《春风不度玉门关》 第1章 [穿越重生] 《春风不度玉门关》作者:深林人不知【完结】 简介: 穿越前,张亦琦是卷王医学女博士,最终把自己卷死在大寒那天的深夜。 穿越后,她痛定思痛,立志当一条咸鱼,决定“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但是…… 一个西医穿越到古代,她该怎么生存啊?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进军营打工,开始学中医,好不容易躺平了,又得卷起来。 于是,她救了一个又一个的边关将士,并且看到了古代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 于是,她救了权倾朝野的广陵王萧翌,并且看穿了这匹独狼层层伪装下的孤独。 玉门关的执念犹如附骨之疽,将她推向黄沙肆虐的边关,踏进扬州沉船的迷局,卷入波谲云诡的朝堂。 当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穿越女,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控者, 一场跨越千年的智性恋,结局将走向何方? 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穿越 权谋双强 他原本想一箭射死她,却没想到对她动了心。 第1章 异世晨雾(一) 夏至后的第三场雨,淅淅沥沥地缠绵了数日。铅灰色的天穹,仿若一块被浸透的灰绸,沉甸甸地低垂着,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张亦琦在一阵霉腐与草腥混合的气味中猛地惊醒,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被茅草扎破,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恰好与屋檐漏下的雨水交汇,在那粗布被褥上缓缓晕开,恰似一朵黯淡的暗红花纹。 “吱呀——”那扇腐朽的木门轴发出一声垂死般的呻吟。她赤着脚,踩在湿黏冰冷的泥地上,望向远处,山峦被裹在青灰的雨幕里,起伏之间犹如蛰伏巨兽的脊背。布谷鸟的鸣叫穿透层层水雾,在空旷的山谷间折出诡异而悠长的回响。 在檐角垂落如帘的雨水中,她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明明是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躯壳,内里却藏着二十八岁成熟的灵魂,就连粗麻衣襟之下,似乎还残留着医院消毒水那刺鼻又熟悉的气味。 “发什么呆!” 突兀的一声怒吼从主屋传来,紧接着是陶罐碎裂的脆响。张氏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衫,匆匆冲了出来,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眼角还糊着隔夜的黄眵 ,面目显得有些狰狞:“还不去生火!” 张亦琦机械地转过身,走向灶台。灶台缝隙中渗出的青烟滚滚而来,熏得她睁不开眼。铁锅边缘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油垢,在那上面,她恍惚间看到了她在二十一世纪最后的画面:惨白的无影灯散发着冷光,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蜂鸣,药物注入血管时那灼烧般的剧痛,以及最后定格在玉门关那残破城墙的剪影。就在记忆愈发沉重之时,指尖传来的刺痛猛地将她拉回现实——灶膛里窜出的火舌,正欢快地舔舐着干裂的柴薪。 这已经是她困在这具躯壳里的第三百六十五日了。 茅草檐角垂下的露珠,“啪嗒”一声砸在张亦琦的鼻尖上。她蜷缩在灶膛边,百无聊赖地数着跳跃的火星子。张氏掀开草帘走进来,裹挟着一阵湿漉漉的晨雾,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她的后背:“火生好后就去磨豆子!” “阿娘,我昨儿磨到子时......” 话还没说完,竹扫帚便带着呼呼的风声抽在了她的腿弯。张亦琦一个踉跄,连忙扶住石磨,掌心被磨盘硌得生疼。她看着自己裹在破旧麻衣里这具十五岁的身躯,在雨中,墙头那 “耕读传家” 的斑驳墨迹,也渐渐被白雾模糊。 这时,西厢房传来朗朗书声,是张山临窗诵读。张氏端着热气腾腾的糜子粥,满脸笑意地推门而入,木门开合间,漏出半句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张亦琦望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缝里残留的豆渣,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突然 “砰” 的一声,把磨杆砸在了石台上。 “凭什么?” 她怒目圆睁,冲进厢房时,狠狠撞翻了晾衣架,粗布衣裳扑簌簌地落在了炭盆里,“他背《论语》时我在磨豆子,他临帖时我在喂猪,就连他生病喝的汤药都是我先尝!” 张铁听到动静,从铁匠炉前直起身,铁钳上夹着的马蹄铁烧得通红,他暴跳如雷:“反了天了!刘婶子说得对,女娃读书就是祸根!” 火星子飞溅到张亦琦脚边,她却毫无惧色,紧紧盯着父亲额角被炉火映亮的刀疤——那是给战马钉掌时被踢伤的,当时朝廷赏了三百文。 “明日跟阿娘去市集。” 张氏突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把一块发霉的胡饼塞进她手里,“王掌柜要二十斤菽饼,做好了给你扯尺头绳。” 扯头绳。 张亦琦身形一顿,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要定亲的前奏了!在张家村,女孩子定亲时都要去扯新的头绳。看样子,张氏夫妇是看中了隔壁刘家村的刘瘸子。 半年前,正值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张山突然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昏迷不醒,体温久久不退。放在现代,他需要做一系列检查,看看肺部是否感染,还需要退热药把体温降下来。可这里是古代,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张家一贫如洗,根本请不起城里医馆的大夫,只能在村里请了个赤脚郎中来看看。那郎中连病人的脉搏都没摸一下,就大笔一挥,开了一副土方子,而后拿着张家半年的积蓄扬长而去。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张氏双手颤抖,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药方,手指在 “陈年牛粪三钱” 的字迹上不住哆嗦。张亦琦冷眼看着土陶罐里翻滚着的黑褐色药汁,腐臭味混合着灶灰直往鼻腔里钻。 “灌下去!快灌下去!” 赤脚郎中揣着钱袋,一边往外走,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这方子灵验得很,村头李二狗家娃儿......” “慢着!” 张亦琦到底有着曾身穿白大衣宣誓过的医者灵魂,她毫不犹豫地横身拦住门框。药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眼中的坚定。张父见状,一巴掌狠狠扇在她后脑上:“死丫头片子懂什么!郎中说......” “他说的是人话吗?” 张亦琦怒不可遏,猛地抓起案板上的捣药杵,“砰” 的一声,将药罐砸得粉碎。陶片四溅中,张母发出尖锐的尖叫,划破了茅草屋顶:“夭寿啊!” “想要他死就继续闹!” 张亦琦用力扯开张山的粗布衣襟,触手滚烫的体温让她心口猛地一紧。她抬眼,看见窗外的冰棱在冬日下泛着冷光。 当她把第七块冰碴子塞进张山腹股沟时,张母终于疯狂地扑上来,撕扯她的发髻:“你这索命鬼!牛粪汤好歹是祖上传的方子......” “祖上?” 张亦琦反手扣住她的腕子,仿佛白大褂口袋里常备的听诊器还在硌着大腿,“知道人体有多少块骨头吗?206块!每块都有名字!你们那个狗屁郎中连脉都不把!” 张家夫妇被她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叛逆跋扈。而张亦琦此刻根本没心情去跟他们解释。物理降温只是权宜之计,还得用药。关于中医中药,张亦琦只在选修课上学过一点皮毛,那门课还是开卷考试,根本不用怎么背诵。后来的相关知识,也仅仅来自于临床上使用的一些中成药。幸好张亦琦一直是个勤奋好学的医生,值班时把这些中成药的成分都研究了个遍。这个时候,或许牛黄可以试试,虽然她也不确定剂量,但可以先从小剂量开始尝试。 张氏夫妇已然病急乱投医,只能选择相信张亦琦的话。他们咬咬牙,拿着另外半年的积蓄,去村东头卖病牛的黑市里,买来了牛黄。说实话,张亦琦也不知道牛黄该怎么入药,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取了一小块,研成粉末泡了水,给张山灌了下去。不得不说,这比黄金还贵的药材,还真有奇效。 破晓时分,天色微亮。张父蹲在院门口,闷头抽着旱烟。张亦琦盯着掌心残留的牛黄碎末,药碾子上还沾着黑市里病牛的腥膻气。“三钱要二两银子?” 晨雾里,飘来张母压抑的啜泣声,“当家的,这可是给山子娶媳妇......” “要钱要命?”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时,张山的额头终于不再滚烫,体温逐渐平稳。 自那之后,张山对张亦琦的态度彻底转变,不再轻视她,而是将她视为救命恩人,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与此同时,张家村里张铁匠家的张姑娘机智救弟的事情,也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她成了十里八村适龄男子竞相求娶的对象。张亦琦对此感到十分无语,心想古人嫁娶竟如此随意?仅仅因为那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就能断定一个人的才能和品行?怪不得古装剧里都说名声至关重要,看来果真如此。 当然,这段时间最高兴的当属张氏夫妇了。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甚至动起了坐地起价的心思,打算要一份丰厚的聘礼,好给张山将来娶媳妇用。这也是最让张亦琦为原主寒心的地方。自从她占据这具身体后,除了这张脸,原主的性格、爱好、习惯和生活方式都与以前大不相同。可她的父母,不知道是真没发现,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原主。现在原主到了婚嫁的年纪,他们又一门心思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张亦琦对这对父母本就没什么感情,倒也谈不上伤心,只是这几日眼看着张氏夫妇看上了刘家村那个打死过好几个媳妇的老瘸子,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也暗自下定决心,要加快筹钱回去的速度。 第2章 说到挣钱,张亦琦又想起之前刷手机时,一个网友提出的问题:以你现在的专业回到古时候会怎么谋生? 张亦琦是学医的,本硕博连读的八年制临床医学。可现实是,即便读到了博士,在二十一世纪都不敢独立给人看病,更别说回到古代了。当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专业穿越到古代基本派不上用场。如今真的来到了古代,而且还是经济、科技、国力都全面发达的顶盛时期,她更加确定了这一点,一朝穿越,仿佛武功全废。 张亦琦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学的又是西医,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实在是没有用武之地。思来想去,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弟张山。收获这个忠心小弟的好处就是,张亦琦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具体表现为,在张亦琦的授意下,他以胡搅蛮缠的方式,让张氏夫妇同意张亦琦每天陪他一道进城上课。 私塾是不允许女子进入的,不过张亦琦的目的也并非上课。毕竟她都上了二十多年的课了,早就厌倦了。她主要是想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来到这里后,张亦琦平时被严禁离开张家村,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也都是如此,只有嫁人后才能离开,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她来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 把张山送到夫子家后,张亦琦便开始四处闲逛。她第一个打卡的地方,便是晋安城的东市和西市。脚下是黄土压实的路面,路的两旁是高大成荫的槐树。街上行人不算多,张亦琦问了好几个路人,终于走到了朱雀门下。看着眼前高大庄严的皇城大门,门前两排士兵身姿挺拔、威风凛凛地把守着,她被历史的厚重感深深震撼。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伸手触摸着城墙,感受着来自一千年前的温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它一千年后的样子。张亦琦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感慨,当真是那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东西市的喧闹,将一个齐朝的盛世繁华,从书中鲜活地搬到了她的面前。一时间,张亦琦竟有些庆幸这次奇妙的时光之旅。这里有琳琅满目的绸缎衣帽肆、香气扑鼻的胭脂水粉铺、热闹非凡的酒楼茶楼、古色古香的珠宝古玩行等等,应有尽有。香喷喷的胡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刺激着她的胃酸疯狂分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作响。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荷包,不禁深深体会到了一个成语:囊中羞涩。 唉,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了她跨越千年的梦想。 第2章 异世晨雾(二) 逛街的闲暇之余,张亦琦可没忘自己此行的终极目标——搞钱。她思来想去,以自己的医学专业,开医馆似乎是条出路,可一想到救张山那次,她觉得更多是运气使然,对方命不该绝罢了,自己实在没把握在这古代行医。那还能干什么呢?一连几天,她在街头巷尾来回溜达,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雨后的青石板缝里,还洇着前夜的雨水。张亦琦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瞧见地上一截乌黑的碎炭,鼻尖竟泛起儿时研磨墨锭时的松烟香气。记忆里,妈妈手持戒尺,一脸严肃的模样浮现眼前:“手腕悬空!《兰亭序》摹不完不许吃饭!” 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的母亲可是个英明睿智的 “虎妈”。在母亲暴力 “鸡娃” 式的培养下,张亦琦三岁就开始学写大字和画画,四岁学跆拳道和格斗,七岁学吹笛子。按母亲的说法,学跆拳道是为了以后不被校园霸凌,学画画和笛子则是为了多一条出路,万一文化课不好,还能走艺术类路线。可谁能想到,最后她既没被霸凌,也没成为艺术生,更想不到这些技能竟在穿越后成了谋生手段。 张亦琦下意识地捡起那块木炭,喃喃自语:“再有一张纸就好了。” 念头一转,她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了晋安城街道上那些代写家书的小摊子。古往今来,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在社会底层做着苦力活,支撑他们的除了活下去的信念,大概就是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了。在没有网络、没有科技的古代,一封家书,那可是抵得上万两黄金。 晋安作为京城,进京务工的民工自然不少,代写家书的小摊生意本应十分火爆,可奇怪的是,那些写字先生们大多时候都在悠闲地晒太阳。张亦琦瞧着他们闲着,心里琢磨着,找他们要一张纸,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可该怎么开口呢? 摊后面的中年男子早就注意到一直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张亦琦。本来生意就冷清,还有这么个不知趣的在面前晃悠,他顿时有些恼火:“这位小娘子,你要是不写家书,就离我这摊子远点儿,别挡着我做生意!” 张亦琦觉得好笑,忍不住回怼:“你这不是根本没人来嘛!”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男子的痛处,他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你!走远点!” 张亦琦强忍着心里的嫌弃,毕竟有求于人,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有急用。” “急用?” 写字先生气得跳脚,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知道纸多少钱一张吗?还张嘴就要,哪儿来的疯子!” 身为现代人的张亦琦,对纸在齐朝的价格毫无概念,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纸能有多贵?” 这话彻底激怒了写字先生,他吹胡子瞪眼,站起身来就要把张亦琦往外推。张亦琦正想跟他理论几句,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李先生如此对待一个姑娘家,怕是不妥吧。” 张亦琦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背着一个书筐,站在不远处。 “哟,周举人来了。” 那个姓李的写字先生满脸不屑,阴阳怪气地说,“那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是小白脸招人喜欢。” 说完,他还真的收拾起摊子准备离开。周举人仿若没听懂他的嘲讽,依旧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 周举人这边摊子刚支好,生意就主动上门了。来的人从衣着打扮看,大多是做苦力的劳苦大众,还有一些已经束发的娘子,他们似乎都是周举人的老熟人。周举人一一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态度亲和。 他见张亦琦还在一旁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温声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张亦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先生,能不能给我一张纸,我有急用。” 周举人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还真的拿了一张纸递给张亦琦。张亦琦连声道谢,心里想着,要是一会儿挣到钱了,就还他;要是没挣到,那就替他写家书抵债。 从周举人那儿拿到纸后,张亦琦怀揣着猎奇又忐忑的心情,来到了著名的平康坊。这里和她想象中灯红酒绿的高楼不太一样,青楼都是一个个大院子,门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招揽客人,不远处还守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张亦琦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粗布麻衣,怎么看都是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别说装文人雅士了,连文人雅士的书童都比不上。 “醉春阁” 的描金匾额被雨水侵蚀出了绿锈,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姑娘正倚着脱漆的廊柱,鬓边的绢花蔫巴巴地垂着头,一脸落寞。 “就她了。” 一番观察后,张亦琦选中了这个生意最差、满脸焦虑的姑娘。她拿起木炭,在糙纸上认真画了起来。炭痕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印记,炭尖扫过之处,姑娘眼尾的那道疤神奇地化作了鹤羽,枯黄的发髻也晕染成了寒塘月色。题款时,她的腕骨不小心蹭到纸面,蹭出的灰痕倒像是刻意晕染的雾霭。张亦琦刷刷几笔完成画作,又附上了一行娟秀的行楷: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瞬间,一个美丽又孤独的仙女跃然纸上。她整理好思绪,走上前去,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自觉失态,又连忙清了清嗓子:“娘子。” 娘子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哪里来的叫花子。” 眼看她就要招来护院把张亦琦赶走,张亦琦眼疾手快,立刻拿出了画。 果然,娘子的动作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张亦琦趁热打铁:“如果这幅画能在郎君们之间传开,娘子还愁没有生意吗?” 娘子狐疑地看了张亦琦一眼,接过画,仔细端详起来,半天都没有还回去。 张亦琦心中暗自思量,看样子有戏。 过了好一会儿,娘子把画折起来,扬了扬眉说道:“万一不管用呢?” “我要价不高,” 张亦琦伸出五根手指,“这么多就够了。就算不管用,娘子也没什么损失。” 娘子思索了片刻,拿出了两串钱递给张亦琦。张亦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回去的路上,她兴奋地数着钱,居然有100个铜板!她原本想着能卖到5个铜板就算赚了。 她颠了颠手里沉甸甸的铜钱,这可是她的第一桶金。张亦琦美滋滋地去还周举人的纸钱。周举人还在那儿奋笔疾书,看样子已经写了不少家书了,握笔的手都微微颤抖。 张亦琦走过去,轻声唤道:“周先生。” 第3章 周举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开始竟没反应过来,眼里满是疑惑。 张亦琦补充道:“我来还您纸钱。” “不必,不必。” 周举人笑了笑,“在下现在忙得很,姑娘请自便。” 说完,又立刻低头接着写家书。 张亦琦可不管他什么表情,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起他的另一支笔,对下一个人说:“来,我帮你写家书。” 周举人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惊讶地问:“姑娘这是何意?” “周先生,您手抖得厉害,之前您帮我解决了大麻烦,现在该我来帮您了。” 张亦琦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又友善,“这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周举人上下打量了张亦琦一番,见她衣着朴素,明显是农家出身,不禁有些惊讶:“农家姑娘也会写字?” 张亦琦只是笑笑,拿起笔,熟练地舔了舔墨,娟秀的字迹便在纸上流淌开来。她从三岁就开始练字,启蒙可比这些举人还早,自然不在话下。周举人看着她的字,不禁暗暗点头。 有了张亦琦的帮忙,周举人先休息了一会儿,等手腕的酸胀感缓解后,又继续写了起来。正如张亦琦所料,这些找他们写家书的人,大多是背井离乡、被官府征召来参与京城建设的。最近当朝宰相宋若甫主持重新修建先皇后陵寝,由于京城劳动力不足,他们便被征调而来,如今离家已有一年多了。看着他们说话吞吞吐吐,双手布满伤痕和老茧,张亦琦心中感慨万千:古往今来,社会真正的建设者,都是这些任劳任怨、身不由己的劳苦人民啊。他们之所以选择找周举人代写家书,原因很简单——周举人要价低,只有其他人的一半。张亦琦瞥了一眼正在认真写字的周举人,怪不得他这么不受同行待见。 很快,在家书都写完后,周举人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张亦琦行了一礼:“在下周墨,多谢姑娘相助。” 张亦琦也连忙起身回礼:“我叫张亦琦,应该是我多谢先生才对。” 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十个铜板,递给周墨。周墨一边摆手,一边连连后退:“张姑娘,使不得,这钱我不能要。” 张亦琦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硬是把钱往周墨手里塞:“先生,您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两人正推搡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花容失色,眼眶里噙着泪水,哭喊道:“兄长,兄长,我们快回去吧,娘又发病了。” 周墨脸色骤变,大惊失色道:“娘怎么了?” 姑娘哭哭啼啼地回答:“娘胸闷,又喘不过气来了。” 说完,兄妹俩转身就快步往家跑。张亦琦略一思索,胸闷、喘不过气,这不正是自己的专业领域吗?她也快步跟了上去。一直到跟着他们到了周墨家,周墨才发现张亦琦也来了:“张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母亲。” 张亦琦迅速走到榻边,只见榻上半卧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色苍白。 张亦琦熟练地询问病史:“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发作前有没有做重体力劳动?以前发作过吗?晚上睡觉能平卧吗?” “我母亲在晾衣服的时候突然就这样了。” 周墨的妹妹回答道,“以前干活后也发作过,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最近一段时间晚上都不能平睡,只能坐着。” 张亦琦掀开薄薄的被褥,看到妇人的双下肢都肿得厉害,便又问:“最近小解多吗?” 妇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多。” 张亦琦赶忙叫周家兄妹一起帮忙,把妇人扶着坐起来,双腿下垂,以减少回心血量。然后她在纸上刷刷地写下药方。这是她为数不多会的中医方子。读博时,她的导师曾有一个课题和中医药大学合作,主攻中医药治疗心力衰竭。她全程参与了这个课题,也顺带学了些中药用法。毕竟在临床上,她发现有些中成药效果确实不错,所以学了不少,不过记住的并不多,其中就包括心力衰竭发作时强心、利尿、扩血管的方子。虽说中药需要先抓药、煎药,服用后才起效,一般急性发作的病人还是以西医治疗为主,但现在这情况,也只能试试中药了。 周墨拿着方子,面露犹豫之色,眼里满是怀疑。 “快去吧,相信我。” 张亦琦坚定地说道。 没过一会儿,周墨就带着药回来了,他妹妹也已经准备好了煎药。兄妹俩齐心协力,很快让妇人把药喝了下去。张亦琦心里也没底,中药到底多久能起效呢?又等了一会儿,妇人的症状终于有所缓解,开始排尿。张亦琦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写了一张治疗慢性心衰的方子:“周先生,这个方子可以等你母亲症状再改善一些的时候用。你母亲这个病最忌讳干重活,一定要多休息。平时不渴的话要少喝水,饭菜也要清淡些。” 周墨将张亦琦送出屋外,然后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今日多谢姑娘。在下竟不知姑娘是女大夫,多有怠慢,姑娘不计前嫌,在下感激不尽。” 张亦琦一边摆手,一边在心里念叨:“果然是举人,说起话来都文绉绉的。” 她瞟了一眼周墨家徒四壁的屋子,不过是一间很不起眼的平房,看来周墨出来替人写家书,也是为了补贴家用。 和周家兄妹道别后,张亦琦去接张山下学。今天不仅赚到了钱,还救了一个心衰病人,那种久违的成就感又回来了。心情大好的她,还特意给张山买了酥酪。 接下来的几天,张亦琦又像个 “街溜子” 似的在街上闲逛。周墨大概是为了照顾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出摊。张亦琦赚了钱后,也小小地奢侈了一把,去茶楼点了一杯最便宜的茶水。自古文人爱才女,张亦琦题的诗配上那姑娘的美貌,简直是绝配。果然,她在茶馆里听到那两句诗被人们传颂,一并出名的还有那个被她画成仙女的红袖姑娘。 其实张亦琦当时完全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不记得在哪儿刷手机的时候,看过一个短视频,说的是古代红灯区工作人员的生活。那个博主说,红灯区的 “头牌” 不一定都貌若天仙,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更多的是 “腹有诗书气自华”。因为红灯区的主要消费者大多是风流才子,现在语文课本里要求熟读并背诵的诗词,很多都是题在秦楼楚馆的墙壁上的。所以,红灯区的头牌不一定美到倾国倾城,但一定才高八斗,能给文人墨客提供 “情绪价值”。张亦琦刻意在画画的时候,把那个姑娘按照林黛玉的模板 “美颜” 了一下,又题上《红楼梦》里的绝句,她就不信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们能不心动,不为此一掷千金。 事实证明,知识不管是在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都是力量。 第3章 异世晨雾(三) 这几日,张亦琦的心情如同春日暖阳下盛开的繁花,满是愉悦与满足。她深刻领悟到,赚钱的窍门就在于创造需求。于是,她拿出一部分钱购置画画的材料,打算再创作几幅画作。剩余的钱财,则被她小心翼翼地埋在睡觉的茅草床下方的土里,如此隐蔽的地方,她笃定张氏夫妇绝不可能发现。 周墨在家悉心照料了母亲几日,便重新出摊代写家书。张亦琦在大街上再次瞧见他时,只见他身形愈发清瘦,面容憔悴,眼底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显然这段时间颇为操劳。 “你母亲好些了吗?”张亦琦关切地问道。 周墨赶忙起身,拱手行礼,态度诚恳:“多谢姑娘挂念,我母亲好多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吊钱,递向张亦琦,“姑娘,这是诊费,不知是否足够?在下目前手头有些紧,要是不够,还望姑娘宽限些时日。” “哪里的话。”张亦琦连忙摇手拒绝,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本来就是先生先帮了我,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正客气着,一位身着官府服饰的人来到告示墙前张贴告示。瞬间,一群人如潮水般簇拥而上,张亦琦也被人群裹挟着挤了进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春闱的告示,三年一度的春试将于明年开春举行。上次去周家时,张亦琦看到他家满屋子的书籍,又知晓周墨是举人出身,心想这次春闱他理应参加。正准备开口询问,却发现周墨不知何时已回到摊前,神色平静地为他人代写家书。见他忙碌,张亦琦便没有打扰,悄然离开,打算前往平康坊,随访一下顾客红袖姑娘,提供所谓的“售后服务”。 当张亦琦再次踏入平康坊时,心中既紧张又隐隐期待。平康坊依旧热闹非凡,繁华喧嚣,可她此番目标明确,唯有红袖姑娘。她穿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红袖丫头的引领下走进院内。与上次不同,如今的红袖已无需站在门口招揽客人,从她周身的气派便能看出,其地位已大幅提升。 院内,悠扬的琴声如潺潺流水般传来,婉转的弦乐诉说着红袖的得意,却也衬出张亦琦的忐忑。经过一番七拐八绕,张亦琦终于来到红袖的屋内。屋内布置得典雅精致,墙上挂着几幅精美的字画,笔锋刚劲又不失飘逸;案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淡雅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令人心旷神怡。 第4章 红袖见到张亦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轻声细语道:“我可等了姑娘好久。”那声音轻柔动听,仿佛带着丝丝魅惑。 张亦琦微微一笑,拱手祝贺:“恭喜恭喜!红袖姑娘如今可是平康坊的头牌了。”话语中虽带着一丝调侃,眼神却满是真诚与坚定。 红袖吩咐婢女拿来一个红木匣,放置在案前。婢女轻轻打开匣子,刹那间,张亦琦的眼睛被匣子内的东西吸引,亮如星辰。匣子里装满了铜钱,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手镯、发簪、钗环,在光线的映照下,璀璨夺目,让人眼花缭乱。 红袖见此,掩嘴莞尔一笑:“以后就要劳烦姑娘了。” 张亦琦心中暗自思忖,这红袖莫不是想长期“承包”自己?她嘴角含笑,轻轻关上木匣,语气轻松诙谐:“红袖姑娘,你这可是断了我的财路,让我有些为难呢。” 红袖笑意盈盈,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姑娘不妨开个价吧!” 张亦琦稍作沉吟,神色认真地说道:“红袖姑娘,上次的方法帮你打开了名气,往后还是得靠姑娘的真才实学。只要我不给别人作画,自然不会影响你的生意。”她稍作停顿,接着道,“若我能离开晋安城,姑娘便再无此顾虑了。” 红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斟酌张亦琦的话语。片刻后,轻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张亦琦直视着红袖的眼睛,目光坚定,毫不退缩:“娘子这里达官显贵往来频繁,不知能否帮我寻得关系,批下我的过所。”这便是她今日答应见红袖除了钱财之外的第二个目的。她早已编造好外出寻亲的理由,只盼越过里正批下过所,从而离开京城。至于从晋安前往玉门关的路线,经过这几日的细心观察,她打算在各大商队间周旋,套取信息,毕竟这些商队走南闯北,说不定就携带着现成的地图。 红袖思索片刻,最终点头应允:“三日之后,你把画交给我,我把过所拿给你。” 张亦琦抱着木匣子走出大宅子,心情既轻松又复杂。要说这红袖姑娘,或许并非真正的有钱人,木匣子里铜钱倒是不少,可大多是手镯、发簪、钗环之类的首饰。张亦琦心想,自己一介粗布麻衣的底层劳动人民,要这些金银首饰又有何用?在张家村,嫁姑娘时最多也就是在头上戴一朵珠花,再无其他。 思量一番后,她决定将这些首饰全部拿到当铺变卖。毕竟,电视剧里都是这般情节,缺钱就去当铺。她抱着木匣子,走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上,心中暗自谋划着下一步的计划。她深知,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小心,可只要能离开晋安城,便有了希望。 当铺的伙计接过张亦琦拿出的首饰,仔细端详一番,然后问道:“小娘子,这些首饰你日后可要赎回去?” “不赎!”张亦琦回答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那我们可以给你……”伙计在纸上写下一个价格。 “可以。” 伙计着实没想到张亦琦竟如此爽快,不禁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了?” 张亦琦心中无奈,调侃道:“那再涨点?” 张亦琦不讨价还价,主要是她对这些东西的市场价格不甚了解,但她明白当铺绝不会做亏本买卖,自己肯定是亏了。不过亏就亏了,就当是初来乍到交的“税”,智商税也是税嘛。毕竟此时既无纸钱,更无移动支付,换了更多铜钱还得背着上路,实在是个累赘。 张亦琦将换来的铜钱放入木匣,又把木匣换进布袋,背在身上,准备前往夫子家接张山下学。途经周墨摆摊之处时,周墨已经收摊,人却还未离去,独自一人落寞地站在告示前,神色凝重地凝视着春闱的告示。 张亦琦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周先生,你也要参加吧。” 周墨侧身一看是张亦琦,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这次不参加。” 这答案出乎张亦琦的预料,她追问道:“为什么?” 周墨神色平静,缓缓说道:“我上次参加春闱是三年前,母亲和妹妹为了我备考,举家搬迁至京城,为此变卖了家中的房产土地,家底被掏空,就连妹妹的嫁妆也卖掉了。本以为我能高中,结果却名落孙山。母亲不得不替人浆洗缝补补贴家用,结果累倒病倒。如今距离春闱仅有半年时间,我若全心备考便无法出摊,那母亲和妹妹二人恐怕就要挨饿受冻了。” 周墨解释了许多,张亦琦却只抓住一个关键问题:“你妹妹难道不能赚钱吗?” 周墨一怔,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尚未定亲出阁,怎能抛头露面去赚钱。” 张亦琦扶额,心想别看周墨年纪轻轻,思想却如此迂腐守旧。“我就出来赚钱啊,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没定亲,也没出阁。” “姑娘是指出诊看病吗?” 张亦琦微笑着摇头:“不是。”于是,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财之道讲给周墨听,张亦琦本就生性大方,好东西向来乐意与他人分享。 谁知周墨听完,脸色变得晦暗不明,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是个姑娘家,怎能去青楼那种地方,还给青楼女子作画。” 张亦琦本想宣扬一番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人人平等的思想,可转念一想,周墨是个生活在一千年前、饱读圣贤书的举人,恐怕难以理解和接受,便打消了说教的念头。既然无法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吧:“周先生,倘若有得选,那些青楼姑娘们又怎会愿意卖笑为生呢?都是命苦之人,何必互相为难呢?” 果然,此话一出,周墨满脸羞愧,对着张亦琦深深行了一大礼:“姑娘所言极是,在下惭愧不如。” 张亦琦暗自叹气,周墨这人本质不坏,就是太过迂腐古板。 “张姑娘。”周墨犹豫片刻,开口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能否请姑娘去我家看看我母亲?在下实在囊中羞涩,请不起医馆里的大夫。”说完,周墨的脸涨得通红,满是窘迫与无奈。 实在是难为他了,若不是被生活逼到绝境,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开口求助。 “可以的。”张亦琦爽快地答应了。 周家距离此处不远,张亦琦和周墨来到周家时,周母正在院中洗衣。周墨见状,急忙快步上前,将母亲搀扶起来,语气中带着埋怨:“娘,您还没好全呢,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犯病的吗?” 周母笑着说:“娘知道儿孝顺,我已经好多了。听说春闱的告示已经出来了,你也该收摊全心备考了。” 周墨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娘,我这次不考了。” 周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大惊失色道:“这是为何?是不是我和你妹妹拖累你了,我们真是没用啊。”说着,周母便放声大哭起来,一旁帮忙的周家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儿啊,娘对不起你啊,是我们拖累你啊。” “娘!”周墨情绪也有些激动,眼眶泛红,“你们不要这样。” 一旁的张亦琦看着这令人压抑的“母慈子孝”场景,不禁对周墨心生同情。周母哪里是真的愧疚,分明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周墨感到愧疚。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周母又开始喘不过气来。张亦琦赶忙上前安抚。 “娘,这就是上次救您的大夫。”周墨感激地介绍道,“我这次请她过来给您复诊。” 周母这才注意到张亦琦,惊讶道:“大夫居然是个姑娘家。”紧接着,话锋一转,“诊费贵吗?我好得很呢,不用复诊。” “周夫人。”张亦琦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周先生之前帮了我大忙,这次不要钱的。” 说罢,她给周母做了一个简单的查体,说道:“还要继续服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但千万不要做这种体力活,也不要情绪激动。” “多谢!”周母连忙道谢。 周墨出门送张亦琦,一脸歉意:“刚刚让你见笑了。” “还好还好,人间百态罢了。”张亦琦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若我是你,还是会排除万难参加这次春闱。” 周墨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无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次春闱必定会再次落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愚蠢的。” 原来,害怕失败才是他不愿参加考试的真正原因。 “周先生。”张亦琦微笑着问道,“冒昧问一下,你今年贵庚几何?” “二十又一。” “那就是十八岁参加春闱,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你已经从童生考到秀才,再到举人。”张亦琦心中暗自盘算。 “我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五岁考中举人,只是之后便再无进展。” 古人科举之路艰难坎坷,范进中举甚至都激动得疯了,而周墨十二岁就成为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妥妥的天才少年,就这履历,足以吹嘘一辈子。 张亦琦的弟弟张山今年十岁,连个童生都还不是。可周墨仅仅失败了一次,就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这一点张亦琦感同身受:“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性格使然,一百次的成功也抵消不了一次失败带来的沮丧和自我怀疑。” 第5章 第一次有人如此精准地直击自己的内心,周墨心中不禁泛起波澜,又觉得奇怪:“我们?” “是啊。”张亦琦感慨道,“我也是这种人。” 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虽比不上举人,但也算是个学霸,一路名校光环加身。每完成一个目标,快乐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会被下一个目标带来的焦虑所取代。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也不可能永远成功。只要有一次失败,哪怕仅仅一次,她就会全盘否定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过着失败透顶的人生。即便不断自我否定,她却从未放弃,一次次在挫折的废墟中重新振作。说来也怪,二十一世纪的张亦琦也不是没想过放弃、就此躺平,每当她沮丧时,都想着卸甲归田、回归田园,每次都被母亲嘲笑是小农思想。可她家里并没有土地,如今真的过上了最朴素的田园生活,她却又心生不满。果然,人总是会过度美化那条未曾走过的路。 张亦琦从包袱里拿出一小部分钱,递给周墨:“这些你拿着,安心备考。即便失败,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谜底揭晓之前,你我都有可能成为黑马。” 说罢,她摆摆手,向周墨告别。 周墨本想拒绝,奈何张亦琦走得太快。他拿着手里的钱,孤独地站在夕阳下,身影被余晖拉得长长的。 离开周家后,张亦琦前往夫子家接张山下学。刚走到夫子家门口,就听见夫子高声训人的声音。不愧是夫子,说起话来满口之乎者也,张亦琦这个医学博士愣是一句都没听懂。之所以能察觉夫子在训人,是因为她听到了戒尺打手心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她因为不好好学习,也没少被打手心。张亦琦心想,中华文化果然源远流长。 大约又打了十来下,里面的声音才渐渐停止,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夫子家走出来。张山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面,原来今天被打的是他。 “哟,这是怎么了?”张亦琦故意问道。 “你都听到了?”张山沮丧地问。 “我没听到前面,只听到了后面。”张亦琦回答。 “我背不出来《大学》。”张山抬头看了张亦琦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满脸羞愧。 张亦琦无奈地沉默片刻,随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治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张山猛地看向正在背书的张亦琦,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与惊讶。张亦琦的背诵也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张山诧异的眼神,而是她也就只会背这么多了。这还是张亦琦高三模拟考试时,一道古诗词默写题的内容。那次模拟考试严重超纲,她考出了生平最低分,惨不忍睹,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她至今记忆犹新。当时考试时,她就特别想知道这段到底是什么,求知欲达到了顶峰。所以一回家就查到并背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竟然派上了用场。 “你怎么会背的?”张山难以置信地问。 张亦琦白了他一眼:“我在你吃饭、睡觉、斗蛐蛐的时候背下来的。” “你认识字?”张山显然不信。 张亦琦心中无奈,心想这是自己是学渣就以为所有人都是学渣吗?但又不好直接说自己是医学博士,只好敷衍道:“我刚好只认识这几个字。” 张山没有再追问,继续低头向前走。直到城门口有人卖酥酪,他突然抬起头,之前脸上的沮丧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奋:“阿姐,我要吃酥酪。” 张亦琦听了,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忍不住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还好意思吃酥酪,就那么几句话背了这么久都背不下来,背不下来就别想吃!” 张山完全没想到一向对诸事漠不关心的姐姐会突然发火,被吓得不轻,摸了摸脑袋,也不敢再吭声,继续低头默默走着。 张氏夫妇对这他们的这两个孩子自然是不同的,而且就是非常典型的重男轻女。张亦琦毕竟只是借助了小张氏的身体,对这对父母也没有什么感情,而且本身她就来自于一个在家人关心和宠爱中长大的独生女家庭,所以她一直都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看着这个四口之家。对比于影视剧和小说中里大量卖掉或者遗弃女儿的古代父母,小张氏其实生活的还算凑合,虽然父母把关心和培养大部分都分给了弟弟,但是他们还是拿小张氏当做自己的女儿,不能抛开历史环境对人物的行为作出评价。但是说到张山,张亦琦就有点同情这对夫妇了,张山是真的不长进。 平时在夫子家表现的怎么样张亦琦是不知道的,但是在家里,张山是那种非必要连书碰都不碰一下的人,回到家里,出了吃饭,睡觉,斗蛐蛐,最积极的就是去铁匠铺里学打铁。反倒是张亦琦,从小刻苦学习的卷王张亦琦博士,对知识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她没事的时候倒是经常把张山的书拿出来看一看,虽然都是四书五经的八股文,但这毕竟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她甚至想过如果真的回不去了,能不能女扮男装的考个功名什么的,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出来,也好过于天天在张家村里等着嫁到刘家村去。但是能回去还是一定要回去的,这里的一切与她都是格格不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时代,没有电,没有网络,只有真真正正没有被工业发展污染过得青山绿水,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 第4章 血色玉门(一)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张亦琦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穿梭于各大商队之间。凭借着自己扎实且不俗的绘画功底,她成功绘制出了详细的地图。不仅如此,她还多绘制了几份,将其售卖出去,又小赚了一笔。 临行前夜,昏暗的油灯在土墙上投射出少女忙碌的剪影。张亦琦将最后半袋黍米小心翼翼地倒进陶瓮。此时,张氏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钱罐暗自抹泪。张亦琦始终无法自如地用这具身体的声带喊出“爹娘”二字,可她还是在门槛前伫立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动不动,任由露水悄然浸透她的粗布鞋面。 她耐心辅导张山功课,一丝不苟地干完所有家务,最后还留下了五吊铜钱。 这一夜,张亦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家人都沉沉睡去后,她悄悄换上提前准备好的男装,依旧是粗布麻衣,简单地梳了个男人的发髻。当第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破厚重的雾霭,官道上便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张亦琦朝着西北方向,毅然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日至正午,张亦琦终于抵达地图上的第一个标记点——一个供往来行人歇脚的小茶馆。此时,张亦琦深刻体会到了双脚的局限,也越发怀念现代科技带来的便捷。照这速度,一年都到不了玉门关。骑马,她不会;雇辆马车,又太贵。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折衷办法——小毛驴。不管怎样,四条腿总比两条腿走得快。 夏末初秋,阳光明媚。张亦琦骑着小毛驴,欢快地在官道上前行,满脑子都是那首熟悉的歌谣:“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的哗啦啦啦啦我绊了一身泥。”想着想着,见四下无人,她便大声哼唱起来。 直到三辆马车从她身旁缓缓驶过,看到车上放下的窗帘,张亦琦瞬间满脸懊恼,只觉得丢人丢到了齐朝。 旅途中,白天的张亦琦都会全力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地图标识的客栈投宿。然而,距离晋安越远,路边的流民越来越多,两家客栈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长。这天下午,她终于找到一家能稍作休息的茶馆,这两天可把她的小毛驴累坏了。 张亦琦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一边啃着胡饼,喝着粗茶,一边仔细研究地图,心里盘算着赶到下一个客栈时恐怕已经很晚了。 突然,矮桌被猛地晃动了一下,茶水泼洒在她的地图上,墨迹瞬间晕染开来。张亦琦只觉气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把钱拿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对着撞到桌边的瘦弱老叟怒喝。 “我真的没有钱!”老叟声泪俱下,苦苦解释,“我们一路逃亡,真的没钱了。” “阿爷,阿爷!”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子急忙冲到老叟身边。 壮汉眯起眼睛,一脸恶相:“没钱就拿你的女儿来抵债。”说着,便伸手去撕扯姑娘的衣服。 张亦琦这个接受现代文明熏陶的人,实在无法忍受这般禽兽行为。好歹她也是跆拳道黑带九段,还学过格斗和一点武术。即便换了这具瘦弱身体,条件反射依旧存在。只见她一个飞腿,直接将壮汉踢倒。 壮汉捂着被踢疼的脑袋,龇牙咧嘴:“你敢踢老子!”说罢,拔刀向她砍来。 第6章 张亦琦正准备接招,一道黑色身影从她面前一闪而过。眨眼间,壮汉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张亦琦又惊又疑,即便这壮汉可恶至极,可也不该不审不问就判死刑,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他只是晕了。”黑影并未看向她,恭敬地走回另一张矮桌旁站定。这时,张亦琦才注意到那一桌的客人。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男子,身着象牙白出岫竹林压花刺绣圆领外衫,头戴缠丝镂金发冠,腰束金镶玉革带,下蹬乌皮六合靴。他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好一个风姿俊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这小店的客人因这场打斗,都远远避开,只有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始终未曾抬眼,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身旁还坐着一位年长许多的老者,一身灰色长衫道袍,闭着眼睛,轻轻抚摸着长长的胡须,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这两位“世外高人”可真让张亦琦开了眼界,在现代,吃瓜可是人类的本性。 不一会儿,一群黑衣侍卫赶来,将壮汉拖走。张亦琦瞟了一眼,见壮汉胸廓有起伏,果然还活着。 店小二似乎见多了这种场面,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扶起倒地的矮桌,然后把那对受欺负的父女赶走。 张亦琦回到桌边,看着晕开的地图,喊道:“小二,你们店里可有笔墨纸砚?” “客官,有的。”小二立刻回答,“二十钱。” 张亦琦猛地拍案而起:“你们这是抢钱呢!” 小二瞧了眼桌上的地图,语气随意,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客官,我们这儿就这个价。” 张亦琦气愤不已,心想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她十分不情愿地拿出二十钱。 小二掂了掂铜钱,转身取来纸笔。张亦琦迅速将原来的地图誊抄了一遍。 越想越气,张亦琦决定报复这个小二。她拿出在徐家打铁铺找到、本打算做指南针的磁针,在桌上转来转去,然后叫住小二:“小二,你前方必有灾祸。” 店小二满脸不信。 张亦琦让他自己转动磁针,尖头依旧朝北。小二心里有点慌了。张亦琦见他半信半疑,又换了个方位,磁针尖头还是向北,便胡诌道:“这个方向必然有魑魅魍魉。” 说罢,她收拾好东西,牵起小毛驴继续前行。 小二彻底害怕了,急忙追上她,慌张地说:“仙姑!仙姑,可有办法破解?” 张亦琦微微一笑:“本来可破财免灾,现在……”话还没说完,小二立刻把刚刚收下的铜钱往张亦琦手里塞:“给你,给你,仙姑我都给你!” 张亦琦缓缓放下手:“已经来不及了,看来是你命中有此一劫。”然后骑上小毛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呐喊:来啊,相互伤害啊。 张亦琦悠哉地骑着小毛驴赶路,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车声。她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周边还有骑马的侍卫,而驾着前一辆马车的侍卫正是在茶馆解决壮汉的那位。 宽敞的官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大家都保持匀速,相对静止地前进着。天地间,由下午的明黄色渐渐变成橙黄色,落日正一点点接近远处的地平线。 在进化过程中,动物的敏觉性比人类强很多。正当张亦琦沉浸在落日余晖的美景中时,一阵马惊嘶鸣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张亦琦急忙跳下毛驴,那三辆马车也停了下来,周边侍卫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刷刷刷地拔出佩刀。 张亦琦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就见一群蒙面人仿佛从天而降,各个手握大刀。她第一反应是遇到山匪抢劫了,毕竟这地方穷山恶水还地广人稀。 她心想:还好自己只是个骑着毛驴的穷光蛋,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才是“肥羊”,只要劫匪脑子正常,就知道该抢谁。万一劫匪劫色,她更不用担心,平心而论,小张氏相貌中上,但再美的美人也需衣着妆容加持,更何况她此刻风尘仆仆、满脸土灰,狼狈不堪,根本不会让人有犯罪念头。就算退一万步讲,有个别饥不择食的,以她的功夫,脱身也没问题。快速思考后,张亦琦得出结论:自己是安全的,只要趁乱溜走就行。 一通分析后,张亦琦疯狂的心跳才稍微平静了些。 站在中间的蒙面人举起刀,大声喊道:“一个活口都不留!” 啥!这不是抢劫,居然是无差别杀人! 很快,双方混战起来。张亦琦躲躲藏藏,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车边。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只能借助马车躲避。张亦琦都怀疑马车里是不是没人,不然外面打得生死一线,里面的人居然都不出来看一眼。 蒙面黑衣人仗着人多,一部分拖住马车队的黑衣侍卫,另一小部分果然拿着大刀砍向马车,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很快,车内一道青影飞了出来。只见他轻轻腾空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砍向他的蒙面人当胸一脚,蒙面人痛苦地倒在张亦琦面前,口鼻涌出大量鲜血。张亦琦心想,这八成是踢到肺挫裂伤,肋骨骨折,断端戳破大动脉,这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还没反应过来,青影已被一群蒙面人包围。蒙面人蜂拥而上,青影轻轻一掠,快速平移到其中一个蒙面人身后,反手夺过他的刀,一个回旋腿一连击中三个蒙面人。紧接着,他拿起刀,一道刺眼的光从张亦琦眼前闪过,好几个蒙面人猝然倒地,痛苦地抽搐着。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被一刀封喉了。打斗蔓延到张亦琦面前,她被迫向后一辆马车撤去。因为青影的加入,蒙面人死伤惨重,他们杀红了眼,一把大刀向张亦琦砍来。她来不及多想,侧身倒向一旁,蒙面人踉跄一下,仍不死心,再次砍来。张亦琦内心绝望极了,根本没人来救她。极度恐惧时,求生的本能激活了她的肌肉记忆,她一个横扫腿将蒙面人放倒。由于来势汹汹、惯性很大,蒙面人被强行阻断后痛苦倒地,同时张亦琦也感觉到腿上剧痛,但她没时间思考,忍着疼痛将刀踢走。没了兵器,张亦琦反倒多了几分胜算。忽然,另一个蒙面人朝她这边跑来,目标不是她,而是马车里的人。大概马车里的人对青影很重要,青影立刻飞身过来,直接用刀砍开车门:“先生小心!” 从马车里出来的正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看样子青影十分看重他,老者一有危险,青影立刻奋不顾身来救。张亦琦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希望转瞬即逝。因为青影只护走了老者,压根没管她。 很快,局势由开始时蒙面人包围,变成了蒙面人被包围,不变的是,张亦琦依旧身处包围圈。蒙面人转移到她身后,而青影那一群人站到了她面前,地上七零八落躺着几具双方战陨的尸体。 到现在,张亦琦才看清,那个青影就是在茶馆里气定神闲喝茶的男子。此刻的她苦不堪言,心想:蒙面人以为她是对方的人要杀她,而对方的人却因为她不是他们的人所以不救她。可事实上,她只是个啥都不知道的路人。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绝起来是真没路。蒙面人一把扯过张亦琦,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在她耳边大声叫嚣:“广陵王,留兄弟们一条活路,不然我杀了这个小娘子,烧了这一车的药草。” 广陵王?这是个什么官?张亦琦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广陵王拿起黑衣侍卫递给他的弓箭,并且一张弓同时拉了四支箭,她清楚看见他指缝里各夹了一根。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开场几十个蒙面人已经被打到只剩下3个了,而这4根箭,其中就有一支是冲着她来的。 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我命休矣”四个大字。 如果她死在这儿,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二十一世纪的她会怎样?也会死吗?她死了,她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她可是独生子女,吃了那么多苦,读了那么多书,博士才刚刚毕业就命丧于此,还是以这种方式,不甘心,真的太不甘心! 广陵王还没开弓,张亦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最后一搏。她对挟持她的蒙面人说道:“这位好汉,你也看见了,你绑了我一点用都没有,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你放开我你还有机会逃走,拉着我只是个累赘,你自己也不方便躲开。” 蒙面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不傻,也看出广陵王要一起灭口的架势。张亦琦明显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量松了很多,可还没等蒙面人完全松开,四支箭就刷刷刷地射了过来,他们甚至来不及躲开。张亦琦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身后的力量也松懈了,眼前一片漆黑…… 第5章 血色玉门(二) 张亦琦是在剧痛中悠悠转醒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尖锐的冰棱直直扎进肺叶,带来刺骨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胸前那串已然变形的铜钱串,正是这堆“废铁”救了她一命,也让她真切体会到了“胸骨骨裂”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痛楚。在视线模糊之中,她瞧见一袭玄色披风快速掠过染血的沙地,那人的皂靴没有丝毫停顿,径直从她身旁走过,甚至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第7章 胸前的剧痛持续了许久,即便张亦琦的意识逐渐模糊,可她的痛觉却无比清晰。广陵王一行人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越过她,去检查那辆马车。张亦琦此时已没了一丝力气,广陵王身边的一个侍卫走近,蹲下身子,一只手探向她的鼻息,随后高声禀报:“殿下,她还活着。” 紧接着,那位灰衣老者也来到张亦琦身边,蹲下为她把脉,口中说道:“殿下好箭法,铜钱卸了七分力,倒是这丫头命硬,现下只是脉象稍快,并无大碍。” 张亦琦挣扎着坐起身来,此刻她已全然顾不上个人形象与素质,破口大骂:“什么好箭法!是我命大好吗?”她掏出胸口前的两串铜钱,好家伙,这一箭力道惊人,连铜钱都被打得变了形。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胸骨就算没有骨折,也必定骨裂了,疼痛难忍。她满心愤怒,恨不得揪着那个广陵王的领子,好好跟他讲讲二十一世纪该如何处理医闹。可现实却是,她只能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无助地痉挛着,眼睁睁看着那抹玄色身影翻身上马。 天色早已漆黑如墨,广陵王终于看向她,俊美的脸上满是漠然,淡淡开口:“今天又耽搁了,走吧!” 张亦琦看着满地的尸体,心中警铃大作,这是要丢下她不管了吗?不,绝对不行!生死关头,她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立刻伸手抓住那个侍卫。毕竟刚刚只有这个侍卫过来查看她的死活,说明他还有点人性。张亦琦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苦苦哀求他。 广陵王已经渐行渐远,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张亦琦抱到后面那辆马车上。这辆马车原本是那位老者乘坐的,车里堆满了书籍。 马车叮里咣当地向前行驶着,张亦琦体力耗尽,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张亦琦原以为会在半途中被他们抛弃,没想到醒来时仍在马车上,只是马车停住了。胸前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虽然依旧不能触碰,一碰就疼,但不管怎样,她活下来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入眼又是一片荒郊野岭,她不禁暗自思忖:这是到哪儿了啊? 马车四周依旧有侍卫严密把守,广陵王和那位老者正在不远处的大石头边喝茶。张亦琦猜测应该是中途休息,便径直走了过去。还没走近,就被两位侍卫持刀拦下。 张亦琦被刀吓得不轻,急忙解释:“我是有问题要问你们!” 一名侍卫厉声喝道:“大胆!见到广陵王殿下还不行礼!” 张亦琦脑子瞬间懵了,她是真的不认识这位广陵王,不由得问道:“广陵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下轮到侍卫懵了。 正在喝茶的广陵王也注意到了张亦琦,他右手轻轻一挥,带刀侍卫立刻退到一旁。 他负手而立,此时已换了一身衣服。他身形极为颀长,身着一身圆领玄色窄袖长衫,披着云锦披风,腰间配扎同色镶玉腰带,挂着一枚垂着黄色流苏的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高不可攀、贵不可言。张亦琦心中暗自感叹:只可惜这丰神俊朗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既冰凉又冷漠的心。 那天将张亦琦抬上马车的侍卫也走了过来,或许他是这群侍卫的首领,又或许他与广陵王极为亲近。他只是对着广陵王作了个揖,然后对张亦琦说道:“姑娘,这位是当今圣人的同胞弟,广陵王殿下。” 见张亦琦还是没有反应。 “姑娘!”那个侍卫又叫了她一声,压低声音提醒道,“还不行礼!” 说起来,张亦琦来到这里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她从未给谁行过礼,在张家村里也没人要求她行礼,更没人教过她。此刻,她能想到的行礼方式便是下跪。可是,她怎么也跪不下去。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被虎妈罚跪、清明过年祭祖、去庙里祈福,以及爷爷去世时,她从未给其他人下跪过。要她对一个陌生人下跪,尤其是对一个差点杀了她的人下跪,她实在做不到。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膝下仿佛有千两黄金般沉重。于是,张亦琦摆出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准备直面可能到来的惩罚。 没想到广陵王居然悠悠地笑了起来,说道:“怎么,现在又不怕死了?” “怕。”张亦琦不卑不亢地回答。 广陵王没有继续追究行礼的事情,脸上恢复了冷漠,问道:“你跟那群蒙面人是什么关系?” 居然怀疑她和蒙面人有关系!她都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了,还被怀疑与他们勾结,张亦琦顿时气得不行,没好气地说道:“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所以才要杀我。” 广陵王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张亦琦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又被他这一个问题激怒了,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真是笑话!这又不是你们家的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等张亦琦叫嚷完,广陵王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两个侍卫迅速冲了过来,一人摁住她的一只手,强行让她扩胸。张亦琦的胸前顿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悲哀地意识到,这里不是自由民主平等的二十一世纪,而是封建的家天下时代,这条路还真就如同他家的一般。此刻,她内心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在张家村待着了! 那个救过张亦琦的侍卫看出了她的痛苦,语气有些急迫地唤道:“殿下!” 广陵王又轻轻地挥了一下手,按住张亦琦的侍卫立刻放开了她。张亦琦捂住胸口,蹲在了地上,等待这阵疼痛过去。她深吸一口气,从身上的包袱里拿出过所。侍卫拿过之后交给广陵王。 广陵王看着过所问道:“你是晋安近郊张家村人,要去玉门关?” “是。” 没想到广陵王的声音愈发冰冷:“玉门关是边塞重地,为何要去玉门关?出关?” 张亦琦认命地回答:“我从玉门关来,自然是要从玉门关回家。” 这场对话毫无结果,广陵王将过所还给张亦琦后便离开了。还是那个救下她的侍卫对她说:“姑娘,请自便吧。” 张亦琦大惊失色:什么?这是要让她自生自灭吗?她现在身受重伤,小毛驴也没了,还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她怎么可能“自便”得起来。现在她可不敢单独上路了,那个好心的侍卫便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于是她厚着脸皮跟上去问道:“这位大哥,请问你怎么称呼?” 侍卫抬手给张亦琦作揖道:“崔致远。” 张亦琦有模有样地跟着他学了一下:“张亦琦。” 崔致远愣了一下,道:“张姑娘。” “我能不能跟着你们的马车走?”张亦琦祈求地看着他,“你们是不是也要去玉门关?” 张亦琦不知道他能不能做主,也清楚这个请求着实有些为难他了。但她已经走投无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崔致远面露难色,终究没有直接拒绝她,可也没办法当场答应。此时,张亦琦理智回归,开始后悔刚刚对广陵王那般强硬。 不一会儿,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也走了过来,对着崔致远唤道:“中郎将。” 崔致远对他十分尊敬,立刻行礼:“高先生。” “高先生您是大夫?”张亦琦看出这位就是之前给她把脉的老先生,连忙抓住这个机会。 “姑娘有何事?” “能否请先生捎我一程。” 高先生果然医者仁心,点了点头算是默许。然后他转过头对崔致远说道:“殿下那边我来解释。” 就这样,张亦琦再次坐上了那辆装满书的马车,广陵王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 又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驿站。跟着官家走有个好处,就是不用自己出车费和房费。张亦琦心里其实有点纠结,这便宜是不是占得太大了?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说也是萧齐王朝的子民,张家村交的税里也有她的一份,皇家和这些当官的靠他们交税养着,自己占点小便宜又何妨?想到这儿,张亦琦心安理得地跟着他们走进了驿站。驿丞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给她安排了房间。 张亦琦入住后,先是在房间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顺带检查了一下胸前的伤情。只见一大片淤青,呈现出青紫之色,当时肯定出了不少血。张亦琦暗自感叹自己命大,越是如此,她越要珍惜自己的小命,一定要顺利回到二十一世纪,离开这个鬼地方。由于在马车上睡得太久,张亦琦此刻毫无睡意,肚子却有些饿了,便到楼下小院里溜达,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小院里人不多,大家可能都在房间休息,只有崔致远腰间挂着刀,在四周巡视。 张亦琦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中郎将。” “张姑娘。” 张亦琦到现在才认真看清他的长相。这也不能怪她,主要是广陵王实在太过出众,跟广陵王那种俊秀勋贵、玉树临风的气质不同,崔致远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凌厉的英气和军人特有的魁梧气概。大概也是因为职业原因,他的皮肤比较黝黑,而这种肤色反而为他增添了一股将帅之气,张亦琦觉得他日后定会成为一名儒将,正所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第8章 “中郎将不休息吗?”张亦琦开始有目的地寒暄。 崔致远道:“我不累。” 沉默了一小会儿,张亦琦决定不再绕弯子,直接切入主题:“那你吃了吗?” 崔致远何等聪明,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有些刻意的姑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得笑了,虽然这笑容略显生硬。他随手招来一个侍卫,吩咐道:“吩咐下去,给张姑娘准备些饭菜。” “是!” 张亦琦顿时内心十分感动,立刻给他作揖表示感谢,这可是她来到齐朝后学会的第一个高规格礼节。 “那你忙。”目的达成,张亦琦正准备离开,另一个侍卫小跑过来:“中郎将,陈江高热不退,人已经不清醒了。” 崔致远一听,立刻跟着那名侍卫去看那名发热的侍卫。张亦琦顿时职业病发作,也跟了上去。 士兵们住在大通铺,那位叫陈江的侍卫睡在中间,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整个人瑟瑟发抖,显然处于高热寒战状态。 崔致远有些疑惑:“张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张亦琦走上前去掀开他的被子:“让我看看。” 陈江赤裸着上身,右侧胳膊上有一处刀伤,已经明显化脓。崔致远也看到了,转头吩咐道:“去请高先生来。” 张亦琦又将这位侍卫的身体仔细检查了一遍,感觉他全身表皮温度都很高。她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已经发展成脓毒血症,但不管怎样,化脓的患处肯定是发热的根源,当下处理的首要原则就是引流排脓,可这里毕竟是古代,条件有限。 崔致远对张亦琦的行为很是不解:“张姑娘,你这是在?”毕竟男女有别,张亦琦看起来就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怎能随意查看一个大男人赤裸的身子呢?但张亦琦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只是专注地查看陈江胳膊上的伤口,这伤口是那天遇到刺客时,打斗留下的。 “生一盆火,烧一壶滚烫的热水,准备止血的布。”张亦琦看着崔致远疑惑的眼神,坚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崔致远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照实吩咐了他的侍卫。 很快东西就备齐了,张亦琦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在晋安街头买的小刀,将陈江的患肢伸展出来:“叫几个人帮我把他摁住。” 张亦琦将小刀在火上反复灼烧,确定达到无菌标准后,直接在伤口的化脓处划开。这一处是坏死的组织,陈江还没感觉到疼痛,大量高张力的脓液便一起涌了出来。切除掉坏死组织后,张亦琦又将布和筷子在沸水里煮了一会儿,捞出来等温度降下来,用灭过菌的筷子夹着布,将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再借助两根裹了布的筷子,用力将收口处的残余脓液挤了出来。陈江忍受不了疼痛,痛苦地叫了出来,可事情还没结束,张亦琦只能安慰他:“我知道很疼,忍忍啊,马上就好了。” 一番操作下来,陈江直接痛晕了过去。 闻声赶来的不仅有高先生,居然还有广陵王。 高先生替陈江把脉后说道:“脉象快,但平稳,应该无碍。” 由于没有无菌敷料,只能将伤口敞开。张亦琦交代道:“伤口没愈合之前,一定要注意不要碰到任何东西,我会每天过来给他换药的。” 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张亦琦直接问向高先生:“能不能有一些蒲公英、马齿苋这些解毒的药,他需要内服。”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刷刷刷地写出了药方。张亦琦在一旁看着,趁机将方子都记了下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代药方,以后回到二十一世纪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广陵王站在一旁,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刚刚崔致远的侍卫过来请高先生时,广陵王正在房间里和高先生商量草药的事情,侍卫禀报了陈江的病情,陈江是他王府的侍卫,他便跟着高先生一起过来看看情况。刚一进门,就看见昨天那个傲气的女子仍是一身市井打扮,但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警觉。她在处理陈江已经化脓、甚至有些异味的伤口时,没有丝毫惊慌和嫌弃,反而显得非常熟练和从容。广陵王殿下萧翌,萧承佑,他是当今萧齐王朝文景帝的同胞弟弟,兄弟二人自小一起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虽为君臣,感情却极为深厚。作为皇帝最亲近的人,他权倾朝野,亦是晋安城里芝兰玉树般的勋贵公子。他见多了养尊处优、知书达理的世家贵女,或是弱柳扶风的小家碧玉,她们或高傲或娇羞。而像这位女子这般性情桀骜难驯的十分少见,更少见的是,她居然还懂一些医术。她将陈江手臂腐肉割下时,丝毫不见迟疑,手起刀落,十分干脆。就连行医三十余年的高先生也认可她的处理措施,认为自己只需开方解毒即可。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他的军营里也有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会些医术的女子倒也不足为奇。 第6章 血色玉门(三) 在驿站美美饱餐一顿后,张亦琦便陷入沉睡,一夜无梦。待她悠悠转醒时,晨光熹微,天际泛起鱼肚白,院子里一片静谧。众人尚在酣睡,唯有广陵王萧翌已然起身,正在院子里练剑。只见他身姿矫健,剑影闪烁,一招一式尽显凌厉。 前几日,张亦琦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情绪激动,脾气也有些暴躁。如今,她已然冷静下来,内心明白,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人往往难以改变环境,为了在适应环境的同时,维持内心秩序的和谐,她决定对萧翌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于是,一看到萧翌的身影,她立刻转身,脚底抹油,快步逃离。 年轻英俊的广陵王恰在此时转身收剑,将张亦琦落荒而逃的模样尽收眼底,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张亦琦用完早餐后,便前往侍卫的房间探望陈江。经过内服汤药与外部引流排脓的双重治疗,陈江的高热已然退去,人也清醒过来。见张亦琦进门,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拉过被子遮挡自己的身体。 他旁边的侍卫见状,打趣道:“你挡什么挡,昨天这位姑娘可都看了个遍,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把你那块烂肉割掉了,真是女中豪杰!” 张亦琦没有理会这些调侃,专注地检查陈江的伤口。只见红肿相较之前已大为好转,她心中暗自感慨,若在二十一世纪,有无菌技术和抗生素,何至于如此麻烦。这愈发坚定了她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决心。 看过伤兵后,张亦琦从院子返回房间,途经院子时,瞧见医者高先生正坐在小几旁品茶。高先生也注意到了她,张亦琦心中敬重这位长者,更将他视为同道前辈,于是快步走近,恭敬地唤道:“高先生!” 高先生微笑着点头回应:“张姑娘!”随后,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来,一起喝茶。” 张亦琦走到小几旁,学着高先生的姿势跪坐下来。高先生为她倒了一小杯茶。张亦琦本不是风雅之人,平日里喝得最多的便是白开水。虽说她也喜欢喝茶,但喝的多是奶茶。在她的认知里,各种茶的味道大多相似。此刻,面对齐朝的茶,她满怀好奇,捧起茶杯,放到鼻尖轻嗅,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心中暗自思量,若有选择,她还是更倾向于喝白开水。 “张姑娘学过医术?”高先生开口问道。 “略懂一二。”张亦琦如实回答,对于中医,她自认为仅略知皮毛,这般回答已算是有所保留。 “是家传?”高先生继续追问,“老夫孤陋寡闻,昨日张姑娘的行医之法,我闻所未闻,却成效显著。” “自学的。”张亦琦稍作思索,觉得这个回答最为贴切。毕竟在这个时空,确实无人传授她医术,“昨日陈江侍卫的病症由伤口腐肉引发,必须去除病因,后续药物才能发挥疗效,这与断指求生的道理相通。” 高先生微笑着,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喝茶。这时,崔致远从屋内走出,恭敬地向高先生行礼。张亦琦见状,也立刻起身欠身,说道:“崔将军。”这是她昨晚向后厨老嬷嬷学来的礼节。 崔致远看到张亦琦,也向她行礼:“张姑娘。”随后,他对高先生说道:“先生,殿下问是否可以继续赶路了?”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笑着答道:“走吧。” 张亦琦背上自己的小包袱,再次登上那辆满是书籍的马车。经过这两天在驿站的调养,她精力恢复不少。上车后,她顺手拿起车上的书翻看,竟全是古医书,涵盖症状、诊断、疾病系统描述,更多的则是药学、药理方面的内容。张亦琦捧起一本药学书籍认真研读起来。 作为一名秉持“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理念的西医,她对中医大多时候持怀疑态度。在临床上,她也给病情稳定的病人开过中成药,在她看来,此时服用中成药不过是安慰剂疗法。真正病情危急的病人,中草药又怎能派上用场? 就这样,一整天的时间里,张亦琦沉浸在古医书的世界,大约翻看了四五本,记住了其中一到两成的内容。她暗自期许,等回到二十一世纪,这些知识还能牢记于心。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可惜现代考试不涉及中医知识,否则,凭借这些时日的学习,拿个满分绩点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 第9章 搭上官方的顺风车后,张亦琦的旅程陡然变得轻松起来。马车疾驰,速度远非小毛驴可比。夜幕降临时,他们住进驿站,白日的午餐则由伙头兵在路上临时搭建灶台生火做饭。 来到这个时空一年多,张亦琦直到这几日才吃到米饭。在张家村,一日三餐都是胡饼,而且还常常填不饱肚子,导致小张氏发育欠佳,身形瘦弱矮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张亦琦在心底无数次呐喊:快点到玉门关吧,快点回到二十一世纪吧!这种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再熬下去了。 尽管路途依然辛苦,但实际情况已经比张亦琦最初预想的要好太多。一路上,还有崔致远相伴。崔致远虽然话不多,也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但张亦琦从一开始他把自己抱进马车时,就知道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心地善良又好说话。这种人往往容易吃亏,而张亦琦也因此,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去麻烦他。小到询问路程,大到驿站的住行安排、路上的吃食,崔致远总是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帮她解决。 张亦琦心里其实很过意不去,可在这一行人中,能帮她的也只有脾气好的崔致远了。跟着他们这一路,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了封建王朝那森严且不可逾越的等级制度。这几日给陈江侍卫换药时,她曾委婉地打听广陵王到底是怎样的官职。 陈江告诉她,广陵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多次平定吐蕃、西突厥的叛乱,威震边疆,被授统兵大都督、天策上将。张亦琦暗自总结,这就是妥妥的天潢贵胄、位高权重,可千万惹不起。还有那位高先生也不简单,是药王的嫡传弟子。崔致远更是出身于清河崔氏这样的名门望族。 张亦琦有时也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在二十一世纪时,见过社会地位最高的人也就是自己的老板兼院长,没想到来到齐朝后,竟能与皇亲国戚、药王徒弟、贵族豪门同吃同住。虽说一路同行,但张亦琦和广陵王、高先生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一行人只有三辆马车和三十名侍卫,广陵王和高先生乘坐的是第一辆,也是最为豪华精美的马车;第二辆马车最大,里面装满了药材,还有重兵把守;张亦琦坐的是第三辆,里面全是书,还有几个箱子,大概装的是随行的行李物品。 白天大多时间都在赶路,只有中午吃饭时才能下车,张亦琦一般都和侍卫们一起用餐,她甚至怀疑广陵王是不是都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个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起码不用担心会被半路抛下。 在马车上颠簸了半个月后,崔致远告诉她,再有一天就能抵达玉门关了,还答应送她到那里。这一晚,张亦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马蹄扬起的黄沙在车帘外翻涌,她紧紧攥着褪色的青布坐垫,指甲几乎都掐进了粗麻纤维里。当崔致远掀起车帘告知她马上就要到达玉门关时,斜阳的余晖正将他的玄铁护腕染成了血色。“当真……能回去?”她盯着掌心被掐出的月牙痕,仿佛那是穿越时空时撕裂的伤疤。 然而,眼前的玉门关在风沙中沉默不语。没有她记忆中巍峨高大的砖石城墙,只有夯土垒成的关隘,像一道干涸的旧伤横亘在大地上。张亦琦脚步踉跄,猛地扑向城墙,粗粝的黄土颗粒扎进掌心,可这刺痛感远远抵不过胸腔里涌起的窒息感:“这不可能!”她发了狠般抠下一块墙泥,碎屑从指缝间簌簌坠落,如同沙漏里倒计时的最后颗粒。 崔致远看着她满脸错愕的表情,关切地问道:“张姑娘,怎么了?你不是要出关吗?” 张亦琦猛地看向崔致远,眼神中满是急切:“崔将军,这就是玉门关吗?会不会出错了?” 崔致远语气笃定:“没有错,这就是玉门关。” 张亦琦还是不肯相信,跑到城墙脚下,伸手摸着黄土堆砌的墙面。崔致远穿着铁靴,碾过碎石走近时,她正将额头抵在滚烫的墙面上。崔致远的体温隔着铠甲笼罩过来:“张姑娘?”他的声音像是浸在冰水里的刀,切割着她濒临断裂的神经。 远处戍卒的号角声忽地撕裂长空,惊起一群黑鸦,她在这苍凉的嘶鸣中,仿佛听见自己心脏龟裂的声响。 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确定自己没来过这里。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会觉得能从玉门关回去呢?为什么自己关于二十一世纪最后的回忆是玉门关呢?她茫然地环顾四周,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甚至比去年刚来到这里时还要绝望。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双腿也渐渐发软,贴着墙面慢慢坐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崔致远不明白张亦琦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声问道:“张姑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张亦琦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来到一千年前的齐朝,这个噩梦难道真的醒不来了吗? 崔致远还想再问些什么,一个侍卫快步跑来,行礼后说道:“中郎将,殿下刚刚在找您。” 崔致远闻言站起身:“殿下有说什么事情吗?” 侍卫回答:“没有。” 崔致远又担心地看了一眼呆坐在地的张亦琦:“知道了,你在这里看着张姑娘,有什么事情立刻告诉我。” 说罢,崔致远翻身上马,向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宵禁时辰要到了。”侍卫第三次提醒时,暮色正顺着城墙蜿蜒,爬满了她的裙裾。张亦琦盯着掌心混杂着血丝的黄土,毫无反应。 侍卫又轻声唤了一声:“张姑娘?” 张亦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四周,没错,真的没错,她就是在齐朝,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起来。刚来到这里时她没哭,差点被一箭射死时她也没哭,可是现在,她崩溃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侍卫被张亦琦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到了,赶忙让人去告知崔致远,自己则守在原地。崔致远策马赶回时,看到的是满地凌乱的沙痕。 那个既能出手救助被欺负的老弱,也能手起刀落为陈江疗伤的女子,此刻正用指甲在城墙刻着他看不懂的奇怪符文“2025”,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泛着青白。她的呜咽声裹在塞北的夜风里,像离群的孤雁最后的哀鸣。当崔致远伸手想要扶起她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护腕,金属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家了。” 张亦琦哭了很久,她已经好久都没这么放肆地哭过了,哭到最后,眼泪都干涸了,只剩下剧烈的抽泣。 驿站的桐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光晃动,宛如困在琥珀里的蝶。崔致远解下大氅,轻轻覆在她颤抖的肩头,听见布料下传来支离破碎的呢喃:“我回不去了,我回不了家了。”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重重砸在千年前的月光里。 第7章 歧路医心(一) 张亦琦哭得精疲力竭,迷迷糊糊间陷入了梦乡。恍惚中,她又回到了那个大寒的夜晚。城市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寒意刺骨。她跟完最后一台急诊介入手术时,夜已经深了。可她还有细胞实验没完成,得去实验室接着忙活。其实她本可以第二天再做,可她从小就是学霸,自律性极高,向来秉持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她深吸一口气,来到医院对门的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心梗的患者特别多,她从中午忙到晚上,水米未进。做实验可是个体力活,还是得先填饱肚子。 她走出便利店,手里攥着热乎乎的饭团,一阵狂风猛地刮来,她差点没站稳。医院旁边的马路,白天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到了半夜,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疼得厉害。她低下头,快步穿过马路。突然,她感觉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紧接着,仿佛有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胸腔里的空气瞬间被挤了出去,她无法呼吸。奇怪的是,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感觉自己像是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甚至不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就像个旁观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她听到有人大喊:“撞到人了!” 看到压住她的土方车司机跌跌撞撞地从驾驶室里冲出来,那是一辆运垃圾的土方车,只有在深夜才能进城行驶。随后,她被医院的保安和司机抬进了急诊抢救室。她的胸廓已经被压瘪,眼角、鼻孔、耳朵、嘴角都有鲜血缓缓流出。耳边是一阵慌乱嘈杂的声音,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小,眼前的光却越来越亮,亮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射进房间,张亦琦悠悠转醒,揉了揉胀痛的眼睛,缓缓坐起身来。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可屋内的摆设却和之前住过的驿站十分相似,大概这又是一家驿站吧。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二十一世纪来到一千年前的齐朝了——因为她死了,死在了那个冰冷刺骨的大寒深夜,甚至连一口热饭都没吃上。她记得那天是周末,本不用跟手术的。刚毕业第一年,又以卓越博士的头衔毕业,为了掌握手术技能,她一有机会就往导管室钻;为了做出科研成绩,下了临床就直奔实验室。如果那天她没跟手术,而是白天做实验,或者跟完手术直接回宿舍休息,就不会遭遇这场横祸。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率自己已经死了。那她的爸爸妈妈呢?她是独生女,自己这一走,父母该如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就在那天中午,她还在手术间隙和父母讨论着要去西北大环线游玩,她仔细列好了沿路的景点,其中就有玉门关。她爸爸还跟她说,其实有两个玉门关,有一个已经被水淹没了。原来如此,难怪自己的脑海里会对玉门关有这么深的执念。 第10章 想到父母含辛茹苦养育自己二十多年,自己却如此不负责任地撒手人寰,张亦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父母该有多可怜,一辈子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平时无比疼爱自己的奶奶和外公外婆年事已高,他们又怎能承受这样的噩耗?人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股锥心之痛再次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彻底淹没,她无处可逃。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张亦琦沉浸在痛苦之中,没有理会。 “咚咚咚”,那人并未放弃,继续敲门。张亦琦依旧充耳不闻。 终于,那人不再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来。来人是崔致远,他到底放心不下,忙完公务后,还是决定来看看张亦琦。 一推开门,崔致远就看到张亦琦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与昨日不同,她今日毫无生气,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张姑娘,”崔致远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房间里一片死寂,许久都没有人回答。这沉默漫长到崔致远几乎都不想再追问答案。 “崔将军。”张亦琦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知道人死以后会去哪里吗?” 崔致远看着她,认真地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亦琦冷笑一声,“孔子不语,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死过。我知道,原来人死之后会进入轮回,带着所有的记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孤独地活着。” 此后的几天,张亦琦像被抽去了脊梁,一直卧床不起。她甚至想到了死,可死了又能怎样呢?还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吗?按照时间推算,二十一世纪的自己大概率已经被火化,说不定坟头草都长得郁郁葱葱了。可在这个世界,她又实在不想苟且偷生。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如果死了,要么回到二十一世纪做个孤魂野鬼,这样还能陪伴在父母家人身边,倒也算是目前这糟糕局面里最好的结局了。但万一做不了阿飘呢?要是又进入另一个时空,那个时空比现在还糟糕可怎么办?生命只有一次,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不能再轻易赴死。就像考试时,如果不是百分百确定,她绝对不会更改第一次写下的答案。思来想去,最后,她似乎只能在这个时空里,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想到这儿,张亦琦再一次感到万念俱灰,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打破了寂静。 “请进!”张亦琦从床上坐起身来。 又是崔致远。自从上次离开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倒不是他不想来,只是这几天边境局势紧张,前阵子有一小批吐蕃人多次骚扰边境村落,他率领一队人马去前线作战了。昨日刚刚凯旋,今日便赶来探望张亦琦。此外,他还想请张亦琦跟他去一趟军营。原来,随他一起去前线作战的沈冰洁背部受了刀伤。沈冰洁极其能忍,一直没说自己受伤的事。回到军营后,她突然高热晕倒,背后一大片血迹渗出,大家才知道她受伤了。沈冰洁是五年前被广陵王救下,带进军营的,军中人都知道她是萧翌的人,从上到下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次她背部受伤,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随行军医又都是男人,多有不便。崔致远便建议请张亦琦来给沈冰洁疗伤,萧翌这才想起还有张亦琦这么一个懂医术的女子。虽然军营是禁地,外人不能随意出入,但眼下情况紧急,而且有他坐镇,即便张亦琦是细作,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时的张亦琦虽然仍在卧床休养,但崔致远见她气色比前几天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便开口说明了来意。 “好,待我洗漱后就跟你去军营。”张亦琦说道。 她走到铜镜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又清瘦了不少,面容憔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收拾好自己后,跟着崔致远坐上马车,朝着城外的营地驶去。马车在官道碾出暗红车辙,远处玄色军旗猎猎作响。掀帘刹那,三千重甲反射的寒光刺痛双目,张亦琦踉跄扶住车辕,喉间泛起酸水。 进帐篷之前,崔致远脚步一顿,侧身叫住张亦琦,神色认真,目光中带着几分温和的提醒:“张姑娘,一会见到广陵王,可得行礼。” 张亦琦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扯。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声问道:“要跪下来吗?” 崔致远与她对视,目光平和而坚定,缓声道:“是。”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抗拒,神色平静,声音也沉稳得如同湖面无波:“好的,我知道了。” 她跟在崔致远身后,一步步走进帐篷。每一步都迈得缓慢而沉重,像是脚下的土地有千斤重。今天的广陵王身着深色圆领锦绣长袍,束发金冠在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他坐在帐篷正中,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芝兰玉树般的气质愈发凸显。广陵王蟒纹箭袖轻轻拂过舆图,玉扳指叩在陇西地形凹陷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亦琦随着崔致远一同停下,双手微微颤抖着撩开衣袍。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力量做最后的抗争,但终究还是缓缓跪了下来。她听见身旁崔致远清朗的声音传来:“金吾卫崔致远,参见广陵王。” 她只觉得喉咙干涩,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过,有千斤重,想说的话堵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可又不得不说,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蓄积力量:“张……”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再次停顿,才艰难地吐出:“张,张亦琦,参见广陵王。” 萧翌目光斜斜地瞥了一眼张亦琦,不过才半月不见,当初那个连头都不愿低的人,如今居然乖乖跪下行礼了,心性变化竟如此之大。他薄唇轻抿,神色淡漠,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起来吧。” 张亦琦和崔致远一同起身,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是个眉眼间满是英气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似雪,五官精致而俊秀,年纪约莫十七八岁,正是青春美好的年纪,此刻却眉头紧锁,痛苦地躺在床上。张亦琦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向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她的伤口在背上?”她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崔致远,目光中带着询问。 崔致远微微点头,应道:“对。” “帮我翻一下身。” 两人合力将沈冰洁翻了过来,张亦琦看到她白色的中衣已被干涸的血液染成暗红色,触目惊心。留了这么多血,这姑娘没休克致死,也算是命大。 张亦琦拿起剪刀,动作小心地剪开沈冰洁的衣服,背部果然有一处一掌宽的刀疤,已然化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和上次处理陈江的伤口一样,她仔仔细细地清理着伤口,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却又坚定。等要包扎时,她才猛地想起没有无菌敷料,只得走出帐篷外。此时,萧翌和崔致远还在帐外等着。张亦琦走近,声音不卑不亢:“我需要干净的白布,给受伤的姑娘包扎。” 萧翌俊眉微微一蹙,周身气场瞬间冷了几分,看向身边的人,声音低沉:“军中连包扎的白布都没有了吗?” 副将黄淮心下一惊,脊背瞬间挺直,立刻回答:“被毁坏的只有草药,白布应该是有的,不知姑娘为何说没有?” “我需要的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白布。”张亦琦尽量让自己的表达清晰,“就是还要经过一道工序。”她看着黄淮一脸茫然,完全不解的样子,无奈地放弃了解释,直接说道:“架火,烧一壶开水。” 张亦琦坐在火边,将要用的白布和工具一股脑儿扔进去煮。她下意识地想计时,手刚抬起,才想起这里没有钟,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与无奈。她点起香,按照香燃烧的时间来计时。在沸水里煮了两炷香后,张亦琦倒掉水,接着将壶放在火上干烧,直到壶里面的东西都彻底烧干,才拿下来冷却,最后将白布放在沈冰洁的伤口处包扎好。 军中医所的小医官杜环满脸疑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这是为何?直接包扎不可吗?” “因为白布上有一些微生物,我们必须去除。”张亦琦耐心解释。 “微生物?”小医官杜环更加一头雾水,眼中满是迷茫。 张亦琦继续耐心地说道:“就是有一些比最小的虫子都要小的东西,用我们的眼睛是看不见的,需要经过这样的高温先煮再烧,才能去除大部分。”说到这里,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没办法,没有高压灭菌设备,芽孢之类的根本无法彻底清除,只能听天由命了。毕竟这是中古时期,技术受限。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估计乡镇卫生院都有高压灭菌锅了,可惜,二十一世纪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张亦琦的心里又酸又涩,眼眶也微微泛红。 话刚说完,高先生就从帐外进来了。他先是走到床边,替沈冰洁把了脉,手指搭在脉门上,神色专注。随后,他在小几前坐下,提笔写处方。张亦琦走过去,凑在一旁跟着看,发现他今天开的处方与那日在驿站给陈江开的不同。两人明明是同一病症,她不禁心生好奇,直接问道:“高先生,为何这张方子与上次给陈江侍卫的不同?” 第11章 高先生呵呵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你还记得上次的方子?” “记得。”张亦琦回答得斩钉截铁,接着便把上次的处方背了出来。 “陈江侍卫是男子,沈姑娘是女子,男女用药自然不同。” 张亦琦心里泛起嘀咕:“男女之间用药会不同?” 正当他们说着,萧翌也从外面进来。帐子里除了高先生和张亦琦,其余人纷纷跪下向他行礼。张亦琦有些懵,她知道自己应该跪,可双腿像是被钉住了,一时竟跪不下去。好在萧翌也没有在意,语气随意地说了句:“起来吧。” 小医官拿着高先生写好的方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才转身离开。张亦琦看得有些心惊,为什么这个医官要这么走?是为了表示敬重吗? 萧翌看了一眼仍在床上沉睡的沈冰洁,转身看向张亦琦,声音低沉:“她现在怎么样?” 张亦琦正忧心忡忡地发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萧翌见她没反应,不由得蹙眉,又一字一句地叫了句:“张 亦 琦!” 张亦琦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怎么了?” 这般没规矩,萧翌虽心中不悦,倒也没计较,只是重复道:“本王问你沈冰洁现在怎么样?”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她现在在睡觉,伤口已经处理了,我会日日给她换药的。” “张姑娘,”还是高先生的语气和蔼多了,“前些时日你说你对医术略懂一二,老夫发现你十分精通外伤救治,不知你学的是哪家医术?” “先生,我学的医术是把人拆开了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张亦琦如实回答,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自己读到博士的学问,来到这里之后,最终只剩下个清创缝合了。 黄昏时分,天边被夕阳染成橙红色,像是被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仍然是由崔致远送她回去。崔致远将她送到驿站门口,正准备离开,张亦琦开口叫住他:“崔将军。” 崔致远闻声停住,转身面对她。他背对着阳光,一身黄金铠甲被镀上一层金边,在逆光里显得格外温柔。他轻声问道:“何事?”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不知道我能在驿站里住多久,我身上的钱也不够多,我在这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崔致远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如春日暖阳:“姑娘不用担心,驿站非官家之人确实不能常住,不如这样,姑娘明日就住进军营,你医术如此高超,不仅仅是沈冰洁,医所里还有很多伤兵需要你的救治。” 张亦琦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吗?我真的可以住进军营吗?” “可以。” 回到房间后,张亦琦先是洗了一个热水澡。当热水漫过皮肤,她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自从回忆起真相后,她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虚实之间游走,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是因为死了才到这里的,纵使再死一万次,她也回不去了。既然不能死,还是好好活下去才最重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推开窗户,夕阳已经西下,天边留下一抹灿烂的红色。秋风吹起,微风轻轻拂面,张亦琦想起那句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8章 歧路医心(二) 翌日清晨,日光轻柔地洒落在驿站的屋顶。张亦琦早早收拾妥当,本以为会见到崔致远熟悉的身影,没想到等来的是两个侍卫驾着的一架马车。崔致远虽人未现身,却把事情交代得极为清楚。侍卫告知她,崔致远被广陵王派出城去,得些时日才能回来,不过军营里的事务已安排妥当,她径直前往即可。张亦琦不禁在心底感慨,崔致远可真是个心思细腻、考虑周全的人。 抵达军营后,一名士兵立刻迎上来,领着她前往医所。医所里,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等候在那里。少年身着士兵服,肤色微黑,透着一股质朴,可一开口,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你就是中郎将举荐的医女?张亦琦?” “正是。”张亦琦微笑着点点头,眼中满是友善,“你是?” “我叫何长生,我父亲是这里的军医,请跟我来。”少年转身在前面带路,张亦琦赶忙跟上。军营里帐篷林立,道路交错,宛如一座迷宫。张亦琦从未涉足现代军营,古代军营更是初次到访,昨天进来时是马车直接停在帐篷前,如今崔致远不在军中,她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好在,何长生最终将她领到一个靠偏角的大帐篷前。刚一靠近,痛苦的呻吟声便传入耳中,声声揪人心弦。走进帐篷,里面的景象让张亦琦心头一震,仿佛置身于难民营,满是受伤的士兵。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正在给伤兵把脉,神色专注。 “阿爷。”何长生快步走过去,“张姑娘来了。” 瘦长脸男子正是军医何源。他抬眸瞥了一眼张亦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奇道:“怎么是个女子?”昨日崔致远派人来说的时候他不在,所以并不知晓今日来医所的是一位女军医。他又看向何长生,疑惑问道:“是不是出错了?” 何长生语气笃定,用力点头:“没错,就是这位张姑娘。” 何源先是一愣,随即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这不是胡闹嘛,哪有女子做军医的?这医所里都是五大三粗的伤兵,又没有患妇人症的女子,姑娘还是趁早出营地另谋高就吧。” 张亦琦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气。这是什么奇葩言论?可一想到这里是七世纪,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便强忍着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心里暗自叹道,算了,夏虫不可语冰。但终究还是气不过,转身拔腿就走。 一出营帐,张亦琦便瞧见了昨日见过的小军医。小军医见到她,立刻恭敬地作了一揖:“张姑娘可是来给沈家娘子疗伤的?”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温和地说道:“是的。” “请随我来。” 何长生见张亦琦走了,连忙跟何源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出营帐去追张亦琦。 张亦琦跟着小军医在众多营帐间七拐八绕,终于来到沈冰洁的营帐。何长生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小军医走到帐帘前,提高声音说道:“沈娘子,张医女来看你了。” 帐里传来女子虚弱却又透着倔强的声音:“叫她进来吧。” 张亦琦掀开帘子走进营帐,昨日还在昏睡的沈冰洁已经醒了。她放下包袱,快步走过去,关切地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冰洁精神有些倦怠,眼皮微垂,随口说了句:“很好。” 张亦琦伸手想去探探沈冰洁额头的温度,沈冰洁却像受惊的小鹿,警觉地立刻睁开眼睛,大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张亦琦一脸无奈,耐心解释道:“我看看你脑热退了没?” 沈冰洁却满脸厌烦,侧头避开张亦琦的手,语气冷漠生硬:“不用。我已经好了。”说完,便挣扎着要起床。 张亦琦见状,更加不解,急忙劝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背上还有伤呢!” 沈冰洁因为起身过猛,牵扯到背部伤口,疼得脸色瞬间发青,又因之前失血过多,双唇毫无血色,显得格外虚弱。可她嘴依旧很硬:“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话还没落音,沈冰洁已经站起身,然而身体终究不听使唤,由于体力不支,又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不出所料,她背后的伤口再次崩裂,衣服又红了一大片。 张亦琦急忙上前去扶她,无奈自己力气有限,根本扶不起来,只得在帐里大声呼救:“外面能不能进来两个人帮我一下。” 营外的小军医和何长生立马闻声冲了进来,一同进来的,还有广陵王萧翌。 萧翌一看到这混乱的场景,眉头微皱,不悦道:“怎么回事?” 张亦琦和小军医、何长生手忙脚乱地把沈冰洁抬上了床。这三人都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费了好大劲才把沈冰洁弄上床,沈冰洁只感觉背后伤口又撕裂了一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张亦琦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地对萧翌说道:“她自己要下床的,我跟她说了,她不听,拦都拦不住。” 沈冰洁倒是坦诚,忍着疼痛说道:“殿下,是我自己要起来的,我没事。” 萧翌走到床榻边,表情严肃,既算不上冷漠,却也毫无温和之意,只是淡淡地说:“你伤得不轻。” 张亦琦听到这句话,心里忍不住腹诽:真是个甩手王爷,知道她伤得不轻,刚刚都不帮忙。在他们三个手忙脚乱地把沈冰洁弄上床的时候,萧翌就一直负手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萧翌身材高大魁梧,只要他轻轻一抱,沈冰洁何至于受这二次罪。 因为要看伤口,萧翌和屋内的其他男子都出去了。张亦琦嘱咐沈冰洁翻身,轻轻撸起她的衣服,果然伤口又裂开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张亦琦忍不住摇头,心急如焚,赶紧处理伤口。可伤口太深,必须止血,可这里又没有电刀,这可怎么止血啊?她只得先用布紧紧按住伤口,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能用得上的工具。忽然,她瞧见小几上的弯刀,眼前一亮,大声叫道:“需要帮忙。” 第12章 何长生和小军医立刻跑了进来,只见张亦琦跪在床榻边,一只手死死摁住沈冰洁的伤口,另一只手拿住一件衣服,尽量挡住沈冰洁露出来的皮肤,保护她的隐私。 张亦琦急促地说道:“去,烧一盆火。”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曾经给陈江割肉的小刀,比划了一下尺寸,还是不够小,又连忙嘱咐道:“准备一个小刀,要比这个刀还要小,越小越好。” 何长生一脸疑惑,指着张亦琦手中的刀问道:“比这个还要小?” 何长生满脸困惑,张亦琦手里的刀已经很小了,怎么还会有更小的?小军医倒是反应迅速,眼前一亮:“有,田大叔喜欢木雕,他那里好像有小刀。” “快拿给我。” 不一会儿,火盆和小刀都准备好了,此时沈冰洁的血已经透过白布渗了出来,情况危急。张亦琦把小刀在火上反复灼烧,确保无菌,然后对准沈冰洁的出血点,狠狠烫了下去。沈冰洁终究还是忍不住剧痛,又晕了过去。好在,血止住了。张亦琦长舒一口气,清洗好伤口,再次把伤口包扎好。 张亦琦满手是血,走到广陵王身边,神色焦急:“能不能请高先生过来看一下。” 萧翌俊眉微微一蹙,盯着她看了片刻,倒也没有拒绝,对身边的侍卫说道:“徐福,去请高先生。”徐福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高先生请来了。 张亦琦连忙迎上前去,急切地说道:“高先生,她刚刚又出了很多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现在需要用一些补气益血的药物,比如说党参、当归……”张亦琦报了一串药物名字。 高先生听她背完,微微一笑:“姑娘都知道,为何要叫我呢?”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先生,我只知道药名,不知道剂量,更不知道如何按照君臣佐使来配伍。” 高先生哈哈一笑,走到床榻边,摸了摸沈冰洁的脉象,然后站起来,对张亦琦说道:“你来试试。” 张亦琦凭借着多年中医课上残留的记忆,伸出三只手指放在沈冰洁脉搏的三关处。除了感觉脉搏又快又细,她什么都摸不出来。 高先生问道:“什么感觉?” “脉博细速”张亦琦如实回答,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这高先生可真是个慢性子啊。这外伤失血过多的,要是在二十一世纪的病房里,肯定得赶紧先补液啊。他还在这里慢悠悠地号脉,这脉还用得着号吗?休克的人脉搏肯定又细又速啊,说不定一会就湿冷了。再耽搁下去,这个沈冰洁怕是也要穿越了,另一个时空又要多一个伤心悔恨的人。 高先生快步走到小几前,笔锋如飞,刷刷几下便写好了方子,而后转头吩咐何长生去抓药。张亦琦见状,也赶忙跟了过去。两人步伐匆匆,身影在营帐间快速穿梭,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有重兵把守的营帐旁。张亦琦刚想跟着进去,却被守卫伸手拦住。她本满心期待着能进去看看那些药草的模样,无奈只能被挡在外面。何长生见此,连忙解释道:“张姑娘,前阵子军里的药草都被破坏了,这些药草还是广陵王殿下费尽心思凑齐送来的,如今看管得格外严格,你进不去的。” 张亦琦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来到玉门关路上遇刺的场景。当时,那些黑衣人确实冲着草药而来,还扬言要烧掉草药,好在广陵王神勇,一弓四箭便解决了危机。无奈之下,她只好在营外等候。没过多久,何长生就抓好药走了出来。两人一同回到沈三娘的营帐熬药,等回去时,萧翌和高先生已经离开了。于是,张亦琦便与何长生一道,蹲在地上烧火煎药。趁着这个功夫,张亦琦把方子重新誊抄了一遍。何长生性子极好,一边看着火候,一边认真地给张亦琦讲解每一味药的功效与用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缓缓将整个军营包裹。沈冰洁终于醒了过来,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张亦琦和何长生赶忙扶起她,小心翼翼地将药喂了下去。沈冰洁实在太过虚弱,仅仅是喝药这一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喝完最后一口药,她便又沉沉睡去。 沈冰洁安稳睡下了,可张亦琦却发起愁来,今晚她该去哪儿睡呢? 崔致远原本的安排,是让张亦琦到医所担任军医,可古板的何源却死活不肯接受,连床位也不给她安排。何长生再三哀求,他却只是冷冷说道:“既然张姑娘要做军医,那就一视同仁,和那群男子们一起睡在军帐中吧!” 张亦琦听后,气得柳眉倒竖,胸脯剧烈起伏。何长生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思,最后只能拉着张亦琦走出医所,还出了个不靠谱的主意:“张姑娘,要不……去求求广陵王?” 张亦琦听了,只觉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她伸手拍了拍何长生的肩膀,苦笑道:“你觉得我是活腻了,想找死吗?” 何长生想到广陵王平日里不苟言笑、威严冷峻的模样,也觉得这个办法确实是自讨苦吃,便不再言语。 张亦琦皱着眉头问道:“难道军营里除了沈冰洁,就没有其他女子了吗?” “有!”何长生突然提高音量回答道,随后便带着张亦琦在点着火把的营帐间匆匆穿行。最后,他们来到一间营帐前,何长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张亦琦定睛一看,居然是厨房! “王妈妈,王妈妈。”何长生大声叫道。 “什么事啊?”一个盘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掀开油腻腻的布帘,从灶台后面走了出来,鬓角还沾着灶灰,嘴里嘟囔着:“大半夜的嚎丧呢?”她裹紧泛着荤腥味的围裙,腰间挂着的铜勺随着她的动作,撞在腌菜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还打着哈欠,满脸的不耐烦。 何长生赶忙先对她作了个揖,然后解释道:“王妈妈,这位是新来的军医,张亦琦,张姑娘,想在您这儿住下。” “军医住医所啊!”王妈妈不耐地说道,“住厨下干什么?” 何长生看了一眼张亦琦,又说道:“这位是姑娘家,医所都是和男子住一起,多有不便。” 王妈妈这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看清了张亦琦。只见眼前是个穿着粗布麻衣、土里土气的姑娘,心中很是怀疑,不禁问道:“这真的是军医?” “千真万确!”何长生拍着胸脯保证道。 王妈妈还是不太相信,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军营里当厨娘也当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女军医。女医生她倒是听说过,但大多是看妇人之症的,军营里又没有女子,那沈家姑娘虽是女子,可平时行事作风如同男子一般,想来应该也不会有妇人之症。不过何长生这小子是她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说谎,于是只得说道:“你自己在这里随便找个地方睡吧。”说完,便又转身回到灶台后面睡觉去了。 张亦琦看着四周摆满的锅碗瓢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问身边的何长生:“我能不能去沈冰洁帐子里打地铺?” 还没等何长生回答,灶台后面的王妈妈先开了口:“个子不大,胆子倒不小,还敢住到沈姑娘帐里去。” 何长生也面露难色,说道:“张姑娘,沈姑娘是广陵王的人,你去住怕是不妥。” 这句“广陵王的人”似乎包含着许多隐晦的信息,张亦琦心中暗自思忖:难道她是广陵王的爱人?可看他们之间的相处,又不太像啊。如果是爱人,为何要避嫌呢?而且广陵王对她,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那难道是情人?因为怕被其他人发现,所以才故意表现成那个样子?但这种事情,下面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心照不宣地装糊涂罢了。 “到底睡不睡?”王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张亦琦的思绪。 “睡睡睡。”何长生连忙替张亦琦回答,“张姑娘,那我先走了。” 何长生一走,张亦琦借着微弱的烛光,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为简陋的厨房,几排架子上摆满了粮食和碗筷。帐篷里大部分空间都被干柴占据,光线昏暗。王妈妈又在睡觉,张亦琦无奈,只能找了个角落,背靠坚硬的干柴,席地而坐。虽说还是初秋,但这里毕竟身处西北,夜间格外寒冷,帐篷又四处漏风,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张亦琦不由得抱紧自己的包袱取暖,可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妈妈要睡在灶台后面了,那个角落正好被前面的灶台挡住了风,不仅如此,灶台里应该还有火种,不用想都知道那里肯定很暖和。 张亦琦又开始后悔起来,一旦这种情绪开始蔓延,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如果”。如果那时她没有那么拼命,没有在工作和学习中卷生卷死,就不会死在大寒的那个晚上,就能安稳地睡在空调房里、温暖的大床上;如果那时她选择安分地留在张家村里,现在至少能睡在茅草床上,虽说她平日里嫌弃茅草床简陋,但那好歹也是一张能遮风挡雨的床啊。越想越难受,张亦琦忍不住暗暗啜泣起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读书人,在学习上一帆风顺、所向披靡,可在生活中却从未吃过一点苦头。死过一次之后,仿佛之前亏欠生活的,现在都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大约是哭累了,张亦琦在疲惫与寒冷中,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 第13章 第9章 歧路医心(三) 天边才泛起蟹壳青的色泽,张亦琦便被铁锅碰撞的脆响骤然惊醒。她艰难地撑开眼皮,肿胀的眼眶好似塞了两颗酸枣,生疼生疼的。王妈妈正双手叉腰,直直地立在灶台前,紧接着,只听“当啷”一声,陶碗重重地摔在案板上 ,王妈妈扯着嗓子喊道:“哟,贵人醒了?可别赖我吵着你!” 借着帐篷内朦胧的光线,张亦琦断定天还未亮。这王妈妈一大早起来折腾什么呢?瞧她在灶台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忙着生火,一会儿费力搬水,一会儿又到架子上取菜。没过多久,几个士兵走进帐篷,和王妈妈简单寒暄几句,很快,帐篷外便热闹起来。原来是伙头兵开始做饭了,为了确保大军清晨能按时吃上饭,他们总是起得最早的那一批人。帐篷里弥漫着尚未散去的柴烟,张亦琦伸手摸到湿漉漉的帐篷布,露水正顺着帆布缓缓往下淌。她望着王妈妈在灶火前微微佝偻、晃动的背影,铁勺刮擦锅底的“嚓嚓”声,混杂着士兵们晨起的吆喝,整个军营就像被竹竿猛然捅醒的马蜂窝,瞬间喧闹起来。 张亦琦向王妈妈讨一瓢水用来洗漱,王妈妈嘴上骂骂咧咧,满脸嫌弃,可到底还是给了。张亦琦面无表情地接过水,心想不过要一瓢水,还被这般数落,实在不想跟她道谢,权当是无声的报复了。 简单洗漱完,张亦琦毫无吃早餐的心情。趁着王妈妈在外面忙碌,她偷偷打量起王妈妈搭在灶台后面的床。这床构造极为简单,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在一起,中间铺上稻草,最上面再铺一层粗布。 虽说构造简单,可张亦琦却犯了难。稻草容易弄到,布也能去买,可这木板要去哪里找呢? 正思索着,何长生来找她了。 “张姑娘。”何长生十分有礼貌,见到张亦琦,先行拱手行礼。 “你来得正好。”张亦琦赶忙拉着他,一同研究起王妈妈的床,“你知道从哪儿能弄到这样的木板吗?” 何长生瞧了瞧床,又看了看张亦琦肿得像核桃似的双眼,关切地问:“张姑娘,你昨晚没睡觉吗?” “睡了。”张亦琦有些尴尬地回答,伸手指了指干柴旁的角落,“我在那儿坐了一晚上。” “王妈妈没管你?”何长生满脸诧异。 张亦琦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何长生的肩膀,感慨道:“小兄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乐于助人的。” 何长生听了,脸色微微一红,赶忙又向张亦琦行礼,愧疚地说:“张姑娘,是我疏忽了,我这就给您想办法。” “真能弄到?”张亦琦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眼中满是期待。 “我们可以去找田大叔。”何长生语气笃定,“田大叔那儿肯定有。” 说罢,何长生带着张亦琦在各个帐篷间穿梭,终于来到医所附近的一块空地。只见一个满脸胡子、瘸着腿的中年男子正大口大口地喝水,模样十分粗犷豪放。四周堆满了木材,其中不少明显是刚砍下来不久的树木,还有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木工工具,以及一些家具的半成品。 “田大叔。”何长生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田力放下茶碗,满不在乎地用手抹了一把嘴,问道:“何家小子,你一大早不在医所照顾伤兵,找我做啥?” “田大叔。”何长生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位是新来的军医,张姑娘。” 田力这才注意到跟在何长生身后的小姑娘,张亦琦见田力看向自己,连忙行礼:“张亦琦见过田大叔。” “何家小子,你莫不是在哄我。”田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分明是个小娘子,怎么会是军医呢。” “是真的,田大叔。”何长生急忙解释,“您知道沈姑娘伤得很重吧?就是张姑娘救回来的,还有广陵王府的陈江侍卫,也是张姑娘救的,连高先生都夸赞她呢。” “行行行,我信你了。”田力一脸满不在乎,“你们找我到底啥事?给我治腿啊?” “田先生!”张亦琦毕恭毕敬地说道,“我想向您要几块木板,搭一张床。” “喏。”田力抬手指向一堆木材,“你们自个儿去挑吧。” “多谢田先生!” “多谢田大叔!” 张亦琦和何长生异口同声地道谢。 二人在那堆木材里仔细翻找,终于找到两块比较厚实的木板,一人扛着一块,返回厨营。 “这些板子都是田大叔自己打磨的吗?”张亦琦满心好奇,这些木板虽说谈不上精致,可表面十分光滑,用手摸上去,竟然连一根倒刺都没有。 “是啊。”何长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都是田大叔自己砍树,自己锯木,再亲手打磨的。” 听到这话,张亦琦心里猛地一震。她想起自己从学校宿舍搬到出租屋时,买过许多需要自行组装的家具。那些家具并非实木材质,价格也不贵,可都是现代化机器加工出来的,自己组装时,还常常被木材上的倒刺扎到手。而且,那些木板平整度欠佳,组装起来特别费劲。没想到,在这一千年前,木匠师傅竟有如此精湛的手艺。 “田大叔平时在军营里就做木匠活儿吗?”张亦琦接着问道。 何长生耐心解释道:“他原本是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次作战时腿断了,接骨没接好,就瘸了。后来便在医所帮忙照顾、搬运伤兵。他投军之前本就是个木匠,现在就在营里做些桌凳之类的物件,他还会自己制作弓弩呢。” 两人一路交谈,很快便抵达了厨营。王妈妈仍在营外忙碌不停。张亦琦走进营内,相中了灶台靠右的一个角落,随后将一个放菜的架子挪到中间位置,如此一来,正好与王妈妈的床隔开了。虽说离灶台还是稍远了些,但何长生手脚极为麻利,不一会儿就给张亦琦搬来了一摞厚厚的稻草,不仅如此,还贴心地带来了铺盖细软。 “这是从哪儿来的呀?”张亦琦又惊又喜,眼中满是诧异与感激。 “这是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何长生笑着解释道,“我暂时用不上,就先给姑娘解燃眉之急吧。” 得知是他母亲所做,张亦琦连忙摆手,连声拒绝:“不不不,这可使不得,太贵重了。” “张姑娘,我本就是本地人,家就住在城里,我的衣服、被褥向来都是阿娘做的,并非什么稀罕金贵的物件。可您不一样,”何长生微微顿了顿,目光诚挚,“您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更需要这些。” 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个和弟弟张山年纪相仿的少年,何长生可比张山懂事太多了,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感动不已。来到这七世纪,何长生是她遇见的第二个好心人,第一个是崔致远。 “张姑娘。”何长生挠了挠头,神色间带着一丝腼腆与期待,“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呀?你尽管说。”张亦琦温和地看着他。 “您能不能教教我医术?”何长生思索再三,还是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起初,他给陈江侍卫换药时就听闻了张亦琦的事迹,那时他满心怀疑,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女子如何能成为军医。后来,又听杜环绘声绘色地描述张亦琦救治沈家娘子的经过,那独特的方法和手段与他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截然不同,却有着神奇的疗效。直到昨日亲眼所见,他才彻底信服,对张亦琦的医术钦佩不已,内心也满是羡慕。 张亦琦听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爽快地应道:“好啊,这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吗!”何长生瞬间喜出望外,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紧接着连忙向张亦琦行礼,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师父!” 这声“师父”喊得张亦琦哭笑不得,脸上划过几道黑线,“虽说你年纪比我小,可我也没大到哪儿去,你还是叫我张姐姐吧,叫我师父可把我叫老咯。” “是,张姐姐。”何长生立刻毕恭毕敬地应道,眼中满是尊敬。 两人正说着话,王妈妈走进了帐内。她一眼就瞧见格局变了样,顿时火冒三丈,扯着嗓子高声嚷道:“谁给你的胆子,敢乱动这里的东西!” “我不过是挪了一下柜子的位置,又没碍着您什么事儿!”张亦琦不甘示弱地回道。 “这是我的厨营,我好心收留你,你倒好,还在这儿反客为主了!”王妈妈怒火中烧,脸涨得通红,“你给我出去!” 张亦琦想起昨晚遭受的委屈和今早受到的冷眼,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忍不住回怼道:“这是军中的厨营,什么时候成您个人的了?况且我如今也是军中一员,您没资格赶我出去!我就不出去!” “哎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王妈妈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胡乱踢腾,又哭又闹起来,活脱脱一副撒泼的模样。 张亦琦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头疼不已。何长生见此情形,赶忙蹲下身,轻轻扶住王妈妈,轻声安慰起来。好一番劝解之后,王妈妈才从地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帐篷。何长生的性子真是好极了,张亦琦满怀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啊,给你添麻烦了。” 第14章 “没关系的,张姐姐,这怎么能怪您呢。”何长生连忙安慰道。 两人一道走出营帐,打算去探望沈冰洁。路上,何长生向张亦琦解释:“王妈妈其实人挺好的,平日里对士兵们都关怀备至。只是自从她儿子战死之后,就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儿子战死了?”张亦琦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同情。 “嗯。”何长生神色有些黯淡,“她本是我的邻居,是个寡妇,又是军户。她丈夫早年战死沙场,她儿子是遗腹子。去年吐蕃进犯,她儿子也在那场战役中死了。后来,她就进了军营,当了厨娘。” 听到这番话,张亦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开始后悔刚刚对王妈妈说话太重了。虽说王妈妈有时确实有些蛮不讲理、容不下人,可她毕竟是烈士的母亲,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那般顶撞她。 两人来到沈冰洁的帐前,外面的士兵进去通报后,他们被允许进入。 沈冰洁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依旧十分虚弱。何长生进去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候道:“沈姑娘。” 张亦琦有样学样,也规规矩矩地行礼,说道:“沈将军。” 这是沈冰洁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为“沈将军”,不禁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你叫我什么?” “沈将军。”张亦琦又清晰地叫了一声。原来,早上洗漱时,她听到几个新兵闲聊,说能单独住帐篷的想必都是将军,所以才这么称呼。她猜得没错,沈冰洁确实是副将,只是军中多数男子不愿被一个女子压制,即便心里清楚她骁勇善战,有着不输给男子的魄力和能力,也还是不愿承认,依旧称呼她为“沈姑娘”。甚至有几个心思不正、喜欢背后嚼舌根的人,暗地里传言她是靠与萧翌的不正当关系才当上副将的。萧翌得知后大发雷霆,严厉惩治了那些人。从那以后,明面上没人再敢这么传了,可大家心里究竟怎么想,萧翌和沈冰洁都无从左右。沈冰洁唯有更加拼命,用实打实的军功来证明自己的地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瞧不起她的男子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称呼她为将军的,竟是眼前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算不上绝美艳丽,却透着一股柔和温婉的气质,看着像是个娇柔温和的小娘子。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娘子,昨天给自己治疗时却果断狠辣,用火烫伤口,拿针线穿皮肉缝合伤口,这些在旁人看来触目惊心的事,一般姑娘怕是早就吓得晕过去了,可这位女军医却神色镇定,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张亦琦见沈冰洁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毕竟昨天就见识过这位沈将军的古怪脾气了。她上前一步,说道:“沈将军,我来看看您的伤口。” 沈冰洁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她转过身去,张亦琦轻轻撸起她的衣服,掀开盖在伤口上的白布,查看一番后,还好,伤口干燥,没有感染迹象。她又换了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地为沈冰洁包扎好伤口。 “我这伤什么时候能好?”沈冰洁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急切。 张亦琦耐心地回答:“沈将军,我知道您着急,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这次受伤失血过多,而且背部血运本就不太好,所以恢复需要些时日,您可得好好养着。” 正说着,何长生和杜环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张亦琦问道:“这是按照之前的方子配的药吗?” “嗯,是的。”杜环回答,“是高先生开的方子。” 张亦琦走到案前,看着高先生之前开的方子,她曾向高先生请教过,知道这是补气益血的方子。在张亦琦的医学知识体系里,想要伤口快速愈合,必须补充足够的营养。要是在现代病房,这种失血过多的病人得输血,没有输血条件的话,也要补充白蛋白。可如今,输血显然是不可能了,不过补充白蛋白倒可以想想办法。 “长生,杜环。”张亦琦问道,“军里有鸡蛋和牛肉吗?” “有的,要是不够,我们也可以去城里买。”杜环回答。 张亦琦接着吩咐:“好,你们每天都要给沈将军准备鸡蛋,最好做成蒸鸡蛋或者鸡蛋羹。另外,把牛肉放在锅里煮,一直煮到牛肉变成膏状,也让沈将军吃下去。” “为何要这样做呢?”何长生满脸疑惑,“这是什么奇特的方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张亦琦微微一笑,神秘地说:“这是治疗外伤的独特方子,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嘛。” 第10章 笛撼千嶂(一) 从沈冰洁的营帐出来后,心系伤员的张亦琦没有片刻耽搁,转身又朝着医所的方向匆匆赶去,满心想着或许能在那儿帮上些忙。可刚一迈进医所的帐子,就被何源这个固执死板的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张亦琦又气又恼,站在帐外,满心愤懑,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是好时,远远瞧见一位身着素袍、气质超凡脱俗、周身散发着仙风道骨的高先生朝着这边稳步走来。她料想高先生定是前来探视伤兵的,一瞬间,张亦琦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眼睛猛地一亮,毫不犹豫地快步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高先生!” 高先生闻声脚步一顿,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疑惑地问道:“张姑娘,你缘何会在此处?” 张亦琦见状,连忙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成为军医的前因后果,从最初的种种机缘巧合到后来的种种波折,一五一十、条理清晰地向高先生详细道来。说到何源对自己的态度时,情绪愈发激动,言辞间不自觉地添油加醋,把何源如何轻视她、言语羞辱她,乃至最后蛮横地将她赶出医所的情形描述得绘声绘色,听得高先生时而皱眉,时而咋舌。 高先生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他温和地看着张亦琦,说道:“如此这般,那你便随我进去吧。” 两人一同走进帐子,此时何源正满脸大汗,双手死死地抓着一个伤兵的断肢,试图为其正胫骨。那伤兵疼得脸色煞白,冷汗如雨下,嘴里发出阵阵凄惨的惨叫。可何源面对这棘手的状况,却显得毫无办法,只是一味地加大力气,使劲掰着伤兵的断肢,场面不忍直视。 张亦琦看着这一幕,心中一阵不忍,同时也满是疑惑。她暗自思忖,实在不知道何源这医术到底是师从何人,难怪他儿子都对他不信任,转而想要拜自己为师。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道:“你这样是没办法成功正骨的。并非这位伤兵不配合,而是需要先让肌肉松弛下来,待肌肉处于松弛状态后才好进行正骨操作,而且正骨之后还需要妥善固定才行。” 何源此刻本就因正骨不顺而烦躁不已,又突然被张亦琦这个“小丫头”当众指出问题,顿时觉得颜面尽失,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蹿得更高了,他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啊,快把她给我叉出去!” “你!”张亦琦被何源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气得满脸通红,毫不畏惧地回怼道,“你简直刚愎自用、冥顽不灵!没有足够的医术,就别在这儿折磨伤兵,草菅人命!” 何源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小丫头嘴巴竟如此厉害,竟敢当众这般嘲讽自己的医术。他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抬手就朝着张亦琦打去。然而,他低估了张亦琦。张亦琦这一年来做农活,力气着实不小,平日里也学了些防身的技巧。只见她眼疾手快,一个分措手,便轻松地将何源反手压制住了。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甚至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张亦琦一边压制着何源,一边质问道:“你身为一个医者,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何源被制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却又挣脱不得。 高先生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劝道:“张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到高先生的话,张亦琦这才猛地松开了何源。何源一个踉跄,没站稳,向前扑倒在地,狼狈不堪,满脸涨得通红,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羞愤。 “何军医,”高先生走上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该虚心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了。” “哼!”何源重重地冷哼一声,满心不甘又无可奈何,气呼呼地转身离开了医所 。 “张姑娘,对于这位伤兵,你有何见解?”高先生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询问张亦琦。 张亦琦微微思索片刻,说道:“先生,我记得在草药之中,有一味药,人服用之后,会浑身软瘫,如同醉酒般麻木沉醉。”那是她大三时,在图书馆偶然翻阅一本关于中药麻醉的书籍时了解到的,只是时间太过久远,许多细节都已模糊。 “你说的可是曼陀罗?”高先生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 第15章 “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张亦琦顿时兴奋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这位伤兵需要让肌肉松弛下来,才便于正骨,而且正骨之后,必须进行外部固定,防止断骨的断端再次移位。” 高先生轻轻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随后走到案前,提笔刷刷地写下处方。 肌松的难题得以解决,可外固定的问题又摆在眼前。这个时代既没有钢板,也没有石膏。张亦琦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替代之物,突然,脑海中浮现出田力的身影。 她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在众多帐篷间来回穿梭,终于找到了田力。 “田大叔。”张亦琦恭敬地躬身行礼。 “怎么,又来要木材搭床啦?”田力一边熟练地锯着木头,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多谢田大叔,床已经搭好了。”张亦琦笑着回答,同时用手比划着,“我想要一根这么长的木棍。” 田力抬眼瞥了她一下,疑惑地问:“要木棍做什么?” 张亦琦耐心解释道:“有伤病员骨折了,重新接骨之后需要进行外固定,防止断端移位。” 田力听完,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缓缓说道:“移位了是不是就会像我一样,变成瘸子?” 张亦琦的目光落在田力的腿上,心中暗自懊悔,意识到他很可能就是因为骨折移位才落下残疾的。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只见田力随意地一挥手,说道:“你自己去那边找找吧。” “谢谢田大叔!”张亦琦连忙道谢。 在堆积如山的木头中,张亦琦仔细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根大小长短都恰到好处的木棍。她匆忙赶回医所,此时伤兵刚刚服下麻药,眼神变得迷离,昏昏欲睡,身上的肌肉也逐渐松弛下来。张亦琦并非骨科专业出身,并不擅长手法复位,无奈之下,只能去请何源。何源看到张亦琦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还是来到伤兵身边准备正骨。张亦琦在一旁帮忙,将找来的木棍紧紧绑在伤兵的肢体上。何源原本心存疑虑,然而实际操作时,他惊讶地发现,正如张亦琦所说,伤兵喝了麻药后,复位变得更加容易,而且绑上这根木棍后,断骨确实不易错位。处理完伤兵后,何源虽然没有再驱赶张亦琦,但脸色依旧难看。张亦琦也不在意,跟着高先生一同去诊治病重的伤兵。这一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回到厨营时,天色已经快要完全黑下来。要知道这里可是西北,天色暗得晚,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很晚了。 走进营帐,王妈妈还在为明日的饭食忙碌着。她看到张亦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张亦琦发现,尽管王妈妈早上对她在帐子里挪柜子、加床的行为极为不满,但并没有拆掉她的铺盖。张亦琦心里明白,王妈妈虽然领地意识强烈,有时还显得无理取闹,但她毕竟是烈士的母亲,还是决定尽量避免与她发生冲突。简单洗漱后,张亦琦便上床休息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亦琦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她总是先去给沈冰洁换药,然后前往医所协助救治伤兵。说是救治,实际上张亦琦大多时候做的都是辅助高先生的工作。毕竟中医和西医的理论体系大不相同,张亦琦内心深处还是对中医存在一些偏见,觉得不如西医科学。所以她只能跟着高先生一边学习,一边实践,用西医的诊断方式判断病情,再尝试用中医的方法进行治疗。随着时间的推移,高先生也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有趣。她谈起病症时,思路清晰,头头是道,可用药时却像个初学者般生疏。好在张亦琦勤奋好学,悟性极高,高先生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学识,耐心地教导她。 边城已悄然步入深秋,寒雨仿若一道沉重的铁幕,沉沉地垂落在边关。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崔致远拎着吴二的后颈,大步踏入辕门时,戍旗在猎猎秋风中被肆意拉扯,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长达二十日的追捕,让这位年轻将领的皮甲上凝着斑驳的血锈,靴底黏附着的腐叶,随着他的每一步,簌簌掉落。 “殿下,这便是当晚值守的吴二。”崔致远的声音在略显昏暗的辕门内响起,透着几分疲惫与冷峻。 营帐内,炭盆中突然爆开一朵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蜷缩在地上的吴二,听到声响,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只见一道玄色大氅轻轻扫过青砖地面,伴随着玉扳指叩在刀鞘上那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吴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吴二偷眼打量来人,见其气度非凡,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胆寒的威严,便战战兢兢、试探性地问道:“广,广,广陵王?” “草药是何时被烧的?”一道冷漠而低沉的青年声音骤然响起,仿佛裹挟着寒霜,令帐内温度都降了几分。 “六月,六月初十。”吴二声音颤抖,几乎是带着哭腔回答道。 “六月初十几更天?”那声音再次追问道,不容置疑。 “小的,小的……”吴二心里害怕到了极点,牙齿都开始打战,“小的不记得了。” “哦?”青年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半分笑意,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冷,“那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何时安排了你父母妻儿出关的?” “六,六月初四。”吴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在军中待了许久,向来知晓萧翌的本事与狠辣,哪敢撒谎,只能如实回道。 “你家祖居于此,为何要出关?”萧翌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地刺向吴二。 吴二哆哆嗦嗦地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来的汗珠,颤声道:“我知草药一事必然重大,父母年迈,幼儿尚小,就提前安排了他们出关,想着到时候我再追上他们便是。” 萧翌闻言,冷冷一哂。他慢悠悠地走到吴二身边,镶银马靴毫不留情地碾住吴二撑地的手指。瞬间,凄厉的惨叫声划破营帐的宁静,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 “是吗?”萧翌的声音冰冷刺骨,“看样子你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六月初四的时候就知道六月初十草药会被烧!”说着,萧翌手中的刀尖轻轻挑开吴二浸湿的衣领,寒光一闪,“那你不妨算一算,本王是先砍你的双腿还是先砍你的双手。” 吴二听闻,直接软瘫在地上,声泪俱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有一个人,在六月初三便找到我。” “谁!”萧翌的声音陡然提高,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吴二被吓得魂飞魄散,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出来。原来,他本是军户,投军后因胆小怕死又不善骑射,最终被安排到看守草药这一差事。这差事虽说看似不起眼,却有不少油水可捞。军中的草药皆是朝廷直接分拨的上乘药材,当地一些药铺郎中便打起了这些草药的主意。他们常常在吴二的帮助下,打扮成士兵混入其中,偷些药材。而吴二也正好借此机会中饱私囊,赚得盆满钵满。毕竟每次偷出的药材数量有限,且药材种类繁杂,少了些许也很少被人察觉。吴二一直以来都做得得心应手,直到六月初三晚上,一个神秘男子找到了他。那男子给出的价格,令吴二难以拒绝,足以让他这辈子衣食无忧,而所求的竟然只是偷些药材。吴二起初自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可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天下哪会有这么掉馅饼的好事。他左思右想,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先安排家人离开,心想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再接他们回来也不迟。果不其然,吴二的预感成真了,那神秘人来了一趟很快就走了,走时也没携带任何药材。不久之后,草药就被付之一炬。而日前,吐蕃刚刚大举进攻,由于军中没有足够的草药医治伤员,受伤将士死亡惨重。 萧翌听闻,掌心的茶盏在不知不觉中炸开了细纹。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问道:“那个人你可还记得长相?” 终于不再提砍他的事了,吴二暗自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连声回答:“记得,记得,小的记得。” “崔致远,找个画师,让他把画像画出来。”萧翌转头看向崔致远,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急切。 崔致远立刻行礼,应道:“是。”随后,他吩咐下面的人把吴二看押起来,转身便打算去寻找画师。 出了营帐没多会儿,崔致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今日的张亦琦,将头发利落梳成男子发髻,身着普通士兵的服装,手中抱着一大摞纸。张亦琦也没料到会在此处与崔致远相逢,惊喜之余,连忙快步迎上前去。 “崔将军,你回来了!”张亦琦的声音清脆,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崔致远嘴角上扬,笑着点点头,关切问道:“对,我回来了。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眼前的张亦琦,与崔致远离营时相比,宛如换了一个人。如今的她,未施一丝粉黛,却难掩脸上蓬勃的少年朝气,和前些日子那副万念俱灰、楚楚可怜的模样截然不同,简直判若两人。 张亦琦心里明白崔致远话里的深意。在他离营前,自己刚刚遭受生死覆灭般的沉重打击,一度心如死灰,只想浑浑噩噩了却余生。后来,她咬着牙逼迫自己振作起来,走进了军营。到现在,每当想起自己已然“死去”,且再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时,心中仍会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与无力感。但这段时间,她白天悉心照顾伤兵,夜晚刻苦学习中医知识、埋头看书。与王妈妈的关系也逐渐缓和,每天早起便帮着干活,忙碌一天后,累得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连梦都不做一个。这种疲惫带来的麻木,似乎让她再没多余精力去沉浸在过去的痛苦回忆中。 第16章 这时,一阵秋风袭来,将张亦琦手中的纸张吹散。秋风裹挟着枯草,掠过崔致远战袍的下摆。他俯身拾起最后一张图纸,只见泛黄的纸上,画着带轮木架,齿轮状的关节结构,让这位年轻将领不禁联想到攻城弩的机括。 “张姑娘,这是什么?”崔致远满是好奇,开口询问。 “这是我画的一些医用器具。”张亦琦笑着解释,她可不敢说是自己设计的,实际上这些都是她在二十一世纪见过的拐杖以及一些复健设备,“我把它们画好,交给田大叔,他就能照着样子做出来,给伤兵使用。” 崔致远眼前一亮,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画的?原来你会作画?” “是啊。”张亦琦想起往昔,靠画美人图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经历,心中涌起一丝自豪。 “那你擅长摹形追影之术吗?”崔致远紧接着追问。 “当然!”张亦琦自信满满,这份自信源于血脉传承。她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刑警队的模拟画像师,可惜到了她这儿基因突变,选择学医。 “请随我来。”崔致远神情急切,顾不上多做解释。 “现在就要去吗?”张亦琦有些意外,没想到事情如此急迫。 “事不宜迟。”崔致远神色温和,却透着不容耽搁的坚定。 “我要回去拿一下工具。等我一下。”话音刚落,张亦琦便笑着跑开了。崔致远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张亦琦抱着一箩筐碎炭头匆匆赶来,背上还背着田力用边角料为她制作的画架。其实并非她不会作国画,只是画人物素像,铅笔是最佳工具,可这个时代没有铅笔,只能用炭来替代。 “走吧!”张亦琦气息微喘,眼神中满是期待与好奇 。 崔致远领着张亦琦走进审讯用的营帐,吴二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依照吴二的描述,张亦琦全神贯注地开始作画。她沉浸在绘画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玄甲卫们陡然屏住了呼吸。广陵王萧翌悄然摆手,压下满帐的骚动,随后他缓步走到张亦琦身后,静静地看着纸上的人像渐渐变得鲜活立体。 张亦琦下笔如飞,没过多久就完成了画作,随即拿给吴二确认。 “姑娘当真从未见过此人?”吴二喉咙里发出好似困兽般的呜咽,干枯的手指激动得几乎要戳破画像。纸上的独眼男人,眼睑的褶皱都清晰呈现,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薄薄的纸张,扑出来噬人一般。 张亦琦感到十分奇怪,疑惑地说道:“当然没有,这不是按照你说的画出来的吗?” “就是因为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啊。”吴二惊叹道。 萧翌冷不丁俯身,他那鎏金护腕轻轻擦过张亦琦的耳尖。张亦琦的脊背瞬间绷紧,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然而此时,她却闻到对方衣襟前悠悠飘散的沉香味。“徐福。”年轻亲王的声音好似经过淬火的利刃,透着冰冷与威严,“五日内,本王要看到这个人还能开口说话。” 张亦琦猛地回过头,手中剩余的炭末在掌心被下意识捏成了碎粉。绕过亲王绣着暗龙纹的肩头,她瞧见崔致远正在半丈开外,苦笑着看向自己。这才惊觉广陵王竟比自己高出许多,他投下的阴影如同沉重的玄铁重甲,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萧翌也认出了,这便是给沈冰洁治伤的那个张亦琦,她身着士兵服饰,看来已经正式加入军营了。 萧翌语气随意,喃喃道:“张家村的赤脚郎中……”他的视线扫过张亦琦沾着炭灰的指甲,忽然嗤笑一声,“倒是比太医院那些老学究有趣得多。”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异,张亦琦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忘记给萧翌行礼了。来到此地已有一些时日,可她还是不习惯对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行跪拜大礼。正在她心里纠结该如何是好时,萧翌又开口了:“张姑娘不仅医术精湛,作画技艺也是十分高超。” 张亦琦实在琢磨不透这个广陵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恭敬回应道:“殿下过奖了,这都是父母悉心栽培的功劳,多学些技艺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萧翌站在张亦琦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这位少女。她的容貌算不上惊艳,毕竟他见过太多国色天香的女子,京城的贵女们,有的温婉大气,有的气质艳丽,有的明媚动人,还有的清新脱俗。而眼前这位,身着普通将士的服装,头发只是随意地挽成男子发髻,素面朝天。可她身上却有着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这也难怪今天会让自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但她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强,越是被压迫,脊背就挺得越直。她心里想着,横竖自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行礼又能怎样,反正也不会再死一次,大不了就是一死,这样倒也省事,省得自己动手,死了正好一了百了。这般想着,她不仅把背挺得更直了,连下巴都微微扬起。 “报——!”帐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众人的对话。萧翌转身时,大氅轻轻扫过张亦琦的发顶。 崔致远并不知晓张亦琦这从小心翼翼到视死如归的心路转变,他恭恭敬敬地送萧翌出帐后,才走到张亦琦身边,轻声说道:“走吧。” 第11章 笛撼千嶂(二) 自那以后,张亦琦的生活又回归到从前的节奏,重复着每日的忙碌。沈冰洁的外伤已然完全康复,不再需要张亦琦每日前往查房。这段时间,边关也未曾燃起战火,伤兵所里的士兵们在养好了伤后,都陆续回到了各自的营帐。如此一来,张亦琦便有了更多的精力,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中医的钻研之中。 中医的知识体系与西医大相径庭。中医注重人体的整体协调与平衡,讲究从内在的调理出发,以达到治愈疾病的目的;而西医则更为直接、简单粗暴,哪里出现问题就直接针对哪里进行治疗。如今的张亦琦,虽然依旧无法完全接纳中医的理念,但已经积极尝试运用中医的方法,去解决西医范畴内的问题。然而,这种尝试的结果并不稳定,有时成效显著,药到病除;有时却毫无作用,让她感到十分无奈。 当然,作为一名随军医生,她日常处理最多的还是外伤问题。就比如遇到气胸、血气胸的病人时,大家往往束手无策,究其主要原因,是缺少引流装置。在张亦琦看来,引流管或者引流袋并非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产物,之所以现在无法生产,归根结底是受限于当下低下的生产力。但她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大动物那极具韧性的血管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难题。齐朝经济富庶,士兵们虽谈不上顿顿都能享用大鱼大肉,但隔三岔五也能改善伙食。于是,张亦琦便天天守在伙头兵旁边,看着他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她收集了大量的猪皮、牛皮、羊皮以及各式各样的血管,经过高温煮沸消毒,剔除掉那些无法耐受消毒的次品后,将剩余合格的部分密封包装好,以备不时之需。日子就在这般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她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夜已深,张亦琦仔细收好最后一根用酒水泡过又经过高温蒸煮的牛心管,满心满意地走出医所。 如水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大地上,不远处传来甲胄轻微的碰撞声,而且这声音正逐渐向她靠近。 “崔将军也睡不着吗?”她看清了黑暗中朝自己走来的人,原来是崔致远。 崔致远微笑着看向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两人就这样一起在夜色中缓缓踱步,张亦琦难得有了一种悠闲散步的惬意感觉。 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银河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贯天际。这般璀璨的星空,在现代都市中是从未见过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一世纪现代化城市里,夜间那五光十色、绚丽夺目的霓虹灯。 崔致远,这个平日里总是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古人,此刻卸下了肩头沉重的甲胄,月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连他眉骨处那道略显狰狞的疤痕,都被这月色软化了几分。“塞外的星星似乎要更亮一些。”他突然开口说道,“就像……像姑娘给陈江清创时用的银刀。” 张亦琦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发现,与崔致远这个老好人交谈是最轻松自在的,无需刻意掩饰那些现代词汇,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崔致远总会自动将其理解成合理的意思。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人们不需要行跪拜礼。”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比划着,“我们把这叫做……嗯,人人平等。” 崔致远认真地点点头,眼中满是向往:“姑娘的家乡,必定是如桃源般的美好之地。” 远处传来戍卒换岗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张亦琦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掌心。在这一刻,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生活仍在继续,活着的人总要吃饭,日子也总要一天天过下去 。 第17章 张亦琦已向高先生告假,回到厨营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洗漱完毕,她心血来潮,决定去城里逛逛。出营时,她换上初来乍到时穿的粗布麻衣,心境却与彼时截然不同。她背着个小巧的包袱,刚走到军营大门,便瞧见一个身着竹直青衫的青年正对着她微笑。 张亦琦急忙快步上前,喊道:“崔将军!”她小跑着迎向辕门处那抹竹青色的身影。秋风轻轻卷起对方垂落的广袖,露出半截既能执笔挥毫、又能握剑杀敌的手腕。褪去玄甲的年轻将领,仿佛被秋风洗去了满身肃杀之气,就连腰间佩戴的佩剑,此刻也像是为装点风雅而挂的玉饰,多了几分温润。 崔致远神色温和,轻声说道:“听说你今天告假进城,我正好今日休沐,便想着陪你一同前去。” “那可太好了!”张亦琦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前行,沐浴在这漫天明媚的秋光里。今日的崔致远气质格外不同,引得张亦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 崔致远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笑道:“张姑娘,我身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被发现了,张亦琦也不觉得难为情,坦率地说道:“崔将军,你今日当真很不一样,脱下铠甲,换上这身布衣,倒更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了。” 崔致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姑娘说笑了。” 其实,崔致远本就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就透着书生的儒雅。两人一路上随意地聊着诗词歌赋,不知不觉竟很快就到了玉门关。夯土筑就的城墙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赭红的色泽,悠悠驼铃伴随着波斯商队带来的香料味,弥漫过关隘。再次看到这城墙,张亦琦心头猛地一紧,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有些不自在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崔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却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快步跟上。好在一来到热闹的街道,张亦琦的阴霾便一扫而空。 齐朝繁荣昌盛,物华天宝,引得万国来朝。玉门关作为通向西域各国的通商口岸,这座边城自然繁华非凡。街道上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许多东西都是张亦琦从未见过的。她兴致勃勃地从这个铺子逛到那个铺子,还品尝了不少当地的特色小吃,玩得十分尽兴。当然,这其中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一路上所有的花费都是崔致远在买单。起初,张亦琦多次婉拒,但崔致远态度坚决,他说张亦琦帮了他许多大忙,这点花费不足为道。后来,张亦琦索性厚起脸皮来。 两人一同逛到一家首饰衣裳铺子,老板娘是个热情洒脱的中年女子,一见到张亦琦便眼前一亮,说道:“小娘子生得这般俊俏,换上我们新到的齐胸襦裙,定比那月宫仙子还要美上几分!”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往张亦琦怀里塞了件海棠红织金襦裙。张亦琦来到这里后,一直都穿着粗布麻衣,从未正儿八经地穿过女子的衣裙,更别说佩戴钗环首饰了。虽说她上辈子在二十一世纪就常穿裤子,对此也没觉得多不习惯,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看着这满店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难免心动。再加上老板娘在一旁极力怂恿,便忍不住试穿了好几套。当金累丝步摇垂下的珍珠轻轻扫过她颈侧,她提着裙摆转出屏风时,正好对上崔致远骤然变得明亮的眸光。崔致远十分贴心,每一套衣裙都为她精心挑选好了搭配的首饰。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并非富裕之人,就算在店里试穿再多衣服,无论商家如何天花乱坠地推销,最后也往往只买一件。这次也不例外,她挑好最满意的一件准备结账时,却发现崔致远早已将她试过的所有衣服和首饰都买了下来。张亦琦大为震惊,连忙推辞。 “使不得,使不得啊,崔将军。” 崔致远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姑娘,你不必介意,你对我的帮助,岂是这些银两能衡量的。” 张亦琦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心想自己哪帮过他什么,分明一直都是他在帮自己。两人还在互相推让,老板娘已经麻溜地将衣裙都打包好了。另外,见他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老板娘还热情地为张亦琦梳洗装扮了一番。原本出门时还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崔致远提着给张亦琦买的衣服,两人继续逛街。走着走着,竟发现有个商铺在卖笛子,这可是张亦琦来到一千年前,第一次见到让她感到熟悉的东西。在二十一世纪,张亦琦是在母亲严格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文化课、跆拳道、绘画和音乐,这“四驾马车”并驾齐驱。起初,母亲安排她学钢琴,无奈这高雅的艺术格外需要天分,学霸张亦琦被否定的第一个天分便是弹钢琴。母亲仍不死心,通过广泛尝试,最后发现张亦琦吹笛子还颇有天赋,于是确定了这最后一项才艺培养。这“四驾马车”陪伴了张亦琦的整个成长过程,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总是把做一件事当作做另一件事的休息。以至于后来,她患上了“休息耻辱症”,只要在做与提升自己无关的事,就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只是没想到,最后连自己的命都没了,更无从谈及浪费。 崔致远看着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少女,此刻却对着笛子陷入了沉思,不禁有些疑惑。“张姑娘。”他轻声唤道。 见张亦琦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张姑娘!” “啊?”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 “你想要这笛子吗?”崔致远问道,“你会吹笛子?” 张亦琦笑着回答:“当然,不止笛子,笛、箫、笙、埙我都会。”说罢,她在铺子上仔细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称手的笛子,吹奏起一曲《茉莉花》。 “好听吗?”张亦琦吹奏完毕,笑着问道。 “好听。”崔致远微笑着点头,“但我从未听过这首曲子。” “你当然没听过啦。”张亦琦打趣道,“这可是一千年后的曲子呢。” 崔致远笑了笑,正准备付钱,却被眼疾手快的张亦琦拦了下来:“崔将军,你已经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了,这支笛子可不能再让你付钱了。” “好吧。”崔致远无奈地应道。 两人又陆续逛了药铺、杂货铺,还有一些小吃摊,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和糕点小吃,打算带回去给王妈妈、田大叔,还有何长生、杜环尝尝。等他们二人回到营地时,天边已是炊烟袅袅,暮色渐浓了。 张亦琦一回到营帐,便一头栽倒在稻草床上,却惊喜地发现床变得柔软了许多。她扭过头,好奇地询问正在一旁忙活的王妈妈:“王妈妈,这床怎么回事呀,感觉软和多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王妈妈白了她一眼,嘴角却藏着一抹笑意,“当然是王妈妈我给你铺的。今儿个太阳好,我把这些稻草搬出去晒了晒,又给你多加了一层,是不是躺着特舒服?” 听到这话,张亦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刹那间想起了自己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妈妈。她的妈妈也总是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晒被子,每次钻进晒过的被窝,闻到那股阳光的味道,都觉得幸福极了。没想到,在这千年之外的地方,还能重温这种温暖的感觉。 她和王妈妈关系的转变,就像春日里消融的冰雪,迅速而自然。张亦琦本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上辈子在家时,最常干的家务就是洗菜和刷碗。自从了解到王妈妈的身世,这位烈士遗孀,先后失去了丈夫和儿子,满心悲痛之下走进军营,把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想尽办法为他们做一顿顿丰盛的饭菜。这样的经历,让张亦琦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王妈妈的坏脾气和古怪性格冷漠以待。于是,平日里有些傲娇的张亦琦,开始默默早起帮王妈妈干活。王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张亦琦不仅帮她打理好厨营的事务,还不辞辛劳地照顾伤兵。这姑娘嘴上虽说着累,手上的活儿却一刻也没落下,再加上她医术精湛,还识文断字,在王妈妈看来,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对她也就越发喜欢起来。王妈妈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未听张亦琦提起过她的父母,难道这孩子是个孤女?正想得入神,连张亦琦叫她都没听见:“王妈妈,王妈妈。” “哎!”王妈妈猛地回过神。 “这里有我和崔将军从集市上买的糕点,这一份是给您的。”张亦琦递上一包糕点,笑容灿烂。 “哦哦,好好。”王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难得你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话刚说完,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崔将军?你和崔将军一起买的?”她这才注意到,张亦琦从集市回来后,妆容打扮焕然一新,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崔将军买了送你的?” “对,除了笛子是我自己买的。”张亦琦大大方方地回答,“其他都是崔将军送的,他实在太客气了。” 此时,铜灯台在粗陶碗里“噼啪”爆了个灯花,吓得趴在帐顶的秋蛾扑棱棱乱飞。王妈妈手里纳到一半的鞋底,突然停在了半空,细麻绳在指节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她紧紧盯着正往炕头搬被褥的张亦琦,突然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知崔将军是何等身份?” 第18章 张亦琦有些纳闷王妈妈为何这么问,如实答道:“我听高先生称呼他为中郎将。” “何止啊!”王妈妈将顶针往炕桌重重一磕,吓得跳动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扭曲的黑影,“我听军中将士们说,那可是清河崔氏的嫡系公子!”她伸出三根裹着纱布的手指,“当朝三品大员里,崔家占了三个!” “哦,原来如此。”张亦琦端起案上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说实话,她并没有觉得特别震惊。萧翌身为皇族,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身份尊贵无比,能跟在他身边的人,出身名门大家也是情理之中。 见张亦琦还在悠然地吹着陶碗里的热汤,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王妈妈急得挪到炕沿,脱口而出:“莫不是你存了攀高枝的心思?”这话刚出口,张亦琦像是被什么呛住了,瞬间满脸通红,半口茶“噗”地全喷在了绣着“福”字的蓝布门帘上,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呛咳起来:“王,王,王妈妈,你在乱说些什么!我怎么会喜欢崔将军,就像你说的,我高攀不起啊!” 第12章 笛撼千嶂(三) 自打来到齐朝,张亦琦一门心思就想着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纪。可如今认清回不去的现实后,她也渐渐安于现状。尽管身处社会底层,生活窘迫,穷得叮当响,但她内心深处,始终怀揣着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优越感。尤其是目睹因生产力落后而导致的低下技术水平时,这种优越感便如野草般肆意生长,日益膨胀。张亦琦就好似站在上帝视角俯瞰众生,在她眼中,周围这些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普通一员。她笃定自己根本不可能,也绝不会喜欢上这里的任何人。她是喜欢崔致远,不过这种喜欢无关风月,里头既没有初见时小鹿乱撞的心动,也没有分别后酸涩难捱的思念,纯粹是对他人品的欣赏与认可。 然而,张亦琦的极力否认,并未驱散王妈妈心头的疑虑。王妈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继续猜测道:“难不成是崔将军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去当崔家的正牌夫人?” 张亦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满心无奈,可王妈妈全然不顾,依旧滔滔不绝:“应该不能吧,就你的身份,做正牌夫人肯定没戏,撑死也就当个良妾。” 这话越说越离谱,张亦琦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王妈妈!别说我不愿意,就算我乐意,崔氏宗祠前的石狮子都不会答应!” 在张亦琦看来,崔致远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毕竟从初次见面起,崔致远就对她多有照拂,往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如此,这只能说明崔将军人品好,心地善良。张亦琦对自己的外貌有清醒认知,她明白自己绝非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拥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女子。 见张亦琦这般斩钉截铁地否认,王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她连忙催促张亦琦赶紧洗漱睡觉,结束了这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 主营之中,青铜蟠螭灯台上的烛泪层层堆叠,好似赤色珊瑚一般,将萧翌的影子拉长,犹如细长剑锋,直直投落在牛皮舆图之上。烛光轻轻摇曳、跳跃,偶尔还会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响。萧翌素来喜爱静谧,独自一人在帐中时,便会屏退所有下人仆从,沉浸于安静的阅读时光。此刻,他手中的《六韬》正停留在“文伐”篇,忽然听闻帐外传来铁甲的轻微响动——徐福按刀伫立的身影映在帘幕之上,好似一把出鞘三寸、寒光凛凛的陌刀。 “殿下。有要事禀报。”徐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进!”萧翌简短回应,声音中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年轻的亲王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几星烛灰随之惊落。徐福跨过门槛时带进来的风,撩动了萧翌腰间错金螭纹玉佩,那一抹流光正好落在沙盘上标注的吐蕃王庭方位。 徐福大步迈入帐中,先行礼,而后禀报道:“人找到了,是宋相门客豢养的爪牙。” 萧翌轻轻哂笑一声,神色平静:“果然如此!早就有所猜测,倒也不足为奇。”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接着说道,“我好奇的是,他为何不烧粮草,偏偏选择烧药材。” “许是粮仓守卫太过森严,难以得手。”徐福思索片刻,给出自己的推断。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将烛火逼得贴地游走。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之中,萧翌的影子缓缓爬上西北地形图,他的指尖沿着祁连山雪线缓缓移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若粮草被焚,吐蕃铁骑三日之内便可破关—太险。但若是战后……” 萧翌突然抓起一把药草,丢进炭盆之中,刹那间,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军帐。“当伤兵哀嚎遍野之时,梁家军就该从剑南道调过来填补这个血窟窿了。”火舌窜起的瞬间,他腰间的玉佩撞在沙盘边缘,惊散了代表吐蕃的重甲骑兵模型。 徐福似乎听懂了其中深意,接口道:“梁光庭可是宋相的人。若不是这次殿下向陛下请命出征,大齐的边防恐怕都要落入宋相手中了。” “不对,这太巧了!”萧翌微微一顿,继续分析道,“虽然西北战事频繁,但也并非接连不断。就算他烧了药材,要是战事未起,军中只需将草药补齐,倒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那他岂不是白烧了。”徐福跟上话茬。 萧翌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可巧就巧在,他烧完药材的第二天,吐蕃就来挑衅了。” 徐福听闻,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中衣,惊道:“难道吐蕃此次突袭……” “恰似猎犬闻着肉香而来。”萧翌突然用刀鞘敲响铜壶滴漏,水面倒映着他冷玉般冷峻的面容,“传令幽州,查一查去年吐蕃使团过境时,宋相是否‘偶遇’过哪位叶护。” “是!”徐福领命,声音坚定。 萧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问道:“另外,吴二可看守好了?” “已经看押妥当!”徐福迅速回答,“他的父母妻儿我们也已经找到,安排在隐秘之处妥善安顿。” 萧翌满意地点点头:“他是重要人证,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是!”徐福再次领命,声音回荡在营帐之中 。 或许是前一日逛街太过疲惫,张亦琦早早便睡下了。第二日,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她像往常一样,收起昨日新买的漂亮衣裙,换上一身简洁利落的士兵服,把头发简单梳成一个丸子头,再用发带系紧。 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未曾打仗,医所里的士兵,除了伤势严重、还需慢慢调养的,基本上都返回各自营帐,参加每日的训练了。张亦琦一下子清闲了许多,除了每日埋头苦读医书,还拥有大把时间去学习新东西。有时,她也会暗自嘲笑自己,都到了这个时代,“休息耻辱症”竟还是如影随形。王妈妈曾想教她厨艺,被她婉拒了。也不知为何,从儿时玩过家家起,张亦琦就对烧菜做饭兴致缺缺。思来想去,她决定跟着田大叔学做木匠。这段时间,她和田大叔合作制作了不少实用的小工具。田大叔不仅木工手艺精湛,还擅长木雕,这才是张亦琦真正渴望学习的。此外,张亦琦还抽空画了人体解剖图,拿给何长生和杜环学习。她深知,无论西医和中医有多大差异,熟悉人体解剖结构总归是有益处的。 不知不觉,时间已步入初冬,白昼越来越短。傍晚时分,军营里炊烟袅袅,在这苍茫辽阔的西北大地上,勾勒出一幅别样的景致。张亦琦吃完胡饼后,便在营地里四处溜达,消食解腻。不经意间,她发现一处登高台。这处高台似乎并非军营禁地,因为周围并没有重兵把守。张亦琦按捺不住好奇心,沿着台阶攀爬而上。站在台上,视野果然更加开阔,可奇怪的是,这个地方让她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曾在此处留下过足迹。她缓缓向前走去,当连绵的祁连山脉骤然撞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雉堞,呆立当场。暮色笼罩下的雪峰,竟和手机相册里的轮廓别无二致。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来了,真的见过!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暑假,她和爸爸妈妈一起自驾游玩大西北,曾到过此地,亲眼见过这片山脉。原来,历经千年,眼前的山脉在远处望去,竟没有太多改变。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怎么也想不到,不久之后,自己会殒命车底;更想不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竟回到了一千年前。山脉依旧,土地未改,可身边的父母亲人却已不在。想到这儿,张亦琦鼻子一酸,眼眶也渐渐湿润,心底涌起强烈的渴望——好想回到过去。她下意识伸手去拿手帕擦拭眼泪,指尖却触碰到腰间挂着的竹笛。张亦琦缓缓解下竹笛,轻轻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裹挟着凛冽朔风,悠悠漫过荒原,此时,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长长地钉在烽燧残壁上。一曲终了,夕阳已然落至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边绚烂的晚霞。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直面现实。可万万没想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第19章 张亦琦满脸难以置信,脱口而出:“广陵王殿下?”她完全没察觉到,萧翌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竟就站在自己身后。萧翌身着天青锦袍,金线绣就的云纹在暮色里仿若流动的光影,金镶玉的腰封与玉带钩折射出冷冽的弧光。他身姿挺拔,恰似那“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俊美公子,在这广袤天地间,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张亦琦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咳咳”,萧翌不悦地轻咳两声。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近距离直勾勾地盯着,浑身不自在。 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看入了迷,不禁懊恼万分,心里直骂自己色迷心窍。 萧翌依旧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张亦琦眼珠子一转,这才想起,见到广陵王是要行礼的。 又是行礼!张亦琦最厌烦行礼这一套了。以往大多数时候,碰上像广陵王这样需要行跪拜磕头大礼的人,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借口有事蒙混过关。可这次,好像都行不通了。萧翌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摆明了等着她下跪磕头。张亦琦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膝盖慢慢弯曲,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加油,不就是跪一下嘛,肯定没问题。”可无奈,膝盖怎么也弯不下去,就这么僵在那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酸痛不已。 萧翌瞧了她一会儿,似乎觉得捉弄她也够了,便随口说道:“罢了,免礼。” 张亦琦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 军营里人多繁杂,萧翌身处高位,而张亦琦只是底层一员,两人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前几次见面,萧翌除了怀疑张亦琦是个无用的细作,对她的长相并无深刻印象。即便她为沈冰洁治伤时,萧翌也只是记住她是个懂医术的女子。真正记住她的面容,还是在她根据吴二的描述画出画像之后。只是没想到,今日竟见识到她的另一面——她不仅会吹笛子,而且笛声极为动听。 萧翌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越过她,向前走了两步,同样望向远处。见萧翌背对着自己,张亦琦暗自窃喜,打算偷偷溜走。 可刚迈出步子,萧翌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冷喝一声:“站住!” 张亦琦无奈,只好停在原地。 “你私闯本王的登高台,该当何罪?”萧翌的声音传来,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张亦琦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嘴巴却快速辩解道:“我不知道这是您的,我上来的时候见这儿没有士兵把守,还以为谁都能上来呢!” 萧翌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终究是上来了。” 看样子是要定她的罪了,张亦琦在心底咒骂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问道:“殿下要治我什么罪,杀了我吗?” 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萧翌竟被逗乐了:“你好像并不怕死。” 张亦琦抬起下巴,没有回答。没错,她确实不怕死,反正都死过一次了,还能怎样。 “那你告诉本王,你刚刚在看什么?”萧翌转换了话题。 张亦琦没想到萧翌会突然这么问,心想难道刚刚是故意吓她,真是无聊。她没好气地回道:“那片山脉。” “怎么,你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吗?”萧翌追问道。 张亦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反问:“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山脉一千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一千年以后?”萧翌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她,“为何这么说?” “有一首诗写得好,‘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张亦琦侃侃而谈,“您看,这明月、这山脉,还是秦汉时的明月与山脉,可龙城飞将却早已化作尘土。一千年以后,山川明月依旧长存,可这儿的人却早已不在,真是物是人非啊。” 萧翌没想到,这位朝气蓬勃的少女,身上竟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苍凉之感,不禁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在天地宇宙之间,实在是太过渺小。怪不得有人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萧翌听后,竟笑了起来:“人生短短几十载,于千年而言,不过是须臾之间。” 两人一同望向远方,沉默片刻后,张亦琦说道:“既然这是殿下的登高台,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 “下去吧!”萧翌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 第13章 金针度厄(一) 十月十四,天还未大亮,张亦琦便早早起了床。今天是她的农历生日,若不是命运弄人,她没死的话,如今应已年满二十八岁。回想起往昔,十七岁的她踏入大学校门,历经八年苦读,取得临床医学博士学位,却不幸在毕业那年离世。她时常忍不住想,远在二十一世纪的家人们如今怎样了?是否已从失去她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或许人与人之间保持些淡漠才好,如此在面对生离死别时,才不至于被痛苦彻底吞噬。 上辈子的她,脑海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人类能否离开地球,前往火星生活?要是掉进黑洞,又会发生什么?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自己会是何种模样?人类真的是被高等文明创造出来的实验品吗?四维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可这些千奇百怪的设想里,唯独没有来到一千年前这一项。有时她也会疲惫不堪,不是没动过躺平的念头,只是多年来努力奋进已成惯性,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价值观,让她根本停不下来。其实她心里清楚,自己这般努力,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懦弱与逃避。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够优秀,不能面对失败,更难以容忍自己变得平庸。自幼在称赞和表扬声中长大的她,最害怕像方仲永那般“泯然众人矣”。哪怕只有一次成绩不理想,她都会将自己定义为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还记得小学班主任曾对她高度评价,说她是“万里长城永不倒”,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却没想到这句话日后竟成了如影随形的诅咒。好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短短二十余年便画上了句号。 如今,她来到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曾经那些衡量是非成败的标准都已不复存在。尽管她依旧努力,却换了方向,这一次,她是为了努力生活而拼搏。进入军营后,她跟着高先生潜心学习医术。有时,同样是在深夜,她秉烛夜读,却不再是为了成绩、为了追求优秀、为了所谓的“万里长城永不倒”而刻苦,仅仅是出于内心深处的好奇,纯粹地去学习,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从前,她有着明确的目标,后来希望破灭,如今日子忙碌而平静。午夜梦回之际,她也曾思索将来该何去何从,可始终找不到答案。既然上天让她重活一世,那不妨换一种活法,在这平静的日子里随遇而安吧。 然而,这份平静终究被一场倾盆大雨无情打破。十月二十,清晨的天气异常寒冷,狂风呼啸,妖风肆虐。吐蕃趁着这场风雨交加之际,大举进攻玉门关。檐角的铁马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好似断骨般的尖锐铮鸣。张亦琦望着铅云翻涌的阴沉天际,手中药杵不停,将止血散碾成殷红的齑粉。这是吐蕃人最擅长利用的恶劣天气——裹挟着冰粒的雨幕中,玉门关城墙上的烽火都仿佛凝成了暗红的血痂。萧翌身披战甲,亲自奔赴战场迎战。第一个被抬进医所的斥候,左胸插着半截箭杆,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此后,伤兵不断被送回来,不知主战场究竟在何处,但看样子离得并不远。战事一起,伤兵便如潮水般涌来,一个接一个。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些重伤的士兵,哪怕千日都未必能养好伤,受伤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包括高先生和张亦琦在内的所有军医,都在医所里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医所的铺位都不够用了,一部分伤势较轻的士兵只能被安置在营帐外。没有先进设备和技术的支持,张亦琦即便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面对大多数伤兵也只能束手无策。许多伤兵死于创伤性休克,死亡的阴影如同瘟疫一般,在医帐中迅速蔓延。当那个满口涌血的士兵被抬进来时,张亦琦正用丝线扎紧截肢者的股动脉。那少年喉咙里翻滚着血泡,却仍固执地伸手摸向怀中,掏出染血的平安符,上面坠着褪色的流苏。同袍不忍心将他抛弃在战场孤独等死。张亦琦上前查看时,心里清楚他已回天乏术。“我家娘子……”少年忽然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里满是温柔,仿佛看到了城头飞舞的纸鸢,“生了……”那一刻,张亦琦只觉全身上下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紧紧困住。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他是家中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也是妻子的丈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首诗不再只是语文课本里毫无温度的几个字,而是一条条曾经鲜活,却消逝在她身边的生命。 数日之后,伤兵的数量逐渐减少。不知是一线战场距离军营变远,导致伤兵难以运送回来,还是战事已然停歇,再没有新的伤兵。好在天公作美,连续数日的阴雨过后,终于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张亦琦虽不清楚战事的具体情况,但军营里都在传言,广陵王萧翌一路乘胜追击,将吐蕃大军一举歼灭。第一批回到军营的将领中就有沈冰洁,那日她也是反攻吐蕃的将军之一。她的肩膀被箭矢射中,为了不影响继续作战,当时她便自己拔出了箭,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次回到军营,自然是由张亦琦为她治疗伤口。 第20章 张亦琦走进她的营帐时,沈冰洁刚擦拭完身体。张亦琦检查她的伤口,只见她左肩处的伤口,因当时包扎时或许为了止血而压迫过紧,导致血运不畅,已经开始腐烂。 “沈将军,”张亦琦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得把你这块腐肉割下来,伤处才能愈合。” 沈冰洁面色苍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张亦琦取出工具,又叮嘱道:“会有些疼,你要忍耐一下。” 沈冰洁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尽管动手便是。” 有了她这句话,张亦琦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那块腐肉割了下来。随后又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此时沈冰洁的脸色愈发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张亦琦叹了口气,劝道:“沈将军,你要是疼的话,就哼哼两声,这样会舒服点。” “有劳。”沈冰洁依旧一脸冷漠。 张亦琦在心里默默吐槽,真是头倔强的犟驴 。 接下来的几日,大军陆续回营,医所的伤兵数量再度暴增。回营的士兵们兴奋地讲述着此次战役的辉煌战果:广陵王大获全胜,一路势如破竹,将吐蕃人撵回老家,还顺势拿下边境好几座城池。尽管归程路途遥远,士兵们伤痕累累,但他们仍坚守着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的信念,尽可能将受伤的同伴带回来。然而,有的士兵没能撑到最后,在途中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有的幸运些,回到营地后住进医所,得以接受救治。目睹此番情景,张亦琦愈发理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般生死与共的感情,为何如此真挚深沉。 半月之后,广陵王率领着打到最远处的大军也回到了营地。可奇怪的是,整个大军都笼罩着一种诡异而凝重的氛围,仿佛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情。张亦琦满心好奇,忍不住向在军中待了很久的王妈妈打听,可这次王妈妈也一脸茫然,对此毫无头绪。 张亦琦虽好奇心作祟,但也明白,能让整个军队氛围骤变的事情,必定与高层相关,像自己这样的底层小军医,实在没必要费心思去探究,便也没再多想。可万万没想到,答案很快就主动送上门来。 暮色悄然漫进医帐,张亦琦正用铜盆清洗着最后一块染血的纱布。天光将她的侧影清晰地拓在毡布上,宛如一幅被岁月与硝烟熏黄的古典仕女图。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铁甲相互撞击的尖锐声响,划破宁静。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崔致远与沈冰洁大步踏碎满地残阳,匆匆赶来,二人的战袍下摆凝结着暗紫色的血痂,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张姑娘。”崔致远神色焦急,指节重重叩在药案上,震得案上银针簌簌作响,“我有事相求。” 居然是求自己,张亦琦心里猛地一紧,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今晨为救我受伤了,如今连高先生都束手无策。张姑娘你在外伤治疗上颇有造诣,不知能否救救殿下。” 原来是萧翌受伤了,而且看样子伤势极为严重。说实话,张亦琦对广陵王萧翌,除了那张俊朗的面容、挺拔的身材以及绝佳的衣品比较认可外,实在没什么好感。毕竟初次见面时,他那一箭差点把她送走,之后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萧翌也总是高高在上,神色冷漠。所以,张亦琦内心其实并不想去救他,更何况,医所里还有一堆伤兵亟待她救治。 崔致远见张亦琦沉默不语,以为她在犹豫,连忙接着说道:“吐蕃有一些诈死逃窜的伤兵纠集在一起,在我们凯旋途中设下埋伏,妄图与我们同归于尽。那支箭本来是刺向我的,是殿下替我挡了这一箭,否则此刻生死未卜的人就是我了。” 原来他是为救崔致远才受伤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亦琦不好再拒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我跟你们去就是。” 萧翌的主帐外站满了人,皆是军营里的高层将军。张亦琦跟着崔致远和沈冰洁,掀开帘子走进帐内。一瞬间,龙涎香与血腥气交织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几位资历颇深的军医早已到场,高先生正神色凝重地给萧翌把脉。萧翌的随身侍卫徐福满脸焦急,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张姑娘,请。”崔致远侧身,为她让出一条路 。 张亦琦稳步走到床边,目光瞬间撞上萧翌寒潭般深邃的眸子。即便此刻他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广陵王却依旧身姿笔挺,斜靠在榻上,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周身的伤痛不过是偶然落在锦袍上的尘埃,不值一提。 他身着一件素白中衣,左侧胸壁处,一大块干涸的鲜红血迹格外刺目,显然,那便是受伤之处。张亦琦仔细查看,见箭头已被拔出,伤口也包扎妥当,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道:“伤口都处理好了,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随军的何源赶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血已经止住了,可殿下仍觉得胸口异常闷痛,而且脉象不稳。” 高先生此时已站起身来,将诊脉的位置让给张亦琦。她微微俯身,轻轻搭住萧翌的手腕,指尖刚一触上,便察觉到脉象异常——脉搏细速,紊乱无序,似乎预示着情况不容乐观 。 第14章 金针度厄(二) 张亦琦手脚麻利,伸手直接一把扯开萧翌的中衣。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整个帐篷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萧翌俊眉瞬间拧成了川字,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周身气场瞬间冷冽,仿佛能结出冰碴。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阻止。 张亦琦顾不上萧翌的反应,全神贯注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处。萧翌紧咬着牙关,强忍着剧痛,喉咙里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一旁的沈冰洁见状,平日里的清冷瞬间荡然无存,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大声吼道:“你在干嘛?到底会不会医术,没看到殿下很痛吗?”那尖锐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仿佛要将帐篷掀翻。 张亦琦猛地转过头,一脸惊异地看着沈冰洁,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沉稳冷静的沈冰洁,今日竟如此失控。要知道,沈冰洁自己受伤时,可比这痛多了,都从未这般情绪激动过。张亦琦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沈将军,我会不会医术你还不清楚吗?”那语气里满是不屑,就差没写在脸上。 张亦琦十分怀疑萧翌是内出血,外面看似已经止血,可里面受损的脏器说不定还在汩汩流血。结合受伤部位判断,很有可能连肺部也受到了损伤,导致血气胸。要是有胸片就好了,拍个片子,里面的情况便能一目了然。可现在,没有条件进行影像学检查,只能靠最原始的查体了。 张亦琦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将萧翌的中衣敞开到最大,毫无保留地暴露出他的上半身。接着,她双手稳稳扶住萧翌的双肩,俯身就要将左耳贴向他的胸口。就在快要贴近的那一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伸了出来,将她拦住。萧翌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握住张亦琦的双臂,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头生生捏碎,同时厉声喝道:“放肆!”那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十足的威严与愤怒。 “我要听你的呼吸音!”张亦琦强压着内心的愤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若不是看在崔致远的面子上,她何苦受这窝囊气! 整个帐篷里的人都被张亦琦这大胆出格的举动惊得呆若木鸡。虽说大齐风气相对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严苛的忌讳,但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张亦琦竟当着众人的面,要将耳朵贴在广陵王赤裸的上身,这般肌肤之亲,实在是惊世骇俗,让人难以接受。 倒是崔致远,尽管也被张亦琦这石破天惊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深知张亦琦的医术向来不拘一格、剑走偏锋,心里立刻就相信,张亦琦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救治伤者,并无他意。于是,他赶忙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地说道:“殿下,请相信张姑娘。” 萧翌满脸抗拒,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张亦琦见状,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本就十分抵触这样的查体方式,上辈子给病人查体时,她都是戴着厚厚的手套,更别提用耳朵直接去听了。现在没有听诊器,才出此下策。既然患者强烈拒绝,她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可谁能想到,崔致远的一句话,竟如同有魔力一般,让钳制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缓缓松了下去。张亦琦不由得看向崔致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无奈。 “张姑娘,请。”崔致远又轻声说道,眼神里满是信任与鼓励。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将耳朵贴向萧翌的胸口。 萧翌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和女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窘迫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这般任人摆布。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写满了嫌弃,最后只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此刻,贴在他胸前的,不仅仅是张亦琦的耳朵,还有她那柔软的面颊。 第21章 张亦琦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萧翌胸口,左右两边对称着细听。果不其然,左侧呼吸音明显微弱许多,她心中一沉,十有八九是血气胸导致肺部被压缩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胸腔里的血和气抽出来。 她直起身,出于爱伤意识,动作轻柔地帮萧翌把衣服重新穿好。随后,她神色凝重,向众人解释道:“以殿下现在的伤情,我需要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不过这种方法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试过,所以实在不能保证一定能医好殿下。” “那你医好那个人了吗?”沈冰洁心急如焚,连珠炮似的问道,眼中满是焦虑与急切。 “医好了,他就在医所里。”张亦琦语气笃定,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 “那还等什么,赶紧治啊!”徐福也在一旁焦急地催促,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急切。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她深知责任重大,觉得还是有必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将责任划分清楚:“同样的方法治疗相似的病情,效果却可能天差地别,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病情看似相似,实则不尽相同,所以治疗效果也会有所差异;其二,生死有命,阎王叫人三更死,从不留人到五更,能不能治好,有时候真得看命。” “你!”沈冰洁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被张亦琦最后一句话彻底激怒,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忽然“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就要朝张亦琦刺去。千钧一发之际,崔致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抬手用力将沈冰洁的剑挡了下去,他面色阴沉,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沈冰洁,请你出帐!” 张亦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心中暗自叫苦,心想这个沈将军不会是个医闹吧。她深吸一口气,强镇定心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她不慌不忙地从医药箱里取出之前用猪牛羊动脉精心制作的无菌引流管。这管子可是她经过反复泡酒和蒸汽灭菌处理的,除了芽孢难以完全杀灭,其他能做到的无菌措施,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接着,她铺上无菌洞巾,动作娴熟地就着萧翌之前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管子送了进去。确定好管子长度后,她转头看向崔致远,语气诚恳地说道:“崔将军,需要你帮忙。” “我能做什么?”崔致远毫不犹豫地问道,眼神里满是信任与支持。 张亦琦有条不紊地说道:“你把管子的这头含在嘴里,待我把中间夹闭管子的木夹打开,你就开始慢慢吸气,把广陵王体内的血和气吸出来,一定要慢一些,防止肺快速复张。” “好。”崔致远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张亦琦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她自己才不会亲自去吸呢! 与崔致远配合默契,她缓缓松开木夹。崔致远按照她的指示,开始缓慢吸气。不一会儿,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管子缓缓流了出来。崔致远吸了好几口血,忍不住吐了出来。紧接着,张亦琦敏锐地观察到管子里液体的颜色又有了一些变化,她心中一紧,大概是萧翌的肺部在扩张,之前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她全神贯注,迅速找到了平衡点,立刻夹闭了木夹。 “崔将军,辛苦了,你快去漱口吧。”张亦琦感激地说道。 随后,张亦琦动作麻利地将萧翌的伤口重新包扎好。见萧翌现在的体位不利于恢复,她又赶忙叫来徐福,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萧翌半靠起来。 萧翌目光复杂地看了张亦琦一眼,此时她已经走到高先生身边,认真地商量用药的事项,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自己一眼。 “殿下,现下感觉怎样?”徐福满脸关切,急切地问道。 萧翌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松快多了。”确实,之前他左侧胸部又胀又闷,那种濒死感让他几乎窒息,现在他终于又能畅快地呼吸了。他忍不住又抬眼看了看张亦琦,这个女子,医术奇特诡异,却有着惊人的疗效。之前就听高先生对她多有夸赞,如今自己亲身经历,才真切地感受到,她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崔致远漱口回来,沈冰洁也匆匆冲进帐里。看到萧翌此刻已半靠在榻上,面色也有了些许血色,她立刻明白,这位张军医成功地救回了他。 张亦琦跟着高先生认真学完开方之后,又默默把方子抄写了一份,准备晚上回去好好研究一番,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走到榻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地问道:“殿下现在是否感觉好些了?” 萧翌紧紧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好。晚上还是要注意有没有胸闷的情况再次出现,另外最重要的是,关注尿量。”张亦琦面无表情地交代着注意事项,声音清晰而沉稳。 然而,这句“尿量”一出口,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把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萧翌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心中纵使有万般怒火,此刻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心中暗自感慨,这个女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徐福也对张亦琦的话极为不满,他满脸涨得通红,不明白张亦琦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出这种话,而且还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他强压着怒火,质问道:“张姑娘,你这是何意?” 张亦琦顿时满脸黑线,心中无语至极,不是说齐朝风气开放吗?怎么一个“尿”字就把他们羞成这个样子。 她决定以科学的态度,好好给众人科普一下:“是这样,我们人体的血是有限的,殿下失血过多,剩下的血液就要优先保证我们身体最重要的脏器的血液供应,比如心脏和大脑,所以你看殿下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清醒的。那么剩下的脏器,血供就会不足,尤其是肾,肾是需要非常多血液的器官。之所以要关注尿量,就是关注肾的血液灌注,尿不多,说明肾的血液灌注不足,那肾就有可能会坏掉。广陵王殿下不知道是否已经娶妻生子,但殿下年纪轻轻就把肾弄坏了,不太好吧。” 张亦琦一番连珠炮似的科普,直把在场所有人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由红转青,恰似被霜打的茄子。萧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终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出去!”那声音低沉压抑,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羞恼与愠怒。 “是!”张亦琦如获大赦,任务既已完成,也不想多做停留,忙背上药箱,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不可!”崔致远见状,急忙快步跟出帐外,高声喊道,“张姑娘留步!” 张亦琦脚步一顿,满脸疑惑地转过身,问道:“崔将军,还有事?” 崔致远神色诚恳,先是对着张亦琦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以表感激之情,随后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张亦琦抬眸,眼中满是探究。 崔致远目光恳切,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恳请张姑娘晚上留宿于殿下帐中。万一殿下伤情反复,姑娘来回奔波,恐耽误病情。” 张亦琦一听,心里暗自叫苦,这不就是要她值班嘛!上辈子,她最头疼、最讨厌的就是值班了! “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刚刚是被他赶出来的。”张亦琦苦笑着,指了指身后的营帐,无奈地说道。 崔致远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语气带着几分劝慰:“我知道姑娘的本意是想解释殿下的病情。姑娘虽未出阁,但身为医者,许多事情虽于常人而言难以启齿,可于姑娘而言,皆是医中道理。是我们心思狭隘,不如姑娘这般清澈豁达,才做出如此失态的反应,实在是不应该,还请姑娘不要计较。” 张亦琦听着崔致远这番通情达理的话,心里暖烘烘的,感动极了。来到这个时代后,崔致远是她遇到的最讲道理的人,没有之一。她眼眶微微泛红,重重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了,崔将军。” “多谢。”崔致远长舒一口气,眼中满是感激。 张亦琦跟着崔致远再次回到帐中,此时徐福正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萧翌喝药。张亦琦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沈冰洁,她神色关切,几次欲对萧翌伸出手,却又犹豫着放了下去,眼神里满是担忧与关切。萧翌抬眸,看了一眼去而复返的张亦琦,双唇紧闭,并未言语。 崔致远快步走到榻边,恭敬地解释道:“殿下,今晚张姑娘留在帐中值守。有她在,才能保殿下安全。” 萧翌右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掉剩余的药水,神色淡漠,语气淡淡地说道:“本王无事。她不必留在这里。” “殿下,不可。”崔致远语气坚定,再次劝道,“还有管子尚在殿下体内,只有她在,才能叫人放心。” 萧翌低头看了一眼留在自己左侧伤口处的管子,沉默片刻,终是妥协:“罢了,就按你说的吧。” 终于得到了萧翌的首肯,崔致远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转头吩咐道:“徐福,你叫人在帐中架一张床,好让张姑娘晚上休息用,这几日我们轮番值守。” 第22章 “是!”徐福领命而去,动作麻利。 很快,帐子的角落里便多了一张小塌,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看上去十分柔软舒适。张亦琦躺上去,只觉浑身被暖意包裹,昏昏欲睡之时,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好好研习今日高先生开的方子。于是,她拜托侍卫,将自己留在厨营的医书取了过来。此时,萧翌已经入睡,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崔致远、徐福等人都退到了帐外守候。帐外,北风呼啸,卷起旌旗烈烈作响。沈冰洁手持长剑,身姿挺拔地立在十丈外的瞭望台上,目光紧锁着军帐,看着那烛火明明灭灭,将两道剪影揉碎在这漫漫寒夜之中 。 第15章 金针度厄(三) 夜幕深沉,帐内烛火摇曳,张亦琦蜷缩在临时支起的竹榻上,鼻尖几乎要贴到泛黄的《金匮要略》上,就着昏暗的光线,逐字逐句地研读着高先生开的方子。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扭曲、揉碎在帐幔上,与静谧的夜色融为一体。一旁的青铜灯树燃着三两点幽光,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榻上,为沉睡中的萧翌侧脸镀上一层朦胧的琥珀色光晕。即使陷入昏迷,他依旧保持着端正的仰卧姿态,眉眼间的英气与与生俱来的矜贵丝毫不减,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华贵玉雕。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萧翌被下腹部的胀意唤醒。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不远处案边,一个姑娘正沉浸在烛火下专注翻阅书籍的身影。她仿佛已完全沉浸在书海之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萧翌见过的佳丽如云,眼前的女子单论容貌,确实算不上倾国倾城、容色出挑。可此刻,她周身散发的那股浓郁的书卷气,竟莫名吸引着他,让他一时挪不开眼睛。回想起白日里她伏在自己怀中,侧耳倾听心跳的场景,萦绕在鼻尖的并非脂粉香,而是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书墨清香,莫名有种别样的回味。 “这方子里的白蔹用量……”张亦琦低头思索良久,才抬起头伸手揉了揉早已僵硬的肩颈,恰在此时,撞进一双寒星般深邃锐利的眸子。原来是萧翌不知何时已然苏醒,正斜靠在榻上静静地瞧着她,即便被发现,也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那眼神即便卧于榻上,依旧透着与生俱来的霸道。张亦琦也丝毫没有寻常姑娘家被男子这般直视时的娇羞,神色淡定地放下手中的笔,稳步走到榻边,轻声问道:“殿下醒了?还觉得胸闷吗?” 帐外的侍卫听到声响,立刻撩开帐帘快步走进来。徐福的步子最快,崔致远紧跟其后,就连沈冰洁也一同进来了。 “不闷了,张军医妙手回春,已经好很多了。”萧翌面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声音也平稳了些。 张亦琦心里暗自欣喜,说起来,她来军营也有段时日了,平日里大家都唤她张姑娘,这位高高在上的广陵王,还是第一个称她“军医”的人。 于是,她自然地切换到医生的口吻,接着问道:“殿下今日到现在还未曾排尿,夜间又饮用了利尿的药物,现下可有尿意?” 萧翌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强忍着想要掐死张亦琦的冲动,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吧!不需要在帐外守着。” “殿下!”徐福满脸焦急,想要劝阻。 “出去!这是命令!”萧翌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得到指令,张亦琦第一个脚底抹油溜了出去。崔致远也赶忙跟在后面。沈冰洁和徐福仍有些不放心,可刚走到帐帘处,就听到萧翌悠悠开口:“张军医留下。” 张亦琦心中暗自叫苦,无奈只能认命地走回榻边,面露难色道:“殿下,这不太方便吧。”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你不是医者吗?医者还会在乎这些?” 张亦琦心中一凛,他说得没错。上辈子在医院时,她也经常给男病人导尿,因为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病人由护士导尿,男病人则无论男女护士都不负责,而是由医生操作,不论男女医生。可这里哪有导尿包啊?难不成他想……不行,自己是医生,又不是保姆! 于是,她义正言辞地拒绝道:“殿下,您也说了,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但我可没卖身给您,不干这些伺候人的活儿。” “想伺候本王?”萧翌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想得美!” “是嘛!”张亦琦倒没被这话激怒,“那我就先出去了!” “过来!”这次,萧翌的声音里已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亦琦心中虽强烈不满,但也清楚,他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出身天潢贵胄,权势滔天,而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在这个等级森严、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时代,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谓过刚易折,还是得能屈能伸才能活下去。这般想着,她只好认命地再次走到榻边。 萧翌玩味地看着她满脸不情愿地走近,朝她伸出一只手,吩咐道:“扶我起来。” “你要站起来肯定会头晕的。”张亦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搀扶。 萧翌却避开她的手,直接重重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完全把她当成了拐杖,说道:“所以我才叫你过来。” 张亦琦身形单薄,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萧翌已至弱冠之年,平日里又勤加习武,身材高大健硕。这一个重力压下来,张亦琦险些支撑不住,忍不住抱怨道:“殿下就不能在床上自己解决吗?” 萧翌被她这话气得笑出声来:“你当我是什么人!” “行行行,您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张亦琦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当起了人肉拐杖,心里默默吐槽,这人可真矫情,看样子矫情的人从古至今都是一脉相承。上辈子在医院时,她也碰到过一些需要绝对卧床的病人,偏不听医嘱,非得下床自己去卫生间解决个人问题,结果有的人问题还没解决完,就倒在了卫生间。 张亦琦环顾四周,疑惑道:“这帐里也没有恭桶啊?” 萧翌揉了揉眉心,一脸嫌弃道:“恭桶不应该在恭房吗?”他素来极为爱洁,即便在外行军,也容不得恭桶这种秽物出现在自己日常起居的营帐里。 “那你……”张亦琦再次无奈,“你这么折腾,肺里的伤口要是又裂开可就麻烦了!” 萧翌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不是有你吗?阎王叫我三更死,你不是把我留到了五更。” 张亦琦在心里直骂,这人真的是不可理喻 。 恭房位于军帐西侧,夜风裹挟着青蒿的气味,扑面而来。刚到恭房门口,萧翌突然停下脚步,冷声道:“退后十步。”张亦琦瞧着他那虚弱的身子缓缓走进帐内,心里忍不住嘀咕,要是他一会儿倒在里面,自己可绝对不会进去扶他。 没过多久,萧翌便走了出来,巡防的士兵眼疾手快,立刻端来水让他净手。萧翌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十步的距离,直直地看向张亦琦,眼神里意味深长。张亦琦假装没看懂,故意别过头去。可萧翌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她,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张亦琦最终还是没扛住,只能认命地走过去,再度充当起广陵王殿下的人肉拐杖。好不容易将他扶回榻边,张亦琦开口问道:“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无事。”萧翌神色淡淡,“你也早些歇着吧。” “你刚刚尿量多吗?”张亦琦追问道。 萧翌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情绪反问:“这你也要知道?” “当然。”张亦琦顿了顿,又道,“如果把恭桶平均分为四成,尿量大概有几成?” 萧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成半。” 张亦琦暗自思忖,这个尿量还算可以。 她伸手给萧翌搭脉,脉象虽偏快,但还算平稳。只是她仍担心会出现迟发性出血的状况,便说道:“我再等等。”随后回到案边,继续研读医书。萧翌半靠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张亦琦看了一会儿书,渐渐感到疲惫,临睡前,她没忘记再给萧翌把一次脉,脉象依旧平稳,这才回到角落的小床上,和衣睡下。 晨光悄然穿透牛皮帐幕的瞬间,张亦琦猛地睁开眼睛。此时天光尚未大亮,帐中弥漫着靛青色的暗影。她盯着头顶陌生的牛皮纹路,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正睡在广陵王的主帐里。萧翌还保持着昨夜倚榻而眠的姿势,玄色织金蟒纹袍服在晨曦中泛着幽幽的光。张亦琦轻手轻脚地挪到榻边,正准备探他的腕脉,突然寒芒一闪,一道冷铁贴着她的颈侧划过,削断了几缕青丝,剑锋上散发着霜雪般的凛冽杀气。一把冰冷的长剑就这样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让她产生一种大难临头、命不久矣的感觉。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连吞咽口水时,都能感受到剑刃的微微颤动。榻上的萧翌缓缓睁眼,凤眸中还凝聚着尚未消散的戾气,待看清是她后,剑尖懒洋洋地一挑,竟将她鬓边的珠花挑落在地。 张亦琦僵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萧翌伸手喝道,“不是要替我把脉吗?” 第23章 张亦琦警惕地看向他,气愤道:“你都要杀我了,我还替你把脉?!” 萧翌转头看向她,解释道:“方才是我看错了,与你无关。你继续吧。” 张亦琦哪还敢继续,说道:“把脉是为了观察殿下病情变化,刚刚可见殿下恢复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我了,我走了。”丢下这句话,她便冲出了帐外。 “张姑娘!”刚出帐,就迎面碰上快步走来的崔致远。崔致远见张亦琦脸色不对,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殿下……?” “放心,他好着呢。”张亦琦满心郁闷,“他死不了,都有力气杀我了。” “杀你?”崔致远一脸疑惑。张亦琦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致远沉默片刻,说道:“殿下不是要杀你,这是殿下多年来的生活习惯所致。” “什么叫多年来的生活习惯所致?”张亦琦满脸不信,“他不是权势滔天的广陵王么?难道他经常被人刺杀?” “他是,但他同时也是皇家的人。”崔致远似乎不想再多说。 张亦琦信任崔致远,可对萧翌仍心存疑虑。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来到这里,不过是个普通小老百姓,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过江之鲫,微不足道。所以她决定这一世要按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下去,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更何况上次差点被萧翌射死的阴影还在,一想到这儿,她更不想回去了。崔致远看出了她的抵触情绪,接着说道:“张姑娘,殿下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你还不够了解他。我与他一起长大,他义薄云天,不然这次也不会为了救我受这么重的伤。”说罢,他再次向张亦琦行了一大礼,“请姑娘三思。” 亦琦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忧虑的男子,心里清楚他是个好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崔致远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人。在荒野中,是他把受伤的自己扛上马车;在他的帮助下,自己才顺利来到玉门关;甚至在自己万念俱灰的时候,也是他来看望、陪伴自己,还陪自己逛街,始终对自己以礼相待,真的是无可挑剔。好到让张亦琦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果然,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一个对自己道德要求极高的人,对别人也同样如此,这不就是对她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吗?可她还无法拒绝,只能乖乖就范。张亦琦只觉得胸骨处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无奈地说道:“那我回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多谢!”崔致远连忙道谢 。 第16章 金针度厄(四) 张亦琦返回厨营时,王妈妈早已在那儿忙碌开了。一瞧见张亦琦,王妈妈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急切问道:“广陵王殿下怎么样啦?”看来,广陵王受伤的消息在军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张亦琦一边洗漱,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已经稳定下来了。”洗漱完毕,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再次朝着萧翌的主帐走去。 主帐内,萧翌照旧靠在榻上,双眼微闭,似在假寐。崔致远和徐福静静地站在一旁。张亦琦心里老大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给萧翌把脉。萧翌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张亦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对崔致远和徐福说道:“无碍。”回想起不久前她被自己吓得惊慌失措的模样,萧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了些许。 崔致远长舒一口气,接着问道:“那今天是否需要再次把淤血吸出来?” “今天先不用,等他肺里的伤口再愈合愈合。”张亦琦回答道。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侍卫的通报声:“高先生到!”随后,侍卫领着高先生走了进来。高先生进门后,自然先是为萧翌诊脉。 诊完脉,高先生轻抚胡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赞叹道:“老夫也不得不佩服张姑娘的医术啊。若不是昨日张姑娘及时赶到,老夫恐怕也无力回天呐。” 张亦琦原本郁闷了一早上的心情,听到高先生这番认可,瞬间又雀跃起来,嘴角上扬,笑着问道:“那先生,今日殿下的药方需要更换吗?” 高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只需再增加一味药。” “是扶正的药吗?”张亦琦疑惑地追问。 “正是。”高先生肯定道。 果然如此。张亦琦昨晚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如今听高先生这么一说,心中又涌起更多疑惑。此刻也顾不上旁人还在,她急忙快步跟上高先生,虚心请教,恳请他答疑解惑 。 尽管萧翌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可毕竟身受重伤,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张亦琦留在他的营帐中,密切关注病情变化。没了其他杂事,她反倒一下子闲了下来。在这期间,她发现整个军营里,真正全心全意关心萧翌生死的,只有三个人——徐福、崔致远和沈冰洁。倒不是说其他人毫不关心,比如高先生也很关切,但这份关切里夹杂着诸多复杂的社会因素。真要是萧翌有个三长两短,徐福、崔致远和沈冰洁定会痛不欲生,而其他人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向上级交代。徐福作为萧翌的随身侍卫,这份忠心不难理解;崔致远与萧翌的情谊自不必多言;可沈冰洁不过是萧翌帐下的一名将军,她表现出的激动程度却远超他人,这让张亦琦感到十分奇怪。正想着,沈冰洁突然急匆匆地冲进帐内,见帐中一片安静,便低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殿下无事,只是睡着了。”徐福轻声回答。 听到这话,沈冰洁松了口气。她看向一旁案边正专心翻阅书籍的张亦琦,轻轻走过去,真诚地说道:“张军医,多谢你救了殿下。” 张亦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一身戎装的女将军。说起来,她们不算熟悉,却也不算陌生,毕竟张亦琦已经为她治过好几次伤了,可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她发自肺腑的道谢。想到这儿,张亦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促狭,嘴角上扬,笑着说:“不用客气。” 随着暮色顺着牛皮帐顶的褶皱缓缓漫入,此时已至初冬时节。萧翌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后,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于是,这些时日张亦琦用来学习的书案,就被广陵王殿下“强行征用”了。张亦琦心里虽满是不满,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赌气道:“我看这几日殿下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用每天都守在这儿了。” 萧翌斜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体内的管子还没拔除。” 张亦琦轻哼一声,说道:“拔管子还不简单?我现在就能给你拔了。” 萧翌挑起眉,反问:“张军医行医都这么随意吗?” 张亦琦本想解释他的管子确实可以拔除了,早一天晚一天并无大碍,但转念一想,这么解释不就掉进自证陷阱了吗?何况一旦被怀疑,罪名便已成立。这么想着,她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说道:“没错,就是这么随意。不过,这也不妨碍我把殿下的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不是吗?” 萧翌的瑞凤眼里渐渐涌起笑意,可面色依旧平静,说道:“不过是抢了你书桌,不至于这么赌气吧。”这几日萧翌虽大部分时间昏睡,但对身边发生的事并非毫无知觉。张亦琦每日都留在他帐中,为他把脉、检查伤口、观察伤情变化,除此之外,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张书案后度过。他看得出,她是个极其热爱读书的人,求知若渴,不知疲倦。 听他这么说,张亦琦微微一怔。这确实是他的营帐,书案本就属于他,如今他能下床活动,要用书案再正常不过。道理她都懂,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况且她已经连续不间断值班大半个月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的职业都不受劳动法保护,但自己总得心疼自己。再加上萧翌如今身体已度过危险期,种种因素坚定了她要给自己放假的决心。于是,她认真地说:“不是赌气,殿下,真的可以拔管了,管子长期留在体内不太好。”毕竟存在感染风险,这管子是她自制的高温灭菌管,没有经过高压处理,能否达到理想的灭菌状态,她实在无法保证。 萧翌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兵书,说道:“那就今天拔吧。” “好。”张亦琦立刻着手准备。正巧这时,崔致远和沈冰洁走了进来,他们俩可是每天必到 。 崔致远率先走进营帐,来到书案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殿下,这是今日从京中传来的陛下圣谕。” 萧翌伸手接过,打开细细读了片刻,不禁皱起眉头,质问道:“究竟是谁多嘴,把我受伤的消息传给皇兄和祖母的?” 崔致远沉默不语,没有回应他的疑问。过了一会儿,崔致远接着禀报道:“陛下传旨,李太医、林太医、刘太医还有谢太医都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由陆珩护送。” 萧翌放下手中的信,冷哼一声,说道:“我今日都要拔管子了,叫这么多太医来做什么?只怕他们到的时候,我身上的疤都没了。” 第24章 沈冰洁满脸担忧,转向张亦琦问道:“今日就要拔管了吗?殿下的伤已经好了吗?” “伤自然还需慢慢调养。”张亦琦神色平静,耐心解释道,“那日殿下是血气胸,压迫到了心肺,导致呼吸困难。留根管子把积血和气体引出来是最有效的办法。现在殿下呼吸顺畅,脉象稳定,说明里面已经没有积血了,再留着管子也没意义。而且管子留在体内的时间够长了,容易让外邪侵入,早点拔掉比较好。更何况,这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就要来了,有他们为殿下悉心调理,殿下肯定能恢复得更好。” 说话间,张亦琦已经利落地准备好了拔管所需的东西。见萧翌还坐在书案后面若有所思,便开口说道:“殿下,请您现在去床上躺着,把衣服全脱了吧!”此言一出,萧翌、崔致远和沈冰洁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 这突如其来的目光聚焦,让张亦琦不禁一愣,疑惑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张亦琦说这话时太过自然,以至于崔致远反应过来后,心里竟有些惭愧。沈冰洁的内心则是五味杂陈,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嫉妒。但她也别无他法,只能转身走出帐子,避嫌去了。 萧翌心里更是烦躁不已。这几日,他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占尽了便宜”,几乎可以说是同食同宿。且不说在军营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留宿在他的营帐,就算是在京城晋安的广陵王府,也从未有女子踏入过他的房间。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子,第一天就解开他的衣襟,趴在他怀中听呼吸,如此亲密的肌肤接触,还当众提及尿量、肾萎这些难以启齿的词汇。如今又直白地命令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还不能不听从。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倒像是被一个小女子调戏了一番,胸中淤积着一口浊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他正独自生着闷气,突然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鼻尖传来一阵酒香。原来是张亦琦已经在用白酒给伤口周围擦拭消毒了。 “伤口这么大,管子一会拔出来,有个洞怎么办?”一旁的崔致远满脸担忧地问道。 “没事,这个伤口是要缝合的。”张亦琦头也不抬地回答。 崔致远既惊讶又好奇,追问道:“怎么缝合?” 张亦琦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就是拿缝衣服的针线缝啊。” 萧翌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说道:“你再说一遍?” “殿下放心,我今日缝好后,过个五六日把线拆除即可。不过缝的时候会有些疼,殿下您忍一忍哦。”说罢,在崔致远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张亦琦拿出了自制的简易木质持针器和镊子,以及改造过的弯针。她手法熟练地穿线,然后开始缝合伤口,动作一气呵成。很快,伤口便重新包上了敷料。 萧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管子,不禁觉得自己刚刚那些别扭的心思有些好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些医术?” 张亦琦狡黠一笑,打趣道:“扁鹊附体,华佗托梦。”她拿着管子和一些医疗废物走到帐外扔掉,同时告诉帐外的沈冰洁可以进去了。 收拾完毕、洗净双手后,张亦琦笑着说:“好啦,从今日开始我就可以回去啦。”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 “慢着。”萧翌突然叫住了她,“张姑娘。 ” 第17章 玉隐双澜(一) “何事?”张亦琦看着正在穿衣服的萧翌,又转头看向崔致远,只见他同样一脸疑惑,她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隐隐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萧翌动作优雅,慢条斯理地系上最后一枚盘龙玉扣,玄色蟒纹广袖轻轻扫过案几上散落的银针。他踱步至紫檀雕螭纹案后,悠然落座,玉冠博带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冷冽的光。“姑娘云英未嫁,半月来与本王同寝而居——”他故意将尾音拖长,指尖轻轻叩击着青玉镇纸,似笑非笑地说道,“这般舍身相救的恩情,本王自当……好生报答,说说看,你要什么?” 这话一出口,张亦琦只觉后颈瞬间泛起细密的寒意,脑海中立刻蹦出一个念头:这个广陵王绝对不怀好意。她用余光瞥见崔致远暗暗攥紧了腰间佩剑,沈冰洁手中的药盏里,茶水正漾开一圈圈慌乱的涟漪。而那位向来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广陵王,此刻凤眸微眯,唇角微微勾起,活脱脱像一只正在逗弄猎物的雪豹。 张亦琦心一横,鼓起勇气开口道:“殿下是因为我对你的救命之恩,要对我负责任?” 听她特意着重强调了“救命之恩”这几个字,萧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轻佻地反问:“你想本王怎么负责任?” 张亦琦再次确认,目光紧紧盯着萧翌:“殿下当真要负责?说到做到?”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便是。” “好,我就当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便请殿下——”张亦琦忽然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在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中,脆生生地说道,“执鸿雁为聘,备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娶我过府做正头广陵王妃。” “哐当”一声,沈冰洁手一抖,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药碗。崔致远剑穗上的明珠撞在案角,瞬间碎成齑粉。而萧翌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紧捏着青玉镇纸,裂纹悄然爬上了螭龙纹路。 “好个挟恩图报。”萧翌怒极反笑,眼底仿佛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冷冷地说道,“区区铁匠之女,也敢肖想做本王的王妃。” 张亦琦心里暗暗得意,心想对付不要脸的人,就得比他更不要脸。她脑子飞速运转,说道:“本来是想都不敢想的,只是刚刚殿下提出来了,我便快速想到了。怎么,殿下做不到?” 不等萧翌开口,张亦琦立刻先发制人:“做不到也没关系,我自知我身份低微,父亲不过是一个铁匠,母亲是一介农妇,如此家境,怎敢奢望成为广陵王妃呢?殿下当我是戏折子里攀高枝的蠢货么?如此说来,殿下不如另外想办法补偿我。” “什么办法?”萧翌也很好奇,这个张亦琦又会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想做他的王妃,她还真是敢想。 张亦琦莞尔一笑,眉飞色舞地说道:“如我这等小老百姓生活在世间,无非是衣食住行,这些可都离不开银子。倘若我是清高之人,自然不屑于金银财富,可太巧了,我正好是一个俗气至极、市侩又重利的人,不如殿下拿金银财宝来补偿我。” 原来是要钱,萧翌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俊眉轻挑,问道:“那你觉得本王的命值多少钱?” 完美,张亦琦终于等到了她最想回答的问题,立刻说道:“殿下天皇贵胄,皇室血脉何其珍贵,您的命自然是无价之宝。” 萧翌眼睛微眯,张亦琦继续说道:“我知道如意钱庄里有一种行令,拿它去取钱,取之不尽,没有上限,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殿下您尊贵的命!” 听完张亦琦七拐八弯的要求,萧翌这才明白自己居然被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反将了一军。他一开始确实不怀好意,想让张亦琦难堪一下,毕竟自己也被她弄得挺难堪,还没法反抗。只是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不仅没为难到她,反而被她坑了。这个行令看来是不得不给了,行令事小,可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是不痛快。 “殿下?”张亦琦见他没反应,又提醒了一句,“您看如何?” “哼。”萧翌冷笑一声,喊道,“徐福。” 徐福很快就把行令拿给了张亦琦,张亦琦喜上眉梢,毫不掩饰自己见钱眼开的模样,眉飞色舞地说道:“多谢殿下,祝您早日康复,再见!” 说完这句话,张亦琦一刻都不想在萧翌的主帐内停留,开开心心地回她的厨营了。 留下帐里的几个人默不作声,还是徐福第一个表达不满:“怎么这个张亦琦医术确实高超,却如此贪财?” 萧翌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后,哂笑道:“怎么,难道医术高超的人就不配衣食住行了?要钱倒也是真性情,总比那些虚伪的人要实诚多了。” 崔致远和沈冰洁并肩走出帐外,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明媚的日光上,各怀心事,脚步沉重。 从最初的紧张,到震惊,再到最后的如释重负,崔致远的情绪被萧翌和张亦琦的对话牵着走,跌宕起伏。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萧翌,相识近二十年,崔致远深知萧翌向来对女色极为淡漠。他允许张亦琦近身,不过是为了疗伤。这段时间,张亦琦留宿萧翌帐中,军中众人皆知,可她始终是以军医的身份。医者无分男女,正因如此,两人之间本不该牵扯出“负责”这等话题。 沈冰洁的脸色白得如同纸一般,满心困惑,忍不住发问:“崔致远,你可知殿下是何意?” 第25章 “不知。”崔致远苦笑着摇头,“大概也是为了张姑娘的清誉考虑吧。” 沈冰洁紧追不舍:“如果张姑娘今日提出的不是正妃,而是侧妃,甚至是侍妾,殿下会答应吗?” 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崔致远脑海中浮现出张亦琦索要行令时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语气笃定:“没有如果,她没有提。” 与此同时,张亦琦正满心欢喜地往厨营赶。还没进营,蒸腾的雾气裹挟着羊肉汤的膻香便扑面而来。她哼着跑调的小曲,一把掀开草帘,恰好看见王妈妈从陶瓮里捞出一根带血的羊腿骨。这场战役,大齐大获全胜,最后几乎是把吐蕃人打得落花流水。只是,全面前锋营的将士伤亡惨重。萧翌虽平日里高冷,却是个难得的好将领,身体刚一恢复,便下令用牛羊肉犒赏将士。王妈妈本也能吃到肉,可肉到嘴边,还是舍不得,只留下骨头熬汤解馋,把肉全分给了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 “哟,咱们的女华佗回来啦?”王妈妈手起刀落,将剔骨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刀刃震起几点碎肉沫,“铁锅沸腾的汤汁咕嘟作响,映着张亦琦突然凑近的笑脸。 张亦琦心情好到了极点,上辈子没能实现的财富自由,竟在这一千年之前实现了。一想到这辈子有花不完的钱,她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向她张开怀抱,果真是老天让她重活一次,定要好好享受这珍贵的生命。 “王妈妈我来帮你。”张亦琦迫不及待地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王妈妈瞅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殿下好了?” “嗯,都可以上山打老虎了。”张亦琦笑着接过王妈妈手里的菜刀,利落地帮忙切菜。 “丫头。”王妈妈突然凑过来,好奇地问,“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殿下赏你几吊钱?够买城东李寡妇家的胭脂不?” 一提到这个,张亦琦笑得眉眼弯弯,像月牙一样:“够把整条朱雀街的胭脂铺子买下来呢!” 吃过午饭,张亦琦便前往医所。大战过后,医所里挤满了伤兵,何源和其他军医忙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何长生和杜环两个打下手的,也是一刻都不得闲。正午的阳光穿过医所那漏风的窗棂,将腐肉与药渣混合的浊气晒得愈发刺鼻。张亦琦蹲在草席间给一个少年兵换药时,发现他溃烂的伤口里还嵌着半片指甲盖大的碎甲——那分明是半月前大战时,穿透锁子甲的箭簇残片。 “取镊子来。”她转头对杜环喊道,却发现小药童正用沾着脓血的布条给下一个伤员包扎。远处,何源军医的吼声混着苍蝇的嗡嗡声传来:“止血粉没了!拿草木灰顶上!” 张亦琦猛地想起,前日给萧翌换药用的可是西域进贡的雪蚕丝帕。 这些为大齐出生入死的将士,疗伤环境与医疗物资和萧翌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他们的伤势并不比萧翌轻。社会的阶级分层竟是如此残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张亦琦不禁感叹。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波澜,立刻投身到对伤兵的救治中。她和这些将士一样,都是时代的“炮灰”,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何长生和杜环见张亦琦来了,也赶忙凑过来帮忙。这些日子,他们听闻了张亦琦如何力挽狂澜,将重伤的广陵王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的张亦琦,在他们心中如同华佗在世,是神一般的存在。 张亦琦雷厉风行,一进医所就埋头干活。她一边诊治伤兵,一边给杜环和何长生传授诊治要点,还反复强调清洁的重要性。这个时代,人们对“感染”毫无概念,大多数外伤士兵,血止住后,最终却死于感染。虽说当下技术达不到无菌条件,但做到极致的清洁,也是减轻伤口感染的关键。 在医所忙碌了五六天,张亦琦终于把伤兵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揣上如意钱庄的行令,带着杜环和何长生上街。三人一路从街头吃到街尾,买了点心小吃、医书杂文,还为王妈妈买了布匹,给田大叔捎了好酒和烧鸡。张亦琦更是精心挑选了一块上好的玉佩,准备送给重要的人。疯玩了大半天,张亦琦回到军营,累得瘫倒在地。送完礼物,她一头栽倒在稻草堆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不知沉睡了多久,张亦琦在梦里奋力扒开滚烫的黄沙,恍惚间,只觉有一抹冰凉之物悄然贴上脖颈。原来是萧翌手持剑鞘,轻轻挑开了蒙在她脸上的医书。 青铜剑穗上的流苏悠悠扫过她的鼻尖,那上头裹挟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相互交织的独特味道。王妈妈战战兢兢,低头站在五步开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筛糠。接近夕时的阳光肆意倾洒,将广陵王锦绣蟒袍上的纹路清晰地投射在地面,金线绣就的螭龙张牙舞爪,正巧盘踞在张亦琦酣睡的侧脸之上。 “殿下恕罪!这丫头昨日……”王妈妈带着哭腔的告饶声,被萧翌抬手硬生生止住。 “不必了!”萧翌满脸嫌弃地瞧着在稻草堆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张亦琦,只觉一阵头疼。他伤口缝合已然第六天,按照张亦琦之前的叮嘱,正是拆线的日子。可她倒好,像是全然忘却还有他这么一个病人。清晨,他派徐福去唤她,才知她告假进城游玩了。苦等大半日,仍不见她踪影,他一咬牙,索性亲自来到她居住的厨营。好家伙,她早已回来,却睡得这般香甜。 王妈妈心里门儿清,广陵王身份何等尊贵。她打死也想不到,这高高在上的王爷竟会踏入这小小的厨营,此地与他的身份简直天差地别。更要命的是,张亦琦这丫头睡得像头死猪,叫都叫不醒。要是因此得罪了贵人,她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砍的。 王妈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慌气短,冷汗直冒。她能做的,唯有不停地替张亦琦赔不是,而后又心急如焚地想叫醒张亦琦,好让她起来给广陵王赔罪。 谁能想到,张亦琦睡得太沉,怎么叫都叫不醒。而广陵王呢,似乎也不着急,像是在琢磨着怎么给她定个罪,竟不让王妈妈叫醒她。他自己则慢悠悠地走到张亦琦平时看书写字用的矮几旁,悠然落座,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几上的小物件。 这矮几不大,是田力特意给张亦琦做的。上头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她的医书、亲手写的手札。手札里详细记录着每一位伤兵的病情、用药情况以及病情变化,密密麻麻,满是心血。纸上还画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形状,其中有几样,正是他来的时候,瞧见伤兵用来辅助走路的器具,瞧模样,都是她亲手设计的。会医术,能吹笛,擅作画,还写得一手好字,不得不说,张亦琦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这些才华,与那些闺阁女儿吟诗作赋的才情截然不同,朴实无华却又极具实干精神。一个农家出身的女子,究竟是如何练就这般满身绝技的呢? 除了书本和画纸,矮几上还放着张亦琦下午买回来的东西。其中,最惹眼的当属那块缀着紫色流苏的金镶玉佩。萧翌拿起玉佩,在手中轻轻把玩,仔细端详。这分明是一块男子佩戴的玉佩,她这是要送人?究竟是送给谁呢 ? 第18章 玉隐双澜(二) 张亦琦是被渴醒的,她梦到自己走进了一个沙漠里,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沙海,找不到一丝水源。她的喉咙干渴得要冒烟,脚步虚浮,在滚烫的沙地上挣扎着,挣扎着,终于艰难地醒了过来。 朦胧间,似乎有个男人坐在她床头,身形有些熟悉又不太真切。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来人后,瞬间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居然是萧翌!” 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语气不自觉拔高,满是震惊与诧异:“广陵王殿下!” “嗯。”广陵王萧翌眼皮都没抬,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着手中她的医书,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睡够了?” “你怎么会来我这里?”张亦琦满脸疑惑,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神中满是不解。要知道,他可是尊贵无比的广陵王殿下,与这个又小又黑、弥漫着烟火气的厨房,实在是格格不入,怎么看都不应该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里。 萧翌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中的医书,抬眸看向她,神色平静,薄唇轻启,淡淡道:“本王请不来张军医,只好亲自过来请你高诊了。”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张亦琦微微前倾。 萧翌的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心中的不悦一闪而过,他强压着情绪,提醒道:“你果然忘记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六天了,该拆线了。” 原来是这样,张亦琦恍然大悟,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连声道:“好说好说,我现在就拆。”说完,她利落地起身,快步走到一旁去拿她的医药箱。 “殿下你把衣服解开?”张亦琦转过身,手里拿着工具,看向萧翌,神色坦然。 萧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俊眉高高挑起,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要在这里给本王拆线?”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第26章 张亦琦这才反应过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狭小又杂乱的厨房,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去医所?” 萧翌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忍耐,片刻后,他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三个字:“回主帐!” 就这样,张亦琦尽管心里对他狠狠翻了好几个白眼,可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起身,双手费力地提起医药箱,沉甸甸的箱子压得她手臂微微下沉 ,她不情不愿地跟在萧翌身后,朝着主帐走去。一路上,她还时不时小声嘟囔几句,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一进主帐,光线瞬间明亮起来。萧翌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加上最近一段时间高先生和张亦琦对他的悉心调理,他恢复得很快,胸部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张亦琦熟练地打开医药箱,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拆除缝线,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细致。拆完线后,她只是拿起一旁的酒,倒在棉球上,轻轻擦拭着伤口,没有再进行包扎。 “好了,殿下。”张亦琦长舒一口气,直起腰,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 萧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物,动作优雅,像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后,他微微抬眸,目光如炬,突然问道:“行令已经用了?”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怎么知道?”张亦琦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手中收拾医药箱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人看穿了秘密。 “你桌上的那块玉佩可价值不菲。”萧翌神色自若,语气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殿下果然识货,那可是我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和田玉,贵着呢,送人做礼物正好。”张亦琦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神里透着精明,边说边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试图掩盖内心的紧张。怎么回事,明明她是靠自己的医术才换来那枚行令的,怎么用起来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张亦琦有些发毛。 张亦琦此刻满心只想着逃离,每一刻的停留都让她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离此地。她低垂着眼帘,刻意避开萧翌的目光,手上收拾医药箱的动作愈发急促,心里默默念叨着:“赶紧弄完,赶紧走,一刻都不想多待。” 而萧翌呢,慵懒地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身姿闲适,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青玉扳指。案几上摊开的军报被夜风悄然掀起一角,他的视线却并未落在上面,脑海里全是张亦琦的身影。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被一个女子视作洪水猛兽的一天。 论身份,他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尊贵无比,年纪轻轻便已权势滔天。外貌上,他风流俊美,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与生俱来的书生儒雅与皇族霸气,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浑然天成。在京城,倾慕他的高门贵女如过江之鲫,那些家世稍差些的大家闺秀,甚至连表达倾慕的资格都没有。多年在刀尖舔血的日子,让他练就了一眼洞穿人心的本事。可唯独面对张亦琦,他有些失了分寸。 他回想起张亦琦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变幻莫测,犹如迷雾笼罩。有时,她眼中会闪过惊艳与欣赏,和京城里那些女子看他时的目光并无二致,这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得意;可有时,她眼神里又满是戒备与躲闪,甚至还夹杂着不耐与不屑,这又让他满心疑惑与不甘。更多时候,他发现张亦琦根本懒得看他,似乎那些书籍对她而言,远比自己这个堂堂广陵王要有吸引力得多。 想到这儿,萧翌忽然低笑出声,这笑声里三分自嘲七分玩味。他不禁暗自思忖,自己这二十载人生,何时这般费神地琢磨过一个女子的心思?往昔沙场点兵时,他金戈铁马,杀伐决断,何等威风;朝堂博弈中,他翻云覆雨,手段高明,无人能及。可如今,那些豪情壮志、权谋心计,竟都化作绕指柔,缠在了这个连正眼都不愿瞧他的小军医身上。他微微摇头,心中感慨,这世间之大,本就无奇不有,多一个像张亦琦这样特别的女子,倒也为这平淡的日子添了几分别样色彩 。 睡了酣甜一觉的张亦琦精神焕发,浑身透着勃勃生气。用过晚膳,她习惯性地前往医所巡查一番,这是她每日必做之事,美其名曰“查房”。在医所里,她耐心地为几个伤势较重的伤兵处理伤口,动作娴熟且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直到确定伤兵们的状况稳定,才放心离开。 回到厨营时,天色已晚,四周静谧,唯有点点烛火闪烁。张亦琦惊讶地发现,王妈妈还未就寝,正坐在屋内,借着昏黄的烛光,美滋滋地看着张亦琦送给她的那匹上好布料。那布料色泽柔和,质地细腻,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王妈妈的手轻轻抚过,眼神里满是喜爱,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一瞧见张亦琦走进来,王妈妈立刻放下手中布料,满脸关切,急忙问道:“怎么样,殿下没有为难你吧!”她只要一想起今天张亦琦在广陵王面前叫都叫不醒的失礼模样,就一阵后怕,在她看来,这可是能治大不敬之罪的。 张亦琦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轻声安慰道:“没有!殿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回想起与萧翌的种种过往,因着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丢了性命,张亦琦对他的第一印象实在称不上好。可相处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萧翌除了那张俊美的脸,确实还有些闪光点。其中最让她感触颇深的,便是他的“不拘小节”。在这个时代,萧翌是不折不扣的顶级权贵,军营里权力最高的掌权者,所有人见到他都得下跪行礼,以示敬畏。张亦琦平日里悄悄留意观察,发现整个军营中,可以不用给他行礼的只有两人。一位是高先生,高先生身为世外高人,又是萧翌特意请来的神医,萧翌自然不会要求他行此大礼;而另一位就是自己了。自己能免去行礼的缘由,不过是萧翌并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承蒙广陵王殿下这般大度,再加上自己还救过他一命,久而久之,张亦琦便干脆心安理得地默认自己无需向他下跪行礼了。 张亦琦又陪着王妈妈闲聊了一会儿,待王妈妈回房休息后,她才坐到案边,翻开医书,开始了今日的学习。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面庞。忽然,她的目光被一旁的温润和田玉吸引,她轻轻拿起,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这块玉是她精心挑选,准备送给崔致远的。在她心中,崔致远是个温暖和煦的人,恰似这玉一般,温润而美好,二者气质极为相称。 短暂的休憩过后,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琐与忙碌。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微光,张亦琦便早早起床,开启了新一天的劳作。她又回到了之前平静的生活节奏,先是帮着王妈妈在厨营里忙碌,洗菜、切菜、生火,每一项活计都做得井井有条;而后前往医所,悉心照顾伤兵,为他们换药、诊治,给予他们关怀与安慰。就这样,一连几天,天气晴好,可寒意却愈发浓重,不知不觉,已到了寒冬时节 。 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张亦琦裹紧领口,朝着练兵场的方向走去。还未踏入,远远便能望见站在练兵场正中央的两位将军。崔致远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威严;沈冰洁则站在一旁,神色同样肃穆,二人的气场让周遭都冷了几分。 练兵场,作为军营里至关重要的场所,向来闲人免进。可张亦琦自来到军营后,凭借着妙手回春的医术,救治了众多受伤的士兵。一来二去,她在士兵中也算混了个脸熟。守在门口的士兵一看到张军医的身影,原本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神情。待问明来意后,他们相视一笑,爽快地为她放行,还热情地说道:“张军医,快请进!” 此时,崔致远正在专心观看士兵操练,副将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军,张军医来找您。”崔致远先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迅速转身。不远处,一个身材瘦弱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她身着普通士兵的粗布衣衫,长发简单地束于脑后,未施粉黛,也无钗镮装饰,可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庞,却如同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暖阳,明媚而动人,刹那间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让他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崔致远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走到张亦琦面前。和以往无数次见面一样,他礼貌而绅士地先行见面礼,动作优雅且庄重。张亦琦见状,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欠身回礼。 “张姑娘,你找我。”崔致远笑道。 “嗯”张亦琦点点,“我要送一份礼物给你。” “什么?” 张亦琦从怀中掏出用素帕包裹的玉佩。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倒映着崔致远骤然明亮的眼眸。 张亦琦拿出那块玉佩“这可是我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到的上好的和田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你。” 第27章 崔致远接玉佩的指尖在空中悬了半寸,恰巧被檐角漏下的阳光镀了层金边。玉佩的墨玉流苏扫过他掌心旧茧,像被蝴蝶翅膀轻轻搔了下。 “张姑娘这是要送我?”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螭纹,耳后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脸上的笑容像一只偷到腥的猫。她轻迈一步,靠近崔致远,语调轻快又带着几分俏皮:“崔将军,你可帮了我大忙。从我们刚认识,一直到现在,不管碰上什么难事,你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我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心里慌得很,是你让我感受到了温暖,让我知道还有人可以依靠。这份恩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呢!”说着,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神色有些俏皮:“还有呀,上次你送我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你这份人情。想来想去,还是得挑个特别的礼物。前几天我去街上闲逛,一看到那块玉,就觉得它和你有缘。温润、内敛,就像你的为人一样。当时我就想着,一定要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而且啊,这可是我辛苦劳动,自己挣了钱买的,里面满满都是我的心意,你可一定要收下。” 听着她噼里啪啦如算盘珠子的解释,崔致远食指关节渐渐泛白。当“还人情”三个字在心头炸响时,玉佩棱角突然硌疼虎口。他猛地将玉塞回对方掌心,力度大得让流苏缠上张亦琦腕间银铃。 “崔将军?”银铃随着她抬手动作碎响,张亦琦圆睁的杏眼里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她无意识揪住他半截绯色官绦,指节蹭过平时操练时被箭矢划破的裂口。 崔致远突然握住她扯着官绦的手,掌心薄茧压住她微凉的指尖“张姑娘,你这是要还清人情之后再和我不互相欠吗?” 张亦琦没注意到他突然的情绪变化,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是啊。” 崔致远嘴角苦笑了一下,松开了手。 张亦琦看着又重新回到手中的玉,愣了一下,连忙问道“这是为何?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崔致远深吸了一口气“张姑娘,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想做的,你如此急迫的要还我人情,是打算之后都不跟我来往了吗?” “啊?”张亦琦急得跺脚踩碎自己影子,一向讲礼貌懂道理的崔致远怎么突然变得有些难以沟通起来,这都哪跟哪啊,她只是送块玉给他,怎么在他眼里就变成了绝交呢。“崔将军,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一个不懂得感恩的人,你对我好,我自然都是记在心里的,我也想通过一些东西表达出来我的心意,所以我才送了你玉,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要是不跟你来往了,直接送你黄金不就好了,你也知道我现在很有钱。” “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忽地低笑出声,“真的?” “当然!” “好。”他又从张亦琦手里拿过玉,取下自己腰间原先佩戴的,换上张亦琦送他的“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真好看。”张亦琦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弯弯的笑眼,让人看着心情也好起来。 毕竟是练兵场张亦琦没多做停留,和崔致远道别后就回去了,崔致远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回去的路上嘴角也是控制不住的上扬。 “崔致远,何事这么开怀?”这还是沈冰洁第一次见到崔致远笑得这么外放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好奇。 “无事。”崔致远笑着回答。 “你腰间的玉佩,是张姑娘刚刚送的?”沈冰洁一语道破。 崔致远只是笑,看向练兵场上训练的士兵,没有回答她。 沈冰洁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那日你那么自信张姑娘不会想做殿下的侧妃或侍妾,原来如此。” 崔致远唇角尚未敛起的笑意凝在冬阳里,练兵场卷来的风沙掠过他绯色官袍下摆,腰间玉佩的墨玉流苏正巧扫过手中的马鞭。他屈指弹去玉面上沾着的尘粒。 “沈姑娘说笑。”他屈起指节抵住鼻梁,练兵场操演的金戈声突然刺耳起来。 当“侧妃”二字混着战马嘶鸣砸过来时,崔致远掌心骤然攥住玉佩边缘,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驱逐内心的不安。 第19章 玉隐双澜(三)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砂砾,噼里啪啦地拍打着马车的青布帘。陆珩掀开帘子时,指节已被冻得泛青。远处军营辕门上的旌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陆珩和许临书一行人在午后抵达了军营。陆珩是朝中军政大臣陆国公的独子,也是萧翌的伴读,两人关系亲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许临书则是萧翌实打实的表弟,是先许皇后兄长的幼子,比萧翌和陆珩小几岁,从小就跟在他们身后,如今长大了也还是如此。 萧翌重伤的消息传到宫中,皇兄文景帝大为震惊,当即派遣陆珩带着太医院最顶尖的御医,日夜兼程奔赴玉门关为萧翌疗伤。然而,得知消息的不止文景帝,太皇太后同样心系孙儿。宫人报信时,长宁公主和许家小公子许临书正在永乐宫陪太皇太后说笑,噩耗突然传来,太皇太后当场晕厥。好在她平日里身体底子不错,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长宁公主的生母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因生产时大出血离世,幸得太皇太后怜惜,将这个孙女养在身边。长宁公主与文景帝兄弟俩感情深厚。她得知陆珩和许临书要去玉门关后,跑到文景帝面前哭闹着要一同前往。边关军营危险重重,又是苦寒之地,路途艰辛,文景帝自然不会同意。长宁公主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闺中密友、当今皇后的妹妹宋婉瑜倾诉。宋家是齐朝的武将世家,宋婉瑜是辅政大臣之首宋若甫的幼女,她自幼倾慕萧翌,情根深种。从长宁公主那里听闻萧翌受伤的消息后,宋婉瑜忧心忡忡,整日以泪洗面。两个姑娘一合计,决定悄悄跟在陆珩一行人后面,为避免被发现,只带了宋府的一个护卫罗锐。可才走了三四天,就被精明的陆珩发现了。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个是高门贵女、当今皇后的妹妹,陆珩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哪经得起长途跋涉?但萧翌性命攸关,陆珩思来想去,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能在她们的马车里垫上厚厚的被褥,依旧一路快马加鞭朝着玉门关赶路。 经过几天日夜兼程,即便躺在马车里,两位姑娘还是被颠得浑身散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不过最终还是尽快赶到了萧翌所在的军营。 银枪划破长空的声响骤然传来,许临书掀开帐帘的瞬间,正好看到萧翌挽出一个凌厉的枪花。“二哥!”许临书扑过去时,险些被枪尖扫到,“信上说你要死了!” 萧翌反手将银枪掷入兵器架,震得架上铜铃叮当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少女发间金步摇的流苏缠着枯草,原本精致的绣鞋也沾满了泥泞,不禁不满道:“难道皇兄也叫她们来了?” “当然不是。”许临书抢着回答,“陛下怎么会同意?她们是担心你,悄悄跟来的。说真的,”许临书继续喋喋不休,“长宁公主关心兄长,宋家小姐对你可是用情至深呐。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还一直担心你……” 没等许临书唠叨完,萧翌就已经走开了。陆珩也忍不住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心想如果此刻手里有块布,一定要把许临书的嘴堵上。 “承佑,你的伤怎么样?”陆珩还是十分担心,毕竟给文景帝的奏折中描述萧翌伤势严重,回天乏力。 “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好得很。”萧翌面无表情地回应。 “那不行。”陆珩一挥手,“至少得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还没等萧翌拒绝,他就已经被四位赶来的太医团团围住,轮番把脉。最终得出一致结论:广陵王脉象强健有力,身体并无大碍。 “伤处呢?”许临书大声叫嚷,“二哥的伤处也要瞧瞧!” 萧翌顿感头疼,说道:“不必了,伤处已然愈合。”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他们深知广陵王不好打交道,他既然说不看,那就肯定不会让人看。可他是陛下的胞弟,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家兄弟感情深厚,又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皇孙,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样吧。”陆珩出了个主意,“诸位先生也别着急,把那位军医叫过来,你们仔细问问不就清楚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于是徐福前往医所去请张亦琦。 徐福向张亦琦说明了缘由,此时张亦琦刚处理完医所的事务,便回到厨营住处找出之前给萧翌记录病情的手札,跟着徐福一同前往主帐 。 张亦琦刚踏入营帐,便敏锐察觉到气氛异样,里头站满了人。四位身着深绯官袍的中老年男子尤为显眼,想必就是徐福提及的太医。为首的李太医身形富态,官袍扣子都快被撑得崩开,此刻正举着银针匣,手指颤抖地指向张亦琦,惊叫道:“这这这,这是个姑娘吧?”他袖口金线绣就的鹤纹,随着抖动的手臂乱颤,活脱脱像一只炸毛的禽鸟。 第28章 营帐左侧的紫檀木案旁,斜倚着两个锦衣青年。身着月白锦袍的公子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鎏金匕首;另一位玄衣男子则支着肘,专注地盯着沙盘,肩头还落着几点尚未融化的细雪,侧脸线条如刀削般冷峻。 徐福上前一步,恭敬说道:“殿下,陆大人,许公子,人已带到。” 又一次遭遇性别歧视,张亦琦浑身不自在,索性沉默不语。 李太医仍满脸难以置信,转身对着萧翌行礼,质疑道:“殿下,当真由这位姑娘为您治伤?” 萧翌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讥笑,冷冷说道:“李太医,你的眼神倒是不错,还能瞧出她是个姑娘。” 另一位个子稍矮的太医也忍不住发声:“一个姑娘家,怎能在军营担任军医?” 又来了!萧翌已然不耐,直接吩咐道:“张军医,你跟他们讲讲本王的伤情,还有治疗经过。” “哦。”张亦琦心中暗喜,忍不住在心底给萧翌点赞。他没叫她名字,也没称她张姑娘,而是特意强调她“张军医”的身份。 张亦琦递上手中的手札,有条不紊地说道:“这是殿下受伤后,我从接诊第一天起,记录的病情变化,涵盖主诉、症状、查体结果、个人分析,以及处理方式。用药方面我不太精通,不过都与高先生讨论过,用药变动的原因也都记录在册。” 李太医满脸怀疑地接过手札,与其他太医一同仔细翻阅。 首位看完册子的太医,脸上神色从最初的不屑,逐渐转为震惊,最后竟是惊喜交加:“姑娘,你在殿下体内放置了一根管子,引流出血和气?” “是的。”张亦琦认真作答,“殿下肺脏被箭刺伤,胸腔积血积气,压迫肺脏,这是危及性命的主因。只有立刻解除压迫,控制病情,才能为药物治疗争取时间,挽回一线生机。” 听完张亦琦的解释,这位太医大笑起来,对着萧翌行礼赞叹:“殿下,此女子天赋异禀,实具华佗之才。”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问道:“是吗?刘太医也这么觉得?” “正是。”刘太医兴奋不已,接着阐述,“按现行医术理念,人体被视作一个整体。但臣行医多年,却有不同看法。人体是由各个脏腑既独立分工又紧密协作的整体,是可以拆分来医治的。张军医正是运用此理念,才成功救治殿下。” 刘太医说着,又向萧翌行了一礼,提议道:“殿下,臣认为可将此女子招入太医署。经臣悉心教导,日后定能成为良医。” 居然要引荐自己进太医署?张亦琦脑袋瞬间嗡嗡作响。 萧翌思索片刻,说道:“本王没记错的话,进太医署需经考核才能录用。” “没错。”刘太医解释道,“招录考核只是第一步,合格者成为太医署的诸医生,再依据日常考课和太常寺考核,择优晋升为医博士。博士每月考核一次,太医令、丞每季度考核一次,医术出众者即可获得晋升。” 张亦琦听着刘太医这番话,内心吐槽不已。什么嘛,进了太医署通过考试成博士,接着层层考试,最后成为太医。姑奶奶上辈子就是医学博士了好不好! 重活一世,张亦琦最抗拒的,便是重蹈上辈子被考试、绩点与激烈竞争捆绑的覆辙,再度成为一个将自己逼至绝境的“卷王”。曾经,成为一名医生是她自小就怀揣的理想,这份信念支撑着她一路披荆斩棘,成功考入顶级名校的临床八年制专业,又进入顶级医院的王牌科室。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最清楚。然而,在日复一日的残酷竞争与日益严重的内卷浪潮中,她最初的满腔热忱与情怀,正一点点被消磨殆尽。那时,她背书、查阅文献、钻研各类医学知识,不再是单纯为了探索医学的真谛、追求更深入的理解,而仅仅是为了在考核中斩获高分。可这种因胜利带来的短暂快乐,总是转瞬即逝,很快就会被下一个目标带来的焦虑所取代。直到来到这个时代,重新从事起医生的工作,没有了令人窒息的考核,没有了永无止境的内卷,心中只剩下纯粹的悬壶济世的愿望,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学习本身竟能如此快乐。出于好奇心与实际应用的角度获取的知识,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而那些为了应付考试而强记的内容,却似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她怎么可能再次将自己推向上辈子的悲剧深渊呢?这可是用生命换来的深刻教训啊! 想到这儿,张亦琦毫不掩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大字:不愿意! 萧翌瞧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的张亦琦,心里已然有数,便淡淡地说:“刘太医,你说了这么多,可还得问问张军医自己的想法。” “殿下。”刘太医信心满满,“有老臣亲自引荐,这样难得的好机会,她怎么会不愿意呢。” “你问问看。”萧翌坚持道。 “张军医……”刘太医话还没问出口,张亦琦就干脆利落地回答:“谢谢刘太医赏识和好意,我不愿意。” 刘太医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满脸难以置信,追问道:“你说什么?” “谢谢刘太医好意,我不愿意。”张亦琦再次坚定地重复。 “为何?”刘太医仍不死心,大齐朝每年都有无数人挤破头想考进太医院,最终录取者却寥寥无几,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竟然有人不要。 张亦琦答道:“我深知自己医术平平,这次能救下殿下实在是侥幸。殿下乃皇家血脉,自有真龙护体,命不该绝,与我医术关系不大。我若进了太医署,不过是滥竽充数,还是把这宝贵的名额留给真正有才华的人吧。” “这……”刘太医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谦虚,把自己的医术贬得一文不值。可他实在舍不得这个与自己医学理念契合的人才,还想开口挽留,却被萧翌拦下了。 “诸位车马劳顿一个多月,不巧本王已然痊愈。但你们千里迢迢奔赴边关,也不能白跑一趟。正好我们刚经历一场战役,军医人手短缺。军中还有许多受伤的士兵,以及不少因多年戍边落下慢性病痛的将士,正好借诸位妙手,解我军医的燃眉之急。” “什么?”那几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可是历经层层严格考核,才脱颖而出,得以给宫里的达官贵人看病诊脉的御医。就算是京城里的高官显贵,也得费尽心思求他们,他们才肯出手诊治。此次前来,本是为广陵王治伤,如今广陵王不需要他们也就罢了,居然还要他们给最底层的士兵看病,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到底是读书人,骨子里透着傲慢与清高。为首的李太医率先开口:“殿下说笑了,臣等是为京城里的贵人看病的御医,给这些粗鄙的士兵看病,岂不是有失体统?” 张亦琦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这群人真是狗眼看人低。士兵怎么了?他们可是为大齐朝舍生忘死、拼命守护的人,凭什么瞧不起他们? 萧翌原本面无表情,听到李太医这番话后,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力度之大,竟把桌上的茶盏都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粗鄙?”他冷笑一声,“吴太医,没有这群将士风餐露宿、出生入死,哪有你们在京城歌舞升平的日子?没有他们,你以为你还有命读你的圣贤书?还有宫里贵人们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太平盛世,在你们眼里竟如此一文不值。作为医者,你连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之心都没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看样子,你也不必回京城了,就留在这儿吧,去战场上好好瞧瞧!” 李太医见萧翌是真的动了怒,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不停地磕头求饶:“臣该死,求殿下饶恕。” 萧翌脸上依旧满是怒意,站起身,一挥手:“徐福!”他甩袖时带起的劲风,瞬间扑灭了三支火把,“带四位‘贵人’去伤兵营,今夜诊治不满百人,就把他们的马车拆了当柴烧!” “是!”徐福领命而去 。 第20章 玉隐双澜(四) 张亦琦与徐福一道,领着四位太医前往医所。帐外狂风怒号,裹挟着沙粒,狠狠抽打在太医们毫无血色的脸上。风声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转瞬便消散在悠悠羌笛声里。张亦琦从未见过如此动怒的萧翌,心中满是诧异,忍不住向徐福问道:“殿下对军中将士竟这般用心?” “殿下每次出征,必定身先士卒,不然这次也不会身负重伤。”徐福眼中满是敬意,认真说道,“每一位在战场上英勇阵亡的兄弟,殿下都会吩咐我们妥善安葬,还会优厚地对待他们的亲属。殿下对待军中将士,那是没得说。去年大雪封山,军中物资紧缺,殿下把自己最后一件狐裘,给了冻伤的弩手。那小伙子感恩在心,如今每逢休沐日,就往王府送自己猎来的野味。” 张亦琦听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会心一笑:“果然呐,相由心生。殿下生得那般俊朗不凡,看来并非毫无缘由。” 第29章 残阳似血,将整个军营染成一片火红。许临书冷不丁从粮车后探出头来,发梢上还粘着些许草屑,一脸兴奋地说道:“二哥,你猜怎么着?昨儿陆三哥把那个老匹夫的貂绒大氅扒了,裹在发热的小马驹身上啦!”说着,他还模仿起太医尖细的嗓音,学得惟妙惟肖:“‘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关外雪貂啊!’——结果你猜陆三哥怎么回的?‘畜生都比你们知冷暖!这几个老家伙一路上弱不禁风的,也就比长宁和宋小姐强那么一丁点儿,可把我和陆三哥烦死了。’” 广陵王身着玄甲,身姿挺拔地立在辕门处,目光望向医棚里那星星点点、此起彼伏的火把。恍惚间,某个瞬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被战马踩碎肋骨的少年,在满是砂砾的地上,用鲜血写下“不悔”二字时的模样。夜风轻轻拂过,卷起他剑柄上那半旧的平安符,露出里面已然褪色的青丝,那是去年清明,阵亡将士家眷系在他剑穗上的百家结,承载着无尽的思念与敬意。 陆珩瞧完这一出好戏,意犹未尽,忽然用刀尖挑起许临书腰间的酒囊,挑眉问道:“长宁和宋婉瑜呢?可别告诉我,那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风沙给埋了。” 许临书连忙夺回酒囊,动作间,袖口露出半块桂花糖。他毫不在意地抬脚将糖块碾碎,惊起几只正在啄食的沙雀,满不在乎地回道:“我让崔致远去安排她们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宋家还跟来个叫罗锐的侍卫,他那腰刀比陆三哥的还长出三寸呢,听说能单手撂倒西羌的战马。” “既然是宋婉瑜的人,就管好自己的刀。”陆珩冷笑一声,玄铁护腕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忽然眯起眼,望向辕门方向——只见崔致远正领着两个裹着粗布斗篷的身影穿过校场,狂风呼啸,猛地掀起斗篷下摆,露出半截沾满泥浆的蹙金绣裙 。 长宁和宋婉瑜初到军营时,那模样狼狈得不成样子。她们二人自出生起,养尊处优,何时这般失态过?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军营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许临书一见到崔致远,就像见到救星一般,立刻把这两个“烫手山芋”丢给了他。他心里清楚,崔致远心思细腻,必定能将她们安排妥当。 长宁此番前来,一是挂念二哥萧翌,二是想见崔致远。她自幼便对崔家中郎将芳心暗许,满心欢喜奔赴而来,却不想自己如此灰头土脸、丑陋的模样,竟被心上人瞧了去,心里又气又急,恨不能立刻找个地方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恢复往日的明艳动人。宋婉瑜的心思与她相仿,身为世家贵女,这般狼狈实在有失体面。 崔致远也是无奈,思来想去,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先向沈冰洁求助。毕竟军营里大多是男子,虽说张亦琦和王妈妈也是女子,可她们住在厨营,虽说干净整洁,但当朝公主与首辅千金身份尊贵,恐怕难以忍受那里的环境。思来想去,唯有沈冰洁单独居住的帐篷,能勉强供她们落脚。 长宁紧紧攥着兜帽边缘,可细碎的沙粒还是顺着缝隙钻进了她精心养护的云鬓。当崔致远掀开沈冰洁营帐的灰布帘时,她终于在铜镜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面纱上黄沙与泪痕混在一起,糊成了一层泥壳,额角还粘着一根草屑,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崔将军……”她带着哭腔转过身,却瞧见心上人崔致远的官靴上沾着可疑的暗红色血迹,一时间胃里一阵翻涌,“哇”地吐出口沙粒。宋婉瑜的情况稍好一些,但原本月白色的披风也已变成了土黄色,发间的玉簪歪歪斜斜,还挂着一片枯叶,往日世家贵女的矜持此刻碎了一地,见崔致远伸手想帮忙,忙喊道:“别碰!”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长宁吓得惊跳起来,慌乱中撞翻了案上的茶碗,滚烫的茶水泼了她满脸。崔致远望着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喊着“致远哥哥”的小公主,此刻却像个掉进面缸的小狸猫,满脸狼狈,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末将去找王嬷嬷讨些香胰子来。” 好不容易安顿好这两个娇贵的姑娘,崔致远不敢耽搁,急忙朝着萧翌所在的主帐赶去。 主帐内,松烟墨香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交织弥漫。萧翌坐在案前,手持匕首,正专注地削着箭杆,锋利的刀刃在箭杆上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崔致远掀起帐帘走进来,裹挟着一阵寒风,吹得案头的密信沙沙作响,信上火漆印的龙纹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透着几分神秘莫测。 “崔大哥!”许临书兴奋地蹦起来,动作太急,不小心碰翻了一旁的炭盆,滚落的银丝炭在摊开的羊皮地图上烫出了几处焦黑的痕迹。 萧翌闻声也转过身看向崔致远,然而,他的目光瞬间被崔致远腰间那块玉佩吸引住了。那正是几天前他在张亦琦书案上看到的玉佩,当时张亦琦说要送给别人,没想到这个别人竟是崔致远。 陆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突然用刀鞘挑起帐幔,让夕阳的余晖恰好照在那枚玉佩上,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调侃道:“听说西市的玉匠雕这类鸳鸯佩,可要收双倍工钱呢?” 崔致远的耳尖瞬间红透,像熟透的樱桃,他慌乱地解下佩剑,试图遮挡住衣摆,结结巴巴地说道:“公主和宋小姐已安排妥当,只是……”他瞥见萧翌手中的断箭被捏得出现了裂痕,心中一惊,立即改口道:“宋家侍卫罗锐请求轮值,此人下盘极稳,看样子应该是练过十年以上谭腿。” “让他跟着宋婉瑜。”萧翌猛地甩开手中的箭矢,碎木屑如雪花般纷飞四散。他神色冷峻,语气低沉地问道:“宋若甫安插的暗桩,今日可曾接触药人?” “没有,那个负责烧药草的人也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陆珩神色凝重,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务必小心行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萧翌叮嘱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锐利。 “那二哥,下一步棋打算怎么走?”许临书一脸好奇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去扬州。”萧翌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在昨日已经收到皇兄文景帝的密信,信中提及扬州有异动,命他前去查探。实际上,在陆珩一行人刚出发不久,文景帝就收到了萧翌的亲笔密信,得知他已转危为安。既然陆珩已经出来,为了掩人耳目,文景帝便没有阻拦。萧翌治军严明,关于他的伤情,除了第一日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再无任何风声传出,所以满朝文武都不知这位广陵王殿下如今伤势究竟如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家的侍卫来到了军中,实在是有些蹊跷。 “徐福,把盯梢的暗卫撤回来两成。”萧翌突然下令道。 “殿下这是要诱蛇出洞?”徐福捧着鎏金甲胄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宋家侍卫那边……” “既然有人急着送饵,”萧翌拿起佩剑,剑格上暗藏的龙鳞纹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冷光,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本王不妨教教他们什么叫愿者上钩。” 残阳似血,将沈冰洁的影子拉得悠长,她静静地伫立在自己的帐前,凝视着那飘动的灰布帘。帐内不时传出铜盆倾倒的声响,紧接着,长宁公主带着哭腔的埋怨声传来:“这水里有沙子!”沈冰洁紧了紧腰间的佩剑,默默转身离去。这偌大的军营,此刻竟让她觉得无处可去。 校场尽头,炊烟袅袅,裹挟着羊肉的膻味悠悠飘来。张亦琦正拎着药杵从医所走出来,一抬头,便瞧见沈冰洁静静地立在暮色之中。女将军身上的鱼鳞甲泛着森冷的光,可脚边的沙地上,却落着一片娇艳的海棠花瓣,想来许是今晨宋婉瑜马车里飘出来的。 “沈将军是来看病吗?”张亦琦甩了甩沾着药汁的袖口,腕间的青金石手钏随着动作晃荡,发出清脆的声响。 “投靠你。”沈冰洁抬手接住被风卷起的发带,露出腕间那道狰狞的刀疤,“我的帐子住进了金凤凰。” 张亦琦听后,满心不忿,愤然道:“太过分了吧,凭什么抢你的帐子,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就在张亦琦义愤填膺之时,厨营那边传来王嬷嬷大声呵斥帮厨的粗嗓门。张亦琦灵机一动,突然拽住沈冰洁冰凉的护腕,说道:“跟我来!”牛皮护腕上还残留着日晒的余温,蹭过沈冰洁掌心时,惊起她细微的颤栗。 王嬷嬷举着汤勺,愣在了灶前,锅里的羊骨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瞪大眼睛,看着正在给沈冰洁铺稻草床的张亦琦和何长生。“这可是沈将军!”何长生把最后一把干草拍松,解释道,“去年冬衣迟发,是她带亲兵猎了三百张狐皮分给大伙儿。” 沈冰洁默默解下身上的铠甲,“当啷”一声,护心镜重重地砸在了草堆里,日光从帐顶的破洞倾洒而入,照亮了甲胄内衬上那暗褐色的血迹——那是去年胡骑偷袭时,她为萧翌挡下的那支毒箭留下的,而那枚箭头,至今还收在她贴身的锦囊里 。 第30章 第21章 殊途暗涌(一) 子夜,更漏声声。张亦琦案前的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沈冰洁凝视着她伏案的背影,思绪飘回前些日子。那时萧翌重伤,沈冰洁每晚都会偷偷去探望。而张亦琦留宿在萧翌帐中,也是如此,在夜里安静地阅读。崔致远身为儒将,会心仪张亦琦也并不奇怪,看这情形,二人似是两情相悦。可如今长宁公主来了,这对有情人的前路又在何方? 沈冰洁从军前,是辅政大臣沈阁老家的三小姐,她怎会不知,长宁公主与崔致远之间,就差一纸明面上的婚约。朝中皆知,崔家的中郎将将来会成为驸马,就等陛下赐婚。张亦琦知晓这些吗?崔致远可有对她提起?若张亦琦知道了,沈冰洁倒真想知道,她会如何抉择。 沈冰洁是沈太师之女,家中排行第三。沈太师曾是帝师,也是先帝临终托孤的大臣之一。五年前,宋若甫以私自圈地、结党营私、不愿归政等罪名,将沈太师斩首。宋若甫手段狠辣,为防沈家人反扑,竟假传圣旨,要将沈家满门就地斩杀。就在沈冰洁万念俱灰之际,一位玄衣男子突然出现,将她救了下来,此人正是广陵王萧翌。此后,沈冰洁便投身萧翌的军营。这五年来,她摸爬滚打,终于成为军中颇有威望的女将军。只是,这些年伴随她成长的,除了日益坚定的复仇信念,还有那颗藏也藏不住的女儿心。她爱慕萧翌,可萧翌对她态度冷淡,就像对待帐下的任何一位下属。不过,萧翌对其他姑娘,也同样没有好脸色。就像朝中众人认定崔致远会成为驸马一样,他们也都觉得,首辅宋相家的三小姐宋婉瑜,一定会成为广陵王妃。宋若甫同样是先帝驾崩时的托孤大臣,即便如今文景帝已经亲政,首辅依然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首辅家的大小姐宋婉娴,是文景帝的发妻宋皇后;二公子宋修棋仕途顺遂;三小姐成为广陵王妃,似乎也是板上钉钉,满朝文武都深信不疑。新仇旧恨交织,沈冰洁想着这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 营帐内,炭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长宁公主端坐在铜镜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如云的鬓发。四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乖巧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她的裙裾。那金丝绣就的百蝶穿花裙裾,在青灰色的毡毯上缓缓铺展,恰似一朵绽放在茫茫戈壁滩上的娇艳牡丹,华贵而夺目。 “轻些!难不成本公主的头发是用金丝编的不成?”长宁公主突然柳眉倒竖,猛地甩开了梳头丫鬟的手。铜镜中,清晰映出她那紧紧蹙起的秀眉,满是不悦。小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伏地叩首,身子微微颤抖。 宋婉瑜见状,从铜镜中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说道:“宁儿,听说崔将军安顿好我们后,就去城里挑选人手了,这四个恐怕已是全城最伶俐的丫头了。”她发间的翡翠步摇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碧色的光晕在帐中悠悠流转,更衬得她温婉动人。 崔致远深知这些在深闺中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金们,一旦离开了贴身服侍的丫鬟,生活便会陷入诸多不便。所以他才对陆珩和许临书佩服不已,竟有这般大的能耐,能将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安然无恙地带到这军营之中。但毕竟身处军营,一切都不能太过随意。于是,崔致远精心挑选了四个约莫十二岁的小姑娘,来专门服侍长宁公主和宋婉瑜。 此刻,两人坐在帐中,任由丫鬟们为她们梳妆打扮。长宁公主突然开口:“婉瑜,我们要不要去探望一下那位军医?好好赏他一笔银子,也算是聊表谢意,多亏他救了二哥哥。” 宋婉瑜嘴角含笑,恰似春日绽放的桃花,温柔地点点头:“嗯,我确实得好好感谢他。殿下不仅身体已无大碍,还恢复得这般迅速。” 长宁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故意调侃道:“婉瑜,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有广陵王妃的风范了。” “宁儿,你就别打趣我了,真讨厌!”宋婉瑜瞬间羞得满面通红,娇嗔地回应道。 待二人梳妆完毕,用过饭食后,便决定前往探望军医。她们走出营帐,崔致远特意安排了一小队士兵紧紧跟随在她们身边,负责护卫安全。即便如此,罗锐还是默默跟在了宋婉瑜身后,寸步不离。 在军营里,想要打听救了广陵王的军医并不困难,很快便得知是医所的张军医。于是,长宁公主和宋婉瑜带着一众丫鬟侍卫,朝着医所的方向走去。 医所内,刘太医正忙得焦头烂额,一抬眼瞥见长宁公主和宋婉瑜进来,瞬间如遇救星,忙不迭整衣行礼:“长宁公主,宋小姐。” 这一声通报,引得满室伤兵纷纷侧目。众人瞧见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顾身上伤痛,齐齐跪地行礼,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宋小姐安好”之声在医所内响起。 彼时,张亦琦正在帐外为伤兵换药,刚换至一半,手下的伤兵却突然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扑通”一声跪地。张亦琦一惊,下意识抬眼,这才发现,地上满是匍匐的伤兵,恰似被劲风拂过、成片倒下的麦浪,而自己竟成了这一片跪姿中的突兀存在,孤零零地挺直脊梁,站在斑驳血污之中。 长宁公主没料到医所里还有女子,更没想到这女子竟直愣愣地站着,毫无惧色地盯着自己,当即公主病发作,柳眉一竖,厉声呵斥:“大胆!见了本公主还不跪下!” 张亦琦感觉有人轻轻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竟是那个受伤的士兵。他的伤口已然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可伤兵仿若未觉,只是急切又小声地劝道:“张军医,您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当朝公主,快些跪下行礼,不然被治个大不敬之罪,那是要砍头的呀!” 张亦琦骨子里本就带着反骨,眼见这些战士在前线出生入死,将性命都置之度外,如今却还要给这些平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下跪,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怒火:凭什么?就因为她们生在皇家、会投胎吗?想到此处,她非但没跪,反而将腰杆挺得更直了。 “你好大的胆子!”长宁公主气得脸色通红,怒目圆睁,“你不怕死吗?本公主一句话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张亦琦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回望着长宁,眼神坚定,毫无惧意与退缩。 “你!”长宁公主被彻底激怒,柳眉倒竖,身为皇家公主,除了皇兄与皇祖母,平日里谁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礼让三分,哪曾想今日竟被一个小小军医这般无视,顿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扯着嗓子喊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下去,本公主今日非得让她跪下不可!” 一旁的宋婉瑜见状,连忙上前相劝,语气温柔又急切:“长宁,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伤兵们休息了,本就不该来此添乱。” “不,婉瑜,她这般不懂规矩,本公主今日定要好好教教她!”长宁公主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再次高声下令,“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按下去!” 话音刚落,长宁公主身后的士兵立刻上前,站到张亦琦身后,一左一右,伸手便要强行将她按跪。张亦琦挣扎间,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正是那伤重的士兵又流了不少血。这士兵本就伤势严重,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伤口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又添新伤。再看长宁公主那架势,明显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若自己不跪,这满室跪着的伤兵都别想站起来。想到这儿,张亦琦用力甩开身后士兵的手,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长宁公主见她终于服软,这才心满意足,带着众人扬长而去,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来医所的目的。 张亦琦轻柔地扶起那个流血不止的伤兵,动作娴熟又小心翼翼,再次认真地为他换药止血。一番忙碌过后,她才惊觉,刚刚自己竟跪在了伤兵流淌的鲜血之上。刹那间,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她强压着情绪,匆匆回到厨营,换下满是血污的衣物。稍作整顿,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医所,投身于忙碌的救治工作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却心底那股酸涩滋味。 夕阳缓缓西沉,天边被染成一片橙红。这个时刻,最容易勾起人内心的脆弱。张亦琦毫无食欲,晚饭也没吃,只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笛,独自来到广陵王专属的登高台。暮色仿佛一双温柔却又残忍的手,将残阳揉碎成万千金箔,洒落在天地之间。张亦琦攥着竹笛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她单薄的后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用这倔强的姿态,撑住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登高台上,狂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打得人脸生疼。她极目远眺,望着天地交接处翻涌的暮云,思绪飘远。她知道,在千年之后的世界,有着绚烂的霓虹,那里人人平等,再不必对权贵屈膝下跪,拥有着真正的自由。而此刻,她站在这古代的土地上,裙裾间坠着的玉禁步硌着膝盖,时刻提醒她,一言一行、每一步都要合乎这封建礼法。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竹笛缓缓抵上唇畔,张亦琦轻轻闭上双眼,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笛身上细密的竹纹。这触感,和她在现代时常吹奏的那支笛子简直一模一样。恍惚间,她觉得这竹笛或许根本不是一件普通乐器,而是时空裂隙里一扇虚掩的门,连接着她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第31章 不知何时,萧翌悄然出现。当《烟花易冷》的最后一个颤音悠悠消散在暮色之中,张亦琦转身,差点一头撞进他玄色织金的衣襟。年轻的亲王迎光而立,身姿挺拔,鎏金冠缨垂在肩头,被夕阳的余晖镀成赤金色,周身却又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张亦琦顿时觉得懊恼不已,毕竟这是萧翌的地盘,上次或许还能借口不知情,这次可就是明知故犯了。她满心都在盘算着如何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在这时,却听萧翌开口道:“曲子很好听。” “这曲子……”萧翌忽然欺身上前,身上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笛孔,在即将触碰到张亦琦指尖的瞬间,堪堪停住,“像极了我前日猎到的白鹿,明明中了箭,却偏要往更深的林子里逃。” 张亦琦下意识后撤半步,脚下的布鞋踩碎了满地残阳。她迅速将竹笛藏到身后,仿佛藏起的是自己最后一片精神故土,戒备道:“殿下若是来问罪的,不妨直说。” “听说你今日宁肯被人按着肩膀,也不肯屈膝下跪。”萧翌并未正面回应,而是和她并肩而立,目光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悠悠问道,“知道本王为何纵容你么?” “总不会是因我吹的笛子入了您的耳吧。”张亦琦满心疑惑,脱口而出。 萧翌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长宁向我告状了,说她最后还是心软了,不然就凭你大不敬的罪名,不砍你的脑袋,也必定要打你板子。”他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殿下是来替令妹和未婚妻出气的吗?”张亦琦此刻也豁出去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下午刚从沈冰洁那里知晓了长宁公主和宋婉瑜的身份。 “未婚妻?”萧翌闻言,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结,疑惑地看向张亦琦,“谁告诉你的?” 张亦琦见他反应这般奇怪,愈发不解,直言道:“我听说的呀,好多人都说,宋小姐是当朝首辅宋相的女儿,她姐姐是当今皇上的皇后,她将来必定是广陵王妃。” 萧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警告道:“张亦琦,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可真要打你板子了,治你一个造谣生事之罪。” 事关八卦真假,张亦琦可不肯轻易罢休,回瞪他一眼,嘟囔道:“不是就不是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们这些皇亲国戚,动不动就治人罪,这律法难不成是你们自家写的?” 萧翌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理直气壮道:“本王被造谣,清誉受损,还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了?” “宋小姐出身高贵,又生得沉鱼落雁之貌,而且心肠也不错,说她是你未婚妻怎么就侮辱你了?”张亦琦一旦较起真来,那可是寸步不让。很多时候她自己也清楚,她争的或许并非事情本身,而是那份一定要赢的执拗。况且她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今日长宁公主刁难她,非得让她下跪时,宋婉瑜可是一直在旁边劝长宁息事宁人,莫要打扰伤兵养病。只可惜长宁公主脾气上来,除了她的两位兄长、太皇太后和崔致远,谁都拦不住。 萧翌紧紧盯着张亦琦,直把她盯得背脊发凉,脸上渐渐露出慌张之色。张亦琦有些发怵,讪讪问道:“怎么了?” 萧翌长叹一声,无奈道:“你这张嘴,惯是能说会道。” 第22章 殊途暗涌(二) “那又如何?”张亦琦依旧满脸愁容,情绪低落,“到最后该下跪的时候,还不是躲不掉。” 萧翌微微皱眉,神色恢复成平日里的冷峻,开口问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礼法,我实在好奇,你为何这般抵触,不愿遵守?” “可这礼法毫无道理可言!”张亦琦满心沮丧,声音不自觉提高,“人人生而平等,我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世间活下去,又不是靠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凭什么要向你们下跪?还有那些士兵,他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上战场,历经九死一生,凭什么要向那些养尊处优、什么实事都不干的公主和小姐下跪?这难道不荒谬吗?” 萧翌凝视着她,看着那张充满朝气却又带着几分倔强不服输的面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当真觉得,人人生来就平等?” 张亦琦撇了撇嘴,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力:“不是,我明白,这根本不可能。”的确,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难以实现真正的人人平等。社会阶层分明,不同阶层的人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即便身处同一座城市,也很少有交集。就像她前世工作的那家全国顶级医院,高干病房里住的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平日里那些在医院里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领导,见到这些大官,还不是卑躬屈膝,那副谄媚的模样,实在让人觉得猥琐。表面上看膝盖没有下跪,可实际上,内心早已屈服。 “这世间本就荒诞,礼法亦是如此。”萧翌目光望向远方,神色平静如水,缓缓说道,“唯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不用向他人下跪。” “殿下。”张亦琦突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他一声。萧翌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听张亦琦接着说:“你已经权势滔天、足够强大了,难不成还想上天吗?” 萧翌听了这话,又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抬手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略带无奈地说道:“你啊,确实该好好学学礼法,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张亦琦揉了揉被弹的脑门,嘟囔着,脸上满是不服气的神情 。 “为何不愿进太医署?”萧翌冷不丁抛出这个问题,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宁静。 “进了太医署,往后那么多考核,我要是考不过可怎么办?”张亦琦语气随意,就像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萧翌不禁莞尔,“以你的刻苦劲儿,所谓天道酬勤,还怕考不过?” 张亦琦下巴微微扬起,眼中透着一股洒脱劲儿,“我勤奋可不是为了应付考试,纯粹是想满足自己对医术的求知欲。那些太医署的太医们,头悬梁、锥刺股,一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当上太医令,结果呢,还不是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我连下跪都不肯,怎么可能去太医署?再说了,承蒙殿下关照,我如今衣食无忧,财富自由。闲时骑马佩笛,月下吟诗,既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豪迈,也能享受日暮江畔、相邀渡头的悠然。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在太医署里?行医是我的情怀,可不是我用来攀附名利的工具。” 萧翌静静地看着她,本以为就是简单的拒绝,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的理由,忍不住笑出声来,“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张亦琦笑着回应,神色坦然。 暮色渐渐四合,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橙色。萧翌与张亦琦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折返。残阳把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青石板路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萧翌玄色的衣袍被晚风吹起一角,腰间的玉珏随着他的步伐叮咚作响,“我已经训诫过长宁,往后医所不会再有人去打扰了。” 张亦琦猛地停下脚步,仰起脸,暮色中,她眉间的朱砂痣红得夺目,像一滴燃烧的血,“殿下不觉得该治我的罪吗?”她腰间的青玉笛,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你藐视礼法,确实不妥。”萧翌抬手轻轻拂开垂落的银杏枝,金黄的叶片擦过他鎏金的护腕,簌簌飘落。他望向远处炊烟袅袅的厨营,话到嘴边又顿了顿,“但这世道如刀,身处朝堂高位……”他目光深邃,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总要有人先折断那根不屈的反骨。” 两人在登高台下作别,萧翌迈着沉稳的步伐返回主帐。踏入帐内,他下意识地伸出指节,轻轻叩响紫檀案几,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嘴角竟挂着一抹笑意。照理说,他该为此恼怒才是。回想起下午,他正专注地在帐内研读军册,长宁公主带着宋婉瑜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长宁还是那副在皇宫里养成的肆意模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义愤填膺地数落着张亦琦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举。宋婉瑜静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轻声安抚两句,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萧翌。萧翌只觉耳边嘈杂,心烦意乱。他早就清楚张亦琦那倔强的性子,连对自己都行不下跪拜之礼,更何况是面对长宁和宋婉瑜。但长宁在医所这般大闹一场,只会让众多士兵对皇家公主留下骄纵蛮横的印象,不仅有损皇家颜面,还会耽误伤兵的救治。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将长宁说教了一番。长宁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被训诫后,满心愧疚,乖乖回到自己帐中,闭门思过。 说来也怪,从宋婉瑜口中得知张亦琦最后顾全大局、妥协下跪时,萧翌心中竟泛起一丝别样的情绪,料想她定是满心沮丧。也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厨营附近。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脸郁闷的张亦琦,她手持竹笛,在登高台下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抬脚走了上去。萧翌不禁失笑,低声喃喃:“果然是一身反骨。”而他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受控制地跟在了她身后。回帐的路上,萧翌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绞尽脑汁为自己找借口,思来想去,大概是自己也想趁着夜色出去透透气吧。 第32章 回到营帐后,萧翌难得有这般闲适的心境,坐在案后翻阅一些诗词闲书。在这军营的日子里,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埋首于军册、兵书,就是与帐下将军们围在沙盘前,反复推演、研究排兵布阵之法。不知不觉间,一轮皓月已高悬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 。 夜深人静之时,陆珩和许临书踏入了主帐,前来面见萧翌。 陆珩神色凝重,率先开口:“从昨天到现在,罗锐仅去见了吴二一面,此后再无任何动作。”顿了顿,他补充道,“崔致远一直在暗中盯着他。” “仅仅见了一面?”萧翌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为何没有杀人灭口?” “确实没有。”陆珩语气笃定,毫无犹疑。紧接着,他看向萧翌,面露担忧之色,“承佑,你说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许临书斜靠在兵器架旁,百无聊赖地抛接着葡萄,绛红色的箭袖轻轻扫过烛台,在帐布上投下如流云般变幻的暗影,漫不经心地说道,“依我看,那个侍卫长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萧翌陷入沉思,片刻后,脸色骤变,突然惊呼:“不好!”话音未落,他便夺门而出,动作之急切,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只留下陆珩和许临书两人呆立原地,面面相觑,仿佛被瞬间石化,满脸都是惊愕与茫然。 另一边,张亦琦从登高台返回后,径直前往医所。或许是与萧翌一番交谈后,心中的郁结已然消散,心情畅快了许多。但她仍放心不下,担心下午因心情不佳,在诊疗过程中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回医所再仔细检查一遍。待她忙完所有事务,从医所出来时,夜空早已繁星密布。 医所与厨营相距不远,中间却隔着许多帐篷。这些帐篷皆是新近搭建的,专门用于收治伤兵。夜色深沉,大多数伤兵已然入睡,帐篷里的灯火纷纷熄灭。张亦琦借着朦胧的夜色,在帐篷间穿行。晚风轻轻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周身冷飕飕的。不过,她倒也无所畏惧,毕竟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即便真的遇到鬼魂,又有何惧?在她看来,所谓的鬼,不过是他人日思夜想、难以忘怀的亲人。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二十一世纪,哪怕是以鬼魂的形式存在,这样便能陪伴在父母身旁 。 张亦琦正沉浸在思绪里,恍惚间,借着月光,她瞥见身后多出一道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有影子的只能是人。她心头一紧,猛地转过身,果不其然,一个黑影手持匕首,直朝她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张亦琦反应迅速,抬起左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踢向对方手腕,匕首“当啷”一声被踢飞,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那人显然没料到张亦琦竟然会功夫,本以为这一刀下去就能结果她性命,此刻才意识到,想取她性命,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他稍作调整,很快又朝着张亦琦扑来。张亦琦身形敏捷,侧身一闪,绕到对方身后,紧接着一个右踢腿猛地踹出。黑影躲避不及,被这一脚踹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黑影稳住身形,缓缓转过身,看向张亦琦的目光中满是凶狠,旋即施展轻功,瞬间跳到张亦琦面前。距离太近了,张亦琦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反抗,便被对方死死掐住脖子。 刹那间,张亦琦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双耳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之感愈发强烈,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求生的本能让她对着黑影拼命拳打脚踢,可由于大脑严重缺氧,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动作也变得绵软无力。忽然,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掐住脖子的那股力量陡然消失。 张亦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喊:“张亦琦,张亦琦!”她的双眼因刚刚的窒息蓄满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那人抬手温柔地替她拂去眼泪,张亦琦这才渐渐看清,眼前近在咫尺的,是一张英俊而熟悉的面庞。她喉咙干涩,艰难地发出微弱声音:“殿下?” 第23章 殊途暗涌(三) 罗锐被匆匆赶来的萧翌一脚踹倒在地,那力道极大,像是连肋骨都被踢断了,徐福见状,迅速上前将他擒住。萧翌心急如焚,俯身打横抱起张亦琦,转头对徐福厉声吩咐道:“把他关起来,等我亲自审问。立刻叫高先生和几位太医到我帐中!” 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焦急。 张亦琦被萧翌抱回营帐时,意识已逐渐清醒,但嗓子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疼痛。高先生和四位太医接到传唤,匆匆赶来。一进营帐,便瞧见萧翌脸色阴沉得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雷霆,令人不寒而栗。 太医们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上前替张亦琦诊脉,仔细检查她脖子的伤势。片刻后,高先生率先开口:“张姑娘只是惊吓过度,脉象有些紊乱,所幸骨头并无大碍。” 此时,张亦琦被萧翌安置在他睡觉的塌上,半睁着眼睛,脑子已然恢复清明,心里默默想着:当然没断,要是脖子断了,她这会就已经硬了。 刘太医也连忙上前说道:“待臣去给张姑娘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必定不会有大碍。” 张亦琦强忍着嗓子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挣扎着坐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不禁皱了皱眉头,同时又觉得此事十分诡异,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人……咳……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虚弱。 萧翌站在一旁,神色冷峻,冷冷地吐出一句:“因为你是画师。” 许临书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恍然,脱口而出:“她就是那个画师。我明白了,这是想要斩草除根啊。” 张亦琦满脸疑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在这时,牛皮帐帘被一股大力猛然掀起,崔致远裹挟着一阵夜风闯了进来。这次与以往不同,他没有等待通报,直接大步跨进帐内。 “张姑娘!”他单膝跪地,动作急切,以至于腰间佩剑撞上了矮几,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帐内烛火剧烈摇曳。张亦琦望着他衣襟上还未融化的雪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张亦琦实在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下意识地把嘴一撇。崔致远看着张亦琦这近乎撒娇般的表情,瞳孔微微颤动,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被什么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烦躁,目光落在崔致远腰间的玉佩上,那玉佩像是一根刺,让他愈发觉得刺眼。 “都是我不好,”崔致远缓缓蹲在张亦琦面前,满脸自责,“不该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张亦琦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依旧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大度地挥了挥手,强装镇定道:“没事,没事,我命大。” 许临书看着眼前这一对谦和有礼的男女,不由得咂了咂嘴,笑着调侃道:“姑娘,你可不是命大,是我二哥救了你。” 张亦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这不是瞎说什么大实话嘛。她看向这位从京中来的贵公子,只见他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那表情意味深长,仿佛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 军中发生公然行凶的恶劣事件,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开,惊动了不少人。沈冰洁听闻此事后,立刻赶到萧翌的营帐。刚一踏入帐内,她便看到张亦琦坐在萧翌的卧榻上,这一幕让她瞬间愣住。萧翌平日里极为爱洁,向来反感他人触碰自己的私人物品,如今却任由张亦琦坐在他日常睡觉的塌上。而且,沈冰洁赶来时就听说,是萧翌及时现身救下张亦琦,并一路将她抱回营帐。姑娘家的心思本就细腻敏感,尤其是涉及自己心上人的事情时,更是如此。沈冰洁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难道他……不,她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停止这些胡思乱想。 看到沈冰洁到来,张亦琦心想回去的路上有伴,便不再害怕。这一天历经生死,实在太过疲惫,她哑着嗓子开口说道:“既然行凶之人已经被抓住,刘太医的药想必也快熬好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萧翌还没来得及回应,崔致远便急忙说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两人离开后,刚刚还热闹的营帐瞬间冷清下来。炭盆里突然爆出火星,映得许临书眉飞色舞的脸忽明忽暗。他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萧翌突然上演英雄救美,还将张亦琦抱回营帐,这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更不可思议的是崔致远,他竟与张亦琦当着众人的面眉目传情,长宁公主都追到军中了,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哥哥们,你们瞧见了吗?崔致远胆子也太大了,这是不想当驸马了?那个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竟敢跟公主抢夫君。”许临书满脸兴奋,话语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八卦劲儿。 第33章 陆珩不紧不慢地拎起鎏金执壶,看着茶汤在越窑青瓷盏里缓缓旋出一圈圈涟漪,不疾不徐地说道:“晋安西郊铁匠之女,徐福查了三次户牒。”他特意加重了尾音,眼角余光瞥见萧翌正在轻轻摩挲玄铁剑鞘上的云雷纹。 “什么?!”许临书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农家女,居然敢跟当朝公主对着干?尚公主的驸马不能纳妾,就张亦琦这出身,撑死了也只能做个通房丫鬟或者侍妾。” 这话刚一出口,许临书便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射向自己。他抬眼望去,只见萧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许临书自幼便跟在萧翌身边,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二哥越是面无表情,就说明他越是生气,此刻恐怕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毕竟,崔致远是他妹妹的驸马,却在他面前和别的姑娘上演了一出浓情蜜意的戏码,他这个当二舅哥的,心里自然不痛快,这分明是没把他妹妹放在眼里! 陆珩也感受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寒意,赶忙拉着口无遮拦的许临书匆匆离开萧翌的主帐。毕竟这是人家二舅哥和妹夫之间的家事,上面还有说一不二的太皇太后和身为天子的大舅哥,他们还是乖乖当个旁观者,看看热闹就好。不过,陆珩心里也十分好奇,平日里谦谦君子般的崔致远,面对此事,到底能有多硬气 。 寅时,梆子声沉闷地穿透营帐,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张亦琦蜷缩在粗麻被褥中,止不住地微微发抖。白日里,被迫跪在长宁公主锦缎裙裾前的屈辱,仿佛仍在灼烧着膝盖;脖颈间那青紫的指痕,此刻也泛起刺痛,与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在安神汤的药效作用下,化作支离破碎、令人惶恐的梦境。梦里,她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手术台前,正紧张地抢救病人,可监护仪急促的警报声,却陡然变成了罗锐匕首划破空气时尖锐的铮鸣,声声惊心。 同样的黑夜,有人在安稳梦乡,有人却被思绪纠缠,难以入眠。 在相隔五顶军帐之处,崔致远正对着案头跳跃闪烁的烛火,眼神凝重而空洞。他满心都是悔意,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决定。后悔将张亦琦卷入这件事,她本应在这乱世之中,守着自己的一方宁静,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如今,仅仅因为一张画像,她就被拖入朝廷党争那错综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漩涡之中。更让他懊恼的是,是自己亲手将张亦琦推向了萧翌。那些日夜相处的时光,不知不觉间,让萧翌和张亦琦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沈冰洁敏锐地察觉到萧翌对张亦琦的不同一样,崔致远又怎会毫无感觉呢?萧翌真的变了,这种变化让崔致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不安,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当然,察觉到萧翌变化的,不只是沈冰洁和崔致远,就连萧翌自己,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改变。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性,对待身边亲近之人,如祖母、皇兄、妹妹和好友,虽有时任性随意,却也充满真情;可对待旁人,向来是冷漠疏离,他人的生死,似乎与他毫无关联。也正因如此,当初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向张亦琦射出那一箭。生于皇家,自幼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长大,他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那时的他,确确实实动了杀心。若不是张亦琦命不该绝,恐怕早已香消玉殒,化作一抔黄土。即便后来崔致远出面作保,张亦琦来到军中成为一名军医,起初他也并未对她有任何特别关照。只是后来的种种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习惯了运筹帷幄,掌控一切,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排斥。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起身,迈着沉稳却又带着几分决绝的步伐,朝着军中的牢营走去。 第24章 殊途暗涌(四) 火把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燃烧,跳动的火焰投下狰狞扭曲的光影,将四周映照得忽明忽暗。萧翌稳步前行,蟒纹袍角轻轻扫过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发出轻微的摩挲声。罗锐蜷缩在刑架之下,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骨折。在这弥漫着草料与腐肉混合的浑浊气息里,他嘴角沾血,犬齿死死咬住一绺散乱的额发,喉咙间发出如困兽般低沉、诡异的笑声。 “说,你为何要杀本王军中的军医。”萧翌开口,声音清冽,却又透着彻骨的冷漠,仿佛来自寒夜的冷风,让人不寒而栗。 罗锐闻言,微微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满是狠戾与偏执:“她对我家小姐不敬,就该死!” “她是本王的人。”萧翌冷冷回应,语气不容置疑,“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在本王的地盘上动手,难不成这就是丞相府调教出来的下人?”字字句句,如锋利的刀刃,划破地牢里沉闷压抑的空气。 罗锐顺着萧翌的话,毫无惧意地回道:“丞相府里的人,事事都要以主子为重。我家小姐金尊玉贵,从来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忠诚。 萧翌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起手,用戴着金玉扳指的手指轻轻叩击在刑柱上,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骤然响起,惊得梁间栖息的寒鸦振翅飞起,“嘎嘎”乱叫,更添几分阴森。阴影在他脸上游走,勾勒出他凌厉冷峻的下颌线,他冷笑道:“宋相倒是养了条好狗。”说罢,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掠过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刑具,随意从中挑选了一件,而后用这件刑具轻轻抬起罗锐的下颚,白玉似的面庞上浮起一抹阴鸷的冷笑,“可惜爪子伸错了地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松手,罗锐的头重重垂下。萧翌的心情因为晚上的种种事情而更加烦郁,耐心所剩无几,他转头对徐福吩咐道:“去,把宋小姐请过来。本王向来有成人之美,如此忠心耿耿的手下,主子却还不知晓,岂不可惜。”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似乎在谋划着一场好戏 。 “是。”徐福领命,迅速前往长宁和宋婉瑜的营帐。 婢女通报广陵王遣徐福来请宋小姐。长宁与宋婉瑜情谊深厚,见徐福面无表情地前来传唤宋婉瑜,顿觉事有蹊跷。况且这是奉了二哥的命令,又值深夜,实在不同寻常,直觉告诉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而宋婉瑜的心境却截然不同。这可是萧翌第一次主动找她,前来传唤的还是萧翌的近身侍卫,刹那间,无数旖旎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在外人眼中,她是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也的确一直谨守着这份人设。然而,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与外在截然不同的一面,宋婉瑜亦是如此。她已然到了适婚年龄,男女之事并非全然懵懂。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一道圣旨降下,就像姐姐成为中宫皇后那般,她也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广陵王妃。萧翌正值血气方刚,却向来洁身自好,此番深夜召她,若真有男女间的情事,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内心虽满是纠结,可这毕竟是心上人的邀约,她还是难掩欣喜,坐在镜前精心梳妆打扮。菱花镜中,映出少女含春的眉眼,鎏金篦子轻巧地将青丝挽成慵懒迷人的堕马髻。穿戴好外衫和襦裙后,她便满怀期待地出了帐。 她未带婢女,独自跟着徐福离去。走了一段路后,她才发觉越走越偏,这绝非前往主帐的路径。 待她跟着徐福踏入牢营,恶劣的环境瞬间将她脑海中那些缠绵悱恻的幻想击得粉碎。直到看见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罗锐,以及负手站在牢门前、俊美却散发着冰冷气场的萧翌,她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低声道:“殿…下。” 萧翌转身看向她,脸上的阴鸷毫不掩饰:“宋小姐,深夜冒昧打扰,只因贵府上出了这么一条忠心的狗,不让你知晓实在可惜。” 幽暗的光线、阴森恐怖的牢营,衬得眼前这位平日里风度翩翩的男子此刻竟陌生得可怕。宋婉瑜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殿下,婉瑜不明白您的意思。” 萧翌勾了勾唇,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今日下午,这位丞相府的罗锐,亲眼见到本王军中的军医见了宋小姐不行礼,十分恼怒,要替自家小姐出气,于是趁今晚大家不备,企图杀掉军医。” 宋婉瑜瞪大了眼睛,失声尖叫:“罗锐,你杀了张军医?” “是差点。”萧翌补充道。 宋婉瑜定了定神,往前走了两步,靠近罗锐:“罗锐,你为何要这么做?”说完,她立刻转身向萧翌解释,“殿下,不是我指使的,我从未指使过他,殿下千万不要误会。” “原来如此。”萧翌哂笑一声。 听到萧翌这样说,宋婉瑜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殿下要如何处置罗锐呢?” 萧翌并未看她,只是冷冷说道:“他在本王的军中行凶,要杀的可不只是一名普通军医。她救过本王,也救过军中诸多将士。若本王不给大家一个交代,日后还如何执掌三军?” 宋婉瑜猜不透萧翌的真实想法,却也明白,罗锐恐怕不会得到从轻发落。 第34章 “徐福。”萧翌冷声下令,“明天,将此人斩首示众。”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宋婉瑜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营帐外,炊烟袅袅升腾,给整个营地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张亦琦在厨营的稻草堆里,像只虾米般蜷着身子,一觉酣睡到晌午。睡觉果然是恢复精气神的良方,她起来简单用过午膳后,便前往医馆。 踏入医馆,一切看似如往常那般,可那氛围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她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里,竟满是害怕,没错,就是那种避之不及的恐惧,甚至连走路都刻意绕开她。当她像往常一样,要给一个脚底有外伤的将士换药时,那将士满脸惶恐,连连摆手拒绝。 手头上的活儿一下子少了大半,张亦琦没忙活一会儿,便满心纳闷地返回厨营。她重新躺回稻草堆,脑海里反复琢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沈冰洁一走进厨营,就瞧见百无聊赖躺在那儿的张亦琦,不禁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张亦琦懒洋洋地支起身子,一脸无奈:“真是怪事一桩。” 沈冰洁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追问道:“怎么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见着瘟神似的。”张亦琦揪着稻草,将今天在医所被众人当作洪水猛兽提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冰洁。 沈冰洁揉了揉眉心,轻声说道:“你可知道昨天想要你性命的人是谁?” 一想到昨天差点丢了性命,张亦琦仍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排斥回忆这件事,所以一觉醒来,她就打算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见张亦琦没回应,沈冰洁接着说:“是宋婉瑜的侍卫罗锐。就因为昨天下午你没向宋家小姐行礼,他便要杀了你替宋婉瑜出气。殿下连夜审问了他,今天辰时就把他斩首示众了。” “啊,这……”张亦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仅仅因为没行礼,宋婉瑜的侍卫就要取她性命,人命竟如此轻贱?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萧翌居然斩了罗锐,这是在为她出气吗?看来这件事已经在军中传开了,难怪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原来是怕稍有不慎得罪她,就会被萧翌砍头。 思来想去,张亦琦决定去找萧翌问个明白。其实在她心里,一直觉得罗锐的行凶动机荒谬至极,若不是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正常人绝不可能因为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动手杀人。 她一路小跑来到萧翌的主帐,徐福正守在帐外。 “徐侍卫。”张亦琦走上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殿下。” 徐福如今对她的态度不像之前那般冷淡,说道:“张姑娘,容我进去向殿下禀告一声。” 徐福进帐时,萧翌正在看今日刚到的、皇帝从京中发来的密函。 “殿下。”徐福走近,“张亦琦在帐外求见您。” 听到张亦琦的名字,萧翌的眉梢微微一动,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隐隐浮现,他本能地抗拒。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理智占了上风,他抬头,语气平静地说:“告诉她,本王正忙着,没空见她。昨晚的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让她不必多想。” “是。” 徐福来到帐外,将萧翌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张亦琦。 张亦琦听完,心里一阵懊恼。这些日子,她和萧翌接触频繁,竟忘了萧翌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而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医,两人身份悬殊,天差地别。今天自己实在是唐突了,萧翌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她倒没多郁闷,谢过徐福后,转身离开 。 第25章 殊途暗涌(五) 帐内,萧翌手持烛火,将手中的密函缓缓凑近,跳跃的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然而,张亦琦的突然到访,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搅乱了他全部的思绪。他心里明白,自己其实后怕得很。昨晚,若他再晚到片刻,张亦琦恐怕早已命丧罗锐之手。他陷入沉思,究竟为何如此后怕?或许是因为张亦琦身为画师,能精准画出火烧草药之人的相貌,是他查明真相的重要人证。罗锐要杀她的真正目的,大概率是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只是罗锐太过愚蠢,编出一个如此离谱的杀人理由,他只好将计就计,砍下罗锐的脑袋,还特意让宋婉瑜在一旁见证。如此一来,就算宋相想发难,也找不到借口。想通这些,萧翌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顿感轻松不少。草药一事已经查明,边关局势平稳,接下来他该着手调查扬州的事情了。 张亦琦在萧翌那儿吃了闭门羹,倒也没太恼怒。她现在最迫切的是弄清楚缘由。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该去问崔致远,他肯定知晓内情。于是,她转身朝着崔致远所在的练武场走去。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崔致远肯定在练兵。 “崔将军。”隔着老远,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出声喊道。 “张姑娘。”崔致远没想到张亦琦会来找自己。他想着张亦琦昨晚受了惊吓,此时必定还在休息,正打算等有空了就去探望她,没想到她竟来了,关切问道,“你好些了吗?”说着,情不自禁地看向张亦琦的脖子。 张亦琦十分配合,扬起脖子让他看清楚,脖颈间那道青色的瘀痕依旧清晰,触目惊心。 崔致远心疼不已,声音略带沙哑:“还疼吗?” 张亦琦摸了摸脖子,笑着说:“已经不疼了。” 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崔致远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来找我了?” “我是想问你,那个人为什么要杀我。” 崔致远沉默片刻,说道:“他是丞相府上的侍卫,觉得你对他家小姐不敬,便下了狠手。” 当真是这个荒唐理由?!崔致远不会骗她,可张亦琦还是难以置信,追问道:“是宋小姐吩咐的吗?” “不是。”崔致远果断否认,“是他自己的决定,宋小姐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好吧。”张亦琦只觉心里一阵发凉,“原来在达官显贵眼里,我们的命如同蝼蚁,踩死就踩死了,根本不值一提。” 看着她满脸挫败,崔致远心里满是不舍,安慰道:“不用担心,殿下已经严惩凶手。此后在军中,定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 “你是说,殿下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崔致远一怔,连忙补充:“也不全是。殿下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整肃军纪。其一,你是他军中的人,无故被人取了性命,这显示出治军不严;其二,你救治了众多将士,却遭受如此大的委屈,殿下必然要为你主持公道,否则军心不稳;其三,你救过殿下,殿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崔致远一口气罗列诸多理由,就是生怕张亦琦想多了,最好她还能像之前那样,对萧翌谦虚有礼、敬而远之。 张亦琦正打算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崔致远,你现在还有闲工夫闲聊。”原来是萧翌,也不知他何时来了。 “殿下。”崔致远恭敬行礼。 萧翌直接无视张亦琦的存在,对崔致远道:“你现在去我的营帐,我有话和你说。” “是。”崔致远应道,看了张亦琦一眼,转身便离开了练武场。 张亦琦瞧了一眼萧翌,看他样子心情很不好。反正自己的疑惑已经解开,便打算悄悄离开。 “站住!”身后传来略带怒意的命令。张亦琦瞬间认清现实,这可是随时能砍掉别人脑袋的广陵王殿下,她只好认命地站住。 萧翌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里的不痛快。这个张亦琦,先来打扰他也就罢了,吃了闭门羹后,居然转身就去找崔致远。他冷着脸,死死盯着张亦琦,一言不发 。 张亦琦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你可知道崔致远是什么身份?”萧翌神色冷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清河崔氏出身,现任中郎将,是兵部崔尚书的长子,还曾是皇子的伴读。”张亦琦不假思索,一股脑儿地将所知的信息脱口而出。 萧翌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张亦琦都没察觉到的嘲讽:“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这些都是沈冰洁告诉她的,张亦琦对此倒也没多想,只是满不在乎地应道:“还成吧,毕竟我跟他挺熟的。” “很熟?”萧翌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那你知不知道崔致远是与长宁公主指腹为婚的驸马,他可是要尚公主的人。” “啊?”张亦琦满脸震惊,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这我真的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萧翌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此前,萧翌在营帐中思考前往扬州的事宜。他打算带上陆珩和许临书一同前去,他这一走,长宁公主和宋婉瑜自然得返回京城,而崔致远无疑是护送她们回京的最佳人选。虽说崔致远名义上是他的部下,但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分深厚,所以这件事他没有让徐福去传唤崔致远,而是亲自前往。可刚到练武场,就看见张亦琦也在那儿找崔致远,不用猜也知道她所为何事。萧翌只觉得张亦琦真是好大的本事,长宁公主还在军中,她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崔致远表现得如此亲近。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心头,烧得他胸腔发烫。他确实愤怒至极,可又说不清到底在气什么。是气张亦琦和崔致远不把长宁公主放在眼里?还是气她根本没将自己这个广陵王放在心上? 第35章 萧翌阴沉着脸回到营帐,崔致远早已在帐内等候。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提及扬州之事,崔致远便率先禀报道:“宋婉瑜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萧翌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檀木案几,狭长的凤眸掠过案头的军报,那里还压着他离京前派往扬州的探子日前送来的密函,他淡淡问道:“被吓的?” “许是。”崔致远没有否认。 萧翌揉了揉眉心,语气平淡:“请太医。” “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癔症。”崔致远微微顿了顿,试探着说道,“殿下还是应当去探望一下,不然宋相那边不好交代。”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嗤笑。萧翌猛地将青瓷茶盏重重撂在案上,泼出的茶汤在羊皮地图上洇开,恰似血色般的暗痕。“本王还需要给宋家交代?”萧翌起身时,玄铁护腕撞得案角的烛台轻轻晃动,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愤怒。 崔致远向来心怀慈悲,不管宋若甫如何在朝中铲除异己、迫害忠良、翻云覆雨,他都觉得与宋婉瑜无关。她为了追随萧翌,不惜千里迢迢奔赴边关,父亲的过错不应报应在女儿身上,于是劝道:“殿下,毕竟宋姑娘是无辜的。” 这一句话像是触碰到了萧翌的笑点,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哼道:“你倒是仁慈。”话里带着几分讥讽,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或许是崔致远的劝告起了作用,萧翌最终还是跟着他前往长宁公主和宋婉瑜的营帐。陆珩和许临书也一同跟来,考虑到毕竟是姑娘家居住的地方,只是在营帐外面等候,并未进去。 营帐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裹挟着军士操练的号子声,与长宁公主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而帐内,几个太医正急得团团转,却依旧束手无策。听闻广陵王驾到,太医们连忙赶到帐外行礼。 萧翌听着太医们翻来覆去的陈述,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无药可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长宁公主也来到帐外,眼眶泛红,泪眼婆娑地说道:“二哥哥,婉瑜这是心病。” 萧翌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哥哥懂我的意思。”长宁公主抽抽噎噎地回应,“你只需要去安慰安慰她,她就会好起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翌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被消磨殆尽,没好气地说:“本王又不是大夫。不是有太医吗?” “太医治不好啊。”长宁公主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萧翌最受不了女人哭哭啼啼,烦躁地吼道:“太医医不好,就叫张亦琦来看!” 于是,正在厨营里和沈冰洁、王妈妈兴高采烈吃瓜的张亦琦,就这么被紧急召到了长宁和宋婉瑜的营帐中。沈冰洁对崔致远和长宁公主的事情心知肚明,王妈妈却还蒙在鼓里,这瓜正吃到精彩处被打断,心里别提多不痛快了。但毕竟是萧翌下的命令,纵使再不情愿,也只能嘱咐张亦琦赶紧去看看宋小姐的情况 。 层层叠叠的纱幔之后,宋婉瑜面色惨白,青白的手指痉挛着死死扯住锦衾,那原本珍珠白的寝衣已然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她单薄的身躯上。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张亦琦瞧了一眼宋婉瑜,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受了什么强烈刺激,还是碰上了什么伤心事儿?” 长宁公主愣了一下,目光怨怼地看向张亦琦。一想到是二哥哥和眼前这个女人,才把婉瑜害成这样,心里对张亦琦又气又怕,没好气地说道:“她是被伤到心了,难不成得把那个罪魁祸首找来安慰她,婉瑜才能好?” 听到“罪魁祸首”四个字,张亦琦瞬间被好奇心占据,宛如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脱口问道:“谁啊?” 长宁公主万万没想到张亦琦竟是这种反应,自己好歹是当朝公主,床上躺着的又是首辅千金,这个地位卑微如蝼蚁的小军医,对她们竟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可偏偏二哥哥似乎还极为看重她,顿时怒火中烧,没好气地吼道:“是广陵王殿下!” “哦哦。”听到这个答案,张亦琦脑中瞬间闪过一连串信息。她又想起上次广陵王警告她别乱传谣言的场景,还有沈冰洁的种种表现,一部跌宕起伏的狗血三角恋剧情,瞬间在她脑海里清晰呈现。在她的设想里,坚毅勇敢、善良乐观的沈冰洁或许才是爱情故事里的真命女主,而出身高贵、温柔大方的宋婉瑜,恐怕只能沦为悲情女二号。果真是人这一辈子,不是吃生活的苦,就是吃爱情的苦。张亦琦这边脑子里思绪万千,那边长宁公主的耐心却彻底耗尽,带着哭腔大声吼道:“你到底能不能治啊?” “能。”张亦琦镇定自若,微微一笑,“找个碗给我。” 第26章 暗香浮动(一) 长宁满脸困惑,实在参不透张亦琦究竟意欲何为。此次带来的四位太医,皆是她皇帝哥哥亲自遴选,原本是为萧翌诊治病症,个个医术精湛,堪称太医院中的翘楚。然而面对宋婉瑜的病症,他们却纷纷束手无策。而张亦琦,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不把脉也就罢了,竟然只要了一个碗,莫不是打算装神弄鬼、施咒做法? 宋婉瑜的婢女很快取来一个碗。张亦琦快步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宋婉瑜,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紧接着,她把碗扣在宋婉瑜的面部,精准地罩住口鼻,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我知道你现在难受极了,不过你听我的,把嘴巴闭上,用鼻子呼吸,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宋婉瑜似有似无地回应着,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张亦琦瘦弱却又让人安心的肩头。一时间,营帐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宋婉瑜偶尔发出的抽噎声。 四位太医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两人,眼睛瞪得滚圆,满是难以置信。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宋婉瑜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了下来。虽然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淌,但她明显感觉到口周麻木的感觉正渐渐消散。 张亦琦轻轻拍着宋婉瑜的胸口,温声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待宋婉瑜彻底平稳后,她将其缓缓放平,起身,从容地走到太医面前,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说道:“诸位前辈,宋小姐再服用一碗安神汤,便无大碍了。”语毕,她拍了拍手,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营帐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追随着她的背影。张亦琦只觉浑身畅快,前世今生,她都无比享受这种解决旁人束手无策难题的成就感。此刻,她终于没忍住,得意忘形地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口中轻声念道:“解决了。” 陆珩满脸疑惑,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亦琦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又这般沉不住气、沾沾自喜了,忙解释道:“就是宋小姐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了。” “当真?”许临书满脸狐疑,满脸写着不信。毕竟之前几位太医皆断言,心病还需心药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非得萧翌前去,才能治好宋婉瑜。可张亦琦进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婉瑜就能痊愈?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萧翌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亦琦,他内心虽对张亦琦的医术有所信任,但张亦琦又不是那起死回生的神医,难不成她把宋婉瑜敲晕了,才让外面看着这般安静? 相较之下,崔致远神色平静,始终波澜不惊。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张亦琦只觉一阵无语,心里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话音刚落,刘太医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眨眼间就到了帐子外。只见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语气中满是震惊:“张姑娘,我等行医二十余载,竟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疗法,效果却如此显著!” 张亦琦心里暗自嗤笑,就这医术还好意思说行医二十多年?自己在急诊实习的时候,类似病例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不过,面上她依旧认真解释道:“宋姑娘是因伤心之事引发了癔症。伤心固然是根源所在,这点没错,但癔症带来的不适,却是躯体上的反应。此刻当务之急自然是解决症状,你们找广陵王来又有何用?他也不见得知晓如何应对。” 在场众人听闻张亦琦这般毫不避讳地戳破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都在心里暗自感叹,张军医果真是将广陵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好汉,这胆子也太大了些。萧翌听了这话,也只能强压着心头涌起的那股怒气,眼神里满是复杂难辨的意味。 当事人张亦琦对众人内心的种种想法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耐心解释:“这癔症,不管是因何伤心事而起,归根结底都是哭得过于激烈。呼气少,吸气多,出现过度呼吸的状况,进而就会引发头晕、口角发麻,甚至浑身抽搐。这种情况下,只需拿个碗罩住口鼻,让呼出的气再被吸进去,同时好好安抚病人,教她平静地呼吸,症状很快就能缓解。” 其实张亦琦本还想提及二氧化碳过度呼出这一关键原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考虑到当下科学技术的局限,这些老学究们肯定难以理解,解释了也是徒劳。她神色轻松地说完,准备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刘太医一把拉住。 第36章 “张姑娘!”刘太医满脸诚恳,急切地说道,“老夫的提议,张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 看来刘太医还是不死心。张亦琦满是无奈,耐心说道:“刘太医,承蒙您看得起我,可我实在不想去太医院。医学这门学问,极其依赖实践经验,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您说自己行医二十余载,恐怕其中十九年都是在太医院为达官贵人诊治。但京城中的贵人数量有限,普天之下的普通百姓却是数不胜数。我不想在太医院里虚度光阴,白白荒废所学,还望您能理解。” “你!”刘太医听了她这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气却如此之高。不来就不来,又何苦这般贬低太医院的医术。 张亦琦本就是有意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就是不想再继续纠缠、浪费口舌,言罢,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没走出多远,张亦琦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张姐姐,张姐姐。”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杜环和何长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段日子,他们一直跟在几个太医身后,勤勤恳恳地做着杂活。刚刚在宋婉瑜的营帐里,他们也在绞尽脑汁,帮着太医们想办法。 “你们怎么过来了?”张亦琦疑惑地问道。 “张姐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太医院啊?”何长生满脸不解,“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张亦琦耐心地解释。 何长生和杜环对视一眼,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张亦琦见状,不禁追问:“怎么了,有话就说。” “我们俩想去。”杜环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 “那你们就去争取啊,多在刘太医面前好好表现。”张亦琦理所当然地建议道。太医院可是医道中的“圣地”,是体制内的顶尖所在,这两个孩子想去太医院,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杜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刘太医嫌我俩笨,看不上我们。”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我去跟刘太医说说情?” 两人低着头,没有回答,但那默认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张亦琦一阵无语:“我说,两位小兄弟,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啊,我刚刚那番话,怕是把刘太医给狠狠得罪了。” “姐姐。”何长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神中满是哀求,“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求你帮帮我们。” 张亦琦向来心软,更何况何长生当初还帮过自己在军营中站稳脚跟,面对这样的请求,她实在无法拒绝,只能无奈点头:“好吧。” 说完,她立刻转身往回走。此时,刘太医正恭恭敬敬地向萧翌汇报宋婉瑜的病情。萧翌看到张亦琦折返回来,目光紧紧盯着刘太医,显然是有话要对刘太医说。他不禁暗自揣测,难道是反悔了,想答应进太医院了? 太医院虽然刚刚被张亦琦一番奚落,但刘太医本人对张亦琦的医术还是十分认可的。他觉得有才华的年轻人傲气些也正常,此刻见张亦琦回来,还以为她改变了主意,便和颜悦色地打招呼:“张姑娘。” “刘太医。”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两个小兄弟能不能进太医院呢?您看他们一直都很努力。” 刘太医一听,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这两个小兄弟,资质平平,天赋有限,进不了太医院。” “他们才十二岁,就被这样定义了吗?”张亦琦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情,提高了音量。 刘太医的脸色愈发难看,高高在上的架子摆得十足,对张亦琦的质问不予理会。 张亦琦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语重心长地说道:“刘太医,有道是莫欺少年穷,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还年轻,又勤奋努力,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下定论,是不是太早了些?” 刘太医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回道:“张姑娘,多说无益,此事不必再提。” 张亦琦看着躲在角落、满脸失落的杜环和何长生,心中一阵刺痛。他们如此刻苦努力,一心追求医道,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就要断送他们一生的希望? 上辈子的她,虽然生命短暂,却几乎事事顺遂。凭借着自身的努力,成功保送进最好的大学,进入顶尖的医院、最厉害的科室,师从最顶级的导师。那时的她,一直以为所有的收获都是努力的结果,而那些失败的人,不过是不够努力罢了。可如今她才明白,最令人悔恨的不是未曾努力,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努力无果,而是连努力的资格都被轻易剥夺。 就在张亦琦满脸愠色、无计可施之时,一直静静旁观的萧翌,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扳指,话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破了不插手闲事的惯例。他目光冷冷扫过角落里两个瑟缩的身影,沉声道:“刘太医,本王这伤病,除了张军医主理,其余琐碎事务可都是由这两位小兄弟操持。太医院连踏实做事的人都容不下,难不成门槛比本王的亲王府还要高?” 说罢,玄色广袖一挥,气势逼人,将欲辩解的太医硬生生拦在一丈之外。 “这……”刘太医出身医学世家,祖祖辈辈皆为太医,向来瞧不上出身军户的小军医。但如今广陵王都开了口,他实在无法驳回,只能极不情愿地应道:“是。” 事情峰回路转,竟迎来这般难得的转机。何长生和杜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逆天改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两人连忙跪地,磕头道谢,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 张亦琦凝望着那道远去的青隽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泛起层层涟漪。曾经,她笃定广陵王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此刻,这份认知悄然生变。在刚刚,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实实在在改变了两个少年的命运轨迹,这让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他并非如自己以往以为的那般淡漠无情 。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上辈子,那时的她,虽未抵达所谓的人生巅峰,可一路走来顺遂如意,每一步都稳稳踏在自己憧憬的道路上,向着理想的高峰攀登。那时的她,以为一切成就皆源自自身不懈的拼搏,却未曾深刻思索背后诸多复杂的因素。如今想来,那是何等的幸运。回首往昔,再看眼前,张亦琦心中顿悟:一个人能否功成名就,背后牵扯的因素盘根错节。机会、运气、天赋才能、出身背景,这些要素相互交织,共同勾勒出人生的轮廓,相较之下,努力似乎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环。权力,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平日里悄无声息,一旦苏醒、发力,便能以排山倒海之势,轻而易举地改写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实在可怖可畏 。 第27章 暗香浮动(二) 萧翌向崔致远转达完文景帝密函中的要务后,崔致远态度坚决,执意要与他一同奔赴扬州,说道:“何临书护送公主回京便足够了,臣愿追随殿下涉险,同去扬州。” 萧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一脸无奈地否决道:“长宁与何临书要是知晓此事,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况且,你留在京城负责接应,才更为稳妥。” “臣遵令。”崔致远应了一声,转身走出营帐。他心里暗自盘算着,无论如何都得想个法子把张亦琦一同带走。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他至今仍心有余悸。罗锐虽说已经死了,可谁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万一宋若甫得知了张亦琦的存在,以他的行事风格,必定会不择手段地赶尽杀绝。 这时,徐福被萧翌派去地牢提审吴二后回来复命:“殿下,吴二那边依旧矢口否认与相府有干系。依属下看,那日张姑娘的事情,大概率是被罗锐套问出来的。” 萧翌手里拿着一个空茶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沉默许久后,抬起头来,有条不紊地对徐福吩咐道:“此次南下,务必隐瞒身份。我们扮作商队,让沈冰洁一同随行,再让她在军中挑选一名合适的女子跟着。” “遵命!”徐福领命而去 。 徐福迈进厨营,竹帘在他身后发出清脆的声响。正擦拭佩剑的沈冰洁,手上动作陡然一滞——萧翌竟要她一同前往扬州。 “扮作商队,还得再选个姑娘。”徐福话还没说完,便注意到沈冰洁的耳尖微微泛起红晕。她低着头应了一声,等脚步声远去,手中剑穗上的流苏已被她不自觉地绞缠在指尖。 张亦琦掀起门帘走进来,恰好撞见沈冰洁斜倚在榻边,正对着腰间的腰牌出神。昏黄的烛火摇曳,这位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女将军,此刻竟嘴角含笑,梨涡浅浅,仿佛盛着一汪甜蜜的泉水。认识沈冰洁这么久,张亦琦从未见她这般开心过,不禁好奇地问道:“沈将军,是碰上什么大喜事了?瞧你高兴的。” “想不想去扬州?”沈冰洁突然开口,转身时腰间的银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夜枭的啼鸣穿透呼啸的朔风,沈冰洁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试探:“不过可能得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鬟。” 第37章 “扬州?”张亦琦眼睛放光,要知道这可是一千年前的扬州啊,正值最为繁华辉煌的时期,而且马上就到烟花三月,正是下扬州的绝佳时节。一想到即将踏上春风十里的扬州路,还能全程包吃包住,张亦琦兴奋地扑到草榻上打了个滚,发间的木簪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掉落,“别说扮丫鬟,扮小厮我都乐意!那你呢,是要扮作广陵王殿下的妻子吗?” 沈冰洁解铠甲的手猛地一颤,铜扣“当啷”一声坠落在地。实际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身份陪萧翌去扬州,徐福当时并未说明。扮作他的妻子,确实是张亦琦基于常理的合理推测,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说法了。她俯身去捡铜扣,不经意间瞥见镜中自己通红的脸颊,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不过是军令罢了。”说着,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暗格里的玉簪,那是萧翌在她家被灭门那晚救她时遗落的,她偷偷珍藏至今。 张亦琦兴奋得在稻草床上滚来滚去,沈冰洁平复好心情后,看着仍乐不可支的张亦琦,终是忍不住问道:“我们这一趟去扬州,路途遥远,往后可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崔致远。” 张亦琦坐起身,满脸疑惑地看着她:“我没事见他做什么?” 沈冰洁望着眼前这个开朗明媚的少女,她长相虽不算惊艳,却浑身散发着一种温暖和煦的气息,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让沈冰洁心生羡慕。在她看来,张亦琦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即便偶尔不开心,也能很快抛诸脑后,每天都是崭新又愉快的开始。 “我一直以为你倾慕崔将军。”沈冰洁如实说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没有倾慕他。”张亦琦更加困惑了。先不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怎么对人动过心。唯一有过心动感觉,还是在读大四的时候。那时她成绩优异,同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再加上她是个十足的颜控,喜欢的是那种风度翩翩、才高八斗,气质潇洒又智慧超群的人。直到进入临床实习,还真让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师兄。这位师兄当时是她的带教老师,初上临床的张亦琦什么都不熟悉,自然而然就被师兄吸引了。又听闻师兄不仅临床经验丰富,科研能力也极为出色,张亦琦就愈发喜欢了,那时她心里小鹿乱撞,为了能和师兄般配,她拼命努力,临床和科研两手抓,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越师兄。结果她真的做到了,可一旦超越,她突然就觉得师兄也不过如此,很快就没了当初的心动。除了这位师兄,她真的很少对人动过心。来到这里就更不可能了,在她眼里,这里的人都是落后的古人,毕竟她可是来自一千年后的现代人,高贵着呢。 沈冰洁凝视着张亦琦,她那毫无掩饰的反应,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回想起张亦琦得知崔致远是未来驸马时,那一脸的云淡风轻,沈冰洁心想,或许张亦琦真的对崔致远无意。那萧翌呢?萧翌胸怀天下,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京中佳人宋婉瑜对他倾慕至极,甚至不惜追随到军中,朝野上下也都默认宋婉瑜会是未来的广陵王妃,可萧翌却不为所动,对宋婉瑜一如既往地冷淡,就如同对待其他女子一般。想到这儿,沈冰洁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再者,以萧翌的个性,断然不会轻易同意与女子假扮夫妻,却唯独应允了自己。这么想着,沈冰洁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是我想得太多了。这两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张亦琦满心欢喜,很快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既然决定前往扬州,收拾行李便成了头等要事,医所里的诸多事务也得一一安排妥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亦琦就早早起床。她一到医所,便瞧见晨光下,两个少年正刻苦用功。 虽说有萧翌的亲口关照,但何长生和杜环要正式进入太医院,仍需通过层层严苛的考核。 何长生率先发现了张亦琦,惊喜地问道:“张姐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接下来要出趟远门,所以得赶紧把手上的活儿做完。”张亦琦在他们身旁坐下,随手翻了翻他们正在研读的医书,内容大多是关于跌打损伤的。 “这是进太医院要考核的内容吗?” 杜环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不清楚。” 张亦琦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分别递给他们:“你们进城去,到城里的医馆瞧瞧,看看大夫平时是怎么给病人诊治的,他们都看些什么医书。最关键的有两方面,一是疾病的辨别与诊断,重中之重是望闻问切;二是用药和药理知识。太医院的遴选考核和军中不同,所以不能用军医那套方法来准备。” “张姐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两位少年几乎同时问道。 毕竟做了二十多年学生,张亦琦最擅长的就是应对各类考试,尤其是这种应试型的考核,她简直驾轻就熟。其实,只要找准方向,学习就能事半功倍。 张亦琦微微一笑,说道:“你们只要多留意那几位太医和高先生是怎么看病的,自然就明白了。” “可是离遴选考试不足三个月了,我们还得赶路去京城。”杜环满脸忧虑,“不知道现在开始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张亦琦看着两个愁眉不展的少年,轻声说道:“来不及就不考了吗?” “当然不是!”杜环连忙摆手否认。 “那就别担心。你们又不是毫无基础,这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张亦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营帐,开始忙碌起来。 忙忙碌碌一上午,直到正午时分,张亦琦才终于得空喝上一口水。还没缓过神来喘两口气,崔致远就匆匆找来了。张亦琦顿感奇怪,这个点儿,崔致远往常不都在练武场吗? “崔将军。”张亦琦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张姑娘。”崔致远望着她,语气中透着少见的急切,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温和,“我这几日就要启程回京了,你可愿意跟我一同回去?” 张亦琦十分意外,不禁反问:“你要回京了?” “正是。”崔致远又追问一遍,眼神里满是期待,“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京吗?” “回京?我要去扬州呢。”张亦琦难掩兴奋,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就不回去啦。” 去扬州! 崔致远闻言大惊失色,心底瞬间涌起不好的预感,难不成是萧翌的主意?他忙问道:“你为何要去扬州?是殿下叫你去的吗?” “殿下?”张亦琦连忙摇头否认,“不是呀,是沈将军邀请我一道去的。好像是殿下安排沈将军乔装成商妇去办事,商妇总得有个贴身丫鬟,沈将军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便答应了。” 听完张亦琦的解释,崔致远瞬间明白了一切,心底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萧翌派沈冰洁去扬州,还特意让她带个侍女,军中的女子,除了沈冰洁就只剩下张亦琦,萧翌这明显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他自幼与萧翌一同长大,对这位广陵王殿下再了解不过。若是萧翌光明正大地让张亦琦去扬州,倒也没什么,可如今这般拐弯抹角地安排,他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可就真是糊涂了。 “你一定要去扬州吗?”崔致远仍不死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为什么不去呢?现在正是去扬州的好时节呀。”张亦琦满脸疑惑,不明白崔致远为何这般执着,难道自己不能去吗? “你可以先跟我一起回京,等我把京城的事情安排妥当,再带你去扬州。往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崔致远满心焦虑,他迫切地想在萧翌认清自己的心意之前,将张亦琦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张亦琦隐约察觉到了崔致远的心思,尽管这个人曾给予自己诸多帮助,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崔将军,你可是马上要成为驸马的人了,说这些话,怕是不太合适吧。” 崔致远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青铜兽首的纹理硌得掌心生疼。她终究还是知道了,没错,自己是与长宁公主指腹为婚的驸马,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无从辩驳。 “若我能挣脱这束缚呢?”崔致远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 张亦琦纵使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几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忙说道:“不必,真的大可不必。” “为什么?”崔致远满心困惑,他实在想不明白,张亦琦似乎对他和长宁公主的婚约毫不在意。 “因为太难了。”张亦琦打起了太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还是不做为好。” 崔致远猛地松开了手。原来张亦琦看似懵懂,实则有颗无比坚定锋利的心。 张亦琦望着崔致远略显落寞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一切都在此刻画上句号吧 。 第28章 暗香浮动(三) 何长生和杜环得了张亦琦的指点后,愈发刻苦读书,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物我两忘的境地。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容不得半点懈怠。 第38章 张亦琦望着他们努力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伤。在这个封建且人吃人的时代,多数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便已被悄然注定。上位者为稳固自身统治阶级的利益,精心制定了一套严苛细密的制度,打着君权神授与天人感应的幌子,构建起以顺从为核心的君主专制秩序。但凡不遵从这一秩序,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可时代的洪流便是如此,难以逆转。张亦琦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的高等教育,她深知在生产力未高度发展之时,妄图改变生产关系,不过是徒劳无功。人人平等,莫说是在七世纪,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依旧只是一个遥远的理想,难以完全实现。死过一次的她,如今深切体会到,能在有限的自由里,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已然是莫大的幸福。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功名利禄、权力地位,这些世俗的诱惑实在太过强大,人们在人生道路上前行时,很容易在追逐这些东西的过程中迷失方向,忘却自己最初的本心。就像她自己,也是在死后才明白,原来自己最初的梦想仅仅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她并非渴望成为科学家,也从未想过要改变世界。倘若当初她能抛开晋升、排名、科研这些身外之事,单纯地做一名医生,那么上辈子的生活想必会轻松许多。可她直到生命尽头,都还在一味地责怪自己不够努力。多么荒谬啊,当自己历经千辛万苦,以为已经跨越重重艰难险阻,轻舟已过万重山时,却惊觉真实的世界仿佛乌蒙山连绵不断,山外还有山。自己耗费了半辈子才换来的生活,竟并非自己真正向往的。 当然,这些消极沮丧的想法,她不能讲给正处于奋斗关键期的两个少年听。分别在即,张亦琦思忖着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能送给他们。思索片刻,她想起苏轼的一首诗,觉得用来赠予少年再合适不过。于是,她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写罢,她将诗与一些铜钱一同装入信封,交到正在为梦想拼搏的两位少年手中,真心希望他们将来都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 离营的各项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崔致远率领着长宁公主、宋婉瑜,以及太医院的四位太医,还有杜环、何长生,提前七天踏上了回京的路途。朝阳如火,将辎重车的影子拉得悠长,崔致远正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从,将最后几个箱子牢牢地捆扎结实。 长宁公主轻轻掀开马车车帘的一角,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这条件恶劣的军营,又能与心上人一路相伴返回京城,她的心里满是欢喜。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面容憔悴的宋婉瑜身上时,喜悦瞬间被心疼所取代。她在心里暗暗埋怨二哥太过狠心,宋婉瑜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赶来,二哥却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还把人吓得生了一场病。宋婉瑜不过是因为喜欢二哥,她又有什么错呢?再想到宫里的皇帝哥哥,对皇嫂也是那般冷淡,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首辅之女,就不配得到心爱之人的回应与珍惜吗?这些想法在她心底翻涌,可她也清楚,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对于女儿家的心思,她或许还能为皇嫂和婉瑜据理力争几句,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心里明白什么该过问,什么该避嫌。 车轮缓缓碾过碎石子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长宁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数着宋婉瑜咳嗽的间隔。 “婉瑜,你也别太伤心了。”长宁在马车上轻声安慰着她,“二哥哥应该很快就会回京了,等回去,我就去求皇祖母给你们赐婚。皇帝哥哥和二哥哥最听皇祖母的话了,只要皇祖母开口,这事儿肯定能成。” 冬阳正中,雕花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宋婉瑜的裙裾上。她微微垂眸,静静地望着青砖地面上斑驳的光影,白玉般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团扇上绘制的金丝雀,在暮色的笼罩下渐渐失去了原本明艳的色彩,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腕,扑簌簌地抖动着尾羽。 “这强求来的赐婚……”宋婉瑜的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桂花,柔弱又带着几分无奈,话还没说完,她便下意识地咬住下唇,鲜艳的胭脂在齿间晕染开,留下一抹残红,“只怕殿下会当我是攀附权势的庸脂俗粉。” “怎么会呢。”长宁连忙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你这么好,长得又漂亮,二哥哥就是平日里太忙了,只要给他些时间,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宋婉瑜缓缓抬起眼眸,眼底泪光闪烁,恰似雨后沾露的梨花,楚楚可怜。 “可是……”宋婉瑜的指甲在青砖上划出几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痕,“殿下从未……从未亲口说过他的心意……” “那是他端着亲王的架子呢。”长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在她看来,宋婉瑜实在是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仅美貌动人,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实在想不明白,二哥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 长宁轻声细语地安慰完宋婉瑜,心情稍定,便抬手轻轻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崔致远身上,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涌上心头,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车队悠悠前行,抵达驿站后,众人纷纷下车稍作歇息。 驿站的檐角下,风铎随风轻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仿佛在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崔致远坐在一旁,手中紧握着粗陶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就在这时,长宁提着绯色的裙裾,莲步轻移,缓缓在他身侧坐下。崔致远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她腰间新换的羊脂玉禁步,心中猛地一震。他的思绪瞬间飘远,想必那日张亦琦就跪在这块御赐之物前,铠甲与石板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清晰得如同昨日之事。 “致远哥哥的披风都叫风沙浸透了。”长宁手捧着鎏金手炉,身子朝他身边挪了半寸,温柔地说道。她发间的金累丝凤钗在暮色的余晖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回京后我让尚服局用浮光锦……” “公主。”崔致远猛地站起身来,动作急促,玄铁护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这声响仿佛也将他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臣去察看车驾。” 长宁见状,心中一紧,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袖口,眼中满是焦急与委屈:“自从我来军营后,你便处处躲着我!难道在你眼里,我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公主金枝玉叶,末将只是一介武夫,实在不配与公主平起平坐。”崔致远单膝跪地,铠甲的鳞片划过粗砺的地面,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就像那日,张军医也不敢。” 长宁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这是在替那个军医抱不平?” “是!”说罢崔致远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帐外暮色骤然浓稠起来。长宁维持着攥袖的姿势僵在原地,指尖还悬着半寸未说完的柔情,掌中锦缎却已随着那人抽身的动作寸寸冰凉。 另一边,与王妈妈和田大叔依依惜别后,张亦琦重新换上初来玉门关时的粗布麻衣。想到即将和沈冰洁一同踏上旅程,她心里满是欢喜,脚步轻快地前往军营汇合。可到了地方,她瞬间愣在原地,不仅沈冰洁在等她,还有萧翌、两位从京城来的贵公子,以及气质仙风道骨的高先生。 考虑到男女有别,且高先生喜静,众人便分乘三辆马车出发。高先生独自乘坐一辆,萧翌原本也有马车,可他偏爱骑马,便与陆珩、许临书一同策马而行,他的马车因此空着。沈冰洁与张亦琦同乘一辆,只是沈冰洁同样热衷骑马,于是张亦琦便厚着脸皮独自霸占了宽敞的马车。光线好时,她就在车厢里专心看书,看累了便倒头睡去。她不通骑术,偶尔想透气,就坐到驾车的位置,可曾有一次差点被颠下车,之后便乖乖回到车厢内。 萧翌和沈冰洁身为武将,常年征战,行军打仗大多在马背上度过,南下的官道平坦,他们自是轻松适应。陆珩身为宫中御前侍卫,武艺高强,骑马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高先生一生四处游历,也早已习惯旅途的颠簸。但这一路对书生张亦琦和贵公子许临书而言,却苦不堪言。 许临书只骑了一天马,便果断选择回到马车。连续多日在马车上颠簸,张亦琦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过她向来能忍。何临书却不同,自幼养尊处优,哪吃过这般苦头,即便隔着高先生的马车,张亦琦都能听到他的叫苦声。好不容易结束了陆路行程,终于踏上水路。登上船后,张亦琦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才总算恢复了些许精气神 。 他们搭乘的是一艘极为宽敞的客船,萧翌出手阔绰,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上等的单间,还会将单独备好的精致吃食送进房间。不过在房间里闷得久了,大家难免想出去走走。张亦琦用完晚膳后,便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想要吹吹风、透透气。 第39章 这一路行程已然过半,剩下的皆是顺流而下的水路。水上的景致与戍边的苦寒截然不同,热闹了一整天的甲板,此时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格外宁静。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在这没有工业污染的地方,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夜色温柔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与满天繁星相互辉映,璀璨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触摸。即便跨越千年时光,月亮似乎依旧是这般模样,正应了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甲板上,闪烁的星辰倒映在江面上,宛如碎银洒落,熠熠生辉。张亦琦枕着双臂,仰卧在桅杆旁,对着银河张开五指,尽情享受着这份静谧与美好。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倒悬的鎏金蟒纹腰封。 “殿下!”张亦琦像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坐起,动作太过急促,发间的木簪险些戳中对方的下颌。萧翌广袖随风翻飞,迅速退开半步,动作优雅又不失风度。 他轻轻掸了掸织金云肩的褶皱,凤眸斜睨着张亦琦悬在半空的手,嘴角微微上扬,悠悠说道:“张军医好雅兴,这是打算伸手捞月吗?”尾音婉转,像是浸了酸甜梅子酒的冰凌,带着几分调侃与打趣的意味。 张亦琦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嘲讽,瞬间不开心了,毫不示弱地回怼道:“殿下还真是爱操心,我是要去捞星星还是抓月亮,好像与您没什么干系吧?” 萧翌仿若未闻她的尖酸,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江面,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栏杆,忽而吟诵起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 张亦琦满脸震惊,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他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暗想,难道他也是穿越之人?怎么会知晓这首诗? 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萧翌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坦言道:“你写给那两个小军医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 顿了顿,他神色一正,“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张亦琦警惕地问道。 萧翌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张亦琦,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第29章 月涌江心(一) 夜,静谧如水,唯有忽远忽近的水浪声,轻轻拍打着寂静,更衬得男子的声音清冷彻骨,仿佛裹挟着夜色的寒意。 张亦琦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张亦琦,年方十六,家在晋安城郊的张家村。父亲是个铁匠,每日与炉火铁砧为伴;母亲则是朴实的农妇,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萧翌闻言,眸色微微一凛,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缓缓道:“十六岁便能写出满是暮年沧桑之感的文字,张姑娘当真是奇才。” 张亦琦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藏着的深意,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神色坦然,解释道:“那诗本就不是我所作。我不过是偶然读到,觉得很有感触。那是诗人暮年之作,他年少成名,可一生却跌宕起伏,既登过人生巅峰,也陷入过低谷,一生颠沛流离,不是在被贬的途中,就是被贬之后。最后客死他乡,令人唏嘘。人啊,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后来深陷各种执念,看山便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唯有历经人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放下执念后才明白一生所求,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我把这首诗送给那两位小军医,就是希望他们能放下执念,顺利进入太医院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也别把自己困死在这一件事里。” 萧翌听了,不禁失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说道:“年纪轻轻,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张亦琦拍了拍手,洒脱地说道:“我曾经的执念,其实和杜环、长生一样,立志成为最好的大夫,出人头地,一头扎进去,满心都是抱负。后来经历了许多,想法慢慢变了,我的执念就成了去玉门关,想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了却心中向往。到现在,我的执念不过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愿逍遥自在,在这天地间寻得一方安宁。” 萧翌心底竟悄然泛起一丝挫败之感。原本,他是打算步步紧逼,质问出她到底是何来历,没想到这小姑娘手段高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竟将话题轻巧绕开,让他无功而返。不过,这反倒让他对她愈发感兴趣了,再度看向她时,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问道:“所以,你来扬州是因为你的第三个执念?” “没错!”张亦琦回答得干脆利落。 萧翌凝视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崔致远没有让你跟他回京?” 张亦琦闻言,顿时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心里暗自思忖,难道他也知晓崔致远对自己的那些心思?短暂的迟疑后,她如实答道:“有,但是我拒绝了,因为我要来扬州。” “你为什么不回京,非要来扬州?”萧翌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亦琦满心困惑,在她看来,想来扬州这件事有这么难理解吗?于是开口说道:“这可是千古繁华之都扬州啊!多少文人墨客心驰神往的地方,‘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翌打断:“行了!”他揉了揉眉心,神色间略显疲惫,接着说道:“若崔致远来扬州,我去京城,你也……” “当然来扬州!”张亦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还疑惑地歪着头。她全然不知,在这一瞬间,身后那万千星河的璀璨光芒,都悄然落进了她的眼眸之中,美得如梦似幻 。 此刻,江风停歇,水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萧翌望着平静的水面,不禁感到一阵头疼,心里暗自懊悔,自己就不该问这个问题,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 夜,浓稠如墨,安静得出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静谧的纱幕所笼罩,万籁俱寂。 两人之间的对话陡然终止,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张亦琦有些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垂眸敛目,眼观鼻、鼻观心,试图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寻得一丝安宁。也不知这般静默了多久,刹那间,一阵疾风扑面而来,一支箭矢如闪电般射至,在距离她眼前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停住,悬于空中。原来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地握住箭身,截断了它的去势。 还没等张亦琦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只觉手腕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萧翌的左边猛地扯到了右边。几乎同一时刻,十数道黑影仿若鬼魅般从江面腾空而起,刀光闪烁,瞬间撕裂了江上的薄雾。萧翌的掌心犹如铁箍一般,死死扣住她的腕骨,带着她在身侧灵活轮转,躲避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广陵王,我们这就送你去阴曹地府!”其中一个黑衣人冷冷开口,话音刚落,便举刀朝着他们凶狠砍来。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瞬间将张亦琦的思绪拉回到半年前的那个官道上。那时,同样是一群人从天而降,将他们团团包围。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凭借着跆拳道黑带九段的功夫,在那些练家子面前左躲右闪,勉强保住了小命。而此刻,她的手被萧翌紧紧牵着,他带着她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有好几次,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或是被藏在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只见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不一会儿,徐福察觉到甲板上的动静,与陆珩匆匆冲了上来。三人联手,很快便将剩下的两个黑衣人活捉。其中一个黑衣人不知咬了嘴里的什么东西,痛苦地抽搐了两下,便气绝身亡。另一个见状,也准备效仿,陆珩反应极快,一脚飞踢过去,那黑衣人顿时将嘴里的东西连血一起吐了出来。 自始至终,张亦琦只感觉自己的手被萧翌握得越来越紧,几乎失去了知觉。 待侍卫们迅速清理好甲板上的尸体,将最后活着的那个黑衣人也带走后,萧翌看见陆珩和徐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有些异样。这时,他才察觉到手里软软的触感,这才惊觉张亦琦的手还被自己紧紧牵着,心中顿时涌起一丝不自在,连忙松开,看都没看张亦琦一眼,便大步往前走去。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了那只手的知觉。莫名地,她忍不住抬手看了一眼,竟发现上面有斑驳的血渍。她确定自己并未受伤,那这血一定是萧翌的。 她大步追上前去,喊道:“殿下!” 萧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的手?”张亦琦焦急地问道。 萧翌摊开掌心,只见一道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显然是刚刚握住射向张亦琦的箭矢时留下的。 “你来我的房间,替我包扎吧。”说完,他转身又向前走去,脚步却不自觉地放缓,似乎在等待着她跟上。 第40章 张亦琦匆匆寻来医药盒,赶到萧翌房间时,稍稍迟了一步。此时,萧翌正端坐在圆桌边,之前甲板上激烈打斗的动静,惊动了许临书和沈冰洁,那被生擒的黑衣人也被押解到了此处。 萧翌见张亦琦进来,默默摊开受伤的手,眼神示意她到身旁来。张亦琦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动作轻柔且熟练地为他包扎伤口。 处理妥当后,萧翌脸色陡然一沉,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场,缓缓起身走到黑衣人面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厉声审问:“说,谁派你来的?”黑衣人却紧咬牙关,一脸倔强,硬是一声不吭,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萧翌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看包扎的地方。张亦琦手法极为精湛,最后将包扎的布带从中间撕开,打了个漂亮又紧实的线结,看样子,短时间内绝不会松开。 突然,萧翌毫无预兆地快速伸手,精准无误地掐住黑衣人的咽喉。他脸上神色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若不是看着黑衣人那因窒息而逐渐变得猩红的眼眶、无意识胡乱拍打挣扎的双手,以及额头暴起的青筋,屋内众人恐怕真会以为萧翌握住的不过是个脆弱的小物件。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她深知萧翌心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狠手辣的模样,想到自己之前对他诸多不敬的言行,不禁脊背发凉,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众人以为黑衣人要命丧当场时,萧翌却忽然撤去手上的力量。黑衣人如脱力般痛苦地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缓过神,萧翌又猛地抬脚踹去,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下意识紧紧抱住膝盖,脸上的表情因巨大的痛苦而彻底扭曲。 萧翌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黑衣人,脸上却换上了一副玩味的笑容,悠悠说道:“春日江景甚美,把他挂在外面,好好的欣赏。” 第30章 月涌江心(二) 张亦琦满心惶恐,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的包间。她像具木偶一般,机械地躺倒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萧翌刚刚手起刀落、杀伐果断的模样,那种从心底涌起的恐惧,甚至远超她第一次被萧翌当成射箭靶子的时候。回想起这大半年来自己的种种言行,她不禁后怕得厉害。她深知,自己能安然无恙,恐怕只是因为萧翌之前没心思与她计较。以自己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冒犯萧翌几乎是迟早的事,如此看来,萧翌早晚会收拾她。想到这儿,张亦琦暗暗下定决心,往后面对萧翌时,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再肆意妄为。 另一边,徐福遵照萧翌的吩咐,将黑衣人牢牢绑在了甲板上。陆珩满脸疑惑,实在摸不透萧翌的意图,忍不住开口问道:“承佑,这些人一看就是死士,你把他绑在这儿,难不成是想拿他当诱饵?” 萧翌神色慵懒,漫不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语气平淡地说道:“他不是死士。我刚刚掐住他脖子的时候,看到他右手手臂上有漕帮的蛟龙印。” “漕帮?他们为何要下此毒手?”何临书满脸震惊,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不屑地说道:“自然是为了劫船。” “劫船?”何临书更迷糊了,满脸都是茫然之色。 “这都想不明白?”陆珩已然洞悉其中关节,“死士队伍里混进了漕帮的人,一旦行刺得手,承佑遭遇不测,朝廷追究起来,他们只需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漕帮。不管说是劫财还是劫道,理由都现成,而真正的幕后之人就能轻轻松松置身事外。” “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总归是宋若甫的走狗。”陆珩肯定地说道,“只是奇怪,漕帮为什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等钓到大鱼,自然就清楚了。”萧翌目光如隼,不动声色地巡视了一圈四周,发现张亦琦已经离开,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皇兄身边也不清净了。” 何临书眼尖,注意到萧翌的小动作,立马贼兮兮地凑上前去,调侃道:“二哥,你是不是在找张姑娘呀?你刚刚那心狠手辣的模样,可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不轻,她瞅准机会就赶紧溜走了。” 萧翌闻言,眉头微微皱起,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神色冷峻,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 张亦琦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仿佛才刚入眠,就隐隐约约听见一阵敲门声。她睡眼惺忪,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随手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便去开门。门一打开,只见萧翌已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身姿挺拔如松,修长玉立地站在门口。 “殿下?这么早,您来有什么事?”张亦琦声音还带着未醒的慵懒与懵懂。 萧翌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并未立刻作答。 张亦琦瞬间清醒了几分,连忙端正神色,恭敬说道:“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瞧她这般谨小慎微的模样,萧翌不禁打趣道:“军医身份尊贵,本王只好亲自来请军医高诊。”话落,未等张亦琦反应过来,便径直走进屋内。 “您是……”张亦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放缓语速,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萧翌举起那只受伤的手,示意她看。 “又出血了吗?”张亦琦赶忙走近,轻轻拆开包扎的白布,只见伤口处清清爽爽,并无异样,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好好的嘛?”话一出口,便暗叫不好,又说错话了。她顿了顿,连忙补救道,“殿下,您这伤口看着没什么大问题。” 萧翌本就想逗逗她,此刻实在憋不住,竟笑出了声:“昨晚吓到你了?” 张亦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还这般直白地说出来,犹豫片刻,干脆心一横,直接问道:“你不会也这么对我吧?” “怎么?”萧翌嘴角勾起,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之前那么跟你说话,态度也不好。”张亦琦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愈发不足。 “哦,原来如此。”萧翌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大不敬,而后又多次出言不逊,这一桩桩一件件,本王可都记着呢。” 张亦琦心中一紧,难道现在就要开始算旧账了?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很简单。”萧翌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张亦琦面前,“以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张亦琦一听,立马把茶杯推开,坚决道:“这怎么能行?殿下要是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得去吗?” “我就算让你去,你也得干得了才行。”萧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说道,“放心,我手下不缺会杀人放火的得力干将。我让你做的,一定是你力所能及之事,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比如说什么事?” “比如说,现在给我换药。” 张亦琦狐疑地盯着萧翌,瞬间明白过来:“殿下,你在逗我玩呢。” 萧翌也不遮掩,爽朗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哼!”张亦琦佯装生气,扭过头去。 萧翌忽然伸出手,轻轻夹住张亦琦嘟起的嘴巴,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这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给我换个药,不委屈你吧。” 张亦琦赌气地拍开他修长的手指,嘟囔道:“换药就换药,你吓唬我干嘛。”说着,起身去拿药盒,准备给萧翌包扎。 萧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道:“昨晚是我不对,下次我定会注意。” 张亦琦手中动作猛地一顿,缓缓转身看向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他正平静地凝视着自己,自去年秋天在去玉门关的路上相识以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萧翌却已经先后经历了三次暗杀,其中一次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她忍不住问道:“殿下,你平时的生活就是这样吗?”此刻,她总算明白为何萧翌连睡梦中都如此警觉,枕边还时刻放着剑。 萧翌嗤笑一声:“怕了?” “我怕什么。”张亦琦讪讪地回道,“被刺杀的又不是我。” “是吗?”萧翌眸光含笑,“我还以为你不怕,是因为敢把阎王拖到五更才索命呢。” 这般温柔又带着调侃的语气,是张亦琦从未听过的。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包扎萧翌掌心的伤口。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户轻柔地洒了进来,满是春日的明媚与暖意,映照着这美好的早晨。 “包好了。”张亦琦轻轻说道,语气里带着完成任务的一丝轻松。 萧翌凝视着掌心整齐的系结,缓缓反手握紧,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轻微拉扯感,简洁地吐出两个字:“走了。” 随后,他起身,步伐沉稳地离开房间。 沈冰洁如往常一样,身着男子装扮,笔挺地伫立在甲板之上。她戴着玄铁护腕的手扣住雕花围栏,江风呼啸,船身随着波浪微微摇晃,震得她掌心发麻。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倒悬在船舷边的刺客,那人随着浪影轻轻晃动,身上的血珠不断坠入江面,惊散了一群银色的鱼群,泛起层层涟漪。这一幕,让她的思绪飘回到去岁冬夜,萧翌剑挑叛将时,喷涌而出的血瀑瞬间染红了玉门关的皑皑白雪,那场景,残酷又震撼。 第41章 这一路临江而下,所经之城愈发富庶繁华,和苦寒荒僻的边境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波谲云诡、险恶万分,却丝毫不逊色于死生一线的战场。沈冰洁心中清楚,这趟扬州之行,必定步步惊心,暗藏无数凶险。 接近晌午时分,阳光变得有些炽热。徐福匆匆来到甲板上,对着沈冰洁说道:“沈姑娘,该换值了!” “无妨。”沈冰洁神色平静,淡淡地回应道,“殿下的伤还好吗?” 徐福挠了挠头,神色间带着些许不好意思:“殿下一大早就自己去找张姑娘换药了,现在这些琐事殿下也不需要我插手了。” 沈冰洁心中猛地一涩,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问道:“殿下和张姑娘好像走得很近?” 徐福微微点头,如实说道:“昨晚,殿下遇刺的时候,他正和张姑娘一起在甲板上赏月,殿下也是为了救张姑娘才受的伤。” “他们在赏月?”沈冰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逐渐沉了下去。原来这才是萧翌带张亦琦来扬州的目的?她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满心都是疑惑。张亦琦和萧翌才认识多久啊,明明之前萧翌都没怎么正眼瞧过张亦琦,怎么突然之间,两人就亲密到可以一起赏月了?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在船舱里闷了一天的张亦琦实在憋闷,决定去舱外透透气。一走上甲板,金色的余晖扑面而来,江面上波光粼粼,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美得如同梦幻画卷,让人移不开眼。 沈冰洁独自站在甲板边上,遥望着远方,她那瘦弱单薄的背影,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显得愈发孤寂与落寞,仿佛被世界遗忘在了角落。 “沈将军。”张亦琦轻声唤道,缓缓走了过去。沈冰洁闻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又继续望向远方,眼神空洞而又迷茫。 “你脸色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张亦琦关切地询问,语气里满是真诚。 “没事。”沈冰洁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冷漠的态度让张亦琦有些摸不着头脑,满心疑惑。就在这时,徐福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张姑娘,殿下请你回舱内,今晚风大,就不要出来赏月了,等到了扬州之后,他一定陪你赏个够。” 张亦琦瞬间听懂了徐福的言外之意,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徐福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说,张姑娘不要害怕,他一定会护你周全。” 张亦琦乖巧地回到了船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沈冰洁苦笑着喃喃道:“徐福,我从来都没见过殿下如此体贴,你跟着殿下身边这么久,你见过吗?” “殿下的事情,我不敢妄加议论。”徐福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道,不敢多说一句。 沈冰洁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随后转了个话题:“今晚收网?” “等到鱼儿上钩后。”徐福压低声音,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 第31章 月涌江心(三) 张亦琦这次是真的听劝,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船舱里,甚至连窗户都未曾打开。她心里清楚,凭自己这点武力值,还没资格肆意妄为,老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又隐隐有些担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个不停翻面的烙饼,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好一会儿,她索性起身,决定练字。练字对她而言,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只要闻到那纸墨的清香,原本烦躁不安的心就能渐渐平静下来。上辈子,张亦琦就有练字的习惯,尤其是到了博士后期,比拼的不再是考试成绩,而是科研成果。那些做不出阳性结果、申请不下课题的焦虑难熬的日子,都是靠着练字,她才慢慢挺了过来,也正因如此,她练就了一手漂亮的好字。 也不知写了多久,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她正在落下的笔画。她心里“咯噔”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手拿起早已准备好放在一旁的木棍,缓缓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门外的人瞧见开门的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殿下!”张亦琦没好气地嗔怪道,“你这大半夜的,故意吓唬我干嘛呀?” 萧翌仿若在自己房中一般自然,抬脚走进船舱。他的目光落在满桌子的纸张上,情不自禁地对着纸上的字轻声念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念罢,萧翌挑眉看向张亦琦,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作的诗?” 张亦琦轻轻放下手中的木棍,解释道:“不是。这是我默写的诗,是诗人张若虚写的《春江花月夜》,我觉得这诗里描绘的场景和眼下的江景很是应景。” 萧翌又端详了一会儿那些字,字确实写得漂亮,可捺笔处微微虚浮,恰似执笔之人的心绪,藏着不安与慌乱。他深深地看向张亦琦,问道:“害怕了?” 张亦琦大大方方地承认:“怕。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天天打打杀杀、生死一线的日子,谁能受得了啊?” “放心。”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让人安心的浅笑,“有我在。”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纸张,叮嘱道,“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就要到扬州了。”说完,他转身,迈着大步,从容地走出门去 。 当青铜灯台上爆开第三簇烛花,暖黄的光焰随之晃了晃。萧翌抬手,轻轻拂开织金蟒纹袖,稳步踏入船舱。徐福见状,赶忙躬身,悄然退至雕花槅扇旁。只见檀木案几后,缚着一个铁塔般的汉子,那虬结的肌肉将麻绳绷得咯咯直响 。 “殿下,上面已经打扫干净了。活捉的这个,正是漕帮的帮主赖江。”徐福凑近,低声向萧翌禀告。 萧翌手指轻轻摩挲着翡翠扳指,嘴角浮起一抹轻笑,烛火摇曳,在他眉弓处投下一片阴翳。“赖帮主当真是义薄云天呐,竟肯为个无名小卒,亲闯这龙潭虎穴。”话声刚落,他信手挑起插在一旁的佩剑,寒光一闪,缚着壮汉的绳索便簌簌落地。 赖江猛地挣动铁塔般的身躯,舱板随着他的动作剧烈震颤。“呸,少在这假惺惺!”他啐出一口血沫,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打打杀杀的,多败胃口。”萧翌指尖轻轻拂过案几上的漕运卷宗,玄色蟒袍下摆掠过赖江染血的草履。“本王倒是好奇,不知何时得罪了漕帮?竟让贵帮如此前赴后继。”他微微歪头,饶有兴趣地问道。 壮汉瞳孔骤缩,喉结剧烈滚动。“官逼民反!”伴随着铁链的哗响,他一声嘶吼,“狗官拿漕运文书要挟,逼我们杀你!”布满老茧的拳头重重砸向舱板,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萧翌被这四个字逗乐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据本王所知,三月前漕帮水运出了一起沉船事故。一艘载有三百多口人的客船,驶离码头不久就因船只年久失修沉江了,船上无一生还。从那以后,漕帮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就是因为这件事,逼得你们想杀本王?” 赖江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传说中权势滔天、杀伐果决的广陵王,此刻的反应竟如此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耐心几乎消耗殆尽,不禁不耐烦道:“沉船原因还没查清楚,朝廷派来的督查使,听信田崇文那狗东西的片面之词,就认定是我们漕帮的过失。帮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兄弟,都上有老下有小。这件事一旦被官府定罪,这么多兄弟还有他们的家眷,都得喝西北风去!被他握着把柄,我不得不杀你!” 萧翌幽幽一笑。“这么说来,是田崇文想要本王的命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旁的陆珩忍不住问道。 赖江怒火中烧,大声骂道:“现在装糊涂,早前干什么去了?难民聚集扬州,本就是你们官府的事。拿水上运输的经营权威胁我们,我们不得不亏本给你们运难民。结果沉船了,所有责任全推到漕帮头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小人!” 第42章 萧翌不紧不慢地开口:“扬州刺史上给朝廷的奏折里,已经详细说明了沉船事故的原因是超载。你们漕帮是觉得,反正运输的是难民,所以就随便找艘船打发掉是吗?” “胡说!”赖江双拳狠狠捶在桌上,“田崇文当初和我说,难民有一百余人,我都安排好运输的船只了。后来临出发前,又告诉我实际有三百余人,足足多了两倍!我跟他说,今日之内肯定运不走,就是想超载都塞不下!田长史却一口咬定是漕帮隐瞒了船只,还自己指定了一艘船。可那艘船根本不是我们漕帮的,不仅来路不明,还年久失修,最多只能容纳二百余人。” “所以,漕帮最后是用只能容纳二百余人的船,装载了三百难民。”萧翌看着赖江,平静地说道。 赖江瞳孔骤然收缩。“我除了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那船可是那狗官亲自验的!” “田崇文?”陆珩冷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这位‘长史大人’在扬州已经十年之久了。” 萧翌轻笑一声,指尖蘸着茶汤在案几上画圈。“吏部的徐樟上月刚纳了第九房妾室。”水痕渐渐勾勒出扬州舆图的轮廓,“巧得很,那女子是田崇文嫡亲的外甥女。” 赖江喉结滚动,冷哼一声,满脸不屑:“朝堂阴险,全是小人。苦了我漕帮的兄弟,都被你们这些豺狼虎豹给害了!” “此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走吧。”萧翌摆了摆手,神色恢复了几分清冷 。 赖江怎么也没想到,萧翌竟如此轻易就放他离去,一时有些呆愣,不知所措。今晚前来之前,他已抱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全然没料到会是这般结局。可他心里清楚,萧翌虽放他一马,田崇文却绝非善茬,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和漕帮。 萧翌一眼便看穿了赖江的忧虑,直言道:“赖帮主放心,有本王在,事情真相未查明之前,谁也动不了漕帮。” “二哥,”何临书满脸疑惑,“你为什么要把他放走?” “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处,难不成我还要替他们付房钱不成?”萧翌神色淡然。 “啊?”何临书挠挠脑袋,完全摸不着头脑。 “看样子,是田崇文拿沉船之事威胁漕帮,逼他们为自己卖命。”陆珩在一旁分析道。 “沉船不是因为超载吗?”何临书依旧困惑不已。 “哪会有那么多意外与巧合。”萧翌冷哼一声,言语间满是深意 。 历经近三个月的跋涉,众人终于在春日的蒙蒙细雨中,抵达了素有千古繁华之称的扬州。一下船,张亦琦便目不转睛地打量起这座千年古城。眼前的扬州,处处充满诗情画意,令人沉醉。琴音、歌声、乐声交织在一起,连绵不绝。运河穿城蜿蜒而过,流水潺潺,波光粼粼。两岸秦楼楚馆林立,一片歌舞升平之景。桨声欸乃,水纹荡漾间,不时可见佳人婀娜的身姿。张亦琦在21世纪也曾到过扬州,可此刻眼前的扬州,与记忆中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完全重合,毕竟这中间横亘着一千多年的悠悠岁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王朝更迭,历史兴衰,在时光长河里,不过是过眼云烟。 因知晓此次萧翌是微服私访,张亦琦本以为众人会寻个客栈落脚。然而,没走多远,一个黑衣男子便匆匆赶来,见到萧翌,竟十分恭敬地跪地行礼。 “殿下,属下已找好住处。” 萧翌神色随意地抬了抬手,应道:“辛苦。” 黑衣男子迅速环顾四周,而后靠近萧翌,低声汇报了些什么。只见萧翌顿时俊眉紧蹙,怒声喝道:“胡闹!”旋即大步向前走去。 张亦琦满心好奇,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本想向沈冰洁询问,可瞧她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只好强压下这份好奇心。 “叶临说了什么?”何临书同样好奇不已,在一旁小声嘀咕,“二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刚刚那个人叫叶临?”张亦琦问道,“他是什么人?” “他和徐福一样,都是二哥的护卫。” 叶临考虑得十分周到,提前雇好了三辆马车。张亦琦与沈冰洁同乘一辆,一靠近沈冰洁,张亦琦便忍不住感慨,她果真如名字一般清冷,即便在这阳春三月,坐在她身旁,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丝丝寒意 。 第32章 湖影锋声(一) 沈冰洁缄口不语,张亦琦自然也不会刻意找话来打破这份沉默。 马车缓缓地在城中行进,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许久之后,才在一座临湖别院的门前停了下来。叶临自幼便跟随萧翌,对这位广陵王殿下的喜好了如指掌,因而寻来的这座别院,简朴中透着雅致。张亦琦初到齐朝时,一直住在张家村的茅草屋,后来离开张家村前往玉门关,途中虽在客栈和驿站住过几日像样的房子,但时日不长,再后来进了军营,便一直住在帐篷里。如今能住进这般美好的江南别院,张亦琦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小激动,暗自想着,要是能住上湖景房,那可就再完美不过了。 雨已然停歇,院子里干净整洁,崔致远早已在堂屋中等候多时。 张亦琦见到他的那一刻,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禁脱口而出:“崔将军,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京城吗?” 崔致远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并未言语。 其他人也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萧翌神色冷峻,撩起衣袍坐下,质问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原来刚刚叶临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二哥,才让他如此生气。”何临书恍然大悟道。 崔致远解释道:“我们行程至一半时遭遇刺杀,我用牛车将四位太医、两位军医还有吴二秘密送回了京城,自己则带着长宁公主和宋家小姐引开刺客,所以改变路线来了扬州。” 张亦琦听后,心中一阵无奈,暗自思忖,难道身处权力顶端的人,每日都在这样的杀局中周旋吗? “你把宋婉瑜带到扬州来了?”何临书提高音量说道,“那二哥的行踪岂不是暴露了?” “我让宋婉瑜写了一封家书,说她还在玉门关。”崔致远顿了顿,看了一眼萧翌,“以她对殿下的深情,必定不会泄露半句,如此一来,宋相的人就不会知晓我们已将吴二押回京城。” “呵!”陆珩冷笑一声,“宋婉瑜对承佑还真是一往情深,只可惜承佑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崔致远问道。 “崔致远,你有所不知。”何临书回应道,“二哥在船上也遇到了刺客,是徐樟派来的。” 崔致远正欲继续追问,长宁和宋婉瑜听到声音走了过来。 “二哥哥。”长宁见到萧翌,满脸欣喜。 宋婉瑜走上前,先是俯身向萧翌行礼:“殿下。”而后含情脉脉地看向他。 果真是扬州这方水土养人,长宁和宋婉瑜虽未佩戴金银首饰,只着江南寻常女儿家的装扮,但在张亦琦眼中,却比前几个月在军营时明艳动人许多,二人当真是标准的古典美人,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萧翌满脸的不悦,厉声说道:“你可是堂堂当朝公主,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却跑到扬州来,这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长宁冷不丁遭此呵斥,心里难免有些发虚,可骨子里的那股不服输劲儿却瞬间被点燃,小声嘟囔着反驳道:“我们同样都是皇帝哥哥的弟弟妹妹,凭什么就因为哥哥是男子,便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而身为女子,就非得被困在宫里,半步都不能踏出?” 听闻这话,张亦琦在心底暗自给长宁竖起了大拇指,这超前的平权意识,实在令人佩服。 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张亦琦早已疲惫不堪,实在没什么兴致听这些权贵们高谈阔论,而且说来说去还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儿。好在长宁和宋婉瑜都在场,众人也没过多纠缠,便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一提到回房,张亦琦心里便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她满心想着选一个风景秀丽、采光充足的房间,可再一寻思自己的身份,顿时泄了气,心里默默念叨着“罢了罢了” 。最终,一位中年妇女李妈妈领着张亦琦前往分配给她的房间。李妈妈是叶临雇来的管事,张亦琦跟在她身后,在宅院里七拐八拐,最后竟来到了靠近厨房的一处偏僻角落。 眼前的景象让张亦琦满心失落,别说是欣赏湖景了,这房间的窗户甚至都只能对着过道。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排大通铺。 “请问李妈妈,这房间要住多少人啊?”张亦琦忍不住问道。 李妈妈不假思索地回道:“你、秀秀和翠翠,还有厨房里的几个老妈子,一共六个。不过呢,秀秀和翠翠是那两位小姐的丫鬟,为了伺候方便,就跟着小姐们住到东院去了。我刚刚问过沈小姐,她说不需要你贴身伺候,所以你就只能住这儿了。” 张亦琦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李妈妈已经把众人之间的主仆关系摸得一清二楚了。这么看来,若想住进离湖最近的上院,恐怕得从沈冰洁身上想办法了。湖景房是不敢奢望了,起码也得争取混个单间吧。 第43章 张亦琦放下包袱,面上堆起笑,说道:“李妈妈,都怪我太笨手笨脚了,沈小姐不太喜欢我贴身伺候。但我也不能不尽心伺候,我这就去给我家小姐倒茶。” “去吧。”李妈妈摆了摆手。 此刻,厅堂之中仅剩下萧翌和崔致远二人,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一点就着,剑拔弩张。 萧翌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崔致远,冷冷开口:“崔致远,你这般擅自跑来扬州,恐怕不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目的吧?” 崔致远倒也干脆,没有丝毫隐瞒:“殿下,实不相瞒,我不放心张亦琦独自在扬州。” 这话一出口,萧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泛起一抹带着怒气的冷笑:“她是一个人吗?身边难道连个照应的都没有?再者说,你又有什么立场在这儿说不放心?” 崔致远毫无惧色,直言不讳道:“殿下,上次她在军营险些遭人毒手,从那以后,只要她不在我身边,我这心里就始终悬着,不得安宁。” “砰!”萧翌手中那价值不菲的犀角杯,竟在瞬间裂开了细纹,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滴落,在青砖地上溅开,好似他此刻濒临失控的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怒与警告。 崔致远神色坚定,毫无退缩之意:“不敢忘!我与长宁公主之间,既无男女情谊,也无婚约束缚。等此次扬州之事彻底了结,我便会向圣上上书,恳请陛下为我和张亦琦赐婚。” 萧翌太了解他了,崔致远向来沉稳内敛,若不是对张亦琦情根深种,决然说不出这样的话。崔致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可他腰间那块玉佩,在萧翌眼中仿佛是一根尖锐的刺,扎得萧翌再也无法直视。萧翌紧咬着牙,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脚步匆忙而又沉重,似是要逃离这让他满心愤懑的场景 。 张亦琦端着茶盘,在这宛如迷宫般的别院里兜兜转转许久,才总算找到了通往气派上院的路。踏入前院的厅堂,她一眼就瞥见了脸色阴沉的萧翌。张亦琦本想上前热络地打个招呼,可还没等她开口,萧翌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径直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张亦琦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嘀咕:瞧这架势,肯定是有人把这位广陵王殿下给彻底惹毛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端着茶盘,穿过了布置精巧的前院,终于来到了景致格外雅致的上院。沈冰洁住在上院二楼,房门敞开着。张亦琦端着茶盘来到房门口时,沈冰洁正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凝望着瘦西湖的如画美景,眼神中透着几分怅惘。张亦琦看着眼前这一幕,再想想自己那狭小逼仄、毫无景致可言的住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酸涩,这封建时代的阶级差异,可真是无处不在,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着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抬手,礼貌而又轻柔地敲了敲门。 沈冰洁听到声响,回过神来,目光带着一丝诧异落在张亦琦身上:“你怎么来了?” 张亦琦脸上迅速扬起一抹笑容,回应道:“我现在是你的丫鬟呀,特意来给你送茶。” “我的丫鬟?”沈冰洁嘴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讥讽,“你可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我哪敢真把你当丫鬟使唤。” 张亦琦假装没听出话里的嘲讽,依旧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沈将军,哦,不对,现在该叫沈小姐了。我想请你帮个小忙,可以吗?” “什么忙?”沈冰洁神色冷淡地问道。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现在被安排住在厨房旁边的大通铺,条件实在有些艰苦。但要是你需要我贴身照顾,按照规矩,我就能搬到你的厢房来住了。” “想换房间?”沈冰洁冷笑一声,那笑容里的轻蔑愈发明显,“这么点小事,你怎么不去找殿下呢?他肯定心疼你住那种地方。”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沈冰洁阴阳怪气,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张亦琦本就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她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毫不示弱地回应道:“沈小姐,之前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会。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打算自己解决。你要是不想帮忙,那也没关系,何必话里带刺,句句嘲讽呢?” 说完,张亦琦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房间。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老子现在有的是钱,大不了出去住客栈,犯不着在这儿受这窝囊气,看别人脸色。” 满心愤懑的她气呼呼地回到大通铺,一头栽倒在床上,趴在枕头上懊恼不已。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骤然响起:“张姑娘,张姑娘你在吗?”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徐福,她不禁诧异道:“徐侍卫,怎么了?” 徐福神色焦急,喘着粗气说道:“殿下手上的伤又出血了。” 第33章 湖影锋声(二) “都这么多天了,伤口早该快好了,怎么会又出血呢?”张亦琦一边低声喃喃,一边手脚麻利地翻找自己的包袱。里头装着她从军营带出的、和高先生一同研制的止血药粉,她动作迅速地找出药瓶,递到徐福手中,嘱咐道:“把这药粉涂在伤口上,包扎的时候扎紧些,这样能压迫止血。” “明白了。”徐福接过药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是有千言万语,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匆匆离开。 徐福自幼便追随广陵王萧翌,一向觉得自己对萧翌了如指掌。就在刚刚,他看得真切,萧翌显然是被崔致远气得失去了理智,竟硬生生将手中的茶杯捏碎,这才导致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出血。当时,他提议请张亦琦过来为萧翌包扎,可萧翌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态度坚决得仿佛要与张亦琦彻底划清界限,甚至连个“张”字都听不得。徐福实在琢磨不透萧翌此刻的心思,但他心里清楚,萧翌这次发这么大的火,肯定和张亦琦脱不了干系。他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便赶来找张亦琦告知萧翌的伤情,满心以为张亦琦会跟他一同去看看萧翌,可谁能想到,张亦琦丝毫没有要去探望萧翌的意思,只是给了他一瓶药,便把他给打发了。 张亦琦满心都是郁闷。她曾救治过沈冰洁,回想起之前在厨营一同居住的日子,两人相处得也算融洽。可如今呢,就因为一个萧翌,沈冰洁竟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她和萧翌虽说比之前熟悉了些许,可也远没到走得很近的地步,况且一到扬州,萧翌就立刻端起了高高在上的架子,沈冰洁吃的这醋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更何况,在军营相处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觉得他们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如今看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么一想,她心里难免有些受伤。 她越琢磨越觉得憋闷,情绪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束缚,找不到出口 。 暮霭沉沉,天色渐晚,厨房里悠悠飘出袅袅饭香。张亦琦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她是真有些饿了。就在这时,李妈妈火急火燎地冲进房间,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马上要上菜了!” 话音未落,张亦琦便被连推带搡地赶着,端起盘子匆匆往饭堂奔去。此时,陆珩、何临书还有高先生早已在饭桌上就座,长宁和宋婉瑜也正准备入座。沈冰洁不见踪影,最后到的是崔致远和萧翌。萧翌走进饭堂,仿若不认识张亦琦一般,径直在主位上落座,脸上还残留着未消的怒气。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空着的座位,心里暗自思忖:倒要瞧瞧张亦琦究竟会选择坐在谁身边,是自己身旁,还是坐到崔致远旁边。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亦琦哪个位置都没坐,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准备为众人布菜。 “张姑娘,你怎么不吃?”何临书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不配与各位贵人一同用餐。”张亦琦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假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放好最后一道菜后,她还别有一番兴致地行了个标准的礼,随后便转身退出了饭堂。 萧翌脸色一沉,“啪”地一声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福瞧了一眼叶临,之前他跟叶临说张亦琦此次身份是沈冰洁的侍女,叶临自然就按照侍女身份安排张亦琦,他哪里知晓张亦琦真实身份的内情。 崔致远望着张亦琦离去的方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了出去。长宁见状,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崔致远!” 宋婉瑜同样吃惊不小,赶忙拉了拉长宁的衣袖,轻声劝道:“长宁,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陆珩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高先生则捋了捋胡须,缓缓摇了摇头,沉默不语。何临书瞧了瞧长宁,心里暗自佩服崔致远的勇气,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饭桌上的众人,各怀心事,神色各异 。 第44章 张亦琦脚步匆匆,还抄了近道,很快就回到了自己那狭小的房间。厨房里忙碌的人都已结束手头的活儿,李妈妈给她留了胡饼。饼就饼吧,总比饿着强,她拿起一块正准备咬下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不会又是来指使她干活的吧?她心里一阵烦躁,没好气地嚷道:“谁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随后用力推开房门。 “崔将军?”张亦琦愣了一下,旋即想起这里毕竟不是军营,连忙改口,“崔公子。” 崔致远走进房间,目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眉头微皱,语气急切:“跟我走吧。”说着就伸手想去拉张亦琦的胳膊。 张亦琦反应敏捷,轻巧地避开了,神色平静地说道:“崔公子,按照安排,我应该住在这里。” “谁安排的?”崔致远有些着急,音量不自觉提高,“你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他们能住,我为什么不能住?”张亦琦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回应,“崔公子,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要是我如今流落街头,没地方可去,不用你说,我肯定会主动向你求助。但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实不相瞒,我确实想住条件好一点的上房,可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向你开口。” “为什么?”崔致远满脸疑惑,眼中满是不解。 “因为我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我心里有数。”张亦琦往后退了一步,与崔致远保持距离,“谢谢你的好意,但也请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你的这份好意,我真的不能接受。” 崔致远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良久才开口:“我明白,也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说完,他转头看向等在一旁、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的李妈妈,沉声道:“让张姑娘住单间。” “是,公子。”李妈妈连忙伏身,恭恭敬敬地目送崔致远离开。 崔致远离开后,李妈妈脚步匆忙,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张亦琦跟前,神色急切又带着几分探究:“你这丫头,到底什么来头?刚刚沈小姐传话,让你去住她的厢房。” 张亦琦怀疑自己听错了,满脸疑惑,重复道:“沈小姐?沈冰洁小姐?让我去住她的厢房?” “没错!”李妈妈又着重强调了一遍,“沈小姐说你是她的医女,不是丫鬟,她身上有伤,需要你贴身照顾。那个叶临可把我害惨了,安排得乱七八糟!” 见张亦琦还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李妈妈又赶忙催促:“动作麻利些,沈小姐还等着呢,赶紧收拾东西过去。” 虽说张亦琦心里对沈冰洁还有些怨气,但她本就是个随和、不记仇的性子,见沈冰洁主动示好,便决定顺势而下。想到事情有了转机,她心里还是挺满意的,于是回房收拾包袱。沉浸在收拾行李中的她,并未留意到月亮门外静静站着的两个人。 “殿下,还需要我去跟李妈妈交代安排张姑娘的住处吗?”徐福微微躬身,语气小心翼翼。 “不必了!”萧翌神色冷淡,丢下两个字便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问道:“沈冰洁的厢房离谁的房间近?” “沈小姐的房间安排在殿下的院子里。”徐福暗自松了口气,庆幸叶临知晓沈家与宋家的渊源,又从自己信中得知沈冰洁是萧翌特意要求带来的,所以安排住处时,将沈冰洁安置在了萧翌的院子。 张亦琦背着行李来到沈冰洁房前时,沈冰洁早已等候多时。还没等张亦琦开口,沈冰洁便主动说道:“今天是我不对,说话太冲,我向你道歉。” 张亦琦佯装傲娇,嘴角微微上扬,故作大度道:“行吧,我原谅你了。” 两个姑娘相视一眼,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笑罢,沈冰洁接着说:“你也别住厢房了,我知道你一直想住能看见保障湖的房间。府里还有一间空房,景色绝佳。” “真的吗?”张亦琦眼中闪过惊喜,满是期待地问道。 “我猜,那房间应该是殿下特意给你留的,就在他隔壁。”沈冰洁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注视着张亦琦。 “他给我留的房间?”张亦琦满脸诧异,满脸写着难以置信,“我看他今天都不太愿意搭理我。” 沈冰洁嘴角微微一扯,似笑非笑:“那是你把他给惹恼了。” “我没有啊!”张亦琦满脸困惑,摊开双手,委屈道,“我什么都没做,话也没乱说一句。” 张亦琦这次的房间着实不错。雕花的菱花窗棂,将落日余晖筛成一片片琥珀色的碎片,洒落在屋内。她斜倚在檀木围栏上,眼前,晚霞肆意地在鎏金般的湖面晕染,织就出千层潋滟的涟漪 ,美得如梦似幻。然而,这般良辰美景,却未能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本就心思细腻,绝非没心没肺之人,如今,满心都是对崔致远的复杂情绪,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崔致远于她而言,是恩重如山的存在,一路给予诸多帮助,甚至可以说,若没有崔致远当初的仗义相助,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她。可感情之事无法勉强,她没办法回应崔致远的心意,这份无力感,让愧疚如藤蔓般在心底疯狂蔓延,浓烈到她只想远远躲开。 “唉。”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如此良辰美景,这声叹气,可太煞风景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亦琦进来时没有关门,萧翌就这么迎着那满室金光,稳步走到她面前。张亦琦抬眼,淡淡地瞥了他一下,旋即又视若无睹般,继续凝望远处的湖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萧翌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怎么?如今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这话一出口,就像点燃了张亦琦心中的火药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殿下这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她杏目圆睁,语气里满是嗔怒。 “是来赏景的。”萧翌忽然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皂靴不经意间碾碎了她脚边刚刚飘落的洁白琼花 ,空气中似乎有别样的情绪在悄然发酵。 第34章 湖影锋声(三) 当萧翌听崔致远袒露心声的那一刻,内心深处猛地一颤。他心里清楚,张亦琦与崔致远之间那段过往,即便无关风月,却像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们紧紧相连。这种认知,在萧翌心底种下了不安的种子,尽管他极力克制,可情绪已被扰乱。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不远处,轻声问道:“看见那艘船了吗?” 张亦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疑惑道:“看到了,怎么了?” “今夜戌时三刻潮水最低,我们去那艘船上赏月。” 等到了晚上上船,张亦琦才发现这船极小,容纳两人刚好,再多一人便显得拥挤。她与萧翌相对而坐,萧翌双手划桨,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她身上。月光轻柔地洒在萧翌身上,宛如镀上一层银辉,衬得他愈发俊逸非凡,眉眼间的深邃与从容,令人心动。 张亦琦被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萧翌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调侃:“怎么?害羞了?” “没有。”张亦琦急忙否认,可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萧翌穷追不舍,语气里满是戏谑,就像在逗弄一只受惊的小鹿。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要看月亮。”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正值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她脸上。她刻意忽略萧翌的存在,一心想用月亮转移话题 。 “怪不得古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是扬州’。”张亦琦轻吟着,目光望向远方,沉醉在眼前的月色之中。 “哪个古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萧翌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张亦琦暗自腹诽:那可不,那个古人还没出生呢。面上却毫不心虚,一本正经道:“我啊。” 微风轻柔地拂过脸颊,月色如水,撩人心弦,耳边唯有划桨激起的潺潺水波声。张亦琦缓缓闭上眼睛,全身心沉浸在这宁静惬意的氛围里。良久,她猛地想起正事,急忙睁开眼睛问道:“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萧翌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这保障湖隶属于哪片水系?” “大运河吧。”张亦琦回答时带着几分犹疑,不太确定自己的答案。 “去年汛期,黄河决堤,万亩良田瞬间被洪水淹没,数十万百姓被汹涌的河水无情吞噬,流离失所者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难民为了求生,被迫背井离乡。江南向来富庶,尤其是扬州,于是很大一部分灾民都涌到了这里。即便扬州再富裕,面对数以万计的灾民,也深感力不从心。只能安置一部分,劝返一部分,剩下的则向外输送。”萧翌声音平稳而低沉,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与己无关的事,但张亦琦却分明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所蕴含的沉重。 第45章 张亦琦静静地聆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而向外输送的那一批灾民,乘船行至大运河时发生了沉船事故,船上无一生还。”萧翌的语气波澜不惊,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张亦琦的心上。 张亦琦心头猛地一震,急切地追问:“死了多少人?沉船究竟是什么原因?” “灾民共计三百零八人,负责运输的是漕帮的三人,总共三百一十一人。”萧翌神色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陈述着,“沉船原因是乘船人数过多,导致船身倾覆。” 张亦琦紧接着问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漕帮查问情况吗?” 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在船上的时候,漕帮的帮主就带着一群杀手来见我了,我想知道的事情也都问清楚了。” 张亦琦瞬间联想到船上出现的那帮黑衣人,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儿?” 萧翌闻言,手上划桨的力度加大,坚定地说:“去沉船的地方看看。” 月下,游船缓缓驶离平静的湖面,驶入水流稍急的运河。随着水流前行,他们与扬州城的距离逐渐拉远。不知不觉间,乌云悄然遮住月光,船只也慢慢放缓了速度。周遭漆黑一片,冷风轻拂,眼前景象,恰如“月黑风高”所描绘的那般。 “这不会就是沉船的地方吧?”张亦琦声音微微发颤,忐忑地问道。 “怕了?”萧翌停下划桨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看向她。 张亦琦轻哼一声,反问:“那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萧翌站起身,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就在张亦琦满是诧异的注视下,他抬手开始解衣服。 “殿下,你该不会是想下水洗澡吧?”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萧翌并未回应,手上动作不停,很快上衣便被脱了下来,精瘦结实的上半身展露无遗。长期习武造就了他线条分明的身材。不过这些,张亦琦在为他疗伤时早已看过,倒也没觉得新奇。可当他的手伸向裤腰时,张亦琦才惊觉事情不太对劲。 “你还要继续看吗?”萧翌似笑非笑,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呵!”张亦琦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当然,又不是我被看,再说了,我在医所的时候什么没见过?” 萧翌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被张亦琦这话瞬间破坏,只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像是肺管子被人狠狠戳了个通透,二话不说,直接纵身跃入水中。 “喂,你……”张亦琦话还没说完,萧翌便如一块石头般迅速沉入水底,只在水面留下一圈圈渐渐减弱的波纹。 乌云愈发厚重,耳边唯有潺潺的水波声。虽是暮春时节,可张亦琦却觉得身旁阴风阵阵,寒意透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想,自己也是死过一回,都做过鬼,谁怕谁呢。 她索性将萧翌的衣物当作枕头,悠然躺了下来。这些衣物均由名贵布料制成,触感极为柔软,还散发着淡雅的熏香,用来枕卧再惬意不过。张亦琦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船上,睁大双眼,望向那深不可测的苍穹。前世今生,她第一次这般孤独地凝视着宇宙,在这天地之间,她只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乌云渐渐消散,一轮明月再度高悬天际,月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 萧翌跳水许久,水面依旧平静无波。张亦琦不禁心生担忧,趴在船边,朝着水下焦急呼喊:“殿下,殿下。” 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萧翌,萧翌。”她又接连唤了几声,可除了潺潺的水流声,再无其他声响。 “萧承佑,萧承佑。”她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喊出了他的名与字。 突然,一双惨白的手破水而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啊!”张亦琦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厥过去。 只见萧翌双手轻轻一撑,便回到了船上,拿起汗巾擦拭着身子。张亦琦呆愣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你很担心我?”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开口问道。 张亦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衣服用力扔了过去,气呼呼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吓我的!” 萧翌从容地接过衣服,不紧不慢地穿上,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你刚刚可是叫了我两个名字,还叫得那般急切。” “哼。”张亦琦别过头,懒得看他,“殿下身份尊贵,我叫了您的名,又叫了您的字,您要是想治罪,悉听尊便。” “我这个人,向来不吃亏。”穿好衣服后,萧翌撩起长袍坐下,“你还有别的名字吗?小字也行。” “张小满。”张亦琦无奈地应道。 “小满。”萧翌重复了一遍,接着追问,“哪个小满?” “节气里的小满。”张亦琦耐心解释,“何须多虑盈亏事,终须小满胜万全” 萧翌嘴角含笑,未再多言,继续划桨,准备返程。 “你刚刚去水下干嘛了?在水下待那么久,都不用换气的吗?”张亦琦满心疑惑,忍不住发问。 “我上来换了好几次气,只是你没瞧见罢了。”萧翌神色轻松,不以为然地说道,“而且我刚下去的时候,乌云蔽月,只能摸黑找到了沉船的位置。等乌云散开,我才看清沉船在水底的模样。” 果然是去探查沉船了。张亦琦又问:“那些遇难的人有被打捞上来吗?” “没有。”萧翌神色平静,缓缓回道,“他们都是灾民,在本地举目无亲,又有谁会替他们收尸呢?他们只能长眠水底了。” 张亦琦沉默了片刻,心中满是唏嘘感慨。 萧翌停下划桨的动作,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身上:“张小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张亦琦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可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幽渊,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有时候,冷静也是一种力量。不过……”他微微凑近,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要是觉得我无情,我可以对你温柔一点。” 张亦琦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迅速别过脸去,嘴上却依旧强硬:“我才不要!” 萧翌轻声笑了笑,重新拿起船桨,继续划船。夜色愈发深沉,月光如水般倾洒在水面, 为他们的归途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光辉。 第35章 湖影锋声(四) 回到别院时,夜幕已经深沉,徐福和叶临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两人看着萧翌那皱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水渍的衣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们这位出身皇家的主子,自幼便极为爱洁,对吃穿用度等生活细节都讲究得很,如今这般模样,实在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 烛火在青铜鹤灯中跳跃,散出丝丝冷香。萧翌濡湿的袍角在地砖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他匆匆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径直走向书房,叶临则在一旁熟练地磨墨。张亦琦本打算直接回房间休息,可犹豫片刻后,还是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姜香的姜汤走进书房。 “这是你做的?”萧翌抬起头,目光从书案移到张亦琦端着的姜汤上,语气里满是意外。 张亦琦把姜汤递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调侃道:“不是。这是它自己把自己熬成姜汤,然后跑到我手里来的。” 萧翌忍不住笑出声,接过姜汤,轻轻吹散漂在表面的浮沫,仰头大口喝了下去。一股热流瞬间从心口升起,暖遍全身。他微微抬眼,看向张亦琦,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柔和,轻声说道:“有劳。” 张亦琦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萧翌的书案,一幅画卷映入眼帘,上面清晰地画着一艘断成两段的沉船。“这是你在水下探得的情形?”她好奇地问。 “没错。”萧翌喝完姜汤,把空碗递给叶临,见张亦琦正认真盯着自己刚完成的画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我这是在你这位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你觉得画得不好?” “不是。”张亦琦连忙摇头,神色认真,“我觉得这艘船不可能承载三百一十一人就沉了。” “怎么说?”萧翌饶有兴致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在期待一场精彩的推理。 张亦琦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的画卷,问道:“你这画的是吃水线么?” “对。”萧翌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 张亦琦的大脑飞速运转,中学所学的阿基米德浮力原理在脑海中不断浮现:液体密度、重力加速度、排开水的体积……诸多关键要素在她的思维里相互交织。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直视萧翌,条理清晰地分析道:“这条吃水线比我们来扬州时乘的那艘船的吃水线深。在同样的水域条件下,吃水线更深表明船能承载的重量更大。我们来的那艘船能载四百人,所以这艘沉船不应该因为承载三百一十一人就沉没。” 第46章 叶临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他此前对张亦琦了解甚少,仅从徐福那里听闻她医术高超。在他的观念里,女子就该如宋婉瑜那般温柔婉约、娴静端庄才招人喜爱,可偏偏自家主子身边尽是些行事大胆、不拘小节的姑娘,沈冰洁是这样,如今又多了个张亦琦。他忍不住插嘴问道:“这吃水线和乘船人数能有什么关系?” 张亦琦瞬间满脸无奈,刚要开口反驳,萧翌却先一步说道:“《三国志》里记载过魏太祖之子曹冲以船称象的典故,道理是一样的,相同吃水线对应的承载重量一致。这艘船显然不是因为承载人数过多而沉没。叶临,你明天去找漕帮船工,把这艘船的详细情况问清楚。” “是。”叶临虽嘴上应着,可神色间满是不情愿,随后退了下去。 张亦琦看着叶临的背影,忍不住轻轻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声,嫌弃道:“殿下,这就是你的贴身侍卫?看着不太机灵的样子。” 萧翌目光带着笑意,落在她身上,眼底的戏谑怎么也藏不住:“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房,是想留在这里陪我?” 闻言,张亦琦故作神气地一仰头,大步走了出去,那架势仿佛在说“才不稀罕呢” 。 徐福的目光紧紧锁在萧翌所绘的沉船图上,神色凝重,若有所思道:“殿下,这艘船……” “你瞧出来了?”萧翌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这艘沉船的龙骨,用的是江南道翁山县水营退役的楼船。” 徐福闻言,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擅兴律》规定,私藏蒙冲铁钉者,当斩!田崇文怎敢如此大胆?” 萧翌冷笑一声,嘲讽道:“搭上了徐璋这条线,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在军营大半年的生活,让张亦琦养成了极为规律的作息习惯。晨曦刚刚破晓,微光透过窗棂,她便悠悠转醒。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向下望去,一眼便瞧见沈冰洁正在楼下练功。沈冰洁内力深厚,手中一柄细长的银剑被舞得虎虎生风,剑影闪烁,带起呼呼风声,仿佛裹挟着风雷之势。自幼便对大侠风范心驰神往的张亦琦,看得入了迷,眼中满是羡慕之色。只可惜,她自己擅长的跆拳道全是腿上功夫,与这充满古韵、潇洒凌厉的传统武学相比,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正满心羡慕时,张亦琦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她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在齐朝生活了这么久,她已然渐渐接受了这个尊卑阶级分明的社会现实。虽说自己并非天命所归,也没有附身到王孙贵族身上,但好歹身为良民,比起那些身处奴籍、贱籍的人,她自觉已是幸运。尤其是经历过生死之后,她对这些看得愈发通透。很快认清现实的她,决定亲自去厨房觅食,顺便出去好好领略一番这千年之前的古扬州城,感受它独特的风土人情。 与此同时,饭厅里众人早已等候多时,只等萧翌落座。见他进来,众人依次就位。萧翌目光在席间环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眉头不禁微微皱起,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悦:“张亦琦呢,还没起床?” 徐福赶忙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属下瞧见张姑娘一大早就去了厨房。” 萧翌的脸色瞬间更加阴沉,质问道:“她去厨房做什么?” “属下实在不知。”徐福低下头,声音愈发谦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致远,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来。他的语气表面平静,却难掩其中的一丝急切:“我去把她叫过来。”话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迈出房门。刚走到门口,就与正向这边走来的长宁和宋婉瑜迎面碰上。 “崔致远,你这是要去哪儿?”长宁见状,秀眉微蹙,出声问道。然而,崔致远仿佛失聪一般,径直越过她快步离去。长宁下意识想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却被宋婉瑜一把拉住。宋婉瑜轻声劝道:“长宁,饭厅里还有其他人在呢,崔将军或许是真有急事。” 长宁看了一眼崔致远消失在墙角的背影,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宋婉瑜的劝解,转身回到厅堂。此时,饭厅里气氛压抑得有些沉闷。萧翌脸色沉郁如水,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低气压。陆珩和何临书则满脸期待,活脱脱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长宁因为崔致远的反常举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宋婉瑜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默默地落在萧翌身上,眼神里交织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整个饭桌上,唯有高先生神色自若,正不紧不慢地认真吃饭,而其他人却各怀心思。 张亦琦窝在厨房里,大快朵颐地啃完一个饼,又咕噜咕噜灌下满满一碗热茶,吃得肚子圆滚滚,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准备出门去瞧瞧古扬州城的热闹。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刚晃到拐角处,一抬眼,就瞅见崔致远正迎面走来。也不知为啥,张亦琦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发虚,下意识转身,脚底抹油就想开溜。好在这宅子像个大迷宫,房屋密密麻麻,过道弯弯绕绕,她七拐八拐换了条路,以为能躲过,可一转角,好家伙,崔致远就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像是算准了她的路线。 这下,想躲也躲不掉了。 张亦琦硬着头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干巴巴地打招呼:“崔将军,好巧啊!” 崔致远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不巧,你不是一直在躲着我吗?” 这话一出口,张亦琦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像被戳穿了小秘密,忙不迭摆手否认:“不是,不是,真不是躲着你。” 崔致远也懒得在这没意义的事儿上纠缠,索性单刀直入,问道:“你要去哪?” 张亦琦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回答:“我想出去逛逛。” “我跟你一起吧。”崔致远语气随意自然,就好像只是顺嘴提了个小建议。 前世今生,张亦琦别说追求别人了,连被人追求的经历都没有。冷不丁面对崔致远这近乎邀请的话,她一下子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可人家只是说一起逛街,她要是再拒绝,就显得太小心眼、太不给面子了。更何况崔致远之前帮过她那么多次,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不”。“好啊。”张亦琦犹豫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 春日正好,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湛蓝的天空澄澈如洗,不见一丝阴霾。张亦琦上次到访扬州,同样是这个生机盎然的季节,只不过那是一千多年后的春天了。如今的扬州,作为东方对外的重要港口之一,繁华盛景超乎想象。天刚破晓,勤劳的小贩们就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走街串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乐章。张亦琦满心好奇,穿梭在各个小摊之间,眼睛被琳琅满目的货物吸引,脚步也不自觉慢了下来,流连忘返。 没走多久,张亦琦便感到有些疲惫。崔致远见状,提议乘船游览扬州,顺着运河领略这座古城的风光。这正合张亦琦的心意,她当即点头应允。崔致远豪爽地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一条精致的小船。长这么大,两辈子加起来,张亦琦都从未享受过这般“包场”的待遇。崔致远身为贵族公子,性格温和有礼,却也有着自己的讲究,实在不习惯与普通百姓同挤一艘船。张亦琦心里暗自感叹,这种奢华做派,自己还真是适应不来,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她苦笑着想,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劳动人民,看来几辈子都改不了,真是无福消受这种富贵。 运河之上,船只如织,热闹非凡。张亦琦远远瞧见几艘船上,一位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轻纱遮面,身姿婀娜。她在甲板上翩然起舞,舞步灵动欢快,旋转之间,裙摆飞扬。周围船只上的人纷纷被吸引,不少人往她的船上扔钱。 “这……这不会是胡旋舞吧?”张亦琦惊得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下来。 崔致远对此习以为常,神色淡然,但头一回见张亦琦这般震惊模样,忍不住笑道:“你没见过?” 张亦琦忙不迭摇头,语气中满是感慨:“我见过的应该都是假的。”她早就听说,真正的胡旋舞早已失传,后来在电视、网络上看到的,都是后人编排的。如今亲眼目睹这原汁原味的胡旋舞,她怎能不震撼?张亦琦摸了摸钱袋,掏出一吊钱扔了过去。钱虽不多,却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热闹了好一阵,张亦琦渐渐感到有些疲倦,靠坐在船舷边,嘴里喃喃念道:“果然是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骑鹤下扬州啊。” 崔致远递来一杯香茗,语气平静,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所以你这次来扬州,真的只是因为向往扬州,而不是因为殿下?” “当然了。”张亦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么好的机会,包吃包住的。” 崔致远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织。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这个答案高兴,还是该难过。明明心里早有答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已至晌午,便说道:“前面有一家非常有名的酒楼,叫同庆楼。你也饿了吧,我们一会儿下船去尝尝。” 第47章 “好!”张亦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头立刻回来了。 第36章 湖影锋声(五) 同庆楼坐落于运河与保障湖的连接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其一面可揽河景的波澜壮阔,另一面能赏湖景的宁静秀丽。再加上这里厨艺精湛,珍馐美馔层出不穷,很快便声名远扬,成为扬州城内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崔致远和张亦琦刚一踏入店门,热情的店小二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两位客官,里面请嘞!” 酒楼内热闹非凡,雕花灯笼在古色古香的檀木梁柱间轻轻摇曳,光影交错。一楼中央,铺着华贵波斯绒毯的舞台上,十二名碧眼胡姬正随着羯鼓急促激昂的节奏欢快舞蹈。她们身上金银丝线绣就的石榴裙,在快速旋转中旋出一道道如流火般明艳的光晕。赤足上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和着音乐,引得满堂宾客的喝彩声几乎要将那精美的鎏金藻井给掀翻。 崔致远抬手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道:“市井喧闹成这样,倒像西市胡商的牲口集市了。” “同庆楼生意太红火啦。”张亦琦半个身子探出朱漆栏杆,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下飞旋的孔雀蓝披帛,眼中映着西域舞娘腕间跳动的金钏,满是兴奋与新奇,“这般浓郁的异域风情,在京城都难得一见呢。”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台上的舞者,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崔致远实在不想在这嘈杂喧闹的环境中用餐,他抬手招来店小二,动作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饼,随手抛了过去:“给我们寻一个包间,要安静些的,窗外景色也得好,既能瞧见运河和保障湖,又能看到胡姬跳舞。” 张亦琦听了,暗自腹诽:果真是典型的贵族公子哥做派,既要享受独处的安静,又不舍这热闹繁华,还要求视野绝佳,不愧是家世优渥、有钱有势的人。 店小二看着飞来的金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可很快又面露难色:“客官,我们倒是有这么一间上等包间,可已经被一位公子提前订下了。” 崔致远脸色微微一沉,语气却依旧平静沉稳:“谁订下的?我出双倍价格,不行就五倍。”说着,他又从容地从袖中掏出四块金饼,放在掌心轻轻掂了掂,那耀眼的金光晃得店小二眼睛都花了。 店小二的表情有些纠结扭曲,五块金饼摆在眼前,诱惑极大,可他心里也清楚,包间确实没了。他绞尽脑汁,拼命想着如何才能拿到这些金子,可一想到楼上那位公子来时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实在没胆量去冒这个险。 张亦琦看着崔致远这架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以往从未体验过这般奢靡的生活,平时能在一楼大厅寻个座位就心满意足了,运气不好时还得和陌生人拼桌。此刻,她舔了舔嘴唇,同庆楼饭菜的诱人香味扑鼻而来,刺激得肚子咕咕直叫:“崔大哥,算了吧,我们就在一楼吃吧。你要是嫌吵,咱们换别家酒楼也行。” 崔致远满心不甘,可看着张亦琦那期待的眼神,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是想看景色吗?” “刚刚在船上不都看了个遍嘛。”张亦琦笑着回应,“现在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 崔致远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公子,留步。” 另一个店小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客官,楼上的公子说愿意和你们共享包间。” 崔致远和张亦琦皆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诧异。张亦琦忍不住开口问道:“楼上的公子叫什么?” 店小二连忙摇头:“公子没说,只是请二位上去。” 张亦琦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彻底勾了起来,扭头看向崔致远:“去吗?” “去。”崔致远果断地点了点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上了楼,包间的门虚掩着,一道清隽挺拔的背影正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欣赏着窗外如诗如画的湖光水色。张亦琦一眼便认了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店小二见此情景,十分识趣地悄然退下。崔致远这才上前,恭敬地作揖行礼:“殿下。” 萧翌转过身,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怎么,不是你期待的人,失望了?中郎将出手可真阔绰,五块金饼就为博佳人欢心?” 今日的光线格外明亮,或许也因为崔致远身着一袭墨绿色长衫,愈发衬得他气质出众,腰间那块金镶玉佩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格外惹人注意。萧翌强忍着内心涌起的烦躁,抬手示意道:“坐吧。” 随后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叶临吩咐道:“可以上菜了。” 这包间果真是顶级配置,三面环窗,一扇面向保障湖,一扇对着运河,还有一扇正对着楼下的舞台,胡姬的曼妙舞姿一览无余。若想安静,只需关上这扇朝舞台的窗便可。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端着精美绝伦的点心走进来,一边有条不紊地摆放,一边热情介绍:“这些可都是咱们店的招牌,玉露团、樱桃毕罗、荔枝酥山、透花糍、红绫饼餤、巨胜奴……”每一道点心都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张亦琦瞧着,不禁垂涎欲滴,食欲大增。 紧接着,一道道大菜也陆续上桌。第一道是切脍,还特意配了一位娘子现场表演切鱼生的技艺。只见她手法娴熟,薄如蝉翼的鱼片在盘中整齐铺开,宛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张亦琦见状,忍不住赞叹道:“真可谓‘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古人诚不欺我啊!” 鱼生很快被摆到桌上,萧翌夹起一片鱼生,轻轻蘸了蘸调料,又放上些许葱丝,然后夹到张亦琦的碗里,温声道:“尝尝。” 张亦琦凑近闻了闻,微微皱眉问道:“没有芥末吗?” 店小二满脸疑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萧翌却轻笑一声,解释道:“《礼记》有云,‘凡脍,春用葱,秋用芥’。如今正值春日,正是用葱的时节。尝尝看,别有一番风味。” 张亦琦点了点头,调侃“想不到殿下对吃的也这么讲究”。将鱼生放入口中,瞬间被那丝滑鲜嫩的口感征服,忍不住称赞:“好吃!” 一旁的崔致远看着两人这般自然的互动,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很不是滋味,出声问道:“下一道是什么菜?” “下一道是炙。”店小二连忙回答。 店小二话音刚落,一股浓郁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香喷喷的烤羊肉便被端上了桌。崔致远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张亦琦碗中,动作流畅自然,仿若已成习惯。张亦琦心头猛地一颤,忙不迭连声道谢:“谢谢,谢谢。” 羊肉入口,肉质鲜嫩,香味四溢,可张亦琦总觉得少了点画龙点睛的味道。她忍不住开口:“有胡椒吗?要是撒上胡椒粉,味道肯定更上一层楼。” 这次店小二应答得十分迅速:“有,不过客官,一两黄金才能换一两胡椒。” “噗——”张亦琦差点被嘴里的羊肉噎住,手中的肉都惊得掉了下来,难以置信地惊呼:“你们怎么不去抢钱!这比抢钱还狠呐!” 店小二满脸无奈,急忙解释:“姑娘,您有所不知,胡椒向来就是这个价。” 张亦琦仍不死心,又问:“那花椒呢?花椒总不会也这么离谱吧?” 这时,一直静静听着的萧翌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店里有胡椒吗?” “有。”店小二回答得斩钉截铁,可语气里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为难。 “那就都拿上来。”萧翌微微皱眉,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耐烦,随意地挥了挥手。 “得嘞!”店小二哪敢得罪这位贵客,生怕一个不小心砸了生意,麻溜地转身跑回厨房。 张亦琦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一脸惊愕地转过头,对萧翌说道:“你疯了吗?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萧翌却一脸云淡风轻,仿若毫不在意:“胡椒是皇室特供,每年由使臣进贡,民间的胡椒都是经过层层转手才买到的,卖这个价格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你不是想吃吗?” 张亦琦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感动,更多的却是不自在。她向来生活节俭,从不是那种挥金如土的人,这般奢侈的行径让她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道:“太奢侈了,实在没必要。” 萧翌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再做过多解释,那笑容里似乎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 第三道菜上桌,却并非食物,而是一只制作精美的酒壶。店小二满脸恭敬,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酒壶摆放在桌上,朗声道:“客官,这可是本店招牌中的招牌——醉扬州。” 酒壶盖子被缓缓打开,刹那间,一阵浓郁醇厚的酒香汹涌袭来,瞬间弥漫整个包间,萦绕在每个人鼻尖,仿佛要将人醉倒在这悠悠酒香之中。 紧接着,两位身姿婀娜、年轻貌美的姑娘莲步轻移,款款走进包间。她们眉眼含春,十分默契地分别朝着萧翌和崔致远靠过去,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公子,奴家来给你倒酒。” 第48章 叶临反应极快,还没等姑娘靠近,便恶狠狠地向前一步,眼神如刀,将她们硬生生瞪了回去。崔致远也连忙站起身,满脸尴尬地侧身避开。 两个姑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吓住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想来她们平日里惯于被人追捧,还从未遭受过这般冷遇。 张亦琦向来心软,见两个姑娘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中不忍,赶忙起身解围:“姐姐们,这两位公子还不太习惯被人这样服侍,多有得罪。还是由我来给他们倒酒吧。” 两个姑娘一听,如获大赦,立刻顺着这个台阶,匆匆退了出去。 萧翌见状,轻轻冷哼一声,嘲讽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张亦琦本想回怼几句,可一想到萧翌的身份地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默默转身重新坐下,萧翌却像是来了兴致,亲手给她倒了一杯酒,语气温和:“你尝尝。” 张亦琦平时本就不习惯喝酒,尤其是白酒,总觉得白酒辛辣刺喉,几乎从不沾。但眼前这可是千年之前的佳酿,又是声名远扬的醉扬州,好奇心作祟,她忍不住小抿了一口。刹那间,一股强烈的辛辣感在味蕾上炸开,刺激得她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表情有些狰狞。 萧翌见此情景,满心疑惑,几乎下意识地就把张亦琦手中的酒杯接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杯,只觉酒香醇厚,回味悠长,确实是难得的好酒。他实在难以理解,张亦琦为何会露出那样痛苦的表情。 叶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自幼便跟随萧翌,对主子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萧翌不论身处皇宫、王府还是军营,贴身用物向来只他一人专用,绝不与人共用。可这次,他竟然毫不介意地喝了张亦琦喝过的酒杯,这实在是一件破天荒、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难怪徐福之前特意叮嘱他,要格外留意张亦琦,看来她和主子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崔致远原本还暗暗和萧翌较着劲,此刻却彻底明白了,萧翌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甘、无奈交织在一起,索性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醉扬州一饮而尽,试图借这辛辣的酒水浇灭心中的愁绪。 萧翌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若一只狡黠的狐狸,他再次给张亦琦的酒杯倒满酒,声音轻柔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酒要细品,错过醉扬州岂不可惜。” 饶是张亦琦再后知后觉,此刻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和萧翌的反常。很明显,这是萧翌在向崔致远发出警告。毕竟他的妹妹就在身边,崔致远却还有别的心思。张亦琦心里暗暗叫苦,想想都觉得冤枉,早知道会闹成这样,早上就该坚决果断地拒绝崔致远同游扬州城的提议 。 第37章 湖影锋声(六) 包间内的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起来,诡谲之感弥漫四周。张亦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打破这令人几近窒息的沉默僵局时,楼下猝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一只酒坛被重重砸落在地,瞬间粉身碎骨,那清脆尖锐的破碎声,直直穿透楼板,打破了楼上的死寂。 张亦琦闻声,下意识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形踉跄、醉醺醺的书生模样之人,晃晃悠悠地一头冲进舞台中央。他满脸涨红,双眼圆睁,扯着嗓子大声叫嚷道:“有道是‘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又云‘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你们这群只晓得喝酒作乐、纸醉金迷的败类,可知道黄河决堤,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三百多灾民千辛万苦来到扬州,一夜之间,竟全部命丧黄泉!” 店小二见势不妙,赶忙快步上前,试图阻拦这醉汉继续胡言乱语,却冷不防被那醉汉一膀子用力甩开,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地,摔了个狼狈不堪。然而,醉汉并未就此罢休,反而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高亢:“灾民全死了,最高兴的是谁?是扬州刺史,是我大齐朝廷!他们的麻烦没了,哈哈哈哈哈,他们的大麻烦彻底没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又猛地蹿出一人,如出一辙的满脸激愤,语气铿锵有力:“这位公子所言极是!那些灾民同样是我大齐的子民,不过是命途多舛,遭遇天灾,无奈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到扬州求生。可船一沉,朝廷的麻烦倒是全解决了!但那可是三百多条鲜活的人命啊!若是哪一日,扬州也遭了灾,我们逃亡异乡谋求生路,会不会也落得和这些灾民一样的凄惨下场?我看呐,朝廷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醉汉像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知音,脚步踉跄地朝那人走去,情绪激动,双手挥舞着说道:“兄台,鄙人正是这个意思!当今朝廷,漠视人命,我出身寒门,多年来苦读圣贤之书,可连递行卷的机会都没有!那些世家子弟,凭借祖上的荫庇,轻而易举就能恩荫为官。这些世家公子哥,哪能体会百姓的艰难困苦?在他们眼中,百姓不过是仕途晋升的踏脚石,有用时就踩在脚下往上爬,没用了便一脚踢开!这样的朝廷,哪里还是我大齐百姓的朝廷,分明成了门阀世家的朝廷!” 这番言辞激烈的话语,几乎是直指皇帝和整个朝廷。张亦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小心翼翼看向身旁的两位贵公子。崔致远神色平静,面无表情,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而萧翌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眼神中透着好奇,仿佛在期待后续更精彩的言论。 “奇怪。”张亦琦眉头轻皱,压低声音喃喃自语。 “怎么说?”萧翌似笑非笑,微微侧身,凑近问道。 张亦琦顿了顿,“这两人可不像是单纯来宣泄愤怒的,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萧翌追问道,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更像是发表造反前的讲话。”张亦琦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张姑娘!”崔致远被她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声音中满是惊恐与担忧。这话怎能随意乱说?更何况还是当着皇帝胞弟的面!他不禁在心里暗自叫苦,张亦琦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然而,萧翌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被她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愈发肆意:“还有呢?接着说。” 反正已经说出了最惊世骇俗的话,张亦琦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豁出去了:“这两人像是被人请来的托,故意说这些话来妖言惑众。” “你说什么?”萧翌故意提高音量,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张亦琦以为他真没听见,于是也扯着嗓子大声回应:“这两人像是被人请来的托,故意说这些话来妖言惑众!” 或许是张亦琦的声音实在太大,楼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声质问吸引。醉汉像是被这一嗓子喊醒了几分,猛地抬起头,对着楼上高声叫道:“楼上是何人,居然敢口出狂言!” 张亦琦脑子飞速运转,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被萧翌“算计”了。她狠狠瞪了萧翌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笔账我跟你没完” ,随后迅速转向楼下,底气十足地大声回应:“你要是真觉得世道不公,为何选在同庆楼诉苦?这儿可是扬州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你这不是来错地儿了吗?” 醉汉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情绪愈发激动,跳着脚喊道:“大伙瞧瞧!她可是坐在楼上包厢的人,那可是天字阁,同庆楼最好最贵的包厢!她根本不懂我们这些穷苦人的艰辛!” 这一喊,成功把众人的矛盾焦点转移到了张亦琦身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楼上天字阁的她。 张亦琦镇定自若,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诸位能来这号称扬州第一楼的同庆楼喝酒消遣,日子想必都过得不错。有些人是命好,靠着祖上几辈人的打拼积累,才有了如今富庶安稳的生活;还有些人是运气好,加上自身长期不懈努力,也挣得了一份体面。但大家要明白,财富、权势、地位,积累起来需要漫长的过程,可要摧毁它们,往往只在一瞬之间。刚刚这位仁兄慷慨激昂,话里话外可像是要造反呐!他一介白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你们呢?也愿意为了所谓的正义感,把自己的好日子给搭进去吗?” 张亦琦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泼进滚烫的油锅里,刚刚还喧闹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人性本就自私,谁都不想因为别人的事,牺牲自己来之不易的富足生活。 就在场面逐渐平息之时,形势陡然又起变化。那位之前帮着醉汉说话的人快步走上台,神色庄重,声音洪亮地说道:“我王秩,出身琅琊王氏,承蒙祖上庇佑,一直过着潇洒自在的快意人生。初到扬州,我本为大齐的物阜民丰深感自豪,可深入了解才发现,这些不过是表面的繁华!大齐辽阔,不止有扬州的富足,还有数以万计在苦难中挣扎的灾民。若我继续沉醉在纸醉金迷之中,对天下苍生的苦难视而不见,简直有愧于列祖列宗!” 第49章 张亦琦上辈子堪称“杠精”一枚,热衷于跟人争辩,不过到最后,大家都被她辩得没了兴致,懒得再理她。这次可算让她逮着机会尽情发挥,她干脆放开手脚,毫无顾忌地大声反驳道:“琅琊王氏?我看你的列祖列宗要是听到你今天这番话,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你!”王秩被气得满脸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指着张亦琦,半天说不出话。 “你什么你!”张亦琦双手叉腰,气势丝毫不输,“琅琊王氏兴起于汉代,东晋初年鼎盛至极,当时号称‘王与马,共天下’ 。在随后的几百年间,的确涌现出王祥、王导、王羲之、王俭等一众杰出人物。但世间万物皆逃不过自然发展规律,月满则亏,物极必反,曾经不可一世的琅琊王氏最终也逐渐走向衰落。早在前朝,真正意义上的琅琊王氏就已不复存在。虽说在我朝也出过几位宰相,可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你在这儿慷慨陈词,到底是真心为灾民鸣不平,还是在为自己家族的没落发泄私愤?你自己想撒气也就罢了,还要拉着这么多人当垫背,居心何在?其心可诛!” 张亦琦话音刚落,楼下观众瞬间炸开了锅,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舆论风向彻底转变。张亦琦得意地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位贵公子。萧翌眼中满是赞赏,满意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张亦琦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凑近酒杯闻了闻,那浓烈的酒香让她还是没勇气一饮而尽。崔致远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所认识的张亦琦,冰雪聪明、医术精湛、画技了得,却从未见识过她这般犀利且出色的口才,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楼下的醉汉见形势不妙,急忙加大“火力”,扯着嗓子喊道:“楼下这位小女子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在你眼里竟成了为己谋利,简直无耻至极!” “呵!”张亦琦被他气笑了,冷笑一声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只是个小女子,没能力兼济天下,所以我就管好自己,不给国家添乱,这便是我的贡献。你这位大~兄弟呢。”张亦琦特意拉长了“大”字的读音,满是嘲讽,“我瞧你也没‘达’到哪儿去呀,你又凭什么兼济天下?凭你这张颠倒黑白、巧舌如簧的嘴吗?诸位,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仁人志士,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固然可敬。但在没有身居高位之前,你们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根本无法洞悉全貌。如果觉得国家有不足之处,我们应努力去完善、去修补,而不是打着‘正义’‘天下苍生’的旗号,将黎民百姓再次拖入水深火热之中。太平盛世来之不易,更是无比脆弱,一场战火就能轻易摧毁我们如今的生活。想想‘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难道你们都忘了战乱带来的痛苦了吗?” 萧翌最初起意,不过是想借张亦琦之手,好好敲打楼下那两个不知深浅、大放厥词的狂徒。自与张亦琦相识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让他早已将她的性格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她聪明伶俐,脑瓜转得极快,行事大胆果敢,内心满是自己的想法。关键是她心直口快,毫无城府,遇见不平事,总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他原本想着,以张亦琦的性子,最多也就是当场拆穿这场妖言惑众的闹剧,如此一来,自己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可谁能想到,他终究还是小瞧了张亦琦。她不仅如一把利刃,精准且犀利地戳穿了这场骗局背后的缘由,更是在言语交锋间,展露出令人惊叹的宽广胸襟与新奇独到的观念。那一番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的辩驳,让萧翌不禁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心中甚至涌起几分佩服之意。 第38章 移花接木(一) 饭后,萧翌一行人在城中随意逛了逛,待返回别院,已是申时三刻。徐福早已在书房等候,萧翌便同崔致远一道前往,张亦琦则向后院走去。 张亦琦踩着青砖地面上斑驳的桂花影子,跨过垂花门。临湖的芙蓉亭内,长宁公主正将绣绷重重摔在石桌上,银针在绯色锦缎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宋婉瑜捏着丝帕,欲言又止,目光落在那方绣着并蒂莲、却已被揉成一团的丝帕上。 “张!亦!琦!”长宁猛地站起身来,缀着东珠的绣鞋重重碾过亭前青苔,汁水四溅 。她扬起尖俏的下巴,金丝牡丹纹的广袖在暮风中猎猎作响,“给本公主滚过来!” 张亦琦仿若未闻,径直往楼上走去。 长宁怒不可遏,小跑几步拦在张亦琦面前,伸手指着她的鼻尖:“你别仗着有二哥哥护着,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信不信我回宫后,向皇帝哥哥还有皇祖母告状!” “好威风啊!”张亦琦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也不知礼部见了公主殿下这副泼妇模样,会不会考虑重写《女诫》?” “你、你竟敢……”长宁浑身颤抖,鬓边的金步摇乱颤,如同风中残叶。忽然,她猛地扯住张亦琦的衣袖,眼泪夺眶而出,砸落在绣着交颈鸳鸯的衣襟上:“你抢我的驸马!还敢羞辱我!” 张亦琦虽不是那种温柔善良的弱女子,但也绝非恃强凌弱之人。长宁这突如其来的眼泪,让她有些慌了神:“你别哭啊,我可没欺负你……你这么一哭,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你欺负我,我就哭!”长宁泪如雨下,怎么也停不下来。张亦琦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不停地劝她别哭。宋婉瑜见此情景,急忙快步走过来,一边轻声安慰长宁,一边略带责备地看向张亦琦:“张姑娘,长宁和崔将军有婚约在身,她一心爱慕崔将军。你今日与崔将军同游扬州城,于情于理,也该给长宁一个说法。” 张亦琦恍然大悟,无奈地叹了口气:“行,我给你个说法。我知道你和崔将军有婚约,今天同游扬州城的不只有崔将军,广陵王殿下也在,他一直帮你留意着呢,你大可放心。” 长宁听了,心里稍感宽慰,胡乱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道:“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你才是贼呢!”张亦琦气得直跺脚,“我张亦琦对崔致远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若我有半分逾矩心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长宁没料到张亦琦竟发下如此毒誓,一时忘了哭泣。这时,宋婉瑜的目光越过张亦琦,看向后院的月亮门,随即起身行礼:“殿下,崔将军!” 张亦琦瞬间如芒在背,从未觉得如此狼狈。来到齐朝之后,她自问行事磊落,唯独面对崔致远时,心中莫名有些发慌,甚至不敢转身。 萧翌微微皱眉,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威严:“长宁,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回房去。” “是。”长宁低着头,乖乖转身回房。 张亦琦也默默回房,自觉要闭门思过。 萧翌转头看向崔致远,后者神色平静,让人辨不出悲喜,他沉声道:“你去查一下田崇文与翁山县水营是否有往来。” “是。”崔致远领命而去。 徐福依照萧翌的吩咐,已然将沉船图调查得清清楚楚。漕帮里有早年被朝廷征调至江南道水营造船的老船工,他们确认,这正是翁山县水营战船的龙骨。只不过,从结构来看,应是早年的战船。 陆珩听闻,不禁面露惊讶之色:“竟能把废船大老远弄来,田崇文这老家伙,还真有些手段。” 许临书咂了咂舌,惊叹道:“这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他们到底从中省了多少钱?” 萧翌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嘲讽:“省了雇请漕帮的钱,也省了安置灾民的钱。” “这么说,朝廷下拨的赈灾款,都落入宋党手中了?” “不然呢?宋若甫可不是会做亏本买卖的人。” 这时,廊下忽然传来银器相互碰撞的声响。张亦琦扒着雕花门框探出头,只见沈冰洁正将雪蚕丝浸入鹿脂之中,她那素手轻轻拂过剑身,刃口倒映出她仿若冷玉般的眉眼。“你倒是清闲。”张亦琦一脚踢开碍事的湘妃帘,说道,“方才那般热闹,你都不出来瞧瞧?” “誓发得够响亮。”沈冰洁突然翻转剑刃,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亦琦,“你对崔致远,当真是一点情谊都没有。” 张亦琦一听,顿时急了,连忙为自己辩解:“你可别这么说,搞得我像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似的。我对他确实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但感激之情还是有的。” 沈冰洁冷笑一声,讥讽道:“这么说,还没到愿意以身相许报答他的地步?” 张亦琦立刻反驳:“报答恩人的方式,也不一定非得是以身相许吧。” 沈冰洁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再就此事继续讨论。 沈冰洁突然收剑入鞘,金丝楠木剑匣重重合上,震得案头白瓷瓶中插着的木芙蓉都颤了三颤。张亦琦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的暮云,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你随殿下出行?” 第50章 “无趣。” “扬州城还无趣?”张亦琦掰着手指凑上前,“同庆楼的饭菜可好吃了,听说还有那个……那个玉,玉什么来着?”她一时卡在某个词上,指尖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 “玉烟楼。”许临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接口道。 “对对对,玉烟楼。”张亦琦连忙点头附和。 “而且,明天玉烟楼有大喜事。”许临书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据说玉烟楼最近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花魁,明天花魁姑娘要正式出来见客。” 听到这话,沈冰洁和张亦琦都看向眉飞色舞的许临书,张亦琦满脸嫌弃地说:“呵!男人!” 许临书假装看不懂张亦琦的表情,讨好地说道:“张姑娘,听说你最近财运亨通,能否方便一二?” “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像玉烟楼那种地方,花费可不少。” 张亦琦这才明白,原来是要借钱,不禁叫道:“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还要找我一个小老百姓打秋风?” 许临书一脸挫败,解释道:“我爹为了不让我变成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不肯给我太多钱。” “哎呀,张姑娘。”许临书开始撒娇讨好,“你给我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啊。” “什么方便?” “我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你以后保不准会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张亦琦脑子一转,觉得许临书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便答应道:“行吧。” “沈姑娘,明天一起去玩玩吗?”张亦琦转而真诚地邀请沈冰洁。 “不去。”沈冰洁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你在这里多没意思?”张亦琦仍不死心,“再说了,你不得出去熟悉熟悉环境?万一殿下给你吩咐了差事,也能有点准备不是?” 提到差事,沈冰洁看了张亦琦一眼。如今看来,扮作妻子的办法是自己想多了,这一趟,自己的最大的差事不过是抛砖引玉,只要把张亦琦引出来便足够了,实在是可有可无。 “殿下没有差事交代给我。” 张亦琦晃了晃手指,再次发挥从上辈子延续至今的“牛马精神”:“作为下属,要眼里有活,想上司之所想,急上司之所急,你得积极主动去争取,好好表现。” “哈哈。”许临书笑出了声,“就是,沈姑娘你要积极主动。” 积极主动 ,沈冰洁心头猛地一震,似乎自己对萧翌,从来都未曾有过积极主动的时候。 在许临书这位皇亲国戚的极力怂恿下,张亦琦一咬牙,从钱庄一口气兑出了十块金饼。两人正准备径直前往玉烟楼,许临书却面露难色,嗫嚅道:“我还得回去接两个人。” “接谁啊?”张亦琦脑海中迅速分析了一番,能让许临书亲自去接的,肯定不是那些武艺高强的大男人,思及此处,她不禁脱口而出:“你疯了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许临书都快哭出来了,“昨天长宁缠着我闹了一整晚,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她。” “你又不是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张亦琦额角青筋直跳,怒声道,“你当殿下的刀是用来切胡饼的吗?” 许临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却闪过一丝狡黠:“所以到时候就说是你带她们出来的。” 张亦琦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恨不能把许临书揪起来暴打一顿:“我的脑袋是比你们的硬些,还是怎么着?” “反正,在二哥那儿,你的话可比我的管用多了。” 这边,长宁和宋婉瑜早就换上了男子装束,四人同乘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玉烟楼。 玉烟楼那高悬的鎏金匾额之下,老鸨伸出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眼看就要戳到张亦琦的喉结,语气中满是轻蔑:“姑娘家来这种地方,怕是不太合适吧!” 张亦琦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一块金饼,在老鸨眼前晃了晃:“现在合适了吗?” 老鸨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姑娘,里边请。” 长宁和宋婉瑜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强忍着笑意跟了进去。 可谁能想到,刚一进门,四个人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团团围住,张亦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第39章 移花接木(二) “各位公子小姐,楼上贵客有请。”老鸨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尖细又透着几分谄媚。 张亦琦四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鸨身后上楼。每上一级台阶,张亦琦的心就跳得更快一些,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来到全楼最佳的包阁前,金丝楠木门枢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那扇门完全打开的刹那,张亦琦只觉后颈的寒毛陡然竖起,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 抬眼望去,只见萧翌正端坐在主位之上,他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割过张亦琦的面颊。与此同时,翡翠扳指叩击在青瓷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萧翌那淬着冰碴般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胆子不小?” 许临书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忙不迭地往张亦琦身后缩去,却冷不丁撞上了宋婉瑜微微颤抖的云肩。长宁更是慌了神,她攥着湘妃竹折扇,慌慌张张地往雕花屏风后躲,脚步踉跄间,撞翻了案头的鎏金香炉,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她声音带着颤抖:“是、是张亦琦把我们带出来的。” 张亦琦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心中暗忖,他们果然事先都商量好了,关键时刻就把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 “她把你带出来?”萧翌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嘲道,“倒不如说她把你卖进这里,这听起来还更可信些。” 这无端被扣上的大帽子,可真是叔能忍,爷不能忍,张亦琦奇道:“我有那么坏吗?” 萧翌深知正事要紧,便不再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此刻,崔致远不在,陆珩和沈冰洁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后到的四人也只能依次坐开,张亦琦选了个最靠近外侧的位置坐下。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包间设计得极为巧妙,正对着楼内二层半的平台,而那平台,正是楼内花魁表演才艺的地方。看到这场景,张亦琦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想来萧翌来这儿的目的和许临书一样,都是冲着花魁来的。张亦琦心中再次泛起一阵鄙夷,暗自腹诽:呵!男人!。 楼下,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歌女翩翩起舞,舞袖飘飘。 慕名而来的酒客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新来的花魁娘子呢?怎么还不出来见客啊?” 这一嗓子,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引得无数人纷纷附和,嘈杂的叫嚷声几乎要将楼顶掀翻。 这时,一个身着绸缎长袍,一副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上台来,脸上堆满了笑容,拱手向四周作揖道:“贵客们,稍安勿躁。本店三月前有幸觅得此等瑰宝,实在是不胜荣幸,今日特在此与大家同乐。” 说罢,他抬手虚压了两下,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敛息,满心期待着即将登场的神秘花魁。 张亦琦的目光紧紧盯着中庭,只见对面十二个龟奴身着统一服饰,步伐整齐地抬着一座鎏金步辇,缓缓行至中庭。晚风轻轻拂过,鲛绡纱帐被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帐中女子若隐若现的轮廓。不愧是这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店家显然深谙此道,这女子虽被层层叠叠的纱帐笼罩,却更添了几分神秘与朦胧之美,让人不禁心生无限遐想,仿佛她就是那遥不可及的仙子下凡。 短暂的静默之后,人群中又响起了声音:“那瑰宝是要弹琴呢?还是唱曲呢?”众人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都急于知晓这花魁究竟有何才艺。 中年男子再次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道:“此瑰宝虽才情无限,但并不售卖才艺。” “那售什么?”人群中有人急切地追问。 中年男子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初夜。” “什么?”张亦琦听到这话,正喝在嘴里的茶直接喷了出来,她满脸怒容,低声怒斥道:“太过分了!”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对女性赤裸裸的侮辱。然而,她的愤慨之声瞬间就被淹没在了全楼的鼎沸人声里,此刻的气氛已然被推至了顶峰,人们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各位客官,可以出价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犹如一声发令枪响,拉开了这场荒唐“拍卖”的序幕。 “五千钱!”有人率先高喊,声音中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一万钱!”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语气中满是志在必得。 价格就这样一路水涨船高,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张亦琦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对所谓“文明”的深深耻辱感。她深知,那些委身青楼的女子大多都是贱籍,可贱籍之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这种公然的人口买卖,官府却视而不见,甚至此刻,官府的人就坐在这楼里,若无其事地参与着这场闹剧。张亦琦忍不住转头看向萧翌,他可是全场最有权势的人,本应是最能主持公道的存在,可此刻,他却冷眼瞧着这一切,神色平静,仿若习以为常。 第51章 “两万两白银!”一声苍老的嚎叫骤然撕裂了这旖旎的氛围。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锦袍老者颤巍巍地举起两根手指,他手上镶着鸽血红宝石的扳指在灯烛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血光,仿佛在昭示着这场交易的残酷与丑恶。 想到待价而沽的应该是一个妙龄少女,而这个老头都可以做她太爷爷了,张亦琦心里一阵作呕。 “还有比两万两白银更高的吗?”中年男子的目光扫过全场,高声询问着。 一时间,全场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敢叫价,似乎都被这高额的数字给震慑住了。 张亦琦再次看向那个猥琐的老头,只见他一脸势在必得的得意模样,身边还有人在谄媚地恭喜他老当益壮,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好!”中年男子笑着宣布,“那瑰宝初夜就由——” “慢着。”一道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 萧翌不紧不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身姿挺拔,仿若鹤立鸡群。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慢悠悠地走到栏杆边,神色淡然,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二百两。” 萧翌话还没落地,楼下瞬间炸开了锅,嘈杂的嘲笑声此起彼伏:“二百两白银?这不是开玩笑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刺耳的腔调仿佛要将这玉烟楼的房梁给掀翻。就连张亦琦也不禁觉得,萧翌这是故意在众人面前唱反调,存心搅局呢。 可还没等众人的嘲讽声落下,萧翌那平静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黄金。”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能在瞬间让整个楼内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出价惊得合不拢嘴。张亦琦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兜里揣着的十块金饼,满打满算也才十两黄金,而萧翌一开口就是二百两黄金,这出手阔绰的程度,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楼内的气氛再度被推向了高潮,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热烈得快要爆炸。再也没有人能喊出比萧翌更高的价钱,这场荒唐的“竞拍”,自然是以萧翌抱得美人归而告终。 中年男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那一道道褶皱里都透着讨好的意味,他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萧翌神色平静,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姓张,名小满。” “哎哟,您这手笔,合该是咱们玉烟楼头等贵客!”老鸨脸上笑开了花,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躬身行礼,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坠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芒,那副阿谀奉承的模样,让人看了直觉得恶心。 “那就恭喜张公子了。”周围的人纷纷附和着,可那语气里,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嫉妒与不甘,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脆响,原来是茶盏重重地磕在了檀木几上。萧翌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把玩着鎏金酒樽,任由琥珀色的液体在杯沿晃出危险的弧度,那模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张亦琦站在一旁,只觉得七窍都要被气生烟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萧翌竟然会拿她的名字做出如此荒唐又卑劣的事情。他大手一挥,豪掷二百两黄金买下女子初夜,目睹这一切的沈冰洁和宋婉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就连长宁也满脸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男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是如此放纵吗? “萧翌!”张亦琦宛如一阵旋风般冲了出来。刹那间,沈冰洁手中的绢帕被她生生绞出了裂帛般的声响,宋婉瑜更是吓得手一抖,手中的茶盏打翻,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半幅罗裙。长宁郡主瞪大了杏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这乡野丫头,竟如此大胆,胆敢直呼亲王名讳! 而萧翌却好整以暇地转动着玄铁扳指,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抹绯色身影,像一只炸毛的狸奴般气势汹汹地扑到跟前。少女眼底跳动的怒火,映着满室烛火,竟比廊下那盏价值连城的西域琉璃灯还要灼人几分。 “拿我名讳行此腌臜事,殿下倒是轻车熟路。”张亦琦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里裹着一层厚厚的冰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萧翌却不慌不忙,忽然倾身向前,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丝丝酒气,瞬间将她笼罩。“张姑娘这般气恼,莫不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嫉妒了?” “你!”张亦琦又惊又怒,猛地后退半步,却不想后腰狠狠撞上了身后的鎏金博古架,震得架上的青玉貔貅摇摇欲坠。萧翌眼疾手快,广袖一展,稳稳地托住了那尊玉雕,袖口精致的银线暗纹,恰好轻轻掠过她的颈侧。“仔细着,这可是前朝古物。”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慌乱,倒像是在调侃。 张亦琦真的气疯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包厢里的人,除了萧翌,不知何时都已经悄然走光。 萧翌看着仍在盛怒中的张亦琦,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竟还心情颇好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说道:“消消气。” 恰在此时,那个刚刚负责叫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猥琐又谄媚的笑容,对着萧翌说道:“张公子,瑰宝已沐浴更衣,安置在暖香阁了。” 萧翌神色平静,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便毫无征兆地伸出手,一把拉住张亦琦的手腕,“走吧。”他的掌心布满了薄薄的茧子,磨得她的手腕生疼,可那力道却又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挣脱,又不至于留下淤痕。 张亦琦拼命挣扎了两下,却怎么也挣不开,心中的怒火更盛,愤愤道:“知道了,我自己会走!” 萧翌依旧面带微笑,却不说话,拉着她径直往暖香阁的方向走去。 “我去干嘛?”张亦琦满心不解,只能一路被他拽着,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心中的疑惑和愤怒交织,让她的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 。 第40章 移花接木(三) 暖香阁位于玉烟楼的顶层,空间极为宽敞。门口站着两名容貌姣好的婢女,身姿婀娜,眉眼含春。见萧翌走近,她们莲步轻移,恭敬又熟练地替他打开房门,声音软糯如糯米饭团:“公子请。” 萧翌大步流星地跨了进去,随后转过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这里有丫鬟,无需你们伺候,下去吧。” “是。”两名婢女微微欠身,福了一礼,便莲步轻移,悄然退下。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拉来的用处。她不禁想起上辈子刷短视频时,听博主科普古代大户人家行事时,身旁总会有丫鬟候着伺候。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她又羞又恼,用力甩开萧翌的手,满脸涨红,几乎是喊出来:“我可没有看人活春宫的习惯!” 萧翌本就知晓张亦琦学医,平日嘴里时常会蹦出一些寻常姑娘难以启齿的词语。但当“活春宫”三个字钻进他耳朵时,还是忍不住太阳穴猛地一跳。他抬手,一个弹指,不轻不重弹在张亦琦脑门上,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嗔怪:“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见张亦琦一脸不服气,又赶忙补充道:“更不能当着其他男人的面说。” 张亦琦气得笑了出来,人在极度无语时,真的会以笑来宣泄情绪:“你都强迫我来看了,还不许我说话!” 暖香阁内,氤氲的水沉香袅袅升腾,如轻纱般弥漫在空气中。张亦琦的视线穿透这层香雾,看到雕花软塌上蜷缩着的纤细人影,一瞬间,只觉喉头发紧,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萧翌扣住她双肩的手,力道不轻,将她从怔忡中唤醒。他俯身,温热的气息裹挟着龙涎香与酒气,扑进她的耳蜗,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位花魁,是上一任扬州刺史杜远德的独女。杜远德三月前被查出贪墨赈灾款,已撤职查办,押送进京。昨日传来消息,他在牢中畏罪自杀,用的还是囚衣裁成的绳索。” 萧翌身材高大挺拔,这般俯身贴近的姿势,几乎将瘦弱的张亦琦完全圈在怀中。张亦琦下意识地后仰,后脑却直直撞上他坚实的胸膛。她青色的裙裾扫过萧翌玄色锦袍下摆,像是命运的丝线,不经意间缠成暧昧的结。她慌乱间,突然注意到萧翌领口用银线绣的蟠螭纹——那些张牙舞爪的凶兽,正对着她的后颈,仿若要择人而噬。 “所以……”张亦琦试图转身,却被萧翌铁箍般的臂膀紧紧禁锢,动弹不得。萧翌的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一抹讥诮笑意,可指尖却在她肩头无意识地摩挲,“娇贵的刺史千金落得如此下场,她难道就没有满心的委屈与不甘么?” 不知是第一次与异性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不自在,还是萧翌说话时的热气冲进耳朵,扰得人心神不宁,张亦琦只觉身体一阵不受控制的轻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 第52章 得知并非自己所想的风流韵事,张亦琦便配合着萧翌走了过去。暖香阁宽敞开阔,萧翌斜斜地倚在缠枝牡丹屏风旁,玄色锦袍领口微微敞开,半截如羊脂白玉般的锁骨若隐若现。他的指尖轻轻叩击在鎏金暖炉上,每一声轻响都仿佛重重地敲在张亦琦紧绷的神经上。 卧室在里间,浓郁的熏香弥漫其中,令人脑袋有些发蒙。床帘已经放下,隐隐约约能瞧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张亦琦缓缓走上前,伸手掀开帘帐,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那眼眸犹如一汪清泉,清澈又明亮,可眼底却弥漫着仿佛淬着火的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向张亦琦。好在她反应迅速,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只觉手背上一阵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了进来,一脚狠狠地踢向床上赤裸的女子。 张亦琦整个人瞬间被裹进了温暖又黑暗的怀抱——萧翌宽大的广袖如同一面铁幕,将她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的鼻尖紧紧抵着萧翌心口绣着的蟠螭纹,耳边清晰地听见他胸膛处传来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与之前被萧翌握住肩膀不同,这一次张亦琦完全是被他紧紧按在了怀中。萧翌背对着被他踢伤的女子,张亦琦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那双凤眸,只见他下颌角线条分明,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急迫。萧翌握住张亦琦受伤的手,轻声问道:“疼吗?” 张亦琦脑子转得快,身手也敏捷,那女子的偷袭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刀尖在她手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皮外伤。”她偏过头望向床榻,原本在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踢到了窗边,“她伤得可不轻,我们过去看看。” 然而,萧翌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张亦琦疑惑地问道。 “她没穿衣服。”萧翌低声说道。 萧翌这一脚踢得着实很重,张亦琦伸手摸了摸那女子的身子,竟真切地感觉到了教科书里提到的骨折断端摩擦音。 她的肋骨被萧翌踢断了。 张亦琦当机立断,就地取材,将轻薄的床单剪开,做成简易的肋骨骨折固定带,小心翼翼地将女子包裹好,随后又一件一件地帮她把衣服穿好。 “姑娘,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张亦琦轻声安慰道。 杜娇妤面如死灰,任由张亦琦摆弄,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空洞 。 张亦琦将杜娇妤收拾妥当后,迈步走到外间,正打算询问萧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刚一掀开帘门,便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陆珩和许临书。与平日里的光鲜模样截然不同,他们此刻装扮成了小厮,模样颇为滑稽。而萧翌,领口大开,神色慵懒,活脱脱一副风流贵公子事后的闲散姿态。 张亦琦内心一阵无语,本想装作看不懂这暧昧的场景,可她心里门儿清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样?”萧翌倚在榻上,语调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张亦琦也不拐弯抹角,实话实说:“殿下好功夫啊,至少踢断了她三根肋骨。” “刚刚是心急了些,人没死就成。”萧翌神色平静,对着扮作小厮的陆珩和许临书做了个手势,吩咐道,“抬回府里。” “哼。”许临书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二哥又使唤我们做苦力活。” 张亦琦赶忙走上前,一脸关切地嘱咐:“轻拿轻放,一定要平抬啊。” 话还没说完,她的右手便被萧翌一把握住。此时,月色透过茜纱窗悠悠地漫进来,给萧翌半敞的衣襟镀上了一层冷白的光。他衣领滑落,露出嶙峋的锁骨,烛火跳跃,在他喉结凹陷处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挠这里。”萧翌说着,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脖颈处,刹那间,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他的体温,顺着她的指节蔓延开来,“要见血的。” 张亦琦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萧翌攥得更紧,指尖生生陷进他的肌理。掌心下,他的皮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张亦琦这才惊觉,他的心跳竟比常人要缓慢半拍。 “你干嘛?这是什么奇怪要求。”张亦琦又惊又窘,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萧翌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懂,就对外称张公子觉得在这里不尽兴,要把花魁带回府中。” 这下,张亦琦彻底明白了萧翌扯开衣领的用意,不禁在心里暗叹他心思缜密。可张亦琦自幼爱好和平,从不主动武力出击,更别提用指甲挠人了。她满心别扭,只是象征性地轻轻挠了一下。 “太轻了。”萧翌显然不满意,薄茧摩挲过她的腕骨,牵引着她的指甲再次用力划开皮肤。血珠沁出的瞬间,张亦琦清楚地看见他喉结重重滚动,然而他手背上青筋微凸,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要这样才行。”萧翌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张亦琦,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屋内香气愈发浓郁,红烛摇曳,暧昧的氛围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张亦琦只觉得脸颊滚烫,仿佛能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红烛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张亦琦猛地抽回手,可指尖残留的温度,却顺着血脉一路钻进了心口。萧翌则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绀青缎面的衣衫衬得他颈间的血痕愈发艳丽夺目,好似暗夜中悄然滋生的曼陀罗,神秘而危险 。 急促的脚步声在金丝楠木地板上响起,闷响由远及近,打破了原本的静谧。 “她是杜远德的女儿!”陆珩猛地冲进来,情绪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尽管他努力压低声音,可其中饱含的暴怒还是难以掩饰,全然没了平日里清冷高贵的模样。 萧翌神色平静,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没错!”那语气随意得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你怎么能把她踢伤成这样?!”陆珩又气又急,双眼紧紧盯着萧翌,眼中满是质问。 萧翌不慌不忙,捉起张亦琦受伤的手,解释道:“刚刚实在来不及多想了。” 陆珩这才注意到张亦琦手背上那已经渐渐淡去的红痕,一时语塞,只憋出一个“你!”字,满腔的愤怒与无奈都在这一个字里。 萧翌上下打量了一眼陆珩,目光带着探究,缓缓说道:“看样子,这位花魁杜姑娘和你是旧相识?” “花魁……”陆珩听到这两个字,身形突然踉跄了半步,像是被人狠狠击中了要害。他这才惊觉,杜娇妤已然流落风尘,成了玉烟楼的花魁,而今天还被广陵王萧翌以张小满的名义,花了二百两黄金买下了初夜! 当他看清杜娇妤耳垂那粒醒目的朱砂痣时,喉咙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满心的悲戚与震惊再也压抑不住。 许临书看着杜娇妤濡湿的羽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陆珩如寒潭般冰冷的眼神瞬间冻住。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帮忙,嗫嚅道:“我和你一起抬。” “不用。”陆珩声音沙哑,抬手隔开了他的双手,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珍贵又易碎的东西,不想让旁人沾染分毫。 “有点意思。”萧翌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屈指叩响案几,鎏金烛台应声倾倒,烛火晃了晃,好似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波澜而摇曳 。 第41章 移花接木(四)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张亦琦缓缓推开。老鸨扭着腰肢,身旁站着个神情猥琐的中年男子,早已候在楼梯口。见萧翌踏出房门,老鸨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笑,一路小碎步迎上来,声音甜腻得发黏:“哎哟,张公子,这一番折腾可累着您啦,要不奴家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些精致吃食?” 老鸨动作间,耳垂上的翡翠耳坠晃出幽幽绿光,好似能穿透层层帘幕。萧翌见状,立刻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扯了扯松垮的衣襟,露出未消的血痕,满不在乎道:“那花魁性子太烈,本公子实在招架不住,这暖香阁的床,也睡得浑身不舒坦。花了二百两黄金买块冰,怎么也得带回府里,慢慢捂化了才值当。” 老鸨在这风月场摸爬滚打多年,一看萧翌这幅模样,又瞧了瞧那伤口,心里门儿清发生了何事,也猜到他接下来的打算。她脸上笑意不减,赔着小心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花魁,可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没沾染过一丝尘埃,所以难免有些小性子,还望公子海涵。要是您不尽兴,奴家这就给您安排其他姑娘,保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我们这儿还有未经人事的雏儿,模样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摆出十足的风月老手派头:“本公子就爱有个性的,那些庸脂俗粉可入不了眼。”说着,抬手指向陆珩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我要把她带回府中,细细品尝这独特滋味,过两天再送回来。” 即便清楚萧翌是在逢场作戏,陆珩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眉心瞬间蹙起。老鸨一听这话,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犹豫着开口:“张公子,咱们暖香阁向来没有这规矩呀……” 第53章 “十个金饼,够不够买你这所谓的规矩?”萧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眼中闪过一丝不容拒绝的锐利。老鸨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几乎是脱口而出:“能!当然能!” 萧翌朝张亦琦使了个眼色,张亦琦满脸不情愿,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十块小金饼,递给老鸨。老鸨一把接过,喜笑颜开:“那就说定了,三天!三天后,奴家亲自过府接人。” 幸而玉烟楼与他们所住的别院同处一坊,哪怕已过宵禁时分,在坊内行走倒也自在。夜风吹过,坊间高悬的灯笼轻轻摇曳,将青石板上的月光揉成细碎银芒。陆珩的皂靴踏在空寂坊道上,发出有节奏的回响,他怀中女子鸦青色的裙裾,随着步伐微微晃荡,恰似一枝遭骤雨侵袭、被打蔫了的垂丝海棠 ,柔弱而无助。 到了别院后,张亦琦推开雕花木门,铜制门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举着烛台,将其稳稳搁在五斗柜上,烛火跳动,溅起的火星落在绣着暗纹的帐幔边缘。“今夜就让她跟我挤一挤吧。” 张亦琦轻声说道。 陆珩的动作却极为轻柔缓慢,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一件稀世的冰裂纹瓷枕,稍一用力便会破碎。他将女子放上床榻,月白中衣掠过锦被,带起的细小绒毛在烛光里上下浮沉,好似夏夜的流萤。他微微低头,喉结滚动两下,抬手为女子盖好被子。他张了张嘴,像是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 “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珩转身看向张亦琦,神色中带着几分关切与忧虑,“她需用些什么药吗?” 杜娇妤自玉香楼出来后,便一直紧闭双眼。张亦琦心里明白,她实则并未入睡,于是轻声回应:“给她灌碗酸枣仁汤安神就行。” 陆珩轻轻点头,刚要转身去取药,张亦琦却叫住了他:“陆公子?” 陆珩满是疑惑,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张亦琦目光探究,问道:“你和这位杜姑娘是旧相识?” 陆珩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浮现一丝追忆之色:“三年前,我来扬州公干,借住在刺史府,与杜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张亦琦恍然,原来如此。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陆珩匆匆赶来,手中稳稳端着熬好的安神汤。考虑到男女有别,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药碗递给张亦琦,轻声叮嘱道:“药还热乎着,快给杜姑娘服下吧。” 张亦琦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和声说道:“杜姑娘,我扶你起来喝药,喝了能睡得安稳些。” 杜娇妤却依旧紧闭双眼,仿若未闻,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张亦琦耐着性子,又唤了一声:“杜姑娘?” 然而,杜娇妤依旧毫无反应,房间里静得只听见烛火的“噼啪”声。 张亦琦本就不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她这儿,事不过三往往等同于事不过二。她微微皱了皱眉,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这是安神的汤药,喝了好睡觉,你要是不喝,那陆公子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刚落,原本一动不动的杜娇妤猛地掀开锦被一角,染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掐进袖口的并蒂莲纹里,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与警惕:“你们究竟图什么?” 她抬起头,眼尾洇开的胭脂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血珠,更衬得面容楚楚可怜却又满是防备。 张亦琦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你难不成还想回玉香楼继续做花魁?在那儿,你的日子能好过吗?” 杜娇妤紧盯着张亦琦,眼神中满是狐疑。 “你放心,这是我的房间,你睡的是我的床榻。我们绝非坏人,这儿的人都不会伤害你。” 说到这儿,张亦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萧翌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心虚,语气不自觉弱了些,“至少身体上肯定不会。你今晚就安心睡个好觉,至于明天的事,我也不清楚,但总得养足精神,才能去应对。” 说完,张亦琦也不再多管杜娇妤,此时确实已到该休息的时候。她转身走向碧纱橱,那里早已铺好了干净的铺盖,她打算就此歇下,结束这奔波又疲惫的一晚。 铜漏滴到子时三刻时,清脆的门环叩击声骤然打破夜的寂静,就连案几上那将熄未熄的烛火,也被这声响惊得晃了几晃。张亦琦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趿拉着鞋走向房门,一把拉开门,只见萧翌身着松垮垮的竹青襕袍,悠然立在廊下。他的发梢还坠着未干的水珠,每颗水珠都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光芒,周身散发着沉水香与皂角混合的清冽气息,显然是刚沐浴完毕。萧翌向来对玉香楼那刺鼻的胭脂粉香深恶痛绝,回到别院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净身更衣。 “你来作甚?” 张亦琦靠在门框上,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尾音被夜风一吹,变得绵软悠长。萧翌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掌心托着一个霁蓝釉梅瓶,那鎏金瓶塞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只吐出一个字:“手。” 张亦琦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要看自己手背上的伤。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肆意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扯、绞缠,仿若缠绵的麻花。她缓缓抬起右手,那道血痕已然凝固,在月色下显得暗沉。萧翌见状,旋开瓶塞,将冰凉的药膏轻轻地抹了上去。张亦琦指尖猛地一缩,却被萧翌用拇指稳稳按住虎口。萧翌抬眼,目光如电,瞥了张亦琦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早知道应该叫沈冰洁去。” “嗯?” 张亦琦被萧翌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举动弄得有些发懵,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仅仅片刻,她便回过神,杏眼一瞪,质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脑子反应慢,比不上沈将军?” 她瞪圆的杏眼里,倒映着灯笼中跳动的烛焰,显得格外明亮。 萧翌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突然屈起手指,轻轻在她眉心一弹,那触感微凉,伴随着他略带调侃的声音:“不然受伤的就不是你了。” 张亦琦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暗自腹诽,居然是因为这个! 两人之间短暂的暧昧静默,被檐角铁马清脆的碰撞声瞬间撞碎。张亦琦耳尖悄然泛起薄红,模样煞是可爱。萧翌正打算好好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害羞模样,眸光却突然扫到墙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他神色瞬间一凛,语气陡然一转,高声问道:“花魁娘子可洗干净了?” 这画风突变,让张亦琦差点接不上话,愣了一瞬才回道:“她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我不习惯玉香楼的床,晚上不甚尽兴,今晚我就在这歇下了,张亦琦你在旁边伺候着。” 话音刚落,萧翌忽然抬脚跨过门槛,松竹纹广袖轻轻扫过张亦琦滚烫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张亦琦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随后也转身跟了进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然而,萧翌并没有走向杜娇妤安睡的里卧,而是径直在屏风外的茶水间坐了下来。张亦琦见状,也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缓缓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外面刚刚有人?” “哼!” 萧翌冷哼一声,斜倚在缠枝牡丹凭几上,脖颈处三道抓痕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胭脂色,显得格外醒目。他指了指抓痕,对张亦琦说道:“给我上药。” “你又没受伤?” 张亦琦一脸疑惑。 萧翌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可是你挠伤的,不是吗?” “殿下!准确地说是你用我的手挠伤的。” 张亦琦小声嘟囔着,接过萧翌手中的瓷瓶,动作轻柔地给萧翌的患处抹上药膏。薄荷膏触碰到伤痕的瞬间,萧翌的喉结在张亦琦指腹下轻轻滚动了一下。张亦琦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暗自思忖,真是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给萧翌上药了,不知怎么的,这次却格外别扭 ,连空气都仿佛变得黏稠起来。 第42章 移花接木(五) 月光像是个悄然无声的行者,沿着窗棂缓缓爬行。就在这时,檐角处原本如狸奴般蜷缩隐匿的身影,终于直起了腰杆。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匆匆穿过月洞门,她的绣鞋急促地踏过庭院,细碎的步子踏碎了满庭如霜华般的月光,那模样,恰似一尾惊慌失措的银鱼,一头扎进了灯火通明的上房之中。 “可是当真?”长宁手腕间金镶玉镯不经意磕在黄花梨桌沿,发出清脆声响,惊得烛火猛地跳了三跳。小丫鬟气喘吁吁,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公子嫌弃玉烟楼的床铺硌人,硬是带着花魁住进了张姑娘的屋子,这会儿屋里的红烛还亮着呢!” 屋内,菱花镜映出宋婉瑜毫无血色的脸,她死死攥着鸳鸯戏水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泛青,仿佛那锦被是她在悬崖边赖以生存的唯一藤蔓。长宁见状,挥手屏退了下人。她穿着罗袜走到宋婉瑜身边坐下,手中鲛绡帕子轻轻接住簌簌坠落的泪珠。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心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这个小丫鬟是崔志远一行人初到扬州时,崔志远特意买来伺候长宁和宋婉瑜的,所以并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长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婉瑜,只能坐到她身边。宋婉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与难过,趴在长宁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第54章 “婉瑜,你要想开些。”长宁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试图劝解,“我们皇家的男人大多如此。你瞧,我父皇对我母后那是真爱吧,可他还是宠幸了我阿娘,才有了我。皇帝哥哥也是,除了你姐姐,后宫还有那么多贵妃、美人。二哥哥是广陵亲王,将来肯定会有侧妃、美姬。若想成为广陵王妃,这些事就得学着接受。” 宋婉瑜抽泣着反驳:“可是,可是,殿下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那或许是这个花魁长得实在太好看了。”长宁继续没头没脑地安慰着,“明天我们就去找张亦琦,把那个花魁叫来好好教训一番,让她清楚明白,你才是未来的广陵王妃!” 宋婉瑜满脸泪痕,恰似雨后被风雨肆虐过的海棠,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 此刻,西厢碧纱橱内,张亦琦直直地盯着帐顶的团蝠纹,眼神空洞而又迷茫。手背上,药膏的清冽气息与萧翌残留的沉水香相互交织,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蛛网,将她困在其中。窗外,竹影摇曳,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鬼手轻轻叩击着窗棂。她突然将滚烫的面颊深深埋进冰丝枕中,可那急促的心跳声却愈发剧烈,震得耳膜生疼。 萧翌在张亦琦房间并未久留,待她上完药后,便施展轻功翻窗离去。此后,在更漏的滴答声里,张亦琦满心烦躁,原本数羊的她,不知不觉间开始数起萧翌翻窗时衣袂划破空气的次数。当数到第三十七次时,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锦被坐起身来,此时,月光恰好轻柔地洒落在枕边。 张亦琦满心疑惑,暗自思忖,这个广陵王到底是何用意?为何突然开始对她这般亲昵?她可以肯定,萧翌就是在有意勾引她。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是意外,可三次及以上,那必然是故意为之。更要命的是,自己竟然并不排斥这种举动。张亦琦心里清楚,她平日里是那种时刻与他人保持社交距离、生人勿近的性格,同性之间都难以有太过亲密的举动,更何况是异性。难道自己竟对萧翌动了情?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这绝无可能。尽管面对萧翌时,她确实会心跳变快,但仔细回想,每次都是被他撩拨所致。之所以会有这般反应,不过是因为萧翌生得太过俊美,实打实的美男子。倘若换作一张普通面容,这般行为就成了油腻之举,甚至堪称性骚扰。可萧翌向来高高在上,性格又极为清冷,怎么会突然来撩拨自己?喜欢自己?这更是天方夜谭。萧翌可是亲口说过,她不过是区区铁匠之女,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广陵王妃。张亦琦的脑海中开始仔细复盘与萧翌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愈发笃定,萧翌是在受伤之后才渐渐开始对她施展这般手段。如此一来,萧翌的动机便昭然若揭,他这是在使用美男计,企图利用自己为他效力。最典型的一次,便是在同庆楼,自己被他巧妙利用,出面教训了那两个挑事的书生,当时她竟还沾沾自喜,如今想来,简直愚蠢至极,完全是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还有今晚,萧翌故技重施,利用自己与他逢场作戏。张亦琦越想越懊恼,满心自责,怪只怪自己太过能干了,自从有了那枚行令之后,她便发誓绝不因些许利益而折腰。萧翌深知金钱无法打动她,所以便使出这美男计,妄图用他的容貌来迷惑自己,好让自己继续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自己可真是糊涂啊,竟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 想清楚这一切后,张亦琦越琢磨越生气,说不定此刻萧翌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不行,自己必须及时止损,从今往后,一定要与萧翌保持距离,绝不能再主动凑上去找活干,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 不知不觉,晨曦悄然刺破窗纸。张亦琦正沉浸在思绪之中,突然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得从榻上滚落。她手忙脚乱地扯过一件青布衫,胡乱裹住单薄的单衣,赤着脚踩在青砖上,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气顺着脚心直往上窜。“谁啊?”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伸手拉开门闩。 只见长宁满脸怒容,眉峰倒竖,眸底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满头金钗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晃动。“人呢!”她大声质问道。原来,她的小丫头一大早便瞧见萧翌已经起床,正在院子里练武,这才让她有了这般底气,如此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 “什么……”张亦琦还未反应过来,长宁便径直朝着内室冲去。紫檀衣架上,一件银红肚兜静静垂落,鸳鸯戏水的金线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绣被下,隆起的身形显然未着寸缕,帐中弥漫着麝香与女儿体香混合的暧昧气息。 “二哥竟这般荒唐!”长宁怒不可遏,猛地攥紧被角,就要将绣被掀开。就在这时,忽听得珠帘清脆作响,沈冰洁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殿下问,张姑娘可要帮忙?” 长宁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愣了片刻,忽地甩袖转身,孔雀蓝披帛一扫,将案上的药碗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淋漓四溅,洒了一地。原本满腔的怒火与质问,瞬间如被泼了冷水,偃旗息鼓。她恶狠狠地瞪了张亦琦和沈冰洁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等长宁的身影远去,张亦琦连忙焦急地问道:“殿下真的叫你来的?” “徐福传话,杜姑娘若清醒便问话。”沈冰洁目光平静地掠过纱帐,看向榻上那个青丝凌乱的人。 张亦琦赶忙解释:“她昨晚发热了。” 昨夜,张亦琦被气得辗转难眠,不知到了深夜何时,她突然听到内卧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她以为是杜娇妤伤口疼痛,便起身前去查看。没想到,杜娇妤额头滚烫,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也不知玉香楼在她衣服上做了什么手脚,尤其是贴身里衣,她浑身湿透后,竟散发出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头晕目眩。张亦琦本想开窗通风,可又担心杜娇妤着凉,无奈之下,只得先帮她把衣服全部脱掉,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盖好被子后,才返回自己的床铺休息。 沈冰洁走近床榻,问道:“她醒了吗?” 张亦琦看了一眼床上的杜娇妤,面露不忍:“她昨天晚上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定要现在问吗?” “殿下不喜耽误时间。”沈冰洁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亦琦满脸无奈,轻叹一声道:“你也听到了,还是我先帮你穿衣服吧。” 杜娇妤缓缓睁开双眼,眸中还带着几分刚苏醒时的迷离。 张亦琦终究没给杜娇妤穿上从玉香楼带出的衣物。她俩身材相仿,张亦琦便从包袱里找出那件在玉门关与崔致远逛街时,崔致远给她买的衣服。 萧翌身着玄色箭袖,袖口沾染着清晨的露珠,仿若暗夜中悄然降临的神祇。瞧见张亦琦独自从回廊转出,他剑眉微微一挑,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她人呢?” 如今的张亦琦对萧翌已心生警惕,不假思索便开口抱怨:“殿下,她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能勉强坐起来就很不错了,您还指望她自己走过来?这要求实在太高了吧。” 待张亦琦抱怨完,萧翌不禁失笑,那笑容在晨光下竟添了几分温和,让人几乎忘了他平日里的冷峻。他转身对许临书吩咐道:“临书,你即刻叫上陆珩,去查一查田崇文在扬州的政绩、扬州百姓对他的评价,还有他在扬州的所有住址。” “现在?”许临书满脸不解,下意识地反问。 “对,就现在。”萧翌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萧翌随张亦琦一同回房,张亦琦忍不住猜测:“您这是要把陆公子支开,好审问杜姑娘?” 昨晚张亦琦给萧翌上药时,便将陆珩和杜娇妤旧时相识的事告诉了他。 “去年皇兄要赐婚陆珩和嘉云县主,陆珩以心中有人为由婉拒了,想必这人就是杜小姐了。”萧翌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 此时,杜娇妤靠坐在矮塌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得以看清昨日买下自己的男人。 萧翌摆袍坐下,动作优雅而从容,青瓷盏底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声响。玄色蟒纹袖口轻轻掠过染血的认罪书,他吐字如掷冰棱,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彻骨寒意:“杜远德,剑南道黔州云岭县人,文景元年进士,后任黔州云岭县丞、县令,文景七年任黔州司马,文景十二年任扬州长史,文景十五年仍为扬州刺史。文景二十一年,因贪墨赈灾白银,被革职查办,其独女没入贱籍。不久前,杜远德在景城狱中写下血书承认罪行,畏罪自杀了。” 听到父亲畏罪自杀的消息,杜娇妤耳畔仿若响起一阵嗡鸣,情绪瞬间失控,激动地嘶吼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畏罪自杀!他是被冤枉的,你骗我!”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撞在萧翌冷玉般的面容上,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她膝窝一软,直直栽向青砖地,发间银簪与地面碰撞,磕出一声凄厉长鸣。 张亦琦扶住她肩头时,摸到一片黏腻冷汗。抬眼望去,只见萧翌正用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仿佛方才抛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仅仅是拂去了清晨的一滴露珠。这阵子她与萧翌之间关系微妙,以至于她险些忘了,萧翌本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竟这般直白、不加修饰地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语。 第55章 杜娇妤甚至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挣扎着要站起来跑出去,可身体的剧痛瞬间将她拽回现实,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萧翌就那么冷漠地、高高在上地瞧着她,仿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沈冰洁以及徐福和叶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像是对这个场景早已熟视无睹。 张亦琦将杜娇妤扶到塌上,看着情绪已然崩溃的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 萧翌漫不经心地喝了口热茶,仿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继续说道:“既然杜远德自己认罪了,又自戕伏法,那本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本王想知道的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那十万两赈灾银去哪里了?” 杜娇妤啜泣着反驳:“没有找到这十万两,你们永远都不能定案,判定我爹贪墨!” “三百具饿殍躺在扬州官道时,朝廷便不在乎再多具白骨。”萧翌忽然起身,蟒纹在晨光中泛起鳞片似的冷光,仿若一条蛰伏已久、即将择人而噬的巨蟒,“但十万雪花银……” 他指尖叩响案上户部密档,声音冰冷刺骨,“够买二十条杜远德的命。” 杜娇妤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仿若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 张亦琦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笃定,萧翌真的还是那个冷心冷肺的萧翌,他说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杜娇妤的啜泣突然转为冷笑,那笑声里满是绝望与嘲讽。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抠进张亦琦小臂,恍如濒死的鹤死死抓住最后一块浮冰:“原来我爹的血书……” 泪珠滚过胭脂狼藉的面颊,“抵不过白银落地听个响?” 萧翌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餍足之色,仿若一只终于捕获猎物的猛兽。他推开雕花窗,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乱飞:“杜小姐看的很通透。玉香楼的生活不太好过吧,只要你能说出十万两白银的下落,本王定会让你摆脱贱籍,换个身份重新生活。” 青砖墙在杜娇妤充血的眼瞳里急速放大。“爹啊,你听见没有,你用命留下的那些东西没有用,没有用。” 说罢,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张亦琦,就要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闪电般闪了进来,牢牢地抱住杜娇妤。陆珩抬眼,语气急迫:“承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萧翌揉了揉眉,满脸不悦:“何临书怎么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时的陆珩,已将杜娇妤紧紧护在怀中,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近她分毫。 第43章 珏锁千机(一) 春日的湖面波光粼粼,细碎的金光在涟漪间跳跃闪烁,好似无数灵动的精灵在嬉戏。湖边的长椅上,张亦琦慵懒地躺着晒太阳,一本翻开的书扣在脸上,为她挡住了那有些刺眼的阳光。 回想起早上发生的事,说她心里毫无波澜那是假的。她心里不禁埋怨萧翌,怎么就如此冷漠,做事不能多考虑些人情呢? “张姑娘!” 一声温润如玉的呼唤传来,伴随着竹纹锦靴踩碎柳影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十分耳熟。张亦琦拿下脸上的书,看清来人后,立刻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崔将军,我这两天都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恨不得咬自己舌头,毕竟两天前,崔致远可是亲耳听见她对长宁发下那极其狼心狗肺的毒誓。 “殿下派我走了趟江南道。” 崔致远微笑着回答。 “那你现在是要去找殿下吗?” 张亦琦硬着头皮继续尬聊。 “是。” 崔致远简短回应。 这时,张亦琦忽然瞥见黑着脸大步走来的萧翌,忙道:“他来了。” 萧翌此刻心情糟糕透顶,脸色也愈发阴沉。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让他听出来了张亦琦对崔致远说话时那欣快的语气,好像期待了很久那般。他身着玄色蟒袍,大步走过太湖石时,惊飞了一对栖息在旁的白鹭。崔致远赶忙向他行礼,一阵湖风拂过,吹动了崔致远腰间那块温润的和田玉佩 ,那可是在玉门关时,张亦琦特意买来送给他的。 萧翌眼神瞬间一暗,他屈指叩响石桌,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崔致远腰间晃动的玉佩,随后沉声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崔致远立刻正色汇报:“末将已经将那张船图与翁山县水营确认过了,沉底的船确实是水营调出的那条废船。只是掌管废船的主事一家已经被灭门,线索到他这里就断了,查不到调船的人究竟是谁。” “杜远德应该知道。” 萧翌说着,突然伸手抓起张亦琦膝头的医书,书页哗啦作响,惊落了她鬓边别着的海棠花,“不然也不会被灭口了。” 张亦琦一惊,脱口而出:“你知道他是被灭口的?可你不是对杜姑娘说他是畏罪自杀吗?” 提及此事,萧翌只觉得又气又无奈,他扫了一眼最后赶来的许临书。许临书自知办事不力,赶忙解释:“二哥,你可不能怪我,陆珩精明得很,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我又打不过他。” “殿下,那现在该怎么办?杜小姐怕是不会告诉我们罪证的下落了。” 沈冰洁适时问道。 “什么罪证?” 张亦琦一脸疑惑。 沈冰洁耐心解释道:“殿下从查到沉船来源开始,就推测杜远德应该是被冤枉的。所以他才派我去打听,得知杜远德的独女流落玉香楼。恰好杜远德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这就更加证实了殿下的猜测,杜刺史手中应该掌握着重要证据。” 张亦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萧翌早就计划好的。而自己跑去玉香楼,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沈冰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清楚,显然萧翌早就把计划告诉了她。想到之前自己还自作多情地劝沈冰洁多出去走走、主动干活,现在看来真是可笑至极,自己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跳梁小丑 。 张亦琦的闷气一直持续到晚上,一整天都没什么胃口,晚饭也只勉强吃了两口。暮色裹挟着花香,缓缓漫进轩窗,此时的张亦琦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用银箸戳弄着碗中雕成莲瓣形状的蜜藕 。 “喂。” 朱漆廊柱后,突然探出半幅绚烂夺目的孔雀金披帛,长宁现身而出,她绞着帕子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眼中全是不满,“二哥何时送走那狐媚子?” 不止是长宁,宋婉瑜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恳切又担忧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张亦琦,期待她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二百两黄金呢,总不至于白花听个响吧。” 张亦琦反正心情不佳,索性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而且早上,公主你不是看见了嘛?” “看见什么?” 宋婉瑜一脸茫然,疑惑地问道。早上回去后,长宁为了不让宋婉瑜更加伤心难过,便什么都没对她讲。此刻,她和长宁的沉默,已然成了最好的答案。 “二哥难道不打算把人送走了吗?” 长宁愤恨不已,语气中满是不甘。 张亦琦继续添油加醋地瞎编:“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公主你还不清楚吗?毕竟那花魁娘子生得十分貌美,正所谓红绡帐暖,枕卧鸳鸯,只叹春宵苦短呐。” 长宁一听,顿时急得不行:“那赶紧把人送走!” “公主你敢吗?”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说了,这可是处处青楼、夜夜笙歌的扬州城。送走了一个玉香楼的花魁,保不齐还会来一个金香楼的、银香楼的花魁。别说是香楼了,就是普通酒楼,也是美女如云、香气袭人。殿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前段时间又在军营里憋闷许久,如今心生摇曳,再正常不过了。” 张亦琦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长宁和宋婉瑜竟都信以为真。甚至,张亦琦还装作好心地安抚宋婉瑜:“没关系的,宋姑娘,这些莺莺燕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谁都撼动不了你未来广陵王妃的地位。过日子嘛,就得难得糊涂些,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长宁狠狠地剜了张亦琦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要你多嘴!” 狠狠发泄了一通后,张亦琦感觉胸口积压的浊气消散了许多。她刚跨进上院,就瞧见萧翌身姿挺拔,如同一棵苍松般长身玉立在那里。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已经等了她多时。 毕竟刚刚说了他那么多坏话,要说问心无愧,那肯定是假的。张亦琦难得地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女儿家的礼节,腰身微微下伏,轻声说道:“殿下。” 萧翌眼睛微微眯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这么乖巧,是做贼心虚了?” 张亦琦确实心虚不已,连忙转移话题:“今晚夜色也不怎么好看,殿下这么晚了,不回房间早些休息吗?” “早些休息?”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朝张亦琦逼近了几步,“春宵苦短,不应是在红绡帐底,才不负这良辰美景么?” 张亦琦的心脏瞬间剧烈跳动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萧翌这番大胆又危险的发言,更是因为他极具压迫感的动作。萧翌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近到张亦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张亦琦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腰却抵上了冰凉的太湖石。月光如水,轻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映出交缠的身影 。 第56章 “你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不说了?” 萧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调侃。 果然,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萧翌都听到了。“我可以解释的。” 张亦琦开始慌乱狡辩,“殿下你本来就是在演戏,我说你血气方刚,也不过是帮你巩固形象而已。” “还有呢?” 萧翌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还有什么?” 张亦琦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一句话还能惹萧翌生气。 见她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萧翌轻叹一声,语气微微缓和:“宋婉瑜不可能会是我的王妃。” 张亦琦微微一怔,思绪瞬间飘回到几个月前,在那个登高台上,萧翌第一次明确地告诉她,宋婉瑜不会成为广陵王妃。 “既然你这么能说会道,那便由你去问出杜远德留下的证据藏在了哪里。” 萧翌话锋一转,又给她派了新任务。 瞧,果不其然又是这般情形,又给她派活儿了。张亦琦只觉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涌上心头,猛地一把推开萧翌 ,气鼓鼓地说道:“哼,我才不去!” 萧翌见她这般反应,俊眉微微一蹙,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轻声叹道:“你刚刚那般编排我,我都没跟你计较。” 语气里满是包容与忍耐。 “殿下。”张亦琦耳尖瞬间染上一层薄红,却仍梗着脖子,高高扬起下颌,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我到扬州本是来游山玩水的,可不是来给你当小厮的。再说了,你手下的徐福、叶临、沈冰洁,他们拿着你的俸禄,理应听你差遣。我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揽这活儿?” “俸禄?” 萧翌听闻,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戏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调侃道:“张小满,我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手上了,若你还觉得不够,我恐怕只能把自己也赔给你。” 这话里带着几分玩笑,又藏着几分认真。 张亦琦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疑惑与震惊:“什么叫身家性命在我手里?” “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而金玉钱庄背后实则是整个广陵王府撑腰。” 萧翌神色平静,缓缓道出实情。 “殿下,您可别妄自菲薄。” 张亦琦嘴角一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据我所知,广陵王可是权倾朝野。我要你这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指使您干活?依我看,不如您就当我的人脉吧。” 她心里一横,反正不管在哪个年代,朝中有人总归不是坏事。 “你呀,你呀。” 萧翌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柔情与无奈,“就凭你这伶俐口才,确实不该进太医院,真该封你做我大齐的使臣,不然可就白白埋没了这一身才华。” “那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张亦琦急切追问,眼神里满是期待。 萧翌微微一笑,抬手取下手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玉扳指,递到张亦琦面前。那玉扳指温润剔透,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神色认真,郑重地说道:“这是我出生时,父皇特意请人为我定制的。日后你拿着它,见到这扳指,就如同见到我一般。有了它,定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张亦琦看了看那枚珍贵的扳指,又看了看萧翌,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我不能拿,这是你父亲”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有特殊的意义,我又不是乡野村霸,哪能见到好东西就抢。” 萧翌看着她,悠悠地笑了。他伸手捉起张亦琦微凉的手,那手很小很软,像春日里新生的嫩枝。他把扳指放入她手中,轻声说道:“你确实是霸道。” 那语气,半是嗔怪,半是纵容 。 廊下的铁马风铃于夜风中轻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杜娇妤蜷缩在软塌之上,帐内,苦涩的药香与张亦琦留下的冷冽梅香相互交织,缓缓沉浮。陆珩静静伫立在月洞门外,手中的白玉佩被掌心的温度焐得温热。刹那间,三年前荷塘边那对并蒂莲绣样,鲜活地在他记忆里浮现,他终于抬脚,踏入那一地碎银般的月光之中。 “杜姑娘。”他抬手叩响雕花门扉,那力道轻柔得仿佛生怕惊飞停歇的蝶翅。 屋内瞬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杜娇妤染着丹蔻的指甲死死抠进窗棂缝隙,声音嘶哑得如同锈刀刮过青石地面:“陆公子,可是来替那位广陵王当说客的?” 陆珩踏入屋内,广袖拂过门槛,带起一缕熟悉的松香,那是三年前他在扬州刺史府时惯用的熏香。杜娇妤的瞳孔骤然一缩,紧盯着他将食盒中的桂花糖藕,动作轻柔地放置在案头——这,正是她年少时最喜爱的茶点。 “那年七夕,你醉酒打翻的糖藕,我请了厨娘重新做了。” 杜娇妤像是被刺痛般,猛地抓起瓷碟,狠狠砸向屏风。甜腻的糖浆溅上陆珩月白色的锦袍,像极了三年前她故意泼在他公文上的墨迹。然而这次,他没有无奈轻笑,而是单膝缓缓跪地,握住她颤抖的脚踝,刚要开口:“你父亲……” “死了!”她猛地抽回脚,赤足踩在满地的碎瓷之上,殷红的鲜血顺着足底蜿蜒流下,仿若扭曲的蛇,可她却浑然不觉,神色悲戚又倔强,“陆公子是国公府嫡子,何苦来沾染我这贱籍女子的晦气?” 陆珩的眸光瞬间一冷,心中似被什么狠狠刺中。他迅速扯过锦被,将她裹住,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垂。刹那间,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如潮水般汹涌袭来——那时他假意醉酒,任由杜娇妤偷走腰间玉佩。少女发间的茉莉清香混合着轻柔荷风,纤细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笑语嫣然地说要“借玉观瞻”。而如今,眼前这双手布满了薄茧,腕间还烙着玉香楼的梅花印,刺痛了他的双眼 。 第44章 珏锁千机(二) 暖阁之内,龙涎香如丝如缕,那馥郁而宜人的香气,悄然萦绕,为这静谧的空间添了几分柔和的氛围。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翌一袭玄色蟒纹长袍端坐在案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杜远德的认罪书。那纸卷已然泛黄,上面浸着暗褐的血渍,边缘处焦痕交错,坑坑洼洼,显然是遭受过熊熊火舌的肆虐舔舐,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气息。“过来看看”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低沉的声音在暖阁内悠悠回荡。 张亦琦轻步凑近。她的目光迅速落在那纸卷之上,正聚精会神细看时,忽然鼻翼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的沉香味。此次她身负说客之重任,要想在这场周旋中占据主动,必须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 萧翌的指尖优雅地轻点在某处晕染开的墨迹上,动作舒缓而又透着几分神秘莫测的意味。“寻常罪臣写血书,不是咬指取血,便是割腕放血。可这上面……”他的动作陡然加快,将纸卷猛地按在张亦琦鼻尖,“闻到了吗?” 张亦琦毫无防备,刹那间,一股浓烈的腥甜气息直灌满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夜里还未消化完全的糖藕仿佛都要被这股异味勾得呕出来。她下意识地忙不迭后退一大步,双手紧紧捂住口鼻,脸上满是惊惶与不适,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是……鸡血?” “聪明。”萧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轻笑,声音低沉而悦耳,仿佛上好的古琴被轻轻拨动,可那语调之中,又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杜远德任扬州刺史时,最厌杀生见血。”说罢,他不紧不慢地展开另一卷公文,动作从容淡定,“这是他在黔州任县令时的案卷,就连判斩首犯人,都要用朱砂代替鲜血来落笔。” “认罪血书是假的。”张亦琦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片刻的沉默后,她微微皱起眉头,稍作思索后问道,“那殿下,您又如何确定杜远德会留下证据?” 萧翌神色平静如水,目光深邃而沉稳,娓娓道来:“杜远德在朝中毫无靠山,却能升任扬州刺史,全因他为官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可升迁如此缓慢,同样是因为这份刚正,在这纷繁复杂的官场中,反倒成了他的阻碍。”他微微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直直地看向张亦琦,“就拿用废船超载运灾民一事来说,身为刺史,若不作为便是为虎作伥。他能把自己性命都搭进去,可见是有所行动的。但凡做事,雁过留痕。以他在云岭县办案时案卷记录清晰、证据确凿的习惯,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留下记录。” “原来如此,那我试试看。”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似是下定了决心 。 卧房内,鎏金鹤嘴灯台上的烛火晃了晃,光晕摇曳。陆珩缠绕着纱布的指尖,在杜娇妤肿胀的脚踝处骤然一顿。 “陆公子。” 张亦琦的药箱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声响,惊得铜盆里漂着的血帕晃了几晃。陆珩却依旧垂首,专注地将纱布尾端掖进杜娇妤足心,动作轻柔细致,宛如绣娘精心收拢金线,连睫毛投在颧骨上的阴影都未曾颤动分毫。 陆珩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静静地看着床上的杜娇妤,问道:“殿下又来叫你干什么?” 第57章 “殿下要我来当说客。”张亦琦直言不讳,“杜姑娘应该知道杜刺史收集的那批证据在哪里。” 床榻间,陡然响起一声裂帛般的怒喝。杜娇妤苍白的五指狠狠揪住锦被,殷红的蔻丹几乎要掐进织金的纹路里:“你出去!”她单薄的中衣随着剧烈的喘息滑落肩头,“我就是把证据带进棺材……” 杜娇妤的这般反应,完全在张亦琦的预料之中。 “杜姑娘。”张亦琦半步都未退让,腰间的九转玲珑荷包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抬手扶正被杜娇妤碰歪的青瓷药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止血散,“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如今你已不再是那个能肆意随性的刺史府大小姐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你父亲豁出性命要你保管的东西,由不得你任性胡来。” 杜娇妤冷哼一声,讥讽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把东西交给你们就不是任性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是好人。” 张亦琦望着眼前这位仿若病西施般的女子,心中不禁感叹,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张亦琦指尖叩响药箱的铜锁,摇曳的烛光在她眼尾勾勒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世间之事,岂能用简单的黑白来裁定?”她突然拈起染血的纱布,“若按姑娘的道理——陆公子是黑还是白?” 杜娇妤紧咬后槽牙,腮帮子都微微鼓起,指甲死死地抠进锦被,那锦被上瞬间被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凹痕,仿佛承载着她满心的愤懑与不甘。她抬眸看向铜镜,镜中映出她颤抖的唇珠,恰似雨中被狂风肆虐、打蔫的海棠,眉眼间皆是楚楚可怜之态。而一旁,陆珩正整理着药瓶,听闻动静,他手指猛地一紧,整理药瓶的指节瞬间泛白,手中捻着的佛珠不经意间磕在青瓷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这略显压抑的氛围里格外突兀。 “我一个深闺女子,平日里只在后院养着,哪里能清楚我爹的事情。”杜娇妤别过头去,侧脸线条紧绷,语气里满是冷淡与疏离,仿佛要将旁人拒之千里之外。 张亦琦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反问:“你爹可是那高风亮节的刺史大人,却被小人害死在京城天字号囚牢中,你就真的不想替他报仇吗?” 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与质问,似要唤醒杜娇妤心底的复仇之火。 杜娇妤闻言,一声冷笑卡在喉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生硬地回道:“这不用你管。”那语气就像一层冰冷的霜,隔开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那你打算怎么报仇?”张亦琦步步紧逼,往前跨了一步,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要知道,能在天字号大牢里不动声色杀人的,必然是朝廷里位高权重之人。你是要去晋安门前敲登闻鼓,还是打算以命相搏?”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杜娇妤的心尖上。 杜娇妤闻言,身形猛地一滞,整个人愣在原地。她虽一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父亲带着她辗转各地为官,母亲去世后更是对她亲自教养,悉心教导,她又怎会不明白张亦琦话中的深意。那些官场的黑暗、权势的倾轧,她虽未亲身经历,却也听过不少。 “自古以来,民告官能赢,是因为背后有人默许。这个人不一定是好人,但只要目标一致、利益一致、敌人一致,便能殊途同归。”张亦琦放缓了语速,耐心地解释着,眼神中透露出诚恳。 “殊途同归?”杜娇妤贝齿紧咬下唇,咬出一道白印,下唇都微微泛白。 “简单来说,你有证据,广陵王有权力,你把证据交给我们,复仇才有胜算。”张亦琦单刀直入,把关键的利害关系直接点明。 杜娇妤听明白了其中利害,可心中仍存疑虑,她柳眉紧蹙,质疑道:“你当我是傻瓜吗?如果你也是凶手之一,只是为了从我这儿骗取证据呢?” 眼中满是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对眼前的人充满了戒备 。 她终于懂了,为何萧翌偏偏叫她来劝说杜娇妤。这分明是萧翌在报复她!话都已经说得这般透彻,杜娇妤却还是一头雾水,和她沟通简直如同对牛弹琴。“杜姑娘,你是唯一知晓证据下落的人。倘若我们真是残害你父亲的凶手,直接杀人灭口岂不干净利落?你一死,万事皆休,我又何必费尽心机找证据?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机会把父亲的证据呈给朝廷,难不成死了反倒可以?” “砰!” 陆珩猛地一掌拍在酸枝木凭几上,力道之大,震得药碗里浮起半片当归。所有人都瞧见,他那双向来温润如泉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暴雨前铁灰色的云翳。酸枝木凭几瞬间裂开如蛛网般的细纹,陆珩掌心沾着的当归片,恰好漂浮在药汤的漩涡中心。烛火也被他陡然暴涨的怒气震得东倒西歪,在墙面投下仿若巨兽獠牙般惊悚的阴影。 就在楠木门扉撞上青铜衔环之时,萧翌蟒纹靴尖还沾着前庭的夜露。他披着玄色大氅,裹挟着春雨的腥气大步走进来,腰间错金螭龙玉带扣,正巧映出张亦琦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 “陆珩!” 张亦琦闻声回头,竟然看到了萧翌。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着实被陆珩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心口忍不住一阵发颤。此刻见萧翌来了,她不自觉地退到他身边,莫名地,只要有他在身旁撑腰,就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底气。 “杜姑娘,我话已至此,你好好思量。”说罢,张亦琦打算抽身离开,手腕却被轻轻握住。 她满心疑惑,抬眼对上萧翌那双盛满笑意的凤眸。 “这是你的房间,你要去哪儿?” 陆珩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开口道:“承佑,何苦为难杜姑娘?” “所以我才叫张亦琦来问。”萧翌看了眼身旁的张亦琦,嘴角含笑,“本王的这个军医冰雪聪明,就是性子急躁了些,与愚钝之人交谈时,难免言辞直白。若唐突了杜姑娘,本王在此替她赔个不是。” 陆珩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怎会不明白萧翌话里的真正意思。他知道萧翌今晚去了漕帮,瞧他这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连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听到动静就赶来护短。这般模样,说张亦琦只是他的军医,谁能信?说她是萧翌的王妃都不为过。 恰在此时,打更的声音悠悠响起。萧翌温声提醒:“陆珩,你还打算在姑娘的房间里坐到几时?” 陆珩离开房间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张亦琦,那眼神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张亦琦见状,忙往萧翌背后缩了缩,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相继散去,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杜娇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帐顶,金丝银线绣就的“花开富贵”图案在黯淡的光线中若隐若现,锦被下的玉珏硌得她心口生疼。窗外,春雨如细密的针脚,淅淅沥沥地落下,可这绵绵春雨,却怎么也浇不灭她喉间仿若被火毒灼烧的恨意。 出事之前,父亲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在刺史府被查封的前夜,他神色匆匆地塞给她这半块玉石,当时父亲掌心黏稠的鲜血浸透了内衬,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至今还残留在她的指尖,烫得她的心隐隐作痛。父亲当时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娇娇记住,钥匙要藏在最不像钥匙的地方。” 自那以后,她厄运连连,被打入教坊司,又辗转卖到玉香楼。在这漫长又屈辱的日子里,她先后被换了几身衣服,可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贴身藏着的这半块玉珏。 寂静的夜里,铜漏声单调地响着,忽然,一声极细微的银针落地般的清响混入其中。她猛地蜷缩着身子转身,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山水图上。那一抹翠色,竟与父亲书房里挂着的《漕河堪舆图》如此相似。 杜娇妤的思绪如乱麻般交织,往昔的回忆与如今的困境不断纠缠。 此时,张亦琦在碧纱橱里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半梦半醒间,恍惚看见一位白衣女子静静地坐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这一幕吓得她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无。 “杜姑娘,你这是要吓死我吗?”张亦琦惊魂未定,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颤抖。 杜娇妤伸出纤纤玉指,掌心托着半块残玉,轻声说道:“这是钥匙。暗盒在刺史府我闺房里卧榻的下面。里面有你们要的东西。” “你想明白了?”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 “你说的对,我要借力打力才能替我爹报仇。”杜娇妤的眼神里透着坚定。 张亦琦见机不可失,决定趁热打铁。她立刻翻身起床,让杜娇妤仔细描述一下刺史府的地图,这样一来,等进去的时候就能更方便地找到目的地。 如今,钥匙有了,地图也有了,现在就差人手了。秉持着今日事今日毕原则的张亦琦,顾不上太多,连忙穿好衣服,匆匆来到隔壁萧翌的门前。 第45章 珏锁千机(三) 咚咚咚 咚咚咚 第58章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第三次抬手,指节即将触碰到那扇斑驳的门扉。就在这一瞬间,门却毫无声息地陡然洞开。一阵夜风裹挟着幽微的沉水香,猛地向她扑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一下子愣住了。只见萧翌身着一袭雪白中衣,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将那白中衣浸得泛起冷冽的银色光泽。丝质的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着,锁骨下一小片玉色肌肤袒露在外,精瘦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张亦琦那悬在半空,原本准备敲门的手,瞬间失去了目标,就这么直直地“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咚在了萧翌的胸口上。 “你——”张亦琦猛地缩回手,在夜色的遮掩下,她的耳垂悄然泛起珊瑚般的色泽 ,“开门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她压低声音,又惊又恼地说道。 萧翌斜倚在门框上,低低地笑出声来,月光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其实,他早在第一声叩门响起时就已惊醒,此刻却故意侧过头,露出脖颈上新压出的红痕,活脱脱一副刚从梦中惊醒的贵公子模样。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地勾着半开的门环,轻轻晃荡着,挑眉看向张亦琦,语气轻佻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张小满,三更半夜敲独居男子的门,该问意欲何为的——”他微微凑近,尾音裹挟着温热的气声,轻轻擦过她的耳畔,“不该是我么?” 张亦琦脸颊一热,来不及多想,连忙侧身闪进屋,利落地关上门,又快步走到桌前,抬手“噗”的一声点亮了蜡烛,动作一气呵成。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摊开手心,一块温润的半块玉珏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送我的?”萧翌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意,明知故问。 “这是钥匙。”张亦琦心急如焚,无暇顾及他的调侃,直截了当地说道。 萧翌也不再打趣,拉过椅子坐下,津津有味地听着张亦琦连珠炮似的讲述得到这把钥匙的全过程。听完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猛地站起身来,果断说道:“如此,走吧。” “去哪儿?”张亦琦下意识地问道。 “去刺史府拿东西。”萧翌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衣柜,翻找出夜行衣。 “现在?”张亦琦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不然呢,不去的话,岂不是辜负了你这深更半夜的登门拜访?”萧翌回头,冲她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说干就干,萧翌迅速换上夜行衣,动作干净利落。与此同时,徐福也适时地为张亦琦送来了一套夜行衣。两人手脚麻利地换好行装,准备出发。 夜幕深沉,墨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整座扬州城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街上空无一人,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静谧得有些诡异。 扬州刺史府坐落于子城内的崇儒坊一带,毗邻官衙集中区,与他们所处的罗城隔着蜀冈遥遥相望。从空间距离上看,并不算太过遥远,可如今正值宵禁,坊门紧闭,若想出坊,必须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行动。 萧翌脚尖轻点,施展起上乘轻功,身形如鬼魅般在夜色中穿梭,步履轻快而迅疾。张亦琦在后面一路小跑,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总是比她快两步的萧翌,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的手指在银白月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发亮,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张亦琦抬眸看向萧翌,心中涌起一丝羞涩与局促,可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蛊惑,不自觉地缓缓伸出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刹那间,萧翌的大掌猛地收紧,趁着张亦琦毫无防备,用力一拉,张亦琦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扑去,一头扎进他温热的怀中。黑暗里,萧翌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凑近她耳畔,声音低沉而温柔,仿若春日里拂过湖面的微风:“走了。” 话音刚落,他稳稳地托起张亦琦的背,张亦琦只觉双脚瞬间离地,整个人悬空而起。耳边的夜风呼呼作响,吹乱了她的发丝,眼前的景物如幻影般飞速向后掠去。 萧翌步伐如飞,不过片刻,便来到了刺史府旁。他身姿矫健,抱着张亦琦轻轻一跃,便轻松翻过了那高耸的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入府内。 张亦琦赶忙掏出事先画好的地图,在黯淡的月光下仔细辨认,随后抬手一指后院的假山旁,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是杜姑娘的闺房。” 刺史府规模不算宏大,两人依照地图上标记的位置,很快便找到了杜娇妤的卧房。房内漆黑一片,如死寂的深渊,伸手不见五指。 萧翌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缓缓推开一扇窗,动作极为轻柔,生怕发出一丝声响。他静静地等候了片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确认里面无人后,才纵身一跃,翻窗而入。张亦琦见状,也紧跟其后,小心翼翼地翻进屋内。 借着透进窗户的月光,张亦琦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刺史千金的闺房。屋内布置典雅别致,处处透着一股温婉的气息,不难看出,杜娇妤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女子。 “张小满,来看房子的?”萧翌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分心,轻声打趣道。 “顺便看一下嘛。”张亦琦小声嘟囔着,眼中满是向往,“我还挺喜欢的,以后我也要买一间这样的房子。” 喜欢归喜欢,正事可不能忘。 张亦琦身材娇小灵活,主动提出钻进床塌下寻找暗盒。她才刚刚钻进去躺平,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打开。紧接着,一阵放浪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 张亦琦下意识地侧首望去,冷不防鼻子就猛然撞上了一个不软不硬的东西。原来,萧翌也毫无准备地钻了进来,张亦琦这一扭头,正好撞在了他胸口上。她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萧翌反应极快,立刻伸出双臂,将张亦琦紧紧按进怀里,随后又轻轻抬起手,揉着她撞疼的鼻子 。 “田大人,您可算来了,奴家都快望眼欲穿啦。”女子娇柔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绵软的柳絮,甜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无尽的缱绻与嗔怪。 紧接着,传来一阵猥琐又油腻的男人说话声:“家里那母老虎管得太严,我晚上给她灌了两大碗安神汤,她才刚睡下。我这一得空,就立马赶来见我的小美人儿咯。”话语里满是得意与急切。 “啊!”随着一声娇呼,只见田崇文猛地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跨到床榻边,两人相拥着重重跌倒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刻,张亦琦甚至感觉床榻都被这股冲击力震得微微颤抖,好似随时都会被压垮。 须臾间,屋内便响起了衣物撕裂的“嘶啦”声,男人急切的啃噬声,以及女子若有若无、婉转低吟的呻吟声,活脱脱一场不堪入目的活春宫。紧接着,床板也不堪重负,开始“吱吱呀呀”地剧烈晃动起来,每一声响动都像是在狭小的空间里敲响的战鼓。 就在这令人面红耳赤的时刻,萧翌突然放开了正揉着张亦琦鼻子的手,一只手迅速将她紧紧摁在怀里,另一只手则轻轻捂住她的耳朵,动作轻柔却又不容抗拒。 张亦琦毕竟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上辈子外出旅游住酒店时,就因隔音不好听过类似的声音,倒也不至于大惊失色。她伸手拿下萧翌捂住自己耳朵的手,萧翌转过头,微微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嗔怪与无奈,旋即又固执地将手盖了回去。 张亦琦满心无奈,她倒不是非得听这些声音,只是被萧翌这般紧紧地按在怀里,口鼻都被压得难以呼吸,憋闷得厉害。她索性放弃挣扎,平躺下来。 就在她刚一睁眼的瞬间,一个倒扣在床板下的盒子映入眼帘。那盒子陈旧古朴,边缘泛着岁月的光泽,张亦琦几乎可以笃定,这就是他们寻觅的暗盒。 萧翌也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那个盒子。 张亦琦赶忙掏出那半块玉珏,小心翼翼地准备打开盒子。只听“咔哒”一声脆响,这声音在屋内杂乱的响动中显得格外突兀,瞬间打破了原有的节奏。 “什么声音?”田崇文猛地抬起头,警惕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情欲。 床上的女子正沉浸在欢愉之中,哪里肯就此停下,她娇笑着,声音愈发妩媚:“肯定是大人您太勇猛啦,把什么东西给震掉下来咯。”这一番恭维的话,直戳男人的虚荣心。 在床上被女人夸赞勇猛,对于田崇文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满足。他瞬间就将那一丝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继续沉溺在温柔乡中。 有了刚才的教训,这次张亦琦学聪明了,她屏气敛息,仔细听着床上的动静,巧妙地配合着那此起彼伏的节奏,轻轻转动玉珏。萧翌看着她这副模样,即便身处如此紧张又尴尬的境地,也忍不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她的大胆和机灵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终于,床上的动静渐渐停歇,田崇文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不一会儿竟鼾声如雷。 第59章 萧翌瞅准时机,一把抱起张亦琦,两人如敏捷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滚出床榻,一个箭步翻窗而出。 “啧啧啧,”张亦琦一出屋子,便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嫌弃,“我还以为得在床底下猫好久呢,没想到他就这点本事。”她话语里满是调侃,丝毫没有身为女子的羞涩与避讳。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脑门一疼,萧翌重重地弹了她一下。 萧翌满脸无奈,轻声斥责道:“你好歹是个姑娘家,要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说。”语气里既有长辈的教导,又藏着几分对她的宠溺。 张亦琦撇了撇嘴,敷衍地应道:“是,广陵王殿下。”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让萧翌又是一阵无奈,却也拿她毫无办法 。 第46章 珏锁千机(四) 二人沿原路返回。 徐福和叶临早已在萧翌的房中等候。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叶临眉头微蹙,时不时看向门口,徐福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神色冷峻。 “这是翁山县水营的军船调令?”叶临见张亦琦进来,目光立刻被她手中的文书吸引,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声音打破了屋内沉闷的宁静。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卷有些泛黄的调令摊开在桌上,动作间带起一丝微风,吹得烛火晃了几晃。调令上的字迹在跳跃的烛光下时明时暗,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奉转运使之命,特调甲字库房报废楼船,用作灾民迁徙,速速办理,无需查验船况。下方,田崇文与翁山县水营的联署官印红得刺眼,仿佛是凝固的鲜血。 “这又是什么?”张亦琦伸手,从一旁的木盒里拿起一块形状怪异的木板类物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满脸疑惑地说道。 萧翌闻声,几步上前接过,他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细细端详着木板,屋内安静极了,只有烛芯偶尔“噼啪”爆开的声响。良久,萧翌沉声道:“这是一块刻有水营匠作司编号的船底木板残骸。应该就是那次我下水查探沉船时,发现被人抠掉的那块。” 萧翌的视线紧紧锁住铆钉的位置,他的嘴角突然浮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透着彻骨的寒意:“铆钉孔洞边缘光滑,显然是被人预先人为松动,如此一来,船体遇浪便会解体。” 杜远德留下的最后一件证物,是一套刻有扬州官银标识的私铸模具以及一本暗账。暗账的纸张有些陈旧,边缘还微微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收熔官银十万两,铸新锭后抹去原有印记,分别存放在通源、永泰二柜坊,计甲字七箱。获取官银模具需有官府四品官职;而钱庄存银编号与朝廷拨款批次完全吻合。 杜远德集齐这三样铁证,难怪宋若甫会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 此刻,萧翌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已基本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扬州富庶,灾民如潮水般汇聚于此,怎么也不愿离去。流民越来越多,街头巷尾满是混乱与嘈杂,治安状况每况愈下。杜远德忧心忡忡,上书朝廷,恳请妥善安置灾民。宋若甫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借此一招三式,步步为营。安置灾民需要赈灾银,若能一次性解决灾民问题,既能化解朝廷的难题;若能将赈灾银收入囊中,再顺势嫁祸给不听命的杜远德,便可换上自己的人。扬州每年的赋税支撑着大半个朝廷的开支,又毗邻玉米之乡江南,拿下扬州,对于未来大业至关重要。其三,通过这次灾民沉船事件,动摇民心,让百姓质疑文景帝的统治,为日后起兵师出有名。 至于田崇文,能把自己的官印盖在这调令上,简直愚蠢至极,宋若甫不会用这样的蠢人,想必他也只是弃子一枚。 萧翌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的清茶泛起层层涟漪。 “徐福,漕帮那边都准备妥当了吗?”他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徐福,声音低沉而平稳。 “殿下今晚亲临漕帮,赖帮主极为重视,卑职亲自督办,一切已经万事俱备。”徐福连忙抱拳,恭敬地回答。 萧翌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神色略显疲惫,转而对叶临道:“叶临,你明日一早去一趟玉香楼,暗示他们可以来把杜娇妤接走了。” “你还要把杜娇妤送回玉香楼?”张亦琦一听,猛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差点跳起来,“这恐怕不妥吧。” 萧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眼神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深意。张亦琦瞬间反应过来,有陆珩在,萧翌怎么可能轻易将杜娇妤送回去?“你是不是又在憋着什么坏招呢?”她警惕地盯着萧翌,脸上满是狐疑。 “你竟这样想我?”萧翌微微摇头,拿起茶壶,为张亦琦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过几日扬州或许会有大事发生,你可千万别出去凑热闹。” 张亦琦毫不客气地把茶推了回去,撇了撇嘴道:“你故意的吧,你这么说,不就是在提醒我出去看看么。” 萧翌笑了笑,没有作答,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越发神秘。 叶临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两人一来一回,心中暗自摇头:这成何体统! 夜的浓稠尚未完全褪去,张亦琦在榻上酣眠,周遭静谧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被微风摩挲的簌簌轻响。不知沉浸梦乡多久,恍惚间,有轻柔的呼唤声在耳畔悠悠萦绕:“张姑娘,张姑娘……”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下意识地揉了揉惺忪睡眼,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竟是长宁公主身旁那个身形娇小的丫鬟。丫鬟站在床边,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带着几分拘谨。 “你有什么事吗?是你家主子病了?还是宋小姐身体不舒服?”张亦琦坐起身,心中满是疑惑,实在想不出这小丫鬟找自己的缘由。 小丫鬟微微欠身,细声细气道:“是玉香楼派人来接花魁娘子了。我家两位小姐派我过来请您,商量商量怎么把娘子送回去。” 张亦琦瞬间心领神会。在长宁和宋婉瑜眼中,萧翌对那花魁娘子宠爱有加,她们早就巴望着玉香楼来人把人接走,可又不敢擅自做主,这分明是一招祸水东引。即便日后萧翌问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想到这儿,张亦琦在心底冷哼一声:“小聪明!” 一番洗漱后,张亦琦朝着正厅走去。路过连廊时,她瞧见杜娇妤正静静地立在那儿,双眼直直地望向前面的湖面。湖面平静无波,可杜娇妤的眼神却空洞无光,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生气,周身散发着孤寂落寞的气息。 “杜姑娘。”张亦琦轻声唤道,走上前去,“东西我们昨晚找到了。” 杜娇妤闻声缓缓转过头,声音里透着一丝了然:“玉香楼的人来了,是么?” “放心,我帮你把他们赶走。”张亦琦拍了拍杜娇妤的肩膀,安慰道,“还有陆公子呢,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他。” 杜娇妤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可那笑容里却尽是苦涩与凄凉,转瞬即逝。 张亦琦踏入前厅,果见玉香楼的人已经到了。来者并非那晚接待他们的人,而是一个身着绸缎长袍、颇具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打手,瞧这阵仗,若是带不走人,怕是真要动手干架。 长宁一看到张亦琦走进来,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伸出手,指着她说道:“你们问她要人好了。” 为首的中年男子倒还守些礼数,先是拱手作揖行了个礼,说道:“我们要接回花魁娘子。”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张公子看中你们家花魁娘子了,想要把人收下,开个价吧?” 这话一出口,长宁和宋婉瑜惊得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异口同声道:“什么?” “姑娘说笑了。”中年男子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悦,“我们玉香楼从不允许赎人。” “为何?”张亦琦佯装不解,挑了挑眉问道。 “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姑娘们定会人人效仿,攀附权贵,企图赎身,那我们玉香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中年男子振振有词。 张亦琦摆了摆手,满脸不在乎道:“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中年男子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我看你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说出如此轻佻放浪的话来。” 张亦琦本就不是好脾气,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猛地把桌子用力一拍,桌上的茶杯都跟着震了几震:“真是可笑,你们连皮肉生意都做得出来,当众拍卖女子初夜,如此龌龊,还不让我说了?” “你!”中年男子被噎得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说罢,他一挥手,身旁的两个打手立刻亮出了手中的棍棒,恶狠狠地盯着张亦琦,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弥漫开来。“我若是今天一定要把人接走呢?” “我看谁敢!”张亦琦毫不畏惧,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动手。 第60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珩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我家张公子来了。”张亦琦脑子一转,开始信口胡诌,反正这几个人那晚不在,又没见过萧翌。“公子,我已经说了您对花魁娘子情根深种,想要把人留下来,叫他们开个价,他们不同意,说一定要把花魁娘子带回去呢。” “啊?”一旁本在看戏的长宁和宋婉瑜,此刻彻底傻眼了,面面相觑,满脸的不知所措 。 中年男子抬眼打量着陆珩,只见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之气,目光如炬,气势汹汹。男子暗自估量,就身旁这两个打手,恐怕还真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他心里一紧,面上却强装镇定,语气稍缓,开口道:“我们玉香楼的规矩就是不赎人,公子若这般不守规矩,我们只好诉诸官府了。” “官府?”陆珩听到这话,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与狂傲,“把你们扬州通判叫过来。告诉他我陆珩要人,要定了。” 那声音洪亮且充满威慑力,震得前厅的空气都微微颤动。 这一下,轮到张亦琦傻眼了。她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地看向陆珩,心里暗自叫苦:这个陆珩真是个恋爱脑,为了杜娇妤,居然冲冠一怒,直接自曝身份。可她很快冷静下来,脑子飞速运转,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儿。玉香楼的人分明是萧翌暗中指使来的,到现在萧翌都不现身,显然是默许陆珩来处理此事。以萧翌的心思,他怎会不了解陆珩的脾性? 果不其然,玉香楼的人见形势不妙,灰溜溜地无功而返。陆珩在他们离开后,也快步离开了前厅,身影匆匆,带着几分未消的怒气。 宋婉瑜见状,赶忙走上前来,一脸诧异地拉住张亦琦,急切问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调侃道:“你不是刚刚看了一出好戏了么,还问我做什么?”说罢,轻轻拍了拍宋婉瑜的手,转身离开。 张亦琦从前厅返回至上院时,春日明媚的阳光正温柔地洒在庭院里。萧翌身着一袭素色长袍,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石桌旁品茶赏景,暖橙色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看起来闲适又惬意。他见张亦琦回来,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开口问道:“回来了?戏好看吗?” 张亦琦一见到他,瞬间气不打一处来,脚下加快几步,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夺下他手中正要送入口中的茶盏,心急道:“殿下,你这又是想干什么?你就不怕陆珩暴露了你的行踪。” 萧翌不慌不忙,神色平静,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行踪不是早就暴露了么。”他微微一哂,端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这是给田崇文一个台阶,否则他怎么敢来见我。” 张亦琦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她这才明白,田崇文肯定早就知道萧翌来了扬州,所以才会有船上那次暗杀。只是萧翌到了扬州后,他必须装作不知道,不然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萧翌借陆珩的口暴露自己身份,就是要逼田崇文亲自前来。想到这儿,张亦琦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个萧翌,心思深沉,手段高明,实在是个阴险狡诈的男人,就连自己的好兄弟都算计其中,让人防不胜防 。 第47章 珏锁千机(五) 日头渐高,到了下午时分,扬州长史田崇文匆匆赶来。他身着官服,神色恭敬,一路上脚步不停,直至来到陆珩面前。一见到这位御前侍卫、陆国公的独子,田崇文立刻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谁料,一抬头,竟瞧见了一旁的广陵王萧翌,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忙不迭地又磕了个头,这一下,头磕得更低、更响了。 “下官不知广陵王殿下大驾扬州,多有怠慢,实在是罪该万死!”田崇文声音颤抖,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落在地上。 “田长史。”萧翌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独有的威严气势。他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徐璋,缓缓开口道:“本王此行也只是带着皇妹,还有表弟一行人来扬州赏春,扬州是个好地方,烟雨朦胧,如诗如画。这要是在京城,琐事缠身,可就没有这般闲情雅致了。” 崇文赶忙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说道:“殿下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下官已略备薄酒,还请殿下、公主移驾,一同开怀畅饮。” 不多时,几架装饰精美的马车便停在了众人面前。田崇文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请众人上车,随后一路引领,将他们接到了刺史府。 张亦琦跟着众人踏入府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昨日晚上没看清,现在张亦琦发现扬州城的刺史府在白天看起来就十分寒酸,房屋陈旧,装饰简单,和她想象中的官府府邸大相径庭。她心中满是疑惑,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待走到萧翌身边时,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萧翌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侧头,低声问道:“怎么了?”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关切。 “我今天明明听见你叫他长史,他为什么住在刺史府?还有,昨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他吧?”张亦琦凑近萧翌,压低声音说道,眼神中透着探究。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靠近张亦琦,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会儿帮你问问他。”说话间,温热气息轻轻喷在张亦琦的耳朵上,她只觉得一阵酥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二人沉浸在自己的低声絮语中,完全没有留意到周围其他人愣住的神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们,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众人在侍从的引领下,踏入了刺史府前厅。只见厅内灯火辉煌,扬州城的各级官员早已在此静候,他们神色恭敬,身姿笔挺,仿佛一尊尊精心雕琢的石像。 萧翌稳步走向主位,袍角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待他落座,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地磕头,动作娴熟而又充满敬畏。张亦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 萧翌神色淡然,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起来吧”,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厅。众官员这才起身,有序地归位。宴会正式开始。 田崇文满脸堆笑,眼神中透着精明与世故。他在宾客之间来回穿梭,脚步轻快而灵活,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他精心安排着每个人的座位,哪怕是毫无功名的张亦琦,也被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席位,尽显其细致入微的社交手腕。 萧翌端坐在上位,身姿笔挺如松,冷峻的面容仿佛被寒霜笼罩,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严。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偶尔扫视全场,让人不寒而栗。长宁公主坐在他的下首,仪态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的矜贵与大气。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高傲。田崇文似乎早已探听到宋婉瑜的不凡身份,特意将她的座位安排在长宁公主之后,紧挨着公主落座。对面,陆珩面色沉稳,浑身透着一股英气,眼神中闪烁着坚定与果敢;许临书斯文体面,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的儒雅与风度;崔致远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透,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沈冰洁则安静地坐在一旁,仪态端庄,宛如一朵盛开的百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再往后,是张亦琦、徐福和叶临。张亦琦看着这一番座次安排,心中暗暗感慨这官场的微妙与复杂。 就在这时,悠扬的笙弦管笛之声响起,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在众人的耳畔。一群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轻薄的纱衣,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入场。她们的舞姿婀娜多姿,如风中垂柳,时而旋转,时而舒展,薄纱随着动作飘动,如梦似幻。张亦琦看着眼前推杯换盏、歌舞升平的场景,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书中“觥筹交错”的描写,心中暗自感叹,原来现实中的这般景象,竟是如此奢靡又热闹。 “田长史,本王有个问题。”萧翌的声音打破了歌舞的喧嚣,沉稳而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厅内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田崇文立刻收起笑容,满脸恭敬,身子微微前倾,应道:“殿下请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上一任杜刺史被革职收监后,这刺史府应该已经被查封了,你为何会住在这刺史府里?”萧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田崇文,眼神中透着一丝审视与怀疑。 田崇文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额头上迅速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定了定神,连忙回道:“原杜刺史被革职查办后,朝廷亦未派新任刺史,根据惯例应由长史代行刺史之责。扬州不同于其他州县,不可一日无主,下官便在新任刺史上任之前暂行刺史之职。住进刺史府是因为,刺史府已经查抄,里面再无其他重要物证,下官之前的宅邸距离衙署较远,暂住刺史府只为办公方便,虽然简陋,但只要能利国利民,臣亦无悔。”他说得条理清晰,可额头上的汗却怎么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第61章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原来如此,田长史兢兢业业,待本王回京后定要向皇兄言明。”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玩味,让人捉摸不透。 “谢殿下!”田崇文连忙磕头,声音响亮,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可还没等他完全站直,萧翌那低沉的声音又再次响起:“田长史,本王还有个问题。” 田崇文一个激灵,双腿一软,再次“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扬州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有多少?”萧翌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田崇文,眼神中透着一丝锐利。 “扬州乃上州之首,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含漕粮、盐税超过百万贯钱及数十万石粮,布匹丝绸不计其数。”田崇文声音颤抖,回答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 萧翌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杜远德做这个扬州刺史,做了多少年?” “六年。” “那也就是说杜远德在这个刺史府里住了六年。” “正是。” “那本王就不理解了,扬州每年上交那么多税,杜远德只要每年中饱私囊那么一点点,就远远超过了这赈灾的十万两,他是不是傻?非得要贪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赈灾款。”萧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眼神冰冷如霜,仿佛能将人冻结。 田崇文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如雨下,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是臣失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萧翌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田长史,你这是代任官职代上瘾了吗?据本王所知,你不过是杜远德贪墨案的举报者,并不是查案的大理寺,怎么,还想把大理寺卿的职责也往身上揽吗?” 田崇文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不停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臣不敢。”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磕头,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吃个饭而已,不要那么拘束,起来吧。”萧翌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田崇文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站起来时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他的双腿还在微微颤抖,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 “田长史,既然你代替了刺史之责,本王还有事要问你。”萧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一般,让田崇文的心猛地一紧。 田崇文只感觉双腿一软,膝盖彻底失去了支撑力,“扑通”一声猛跪下去,整个人几乎瘫倒在地。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旁的张亦琦看得既触目精心又津津有味,她心中暗自确定,萧翌就是故意在刁难田崇文,这个男人实在是阴险狡诈又腹黑,每一个问题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陷阱。她不禁感叹,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多么多人都趋之若鹜。 “沉船至今已近三月,为何不打捞遇难者遗体安葬他们?”萧翌的声音严厉起来,带着一丝愤怒,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怒火,仿佛能将人吞噬。 “这……”田崇文支支吾吾,眼神闪躲,“因他们皆为流民,无根无挂,下官以为,让他们长眠于河底,不去惊扰他们是最为妥当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萧翌猛地一拍桌案,“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碗筷都跟着震动起来,他怒目而视,大声喝道:“田长史,不管他们是不是流民,他们都是我大齐的子民,你代理一方父母官职,弃他们于不顾,就不怕河面上怨气冲天吗?”他的声音如雷霆般响亮,在厅内回荡,让人胆战心惊。 “下官知罪,下官该死。”田崇文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与悔恨。 “本王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漕帮的赖帮主不打不相识,本王昨晚已经请赖帮主派出漕帮的人手,把沉船和陈尸都打捞了上来,田长史,看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若是有一点损失,就治你一个渎职之罪。”萧翌冷冷地说道,眼神中透着一丝威严与不容置疑。 “下官遵命。”田崇文声音颤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的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仿佛寒风中的一片落叶。 “还有,沉船是本案重要物证,但太过庞大,不好运回京中,为了保证真实有效,本王想了个办法,那就是请全扬州城有绘画技艺的人,明日去岸边将船临摹下来,众人所见总比一人所见更加有力,对吧?”萧翌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精明与算计。 “是。下官这就着手去办。”田崇文这次学乖了,跪在地上都不敢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绝望,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第48章 玉碎猧惊(一) 田崇文双腿发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了自己的席位。这时,丝竹管弦之声再度悠扬奏响,乐音袅袅,如灵动的水蛇在空气中蜿蜒游走 。舞姬们身姿摇曳,裙摆如绽放的花朵,整个宴会再次沉浸于歌舞升平的浮华景象之中。 张亦琦坐在席间,看着面前的美味佳肴,毫无胃口。与同庆楼那种大气恢弘的风格截然不同,田崇文精心准备的饭菜里,每一道都透露着江南独有的精致与雅致。盘中的菜肴摆盘精美,配色宛如画卷,只是这些精致美食的背后,不知藏了多少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又想起昨晚田崇文那副猥琐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为国为民,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暗自腹诽:信你个鬼还差不多。 正想着,张亦琦不经意间抬眸,恰好对上萧翌投来的视线。她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举起酒杯轻轻掂了两下,眼神中满是赞赏,仿佛在说“厉害厉害”。萧翌稍稍颔首,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崔致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紧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泛白,随后猛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醉扬州”那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直窜胸腔,可他却浑然不觉,满心都是张亦琦与萧翌二人之间流转的情愫,内心泛起一阵苦涩。 长宁坐在不远处,柳眉微微蹙起,目光落在崔致远身上。自上次在驿站之后,崔致远就像是变了个人,再没和她说过一句闲话。哪怕到了扬州,他对她也是刻意疏远,每次都退避三舍。长宁本想着等萧翌一行人到来后,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可没想到二哥直接派崔致远离城公干,直到这两天才回来。而回来之后,崔致远整日忙碌,连个影子都难见。如今好了,就算回来了,见了面又能如何呢?崔致远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 长宁又气又恨,她上下打量着张亦琦,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女子相貌平平,根本谈不上美若天仙,可崔致远为何就对她如此着迷呢? 酒过三巡,该是扬州城大小官员们表演敬酒的时候了。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深谙人情世故,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双手捧着酒杯,那姿态仿佛手中不是酒,而是稀世珍宝。田崇文也在其中,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主位上的萧翌 ,一想到晚宴前被萧翌吓唬得几乎灵魂出窍,脊背就忍不住发凉,可依旧强撑着,在众人的敬酒声中周旋。 晚宴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田崇文尽管双腿发软,仍得体地跪送萧翌回到别院,等那一行人影消失,他才缓缓起身,长舒一口气。 此时,张亦琦轻手轻脚走进房间,见杜娇妤已安然入睡,均匀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窗外,乌云渐渐遮住了月亮,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张亦琦躺在碧纱橱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像猛兽在低啸,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雨滴打在窗棂上,叮当作响。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 ,此刻的意境竟与诗中如此契合。 她毫无睡意,起身将木窗打开一半,一股带着泥土腥味的湿气扑面而来。扬州沉船一事已经明了,她估摸着众人不久就要离开扬州了。一个逃避许久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自己该何去何从? 回玉门关的军营继续当军医?张亦琦轻轻叹了口气,想到如今已住惯了红瓦绿树的房子,盖惯了绫罗锦缎的床被,实在无法再回到那厨营里的稻草床。况且来的时候一群人热热闹闹,回去却只剩自己形单影只,玉门关山遥水阔,想到这些,她瞬间断了这个念头。 回张家村?那自己这番折腾就像闹了个天大的笑话。说不定张氏夫妇又会盘算着把她嫁给那个刘瘸子,好拿彩礼给张山娶媳妇。她心中一阵厌恶,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她绝不要回去。 留扬州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能省去舟车劳顿。可她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带着过客的心理,始终找不到归属感。她望着墨黑的苍穹,心中满是迷茫,原来这就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感觉,自己就像天地间一只无依无靠的飞鸟 。 第62章 脑子想太多,困意渐渐袭来。她关上窗户,回到碧纱橱,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清晨,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欢快地在窗外叫嚣着。张亦琦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发现杜娇妤早已不在屋内。一夜风雨,院子里满是落叶残花,一片狼藉,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她坐在石桌旁,正独自纳闷其他人都去了哪里,这时,看见高先生背着竹篓从月亮门里走了进来。仔细想想,来扬州后,自己每天只顾着吃喝玩乐,已经好久没见到高先生了。 “高先生。”张亦琦立刻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赶忙给高先生倒了一杯茶,又接过他的背篓,动作间满是敬重。 “张姑娘。”高先生和颜悦色,接过茶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张亦琦注意到背篓里全是草本植物,不禁疑惑地问道:“先生,这里面是什么呀?” “好东西。”高先生心情显然很好,眼中透着兴奋,“这些都是我这几日从扬州城四周采回来的珍贵药材。” “你的药册带来了吗?”高先生接着问道。 “带来了。”张亦琦点点头,想起那本记录着自己学医点滴的药册。 她急忙回房间从包袱里取出药册,这是她初跟着高先生学医时的手札,上面细致地记录了每一味药材的特性、用法、配伍禁忌,旁边还画着相应药材的图案。高先生接过药册,翻看几页,眼中满是赞赏,对于勤奋好学的学生,做老师的总是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与教导。 “张姑娘,你将来有何打算?”讲完最后一种药材,高先生突然问道。 “先生,实不相瞒,我昨晚也在想这个问题,但还没想到答案。”张亦琦坦诚地回答,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 高先生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个嫡亲师妹,在京城经营一家医馆,我写一封信,将来你去京城带给她,你这一身医术可不能浪费了。她正需要你这样的帮手。” “谢谢先生!”张亦琦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迷茫之际,竟有这样一条出路。 她心中不禁感慨,上辈子总想着无牵无挂才能潇洒自在,可这辈子真的孑然一身了,却像身似浮萍,也想找根绳子拴住自己。 高先生回房歇着去了。院子里,张亦琦安静地坐在石桌旁,全神贯注地对着面前摊开的药材,手中毛笔游走如飞,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在与药材低语,将它们的形态一丝不苟地复刻在纸上 。不知不觉,阳光已经变得炽热,已到晌午。 这时,沈冰洁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了沉浸在绘画里的张亦琦。沈冰洁忽然想起,这女子也是个丹青妙手,便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没去?” 张亦琦闻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几分从画境中抽离的懵懂:“去哪?我还正好奇你们都跑哪逍遥去了呢。” 沈冰洁走到石桌旁,拿起一片药材,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说道:“殿下让漕帮的人把河底的沉船打捞上来了,还召集了全城的画师去给船作画,我们都去看热闹了。” “田崇文也去了?”张亦琦好奇心顿起,追问道。 “他如今可是扬州的父母官,这种场合他能不去?”沈冰洁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张亦琦手中的画上,“倒是你,你不也擅长作画么?怎么没去凑这个热闹?” 张亦琦嘴角一弯,露出一抹俏皮的笑,伸手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殿下又不给我发俸禄,我干嘛要去?费那劲。” 两人正说着,一身素衣的杜娇妤迈着莲步从外面走进来。她本不喜欢抛头露面,可听闻今日沉船打捞一事,思量再三,还是戴了帷帽出去瞧了瞧。那沉船在河底沉寂已超三月,朝廷派来的一众官员,没一个想着打捞这关键证物,只知把罪责往她父亲身上推,敷衍了事。如今看来,唯有这广陵王铁了心要彻查此案。不管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只要能替父亲翻案,于她而言便已足够。念及此处,杜娇妤看向张亦琦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走到石桌边,轻轻卸下帷帽,神色柔和:“张姑娘,谢谢你。” “姐姐快请坐。”张亦琦笑容满面,动作麻利地倒了两杯茶,递了过去,“姐姐们,喝茶。”三人围坐一处,气氛轻松融洽。 然而,这份美好没能持续多久。长宁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脸上写满了不悦与急切,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张亦琦,本公主有话问你!” 张亦琦暗自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头的不耐,脸上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公主殿下,不知有何贵干?” “你说,为什么崔致远这么喜欢你!”长宁满脸愤恨,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又狡黠的笑:“因为,我招人喜欢呗!” “你!”长宁被这轻巧的回答气得不轻,声音拔高,“你哪里招人喜欢了?” 张亦琦眼睛一转,看向沈冰洁和杜娇妤,笑意盈盈:“姐姐们,你们说说,喜不喜欢我?” 沈冰洁和杜娇妤相视一眼,嘴角含笑,却都默契地没有作答。 长宁只觉自己被戏弄了,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委屈与愤怒交织。就在这时,宋婉瑜款款走了过来。 “婉瑜!”长宁公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拉住宋婉瑜的袖子,带着哭腔诉苦,“我以前只当崔致远不喜欢我,如今我觉得他都开始讨厌我了。”说着说着,泪水决堤,呜呜地哭出了声。 宋婉瑜心里也一阵酸涩,长宁感受不到崔致远的喜欢,而她又何尝能体会到萧翌的心意呢?她下意识地看向张亦琦,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萧翌与张亦琦附耳说笑的画面,那是她从未从萧翌身上得到过的温情。 张亦琦瞧着眼前两个为情所困的女子,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了手札 ,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公主,你身份尊贵,生得又这般楚楚动人,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何苦在崔致远这一棵树上吊死呢?换颗树吊,不好吗?” 这话一出,长宁哭得更厉害了:“你又不懂!” “我是不懂。”张亦琦抽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依我看,你就是喜欢他不喜欢你。” 这话绕得有些拗口,长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着满是泪痕的脸,诧异地看着张亦琦。 “二位姑娘,你们也别成天一门心思纠结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毫无情感经验的张亦琦此刻化身为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缘由。” 长宁抽抽搭搭,哭得断断续续:“可是,我不要他不喜欢我。” “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张亦琦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晚你就去崔致远房间门口砸门,问他:你喜欢我一下,你就会死吗?”也不知这话哪里戳中了笑点,长宁听了,竟破涕为笑 了出来。 第49章 玉碎猧惊(二) 扬州码头,铅云低垂,仿若一块沉重的灰幕,将整个天地压得喘不过气来。腐水的腥气,如同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七十余名画师,个个眉头紧皱,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紧攥画笔,在木栈道上勉强排成两列,活像一群误入绝境的困兽。 那艘沉船,像一个落魄的巨人,斜插在淤泥之中。船尾青霉斑驳,恰似癞头疮般触目惊心,腐朽的木板缝隙里,白花花的蛆虫肆意蠕动,仿佛在举行一场诡异的狂欢。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众人头顶嗡嗡地盘旋,那恼人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最前排的老画师,脸上一阵扭曲,突然“哇”的一声干呕起来,手中狼毫剧烈颤抖,几点墨汁飞溅而出,不偏不倚,落在画中那原本洁白的船帆上。 萧翌坐在一旁的凉亭里。他身姿慵懒,倚着红木矮榻,玉色广袖顺着石阶缓缓垂落,被穿堂风轻轻撩起,又悠悠落下。他屈起的指节,轻轻抵着太阳穴,双目合着,似在闭目养神。亭角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缕檀香,从他腰间错金香囊袅袅溢出,与远处飘来的尸臭味交织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诡谲之感。 田崇文站在一旁,手心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攥着袖口,不自觉地往阴凉处挪了半步。昨夜的情形,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萧翌问他那几个问题时,脸上分明挂着笑,可眼角却凝着冰碴,冷得让人发颤。此刻,那抹笑纹还残留在青年亲王微翘的唇角,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向他的心脏。他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唾沫,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沉船桅杆上缠着的水草,刹那间,竟觉那墨绿的藤蔓,正顺着自己的脊梁缓缓往上攀爬,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殿下?茶要凉了。”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捧着茶盏,神色恭敬,声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青瓷盏递到半空时,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茶汤在菱花纹杯口漾起细小的涟漪,仿佛是他此刻波澜起伏的内心。萧翌睁眼的刹那,田崇文恍惚间竟听见利刃出鞘的铮鸣声——那双凤目里,淬着将化未化的雪,寒意逼人。萧翌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掠过他痉挛的指尖,最终停留在码头东侧某个交画的画师身上。 第63章 “他们都画好了?”萧翌开口,声音平静,却似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田崇文小心翼翼地回答:“回殿下,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来交画轴了。” 萧翌伸手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淡淡道:“干得不错。” 青瓷盏沿,浮着三两点银毫,萧翌垂眸,轻轻吹气,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亭外,柳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粘在田崇文绯色官袍的鹭鸶补子上,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抖落星星点点的细雪。“田长史,”茶盏磕在石案,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个长史做了多久了?” 田崇文心中一紧,袖中拇指下意识地掐着食指关节,官靴尖不自觉地碾碎半片柳叶,恭声道:“回殿下,下官为扬州长史已十五余载。”话音未落,他忽觉颈后发丝无风自动,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只见萧翌广袖一挥,扫过石案上堆叠的画轴,最上层那幅被掀开的船帆残片间,赫然现出靛青绘就的水营战船的暗纹。 “果真是流水的刺史,铁打的长史。”萧翌指尖点着画中暗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 田崇文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萧翌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田长史,本王来扬州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是为了追回那十万两银子。这沉船一事已经让百姓怨声载道了,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对吧?” 田崇文心里明白,萧翌话里有话。估摸着萧翌已经知道是他派漕帮和死士在船上刺杀的事情,本想着靠这件事作为投靠宋若甫的投名状,没想到萧翌没杀成,反而让他察觉了。他一边悄悄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滴,一边强作镇定地说道:“下官愿为殿下分忧。”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田长史,扬州可不同于其他州,这杜远德一死,扬州刺史的位置,朝廷里上上下下可都盯着呢。若田长史不拿出一点政绩出来,本王回去也不好和皇兄开口,不是吗?” 田崇文心中一震,没想到萧翌居然是这么想的。他这么多年一直对刺史一位势在必得,可总是棋差一招,白白蹉跎了光阴。所以才想出这么一出险招,投靠宋若甫。此刻,他只觉走投无路,一咬牙,立刻“扑通”一声跪下:“还请殿下明示。” “让本王回去交差,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不就可以了。”萧翌靠在矮榻上,神色慵懒,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田崇文,仿佛要将他心底的秘密全都看穿 。 田崇文跪在地上,脑袋像捣蒜一般重重地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头望向萧翌,额头已红肿一片,脸上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萧翌明示的感激,又带着一丝被拿捏的无奈。 一旁的路珩,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侧过脸,嘴角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心里暗自嘀咕:“田崇文这个蠢货,真是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嘲讽与轻蔑,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闹剧。 作画的画师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许临书捏着鼻子,和崔致远并肩走了回来,脸上写满了痛苦与煎熬。他的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一边走一边嘟囔:“哎呀,二哥,我实在受不了了,这味儿能把人熏死。我真不想干这个活了!”话音刚落,他便猛地附身,双手撑着膝盖,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殿下。”崔致远走上前,双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个礼,神色沉稳,“今日总共收集画轴七十余幅,剔除一些粗制滥造、不堪入目的,留下五十六幅。” “够了。”萧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赞赏,“你再去大明寺走一趟,请主持大师算个日子,好将这些亡魂安葬。” “是。”崔致远领命后,转身大步离去。 萧翌带着徐福和叶临前往衙署,步伐沉稳,衣袂飘飘。 直到萧翌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许临书才敢彻底放飞自我,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码头是如何的臭气熏天,甚至越说越激动,眼眶泛红,带着哭腔哭诉自己命苦,不停地念叨着萧翌总是派给他又脏又累的活儿。然而,周围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无人理会他的抱怨。 陆珩中途离开,再回来时,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小小的猧子。这只猧子浑身毛茸茸的,眼睛圆溜溜的,十分可爱。 起初,许临书并未注意到,快走进别院时,不经意间瞥见陆珩怀里的小家伙,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滚圆,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一蹦三尺高。他自幼曾被祖母的猧子狠狠咬过一口,这阴影一直深埋在心底。此刻,恐惧瞬间将他吞噬,他一路慌不择路地逃窜到上院。 谁料,上院的石桌旁围坐着一圈姑娘。许临书一眼就看中了英姿飒爽的沈冰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心中暗自想着,在场的所有人里,恐怕只有沈冰洁能和陆珩能过上两招。 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陆珩就像鬼魅一般,抱着猧子瞬间出现在他眼前。许临书惊恐地尖叫着,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到沈冰洁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衣服,大声喊道:“离我远点!” 陆珩仿若未见,径直走到杜娇妤面前,微微俯身,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轻声问道:“喜欢吗?” 杜娇妤显然毫无心理准备,看着陆珩怀里的猧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感动。曾经,她也养过一只猧子,相伴多年,感情深厚。只是在父亲出事前,那只猧子不知为何突然淹死在后院池塘里,为此她伤心难过了许久。如今回想起来,仿佛连这小动物都提前感知到了命运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大厦将倾。 她微微伸出手,接过陆珩怀里的猧子。也许是突然换了个陌生的怀抱,猧子有些不适应,“嗖”的一下从她手中蹿了出去,径直朝着许临书跑去。许临书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慌乱地拽住沈冰洁的胳膊,左躲右闪,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走开!走开!” 沈冰洁虽身怀功夫,可毕竟是个女儿家,而许临书再怎么弱不禁风,也是个大男人。被他这般拽来扯去,沈冰洁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一时间竟难以挣脱。就在这混乱之际,一个东西从她怀中掉落出来。一根羊脂玉簪,“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三节,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50章 玉碎猧惊(三) 长宁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震惊,在玉簪落地的瞬间,她如猎豹捕食般迅速俯身,一把将其捡起,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这是,这是母后的玉簪,临终前留给二哥哥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长宁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原本还在惊慌躲避猧子的许临书也安静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宁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簪头,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他一边看,一边点头,语气笃定地说:“对,没错,这就是姑母的。我听祖母说过,当年祖母说这根玉簪本来有两根,互为对称,合在一起为金玉钗,本是我祖母的陪嫁。姑姑出嫁时,祖母又将它送给了姑姑。姑姑临终前,将金玉钗一分为二,分别留给了陛下和二哥。”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似乎回忆起了当年的种种往事。 宋婉瑜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等待一个答案。她走上前,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又带着几分迟疑,从长宁手上拿过剩下的那两截玉簪。她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玉簪,眼神渐渐变得迷离。突然,她的心房猛地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记得,姐姐曾戴着一支玉簪,与这两截玉簪恰好互为对称。姐姐的那支是陛下送的,那么沈冰洁的这支,想必就是萧翌所赠了。 刹那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冰棱直直地刺穿了她的心脏,一阵剧痛袭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十岁那年在狩猎场上初见萧翌的场景:少年亲王身着劲装,手持半截断剑,眼神坚定而锐利,面对凶猛的雄虎毫无惧色。他的身姿矫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果敢,三两下便斩杀了那只雄虎。周围众人的赞美声此起彼伏,也化解不了他眉间的冷意。不知为何,如此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她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此时,断簪的裂口不小心割破了她的指腹,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她望着沈冰洁英气的眉宇,在对方的眼神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可悲的倒影。雨后潮湿的青苔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一股脑地涌进她的鼻腔。宋婉瑜的嘴角忽然微微上扬,发出一声低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讽刺。多荒唐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心里却装着别人,这一切是多么的讽刺 。 第64章 沈冰洁猛地伸手,从宋婉瑜手中夺回那支玉簪,动作干脆又带着几分狠劲。她杏眼圆睁,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还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不屑,那目光仿佛在说宋婉瑜根本不配碰这玉簪。 长宁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沙哑又带着一丝颤抖,艰涩地问道:“这是我二哥哥送你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冰洁连头都没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婉瑜,像是要用目光把对方灼烧,冷冷开口:“是又怎样。” 语调冰冷,充满了挑衅。 许临风听闻这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这可是我姑母的陪嫁,是要留给未来妻子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慌张。 沈冰洁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将玉簪紧紧地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随后转身,脚步急促地快速离去,留下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长宁疯狂地摇头,情绪激动得近乎失控,“一定是她从二哥哥身上偷走的,军营里那么乱,没准儿就是哪次她浑水摸鱼拿走的。”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力地跺脚,脸上满是愤怒与不甘。 “长宁。”许临书赶忙出声打断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能从二哥身上偷走东西的人估计还没出生呢。” 长宁一听,立刻不服气地反驳:“那要是二哥哥故意让她偷的呢?” 眼神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致看戏的陆珩,此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是承佑和她之间的情趣了。” 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杜娇妤,补充道,“这种事情我做过。” 杜娇妤脸色微红。 张亦琦就站在一旁,原本她应像陆珩那般,神色悠然,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偶尔抛出一两句轻巧的调侃。可此刻,她却像霜打的茄子,兴致全无。 这种情绪上的缺失,竟鬼使神差地被食欲填补。到了晚餐时分,张亦琦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餐盘里的食物堆得像小山,风卷残云般大口吞咽,不管旁人的目光,一直吃到众人都已离席。如此毫无节制地胡吃海塞,报应很快就来了。三更半夜,万籁俱寂,月光如水般洒在庭院,其他人都在酣然入梦,张亦琦却独自捂着圆滚滚、硬邦邦的肚子,在院子里艰难踱步,试图消化那些食物。 没想到,同病相怜的还有许临书。一想到晚上那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酱肘子,许临书就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当时实在没忍住,多吃了几个,如今肚子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张亦琦瞧见许临书也在消食,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撇了撇嘴道:“我说你好歹是个皇亲国戚,什么珍馐美馔没尝过,就为了一个酱肘子,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许临书哭着脸着解释:“你有所不知,我是许府里最小的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从小身体就孱弱,太医叮嘱过诸多忌口,好多寻常食物我都没机会吃呢。” 正说着,许临书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二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从白日去了衙署后,萧翌就再没露过面。 听到“萧翌”的名字,张亦琦顿时火冒三丈,冷哼一声。他一边给沈冰洁送去她母亲的遗物,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一边又在用各种方式撩她,送了她那么珍贵的玉扳指,自己还傻乎乎地为此愧疚了一下。想到这些,张亦琦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狗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许临书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人后,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说:“你在说我二哥?” “对啊,就是他!”张亦琦没好气地回道。 许临书大惊失色,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胆子也太大了,他可是亲王,你竟然敢辱骂他!” 张亦琦满不在乎地白了他一眼:“只要你不去通风报信,他怎么会知道?” 许临书目光带着探寻,看向张亦琦,开口问道:“你这是在为沈冰洁打抱不平吗?唉,二哥也真是的,他和沈冰洁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广陵王妃是宋婉瑜。” “为何这么说?”张亦琦满脸疑惑,追问道,“难道萧翌有什么把柄落在宋婉瑜手里了?”话一出口,她又暗自思忖,觉得不对。以萧翌那副高高在上、冷心冷肺的性子,就算真有把柄,按他的行事风格,恐怕早就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了。 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许临书缓缓吐出一句:“沈冰洁是罪臣之女。”随后,便将沈冰洁的身世,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向张亦琦讲述了一遍。 听完,张亦琦若有所思,总结道:“这么说,萧翌和沈冰洁原本是青梅竹马?要是沈家没有倒台,那广陵王妃之位,十有八九就是沈冰洁的。可后来宋家取代了沈家的地位,宋婉瑜也就顺理成章地取代沈冰洁,成了广陵王妃内定人选。” 这下,张亦琦终于明白,为何沈冰洁每次见到宋婉瑜都是那副退避三舍的样子。原来这两人之间,隔着杀父之仇、夺夫之恨,这梁子可结大了。 许临书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接着又说:“这还不止呢。如今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宋相的门生,陛下和二哥行事,多番受到牵制。当年二哥把沈冰洁从危难中救出来,还带进了军营,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满朝文武,这可把宋相给得罪惨了。本来陛下有意迎娶抚远大将军之女卢敏君为皇后,结果太皇太后为了安抚宋相,亲自做主,让陛下娶了宋相的长女。听说宋皇后出嫁那天,宋相还亲手为她戴上凤冠,那场面,别提多风光了。” “那卢敏君呢?难道入宫做了妃子?”张亦琦好奇地问。 许临书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地说:“怎么可能呢。抚远大将军的女儿,身份尊贵,将来是要做宗妇的。卢敏君现在是我的大嫂,也就是陛下的表嫂。” “啊这……”张亦琦喃喃自语,这下总算明白为何萧翌面对宋婉瑜时,总是一副全然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模样。 “虽说你讲得头头是道,”张亦琦抬眸,目光笃定地看向许临书,“可我还是觉得,殿下最终会娶沈冰洁。” 许临书连忙摆手,满脸不赞同:“那宋相绝对不会放过二哥的。” “但你瞧瞧,你二哥像是那种会被人轻易拿捏的人吗?”张亦琦挑了挑眉,反问。 许临书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像。” “所以嘛,”张亦琦来了兴致,语气愈发轻快,“你二哥当年就能为了沈冰洁,与整个朝廷对抗一次;如今他权势更盛、能力更强,就不敢再来第二次?” “张亦琦,你不过是个普通百姓,你不懂,”许临书耐心解释,脸上满是忧虑,“朝廷之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涉及党争。很多时候,做事不能仅凭一腔意气。宋相如今风头无两,不管二哥心里怎么想,宋婉瑜这个广陵王妃的位子,恐怕是很难撼动。” 张亦琦在心里冷哼一声,心想:老子可是学过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的,见识能比你少?面上却不动声色,提议道:“咱俩打个赌,敢不敢?” “赌什么?”许临书被勾起了好奇心。 “要是殿下娶了宋婉瑜为广陵王妃,就算你赢;要是殿下娶的是沈冰洁,那就是我赢。反正殿下大婚肯定是在京城,到时候结果一目了然。”张亦琦越说越激动,手在空中比划着,“输的在朱雀门前大喊三声‘我是皇亲国戚’,敢不敢应?” 许临书也是年轻气盛,被激得来了兴致,一拍胸脯:“好,一言为定!” 然而,话音刚落,许临书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惊恐地瞪大双眼,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二,二哥……” 张亦琦脊背一僵,即便没有回头,也真切地感受到背后传来一阵森冷寒意,仿佛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 第51章 梵声破晓(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天边那轮冷月,洒下清冷的银辉,为庭院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萧翌缓缓走来,皂靴精准地碾过青砖缝隙里的半片残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身着玄色蟒纹氅衣,周身裹挟着夜露的丝丝寒气,宛如从暗夜中走来的魔神,在张亦琦的身后投下一片浓重且压抑的阴影。他的指尖下意识地相互摩挲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看来张姑娘对本王的婚事,颇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萧翌低沉醇厚的声线,擦过张亦琦的耳尖,好似一阵带着冰碴的寒风,惊得她后颈瞬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小战栗。许临书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退到廊柱后,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仿佛这样就能将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赌约,从世间彻底抹去。 张亦琦只觉脖颈僵硬得如同被上了枷锁,根本不敢回头。月光如水,将萧翌那修长挺拔的影子,与她的影子无情地交叠在石阶上,恰似一条恶蛟紧紧缠住一只无助的白鹭。她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满心悲叹这到底是怎样的孽缘,为何每次自己说萧翌的坏话,都能如此精准地被他逮个正着,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样。 第65章 “二、二哥……”许临书从指缝间挤出一丝蚊蝇般细微、颤抖的声响,试图解释,“我们就是随便闲扯几句,真没别的意思……” “朱雀门前喊三声?”萧翌根本不给许临书把话说完的机会,冷不丁地截断他的话,靴尖轻轻抵住张亦琦裙摆的滚边,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不如现在就喊给本王听听。”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缓缓转过身,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对上萧翌的目光。她心里虚得厉害,可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出来,逞强道:“殿下,我们真的不过是闲聊几句,并无恶意。”萧翌紧紧盯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如汹涌的潮水般翻涌,有愤怒,有无奈,更多的却是如深潭般深深的郁闷。“闲聊?聊本王要娶谁?”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愈发强烈,声音里压抑着的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能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殆尽。 张亦琦第一次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大脑一片空白,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着牙道:“没错,我说了那些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不皱眉!” 萧翌眼底翻涌着好似漠北沙暴般的滚滚怒意,那眼神仿佛能将人瞬间吞噬。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却猛地转过身,袍角带起一阵疾风,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失望。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张亦琦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长呼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早已被冷汗湿透了全身。她双腿发软,不得不承认,萧翌动起怒来,那气势,当真是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待萧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崔致远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张亦琦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一丝玩味,“张姑娘,你还真是有点让人意想不到的本事。”说完这句话,崔致远也转身朝着萧翌书房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仿佛刚刚这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张亦琦和许临书,这两只刚刚被人狠狠拿捏的鹌鹑,心有余悸地相互投去怪罪的目光,随后两人异口同声,气急败坏道:“都怪你!” 张亦琦拖着绵软无力、虚浮的步伐,缓缓朝自己房间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与萧翌对峙的余悸之中。路过萧翌书房门口时,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长宁。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大多数人早已沉入梦乡,她竟还未歇息。 只见长宁的脸色满是焦虑,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眼神中透着慌乱与急切,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嚣张跋扈、颐指气使的模样,像是被恐惧和担忧紧紧攥住了心脏。 张亦琦满心好奇,不禁走上前去,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福站在一旁,赶忙解释道:“公主要找殿下商议要事。”说着,他瞥了张亦琦一眼,接着补充,“只是殿下此刻心情糟糕透顶,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他。” “你到底有什么要事非得现在找殿下?”张亦琦看向长宁,追问道。 长宁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怒意说道:“当然是问他为什么要把玉簪送给沈冰洁!” 张亦琦一听到是这件事,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送都送出去了,其中缘由大家心里都清楚,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呢?” “不是我放不下,是婉瑜放不下,她都哭了一整晚了。”长宁满脸无奈,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 “所以说,你是打算来砸殿下的门问个清楚?”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问道。 长宁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可不敢,张亦琦,要不你上?” 张亦琦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萧翌刚刚发怒时那犹如寒潭般冰冷、充满怒意的眼神,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拒绝:“我才不要去送死呢!” 没过多久,崔致远也匆匆赶来。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问道:“殿下还没消气吗?”看样子,他也吃了闭门羹。 徐福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殿下今晚是被气狠了,我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生气过。” 长宁皱着眉头,满脸疑惑:“我也没见过,到底是谁惹他发这么大的火?”说着,她的目光顺着徐福的眼神,落在了张亦琦身上。 长宁立刻向张亦琦发难:“你对二哥干了什么?” “不只是我,还有许临书。”张亦琦毫不犹豫地把许临书也给供了出来,没有一丝义气。 “公主,你还是回去吧,千万别问殿下这个问题,问了只会让他更加生气。”崔致远上前,轻声宽慰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崔致远第一次用这般温柔的语气主动和长宁说话。 长宁有些受宠若惊,无意识的点了点头“是吗?那好吧,我不问了。” 看着长宁如一只花蝴蝶般翩然离去的背影,张亦琦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些,恢复了一点活力,忍不住说道:“这个长宁公主还挺可爱的。今天她跑来找我哭诉,问为什么崔将军你不喜欢她,我还出主意让她晚上来砸你的门,把事情问清楚呢。你看,她为了她的小姐妹,都顾不上自己正深陷爱而不得的痛苦中,居然敢跑来砸萧翌的门,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太讲义气了。” 崔致远微微挑眉,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可不多见了。”张亦琦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崔致远垂眸,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张亦琦。”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全名,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你总是说殿下冷心冷肺,那你知不知道,你比他还差一点。” “什么意思?”张亦琦满脸疑惑,一头雾水。 “你是没心没肺。”崔致远说完,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只留下张亦琦呆立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一个晚上,张亦琦成功惹怒了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最不能招惹的萧翌,以及向来脾气温和、最不容易被激怒的崔致远 ,她也知道,自己怕是又捅了篓子了。 次日清晨,晨曦初露,淡淡的光洒进屋内。张亦琦怀着忐忑的心情,踏入餐厅,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萧翌。他的脸色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而一旁的崔致远,同样面无表情,冷峻的面容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很显然,这两人的怒火还未消散,整个空间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张亦琦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只渺小的蝼蚁,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说实在的,若不是前一天从杜娇妤那儿听说,萧翌特意请了大明寺的高僧,为沉船事故中的亡灵超度祈福,她才不愿在这大清早,冒着撞上冷面阎王的风险起身呢。 幸运的是,萧翌虽满脸阴霾,但并未对她采取任何惩罚措施,像是看不见她那般,路过她身边时,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分毫,径直走了过去。张亦琦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失落,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晨雾如轻纱般,裹挟着丝丝腐臭之气,缓缓漫过扬州城的垛口时,大明寺的青铜巨钟轰然敲响,沉闷的钟声仿佛一把重锤,震碎了天边的第一缕天光,悠悠地传遍四方。漕运码头上,景象庄严肃穆,九百身着赭色袈裟的僧侣整齐排列,他们汇聚在一起,仿佛铺就了一片盛开的血莲,令人心生敬畏。萧翌神色凝重,亲手点燃往生烛,那跳跃的烛火在晨风中明明灭灭,好似承载着无数亡灵的寄托。 “南无阿弥陀佛。”住持口中念着佛号,手中的金锡杖重重地撞击地面,三声闷响过后,惊起了芦苇丛中栖息的白鹭,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张亦琦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沙弥们将一盏盏莲花灯抛洒进运河之中。本应轻盈漂浮的纸灯,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拽住,在水面上打着旋儿,缓缓沉入了墨绿色的河底,消失不见。 望着这一幕,张亦琦不禁思绪万千,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她想到了自己,或许在上一世,她离世之后,家人也曾请僧人超度,才使得她带着所有记忆,穿越时空,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这些因沉船事故而逝去的亡灵,在去往另一个世界后,能够摆脱今生的苦难,平安喜乐地生活。 就在张亦琦沉浸在感慨之中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般作态,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这声音带着几分嘲讽,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张亦琦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竟是王秩,正是那天在同庆楼口出狂言,还自称是琅琊王氏后人的公子哥。她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王公子,好久不见。”张亦琦率先开口,脸上挤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 第66章 王秩转过头,嘴角上扬,露出一抹自认为迷人的微笑,说道:“原来是姑娘。怎么,姑娘对我刚刚说的话有不同看法?”那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仿佛在故意找茬。 “哪有哪有。”张亦琦连忙摆摆手,脸上笑意更盛,可眼神却透着一丝狡黠,“我只是在想,要是哪天王公子遭遇不测,去往黄泉,朝廷想必也会为您超度,好给其他活人做个表率呢。”她的话语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暗讽王秩的出言不逊。 “你!”王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张亦琦见目的达成,心中暗自得意,微微扬起下巴,转过头去。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主位上的萧翌交汇。一时间,她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知道萧翌注视她多久了,也不清楚他心中的怒火是否已经消散。 徐福悄悄靠近萧翌,压低声音,将刚刚从跟踪张亦琦的探子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他。萧翌听后,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怔,随后忍不住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张亦琦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狡黠的姑娘,可对待感情却像一块不开窍的木头,让人又爱又无奈 。 第52章 梵声破晓(二) 晌午,烈日高悬,炽热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洒在码头上,为那十万两官银镀上一层刺目的光。银锭表面的水渍在阳光的烘烤下迅速蒸腾,丝丝缕缕地飘散,不知为何,竟裹挟出一股腐肉般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无端添了几分诡异。 田崇文身着绯色官袍,此刻正直直地跪在银箱前。细密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冒出,很快便浸湿了官袍,晕染出深色的云纹。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下官连夜审问杜远德的同党,终于在他城郊的宅邸之中寻回……”尾音落下,他喉结滚动,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颈后青筋悄然浮起,格外醒目。 萧翌双手负于身后,快步走来,皂靴轻轻碾过青砖缝隙里半片螺壳。他忽地停下,俯身拾起一枚银锭,日光打在银子上,折射出森冷的光。“田长史可真是我朝为官的典范。”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指尖缓缓摩挲着银锭边沿的暗纹,“本王来扬州许久,都未曾寻到这十万赃银,田长史竟一夜之间就找到了。” “殿下谬赞。”田崇文垂首,声音里带着几分谦逊,只是额上的汗珠却愈发密集。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随即轻轻做了个手势:“徐福。” 徐福立刻快步上前,迅速走到田崇文身边,动作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三卷布帛,依次缓缓打开。萧翌踱步上前,目光在布帛上一一扫过,悠悠说道:“田长史,这里面有你当初检举杜远德贪墨的铁证—杜远德写给漕帮的密信,信中写明,杜远德要求用废船超载运送灾民,上面还盖着他的官印。这第二份,是杜远德在狱中畏罪自杀时留下的血书。最后一份,则是杜远德在黔州任县令时所写的公文。你且看看,这三份字迹,是否截然不同?” 田崇文抬眼看向那三卷布帛,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千斤重负压在身上,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 “这过年还早着呢,不必这么着急磕头。”萧翌哂笑一声,目光中满是嘲讽,“叶临。” 叶临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递到田崇文面前:“田长史,你仔细瞧瞧,可还熟悉?” 这正是那晚萧翌和张亦琦在刺史府找到的木匣,只是萧翌已将里面两本账本收起,此刻田崇文看到的,是船底木板残骸,以及刻有他官印的调令。 “还有。”萧翌随手扔出一幅画轴,落在田崇文脚边,上面靛青绘就的水营战船暗纹,被萧翌用朱砂笔特意批注,格外刺眼。 田崇文见状,惊恐地嚎叫一声,瘫软在地,旋即大喊冤枉。 “冤枉?”萧翌冷笑一声,觉得可笑至极,“本王何处冤枉你了?人证有漕帮赖帮主,物证也一应俱全,还有这十万两赃银在此。你倒是说说,你哪里冤枉了?” “不不不……”田崇文跪地高喊,神色慌乱,“这十万两是我自己拿出来的,并非赈灾款。” 萧翌神色冷峻,抬手敲了敲桌子,声音陡然提高:“田长史好手段啊!你不过一个扬州长史,竟能一夜之间凑足这十万两银子,这恐怕也不太合理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一旁,高声道:“扬州通判何在?” “下官在。”通判赶忙上前,恭敬应答。 “你把昨日在衙署读给本王听的那些罪证,今日当着全扬州城百姓的面,念一念。” “是!”通判应下,迅速拿出卷宗,开始高声宣读田崇文的罪证,房产、田产、商铺,以及贪墨的钱财,桩桩件件,清晰明了,这些都是萧翌审问杜娇妤那日,遣陆珩和许临书査出来的。 此时,张亦琦忽然鼻翼一皱,嗅到一股焦糊味。他转头望去,只见住持正将染血的往生符投入香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扭曲成锁链形状,竟直直指向浑身湿透的田崇文。与此同时,九重经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八百僧侣的诵经声陡然转急,那声音仿若万千冤魂索命的哭嚎,在这烈日高悬的晌午,无端添了几分阴森与恐怖。 田崇文身上的官服被粗暴地扒下,随即被差役就地拉走。落日的余晖洒在大地上,为世间万物镀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随着田崇文被带走,河面在落日西下之际,又悄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张亦琦回到别院,入目便看见杜娇妤身着一身素白的孝衣,静静跪在蒲团上,正默默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她哀伤的面容,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陆珩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神色间满是心疼与关切。 “谢谢你,陆大哥。”杜娇妤轻声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哀伤。 陆珩见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杜娇妤柔软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娇娇,此事已经了结,杜刺史的大仇得报。你以后就跟着我,我们一起回京城。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 杜娇妤微微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泪光。陆珩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似要为她遮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大约是那三百亡灵已然得以往生,此后几日,扬州城的阳光格外明媚。暖融融的日光倾洒而下,驱散了往日的阴霾。 张亦琦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每日背起小竹篓,兴致勃勃地跟着高先生四处翻山越岭收集药材。这可着实是个体力活,一天下来,张亦琦累得腰酸背痛,每晚回到住处,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田崇文的案子在经过详细的查案、严谨的审案以及严肃的过堂之后,再有广陵王萧翌亲自监督,一切都已成定局,不日他便将被押送入京,等候朝廷发落。 这日,张亦琦难得回来得早。她正在房间里认真整理自己的药册,觉得腹中一阵饥饿,便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路过前厅时,她瞧见陆珩正与许临书对弈。 “陆珩,你当真要把杜娇妤带回陆家?你要清楚,国公夫人,也就是你亲娘,是绝对不会接受她的。”许临书皱着眉头,语气里满是担忧。 陆珩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带着些许无奈:“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带她回京城?”许临书不解地追问。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你让她一个人以后怎么生活?”陆珩反问,眼中满是怜惜,“府里她肯定是进不去了,我到时候在京城给她置办一处院子,也好安置她。” 许临书听了,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你这是要她当外室啊。”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也是,她毕竟曾经委身于玉香楼,还被人当众售卖初夜,就凭这一点,就算是去你们国公府做小妾,陆国公和国公夫人都不会同意的。”许临书继续说着,语气里透着一丝惋惜。 “许临书!”陆珩厉声喝止,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许临书嘟囔着,满脸委屈:“你吼我有什么用,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听到那些话,张亦琦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百般滋味交织。门当户对,这条准则仿佛一条无形的绳索,从古至今,始终紧紧缠绕在婚姻之上,难以挣脱。 夜幕笼罩大地,月光如水般洒落在窗前。张亦琦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完善着她的药册,如今只差最后一味药材了。她手中的毛笔在纸上轻轻游走,认真抄录着高先生告知的用药配伍。这时,杜娇妤迈着轻柔的步伐,端着一碗莲子汤走了进来。 “张姑娘。”杜娇妤轻声唤道。 张亦琦闻声抬起头,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问道:“是你做的吗?” “嗯。”杜娇妤应了一声,在一旁缓缓坐下,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说道,“刚刚陆大哥喝了,直说这汤好喝呢。” 第67章 张亦琦嘴角噙着一抹调侃的笑意,说道:“我这是何德何能,竟能和陆公子享受一样的待遇。” 杜娇妤听闻,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娇羞地低下了头。 张亦琦轻抿一口莲子汤,香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软糯的口感令人陶醉。“杜姑娘,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呢?”这几日,她明显察觉到杜娇妤的心情愈发畅快,便试探着询问。 “陆大哥让我跟他一起进京。如今我大仇得报,可这世间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杜娇妤说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自己的父亲,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声音也微微颤抖,“除了他,我已无人可以依靠。” 张亦琦心中不禁泛起疑问:她知道进京后要做陆珩的外室吗?还有,她真的彻底报了大仇吗? 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张亦琦开口问道:“陆公子跟你说,你父亲的事情已经彻底解决了吗?” “嗯。”杜娇妤用力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就是田崇文,是他诬告我爹,害得我家破人亡。”说到此处,杜娇妤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中满是快意,“现在,他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张亦琦一时语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 次日,张亦琦随高先生前往坊间药铺走访。途中,高先生感慨扬州人杰地灵,杏林高手辈出,叮嘱她多与同行交流,医术方能精进。张亦琦暗自思忖,这不正是学术会议的雏形吗? 访遍城中药铺,归来尚早。张亦琦路过前厅时,竟意外瞧见萧翌一行人。自那晚触怒萧翌后,她鲜少与他碰面。虽同住一院,却似隔着无形屏障。起初,张亦琦担忧他余怒未消,便有意回避;后来,即便她刻意在他书房前徘徊,也难觅其踪,实在猜不透他在忙些什么。如今想来,先前能每日相见,恐怕是萧翌有意为之。 既已遇上,张亦琦也只是淡淡一瞥,便故作高傲地转身离去,绝不让萧翌以为自己盼着见他。 “张亦琦。”有人唤住了她。 第53章 梵声破晓(三) “陆公子,有何吩咐?”张亦琦礼貌回应。 陆珩嫌弃地摇头道:“你一介草民,见了殿下和我们,竟能视若无睹?” “我眼神欠佳。”张亦琦面不改色地回道。 “你……”陆珩顾及萧翌在场,压下火气,“我有事与你说。” “什么事?” 陆珩说道:“娇娇告诉我,这几日与你相处甚欢,你医术精湛,将她照料得极好。听闻高先生说你也要回京,不如到时候你与娇娇同住,方便照料她。” 萧翌听了,眉头微蹙,神色间透着不悦:“陆珩。” 陆珩看向萧翌,一脸茫然。他原以为萧翌对张亦琦有些维护之意,才对她客气几分。可如今萧翌连亲娘留给未来儿媳的玉簪都给了沈冰洁,想来张亦琦在他心中也不过尔尔。既然如此,让张亦琦做萧翌的外室倒也无妨,两个外室住一起还能彼此照应。 “哼。”张亦琦冷笑一声,心想:你自己撞上来的,可别怪我。她看向萧翌,眼神示意他按兵不动,她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国公府的世子。 “我不过是一介出身乡野、混迹市井的草民,哪有资格踏入国公府大门,照料世子夫人呢?”张亦琦不卑不亢地说道。 “世子夫人?”陆珩愣了一瞬,随即解释,“不是在国公府,我会在京城给娇娇购置一处宅院。” “哦,原来如此。”张亦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做外室咯。杜姑娘知道此事吗?她愿意吗?” “我日后会跟她讲。”陆珩回答时,语气里带着一丝心虚。 “连杜姑娘的想法都没考虑,陆公子就擅自做了决定,还真是‘情深义重’啊。”张亦琦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陆珩岂会听不出她的讽刺,反驳道:“你懂什么,诸多事情需从长计议,我这么做也是为她好。” “金屋藏娇,为她好。”张亦琦冷哼一声,“可也得她觉得好才算数。敢问陆公子,杜姑娘会觉得做外室好吗?” 答案显而易见,陆珩一时语塞。 张亦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还有,是你告诉杜姑娘,她父亲的事已经了结了吗?” “田崇文已被押解进京。” “田崇文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让她家破人亡的另有其人吧。” “张姑娘,你……”许临书被张亦琦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唯有萧翌,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般说。 “田崇文不过是个长史,以下告上,状告刺史,而且是一州刺史贪墨,贪的还是震惊天下沉船案的赈灾银,两件大案交织,竟不到三个月就结案了。说这背后没有高人操纵,你信吗?再者,田崇文远在扬州,又是如何把手伸到京城天字号牢狱杀人的?”张亦琦直击要害。 陆珩大惊失色,忙看向萧翌。 萧翌无奈地笑了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这个张亦琦,聪明得很。” “你和娇娇说了?”陆珩神色急切,连忙问道。 “没有。”张亦琦平静作答,“杜娇妤不是街边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她是个有思想、有感情、有自尊的人,仅仅把她关起来,用好吃好喝的供着是不可以的”语毕,张亦琦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才走出两步,张亦琦忽觉还有事未做,于是又折返回去。她径直走到萧翌面前,掏出那枚玉扳指,也不顾萧翌是否愿意,直接将扳指放在他手中,说道:“殿下,物归原主,若是沈姑娘知道了,怕是会不开心。” 萧翌反应极快,反手便拉住张亦琦,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亦琦不着痕迹地隔开他的手,冷淡回应:“字面意思。” 从厅中出来后,张亦琦并未径直回房,而是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驱散心中的郁结。她自己也很纳闷,究竟在郁闷些什么呢?萧翌看样子并不打算计较那晚的事,她理应感到庆幸,可内心却被阴霾笼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陆珩对杜娇妤关怀备至,却只打算安置为外室,往日的深情在门第差距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那萧翌对自己又如何呢?想到这里,那句话不可避免地在她耳边又响了起来:“区区铁匠之女,也敢肖想本王的王妃? ” 当初听到这话时,她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今再回想起来,心中却五味杂陈。念及此处,她突然自嘲地“噗嗤”一笑。张亦琦啊张亦琦,你竟然还在纠结这个无聊的问题,这和上辈子小时候总担心五十亿年后太阳爆炸了该怎么办,又有什么区别呢? 萧翌回到书房,坐在案前,目光落在手中的玉扳指上,张亦琦那句“沈姑娘不开心”始终在他脑海里回荡。此前,张亦琦一直误会他和宋婉瑜的关系,他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如今怎么又冒出个沈冰洁?这无端的揣测,让萧翌满心疑惑。 “徐福,去把许临书给我叫来。”萧翌扬声吩咐道。 “是。”徐福领命而去。 不多时,许临书一脸不情愿地来到书房,神色间带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那晚,你和张亦琦怎么会想到打赌?”萧翌神色平静,可目光却紧紧盯着许临书。 许临书心里叫苦不迭,本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怎么又被翻出来?二哥这架势,莫不是要秋后算账?况且,这祸又不是他一个人闯的,只找他未免太不公平。“二哥,那晚张亦琦也参与了呀。”许临书试图为自己开脱。 萧翌顿时没了耐心,语气加重:“我在问你原因!” 许临书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不敢再耍滑头,只得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萧翌听完,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问道:“徐福,张亦琦现在在哪里?” “刚刚派去跟踪张姑娘的探子来报,张姑娘买了一匹马,看样子是打算自己学骑马。”徐福如实禀报。 “什么!”萧翌闻言,太阳穴猛地一跳,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原来,张亦琦在街上闲逛时,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市。在这古代,马匹可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张亦琦心里一盘算,觉得学会骑马十分必要。心动不如行动,她大手一挥,指着一匹马就决定买下,连价格都没顾得上谈。 卖马人见张亦琦如此爽快,便简单地口头给她讲了些骑马的要领。张亦琦听完,觉得也并非难事。这两人,一个是真敢随意传授,一个是真敢大胆尝试。 刚上马时,一切倒如卖马人所说,马儿慢悠悠地信马由缰地走着,张亦琦也能较好地把控方向。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城外。也不知是马儿突然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还是张亦琦一时兴起想试试身手,她只是轻轻拍了一下马屁股,这匹马瞬间像被点燃了导火索,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第68章 张亦琦吓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为了不被甩下马背,她只能拼命夹紧马肚子,死死拉住缰绳。可这举动似乎刺激到了马儿,它跑得越发肆无忌惮。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张亦琦的心头。上辈子自己就把自己给作死了,没想到这辈子竟又要重蹈覆辙。她心里想着,这要是摔下去,十有八九又得穿越了。 在张亦琦被吓得六神无主、满心绝望之时,背后蓦然涌起一股强大而熟悉的气息。萧翌施展精妙轻功,如一片落叶般轻盈,落在她身后。他伸出有力的双臂,从后方环抱住张亦琦,稳稳攥住马缰。马儿感受到一股沉稳拉力,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短暂悬停后,缓缓落下,终于安静地停住。 张亦琦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劫,三魂已被吓掉两魂半,在萧翌怀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要把丢掉的魂魄都给喘回来。 “吓坏了吧。”萧翌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仿佛带着安抚的力量。 张亦琦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点点头。 萧翌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胆子也太大了,连马都没怎么摸过,就敢独自骑马,不要命了?” 张亦琦摸了摸被弹的脑门,小声嘟囔:“我听那个卖马的人说,好像也不是很难啊。” 萧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跑哪儿去了?卖马人要是不说得简单点,你能痛痛快快买马吗?” 张亦琦耷拉着脑袋,满脸懊恼:“失策失策,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此时正值午后,春日的阳光暖烘烘地洒在大地上,扬州城郊景色宜人,处处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尽管公务繁忙,可萧翌望着眼前的景色,怀中人是心上人,他突然不想再理会那些繁琐事务。他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将张亦琦紧紧圈在怀里,仿佛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守着怀中的她就好。 张亦琦还在细细回味着劫后余生的心悸,丝毫没察觉到萧翌越收越紧的怀抱。相反,萧翌的及时出现,给了她久违的安全感。她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不自觉地靠在萧翌身上。微风轻轻拂过,带来花草的芬芳,耳边是鸟儿欢快的啼鸣。刚刚还高度紧张的神经,此刻彻底放松下来,她脑袋一歪,靠在萧翌的颈窝,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张亦琦呼吸均匀而平稳,萧翌微微低头,只需轻轻扭头,他的唇便若有似无地贴上了张亦琦光洁的额头。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他贪恋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与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张亦琦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还在马上,还在萧翌温暖的怀抱里。唯一不同的是,太阳已经西斜,天边染上了一抹瑰丽的晚霞。 补好了精神的张亦琦,瞬间恢复了几分清醒。她猛地坐直脊背,身子往前倾,试图和萧翌拉开些距离。 “这是睡醒了就不认人了?”萧翌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调侃道。 “不是……”张亦琦小声嘟囔着,突然发现,自己右手拇指上竟然戴着萧翌的那块玉扳指。 “我不是还给你了吗?”她疑惑地问道。 萧翌轻轻叹了口气,故意板起脸:“张小满,我是不是说过,你再传谣言,我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张亦琦不服气地反驳:“我传什么谣言了?” “先是传出我和宋婉瑜的事,现在又来个沈冰洁。”萧翌一一指出。 “那沈冰洁的事能怪我传谣言吗?明明是你自己把你母亲留给你的玉簪送给了她。”张亦琦本想平淡地问,可话一出口,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萧翌听出了她话里的醋味,语气愈发温柔轻快:“怎么,吃醋了?” “没有!”张亦琦斩钉截铁地否认,可脸颊却微微泛起红晕。 “探子来报,说你胡乱学骑马,我就赶忙出来寻你了。还没来得及去问沈冰洁她到底是怎么拿到那支玉簪的。我母后临终前,把她出嫁时的玉钗一分为二,说是要留给未来的儿媳。皇兄的那支在皇嫂那儿,我的这支我一直带在身边。”萧翌耐心解释着。 可张亦琦还没等他说完,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好了,你不要讲了。” “这么没耐心。”萧翌手臂一收,再次将张亦琦牢牢固定在怀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我的这支簪子就不见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说不定是沈冰洁自己捡到的。”他微微俯身,将嘴唇贴近张亦琦的耳朵,轻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支玉簪送给沈冰洁。”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张亦琦浑身一颤,耳朵瞬间红透了,小声说:“我知道了。” 萧翌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十分满意,接着又问:“还有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什么?”张亦琦心跳还未平复,轻声问道。 “广陵王府很大,所以我不需要纳外室。”萧翌目光坚定,深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 第54章 风起扬州(一) 暮色如墨,缓缓晕染开来,将整个天地笼入其中。萧翌与张亦琦同乘一骑,马蹄声哒哒,踏碎了一路的余晖,缓缓返回。 抵达别院时,弯月已爬至天边。萧翌身姿矫健,率先翻身下马,而后伸出坚实有力的双手,稳稳地将张亦琦抱下,动作轻柔,生怕有半分闪失。 张亦琦双脚刚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田崇文已经被押送回京了,那扬州这边的事情是不是就此结束了?高先生还没给我写信呢。”她的眼中满是关切与疑惑。 萧翌目光柔和,抬手轻轻将张亦琦鬓边的一缕落发挽至耳后,温声道:“你不是已经知晓田崇文背后另有其人了吗?”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还记得我前几日跟你说的话吗?这几日扬州城的街上,定会热闹非凡。” “为何?”张亦琦满脸好奇,追问道。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故意卖起了关子:“阳春三月,扬州景致美不胜收,除了春气宜人,这春风,也是极为强劲的。” “啊?”张亦琦一脸茫然,显然没能领会其中深意。 萧翌抬头望向夜空,弯月高悬,周边片状黑云缓缓涌动 ,悠悠说道:“今夜扬州怕是要起风了。睡觉时记得关好门窗。” 次日,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扬州城,街巷熙攘,热闹如昨,一切都仿若被岁月温柔以待,不见丝毫异样。张亦琦与高先生并肩而行,穿梭在这熟悉的市井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是那些还未曾拜访的医馆。 行至街口,一阵不寻常的喧闹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一群官府之人正忙碌地在告示墙前张贴告示,张亦琦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不由自主地快步走上前去。 衙役手持铜锣,“哐哐”几声,在告示墙前清出丈许见方的空地。朱漆托盘之上,明黄的卷轴静静安放,散发出柔和而庄重的光芒。微风轻拂,张亦琦敏锐地嗅到风中裹挟着新墨与丹砂混合的独特苦味,那是来自朝堂文书特有的气息。 官员稳步登上高处,身姿挺拔,他抬手清了清嗓子,动作沉稳地展开那份承载着帝王心意与朝堂风云的罪己诏,旋即,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在街头巷尾扩散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嗣位廿一载,御极临民,夙夜兢惕,未尝少懈。然德凉才弱,致河决荥泽,漕舶覆于清口,此皆朕简任失当、弗克庇佑黔首之咎也。五内摧剥,愧怍如灼。即日减膳撤悬,省躬思愆。更当整饬河防,严饬有司,按治不职。庶几稍纾疮痍,重奠苍生于衽席;涤除积弊,再固社稷于苞桑。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起初,百姓们皆静默伫立,仿佛都沉浸在这庄重肃穆的氛围之中。待官员宣读完毕,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如同一锅被点燃的沸水。一位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老者,面容之上写满了动容之色,他缓缓抬起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声音略带哽咽地感慨道:“可怜我的儿啊!”老者的儿子正是那晚漕帮派出的负责运送的船工,沉船后也葬身河底了。 与此同时,几个身着青衫的书生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王公子说,钦天监夜观星象,紫微垣有彗星扫过中台……” 衙役的铜锣声还在空气中悠悠回荡,余音尚未散尽,东市绸缎庄的二楼却突然坠下半幅褪色的紫幡,在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格外突兀。张亦琦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绸缎庄檐角悬着的铜风铃在日光下闪烁,将细碎的光影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青石板上,光影交错间,“天机阁”三个斑驳的小篆若隐若现。 “诸位可知这彗星分野之说?”一位身着月白直裰的书生,突然提高音量,打破了周围的嘈杂。“中台乃三公之位,彗星犯之,主……”话还未说完,他的同伴神色骤变,猛地拽住他的衣袖,神色紧张地示意他莫要再妄言下去。 就在这时,人群的西北角传来一声冷笑,那笑声带着几分沧桑与不屑。张亦琦循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瞎眼老者,正拄着竹杖,缓慢地朝着这边走来。竹杖每戳进湿泥里一步,卦筒里的铜钱便发出一阵叮当乱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二十一年前文曲入命宫,今岁却是天钺带煞。”老者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在喧闹的人群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第69章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恶臭,所经之处,人们纷纷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如同躲避瘟疫一般,自发地向两旁散开,空出一条道来。 “这位老人家,你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张亦琦定睛一看,竟是老熟人王秩。他依旧一副书生打扮,面容儒雅,见到那位老者时,居然还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态度恭敬。 老者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冷漠:“老夫从不说二次话。” 王秩似乎并不在意,又对着老者郑重地行了一大礼,言辞恳切:“那可有破解之法?” 老者闻声,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转向王秩的方向,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你是官府的人?” 王秩神色恭敬,不卑不亢地回答:“我乃一介白身书生,只是读书人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虽不在朝堂之位,但仍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为国为民排忧解难。”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张亦琦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腹诽,要不是之前与他打过交道,还差点就被他这副正派模样给蒙骗过去了。 “要破煞,须水龙归位。”老者言简意赅地留下这句话后,便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去,身影在人群中逐渐变得模糊,只留下满心疑惑的众人,以及街头巷尾愈发热烈的讨论声 。 可就在皇帝的罪己诏被匆匆张贴在告示墙上的那一刻,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这热闹的源头。众人纷纷仰起头,目光聚焦在那黄纸黑字上,脸上的神情各异,有惊愕、有疑惑,可不过一瞬,人群便如同被惊扰的鸟兽,慢慢散去 ,只留下一片渐渐安静下来的石板路。 “亦琦,你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高先生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带着几分关切与审视,直直看向张亦琦。 张亦琦猛地回过神,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先生,是我分心了。我只是一直在琢磨,刚刚那个老头说的‘水龙归位’究竟是何意?”说着,她眉头轻皱,眼中满是困惑。 高先生缓缓抬起手,捻着下巴上那缕胡须,目光越过张亦琦,望向卦摊旁那棵裂开的槐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地落在他脸上。只见他眯起眼睛,盯着树皮翻卷处那若隐若现的工部火漆印痕,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昔年永济渠疏浚,民间都在传闻河道总督以九蛟镇镇压龙脉。这所谓的‘水龙归位’,想来指的应当是时任河道总督的宋若甫。” 师徒二人在扬州城的街巷中奔波数日,终于拜访完了最后几位大夫。当走出那扇陈旧的木门时,张亦琦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先生,咱们这趟扬州,可算没白来!”高先生微微点头,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回到房中,张亦琦迅速拉开椅子,将各家医者对于病症的不同见解及处理方法仔细记录在册。她逐字逐句地整理罗列,打算拿给高先生过目,看看是否还有需要补充完善的地方。 从高先生处返回时,路过萧翌的书房,张亦琦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她心头一紧,抬眼望去,只见沈冰洁双眼红肿,眼眶里还噙着泪水,脚步匆匆地从书房出来。 相识已久,可张亦琦还是头一回见沈冰洁落泪。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询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冰洁匆匆瞥了张亦琦一眼,便低下头,快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张亦琦正满心纳闷,徐福也从书房走了出来。见到张亦琦,他恭敬地唤了声:“张姑娘。” 张亦琦连忙回礼,微微欠身:“徐侍卫。”随后,她凑近了些,脸上满是好奇与关切,小声问道:“沈将军这是怎么了?是差事没办好,被殿下训了吗?” 徐福神色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张姑娘请进。” 书房内,萧翌难得有片刻清闲,正坐在书案旁悠然地翻阅史书。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他身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向张亦琦,眼眸温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沈姑娘这是怎么了?”张亦琦顾不上寒暄,快步走到书案前。 萧翌微微抬下巴,示意她看书案上那根断成三段的玉簪。“原来这是沈府覆灭那晚,我前去救她,打斗时掉落的,被她捡了去。” “原来如此。”张亦琦若有所思,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断簪,笑道“就是那次,你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满朝文武。” “这也是许临书告诉你的?”萧翌微微蹙眉,脸上闪过一丝紧张,身体前倾,“我可以解释。” “不用。”张亦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洒脱的笑意,“你不是为了她,你有自己的目的。” 萧翌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张亦琦倒了一杯茶,热气腾腾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今日去街上,看到热闹了?” “你知道了?”张亦琦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我还知道你又碰到王秩了。”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张亦琦轻抿一口茶,靠在椅背上,神色有些疑惑:“这个王秩也真是奇怪,感觉他一心为国为民,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又不去考取个功名。” 萧翌重新坐回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目光望向窗外:“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朝中无人的读书人,最后大多都会被发配乡野,倒不如早早找个靠山。” 第55章 风起扬州(二) 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张亦琦的脸上。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对于这个节日,她提不起太多兴致。上辈子,在她的认知里,不放假的节日根本就算不上节日。而这辈子,她也仅仅度过了两年时光。回想起去年,她还被困在张家村,每日被压榨,一心只想着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哪有闲情逸致去理会节日的热闹。 而杜娇妤却对浴佛节期待已久。她双眸闪烁着光芒,兴奋地拉住张亦琦的手,说道:“亦琦,浴佛节去祈福,能清除业障呢!” 杜娇妤这几个月的经历,犹如一场跌宕起伏的梦。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刺史小姐,生活无忧无虑;却又一夜之间沦落到玉香楼,成了花魁;好在后来被救出,如今做了一名普通的市井女子。 前厅的莲花漏滴到辰时三刻,张亦琦跨过门槛时,正瞧见许临书捏着块酥油毕罗斜倚在紫檀凭几上。他的身旁是盛装打扮的长宁和宋婉瑜 。 许临书一看到张亦琦进门,眼睛瞬间亮得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兴奋地跳起来,大声嚷嚷道:“张亦琦,你输了!” 张亦琦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微微皱眉,一脸茫然:“什么?”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许临书在说些什么。 许临书激动得手舞足蹈,快步走到张亦琦面前,说道:“我跟你说,我问过二哥了,二哥确定姑母的玉簪是打斗时落在沈姑娘脚边后被她捡起来的,二哥从来就不想把玉簪送给沈冰洁,那个簪子沈冰洁已经还给二哥了。”他一边说,一边手在空中比划着,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原来,他见萧翌这几日心情格外好,便鼓起勇气问了此事。萧翌不仅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严肃地警告他别再在外面提及当年救沈冰洁对抗朝廷一事。许临书越发笃定,萧翌心里根本没有沈冰洁,所以张亦琦输定了。 听到这话,张亦琦的心猛地一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再次提到这个赌约,她不禁有些心虚。虽然萧翌从未明说,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当时确实把他气坏了。崔致远说得对,她有时候真的没心没肺。她轻咬下唇,没好气地说道:“殿下那边好不容易消气了,你还敢提这个赌约。” “欸?”许临书挑了挑眉,语气上扬,脸上带着一丝狡黠,“你可不要知道自己输了就想抵赖哦,我要求也不高,你就别去朱雀门喊了,去扬州城街头叫三声也行啊。” 张亦琦无奈地瞥了一眼许临书,又看了看含羞带笑的宋婉瑜。这几日,宋婉瑜日日躲在房里以泪洗面,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瞧她现在的模样,怕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设定在这个赌局里。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说道:“许临书,我们约定的是,到殿下大婚之日,才是谜底揭开之时,到时候再说。” “哼,缓兵之计啊,也行。”许临书双手抱胸,十分得意,“看你是躲得过初一还是躲得过十五。” 在这热闹氛围里,人们已经开始为浴佛节的庆典忙碌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浴佛节是齐朝很重要的一个节日,萧翌作为广陵亲王,皇帝的胞弟,在这个重要的节日里自然要以官方的身份参加浴佛节的庆典。不仅是他,凡事有官职在身的人包括崔致远,陆珩和沈冰洁都要跟随他一起去。本来长宁也是要一同前往的,但是不想让自己的好姐妹宋婉瑜形单影只她还是决定留下来和宋婉瑜一起。 第70章 五人一起同乘马车来到大明寺。 大明寺九重山门依次敞开,鎏金鸱吻上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如梵音袅袅。青石甬道旁,八百株娑罗树的朱栏上挂着浸沉香的茜色纱幔,绣有《华严经》偈语。大雄宝殿前,青铜香炉升起三道烟柱,檀香与白檀的气息,将琉璃瓦上的露珠染成淡金色。 殿内,三丈高的释迦牟尼鎏金像屹立在七宝莲台之上,金莲以砗磲为蕊、青玉为叶 。四尊檀木阿难迦叶像手捧鎏金钵盂,内盛混着龙脑、郁金、青黛的八功德水。十二名绛衣沙弥持孔雀翎拂尘围立佛座。 萧翌着玄色亲王朝服,头戴冠冕,他稳步走到佛像前,先是伸出手,接过侍从递来的孔雀尾,动作轻柔而缓慢地为佛像拂尘,每一下都认真而专注。随后,他又拿起一旁的净瓶,轻轻蘸取香汤,小心翼翼地为三尺高的青玉佛陀沐浴。百名童子齐诵《灌佛经》,声震丹墀。 张亦琦站在人群之中,目光紧紧追随着萧翌的身影。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在官方场合如此威严庄重的广陵王萧翌。以往在军营或是扬州,他总是身着简便的常服,亲王只是他的一个称号。而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被众人簇拥、周身散发着尊贵气息的他,张亦琦的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原来这才是身为亲王的他真正的模样。 春日的大明寺,古木参天,梵音袅袅,香客如织。长宁像只欢快的小鸟,紧紧挨着宋婉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双手还不时比划着。她眉飞色舞地讲着,等宋婉瑜嫁进广陵王府,身为广陵王妃,往后得如何主持各种仪式。许临书在一旁,不停点头附和,脸上堆满了笑意。 张亦琦走在后面,百无聊赖地听着,浑身不自在。于是,轻轻碰了碰身旁的杜娇妤,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脱离队伍,结伴走向寺内更深处。 杜娇妤踏入这片热闹的佛地,眼前熙熙攘攘,僧人们有序地进行浴佛仪式,信众们虔诚跪拜祈福。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突然像被定住了,去年与父亲一同前来浴佛祈福的画面涌上心头。那时的欢声笑语还在耳边回响,如今却已阴阳两隔。她的眼眶瞬间红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肩膀微微颤抖,终是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张亦琦察觉到杜娇妤的异样,心中明白她为何如此难过。她张了张嘴,想要安慰,那些安慰的话语却像卡在喉咙里。她平日里擅长分析利弊,言辞犀利,对他人的痛苦也能深切体会,可此刻,却不知如何温柔地表达自己的关心。犹豫片刻,才憋出一句:“你别难过了。”声音里带着几分笨拙和关切。 没想到,这句话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杜娇妤破涕为笑,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嘴角上扬,调侃道:“亦琦,那晚你劝我拿出证据时,那股牙尖嘴利的劲儿去哪儿了?” 两人怀着虔诚之心,在大明寺里漫步,每到一尊佛像前,都认真参拜,动作庄重。路过功德箱时,她们都会轻轻放入一些香烛钱,眼神中满是敬畏。张亦琦不经意间看到身旁一位中年男子,只见他往功德箱里投了一吊铜钱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额头重重地磕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佛祖保佑,保佑我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赚得万贯家财。”那急切的模样,仿佛财富马上就能到手。 张亦琦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商人可真是精明,拿一吊钱就想换回万贯,求佛祖都不忘一本万利。中年男子听到笑声,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张亦琦一眼,眼神里满是不悦。张亦琦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起笑容,脸上微微泛红,拉着杜娇妤匆匆跑开了。 也许是浴佛节,佛祖感受到了人间的虔诚,于是佛光普照,阳光格外炽热,大明寺里人潮拥挤,张亦琦感觉浑身燥热,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用手帕轻轻扇着风,拉着杜娇妤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树荫下站定,用力挥动着手帕,试图驱散热气。 “娇娇。”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杜娇妤闻声,眼前瞬间一亮,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语气轻快“陆大哥!” 那模样,就好像盼了许久。 陆珩表面神色如常,心里却对张亦琦充满了忌惮。他甚至在别院里给杜娇妤单独安排了房间,就怕张亦琦把那些残酷的真相告诉她。在他想出万全之策前,他希望杜娇妤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可让他无奈的是,杜娇妤和张亦琦的关系却越来越好,整天都想黏在一起。 此刻,见张亦琦和杜娇妤有说有笑,陆珩不动声色地侧身,横插到两人中间,那驱赶旁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杜娇妤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瞥了陆珩一眼,眼神里却藏着一丝羞涩与甜蜜。陆珩看到她这模样,心里很是得意,愈发想把张亦琦这个闲杂人等支走。 张亦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对陆珩的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她偏不想让陆珩如意,临走时,嘴角微微上扬,不紧不慢地说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完,转身潇洒离去 ,留下陆珩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蜿蜒的山路上。张亦琦独自一人,逆着如织的人潮,朝着山下的方向缓缓走去。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可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围的热闹与她无关。 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她下意识地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往昔的记忆在脑子里一遍遍重演。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像个孤独的行者,穿梭在这世间的喧嚣与繁华之中。然而,望着眼前涌动的人潮,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特别的人——萧翌。 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知道此刻的他究竟身在何处,又在忙碌些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期待和牵挂,让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于是,她停下脚步,眼神急切地在人群中来回搜寻,脖子伸得长长的,试图从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到那张熟悉且令她心动的容颜。她的目光从左边扫到右边,又从前面移到后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身影。然而,人群中却始终没有出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如同晨起的薄雾,悄悄地弥漫开来,慢慢涌上心头。原来,这就是孤单的滋味,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竟会这般空落落的。 张亦琦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思忖,萧翌身为广陵王,肩负着皇家的重任,今日又是浴佛节这般重要的日子,此刻想必正周旋于扬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之间,忙着寒暄交际,哪有闲暇来理会这些风花雪月之事。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为自己刚才那些不切实际的小心思感到好笑。她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杂念统统抛开,然后加快了下山的脚步。可即便如此,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向四周张望,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 “是在找我吗?”就在这时,一个既熟悉又轻快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张亦琦猛地转过身,动作之迅速,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只见萧翌就站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他已经换下了那身庄重威严的亲王朝服,此刻身着一袭简约天青色长袍,更显得身姿挺拔,气质卓然。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柔地洒在张亦琦的心上。 “傻了,不认识我了?”萧翌微微扬起嘴角,眼中布满了笑意,抬手,在张亦琦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刚刚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张亦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回过神来,脸颊瞬间泛起一抹红晕,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你今天应该很忙吧!” “今天确实很忙。”萧翌微微颔首,神色间流露出温柔的笑意,“朝廷派了新任的扬州刺史过来,官场里各种琐事,还有浴佛节的仪式,都需要我亲力亲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深情地望着张亦琦,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是,我都处理好了。” “真的?假的?”张亦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歪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狐疑地看着萧翌。 “不相信我?”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此时,人潮愈发拥挤,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几乎贴在了一起。萧翌微微低下头,凑近张亦琦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刚刚是不是在找我?” 张亦琦抬起头,正好对上萧翌那充满笑意的眸子,四目相对,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脸上一阵滚烫,仿佛能滴出血来。她慌乱地避开萧翌的目光,口是心非地说道:“没有。” “是吗?”萧翌显然不相信“那你现在怎么不四处张望了?” 其实,萧翌换下朝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找张亦琦。幸好他提前安排的探子紧紧盯着张亦琦的行踪,否则在这人山人海之中,还真有可能把她给跟丢了。探子来报,张亦琦正快步向山下走去,只是看起来兴致不高,一路上边走边四处张望,显然是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那失落的模样,耷拉着脑袋,让人心里一震。 第71章 “张小满,我可要罚你。”萧翌故作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张亦琦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心中暗自纳闷,自己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就要被罚了? “探子跟我说你在这一片,我来了以后可是一眼就看到你了,而你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到我。”萧翌说着,还假装无奈地摇了摇头。 “哼!”张亦琦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心里却在想,萧翌说的好像也没错,自己刚才确实没注意到他。 为了转移话题,她灵机一动,说道:“你来找我,该不会是叫我陪你拜佛的吧?” “我来找你。”萧翌说着,缓缓伸出手,牵起张亦琦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紧紧地包裹住张亦琦的,仿佛要把她的手融化在自己的掌心,“是因为扬州今天会有大事发生,你要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第56章 风起扬州(三) 似乎不只是扬州城的百姓,就连临近州县的人也纷纷慕名赶来,目标皆是那香火鼎盛的大明寺。一时间,通往大明寺的道路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动。 蜿蜒细长的山道,此刻成了人的洪流汇聚之处。上山的人怀揣着虔诚祈愿,脚步匆匆;下山的人神色各异,或带着满足,或带着未竟的心事。二者交织在一起,将这狭窄的山道堵得水泄不通,真正是人挤人,密不透风。 张亦琦身处这汹涌的人潮之中,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与危险。好几次,她的脚底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差一点就摔倒在地,要不是萧翌护着,恐怕她早就被人群淹没,被踩踏至死都无人知晓。为了防止她再被挤伤,萧翌不假思索,微微屈膝,轻轻托起张亦琦,将她稳稳护在怀里。张亦琦也下意识地双腿盘在萧翌的腰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萧翌这一护,倒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为他们隔开了一圈小小的空间。 张亦琦趴在萧翌宽厚的肩上,嘴唇轻贴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你刚刚说的大事是什么?” 萧翌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沉声道:“不好的事,宋若甫一定不会放过今天的机会,可能今天会有大规模的人群伤亡。” “什么!”张亦琦心下一惊,眼睛瞬间瞪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可此时这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环境,实在不是继续追问的时候。 萧翌抱着张亦琦,在人群中穿梭,终于走到了山脚。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心再度悬起。山脚下依旧有大量的人群如潮水般不断往山上挤去,那股汹涌的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萧翌敏锐的目光快速扫视一圈,随后轻垫脚尖,施展轻功。只见他身姿矫健,如同一头敏捷的猎豹,抱着张亦琦轻巧地跳上了山脚下一幢三层楼的屋顶。 张亦琦刚一踏上那窄窄的、还向两侧斜向下滑的屋顶,只觉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她的双腿微微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满是恐惧地看着脚下,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滑下去。 萧翌正专注地注视着人群情况,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不对劲。他微微侧头,轻声问道:“怕高?”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张亦琦忙不迭地点点头,双手又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抱紧了萧翌。 “抱紧我。”萧翌说着,手臂用力,将张亦琦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 张亦琦靠在萧翌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原本慌乱不安的心才慢慢放松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山道上那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尤其是靠近山脚的那段,两边都是卖香烛的店铺,限制了人群的疏散,使得那段看起来格外逼仄。“天呐,这么多人,会发生踩踏事件的。”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踩踏事件?”萧翌疑惑地皱了皱眉头,重复道。 张亦琦连忙解释:“就是人太多了,就像我刚刚那样,如果有人跌倒了,肯定就会被踩死了。还有一些身材瘦弱的人,会被挤到双脚离地,无法呼吸,直至被挤死。”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不忍与恐惧的神情。 萧翌神色骤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原来这就是宋若甫的目的。” 站在屋顶最高处的萧翌,身姿挺拔,十分明显,很容易被找到。不一会儿,徐福和叶临便快速赶来。 萧翌目光如炬,看向徐福,神色冷峻,命令道:“徐福,你带着左路神武营的人,在山脚下拦住上山的人,传我命令不管何人,一律不许上山,就地返回,不得在此地逗留。” “是!”徐福大声领命,转身迅速离去。 萧翌又看向叶临,“叶临,你带着右路神武营的人,快速开辟一条上山的通路,从山道中间把人群向两侧疏散开。” “是!”叶临同样干脆利落地回应,而后快步离开执行任务。 “有任何生事者,直接斩了。” “是!” 这段日子,扬州城表面上风平浪静,暗里却波谲云诡。萧翌与京中的文景帝一直在互传密信。来到扬州之后,萧翌迅速展开调查,很快就将沉船事件的原委查得一清二楚。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正如许临书之前向张亦琦透露的那般,朝堂之上,宋若甫的势力盘根错节,他的门生遍布朝野。在宋若甫的暗中指使下,这些人在朝堂上集体发难,向文景帝施压,强烈要求皇帝为沉船一事罪己。萧翌深知,罪己诏非同小可,历史上通常是在天灾肆虐、民不聊生之时,皇帝为了安抚民心而颁布。而这次沉船,虽然令人痛心,但此次沉船事故中罹难的流民数量,远不足以对江山社稷造成毁灭性的打击,远未达到需皇帝罪己的程度。况且扬州百姓生活安稳,只要处理得当,此事很快就会被淡忘。萧翌深谙此道,一边派人将沉船中的尸体打捞上岸,妥善安葬,还请了高僧超度亡灵,又特意选在超度那日,将田崇文就地正法以告慰往生者的在天之灵,同时可安抚百姓情绪,疏解他们心中的同情心与同理心。 他心里明白,此次沉船事件后,众臣竟在早朝时逼迫皇帝罪己,甚至有老臣以死相谏,言辞凿凿地称皇帝德不配位、无能失察,才致使天灾人祸降临,背后定是宋若甫在操控。宋若甫既然已经精心策划了沉船人祸的惨剧,按其行事逻辑,后续必然会设法炮制一出人造“天灾”,以此坐实皇帝的罪己诏,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既然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萧翌怎会让宋若甫的阴谋得逞?扬州及江南道一带是他的封地,日前,他便未雨绸缪,从江南道节度使处调来了他的亲兵——神武营。萧翌将他们秘密部署在扬州城各处,就等宋若甫露出马脚,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危机。 张亦琦站在屋顶,神色满是担忧,双眼紧紧盯着山道上人头攒动的汹涌人群,她心里虔诚地祈祷着佛祖保佑,千万不要有人在这场混乱中被踩死。忽然,一抹极为艳丽的色彩闯入她的眼帘。那是一种极为惹眼的胭脂红,在密密麻麻、色调暗沉的人群里,显得格外醒目。张亦琦下意识地心头一紧,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而后急切地拉住萧翌胸前的衣襟,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怎么了?”萧翌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低下头,轻声询问。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可此刻张亦琦满心焦急,根本无暇顾及这份温柔。 张亦琦急促地喘着气,手指直直地指向那个身着胭脂红衣服的女子,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那是宋姑娘,她好像是一个人,她快不行了。你赶紧去救她。” 萧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定睛一看,认出那个人果然是宋婉瑜。他微微皱眉,却没有任何行动,手臂依旧稳稳地将张亦琦搂在怀中,仿佛她才是此刻他唯一需要守护的珍宝。 他的语气极为清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徐福已经带着神武营的人去疏散人群了,一会就没事了。”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张亦琦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张亦琦远远地望着宋婉瑜在汹涌的人潮里被挤来挤去的模样,她的身体随着人群的涌动而不受控制地摇晃,每一下都像是要被彻底淹没。张亦琦看着揪心,忍不住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忧虑:“她现在胸腔已经被挤住了,呼吸都困难,等不及了。”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脸上写满了不忍。 萧翌却依旧一脸冷漠,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不带一丝温热:“那是她的命。”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张亦琦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此刻,阳光洒在萧翌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他初遇时的场景,那时他毫不犹豫射出的那一箭,仿佛还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忍不住问道:“你当初射我那一箭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她的眼神中既有质问,又有一丝受伤后的委屈。 第72章 萧翌听到这话,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低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的手臂更加用力的将怀中的张亦琦搂得更紧,像是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与不安,轻声问道:“你在记恨我?”他的眼神中满是小心翼翼,好像在等待着一个判决。 “现在的她就是当初的我。”张亦琦咬了咬下唇,坚定地说道。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倔强,仿佛在与萧翌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小满。”萧翌试图解释,他微微低头,声音轻柔而又带着几分无奈,“我如果现在去救她,你就得一个人在屋顶上呆着,你还怕高。”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不舍,似乎在他心中,张亦琦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张亦琦心里微微一动,不得不承认,她被萧翌这句话感动到了。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没事的,我可以克服。”她的眼神中透着坚定,试图让萧翌相信她的坚强。 “但我放心不下。”萧翌紧紧盯着张亦琦的眼睛,眼神中满是深情与担忧。 见动之以情不行,张亦琦决定晓之以理。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地说道:“如果她死了,你怎么向宋相交代?”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试图抓住萧翌的软肋。 萧翌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何须向他交代。宋婉瑜若是死了,罪魁祸首也是她的父亲,怨不得旁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仿佛对宋相的所作所为极为不齿。 “可是她要是死了会很麻烦,首先她的尸身要不要带走。就算你不管,长宁公主会善罢甘休吗?而且公主肯定会受不了,宋婉瑜你不管,自己妹妹你总不能不管吧,她要是吓坏了怎么办,本身这一路上的事情就已经够多了,还要分心照顾长宁公主,不嫌麻烦吗?”张亦琦一口气说完,语速极快,像是生怕被萧翌打断。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得意,心里在说“我看你这次还怎么反驳”。 萧翌听后,不禁扶额,一脸无奈。张亦琦又一次直击要害,他不想管宋婉瑜的死活,也不在乎长宁公主的情绪,但他确实不想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沉默片刻后,萧翌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好,我去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妥协,他终究还是输给了张亦琦。 第57章 风起扬州(四) 萧翌先是把张亦琦带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地方,确认她安全后才离开。张亦琦判断的没错,宋婉瑜已经被人群挤得面色惨白,几近窒息。恍惚间,宋婉瑜感觉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庞闯入眼帘。她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与依赖,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好想一头扑进那个人的怀里。萧翌没给她机会,他直接拽住宋婉瑜的手腕就这么把人给拉了出来。紧接着,萧翌半拖半拽,带着宋婉瑜一路疾行,来到了屋顶之上。 此时崔致远也带着长宁找到了张亦琦。崔致远就比萧翌温柔多了,至少他还是搂着长宁的。 萧翌一松开宋婉瑜的手腕,她便双腿一软,像一滩软泥般瘫倒在屋顶上。张亦琦连忙去检查査她的呼吸和脉搏。奇怪的是,长宁并没有向往常那样跟到长宁身边来,而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哪里,神色茫然的盯着张亦琦。 张亦琦不经意间抬眼,瞥见长宁的衣裳上有好几个乌黑的脚印,手背上也有明显的擦伤,不难想象,长宁刚刚一定是摔倒在地,还被人狠狠踩了好几脚。若不是崔致远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可张亦琦心里纳闷,心上人前去搭救,长宁怎么看起来一脸的不开心呢? 神武营的来的很快,不一会儿,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明显松动了许多。紧接着人流开始有序向上,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被堵的水泄不通的小道才开始慢慢的恢复起秩序来。 尽管疏通及时,可还是有人不幸受伤。其中,有一位新婚不久、身怀六甲的娘子,原本满心欢喜地想来寺院在浴佛节祈福,期盼着新生命的平安降临,却没想到,竟被无情的人群挤死在了佛祖脚下。她的丈夫此刻正坐在她的尸身旁,双手紧紧抱住头,哭得撕心裂肺,那悲痛欲绝的哭声,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重新回到地面的张亦琦,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大夫。她来不及喘口气,便迅速穿梭在人群中,蹲下身为受伤的百姓检查伤势,现场有不少人跌倒后被踩伤,如果不是神武营及时赶来维持秩序,恐怕此刻早已是哀嚎遍野。 张亦琦一边忙碌着,一边暗自疑惑:浴佛节年年都有,为何今年的人如此之多呢? 众人回到别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萧翌却没有闲下来,发生这么恶劣的事情,他回城后就立刻去了衙署。杜娇妤因为和陆珩在后山上逗留了一会并没有碰到踩踏事件,而许临书,下山时与宋婉瑜、长宁同行,却不幸卷入了那混乱的人潮。拥挤的人群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们冲散。许临书虽身形单薄,到底是个男子,仗着身高的优势,在密不透风的人墙中艰难地寻得一丝喘息的缝隙,一路挣扎,最后被挤进一家香烛铺子,才总算脱了困。反观宋婉瑜和长宁,就没这般幸运了,两人在混乱中被人群冲撞、踩踏,伤痕累累。 夜,如墨般浓稠。 张亦琦手持药罐,轻手轻脚地走进宋婉瑜的房间。屋内,烛火摇曳,长宁独自坐在窗边,目光空洞,似是仍未从白日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你今天下山的时候,是和二哥哥在一起吗?”长宁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语气出奇的平和,全然没了往日找张亦琦时那股子嚣张跋扈的劲儿 。 “是。”张亦琦轻声应答,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崔致远没找到你?” “找到了。” 张亦琦的思绪飘回到当时,崔致远确实寻到了她,不过准确来讲,他是先遇见了萧翌。那时的她正软磨硬泡的叫萧翌去救奄奄一息的宋婉瑜。 长宁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也就是说,是二哥哥让他来找我的。” 张亦琦沉默了,因为长宁所言不虚,确实是萧翌下的命令。 回想起那时,崔致远第一眼瞧见张亦琦,满是关切,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查看她是否安好,却被萧翌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崔致远这才惊觉,下山目睹人群疯狂挤压的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张亦琦的安危。在混乱的人海里,但凡瞥见一个与她相似的背影,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长宁,可彼时的他,满心被对张亦琦的担忧占据,哪还有心思顾及旁人。直至萧翌发号施令,他才凭借着那点模糊的印象,在杂乱的地面上找到了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长宁公主。 张亦琦从宋婉瑜的房间缓缓走出,她并未径直返回休息,而是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独自一人走向湖边的亭子。坐下后,她眼神放空,毫无目标的看着远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眼神中满是迷茫与困惑 ,似乎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无法挣脱。此时,温柔的月光倾洒而下,在湖面上铺就一层银白的薄纱,微风拂过,湖面波光粼粼,可这美好的月色,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她心头的阴霾。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觉?”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张亦琦闻声,下意识地转过身,原来是萧翌,他刚从衙署归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仍不减平日的俊朗。看到他的瞬间,张亦琦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随即又恢复如常。 “怎么样,查清楚了吗?” 张亦琦连忙问道,眼神中满是急切,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似乎想从萧翌口中快速得到答案。 萧翌微微颔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缓缓说道:“有人在暗中传谣,说皇兄天钺带煞,会流年不利,天灾不断,须水龙归位才能破解。还有另一伙人传谣,称今日浴佛节,水龙真身会在大明寺现身归位。百姓们信以为真,所以才造成了人流拥挤的混乱局面。” “第一则谣言我在街上倒是听说过,可第二则,怎么街上一点风声都没有?” 张亦琦秀眉轻蹙,满脸疑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思考其中的蹊跷。 萧翌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解释道:“因为第二则是在扬州周边州县传开的,所以扬州城内的百姓并不知晓。” 张亦琦先是一怔,随后瞬间反应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惊,脱口而出:“那这么说,这是有人蓄意谋划的?到底是谁,如此歹毒?” 萧翌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轻声问道:“你忘了我今日说的话了?” 张亦琦闻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萧翌白天所说的话——宋婉瑜要是被踩死了,罪魁祸首也是她爹。想到这儿,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又带着难以置信:“她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翌慢慢地走到湖边,目光望向远方,眼神深邃而莫测,冷冷道:“这便是朝廷党争,在他们眼中,边关将士算什么,三百流民算什么,扬州百姓又算什么?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来得重要。” 第73章 徐福在一旁,不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幸好今日疏通及时,伤者虽多,但只死亡一人,就是那位身怀六甲的孕妇。也不知道她家人会不会听信这些谣言。” 张亦琦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耐心解释道:“徐侍卫,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最好糊弄的。死了一百个人,大家会觉得是天灾;死了十个人,或许会有人认为是人祸。可倘若只死了一个人呢?他们根本不会去追究背后的原因,只会自认倒霉,觉得是自己命不好。又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命在朝廷高官眼里,连草芥都不如,不过是他们权力博弈的工具。” 萧翌听了,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问道:“现在后悔叫我去救宋婉瑜了吗?” “有点。” 张亦琦毫不犹豫,坦诚地回答。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她要是真死了,像她爹这种冷血的人,想必也不会太过伤心。说不定还会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借机大做文章呢。这么看来,救了她还是更划算些。” 徐福敏锐地察觉到萧翌和张亦琦之间弥漫着的那股不同寻常的暧昧气息,便找了个借口,拉着叶临匆匆离开,给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月色如华,为四周勾勒出一层朦胧的轮廓。萧翌静静地伫立在那儿,薄唇轻启,轻声唤道:“小满。”那声音仿若裹挟着缱绻的深情,又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愧疚,悠悠地在两人之间散开。 “嗯?”正随意拨弄着衣角的张亦琦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闻声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与萧翌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 萧翌微微垂眸,似是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当初我射你那一箭……”话语一顿,眼中的歉意愈发浓重,像是饱含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句诚挚的“对不起”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似乎在回忆中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没事没事。”张亦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洒脱,“我大人有大量,从不翻旧账。”说着,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真的不记恨我吗?”萧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微微皱眉,似乎对张亦琦的回答感到意外,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探寻到真实的情绪。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算认识呢。”张亦琦一脸真诚地说道,目光坦然,直视着萧翌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确实不能用现在的关系去衡量过去。回想起当初崔致远让她去救萧翌,她也是满心的不情愿。不过,这种真心话,她可不会傻到说出口,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萧翌听了这话,心中猛地一动,望着眼前这个率真的姑娘,爱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动作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再次低声说道:“对不起。” 张亦琦身子微微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随即也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说实话,她有些不太习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萧翌这般低头认错的模样,为了缓解这略带尴尬又亲昵的气氛,她故作打趣地说道:“宋相手段高明,在朝中根基深厚,当初都能逼着你皇兄放弃所爱,另娶他大女儿为后。要是将来他逼你娶宋婉瑜,你该怎么办?”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反问道:“你这是担心了?”说着,还挑了挑眉毛。 “我担心什么,又不是我娶。”张亦琦故作镇定,嘴硬地说道,眼神却不自觉地闪躲。 “你那晚是怎么和许临书说的来着?怎么说到沈冰洁的时候,你那么有信心我能与满朝文武为敌,怎么真正涉及到你自己,就没信心了?”萧翌眼中含笑,不自觉的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张亦琦的额头。 “不是,我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张亦琦话还没说完,就瞬间反应过来萧翌话里的深意,顿时感觉脸上一阵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这才刚开始谈恋爱,怎么就突然跳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萧翌,没想到却被他抱得更紧。 “又害羞了?”萧翌轻声笑道,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第58章 风起扬州(五) 此后的好些日子,萧翌忙得像是一阵风,整日不见踪影。那些有官职在身的人,也都跟在他身后,忙得脚不沾地。就连许临书,也被萧翌安排了大大小小一堆杂事,每晚都能听见他叫苦连天,声音在夜色里悠悠飘荡。 扬州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叫卖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张亦琦每日的生活倒也惬意,跟着高先生钻研医术,闲暇时便读书、练字。兴致来了,就和杜娇妤一起穿梭在古老又繁华的街巷中,品尝街边的小吃,欣赏沿途的风景,感受着扬州城的烟火气。 只是,这段日子里,长宁公主却沉寂了下来。以往那个张扬的她不见了,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反倒是宋婉瑜,因为萧翌亲自救她的事,每日都神采奕奕。她精心打扮,可萧翌却始终没有露面。张亦琦每次在吃饭遇见她,都能看出她妆容精致,衣着华丽。女为悦己者容,只是这份心意,萧翌怕是半点都不在乎。 张亦琦对长宁,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她本就对崔致远没有男女之情,所以崔致远和长宁之间的纠葛,她只当是旁人的故事。可是她对宋婉瑜就没有这么事不关己了。倒不是生气她惦记的萧翌,而是自己明明知道她惦记萧翌,还在她面前不动声色的掩饰自己和萧翌的真实关系,就有点像故意看宋婉瑜出丑的样子。总归来说,不太厚道。所以为了减轻心里的负罪感,还是不如不见得好。 这天,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湖面。张亦琦坐在临湖的长亭里,铺开宣纸,专心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长宁公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脚步有些沉重。张亦琦抬眼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练字。 长宁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几分疲惫:“这几日,我一直在劝婉瑜,让她别白费心思了,二哥哥不喜欢她,可她就是不信,现在都不理我了。” 张亦琦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长宁。只见长宁神色平静,眼中却藏着一丝落寞。长宁顿了顿,又接着说:“我现在懂你当时说的话了,为什么要喜欢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呢?换个人喜欢,不好吗?”她微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想了好久,才说服自己不恨你。” 说起这些时日,长宁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浴佛节那天的场景。她常常想,如果那天张亦琦没和二哥在一起,如果张亦琦也在人群中,崔致远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张亦琦,而抛弃自己?其实,她心里清楚,崔致远已经放弃她了。若不是二哥下命令,崔致远或许根本不会回去找她。儿时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再次将她淹没。 长宁的生母云娘,原是先许皇后身边的婢女。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孝文帝的后宫虽有几位美人妃子,但不过是为了堵住谏臣的嘴。后来,许皇后突然离世,孝文帝悲痛万分,久久无法释怀。云娘相貌与许皇后有几分相似,一次,孝文帝在许皇后生前常住的寝宫醉酒,云娘看准时机,将自己装扮成许皇后的样子。孝文帝思念成疾,恍惚间以为发妻归来,一夜荒唐。第二天清晨,孝文帝醒来,得知真相后龙颜大怒,觉得自己对不起许皇后,甚至要处死云娘。念及自己也有过错,最终饶了云娘一命,但云娘也因此失去自由,被打入冷宫。长宁就出生在冷宫里,云娘在生下她后不久,就因血崩离世。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孝文帝那个错误的夜晚,所以孝文帝连带着嫌弃她。她身为公主,却没有封号,吃不饱,穿不暖。 直到孝文帝驾崩,文景帝即位,太皇太后才把长宁从冷宫接出来,封为长宁公主。太皇太后心疼孙女,对外宣称长宁公主与清河崔氏的公子崔致远指腹为婚。从那时起,长宁便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心生欢喜。她平日里的嚣张跋扈,不过是伪装,她想让世人都知道她是公主,也觉得只有和崔致远成婚,才能真正被人接受和承认。那天,张亦琦问她到底喜欢崔致远什么,这几日,她一直在寻找答案,如今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她对被认可的渴望罢了 。 “公主,瞧你这模样,可是想通透了。” 长宁轻轻颔首,应道:“嗯。”继而展颜一笑,“如今我只觉如释重负,还得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怕是还要在患得患失中徘徊许久。 ” 张亦琦将毛笔稳稳架于笔架之上,神色间带着几分佯装的郑重,开口道:“你当真是长宁公主?莫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了体吧 ?” 长宁一听,瞬间柳眉倒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娇斥道:“张亦琦,我好歹也是当朝公主,你这般言语,可是以下犯上!” 第74章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笑意,拿起笔继续专注地临摹,悠悠说道:“确认过了,是公主真人无疑。” 次日清晨,张亦琦刚刚洗漱完毕,一阵敲门声便骤然响起。 她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的瞬间,眼中满是惊讶。站在门口的,竟是多日未曾谋面的萧翌。萧翌一如既往,周身散发着不凡的气质。只是今日,他身着一件竹直青衣布衫,一副寻常市井百姓的装扮,在他身上,却无端添了几分诡异之感 。 萧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自然而然地牵起张亦琦的手,说道:“还没吃早饭吧?走,我带你出去吃。” “出去?去哪儿啊?”张亦琦满脸疑惑,出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萧翌卖了个关子,拉着她便往街上走去。 二人携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张亦琦时不时悄悄看向萧翌,眼神里满是探究。 萧翌似是有所察觉,停下脚步,嘴角微微上扬,打趣道:“怎么,看得这么入神,要不现在让你看个够?” 张亦琦可没心思理会他的玩笑,神色认真,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如今事情还未解决,她笃定萧翌不会平白无故有闲情逸致出来逛街。 “张小满,我们不过是出来吃个饭,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别有用心?”萧翌佯装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张亦琦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你肯定有其他目的。” “前面就快到了,咱们边吃边聊。”萧翌也不反驳,带着张亦琦来到一家热闹的茶馆。 这家茶馆位于闹市之中,不仅仅经营茶叶生意,到了饭点,还会供应一些家常小菜。此刻正值清晨,茶馆里已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角落里还有一位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精彩的故事。张亦琦和萧翌在茶馆里找了一张靠里的位置,相对而坐。 “快说吧。”张亦琦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催促。 “别急,先听说书,放松放松。”萧翌神色悠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书先生将醒木往桌上一拍,惊得檐角铜铃都似在震颤。满堂茶客屏息凝神,只见他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檀木案几上画出一道蜿蜒水纹。 “话说文景三年秋分,钦天监夜观天象,但见紫微晦暗,荧惑守心。”老者声音沙哑如裂帛,指尖突然戳向窗外苍穹,“正北方黑云压城,七日内淮水暴涨,淹了十八州县!” “当朝圣上的生辰八字,诸位可知?”说书人忽然压低嗓门,茶棚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他蘸着残茶写出“壬戌、乙巳、丙午、丁未”,八字在木纹间泛着诡异的光,“火炎土燥,半点水气都无,偏偏...”醒木惊雷般炸响,“镇着万里河山!” “诸位可曾听过童谣?”沙哑的嗓子哼出小调,“荧惑赤、淮水涸,水龙不出天下浊——” 邻桌老农的陶碗“当啷”落地,震得萧翌与张亦琦桌面都微微晃动,茶水洒了出来,萧翌突然轻笑出声,修长手指抚过盏沿水痕。 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说书先生身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悠悠开口:“先生适才这番高论,当真是闻所未闻,新奇得紧呐。只不过,如此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言辞,不知可有实打实的证据来支撑?”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是裹挟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在整个茶馆里蔓延开来,压得众人几近喘不过气。 说书先生听闻此言,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僵,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可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不过转瞬之间,便强自镇定下来,神色倨傲,拔高了声调说道:“此乃天象所指,一切皆为天命所归,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随意质疑的?”那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傲慢。 萧翌仿若未觉对方的无礼,微微眯起双眸,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既然先生这般笃定,想必定非凡人。那倒要请教先生,身上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好叫我等开开眼界?” 说书先生胸脯一挺,满脸得意之色,高声说道:“老夫乃是无脉之人,身负天机,专为传达天命而来!”话音刚落,竟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摊开在众人面前,示意众人上前为他号脉,那模样好似在向众人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众人见状,顿时好奇心大起,纷纷围拢上前。一时间,茶馆里人头攒动,众人交头接耳,气氛愈发热烈。很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先生果真无脉!这可真是奇了!” 这般违背常理的事情,张亦琦自然不会轻信。她也走上前去,欲一探究竟。她伸出素手,轻轻搭在说书先生的手腕处,仔细感受着。果不其然,毫无脉象。但张亦琦并未就此罢休,她又顺势摸到肱动脉处,入手便能感觉到那强劲有力的搏动。紧接着,她的手指沿着手臂下滑,探到了说书者手背与手腕的连接处。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脆声说道:“先生,你可不是什么无脉之人,你这不过是反关脉罢了。简单来讲,就是脉象生长的位置与常人不同,长歪了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本就被吊足了胃口的众人,此刻只觉自己被狠狠愚弄,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叫嚷起来,直呼上当受骗。说书先生见此情景,顿时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手指着张亦琦,厉声呵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些什么?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坏我名声!” 张亦琦正要张嘴反驳,却被萧翌一把拉至身后。萧翌神色冷峻,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说书先生,冷冷问道:“先生,你可知上一个自称天机之人的下场如何了?” 说书先生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嗫嚅道:“如何……” 萧翌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横死城外!” 就在这时,茶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声音仿若敲在众人的心尖上。众人心中一惊,面面相觑,皆不知这马蹄声究竟是福是祸,纷纷转头望向门口,一时间,茶馆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转瞬之间,五六个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神色严肃,大声吼道:“据报,有人在此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给我统统拿下!” 第59章 缚鳞惊涛(一) 官兵们如潮水般一拥而上,瞬间将说书先生围得密不透风。说书先生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止不住地发软打颤,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只剩下满心的恐惧与绝望,身子抖如筛糠。 萧翌神色冷峻,脊背挺直,双手负于身后,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沉稳且威严。他的目光锐利似鹰,紧紧锁定在说书先生身上,声音低沉却有力,仿佛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公堂之上,容不得你信口雌黄、肆意妄言。”言罢,他微微转头,看向为首的官兵,轻轻点了点头。那官兵立刻心领神会,大手一挥,带领众人押着说书先生,浩浩荡荡地朝着衙门的方向行进。 茶馆里的众人目睹了这一幕,顿时炸开了锅,如同一群受惊的麻雀,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或荒诞不经、或有理有据的猜测与传言在人群之中迅速扩散开来,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神秘。 没过多久,一行人抵达了衙门。萧翌并未坐在那象征着最高审判权的主位,而是闲适地坐在一旁,将主位留给了扬州司法参军徐约。徐约心里明白,这是广陵王萧翌要在一旁监督审讯,顿感压力如山,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额头上也隐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堂下。 说书先生被押着,“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冷汗如雨下,顺着他那惊慌失措的面庞不断滑落。徐约猛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在公堂回荡,他厉声喝道:“还不速速从实招来!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在茶馆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说书先生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哭腔苦苦哀求道:“大人饶命啊!小的也是受人指使,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究竟是何人指使?给我如实招来!”徐约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说书先生,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说书先生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是一个书生,自称姓王,还说自己是天机阁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在茶馆宣扬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我照做,就保我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小的一时财迷心窍、鬼迷心窍,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们。” “姓王的书生?天机阁?”萧翌闻言,眉头微微拧成了一个“川”字,神色间闪过一抹凝重,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难题。他紧接着追问道:“他究竟为何要你宣扬这些大逆不道、祸乱天下的言论?” 第75章 说书先生拼命地连连摇头,哭丧着脸,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无奈:“小的真的不知道啊!他们只是命令我这么说,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没跟我透露,一个字都没说啊!大人,小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求您饶命啊!” 萧翌转头看向张亦琦,轻声问道:“小满,你还记得王秩的长相吗?”张亦琦心领神会,微微点头。衙役迅速取来纸笔,张亦琦略一思索,便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一幅栩栩如生的王秩画像便呈现在众人眼前。画像被拿到说书先生面前辨认,说书先生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找的我!” 徐约看了一眼萧翌,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便沉思片刻,目光如炬地盯着说书先生,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本大人自会派人去查证核实。若有半句假话,或是有所隐瞒,定让你尝尝大刑的滋味,到时候可别后悔!”言罢,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师爷,神色严肃地吩咐道:“立刻派人去调查天机阁的相关线索,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衙署后院,徐约小心翼翼地走到萧翌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说道:“殿下,这王秩已然去世,说书先生供出他,似乎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怎么会没用呢,徐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天机阁了吗?” “这……”徐约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脸上满是疑惑与不解。 “王秩死了?”张亦琦听闻,顿时大惊失色,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怎么死的?” “前两日家中意外走火,他被烧死在了自己家里。”徐约如实回答。 “徐大人,本王有个事情要你去办。”萧翌开口说道。 “请殿下明示,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徐约连忙恭敬地说道。 “王秩虽说涉嫌散播谣言,但他生前也算是个忧国忧民的书生,又孤身一人,如今死去,竟连个为他操办后事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可怜。这样吧,你挑选几个机灵的手下,扮作王秩的亲朋好友,为他好好举办一场葬礼。” 徐约听闻此言,心中大为震惊。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王秩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广陵王不将他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替他操办后事,这实在是让他难以理解。这几日,他跟在萧翌身后查案,真切地体会到了广陵王就如同传言中说的那样,心思缜密、谋略过人,行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短短时间内,就查清了谣言的源头是个瞎眼乞丐,又顺藤摸瓜查到了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王秩,还找到了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奇怪的是,查到这两人时,明明他们都还活着,广陵王却只是简单审问了几句,就下令将他们处死,还特意伪装成被杀人灭口的样子。那现在这个说书先生,到底杀还是不杀呢?。 回去的路上,张亦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替他办葬礼?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深意?” “自然是做给活人看的,不这样做,又怎么放长线、钓大鱼呢?”萧翌微笑着解释道。 张亦琦听后,心里微微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萧翌心思敏锐,自然没有放过她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轻声询问道:“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了吗?” “那日在码头,众僧为沉船遇难者祈福的时候,王秩就特别口无遮拦地说这是做给活人看的,那时我还反驳过他,说倘若他日后死了,官府的人也会给他超度,同样是做给活人看,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萧翌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徐福,明日王秩出殡,你和叶临带人去盯着。一旦有任何异常状况,无需犹豫,直接动手。”萧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徐福和叶临齐声领命,而后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书房门外的夜色里。 “二哥,你这行事可真让人捉摸不透。先是把人给……弄死了,现在又给他们办葬礼,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许临书满脸疑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紧紧地盯着萧翌,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答案。 “承佑这是在浑水摸鱼。”陆珩接过话茬,替萧翌回答道。“宋若甫那人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不管是那瞎眼乞丐,还是王秩,又或是说书先生,这些被他推到台前打头阵的人,不过是他的车前卒罢了,生来就是用来死的。所以即便我们找到了他们,对宋若甫来说也毫无影响,他根本不会把这些人的死活放在心上。可承佑把事情弄成杀人灭口的模样,这性质可就截然不同了。宋若甫那边肯定会怀疑是不是还有其他势力在暗中搅局,必定会派人展开调查。叶临和徐福只需在明日拿住宋相派出的人,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 许临书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忍不住惊叹道:“原来是二哥把水搅浑,好一招妙计!” 萧翌并未回应,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上午在衙署时张亦琦所画的王秩的画像。那画像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王秩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若隐若现。直到许临书连着叫了好几声“二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二哥,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许临书好奇地问道。 萧翌神色一凛,语气严肃地警告道:“许临书,现在的这些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许跟张亦琦说。哪怕她问起来,你也得守口如瓶。” “为什么呀?”许临书满脸不解,“不过,张亦琦那丫头聪明得很,说不定自己就能猜到呢。” “所以,更不能让你说漏了嘴!”萧翌的眼神中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决。 张亦琦她从未涉足过这勾心斗角的朝廷党争,又是一名医者。医者仁心,她对每一个生命都怀抱着最纯粹、最朴素的爱惜之情。萧翌深知,她或许无法接受自己这般罔顾人命的残酷手段。想到这儿,萧翌不禁在心底自嘲,曾经的自己做这些事时,何曾有过这般顾虑?可如今,有了牵挂,有了软肋,他也不得不瞻前顾后,多考虑几分了。 一旁的崔致远,始终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在这屋内,没有人比他更能洞悉萧翌的心思,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担忧与柔情,都被他尽收眼底 。 第60章 缚鳞惊涛(二) 阴沉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铅板压着,王秩的灵堂前,白幡随风翻卷,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低诉着逝者的不甘。前来参加出殡的,大多是平日里与王秩高谈阔论的书生,他们面色凝重,交头接耳间,不时发出声声叹息,言语里满是对这英年早逝的惋惜,气氛压抑而沉重。 人群中,徐福和叶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他们看似随意地观察着四周,实则目光如炬。突然,两人的视线同时定格在一个人身上。这人一身书生打扮,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袍,头戴方巾,可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股不协调的生硬感,走路时步伐刻意轻盈,却难掩下盘的沉稳扎实,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徐福微微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碰了碰叶临,叶临心领神会,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十足。 叶临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愤懑,一边在人群中踱步,一边大声念叨起来,那语气里带着些刻意的夸张:“我王兄加入天机阁这么久,每日掐指测算天机,连天上星宿的异动都能说得分毫不差,怎么就测不出那日会走水呢?哼,这天机阁,分明就是一群江湖骗子在招摇撞骗,我明日定要去官府告发,让他们还我王兄一个公道!”周围的书生们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惊讶和疑惑的神情,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那个伪装成书生的人,原本正低头站在一旁,听到叶临这番话,眼神微微一凛。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了神色,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朝着叶临走了过去,脸上还挤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开口问道:“兄台何出此言?王秩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加入那神秘莫测的天机阁?兄台莫不是太过悲痛,胡言乱语了吧?” 叶临看着眼前之人上钩,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装出更加悲戚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起来,抽泣了两声,声音带着哭腔:“你又怎会知晓我王兄的抱负和遭遇,他一心为了天机阁……”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眼神一厉,与徐福迅速对视一眼,两人如同猛虎扑食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那人扑了过去。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两人人制住,最后被蒙着眼睛五花大绑的绑到萧翌面前。 宽敞的厅堂内,烛火随着穿堂风摇曳不定,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萧翌端坐在主位之上,身姿挺拔,他神色平静如水,可那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紧地盯着被带到跟前这个五花大绑之人,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萧翌开口了,声音低沉而醇厚,那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让人莫名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第76章 那人紧闭双唇,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满脸写着倔强,脖子梗得直直的,一副宁死不屈、绝不松口的模样,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 萧翌看着他这副模样,并不着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里却透着几分高深莫测。他缓缓起身,动作优雅而从容,一步一步地踱步到那人身边,他的语气轻松得好似在聊家常,可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把锐利的刀:“你以为不说话,本王就拿你没办法了?你这身伪装,在本王眼里,就如同孩童的把戏,破绽百出。你还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那人闻言,眼神中猛地闪过一丝慌乱,身体也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咬紧牙关,将头扭到了一边,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 萧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有数,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的烛火,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愿开口,那本王也只能另想办法了。”说罢,他突然转头看向叶临,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命令道,“一会儿把他的舌头割了,明日带他去游街,就说当今圣上谣言一案已经查明,罪魁祸首是宋若甫。宋若甫妄图造反称帝,所以编造谣言,蛊惑人心,而此人便是人证。”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那人的心上。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牙关却依旧咬得死死的,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萧翌见状,绕到他身前,微微俯身,目光与他平视。萧翌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以为我抓你只是为了问出你的身份?太天真了。本王不在乎事实究竟如何,这天下,本王想让真相怎样,真相就得怎样。所以,本王只需要一个宋相的人来当证据罢了,不管他是棋子还是弃子。” 顿了顿,萧翌加重了语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寒光,“只是宋相的探子看到你被游街示众,宋若甫会怎么想,本王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宋相绝对不会知道你如此‘威武不屈’。说与不说,在宋若甫那里,你背叛的罪名都逃不掉。到时候,他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忠心,只会觉得你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那人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最终,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和不甘:“都说广陵王阴险狡诈,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没有证据,会有人信吗?” 萧翌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宋若甫传那些谣言的时候,可有证据?” 那人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击中了要害,最后缓缓瘫倒在地,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懊悔。 “我叫刘大,以前是个杀手,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后来娶妻生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不想再沾染杀戮,便金盆洗手,在天机阁做了个小主事。天机阁原本就是一群算命先生凑在一起,靠着些江湖话术混口饭吃,我负责给他们牵线搭桥,揽些生意。后来宋相的人找到我,说天机阁要为朝廷所用,还许下了不少好处。能攀上朝廷这棵大树,天机阁的人自然对我愈发看重,我就成了实际管事的。从那以后天机阁就变成了替宋相四处收集消息,又散播消息的地方,虽然我们在替宋相做事,但我们其实连他的脚都摸不到,原本也相安无事,可沉船事件后,宋相身边的人找到我,让我有计划地散布谣言。书生最容易意气用事,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心里满是怨气,最容易被利用。我就选中了王秩,他是琅琊王氏的后人,本以为能靠着家族的名声飞黄腾达,可科举屡次不中,怨气横生。我故意引导他,说能让他结识宋相,谋个好前程,他就答应了。第一次是在同庆楼,本以为天衣无缝,不过听说被一个姑娘识破了。后来我利用瞎子传消息,又找了几个人去扬州附近的州县散布。除了替宋相办事,我也想借着踩死人这件事,让天机阁测算精准的名声大噪,可惜只死了一个人,没掀起太大风浪。但好在谣言传得很快,没多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说书先生也是你安排的?”萧翌微微皱眉,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道。 “是,是我安排的。我让他在茶馆里添油加醋地讲那些谣言,好让更多的人相信。”刘大低着头,声音里透露出沮丧。 “你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写下来,按上指印。另外,本王会派人护送你和你的妻儿进京。只要你一路上老老实实,便可留你性命。若是你另有想法,宋若甫到时候杀人灭口,本王可就无能为力了。”萧翌说罢,重新坐回主位,眼神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是夜,萧翌亲自带着人把天机阁一网打尽。 第二天街头巷尾关于天机阁和宋若甫的流言,就像春日里疯长的野草,肆意蔓延。说书先生被萧翌释放出来,不过这是有条件的。他满脸惶恐,回想起萧翌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能按照要求,将当初所说的话全部颠倒过来。 当日,说书先生说起宋若甫意图造反时,人群中一阵哗然。宋婉瑜也在一旁看热闹,听到这话,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眶迅速蓄满了泪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边哭,一边冲上前去,大声制止道:“你胡说,我爹对陛下忠心耿耿,才不会造反!”那声音带着哭腔,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随后,宋婉瑜心急如焚,径直找到萧翌。彼时,萧翌正在院子里,手持一把折扇,悠闲地点评着张亦琦近日临摹的字帖。他微微挑眉,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说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写字写得这么霸气干嘛?” 张亦琦却满不在乎,自信地扬了扬下巴,反驳道:“我觉得我之前的字太没有风骨了,我要让我的字更加有骨气一点。” 萧翌还想继续打趣,这时,宋婉瑜哭着冲了过来。她脚步踉跄,发丝凌乱,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萧翌面前。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中满是哀求,哭喊道:“殿下,你是不是也相信他们说的,我爹要造反,不,不是的,我爹不会造反的。” 萧翌见状,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冷冷说道:“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么,如此没有规矩。” 宋婉瑜闻言,身子猛地一僵,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随后,她慌乱地抬手胡乱抹了抹眼泪,强自镇定下来,对萧翌恭敬地行礼,急切地解释道:“我爹只是说话直白了些,也是为陛下和江山社稷着想,夙兴夜寐,一日不敢忘记职责所在。殿下,请不要听信谣言。”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满是嘲讽:“夙兴夜寐,一日不敢忘记职责所在。宋相职责是没忘记,可他就快忘本了。” 宋婉瑜又怎会听不出萧翌话中的嘲讽之意。她还想再为父亲辩解,刚开口:“殿下!我爹……”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翌不耐烦地打断。萧翌摆了摆手,脸上已经没了耐心,语气冰冷:“行了,要哭回房去哭吧,就算你爹真的造反,你也改变不了任何,哭没有用。” 宋婉瑜听到这番冷漠无情的话,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时间,气血倒涌,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 在场的人都被萧翌的威严震慑住,因为忌惮他,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住宋婉瑜。 最后,还是张亦琦于心不忍。她咬了咬下唇,看了一眼萧翌,也顾不得他是怎么想的,急忙叫上长宁,两人费力地扶起宋婉瑜,将她送回房间。 宋婉瑜回房后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喂不进去。张亦琦忙得满头大汗,又是喂水,又是擦身,好一阵忙活,才终于把她安抚下来。 张亦琦疲惫地回到房间,却惊讶地发现萧翌正坐在案前,一边看书,一边等她。她喉咙干涩,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才缓过劲来,疑惑地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房间里四下无人,房门紧闭。萧翌看着张亦琦,眼中全是温柔与眷恋,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一把拉过张亦琦。张亦琦毫无防备,一下子坐在了他腿上,被他紧紧圈在怀里。 “怎么了?”张亦琦轻声问道。 “小满。”萧翌深情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不安,“我知道你医者仁心,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残忍的事情,你一定要给我机会,不能不要我。” 张亦琦心里微微一动,抬手轻轻抱住萧翌的头颅,柔声道:“首先我不是菩萨坐下的弟子,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普度众生。其次,我知道你行事自然有你自己的目的,你又不是以残忍为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萧翌在张亦琦的肩窝处蹭了蹭,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喃喃道:“我是真的怕你从宋婉瑜那里回来后埋怨我。” 第77章 “怎么会?”张亦琦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萧翌的背,“虽然我觉得你确实对她过于冷漠了,但是我后来想了一下,如果你对她温柔的话,我会生气的。更何况,造成这一切的又不是你。” “嗯,我就知道我的小满,不仅冰雪聪明,还通情达理。”萧翌嘴角上扬,露出满足的笑容。 两人就这样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地相拥,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 过了一会儿,张亦琦轻轻推开萧翌,歪着头问道:“现在扬州一事已经了结,我们是要回京了吗?” 萧翌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沉声道:“不回,去余杭郡。” “去那里干嘛?”张亦琦满脸疑惑。 萧翌神色一凛,认真说道:“宋若甫的公子宋修其当年高中探花之后,便被宋相安排到了余杭,从县令做起,现在已经做到了太守一职,听说是政绩斐然,深得人心,我得去看看。另外就是顺便把宋婉瑜送回宋家了,成日跟着我们像什么样子。” 第61章 缚鳞惊涛(三) 从扬州前往余杭,一路极为便捷。沿着大运河顺流而下,不过三日,便能抵达余杭。 这些日子,幸得张亦琦与高先生悉心调理,宋婉瑜的气色稍有好转。然而,她整个人依旧显得病弱不堪,毫无往日活力,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 好在长宁始终陪伴在她身旁,不离不弃。长宁一边精心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一边耐心劝解她放下对萧翌的执念。宋婉瑜从不反驳,只是默默落泪,泪水似乎是她内心无尽痛苦的唯一宣泄。 码头边,一众官员早已在此恭敬等候。萧翌甫一下船,众人立刻齐刷刷地跪地迎接。萧翌目光如豹,锐利地扫视一圈,心中已然明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临书心直口快,心里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这个宋修其也太不像话了,二哥远道而来,他竟连面都不露一下!” 这时,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赶忙上前,态度极为恭敬:“启禀殿下,太守大人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开身,特命下官前来迎接殿下。” “你是?”萧翌问道。 “下官裴明,现任余杭郡别驾。”裴明回话时,双腿忍不住微微打颤。这些日子,他每日都去劝说太守前来迎接广陵王殿下,可宋修其自恃父亲是首辅大臣,姐姐又是皇后,根本不把萧翌放在眼里,行事极为嚣张。裴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在此解释。 萧翌却似乎并不在意,淡笑道:“早就听闻宋太守勤政爱民,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余杭的官员们为萧翌安排的住处,自是无可挑剔。那是一座位于西湖边上的精致江南园林,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草树木相得益彰。张亦琦住进房间后,倚靠在连廊边上,不禁由衷感叹:原来这便是传说中风月无边的美景。 待众人稍作休憩,太守府便遣人前来,恭请萧翌前往太守府,为广陵王设宴接风洗尘。 这场晚宴与扬州那次的奢华风格迥异,太守府的晚宴更多了几分别致韵味。 宋修其依旧不见踪影,甚至在萧翌入座许久之后,仍未现身。裴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踱步,还时不时向主位上的萧翌投去焦急的目光。而这位广陵王看起来极有耐心,仿佛抱定了等不到宋修其就绝不罢休的决心。 月至中天,张亦琦饿得头晕眼花,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后悔不矣,心想早知道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余杭这繁华之地,还愁找不到吃食吗? 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之时,一阵肆意的笑声骤然响起。 “承佑!恕罪恕罪,我来迟了!” 只见一位与萧翌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大步迈进屋内。此人长相极为俊美,眉宇间与宋婉瑜竟有几分神似。 张亦琦碰了碰身旁的沈冰洁,正欲开口询问此人是不是余杭郡太守,却发现沈冰洁毫无反应。定睛一看,沈冰洁正直勾勾地盯着那青年,平日里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似要将眼前之人灼烧殆尽。 张亦琦吓得赶忙缩回手,又轻轻扯了扯右边的许临书,低声问道:“这位就是余杭郡太守吗?” “可不是嘛!”许临书满脸不屑,“就这个草包,当初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高中探花,真是老天不长眼。还承佑,二哥的字也是他能叫的?就算是陆珩,在这么正式的场合也不敢直呼二哥的字,跟他那个爹一个德行!哼!” 宋修其嘴上虽喊着恕罪,行动上却没有丝毫歉意。还没等萧翌回应,便大大咧咧地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大声说道:“既然我来了,那就开席吧!” 丝弦管竹之声悠扬响起。 宋修其率先开口,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承佑,我那不争气的妹妹,最近状况如何?” “令妹身体抱恙,幸好有我随行的两位军医悉心调理,才稍有起色。”萧翌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回答。 宋修其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敷衍:“让你费心了。” 萧翌闻言,斜眸瞥了他一眼,却并未言语。 几杯酒下肚后,宋修其脸颊泛红,眼神开始四处游移,突然注意到正在专心吃饭的张亦琦。他对张亦琦有所耳闻,派去监视萧翌的人曾向他禀报,萧翌对张亦琦格外不同。可他调查得知,张亦琦不过是晋安近郊一个铁匠的女儿。他实在摸不准,这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在素来不近女色的萧翌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便暗自盘算着要试探一番。 宋修其手持酒壶与酒杯,脚步虚浮,佯装一副醉态,慢悠悠晃到张亦琦跟前。 “想不到广陵王的军中真是藏龙卧虎,竟然还有女军医。”他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给自己斟满酒,又将张亦琦面前空空如也的酒杯倒得满满当当,“来,本官亲自敬你一杯。” 尽管宋修其刻意摆出一副谦逊温和的低姿态,但张亦琦心思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他暗藏的敌意,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 可最让她为难的是,自己本就不习惯饮酒,然而眼前敬酒之人,既是首辅之子,又是高中探花的才子,更是这余杭郡太守,如此身份尊贵之人亲自敬酒,若是自己不喝,那可就显得太过不识抬举了。想到这儿,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准备仰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张军医。”就在这时,萧翌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你向来不喜欢喝酒,这次以茶代酒就好,宋太守豁达大度,想必不会介意。” 张亦琦如获大赦,极为听话,迅速放下酒杯,拿起一旁的茶碗,恭敬说道:“太守大人过誉了。 ” 宋修其嘴角扯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容,阴阳怪气道:“广陵王还真是对自己人呵护备至。”张亦琦轻抿一口茶后,也不等宋修其再有什么举动,便大大方方地坐回原位,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许临书见状,赶忙凑过来,小声称赞道:“干得漂亮。” 张亦琦微微颔首,谦逊回应:“过奖了。” 宋修其在张亦琦这儿没能占到丝毫便宜,心有不甘,转眼便瞧见了沈冰洁。他眼睛一亮,语气里带着几分轻佻与调侃:“哟,这不是沈家那个小丫头吗?如今都成了广陵王帐下的将军了,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怎么,本官敬你一杯,给不给这个面子?” 沈冰洁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上。 宋修其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话锋一转:“听说杜远德的女儿也跟着你们一道来了余杭,怎么没见着她呢?” “杜远德尚未翻案,她如今依旧还是罪臣之女。”萧翌神色平静地回应。 “承佑,你不是都把田崇文押解进京了么?这还不足以给杜远德翻案?”宋修其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一丝质疑。 “宋太守不愧是令尊之后,虽说身处余杭,对扬州之事倒是了如指掌。”萧翌话里有话,绵里藏针。 宋修其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一曲舞罢,又一群身着艳丽服饰的舞姬鱼贯而入,她们身姿婀娜,眉眼含情,伴随着重新响起的悠扬旋律,开始了新一轮的翩跹起舞。 宋修其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在舞姬们与萧翌之间来回游移。“承佑,余杭这地方远离京城的喧嚣纷扰,格外清净闲适 ,而这清净之地孕育出的美人,更是超凡脱俗,韵味绝佳。”他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萧翌一眼,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又补充道,“如果你有兴致,今晚就留在太守府,这些美人,夜里都送到你房里去。” 听到这话,萧翌嘴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神色。张亦琦坐在一旁,心里“咯噔”一下,她原本满心期待萧翌能巧妙地找个理由婉拒,可万万没想到,萧翌竟然毫不犹豫地开口:“那就多谢宋太守忍痛割爱了。” 第78章 这话一出,张亦琦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颗心七上八下,就连面前摆满的珍馐美馔,此刻也全然没了滋味。她呆坐在那里,手中的筷子不自觉地停在半空,眼神中满是惊愕与失落。 虽然萧翌答应得干脆利落,但张亦琦心底仍存有一丝侥幸,暗自想着或许萧翌只是逢场作戏,就像之前在玉香楼那次一样。当时,她也以为萧翌会做出浪荡之事,可后来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然而,当夜幕深沉,她回到房间,静静地等待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四周一片寂静,她时不时的开门看向萧翌房间。而他的房间里始终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透出,甚至连叶临和徐福的身影都不见,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夜渐渐深入,张亦琦心中那一丝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点一点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酸涩与痛苦。她心里明白,萧翌生长在古代,在这个时代的观念里,男人无需恪守所谓的洁身自好。但她不一样,她接受的是现代文明的教育,在她的认知里,真正的感情应该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忠诚,二者缺一不可。如果今晚萧翌真的与那些舞姬共度良宵,即便心中再怎么难受,她也绝不会委屈自己,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再次望向萧翌的房间,依旧毫无动静,一片死寂。看到这场景,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心想十有八九就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结果了。这种被背叛的感觉让她难受极了,原来知晓道理与亲身经历,中间竟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远到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浑身发冷。 张亦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满心的思绪如乱麻般纠缠不清。她索性坐起身来,点亮烛火,铺开纸张,打算通过练字来平复内心的烦躁。起初,她还努力集中精神,一笔一划地写着,可不知是脑子不受控制,还是手有了自己的想法,等她回过神时,眼前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萧翌”二字。 看到满纸的名字,张亦琦又气又恼,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她也顾不上什么章法,拿起毛笔,对着纸上的名字,狠狠地画叉,又用力涂黑,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一并宣泄出去。 “哟,这么生气啊。”就在她情绪激动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 。 第62章 缚鳞惊涛(四) 张亦琦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狠狠拉扯,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刹那间,时间仿若凝固,那个在心底被无数次描摹、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 萧翌带着一脸坏笑,那笑容就像冬季里狡黠温暖的暖阳,直直照进张亦琦的心里,惹得她心跳瞬间失了节奏 ,原本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被惊喜替代。 窗户半敞着,微风轻轻拂动窗棂上的薄纱,显然,来人是翻窗而入的。 “哼!殿下正值当年,夜御数女,应该持续到天明才对,怎么这是体力不济,来找我开药调理的吗?”张亦琦佯装镇定,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带着一丝调侃,嘴角似笑非笑,话里话外满是揶揄。 虽然早知道张亦琦向来口无遮拦,但她这一番话,还是像一根尖锐的刺,成功地刺激到了萧翌。只见他脸色一沉,原本深邃明亮的眼眸瞬间被阴霾笼罩,黑着脸大步走上前去。他二话不说,有力的手臂直接穿过张亦琦的膝弯和后背,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跨到床榻边,随后欺身将她压在身下。 “张军医,只是把脉会不准,你还是要亲自体会一下本王的体力是济还是不济。”萧翌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说罢,他的头已经埋到了她的颈窝,并且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 “痛!”张亦琦眉头紧皱,眼眶瞬间泛起微红,忍不住叫出声。 “你还知道痛啊!”萧翌没好气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故作凶狠,“看你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我又没说错!”张亦琦虽然疼得厉害,可还是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萧翌缓缓抬起头,手臂撑在张亦琦略上方,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温热的气息相互缠绕。张亦琦从萧翌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这味道绝对不是女子身上的胭脂香味,有点像田间土腥味,又混杂着草气。 “你身上什么味道?”她满脸疑惑,眼中满是探究。 “现在知道我没干坏事了?”萧翌嘴角微微上扬,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又要作势去咬她。 张亦琦依旧嘴硬,“哼,那谁知道。” 萧翌终于放开了她,在她身边缓缓躺下,身体放松地舒展开来 ,“我如果不答应宋修其,他一定还会搞出其他的事情,而且我晚上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正好借此掩人耳目。” 其实张亦琦对他已经气消了大半,目光不自觉地在萧翌身上打量,见他衣衫工整,又没洗澡,这副样子,说他是去泥地里滚了一圈还差不多,反正肯定不是在红绡帐底寻欢作乐。 萧翌忽然侧过身来,手臂撑着头,一脸笑意地看着张亦琦,“我是带着叶临一起进房间的,我连那些女子长什么样都没看。”他顿了顿,接着说,“这幸好我没看,要不然明天你会不会就要提着刀过来找我算账了。” “我才不会!”张亦琦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故作生气地别过头去。 “还不会?张小满,敢把我的名字写在纸上泄愤的人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了。”萧翌挑了挑眉,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 又被他抓到把柄了!张亦琦心里懊恼,脸上一阵发烫,赶紧换个话题,“那你是在演戏给宋修其看吗?” “是。”萧翌言简意赅,眼神坚定。 “可是你都回来了,怎么演?”张亦琦一脸困惑,歪着头,眼中满是不解。 “叶临在那里。” “什么?!你把叶临留在那里和那些女子?”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萧翌压在了身下。 “张小满,你只需要管我一个人就够了,其他男人你不可以管!”此刻萧翌的目光充满了压迫感,他紧紧盯着张亦琦,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寸距离消失。 萧翌的吻很轻,犹如羽毛一样轻轻地洒过张亦琦的双唇。张亦琦只觉一阵酥麻从唇间传来,身体微微颤抖。很快,身上的人就不满足浅尝辄止了,他挑开张亦琦的齿关,深深地吻了上去。直到张亦琦脑袋发晕,呼吸急促,萧翌才重新给了她呼吸的机会。 张亦琦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萧翌双眸里克制的深情,那目光像是一潭深邃的湖水,让她差点沉溺其中。 萧翌起身,伸手扯过一旁的棉被,动作轻柔地把张亦琦盖好,再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将人捞在怀里。棉被隔开了他怀里温香软玉的触感,使他骤然升腾的欲望稍稍平复。 纵然不语,张亦琦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萧翌身体的变化。她脸颊滚烫,心里慌乱不已,她知道理论,但没有实践经验。而且这里是齐朝,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应该是不被允许的。 “小满。”萧翌声音沙哑,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我不是不想,是现在不能,等回京后,待我三书六礼,娶你进门。” 张亦琦心里不是不触动,只是明明欢乐的两人,怎么现在都有些不自在。她故意说道:“殿下,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 张亦琦还没说完就被萧翌打断:“不记得了。” 张亦琦闻言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萧翌正含笑地看着她,她心里明白,他哪里是不记得,分明就是不想承认。 “睡吧!”萧翌轻轻吻了一下张亦琦的额头,“两个时辰之后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翌与张亦琦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酣,直至徐福前来敲门,二人才悠悠转醒。 萧翌起身下床去开门,这时张亦琦只觉窘迫万分,忙将被子一把拉起,严严实实地蒙住头,活像一只鸵鸟,心里暗自叫苦,这情形不就等于明摆着宣告他们她和萧翌已经睡在一起了嘛。 “殿下,都已准备妥当。”徐福恭敬说道。 “好。”萧翌应了一声,回头瞧见床上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人,不禁好笑:“不觉得闷吗?” “闷。”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萧翌伸手拉开被子,说道:“起床,该换衣服了。” 随后,萧翌递给张亦琦一个包裹。张亦琦打开一看,里面的衣服她并不陌生,是她在张家村时常见村妇穿的样式。而萧翌自己也拿起一套新衣,那是一套粗布麻衣,是寻常下地干活的庄稼汉常穿的那种。 这本是极为普通常见的衣服,可穿在萧翌身上,却显得格格不入。不得不说,气质这东西,还真是伪装不来。 “殿下,你这……”张亦琦看到后,差点笑断了气,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 第79章 “不像吗?”萧翌问道。 “庄稼人常年在田间劳作,风吹日晒的,皮肤肯定黝黑粗糙,你这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哪有半分像的?”张亦琦忍不住嫌弃。 “先凑合凑合用吧!” 张亦琦很快换好了农家妇的衣服,萧翌走上前,目光打量着她,若有所思道:“你这头发应当盘起来。” 张亦琦没多想,走到梳妆台边,手指灵动,三两下就将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 。萧翌走到她身后,两人透过镜子看向彼此。刹那间,张亦琦突然明白了萧翌让她盘发的用意,脸上瞬间泛起红晕。萧翌顺势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唤道:“走吧,娘子。” 此时,天色尚暗,夜幕还未完全褪去。萧翌牵着张亦琦,从偏门出去。门外,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张亦琦轻声问道。 “城郊。”萧翌简短地回答。 “去做什么呀?”张亦琦又追问。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卖菜。” 张亦琦原以为萧翌是在开玩笑,可到了城郊,看到板车上堆满了翠绿欲滴的青菜,才知道他是认真的。张亦琦瞬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翌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从何而来,不禁问道:“你昨天晚上不会是去地里摘菜了吧!” 萧翌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张亦琦的脑门,笑道:“没错。” 天边泛起了微微的晨曦,进城的官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张亦琦依旧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昨日下船之后,难道没察觉到城里有些异样吗?”萧翌反问。 张亦琦一脸迷茫,轻轻摇了摇头,“没发现啊。哪里不对劲了?” 见张亦琦满脸尽是懵懂与困惑,萧翌语气温和,耐心地解释:“余杭,向来是个繁华富庶之地,论起昌盛,丝毫不输扬州。乍一看,这儿的百姓生活安乐,街头巷尾的小摊铺也都生意红火,热闹非凡。可你若将它与扬州仔细比对,便会发现诸多蹊跷之处。在这余杭城内,几乎寻觅不到颇具规模的大商铺、大酒楼,那些本该气派的地方豪绅宅邸,如今也是破败凋敝,甚至有好几户大门紧闭,被官府贴上了封条。余杭,作为江南赫赫有名的鱼米之乡且景色宜人,按常理来说,富商巨贾应当云集于此,可如今却不见他们的踪影,难道这还不奇怪吗?” 张亦琦听了这话,脑海中迅速回溯起昨日白天初至余杭城时的种种景象。的确,萧翌所言不虚。可当时的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其中有何不妥。毕竟,百姓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还有小摊铺前那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买卖场景,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生机勃勃。 “或许……余杭本就更侧重于扶持小本生意呢?”张亦琦提出自己的猜测,眼中带着一丝探寻。 萧翌微微摇头,神色认真:“一个地方若仅仅只有小本生意支撑,又怎能承担起繁重的赋税呢?你要知道,余杭每年向朝廷缴纳的税银,数额可丝毫不比扬州少,尤其是宋修其到任之后,上缴的税银更是有增无减。” 这些关乎上层经济结构的复杂知识,对张亦琦来说确实有些晦涩难懂。即便她已然明白其中似乎暗藏玄机,但心中的疑惑仍未完全解开。她抬眸望向萧翌,眼中满是不解:“话虽如此,可这与你一大早拉我来城郊卖菜,又有什么关系?” 萧翌目光深邃,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城中百姓的生活相对稳定,居住集中;而城郊百姓居住分散,流动性大。要是宋修其有心弄虚作假,在城中操纵一切可比在城郊容易太多了,所以城郊百姓所言往往更具可信度。再者,你回想一下,不管是玉门关还是扬州城,清晨时分进城谋生计的人远远多于出城的,可你再看现在,几乎看不到进城的人,出城的却络绎不绝。” 经萧翌这么一说,张亦琦瞬间恍然大悟,仔细观察周遭,越发觉得情形蹊跷。 两人正低声讨论时,一位穿着整齐、气质不凡的中年男子踱步走来,礼貌问道:“这菜怎么卖?” 来之前,萧翌已仔细了解过菜价,不假思索地回答:“两钱。”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爽快说道:“你这菜看着新鲜,这几样我全要了。”此时,张亦琦留意到,这人虽说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尽显阔绰。付完钱后,他随意对身旁的小厮挥了挥手,小厮便熟练地将菜整理好,放到板车上。普通百姓可请不起这样的帮手,这人显然是在刻意扮作普通模样。 “这位客官,我瞧您是从城里出来买菜的,为何放着城里的菜不买,大老远跑到城郊来呢?”张亦琦十分疑惑,忍不住开口询问。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无奈解释:“城郊的菜便宜些啊。唉,我不过是开个小饭馆维持生计,可官府强行压低饭菜价格,我每天都在亏本经营。要是在城里买菜,亏得就更多了。现在来店里吃饭的人越多,我赔得就越多,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中年男子越说越激动,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委屈。 萧翌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追问道:“你说官府强行压低价格,这是什么意思?” “一看你们小两口就是城外的,不了解情况。”中年男子正欲继续诉苦,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来回巡逻的官兵,神色一紧,面露惧色,生怕祸从口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匆匆告辞,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第63章 缚鳞惊涛(五) 不出所料,中年男子刚一离去,巡逻的官兵就好似嗅到了异样气息,旋即大步走来。他们满脸凶相,恶狠狠地问道:“你们方才在嘀咕些什么?” 张亦琦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萧翌。只见他神色平静,静静地注视着官兵,然而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无形且强烈的压迫感。张亦琦心中暗自感慨,这人实在不适合伪装成普通百姓,这气质太容易引人怀疑了 。 那官兵满脸狐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萧翌,质问道:“你是卖菜的?” 萧翌还未及开口,张亦琦便急忙抢话:“这是我相公,是我们村里的秀才。平日里就爱舞文弄墨、咬文嚼字,是个十足的酸腐文人。奈何多次应试都未能中举,才被我拉出来,陪着我一起卖菜糊口。” 官兵听闻,脸上满是不屑,上下打量着萧翌,嘲讽道:“这么说,就是个靠女人养活的穷书生罢了。”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张亦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妹子,我可真是纳闷了,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这个问题于张亦琦而言,几乎不用思索,瞬间脱口而出:“您瞧瞧,他生得这般俊俏,我乐意养着他!” 见官兵满脸震惊,张亦琦又趁热打铁,补了一句:“不瞒您说,只要是模样生得好看的郎君,我都乐意养!” 话刚落地,张亦琦便觉手上一阵剧痛,像是要被捏碎一般。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身旁的萧翌干的。 官兵的脸瞬间涨得铁青,怒喝道:“成何体统!” 官兵的身影逐渐远去,张亦琦用力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手,然而萧翌的手却像铁钳一般,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别的俊俏郎君?”萧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 张亦琦眼珠子一转,试图用人性为自己开脱:“食色性也,喜欢好看的事物本就是人的天性。”说罢,她反将一军,“你就从没对哪个漂亮姑娘动过心?” “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动心的姑娘。”萧翌深情款款,目光紧紧锁住张亦琦。 张亦琦心中暗自腹诽,这萧翌变化可真大,如今情话张嘴就来,自己竟都快有些听惯了。 见张亦琦脸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萧翌不禁追问:“怎么?对我你不是这样?我不是你的唯一?” 这显然是个答案明确的送命题,张亦琦忙不迭说道:“当然,你就是我的唯一。” 尽管看得出她在敷衍,萧翌心里却还是很受用,这才松开了手,放她自由。 萧翌似乎对所有事物都追求最好的,就连他连夜从地里采摘的蔬菜,看着都比其他小摊上的更为新鲜。而且他卖的价格也实惠,所以来买菜的人一个接一个。 旁边摊位的妇人,不仅羡慕张亦琦有个如此俊朗的相公,更眼红她的生意这般红火。 “这位娘子,你可真是好命。”妇人满脸羡慕地说道。 张亦琦微笑着回应:“这位姐姐,你每天都来这儿卖菜吗?” “是啊,不过我头一回见你们。”妇人说道。 萧翌在一旁也顺势搭话:“我们之前在城里卖菜。” 那卖菜妇人显然没料到这么英俊的男子会主动跟自己说话,顿时激动不已,萧翌话还没说完,她就急忙抢话:“是不是因为没生意才到这儿来的?” “正是。”萧翌不动声色地应道。 这卖菜妇人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我家以前是给临湖阁供货的,那时候临湖阁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家菜新鲜,我有多少,临湖阁就收多少。可自从临湖阁的苏掌柜被官府抓起来后,我家的生意就断了,只能在这儿摆个菜摊勉强维持生计。” 第80章 萧翌不动声色地继续探寻:“你可知道这苏掌柜为什么被抓起来?” “我家那口子打听过,官府说他欺压百姓、店大欺客,还说临湖阁是家黑店,抢劫客人钱财,店里还养了打手。” 张亦琦忍不住追问:“真的吗?” “我也不清楚啊。我觉着苏掌柜人还不错,做生意很爽快,生意人嘛,哪个不图点利,但他从没让我家吃过亏,我们也乐意跟他打交道。” 萧翌接着问:“余杭城里又不止临湖阁一家酒楼,再找一家合作不就行了?” “哎哟。”卖菜妇人摆摆手,“你这读书人,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新太守来了之后,大力整治这些黑心酒楼,过去余杭城那些生意好的大酒楼都被整治了,好多掌柜都被抓进去了,如归楼的李掌柜,半年前还在菜市口被砍了脑袋呢。” “为什么呀?”张亦琦好奇道。 “如归楼做的是黑心买卖,杀人越货,被新太守给惩治了。” 萧翌又问:“你觉得宋太守这人怎么样?” “那自然是个好官。”卖菜妇人回答得斩钉截铁,“整治那些为非作歹的奸商,给咱们老百姓带来了太平日子。” 就在萧翌和张亦琦与这卖菜妇人交谈之际,刚刚巡逻路过的官兵又折返回来。 “你们在这儿嘀咕什么?”官兵问道。 这次萧翌反应极快,立刻说道:“我们在说宋太守真是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 “可不是嘛。”巡逻官兵深以为然,“宋太守来咱们余杭这三年,政绩比前任太守九年还多。他刚上任,就抄了司马大官人的府邸。” 萧翌道:“你说的可是司马文君,那个余杭一带有名的盐商,和京中官员往来密切的司马大官人?” “就是他。”官兵兴致勃勃,“这个司马大官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就是个勾结贪官污吏的奸商。他和盐铁转运使狼狈为奸,独霸盐引,还私自抬高盐价搞垄断,被太守大人抄家之后,老百姓都拍手称快。” 这是三年前的案子了,那时萧翌还在京城,对此事也有所耳闻。 宋修其刚到余杭任职时不过是个县令,上任第一年,就破获了盐商大案,罗列了司马文君诸多罪名,诸如垄断盐价、铲除异己、行贿官员等,其中受贿官员就有时任盐铁转运使的王祖望。这案子当时轰动朝野,最终司马府和王家都被抄家,司马文君和王祖望被押解进京斩首示众。宋修其也凭借此案声名远扬,一路高升,不到一年就升任余杭郡太守。此后,他又多次整顿余杭风气,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民间百姓,都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太守称赞不已,看这形势,封侯拜相也是指日可待。 返程的马车上,张亦琦满心欢喜,细细数着这辛苦卖菜换来的劳动所得。萧翌瞧着她这模样,忍俊不禁,开口打趣道:“你不是不缺钱财吗?怎么还这么高兴。” 张亦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这满满一袋子铜钱,可证明了咱们这一趟没有白跑。” “哦?照你这么说,要是没赚到钱,这趟就白来了?”萧翌挑了挑眉,追问道。 “难道不是吗?”张亦琦立刻反驳,“你来之前,心里就已经预设好自己想要的真相了,之后不过是去求证罢了。但你看那些卖菜的妇人,还有巡逻的官兵,他们都是生活在底层的穷苦百姓,连他们都觉得宋太守是个好官,你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说道:“可是,那位妇人失去了稳定的经济来源,而那位官兵多年来依旧在从事着最为劳累的巡查工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亦琦一脸疑惑,不解地问道。 “小满,你在扬州时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你说老百姓是最容易被糊弄的,这次的经历再次印证了这一点。他们之所以觉得宋修其是个好官,无非是因为宋修其将那些富商豪绅扳倒,让百姓们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因而拍手称快。但你想过没有,将来若是有一天,宋修其也遭遇同样的下场,老百姓依旧会欢呼叫好。” 听完萧翌这番解释,张亦琦暗自思忖,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确实想得太过简单、太过肤浅了。是啊,自己本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听到那些事情的时候,心里不也同样觉得快意恩仇吗?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张亦琦抬眸看向萧翌,询问道。 萧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撩开马车的窗帘,目光投向外面那一片看似物阜民丰的街景,缓缓说道:“看样子,这余杭的局势,就像这深不见底的水,暗藏玄机。” 临近住处时,萧翌低声嘱咐张亦琦:“把衣服换回来,动作快点。” 张亦琦不解,抬眸问道:“回去再换不行吗?何必这么着急。” 萧翌目光深沉,望向宅邸的方向,语气笃定:“如果我没猜错,宋修其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事实正如萧翌所料,此刻宋修其已然现身在他们居住的宅邸之中。刚踏入前院,他便瞧见了正准备外出的沈冰洁。宋修其眼中闪过一丝邪念,语气轻佻地调侃道:“沈家的小丫头,这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 沈冰洁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眼中瞬间燃起怒火,狠狠地瞪着宋修其。但她深知此刻处境危险,只能强压心头的恨意,装作没看见,转身欲走。可宋修其怎会轻易放过她,见四周无人,他伸手一拽,沈冰洁便被他强行拉进怀里。 如今的沈冰洁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她反应迅速,瞬间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宋修其。然而,宋修其虽是文官出身,却自幼习武,身手敏捷。他左手迅速一挡,轻松将匕首打落,紧接着顺势一脚,匕首连同沈冰洁反抗的希望一同被踢到三丈开外。 沈冰洁心中一沉,绝望感涌上心头,仿佛又回到了沈家被灭门的那个恐怖夜晚。那时,宋修其带着杀手闯入沈府,冷酷地下达了杀无赦的命令,沈府的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当时的沈冰洁刚及笄,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宋修其一眼就盯上了她惊慌失措又满是绝望的眼神,起了调戏的心思。沈冰洁激烈的反抗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他将沈冰洁粗暴地抱进房间。就在沈冰洁以为自己要惨遭毒手时,萧翌及时出现,救了她一命。 可现在,萧翌还会像上次那样及时出现吗? 宋修其阅人无数,可不知为何,沈冰洁当年那个绝望又愤怒的眼神,就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让他时常拿出来回味。此后,他看上的女人,都必须有与沈冰洁相似的眉眼,否则根本无法激起他的兴趣。如今,心心念念的正主就在身下,他怎会轻易放手。 宋修其嘴角勾起一抹邪笑,随手解开沈冰洁的腰带。沈冰洁又羞又怒,眼眶中瞬间盈满泪水,眼神中满是屈辱与不甘。宋修其看着她这副模样,满意地笑道:“就是这个样子,我就喜欢你这副表情。” 第64章 诡院迷踪(一) 这时,马车缓缓停下,萧翌抱着张亦琦下了车。两人手牵着手走进前院,映入眼帘的便是宋修其将沈冰洁按在石头矮桌上欲行不轨的一幕。张亦琦见状,顿时怒目圆睁,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想要制止这禽兽行径。却被萧翌一把拉了回来。 萧翌压低声音,快速问道:“身上带金饼了吗?” “带了。”张亦琦迅速从怀中掏出三块金饼。萧翌接过,毫不犹豫地飞掷出去,三块金饼如同离弦之箭,正中宋修其腰部。 宋修其吃痛,直起身子,却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的样子。 “宋太守,你在本王的住处做这种事情,怕是不太合适吧?” 宋修其懒洋洋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厚颜无耻地回应道:“我对沈姑娘思念至深,一时情难自抑,失了分寸,还望广陵王恕罪。” 此时的沈冰洁衣衫凌乱,衣服被撕开多处,里面的肚兜都露了出来。张亦琦连忙跑过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沈冰洁身上,帮她整理好衣物。沈冰洁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瘫坐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神空洞而绝望 。 “小满,你带着沈冰洁先一步进去吧。”萧翌的声音温和。 张亦琦轻点了下头,动作轻柔地扶起沈冰洁,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宋太守,听闻昨日你还公务缠身,怎么今日竟有闲暇来本王这儿了?”话语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讽刺。 宋修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承佑,我昨日刚把美姬送给你,你倒好,转手就赏给了下属,这可不够厚道啊。” “本王倒是未曾料到,宋太守对本王的事如此上心,还专门派人盯着。”萧翌的语气中隐隐含着一丝不悦。 宋修其听后,仰头大笑了几声,“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接舍妹回家。” 原来,昨日宋婉瑜身体不适,未能前往太守府赴宴。 第81章 “徐福,去把宋姑娘请出来吧。”萧翌吩咐道。 没过多久,长宁便陪着宋婉瑜,一同来到了前厅。宋婉瑜好不容易调养恢复的些许精神,一想到即将要离开萧翌,瞬间又消散殆尽,整个人再度变得萎靡不振。 “承佑,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让你费心了。” “宋太守客气了,令妹几乎没让本王操什么心。”萧翌回应。 看着宋婉瑜离去的背影,长宁的心里也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这段日子里,她们一同起居饮食,感情愈发深厚。长宁瞧了一眼身旁神色严肃的二哥,原本到了嘴边想要劝说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二哥,那我先回房了。” 萧翌轻轻挥了挥手示意。长宁刚迈出前厅的大门,便与迎面而来的崔致远撞了个正着。这段时间,长宁对崔致远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崔致远又怎会毫无察觉。所以,当长宁再次叫住他时,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公主!”崔致远恭敬唤道。 “致远哥哥,你说宋相真的有谋逆之心吗?”长宁神色认真,眼中满是疑惑。 “公主何出此言?”在崔致远的印象里,长宁一直是那个天真烂漫、肆意张扬又嚣张跋扈的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朝政大事了。 “扬州那边的传闻沸沸扬扬,还有昨日许临书跟我讲,宋修其在宴会上对二哥甚是不敬。”由于要照顾宋婉瑜,长宁昨日并未前往太守府赴宴,宴会上发生的种种都是许临书回来后告诉她的。 崔致远赶忙宽慰道:“公主,宋相之事自有陛下和殿下定夺,公主无需为此事过多忧虑。” 长宁心想,他说得确实在理,自己即便想操心,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资格。 她无精打采地回到后院,正巧撞见张亦琦被沈冰洁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长宁还是头一回见到张亦琦吃瘪的模样,顿时来了兴致,“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亦琦觉得这事不太光彩,实在不愿多提,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我不小心得罪沈将军了呗。” “你瞧瞧,还是本公主脾气好,你都得罪我那么多次了,我可从没这么对你。”长宁半开玩笑地说道。 张亦琦听了,觉得好笑,配合道:“那是自然,多谢公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沈冰洁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声响仿佛是一道决绝的屏障,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张亦琦心中满是担忧,赶忙快步跟上去,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一下、两下……然而屋内如死寂一般,没有丝毫回应。张亦琦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她心里清楚,沈冰洁此刻必定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虽然自己无法真切体会那份遭遇,但也十分能理解她现在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如让我来吧。”张亦琦回头,只见杜娇妤迈着缓缓的步子,神色平静却又透着几分笃定,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她现在似乎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张亦琦一脸为难,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忧虑。 “我知道。”杜娇妤轻轻侧首,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过往,“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话音刚落,她便抬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 张亦琦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直到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天色暗沉,众人都已吃完晚饭,那扇门才终于缓缓晃动,杜娇妤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是怎么知道她被欺负了的?”其实杜娇妤刚一进门,这个疑惑便在张亦琦的心头生了根。 杜娇妤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说道:“我看见了,然后我立刻就去找陆大哥,后来你和广陵王殿下就来了。对了,”她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还看到你和广陵王手牵着手。” 张亦琦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虽没想着刻意隐瞒,可杜娇妤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低下头,目光闪躲,小声嘟囔道:“哪有……” “当时我被卖入玉香楼,也差点被歹人侮辱。”杜娇妤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是玉香楼的王妈妈制止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心,只是想留着我的完璧之身卖个好价钱。”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渐渐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张姑娘,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每当想到那个时候,还是会觉得害怕,总感觉自己很脏……” 张亦琦静静地听着,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满心伤痛的女子。她心里明白,虽说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但重要的不是那层虚无的概念,而是身体和心理上遭受的双重伤害。贞洁不过是过眼云烟,可那伤害,却可能会如影随形,成为永久的噩梦。 次日,晨曦微露,张亦琦正坐在角落的桌旁,安静地享用着早餐,神态悠然。 就在这时,长宁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脚步急促,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肆意摆动。她来到桌前,一屁股大大咧咧地坐下,紧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平日里的长宁,虽说性格有些嚣张跋扈,但好歹还维持着皇家公主的端庄做派,无论是行走、安卧、站立还是就坐,都尽显淑女风范。可此刻的她,全然没了往日的矜持,只见她伸手随意地拿起一块胡饼,直接就往嘴里塞,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模样颇为狼狈。 长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带着几分慵懒和畅快说道:“太好了,宋婉瑜走了,二哥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我对崔致远也不感兴趣了,我再也不用维持公主该有的样子了。”那语气中满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长久以来的束缚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那你以前都是?”张亦琦微微皱眉,眼中带着疑惑,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宁急切地打断。 “我以前都是装的。”长宁说得干脆利落,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卸下伪装的这一刻,她无比自在。 “你在皇宫里也是这样吗?”张亦琦实在难以想象,宫廷中严苛的教育,怎么会教出如此反差的行为。她微微歪着头,目光紧紧盯着长宁,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长宁咬了一口胡饼,咽下后,神色平静地开口:“我在冷宫里无人问津了好几年,直到我父皇驾崩,我才被接到皇祖母身边的。说实话,我都有点怀念在冷宫里无拘无束的日子了。”说起那段冷宫岁月,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去自由时光的怀念,也有对往昔艰难的感慨。 张亦琦曾听许临书隐隐约约提过几句长宁的身世,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尽管好奇心在心底蠢蠢欲动,但她还是强忍着,没有再多问下去。她轻轻抿了一口茶,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那丝好奇。 “好无聊啊,张亦琦,你今天带我出去玩好不好。”长宁突然凑近张亦琦,眼神中满是期待,双手还不自觉地摇晃着张亦琦的胳膊,像个撒娇的孩子。 “可以啊。”张亦琦微笑着点头应允,看着长宁这副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你们要去哪里玩?”许临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有你什么事。”长宁满脸嫌弃,眉头紧皱,瞥了许临书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他是个不速之客,“你看看,二哥哥一大早就带着陆珩和崔致远出去了,你也不跟着干点正经事,天天就想着吃喝玩乐。”她一边数落着,一边还嫌弃地摆了摆手。 “哎哟。”许临书听到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委屈的神情,嘴巴微微撅起,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你以为我不想嘛,二哥不带我一起。哼,我回去要和太皇太后告状!”他气鼓鼓地说完,还跺了跺脚,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三人吃完早饭后,便结伴沿着西湖漫步。此时已是暮春时节,温暖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湖边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花朵争奇斗艳,五彩斑斓,散发着阵阵迷人的芬芳,引得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眼前的美景,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美不胜收。 他们悠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就看见前面有一座气派非凡的庭院。庭院依湖而建,白墙黑瓦,在绿树繁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典雅。院子里修筑了一条长长的栈桥,蜿蜒曲折地延伸到湖中的亭子。亭子造型别致,飞檐斗拱,古色古香。 “这也太好看了。”许临书不禁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惊叹,忍不住感叹道,“回去求求二哥,能不能买下来,我就住里面,不回京城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仿佛已经住进了那座美轮美奂的庭院。 三人继续沿着湖边朝前走去,不知不觉中却走进了庭院深处,当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他们瞬间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这座从外面看精致典雅的庭院,内部竟一片破败。 第82章 尽管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阴森寒意,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让人脊背发凉。 长宁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拽住张亦琦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这里好吓人,我们赶紧走吧。” 三人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向前,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可没想到,没走多远,路竟没了。眼前是一堵高耸的围墙,高得仿佛将阳光都隔绝在外。墙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甚至还有几个暗红色的手印,格外惊悚。 “那……那是血迹吗?”许临书的声音颤抖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好像是。”张亦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尽量平稳,“我们先沿原路返回。” 然而,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们明明是按来时的路往回走,可怎么也找不到入口。张亦琦皱着眉头,心中暗自思索问题出在哪。 这时,许临书突然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张亦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房子的匾额上写着“司马别院”四个大字。 第65章 诡院迷踪(二) “这不会是司马文君的院子吧!”许临书脸上满是绝望,声音也颤抖得厉害。 听到“司马文君”这个名字,张亦琦立刻想起昨日萧翌提到的那位被问斩的盐商。 “就算是他的院子又怎样?” “我在京城听书的时候听说,司马文君是被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死后怨气极重。”许临书越说越害怕,声音都带着哭腔。 “那还等什么?赶紧离开这儿!”长宁已经被吓得哭出声来。 三人慌不择路地继续向前跑,可不管跑多远,每次停下,竟还是回到了原地。 “这……这是不是鬼打墙了?”许临书战战兢兢地问道。 张亦琦没有回答,心里暗自盘算。她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若论怨气,她自问不会输给任何人。年轻的女鬼向来最为难缠,若司马文君真化作厉鬼,无论是怨气还是凶狠程度,自己都未必会输,不是完全没有胜算。想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 “别慌,有我在!” 稳定心神后,张亦琦弯腰捡起路边的石子,沿着路线开始做标记。 “我们先朝着一个方向走,如果又走回这里,就说明我们在绕圈。要是真在绕圈,就走那些分叉路口,而且绝对不走回头路。湖在西边,只要大方向朝西,就不会错。” 许临书和长宁赶忙点头,紧紧跟在张亦琦身后。三人快步前行,可没过多久,又回到了原点。更可怕的是,张亦琦之前用石头做的标记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真的是来索命的吗?”长宁彻底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要索命也不会找我们,冤有头债有主。”张亦琦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发怵,但她偏不信这个邪。她再次捡起石头做标记,这次,还在地上画了一个极不显眼的方向箭头。 果然,当他们又一次回到原地时,石头不见了,可箭头还在。张亦琦心里有了底,看来这地方十有八九是人在捣鬼。 她拍了拍身旁吓得脸色苍白的许临书,“你个子高,把我抱起来,我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临书一听,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要是被二哥知道我抱了你,他会杀了我的,男女授受不亲啊!” 张亦琦又气又急,“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许临书还是坚决拒绝,“二哥在乎!” “那怎么办?” “我跪着,你踩我背上!” 张亦琦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踩了上去。放眼望去,这里的绿植修剪得十分整齐,她心中猜测,这里以前或许是个矮树围成的迷宫,难怪他们一直在这里打转。。 她轻盈地从许临书背上跃下,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怎么出去了!” 就在这时,长宁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啊!”她惊恐地指着远处,声音都在颤抖,“我看见一个鬼影从那边闪过去了!” 张亦琦顺着长宁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只有空荡荡的黑暗。她沉声道:“别看了,我们先离开这里。”然而,就在她转头的刹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清晰地掠过视野。许临书和长宁也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都看到了那个诡异的人影。 “什么人在里面装神弄鬼!”张亦琦厉声喝道。 许临书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你疯了吗?那是鬼啊!” 张亦琦却冷静地反驳道:“鬼都是飘着走的,你见过鬼用腿走路吗?” “我什么鬼都没见过!”许临书惨叫道。 张亦琦故意提高音量:“我们先出去,出去就报官,把这里彻查清楚!”说着,她拉起长宁和许临书的手,毅然朝外面走去。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又回到了湖边。许临书双腿发软,声音颤抖:“太吓人了...” 回到住处后,不知是体力透支,还是精神紧绷过度,张亦琦只觉浑身疲惫不堪。还没等到晚膳时间,她便拖着沉重的身躯上榻休息。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时而觉得寒意彻骨,时而又燥热难耐。朦胧中,似乎还能听到耳畔有人轻声呢喃,可她就像被困在迷雾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醒来。 “先生,她没事吧?”萧翌满脸担忧地询问。 高先生仔细诊脉后,语气平和地说道:“忧思过度,又受了风寒,引发高热,好好休养两日便可痊愈。” 等高先生离开后,萧翌重新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又俯身温柔地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下午归来时,他本期待着能在晚膳时见到张亦琦,想着她喜爱江南美景,还打算带她夜游西湖。没想到听闻她与长宁、许临书外出游玩,回来后便沉沉睡去。直到晚膳过后,仍不见她的身影,他不禁有些担心。推开房门,只见屋内寂静无声,张亦琦脸颊烧得通红,在塌上翻来覆去,哼哼唧唧,便连忙叫了高先生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亦琦终于被一阵强烈的渴意唤醒。 “醒了?哪里不舒服吗?”萧翌轻声问道,声音里满是关切。 “我想喝水...”她虚弱地说道。 萧翌立刻倒来一杯温水,张亦琦迫不及待地大口饮下。 见她这般急切,萧翌轻轻拍着她汗湿的后背,柔声道:“慢点喝。” 张亦琦把空杯子递给萧翌,哑着嗓子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子时了。”萧翌轻声答道。 张亦琦换好干爽的寝衣重新躺回床榻。纱帐外烛火摇曳,萧翌尚未归房:“今日去了何处?怎的回来便病恹恹的?” “别提了!”张亦琦很是沮丧,便将白日里司马别院的见闻徐徐道来,烛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萧翌听闻后眉间蹙起冷峭的弧度:“你怀疑司马别院有鬼?难不成是司马文君作祟?” “我倒觉得是人在故弄玄虚。”张亦琦虚弱地摇摇头,“若真是鬼魂,何必损毁地上的石头标记?” “那道人影可瞧真切了?” “不过是瞥见一眼,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萧翌摩挲着张亦琦的手陷入沉思:“司马文君身有跛疾,连行路都艰难,如何能跑得这般迅疾?” “肉身的残疾困不住魂魄。”张亦琦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若做鬼还要瘸着腿,岂不是笑话?” 萧翌被她的论调逗得忍俊不禁,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先歇着吧,待你睡熟我再离开。”暖黄的光晕里,张亦琦紧绷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在萧翌轻缓的抚背声中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萧翌瞥见张亦琦房门前鬼鬼祟祟的身影,冷不丁唤道:“许临书。” 许临书吓得浑身一颤,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二...二哥。” “听说你们昨日在司马别院撞见了鬼魂?”萧翌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瞬间脸色煞白:“快别说了!你瞧张亦琦不就被吓病了?” “带我去一趟。” “不行!万万不行!”许临书连连后退,却被叶临与徐福一左一右架住胳膊。 重临司马别院时,天色比前日更加阴沉。铅云低垂,将破败的院墙压得愈发阴森。许临书战战兢兢指着断壁残垣:“就是这里...进去容易鬼打墙,我在外面等你们吧。” 萧翌似笑非笑:“当真不一同进去?” “我已去过,就不...”话音未落,便被对方下一句话吓得腿软。 “我们三人结伴而行,你独自留在外头,可不怕?” 许临书只得硬着头皮引路,沿着昨日的路线堪堪走了半圈,便又回到原点。他眼眶泛红几欲落泪:“看吧!又是鬼打墙!” 萧翌足尖轻点跃上墙头,俯瞰之下恍然大悟。正如张亦琦所言,这座别院竟是一座精心设计的迷宫。 “白影是在何处出现的?” “那座破楼里!”许临书颤抖着指向西北方向。 第83章 踏入斑驳的楼门,霉味混着蛛网扑面而来。腐朽的梁柱间,东倒西歪的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到处都结着蜘蛛网,看样子已经很久都没人住过了。这座楼应该是专门修来观景用的,纵深不长,却修了四层。当他走到顶楼时,发现正对西湖的地方,放着司马文君的牌位,前面的香炉里还立着三柱已经烧到底的香。不同于这栋楼其他地方,供桌上除了有撒出来的香灰,并没有其他灰尘。而且牌位上也干干净净,可见这个地方是被人打扫过的,又为了制造出长期无人的假象,故意撒了些香灰在桌面上。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楼下传来许临书凄厉的惨叫。萧翌疾步下楼,只见许临书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是它!就是昨日的鬼!” “张亦琦昨日不是说过,鬼是飘着走的?”萧翌揉着眉心无奈道。 “她又没见过,怎会知道!”许临书哭得涕泪横流。 “你们可见到了?”萧翌转头询问叶临与徐福。 “确有一道白衣身影闪过。”徐福神色凝重。 “叶临,去将四楼牌位砍了,看那鬼影还出不出现。” 此言一出,许临书连滚带爬扑过来阻拦:“二哥!这是对鬼魂的大不敬!鬼魂会报复我们的!” 萧翌剑眉一挑,眼底尽是不羁:“活人脑袋都砍了,还怕区区鬼魂?”说罢便大步迈向那座布满谜团的危楼,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66章 诡院迷踪(三) 萧翌刚踏上三楼台阶,忽闻头顶传来瓦片碎裂声。他足尖轻点,身姿如游龙般倒翻上檐,正见一抹白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连廊的转角。他抬手轻挥,向徐福和叶临示意。二人默契十足,纵身一跃,一前一后将连廊退路封死。 白影被逼停,转身时,素白面纱在风中轻轻飘落,露出半张泛着青灰的脸,可那面纱拂过掌心时,分明带着活人温度。萧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原来司马文君的怨气,都化作了女子。” 许临书本躲在暗处,见情势稍定,才哆哆嗦嗦冲了出来,站到萧翌身边,瞪大眼睛惊呼:“这、这怎么是个姑娘?” 张亦琦服过药后一夜安睡,体力与精神都恢复不少。她用完早膳,正坐在书案前翻阅书卷。 “张亦琦!”许临书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脸上满是兴奋,“捉到了!二哥把那个’鬼’捉到了,居然是个女鬼!” “女鬼?”张亦琦放下书卷,一头雾水。这世上哪有真鬼?难不成萧翌竟有捉鬼之能? “快跟我去看看!”许临书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前厅内,一位白衣女子跪坐在地。她生得容貌姣好,只是脸色惨白,神情凄然。见张亦琦到来,萧翌温和一笑:“瞧瞧,这可是昨天吓唬你们的’女鬼’?” 张亦琦上前两步,轻声问道:“姑娘,你为何要装神弄鬼吓唬人?” 女子垂眸不语,只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张亦琦转头看向萧翌,故意叹道:“殿下,我看那司马别院阴气太重,连好好的人都被影响了。不如一把火烧了院子,再请高僧做法,镇住司马文君的魂魄。他生前作恶多端,死了还要变鬼吓人,唯有魂飞魄散才能解恨!” 话音刚落,女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大声喊道:“不要!” “那你说说,究竟为何这么做?”徐福上前一步,沉声道。 女子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我家官人是冤枉的,他真的是冤枉的啊!” “冤枉?”萧翌冷笑一声,神色冷峻,“司马文君垄断盐价,铲除异己,行贿官员。被他收买的盐铁转运使王祖望,早已供出账册,证据确凿,哪里冤枉了?” 女子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忍悲痛:“官人被抓后押送进京,我悄悄跟了过去。他们都被关在大理寺。我...我委身讨好那些差役,才得以见他一面。官人让我不要怪王大人,说他也是被屈打成招。王大人临死前留下一封血书,能证明官人清白。” “血书现在何处?”叶临追问道。 女子再次沉默,只是低头啜泣,不肯回答。 叶临有些不耐烦,正要再问,萧翌抬手制止:“无妨。京城里那些关于司马文君化作厉鬼索命的传言,想必也是你散播的吧?” “是。”女子低声承认。 “你与司马文君是何关系?” “我本是秦淮河上船妓丽娘,与官人偶然相识。我们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私定终身。”说到此处,丽娘眼中闪过一丝温柔,转瞬又被痛苦取代。 萧翌微微颔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不过,企图用鬼神之说惊动朝廷重审此案,终究太过荒唐。丽娘,本王给你指条明路。余杭城近年大案频发,定有不少不甘心之人。你不妨去问问他们,或许能找到其他办法。”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着屋檐的飞角。叶临望着萧翌负手而立的背影,忍不住打破沉默:“殿下,就这么轻易放过丽娘?” 萧翌缓缓转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一个司马文君,还不足以撼动宋修其。”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 太守府内,宋婉瑜对着铜镜,颤抖着将胭脂轻点在脸颊。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些,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憔悴。自从住进太守府,她就一直卧病在床,今日却难得有了精神。 “今天可以下地走走了?”宋修其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妹妹精心装扮的模样,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宋婉瑜握紧手中的梳子,轻声道:“哥哥,我想去看看长宁。” “看长宁?”宋修其冷笑一声,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依我看,你是想看萧承佑吧?” 宋婉瑜猛地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别再自欺欺人了。”宋修其语气愈发尖锐,“萧承佑整日与那个小军医形影不离,对你这个相府千金根本不放在眼里,你还执迷不悟?” “不可能!”宋婉瑜突然抬头,眼中满是倔强。 “还不相信?”宋修其嗤笑一声,“这段日子,你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几时正眼看过你?”说罢,他甩袖离去,只留下宋婉瑜呆坐在梳妆台前。 窗外的风掀起纱帘,宋婉瑜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哥哥说的没错,这些日子,她与萧翌虽然同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也总是因为各种事情,而最后那次,萧翌的斥责更是让她心如刀绞。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张亦琦? 想到这里,宋婉瑜猛地起身,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顾不上整理衣衫,匆匆朝着萧翌的宅邸奔去。 当她赶到时,后院的亭子里,长宁正缠着张亦琦说着什么。“快请她进来!”听到宋婉瑜的名字,长宁兴奋地喊道。 宋婉瑜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进亭子。只见长宁和张亦琦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长宁热情地招呼着,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在司马别院的奇遇,而宋婉瑜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张亦琦。 “婉瑜,你怎么一直盯着张亦琦?”长宁终于发现不对劲,“你看我呀。” 宋婉瑜握紧裙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张姑娘,你如实回答我,你是不是...跟了殿下?” 张亦琦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个‘跟’字让她格外不舒服,神色一冷:”什么叫’跟’?宋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婉瑜罕见的发怒,她站起来,金步摇在头上晃动“你懂我说的什意思?”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张亦琦回答“但是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答案,也罢,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跟’了殿下,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在一起了。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吗?不辞青山,相随与共的那种两情相悦。” 震惊的不止有宋婉瑜,还有长宁。 “你!”宋婉瑜从来不知道女子居然可以这么直白的表达爱意“那殿下呢?是答应让你进府做侍妾?” 张亦琦没有说话。 “王姬还是庶妃?”见张亦琦还是没有回应,宋婉瑜追问道“难道是侧妃?” 宋婉瑜知道张亦琦的出身,她盘算着张亦琦最多也只能做到庶妃了。如果萧翌只是喜欢她,她也救过萧翌的命,宋婉瑜觉得自己咬牙忍一忍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呢。更何况尊贵如广陵王。 张亦琦还没有回答,身后便传来了低沉的声音“都不是。” 宋婉瑜心头一颤,缓缓转身。 萧翌一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宋婉瑜听到了萧翌否认,如释重负, 只见萧翌信步走来,目光温柔地看向张亦琦。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大婚那日,本王会亲自上门求娶张亦琦,八抬大轿迎她入门,做这广陵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广陵王妃。” 第84章 宋婉瑜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她望着两人紧握的双手,耳边回荡着萧翌的话,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原来,从始至终,她都不过是个局外人。 宋婉瑜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最后由长宁出面将她送回了太守府,也搅乱了张亦琦平静的心情,再加上她病才初愈,晚膳时也没什么胃口,张亦琦将青瓷碗推到一旁,红豆粥在碗里凝成暗红的凉痂。方才宋婉瑜的质问声还在耳畔回响,金步摇撞击的脆响与长宁安抚的软语,搅得她心口发闷。铜镜里映出她泛白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萧翌送给她的玉扳指——那是萧翌亲手为她戴上的,此刻却像一道灼热的烙印。 心情有些差,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差,按道理说萧翌这么护着她,爱人当众承诺要娶她为妻应该既高兴又感动才对,但不知怎么的,就是高兴不起来。觉得有些胸闷,推开雕花窗,潮湿的风卷着荷香扑来。雨丝斜斜掠过廊下的宫灯,将晕黄的光揉碎成点点流萤。张亦琦倚着朱漆栏杆,望着湖面上泛起的细密涟漪。 萧翌突然毫无预兆的翻窗而入。 “你吓我一跳!”张亦琦没好气道“堂堂广陵王有门不走要翻窗?” 萧翌眼带笑意“我这不是怕你生我的气,不开门吗?”他玄色锦袍沾着细密的雨珠,发间还垂落着半片被雨水打湿的树叶,他单手撑在窗沿,像一幅水墨里突然鲜活起来的画。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张亦琦别过脸,余光却忍不住描摹他肩线的弧度“而且我也没生气”。指尖突然被温暖包裹,萧翌已经扣住她微凉的手腕,将她轻轻往怀中带了带。 “还嘴硬说没生气呢,晚膳都没吃。”他的呼吸扫过她耳际,混着雨雾的气息。张亦琦望着他襟前被雨水洇湿的暗纹,想起方才自己对着冷透的晚膳发怔的模样,心口突然泛起酸涩。 “咱们去泛舟湖上好不好?” “哼。“张亦琦不领情”你又要去湖底找什么?” 萧翌知道张亦琦的意思,装作没听懂。“你不是一直想试试看‘画船听雨眠’是什么感觉吗?” 这还是那日在扬州时,萧翌难得清闲,在院中陪着张亦琦练字。张亦琦正写着“画船听雨眠”,都来到着江南水乡了,就很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萧翌抱着张亦琦翻窗轻轻一跃,手牵手来到湖边。是一艘不大的乌蓬船,船上还有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船夫站在船头。 萧翌牵着张亦琦走到乌篷内,乌篷内有一个小矮几,上面放满了张亦琦爱吃的精致小吃,船开始缓慢划动,烛光伴着桨声,一摇一晃,明明灭灭。 萧翌就这么看着张亦琦,眼睛里的情潮越积越浓。船舱很小,两人身上的气息交错着。气氛暧昧到了最高,萧翌俯身过去,咬住那香软的唇瓣,起初只是安抚,萧翌伸手扶住她的腰,渐渐地变成了不容抗拒的占有。窗外的雨突然急骤起来,敲打船篷的声响与心跳声重叠,将满室旖旎都揉进了江南的烟雨里。 乌篷船摇晃着驶入湖心时,雨势忽然大了起来。船篷上的雨珠连成晶莹的帘幕,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两人不依不舍的分开,萧翌替张亦琦整理耳边垂下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泛红的耳垂。小几上的烛火在风里明灭,映得他眼底的温柔愈发浓烈。 萧翌柔声问道“现在可以吃些东西了么?” 张亦琦点点头。 第67章 诡院迷踪(四) 乌篷船在细雨中轻轻摇晃,仿佛漂浮在一片朦胧的梦境里。张亦琦咬着半块桂花糕,唇齿间溢满甜香。方才那个炽热的吻,将她心底的阴霾尽数驱散。烛光映着她微红的脸颊,连平日里寡淡的绿豆糕,此刻都变得格外美味。 “吃慢点。”萧翌抬手替她擦去嘴角的碎屑,温暖的指腹烙在肌肤上。两人和衣躺在狭小的舱内,张亦琦将脸埋进他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船篷上的雨珠滴滴答答,混着桨声,格外安心。 “这般’画船听雨眠’,可还满意?”萧翌的声音带着笑意,胸腔微微震动。张亦琦指尖缠绕着他的衣襟,故意哼了一声:“偏不告诉你。”回应她的是轻柔的拍抚,一下又一下,像哄着孩子入睡。 待晨光刺破云层时,张亦琦悠悠转醒。推开船篷,满目的湖光山色扑面而来。碧波上碎金闪烁,远处青山笼罩在薄雾中,宛如水墨画卷。阳光明媚,水波潋滟,山色空蒙。她倚着萧翌的肩头,任由阳光洒满全身,直到听见他低唤:“小满。” “嗯?”她仰头望去,正对上他眼底的郑重。萧翌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纹路:“我知我并非良配,回京后我们面临的局面会更加复杂,也会更加凶险,”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但不论何时你都要相信我很爱你,好吗?” “好。” 张亦琦望着他眉间的忧色,忽然想起昨日的烦躁。她将脸埋进他颈窝,闷闷道:“昨天确实有些不开心。现在才懂长宁那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到最后,她抬起头,佯装生气地捶了捶他胸口,“我又没惦记崔致远,可宋婉瑜是真的惦记你,还有沈冰洁。” “是我不好。”萧翌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发顶。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 看着萧翌一本正经的认错,张亦琦笑着再次扑进萧翌怀里。 能说出口的委屈,其实并不是委屈。张亦琦现在想明白了,她心里真正让她顾虑的地方在于她和萧翌之间门第的差别。 不管是在哪个时代,门当户对这一看起来似乎是陋习,却又是真理一般地存在于婚姻中。她相信萧翌言出必行,要把一个农家出身的铁匠之女娶进门做王妃这其中的困难就算萧翌不说,她也能想象得到。 一如最后他们所期待的那般,张亦琦进入了广陵王府,可广陵王妃的身份绝不是仅仅和萧翌两情相悦这么简单。皇家规矩森严,束缚众多,而她又是桀骜难驯,向往自由。做广陵王妃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就算两人现在感情甚笃,蜜里调油,将来那些可预见的和不可预见的难处,会不会最终将这段感情消磨殆尽。 “在想什么?”萧翌察觉到她的沉默,低头询问。张亦琦犹豫片刻,轻声道:“只是在想...我们还要在余杭留多久?” 萧翌挑眉,眼底闪过促狭:“这么急着回京?” “才不是!”张亦琦瞪他一眼,却忍不住红了脸。船桨划破水面,荡开层层涟漪,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事。 乌蓬船缓缓靠岸。徐福、叶临与崔致远早已静候岸边。崔致远眸光微敛,不难想象,这一晚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所为何事?”萧翌神色闲适,嗓音清冽如泉。 叶临却是剑眉紧蹙,语气愤愤:“那个丽娘当真不可小觑!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这么短的功夫,竟将几桩大案的苦主全聚齐了,此刻正齐刷刷跪在大门前,哭喊着求殿下主持公道!” “你气什么”萧翌唇角微扬,心情颇好,带着几分从容笑意,“这不是件好事么?” 一旁的张亦琦见状,轻声开口:“你们先忙,我先回去了。”语毕,便与萧翌颔首作别往住处而去。 推开房门,长宁早已在屋内来回踱步多时,见她归来,立即快步上前:“张亦琦!你整晚都不见人影,现在才回来,到底去了何处?” “公主找我有什么事情?” 长宁佯装嗔怒,眉眼间却藏不住好奇:“本公主可没那么闲!说,你是不是真和我二哥哥在一起了?你们何时定情的?你莫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才对崔致远断了念想?”一连串问题如珠落玉盘般倾泻而出。 张亦琦神色淡然,平静道:“前两个问题纯属私事,恕我不便回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无论我与殿下是否在一起,我对崔致远都只有朋友之谊,绝无男女之情。不过,他的为人我确实颇为欣赏。”话音刚落,许临书就来了。 长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许临书,急道:“你知不知道,张亦琦和二哥哥她......”话未说完,便被许临书截断:“我早就知道了,不然那日在司马别院我怎会甘愿让她踩在我背上?” “你如何知晓的?” “那天二哥对陆珩说的,我恰巧就在旁边。”当时许临书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现在的长宁。 原来,自浴佛节之后,陆珩曾专程找上萧翌。他笃定以广陵王的身份,断然不会娶出身低微的铁匠之女为妻,他的妻子就算不是宋婉瑜也必定是高门贵女,没想到萧翌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张亦琦只能是广陵王妃。这一段隐秘的对话,张亦琦至今仍不知情。 长宁听闻,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原本还担心宋婉瑜如果当不成我嫂嫂就会被卢明月取而代之。要是她成了广陵王妃,指不定天天变着法子刁难我!” “竟还有人敢欺负你?”张亦琦挑眉打趣。 第85章 “你不就欺负过我!”长宁气鼓鼓地反驳。 “那可是你自讨苦吃。” 长宁不愿承认自己的任性,转而兴致勃勃提议:“今日我们再出去玩吧!别去湖边了,就逛逛余杭城,听说城里有不少美味佳肴呢!” 许临书闻言,当即点头赞同:“这主意不错。” 余杭城的街巷蜿蜒如绸带,青石路上人潮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可不知为何,那热闹表象下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寒意,像是盛夏里突然掠过的一缕阴风。本该门庭若市的大酒楼、老字号商铺,此刻却齐刷刷紧掩朱门,铜锁锈迹斑斑,倒像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许临书望着街边密密麻麻的小摊贩,忍不住摇头叹息:“怪哉!这余杭城看着烟火气十足,怎连家像样的酒楼都寻不到?”张亦琦目光扫过那些临时搭起的摊位,语气沉静:“这有何奇怪?大商铺关了门,小生意自然就冒出头来。” 三人顶着日头走了半个时辰,几乎将半座城踏了个遍,才终于在街角瞥见一座酒楼。飞檐翘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竟是这一片方圆里唯一还开张的馆子。店内人声鼎沸,酒香混着菜香飘出门外,可奇异的是,从跑堂的伙计到坐镇柜台的掌柜,个个面色阴沉,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掌柜见有新客上门,急忙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住几位贵客,小店实在客满为患,要不您几位再去别处瞧瞧?”长宁早走得双腿发软,一听这话,公主脾气顿时上来:“哪还有别处!整条街的店都关得死死的!”许临书也跟着叫苦:“您这酒楼不是有两层么?二楼若有雅间,价钱好说!” 掌柜急得直搓手,眼眶都红了:“几位贵人,真不是钱的事儿!客人越多,小老儿亏得越惨呐!”张亦琦闻言心头一动,仔细打量掌柜面容,突然想起那日在菜市见过的面孔。她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金饼,语气带着几分试探:“这是包间定金,酒菜钱另算,如何?” 谁料掌柜见了金饼,竟像见了洪水猛兽般连连后退,脸色煞白:“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莫要为难小人,家中老小还指望着我......”三人面面相觑,连真金白银都打动不了,看来这背后定有隐情。 长宁可不管这些,见近门那桌客人已用膳完毕起身离席,立刻快步抢了过去。掌柜伸手欲拦,见是位娇俏姑娘,又讪讪地收回了手。许临书和张亦琦见状,也快步跟上。长宁大大咧咧地抓起菜单,张亦琦凑过去一看,险些惊掉下巴——酒肉菜肴都合在一起竟然只卖五钱!这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在倒贴钱行善! 张亦琦指着菜单,目光灼灼地看向掌柜:“这般蹊跷的定价,其中究竟有何缘由?” 掌柜喉头滚动,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突然“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三人面前。张亦琦惊得后退半步,绣鞋几乎踩空门槛:“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这本该惊世骇俗的一幕,店内食客却连头都未抬,邻桌醉汉甚至冷哼一声:“活该!” 张亦琦朝同伴微微摇头:“掌柜的,我们这便告辞。”长宁嘟囔着被拽出店门,绣花鞋尖不耐烦地踢着石子:“从没见过这般古怪的店家!”街道依旧人来人往,可三人心头却像坠了块铅,先前寻食的兴致早被诡异氛围碾得粉碎。 就在长宁百无聊赖的放空时,她突然踮脚指向街角:“快看!前面还有家酒楼!”三人快步上前,朱漆匾额上“怡红阁”三个烫金大字在暮色里泛着柔光,檐角垂落的银铃随风轻响。待看清门畔倚着的轻纱女子,许临书顿时涨红了脸——这哪里是什么寻常酒楼! 正要转身离开,莺莺燕燕的笑语已将三人团团围住。“几位贵客里面请~”环佩叮当间,脂粉香扑面而来。许临书慌乱摆手:“这...这不是青楼么?她们二位姑娘家,实在不便...” “公子这话说得生分了。”涂着丹蔻的手指轻挑珠帘,老鸨摇着鎏金团扇款步而出,眼角细纹里都藏着笑意,“我们这怡红阁,既是销金暖阁,也是珍馐楼。若不愿美人作陪,听听曲儿、品品佳肴,岂不也是风雅?” 雕梁画栋间飘来琵琶声,鎏金宫灯将老鸨的笑容映得愈发谄媚。张亦琦望着这座比先前气派数倍的楼阁,咬了咬牙,将金饼拍在红木柜台:“一间雅间。”老鸨眼睛瞬间亮如点漆,掐着兰花指接过金饼:“贵客里边请——” 踏入楼阁深处,檀木香混着酒香扑面而来。二楼回廊间内大多是男子,却也零星可见几抹女子裙裾。张亦琦目光扫过倚栏女子,突然定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那手持团扇、倚窗而坐的,可不正是沈冰洁! 沈冰洁素来总是束发劲装,眉眼英气堪比男儿,举手投足间透着飒爽。而今眼前人褪去了利落短打,一袭轻纱罗裙曳地。珠翠满头摇曳生姿,胭脂水粉细细敷就的面庞,将往日的英气全然掩去,倒显出几分柔媚婉转,直叫人恍惚间辨不出眼前人与平日里常见的身影竟是同一人。 长宁和许临书也自然也看到了沈冰洁,长宁手中的绢帕“啪嗒”坠地,樱唇微张,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许临书喉结上下滚动,手中折扇“唰”地合拢又松开,两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倒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任谁都瞧得出他们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许临书回过神来,满脸诧异,压低声音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哥可知道此事?” 第68章 诡院迷踪(五) 张亦琦眼尾微垂摇头:“他该是不知的。”萧翌虽然性子冷僻,即便为了差事,也断不会叫心高气傲的沈冰洁屈身扮作青楼女子。 “那咱们眼下如何是好?”长宁压低声音,袖中手指无意识绞着帕子边角。 “且先观望。”张亦琦目光掠过窗台上的缠枝莲纹灯盏,沈冰洁行事向来自有章法,贸然插手反而坏事。 三人刚踏入雅间,雕花食盒便络绎抬上酸枝木圆桌。鎏金酒壶倾出琥珀色的葡萄酒,许临书三杯下肚,两颊飞红,袖口往桌上一搭:“我就说那草包宋修其担不得大任,好好的余杭城叫他治得乌烟瘴气,真当自己是玉麒麟降世不成?” “宋修其是草包?”张亦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盯着那么一张美男子的脸,若是个草包的话反差有些大了。 长宁搁下酒盏:“他虽跟着皇子读书,我二哥从前与陆珩闲聊时提过,宋修其不通文墨。” “可不是个草包!”许临书拍案时震得杯碟轻晃,眉间红痣因激动而颤动,“若不是他父亲暗中周旋,哪轮得到这等庸才占着茅坑不拉屎?“ 张亦琦食了两口蟹粉豆腐,忽然放下象牙筷。雕花槅扇外传来三两声弦歌,混着楼外河风卷入窗棂,她总觉得那抹月白色身影该在廊下竹影里,抬眼望去却只剩空荡荡的朱漆栏杆。 “莫不是先走了?”她倚着栏杆再扫过一楼,琉璃灯映着舞姬水袖翻飞,哪有半分沈冰洁清冷的影子。正要转身,长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惦记着她?“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人已不在了。”张亦琦转身时瞥见连廊转角处,有个青布衣衫的汉子肩头扛着团白影,腰间玉佩在暗处泛着冷光——是太守府的制式。 床塌上,沈冰洁睫毛颤了颤。喉间泛起酸涩的药味,背部传来羽毛扫过般的酥麻,混着檀香与血腥气钻入鼻腔。她努力睁眼,只见月白帐子被玉钩勾起,宋修其正俯身望着她,指间停在她肩颈处的旧疤上。 “醒了?“他指尖碾过那道蜈蚣状的旧痕,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跟着萧承佑这些年,倒把自己弄成个伤痕累累的刺猬了。” 沈冰洁浑身发软,指尖只能徒劳地攥住锦被边缘。薄纱衣襟已被扯开大半。 宋修其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将她强行带入房中,他也是如此这般粗暴的撕开她的衣衫,那时她还是一个皮肤白皙如玉的闺阁小姐。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没变的是她对他与日俱增的恨意。 可他不恨她,他心里有她。 沈冰洁想骂人,想挣扎,可四肢仿佛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指腹滑过自己背上的每道伤。 宋修其忽然低头,唇落在她肩胛骨的伤处。沈冰洁浑身僵硬,听见他低笑一声:“你以为扮作青楼女子,煽动那些蠢货去萧翌门前哭闹,就能扳倒我?“他指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对上自己的视线,眼底翻涌的情绪连自己都看不懂,“沈冰洁,你既然这么喜欢在青楼这种地方,我就成全你。” 沈冰洁眼前阵阵发晕,耳畔回荡着他危险的声音。她想起日前与丽娘在茶楼的约定,原该等那些旧案家属来商议联名上书,不想不过喝了盏茶,便陷入这昏沉境地。背部的触感让她想吐。 “放开...“她终于挤出半句话,声音沙哑得像破了的笛子。 雅间内,金丝缠枝银碟里的杏仁酥碎了一角,张亦琦捏着象牙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温润的玉柄,目光却凝在雕花木窗外的摇曳竹影上。 第86章 “张亦琦!”看着张亦琦魂不守舍的样子,长宁公主掷下茶盏,鎏金盏托与红木桌面相撞发出脆响,“你还在想她吗?她有什么好想的,冷冰冰的跟她那个名字一模一样。“ 张亦琦搁下食具,绣着金线的裙裾扫过檀木椅,“实在反常。我去去就回。”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张亦琦在九曲回廊的尽头停住。恰逢青衣小厮托着茶盘经过,她玉连忙拉住小厮问道:“方才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去了何处?“ 小厮被捏得呲牙咧嘴,语气却满是嘲讽:“醉成烂泥的娇客,自然是被贵客带去消魂了。” 张亦琦心下大惊,怒道”她一个姑娘喝醉了,你们怎么能随意让人把她这么带走?” 小二嫌弃地看了张亦琦一眼“姑娘,怡红院是青楼,敢在这个喝醉的女子,难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带去了哪间房?”张亦琦指尖发白。 “怡红阁。”小厮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 朱漆雕花门前,两名玄衣侍卫执戟而立。 时不待人,她冲上前去就要踢门,便被护卫拦了下来,张亦琦已经好久没动过手了,到也不算生疏,她腿部发力,一个横扫过去,放到了其中一个护卫,另一个见状来打算从背后偷袭张亦琦。 “小心后面。”许临书大叫道。雅间里的许临书和长宁也是觉得张亦琦太长时间没回来了,便想着出来寻人,谁知一出门就看见张亦琦在门前和人打斗。 张亦琦一个回肘狠狠地击在了护卫的上腹部,户卫痛得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张亦琦用一招背口袋摔倒在地。 “沈冰洁!”她踹开雕花木门的刹那,正见月白帐子被玉钩扯开,宋修其指尖捏着沈冰洁的下巴,张亦琦瞥见榻上女子衣襟半敞,心底腾起怒意。 张亦琦直接大步上前,宋修其却站起来挡在前面,张亦琦抬脚准备送他一个右鞭腿,没想到直接被宋修其闪过,不仅如此,宋修其反应极快,在张亦琦的右腿还没有完全收回来时,宋修其也出招了,他拽住张亦琦的脚踝,用力一扭,张亦琦只觉得一股锥心之痛袭来,连带着左脚没站稳,踉跄着向前倾倒,狼狈地跌坐在软榻上。 宋修其理了理凌乱的衣袍,他一步步的逼近,“张姑娘,管人闲事,坏人好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罢,他伸手就要来抓住张亦琦,张亦琦瞅准时机,拿起床上的瓷枕就向宋修其的肘关节狠狠砸去。宋修其只觉得右手麻木不堪。分神之际,张亦琦朝他裆部一脚踢去,这个一脚下去,是个男人都会疼的受不了。 宋修其痛到倒地不起,脸色惨白,“你!” 许临书冲过来时,就看到宋修其双手捂住裆部,在地上滚来滚去。 “你对他干什么了?”许临书奇道。 张亦琦揉了揉疼痛的脚踝,“一时情急,下脚太重,他可能要断子绝孙了。” “长宁公主呢?” “我让她去搬救兵了。” 张亦琦咬着牙将最后一脚踹向宋修其膝弯,刺骨的疼痛从脚踝处蔓延上来,却敌不过眼底翻涌的怒意:“快!把这登徒子捆起来,倒是小瞧了这草包!” 许临书应声而动,两人就地取材,扯过锦缎床单,三两下将宋修其缠成茧蛹。 当萧翌与崔致远匆匆赶到时,张亦琦刚给沈冰洁穿好衣裳。看到张亦琦没事,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而宋修其缓过疼痛,立即暴跳如雷:“张亦琦!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好个朝廷命官!”张亦琦冷笑,“青天白日不在衙署理事,反倒在风月场欺凌良家女子,宋大人这官威当真是威风八面!” 宋修其面色青紫,正要发作,却听萧翌淡淡开口:“徐福,松绑。”解开束缚的宋修其慌忙查看伤处,张亦琦倚在榻边,语带讥诮:“宋大人,对不住了,刚刚一时情急,下脚时力道没控制住,你回去检查看看断没断,没断的话过个三年五载就能用了,断了的话也想开点,都是命。” 待宋修其被搀扶着狼狈离去,张亦琦强撑的身体骤然一晃。萧翌长臂一揽,将人稳稳抱起。 回到宅邸,高先生捻着胡须诊断:“并无大碍,不过是扭伤,外敷内服半月便好。” 药汁蒸腾的雾气里,萧翌半跪在榻前,脱去她的鞋袜,指腹擦过她红肿的脚踝时格外轻柔。 “你怎么不说话?”张亦琦盯着他紧蹙的眉峰,指尖无意识揪着被角,有些心虚。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萧翌轻叹了口气“就算你想救沈冰洁,你能不能换一个法子,能不能先回来找我。” “来不及了”张亦琦替自己辩解“我冲进去的时候,沈冰洁的衣服都被撕了。” 萧翌无奈道:“我应该把你绑在身边才行。” 他回想起听到长宁说张亦琦在单挑宋修其的时候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宋家是武将世家,宋修其虽然不通文墨却也是自小习武。他见过张亦琦的招式,除了用腿以外,都是乱七八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对上不习武之人尚能自保,若是碰上练家子,倒不如直接让人打一顿还快些,她之所以多次遇到危险都能化险为夷,主要还是因为她足够聪明,要不然她这条小命早折腾没了。 话音未落,许临书风风火火闯入。萧翌眼疾手快,将张亦琦的赤足掩入他的衣袍之下,衣料间还残留着掌心的温度。 “伤势可好些了?” “高先生瞧过,说是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便能痊愈。”张亦琦正要起身,却被萧翌不着痕迹地按回软垫。她忽然想起要紧事,转头看向身旁人,鬓边碎发随着动作轻晃:“殿下,您可知沈冰洁为何会出现在怡红院?” 萧翌答道:“具体缘由尚未明朗,但她暗中筹谋之事,我早有察觉。”话音微顿,屋外天色已晚,屋内的烛火映得神色愈发深沉,“丽娘一介弱质女流,即便人脉再广,也难在短时间内聚集如此多帮手。况且沈冰洁与徐福、叶临曾随我细查案卷,她能从中周旋,倒也不算意外。” 张亦琦蹙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锦被边角:“那后续该如何处置?难道这些积压的旧案,都要一一重审?” 萧翌望着跳动的烛火,语气里透出几分肃杀:“我已去信皇兄,陆珩也写了奏折弹劾宋修其。这京城的平静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第69章 宫阙权潮(一) 长宁从许临书那里听到张亦琦伤了脚踝。她当即吩咐厨房精心熬制一锅乳白浓稠的骨头汤。待香气四溢的浓汤煨好,她亲手提着食盒,朝着张亦琦的房间走去。 行至门前,却见崔致远在廊下徘徊良久,神色凝重。长宁轻声唤道:“崔大哥。” “公主。”崔致远闻声转身,微微欠身。 “你是来看张亦琦的吗?为何不进去?” “殿下在里面。”崔致远低声答道。 长宁望着眼前的人,心中泛起一丝感慨,原来她爱而不得的人,也在对其他人爱而不得,不过好在,她已经放下了,而他还没放下。 “你随我一起进去吧。”长宁温婉一笑,“张亦琦常说,你是她极为珍视的朋友,不必如此拘谨。” 崔致远抬眸看向长宁,那张熟悉的面容,却仿佛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微妙的变化,多了几分从容与淡然。 二人推门而入,只见张亦琦与萧翌正专注地翻阅案卷。张亦琦神色愤然:“宋修其简直是滥用职权!临湖阁的苏掌柜不过是与刘屠夫为了骨头是否算钱起了争执,竟被判定为欺压百姓?” 长宁笑着说道:“骨头该不该算钱我不知晓,但这碗骨头汤,可是本公主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可得好好喝了。” 张亦琦和萧翌同时抬头,这才发现长宁与崔致远的到来。“崔将军。”张亦琦趁着萧翌不注意,想要起身相迎。 “张姑娘,脚伤可好些了?”崔致远关切地问道。 “只是轻微扭伤,并无大碍。”张亦琦答道。 萧翌看向张亦琦,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这两日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说话间,他不经意瞥见崔致远腰间,那块曾让他颇为在意的玉佩已然不见踪影。 “二哥哥,”长宁突然正色道,“宋相是否真的有不臣之心?” 萧翌看向她,语气沉稳:“你是公主,这些事无需你操心。” “我并非操心朝堂之事,只是担心家人安危。”长宁声音微微发颤,眼眶泛起泪光,“若宋相真有谋反之意,皇嫂该如何是好?” 萧翌重新拿起案卷,语气冷淡:“她父亲都不着急,你何须担忧?” 长宁欲言又止,与崔致远一同离开房间后,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在崔致远的印象里,长宁向来是张牙舞爪的模样,此刻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白兔。 他递上手帕,却被长宁推开。“你也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长宁带着几分哽咽问道。 第87章 “自然不是。”崔致远语气柔和,“朝廷党争残酷无比,古往今来,为了那至高权力,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例子数不胜数。殿下也是为了保护你。” 长宁心中百感交集。她一直很喜欢皇嫂,因其温婉善良;也珍视婉瑜,在京城众多贵女中,很多都知道她的身世,即使是皇家的人又如何,还不是暗地里嫌弃她,唯有婉瑜真心待她。曾经,她满心希望婉瑜能成为家人,如今,这个念头却在诸多变故中慢慢消散。 张亦琦捧着青瓷碗,骨汤蒸腾的热气氤氲了眉眼。她仰起脖颈大口吞咽,醇厚的鲜香在舌尖炸开。“这味道...”她放下碗时仍意犹未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连唇角沾着的油星都浑然未觉。 萧翌垂眸凝视着她,素白的帕子已经轻柔覆上她的唇角。擦拭的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就在这时,张亦琦突然抬眼,目光撞进他的眼睛里:“殿下?” “嗯?”萧翌的声音像是浸在温水里,令人心安。 “每次提起宋相...”张亦琦顿了顿,纤长睫毛微微颤动,“你就会变得很不一样。” 闻言,萧翌的动作骤然停滞。他将帕子轻轻叠好,修长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最终,他缓缓伸出手,将张亦琦冰凉的手掌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碾过,“不是提到宋若甫我就生气,而是把宋家人当作家人我才生气。皇嫂固然贤良纯善,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她之所以能成为皇后也是皇兄被宋若甫算计来的。” 烛火在纱帐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映得萧翌的侧脸忽明忽暗。“父皇驾崩,皇兄七岁登基,那年我才四岁,孤儿寡母在朝廷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中间生存下来是何等的困难。我记得幼时连宫里的太监都敢吓唬皇兄和我,而这一切不过是宋若甫的授意,就是为了让我们被吓成失心疯,做个提线木偶完全由他摆布,幸得皇祖母庇佑和悉心教导,我们才得以长大成人。那些年祖母时常告诫我们要忍。皇兄亲政前我们在忍,皇兄亲政后我们还在忍。为了更好的控制皇兄和我,宋若甫不遗余力的打压异己,沈砚之,是当朝太师,也是我和皇兄的老师,被他先斩后奏,沈家惨遭灭门。为了避免抚远大将军成为国丈,他利用我救沈冰洁的事向皇兄施压,最后皇兄不得不迎娶他的女儿为皇后。我去玉门关送药材也是因为,他命人烧毁了药材,边关将士无药可医死伤惨重,他好趁机将他的心腹调至玉门关,掌握边疆军权。” 张亦琦的指尖猛地收紧。她看着萧翌平静叙述的模样,却能想象出那些暗潮汹涌的日夜——两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在权力漩涡中如履薄冰。 窗外的风突然掀起纱帘,烛火摇曳间,张亦琦看到萧翌眼底翻涌的暗潮。她反握住他的手,用最柔软的力道回应着这份沉重。掌心相贴的温度,仿佛在无声诉说:那些晦暗的过往,终于可以不必独自背负。 皇城内,众官早朝。 晨光顺着九天龙纹窗棂斜斜淌入金銮殿,将盘龙柱上的鎏金鳞片镀得熠熠生辉。文景帝捏着弹劾奏折的指节泛白,重重拍在案几上,闷响惊得丹墀下的大臣们齐齐屏息。“宋修其在余杭草菅人命!逼死三家商户,这等恶行该当如何处置?” 宋若甫蟒袍上的仙鹤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垂首行礼“陛下圣明,修其虽为臣之子,然国法不容私情。恳请将其调回京城,臣愿亲领三司会审,若查实确有不轨...”苍老的声音忽地发颤,枯瘦的手掌按在胸口,“臣必亲手将逆子缚交刑部!” “调回京城?”次辅叶敬突然越众而出,乌纱帽的展角在风中剧烈晃动,“宋大人莫不是想借调虎离山之机销毁证据?余杭郡那些苦主联名诉状已递到都察院,字字泣血!”他猛地扯开袖中卷轴,素绢上密密麻麻的血手印在殿内惊起一阵抽气声,“此刻若不痛下决断,如何平息民愤?依臣之见,当立即革职锁拿,押入诏狱!”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炸开锅。礼部侍郎高声辩驳:“仅凭一面之词便定人罪,叶大人莫不是想构陷忠良?” 刑部尚书重重顿足:“宋相这招缓兵之计,当我等看不穿么?” 争吵声如沸鼎之水,文景帝按在龙椅扶手上的青筋暴起。他瞥见宋若甫垂眸抚须的姿态,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般看似恭顺的姿态,藏着足以掀翻朝堂的獠牙。 “够了!”皇帝突然拍案起身,冕旒剧烈摇晃,“叶爱卿即刻启程前往余杭彻查。 夜幕笼罩紫禁城时,御书房的烛火仍在摇曳。文景帝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第七次将目光投向殿门。”皇后今日可来过?“他的声音像浸透了凉水,在寂静中泛起寒意。 马德礼垂着手后退半步:”回陛下,娘娘尚未露面。“ ”连个宫人都没遣?“ ”回陛下,不曾有。” 文景帝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浮起一抹自嘲:“她当真不知,朕今日未曾离开半步?“ 皇帝已显而易见的不太高兴,马德礼小心的回答道”回陛下,娘娘当是知道的,奴婢特意叫了马全去承恩殿送荔枝时说了一嘴陛下今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一天都不会离开,娘娘聪慧,怎能不知。“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细碎交谈声。 ”何人喧哗?“皇帝的声音陡然冷冽。 当得知是妍妃派人来问安时,文景帝将朱砂笔狠狠掷在地上:”朕何时说过要去?打发走!“ 早朝时陆珩的一封奏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个巨大的石头,朝中口诛笔伐者甚多,宋若甫当即宣布要告老还乡。如果是换作其他嫔妃早就哭哭啼啼的跑过来求情了,他的这个皇后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一天了,愣是连个消息都没有。 与此同时,承恩殿内烛火昏黄。宋婉娴卸去凤钗,任由永芳姑姑梳理如瀑青丝。铜镜里映出黄鹂红肿的眼睛,听着小丫头抽抽搭搭的劝诫,她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小妮子,怎么还在哭?“ 黄鹂突然扑到妆台前,涕泪沾湿了她垂落的裙裾:”娘娘,您快去向陛下求情吧!相爷都告老还乡了......“ 指尖的护甲无意识摩挲着梳妆台边缘,宋婉娴的声音淡得像一缕烟:“若修其当真有罪,子不教,父之过,父亲辞官谢罪,也是该当的。“ ”可......“黄鹂抽噎着抬头,眼眶红肿如桃,“陛下这些日子都宿在妍妃宫里!今日早朝,她父亲不仅当众顶撞相爷,还领了彻查大公子的差事......“ 象牙梳突然”啪“地折断,宋婉娴猛地转身,凤目含霜:“住口!后宫女子私议朝政,该当何罪?“她看着黄鹂瑟缩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竟敢在本宫面前搬弄是非!“ 黄鹂“扑通“跪倒在地,发髻松散,珠翠散落:”娘娘恕罪!是奴婢自己在御花园听到的......“ “好个自己听到的!“宋婉娴抓起案上佛经重重掷在地上,墨香混着纸页翻飞的声响在殿内回荡,”看来是本宫平日太宽厚了!去偏殿抄满百遍《心经》,抄不完不许出来!“ 待黄鹂哭着退下,宋婉娴突然眼前一黑,扶着梳妆台踉跄半步。永芳姑姑慌忙扶住她颤抖的手臂:“娘娘息怒,夜深动气最伤身子......“ ”姑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挣脱搀扶,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窗边。窗外冷月高悬,在青砖地上投下破碎的银斑。这样独坐至天明的夜晚,究竟还要经历多少个?指尖抚过冰凉的窗棂,恍惚间又回到入宫那日,红盖头下的自己,可曾想到会有这般光景? 第70章 宫阙权潮(二) 御书房的烛火在晨光中渐渐黯淡,马德礼望着文景帝青黑的眼圈,轻声提醒:“陛下,五更天了。“ 文景帝竟枯坐了一整晚。 皇帝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紫檀木椅上的龙纹硌得脊背生疼:”摆驾朝堂。“ 金銮殿少了宋若甫的蟒袍玉带,也不见叶敬激昂的争辩。空荡荡的回廊里,只有群臣退朝时玉佩相击的清音。文景帝鬼使神差地拐向延寿宫,朱漆宫门上的铜钉映着初阳,恍若未干的血迹。 太皇太后倚着明黄软垫,满头银丝绾着翡翠簪子,眼角笑纹里藏着大半辈子的风云。“皇帝来得正巧!“她拍了拍身边空位,宋婉娴素青色的裙裾与妍妃鲜亮的绸缎在案几两侧铺开,”你们都陪我这个老太婆用膳,这屋子总算有了人气儿。“ 青瓷碗里的百合粥腾起白雾,文景帝的目光穿过氤氲,落在宋婉娴低垂的眉睫上。她执勺的手腕细得惊人,像随时会被风折断。 她还是一如既往娴静端庄的样子,挑不出任何错处,可偏是这样,他心里越是有气。 他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茶汤溅在海棠纹瓷碟上,“皇后,你是朕的妻子,朕平日里国事繁忙,你就应该多来陪陪祖母,替朕在祖母跟前尽孝。怎得祖母说延年宫许久不热闹了呢?” 第88章 宋婉娴正要起身下跪行礼,却被文景帝扣住手腕。他触到她腕骨硌手的凉,心口泛起莫名烦躁:“朕说话时,你跪什么?” “臣妾失察。”她的声音像浸透冰水的丝绸,轻飘飘落在殿内。 妍妃突然娇笑着倾身:“陛下放心,臣妾定多来侍奉太皇太后......” “朕在同皇后说话!”文景帝的指节捏得茶盏发颤。 太皇太后轻叩黄花梨扶手:“皇帝这是做什么?”她的银护甲划过宋婉娴苍白的手背,“皇后日日陪我下棋解闷,倒是你,你这段时间来了几次?还有承佑那个臭小子,他是离了京就忘记家在哪了是吗?” ”是孙儿不孝。“文景帝喉头发紧,“承佑在余杭,应该快回京了。” 妍妃一听到余杭,心中窃喜。她得意地看了一眼宋婉娴,悦道“太皇太后,陛下,臣妾的父亲已经启程去余杭了,定会将余杭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妍妃得意忘形的话语未落,文景帝已将茶盏掼在青砖上。瓷片迸溅的脆响里,他周身寒意翻涌:“妍妃,那你父亲有没有教过你,后宫不得干政!” 感受到了文景帝的怒气,妍妃立刻跪了下来“臣妾知罪!” “朕看你就是吃多了不长脑子,回宫闭门思过去吧!” 雨帘垂落窗棂,将天地织成朦胧的青灰色。张亦琦倚在雕花窗前,看着檐角水珠连成晶莹的丝线,忽然想起千年后的梅雨,也是这般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养伤这几日萧翌几乎每天都会来陪她。虽说是陪,张亦琦觉得自己也是付出劳动的,这几天她几乎把那些案卷都看了一遍,再次发扬杠精精神,把案卷里所有逻辑不通,前后矛盾的点都找了出来。连许临书都不禁赞叹,惹谁都不要惹张亦琦。 许临书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笑道“这几日太守府天天有大夫出诊,宋修其不会真的要断子绝孙了吧。” “哼!”张亦琦不屑“他不仅要断子绝孙,还要牢底坐穿才行!”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李掌柜的诉状写好了?” “写好了!”许临书坐直身子,神色愤然,“先是哄人开店,再逼人家压价,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张亦琦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寒光:“士农工商,商人最是弱势。他踩着这些人的血泪,既讨好了百姓,又赚足了政绩,算盘打得倒是精。” 暮色渐浓时,杜娇妤提着食盒前来。正巧遇上外出归来的陆珩,他看着她手中的食盒,眉间微蹙:“前些日子不是还与沈冰洁形影不离,怎么又来给张亦琦送吃的了?” 杜娇妤浅浅一笑,眸光温柔:“沈姑娘已经好多了,今日也跟着你们出去办事了。”她想起沈冰洁获救那日,发了疯似的洗澡,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浑身都搓得通红。那时她守在旁边,不知说了多少安慰的话。 “张亦琦绝非善类。”陆珩语气凝重,“哪有姑娘家专踢男人要害的?你离她远些。” 杜娇妤却罕见地反驳:“她是为了救人。若不是她当机立断,沈姑娘早就......”她顿了顿,眼中满是敬佩,“她很聪明,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和他人。” 陆珩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娇娇,你不懂男人的心思。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清清白白?有些地方,碰都碰不得。”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进杜娇妤的心。她垂眸掩饰眼底的酸涩,曾经在青楼的过往涌上心头。陆珩连这点都介怀,又怎么能接受真正的她?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叹息,被咽回心底。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着她千疮百孔的心。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蝉鸣撕开夏至的暑气时,叶敬的官轿终于碾过余杭斑驳的青石板路。几乎同时,文景帝的圣旨也到了太守府,命宋修其暂时停职回京等待调查结果。 “宋若甫倚老卖老,竟然以辞官威胁陛下,陛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叶敬将官袍下摆狠狠甩在椅背上,满脸怒色,“宋若甫分明是欺君罔上!” “无妨。”萧翌不甚在意,他漫不经心地示意徐福呈上案卷:“这是这些旧案的案卷,里面存疑的地方,本王的人都标注出来了,你且如实调查便是。”他的声音裹着三分慵懒,却让屋内众人莫名生出不敢懈怠之感。 张亦琦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秀眉微蹙:“宋相请求辞官,那辞了便是,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萧翌闻言低笑:“宋若甫这只老狐狸,最擅以退为进。皇兄若此时准奏,反倒坐实了’逼走肱股之臣’的罪名。届时宋党必然群起攻讦,朝堂之上,怕是要掀起惊涛骇浪。”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待风波平息,皇兄还得好言好语请他复职。如此一来,想扳倒他,难如登天。” 话音未落,萧翌已半跪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的脱去张亦琦的鞋袜,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你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们近期可启程回京。” “不把这个案子调查清楚再走吗”张亦琦下意识追问。 萧翌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朝廷不是派了钦差大臣来了吗?你担心他们官官相护?” 张亦琦点点头。 “放心,绝不会。”萧翌解释“叶敬是先帝在时就已经入仕为官的,虽不是托孤大臣,但皇祖母深谋远略,皇兄尚未亲政时就暗地里扶持他,那时宋若甫正与其他几个辅政大臣相斗,无暇顾及,等道他反应过来时,叶敬已经做到了次甫,他的女儿妍妃也是后宫里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所以叶敬只会对宋家人除之而后快,好尽早取代他们。” 张亦琦若有所思地点头:“可这般下去,不过是新权臣取代旧权臣,这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博弈还真的是生生不息。” 屋内忽有穿堂风掠过,将她鬓边碎发轻轻扬起。萧翌望着她沉静的侧脸,恍惚间竟觉得眼前人站在云端,俯瞰着这权力棋局,而自己不过是局中一子。 初夏的运河泛着粼粼波光,官船的朱漆栏杆上垂着青竹帘,将两岸的蝉鸣与叫卖声筛成细碎的光影。张亦琦站在甲板上,望着水面上拖长的船影,原以为这趟归途会漫长得足够她理清千头万绪——要不要回到张家村认那个爹娘,起初不认是她以为她能回去,现在回不去了就得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毕竟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 不过她发现似乎有人比她更不想回京。 进城那日,高先生将叠得工整的信笺塞进她掌心后,竟转身便要离去。 “先生,我以后若是有事要找你了,该怎么办?”张亦琦问道 “无妨,你就在东城茶馆那里给掌柜的带句话,我会知道了就会来寻你。” 马车缓缓驶入东市永宁坊,萧翌亲自扶她下车。初夏的风裹着槐花甜香,将他月白长衫的下摆吹得簌簌作响。医馆门前的铜铃叮咚轻晃,他忽然驻足:“为何不先回家?莫不是还怕逼婚?” “这个你都查到了?”张亦琦垂眸避开他探究的目光,石板路上的树影在两人之间摇晃不定。她不想回去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那对父母。 “这难道不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吗?”萧翌轻笑“放心,有我在,没人能逼得了你。” 张亦琦心里苦笑,还真不是,这最多只能算是诱因,做了一阵子的鸵鸟,终于要面对这个问题。 张亦琦犹豫着那要不要先去见见张山呢。 “现已进京,成婚前恐怕是没有办法日日相见了。若是有急事,你也可以拿着扳指到王府来找我。”萧翌轻声嘱咐,见张亦琦面露愠色,以为是舍不得他,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不用太想我,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的。” 耳边温热的气息把张亦琦从思绪里拉回来,她这才发现萧翌已经对她说了很多。 但不管他说了什么,她回答一个“好”字总没错。 果然,精明如萧翌没有看出来。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天际,张亦琦轻推开医馆半掩的木门。屋内静谧无声,许是临近打烊,不见人影。她扬声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片刻后,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女子从内室缓步走出。她目光温和,却透着医者的干练,开口说道:“姑娘,你是来看病的?若是不急,明日再来吧。” 张亦琦定了定神,轻声问道:“请问您是何婵娟何大夫吗?” “正是。姑娘你是?”女子微微颔首,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张亦琦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解释道:“师姑好,我是高先生的徒弟张亦琦。此番前来,是受先生所托,这是他写给您的信。”说着,她双手恭敬地将信递了过去。 何婵娟接过信,匆匆扫过内容,情绪瞬间翻涌,眼眶也跟着泛红,声音微微颤抖着问:“他人呢?” “先生并未进城,”张亦琦轻声回应,“他似乎也不想进城。” 第89章 听闻此言,何婵娟又急又气,双手叉腰嗔怒道:“这个老东西!还有你,别叫什么师姑,该唤我师母!我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张亦琦面露惊讶:“您竟是先生的夫人?” “如假包换!”何婵娟爽朗地笑了笑扫过信,目光中对张亦琦医术的介绍,眼中闪过欣喜,“高乘风这次倒是办了件实事,给我寻了个得力帮手。你擅长外伤和心脏之症,正好我主攻妇人之症,有你加入,咱们这医馆定能再扩大些规模!” 说罢,她热情地领着张亦琦往后院走去,“你就住这儿,我那远房侄子何云天被我支去跑腿了,等他回来,你们也好认识认识。” “多谢师母!”张亦琦感激道。 安顿好后,何婵娟好奇地问:“姑娘是哪里人?” “我家就在晋安近郊的张家村。” “那怎么会一路跑到玉门关去?” 这个问题张亦琦早已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地答道:“因父母逼我嫁人,我不愿屈从,便逃婚出来了。” “逃婚?好个有骨气的丫头!莫不是心里早有了意中人?”何婵娟目光狡黠,打趣道。 一提到心上人,萧翌的面容便浮现在张亦琦脑海,她顿时双颊绯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红晕。 “我就知道!”何婵娟兴奋地一拍大腿,“是和情郎私奔去的玉门关?” “不,不是的。”张亦琦定了定神,轻声说道,“是我去玉门关寻他。他也是晋安人,被征了兵,我放心不下,便一路追随而去。” 何婵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慨道:“原来如此。不过姑娘,父母之言有时也得听。当年我爹死活不同意我嫁给高乘风,说他性子就像名字一样,飘忽不定。我偏不信,结果婚后一吵架,他就撂下我四处闯荡了。” 张亦琦笑了笑,未多言语。 何婵娟突然想起正事,神色认真地问:“对了,他有没有说以后怎么找到他?” “有的,东城茶馆。” “明日一早,你带我去!”何婵娟语气坚定,眼中满是期待。 第71章 宫阙权潮(三) 何云天是一个比张亦琦略小两岁的精神小伙,老家遭了灾后便来投靠这个远房堂姑。除了学习医术外就在这医馆里抓药,算账和跑腿。人很机灵,何婵娟十分喜欢他。 何婵娟思夫心切,次日天才蒙蒙亮就拉着张亦琦坐马车去东城茶馆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马车碾过薄雾驶向城东。张亦琦看着车厢里坐立不安的何婵娟。这位平日沉稳的医馆大夫,此刻攥着窗幔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们来的太早了,茶馆还没开门,但晨雾里却已飘来熟悉的药香。何婵娟如离弦之箭冲下马车,惊起檐下宿鸟。 何婵娟大声叫道“高凌风!” 前面的那个仙气飘飘的影子倏然定住,他缓缓转过身来。何婵娟冲到近前,张亦琦译为她要对高先生拳打脚踢,却见师母扑进那人怀中,呜咽声混着颤抖的质问:“高乘风,你这负心人!”纤拳雨点般落在对方肩头,泪水洇湿了那人胸前的云纹。 高乘风温柔地环住妻子,指尖抚过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嗓音比煎药的文火更柔:“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就这样,高先生就很容易的跟何婵娟回了家。 张亦琦把马车车厢让给高先生和师娘,自己和何云天坐在车辕上,她很快反应过来,高先生可真是狡猾,他一定是算准了何婵娟第二日就会来找他。自己一时心高气傲离了家,现在想回来了又拉不下面子,等着师娘眼巴巴的来接他,张亦琦暗自撇嘴,真没看出来,高先生还是个欲擒故纵的高手,把师娘拿捏得死死的。 张亦琦正腹黑着,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山。 她跟何婵娟还有高先生简单说了一下缘由,便现自行下了马车。 “张山!”她大声叫道。 这个声音,张山定住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是张亦琦时居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你还活着?”张山泣不成声。 “难道我死了吗?” 张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亦琦带着他去吃了点东西,听他一边哭,一边讲她走后家里的变化。 “阿姐,你走后,爹娘寻你寻了好久没寻到,后来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以为是你投河了,给你埋了,又把彩礼退给了刘瘸子,可刘瘸子说我家这是骗婚,耽误了他的婚期,还弄了个死人的晦气,便狮子大开口,叫爹娘赔偿彩礼的十倍,家里哪里赔得起,刘瘸子就去县衙状告爹娘,万年县县令判我家输,还打了爹娘二十大板子,最后判了爹娘和我卖身到刘家为奴还债。” 张亦琦看着张山,昔日那个衣着虽粗布荆钗却干净妥帖的少年,已不是之前的样子,以前虽然贫苦,到也得体干净,哪像现在这般衣衫褴褛的样子。 “书不读了?”她的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震颤。 张山缓缓摇头,发丝凌乱地垂在凹陷的脸颊旁。 “恨我吗?”她深吸一口气,喉间像是哽着一团棉花。 少年依然摇头,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的破洞。 “若不是我走...” “阿姐!”张山突然抬头,眼底泛起血丝,“是爹娘鬼迷心窍,非要把你嫁给刘瘸子!我去了才知道,他打死了好几个娘子!” 张亦琦望着这个在泥沼里挣扎却依然清明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纵使张氏夫妇贪婪凉薄,这株从烂泥里长出的幼苗,倒还保留着几分风骨。忽然想起张氏夫妇或许是她血脉里绕不开的根,再不堪也得伸手拉一把。 她摸出怀中金饼,“拿着,够赎你们了。往后好好读书。” “这钱...” “是我靠读书赚到的。”她避开追问,目光扫过少年惊愕的脸,“东市永宁坊何氏医馆,有事来找。”临别时,她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就当我死了,谁也别告诉。” 金钱赋予的底气让张亦琦的行事愈发果决。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她不想多花一分心思。 医馆里,药香与墨香交织成新的人生。她白日坐诊施药,夜晚挑灯学习,那间狭小的屋子渐渐有了人气,在这个时空漂泊了这么久,她终于再次体会到有家的感觉。 唯一不足的是她再没见到过萧翌,张亦琦第一次知道思念这个词真正的意思,当真是诗里说的,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那日说好了有机会就来看她,看样子这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没等到萧翌,却等到了张山来找她。不同于上次的相见,这次张山更加瘦弱了,瘦的只剩下皮包骨。 张亦琦问道”怎么了这是?” 张山崩溃大哭:“刘瘸子说卖身契是死契,钱也是他的...不从就往死里打...” “去报官!”张亦琦拍案而起,案上茶盏剧烈摇晃。 “没用的...”张山绝望摇头,“他家地窖里还关着好多人...” 张亦琦问道“他家里有好多?不止你们三个吗?” “不止。” 越想越觉得蹊跷,张亦琦决定和张山一起去刘瘸子家看看。 刘瘸子是刘家村的富农,虽说比不上城里的大户人家,但是在刘家村里也算是极其富裕的了。 张山还算有点脑子,找了几个最早被卖进来的,张亦琦仔细询问了原因,她发现这些被囚者无一例外来自外村——都是为天价彩礼嫁女,女儿却蹊跷暴毙,最终卖身抵债。 “他是村里一霸,没人敢惹。”那人颤抖着说。 那么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回去的路上,她仔细的回忆着,他们都是贪图刘瘸子给的高价彩礼,可怎么会这么巧,所有的女儿都是在下了聘之后再死去,有的是淹死的,有的是在树林里上吊,有的是失足摔死的。这刘瘸子专克未婚妻吗。可恨的是,这些人都以为是意外,居然没有一个想要报官,那些女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了。 次日,张亦琦给张山送去一些吃的和药材,并写了一份开棺验尸同意书,她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就是个陷阱,她甚至怀疑,这些女子就是被刘瘸子弄死的。只要那些女儿的父母同意,她就可以拿着这个到县衙报案。 不一会儿,张山气喘吁吁携着文书而至,粗粝的指节上沾着未拭净的印泥。十六份联名文书边角微卷,密密麻麻的姓名下按满血红手印,另附一张牛皮纸,工笔细描着每座坟茔的方位。 张亦琦接过文书揣入袖中,直奔万年县衙。惊堂鼓被擂得震天响,铜环撞击声惊起檐下宿雀。片刻后,堂后转出个蟒袍歪斜的中年男子,玉带松垮地挂在圆滚滚的腰间,乌纱帽歪向一侧,眼角还凝着宿眠的眵目糊。 “堂下何人击鼓?”他打着酒嗝,声如破锣。 “张亦琦,为十六位不明死因的女子申冤!” 县令闻言抚掌大笑:“给死人鸣冤?当这公堂是阴曹地府不成!” 第90章 张亦琦不卑不亢,从西村周翠娥到东巷李阿巧,将死者姓名、生辰八字、殒命时辰一一道来,字字如钉。 “既是命案,缘何死者亲属不来?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掺合什么?”县令摩挲着鎏金扳指,三角眼泛起狐疑。 “是他们委托我来报案的。” 张亦琦将怀中叠好的同意书展平,郑重推至公案前:“这是十六户人家联名画押的文书,恳请大人即刻立案,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县令随意瞥了眼文书,肥厚的手掌压在上面缓缓揉搓:“十六个人各有各的死法,都被埋了。”他歪斜着身子靠向椅背,腰间玉带硌得红木椅发出吱呀声响,“你个小娘子懂什么刑名律法?莫不是想借死人扬名?” “大人可知蹊跷处?”张亦琦一字一句的说,“这些女子皆收过刘家村刘仁富的天价聘礼,下聘后不出半月便离奇死亡。家属欲退还彩礼,却被勒令赔付十倍银钱,走投无路只得卖身为奴。十六桩命案如出一辙,当真只是巧合?” “放肆!”县令突然暴喝,腰间玉带扣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他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滚落在地:“本官执掌刑狱二十年,轮得到你个黄毛丫头教办案?这些泥腿子连状纸都递不进衙门,你倒是有本事把死人坟头的土都刨到公堂上来了!” 堂下衙役们的铁尺整齐顿地,沉闷的撞击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张亦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分明看见县令在听见“刘仁富”三个字时,肥厚的下巴突然抽搐了两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就是这个县令判的那些女子的父母需还十倍彩礼。 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强撑着挺直脊背:“敢问大人,这案子,究竟接是不接?” “哟,反了反了,敢威胁本官。”县令猛地站起,蟒纹官服下摆扫翻了签筒,朱漆竹签哗啦啦滚了满地,他抓起一枚刑签在张亦琦眼前慢慢折断“来人, 把这个扰乱公堂的疯妇拖下去!打五十大板,本官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张亦琦被衙役按得双臂生疼,正欲挣扎,反正她有萧翌撑腰,还怕了这个狗官吗?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吴大人,请慢!” 她循声回头,只见浅青色官服的身影自月洞门疾步而入。 竟是周墨!那曾经靠替人写家书的落魄书生,此刻眉宇间已添几分官威。 “周举人?”张亦琦脱口而出。 周墨长揖至地,袖摆扫过斑驳的青砖:“吴大人,此女于下官有救命之恩,恳请大人高抬贵手。” 吴县令肥厚的眼皮猛地一抬:“这小娘子竟是状元郎故人?” “正是。”周墨垂首应道。 吴县令原本攥着刑签的手缓缓松开,鎏金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干笑两声,将签筒重新归位:“既然是周县尉的恩人,本官自然要给这个面子。” 吴县令本来是铁了心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可没想道周墨竟然出来为她说情了,周墨虽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县尉,但奈何人家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还长了一张既斯文又风流的脸,被刑部尚书看中欲召为乘龙快婿,哪曾想状元郎以已有心上人为由拒绝了,刑部尚书一气之下就把周墨发配做了一个万年县县尉。这要是万一哪一天周墨想通了,又回去找他的尚书岳父了,那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所以吴县令对周墨就格外客气。所谓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从县衙出来,张亦琦忍不住赞叹道“周举人,你现在是状元了!” 周墨耳尖泛红,拱手一礼:“当年若非姑娘赠予盘缠,又赠予鼓励,周某哪有今日?”说罢,周墨又对张亦琦行了一大礼 张亦琦忙将人扶起,目光扫过他九品县尉的服饰,不禁蹙眉:“可你不是状元吗?为何官职比县令还低?” 周墨苦笑着摇头,指腹摩挲着腰间玉佩:“尚书大人欲招我为婿,周某已有倾心之人,只能婉拒。”他望着天边残阳,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 张亦琦闻言,咬着唇轻声道:“周状元果然风骨卓然。”心中却泛起涟漪——最好他这心上人不喜欢他,万一是两情相悦还非要在一起的那种就完了。他们要是过的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这以后都是相互怨怼的理由。 两人一同乘马车离开。 日头高悬中天,蝉鸣在槐树枝头聒噪。周墨轻叩马车车壁,铜环相撞发出清响:“不过张姑娘,你为何要替这十六位女子报案呢?”他望着车窗外摇曳的树影,眉眼间凝着困惑。 张亦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皱缩的文书,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忽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我现在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何事?” “你可知道广陵王府在哪里?”张亦琦攥紧裙角,她现在才想起来,那日她和萧翌分别时居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问他广陵王府的地址。萧翌说有急事可以去找他。本来她也不觉得这是件急事,没有必要惊动他。可是现在万年县县令仗势欺人,她就得找个官更大的治他才行。索性一步到位直接找到萧翌那里。 周墨闻言:“大名鼎鼎的广陵王府,我当然知道,我带你去吧。”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声响。张亦琦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缕炽热的阳光。 “那你是想找广陵王府的谁帮忙呢?”周墨问道。 “当然是广陵王。”张亦琦不假思索的回答。 听到答案,周墨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姑娘。“周墨提醒道“这广陵王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所以我们才要去府里找他。”张亦琦攥着窗沿的手青筋暴起,车外日光愈发炽烈,远处飞檐斗拱的轮廓在蓝天下愈发森严。 第72章 宫阙权潮(四)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戛然而止,车辕发出吱呀呻吟。张亦琦攥着车帘的指尖发白,深吸一口气掀帘而下,粗粝的石砖瞬间将暑气透过绣鞋烙上足底。抬眼望去,汉白玉台阶如天梯直入云霄,朱漆大门足有两丈高,衔环兽首的铜鼻泛着冷光,鎏金匾额上”广陵王府”四字在烈日下灼灼生辉,檐角鸱吻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啄碎凡人的妄想。 ”张姑娘...”周墨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几分劝阻的意味,”还要去见吗?”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偏生倔强地扬起下巴:”见!”裙摆扫过滚烫的石阶,蝉鸣声在回廊间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刚踏上第三级台阶,两道寒光突然从两侧压来,冰凉的刀锋贴着脖颈落下,惊得她脖颈后寒毛倒竖。 ”此为广陵王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士兵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银芒,连呼吸都带着肃杀之气。 张亦琦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认识广陵王!劳烦通报,张亦琦有急事求见!”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门前显得格外单薄,很快就被热风卷走。 ”殿下若是想见,自有专人引入。”士兵冷漠的回答。 张亦琦一怔,她甚至没有理由反驳。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萧翌给她的扳指。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沈将军!”士兵们突然齐声行礼,惊得张亦琦猛然转身。沈冰洁一身玄甲踏碎满地树影,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明明是旧相识,此刻目光扫过来却像是淬了冰。 ”沈将军!”张亦琦快步上前,”我想进去找殿下!” 沈冰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瞬,又转向守门士兵,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王府规矩,非殿下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我真的是有急事!”张亦琦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袖,却只碰到冰凉的甲片。 ”这是殿下定的规矩。”沈冰洁抽回手臂,动作优雅得像是挥开一只烦人的蝼蚁。 张亦琦奇道“连我都不能进去吗?” 沈冰洁没有理会张亦琦,只是转头问向守门的士兵,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可曾听殿下吩咐过,放一个叫张亦琦的女子进府?” ”没有!”回答斩钉截铁。 张亦琦只觉耳畔嗡鸣,足足愣了半晌,她看着沈冰洁踏着石阶一路畅通的进入广陵王府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耳边回响的全是她以女主人姿态的拒绝。 暮色沉沉地压在青瓦上,张亦琦跌坐在摇晃的马车内,指尖死死抠住车帘缝隙。喉咙像是被浸了盐水的麻绳勒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车外更漏声混着马蹄声,一下下碾过她发麻的耳膜。 当沈冰洁倚碾过门槛的瞬间,她拿不拿出扳指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那枚青玉扳指,此刻在掌心硌出刺目的红痕——原来自己满心期待的见面,竟成了一场荒唐的一厢情愿。 “张姑娘,你与广陵王相识?”周墨的声音像是从雾霭中飘来。张亦琦垂眸望着裙摆上晕开的茶渍,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纹:”不过是医者与病患的缘分罢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里,藏着被碾碎的月光。 第91章 三更梆子响过,张亦琦蜷缩在床榻角落,铜镜映出她通红的眼眶。沾着水珠的帕子揉成团扔在妆奁旁,她猛地扯开衣襟,将那枚扳指狠狠掼向床幔。玉质撞在红木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惊不散满室寂寥。蒙着被子蜷缩成虾米状,沈冰洁轻蔑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酸涩的热意突然漫上眼眶,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枕头上。可是萧翌之前的话还犹如在耳,他完全没有必要来哄骗她,她越想越觉得是自己被沈冰洁带偏了,真的是一时被气糊涂了,那些守门的士兵不知道她也十分正常,她当初就应该把扳指拿出来,坐在广陵王府里等着萧翌回来,再质问他沈冰洁为什么住在他的府里。她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赤着脚下床,在床缝间摸索着滚到角落的扳指。 晨光刺破窗纸,经过了一晚上的思来想去,张亦琦早上起来时眼睛下带着浓浓的乌青,把何婵娟都吓了一跳。 上午出诊结束后,张亦琦来不及吃午饭,随便啃了几口胡饼就出发去了刘家村。正午的日头毒辣,粗粝的饼渣刮得喉咙生疼。刘家村的土墙在热浪中扭曲成虚影,却在村口撞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周墨身着素色布衫,像是初见时那副寻常书生的样子。 ”周县尉?”张亦琦垂落的发梢随着喘息轻颤。 ”就知道你会来。”周墨笑意温和,眼底却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觉得昨天是我太鲁莽了,应该把这些事情都搞清楚再去报官。” 周墨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你还想去找广陵王吗?” 这话像根细针刺进心口,张亦琦的睫毛猛地颤了颤。然后摇了摇头“不找了。你说的对,广陵王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呢?”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她自己做了深刻的反思。与萧翌相识之前,她几乎任何事情都是靠着自己,不能说没有求助他人的时候,可都是正常寻求帮忙。而这件事情让她意识到她内心深处居然开始依赖萧翌,甚至是仗着有他撑腰,做起事情来都不带脑子了,不然昨天也不会被沈冰洁气到。况且这件事情,远没有到需要他出面的地步,她应该冷静下来,先调查清楚,再按照齐朝的律法来,总有人来管那个万年县的吴县令。 这次她没有去找张山而是把刘家村都溜达了一遍,张亦琦将竹杖戳进松软的泥土,粗布裙摆扫过带刺的藤蔓。这是她第三次绕着刘家村外围打转,鞋底沾满了山间的碎石与枯叶。老槐树底下纳鞋底的妇人见她来来回回,终于绷不住压低声音:”姑娘快些走吧,莫要沾了晦气。” 真的如之前被关在刘瘸子家的那个人说的那般,刘家村的人对刘瘸子是又气又怕。不仅如此,村里的人也都知他上面有县令老爷撑腰,刘瘸子的恶劣行径除了张亦琦所知道的那些外,还包括霸占村民的土地。其中一个村民说刘家村背后的那座山本来刘瘸子家只占一部分,现在都霸占了去,全成他家的了。 张亦琦和周墨把村民讲的话一一仔细的记录了下来,晚上回去之后,张亦琦还把刘家村的地形画了出来,圈出了刘瘸子的霸占的家产范围。”怪事。”她将笔杆抵在唇边,齿痕在竹节上留下细碎的印子,自言自语道”放着肥沃的稻田不要,偏要占这鸟不拉屎的荒山?” 次日寅时,油灯将熄未熄。张亦琦抱着连夜整理好的口供和一卷绘制精美的地形图,与周墨在晨雾中疾行。当周墨掏出乌木官印时,围观的村民们如同惊弓之鸟。唯有那个曾被刘瘸子打断腿的老汉,拄着枣木拐杖上前,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按上鲜红的指印,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决绝的光:”就当我这条老命,给村里的后生们铺路了。” 可不用周墨讲张亦琦也知道这些证据远远不足以查明那十六位女子的死因,因为从表面上看这就是两个案子。 “可是你有没有发现,他弄了那么多人去他家为奴,也没有让他们下地干活啊,都留在家里干什么?”张亦琦问周墨。 “兴许是家里需要那么人伺候呢?”周墨回答。 张亦琦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不是萧翌,她盯着周墨清秀的眉眼,突然意识到眼前人虽有状元之才,却少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 何氏医馆檐角的铜铃整日叮咚作响,药香混着蒸腾的热气漫过门槛。自从高先生与张亦琦坐堂问诊,堂前候诊的长队便从八仙桌蜿蜒到青石板巷口。张亦琦一边问诊,一边听着病患家长里短——有位贩布的客商裹着汗巾抱怨:”刘家村后山近来总听见凿石声,说是夜里能看见火把像蜈蚣似的在半山腰爬。” 暮色降临时,张山翻墙跳进医馆后院,粗布衣襟还沾着草屑。”爹娘他们都被被铁链锁进山里了!”少年喘着粗气,喉结上下滚动,”矿洞里传出的锤声整夜不停,有逃出来的人说,挖出来的石头泛着金光...” 油灯将张亦琦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她盯着地图上被朱砂圈红的后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被刘瘸子强征的奴仆、荒废的良田、戒备森严的宅院,此刻都化作线索在脑海中交织。 次日一大清早,她就急忙来道了万年县衙。 书房里,周墨展开文书的手突然僵住。”必须立刻上报!”他握着狼毫的指节发白,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张亦琦夺过他手中的笔,笔尖重重戳在”吴县令”三个字上:”你看这满纸控诉,哪一条不指向他?”她急得来回踱步,”现在递上去,就等着刘瘸子把证据毁得一干二净!” 周墨望着她因焦急而泛红的眼眶,忽然意识到书生的迂腐险些酿成大祸。”那该如何是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懊恼。 ”得去那个山洞里一探究竟!” 皇城内,鎏金兽炉腾起袅袅沉香,将延寿宫的琉璃盏都熏得朦胧。萧翌垂眸替太皇太后布菜,青瓷匙碰在玉碗边缘,发出清越的声响。自从那日与张亦琦匆匆别过,他便入了宫,天气日渐炎热,而太皇太后却在这时闹起了风热,毕竟是高龄老人了,宫里上上下下都揪起了心。整个太医院都恨不得住进延寿宫,二十多天后太皇太后的病情才逐渐稳定下来。这几日又连续下了几场雨,缓解了炎热,太皇太后也慢慢恢复了些食欲。 ”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承佑哪舍得在宫里多留半刻?”太皇太后枯瘦的手抚过萧翌的手背,浑浊的眸子里盛满笑意。金丝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软枕衬得她越发苍白,却掩不住嘴角的慈蔼。 萧翌立刻敛眉作揖,眼底浮起浅浅笑意:”皇兄可都瞧着呢,这月余我连宫墙的影子都没见着。”他瞥见坐在上首的文景帝微微颔首,袖口的明黄滚边随着动作轻晃,仿佛也在应和他的话。 太皇太后突然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那动作像极了幼时捏他脸颊的模样:”怎么,闷坏了?想出去透透气?” 长宁公主立刻挨着祖母坐下,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在她嫣红的脸颊投下细碎的光影:”祖母,有我陪着您,可比二哥哥有趣多啦!”说着还冲萧翌扮了个鬼脸。 太皇太后笑得直不起腰,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长宁的手腕:”我的宁儿最贴心!”满室笑声中,文景帝却突然放下象牙箸,清脆的声响惊得殿内宫女们纷纷低头。 ”长宁,别仗着祖母宠你就肆意妄为。”皇帝的声音不怒自威,”私自离宫的事,当真以为我会既往不咎?” ”皇兄~”长宁立刻凑过去,裙摆上的金线牡丹蹭过龙纹案几,”人家知道错啦...” ”《女训》《女戒》,十遍。”文景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到底还是软了语气,”抄不完,不许用晚膳。”话音未落,长宁已经瘫在太皇太后怀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惹得满殿人忍俊不禁。 夏夜的风掠过飞檐,将檐角铜铃摇出细碎清音。萧翌立在重檐歇山顶的望仙阁上,玄色衣摆被晚风掀起,与身后明黄的龙袍形成鲜明对照。脚下是万家灯火织就的星河。 文景帝负手而立,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宫墙,忽然开口:”你当真觉得宋若甫有诈?”话音落下时,一枚流萤掠过他手背,转瞬没入更深的夜色。 萧翌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思绪愈发清晰:”吴二进京已逾半年,田崇文囚于诏狱四月有余,可宋若甫却迟迟不动他们。”他抬眸看向兄长,眼中映着满城灯火,”这不合常理。” ”吴二现居何处?”文景帝突然转身。 ”暂安置在西市客栈。”萧翌微微皱眉”皇兄,如果到时候有必要,你可以赏我一顿廷杖。” 文景帝神色微变,鎏金冠冕上的东珠在风中轻晃:”不可。” 萧翌望着夜空中缓缓移动的星子,喉结微微滚动:”后日大理寺会审,便是收网之时,若我所料不差,这两人定会咬出宋若甫,你打我一顿板子,就可以堵住宋党一行人的嘴。我们也可以就此深挖下去。” 第73章 宫阙权潮(五) 第92章 暮春的蝉鸣裹着燥热,这位饱读经史的书生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能用什么办法进入刘瘸子家里还能不被察觉 ”总不能像梁上君子般翻墙而入吧。”周墨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喟叹。 张亦琦忍不住调侃:”不如明日我们登门拜访,大大方方告知刘瘸子,说是要在后山掘地三尺寻金矿?” ”万万不可!”周墨惊得起身,宽大的衣袖扫落镇纸,”这般明目张胆,岂不是让那老狐狸提前警觉?”他蹙眉望着散落的文书。 一时间张亦琦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欲望。不是说古代的状元都是人才么,怎么能脑子不灵光到这个地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士大夫么。 见她垂眸不再言语,周墨喉结微动,斟酌着措辞道:”张姑娘...不知可有良策?” ”就怕我说了,会冲撞了周公子的君子之道。”张亦琦指尖摩挲着茶盏, “但说无妨。” ”听闻县衙近日要下乡核查户籍,你身着官服,持印信带个差役...比如我?”她忽然抬眼,笑意直达眼底,”光明正大地去刘瘸子家查一查不就可以了?” 周墨思索了片刻,烛火在他眼底明灭不定。正当张亦琦以为会遭到他的拒绝时,却见他忽然笑了:”妙极!张姑娘此计,当真如拨云见日!”他朝女子深深一揖,”还请姑娘明日与我同往,助我这愚钝书生一臂之力!” 翌日辰时,张亦琦将玄色皂吏短打束得利落,腰间铜制腰牌随步伐轻晃。周墨一袭靛青官袍裹着书卷气,他们像模像样的从村口茅草屋开始逐户盘查,待青砖灰瓦的刘宅在望,日头已悬至中天。 热浪裹着土腥味扑面而来,刘瘸子佝偻着脊背疾步相迎。他右颊生着碗大的肉疣,溃烂处泛着油光,浑浊眼珠在张亦琦束起的青丝与英气眉眼间来回游移。 刘瘸子果然如张亦琦想象的那般,真的是又老又恶心。也不是那些父母是怎么想的,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现在看来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这些日子就当是给他们的教训了。 只是可怜了那些年轻的生命,花儿才刚刚开始绽放,就凋零了。张亦琦再一次替小张氏感到寒心。她垂眸掩住嫌恶,喉间压着粗粝嗓音:”按例核查丁口,劳烦员外将家中丁口姓名、生辰一一报来。”指尖无意识摩挲腰牌,冰凉触感混着掌心薄汗。 周墨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将官帽檐微微压低,从袖中掏出户籍册展开,将刘瘸子报的那些人名一一记下。 张亦琦不着痕迹地扫过堂屋中的陈设,紫檀雕花榻泛着油亮包浆,墙角博古架摆着官窑青花瓶,这些物件,远非普通农户所能拥有。 忽然后院传来”咚”的闷响,像巨石砸在夯土地上。周墨猛地抬眼,官帽上的银雀随着动作轻颤:”后院作甚?莫不是私藏流民?” 刘瘸子慌忙摆手,瘸腿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不过是下人搬柴,大人不必在意。” ”刘员外家中倒是热闹。”张亦琦突然开口,盯着檐角半片染着煤灰的布帘。方才跨过门槛时分明听见后院有铁器拖曳声,此刻却静得如同坟场。 刘瘸子枯树皮似的脸抽搐两下,左手下意识护住腰间钥匙串,”官爷说笑了,这穷乡僻壤的 哪有那么多人。” ”县尉大人,前日暴雨冲垮了村西两户地窖。”张亦琦凑近两步,刻意压低的声音裹着威慑,“按律需查验屋舍安全。” 轻飘飘的话惊得刘瘸子后颈青筋暴起。 “不,不必了,不必劳烦官爷。” “真的不需要我们检查吗?”张亦琦反问,又耐心解释:“盛夏时节,连日暴雨,这种靠山的屋舍,最易发生泥石流。” “什么流?”不只是刘瘸子,现在是连周墨都听不懂了。 她瞥见周墨怔愣的神色,索性继续编下去:”山石裹挟泥浆,在遇到连日暴雨的时候会变得松动无比,然后就会顺着山滚下来。这要是白天滚下来,被人发现了还能逃命,这要是晚上发生,连人带房子一块就给埋了!” 听张亦琦说完,刘瘸子冷汗直冒“此话当真?” “当然。”张亦琦继续趁热打铁“县尉大人是读书人嘛,见得少,想我这种跑苦差事的衙役见得多了,不过刘员外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这种山体滑坡、泥石流一般都是都是发生在山体不稳固,尤其是那些被开采过的山脉之中,我刚刚瞧了瞧你家后山也不像是被开采过的样子,所以不必忧虑。” 不知周墨是信以为真,还是入戏太深,他居然问了句“那该如何是好?” 张亦琦垂首作揖,继续一本正经的瞎说:”上任县尉命我等仔细检查屋舍情况,排查隐患,记录在案,需工匠师傅评估后,衙门出资修缮。” ”当真?”刘瘸子浑浊的眼睛骤然发亮,缺指的手死死攥住周墨衣袖,”二位务必替老朽仔细查验!” 张亦琦洋装无奈道“县尉大人,现在已经过午了,我门后面还有很多户没有査。” 刘瘸子摆了摆头“那些人有什么好査的,官爷,都到我家来了,不妨查个清楚?” 见二人似要推辞,他急得高声唤来长工:”速备酒菜!今日定要留两位官爷吃酒!” 这里的酒可能不随便喝。 张亦琦刚想拒绝,身旁的周墨已拱手拦下:”刘员外盛情,我等公门中人恪守律令,不便叨扰百姓酒食,此番美意,在下铭记于心。”这番说辞不卑不亢,刘瘸子堆着笑又客套两句,便不再强劝。 两人在刘瘸子陪同下勘察宅邸,后院一处暗门格外醒目——这个横行乡里的土霸王,竟将通往后山的秘道直接开在自家院中。张亦琦指尖轻叩洞壁,佯作好奇:”刘员外,此洞通向何处?” ”二位官爷莫怪。”刘瘸子脸上堆起褶子,”不过是山脚下挖的避暑洞,进去瞧瞧便知。”话音未落,他已率先掀开厚重门帘。张亦琦与周墨交换眼色,一前一后踏入洞内。雕花木床、鎏金烛台,卧房陈设极尽奢靡,却不见任何通往山中的蛛丝马迹。 张亦琦后背渗出薄汗,耳尖捕捉着每一丝细微声响,她心里的一根弦紧绷着,怕万一这刘瘸子是假装上当,再在这个山洞里给她和周墨一人一个麻袋,来个瓮中捉鳖就完蛋了。 ”此处无恙,我再去外头查看。”她借口脱身,踏入庭院。 扇形院落空荡死寂,刘瘸子仗着权势独居一隅,周遭连半户人家都没有。张亦琦绕着院墙反复踱步,目光突然被墙角一抹异样吸引——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小堆红土泛着刺目光泽。她蹲下身子随意拨弄,几颗细碎的黄石头赫然显现。张亦琦想都没想,直接抓了一把踹到口袋里。 当两人完成刘家村户籍核查,回城路上已是残阳如血。周墨望着天际晚霞,语气透着挫败:”翻遍刘家上下,也没寻到金矿线索。” ”谁说的?”张亦琦狡黠一笑,从绣着暗纹的荷包中倒出红土,几粒金砂在暮色里闪烁微光,”就在那个山洞旁。”她目光如炬,笃定道:”真正的入口,必定藏在那处洞窟深处。” 墨色天幕压得极低,更鼓声穿透坊市紧闭的木门,张亦琦掀开窗帘望着坊市上空悬挂的宵禁灯笼,心底泛起一丝不安。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周墨,轻声问道:“周县尉,一会儿宵禁森严,你如何回衙?” 周墨嘴角扬起一抹从容的笑意,目光沉稳:“张姑娘忘了?此番我们是奉旨公干。”他的话语虽轻,却暗含深意,让张亦琦不禁感叹,原来在这世道,些许权柄便能换来截然不同的自由。 张亦琦心中一动,神色凝重起来:“周县尉,即便我们手握确凿证据,依《大齐律》,还是绕不过万年县县令这一关吗?” 周墨微微颔首,沉吟片刻:“说是,也不全是。张姑娘有所不知,吴县令已是我们眼下能接触到的最高官员。若想上达天听,直通大理寺,难如登天。” 张亦琦心头泛起酸涩,回京前日日和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同行,竟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惊觉那些金樽玉盏的日子,早已如镜花水月。如今脱离那个圈子,现实的落差如冷水浇头,将她打回原形。 周墨见她愁眉不展,思索片刻道:“若实在无路,我明日便去求见刑部尚书,或许能有转机。” 张亦琦挑眉打趣:“万一尚书大人以此要挟,定要你做他家乘龙快婿,你可如何是好?” 周墨一怔,俊脸涨得通红,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张亦琦见状,心中好笑,温言安慰:“莫急,容我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正规渠道不行,我们就试试旁门左道,办法总比困难多!” 月光透过车窗洒进来,为张亦琦的脸庞镀上一层银辉。周墨望着她坚毅的神情,恍惚间仿佛回到往昔,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在自己最落魄时,给予他无尽的力量。 马车在医馆侧门停下,周墨率先下车,张亦琦跟在后面,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一不小心踩在了上面,一个没站稳,脚一崴,张亦琦疼得“嘶”了一声。 第93章 幸好周墨就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才没倒下去。 “张姑娘,没事吧?” “没。”张亦琦苦着脸摇头,心中郁闷不已。上次被宋修其拧伤左脚,这次又崴了右脚,真是祸不单行。 侧门灯笼突然亮起,光晕里浮现的身影让张亦琦心头猛的一缩。萧翌银线绣的麒麟纹在火光中狰狞。 张亦琦已经好久都没感受过萧翌散发出来的这种森冷的寒意了。他盯着周墨扶在张亦琦胳膊上的手,下颌绷成锋利的弧线:”我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萧翌看似平静的语气里,已经带着即将爆发的怒气。 话音未落,张亦琦已被拽进他的怀中。 周墨怒目圆睁:”你这登徒子,休得放肆!” 萧翌轻蔑地扫过他的官服,薄唇勾起冷笑:”今科状元沦落至此,倒让本王开眼。”这话如冰锥刺进周墨眼底,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却在看清对方袖口上的螭龙纹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广...广陵王?”周墨踉跄着后退半步,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发出闷响,“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殿下驾临,罪该万死!” 萧翌居高临下俯视他,靴尖碾过月光:”周墨,身为县尉却公然违反宵禁,该当何罪?” 周墨额头冷汗涔涔,声音发颤:“下官知罪……” “殿下!”张亦琦急忙解释,“周县尉是为了登记刘家村户籍才误了时辰,事出有因。” 张亦琦的这番解释此刻在盛怒的萧翌面前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他身为县尉登录户籍,为何要带着你这个医馆大夫扮作县衙小厮。” 萧翌冷笑,“身为公职人员,允许百姓冒充官差,本王看你这县尉也不必做了,好好回去研读《大齐律》吧!” 萧翌这一句话,几乎就是毁掉了周墨这数十年的寒窗苦读和以后一辈子的前程。 张亦琦忍无可忍,不顾脚上疼痛,用力地甩开萧翌扶着她的手,怒道“萧翌,你太过分了!” “你就这么护着他!”萧翌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没错!”张亦琦伸手就要去扶周墨起来。 只是她还没碰到周墨的衣服,就被萧翌一把抱起,走入了院内。 第74章 螭谋龙隐(一) 屋内烛火摇曳,萧翌单膝屈于青砖之上,动作轻柔地褪下张亦琦的鞋袜。张亦琦方才扭伤的右脚踝已泛起青紫,肿起的弧度在暖黄光影里显得格外刺目。 ”疼得厉害么?”他抬眸时,星子般的目光裹着融融暖意,声线低缓得如同春日拂过柳梢的风。张亦琦咬住下唇,眼眶却在顷刻间漫上水雾,盈满的泪意倒映着跳动的烛火,终是倔强地沉默着。 不多时,高先生与何婵娟匆匆而至。萧翌还是像上次在余杭时那样,把张亦琦的袜子套上,露出红肿的脚踝。 高先生检查完张亦琦的伤处后就去开方子了。何婵娟这些日子和张亦琦相处出了感情,一个姑娘家的脚就这么放在男子的腿上,甚是不妥。 ”广陵王殿下,这等事...还是由我来照料吧。” ”有劳何大夫费心。”萧翌温和婉拒,眸中流转着坚定,”这段时日多得二位悉心照拂,我已经禀明祖母和皇兄,只待钦天监择定黄道吉日,我便迎娶亦琦进府。” 张亦琦觉得萧翌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以前是知道,现在是亲身感受到了,就他们俩之间这门第的云泥之别,萧翌的皇兄和祖母能同意才怪。 何婵娟掩唇轻笑:”那日听亦琦说是追随情郎远赴玉门关,没想到她的情郎竟是广陵王殿下。”话音未落,何云天已将配好的药送到。随着木门轻阖,室内重归静谧。萧翌取过药碗正要动作,张亦琦突然抽回伤脚:”我自己来。” ”胡闹。”他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新将那只温软的足托在膝头,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揉开,”张小满,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解释什么?”张亦琦反问道“是解释我那日去你尊贵的广陵王府找你,你的亲兵连门都不让我进去的事情,还是沈冰洁住在你的府里并且以女主人的姿态拒绝我进去的事情?” ”你曾来找过我?”萧翌动作微滞,眼底翻涌着惊痛。 张亦琦气得把头转向一旁不说话,本来她的情绪已经压下去了,不知怎么的在看到萧翌后又觉得十分委屈,忍了忍没忍住,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见她赌气别过脸去,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珠,萧翌心尖骤然泛起酸涩。他干脆坐到榻边,将人牢牢圈入怀中:”是我不好。回京那日祖母突发急症,我连夜入宫侍奉,直到今夜才脱身。我给你的扳指...为何未曾使用?” ”凭什么我要用扳指才能见你!”张亦琦突然挣扎着抬头,杏眼里燃着委屈的火苗,”沈冰洁又为何能自由出入?” 萧翌听出来这是怀里的人吃醋了,他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恍然轻笑出声。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因为沈冰洁是我的部下,不只是她,我麾下的所有将军,入京后若没有立府便都住于广陵王府中,他们除了随我上战场杀敌外还是王府的卫兵,守卫王府安全。” 居然是这样。 见她怔愣的模样,萧翌又替她拭去泪珠,”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今晚为何要穿成这样和那个周墨一起回来了吧?” 烛火明明灭灭间,张亦琦将重逢张山后的种种娓娓道来。萧翌盯着她掌心的红土,眸光渐冷:”此事牵连甚广,即便告到大理寺,怕也难有结果。金矿背后必有朝中权贵撑腰,万年县县令不过是枚棋子。” “为什么?” “开采金矿这么大的事情你觉得是一个县令和一个村霸带着几十个庄稼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吗?万年县县令和你说的刘仁富不过是从中捞一杯羹罢了。” ”难道是宋若甫?”张亦琦突然发问。见萧翌挑眉,她狡黠地弯起唇角:”谁让他是我唯一认得的高官。” 望着眼前人灵动的笑颜,萧翌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现在不生我的气了?” 张亦琦刚刚和他讨论事情去了,一时间居然忘记自己应该还在生气。满脸羞得通红,一把推开他“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萧翌恋恋不舍松开手。暮春的月光淌过雕花窗棂,萧翌立在庭院的青石板上,听着屋内传来的衣袂摩挲声渐渐沉寂。直到烛火熄灭,张亦琦的呼吸归于绵长,他才轻手推开虚掩的门扉。张亦琦蜷缩在锦被里,乌发如墨铺展枕畔,他俯身时,温热的气息惊起几缕碎发,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如同蝴蝶敛翅般轻柔,而后悄然隐入夜色。 侧门外,周墨仍然跪在那里,青砖硌得膝盖发麻,却不及心口传来的钝痛。他看着萧翌踏着月色缓步走来,玄色锦袍绣着金线暗纹,腰间的螭纹玉佩随着步伐轻晃。这位权倾朝野的天策上将、圣上胞弟,周身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明明是漫不经心的垂眸,却让周墨在仰视中窥见帝王家与生俱来的傲慢。 ”周县尉,起来吧。”话音未落,萧翌已转身登上鎏金马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渐渐远去。周墨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却固执地走向医馆侧门,任夜风卷起官服下摆,在廊柱投下孤寂的剪影。 晨光穿透薄雾时,张亦琦已能扶着门框缓步而行。脚踝的肿痛用药后已消退大半。用早膳时,何云天告诉她周县尉已经在门外站着了。 推开木门,正见那人靛青色官服上落满夜露,广袖间还沾着几片枯叶,晨光勾勒出他转身离去的清瘦背影。 不难猜到他是在这里呆了一夜。 ”周县尉!”她顾不上脚踝的隐痛,提着裙裾追上去。周墨闻声驻足,苍白的面容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眼底布满血丝却依然温柔:”张姑娘,你的脚好些了吗?” ”已经无碍了。”张亦琦垂眸盯着他沾着露水的皂靴。 ”这几日你只管安心养伤。”周墨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关于刘瘸子私开金矿的事情,我再仔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晚广陵王说,他会处理。”张亦琦声音渐弱,看着周墨骤然僵硬的身形,突然觉得这场对话像踩在棉花上般虚浮,”这件事情原本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风卷着柳絮掠过两人之间,周墨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喟叹:”知道了。” 张亦琦回到医馆内,晨光顺着青瓦檐角淌进医馆,她倚着老槐树斑驳的树干坐下,陷入了无尽的反思,这本就是她自己的事情,周墨热情参与,最后她找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帮忙,扭脸就对周墨说不需要你了,简直就是卸磨杀驴。从小到大,她做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强烈的目的性,说的好听点叫目标明确,难听点其实就是十分功利,完全没有想过这会给别人造成的困扰和伤害。她得想个办法好好的弥补周墨才对,不知道他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要不以后就无偿给他母亲看病吧。 第94章 朝堂上龙涎香混着冰鉴凉气在鎏金柱间游荡,大理寺卿常贵展开奏疏时帛卷擦过青砖的声响,像极了毒蛇游过枯骨堆。日光从十二扇雕龙槛窗斜切进来,正落在广陵亲王玄色蟒袍的肩头,金线绣的螭兽獠牙泛着冷光。 常贵喉结滚动两下,袖口洇开汗渍,“启禀陛下,玉门关吴二等人供认,火烧军营药草乃宰相宋若甫指使;扬州长史田崇文亦招认,以朽船转运灾民之策,出自宋相府中,刘大也供出,扬州谣言一事也是由相府门客传出。” 殿内骤然死寂,唯有朱红廊下的铜铃被穿堂风惊得轻晃。 宋若甫绛紫官袍上银线绣的云雁振翅欲飞,苍老面容却不见半分惊惶:“空口白牙便要定人罪名?可有文书密信、印鉴手谕为证?” 常贵脊背渗出冷汗,叩首时官帽扫过青砖:“禀陛下,尚未查获实证。” ”臣有异议!”考功司苏勋越班而出,袍角带起的风掀动同僚绣着鹭鸶的补服,”近日百官传言,天家兄弟对宋相治国方略多有不满,且此三案皆由广陵王破获,此番会审,莫不是想借机......” 话音未落,萧翌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蟒纹突然泛起冷光。他抬手抚过腰间螭纹玉佩,玉坠相撞发出清越声响:”苏大人的耳朵还真是灵光?”说罢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却如冻了十年的寒潭,冰冷刺骨。 宋若甫突然重重叩首,白发垂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先帝临终托孤,老臣辅佐朝政数十载,自问问心无愧。既遭此疑,恳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以全君臣清白!”腐朽的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文景帝指尖反复摩挲龙椅扶手上的九龙浮雕,鎏金纹路在掌心烙出红痕。他面容平静,却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汹涌暗潮。萧翌抬眸望着兄长衣角暗绣的十二章纹,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仿佛有惊雷在无声中炸响。 ”来人!”皇帝忽拍案而起,青玉镇纸被震得叮咚作响,”广陵王萧翌目无尊长,当庭喧哗,着即廷杖二十!退朝!”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萧翌解下外袍铺在青砖上,任由校尉的刑杖破空而来。 二十记重刑落下,萧翌的脊背早已血肉狼藉,衣服浸满血渍。当侍卫们将他抬至出宫立府前的居住的寝殿时,文景帝已带着太医院精通外伤诊治的御医在此候了许久,龙袍下摆被焦虑揉出深深褶皱。 ”承佑!”文景帝抢步上前,指尖悬在担架上方,却不敢触碰那可怖伤口。望着眼前气息微喘的胞弟——这个自小在权谋泥潭里与他相互扶持的至亲,帝王素来冷硬的眼眶泛起薄红。 萧翌苍白的唇边扯出一抹笑意:”大哥无需忧心,不过些皮肉之伤。”话音未落,文景帝已厉声下令:”还愣着作甚!速来诊治!”几名太医如惊弓之鸟,急忙展开银刀、药棉施救。 待伤口敷好金疮药,文景帝终于按捺不住疑惑:”究竟为何要受此酷刑?宋若甫老奸巨猾,怎会看不出这是苦肉计?” 萧翌倚着软垫,染血的指尖轻叩床沿:”正因其精明,这顿板子才非受不可。宋党的喉舌向来刁钻,唯有这等惨烈戏码,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他强撑着坐起,眼中寒芒毕露,”皇兄可知,那老狐狸借刀杀人的手段已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药材焚毁、扬州沉船、闹市传谣桩桩件件皆滴水不漏,单凭几个替罪羊,根本动摇不了他分毫。” 文景帝疑惑”那些人供出宋若甫,当真是你授意?” ”何须我动手?”萧翌冷笑,嘴角勾起森然弧度,”宋若甫对我查案动向了如指掌,更洞悉你我默契。所以他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么多年来我们心照不宣的事情拆穿。此番在朝堂撕破脸,当满朝皆疑你我构陷,逼死忠臣,他连反的理由都有了!” 文景帝浑身一震:已有迹象?” ”尚无异动,但此等谋划必在暗中筹谋已久,他能走这一步棋,说明已经万事俱备了。若今日我不挨这顿板子,他日群臣逼宫,他便可高举‘清君侧’大旗起兵。”萧翌的声音字字如重锤砸在帝王心头。 文景帝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几日你就在宫中好好养伤。” “皇兄,臣弟有个请求。” “你说。” 萧翌还似幼时闯祸需要兄长庇佑那般,讨好的笑了笑“我要回府养伤,还请皇兄恩准。” “朕不准!”文景帝气急“你这样出宫,先不说我不同意,我就是同意了,这要让祖母知道,她老人家能饶过我吗?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得为我考虑考虑。” 萧翌说道“大哥,我身边有最是精通外伤的军医,比你这宫里太医的医术要高超多了。” 文景帝蹙眉“你说的,可是你要娶回家的那位出身乡野的军医?张亦琦。” 提及爱人,萧翌眸中闪过温柔:”正是她。” 萧翌等太皇太后身体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祖母还有兄长禀明要娶张亦琦为妻的决心。太皇太后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雨,已看透世事,她深知两位孙儿在朝堂上的艰难,真情难能可贵,若孙儿喜欢,她也应该接受,当即表示答应,但也需张亦琦入宫学习宫中规矩,毕竟要当皇家的媳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文景帝听后却是十分不悦,他就萧翌这么一个亲兄弟,比长宁还要亲,要娶回去的妻子不说是高门贵女,至少要是大户人家出身才行,一个乡野丫头太委屈他了。 文景帝还是想劝劝萧翌:“承佑,这件事情你能不能三思。” 萧翌笑答:“大哥,我看人的眼光你是清楚的,况且我已情根深重,无法回头了。” 文景帝沉默不语。 萧翌继续说道”还有一事,亦琦在晋安近郊刘家村发现金矿私采迹象。那村子现归万年县管辖,朝中定有人暗中牟利,还有人知情不报。”他戏谑挑眉:”私自开采的主谋,十有八九是皇兄的老丈人;至于知情不报者...”目光意味深长,”怕是你另一位老丈人叶敬也脱不了干系。” 第75章 螭谋龙隐(二) 初夏的午后,徐福来医馆时。张亦琦正在给患者写处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狼毫悬在药方上,墨汁将纸上的字迹晕染开来。 “张姑娘,殿下...他被廷杖了。”徐福的声音裹挟着焦虑,“伤的不轻。” 张亦琦只觉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匆匆将最后一位病人托付给高先生,便跟着徐福一起去了广陵王府。 王府朱漆大门巍峨如旧,鎏金门钉折射着阳光。马车在石阶前骤停,徐福掀开竹帘的刹那,持戟守卫齐刷刷抱拳行礼。 “这位是张姑娘,殿下有令,日后无需通传。” 穿过九曲回廊时,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张亦琦有些烦躁不安。 寝殿铜兽炉里焚着安神香,却掩不住血腥味。张亦琦看见萧翌伏在云纹檀木榻上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又虚弱的样子。 ”究竟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在发颤,指尖触到他后背湿润的布料时,眼眶瞬间红了。 萧翌虚弱地张了张嘴,全然不似一个时辰前在宫里同文景帝分析局面时的样子,张亦琦直接掀开萧翌染血的中衣,早在张亦琦来之前萧翌就已经命令叶临将伤口上的涂抹的药膏全部擦掉,现在张亦琦看见的又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权倾朝野吗?怎么还会被打成这个样子。”张亦琦已经哭了出来,这么热的天气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创口,感染了就完了,这个时代又没有抗生素。 幸好她来之前还算冷静理智,把治疗外伤的膏药都带来了。她轻轻退下萧翌的裤子,仔细地把药都抹了上去。 看见张亦琦最后哭得停不下来,萧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苦肉计玩得有些过火了,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真的没事,你见过我受过更重的伤不是吗?” “那不一样。”张亦琦一边哭一边说道。 “怎么不一样。”萧翌追问。 “那个时候我对你还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闻言萧翌用力一拉,张亦琦毫无防备的倒在塌上,萧翌撑手把她按在身下,他眉眼之间全是得意的样子“现在,对我感情很深了?” 都这个样子了,还有闲心说笑,张亦琦气得把脸转向一边,不想理他,却被他用指腹拭去泪痕。 “你为什么会被廷杖?” “苦肉计而已。”怕她胡思乱想,萧翌便把事情的原委同她仔细说了一遍。张亦琦听完,蹙眉说道:“那就是说不论是在军营里,还是去扬州查明沉船和谣言一事,你都是在一步步走向宋若甫布置的圈套里,若是你不走,那就是另一个圈套,到时候朝中上下就会说你罔顾人命。” 萧翌刮了一下张亦琦的鼻子,赞叹道:“聪明,甚至都有理由弹劾我了,正好借此机会削弱我的兵权。” “所以你唯有受此廷杖,才能破局。”张亦琦用力把萧翌摆一个让他最舒服的体位,然后继续躺在他身边说道“可你们这全是被动防守,没有进攻。不过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第95章 萧翌笑了笑“如何不错。” “你和你皇兄比宋若甫年轻那么多,你们兄弟俩把他熬死不就行了吗?” 萧翌不得不佩服张亦琦这别具一格的想法“好一个兵不血刃。” 暮色漫过窗棂,将寝殿染成琥珀色。榻上交织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萧翌望着张亦琦被逗得泛红的脸颊,喉结轻滚,俯身时带起一阵清冽的龙涎香。这个绵长的吻裹挟着克制与炽热,直到她像受惊的小鹿般急促喘息,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小满。”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被迫中止的沙哑,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唇瓣,”可否应我一事?” 张亦琦指尖缠绕着他衣襟上的系带,”说来听听?” ”我知你爱自由胜过一切。”萧翌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传来,”但嫁入王府后,宫规礼制难免束住你的手脚...可否为我暂且忍耐?” 烛光在他眼底摇曳,倒映出难得一见的恳切。她撑起身子,指尖沿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描摹,”要忍多久?” ”忍到出宫那日。” “出宫?”张亦琦以为他会说一辈子。 萧翌将她重新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发顶:”依礼制,婚前你需入宫修习礼仪。我已求祖母将你安置在延寿宫,她素来慈爱,不会为难你。我也会入宫陪你,绝不留你一人。”他收紧手臂,”大婚前夕你便可出宫待嫁,待次日大婚,你进王府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天入地都行。” ”我又不是猴子,上天入地干嘛。”她笑着轻拍他肩头,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按在枕侧,再次俯身吻去,一室旖旎尚未散尽,门外突然传来通传声。 ”殿下,崔将军求见。” 张亦琦慌忙起身,替萧翌整理好遮掩伤口的被褥,又对着铜镜迅速抚平凌乱的鬓发。推门而入的崔致远见到她时,剑眉微不可察地颤动,却仍恭敬地向萧翌行礼:”殿下,金矿之事已办妥。” ”可是刘家村那处?”张亦琦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 ”正是。”崔致远从袖中取出密函,”刘仁富已伏法,被囚禁的村民皆已获救,令尊令堂和幼弟也平安归家。”他顿了顿,声音冷冽如霜,”十六名少女遇害案,确系他买凶所为,只为逼其父母卖身为奴。” 萧翌撑着床头坐起,眸光如鹰隼:”密切监视万年县动向,且看宋党这次如何狡辩。” ”是”崔致远退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张亦琦身上。她正专注地整理药箱,连眼角余光都未施舍分毫,徒留他心底泛起一阵酸涩,随着吱呀的关门声,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萧翌瞥见张亦琦眉心凝结的愁云。他伸手覆上她微凉的指尖,声线裹着暖意漫开:”可是还在为父母的事难过?”在他固有的认知里,那场被安排的婚事始终是横亘在她心头的刺。 张亦琦忽然坐直身子,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烛火明灭:”你不是曾经很好奇以我的出身为何会医术,会有学识,回吹笛,会做画吗?” “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那你可要好好准备一下,我怕我说出来会吓到你。” 萧翌勾唇一拉,张亦琦再次躺在他身边,“你说说看,怎么才能吓到我。” ”倘若某天醒来,你置身于一千年前的春秋战国,举目皆是陌生,会是什么滋味?”张亦琦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烛烟里。 ”一千年前?”萧翌重复着这个荒诞的想法,喉间滚动出不确定的回答,”不敢想象。” ”我也从未想过。”她轻笑一声,却带着酸涩的颤音,”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这里。” 萧翌俊眉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张亦琦阖上双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深吸一口气后,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本是一千五百年以后的人,自幼立志学医,寒窗苦读数十载终得医学博士之位。即便这样,仍不改勤勉。那年大寒,天地仿若被冰雪凝固,我在深夜送走最后一位病患,腹中饥饿难忍,匆匆买了个饭团,打算边吃边继续研习医书。”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语气中带着一丝战栗:”就在那时,一辆比疾风还迅猛、比城楼还庞大的钢铁怪物呼啸而来,我甚至来不及反应,黑暗便将我吞噬。再睁眼时,已是齐朝张铁匠家的女儿。” 萧翌怔怔地望着她。张亦琦睁开眼,目光中满是怅惘:”刚醒来那段日子,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玉门关是我最后的记忆,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那里,仿佛只要穿过那道关隘,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直到真正站在玉门关下,望着苍茫的戈壁,我才猛然想起——那个在千年后的我,早已香消玉殒。原来命运早在我被卷入时空漩涡的那一刻,就彻底改变了方向。”她的声音渐渐低沉,眼中泛起一层薄雾,”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看向萧翌“我不能把张氏夫妇与我记忆中的父母重叠起来,我心里很难接受。我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亲人了,我就像那无根的浮萍,漂在不属于自己的人间。” 说道这里,张亦琦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是她弄丢了她的至亲,抛下了他们,孤独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而她的父母也在另一个时空痛苦地活着。 萧翌把人地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关系,有我在,我会一直都在的。” 张亦琦像是一个独行者,在这陌生的时空里飘荡了许久,终于被一只温柔的手牵住,她埋头在他怀里哭了好久,直到失去力气,渐渐睡去。 寒月斜挂城楼,冷辉透过衙署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碎影。周墨攥着案头未批完的公文,陷入沉思。远处传来铁链拖拽地面的刺耳声响,混着衙役呵斥,如锋利刀刃划破寂静。他抬眼望去,只见吴县令披头散发被衙役架着踉跄而行,官袍下摆沾满泥浆,往日颐指气使的面容此刻扭曲成灰败的惨白;紧随其后的刘仁富被锁着沉重枷锁,臃肿身躯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癞皮狗,被押解入大理寺牢车时,绝望的哀嚎惊飞了檐下夜枭。 这些曾让他焦头烂额的人物,那些他耗尽精力周旋、数次碰壁仍无法撼动分毫的权贵,竟在广陵王一纸令下的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如风中残烛般轻易熄灭。周墨踉跄着扶住案几,指尖触到砚台边缘的冰凉,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寒窗苦读十载,他从穷乡僻壤一路考中举人,却在踏入官场后,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死死钳制。 此刻,月光掠过衙署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褪色大字,恍如讽刺。周墨倚着朱漆廊柱,望着远去的囚车扬起的尘土,终于明白自己耗尽心血堆砌的学识与抱负,在权贵翻云覆雨的手掌间,不过是轻飘飘的尘埃。夜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在空旷的衙署庭院里,竟显得如此孤寂而渺小。 第76章 螭谋龙隐(三) 晨雾未散时,檐下的鸟雀将沉睡的张亦琦唤醒。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睑因水肿而沉重,映在铜镜里,竟肿得如同两枚饱满的核桃。守在床边的萧翌见此情景,即便心里疼惜,仍忍不住轻颤肩头,轻笑了出来 张亦琦赌气别过脸去,耳畔传来萧翌敛去笑意的温声:”是我不对,不该笑你。”他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睑,正色问道:”今日的坐诊还去吗?这般模样,可要想好如何与病人解释?” 她忽然转过身来,眼神里藏着忐忑与不安:”你当真不怕?不觉得我死而复生像个怪物?” 萧翌指尖轻轻刮过她发烫的脸颊,语调里满是温柔:”哪有这般招人喜欢的怪物?”见她仍不言语,他将她微凉的手拢进掌心,目光灼灼如星子:”那场意外于你是坠入永夜的深渊,于我却是久旱甘霖的机缘。我爱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躯体,更是你这跨越千年而来的灵魂。”窗外的晨光漫进来,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今生有你相伴已是万幸,若真有来世,哪怕再等上一千五百年,我也要循着时光找到你。” 张亦琦将温热的帕子覆在眼上,热气氤氲间,足足敷了一个时辰,方才消去些许肿胀。可与病患约好的坐诊时间已至,她只得匆匆收拾,返回医馆。 诊室内,患者接踵而至。张亦琦机械地为众人问诊开方,不知过了多久,连意识都变得麻木。她垂着头,嗓音沙哑地喊道:“下一位。” “张姑娘。” 这声呼唤让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珠帘外,杜娇妤一袭素衣,形容憔悴。自她随陆珩回京后,两人便再无交集。 “可是哪里不舒服?”话音未落,杜娇妤已红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 眼见日头已至中天,候诊的人群散尽,张亦琦连忙搀着她往院中走去。在一处石凳前坐下,她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杜娇妤平复心绪,哽咽道:“回京后,陆大哥将我安置在永宁坊的宅子里,还派了人伺候。起初我满心欢喜,直到昨日,李太师的孙女找上门来,大闹一场,我才知道……原来陆大哥的未婚妻是李姑娘,而我,不过是他养在外面的人。”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泣不成声。 第96章 这些事,张亦琦早有预感,可听闻真相时,仍忍不住一声叹息。 “张姑娘,我找不到陆大哥了,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你……”杜娇妤泪眼婆娑,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你想找陆公子?为何不在宅中守候?”张亦琦疑惑道。见对方沉默不语,她心下了然,“是那李小姐将你赶了出来?” 杜娇妤低下头,无声的泪水滴落在衣襟上,已然是默认的回答。 这时,何云天端着茶水走来,叹息道:“那李家小姐我略有耳闻,她祖父是三朝元老,父兄也在朝中身居要职,平日里骄横得很。” 张亦琦挑眉:“你如何得知?” 何云天解释道:“姑母是妇科圣手,京中许多贵女经血不调都是请她入府看诊,李家小姐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她还讲了门好亲事,要许给陆国公家独子呢。” 张亦琦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造化弄人。命运的轨迹,竟在这寥寥数语间,将所有的秘密与无奈,都摊在了眼前。 午膳过后,广陵王府的马车已静静停驻在医馆门前。张亦琦迅速配好药,旋即登车前往王府。 文景帝身边的人执行刑罚时,到底还是留了分寸,再加上及时用药,待张亦琦赶到,萧翌已然能强撑着起身,在软垫上安坐。 见她到来,桌上才开始陆陆续续摆上佳肴。张亦琦心中一动,原来他竟饿着肚子,只为等自己。 她笑意盈盈地挨着他坐下,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娇嗔道:“可惜我已经吃过饭啦。” 萧翌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霸道:“我可不管,今日你定要在此好好陪着我。” 王府的厨子原是从宫中带来的御厨,手艺精湛绝伦。张亦琦倚在萧翌肩头,任由他时不时夹来美味菜肴,轻轻喂入自己口中,满室尽是温柔缱绻。 “今日杜娇妤来找我了。”张亦琦突然开口。 “她找你?所为何事?”萧翌微微挑眉,好奇问道。 张亦琦随即将李小姐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末了,她抬眸看向萧翌:“你可知陆公子去了何处?” “自然知晓。”萧翌说着,又夹了一块鲜嫩的肉喂给她,“我派他去接应叶敬了,叶敬不日即将返京,有些事宜确实需要提前谋划。” “那等他回来,误会是不是就能解开了?” “误会?”萧翌轻笑一声,眼中带着调侃,“要说误会,咱们上次那才叫真正的误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陆珩如今的能力与权势,除了皇兄的圣旨,再无他物能左右他的终身大事,即便他的父母也不行。倘若父母反对,他大可以另立府宅,不必理会他人。” 张亦琦却不认同,认真道:“父母怎能算是他人?听闻他母亲强势得很,若是以死相逼,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母亲乃和田郡主,强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他心意已决,自可早做打算。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又岂是能强逼之事?若娶不到心爱之人,他终身不娶就是了。” 张亦琦似有所悟:“这么说来,说到底还是陆珩自己不愿意?可你不是说,当初你皇兄要赐婚,他以已有心爱之人为由婉拒了吗?” 萧翌目光深邃,一语中的:“那时,杜娇妤还是刺史府的千金。”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杜娇妤后来流落青楼,甚至当众被出卖初夜,这才是陆珩心中真正的芥蒂。 她坐直身子,神情严肃:“那你呢?你是否也在意这些?若我当初不是在小张氏的身体里醒来,而是在青楼女子的身体里,你会作何选择?”不待萧翌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娶一个青楼女子确实委屈了你。别说你是一千年五百年前的男人,就是一千五百年后的男人也都是嘴上说的好听,自己都脏成什么样了,还在惦记着别人是不是处女,实在令人作呕。” 萧翌忍不住笑出声:“我还未开口,你便给我定了罪?” “那你倒是说说看!” “我承认,男人大多希望自己的女人冰清玉洁,身心只属于自己。因为你是这样,所以我没有办法站在假设之上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但我唯一确定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已无法再过回没有你的日子。” 曾经,张亦琦也觉得用假设性问题来验证感情十分可笑,可如今深陷其中,才真切体会到这复杂的滋味。 她不再多言,扑入萧翌怀中,紧紧拥住这个让她心动的男子。萧翌温柔地揉了揉怀中的人,轻声问道:“现在,确定了吗?” “嗯,确定了。”她轻声回应,将头埋得更深,皆是安心与甜蜜 。 承恩殿内,药香袅袅,御医正为宋婉瑜诊治。 ”刘太医,本宫的妹妹病情如何?”宋婉娴黛眉微蹙,轻声问道。 ”回禀娘娘,宋小姐因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才致昏厥。如今已无大碍,只需静心调养。”刘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 ”有劳太医。” 待宋婉娴从内殿出来,宋修其早已在外厅等候。 ”长姐,你还要纵容她到何时?每次一不顺心就来找你庇护。”宋修其语气带着不满。 宋婉娴神色一凛:”二弟,婉瑜不愿嫁给申广义之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宋修其冷笑道:”那她想嫁谁?她倒是想嫁给广陵王,也得萧翌愿意娶才行。” 宋婉娴目光清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爹和你在打什么主意,申广义是剑南道节度使,手握兵权,我看得出来,朝中大臣也看得出来,陛下更看得出来。” ”长姐,你倒是沉得住气。”宋修其讥讽道,”咱们宋家都被逼到什么地步了,朝堂上爹恨不得以死谢罪、告老还乡,我被罢官停职,就连你这个中宫皇后都被妍妃强压一头,若再不自保,就会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宋婉娴一字一句反驳”爹是先帝托孤首辅,我贵为皇后,你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出任余杭太守,宋家本已极尽荣华,团花锦簇。爹到了致仕的年纪就该告老还乡,你若能踏实为官,又怎会落得如今地步?妍妃正当圣宠,本宫身为皇后,自然要有容人之量。” 宋修其气得笑出声:”长姐,你莫要忘了你姓宋,是宋家的人。” ”宋家的人...”宋婉娴苦笑,”若爹当我是宋家的人,当初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将我嫁入宫中,若爹当婉瑜是宋家的人,又为何要与申广义结亲。我们不过是工具而已,在爹心理,只有你才是宋家的人。” 宋婉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剧烈的情绪起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遣散了所有下人,独自在殿内坐到天黑。 ”娘娘,该用晚膳了。”宫女黄鹂点起烛火,柔声道。 ”好。” 满桌珍馐佳肴,皆是皇后规格。入宫这么久,皇后该有的尊荣和体面,她的丈夫文景帝倒是给足了她,即便是她后来才知道,她这个皇后的位置原本是他心中所爱卢敏君的,文景帝也未曾苛待过她。 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做好皇后这个位置。感情是不能有的,情绪也是不能有的。 即使现在腹中翻江倒海,她也要一一吃下,因为这才是一个皇后应该做的。 她一口一口的吃完永芳给她布好的菜,没有特别想吃的,也没有特别不想吃的。只是不知为何,吃到了一半,强吞都吞不下去了,全部呕吐了出来。 ”娘娘!快传太医!”黄鹂惊慌道。 宋婉娴摆了摆手:”不必了,许是吃得急了,让我歇会儿就好。” 然而直到饭菜凉透,她仍觉浑身乏力。 ”陛下驾到!”门外小黄门突然通报。 宋婉娴强撑着起身,跪迎圣驾。文景帝身着常服,见她跪地,眉头微皱,不悦道“皇后,朕与你是夫妻,以后私底下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 “是。” “吴太医,给皇后瞧瞧。”文景帝吩咐道。 吴太医连忙上前,替宋婉娴把脉,“启禀陛下,娘娘乃是至寒之体,正直苦夏,脾胃失调,待臣开好健脾益胃的房子,服下便可好转。” 文景帝看了一眼满桌的吃食,叹了口气“撤了吧,换些清凉可口的小食上来。朕与皇后一道用膳。” 听文景帝这么说,永芳姑姑和黄鹂大喜,连忙吩咐宫女撤换菜肴。 夜晚,帝后二人在竹水亭用膳。清风徐来,吹散暑气,宋婉娴也觉得舒畅了些。 “陛下,承佑的伤势如何了?” 文景帝一提到这个就忍不住生气“出宫了,非得让那个乡野村医看,听说还把在宫内涂好的膏药都抹掉了,朕懒得理他。” 闻言,宋婉娴忍不住轻笑“承佑少年老成,没想到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也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文景帝很少见到宋婉娴像这般发自心底的笑,不由得一怔,“承佑坚持要娶她为妻,祖母已经同意了,不日便要进宫学习规矩。”文景帝抚上宋婉娴冰凉的手背,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量“婉娴,你是长嫂,张亦琦入宫后还需你费心教导。” 第97章 宋婉娴笑得温和“好。” 第77章 风云骤起(一) 暮色将医馆的竹帘染成黛青色时,张亦琦望着满地狼藉的碎瓷片,药香混着酒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她本就寄人篱下,如今却把杜娇妤这尊金贵的菩萨请进了门——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此刻正捏着扫帚柄手足无措,绣着金线的逸群沾满了灰尘。 “再这样下去,整个医馆都要被拆了。”何婵娟举着扫帚的手都在发颤,檀木柜台被药酒泼得斑斑驳驳,“让她去晒药草,她能晒到下完雨才收;让她给陶罐封口,结果蜡油全封在陶罐里面!” 张亦琦放下手中的《针灸甲乙经》,烛火在她眼下投出青影。她原想教杜娇妤些实用营生:替咳痰的老人叩背,给伤员换药包扎,这些都是医馆里最寻常的活计。可杜娇妤捧着药碗的手总在发抖,白生生的指尖蹭上了药汁,便慌得像被炭火烫着般甩开。 “师娘,再容我三天。”张亦琦十分抱歉,“我想和她谈谈世道艰难,没了陆家荫庇,连块栖身的瓦片都得自己挣。” 何婵娟叹着气拍她肩头:“傻丫头,你三更天还在钻研穴位图,能指望人人都有这股韧劲?有些金枝玉叶生来就是要供在暖阁里的。”她望着远处正对着碎瓷片抹眼泪的杜娇妤,语气里掺着三分怜悯,“你当她真是学不会?不过是等着陆家公子来接她回深宅大院罢了。” 三日后,陆珩自外返京。得知消息后,他星夜兼程,暮色初临时便匆匆赶至医馆。彼时,杜娇妤正于庭院中清扫落花。风过处,花瓣纷飞,她素手执帚,身姿纤弱,那副美人葬花的画面,当真是我见犹怜,令人心醉神迷。 “娇娇。”陆珩急切唤道,大步流星地奔上前去。在一旁专注碾磨药丸的张亦琦原以为杜娇妤定会对陆珩严加斥责,可她却只是伏在对方肩头,痛哭失声。此情此景,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久别重逢,满心委屈涌上心头,任谁都难以克制。然而,问题终究需要解决,一味哭泣并非良策。 此时的杜娇妤哭得梨花带雨,全然没了张亦琦初见她时的飒爽英姿。那时的杜娇妤,虽身形柔弱,却有一身铮铮傲骨,为守护父亲留下的证据,不惜以命相搏。可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在陆珩温柔体贴的攻势下,她又变回了那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 “不用看了,至少今日陆珩不会带她进陆国公府。”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亦琦回头,只见萧翌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他缓步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随手拿起一颗刚碾好的药丸,问道:“这是什么药?” “逍遥丸,专治女子经血不调。”张亦琦答罢,又打趣道,“你身上的伤若还没好,也不妨试试。” 萧翌眉头微蹙,佯怒道:“张大夫多日不来看我也就罢了,竟还想拿我试药?” 正如萧翌所言,陆珩此番的安抚不过是权宜之计,可杜娇妤竟欣然应允。张亦琦不禁疑惑,她究竟是真的看不透,还是在自欺欺人。 待陆珩安抚好杜娇妤,便将矛头转向张亦琦。可瞥见一旁的萧翌,他不得不收敛语气,客客气气地说道:“张姑娘,能否别让娇娇做这些粗活?她又不是下人。” 张亦琦闻言,又气又笑,四下张望,确定杜娇妤去倒茶后,才说道:“陆公子,若不是李家小姐仗着陆国公府未来少夫人的身份,将杜姑娘赶出府,她何须屈尊住在这里?” “你!”陆珩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这医馆既不是我开的,更不是你开的。就算住客栈,也得付房钱吧?” “陆珩。”萧翌适时开口,“此处是高先生夫人何大夫的医馆,亦琦作为坐堂大夫才住在此处。当日杜姑娘无处可去来投奔她,寄人篱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陆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火:“我再去购置一处宅院,多请几个护卫,这样就没人敢来闹事了。若有人敢来,直接冲我来。” 张亦琦扶额,直言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打算让她做外室?” 陆珩沉默不语,而这沉默,恰似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杜娇妤的心里。 她端着茶盘,缓缓走近:“殿下,陆大哥,请用茶。” 看着杜娇妤泛红的眼眶,张亦琦心中不忍,说道:“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二人齐声问道。 “陆公子,你每月给师娘一笔银两,就当是杜姑娘的房钱和伙食费。再请个人照顾她,顺便帮忙做些医馆里的杂活。如此一来,既能安置好杜姑娘,也能为你与家中周旋此事争取些时间,如何?” 张亦琦话音刚落,陆珩立刻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当晚,陆珩留下二两黄金。次日一早,十个待选的丫头小厮便被送了过来。何婵娟喜笑颜开,精心挑选后留下四个。医馆本就忙得不可开交,正缺人手,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何婵娟对张亦琦的机智赞叹不已。 安顿好新人后,何婵娟忍不住问道:“陆公子打算和家里周旋到什么时候?” 张亦琦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萧翌回府前曾告诉她,像陆珩这样的世家公子,成婚前断然不能有外室,否则也不会闹到李太师的孙女将杜娇妤赶出去。虽未细问,但萧翌不难猜到陆珩的盘算:找个大度的正房夫人,让杜娇妤做外室,等生下陆家子嗣,再顺势将她接入府中做侧室。张亦琦心中感慨,陆珩对杜娇妤的喜爱不假,心疼她的遭遇也是真,可心中对她流落青楼一事的芥蒂同样存在。既然心中有刺,又何必强求,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岂不更好? 夜幕被狂风撕开裂口,暴雨如注,惊雷炸响的刹那,闪电将天地照得雪亮。待晨曦初露,碧空如洗,骄阳似火,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枝头聒噪,燥热的气息愈发浓烈。张亦琦瘫坐在椅中,连抬手扇风的力气都不愿费,只觉暑气蒸腾,周身绵软无力。 正昏昏然间,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跌跌撞撞奔来,泪痕满面,抽噎着喊道:“张大夫,求求您去救救我兄长,他病得实在太重了!”少女焦急的神情,却让张亦琦心头闪过一丝熟悉之感,不由得开口询问:“你兄长是?” “万年县县尉,周墨。”少女话音刚落,张亦琦心中一紧,匆匆起身,随着小姑娘一起出门。她早有预感,自上次误会后,萧翌定会派人暗中监视。目光一扫,果见一名青年男子阔步走来,拱手行礼:“张姑娘!我叫赵肆,殿下吩咐,姑娘但有需求,尽管差遣。” “你随我们一同去周县尉府上。”张亦琦深知,周墨家老母亲久病在床,妹妹柔弱无依,如今周墨病倒,家中连个能跑腿抓药的人都没有,多个人手,也能安心些。 周墨的居所依旧在老地方,可一踏入他的房间,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酒气混杂着食物腐烂的酸臭,熏得张亦琦胃中翻涌,险些作呕。 “兄长昨夜喝醉了,今早我像往常一样唤他用膳,却怎么也叫不醒。”少女带着哭腔解释道。张亦琦快步上前,见周墨呼吸平稳,脉搏有力,只是额头滚烫,想来是昨夜淋雨又醉酒呕吐,才引发高热。她轻声安抚:“你先将房间收拾干净,我这就开方抓药。” 药方刚写好,门外便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满脸怒容,气势汹汹地赶来。周墨的妹妹急忙开门,其中一人急切问道:“周兄何在?” “哥哥病了,还未醒。”少女指了指张亦琦,“我们请了何氏医馆的大夫来看诊。”另一书生对张亦琦躬身行礼:“多谢大夫援手,不知周兄病情如何?” “并无大碍,只是外感风热,按时服药便可痊愈。”张亦琦话音未落,第三位书生已义愤填膺地开口:“本以为刑部尚书为泄私愤,将周兄这位堂堂状元郎贬为小小县尉,已是令人发指,却不想还有更过分的事!这等行径,实在叫我等读书人寒心!” 张亦琦一颗吃瓜的心都快被这三个读书人给急死了“几位仁兄,究竟发生何事?” “相爷府上的大公子宋修其,三年前高中探花,竟是偷换了周兄的答卷!” “什么?”张亦琦震惊不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昨日他们与周墨在醉春阁饮酒赋诗,一位颇有门路的郎君拿出两届前三甲的答卷供众人研习,周墨一看,竟发现那赫然是自己当年的文章。 这等偷梁换柱、冒名顶替之举,直叫张亦琦倒吸一口凉气。待赵肆抓回药,她匆匆叮嘱周墨服药事宜,便登上马车,疾驰向广陵王府。 书房内,萧翌正在案前看书,见张亦琦气喘吁吁、神色匆匆地闯进来,眉间微蹙,语气里弥漫着一股酸味:“你倒是对这周墨颇为上心。” 嘴上虽这般说着,见她满头大汗,还是倒了杯凉茶递过去。 张亦琦接过一饮而尽,诧异道:“你怎会知晓?” “在你身边安排的人,又岂止赵肆一个。”萧翌漫不经心地回应。 第98章 “你难道不觉得此事荒谬至极?难怪许临书总说宋修其徒有虚名,原来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张亦琦越说越气。 萧翌却神色淡然:“又能如何?谁让周墨没那投胎的本事。” “萧翌!”张亦琦怒目而视,“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选拔贤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萧翌长叹一口气,语气转柔:“小满,那你可曾想过,见你为其他男人这般动怒,我心里是何滋味?” “我不是替他生气,我是替曾经的自己生气。”张亦琦神色黯然,上辈子她也是一个小镇做题家,越到顶级,越能见识到逆天的特权,曾经她就被一个权贵挤掉一个机会,她努力了好久的机会,这件事情对她打击很大,直到她死了一次都没能释怀。那份不甘与委屈,即便重生,依旧如鲠在喉。 知道原委后,萧翌心疼不已:“好,我答应你,定彻查此事,还周墨一个公道。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事。” “何事?” “钦天监已择好吉日,这几日便进宫,可好?” 原本钦天监选定的吉日是正月初十,萧翌念及张亦琦不喜被拘束,便一直拖延。可今日见她为周墨这般上心,心中醋意翻涌。比起崔致远,周墨显然更让他不安。至少张亦琦从未因崔致远如此情绪激动,周墨却能轻易牵动她的心。 张亦琦果然面露犹豫:“这么着急吗?” 萧翌再一次让步:“七夕之后,如何?” “好。”她轻声应下,一场风波看似平息,却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78章 风云骤起(二) 晨雾未散,大明宫金銮殿内已灯火通明。众臣身着朝服,按班列立,在晨曦微光中静候早朝。 叶敬双手捧着在余杭郡彻查所得的奏疏,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他缓步上前,声音沉稳有力,将每一起案件的来龙去脉,从起因到经过,再到宋修其的判罚结果,一一详尽陈述。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叶敬的奏报声在殿内回荡。 待叶敬奏毕,大理寺卿常贵出班,神色凝重,言辞恳切:“陛下,宋修其如此行径,人神共愤,恳请陛下从严惩处,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叶敬目光如炬,看向宋若甫,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不知宋相有何打算?” 宋若甫面不改色,“扑通”一声跪地叩首:“老臣教子无方,致使犬子犯下大错。臣恳请陛下革去宋修其职务,收监候审。臣无颜面对满朝文武,也请陛下恩准老臣告老还乡。” 文景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宋爱卿不必如此自责,宋修其年轻气盛,不过是执法过当。不如将他由余杭太守贬为万年县县令,让他自省自悟。” 常贵急得额头冒汗,上前一步:“陛下,此等处罚难以服众,唯有革去他所有职务,方能平息民愤!” 文景帝神色一凛,语气不容置疑:“朕心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对了,金矿一事查得如何?” 负责此事的官员赶忙回答:“回陛下,目前尚未有定论,臣等正在加紧排查证据。” 文景帝微微颔首:“若无其他要事,今日退朝吧。” 延寿宫内,文景帝与萧翌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恰似朝堂局势般错综复杂。 文景帝落下一颗黑子,目光看向萧翌,问道:“金矿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翌沉思片刻,落下一枚白子,巧妙地吃掉文景帝一片黑子:“我打算查到梁亭便适可而止。” “不再深入追查?”文景帝挑眉问道。 萧翌轻轻摇头:“宋若甫老谋深算,未必会留下把柄。即便查到些什么,他定能找出替罪羊。到头来,我们不过是白费力气。梁亭手握兵权,査到他便是断了宋若甫的羽翼,再徐徐图之。” “叶敬那边应该掌握了实证。”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自然是等时机成熟,痛打落水狗之时,再让他拿出证据,锦上添花。” 二人相视一笑,棋盘上的局势,恰似他们心中谋划的朝堂大局,每一步落子,都暗藏玄机。 七夕已至,按律开放宵禁。 萧翌一早便遣人往医馆送来了衣服首饰,何婵娟指尖拂过匣中流光溢彩的云锦襦裙,累丝嵌宝的衔珠步摇在晨光里轻颤,恍若将银河星辰都收进了方寸之间。她笑意盈盈地将怔在原地的张亦琦按坐在雕花妆台前,檀木梳篦穿梭青丝,胭脂轻点朱唇,不过半柱香功夫,镜中人便换了模样。 张亦琦平日穿着以清淡素净为主,钗环首饰也不多,何婵娟只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书卷气的悠然,现在认真打扮起来,原来张亦琦也有不输于其他姑娘家的明艳动人。 何婵娟无儿无女,张亦琦在这里住久了,又称呼她为师娘,何婵娟也把张亦琦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为她准备了蛛盒,“这是给织女备的巧物,待今夜与殿下同开,便能得织女星庇佑,成就美满姻缘。” 张亦琦自然是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但节日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仪式使人庄重。 暮色四合时萧翌亲自来医馆接人,玄色锦袍上暗纹云纹若隐若现,却不及他眼中漾着的温柔笑意。两人相扣的手穿过垂着灯笼的街巷,夜市的喧嚣熙熙攘攘。这还是张亦琦来到齐朝后第一次逛夜市。 夜色渐浓,夜市里灯笼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坠地。街道两旁的摊位鳞次栉比,糖画摊前蒸腾着甜香,晶莹的糖丝在小贩手中化作栩栩如生的玉兔、喜鹊;绣坊姑娘指尖翻飞,绣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锦帕在烛火下泛着柔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杂糅着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与街头艺人弹唱的弦乐,织成一片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 萧翌忽而驻足,在挂满七彩河灯的摊位前,挑了一盏绘着并蒂莲的雕花纸灯。他将灯轻轻放入张亦琦掌心,目光温柔:“听说七夕放灯许愿最灵验,你试试?”张亦琦望着河面飘远的点点烛光,忽然想起何婵娟给的蛛盒还藏在袖中,正要开口,一阵沁人的甜香随风飘来。转角处,几个小贩正推着木车叫卖巧果,金黄的饼面上印着精巧的花纹,撒着细碎的糖霜。 “尝尝?”萧翌已买了一兜,掰下一块递到她唇边。张亦琦咬了一口,酥脆的口感里裹着蜜糖的甜,抬眼时正撞见萧翌嘴角沾着的糖屑,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伸手替他擦拭,却被他顺势握住手腕,放在唇间,轻轻一吻。四目相对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化作了背景。满天星河的璀璨光芒映在两人脸上,照亮了张亦琦眼底的光,也照亮了萧翌唇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 “我们就在这边许愿好不好?”甜糯的女声裹着笑意,像浸了蜜的糯米团子般绵软。张亦琦循声望去,只见周墨局促地立在灯笼下,身旁的姑娘着一袭月白襦裙,这姑娘显然是认识萧翌的,见到他立即行礼,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屈膝动作轻轻晃动:“臣女见过广陵王殿下。”声音清脆如檐角风铃。 周墨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整理衣袍下摆,一同向萧翌行礼。躬身时脊背绷得笔直,后知后觉的窘迫染红了耳尖。萧翌语气漫不经心:“起来吧。”玄色锦袍上暗绣的云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却掩不住眸底转瞬即逝的冷意。 周墨从每见过这样的张亦琦,他攥着腰间革带的指节微微发白,喉结上下滚动,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艳、怅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同为男人,萧翌又怎会看不出周墨的心思,他似笑非笑地揽住张亦琦的肩头,锦缎衣袖自然垂下,不着痕迹地隔开周墨的目光:“想必这位就是刑部薛尚书的千金,周县尉好福气。” “是下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周墨眼神黯淡了几分,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下的沙哑。 薛蕙兰的目光像细密的银针,反复在张亦琦绯红的裙裾、腕间流转的玉镯上逡巡,眉心微蹙。张亦琦不知因为她和萧翌的婚事,她的名字在京城的高门贵女间都传开了,她们嫉妒有之,但更多的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仙女能够取代宋婉瑜的位置解封广陵王这万年不化的冰山。她咬着下唇,暗暗将对方与记忆中清冷出尘的宋婉瑜作比,终究没能从这张温婉的面容上找到半点特别之处。 “张姑娘,前些日子多亏你出手相救。”周墨行礼时,皂靴在青石板上碾出细微的声响,带着几分刻意的郑重。张亦琦感受到肩头突然收紧的力道,她深知自己身边站着一个随时都会翻的醋坛子忙不迭回应:“不必客气。” “亦琦,去别处看看?”萧翌的声音贴着耳畔落下,温热的呼吸扫过她泛红的耳垂。 “走吧。”张亦琦正好也不喜欢这么尴尬的寒暄,拉着萧翌就走了。 “周墨终于想通了。”张亦琦感叹“果然只要经历一次被权贵打压的事情,信仰被打破,人就会被得现实起来。” 绕过挂满祈愿牌的古槐,四下无人,萧翌突然将她抵在斑驳的树干上,檀香混着夜露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修长的手指挑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暗潮:“听语气,你倒是很赞同周墨的选择?” 第99章 “当然。”张亦琦望着他眉间若隐若现的褶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微热的蛛盒,“你知道吗?当他说为了心上人拒婚时,我只觉得那个姑娘可悲。寒窗十年的状元郎,居然将仕途前程系在儿女情长上。”她顿了顿,望着漫天星河,眸光渐渐变得幽深,“我如果是他的心上人,我一定离他离的远远的,他考取功名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实现人生价值么?他这么一拒,状元不就白考了!前几年年轻气盛又浓情蜜意自然不以为意,反而为自己一腔孤勇,不畏权贵自我感动,可等人到中年,看着昔日同窗平步青云,困在柴米油盐里的贫贱夫妻,难保不会将人生失意化作利刃,刺向枕边人,在怨恨里耗尽情意。所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张亦琦滔滔不绝地阐述完见解,萧翌忽而轻笑出声,眉眼间似有星光流转:“原来你竟是这般想的?古人云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有朝一日宋若甫谋反登基,我沦为阶下之囚,你可会弃我而去?” “绝不会。“张亦琦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得如同磐石,“无论顺境逆境,我定与你共进退。”她伸手覆上萧翌心口,掌心下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不过若你为成就大业,需借助外力——比如借兵却要娶他人之女,我自会主动放手。如此一来,我便能成为你心头永远的白月光,叫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可我不会放手。”萧翌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胸口,眸中尽是深情,“你说得也有道理,就像周墨,他本有诸多选择:放下文人清高,不择手段向上攀爬;或者是舍弃良知沦为他人爪牙;又或是远离京城,做个造福一方的清官。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身段,选择了那条看似最快的捷径。倘若我日后走到那一步,我可以用来交换的未必非得是我自己。“ 张亦琦望着他,恍惚间仿佛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见了浩瀚星辰。 萧翌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低声问道:“带蛛盒了吗?” “带了,师娘早就备好了。“张亦琦从袖中取出蛛盒,却又有些迟疑,“真要现在打开?” 萧翌挑眉:“不想和我一起开?“ “不是的。”她连忙解释,“才过了一天,万一蜘蛛还没结网,岂不是不吉利?“ 萧翌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全是笑意:“原来你还信这些?放心,无论结网与否,我们定会万事顺遂。” 在如水的月光下,两人小心翼翼打开蛛盒。只见蜘蛛正安坐在晶莹的丝网中央,张亦琦惊喜地轻呼出声:“真的结网了!“ 她眼底绽放的喜悦比星辰更璀璨,萧翌望着那张流光溢彩的笑脸,终究没忍住,缓缓低下头去...... 第79章 风云骤起(三) 杜娇妤在医馆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始终不见陆珩踪影。她想着或许是对方公务缠身,便带着丫鬟翠翠出了门。街市上,结伴嬉闹的少女络绎不绝,成双入对的男女并肩而行。杜娇妤想起广陵王亲自来接张亦琦时的模样,心底不禁泛起一丝羡慕。 翠翠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对街边一切都充满好奇,她兴奋地拽着杜娇妤的手说道:”小姐,小姐,那边好多人在放花灯许愿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杜娇妤轻轻点头:“好,我们过去。” 她将一盏许愿灯放入水中,阖上双眼,虔诚地许下心愿——盼能与心上人白首不离,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杜娇妤猛地转身,竟看到日思夜想的陆珩,正与另一名女子在水边共放花灯。陆珩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撞见她,神色瞬间变得紧张,下意识便要迈步上前。杜娇妤却后退一步,未发一言,转身疾步跑开。 盛嫣然察觉到陆珩的异样:“陆哥哥,怎么了?你认识刚才那位姑娘?” 陆珩深吸一口气,语气略显仓促:“嫣然,我让人送你回盛府,我还有急事。”说罢,不等对方回应,便朝着杜娇妤离去的方向追去。 杜娇妤和翠翠都是娇弱女子,脚步自然快不起来,陆珩很快便追了上来。他伸手拉住杜娇妤的手臂:“娇娇,听我解释。” 杜娇妤急忙躲开,眼眶已经泛红:“陆大哥,无需多言,我都明白。” “娇娇,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陆珩心如刀绞,话到嘴边却又哽住。他能解释什么呢?解释定北侯府的小姐盛嫣然是他与父母都满意的联姻对象?还是解释陆国公府断不会接纳一个曾流落青楼的女子为宗妇? 陆珩一路跟到医馆,却在门外徘徊许久,迟迟不敢进去。待萧翌送张亦琦回来时,还见他站在侧门前出神。 见张亦琦走近,陆珩连忙上前:“张姑娘,能否劳烦你帮我劝劝娇娇?” “劝她接受你的选择?”张亦琦目光清冷,“这个我做不到,只要她反问一句‘你愿不愿意’我就无话可说了。” 萧翌在旁开口:“田崇文一案已审结,不日便会为杜远德平反。居安大长公主膝下无子,打算收杜娇妤为义女,赐封郡主。陆珩,你若想娶她,就得明媒正娶为正室;若不愿,大长公主自会为她另择良婿。” 这番话如重锤击在陆珩心头,他沉默良久,一言未发。 张亦琦看透了他的心思:“陆公子,若你始终介怀杜姑娘的过往,倒不如就此放手,对你们都好。长痛不如短痛。” 进了院子,张亦琦并未回房,而是径直去了杜娇妤的住处。推开门,眼前景象却出乎她的意料——杜娇妤并未落泪,苍白的脸上平静无波,就像她们初相识时那般清冷自持。 “张姑娘,不必安慰我。”她语气平淡,“其实我早该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张亦琦告诉了她朝廷的安排,杜娇妤竟轻轻笑了:“张姑娘,我与你不同。我没有你的聪慧学识,也无安身立命的本事。能得大长公主照拂,获封郡主,已是最好的归宿。如今想来,我对陆大哥的执念,或许也只是想寻一处安稳,延续从前优渥的生活罢了。” 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只是不知为何,张亦琦走后,她独自坐在窗前垂泪到天明。 数日后,刑部判田崇文秋后问斩,杜远德沉冤得雪。居安大长公主銮驾亲临医馆,以公主府的仪仗迎杜娇妤入府。而与此同时,陆珩与定北侯府千金盛嫣然的婚讯,也在满城红笺中传遍了京城。 张亦琦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在进宫前回一趟张家村。 再次进入张家那个小院时张亦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这座困住她整整三百多个日夜的院落,她日思夜想都要逃离的地方,此刻竟让她喉头泛起酸涩。现在还记得她离开的那个清晨,那时的她对回家充满了希望,兜兜转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这离开的一年多里,她几乎都是在路上,从玉门关,到扬州,到余杭郡再回到京城,她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爱人和朋友甚至是家人,借助小张氏的身体重活了一世,可她却是无法接受与她血脉相连的父母。这份错位的人生,终究是辜负了原主。 ”阿姐!”清亮的喊声惊散了思绪。张山抱着一捆柴火从灶房冲出,柴火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听说了吗?刘瘸子和狗县令都被抓了!” 张亦琦望着少年清瘦的轮廓,目光掠过他补丁摞补丁的衣摆:“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学堂吗?” 少年笑容骤然黯淡,垂眸盯着地面:“爹病得厉害,整夜咳得喘不过气,娘的腰也直不起来...我得守着。”斜阳拉长他单薄的影子,恍然间,那个总是吃饭、睡觉、斗蛐蛐,一看书就头疼,一干活就喊累的少年竟已能扛起生活的重担。张氏夫妇沦为刘瘸子家奴后,在矿洞与棍棒下熬日子,曾经硬朗的身板,终究抵不过岁月与苦难的磋磨。 推开内室木门,药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榻上的张铁枯瘦如柴,听到响动艰难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张氏手中的药碗“当啷”坠地,踉跄着扑过来,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将女儿死死搂进怀里。温热的泪水渗进衣领,她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呢喃:“是娘的错...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烛火摇曳中,张亦琦执笔的手微微发抖。脉案写罢,她将沉甸甸的金饼塞进张山掌心。少年攥着金饼的指节发白,眼中却没了往日对银钱的贪婪。有些成长总是无声无息,就像破茧的蝶,疼痛过后才能振翅高飞。 “阿姐又要走了吗?”临别时,张山追出村口,暮色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 “此去山高水长。”张亦琦替他整了整歪斜的衣领,没提与萧翌的婚事,“但记住,若父亲病情反复,或是遇上难处,就去医馆寻高先生和何大夫。留个字条在药房第三格抽屉,我定会知晓。” 晚风卷起衣角,她转身踏上马车。少年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消失在视线里。 破晓时分,金乌初升,萧翌的玄漆马车碾过沾着晨露的青石板,稳稳停驻在医馆门前。高先生负手而立,目光含笑目送;何婵娟却红着眼眶,死死攥住张亦琦的衣袖,沙哑的叮嘱声里浸满了担忧。直到萧翌俯身郑重承诺,她才松开手,指尖还微微颤抖着,似要抓住最后的牵挂。 第100章 车厢内,张亦琦与萧翌十指相握,他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如同一簇小火苗,驱散了她心底的紧张。她掀开金线绣着缠枝莲的车帘,晨光中,九重宫阙的琉璃瓦泛着清冷的光泽,檐角铜铃在风中晃动着,惊起一群白鸽掠过朱红宫墙。望着那巍峨的宫墙,她突然意识到,从答应入宫的那一刻起,内心里那片对平等自由的向往要被她尘封进故土里,二她真的要作为一名古人遵循千年前森严的封建礼制。 马车自光范门缓缓驶入,晨光明媚,太液池上波光粼粼,倒映着昭庆门的鎏金匾额。穿过层层宫门,雕花木窗掠过光顺门的飞檐,朝阳渐渐攀上中天,将琉璃鸱吻染成琥珀色。当马车停在清辉阁前,延寿宫飞檐下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远处的宫墙被镀上一层金边,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壮丽画卷。 太皇太后身边的马公公早候在阶下,华贵衣料随着躬身行礼泛起暗纹,声音恭敬:“老奴恭迎广陵王殿下,见过张姑娘。” 萧翌抬手虚扶:“有劳公公。” “太皇太后已在长阁殿等候。”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晨风裹挟着晨露的清新拂过脸庞。转头看向身旁的萧翌,他察觉到她掌心的薄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原来我们的张军医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这个人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张亦琦嘴一瞥,不想理他。 大庭广众之下,就在皇宫里,萧翌突然把张亦琦拥入怀中,张亦琦吓得赶紧推开他,无奈萧翌双手将她抱紧,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有我在,这段时日我就住在宫里陪你。” 踏入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明黄幔帐在穿堂风里轻扬,青玉香炉飘出袅袅檀香。太皇太后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文景帝与宋皇后分坐两侧,威严的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她跟着萧翌跪下行礼,素色裙裾铺展在青砖上,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莲。 “这般纤弱的姑娘,竟是军医?”太皇太后拄着嵌玉龙头杖,浑浊的眼眸里满是好奇。 萧翌笑着应道:“回祖母,正是。孙儿这条命,就是亦琦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文景帝目光扫过张亦琦素净的衣着,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你的医术从何学来?” 张亦琦挺直脊背,声音清亮:“回陛下,民女自幼仰慕医者仁心,一边读书识字,一边跟随乡间郎中学习,更多是靠自学钻研。” “读过哪些书?”太皇太后追问。 “《三字经》。”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细微的抽气声。张亦琦垂眸盯着青砖缝隙,这话倒也不假——那些晦涩的古籍中,她确实只将启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 文景帝轻轻摇头:“《女训》《女戒》可曾读过?” “未曾。” 萧翌忍俊不禁,以张亦琦那桀骜不驯的性子,今日愿意跟他一起下跪行礼已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让她去读哪些闺阁小姐常读的《女训》《女戒》,她能把屋顶给掀了。张亦琦暗中掐了萧翌一下,却听他昂首道:“皇兄,以亦琦的见识与才华,绝非几本闺阁训诫能比的?” 长宁也在一旁嘟囔道“祖母,皇兄,我才不相信张亦琦只读了《三字经》。” 太皇太后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罢了,张姑娘谦逊。日后便由锦如姑姑教导宫中礼仪,皇后作为皇嫂也要多费心照拂。” 宋婉娴起身行礼,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颤:“孙媳定当尽心。” 张亦琦的居处定在寒冰殿,此处正对碧波荡漾的太液湖。晨光洒落湖面,粼粼波光透过窗棂,为殿内镀上一层流动的银纱。 长宁公主笑语盈盈,特意陪着她前来:“这可是二哥哥特地为你选的,他知道你偏爱景致优美之处。” 尽管寒冰殿窗外湖光山色如画,张亦琦却无心欣赏,神色略显凝重地问道:“皇后娘娘是宋姑娘是亲姐姐,对吧?” “正是!”长宁叹了口气,神情惋惜,“婉瑜如今可遭了大罪。她嫁不了二哥哥,她爹执意要将她许配给剑南道节度使的儿子,听说那人生得奇丑无比。婉瑜宁死不从,甚至上吊抗婚……”见张亦琦面露惊色,忙安抚道:“所幸发现及时,救了回来,如今正住在皇嫂宫中。” 长宁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现在皇嫂的日子也不好过,妍妃的父亲去余杭郡把宋修其干的那些荒唐事全部査了出来,本来是要被革职收监的,但是还是被皇帝哥哥保了下来,贬为万年县县令,又为了安抚叶家,前不久封妍妃为妍贵妃了,完全不把皇嫂这个正宫皇后放在眼里。” “宋修其竟成了万年县县令?”张亦琦满脸震惊,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这段日子我常去皇嫂宫里找婉瑜,都是在承恩殿听来的消息。” 张亦琦恍然,难怪周墨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投靠刑部尚书——宋修其偷换了他的试卷后反而成了他自己的顶头上司,换作是谁,只怕都难以忍受。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锦如姑姑领着一众宫女、宦官鱼贯而入。姑姑笑容和蔼,语气恭敬:“张姑娘,这些都是老奴精心挑选,往后专门伺候您的宫人。姑娘先好生歇息,明日卯时一刻,老奴再来请姑娘起床。” 走出殿门,晨光铺满宫道,汉白玉栏杆泛着柔和的光芒。张亦琦望着随风翻卷的杏黄宫幡,恍惚间觉得自己如同一片落入深潭的叶子,在这重重朱墙之内,命运的涟漪正悄然荡开,将她带向未知的远方。 第80章 风云骤起(四) 卯时一刻,铜漏滴答作响,寂静寝殿里,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张亦琦对着铜镜,指尖灵巧地将最后一支银簪别进发髻,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素色襦裙上洒下点点碎金。 门轴轻响,锦如捧着漆盘跨进门槛,鎏金茶具在晨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姑娘好早。这醒神茶汤特意为您备的,学礼耗神,可得养足精气神。” 张亦琦双手交叠,姿态端庄地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茉莉香片。温热茶汤滑过喉咙,驱散了晨起的丝丝凉意。“不知今日锦如姑姑要教我哪些规矩?”她将茶盏搁在案上,动作轻柔,可眼底藏不住的紧张,生怕稍有不慎便出了错。 “先从立容开始。”锦如抬手示意,身姿瞬间挺拔如松,“宫廷站姿讲究’立如松、含颌颈’。”她双手交叠于腹前,广袖低垂,裙摆如绽放的莲花般舒展。张亦琦赶忙模仿,可不过半盏茶功夫,后腰便酸胀难忍。 “肩膀再沉些,下颌微收。”锦如上前调整她的姿势,“回话时,垂眸而不低头,既要显出恭顺,又得让殿下看清面容。”说着取来青铜镜,让张亦琦一遍遍对照镜中仪态练习。 用过精致早膳,又开始练行走之仪。锦如在地上铺了层细沙:“莲步轻移,每步间隔三寸,不可带起沙尘。”张亦琦提着襦裙,小心翼翼迈步,可宽大的裙摆总不听话,屡屡打乱节奏。锦如耐心教她用帕子轻提裙角,这才走出了弱柳扶风的韵味。 日头升至中天时,张亦琦早已腰酸腿疼,连站都站不稳。锦如递来浸透花露的帕子,温言笑道:“明日再学座次、用膳规矩。姑娘今日学得极快,假以时日,定能将满宫礼仪烂熟于心。” 张亦琦望着窗外摇曳的宫灯,揉着酸痛的脚踝,心里直犯嘀咕:三百六十行,果然只有读书最轻松,坐在那里,动动脑子,动动手就好了,哪用受这般折磨! 午膳后是难得的休憩时光,张亦琦累得连坐都坐不住,直接瘫倒在榻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萧翌来时,正撞见她这副模样。 “累了?”萧翌在榻边坐下,眉眼含笑。 张亦琦长叹一口气:“这广陵王妃谁爱当谁当吧,我是受够了!” 萧翌蹙眉,语气却带着温和:“那可不行,广陵王妃只能是你。”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张亦琦没好气地回嘴。 “我从小就是锦如姑姑这么教过来的。”萧翌挑眉,周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优雅仪态。张亦琦这才恍然,平日里他举手投足间的玉树临风,皆是这般严苛训练而来。她暗下决心,定要学成他那般风姿。 “这个给你。”萧翌从身后拿出两本书。 “《千金药方》《千金翼方》?”张亦琦惊喜地睁大眼。 “怎么样?”萧翌笑着凑近,“不打算感谢我一下?” 四下无人,张亦琦跪起身,勉强与他齐平。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在那含笑的唇上轻轻一吻。可萧翌怎会轻易放过,长臂一揽,将她抱坐在腿上,反复在她的唇齿间索取,一室旖旎,诉尽情意。 下午是读书时间,锦如知道张亦琦是读过书的,而且萧翌也特别吩咐过,不读女子闺阁书籍,便在这一块没做特殊要求。锦如轻摇湘妃竹扇立于廊下,见张亦琦正专注于案头书卷。只见张亦琦指尖如蝶翼翩跹,先将萧翌所赠医书匆匆略过,又复逐字逐句研读,她时而蹙眉批注,时而提笔摘录,砚中墨汁渐凝,直至宫人第三次来禀晚膳已备,她才惊觉暮色已悄然漫上窗纱。 第101章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长廊照得宛如星河。锦如领着张亦琦步入缀满苏绣屏风的女红坊,太皇太后特命长宁公主同习茶艺刺绣。所谓国粹刺绣,真的需要心灵手巧。很显然张亦琦和长宁都没有这个天赋。烛光摇曳间,银针在素绢上泛着冷光,张亦琦握针的手却止不住微微发颤。半个时辰过去,她把自己的手戳了好几下,也没秀出个像样的东西出来。长宁气得将绣了一半的帕子揉成团掷于案上,黛眉紧蹙。 虽然没天赋,但好在张亦琦有脑子。 她取过素绢,以狼毫勾勒出并蒂莲的轮廓,然后再按照轮廓一针一线的填补上去。锦如见状微微皱眉,这般取巧之法虽不合古法,倒也别具匠心。 晚上她伺候太皇太后就寝时,汇报张亦琦一天所学也一并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笑道“倒是个聪明的丫头,我也不擅长刺绣,却没想到用这个法子。看样子这张姑娘也擅丹青?” “依老奴看是,她在帕子上的画的那些花儿,鸟儿确实很像。” “那就先好好教导吧。” 半月转瞬即逝。八月朔日,启明星尚悬天际,张亦琦已随锦如踏入太皇太后寝殿,服侍太皇太后起床,锦如对张亦琦说这是为人孙媳所必须要做的。张亦琦心里把宫廷起床洗漱的礼仪要点都过了一遍。要说这王公贵族虽然是锦衣玉食,但这起床都有流程,未免也太累了些。鎏金熏炉飘出沉水香,宫女们捧着银盆玉梳鱼贯而入。她依着锦如所授,双手接过温软的丝帕,躬身呈上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洗漱结束后,是太皇太后拜佛时间。 佛堂内檀香缭绕,蒲团上太皇太后诵经的声音轻缓绵长,张亦琦在一旁跪得膝盖发麻,却仍保持着挺直的脊背。 终于到了早膳时间,文景帝和萧翌也都来了。 有孙儿相伴,太皇太后自然是喜笑颜开。按照宫廷礼仪,张亦琦这个时候还是不能吃饭的,得在一旁站着布菜。膳桌上珍馐罗列,张亦琦正要侍立布菜,却被太皇太后笑着拉到身侧:“都是自家孩子,不必拘礼。” 吃饭间文景帝问起了萧翌:“那些举子秀才是不是要把万年县县衙给拆了?” “何止!”萧翌笑道“听说宋修其现在都不能出门了?” “你们兄弟说的可是宋修其替换考卷一事?”一向不问朝政的太皇太后这次突然问道。 “正是。“萧翌回答”而且,现在宋修其是周墨的顶头上司。” 张亦琦本知道自己此时不该插话,但又想到曾经的她也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读书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孟子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秦汉以降,门阀士族为保家族长青,将选官制度化作世袭的工具。汉朝察举本为求贤,却沦为世家大族互相举荐子弟的私器;曹魏九品中正制推行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士族子弟仅凭门第便可平步青云,寒门学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屈居末流。晋朝国子学更是立规,唯有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方能入学。王、谢大族的少年郎弱冠便能官居清要,而寒门才子左思却只能在诗中悲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我们黎民百姓,皆以希望为灯。我朝科举兴盛,让寒门子弟得以鱼跃龙门,这是陛下给天下人的曙光。可若世家大族肆意践踏科举公正,寒了读书人的心,失了民心,古训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一乱便如釜底抽薪,动摇国本。” 文景帝骤然搁下筷子:”张姑娘,朕记得那日你说过,你只读过《三字经》?” 萧翌正要开口说话,张亦琦就站了起来“回陛下,我确实是只背过《三字经》,其他的四书五经,包括《史记》我都看过一些,确实不多。但我也是一名读书人,只是身为女儿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世家子弟踩着寒门往上爬一事尤其愤慨。” 文景帝知道张亦琦是有些过人的地方才能博得萧翌的亲睐,但她刚刚一席话所展现出来的学识也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期。文景帝看了一眼此刻颇为得意的萧翌,笑道“坐下吃饭吧,如今看来,你身为女儿身确实可惜。” 早膳过后,张亦琦陪着太皇太后在太液池旁散步,盛夏时节,太液池畔的荷香裹挟着桂子清芬,萦绕在九曲回廊间。张亦琦垂眸亦步亦趋,太皇太后拄着嵌珠檀香木杖,忽然停步轻笑:”方才在膳厅妙语连珠,这会儿倒成了闷葫芦?” 虽然文景帝最后没说什么,张亦琦还是十分懊恼,自已的嘴巴又快了,“太皇太后,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太皇太后的鎏金护甲轻轻点着她手背,目光慈祥而和蔼:“身为皇家女眷,确实不该干涉朝政,但身为普通百姓,你的话的确很有分量。若朝廷不处理此事,定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你的那句话讲得很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见太皇太后的话里毫无责备,居然还有几分赞赏,张亦琦这才放下心来。 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妍贵妃身着蹙金绣牡丹宫装款步而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原来太皇太后在此赏景,臣妾给您请安了。”她目光扫过张亦琦时骤然冷冽,朱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位就是坊间传闻的广陵王妃人选?” “张亦琦见过妍贵妃。”张亦琦规规矩矩的行礼。 妍妃本有意将其胞妹嫁与广陵王,但之前是一直有宋婉瑜挡着,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后来听说广陵王无意娶宋婉瑜加之自己又升为了贵妃,水涨船高,这个想法便又开始蠢蠢欲动,没想到的是广陵王看中的居然是一个毫无家世的铁匠之女,便十分瞧不起张亦琦,近日文景帝对她颇为宠爱,她便思量着要吹吹枕边风,让自己的妹妹嫁进广陵王府。 恰在此时,皇后宋婉娴携着沉香步摇的清响现身。妍贵妃懒懒福了福身,刻意将行礼的弧度压得极低,敷衍了事。宋婉娴依旧是月白缂丝常服,面容苍白如纸,倒比池边新荷更添三分素净。 平时宋婉娴便不喜出来走动,也免了一众妃嫔的晨起问安,现在宋修其顶替探花一事传出后,宋婉娴更是深居简出,妍妃就是想炫耀也没机会,这次终于见到她了,便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 ”听闻张姑娘精通岐黄之术?”妍贵妃忽然抬手抚鬓,腕间翡翠镯子撞出脆响,”七夕那日,陛下陪我在这太液池看星星,看到三更,许是受凉了,这几日晚上又连续被召侍寝,身子都不太爽利”,她忽然将皓腕伸到张亦琦面前,胭脂晕染的指尖轻颤,”妹妹既擅医术,可否为姐姐诊个脉?” 太皇太后的银簪在日光下闪过寒芒:”放肆!”檀香木杖重重顿地,惊起满池锦鲤,”张姑娘尚未出阁,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宫闱秘事。锦如,按祖制该如何处置?” 锦如垂首躬身:”依例当罚抄《女训》《女戒》。” ”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来!”太皇太后拂袖转身,金镶玉护甲划过张亦琦衣袖。 妍妃连声告退,灰溜溜的走了,张亦琦看了一眼皇后,她既没有因为妍妃的话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太皇太后的护短而喜悦,她的脸上始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悲。 因是初一,文景帝按例来到皇后的承恩殿中过夜。这一规矩,自宋婉娴入宫起从没破过,一众宫人伺候帝后就寝,殿内烛火摇曳,文景帝褪去明黄龙袍,抚摸着宋婉娴红润的脸庞,情不自禁,这是他最无需任何顾忌的日子,就顺着自己的心,与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鲛绡帐上,渐渐融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云雨初定,众人伺候二人沐浴更衣。 文景帝从浴室出来时,宋婉娴已经沐浴好了,她正捧着药碗,把苦涩的药水吞入腹中。这是从大婚圆房后开始文景帝为她准备的补身汤药,每次结束后,宋婉瑜都会喝下去,一次都没有拒绝过。文景帝经常想是不是宋婉娴已经猜到了这碗药到底是什么,他没有问,她也从没提起过。 至亲至疏夫妻。 第81章 风云骤起(五) 更漏声催,夜露凝霜。广陵王府书房内,鎏金兽炉飘出袅袅青烟,萧翌斜倚在紫檀木案前,三份卷帙微微卷起的科举策论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光。两份落着“周墨”苍劲笔迹,另一份署名“黄慎”的朱砂批注尤为醒目——它们分别烙着文景十七年与二十年的墨痕。 周墨的两份答卷宛如云泥之别:十七年的那份被红笔狠狠圈画,末尾醒目地打着叉;而二十年度的试卷,朱批“甲榜一等”的字迹力透纸背。反观黄慎的考卷,虽只批注“文景十七年甲榜三等”,但行文间锋芒暗藏。萧翌修长的指尖在卷面上轻轻叩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殿下,人带到了。”门外传来叶临的声音。 “进来吧!” 吱呀一声,周墨踏入门槛,玄色官袍掠过青砖,他撩起衣摆重重跪下:“下官拜见殿下。” 第102章 萧翌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起来吧,周县尉。”话音未落,三份试卷已被推到周墨跟前,展开时带起细微的卷轴摩擦声。 “这两届科举,看似题目各异,实则皆围绕盐铁之利与民生疾苦。”萧翌指尖划过周墨十七年的考卷,“你头一回入科场,洋洋洒洒、密密麻麻的文字尽述盐铁之政利弊,行文却如雾里看花,终让阅卷官难辨其立场,红叉决绝落下,”他突然顿住,目光转向黄慎的答卷,“同届的黄慎倒聪明,开篇便引《尚书》要义,将盐铁之议升华为国本与民生、功利与仁义的思辨。其以桑弘羊富国之术与贤良文学养民之道为引,层层递进,从政策得失论及农商平衡、边疆经略,力主“让利与民”,字字珠玑。若不是李尚喜那老匹夫护着自己门生,这状元之位哪有旁人置喙余地?” 周墨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试卷上的字迹都化作重影。却听萧翌轻笑一声:“可到了文景二十年,你这‘仁政养民,法制理财’的论调,倒像是从故人那里借来的风骨。” “下官实在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周墨强作镇定。 “哦?”萧翌缓步逼近,龙涎香混着冷意扑面而来,“宋修其顶替探花的消息刚传开,就有人替你鸣冤,这天下哪有这般天衣无缝的巧合?” 周墨挺直脊背,喉间溢出轻笑:“杨慎一死,死无对证。总要有人站出来——而殿下,我不正是你最趁手的棋子?” “好个趁手的棋子!”萧翌突然放声大笑,声震屋瓦,“金科状元本该是探花郎,被首辅之子踩在脚下;蛰伏三年再登榜首,可那踩着他上位的人依旧高坐庙堂。这等天道不公的戏码,倒比话本还精彩!”他的语气突然骤冷如冰,“只是不知黄慎在九泉之下,能否安息?踩着他青云直上的,不只有权贵,还有同窗……” 周墨眼睛闪过寒芒,从容道:“殿下既然已查清一切,不如将此事作为我的投名状。我虽不在朝中,但也知晓诸多隐秘,愿做殿下的马前卒,为您扫清障碍。 周墨离去后,夜色愈发深沉。徐福望着萧翌疲惫的身影,轻声问道:“殿下,咱们回宫吗?” 萧翌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几分倦意:“回吧。”他与张亦琦有过约定,只要她在宫中一日,他便会留在宫里陪伴左右。 回程的马车上,颠簸摇晃间,徐福忍不住再次开口:“殿下,明明那探花郎的名号本应属于黄慎,却被周墨占了去。您当真打算就此作罢?” 萧翌阖目倚靠着车壁,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黄慎早就被宋家暗中灭口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又如何能为自己讨回公道?周墨虽谈不上才高八斗,但胜在务实能干。逝者已逝,与其给一个亡魂追封虚名,倒不如让活人得到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徐福犹豫片刻,又问:“那此事要告知张姑娘吗?” 萧翌缓缓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柔与无奈:“不必了。她向来以赤诚之心待人,总愿将身边人往好处想。周墨此举虽有失厚道,但若能借此慰藉亦琦心中的遗憾,也算有些意义。” 马车碾过石板路,车轮声渐远,载着未尽之言,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数日内,宋修其顶替探花郎一事如燎原之火,在京城迅速蔓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茶楼酒肆中,人们皆在谈论此事,愤慨与唏嘘交织。而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另一位当事人周墨,却仿若未闻外界喧嚣,在衙内如往常般兢兢业业,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百姓的大小事务,神色平静如水,手中的笔在公文上不停书写,仿佛外界的风波与他毫无关联。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御史台的官员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手持奏章,言辞激烈,与吏部官员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御史台官员们的声音在大殿中此起彼伏,“科举乃国之根本,公平公正乃是基石,如今宋修其顶替探花郎,此等行径简直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必须彻查,还天下一个公道!”他们拍案而起,眼中满是怒火,大有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之势。 而吏部司的官员们则满脸焦急,极力阻拦,“周墨如今已是状元,若将此事扩大,定会引起朝堂动荡,天下不安。朝廷可将其调入五监九寺,给予优厚待遇,也算是一种补偿,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争吵声越来越大,唾沫横飞。 同为科举出身的叶敬站在御史台官员之首,心中的怒火难以平息。上次未能扳倒宋修其,让他憋了一肚子气。此刻,他怒目圆睁,盯着面无表情的宋若甫,大声质问道:“宋相,您身为首辅,位极人臣,对于此事,究竟作何看法!”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质问与不满,仿佛要将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 宋若甫见状,撩起袍摆,缓缓跪地,声音低沉而诚恳:“臣教子无方,犬子屡犯大错,给朝廷和陛下添了麻烦,还请陛下严惩。”他的脸上虽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文景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争吵不休的众臣。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龙椅扶手,声音威严而低沉:“都住口!科举选拔的是国之栋梁,若有差错,定会扰乱民心,动摇国本,兹事体大!刑部尚书盛爱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查清楚了,务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的话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众臣纷纷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盛简急忙跪地接命,声音坚定:“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彻查此事,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然而,朝堂的风波并未就此平息。议完替考一事,大理寺卿常贵神色凝重,突然跪地禀告:“启禀陛下,臣已将刘家村金矿一事查明,为梁亭所主谋,私开金矿,罪应当诛!”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如同一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文景帝听闻,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厉声问道:“可有证据?” “有!”常贵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示意殿外侍卫,只见一群侍卫抬着几大箱子证据,步履沉重地走进殿中,将箱子一一打开,金光闪闪的金石顿时映入众人眼帘。“陛下,此皆为梁亭在矿内所得的金石。据查验,均出自刘家村内金矿。” 常贵说完,又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叠纸,双手高举,大声说道:“陛下,此皆为证人口供。”文景帝身边的宦官连忙上前,接过纸张,呈递给皇帝。 常贵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神色更加严肃,语气沉重地说道:“陛下,梁亭此人心怀不轨,近十年一直在暗中招募探矿人四处探寻矿脉。不仅是刘家村的金矿,还有江南一带的铜矿都被其私下开采。此等规模,依臣看来……”他停顿片刻,声音提高了几分,“梁亭有谋逆之嫌!”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文景帝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来,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大声呵斥道:“大胆!谋逆!朕要诛了他的九族!”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与杀意,整个大殿都在他的怒吼声中微微颤抖,众臣纷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怒了龙颜。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即将在这朝堂之上,呼啸而起。 夜幕如墨,宋府内烛火摇曳,却驱不散满院肃杀之气。宋若甫攥着密报的指节泛白,书房内的青铜兽炉腾起袅袅青烟,却掩不住他周身翻涌的滔天怒意。梁亭,那个被他视作左膀右臂,精心栽培了十几年的心腹,掌控西南兵权的得力干将,竟在今夜被萧翌率领的羽林军抄了家! ”啪!” 案上的青瓷茶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在檀木桌面蜿蜒,如同他此刻破碎的谋划。梁亭这些年为他在西南苦心经营,暗中囤粮募兵,本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刃,如今却被生生折断。窗外的夜风呼啸着卷过回廊,带着几分刺骨的冷意,就像他此刻凉透的心。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宋修其——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接连被查出顶替探花、在官场胡作非为,制造冤假错案,如今闹得民间怨声载道,名声尽毁。想要在朝堂站稳脚跟、继承衣钵,早已成了泡影。 宋若甫猛地起身,宽大的官袍扫落案上文书。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苍老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想他半生宦海沉浮,从托孤辅政大臣一路走到首辅之位,辅佐帝王,权倾朝野数十年,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文景帝将宋修其调任至万年县县令居于周墨之上本就是为了激起民怨故意为之,萧翌指使常贵将金矿案查到梁亭为止,更是早有预谋!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蔽,黑暗笼罩着整个宋府,正如他此刻陷入绝境的心境。半生的心血与谋划,竟被这两个后辈算计至此,这份屈辱,他定不能咽下! 第82章 珠履暗潮(一) 在巍峨庄严的皇宫之中,礼仪规矩如同细密交织的蛛网,繁多且复杂得令人望而生畏。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甚至每一个眼神,都有着严格的规范与要求。晨起请安要行怎样的礼,用膳时碗筷摆放的位置、进食的姿态,与不同身份的人交谈时的用词和语气……这些琐碎却又至关重要的规矩,起初让张亦琦烦恼不已,可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练习中,她却逐渐将这些规矩内化于心。 第103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它不仅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更是彰显皇家威严与荣耀的重要时刻。距离过节还有十余天,整个皇宫就开始在筹备了。上辈子的张亦琦外出求学,尤其是工作后,就很难过一个像样的节日,八月十五对于她来说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古人对节日是如此的看中,御膳房里,大厨们精心挑选食材,日夜研制各种精致美味的糕点和菜肴;内务府忙着采买装饰宫殿的灯笼、绸缎,调配宫中各处的陈设;宫女太监们则穿梭在各个宫殿之间,传递着一道道指令,清扫庭院、布置房间。这种准备过节的心情,甚至比过节本身还要让人快乐。而,张亦琦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快乐过了。 桂花飘香,盛夏悄然褪去,秋日的凉意渐渐弥漫开来。随着天气转冷,年迈的太皇太后又开始频繁地咳嗽起来。那一声声咳嗽,仿佛重锤一般,敲在众人的心上。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天还未大亮,便匆匆赶到了延寿宫。 张亦琦这段时间也是每日清晨都会准时来到太皇太后身边侍奉,这一日也不例外。她正细心地整理着太皇太后床边的被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张姐姐!”她转过身,惊喜地发现竟是何长生。何长生身着太医的服饰,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长生。”张亦琦上下打量着何长生,眼中满是诧异与欣喜,“你这是考进太医院了?”何长生笑容满面,用力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杜环也考上了。”张亦琦心中既为他们感到高兴,又不禁感慨世事的奇妙。 太皇太后虽然年事已高,但这次的病因十分明确,便是天气转凉,不慎受寒所致。张亦琦凭借着扎实的医术功底,一早就为太皇太后仔细听过肺、号过脉。在吴太医带着何长生前来之前,她便已经深思熟虑,写好了对症的处方。 然而,太皇太后身份尊贵,张亦琦毕竟只是个年轻姑娘,吴太医心中难免有所顾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亲自为太皇太后再次诊脉。 见张亦琦和小太医何长生出去商量熬药的事情,不在屋内。锦如连忙上前询问:“吴太医,你看张姑娘的这个方子如何?”吴太医接过处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神情,点头说道:“张姑娘确实懂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学识,不容易。” 锦如一边伺候太皇太后起床,一边与她闲聊起来。太皇太后轻声问道:“你看着这个丫头,觉得她怎么样?” 锦如笑着答道:“我觉得,这个丫头,非常聪明,学起东西来很快,人也很有耐力,心思也不复杂,是个不错的姑娘。” 从萧翌向太皇太后提出要娶她为妻那一刻起,当时虽说太皇太后是一口应承了下来,但她心中却有着自己的考量。张亦琦出身村野,与皇家的尊贵身份有着天壤之别,而萧翌又是她最疼爱的孙儿,自然不能马虎。于是,她提出让张亦琦进宫学习规矩,并安排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对她进行教导。说是教导,实则是在暗中观察张亦琦的品行、能力和心性,看她是否真的能够成为萧翌的王妃,是否配得上皇家的身份。 萧翌对祖母的心思了如指掌,他深知祖母虽然不会故意为难张亦琦,但一定会以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她。就连长宁这个从小就出生在宫里的公主有时候都会偷懒耍滑,很多东西学的乱七八糟,他实在没有信心一心向往自由的张亦琦愿不愿意接受。所以自张亦琦入宫那一天起,他也一直在宫里住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也能及时处理。 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中,张亦琦却远远超过了萧翌的预期。她虽然向往自由,骨子里有着不羁的灵魂,但在森严的宫规例律面前,她就像是一个永远知道正确做法的先知,严格执行着自己的预想。萧翌常常会想起张亦琦提及的“一千五百年以后”,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概念,在他的脑海中始终模糊不清。他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他总是感觉,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夜幕如墨,将整个皇宫笼罩其中。延寿宫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映得宫墙的阴影忽明忽暗。文景帝轻车简从,踏着月光,缓步走向太皇太后的寝殿。 踏入殿内,暖意扑面而来。太皇太后斜倚在床榻之上,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文景帝上前请安,太皇太后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 “均和,我看不如就在中秋夜宴时,你就赐婚承佑与张姑娘吧。”太皇太后目光温和,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文景帝看着祖母,见她气色已经大好,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难掩眼底的纠结:“祖母,您要仔细想好了,赐婚圣旨一下,想改变就难了。”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千斤重的思量。 太皇太后伸出枯瘦却温暖的手,轻轻拉过文景帝的手,和蔼地说道:“均和,你和承佑不一样,你是长兄,你生下来就是皇帝,但当皇帝是最不能有自我的,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自然就有全天下的责任。当初我不让你娶卢敏君也是这个道理,一旦卢敏君进宫,你就只是她一个人的皇帝了。” 文景帝缓缓低下头,自那日朝堂之上,他开始打压宋家,每一个决断都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冷酷。可每当夜深人静,宋婉娴的面容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满心愧疚。宋婉娴却始终保持着平静,从未在他面前有过半句怨言,依旧尽心打理后宫诸事,端庄贤良。她越是这般,文景帝心中的不安便愈发浓烈。他深知,这只是开始。这些日子,他几乎夜夜留宿承恩殿,放纵自己的感情,甚至于开始动了想要孩子的心思,悄悄换掉宋婉娴服用的事后药,也许有一个孩子,最后会改变他们的结局。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心不甘情不愿娶回来的人,竟然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走进了他的心里。甚至他一度忘记了,身边还有宋若甫这只豺狼,他明知不能,还是心甘情愿的沉沦了下去。 他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只是睿智如祖母,她还是发现了。 文景帝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祖母,孙儿明白了。”他明白,作为帝王,有些事必须割舍;也明白,在这深宫中,情与权永远难以平衡。 金瓦红墙下,宫檐垂落的铜铃被风拂响,叮咚声在寂静的长廊间回荡。因张亦琦的到来,这位未来的广陵王妃,太皇太后几乎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张亦琦身上。一时间,后宫的风向悄然转变,而长宁却如一只挣脱樊笼的快乐小鸟,在这幽深的宫墙之内,尽情享受着久违的自由。 自从放下对崔致远的执念,长宁才惊觉,快乐竟可以如此简单纯粹。阳光洒落的庭院,她轻盈的身影穿梭其中,裙摆飞扬,发间的珠翠闪烁。那天,崔致远进宫与萧翌商议要事,偶然在回廊转角遇见长宁。彼时的长宁正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满心欢喜地追逐着从花树间掠过的蝴蝶,丝毫没有察觉到崔致远的存在。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随着微风飘散,只留给崔致远一个翩然离去的背影。那抹灵动的身影,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令崔致远不由自主地驻足良久,目光追随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能移开。 前些日子,宋婉瑜在皇后的宫里调养好了身子,便出宫回了宋家。可此刻,她却又神色悲戚地出现在宫中,眼眶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长宁看着宋婉瑜憔悴的面容,心中满是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婉瑜,我要跟你说一件事。”长宁声音有些发颤,神色忐忑,“我听我祖母说,中秋之夜,皇帝哥哥会赐婚二哥哥和张亦琦。” “什么!”宋婉瑜只觉得眼前一黑,耳畔嗡鸣作响,双腿发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力气,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长宁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她,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长宁,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宋婉瑜紧紧抓住长宁的手臂,眼神中满是希冀与不安,“以张亦琦的出身,她凭什么可以做广陵王妃。”她的声音里带着不甘与愤怒,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我没骗你。”长宁咬了咬牙,结合自己的经历,深知长痛不如短痛,“祖母定下来的事情,皇帝哥哥都不敢改变。你还记得吗?当初皇帝哥哥和卢敏君感情那么好,也是祖母一声令下,皇帝哥哥就得娶你姐姐为后。” 宋婉瑜的脸色愈发苍白,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看样子,太皇太后也看中了张亦琦。”她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默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良久,宋婉瑜缓缓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竟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眼底的决绝令人心惊。“长宁,你能不能帮我?”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能帮你吗?”长宁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宋婉瑜的想法,“我怎么帮你?” 宋婉瑜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可以不做广陵王妃,但是我一定要嫁进广陵王府。”她握紧了拳头,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第104章 第83章 珠履暗潮(二)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皇宫内灯火辉煌,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众臣纷纷携家眷入宫,与皇家共度这团圆佳节。太皇太后对张亦琦这位未来的广陵王妃格外重视,早早就命宫中最顶尖的绣娘,依照张亦琦的身形与喜好,精心裁剪了一套衣裙,又让巧匠特制了精美的珠花。傍晚时分,萧翌来到寒冰殿。只见张亦琦已穿戴一新,华服衬得她身姿婀娜,特制的珠花点缀在发髻间,更添几分娇艳。萧翌望着眼前的人儿,心神不由得为之一颤。他屏退左右侍从,缓步走到张亦琦身后,两人的身影一同映在铜镜之中,宛如一对璧人。 萧翌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长盒,轻轻交到张亦琦手上,眼神温柔地说道:“打开看看?”张亦琦疑惑地推开盒盖,一抹碧绿映入眼帘,竟是一支翡翠玉簪。簪头雕琢成花瓣的形状,栩栩如生,中间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东珠,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萧翌伸手拿起玉簪,动作轻柔地将它插入张亦琦的发髻,声音低沉而温柔:“今晚皇兄就要为我们赐婚了,到那时,全天下都会知道,你将是我的妻子。” 张亦琦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如天边的晚霞般美丽。 萧翌低头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深情:“张亦琦,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此时四下寂静无声,一阵微风悄然拂过,带着浓郁沁人的桂花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张亦琦沉醉在这份美好中,一时有些恍惚。 “嗯?你可愿意?”萧翌再次轻声询问。 张亦琦缓缓抬头,眼中充满了爱意与期许,轻声而坚定地答道:“嗯,我愿意。” 这一刻,晚霞、花香、情意交织在了一起。 暮色四合,鎏金宫灯次第亮起。文景帝携皇后宋婉娴缓步入席,明黄龙纹锦袍与凤栖牡丹吉服交相辉映,彰显皇家威仪。太皇太后端坐在左首尊位,鬓边东珠随动作轻颤;右首的广陵王萧翌身姿挺拔,玄色锦袍上暗绣的银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张亦琦与长宁郡主并坐在太皇太后身侧,隔着鎏金博山炉,能望见宫嫔如云,环佩叮当。 随着皇帝落座,阶下群臣家眷轰然伏跪,山呼万岁的声浪惊起檐角栖鸦。文景帝抬手示意”平身”,霎时间丝竹声起,箜篌叮咚与琵琶琮琤交织成曲,晚宴正式开始。 妍妃作为贵妃,为众嫔妃之首,坐在最前面。她丹蔻轻叩鎏金酒盏。她冷眼望着上座头戴九龙四凤冠的宋婉娴,心里十分嫉妒。这次晚宴,宋若甫都没有来,可见宋家失势已是定局,而叶家风头正盛。她父亲会取代宋若甫,而她也会取代宋婉娴,这凤位迟早是她的囊中之物。 酒过三巡,文景帝放下白玉盏,殿内顿时寂静如渊。”今日朕有件喜事要宣布。”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广陵王萧翌年少有为,骁勇善战,屡立战功,也该成家了。朕有意将军医张亦琦赐婚于他,择吉日完婚。” 文景帝说完,萧翌和张亦琦一起都了出来,行礼谢恩。 一时间,群臣家眷议论纷纷,满座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目光如火炬般聚焦在萧翌与张亦琦身上。谁能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女子,竟越过京城里一众名门贵女,成了未来的广陵王妃。 宋婉瑜死死攥着帕子,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她无数次幻想,无数次期待,无数次憧憬的赐婚场景,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此刻如利刃剜心。她也从没想过,她的幸福会被一个叫做张亦琦的女子抢走。她在心底冷笑:不过是一时风光,明日过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虽然很多人对这段赐婚有诸多非议,但文景帝金口玉言,宛如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满朝贵胄欲言又止的议论生生锁进喉间。玉箸碰击青瓷的脆响、歌姬婉转的唱腔、官场上虚与委蛇的笑谈,将暗流涌动尽数掩进这表面升平的夜宴里。 张亦琦起初还惊叹于宫廷夜宴的奢华,可随着一支支舞姬退场,千篇一律的霓裳羽衣渐渐乏味。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蟹八件,将拆解的蟹壳重新拼出完整的蟹形。就在她犹豫是否要拼凑第二只时,萧翌的贴身内侍悄悄递来纸条,苍劲字迹力透纸背:太液池见。 她抬眸望去,琥珀色酒杯映着他如玉的面容,萧翌举杯浅笑,向她示意。待他离席后,张亦琦也悄然起身。穿过九曲回廊,夜风吹散身上的酒气,太液池畔的月光温柔地洒在萧翌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辉,月色下的萧翌格外的俊逸非凡。 ”殿下深夜相邀,所为何事啊?”张亦琦眉眼弯弯。萧翌温柔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指腹带着温热:”就知道你坐不住。太液池中间的月色才是一绝,带你去瞧瞧。” 一叶扁舟早已静泊岸边,两人上船时,桨声划破平静的水面。张亦琦望着水中月影,恍惚间又回到扬州的那个夜晚。只是今夜月华更盛,将身边人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温柔。 萧翌寝宫的琉璃瓦在夜色中泛着冷光。长宁郡主攥着宋婉瑜的手腕,指尖都沁出了薄汗:”婉瑜,你当真要行此险事?” 檐角铜铃叮咚,惊起一羽夜枭。宋婉瑜望着朱漆宫门,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我已无路可退。”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纤长睫毛下藏着决绝的暗芒。 三日前的相府正厅,红绸铺地,宋若甫与剑南道节度使申广义父子交换庚帖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申文豹那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身形让她胃中翻涌——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绿豆般的小眼睛总往她身上瞟,酒气熏天的笑声震得檀木屏风都在轻颤。与清风霁月的萧翌相比,申文豹就像阴沟里的浊物。 她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入宫,原以为能够为她的婚事迎来一丝转机,没想到却从长宁口中听到了文景帝要赐婚萧翌和张亦琦的消息。宋婉瑜攥紧袖中藏着的锦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相府千金的矜持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女子要为自己争一条出路。” 她褪去月华锦裙,换上洗得发白的宫婢服饰,粗布麻衣磨得皮肤生疼。长宁还在絮叨:”二哥哥既已得赐婚,你就算最后如愿嫁给了他,最多也只能做一个侧妃。” 宋婉瑜已摸出袖中描金小盒。迷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在月色里凝成诡谲的紫色,”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她望着袅袅青烟轻笑,笑容里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 长宁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太液池上,萧翌轻轻划动船桨,木船缓缓驶向湖心。夜色温柔,微风轻拂,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终于,船停在了湖中央,四周陷入一片静谧,唯有船桨划破水面的细微声响,在夜色中回荡。 抬眼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洒下银白的光辉,铺满整个湖面,宛如给湖面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漫天繁星闪烁,与湖中的月影相互辉映,构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面。萧翌放下船桨,揽过身旁的张亦琦,缓缓躺下。两人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暖的身躯,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样,这儿的月色是不是一绝。”萧翌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 张亦琦枕着萧翌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你是怎么发现的?”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好奇。 萧翌垂首,下巴轻柔地蹭了蹭张亦琦光洁的额头,呼吸间尽是缱绻温柔:”从前总爱独自划着小船,来这湖心赏月观景。”他的目光掠过粼粼湖面,声音染上几分喟叹,”那时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能与心上人一起共赏月色。” 张亦琦唇角漾开一抹温柔笑意,素手轻抬,似蝶翼般落在萧翌肩头。倚靠着他坚实的臂膀,她的心如同归巢倦鸟,满是安宁与缱绻,仿佛只要置身于这片温暖,便坐拥了整个世界。 “小满。”萧翌突然开口。 ”嗯?”张亦琦仰起脸,眸光清澈如水,与他灼热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萧翌眼底翻涌着滚烫的情愫,凝视着她的眼神里藏不住的急切:”我想把婚期提前,实在等不及了。” ”好啊。”张亦琦不假思索地应下,清脆的回答让萧翌微微一怔。 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这么迫不及待想嫁给我?” ”也不全是。”张亦琦眨了眨眼,眉宇间浮起一丝无奈,她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只有早点嫁给萧翌,才能早些离开这座皇宫。这儿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规矩森严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她这样自律的人都快招架不住了。” 萧翌闻言挑眉,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弹:”什么叫不全是?” 张亦琦这才意识到失言,慌忙补救:”是是是,我就是想早点嫁给你,然后跟你出宫。”说着,她突然觉得发髻勒得生疼,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萧翌见状,也跟着坐起,目光里满是关切。 张亦琦揉了揉发间,秀眉微蹙:”难受。” 第105章 萧翌望着她略显委屈的模样,嘴角勾起弧度。他伸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发间的玉簪缓缓抽出。霎时间,一头如瀑青丝倾泻而下,在朦胧的月光下流转着柔润的光泽,张亦琦突然觉得萧翌的这个动作竟比情到浓时,萧翌吻到她的脖颈处更令人心跳加快。她只觉脸颊发烫,像是被夜色染上了胭脂。 萧翌看着她害羞的模样,心中欢喜。他再度拥着她缓缓躺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安慰:“我知道你在宫里不自在,我们下个月就成婚好不好?” 张亦琦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满是甜蜜与期待。她轻轻点头,声音温柔而坚定:“好。” 夜幕如墨缓缓浸透天际,萧翌执桨轻摇,木舟划破粼粼波光。船舷即将抵岸时,张亦琦素手轻挽云鬓,萧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耳垂,垂眸替她簪上白玉缠枝簪。在这个礼教森严的世道,未婚女子若是被发现披头散发与男子相会乃事大忌,稍有不慎便会沦为满城笑柄。 寒冰殿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夜风中轻响,萧翌望着张亦琦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门后,转身欲往寝宫而去。忽有黑影闪过,叶临快步上前拦住去路,附在他耳畔低语片刻。 ”宋若甫不是忙着筹备与申广义的联姻?”萧翌唇角勾起一抹森冷弧度,月光落在他眼底凝成霜色。 ”宋相恐怕还不知,自家千金另有打算。”叶临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 玄色衣袂翻飞间,二人已至寝殿门前。萧翌指尖触及鎏金门环的刹那突然顿住,回头看向叶临:”你从侧窗潜入,探清虚实。” ”殿下...”叶临面露难色,望着紧闭的雕花木门,不用想,叶临也知道宋婉瑜的意图是什么。 ”莫要磨蹭。”萧翌眉峰微蹙,周身寒意更甚。 叶临无奈翻窗而入,刹那间馥郁香气扑面而来。殿内烛火半明半灭,纱帐后隐约可见一道曼妙身影。待走近几步,他猛地闭上眼——床上女子仅着蝉翼般的薄纱,朦胧月光透过纱帐洒在肌肤上,春色旖旎。叶临耳尖通红,踉跄着退出门外。 萧翌看到他这般仓皇失措的样子,没忍住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叶临很不服气,涨红了脸反驳道:“殿下,您有出息,您怎么不不进去看看。” 萧翌喉间一滞,难得被下属噎得说不出话。他敛去眼底的窘迫,神色重归冷肃:”她这点手段还不够看。”修长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眸光渐冷,”你先添些强效迷香,确保宋家千金一觉睡到天明。然后再吩咐宫人卯时来此‘侍奉’广陵王洗漱起床。” “殿下的意思是?” 萧翌望着天边,是深不见底的黑,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王要给宋若甫备一份大礼。” 叶临闻言恍然,躬身领命:”殿下这礼,可真是别致。” 第84章 珠履暗潮(三) 暮色如墨,将整座皇宫笼罩其中。张亦琦有些乏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步入寝殿。这一日,她周旋于宫廷琐事之间,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的影子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她轻轻解下繁复的宫装,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侍婢端来温热的浴汤,氤氲的水汽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房间。张亦琦缓缓踏入浴桶,感受着温暖的水流包裹全身,才稍稍放松。她闭着双眼,任由思绪飘散,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用柔软的锦帕擦干身体,换上一袭宽松的寝衣,倒在床上,很快便陷入了浅眠。 深夜,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寝殿,在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光影。张亦琦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响动传入耳中。她本就因宫廷生活而时刻保持着警惕,这细微的声响瞬间让她紧绷起来。朦胧间,她隐约觉得有个人影立在床前,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周身寒意顿生。 她心里猛地一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心脏。恐惧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身体绷得笔直,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前的被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恐。 “是我。”萧翌的声音带着夜色的沙哑,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寝衣渗进皮肤。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一下下抚着她绷得笔直的脊背,“做噩梦了?” 张亦琦在这熟悉的怀抱中,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待她完全清醒过来,心中的惊恐化作了不满,她用力推了推萧翌,嗔怒道:“你干嘛呀,要吓死我了!你不是也回去睡觉了吗?”语气中满是埋怨,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委屈。 萧翌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略带怒色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他也不解释,直接在张亦琦的床上躺下,慵懒地舒展着身体,双臂枕在脑后,一副惬意的模样。张亦琦气呼呼地坐在他身边,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她瞪着萧翌,眼神中满是质问。 萧翌望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人儿,他不禁想象着未来成婚之后的日子,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伸手轻轻玩弄着张亦琦的发丝,指尖感受着那如绸缎般顺滑的触感,漫不经心地说道:“哎,不是我不想回去睡啊。是我的床被其他人抢占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却又似有几分调侃。 张亦琦哪里肯信,皱着眉头质问道:“谁敢抢你的床?”在她的认知里,萧翌身份尊贵,又有谁有这个胆子敢如此放肆。 萧翌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猜?” 张亦琦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女子的身影,想到上次沈冰洁故意为难自己不让进广陵王府的事情,她脱口而出:“沈冰洁?”她觉得,男人自然不敢轻易冒犯萧翌,敢睡他床的十有八九是女子,而爱慕萧翌的女子中,沈冰洁嫌疑最大。 “你怎么会想到她?”萧翌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次误会后我就叫她去京郊的大营里训练新兵去了,她不会再住进广陵王府了,更不会来宫里。”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张亦琦的鼻子,动作亲昵而自然。 张亦琦更加好奇了,追问道:“那是谁?” 萧翌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屑:“相府千金,宋婉瑜。”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的语气冰冷而厌恶,仿佛提到的是一个令人作呕的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张亦琦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她一言不发,直直地躺了下去,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涩,想到那么多女子觊觎着自己喜欢的人,还不择手段地接近,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萧翌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一紧,连忙翻身,撑着胳膊俯身看着她,眼中关切:“怎么了?吃醋了?不开心了?”他的声音温柔而宠溺,试图逗她开心。 张亦琦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你,还勾引你,都勾引到床上去了!”她越说越委屈,想起长宁曾经对她说过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冤枉!”萧翌急忙解释,伸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我都没进去看,我是叫叶临进去看的。” 张亦琦哪里肯信,白了他一眼:“骗谁呢?你不进去看你能知道床上躺的是她?” 萧翌无奈地笑了笑,捏了捏张亦琦微红的脸颊,柔声道:“宫里不比王府,我的寝殿,看似是漏的跟筛子一样,谁都可以进去,但我私底下吩咐了人看着,谁进去了,何时进去的,何时出来的,去了哪里我都知道,今晚是长宁带宋婉瑜进去的,宋婉瑜进去前还扮作成了长宁的随身宫女。”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张亦琦的表情,生怕她还在生气。 张亦琦听了,心中的醋意稍稍消散,转而好奇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萧翌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狠厉,面无表情地说道:“明日一早会有人看见我从广陵王府入宫早朝,与此同时也会有人看见相府千金宋婉瑜衣衫不整的在广陵王宫内寝殿里醒来,寝殿内还有大量催情用的迷魂香。”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张亦琦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满脸震惊:“你这是做实了宋婉瑜用这种最轻贱自己的手段来勾引你!”她虽然对宋婉瑜的行为不满,但听到萧翌如此狠绝的手段,还是忍不住为宋婉瑜感到惋惜。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萧翌反问,眼神中透着一丝冷漠。 “就算是这样,你这么做,宋婉瑜的名声就彻底毁掉了!听说她正在议亲呢。”张亦琦皱着眉头回答。 “她就是不愿意嫁给申广义的儿子,才这么干的。”萧翌十分不屑。 “她自然不想嫁,她喜欢的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张亦琦没好气地说道。 萧翌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宋若甫要选申广义做亲家?” 第106章 张亦琦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晓。” 萧翌缓缓坐直身躯,玄色寝衣松垮地垂在肩头,却难掩周身骤然凝重的气场。他伸手将张亦琦散落额前的碎发往后一捋,指节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白,眼中褪去方才的柔和,取而代之的是洞察一切的锐利:“宋修其在余杭的那些腌臜事,早被叶敬翻了个底朝天。顶替探花郎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我与皇兄顺势将他调任成周墨的直属上司——那些积压的民怨,足够让他在朝堂上永无翻身之地。” 张亦琦攥紧锦被,丝绸在掌心揉出褶皱:“这其二呢?” 萧翌忽然冷笑,声线像淬了冰的刀刃,在寂静的寝殿里划出寒意。他屈指弹了弹烛台,飞溅的火星惊得张亦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刘家村金矿背后的勾当,岂是区区县令和土财主能操持的?那俩人不过是想捞点油水,为了凑人手,竟用天价彩礼骗婚,逼得人家卖身充作家仆。”他说到此处猛地握紧拳头,指骨发出轻微的脆响,“而真正的大鱼——”尾音拖得极长,在张亦琦屏息凝神间,吐出三个字,“宋若甫。” 张亦琦倒抽一口凉气,精致的面庞瞬间血色尽失。她抓住萧翌的手腕,指尖微微颤抖:“可宋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 “养兵。”萧翌凑近她耳畔,吐字如冰珠坠落玉盘,“宰相府的金山银山,哪够填满私军的胃口?” 寝殿里突然静得可怕,唯有烛芯爆裂的声响格外刺耳。张亦琦猛地坐起,寝衣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你的意思是……他想谋逆?” 萧翌伸手替她拢好衣料,指尖在她肩头短暂停留,似是安抚又似是传递力量:“我已查到梁亭,此人驻守西南,手握十万精兵,是宋若甫最锋利的爪牙。若能将他连根拔起,宋若甫便折了半臂。” 张亦琦咬着下唇沉思片刻,突然抬眼:“所以宋若甫急于寻找新靠山?可节度使那么多,为何偏偏选中申广义?” 萧翌伸手刮了刮她泛红的鼻尖,眼中重新泛起笑意,却带着几分危险的味道:“小机灵鬼,倒不妨猜猜看——”他故意卖个关子,直到看见张亦琦眼中浮起惊恐,才低笑出声,“没错,这申广义啊,心里藏的鬼,比宋若甫只多不少。” 窗外忽然刮起了一阵凛冽风呼啸着掠过宫墙,卷着树叶沙沙作响。张亦琦坐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的边角,思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她终于明白,萧翌精心设下的这个局,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向宋若甫与申广义的联盟。一旦明日消息传开,宋婉瑜衣衫不整出现在广陵王寝殿的丑闻,定会瞬间冲垮两家即将缔结的姻亲关系。到那时,这两个野心勃勃的权臣,别说成为亲家,能不反目成仇、拔刀相向,都已是万幸。 想到宋婉瑜,张亦琦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怜悯。那个相府千金,为了萧翌,竟不惜以自己的清白名声为赌注,飞蛾扑火般投入这场危险的博弈。她或许天真地以为,只要能得到萧翌的关注,就算声名狼藉也在所不惜。可她哪里知道,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中,她不过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最终只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萧翌敏锐地察觉到张亦琦的异样,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亦琦抬起头,望着萧翌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若是没有宋婉瑜这一出,你打算怎么破局?” 萧翌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良久才缓缓开口:“宋若甫和申广义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不过是因为一个共同的利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可天下只有一个皇帝,又怎能容得下两个野心勃勃的觊觎者?”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其实,甚至都不需要我们刻意去做什么。你想,若是传出皇嫂有孕的消息,申广义还会相信宋若甫的承诺吗?在皇位的诱惑面前,他们的联盟本就薄如片冰,届时,说不定申广义比宋若甫更早按捺不住,先行反叛。” 张亦琦皱起眉头,眼中满是疑惑:“那宋若甫肯定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忠臣,这么多年,难道你们就查不到他贪污受贿、私自圈地、结党营私这些罪名吗?” 萧翌转过身,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唤道:“小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这些罪名,想要查其实并不难,甚至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你可知,高祖皇帝开国之时,身边有几位能人猛将,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其中就有宋若甫的曾祖父。可他功高震主,皇帝的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后来,宋家就被安上了你所说的这些罪名,一夜之间,家族被抄,后人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 张亦琦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猜到了故事的走向。果然,萧翌继续说道:“几年后,戎马半生的高祖皇帝年岁渐长,突然怀念起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不等他说完,张亦琦接口道:“于是便想起了宋氏一族,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错怪了他们。接着下令翻案,一番彻查下来,果然发现他是听信了小人谗言,误杀了忠臣。皇帝嘛,只需要下一封不是自己亲手写的罪己诏,将当初充当小人的人斩草除根,再对被误杀的功臣进行追封。如此一来,百姓还会觉得这是一位英明的皇帝。”她的语气中满是讽刺,“这朝堂之上的是非对错,不过是皇权摆弄的棋子罢了。” 萧翌点点头,神色凝重:“所以,除非宋若甫真的起兵造反,坐实谋逆大罪,否则,祖宗留下的这段历史,就如同他的保命符。只要他不越雷池一步,我和皇兄即便知道他心怀不轨,也不能轻易动他。” 张亦琦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幽幽地说:“祖宗种下的因,终究要子孙来承担后果。也不知道高祖皇帝泉下有知,看到如今这局面,会作何感想。”寒风依旧呼啸,可寝殿内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在这冰冷的宫廷之中,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场权力的博弈,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赢家。 第85章 珠履暗潮(四) 夜已深沉,烛火摇曳,萧翌静静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中的张亦琦。她的面容宁静安详,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做着甜美的梦。萧翌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花瓣。良久,确认她不会轻易醒来,他才缓缓起身,无声地离开了房间,衣袂带起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转瞬即逝。 晨光熹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张亦琦还沉浸在梦乡之中。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长宁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泪痕,声音带着无尽的惊恐与慌乱:“张亦琦,张亦琦!” 张亦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缓缓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嗓音里还残留着刚睡醒的慵懒:“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撑起身子,眼神里满是疑惑与担忧。 长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不断从眼眶涌出:“婉瑜,婉瑜出大事了!”那哭声里蕴含着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听到“婉瑜”二字,张亦琦瞬间清醒,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太了解宋婉瑜的处境和心境了,第一反应就是宋婉瑜或许走了极端。她猛地坐直身子,眼神中满是焦急:“她怎么了?” 长宁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现在宫里上下都在说婉瑜衣衫不整的爬上了二哥哥的床,相府小姐自轻自贱,一副勾栏做派,二哥哥还不领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亦琦的心上。 张亦琦的心猛地一紧,顾不上整理衣衫,急切地问道:“那她现在人呢?” “在皇嫂宫里。”长宁哽咽着回答。 皇后的承恩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宋若甫满脸怒容,看着跪在地上的宋婉瑜,怒不可遏,猛地抬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宋婉瑜脸上。宋婉瑜被打得摔倒在地,嘴角瞬间溢出鲜血。 “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寡廉鲜耻!我们宋家没你这样的女儿!”宋若甫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宋婉瑜颤抖着抚摸着自己被打的脸,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滚落,眼神中满是绝望和怨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我不过是你的工具,一个工具!”这些话积压在她心底太久,此刻终于爆发出来。 宋若甫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是工具都抬举了你!你现在跟那些妓女娼妇有什么两样!”话语尖酸刻薄,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宋婉瑜的心。 “父亲!”宋婉娴站了出来,大声呵斥道,“这话过了!”她看着父亲如此对待妹妹,心中不忍。 “哪里过了?哪里过了?”宋若甫情绪激动,“婉娴,现在天下人怎么看宋家,怎么看你!” “父亲,若不是你当初一意孤行要把妹妹嫁给申广子之子,妹妹何至于此!”宋婉娴据理力争,为妹妹鸣不平。 第107章 “我给她安排婚事她不满意,她就去爬萧翌的床,那萧翌愿意娶她吗?好就算萧翌愿意娶她,可萧翌现在已然被赐婚,难道她要进广陵王府做小?”宋若甫越说越气,怒目圆睁。 “父亲,就让婉瑜住我这里,我来好好劝劝她。”宋婉娴恳求道,眼神中满是期待,希望父亲能够答应。承恩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宋婉瑜压抑的抽泣声,诉说着无尽的委屈与悲凉。 宋婉娴望着妹妹宋婉瑜蜷缩在绣榻上的单薄身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蹲下身,伸手将宋婉瑜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宋婉瑜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哀伤,如同雨中凋零的花朵。宋婉娴心疼地叹了口气,扶着她缓缓起身,将她带到梳妆台前坐下。 檀木梳在手中轻轻滑动,一下又一下,梳齿穿过宋婉瑜如瀑的青丝,也仿佛梳开了那些纠缠的心事。看着镜中妹妹苍白的面容,宋婉娴终于开口:“婉瑜,听姐姐一句劝,放弃承佑吧。” 梳子猛地一顿,宋婉瑜转过身,眼眶瞬间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可是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他为什么不要我?”她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宋婉娴放下梳子,握住妹妹冰凉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婉瑜,你相信我,和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远比你自己一个人要孤单得多。” 宋婉瑜垂下头,泪水滴落在手背上,一言不发。 宋婉娴将妹妹搂入怀中,轻声安慰:“痛就哭出来吧!” 暖香袅袅的妍华宫内,鎏金香炉中青烟盘旋而上。妍妃斜倚在竹榻上,指尖缠着鲛绡帕,听着贴身宫女莺莺的密语,忽而掩唇笑得花枝乱颤,腕间玉镯叮咚作响:”都说宋氏满门清贵,倒没料到养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女儿。我倒要瞧瞧,那位素来端着贤德面具的皇后娘娘,此刻面皮该往何处搁?” 莺莺轻摇团扇,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娘娘有所不知,这宋家千金的奇闻轶事,如今在六宫传得比春燕衔泥还热闹。皇后娘娘疼惜胞妹,天不亮就将人接入椒房殿护着。”她刻意压低声音,”只是眼下最叫人拭目以待的,还属那位未来的广陵王妃张姑娘,都在看她如何应对呢?” 妍妃指尖微顿,鎏金护甲划过鬓边的珍珠步摇:”那张亦琦可有什么动静?” ”回娘娘的话,”莺莺凑近半步,”寒冰殿的人说,一大早张姑娘就往延寿宫去了,半句风声都没漏。” 晨光透过茜纱窗,在妍妃眉间投下细碎阴影。她对着菱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理云鬓,珠翠随着动作轻晃:”莺莺,去取本宫那套月白蹙金襦裙。辰时三刻了,我们该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辰时的延寿宫,鎏金鹤烛台上的烛火尚未燃尽,晨曦却已透过茜纱窗棂,在黄花梨木的膳桌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太皇太后半倚在湘妃竹榻上,由张亦琦亲手喂着燕窝粥,银发间点缀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慈眉善目更添几分祥和。 忽闻殿外环佩叮当,妍妃携着一阵玉兰香款步而入。她身着月白蹙金襦裙,腰间鲛绡丝带系着精巧的香囊,面上笑意盈盈,眼波流转间却暗藏几分打量:”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愿您福寿安康,岁岁常欢愉。”话音未落,便盈盈拜倒在地。 张亦琦连忙起身,广袖轻拂间行至殿中,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见过妍妃娘娘。”晨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月白襦裙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相较妍妃繁复华丽的装束,倒显得清雅脱俗。 妍妃伸手虚扶,状似关切地轻叹:”妹妹不必忧心,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些没影的事。凭谁也动摇不了你广陵王妃的凤冠霞帔。”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张亦琦的衣袖,似是安抚,又似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张亦琦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黛眉微蹙,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疏离:”娘娘谬赞了。虽说陛下赐婚,但终身大事终究要看殿下心意。若殿下对宋家小姐有怜惜之意,我自可把广陵王妃的位置让出来。” 妍妃掩唇轻笑,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讽:”妹妹这性子,倒是烈得很。可皇家规矩森严,就算宋家小姐入府,也不过是个侧妃,又怎会威胁到你的正室之位?” 张亦琦抬眸,目光清亮如寒星:”娘娘有所不知,殿下曾亲口许诺,此生绝不纳妾。在这帝王之家,侧妃再尊贵,终究是妾。就像陛下后宫粉黛三千,可唯有皇后娘娘,才是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她故意拖长尾音,字字如针,刺向妍妃的软肋。 ”你!”妍妃柳眉倒竖,玉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还欲辩驳,却被一声轻咳打断。 太皇太后放下手中茶盏,苍老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妍妃,你大早来本宫这里,就是为了与张姑娘拌嘴?” 妍妃脸色骤变,慌忙跪下,发髻上的步摇跟着晃动:”臣妾...臣妾只是关心妹妹,怕她被流言所伤。” ”关心?”太皇太后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眸里透着洞悉一切的睿智,”我看你分明是来看笑话的!你身为后宫妃嫔,本该辅佐皇后管理六宫,如今不仅不从中调和,反倒煽风点火,成何体统?” 妍妃浑身发抖,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地砖:”臣妾知错,求太皇太后恕罪!” ”回宫闭门思过吧。”太皇太后挥了挥手,不再看她,”三日内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妍妃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地叩了几个响头,起身时险些跌倒。她恨恨地看了眼张亦琦,终究不敢再多言,提着裙摆匆匆离去,只留下满室寂静。 待妍妃的环佩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张亦琦紧绷的脊背骤然松懈,轻轻咬着下唇嘟囔:”这妍妃娘娘,话里话外净是挑唆,当真是...”话音戛然而止,她抬眸看见太皇太后正审视着自己,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到嘴边的抱怨生生咽了回去。 红木雕花屏风上,鎏金孔雀开屏的纹样在晨光里流转。太皇太后将翡翠佛珠在掌心捻了两圈,忽然开口:”亦琦,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我倒想问问你,你对此事怎么看?”她的声音像是裹着层薄冰,明明是温和的询问,却让周遭都凝重起来。 张亦琦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素色袖口露出半截银镯,那是萧翌亲手打的,内侧刻着两人名字。殿外传来宫人们清扫落叶的簌簌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良久,她屈膝跪坐,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按皇家规矩,若殿下执意纳侧妃,我自当恪守本分,操持中馈。” ”这不是真心话。”太皇太后忽然放下佛珠,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击着楠木桌案,发出清脆声响,”我活了这把年纪,最见不得人说假话。” 张亦琦抬起头,迎上那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张亦琦不卑不亢,一字一句的说道“回太皇太后,我不敢撒谎,如果有人进府,我自当愿意让出位置。我出身贫苦,能嫁与广陵王已经幸运至极,本不该再有要求。可我和萧翌是因为两情相悦,才自愿结为夫妇的,也正因为萧翌是广陵亲王,才让我们的婚事充满了难以预料的变数。在这段感情里,我承受的要比萧翌多很多,所以太皇太后我不能接受与人共享丈夫。” 殿外传来乌鸦的啼叫,惊飞几片梧桐叶。张亦琦不由得想起昨夜萧翌掌心的温热和眼底的焦灼。 ”所以你逼着承佑不许纳宋婉瑜?”太皇太后忽然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 ”没有。”张亦琦答得干脆,”我只是将心里话告诉殿下。”她垂下眼睫,”他若真心喜欢旁人,强求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露出难得的笑意:”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望着窗外渐盛的日光,”承佑这孩子,自小就极有主见,且性子倔强,依着他的性子,昨晚他就会把宋婉瑜扔出来。” 张亦琦猛地抬头,与太皇太后目光相撞。晨光里,老祖宗眼角的皱纹都染着岁月沉淀的睿智,忽然明白眼前这位历经三朝更迭、辅佐两代帝王的传奇女子,又怎会被宫墙内的风吹草动瞒住?她掌心的佛珠,怕是早已算尽了这朝堂里的明争暗斗。 第86章 珠履暗潮(五) 暮色将至,将延寿宫的朱墙金瓦浸染得愈发深沉。张亦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一阵风吹过,掀起她鬓角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眉间的郁结。今日在延寿宫发生的种种,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在她心头刻下了深深的伤痕。宋婉瑜的遭遇,像一场荒诞又可悲的闹剧。不可否认,她走到现在这一步,有一大部分是她自作自受。然而,就算她犯了错,也不该遭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被推到风口浪尖任人指责。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那些众人的冷眼与唾弃,如潮水般将宋婉瑜淹没,而她却无力反抗。还有妍妃今日的所作所为,她们之间的梁子已经就此结下了。张亦琦深知,以妍妃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的冲突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有朝一日,宋若甫遭到清算,宋婉娴皇后之位也会岌岌可危。届时,以叶家的势力和妍妃在宫中的手段,极有可能登上后位。一旦妍妃为后,等待张亦琦的,必定是无尽的报复,今日所受的奚落,她定会千百倍奉还。可就算宋婉娴依旧稳坐皇后之位,情况也不容乐观。宋婉瑜与宋婉娴毕竟是亲姐妹,宋婉瑜的现在的处境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萧翌对她无情,但大多数女子不会去恨男子,反而会恨上这个男子的身边的女子。在这错综复杂的后宫之中,一点小小的误会都可能引发轩然大波,说不定哪天,宋婉娴就会因为宋婉瑜的事情对她怀恨在心。无论哪种结果,对张亦琦来说,都是难以逃避的困境,仿佛前方是悬崖,后退是深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第108章 回到自己的寒冰殿,张亦琦瘫坐在榻上,满心的烦躁与不安。她下意识地望向案头,那本从太皇太后宫中发现的佛经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缓缓起身,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拿起毛笔,蘸满墨汁,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佛经。墨香在空气中弥漫,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思绪渐渐随着经文的流转而平静下来。想起往日里,太皇太后总是在闲暇时翻阅佛经,神态安详,心境平和。如今,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烛火摇曳,张亦琦伏案执笔,指尖微颤,将满腔愁绪化作笔下经文。宣纸上的字迹蜿蜒如心绪,墨迹未干,殿外忽而传来纷沓脚步声,似打破这一室寂静。 随着珠帘轻响,萧翌携着众人踏入殿内,华贵衣袍掠过门槛,周身似裹挟着夏季清凉的微风。他身后小黄门小心翼翼捧着银盘,红绸轻覆其上,隐隐透出流光,不知藏着何种珍宝。 望着那张熟悉又令人生气的笑容,张亦琦心中燃起无名怒火。她怎会不知,今日在宫中沦为众人讨论的对象,皆因眼前这人而起。指尖攥紧毛笔,她强压下心中波澜,继续低头书写,故意将他视作无形,仿佛周遭喧嚣与她毫无干系。 萧翌见她这般模样,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他向来了解张亦琦的脾气,此刻这般无视,反倒更添几分趣味。“怎么了这是?”他语气温柔,带着几分调侃,似在逗弄一只炸毛的小猫。 回应他的,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张亦琦咬着唇,将所有委屈与不满藏于沉默之中。她心中恼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只能以这般无声的抗议表达情绪。 萧翌无奈地摇摇头,挥了挥手,示意小黄门将托盘放下。目光落在张亦琦倔强的侧脸上,他故意轻叹一声,语气夸张:“不好,我的王妃傻了,才一个晚上,连未来的夫君都不认识了。” 这戏谑之言终于打破张亦琦的忍耐。她猛地抬头,杏眼圆睁,怒意尽显:“萧翌!”声音清脆,带着明显的不悦。 “认识我啊,那干嘛不理我。”萧翌笑着凑近,眼中满是宠溺。他早知张亦琦为何生气,却偏要逗她,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欢喜。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将笔重重搁下,起身直视萧翌,语气中全是委屈与愤怒:“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宫上下的人都在看我笑话,都是因为你!” “看你什么笑话?”萧翌挑眉,故意装傻。 “看我怎么帮你处理宋婉瑜!”张亦琦声音拔高,“宋婉瑜是皇后的亲妹妹,首辅千金,广陵王妃应当从大局考虑,帮你把她收进来,做你的侧室!”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满心委屈化作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萧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身气压骤降:“你当真打算这么干?”话语冰冷,带着不容忽视的怒意。 “我不,我才不要和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张亦琦几乎是喊出这句话,语气决绝。她向来直爽,虽然话很糙,但确实是张亦琦一如既往的风格。 望着眼前之人倔强又委屈的模样,萧翌心中的阴霾瞬间消散,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不就行了嘛。”他伸手想要握住张亦琦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那要是别人问你呢?你怎么说。”张亦琦别过头,不愿看他。 “我惧内,不敢纳妾!”萧翌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调侃。 “你!”张亦琦又气又羞,脸颊绯红。 萧翌见状,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动作轻柔:“好了,今天我来这是要说大喜的事情,不要再继续这么晦气的话了。” “什么大喜的事情?”张亦琦疑惑地看向他。 萧翌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笑意,伸手掀开红绸。刹那间,一套精致华美的新娘吉服展露眼前,金丝银线交织成绚丽图案,绣工精美绝伦,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华贵与典雅。“这我特别找的最好的秀娘按照你的尺寸做好的,你试试看?” 张亦琦轻轻抚摸着吉服,触感细腻柔软。突然,她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又没有人给我量过身量,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眼神中充满了暧昧:“我都已经抱过那么多次了,你什么地方的尺寸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张亦琦的脸瞬间红透,她轻啐一口,转身躲开萧翌炽热的目光。殿内,烛火依旧摇曳,却多了几分旖旎与甜蜜,方才的争吵与委屈,在这一刻化作绕指柔情,弥漫在两人之间 。 暮色四合,鎏金宫灯次第亮起,将萧翌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立在朱红廊柱下,修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石栏,鎏金蟒纹腰带在灯火下泛着冷光。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绣娘们正为张亦琦整理吉服,绸缎摩擦声混着细碎交谈,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扰得人心痒。 终于,雕花木门吱呀推开,暖黄烛光倾泻而出,映得张亦琦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光晕。素白中衣外罩着崭新的石榴红嫁衣,金线绣就的并蒂莲沿着衣襟蜿蜒,绣工精致得仿佛能嗅见莲香。她乌发松挽,几缕碎发垂在耳畔,未施粉黛的面容泛着自然红晕,眼中波光流转,恰似春日里新融的溪水。 萧翌喉结轻滚,喉间像是哽住了千言万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张亦琦——褪去了平日里的倔强锋芒,此刻的她像朵初绽的芍药,美得惊心动魄。 “好看吗?”张亦琦揪着裙摆,指尖绞着绣线,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怯意。她抬眸偷看萧翌,见他神色怔怔,心里顿时慌乱起来,“是不是颜色太艳了?还是样式不好看?我就说这嫁衣……” “好看。”萧翌跨步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低沉得像是裹着蜜糖,“比天上的云霞还好看。”他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耳尖,想起他安排在张亦琦身边的宫人方才密报的延寿宫之事,胸腔里泛起一阵不舍。 他的张小满从来都不是困在笼里的金丝雀,她本该肆意畅快的小鸟,却为了他困在这四角天空下。宫墙深深,人心似海。那些明枪暗箭,那些阴阳怪气都在消耗着她的灵气。萧翌握紧她的手,“小满,”他唤着她的小字,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明日一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张亦琦仰起脸,杏眼里满是好奇。 “明早你不用去延寿宫请安了,我自会向祖母说明。辰时来接你。”萧翌指尖轻轻擦过她脸颊,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第二日清晨,晨光洒进寒冰殿时,张亦琦还在酣睡。往常这个时辰,锦如早该来催着梳妆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可今日殿内一片静谧,唯有檐角风铃在微风中轻响。她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用完早膳时,正撞见萧翌迈着大步走进来。 “去哪儿?”张亦琦小跑着迎上去,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萧翌故意板起脸,做出神秘兮兮的模样:“去一个能让你心无杂念的地方。” “心无杂念?那就是佛堂?寺庙?还是尼姑庵?”张亦琦歪着头,掰着手指猜测。见萧翌还是一脸高深莫测,忍不住伸手戳他胸口,“快说快说,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噗嗤——”萧翌被她的模样逗笑,伸手弹了下她脑门,“王妃,你要是遁入空门了,我该怎么办?”他眼底盛满笑意,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放心,包管是个让你欢喜的去处。” 晨光里,两人相视而笑,殿外的风携着春草气息涌进来,吹散了多日的阴霾。 晨光穿过宫墙间的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光影。张亦琦踩着细碎的光斑,满心疑惑地跟着萧翌七拐八绕。原以为会去往宫里的古寺或是隐秘的园林,却不想最终停在一处悬着“太医院”匾额的朱漆门前。鎏金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混合着药香扑面而来。 “你让我做太医?”张亦琦仰头望着匾额,杏眼瞪得浑圆,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朱门内人影穿梭,有太医抱着药箱匆匆而过,药碾子与铜钵碰撞的声响隐约传来,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她恍惚以为在做梦。 萧翌抬手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这太医院里藏着三朝以来的医学典籍,还有无数疑难医案。库房中珍奇药材琳琅满目,天山雪莲、深海龙涎,只要你想,都能拿来钻研。”他说着,牵起她的手往院内走去,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小满,你这一身医术不应该浪费在后宫的争斗里。” 张亦琦的指尖微微发颤。“真的吗?太皇太后也同意吗?”她转身看向萧翌,眼中闪烁着期待与不安。太医院向来是女子禁地,更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广陵王妃。 萧翌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我已经向祖母请了懿旨。她老人家对你的医术赞赏有加。”他顿了顿,眼底泛起坚定的光,“我既把你娶进府,就不会让你困在这四方宫墙里。前朝后宫的明枪暗箭,都有我挡着。你只需安心吃饭睡觉,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 第109章 微风拂过,药架上悬挂的香囊轻轻摇晃,散出薄荷与艾草的清香。张亦琦望着萧翌认真的眉眼,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懂她的不甘与渴望,愿意为她推开一扇通往自由的门。 第87章 杏林惊澜(一) 暮春的宫墙内,紫藤花架下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张亦琦轻提裙裾,在太医院错落的回廊间漫步。自从萧翌暗中打点过后,这里的医官杂役虽都识得她的面容,却无人对她另眼相看。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反而让她觉得自在,得以像寻常人一般,细细打量这座承载着无数医者梦想的杏林之地。 转过九曲回廊,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张姐姐!”清脆的呼唤带着惊喜,张亦琦回头,便看见杜环和何长生正站在药柜前,手中还抱着一摞医书。少年们的青衫沾着些许药屑,发间还别着用来捆扎药材的草绳,在这庄严肃穆的太医院里,显得格外青涩而生动。 杜环眼睛亮晶晶的,自从上次从何长生口中得知张亦琦也在宫中,他就一直盼着能与她相见。只可惜,身为太医院最底层的学徒,他们平日里被繁重的杂役缠身,若非特殊出诊,连太医院的门槛都难以迈出。此刻终于得见故人,满心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样?在太医院里学医开心吗?”张亦琦微笑着问道。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句寻常的问候,却没想到,两位少年竟同时陷入了沉默。周遭仿佛突然凝固,唯有药柜里的沉香气息,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张姐姐,这里的人都不太喜欢我们。”杜环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仅仅这一句话,就让张亦琦瞬间明白了一切。太医院,看似是悬壶济世的清净之地,实则也是一个暗流涌动的江湖。这里的太医们,大多出身医学世家,世代传承的医术与深厚的家族背景,让他们在这方天地里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不同于朝廷中那些可以尸位素餐的官员,太医院的大夫们肩负着为皇室宗亲、达官显贵诊病的重任,每一个诊断、每一副药方都关乎着贵人的性命安危。因此,太医署的选拔极为严苛,能进入这里的医者,不仅要有精湛的医术,更要有显赫的家世作为支撑。而毫无背景的杜环和何长生,就像闯入鹤群的雏鸡,处处显得格格不入。 最苦最累的活计,总是落在他们肩头。搬运药材、熬煮汤药、整理医案,从早忙到晚,却换不来一句认可。一旦出了差错,无论责任是否在他们,都会成为众人推责的对象。那些最难应付的贵人,也总是被差遣他们去应对。久而久之,何长生的眼中渐渐失去了光彩,萌生了离开的念头;而杜环却依旧咬牙坚持,不肯轻易放弃。两人为此没少发生争执,关系也一度陷入僵局。 “张姐姐,我现在读懂了当初你送给我俩的那首诗了。”何长生的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这太医院一点都不好。”他的话语里,满是理想破灭的失望与不甘。曾经,他们怀揣着对医学的热爱与憧憬,踏入这座象征着医者最高殿堂的太医院,却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不是求知的喜悦,而是现实的冰冷。 “太医院是不好,可是它再不好,也要比军营好,我们要一起再坚持坚持。”杜环轻声劝慰道,眼中却也难掩疲惫与迷茫。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路的艰难,但想起离家时父母的期望,想起自己对医学的执着,便又狠下心来,继续在这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前行。 何长生却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委屈与愤怒:“坚持到那一天,你觉得我们还有希望吗?我们俩明明每次都通过考核了,但就是升不上医博士,这一次,林大人已经悄悄告诉我了,会选拔吴太医的孙子和李太医的孙子为医博士。”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绝望的呐喊。那些日日夜夜的苦读,那些在药炉前熬红的双眼,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杜环急切地追问:“真的,你已经打听到了?”得到的却是何长生无声的沉默。少年挫败地垂下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离。 听着他们的倾诉,张亦琦心中感慨万千。从古至今,命运的天平似乎从未真正平衡过。有些人一出生便站在了高处,沿着家族铺就的道路,顺风顺水地前行;而像杜环和何长生这样的寒门子弟,却只能在泥泞中艰难跋涉,等待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杜环已经意识到,想要在太医院立足,就必须让自己被看见。于是,他拼命地学习,努力地表现,试图打破阶层的桎梏。然而,太医院里的老油条们又怎会轻易让一个无名小卒出头?他们用各种方式打压、羞辱,一次次浇灭杜环心中的希望之火。何长生则在无尽的压力下,濒临崩溃。离家时父母殷切的目光,成了他身上沉重的枷锁,让他在放弃与坚持之间痛苦挣扎。 “长生,杜环,我真的十分理解,你们现在的处境。”张亦琦轻声说道,眼中满是心疼与感慨,“我跟你们举个活生生的例子,金科状元,科举第一,他也只能从一个小小的县尉做起。你们呢,还在学习的过程中,处于底层也无可厚非。一个人能最终能爬多高,除了自己的才华能力外,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很重要。”她看向杜环,语重心长地说,“所以杜环,你也不用过于跟自己较劲了,适当的停一停没有坏处,有时候用力过猛,反而会被反噬。” 杜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这些道理对他来说还略显深奥,但他知道,张亦琦是真心为他们好。 张亦琦又转向何长生,温柔地说:“长生,你也别觉得回去丢人。能治病救人,哪里不是悬壶济世呢?做大夫又不是只有太医院这一条出路,你能到这里来,就已经证实你的能力了。不需要把其他人的看法都背负在身上,也包括你的爹娘。”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张亦琦不知道这两个懵懂的少年能听懂多少,这些也是她用一条命作为学费才学会的道理。 回廊间三人的对话正渐入深处,忽听得院子里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张亦琦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太医神色慌张地抱着医箱疾步而过,檐角悬挂的铜铃被带起的风撞得叮当作响,惊起了栖息在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这是怎么了?”张亦琦望着纷扰的院落,眼中满是疑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话音未落,杜环已按捺不住好奇,主动请缨:”我去问问!”少年挺拔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转角,青衫下摆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 不过盏茶功夫,杜环便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鬓角还沾着几片飘落的槐叶。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皇后娘娘的妹妹失心疯了,皇后下旨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即刻前往诊治!”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张亦琦一眼,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期待补充道,”我也想去看看...” 张亦琦了然地笑了笑,眼神温柔而鼓励:”那快去吧。”目送杜环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皇后的妹妹...那不就是宋婉瑜吗?怎么会突然失心疯了?刚想细究其中缘由,她又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宋婉瑜有皇后姐姐护着,我又何必瞎操心...” 此时的承恩殿内,气氛压抑得近乎窒息。宋婉瑜蜷缩在床上,身子剧烈地抽搐着,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扭曲的神情,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凄厉的尖叫。殿内十几位太医围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案几上堆满了开好的药方,却无一人能真正让病人安静下来。看着妹妹这般模样,皇后宋婉娴面色苍白如纸,而长宁公主早已急得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群废物!”长宁终于忍不住,跺着脚怒斥道。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际,突然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在玉门关军帐中见过的小太医吗?当时宋婉瑜也是这般症状,最后是张亦琦出手才让她平静下来!想到这里,长宁眼前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对了!张亦琦!她的医术可比这些太医高明多了!” 宋婉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妹妹,再看看束手无策的太医们,她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快!你即刻带人去请张姑娘过来!”话音未落,身边的嬷嬷已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当张亦琦踏入承恩殿时,扑面而来的浓重药香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叠。床上的宋婉瑜仍在挣扎,苍白的面容与玉门关时如出一辙。”我要一个...”她刚开口,长宁便脱口而出:”碗,对不对?”张亦琦微微一怔,看向长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这个曾经骄纵任性的公主,如今竟也学会了观察与思考。 接过宫人递来的瓷碗,张亦琦示意宋婉娴靠近:”皇后娘娘,一会我不做声,您只管轻声安慰她。”宋婉娴郑重地点点头,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好。”只见张亦琦将碗轻轻罩住宋婉瑜的口鼻,同时示意皇后在旁安抚。神奇的是,没过多久,宋婉瑜的挣扎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第110章 张亦琦朝一旁待命的杜环使了个眼色,少年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安神汤药喂入宋婉瑜口中。待病人沉沉睡去,殿内的太医们却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中满是惊疑:”这是什么法子?莫不是巫术?” 杜环想起张亦琦曾经的讲解,在得到她的默许后,大声说道:”这不是失心疯,而是癔症!”接着,他回忆起张亦琦曾经教过他的知识,详细解释起癔症的病因与症状。而一旁的宋婉娴却并未在意这些医学讲解,目光始终落在张亦琦身上,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欣赏。 ”皇后娘娘...”张亦琦忐忑地开口,面对这位素来清冷疏离的皇后,她难免有些紧张。 ”谢谢你,张姑娘。”宋婉娴忽然展颜一笑,语气温柔而真挚。 张亦琦愣住了,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您不怪我?” 宋婉娴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为何要怪你?”见张亦琦欲言又止,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沉痛:”这件事,第一就怪父亲不顾婉瑜意愿,第二就怪婉瑜太过执着,第三就怪承佑太过狠心,第四就怪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尽到责任,第五就怪身边人没有好好规劝。唯独,怪不到你头上。”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张亦琦心间。在这个向来”帮亲不帮理”的世道,宋婉娴的明理与通透,让她既意外又感动。 第88章 杏林惊澜(二) 暮色如墨,渐渐浸染了整个承恩殿。长宁静静地伫立在殿外,听着殿内宋婉瑜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心里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直到那声音终于完全平息,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朝着自己的宫殿走去。 夜色中,太液池泛着幽幽的波光,池边的假山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长宁抬手示意身后的宫人退下,独自在一块嶙峋的山石上坐下。晚风轻拂,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她满心的愁绪。 “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自责。原想帮宋婉瑜争取最后一点机会,谁知弄巧成拙,不仅让宋婉瑜陷入难堪境地,也辜负了张亦琦的信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头上的纹路,满心懊悔。 “公主。”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长宁下意识地转身,“致远哥哥”几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慌忙改口:“崔将军。” 崔致远身姿挺拔如松,对着她行了一礼,目光沉静:“公主为何在此独自叹气?” 长宁苦笑着摇头,神情满是懊恼:“还能因为什么?婉瑜是扮成了我身边的宫人才进入了二哥哥的寝殿,我若是那日劝住了她,婉瑜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张亦琦估计也恨死我了。”她越说越委屈,眼眶微微泛红。 崔致远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据我所知,那日殿下并未留宿宫中,所以宋姑娘实际上并未受到身体的伤害,名声之事,不过是过眼云烟。待时日一长,自然会平息。况且张姑娘一向豁达,想必不会因此怪罪公主。” “豁达?”长宁突然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倔强,“若她真能如此豁达,只能说明她心里根本没有二哥哥!”她直直地盯着崔致远,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这是不是正合你意?” 崔致远神色一凛,语气郑重:“公主,张姑娘与殿下已有婚约,还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哼!”长宁撇了撇嘴,别过脸去,“瞧你这维护的样子,倒是比我这个妹妹还上心。你放心,二哥哥和张亦琦感情好着呢,轮不到旁人操心。” 见崔致远沉默不语,长宁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快意。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我曾经在你身上受过的伤,如今你也要在别人身上一一尝遍,说不定还会更痛。” 崔致远又岂能听不出长宁话语里的嘲讽之意,他眉头微蹙,转身便要离开。长宁见状,急忙拦住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当初我痛苦不堪时,张亦琦问我究竟喜欢你什么。她说只要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能放下执念。这法子,我送给你。” 崔致远挑眉,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那公主可放下执念了?” “当然!”长宁毫不犹豫地回答,下巴微微扬起,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我现在过得可开心了。”可看到崔致远那副淡然的神情,似乎并不相信,她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早就放下了,现在每天都很自在。” 崔致远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公主,我自然相信你是真的开心。不过……”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促狭,“不过一会,你可能就开心不起来了。” 长宁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追问:“什么意思?” 崔致远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此前殿下在玉门关一战时大破吐蕃,我大齐威名远扬西域。下月初七太皇太后七十大寿,各国使者都将进京朝贺,西凉、龟兹、吐火罗等国更会派王子、公主前来。” “来就来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长宁不解地皱起眉头。 “西域诸国公主个个才华横溢。若是她们在寿宴上向太皇太后献舞,展示才艺,为扬我大齐国威,公主怕是也得出场展示一番。”崔致远说完,再次行礼,不等长宁反应,便转身离去。 崔致远告诉长宁时她只是将信将疑,可是当文景帝把她叫到御书房去时她才确定这不是在开玩笑,是来真的了。她对琴棋书画、歌舞才艺本就兴趣缺缺,平日里能躲则躲。如今却要在各国使者面前展示,这可如何是好? 张亦琦是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她鬼主意多,说不定能帮她蒙混过关。可她在寒冰殿里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她回来,没办法,她只能去太医院找人。 张亦琦白天从承恩殿出来后,就一头扎进了太医院的文库里,正如萧翌所说里面记载了很多陈年医案,还有不少是疑难杂症,她决定先自己诊断一遍,如果有不明确的,等到日后出宫,再去问高先生和师娘。她看得投入,竟连天黑至此都不知道。 ”张亦琦!”长宁撞开文库木门,绣鞋沾满露水,发间银簪歪斜,”我可算找到你了!”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何事如此慌张?”张亦琦放下手中书卷,墨香混着药草气息在室内弥漫。 长宁眼眶瞬间泛红,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天大的祸事!这次真要了我的命......”她哽咽着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说到动情处,帕子已湿了大半。 张亦琦整个一无话可说,她捏着眉心沉默良久,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总有些擅长的事吧?”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长宁抽噎着摇头,发间珍珠步摇跟着晃动。 张亦琦只觉得眼前一黑,本不想理她,可是看见长宁这个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这样,你容我想想,明日晨起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再给你答复。” “嗯!”长宁哭哭啼啼“你可一定要替我想想办法!” 第二日晨曦初露,浓重的焦虑如阴霾般笼罩着长宁,她彻夜未眠,天还未大亮便匆匆赶到延寿宫,满心忐忑地等候着。而张亦琦则如往常一样,准时前来向太皇太后请安,陪伴老人虔诚拜佛,轻声细语地聊着家常。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长宁内心焦急如焚,面对珍馐美馔也难以下咽。好不容易等到张亦琦用完餐从延寿宫出来,她急忙迎上去,满脸愁容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嘛?张亦琦。” 张亦琦神色沉稳,思索片刻后问道:“你身为公主,琴棋书画这些技艺理应自幼习学,难道就没有一样稍微擅长的吗?” 长宁闻言,微微低下头,语气略带几分落寞:“我小时候在冷宫长大,等稍微大些才被祖母接到延寿宫,那些东西我根本学不会。我阿娘入宫前是琵琶女,我也只勉强会弹一点琵琶。” “那就弹琵琶!”张亦琦果断提议。 长宁却赶忙摇头拒绝:“不行,不能弹琵琶。弹琵琶那是勾栏娼妓的做派,我堂堂一国公主,怎能行此等事?要弹也只能弹琴。” 张亦琦对此颇不认同,语气带着几分不屑:“竖着弹的琵琶被视作勾栏低俗之物,那横着的琴就代表大家闺秀了?说到底都是弦乐器,凭什么要分个高低贵贱?依我看,你就弹琵琶,只要技艺精湛,也能将勾栏做派弹成大家闺秀。” 长宁神情愈发沮丧,黯然说道:“可是,我真的只是略懂皮毛,做做样子还行。如今离祖母寿日不足半月,我根本来不及学会啊。” 听到“做样子”这几个字,张亦琦眼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我有办法了!你只管负责在台上做样子,我去给你找个真正的高手。” 事不宜迟,张亦琦并未前往太医院,而是折返寒冰殿。她在殿外不停地踱步,心中笃定,很快便会有人来找她。不出所料,赵肆果然现身。 “张姑娘,有何吩咐?”赵肆恭敬问道。 张亦琦直言不讳:“我想出宫一趟,而且不止我一人,我还要带长宁公主一同出宫,你可有办法安排?” 第111章 这个请求显然让赵肆面露难色,但经过一番思索,他最终还是点头应允。赵肆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光范门外等候。长宁和张亦琦换上寻常百姓的服饰,先后登上马车。华丽的车厢内,只见萧翌端坐在正中间,神态自若地翻阅着史书。张亦琦对此并未感到意外,然而长宁却如临大敌。之前宋婉瑜的事情她还不知如何向萧翌解释,如今又偷偷出宫,心中满是恐惧,只能怯生生地躲在张亦琦身后。 萧翌放下手中书卷,目光沉稳地问道:“要去哪里?” “去平康坊,醉春阁。”张亦琦如实答道。 萧翌剑眉微蹙,语气带着几分疑惑:“你要去青楼?” 张亦琦顿时来了精神,语气质问:“你去过?什么时候去的?”以往她或许并不在意,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无法接受萧翌涉足烟花之地。 萧翌不答反问,语气里露出几分调侃:“你能去,我为何去不得?” 张亦琦轻哼一声,语带嘲讽:“广陵王殿下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萧翌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平康坊,醉春阁,我还用亲自去才能知晓那是什么地方吗?”见张亦琦的脸色稍有缓和,他接着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去那里究竟所为何事了吧?” 张亦琦看了一眼长宁:“谁叫公主平时不烧香,现在只能去那里抱抱佛脚了。” 再次见到红袖时,她已经是醉春阁的头牌,张亦琦笑道“红袖姑娘身价水涨船高,我现在要花一块金饼才能见到你。” 红袖执螺钿团扇掩唇,眼波流转似含春水:”那想必张姑娘画作也卖的极佳,都可以一掷千金了。”她忽而瞥见张亦琦身后两道身影——玄色锦袍的男子眉眼如刀,月白襦裙的少女鬓边步摇轻晃,不由微怔,”这两位是?” 张亦琦款步上前,在她耳畔压低声音:”广陵王与长宁公主。”红袖惊得屈膝便要行礼,广袖翻飞间,被张亦琦稳稳扶住。”借内室一谈。” 沉香袅袅的厢房里,张亦琦展开素绢:”太皇太后寿宴那日,想请姑娘在幕后奏乐,公主于台前虚演。”红袖指尖拂过琵琶冰弦,檀口微启:”教坊司能人辈出,为何舍近求远?” 张亦琦回道”教坊司的曲子虽工整,到底缺了新意。所以要用新的,上次我来的时候,我可是亲眼见过姑娘的技艺的。教坊司的人怕是来不及学。” 红袖笑道“看样子,姑娘是准备好曲子了。” 张亦琦拿出笛子,回忆起在二十一世纪里她很喜欢的一首琵琶与笛子的合奏,这是一支非常欢快的曲子。等她将这首曲子吹毕,红袖已经能轻松流畅的将这首曲子弹奏了出来,张亦琦在适时的吹笛子配合,一首一千年后的曲子,惊艳了一千年前的耳朵。 ”太好听了!”长宁公主攥着帕子跳起来,萧翌端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收紧,他状似淡淡的看向张亦琦,但掩饰不了眼底里翻涌的暗潮。 有萧翌出面周旋,红袖入宫事宜顺利办妥。归程马车上,长宁晃着腿笑道:”那我只管摆个架势就成?” ”想得倒美!”张亦琦戳她额头,”《流云指》七式必须烂熟于心,就算弹得磕绊,指位也得分毫不差,否则露馅了就全完了!” 长宁扁着嘴应下。谁知马车刚过宫门还未至光范门,徐福一路跑着疾驰而来:”殿下!皇后娘娘误食红花,小产血崩不止,太医院已全召进承恩殿。” 张亦琦大惊“皇后娘娘有孕了?我也要去看看。” 第89章 杏林惊澜(三) 初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渗入朱红宫墙,张亦琦踏入承恩殿时,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呜咽。雕梁画栋间浮动的檀香混着血腥气,她脖颈后的寒毛骤然竖起——殿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文景帝独坐主位,玄色龙袍下青筋暴起,猩红的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宛如困在牢笼中的猛兽。太医院众人如穿梭的蝼蚁,药箱碰撞声与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却无人敢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宋若甫父子立在丹墀之下,老臣的官服纹丝不乱,手中白玉扳指却无意识地转动。张亦琦目光扫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本该焦灼的父亲神色里,笼着一层难以捉摸的阴翳,竟浮着几分令人脊背发凉的冷静。他望向内殿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而非生死垂危的亲生女儿。 内殿纱帐低垂,血腥气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宋婉娴如凋零的白梅般蜷缩在床榻,唇色惨白如纸,几缕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间,失血的脸庞泛着青灰,浸透血渍的锦被如绽放的曼珠沙华。张亦琦疾步上前,指尖触到她腕间的刹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脉搏细若游丝,生命正从指缝间悄然流逝。被褥下渗出的鲜血已凝结成块,腥甜的气息几乎要将人吞噬。 ”皇后娘娘小产之物何在?”张亦琦问道。她话音未落,宫女捧来的铜盆里,蜷缩着核桃大小的胚胎组织,暗红血迹蜿蜒如蛛网。 张亦琦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宫腔内流产没流干净导致的大出血,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清宫。 殿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文景帝暴怒的咆哮穿透纱帐:”若是皇后有个好歹,朕要你们陪葬!”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将铜盆放在案几上,走到殿外。她看了一眼萧翌,他几乎是立刻心领神会。 ”大哥。”萧翌上前半步,轻轻的叫了声文景帝,他猛然抬眸,顺着萧翌的目光看到了张亦琦。 “陛下,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但是不能保证有效。” “有几成把握?” ”这不是几成把握的问题。”张亦琦声音沉稳却字字千钧,”娘娘宫腔内胎膜残留,如不及时清除,失血将难以遏制。但清宫之术需用器械刮除残留物,过程剧痛难忍,且她失血过多,极有可能撑不到结束。更严重的是,此举可能会损伤子宫,恐影响日后生育。” 死寂笼罩大殿,唯有文景帝粗重的喘息声在梁柱间回荡。良久,帝王沙哑开口:”若不做,她当真没活路?” ”是。”张亦琦直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她唯一的生机,陛下可愿放手一博。” ”好!”龙案被拍得震颤,鎏金龙纹香炉险些倾倒,”朕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 得到了文景帝的同意,张亦琦迅速准备起来,清宫最需要的就是无菌刮匙。还好这是宫中,很快就有人找出来好几把长短大小都不相同的铜勺,现在再靠煮沸的办法来灭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火烧。 张亦琦挑出几把长度大小都合适的,反复过火,她撸起袖子,用酒水浸泡双手到手肘部,无菌准备完毕,她叫宫人分开宋婉娴的双腿,凭借着上辈子在妇科实习的记忆,轻柔的用刮匙给宋婉娴清宫。记忆里的老师告诉她要按照顺序一点点的刮下来,才不会遗漏。 宋婉娴在昏迷中呓语,冷汗浸透了枕巾。她的子宫里都是血,好在她终于把剩下的那一团胚胎组织刮了出来。张亦琦终于长舒一口气,却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殿外,文景帝攥着染血的帕子来回踱步,宋若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别处。 “怎么样?”文景帝急切地问道。 “回陛下,我已经刮干净了,但是娘娘失血过多,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几天了。” 张亦琦招来杜环和何长生“你们还记得我当时教过你们怎么治疗失血过多的办法吗?” “记得。”何长生点点头。 “这次还按照之前的方子,另外多准备一点猪肝,不管是用炒的,煮的,蒸的还是做成汤,都要让皇后娘娘喝下去。” 张亦琦交代完,就去和太医院的太医商量用药去了。 鎏金烛台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光影,文景帝踉跄着跨过门槛,玄色龙袍下摆扫过冰凉的地砖,竟带起几分迟暮的萧瑟。方才还雷霆震怒的帝王,此刻却像被抽走了魂魄,喉结剧烈滚动三次,才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皇后...怎么样了?”尾音像悬在半空的断线风筝,簌簌发颤。 宋婉娴身边的老嬷嬷佝偻着脊背趋步上前,浑浊的眼底映着纱帐内苍白的人影:”回陛下,谢天谢地,亏得张姑娘妙手...”话音未落,殿外夜风突然灌进窗棂,烛火猛地明灭,惊得文景帝浑身一颤。他死死攥住床柱,望着昏迷中面容失色的宋婉娴,仿佛在凝视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没再出血了...”老嬷嬷的声音混着更漏声传来。文景帝却像没听见般,颤抖的指尖悬在宋婉娴冰凉的脸颊上方,迟迟不敢落下。许久,他僵硬地点了点头,龙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倒映出满殿摇曳的血色残光。这轻轻一颔首,不知是回应嬷嬷,还是在安抚自己惊涛骇浪的内心。 三更梆子穿透沉沉宫墙,承恩殿内烛火摇曳如风中残蝶。张亦琦倚着雕花长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药碗,寒意顺着青砖漫过绣鞋。白日里惊心动魄的清宫场景仍在眼前盘旋,此刻殿外更漏滴答,与宋婉娴微弱的呼吸声交织成令人揪心的韵律。 第112章 她凝望着纱帐内那张失血的苍白面容,素白帕子反复擦拭过的额角仍沁着冷汗。经此一役,皇后身下的血渍虽已淡去,可昏迷中的呓语仍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铜盆里凝结的暗红血块仿佛在无声控诉,让张亦琦握杯的手微微收紧——那分明是红花过量的征兆,可这味堕胎圣药,怎会堂而皇之出现在有孕皇后的药碗里? 殿外的文景帝独自立在月色中,龙袍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倒像是困在九重宫墙里的孤魂。白日里雷霆震怒的帝王,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目光空洞地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人影,他早已将事后的避子汤药换身补身的参汤,所以宋婉娴才会有孕,但为何在有孕了之后她还能误食红花。思绪里裹着化不开的迷茫与痛苦,尾音像被掐断的琴弦,消散在夜风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日的雨丝斜斜掠过琉璃瓦时,承恩殿的铜铃终于响起轻快的叮咚。昏迷三昼夜的宋婉娴终于转醒,消息如惊蛰的春雷,让紧绷的宫墙内外瞬间松了弦。御膳房飘出久违的药香混着甜粥的暖香,太医院众人交头接耳时,总算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而在繁花似锦的棠梨宫,青瓷碗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画眉。妍妃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湘妃竹榻,鎏金护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竟活下来了?”尾音拖得极长,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妆奁镜中,她精心描绘的丹凤眼泛起血丝,映着满地狼藉的胭脂水粉,倒像是泼洒的血。 窗棂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愈发急骤。妍妃抓起手边的孔雀羽扇狠狠摔在地上,翠羽四散纷飞。她如何能不恨?原以为皇后小产血崩是天赐良机,凤印与中宫之位近在咫尺,却偏偏杀出个张亦琦。要不是她横插一脚,宋婉娴估计现在就凉透了,此刻如芒在背,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娘娘息怒...”贴身宫女战战兢兢递上帕子,话音未落就被厉声打断。妍妃猛地转身,珠翠相撞叮当作响:”息怒?若不是那个丫头多管闲事,如今执掌凤印的该是本宫!”可当怒火稍稍平息,她望着镜中艳丽的容颜,忽然冷笑出声——指尖抚过凤钗上的东珠,眼底的阴鸷渐渐化作算计的寒光。 雨势渐歇时,妍妃换上月白织金宫装,妆容精致得滴水不漏。捧着精心准备的汤药,她莲步轻移穿过九曲回廊,鬓边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颤,倒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毕竟,皇后缠绵病榻,正是她示好帝王的良机。若能在承恩殿偶遇守在病榻前的文景帝...想到此处,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踩着积水的步子愈发轻快。 鎏金步摇撞碎满室静谧,妍妃携着馥郁的龙涎香踏入承恩殿时,文景帝正将白玉药匙悬在宋婉娴唇边。青瓷碗里的药汁泛起细碎涟漪,倒映着帝王眉间缱绻的温柔,这难得一见的温情却在瞥见来人的刹那,化作腊月寒冰。 ”陛下万安。”妍妃盈盈行礼,月白罗裙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动作流转生光。她鬓边的珍珠流苏轻晃,刻意露出腕间新得的羊脂玉镯,倒比病榻上素面朝天的皇后鲜亮三分。文景帝握着药碗的指节骤然发白,龙袍下的青筋几乎要刺破衣料。 ”你来作甚?”话音未落,妍妃已捧起描金食盒,娇笑道:”臣妾特备活血化瘀汤药,定能助娘娘...” ”哐当!”青玉药碗炸裂在金砖上,褐色药汁溅上妍妃精心装扮的裙裾。文景帝猛地起身,玄色龙袍扫落案上的安神香,帝王的震怒如实质般在殿内翻涌。妍妃踉跄后退,凤钗上的东珠撞得叮当作响,眼底闪过慌乱与不甘。 ”妍妃娘娘怕是忘了。”张亦琦自屏风后转出,指尖还沾着熬药的药香,”皇后血崩初愈,最忌活血之剂。” ”臣妾...臣妾不知...”妍妃的声音细若蚊蝇,精心描绘的丹蔻掐进掌心。文景帝却已背过身去,望着宋婉娴苍白的睡颜,声音冷得能结出霜:”回棠梨宫思过,未经宣召,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殿门重重阖上的瞬间,张亦琦望着妍妃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嘲讽:”真是个美丽废物。” ”噗——”虚弱的笑声自床榻传来。宋婉娴费力地转过脸,苍白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张姑娘这话...倒比太医院的醒神汤还管用。” 承恩殿的烛火将鎏金蟠龙柱染成琥珀色,文景帝望着宋婉娴苍白却带笑的面容,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他重新端起温热的药碗,指尖轻轻拂过宋婉娴鬓角凌乱的发丝,声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温柔:”别为不相干的人动气。”瓷勺轻碰朱唇的声响,混着药香在静谧的殿内流淌。 张亦琦立在描金屏风后,看着榻前交叠的身影,忽然觉得此刻的安宁太过珍贵。她放轻脚步,让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慢慢拉长,直到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才将那抹温暖暂存在记忆里。 寒冰殿的夜凉如水,萧翌正在张亦琦的书案上写字,他望着张亦琦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率先打破沉默:”皇嫂可算渡过难关了?” ”命是保住了。”张亦琦如释重负地瘫倒在软榻上,锦被滑落露出沾着药渍的裙裾,”只是这红花...”她突然翻身坐起,发间玉簪随着动作轻晃,”为何皇后娘娘会服用红花呢?她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怀有身孕吗?后宫女子应当是挺忌讳红花的吧。” 萧翌凝视着案上摇曳的烛火,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若你是宋若甫,得知身为皇后的女儿怀有龙嗣,会作何打算?” 张亦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榻边流苏,思绪如潮翻涌:”那自然是天赐良机。嫡子为储,顺势扶持,待来日...”她猛地抬头,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借太子之名谋逆,可比贸然起事稳妥百倍!” ”正是如此。”萧翌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所以这些年,皇嫂始终未能有孕。可皇兄心意已变,她却...” 话音未落,张亦琦已霍然起身,走到书案边”你是说...这药是皇后自己...”尾音消散在夜风中,殿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个惊人的推测。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青砖地上,恍若两尊沉默的雕像。 第90章 宫阙弦歌(一) 晋安城的夜色浓稠如墨,宋府高墙深院内,唯有一处透出微弱的烛光,似是黑暗中孤独摇曳的幽灵。夜风掠过飞檐,卷着几片枯叶在空荡的回廊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为这寂静的夜增添了几分诡异与压抑。 书房内,宋若甫枯坐在太师椅上,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纹路,此刻在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下,更显得阴森可怖。他紧握着手中的茶盏,骨节因用力而发白,冷笑道:“哼,我宋家真是出了两个好女儿。”那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愤怒,仿佛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宋修其站在一旁,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心中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现下该如何打算?”他的声音虽平稳,却难掩其中的忐忑。 宋若甫缓缓闭上双眼,枯瘦的手指在胡须上来回摩挲,良久,才冷哼一声:“萧翌以为搅乱我宋家和申家的联姻就能一了百了了吗?” 宋修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宋若甫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沉声道:“其儿, 你替为父去办两件事情。第一,走一趟申家,问一问申文虎这夺妻之仇就能这么算了吗?”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道:“第二,吐蕃的使者下月也要来到晋安替太皇太后庆寿,你替为父去接见他们。” 宋修其挺直身子,恭敬地应道:“是。” 这几日,张亦琦素衣轻履,几乎日日穿梭在宫墙间,携着太医院精心调配的汤药踏入这座宫殿。经过太医们日夜不息的诊治调理,宋婉娴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些许血色,倚在金丝软榻上的身姿,也不再如往日般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张姑娘,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宋婉娴指尖轻抚过青瓷药碗,眼波流转间满是感激。殿内熏香袅袅,萦绕着两人。 张亦琦垂眸浅笑,温婉回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宋婉娴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投向远处,声音平静:“听说我可能永远也不能有身孕了。”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也好,我一个人当工具就可以了,我的孩子不能再像我这般活着。”话音落下,殿内寂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张亦琦凝视着这位凤冠霞帔的皇后。宋婉娴眉眼如画,端庄气度浑然天成,与天真懵懂的宋婉瑜截然不同。这看似尊贵的中宫之位背后,是皇后早已洞悉父亲与丈夫间暗潮汹涌后的无奈。选择以不能孕育的代价,或许正是她对命运无声的抗争,那金尊玉贵的表象之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涩与挣扎。 张亦琦忽然想起了晨起陪太皇太后拜佛时,太皇太后对她说的话,“皇家的女人,享受这一世繁华,却也注定身不由己。生来不能如意,到死不能做主。” 第113章 不过这皇家的女人里也有一个是例外。 一连数日因为要照顾宋婉娴,张亦琦都未曾见到长宁公主。她本以为,有了琵琶技艺卓绝红袖的悉心教导,长宁的琵琶技艺定会突飞猛进。哪里知道当她踏入公主的寝殿时,却看见长宁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怀中抱着琵琶,指尖随意拨弄着琴弦,弹出的音符杂乱无章。 张亦琦无语至极“我说公主,这饭都喂到嘴边了,你连嘴巴都不愿意张一下是吗?” 长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几天她可是听说了不少张亦琦是如何力挽狂澜把皇后从阎王那里拉回来的事情,对她也多了几分钦佩与羡慕。“你好厉害啊,我学琵琶不如跟你学医术。” 张亦琦无奈地摇了摇头:”公主,你是要在太皇太后寿宴上献艺的。现在这般敷衍,可怎么是好?” ”怕什么!”长宁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有红袖姑娘在后面替我弹奏,我只需在前面比划比划,谁能看出真假?” ”公主!”张亦琦语气骤然严肃,”寿宴上王公大臣云集,各国使臣齐聚,你当他们都是睁眼瞎吗?以你现在的手法,能弹出红袖姑娘那般的天籁之音?到时候,不仅你不学无术的名声会传开,这弄虚作假之事一旦败露,整个萧齐皇室的颜面何存?” 长宁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可不行!我绝不能让别人笑话!” 或许是被这番话吓到了,长宁终于收起了玩闹之心。然而,琵琶这门技艺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即便有红袖手把手地教导,长宁的指法依旧笨拙生硬。反观毫无基础的张亦琦,在闲暇之余跟着红袖学习,竟已能流畅地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 夜幕降临,公主寝殿内会传出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张亦琦站在一旁目光如炬地盯着长宁的一举一动。汗水顺着长宁的脸颊滑落,她的手指早已酸痛不堪,眼皮也开始不住地打架。 ”张亦琦,求求你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长宁带着哭腔哀求道。 ”不行!”张亦琦毫不留情,”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你若再不用心,到时候在寿宴上出丑,丢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脸!想想太皇太后,她最看重皇室尊严,你就不怕她老人家会对你失望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让长宁瞬间清醒。她咬了咬牙,重新挺直腰板,指尖再次落在琴弦上。 暮春的晚风裹挟着太液池的水汽,将长宁公主鬓角的碎发轻轻打湿。太皇太后寿辰渐近,宫墙内处处张灯结彩,而她怀中的琵琶却仿佛成了烫手山芋——琴弦磨得指尖生疼,可奏出的旋律依旧杂乱无章。更令她心慌的是,往日严厉督促的张亦琦竟不再出现,这份突如其来的”放弃”,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手足无措。 子夜时分,皎月高悬,银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长宁独自抱着琵琶坐在九曲桥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公主,这大晚上的,您这琵琶声有点瘆人。”贴身宫女小桃瑟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说实话,到底好不好听?”长宁猛地转身,眼中满是期盼。 小桃咬着嘴唇,终是缓缓摇了摇头。长宁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她强撑着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宫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压抑多日的委屈如决堤洪水,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琵琶上放声痛哭。 哭声惊起了池边沉睡的白鹭,扑棱棱的振翅声中,一方素白手帕突然出现在眼前。长宁猛地抬头,月光下,崔致远一身玄色劲装,腰间配剑泛着冷光,英气的眉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崔将军,怎么是你?”长宁望着熟悉的面容,心中酸涩更甚。 ”我今夜当值,刚刚听闻太液池旁有人在哭,便过来看看。”崔致远蹲下身子,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眶和布满茧子的指尖,”公主,为何如此伤心?” ”我好笨啊!”长宁抓过手帕按在脸上,泪水很快洇湿了绣着兰草的帕角,”张亦琦随便练练就能弹出曲子,可我...我的手都磨破了,还是弹得像鬼叫!”想起白天偷听到宫女们的窃窃私语,想起张亦琦最后失望的眼神,她哭得更凶了。 崔致远轻轻拿过帕子,叠成整齐的方块,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脸颊:”张姑娘天资聪颖,你又何苦拿自己和她比?” 这话却让长宁猛然推开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就该这么没用吗?”她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泪光闪烁。 “我实话实说并没有别的意思。”崔致远继续说道“不过,想必是她给你造成影响了吧。” 他望着湖面泛起的涟漪, 崔致远曾经一度觉得张亦琦几乎没有缺点,聪慧、果敢、坚强还乐观。现在他似乎看到了另一面的张亦琦,聪明如她对其他不似她那般聪慧的人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就像长宁,若不是张亦琦强迫她,她也不至于深夜抱着琵琶在太液池旁边放声痛哭。像她那样耀眼的聪慧,对资质平凡的人来说,或许真的太过刺眼。 ”公主,其实练不会也无妨。”崔致远见她渐渐平静,继续说道,”独奏的确容易露馅,但若是多人合奏呢?”他指了指她怀中的琵琶,”明日你带我去见红袖姑娘,我们在曲目里加入琴声合奏,你不擅长的部分用其他乐器掩盖,如此既能完成表演,又不必如此辛苦。” 长宁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晚风拂过,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崔致远解下披风披在她肩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幅温柔的画。这一刻,琵琶声不再是负担,倒像是命运安排的一场相遇,又让她在最狼狈的时候,再一次遇见了最温暖的光。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崔致远卸去守夜的玄甲,青衫染着露水便随长宁去见了红袖。雕花木窗透进熹微天光,映得案上琵琶泛着温润光泽。 ”崔大人是要更改曲目?”红袖指尖抚过雁柱,朱漆屏风后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 崔致远抱拳行礼,眉眼间还凝着未褪的倦意:”原谱不动,只添一段琴声和鸣。”他望着长宁绞着帕子的手,忽然想起昨夜湖畔她泛红的眼眶,”寿宴重在热闹,多些乐器倒添雅趣。” 红袖轻笑颔首,金步摇在鬓边轻晃:”只是这琴师......” ”无需劳姑娘费心。”崔致远解下腰间玉佩搁在案上,青玉温润映着窗棂剪影,”申时三刻,崔府乐班自会登门。” 申时三刻准,崔致远就带着崔府里乐人过来了。有了崔致远的帮忙,长宁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轻装上阵,练习起来也是进步神速。 张亦琦本觉得长宁实在是块朽木,不想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便有几天没去盯着她练琴,可太皇太后寿辰已迫在眉睫,已经陆续有各国使臣住进了鸿胪寺,她又觉得还是应该拉一拉长宁。 她倚在回廊朱柱上,望着湖心亭的排练出神。她原已对长宁的琵琶不报期望,却不想今日竟见湖心亭中,崔致远广袖翻飞抚琴,古琴声与琵琶弦音缠绵成曲。 ”看什么入迷了?”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把张亦琦吓了一跳。 萧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张亦琦奇道。 “我本想去寒冰殿看你,正好再这遇到了你。”萧翌顺着张亦琦看去,湖心亭内,太皇太后坐在正中,长宁和红袖在一侧弹奏着琵琶,崔致远居另一侧抚琴。 “真没想到,崔将军弹起琴来,还真的有翩翩公子的风范。”张亦琦情不自禁的赞叹“看样子,长宁公主又要沦陷了。” 萧翌喉间溢出一声冷哼,“弹个琴而已。” 不等张亦琦反应,他玄色锦靴已踏过九曲桥。湖心亭内,太皇太后见二人联袂而来,笑得眼角皱纹都漾开:”听说这主意是亦琦出的?” 张亦琦福身行礼:”不过是取巧之法,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祖母!”长宁抱着琵琶扑到太皇太后膝前,发间珍珠流苏簌簌作响,”张亦琦是出了这个主意,但是崔将军也帮了我很多,要不是他,我哪能学的这么快。” “公主。”张亦琦提醒“崔将军此举与提高你的技艺并无益处。” “可他就是帮了我。”长宁辩驳。 张亦琦正要开口,却见崔致远放下古琴,长身玉立:”张姑娘医术超群,却不该以行医之道苛求乐艺。”他目光扫过长宁紧张攥着裙摆的手,”公主只需完成寿宴之责,何必强求精通?” 第91章 宫阙弦歌(二) 张亦琦刚要开口反驳崔致远,唇齿间还未吐出半个字,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她目光如炬地扫过崔致远温和的面容,又不着痕迹地瞥向长宁泛红的耳尖,心底突然泛起丝丝涟漪。这位崔将军,此刻居然开始为长宁说话了,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难得的耐心。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微微加快,眼尾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唇角不受控地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原来如此,这两人之间怕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看样子有戏。 第114章 她强忍住内心的雀跃,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笑眯眯地应道:“嗯,对,崔将军你说的对。”那笑意盈盈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看得崔致远耳尖微微发烫。崔致远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只能微微颔首,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一旁的萧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涌起一阵烦躁。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古琴旁,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琴弦上。指尖轻轻一挑,空灵的琴音便倾泻而出。不同于崔致远弹琴时自带的世家公子的清贵优雅,萧翌的琴音中携着一股肆意洒脱,好似将古琴化作了手中的利剑,每一个音符都似剑气纵横。他弹琴的姿态随性又不羁,古琴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庄重的乐器,而是一个可以随心把玩的物件,那行云流水般的曲调,是他不经意间的信手拈来,却又带着令人沉醉的魔力。 张亦琦望着萧翌抚琴的模样,一时竟看得入了神。琴音袅袅间,太皇太后慈爱地笑着开口:“真的是好久都没听过承佑弹琴了。”话音刚落,长宁便轻轻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就应该让二哥哥去展示才艺。” 暮色初临,夕阳的余晖为宫墙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纱。萧翌与张亦琦并肩走在回宫的长廊上,青砖铺就的道路延伸向远方,两侧宫灯渐次亮起,投下暖黄光晕。平日里总爱说些俏皮话逗她开心的萧翌,此刻却出奇地安静,眉头微蹙,眼神深邃而复杂,双手背在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沉重。 张亦琦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萧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忍不住打破这略显压抑的沉默:“你怎么不说话?”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好奇与疑惑。 萧翌脚步一顿,缓缓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内心的情绪。他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张亦琦,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与试探:“小满,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些喜欢崔致远。”话语一出,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张亦琦杏眼圆睁:“怎么,你觉得我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她双手抱胸,语气中满是不悦。 “当然不是。”萧翌连忙否认,神情略显慌乱。 “那你就是觉得我心里明明喜欢崔将军,但是是被迫与你在一起的?”张亦琦步步紧逼,眼神中带着质问。 “自然也不是。” “那你在这里吃个什么醋!”张亦琦跺了跺脚,没好气道,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模样可爱又带着几分恼怒。 萧翌神情有些不自然:“你夸他弹琴好看,还冲他笑的那么开心。” “那我看你弹琴还看入神了呢。”张亦琦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听到张亦琦的回答,萧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张亦琦耳畔:“真的?” 自觉失言,张亦琦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慌乱地伸手,用力一把推开萧翌,娇嗔道:“你堂堂广陵王,怎么会这般小气。” “我小气?”萧翌十分不服气“你从来对他就是比对我好,你还送过一块玉佩给他。” “玉佩?”张亦琦微微皱眉,歪着头思考了一下,“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么?” “是啊,很久之前,”萧翌语气变得哀怨起来,“那时候我大伤还未痊愈,你就抛下我去给他买玉佩,而我还在军营里苦苦等你拆线,你居然还把我给忘记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模样可怜兮兮。 这确实是事实,可当萧翌用一种很委屈的语气说出来时,那段本该平平无奇的回忆就格外的使人快乐。 张亦琦听着,忍不住“咯吱咯吱”笑个不停,眉眼弯弯,如月牙般明亮:“那你要我怎样嘛?”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一把搂过张亦琦的腰,将她紧紧贴向自己:“我要你只对我一个人笑。” 这里毕竟是皇宫,正值人来人往的时候。张亦琦慌张地左右张望着,生怕被人瞧见,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萧翌的胸膛:“快放开我。”她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慌乱中眼神四处闪躲。 可她这点力气哪里能够与萧翌抗衡,萧翌直接将人搂到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揉着:“答不答应我,嗯?”声音低沉而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我答应你。”张亦琦无奈地妥协,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 得到满意的答案,萧翌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张亦琦。 “我刚刚不是冲着崔将军笑,”张亦琦连忙解释,眼神认真,“你不觉得崔将军变了吗?他不仅出手帮助了长宁公主,还如此维护她,你觉不觉得他是不是有些喜欢长宁公主了呢?” “我不觉得。”萧翌回答得斩钉截铁,语气坚定。 张亦琦立刻由晴转阴,小嘴一撅,老大不高兴:“为什么?” 萧翌温柔地伸手,轻轻捋了捋张亦琦耳边的碎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小满,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一个姑娘,应当是很明确的,可他若是叫人猜来猜去,甚至要从蛛丝马迹中去寻找喜欢的痕迹,那便是不喜欢。”他顿了顿,又轻声加了一句,“譬如你我,你有猜过我是不是喜欢你吗?” 萧翌的话如同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张亦琦的心。她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与萧翌的点点滴滴,从相识到相知,萧翌对她的喜欢从来都是那么直白而坚定。即便是上次因为不能进王府闹出的误会,她也从未真正怀疑过这一点。 看着张亦琦有些愣神的样子,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轻轻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好了,不谈其他人了,我们言归正传。” “怎么了?”张亦琦回过神来,好奇地问道。 萧翌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走近一步,握住了张亦琦微凉的手,掌心的温热传递过来:“你这次救回了皇嫂,想必会坏了很多人如意算盘,现在各国使者,各方节度使齐聚京城,此次祖母寿辰除了有寿宴,还有秋猎,这时的京城鱼龙混杂,就连这宫中为了准备寿宴也混进了不少外人。”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关切,“我安排了一个侍女在你身边贴身保护你。” “在哪?她在寒冰殿等我吗?”张亦琦急切地问道。 “连翘,过来吧。” 萧翌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突然就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她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衣,眼神清澈而警惕,身姿挺拔如松。“殿下,张姑娘。”连翘向二人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虽说来到齐朝这么久了,张亦琦也接受过宫廷礼仪的培训,但她还是不能习惯别人向她行礼。她微微避开一步,有些不自在地点头示意。 “连翘是我府内培养的死士,武艺精湛人也很机灵,你放心用她。”萧翌对张亦琦说完,又转身对连翘,眼神变得凌厉而严肃,“好好保护张姑娘。” “是。”连翘恭敬地应道,眼神坚定。 夜已深沉,寒冰殿内烛火摇曳。连翘笔直地端坐在离床榻一丈远处的木椅上,身姿挺拔如松,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她身着一袭紧身黑衣,腰间别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仿佛一尊时刻准备战斗的雕像。 张亦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看着始终保持警戒姿势的连翘,心中满是不忍。“连翘姑娘。”她轻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连翘立刻转头,目光专注地看向张亦琦:“张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也去睡觉吧。”张亦琦温柔地说道,“这样一直坐着,身体会吃不消的。” 连翘微微摇头,眼神坚定:“殿下叫我贴身保护您。”她再次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您只管放心睡觉就好。” 张亦琦张了张嘴,本想问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做死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命运所迫,谁又会愿意做这个卖命的差事呢? “这样吧,”张亦琦坐起身来,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你和我睡一起。” “张姑娘,这可使不得。”连翘连忙摆手,神色慌张,“我怎能与您同榻而眠?” “殿下不是要你贴身保护我吗?”张亦琦笑着说道,“你现在离我这么远,怎么能保护得到呢?咱俩得睡一起才行。” 连翘犹豫片刻,最终微微欠身:“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躺在床的外侧,身体紧绷,手依然紧握着腰间的匕首,时刻保持着警惕。 张亦琦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她还是不能让连翘完全放松下来,但躺在床上总比硬坐一夜要舒服多了。 更深漏断,萧翌的寝殿内铜兽香薰吞吐着青烟,将案头堆积的密函都染上了沉水香。萧翌斜倚在檀木椅上,玄色衣袍半敞着露出月白中衣,在烛火摇曳间投下细碎的阴影,将他深邃的眉眼切割得愈发冷峻。 “鸿胪寺那边的人都过了一边吗?”萧翌忽然开口,声音像是淬了冰,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抬眼望向阶下,烛火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第115章 徐福上前半步,“已经查验过了。”他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瞥向紧闭的门窗,“探子来报,吐蕃使臣在进京前曾与宋修齐接触过。” 萧翌修长的手指重重叩击着舆图上的玉门关标记,指甲几乎要将宣纸戳出破洞:“玉门关那边情势如何?”烛芯“噼啪”爆开火星,映得他侧脸绷紧的肌肉微微颤动。 “还算稳定。”叶临从阴影中转出,玄色劲装沾满风尘,腰侧的匕首还在往下滴水,“但我们在吐蕃营帐外围窥探到,他们正在往祁连山隘口增兵,三日来已经调动了两千精锐。”他抖开一卷密报,指腹在某处重重摩挲,“而且运粮队走的都是山间小道,显然是想避开我方耳目。” 萧翌忽然冷笑,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几分森然:“那宋府和申家可有联系?” 叶临与徐福对视一眼,前者上前两步,压低嗓音道:“殿下神算,宋修其昨日丑时三刻,在醉春阁雅间见过申文豹。”他掏出一方染着胭脂的帕子,“申文豹这次因为宋家小姐的事情,颜面尽失,每日都在醉春阁买醉,宋修其见他想必是为了负荆请罪的。” “负荆请罪?”萧翌猛地起身,宽大的衣袍扫落案上密函,他抬脚踹翻矮凳,木凳倒地的声响惊得梁上栖着的夜枭发出一声怪叫。萧翌背着手在书房踱步,靴跟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宋若甫这只老狐狸,还真是物尽其用,他分明就是想联合申家和吐蕃来一场里应外合。不管是成是败,他都可以完美隐去自己,让申家充当乱臣贼子,让吐蕃展现狼子野心。成了,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废掉皇兄,败了,于他而言也无关痛痒,就凭一张嘴,一本万利。” 徐福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舆图:“那该怎么办?” 萧翌忽然停住脚步,伸手捏起案上的虎符,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他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眼中寒芒大盛:“自然是顺水推舟!”虎符在掌心重重一握,他突然凑近烛火,跳动的火苗将他眼底的杀意映得通红,“卸掉申广义的兵权!没了申家这把刀,看宋若甫还能翻出什么浪?” 窗外,乌云遮住最后一丝月光,惊雷在远处炸响,将书房里筹谋的身影,彻底吞没在黑暗之中。 第92章 宫阙弦歌(三) 晨曦初露,承恩殿的铜漏刚转过第三刻,皇后宋婉娴已身着绣满翟纹的赤罗鞠衣,踏着满地碎金般的晨晖往延寿宫而去。侍女捧着鎏金手炉亦步亦趋,暖香裹着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在朱漆长廊上洒下细碎的光影。 太皇太后寝宫的沉香帐半卷着,老祖宗靠在云纹软枕上,正由贴身嬷嬷绞着热帕子净面。宋婉娴屈膝福礼,声音比殿角风铃更轻柔:”孙媳妇给您请安。今儿是您的喜辰,可要穿得比牡丹还鲜亮才好。”说着亲手从檀木匣里取出那袭珍藏多年的明黄织金霞帔,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在晨光里流转生辉,连侍奉的宫人们都忍不住屏息赞叹。 卯时三刻,文景帝玄色冕旒随着步履轻晃,携着皇后行至太皇太后榻前。玉磬声起,帝后双双跪地,三叩首间,文景帝朗声道:”愿皇祖母福寿安康,与山河同岁。”话音未落,萧翌已牵着张亦琦的手趋步上前。张亦琦衣服上的珍珠璎珞簌簌作响,她学着萧翌的模样郑重行礼,耳尖却因殿内众人的目光泛起红晕。 长宁公主蹦跳着跑来时,鬓边的绒花还沾着露水。她扑到太皇太后膝前,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皇祖母快看,这是孙女儿天不亮就去御花园采的第一朵芍药,最红最艳的!”老祖宗慈眉舒展,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孙女的发顶,笑纹里盛满蜜糖般的甜。 待家宴的八珍糕、银丝卷撤下,太皇太后由十六人抬的朱漆步辇簇拥着前往含元殿。沿途宫灯次第点亮,金铃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含元殿外,各国使者捧着珊瑚玛瑙、翡翠明珠列队恭迎。 含元殿檐角垂落的鎏金铜铃叮咚作响,太皇太后端坐在九龙沉香宝座上,明黄凤袍与穹顶蟠龙藻井交相辉映。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长空,满朝文武按品阶鱼贯而入,玉带板撞击的清响与衣袂拂地的窸窣声交织成曲。 ”臣等恭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首相宋若甫率先叩首,蟒袍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暗涌流动。三品以上官员纷纷伏拜,乌纱帽连成墨色的浪,此起彼伏的祝寿声震得檐下冰绡宫灯轻轻摇晃。紧接着鸿胪寺官员引着各国使臣鱼贯而入,大食国使者捧着缀满红宝石的新月形金匣,跪地时头巾上的珍珠流苏垂落如帘;扶桑国遣唐使献上嵌螺钿漆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卷佛经,展开时檀香四溢;吐蕃赞普的使臣则牵着雪鬃白牦牛,牛角上系着九色哈达,在殿内跪出长列。 ”太皇太后千秋万福!”波斯商队首领忽然掀开锦缎,露出车载的琉璃塔,七层宝器在日光下折射出虹彩,惊得阶下侍卫的环佩声都漏了半拍。礼官捧着象牙笏板高声唱念贺表,辞藻华丽处,太皇太后抬手轻抿口边笑意,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越声响,与殿前百戏班子的琵琶弦音缠作一团,将含元殿的喜庆之气托得直上九霄。 张亦琦攥着鲛绡帕的指尖微微发白,琉璃塔折射的七彩光晕在她眼底流转。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果真是物华天宝,万国来朝。可谁又能想到,这一派海晏河清的背后,藏着无数的阴谋与杀戮呢。 偏殿垂落的茜色珠帘叮咚轻响,长宁公主正来回踱步,绣着并蒂莲的裙摆被攥出深深褶皱。见张亦琦进来,她立刻扑上前抓住对方手腕,瞳孔里浮着不安的涟漪:”真、真的不会穿帮吧?昨儿我练到子时,琴弦都断了两根......” 话音未落,身着月华锦裙的红袖从屏风后转出,鬓边的银蝶发簪随着步伐轻颤。她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露出梨涡笑道:”公主放心,我定能将这首曲子的精髓展现十成。”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指尖拂过冰弦,试音的余韵在殿内回荡。 长宁快哭出来了“我对你很放心,但我对我自己不放心。” 张亦琦望着满地碎金般的光斑,忽然快步走到窗边掀开帘角。崔家的琴师正在调试琴弦,她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乐律全书》吹得哗哗作响:”红袖姑娘的指法天下一绝,再加上琴师的协奏,定会惊艳四座。”说着抬手为长宁抚平发间微乱的珠花,”此刻懊悔无用,且记着:把心稳住,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实在不行你就指法快一点,露出的破绽越少越好。” 长宁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最后再练习一遍指法。 ”张亦琦!”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外传来。许临书斜倚门框,月白襕衫上还沾着几片未掸去的花瓣,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活像只蔫了的兔子:”可算见着活人了!我这半个月被关在书房,连墨汁都喝了两回......” 张亦琦轻步走了过去,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扫过案头香炉,惊起袅袅青烟。她上下打量着对方乱糟糟的发髻,真的自从回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你去哪里了,感觉你跟消失了一样。” 许临书闻言垮下肩膀,踢飞脚边一颗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到红袖脚边。”可不嘛!”他哀嚎着扯松领口,“我还能去哪。”他哭丧着脸“我一趟出去是玩尽兴了,然后回府后就被我爹教训了一通,他把我关在府里读书,叫我去考下一届的科考,今儿真的是借着太皇太后的寿辰我才可以出府放风。” 许临书气鼓鼓地踢飞脚边的石子,玄色锦靴在青砖地上蹭出灰痕,玉冠歪斜着挂在乱发间,活像只炸毛的猫:”我好歹是皇亲国戚,大哥袭爵后我跟着享福便是,何苦遭这罪?”他攥着腰间的双鱼玉佩晃了晃,金镶玉的配饰撞出清脆声响,”偏生父亲说我整日斗鸡走马,非得把我塞进考场。你瞧瞧——”说着撩起袖口,露出腕间几道墨渍,”这都是抄书抄到睡着,毛笔戳的!” 张亦琦捏着帕子掩唇轻笑,绣着并蒂莲的绢角扫过许临书发梢:”以你的本事,认真些未必不能高中。”话音未落,便见对方夸张地抱住廊柱,靛蓝衣摆扫落几片紫藤花:”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折煞我了!《孟子》里‘天将降大任’那篇,我读了二十遍还卡在’必先苦其心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说罢耷拉着脑袋,活像霜打的茄子,”依我看,考场上我就往卷上画只展翅大鹏,考官见了说不定夸我有凌云之志!” 长宁公主被逗得噗嗤一笑,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几分。远处传来编钟奏响的第一声,清越悠长,惊得檐下的金丝雀扑棱棱飞起来。 张亦琦端坐在一众女眷中间,鎏金香炉飘来的龙涎香裹着丝竹声萦绕在殿内。西域舞姬赤足踏在缀满珍珠的波斯毯上,银铃脚踝碰撞出细碎声响;突厥公主手持孔雀翎扇旋身时,火红裙摆扫过青砖如燎原星火。她望着席间频频向文景帝投来含羞目光的异国贵女,鎏金护甲无意识摩挲着茶盏,杯壁映出那些艳丽面容下暗藏的期许——她们不知,自齐朝开国便镌刻在祖训中的”不与异族通婚”铁律,早已注定了这场千里和亲的结局。不过文景帝也没驳了他们的面子。皇室嫡亲血脉不行,但宗亲还是可以的。 第116章 文景帝手持羊脂玉如意轻叩龙椅扶手,玄色冕旒随着动作轻晃。”萧侍郎次子萧明与月氏公主结秦晋之好,礼部尚书嫡孙萧允与龟兹郡主共绾同心......”他每说出一对赐婚名字,阶下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谢恩声。毫无意外被赐婚的全部都是文臣宗亲。作为皇帝,文景帝需要平衡各方面势力,考虑全局,既是联姻,能配得上公主的除了皇室嫡亲就只有宗亲了,而宗亲里的武官又要被排除在外,一旦武官与异国公主结亲,这对中央朝廷的威胁,是十个宋若甫加在一起都不能比的。张亦琦开始觉得有些可悲,这些公主的命运在离开故土的那一刻就完全走向了未知。 鼓乐声骤然激昂,轮到长宁公主压轴表演,按照张亦琦事先的安排,崔家的琴师居两侧,长宁公主则被八名内侍抬着的朱漆高凳缓缓推入正中央,而红袖则躲在架高凳子的架子里面,外面由布遮住,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出双簧。张亦琦屏息注视着台上那个故作镇定的身影,垂落的鲛绡帘幕下,隐约可见红袖姑娘翻飞的指尖。长宁不愧是皇家公主,即使是弹琵琶的手法完全错乱,可她浑然天成的气质却也让人有些挪不开眼睛。 表演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成功了!”长宁开心极了,鬓边的珍珠流苏扫过她的脸颊。少女的杏眼亮若星辰,发间茉莉香混着汗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致远哥哥!” 张亦琦指尖捏着半枚杏仁酥,故意拖长尾音:”哟,这么快就又叫回了致远哥哥了?”话音未落,长宁公主的脸腾地涨成晚霞,攥着帕子作势要打,发间步摇跟着乱颤:”就你会打趣人!” 少女咬着唇瓣,眼中泛起细碎星光,她绞着裙角的金线,耳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他若不是对我上心,何苦费这番心思?” ”可曾听他当面表露心意?”张亦琦将茶盏推过去,温热的水雾模糊了少女绯红的脸颊。 长宁晃着脑袋,发间茉莉香混着脂粉气飘来:”他那样矜贵的世家公子,自然要面子的。” 看着少女眼波流转的模样,张亦琦喉间泛起酸涩。她知道,其实崔致远并不是那么腼腆的人。他或许不会直接说出口,但他的喜欢也是显而易见的。萧翌说的是对的,崔致远也许真的还是没有喜欢上长宁,他之所以出手帮她,仅仅是因为他本身就乐于助人而已,就像当初,若不是崔致远的仗义相助,哪有张亦琦后来进军营的事情。但是张亦琦又是最没有立场去提醒长宁的人。她看着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公主,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只希望她幸福的时间能延长一点,哪怕只是虚假的幸福。 下午是游园会。京城中的高门贵女,豪门女眷全都齐聚御花园,赏景,游船,喝茶、作诗。 秋日的阳光斜斜漫过御花园的汉白玉栏杆,将九曲回廊下的朱漆桌椅镀上一层金箔。张亦琦刚接过茶盏,许临书便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般凑过来,月白襕衫扫落几片紫藤花瓣:”我说未来二嫂,你可知京城多少闺阁小姐把我二哥的画像供在闺房?”他挤眉弄眼地比划,”上次太傅家千金生辰,满院子扎的都是广陵王府纹样的灯笼!” 张亦琦将茶盖轻叩杯沿,:”我能猜到一二分。” ”那你就要做到三四分的准备!”许临书继续说道”那些贵女能把醋坛子掀到太液池去,待会儿保准有你受的!” 张亦琦半信半疑 “有那么夸张吗?” 她话音未落,远处回廊便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混着金护甲叩击瓷盏的脆响。 碧色茶盏蒸腾的热气中,妍妃的妹妹叶如意指尖掐着手帕轻轻揉搓:”市井泥腿子也敢肖想广陵王妃?也不照照镜子,配得上王府门槛吗?” ”就是就是!”侍郎千金王语嫣摇着团扇应和,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我娘说这种人最是没脸没皮,保不准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许临书挑着眉肘了肘张亦琦,“听见了吧,还觉得我夸张吗?”眼底尽是”我早说过”的得意。 张亦琦还没说话,长宁按捺不住了“岂有此理,本公主去和她们理论!” 长宁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她们中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一看是公主来了,以叶如意为首的千金小姐们纷纷对长宁行礼。 长宁挑眉问道:“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张亦琦能做广陵王妃对不对?” “定是她不知羞耻。”太师孙女韩碧薇回答道。 “当初二哥哥在玉门关一战,被吐蕃贼人一箭射中,命悬一线,是张亦琦精通医术,出手救回了我二哥哥的命,所以我二哥哥才以身相许,娶张亦琦为广陵王妃。你们这群人,还肖想嫁给我二哥哥,有这本事吗?除了背后嚼舌根,你们还会什么!一群长舌妇!” 说罢,长宁扬长而去,四下骤然寂静,唯有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断断续续。 叶如意攥着帕子的手不住发抖,好久她才反应过来“她在骂我们!” 第93章 宫阙弦歌(四) 张亦琦站在御花园的汉白玉栏杆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石面,目光有些出神。微风拂过,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轻轻吹起。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长宁为她挺身而出的这一天。 方才那些刺耳的话语,还让她满心恼怒,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絮,沉闷又烦躁。可如今,看着身旁长宁那副仗义执言的模样,竟然能让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自从穿越到齐朝,她经历了太多。初来乍到时,满心都是不甘,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排斥与抗拒。当她意识到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奇妙的转折,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渐渐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一路走来,她见识了世间的百态,也收获了真挚的情谊。此刻细细想来,她与萧家人之间,似乎真的有着剪不断的缘分。无论是萧翌,还是长宁,一开始彼此之间都心存芥蒂,可随着时光的流转,在无数次的相处与磨合中,他们的心竟慢慢靠近,如今已是心意相通。想到这里,张亦琦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心中感叹:人生还真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趣味。 “你在想什么?”长宁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张亦琦的思绪。 张亦琦转过头,看向长宁,眼中带着几分感激与温柔:“我在想怎么谢你?” 长宁微微挑眉,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轻哼一声,下巴微微扬起,眼中闪烁着狡黠又自豪的光芒,那模样活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呼喊打破了此刻的氛围。“崔致远!”许临书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声音在御花园中回荡。 只见崔致远身着一身锃亮的金盔铠甲,威风凛凛地朝着他们走来,步伐沉稳有力。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整齐划一地跟随在他身后,那阵仗颇有几分肃杀之气。 “今日你还当值啊?”许临书迎上前去,好奇地问道。 崔致远微微点头,眼神中透着一丝认真:“公主今天献艺很成功。” 长宁一听,原本白皙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那红晕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耳朵根,仿佛被晚霞染红的云朵。她娇嗔地跺了跺脚,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哎呀,致远哥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几人正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愉快。突然,张亦琦身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张姑娘。” 张亦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竟然是杜娇妤。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脱口而出:“杜姑娘怎么是你!” 杜娇妤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动人:“今天太皇太后寿辰,大长公主带我入宫。”仔细打量,许久未见的杜娇妤,气色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她身着一身淡粉色的襦裙,衣料轻柔飘逸,将她衬托得更加温婉秀丽。看样子,她在公主府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我上次听姑妈和皇祖母聊天,姑妈在给你议亲?”长宁凑上前,眼中满是好奇。 “议的哪家公子?”许临书也跟着追问,脸上写满了探究的神色。 杜娇妤闻言,脸颊微微泛红,羞涩地摇了摇头,低垂着眼帘,一副娇怯怯的模样。 长宁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我知道!是翰林院刘大学士的小儿子,刘云,刘公子。” “刘公子年纪轻轻已是进士,大长公主好眼光。”许临书感叹道“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娘,头上只有一个嫂嫂,这你要是嫁过去又有大长公主撑腰,这在学士府的日子,那真的是如鱼得水啊。” 还没等许临书把话说完,长宁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手绞着裙摆,模样可爱极了。 然而,就在众人沉浸在欢快的氛围中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不过是一个酸秀才,何以托付终身。” 第117章 张亦琦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陆珩站在不远处,身旁还站着盛嫣然。陆珩一身墨色长袍,身姿挺拔,脸上却带着几分不屑;盛嫣然则身着一袭鹅黄色的长裙,举止优雅,款款向众人行礼,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再次见到陆珩,杜娇妤心中虽掀起惊涛骇浪,表面却依旧能很好地掩饰住内心的兵荒马乱。她神色平静,微微欠身,礼数周全。 “盛姑娘,你和陆珩迟迟不能礼成,张亦琦就是罪魁祸首之一。”何临书调侃道,嘴角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若不是她和广陵王要在月底成婚,何至于让你改了佳期。” “什么?”张亦琦一脸震惊,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她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眼中满是疑惑与惊讶。 “本来陆国公府和盛府已经定好了日子,二哥突然提前了婚期,皇家婚娶自然是首要的。” “不碍事的,我也应该要陪陪家里的长辈。”盛嫣然轻声说道,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低头时,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大长公主还在等我。”杜娇妤微微俯身行礼,语气平静,“我先走了。” 杜娇妤虽然被封郡主,又有居安大长公主撑腰,但毕竟是半路才成为京城闺秀的。自从家变后,她的性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喜出门交际。此刻,她独自一人在御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逛着,周围的喧嚣热闹仿佛都与她无关。她眼神有些空洞,百无聊赖地迈着步子,裙裾在地面上轻轻扫过。 “前面不能过去。”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杜娇妤猛地回头,只见陆珩站在槐树下,身姿修长挺拔,一如当年她与他在扬州刺史府初识时的模样。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陆公子。”杜娇妤微微欠身,向他行礼,声音平淡而疏离。 扑面而来的陌生感,如同一堵无形的墙,传递着拒人千里的意思。陆珩又岂能感受不到,他神色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他突然猛地向前走一步,语气急切:“娇娇,你真的要和那刘云成婚了吗?” 杜娇妤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了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平静:“陆公子,你应该知道,女子的名声很重要,如果让其他人听到了一个外男喊我的乳名,我以后如何面对刘家人。你也知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堪一击。” “外男。”陆珩自嘲地重复了一遍,脸上满是苦涩,眼神中尽是失落与痛苦,在她心里,他已与外人无异了吗? “娇娇,以前都是我错了,是我一时没有想通。”陆珩神色变得恳切,眼中带着恳求,甚至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如果我与盛嫣然解除婚约,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杜娇妤静静地看向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倾慕了许久的男人。曾经,他的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她的心,可如今,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终于明白,他终究也是个凡人。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而坚定:“陆公子,你没有必要苛求你自己,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之间的问题永远都存在,你好好对待盛姑娘吧,不要再辜负另一个喜欢你的人。”说完,她不再看陆珩,转身离去,裙摆随风飘动,渐渐消失在御花园的小径尽头 。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整个天际。寒冰殿前,张亦琦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像踩在云端般虚浮。她仰头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终于支撑不住,轻轻地瘫倒在台阶上。石阶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却也敌不过她满心的倦怠。她舒展四肢,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天上那点点繁星吸引。 “真的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她幽幽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那轻柔的话语,仿佛一片羽毛,在静谧的夜色中轻轻飘荡。 就在这时,一阵悠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张亦琦微微转头,只见萧翌正迈着闲适的步子走来。他一袭月白色长袍,在夜色中宛如谪仙下凡,衣袂随风轻轻飘动,每一步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与从容。走到张亦琦身边,他微微俯身,撩起袍角,动作优雅地在她身旁坐下。 “星星好看吗?”萧翌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轻声问道。那笑意仿佛带着魔力,在这清冷的夜色中,让人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好看呀。”张亦琦眉眼弯弯,疲惫似乎在这一瞬间消散了不少。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映着天上的星光,比那星辰还要璀璨几分。 萧翌见状,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伸出修长的手臂,轻轻一揽,将张亦琦捞进了自己温暖的怀里。“地上凉。你靠着我身上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那有力的怀抱,仿佛是这世间最坚实的依靠。 张亦琦也不再客气,往萧翌温热的怀里又靠了靠,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夜深人静,四下无人,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人。“今天,你又气陆珩了?”他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现在哪里轮到我气他。他怎么了?”张亦琦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因为杜娇妤现在闹着要和盛家解除婚约。” 听到这话,张亦琦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他是不是疯魔了,他现在要解除婚约,那他早前干嘛去了,这盛家小姐是冤大头吗?”她义愤填膺地说道。 看着张亦琦这副模样,萧翌忍不住悠悠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温润如玉。 “你笑什么?”张亦琦抬起头,气鼓鼓地看着萧翌,眼神中满是质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非常对。”萧翌低头,在张亦琦的头发上轻轻一吻。秋夜凉风习习,带着丝丝凉意,却也将张亦琦发间的幽香吹散开来,沁人心脾。 “明日要去终南山内狩猎,我要猎一头公狮。”他突然说道。 “公狮?”张亦琦疑惑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为什么?” 萧翌解释道“因为猎得公狮,才能拔得头筹,如果让其他人夺了去,我大齐的颜面何在。” 张亦琦忍不住笑了,她好奇地问道“那你有把握吗?” “有那么一点吧。”萧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自信。但紧接着,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满,狩猎场看似安全,实则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你一定不要让连翘离身。” 萧翌突如其来的严肃语气,让张亦琦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她紧张地坐直身子,眼神中满是担忧:“怎么了?” “皇家狩猎可不仅仅是狩猎,小的时候我和皇兄就差点因为狩猎的名义,被当作猎物射杀,所以宋若甫绝对不会放弃这次的机会。”萧翌神色凝重地说道。 张亦琦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她紧紧抓住萧翌的衣袖,眼中满是恐惧和担忧:“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我没事,我担心的是你,我怕他们会在你身上做文章。”萧翌将张亦琦搂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我明白了,放心,我会让我自己很安全的。”张亦琦坚定地说道,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担忧。萧翌一直以来都是从容自信的,这次特意过来提醒她,想必明日的狩猎一定是危机四伏。 第94章 秋猎诡谋(一) 金秋十月,天朗气清,澄澈如洗的碧空下,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似火,银杏叶金灿灿地挂满枝头,微风拂过,落叶纷飞,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一辆装饰华丽的皇家马车缓缓驶向终南山,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山路,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林间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向远方。 马车内,张亦琦身着一袭素色罗裙,衣袂飘飘,淡雅如兰。她眉头微蹙,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不时透过车窗向外张望。身旁的长宁公主则穿着一身鲜艳的绯色华服,裙摆上绣着精美的牡丹图案,明艳动人。她正兴致勃勃地整理着自己的发饰,嘴里还哼着小曲,与张亦琦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终于,马车停在了终南山下。长宁公主率先跳下马车,伸了个懒腰,欢快地说道:“可算到了,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张亦琦也缓缓走下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山脚下早已聚集了不少贵族女眷。她们身着华丽的衣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有的手持团扇,掩面浅笑;有的互相整理着衣饰,轻声交谈;还有的则在欣赏周围的美景,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她们精心打扮,争奇斗艳,一个个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娇艳明媚,竟将这满山秋色都比了下去。 长宁公主看了一眼身旁穿着无比素净的张亦琦,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嗔怪道:“张亦琦,你今天就应该穿得鲜艳一点。你瞧瞧,大家都打扮得这么漂亮,你这一身素衣,多不起眼呀。”说着,还指了指不远处几位穿着华丽的贵女。 第118章 张亦琦的心思全都放在了这场狩猎背后的阴谋上,对穿着并不在意。她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说道:“就这样吧。”说完,她便开始四处张望,眼神中透着焦急,轻声问道:“殿下在哪里?” 长宁公主看着张亦琦紧张的模样,狡黠地笑了笑,凑近她耳边说道:“怎么,你现在也知道把我二哥哥看紧一点了?我跟你说,每次二哥哥狩猎都会出尽风头,引得京城的大家闺秀们对二哥哥芳心暗许。以前大家都以为婉瑜才是广陵王妃,所以经常给她使绊子,现在婉瑜不在,换成了你……”说到这里,长宁公主突然自觉失言,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住了口。 然而,张亦琦并没有在意这些,反倒是想起了宋婉瑜,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问道:“宋婉瑜现如今怎么样了?” 长宁公主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地说道:“皇嫂做主把她送出了京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就在张亦琦和长宁公主说话间,连翘快步走近张亦琦身边,在她耳边轻轻提醒道:“张姑娘,殿下来了。” 张亦琦闻言,猛地转身。只见远处,萧翌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英姿飒爽地疾驰而来。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鹿皮长靴重重地碾碎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着银丝掐边的玄色箭袖猎服,鸦青缠枝纹腰封下的玉佩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之气。 萧翌抬眼看到张亦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然而,当他发现张亦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取而代之的是秀眉紧缩,眼神中满是担忧时,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心中涌起一丝疑惑。他快步走到张亦琦面前,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她紧紧握住萧翌的手,焦急地问道:“你一定要参加狩猎吗?” 张亦琦想了一整晚,她越发觉得萧翌才是这场狩猎里的活靶子。名义上,他的兄长文景帝是君,他是臣。可实际上,是兄弟二人一起扛起这萧齐王朝。文景帝作为君王,要平衡各方面势力,有很多时候都受人掣肘,而萧翌作为年轻有为又军功在身的亲王,行事自然要比文景帝自由许多。可以说,文景帝之所以能现在还稳坐帝王之位,是因为有萧翌在托底。所以宋若甫那群人一定是对萧翌除之而后快。萧翌之前多次被刺杀也是证明了这一点。如今的这场狩猎简直就是给他们送上门的机会。 萧翌看着张亦琦紧张的模样,心中一动,他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放心,你知道我的本事,我不会有事的,等我把那头公狮猎给你。” 张亦琦摇了摇头,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她声音哽咽地说道:“我要那公狮子干嘛?我只要你。”平日里,张亦琦是一个情感很内敛的人,很少会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此刻,这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深情,让萧翌的心猛地一颤,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伸手将张亦琦轻轻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我还要陪你看遍这世间美景,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 就在这时,徐福策马而来:“殿下,狩猎快开始了。” 萧翌松开张亦琦,眼神坚定地看着她,说道:“连翘,保护好张姑娘。” “是!”连翘连忙应道。 张亦琦看着萧翌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萧翌能够平安归来,希望这场狩猎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金鼓齐鸣声中,狩猎开始了。张亦绮望着远处山峦叠嶂,心中暗自揣度——这场由皇室牵头的围猎,怕是远不止表面这般简单。 事实正如她所料。狩猎场分作内外两重天地:外围设在平缓山麓,出没的不过是野兔、松鼠之类温顺小兽,毫无威胁可言;而真正的风云之地,藏在密林深处的内场。往昔只需猎杀一头公狮便能称雄,可今时不同往日,除皇亲贵胄与世家子弟之外,更有西域、吐蕃、突厥的王子们携精锐而来。萧家虽以武立国,却早已转向文治,皇子们自幼习文诵经,比起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骑射狩猎本就不占优势。 为保大齐颜面,以宋若甫为首的朝臣们煞费苦心,定下新规则:内场寻得公狮后,须将其引入山脚指定围场,再与猛兽展开赤手空拳的生死对决。许临书向张亦绮细细解说时,她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心头,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 “待会上好佳位,且看各位王子如何大展身手。”许临书兴致勃勃,浑然不觉这场比试背后的暗流涌动。 “这分明是给殿下设下的死局!”张亦绮怒不可遏,“究竟是哪个猪脑袋想出的馊主意?” 许临书一脸茫然:“未来二嫂,今日能入内场的,皆是各国勇士,光靠箭术可不够,这是考验真胆量。” 张亦绮暗暗腹诽,愚蠢之人近在咫尺,却不自知。 就在此时,崔致远与陆珩并肩走来,崔致远神色沉稳:“张姑娘不必忧心,殿下引狮入场不在话下,真正的凶险在于徒手相搏。若情势危急,我和陆珩自会下场相助殿下” 陆珩郑重补充:“虚名不过过眼云烟,承佑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张亦绮这才注意到二人皆着劲装,不由心生疑惑:“你们为何没进内场狩猎。” 崔致远解释道:“张姑娘有所不知,内场仅限太子殿下,吐蕃王子,突厥浑野王,高昌、大月氏、乌孙诸国贵胄进入,旁人不得擅入。” 听到这里,张亦琦不由得到第一口凉气,若是里面有人联合起来,那萧翌真的是孤军奋战,这场狩猎,已然化作各国势力暗中角力的修罗场。 大约都是知晓了狩猎的新规则,围场四周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看客。人们屏息凝神,连交头接耳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衣袂摩挲声与粗重喘息,在凝重的空气中交织成紧绷的网。这场关乎颜面与性命的狩猎,此刻成了所有人悬在嗓子眼的惊堂木,只等一声巨响,便将满场心绪震得粉碎。 张亦绮攥着围栏的指节发白,绣帕早被冷汗浸透。往日里,慕强心理作祟,她总盼着心上人意气风发、力压群雄,可此刻,狩猎场的规则却如锋利的刀刃,将她的骄傲与期许绞成碎片。萧翌再是天纵奇才,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怎能与凶猛的狮王徒手相搏?她从未如此渴望平凡,只盼着能带着爱人逃离这暗藏杀机的修罗场。 渐渐日上中天,每一片飘落的枯叶、每一声掠过树梢的鸟鸣,都能惊起人群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文景帝的车辇碾过碎石,帝王脸上的阴云比深秋的暮色更重,金冠上的东珠随着微微颤抖的下颌轻晃,泄露了这位九五之尊难以掩饰的焦灼。 突然,山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声浪如重锤般砸在众人胸口。片刻后,一头威风凛凛的公狮冲破荆棘,血盆大口泛着寒光,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暴戾的怒火。张亦琦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视线在猎猎旌旗间慌乱游移,最终定格在一抹熟悉的身影上——萧翌骑着黑马自林间疾驰而出,玄色劲装被山风鼓起,宛如即将迎战的孤狼。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长靴踩碎满地枯叶,每一步都似踏在张亦琦的心尖上。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围场中嘶吼的狮影渐渐重叠,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道挺拔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走向围场中央。 围场里的公狮企图用一声怒吼击退不善的来人,咽喉里滚动的低吼震落了身上的泥土。 萧翌后撤半步,足跟抵住身后石块的瞬间,眼角寒光忽闪—三棱箭镞擦着耳廓飞过,箭尾的蓝孔雀翎还在簌簌颤动。而此刻兽影已笼罩全身。萧翌顺脚踢出一块大石,坚硬的青石在狮爪下立刻爆裂飞溅,碎石片混着第二支冷箭破空而来。他偏身闪过碎石,玄铁箭镞却精准扎进狮王后臀,畜生的嘶吼里顿时掺了狂性。 崔致远目力极好“有人在向殿下放冷箭!” 陆珩也察觉出了异常。 “陆珩,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解决放箭之人!” 围场内那畜生第二扑带着凶猛的杀气,萧翌突然迎着腥风跃起,第三支箭竟穿过他衣袍的下摆,衣角撕裂的刹那,他的靴底精准踏上狮鼻。借力腾空翻至兽背时,右手三指已扣住狮鬃下的箭伤处—早在他于山林中发现公狮之时,他就故意射伤了这一处。狮王负痛人立,萧翌青筋暴起的手掌正按在狮耳后方。十指如铁犁般陷进皮肉,顺着筋脉纹路骤然发力,竟将七百斤猛兽的头颅狠狠掼向硬土。观猎台方向传来琉璃盏坠地的脆响,混着狮爪刨地激起的碎石噼啪声。兽尾钢鞭似的扫断旗杆时,萧翌已伏身钻入腹下。狮王第三次扑咬撞上他故意踢起的泥土,砂石扎进兽目的瞬间,青年手背凸起的骨节精准撞上咽喉软骨。那声呜咽尚未出口,萧翌的膝击已如战锤般顶碎胸骨,顺势旋身绞住脖颈的臂膀暴起经脉,指节没入绒毛的深度,脊椎断裂的脆响惊飞夜栖的寒鸦。萧翌从逐渐僵冷的狮躯下抽出左臂时,腕间还缠着半截金色狮鬃。 第119章 第95章 秋猎诡谋(二) 猎场上空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漫过城墙,张亦琦却如坠冰窟般瘫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她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连绣着金线的裙摆都在剧烈颤抖。方才惊心动魄的搏杀场景,仍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萧翌与公狮缠斗的身影,每一次险象环生都似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 当她跌跌撞撞冲进临时搭建的营帐时,太医刚用雪白的纱布,仔细包扎好萧翌手背上的伤口。烛火摇曳间,她看见萧翌手背上黏着血渍,玄色劲装多处被利爪撕裂,露出下面青紫交错的伤痕。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晃着受伤的手,嘴角挂着得胜归来的笑:”你来了,看,我就说我没事吧。” 张亦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除了手,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她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真的没事。”萧翌毫不在意,”那畜生皮糙肉厚,我最后那一拳用猛了些,才擦破点皮。”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方才与狮子殊死搏斗的,不是他的性命。 张亦琦突然逼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身上,除了右手,真的没有其他伤?” “没有。”萧翌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张亦琦点点头,她话音刚落,直接冲着萧翌就是一脚,刚刚踢到萧翌的膝盖,张亦琦这一脚用尽了全力,萧翌毫无防备, 毫无防备的萧翌踉跄后退,倒抽一口冷气:”小满,你这是怎么了?” 巨大的惊恐之后,张亦琦情绪全线崩溃,继续胡乱地对他拳打脚踢,她双眼通红,泪水混着鼻涕肆意流淌,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要是你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在场人的都惊呆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敢对广陵王又打又踢,能徒手打死一只公狮的广陵王,却对她毫无还手之力。 终于,张亦琦没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痛哭起来。萧翌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身躯,下巴抵在她发顶,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是我不好,是我让你担心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 张亦琦在萧翌怀里足足哭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萧翌直感觉到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 “小满。”萧翌轻轻的叫了她一声,略带试探的口吻。 张亦琦慢慢平静下来。她推开萧翌,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想一个人走走。”不等回答,便转身冲向帐外。 秋日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连翘小跑着追上来,刚要开口,就听见张亦琦苦涩的嘲讽:”这里最危险的人是他,不用跟着我了。” 连翘虽然在张亦琦身边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她是个倔强的性子。 “是。” 暮秋的猎场外围,阳光将漫山遍野的草木浸染成一片萧瑟的金黄。枯黄的草叶在风中轻轻拂动着,偶尔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张亦琦独自漫步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她的脚步漫无目的,心绪却早已飘远。 山上的草木,黄了一半,那黯淡的色彩仿佛也映衬着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有些迷离地望向远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不久前萧翌与狮子搏斗的惊险一幕。当时,那狮子威风凛凛,双目圆睁,利齿寒光闪烁,而萧翌却毫无惧色,身姿矫健,眼神坚定。此刻回想起,她的心仍止不住地慌乱跳动,仿佛那惊险的画面就发生在眼前。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竟对萧翌依赖至此,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个十分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哟,这就是未来的广陵王妃!”那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与轻佻,打破了山林的宁静。张亦琦浑身一震,猛地转身,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又猥琐的光芒。他身穿华丽却略显臃肿的锦袍,身后跟着一群手持兵器的侍卫,此刻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那男人的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 张亦琦瞬间紧张起来,身体微微绷紧,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男人一阵放肆的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山林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双手叉腰,脸上满是得意与嚣张,“我是剑南道节度使申广义之子,申文豹。”说完,还故意挺了挺那圆滚滚的肚子,仿佛在炫耀着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我不认识你。”张亦琦皱了皱眉头,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她不想与这个油腻又令人作呕的男人有过多纠缠,转身便欲离开。 “你不认识我?”申文豹向前跨出几步,肥胖的身躯摇晃着,脸上的肥肉也跟着抖动,“我和广陵王的夺妻之恨该怎么算呢?”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与不甘。 张亦琦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她定了定神,眼神坚定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情你再怎么算,都算不到我头上。” 申文豹却一步一步地逼近,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宋婉瑜在我向宋家下聘之后,爬了广陵王的床,让我沦为全京城的笑柄,现如今,他的王妃就在我面前,我何不好好享受一番。”说着,他伸出那肥胖的手掌,朝张亦琦抓来。 此刻的张亦琦,终于完全理解了宋婉瑜的做法。眼前的申文豹,那猥琐的样子和萧翌比起来,真的是差了十个云泥之别都不止。幸好今天她穿的是比较方便行动的衣裙,见申文豹猛的扑过来,她眼疾手快,一个侧身敏捷地躲避开来。 申文豹扑了个空,却不恼,反而笑的龇牙咧嘴,眼中的欲望更甚:“有意思,我就喜欢这样的。”他再次向张亦琦扑过来,张亦琦毫不畏惧,看准时机,直接一个抬腿侧踢,狠狠踢到申文豹满是肥肉的脸上。 “哎哟!”申文豹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着被踢的脸,疼得在原地直跳脚。他恼羞成怒,大声吼道:“给我抓住她,谁抓住她了,等一会我享受完了,再赏赐给你们,也让你们尝尝这广陵王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的话如同罪恶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手下那群人心中的邪念。侍卫们纷纷围拢过来,脸上露出贪婪又残忍的笑容,将张亦琦团团包围。 张亦琦心中涌起一阵后悔,她就不该意气用事叫连翘不要跟着。她上辈子的跆拳道功夫单挑还行,可打群架她没试过。但现在与其坐以待毙被包围,倒不如先冲过去解决一个,然后玩命地往回跑。 她眼神一凛,心中有了策略,决定挑一个身材矮小的先动手。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那个人跟前,先是一个右鞭腿迅猛地踢过去,那人毫无防备,痛苦地倒地。紧接着,她又对旁边的那个侍卫使出一个狠狠的过肩摔。果然,酒囊饭袋身边的人也都是酒囊饭袋,这些侍卫虽然人多,但战斗力并不强。 但张亦琦此刻没有什么想打架的念头。自从进了宫之后,她几乎没有怎么活动过筋骨,现在战斗力大大减退。她深知,三十六计,走才是上计。 她找准一个空隙,冲过包围后,便一个劲向前跑着。她的头发在奔跑中被风吹得凌乱,衣裙也沾满了泥土。后面那群人在死命地追,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群士兵在巡逻。居然是沈冰洁!只见沈冰洁今日穿着军营里常穿的铠甲,英姿飒爽,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芒,显然是在执行公务。 “沈将军。”张亦琦大声叫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惊喜与求救的意味。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剧烈起伏,脸上满是汗水。 沈冰洁听到叫声,转过头来,看到张亦琦跑的狼狈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了?” “后面,后面有人在追我。”张亦琦刚说完,申文豹就带着人追了上来。 “申公子,不知为何要追张姑娘?”沈冰洁眼神冰冷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威严。 申文豹仗着自己的父亲是申广义,在剑南道一带无法无天惯了。他打量了一下沈冰洁,见她是个姑娘,便以为她只是一个巡防的小兵,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本公子今天要尝尝她的味道。我劝你识相点,不要打搅了我的兴致。” 沈冰洁面色平静,眼神却愈发锐利:“我若是不识相呢?” “哈哈哈哈。”申文豹仰头大笑,脸上满是不屑,“你应该知道我爹是谁吧?” “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沈冰洁寸步不让,她转身对张亦琦说道,“张姑娘,你现在就回去吧,殿下应该还在等你,这里我来拦着就行了。” 说实话,经过上次沈冰洁将她拦在门外一事后,张亦琦是完全没有想到沈冰洁会对她出手相救。她感激地看了沈冰洁一眼,说道:“好。” 第120章 她还没走两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萧翌带着人来了,他翻身下马,眼神急切地看向张亦琦。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焦虑的神色,他心头一紧,立刻走到了她身边,声音中带着担忧:“怎么了?” “是申文豹。”张亦琦有些委屈地说道,眼中泛起一层水雾。 见萧翌来了,沈冰洁也走过来向他行礼:“殿下,我们巡防至此,见申文豹带着一群家奴在追赶张姑娘,而且对她出言不逊。” 萧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他大步走到最前面,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申文豹立刻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但男人所谓的尊严又让他开不了口求饶,只能低下头,全然没有了方才嚣张跋扈的样子。 “申文豹,谁给你的胆子,敢口出狂言。”萧翌的声音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周围的空气。 “不……”申文豹小心地辩驳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是张姑娘,无缘无故踢我一脚,她仗着广陵王的势,不仅打了我,还打了我手下的人。” “哼。”萧翌喉头发出一声冷笑,眼中满是鄙夷,“她踢了你哪里?” 申文豹伸出右脸,萧翌在那张肥腻的脸上果然看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萧翌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着申文豹的右手反伸,狠狠的打到了他自己嘴上。 “啊!”申文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重重地倒地。这力度之大,竟然连申文豹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好几颗,同时又因为手臂被反伸,不用想他的胳膊已经被萧翌弄断了。 但萧翌似乎还不解气,伸出脚来,狠狠将他踢出了三丈远。此刻的申文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上满是痛苦与恐惧。 萧翌转身对沈冰洁说了一句:“料理了吧。”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殿下。”沈冰洁恭敬地应道,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第96章 秋猎诡谋(三) 秋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皇家狩猎场的每一寸土地。残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枝叶,在地上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为这寂静的林间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静谧。 张亦琦与萧翌同乘一骑,缓缓穿行在这林间小道上。这一天,张亦琦的情绪犹如汹涌的波涛,经历了巨大的起伏,此刻的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抽走了力量,软绵绵地靠在萧翌坚实的肩膀上。 萧翌低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怀中的人儿,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想睡觉的话,就睡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是一阵微风拂过,带着丝丝温柔。 张亦琦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她的脑子却异常清醒。她深知,这里是皇家狩猎场,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萧翌以及他身边的人。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 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帐却迟迟未现。张亦琦微微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与疑惑,喃喃道:“我居然走了这么远?”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萧翌沉默不语,眉头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悦。张亦琦抬眸,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微微一动,急忙解释道:“你不要怪连翘,是我自己不要她跟着的。”她的眼神中满是诚恳,生怕萧翌会因此责怪连翘。 “小满,你可以跟我赌气,但是不要拿自己当赌注,今日真的很危险。”萧翌的语气中带着难以平复的后怕,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关切与心疼。 “我知道了。”张亦琦轻声回应,声音中也有一丝愧疚。 萧翌听后,再次收紧双手,将张亦琦稳稳地护在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一般。“我也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以命相搏了。”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说到做到?”张亦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与不安。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萧翌嘴角微微上扬,用唇轻轻蹭了蹭张亦琦的额头,温柔地说道:“在我身上睡会,我们先不回去了,我带你四处逛逛。” 张亦琦听后,心中一动,轻轻“嗯”了一声。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萧翌怀中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缓缓闭上眼睛。在萧翌柔软而安心的怀抱中,她紧绷的心脏终于放松下来,渐渐睡了过去。而萧翌,则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匹,带着心爱的人,在这静谧的狩猎场中,缓缓前行。 秋风裹挟着砂砾,在狩猎场外围的草地上刮出细碎的声响。沈冰洁立在营帐外,玄色披风被风掀起猎猎衣角,她望着被按倒在地的申文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方才萧翌那雷霆万钧的一脚,让申文豹口吐鲜血瘫倒在地,此刻的他如同一条濒死的毒蛇,在侍卫的拖拽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沈将军,人已经绑好了。”侍卫长单膝跪地,手中黑布袋随着申文豹的挣扎微微晃动。沈冰洁垂眸凝视着那团黑影,忽然想起一年前在玉门关的营帐里,张亦琦也曾这样半跪在地,用浸着草药的布条为她包扎伤口。那时的月光从牛皮帐的缝隙间漏进来,在张亦琦清秀的眉眼上镀了层银霜,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一边说道:”疼的话可以哼哼两声,哼完了会舒服很多。”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沈冰洁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从未想过,自己与张亦琦会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在玉门关的岁月里,她曾以为找到了此生唯一的好友。那时的她,会在深夜无人时,对着张亦琦卸下戎装下的防备,暴露自己对萧翌隐晦的情愫;会在张亦琦第一次称呼她”沈将军”时,内心泛起隐秘的欢喜。她以为,她们会是彼此的知己。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当她发现萧翌看向张亦琦时,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温柔,嫉妒的火焰便在心底熊熊燃烧。她陪伴萧翌从少年到青年,他们之间的时间比萧翌和张亦琦认识的时间长十倍都不止,更别说他们还一起历经无数生死考验,她本以为她可以和萧翌水到渠成的在一起,可张亦琦的出现,却轻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凭什么萧翌要对张亦琦格外不一样。她不敢对萧翌表露自己的情绪,只能把怒气转向张亦琦。于是就有了扬州那次,张亦琦提议扮作她的婢女住进厢房,沈冰洁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了,言辞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刻。张亦琦聪慧过人,很快便洞悉了她的心思。那时张亦琦似乎对萧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所以,她想通了,她也不想错过这个朋友,于是她主动向张亦琦示好。 只是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张亦琦还是和萧翌两情相悦了。那些被她隐藏起来的阴暗情绪再次袭来,她羡慕张亦琦,嫉妒张亦琦,甚至恨上了张亦琦。哪怕张亦琦曾不顾自身安危救过她两次。但偏偏,这两次都是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那时的她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尤其当她在被宋修其羞辱时,而萧翌却在陪着张亦琦时,心底的怨恨便如野草般疯长。她偏执地认为,是张亦琦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所以当张亦琦被王府侍卫拦在门外时,沈冰洁站在朱红大门后,看着对方失落的背影,竟生出一丝病态的快意。她刻意昂首从张亦琦身边走过,享受着”唯有自己能自由出入王府”的优越感,而且这个特权是萧翌给的,哪怕她心底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只是假的终归就是假的,张亦琦和萧翌之间的误会很快就解开了。 萧翌出宫回府的当晚,就派人通知她,叫她去京郊的军营训练新兵。那个深夜,她握着信笺站在窗前,看着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告诉自己,这是萧翌顾念旧情,给她留的体面;可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冷笑,或许萧翌只是连见她一面都觉得厌烦。 在军营的日子里,陆珩带来的每一条消息,都像一把钝刀,在沈冰洁的心口反复割划。张亦琦进宫了,萧翌与她被赐婚了,婚期提前了......这些消息如潮水般涌来,起初她还会心痛到无法呼吸,渐渐地,竟也生出一种麻木的平静。 此刻,看着被捆成粽子般的申文豹,沈冰洁忽然想起今日张亦琦向她求助时的眼神。那目光中没有往日的疏离,只有不加掩饰的信任与焦急。那一刻,她才惊觉,不知何时,心底那些汹涌的恨意竟已悄然消散了许多。 ”沈将军,接下来如何处置?”侍卫长的问话将沈冰洁拉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望着天边即将沉落的夕阳,缓缓开口:”先将人关押起来,等殿下吩咐。”转身时,晚风掠过她耳畔,带着几分凉意。沈冰洁裹紧披风,在侍卫的簇拥下朝军营走去。远处的天际,暮色渐浓,将她的身影慢慢吞噬。她知道,有些过往,终究只能深埋心底;而有些感情,也注定只能成为生命中的遗憾。 暮色如胭脂般浸染着皇家狩猎场的天际,归巢的飞鸟掠过鎏金云霭,将最后的余晖剪碎成漫天流霞。萧翌与张亦琦并辔而行,马蹄踏碎满地斑驳树影,身后扬起的细碎草屑在风中打着旋儿,又悄然落回松软的泥土。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远处营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飘来阵阵吹烟的气息,两人才悠悠返程。 第121章 用过晚膳后,张亦琦倚在雕花矮榻上,望着烛火映照下萧翌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问道:“明天你还要狩猎么?”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边角,烛火在她眼底摇曳出细碎的光。 萧翌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温热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泛红的耳垂:“你想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张亦琦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我想也没用,我一不会骑马,二不会射箭。”说着,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意,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有夫君在,夫君教你骑马、射箭。”话音未落,他的手臂已经揽上她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听到这声“夫君”,张亦琦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绯红,连耳尖都烧得发烫。白天在林间漫步时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他们信马由缰的走在树林里,四下无人,也保证一会不会有人出现的时候,萧翌就总想着干些坏事。而且随着他们婚期的接近,萧翌的动作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张亦琦的柔软的面颊了,张亦琦被他撩的气喘吁吁,更过分的是他还要张亦琦称呼他夫君他才肯放过她。 想到这儿,张亦琦轻轻推了推他,可动作里哪里有半分怒意,分明是藏不住的娇嗔。 萧翌突然敛了笑意,双手捧住她的脸,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今晚好好睡觉,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来。”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满是关切。 张亦琦心中一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仰起头,眼神中带着不安与疑惑。 萧翌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明天等发生了,我再告诉你。”说罢,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别多想,好好休息。” 营帐外,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张亦琦靠在萧翌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中虽然忐忑,却也渐渐安定下来。她知道,只要有他在,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无需害怕。而萧翌,则将怀中的人又抱紧了些,眼神望向营帐外漆黑的夜色,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第97章 秋猎诡谋(四) 夜色如墨浸染着连绵营帐,夜风裹挟着黄沙拍打着牛皮帐篷,发出阵阵呜咽。宋若甫的营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周虎皮挂饰张牙舞爪。檀香混着烈酒气息在帐中弥漫,案几上堆着泛黄的密信与兵符,显示着此处主人的身份与野心。 宋若甫端坐在虎皮大椅上,苍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颔下灰白长须。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勾勒得愈发冷峻,眉间皱纹里藏着多年筹谋的深沉。他的长子宋修其则负手站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剑眉下一双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却难掩眼中的狠厉。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黑衣的下属匆匆入内,单膝跪地时带起一阵尘土。他额间满是汗珠,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禀报。 “何事如此慌张?”宋若甫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禀大人,申文豹......申文豹死了!”下属声音发颤,将近日打听到的消息如实禀报,“今日申文豹在猎场外围当众羞辱未来的广陵王妃,广陵王萧翌听闻后,当场暴怒,出手毫不留情,申文豹......没能撑过去。” 宋修其神色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真的死了?”他向前半步,急切追问,衣袍下摆扫过地面。 下属咽了咽口水,声音更低:“属下打听到,应该是被打死了。广陵王当时目眦欲裂,下手极重。” 宋修其冷笑一声,俊脸上满是嘲讽:“父亲真的是料事如神!当初叫我去申文豹面前挑唆萧翌对他的夺妻之仇,我本意是想他直接找萧翌报仇,没想到这个怂货不敢找萧翌,却找他的女人下手,倒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靴底踏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声响。 宋若甫听闻,脸上露出得意至极的神色,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帐中烛火都跟着晃动:“真没想到萧家这两个儿子都是情种,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知道先帝的棺材板压不压得住!”他眼中满是轻蔑与野心,仿佛已经看到了权力巅峰的模样。 宋修其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父亲的意思是说陛下对长姐?” 宋若甫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阴鸷而深邃,缓缓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本来为父已不做指望,但从上次婉娴小产一事看来,萧霁对她并非无情。”他握紧拳头,语气中满是算计,“待我借申文豹一事与申广义那个莽夫结成同盟,剑南道的兵力全归我宋家所有。再等婉娴生下一位龙子,届时我们扶持幼主上位,这天下就是宋家的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宋修其满脸敬佩,立刻拱手道:“父亲英明!我这就去派人寻找申文豹的尸身!”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夜色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 宋若甫望着宋修其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又摩挲起长须,眼神中尽是对未来宏图霸业的憧憬。帐外,风沙依旧呼啸,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营帐外星河渐显,营帐内烛火摇曳,萧翌坐在榻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张亦琦恬静的睡颜,直到确定她呼吸绵长、彻底沉入梦乡,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他替她掖好滑落的被角,动作轻柔随后缓缓起身,迈步走出营帐。 帐外,秋风裹挟着寒意肆意呼啸。徐福和叶临早已等候多时,二人笔直挺立如青松,在夜色中宛如两尊肃穆的雕像。 萧翌阔步走近,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备得如何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叶临目光坚定,拱手应答:“万事俱备,就等着鱼儿自己咬钩了。”话语中满是胸有成竹的意味。 夜深了,秋风越发肆虐,疯狂地拍打着营帐,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后半夜,张亦琦辗转反侧,眉头微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突然,营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兵荒马乱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张亦琦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带着刚被惊醒的迷茫:“怎么了?” 连翘反应迅速,立刻起身说道:“奴婢出去打听!”说完,便匆匆掀开帐帘,疾步而去。 张亦琦睡意全消,索性坐起身来,双手抱膝,静静地等待着消息。烛火明明灭灭,将她的影子在帐幕上拉得忽长忽短。 没过多久,连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神情略显紧张:“张姑娘,听说是剑南道节度使申广义的独子申文豹不见了,大家都在四处寻找。” 听到“申文豹”这个名字,张亦琦瞬间皱起眉头,眼中闪过厌恶与不屑。她重新躺回榻上,语气冷淡:“那我们睡吧,那个龌龊小人不见了才好。”说完,便转过身去,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关于申文豹的一切。帐外的喧闹声渐渐淡去,只余秋风依旧呼啸。 晨曦刺破薄雾,将碎金般的光洒在连绵的山峦间。萧翌身着玄色劲装,腰间的鎏金箭囊随着骏马步伐轻轻晃动,早早便在张亦琦帐前等候。他抬手撩开帷幔时,晨光正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剑眉星目间透着几分急切与期待。 ”今日定让你见识我的箭术。”萧翌伸手将张亦琦扶上马,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两人同乘一骑穿行在山林间,马蹄踏碎满地落叶,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飞向天际。秋日的风裹着松针的清香掠过发梢,张亦琦靠在萧翌怀中,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 忽然,一只雪白的野兔从灌木丛中窜出。萧翌眼疾手快,腰间箭囊”唰”地抽出一支雕翎箭,搭箭拉弦一气呵成。弓弦发出清亮的嗡鸣,箭矢如流星般划破长空,正中野兔后腿。受伤的野兔在枯叶堆里挣扎,后腿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去瞧瞧?”萧翌勒住缰绳,低头询问怀中的人。他的呼吸扫过张亦琦耳际,惹得她微微发烫。 张亦琦望着远处挣扎的野兔,心里泛起一丝不忍。她轻轻摇头,发间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我不去了,我又不爱吃兔子肉。殿下,你不如教我射箭吧,我想学。” 萧翌闻言挑眉,眼中闪过惊喜:”真的想学?”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带着张亦琦寻了处开阔地。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在草地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亦琦依言拿起弓箭,脸颊因用力涨得通红。她咬牙拉开弓弦,姿势却歪歪扭扭。萧翌皱起剑眉,大步走到她身后。他温热的身躯几乎将张亦琦完全笼罩,双手覆上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拉开弓弦。”手肘抬高,手腕稳住。”他的声音低沉,呼吸喷洒在她耳畔,”瞄准前面的树叶,放箭!” 第122章 随着弓弦轻响,箭矢破空而出,不偏不倚射中秋叶垂枝。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张亦琦兴奋地转身,发梢扫过萧翌的下巴:”射中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比秋日的阳光更耀眼。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伸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这算什么?射箭要射活物,还要一弓多箭才是上乘。” ”就像当初去玉门关的路上,你一弓四箭?”张亦琦仰头看他,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当时我就感叹,殿下箭法真好。” 萧翌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 他眼神微闪,面上却一派镇定:”我当时是为了救你,想把那几个黑衣人解决了。” ”救我?”张亦琦杏眼圆睁,想起胸口那支箭仍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那朝我胸口射的那一箭也是救我?” 萧翌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泛红的脸颊:”不是。是为了射进你的心里,让你心里有我。” 张亦琦的脸”腾”地红透,像被秋日晚霞浸染的云朵:”黑的也能让你说成白的!” ”那你说说看,你心里有没有我?”萧翌单手撑在她身后的树上,将人困在怀中。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叶临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几个身着明黄龙纹服饰的宫人。来人翻身下马,额间还沁着汗珠:”殿下,陛下叫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 兴致被打断,萧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张亦琦的手紧了紧:”什么要事?” ”申文豹死了。”宫人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申广义把申文豹的尸身扛到了陛下面前,要陛下给他一个交代......” 山间的秋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枯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儿。张亦琦脸色苍白,指尖微微发颤,一把抓住萧翌的衣袖:”我和你一起去。”她仰头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与急切,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萧翌抬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温声道:”没事的,我叫叶临送你回去。”他的目光坚定而温柔,试图安抚她的不安。 张亦琦咬了咬嘴唇,眼眶泛红:”是你昨天那一脚把他踢死了吗?”懊悔与自责在她心底翻涌,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萧翌的衣襟。想到申广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再想到剑南道的十万大军,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 萧翌神色淡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吧。”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张亦琦愈发着急,”你别不当回事!申广义要是举兵造反......” ”没事,不用担心。”萧翌伸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有力,”有我在。” 张亦琦却猛地从他怀中挣脱,杏眼圆睁,眼神执拗:”我要一起去!”她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们问起来,我就说是因为我之前被申文豹言语侮辱了,你是为了替我报仇才动手的,他死有余辜!”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萧翌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心中既感动又心疼。他伸手想要抹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却被她偏头躲开。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再次试图劝说。 张亦琦突然想起什么,眼眶更红了:”你昨天才答应我的,说不会让我担心。”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才过了一天,你就忘记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在萧翌心上。他望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因为担忧而苍白的小脸,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山间的风还在呼啸,却吹不散她眼中的执着与深情。最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好,一起去。” 第98章 秋猎诡谋(五) 秋日的北风裹挟着黄沙,呼啸着掠过围场,将漫天枯叶卷得漫天飞舞。阴沉的天空中,铅云低垂,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文景帝的龙帐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众人脸上投下诡异的晃动,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张亦琦紧随着萧翌踏入龙帐,她微微垂眸,余光瞥见帐内众人紧绷的神情,心中不禁一紧。文景帝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神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文武大臣们整齐排列,个个屏息凝神,目光不时落在帐中那具已经烧焦的尸体上。那具尸体被随意放置在帐子正中央,焦黑的皮肉蜷缩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生前的惨烈。 申广义站在尸体旁,身形佝偻,眼眶通红,布满血丝的眼中全是悲痛与仇恨,宛如一头受伤的困兽。他的双手死死攥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剑相向。显然,他已经在此等候萧翌多时,满腔的愤怒与怨恨几乎要破体而出。 “陛下,我儿死的冤枉!”申广义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悲愤,在寂静的龙帐内回荡,“广陵王丧尽天良,先前与宋家二小姐的事情传得京城沸沸扬扬,我儿已颜面尽失,现下还要伤了我儿的性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你今日定要给我个交代!”他的声音颤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迈步向前,身姿挺拔,气势凌人。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视着申广义,不紧不慢地说道:“何必需要我皇兄给你交代,本王已经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和本王说。”那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挑衅,仿佛全然不将申广义的愤怒放在眼里。 “好!”申广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当着诸位大臣的面,你可承认你打死了我儿!” “昨日申文豹对我妻出言不逊,本王自当教训了他一通。”萧翌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申广义闻言,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因为一个女人,你居然伤了我儿!”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手指着萧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申广义!”萧翌突然厉声喝止,声音如洪钟般响彻整个龙帐,震得众人耳膜生疼,“本王的王妃可比你那不成器的儿子要高贵多了!”他眼神凌厉,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令人不敢直视。 “你!”申广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就在这时,宋若甫缓缓上前,他一袭官袍,神色庄重,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算计:“广陵王,此言差矣!”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申将军镇守西南,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你如此草菅人命的行径,岂不是寒了我等忠臣的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文景帝的神色。 萧翌听闻,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不屑:“忠臣?”他止住笑声,冷笑道,眼神如利剑般射向申广义,“申广义,昨日本王与公狮在围场决斗时,生死一线,不知为何突然有三支冷箭向我放来,事后我才发现竟然是剑南道的蓝羽箭。” 话音刚落,徐福立刻端着一个盘子走上前来。三支蓝羽箭静静地躺在盘子里,在烛火的映照下,箭身泛着幽蓝的冷光,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萧翌随手拿起一根,把玩着,语气轻描淡写:“后来我又派人调查了一番,居然是申将军的公子命人暗杀本王的。” 申广义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确实是出自他麾下的蓝羽箭。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强作镇定地冷哼一声:“哼,空口白牙,你说是我儿就是我儿吗?兴许是有别人呢?”他的声音有些发虚,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自开国以来蓝羽军为剑南道最精锐的一支骑射军,只能为节度使所调度,既然不是你儿子,那说明蓝羽军已经流入外手了!” 说罢他突然身形一闪,将箭直接刺向申广义的喉咙。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箭尖已经抵在了申广义的皮肤上,只要再往前分毫,就能要了他的性命。“申广义,你就是这么治军的吗?”萧翌的声音冰冷刺骨,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陛下!”宋若甫见状,急忙站了出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这次是为了还申文豹一个公道,与此无关的事情,可暂不商议。” 文景帝微微颔首,神色不辨喜怒:“宋爱卿,你说的有道理,朕将你们召集过来也是为了公正的处理申爱卿家公子一事,关于申爱卿治军是否严明一事可稍后再议,但广陵王刚刚也说了,申文豹意欲谋害他在先,对张亦琦出言不逊在后。也正是这样,他才出手伤了申文豹,此也是人之常情。” 申广义闻言,怒不可遏:“陛下,您这是在偏袒广陵王了?” 宋若甫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老臣臣请陛下公正处理此事,不要寒了我等臣子的一片忠心!” 第123章 随着宋若甫的话音落下,营帐内一众大臣纷纷下跪,整齐划一的动作仿佛经过了无数次排练:“请陛下公正处理此事。”那声音此起彼伏,在龙帐内回荡,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要将文景帝淹没。 张亦琦偷偷看了一眼文景帝兄弟,文景帝面沉如水,坐在龙椅上,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面对臣子的集体施压,依旧稳如泰山,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而萧翌则满脸不屑,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怎么你们是想逼我皇兄就范吗?” 宋若甫身后的吏部尚书站了出来,神色严肃:“广陵王,我等只是想求一个公道。” “公道?”萧翌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轻蔑,“李尚书,本王就是公道!”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申广义突然大喝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数十名身带盔甲的将士如潮水般从营帐外冲进,他们手持武器,将营帐出口堵得严严实实。冰冷的盔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武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 文景帝猛地拍案而起,龙椅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怒目圆睁,大声呵斥:“申广义,你是想反了不成!”帝王之怒,震慑全场。 宋若甫心中暗道不好,他虽知道申广义是个莽夫,但没想到他会如此鲁莽。他原本只是想给申广义日后谋反寻一个好的借口,没想到这个蠢货居然什么都还没准备就打算逼宫,打乱了他的计划。 申广义却理直气壮,毫无惧色:“陛下,老夫只要你给我一个交代!” “你在逼迫朕。”文景帝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怒火。 “没错!老夫纵横沙场十几年,今日为了儿子反了又如何!在场的大臣们给老夫做个鉴证,是萧家人欺人太甚!”说罢,申广义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剑尖直指文景帝,眼中满是疯狂。 萧翌反应极快,几乎在申广义拔剑的瞬间,他身形如电,一脚踢向申广义的手腕。“当啷”一声,佩剑掉落在地。紧接着,萧翌轻轻一跃,如鬼魅般跳至申广义身后,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抵至申广义的脖颈,动作一气呵成。 他冷冷地扫视着冲进来的将士,声音低沉而威严:“本王知你们将令难违,可如今申广义这个乱臣贼子,竟弑君逼宫,你们也想跟着一起被诛九族吗?” “众将士你们看见了吗?”申广义却毫不畏惧,大声喊道,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这个皇帝包庇自己的胞弟,草菅人命,你们还要给这样人的卖命吗?” 离门最近的一个士兵看向为首的将士,眼神中满是犹豫:“将军,申将军说得对,广陵王这是视人命为草芥。” 为首的将士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纠结,正在犹豫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声:“爹!” 申广义浑身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致远已经押着申文豹走进了军营。 “爹!”申文豹那张满脸横肉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委屈,大声哭喊着,“他们打我!” “豹儿,你没死?”申广义瞪大了眼睛,看着活生生的儿子,仿佛在做梦一般。 申文豹哭诉道:“没死啊,我昨日不过是随口对广陵王妃开了几句玩笑,那个悍妇当着众人的面就踢我一脚,踢到我了脸上,这还不够,广陵王又接着踢我!” 申广义看着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这是谁?” “申广义,你拿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来糊弄朕。”文景帝怒不可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就是想借机谋反!” 萧翌用力屈膝,申广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萧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鄙夷:“申广义,你为了你自己的狼子野心,弃剑南道的众将士于不顾,陷他们于不义,让他们莫名其妙的背负上谋逆的大罪!其心可诛!” 萧翌话音刚落,冲进营帐的将士们纷纷弃剑下跪,此起彼伏的跪地声在帐内响起:“末将该死,末将听信小人谗言才有此大逆不道的行径,请陛下此罪。” 营内的人下跪后,营外的人也跪倒了一片,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臣服于帝王的威严之下。 宋若甫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已然明了,这分明就是这兄弟俩设下的一个陷阱!现在申广义谋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精心策划的这步棋,彻底废了。他心中懊悔不已,却也只能强作镇定,站在一旁,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狩猎因申广义谋逆提前结束,马蹄踏碎满地残阳。张亦琦与长宁公主同乘一辆马车,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片凋零的银杏叶。长宁攥着锦帕,杏眼圆睁:“申广义那老匹夫,竟在皇帐里拔刀相向,当真反了天!”她话音未落,又狠狠啐了一口,“还有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张亦琦倚着车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软绸。龙帐里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申广义涨红的脸、萧翌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文景帝敲击龙案时震落的茶盏碎片。当马车碾过一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她才惊觉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寒冰殿的铜炉里已经烧起了炭火,却驱不散张亦琦心头的寒意。她盯着摇曳的烛火,将萧翌在帐中的每句话拆解重组——从踏入帐中那一刻起,他始终避重就轻,看似被申广义步步紧逼,实则字字暗藏机锋。尤其是提及蓝羽箭时,那抹转瞬即逝的冷笑,分明是早有筹谋。她猛地起身,茶盏倾倒,褐色的茶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原来萧翌与文景帝一唱一和,看似被动招架,实则是将申广义父子引入彀中。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丑时三刻,寝殿的门轴发出细微声响。萧翌裹着一身寒气踏入,见张亦琦歪在案边,青丝散落肩头,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放轻脚步,却在抱起她时,听见耳畔传来呢喃:“你来了?” “什么事情,一定要熬到现在?”萧翌将她安置在锦被中,指尖掠过她泛红的眼尾。 张亦琦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烛火映照下,她的瞳孔亮得惊人:“今日龙帐里的事,分明是一场局,是你做的吗?” 萧翌挑眉轻笑,温热的指腹刮过她冰凉的鼻尖:“除了你遇见申文豹那一段外,其他都是。可还精彩?”他解下外袍,在床边坐下,金丝滚边的袖口扫过她垂落的发丝。 张亦琦撑起身子,锦被滑落至腰际:“什么意思?” “宋若甫这老狐狸奸诈至极,联姻这步棋居然又被他盘活了。”萧翌倒了杯温茶,雾气氤氲中,他的眼神愈发深邃,“申文豹被全城耻笑,本就对我怀恨在心,那三支冷箭便是明证。”他转动茶盏,“我不过将计就计,让崔致远调换了杀手的位置。”说到此处,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原本以为申文豹会直接对我出手,但也担心你会受到牵连,就派了连翘贴身保护你。只是没想道申文豹不敢当面与我对质,最后还是连累到了你,幸好你机智,没出事。”话语戛然而止,他喉结滚动,目光中满是后怕。 “那具烧焦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张亦琦继续问道。 萧翌靠在床头,神情变得冷峻:“那日申文豹冒犯你,我确实动了杀心,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帐顶的暗纹,“我事先寻了具与他身形相似的尸体,原计划是让他‘死’在我手里,再由宋家发现,逼申广义铤而走险。”他嗤笑一声,“宋若甫想借刀杀人,却低估了申广义的愚蠢。” “所以你步步紧逼,故意激怒他?”张亦琦突然抓住他的衣襟,烛火晃了晃,在他眼底投下阴影。 萧翌扣住她的手腕,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我的王妃总是这般聪明!”他低头,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张亦琦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暗潮,突然觉得这个朝夕相处的人,比深宫中的夜色更加难以捉摸。 “那接下来怎么办?” 萧翌微微一笑“接下来,就要看皇兄的了。” 第99章 寒刃鸾劫(一) 夜色浸染着京城的天空。寒风呼啸着掠过街巷,卷起枯叶,发出阵阵呜咽。 寒冰殿外,寒气袭人,四周的冰柱折射着幽蓝的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冷冽而阴森。萧翌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冷峻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缓缓走出寒冰殿,宫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一众侍卫身披重甲,手持利刃,整齐列队,他们的目光如炬,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萧翌大手一挥,率领众人如黑色的洪流般朝着申广义在京城的府邸奔去。夜色渐浓,申府周围的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百姓们似乎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纷纷紧闭门窗,不敢窥探分毫。当萧翌一行人出现在申府门前时,府内顿时乱作一团。凄厉的哭喊声、急促的脚步声、杂乱的物品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第124章 萧翌站在申府门前,冷峻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显阴森。他负手而立,冷漠地注视着府内的混乱场景,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申府中的人,有的跪地痛哭求饶,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有的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衣衫不整,头发凌乱。 “殿下,带头闯入兵营的那几个人怎么算?”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凑到萧翌耳边问道。 萧翌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找个隐秘的地方,解决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 “是!”侍卫领命而去,脚步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几日后的朝堂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阳光透过宫殿的窗棂洒下,却无法驱散这凝重的氛围。大理寺卿常贵身着官服,神情严肃,手中拿着长长的罪状书,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宣读着申广义的罪行。随着一条条罪行被揭露,朝堂上的大臣们或是面露震惊之色,或是低头窃窃私语。“除了谋反、逼宫这种十恶不赦的罪行外,还有贪污受贿,私自圈地,豢养家兵,私藏贡品……”常贵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字字如重锤,敲击着众人的心。 文景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得可怕,龙袍下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怒目圆睁,眼中仿佛要喷出火焰,“申广义,如此罪大恶极,当斩立决!”他的怒吼声震得宫殿的梁柱都微微颤动。就在这时,叶敬从大臣中走出,他身姿挺拔,神情严肃,目光坚定地看向文景帝,“陛下,申广义固然可恶,但老臣认为此事单查申广义是远远不够的,与申广义相亲近的臣子是不是也该好好查查。” 宋若甫闻言,冷笑一声,向前踏出一步,眼神中满是不屑,“哼,叶次辅这是在点老夫吗?”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充满了挑衅之意。 叶敬毫不畏惧,直视着宋若甫的眼睛,大声说道:“不错,叶相,您曾差点与申家结亲?这般边将结交近臣,不知宋相存的是哪门的心思!” 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与申家结亲也只是我宋家的私事,小女已到婚配年龄,我这个做父亲的要为她觅得一位好夫婿,请问叶次辅,这有何不妥呢?”宋若甫理直气壮的回答。 “宋相,您还真是会找亲家。”叶敬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退朝后,文景帝直赴御书房。御书房内,檀香袅袅,静谧而安详。萧翌早已在此等候,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身姿慵懒地倚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当他瞧见棋案上的残局时,眼中闪过一丝兴致,随即走到棋案前,开始自己对弈起来。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落子如飞,每一步都深思熟虑。 就在文景帝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萧翌刚好破局。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看向文景帝。文景帝斜瞥了一眼棋盘,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你倒是挺自觉。” 萧翌不甚在意,“怎么样?朝堂上叶敬和宋若甫已经吵起来了吧。”他的眼神中透着狡黠。 “叶敬是你撺掇的?”文景帝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萧翌。 “也不算撺掇,臣弟只是拱了一把火。叶敬想将宋若甫取而代之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像妍妃也很想坐上后位一样。”萧翌轻描淡写地说道,继续在棋盘上布局。 话音刚落,文景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怒喝道:“萧承佑!” 然而,萧翌丝毫不介意文景帝的情绪,依旧专注于棋盘,修长的手指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皇兄,这几天我要跟你告个假,五日后就是我与亦琦大婚的日子,我要送她出宫。” 文景帝缓缓走到棋盘前,坐了下来,看着萧翌给他留下的一副残局,陷入了沉思。棋盘上的局势错综复杂,而他,也该走下一步了。 深秋的阳光斜斜洒进寒冰殿,鎏金窗棂将细碎光斑筛落在满地鲛绡上。张亦琦跪在铺着软垫的青砖上,腰肢挺得笔直,发间珍珠步摇随着行礼的动作轻颤,却总也拿捏不准三拜九叩的角度。她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将胭脂晕染出淡淡的水痕,她的衣襟早已被汗浸湿一片,黏在后背说不出的难受。 ”再试一遍。”宋婉娴素白的指尖轻点她僵直的脊背,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拂过湖面的风,”行礼时要如弱柳扶风,起身却要似白鹤振翅,既不能失了端庄,又不能显得呆板。”宋婉娴身着绯色纱衣,腰间系着金线绣的缠枝莲纹绦带,整个人仿佛从工笔画里走出来的女子,连说话时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张亦琦咬着下唇又跪下去,膝盖硌得生疼。这已是今日第七次练习凤冠霞帔下的礼仪,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太医院里药碾子滚动的声响,还有小徒弟熬糊的药汤味道。往日这个时辰,她该在药房里称量药材,而不是困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重复着永无止境的礼数。 不过好在大婚的礼仪由皇后宋婉娴亲自教习,张亦琦真的觉得宋婉娴就如她的名字一样娴静端庄又温柔。 宋婉娴看着张亦琦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待嫁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般跪坐在丞相府的祠堂里,听着嬷嬷们念叨皇家规矩,绣着金线的嫁衣压得肩膀生疼。 ”皇家的礼仪就是这么纷繁复杂。”她抬手替张亦琦整理歪斜的发簪,”我出嫁前在府里学了整整三个月,学到最后对着铜镜都能背出每一步动作,夜里做梦都在行礼。” ”娘娘嫁进宫有多久了?”张亦琦趁机直起腰,揉着发酸的膝盖。殿外忽然掠过一阵穿堂风,卷起窗纱轻拂过两人鬓角。 ”五年了。”宋婉娴望着远处龙纹屏风,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确实有些长了。”她下意识摩挲着腕间翡翠镯子。五年前的画面在眼前展开——红烛摇曳的喜房里,她攥着盖头边缘的金线,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满心期待化作冰凉。皇帝掀起盖头时眼底的疏离,比窗外的冬雪更冷。 宋婉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很轻,但还是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张亦琦的耳朵里。一边是丈夫,一边是父亲,也不知道宋婉瑜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嫁衣上的刺绣在阳光下泛着细碎金光,宋婉娴的指尖沿着丝线的纹路游走。她想起闺中的日子,父亲深夜将她唤进书房,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威严的石像。她本是丞相府里无忧无虑的大小姐,那晚父亲突然告诉她,她将会成为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起初还没听懂父亲的意思,直到太皇太后亲自上门提亲,给宋婉娴戴上了她出嫁时的手镯,记忆里突然闪过菊花宴上惊鸿一瞥的龙颜,那时的少年天子眉眼无限,转身时明黄龙袍掠过她的裙摆,带起一阵醉人的龙涎香。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原本想娶的另有他人,更没想到,她这算计来的婚姻,成也宋家,败也宋家。 ”皇后娘娘?”张亦琦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眉眼弯弯,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宋婉娴忽然笑了,这笑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柔,也有无人知晓的苦涩,“承佑真的是个很好的男子,亦琦,你很有福气。” 暮色如墨,渐渐吞噬了御书房外的飞檐斗拱。鎏金蟠龙烛台上,最后一支红烛即将燃尽,跳跃的火苗在文景帝阴沉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早已批阅完毕,可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龙椅上,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贴身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看着皇帝紧绷的下颌线,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敢开口,“天色已晚,奴婢为您掌灯吧?” 文景帝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锦袍下摆扫落案上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不必了,去柳烟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烦躁。随着龙靴踏过门槛的声响,烛火“噗”地熄灭,只留下空荡荡的御书房在夜色中沉默。 柳烟阁内,雕花檀木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妍妃朱红色的指甲深深掐进绣着并蒂莲的锦帕,眉眼间满是戾气。她今日特意换上了鹅黄蹙金罗裙,鬓边斜插着新得的东珠步摇,本来想在文景帝下朝去御书房的路上和他偶遇,但她身边的宫人记错了时辰,害得她在风中等了好久,连文景帝的影子都没见到。 忽听得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妍妃瞬间变了脸色。她慌忙整理发间的钗环,莲步轻移至门口,眼波流转间已是梨花带雨的娇态:“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她款步上前,纤手轻轻搭上文景帝的衣袖,“这几日见不到您,臣妾想得心口都疼了......” 文景帝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方才在回廊外,妍妃尖刻的斥骂声还清晰入耳。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吗?心口疼还能摔东西,莫不是急火攻心?朕这就宣太医来瞧瞧。” “不要嘛陛下!”妍妃娇嗔着整个人贴了上去,身上浓郁的香味几乎要将人淹没,“臣妾不要太医,只要陛下陪着臣妾......”她仰起脸,眼尾的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可文景帝却恍惚看见另一张素净的脸庞——那是皇后宋婉娴晨起时不施粉黛的模样,带着几分慵懒的温柔。 第125章 晚膳时分,柳烟阁内烛火通明。妍妃殷勤地布菜,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陛下您尝尝这个,是御膳房新学的江南菜式......”文景帝却只是麻木地举起玉箸,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宋婉娴的样子。宋婉娴用膳时很安静,也对每道菜品都有自己的讲究,有时他在她那里尝试到新的菜种时,宋婉娴还会悉心的给他讲解。 “陛下?”妍妃的声音带着不安,“是菜不合口味吗?” 文景帝猛地放下筷子,瓷器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不吃了,没胃口。” 妍妃咬了咬下唇,很快又换上讨好的笑容:“陛下想必是乏了,臣妾听说沐浴泡汤最能解乏,臣妾伺候您沐浴可好?” 文景帝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陛下?” 良久,文景帝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好。” 氤氲的水汽弥漫在浴室内,文景帝闭着眼睛靠在浴池边。忽觉肩头一沉,睁开眼便看见妍妃身着半透明的蝉翼纱,正俯身往他身上泼水。她指尖带着刻意的暧昧。 “够了!”文景帝猛地推开妍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精心梳妆的发髻,“朕还有奏折没批完,今晚你自己休息吧。” 他起身唤来宫人更衣,看着铜镜中自己烦躁的面容,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走出柳烟阁时,一轮皓月正悬中天。月光如水,洒在汉白玉石阶上,也洒在文景帝孤独的身影上。他漫步在空荡的宫道,夜风卷起他的衣摆,带着几分凉意,正如他此刻无处安放的心。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自嘲得笑了笑,说起来这整座皇宫都是他的,但他最想去的地方却不能去,何其讽刺。 第100章 寒刃鸾劫(二) 晨光初绽,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整个皇宫,琉璃瓦在熹微的光线中泛着朦胧的光。张亦琦卧室内,雕花窗棂透进几缕细碎的阳光,在床榻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已盼星星盼月亮许久,今日,终于盼到了离宫的日子。心中的雀跃好似关不住的春藤,沿着心墙肆意攀爬。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床上起身,动作比往日利落许多。铜镜前,她细致地梳妆,指尖轻轻拂过胭脂盒,沾取一抹嫣红,轻柔地晕染在脸颊,宛如春日里初绽的桃花。黛眉如远山含黛,眼波流转间满是对宫外自由天地的向往。 就在她刚刚添好妆容,满心欢喜地准备出门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长宁哭着冲进了房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打湿了衣襟。她双眼红肿,发丝有些凌乱,平日里端庄优雅的模样荡然无存,此刻的她,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鹿。 “张亦琦,张亦琦!”长宁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呼喊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痛苦。 张亦琦被这突然的状况惊得微微一愣。她急忙上前扶住长宁,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长宁抽泣着,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情绪,哽咽着说道:“崔致远,崔致远,他还是不喜欢我,不喜欢我。”那声音里满是绝望与心碎,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崩塌。 “你说什么?”张亦琦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崔致远不喜欢你?”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语气中带着惊讶与愤怒。 “对。”长宁的泪水再次决堤,她紧紧抓住张亦琦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今天一大早就去宫门前堵他,我以为他这么帮我是喜欢我,但是,他说他只是帮我,对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叫我不要多想。”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张亦琦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气得双手握拳,柳眉倒竖,大声说道:“崔致远怎么这样拎不清,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思,他明知道你喜欢他,还要做出这么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是在逗你玩吗?太过分了!” 长宁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眼神中满是倔强与固执,轻声说道:“不许你这么说他,是我自己想多了,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不能怪他。”说着,她又低下头,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张亦琦简直要被气笑了,她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什么好人,就是个狗男人!” 就在这时,萧翌踏入寒冰殿,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刚一进门,就听见张亦琦在气呼呼地骂人。他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开口问道:“怎么了?” 张亦琦根本不想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别过了头。萧翌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长宁,又扫了一眼张亦琦愤怒的模样,心中便猜到了个大概。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崔致远从小就是这个性子,我还记得小时候下雨,他担心太液池里的鱼会淋雨,还跑到池边给鱼撑伞呢。难不成他也喜欢鱼吗?” 这句话本是想安慰长宁,可没想到却让长宁更加难受。她咬住嘴唇,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在萧翌面前放声大哭,只能默默地抽泣,肩膀微微颤抖。 张亦琦见状,心中的怒火更旺了几分,她转头对长宁说道:“公主,以你的地位,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不管是好看的,聪明机灵的,武艺高强的,只要你足够有权有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男人算什么,你想要几个男人都可以。” 听见张亦琦又开始口无遮拦了,萧翌皱眉打断她“张小满,你也是这这么想的?” 张亦琦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我想过呀,可我这不是没有这么有权有势的哥哥么?也只能想想了。” 一时间,宫殿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萧翌心中满是无奈,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崔致远惹下的祸,最后却是让他被张亦琦气得够呛。他看向长宁,语气温和地说道:“长宁,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强的,崔致远既对你无意,你也不必把他放在心上。” 安抚好长宁后,张亦琦和萧翌一起前往延寿宫,秋日的风裹挟着凉意掠过宫墙,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裾上的鎏金花纹。萧翌清隽的面容被散落的阳光切割成斑驳的光影,忽然他转头看向她,墨色眼眸里泛起一丝玩味:”在一千五百年以后的那个世间,一个女子是可以拥有很多男子的?” 双足踩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声响,张亦琦愣了愣,垂眸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当然。”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只要做好规划,不让他们见到彼此就可以了。” 萧翌修长的手指叩了叩腰间的玉佩,目光带着几分促狭:”那不还是说,即使在你的故乡,一个女子同时拥有多个男子也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 ”那肯定不能被接受啊!”张亦琦猛地抬头,杏眼圆睁,”脚踏那么多船,违背公序良俗。”她越说越气,想起古代女子的处境,忍不住嘟囔道,”又不像你们男子,三妻四妾,还要假情假意的以姐妹相称。” 萧翌忽然低笑出声,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王妃,那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为夫不会给你找那么多姐妹的。” ”哼,你最好是。”张亦琦别过脸,脸颊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延寿宫的枫叶红得正盛,垂落的红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张亦琦跟着萧翌踏入殿内,便见太皇太后斜倚在明黄软榻上,满头银丝用赤金缠丝玛瑙簪固定,慈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出宫去吧,这是姑娘家出嫁前最自由自在的几天了,再次回来,你就是他们萧家的儿媳妇了。” 宋婉娴身着月藕色襦裙,温婉地笑着走上前来:”这一段时间在宫里憋坏了吧。”她的声音轻柔如春日的风,眼角眉梢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张亦琦正要回答,忽听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在殿外响起:”太皇太后,妍妃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未落,一阵馥郁的香气先飘了进来。妍妃身着大红色织金襦裙,头上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整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踩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行礼时腰肢扭得像风中的柳条。 ”听闻妹妹今日要出宫待嫁,我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妍妃直起身子,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朝身后使了个眼色。贴身宫女立刻端着木盘上前,掀开盖着的锦布,露出一柄红珊瑚,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以后我们就是妯娌了,这可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妍妃故意抬高声音,”这是陛下送给我的,本来我可是舍不得送人的,但是广陵王殿下是陛下的胞弟,那他的王妃当然担得起这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了。” ”张亦琦谢过妍妃娘娘。”张亦琦福了福身,接过木盘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红珊瑚,她抬眸看见宋婉娴安静地站在一旁,素净的面容波澜不惊,仿佛眼前的炫耀与她毫无关系,不知为何,张亦琦心中突然泛起莫名的酸涩。 第126章 出了宫门,马车缓缓驶向宫外。张亦琦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市井繁华,却始终无法将妍妃那张扬的笑容从脑海中抹去。 ”怎么了?”萧翌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张亦琦转过头,眼神中带着疑惑:”你皇兄为什么最近对妍妃这么好?红珊瑚可是珍贵之物,连皇后娘娘都不曾拥有呢。” 萧翌靠在软垫上,神色间满是不屑:”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有什么好珍贵的。”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亦琦瞪了他一眼,”虽然是身外之物,但也能说明妍妃最近颇为得宠,而且陛下送她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的东西,如今又被妍妃这么炫耀一番,这就是故意不给皇后体面!” 萧翌轻叹一声,目光变得幽深:”皇兄,有他的难处。”他伸手将张亦琦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倘若我和他易地而处,我觉得我做不到他这个样子。” ”什么意思?”张亦琦皱眉。 ”意思就是,若让我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生孩子,我肯定做不到。”萧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你是说陛下要让妍妃怀上龙嗣?”张亦琦猛地反应过来。 ”没错。”萧翌点点头,”我们与宋若甫斗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宋若甫手段了得,他做的很多事情,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但最后还是无法找到能给他定罪的铁证,他太狡猾了。此外,他还有宋家祖宗的庇佑,我和皇兄若强行给他定罪,那皇家再次残害肱骨之臣的罪名就会落下来,遗臭万年事小,民心一旦动摇,那代价可就大了。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逼宋若甫反。” ”那跟妍妃有什么关系?” 萧翌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市井,缓缓说道:”我和皇兄步步为营,一点点剪掉宋若甫的爪牙和羽翼,他现如今已经孤立无援,皇嫂便是他手中最后的筹码,可若此时妍妃有孕,若为男胎,那就是皇兄的长子,萧家皇位自开国以来都是立长不立幼,到那时宋若甫除了反,再无其他办法。” 张亦琦沉默良久,忽然觉得这红珊瑚越发沉重:”也就是说,陛下在利用妍妃?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短期内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萧翌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热熨烫着她发凉的指尖,”你别看宋若甫现如今节节败退,但他在朝中根基很深,若给他喘息时间太长,他说不定又会形成新的势力,那么此前我和皇兄那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所以这次一定要将他连根拔起。”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缓,张亦琦回想起延寿宫中妍妃摇曳的裙摆、宋婉娴苍白的指尖、太皇太后浑浊却洞悉一切的目光,此刻都化作纷杂的丝线,在她眼前交织缠绕。宫廷深处,每个女子都被困在自己的宿命里——有人如宋婉娴,将叹息碾碎了藏进温婉的笑靥;有人如妍妃,在璀璨的华服下饮鸩止渴。 妍妃展示红珊瑚时,鬓边珍珠步摇随着笑声轻颤,眼中流转的得意那样鲜活。那不是装得出来的欢喜,当文景帝的赏赐如流水般涌进柳烟阁,当宫人艳羡的目光终日追随,妍妃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触摸到了帝王的真心。她或许还在精心盘算着,如何用这份荣宠在后宫站稳脚跟,却不知自己早已沦为棋盘上的棋子。那些赏赐、那些恩宠,在帝王眼中不过是引诱猎物的诱饵。红珊瑚越是夺目,背后的陷阱就越是致命。妍妃在这场权力的争斗里,既是执棋人手中的利刃,也是即将被献祭的祭品。 第101章 寒刃鸾劫(三)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路上,为街巷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街边的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细碎的枝叶间漏下斑驳光影,随着风的节奏在地面上跳跃。张亦琦踩着这一片光影,终于回到了那熟悉的何氏医馆。医馆门前的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惊起檐下两只小憩的麻雀。 推开雕花木门,浓郁的药香裹挟着秋季的凉意扑面而来。何婵娟正踮着脚擦拭药柜高处的瓷瓶,听见声响时险些失手打翻架子上的药罐。她慌忙转身,手中的抹布“啪嗒”落在地上,布满皱纹的眼角瞬间泛起水光。那双操劳多年的手微微颤抖着,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将张亦琦紧紧搂入怀中,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浸湿了她肩头的衣衫。 “怎么样?在宫里受委屈了没?是不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何婵娟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像抚慰受惊的幼鸟。她后退半步,目光带着审视般地将张亦琦从头到脚打量,指尖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宫里规矩太多了,你这孩子又喜欢自由自在,这段时间以来一定是束手束脚吧。”絮絮叨叨的声音里藏着化不开的心疼。 “现在好了,你在师娘这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婵娟的声音拔高,她拉着张亦琦往内堂走,连珠炮似的话语间,藏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高先生坐在八仙桌旁慢条斯理地研磨着药材,闻言抬起头,山羊胡随着笑意轻轻颤动:“亦琦入宫是为了当广陵王妃的,又有殿下陪在身边,怎么会受委屈呢。” 何婵娟猛地转身,杏眼圆睁瞪着丈夫:“这叫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个做师父的哪里懂!” 正说着,何云天抱着一叠泛黄的信笺从药房转出,“这些都是张山小兄弟留给你的。”他将信笺轻轻放在桌上,每封信都用红绳细心捆扎,“每次我问他是否有急事,他都说没有,我就都攒着了。” 张亦琦指尖抚过信笺上熟悉的字迹,坐在临窗的竹椅上逐字阅读。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信纸上投下细密的光影。信中细细描绘着张家村的新变化:广陵王派人在京城置下的青砖瓦房,母亲新养的芦花鸡,张铁身体已经痊愈,他如今又继续努力的读书了。张亦琦确实感觉到他的努力了,因为从写信的字迹上来看,他的字的确一直都在进步。 鼻尖突然泛起酸涩,张亦琦慌忙抬头,正对上萧翌倚在门框上的身影。他一身月白锦袍被阳光镀上金边,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目光里盛满了缱绻。 “你做了这么多,怎么都不告诉我。”她声音发颤,睫毛上还沾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萧翌缓步上前,伸手替她拂去鬓角的碎发:“我本来是想跟你邀功的,但是实在拿不准你对张家人的想法,只能先做了再说了。”他见张亦琦眼眶泛红,故意挑眉调侃:“瞧这委屈模样,早知道该早些讨赏。” 张亦琦脸颊腾起红晕,别过脸去佯装生气,耳尖却红得发烫。阳光穿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小满,三日后大婚,这几日我们便不能相见了。”萧翌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十分不舍。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等我来娶你。”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勾勒出菱形的光斑。张亦琦蜷缩在熟悉的木榻上,鼻尖萦绕着被褥里淡淡的皂角香与阳光烘烤过的暖意。她无意识地将脸埋进柔软的被褥,身心都十分放松,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都没人来叫醒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厨房方向飘来糯米粥的甜香。何婵娟系着靛蓝围裙,正用竹筷轻轻搅动灶台的砂锅,白发间别着的木簪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见她走来,何婵娟立刻舀起一勺吹凉:”快尝尝,加了你最爱吃的红枣。” 用完早膳,张亦琦将袖口挽成利落的卷边。穿过爬满紫藤的回廊时,她听见前厅传来此起彼伏的问诊声。医馆门槛被磨得发亮,药碾子与捣药臼的声响交织成独特的韵律。阳光穿过悬在廊下的艾草串,在青石地面投下细碎的阴影。 刚踏入前厅,一抹鹅黄身影便撞入眼帘。杜娇妤踮着脚往药匣里添当归,乌发松松绾成垂云髻,腕间的银镯随着动作轻响。”杜姑娘!”张亦琦又惊又喜。杜娇妤转身时,额前的珍珠流苏跟着晃动,她眨了眨眼,俏皮地晃了晃手中的戥子:”没想到吧,我现在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杜娇妤了” 何婵娟也走了过来来,眼角含笑:”你入宫这段日子,娇娇每日卯时就来帮忙。”她指着墙上新增的”坐堂须知”告示,”现在慕名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多亏她帮忙誊抄药方、整理药材。”说话间,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递上高先生开好的方子,杜娇妤接过时,指尖稳稳托住药方边缘,称药、分剂、包纸一气呵成,动作娴熟得让张亦琦微微挑眉。 “你日日过来大长公主也同意吗?”张亦琦问道。 “嗯,大长公主说我每日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士别三日,当真当刮目相看。”张亦琦笑着打趣,她话音未落,前厅突然静了一瞬。她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陆珩立在门槛处,月白长衫沾着零星草屑,手里攥着的药方边缘已被捏得发皱。 ”娇娇,我是过来抓药的。”陆珩喉结滚动,目光却牢牢锁在杜娇妤身上。他有些局促。自从上次在御花园表明心意后,杜娇妤便有些避着他。陆珩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天天来找她抓药,现在陆国公府里的人,几乎都能喝上陆公子亲自来买的补药。 第127章 ”今日要陪大长公主礼佛。”她利落地将药匣归位,连看都没看陆珩一眼,”叫云天来抓吧。”转身时,发间的茉莉步摇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陆珩刚要出口的挽留。 陆珩追出两步,却被何婵娟横臂拦住。她将药杵重重搁在案上,铜药罐都跟着震颤:”陆公子,强扭的瓜不甜!” 陆珩垂眸站了片刻,突然转向张亦琦。他眼底浮着血丝,神情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稻草:”你觉得...她只是在赌气对吗?” 张亦琦望着门外杜娇妤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方才她称药时专注的侧脸——那眼中不再有初见时的盈盈水光,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如深潭的疏离。 ”我可以帮你问问。”她斟酌着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柜边缘的雕花,”但感情的事...终究要两厢情愿。” 晨间的医馆早已熙熙攘攘。张亦琦正专注地为病患号脉。她的指尖轻搭在病人腕间,神情沉静如水。杜娇妤则在一旁帮忙整理药材,将晾晒好的陈皮、当归分门别类地放进药匣,动作娴熟而利落。 日至晌午,喧闹的医馆终于稍稍安静下来。张亦琦与杜娇妤在内院的老槐树下吃午膳。斑驳的树影落在青石桌上,远处小贩的吆喝声断断续续,为这静谧的午后增添了些许烟火气。 张亦琦夹起一箸碧绿的青菜,目光落在杜娇妤恬静的侧脸上:“杜姑娘,你现在心里真的已经没有陆公子了吗?” 杜娇妤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良久才轻轻摇头。她望着碗里漂浮的枸杞,眸光中泛起一丝涟漪:“若我说完全没有,那是假的。曾经的情意,又怎能说断就断?” “那他现在有心悔过,你会原谅他吗?”张亦琦追问道。她知道陆珩曾经的选择确实很过分,可若杜娇妤对他还有感情,她现在这么做不仅仅是折磨陆珩,也是在折磨她自己,所以有的时候选择难得糊涂,也是一种解脱。 杜娇妤放下筷子,神色突然变得坚决:“谈不上原不原谅,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和他在一起了。”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望向湛蓝的天空,“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每当想起就会让我心神不宁,不停的回忆起那段屈辱的过往,而如今我最想要的就是内心的平静。在面对他的时候我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我会患得患失,会斤斤计较,我还会一遍遍的细想我们之间的裂痕,这样的我会变得面目可憎。大长公主为我说的这门亲事真的很好,刘公子温文尔雅,能让我感受到惬意愉悦,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了。” 说完她轻轻握住张亦琦的手,指尖微凉:“张姑娘,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有福气。你爱的人坚定不移的选择你,广陵王殿下能给足你所有的底气。” 午时刚过陆珩就跑过来问张亦琦,他衣襟凌乱,眼神中满是焦急:“娇娇到底是什么想法,你有没有劝劝她。” 张亦琦叹了口气,语气平静而坚定:“她现在只想和刘云成亲。” “和刘云成亲?”陆珩踉跄后退半步,喃喃重复着,脸上血色尽失,“所以她恨我,是在报复我?” “陆公子。”张亦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爱的相反面不是恨,而是不爱。杜姑娘并不恨你。” 槐叶沙沙作响,几片金黄的叶子飘落,轻轻覆在陆珩脚边。他呆立良久,最终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三天转瞬即逝,九月十六,天空湛蓝如宝石,澄澈明净,宜嫁娶。 何氏医馆在这喜庆的氛围中焕然一新,门前屋檐下,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高高挂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晕。大门、墙壁、窗户上,到处都贴满了喜庆的喜字, 天还未大亮,张亦琦便从睡梦中醒来。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有些期待,又夹杂着一丝紧张与不安。不一会儿,张氏夫妇和张山也来到了何氏医馆。按照齐朝的习俗,女儿家在出嫁那日的早晨要与家人吃团圆饭。用膳结束后,张亦琦缓缓回到房间。女使婆子们早已等候在此,瞬间将她围了起来。她们动作娴熟,各司其职,有的轻柔地为她绞面,去除脸上的细毛,寓意着焕然一新;有的精心为她梳妆,将乌黑的长发盘起,插上精美的发簪、钗环。张亦琦原本清秀的面容在梳妆后愈发娇艳动人。 何婵娟目光温柔地看着张亦琦,眼中满是欣慰与不舍。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手腕上的手镯轻轻取下,那手镯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亦琦,”何婵娟轻声说道“这是我出嫁时,我阿娘送给我的手镯,也是我外祖母出嫁时佩戴的,今日你出嫁,我把它交给你,日后等你的女儿出嫁时,你再把它交给她,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张亦琦眼眶微红,感动地说道:“谢谢师娘。”话音刚落,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响彻云霄。紧接着,一声高亢的通报声传来:“广陵王到!” 连翘急匆匆地从屋外跑了进来,满脸兴奋地喊道:“殿下来了!”何婵娟赶忙拿起一旁的团扇,递给张亦琦,微笑着说:“走吧,送新娘子出嫁了!”张亦琦接过团扇,缓缓举起,轻轻挡住自己的脸,由何婵娟牵着从闺房内走出。 门外,萧翌身着一袭华丽的吉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他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眼中全是期待与深情。看到张亦琦缓缓走来时,他嘴角微微上扬,随即伸出修长而有力的左手,轻声说道:“我来了。” 张亦琦垂眸,脸颊微微泛红,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两人的手相触的一瞬间,一股奇妙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张亦琦的心微微颤动,仿佛有一只小鹿在心中乱撞。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他的命运便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厅堂中,两人恭敬地拜别长辈。随后,在一片热闹非凡的欢呼声中,萧翌牵着张亦琦走向花轿。广陵王英姿飒爽地骑着高头大马,亲自迎亲。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连连道喜,祝福声此起彼伏。 张亦琦坐在轿内,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她与萧翌相识的场景。那些点点滴滴。曾经的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与萧翌结为夫妻。缘分真的是一件奇妙而又美好的事情。 第102章 寒刃鸾劫(四) 广陵王府的九重朱门如同缓缓展开的瑰丽画卷,次第洞开。朱漆大门上镶嵌的鎏金铜钉在渐暗的天色中泛着冷光,仿佛无数双眼睛,凝视着即将发生的盛事。丹墀之下,金吾卫身着明光铠,铠甲上的装饰在百枝连珠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那浮光流转,顺着青鸾衔日的影壁蜿蜒而下,如同一条金色的溪流,为整个王府增添了几分神秘而庄严的气息。 张亦琦坐在装饰精美的花轿中,内心既紧张又期待。随着花轿轻轻晃动,她深吸一口气,当轿帘被掀开的瞬间,她踏着五色锦织的氍毹下轿。十二破青绿钿钗礼衣宛如流动的碧波,逶迤地扫过石榴纹方砖,每走一步,翟鸟衔珠的蔽膝便在暮色里漾出绚丽的流霞,恍若天边的云彩被裁下一角披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萧翌身着玄衣纁裳立于堂前,衣裳上绣着的蟠龙在烛海之中昂首,仿佛即将腾空而起。当他伸出手,用玉梁金筐宝钿带扣住张亦琦递来的柔荑时,太常寺的雅乐陡然转作《舒和之曲》,悠扬的乐声在王府上空回荡,为这场婚礼增添了几分喜庆与庄重。 “新妇却扇——”赞者的长喝穿透了笙箫声,那声音高亢而悠长,在整个庭院中久久回荡。张亦琦手中孔雀翎金泥扇缓缓垂落,随着扇子的下移,她博鬓间十二树花钗逐渐显露出来,璀璨夺目。堂上,太皇太后身着翟衣九钿,手中捻着青玉念珠,面带含笑;文景帝也微微颔首,眼神中略带欣慰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兄弟;而宋婉娴则立在金龟纽熏笼旁,杏子黄罗裙上银泥鸾鸟的翅羽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便要展翅高飞。 “奠雁礼成!”绛纱袍的礼官恭敬地奉上系着赤缨的白雁。萧翌执雁首叩拜时,他腰间的瑜玉双佩与张亦琦裙畔的环珮相击,发出泠泠之声,宛如碎冰投入清泉,清脆悦耳。然而,这美妙的声音很快便被《禧乐》的编钟声吞没。 “行同牢礼!”银平脱食案上,赤玉髓碗盛着雕胡饭,香气四溢。当金错刀剖开匏瓜的刹那,萧翌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张亦琦染着蔻丹的指甲,那轻轻的触碰,让张亦琦的心头微微一颤。合卺酒入喉时,张亦琦抬眼望去,在萧翌的眸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海棠般红润的面颊,羞涩与甜蜜在心中蔓延。 “结发!”梳头夫人跪奉金盘,张亦琦握着缠金丝剪刀的手腕突然被萧翌的袍袖覆住。在众人的注视下,青丝缓缓落在盘中海棠纹上,萧翌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腕骨,那温热的触感,伴随着他混着酒香的吐息漫过耳畔:“结发为夫妻,死生契阔。” 随后在满堂宾客的喧笑中,张亦琦被送入婚房。 第128章 待众人离去,婚房内终于安静下来。连翘小声问道:“王妃,您要不要喝点水。”张亦琦早已口渴难耐,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要,我快渴死了。”从早上起来,她就没怎么好好喝过水,繁琐的礼仪让她无暇顾及。连翘端来的一小杯水根本解不了她的渴意,她索性直接拿起茶壶大口喝起来,直到畅快淋漓才放下。 即使是在后屋,她都能感受到前院热闹的声音。张亦琦心中满是无奈,这大婚礼仪对女子可真是苛刻,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明明自己才是这天最重要的人,却只能在这宽敞的婚房里,听着外面其他人谈笑风生。她只觉得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张亦琦对连翘说道,“不如我先躺会,有什么事情你再叫我。”得到连翘的回应后,她毫不客气地躺了下来,打算浅浅地休息一下。 只是感觉还没眯多久,便有人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那一刻,她感觉脑子是清醒的,却怎么用力都睁不开眼睛。一开始她以为是连翘,可转念一想,连翘不会这么摸她的脸,一阵惊恐瞬间袭上心头。她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萧翌那张清俊的脸庞。 只见他单手撑着脑袋,正侧躺在她身边,目光专注而深情地静静看着她。“张小满,你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萧翌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诱惑。张亦琦眨了眨眼睛,回答道:“知道啊,我们成亲的日子。”萧翌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与责备:“知道你还能在我们大婚之夜,不等我就自己睡觉。” “我没睡,我就想闭目养神。”张亦琦强词夺理,可当她看到窗外早已是一片漆黑时,不由得有些心虚。 “是嘛?”萧翌说着,栖身压在她身上,眼神中蒙上了一层更加深沉的欲望,“那也就是说你白日里都睡好了,晚上有精神了?” 张亦琦哪能不懂萧翌的意思,在此之前,张亦琦就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萧翌就特别不正经。但平日里,他也是个恪守礼制的人,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然而现在不一样了,大婚之夜,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助长着心中的情愫。 萧翌缓缓低下头,吻向张亦琦那张他日思夜想的嘴唇。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随后便开始反复研磨,最后更是破关深入。张亦琦被他亲得昏昏沉沉的,本能地回应着他,沉浸在这亲密的亲吻之中。萧翌的手在她身上往返游移,动作轻柔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望。终于,他找到了张亦琦身后的腰带,轻轻解开。 就在这时,张亦琦感觉到腰上的力量变松,这才恢复了些理智。她气喘吁吁地说道:“等一下!”萧翌艰难地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好看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了?” 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癸水还没结束,今日不行。” 萧翌先是一愣,随后再次把脸埋在张亦琦的胸前,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道:“张小满,你是不是故意的。” 张亦琦气呼呼地拍了一下他,说道:“成亲的日子可是你定的。”萧翌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她身上起来,又细心地替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裙,随后叫人来伺候他们沐浴更衣。 夜色中的棠梨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之中,柳烟阁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妍妃坐在铜镜前,手中的木梳缓缓穿过如瀑青丝,动作轻柔却难掩眼底的怅然。一声幽幽叹息自她唇间溢出,在静谧的阁内回荡。 “娘娘,您怎么了?”贴身宫女轻声问道,目光中满是关切。她垂手立在一旁,瞧着主子今日从晨起便心神不宁,此刻更是愁容满面,心中不免担忧。 “今日是广陵王大婚的日子。”妍妃喃喃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梳柄,思绪却早已飘远。 宫女以为主子又在为自家妹妹的事忧心,忙劝慰道:“娘娘不必忧心,日后有的是机会,等广陵王殿下休掉那个张亦琦,再让咱们家的二小姐进广陵王府。”她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似乎这一切不过是迟早的事。 妍妃闻言,转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嗔道:“你这个小妮子,你懂什么?即使就如你说的那样,那殿下都是二婚了,这第二次娶新妇,那婚宴排场肯定不如第一次这么隆重。”说到此处,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充满了失落,“还提什么婚宴排场,我当初不过是一顶小轿子被接进宫的,什么都没有。”话音落下,阁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妍妃望着铜镜,想起当日帝后大婚时的盛景,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突然觉得张亦琦的话不无道理,无论文景帝平日里如何赏赐她,都改变不了她只是个妾室的事实。在这皇家,她好歹还有些尊严和体面,可若是在普通百姓家里,妾室不过是可以随意发卖的物件罢了。想到这里,她只觉胸口发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小黄门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妍妃猛地一惊,手中的木梳“啪”地掉落在地。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便朝着门口跑去。 已是夜深,白日里的喧嚣早已褪去。妍妃本以为文景帝今晚不会来她这里,便随意穿着一件素白中衣,正准备歇息。可文景帝来得太过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更换衣裳。 文景帝脚步虚浮地跨进阁内,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显然是在婚宴上喝了不少。然而他眼神却透着几分清醒亮。 “陛下。”妍妃很快调整好神色,换上平日里那娇滴滴的声音,柔声道。 文景帝走到床榻边坐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他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声音低沉道:“过来。” 今夜的文景帝与往日大不相同,周身散发着一种让妍妃陌生又不安的气息。她心中有些忐忑,脚步缓慢地朝着床榻走去。可还没等她站稳,文景帝便猛地伸手一拉,将她拽倒在床上,紧接着整个人压了上来,妍妃很快就意识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她也感觉到了身上这个男人的戾气,她被动的承受着他粗鲁的入侵。但她不能哭,更不能推开他,只能等着文景帝发泄结束。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床榻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张亦琦在萧翌温热的怀中悠悠转醒,鼻间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混着昨夜残留的龙涎香。她微微仰头,入目便是萧翌如刀刻般凌厉的下颌线,晨光为那冷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双手撑起脑袋,手肘陷进柔软的云纹锦被里,静静地凝视着萧翌熟睡的面庞。他长睫如蝶翼般垂落,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抿着,褪去了平日里的锋芒,此刻竟显出几分少年般的稚气。张亦琦忍不住在心底感叹:“这又是让她色令智昏的一天。” 礼成后的清晨,王府上下一片忙碌。张亦琦身着一袭月白色翟纹霞帔,在梳妆镜前由嬷嬷精心盘起妇人发髻。珊瑚珠翠点缀其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萧翌倚在门框边,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进宫的马车上,金丝绣着缠枝莲纹的车帘半掩,晨光透过纱幔洒在张亦琦身上,为她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萧翌的目光灼灼,自上车起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张亦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怎么了?有哪里很奇怪吗?” 萧翌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笑意更浓:“你今日的发髻特别好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几分缱绻。张亦琦这才恍然,自己如今已是人妇,发髻也从少女的样式换成了端庄的妇人髻,珊瑚钗环随着她低头浅笑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 宫阙巍峨,红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太皇太后的延寿宫内,沉香袅袅。张亦琦和萧翌恭敬地跪地奉上茶盏。太皇太后颤巍巍地接过茶盏,浑浊的眼眸中满是欣慰。饮完茶后,她缓缓转身看向一旁的长宁公主,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我那个不孝的儿子,把你们兄妹三个丢给我就走了,现在就只剩下长宁了。” 长宁公主娇俏地拉住太皇太后的袖子,晃了晃,撒娇道:“祖母,您这是想赶我走吗?”她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浅浅,一身藕荷色襦裙衬得她越发灵动。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长叹一声:“女大不中留啊。” 文景帝不胜酒力,夜里有些没有节制,等他驾临延寿宫时,皇后宋婉娴已经等候多时了,她身着鹅黄翟衣静立如塑。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纤长,腕间玉镯轻碰发出清响。文景帝与她目光相撞的刹那,莫名心虚地偏过头,不敢看向她的眼睛。 昨日婚宴上卫递来密信,宋若甫笼络边将的字迹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杯盏相碰声中,他仰头饮尽第七盏酒,醉意裹挟着焦虑,驱使他走向柳烟阁。昨夜在妍妃寝殿,锦帐低垂,他将所有的筹谋、不甘与愤怒化作疯狂索取。可当晨露爬上窗棂,望着身侧熟睡的人不是他想要的人时,他却陷入了更深的虚无。 第129章 第103章 图穷匕见(一) 婚后的礼节十分的繁琐,第三日便是新妇回门日,萧翌与张亦琦一起回到何氏医馆。 张亦琦身着崭新的襦裙,端庄地坐在萧翌身旁,看着他与高先生品茶交谈。萧翌一袭月白色长衫,气质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武将特有的英气。 敬茶完毕,何婵娟便热情地拉着张亦琦的手,将她带到内室。屋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窗台上几盆兰花正开得娇艳。何婵娟关上门,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亦琦,癸水结束了吗?” 张亦琦脸颊微微发烫,低头轻声道:“差不多了。”成婚那日,她的月事已近尾声,昨日起身子已恢复清爽。 何婵娟眼神一亮,凑近说道:“那便是办大事的时候了?” “大事?”张亦琦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夫妻敦伦可不就是大事。”何婵娟笑得暧昧,眼中带着几分打趣。 虽然张亦琦不至于一听到这个就脸红耳赤,但是和长辈讨论这件事还是让她有些开不了口。 何婵娟误以为她害羞,眉头微皱,露出担忧的神色,“广陵王是武将,你这小身板能不能受得住啊。听说他向来不近女色,到时候肯定没轻没重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担心。 张亦琦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师娘,您到底想说什么?” 何婵娟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本精致的图册,压低声音道:“你今晚就把这本册子给他好好看看,这里面有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也要广陵王学着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就洞房,就他那体格弄伤了你,有你的苦头吃。” 张亦琦接过图册,她心中又羞又窘,却也隐隐生出几分好奇。 回王府的马车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萧翌如往常一样,捧着一本书籍专注地阅读。昏黄的光线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为他增添了几分柔和。张亦琦想起何婵娟的话,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眼前的夫君。萧翌虽身为武将,平日里不穿铠甲时,倒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他身形修长,略显清瘦,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伤害人的样子。 似是察觉到她炽热的目光,萧翌放下手中的书,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夫人,这么喜欢看我,那为夫就让你看个够。” 张亦琦脸颊瞬间通红,慌乱地别过头,“谁在看你了,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萧翌凑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 “我不告诉你。”张亦琦撇了撇嘴,她差点一冲动就把那本图册拿出来了,但这么做似乎有点在暗示萧翌不行,太伤人自尊了。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好了。 回到王府,萧翌径直去了书房处理公务。张亦琦则在寝屋内整理何婵娟为她准备的药材。屋内药香四溢,她仔细地辨别着每一味药材,不禁咋舌——何婵娟竟连安胎药都备齐了,这也太心急了些。 将药材分类归置好后,张亦琦鬼使神差地又拿出那本春宫图册。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精美的彩绘瞬间映入眼帘。图中男女姿态各异,每一页都配有详细的文字说明,从动作要点到注意事项,无一不全。她看得入神,脸颊发烫,心跳也越来越快。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亦琦如惊弓之鸟,慌乱地将图册藏在身后,心跳如擂鼓。 “你在藏什么?”萧翌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没,没什么。”张亦琦声音发颤,眼神躲闪。 萧翌不紧不慢地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张亦琦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萧翌长臂一伸,将她圈在怀中,轻而易举地从她手中拿走了图册。 事已至此,张亦琦心一横,强装镇定道:“这是我师娘给我的,这种事情也是要讲究经验的,你先自己好好学学。”说完,她转身就想溜走。 不料,萧翌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大步走向床榻。张亦琦惊呼出声:“你放我下来!” 萧翌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上,自己覆了上去,眼中满是得逞的笑意,“我确实没什么经验,所以夫人要帮我一起学习才对。” 张亦琦脸颊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不会现在就想吧。” “那你告诉我,现在可以了吗?”萧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呼吸灼热。 不等张亦琦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殿下,属下有要事汇报!”是徐福的声音。 萧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不甘。张亦琦推了推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快去吧。” “那你先回答我,今天晚上行不行。”萧翌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子,声音低沉而沙哑。 张亦琦避开他的目光,“徐福这么着急,说明事情很重要,如果你晚上回不来呢?”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凑近她耳边低语:“小满,咱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来日方长。”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张亦琦只觉一股酥麻的感觉窜遍全身,不由自主地扭动身子。萧翌坐起身,揉了揉她泛红的脸颊,“等我回来。”说罢,他还不忘拿起那本图册,大步离去。 暮色如墨,将鎏金宫灯的光晕都压得黯淡。雕花木门被推开时,一阵穿堂风卷起案头宣纸,簌簌声响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崔致远负手立在紫檀书架前,他身后,陆珩斜倚在红木太师椅上,白玉扇骨叩击扶手发出清脆的声响,而许临书攥着袖口,在墙角来回踱步。 吱呀一声,朱漆屏风后转出一道挺拔身影。萧翌广袖上的金线蟠龙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他抬手按住腰间玉佩,目光扫过屋内三人时,眉峰微微蹙起。尚未开口,崔致远已单膝跪地,青铜腰带扣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殿下,兵部的边防图被人盗了。” 茶盏与案几相撞的脆响打破死寂。萧翌骤然起身:”何时发生的事?!” 崔致远垂眸避开对方盛怒的视线,喉结滚动着说道:”边防图是每日必查,昨日兵部还未发现异常,应该是今日。” 话音未落,许临书突然抢步上前:”啊?那赶紧去找啊!” 陆珩嗤笑一声:”没用了,图这种东西,到手之后再临摹一份便能传出去,找到了也是废纸一张。“ 萧翌胸口剧烈起伏,他紧抿的唇角泛着青白,眼底翻涌的怒涛几乎要破眶而出。烛火在他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将眉间的川字纹刻得更深。 崔致远问道:”殿下,现下该如何是好?“ ”叫兵部尚书提着他全家人的脑袋去宣政殿磕头。“萧翌突然冷笑,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淬了毒的寒意。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云层,殿内烛火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没有人敢抬头看他,唯有许临书抖得像筛糠,连站都站不稳。 ”二,二哥......“许临书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往前蹭了半步,发颤的声音几乎要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还有一件事情。“他偷瞄着萧翌紧绷的下颌线,喉结上下滚动,”宋若甫家里遣散了一些下人,据说是相府大发善心,还了他们卖身契,让他们跟着吐蕃使者出城,去西域谋生。“ 陆珩折扇重重敲在掌心,发出”啪“的脆响:”许临书,你这是没什么可以发现了吗?盯着宋府的下人作甚。“他挑眉冷笑,”莫不是闲得发慌?“ 许临书十分委屈,涨红着脸辩解:”是你们让我监视相府,我只发现了这个异常。“ 萧翌疑惑道:”相府的下人跟着吐蕃人出城?“ 许临书慌忙点头。 ”吐蕃人何时出城?“ 崔致远立刻答道:”鸿胪寺报五日后。殿下怀疑是吐蕃人盗取的兵防图?” 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烛芯爆裂的噼啪声在空荡的室内回响。萧翌仰头望着梁上的蟠龙藻井,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声音像是淬了冰:“不止,非我大齐子民均有嫌疑。“他转身时,广袖扫落案头的兵书,泛黄的书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动,一场暴风雨,似乎即将倾盆而下。 张亦琦倚在窗边。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脑海中浮现出萧翌临走时那匆忙却温柔的模样,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心中泛起一丝期待的涟漪。想到萧翌说的急事,她猜他不会那么早回来,便吩咐厨房准备晚膳。膳厅内,精致的菜肴摆满一桌,在烛火映照下散发着诱人香气。可她却食不知味,时不时望向门外,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庭院里的灯笼逐一亮起,她才无奈地放下碗筷,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夜深了,一阵骤雨过后,整座王府陷入静谧,唯有虫鸣声在角落里低吟。张亦琦刚洗完澡,氤氲水汽还在浴室内缭绕。她披着宽松的纱衣,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头,随意地散着几缕。她缓缓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的疑惑。“难道是进宫去了?”她轻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第130章 “王妃是在问殿下吗?”连翘轻盈地走进来,眉眼弯弯,脸上挂着俏皮的笑意。她手中拿着一把梳子,走到张亦琦身后,轻轻为她梳理微湿的长发,“我不久前在府中见到了叶临大哥,说殿下还在前院书房内。” 张亦琦闻言,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她微微转身,急切地问道:“那他用过晚膳了吗?” “这我不清楚。我现在去问问叶大哥?”连翘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张亦琦。 “不用了,我自己去问他吧。”张亦琦说着,便站起身来。连翘连忙放下梳子,取来外衫,熟练地为她披上,又重新为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你早些歇息吧。”张亦琦没让连翘跟着,她自己提着灯笼,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夜色愈发深沉,张亦琦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远远地,便看到书房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烛火,徐福和叶临笔直地站在门外。 见到张亦琦过来,两人立刻恭敬地行礼,齐声唤道:“王妃。” “殿下在里面吗?”张亦琦轻声问道,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在。”徐福回答,声音低沉,脸上带着一丝忧虑,“殿下今日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张亦琦微微皱眉,脑海中浮现出萧翌离开寝屋时那带着笑意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不安。这么看来,那件急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进去瞧瞧。”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墨香扑面而来。屋内烛火摇曳,将萧翌的身影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正伏案疾书,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快速游走,眉头紧紧皱起。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见张亦琦的瞬间,脸上的怒色竟也缓和了些。他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夫人,如你先前所言,为夫今晚真的不能陪你睡觉了。” “谁要你陪了?”张亦琦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继续走近。她注意到萧翌眼底的疲惫和桌上凌乱的图纸,心中的担忧更甚,“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兵部的边防图失窃了。”萧翌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 张亦琦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满是惊恐。虽然她不懂军事,但也知道边防图是绝密文书,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那可是关系到一国安危的大事。她急切地问道:“那怎么办?” “只能顺水推舟,以假乱真了。”萧翌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眉心,缓缓说道。 张亦琦有些疑惑,她凑近书桌,借着烛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萧翌正在绘制图纸。“你这是在画假的兵防图吗?”她惊讶地问道。 “没错,今日已经开始严查出城的人,盗图人不会傻到带原图出去,原图内容体量庞大,即使是临摹也需费些时日,所以要在他出城之前让假图流传出去,让他真假难辨。”萧翌耐心地解释道,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张亦琦看着书案上快画满的图纸,不禁赞叹道:“临摹都需费些时日,你一个人都已经画了这么多。” 闻言,萧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伸手轻轻一拉,张亦琦便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低声问道:“是不是觉得为夫智谋了得?” 张亦琦坐在萧翌的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肩膀,“嗯,我夫君智勇双全。” 得到心上人的夸赞,萧翌心中的不快瞬间被驱散了八九分。他温柔地看着怀中的人儿,说道:“我书房里有一间内卧,太晚了,你别回去了,就在里面休息吧。” “是不是一幅假图不够?”张亦琦突然问道。 “至少要两到三幅。”萧翌无奈地点点头。 “我帮你一起画。我的手艺你可是见过的。” 萧翌轻轻撞了一下张亦琦的额头,“那为夫就先谢过夫人了。” 张亦琦故意歪着头,“你打算怎么犒劳我?” 萧翌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为夫一定认真研读那本图册,在床上好好表现。”温热的气息让张亦琦的耳朵瞬间红透。 “你!”她羞得满脸通红,想要挣脱却被萧翌紧紧抱住,两人在烛光下笑作一团。 徐福很快为张亦琦准备好纸墨笔砚。她正襟危坐,神情专注,按照萧翌快画好的图,一笔一划认真地描摹起来。但关键的地方,她还是留给了萧翌,毕竟只有见过真图的人才知道怎么造假才最真。烛火渐渐黯淡,又被重新添上烛芯,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两人认真作画的身影。 当最后一个布防点画好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萧翌抬头,发现身旁的张亦琦早已伏案睡去。她的头枕在手臂上,呼吸均匀而轻柔,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去的专注。萧翌放下笔,轻轻地将她抱起,朝着内屋走去。这内屋是整个广陵王府的秘辛所在,除了他自己,再也没人进来过。 张亦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你不睡会吗?” 萧翌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轻声说道:“我现在要进宫一趟,你就在这里安心睡觉。” “嗯。”张亦琦点了点头,在萧翌温暖的注视下,又安心地睡去。 第104章 图穷匕见(二) 深秋的宣政殿内,寒意凛冽。雕花铜炉中青烟袅袅,却驱散不了满殿的凝重气氛。龙椅之上,文景帝端坐着,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阶下,一众内阁大臣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出。 兵部尚书薛山面色惨白,如筛糠般颤抖着伏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额头重重叩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臣冤枉啊!臣绝无泄露兵防图意图!”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而无助。 文景帝猛地一拍龙案,案上的奏章、砚台都跟着剧烈震动,“大胆薛山!兵防图如此重要之物,竟在你兵部丢失,你还敢喊冤?”他怒目圆睁,赤红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若不是你疏忽职守,怎会出此等纰漏!”说着,他不顾身旁内阁大臣们纷纷出列,拱手劝阻,大手一挥,厉声喝道:“来人!将薛山打入死牢,等候发落!”几名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架起瘫软在地的薛山,拖出了宣政殿。 随着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大臣们鱼贯而出。萧翌却不慌不忙,独自留在殿中。文景帝见殿中只剩二人,微微抬手,示意萧翌近前,沉声道:“你怎么看?现在可有办法弥补?” 萧翌上前一步,沉稳开口:“大哥勿忧,我已将假图传了出去。那假图制作精巧,足以以假乱真,定能为我们重布兵防赢得时间。” 文景帝眉头紧皱,眼神中满是疑虑,“不查查是谁盗的吗?” “皇兄怀疑是宋若甫?”萧翌挑眉问道。 “难道不是吗?”文景帝语气不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萧翌轻轻摇头,神情认真而笃定,“依臣弟看来,宋若甫最初的想法应当是取得我大齐所有的兵权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散布谣言称水龙归位,最后逼得皇兄禅让皇位。他的目的是做皇帝,若他将兵防图泄露出去,大齐周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各国就会合起而上,瓜分我大齐。此计太过凶险,说他割让城池换得兵权,我同意,但若说他盗取边防图,宋若甫不会傻到这么做。” 文景帝微微颔首,沉思片刻,道:“那目前尚在京城的吐蕃、突厥、龟兹均有嫌疑了?” 萧翌神色严肃,郑重道:“当务之急除了要找到盗图的人,还需重新布置边防,加强防御,以防外敌趁机入侵。” 文景帝点点头,对萧翌的建议表示认可。 “大哥。”萧翌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文景帝,“你那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文景帝一听,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气都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朝着萧翌狠狠砸去。萧翌反应迅速,身形一闪,灵活地躲开了,脸上却带着戏谑的笑容。 “萧承佑,这几日你就留在宫里重新安排布防,不许回府。”文景帝十分清楚萧翌的软肋在哪里。。 萧翌一听,脸上满是不情愿,“皇兄,臣弟才刚成亲,王妃还在家中等着臣弟呢。” “这是圣旨。”文景帝根本不给萧翌反驳的机会,丢下这句话后,甩袖而去,只留下萧翌一脸无奈地站在原地。 张亦琦在书房中一觉睡到下午才悠悠转醒。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床榻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书房。 门外,连翘和叶临早已等候多时。连翘见张亦琦出来,连忙上前,温柔地整理了一下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叶临则恭敬地递上一个信封,道:“王妃,这是殿下给您的信。” 张亦琦接过信封,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是萧翌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吾妻小满,为夫奉皇兄令,需留置于宫中重新布置边防,暂不能回府与夫人共同研习画册,但夫人放心,为夫将尽早归家。” 第131章 看着信中提到的“画册”,张亦琦不禁又气又笑。她轻咬下唇,腹诽道:“真是不正经,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萧翌被留在了宫中,整个广陵王府就唯张亦琦独尊,只是两辈子都是平民百姓的她还是十分不习惯,不过也确实如萧翌之前所言,在王府里她上天入地都没人管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和连翘商量着吃什么美食,下午又睡个午觉,晚上读读书,练练字,日子过得十分潇洒惬意,接连颓废了三四天后,张亦琦又开始反省了,觉得自己又浪费了许多时间,活了两辈子的她依旧摆脱不了休息羞耻症。 到第五天的时候,张亦琦老老实实的按时起床,准时去何氏医馆开诊。 当她踏着晨霜走进何氏医馆时,熟悉的铜铃叮咚声与蒸腾的药香扑面而来。堂前依旧挤满了候诊的百姓,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成往日的喧嚣。她正要去药柜取当归,目光突然被三个陌生身影牢牢攫住。 那三人虽然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但长相上有些不顺眼,颧骨高耸,眼睛细长,下颌宽厚,面颊带红,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看什么呢?”何婵娟端着药臼从后堂转出,捣药棒在青石臼里撞出规律的声响。张亦琦朝那三人努努嘴:“师娘,你不觉得他们长得有些奇怪吗?” 何婵娟噗嗤笑出声,捣药棒在空中虚点:“你个丫头,又一眼就看出来什么病症了!”她想起张亦琦初来医馆那几日:有一次,张亦琦只看了一眼一个颈粗眼突的病人,就能条理清晰地说出“瘿气之症,当以海藻玉壶汤加减”,真的是给她好大一个惊喜。 “不是病症。”张亦琦压低声音,“他们的面相有些独特。” 何婵娟不以为然地将药粉倒入药筛:“哪里独特?不都是俩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她突然凑近,眼中闪过八卦的光,“倒是你和殿下......” 张亦琦知道何婵娟要说什么,顿时面红耳赤,手中的药勺当啷一声掉进药罐:“师娘,让您失望了,我们还未洞房呢。” “为何?”何婵娟手中的药筛哐当磕在柜台上,“莫不是是殿下身有隐疾?” “才不是。”张亦琦连忙解释道“是殿下这几日公务繁忙,都被陛下留在宫里了。”张亦琦想起萧翌确实已经有好几日没回来了“现在整个王府都是我的,我就是上房揭瓦也没人管。” 何婵娟被逗得直笑,眼角笑出细密的皱纹:“你这孩子,不过陛下也真是,这才新婚,就把你们分开。” 凛冽的北风卷着黄沙,拍打着晋安北门斑驳的城墙。城楼上,”齐”字大旗猎猎作响,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醒目。萧翌身披玄色大氅,眼睛泛着冷光,静静伫立在城门前,他此次是代表萧齐皇室送吐蕃使者离京。 率领吐蕃使团前来的吐蕃王子是吐蕃赞普的第三个儿子,也是萧翌在玉门关最主要的敌人,萧翌受伤的那次战役也是由这位三王子发起的进攻,只不过那次他被萧翌追着打回了老家还沿路丢了好几座城。 马蹄声由近及远,吐蕃使团的队伍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驶出城门。队伍最前方,吐蕃三王子骑在一匹矫健的白马上,头戴镶金皮帽,身披猩红斗篷,眼神中透着傲慢与挑衅。他勒住缰绳,与萧翌对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广陵王殿下,我认为我们还应该再较量一次。” 萧翌神色平静,目光如炬,沉声道:“三王子,本王认为为将领者不可逞匹夫之勇。若想较量,也是你我二人单独较量,将士们就不必兵戎相见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王子仰头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殿下还真是爱民如子。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有较量的那天。”说罢,他猛地一拉缰绳,白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三王子身姿矫健,轻松驾驭着烈马,带领使团浩浩荡荡地离去。 萧翌望着远去的队伍,眉头微皱。寒风掠过他冷峻的面庞。直到最后一个吐蕃人的身影消失在黄沙之中,他才缓缓翻身上马。坐骑踏过满地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不对!”萧翌突然勒住缰绳,神色凝重。 “殿下,何事不对?”贴身侍卫徐福立刻驱马上前,警惕地环顾四周。 萧翌眯起眼睛,他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吐蕃三王子离开的场景:“许临书说近期相府在遣散了不少下人随吐蕃使团去往西域诸国谋生,可是刚刚吐蕃使团离开的人数和来时数目一样多,并无新增人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徐福神色一凛:“殿下是怀疑,吐蕃留了一部分人在京城?” 萧翌握紧缰绳,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徐福,你把京城中的人口都仔细的排查一遍。尤其是那些形迹可疑之人,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是!”徐福抱拳领命,调转马头疾驰而去。萧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北门外。天边乌云翻涌,一场暴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他深吸一口气,策马回宫,马蹄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阴沉的天空。 暮色将广陵王府的飞檐染上一层琥珀色,最后一缕夕阳也缓缓沉入琉璃瓦的缝隙。用过晚膳之后,张亦琦来到王府的温泉池泡汤,她褪去繁复的华服,缓缓浸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漫过肩头,带着硫磺特有的气息,将白日里的疲惫尽数驱散。她靠在池边,望着水面上摇曳的烛火倒影,白日里医馆那三个人的面容,如鬼魅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月上中天,张亦琦才披着绣着并蒂莲的云锦披风回到寝殿。案上的油灯将熄未熄,她铺开宣纸,脑海中那三张面孔渐渐清晰,不一会儿,三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便跃然纸上。 “王妃,夜深了,您还是先休息吧。”连翘端着安神汤进来,见她仍在作画,不禁轻声劝道。张亦琦这才惊觉窗外已是一片墨色,更鼓沉沉,敲碎了夜的寂静。她伸了个懒腰,又看了一眼门外,看样子萧翌今晚也不会回来了。 卧榻很大,睡五六个人都戳戳有余。张亦琦裹着柔软的锦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困意终于袭来。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她感觉床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朦胧中睁开眼,只见熟悉的身影斜倚在床畔,月光透过窗纱洒在那人身上,勾勒出萧翌清俊的轮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洗漱睡觉?”张亦琦揉着眼睛坐起身,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萧翌缓缓睁开眼,眼尾泛着血丝,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我也才刚回来,一会就要走了。”他伸手轻轻抚过她散落的发丝,“我怕我躺下来后,就起不来了。” 张亦琦心里一紧,凑近了些,这才看清他眼底的疲惫。她挨着萧翌坐下,将头靠在他肩头:“兵防图的事情很麻烦吗?” “重新布置起来会有些费劲。”萧翌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各处关隘的兵力调配、粮草供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她,“你今天去医馆了?” “你又派人盯着我!”张亦琦嗔怪地瞪他一眼,突然想起白天的事,眼睛一亮,“对了!你等我一下!”她赤着脚跳下床,抓起案上的画像又飞快地跑回来,“今天医馆来了这三个人,我觉得他们的面相好奇怪,你看看!” 萧翌接过画像,眸光瞬间变得锐利。他的手指轻轻划过画像上人物的面容,语气凝重:“这是吐蕃人。” “吐蕃人?”张亦琦一愣,“他们今日为何来医馆?而且是看了两眼就走了,连话都没说一句。” 萧翌盯着画像陷入沉思,片刻后问道:“我与吐蕃人长期对战,熟悉他们的长相。其实很多吐蕃人与齐人差异不大,你为何会觉得他们不正常?” 张亦琦理了理鬓发,认真解释道:“每个地域的人因气候、日照和生活方式不同,长相都会有特点。就像岭南人颧骨偏低,眼窝较深,与晋安人截然不同。”她指着画像,“这三个人面颊泛红,皮肤粗糙,明显不像是久居晋安的人。” 萧翌神色愈发凝重:“说不定吐蕃人现在已经在晋安四处蛰伏了。”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张亦琦不解,“就算占领皇都也没用啊,齐朝疆域辽阔,收复失地并非难事。” 萧翌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们可不是为了占领皇都。”他轻轻捏了捏张亦琦柔软的手“他们是想扶持一个傀儡,从内部瓦解齐朝。” 第105章 图穷匕见(三) 秋天的相府,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冷清。曾经人声鼎沸的庭院,如今因遣散了大批家丁,只剩下零星几个仆人在寒风中瑟缩着打扫落叶。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无力地落在空荡荡的回廊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议事厅内,几盏昏黄的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厅内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宋修其面色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在檀木桌上重重一砸,震得桌上的茶盏都跟着颤动:“爹,这吐蕃的三王子当真是十分奸诈,我们答应了让几座边境的城池给他还不够,他居然要求派暗卫潜伏在晋安!” 第132章 宋若甫坐在太师椅上,脊背微微佝偻,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半晌才开口:“梁亭和申广义先后倒下,我们所依仗的兵权又被萧家那对兄弟收了回去。想找吐蕃借兵,自然要被他们敲竹杠。” 宋修其来回踱步,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轻微的响动。他突然停下脚步,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与担忧:“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吐蕃人不得不防。” 宋若甫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声音低沉而威严:“修其,越是到这个紧急关头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你去通知那些吐蕃暗卫,若是想在晋安活下去就须得听从我们的号令,否则到时候被萧翌发现了,他们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厅内压抑的气氛。 宋修其微微一愣,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爹的意思是把这两百暗卫当作我们的武力?”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万一他们不听怎么办?” 宋若甫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冷笑,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放一两个出去给萧翌,杀鸡儆猴,你看看猴听不听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宋修其脸上的疑惑瞬间被敬佩所取代,他连忙拱手,恭敬地说道:“父亲英明。” 宋若甫的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姐姐最近在宫内怎么样?” 宋修其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冷哼一声道:“还能怎么样,她估计都快忘记她姓宋了。” 议事厅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续几日绵延雨夜,刑部大牢在其中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青灰色的砖石墙面上爬满青苔,腐臭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在甬道中弥漫。萧翌将玄色披风随意搭在肩头,靴底踏过积水时溅起细碎水花,在死寂的牢狱中惊起一串回音。烛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明明灭灭,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织的阴影。 “殿下,人已带到。”崔致远抱拳行礼,他身后的铁栅栏后,两个被铁链锁着的吐蕃人正蜷缩在稻草堆里,其中一人额角还渗着未干的血渍,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这两个人正是宋若甫“慷慨”送来的吐蕃细作。他们被分别关押在相邻却隔绝的囚室,厚重的石门隔绝了一切声息。 萧翌并未急于用刑。他站在阴影里,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两张惶恐不安的脸。一个年轻些,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另一个年长些,抿着嘴,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腿肚出卖了他。信息不对等,是撬开硬嘴壳的最佳楔子。 “崔致远,”萧翌的声音在幽暗的甬道里低沉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去隔壁审。记住,让他们‘听’到彼此的声音,但看不到,更摸不着。” 崔致远心领神会“是”。 萧翌慢悠悠地踱步到吐蕃细作的面前,并未立刻发问。他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冰冷的铁栅栏,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吐蕃人瑟缩了一下。 “隔壁那位,”萧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石壁,“骨头似乎比你硬些。”他故意停顿,让隔壁隐约传来的、崔致远刻意提高音量的严厉喝问:“说!你们其他人在哪?!”落入细作耳中。 “他说…他认识你,说你知道的比他多,只是嘴硬不肯说。”萧翌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对方心底,“他在赌,赌本王更看重他的‘忠诚’,还是你的命。” 年轻细作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疑和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胡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萧翌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潦草地画着几个符号,“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密信草稿,怎么,他没告诉你,他已经在给自己找后路了?用你的命,换他活命的机会?” 这完全是萧翌的杜撰和误导。细作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隔壁适时又传来一声模糊的、仿佛被堵住嘴的闷哼,加剧了他的恐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他的手下,我知道他有一个兄弟在益州,你们可以拿他兄弟威胁他。” “益州?”萧翌又问了一遍“他分明是突厥人,为何会有兄弟在益州?” 细作大哭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他喝多了酒时跟我说的,说打仗结束了,他就和他的兄弟一起回家乡放羊。” 萧翌将这个消息写在纸上,叫人递给崔致远。崔致远审问犯人并未疾言厉色,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惋惜。 “你有个兄弟在益州,对吧?”崔致远看了一眼纸条后,转身收起,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却如重锤砸在年长细作的心上。他的瞳孔骤缩,身体瞬间僵硬。 “我们大齐有句古话,‘祸不及妻儿’,”崔致远叹了口气,“可惜啊,你那位年轻的同伴,为了自保,似乎什么都说了。包括…你兄弟的具体位置。”他指了指隔壁,“你听,他是不是招得很快?他大概以为,先开口就能活命,还能把罪名都推给你这个‘主谋’。” 隔壁适时传来铁链哗啦作响和年轻细作带着哭腔、模糊不清的喊声,年长的细作无疑听到了同伴崩溃招供的铁证。他开口说道“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们一起被三王子带到大齐,我一路来到晋安,他被安排去了益州。” 益州,萧翌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搜寻着这个地方,是拱卫京畿的第一道屏障!吐蕃大军竟如入无人之境,盘踞于此? 事关重大,萧翌连夜乔装,快马加鞭赶赴益州。当他看到本该属于大齐的城池,如今却布满吐蕃营帐时,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益州距离长安不过数百里,这在驻兵几乎可以直指京畿,一旦吐蕃从这里起兵,就如同在文景帝的心脏上悬了一把利刃。 暮秋的晋安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头,寒风裹挟着细沙在街巷间肆虐,吹得店铺的幌子猎猎作响。张亦琦站在医馆的雕花窗前,望着街上形色匆匆的行人,手中研磨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药香混着墨香在室内弥漫,却难以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自那日萧翌真的只是抽空回来看了她一眼就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王府,走时也带走了吐蕃人的画像,自那日后整个晋安城的气氛便愈发紧绷。往日里,萧翌派来暗中保护她的暗卫如同隐于夜色的鬼魅,踪迹难寻。而如今,白日里都能看见身着玄色劲装的侍卫在医馆附近来回踱步,王府门前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兵们腰间的佩刀在阴云下泛着冷光,将原本宁静的府邸衬托得如临大敌。 “打听到消息了。”何云天匆匆踏入医馆,袍角带起一阵风,吹散了桌上的医案,“京城里混进了吐蕃的细作,前日刚在菜市口斩了两个,听说脑袋都悬在城楼上示众呢。”他神色凝重,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飞奔而来。 何婵娟手中的药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瓷片四溅:“这吐蕃人都混进晋安了,那这晋安岂不是很危险。” 何云天抹了把脸,压低声音继续道:“更要命的是,兵部丢了好几份兵防图。盗图的竟是兵部的官吏,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把图拿到黑市换钱。”他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这人也不知道哪份是真,哪份是假,偷了好几本出去。刚得了钱还没捂热乎,就被广陵王的人抓了个正着。” 医馆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药柜上的铜铃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张亦琦却恍若未闻,她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医案,思绪早已飘远。自萧翌上次离开后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虽每隔几日便能收到萧翌的书信,字里行间皆是温柔关切,可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局势,又怎能不让她忧心忡忡。 “亦琦?”何婵娟轻声唤道,见张亦琦没有回应,不由得担忧地看了何云天一眼。 张亦琦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沉吟片刻后说道:“师娘,明日我想告假一日。”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要进宫一趟。” 张亦琦把要进宫的事情告诉了连翘,她知道连翘有特殊的通道可以联系到叶临或者徐福,这样萧翌也就知道了。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徐福便匆匆赶来。萧翌这位属下一向沉稳,此刻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王妃,殿下说明日他会亲自来接您进宫。” 次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尽,王府门前便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张亦琦刚对镜梳妆完毕,便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起身,裙摆扫过绣着并蒂莲的软垫,在铜镜中映出一抹温柔的身影。 萧翌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大步跨进房门,眉眼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却在见到张亦琦的瞬间化作一抹柔和的笑意:“想我了?” 第133章 张亦琦看着眼前的夫君,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这些日子,从何云天打听来的消息里,她已然知晓京城里发生的诸多变故。桩桩件件都足以搅动风云。可眼前这人,却依旧如往常般从容,仿佛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这位新婚夫君日日不着家,我可不得去看看到底外面是什么把他勾住了吗!”她佯装嗔怒,眼中却藏不住关切。 萧翌唇角微扬,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走吧,我陪你一起进宫。” 第106章 图穷匕见(四) 马车缓缓驶出王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张亦琦靠在萧翌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你为何要亲自来接我?在宫里等着不就好了?” 萧翌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捋顺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这几日去了一趟益州,今早刚回来。” “益州?”张亦琦猛地坐直身子,杏眼圆睁,“难道益州也混进了吐蕃细作?” 萧翌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阴云密布的天空:“不是细作,是吐蕃的士兵。” “什么?!”张亦琦倒吸一口冷气,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吐蕃的兵怎么会到益州?” 萧翌的指尖轻轻敲打着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有人故意放行,自然畅通无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张亦琦的声音微微颤抖,抓住萧翌衣袖的手指关节泛白。 萧翌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语气沉稳而坚定:“吐蕃一直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玉门关防线不能动,但我已秘密调回部分漠北驻军。等他们一到,便可将益州围个水泄不通,来个关门打狗。”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张亦琦望着萧翌坚毅的侧脸,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深秋的皇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琉璃瓦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日光。张亦琦与萧翌并肩走在汉白玉石阶上,衣袂在穿堂风中轻轻飘动。延寿宫前的铜鹤香炉青烟袅袅,檀香混着寒意扑面而来,廊下的宫灯在晨雾里晕染出朦胧的光晕。 太皇太后听闻二人到来,立刻遣人去唤长宁。消息传到撷芳殿时,长宁正对着铜镜簪花。听到“张亦琦进宫”几个字,手中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妆奁里。她顾不上整理凌乱的发饰,提起裙摆便往延寿宫跑去,绣着芍药的裙裾扫过满地金黄的银杏叶,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她本来能说话的人就不多,自从宋婉瑜被送出京城后,她就格外依赖张亦琦。没想到张亦琦与萧翌大婚后,都不怎么来宫里了,她又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晨光斜照在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长宁跑得气喘吁吁,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她满心只想着快点见到张亦琦,全然没注意到前方光滑的青石板上覆着层薄霜。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惊呼声划破寂静的晨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过。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肢,带着异域气息的皮革护手擦过她纤细的腰际。长宁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眼前的男子发辫垂肩,身着藏青色窄袖胡服,腰间弯刀的银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公主小心。”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异域腔调,却吐字清晰。 长宁猛地后退半步,杏眼圆睁,一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突厥人!你怎么会在皇宫?”她警惕地扫视四周,发现这个男子身后竟没有任何侍卫随从,心中的戒备更甚。 男子单膝跪地行了个异域礼节,起身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下阿史力,母亲是太皇太后的义女,先帝亲封的明华公主。二十年前远嫁突厥,算起来,我该唤太皇太后一声外祖母。”他说话时,发辫上的银铃铛随着动作轻响,“此番进宫,特来告知外祖母,母亲在突厥一切安好,不日我便启程返回。” 长宁微微一怔。明华公主的故事她虽未亲历,却也听过许多次。当年齐军战败,皇室无适龄公主和亲,太皇太后从宫女中择了个伶俐的收为义女,赐下凤冠霞帔送往突厥。此刻眼前这个男子俊朗的面容上,依稀能窥见几分中原女子的温婉。 “你如何知道我是公主?”长宁突然眯起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鎏金香囊。 阿史力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外祖母寿辰那日,公主的琵琶表演令人难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长宁微微发白的指节上,“尤其是与真正乐师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得长宁脸色骤变。她猛地抓住阿史力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怒:“你看出来了?怎么发现的!”那场表演是她本以为天衣无缝,此刻却被一个突厥人当众戳破。 阿史力不慌不忙地抽回衣袖,指尖轻抚过腰间弯刀的刀柄:“我的母亲擅弹琵琶,我自幼看她演奏。真正的乐者,指尖拨动琴弦的弧度、身体随韵律的摆动,与单纯作势模仿之人,终究不同。”他的目光锐利,将长宁瞬间苍白的脸色尽收眼底。 长宁后退两步靠在汉白玉栏杆上,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你想怎样?这里是我大齐皇宫,信不信我即刻叫人将你拿下!”她扬起下巴,摆出皇室的威严,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封住这个突厥人的嘴。 阿史力仰头大笑,笑声惊飞了池边的白鹭。他拂开额前散落的发丝,眼中带着几分讥讽:“果然如母亲所言,萧齐皇室的人,个个心狠手辣。” 一阵秋风袭来,裹挟着银杏叶掠过宫墙,长宁紧了紧披风,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身旁的阿史力腰间弯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与这红墙金瓦的宫苑格格不入。她攥着丝帕的手指微微发白,明明是同路前往延寿宫,可这人身上散发的异域气息,总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戒备。 转过九曲回廊,延寿宫的飞檐翘角已映入眼帘。檐下铜铃随风轻响,恍惚间竟像是太皇太后爽朗的笑声。长宁深吸一口气,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屋内暖香扑面而来。只见太皇太后半倚在檀木榻上,张亦琦和萧翌一左一右陪坐在旁,三人正说得兴起。 婚后月余的张亦琦褪去了嫁衣的艳丽,一身月白色襦裙更衬得她温婉如玉。她垂眸浅笑,鬓边一支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婚后妇人的发髻将她的柔美尽数勾勒出来。长宁站在门边,看着张亦琦为萧翌斟茶时那温柔的眉眼,心底竟泛起一丝向往。从前只觉得嫁人是枷锁,此刻却莫名对那样平淡却温暖的日子有了几分期待。 “长宁来了,快过来。”太皇太后慈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长宁福了福身,正要上前,却见太皇太后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身后的阿史力身上。 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泛起光亮,仔细端详着阿史力的面容:“你可是小昭的孩子?”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阿史力单膝跪地,行了个突厥大礼:“阿史力拜见外祖母。”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外祖母?”张亦琦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险些泼出茶水,她惊愕地看向阿史力,眼中满是疑惑。 太皇太后却只是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你母亲...她还好吗?”她的声音轻柔,带着长辈的关切。 阿史力缓缓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劳烦外祖母挂念。当年母亲十六岁嫁予我六十岁的父王。父王故去后,兄长继汗位,母亲又依突厥风俗,改嫁给了兄长。”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长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偷偷看向太皇太后。只见老人依旧端坐着,神色未变,可握着佛珠的手却微微收紧:“小昭是我身边最聪慧灵秀的孩子。当年送她去突厥和亲,是大齐对不住她。”她顿了顿,目光坚定,“但齐朝永远是你们母子的后盾。若你母亲愿意,我们即刻派人接她回晋安,修缮公主府,定让她安享后半生。” 阿史力神色微动,随即再次行礼:“阿史力替母亲谢过外祖母。几日后我便启程回突厥,定将大齐的繁华讲与母亲听。” 长宁与太皇太后叙谈片刻后,便牵着张亦琦的手,缓步踏入御花园。风过花枝,洒落满地细碎光影,将两人的身影笼在朦胧光晕里。 “张亦琦,你变了!”长宁突然驻足,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眼前人。 张亦琦唇角轻扬,眼中笑意流转:“哪里变了?” “你变温柔了!” 闻言,张亦琦不高兴了,挑眉道:“合着在你眼里,我从前竟不温柔?” 这熟悉的傲娇语气,瞬间击碎了长宁的遐想。她无奈摇头:“罢了罢了,是我多想,你分毫未变。” “我能变出什么花样?”张亦琦轻笑出声。自与萧翌完成大婚,她的生活轨迹几乎未改。除却新婚头三日的短暂相伴,此后萧翌便忙得不见身影,而她依旧每日在医馆坐诊,与婚前并无二致。 第134章 长宁好奇地凑近:“那成婚后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自在得很。”张亦琦仰头望着天际流云,“再没人能拘着我。” “二哥哥也不管你?”长宁眨着眼睛追问。 张亦琦挑眉反问:“你说呢?” 长宁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艳羡:“二哥哥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会舍得管你。我也盼着早日成婚,定要让皇帝哥哥给我建座最气派的公主府!” “瞧这小模样,到底是想成婚,还是想要公主府?”张亦琦忍俊不禁。 “我全都要,不行吗!”长宁叉腰反驳,眉眼弯弯。 两人正说笑间,一道温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什么趣事,让两位妹妹笑得这般开怀?” 转身望去,竟是宋婉娴。二人正要行礼,却被她抬手制止:“都是一家人,不必在乎繁文缛节。” “皇嫂这是要往何处去?”长宁问道。 宋婉娴笑意温柔:“听闻亲王妃入宫,我这做嫂嫂的,自然要去太皇太后那凑个热闹。” 张亦琦仔细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宋婉娴。她比从前愈发苍白清瘦,却仍挂着和煦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如今她的父亲与丈夫的势力纷争日趋激烈,想来她夹在中间,也是心力交瘁。 长宁突然眼前一亮:“皇嫂,秋水榭的枫叶正红,我们去那儿赏景品茗可好?” 三人并肩而行,很快便到了秋水榭。漫山枫叶似燃烧的云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 “两位嫂嫂,我也想嫁人了,快帮我出出主意!”长宁撒娇般摇着两人手臂。 张亦琦脱口而出:“崔致远呢?” “不许提他!”长宁柳眉倒竖,气鼓鼓道,“他两次辜负我的真心,我再也不稀罕他!” “此言极是。”宋婉娴神色认真,“感情之事强求不得,还是要与真心相待之人相守才好。” 这番话意味深长,惹得张亦琦与长宁一时语塞。 宋婉娴见状,忙展颜笑道:“瞧我,不过是一时感慨,你们别放在心上。” “皇嫂,皇帝哥哥可喜欢你了!”长宁搂着她的手臂撒娇。 “正是呢,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心意,宫里谁人不知。”一道娇柔的声音突兀响起。不知何时,妍妃身着华服,头戴金步摇,款步而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妍妃盈盈行礼。 “免礼,快坐下吧。”宋婉娴温和示意。 长宁本就不喜妍妃,见张亦琦未起身行礼,她也端坐未动。近来妍妃圣宠正盛,心情颇佳,倒也没在意这些细节。 宫人奉上热茶,妍妃轻吹热气正要饮下,却突然脸色一变,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这茶怎的如此古怪?” 端茶的宫人吓得浑身发抖,当即跪地求饶。 “妍妃,我们喝的皆是同样的茶。”宋婉娴神色平静。 “皇后娘娘这是指责臣妾故意生事?”妍妃情绪激动,眼眶泛红,“臣妾身体不适已有多日,只是怕陛下忧心才未宣太医。我这般苦心,在娘娘眼中竟成了作态?”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张亦琦暗自咋舌,这妍妃的戏码着实有些夸张。 长宁见状,忙道:“妍妃娘娘莫要啼哭。正巧我二嫂嫂医术精湛,皇嫂也曾亲身领教过,不如就让她为您诊治?” 妍妃本想以病示弱,博取圣宠,如今骑虎难下,只得伸出手腕。张亦琦抬起三指,放在妍妃的三关处。指腹传来稳健滑利的脉象,一如张亦琦在何氏医馆里遇到的那些初孕的女子一样,如盘走珠。她心中猛地一震。 “妍妃娘娘,您上一次月事是何时?” “已近两月未至,但我月事向来不准,有何问题?”妍妃不解。 妍妃没听懂,宋婉娴却听懂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宣太医吧,妍妃怕是有喜了。” 第107章 图穷匕见(五) 棠梨宫内雕梁画栋间飘着紫藤的甜香。琉璃瓦上的螭吻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檐角铜铃却被风拂得叮当作响,扰得廊下当值的宫娥们频频抬头张望。 偏殿内,几个身着绯袍的太医垂手而立,青铜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将室内氤氲得朦胧不清。为首的吴太医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枯瘦的手指悬在妍妃腕间,半响后终于重重落下。殿内气氛骤然紧绷,连窗外的鸟鸣都似被掐断了般,陷入死寂。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吴太医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妍贵妃已有月余身孕,脉象滑如珠走玉盘,正是喜脉无疑!”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顿时骚动起来,宫女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太监们压低声音的道喜声,混着此起彼伏的衣袂摩挲声,如潮水般漫开。唯有主位上的文景帝,仿佛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他半倚在鎏金雕花榻上,素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扳指,目光穿透雕花窗棂,落在院外随风摇曳的海棠花枝上。天边残阳如血,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染成一片暗红,眼底翻涌的情绪却比暮色更深。 妍妃斜倚在绣着并蒂莲的软榻上,鲛绡帐幔半掩着她苍白却泛着潮红的脸庞。听到太医的话,她猛地撑起身子,锦缎绣鞋踏在冰凉的青砖上,却浑然不觉。“。这是真的?”她声音发颤,双手死死攥着裙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我真的有了孩子?” 泪水突然决堤般涌出,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滑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攥住了一缕虚空。“陛下呢?陛下知道这个好消息吗?我要见陛下!我要告诉陛下!”声音里满是欢喜与期待。 宋婉娴静静地立在文景帝身侧,月白色绣着牡丹的宫装衬得她身姿愈发单薄。听到妍妃的呼唤,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又缓缓松开。“陛下,”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妍妃在叫你呢,这个时候她最需要你了。” 文景帝缓缓转头,目光与宋婉娴相撞的刹那,后者心头猛地一颤。他眼中的痛楚如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那双曾含情脉脉望着他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情绪。“婉娴,”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你要我进去吗?” 宋婉娴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酸涩。她挺直脊背,端起皇后的仪态,声音沉稳而威严:“太医院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到妍贵妃生产,要悉心照顾好她,不得有任何差错。若有闪失,本宫绝不轻饶!” 吩咐完太医,她转身向文景帝福了福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婉:“陛下,妍贵妃有孕是件大喜事,臣妾也要回去张罗后面的事情了。臣妾告退。”不等文景帝回应,她便转身离去,广袖翻飞间,衣角扫落了案几上的一支玉簪,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踏出棠梨宫的那一刻,宋婉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可脚步却愈发沉重。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宫墙的阴影交织在一起。这后宫的红墙绿瓦,她已困守了数载春秋,今日却觉得比往日更加压抑。回廊九曲,她走得跌跌撞撞,绣鞋上的珍珠在青砖上磕出细碎的声响。 “皇后娘娘!”黄鹂见她脚步虚浮,连忙上前搀扶,“娘娘小心!” 宋婉娴强撑着摇头,想要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却只觉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她踉跄着跌进黄鹂怀里,耳畔隐约传来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意识却渐渐模糊。暮色四合,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远处棠梨宫的灯火依旧明亮,刺痛了她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暮春的晚风裹着棠梨宫飘来的喜乐声,掠过承恩殿斑驳的朱漆宫墙。檐角铜铃发出微弱的呜咽,在死寂的庭院里荡出空洞的回响。宋婉娴被搀扶着躺回寝殿时,发间的东珠步摇已歪斜,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着床榻上褪色的鸳鸯锦被,仿佛那是深潭里最后一根浮木。 黄鹂攥着半盏凉透的参茶,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惊起梁间栖息的夜枭。她望着床榻上毫无血色的宋婉娴,喉间泛起苦涩——此刻整个太医院都簇拥在棠梨宫,那些金紫袍服的太医们,正忙着为新晋有孕的妍贵妃调配安胎药,又怎会在意这座冷清宫殿里晕厥的皇后? 永芳姑姑佝偻着脊背,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拂过宋婉娴汗湿的鬓角。鎏金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剩几缕灰烬在夜风里明灭。“这可是皇后啊!”老人浑浊的泪水滴落在锦被上,“凤印在怀,母仪天下,却连个太医都宣不来......”她布满皱纹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黄鹂突然停下脚步,发间的绢花随着剧烈的动作晃动。“姑姑!”她声音里迸发出一丝希望,“亲王妃应该还在延寿宫!她医术精湛,或许能救娘娘!”不等永芳姑姑回应,她已提着被露水浸湿的裙摆冲出门去。 延寿宫的琉璃宫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廊下值守的嬷嬷拄着乌木拐杖,板着脸呵斥:“放肆!什么人敢在延寿宫喧哗!”黄鹂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汉白玉台阶上,额头触到青石板时,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气。“亲王妃!”她声音带着哭腔,发丝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救救皇后娘娘!求您救救皇后娘娘!” 第135章 张亦琦手中茶盏“当啷”坠地,青瓷碎片溅起的茶水在明黄色的地毯上洇出深色的花。她骤然起身,素色襦裙扫落案上的翡翠佛珠,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怎么回事?今天我瞧见娘娘还好好的!” “皇后娘娘从棠梨宫出来就晕倒了!”黄鹂泣不成声,“整个太医院都在棠梨宫庆贺妍妃有孕。”话音未落,张亦琦已提起裙摆冲出门去,发间银簪勾住垂落的珠帘,扯得整幅水晶帘叮咚作响。长宁公主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酥,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承恩殿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宋婉娴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张亦琦跪坐在床前,冰凉的指尖搭上皇后腕脉,腕间玉镯与床柱相撞,发出清脆的回响。她屏息凝神,仔细分辨脉象的起伏,还好脉象只是有些虚浮,她又向黄鹂问道了宋婉瑜的发病经过,终于长舒一口气:“只是忧思郁结,并无大碍。” 黄鹂突然扑到床边,泪水浸湿了宋婉娴的袖口。“姑娘,姑娘。”她叫起了宋婉娴尚未出阁时她对她的称呼“这皇宫里一点都不好,真的不好。” 长宁公主注意到殿内异常:除了她们几人,竟连个侍奉的宫女都不见,满地烛泪凝结成歪斜的珠串,在阴影里泛着诡异的光。 “太医呢?”长宁攥紧腰间的玉坠,声音发颤,“皇嫂病成这样,为何不宣太医?” 黄鹂抽泣着回答“太医都在棠梨宫庆贺贵妃有喜。” “那皇帝哥哥也不知道皇嫂生病了?” 黄鹂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猛地转身,发间珍珠流苏扫过张亦琦的脸颊:“我去跟皇帝哥哥说!” 棠梨宫此刻华光璀璨,宫灯从飞檐垂到阶前,红绸在夜风中翻卷如浪。长宁撞开鎏金宫门时,铜环撞击声惊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她望着廊下新裁的婴儿襁褓,望着檀木桌上堆满的翡翠长命锁,眼眶瞬间滚烫——这边是一片祥和的欢庆,而那边是无人问津的死寂。 “皇帝哥哥呢?我要见皇帝哥哥?” 宫人答道“陛下正在殿内陪贵妃娘娘呢,公主稍安勿躁,待奴婢去通传。” “快去,快去。”长宁催促道。 文景帝听到外面的吵闹,不悦道“外面何人在喧哗。” “回陛下,是长宁公主,要见您。” 文景帝坐在塌上,妍妃正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边,她自然不希望文景帝在这个时候走开,娇嗔道“什么事情,一定要现在说吗?” 文景帝把妍妃推开,“朕出去瞧瞧。” 长宁没想到文景帝这么快就从内殿出来了“何事,这么紧急。” “皇帝哥哥!”她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破音的沙哑,“皇嫂晕倒了,到现在都没醒......”殿内骤然安静,唯有烛芯爆裂的噼啪声。 文景帝觉得心头一颤,他上次听到宋婉娴病倒的时候,就是她小产的那次,也是那次几乎要了她的命,要不是张亦琦当机立断,宋婉娴怕是那次就没命了。恍惚间,一股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内殿的妍妃自然也听到了长宁的话,她连忙走出来拉住文景帝“陛下,您能不能不去,宣太医去看看皇后娘娘不就可以了?臣妾不想您去。” “松手!”文景帝呵斥道。 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腰带,他甚至来不及整理冠冕,便朝着承恩殿疾步而去。 文景帝急匆匆的赶到承恩殿时,张亦琦正在殿内写药方。 宋婉娴依旧静静得躺在床上。鲛绡帐幔半掩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素白中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纤细的脖颈,几缕青丝散落在枕畔,像极了深秋飘零的枯叶。文景帝的喉结剧烈滚动, “婉娴怎么还没醒?”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青砖,目光死死盯着床榻上的人影,仿佛要将那抹苍白刻进眼底。 张亦琦搁下狼毫,回答道“陛下,与其让皇后娘娘清醒着受煎熬,倒不如让她在梦里多寻几分安宁。” 文景帝猛地回头,他眼底翻涌着惊怒与惶惑,像极了暴风雨前翻涌的乌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的病根,早在这九重宫阙里生了根。”张亦琦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腕间玉镯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忧思犹如附骨之疽。今日妍贵妃有喜,不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文景帝踉跄着走到床榻边,檀木床柱因他的触碰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腹几乎要触到宋婉娴冰凉的脸颊,却在即将相触的刹那如遭雷击般缩回。指尖悬在虚空,他望着那抹可望而不可及的苍白,忽然想起他们耳鬓厮磨时她靠在自己肩头,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温柔,那时他也曾这样抚过她的脸。 第108章 图穷匕见(六) 回府时,天空竟然飘起了丝丝细雨。深秋的雨斜斜掠过朱红宫墙,将琉璃瓦浸润得泛着冷光。张亦琦蜷缩在回府的马车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看它们蜿蜒成一道道泪痕般的水痕。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裹挟着潮湿土气涌入,却驱不散车厢内凝滞的气氛。 萧翌将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茶盏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清越的脆响。他墨色的眼眸扫过张亦琦苍白的侧脸,垂落的发丝遮住她紧抿的唇,连往日灵动的眉眼都笼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阖上手中书卷,“还在忧心皇嫂?” 张亦琦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被惊起的蝶翼。她缓缓摇头,素色裙裾上的银线绣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皇后娘娘今天是一时伤心背过气去了,于性命应该无碍的。我只是对妍贵妃怀有身孕这件事情。”话音未落,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剧烈的颠簸让她下意识抓住车辕。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攥紧袖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点把自己代入你皇嫂了,不久前她才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而所爱之人这么快就和别的女人又有了孩子,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萧翌轻叹一声,墨色广袖拂过案几,将散置的书卷归拢。他长臂一揽,将颤抖的身影纳入怀中。带着墨香的衣袂裹住她微凉的身子,掌心一下下抚过她发顶,动作轻柔。他能感觉到怀中的人渐渐放松紧绷的脊背,却也察觉到她强压下的哽咽。 “皇兄又何尝好过。”他的叹息拂过她耳畔,带着陈年旧忆的沉重。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雨珠砸在车篷上发出密集的声响,仿佛要将那些尘封的往事都唤醒。 “若宋若甫没有狼子野心,只是做一个纯臣,他们是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相爱?”张亦琦仰头追问,眼中泛起涟漪。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映得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萧翌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在她肩头留下淡淡的压痕。他望向车外渐暗的天色,暮色中宫墙的轮廓逐渐模糊:“若宋若甫恪守臣道,皇嫂根本不会踏入这九重宫阙。”他喉结滚动,像是咽下了太多难以言说的苦涩,“皇兄初登大宝时,四位辅政大臣相互掣肘。祖母又担心辅政大臣联合起来架空幼主,便想了一招破解的办法,那就是与手握兵权的抚远大将军结亲。” 记忆漫过他的眼眸,声音不自觉染上几分怅惘:“于是祖母便将大将军长女卢敏君接进宫中,我大哥与卢敏君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本来她应该是中宫皇后。”他的目光变得遥远起来“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因为我救了沈冰洁的事情,宋若甫逼迫我大哥娶他的女儿为后。” 张亦琦的身子猛地僵住。她抬眼望去,萧翌的下颌紧绷,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卢敏君为此一病不起,在我皇兄大婚当日被接出了宫。”他继续说着,声音却越来越轻,“病愈后她随父戍守漠北,再后来卢敏君嫁入了我舅父家里,是许临书的大嫂。” 听萧翌说完,张亦琦也明白了“所以说如果宋若甫只是一个纯臣,他也就不会让她的女儿进宫了。” 张亦琦越想越生气“他真的太过分了,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把女儿当工具!”宋婉娴是这样,宋婉瑜也是这样。 萧翌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人一旦触碰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再难以自拔。”他凝视着车窗外雨幕,“可坐在龙椅上的人,又何尝不是处处身不由己?” 暴雨如注,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相府青瓦上,溅起半人高的水雾。宋修其攥着密信的指节发白,信笺上“妍妃有孕”四个字被冷汗洇得发皱。他一脚踹开书房雕花木门,檀木屏风上的猛虎图在闪电中张牙舞爪。 “爹!都这样了,我们还在等什么!”宋修其将信狠狠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镇纸下的舆图都歪了几分。 宋若甫正在练字,他一笔一画的写着苍劲有力的“静”字。 见宋修其已经自乱阵脚,他从太师椅上缓缓起身,玄色衣袍下摆扫过青砖。他摩挲着翡翠扳指的手突然发力,指节在扳指上压出青白痕迹:“慌什么!”苍老的嗓音混着窗外雷鸣,震得窗棂上的冰裂纹琉璃微微发颤,“怀上了又不一定能生得下来。” 第136章 “爹!”宋修其猛地掀翻案上茶盏,青瓷碎裂声惊飞檐下避雨的寒鸦,“这要是个男胎,就是萧霁的长子!板上钉钉的太子”他大步逼近,锦靴碾碎满地瓷片,“早反晚反都是要反,难道真等那孩子坐稳太子位再反吗?” 惊雷炸响的刹那,宋若甫的瞳孔剧烈收缩。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鬓角霜白的发丝被穿堂风掀起,露出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忽然踉跄着扶住书案,案头先帝御赐的“忠勤体国”匾额在暴雨中摇晃,鎏金字迹倒映在满地茶水中,扭曲成狰狞的血光。 一向老谋深算的宋若甫这次顿住了,一旦反了,这乱臣贼子的名声就会让他遗臭万年,可若是不反,他这大半生的筹谋,就全白费了。 “其儿...”宋若甫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他望向墙上悬挂的先祖画像,画像里的状元郎身着红袍,目光清正,“为父看得出来,萧霁对你姐姐是有感情的。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家里人帮她。” 宋修其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父亲的意思是?”他对着宋若甫做了个手势。 宋若甫点点头:“你吩咐下去吧。” 鎏金兽首香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腾,将寝殿萦绕成一片朦胧的暖雾。宋婉娴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额角残留的冷汗已被丝帕拭净,只觉浑身虚软如绵。她微微偏头,便见文景帝斜倚在朱漆雕花榻边,玄色常服褶皱凌乱,玉带散落在枕畔,发冠歪斜地悬在发髻上,几缕银丝垂落在苍白的面颊旁。 窗外暮色渐浓,绛紫色的纱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黯淡的天光,恰好落在他眼下浓重的乌青上。这些日子的焦虑与疲惫,仿佛都凝结在那两团青影里。平日里矜贵威严的帝王,此刻却像个困极的孩童,呼吸绵长而均匀,搭在她被角的手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似是怕惊扰了她的清梦。 宋婉娴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绣着金线螭纹的锦被。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头——待字闺中时,她总爱躲在后花园的紫藤花架下,和密友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皇家秘闻。那时,许皇后倾国倾城的美名传遍京城,世人都说皇后所生的两位皇子皆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广陵王,姿容更是冠绝京城。每当听到这些,她总会赌气地将手中团扇拍在石桌上:“陛下明明生得更好看!” 如今,眼前人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上还沾着几星薄汗,苍白的唇瓣微微抿着。她看着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笑意从眼底漫开,像春日里初绽的桃花。曾经的少女意气犹在,此刻更添了几分温柔缱绻。 突然,文景帝的眉峰剧烈抖动,修长的手指猛地攥紧被褥。宋婉娴正要出声,却见他猛然睁眼,墨色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惶。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紧绷的下颌线条渐渐柔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化作一池春水。 “婉娴”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恍惚,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眼角时微微发颤。殿外忽起一阵风,将案头的纸张吹散,却无人在意。时光仿佛在此刻凝固,他们之间所有的隔阂似乎都被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外。唯有彼此的呼吸交织,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还未被命运碾碎的,宁静而美好的黄昏。 第109章 图穷匕见(七)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广陵王府的每一处角落。雕花红木门在暮色中悄然开启,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而沉重的声响,徐福身着一袭深灰色的长袍,衣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他早已在王府门内等候多时。那消瘦的身影笔直地挺立着,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一丝紧张与期待。看到马车驶入,他急忙迎上前去, “殿下,崔将军已经来了,在书房里。” 萧翌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张亦琦。那目光中带着愧疚与不舍,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去忙吧!”张亦琦轻声说道。 回到后院后,张亦琦只觉满心疲惫。她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回廊上的灯笼早已点亮,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砖地上摇曳不定。她望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自从进宫之后,她亲眼目睹身边的人一个个被命运的巨轮无情地裹挟,身不由己地走向未知的深渊。明明自己只是这权力漩涡中的一个看客,却总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悲哀,那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她不禁在心中暗自思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向命运低头,从此失去自由与自我。 沐浴过后,她连平日里习惯的读书写字此刻也提不起半点兴致。她匆匆地换上中衣,轻轻吹灭烛火,便早早地躺上了榻。 子时已过,整个王府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萧翌处理完军务,回到房间。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房中的人。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他走到床边,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张亦琦。柔和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为她柔软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显得格外恬静美好。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在她唇上留下了一个温柔的吻。随后,他转身走向浴室,准备洗去一身的疲惫。 热水漫过萧翌的全身,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眉头紧皱,眼神中全是忧虑与思索。崔致远此次前来复命,带来的消息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严峻。前些时日,发现益州的异常情况后,他当机立断,命崔致远秘密前往漠北,将一部分军队调回。崔致远为了完成任务,在益州、漠北、晋安三城之间来回奔波,日夜兼程。一路上,他风餐露宿,甚至跑死了好几匹战马。 妍妃有了龙嗣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宋若甫原本想靠着文景帝对宋婉娴的感情,以为会为他卷土重来争取到时间,争取重掌兵权的机会,可这一消息却如同一记重锤,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如今,他不可避免地要走向逼宫造反的道路。然而,以宋若甫的老谋深算,不可能看不出来这背后或许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引诱他走上绝路的圈套。所以,宋若甫一定会想其他办法。而妍妃和她腹中的孩子,很可能就会成为宋若甫的下一个目标。但只要他们抓住宋若甫毒害皇嗣这个把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令处置宋家人。到那时,即使宋若甫不想反,也被逼得不得不反了。 萧翌在浴池中头绪万千,反复斟酌着每一个细节,谋划着下一步的行动。理清思绪后,他从浴池走了出来,随手套了件松垮的中衣,便向床榻走去。当他躺在张亦琦身边时,感受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张亦琦本能地“嗯?”了一声。萧翌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是我。” 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让张亦琦安心不已。她的手不自觉地攀上萧翌的肩膀,往他怀里又靠了靠,随后更深地沉睡了过去。黑暗中,萧翌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怀里的温软。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与忧虑仿佛都暂时消散,只剩下内心的宁静与温暖。 晨曦透过雕花窗棂,将细碎的金光洒落在床榻上。张亦琦在温暖的怀抱中悠悠转醒,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她微微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萧翌专注的面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盛满温柔,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了,我脸上是沾了什么东西吗?”张亦琦抬手揉了揉眼睛,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她歪着头看向萧翌,发间散落的青丝垂落在枕畔,衬得眉眼愈发娇俏动人。 萧翌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张小满,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件大事没办?”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故意逗弄怀中的人。 听到这话,张亦琦顿时紧张起来。她最害怕别人突然提起自己遗忘的事,此刻心猛地一紧,睫毛轻颤:“什么事?” “你果然忘了!”萧翌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得逞的愉悦。 “到底是什么事啊?”张亦琦急得咬住下唇,杏眼圆睁,满是忐忑。 话音未落,萧翌长臂一揽,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松垮的中衣顺势敞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他微微俯身,直接咬住她的耳朵,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想起来了吗?” 张亦琦瞬间反应过来,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她慌乱地偏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怎么会忘了呢,他们成婚多日,却一直未曾圆房。 萧翌最是喜欢看她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他将脸埋进她的颈间,轻吻那细腻的肌肤,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蛊惑:“现在...可以了吗?” 张亦琦瞥向窗外,晨光正盛,院子里隐约传来人们走动的声响。她伸手抵住萧翌的胸膛,小声道:“现在是白天呢...要不,今晚吧?” 第137章 “白天又如何?”萧翌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已经灵巧地解开她的衣襟,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随着层层衣衫褪去,最贴身的小衣也被缓缓褪下。他一边亲吻着她一寸寸裸露在外的肌肤,一边喃喃道:“我们是夫妻,又是在自己家里...” 张亦琦闭上双眼,感受着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身体上,酥麻的感觉随着他的亲吻窜遍全身。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肌肤相贴。感受到了他兵临城下的气势,她缓缓睁开眼,撞进萧翌满含热切与渴望的目光里,那目光炽热得仿佛要将她融化。 “我进去了?”在最后一刻,萧翌停了下来,声音低沉而克制,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安抚。他凝视着张亦琦,等待着她的回应。 张亦琦微微颤抖着,咬了咬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再次闭上双眼。 得到了允许的萧翌会心一笑,将自己送了进去,两人都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了彼此。 晨光在窗棂间辗转多时,终于漫过床前层层鲛绡帐。张亦琦瘫软在锦被上,连指尖都泛着酥麻的倦怠。活了两辈子,她都只有理论知识,真正实践起来,才知道什么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檀木床架还在微微震颤,空气中浮动着龙涎香混着汗湿的暧昧气息。她望着帐顶金线绣的流云纹,感觉自己确如一叶扁舟,在萧翌滚烫浪潮里浮沉。最初撕裂般的疼痛如暗礁,转瞬便被铺天盖地的波涛吞没——那巨浪里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快感与灼热,将她推上云端又骤然跌落,如此往复循环,直到精疲力竭时,才终于等来风平浪静的港湾。 萧翌支起身子时,臂弯肌肉的线条在阳光下绷成古玉般的弧度。他低头吻去她睫毛上凝结的汗珠,滚烫的气息拂过泛红的眼角:“还难受吗?”沙哑的嗓音裹着未散的柔情,带着不容错认的关切。 张亦琦的思绪仍在云雾里飘着,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后又慌忙摇头。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抚过腰间的红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破碎的瓷器。萧翌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顺着相贴的肌肤传来,随后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两人交错的呼吸渐渐绵长,他胸膛规律的心跳声,混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织成一张令人沉溺的网。 “咚、咚、咚”,敲门声惊碎一室旖旎。锦如姑姑沉稳的声音隔着雕花木门传来:“殿下,徐侍卫求见。”这声音让张亦琦浑身一僵——此刻日上三竿,整座王府怕是都知道了亲王王妃还未起身。 萧翌喉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后颈的碎发。他低头含住她嫣红的唇,辗转厮磨间带着不舍:“我走了?” “快走吧。”张亦琦闷声瓮气地咕哝,猛地拉起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将发烫的脸整个埋进去。 萧翌知道她又害羞了,替她盖好被子,起身直接去水房沐浴。 承恩殿内,宋婉娴正在修剪盆栽。 “皇后娘娘,棠梨宫来人了。”女官轻声通传。 话音未落,身着藕荷色宫装的宫人已疾步而入,“奴婢奉妍妃娘娘之命,求皇后娘娘赐些银霜炭烧地龙。娘娘这几日畏寒得紧。” 侍立一旁的黄鹂冷笑出声,“这才刚入十月,贵妃娘娘就金尊玉贵得受不住了?待到三九天,怕不是要把太液池的冰都烧化了。”她杏眼圆睁,朱唇微撇,眼角眉梢皆是嘲讽。 宫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恭敬神色,挺直脊背解释道:“娘娘往年确实不畏寒,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腹中龙胎娇弱,太医说要格外小心。”她说到“龙胎”二字时,眼底不自觉泛起笑意,仿佛已预见主子的无上荣光。 宋婉娴垂眸望着案上青瓷茶盏,倒映的茶汤里晃动着她苍白的脸。良久,她抬起眼,眼尾的珍珠花钿随着动作轻晃,“本宫知道了。今日酉时前,银霜炭定会送到棠梨宫。”声音平静得如同殿外结了冰的湖面,不见一丝波澜。 待宫人离去,黄鹂立刻凑到榻前,裙摆扫过满地青砖发出沙沙声响。“娘娘!您何苦处处忍让?不过是怀了个孩子,就敢在后宫作威作福!”她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粉面含怒,柳眉倒竖。 宋婉娴端起案上的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黄鹂,莫要再说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腹中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母安则子安,这是祖宗规矩。” “可是娘娘……”黄鹂眼眶突然红了,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娘娘,要不是当初您一意孤行,再过几个月。……” “够了!不要再说了!”宋婉娴猛地起身,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滚烫的茶水溅出,在素色桌布上晕开深色痕迹。她一个人过这种日子就够了,她不要她的孩子也要过这种日子,如果带他来到这个世间是来受折磨的,那么不要他来也是一种善良,她的孩子会原谅她的。 黄鹂望着主子单薄的背影,咬着唇不再言语。 “银霜炭的事,你去操办吧。”宋婉娴的声音从窗边飘来,带着几分疲惫。 “是。”黄鹂福了福身。 库房里还有去年余下的旧炭,虽说不是顶好的,烧地龙也足够了。 推开库房厚重的木门,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黄鹂提着灯笼在炭堆里翻找,专挑那些细碎潮湿的旧炭。“凭什么给她用新炭?”她小声嘟囔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黄鹂。” 清冷的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灯笼差点脱手而出。 ” 第110章 图穷匕见(八) 黄鹂猛地转身,宋修其身着玄色锦袍立在长廊下,腰间的玉坠在阴影里泛着幽光。他剑眉微蹙,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这与平日里对她视而不见的态度大相径庭,惊得她差点说不出话来。 “大公子......”黄鹂结结巴巴地回应,心里泛起阵阵疑惑。她连忙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屈膝福身,“大公子有何吩咐?” 宋修其垂眸扫过她怀中黑乎乎的炭块,眉头皱得更紧。他看到那些炭质地粗糙,表面还带着裂纹,显然是陈年旧货。“怎么?”他语气冰冷,带着几分嘲讽,“我长姐现在还是皇后呢,你就拿这般劣质的炭给她用?” 黄鹂心中一紧,慌忙解释,双手攥着炭盆的边缘微微发抖:“大公子误会奴婢了!今日妍妃仗着腹中胎儿,趾高气扬地来承恩殿索要银霜炭。皇后娘娘素来仁善,不忍与她计较,便命我去取。奴婢实在气不过妍妃的嚣张跋扈,才特意挑了去年的陈炭,想着给她个教训......”说着说着,她眼眶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 宋修其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小包,动作优雅却透着狠厉:“你也就这点出息,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他将小包径直塞到黄鹂手中,“这个你收好了。” “大公子,这是什么?”黄鹂捏着小包,指尖微微发颤。她抬眼望去,只见宋修其眼神阴鸷,在灯笼光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是什么不重要。”宋修其往前逼近一步,“你想不想让皇后娘娘产下陛下的长子?” “当然想!”黄鹂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可如今妍妃已有身孕,而皇后娘娘上次小产之后,身子虚得厉害......怎么看,娘娘都赶不上妍妃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落,脸上满是忧虑。 “蠢!”宋修其不耐烦地打断她,袖袍一挥,“怀了又如何?能不能生下来才是关键。”他压低声音,凑到黄鹂耳边,字字如冰,“找个机会,让妍妃把这个药吃下去。” “这......”黄鹂后退半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攥着小包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大公子,这可是龙嗣啊!” 宋修其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正因为是龙嗣,她才更得吃下去。若她生下皇子,你觉得长姐的后位还能保住吗?你身为长姐的贴身婢女,跟着她从相府入宫,长姐宅心仁厚,你都不替她打算吗?” 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黄鹂呆立原地,手中的小包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雕花铜漏滴滴答答淌着水,张亦琦裹着鲛绡薄被蜷缩在檀木床榻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枕边绣着并蒂莲的锦帕。帐幔外漏进几缕阳光,在她颈侧蜿蜒的绛色吻痕上投下斑驳阴影。早上纠缠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翻涌,萧翌灼热的呼吸仿佛还缠绕在耳畔,她蓦地将脸埋进软枕,耳尖泛起的红晕一路烧到锁骨。又在床上磨蹭了许久,张亦琦才咬着下唇掀开锦被。看着自己身上,腿上,胳膊上全是萧翌留下的吻痕,她真的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待她沐浴后,锦如已经命人上菜。她本身就和萧翌折腾到了晌午,她又赖了一会床,这也不知道是午膳还是早一点的晚膳。 鎏金缠枝莲纹的食盒摆满整张梨花木桌,张亦琦咬着蜜渍梅子,窗外梧桐叶被秋风卷得簌簌作响,几片金黄的枯叶扑在窗纸上,倒像是有人在轻叩窗棂。 第138章 “王妃一会是要去医馆吗?”锦如问道。 张亦琦摇了摇头“今日不去了,我要进宫看看皇后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老奴去备马车。” “有劳姑姑了。” 整个广陵王府里,张亦琦唯一有点害怕的人就是锦如了,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名义上照顾广陵王与王妃的饮食起居,实际上在张亦琦看来就是替太皇太后监视他俩的。但是后来张亦琦发现锦如在王府对她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苛,也许是因为萧翌吩咐过了,但不严厉不等于不告状,太皇太后肯定对她在广陵王府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饭后,锦如陪着张亦琦一起进宫。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她掀开绣着金线云纹的车帘,扑面的寒风卷着枯叶钻进领口。深秋的皇城笼着层铅灰色的雾,宫墙下的铜鹤香炉飘出袅袅青烟,将远处的飞檐斗拱都晕染得模糊不清。 转过九曲回廊时,张亦琦猛地攥紧了披风。承恩殿前的汉白玉阶上,熟悉的茜色身影抱着炭盆匆匆而过。那抹艳丽的颜色在灰扑扑的宫墙映衬下格外刺眼,“黄鹂!”她扬声唤道,惊起廊下栖息的寒鸦。 小宫女转身时炭盆险些翻落,乌木盆沿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张亦琦瞥见盆中黑黢黢的炭块,裂纹里还嵌着去年的枯叶,与黄鹂冻得通红的指尖形成诡异对比。“亲王妃万安。” “你抱着一盆炭干什么?”张亦琦好奇道。 说到这个黄鹂就老大不高兴,又添油加醋的把妍妃要炭的事情说了一遍。 锦如在一旁淡淡开口“所以是皇后娘娘叫你挑最次的炭去?” “锦如姑姑误会了,娘娘心地善良,自然是叫奴婢挑上等的银霜炭送去,是奴婢看不惯妍妃,私自换成了去年的陈炭。” “胡闹!”锦如严厉训斥道“这件事要是传出去,皇后娘娘善妒,苛待有孕妃嫔的名声就会落到她头上。” 听锦如这么说,黄鹂赶紧跪下来认错“奴婢知错。” “去把炭换了吧。” “是!” 当宫人通报张亦琦到访时,宋婉娴正伏在花梨木案前修剪枝叶,指尖微微发颤,青玉护甲轻触着翠绿的竹枝。闻言她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惊喜的红晕,素手一挥:“快快有请!” 张亦琦跨过门槛,金丝绣着缠枝莲的裙摆扫过铜鹤香炉,袅袅檀香混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殿内不见寻常宫室的艳丽花卉,只处处摆放着青葱盆栽,案头新置的文竹盆景尤为惹眼——嶙峋山石间,几株纤巧文竹错落有致,细如针芒的叶片上还凝着水珠,宛如被细雨浸润的竹林。 “亲王妃快瞧瞧。”宋婉娴执起湘妃竹剪,轻轻拨弄着枝叶,眼底满是温柔笑意,“这是我新修整的,可还入眼?”她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映得面容愈发苍白。 “娘娘竟有这般雅兴。”张亦琦凑近细看,指尖抚过冰凉的山石,“看来身子大好了。”话音未落,就见宋婉娴眉间笑意更深,抬手理了理鬓发:“多亏了你昨日开的安神药,昨夜一觉睡到天明,今日才有力气摆弄这些。” 张亦琦环顾四周,窗棂透进的微光洒在满室盆栽上,映得宋婉娴的影子忽明忽暗。她望着案头精巧的盆景,忽然想起前几次来,殿内同样摆满了各式绿植,却独独不见半朵鲜花。 “你瞧。”宋婉娴忽然开口,玉指轻点盆景,“若有月光倾洒,在这竹林间抚琴,该是何等自在。”她的声音轻柔缥缈,像是说给张亦琦,又像是在自语。 “这倒让我想起一首曾经读过的诗。”张亦琦垂眸沉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话音落下,殿内陡然寂静,唯有风声潺潺。 宋婉娴怔怔望着盆景,唇瓣微动,轻声复述着诗句。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仿佛透过这方寸盆景,望见了遥不可及的远方。良久,她轻叹一声,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怅惘:“真是好诗,只可惜,这辈子是无缘体会了。来世吧。” 承恩殿内铜炉飘起袅袅檀香。宋婉娴倚在湘妃竹榻上,素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瓷茶盏,方才那句“来世”的低语,还萦绕在殿内迟迟不散。 “让我再瞧瞧。”张亦琦执起宋婉娴的手腕,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可腕间脉搏却如风中残烛般虚浮。 新写的药方在案头铺开,墨迹未干时,宋婉娴已亲手斟了盏碧螺春。茶汤在白玉盏中泛起涟漪,她望着杯中的茶叶沉浮,忽然轻笑:“记得幼时读《桃花源记》,总想着这个世间真的有这世外桃源吗?” 张亦琦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宫人拿药,一边说道“娘娘可知,在即墨县东南六十里,海上有一山,名曰牢盛山,这山里面有一堵墙,穿墙而过即可到世外桃源。” 明知道张亦琦是在打趣她,宋婉娴还是忍不住笑了“亲王妃,那可说好了,哪天等你带我穿墙去世外桃源。” 妯娌二人,一边喝茶,一边从盆栽聊到了诗词歌赋,张亦琦以前只觉得宋婉娴是一位端庄娴静的皇后。但如今再看来,宋婉娴的骨子里有着诗人的浪漫,而这份浪漫如今已备困进了这九重宫阙里,难以绽放。 第111章 图穷匕见(九) 广陵王府,夜色如墨,庭院深深,唯有张亦琦的书案透出昏黄的烛光。雕花窗棂上,摇曳的烛影将屋内人的身影投射其上,似一幅静谧的画卷。屋内,袅袅檀香萦绕,案几上堆满了医书古籍,翻开的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张亦琦身着一袭素色纱衣,青丝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她正全神贯注地研读医书,纤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沉浸在书中,物我两忘。 吱呀一声,门被悄然推开,一阵夜风裹挟着些许寒意涌入屋内。萧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一袭玄色长袍更衬得他俊朗不凡。目光落在伏案苦读的张亦琦身上,眼底满是温柔与宠溺。他缓步上前,动作轻缓,不想惊扰这份宁静。 走到张亦琦身后,萧翌俯身,双臂环过她的身体,将她轻轻圈入怀中。张亦琦回府后已经沐浴过,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馨香,似春日里的百花,又似雨后的青竹,沁人心脾。萧翌情不自禁地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着迷的香气,紧绷了一天的心瞬间放松下来。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温暖与熟悉的气息,张亦琦这才回过神来。她唇角微微上扬,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回来了呢。”声音轻柔,宛如潺潺流水,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萧翌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声音低沉而蛊惑:“怎么会,我得把这一月缺的都补回来。”说着,他的双手开始在张亦琦身上缓缓游走,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丝急切。那温热的触感,让张亦琦身子不由得一软,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突然,张亦琦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些许嗔怪:“你是不是还没沐浴?”说着,便开始挣扎起来,想要挣脱萧翌的怀抱。 萧翌见状,俊眉一挑,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嫌弃我?那夫人陪我一起洗吧。”话音刚落,不等张亦琦反应,他便双臂一用力,将她稳稳抱起。张亦琦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萧翌的脖颈,脸上的红晕更甚。 萧翌抱着张亦琦,大步朝着浴池走去。一路上,张亦琦不停地求饶,可萧翌却充耳不闻,脸上笑意更浓。 浴池内,水汽氤氲,宛如仙境。温暖的水汽弥漫在整个空间,将四周染上一层朦胧的雾气。萧翌轻轻将张亦琦放下,目光落在她身上自己留下的痕迹,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张亦琦自然知道他在得意什么,脸上羞意更甚。她轻哼一声,转过身去,不想理会这个“无赖”。 萧翌见她这般模样,柔声说道:“夫人,为夫替你按按肩?”声音温柔,带着一丝讨好。 张亦琦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她缓缓趴在浴池边,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瘦弱的肩膀。萧翌抬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手法娴熟而温柔。 “你自己还是大夫呢,都不知道整日低头看书会损伤肩颈吗?”萧翌一边按摩,一边责备道,语气中却满是心疼。 张亦琦被他按得十分舒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那我应该怎么看?” 萧翌轻笑一声,说道:“自然是拿起来看。或者少看一会。” 张亦琦嘴角上扬,:“嗯,夫君说的对。” 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片刻后,萧翌开口问道:“你今日进宫看皇嫂了?” “嗯。”张亦琦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你说宋若甫真的会谋反吗?” 萧翌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深邃:“益州那边已经有了兵动的迹象了,只是在反之前,他还是会做最后的尝试。” 第139章 “什么尝试?”张亦琦转过身来,眼神中满是关切与紧张。 “想办法除掉妍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萧翌语气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张亦琦听后,不由得一惊,脸上露出震惊与不忍的神色:“那怎么办?” 萧翌看着她惊慌的模样,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安抚道:“不怎么办?将计就计,谋害皇嗣,绝对是死罪,宋若甫一定会狗急跳墙。” 张亦琦靠在萧翌怀中,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她这才明白,从设计妍妃怀孕开始,这就是一个连环计。无论妍妃生死,都逃不过被利用的命运。可怜的妍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从生到死都被人利用得干干净净。 水汽在烛火间翻涌,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池壁斑驳的光影里。张亦琦忽然安静下来,脊背绷得笔直,察觉到怀中人不同寻常的沉默,萧翌喉结滚动着轻声询问:“怎么了,觉得我们太残忍了?” 话音落地的刹那,张亦琦猛地抬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不知是雾气还是未落下的泪。她仰头直视萧翌深邃的眼眸,月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映得那双杏眼亮得惊人:“是。”回答掷地有声,带着医者悲天悯人的倔强。 萧翌的指尖僵在半空,望着眼前人倔强又哀伤的神情,心口泛起钝痛。还未等他开口,张亦琦已垂下眼帘,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进水里,荡开细小的波纹:“可我又不能指责你们什么...”她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毕竟你和你皇兄这一路走来,也很不容易。” 说到此处,她忽然伸手抚上萧翌胸部箭伤留下的淡疤,当时只当是行军作战时留下的伤,现在想来以宋若甫和吐蕃人的交情,这里面未必能和他脱离干系。她顿了顿,喉间涌上酸涩,将萧翌抱紧“真的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暮春的棠梨宫浸在雨雾里,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呜咽。妍妃斜倚在金丝绣着并蒂莲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羊脂玉护甲,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出神。紫檀香炉里青烟袅袅,却化不开满室凝滞的寒意。 “娘娘,该喝安胎药了。”贴身宫女捧着描金药碗轻声提醒。妍妃苍白的指尖颤了颤,望着药碗里翻涌的褐色药汁,突然将碗重重推开。青瓷碗在青砖上碎裂的声响惊得绿萼扑通跪地,“娘娘息怒!” “这苦药喝了又有何用?”妍妃抓起枕边鲛绡帕狠狠擦拭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不过是骗自己这孩子还能保住罢了。”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软帘掀起的刹那,龙涎香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妍妃猛地撑起身子。她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文景帝抬手制止。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多日来积压的委屈涌上心头:“陛下,您这几日都不来看臣妾。”她知道这几日文景帝一直宿于皇后的承恩殿内。 文景帝负手立在妆奁前,语气冷淡:“朕想着你养胎需要清净,便不过来打扰了。”话音未落,妍妃已踉跄着扑到他脚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明黄龙纹袍角,“陛下,瞧您说的。”她将帝王微凉的手掌按在自己尚平坦小腹上,声音带着泣意,“孩子也需要见见父亲啊。” 文景帝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猛地抽回手。袖摆扫落妆台上的鎏金步摇,清脆的碎裂声里,帝王眉间染上不耐:“成何体统!” 妍妃跪坐在满地狼藉中,看着那抹明黄即将消失在帘幕外,突然急声喊道:“陛下,再过七日就是臣妾的生辰了,您和孩子会陪着臣妾一起过的吧?” 文景帝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凤目半阖,看不清神色:“七天后是你生辰?” “正是。”妍妃强撑起笑颜,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臣妾...臣妾盼着与陛下共享天伦之乐。” “朕会命人好好准备,给你举行一次生辰宴。”话音未落,文景帝已大步离去。檐角雨珠坠落,打湿了他玄色衣袍的下摆。 棠梨宫外,文景帝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他望着宫墙方向,薄唇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马德里,叫承佑进宫来见我。”太监总管躬身应是,袖中密信悄然滑落——正是三日前从益州加急送来的军报。 深秋的雨丝斜斜掠过广陵王府的飞檐,在听雨轩的琉璃瓦上敲出细碎声响。湘妃竹帘半卷,将外头的雨色筛成朦胧的烟霭,屋内檀香混着软枕上的熏香,织成一片慵懒的暖雾。 张亦琦蜷在萧翌怀里,墨色长发散落在茜色锦被上,像是泼开的浓墨。自从萧翌尝到人事滋味,便如同困兽出笼,连日来变着法子将张亦琦困在榻上。此刻她素白的手腕还留着昨夜的红痕,眼尾泛着未褪的绯红,整个人像被揉碎又拼起的海棠,连抬手指一下发簪的力气都没有。 萧翌枕着臂弯,指尖无意识绕着她一缕青丝。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那双凤目衬得愈发深邃。察觉到怀中娇躯的轻颤,他低笑一声,滚烫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还累?”话音未落,张亦琦便往他怀里缩了缩,鼻音里带着嗔怪:“好累!” 窗外雨势渐大,雨打琉璃瓦片的声音愈发清晰。用过午膳后,萧翌终于大发善心放过了她,却仍将人牢牢圈在怀中。张亦琦枕着他结实的胸膛,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不一会儿便坠入沉沉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殿下!”叶临的声音隔着雕花木门传来,带着压抑的焦急,“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萧翌猛地睁开眼,周身气势瞬间冷凝。他轻拍怀中的人,见张亦琦只是蹙了蹙眉,并未醒来,才小心翼翼地起身。玄色中衣松松垮在肩头,露出劲瘦的腰线,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沉声道:“什么事?” “陛下叫您现在进宫一趟。”叶临的声音带着几分忐忑,“说是有要事商议。” 床榻上的响动终于惊醒了沉睡的人。张亦琦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鬓发散乱,衣襟半敞,模样说不出的慵懒娇俏:“陛下找你有什么事?” 萧翌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眼底的温柔与周身的冷肃形成鲜明对比:“不知道。”他俯身替她拢好滑落的锦被,“你继续睡会。” “不了。”张亦琦抓住他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我和你一道进宫去吧。”说着便要下床,却因双腿发软险些跌倒。萧翌眼疾手快将人捞进怀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112章 图穷匕见(十) 秋雨裹着凉意浸透宫墙时,张亦琦撑着油纸伞往承恩殿去。青石板上积着水洼,倒映着灰沉沉的天空,檐角滴落的雨珠砸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嗒嗒”声。转过游廊时,殿内暖黄的烛光透过雕花窗棂漏出来,在雨幕里晕成朦胧的光斑。张亦琦收了伞,檐下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乱响,溅起的雨丝沾在鬓边,寒意顺着脖颈往下钻。她隔着湘妃竹帘望见宋婉娴的身影,皇后正蜷在紫檀木榻上,膝头摊着半幅茜色云锦,案几上堆满的绸缎被烛火映得泛着柔光。 “娘娘倒好兴致。”张亦琦抖落披风上的水珠,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 宋婉娴放下绸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她抬手拢了拢鬓发,腕间的羊脂玉镯撞在案几上,发出清泠的声响:“陛下今早遣了马公公来,说七日后是妍妃生辰。”她指尖抚过一匹绛紫色的织金锦,“想着该给她做件新吉服,偏生这雨下得人烦躁。你来得正好,帮我瞧瞧哪匹布衬她。” 殿内铜炉飘出一阵熏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张亦琦望着案上流光溢彩的绸缎,喉间泛起苦涩。烛火在宋婉娴眼底明明灭灭,映得她眼角细纹都染上暖意,却照不亮她藏在广袖里微微发颤的手。 “娘娘这般周全......”张亦琦话未说完,便被宋婉娴抬手打断。皇后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户,雨丝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汇成细流。 “自打戴上凤冠那日起,便知这宫里的夫君,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她转身时笑意仍在,可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雨还是泪,“若连这点容人之心都没有,我这么多年的皇后岂不是白当了?”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枯叶扑进殿内,几片残菊落在案头的绸缎上,倒像是谁不小心撒的胭脂。 张亦琦望着满地狼藉,鬼使神差地问道:“娘娘,若能重来一次,您还会进宫吗?”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宋婉娴垂眸摩挲着腕间的镯子,那是册封时皇帝亲赐的,此刻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光。良久,她轻声开口:“不会。”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我常想,若有来世,定要寻个依山傍水的小院,竹林环绕,明月相照,夜里听着雨声入眠,再不必......”她突然住了口,望向窗外被雨雾笼罩的宫墙,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第140章 张亦琦心里猛地一沉,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娘娘现在就说来世是不是太早了!” “早吗?”宋婉娴转身走到妆奁前,取出一支银镶菊纹簪子别在发间,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对我而言,倒也不算早了。” “娘娘!” 宋婉娴忽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些话出了这承恩殿,便烂在肚子里罢。”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宫娥的通传声。宋婉娴迅速整了整衣襟,将绛紫色绸缎叠好,指尖拂过案上那匹最艳丽的石榴红:“莫要再说这些了。你看这颜色配妍妃新打的赤金点翠钗,可好?” 雨越下越大,琉璃瓦上的水声渐渐连成一片。张亦琦看着宋婉娴持笔在折枝上勾画宴席流程,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窗外的菊花在雨中摇摇欲坠,簌簌声里,她忽然明白,这深宫里的每一场花开,都浸着化不开的秋霜。 秋雨裹着银杏叶的碎金,在宫道上织成斑驳的帘幕。张亦琦自承恩殿出来,油纸伞骨被风压得微微发颤。她望着西南方隐在雨雾中的延寿宫飞檐,忽然想起已有月余未向太皇太后请安,便将伞柄往肩头一斜,踩着水洼改了方向。 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被雨水泡得发胀,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湿意。转过太液池边时,一声婉转的“亲王妃”突然刺破雨幕。张亦琦猛地回头,只见妍妃斜倚在朱漆廊柱下,一身茜色织金襦裙艳得惊心,怀中抱着的鎏金手炉正腾起袅袅白雾。 “妍贵妃!”张亦琦走道廊下,收了雨伞,伞尖在青砖上磕出轻响。 妍妃指尖绕着鬓边碎发,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到底是亲王妃,每次入宫都只往承恩殿去。” “贵妃言重了。”张亦琦将伞檐压低几分,遮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不过是去给皇后娘娘瞧病罢了。” “瞧病?”妍妃突然凑近,胭脂香扑面而来。她伸手抚过张亦琦袖口的金线菊纹,指甲上的丹蔻几乎要勾住绣线,“巧了,本宫今日在此候着,也正想请亲王妃诊治。”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铜铃在风中乱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张亦琦抬眼望去,见妍妃双颊泛着潮红,眼底亮得惊人,分明是用了极好的胭脂。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裙裾扫过廊下积水:“贵妃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不像是有恙的样子。” “本宫要你瞧的,可不是现在的病。”妍妃突然冷笑,笑声惊起檐下避雨的麻雀。她转身将手炉搁在石几上,鎏金兽首的眼睛在雨幕中泛着幽光,“是七日后本宫生辰宴那日。” “贵妃所言何意?” “哼。”妍妃冷笑一声“亲王妃,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张亦琦没有说话。 妍妃猛地转身,裙裾扫翻了石几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青砖上,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我知道我在宫里不得人喜欢,更不得陛下欢心,可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是被我爹送进宫的,进宫那日我爹就告诉我,一定要讨得陛下的宠爱,可他哪里知道宠可以装出来,但爱是装不出来的。在这深宫之内,皇后有陛下,你有广陵王,你们自然不能体会我在宫中如履薄冰,孤独无依的生活,若不再不蠢点,我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她弯腰捡起茶盏碎片,锋利的瓷边在掌心划出细痕,血珠渗出来,滴在茜色裙裾上,宛如绽开的红梅。 张亦琦下意识要上前阻拦,却见妍妃突然轻笑出声:“但你放心,我只是蠢,但我不坏,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任何人,甚至在皇后那次小产之后,我送的汤药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有活血的作用。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摆脱不了被利用的宿命,不仅仅是我,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张亦琦望着妍妃眼底翻涌的恨意,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小腹已有了浅浅的弧度。原来她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大概是陛下也觉得我傻,很好骗,他根本不知道我生辰是哪天,其实我的生辰是今天。”妍妃松开手,任由血珠滴在石几上,“今日才是我的生辰。”她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惊得远处的太监宫女纷纷侧目,“可我偏说七日后,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时间准备,而我也得给肚里的孩子备好后路。” 话音未落,妍妃突然双膝跪地,裙裾在积水中晕开大片深色。张亦琦慌忙去扶,却被她死死攥住衣袖:“若七日后我有不测,亲王妃定要救我!” “贵妃快请起!”张亦琦的披风被扯得歪斜,伞也掉在地上,“这种话......” “你不答应,我便不起来!”妍妃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这个孩子根本就是陛下算计来的,在他眼里这只是个工具,利用完之后便会兔死狗烹。而我父亲有好几个女儿,死了我一个换他个平反有功,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亲王妃,只有你了,只有你敢抗旨!”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远处影影绰绰有人举着伞过来。 “贵妃先起来说话。”张亦琦压低声音,余光瞥见来者是妍妃的贴身宫女,“我们都不是先知,七日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你答不答应我”妍妃突然松手,任由自己跌坐在积水里。她仰起脸,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胭脂,露出素白的底色, “好,我答应你!” 雨不知何时小了,宫墙上的爬山虎被洗得发亮,水珠顺着叶脉滴落,砸在张亦琦肩头。转过最后一道宫门时,延寿宫的铜钟恰好敲响。钟声混着未散的雨雾,在宫道上久久回荡。张亦琦回首望去,这富丽堂皇的九重宫阙犹如一头噬人的巨兽,任何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一个被权力吞噬的命运。 七日倏忽而过。 御花园的菊花被精心打理过,金灿灿、白皑皑一片,在深秋略显苍白的日头下努力绽放着最后的华彩,却也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萧索。宫人们脚步匆匆,穿梭于殿阁之间,张灯结彩,铺设锦毡,将御花园一隅装点得花团锦簇,笙箫管弦之声隐隐飘荡,一派为妍妃生辰精心准备的喜庆。 皇后宋婉娴端坐主位,一身庄重的凤袍,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她唇角噙着一丝无可挑剔的端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席间觥筹交错的景象。那件由她亲手挑选、张亦琦也曾见过的绛紫色织金锦吉服,此刻正穿在妍妃身上。妍妃容光焕发,赤金点翠钗在鬓边熠熠生辉,她刻意挺着那已显怀的腹部,笑容明媚张扬,几乎要灼伤人眼。她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命妇宗亲之间,接受着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声音清脆响亮,如同珠玉落盘。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尖利的通传,文景帝身着常服步入宴席。他径直走向妍妃,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不过片刻。便已离开。 “妍妃今日生辰,朕特意为你备了一份薄礼。”皇帝的声音温润,示意内侍捧上一个锦盒。盒盖开启,流光溢彩,竟是一对罕见的南海明珠,颗颗浑圆,光华流转。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艳羡的抽气声。 妍妃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仿佛受宠若惊到极点,她盈盈下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妾谢陛下隆恩!陛下厚爱,臣妾……臣妾真是……”她掩面,似喜极而泣。 张亦琦坐在席间稍偏的位置,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紧握着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妍妃那日在雨中近乎疯狂的剖白、绝望的恳求,以及那句“今日才是我的生辰”的回音,此刻在她脑中轰鸣。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妍妃端起一杯御酒,步履轻盈地走向帝后主位,准备敬谢皇恩。她笑容灿烂,刻意放慢了脚步,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孕中的风姿和华服的光彩。 就在她行至御座前几步,刚要开口时,异变陡生! “啊——!”一声凄厉的痛呼撕裂了丝竹管弦营造的祥和。 妍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精心描绘的明艳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扭曲。她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酒液四溅,染污了华美的地毯。她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小腹,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剧烈地颤抖着向下软倒。那身象征荣宠的绛紫色吉服,此刻成了束缚她痛苦的囚衣。 “陛下……臣妾……好痛……”她蜷缩在地,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惊惧和痛楚,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愕的皇帝和神色骤然凝重的皇后,最后死死地、带着某种决绝的恳求,钉在了席间的张亦琦身上。 第113章 笏碎宫倾(一) 整个生辰宴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丝竹声戛然而止,欢声笑语凝固在脸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偌大的御花园静得只能听到妍妃痛苦的呻吟和秋风扫过菊丛的簌簌声。 “妍妃!”文景帝第一个反应过来。 第141章 皇后宋婉娴也猛地站起,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妍妃,看着她死死护住腹部的手,眼中情绪复杂翻涌,有震惊,有本能的不忍,但更深处的,是洞悉一切后的冰冷寒意和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 宫人们乱作一团,有冲去传太医的,有试图上前搀扶妍妃又不敢轻易挪动的,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张亦琦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站起身,顾不得礼仪规矩,拨开挡在前面的命妇,几步就冲到了妍妃身边。那句在雨中应下的承诺——“好,我答应你!”——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蹲下身,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迅速搭上妍妃冰冷汗湿的手腕。指下的脉搏紊乱而急促,绝非寻常腹痛。 妍妃的手如同铁钳般反手抓住了张亦琦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凑近张亦琦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夹杂着痛苦喘息的气声,:“救我,救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她痛得几乎晕厥过去,眼神却死死盯着张亦琦,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张亦琦心头剧震!她来不及细想,抬头对着皇帝和皇后,声音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凝重:“陛下,娘娘!贵妃脉象凶险,恐是急症!需立刻移至静室!” 深秋的风骤然转冷,卷起地上零落的菊瓣,打着旋儿,粘在妍妃汗湿的鬓角,如同泣血。富丽堂皇的生辰宴,瞬间变成了风暴的中心。张亦琦知道,她承诺要救的人,此刻已身处悬崖边缘,而她自己,也被卷入了这场由谎言、算计和生命编织的漩涡之中。 棠梨宫柳烟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妍妃躺在软榻上,面色惨白如金纸,冷汗浸透了鬓发,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不时痉挛。呻吟声断断续续,每一次抽气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几名太医围在榻边,眉头紧锁,低声商议,却迟迟拿不出确切的诊断。 皇帝在殿内静坐,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包括守在妍妃榻边、神色凝重的张亦琦。皇后宋婉娴站在稍远些的窗边,双手紧握,指节泛白,脸上褪尽了血色,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啊!!”妍妃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呼,双手死死抠住榻沿,指甲几乎要断裂。张亦琦立刻回神,再次搭上她的手腕,这一次,她观察得更为仔细:脉象沉迟而结代,间有急促跳脱;妍妃呼吸急促,口唇隐隐发绀;指尖冰冷且伴有细微的、不自主的痉挛;瞳孔虽然因剧痛而散大。 这些特征,张亦琦突然想到,正是乌头中毒的症状! 乌头!此物大热大毒,少量可镇痛,过量则立时攻心,致人抽搐、麻痹、孕妇服用极易导致小产甚至母子俱亡!症状与妍妃此刻的表现,几乎完全吻合!宋家人疯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如此狠辣的手段! 张亦琦豁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负责诊脉的太医令:“吴太医!贵妃此症,口唇发绀,肢冷抽搐,脉象沉迟结代,间有雀啄!是否考虑过…乌头中毒?” “乌头?!”吴太医闻言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煞白。其他太医也纷纷露出惊骇之色。 文静帝抬眸,厉声喝问:“中毒?亲王妃,你确定是乌头?!” 张亦琦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清晰而冷静:“回陛下,妍贵妃脉象及症候,与乌头中毒之象极为相似!”她微微一顿,看了一眼痛到意识模糊的妍妃,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杯盏震落,碎裂一地,“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谋害皇妃和龙嗣?!查!给朕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下毒的恶贼给朕揪出来!” 宋婉娴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被身旁的宫女扶住。她看着文景帝,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文景帝厉声下令:“传旨!着大理寺卿即刻进宫!封锁棠梨宫及御膳房、太医院所有相关人等!今日接触过妍贵妃饮食、汤药、衣物、香料者,一个都不许放过!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的行动雷厉风行。殿内殿外,气氛肃杀如铁。宫人们噤若寒蝉,在如狼似虎的侍卫监视下接受盘问。御膳房的食材、器皿被一一封存查验;太医院所有乌头的出入记录被翻了个底朝天;妍妃今日穿戴的衣物、首饰,甚至殿内熏香、案几上的摆设,都被细致检查。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和妍妃断续的呻吟中一点点流逝。张亦琦守在榻边,一个劲的往妍妃嘴灌浓茶,又吩咐宫人熬绿豆汤,准备蜂蜜水,但妍妃似是中毒太深,灌了许多,全都从嘴角流出。 张亦琦仍没有放弃“妍妃,你不是叫我救你吗?你倒是自己争口气啊,快点喝下去!” 傍晚时分,大理寺卿带着一身寒气匆匆入殿,面色凝重地呈上初步勘查结果。 “陛下,皇后娘娘,”大理寺卿声音沉肃,“经查,毒源锁定在妍贵妃今日服用的一碗安胎药中。药渣中检出大量未经炮制的生草乌头粉末,毒性猛烈。此药……乃是由皇后娘娘宫中,负责小厨房煎药的宫女黄鹂亲手所熬,并亲自送至贵妃处。” “黄鹂?!”宋婉娴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满眼的难以置信,“怎么会是她?她……” 黄鹂是她入宫时从宋家带来的贴身婢女,性子沉稳,做事一向妥帖,是她身边颇为信任的人之一。 “带黄鹂!”皇帝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很快,一个身着青色宫装、脸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宫女被侍卫押了进来,正是黄鹂。她浑身抖如筛糠,一进殿便瘫软在地,涕泪横流。 “说!为何下毒谋害妍贵妃!”大理寺卿厉声喝问。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黄鹂连连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奴婢……奴婢是熬了药,可……可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那药……那药是……” “是什么?!”文景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 黄鹂吓得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是……是大公子!他……他几日前秘密找到奴婢,给了奴婢一包东西,说是……说是能帮皇后娘娘出气的‘好东西’,让奴婢寻机放进贵妃的饮食里……奴婢……奴婢一时糊涂,想着是为娘娘分忧……就……就……”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奴婢以为只是落胎的药,奴婢不知道还会要了贵妃娘娘的性命!” 巨大的耻辱感和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宋婉娴。她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黄鹂,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妍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将她最后一点力气都抽干了。死寂的殿内,唯有妍妃微弱的呻吟和黄鹂压抑的啜泣声。 宋婉娴走到文景帝面前,直直跪下“请陛下赐罪!” “婉娴!”文景帝看向她“此事与你无关!” 宋婉娴抬眼看向文景帝,眼神突然坚定起来,“宋修其、黄鹂皆是臣妾身边的人,怎能与臣妾无关,请陛下赐罪!” 多年夫妻,文景帝几乎是立刻就读懂了宋婉娴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在她父亲与他之间,他从未逼迫过她,然而此刻,宋婉瑜已经做出了她了选择。 “来人,将皇后带回承恩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承恩殿半步!” 大理寺的人如狼似虎扑向宋府时,宋若甫正端坐在书房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古剑。窗外晚霞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剑身上,映出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当府外传来兵甲碰撞的喧嚣和家仆惊恐的呼喊时,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冷酷而笃定的笑意。 “相爷!相爷!不好了!大理寺……大理寺的人闯进来了!说是奉旨捉拿大公子!”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面无人色。 宋若甫眼皮都没抬一下,将擦剑的软布轻轻放下,语气平静得可怕:“慌什么。修其呢?” “大公子今早说去城外庄子上散心,还没回来……”管家抖着声音回答。 “嗯。”宋若甫淡淡应了一声,仿佛被抓的不是他的亲儿子。他缓缓将古剑归入鞘中,那一声轻响在混乱的背景音中异常清晰。“备车,老夫要即刻进宫,面圣请罪。” “相爷!这、这时候进宫?”管家惊愕。 “去!”宋若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深紫色的蟒袍,那象征着位极人臣的尊荣此刻在他身上,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宫城巍峨,晚霞给金瓦朱墙镀上了一层虚假的赤金色。宋若甫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踏入宫门,身后只跟着两名心腹家将。沿途的侍卫宫人见他,无不垂首屏息,周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被引至御书房外等候。廊下,他“恰好”遇见了一位刚从御书房出来的、平日与他交好的禁军副统领。副统领见到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脚步微顿,低声道:“宋相,皇后娘娘……已被陛下下旨,软禁于承恩殿,非诏不得出。” 第142章 宋若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笏板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射出骇人的精光,那里面没有悲痛,只有被彻底点燃的、压抑多年的野心和怒火!女儿被软禁,儿子被追捕,宋家的根基已然动摇!文景帝,一如当年的高祖皇帝,这是要彻底废了宋家! “多谢相告。”宋若甫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马公公走了出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却毫无感情的笑意:“相爷,陛下宣您觐见。” 宋若甫整了整衣冠,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沉痛自责、老泪纵横的表情,步履蹒跚地走了进去,仿佛一个骤然失去依仗、痛心疾首的老臣。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神色冷峻,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走进来的宋若甫。案上,摊着大理寺刚刚呈上的、关于黄鹂口供和宋修其通缉令的奏报。 “老臣宋若甫,叩见陛下!吾皇万岁!”宋若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竟出了修其这等丧心病狂、胆敢谋害皇嗣的逆子!老臣……老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他伏在地上,肩头耸动,泣不成声。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精湛的表演,并未立刻叫起。殿内只回响着宋若甫压抑的啜泣声,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宋爱卿,你确实教子无方。宋修其胆大包天,竟敢指使宫人毒害皇妃,其心可诛!皇后御下不严,亦有失察之责。朕念在你宋家世代忠良,皇后素日贤德,才未即刻重处。你此刻进宫,就是来请罪的?” “是!陛下明鉴!”宋若甫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悔恨,“老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陛下宽宥逆子。只求陛下看在老臣多年为朝廷效犬马之劳的份上,看在皇后娘娘无辜被牵累、多年侍奉陛下并无大错的份上……”他哽咽着,再次叩首,“恳请陛下开恩,让老臣见皇后娘娘一面!老臣……老臣想亲自向娘娘告罪!是老臣……是老臣没能管好这个孽子,连累了娘娘啊!”他捶胸顿足,情真意切,将一个痛心疾首、担忧女儿的父亲演绎得淋漓尽致。 文景帝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这悲痛有几分真实。殿内烛火跳跃,在皇帝深沉的眸子里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沉默片刻,才道:“皇后现在情绪不稳,不宜见人。你先退下,待……” 皇帝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陛下!不好了!”殿外突然传来禁军统领惊惶失措、带着血腥气的嘶吼,“宫门……宫门被……被……” 几乎是同时,原本伏地痛哭的宋若甫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悲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狠戾!他眼中再无半分臣子对君王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杀意! “萧霁!”宋若甫厉声咆哮,声震屋瓦!他如同矫健的豹子般骤然暴起,并非扑向皇帝,而是猛地将手中紧握的象牙笏板狠狠砸向御案旁燃烧着龙涎香的巨大青铜香炉!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沉重的青铜香炉被砸得倾倒,滚烫的香灰和燃烧的炭块四散飞溅,浓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殿内顿时一片混乱! “护驾!护驾!”马公公尖利的嗓音都变了调。 “昏君无道!构陷忠良!软禁中宫!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宋若甫在弥漫的烟雾中狂笑,声音嘶哑而疯狂。他摔碎笏板的动作,显然是一个预谋已久的信号! 几乎在他砸落香炉的同一刹那,御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轰然撞开!木屑纷飞! 门外,并非惊慌失措的侍卫,而是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面覆狰狞鬼面、手持淬毒利刃的死士!他们如同从地狱涌出的恶鬼,瞬间冲破御书房外原本森严的守卫,刀光如匹练般斩向惊愕的御前侍卫!血腥味与浓烟混合,刺鼻欲呕! 而带领这群死士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刚才还在宫门外与宋若甫“偶遇”、通风报信的禁军副统领!他脸上再无半分恭敬,只有嗜血的狰狞! “宋若甫!你竟敢造反?!”文景帝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怒和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冷。 宋若甫的脸上是彻底撕破伪装的、志在必得的狞笑:“造反?是陛下逼臣反的!我宋家为大齐流尽血汗,高祖皇帝却听信谗言,除我宋氏满门!今日,老夫就替天行道,清君侧,正朝纲!这龙椅,也该换人坐坐了!” 第114章 笏碎宫倾(二) 整个棠梨宫柳烟阁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中。浓重的血腥味与苦涩的药气交织,如同无形的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妍妃躺在锦榻上,曾经娇艳如牡丹的脸庞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眼窝深陷,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痉挛都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张亦琦跪坐在榻边,额角汗水混着泪水滴落。那句在雨中应下的承诺——“好,我答应你!”——此刻像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心口剧痛。 “妍妃!撑住!”张亦琦嘶哑地喊着,再次试图撬开她紧闭的牙关,灌进新熬的解毒汤药。药汁却如同溪流遇石,顺着惨白的嘴角蜿蜒流下,浸湿了枕巾。妍妃的瞳孔彻底涣散,那曾经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只剩下空洞,倒映着摇曳的烛光,如同风中残烛。张亦琦的心沉到了冰点。乌头之毒,深入脏腑,又兼小产血崩,神仙难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具年轻躯体的生命力正如同指间流沙般飞速消逝。 “我……答应了你……”张亦琦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挫败,她俯下身,在妍妃耳边低语。妍妃冰冷僵硬的手指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指尖轻轻勾住了张亦琦的袖口,那空洞的眼神,似乎努力地聚焦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释然掠过眼底,随即彻底熄灭。喉间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逸出,勾住袖口的手指,无力地滑落。 “贵妃……薨了……”吴太医颤抖着探了鼻息,悲声宣布。 就在这时,广陵王萧翌的贴身侍卫徐福,如同鬼魅般避开混乱的宫人,带着一身血腥气冲进了柳烟阁。他目光锐利,扫过妍妃的遗体,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单膝跪在张亦琦面前,语速极快:“王妃!叛军已攻入内宫,情势危急!殿下有令!请王妃速随属下,护持太皇太后、长宁公主,由秘道撤离宫城!” 张亦琦猛地回神:“殿下呢?” “殿下已亲自带人前去御书房救驾!”徐福语气斩钉截铁,“王妃,事不宜迟!”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悲痛与慌乱。她立刻起身:“好!先去延寿宫!”无论如何,要先确保太皇太后和长宁的安全。 延寿宫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如铅。太皇太后端坐主位,身着庄重的朝服,发髻纹丝不乱,脸上是历经三朝的沉静与威严,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忧虑。长宁公主,正紧紧依偎在太皇太后身边,脸色苍白,但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强装的镇定。 张亦琦与徐福赶到,迅速说明来意:“太皇太后,叛军凶猛,广陵王安排秘道,请太皇太后、公主、王妃随臣速速离宫!” 太皇太后的目光扫过张亦琦、徐福,最后落在殿内侍立、同样面带惧色却强作镇定的宫人们身上。她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我,哪里也不去。” “皇祖母” “太皇太后!” 张亦琦和徐福同时惊呼。 太皇太后抬手制止,目光如炬:“我是大齐皇帝的祖母,危难之际,岂能抛下满宫的人,独自逃生?置他们于险境而不顾?此非为君之道。”她看向长宁,慈爱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长宁,跟着亦琦一起走,她会护你周全。徐福,你务必护好王妃和公主!带她们走!” “皇祖母!我不走!”长宁公主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我的家人都还在宫里!您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陪着您!” 张亦琦看着太皇太后凛然的风骨和长宁眼中的坚持,心中震撼。这深宫之中,并非只有阴谋与倾轧,也有这样宁折不弯的气节和患难与共的情谊。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太皇太后面前,深深一拜:“皇祖母,我也不走。”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徐福闻言,焦急地看向张亦琦, “王妃,属下没办法去跟殿下交代!” “你告诉他我们都已经出宫即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不想他分心。” 却见她眼神坚定,不容置喙。他明白了王妃的选择,不再多言,只是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沉声道:“属下誓死护卫太皇太后、王妃、公主!” 第143章 太皇太后重新坐回主位,脊背挺得笔直:“好!好孩子!我就在这延寿宫,看看哪个逆贼敢踏进一步!”殿外的喊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此刻的御书房,早已化为一片修罗场。浓烟尚未散尽,血腥味已然冲天。宋若甫在死士的簇拥下,状若疯狂,指着御案后的文景帝萧霁厉声咆哮:“萧霁!你和你那无情无义的高祖父一样!狡兔死走狗烹!今日,老夫就要讨回这笔血债!” 数十名鬼面死士撞开殿门,与御前侍卫厮杀在一起。文景帝威仪不减:“宋若甫!你宋氏有谋逆之心在先,高祖诛你满门是国法!朕念你才干,赐予高位,你却纵子行凶,毒害皇妃,如今更敢逼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住口!成王败寇!杀!”宋若甫狂笑。刀光剑影填满空间,不断有侍卫倒下,鲜血染红金砖。就在一名死士的淬毒短刃即将刺中文景帝后心之际—— “皇兄!!!”一声怒吼伴随着破空声响起!弩箭精准洞穿死士咽喉! 侧门被撞开!广陵王萧翌一身玄甲,手持染血长剑,如同战神般冲杀进来!身后精锐亲卫瞬间冲散叛军阵型! “承佑!” “宋若甫!你的死期到了!”萧翌剑锋直指宋若甫,一步跨到文景帝身前,挡开侧面刀锋。兄弟二人背靠背站立,瞬间形成犄角之势。 “广陵王?!”宋若甫惊骇,他没想到萧翌来得如此之快!萧翌剑术超群,攻势凌厉;宋若甫的心腹家将和叛变副统领也加入战团,直扑二萧。刀剑碰撞、怒吼、惨叫、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烛火被劲风扫灭大半,映照着修罗景象。文景帝龙袍被划破,手臂挂彩;萧翌玄甲布满刀痕,鲜血流淌。一名死士刀锋劈向萧翌面门,文景帝情急下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刀锋扫过肩头,血流如注! “皇兄!”萧翌目眦欲裂,反手一剑枭首死士! “朕没事!专心对敌!”文景帝咬牙勒紧伤口。宋若甫看着兄弟二人浴血奋战,看着自己的精锐死士在对方拼死反击下不断倒下,脸色铁青。 宋若甫见形势不妙,开始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益州早已被吐蕃……” 不等他说完,萧翌出言打断“宋相,本王估计你也不知道,益州的吐蕃人早已被崔致远包抄了!” 宫城正门——承天门,已化为火海炼狱。宋修其一身亮银甲胄,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指挥叛军猛攻。在入宫门时没想到遭到了沈冰洁的顽强抵抗。沈冰洁如同出鞘利剑,身先士卒,长枪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走一条性命。她脸上溅满血污,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仇恨火焰。 “沈冰洁!”宋修其怒吼,指挥亲兵围攻她。 “宋修其!”沈冰洁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你宋家构陷忠良,屠我沈氏满门!祸乱朝纲!今日,我沈冰洁在此,讨还血债!拿命来!”她认出了那个在她家破人亡之夜狞笑的恶魔!积压数年的血海深仇彻底爆发!她不顾防守,如同疯虎般朝宋修其冲杀过去! 箭雨袭来,沈冰洁身边亲兵倒下,左肩中箭。她拔出箭矢,杀心不减!距离宋修其越来越近!宋修其终于恐惧,拨马想退。沈冰洁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猛地掷出长枪!银光如电,狠狠扎进马胸! 战马惨嘶倒地!宋修其狼狈滚落。 “保护公子!”亲兵扑上。 “挡我者死!”沈冰洁厉啸,拔剑割断两名亲兵咽喉!旋风般冲到刚爬起的宋修其面前! 宋修其吓得魂飞魄散,举剑格挡。 “死!!!”沈冰洁的剑,凝聚了十几年的恨意与痛苦,石破天惊!快!准!狠!刁钻地避开格挡,狠狠刺入宋修其的心脏! “呃……”宋修其动作僵住,眼中充满惊恐茫然,低头看着胸口的剑刃,又看向沈冰洁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你”他口中涌血,含糊不清,最终只剩下空洞。身体沉重倒下,至死未能瞑目。 “公子!!!”叛军惊骇惨叫,主将毙命,军心大乱! 沈冰洁拔出长剑,任由鲜血喷洒脸上。她拄着剑喘息,肩头剧痛,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空茫和解脱。大仇得报。她没有理会溃散的叛军,默默转身,拖着疲惫染血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洒满鲜血的宫门。 承恩殿内,没有灯火。皇后宋婉娴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身着华贵沉重的皇后朝服。殿外震天的厮杀声、临死的惨嚎清晰传入,她却如同玉雕,没有丝毫反应。窗外的天色,从漆黑透出灰白,再到鱼肚白。厮杀声小了,又似乎更集中惨烈。 少女时的憧憬,入宫时的忐忑,封后时的荣光,与皇帝曾有过的温情……更多是父亲深沉的眼神,兄弟跋扈的身影,家族巨蟒般的束缚。而她,宋婉娴,无论是否知情,都是宋家的女儿,是工具,是源头。是她自己,在父亲和丈夫之间,逼父亲最终走上了不归路,最终将一切推入深渊。 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在死寂中响起,无尽疲惫苍凉。 宫墙之内已是乱象丛生,宫人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张亦琦在延寿宫内来回踱步,裙裾扫过青砖地面,惊起细微的尘埃。她抬眼望向宫门外漆黑的夜空,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满心都是对萧翌安危的担忧。 “亦琦,过来坐。”太皇太后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亦琦转过身,眼眶已泛起红意:“祖母,承佑他...不会有事吧?”话音未落,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相击之声,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她深知宋若甫既然敢谋逆篡位,必定是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即便萧翌早有防备,可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又哪有十足胜算?就说先前萧翌派徐福护送她们经秘道出宫,不就正说明他心里也在打鼓吗? 太皇太后并未接话,而是唤了一声:“徐福。” “臣在。”徐福立刻趋前一步。 “若前头我那两个孙儿没能拦住叛军,你务必带着长宁和亦琦出宫。若是她们不肯走,便打晕了带出去。”太皇太后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夜色渐深,月亮已升到中天,清辉洒在满地寒霜上。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唯有寒风掠过墙,卷起几片枯叶。张亦琦站在延寿宫外的长廊里,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心里的不安几乎要漫出来。 就在这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猛地抬头,只见萧翌大步走来,玄色锦袍上还沾着些许血迹,却不减英气。还没等她开口,就被他一把揽进怀里:“不怕,有我呢,都结束了。” 张亦琦贴着他微微发烫的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都...都结束了?” “结束了。”萧翌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温柔,“宋若甫已经伏法,宋修其也死了。” 第115章 笏碎宫倾(三) 天光大亮。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投射冰冷地面。殿外的厮杀声,彻底平息。死寂笼罩,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宋婉娴缓缓起身。走到菱花镜前,看着镜中华服憔悴的女子。她伸出手,缓慢坚定地卸去皇后尊荣的一切。九凤衔珠冠、东珠耳坠项圈手镯……一件件摘下。最后,解开繁复盘扣,将那身明黄凤袍如同褪去沉重枷锁般脱下,整整齐齐叠放。换上一身无纹饰的素白襦裙,如雪纯净冰冷。不施粉黛,长发仅用木簪松松挽起。 镜中女子,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眼中是看破一切的死寂平静,再无波澜。心如止水,万念俱灰。 她打开沉重的殿门。阳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味。台阶下,庭院里,倒伏着侍卫太监的尸体,血迹未干。远处,士兵打扫战场的身影。 宋婉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素白衣裙拂过染血石阶,如同血污中绽放的白莲,孤寂决绝。她朝着宣政殿走去。宫道拐角,遇到清理战场的禁军士兵。士兵们一愣,认出她,神色复杂犹豫。 宋婉娴视若无睹,径直前行。 乾元宫外的晨雾还未散尽,暗红宫墙被初升的日头染成凝血般的颜色。宋婉娴踩着沾着露水的青砖走来,像是一道苍白的魂影。远处传来更漏的余响,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宫道上凝成粘稠的雾。 她远远就望见了那个身影。文景帝玄色龙袍上大片暗红血迹已经干涸,左肩裹着的黄布渗出淡淡的血色。 四周肃立的亲卫们个个铠甲残破,刀戟上还滴着血珠。浴血的朝臣们站成两列,袍角沾满泥泞,有人捂着伤口,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际。当宋婉娴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的汉白玉阶下时,原本压抑的窃窃私语突然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像锋利的箭矢,齐刷刷钉在她身上。素白的翟衣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腰间本该悬着皇后金印的绦带空荡荡地垂着,发间仅插一支银簪,映得她脸色比素绢还要苍白。文景帝握着绶带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第144章 宋婉娴在十步之外停下,裙摆下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石阶上。她垂眸敛目,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声音却像被冰水浸过般清晰:“罪妇宋氏婉瑜,德行有亏,御下无方……”说到“御下无方”时,她的喉结微微动了动,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周围的一切仿佛凝结了。亲卫们握着刀柄的手渗出薄汗,广陵王萧翌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阳光斜斜照在宋婉娴身上,素白裙裾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却照不暖她僵直的脊背。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尘埃,直直撞进文景帝深沉如渊的眼眸。那双曾含着笑意为她簪花的眼睛,此刻浮着血丝,像是淬了毒的深潭。 “父兄谋逆,罪在不赦。宋氏身为中宫,难辞其咎。”她顿了顿,袖中藏着的金剪硌得掌心生疼,“无颜再居后位,玷污皇家清誉。今自请废黜皇后之位,赐予罪妇死罪。恳请陛下恩准。”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晨风里,文景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染血的袖角掩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龙袍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花。沉默在人群中蔓延,连宫墙外的鸦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皇后之过尚无定论。”文景帝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来人,将皇后送回承恩殿,没有朕的允许不得离开半步!”他挥了挥手,却因用力过猛扯动伤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朝臣中响起细微的骚动。有人用袖角掩住嘴窃窃私语,广陵王萧翌皱着眉看向兄长,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宋婉娴依旧跪在原地,裙下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却比她此刻的心还要滚烫。她盯着文景帝龙袍上的血渍,那片暗红在阳光下渐渐化作父亲苍白的脸。 “请陛下赐罪妇死罪。”她再次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石阶上,发间银簪硌得生疼。文景帝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龙涎香,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敢抗旨?”文景帝突然冷笑一声,袍角扫过她的发顶,“来人,把皇后给朕抬回承恩殿!”他转身时,龙袍下摆扬起的尘埃扑在宋婉瑜脸上,她闭了闭眼,睫毛上沾了细小的沙粒。 亲卫们上前时,宋婉娴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铁锈味。有人伸手搀扶,她却固执地撑着石阶起身,素白裙摆扫过满地狼藉。 天彻底亮了。阳光普照,却无法温暖经历血雨腥风的宫城。皇宫的上空里弥漫的血腥硝烟,无声诉说着夜晚的惨烈。宫门处,沈冰洁拄着剑,背靠残破宫门,望着刺目朝阳,疲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朝堂之上,气氛凝固如铅。每一缕透过高窗的光束,都像是凝固的尘埃,沉重地压在每一张或惶恐、或激愤、或深藏不露的脸上。文景帝高踞龙座,目光沉沉扫过阶下。 已经升至大理寺少卿的周墨深吸一口气,对着卷轴开口念道:“罪臣宋若甫,位列首辅,不思君恩,反怀枭獍之心!其一,结党营私,广植爪牙于六部九卿,内外勾连,把持朝政,盘踞如铁网!其二,构陷忠良,太师沈砚之、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秉忠,皆因直谏触其逆鳞,为其罗织罪名,构陷致死,家破人亡!其三,勾结吐蕃,私通密信,火烧草药,出卖边防军情,以我大齐城池、子民之血,换其狼子野心之私利!其四,逼宫弑君,企图谋朝篡位!宋若甫之罪行,罄竹难书!当诛九族!” 周墨宣读完宋若甫的罪行后,次辅叶敬,须发微颤,脸上刻满沉痛与愤怒的沟壑。他并未看那御座,目光仿佛穿透殿宇,投向某个血色的远方,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宋贼伏诛,天理昭彰!陛下!”他猛地撩袍,重重跪倒,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妍贵妃,贤良淑德,温婉无双,身怀龙嗣,竟…竟亦惨遭宋家毒手,香消玉殒,一尸两命!此恨滔天,此痛锥心!臣泣血恳请陛下,追封妍贵妃为皇后,以慰其在天之灵,以正后宫纲常!”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追封妍贵妃为后!”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满朝文武,除却寥寥数人尚僵立原地,绝大多数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汇成一片压抑的潮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文景帝的脸庞在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后,看不出丝毫情绪。那玉珠细微的晃动,却泄露了其下深藏的惊涛骇浪。他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扶手上雕琢的狰狞龙鳞,深深硌进他的皮肉,刺骨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不等他胸中那口浊气吐出,另一个声音,更加尖锐,更加不留余地,带着刻骨的怨毒,从跪伏的人堆里炸响,是御史台的一个年轻言官,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首恶伏诛,余孽未清!宋氏之女宋婉娴,身为中宫皇后,焉能置身事外?宋贼谋逆弑君,其罪滔天!皇后身为宋贼嫡女,血脉相连,岂能无罪?臣泣血叩请陛下,废黜宋氏皇后之位,赐白绫鸩酒,以正国法,以安社稷!断不可留此祸根于君侧!” “废后!赐死!” “请陛下明正典刑!” “清君侧,绝后患!”……瞬间,方才还只是恳求追封的浪潮,骤然化为更加汹涌、更加冷酷的索命之声。那一片片匍匐的脊背,此刻仿佛化作无数道催命的符咒,直指深宫中的宋婉娴。 文景帝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龙椅扶手,指尖深深抠进那坚硬的雕花缝隙里,仿佛要从中汲取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的力量。指甲与硬木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丝殷红,悄无声息地从他紧扣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龙鳞的刻痕。 “住口!”文景帝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般的喘息。那声音穿透死寂,却透着一股虚弱的强撑,“宋若甫罪该万死!然……宋氏有罪……”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生生撕裂出来,带着血沫,“宋婉娴……无罪!” 乾元殿的铜铃在穿堂风里摇晃,余音未散,文臣们已聚在丹墀下交头接耳。叶敬立在汉白玉栏杆旁,酱紫色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褪色的玉带——那是先帝亲赐的物件,此刻却被他攥得发颤。他盯着远处宫墙下斑驳的血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户部尚书姜柏书的玄色官靴停在眼前。 “叶大人,请节哀。”姜柏书抚着山羊胡,袖口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陛下心意已决,宋若甫这个老匹夫,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叶敬猛然抬头,眼尾的皱纹里凝着血丝。“我家妍儿,可不能就这么白死了。”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惊飞了檐角两只宿鸟。 姜柏书低低笑了,袍角扫过青砖上的裂纹:“怎么,叶大人也想学宋若甫?“他压低声音,“大人莫要忘了,宫中还有一位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叶敬猛地抬眸,对上了姜柏书意味深长的眼神。 延寿宫的垂花门半掩着,铜制门环上结着薄霜。叶敬带着七八个老臣跨过门槛时,闻到了熟悉的龙脑香。太皇太后斜倚在紫檀榻上,手里摩挲着佛珠。 ”太皇太后明鉴!”众人齐刷刷跪倒,朝珠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叶敬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求太皇太后做主,赐宋氏婉娴死罪,为妍贵妃主持公道!” 榻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诸位大人,难为还记得我这个老寡妇。”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我身在后宫,后宫不得干政,请回吧,这件事情当凭陛下做主。” 叶敬猛地抬头,磕得额头生疼:”老祖宗!”他的官帽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鬓角,”陛下被那宋氏蛊惑,不愿废后!先不说宋若甫铲除异己、构陷忠良,就叛国通敌、逼宫弑君这两条大罪——”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屏风后的宫女打翻了茶盏,”宋氏若继续为后,岂不是让我大齐将士寒心!陛下念夫妻情分,不愿赐死宋氏,那君臣之情呢?老臣恳请太皇太后主持公道!” 第116章 玉殒桐枯(一) 暮色如铅,沉沉压在承恩殿的飞檐上。铜制门环结着薄霜,两排侍卫执戟而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将最后一丝天光都挡在朱漆门外。庭院里三株老梧桐早已褪尽了叶,虬结的枝干张牙舞爪地伸向灰沉的天幕,在青砖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倒像是被绞刑架扯碎的魂魄。 宋婉娴立在殿中央,月白色宫装空荡荡地笼着身子。风从窗棂的裂缝里钻进来,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却吹不散她眼底凝固的死寂。她望着墙角剥落的丹漆,那里曾贴着她亲手绘制的《璇玑图》,如今只剩几片残纸在风里簌簌发抖。 ”娘娘...” 带着哭腔的声音惊得她猛然转身。黄鹂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粗布囚衣上还沾着草屑,发间插着的木簪断了半截。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婢女,此刻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杏子,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溅起几粒尘灰。 ”你回来了?”宋婉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她看见黄鹂腕间还留着铁链勒出的血痕,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第145章 ”马公公口传圣旨...”黄鹂抽噎着,指尖揪紧了裙摆,”陛下特赦奴婢出狱,回承恩殿...照顾娘娘。”话音未落,她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咚作响,”是奴婢错了!是奴婢连累了宋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宋婉娴的身子晃了晃,扶住身旁的鎏金烛台。烛泪早已凝固成蜿蜒的白痕,像极了她这些日子流不尽的眼泪。她望着窗外那株最老的梧桐,枯枝上还挂着半片焦黑的残叶,在暮色里摇摇欲坠。 ”宋家的事情,不怪你。”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黄鹂脸上的泪痕,触感凉得像冰,”这一日早晚都会来的。”她的目光越过黄鹂的头顶,落在斑驳的宫墙上,那里有道新裂开的缝隙,正渗出暗褐色的水渍,”我一早就想清楚了,若是我父亲成了,我就陪着我的丈夫一起死;若是我丈夫胜了...”她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轻得听不见,”我便去陪我父亲。” 黄鹂猛地抬头,囚衣下的肩膀剧烈颤抖:“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她抓住宋婉娴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陛下...陛下心里是有您的!那日您请罪,陛下都...” 宋婉娴抽回手,缓步走到窗前。最后一丝天光正从梧桐枝桠间溜走,将残叶的轮廓染成诡异的金红。她想起去年此时,文景帝亲手为这树系上祈福的红绸,说要盼个“凤栖梧桐”的吉兆。如今绸带早被风撕成碎条,在枝梢晃荡,倒像是绞刑架上的白绫。 原来一切都有预示。她的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花,看着它们在体温下迅速融化,就连这梧桐,都比往年早凋了。风卷着细雪从裂缝里灌进来,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化成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衣领。 黄鹂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外传来的更鼓声打断。梆子声沉沉地敲在暮色里,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梧桐树梢。宋婉娴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在宋府,每到冬夜,父亲总会将她裹在狐裘里,指着漫天星子教她辨认星座。那时的星光,可比这宫墙里的月光,要暖得多了。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深秋寒夜判若两个世界。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朱笔批阅过的墨迹尚未干透。文景帝却并未坐在案后。他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巨大的雕花长窗前,窗纸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宫檐角悬挂的几盏风灯,在浓稠的夜色里投下几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如同漂浮在墨海中的孤魂。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肩头却像是压着千钧重担,微微有些佝偻。白日早朝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废后!赐死!”声浪,此刻依旧在他耳畔轰鸣,挥之不去。更清晰的是宋婉娴那身刺目的素白,是她眼中那冰封的平静,是她那句“赐死”,字字如冰锥般刺来。 “陛下,”内侍总管马德礼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夜深了,寒气重,您还是……” 文景帝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那只手,指关节处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素绢,隐隐透出一点暗红的血色——正是白日里在龙椅上抠破的伤口。 马德礼的目光在那点血色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深深的痛惜,不敢再多言,默默地垂手侍立一旁。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文景帝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白日里的憔悴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添了一层深重的疲惫。他走到紫檀大案旁,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关乎江山社稷的奏疏上,而是投向了案角一个不起眼的、蒙着暗红色绒布的小托盘。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掀开了那块绒布。 托盘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不是玉玺,不是奏折。 那是一支女子的发簪。簪身是纯净无瑕的白玉,打磨得温润细腻,顶端却并非寻常的珠花或凤头,而是被精心雕琢成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线条简洁流畅,于素雅中透着一股清冷孤高之意。玉质极好,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 文景帝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冰凉的玉兰花苞。触感细腻温润,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猛地闭上眼。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年前,那时她才刚嫁给他不久,因着之前种种恩怨,他对她极为冷淡,而她总是如同春日暖阳一样,始终温暖和煦。上林苑的春日,一树树玉兰开得正好,洁白如雪,香气清幽。她穿着一身浅碧色春衫,站在盛放的玉兰树下,仰头看着落花,唇角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恬淡的笑意。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她身上,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他鬼使神差地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玉兰,笨拙地递过去。她先是一惊,脸上飞起红霞,却没有接花,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枝兀自散发着幽香的玉兰…… 后来,他命尚功局最好的玉匠,寻了最好的羊脂白玉,照着记忆里那枝玉兰的样子,打制了这支簪,只是始终没有亲手为她簪上。 “婉娴……” 一声低哑的呼唤,破碎得不成调,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消散在空旷的书房里,无人回应。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那支玉兰簪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玉质硌得他掌心生疼,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能稍稍压制住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他颓然跌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沉重的身躯陷入柔软的锦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广陵王府的角门在三更梆子声中悄然开启。萧翌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凝着的霜花簌簌落下,腰间佩剑还在滴着残血,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轨迹。 “殿下回来了!”小厮的声音带着怯意。萧翌没应声,径直穿过抄手回廊,去往寝殿。 内室的铜炉燃着银丝炭,却驱不散萧翌身上的寒气。他靠在紫檀屏风前,任张亦琦解着甲胄上的牛皮绳。他感觉到中衣被小心翼翼地褪下,露出的脊背立刻触到冰凉的空气。身后突然响起抽气声,张亦琦的指尖停在他右肩那道新伤上,伤口翻着皮肉,显然是被弯刀斜劈所致。 “疼吗?”她的鼻子一酸,烛火在瞳孔里晃出细碎的光。萧翌从铜镜里望见她颤抖的睫毛,忽然转身握住她的手。 “现在不疼了。”他扯出个笑,张亦琦别过头去,取过铜盆里的帕子。热水氤氲的雾气里,她的身影有些模糊, “疼就跟我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帕子掠过腰侧那道陈年箭伤时,一滴眼泪突然坠落在疤痕上。冰凉的液体渗进肌理,刺得萧翌心口一缩。他反手将她拉入怀中。 “都是我不好。”他轻声说道,感受着怀中人身体的轻颤,“下次不会让自己受伤了。” 张亦琦没有应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呜咽声透过中衣渗进他的皮肤。 更漏敲过四下时,张亦琦终于止住了哭。她重新拧干帕子,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麻烦终于解决了吗?”夜深人静时,张亦琦的声音从锦被里闷闷传来。两人在床上紧紧相拥。 “嗯,解决了。”他语气平淡,“宋家已经被抄了。” “那皇后娘娘怎么办?”张亦琦的指尖微微收紧。萧翌侧过身,看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将她抱得更紧,锦被下的身体传来细微的战栗,“皇兄和皇嫂,现在都是左右为难。” “叶大人去找皇祖母了,想要陛下废后。”她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锦被上的金线。萧翌冷哼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被褥传来:“他替妍妃讨公道是假,想做国丈才是真。” 说到妍妃,张亦琦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一个被爱人、亲人利用的明明白白的女子,就在正绽放的时候永远的凋零在深宫之中,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黑暗中,张亦琦闭上眼。 更漏又响了一声。萧翌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便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惨白,透过梧桐枝桠,在地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倒像是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正将这对相拥的人,也慢慢卷入无边的寒夜。 第117章 玉殒桐枯(二) 承恩殿的肃杀秋意尚未被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覆盖,前朝的风暴已裹挟着更刺骨的冰碴,再度席卷了乾元殿那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窗,冷冷地铺陈在金砖地上,映照着丹陛下那一片比上次更为密集、更为沉默、也更为顽固的匍匐脊背。 这一次,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刻毒的指摘。只有一种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死寂。群臣的头颅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如同无数块冰冷的磐石,无声地堆积在御阶之前,汇聚成一股沉默却足以压垮一切的洪流。那无声的请命,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废后!赐死! 第146章 文景帝高踞龙座,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珠纹丝不动,遮蔽着他脸上所有的神情。唯有搁在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包裹的素绢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沉的红,那是前次朝会留下的、未曾愈合的伤口。此刻,那点暗红在苍白的手背上,如同一个不详的烙印。 新任首辅叶敬,立于百官之首。他已无须再如上次那般声嘶力竭地控诉,他只是平静地、深深地躬下身去,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击着殿中凝固的空气: “陛下。”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首恶宋若甫虽已伏诛,然其女宋氏,身居中宫,血脉相连,其罪难消。前朝余孽未靖,人心惶惑不安。宋氏一日为后,则谋逆之阴影一日不散,忠臣义士之心一日难安,天下臣民之疑一日不解。此非臣等私怨,实乃社稷安危所系!”他顿了顿,目光穿透玉旒的缝隙,精准地捕捉着御座上的每一丝细微反应,继续道,“妍贵妃惨遭毒手,而毒杀皇嗣、戕害妃嫔之凶徒亲女,竟仍居后位,母仪天下?此等悖逆人伦、亵渎纲常之事,岂能存于朗朗乾坤?陛下!”他猛地撩袍,以头触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为安社稷,为慰冤魂,为彰国法,臣叶敬,泣血再请陛下——废黜宋氏,明正典刑!赐死宋氏,以谢天下!” “臣等附议!恳请陛下废后赐死!” “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割舍私情!” “清君侧,绝后患,正国法!”……压抑了许久的声浪,在叶敬这任新晋首辅的引领下,如同被骤然开闸的洪水,轰然爆发!那一片片匍匐的脊背,此刻仿佛化作无数把指向深宫的利刃,带着冰冷的杀意,要将乾元殿彻底淹没。 声浪撞击着殿宇,也撞击着文景帝的心脏。他感到一股咸腥涌上喉头,又被强行压下。眼前阵阵发黑,御座之下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在他眼中扭曲、旋转,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素绢下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一点、一点刺目的猩红,迅速在素白的绢布上晕染开来,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惊心动魄。 “够了!!!”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最后的挣扎,猛地从御座上炸开!那声音撕裂了鼎沸的请命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和深不见底的痛楚。 玉旒剧烈地晃动、碰撞,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文景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一片令他窒息的黑潮,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扭曲变形: “朕说过……宋若甫罪该万死!挫骨扬灰亦难消其罪!”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生生撕扯出来,“然……宋氏……宋婉娴……”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眼中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痛,声音陡然弱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她……她有何罪?!她久居深宫,不问前朝!她不过是……不过是生在了宋家!难道……难道生错了人家,便是……便是死罪吗?!” 阶下群臣被皇帝这前所未有的失态和那刺目的血色震住了片刻。短暂的死寂后,是更汹涌的反扑。 “陛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涕泪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正因她生在宋家!正因她是宋贼嫡女!此乃原罪!此乃祸根!陛下若执意庇护,何以服众?何以安天下?陛下难道要为了一个罪臣之女,寒了满朝文武、天下万民之心吗?!” “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勿为儿女私情所困!” “陛下三思啊!” ……声浪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文景帝站在御阶之上,身形摇摇欲坠。那一片跪伏的身影,那一声声刺耳的“原罪”、“祸根”,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指间渗出的鲜血,顺着素绢的纹理,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雕刻着蟠龙的金砖地上,溅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血花。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褪色,只剩下那不断滴落的猩红,和耳边永无止境的、催命的呼喊。 “退……退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马德礼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闻言如蒙大赦,尖着嗓子高喊:“退——朝——!” 叶敬缓缓抬起头,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如渊,嘴角那抹冰冷笑意,一闪而逝。 承恩殿的夜,是凝固的墨。没有地龙,寒气从每一道砖缝、每一扇破败的窗棂里渗进来,无声地侵蚀着骨髓。几盏残烛在瘸腿木桌上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将殿内巨大的空旷和破败映衬得更加狰狞。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鬼魅般摇曳,影子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妖物。 宋婉娴枯坐在冰冷的硬板床榻边缘。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月白素裙,长发未绾,如瀑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跳跃的烛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空洞地映着地面上自己模糊的、摇曳的影子。她的灵魂,仿佛已在踏入这扇宫门的那一刻,随着那最后一片飘落的梧桐叶,一同被寒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留下的,只是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等待最终腐朽的躯壳。 “娘娘……”黄鹂端着一碗勉强冒着一点热气的米粥,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靠近,“您……您多少用一点吧?身子……身子要紧啊……” 宋婉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那粥碗散发出的微弱热气,在刺骨的寒夜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殿门外,猝然响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粗暴地撞破了承恩殿死水般的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权威的蛮横力量,重重地踏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 “陛下驾到——!”马德礼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惊惶的尖细嗓音穿透紧闭的宫门,突兀地响起。 黄鹂吓得手一抖,粥碗差点脱手摔落,她慌忙跪下。 沉重的宫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进殿内。跳跃的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压得骤然一矮,光影剧烈地晃动、明灭。 文景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未着龙袍冠冕,只穿了一件玄色常服,肩头落满了细碎的雪花,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微光。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双颊却因急促的奔行和内心翻涌的情绪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白日里在朝堂上压抑的怒火、痛楚、绝望,此刻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带着一股强大的、混乱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这破败空旷的殿宇。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床榻边那抹枯槁的素白身影。在看清她此刻模样的刹那,文景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那是一种比朝堂上任何攻讦都更直接的、更残忍的冲击——他记忆里那个鲜活明媚、如同玉兰初绽的女子,竟已被这短短时日巨变磋磨成了眼前这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般的影子! “都给朕滚出去!”他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黄鹂,声音嘶哑而暴戾,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马德礼和随行的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沉重的宫门,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和那几盏在寒风中苟延残喘的残烛。 文景帝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布满灰尘的金砖,走向宋婉娴。他的脚步沉重而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他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婉娴……”他开口,声音里的暴戾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破碎的、带着无尽痛楚的沙哑,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喉咙。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去触碰她低垂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时,宋婉娴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烛光映照出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紧绷在颧骨上,眼窝深陷,唇瓣干裂。那双抬起的眼睛,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惊惧,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已飘散,只留下两扇冰冷的、通往虚无的窗口。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文景帝布满痛楚和焦虑的脸,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闯入此地的陌生人。那眼神,比最冷的冰雪,更刺骨,更绝望。 文景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距离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绝望的鸿沟。他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失去江山更甚。 第147章 “婉娴!”他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她单薄的肩膀,那触感瘦骨嶙峋,冰冷得让他心头发颤。他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变得语无伦次,“你说话!你骂我!你恨我都可以!别这样!别这样看着我!我不许你这样!”他用力的把她抱在怀里,仿佛想将她从那个冰冷的躯壳里唤醒,“我知道!我都知道!朝堂上那些混账东西!他们逼我!他们都在逼我!我没有答应!我绝不会答应!我不会废了你!更不会让人动你一根头发!” 他喘息着,眼中是疯狂的赤红,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承诺:“我是皇帝!这天下都是我的!我要护着你,谁敢说半个不字?!婉娴,你就信我这一次!”他死死盯着她空洞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强行灌注进去。 然而,宋婉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丝毫波动。那些承诺,那些告白,落在她耳中,如同隔世的微风,激不起半分涟漪。她只是平静地、毫无生气地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疯狂的赤红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过了许久,久到文景帝以为自己的心脏会在这种死寂中停止跳动。 她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纹间,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陛下……”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感激,没有感动,只有一片荒芜的灰烬,“我不仅仅是你的妻子。”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我……还是宋若甫的女儿。” “均和……”她的目光穿透文景帝眼中的痛楚和挣扎,直直望向那虚无的、象征着终结的黑暗深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不必……再为难了,我只求一死。” 文景帝一夜无眠。承恩殿宫中宋婉娴那枯槁绝望的面容和她平静求死的话语,如同梦魇般死死缠绕着他。他枯坐在冰冷的御书房内,案头堆满了叶敬为首的朝臣再次联名上奏请求“速废宋后,明正典刑”的奏疏,如同催命的符咒。马德礼小心翼翼捧来的参汤早已冰凉,他一口未动。窗外雪落无声,天地一片死寂,他内心的风暴却在疯狂肆虐。是强行压下朝议,冒着动摇国本的风险保她?还是……他不敢想下去,每一次念头触及那个“死”字,都如同万箭穿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与煎熬中,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御书房外雪地的宁静! “陛下!陛下!”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延寿宫……延寿宫的张公公……带着懿旨……往……往承恩殿方向去了!” “懿旨”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文景帝早已紧绷到极限的情绪上! 他猛地从御座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延寿宫!太皇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懿旨去承恩殿?! 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他的魂魄。 第118章 玉殒桐枯(三) “混账!”文景帝目眦欲裂,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再顾不上任何帝王威仪,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马德礼,疯了一般冲出御书房! “陛下!陛下!您慢点!雪地路滑啊!”马德礼魂飞魄散,带着哭腔和一众吓傻了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追了上去。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出狭窄的小径,但依旧湿滑冰冷。文景帝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着,玄色的常服下摆溅满了肮脏的雪水泥泞。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冰刀般刮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平时熟悉的道路,这次竟然变得如此漫长。终于,他看到寒梧宫那扇熟悉的、剥落了朱漆的宫门时,可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冰窟! 宫门紧闭着。但宫门之外,肃立着一队身披铁甲、腰佩长刀的禁卫!他们如同冰冷的铁桩,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盔甲上凝结着冰霜,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气!而在宫门一侧,垂手侍立的,正是延寿宫总管太监张福全!他面无表情,手中赫然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文景帝的心脏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他认得这些禁卫!他们是太皇太后亲自掌控的、只听命于慈宁宫的“铁鹞卫”!他们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张福全!”文景帝如同疯虎般冲到近前,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欲裂,“懿旨内容是什么?!说!给朕说!” 张福全被皇帝此刻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一哆嗦,“回禀陛下,奴才只是奉太皇太后懿旨行事。”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吞噬了他!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张福全,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向那扇宫门! “拦住陛下!”张福全尖利的声音划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如同铁桩般矗立的铁鹞卫瞬间动了!两名最靠近宫门的甲士,动作迅捷如电,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以血肉之躯狠狠撞向冲来的皇帝!他们的目的不是伤人,而是阻拦。 砰! 文景帝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移动的铜墙铁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胸口剧痛,整个人被硬生生挡了回来,踉跄着倒退几步,若非身后赶来的马德礼等人拼死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冰冷的雪泥里。 “反了!你们敢拦朕?!”文景帝稳住身形,目中的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死死盯着那两个面无表情的铁鹞卫,又猛地转向张福全,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撕裂,“滚开!让朕进去!” “陛下息怒!”张福全深深躬下腰,姿态恭谨,声音却如同这漫天风雪般冰冷刺骨,“太皇太后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承恩殿。奴才等奉命行事,万死不敢违逆懿旨!请陛下……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文景帝的心脏!他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承恩殿内那死一般的寂静,紧闭的宫门,森严的铁鹞卫,还有张福全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一切都指向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结局。 “不……婉娴……婉娴!”文景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哀鸣,不顾一切地再次冲向宫门,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撞、在踢、在嘶吼,“开门!给朕开门!朕不信!朕要见皇后!婉娴!回答朕!” 沉重的宫门纹丝不动,只有他拳脚砸在门板上的沉闷声响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显得那么绝望而徒劳。铁鹞卫们沉默地围拢,形成一道冰冷的人墙,将这位九五之尊隔绝在他心爱之人的宫殿之外。 就在这混乱绝望之际,承恩殿那厚重的宫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缝里露出的,不是皇后宋婉娴清丽的身影,而是一张布满皱纹、泪痕纵横、写满哀痛与恐惧的脸——正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老嬷嬷。她双眼红肿如桃,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她颤巍巍地走出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宫门前的雪地里,对着状若疯魔的皇帝,深深叩下头去,未语泪先流,发出压抑不住的悲声呜咽。 文景帝的动作戛然而止,所有的疯狂嘶吼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跪在雪泥中的老嬷嬷,那哀毁骨立的样子,那绝望的泪水,如同最残酷的宣判。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严冬的风雪更甚百倍。 “陛……陛下……”嬷嬷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残余的生命力,“您……您来迟了……皇后娘娘……她……她……” 老嬷嬷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那句让天地失色的哀鸣: “娘娘……已被太皇太后……赐下鸩酒……方才……方才已经……已经……薨逝上路了……陛下节哀啊!” “轰——!” 文景帝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孙嬷嬷那悲绝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利刃,将他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剜去。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马德礼魂飞魄散,和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死死抱住瘫软的皇帝。 文景帝没有昏厥,他只是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承恩殿那扇洞开的宫门。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是再也寻不见的熟悉身影,是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无尽深渊。风雪呼啸着灌入殿中,卷起一片凄凉的呜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顺着嘴角蜿蜒流下,在玄色的衣襟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 第148章 广陵王府内,暖炉融融,驱散了屋外的严寒。萧翌正与张亦琦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杀伐隐现。张亦琦刚捻起一枚白子,凝眉思索,锦如却神色仓惶,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连礼数都顾不周全,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殿、殿下!王妃!宫里……宫里急报!” 萧翌剑眉一蹙,放下手中黑子:“何事如此惊慌?” 锦如噗通跪倒,额头触地:“是……是皇后娘娘!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懿旨,赐……赐死了皇后娘娘!宫里的传旨太监已到府外,宣王爷与王妃……速速入宫!” “什么?!”张亦琦手中的白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撞乱了棋局。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如遭雷击,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赐……赐死皇后?这……这怎么可能?”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时候的事情?”萧翌问道。 “一个时辰之前。”锦如回答“太皇太后赐了她一杯鸩酒,皇后娘娘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喝了下去,说是现在人都已经被抬走了。” 马车在覆盖着薄雪的宫道上疾驰,车轮碾过冰雪,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呀声。车厢内,张亦琦紧紧靠着萧翌,沉默不语。她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宫墙飞檐,那红墙金瓦在雪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森冷。皇后的死讯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一定要死吗?除了死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大不了不做这个皇后了不可以吗?张亦琦实在想不明白,宋婉娴有什么必须要死的理由。同时,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宋婉娴的今日……会不会就是她的明日?在这深宫权谋之中,生命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冷酷的决心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妍妃如此,宋婉娴亦是如此,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指尖冰凉。 “小满。”萧翌立刻察觉到了张亦琦的异样,“别怕。”他沉声低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我在。我萧翌在此立誓,无论发生何事,无论面对何人,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分毫!这种‘赐死’之事,永远不会落到你身上!” 张亦琦抬眸看着他,眼中的惊惶在他坚定的话语和眼神中稍稍安定,但那份深植心底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依偎进他坚实的臂弯里。 延寿宫外早有太监在门口等候,见到广陵王夫妇走来,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平板无波:“殿下,王妃,太皇太后已在殿内等候,请随奴才来。” 萧翌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握着张亦琦的手,迈步踏上冰冷的石阶。张亦琦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跟上他的步伐。 殿内暖香缭绕,驱散了外面的寒气,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威压。太皇太后端坐在正中的紫檀凤椅上,身着深紫色绣金凤纹常服,发髻一丝不苟,戴着简单的点翠头饰。她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仿佛刚刚发生的不是赐死一国皇后,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翌与张亦琦依礼下拜。 “起来吧。”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淡然。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萧翌紧握着张亦琦的手上,那保护的姿态如此明显。她的眼神在张亦琦略显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唇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洞察一切的感慨。 “唉……”一声轻叹从太皇太后口中溢出,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她缓缓拨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眼前这对璧人说道: “我的这两个孙儿啊……一个为了皇后失魂落魄,状若疯魔;这一个呢,进了我这延寿宫,手都舍不得松开媳妇儿……生怕我把她吃了不成?”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亦琦心中激起千层浪。她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萧翌,只觉得握着她的那只手,瞬间收得更紧,骨节分明,透着一股压抑的力道。 “罢了,承佑,你媳妇留下来,你去看看均和吧!” 第119章 寒刃诛心(一) 萧翌依言松开张亦琦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转身大步离开延寿宫。他心中记挂着皇兄,步履匆匆,一路朝着承恩殿的方向疾行。然而,当他赶到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心头更加沉重。承恩殿宫门依旧紧闭,但那死寂的氛围却更加浓郁。马德礼等一众太监宫女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外急得团团转,却无人敢靠近殿门一步。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皇兄!大哥!”萧翌拍打着沉重的殿门,声音焦灼,“是我,承佑!你开门!让我进去!”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里面空无一人。但萧翌知道,他的皇兄就在里面,在那片吞噬了所有光明的深渊里。 “陛下……陛下已经将自己关在里面两个时辰了……”马德礼哭丧着脸,声音嘶哑,“水米未进,任谁叫都不应……奴才们……奴才们实在没办法了啊,殿下!” 萧翌的心猛地一沉。他尝试用力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死死闩住了。他不敢强行破门,怕刺激到里面已经濒临崩溃的兄长。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整个皇宫的噩梦。无论萧翌在门外如何恳求、劝慰,殿内始终死寂一片。送进去的膳食和汤水原封不动地被端出来。文景帝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失去挚爱的痛苦深渊里,拒绝任何光亮与声音,也拒绝生者的世界。他的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绝望。萧翌只能守在殿外,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透过铅灰色的云层洒落时,延寿宫方向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太皇太后亲自来了。她没有乘坐步辇,而是在张福全和一队肃穆宫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踏着未化的积雪走来。她深紫色的袍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冰冷。 她径直走到承恩殿紧闭的宫门前,无视跪了一地的宫人,也未曾看旁边一脸焦急的萧翌一眼,对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扉,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清晰地穿透门板: “承佑!破门!” 萧翌一顿:“祖母。” “破门!” “是。” 萧翌用力一踹,门板瞬间崩塌。 太皇太后一个人走了进去,文景帝坐在宋婉娴的常弹的琴旁,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太皇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与失望:“萧均和,为了一个女人,你就如此作践自己?忘了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忘了你肩上担的是谁的江山?!你父皇将社稷托付于你,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你就是这般回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门外所有人的心上。萧翌攥紧了拳头,却无法反驳。 文景帝缓缓开口,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万念俱灰“祖母,婉娴何罪之有,为什么这么容不下她?”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依旧平稳。她微微抬起眼,终于有了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波动。那不是动容,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失望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斩断一切情丝的锋利和不容置喙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那泣血的质问: “正因她生错了人家,”太皇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刺入门外帝王的心口,“才必须死!”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冰冷、清晰,带着一种俯瞰棋局的漠然和洞穿世事的冷酷: “她是宋家的女儿!是宋若甫的骨血!宋家给了她凤冠,给了她后位!她享了宋家滔天权势带来的富贵荣华,如今宋家谋逆败亡,这份滔天的罪孽,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如何能不担?” “她活着,宋家就还没死绝!那些心怀鬼胎的余孽,那些还在观望的墙头草,就还有念想!人心就不会死!祸乱的根苗,就永远埋在这大齐的朝堂之下!” 她的语气愈发严厉,带着雷霆般的训斥: “更何况,内乱方息,突厥陈兵漠北,吐蕃布防关外,两边都在虎视眈眈!叶敬新晋首辅,根基未稳,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心浮动?值此社稷存亡之秋,你身为一国之君,不思如何安定朝纲,震慑宵小,抚平内忧外患,竟还在这里为一个罪臣之女伤心欲绝,儿女情长?!” “你眼里还有没有江山社稷?还有没有身为帝王的职责?!”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下!震得整个承恩殿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萧均和,你怠惰朝政,不思社稷,着即刻前往太庙,于列祖列宗神位前跪省思过!”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萧翌,“萧承佑,你也去!陪着你这位‘情深义重’的皇兄一起跪着,好好想想,身为皇家子孙,究竟什么才是根本!” 第149章 沉重的太庙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殿内空旷深邃,唯有长明灯幽微的火光在巨大的梁柱和高耸的神龛间跳跃,映照着一排排冰冷的、代表着无上威严的祖宗牌位。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香烛和木头的气息,冰冷刺骨,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文景帝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就在神龛正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溅满泥泞、衣襟上带着暗红血迹的玄色常服,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得颧骨凸出,嘴唇干裂。两天一夜的不饮不食,加上极致的悲痛,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气。他空洞的目光直直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痛苦掏空的躯壳。 萧翌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陪伴着。冰冷的寒意透过衣料直刺膝盖,但他浑然未觉。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刻都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文景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呵……太庙罚跪……承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陪你在这里跪着……” 萧翌心头猛地一酸。他当然记得。幼时他性子跳脱顽劣,没少闯祸,每每被太皇太后责罚,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冰冷的太庙。而那时,作为兄长的文景帝,总是会偷偷跑来,默默地在他身边跪下。小小的身影,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说:“你是我弟弟,你受罚,我陪你。” “记得……”萧翌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那时……是皇兄护着我。” “护着你?”文景帝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与不甘,“是啊……那时我是兄长……可如今呢?如今倒反过来了……要你……来陪我跪在这祖宗面前……” 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承佑!你告诉我为什么”文景帝止住咳嗽,喘息着,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与不公,他不再看牌位,而是转向萧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我自御极以来不敢有半分懈怠!我努力去做一个好皇帝……可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 他哽住,喉头剧烈滚动,泪水终于冲破干涸的眼眶,混着嘴角再次渗出的血丝滚落,“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不如让给你!你来当!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婉娴回来!” “皇兄!”萧翌厉声打断他这惊世骇俗的“退位”之言,声音在空旷的太庙里激起回响。他双手用力抓住文景帝剧烈颤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痛心,“你醒醒!这种话岂能乱说?!你是大齐的皇帝!江山社稷,万千黎民,都系于你一身!你岂能轻言放弃?!”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深深的恳切:“皇兄,我知你痛!剜心之痛!但皇嫂……她也绝不希望看到你为她消沉至此,甚至要抛弃祖宗基业!她希望你振作!希望你能做一个造福百姓的君王!” 文景帝被他紧紧抓着,身体依旧在颤抖,那绝望的火焰在萧翌坚定的话语中似乎摇曳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吞噬。他疲惫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喃喃道:“振作……谈何容易……这江山……太重了……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 兄弟二人就这样在冰冷幽暗的太庙里,在列祖列宗沉默的注视下,一个深陷绝望的泥沼,一个拼尽全力想要将对方拉出。殿外,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殿宇的缝隙,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长夜漫漫,仿佛永无尽头。 宋若甫谋逆一案,终随着其女宋婉娴被赐死而尘埃落定。妍妃被追封为皇后,其父叶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国丈,曾经宋若甫的荣光他全部得到了。 张亦琦从广陵王府去往医馆的途中,路过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如今的府邸早已失去往日荣光,门可罗雀的景象与记忆中喧嚣鼎盛的模样判若云泥。她望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苍凉——权势荣华如过眼云烟,终在皇权倾轧中化作尘埃。 药草苦涩的清香和病患低沉的呻吟暂时隔绝了宫闱深处的风暴。然而,这日晌午刚过,医馆外街市上陡然爆发的骚动与议论声浪,却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听说了吗?漠北……漠北出大事了!”一个粗嘎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怎么?快说!” “常将军……常怀恩将军,败了!全军覆没啊!” “什么?!”周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千真万确!驿站刚传来的八百里加急!说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血战三日,常将军……常将军力战不屈,最后……最后竟被突厥蛮子割了首级!悬在旗杆上示众啊!” “嘶——”人群爆发出恐惧与愤怒的嗡鸣。 “还不止!突厥人乘胜追击,连破我大齐三座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现在他们更是嚣张,放出话来,要朝廷献上公主和亲,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直捣中原了!” 最后几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张亦琦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她强自镇定心神,但心思早已翻江倒海。让长宁去那虎狼之地和亲?张亦琦几乎能想象出她闻此消息时的惊骇与绝望。 第120章 寒刃诛心(二) 萧翌深夜未归。 张亦琦枯坐在临窗的小杌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裾一角粗糙的棉线,窗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寂静像冰冷的潮水,好似要将整个广陵王府淹没。张亦琦心里隐隐觉得白日里市井街头那些喧嚣的议论也许不是谣言,它们在死寂的夜里变得无比清晰、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狠狠砸在心头。 “王妃,早点睡吧。”连翘劝解道,“殿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张亦琦再次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点了点头,“睡吧。” 窗纸透出第一缕灰白,冷硬如铁。张亦琦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草草梳洗,换上一身素净的浅青袄裙,便匆匆赶往宫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在晨光熹微中吱呀开启时,扑面而来的肃杀寒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宫道上的积雪被踩踏成了肮脏的冰泥,两旁的殿宇飞檐挑着沉甸甸的白,如同巨大的孝幡。往来宫人个个垂首疾行,脚步轻得像猫,脸上都绷着一层寒霜,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春林殿大门紧闭,廊下几个值守的小太监缩着脖子,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片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张亦琦的心被这死寂攥得更紧。 引路的宫女无声推开殿门。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燃尽的沉水香灰的余烬气息,沉闷而压抑。炭火烧得极旺,烘得空气暖洋洋的,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殿中陈设依旧华贵,只是往日那些鲜亮的摆设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长宁公主背对着门口,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穿着一身极素净的月白袄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毫无光泽的素银簪子。窗外,几株高大的银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嶙峋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了无生气。 “公主。”张亦琦放轻脚步,走到她身侧,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柔。 长宁闻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张曾经娇艳如春日海棠的脸庞,此刻像被寒霜打过,褪尽了所有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是淡淡的灰粉。一双杏眼依旧很大,却空洞得吓人,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疲惫,浓密的睫毛下,是两圈深重的青影。没有泪痕,没有悲愤,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她望着张亦琦,眼神似乎好一会儿才聚焦。 “张亦琦”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器,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滞涩,“你来了。” “公主……”张亦琦缓慢说道,“外头那些话,未必……” 长宁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根枯槁的枝桠,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她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指尖用力地互相掐着,指节泛白。 “别说了。”她打断张亦琦苍白无力的安慰,声音依旧嘶哑,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认命后的死水微澜,“我都明白的。身为大齐的公主,享了皇家的富贵尊荣,”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到了该还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命。”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像雪花落地,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砸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第150章 长宁的话,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张亦琦强撑的镇定。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双手再次伸过去,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了长宁那双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个可怕的命运漩涡中拽回来。 “公主!别这样想!”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事情或许……或许还有转机!天无绝人之路!” 长宁轻轻摇头,露出一个那虚弱而悲凉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通透,“你们都别哄我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那突厥人……他们砍了常将军的头,挂在旗杆上……”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那血腥的画面刺到。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死死绞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细腻的皮肤里,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痕。她猛地侧过头,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咬出血来,似乎在用身体剧烈的痛楚去压制内心深处汹涌的恐惧和绝望。方才强装出的平静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那属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面对未知的虎狼之地时,本能的、巨大的惊惶。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却死死压抑着,没有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 “长宁……”张亦琦心如刀绞,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伸出双臂,将这个在命运风暴中瑟瑟发抖、却又倔强地挺直脊背的姑娘,轻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长宁的身体在她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像终于找到依靠的藤蔓,卸下了些许强撑的力气,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颤抖传递着无声的恐惧,冰冷而绝望。 张亦琦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目光越过长宁纤细的肩头,落在她刚才凝视的窗外。那几根光秃秃的银杏枝桠,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扭曲狰狞,如同无数向上天绝望祈求的枯爪。一阵凛冽的寒风猛地从窗缝灌入,吹得殿内沉重的锦缎帷幔簌簌作响,炭盆里的火苗被风压得一矮,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随即又顽强地跳跃起来,在长宁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动荡不安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长宁轻轻动了一下,从张亦琦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她坐直身体,低着头,飞快地用衣袖在眼睛上用力抹了两下,再抬起头时,脸上那脆弱崩溃的痕迹已被强行抹去,只余下眼尾一抹更深的、倔强的红痕,衬得脸色愈发惨白如纸。方才失控流露的惊惶被重新收敛,她挺直了那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脊梁,努力恢复成一个公主应有的姿态,尽管那姿态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让你见笑了。”长宁的声音依旧沙哑,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她甚至试图弯一弯嘴角,想露出一个表示无事的笑容,可那弧度僵硬而苦涩,比哭更让人难受。 张亦琦看着眼前这张强作镇定的脸,心中酸楚翻涌,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摇头。 “张亦琦……你说,突厥人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恐惧,“是不是……只有草?很大很大的风?很冷很冷的冬天?还有……好多好多的牛羊?”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被自己想象中那陌生而蛮荒的景象刺痛,“他们……他们真的会把人的头……挂在旗杆上吗?” “公主……”张亦琦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阴霾,哪怕明知是徒劳,“别想那些。或许……或许朝廷会有别的考量……”她的话在长宁那双充满洞悉和悲凉的眼睛注视下,变得无比苍白虚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别的考量?”长宁轻轻重复着,唇角那抹苦涩的弧度又深了一分,带着一种与她年纪极不相称的悲怆和了然,“这宫里宫外,还有比一个公主……更合适的‘考量’吗?”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所有粉饰太平的可能。张亦琦哑口无言,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 残冬的日光斜斜掠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将春林殿朱红的宫墙染上一层冷金。张亦琦掀开门帘时,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扯出一串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蹲在鸱吻上的寒鸦,扑棱棱掠过铅灰色的天际。 不远处的汉白玉栏杆下,萧翌立在一株落尽叶子的老槐树下。他玄色锦袍的袍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腰间玉带扣在天光下泛着冷光,发冠上的墨玉簪子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晃出半道沉郁的影子。张亦琦甫一抬眼,就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里,那眼神像被寒潭浸过,带着几分惯常的沉静,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凝重。她顾不上踩稳台阶,提着裙摆小跑过去,狐裘斗篷的毛领被风吹得乱晃,几缕碎发糊在冻得微红的脸颊上。靴底碾过石板路上未化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萧翌迎上前半步,不等她站稳,便抬手指尖微屈,轻轻拂开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的动作极轻,指尖掠过她耳廓时,张亦琦能感觉到他掌心隔着一层薄绢的温热。 “跑这么急做什么,”他低声道,目光扫过她微喘的唇瓣,“殿里的炭火没烘暖?” 寒风又紧了些,卷起地上的枯叶打了个旋。张亦琦缩了缩脖子,抬眼望他:“是真的吗?长宁要去突厥和亲??” 萧翌沉默片刻,垂眸替她拢了拢斗篷的系带,指腹蹭过那枚镶着东珠的银扣,动作有些滞涩。“突厥浑邪王阿史力上个月大败齐军,”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风将话扯碎,“如今陈兵边境,点名要大齐派出嫡亲公主和亲。” “阿史力?”张亦琦猛地抬头,睫毛上的雪花被震落,掉在衣襟上融化成一小片水迹。她瞳孔微缩,看着萧翌眼中沉沉的暗芒,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是明华公主的儿子阿史力吗?” “正是。”萧翌颔首,喉结在衣领下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望着远处层叠的宫阙,琉璃瓦在阴云下泛着冷硬的光,“当年祖母身边的宫女被册封为昭华公主远嫁突厥,如今她的儿子兵临城下,替母‘求亲’。”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却又被更深的愤怒覆盖,“只是要娶长宁的,并非阿史力,而是他那位年过半百的兄长——如今的突厥大汗。” “年过半百?”张亦琦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她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无耻!阿史力分明是在替他母亲报仇!长宁才十七岁,及笄礼还没过多久……”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萧翌沉郁的目光时骤然低下去,化作一声压抑的颤抖,“他怎么敢……” “皇兄大病初愈,就要处理这等棘手的事情”萧翌望着宫墙上剥落的朱漆,眼神像是落在很远的地方,“如今满朝文武吵作一团,少数武将请战,说要整兵再伐突厥,可更多的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尤其是文臣,都劝着以和亲换太平。” “换太平?”张亦琦猛地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惊得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簌簌落下。她转身望向春林殿的方向,那扇刚刚走出的雕花木门此刻紧闭着,“用一个姑娘家的一生去换所谓的太平,他们当然愿意——”她的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反正被送去和亲的不是他们的女儿,挨冻受辱的也不是他们自家骨肉。‘当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风骤然变大,萧翌望着她泛红的鼻尖,牵起了张亦琦的手。“先回府吧,”他声音放得更柔,“外头风大,别冻着了。” 第121章 寒刃诛心(三) 冬日的雨雪缠缠绵绵,将广陵王府的飞檐斗拱浸得发沉。檐角铜铃在湿冷的风里轻颤,却摇不出半分往日的清脆,倒像是谁在喉咙里闷着一声叹息。张亦琦立在书房窗外,隔着半卷竹帘望去,萧翌的影子被烛火揉碎在窗纸上,这几日他从兵部回来后,书房的灯盏总亮到三更,砚台里的墨汁换了又换,案头堆叠的军报却越积越高,像一座无声的山,压得整座王府的空气都透着硝石的冷意。 即便是萧翌不说,张亦琦也能感觉到这次战败的后果十分严重。 只是她的日子还没有什么变化,正如萧翌婚前承诺的那样,她在广陵王府里上天入地都没人能限制她。只是张亦琦现在哪里还有那些闲情逸致呢。 第二日晌午,雨势稍歇,张亦琦换了身素色襦裙,乘轿入了宫。往日里,长宁公主的春林殿总是喧声不断,宫女们捧着时新的绒花穿梭往来,如今却静得能听见廊下铜漏的滴答声。张亦琦掀起门帘时,正看见长宁的贴身宫女捧着几匹大红锦缎出来,料子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金线在云影里明明灭灭,刺得人眼生疼。 “张亦琦?”长宁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张亦琦走进内殿,只见她正对着铜镜整理鬓发,珍珠流苏的步摇斜插在发间,映得她脸色越发苍白。“你怎么来了?”长宁转过身,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眼角却没什么笑意,像画在素绢上的胭脂,浮于表面。 第151章 张亦琦在她对面坐下“府里闷得慌,想叫你去小住几日,”她顿了顿,望着窗外那株被雨水打弯的石榴树,“宫里也闷,不是吗?” 长宁忽然笑了,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对着镜子比划:“闷什么?你瞧,礼部新送来的头面,说是按祖母当年大婚的规制打的。”她的手指拂过步摇上镶嵌的东珠,指腹微微颤抖,“我都想好了,草原虽远,可听说那里天高地阔,遍地都是牛羊。”她忽然转过身,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孤勇的火,“我去了是做大汗正妻,往后就能像祖母那样,垂帘听政,甚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顿住,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总之,比在这宫里做个摆设强。” 阳光忽然从云缝里漏下一缕,照在长宁的脸上,将她眼下的青影照得格外清晰。张亦琦看见她用力抿着嘴唇,唇瓣被咬出一道白印,却又很快松开,强撑着扬起下巴。那副故作嚣张的模样,像极了她们在玉门关初识时的她,可此刻,她袖中绞着帕子的手指,却把丝绢攥出了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着青白。 “你看我做什么?”长宁忽然别过脸,伸手去够案上的茶盏,指尖却撞在杯沿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依旧笑着,“我真的觉得挺好,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规矩,说不定还能骑马射猎呢。”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旷的殿里,像雨丝一样轻,“再说了,我是大齐的公主,总不能让百姓因我而遭战火吧。” 张亦琦看着长宁强装镇定的侧脸,看着她鬓边那支凤凰步摇在光影里微微晃动,忽然觉得这满殿的金珠玉翠都成了枷锁,将那个曾经张扬肆意的姑娘,牢牢困在了即将和亲的宿命里。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翌日清晨,长宁仔细梳妆更衣,以精致妆容掩去连日憔悴,款步往文景帝的御书房而去。彼时宦官通传时,皇帝正与崔致远议事,案几上摊开着边关军情图,二人神色凝重。 长宁踏入殿内的瞬间,目光与崔致远短暂相触时微顿,旋即敛去所有波澜,径直行至御座前,按规制行三叩九拜大礼。她垂眸叩首,声线平稳如缎:”皇兄,臣妹长宁恳请和亲,望陛下恩准。” 文景帝手中朱笔一顿,原以为长宁此来必是为和亲之事哭闹,却未料她竟主动请命。他望着眼前同父异母的妹妹,先帝子嗣单薄,他们兄妹三人是在祖母的庇护下相依为命的长大,感情极为深厚,想到要将她远嫁漠北苦寒之地,帝王指尖不由攥紧了朱砂笔。”长宁,此事尚在商榷,我岂会让你受此委屈?” 长宁轻轻摇头,素手抚过袖口绣着的海棠纹样:”皇兄,以前臣妹不知晓边关将士疾苦,可等我去年去了一趟玉门关之后方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之苦,更见百姓因战火流离失所之惨。皇兄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夙兴夜寐,二哥在沙场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臣妹虽是公主,但也不能只是享受荣华富贵,若能用一身之嫁换边境安宁,为大齐江山尽绵薄之力,正是臣妹的本分。”言毕再行大礼,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求皇兄成全!” 文景帝凝视着妹妹挺直的脊背,忽然发现昔日那个会为了一支珠钗赌气的小公主,已在岁月里长成了通晓大义的模样。殿外的雪无声细落,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的轻响。良久,他放下朱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和亲之事...容朕再做斟酌。” ”谢陛下。”长宁缓缓起身,福身告退。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紫禁城的飞檐,碎玉般的雪沫子自辰时起就没停过。长宁公主走出御书房时,鎏金铜钉的殿门正凝着一层白霜,她下意识裹紧了玄狐皮镶边的鹤氅,指尖触到领口处温润的双鱼玉佩——那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暖玉,此刻却抵不过掌心的寒意。 宫道两侧的梧桐枝桠落满积雪,像无数条银白的手臂伸向灰蒙的天空。长宁踩着没踝的雪往前走,绣花鞋底碾过冰层,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针扎似的疼,她却不肯放慢脚步,任由鹅黄的裙角扫过廊柱下凝结的冰棱,惊落几串晶莹的碎冰。 “公主留步!”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积雪被踩得“簌簌”作响。长宁背脊微僵,却没有回头。崔致远披着玄色大氅追上来,肩头落满雪,发冠边缘凝着冰珠,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成雾。他跑到她面前三步远,忽然收住脚,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雪堆,惊起几只躲在树洞里的麻雀。 长宁缓缓转身,雪花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崔将军,何事?”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狐裘传来,像被雪水浸过的玉石,清冽却带着寒意。 崔致远明显愣了一下,虽然长宁不是第一次叫他崔将军,以前多数是带有调侃或赌气的原因在,不像现在这次真的是在称呼他,不带有一丝起伏。他望着她覆着薄雪的发鬓,往日里那双总爱弯成月牙的杏眼,此刻像蒙着冰的湖面,平静得让人心慌。让他喉头莫名发紧。 “公主……真的要应允和亲?”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尾音裹着雪沫子。 长宁睫毛颤了颤,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眼底,融化成一点湿意。她看着崔致远肩头上未化的积雪,忽然想起那年冬日,他也是这样一身风雪地归来,只是此刻的心情不再与那年一般。“怎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雪花落在她唇瓣上,瞬间消融,“崔将军觉得我在陛下面前作戏?” “自然不是!”崔致远急得往前半步,靴底在冰面上滑了一下,他连忙稳住身形,玄色披风扫落了梧桐枝上的积雪,“噗”地砸在雪地里。他看见长宁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像冰锥刺进心里,急忙解释:“漠北的雪比这冷百倍,公主若去了……” “将军不必挂怀。”长宁打断他,抬手拂去肩头的落雪,狐裘袖口露出一截素白的腕子,冻得有些发红。“我意已决。”她的目光越过崔致远,望向被雪覆盖的宫墙,那里曾是她童年时觉得永远走不出去的牢笼,“何况,我也有想换的东西。” 崔致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白雪皑皑的宫墙连绵不绝,像一条沉睡的银龙。他喉头滚动,沉声道:“公主是为了追封令堂?” 长宁猛地转头看他,雪花扑进她眼里,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将军倒是清楚。”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裹紧了狐裘,“天下人都知道我生母是只是一名宫女。我自己也是在冷宫里出生长大,父皇对我极其厌恶。承蒙祖母慈爱,我才被封为公主,可我的母亲至今仍无法进入祖宗宗庙,受奉香火,突厥要求嫡亲公主和亲,我出生时许皇后已离世一载有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能说我是许皇后所出,这样就能追封我的亲娘,给她一个名分。当然,这样我自己也能被天下人记住。” 雪下得更密了,天地间一片苍茫。崔致远看着长宁被风雪冻得发白的脸颊,他从未想过,长宁竟会用一生去换一个名分。“就为了这个,要把自己葬在漠北?”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公主可知,突厥王庭规矩森严,女子……” “那又如何?”长宁忽然笑了,雪花落在她笑涡里,像撒了把碎钻,“我在冷宫里长大,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时,怎么没人问我苦不苦?父皇厌恶我,连名姓都懒得赐时,怎么没人说规矩森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如今我用这无用之身,换母亲一个名分,换边境几年安宁,有何不可?” 崔致远被她眼中的决绝震慑,一时说不出话。风雪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像雪中挺立的寒梅,透着一股近乎惨烈的倔强。 “公主可知,若开了和亲的先例,下次突厥再犯,是不是要送宗室之女?再下次,是不是要拿大臣之女去换太平?” 雪花落在他发冠上,凝成一片霜白。“大齐的将士还在边关浴血,”他抬头望着长宁,眼中燃着风雪也浇不灭的火光,“若朝廷只会用女子换和平,那与割地赔款何异?今日献公主,明日就会献百姓,到那时可就不只是和亲了,会是烧杀抢夺、奸淫掳掠甚至屠城!” 长宁怔怔地看着他站在雪地里,他的话像惊雷在她脑中炸响,难道她以为的“牺牲”,真的只是饮鸩止渴? “那……该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雪花落在睫毛上,让她视线模糊。 “我已经向陛下请旨,出征漠北,我们打回去。” 长宁浑身一震,抬眼望向他。风雪中,崔致远的脸被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珠,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是为了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发颤。 崔致远的目光与她相撞,雪花在两人之间飞舞,像无数白色的蝶。他看见她眼中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期盼,像寒夜里的烛火,瞬间暖了他冻僵的心脏。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惯常的克制:“公主切勿多想,”他移开视线,望向被雪覆盖的箭楼,“臣身为大齐将领,守土开疆,本是本分。” 第152章 又是“切勿多想”。 长宁的手停在半空中,雪花落在她指尖,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 慢慢收回手,拢进暖袖里,“我知道了,”她轻声道,转身走进更深的风雪里,“将军……保重。” 崔致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鹅黄的裙角掠过月洞门,像一片飘落的残叶。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满掌的风雪。远处宫楼的檐角挂着冰棱,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冷光,一如他此刻沉到谷底的心。 雪还在下,厚厚地覆盖了宫道上的足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第122章 铁马冰河(一) 铅灰色的云层终于裂开缝隙,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医馆,将药柜上的铜葫芦熏得发亮。张亦琦正踮脚整理顶层的当归,青竹纹裙摆扫过药斗,惊起一缕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忽然听见门板“吱呀”一声,带着寒气的风卷着药香扑面而来,她回头时,正看见萧翌立在门槛处,玄色锦袍上落着未化的雪粒。 “今日怎来得这般早?”她放下手中的药包,指尖还沾着淡淡的甘草味。往日里他总在掌灯时分才从兵部回来,眼下日头还没落山,他腰间的玉带钩却已凝着白霜,显然是从宫墙那边一路快马赶来。 萧翌发间还沾着几片雪花。他走上前,指尖轻弹她的额头,动作熟稔得像呼吸:“为夫早些来接夫人,倒是错了?”阳光落在他眉骨上,映得那双总是含笑的眼尾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 张亦琦却没躲,反而凑近半步,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与雪水气息:“定是有事。”她望着他紧抿的唇线,想起今早路过兵部时,看见八百里加急的红翎快马冲进兵部大门,马蹄踏碎残雪的声音像敲在她心上。 掌灯时分,食盒里的银丝汤面还冒着热气,萧翌却只握着玉箸出神,青瓷碗沿凝着一圈水珠。张亦琦放下汤匙,看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深影,忽然开口:“你要出征漠北了,是吗?” 筷子“叮”一声撞在碗沿,萧翌抬眼时,烛火在他瞳孔里晃动。他原想等她用完膳再开口,想了无数种措辞,却被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戳破了所有伪装。“我的小满,”他放下筷子,声音沉得像落了雪的湖面,“总是这样聪明。”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张亦琦望着他袖口的暗纹,“以你的身份,”她垂下眼,看着碗里晃动的面影,“在朝中的地位,都这个时候了,你再不去,难道真的要公主和亲吗?” 萧翌握住她的手,“和亲太屈辱了,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如今突厥狼子野心,和亲不过是饮鸩止渴。” “何时动身?”张亦琦抽回手,替他斟了杯热茶,茶汤在青瓷杯里晃出细碎的光。 萧翌忽然笑了,却未达眼底:“听这语气,夫人倒是盼着为夫早些走?”他伸手想揽她入怀,却被她轻巧避开。 四下无人,张亦琦忽然起身,径直坐到他腿上,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她的发间还沾着淡淡的艾草香,在烛火下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盼着?”她的鼻尖蹭过他冰凉的耳垂,“我要同你一起去。” 萧翌揽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锦袍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小满……” “我可不是去添乱的。”她指尖划过他肩甲的纹路,“我在玉门关帮了你多大的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救了那么多将士的生命。”烛火跳跃,映得她眼中波光粼粼。 萧翌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玉门关有固定的卫所,你能在军医处安心行医。可漠北不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我们要在雪原上追着他们的马蹄印行军,每日拔营扎寨,连口热饭都难吃上。”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她袖口绣的并蒂莲,“如今正值隆冬,漠北的风雪能把人冻成冰雕,夜里宿营,帐篷都会被积雪压塌……” “我不怕吃苦。”张亦琦埋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怕。”萧翌的声音忽然哑了,他捧起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痣,“可我怕。我怕你在风雪里冻坏了手,怕你在行军途中染了风寒,怕……”他没说出口的话,被喉间的哽咽堵住。 张亦琦忽然沉默了。窗外的雪又下起来,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叹息。 “其实还有个缘故,对吗?”她忽然抬头,烛火映得她睫毛透明,“军营里都是男子,我一个女子在那里,多有不便。”她看见萧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便替他说下去:“你们还得为我另搭一顶帐篷,派亲兵守着,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萧翌闭上眼,再睁开时已覆上一层水光。他知道她在替他找台阶,知道她懂他未说出口的顾虑——军中多有不便,他无法像在府中那样护着她。“是。”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袖。 张亦琦忽然笑了,伸手替他抚平眉心间的褶皱:“罢了,我便在府中等你。” 他低头,轻轻吻在她额头,“等我回来。” “好。”她应着,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烛火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暂时驱散了窗外的寒意。而窗外的雪,正越下越大,将整个京城裹进一片苍茫的白里。 更漏敲过三更,广陵王府的飞檐挑着半轮残月,檐角积雪簌簌滑落。萧翌踩着扫出的窄径往寝殿走,青石板上的冰棱被靴底碾得咯吱作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振落几片雪沫。廊下悬挂的羊角宫灯在冷风中晃出暖黄光晕,将他玄色裘袍上的落雪染成细碎金箔,远处望楼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柄斜插天幕的寒刃。 寝殿槅扇门虚掩着,炭火气混着龙涎香从门缝溢出,将门外的寒气烘得微微发颤,内室里地龙烧得旺盛,张亦琦蜷缩在锦被中的轮廓蒙着层暖光,墨发铺散在獭髓锦褥上,发梢沾着的腊梅已被烘得半干,几瓣碎花落在枕畔。 萧翌沐浴过后,绕过描金漆柱,水房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松垮的中衣滑至肩头,露出肩胛骨处微凉的肌肤。 指尖刚触到锦被边缘,萧翌忽然顿住。被角下面是一具不着寸缕的身躯,他甚至能看看见若隐若现的雪色肌肤。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他强压下身体的震颤,将她揽入怀中时,臂弯的力道却泄露了心绪——那力道重得让她在黑暗中轻颤,掌心触到她腰间细腻的肌肤,温热的触感几乎灼穿他的指尖。 “小满……”他的声音沙哑如磨砂,按住那只探入他中衣、摩挲着他精瘦胸膛的手。 她却突然趴到他身上,发丝扫过他下颌时带着湿热的气息:“你这一去漠北,归期难料。我想有个孩子。” 张亦琦之前对生孩子是没有这么执着的,她的想法是随缘,来了就期待,不来就顺其自然。可是这晚,张亦琦却十分渴望有一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寄托即将开始的思念,或许还有一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原因。 萧翌的眼睛看到了张亦琦的心里,他一个翻身,在心上人身上放纵了自己最热烈的渴望,只是在最后释放的那一刻,他还是用力将自己抽了出来。 益州之后,吐蕃牵制了大齐大部分的兵力,加上前期战败,大齐在漠北实际能对付突厥的兵力不足三万,可突厥此次可能会有数十万大军在等着他,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没了信心。他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回来,若是张亦琦此刻怀上了孩子,那么她的后半生就会被套住了,被锁在皇家的种种束缚里,没了他在她身边护着她,她如何能潇洒肆意的生活。 云雨初歇,二人耳鬓厮磨,延续巅峰时的余韵,几番亲吻之后,张亦琦突然坐了起来,她随便拉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赤脚下床。 “怎么了?”萧翌问道。 “我找个东西。” 梳妆台的珠翠碰撞声中,她翻出一个螺钿珠花盒,盒底躺着枚扭曲的铜钱。方孔被箭镞撞得变了形,边缘还留着暗红的锈迹。 “手伸出来。”她捏着红线走到床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萧翌依言伸手到她面前,可是看到红色的线时,又将手缩了回去“我是男人。” “这点我最知道了,快点,伸出来!” 萧翌无奈,只得乖乖照做,张亦琦把铜钱紧紧的系在萧翌手臂上。他看着这枚扭曲的铜钱,若有所思的问道“这不会是?” “没错。”张亦琦头也不抬的认真系线,“这就是当初在去玉门关的路上,你一箭射向我,如果不是这枚铜钱在我胸口挡着,我就死了。” 铜钱贴着皮肤,冰凉的金属感混着她指尖的温度渗进来。 张亦琦将红线紧了又紧,确认不会松掉后,她一头扎进萧翌怀中,语气有些哽咽“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把这枚铜钱带在身边,现在你要带着,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萧翌心里一动,再次将张亦琦拥在身下…… 第153章 烛火在书房案头明明灭灭,萧翌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的冰棱,砚池里未磨开的墨锭映着他紧蹙的眉峰。 叶临猛地站起身,拳心攥得发白,“殿下为何又不带我去?”他担忧的声音撞在挂满兵防图的竹墙上,羊皮地图上漠北的朱砂箭头正对着他发颤的指尖,“上次玉门关也是如此!”夜风卷着雪沫拍打窗棂,将他身后玄铁剑的寒光晃得碎乱——那柄剑是萧翌亲授的佩剑,此刻却要被留在此处。 萧翌没回头,案几上墨锭压着的兵符泛着冷光。他推过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蜡印上「萧」字被烛火烤得微融:“这是给王妃的和离书。”喉结重重滚动着,窗外望楼的更鼓恰在此时敲响,“若我战死,会有人第一个将消息告诉你,你把这封和离书交给王妃,我所有的田庄,铺子,土地,房产,都归王妃所有,只要把门外广陵王府的匾额拿掉就可以了,亦琦还住在这里,你也要护好她。” 叶临的视线落在信封口渗出的暗红蜡油上,像极了战场上未凝的血。他突然抓起书信砸回案几,震得铜镇纸与砚台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属下不依!”他的眼眶突然泛红,“您的王妃该由您护着,属下要随您去漠北!” “叶临,你在违抗将令。”萧翌转身,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簇跳动的光,却掩不住血丝。 “我就是违抗命令。” “既然抗命,那就罚你不能去漠北!” “殿下!”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着,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却驱不散皇城根下弥漫的凝重。朱雀门外,旌旗猎猎,铁甲森寒。文景帝身着明黄龙袍,立于御辇之上,面色沉肃,目光投向远方漠北的方向。两侧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冠冕上的垂旒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太皇太后的紫檀凤椅安置在高台之上,铺着厚厚的锦褥。老人家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翟衣,手持一串温润的佛珠,浑浊却依然锐利的双眼紧盯着场中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她的孙儿,广陵王萧翌。她身旁侍立的内监总管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萧翌一身玄色精铁鳞甲,肩披猩红大氅,按剑立于阵前。寒风吹拂着他头盔上的红缨,甲胄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身旁是同样甲胄加身、面容刚毅的中郎将崔致远。精兵列阵于后,人马肃静,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承佑。”文景帝沉声说道“答应大哥,不许有事。” “大哥,我答应你。” 高高的城墙之上,张亦琦与长宁公主并肩而立。皇家规矩森严,她们身为女眷,不得亲临军前,只能在这冰冷的城垛后远远相送。凛冽的寒风卷起她们的裙裾和鬓发,吹得人脸颊生疼。 长宁公主紧紧攥着帕子,眼圈泛红,望着崔致远的背影,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崔致远……此去千万珍重……”她的话语被风吹散,几不可闻。 张亦琦没有言语。她只是踮起脚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钉子般牢牢钉在场中那个玄甲红氅的身影上。她穿着王妃规制的青竹纹宫装,披着厚厚的狐裘,却仍觉得寒意刺骨。她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紧紧捏着袖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夜的一切——他的犹豫、他的恐惧、他的不舍、他近乎绝望的占有与克制,还有那枚系在他臂上、冰冷而扭曲的铜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头反复灼烫。 萧翌似乎心有所感。三军即将开拔的号角吹响前一刻,他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他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霍然回首,目光如电,精准地刺破人群与距离的阻隔,直直投向城楼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 四目相对。 隔着喧嚣的军阵,隔着肃立的百官,隔着冰冷的城墙砖石,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猛烈地碰撞、缠绕。张亦琦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有临别的缱绻,有沉重的嘱托,有无言的歉疚,更有昨夜那深埋于心的、对未知前路的巨大隐忧。阳光恰好刺破云层,落在他肩甲上,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也照亮了他紧抿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平静的唇线。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仿佛有一千年,又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他看到了她眼中强忍的泪光,看到了她无声翕动的唇瓣——那是一个无声的呼唤,一个刻骨的印记。 “殿下!”一旁的崔致远低声提醒,语气带着催促。军令如山,不容耽搁。 萧翌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混杂着尘土、铁锈和离愁的空气全部压入肺腑。他最后深深望了城楼一眼,那眼神似要将她的身影镌刻入骨。随即,他决绝地转回头,猛地一夹马腹,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出发!” 低沉而威严的号令响彻云霄,伴随着沉闷如雷的战鼓声。数万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在萧翌与崔致远的引领下,缓缓启动,蹄声由疏转密,最终汇成一片撼动大地的轰鸣,卷起漫天尘土,向着北方,向着那片风雪肆虐、前途未卜的漠北绝尘而去。 城墙上的张亦琦,一直挺直的脊背在萧翌转身催马的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视线变得模糊,唯有那玄甲红氅的背影,在漫天烟尘中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融入苍茫的天际线。 风,更大了,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她遍体生寒。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层层衣料,却只摸到自己冰冷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铅灰色的云层再次合拢,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天地间,只剩下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和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送别的寒风。 张亦琦站在城头,一动不动,直到那最后一点烟尘也消失在视野尽头,直到彻骨的寒意,终于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第123章 铁马冰河(二)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毡布,沉沉压在行进的大军头顶。北风如刀,卷着雪沫,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离开京城已三日,队伍深入北地,官道逐渐被积雪覆盖,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萧翌勒马立于一处高坡,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猎猎翻飞。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蜿蜒如黑龙的队伍,最后落在自己紧握缰绳的左腕上。粗糙的皮革护腕下,那枚用红绳紧紧系着的、扭曲变形的铜钱,随着马匹的呼吸微微起伏,紧贴着他的脉搏。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那是张亦琦指尖的温度,是她无声的叮咛和沉甸甸的牵挂。 崔致远策马靠近,顺着萧翌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枚系在腕间的铜钱上。那枚铜钱他认得,在玉门关时就曾见张亦琦贴身佩戴,是她从鬼门关带回的“护身符”。曾几何时,想到张亦琦心属萧翌时,他心中便会泛起酸涩与不甘。然而此刻,看着萧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金属,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只有在提及王妃时才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软,崔致远心中长久以来的那点执念,如同这北地的积雪,被寒风吹散,悄然融化,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终于真正看清,也彻底接受了——她是萧翌的妻子,是广陵王妃。她的心,她的牵挂,她的信物,都只系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那点曾如野草般滋生的情愫,在残酷的战争与清晰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殿下,”崔致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这铜钱……王妃的?”他语气平淡,再无半分波澜。 萧翌微怔,随即坦然点头,指尖再次拂过那枚铜钱:“嗯。她硬要系上,说是护身符。”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转瞬即逝。 崔致远看着那抹笑容,心中最后一丝涟漪也归于沉寂。他点点头,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雪原:“王妃有心了。漠北凶险,多一份念想也是好的。” 萧翌没有接话,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他抖开马鞍旁卷着的羊皮地图,手指点在一条标记着突厥王庭大致位置的虚线上。“崔致远,兵防图失窃一事,我一直觉得蹊跷,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的话,是阿史力。” 崔致远神色一凛:“殿下的意思是阿史力盗取了兵防图?” “阿史力此人,狡猾如狐,狠戾如狼。”萧翌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盗取兵防图,你以为他真只是为了提前知晓我大齐边防布阵?” 崔致远皱眉:“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萧翌的指尖重重敲在地图上,“边防布阵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要搅动朝堂这一池浑水!他要看清,在危机之下,这看似稳固的大齐朝堂,内部最深、最毒的隐患是什么!” 第154章 崔致远瞬间明了,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宋若甫!” “不错!”萧翌冷笑一声,眸中寒光乍现,“还有吐蕃也不是真的想与宋若甫合作!所以宋若甫才会倒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吐蕃真正合作的是阿史力。” 崔致远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背脊发凉。 “宋若甫不过是枚弃子,甚至可能是阿史力故意抛给吐蕃的诱饵,让吐蕃误以为能通过他牵制大齐。”萧翌的眼神穿透风雪,仿佛看到了更深的阴谋,“真正的合作者,是阿史力本人!吐蕃赞普要的是牵制我大齐西线主力,而阿史力要的,是趁此机会,联合吐蕃北面夹击,让我大齐腹背受敌!益州吐蕃的蠢蠢欲动,漠北突厥的突然发难,时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次出征漠北,看似是针对突厥,实则是要应对吐蕃与突厥联手的灭国之危!” 崔致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如果真如萧翌所料,那他们这三万深入漠北的孤军,面对的将是突厥数十万铁骑的正面冲击,而背后,吐蕃的大军随时可能突破益州防线,直扑中原!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两人心头,风雪似乎也更急了些。 就在这时,前方探路的斥候飞马回报:“报—殿下!前方五里,发现一队人马拦路,约百人,为首者……似乎是位女子!” “女子?”萧翌与崔致远对视一眼,均感诧异。在这苦寒的北地行军道上,怎会有女子带兵拦路? 大军继续前行,果然在五里外的一处避风山坳,看到了一队人马。约莫百人,皆是精悍骑手,风尘仆仆,甲胄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为首一人,身披玄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她端坐马上,与周围肃杀的军士融为一体,毫无女子的柔弱之感。 当萧翌和崔致远策马走近,那为首的女子抬手掀开了兜帽。 寒风卷起她几缕散落的发丝,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难掩疲惫的美丽脸庞——正是沈冰洁! “广陵王殿下,崔将军。”沈冰洁的声音清冷,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目光却锐利如昔,“久违了。” 萧翌勒住马,深邃的目光审视着她:“沈冰洁,你为何在此?”大仇得报之后,他允诺沈冰洁,可过回寻常女子应过的生活,不需要再饱受行军之苦。 沈冰洁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听闻殿下挂帅出征漠北,末将特来相投。”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亦请命,随军出征漠北!” 风雪呼啸,卷过沈冰洁冰冷而坚定的面容,也卷过萧翌腕间那枚紧贴肌肤的、带着张亦琦体温的铜钱。前路,愈加扑朔迷离,寒意刺骨。 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掠过皇城的琉璃瓦,铜铃在暮色中发出清越而寂寥的声响。本该是烟火璀璨的岁末时分,朱雀大街却少见车马喧嚣,就连宫墙内的宫灯都只点了零星几盏,在暮色里映出昏黄的光晕,宛如这座王朝疲惫低垂的眼睫。文景帝批阅奏章的案头,边关急报堆成小山,太皇太后鬓边的赤金步摇在烛光下不再流转华彩,满朝文武议事时皆是神色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凝结着不安。 除夕夜的椒房殿里,张亦琦垂眸望着鎏金膳碗里逐渐冷却的珍馐。翡翠豆腐雕成的玉兰花在汤汁中沉浮,宛如她此刻飘忽不定的思绪。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轻轻叹息,布满皱纹的掌心带着岁月的温度:”委屈你这新妇了。”她勉强扯出一抹微笑,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晃,撞在脸颊上泛起微凉。 踏出宫门时,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张亦琦裹紧狐裘坐进马车,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仿佛碾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期待。广陵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如巨兽张开的口,门廊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碎成满地凌乱的光斑。 ”王妃,可要守夜?”连翘捧着暖炉小跑过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张亦琦仰头望着王府飞檐上凝结的冰棱,恍惚看见萧翌出征那日,同样是这样的冰雪覆满青瓦。她摩挲着腰间的同心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守。去殿下的书房守。” 推开书房雕花木门的刹那,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案头摊开的兵书还保持着萧翌离开时的模样,张亦琦轻轻抚过泛黄的宣纸,仿佛能触到夫君提笔时的温度。窗棂外的月光透过冰花,在他常坐的太师椅上投下斑驳光影,恍惚间,她似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笑着向她招手。 更鼓声沉沉地敲过三更,张亦琦蜷缩在虎皮毯上,烛泪顺着白瓷烛台蜿蜒而下,在案几上凝成琥珀色的泪滴。就在她几乎要沉沉睡去时,门外传来轻叩:”王妃,殿下给您写的信到了。” 徐福裹着一身风雪立在门前,斗篷边缘结着细碎的冰碴。他怀中的牛皮信封却干燥温热,仿佛还带着漠北的风沙气息。张亦琦猛地站起身,锦缎裙裾扫落案上的镇纸,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是说他们这次在漠北居无定所吗,怎么还能有信?”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指尖触到信封时微微发颤。 徐福恭敬地低头:”殿下和兵部还有陛下之间一直都有专人传信,即便是处在茫茫荒原,殿下也会留下暗号,方便他们寻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四处可见的思念痕迹,”这等信便是殿下给兵部的军报中携带的。王妃若是有信要回给殿下,只需后人将信交给属下即可。” “有,我写好了就给你。” 张亦琦迫不及待的打开,果然是萧翌苍劲又凌厉的字: 小满吾妻妆次: 见字如晤 提笔之际,帐外朔风正烈,声如万马嘶鸣,卷起千堆雪霰,击打在铁甲之上,铮铮然若金戈相搏。漠北苦寒,迥异京华。四野唯余莽莽,雪覆平沙,一望皆白,直与天接,其色惨淡,其境空茫。日轮悬于铅穹,光晕昏蒙,映照积雪,寒芒刺目,几令人眩。沙碛凝冻,覆雪如被,状若蛰伏之巨鳌冰兽,默然睥睨吾等孤旅于这无边瀚海。 岁聿云暮,年关在迩。 想京中此刻,应是彩灯高悬,椒盘献瑞,腊梅幽馥暗浮于暖阁香风之中。祖母慈驾之前,炉暖如春,珍馐罗列。吾妻此刻,是于延寿宫中侍膳承欢,抑或已归我广陵王府?府中纵有节物陈设,终是锦屏虚设,笙歌难入卿心。料峭清寒,必是萦绕不去。恰如为夫,孑立此冰霜之境,闻帐外风号如诉,思量万里之外,灯火阑珊处,那令我魂梦相依之倩影。 思卿之情,刻骨锥心。 军帐之内,兽炭微温,难敌寒侵骨髓。每至更深夜阑,万籁俱寂,唯闻风咽如泣,便是相思蚀骨最甚之时。闭目,卿之容色便宛在目前。或见卿踮足理药于医馆,青竹裙裾轻拂微尘;或感卿依偎膝上,艾草馨香混着温热气息拂过耳际;尤难忘卿为我系此铜钱于腕,指尖微凉而郑重,眸中水光潋滟却强忍不落,卿之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伏案时青丝垂落,乃至衣袂间清苦药香与淡淡墨韵,皆成这苦寒绝域之中,熨帖我心唯一之滚烫念想。 腕间铜钱,紧贴血脉。 策马疾驰,则随蹄声颠沛;驻营暂歇,常以指腹摩挲其上冰冷纹路与那被箭镞撞得扭曲之方孔。它悬于我腕,便如卿在侧,是护我甲胄,亦是暖我神魂。每触其冰凉,便似感卿掌心余温,闻卿哽咽祝祷“逢凶化祥”之低语。小小一枚残钱,竟成心头不灭之火种。小满,它护我,如卿护我。 漠北风物,苍茫奇绝而暗藏杀机。 极目处,雪原接天,浩渺无极,人处其间,渺若微尘。偶见孤鹫盘旋于惨淡长空,厉啸穿云,倍增寂寥。唯落日熔金之时,景象堪称奇观,余晖泼染万里银装,如碎金倾泻,流霞溢彩,壮丽无俦。然此等奇景之下,所伏者乃彻骨寒锋与无尽荒凉。小满,此景欲与卿共赏,却又万般不忍卿受此风刀霜剑。心绪矛盾,莫过于此。 勿以我为念过甚。既已许诺卿平安归返,自当披荆斩棘,履险如夷。有卿之铜钱护佑,有卿之心意相随,纵是龙潭虎穴,亦必踏破重围。望卿安守府邸,善自珍摄,便是助我。天寒地冻,务须添衣加餐,勿因夜读而损玉体。 楮墨有限,情思难尽。 千般挂念,万种离愁,终凝一语:小满,思卿如狂。 待我凯旋。 夫 承佑 手泐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如水般漫过窗棂。张亦琦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墨痕深浅间似乎还带着萧翌书写时的力道。她忽然想起他出征那日,也是这样在晨光里写下诀别,转身时玄色披风扬起,如同展翅欲飞的鸦。 她握紧信纸,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烛火突然猛地跳动,照亮她眼角闪烁的泪光。这个除夕夜,她终于不必再对着虚空诉说思念,那些积攒了数月的牵挂,即将化作文字,穿越千里冰封,落入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手中。 第124章 铁马冰河(三) 暮色漫过书房的窗棂,张亦琦望着案头铺开的素白宣纸,烛火在她眼下投出青影。狼毫悬在砚台上方迟迟未落,笔尖的墨珠将坠未坠,如同她悬在喉间的千言万语。她摩挲着信纸边缘,想起萧翌出征前执笔的模样,那时他总爱将她揽在肩头,笔尖游走时墨香混着体温将她裹住。如今满室寂静,唯有更漏滴答,叩击着她躁动不安的心。 第155章 ”该说些什么呢?”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卷起几片残雪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呜咽。那些翻来覆去咀嚼过无数遍的思念,那些午夜梦回时汹涌的担忧,此刻都化作喉间的哽痛,堵得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最终她咬咬牙,将笔狠狠按在纸上,字迹潦草如心绪:晨起煮茶时水沸得太急,打翻了青瓷盏;午后在花园撞见偷食的野猫…… 烛芯爆开一朵灯花,惊得她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指甲缝里都嵌进了墨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案头才堆起厚厚的信笺。她将信仔细叠好,用红丝绦系成同心结仿佛这样就能把思念捆得更紧些。 ”叶临。”她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界。叶临接过信时,玄色衣袍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王妃放心,这封信一定会到殿下手中。”他起身时动作利落,却未察觉怀中另一封信悄然滑落。 那封信像片枯叶般轻飘飘坠地,素白的封面上,”张亦琦亲启”几个字苍劲有力,落款处一枚朱砂”萧”字印正落在晨光里,红得刺目。张亦琦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还带着誊写信件时的余温,此刻却如触了冰般僵在半空。风从虚掩的门缝钻进来,掀起信纸一角,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字迹。她鬼使神差地弯腰拾起,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 夜色已深,烛火明明灭灭紫檀木大案上投下若隐若现的光斑。张亦琦独自坐在萧翌惯常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正是叶临“无意”掉落的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和离书。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只是盯着那凝固的暗红蜡封,上面清晰的“萧”字像一枚烙印,烫在她心上。临别前夜他近乎绝望的克制与缠绵,他腕间系着的铜钱,城楼上那穿透风雪、饱含千言万语的一眼……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在这封冰冷的文书前找到了最残酷的注脚。 寒冬的北风撞在雕花窗棂上,将檐角铜铃摇得叮当作响。连翘垂首站在廊下,望着书房里投出的狭长光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张亦琦压抑的喘息,这令她脖颈后的寒毛瞬间竖起——跟在王妃身边这么久,她从未见过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淬着这般骇人的冷意。 ”去把叶临叫来。”张亦琦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带着冰凌般的脆响。连翘望着满地狼藉中那封摊开的信笺,墨迹未干的”和离”二字刺得她眼眶发烫,慌忙福了福身,踩着积雪往侍卫营跑去。 叶临推门时,冷风卷着几片雪絮扑进书房。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案头,呼吸骤然凝滞——那封密信已被拆开,宣纸边缘参差不齐的撕裂痕迹,檀香混着残茶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张亦琦倚着窗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斜覆在那封刺目的和离书上。 ”连翘,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她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得眼底寒光愈发凛冽。 ”王妃三思!”叶临突然单膝跪地,玄甲与青砖相撞发出闷响,”殿下将您托付给属下,是让属下在京城护您周全!漠北苦寒凶险,刀箭无眼,您若有个闪失......”他的声音渐渐发颤,眼前浮现出萧翌将和离书交给他时的场景。 ”正因为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张亦琦猛地抓起案上的和离书,信纸在指间簌簌作响,”连身后事都替我打算得如此‘周全’,我才更要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寒鸦,”他以为自己是谁?安排好一切,就可以替我做主,替我的后半生做主了吗?”信纸被攥成褶皱,露出萧翌力透纸背的字迹,”他怕我吃苦,怕我危险,怕我没了自由......可他有没有问过我,我张亦琦怕不怕?” 寒风卷着细雪,扑打着延寿宫厚重的锦缎门帘。殿内地龙烧得极暖,金兽吐出的龙涎香袅袅盘旋,却驱不散笼罩在张亦琦心头的冰寒。她端坐在下首的紫檀绣墩上,背脊挺得笔直,青竹纹宫装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两簇不容置疑的火焰。 太皇太后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凤榻上,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手持佛珠,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带着审视与了然。老人家没开口,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更漏缓慢的滴答。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清晰而坚定,打破了殿内的凝滞:“皇祖母,孙媳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太皇太后的指尖缓缓捻过一颗佛珠,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说吧。” “孙媳恳请皇祖母恩准,”张亦琦霍然起身,走到殿中央,屈膝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准我前往漠北!” 话音落下,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侍立一旁的宫人们屏住了呼吸。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停住了,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胡闹!漠北乃苦寒凶险之地,两军交战,刀箭无眼!你身为广陵王妃,皇家新妇,不在京中安守本分,去那等地方作甚?承佑在前线,岂能让他再为你分心!” “正因漠北凶险,孙媳才非去不可!”张亦琦抬起头,眼中毫无惧色,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皇祖母明鉴!殿下他……”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他此番出征,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他怕连累我,怕我后半生困于皇家!可皇祖母,他若真有不测,我留在京城这锦绣牢笼里,守着广陵王府的空壳子,又有何意义?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她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赴死!皇祖母,您明白的!求您成全孙媳这点痴心妄念!我是军医出身,我在玉门关救过无数将士,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张亦琦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坐在一旁绣墩上,原本只是陪着太皇太后说话解闷的长宁公主,此刻已是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被绞得不成样子。她猛地站起,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必死之心?皇祖母!二哥哥他……崔致远他……他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想到崔致远那日城楼上挺拔却决绝的背影,想到他可能一去不回,长宁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皇祖母!”长宁也踉跄着冲到殿中央,与张亦琦并肩跪下,泪水汹涌而出,“求您也准了长宁吧!二哥哥是您的孙儿,崔致远……他是我心之所系啊!漠北如此凶险,我……我不能只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也要去!求您开恩!” 一个是广陵王妃,一个是当朝公主,此刻都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泪眼婆娑,为了她们心中最重要的人,抛却了矜持与身份,只剩下最本真的恳求与恐惧。 殿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太皇太后面沉如水,佛珠捻动得飞快,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挣扎。她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为夫舍命,一个是为情所困,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绝望的牵挂,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某些岁月。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屏风后,正跪坐在软垫上,小心翼翼为太皇太后请完平安脉、收拾药箱的小太医何长生,动作完全僵住了。他方才一直在专注诊脉,此刻才将张亦琦与长宁公主的恳求听了个真切。漠北……战场……凶险万分……广陵王竟抱着必死之心……王妃和公主要去…… 何长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厌倦了每日谨小慎微,熬药诊脉,最大的志向不过是精进医术。可此刻,王妃那句“我懂医术,能救将士”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漠北缺医少药,将士们在苦寒中受伤生病……那才是真正需要医者的地方!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和使命感攫住了他,远比在太医院按部就班熬资历强烈百倍!他捏紧了药箱的提梁,指节泛白,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也要去!离开这深宫,去漠北!去最需要他的地方! 几番挣扎,太皇太后她闭了闭眼,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份属于皇家的权衡和属于祖母的恻隐之心,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 “罢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都起来吧。” 她看向张亦琦,目光复杂:“你既有此心,又有此能……准了。” 随即又看向长宁,语气严厉了几分,却隐含关切:“长宁,你金枝玉叶,战场非同儿戏!但祖母知你心意已决……罢了,都去吧!”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屏风后那个身影:“何长生。” 何长生一个激灵,连忙匍匐在地:“微臣在!” “我看你心绪不宁,可是也动了心思?”太皇太后洞若观火。 何长生额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回太皇太后,微臣……微臣斗胆!听闻漠北将士缺医少药,微臣虽医术浅薄,但……但恳请随王妃、公主同往!愿尽绵薄之力,救治伤患!” 第156章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最终挥了挥手:“准了。都去吧……活着回来。” “谢皇祖母(太皇太后)恩典!”三人齐声叩谢,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决然。 殿外,肆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洒在延寿宫冰冷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亮光。 第125章 铁马冰河(四) 凛冽的北风卷着碎雪掠过延寿宫的琉璃瓦,青灰色的宫墙落满霜花,连朱漆宫门都蒙上了层薄薄的冰棱。张亦琦裹紧狐裘立在宫门石阶下,望着那个逆着风雪前行的身影,突然提高声音:“长生!” 何长生脚步一顿,肩头落满雪粒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转身时,睫毛上已凝了层白霜,冻得发红的脸上却挂着笑。张亦琦踩着积雪快步上前,皮靴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她伸手挡住少年面前肆虐的风雪:“长生,你好不容易才进的太医院,这一走,想回来就难了。”呼出的白雾在她眉间凝成细小冰晶,纤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暖手炉。 何长生拍落肩头积雪,冻僵的嘴角扯出个弧度:“张姐姐,我现在终于知道你写给我们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望向远处被雪雾笼罩的宫阙,眼瞳映着苍茫雪景,“来了太医院才明白,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从军医出身,只有回到烽烟里,才算走对了路。”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来,他抬手挡在眼前,指节被寒风吹得青紫。 张亦琦凝视着少年被风雪雕琢得愈发坚毅的面容,忽然想起初见时那个背着药箱跌跌撞撞的学徒。如今他睫毛上的雪水混着霜花,眼神却比宫墙下的青铜兽首还要坚定。 回王府时,夜幕已经压下来。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叶临恭敬问道:“亲王妃,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张亦琦摘下覆满白霜的帷帽,发丝间还沾着雪屑,“我要去和师傅师娘道别。”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在烛火前凝成细小的珠串,眼底跳动着跃跃欲试的光。 次日清晨,何氏医馆的雕花木门推开时,惊起檐下一串冰棱相撞的清响。何婵娟正踮脚擦拭药柜上的冰花,听见响动回头,却见张亦琦身披雪花立在门口。“亦琦?”她手中的帕子滑落,“你怎么这个时候......”话音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徒弟怀中的行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高先生握着毛笔的手顿住,宣纸上的墨迹晕开,他缓缓抬眼,白须随着呼吸轻颤:“又要去边关?” “师娘,只有在军营里,我的医术才能真正派上用场。” 何婵娟后退半步扶住药柜,眼眶瞬间红了,眼角的细纹里凝着泪光:“一定要去吗?”她的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襟上的盘扣。 高先生搁下毛笔,起身时带起一阵药香。他拂过满架药匣,苍老的手指停在装着止血散的青瓷瓶上:“我也去。”他转头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医者仁心,不该困在这四方屋檐下。” 何婵娟先是一怔,继而快步上前,猛地掀开墙上的布帘,露出背后整排外伤用药。她红着眼眶,将银剪子往腰间一别:“你们都去,我岂能落后?”她扬起下巴,鬓边的珍珠坠子随着动作摇晃,“我治得了产后血崩,也能接得上断骨!” 深冬的广陵王府笼罩在雪幕之中,飞檐斗拱积着厚厚的雪,廊下宫灯在寒夜里晕出暖黄光晕。出发前夜,长宁公主踩着雪径直闯入张亦琦的寝殿,斗篷上簌簌落下细碎冰晶。 ”冻死我了!”公主跺着脚甩掉雪靴,发间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她毫不客气地掀开绣着并蒂莲的锦被,缩进暖烘烘的床榻,”今晚本公主可要和你挤一挤。” 张亦琦正就着烛火整理医书,见她风风火火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公主这架势,倒像是被人追着讨债。”她放下书卷,往铜脚炉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映得满室暖意融融。 洗漱之后,两人躺在塌上。 张亦琦突然支起身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说正经的,这次,可不要放过崔致远,坑蒙拐骗都要把他弄到手。”她扯过锦被裹住肩头,玉白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 “你说的简单,我又不是你。”长宁突然来了好奇心“不过,你当初是怎么把我二哥哥弄到手的。”她猛地坐直身子,发间流苏扫过张亦琦脸颊:”快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我那冰山哥哥栽在你手里?”她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对方,连鬓角散落的发丝都顾不上理。 张亦琦靠在软垫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回忆如潮水漫上心头,她轻轻哼了一声:”应该问他是怎么把我骗到手的才对。” ”好好好!”长宁摇晃着她的胳膊,”那他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还能因为什么?”张亦琦故意卖个关子,指尖绕着一缕青丝,半晌才慢悠悠道:”自然是......他生得好看。” 话音未落,长宁已笑得滚倒在锦被上,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歇脚的寒鸦。张亦琦也跟着笑起来,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忽明忽暗,恍若画中。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映着交叠的锦被和枕边散落的发丝。笑闹声渐渐平息,两个身影在暖意中沉沉睡去,梦里或许都装着各自的心事与憧憬。 凛冽的北风并未因夜色稍减,反而在黎明前卷起更狂暴的雪浪,仿佛要将天地彻底吞没。广陵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几辆坚固的马车已在叶临的指挥下准备停当。马匹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鬃毛上结满了细碎的冰棱。 叶临身着厚实的皮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眉眼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他紧抿着唇,亲自检查每一处绳结、每一个车辕,确保万无一失。风雪狂舞,吹得他身形微微摇晃,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亲王妃,公主,高先生,何夫人,何大夫,请上车!”他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雪势凶猛,需得尽快启程!” 张亦琦裹紧狐裘,最后回望了一眼风雪中影影绰绰的王府轮廓,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率先登上最前方的马车。何长生紧随其后,小心搀扶着师娘何婵娟上车。高先生则抱着他那视若珍宝的药箱,步履沉稳,风雪在他苍老的容颜上刻下更深的痕迹。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艰难地驶离王府的庇护,一头扎入白茫茫的混沌世界。风雪如刀,疯狂抽打着车篷,发出呜呜的悲鸣。车内虽燃着暖炉,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厚厚的棉帘也挡不住那彻骨的冰冷。长宁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抱着一个暖手炉。何长生默默将一件备用的厚毯披在她肩上。高先生则闭目养神,手中捻着一串光滑的念珠,仿佛在默诵着什么。 行程艰难远超想象。官道早已被深雪覆盖,车轮不时陷入雪坑,需要众人合力推搡才能脱困。拉车的马匹喘着粗气,在厚厚的雪地里跋涉,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从车帘缝隙钻入,打在脸上生疼。张亦琦掀开一线车帘向外望去,天地间唯余一片惨白,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都模糊不清,只有呼啸的风雪主宰着一切。 行至城外十里长亭附近,风雪似乎更大了几分,几乎要将道路彻底抹去。就在叶临勒住马头,准备指挥车队稍作喘息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透风雪的屏障,清晰地传来。 众人惊疑不定。叶临眼神一凝,手已按上腰间的刀柄,警惕地盯着声音来处。 只见两骑快马如破冰之船,硬生生在雪幕中撕开两道轨迹,疾驰而来。当先一人身着华贵的银狐裘,风雪中面容模糊,但那挺拔的身姿和胯下神骏异常的白马,不是许临书又是谁?他身旁落后半个马身的,则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深青大氅的陆珩,风雪将他冷峻的眉眼衬得愈发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无畏地劈开风雪。 两骑奔至车队前,许临书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嘶鸣着人立而起,踏起一片雪浪。他抬手拂去眉睫上的冰霜,露出一个带着寒气的明朗笑容,声音却清晰洪亮:“张亦琦!长宁,这么急着走,也不等等我们?” 陆珩也控住马匹,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掀帘而出的张亦琦脸上,言简意赅地颔首道:“亲王妃,漠北路远雪深,多个人,多份照应。”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张亦琦看着风雪中突然出现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丝了然和复杂。她还未开口,长宁已惊喜地探出头:“许临书?陆珩?你们怎么……” 风雪似乎更急了,吹得人睁不开眼。叶临驱马来到张亦琦车旁,低声请示:“亲王妃,这……” 张亦琦望着风雪中那两个坚定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车厢内因寒冷和奔波而面露疲惫的师娘和长宁。前路艰险莫测,多两个强有力的帮手,尤其是有陆珩这样的军中宿将在,无疑是极大的助力。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让她更加清醒。 第157章 “既然来了,便同行吧!”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叶临,给许公子和陆公子匀两匹替换的马,风雪太大,找到避风处前,不能停!” “是!”叶临领命,立刻安排。 车队再次启程,只是队伍中多了两骑矫健的身影。许临书策马行在张亦琦的车旁,不时朗声说着什么,试图驱散些沉重的气氛。陆珩则沉默地护卫在车队侧翼,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雪野,像一尊移动的守护神。 路途变得更加艰难。深雪、严寒、狂风,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车轮深陷的次数越来越多,推车的众人累得气喘吁吁,手脚冻得麻木。连许临书那身华贵的银狐裘也沾满了雪污泥点,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风雪没有尽头,天地间只剩下单调的呼啸和车轮碾雪的嘎吱声。疲惫和寒冷如影随形,沉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张亦琦紧紧抱着暖炉,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目光透过被冰雪模糊的车窗,望向那无垠的、仿佛要将一切生机都冻结的白色世界。漠北之路,才刚刚开始,其艰难险阻,已如这漫天风雪,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不过这次,她再也不是自己孤身一人。 第126章 铁马冰河(五) 朔风裹挟着碎玉般的雪粒,将天际线揉碎成一片苍茫。车队愈往漠北行进,沿途驿站的间距便如被无形之手生生拉长。比起通往西域的商旅通衢,这条奔赴漠北的征途更显寂寥,供人栖身的歇脚处也渐次褪去烟火气,化作荒寒古道上摇摇欲坠的残檐。 暮色如墨,将最后一线天光吞噬殆尽。肆虐整日的风雪非但未有收敛,反而在夕阳西沉时分骤然暴烈。呼啸的狂风将雪幕搅成千万柄寒光凛冽的冰刃,劈头盖脸地砸向缓缓前行的车队。纷扬的雪絮遮蔽了视线,天地间只剩下翻涌的白色漩涡,辨不清来路与归途。 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中,众人终于在夜色完全笼罩前,望见一座孤零矗立的驿站。斑驳的土墙爬满裂痕,残破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门扉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内里腐朽的木质纹理。 ”这也能叫驿站?”长宁公主黛眉紧蹙,纤指捏着貂裘领口,望着眼前破败景象难掩嫌恶。 佝偻着背的驿丞慌忙迎上前,枯槁的面容写满沧桑:”贵人有所不知,漠北这几月兵戈扰攘,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实在走不动道,哪还敢守在这风口浪尖上......” 话音未落,又一阵狂风吹过,卷起檐角几片碎瓦,在雪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驿站漏风的墙缝里,摇曳的篝火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的火舌吞吐着,像是在无边寒夜里挣扎跳动的最后一点希望。暴风雪彻夜在屋外嘶吼,却始终未能吞噬这簇温暖的光。当黎明的微光终于刺破厚重云层,苍白的日光在雪地上投下冷冽的光晕,众人裹紧冻硬的披风,再次踏入这苍茫的雪原。 陆珩与叶临并肩走在队伍最前方,手中的地图早已被风雪浸得发皱。真正的漠北,以其最暴戾的姿态迎接这群来自中原的旅人。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凝固的白色死寂,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呼啸的“白毛风”裹挟着细小冰晶,如砂砾般抽打在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呼吸间,刺骨的寒意顺着鼻腔直入肺腑,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瞬间凝结成霜,恍若戴上了一层晶莹的冰甲。脚下的积雪被寒风反复雕琢,变得坚硬如铁,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脆响,稍不留神便会在光滑的冰面上失去平衡。 “这鬼地方......”长宁公主裹在层层毛皮之中,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声音闷闷地从围巾深处传来,带着几分哽咽,“连只飞鸟都寻不见。” 时间在无尽的严寒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干粮袋越来越瘪,水囊里的液体也在低温中渐渐结冰。众人的体力在透支,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就连向来沉稳的陆珩,也开始怀疑是否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就在绝望即将压垮众人时,叶临突然僵在原地,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半跪在风蚀岩下,双手拼命刨开厚厚的积雪,动作急切得近乎疯狂。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黑色燧石碎片——石头边缘刻意打磨得锋利,上面用暗红色矿石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指向东北的箭头下,三道短促的刻痕。 “是殿下的暗号!”叶临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眼中燃起狂喜的光芒。这个小小的标记,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霾。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漫过疲惫的身躯。他们重整行装,朝着燧石指示的方向疾行而去。有了明确的目标,连脚下的冰雪似乎都不再那么难行,每个人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向着未知的前方坚定迈进。 朔风卷着雪粒呜咽而过,将众人的脚步碾得愈发沉重。一个时辰的跋涉后,眼前豁然展开的开阔雪原,却如同一张被血色浸透的殓尸布,让每个人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折断的箭矢像垂死挣扎的寒鸦,凌乱地插在雪地里,破碎的箭羽早已被风雪剥得只剩枯骨。几面残破的战旗歪斜着半埋雪中,暗褐色的污痕在素白的雪幕上格外刺目,旗面绣着的图腾被撕裂成碎片,在风中无力地翻卷。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隆起的雪丘——裹着残甲的人马尸骸横陈其间,冻僵的躯体保持着最后的战斗姿态,在积雪下勾勒出诡异的轮廓。 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被严寒封存的死亡气息。薄雪覆盖的冰面上,深褐色的血渍蜿蜒如蛇,渗入冻土的血迹即便被风雪反复掩埋,依然倔强地透出暗红,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的惨烈厮杀。这分明是一片被死神镰刀反复收割过的修罗场,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与哀嚎。 陆珩单膝跪地,指尖捻起一块带着血痕的冰晶,目光凝重如铁:”血迹未完全冻透,新雪只覆盖了表层...这场厮杀,最多不过两日。”他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 张亦琦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炸开:萧翌是否安然无恙?他的军队如今在何方?这场战斗究竟是胜是败?长宁公主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捂住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何婵娟阖上双眼,低声念起超度的经文,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高先生紧锁眉头,神情凝重;何长生下意识地攥紧腰间药囊,指节泛白。许临书则按住剑柄,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敌人从雪下破土而出。死寂的雪原上,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却比千军万马的嘶吼更令人毛骨悚然。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寒意灌入肺腑,却让她灵台瞬间清明。她蹲下身时,貂裘下摆扫落残雪,露出冻土上暗红的冰痂。指尖拂过凝固的血迹,顺着喷溅弧度追溯,又凝视着倒伏的战马——它们脖颈仍保持着昂首嘶鸣的姿态,前蹄倔强地指向天空。 ”不是溃败。”她突然开口,声音如淬了冰的刀刃劈开死寂。纤长手指轻点几处雪丘,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底下堆叠整齐的遗体,”看这些尸骸的排列,分明是临终前最后的体面。”她起身时,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靴尖碾过一道若隐若现的辙痕,”还有这些拖痕,重物压出的雪沟呈直线延伸,方向...”她睫毛凝霜的眼睛望向东北,”与我们追寻的方向完全吻合。溃败之军绝不会拖着辎重前行。” 陆珩立刻半跪在地,掌心贴住深陷的雪痕,指腹摩挲着边缘规整的冰棱:”是八人宽的战车和双辕爬犁!看这压痕间距,明显是运载伤兵!”他突然抬头,眼中燃起久违的光亮,”他们是有秩序地撤离!” 叶临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皂靴在冰面上擦出刺耳声响。他的瞳孔在风雪中收缩成锐利的点,终于在石缝间发现那抹不起眼的褐影——半寸见方的布条冻得硬挺,炭笔勾勒的符号在暮色中依然清晰。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内营三重暗号!圆为平安,点为坐标!”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展开一面胜利的旌旗,”殿下就在前方!” 凛冽的风突然变得温柔,众人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道即将被风雪吞噬的辙痕。冻僵的手指抓紧缰绳,麻木的双腿重获力量,连呼出的白雾都裹着滚烫的希望。那些被严寒浸透的疲惫、被绝望啃噬的焦虑,此刻都化作脚下扬起的雪尘,在夕阳余晖中折射出璀璨的光。 寒风如同无形的砂纸,将众人的脸颊磨得生疼。他们踩着齐膝深的积雪,终于翻过那座被风雪雕琢成巨大馒头状的缓坡。暮色中的山谷在眼前铺陈开来,原本期待的金戈铁马、旌旗蔽日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雪原。 山谷两侧的山壁如巨兽的獠牙般狰狞,将呼啸的北风挡在外侧,却也让这片空间陷入死寂。放眼望去,起伏的雪丘连绵如凝固的浪涛,几株枯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枝桠上垂挂的冰凌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宛如无数把倒悬的匕首。长宁公主攥着貂裘的手指微微发白,喃喃低语:”这...什么都没有啊?”声音里满是难掩的失望与不安。 第158章 陆珩却纹丝不动,凛冽的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泛着寒光的佩剑。他眯起眼睛,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的雪丘:”不对。”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些看似自然的雪堆,”你们看,这些雪丘太过规整,边缘棱角分明,根本不像是被风吹出来的形状。”话音未落,空气突然发出尖锐的撕裂声! ”咻——!”一支带着尾哨的响箭划破天际,凄厉的尖啸声在山谷间回荡。众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箭矢已深深扎进前方雪地里,尾羽剧烈震颤着,将周围的积雪震得簌簌落下。”敌袭!”叶临大喝一声,腰间的佩刀瞬间出鞘,寒芒映照着他紧绷的脸庞。侍卫们如训练有素的狼群般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将张亦琦等人严严实实地护在中央。陆珩与叶临则呈扇形散开,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四周,手中兵器紧握,随时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然而,预想中的箭雨并未落下。山谷依旧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众人身上。张亦琦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左侧一座雪丘突然传来积雪滑落的簌簌声。众人的心瞬间紧绷,兵器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缓缓抬起,抖落满身积雪,露出一个浑身裹着雪白伪装皮毛的身影。那人只露出一双警惕而锐利的眼睛,手中紧握着一把上了弦的劲弩,寒光闪闪的弩箭直指坡上众人。 “来者何人!报上名号!擅闯军机重地者,格杀勿论!”低沉而冰冷的喝问裹挟着杀意传来,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人的声音里带着长期在战场上厮杀的肃杀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叶临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对方肩头若隐若现的玄甲纹路。他突然浑身一震,大步上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广陵玄甲!玄武营,叶临!奉广陵王妃之命,携医者前来!殿下何在?!快通禀!亲王妃张亦琦、长宁公主驾到!”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 士兵握着弩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凑近几步。当看清叶临被风雪摧残却依旧刚毅的面容,以及他身上熟悉的玄甲军纹章时,那双警惕的眼睛瞬间瞪大。他眼中的戒备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与狂喜,手中的弩箭也随之垂落:”真的是叶将军!”他声音陡然拔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在雪地上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末将有眼不识泰山,请将军恕罪!” 叶临一把将他拉起,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殿下在哪里?” ”将军,请随属下这边走!”士兵转身指向山谷深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时,夕阳的余晖正好洒在他身上,为这场意外的相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众人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带着期待与不安,跟随着士兵踏入这片神秘的山谷。 那士兵引着众人,并未走向看似空荡的山谷腹地,反而沿着陡峭的崖壁边缘,在嶙峋的怪石与深雪中艰难穿行。凛风在山壁间尖啸回旋,卷起的雪沫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众人心中疑窦丛生,这分明是绝壁,何来军营? “将军,王妃,请小心脚下。”士兵在一处看似平平无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巨大风蚀岩前停下,他熟练地扒开积雪一角,露出下方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缝隙内里幽深,隐隐有微弱的气流涌动。“请随我来。”他率先躬身钻了进去。 叶临毫不犹豫地跟上。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岩石的土腥味灌入肺腑,她定了定神,紧随其后。通道曲折向下,仅靠前方士兵手中一支微弱的火折子照明,石壁粗糙冰冷,触手生寒。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前方豁然开朗! 一股混杂着血腥气、草药味、烟火气以及无数人聚居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隐约的呻吟、金属碰撞和低沉的号令声。眼前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震撼莫名! 他们并非置身于想象中的山谷平地,而是站在了一处巨大无比的山坳入口。这山坳并非天然形成,更像是被神力硬生生从陡峭山体的背面掏挖而出,背倚着高耸入云的绝壁,形成一个巨大的、背风的天然屏障。整个军营就巧妙地镶嵌在这巨大的凹陷之中,头顶是倾斜的、覆盖着厚厚冰雪的悬崖顶,如同一个巨大的穹顶,将肆虐的风雪牢牢挡在了外面。军营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无数营帐、马厩、工事紧密相连,灯火星星点点,在渐深的暮色中如同冻土上顽强生长的星子。袅袅炊烟在背风的角落升腾而起,虽被寒气迅速压低,却顽强地弥漫开一片人间烟火。这里虽依旧寒冷,但比起外面那足以冻裂灵魂的狂暴风雪,已是天堂! “老天爷……”长宁公主忍不住低呼出声,望着这鬼斧神工般的隐蔽军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陆珩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好一个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将营盘置于山阴背风处,从正面山谷看,只见一片死寂雪原,任谁也想不到这山体之后,竟藏着千军万马!承佑真是……深谙地利!” 引路的士兵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正是!若非殿下神机妙算,以此险地构筑壁垒,我们……怕是早已被漠北联军的铁蹄踏平了!”他声音里的骄傲很快被浓重的疲惫和痛楚取代,“只是……代价太大了。”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正被两名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搀扶着,踉跄着从旁边一条通往更深处伤兵营的通道里走出来,整个人摇摇欲坠,那只独眼在看到叶临和陆珩等人时,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猛地挣脱搀扶,扑跪在地,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陆将军!叶将军!……你们……你们终于来了!”他激动得浑身颤抖,那只独眼里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痂和污垢滚落下来,“末将……末将刚从‘血狼坡’回来……太惨了……太惨了啊!”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悲愤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叶临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别急!慢慢说!殿下可好?前方战事如何?” 斥候死死抓住叶临的手臂,独眼瞪得滚圆,仿佛要将那地狱般的景象刻入眼前人的脑海:“漠北人疯了!他们根本不是在打仗,是在用人命填!冰天雪地,他们赤着上身,涂着牲口的血,像狼群一样扑上来……砍断了手脚,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用牙咬!我们……我们杀了一批又一批,尸体堆得比山还高!可他们……他们后面还有更多!像黑色的潮水,看不到边!弟兄们……弟兄们……”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冰碴,“战旗倒了又立,立了又倒……冻僵的血把雪地都染成了黑紫色……三天,就三天!我们玄武营前哨的三千弟兄……只剩……只剩不到八百了!连……连伤兵营都挤炸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众人的心脏。张亦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漠北之战的残酷,远远超出了她最坏的想象!那不是战争,是炼狱!萧翌……他就在这样的地狱中心! 斥候的哭嚎如同最凄厉的风声,在背风的巨大山坳里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引路士兵指向军营中心那几顶明显更大、被众多营帐拱卫的主帅营帐,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萧翌就在那里,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生死考验。 第127章 铁马冰河(六) 漠北的寒风如刀,将暮色割裂成细碎的残片。营帐外,军帐上的玄铁风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场战事悲鸣。长宁公主一袭素白劲装早已沾满尘土,鬓发凌乱,可眼中却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她不顾身后侍卫焦急的阻拦,一把掀开厚重的牛皮帐帘,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帐中。 帐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下,萧翌正与崔致远在商议军情。长宁公主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所有的担忧与思念在这一刻决堤,她娇喝一声,如乳燕投林般扑了过去,直接冲进崔致远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胸前,声音带着哭腔:“崔致远,吓死我了!”那股子急切与依赖,全然没了平日里皇家公主的端庄矜持。 崔致远身形猛地一僵,脸上满是惊愕,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未想过长宁公主会出现在这里。 萧翌原本正在低头批阅军报,听到动静后,剑眉微蹙,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悦。可当他抬眸,目光在张亦琦进帐的那一瞬间就被牢牢吸引。她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难掩眼中的坚毅与关切,一身青衫虽沾染了旅途的疲惫,却更衬得她身姿清雅。 就在这时,叶临神色凝重地疾步而入,“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萧翌面前,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带着深深的愧疚:“殿下,属下没能照顾好王妃,请赐罪。”他低垂着头,额间青筋微微暴起,显然为这一路上的疏忽自责不已。 第159章 张亦琦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叶临身前,杏眼圆睁,急切地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与叶临无关!”她胸脯微微起伏,语气坚定:“我们来也是为了前线的将士,师父和师娘也来了,我们还带了很多药材。”说着,帐外已经通报高先生和何婵娟夫妇求见。 高先生一袭灰袍,虽面容清瘦,却眼神矍铄;何婵娟一袭素衣,温婉中透着医者的沉稳。萧翌终于将目光从张亦琦身上挪开,他微微颔首,神色缓和了几分:“高先生,何大夫,有劳了!” 高先生双手抱拳,神情肃然:“我们也是到了之后才发现漠北之艰苦,事不宜迟,先让我们去看看伤兵吧。”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帐外走去,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张亦琦轻轻拍了拍何长生的肩膀,也快步跟了上去。 许临书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望着高先生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惊叹道:“高先生,他都不稍作休息吗?”可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高先生早已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军医帐厚重的帘子甫一掀开,一股混杂着血腥、腐臭、与金疮药气味的浊浪便扑面而来,几乎将紧随高先生踏入的张亦琦掀了个趔趄。昏暗的光线下,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里并非营帐,分明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地上铺着的草席早已被暗红近黑的血液浸透、板结,几乎看不出原色。伤兵们或躺或靠,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呻吟、哀嚎、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悲鸣。断臂残肢触目惊心,有的伤口只用发黑的粗布草草包裹,有的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还有的士兵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地呓语,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墙角处,一名年轻士兵的腿齐膝而断,断口处露着森森白骨和纠缠的筋肉,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灵魂早已被剧痛抽离。旁边,一个胸腹裹着渗血布条的老兵,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这……这……”张亦琦脸色煞白,饶是她上次在玉门关的军营里见惯了伤兵的病痛,也从未见过如此集中、如此惨烈的景象。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以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冲击着她的感官。 漠北的寒风如利刃般,无情地刮过军营,发出阵阵呜咽。枯黄的野草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扬起的沙尘在空中打着旋儿,模糊了远处的地平线。暮色渐浓,天边那一抹暗红的晚霞,仿佛是被鲜血浸染,给这肃杀的战场更添了几分凄凉。 军医帐内,烛火在寒风的侵袭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四名医者神色凝重,早已全身心投入到了救治伤兵中。张亦琦身着粗布白衣,发间随意地别着一支木簪,脸上沾着些许灰尘,却掩盖不住她专注而坚毅的眼神。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处理着伤兵的创口。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皮肤,看着伤口处翻卷的血肉,她在心中暗暗感叹,若不是这漠北天寒地冻,抑制了细菌的滋生,这些伤口必然会迅速溃烂,夺走无数将士的生命。然而,也正是这刺骨的寒冷,让伤情变得更加复杂。许多伤兵的伤口不仅是刀枪剑戟所致,还有大片大片被冻伤的皮肤,红肿、发紫,甚至溃烂化脓,惨不忍睹。 张亦琦全神贯注,一个接一个地处理着伤口。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转眼间,夜幕已深沉如墨。帐外的寒风愈发猛烈,拍打着帐帘,发出“哗哗”的声响。张亦琦却浑然不觉,她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唇也因长时间未进水而干裂起皮。 军中将士行动迅速,很快就搭建好了新的营帐,当张亦琦终于包扎好最后一个伤口时,她的双手已经累得微微颤抖,双腿也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此时,何婵娟和长宁早已在她们共住的帐篷里铺好了床铺。那简陋的床铺,不过是在地上铺了些干草,上面再垫上一层薄薄的被褥,但在这艰苦的军营中,已是难得的温暖港湾。 张亦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营帐走去。她的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她掀开帐帘,缓缓走了进去。 何婵娟正坐在床边,眼神中满是关切。看到张亦琦疲惫的模样,她急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张亦琦身边,脸上写满了心疼:“亦琦,累坏了吧,你是不是还未用膳,这里有胡饼,我一直放在碳炉上热着,你就着茶水吃两口。”说着,她伸手轻轻扶住张亦琦,将她引到床边坐下。 张亦琦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师娘,我还行不是很饿。”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尽显疲惫与憔悴。 就在这时,长宁突然眼睛一亮,冲着门外喊道:“二哥哥。”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惊喜。 只见萧翌缓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实际上,自从张亦琦来到军营后,他的心便一直悬着,心不在焉。他曾无数次徘徊在军医帐外,透过那晃动的帐帘,默默注视着忙碌的张亦琦。看着她为伤兵们悉心治疗,看着她累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坚持,他心中满是心疼与自责。可伤兵太多,张亦琦太忙,根本抽不开身,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无法分给他。 何婵娟心思细腻,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意识到得给广陵王夫妇留出二人空间,她轻轻拉了拉长宁的手,微笑着建议道:“长宁公主,我们去厨营找找看还有什么吃的。” “好。”长宁乖巧地点点头,跟着何婵娟携手走出了帐篷。 随着两人的离去,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萧翌和张亦琦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帐外北风呼啸,如同一头怒吼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帐篷;帐内烛火攒动,光影在两人脸上摇曳不定,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忽大忽小。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良久,张亦琦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她的眼神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她淡淡地开口:“我这次来,除了救治伤兵以外还有一件事情。”声音平淡,却在萧翌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事情?”萧翌的声音有些紧张,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张亦琦缓缓走到床边,从包袱内拿出那封和离书。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这是你写给我的和离书,你签了你的字,我也签了我的。”张亦琦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道“如你所愿,我们和离吧!”她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见“和离”这两个字,萧翌顿时大惊失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满是震惊与慌乱。他大步上前,走到张亦琦面前,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声音颤抖着:“小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写这封和离书不是因为想要和你和离,我是。” 不等萧翌说完,张亦琦已经打断了他,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是觉得,你会葬身漠北,所以为我好,替我安排好下半生的生活,把你的财产全部给我,好让我行尸走肉般的过完这辈子,是吗?”她的语气中满是委屈与埋怨。 “小满!”萧翌痛苦地喊了一声,眼中满是愧疚。 “你答应过我的。”张亦琦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说过不再只身涉险,你不瞒我的。你还当我是你的妻子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心中的委屈与担忧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小满!”萧翌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他一把将张亦琦紧紧地圈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是我不好,不该瞒你,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懊悔。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让张亦琦担惊受怕了很久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那一刻,所有的坚强与倔强都瞬间崩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靠在萧翌的肩头,放声大哭,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担忧、害怕,全都化作泪水宣泄出来。萧翌紧紧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眼中满是心疼与自责。 张亦琦哭了许久,直到眼泪干涸,只剩下无声的抽泣。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在萧翌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 第128章 铁马冰河(七) 漠北草原的寒风如利刃般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雪粒,在夜色中肆意飞舞。远处连绵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与漆黑的天幕相互映衬,仿佛一幅苍凉的水墨画。军营里,一顶顶帐篷在风雪中微微摇晃,犹如茫茫雪原上的孤舟,显得格外孤寂。 萧翌与张亦琦虽为夫妻,可在这战时的艰苦环境下,即便萧翌身为统帅,也不能有丝毫特殊。于是,张亦琦便与长宁、何婵娟一同挤在一顶帐篷里。中原此时早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而这里却依旧被冰雪笼罩,大雪纷纷扬扬,似乎永不停歇。不过,这场大雪倒也带来了短暂的安宁,齐军与突厥双方都选择按兵不动,给了将士们宝贵的休养生息时间。 第160章 军营里的医所总是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张亦琦整日穿梭其中,忙碌而充实。她的发丝被汗水浸湿,随意地贴在脸颊两侧,眼神却始终专注而坚定。在她和高先生一行人的悉心照料下,轻伤的士兵很快便恢复了元气,重伤的也得到了妥善安置,渐渐有了生机。张亦琦又找回了那种熟悉的生活节奏,尽管每天累得精疲力竭,一沾床就沉沉睡去,但每当看到伤兵们在她的救治下痊愈,满怀感激地离开医所时,她的心中便涌起一股久违的成就感,那是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从未有过的满足。 夜幕深沉,寒风拍打着帐篷发出“呜呜”的声响。主帐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萧翌和张亦琦的脸上跳跃。这难得的共处时光,让平日里严肃冷峻的萧翌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热气腾腾的羊肉在陶碗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萧翌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鲜嫩的羊肉,轻轻放入张亦琦的碗中,目光温柔而关切:“多吃点,羊肉去寒。”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张亦琦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眼神明亮如星:“我一点都不冷。”她的脸颊因忙碌而微微泛红,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俏动人。 看着眼前的妻子,萧翌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自张亦琦来到军营,他惊喜地发现,那个曾经被困在高门大院里,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落寞的姑娘,如今又重新焕发出了久违的活力。她就像一只向往自由的鸟儿,终于挣脱了金丝笼的束缚,在广阔的天地间尽情翱翔。而她却为了自己,甘愿在那深宅中度过无数个日夜。想到这里,萧翌的神色微微一黯,心中满是愧疚。 张亦琦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歪着头,好奇地问道:“怎么了?”眼神关切。 萧翌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没什么,想着什么时候这场战事能早日结束。”他的目光望向帐外的风雪,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期待。 张亦琦微微凑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有信心吗?” 萧翌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妻子的眼睛,嘴角缓缓上扬,语气坚定而温柔:“之前是没有,你来了就有了。” 寒风裹挟着雪粒掠过医帐的布帘,长宁公主跪坐在炭火旁,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紧盯着药罐。她粗布衣衫的袖口挽到手肘,发间随意别着木簪,曾经养尊处优的手指被药汁染成深褐色,正笨拙却认真地搅拌着沸腾的药汤。何婵娟在一旁耐心指点,张亦琦则穿梭在病床间换药,不时投来欣慰的目光。 ”药香太冲了。”长宁突然皱着鼻子抱怨,随即又抿紧嘴唇,像是跟自己较劲般重新握紧药勺,”但他们伤口化脓的味道比这更难闻,我都能忍过来。”她舀起一勺汤药仔细观察成色,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沫,在昏黄的烛光里轻轻颤动。 张亦琦为伤兵换完药,直起腰时听见长宁的嘟囔,不由得轻笑出声。她走到药炉旁,伸手将快要滑落的木柴推进火堆,跳跃的火苗映亮长宁倔强的侧脸:”记得在玉门关时,公主还说闻不得血腥气呢。” 这句话让长宁的动作顿住。她望着咕嘟冒泡的药汤,忽然开口:”张亦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在玉门关时你最后为什么对我跪下行礼了。”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郑重。 张亦琦倚着药架,静待下文。寒风卷着雪片从帐帘缝隙钻进来,却被跳动的火焰烘成暖意。 ”你不跪,我就不让那些伤兵起来。”长宁的声音低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罐粗糙的陶壁,”我真的是太坏了。”她抬起头时,眼眶竟有些发红,”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尊贵,却不知道那些跪在泥水里的人,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我们的长宁公主终于长大了。”张亦琦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没开玩笑!”长宁急得站起来,粗布裙摆扫过药炉溅起几点火星,”没有这些将士舍生忘死,我哪能在京城当高枕无忧的公主。”她突然转身望向排列整齐的病床,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洒在熟睡的伤兵脸上,那些缠着绷带的额头、结痂的手掌,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守护皇城的力量。 ”所以我要加倍努力地照顾他们!”长宁攥紧腰间的药囊,郑重的说道。 “嗯,我相信你。” 主帐内,厚重的牛皮帘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但寒气依旧无孔不入,烛火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将三条笔直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萧翌、崔致远、陆珩围着一张铺开在简易木架上的漠北舆图,气氛凝重得如同帐外冻结的冰河。 地图上代表突厥大营的黑色狼头标志狰狞地压在代表齐军的小小红旗之上,十万对三万,触目惊心。炭盆里的火光映在萧翌深邃的眼眸中,却点不燃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 “不能再等了。”萧翌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脆而冷硬,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突厥王庭大营的位置,“寒冬是屏障,也是枷锁。如今冰雪未融,突厥人料定我们龟缩防守,正是他们最松懈之时。一旦天气回暖,草场复苏,突厥铁骑的机动性将十倍于我,十万大军铺天盖地压来,我们这三万疲惫之师,纵有坚韧不拔之志,也难逃被碾碎的命运。” 崔致远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敌我悬殊犹如天堑。贸然出击,若不能速胜,恐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反被突厥人包了饺子。”他指向舆图上齐军与突厥大营之间复杂的地形,“雪原辽阔,无险可依,正面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陆珩也在一旁说道:“承佑,崔致远的顾虑不无道理。三万对十万,正面强攻绝无胜算。” 三万对十万,听起来,就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局。 漠北的寒风裹着碎雪掠过校场,将士兵操练扬起的砂砾冻成冰碴。崔致远裹紧玄色披风,青铜护腕在冰冷的阳光下泛着冷光,靴底踩碎薄冰的脆响在空旷的场地里格外清晰。远处雪山如蛰伏的巨兽,泛着森然的冷意。 沈冰洁早已立在点将台石阶下,玄甲外罩着猩红大氅,发间银饰在风中叮当作响。见崔致远走近,她迎上两步,披风下摆扫过积雪:”怎么样,商量出结果了吗?”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来,她抬手挡在眼前,睫毛上瞬间凝了层白霜。 ”殿下的意思,要在近期内,趁突厥不备进攻。”崔致远解下披风抖落积雪,露出内里染着汗渍的软甲。他望着远处,眉头拧成川字,”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也是一招制敌的关键。” 沈冰洁摩挲着腰间剑柄,沉吟道:”可我们面对的是阿史力麾下的十万铁骑。”她话音里难掩忧虑。校场边的旗杆突然剧烈摇晃,缠绕的军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应和这份凝重。 训练场上,士兵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崔致远亲自示范枪术,枪尖划破凛冽的空气,带起尖锐的哨音。他的注意力却始终被战事占据,直到新兵的长枪突然刺来,仓促间侧身避让,护腕擦过对方枪杆,在小臂划出道血痕。 ”将军,属下该死!”士兵扑通跪地,额头几乎贴到积雪。崔致远按住渗血的伤口,瞥见指缝间暗红的血迹,想起方才议事时萧翌摊开的军事地图——那些用朱砂标注的突厥营地,此刻仿佛都化作了眼前这抹猩红。 ”无事,你们接着练吧,我去趟医所。”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血腥味混着皮革气息涌进鼻腔。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很快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医帐内蒸腾着浓烈的药香,张亦琦正在和高先生一起救治一位重伤的士兵。崔致远站在帐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没有进去。 长宁从厨营端着熬好的药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在帐外徘徊的他“崔致远!” 其实,经过那突然其来的一抱之后,崔致远便又在开始有些躲着长宁,这一点长宁也早已察觉,虽然有些失落,但长宁也不后悔,就当那一抱是感谢崔致远舍身作战,不然就该她和亲降到这来了。张亦琦告诉她做人到大气,她是公主便更应该大气一些。 “公主。” 长宁走了过来,发间绒球随着步伐轻颤。她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看见崔致远臂间的血迹,又看了看正在帐内忙碌的张亦琦,眼睛突然亮起来:”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二嫂嫂给你疗伤,故意把自己弄伤的吧?” 崔致远喉头微动,他别开脸,避开长宁灼灼的目光:”公主,如果苦肉计有用,早在亲王妃成为你二嫂嫂之前,我就该用了。” “说的也是。” ”听闻公主最近医术精进了不少,不如就劳烦你帮我包扎吧。”崔致远解下染血的护腕,露出狰狞的伤口。 “我包的可没张亦琦包的好。” “无妨,我伤的也不重。” 长宁把药拿给将士后,就真的替崔致远包扎了起来。她的指尖有些发凉,却异常稳当。她撕开绷带的动作利落,倒药酒时特意放慢了些:”疼吗?” 第161章 崔致远望着她低垂的眉眼,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骄纵任性的姑娘,此刻却像换了个人。 ”不疼。” 长宁的动作顿了顿,绷带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她将最后一个结系紧,抬头时眼中闪着清亮的光:“那你后悔吗?后悔出征。” 他鬼使神差地反问,”那你后怕吗?如果真的来和亲了,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第129章 铁马冰河(八) 寒风如猛兽的利爪,撕扯着营帐外的牛皮帷幕,发出阵阵凄厉的呜咽。主帐内,一支红烛在青铜烛台上摇曳生姿,昏黄的光晕中,萧翌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他一袭玄色劲装,腰间悬挂的龙纹玉佩在烛光下泛着幽幽冷光,衬得他剑眉星目间满是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帐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帐帘被缓缓掀开,一阵淡淡的药香裹挟着丝丝暖意涌入帐内。张亦琦端着一杯参茶,烛光为她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眉眼间满是温柔与关切。 “殿下,休息一会吧。”张亦琦轻声说道,声音如潺潺溪流,清澈而动听。她将参茶轻轻放在案上,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腾,在烛火映照下化作一缕缕朦胧的轻烟。 萧翌闻声转过头,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伸手拉住张亦琦的手,轻声调侃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张军医居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夫君了。”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紧紧包裹着张亦琦纤细的手,仿佛要将她的温度永远留在掌心。 张亦琦嗔怪地白了萧翌一眼,轻轻推了他一下,然而,她的力气在萧翌面前犹如蚍蜉撼树,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被萧翌顺势拉进怀里。萧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喃喃说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张亦琦靠在萧翌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良久。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今天,无意中听到崔将军和长宁公主的谈话,你是不是最近打算动兵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萧翌的衣襟。 萧翌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松开怀抱,目光再次投向舆图,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嗯,再过一段时间草原上入春回暖,那时再想对付突厥铁骑可就难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可是突厥不是有十万大军吗?”张亦琦抬起头,双眼凝视着萧翌,充满了忧虑。她知道突厥铁骑的骁勇善战,也深知这一战的凶险。 萧翌嘴角勾起一抹冰寒而自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轻佻,只有洞察一切的锐利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伸手拿起一支朱笔,笔尖在舆图上轻轻滑动,画出一条极其刁钻、几乎贴着雪山边缘的曲折路线,箭头如毒蛇般直插突厥王庭大营的心脏地带。“谁说我们要大军压境?”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金石之音,“三万对十万,唯有以奇胜!” 张亦琦看着舆图上那蜿蜒的路线,满脸疑惑:“什么意思啊?” 萧翌放下朱笔,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我十六岁时跟随抚远将军也曾出征漠北,那时我为斥候,带着一小波人马打探军情,没曾想军情没刺探到,反而遇到了狼群围攻,还是饿了一整个冬天的凶狼。”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时我手下有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老兵,他告诉我对付狼群,只要杀掉狼王,他们便群狼无首,我一箭射杀了狼王,果然剩下的狼全都作鸟兽散。” 张亦琦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要找到突厥的狼王?” 萧翌走到她身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眼中满是宠溺:“没错,你看。”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舆图上,“突厥十万大军,看似铁桶,实则不然。寒冬之下,各部族分散驻扎,取暖过冬,联系不畅。其核心,便是这金狼大帐所在的中军!”朱笔的笔尖狠狠戳在代表突厥可汗大纛的位置,“我要的,不是击溃十万大军,那非人力所能及。我要的,是在这冰天雪地里,于十万突厥狼骑环伺之中,取其可汗阿塔木首级!群狼无首,其势自溃!”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狂傲与笃定。 张亦琦还是有些忧心,她皱着眉头说道:“可人毕竟不是狼。所谓打狗入穷巷,易遭反噬,万一你这擒贼先擒王,激起了他们团结一起同仇敌忾的心理,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萧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再次拿起舆图,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每一处标记,缓缓说道:“上一位突厥可汗去世还不足一年,尸骨未寒,他的几个儿子为了汗位已经打起来了。按照突厥规矩应由长子阿塔木继承,但老可汗的几个儿子都有着不逊于阿塔木的才能,尤其是阿史力,他之所以与吐蕃合作,甚至为此做了吐蕃的驸马,又逼着我大齐公主和亲,就是想要我大齐继续给他做靠山,若有朝一日他坐上了汗位,他大哥的遗孀就会进入他的帐中。所以,他们内部不和,必定不会团结起来。” 萧翌继续说道“而且阿塔木尚无子嗣,他这一死,他的这几个兄弟怕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听萧翌说完,张亦琦忍不住感叹“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萧翌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纵使他很久之前就知道张亦琦学富五车,也完全没想到她能知晓这么多。他心中一动,问道:“你还读过兵法?” 张亦琦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忘记了吗?在一千五百年之后,我也是状元。”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映在帐幕上,光影交织间,萧翌喉间溢出的声音裹着几分沙哑与眷恋:“今天晚上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她发间的玉簪,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后颈细腻的肌肤,像是在确认这份真实的存在。朔风裹挟着雪粒扑打帐帘,将他未尽的情愫都揉进了这声近乎祈求的呢喃里。 张亦琦仰头望去,烛火在萧翌眼底跃动,映得那双向来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盛满柔光。这些日子,她总在军医帐里闻着血腥与药草味,为伤兵清洗创口、熬煮汤药;而他则裹着风雪穿梭在荒原之上,连舆图边角都沾着未化的冰晶——此刻才惊觉,原来他们已有太久未曾这般近得能看清彼此眼底的疲惫。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心口,隔着厚实的衣料,听那有力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烫:“好。” 当夜的被褥还残留着萧翌身上冷冽的松香,张亦琦蜷在他火热的怀抱里,听着帐外忽远忽近的风吹过。起初两人只是安静相拥,他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额角碎发,她指尖无意识绕着他衣襟的盘扣。不知何时,萧翌扣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翻身将她笼罩在身下,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浓重阴影,眸中翻涌的炽热几乎要将她溺毙。 “别...”张亦琦下意识按住他肩头,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枕侧。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靴底碾碎积雪的声响格外清晰。她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耳尖通红如霞,“外面...会被听见的...”话音未落,萧翌滚烫的唇已封住她余下的抗议,带着掠夺意味的吻让她浑身发软。四周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混着帐中燃着的龙涎香,将她的理智一寸寸焚烧殆尽。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萧翌后背,连帐外传来的马嘶声都变得模糊不清。萧翌却似故意逗她,在她耳畔低笑着落下细碎的吻,引得她阵阵战栗。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几乎要被那浪潮般的情动吞噬时,萧翌终于放缓了动作。她瘫软在被褥间,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双颊绯红未褪,望着头顶晃动的帐顶,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晨光刺破凛冽的寒霜,将冰棱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萧翌端坐在主帅大帐中央,案上摊开的舆图被朱笔画得密密麻麻,几枚青铜兵符泛着冷光,在晨雾中隐隐透出肃杀之气。随着帐帘掀开,崔致远与陆珩疾步而入,皮靴踏在羊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诸位,且看此计。”萧翌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朱线,烛火在他眼底映出幽邃的光。 崔致远凑近细看,忽然倒抽一口冷气,:”直捣黄龙?斩首?!” 陆珩握剑的指节瞬间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 ”正是!”萧翌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寒光一闪,重重劈在舆图边缘,”雪夜,是我们天赐的利刃!”他屈指弹开剑鞘,寒芒映得帐中众人面色微变,”轻甲简从,只带三日干粮与猛火油、火药。循此路线——”剑尖顺着朱线游走,在雪山与冰湖的夹缝间划出凌厉弧线,”绕过突厥外围,利用他们对严寒的麻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其心脏!” 话音未落,三枚绣着玄狼图腾的小旗已被他狠狠插向舆图中央。代表突厥中军的金狼大帐标记处,瞬间被旗帜包围:”目标只有一个!”萧翌的声音裹挟着寒意,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而落,”趁其不备,在主营制造火海!烧粮草,毁马厩!”他突然收剑入鞘,发出清脆的龙吟,”而我,将亲率一百敢死之士——”手掌重重拍在金狼大帐的位置,”直取阿塔木首级!” 第162章 ”一百人?!不可!”崔致远双眼瞪得浑圆,陆珩更是踉跄半步扶住桌案。帐外寒风呼啸,却盖不住两人几乎破音的惊呼。一百人冲入十万大军腹地,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翌却猛然转身,扬起带起一阵劲风。他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扫过陆珩和崔致远紧绷的面庞:”正因为是一百人!”指尖重重戳在舆图的雪山标记上,”目标最小,行动最快!突厥人绝不会想到,在这极寒中,在兵力如此的绝境下——”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帐外守卫的马匹不安嘶鸣,”有人会撕开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防线!” 他抓起案上的虎符,在崔致远面前重重一掷:”崔致远,你坐镇外营!”虎符坠地的闷响惊得众人一颤,”严密监视突厥外围,摆出大军固守的假象!同时集结剩余兵力,一旦突厥大乱,立刻全军压上,扩大战果!”又转身将令旗抛向陆珩,红绸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陆珩!你随我行动。” 帐内一时寂静如死。崔致远捏着虎符的手青筋暴起,陆珩盯着令旗的目光却突然闪动。就在这时,他突然跨前半步,铁甲碰撞声铮铮作响:”殿下,叫陆珩坐镇外营吧——”他挺直脊梁,”我随你直捣黄龙!” 第130章 铁马冰河(九) 朔风裹挟着冰碴子撞在牛皮帐篷上,发出凄厉的呜咽。营帐外,铅云低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将苍茫大地染成一片银白。寒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卷起雪粒在空中盘旋,远处连绵的雪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萧翌却偏偏选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向突厥发起进攻。帐外的空地上,数百名轻装的精锐骑兵早已列队完毕,战马踏着碎雪,发出不安的嘶鸣。人与马口鼻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凝成霜雾,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恍若幽灵。骑兵们身披玄甲,手持长枪,宛如一群从黑暗中浮现的鬼魅,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帐内,暖意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牛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萧翌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松。金属的冷光映在他刚毅的脸上,更显冷峻威严,宛如雪原上蛰伏的凶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择人而噬。 张亦琦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眼眶,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与担忧。她伸出双手,仔细地替他整理着护腕的系带,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每一个结都承载着她的牵挂。她的眼神紧紧盯着手中的系带,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的脆弱被他看穿。 “药囊在左侧。”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红色的瓷瓶是救急止血的,若是止不住,我跟你说过的,手脚的话就拿绳子绑住,身体的话,用力压住……”她絮絮叨叨地交待着,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关切与不舍,极力压抑的哽咽让话语断断续续。 萧翌深深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不舍。他缓缓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眼角那抹不易察觉的湿意,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最终停留在她紧抿的唇瓣上,感受着那残留的温度,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铭记。他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滚烫而郑重的吻,那温度透过皮肤,直抵心间:“等我回来。” 低沉有力的声音穿透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也带着无尽的深情。 他转身大步走出帐外,靴底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远处,崔致远早已翻身上马,身姿矫健如鹰。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营门口那道纤细的身影。长宁公主裹着雪白的狐裘,孑然而立,寒风卷起她的发丝与衣摆,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她宛如一株傲雪的寒梅,清冷而坚韧。两人隔着风雪与人群,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一眼,仿佛穿越了千山万壑,承载了千言万语。 ”出发!”萧翌的声音裹挟着风雪炸响,他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帐前那抹单薄身影。凛冽的风掀起张亦琦鬓角的碎发,与她眼中的泪光一同在雪幕中闪烁。萧翌喉结重重滚动,猛地转身,玄甲在月光下泛起冷芒,手掌牢牢攥住缰绳,借着巧劲翻身跃上战马。玄色披风被狂风鼓胀得猎猎作响,宛如一面翻涌的战旗,将身后不舍的目光彻底隔绝。 随着一声清脆的马鞭破空声,铁蹄骤然踏碎凝结的雪壳。百骑精锐如离弦之箭撕裂夜色,扬起的雪雾在月光下凝成银色烟幕,转瞬便吞没了马蹄踏雪的闷响。张亦琦踉跄着向前半步,指尖还残留着昨夜为他整理甲胄时的余温,此刻却只抓到满手寒冽的风。 她怔怔伫立在原地,任凭暴雪扑打在脸上,将睫毛染成霜色。周遭士兵忙碌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战马的嘶鸣混着更远处的号角声,都成了隔着重雾般的嗡鸣。直到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彻底融入翻涌的雪幕,她才如梦初醒般捂住胸口——那里空荡荡的,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什么。 踉跄着回到军医帐,牛皮帘子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张亦琦麻木地抄起药杵,对着木臼里早已碾好的药粉反复舂捣。臼边散落的药末被穿堂风卷起,与飘进帐内的雪花纠缠着飞舞。有受伤的士兵递上换药记录时,她握着狼毫的手不住颤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成一团团乌云,却始终落不下一个字。昨夜萧翌温热的呼吸仿佛还萦绕在耳畔,他俯身亲吻时玄甲冰凉的触感也历历在目,可此刻帐外呼啸的风雪,却提醒着她那道背影已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张亦琦,张亦琦?”长宁急切的呼唤穿透混沌。张亦琦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药杵早已将药粉捣得溢出木臼,碎末洒在案几上,被风卷得四处飘散。她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重新握紧药杵。 长宁踩着满地积雪走近,雪白狐裘上缀着的银饰叮当作响。”我二哥哥和崔致远都是十一岁就摸爬滚打出来的老兵了。”她的声音带着故作的镇定,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他们熟悉每一寸雪原,连最狡猾的突厥斥候都抓不住他们的踪迹。”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张亦琦,倒更像是说服自己。两个女子在摇曳的烛光下相视而坐,帐外风雪依旧肆虐,唯有药臼里细碎的研磨声,断断续续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朔风卷着碎冰在岩缝间呼啸,萧翌的玄甲上凝结着层层霜花,宛如披挂了一身银鳞。他勒住缰绳,指腹摩挲着舆图上用朱砂标记的隐秘路线,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悬崖下翻涌的雪雾。这条贴着雪山断层的险道连牧民都不敢涉足,此刻却成了他们最锋利的伪装——积雪掩盖的碎石在马蹄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士兵们将麻布缠裹马嘴,呼出的白雾在护面甲上凝成冰棱,睫毛结霜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灼人的战意。 三日后的子夜,弯月隐入铅云。萧翌伏在雪坡的枯松后,望着突厥营地跳动的篝火。那些忽明忽暗的光点像极了垂死之人的瞳孔,巡逻士兵跺脚取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连犬吠都被冻在了喉咙里。他转头看向崔致远,对方睫毛上的冰霜随着点头的动作簌簌掉落,两人同时按住刀柄——这是他们在死人堆里练出的默契,无需言语,杀意已顺着刀刃漫出。 崔致远带领的人马如黑蛇般滑入营地,他们的靴底裹着毡布,在雪地上几乎不留痕迹。 “点火!”崔致远的命令如一道惊雷,划破寂静! 轰!轰!轰! 刹那间,数处火光冲天而起!马厩的草料被点燃,战马受惊嘶鸣,疯狂冲撞栅栏;粮草垛燃起熊熊烈焰,火舌舔舐着夜空,映红了半边天!整个突厥大营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惨叫声、马匹的悲鸣、火焰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彻底撕碎了寒夜的宁静!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所有突厥人的注意力都被冲天火光和四散奔逃的马匹吸引时—— “跟我杀!”萧翌如同蛰伏已久的猛虎,骤然暴起!玄甲在火光中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他手持长刀,一马当先,率领着百名死士,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扑向那顶象征着突厥最高权力的金狼大帐! 金狼大帐近在咫尺!帐前最后十几名彪悍的金狼卫,如同被激怒的棕熊,怒吼着组成刀阵扑来,厚重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 萧翌步伐丝毫未乱,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面对如林刀锋,他身形陡然加速,却不是硬冲,而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刀阵缝隙!金狼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带着松雪冷香的玄影已掠过身侧。 萧翌手中的剑并未大开大合,剑尖在空中划出数道肉眼难辨的细小银弧。 “叮!叮!叮!” 几声清脆到极致的金铁交鸣几乎同时响起!金狼卫手中精钢打造的弯刀,竟在剑尖轻点之下,如同被点中了七寸的毒蛇,纷纷脱手飞出!持刀的手腕处,皆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瞬间失去了力量。萧翌身形毫不停滞,已然立于那象征着突厥最高权力的、厚重华丽的牛皮帐帘之前。 第163章 他并未蓄力猛劈,只是并指如剑,在帐帘上看似随意地一划!指尖凝聚的沛然内力,透过剑尖,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无形剑气! “嗤——!” 一声轻响,坚韧的牛皮帐帘连同精铁门环,如同被最锋利的裁纸刀划过,自上而下,被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切口光滑如镜!刺骨的寒风与营外的喊杀声瞬间涌了进去。 帐内,巨大的金狼图腾下,暖炉散发着热气。突厥可汗阿塔木魁梧的身躯正从铺着雪豹皮的宝座上弹起,脸上惊怒交加,手已握住镶嵌红宝石的弯刀刀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拔出! 萧翌的身影,裹挟着帐外的风雪与一丝清冷松香,飘然入帐。他的出现,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让整个奢华大帐瞬间寒冷。 阿塔木看到了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面没有嗜血的疯狂,只有一片澄澈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对眼前“猎物”的漠然。那眼神,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凡尘。 就在阿塔木的弯刀出鞘三寸,刀锋寒光乍现的刹那, 萧翌动了。 没有暴喝,没有蓄力。他只是手腕极其优雅地一旋,那剑光,快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方向。突然剑光一闪即收! 萧翌的身影已如闲庭信步般,掠过了阿塔木身侧,稳稳立于大帐中央,背对着那巨大的金狼图腾。他手中的剑,剑身依旧光洁如秋水,唯有一滴饱满的血珠,顺着那完美无瑕的剑尖,缓缓滑落,“嗒”地一声,滴落在脚下雪白的羊毛地毯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阿塔木的动作彻底僵住。他脸上的惊怒凝固,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他握刀的手无力地松开,镶嵌宝石的弯刀“哐当”坠地。紧接着,一道细密的血线,才在他粗壮的脖颈上缓缓浮现、扩大。 “噗通!” 阿塔木那颗戴着沉重金狼冠的头颅,连同他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象征王权的雪豹皮。 萧翌并未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尸体。他伸出左手,五指修长有力,精准地抓住了阿塔木的发髻,他提着首级,转身,一步踏出被剑气整齐剖开的帐门,立于金狼大帐之前,面向整个燃烧混乱的修罗场。 寒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沾着几点飞溅血珠的面容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了几分浴血而生的惊心动魄的俊逸。他深吸一口气,内力灌注于清越的嗓音之中,用突厥语朗声宣告,声音不高亢,却如同蕴藏了雷霆之力,清晰地穿透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清晰地送入每一个突厥士兵的耳中: “可汗授首,阿塔木伏诛!” 第131章 铁马冰河(十) 风雪愈发暴虐,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白与刺耳的呼啸。金狼大帐前,萧翌的身影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宛如一尊自炼狱归来的修罗神像。他左手提着阿塔木那颗须发贲张、双目圆瞪、血水仍在滴滴答答渗入雪地的头颅,右手长剑斜指地面,剑尖上的最后一滴浓稠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坠落,在洁白的雪毯上砸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那声宣告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混乱奔逃、嘶吼拼杀的突厥士兵心头。 “可汗授首,阿塔木伏诛!” 喧嚣的战场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窒息。无数双被火光和恐惧灼红的眼睛齐刷刷投向金狼大帐的方向。他们看到了那顶象征着无上威严的大帐被撕裂的豁口,看到了帐内隐约倒伏的魁梧躯体,更看到了那个玄甲浴血、手提他们可汗头颅的齐人将领! “可汗…可汗死了!” “是那个齐人恶魔!他杀了大汗!”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突厥营地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炸开。支撑着他们抵抗的最后一丝意志支柱轰然倒塌。前一刻还在疯狂扑救粮草垛、试图重新控制惊马的士兵,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上只剩下绝望的茫然。有人手中的弯刀“哐当”落地;有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雪泥里;更多的人如同无头苍蝇,发出意义不明的哭嚎,本能地向着远离金狼大帐、远离那个提头恶魔的方向溃退。 混乱,从心脏地带开始,无可挽回地向着整个庞大的突厥营地扩散。秩序彻底崩解,只剩下纯粹的本能驱使的奔逃。 “杀——!”几乎就在萧翌宣告声落下的同时,营地外围,更加雄浑、更加整齐、饱含着压抑已久的狂暴杀意的怒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猛地冲破风雪的屏障,狠狠撞了进来! 大地在震颤! 陆珩统领的主力大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终于等到了这致命的信号。铁蹄踏碎了冻硬的地壳,碾过被突厥人践踏得泥泞不堪的营区边缘。重甲骑兵排山倒海般凿入混乱的突厥人潮,锋利的马槊轻易撕裂皮甲,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紧随其后的步卒如同巨大的铁砧,刀盾手结阵推进,长矛手从缝隙中凶狠攒刺,无情地收割着被骑兵冲散的、斗志全无的生命。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叫声彻底主宰了这片雪夜下的修罗场。齐军的帅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所到之处,齐军士气如虹,突厥兵败如山倒! 萧翌将阿塔木的头颅随手抛给紧随其后冲入金狼大帐区域的亲兵,冰冷的视线扫过眼前这片因权力核心崩塌而彻底失控的炼狱,没有丝毫停留,只沉声下令:“向王庭突进!” 百战精锐齐声应诺,声音汇成一股凛冽的寒流。这支玄甲尖刀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向突厥王庭最柔软、此刻也最混乱的腹地——阿塔木几个兄弟各自盘踞的营区。 阿塔木的暴毙像一道撕裂天穹的血色霹雳,瞬间击穿了突厥王庭的心脏,也彻底点燃了金帐之内那几双早已按捺不住的眼睛。 他的二弟阿史那莫,生性如草原上最暴烈的野马。他刚带着亲卫砍翻两个试图冲击他营盘的溃兵,金狼大帐方向的混乱和那声石破天惊的宣告便传了过来。 “可汗…死了?!”阿史那莫的双眼瞬间因暴怒和难以置信而充血,赤红如血。他猛地推开身前护卫,几步冲到帐口,死死盯着那被火光映红的方向,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他看到了远处金狼大帐被撕裂的豁口,看到了隐约的混乱,更感受到了整个王庭瞬间崩塌的秩序。一股滚烫的血直冲脑门,他猛地拔出腰间镶嵌着巨大绿松石的弯刀,刀锋直指同样闻讯冲出来的阿那德,咆哮声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阿那德!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勾结齐人害了可汗!你想夺位!你这头披着羊皮的豺狼!” 阿那德是老可汗第三子,身形不如阿史那莫魁梧,却透着一股阴冷的精悍。他脸上同样布满惊愕,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恐惧只是一闪而过,随即翻涌起的是更深的算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面对二哥血红的刀锋和咆哮,他并未退缩,反而发出一声尖利的嗤笑:“放屁!阿史那莫!你这头没脑子的蛮牛!可汗刚死,齐人就在外面杀得血流成河!你不去为可汗报仇,不去杀那些齐狗,反而在这里污蔑你的亲弟弟?我看你是想借机铲除异己!”他身边的心腹护卫也立刻拔刀,紧张地护卫在他身前,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阿那德!你找死!”阿史那莫彻底疯狂,挥刀迎上。 弯刀凶狠地劈砍,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血肉撕裂的闷响。惨叫声、怒骂声、刀锋入骨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理智。华贵的波斯地毯被喷溅的鲜血迅速染红、浸透。案几被撞翻,珍贵的金银器皿和来自遥远西域的琉璃酒具砸落在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巨大的金狼图腾在摇曳的火光和飞溅的血点映照下,狰狞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萧翌率领的玄甲精骑如同一股沉默的黑色铁流,在混乱的突厥营地中快速穿行。 “殿下!”崔致远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策马靠近萧翌,指向那片沉寂的营盘,“你看西面!那应该就是阿史力的营地。” 萧翌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风雪模糊了视线,但依稀可见那片营盘轮廓完整,栅栏坚固,没有火光冲天,没有喊杀震耳,甚至连溃兵冲击的迹象都极少。几队守卫的身影在营盘边缘的阴影里若隐若现,队形竟然还保持着基本的整齐,如同蛰伏在风暴边缘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整个王庭的崩溃和燃烧。这与周围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令人心悸的诡异对比。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萧翌的脊椎爬升,远比这朔原的寒风更加刺骨。所有顺利斩杀阿塔木、引爆突厥内乱的“成功”感,在这一片死寂的映衬下,陡然变得无比虚假和危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太顺利了!顺利得近乎诡异! 从奇袭突破、点燃混乱,到斩首阿塔木,再到如今突厥王庭的土崩瓦解和王子内讧…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波助澜,精准地引导着这一切的发生!而这只手的主人… 第164章 “阿史力…”萧翌的薄唇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片寂静的营盘。 一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愤怒和冰冷的警觉瞬间攫住了萧翌。他猛地攥紧了缰绳。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萧翌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冰缝里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崔致远不明白萧翌突如其来的反应,低声问道:“殿下,有何不妥?” 萧翌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片令人心寒的死寂营盘,目光如电扫过身边战意沸腾的玄甲亲卫,最终落在策马紧随其后的许临书脸上。 战场凶险,萧翌本是将许临书留于帐中,不愿他涉险。 但这次许临书趁着萧翌与张亦琦惜别之时混进了军中,直到上路后才被萧翌发现。 “许临书!你和徐福一起。”萧翌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风雪中清晰地送入许临书耳中,“火候到了!告诉那几位‘尊贵’的王子我们大齐的诚意和生路!” 许临书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似乎将他肺腑里最后一丝犹豫也冻结了。他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那匹温顺的河西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决绝的心意,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驮着他如离弦之箭般脱离玄甲骑队,径直冲向那片正被血腥内斗和外部杀伐双重蹂躏的王族营区! 萧翌看着那道义无反顾冲入混乱漩涡的青衫背影,眼神幽深如古井。他猛地抬手,玄甲精骑的冲击势头戛然而止,如同一柄瞬间悬停的利刃,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与混乱的边缘。 许临书和徐福单骑突入,帐外,阿史那莫的心腹士兵正挥舞着弯刀,指挥着残余的士兵试图抵挡从二王子方向不断涌来的攻击,同时还要防备着外围越来越近的齐军喊杀声,焦头烂额,状若疯虎。 “站住!齐狗受死!”士兵看到两个齐人竟敢单骑冲来,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血红着眼睛,挥刀就劈! “铛!” 徐福没有硬接,手腕一抖,马鞭如同毒蛇般灵巧地甩出,精准无比地缠住了士兵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拉!士兵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刀势顿时偏斜。 帐帘被猛地掀开,阿史那莫那张因暴怒、恐惧和厮杀而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手中弯刀还滴着血,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这个不知死活闯进来的齐人:“你们?!” 许临书勒住马,就在距离阿史那莫不到五步的距离停下。他甚至没有下马,就那样端坐马上,无视了周围数把指向他、微微颤抖的带血弯刀,无视了阿史那莫择人而噬的目光。他微微抬起下颌,声音清朗,穿透了帐外的厮杀和风雪,清晰地送入阿史那莫和他身边惊魂未定的贵族、将领耳中: “大王子殿下!阿塔木已死!金帐染血,兄弟阋墙!陆珩将军的大军铁蹄已踏碎王庭壁垒!我们的刀锋,离此帐不过百步之遥!”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阿史那莫本就绷紧到极限的心头上,“殿下,你还在等什么?等阿史那德杀进来取你首级?还是等齐军的铁蹄将你和你的部众踏成齑粉?!” 阿史那莫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脸上肌肉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许临书描绘的,正是他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和即将到来的绝境! 许临书眼中锐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大齐皇帝陛下,感念草原诸部苦阿塔木暴政久矣!陛下有旨:凡愿弃暗投明,归顺大齐者,皆可裂土封王,永镇草原!大王子殿下,你乃老可汗次子,名正言顺!只要殿下此刻点一点头,我大齐雄兵,便是殿下最锋利的刀!助殿下斩尽叛逆阿那德,扫平不服!更可保殿下部族世代富贵安宁!否则…”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森寒无比,“玉石俱焚,就在今夜!殿下是想做草原的雄主,还是想做这雪地里无人收殓的枯骨?!” “裂土封王…永镇草原…”这几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中了阿史那莫,也击中了他身边那些同样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贵族将领。他们眼中原本的疯狂和死志,被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和巨大的利益诱惑所替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们的王子。 阿史那莫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诱惑和冰冷的死亡威胁在他脑中疯狂撕扯。他死死盯着许临书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又猛地看向帐外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方向,似乎想穿透帐篷,看到齐军统帅的“诚意”。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时刻,帐外突然传来更加激烈的厮杀声和一声凄厉的惨叫:“左翼王的人从侧翼杀过来了!挡不住了!” 阿史那莫眼中最后一丝挣扎被疯狂取代,他猛地抬起头,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好!我阿史那莫,愿降大齐!请大齐天兵助我!杀了阿那德那个畜生!” 许临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只是微微颔首:“殿下明智!请速整军,与齐军内外夹击!共襄盛举!”说完,他毫不留恋,猛地一拨马头,在阿史那莫亲卫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再次冲入风雪。 第132章 朔风阳谋(一) 西侧,阿史力的大营。 浑邪王的牛皮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牛油灯盏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驱散了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那无形的冰冷压力。 阿史力端坐在铺着完整狼皮的胡床上,身姿挺拔如苍松。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身深褐色的突厥贵族常服,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桌案上跳动的灯火。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黑曜石的精致匕首,锋刃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冷的弧光。帐内只有几名最核心的心腹将领垂手肃立,每个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帐外,风雪呼啸,隐隐传来东面那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爆炸声和濒死的惨嚎。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不断撩拨着帐内将领紧绷的神经。 一名斥候掀开厚重的门帘,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报!浑邪王!金狼大帐确认被破,阿塔木可汗…首级被广陵王萧翌斩下示众!阿史那莫与阿那德两方人马正在其营区附近混战,死伤惨重!其部众溃散!另…另有齐人使者,先后出入阿史那莫与阿那德营帐!”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中交织着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阿塔木真的死了!而且是如此屈辱地被斩首!王庭彻底完了!那几个兄弟更是废物,大敌当前,竟还在自相残杀!更可怕的是,齐人竟然在如此混乱中精准地介入了突厥诸王间的内斗! 阿史力把玩匕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斥候禀报的只是寻常的天气变化。直到斥候提到那个“齐人使者”,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冰湖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 “知道了。再探。”阿史力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斥候应声退下。 帐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名满脸虬髯的悍将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浑邪王!王庭已破!可汗蒙难!那几个蠢货死不足惜!但齐人如此猖狂,在我突厥圣地烧杀抢掠,更行此离间分化之计!我们…我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吗?末将请命,率部出击!定要将那齐将萧翌碎尸万段,以祭奠可汗在天之灵!” “是啊!浑邪王!出兵吧!” “不能任由齐狗如此践踏!” 其他几名将领也纷纷附和,群情激愤。 阿史力抬起眼皮,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请战的将领。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力量,让将领们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了几分。 “祭奠可汗?”阿史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于无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还是…去给阿史那莫或者阿那德那两个蠢货当刀使?”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将领的耳中,“齐军锋锐正盛,陆珩主力已破营而入。那几个蠢货为了活命和那点可笑的‘封王’许诺,早已倒戈,正与齐军夹击自己的兄弟!你们此时冲过去,是去杀齐军?还是去杀我们‘归顺’了大齐的左贤王?抑或是…被齐军和那几个蠢货的残兵一起围攻?”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匕首冰冷的刃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让他们杀。让他们争。流干最后一滴血,耗光最后一点力气。父涵的血脉…太庞杂了。这草原的狼王之位,需要的是最锋利、最冷酷的牙齿,而不是一群只知道内斗撕咬的鬣狗。齐人…替我们清理门户,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不是么?” 将领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哑口无言。他们看着阿史力那张在灯火下半明半暗、如同石刻般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们终于明白了浑邪王按兵不动的真正用意——借齐人之刀,斩尽通往汗位的一切荆棘!无论是阿塔木,还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这份冷酷与隐忍,让他们在敬畏的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战栗。 第165章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卫压抑的呵斥声。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浑身浴血、皮甲破碎的突厥将领踉跄着冲了进来,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血污黏在脸上,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受了重伤。他一进帐,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眼睛就死死锁定了端坐的阿史力,嘶声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阿史力!浑邪王!你为何见死不救!你的亲兄弟!王庭在流血!突厥的根基在崩塌!你却在这里稳坐如山!你…你才是最大的叛逆!你比齐人更可恨!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阿史力身边一名心腹将领已经闪电般拔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送,便能让他永远闭嘴。 帐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史力身上。 阿史力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名重伤将领怨毒绝望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那名将领。 “你说得对。”阿史力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威严,“王庭在流血。但流的,是那几个蠢货儿子的血,突厥需要的不是哭嚎和指责,而是…新的太阳,新的狼王。” 他向前迈了一步,那无形的压力让重伤将领几乎窒息,架在脖子上的刀锋压得更紧,一丝血线渗出。 “而你,”阿史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对方,“用你的血,来为这新生…祭旗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名心腹将领手腕猛地发力! “噗嗤!” 血光迸溅!一颗带着无尽愤怒和绝望的头颅滚落在地毯上,眼睛兀自圆瞪着,空洞地望着帐顶。 阿史力那柄镶嵌黑曜石的匕首,无声地滑落在染血的狼皮上。他看也没看那颗滚落脚边、兀自圆睁着不甘与怨毒的头颅,仿佛拂去一粒微尘。帐内死寂,唯有牛油灯芯爆裂的轻响,和帐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嘶吼。将领们垂手肃立,呼吸凝滞,脸上最后一丝因同胞相残而起的悲愤,已被左贤王那冰锥般的话语彻底冻结,化为纯粹的、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传令各部,整军。”阿史力的声音低沉,穿透死寂,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冰面上,“目标,王庭中央。清场。” “清场”二字落下,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封印。压抑了整夜的战意,如同被点燃的猛火油,在阿史力麾下这支养精蓄锐、纪律森严的铁军中轰然爆发!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撕裂风雪,不再是示警或集结,而是冰冷无情的杀戮宣告! 营盘西侧坚固的栅栏轰然洞开!早已按捺不住的铁骑洪流倾泻而出!不同于陆珩主力大军那排山倒海、碾碎一切的狂暴推进,阿史力的军队更像是一股冰冷、精准、高效的钢铁寒流。他们沉默着,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和铁甲摩擦的铿锵汇成一片低沉的死亡轰鸣。队列整齐划一,刀锋在雪光与远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这支生力军甫一投入战场,立刻展现出令人胆寒的战斗力与冷酷的目标性。他们并不与正与陆珩大军激烈绞杀的突厥溃兵纠缠,也绝不靠近那几个王子自相残杀的血腥漩涡。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所有挡在通往王庭中央道路上的人,无论是惊慌奔逃的普通突厥士兵,还是试图组织抵抗的小股贵族亲卫,抑或是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的王子残部! “噗嗤!噗嗤!” “啊——!”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入皮甲、割开喉咙,战马无情地撞飞、践踏阻挡的身影。没有多余的怒吼,没有战前的挑衅,只有沉默的杀戮和效率极高的推进。阿史力的骑兵如同巨大的梳篦,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由倒伏尸体和染红积雪铺就的“干净”通道。 王庭中央,昔日象征权力巅峰的金狼大帐废墟附近。萧翌勒马立于一处稍高的雪坡之上,玄甲披风在风中翻卷。他冷峻的目光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俯瞰着下方沸腾的炼狱。陆珩的大军如同巨大的磨盘,正有条不紊地碾碎着突厥王庭最后的抵抗意志,喊杀声震耳欲聋。而更近处,阿史那莫和阿那德两股残兵,在齐军刻意的“引导”和许临书种下的猜忌毒种作用下,依旧在疯狂地互相撕咬,每一次碰撞都溅起更高的血浪,如同两头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搏杀。 混乱,杀戮,崩溃……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预设的那般上演。然而,萧翌的眉头却越拧越紧。那片被他刻意忽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动心神的西侧营盘方向,终于传来了异动!那整齐划一、沉默推进的黑色洪流,那精准高效、冷酷无情的杀戮方式,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冰块,瞬间让萧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战意点燃! 来了!阿史力!他果然来了!不是来救援,而是来……收割! 萧翌猛地攥紧缰绳,他看到了阿史力大军那令人心悸的推进速度和目标性——直指王庭心脏!这头蛰伏的恶狼,终于等到了所有猎物都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时刻,才亮出它最锋利的獠牙! “好算计!”萧翌的薄唇无声地开合,齿缝间迸出冰冷的寒意,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名剑。他猛地转头,对身边亲卫厉喝:“发信号!让陆珩将军压住东、北两翼溃兵!所有玄甲骑,随我——截住西面之敌!” 几乎同时,下方混乱的战团中。 许临书刚刚险之又险地避过一道从斜刺里劈来的弯刀,那刀锋擦着他的衣服下摆掠过,带起一股腥风。他座下的河西马不安地嘶鸣着。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头,也看到了那股沉默而致命的黑色铁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中央区域碾压过来!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认出了那面在队伍最前方隐约可见的、绣着苍狼啸月图案的旗帜——浑邪王阿史力的王旗!他瞬间明白了萧翌将军那“火候到了”背后真正的杀机和阿史力此刻出兵的意图!这哪里是来平乱,分明是来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要将所有碍眼的存在,包括他们这些“盟友”,一并清扫干净! “大王子!”许临书猛地扭头,对着不远处正挥刀砍翻一个二王子亲卫、状若疯虎的阿史那莫厉声高喊,声音灌注了全部内力,穿透嘈杂的战场,“看西面!阿史力!他来了!他要杀光我们所有人,自己做可汗!快!合兵一处!只有挡住他,你才有活路!才有汗位!” 阿史那莫正杀得性起,闻言猛地回头。当他看到那面越来越近的苍狼王旗,看到那支沉默推进、沿途将一切阻挡都化为尸骸的黑色军队时,他那被杀戮和野心烧红的眼睛,终于被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浇灭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突厥军队!那是来自地狱的使者!阿史力!那个他一直忌惮、甚至有些畏惧的兄弟!他果然一直在等这一刻! “阿史力!你这头恶狼!”阿史那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恐惧瞬间化为更深的疯狂,“想捡便宜?做梦!勇士们!随我杀!先宰了阿史力!”他猛地调转刀锋,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二王子残兵,带着身边仅存的、同样被恐惧刺激得双眼血红的亲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嚎叫着扑向那迎面压来的黑色铁流! 几乎是本能,同样看到阿史力大军压境的阿那德残部,也在这灭顶的威胁面前,暂时放下了与大哥的血仇。几个幸存的贵族嘶喊着,裹挟着混乱的士兵,也下意识地跟随着阿史那莫冲锋的方向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阿史力麾下负责正面推进的前锋将领眉头一皱。他没想到这些垂死的王子残兵竟敢主动撞上来送死! “找死!锋矢阵!凿穿他们!”前锋将领挥刀怒吼。沉默的黑色铁流骤然加速,锋锐的骑枪放平,如同钢铁刺猬,狠狠撞向迎面冲来的混乱人群! “轰!” 血肉之躯与钢铁洪流悍然对撞!惨烈程度瞬间攀升到顶点!阿史那莫的残兵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被撕开巨大的缺口!人仰马翻,骨断筋折的脆响和濒死的惨嚎混成一片!锋利的骑枪轻易洞穿皮甲和人体,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战马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倒地的躯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阿史那莫本人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几乎落马,身边亲卫瞬间倒下一片!他目眦欲裂,挥舞着弯刀疯狂劈砍刺来的骑枪,嘶吼着:“阿史力!滚出来!有种和我决一死战!”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骑枪和沉默的杀戮。 就在这血腥的绞杀线上,许临书拼命策马,试图脱离这片死亡漩涡。一支流矢“嗖”地擦过他的耳际,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他猛地伏低身体,眼角余光瞥见侧翼一支阿史力的骑兵小队正脱离主阵,如同毒蛇般悄然向这个搅动风云的齐人使者包抄过来!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 第166章 千钧一发! “咻——!咻——!” 数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混乱的战场!包抄许临书的那几名骑兵应声而倒!咽喉或心口处,赫然插着尾部仍在颤动的精钢弩箭! 一队玄甲精骑如同劈开浊浪的黑色利刃,从侧翼狠狠切入!为首者,玄甲染血,披风翻卷如怒涛,手中长剑挥洒,带起一片死亡的光弧,正是萧翌! “许临书!走!” 崔致远的吼声在许临书耳边炸响。他带着几名悍勇的亲兵,硬生生在混乱中为许临书撕开一道缺口! 许临书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夹马腹,河西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驮着他从缺口处险之又险地冲了出去!身后,是崔致远等人与包抄而来的阿史力骑兵瞬间爆发的激烈厮杀! 沿途试图阻拦的零星阿史力骑兵,在玄甲骑悍不畏死的冲锋和萧翌那柄如同死神镰刀般的长剑面前,如同麦草般被轻易割倒!萧翌眼神冰冷,剑光每一次闪烁,必有一名敌人落马。他身上的玄甲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每一步马蹄踏下,都溅起混着血水的泥泞雪浆。 近了! 更近了! 那面浑邪王旗已清晰可见!旗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于一匹异常神骏的黑色战马之上。那人身披厚重的玄黑色狼皮大氅,并未戴盔,面容在风雪和火光中显得沉毅而冷漠,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混乱的战场,正平静地注视着那支如同疯虎般向他冲来的玄甲骑队。 正是突厥浑邪王,阿史力! 他身边拱卫着数十名最为彪悍的金狼亲卫,人人眼神如狼,杀气腾腾。 萧翌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着人立而起!身后的玄甲骑队也骤然止步,铁蹄在雪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瞬间由极动化为极静!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气在双方之间疯狂激荡! 雪,似乎在这一刻下得更急了。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萧翌染血的眉峰上,落在他冰冷的玄甲上,也落在阿史力那沉静如渊的眼眸中。远处震天的喊杀声、濒死的哀嚎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这片小小的雪坡,成了风暴中心唯一凝固的焦点。 萧翌缓缓抬起手中那柄兀自滴着粘稠血珠的长剑,剑尖在风雪中划出一道森冷的轨迹,最终,稳稳地指向马背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蕴藏着万载寒冰,清晰地穿透风雪,送入阿史力耳中: “汗位?阿史力,你坐得稳么?” 第133章 朔风阳谋(二) 雪,无声地倾泻,落在萧翌染血的眉峰,落在他玄甲上凝结的血冰,也落在阿史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片小小的雪坡上。 “汗位?阿史力,你坐得稳么?” 萧翌的声音不高,却似蕴着万载寒冰,清晰地穿透风雪,砸在阿史力耳畔,也砸在他身后那些屏息的金狼亲卫心头。空气陡然绷紧,数十道充满野性与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向那个玄甲染血的广陵亲王。 阿史力的眼皮,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那深邃如寒潭的眼底,终于掠过了一丝清晰的波澜,不再是绝对的漠然,而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怒意,以及一丝被精准洞穿算计的惊异。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好胆。”阿史力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依旧,却像在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带着令人心悸的压力,“表兄,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萧翌身后那队同样煞气腾腾、沉默如山的玄甲骑,最终落回萧翌脸上,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杀机:“可惜,再锋利的刀,断了,就只是废铁。今夜,你这把刀,连同你搅起的这场风暴,都要埋在这片雪原之下。” 话音未落,阿史力身侧一名体型魁梧如熊、满脸虬髯的亲卫将领,早已按捺不住那被齐人将军当众挑衅的滔天怒火。他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暴吼:“齐狗!休得猖狂!拿命来!!”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朝着萧翌当头砸下!那威势,足以将连人带马砸成肉泥! 这一击,快!猛!狠!是金狼卫中最顶尖勇士的搏命一击! 阿史力端坐不动,眼神冷漠如冰,仿佛已预见了萧翌头颅碎裂、脑浆迸溅的结局。 然而,就在那粗壮的狼牙棒带着毁灭性的风压即将触及萧翌头盔的刹那! 萧翌动了! 他没有后退,没有格挡,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泰山压顶般的狼牙棒!他握剑的右手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快得都看不见地一旋一抖! “嗡——!” 一道极其凝聚、细微到极致、却带着刺骨锋锐之意的剑吟声陡然响起!那声音不高亢,却仿佛能刺穿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紧接着,是“嗤”的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切入凝固的牛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瞬。 那虬髯将领脸上狰狞的杀意骤然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错愕与茫然。他庞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挥棒下砸的姿势前冲,但手中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连同他握着狼牙棒的粗壮手臂,竟在萧翌身前三尺之处,无声无息地、整整齐齐地脱离了身体! 断口光滑如镜! 手臂和狼牙棒带着喷射而出的滚烫血泉,轰然砸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呃……”虬髯将领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他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喷血的断臂处,看着雪地上那条突兀出现的、平滑得令人心寒的“红线”——那是剑锋划过的轨迹,残留的剑气甚至将他厚重的皮甲和贴身的衣物都整齐切开! 下一刻,剧痛才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爆发,撕心裂肺! 萧翌的身影,如同从未移动过一般,依旧稳稳端坐于马背之上。只有他手中那柄长剑的剑尖,一滴饱满的血珠,正顺着完美无瑕的锋刃缓缓滑落,“嗒”地一声,滴落在染红的雪地上。 他看也未看那翻滚哀嚎、血如泉涌的残躯,冰冷的目光,越过那喷溅的血雾和漫天的飞雪依旧牢牢锁在阿史力那张终于无法维持绝对平静的脸上。 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金狼亲卫们,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们脸上的狂怒和杀意被瞬间击碎,只剩下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一剑…那是什么剑?!快!快到超越了他们理解的极限!狠!狠到斩断手臂如同裁纸!那看似随意的一抖腕,蕴含的是何等恐怖的精准与力量?! 阿史力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深邃如渊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萧翌这一剑,不仅斩断了他最勇猛亲卫的手臂,更斩断了他精心营造的、掌控一切的绝对气场!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示威,一种宣告——你的爪牙,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向阿史力最后的心理防线: “借刀杀人,坐收渔利?阿史力,你的算盘打得太响,可惜…”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你的刀,不够快。你的人,不够强。” “轰!” 萧翌身后,如同响应他话语中的无边杀气,数十名玄甲精骑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虎啸山林般的怒吼!战意与煞气混合着血腥味冲天而起,形成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压力,狠狠撞向阿史力和他身后那支被震慑住的金狼亲卫! 几乎在玄甲骑怒吼的同时,战场东侧,陆珩主力大军的方向,陡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那吼声不再是单纯的厮杀,而是带着一种击溃强敌、摧枯拉朽的胜利宣告! “破营了!!” “突厥王庭——陷落!” “大齐万胜!万胜!万胜——!!!” 声浪排山倒海,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整个战场每一个突厥人的心头!那吼声的方向,正是象征着突厥王庭最后抵抗核心的区域!陆珩,终于以他无可阻挡的铁血洪流,彻底碾碎了突厥王庭最后的脊梁! 这震耳欲聋的胜利欢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史力身后那些本就因萧翌那一剑而心神剧震的金狼亲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王庭…真的彻底完了!连王子们的最后抵抗都被碾碎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杀——!” 萧翌眼中厉芒爆射,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那声蕴满杀伐之气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 “杀——!” 玄甲精骑早已蓄势待发,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喷发!铁蹄践踏着染血的冻土,锋利的马槊平端,如同一道燃烧着复仇与胜利火焰的黑色闪电,以萧翌为锋矢,朝着阿史力的中军帅旗,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决死冲锋!目标只有一个——斩将夺旗! 第167章 “保护浑邪王!” 阿史力身边另一名心腹将领目眦欲裂,嘶声狂吼。残余的金狼亲卫终于从巨大的震撼和恐慌中强行挣脱,爆发出困兽般的凶悍,挥刀迎向那决死冲锋的玄甲洪流! “轰隆!” 两支代表着双方最顶尖意志与力量的队伍,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雪坡上,轰然对撞!刀剑无言与血肉的碰撞声、刀锋撕裂皮甲的摩擦声、战马相撞的闷响、垂死的惨嚎…瞬间取代了一切声音!鲜血如同最廉价的红墨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 萧翌一马当先,剑光如同死亡的旋风,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雨!他根本不与普通金狼卫纠缠,剑锋所向,直指那面在混乱中依旧挺立的浑邪王旗!挡在他面前的金狼卫,无论是彪悍的百夫长还是凶戾的亲兵,无人能挡他一合!他就像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黄油,势不可挡地撕裂着阿史力最后的防线! 阿史力端坐于黑马之上,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他看着那个玄甲浴血、如同战神般在己方精锐中肆意冲杀的萧翌,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金狼卫如同麦草般被对方收割,看着远处王庭方向传来的、宣告他“渔翁”美梦彻底破碎的震天欢呼…一股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暴怒、挫败和冰冷杀机的情绪,在他胸中疯狂翻涌! 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神骏的黑马感受到了主人的冲天怒火,前蹄暴躁地扬起,发出穿云裂石般的长嘶! “萧——翌——!” 阿史力终于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厉啸,那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必杀的决心!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嵌着幽暗黑曜石的弯刀!刀身狭长,弧度完美,刃口在风雪中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冷的寒芒!那是狼神的獠牙,是浑邪王权威的象征! 他不再等待,不再隐忍!他要亲手斩下这个毁了他一切算计、带给他无尽耻辱的广陵亲王的头颅! 黑马如同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载着暴怒的阿史力,卷起狂风暴雪,悍然冲向那在人群中掀起腥风血雨的玄色身影!弯刀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取萧翌后心!这一刀,凝聚了阿史力毕生的武艺与此刻滔天的杀意,快!准!狠!势要将萧翌一刀两断! “殿下小心!” 正在侧翼与数名金狼卫缠斗的崔致远余光瞥见这致命一击,肝胆俱裂,嘶声狂吼! 千钧一发! 就在那幽冷的刀锋即将触及萧翌玄甲背心的刹那! 萧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没有回头,没有格挡,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前冲斩杀一名金狼百夫长的动作丝毫未停,只是在阿史力刀锋及体的瞬间,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极其诡异地朝着马腹一侧滑了下去!整个人几乎贴在了狂奔的战马侧面! “唰——!” 阿史力那志在必得的一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擦着萧翌玄甲的边缘狠狠掠过!只削下几片被血浸透的披风碎片! 一刀落空!阿史力的身体被拉扯着微微前倾!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那滑向马腹的萧翌,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骤然弹起!借着战马奔腾的冲势,他整个人如同鬼魅般旋转腾空!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在风雪中划出一道惊艳绝伦、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死亡弧光!这一剑,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杀伐之气,带着斩断一切、灭绝生机的恐怖意志,自下而上,反撩向阿史力因前倾而暴露出的、毫无防护的脖颈要害! 攻守之势,在刹那间逆转! 冰冷的剑锋,带着死亡的吐息,瞬间锁定了阿史力的咽喉! 第134章 朔风阳谋(三) 阿史力那双曾如寒潭深渊、野心勃勃的眸子,此刻凝固着最后的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空茫。咽喉处,一道细如发丝、却精准致命的红线骤然绽开,随即化为喷涌的血泉。他那柄象征浑邪王无上权威、镶嵌着幽暗黑曜石的弯刀,“当啷”一声脱手坠地,深深插入染血的冻土。 时间仿佛被那抹惊艳绝伦的死亡弧光劈开了一道缝隙,又在瞬间合拢。 “噗通!” 突厥阿史力浑邪王,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轰然从神骏的黑马上栽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激起一片猩红的雪沫。那双曾翻涌着惊涛骇浪、算计着整个草原的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光彩,只余一片死寂的灰白,空洞地映照着漫天纷扬、无情覆盖下来的大雪。 “浑邪王!” 残余的金狼亲卫发出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绝望的嚎叫。主心骨的瞬间崩塌,王庭陷落的震天欢呼犹在耳畔,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方才还困兽犹斗的凶悍瞬间瓦解。帅旗倾倒,宣告着这场战争的终结。 “浑邪王阿史力伏诛!” 萧翌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凛冽的杀伐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混乱的战场,“降者不杀!顽抗者——死!” 他的玄甲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冻结,又在新的厮杀中融化、温热,凝结成一层层暗红发亮的冰甲。他端坐马背,长剑斜指,剑尖上属于阿史力的最后一滴血珠,缓缓滴落。风雪卷过他染血的眉峰和冰冷如雕塑般的侧脸,宛如这片修罗场的无冕主宰。 王旗已倒,王庭已破,王已授首。 漠北之乱,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后,突厥王庭深处,一座相对僻静、却仍难掩昔日华贵的毡房内。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和某种陈腐的气息。一个形容枯槁、白发凌乱的老妇人蜷缩在厚厚的毛毡里,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她曾是被太皇太后认作义女的大齐明华公主,远嫁突厥和亲,也是阿史力的母亲。如今,她身上只剩下褴褛的衣衫和深深刻入骨髓的疯癫。 萧翌站在毡房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沉默地看着那个沉浸在自己破碎世界里的身影。奉命前来接她的徐福低声回报:“殿下,找到公主时便是如此…谁也认不得了,整日对着空处说话,时而笑,时而哭…” 明华公主似乎被门口的动静惊扰,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萧翌染血的玄甲上。她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孩童般天真又诡异的笑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萧翌:“红…红花…开得好艳啊…力儿…你看见了吗?” 萧翌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倨傲,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凝滞的悲悯与肃杀。他最终没有踏入毡房,只是沉声下令:“小心伺候,用最好的马车,护送姑姑…回京。” 风雪呜咽,仿佛在哀悼一个王朝的陨落,这位当年背负着整个大齐命运的和亲公主,先后嫁与阿史力年迈的父亲,丈夫死后,突厥王庭曾有短暂的混乱,老可汗的弟弟夺得王位,她又被迫嫁给了阿史力的叔叔,直到阿塔木重新夺回王位,她又嫁给了阿塔木。三次易嫁,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她的人伦底线,最后不等阿史力长大成人,她就疯了。 是大齐辜负了她。 回营的路,沉重而漫长。 风雪虽已减弱,但严寒依旧刺骨。连绵的齐军营地如同黑色的巨龙盘踞在银白的雪原上,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场浴血奋战的最终胜利。 萧翌策马行在队伍最前,玄甲上的血冰在颠簸中簌簌剥落。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激战和最后与阿史力的生死对决,以及明华公主那疯癫的景象,都化作一股沉甸甸的疲惫,压在他的肩头。他微阖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背脊依旧如出鞘的利剑。 胜利的喧嚣逐渐清晰,营门在望。留守的将士们早已翘首以盼,准备迎接他们凯旋的统帅。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普通齐军步卒皮甲的身影,混杂在路边迎接的士兵中,一直低垂着头颅。就在萧翌的战马即将从他身边掠过的刹那,此人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刻骨的仇恨与玉石俱焚的疯狂!他根本不是齐兵!那张脸,赫然是阿史力身边一名极其亲近、在最后混战中侥幸逃脱的突厥侍卫! “萧翌狗贼!偿我王命——!” 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那侍卫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显然是抱了必死之心,将全身的力量和最后的速度都爆发出来!他如同扑火的飞蛾,无视周围的一切,手中紧握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柄淬了幽蓝暗芒、显然喂有剧毒的锋利短匕,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萧翌毫无防备的腰肋!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匕首带起的阴风! 这一刺,是绝境中淬炼出的毒蛇獠牙,狠辣、刁钻、无声!目标只有一个——拉这位大齐亲王一同坠入地狱! 萧翌在对方抬头的瞬间已心生警兆,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右手闪电般抓向腰间的剑柄! “殿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惊骇欲绝、几乎撕裂喉咙的嘶吼在萧翌侧后方炸响! 第168章 是崔致远!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本能地、倾尽全身力气猛地从自己的马背上扑了出去!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扑向猛虎的孤雁,决然地挡在了萧翌与那致命匕首之间!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的闷响! 那柄短匕,带着突厥侍卫所有的怨毒与力量,狠狠地、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崔致远的左胸偏下的位置!锋利的刃口瞬间撕裂了皮甲和血肉! “呃啊——!”崔致远身体剧震,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尽数洒在萧翌的玄甲和冰冷的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那年,从大败吐蕃而归的路上,萧翌也是这样替崔致远挡了一箭。这次该轮到他了。 “崔致远!”萧翌的怒吼如同惊雷炸裂!他目眦欲裂,心中的警兆瞬间化为滔天怒火与冰冷的杀机!腰间的长剑终于出鞘,一道凄厉的寒光闪过! “嚓!” 那名突厥侍卫狰狞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头颅带着一腔不甘的热血冲天而起! 崔致远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乌紫,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努力地想说什么,可艰难的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嗬嗬声,他面部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军医——!快传军医——!!!”萧翌抱着崔致远滚烫又迅速冰凉下去的身体,对着周围惊呆的士兵发出震天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慌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暴怒,“快!” 原本胜利凯旋的喜悦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刺杀撕得粉碎。营地门口一片混乱,士兵们惊慌失措地抬着崔致远,如同抬着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岳,朝着中军大帐狂奔而去。 萧翌紧随其后,玄甲上沾染的鲜血——敌人的、阿史力的、还有此刻崔致远滚烫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卷过营门,吹动萧翌染血的披风,也吹不散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沉甸甸的阴霾。刚刚平息的战乱,仿佛又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斥候早已将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了军营,医所里也都准备好了迎接伤兵。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被抬进来的居然是命悬一线的崔致远。 长宁听到崔致远重伤的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 张亦琦指尖微颤,却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她神色凝重,迅速询问着伤情,动作干净利落地剪开崔致远上衣。当看到那异常饱满的胸廓时,她瞬间判断出——这是张力性气胸! 她毫不犹豫地用不透气的牛皮扎紧伤口,紧接着,手持一把小银刀,在崔致远靠上的肋间精准划开一道口子。随后,将准备好的竹管顺着伤口稳稳插入,只听“噗嗤”一声,大量气体如泄洪般从竹管喷涌而出。紧接着,张亦琦又将自制的软管子顺着竹管小心插入。 “我来吸。”萧翌大步上前,语气坚定。上次崔致远为受伤的他吸出淤血和气体,这次,轮到他了。在萧翌的努力下,崔致远唇周的青紫渐渐消退。一旁的高先生为其搭脉后,欣慰道:“脉象缓和些了。” 张亦琦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将管子接入自制的水封瓶中。这段日子苦心钻研改良的简易引流装置,此刻竟真派上了大用场。尽管崔致远仍未苏醒,但脉象已趋于平稳。长宁就那样静静地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处理完崔致远的伤势,张亦琦又马不停蹄地救治其他伤兵。整整一天,她滴水未进,全身心投入到伤兵的救治中。待一切终于安顿妥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萧翌的主帐,却见他正在沐浴。 张亦琦缓步走到浴桶旁,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看着那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的身躯,她鼻尖一酸,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萧翌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站起身将张亦琦紧紧拥入怀中,轻声呢喃:“我回来了,平安回来了,不哭。”这一句温柔的安慰,彻底击溃了张亦琦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她将头埋在萧翌胸前,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待情绪渐渐平复,张亦琦轻轻推了推他:“快坐好,我接着帮你洗。”萧翌顺从地闭上双眼,倚在桶边。张亦琦专注而细致地清洗着,连耳根后的细微处都不曾遗漏,温热的水流缓缓滑过萧翌的肌肤。 呼啸的北风如猛兽般拍打着帐幔,将刺骨寒意隔绝在炭火之外。跳跃的火苗将帐内映得一片暖红,光影在二人相贴的肌肤上轻轻摇曳。 张亦琦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嵌进萧翌怀里,崔致远重伤昏迷的模样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锥心的后怕让她颤抖——若此刻躺在血泊中的是眼前人,她不敢想自己是否还能守住医者的冷静自持。 怀中温软的身躯带着熟悉的药草香与女儿家的清甜,萧翌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战场上厮杀的戾气、多日来悬着的心,在这一刻化作最原始的渴望。他翻身覆上时,带起一阵灼热的风,将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与不安,都揉进了这绵长的相拥里。 张亦琦主动环住他的脖颈,感受着彼此交错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当两人合而为一的瞬间,那些日夜提心吊胆的煎熬,都被这真切的温度彻底驱散。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在火光中看清了对方眼底同样翻涌着的眷恋与释然。 第135章 雪融春生(一) 崔致远是被一种近乎灼烧的干渴唤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渊底部,被那股强烈的需求一点点拽了上来。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烛光下,军帐熟悉的粗粝顶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胸下方传来尖锐而沉重的闷痛,提醒着他昏迷前那惊魂一刻的代价。 “水……”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只逸出一个模糊的气音。 “崔致远?你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又难掩沙哑的女声立刻在床边响起。紧接着,一张布满疲惫却难掩关切的脸庞凑近了他,是长宁公主。她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很久,此刻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他。 崔致远想点头,却牵动了伤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别动!”长宁急忙按住他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渴了是不是?等着,马上就好。” 她迅速起身,走到旁边简陋的木桌旁,拿起一个粗陶碗,小心地从温着的水壶里倒了半碗温水。为了方便,她早已换下了繁复的裙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齐军士兵的粗布棉袄,头发也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身装扮让她少了几分往日的娇贵,多了几分利落和坚韧,也似乎更加让人挪不开眼睛。 崔致远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她的动作,最终落在她端着水碗走回来的手上。 那曾经白皙柔嫩、只适合抚琴弄花的手,如今变得粗糙了许多。指关节处有些红肿,手背上更是交错着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泛着新鲜的粉红。这些痕迹,显然是在这军营里帮忙救治伤兵、搬运物资、甚至劈柴烧水时留下的印记。战场的残酷,以另一种方式,在她身上刻下了成长的烙印。 长宁小心翼翼地扶起崔致远的头,将碗沿轻轻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慢点喝,小心呛着。”她的声音放得极柔。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慰藉。崔致远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觉得那灼烧感稍稍缓解。他抬眼,对上长宁那双写满了担忧和庆幸的眼睛。 “舒…舒服些了?”长宁轻声问,用指腹小心地替他擦去唇边的水渍。 崔致远费力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目光再次落在她的手上,声音依旧虚弱:“手…怎么了?” 长宁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却被他轻轻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浅浅的笑:“没什么,干活时不小心划的,不疼了。你感觉怎么样?胸口还疼得厉害吗?幸好有张亦琦在,不然你就,你就”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有些哽咽,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崔致远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动了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覆在长宁放在床边的手背上,那粗糙的触感让他心头微涩。他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终究因为气力不济,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安抚眼神。 长宁感受到手背上微凉的触感,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低声道:“别担心我,你好好养伤,快些好起来才是正经。”烛光下,两人交握的手,一个伤痕累累,一个虚弱无力,却在此刻传递着无声的暖流。 次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军帐的帘子被掀开,带进一股清新的冷空气和熹微的晨光。 萧翌与张亦琦并肩走了进来。 萧翌已换下了那身浴血的玄甲,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股战场统帅的凌厉气势收敛了许多,显得沉稳而内敛。张亦琦则是一身素净的棉袍,发髻简单挽起,脸上带着医者特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显然昨夜也没能好好休息。 第169章 “崔致远,感觉如何?”萧翌走到床边,目光锐利地扫过崔致远的面色和胸口包扎的位置,声音低沉却带着关切。 张亦琦也立刻上前,动作娴熟地检查崔致远的脉搏和伤口情况。 “殿下,王妃”崔致远想撑起身子,被萧翌一把按住肩膀。 “躺着说话。”萧翌的语气不容置疑。 “感觉…好多了,幸得王妃妙手回春。”崔致远声音依旧虚弱,但精神比昨日清醒时明显好了不少,唇色也恢复了些许正常,只是那苍白的虚弱尚未完全褪尽。 张亦琦仔细检查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脉象平稳有力,引流也通畅,崔将军,你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硬抢回来了。接下来就是静养,万万不可再牵动伤口。” 萧翌紧绷的下颌线这才真正松弛下来一丝,他看着崔致远,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好好养伤。” “是,殿下。”崔致远低声应道。 萧翌又看向守在床边,明显憔悴却努力打起精神的长宁:“长宁,辛苦你了。” 长宁连忙摇头:“不辛苦,致远哥哥能醒过来就好。”她看向张亦琦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萧翌点点头,与张亦琦交换了一个安心的眼神。两人没有久留,嘱咐崔致远好好休息后,便一同离开了军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留下帐内淡淡的药香和劫后余生的宁静。 数日后,天气放晴。广袤的雪原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连绵的齐军大营开始拔寨。 凯旋的号角响彻云霄,低沉雄浑,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宣告着这场持续数月、浴血奋战的最终胜利。一列列整齐的军阵在雪地上铺开,黑色的甲胄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枪戟如林,旌旗蔽日。士兵们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胜利的豪情与归乡的渴望。 中军位置,一辆特制的、铺着厚厚毛毡、减震性能极佳的宽大马车格外引人注目。崔致远躺在里面,身上盖着温暖的狐裘,身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尽量减少颠簸。长宁坐在他身旁,细心地照看着。马车周围,是萧翌亲自指派的精锐亲卫,严密守护。 萧翌端坐在高大的黑色战马上,位于整个队伍的最前方。他身着玄色亲王常服,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少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沉稳的威仪。张亦琦、高先生、何婵娟则乘坐在他侧后方一辆装饰相对雅致的马车上,透过车窗,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行进的队伍和远处辽阔的雪原。 庞大的队伍缓缓开拔,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马蹄踏在冻土上,节奏沉稳而有力。玄色的甲胄映着皑皑白雪,形成一幅肃穆而壮阔的行军图卷。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承载着胜利的荣光、逝者的哀荣、伤者的坚韧,以及无数颗归心似箭的心,朝着帝都晋安的方向,坚定地、浩浩荡荡地踏上了班师回朝的漫长归途。 身后,是烽烟散尽的北疆雪原,埋葬着野心、仇恨与一位疯癫公主破碎的一生。前方,是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晋安城,等待着英雄的凯旋。 朔风卷起砂砾掠过岔道口,何长生默默跟在沈冰洁身后,向众人道别。漠北之战的硝烟虽已散尽,沈冰洁却早已将归处定在玉门关。于她而言,军营是重生之地,而晋安城里那座雕梁画栋的沈宅,只剩蛛网尘封的孤寂。或许马革裹尸、血染关隘,才是她刻进血脉里的宿命。 临别时分,张亦琦将重新誊写的医案手记郑重交到何长生手中,又细心备下礼物,嘱托他带给田力与王妈妈。泛黄的纸页间,工整的字迹凝结着无数个悬壶济世的日夜。 ”张姐姐,往后遇上疑难病症,我能写信向你请教吗?”何长生眼中满是期盼。 ”当然可以!”张亦琦温言应下,目光却不自觉飘向远方。 少年紧接着的追问让空气凝滞:”那...你还会再来玉门关吗?” 她迟疑了。若换作从前孑然一身,她定会脱口而出应允。可如今,她已是拖家带口,所有决定当然不能随心所欲。她下意识看向萧翌,却见他噙着笑意,从容接过话头:”本王每年都要巡视四大都护府,王妃自当随行。玉门关,肯定是要去的。” ”当真?”何长生的惊喜溢于言表。 张亦琦笑着点头。 沈冰洁向萧翌行军礼作别。转身扬鞭之际,她最后一次回望萧翌,目光如淬了火的钢刀,炽热又克制。那些藏在心底十余年的情愫,终究化作马背上猎猎飞扬的披风。若不能共绾同心结,那么以战友之名并肩,守护这山河万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崔致远到底是武将出身,凭着强健的体魄,恢复得极快,昨日已顺利拔除了引流管。然而,那日他被担架抬回时面如白纸的模样,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长宁心底。如今,哪怕崔致远只是轻轻皱一下眉,她也会立刻慌慌张张地要去请张亦琦来把脉问诊。 张亦琦哭笑不得,无奈道:“长宁公主,崔将军现在生龙活虎的,你就别折腾我这个庸医了成吗?” 长宁却不依不饶:“那你就在我这辆马车里歇着吧,也方便照应。”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惊得张亦琦心头一颤:“这可使不得!就算是坐堂大夫,也有打烊歇业的时候,我总得喘口气不是?” 长宁仍不死心:“这辆马车宽敞得很,你既能照看病人,也能好好休息呀。” “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哪里能一样呢?”张亦琦态度坚决,说罢便转身,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长宁气得直跺脚:“真是冷酷无情!” 崔致远见状,劝慰道:“公主,我真的无恙,不必劳烦王妃守在这里。” 长宁却固执己见:“需要不需要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你为救二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若心上人在身边陪着,心情舒畅些,自然好得快。这不正是个好机会,把张亦琦留在身边?二哥哥也不好说什么。就算……就算没个结果,能天天看着她,心里也能宽慰些不是?” 话音未落,崔致远的脸色已阴沉得可怕:“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也曾倾心于人,自然懂得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啊!”长宁急切解释。 崔致远却冷笑一声,翻身躺下,再不愿多说一个字。车厢里的气氛仿佛瞬间降至冰点,长宁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反应过来,崔致远心高气傲,这般“望梅止渴”的提议,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羞辱?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里,崔致远早能利落地翻身上马,却始终不肯施舍长宁一个眼神。随着京城城楼的轮廓在天际线若隐若现,他周身的寒意分毫未减。长宁攥着车帘的指尖微微发颤,终于按捺不住追了出去。 ”崔致远!”她气喘吁吁拦住马头,”你当真还在恼我?” 崔致远勒住缰绳,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冷硬的阴影:”公主一心要将我推到旁人身边,又怎会在意我的喜怒?” ”我不过是...” ”不过是自作聪明?”他翻身下马,玄色衣摆扫过枯黄的野草,”我对张亦琦早已云淡风轻,公主这番好意,恕我无福消受。”他逼近一步,眼底翻涌着少见的情绪,”你既知开怀有益伤病,为何还要用那些话气我?” 长宁怔在原地,看着他翻身上马扬尘而去。半晌,她跌跌撞撞钻进张亦琦的马车,却见萧翌正倚着软垫翻看书卷。”我明明是为他好!”她红着眼眶嚷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哪里说错了?” 张亦琦将茶盏轻轻一搁,望着车窗外疾驰的身影摇头:”一个是榆木脑袋,另一个呢是锯了嘴的葫芦。” 萧翌忽的轻笑出声,惹来张亦琦的怒目而视。他放下书卷,眼底尽是促狭:”夫人这话,倒让我想起当年某人,也是这般横冲直撞,气得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张亦琦耳尖泛红,随手抓起软垫掷过去:”就你记性好!” 车外春意盎然,车内也因这番调笑添了几分暖意,只留下长宁攥着衣角,还在琢磨那个”榆木脑袋”话里的玄机。 第136章 雪融春生(二) 后半程的路途里,萧翌大多时候都守在马车内陪着张亦琦。车窗外的风带着草木清气涌进来时,何婵娟正掀帘与长宁换去另一辆马车,临走前还朝张亦琦眨了眨眼,明晃晃的笑意里藏着对小夫妻的体恤。 张亦琦指尖缠着车帘流苏,轻轻掀开一角。外头已是四月春光,田埂上的新绿漫到天际,几树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风卷着掠过车窗。她望着这融融暖意,忽然觉得漠北的冰天雪地像场遥远的旧梦——那时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烛火昏黄,而此刻掌心触到的阳光,才是实打实的安稳。 萧翌正翻着一卷古书,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便合了书卷放到小几上,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今日风暖,待会儿我带你去骑马。出去透透气。” 第170章 “好啊。”张亦琦立刻点头,连日闷在车厢里,骨头都僵硬了,正想舒展舒展。 可萧翌刚要起身,她忽然攥住了他的衣袖。何婵娟临行前的叮嘱猛地撞进脑海——张亦琦月信一向很准,可这次迟了足有半月,算上在漠北军营那几夜,师娘把着她的手腕诊脉时,眉梢带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脉象尚浅,但十有八九是有了。这一路万不能累着,回府后……你们小夫妻也得悠着些。” “怎么了?”萧翌见她忽然蹙眉,指尖还微微发颤,便又坐了回来。 “还是算了,你自己去吧。”张亦琦垂下眼睫,盯着衣襟上绣的缠枝纹。 萧翌立刻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哪里不舒服?”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慌,马车轻微晃动着,他身上的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她忽然没了隐瞒的力气。 “不是不舒服……”她咬了咬唇,声音细若蚊蚋,“师娘说,我或许是有了身孕。” 萧翌的手猛地顿住。张亦琦抬头时,正撞见他瞳孔骤缩,平日里沉静的眼底像是落了星子,亮得惊人,却又带着几分茫然的怔忡。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傻了?不说话是吓着了?” “是哪次?”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声音都有些发紧。 张亦琦的脸“腾”地红透了,嗔怪地把他的手拍开:“我怎么知道!”帐内那几夜烛火摇曳,他总说“再来一次”,如今想来竟都成了模糊又发烫的记忆。 萧翌忽然低笑起来,眼底的茫然早被狂喜取代,连眼角都染上细碎的笑意:“要不要再请师娘看看?” “师娘说太早了脉不稳,让我仔细些便是。”话没说完,她忽然被拦腰抱起,稳稳落在他膝头。马车的软垫本就厚实,可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过来,竟比锦缎更让人安心。 “你做什么!”张亦琦慌忙去推他,却被他箍得更紧,“被其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们不敢掀帘的。”萧翌把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小满,我们要有孩子了。”马车碾过石子轻轻颠簸,他下意识收紧手臂护着她,掌心贴着她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那个尚未成形的小生命。窗外的桃花瓣又飘进来几片,落在他墨色的衣襟上,像极了此刻悄然绽放的温柔。 晋安巍峨的城楼终于清晰地矗立在天地相接处。 春日的暖阳洒在斑驳厚重的城墙上,反射出古朴而威严的光芒。城门之外,旌旗招展,銮驾仪仗森严排列。身着明黄龙袍的文景帝,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肃立于城门前宽阔的广场之上,静候着凯旋之师的归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期盼。 当那条由玄甲洪流组成的“黑色巨龙”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整个晋安城仿佛都沸腾了。震天的欢呼声从城墙之上、道路两旁如潮水般涌起,直冲云霄。 “大齐万胜!” “广陵王千岁!” 萧翌勒住战马,位于全军最前。他翻身下马,动作沉稳利落。身后,张亦琦、高先生、何婵娟也下了马车。崔致远也稳步上前。所有将领与核心人员,紧随萧翌身后,朝着御驾方向,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 “臣弟,奉旨北征,幸不辱命!”萧翌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回荡在晋安城上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数万将士齐声山呼,声浪如雷,震得脚下大地都在微微发颤。 文景帝脸上露出欣慰而自豪的笑容,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萧翌:“承佑,辛苦了!众将士平身!此战扬我国威,平定北疆大患,尔等皆是我大齐的柱石功臣!” 皇帝的目光扫过萧翌身后众人,在面色仍显苍白的崔致远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关切,最终落在张亦琦身上,赞许地点了点头。隆重的凯旋仪式在万民瞩目下进行,荣耀归于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将士。 庆功宴上,论功行赏。 萧翌战功彪炳,加封食邑万户,赏赐无数,其功勋已臻极致。崔致远舍身救主,勇冠三军,晋封为镇北侯,领兵部侍郎衔,实权在握,显赫一时。 文景帝本有意加封张亦琦为一品诰命夫人,但一向不喜欢这些名头的张亦琦拒绝了嘉奖, “张亦琦谢陛下隆恩!然,此身医术,承自高先生衣钵。此次漠北之行,高先生坐镇,殚精竭虑;师娘何婵娟,军医何长生,以及长宁公主不辞辛劳,救治伤兵,昼夜不息。个人之功实乃是众人上下同心之果。” 此言一出,殿内微有哗然。婉拒一品诰命,实属罕见。 文景帝微微挑眉,看向肃立一旁的高先生和略显紧张的何婵娟,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哦?王妃高义,不居功自傲。好!既如此,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洪亮:“何氏医馆,悬壶济世,妙手仁心,于国有大功!特赐御笔金匾——‘天下第一医馆’!匾额题字:‘悬壶济世,妙手仁心’!并赏赐黄金千两,以彰其德!” 封赏继续进行,气氛热烈。就在接近尾声时,刚刚受封镇北侯、兵部侍郎的崔致远,再次出列,走到大殿中央,撩袍端带,以最庄重的姿态双膝跪地。 “臣,崔致远,斗胆叩请陛下天恩!”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 文景帝目光如炬:“崔爱卿,平身说话。你已封侯拜将,还有何请求?” 崔致远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朗声道:“臣,不敢起身。臣之所请,非为功名利禄。臣……恳请陛下,将长宁公主殿下,下嫁于臣!” “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崔致远身上,又齐刷刷地转向皇帝御座侧方的长宁公主! 长宁整个人都懵了。她正为张亦琦婉拒诰命、医馆获封而心潮澎湃,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挺拔而跪的身影。 文景帝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自己那个呆若木鸡的妹妹:“长宁?” 长宁被文景帝点名,浑身一激灵,这才找回一点神智,她慌乱地看向崔致远,她完全无法相信,这个她曾经爱而不得的男人,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求娶她。 崔致远抬起头,目光穿过殿中众人,精准地、深深地锁定了那个惊慌失措的姑娘。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看到了她眼中的震惊和怀疑,也看到了那一丝潜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他心中无奈又柔软,知道不彻底剖白,这傻公主是转不过弯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长宁耳中,也回荡在大殿之上: “求陛下恩准,臣崔致远在此,以性命、以荣辱、以余生起誓:此生此世,唯愿求娶长宁公主为妻,免她忧惧,纵万死亦不悔!恳请陛下成全!” 崔致远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压抑已久的情感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说到最后,他再次深深叩首。 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而坦荡的表白震撼了。文景帝心理感慨万千,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张亦琦悄悄握了握萧翌的手,眼中满是笑意。 长宁公主已经完全呆住了。巨大的惊喜、难以置信、以及迟来的羞赧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捂着脸的手指滑落。她看着大殿中央那个为她而跪的男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和低垂却坚定的头颅,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暖流填满,之前的委屈、茫然瞬间烟消云散。 皇帝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定格在崔致远和长宁身上,威严而洪亮地宣布: “崔致远一片赤诚,长宁亦是…嗯,情有所钟。朕,准了!待钦天监择定吉日,为镇北侯崔致远与长宁公主,举行大婚!” “谢陛下隆恩。”崔致远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如释重负。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再次看向长宁,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终于尘埃落定的笃定。 庆功宴的喧嚣渐渐退去,宫道两侧的宫灯还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橘色的光晕透过绢纱漫出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长宁攥着袖角站在廊下,望着那个正欲离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阵极轻的声响。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拦住崔致远了。只是从前多半是带着少女的爱慕与顽劣,从未想过有一天拦住他是为了问他为什么要娶她,此刻指尖却微微发颤,连带着声音都有些不稳。宴上他举杯向陛下请婚时,烛火映在他眼底,那些郑重的话语像是浸了蜜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动人,却又让她不敢轻信。 第171章 “崔致远。”她开口时,晚风恰好掀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你是不是伤还没好利索,竟说些糊涂话?” 崔致远转过身来,玄色朝服上还沾着些酒气,腰间玉带在灯火下泛着冷光。他望着她,眉峰微蹙,却不是恼怒,反倒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公主瞧着,臣像是糊涂的样子?”他抬手按了按伤处,那里还缠着药布,动作间却不见半分滞涩,“伤口早已结痂,神智清醒得很。” 长宁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那你……是因为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被风卷走,“娶不到心爱之人,便觉得娶谁都一样,是吗?”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猜测带着点伤人的刻薄,指尖不由得攥得更紧。 崔致远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藏着说不清的意味。他往前半步,廊下的灯火恰好落在他眼底,映得那片深邃里像是落了星子。“公主可知,”他一字一顿,声音比夜色还要沉,“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求仁得仁。”他抬眼望她,目光灼灼,像是要烫进她心里去,“臣今日在陛下面前求娶的,就是我想娶的心爱之人。”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袍扫过廊柱的阴影,背影挺拔得像株临风的青松。文景帝已答应赐婚,他此刻心头正漾着难以言喻的暖意,再留下去,怕又要被她几句懵懂话气得失了分寸,今夜怕是要彻夜难眠了。 长宁僵在原地,晚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绣着缠枝莲的鞋尖。“求娶的就是心爱之人……”她喃喃重复着,忽然捂住了脸。宫灯的光晕落在她泛红的指缝间,连带着耳廓都烧了起来。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眼神,全都是藏不住的心意。 第137章 雪融春生(三) 五月十四,大吉,宜嫁娶。 晋安城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红绸与喜字点燃了。镇北侯崔致远迎娶长宁公主的盛事,成了京城里连日来最热闹的话题。从皇宫到崔府,十里御街张灯结彩,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广陵王府的车驾缓缓驶向崔府。车内,张亦琦穿着一身喜庆又不失稳重的妃色锦缎宫装,宽大的腰封巧妙地遮掩了已然显怀的孕肚。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安稳的存在,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窗外的喧嚣与喜庆透过帘隙传来,让她不由得想起与长宁公主初识那会儿,她为情所伤的样子。 “在想什么?”萧翌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今日亦是一身亲王常服,气度雍容,只是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时,那份战场上淬炼出的冷硬便化作了细水长流的温和。他自然地将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置于小腹的手上,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张亦琦回神,侧头对他莞尔一笑,眸中带着追忆的微光:“没什么,只是看着长宁今日这般风光热闹,想起那会儿长宁逼我发誓。”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时我真的觉得她特别不可理喻。” “这也不能完全责怪长宁。”萧翌挑眉,“毕竟在那个时候,你还送给崔致远一个价值不菲的金镶玉佩,女子赠予男子玉佩,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广陵王殿下!”张亦琦没好气道,“若是没有崔致远当初好心帮我,我现在应该不会坐在你面前。” 萧翌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随即被更深的笑意取代。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那时……是我有眼无珠,委屈夫人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明显隆起的小腹,语气愈发柔软,“好在,上天待我不薄。” 车驾停下,崔府巍峨的府门近在眼前。门庭若市,贺客盈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酒香和喜庆的烟火气。 崔府正堂,早已布置成华丽的青庐。红烛高烧,锦幔低垂。当盖着龙凤呈祥红盖头、身着繁复华丽嫁衣的长宁公主,在喜娘的搀扶下,由崔致远执着红绸引入正堂时,满堂宾客皆屏息凝神。 崔致远一身簇新的绯红侯爵吉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松。往日战场上的冷峻肃杀被今日的意气风发所取代,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身边被红绸牵引的身影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珍视与温柔。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毕生所愿的道路上。 崔致远立于长宁面前,隔着那柄精巧的绣凤团扇,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团扇后的长宁,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想象到崔致远此刻专注的目光,熨帖着她连日来残留的最后一丝不安。她缓缓地、缓缓地移开了手中的团扇。 刹那间,满室生辉。 烛光下,长宁盛妆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凤冠珠翠流光溢彩,却掩不住那双翦水秋瞳中流转的羞怯、喜悦与浓浓的爱意。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脸颊染着动人的红霞,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一个足以让百花失色的幸福笑容。 看着崔致远和长宁都礼成了,许临书贼兮兮地凑到陆珩身边“我说陆珩,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陆珩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抬手就是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说话。他对杜娇妤说他会和盛家退婚,他真的做到了,只是杜娇妤再没给他机会。就在刚刚,他正好看见了身怀六甲的杜娇妤正在和张亦琦闲聊。那一刻,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到麻木。原来他已经永远的错过了她。 两年后,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窗外柳色新染,杏花疏影斜入雕窗,却驱不散室内沉凝的气氛。文景帝将一本关于玉门关边防的奏折轻轻搁在案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石镇纸,目光落在对面端坐的萧翌身上。 “巡查边防,体察边情,确是要务。”文景帝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亲自去,朕也放心。带上王妃,出去走走也好,这两年,你们也未曾好好歇息。”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承佑,你儿子萧砚,得留在宫里。” 萧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兄长,深邃的眼眸里波澜不惊,似乎早有所料:“皇兄,砚儿才一岁多,正是离不开爹娘的时候。” “一岁多,也正是启蒙开智的好时候。”文景帝的目光落在窗棂外的春光上,眼神却有些空茫,“我此生,不会再立后纳妃了。”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敲在空旷的殿宇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寂寥,“这万里江山,总要后继有人。你的儿子,流着萧家的血脉,聪慧天成,是太子的不二人选。留在我身边,由大儒悉心教导,将来……” “大哥,”萧翌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响,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孩子,还是自己亲力亲为生的才好。” “不必了!”帝转过头,素来沉稳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眼底翻涌起深沉的痛楚与不甘,“承佑,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是长子?为什么非得是我坐在这把龙椅上?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一声沉重的喘息。他闭上眼,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掐碎那噬骨的无力感。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鸟雀的啁啾,更衬得室内死寂。 半晌,萧翌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轻轻推到御案之上。“大哥若觉得宫里憋闷,不妨去此处散散心。”他声音低沉,“终南山脚下,一处清幽别院。竹林环绕,溪水潺潺,风景尚可。是我前些年置办的,一直空着。你若去了……或许,就不想回来了。” 文景帝睁开眼,目光落在素笺上那清隽的字迹所写的地址,眼神复杂难辨。 春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嫩绿的草地上。一个穿着鹅黄色小锦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他便是广陵王世子,萧砚。 张亦琦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含笑看着。她穿着一身浅碧色春衫,身姿依旧纤细,眉眼间却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温柔沉静。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砚儿,慢些跑,当心摔着。”她温声提醒。 小萧砚却充耳不闻,追得正起劲。这时,园门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小家伙耳朵极灵,立刻停下脚步,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去,看清来人后,小脸上顿时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张开短短的双臂,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刚进园的萧翌扑了过去。 “抱 抱!” 萧翌冷峻的眉眼瞬间融化,快走两步俯身,一把将扑过来的儿子稳稳捞进怀里,高高举起转了个圈。小家伙兴奋得尖叫起来,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 “回来了?”张亦琦起身迎上,笑意盈盈地看着父子俩亲昵。 “嗯。”萧翌抱着儿子,走到她身边,空着的一只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便启程。” 第172章 张亦琦靠在他肩头,看着儿子在父亲怀里开心地揪着他的衣襟玩,轻声问:“陛下会去那个别院吗?” 萧翌的目光投向远处湛蓝的天空,语气笃定:“他会去的。” 萧翌按时启程,文景帝第一次没有亲自送他,他心情烦闷,萧翌这一走,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回来,他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那把龙椅,真的是既冰冷又孤独。 见皇帝不悦,马德礼提醒道“陛下,您为何不去亲王殿下的别院瞧瞧呢?” 文景帝再次看向那张素笺:终南山下,竹林别院。 文景帝一身玄色常服,未带仪仗,只由两名心腹内侍远远跟着,悄然来到了萧翌所说的别院。果然如他所言,环境清幽至极。翠竹掩映,溪流淙淙,鸟语花香,远离了晋安城的喧嚣与宫廷的压抑,连空气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 他心中的烦闷似乎真的被这山风涤荡去不少,信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转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缓坡草地。 春风和煦,草地上,两个穿着素雅衣裙的女子正在放风筝。一个稍显沉稳,正握着线轴,另一个则更为活泼,追逐着那只高高飞起的燕子风筝,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风飘散开来。 “姐姐!再高些!再高些!”活泼的女子跳着脚喊。 文景帝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手持风筝丝线的身影上——竹青色的裙裾在风中翻飞,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着,侧脸在阳光下明媚得晃眼,那眉眼,那笑声……是他午夜梦回,刻在骨血里的模样! 是宋婉娴!是他那位被祖母一杯毒酒赐死的皇后,令他痛彻心扉的发妻! 就在这时,风筝线似乎被树枝挂了一下,断了。那只燕子风筝飘飘摇摇地朝着文景帝站立的方向落了下来。 草地上伺候的仆妇丫鬟们,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在看到竹林边那个玄衣玉冠的身影时,瞬间凝固,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按倒,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正要去捡风筝的宋婉娴不明所以,疑惑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春风依旧温柔地拂过竹林,带来沙沙的轻响。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 宋婉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明媚的眼眸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以及……深埋心底、猝不及防被翻涌上来的痛楚所淹没。她呆呆地望着几步之遥外,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魇与思念中的身影,手中的帕子无声滑落。 文景帝同样如同被钉在原地,玄色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鼓动。他看着她,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在阳光下如此真实,不再是冰冷画像,不再是午夜虚幻的泡影。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脏,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沉的痛悔和无法言喻的酸楚。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呼唤: “婉……娴?” 车轮辘辘,碾过春日松软的土地。张亦琦靠在萧翌肩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小萧砚玩累了,已经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车厢里沉沉睡去,小脸恬静。 “你说,”张亦琦轻声打破宁静,带着一丝好奇与不确定,“陛下此刻……见到人了吗?” 萧翌闭目养神,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笃定无比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而平稳: “见到了。” “那……”张亦琦的心提了起来,“他真的会……?” 萧翌睁开眼,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望向了遥远的终南山方向。他低头,在张亦琦的鬓发间落下一吻,语气不容置疑: “会。他一定会把人接回去。” 张亦琦恍惚间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寒冬。彼时朝野沸沸扬扬,满朝文武皆上书逼迫文景帝废后,更要赐死宋婉娴。文景帝抵死不从,朝政因此陷入他登基以来最凶险的僵局。最终太皇太后出面,一杯毒酒送到了宋婉娴面前,风波才暂告平息。 初闻宋婉娴死讯时,张亦琦只觉浑身冰凉,震惊得说不出话。她与萧翌一同进宫求见太皇太后,却被单独留在了延寿宫。殿内炉火明明灭灭,映着她满心的凄凉——同为深宫女子,她怎能不懂得那份兔死狐悲的惶然。 直到太皇太后唤她入内室,帐幔轻掀的瞬间,她才看见宋婉娴安静地睡在榻上,呼吸匀净。 “皇家女子,大多逃不过凄惨命数。”太皇太后的声音缓缓漫过耳畔,“当年为了安抚宋若甫,我将婉娴送进宫;如今,也该由我送她出去,去过她真正想要的日子。” 为瞒住文景帝,宋婉娴先被悄悄送到何氏医馆调养了半月。待南方的宋婉瑜被接回,姐妹俩便由萧翌妥善安排,住进了终南山下的竹林别院。那处院子是张亦琦亲自选的,青竹绕舍,溪水潺潺,她知道,这定是宋婉娴心之所向的模样。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渐渐歇了,马车在一片葱茏山坳里停驻。暮春的风携着草木清气卷过来,拂过众人脸颊时,还带着几分午后的温热。车帘被萧翌伸手掀开,阳光漏进来的刹那,萧砚正揉着惺忪睡眼,小身子一挺便要往外挣,显然是歇够了精神。 “慢点。”张亦琦伸手扶了他一把,小家伙脚刚沾地,就被眼前的景致勾走了魂——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溪水流淌,几只彩蝶在野花丛里翩跹,他顿时挣脱母亲的手,迈着不稳的小步子追着蝴蝶跑,银铃般的笑声撞在溪水上,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砚儿,来师奶奶这儿。”何婵娟坐在溪边一块青石上,笑着朝他张开双臂。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绸短衫,鬓边簪着朵新鲜的栀子花,眉眼间尽是柔和。 萧砚闻言猛地回头,看见那熟悉的笑容,立刻调转方向,摇摇晃晃扑过去,像只小乳虎似的撞进她怀里,小胳膊紧紧圈住她的脖颈,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何婵娟笑着拢住他,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蜜饯塞到他嘴里,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这次萧翌巡查边关,除了给戍边将士带的那些装在马车后的珍贵药材,依旧有高先生同行。何婵娟本来要在医馆坐镇,见何云天早已能独当一面,她便放心跟着出来,一来看看久未踏足的边关风光,二来也想替小两口照拂着孩子。 她低头替萧砚理了理歪掉的衣襟,眼角余光瞥见萧翌和张亦琦相视而笑的模样,便扬声打趣:“行了,你们俩也别在这儿杵着了。砚儿有我看着,难得得闲,自去寻乐子吧。” 萧翌眼中笑意更深,对着何婵娟拱手作揖:“多谢师娘。”又转头看向张亦琦,“我带你去骑马透透气?” 张亦琦脸颊微红,轻轻点头。萧翌翻身跃上一匹枣红马,伸手将她稳稳接了上来,将她牢牢圈在怀里。马蹄轻叩着黄泥土路,沿着记忆里的官道缓缓前行。山风掀起她的鬓发,拂过萧翌的颈项,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三年前我来过这里。”张亦琦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望着路边熟悉的酸枣树,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时我骑的还是头小毛驴呢。” 萧翌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声音带着笑意:“是骑着小毛驴,还唱着小毛驴的歌,对吧?” 张亦琦猛地抬头,撞在他下巴上,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原来是你!”她忽然想起那个午后,自己正唱得兴起,一辆华丽马车从旁驶过,车窗里似乎闪过一道清隽的身影——那时她只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何曾想过会是眼前人。 “是我。”萧翌低笑出声,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的温柔,他那时只觉得那曲调古怪得紧,忍不住掀开了帘子瞧了一眼,是一个素面朝天,穿着粗布麻衣,又十分朝气蓬勃的姑娘,骑着一头小毛驴,欢快的唱歌,缘分是如此的奇妙,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姑娘会是他相伴一生的爱人。 张亦琦听着他的话,指尖轻轻攥住他腰间的玉带。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孑然一身穿越到这陌生时空,站在路口茫然四顾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安稳地靠在一个人怀里,看着同一片山水,身边有了牵挂的孩子,还有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风掠过耳畔,带着远处溪水的叮咚声。她想起冬至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别离,心头那点残存的怅惘渐渐淡了。人死不能复生,往事亦不可追,纠结于“为何而来”早已无意义。她抬眼望向萧翌棱角分明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承佑”她轻声唤道,“我们往前面走走吧,我想看看夕阳。” “好。”萧翌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枣红马迈开蹄子,朝着落日熔金的方向,缓缓前行。前路漫漫,却因为身边有了彼此,连晚风都变得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