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陪嫁下一秒》 第1章 穿越 第一章1穿越 孟晚是现代应届大学生,初入社会正要大展拳脚时,却发现校外的世界好像並不好混。 太卷了…… 不光同届的同学们卷,上有一本的本届应聘生比他这个二本毕业的高一级,竟然还有上届的,上上届的学长学姐们不求工资,但求工作机会。 孟晚夹缝存生,终於歷经千辛万苦应聘到一家酒店,还好不是刷盘子,而是他专业对口的会计,月薪两千二包吃包住。 但在打听到在后厨刷盘子的大姨一月三千八后,孟晚哭了,他一晚上没睡,躺在宿舍床上,闻著室友们的臭脚味和油烟味思考。 问题出在哪儿了? 没考上一本大学? 还是父母早亡,在二叔家寄人篱下没人管教,导致他看人脸色惯了,性格细腻不如同学们开朗大方討人喜欢? 脑子里思绪繁杂,孟晚临近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著,半梦半醒中还听见有人好像在喊著火了,他想睁开眼,但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浓烟吸进肺腑他想咳都没力气咳,就这样一无所觉的昏迷过去。 中途有火舌舔舐皮肤的灼烧感又將他痛醒,他想嚎叫却没力气喊出声,然后又是漫长的昏迷。 “丑奴儿!” “快醒醒,姑娘唤你过去。” “丑奴儿,丑奴儿?” 谁在吵? 孟晚迷迷糊糊的说:“別打扰我睡觉。” “这丑奴儿竟然还在睡,当真是攀上了姑爷就不把咱们姑娘放在眼里了。” “看我的!” 孟晚的脸被人狠狠拧了一下,那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疼的孟晚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上班时间到了?我闹钟也没响啊?”做为第一天上班的打工人,他已经开始主动化身牛马,没问別人为什么掐他,反而最担心上班迟到。 著急八荒的坐起来睁开眼睛,两个穿著嫩绿色襦裙,上面套著深绿色比甲的少男,站在他床边怒气冲冲的看著他。 孟晚不確定的想:是男的吧? 他俩长相都不算出眾,也没有女性特点,穿著这么身嫩俏的衣服总感觉怪怪的。 两人见他醒了,怒斥道:“你莫不是睡糊涂了,说的什么胡言乱语呢?姑娘唤你过去,还不快去。” 孟晚盯著他俩三秒,下一瞬又突然把眼睛一闭,往身后一仰,重重的砸到枕头上。 他还以为自己躺的是用旧衣服塞枕套做的枕头呢,谁料“咣当”一声脆响,孟晚惨叫一声抱著头从床上弹了起来。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捂著剧痛的后脑勺,孟晚终於彻底清醒,实木结构的屋子,石砖铺的地面,连窗户都是用他没见过的木框和窗纸製作的,头顶没有天板,而是一根粗实的承重梁。 他终於不得不认清现实,这里不是他昨晚所在的员工宿舍,也没有人会无聊到,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搬动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凌晨他闻到的烟呛味是真的著火了,而他因为呛了太多的浓烟,导致缺氧中毒昏迷,没能及时逃出火场…… “不用与他废话来了,直接拿过去。”其中一个少年见孟晚慢吞吞的没反应,还做出一些奇怪的动作,之后又发起了呆,乾脆利落的决定直接拿人。 他俩把孟晚从床上架下来,无奈力气太小,拖了两下就拖不动了。 其中个子高些的少年,插著腰骂:“丑奴儿,你要不要脸了还,真把自己当院儿里的小郎君了,赶紧滚起来跟我们去见姑娘!” 孟晚迟钝的指著自己,“你在叫我啊?” 矮个子的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孟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眼身上和他们同款的嫩绿色襦裙加深色对襟坎肩,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造型,但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是下人。 下人就下人吧,丑奴儿是个什么鬼称呼?孟晚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嫩,脸蛋圆圆乎乎的,再看看手,又白又细,应当年岁还小,摸著五官也不能太丑啊?自己现在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可不是照镜子的好时机,孟晚被这俩少年连拉带拽的带出屋子,出了这座貌似专供下人住的小院后,直奔旁边一座更宽广气阔的院子里。 “怎么这么久?” 中堂主座上坐著位少女,大概也就十六七岁大,梳著妇人髮鬢,头上插著几支镶了宝石的金釵,耳上戴了珍珠耳坠。上穿大红色的短袄上面用金线绣著祥鸟,腰间坠著玉佩和香囊,下身是同样大红色的多褶裙,同样用金线绣了缘饰,鞋子藏在她的长裙下,但应该没有什么小脚的说法,因为裙下的白色绣鞋偶尔会露出个边,不光不小,比普通女性还稍大。 她表情不耐,手指烦躁的点著堂厅里的摆放的八仙桌桌面,显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见孟晚三人拉拉扯扯的过来,少女身后的妇人恭敬的附身报告:“姑娘,人来了。” 孟晚是不想过来的,两个少年对他態度奇差,话也没套出来几句,只知道姑娘找他。 又说到姑爷、府里、说他不是家生子对姑娘有私心,什么狐媚勾引姑爷。 总之没有话,听得孟晚云里雾里,他还是男的没错吧?怎么这姑爷是个断袖怎的? 感觉到了姑娘那儿没什么好果子吃,孟晚是能拖就拖,想琢磨琢磨对策。 结果真跪到了这位姑娘跟前,她二话没说便厉声道:“去请了护院过来,直接將这丑奴儿打死!” 我靠!!!!!!!!!! “姑娘我……唔……唔唔唔!”他这一路上想的一肚子对策半句话没说出来,上来就被两个膀大腰粗的妈妈给拿布堵了嘴,两手用麻绳绑在身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这两位妈妈平时没少干这活计。 眼见著两个绿衣少年就要听从主人命令去叫人,少女背后站立的妇人躬身劝道:“姑娘,这丑奴儿打死了倒是没什么,但一来您刚嫁进府里就打杀了陪嫁的小侍,这恐怕对名声有碍。二来咱们姑爷虽被这贱侍勾搭了两句,倒也还过问了姑娘您的意见,姑娘若是这么处置了他,姑爷那边……” 少女狠皱眉头,只觉得腹热心煎:“李嬤嬤,那你说该如何是好,这贱侍才跟我入府几日便敢勾搭郎君,若是再留他,岂不是要踩在我的头上!” 李嬤嬤温和一笑,宽慰道:“姑娘是罗家名媒正娶的正头娘子,丑奴儿这小小贱侍如何敢欺您?您也不必气恼,这奴才心气儿大了敢勾咱姑爷,既如此咱们便给他找个好婆家就是了,姑娘的陪嫁嫁人,想来谁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少女眉头一松,若有所思的说:“嫁人,那把他嫁到哪儿去?” 李嬤嬤直起身子,脸上露了抹嘲弄的笑,“既然这丑奴儿想著攀高枝儿,就把他弄到个攀不到够不著的地儿吧。” …… 孟晚双手依旧被捆,但嘴里的布已经被取出来了,他此刻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感觉还不如嘴里堵著布呢。 这么个方寸之地,挤了他们男男女女九个人,孟晚已经从这群人嘴里知道小哥儿是这个世界的第三性別了,他心里的第一想法就是,怪不得丑奴儿能去勾引姑爷呢,原来哥儿也是嫁人的。 只是这种群体生育力没有女子高,真正的豪门贵族还是以娶女子为正道,哥儿只是上流社会用来消遣的玩意,农家贫穷倒是不分什么哥儿还是女子,能娶上媳妇都是万幸,那儿还轮到他们挑剔呢。 孟晚用半天就接受了自己的哥儿身份,他在现实社会就是个gay,怕被人发现受白眼,一直假装直男来著,如今还能合法搞基,如果不是境地太差,他还挺能接受的。再说现在他连人权都没有了,还管什么性別呢,活著就够不错的了。 自从被卖到牙行坐上这辆北上的马车,孟晚感觉自己都不算人,前面拉车的牲口都比自己活得精致,一天两口水半个饼子,別说洗脸了,尿尿都得憋著。 越往北走天气便越来越热,他们出发的时候应该是春季,现在都开始入夏了。 这些天路过了个新的城镇,人牙子一口气收了七个,车上人越挤越多,有时候孟晚都想乾脆让人牙子把自己卖了算了,实在受不住了,路又顛、他们一群几个月不洗澡的人挤在闷热的车厢里,那味道真是绝了。 可惜车上人上上下下,或是被人牙子收上来,或是路过城镇乡村再卖出去,孟晚一直稳稳在车里坐著,偶尔人牙子怕累到马,还让他下去跑。 他妈的,该死的死人贩子也不怕他跑了,我要是短跑冠军立马就让你见识什么叫非一般的速度! 殊不知人牙子心里也在惊奇这小侍是个奇人,平时他不是没接过大户人家发配的丫鬟小侍,哪一个不是哭爹喊娘,这小侍倒是不一般,一路不哭不闹,万事配合,就是话多了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了他一大堆。 话多总比寻死觅活的省心,古时做人牙子这行和现代的人贩子不同,和大户人家能搭得上的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因此倒也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穷凶极恶,见孟晚听话路上还对他颇为照顾,这里指路上让他多下来跟著马走走跑跑。 古时赶路真是种磨难,怪不得大家平时不出远门,顶多写写信,孟晚在车上被熏吐了好几次,终於在最热的时候,人牙子把已经折磨的乾瘦的孟晚拽下车,拉在这座北方的偏僻小镇上供人打量。 “大户人家出来的小侍,有没有人看的上的。”人牙子这一路也累的够呛,要不是上面人交代了最近也要卖到奉天以北,孟晚早就被他脱手卖了。 这一趟做成了贵人的赏钱加上一路他倒腾人口赚的钱够他吃三年老本的了,回头就去找那春香楼里的头牌乐呵乐呵。 牙子想著心里的美事儿,手里扯著孟晚的动作却丝毫不轻,见身边围观的人多了,人牙子一把捋起孟晚的袖子,露出底下被泥垢覆盖的胳膊,使劲搓了搓肘弯处的泥,露出一颗朱红色的痣来,他对周围人展示:“看到没,这哥儿可还是完璧之身,长得那可標致的咧,买到就是赚到,有没有相中的?” 孟晚疼的齜牙咧嘴,人牙子这手劲大的能和搓澡工比较,他现在蓬头垢面一身酸臭,有人买才怪。 “是小哥儿啊?多少钱?”没想到还真有人问。 牙子咧著个大嘴笑:“老爷您眼光好,这哥儿可还会识文断字呢,十两银子不二价。” “十两!”周围人惊呼出声。 “哥儿哪儿有这个价钱的,有这钱娶个女娘都够了。” 人牙子把笑一收,粗大的手掌钳住孟晚的下巴,又拧了把他巴掌宽的腰身,“您这就说错了,您看看这牙口,这身段,十两银子都不止,和乡下大字不识的女娘能一样?” 有个妇人凑上前来,“他真会识字?” 人牙子顶著一张板正的国字脸指天发誓,“这还有假?我是在南边临安府府城里掛了牌子的牙行,您不信就去人打听打听我们家行號。” 旁边人都唏嘘声一片,临安府他们有人听说过,那可是京都以南的府城了,离他们这里十万八千里,谁会去那么老远的地方验证他一句话啊。 问话的妇人却信了,她討价还价道:“八两银子我便买了这哥儿,你也不必再在街上奔波。” 人牙子苦笑道:“我这一路大老远过来,姐姐你就別再杀价了。” 妇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让他叫了声姐姐臊的脸都红了,她啐了口唾沫,骂道:“呸,哪个是你姐姐,八两银子你要卖不卖?不卖我立即就走,你等著卖给城中员外们去吧,看他们搭不搭理你个外乡的牙子。” 见她真的作势要走,人牙子忙拦住了她,“卖,姐姐是个痛快人,咱也不弄虚作假,这就是他的卖身契。”他从马车里取了个包袱,掏摸出一张纸来。 妇人作势要接,人牙子將纸张收回怀里,对著她搓了搓手指头。 那妇人倒也痛快,“我这便回家中取钱,半个时辰便回来。” 人牙子见真这么快做成了最后一单买卖,也是鬆快,便说:“既然距离不远,我用马车捎您一程,正好將这哥儿送到您家中,免得您多跑一趟。” 妇人有些犹豫,如此確实省力,但她是个寡妇,坐了外男的车回村怕是会惹閒话。 第2章 买家 旁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宋家嫂子,我同你一道搭车回去吧。” 宋姓妇人见是同村媳妇儿,心下欢喜,“那正好了,你快过来。” 人牙子见状把孟晚赶上马车,牵著马跟在宋姓妇人身后。 宋姓妇人招呼同村人:“老六媳妇儿,你怎地买了这么老些东西?” 老六媳妇生的粗壮矮胖,动作却麻利,她把手里提著的两个沉甸甸的大篮子放在车辕上。人同宋姓妇人说著话:“明天媒人要带人上门来,可不得买点肉菜招待。” 因著人牙子是外男,两个妇人东西放上去,人自顾自的跟著车走,边走边聊,农村妇人脚程快,这么点路到不至於走不动,只不过有现成的马车放放东西也能鬆快些。 宋姓妇人闻言脚步一顿,“给你家大郎相看?相得哪家姑娘?” 老六媳妇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嗨,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们家啊,是隔壁杨树村的哥儿,说起来还是宝哥儿的姨兄,他三姨母家的哥儿。” 宋姓妇人脸色一变,加快了脚步,“快些赶回去吧,我家还没烧火做饭。” 老六媳妇心直口快,话都没在脑子里过一圈便说了出去,提了隔壁村的杨家,眼见著引得宋大嫂不快了。 她慌忙补救,“大嫂买这哥儿身形真是高挑,就是脸上都是泥,也不知长成啥样?” 刚才她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心里是不赞同宋大嫂这么多买个哥儿的,不知根不知底,万一跑了这银子可都白了,八两银子,在乡里寻个姑娘岂不是更好生养?哥儿本就难以孕育,瞧那哥瘦瘦高高,除了屁股上还有点肉,真真是皮包骨头了,她那心高气傲的儿子能看得上? 提起孟晚,宋大嫂面上才缓和几分,“听人牙子说是会识字的,和我家亭舟也能说得上话。” 人牙子听了这话忙插嘴道:“何止啊,这小哥儿是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二等小侍,不光识字,女红製衣样样都通。” 孟晚在车里听后悬著的心终於死了。 对,你就吹吧,使劲的吹,总归你吹完就跑,完全不用管我的死活对吧。 人贩子押人的车厢和普通的车厢不同,三面封死无窗,只留著正对车辕的一扇小门,现在因为太热,门帘是卷上去的。 宋姓妇人时不时便要打量两眼孟晚,孟晚心如死灰,当没看见,別人穿越不是將相王侯便是高门贵子,再不济平头百姓也行啊! 为什么就他开局被发卖,孟晚低头猛哭,他哭起来也没个声音,只能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砸。 宋姓妇人偶然瞥见了也生出几分不忍,但有外人在场,她压著没说,只是脚步快了几分。 半个时辰的路,因为没有负重,两个妇人四十分钟左右便走到了。 老六媳妇家离村口近,她先拿了东西回家,进门前还和宋姓妇人寒暄了几句,“宋大嫂,我家大郎要是订下了请你来喝杯薄酒。”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宋姓妇人脸色不变,“一定的,我家亭舟的喜酒你也要来。” “誒!” 马车又往前挪了几步远,被宋姓妇人拦下,她对著人牙子说:“你便在此等候,我回家去取钱,有人问你只管说是送我家亲戚的。” 做这行的都是人精,人牙子一听这话便懂了,买家这是不想让人知道小哥儿是买回来的,怕村里人是非口舌。 宋姓妇人交代完了便回家去,从藏好的钱匣子里取出八两碎银,用家里的小秤仔细量了三次,这才放在布头里抱著塞进怀里。 人牙子远远见她归来,知道是取好了钱,当即赶孟晚下车,把怀里的卖身契准备出来,与宋姓妇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临走还说了句,“小哥儿,以后这就是你主家了,好好跟人家过好日子去吧。” 孟晚低垂著头,古时的村子里很团结,別说买了人跑了整个村子都会出动抓他,就是跑,他没有户籍,只能算流民,比奴籍还低一等。 天大地大,目前最好的存身之地貌似也只有这个小山村了,也不知道这家人好不好相处。 “我姓常,名金,但我夫家姓宋,你现在叫我声宋姨,过几天就要称我声娘了。”常金看著有四五十岁,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穿著一身藏青色的粗布衣裳,没有补丁,但洗的发白。脸是瓜子脸,脸色蜡黄,髮鬢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上似乎还抹了油,油黑髮亮的,她眉间蹙著深深的沟渠,嘴角也往下耷拉,像是常年不喜玩笑的人。 她话说的也毫不客气,有些话现在就要说的清清楚楚,她了这八两银子不可能不心疼,若真是娶了个拎不清的…… 似是想起什么糟心的事,常金脸色不好,拉过孟晚急著回家,她手劲很大,可能是无意识的,但也把孟晚攥的手腕生疼。 越是不想让人看见,路上越是碰见了同村的人。 “宋大嫂子,这是打哪儿来啊,怎么还拽著个小哥儿?” 迎路撞上个穿著粗布旧衫的哥儿同常金搭话。 孟晚现在已经能分得清男人和哥儿的区別了,哥儿大多比男人柔弱纤细,当然也有意外,同理女人也有长得糙的,都是极少数罢了。 当然这点差別不足以区分男人与哥儿,毕竟也有男人病弱貌美的,哥儿之所以能孕育孩子,身上明显地方生有孕痣,大部分哥儿孕痣是长在脸上的,色泽鲜红、大小各异、深浅不一。 面前这位哥儿年岁二十上下,孕痣便长在下巴上,暗红色的一颗,米粒大小,略有些乾瘪。 孟晚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孕痣长在哪儿,他这灰头土脸的竟然也让其他人一眼便看清了。 常金连和人打招呼也是板著脸,“老二家夫郎啊,我从镇上回来,赶回家做饭去。” 老二家夫郎便是宋家本家人,是常金亡夫堂弟的夫郎,宋家在本村三泉村內是大户人家,不是有钱的那种大户,而是人口分支多的意思,除了宋家外三泉村田姓人口也多,还有零星几户外姓人,很受排挤。 这个时代讲究谁家男丁多,哪户便兴旺,男丁少便被人隨意欺辱上门,族长的权利很大,甚至盖过村长。 一族之长一呼百应,能使唤的动全族的儿郎。 但也不是全族的人都有钱,在村子里过得除非地主,大家都很辛苦,靠著老天爷吃饭,而且北地不如南方气候好,一年只种一茬粮食,因此更为贫瘠,城镇上眼见著不如南方繁华。 话回正题,这位堂弟家夫郎叫张小雨,从外村嫁进宋家五年来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小哥儿难生养是都知道的,因此閒话倒是没有太多,他自己反倒和自己慪气了气,平时最爱与村里人閒话,聊聊这家夫郎长那家夫郎短,好像別人哪里不如他,他便舒心了。 张小雨捏著鼻子,“大嫂这是从哪儿带来的小哥儿?这是掉粪坑了还是怎的,也忒不讲究了。” 常金脸色没变,但孟晚察觉到她好似有些生气。 “这是我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难,千里迢迢投奔到我这儿来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这孩子多大了,在家的时候婚配过没有?孤身来投奔亲戚,路上没遇上不长眼的吧?” 孟晚心里吐槽,再不长眼也没你不长眼,没见宋姨脸都快掉地上了。 常金果然冷哼了一声,一把擼起孟晚的袖子,將臂弯处的守宫砂抬到张小雨眼睛底下给她看。 “我这外甥儿清清白白的哥儿,要是谁敢传出什么閒话出来,我便拉著他上你家找二郎说道说道,让他休了你这不下蛋光扯閒的玩意!” 张小雨脸色一白,“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滚开!”常金拉著孟晚气势汹汹的撞了他个踉蹌,气势冲冲的往自家院子走去,独留下气得跳脚还不对常金叫囂的张小雨。 “刚才碰见那个你管他叫二叔嬤,以后在村子里走动少搭理他。” 常金推开自家院子大门,边走边对孟晚说教,她早年便开始守寡,若不是为人冷厉,孤儿寡母早被人吞了吃了。 孟晚则像个低能儿,亦步亦趋的跟著她,没办法,初来乍到不知根底,先扮老实再说。 这间小院院子圈的倒是不小,打扫的整整齐齐,靠著门的地方长了一个枣树,枝繁叶茂,青绿色的小圆枣掛满树枝。 住人的正房只有四间,左边是占了两间房的大臥室,正中间是一间厨房与饭厅,右边的房门关著,应该是一间房小臥室。 此方世界的北方民房与南方不同,一进门便是厨房,没有堂屋,左边的大臥室通体大炕,地上靠背是一排木柜,柜面上碰掉了好几块,年头应当不少了,但是擦拭的乾乾净净,一尘不染。 长炕上只摆放了一套被褥,常金又从柜里抱出了一床被褥出来,“会烧火吧?一会你自己烧点洗澡水,院子里有木桶和柴火。” 孟晚呆愣愣的看著她,这回不是装的,他从小在小县城长大,真没烧过土灶。 常金把被褥放在炕上,皱著眉瞅他,“这都不会?过来学著。” 院子左边搭的草棚充当柴房,平时放些乾柴,常金再能干也只是妇人,劈柴砍柴的活计她做著费力,因此都是砍些细枝收拢回家,也堆了一小柴垛出来。 她拽了一捆柴出来,这回孟晚动了,他接过柴抱著放到厨房的地上。 常金满意的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柴灰,到房间了找了件都是补丁的短褂和布裙换上,將脱下的长襦裙放进木盆,搁到房檐下,这件粗布裙是她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平时去镇上,过年走亲戚都穿这件撑场面,一会要用清水洗了好收到柜底。 蹲在土灶旁她拿了一把干松枝塞到灶膛里,用打火石点燃了,再扔了几根乾柴进去慢慢的烧,“一点点往里添乾柴就行,一次不要塞太多。” 孟晚看懂了,不难。 厨房里有两口灶,一大一小,连著主臥大通铺的是口大锅,连著右边小臥室的是口小锅。 “小锅平时做饭用,大锅刷乾净烧水,门口的水缸里是水,你自己舀了添到锅里。” 常金从大屋拿了只大木桶出来,打开小屋的门把木桶放到了里头,“一会儿你把水烧好,关了门好好在屋里洗洗,脏水泼到后院的沟里。” 孟晚这回飞快答应了一声,他早就受够了身上的酸臭味了! 常金交代完坐在院子的大石头上细细搓洗衣裳,不再管他。 孟晚只想快点洗上澡,麻利的刷锅舀水烧火,水开了倒进木桶兑了凉水,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多脏,没一下子就把热水都用光了,还装作怯怯懦懦的样子舀了半勺放到常金洗衣服的木盆里。 “给我做啥,洗自己得去。”嘴上这么说,常金的眉目还是舒展不少,钱买这个哥儿,也是因为她肚子里憋著一口气。 她家大郎更喜哥儿,十六岁时就说好了亲,是离她们三泉村极近的杨树村,杨树村里杨姓也是大户,有一哥儿名杨宝儿,是十里八乡的出了名的贤惠懂事,最重要的是长得好,小时候还在外祖家里读过两年书,认得字、绣过。 宋亭舟本想考上秀才便把夫郎娶进门,哪曾想考了三次都没中,杨家本来热络的態度越发冷淡。 今年大郎终於鬆口答应成亲,杨家却又开始託辞上了,常金心里想著不好,再过两天果然听说杨家哥儿去谷阳县上外祖家了。 这个当头,正是议嫁的哥儿去的哪门子外祖家?常金留了个心眼托人打听,果然听说杨宝儿嫁到了自家表哥家去。 常金气得七窍生烟,自他家大郎十岁考上童生,十里八乡要与她家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千挑万选选了个杨宝儿,结果这当口上,这家子人竟然一子二嫁! 她当即便要去找杨家算帐,儿子宋亭舟却拦住了她,“等我三年確实是我耽搁了他,如今我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上,也没脸再去提及亲事,就算了吧娘。” 看著儿子满脸鬱郁之色,常金还怎么去闹,生怕伤了儿子的心,自这次落榜后,宋亭舟好似更加黯然神伤。 常金只认为是杨宝儿另嫁之事引得儿子伤心,鼓足了劲要再给儿子相看个更好的,可附近村子適龄的哥儿都已订婚,那还没订婚的她又看不上,正是愁眉不展之际竟然在镇上看到了人牙子卖的孟晚,別的一概不说,只说识字这条便狠狠戳中了她,好让人知晓,除了杨宝儿还有別的哥儿也能识字! 第3章 宋家大郎 孟晚换了三桶洗澡水,这才把身上的泥都搓了个乾净,他洗的时候才发现桶旁放著放著一把长相奇特的类似豆角的东西,拿起来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往手上搓了下竟然有些许泡沫。 这就是皂荚?孟晚用豆子洗了澡,发现还真的能洗乾净,不免有些惊喜,他还以为要干搓,没成想还有辅助工具,不错不错。 小屋南边是一扇木窗,没有床,也是一张两面贴墙,一面挨窗的炕,只不过没有主臥的大,和现代的榻榻米相似,但是更高。 北面是一张书桌、一个高柜和一把椅子,椅子上搭了件长袍,和一条灰色褻裤,孟晚洗完澡拿起衣物准备穿上,却发现里面还掉出来一个小布块,上面还有四根带子,他不可思议的往身上比划发现是块肚兜! 尷尬的抹了把脸,他终於意识到他此刻的身份性別,研究著將东西穿上去,別说好像是布做的,穿著还挺舒服,外袍他穿著太过宽鬆,袖子也长,他往上挽了两圈,终於意识到,如果不穿那玩意,那他很容易走光。 他打开后门把木桶里的脏水倒进墙角,收拾好东西把他们都摆放原位,这才打开厨房的门走出去。 “宋姨,这衣服是给我穿的吗?”孟晚顶著湿漉漉的长髮,怯生生的问。 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中间拴了条麻绳,常金正在往上掛衣服,闻言回过头去,这一看便愣住了。 孟晚原本圆润的脸因著路上条件艰辛,硬生生磨瘦了两圈,此刻他下巴是尖的,小腰是细的,倒是因为大部分时候在车上闷著,皮肤没黑太多,但也比在府里伺候人时暗了一度,此版肤色在北地这偏僻的小山村来看已经是惊为天人了。 最出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孟晚精致貌美的五官,眉不修而浓黑细长,眼不圆却状若桃,鼻子高挺鼻头小巧,嘴唇不大不小色泽略淡,唇珠丰盈饱满,哥儿们皆有的孕痣红的发亮,比芝麻大,比米粒又小,鲜明的铺在眼尾下,再偏几毫米便是泪痣了。 他如今年岁比前世小,又故意想扮作乖巧,头微微低垂,漆黑的眼珠也在不安的颤动,配上他雌雄难辨的美貌,真真是令人眼晕。 这场面,饶是常金常年板著脸惯了,此时也不免张大了嘴,瞪大了眼,我滴个乖乖,我这是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啥东西回来了。 “你……你……你是?” “我叫孟晚。” 可不是什么丑奴儿!!!!! 常金收回下巴,清了两声嗓子,“咳……那个是我家大郎前两年的衣服,如今家里没有富裕的粗布,你先穿著他的。” “哦。”孟晚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宋……宋姨。” “誒。”常金飞快的应了一声。 “现在要我做什么。”孟晚忐忑的说。 常金现在怎么看他怎么满意,“地里现在没什么活,有活你也干不了,天色不早了,你帮我点火,我做饭。” 大屋的柜子里有粮食,常金本来想像往常一样舀糙米,想到孟晚细瘦的腰身又打开另一个小些的布口袋,舀了半葫芦瓢的精米,也不洗,直接下锅加水煮。 孟晚老实听话的猛往灶膛里添柴,常金看不下去提点道:“锅里水开锅了就不用再添柴了,真当我拾点柴容易吗?” 孟晚到她家还真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被常金提醒才晓得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 “那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他试探道。 “那倒不必,而且现在都是湿柴,还要费劲晾乾,等秋收完有大把时间,到时你不想去都不行。” 短时间內常金都不想让他出门,別的不说,这张脸没成亲前都是个麻烦。 这么一想,常金又觉得不太合心意,觉得孟晚不像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还要再考察考察。 精米的香气很快瀰漫在厨房里,孟晚蹲在灶膛口咽了咽口水,他吃了几个月的死麵饼子和水,早就不记得米是什么味道的了,今天甚至只喝了一口水,天杀的人牙子半个饼还剋扣他的。 院子靠大门那片空地被开垦成一片菜园,用石头和黄泥垒到小腿高,上面插著半米长的荆条,常金打开园子门,从菜地里薅了一把旱芹菜,靠墙的瓜架上摘了两只胡瓜。 回去把锅里的粥盛到盆里,常金刷了锅,让孟晚接著添火,拿木铲一角在放油的罈子里沾了点油放进锅底,旱芹菜切成长段,清水洗了两遍扔进锅里,奇异的蔬菜清香迸发,常金只放了半勺盐,用木铲铲了几下便盛进盘子里。 胡瓜就更简单了,拍碎切块加少许盐,用筷子搅拌两下。 “成了,吃饭吧。” 孟晚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水缸旁有个洗手洗脸用的木盆,他舀水洗了手才进屋帮常金端饭菜。 常金都算是村里的乾净人了,见了不免也嘀咕一句:“还挺讲究。” 孟晚从小父母双亡,在二叔二婶家长大,他们供他上学,不缺他吃穿,只是偶尔二婶会责骂,会指桑骂槐。 他见过堂弟对二婶撒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也羡慕过,但知道那些终究不属於自己,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等他十八岁考上大学,二叔只说责任已经尽完把他赶出家门,绝口不提父母留给他的六十万遗產。 孟晚没有爭辩,提著他几件衣服,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家”,不是他软弱,是他世间仅此一位亲人,不想断了最后的念想,如今再让他选,不和亲叔打官司让他吐出五十万来都是他脑子缺根筋! 话说远了,总之是常年看人脸色惯了,让孟晚行事都爱多思多想,哪怕饿的急了,见常金没落座,他也不没动筷。 常金將晾在一旁的粥端了上来,从盆底捞了结结实实的一勺稠米,“动筷啊,愣著干啥?” “我等宋姨一起吃。” 常金往自己碗里盛了碗稀的,嘴角轻扬,“行了,吃吧。” 见她坐下夹了第一筷,孟晚迅速端起碗喝了口米粥。 啊!香! 孟晚简直热泪盈眶,太好喝了,他一口气喝了半碗粥,这才抽空夹了一筷子炒芹菜。 这个也好吃! 孟晚眯起眼睛,飞速吃完一碗粥,然后偷偷瞄了眼常金。 “看我干啥,自己不会动手舀粥?” 孟晚靦腆的笑了,又喝了两碗粥才感觉肚子里有了饱腹感。 “你今年多大了?”常金收拾了碗筷盘子,问起孟晚年纪。 孟晚想起刚穿越过来听那位姑娘身边的小侍说过两嘴他如今的年纪,便答道:“十六了。” 常金一喜,“那与我家大郎差了三岁,正正好。” 孟晚低头帮她收拾,沉默不语。 常金见他这样似是不愿提及自己儿子,將洗好的碗筷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叫他进了大屋。 “那些个虚话我也就不说了,我买你是做什么的想必你也清楚,我知你或是有些来歷,但如今这个地步,若不是你会识字被我买来,现在不定被那牙子卖到哪家当著奴才,如今进了我家家门也不必委屈,只要你与我儿成了亲,便能销了奴籍成良家哥儿。” 她这一番话孟晚还真听了进去,这个世道下等奴籍是什么地位他已经初步了解,管你什么能言善辩在主人家面前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谁给你申辩的机会? 如此一来嫁人改成平民户籍確实是件好事,嫁人?唉……不然先听天由命吧。 常金拉他坐在炕沿上,清了清嗓子接著说:“我相公早年去的早,大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在镇上私塾里念书,每十日才回家一趟。这十里八乡的读书人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我家大郎虽是这两年运道差了些,秀才还没考上,但以我儿文采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別的咱们不敢说,秀才娘子还是能让你做上一做的。” 孤儿寡母,考了好几年秀才的都没考上的读书人? 孟晚握了握拳头,我命由我不由天! 晚上孟晚睡得小屋,夏天窗子打开,一股凉风吹堂而过,带起,凉爽宜人,孟晚本以为自己会睡不著,谁想到头挨到枕头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夜常金躡手躡脚的推了道门缝,借著月光往里偷瞄,孟晚已经裹著半截薄被睡得昏天暗地了。 常金放下心,又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在宋家就这么住了下来,常金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在院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穿来那件小侍的衣服也被他洗的乾乾净净,別的不说布料还是好的,常金让他自己改件里衣穿,就是那种吊著四根带子的, 孟晚比照自己穿的那件,据说是常金早些年做的,一直没捨得穿,便宜了他。 这东西也好做,就是一块布料而已,裁剪差不多再缝上带子就好了,孟晚裁得有些歪,带子缝的也东歪西扭,勉强凑合有了换洗的。 再难一点的粗布短打他就不行了,是常金抽空给找了件他儿子的袍子改的。 贫苦人家都是这样衣服改了又改,除非破损的没法穿才会剪裁糊好纳了鞋底子用,不然穿的再久也没有扔掉这么一说。 宋寡妇家的大门关了好几天,村子里早就有人议论开了, 张小雨恨不得绕村口走三遍说道说道宋寡妇家的小哥儿,奈何確实怕宋寡妇到她当家的跟前告黑状,只能忍得抓心挠肺。 宋亭舟背著书篓回乡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自家墙外贼眉鼠眼的观望。 “二叔嬤。” “啊!是亭舟回来了啊,你这孩子怎么走路不出声啊。”张小雨被嚇了一大跳,好险没从墙上摔下来。 里面在菜园子浇水的孟晚听到门外的对话,匆忙放下水瓢回了屋子,该死的,好像真的十天了,听宋姨说她那日进镇子就是她儿子上私塾,她一道跟去採买东西的。 “大郎你回来了,今日怎么比往常早了?”正巧常金到河边打水回来。她家院里一口缸,厨房一口缸,厨房那口是人吃的水,平日都是去村子中心处的公用井里打,往常浇个菜洗个澡用的都是她家门外不远处的河水。 “张小雨?你来我家作甚?”把挑水的担子一放,常金脸色称不上好,见到儿子的喜悦都被这个碎嘴的一扫而空了。 “我……我从这儿路过,路过。”张小雨脚底抹了油似的转身就走,脚步飞快。 宋亭舟矮身挑起地上的担子,脚步沉稳。 “大郎,不用你,娘来就好。”常金心疼儿子徒步回乡还要帮她干活。 宋亭舟躲开她的手,“娘,你先开门。” “誒,好。”常金忙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门上掛的铜锁。 宋亭舟担著两桶水进门,“怎么白日还要锁门?”他娘只是去村中公井取水,又不是出远门,何故锁门?又想到张小雨趴在他家土墙上偷著往院子里看…… “大郎,你先跟娘进屋,娘有事与你商议。” 常金让儿子放下扁担隨她进屋,宋亭舟进去后先看了眼他常住的小臥房,房门紧闭著,再隨他娘进了主臥房,炕上只有一床被褥。 “亭舟,娘在镇上买了个小哥儿回来。”常金单刀直入的说。 宋亭舟嘴唇轻抿,“送走。” “大郎你……” 宋亭舟却不再听她的劝慰直言,他个高腿长,转身两步便走到小臥房门外。 “我不知你身份来歷,但既然被人买卖,想必出身不好,我也不逼你,这几天你先住著,我自离开回镇上私塾,待你寻了好去处便自行离开吧。” 孟晚在屋子里背靠木门,越听越是不妙,如今他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律法,但在路上也听人牙子说过,他在官府的户籍上已经登录奴籍,哪怕宋家將卖身契还他,他顶多算个自由身的奴籍,仍是不能开户买地。 再说他以前世界的古史来说,做买卖千两银子以上自动归为商籍,但是——他连最低等的商籍都不算,是奴籍,与娼妓、戏子乞丐统称为贱籍。 奴籍是不能做生意买卖的,如被发现抓进官府发配充军,他是小哥儿,充的什么军可想而知,那还不如半路死了,不然到军营里也是折磨致死。 戏班子走南闯北,朝不保夕,而且戏子都是班主从小在乞丐堆里挑小的、年幼的开始培养。 他如今的年岁肯定是不成的,那么就只有剩下的两种选择,要么当妓子,要么当乞丐。 第4章 留下 宋亭舟说完了那番话,见屋子里没什么动静,也只当房里人听见了,重新背上书箱便要离开。 常金是劝不住儿子的,此刻也开始隱隱后悔没先跟宋亭舟通气便买了人。 “你等等。” 房门打开,孟晚一改前几日怯懦的性子,扬首叫住了宋亭舟。 不是他高傲寄人篱下还要趾高气扬,实在是面前的人身材高大,他非得抬些脖子才能与人对视。 这不得有一八五?怎么这么高,古人营养这么好的吗? 眼前这人眉形锋利,双目似苍鹰,鼻樑高挺,唇形偏薄,五官和脸部轮廓立体有型。风神疏朗,容貌英俊,身著读书人才穿的一身青衿,但气质凶悍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別说,和宋姨长得挺像。 宋亭舟不在意的瞥了一眼打开的房门,就是这一眼,让他弯腰拿书箱的动作停顿下来。 面前的小哥儿俏生生的站在门后,穿著自己旧时长袍,衣裳过於宽大行动不便,他便系了块墨绿色的布条做腰带,更显得他腰身盈盈一握,面如冠玉,眼若秋潭,不似一般哥儿见到外男闪闪躲躲,他就在那里大大方方的看著自己,眼睛里还有几分惊奇之色。 他在看他。 宋亭舟挺起腰身回视。 他从小在乡下长大,镇上读书,一心只想考取功名供养母亲,何时见过孟晚这般相貌绝伦的哥儿? 孟晚比他矮了一整个脑袋,站在人家跟前不自觉气势一弱,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后,他放低姿態说:“当日宋姨用八两银子买了我,我便是宋家的人了,今日一见公子,面若朗星,才高八斗,想必是我配不上公子,但我如今一无去处,愿为宋家为奴为婢,只望有个棲息之所,公子可否能收留我?” 他纵然说的情真意切,常金也不是不可怜他,但如今这世道可怜人多了去了,哪儿轮得到她这个寡妇可怜人。 她家为了供宋亭舟读书,已经把亡夫在世时的积蓄的七七八八了,哪儿还有余钱去养活个小哥儿? “你……” 岂料她甫一开口,她家大郎便已经替她拒绝。 “我家並无余粮养活下人。”宋亭舟直视孟晚,说话的语气却不知怎得比刚才柔和不少。 孟晚心里著急,宋家家世简单,常金又是个面冷心善的,在他看来,宋家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若是他们赶他走,以他哥儿的性別,贱籍的身份,出去便是个死,只看好死赖死,是乾净的死还是被磋磨死。 “我可以给宋姨洗衣做饭,打柴挑水。” 常金不得不提醒他,“你没来时这些我一样能做。”且还不用多准备一人的饭食,这点才最要命,粮食大过天的年代,一人的口粮看似不多,实则饥荒年代能救命。 “你也听到我娘的话了,我们农家小院,自家填饱肚子已是艰难,谁有余粮去养个非亲非故的人?”宋亭舟语气淡淡。 常金看了眼儿子,他儿子平日见了这些哥儿女娘都以避嫌为由,由她出面交际。哪怕是与杨宝儿定亲三年,两人也只在定亲时见过一面,哪像如今这般…… 孟晚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了,既如此,能得自由身也算不错,大不了他把孕痣遮挡,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只是希望不要被人举报吧。 “宋姨將我买下已是大恩,我还死皮赖脸的想留下,是我太贪心了,既如此我这就离开。”他咬牙往外走了两步,真是尚不知自己需要面对的境地,只是脸皮薄受不得人激,年轻不经事罢了。 “离开去哪儿?”宋亭舟立即便接了他的话。 孟晚没想到他会追问,愣愣的说:“去镇上做做小买卖?” 他说完猛地回神,不对,他在这个异世界的性別是弱势群体,虽然不知道其他人除了孕痣外是怎么分辨的哥儿和男人的,但明显另有一种本能,就像在现代时有人长得较为中性,却依旧能被人一眼辨別男女。 他很可能还没走到镇上便被人一眼认出,一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又正值妙龄的哥儿,千条路万条路竟然没有一条他此刻能走的! 宋亭舟听完他的话果然笑了,他长相本就冷峻,如今这一笑倒是破了冷麵,“做买卖?” “额、我……” 宋亭舟收起那点笑意,又重复了一句之前的话,“我说了,我家养不起非亲非故的人。” 孟晚尚且还不明所以,常金却得了关窍,她先抬头看了眼装腔作势的儿子,跟著便劝起孟晚。 “小哥儿若是嫁到我们家,那便是自家人了,你与我家大郎成了亲,他自带你去县城衙门里销了奴籍。” 孟晚不安的心听了劝不免意动,这貌似是他消奴籍最快最简单的方法,但问题是,宋家大郎愿意娶他吗? 他眼巴巴的瞅著宋亭舟。 宋家大郎微微侧头迴避孟晚目光,他自己也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娶孟晚,但他知道他此刻的內心不愿放孟晚离开。 “先留下再说。” 说了一大堆,质疑的是他,赶孟晚走的也是他,最后还是他轻飘飘的一句,先留下再说。 多年后孟晚想起这件事还是气得牙痒痒,死闷骚,故意嚇他。 今天的事有点顛覆孟晚对宋家大郎的认知,他本以为孤儿寡母,宋家大郎定是万事以母亲为先,如今一看,当家作主的竟然是儿子而不是老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 正提起水桶往水缸倒水的宋亭舟问。 孟晚从院子里摘了菜回来,在厨房清洗,闻言回道:“孟晚。” 宋亭舟追问:“晚霞的晚?” “对。” “多大了?” “十六。” “我十日才旬假一日,明早就要离开,我娘就劳烦你多加关照了。”宋亭舟放好水桶正色道。 孟晚跟他客气:“哪里哪里,都是宋姨照顾我,能有帮得到她的地方我定不会推脱。” 宋亭舟看了他一眼,默了。 常金去屋里取粮食出来,又是做的精米,这次不是粥是乾饭,儿子难得回来,她昨天便去集市上称了两斤五肉,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放到锅里乾耗,熬出一层油被她盛到碗里,放了葱到锅里炒了两下,放水加盐盖上锅盖。 燉了会儿肉的香气就飘了满屋,连隔壁都能闻到肉香。 “宋寡妇家大郎又回来了?” 隔壁住的姓田,也是村里大姓,田家三代同堂,住了一大家子的人,按辈分宋亭舟要管他家老太爷叫声四爷爷。 四爷爷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一个哥儿,早年闹饥荒死了两个闺女,剩下儿女都成家了。 四爷爷如今跟著大儿子住在隔壁,二儿子住在村里別处。大儿子又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也都娶了媳妇,大儿子娶亲时家里境况不好,便娶了个哥儿,今年二儿子刚成亲又娶了个女娘,两个孙媳都还没有孩子,真有了就是四代同堂了,那才更是热闹。 如今这么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张方桌上,地方不够,两个孙媳妇都捧著碗站著吃,开口的是四爷爷的大儿媳妇。 “宋寡妇家里有多少家底啊?这些年供亭舟在镇上念书都了不知多少银子吧?”田大娘话里冒著酸气。 老太爷今年五十九了,宋亭舟父亲没死前他知道什么境况,“宋大活著的时候在镇上做帐房先生,月月都能往家里拿回来银子,宋寡妇年轻时候就会过日子,两口子早早就打算將孩子送到镇上私塾,那会儿挣了钱了也捨不得,逢年过节才见荤腥。” “爷,咱们家不也逢年过节才见荤腥吗?”二孙子田旺插了句话。 他爹田大伯给了他一拐头,“吃你的饭。” 农家人不都是这样,平日能吃饱饭都是日子过得好了,日日见荤那是不敢想的,但宋大不一样,他从小跟著村里的老秀才习过几个字,胆子也比村里只知道种地的孩子大,知道去镇上找小工做,发了工钱买东西討好帐房,学了帐房先生的本事,娶了人家闺女。 赚了那些个钱两口子也不隨意挥霍,而是受了识字的便利,看见了读书带来的利益,目光长远的准备好了儿子读书的银钱。 田大伯心里琢磨著,自己还是壮年,俩儿子也都是劳力,一家子田地多,肯下功夫干活,农閒时砍柴或去镇上做工都是进项,不然等俩儿媳妇有了也送到镇上私塾? 一年一两半的束脩,俩娃就是三两,勒勒裤腰带倒也能掏的出来,钱都在婆娘那儿管著,晚上得和他商量商量。 常金每逢儿子回来都要割一斤肉回家,这回家里算是添了口人,她割了两斤回来,可见虽然面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一小盆五肉颤悠悠的堆在盘子里,孟晚已经四五个月没见过肉长什么样了,强忍著馋继续在灶膛下烧火。 肉被从锅里剷出来,剩下的锅底也没刷,下了半盆洗净切好的青菜进去翻炒两下出锅装盘,常金端著两盘菜进屋,宋亭舟把角落里的木桌拉出来挨著炕边放。 常金將菜放下,孟晚跟在后面端饭,他是会做饭的,但是常金一直没让他上手,刚才让他摘了两根胡瓜切了,他就顺手加醋和蒜末拌了。 他和常金坐在炕沿上,宋亭舟坐在凳子上,人都没动筷孟晚也不敢动。 常金给他们俩一人夹了一筷子肉,“吃吧,都多吃点。” 孟晚小口一张,半块肉进嘴,幸福的他眼泪又要开彪,太香了,不是说常金手艺多好,而是本土大锅猪肉加上他太久没沾荤,滋味可想而知。 孟晚夹了两块肉解了馋,没敢再动,默默吃青菜扒饭,结果碗里突然多了两块肉,他一扭头,常金跟宋亭舟的筷子还没伸回去。 碗里多了几滴泪,伴著菜饭被孟晚咽进了肚子里。 晚上孟晚搬到大屋的炕角,同常金一道睡,常金怕他不自在,还在中间隔了道帘子。 “等明早大郎走了,你再搬过去。” 孟晚鬆了口气,宋家母子都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常金便起了床,他家大郎还要赶到私塾里念书,不能耽搁,她动作利落擀了几块饼子,用昨天熬出来的猪油烙好了几块饼子给宋亭舟装到布袋子里,又一口气煮了八个鸡蛋,想了想取出来一个用扣上,留给孟晚起床吃。 天刚蒙蒙亮,宋亭舟便重新背上书箱出门,回身望著送他出来的母亲,他说:“娘,若是明年再不中,我便在镇上寻个差事,接您……接你们在镇上过活。” 常金抹了把眼泪,“咱家的十四亩地是你爹在世时置办的,租出去这么多年钱是没攒下,收上来的粮食却也够咱娘俩嚼头了,哪怕是添上咱家小哥儿,也够咱们娘仨吃了。 你爹走前留的八十两银子,这些年七七八八的,亏得你还抄书补贴家用,还能剩个十七八两,哪怕你再考两年,娘也供得起,两年后……就再说吧。” 他们家没有劳动力,田地都租给村里村民,有时给钱,大部分都是给粮食,他们娘俩粮食上是比旁人家富裕的,因为人家多出来粮食都会卖掉换银,常金都留著给儿子吃乾饭。 “但你过了年就十九了,咱隔壁的田家二孙子与你同岁,今年年初便已经成了婚,晚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对自己亲娘,宋亭舟倒是没隱瞒,他平心静气的说:“若是非要娶妻,也该是他。” 读书人的心高气傲,宋亭舟不是没有。见色起意也好,趁人之危也罢,自见孟晚第一眼起,他便没想过放他走,哪怕现在两人还没生出情丝,磅礴的占有欲已经却先侵满宋亭舟脑海。 卿本佳人,本该配我。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宋家母子都不在,灶房锅內尚存余温,又张望了两眼,小屋门是打开的,里面好像没人。 他洗漱的时候大门被从外打开,没像往常一般再关上,而是直接大开,常金从门外走进来,“桌上有饭,自己吃了收拾好。” 孟晚应了声好,“宋公子走了?” “叫什么公子不公子的,让人听见笑掉大牙。”常金嗔了一句,打开鸡笼放几只鸡出来自己找吃的。 孟晚窘迫起来,他也感觉有点彆扭,“宋姨,那我该怎么叫?” 常金往地上撒了把稻皮,引得鸡咯咯乱叫,“大郎名唤宋亭舟,是我亡夫请秀才公起的,在家你可叫他亭舟哥,也可以隨我唤他大郎,对外就叫表哥。” 第5章 集市 常金约莫著懂了儿子的意思,因此也渐渐开始带孟晚出门,或是到山脚采采野菜,或是带他到溪边搓洗衣物。 遇到村民只说是自己姨妹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因此前来投奔她,老六媳妇那儿常金拿了两块去交代过,她和宋老六都是老实人,从镇上回来从未乱说过什么閒话,又收了常金的,在村里閒话的时候更护著她家说话了。 总之甭管別人信不信,反正这来歷是传出去了,也没人有胆子有閒心去官府查他户籍。 “明儿晌午大郎便自镇上归来,一会儿我把门锁了,你和我到集市买上两斤猪肉去。” 常金拿上铜锁,招呼孟晚跟他一起出门。 孟晚欢欢喜喜的拿上个竹筐,这可是他第一次踏出小山村,集市是附近几个村子自发组织的,每月逢七举办一次,初七、十七、二十七,一月三次集会,今天便是八月二十七。 他隨常金走在路上,过了立秋之后天气就开始凉爽,现在时间还早,不去集市的人家才刚起来做饭,炊烟裊裊在村落中升起,越往村外走反而更能看见有人挎著篮子赶路, 孟晚这张脸太招人,他们娘俩身边又没个汉子跟著,常金便找了块布巾让他围上,遮了下半张脸。 “大嫂,等我会儿。”刚走出村口,后面传来一声呼唤。 常金扭头一看,还真是宋老六媳妇儿。 “拿了这么些傢伙事儿,都买点啥?” 老六媳妇手里提了两个筐,左右手各一个,一个里面装了一篮子鸡蛋,这是要拿集市上卖的,另一筐里装著两个小罈子,看样子是要打些香油什么的。 她笑的合不上嘴,“我家大力的亲事定下了,这不,到集上置办些东西,怎么也比镇上便宜。” “那可不,能省下好些钱来。”常金附和的说,眼睛看了眼四处打量的孟晚。 “你家晚哥怎么还围了块布巾?”老六媳妇也顺著她的目光看向孟晚。 “集上都是混混街溜子,他一个未婚小哥,亭舟又不在,小心些准没错,跟你六婶说话。”她后一句是在教孟晚认人。 常金也不瞒老六媳妇,当时买孟晚就是奔著给亭舟当媳妇的,老六媳妇清楚。 “六婶。”孟晚同她打了声招呼。 “唉,这孩子真懂礼,可不像田老大的孙媳,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屁都不放一个。” “你说他家大孙子媳妇儿?” “可不是吗,嫁进来几年了,虽说哥儿子嗣艰难,可大多都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他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见人还不爱说话,他婆母也不带他出来走动,如今都是带小的。”老六媳妇话里的小的便是新嫁进门的小孙媳妇,嘴甜爱说,田大娘多喜欢这个小儿媳,便多不喜大儿媳。 孟晚听著两个妇人聊著家长里短,哪怕是常金见识过镇上生活,知道读书的好处,可终究半生都被困在村里,她们眼里整日便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眼界、环境如此。 孟晚心里琢磨,自己將来也会这样?甚至还可能抱俩娃。 他打了个哆嗦,我的老天爷,差点忘了他现在能生娃! “冷了?”常金閒聊的时候还不忘看他两眼。 “不冷。”孟晚摇摇头,他如今年岁小,確实抗冻,正好刚入秋的气候,谈不上冷。 “一会儿在集市上扯两块布来,你也该做件袄子了。” 常金琢磨著,孟晚一直穿的都是宋亭舟衣服改动的,如今还能凑合,再冷却是不成,家里还没有多余的,也要买。 老六媳妇心下瞭然,这宋大嫂对著买来的儿媳妇还挺慈善,估计也快办事了。 “你家的喜事啥时候办?” “明年开春。”来年四月宋亭舟要去谷阳县考县试,不论成败,也该成婚了。 “柱子婚期定在哪天了?” “十月初八,等收完了粮再办,那会儿空閒,晚哥儿,到时来六婶家吃酒!” 常金笑说:“他小孩子家家吃啥酒?让他去灶上帮帮忙上上菜。” “誒,那可真帮了我大忙,大嫂到时你也早点去,多给我忙活忙活。” “还用你说,一定的。” 一边听她们閒聊一边赶路,孟晚估摸著走了两刻钟,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便走到另一座村落的外围。 远望能看见高高矮矮错落重叠的房舍,有的烟囱还在冒烟,也有往这边走过来赶集的村民。 他们所处这里是村口外面,大片的野地都被踏平,人群熙熙攘攘的在各种摊位前流动,四周有树木林立,入口还有块石碑,上面刻著:红庙村村志 除了红庙村几个大字外还有两行小字,孟晚大概能看明白,意思是百年前这个村子出了个举人老爷,建了座庙宇,因此后人改名红庙村。 孟晚左右看了看,不远处的矮山上好像真有座建筑,只不过只有两间房那么大。 “晚哥儿,快过来了。” 他看石碑这会儿功夫,常金已经走出去段距离了。 “宋姨,这个红庙村好像比我们村子大。” “这个村从前和咱们村差不多少,后来出了位举人老爷,还建了座族学,这才人丁渐旺。” 常金说完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儿叫红庙村的?” 孟晚指指村口的石碑,“上面写的。” 常金眉间的竖纹舒展开,她语气怀念的说:“识字很好,当年亭舟爹在的时候也教过我,但我认得不多,三两个罢了。” “我识的也不多。”孟晚心想自己也是看著有些字和简笔字很像,连蒙带猜的。他心里是怕常金不满意这个回答的,又不想矇骗人家自己真会。 岂料常金欣慰的说:“已经不错了。” 孟晚鬆了口气。 红庙村的集市摆了四条小短街,下面垒著方方正正的石头,上面自己铺了布,这样还挺方便,不用搬桌子或是直接放地上。 摊子上卖布的、卖肉的、卖些零散小零嘴的、自己种的果子青菜的……,匯聚了附近所有村落里的小贩,镇上有铺面的掌柜也会让伙计拿些散货来卖。 水泉镇底下有大大小小近四十多个村子,他们宋家所在的三泉村与此处的红庙村都属镇东面,附近十多个村子都来红庙村赶集市。人数不少,挤挤攘攘,还有更远的还在路上没到。 常金目標明確,先去买肉,不然晚了抢不到肥的。老六媳妇则先去卖鸡蛋,两人约了一会儿在布摊上匯合。 肉摊子有三家,都挨著不远摆,这样想卖肉的便直奔这里,常金挑挑拣拣的看著猪五, 孟晚一眼望去,肉摊和另一条专卖吃食的摊子人数最多。由此可见,不论是何年代,都適应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吃食。 常金和肉摊子老板讲了半天的价,十六文一斤的猪五便宜了一文,买了两斤共三十文。要是瘦肉更便宜,十二文一斤,排骨九文,买的人最少,都是骨头太压秤,燉的又久浪费柴火。 买完了肉孟晚跟著常金到另条街的布摊子上看布,布摊子比肉摊多,有四个摊位,还有些妇人会自己织布,拿了个小箩筐摆在地上,这种要比摊贩卖的便宜,缺点是没有顏色,只是素布,一般人家办白事或是確实穷的不行,没有衣裳裹体的人才会买这种布。 布摊的人稀稀拉拉,不像肉摊子人满为患,常金没看地上摆的素布,而是翻看起粗布和布。 “这匹靛蓝色的怎么卖?”常金几个摊子走了圈,多是粗布,少有几块细布也是大红色的。 粗布也是丝纺织而成,但厚实耐磨,价格也比细布便宜,因此农家多是买粗布製衣。 摊贩陪著笑脸,“这匹织的比別的密实,要贵上十文,一百六十文。” 常金险些气笑,“別的摊位粗布都是150文,偏你特殊多出十文来,我本来还要买些,如今看来还是算了。” 別看布匹150文一匹,但一匹却能做上两身衣服,80文一斤,一件衣却至少三斤多,才能挨过冬天。 孟晚在旁边拉著她,“宋姨,我看那边的布摊上有一样的咱们去看看。” “別別別,大嫂子你別急啊!” “你摸摸我这布料,是真的密实……誒,好好好,就150文,你拿著吧。”小贩急著叫住常金和孟晚,生怕他们去了別的布摊子。 常金停住脚,“我还要买些呢,你再给我便宜点。” 为了多省一文两文的钱,双方又是一番拉扯,最后常金150文买下了那匹靛蓝色的布,那布是真比別的布摊卖的密实。又买了五斤,一斤八十文,共在摊位上了五百五十文,约莫半两银子。 那小贩厉害的很,说他的货好一文钱也不能便宜,但是给常金搭了几块五顏六色的碎布头。 “老六媳妇的鸡蛋还没卖完?”常金嘀嘀咕咕,她买肉又买布费了不少功夫,照说老六媳妇该过来了。 “不然咱们过去看看吧宋姨。”孟晚提议,他还没逛够呢。 常金让他挽著自己,人多眼杂別被拐子给拐走了。 两人往卖鸡蛋家禽的摊子上走,还没走到地儿呢,便听到一处有爭吵声。 “这不是六婶的声音吗?她和別人吵起来了?”孟晚诧异道。 常金眉头一皱,“我们远远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她。” 她本身是不想去管閒事,但宋老六和她家是同村同族,她做嫂子的,扔下她不管也不行。 孟晚长得比常金高,这次换他从前边开路,能看得远些。 往聚集著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钻,孟晚还真挤到了前排,他打眼一瞧,摊位前吵得热火朝天的竟真是宋六婶。 摊子是豆腐摊,卖豆腐的是一对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妻,也可能更年轻,毕竟村民们日夜操劳,又没时间银钱护理养护,有些便比寻常人苍老些,他初见常金还以为对方至少四十五六,最近才知晓她才不过三十九而已。 常金没有孟晚灵活,在外围进不来干著急,“晚哥儿,是你六婶吗?你別往前去了,当心碰到你。” 孟晚扯著嗓子回她:“是六婶,没打起来,干嚷嚷呢。” 旁边人听罢都鬨笑起来,可不是干嚷嚷呢吗,卖豆腐的两口子怕宋六婶掀了他们的豆腐摊子,宋六婶孤身一人又怕动起手来吃亏挨打,双方吵了半天的架吵不出个结果,僵持了良久。 孟晚也不敢贸然向前,他先是听了个大概,又向身旁看热闹的叔伯婶娘打听一通。 原来是宋六婶过来买豆腐,这会人多,来豆腐摊上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不知是哪个扒手摸到近前,偷了放在一旁钱匣子里的一把铜板不说,还碰掉了一块豆腐,这块豆腐恰巧被正凑上前的宋六婶踩个稀巴碎。 豆腐摊两口子没看见扒手,丟了钱又损了一块豆腐,便死抓著宋六婶不放,非说是她偷了钱,宋六婶当然不肯承认,双方这才爭执起来。 “我这钱匣子少了起码一大半,你赶紧把钱还回来。” “也是当娘当奶的年岁了,竟然做出这种行径,真是恬不知耻!” 两口子能说会道,一人一句泼污的话接二连三,根本不给宋六婶还嘴的机会。 也就宋六婶嗓门大,偶尔还能憋出来几句,“你放屁!”“我没有!”“不是我!” 豆腐摊子的女人眼见著豆腐还有一盘子没动,上面这盘也才卖了一半,终於按耐不住,衝上去撕扯宋六婶,手也往她怀里收钱的布袋子里摸去。 “你这妇,快快还了我家血汗钱!” 宋六婶奋力挣扎,她便边扯边骂:“好你这贼妇,你钱袋子里的钱分明就是从我家钱匣子里偷的,大傢伙都来评评理来,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挣钱,这个黑心肝的贼妇上手就是一大把的抓,还踩坏了我家一块豆腐。” 周围都是附近的乡亲,古人淳朴,本来想劝和的听了她一番言语也不免犹豫起来。 “看著也不像啊,咋能干出这种事?” “人家两口子劳苦一大早,也不容易,偷钱来的就是快。” “这要是我家婆娘敢在外这么丟脸,我不把她吊起来抽。” “你家婆娘喊你一嗓子你能把脑袋扎裤襠里去,还吊起来抽?” 周围人指责的有,鬨笑的更多。 见她一时半会得不了手,豆腐摊的男人也扑了过来。 两口子撕扯人家一个人,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別打了,你们还想不想把钱找回来?” 第6章 豆腐摊风波 三人撕扯的动作停顿住。 宋六婶惊道:“晚哥儿?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你姨呢?” “刚才有个大哥给我让路,我就钻进来了,我姨还在外边等咱们呢。” “好啊,原来你还有同伙!这么大的哥儿不在家绣,反而和贼妇凑在一起,是不是你们两个合伙偷得我家钱!” 豆腐摊妇人丟了钱,发了疯,开始像疯狗一样开始攀咬。 终於有人看不过说了句公道话,“这小哥刚才分明在布摊买布,我和他前后脚过来看热闹,你怎地还乱冤枉人家?” 豆腐摊的男人將话引回来,“我管那小哥儿是谁,我家钱就是被这妇人偷得,只要从她这儿拿回钱我们便放了她。” 他媳妇儿不乐意,“放了?她这熊胆敢偷老娘钱匣子里的钱,下回是不是就要偷我家的人了!” 豆腐摊男人涨红了脸,怒骂婆娘,“瞎放啥屁,赶紧把钱抢回来还要做生意。” “钱不是我六婶偷的。”孟晚適时插话。 豆腐摊妇人叉腰怒笑:“你说不是就不是,怎么钱上还做了记號不成。” 孟晚重重点头,“你还真说对了,我六婶的钱上还真有记號。” 宋六婶傻了眼,她咋不知道自己钱上还有记號? “六婶,你把钱拿出来。” 宋六婶巴拉开豆腐摊夫妻俩的手,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捧到手心。 今天她是想来买一匹红布好给儿子做成婚时的喜袍、喜被用,红布价贵,因此宋六婶带了整整两串串好的铜板,还有卖鸡蛋的零散十多文银钱。 “大家看看,这就是记號,我六婶在家怕钱丟了,一个个串起来放进钱袋子,而豆腐家的钱都是今早零散收入钱匣子,请问,这么短的时间內,我六婶偷完他们钱匣子里的钱,还有时间一个个串起来放好?” 孟晚把两串钱提出来,拿给周围人看,宋六婶唯恐谁抢了去,亦步亦趋的跟在孟晚身侧护著那串钱。 豆腐摊的妇人也迷糊了,“这……这……” “还有!” 孟晚继续说道:“各位乡亲叔伯婶娘们可能不知道,我家六叔和兄弟都是水中好手,农閒时会去码头捕鱼赚些閒钱,为保新鲜,鱼捕上来不论贵贱就地便卖,所以收回家的银钱上都有股子鱼腥味,久放不散,不信大家闻闻看!” 孟晚之所以说宋六婶的钱做了记號,是听常金说过她给宋六婶拿去,六叔回了她一条鱼,又说六婶虽然干活利索但是家里收拾的不乾净,成婚前定要劝告她好好拾缀拾缀家里。 孟晚在村中走动也远远眺望到过宋六婶家,她家卖不出去的鱼都晒成鱼乾掛在院子里,又捨不得抹上盐,从门口路过都有股子腥味,如此一来铜板必定也沾染上了。 而六婶的钱被她串好了是孟晚没想到的,但这也是一重铁证,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他六婶偷来钱还能一个个串好?有这手段她还做什么农家妇人,乾脆去赌坊算了。 宋六婶被孟晚的一番话说得像是有了主心骨,从孟晚手中接过自己的钱,宋六婶先摆在豆腐摊夫妇面前,“你说的这是你们家钱匣子里的钱?你给我闻闻,使劲闻闻!” 別说闻了,那钱从他们鼻前一扫便有股子腥味灌满鼻腔, “哼!”宋六婶又拿给周围围观的人群。 “还真是!” “那小哥儿真是聪明,可不是真有股鱼腥味吗?” “豆腐摊上收的钱五八门的,怎么可能都这么腥?他们两口子真是冤枉了人家了!” “撕扯人那么老长时间,还不得给人赔不是。” 两口子抹不开面子道歉,豆腐摊男人还嘴硬著说:“那她还踩坏了我家豆腐呢,这钱也得赔。” 孟晚无语:“这豆腐滑嫩细腻,別说是摔,便是稍微用点力就会碾碎,分明是那偷钱的贼人慌乱间失手碰掉才摔碎的,与我六婶何干?” 豆腐摊男人分明抱著讹宋六婶的想法胡搅蛮缠,他媳妇儿却还有些理智,知道如今重中之重是先找到丟失的钱財,她试探的问向孟晚,“刚才你说能找到我们丟失的钱?” 孟晚笑了,“我能找到又如何?你们夫妻二人如此羞辱我六婶,还要我帮你们,真真想得美。” 豆腐摊妇人咬著牙说:“只要你能帮我找回钱財,我愿意给你们磕头道歉。” “谁要你的磕头道歉?”孟晚是小辈,他可受不起,不然在这个讲究礼节孝道、长幼尊卑的时代,周围围观的人不得瞬间变脸,指责他欺辱这对夫妇? “那我送你们一人两块豆腐可好?” 顶著自家男人不赞同的眼神,豆腐摊妇人心中滴血,一块豆腐两文钱,四块就是八文,她们两口子平日在村里卖一天也只做一板,有时还卖不完,这次是趁著集市做了三板豆腐来,如今只卖了一板半就出了这种事,再不趁早解决只怕赶集市的村民一会儿都看完热闹回家去了,谁还留下买豆腐? 八文就八文,除了本钱也不算多,但这小哥儿真能抓住小偷? 孟晚没一口答应,他先问宋六婶,“六婶,你看行不?” 宋六婶悄声问他:“你真能找到贼人?” 孟晚当她同意了,没回话,而是手指一挥,在原地指了一圈,眾人的皆跟隨他葱白的手指移动,只见他手指一顿,指在某个方位不动了。 “就是你,別钻了。”原来孟晚指得那头有个矮小的身影正往外挤去,眼见著就要跑了。围在周围的眾人都是往前来看热闹的,哪怕往外走也是买了豆腐著急回家的,那人既没端著豆腐,又急著钻出去,不是他是谁? 豆腐摊妇人反应过来衝上前去,反而是她男人龟缩在原地不动。 豆腐摊妇人抓住那道矮小的身影,將他扭过来把面一露,原来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他死命捂著鼓鼓囊囊的胸口不放,但力气怎能抵得过常年劳作的豆腐摊妇人? 那妇人一把拽开他的手,硬生生从他怀里抓出一把钱来,再去掏,竟然还有。 这小贼急著偷钱,竟连往布袋子里装的功夫都没有, “原来是你这小郎偷了我钱匣子里的钱!” 豆腐摊妇人怒目圆睁,“把你家大人给我叫来,我看是哪个不要脸的纵著儿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豆腐摊男人劝起婆娘,“算了算了,这娃小小年纪把钱还了就算了。”他这会儿竟然还做起好人来了。 豆腐摊妇人瞪了他一眼,“你可知他抓了多少钱,若不是这位小哥儿帮著抓到了人,咱半天都白忙活了!”这孩子身小手可大,两把铜钱约莫著有四五十个铜板,她们一板豆腐才卖七十二文而已! 豆腐摊妇人说完,也不再拖拉,见孟晚两手空空,当即铲了四块豆腐放到宋六婶的篮子里,还贴心的垫了块油纸。 “今日是我夫妻丟了钱失心疯,冤枉了这位妹子,多亏了小哥儿帮忙找回来,这几口豆腐別嫌少,你们拿家里吃去。” 事情真相大白,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开,孟晚收了人家豆腐临走便好心提醒了句:“这匣子就在你们两口子眼皮子底下放著,想必不是你盯著就是你男人盯著,知道集市上人多,为何还被人轻易窃了去? 豆腐摊妇人一怔,是啊,大家赶集市都唯恐钱財被盗,所以设了钱匣子,这东西不像钱兜荷包等物隨手一摸便被人摸了去,沉重不易挪动,拿钱还要掀开上面的木头盖子,她们这些小摊贩更是手忙眼尖,怎么可能被人抓了那么一大把钱去? 除非是钱匣子的主人故意配合! 她提著手里的小贼越看越眼熟,忽而转身怒视自家男人。 “这不是隔壁李家村的狗儿吗?” “是不是你故意露了钱给他?” “是不是给李家那个骚蹄子!” “休得胡言!” “我那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著实可怜……” “你这泼妇,快些住手!我的脸……” 晚些走的人又看了场热闹,只不过这些都与孟晚无关了,他被常金拉住一顿训斥。 “谁给的你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哥拋头露面的管起大人们的閒事来了!” 孟晚態度良好,低头认错,“宋姨,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心里想的却是下次还去凑热闹,比在家里给园子浇水好玩多了。 宋六婶也替他说话,“大嫂,你就別怪晚哥儿了,今儿要不是他,我哪儿能这么快就从那俩泼皮手里脱身呢。” 她扒拉自己的筐子给常金看,“那豆腐摊的摊主给的,今天多亏晚哥儿,这四块你都拿家去吧。” 常金推脱,“我家才几口人,哪儿吃得了这么些个,你快自己留著吧。” “这我可不能留,你若是不好意思全拿便给我留一块,剩三块放你篮子去。” 如此一说常金便也没拒,“那正好我想买两只粗碗回家,等我买了碗再捡进来吧。” 常金顺路在卖碗的地摊上买了两只大粗碗,她家添了口,傢伙事儿有些不够用了,除了碗她还挑了一只深口盘子。 如此常金来集市要买的东西便都齐了,她带著孟晚陪宋六婶在布摊上买了两匹红布,宋六婶痛痛快快的將钱了出去。 三人相伴回家,晚间许是宋六婶將事说给了自家爷们说,第二天一大早宋六婶又送了条鱼过来。 “这鱼好新鲜啊!”孟晚拿著大木盆放满了水,鱼放在里面还能浅浅的游两下。 宋六婶和常金坐在大屋的炕上,说著十月份婚礼的事,又说给田家过了多少的彩礼,听到孟晚的话,她笑说:“你六叔大早上出去现打的,最大的一条让你柱子哥送家来了。” 孟晚在菜园子里薅了棵大葱,“宋姨,晌午表哥回来就吃鱼燉豆腐吧!” 常金奇道:“鱼和豆腐一起做?我可不会,不然你来?” 宋六婶扯她一把,“你就让孩子这么霍霍好东西,鱼就罢了,是自家东西,那豆腐可两文钱一块呢。”农家哥儿做饭洗衣女红多少都会,可值钱的肉菜都是大人们盯著做,生怕他们糟蹋了好东西。 常金却比普通农家妇人豁达,“也是他自己挣得,让他做吧,一会儿肉我来燉。” 孟晚扬起脸笑,秋日晨光洒在他白净莹润的脸上,更显他五官俏丽,“那可好,我最爱吃宋姨做的红烧肉了。” 宋六婶隔著支开的窗户看他在外摘菜,“嘖嘖,你家这晚哥儿长得真是顶顶好,哪怕在镇上都找不出这么个標致的人物。” 常金从柜里拿出昨日新买的靛蓝色布料,让宋六婶帮她抻著布她好剪裁。 “也就是比別人家白净几分罢了,晚哥儿长得瘦,你看这匹布给他做件短袄和裤,还能再裁身袄裙出来不?” 宋六婶被岔开话题,“够了够了,我看还能有富余的呢。” 两人商量著裁衣,时不时还叫孟晚进去比划两下。 过了会见日头渐升,孟晚便提著篮子装上鱼和剪刀准备去河边收拾鱼。 “姨、六婶,我去河边了,一会就回来。” 屋里的两妇人应了声,常金嘱咐他道:“晚哥儿,把鱼拍死了再拎过去,翻到河里可抓不回来了。” “知道了姨~”孟晚声音渐远。 三米宽的小河横贯全村,离他家近的本是河流中段,孟晚怕收拾鱼不乾净,特意跑到下游去弄。 下游有两人在结伴洗衣,其中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女娘歪著头看孟晚,她穿著鲜亮的红布裙,挽著妇人鬢,俏生生的说:“喂,你就是宋大婶的外甥儿?” 她身旁是位二十岁上下的哥儿,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倒不是脏,而是顏色老气陈旧,与年轻媳妇儿对比鲜明。 都是隔壁住著,孟晚当然知道她们是谁,说话的是田家二孙子田旺的媳妇,哥儿是大孙子前几年娶得夫郎,都是同辈,田兴比宋亭舟和孟晚都大,孟晚要叫声哥,娶得夫郎也跟著叫句嫂子,老二田旺倒是年岁小些,孟晚可直呼其名。 “嫂子、小梅,你们在这洗衣呢?” 田兴夫郎寡言,只是点了点头,小梅正愁跟大嫂一起干活无趣,迫不及待的和孟晚搭上了话,“你还知道我名字啊?他们都叫你宋大婶外甥儿,你叫啥名?” 第7章 做豆腐 “我叫孟晚,你们几时来的?”孟晚找了个他们下游点的位置,把鱼甩到岸边找了块石头利落拍死。 从叔婶家过得那些年,洗衣做饭带孩子这一套活他没少干,收拾起死鱼来也得心应手。 小梅被他凶悍的动作嚇了一跳,惊嘆道:“你还会收拾鱼啊!” 孟晚把鱼提到河边的大石头上,拿起剪刀开膛破肚,头也不抬的回她,“大家不是都会吗?” “对,是……是啊。”小梅说的有点心虚,她是家里小女儿,她爹娘偏疼她,有时候躲个懒偷个閒娘也纵著,灶上的活都由嫂嫂们做,她烧个火还嫌灰头土脸的。 来到婆家,厨房掌厨的是婆婆和大嫂,她也就是做做样子打打下手,仍旧是大嫂竹哥儿做得多。 竹哥儿从旁抬头望她,哪家出嫁的女郎,哥儿,不是没日没夜的操持家里活计,唯恐婆母说一句不是,偏偏小梅在家有父母兄弟疼惜,成了亲娇俏嘴甜又惹他婆母喜欢。 竹哥儿垂下头在石板上搓衣,掩下眼底的羡慕。 孟晚不懂他们妯娌间的眉眼官司,小梅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有时候也主动说点什么,不大会儿功夫他便刮净了鱼鳞,洗好內膛血水,用河水涮了涮剪刀,起身准备回家。 “誒,你要走了啊?我同你一起。” 小梅嫁过来不久,难得遇到同龄人聊聊,还没热络够呢。她一堆衣服才洗了几件,剩下一股脑扔给竹哥儿,“大嫂,你帮我把剩下衣服隨便揉搓两下吧,我去找晚哥儿玩会去。” 也没等竹哥儿应话,她起身便追著孟晚去了。 竹哥儿默默將她的衣服堆儿挪到自己这边,全家七口人的衣服都在这儿了,轻嘆一声,竹哥儿继续浆洗衣裳。 小梅太过热情,一路和孟晚聊到宋家门口,孟晚就站在门前和她尬聊,半点邀请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屋里做衣裳的常金听到了动静却半天没见人影进来,忍不住唤他,“晚哥儿,怎么还不进来,该做饭了,晌午大郎便回来了。” “誒!姨我马上就来。”孟晚应了声,为难的看著小梅,“今日不能再同你閒聊了,我表哥一会儿回来,家里饭还没做呢。” 小梅不解的问:“你不是客人吗?哪有客人准备饭食的道理。” 孟晚笑道:“我是家里无人过来投奔我姨的,哪儿算什么客人?我姨留下我给我口饭吃已是感激不尽了,今日不便招待,改日我们再凑堆说话吧。” 他算看出来了,小梅看不太懂人脸色,他不把话说明白还脱不了身。 “那好吧,你做饭,改日我来找你玩,咱们两家就隔著一堵墙,你一喊,我便就听见了。”小梅一步三回头的回家。 孟晚进屋先跟常金说了两句话,宋六婶已经回家了,家家户户做不完的活计,没空在別人家閒著。 “姨,我回来了,刚才在河边碰到隔壁的小孙媳妇,她跟过来聊了几句。” 常金在缝製衣裳,闻言头也没抬,“找她说说话也好,你们年岁差不多,能玩到一块去,快去燉鱼吧,豆腐碗橱里放著呢,用不用我给你烧火?” “不用了姨,我自己能弄好。” 从院子里抱了柴进来,孟晚蹲在灶膛前熟练的点著火,他现在对这套动作已经烂熟於心。 大锅刷洗乾净,烧乾水分,孟晚从油罈子里挖了勺猪油下锅,油温上来把鱼下锅煎至两面金黄,也不用捞出来,用铲子將煎好的鱼铲到边上,放了半勺自家发酵的黄豆酱、葱段、姜、蒜,大火炒香,將鱼铲回来加上开水。 碗橱里的豆腐还剩下两块,孟晚取出一块,切成方方正正的几小块扔进鱼汤里,捏了两撮盐盖上锅盖。 被常金锁了起来,酒也是贵重东西,哪怕少放了几种调味,鱼香味仍是飘出老远来。 常金出来看见孟晚在灶膛下添火,问:“燉上了?” 孟晚最后添了两根粗柴,“燉上了姨,我把竹帘子放上蒸饭?” 常金闻了满屋的香味眉目舒展,“不用,我去舀米蒸饭,你去菜园子摘点菜回来,上次凉拌的胡瓜不错,比我弄得好吃,你去架子上找找还有没有了。” “好。” 孟晚从外面的水缸里舀水准备洗手洗脸,隔壁墙头冒出个脑袋来。 “晚哥儿,你家又做的什么好饭啊,香味都飘到我家来了。” 小梅不知踩著什么趴在墙上望他。 孟晚真是无语了,这家媳妇还真是外向。 “我家燉了鱼。” 小梅也不嫌土墙上的土灰蹭脏了衣服,仍旧跟他打听,“是不是宋家大郎又要回来了?” 孟晚在灶台烧火弄得脸上沾了灰尘,他先回了小梅一句,“是啊,表哥一会儿就该到家了。” 然后低下头用木盆里的水洗脸。 小梅看著他洗脸也要惊嘆两声,“刚才就想说,你长得好白啊。” “誒,对了你……”小梅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自家大嫂端了两个大盆满是洗好的衣服,两个大盆叠落在一起,竹哥儿走的格外艰难。 “不和你说了,我大嫂回来我去帮他晾衣服。”她下了墙头去接竹哥儿。 她走后孟晚才想起上午明明是她和竹哥儿一起洗衣来著,怎么她后来那么早就洗完走了,竹哥儿却现在才回来? 人多就是是非多,好在宋家人口简单。 孟晚从盆里抬起脸来抹了一把,他也不擦乾,顶著湿漉漉的脸去菜园子摘胡瓜。 菜园子就在大门口的位置,门外一进人孟晚便察觉到了,他將脸从瓜秧中探出,与刚回来的人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秋日中午的阳光並不刺眼,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孟晚脸上眉梢还残存水痕,肤色在光晕下白的晶莹剔透,眼下的赤色小痣艷的勾人心魄,他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清透的声音便自口中传出,“表哥,你回来啦。” 宋亭舟背著竹编书箱风尘僕僕的赶回来,本来神情难掩疲惫,却在见到孟晚的一瞬间下意识挺起腰背,“怎么这么叫?” 孟晚以为他不爱听,低下声答:“是宋姨说的,叫公子太过生份,在外唤你表哥。” 宋亭舟万般心思,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字,“嗯。” 孟晚有些怕他,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就是觉得此人与常金不同,常金是面冷心慈,而面前这位,他看不透,也不敢看。 “表哥进屋吧,我还要摘些菜。” 宋亭舟放下书箱,“我帮你。” 孟晚一把拽下近在眼前的胡瓜,“我摘完了,表哥请。” 他手里拿著那根营养不良似的胡瓜,一溜烟跑进厨房,宋亭舟背起书箱,清晰的听见厨房里常金的谴责声,“造孽哟,这么小的瓜你摘它作甚,墙头上不是有只大的吗?” 接著是孟晚娇娇软软的辩解声。 “我没瞧见。” “姨我错了,一会就去將它全家老小都带来见您。” “呵。”宋亭舟嘴角带笑,转瞬即逝,隨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顾影惭形。 孟晚貌美,聪慧伶俐,他几次入谷阳县县试,也曾见过官家小姐僕从侍女隨身出行,排面极大,一静一动都是尺量般规矩,行走坐臥间全是风雅,不免有书生钦慕,暗自遐想。 风流佳人与落魄书生的话本卖的最是紧俏。 可孟晚与那些世家女比起来又是不同,他如今说不上孟晚是哪儿不同,但却隱隱发觉自己似有些与他不配,不匹配、不般配。 谦谦公子,却不免自惭形秽。 宋亭舟回来,家里又是一顿好饭,常金的肉刚燉上,米饭蒸在鱼肉锅里,隔著竹帘子。 孟晚在厨房看火,屋內母子俩谈话声不大不小,没有避著他的意思,他隱约能听见几句。 “不是十日一旬假,怎么这次隔了这么久才回来?” “约了同窗在书店里抄书,这些是抄书赚的银两,娘你拿著,不必我回来才吃肉。” “家里总之饿不著,你读书才是大事,抄书只是小道,万一影响了你读书可如何是好?” “只是假期里才去一日,平时还是在私塾念书,好了,钱您收著,不必惦记我。” 孟晚拌了盘胡瓜,他心思转动:看来宋家的家底也不厚,现在又多了他一口人吃饭,宋亭舟读书也是大头,光这样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孟晚將拌好的胡瓜端上了桌,打断了母子间不甚愉快的交谈,“姨,菜饭都快好了。” 常金將炕上没缝製完的衣服往里一推,下了炕,“我去看看。” 孟晚跟著她出去端菜端饭,饭桌上宋家也没什么食不言寢不语的规矩,常金尝了口孟晚燉的鱼,赞道:“晚哥儿手艺真是不错。”平日她燉的鱼腥味难去,也就只是能入口而已,村里嫁娶置办的席面上有些也有鱼,比她做的好吃照晚哥的却也差些。 宋亭舟闻言也夹了一块鱼肉尝了尝,“是……晚哥儿做的?” 下厨被人肯定是件幸福的事,孟晚笑眯眯的说:“我用家乡的法子做的,你们再尝尝豆腐。” 豆腐燉够了时辰,吸满了鱼汤的酱汁,一口下去又烫又香,自然也是好吃的。今天这顿饭三人连红烧肉都少动,反而將鱼和豆腐吃的一乾二净,连汤汁都拌饭吃净了。 宋亭舟那么高的个子没白长,他一人便吃了五碗米饭,孟晚吃了三碗。 常金有喜有忧,孟晚聪明能干是好事,家里钱財不多也是事实。 晚上宋亭舟要住他的小屋,孟晚又將被褥搬到大屋炕角,晚些睡觉时候两人隔著帘子说话。 “姨,表哥一年束脩多少?” 常金诧异道:“怎么说起这个?束脩倒是不多,一年一两半的束脩。” 她言语未尽,孟晚问:“还有其他笔墨纸砚和书本钱?” “谁说不是呢,那些才是大头,一刀最便宜的白麻纸八十文,一支最次等的毛笔也要二十文。” “这些都还好说,但是书最麻烦,看一本少一本,我也不知道那些个书都是同样薄厚,怎么有的贵些,有些便宜些,总归都是上千文。” 孟晚暗自咂舌,一两银子差不多是一千文,一两银子便够穷苦人家一年的吃喝了,却只等於读书人的一本书?难怪此时农家的读书人如此稀有。 “姨,你觉著集市上卖豆腐的赚钱吗?” 常金说到宋亭舟读书的销,面上不免愁苦,被孟晚將话题茬到別处,一时半会的还没反应过来,“啊?你刚说集市上的豆腐摊子?” “他们两口子那是祖传的手艺,十里八乡独这一份,除了镇上的老王家,就是他们家了,自是比地里刨食的强。” 孟晚大胆直言:“不然咱们也做豆腐呢?能卖的出去吗?” 常金被他的话逗笑了,“都说了人家那是祖传的手艺,咱们怎么做?也不是没人也想做这个营生,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成型,別说卖了,自己吃都是一种酸涩味道。” 孟晚在早餐店打工的时候点过豆腐,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会做,咱们自己在家做也拿到集市上卖呢?” 常金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你真会做?” 孟晚被她的动作嚇了一大跳,磕磕巴巴的说:“和家中长辈做过两次,应该可以做出来,不然明日我便试试?” 常金亢奋异常,“那当然极好,明日一早我送大郎出门便去村里有黄豆的人家买上几斤。” “姨,先少买点试试再说。” “誒,我晓得了,你快睡快睡。” 第二天一早,为免宋亭舟为了家里的事分心,常金並没提试做豆腐的事。 给他准备了乾粮,送他出门,常金立即去村里相熟的人家问豆子的事,如今秋收,已经有地多的农户开始收秋,刚好有家前两天新打了豆子下来,已经脱皮晒过了,常金称了四升回去,大概八斤左右。 集市上新豆子约三文钱一斤,村里人收了常金二十二文,还多给她抓了一把豆子。 第8章 盐滷 孟晚起床的时候家里照旧没人在,他洗漱好后便吃著常金留给他的早饭,边想著做豆腐所需材料,黄豆、布包,大锅柴火,如果製作成功还要去木匠那儿订製两盘木托盘,最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便是盐滷。 孟晚打了个激灵,对啊,没盐滷怎么做豆腐? 这个时代有盐滷吗?那肯定是有的,不然集市上的豆腐摊是用什么做的,但她们是从哪儿搞到的盐滷呢? 常金回来,孟晚同她说做豆腐还差一种东西,不知道在镇上能不能买到,可能要耽搁几天。 常金略显失望,但也不算意外,若是製作简单,岂不是人人能做,也不会变成传承手艺了。 “姨,你平常买盐也去集市上买吗?” 孟晚想著,盐滷问人家豆腐摊大抵是问不到的,但普通百姓应该也能买到,因为豆腐摊的夫妻俩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根底的人物。 盐滷应是不常见,或是少有人买。 常金忙道:“这东西集市上可没有,也不许咱们老百姓私下买卖,镇上才有得卖。” 原来禹国的盐从生產到销售,全都是朝廷在把持,私下產盐贩盐都是重罪,一旦发现买盐与卖盐者都要抄家灭族,只有得了盐引的盐商才能售卖。 “家里的盐確实也不多了,明你跟我一块去买些回来?”常金琢磨孟晚说的差了一种东西,莫不是与盐有关? 孟晚確实想去镇上,这个时节村里人都在农忙,宋家的地都租了出去,倒是比別家清閒几分,他和常金白天把菜园子里的枯黄的青菜秧架都清理乾净,重新翻了地撒上白菜萝卜种子,冬天就靠这两样过冬。 第二天一早常金换上她那件长袄,她给孟晚做的一身袄现在穿还早,薄的布裙穿著却刚刚好,靛蓝色的崭新布裙穿在他身上正合身。 因还未成亲不能將头髮全扎起来,他便將上一半头髮扎起,用木釵挽了个髮髻,说是木釵其实只是他挑了根圆些的木棍,將两头磨圆,粗皮一撕,隨手扎头髮用的,比布条方便多了。 他没那么多讲究,常金却恼他,“还不如扎根布条,像什么样子。” 孟晚下半张脸照旧围了块布巾,“哎呀,姨,方便就行了,没人看的。” 常金都不知该作何感想了,既想著他年岁小长得俏,正是好美爱打扮的年岁,该给他好好打扮起来。 但真见著他穿著一身新衣,未施粉黛便如此招人,又恐带他出去招惹事端。 她寡妇做久了,人难免更谨慎些,因此也没再说下去。 镇上卖盐的铺子只有一家,招牌上书写著“祝氏盐行”。 常金和孟晚走进去,盐行的人不多,都是愁眉苦脸的进去,抱著小罐子再愁眉苦脸的出来。 买卖东西按理说是件开心的事,怎么会如此表现,直到身旁的常金也跟著嘆了口气。 “姨,怎么了?”孟晚不解的问。 常金从隨身挎著的篮筐里掏出个小罐子,眉间的皱纹深了几分,“盐贵啊,一斤盐九十文,真是吃不起嘍。” 她进去打了两斤的盐,付了一百八十文,够买十多斤猪肉了,难怪进入此地的人都愁眉不展,盐乃必需品,也是消耗品,家家户户可以忍著不吃肉,但不吃盐却不行。 孟晚心中嘆气,这才是暴利啊,此间盐商得有多富,难以想像。 他如今阶级在这,不敢弄什么罕见东西唯恐招了祸事性命不保,被卖到拉出来像牲口一样贱卖就是个赤裸裸的例子。 人贱如草芥,奴的命连甚至抵不上这小小一罈子盐,在车上与他一路同行的那些哥儿女娘,无一不是被至亲贱卖,朝不保夕的时候,连父母都会將你当畜生一样发卖。 宋家母子如今待他是不错,可那是建立在他无害且未来可能是他家夫郎的情况下,若是那宋亭舟一朝中了秀才,可选择性多了,未必会娶他个奴籍身份的人,倒是他境况好些便是在宋家为奴为婢,境况不好宋家容不下他下场便与之前差不多,被发卖。 若是他能在宋家贫困时略微帮衬到一二,情况又会不同,不说挟恩图报,起码可以用宋亭舟的秀才身份为了做担保消了奴籍,到时虽然他的哥儿身份不大方便,总也比受人辖制的好,起码是自由身。 孟晚略定了定心,现下最要紧的是既体现出他的价值,又不至於过分出挑。 他趁著店里现在人少,问店里小二,“大哥,不知店里有没有盐滷卖?” 那店小二看都没看他一眼,胡乱挥手,“去去,什么劳什子盐滷,听都没听说过。” 常金从自己钱袋子里摸出两枚铜板塞给他,“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小哥拿著喝茶。” 店小二懒洋洋的將铜板塞进怀里,总算给孟晚个正脸,“什么盐滷,仔细说说。” 孟晚心想两个铜板这店小二都看不上,不愧是盐商的店,嘴上却开始描述,“应该也是和盐一起出来的东西,白色的、像石头。” 小二恍然大悟,“你说苦石啊,这东西有买不起盐的人家买来熬水,再重新煮点晒点盐出来吃,你们既买了盐要他做什么?” 孟晚震惊,这东西不是有毒吗?怎么还能再煮出盐来,这倒是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 小二从犄角旮旯的角落里拖出一个袋子出来,打开袋口,里面都是微微发黄的结晶石块,“都在这了,两文钱十斤。” 孟晚:“!!!!!” 他扯扯常金,后者会意,豪气的说:“那来二十斤的。” 孟晚拦住她,“別別別,姨,十斤就够了。” 两人买了盐滷出来,孟晚把筐拎过来自己挎著,心下安定不少。 路过一条小巷,常金不住往里看,身子都微微倾斜起来。 孟晚道:“表哥所在的私塾在这里面?” 常金回神,苦笑一声,“大郎的私塾在镇西头,这条巷子里是我娘家。” 她像是不愿多说下去,孟晚岔开话题,“若是真能成功做出豆腐,咱家还差了个木头托盘压豆腐。” 常金琢磨说:“隔壁田家村就有木匠,到时去打一个便是。” 她们边说边往外走,步子不急不缓,因著早起来得早,到了镇上又立马去买了盐,现在也不过巳时。 “娘……”身后有位老人呼唤。 常金眼角的褶皱加深,表情似带著些胆怯,回头对著追来的老妇人低声唤道:“阿娘。”她近四十岁的人了,在亲娘面前也会露出这种闺中才有的小女儿姿態。 “你……你……唉!”老妇人热泪盈眶,想责骂常金,又心疼她死了丈夫孤身带孩子长大如此艰难,想叫她回家坐坐,又想到当家作主的儿媳妇怕是不允,万般心绪涌上心头,真叫她只能流泪。 “娘,你別哭,我日子过得不苦。”常金只得回身安慰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孟晚在旁边手足无措的站著,原来这就是宋姨的母亲,母女分明住的不远,为何是这种久別重逢的姿態? 常母年过六旬头髮斑白,她颤颤巍巍的扶著女儿的手问:“我们娘俩三年未见了,你在村里过得如何?亭舟可还好?这个小哥儿是……亭舟娶的夫郎?” 常金语气哽咽,“娘,你安心,我夫婿留下的积蓄不少,亭舟也孝顺懂事,我过得並不苦。” 她拉著孟晚的手,在老母亲面前也没遮掩,“这是我给亭舟相看的夫郎,还没过门。” 常母身形矮小,她微仰著头看向孟晚,“哦,孕痣鲜亮,是个好孩子。” 孟晚略显尷尬的对常金说:“姨,旁边的麵摊上有长凳,你扶阿奶过去坐著聊吧?” “不不不。”常母拒绝道。 “我是出来给你二弟家的雨哥儿买糕吃的,不能与你多说。” 常金知道她二弟妹有多跋扈,不敢让老娘为难,“那你快些回去吧。” 若是早两年看见老娘,还敢说句等亭舟中秀才再去看望她,如今却也说不出口了。 常母看著女儿衰老许多的脸庞,到底是没忍住从钱袋里抓了两粒零碎的银角。 知道女儿好强,她一句话也没说,趁她扶著自己的功夫偷偷塞进孟晚手上的篮筐里。 孟晚张口欲言,老太太临走前却横了他一眼,孟晚只好装作没发现。 常母看著老娘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垂头抹了抹眼泪。 回村子的一路上常金都兴致不高,回到家后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篮子里有银子,孟晚不敢乱动,將它提进屋子放在常金脚下他便默默退了出去, 餵完了鸡,孟晚称了两斤黄豆用清水泡好,首次做他怕出错,还是少来点先试试。 做完这些已经晌午了,但宋亭舟不回家的时候,他和常金都是一天两顿饭食,不光他家,村里皆是如此。 孟晚劳作了半天,早上那两碗粥早就消耗光了,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灌了几碗凉水往下压了压,他琢磨起碾黄豆的事。 豆腐製作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属於那种如果没有別人说豆腐是如何如何做出来的,一般人基本是想不出方法的,但若知道了法子,其实步骤真不算繁琐。 三泉村中有片晒晾粮食的广场,被夯实的光滑平整,中间还有两个碾子,一大一小,也不知是哪年谁家的,总之一直都在那儿放著,谁用谁使。 大碾子沉重,只有壮汉和牲口能拉得动,小的那口孟晚走去晒粮场试了试,还好,目前拉著是不费力的。 他想起集市上豆腐摊的夫妻俩,集市上人流量那么大,他们却只做了三盘豆腐,想必是附近村子的消耗力就那么多,那平常在村子里卖,每天一板豆腐能卖光都是好的了,若是到镇上叫卖他脚力又不行。 孟晚有些心烦,算了,明日先做出来卖卖再说,总归成本低廉,不至於赔了。 晒粮场的粮食堆得越来越多,难为村民们各自都记著谁家的是哪堆,晾好了收回家又有另一家补上。 整个村子都热火朝天得收秋,只有閒赋在家的宋寡妇和孟晚显眼。 常金做了多年寡妇最懂避嫌,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上凑,孟晚却是个閒不住的,不是上山挖个野菜,就是在村头河边逛逛,村民们也都习惯看到宋寡妇家的小哥儿乱跑,总归对他態度都算和善。 “晚哥儿,你自己在这儿拉碾子玩?”田家也在收秋,但她家劳动力多,田大伯夫妻,两个儿子田兴田旺,四人在地里,家里竹哥儿在家做饭送饭,洗衣餵牲口,小梅有时候在地里拾散落的稻穗,腻了便找藉口跑到晒粮场翻粮食,又偷了半天懒。 孟晚对著她笑笑,“我这可不是玩。” “不是玩是什么?我看你就是和我一样躲懒来了。”小梅就喜欢找他说话,总感觉他说什么都有意思。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在躲懒啊?怎么不帮你大嫂做些活计,我看他好像还摔倒了,早上见到脸上都紫了一块。” 小梅神秘兮兮的凑过去,“那可不是摔得。” “不是摔得?那是磕的?”孟晚想著豆腐的事,嘴上应付小梅。 小梅急了,“你咋这笨,谁能把脸磕成那样!” 孟晚不耐烦了,“难不成是被人打得啊?” 小梅一脸你终於猜对了的表情。 这回轮到孟晚惊讶的看她,“谁打他?” “你说呢,总不是我吧?” 那就是田兴了。 小梅一脸唏嘘,“大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家炕头上竟然也会打夫郎,真是看不出来。” 连孟晚都没想到平时一脸憨相的田兴能打夫郎,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梅还想再和孟晚说些她家的閒话,却见张小雨也推著一车粮食过来,老式的那种手推车,笨重又难推,张小雨可能干了一天活了,灰头土脸的,脸上也没什么好气。 “閒的你们年轻的哥儿女娘们乱跑,没看挡道了吗?起开!” 他这就纯属没事找事了,晒粮场这么大,哪儿没有晾粮食的地方,非要从他俩旁边挤。 小梅便属於螃蟹洞里打架——窝里横,一遇到不太熟的长辈训斥便缩著脖子挪开了。 孟晚才不惯著他,“二叔嬤,还真是不好意思,我俩聊天太投入了,光看到一大车粮食没见到人,我还以为闹鬼了粮食自己长腿跑过来了呢!” 张小雨铁青著脸,“你是瞎了不成,我那么大个人你看不见,说什么鬼了神了的。” 第9章 豆腐成了 孟晚委屈的说:“二叔嬤你长得如此娇小,我与小梅又没弯腰低头,可不是没发现你吗。” 矮的和个冬瓜似的,打人都得跳起来吧! 张小雨眼睛似要喷火,“你说我矮?” 孟晚一脸无辜,“我没说啊?小梅你听到我说二叔嬤像矮冬瓜了吗?” 小梅磕磕巴巴的作证,“没……没听到。” 张小雨快气疯了,他说不过孟晚,就嘴里不乾不净的开骂:“就显得你长了张利嘴,如此不敬长辈,也是十多岁该嫁人的哥儿了,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和个表亲一个屋檐底下住著,长得那么个狐媚子样,也不知把宋家大郎的心勾去了没。” 古时名声甚至大过性命,哪怕是农家贫苦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张小雨这番话也是污人名节,若是京都大户,甚至会要人性命。 小梅脸色煞白,她不敢再掺和下去,悄悄踮著脚跟往后挪。 孟晚还不知道其中利害,但也晓得这些话不能隨便被人听了去,“二叔嬤你……” “晚哥儿!” 常金连丈夫早亡都能挺过来一手扶持儿子长大,今日见到老娘虽然伤怀,可到底只是伤心一阵就过去了。 见孟晚不在家中,她便出来寻他,岂料正听见张小雨的一通谩骂,怕孟晚和他不清不楚的掰扯吃了亏,常金急忙叫住了他。 衝上前去將孟晚护在身后,常金冷肃著一张脸,“你也知道你是做长辈的,我们还是同宗同族,你脸都不要了这么污衊小辈,今天这话如果传了出去我就叫晚哥儿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再拉著你一块跳河去!” 张小雨本就没理乱吠,且还怕常金,见她的冷脸就像见了活阎王,她还不服,但在常金面前也不敢再胡言乱语,小声叨咕,“本就是他先取笑我,再说周围又没旁人在,我骂他两句也是他该。” 常金冷笑一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既然如此咱们就上你公婆面前分辩去,看你男人不把你个烂嘴的哥儿给打个半死!” “我不去,我没说,你快鬆开我。” 眼见著常金真要拉他去见公婆男人,张小雨才真急了,他本来就嫁过来几年没有孩子,在家里抬不起头来,若是犯口舌惹到公婆那儿,他男人是真会將他吊起来打,毫不虚晃。 常金力道大,人又比张小雨高,当真將他给拖拽了两步出去,嚇得他惊慌失措,“好大嫂,是我错了,我嘴欠,我不是人,你可別跟我计较了,晚哥儿,你快劝劝你婆,啊呸,劝劝你姨啊!” 孟晚也看不出常金只是嚇一嚇张小雨,还是来真的,他名声虽然重要,但张小雨家和宋亭舟家是同宗同族的堂亲,他听常金说过,张小雨男人宋有財和宋亭舟父亲是堂兄弟,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只是宋有財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成天吃酒玩乐不好种田,三十好几才娶上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快要被爹娘卖儿卖女的张小雨,虽是个哥儿,但也娶上了,总比没有媳妇儿强。 宋有財虽然混帐,但平日还是敬重大嫂的,常金在村里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素日少与旁人接触,就是怕她一个寡妇,犯了什么口舌,如今要是真为了他打上堂弟家里,岂不是惹得旁人看笑话? 孟晚心思一转,忙拉住常金,“姨,算了,谅他往后也不敢再编排我,这次就饶他一次。” 常金听后表情果然有所鬆动,看来刚才別看言辞激烈,实际也在犹豫。 “好大嫂,你那兄弟又跑去喝酒,我地里还有活计要做,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快放我走吧。”眼见著又有人推著粮食往这里走,张小雨急得不行,连忙求饶。 孟晚扯扯常金手臂,常金便顺势放了他。 张小雨推著车粮食慌不顛的跑路,孟晚在他身后声音不高不低的威胁,“二叔嬤,你若是在村里乱传我閒话,我时间更多,坐在村口瞎掰两句也成,不比二叔嬤一大家子人,还有两个正值妙龄的小姑子,若是她们名声被你连累了,想必二叔一家一定会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张小雨哪还敢再惹他,灰溜溜的跑了。孟晚再一转身,发现小梅早不见了,不禁苦笑两声。 “走吧,先回家。可是得少往外跑,你二叔嬤是个假把式,几句话都能唬住,你是不知道有的厉害媳妇,真是三两下恨不得要你的命。” 孟晚嘴上答应著,他还以为常金说的要命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词,怎料不久过后,三泉村真的会闹出了人命。 —— 下午回家孟晚將明早要用晒粮场磨豆子的事和常金说了。 “做豆腐要磨黄豆,这我知道,明早我去磨,你在家准备你的。”几斤的豆子而已,倒不是活计轻重的问题,做豆腐的技艺都是祖传的,她怕她在场孟晚会不自在,按说奴的生死都该由主人家掌控,別说一个小小的豆腐方子,便是十个、百个方子,主人家想要,奴便要毫无保留的上交。 但宋家买孟晚可不是让他为奴为婢的,而是想让儿子娶了做夫郎,那就不是一样的待遇了,虽然孟晚没有娘家,可她们宋家该有的体面要给人家,家传祖方必是不可视人的。 孟晚还不知道常金的心思,他倒是没有什么避著人的想法,如果研究成功,肯定是他和常金一起忙活。 夜里他在小屋睡得正香,却被一阵压抑的痛呼声吵醒,孟晚瞬间瞪起了眼睛,——又来了。 他初时听到还以为是人家隔壁两口子亲,有些脸热,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但也不好意思细听,白天听小梅一说才解了关窍。 原来是在家暴。 打的人闷不作声,被打的人低声忍耐。 这又与孟晚粗浅了解的家暴不同,仿佛两人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孟晚心底发寒,自从穿成这个年代的哥儿后,他几个月没照镜子,隱约从宋家破旧模糊的铜镜中和清亮的水盆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长相。 怎么说呢——和他前世的长相极为相似,但又柔弱精致的几分,且最大的变化除了年岁小了外,体力也差了起来。要知道一般成年男人的体力和女子比起来绝对是压倒性的,可孟晚现在的力气竟然还不如常年劳作的常金。 伴著磨人又磨心的声音,孟晚思虑太多,导致他这晚睡得並不踏实,这一夜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但大部分醒来便忘了,记忆深刻的便是他抱著个婴儿身体、大人头颅,长得和宋亭舟一样的怪物,然后那怪物一个劲叫他妈妈,找他要奶喝。 孟晚硬生生被嚇醒了,家里就他一人,常金又是早早起来去磨豆子,孟晚还不太適应闻鸡起舞的日子,好在常金也不约束他,他起床洗漱后没吃饭,去看他化得盐滷。 橱柜最上面就是一碗淡黄色的盐滷块化得水,孟晚仔细交代过常金这东西有毒,一定要放在隱蔽的地方別被人误食了,也不知常金放到哪儿了,总之他没在明面上看见过。 见滷水化好,孟晚便去院子里搬柴,这时常金也提著木桶回来了。 “姨,你回来的正好,帮我找一块大些的麻布。”麻的质感与纱布相似,做好豆腐用它做布包刚好。 常金应声去找布,孟晚便刷锅准备过滤豆渣,今天做了三斤的豆子,常金找来布,孟晚让她搭把手两人一起用麻布过滤豆渣。 常金颇感意外,她笑道:“让我帮你?你不怕我偷学了去?” 孟晚才是真的纳闷,“这有什么好偷学的?你不想学我也要教你,不然我一个人做多累啊。” 常金气骂他,“我还整日说隔壁田家娶了个赖孙媳妇儿,谁料我家这个更懒,指使起我来了。” 嘴上说著他,但常金心底不免深受触动,她看出孟晚无一丝勉强,可见心里是真没想背著她。 孟晚一听她的话便回想起昨夜那个奇葩的梦,不由得闭口不言默默干活。 第一次试验,豆子用的少,也只出了半桶豆浆,过滤好后倒入锅里,他掏出火摺子打火。 “晚哥儿,这些是啥?怎么用?”常金指著剩下的豆腐渣问。 孟晚点著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那个扔院子角落晒乾,等白菜萝卜大起来点,碾碎了当肥料用。” 常金喜笑顏开,“还有这作用?那我过几日试试去。” 孟晚说是第一次试,可常金见他加水过滤皆有章法,像是极有把握的样子,因此也跟著放鬆不少。 孟晚渐渐把锅里的豆浆烧开就不再添火了,浓郁的豆香味传出屋子,常金疾步进来,“晚哥儿,是不是成了?” 孟晚找了双筷子和两只大碗,用筷子沿著锅边挑起一层乳白色豆皮,放进碗里,又舀了半勺豆浆进去。 “姨,你尝尝豆皮,这东西比鸡蛋补身体。” 常金推脱,“你喝就是了,还给我留什么。” 孟晚等著下一层豆皮凝固,他说:“总归咱们今日不做买卖,你不吃咱们也吃不了这小半锅,一会儿我还有呢。” 常金听闻这才端起碗,轻吹两下抿了一口,讶道:“这……这可真是醇香浓厚,竟比豆腐还要好吃。” 孟晚也起了一层豆皮,舀了碗豆浆,碗热的烫手,他皮肤比常金娇嫩,不能像她似的端著碗喝,便把碗放到灶台边上,蹲著小口抿了一口。 我滴个天爷,也太好喝了,再加勺就好了,可惜精贵,被常金锁进柜子去了。 两人喝的头也不抬,孟晚又起了第三张豆皮將其晒晾到新栓的细麻绳上,“这张留著给表哥,若是之后家里真做成了豆腐买卖,就能多给他留些,这东西是补物,有益处。” 常金皱纹舒展开,晚哥儿是个有心的,如此她就放心了。 豆浆好做,豆腐难压,孟晚拿起滷水沿著锅边小心著倒,右手拿起大勺边搅,如此看到锅里的豆浆渐渐开始凝固,他便不搅了。 又添了小把柴火,盖上盖子稍微闷了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將锅盖掀开。 “姨,豆腐做成了。” “这就成了?”常金凑上前瞧,只见锅里的豆浆凝聚在一起成冻状,豆香味扑鼻。 “怎么人家的豆腐都是一小小块,咱们的这么稀嫩?” 孟晚从碗柜里取出只大深碗,舀了满满一勺豆腐进去,“咱们这个是老豆腐,压了之后才能成块,不过我更爱吃这种,咱们留一勺吧。” 常金笑了,“今儿你是大厨,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孟晚也笑了,老豆腐做成基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姨,你把我外面晾著的麻布拿进来唄,接下来还要你帮忙。” “誒,我这就去。” 孟晚將锅里剩余的豆腐舀进洗晾好的麻布里,装在个稍微浅一些的饭盆中。 他昨天就在河边捡了块圆润的石头,擦洗乾净还用滚水烫了两遍,最后再將这块石头压在麻布豆包上。 “咱们再等会將布包取下便是豆腐块了。” 孟晚话语中说不出的欢喜,显然能一次成功,他也十分惊喜。 “姨,我去罈子里捞颗咸菜当滷子。” “去吧去吧。”常金一瞬不差的看著饭盆里的豆腐,此时就算孟晚要吃只怕她也开了柜子给了。 孟晚捞了颗萝卜咸菜出来,这是今年初春醃的萝卜,真是秋季无菜时家家户户都吃这个就著糙米粥。 宋亭舟不在家时,他与常金也是如此,只不过常金隔几天给他煮个蛋或是做顿精米粥。 孟晚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常金如此对他已与亲子没甚区別,村里顿顿糙米粥的不是没有,总也比在人牙子手里过的舒心。 他也不是不知恩的,常金要给他煮水煮蛋他便將蛋打了加水做成蛋羹,这样两人都能吃上几口。 孟晚用菜刀用的利落,將醃萝卜一分为二,只取一半,重新乾净剁成细丁,锅閒出来刷乾净,常金就守在厨房里,见状顺手给他添了把柴。 孟晚將锅底沾了丁点的猪油,下入葱丁和咸菜丁翻炒,炒出香味再加一小勺水。萝卜丁够咸,他也没再加盐,见汤汁慢慢收尽便盛到碗里。 如今条件在这,滷子只能糊弄一下,倒是过阵子有空可以喊小梅一起上山采些蘑菇菌子之类的,加上那些做卤才香! 第10章 卖豆腐 “姨,我早上还没吃饭呢,你陪我吃点吧。”孟晚做好滷子,唤常金。 常金嗔道:“我晨起已喝过粥了,谁家有吃两顿饭的道理。” 孟晚拉她坐下,“哎呀,难道还有人专门跑到咱家看咱们吃什么吗?这豆腐就得热著吃,快过来尝尝嘛。” 自从孟晚来家里,常金算是体会到一把养小哥儿的乐趣,只不过她家哥儿主意正,好似越来越能当家了。 经不住孟晚磨她,常金坐下,两人就著滷子分吃了孟晚留的那碗老豆腐。 香是真香,比豆腐块还滑嫩几分,不过没有豆腐块那样容易保存,在没有冰箱的年代放不到隔夜,也不如豆腐方便可以匯到別的菜里一起吃,若是往后有钱开了酒楼倒是能顶一道菜。 把这碗豆腐吃的底也不剩,石头下压著的豆腐块也已经成型了。 孟晚取下石头,揭开麻布,除了边角有些不平整外,与集市上卖的豆腐块一模一样。 “成了姨!” 常金也是喜笑顏开,三斤的豆子,他们喝了两碗豆浆,吃了一大碗豆腐,已经去了不少,如今按著集市的豆腐摊卖的大小,还能切出八块巴掌大的豆腐来。 孟晚心里盘算,三斤豆子大概能出十六块豆腐来,一锅能做六斤豆子,就是三十二块。 集市上豆腐两文钱一块,三十二块是六十四文,刨除成本的六斤豆子十八文钱,还剩四十六文。 柴火自家不计数,盐滷那点成本更是微乎其微,如此一天若能卖一板豆腐,堪比有个成年汉子在码头做工了,且不必拋头露面,附近的村落有需求自然会闻讯自行前来购买,简直不要太適合目前常金他们俩的现状。 做买卖要先出去打出名头,不然谁知晓三泉村也有豆腐呢?“姨,下次集市咱们也做两盘豆腐去卖,到时告诉乡亲们咱们三泉村也有豆腐卖。” 红庙村的集市出了两个豆腐摊子,倒是吸引不少人看热闹,豆腐摊今日出摊的是,上次的女人和她婆婆,倒是那男人不知为何没来。 卖吃食的铺子都离得不远,婆媳俩气势汹汹的瞪过去,结果迎来的是孟晚的笑脸。 “婶子,来的早呀,我叔今天怎么没来啊?” 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尚且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见自家儿媳妇的脸色变了,她躲在一旁看儿媳脸色,儿媳妇不开口,她屁都不敢放一个。 集市上脸上幪布的小哥儿女娘不止一个,可像孟晚这样仅凭一双眼就知道生的好的还是少数。扯起个笑脸,豆腐摊妇人说:“是小哥儿啊,你叔最近精神头不太好,在家歇著呢,你这是……也要出豆腐摊子?” 实际上次的两口子家里吵架,她男人被她挠的没脸见人在家躲著,她手里捏著做豆腐的方子,一家人地里活计没人不开眼的让她做,上到公婆、哥嫂,下到兄弟、弟妹,这个家里没一个人敢惹她不痛快。 孟晚和她周旋,“是啊,家里兄弟是读书人,平日笔墨纸砚都是开销,我和我姨想多挣些银钱填补家用。” 他这句话一下镇住了豆腐摊妇人,这年头吃饱饭就算过得不错了,谁家还有閒钱去供孩子读书,难不成是她看拙了眼? 她乾笑两声,“小哥儿真是贤惠,上次不知你还会做豆腐。”她眼睛瞄著常金的动作。 常金从木头推车上取出两盘豆腐摆放出来,孟晚帮她抬著,每托盘是三十二块,一共做了两盘,为了赶集市他们后半夜就起来做,又赶了早推车过来,麻布揭开一半,一块块豆腐整齐的码在上面,顏色类似象牙白,是那种微微偏黄的白。 孟晚挑眉看著豆腐摊妇人往前探的脑袋,“年少时和家里人学的,婶子放心吧,集市人多,且冬天菜少,买豆腐的只多不少,我和我姨顶多做两盘子过来卖。而且你们住红庙村以西吧?我家却是红庙村东面来的,咱们平日互不妨碍,影响不到您的生意。” 他说的句句在理,上次又帮那妇人找回来丟失的钱財,豆腐摊妇人的脸色一松,这次笑意真诚不少。 “看小哥儿说的,上次你帮我周围乡亲都亲眼见了,若是你卖个豆腐我都眼红,那我成什么人了!” 孟晚但笑不语,我把你当什么人?也不想想你刚才什么眼神。 现在太早,集市上人不算多,豆腐摊妇人又开始找常金聊天,“大姐,你比我长几岁吧?我夫家姓周,这是我婆母。” 常金是寡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说著话。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后来人渐多了,果然如孟晚所言,家里如今都没什么菜了,且凉下来豆腐也比之前好放,多的是人三五块的买豆腐,或是招待人用,或是住的偏,平日不好买,多买一块放两天。 孟晚每卖一块就和人家说自己是三泉村卖豆腐的,住村口第三家,家中每日都做豆腐卖。如此很快附近村落都知道三泉村如今也有卖豆腐的,若想吃不必等到集市或去镇上。 从集市回来第二日便是宋亭舟回来的日子,他自踏上乡路就见了三两个外村的人。再往村里走只见自家院子外围了十多人,不远的柳树下还有看热闹的村民凑堆说些閒话。 “宋寡妇还是老辣,怪不得把八百里开外的外甥接过来,感情人家家里有手艺。” “你们之前怎么说的了?还说人家傻,白养一口人的口粮,说外甥毕竟是外人。这下如何了?” “就光我一个人说了?你们没说过?这宋寡妇把外甥叫来做儿媳,是我一个人传的?” 叫囂的人话刚落地,便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宋亭舟,嚇得噤了声。 不说宋亭舟是三泉村目前唯一有童生在身的读书人,连村长都敬他几分。光说他伟岸的身高,加上与常金如出一辙的冷脸,便足够令人望而生畏了。 “亭舟回来了。”一群人笑的要多虚偽有多虚偽。 宋亭舟木著张脸,“二爷爷、三叔伯,六婶娘。” 人群后又走出个壮汉,和宋亭舟差不多高,衣服袖口皆有脏污,他大步走过,將手臂搭在宋亭舟肩上,“我大侄儿回来了?听说你娘和你表弟在家卖豆腐呢?二叔跟你一块进去瞧瞧。” 这便是宋亭舟的堂叔,宋有財了,他面上不见红,但一张嘴就是一嘴的酒臭味。 宋亭舟向前走了一步,自然而然的抖掉肩膀上的手臂,“那进来吧二叔。” 宋家院子门口,不知被谁搬了块半腰高的石头,上面还算平整,常金將装豆腐的木托盘放在上头,豆腐上搭著洗晾乾净的麻布,半遮著,她一手拿著木铲还算熟练的给人铲豆腐。 “三婶,你的一块。” “田二哥你的。” “翠儿你没拿碗?我叫晚哥儿给你拿一个。” 常金说完冲屋里喊:“晚哥儿,拿个碗出来。” 屋里传来声清亮的应声:“誒,这就来。” 没一会孟晚便拿了碗出来递给常金,他刚要再进屋子,结果一抬眼便看见正往这边走的宋亭舟。 “姨,表哥回来了。” 常金忙的头也不抬,“大郎你先进去洗漱洗漱,晚哥儿给你留了豆腐,你饿了就先吃。” 宋亭舟满眼复杂,从他爹去世后,他娘便再也没有如此踊跃热衷的做事了,她向来谨慎细微,不愿与人多接触,长此以往话便越来越少了。他也话少,有时母子俩一天说的话两只手的数的过来。 如果他和孟晚描述下常金之前的情形,孟晚肯定会说:这不就是抑鬱症吗! 宋亭舟进屋放下书篓,“是你做的豆腐,又想了点子售卖?” 孟晚在泡明早要用的黄豆,里面有些干扁的豆皮,要在磨豆子前挑出来。 他坐在小木凳上回宋亭舟的话,“我也是之前见人做过,所以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成功了。总归我和宋姨在家也没什么別的活计,不如做点小买卖,还能替你分担一二。” 宋亭舟將自己的脏衣服从书篓里取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沉声说了句,“多谢你。” “宋姨对我这么好,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什么谢不谢。”孟晚低头挑坏豆子,悄悄翘起嘴角。 要的就是你的谢,好小子,以后发达了別忘记要报答我。 晌午过后人渐渐少了,常金拿著空托盘进来,她进屋放下托盘先急著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 “你俩怎么还没吃?大郎你走了一路回来不累?”放下水瓢,常金看著桌上的饭菜问。 “不累,晚哥儿给我热了碗豆浆,很好喝。”豆浆的那种豆类的乳香很霸道,顺滑香浓,感觉肉都不香了。 常金眉目舒展,“是很好喝,如今我和晚哥儿每天起早都能喝杯豆浆,他说这东西补人身体,对了,还给你留了几张豆皮,晚哥儿说让你拿去泡水喝,补身又好放,我去找找。” 宋亭舟不过刚回来,常金又开始交代明早要给他带的东西,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孟晚劝住她,“姨,你也不累吗?快坐下歇歇咱们开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 饭菜都是孟晚见她进来刚从锅里端出来的,还在腾腾冒著热气。 照例有肉菜,不过是排骨,燉了一小盆,还有一盆老豆腐,配上咸菜滷子。 常金用筷子翻了两下排骨,“晚哥儿说爱吃这个,昨日便没买五,今儿是他燉的肉,咱们都尝尝他手艺。” 宋亭舟先舀了两勺老豆腐吃,他话少,这次更是吃的头也不抬。 常金倒是和孟晚说了两句閒话,“刚刚大郎二叔来了,赊了块豆腐走的,这钱是没法要回来了。” 孟晚问:“是二叔嬤家那位堂叔?” 常金夹了块排骨细细的啃,確实啃出点滋味出来,她放下骨头,点头道:“最高那个就是他,亭舟他爹也高,还是因为他们哥俩小时候太能吃,最后你太爷太奶才给分的家。” 宋亭舟的爹叫宋有民,堂叔叫宋有財,两人的爹是一个爹娘的亲兄弟,当时大家都住一个院里,人多矛盾多,又有俩能吃的半大小子,长辈们的矛盾多,最后闹得分了家。 宋有財从那之后才开始去镇上做小工,不过他们两兄弟的关係一直不错,哪怕后来宋有民过世,宋有財也颇为照顾寡嫂,当然仅限於有人恶意为难他们孤儿寡母,宋有財会出头,钱財方面就拿不出手了,毕竟他自己还穷的叮噹响。 吃了饭宋亭舟打水將自己的脏衣服泡上,又拎著桶准备出去,他每次回家都会將家里水缸打满,不会做饭洗衣,却也不像一般学子半点家务不沾。 常金坐在台阶上给他洗衣服,孟晚收拾碗筷。 村子百户人家,或是儿童嬉戏,或是妇人洗衣,河水清澈,绿水青山,宋亭舟挑著扁担回来,將桶里的水倒进缸里。 忽而问了句,“明早是不是要磨豆子?” “是也用不到你,你读你的书去。”每日早起宋亭舟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读书,已成习惯。 宋亭舟不语,第二天一早常金起来的时候厨房地上已经放著磨好了的生豆浆。 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尽显得你能耐了,乾脆替我们娘俩把豆腐都做完了再走!” 宋亭舟拿书上的话懟老娘:“君子远庖厨。” 今日孟晚醒的也早,他披上衣服出来,听到这句话笑了,宋亭舟这人真有意思,这句话是明明是指君子应远离杀生,他却拿来糊弄老娘。 孟晚用生豆浆做豆腐,常金用小锅烙饼。 宋亭舟喝了豆浆,拿了饼上路。 家中便又剩下孟晚与常金,十里八乡该知道他家卖豆腐的都已经知晓了。 孟晚每天做的不多,一板三十六块就好,基本都能卖的出去,有时后来的还买不到,再多做就是贪心了,浪费了也不好,白送给村里人,时间久了他们便天天等著你送。 孟晚將这些道理都与常金说了,常金也支持,如此他们的日子都比从前宽裕多了,再不敢奢求別的。 第11章 婚宴 他家飘香了好几天,隔壁的小梅却再也没爬墙问他做了什么好吃的。之前被小梅缠著还没什么,如今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豆腐上午都卖完了,下午无事,孟晚拿著小背篓出门,“姨,我想去山上看看有没有蘑菇。” “去吧,別往深山里走,那里头有狼。” 这几天连轴做豆腐孟晚也累的不轻,常金想让他鬆快些,也不拘著他去哪儿。 孟晚得了话,背上背筐走到隔壁家大门外,他先张望了两眼,见院里只有晾衣服的竹哥儿,便问他:“大嫂,小梅在不在家啊?我想找她采蘑菇去。” 农忙结束后家家户户都在洗衣服,清扫院子,收粮种粮都是累活,大家都是紧著干活,哪有空收拾这些,如今才稍微空閒下来,但地里还有些农活留著慢慢收尾,因此家里拾掇家务的都是年轻媳妇或是家里女娘小哥儿。 竹哥儿干了一上午的活计,下午又才洗了几件衣服,他將最后一件衣服掛到杆上,回孟晚:“小梅和二弟回她娘家了,她娘家的地多,二弟过去帮忙收粮。” “哦哦,那我先走了大嫂。” 孟晚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没见著小梅,还以为她被上次的事嚇到,不敢再找他玩了。 “等会儿晚哥儿。”竹哥儿竟然主动叫住他。 隔壁住著,同为哥儿,孟晚却一直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他回身,见竹哥儿也背了个篓子,便问了句,“大嫂也上山?” 竹哥儿不好意思的说:“过几日我也想回娘家看看,上山采点山货带回去,我一个人不敢去,找你做个伴。” 孟晚笑笑,“正好我一个人也无趣,咱们搭个伴挺好的,那走吧,去蛇沟。” 蛇沟这个名字听著有些恐怖,其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沟,这座小山在另一座山的北面,常年日照缺稀,容易滋生菌类。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的农事都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北方冬季寒冷又漫长,村民们收完了粮还要缴一部分粮税,剩下的勉强果腹而已,还是要自己踅摸些吃的,靠山就采些山货,靠海便捕捞些鱼虾。 孟晚到蛇沟的时候,山脚下已经有不少农妇和哥儿女娘猫著腰往山上的羊肠小道上攀爬。 竹哥儿说了句,“看来今天人不少。” 孟晚往乾枯的草丛里钻,也顺著山道上山,“不知道能不能採到蘑菇,咱们快点上去吧。” 竹哥儿沉默的跟上他,孟晚总感觉他有种想找自己说话,又社恐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无力感。 他与竹哥儿本就不熟,也没有做人心灵导师的意思,只想找个人搭伴而已。 半山腰的树根下都被人捡乾净了,剩下些小的没人动,等著下次长大了再来。 他与竹哥儿各捡了三两个,望著不远处蛇沟前面挡著的大山,竹哥儿提议道:“要不咱们往后面山上走走吧,那边也有咱们本村的汉子砍柴,不怕的。” 孟晚则想著常金的叮嘱,保险起见,“还是算了吧,过几日再来没准能多采些,我该回家了,不然我姨担心。” 竹哥儿不会劝人,纵然还想让孟晚陪他,到底说不动人,临走时看了眼那座山头,低头晃了晃脑袋。 农忙结束,喜事便接踵而至,先是隔壁的小梅从娘家回来便整日头晕,去红庙村的赤脚大夫家里摸了脉,结果是有喜了。 隔壁田家自然是欢天喜地,田大娘难得主动找常金说话,又是夸了小梅生得机灵,又是偷偷摸摸的说当时相看小梅的时候,能就看中她小儿媳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等等。 人家家逢喜事,常金当然顺著她的话夸,又说小梅总找孟晚来玩,看著就是个大大方方不小家子,田大娘听了这话欢喜,她就是喜欢小儿媳胆大爱说爱笑,礼尚往来的夸了孟晚。 “你家晚哥儿也不错,长得出挑,我刚进来瞧了,也是个大圆屁股!” 实际村里人都知道常金把个外亲接到家里住的目的,宋家大郎过了年就十九了,准是怕再出了杨家那样的意外,好人家嫁女娘哥儿也是要挑的,磋磨的年纪大了一样不好娶妻。 孟晚正给她们的茶缸子里添水,闻言:“……” 他默默退回小屋,难以置信的摸了摸自己屁股。 好像是有点圆,也有幅度,但是大吗??? 大吗!!!! 常金前脚送走了到处吹嘘眼光毒辣的田大娘,后脚宋老六媳妇就急急忙忙的找上来。 “大嫂,你家亭舟这两天回家吗?” 常金似有所料,“他过几日回来,是不是家里住不下了?” “可不是住不下了,我家娘家离得远,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各个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大嫂你可帮我匀间房出来吧,凑合两晚上,明晚成完亲后天一早他们就走了。” 老六媳妇急的不行,明日她儿子宋大力娶夫郎,家里的远亲今日便提前到了,家里还要腾出一间婚房出来,根本住不下,只能四散给往亲族家里借住去了,如今还剩她四弟夫郎带著三个孩子没住处。 “住倒是可以,但也只能在大屋炕上和我挤挤了。”常金说话直白。 “嗨,只要能挤下就行,哪怕打地铺呢,大嫂你就给管个住处便好了,其余一概不用你操心。” 说定了住处的事,老六媳妇又忙忙叨叨的走了,头遭筹办儿子昏礼,琐碎的事太多,如今又没有手机,有点事只能一家子出去挨家挨户的找。 都走出门老远了,老六媳妇又折返回来叮嘱,“大嫂,明早让晚哥儿早点过去,他稳重,我看比其他小媳妇夫郎的靠谱,叫他给我多搭把手,忙活忙活。” 孟晚听见了回她:“放心吧六婶,明早我早早就过去。” “誒!”宋六婶响亮的嗓门里透著喜气。 晚上宋六婶带了个精瘦的夫郎和三个孩子来常金家里,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女娘,十来岁,老二是小哥儿七八岁,最小的也有三岁,是个男娃,一家四口人个顶个的又黑又瘦。 孟晚也瘦,但他身形匀称,腰细腿长,脸颊还有些婴儿肥在,不像他们一家瘦的和难民一样,看著就是吃不饱饭的样子。 宋六婶忙著呢,將她们娘四个送来交代了两句,又问常金,“大嫂,那明早晚哥儿和我去,豆腐谁做啊?” 她也是忙忘了,光想著多多人过去帮忙,但席面订了常金家二十五块豆腐呢! 孟晚刚要说豆腐常金如今也会做,常金便扯了他一下,阻了他张口。 “白天豆子我都磨好了,后半夜辛苦晚哥儿点,让他把豆腐先做出来再去你家。” 老六媳妇感动不已,“好孩子,辛苦你了,明天六婶给你包个大红包。” 孟晚赶紧推辞,“那到不用了六婶,大力哥成亲是喜事,我也乐意去帮忙的。” 客气了一番,老六媳妇又急忙走了。 家里被褥没有多余的,常金也不捨得將儿子的借著外人用,便將夏天的薄被找出来两套。 “四弟夫,不好意思了,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有两套薄的,你和孩子们挤挤盖吧。” 本以为宋六婶的四弟夫郎,看著是个老实的,应当不会有异议,没想到人家张嘴便问:“你盖的不就是厚的吗?老大老二盖不盖都行,我儿子可不能冻著。” 那夫郎还抱著儿子从炕上起身,四处打量,毫不客气。 “咱们五人挤这一炕上太挤了吧?” 他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一把推开小屋的门。孟晚住的小屋杂物少,他收拾的也乾净整齐,那被窝看著就舒服。 “这屋我看挺好,我带我儿子住这儿,你们五个去那屋睡大炕正好。”他说了就要脱鞋上去,鞋上的黑色脏污不说,那脚一露出来那股酸臭味真是绝了。 “等等!”孟晚软软乎乎、乾净净的床铺眼瞅著就被那双臭脚玷污了,他紧急叫住了。 常金也適时开口,“那是我儿子的屋,不方便外人住。” 那夫郎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又趿拉上鞋走了。 他一走孟晚赶紧开了条窗缝通了通风,好险好险,那几个孩子看著也不太乾净,明晚还有一晚,后天定要跟常金一起把他们睡过的被褥都拆了洗了。 “姨,不然你晚上过来和我睡小屋吧?” 常金也颇感头疼,“算了,我看这家子不是什么老实人家,晚上我看著点也好。” “那如果有事你再叫我。” 第二天天不亮常金先醒了,孟晚年岁小,她总是想让他多睡一阵儿。 孟晚是被豆香味唤醒的,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抽离,换上常金上次给他做的新袄裙,这个稍薄点,正適合现在穿。 “姨,我起晚了。” 常金拿著碗滷水全神贯注的点豆腐,“不晚,这啥也用不到你,我白天没事还能回来睡个觉,你一会才有的忙,桌上留了豆浆,快去喝了去你六婶家。” 孟晚冲她弯了眼睛,“姨你真好。” 常金仍是板著脸,说再关心人的话都是硬邦邦的语气,“快去吧。” 孟晚洗漱好后在厨房喝了碗豆浆,里面还有张豆皮,一大碗喝进肚子里温热又顶饿。 大屋的门帘被掀开了一条缝,女娘和小哥儿对著孟晚的碗底流口水,孟晚甚至都能看见她们嘴角透明的涎液,顺著脖颈滴到又黑又硬的布料里,让那块布料的顏色更深了。 她们有父有母,孟晚没閒心可怜她们,他也不耽搁,洗刷了碗筷便出门。 常金留在家里压了豆腐块,且不说这四口人是来她家借住的,万万没有她来管饭的道理,光说那夫郎的一通做派,她也看不惯。 那夫郎带儿子起床见厨房没有吃的,嘴一撇抱著孩子去宋老六家了。 孟晚到宋老六家的时候新夫郎还没接回来,他和一眾宋家的年轻小哥儿女娘装扮新房,往床上撒生红枣,大家都年龄相当,说起话来也没隔阂,真是又热闹又好玩。 等过了辰时新夫郎跨火盆进门拜堂,宋老六家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开始往席面上坐,后厨又开始忙了。 这一忙不得了,年轻女娘小哥儿们都不敢上手,都是与宋六婶交情好的婶子伯娘们掌管后厨。 宋家是大家族,本家人多,桌子摆的也不少,厨房缺了人宋六婶忙拉了孟晚顶上,先是摘菜,都弄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切菜,最后菜上的太慢他还换下来个婶子上去开始炒菜。 掌勺的大师傅都是村里的田伯娘,不是常金隔壁的那个,这个田伯娘不爱吹牛,人家是炒菜手艺好干活利落,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她去掌厨,末了给人家封个红包拿些肉菜。 宋家的桌面多,因此除了她掌厨还有两个灶上也站了人,都是宋家的妇人,大菜掌厨的管著,普通素炒就由这两位准备。 有位婶娘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时不时就要跑个茅房,回来手也不洗接著炒菜,眼见著来回几趟,锅底都要糊了,掌厨的实在看不下去,“晚哥儿,你家豆腐送过来了,这个你会弄吧?你来烩一锅豆腐,你四婶今天肠胃不好,你用他那个灶头。” “哦,那我烩个白菜。”掌厨的发话,孟晚只能赶鸭子上架去了。 四婶被个小辈顶下来,脸色很不好看,把勺子甩的桌球响,“那你来,还没出嫁的哥儿倒是能耐了。” 掌厨的见菜出不去才著急上火,还能怕她? 闻言刺了一句,“你和个孩子耍啥威风,是我让他上来的,这豆腐是金贵的东西,不比你刚才炒糊那锅菜还能糊弄糊弄。” 四婶被掌厨的田伯娘说了脸上掛不住,一甩袖子就要走,厨房里几位婶子都去劝他。 宋六婶见菜还没上过来催促,刚好见了这一幕。宋四婶是她妯娌,俩人的男人是亲兄弟,她如何不知道自己嫂子什么德行。 “四嫂,你又起啥么蛾子呢,今天你大侄儿成婚,你就不能消停会,少给我找点事?” 掌厨的田伯娘將事情原委与主人家说了,气得宋六婶眼冒泪。 “你非要上来掌勺,我让你来了,你看看刚才那锅啥东西,那菜我就是扔了也不能送上桌让人家笑话啊,你还和晚哥儿爭啥呢?你不嫌臊得慌啊?” “嫌我炒菜不好我走就是了,往后你让我登你家的破门我都不来!”被妯娌当眾指责,宋四婶脸色又青又白,扒开看热闹的妇人们出了厨房门。 宋六婶也是急了才说的那么重,见宋四婶走了又忙著出去追,不然大喜的日子与妯娌吵架不是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孟晚置身事外,婶子们让他摘菜他就摘菜,让他切菜他就切菜,掌厨的让他上灶帮忙他就上来。 如今一锅豆腐烩白菜已经燉好,他又拿捏著数量均匀的分盘给端菜的年轻女娘小哥儿们。 掌厨的田伯娘见他做事有章法,遇到四叔嬤那样挑刺的也不慌乱,暗自点头。 第12章 竹哥儿 孟晚在厨房做起了小厨郎,前院常金上完了礼金也没往席上坐便直接走了。她是寡妇,大喜的日子主人家难免忌讳,老六媳妇和她关係好,如此才更不好让人为难。 便是如此,还是有閒话传到了孟晚耳朵里,不是別人,正是借住在他家的那位夫郎。 “小家子气气的,连厚被子也不给我们找,就那两床薄被。” “五个人挤在一炕上,她家小哥儿却自己独占一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晨起她家小哥儿一顿吃喝,我家大娘小哥儿在旁瞅著,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连口吃的都不舍给孩子呦!” “死了男人的就是心狠,长得一脸克人的样儿,脸拉的比驴还长。” 那夫郎吃饱喝足坐在席上一顿大放厥词,见引得酒足饭饱的亲戚们侧耳后,便洋洋得意的將嗓门放的更高。 孟晚和一眾帮忙的大娘婶子媳妇儿们凑了一桌,宋六婶特意给她们留了一桌菜。 这边几人刚动筷,孟晚便听见那边桌上的胡言乱语。 这一桌坐著的都是本村媳妇,见孟晚“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全都站起来开劝。 “晚哥儿,你快別过去,累了半天好好吃饭,理他干啥。” “那可不,你还未出嫁,和他个泼皮无赖爭执,只会惹人爭议。” 掌厨的田伯娘说话最靠谱,她跟著起身,“你先別动,我去找你六婶过来,她也是倒霉,忙活了一天不说,儘是些糟心的亲戚。” 孟晚气势汹汹的动作一顿,確实如此,今日是大力哥的大喜日子,她本来就忙的脚不沾地,自己若是一闹,確实出了气,但六叔六婶一家不得埋怨他生事?他少不得还得在三泉村混些时日,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 可看著那个夫郎如此侮辱常金,孟晚若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也未免对不起常金的一番呵护。 他咬紧牙关,突然不顾眾人阻挡离开座位,却没走到那边女眷那一桌,反而去了宋六婶的四弟那头。 “这位是王家四叔吧?”(宋六婶母家姓王) 这边做的都是爷们,因著喜宴有酒吃,饭菜比女眷那边下的慢,都在悠哉悠哉的喝著小酒,胡吹海吹。王老四桌上一圈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叔伯,突然被个小哥儿问话,还真把王老四问住了。 “你是哪家的娃?找我干啥?” 孟晚弯眼一笑,“王四叔,我是宋家这边的,您夫郎昨晚恰好住的我家。” 王老四一辈子在村里转悠,谁叫过他您不您的,都是老四老四的叫,孟晚这一尊称,把他整不会了。 又见这哥儿样貌顶好,说话客气像个大人,也跟著客套,“那是麻烦你家了,我们孩子多,没吵到你们吧?” “孩子是很乖巧,只是我家里简陋,四叔嬤好像不太满意。” 王老四听著话头不对,他如何不知道他夫郎是个啥德行,往女眷那边一瞅,那货面前是舔得比狗碗还乾净的空碗,两个大的带著小儿子,他正唾沫横飞,好一顿讲究著人家,不用说就知道在说谁,没见人家小哥儿都找过来了! 孟晚为难的说:“家里实在招待不周,我这才过来问下四叔,不然还是让四叔嬤住到別家去吧。” 古时人最重脸面,被人家撵出来,更是丟了大人了,偏偏孟晚说的有理有据,是你们先嫌弃人家家环境不好的,如此人家乾脆不招待了,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家嘴碎丟人的错? 王四叔被一桌的王家人看著,脸上更是掛不住,还有辈分大的说他两句:“老四,今日咱外甥大喜日子,就不说啥了,回家可得管管。” 丟人的货,一天竟在外丟人! 王四叔圆目立竖,气得酒杯一甩, “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丟人东西带家去!” 孟晚急的鼻尖冒汗,拦著他,“四叔千万別,这么多人看著,你让四叔嬤的脸往哪儿放,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千万別伤了你们家和气。” 他不劝还好,一劝王四叔更是冒火,酒也不吃了,大步流星的就往女席上走。 孟晚没跟上去,他悄悄地回了席,看也不看那边的热闹,自顾自的吃著饭。 大锅饭就是香,忙活了一天累死他了。 一桌人面面相覷的看著他,她们刚才劝孟晚没劝住,却见孟晚並没有直接去找那夫郎麻烦,与他吵架,反而去了爷们那边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但都累了一天也顾不上什么,开始扒饭。 再说宋四婶离了厨房后被宋六婶劝了两句,也没再回厨房,顺势坐在院子里女眷的席面上,她家上了礼钱,又是亲眷,凭啥一口不吃就走啊? 坐上桌捏著筷子挑挑拣拣,边吃边指点,这个难吃那个火大的,最后顶她吃得最多。 这会儿她剔著牙听閒话,突然就被掀了桌子,嚇得她差点窜到桌子底下去。 王四叔也不知道是吃酒吃的,还是气得,满脸通红,连脑门都一片赤色。 他一把抓住还在胡侃的夫郎,二话没说就甩了个耳刮子上去,农家汉子的一巴掌可是实实在在的力道,他夫郎被打倒在地上,捂著半边脸发懵。 “王啊四,你要死啊你,打我作甚!”他反应过来尖声叫骂,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尖锐嗓音。 在门口与写帐先生说话的宋六婶一家也听见了,宋六婶留了丈夫儿子核帐,自己紧忙活跑到院里女眷那边的席面那儿。 就见她四弟拖拽著夫郎要走,四弟夫又抓又叫死活不肯,嘴里还骂著,“我不走,我上了那么多礼钱,才在她家吃了两顿就要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带我儿子明天走。” 王阿四恨不得再给他几个大嘴巴子,“不走你往后都別回王家,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罢他竟然真的鬆手,从大姑娘怀里夺了小儿子,也不管老大老二,抱著小儿子就要家去。 宋六婶赶过来拦住他,“你外甥的大喜日子,可把你给威风坏了,有啥事不能上家炕头上说去,非要在席面上闹开了?” 王阿四对著阿姐也抹不开面子,他挣开宋六婶头也不回,“你问你的好弟夫都干了啥。” 四弟夫啥性子,宋六婶不是不知道,嘴上是碎了些,但王阿四这个孽障东西也是,哪儿有把夫郎留在別人家自己走的道理。 宋六婶拽他,“你真乐意走也把他给我带著,大喜的日子也要给我找些不痛快,快快都家去我也省心。” 她也气恼了,本是娘家在镇西的村子离得远,喜宴结束她好心好意多留这些远房亲戚住一晚明早再走,如今一瞧还留出麻烦来了,既如此还是各回各家吧。 王老四夫郎摆了会儿脸色,见无人理他,还是灰溜溜的跟上王老四走了。 其余人吃完席还看了出热闹,酒足饭饱离得近的都家去了,离得远的看著情形也不想討人嫌,都连夜结伴回家。 孟晚这桌吃饭晚,宋六婶送完了亲戚又回来感谢他们一通,给掌厨的田伯娘包了红封,余下的分了肉菜,大家一齐帮宋六婶收拾残局,宋六叔和大力將借的桌椅送还。 忙活到月上柳梢,约莫戌时(七八点),常金不放心过来宋家门口喊人:“晚哥儿,还没忙好吗?” 宋六婶忙拉了晚哥儿出去,“大嫂,我正要送晚哥儿回去呢,家里事多,今天您多担待。” 她已经从別人口中听说了今天席面上她四弟夫说的混帐话,对常金又是愧疚,又是感谢孟晚今天实心实意的帮忙,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忙活了这么老些的活。 她家大郎成亲,亲妯娌和弟弟一个赛一个的给她添乱,反而是宋寡妇孤儿寡母的又是借住又是借人,这份情,她是承下了。 常金跟她客气了两句,接过她给的肉菜带孟晚回家。 到自家灶头上打开篮子一看——一条整鱼、一碗红烧肉燉萝卜,一碗炒河虾,一碗蘑菇烧鸡块,席面上一共四荤四素,四个荤菜都给孟晚拿来了,其他帮忙的人家顶多拿了一种荤菜两种素菜。 常金將菜放进碗橱里,现在天气凉了,这些菜她和孟晚能吃三四天。 “姨,你给我烧水啦?” 孟晚將他的大木桶提出来,刚要烧水发现锅中有一锅现成的温水。 常金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就你爱乾净,这么冷的天也要天天洗澡,家里这点柴火都不够给你烧洗澡水用。” 孟晚往桶里舀水,颇为不好意思,“再冷点我就不天天洗澡了,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吧!”孟晚还真挺喜欢上山玩的,目阔心明,空气清新,还能捡点山货。 常金放好了菜准备进屋歇息,“你不嫌累就去,怪了,昨天老六媳妇不是说她弟夫要在咱家住两晚,今儿怎么没来?” 孟晚面不改色的说:“晚上他们好多人结伴回村了,六婶的亲戚们好像都没留宿。” “那也好,孩子夫郎的都忒不讲究,住这一晚明天我还要拆洗了她们用过的被褥,怪麻烦的。” 常金进了大屋,隔著门叮嘱孟晚,“晚哥,洗了澡就钻被窝里,洗澡水明日再倒。”她怕孟晚出屋子倒水再被风吹到了。 孟晚应了声,如今天冷,他终於不用再穿那件羞耻的小肚兜,常金给他做了两身中衣,没有现代睡衣那么讲究,中衣白天也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人都是將外罩一脱,直接穿著里面中衣睡觉,孟晚倒也没有洁癖,但今天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天,一身的油烟味,他洗了澡换了身乾净的中衣,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很快睡著了。 后半夜又被那种闷哼声吵醒了,这次除了拳头砸到什么的声音外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嗬嗬”的声音,很细微,照理说孟晚应该听不见的,但他就是感觉到那道“嗬嗬”声像是在求救。 孟晚腾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他披著衣服踩著鞋,动作飞快的趴到自家与田家中间的那堵墙上。 他住的小屋紧挨著田家的东厢房,田家人多房子盖得也多,除了正房三间住了田爷和大儿子大儿媳,西厢房是田旺娶小梅前新起的,东厢房住的是田兴夫夫俩。 孟晚紧盯著东厢房的门窗,他房间与田家的东偏房隔著两堵墙,趴到墙头比在他房间里听得还真切些,那种“嗬嗬”的声音好似残年老朽,在最后的时光里从胸腔憋得一口长气,气断了,人也就没了。 可竹哥还年轻啊,他不该遭受这些,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在漆黑无月的夜里。 孟晚趴伏在土墙上,“咳咳。”假装咳嗽了两声。 但是没用,那道声音依旧越来越弱,孟晚犹豫了有三秒钟,终於忍不了一道鲜活的生命在他一墙之隔外凋零。 “竹哥儿!” 乡下没有娱乐活动,入睡的也早,他这一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东厢房的动静终於停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犹如被砂纸刮磨过的声音,“晚……哥儿?” 孟晚声音清亮有活力,他扬声道:“明天晌午我家卖完豆腐。我想去蛇沟拾些柴火,你去吗?” “去。”竹哥儿粗哑的声音中带著些劫后余生的哭腔。 小梅在西厢房也听到孟晚的喊声,她嚷了一嗓子,“晚哥儿,你是说明天去蛇沟吗?我也去!!” 孟晚在墙头冻得哆嗦,他急著回屋,下了墙才回道:“去去去,明天一起。” 重新插上厨房门,常金突然出现在厨房里,並冷声道:“胆子那么大管人家屋里的閒事,活该冻著你。”显然是孟晚那一嗓子把她喊醒了。 她话是冷的,却还是一猫腰將厨房一角剩的两把柴添进了小屋灶坑里。 漆黑的厨房里冒起了火光,孟晚眼睛里是跳动的光和蹲在地上的妇人。 他突然冒了句,“姨,今晚是第一次有人接我回家。” 常金填完火起身往锅里舀了半勺水,声音並不柔和,“都十六了还矫情上了,我像你那么大都快备嫁了,还有田家的事你少管,不是什么好人家。” 她一面絮絮叨叨的说著话,手上却麻利的切了薑丝放到碗里,锅里的水滚了便舀起来倒进碗里,一股生薑的味道直衝鼻腔,激的孟晚眼泪都飆了出来。 常金洗了把手將碗放到桌上,“稍稍凉凉就喝了进屋,我可进去睡了,早起还得去磨豆腐。” 孟晚没出息的擤了把鼻涕,洗了手脸,趁热將薑汤喝了,冒著热气进了被窝,这次隔壁没有奇怪的声音,孟晚却也没睡著,新烧的炕热乎乎的,熏得他浑身都暖,左右来回翻了两下,成功把两边枕头都蹭湿了。 第13章 惊险 幸好上半宿他睡得香,后半宿孟晚说什么也睡不著了,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最后又归结到差点没命的竹哥儿身上。 天刚蒙蒙亮,孟晚便拎著泡好的豆子去晒粮场磨豆子,这么早村里少有人起来,他磨完豆子回去常金也起了。 “不是说了我去,你怎么又自己跑去了。” 孟晚帮她將柴搬进来点火,“早上起得早就去了。” 常金知道说了他也不听,她家小哥儿主意大的很。 做好了一板豆腐,放在门外头,再盖上麻布由常金守著卖,早起买的人少,多是本村人,快到晌午的时候卖的快些,附近村子里的来买。 常金每天只做一板,有时卖的快,来的晚了就没了,有时卖到晚上还个三五块,她便和孟晚自己吃上两三天。 如今上顿下顿全是豆腐,偶尔吃顿大萝卜,孟晚比吃肉还开心。 日头升到头顶,隔壁小梅便隔著墙头喊孟晚,“晚哥,走不走啊!” 孟晚背上背篓,扬声应了句,“我现在便出门。” 和常金说了声,三人在门口匯合。 小梅一如既往的欢脱,孟晚没见她肚子哪儿大,好奇的问:“小梅,你几个月了?能爬山吗?” “嗨,这有什么,我嫂嫂九个月了还下地干活呢。”小梅的嫂嫂们生娃她都在场,比孟晚这个纯纯不了解的哥儿知道的多。 “哦。”孟晚和小梅说著话的时候还在悄悄打量闷头赶路的竹哥儿。 一路上都是小梅在和孟晚说话,竹哥儿平时话就少,今天更是一言不发,脖子处被中衣的衣领覆盖,看不见布料下的伤痕,只觉得他动作间极不顺畅,脖子也很少扭动。 孟晚观察了一会儿,趁著小梅散开捡柴的功夫突然开口问竹哥儿,“你还好吗?” 竹哥拾柴的动作一僵,粗嘎的嗓音挤出个两个字,“没事。” 孟晚抿了下唇,低声说了句,“那下次呢?” 他退开竹哥儿身边,背对著他说:“命只有一条,若是每次都默默忍受,早晚会……” 剩下的话他没再继续说,这会儿嫁了人的哥儿回家,娘家不会收留,孤身一人会被人欺辱至死。如何都是个死路,还不如自己立起来发回狠。 但这话他不能说,他与竹哥儿的交情还不至於如此推心置腹,若是对方告诉了別人,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成了罪人。 蛇沟前面的高山日头照的好,乾柴也比这边粗壮,汉子们都拿著镰刀去那上面砍柴,扎成捆用担子往山下担。 小梅看著人家成捆的乾柴羡慕,“冬日不多备柴恨不得冷死个人,大哥和田旺这几天出去做工,没时间砍柴,不然明天咱们也去前头那座山上吧?” 竹哥儿不知怎地看了孟晚一眼,孟晚没发觉,他仰头眺望,见那座山上密密麻麻的细柴也很心动,往年常金背点柴只烧她那屋的灶,如今两边都烧,每日白天还要做豆腐,柴火下得快,宋亭舟在外读书总是来去匆匆,他家也没个汉子上山砍柴。 不然明日他也拿著镰刀去前头山上试试? 三人各拾了一篓子柴火背回去,到田家门口刚好碰见准备外出的兄弟俩,田旺高高瘦瘦的,和小梅一样长了张笑脸,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 田兴比弟弟矮些,宽鼻阔嘴,长相憨厚,他贴心的接过竹哥儿的筐篓自己提著,还笑著招呼孟晚,“晚哥儿,有空来家里玩啊。” “冬日閒了就去。”孟晚客气了两句。 竹哥儿看了孟晚一眼,没跟著田兴的话说,田兴转身笑意一收,似乎有些不悦,两口子一前一后的进了院。 宋家门口的豆腐摊收了,常金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孟晚背的一背篓柴笑了,“你拾的这点柴刚好晚上烧炕用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孟晚闻言將背篓里的柴直接倒到厨房的地上,“那不是正好了吗?明天我想拿镰刀去砍点细柴回来。” 常金放下鞋底,“明天你在家卖豆腐,我去。” 孟晚洗手將大锅打开,果然又是白菜燉豆腐,他將菜盛出来,对著常金说:“不是您说来买豆腐的人哪个村的都有,人多眼杂,怕我这个小哥儿自己在家吃亏,不叫我去门口卖豆腐吗?” 常金从碗橱里拿出碗筷放到桌上,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今年家里挣了点钱,真是不够烧了就买上二十捆,下午我再和你一起去砍柴,总也能够用。你想玩就去山上玩玩,还真指望你个小哥儿砍柴去了?” 孟晚给她盛饭,劝她,“就是我閒著了想去山里转转,隔壁小梅和竹哥儿也陪我去,不光我一个人。而且表哥明天就回来了吧,就算不砍柴,我去采些乾货也好啊,他爱吃带蘑菇的豆腐卤。” 一提到宋亭舟,常金果然不说话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俩孩子再亲近些的。 孟晚是纯粹不喜欢閒赋在家,他才过来多久?纵然喜欢同性,思维也还没太適应从男人变成哥儿,让他在家绣他是干不来的,一辈子也干不来。 晚上他头次听到了隔壁除虐待外的另一种声音,孟晚翻过身,墙壁那头先是爭吵,然后是哭求,最后是粗嘎又难听的哭声,压抑忍受了那么久,这是竹哥儿头次这样放声大哭。 別说是孟晚,恐怕两家院子里都能听见这悲戚委屈的哭声。 孟晚用被子蒙住了头,闭上眼睛。 发泄出来就好,起码竹哥儿应该知道了一味忍耐是错误的。 第二天三人又去山里拾柴,孟晚没背昨天的背篓,而是手里拿了小段麻绳和一把镰刀。 “小梅,你今天不去了?” 只有竹哥儿背著筐篓,小梅却两手空空,她嘴巴撅起来老高,半是苦恼半是甜蜜,“婆母早起说不许我上山了,前三个月要稳妥些。” 孟晚有些意外,即是不放心昨日为何没提? 竹哥儿微垂著脑袋,视线刚好能看到小梅尚未有起伏的肚子。 孟晚和竹哥儿结伴上了山,这次他们直奔蛇沟背靠的高山,这座山叫兆山,也是整个三泉村最高的山,无主,隶属官府,平日无人管控自由採摘。 春日里大家缺食少粮都是到这座山上挖采野菜,猎户冬日抓捕猎物也是从此山进出。 “晚哥儿……”竹哥儿落后孟晚几步,在孟晚即將进山的时候叫住了他。 “嗯?”孟晚回头,见竹哥儿正神色复杂的看著自己。 他比竹哥儿高,这回竹哥又落后自己一步,仰著头和自己说话,离得近了能看见他领口下紫红色的恐怖伤痕。 竹哥就这么站在稍低他一层的小道上,然后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你说小哥儿是不是都是贱命啊?”这是他从小到大,在娘家婆家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他想从孟晚这里找出答案,因为孟晚好像是不同的,他能感受到。 孟晚心口一闷,他根本不奇怪竹哥儿会说这样的话,这个时代下,贫困的家庭再嫁到家暴的夫家,他不这样说才真的是怪人了。 女子尚且遭遇种种不公,地位最差的哥儿就更不用说了,嫁到夫家便生死不由自己,合离休弃更是不敢想的事。 听说小地方有富商疼孩子的,哪怕和离了还会给自家哥儿买座小院供养著,但那毕竟是少数人家。实际上越是府城京都等地越是重视名声,被休弃回家只会死路一条。 家族不容和离的女人或哥儿,若是被休会让整个家族蒙羞,因此哪怕死,也要死在夫家。 “命是自己的,父母虽有生养之恩,过日子却不能代劳,什么贱命、富贵命,自己如果认命,那別人安给你什么命,你便是什么命了。若不想按照別人安给你的道儿走,就该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在那儿,再为之努力。” 他这番话说的对乡下小哥儿来说有些深奥难解,但见竹哥儿似在思索的样子,似乎真的理解了其中意思。 兆山的山林高深,多是高耸的树木,还都长得差不多高,人一钻进去容易没有方向感,除了熟悉山林的猎户外,村子里的人进来都要结伴,只在外围寻些山货,深山更是不敢进入,哪里除了有猛兽外,还有猎户放的夹子。 “竹哥儿,那边那片好像有菌子,咱俩过去采些吧?” 竹哥儿被孟晚的喊声激的一激灵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孟晚已经进山了。 他在原地逗留了会儿,一双麻木的双眼渐渐染上了层阴霾,隨后神色莫名的跟了上去。 孟晚在树根下采了把菌子,宋亭舟爱吃菌类,蘑菇木耳炒著拌著做成滷子都成,他拿人家做了幌子,总得真带回去点东西吧。 今天没带篓子,孟晚胳膊上挎了只小巧的篮子,將菌子扔在里面,他没忘记今天要乾的正事,寻了个光照好,细枝多的地儿將篮子放在空地上,准备开动。 “晚哥儿,砍柴呢?” 孟晚乾的热火朝天,也不知是姿势不对还是力气太小,半天也没什么成效,倒是动静不小。 这不就引来了同在附近砍柴的田兴。 竹哥儿在附近采菌子和木柴疙瘩,离得不远,一眼便能看见。孟晚奇怪田兴怎么不先找竹哥儿,反而问上他,疏远又客气的回道:“在家閒著也没事,到山上玩玩罢了,田大哥你刚才也在附近?怎么没和大嫂一起进山?” 孟晚相貌好是村子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可田兴这才是第二次认真打量他。 晶莹剔透的白肤,身形修长,五官精致,性格影响了他的容貌,让他比別的哥儿多了丝英气。 却不突兀,融合起来別是一番神采,他才十六岁,还是青涩未被摘取的涩果,却已经能窥见往后的风情了。 田兴盯著他白里透红的脸颊,不自觉的吞咽了两口口水,他本是忠厚的面貌,也因为这个动作和直勾勾的眼神变得有些猥琐。 相由心生—— 孟晚警惕起来,他粗鲁的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田大哥,大嫂就在那边树下呢,你没见著他吗?” 田兴装模作样的四下张望了一遍,“没有啊?他是不是回家了?” “是吗?那我也先下山去,要不我姨该上来找我了。”孟晚稳下心神,握紧手里的镰刀刀把。 田兴笑了,“那你下去吧,用不用我送你?” 孟晚毫未放下戒心,他客气的说:“不用了田大哥,你接著砍,我先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剎那,田兴便飞扑过来,孟晚提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欲扬起镰刀可瞬间便被扑到他身上的田兴制住了手腕。 他甚至听到手腕处传来“咔哧”一声脆响,然后便是酸、痛,孟晚极力挣扎嘴上也开始喊叫,但他挣扎那两下在这个健壮的庄稼汉眼里简直和挠痒痒差了不多少。 “晚哥儿,晚哥儿你听哥说,只要你跟了我,有了娃,我立马掐死竹哥儿把你娶回家。” “我对你好,把你当祖宗似的供著都行。” “听话,你就乖乖跟哥生娃吧,啊?” 田兴浓稠噁心的话就一句句落下孟晚耳边,伴隨著他噁心的蹭弄喘息,孟晚下半身被死死压著,一动都动不了,双手双脚被人钳制,身上的衣服险些被田兴撕扯开,中衣都露出大半,中衣只有腰间系的一根带子,若是被扯开,孟晚岂不是任这歹人为所欲为? 这畜生竟半点不顾,不给孟晚半点反抗机会,直接便要行事。 “田……兴!” 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他身上粗喘著的禽兽突然被人一把拽开。 宋亭舟身上还穿著书生特有的青衿,上面被林子里的枝条颳得破破烂烂,他却顾不得这书生的体面,面容冷酷的將田兴按在地上,一拳接著一拳,打的对方抱头哀嚎。 孟晚捂好了身上的衣服,忍著噁心反胃提醒宋亭舟,“表哥,別打脸,打肚子。” 宋亭舟闻言站起身来,猛踹了田兴肚子几脚,他长得高壮,比田兴高出一个头去,这几脚踢过去的时候带著腿风,猛烈的劲道衝击到田兴的皮肉上,踢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移位,哀嚎声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起一大片。 山脚下的竹哥儿摸了摸脖子,他每碰一处便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地上捡起背篓,他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走去。 第14章 坦白 孟晚紧跟著宋亭舟,两人扔下被打的半死不活的田兴,双双沉默的下了山,孟晚心中思绪万千,甚至来不及愤怒害怕。 他如今面对最大的问题便是贞洁。 如果与外男说话都要避嫌,那他这样差点被看了身子,岂不是算失洁? 纵然宋亭舟知道自己没被田兴得逞,但刚才那样被外男抱在怀里猥褻,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大忌了。 豆腐方子他已经交给常金,宋家现如今靠著豆腐每月都有一两多银子的进帐,应该不会直接將自己赶走,嫌隙肯定是有的,或许宋亭舟经此一事不娶自己了? 那岂不是因祸得福? “抱歉。” 孟晚怔楞的看著宋亭舟,他在和我道歉? 宋亭舟向来冷峻的神情,此时似有些张皇失措,他躲避著孟晚的注视,又低声说道:“是我的错,我没给你个名分,让你今日受到这种侮辱。” 孟晚下意识想討好安慰他,毕竟这算是他东家。 “不怪你,是我……”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开始不服,我个屁,我才是受害者,关我什么事,长得好看是我的错吗! 孟晚咬牙切齿的说:“是田老大,谁知道他长相一脸正直,能做出这种事。”都家暴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晚提起他就是一肚子的气,该死的,给他的熊胆子敢噁心老子,不让田兴好看他就不姓孟! “总之以后不会再让你发生这种事了,除非我死。”宋亭舟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低头直视孟晚,语气坚定又认真,仿佛將这句承诺刻在了心里。 “说什么死不死的……”孟晚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重,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宋家大郎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听他的意思好像真要娶他,这可如何是好,真嫁了? 回家的时候常金看出两人气氛不对,她倒是没想到隔壁田家有胆子猥褻孟晚,还以为是宋亭舟唐突了孟晚,惹得他不快,但又一瞧,却觉得自家儿子的脸色比孟晚还难看,这倒是把她弄蒙了。 沉默著坐上饭桌,孟晚碗里多了块排骨,他瞟了一眼身旁的宋亭舟,低头啃排骨,过了会儿,碗里又多了一块。 孟晚本来差劲的心情,啃著啃著竟然越来越香。 “姨,我要添饭!” “吃就自己去添,叫我作甚。”常金莫名其妙。 宋亭舟默默的帮孟晚舀了一勺乾饭,还淡定的对老娘解释:“他手上都是油,不方便。” 常金闻言打量起他们俩来,“方才大郎去兆山上找你……”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大孙呦~” “大郎,你这是被哪个黑了心的打成这样!”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大哥你说是谁,我和爹找他去!” “还不起开,没见你爷们都被人打成这样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会动弹,还不快请大夫来!” 尖锐的叫骂声从隔壁传来,宋家饭桌上的三人表现各异。 常金皱著眉,“隔壁田家的大儿子被打了?” 俩孩子没吭声,常金顿感不妙,“大郎,是你打了田兴?” 宋亭舟放下碗筷,语气淡淡,“是他自己不长眼——掉进了山洼里。” 孟晚立即作证,“没错,我和表哥亲眼见到的!他滚了好几圈。” 常金狐疑的看著他俩,“那你们没帮忙將人家拉起来?” 宋亭舟冷笑一声,“关我何事。” 他很少顶撞常金,这句话倒是有些不恭顺。 孟晚知道宋亭舟的火气不是对著常金,怕常金误会,他急忙打圆场,“姨,不是你说的让我少和田家来往吗,所以我们就没管。” 常金险些被他们俩气笑,“我是说不让你和田家少来往,但你哪次听了。” 孟晚当即举手发誓,“听,这回我绝对听了,我再搭理他们家人就……” 他碗里又多了块排骨,打断了他的话。 孟晚小声嘀咕,“够了够了。” 宋亭舟收回筷子,就著加了蘑菇的滷子,將桌上的豆腐吃了个一乾二净。 隔壁热热闹闹的折腾了许久,都是邻里邻居的住著,这么大的动静常金也不能当做没听到,她从厨房的碗柜里数了十个鸡蛋,交代说:“你们在家老实待著,我去隔壁看看去。” 孟晚想洗澡,但常金不在,光他和宋亭舟感觉怪怪的。 “是要洗澡吗?我帮你烧水。”宋亭舟冷不丁开口。 孟晚摇头拒绝,“我一会自己烧就好,你去看书吧。” 宋亭舟心里想同孟晚多待会儿,又怕孟晚不自在,便退回了自己屋子。 孟晚洗了碗筷后坐在门槛上,如今快要入冬了,天黑的越来越早。 宋亭舟的小屋亮起了微弱的橘色灯光,孟晚扭头看了眼忍不住提醒道:“表哥,灯太暗对眼睛不好,早些休息。” “嗯。”宋亭舟轻声应道。 孟晚转回脑袋仰头看天,漆黑的夜空中遍布著星星点点,这些星星仿佛离地面很近,有些还在微微闪烁著。 他双手抱住膝盖,有冷风吹在他身上,使他缩了缩身子,將下巴埋怀里,孟晚开始对著繁星发呆。 他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到噁心害怕了,回想起田兴的那些话,今天如果宋亭舟没有赶来,那些话的內容极有可能真的发生,被田家圈养起来当生育工具,那样连自己夫郎都下死手的禽兽,真有那一天定是比死更可怕。 不能因为在现代社会受过高等教育就得意忘形,太过高估別人的道德感,拿自己的安危涉险真是太愚蠢了。 常金明明提醒过他好多次,让他一个小哥儿不要独自去那儿,是他自己不够谨慎,忘了如今自己的地位身份,哪怕是曾经的法治社会,一样有留守儿童或妇女被畜生侵犯。 想起后来消失的竹哥儿,还有今早突然失约的小梅,今天这事肯定有猫腻。 孟晚眼神闪烁。 对了,他还忘了没感谢宋亭舟。 “你这孩子不嫌冷啊?坐门口乾啥,快进屋。”常金从隔壁田家回来,关了大门往里走,冷不丁看见孟晚坐在房门槛上,嚇了她一跳。 “上次六婶家的大力哥娶亲,你不是还大晚上去他家接我嘛,今天我也等等你。” 小屋看书的宋亭舟听到了这句话,他磨蹭了两下手中的书本,將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常金回来,孟晚从厨房洗了澡,他钻进被窝后对常金说: “姨,明早你別起了,我给表哥准备早饭吧。” 常金隔著帘子咧了咧嘴,“那敢情好,明日我也睡个懒觉。” 孟晚第二日早早起来和面,將麵团在案板上擀成薄薄的大面片,另用碗挖了两勺麵粉,灶膛点火用大锅化了一勺猪油浇在麵粉里,接著又往里加两小勺的盐,搅拌均匀涂抹在大面片上,再撒上一把切碎的葱段,捲起来再次擀圆。 他和的面多,一共做了六张大饼,用锅里剩的底油,添著小火慢慢烙。 宋亭舟拎著磨好的生豆浆回来,见他在前忙活,默默的蹲在灶台前帮他烧火。 “表哥,火小些。” “嗯。” 孟晚手拿铲子站在锅边,时不时將锅里的饼翻个面。 “那个,昨天多亏了你。” 宋亭舟闻著锅中不同以往的香味,沉稳冷静的说:“是我让你受了惊嚇,我已经同娘说过,年后等我去府城考完了院试,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与你成亲。” 孟晚闻言铲子一抖直接掉进了锅里,他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用手去锅里捞,中途却被人一把握住。 “当心烫到。” 炙热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宋亭舟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畔。 孟晚飞速將手缩回去,侧过身不看他。 宋亭舟站起来后退两步,“抱歉,是我逾越了。” 他洗了手背上书箱,准备动身去私塾。 孟晚急忙用筷子將铲子从锅中夹起来,將烙好的饼子一一剷出,再用布兜装进去,“等等,你还没吃饭,饼拿著吃。” 本就是特意给他烙的,让人饿著肚子走了算怎么回事。 宋亭舟也不嫌烫,拿出一张出来,“我拿著路上吃,剩下你们留著。” 孟晚问他:“这是为何?平日不都是带上六七张在私塾吃吗?” “往后晚上我都回来吃住。” —— “大郎说晚上回来住?”常金起床后,孟晚將宋亭舟说的话告诉了她。 “表哥是这么说的,我给他烙的饼他也只拿了一张。”孟晚边回常金的话,边熟练的烧火、点滷水、做豆腐。 “这可真是奇了,往常我叫他回来住他都不回来。” 镇上的私塾本来就小,大部分都是镇上人家的孩子,从前常金亡夫宋有民还在时,宋亭舟都是住在镇上的外公外婆家来往私塾读书,后来宋有民去世,两家的联络也没淡,直到宋亭舟外公也因病去世,他舅舅舅母才將他撵了出去。 那些年说是寄住,可钱、粮宋有民也没少往岳家送,若不是他去世,那笔钱他们是想在镇上买座小院子的。 常金抹了抹眼角,“回来也好,不然咱们娘俩在家,村子里杂七杂八的人多,没个爷们在家总归是个事。” 搁往常孟晚只当这话是常金嘮叨著说的閒话,如今自己遭过难,这才真情实感的附和,“是啊。” 隔壁院子一大早又在叫骂,孟晚这才想起来问常金:“姨,隔壁怎么样了?” 常金唏嘘一声,“田家大郎说是下山的时候踩空跌进沟渠里去了,里面都是石块,这才磕成这样。昨天我去的时候红庙村的赤脚大夫也到了,说是腿折了,內里也有损伤?那大夫说只能给接接腿,內里的东西要去镇上找个大夫看才成。” 孟晚鬆了口气,想来这种丟人现眼的事田兴也不敢四处乱说。 他老老实实的在家洗衣收拾院子,早上的时候田家接了村长家的牛车,將田兴拉到镇上去看病了。 车子从宋家门口经过的时候,孟晚头也没抬,宋家门口买豆腐的人倒是都看了几眼,人家车子一走,他们就开始在背后议论。 “车上躺的谁啊?田老太爷?” “那老头都多大了?真是不行了就直接买寿衣了,还会拿牛车往镇上拉。” “是田兴啊。” “田兴?他咋了?咋还躺那上头?” “他兄弟说是上山砍柴掉沟里了。” “哈?” 他们这一眾庄稼汉上山下山惯了,还真没听说谁上山掉沟里的。 “看著摔得还挺重,他娘他兄弟都跟去了。” “他夫郎怎么没跟去?” “就他那个夫郎和哑巴似的,真到了镇上找不著路恐怕都不会问人家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听著,手里干活的动作不停,眼看便要入冬了,菜园子的白菜萝卜都要下到地窖里,免得冻坏,冬天就指著这些东西过冬呢。 “晚哥儿,留二十颗白菜在上头,明天我醃酸菜用。”常金坐在门口卖豆腐,喊著让孟晚留菜。 “誒,知道了姨。”孟晚脆生生的应道。 宋家的地窖就在后院的墙角,上面有一扇木头做的窖门,又沉又笨重。 孟晚將打理乾净的白菜都搬到地窖旁,等著常金有空了两人一起往地窖里搬。 “晚哥儿。” 宋田两家房子盖的近,不光前院,连后院的墙也紧挨著。 竹哥儿的嗓子还没好,说出的话依旧嘶哑难听。 孟晚没理他,继续把前院菜园子里的白菜搬到后院。 “昨天是我告诉你表哥你在哪儿头的。”竹哥儿眼中有期盼,他想让孟晚回应他。 孟晚將白菜整齐的码在地上,嘲讽的说:“所以呢?你想让我跟你道谢?” 竹哥儿结结巴巴的说:“不……不是的,对不起晚哥儿,他也是太苦了,他说过只要有了孩子就不会打我了。” 竹哥儿站在木头墩子上看著墙这头的孟晚干活,不管孟晚理不理他,自顾自的说著心里话,“我其实很心疼他,嫁过来这么久都没有孩子,我自觉著对不起他,他打我,我都忍著。” “后来就慢慢不一样了,二弟娶妻了,他打我,小梅被婆母夸了他还是打我,后来小梅怀孕了……那晚我真的以为我会死,是你救了我的命!” 第15章 杨春满 “我救了你,所以你和你男人串通起来想把我……”孟晚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好一个恩將仇报。 竹哥哀求著说:“晚哥儿,我听宋婶说你老家已经无父无母了,既然如此到我家来做个伴不是很好吗?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守在一处过日子,往后你生了孩子我一样把他当亲生骨肉一样照料。” 孟晚一针见血的说:“作伴?你是自己被打惯了,又怯懦不敢反抗,所以答应田兴的话想故意引我上山吧?” 早之前的时候竹哥儿便邀他进山过一次,那次也是小梅不在只他们二人,若是当时他答应下来,只怕田兴正在兆山某处守株待兔呢! “你找了个家暴男,自己挨打不算,还想拉我下水?也不看看田家都是什么东西,还妄想让我做小的,我呸!” 宋亭舟这种有顏有文化的书生他还看不上呢,去找那种丑了吧唧的家暴男? “我不怕他打我!”孟晚的话刺激到了竹哥儿,他突然激烈的反驳。 这句之后他声调又重新降了下来,哀戚的说:“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想天天和你在一处。” 孟晚难以置信的看著竹哥儿,和他在一起干嘛?自己又不能让他生娃! 他和竹哥儿交集也不多啊,怎么就盯上他了? 孟晚只觉得平时老实沉默的竹哥儿神情似乎有些癲狂,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他长了教训,可不敢再搭理他,搬完了萝卜白菜就溜,不顾那堵墙后催命似的呼唤声。 “急的啥,后面有狗撵你?” 天冷了,家家户户都是白菜萝卜,別的叶子菜更是没有,豆腐价格不贵,老人小孩都能吃,入冬后便卖的比前俩月快。常金今日便卖光了一盘,早早收了摊进屋,结果瞧见孟晚跑的飞快。 “姨,我白菜搬完了,咱们放后院晾晾,晚上再往地窖里搬吧?”现在过去岂不是又要面对疯癲的竹哥儿? “那也行,豆腐今天卖的快,下午无事我去你六婶家坐坐,你去不去?” 隔壁出了这种事,孟晚哪儿敢自己在家,他忙不迭的说:“去。” 常金挎上做女红的箩筐,还给孟晚也弄了一个。 孟晚提小巧玲瓏的箩筐,哭笑不得,“姨,我也不会啊。” 他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子都出自常金之手,常金早就发觉了孟晚不会女红,知晓了当时那人牙子是满嘴胡侃,倒也没恼。 “不会才叫你去学,不然等你成婚了还叫我给你做衣裳?” 孟晚心里琢磨:大概率还会嫁你家,可不得还让你给我做衣裳吗。 宋六婶自从那次在集市上吃了大亏,別的没记住光记住了她家鱼腥味重这事了。 成亲前怕儿子夫郎嫁过来嫌弃,旁边另起了一座小院,中间垒了一半的院墙,没有门,外面看依旧是一家,招待人的时候就带去小院,乾净没异味,当日成亲摆席两边便是通著的。 常金和孟晚进门的时候,婆媳俩也在做针线活,这还是孟晚头一回见新夫郎的长相,个头不高,略有些微胖,皮肤白净、小圆脸、大眼睛,鼻子略有些塌扁,嘴唇很小巧,米粒大的孕痣生在唇边,顏色红的鲜艷,长的是长辈们喜欢的长相。 常金也是头次见,夸了他两句长得好,肤色白。 宋六婶心里高兴,嘴上也笑呵呵的,“满哥儿刚嫁过来,我还怕他在家里待著闷,往后让晚哥儿多来找他玩。” 常金推搡孟晚,“去和满哥儿进屋做活,让他也教教你。” 满哥儿大名叫杨春满,他初嫁外村和谁都不熟,来了个同龄的哥儿內心也很欢喜,拉著孟晚进了屋子,留下两位长辈在外面做活聊天。 宋六婶也在纳鞋底,村里人干得都是体力活,最费这个。 “大嫂,往年这回你不都上山拾柴火吗?今年怎么还没动。” 农閒结束后基本没什么要紧活计,汉子们上山砍柴囤积过冬的柴火,包括来年一年要用的,那是越多越好。家家户户院门外都垛了两垛柴火,北方冬天难熬,整日窝在家里,衣出门就被冷气打穿,又没有现代各种御寒的电器设备,乾柴便是重中之重,是除粮食外最要紧的东西。 宋六叔和宋大力如今也不打鱼了,见天的上山砍柴。 常金从带的小挎篮里掏出针线和鞋底子,“往年我入冬前见天的去拾柴,也不过够自己过个冬,这回晚哥儿过来,大郎昨日也说要日日回来,我白天还要卖豆腐,如此一来我就是怎么捡,也不够我们娘仨用的。” 宋六婶跟著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那你是要买?” 常金纳的鞋是给孟晚做的,眼见著越来越冷,孟晚的衣是有了,鞋还差一双。 她针脚密集的做著鞋,嘴上回宋六婶的话,“后半年卖豆腐攒了些钱,买上一垛柴过冬用,等閒了再去山上拾些好燃的堆在院里,我来你家也是想先问问你,老六和大力若是多砍了柴想卖,便先优著我这,就按市价来,不会少给,还省的大老远的送到镇上。” 宋老六家俩汉子上山砍柴,过冬的柴火是不缺的,定会有富余的想拉到镇上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即是想买柴,还不如就在本村里买。 宋六婶手上也做著活计,她一口答应道:“那还不好,等他们下山了我直接和他们说,挑了柴下山直接帮你垛在大门口。” “那敢情好。” 两人在外面敲定了买柴的事,屋內两个哥儿也在聊天。 杨春满因为已经成亲,所以没像孟晚这样半披著发,而是整个挽起露出后脖颈。 他年龄和孟晚一样大,也有少年人的活泼,不过明显比小梅有分寸,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看著极有耐心的样子。 “晚哥儿,你不会动针线吗?大伯娘怎么要我教你?” 孟晚尷尬的说:“我確实不会,只能稔个针。” 杨春满轻笑一声,“那我教你纳鞋底?我看你筐里有打好的袼褙,你会裁吗?” 那不就是裁出鞋底?这个孟晚还是会的,但要量好尺寸。 “我没带样子,不如我回家裁好了再来找你?” 杨春满提醒他,“按著你现在穿的鞋底子裁不就好了?” 孟晚知道常金在给自己做鞋,因此头一个想的是不如给宋亭舟做一双,他今后走读肯定费鞋。 但叫杨春满这样一说,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提了,不如先用自己的尺寸纳一双试试,熟练了再给宋亭舟做? “那也行。你家有剪子没,我的在我姨筐里头。” 杨春满给他找了剪子,教他怎么从袼褙上裁出鞋底,然后再用长些的碎布包边,毕竟鞋底边不是同色也不好看。 再將七八层包好的鞋底再用浆糊糊上一遍,拿锥子钻上一圈小孔,使比线粗上两圈的麻绳用大头针稔上,来回来去的穿上。 光这两步孟晚就做的极为费力,等常金喊他回家,他连一只鞋底也没纳好,手还因为拿针姿势不对扎了好几下。 “晚哥儿,明儿还过来找我玩呀。” 杨春满跟著婆婆送他们,还不忘招呼孟晚明天找他。 常金羡慕人家儿媳乖巧懂事,转身看到自家这个还在揉手。 她打趣道:“你不是不光识字,女红製衣样样精通吗?怎的一双鞋底子就把你难住了?” 孟晚仰头望天,“哎呀,天色不早了,表哥快回来了吧?今晚我做饭。” 常金眼神含笑,挎著箩筐不急不忙的跟在他后头。 到了家宋亭舟自然是还没回来,镇上离三泉村不近,脚程快也要半个时辰。 宋家虽然靠卖豆腐,每月多些进项,但也吃不起每顿大鱼大肉的。 今日豆腐卖的精光,早上还剩了饼子,孟晚拿了几根萝卜洗净滚刀切块,古时的菜粮產量都低,长得也不大,但不管什么东西都味道浓郁。 他切了三片走油肉,这是当地北方的特色做法,和南方的腊肉差不多,天气渐冷时买五肉切成大方块,肉皮处理乾净,用水煮过一遍捞出来,冲半碗水,均匀的抹到肉上让肉吸收,锅里再留底油,將肉放大锅里煎,越熬锅里油就越多,水加上热油让肉外层的顏色越来越红。而后出锅凉凉装进盆里放起来,吃时拿出来切片,一冬天都不会坏。 三片大肉片下锅,放把葱,在倒入萝卜加上水燉著。 小屋的锅又小又浅,孟晚用它燜了锅糙米饭。 往日这一道菜就够孟晚和常金吃了,也基本不会放肉,今晚宋亭舟回来,孟晚便又取了颗白菜,坐在厨房门口,边掰边看大门。 等宋亭舟回来了再炒个白菜好了。 孟晚心里哀嘆,豆腐吃的发腻,没有豆腐吃一冬天白菜萝卜更煎熬,说到底还是赚的少,但村子的消费能力就在这儿,他也折腾不出来呀? 他其实是想去镇子上赚钱的,可还是那些顾忌,他如今的奴籍和哥儿身份。 经过田兴的事又把孟晚嚇得老实不少,他不敢奢求宋亭舟考上秀才放了他了,就是两人成亲,也比沦落成玩物强。 宋家人待他不薄,宋亭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孟晚闭上眼睛,想摆脱奴籍就要等宋亭舟考上秀才,那会他不管是娶了他,还是放了他,他都能脱离奴籍身份,一切就看年后四月份了。 过了会锅里的萝卜已经燉出香味,宋亭舟还没回来,隔壁的大门被推开了。 田家的人把大门全打开,牛车径直赶进去,田旺和田大伯將裹成粽子一样的田兴搬下车,抬进东厢房,一路上还能听到他疼的斯哈、哎呦的动静。 田大娘拎著包好的药材跟在后头进了屋。 又过了一会田旺从东厢房里走出来,跟守在家里的小梅说了几句话,隨后牵著牛车去村长家归还。 孟晚支棱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宋亭舟都快走到眼前了才反应过来。 “表哥,你真回来啦?” 宋亭舟一进院便见他侧著身子发呆,两手揪著白菜叶,眼睛微微眯著,像是在听著什么。 孟晚侧顏称得上是完美无瑕,这个角度看,他脸颊与眼睛间的那颗艷红色孕痣极具衝击性,让人立即便被抓住眼球。 宋亭舟放下书箱,手指不自觉捻了两下,想揉揉孟晚的头髮,又觉得此举於礼不合,便只能拎著书箱进屋。 “明日我会更晚些,你们吃饭不必等我。” 孟晚將萝卜盛出来端到桌上,白菜洗净用猪油炒了,临出锅加了小半勺醋。 常金將米饭碗筷放好,三人坐在饭桌上吃饭,宋亭舟夹了块白菜,眉头轻皱。 孟晚不经意间看到,明白了他不喜醋味,便將萝卜推到他面前,“你吃萝卜,下次我不放醋了。” 宋亭舟嘴角勾了个不明显的弧度,“我吃什么都行。” 燉萝卜里有三片肉,常金给儿子夹了两片,孟晚一片,但孟晚面不改色的將自己碗里的肉又夹给常金。 常金瞪了这不听话的小哥一眼,问儿子,“大郎,你刚说明日要晚归?这是为何?” 如今这世道恨不得官道上都有劫匪等著,乡下小道倒是没人打劫,可临近山边,偶尔却有深山里饿极了的畜生晚上出来伤人,总归是不安全的。 宋亭舟看著他俩的动作,捏紧了筷子,他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却连口肉都不能让家人吃上,还是靠老娘和未婚夫郎起早做豆腐才能改善些家里的伙食,挣他的书笔钱。 若是来年连个秀才也考不中,是何等无能。 “书肆里新到了一批书,我下学后去抄录,一本三百文” 三百文可著实不少了,常金张了张口,最终说道:“那也不可晚於申时,日落前要归家,不然天晚了道儿都看不仔细。” 宋亭舟点头答应,然后將自己碗里的肉分给孟晚一片,“一人一片,莫要来回推脱,娘,你也是。” 如此三人不再言语,默默吃饭。 孟晚心里琢磨著再去集市的时候买上几斤大骨头回来熬汤,那东西便宜,就是费柴火,等下雪天冷屋里放上火盆,白日里坐上慢慢燉著既省柴,还能给三人都补补。 第16章 订婚 孟晚饭后偷偷拓印了宋亭舟的鞋底,毕竟跑去直接问还挺羞人的。 晚上睡觉不再是伴著隔壁乱七八糟的声音,孟晚睡了个安心的好觉,第二日一早又在宋亭舟朗朗的读书声中醒来。 孟晚心痒痒,想从宋亭舟那儿借本书看,倒不是他多好学,而是想多学几个字好研究研究禹国律法,虽然他是三流大学生,混到的毕业,但法律的重要性是个明白人都懂,便是往后接触不到,多识些字也好。 他心里压著事,起床的时候常金已经开始点火了,孟晚望著外面灰沉沉的天,蹲在常金身边,“姨,我烧火。” 常金赶他走,“你个小哥儿也忒不讲究,不去洗漱跑灶房来干啥,快去去。” 孟晚无奈跑去洗漱,等他洗漱好,又束了发,常金已经盛了两碗豆浆放桌上,还有两张昨天剩的饼,她自己守在灶台便看著锅里的豆腐,一手也端了碗豆浆喝。 “表哥,吃饭了。”孟晚轻声唤宋亭舟。 小屋的读书声停止,宋亭舟开了门走出来,天还没亮他就先起床出去磨了豆浆,回来后又点灯读书,不可谓不辛苦。 就著饼子喝了碗热乎乎的豆浆,浑身的冷气都被驱散光了,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宋亭舟背上书箱要走,孟晚送他出院门,在他临走时轻声细语的问:“表哥,你房间的书我能看吗?” 宋亭舟怔愣了一下,“可以,你想看哪本看哪本,只是有些里面放了夹注,要仔细些不能弄丟。” 孟晚声音雀跃,“我一定会小心的!” 常金上午在门口卖豆腐,孟晚收拾了厨房,到鸡舍里把鸡都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出去找食,然后去小屋找书看。 他早之前就发现小屋的柜子里放了书本,只是没有宋亭舟的允许不敢隨意翻看。 如今一打开柜子,一股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奇特味道便扑鼻而至。 孟晚抽了抽鼻子,觉得不太好闻,有些沉朽。 他隨意翻看几下,发现这一柜子满满登登,除了书大部分都是宋亭舟用过的纸张,字跡从稚嫩到熟练,笔锋渐成。 柜底还有几支破旧的毛笔,是最便宜的猪鬃笔,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孟晚这会儿还分不清什么毛,只是觉得这些笔软塌、分叉、不成型,他在大学的时候见过同学的紫毫,那个又细又硬,看起来精致且豪。 文言文读起来真是艰涩难懂,孟晚连蒙带猜的读著,时不时记记比划,差点在小屋睡著。 晌午刚过,常金便收了木托盘进来,“昨日你不是说还去找满哥儿纳鞋底,怎么没去?” 孟晚从小屋出来,“我这不是担心你自己在家卖豆腐吗,现在就去找他。” 常金险些被这小哥逗笑,“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用你盯著?快去吧。” 孟晚主动拎著他的小箩筐出门,怎料运气不好,一出门便遇到竹哥儿和小梅从外回来。 小梅主动开口,“晚哥儿,你要去哪儿?” 孟晚尬笑一声,“我去找满哥儿做活。” “满哥儿是谁?我也和你一起去找他玩。”小梅也是今年新媳妇,村里的人认得不全乎,还以为小满是本村的哥儿。 “他是大力哥的新夫郎,有些怕生,怕是不太方便。”孟晚找了个藉口拒绝。 小梅失望的说:“那好吧。”这几天家里事情多,她好久没去找孟晚了。 竹哥儿在小梅身后,像是恢復了几分神志,依旧是往常沉默寡言的样子。 孟晚没聊几句便赶忙溜走了,倒不是他怕了竹哥儿和田兴,而是觉得他们这种人像是毒蛇加鼻涕虫的组合,一个很可能会趁机咬你一口,一个看著无害实际最噁心人。 下午又和满哥一起纳鞋底,他今天的状態比昨天熟练许多,自己那只鞋底已经纳得差不多了,另一只他不打算做了,直接裁了双宋亭舟尺寸的鞋底,打算明天便开始做,天色不早,孟晚起身回家。 满哥儿送他出门,和他说:“明天红庙村大集你去吗?” 日子过得真快,孟晚一听大集还愣了下,“又到开集市的日子啦?我家肯定得去,要去卖豆腐的。” “也对,我还想和你结伴去的,忘了这茬。”满哥听婆母说过孟晚会做豆腐,来了宋家后又將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了大伯娘。他心里是很羡慕孟晚的,一个小哥儿还未嫁人,就已经有本事挣钱了。 孟晚回他:“我和我姨去的早,等卖完了豆腐咱们一块回来。” 他走到家门口,宋六叔和儿子大力正往他家门口垛柴呢,两个汉子常年干力气活,才两天就打了十多捆的柴。 “六叔,大力哥。”孟晚打了声招呼。 “誒,晚哥儿回来了。”宋六叔笑呵呵的说。 自从孟晚和常金开始卖豆腐,村里人都高看他一眼,也有看不惯他的比如张小雨,和在宋大力与满哥儿喜宴上闹得不愉快的四婶。 结果孟晚一进屋,这位四婶正坐在他家炕头上,对著常金一顿猛吹。 孟晚脚步停住,迅速溜进小屋將门关上。 “我那侄儿家里十五亩良田,人又老实本分,上头爹娘都跟著老大家住,晚哥儿嫁过去便能当家作主……” 巴拉巴拉,四婶的大嘴一会儿都没閒著,常金都找不到可以插嘴的缝儿。她脸色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村子里谁都猜到她家晚哥儿是给大郎做夫郎的,偏偏宋四婶这么没眼色,还顛顛的跑过来说要给孟晚介绍亲事。 眼馋孟晚会做豆腐的人不少,卖豆腐的时候还有外村人同常金打听,她每日推脱解释本就烦不胜烦,本家妯娌还过来掺和。 “晚哥儿刚到我家还不到半年,我想再留些日子,多谢四弟妹好意,就不耽误你侄儿相看了。” 都是附近村子,真当她不知道她娘家的烂帐吗?十五亩田只有五亩水田,老大家就占了五亩水田五亩旱田,分给老二的只有一间茅草房和五亩旱田,別说晚哥儿不可能嫁给他家,就是嫁过去守著那五亩旱田加上税收,等著饿死吗? 常金越想越是一肚子气,孟晚到他家连农活她都没让他干过,顶多收拾收拾菜园子烧烧火,真是一半当自家哥儿,一半当未来儿媳对待的,配宋四媳妇的娘家?那一家子偷奸耍滑的懒货,她也好意思张嘴! 宋四婶也不知是真看不懂人脸色还是怎么地,愣是坐著不走,张嘴闭嘴还是那套话语,她侄儿怎么怎么地。 常金委婉的送了好几次客,她都不挪屁股,孟晚无奈只能先到厨房做饭,不然一会儿宋亭舟回来吃什么? “晚哥儿这不是在家吗?大嫂你还骗我。” 宋四婶下炕进了厨房,“晚哥儿这是做饭呢?瞧瞧,多能干啊。” 孟晚正在烙饼,上次他做的宋亭舟爱吃,一顿能吃三张,见宋四婶看猴似的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也就是做个饭而已,不像四婶那么厉害,四处帮人张罗席面。” 宋四婶上次在弟妹家做席搞砸了一锅菜的事,已经在村里传了个遍,她脸色不好看,“你家晚哥儿真是长了张巧嘴啊。” 常金轻描淡写的说了孟晚一句,“怎么和四婶说话呢,快些做饭,我送送你四婶。” 宋四婶嘴角一僵,“今儿你四弟回来的晚,我不著急走。” 孟晚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四婶既然不著急就在屋里坐会儿,我们在厨房吃饭,两不妨碍。” 宋四婶暗骂孟晚个小蹄子没爹没娘没家教,也不知道请长辈坐下吃饭,歪著头看常金,怎料常金就像哑巴一样,一句客气话也没有。 难不成还真留下闻人家饭香? 宋四婶拉个脸往外走,常金送她出去。 “四婶。” 孟晚往锅里倒油烙饼,听见门口传来宋亭舟的声音。 常金送完人和儿子一起进来,“你六叔是个实在人,自家柴火垛了一半听说咱家要买,就紧著咱们的先给垛上了,每捆都捆的牢牢实实,可比集市上卖的强。” 宋亭舟道:“既然买便多买些,快下雪了提前备著。” 常金琢磨也是,自家不光冬日烧炕,每日一早还要做豆腐,日积月累一垛怕是不够。 “你六叔家也要打自家的柴,那就再从田老大家买一垛?他家往年也是卖的。” 孟晚插了一嘴,“小梅今年有了,他家没准不卖,不然问问別家吧?” 常金,“卖柴的人家有的是,租咱家地的刘家也卖,明儿赶集回来我就去问问。” 孟晚听说过这个刘家,三泉村宋姓和田姓最多,还有几户搬来的外姓人,其中就有刘家,他家是前些年府城北面的村子闹水灾,整个村子都被冲塌,才过来投奔亲戚,就此在三泉村安了家。 因为没有田地,也买不起,便租村里別人家的地来种,常金还算地道,本朝田税税收是三十一税,不算重,每三十斤上缴一斤。 將田税该上缴的粮食上缴完后,两家再平分剩下的粮食。 刘家人每年都是把稻米晒晾脱壳弄乾净再给常金送来,小麦则是常金自己去磨。 刘家人老实本分,从不拖欠,两家人这些年相交不错,前阵子刘家的人刚给常金送来了粮。 宋亭舟家六亩水田,八亩旱田。水田一亩能產一百四十斤的稻子,旱田次些,能產一百斤上下的小麦,上缴田税后每家还能剩下六七百斤,这些便是今年开始到明年秋收所存的粮食,村里人大多自己留一半卖一半,一家几口都指著这笔收入,交徭役税,或是修盖房子。 不似別人一大家子等著吃喝,常金和儿子两口人,人口少粮也够多。所以当时买孟晚的时候,常金是有底气的,別的不说,粮食够吃。 明日去集市要做两板豆腐,饭后宋亭舟先拎著桶去晒粮场磨豆子,常金也跟著。 “四婶少有到家里来。”宋亭舟提著两桶泡好的黄豆问。 常金无奈的说:“来给晚哥儿相看人家。” 宋亭舟脚步一顿,“他怎么说。” 常金第一下没懂,“谁?哦你说晚哥儿啊,他更不待见你四婶。” “年前便定亲吧。” 常金本来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前阵子在宋大力喜宴上的事,被他突然的一句话镇的半天没做声。 “啥?” 红庙村集市—— 孟晚懵懵的站在常金旁边收钱,他就要定亲了,虽然早有预料可能是这个结果,但真被通知的时候他还是悵然若失。 常金一脸喜气的卖著豆腐,她常年板著脸,看著一脸苦相,今天笑起来仿佛都年轻了几岁。 集市上人多,他们两板豆腐很快便卖完了。 “你六婶跟我扯几尺布,你和满哥儿溜达溜达去。”常金给孟晚塞了一把铜板,约莫二十多个。 孟晚被满哥儿拉走,“今日都大雪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就下两场小雪了。” 孟晚魂不守舍的应付他:“是吗?” 满哥儿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问他:“你怎么啦?” 孟晚苦笑一声,他总不能说自己不乐意和宋家人定亲吧,那別人不得骂自己白眼狼。 他只能反问满哥儿,“你快成亲的时候紧不紧张?” 满哥儿搓搓手,脸羞的通红,用很小的声音说:“紧张的,但我爹和阿娘说大力家人都很好,是个好人家,我婆母也去过我家,两家大人商量好了,定亲的时候还和大力见了一面,算是不错了,我表姐直到成亲当晚才见得我姐夫呢。” 古时讲究三媒六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但乡下饱腹都难,自然一切从简,只保留了纳吉,既订婚,还有最重要的亲迎。 媒人被男方请到女方家提亲,女方家同意后,两家便可商议订下亲事交换信物,多是做些女红,绣个帕子等。男方家境好的便送上玉石首饰,若是不富裕起码也要送些吃食意思意思。 同时男方的聘礼定亲时也要送到,村里多是送布匹加聘银,富贵人家可就讲究多了,这个往后再提。 定亲结束,男方父母找附近有名望的阴阳先生算了成亲的良辰,將算出来的日期送到女方家中,最后就是亲迎,新郎亲自前往女方家中迎娶回自家,拜堂成亲。 和满哥儿说的差不多,婚前见男方一面已经算是幸运了,更多的是盲婚哑嫁,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父母谈好了亲事只等出嫁便好。 第17章 下雪 从集市上回去,孟晚抢著推车,“你和六婶聊天吧,东西放车上我推著。”他还是下意识把自己当爷们使,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培养的,就算来了这,潜意识里还是这样。 常金拗不过他,只好撒了手,她刚才在集市上买了布,抱在手里和宋六婶说话,满哥儿则跟著孟晚坠在后头。 “呀,飘雪了。”满哥惊呼一声。 孟晚仰头,一朵小小的六瓣洁白,恰好飘落在他脸颊上,他伸手去接,又是一朵雪在他手上融化。 天空越来越阴沉,四处都是蒙濛雾气。 前头和常金说话的宋六婶扭头提醒后面两个小辈,“快些走,一会越下越大。” 果然如她所说,雪越下越大,一行人埋头赶路,到家门口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经一个指肚那么深了。 衣虽然保暖但不抗风雪,孟晚肩头和袖子都被踏湿了一层。他將板车卸下推进院子的草棚里,常金拿了上面搁置的东西,两人跑进屋。 “可下雪了。”常金拍打身上的衣,感嘆的说。 瑞雪兆丰年,若是冬天不下雪,老百姓该担心了,他们不懂什么原理,只知道当年大雪覆盖田地,来年收成也好上几成。 孟晚前世今生头次见到这么大的雪,他帮常金规整完东西就坐在门口看雪,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好像其实也不错,平平淡淡了此余生,把常金当亲妈一样照顾著,把宋亭舟当哥…… 还是算了吧,当哥还一起成婚就变態了,但当对象他是真不熟啊! 孟晚又乱了思绪。 “晚哥儿,进来看看姨给你买的布。” 孟晚闻言关上门进了屋,“来了。” 常金今日下了本钱,买了两匹布回来,一匹杏黄色,一匹大红色。虽说都是粗布,可也了三百多文。 “我不是有衣服吗?怎么又给我买?” 布匹都被包上了油纸,孟晚才知道常金是买给他的。 常金拿著那匹杏黄色的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小年后你和大郎就定亲了,咱家族亲多,但血亲只剩亭舟二叔和两个嫁到別处的姑姑,定亲咱们虽不请外人,但也是大事,你走里走外就这一件袄,怎么也该再做一件体面些的。” 常金又將红布取出来,“嫁衣和喜被冬日无事也都要绣好了。” 孟晚懵了,“还要我绣?” 常金瞪了他一眼,“我帮你做了衣裳,你去和满哥儿学学往上面隨便绣两针,哪儿有新人喜服自己不动针的?” 孟晚鬆了口气,原来不是让他整件都自己做啊。 晚上宋亭舟回来,顶著满身的风雪,此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脚面了。 “今晚怎么不在镇上住,这么晚还跑回来,路上都铺了雪,更看不好道儿。” 常金拿著鸡毛掸子掸著宋亭舟身上的雪,嘴上埋怨他不知轻重。 如今的乡下小路不好走,不似现代的水泥路明晃晃的顺著走就行了,东一个岔口西一个岔口,左右两旁还都是沟渠,晚上下了雪地上一片银白,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沟渠里。 乡里动不动便有某某村谁家的醉汉,赶夜路掉进了哪条沟里的閒话传出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宋亭舟默不作声,他在镇里住的是私塾中的宿舍,其实就是私塾里的一间空閒偏房,小小一间房间里挤著两张木床,只有他和另一位离得更远的同窗住著,里面有个用黄泥糊的炉子,天冷时他们自己拾些柴火烧著取暖。 今晚雪大,他不住宿舍后,今晚已经挤过去了两个人。 再说——他自己也想回家住。 宋亭舟目光掠过房门,少年在厨房忙活,火光將他的脸颊映成暖黄色。 孟晚將锅中饭菜端出来,再刷乾净锅烧满锅的热水,“表哥,一会儿吃完饭水就差不多烧好了。” 他一回头刚好对上宋亭舟的视线。 “多谢。” 孟晚低垂下头,“不客气。” 他认真的努力了一下,还是感觉比起相公,宋亭舟更適合当他爸,一脸正经严肃,瞬间让他想到高中住校时候的教导主任。 常金醃的酸菜已经能吃了,孟晚燉了碗酸菜,还有集市上他买的七八根大棒骨,他挑了两根敲断了,从回来就放火盆上燉著,这会儿已经香味四溢,竟然飘得比红烧肉还远。 端上一盆糙米乾饭,三人坐上饭桌开饭。 孟晚盛了三碗燉的奶白的大骨头汤,“我老家的人说这个可补人了,咱们冬日多买些,还能燉萝卜燉酸菜用。” 常金抿了一口汤,“给你几个铜板是让你买些翻头绳的,谁让你买这些没人要的骨头了?” 她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哪怕心里受用孟晚节省顾家也不直说。 宋亭舟喝著骨香浓郁的汤,视线落在孟晚脑后的木头棍子上,轻皱著眉。 饭后他叫住孟晚,“看书的时候有不认识的字要问我吗?” 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有,但是不会耽误你看书吧?” “不耽误。” 常金看著他俩,夺过孟晚手里的碗筷,“趁著大郎有空你多问问他,碗筷放那儿我洗,就这两个碗哪儿用得著你了。” 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只好洗了手跟宋亭舟进屋,小屋的门敞著,能看到常金在厨房收拾碗筷。 宋亭舟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孟晚,孟晚接过去,发现这本书是自己用纸张剪裁做成的,很厚实,掀开后上面的字比普通书本上的字略大一號,前面都是比划简单的常用字,往后越来越复杂些,全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跡,孟晚认得。 “你特意给我写的啊?”孟晚神情复杂,这么厚的一本起码有两百多页,近万字,有的太复杂的还带著註解,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宋亭舟只是简简单单的“嗯”了一声以作回应,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厨房没了动静,常金进了大屋铺床,他才又重新在书箱里翻找。 孟晚拿著书看他动作,便见他从书箱里翻出个钱袋子,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两块碎银给孟晚,多了不说三两肯定有了。 孟晚手忙脚乱的將手和书一起背到身后,一脸紧张的说:“你给我干嘛?我不要。” “拿著平日里去集市。”宋亭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自己私藏零钱的心虚。 他背著常金只是怕她看见自己给孟晚钱,会对孟晚有意见,毕竟常金再怜惜孟晚,对比亲儿子还是差了两层。 孟晚猛摇脑袋,“我不缺吃穿,今天宋姨还有买了匹布给我做衣裳,你快收回去,我不会要的。” 他態度坚决的要命,声音压得也低,显然也怕常金看见。 宋亭舟收回手,攥著那两块银子竟然觉得烫手。 孟晚见他收回银子鬆了口气,抱著自己的书离开,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知这些银子都是你辛苦抄书攒的,也很感激你要给我银子。虽然家里现在还有些余钱,比別人家多个十两八两的,但你要在科举上考出门路,现在不过是起点而已,往后用钱的地方更多,莫要乱给我了。” 宋亭舟瞬间抚平刚才的阴鬱之感,只觉得孟晚的话化作一股暖流,流向他心头。心中无比熨帖。 “我晓得了,会加倍用功读书,不负你和娘的厚望。” 孟晚总觉得这话有几分古怪,他不想细想,一溜烟跑到大屋。 “都快定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常金坐在炕上说他,一手拿著那匹杏黄色的布比比划划,到底也没捨得用剪刀剪裁。 “算了,还是明日找你六婶帮我抻著点,我这手上没她有准头。” 孟晚躺进被窝里看书,有不会的就用手指在枕头上比比划划,乡下的枕头不是他初来那座府邸的硬的和陶瓷瓶似的枕头,而是用穀皮等物填充的,也很瓷实,但总体是软枕,起码不会將头磕出大包来。 书果然是催眠好物,特別是乾巴巴光认字没有故事情节的书。 孟晚没一会就睡沉了,常金见帘子后没了翻书页的声音,也抱著布匹下了炕。 外面的房门“咯吱”响了一声,常金推开门望去,见是儿子披著外袍在往外提洗澡用过的脏水。 “大郎,明日一早再倒水,当心冻著。” 宋亭舟回她:“不碍事的娘,我倒去后院,不然放厨房里恐怕夜里会结冰。” 常金早就习惯了儿子万事自有主意,站在厨房等宋亭舟倒完水回来。 “娘找我有事?厨房里冷,进屋说吧。” 宋亭舟看出自己老娘有事要说。 常金跟他进了小屋,倚在炕沿上对著儿子说:“这几个月亏得晚哥儿教了我做豆腐,家里因著一摊子小买卖又攒下了几两银子。我想著你们年后成婚,不然再盖间厢房住著?就像隔壁老田家,两儿子左右两间厢房。咱家就你一个,盖个厢房我住著就成,你们往后成婚就住大屋去,小屋留给盛杂物,再往后收拾出来给孩子住。”常金说到后来,眼角一塌,语气中满是期盼,仿佛已经能想像出往后子孙满堂的盛景。 宋亭舟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略微思索一番,说道:“暂时先別盖房,一切等我这次院试之后再说。” 常金没有多问,离开儿子房间后才嘆了口气,大郎还是想考的,只是真的能考上吗?別看她在外头对著乡亲,在家对著孟晚,都是满口她家大郎考上秀才云云,实际这几年她也是一次又一次的经歷失望,也仅剩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期盼了。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照例早起去磨豆腐,热了昨晚的菜,又喝了些豆浆,常金没將豆腐往门口搬。 “眼下天气冷了,豆腐就在家里卖吧,不然端出去也会冻到。” 她说的是正理,孟晚想的却是:冻豆腐也很好吃啊? 他拿著个浅底小扁筐,“姨,今天留一块豆腐吧。” 常金连钱都捨得抓一把给他,自家做的豆腐哪有捨不得的,给他铲了块豆腐放上去,常金问:“怎么不用碗盛?” 孟晚拿刀把扁筐上的豆腐切成正方形小块块,用大碗扣住放到院子里的石头上,“这块咱们冻著吃,晚上拿来燉酸菜。” 常金只当他在作怪,“好好地豆腐冻上怎么能好吃?算了,隨你玩吧,记得叫你六婶一会没事了过来帮我裁衣。” 孟晚拿上他的小箩筐往外走,“知道啦。” 他可能是有点子做鞋子的天赋在的,主要捨得使力气,手都被磨了三四个泡,终於將宋亭舟的鞋底纳好了,剩下的鞋面子就好说多了,大男人又不用绣。 农家人冬日里都是一天两顿饭,春秋忙著地里活计中午不回家的时候才会叫家里人送上两个窝头。 他在宋六婶家和满哥做了半天鞋,估摸著常金豆腐快卖的差不多了就和宋六婶一块回了家去。 两家离得不远都是靠近村口,宋六婶家更是村口头一户人家,和宋六婶从她家出来,正见著往外去的乡道上张小雨拉著个年轻汉子,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二叔嬤你做什么呢!!!” 孟晚一声大喊把本来胆子就小的张小雨嚇得半死。 “你这死孩子,这么大声干啥,叫魂啊!”见是孟晚,张小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白眼一个接著一个。 孟晚倒是半点不恼,他弯起眼睛不怀好意的说:“我二叔知道你和个外男有说有笑的吗?” 张小雨立即便从那个年轻汉子旁跳开,“你说的哪门子胡话,这是我大侄子!” 那汉子也忙解释道:“晚哥儿你误会了,你二叔嬤是我亲三姑,按理你还得叫我声表哥。” 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孟晚蹙了下眉,没叫人。 笑话,一表三千里唄,他哥也太多了。 那汉子自他露面便直勾勾的盯著他,见他不吭声,又靦腆的笑了笑说:“我是杨树村的,和满哥儿也有亲戚,他成婚我还来送过亲。” 他这么一说宋六婶也想起来了,“哦,我晓得了,你是满哥儿的堂兄!怎么来了也没到家里坐坐,我叫满哥儿出来见你。” “不必了婶子。” 那汉子搓了搓手,“今天来先看看我三姑,下次有空再登门拜访。” 他手里拎了包东西,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多半是吃食,一份礼怎么登两家的门?人家多半是专门给张小雨买的东西,她这么一叫不是为难人家吗? 宋六婶这点人情还是懂的,她寒暄道:“那就下次,晚哥儿,咱们走吧,这大雪地里,六婶的鞋都快湿了。” 孟晚也只是被张小雨噁心过几回,特意过来嚇嚇他,达到了目的也没心思多待。 第18章 真的订婚了 他们走后那汉子还在看孟晚背影发呆。 张小雨恨铁不成钢的拍打他肩膀,“东子,你还看啥看呢,人影都没了,你瞅瞅,真是没爹没娘一点教养都没有的玩意,连句招呼都不打,不就是一张脸吗?现在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真娶了过门也是祸害。” 东子沉浸在孟晚刚才的一顰一笑里,嘟囔著,“三姑,你就去他家帮我提提试试吧,姑父不还是和他姨夫是亲兄弟吗?真要能娶到他,我跟我娘要十两银子当聘礼!” 上回满哥儿喜宴上他是第一次见到孟晚,十里八乡的谁见过这么漂亮的哥儿啊,不光是他,打听孟晚的多了去了,可得让三姑快点去提亲! 张小雨气得更用力的拍他一下,“你要死啊你,刚才三姑和你说的话一句你都不往心里去啊你!十两银子不娶好生养的大姑娘,你娶他?” 他巴拉巴拉对著侄子一顿输出,说尽了孟晚的坏话,奈何东子一句也听不进去。 这头孟晚回了家,常金正在院子里扫雪,不用看著豆腐摊她空閒时间多了不少,来人就去屋子里拿豆腐,没人就做点活计。 “还是不太方便,我和晚哥儿在家,总有外人进出不是个事,虽说来买豆腐的都是妇人哥儿,但这么多人进出,也难免有人閒话。”常金对著宋六婶说了两句心里话。 宋六婶劝她,“过几日就是小年了,你忙了这么久,歇歇也成。” 北方冬日农閒,几乎家家户户都閒在著,常金每日天不亮便开始做豆腐,挣得就是这份辛苦钱。 她倒是不怕累,只是为人谨慎,当寡妇多年最怕閒话,她问孟晚:“晚哥儿,你看呢?” 孟晚搬著个凳子坐在厨房纳鞋面,顺便看著外头有没有来买豆腐的人,“那就不做了,小年前咱们多做些,到红庙村的大集上去卖,一回就顶这些天的了。” 常金和宋六婶在屋里裁衣裳,听孟晚这么一说倒是有了主意,“二十八镇上也有大集,那人是更多更热闹,卖啥的都有,大郎小时候刚会写字,还写过福字去卖,挣个几文钱买果子吃。村长家牛车每年这时候也拉人去镇上,一人两文钱,咱们多做些豆腐用他家牛车拉著去镇上卖,多给他几文就是了。” 宋六婶也说好,“那会大家都去赶集,我家也攒了两筐鸡蛋拿去卖。满哥儿手巧,绣了几条帕子,到时候让大力陪他逛逛去。亭舟和晚哥儿到时也定完亲了,让他们几个小的凑一堆去玩去。” 孟晚的声音在厨房里传过来,“我不去逛,我陪我姨卖豆腐。” 常金嗔道:“別人家小的都出去玩,就我是个黑心肝的非要你做活?” 孟晚无奈解释:“姨,我不是这意思,二十八去镇上,我们做的豆腐肯定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卖完再去逛一样来得及。” 宋六婶对著常金夸孟晚:“看看你家小哥儿懂事的。” 常金裁著布料,笑而不语,琢磨著余下的布留给晚哥儿做小衣。 宋六婶高声道:“你且安心吧晚哥儿,二十八我和你六叔都去镇上,到时候让你六叔守著鸡蛋,我帮著你姨卖豆腐,六婶是笨些,铲个豆腐还是会的。” “那就多谢六婶了。”她都这么说了,孟晚哪儿还能拒绝。 昨日大雪,路上不好走,今日来买豆腐的便少了,午后宋六婶回家,常金在屋里缝衣。 孟晚从厨房的小凳子上站起来,跺跺冻得发麻的脚,明明在灶前坐著,却还冻著脚,真是冷的不行。 “晚哥儿,你在家啊。” 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是人走动时踩在积雪上的动静。 孟晚抬头一瞧,是刚才在村口遇到那个二叔嬤的侄子。 “是买豆腐吗?”孟晚语气不咸不淡的问。 东子愣了下,“啊?是是,我晚上在三姑家吃,买两块。” 孟晚掀开盖著豆腐的麻布,“没拿碗吗?” 东子紧盯著他的一举一动,“没,忘了。” 孟晚从自家碗橱里拿了只深碗,盛了两块豆腐放进去,“吶,四文,碗记得还回来。” 东子接过碗,从怀里摸出四个铜板,红著脸想往孟晚手里放,孟晚无语的看著他一脸痴汉样,“放灶台上就行。” “誒,我……我现在就把豆腐送回去,晚些就给你送碗来,你等等啊!” 他拿著豆腐躥出去,孟晚真怕他把豆腐给摔了。 晚些时候孟晚看他外面冻得豆腐块,已经邦邦硬了,他喜滋滋的切了酸菜丝,一会再擀几张麵饼,昨日剩的骨头汤还有,接著用它燉酸菜正好,还差些血肠,可惜那东西他不会弄。 他这边做著饭,常金想赶著订婚的日子把衣服做出来,半天没下炕。 这档口东子又来了,拿著他家的碗,意意思思的往里走,不復那会的热情,有些装模作样端著,但看向孟晚的眼神依旧飘忽不定。 “咳,我都听说了。” 孟晚莫名其妙,他也没理东子,自顾自的擀著饼。 “晚哥儿,谁啊,这么晚还来买豆腐。”常金在屋里听见了动静。 孟晚头也没抬,“二叔嬤的侄子下午买了豆腐,这会儿过来还碗。” 常金没了声,但东子反而来劲了,“原来你不是宋家的孩子啊,我听我三姑说你没爹没娘,是过来投奔亲姨的。” “我三姑说,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好找人家。” “我爹娘也说想给我找个知根知底的。” “但是你也算是我三姑远亲。” 最后他自信总结:“虽然你没娘家,还是个不好生养的哥儿,但我也不嫌弃你,只是彩礼钱就免了。” 孟晚见他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半点没有走人的意思,不得不开口道:“谢谢关心哈,不劳你操心,我已经找好人家了。” 孟晚和宋亭舟还没定亲,这种话本来不该由他个小哥儿说出口的,奈何二叔嬤这个侄子也太烦人了,一点眼色都没有,一个劲儿的念叨,他实在忍不住了。 东子听他说完脸色煞白,他一把抓住孟晚胳膊,“不可能,你要是找好人家了,我三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了,定是我直接跑来与你谈婚论嫁,你害羞了才故意这么说的。” 孟晚另一只手上还拿著擀麵杖,闻言真想直接给他一棒,怕常金听见动静担心,他压低声音说:“放手。” 东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不该对著个未婚小哥儿动手动脚,慌慌张张的鬆了手。 这边孟晚迅速后退两步,东子后腰处便传来一阵巨力,他扑腾著直接趴在了孟晚刚才站著的位置上,闷痛中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哎呦……哪个缺心少肺的踢我!” 宋亭舟的书箱还在身后背著,他面容难看,冷声道:“你是谁家的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下敢跑我家来纠缠我未婚夫郎。” 常金在屋里越听越不对,忙踏上鞋跑进厨房。 “这人是张小雨侄子?他咋躺地上去了?” 孟晚没吭声,宋亭舟也面无表情的不说话。 东子被人家一家子围住,羞愧难当,捂著腰从地上爬起来,“婶子,我刚才在门口一不留神脚滑摔进来的。” 常金望望自己家俩孩子,对著东子寒暄,“那你没事吧?” 东子揉揉腰,尷尬的说:“没事没事。” 孟晚无语,“没事你就走吧,我家要吃饭了。” “誒,那我走了晚哥儿。”东子一手搭在腰上,侧著身子往外退,眼睛还恋恋不捨的望著孟晚。 晚哥儿怎么就真找了人家呢!十五两银子娶他也行啊! 宋亭舟“砰”的一声將书箱就地放在厨房地上,语气平静的说:“我去送送客人。” 常金见孟晚要烙饼,蹲下身子帮他添火,孟晚则刷油烙饼,大门口处偶尔传进来两声闷响,不一会宋亭舟走了进来,孟晚余光中见他手指关节处通红,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打人打的。 他真是顛覆了自己对古代书生的刻板印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直接动手就成了。 常金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嘆了口气,晚哥儿什么都好,但就是因为好,才惹人惦记,成了亲挽上了发应该就好了。 饭菜端上桌,孟晚对常金说:“姨,你尝尝我的冻豆腐好不好吃。” 常金从酸菜里夹了块四四方方的冻豆腐,“这就是你上午冻的?都冻出大孔来了,能好吃吗?” 孟晚笑眯眯的说:“你尝尝呀!” 宋亭舟听了乾脆利落的夹了一块吃,小小的豆腐里浸满了酸菜和骨汤混合的汤汁,几乎没有什么豆香味了,但比豆腐有嚼劲。 “好吃。” 常金也尝了一口,“冻了之后是这样的啊?还中。” 比起冻豆腐她还是更喜欢吃滑嫩的豆腐。 见他们都尝过,孟晚便说:“这回天冷了,咱们卖不了的豆腐就连夜冻上,集上试著卖卖,卖不出去就留在家里燉菜放著吃。” 常金道:“今日就剩了四块,一会我冻到外头去,往后咱们家里就不卖豆腐了,大郎明天也不用磨豆子,我和晚哥儿白天少做些,冻上一板冻豆腐,或是集市上卖或是自家吃。” “嗯。”宋亭舟吃饭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当然他往日里话也少。 下了这场雪后天气冷的厉害,家里不卖豆腐孟晚便不用起那么早了,偶尔起来给宋亭舟做早饭,不过也就一两次,常金说用不著他。 有外村的偶尔还来问常金买豆腐,常金便告诉人家除了集市上,自家年前不卖了,年后再来买。 消息传出去,宋家清静不少。 孟晚做的第一双鞋终於做好了,鞋面里也续了,正巧听满哥儿说定亲要送些亲手做的东西,他便等定亲时送给宋亭舟吧。 孟晚心情复杂,磨著磨著倒有几分认命的滋味。 小年前一天宋亭舟的私塾放假了,红庙村集市便多了个劳动力,他们当天做了五板豆腐,全卖了个精光,隔壁豆腐摊做的更多,全家都来帮忙,周娘子数钱数的脸都要笑抽筋了。 常金更高兴,不是为了多挣的这些个铜板,而是因为明日儿子定亲。 “得快些去肉摊子上,省的膘厚的好肉都被人家挑没了。” “一会儿还得去你六婶家取鱼,我订了两条鲤鱼明日做席面用。” “家里的鸡还有六只,也要宰杀两只收拾出来。” “再买上一包,生家里还有小半袋,瓜子要买些……” 常金留下孟晚和宋亭舟收拾摊子,自己匆匆忙忙往肉摊子那头赶,边走边嘟囔著要买的东西。 孟晚收拾完摊子,莫名其妙的与宋亭舟对上了视线,下一秒两人又都同时看向別处。 真诡异啊,现代还没找过对象,真的要与这个古人订婚了?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换上常金给他新做的杏黄色袄,都还是回不过神来。 “晚哥儿,你这身可真好看。”满哥儿摸著他身上穿的新袄,眼中都是喜爱之色,显然这件衣服很对他胃口。 孟晚低头头昏眼,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穿的这么俏。 今日订婚常金没请太多人,宋亭舟的祖父祖母过世的早,只有宋二叔是和宋亭舟父亲是亲兄弟,请了他们一家。 另请了族长一家,堂亲宋六婶一家,还有给宋亭舟和孟晚批日子的风水先生,一共坐了两桌子的人,別的堂亲常金都没请。 孟晚没有娘家,便让宋六婶充当媒人一角。 举办的倒也简单,风水先生翻著易经当场给两人批了好日子,宋六婶再说上几句吉祥话,两位新人面对面站著交换了信物,都用布包著,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將自己纳得那双鞋递给宋亭舟,孟晚深吸了口气,他想给给对方纳鞋只是为了感激,没想到今天別作他用了。 宋亭舟同样递给他件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摸著像个盒子,孟晚將它抱进怀里,低头不语。 宋亭舟今日穿著没什么特別的,依旧是他的布长袍,他神情莫测的看著孟晚发顶,这时候哪怕他说一句,不如算了吧,纵使让人白看了笑话,让娘伤心,但孟晚定是高兴的,他会以表弟的身份侍候他娘,直到找到心仪的人成亲。 宋亭舟抿紧了唇,神色淡然的与孟晚交换了信物。 第19章 態度转变 常金今日穿了件平时不常穿的袄袍,早起用水壶烫的平平整整,头髮抹上桂油梳的整整齐齐,还插了根款式老旧的银釵子。 厨房里找了田伯娘掌厨,满哥儿在旁边打下手,常金从屋里拿出个小木匣子出来,当著眾人面打开来看,里面是七八块小银角,约莫著有十两。 她眼眶湿润,语气微有些哽咽著说:“晚哥儿家里是没人了,但该有的媒人彩礼咱们都预备了,不能因为孩子爹娘不在就欺负人家。” 宋氏族长捋捋鬍子,“有民媳妇儿是个讲理的,合该如此。” 常金恭敬的对族长欠了欠身。 张小雨在席面上坐著等著吃席,闻言翻了个白眼,“就她会做人,这么多银钱交到一个还没过门的小哥儿手里,我看他拿了银子跑了你们娘俩咋整。” 上次侄子临走前和他一顿好耍,又是怪他没打听清楚,人家晚哥儿已经许了人家了,又是说他不早早替他提亲去。 宋家的口风这么严,还是订婚前两日才喊了他男人说要订婚,他上哪儿知道去? 村里倒是传过几次閒话,但宋亭舟读了两年书平日高傲的很,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的,谁知道还真要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古时都忌讳这些,称这样的人克父克母,是无福之人。女人若是守了寡,背地里更是叫人家嚼烂了舌根。 常金是吃过这上面的苦,才更怜惜孟晚,而宋亭舟则更不在意,能將人留下,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今日的席面常金下足了本钱,鸡块燉蘑菇、红烧肉、走油肉燉酸菜、清燉鲤鱼、白菜燉豆腐、凉拌萝卜丝、豆皮炒白菜片,还有碗蛋冬瓜汤。 张小雨吃的满脸油,宋二叔嫌他丟人,皱著眉呵斥他:“没眼色的东西,就知道吃,还不过去给大嫂帮忙。” 张小雨怕他男人,只能不情不愿的从座位上起来,去厨房东张西望。 常金今日大喜,算给他脸面,脸上带著笑,“一会儿客人离席你留下帮忙撤撤碗筷,剩的菜若是不嫌就挑几样端回家去。” 张小雨简直受宠若惊,常金这还是头回对他这么和顏悦色,这一桌菜里连素菜都冒著油,可比自家的香不知多少,他忙不迭的点头,等客人吃完了席面坐著聊天,勤勤恳恳的忙活起来。 常金嘆了口气对著孟晚说:“你二叔嬤也是个苦命人,嘴不好,人却还算勤恳。” 宋二叔吃酒吃的不著四六,隨地一歪就要睡去,还是大力和宋亭舟將他架回家去。 他常年酗酒,看著人高马大实际奇懒无比,家里几亩地都靠张小雨自己打理,累的伤了身,可不就没有孩子。 可哥儿无子被说閒话的都是哥儿,没人管你为什么不能生,只觉得你是不下蛋的母鸡,无原因。 厨房的事常金说今天不让孟晚沾手,他心安理得的坐下吃席,然后看著满哥儿他们里外忙活,还怪不適应的。 怪不得专家说二十一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他在他叔家就做了好些年家务,来这个时代又在宋家做了小半年,万一有一天能穿回现代,他就攒钱开一家家政公司好了。 跟常金送完客后,孟晚见用不到他便回了屋,宋亭舟送他的信物和常金给的聘金刚才被他放进了柜子里,如今屋里没人,他就將东西拿了出来。 聘金没什么好说的,宋亭舟送的红布下果然是个木头盒子,不大,细长条。 孟晚揭开盖子,里面是一支细长的银簪,簪头是雕琢圆润的祥云样式。 他下意识拿出来掂了掂,实芯的,约莫快一两重了。 孟晚哑然,还真是,上次推了他的银子,这次补个银簪子吗?那他那双鞋是不是太隨意了? 订了这个婚貌似不亏,赚了十两银子聘礼和一根银簪。 厨房收拾好常金包了红包给田伯娘,人家说什么也不要,两人在厨房推搡起来。 “这么两桌我就隨手炒炒罢了,也值当收你回红包,说出去以为我是个啥人了。” “你若不收才会有人閒话,也忙活了半天,赶紧拿了回家歇著去。”常金为人处世向来让別人挑不出什么话来。 田伯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拿这份钱,往日婚宴都是从天不亮忙活到天黑,宋家这么两桌人她一人都能收拾明白,更何况还有满哥儿从一旁打下手。 她说什么也不要,常金又说什么都要给,孟晚掀了用布头拼凑的门帘出来,这帘子是天冷后才掛上去的,多少挡些风。 他跟著劝:“伯娘,你就收下吧,您平日就是靠著手艺挣钱的,如果不收,年后我家再办了事可就不好意思请你来了。” 常金瞪了孟晚一眼,对田伯娘说:“我家这小哥儿就是不害臊,自己婚事也好意思隨口就提。” 又挽著田伯娘的手將红纸包塞到她怀里,“年后我家还得找你忙活呢,到时候我使唤你可不客气了。” 宋六婶也跟著劝她,田伯娘只好收了红布,只是肉菜是说什么都不肯拿了。 常金將剩菜给张小雨和宋六婶分了,临了还给宋六婶拎了包,“你也不用和我推辞,当媒人本不该这么薄的礼,这点你都不要,那可真是看不起我了。” 宋六婶大大方方的收了,笑道:“那我这媒做的可轻巧不费嘴皮子。” “我可不送你了,快带著满哥儿回吧,年后昏礼还得用你作礼。”常金知道她是个爽快人,也没跟她寒暄。 “大嫂,那我也走了。”张小雨眼红宋六婶的,可手里还拎著人家的篮子,装著常金给拿的荤菜素菜,酸话是卡在嗓子也说不出口。 “你先等著。”常金推开了后门,將掛在后门上头的篮子取下来,里面是满满一下子切成小块的冻豆腐,都凝在了一起。常金又拿了个小篮子,敲了些冻豆腐下来,將小篮子装满,递给张小雨。 “回去拿著烩白菜或酸菜里吃的,拿家去吧。” 张小雨愣愣的接过篮子,他听村子人说过常金在集市上卖的啥冻豆腐,应该就是这东西。 他低著头看著篮子里的小块块,瓮声瓮气的说:“那我一会儿就把篮子还回来。” 常金道:“不急,今日晚了,明日的吧。” 张小雨左右手各挎了两个篮子走了,他家住在村子里头,有看见他左右提著篮子的村民问他:“雨哥儿这是打你妯娌家来的?呦呦呦,宋寡妇捨得给你拿这老多东西?该不是你偷的吧?” 张小雨仰头就骂,“放你娘的狗屁,叫冰锥子砸坏脑袋了你瞎说八道,你妯娌家办喜事你去膈应人,就以为別人和你一样不招人待见啊!” 说閒话的宋四婶脸色一变,冷笑道:“谁跟你个大傻子一样,村里谁不知道宋寡妇看不上你。” 张小雨嘚瑟的摆弄自己的篮子,露出里面满满登登的冻豆腐和肉菜,嘴差点歪到天上去,“我妯娌对我咋样用你叨叨,倒是你们那支,哥六个,你看看你五个妯娌过年过节登过你家门没?” 宋四婶拿手指哆哆嗦嗦的点著他,“你……你个憨货!” 论骂人,张小雨真是村中好手,怪不得少有人在外头议论他声誉问题,实在是骂不过他那张嘴。 宋四婶对上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张小雨斗志高昂的往家走,碰到了送醉鬼二叔回来的宋亭舟和宋大力。 “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多坐会?”张小雨下意识將篮子往身后背,动作做到一半又觉得猥琐,是宋亭舟老娘亲手送他的,又不是他偷的,背啥背啊? “不了二叔嬤。”宋亭舟照旧言语简短。 宋大力接著他的话说:“二叔嬤,我们刚把二叔抬炕上去了,不过你家里没人,我们没敢点火烧炕,你快回去看看吧,我们哥俩就不待了。” 张小雨挤出个虚假的笑脸,“誒,行。” 他走后宋大力和旁边寡言的宋亭舟说:“二叔嬤今儿是吃席吃高兴了?”往日看见他们这群小辈都爱搭不理的,今天竟然还主动邀他们。 “可能是。”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回了句,他著急回家,人高步子也大,但和宋大力分开后,在自家院门口步子反而踌躇起来。 常金在厨房將没用完的生肉用篮子装起来掛到房檐下,一转身看见了杵在门外的儿子,“大郎,怎么不进来?” 宋亭舟这才抬脚往里走,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晚哥儿呢?” 常金笑了,“在屋里。” 宋亭舟走进去却脚步一转,走进了自己房间,他如今的书箱里一本书都没有,打开来看,里面是块红布包裹的东西。 早在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便猜到里面是鞋,此刻掀开外面的红布,果然如此,是双靛蓝色新鞋,针脚有粗有细並不匀称,鞋面子里又絮了太多,將里面空间都挤小了,也不知能不能穿得上。 宋亭舟坐在炕上脱了鞋,刚要试又放下,唯恐弄脏了鞋子,想出去打水洗脚常金又在外头,他眼神含笑的隔空比划了一下——长短倒是合適。 孟晚在屋里听到他们说话还以为宋亭舟找自己有事呢,结果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厨房里常金喊了声:“我去你六婶家,晚哥儿,一会把炕烧了。” 他走后孟晚掀开门帘出去打算去外面抱点柴,对门宋亭舟也掀了布帘出来。 “我去吧。”宋亭舟一句废话没有,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人已经走出去了。 这点活而已,谁干都行,孟晚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灶膛边上,等他拿柴火。 宋亭舟拎了一捆柴放到他旁边,他家现在门口堆著两垛柴火,但是冬天废柴,想不挨冻就得早晚各烧一遍。 他家早上没烧,晌午待客烧的多,可天黑了不再烧一边火炕,后半夜非得冻醒不可。 “你去屋里待著,我烧火。”宋亭舟语气沉稳,和之前没大区別,可孟晚总觉得他今天似乎没看自己几眼呢?此刻也是目光落向柴火和他对话。 “我们既然已经订了亲,不必像之前那样客套吧。”孟晚抽了几根易燃的豆秸用火石点燃扔进灶膛里,仰头看他。 宋亭舟回视,对上的是孟晚盈盈笑脸,復又垂头,耳框泛红。 之前各自不知对方想法,订了婚后,反而是孟晚看著比他坦荡。 孟晚继续往灶里添柴,语气淡定的说:“既然我们订婚了,有些话也该与你明说。” 宋亭舟心中一紧,对於孟晚的过去他毫不了解,只听常金说孟晚是她在人牙子手中买回来的,据人牙子说,孟晚是南地大户人家的下人,因得罪了主人家才被发卖到这么远来。 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名门,长相又如此俊俏,他真的能甘心嫁给自己吗?一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穷书生…… 宋亭舟嗓音乾涩,生硬的挤出两个字,“你说。” 孟晚添了最后一把柴,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他轻咳一声,“咳,那个……你往日读书有空閒了,能不能帮我写几幅字画?” 宋亭舟本来心绪难平,愣是被他一句话瞬间抚平,他满眼错愕的说:“字画?” 孟晚舀水洗手,“你跟我过来下。” 他率先一步走进小屋,宋亭舟反而犹豫起来,他们毕竟还未成亲,共处一室总是不好。 “快进来啊?” 孟晚催促的第二声后,宋亭舟迈步跟进去。 订了婚后孟晚反而放开了不少,招呼也不打直接掀开了柜子取出几张废弃的纸张。 “毛笔能不能借我一支啊?破一些的便好。” 宋亭舟立即柜子上拿出毛笔和砚台,还放了张四角炕桌放到炕上,“你若是想练字我再去镇上给你买些笔墨。” 孟晚淡然道:“那倒不用,现在先紧著你来,等家里以后有条件了再练不迟。” 宋亭舟闻言心口一盪,晚哥儿好像对他和之前不同了。 孟晚没学过毛笔字,但他高中的同桌自称当代大文豪,总有事没事跟他秀秀书法,用毛笔的基本要素他还是知道的。 他跪坐在炕上,略微前倾,身体与方桌之间微微空出些缝隙,两手自然分开,左手手臂一挥按住纸张,右手手掌呈空心状,手指微微弯曲,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抓住笔桿,手腕放鬆,轻蘸砚台里的墨汁,再將毛笔在纸上方微微倾斜,笔头朝向自己,手腕和掌心同步移动…… 孟晚架势摆的贼拉炫酷,甚至唬住了宋亭舟,然后写出了一坨屎出来。 第20章 福字 孟晚整个人都尬住了,哪怕他当初被人牙子胡吹海吹都没现在这么尷尬。 他本来微翘的眼尾愣是硬生生的瞪的溜圆,满眼难以置信的盯著自己面前的那坨屎一样的东西上。 “姿势不错,手腕再压低些就好了。” 宋亭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忍住那点笑意。 道理孟晚都懂,可是他就是手软的不像话,笔恨不得戳瘪在纸上。 他耳朵里像是住进了一辆蒸汽小火车,嘟嘟的烟从左耳冒到右耳,拿著那根不听使唤的毛笔,窘迫的不像话。 宋亭舟柔声询问:“我带著你写两遍?” 有人教他,孟晚急忙点头,“好!” 孟晚背对宋亭舟面朝窗的跪在炕上,面前是那张矮腿方桌,宋亭舟挪了一步站在孟晚右侧,微微俯身,將自己手掌包裹在孟晚的右手上,手掌相叠,两人皆是浑身一颤。 孟晚在没觉醒性向之前就是个普通学生,上学的时候和一群调皮捣蛋的男生嬉笑打闹是常態,肢体接触有,搂搂抱抱也不稀奇,可从来没有刚才那种似触电般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发觉自己是gay后就一直和同性保持距离,所以偶然的触碰才让他慌得心突突? 孟晚自觉理清了其中关窍,轻声询问还在愣神的宋亭舟:“好了吗?” 宋亭舟侧目看他红成一片的耳根,喉咙干哑艰涩,“好了。” 他手略松几分,滑到孟晚手腕处握住,不紧,然后带动他手腕做推送动作—— “不要抖,要轻轻地动。”宋亭舟缓缓的说,隨著他的最后一个字说完,一个端正的晚字便在纸上写好了。 孟晚像是找到了点感觉,宋亭舟便又带著他练了几遍,不知不觉便天色渐晚。屋內的窗户是白纸糊的,本就昏暗,这下更是看不清了。 “大郎、晚哥儿,怎么没点灯?” 常金的呼声传来,宋亭舟立即撤回了手,他挪步到柜上取了盏油灯点燃,灯火昏黄暗淡,却也能照亮这一小方天地。 常金掀了布帘子往里探,“晚哥儿也在这屋?我还以为你躺下了。” 孟晚甩甩自己的手腕,“我找表哥有点事,顺便让他教我练练字。”真是中了邪了,正事差点忘了。 常金略有些不赞同,“三月份就要去府城了,让他在家好好看书吧,你想练字等他从府城回来的。” 宋亭舟闻言插了一句,“看书不差这几天,娘你先去洗脚吧。” 常金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在赶她走?还真是儿大不中留,还没成亲就开始向著夫郎了。 她也慪著气,一句话没说回大屋了。 孟晚心虚的看著宋亭舟一眼,“我现在確实也不著急练字,找你是为了二十八镇上集会的事,想买些红纸让你帮我写几张福字去卖。”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好,你现在要吗?”宋亭舟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虽然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可孟晚想要的话,给他写几张也不费功夫。 “不不不,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弄些样子给你看,你照著我说的去写。” 孟晚从听到二十八镇上有集会后,就想好要去赚一笔小钱了。 前几日红庙村集市也有人摆摊卖福字和对联,基本都是將红纸裁成方形,尖朝上用黑色墨汁写上福字,对联也是这样,只不过纸张是裁成长条的。 孟晚想在上头搞些样,多卖上几文。镇上不似村里,哪怕没有南方富饶,乡绅地主还是有的,在镇上过活的人家多半也有些家底,不会在意多个一文两文。 乡下夜晚家家户户入睡的都早,若不是家里有个读书人,有的人家连油灯也捨不得点,这东西点一晚,便是四五文进去了。 孟晚在厨房借著灶膛里的火光洗了脚,回屋躺在炕上,常金应该没睡著,却也没说话。 “姨,你睡了吗?” 没动静? “娘~” 常金气急败坏,“你这死孩子,羞不羞!” 孟晚订了婚后放飞自我,“嗨,反正就差几个月了,我这不提前適应下吗。” 常金嘴角弯的压都压不住,嘴上却还教训著:“没规矩,你要是我儿,非打你两下板子不可。” 孟晚將手从帘子下伸过去,“儿媳妇也是儿 ,你打吧。” 常金轻轻捏了他一把,声音里掩著笑,“在外头不许这么口无遮拦,让人听见仔细你的名声,前几年村里有个新嫁过来的媳妇儿……” 孟晚知道她气消了,安了心,伴著她的八卦声沉沉睡去。 他这厢吃得好、睡得美,隔壁田家一家子都不欢喜。 晌午宋家开席时,隔壁老的、少的便都噤了声听墙根,常金给儿子订婚也没张扬,不过张小雨知道后几乎全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隔壁也不意外。 小梅是唯一替孟晚高兴的,不过她也有些许鬱闷,“晚哥儿订婚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跟我说呢,我去他家帮著忙活忙活也是好的啊。” 田旺搂著她腰劝她:“你怀著身子人家还敢用你帮忙?宋家族亲那么多,我见大力满哥儿两口子都去,他家不缺人的。” 田兴躺在东厢房炕上,斜著眼看弟弟弟媳恩恩爱爱,眼睛死盯著小梅起伏不甚明显的肚子。 田伯娘(不是给宋家掌厨的,农村就是这样,很多同姓同辈都是一个称呼,后面叫隔壁伯娘田大伯娘吧。) 田大伯娘从窗口路过挡住大儿子的视线,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道:“小梅怀了身子就是咱们家顶金贵的人儿,你那要死的眼神別往我小儿媳上瞅,瞅就瞅你屋里没用的哥儿,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不下,白吃了家里这么多粮食!” 一连骂了一通,田大伯娘才解了点气,她眼神冰凉的警告,“前些日子你浑身的伤是咋摔得,別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货,自己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真成了,村里人不得戳咱家脊梁骨?” 听著老娘的训斥,田兴將头压得越来越低,竹哥儿也缩在角落里当个隱形人。 他这些日子仿佛过得更差了,往常起码还有个人样,衣服乾乾净净的。如今往角落一缩,衣服上都是污垢,裤腿上还沾染了两块黄白色的浓稠物,人瘦到只有一把骨头,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就没有一块好肉,脸上又青又紫的, 田大伯娘的目光扫视他一圈,突然笑了一声,“竹哥儿,听说你娘家有个妹子今年十五了吧?” 竹哥儿眼神麻木,“我妹子订亲了。” 田大伯娘横了他一眼,“你爹娘穷成那样,可不早早给孩子们都订上。” 田兴躺在炕上喘著粗气,“你家不是还有个哥儿没定人家。” 但是长得跟黑猴子似的,还不如竹哥儿,不然他早惦记上了。 他一说话竹哥儿便不自觉哆嗦,他知晓这对母子的意思了,“他孕痣小……”年纪也不大,过了年才十四。 田大伯娘抚掌一笑,“唉呀,这说啥呢,娘就想著快过年了,你家条件又不好,不如把你弟弟接过来住几天玩玩,年后再给你爹娘送回家去。” 田大伯娘一肚子的算计,她心想:接了那小哥儿过来,家里平白省出一月口粮,她那亲家没啥不乐意的,年后把那小哥儿送回去,要是有了更订不上家人,她亲家还不巴巴的再把人给送来?要是没怀上就得想办法借肚了,老大总不能绝了后。 田家院里盖得厢房多,日光左右挡著,显得比別人家压抑不少,厢房里更甚,因著田兴日日喝药,他们这屋还用黄泥和石块打了个炉子,早晚坐著药炉,满屋子都是难闻的药味。 家里其他人都不乐意过来这屋,田兴自己亲娘都站在窗外和大儿子说话。 竹哥儿整日困在屋子供田兴发泄,却像是闻不到一样,躲在药炉旁看著这对母子的噁心嘴脸,听著隔壁院里的一家其乐融融。 他在田家渐渐丧失了內心的温度,只觉得自己是一块不那么坚硬的石头。 —————— 第二天一早照例是宋亭舟的读书声將孟晚唤醒,不用早起做豆腐,又没有客人大早上上门,孟晚重新换上他那身靛蓝色的袄,心里感慨,还是穿这个看著顺眼。 常金去院子鸡舍里餵鸡,冬天地上没野草也没虫,打完粮食剩的糠家家户户都存下来,天冷后加水搅拌在一起拿来餵鸡。 昨天待客蒸的一大锅米饭还剩了半盆,孟晚把挨著大屋的锅里舀了两瓢水,搭上蒸屉。 宋亭舟听到厨房的动静走出来,“我烧火。” “那你先给大锅添点柴,再帮我把小锅也点上。”孟晚现在不再同他客气了。 小锅的火上来,孟晚放上小半勺凝固成雪白色的猪油,不等油热化,將葱末放里面炸香后再加一碗水。 取来三颗鸡蛋在另个大碗里打散,將锅里的葱油水搅拌在鸡蛋液里,和剩米饭放在大锅里,盖上锅盖开蒸。 一家子该洗漱的洗漱,收拾碗筷的收拾碗筷,一盏茶后开饭。 三个人捧著米饭,围著一大碗的蛋羹也能吃的香喷喷的。 “晚哥儿的蛋羹蒸的比我蒸的好吃。”常金舀了两勺就不肯再动了,她家从没攒过鸡蛋卖,都是留著自家吃,但冬日天冷,鸡下蛋也少了,昨日订婚又杀了两只,前些日子攒的鸡蛋也只剩下半篮。 两个孩子还在长身体该多吃些,她少吃两口也无碍。 “好吃便多吃些。”孟晚舀了一勺放进她碗里。 宋亭舟本来沉默著吃饭,见此也舀了一勺放进常金碗里。 “你们多吃就是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常金训著两个小辈,但心里是说不出的熨帖。 她儿只要回来,家里水缸必定是满的,但厨房里的活计从未沾过手,这么心细的惦记她也是从来没有的。 孟晚没来之前她也没觉得哪儿不好,和村里人家比起来,大郎算是孝顺的了,但孟晚来后家里似乎有啥不一样了,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嘴上说不好,但心里总归能感觉到。 饭后张小雨掐著点来还篮子,这会儿太阳好,常金收拾了碗筷和她在院子里说话,年后孟晚出嫁得找个亲眷家出门子,张小雨家正好。 宋亭舟则將墙角竖立的炕桌放到小屋炕上,问孟晚:“晚哥儿,你昨晚说要画个什么样的福字?” “来了。” 孟晚小跑著进来找他,一张嘴就是他的宏图大业。 “表哥,我跟你说,咱们今天如果研究成了,明日便去红庙村卖纸那家,多买些红纸回来,到时候我裁纸,你写字,咱们多做一些,二十八拿到集会上去卖!” 宋亭舟应著他,“镇子附近有户人家造纸,平日就在私塾门口摆摊,我常在他家买,价格还算公道,不如明日我去他家给你买来红纸。” “好啊。” 家里的两个人都被孟晚灌了迷魂汤,一个两个都隨他折腾,常金再也没说什么耽搁宋亭舟读书的话,孟晚便在小屋研究半天,连著自己练字,再带著回想前世那些福字对联上印著的卡通形象。 到底是前世有过底子,写过那么些卷子,毛笔字虽然难,孟晚也渐渐掌握了些窍门,起码能自己在纸上比比划划的对宋亭舟讲解了。 “你看,往年集市上的福字是不是简单的用笔写在正中央?”孟晚在废纸上写了个歪七扭八的福字。 宋亭舟看著心里发笑,但面上不显,甚至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不错,字好些的便多卖一文两文,字差些的也是五文钱一张。” 他说的价钱和孟晚之前在集市上问的差不多,集市上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童生在卖。 別看人家功名低,但长年累月的卖福字和对联,笔法是不差的,价格也算公道,六文钱一张,多买还能往下绕价。 也是问好价格后孟晚才觉得有利可图的,年节在即,其实卖些吃食什么的更加好卖。 但一来做热食天气冷,怕到地方食物凉了,二是做吃食较为麻烦,他家人手有限,那天早上还要起早做豆腐,就更顾不上做別的了。 如果趁这几日提前写了福字就不一样了,这东西不怕冻又不怕坏的,隨手一卷即可。 成本低,人工简单,卖的还不便宜,纯肉的包子还要三文呢,写上一张福字竟然就六文了,要不说古时读书人地位高呢。 第21章 包子 “那咱们中间写完福字后,四角处再加上几片祥云,就像这样……”孟晚大概画出了几笔上去,几朵简约版的祥云便出现在纸张上。 宋亭舟来了兴致,接过他手中的笔自己画了两下,“这样?” 他手稳,但缺点是写字惯了,画起画来也带著些锋芒,看起来有些僵硬,总体看著又比孟晚画的好看。 他自己也看出些长短来,皱著眉说:“我画的不好。” 农门学子就是如此,能识字读书已是不易,琴棋书画哪样不是烧钱的东西,不是他们能接触到的。 孟晚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免费的美术课,简单的素描速写他都会,高中还跟著他的文豪同桌混了几节竹笛课,象棋会一点,围棋非常臭,要是把这些都划拉上…… 孟晚摸了摸下巴,那就算琴棋书画就剩琴不会了,往后有钱了找机会学学也成。 “这里下笔重了,要有一种衔接感,就是从粗到细的过渡,而不是一下子就转变了。”他抻出宋亭舟笔下的纸张,像模像样的指导上了。 宋亭舟侧目看他一眼:“你画,我写。” 孟晚蔫了,“啊?但是我手软。” 宋亭舟面不改色的说:“我教你运笔,你这样聪慧,学个几日就差不多了。” 孟晚还真没经人这么夸过,他单手抚脸,感觉脸颊热热的,“真的假的?那我就试试?” 第二日宋亭舟出门去买红纸,常金挎著箩筐找宋六婶作伴做活计,孟晚独自在家中练字,晌午日头好,他停了笔伸了伸腰,下炕和面,好久没吃包子了,今日暖和些,麵团能发酵的快些。 他和了个大麵团,將盖豆腐的麻布用温水洗了两遍罩在麵团上,再扣上个小一號的木盆,放到大屋炕头,早上烧了炕,还有余温在。 他做好这些准备到院子里的旱厕解决生理问题,结果半路被人叫住。 “晚哥儿!”小梅还是站在墙头那个位置叫他。 “你这是站什么上了,小心点。” 两家之间的院墙起码一米八,小梅也就一米六,孟晚最近觉得自己长高了点,约莫能有一米七了,比小梅高。 他俩都得踩著东西才能从墙上露出脑袋,小梅没像之前那样扒墙头,肚子大了不方便,而是站在什么东西上的样子。 “踩著木墩子,结实著呢!” 小梅扬声喊:“你最近咋都不找我玩了,订婚也没叫我一声。”她性子直,天天念叨什么就要说出来才痛快。 “最近家里事太多了,订婚的事我姨说不声张了,简单办办,就没特意告诉你。”孟晚其实私下是不喜欢找她玩的,哪怕不是田兴的事,他对田家人也没有太多好感。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还是小梅露给他的,可见他们全家都默认这件事,人家的家事孟晚不想再管,但对这家人感观不好是绝对的。 之前邻里邻居他刚来確实也没朋友,小梅又自来熟,两人爱结伴出去,但田兴的事过后,他是说什么都不想再接触田家人了。 小梅对这个解释略微失望,“哦,这样啊。” “小梅,站那么高做啥呢?掉下来咋整啊,快下来!”田大伯娘的从自家院子里喊小儿媳。 小梅的脑袋缩下去,“誒,我和晚哥儿说两句话,马上下来。” 田大伯娘气她不稳重,却不和她说,反而两步走到宋家门口,“晚哥儿啊,在家呢?” 这不废话吗?有事直说算了,嘴脸真虚偽。 孟晚內心腹誹,脸上却掛著笑,“大伯娘来啦,可惜我姨不在家,要不就叫你进去和她说说话了。” 田大伯娘暗骂他小小年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笑意一收,语重心长的说:“我就不进去了,伯娘找你有点事……” 她等著孟晚接她的话,结果孟晚就乾巴巴的看她不吭声。 田大伯娘也不再拐弯抹角,“小梅身子重,怀的是我们家第一个曾孙,她年轻性子俏,又不像你这么老成,往后还是少在一起玩。” 孟晚讶异道:“那您应该和小梅说呀?” 田大伯娘面色不善,“小梅那儿我肯定说,你也是定亲的哥儿了,也该知道分寸,不然让人看了笑话。” 知道嘴上在孟晚这占不到便宜,她倒是学聪明了,说完甩著袖子便走。 这边她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见孟晚踩著块石头扒在墙上喊:“小梅,刚才你婆母找我说你肚子大了,不让我找你玩,往后你还是別总叫我了,让大伯娘听见还以为是我非要找你。” 小梅推开房门,愣愣的看著院门口的婆母,“那我知道了。” 她嫁进来后婆母一直对她不错,和对竹哥儿的態度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她回娘家的时候还洋洋得意的和亲娘说过,但她娘总说她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让她別啥事都和她婆母说,藏些心眼。 这话她一直没当回事,今天是头一次见识她婆母表里不一,明明在家她提孟晚的事,婆母都是赞成的,怎么一转眼都变了? “小梅啊,娘是担心冰天雪地的出溜,你想找晚哥儿等生完娃的,那会还暖和些。”田大伯娘面上在笑,其实心里都快把孟晚恨透了。 “哦哦。”小梅不知信没信她的话,答了句就回屋了。 田大伯娘笑脸一收,狠狠的剜了眼还在墙头看热闹的孟晚。 孟晚托著下巴嬉笑,田大伯娘真是好人,刚好他还想不到藉口疏远小梅呢。 “怎么爬那么高去了?”宋亭舟背著一篓红纸回来,一进院门便看见站在石头上,扒著墙的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跳下来,“回来啦,我给你倒热水去。” 两人相偕进屋,宋亭舟把背篓放在地上,红纸多,小屋放著显得拥挤,他將红纸放在大屋炕上整理。 孟晚端著碗热水递给他,“买了多少张?” 宋亭舟两口喝净碗里的水,走了半天,確实口渴。 “红纸比白纸贵些,一百一十文一刀,买了三刀。” 一刀一百张左右,三刀就是三百张,他卖福字初步定价是八文一张,若都能卖出去也才二两半的银子,再刨除三百三十文的本钱还不够二两,只能得一千九百文。 孟晚琢磨著该多想几种样添上去,这样还能卖贵些。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块褐色布,打开来是一支细长的毛笔,“店家还送了只笔,略微小巧些,我用不惯,正好给你用。” 孟晚接过笔拿在手里端详,笔桿小巧纤细是棕红色的,笔尖尖锐,上面的毛根根分明,笔肚圆润饱满,他就算不懂毛笔,也能看出这是只好笔,恐怕比那三刀纸的价格还贵,店家怎么可能白送? 孟晚轻嘆一声,“那就谢谢表哥了,晚上包包子,你想吃酸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 “白菜。” 宋亭舟把炕桌搬到大屋来,提笔看书。 孟晚去后院地窖里拿了颗白菜回来,在厨房切馅,满满一大盆的白菜馅切好,他將小锅下填上柴火,锅热放下两勺猪油,白菜太多,没肉便只能多放猪油。 葱姜切沫炸香,再下一碗切好的蘑菇丁,蘑菇是孟晚中午泡发的,深秋时山上的野菌,温水泡完之后也有些乾瘪,不如香菇肉厚,不过香味浓郁,孟晚喜欢用它提鲜。 將锅里的连油带蘑菇都舀进白菜里,加盐搅拌均匀,简易版的包子馅就拌好了。 厨房包包子冻手,刚才孟晚已经將面板放到大屋炕沿上去了。他抱著菜盆子进屋,宋亭舟见状忙放下书本去接他。 “就几步路而已,我能端得动。”孟晚有些不太习惯被人这么照顾。 宋亭舟把木盆放到面板上,语气平淡的说:“我是男人,不是死人,下次直接唤我便好。” 孟晚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话,答应的话又好像有些依赖宋亭舟似的。 他不想依赖別人,就像他小时候全身心依赖父母后父母意外去世,他的人生就好像崩塌了一样,要用很久很久才能从那种全世界都拋弃了我的状態中走出来,这是一种很可怕的行为。 他可以嫁他,但他不敢去依赖他。 宋亭舟没有非要孟晚回应他的意思,若无其事的重新拿起书本来看。 常金回家来,先惦记她的几只鸡,“晚哥儿,鸡餵了没?” “餵了,刚才切白菜的菜根,我都剁碎了拌著糠餵鸡用了。” 孟晚洗净了手掀开发面的木盆,麵团发酵的不错,里面已经有均匀的蜂眼了。 他上手揉面排气,常金掀了布帘子进来第一眼看见儿子在这屋看书,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第二眼看到擀包子皮的孟晚才回过神来,这就对了。 “今晚吃包子啊,姨给你擀皮,你包。”常金在厨房打了水洗手,接过孟晚的擀麵杖。 “我刚才回来还见到竹哥儿了,和她婆母一起说是回娘家,真是怪了,田兴腿脚不好,他自己回去就算了,怎么还將自己婆母也给带回去了?”常金擀著包子皮,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也不理解,但是觉得田大伯娘没什么好心眼,许是也被常金带起了聊八卦的心思,边包包子边问了句,“姨,你知不知道竹哥儿在家被田兴打啊?” 常金嘆了口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住著,还能不知道?竹哥儿也是可怜,摊上他们家,早几年田老大生了场大病,田旺又还小,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缓了好几年田兴拖得年纪大了,家里又娶不起女娘,这才用两袋子粮食把竹哥儿换过来。” 孟晚不可置信,“一个大活人,用两麻袋粮食就换过来了?” 常金瞥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值钱呢?八两银子呢,你姨我当时也心疼。” 孟晚下意识哄她,“您买我这钱可真是值了,我多好多孝顺啊!” 宋亭舟眼睛从书里出来看了他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瞭然。 怪不得她娘对孟晚这么好,原来他平常都是这么哄人的,若是被哄的是他…… 亲娘打断了他的臆想,常金接著说:“咱们村粮食换来的媳妇还少?不过大都是小哥儿罢了。” 家里穷,孩子又多,男娃是说什么都不能换出去的,女娘的彩礼钱又高,只有小哥儿不值钱,嫁出去家里少一口人吃饭,又能换回来两袋粮食,真是再合適不过的买卖了,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亲情也是有限的。 孟晚心情沉重,“换过来就算了,也不好好对人家,那还娶什么夫郎啊。” 常金一样看不惯田家的作风,所以之前才说不让孟晚和孙媳妇玩。 她把包子皮都擀完了,去厨房搬了个高凳来將竹屉搭在上头,铺上洗好的白菜叶子,一个个的將孟晚包好的圆滚滚的包子放在上头。 “他家那是祖传的本领,从老子到小子的。” 常金语气嘲讽:“田兴他奶,四十不到就被他爷给打死了,你田大伯娘年轻时是有名的巧嘴,嫁了田家后跑回娘家三五次,硬生生被她男人打服了,不过她心眼子多,又生了俩儿子,这些年许是又过得滋润了。”不然前俩月儿媳怀孕能到她面前来吹嘘? 孟晚听得瞠目结舌,我滴个乖乖,这从古至今被人唾弃的东西还成传承了? “晚哥儿你把锅里舀上水,我去拿柴火,剩下不用你管了。” “好,那我再切点萝卜丝拌著吃。”孟晚添完了水,將一蒸屉包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 趁著常金烧火的时候,孟晚拌了个醋萝卜丝。 “表哥,吃饭了。” 孟晚手艺不错,包子因为面的杂质多,晒得不太细腻所以微微发黄,但十分暄软,馅里没肉略清淡,咬一口也是满嘴菜香。 孟晚吃了四个大包子,肚子都撑得圆鼓了,宋亭舟不声不响的吃了七个,连常金都吃了仨。 常金收拾著碗筷,笑著说:“你二叔家二十九要杀猪,我订了半扇排骨,四斤五两个猪蹄,咱们过年二十九还包包子,包肉的。” 第22章 卖春联 离二十八只有几日的时间了,自从宋亭舟买了红纸回来后,孟晚便开始用起功来,说好的他裁纸,变成了常金。 宋亭舟写福字和对联倒是很快,三百张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毕竟平日上课读书他写的多了。 孟晚用笔画画比用笔写字顺畅的多,前几日他先將最简单的祥云款画了一百五六十张,有福字有对联,福字就在字的四周画,对联便在上头和下头各画一个,裁福字剩下的纸正好做对联的横幅用。 然后孟晚又琢磨起別的样。 时间紧迫,明年又是蛇年,他画了几版废稿终於敲定了一版q版小蛇,眼睛大大的,头圆尾短,吐出的蛇信子都是可可爱爱的,蛇尾捲起个竖幅,上面是宋亭舟给配的字——金蛇送福。 受到常金和宋亭舟的一致好评。 “晚哥儿竟然还真有这下子,我就没见过这样討喜的蛇,往年卖年画也有画蛇的,但是那一整张都是,那么老大,过年掛上都心慌,这个好,喜庆!要是我见了也要咬牙买上一张。” 宋亭舟拿著画端详,“確实不错,可卖。” 孟晚美滋滋的说:“到时候上面的字还可以换一换,什么蛇到吉祥、蛇年如意、蛇抱平安,卖个十八文可行吗?” 常金咂舌,“多少?这一张十八文?有人买吗?”刚才说买的是她,一听说价钱又不敢確定了。 宋亭舟淡定的说:“这个价钱不贵,可行。” 孟晚眼睛一亮,“那再画复杂点是不是能卖的更贵?” 宋亭舟提醒他,“两日后便是集会了。” 越复杂的画,证明越费时间,三日根本完不成。 孟晚闻言也没沮丧,“那就先把小蛇的画完,最后一日看剩几张纸,到时看著画。” 常金这几天饭也不让他做,鸡也用不著他喂,两天时间,孟晚窝在屋里画了一百张小蛇,为了凑个整数他还熬了夜,倒也没有多晚,只是也添了两次灯油。 第三日还剩五十张,孟晚又琢磨了下,画蛇画的实在腻歪,不如搞个財神或是迎子的娃娃? 依旧是简易版,但学过素描的好处便是画的比较写实,財神也是q版简笔画,不是刻板印象里那么庄严,画了二十张。 两个送子娃娃稍微费点事,他只画了五张,可爱的和真娃娃似的,手里还拿著条幅——千金送子、麒麟送子、福运送子、送子福娃、喜得贵子,五张祝语各不相同,当然都是宋亭舟题的字。 常金摸著画里的娃娃爱不释手,孟晚说要送她一张被她骂了一顿,说他还没成亲家里就贴这个,年后亲戚串门还不惹人笑话? 二十八那天一家人一晚上没睡,连夜做了五板豆腐,宋亭舟烧火,两边的灶火都没停过,屋子烧的热热乎乎,柴火一捆捆的往厨房拉。 天还黑著,宋家门外便传来村长儿子的喊声,“宋婶,收拾好了没,要走了。” 常金在厨房忙喊著:“来了来了,大柱,快进来帮婶抬豆腐来。”村长也姓宋,同族人好歹亲近些。 宋大柱下了牛车,进去帮忙端豆腐,常金家靠村口,宋大柱赶著牛车一路出来,车上已经坐了两个妇人了,一个年纪大些和常金差不多,另一个稍年轻些二十多岁,都是抱著五六岁孩子的,孩子闹著去,又走不了远路,便上两文钱坐个牛车。 孩子起的早还困著,都在自己娘怀里打著盹,两个妇人嘮起閒嗑。 “宋寡妇现在真是不一般了,往常见了面都是拉个脸,自从家里做了买卖也会笑脸迎人了。”年轻些的起了话头,她怀里抱著的是她家小哥儿。 年纪大些的不屑一顾,“嗤,她那算啥买卖,一个寡妇不避著点人就算了,天天还开门卖上豆腐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她这话满是酸气,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都听不过去了,她爱嘮閒嗑是真的,但也不至於背后这么说人家,隨即闭了嘴。 等常金东西搬完上了车,年轻些的妇人笑著招呼了两句, 常金扶著五板豆腐坐在边缘,“灯儿媳妇也带孩子去集会?灯儿怎么没去?”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说:“他在后面走著呢,让我和孩子坐车。” 常金目光落在熟睡的小哥儿上,孩子的袄穿的厚实,他娘还给裹了个被,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灯儿是个好的,知道疼媳妇儿孩子。” 有人能为了两袋粮食卖孩子,却也有人是真心呵护自己孩子,不论性別。 年长些的两手拢在袖筒里歪了歪嘴,一个哥儿也值得娇惯,多养几年都是赔钱的玩意。 宋大柱上了车辕,见孟晚宋亭舟还在厨房里收拾残局,问常金,“婶,亭舟和晚哥儿不去啊?” “他们一会锁完门走著去。”三泉村离镇上路程不算太远,坐车的也就是带孩子或是卖东西的。 车往前走,宋六婶也拎著一筐鸡蛋在家门口等著。 “六婶,往里头坐。” “誒,婶自己拿就行,你赶车吧柱子。”宋六婶挨著常金坐,將鸡蛋抱在怀里。 常金问她,“你不是说攒了两筐鸡蛋吗?怎么就拎了一筐来?” 宋六婶一拍大腿,“嗨,你侄儿说大过年的冬日里又没菜,那筐让留著自家人吃。” 常金心里门清,大力肯定是心疼满哥儿刚嫁过来头一年,想让媳妇儿吃好点,原来不光她儿子这个德行。 昨就说好了,宋六婶今日先去帮常金一块卖豆腐,宋六叔就在车后边跟著牛车走,让几个小的自在些去逛逛。 到了镇上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镇子一共一条主街,从东到西,街口已经有人开始摆地摊了。 坐牛车来的就是快些,现在时间还早,里头还有摆摊的位置,宋大柱直接將常金送了进去,找了个合適的位置停好,常金搬了家里拿来的两个木头凳子,岔开放著,將五板豆腐都摞在上头。 眾人都给了车钱下了车,孩子是不要钱的,纵然如此那个年长些的妇人还少给了一文,都是同乡,宋大柱也不好张嘴討要,只能认了,暗道回去坐车的人多,可不能拉她了。 他將牛车驾走,衝著常金说:“婶,就在东街口等著拉人,你们要是回村还坐就到那儿等著我。” 常金应道:“誒,行,” 宋六婶將鸡蛋放在脚边,同常金站在一块,“还是坐车快些,真走著来,一会儿都占不著好地方了。” 她这句话说得没错,等孟晚和宋亭舟来,这条街已经被挤得满满登登。 孟晚傻眼,“路边都被占满了,咱们去哪儿卖年画?” 宋亭舟从他前边护著他,闻言道:“书店旁边有条小巷,都是卖福字对联的。你跟紧我,年节在即,镇上没准有人贩子。” 刚巧孟晚后头就有个带孩子的妇人在嚇唬孩子,“你再乱跑,街上拍子的见你身旁没有大人,一下就把你逮去!” 孟晚扭头看了一眼满脸我啥都听不进去,我要去买葫芦,要去看杂耍的倔强小男孩,默默拽上宋亭舟衣服,他可是真被卖过的,他识劝。 宋亭舟侧身看他,內心惋惜孟晚半挽上去的髮髻插得还是那根木头,又遗憾他披散的半发此时还没有全部挽上,不然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牵他的手,而不是现在这样只能被他拽著衣服。 文人可能都有点这么个通病,孟晚看来没多大的事,宋亭舟却能將这种小事当人生缺憾。导致后来他哪怕位极人臣,走哪儿还爱牵著夫郎的手晃荡,甚至为了这事还被御史参了一本。 孟晚知道后暗地里痛骂那御史多管閒事,比村里的大妈大婶还像长舌妇,两口子牵手他也管,乾脆往后去村里做人口普查算了,还能和那些叔婶伯娘的掰扯掰扯。 宋亭舟听到自家夫郎的话,深受感触。遂某一年,藉机举荐那御史去了地方上发光发热。 镇子就这么大,书肆也只有一家,算得上是今天集会上最冷清的店铺,毕竟这一个镇子上也就那么几个读书人。 孟晚问过宋亭舟,禹国这个时候已经有印刷术了,但偏远地区的书肆还是以抄写为主,那些家大业大,將名號开成分店的大书肆才以印刷术为主,人工抄写为辅。 镇上这家书肆连个名號都没有,门口的牌匾上直接写著书肆俩字,简单明了。 店里没有小二,平时就老板一个人看著,对附近哪个村有几个读书人早就门清了,因此宋亭舟一从门前路过,他便亲热的招呼上了,“是宋公子来了,快请进,这位是?” 宋亭舟坦坦荡荡的说:“黄老板安好,这是我未婚夫郎。我们便不进去了,还要去旁边巷子里卖些自己写的对联。” 如此场合再介绍是表弟就有些不对味了,谁正经人带著年龄相差无几的表弟赶集会? “那你们快去吧,今儿来的人可不少。”黄老板和和气气的,人家不进来买东西他也不恼。 孟晚跟在宋亭舟后面,琢磨了两秒,从宋亭舟的背篓里抽出一张財神图来。“都是自己画的东西,不值什么钱,望黄老板来年生意兴隆。” 黄老板没想到打个招呼而已,宋书生的未婚夫郎竟还要送画,忙推辞道:“你们卖钱的东西,我哪儿好意思要,这可不成。” 孟晚笑著说:“您收下吧,掛在店里没准还能帮我们宣传一下。” “这……那我就厚著脸皮留下了。” 黄老板真是奇了,他从小镇上生活了四十多年,县城府城也曾去过,就没哪家小哥儿说话如此伶俐的,更不说人家长得也好。 他俩儿子长得都人高马大的,大儿子都当爹了,有时候问个话还支支吾吾的,当真是还不如个哥儿大方。 书店位置靠近镇西,店旁有条小巷子,平时没啥人经过,今天主街被挤得没地儿摆摊的小贩,或是个人家想卖些零散东西的,都在各个巷子里。 书店旁这条巷子主要是卖些年画、福字、对联,摆摊的人倒是比卖吃食用品的少,只有四个摊,其中便有红庙村那位老童生。 他常年卖这些东西,摊位上准备的也比旁人的多,足有七八卷,一卷就有一百多张。 孟晚找了个位置,“咱们在这儿吧?” 宋亭舟自是听他的,將背篓卸下,一样样的往外取。 孟晚先往地上铺了一层粗布,是常金给他做衣裳剩下的,乾乾净净的杏黄色布块铺在地上,和旁边那些人铺的灰不拉几埋埋汰汰的麻布对比起来极为显眼。 “小后生当真不会过日子,这么好的布做铺垫用不是白搭吗?”他们摊位旁的大爷上来就开始说教。 旁边的摊主没人吱声,都是趁著集会想多挣几文钱来的,谁有閒心管別人閒事。 孟晚笑眯眯的说:“大爷,卖东西嘛,不光东西要好,还要摆的漂亮,让人家一看就想买。”不然怎么激起人的购物慾? 他站那儿一扫,这四个摊买的东西基本都一样,正正方方的红纸,然后中间一个墨黑色的福字,除了写字的人书法不同,款式都是这么简单的。 对联也是如此,看头都在笔锋上。 孟晚心里琢磨,应该稳了。別人不知道,他们斜对面的老童生可是靠这个吃饭的,他都准备了那么多,应该是好卖的。 宋亭舟將福字和年画都展开后,从背篓底上又掏出个小木凳子来。 孟晚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装的,路上怎么不让我拿著,怪沉的。” 自家钉的小木凳,凳子面和腿都厚实著,分量不轻,宋亭舟竟然还將它大老远的背到了镇上。 宋亭舟將小木凳放到地上,“不沉,你坐。” 孟晚只能坐上,“一会咱们换著坐。” 那群卖福字的大爷们都自己带著坐垫,家里用破布做的,只有他做了个小凳子,长得好看瞅著又乖巧。 巷子里想买福字的妇人,一眼便看见他们这俩年轻人摆的摊子了。 她走近几步看了他们摊子上的福字更是新奇,“呦,上面这是画的云?还怪好看的。这张呢?” 第23章 同窗 那妇人视线往右一挪,瞬间被红纸上两个传神的大娃娃吸引了目光。 “哎呦呦,这张我要了,给我包六张。” 那妇人看的眉开眼笑,二话不说便摸了钱袋子出来。 孟晚尷尬的说:“婶,这种送子图只有五张,而且一张三十八文。” “啥!!!” “啥玩意三十八文。” “真是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何等图能值这么银钱!” 那妇人还没说话,周围四个老头不乐意了。 他们要不就是年少时识过字,要么是机缘巧合被人教过两下子,要么就是家里孩子读过书写了春对让老父亲来卖。 以字餬口这么多年,字有好有坏,基本都是六文一张。这回来了个年轻书生便算了,往年也有过书生摆摊的先例,这次竟然还带了个小哥儿。 且这小哥儿张嘴便是三十八文一张!!! 四个年过半百的的老头摊位也不看了,特別是红庙村的老童生,非要过来见识见识孟晚的画。 “这云寥寥几笔,也不过如此。” “这是蛇?寥寥几笔,倒是画的憨厚可掬。” “这个哪路神仙?笑的竟然如此慈善。” “你没见祂老人家手上拿的横幅?身下洒落的元宝?” “八方聚財,看来是位財神,画的真是好啊。” “这几张送子图才是好,才五张?张张不同,这张麒麟送子最妙!” 四个白的脑袋围在这儿,进巷子买春联的人一进来都懵了,“买春联,人呢,都干啥去了?” 老童生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等会儿的。” 那汉子也凑了过来,“你们这是看啥呢?” 看热闹是人的本能,不一会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最开始要买年画的妇人急了,“小哥儿先给我装张麒麟送子,再来两幅对子。” 孟晚给她卷了画,拿了两幅对子,“对子八文一副,加一起是五十四文。” 早就知道了价钱,掏出来的时候妇人还是有几分心疼,等那幅送子图到手,心疼又化作欣喜。这幅图这是怎么看怎么传神,那俩大胖娃娃多喜庆啊,贴到家里不得给她送对这么可爱的孩子? 从这妇人掏了钱那一刻,四周围著的人像是惊醒了一样,纷纷摸出钱包。 “小哥儿给我来两张那个蛇的。” “我要蛇到吉祥,还有千金送子。” “带祥云的对子来两对,大胖娃娃三十八文?那先不要了。” 宋亭舟也是头次见到这种阵仗,除去小时候玩闹般卖过次年画,他还从未乾过收钱的活计,不免手忙脚乱,差点连面上的镇定沉著都没维持住。 “表哥,我收钱,你拿画给我……两张蛇年如意。” 两人换了位置果然动作快了许多,孟晚报了客人要的东西,宋亭舟拿给他,孟晚一手收钱一手交货。 “两张蛇年如意。” “大伯您拿好,一共三十六文。” “一张千金送子,一张蛇到吉祥。” “两幅祥云对子。” “对,一幅八文钱,我们卖的就是画。” “没事的,您不要也没关係,不影响我们再卖的。 “婶子这是你的,慢走小心后面都是人,別绊了你。” 孟晚脸上带笑,说话熨帖,买不买都不生气。 有人看著热闹过来,一问了价格便跑了。 寻常百姓平日里有这钱去买肉买还捨不得,年节將至也顶多买幅带祥云的春联罢了。 也有家里殷实些的,见了孟晚摊子上的年画后走不动道,一次买上几张。 送人的,自家自留的,人络绎不绝。 书肆的黄掌柜费劲的挤进人群,对闷头干活的的宋亭舟喊:“宋公子,你家財神的还多不多?给我留五张。” 他早上接过画的时候还不甚在意,閒暇时隨手打开却顿时惊为天人。他与寻常百姓不同的便是时常接触字画,虽然没见过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跡,凡品还是见过不少的,孟晚的画不太细致,但论起技艺画风却是不凡。 宋亭舟大致翻了下,答:“还有十多张。” 二十八文一张还是略贵了些,买的人少,倒是买祥云对联、福字和春蛇图的多。 “二十八文一张对吧?那剩下的我全收了,这金蛇送福也替我留上十张,这里人多,两位要是信得过我,卖完年画到铺子找我,我给小哥儿结帐。”黄掌柜早在人堆里听好了价格,確实略贵,但是送礼不错,便宜的礼还真拿不出来。 宋亭舟拿了黄掌柜要的画递给他,孟晚和黄掌柜客气,“您说的什么话,画您先拿著,我和表哥忙完了再过去。若是不够,我再给您画。” 黄掌柜抱著画乐呵呵的走了,到店铺里琢磨出不对。 “那小哥儿说再给我画?” “这些出自他手?” “不可能吧?” 不说黄老板回到家是越想越不可思议,巷子里摆摊的四个老头怕碍著孟晚的生意,也早就回自己摊子守著了。 今天整个水泉镇离得远的、近的村民,都来镇上採买东西,哪儿哪儿都是人,此地本来不算人多,匯集了人后便引得大家都往里面钻,看见孟晚卖的年画好看便想买上两张,捨不得多几文的便照旧买他们的。 孟晚也算是带动了整个巷子的人气,买年画的比往年都多了。 “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如此拋头露面,真是有辱斯文!”孟晚这头忙的热火朝天,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就传到他耳朵里。 他刚递给个大伯两张福字,百忙中抬头看了眼出声的人。 一个穿的和宋亭舟差不多的书生,布长袍,头上戴著布巾,眼小头又大,左手拿著本书,似模似样的敲击右手手背,腰背挺得板硬,肚子又大,那样子孟晚都怕他厥过去。 孟晚面带微笑,语气淡定的问:“这位大伯,请问你是我家哪房亲戚?” 他一抬头那位大肚书生便看呆了眼,自己魂都找不到飘到哪儿去了。 “我……我此前並未,並未……见过你。” “不对,什么大伯?你在对谁说话。”那书生回过神来还在自己左右张望起来,以为孟晚不是在对他说话。 孟晚笑意一收,“就是在和你说话,既然这位大伯不是我家亲眷,你管我做买卖作甚?我是趁著集会卖些福字补贴家用,又不是在偷在抢,街上还有很多哥儿女娘拿自己绣的帕子、打的络子去买,难道大伯挨个儿去说人家有辱斯文?” 泉水镇这么个偏远小地方,有的人家都穷的卖儿卖女了,谁家哥儿女娘是閒赋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连常金这样恪守成规,怕人閒话的寡妇,一旦能赚到钱,也不在乎閒话了,丝毫没有犹豫的敞开门来卖豆腐。 这书生不过是见他这儿围的人多,过来找存在感,在弱势群体面前卖弄他的高尚吧! 周围人都在看著,那书生脸涨的通红,虽他长相平平,意外的是肤色十分白皙,这一脸红连著脖子都红透了,活像是消防栓成了精。 “我……我尚未弱冠,才十九岁。” 孟晚无言以对,他一番长篇大论,这位只辩了个年龄问题? 不堪一击。 “张兄,既不买我家东西,烦请移步吧。”宋亭舟本来一直蹲在地上给孟晚递画,此时见到熟人忍不住开口。 “宋兄,你怎在此处,这是令弟?抱歉,我真是不知……” 被个小哥儿数落本就丟人,谁想到卖家竟还是同窗! 旁边围著的人群看了场热闹后,见他如此磨唧又著急起来。 “后生,不买便往一旁挪挪,我买了年画后还要去肉摊子上买肉呢。” “让一让,让一让啊。” “还是读书人呢,这么不明事理,莫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小哥儿快些给我拿画,还有別的东西没买呢,哪儿有时间耽搁。” 张姓书生掩著面退开,可能是往日与宋亭舟关係是真不错,走前还不忘道了句歉,“宋兄莫怪,我是真的不知。” 除了这个小插曲外,孟晚摊子上的生意一直不错,约摸著快到晌午的时候,摊子上的福字、春联和春蛇图已经,都卖空了。 孟晚站的腿酸,见春联都卖空了后赶紧坐下歇著。巷子里其他摊子也都卖的七七八八了,只有红庙村的老头带的多,还有零散的人在买。 宋亭舟將他们面前铺著的杏黄色布料收起来,背篓刚才一直充当钱匣子用,铺满了一寸高的铜板堆。 孟晚见他收拾,也挪了过去,“我拿布兜著,你往上倒。” 他仔仔细细的拿起黄布围成个兜,放在自己两腿间,双手攥紧了布。宋亭舟抬起背篓往黄布兜里倒铜板,哗啦啦的脆响声听得人身心愉悦,但也惹来几道窥探的目光。 如今可不是什么遍地摄像头的法治社会,孟晚捏著自己酸痛的小臂,担忧的戳了戳宋亭舟硬实的臂膀,用最轻的声音说:“表哥,咱们钱这样拿著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因为声音太低,前面那个表字几乎为不可闻,宋亭舟本来在弯腰准备背上背篓,听到后面的一声哥后,便不自觉心中一盪,面色也跟著柔情起来,“不怕,一会先去钱庄换了碎银,而后再去逛集市。” 辛辛苦苦赚的钱可不能弄丟,孟晚紧跟在宋亭舟身后,盯著他背后的背篓。 出了巷子就是书肆,两人先拐进了进去,不料方才那个张姓的书生也在,孟晚一直操心钱的事,倒是忘了问宋亭舟和他认识了。 “张兄名唤张继祖,与我同在私塾读书,同窗已有七年。”似看出他的疑惑,宋亭舟轻声对孟晚解释。 孟晚心中其实也有猜测,镇上就那么一家私塾,读书人应该都是在那儿读的书。 其实他一直在怀疑镇上私塾的教学质量,宋亭舟那么勤奋,起早贪黑的读书,怎么考个秀才这么多年都没考上呢? 今年就算了,明年若是还没考中,孟晚是琢磨著多赚点钱,把宋亭舟换到县城上的私塾去。 “宋兄,刚才实在抱歉,我真不知这位小哥儿是令弟。”张继祖此时像是换了副嘴脸,对著宋亭舟又道了次道歉,还甩了甩並不宽大的袖子,想让自己更加有风度一些。 黄掌柜见孟晚他们进来刚想给结算了春图的钱,哪想到听见了张继祖的一番话,於是先闭上嘴退到了一边。 宋亭舟抿紧了唇並不言语,张继祖也是镇上其他村子的农家子弟,平时与他关係亲近,他们同窗七年,从未有过爭执。 (孟晚怀疑是因为宋亭舟不爱说话,所以和谁都没爭执。) 张继祖在宋亭舟眼里一直是位正直勤奋的学子,从未见过他今天咄咄逼人的模样。 虽然他一句话便被孟晚懟灭了火,但也让宋亭舟心中多了丝怪异,这会儿看著他的眼神中便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这不是我弟弟,乃是我未婚夫郎。” 孟晚这会儿也和黄掌柜似的,安静的站在宋亭舟身后,和刚才巷子里巧言能辩的样子形成反差。 “哦,这样。”张继祖目光有些出神。 “我是来书肆寻本书籍,这便先回了,咱们年后书肆再敘。” 张继祖嘴角含笑,语气依旧热络,但孟晚就是觉得他態度与方才不同,似乎另有古怪。 宋亭舟似乎与对方关係真的不错,还出去送了张继祖几步,而后才折返到书肆。 “黄掌柜,刚才张公子买的什么书,能不能也给我看看,若是有益,我也给我表哥买上一本。”孟晚问黄掌柜,他对张继祖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听闻是宋亭舟同窗,好奇的打听了一句。 黄掌柜乐呵呵的说:“他买的是府城最新传下来的话本子,宋公子该不会要,倒是小哥儿閒暇时可以看看。”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孟晚,上书四个大字——古寺奇缘。 孟晚隨意翻开看了两页与后面的结局,越看越是嘴角抽搐。 这本书简单来讲就是一个落魄书生,仕途不顺,家境又不好,一身才华无人欣赏,机缘巧合下却在一座寺庙中偶遇尚书之女,两人情投意合,尚书爹却不同意女儿嫁给穷书生,中间孟晚没看,结局是书生娶了公主纳了尚书女做妾室。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宋亭舟的同窗就看这? 第24章 採买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见了孟晚手里拿的书。 镇上也有识字的小哥儿女娘,不过极少,也很少买这些东西,不过黄掌柜既然进了货,说明还是有受眾群体。 “赵府的二奶奶,方老爷家的小哥儿,还有刚走的张公子,这几人每次进新货都会惠顾。”黄老板笑眯眯的说。 他家这间铺子是他爹留下来的,没有租金一说,且全镇只有一家,毫无竞爭压力。閒了就去府城跑一趟进一些閒书回来,不光卖,他自己也爱看。 “你喜欢便也买一本。”宋亭舟没看过这类书,倒是偶尔听张继祖说过几句,男欢女爱罢了,没甚可看。 但若是孟晚想看,买上一本也无妨。 孟晚剧烈摇头,“不不不,我还是喜欢看你的三字经。” 黄掌柜从柜檯后面给他们取铜板,闻言讶道:“原来小哥儿真会识字,那这些春图真是你所做了?” 孟晚收了铜板也没核对,直接交给宋亭舟,让对方包起来。 “早年略学过一二,年间想趁著集会卖几张补贴家用,让黄掌柜笑话了。” 黄掌柜见他的举动会心一笑,“小哥儿也不数数?若是少了再找我我可不认了。” 孟晚对他一拱手,“黄掌柜真会说笑,您开著铺子,还与我表哥相交,岂会贪墨我这个哥儿的这几文?” “哈哈哈。”黄掌柜爽朗一笑。 “小哥儿是个爽快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正月十五的镇上有灯会,往年我店里都做些灯来卖,都是最普通的款式,见了小哥儿的画,不免惊艷,不知小哥儿年后还卖不卖画?” 孟晚心中一动,扭头看了眼宋亭舟。 “你想画便画。”宋亭舟內心惊喜孟晚会询问他意见,面上却不露声色。 孟晚思索片刻,问黄掌柜:“不知黄掌柜要哪种画?我只是学了些小技,太难得怕是……” 黄掌柜笑道:“小哥儿安心,你今日卖的春蛇图甚是憨態可掬,此种便可。” 孟晚瞭然,“那我懂了。”可爱型的对吧。 孟晚和黄掌柜商议好初六过来画灯,那时候他找好的工人已经將灯糊好,只等往上作画,往年都是最简单的荷,今年样式多了还能多卖几文。 一切要等初六孟晚画过,黄掌柜估摸好价格,他们再算报酬。 聊完了正事,孟晚急著去逛集会,而且常金那儿也不知道卖的怎么样了,总归有些担心。 他和宋亭舟告別黄掌柜,沿著主街找人。 “先等等。”路过一家包子铺,宋亭舟停下去买包子。 孟晚恍然大悟,也是,这一夜常金和他们俩都忙著做豆腐,谁也没吃上饭。常金是肯定捨不得在外面买吃食的,这会定是还饿著。 然后就被递上一个包子。 孟晚拿著包子,往宋亭舟身后的背篓瞅。 “怎么了,不够吃?街上还有別的吃食,我怕你一会儿吃不下別的。”宋亭舟认真解释。 孟晚一脸无奈,“你就给我买了包子?你的呢,姨的呢?” 宋亭舟道:“娘应该早就卖完豆腐了,她回去坐大柱的牛车,这会应该都快到家了,我早上喝了碗豆浆,这会还不算太饿。” 孟晚拿著包子啃了口,瞬间满口肉香。他心想,怎么可能不饿,也就是为了省这几文钱吧,宋亭舟平日看著呆板,没想到也是知道节省的。 又想,他猜著常金已经回家,那就是特意去给我买的包子。 说他呆子吧,倒也不算呆。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人倒是比早上少了不少,起码不用挤著走了。 逛了半天果然没看见常金和宋六婶,反而和满哥儿大力匯合了,两人正在杂耍班子四周的人群里挤著看热闹。 “晚哥儿,你们去哪儿摆的摊子,我和大力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满哥儿和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不离前面的杂耍班子。 孟晚打趣他,“你怕不是在杂耍班子左右找的吧。” 满哥儿脸红,“哪有,我真的去別处找了,不信你问大力。” 大力帮衬著自己夫郎说话,“我们在街上绕了会儿,看到你家的豆腐摊子。我娘和大伯母卖豆腐围了不少人,她们卖的快,早早就卖完了,后来我爹把鸡蛋卖完,拉著你家的豆腐板子坐大柱的车走了。” 孟晚问:“那她们去那儿逛了,我怎么没见著人?” 满哥儿道:“大伯母和我娘去置办年货了,盐、、果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怕遭了贼,她们买完就回去了。” “哦,这样啊。” 还真是和宋亭舟说的一样。 孟晚又问:“那你们还逛不逛了,我和表哥还哪儿都没去呢。” 满哥儿他们早就逛了大半天了,如今被演杂耍的吸引住,挪不开脚,“我有点累了,就在这儿等你吧?” 孟晚也不强人所难,“那行,一会儿我们买完东西就来这儿找你们。” 与小满分开,孟晚其实已经有些累了,但他来了这个时代大半年,一直在村子里困著,今日难得赶个集会,身体虽累,精神头却好。 街上吹人和卖葫芦的最多,人是纯甜,孟晚不大爱吃,葫芦酸酸甜甜的,不如买一串尝尝。 他这边只是多看了两眼,宋亭舟便察觉到了,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叫住了卖葫芦的小贩,递给他两文钱后对孟晚说:“喜欢哪串自己拿。” 孟晚挑了串自认为又大又红的,等小贩推车离开,自己没吃第一口,先递给宋亭舟,“你吃?”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感情上更心系常金,对宋亭舟还没什么超出亲人的情感,但人家拿他当未婚夫一样照顾,他也不能丝毫不回应,不然就太伤人心了。 宋亭舟侧垂下头,因为忙了半日又总是挤在人群里,髮鬢都有些鬆散,有一缕垂他脸侧,让他侧脸的线条都变得柔和。 他的长相还是不错的,脸部线条分明,五官立体有型,因常年镇上求学,与家中来回往返,肤色不是太白,但也不黑。身材修长,肩宽腰窄,英俊且又有种读书人特有的文人气质。 但说出的话却依旧煞风景,“不可,如此光天化日,你我又没成亲,断不可如此轻浮。” 他自觉说的有些令人误解,忙接著解释:“我不是说你轻浮,是我……” “算了,我自己吃好了。”孟晚面无表情的將拿著葫芦的手缩了回来。 真是活该他万年孤寡! 街上还是吃食最多,镇子小,娱乐方面也就是满哥儿两口子看的杂耍班子,连个唱戏的都没有,都是镇上的乡绅老爷家办喜事了,派人去县城里请人戏班子过来。 孟晚逛了一阵便决定不再多待,临走前先去趟镇上布庄。 宋亭舟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再不敢乱说话惹他生气。 镇上的布庄有两家,不过外面卖布的私人摊子不少,孟晚也在外面看过了,摊贩上的布质量参差不齐,只比布庄的布便宜一两文。 孟晚隨意进了家靠近杂技班子的布庄,隱约还能听见人群的喝彩声。在前世看遍了各种歌舞表演和电视剧,他对这种杂技不感兴趣,但也能理解如今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偶尔看场戏听个曲就是难得的娱乐项目了。 地主老爷过寿请戏班子,是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想去看上一场的,人多便热闹。 就像现在的集会,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小童穿著打著补丁的衣,却也不妨碍他们笑著的时候对新年的期盼。 今日布庄里的人同样很多,能看出布庄的生意盈利绝对比书肆多,光是忙活著招待客人的小二就有两位。 老板和老板娘忙著给客人裁布,孟晚和宋亭舟站了一会,店小二才抽出空来招待。 “两位客官,咱们想看啥样的布?是做衣裳还是做被子?” 小二问的是宋亭舟,宋亭舟不作答,却看向一直不理他的孟晚。 “做衣裳用的,要顏色深些。” 孟晚今日穿的还是他那件靛蓝色的旧袄,洗了几次后色泽有些泛白,有些地方扯坏了,常金还给他补了两道。 店里的客人穿的都很整齐,最次也是新做的粗布衣,孟晚这身算是比较寒酸了。 小二见当家作主的是这位哥儿,脸上的笑也没减。 “那您看这边,这边是粗布,咱们布庄布料染得匀称,顏色又多,一百五十文一匹,做一身成衣足够了,还能有富余。” 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自动给孟晚划了个档次,还提前说了价钱。今日集会外面的布摊子比平日便宜些,提前说好价钱免得一会儿为了几文钱纠缠。 这小二平时做买卖惯了,竟然也琢磨出一套待人处事的经验。 孟晚仔细摸著布,看了看顏色,深沉些的顏色只有深紫、棕褐和深蓝。黑色不算,除非家里有丧事,基本没有正常人会买黑布和白布做衣,穿在身上路过人家家门口都会被骂。 “敢问小哥儿细布的怎么卖?” 小二將他们引到另一旁人多的一处,“这些都是布,顏色比粗布多些,料子也更柔软。” 细布摆在铺子正中间,老大一片区域,可见平时镇上人买细布的居多。 孟晚上前细看,顏色確实不少,粗布的深紫色看著就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穿的,细布的絳紫却像是用烟粉色调节了紫色,正適合三四十岁的妇人穿。 孟晚一眼看中了这块布,他先问身后的宋亭舟,“这块布给宋姨做衣服呢?” 宋亭舟看都没看那块布,便急著附和,“很好。” 孟晚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宋亭舟不知其意,见孟晚又不说话心中忐忑,补充了一句,“我娘穿的都是往年旧衣,已经很多年没做新衣裳了,我也不知她喜欢什么顏色。” 孟晚心想:白问,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小二,这匹絳紫色的布多少钱一匹?” 小二见孟晚像是真要买布,脸上笑意加深,“细布这边十种都是四百文一匹,您看的这匹絳紫与这边这些工艺更繁琐些,是四百五十文一匹。” 孟晚“嘶”了一口气,怪不得村里人都买粗布,从来没人买细布,贵的真不是一星半点啊。 他辛苦了这些日,又在巷子里叫卖了大半天,才卖了约三千八百多文,还要去除三四百文的本钱。 但想到常金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孟晚一咬牙,手一伸,“表哥,掏钱。” 於是出了布庄的大门后,宋亭舟背篓里便多了匹絳紫色的的布匹。 “別的不缺什么了吧?”孟晚又控制不住去问宋亭舟。 宋亭舟道:“摊子上有卖络子的,要不要买两根玩?” “你喜欢吗?你喜欢就买,我不爱带。”孟晚对那东西才没兴趣,但见张继祖似乎腰间掛著。 宋亭舟沉默一瞬,他不知道孟晚喜欢什么,只是方才看到许多哥儿女娘围著卖络子的摊子挑选,才问问他,哪想到这个问题又反拋到自己身上。 “我们去点心铺买些果子吧,这些年娘一直捨不得吃捨不得穿。” 果然一提到常金,孟晚便毫不思索的说:“那走吧,前面那家是不是点心铺子?” 说到吃的孟晚也嘴馋,奈何囊中羞涩啊,天天都想著怎么省钱,毕竟家里还有个小学生要供养。 镇上的点心铺子里东西倒也简单,米糕、枣糕、千层糕、绿豆糕和豌豆黄,都是些简单易做的。 孟晚喜欢吃甜食,遗憾的是他也没研究过糕点怎么做,只是依稀记得生日蛋糕是用蛋清打发,接下来什么步骤他就不懂了。 他此刻不免万分悔恨,要是当时上的是新东方多好,隨便搞点奶茶和现代糕点,没准就风靡整个禹国了! “老板,给我装一斤米糕,一斤千层糕。” 孟晚问过价钱,最便宜的米糕也要二十文一斤,比肉还贵。千层糕他看著最想吃,四十五文一斤,大过年的乾脆一样来一斤。 出了点心铺,宋亭舟钱袋子里的钱又少了六十五文。两包点心只有两斤,按理说不多,可能是多了钱的缘故,孟晚觉得它们这会沉甸甸的。 第25章 常家 与满哥儿他们匯合,四人拎著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村子里赶,路过一处小巷子,听到有妇人的叫骂声。 “老不死的,钱呢?你不是还藏了棺材本吗?咋可能一分没有了?” 又道期期艾艾的老妇人声音响起,“不是我不拿,真没有了,你公爹走的时候都给他办白事用了。” “你还装,你孙子成婚你连一毛钱都不出,有你这样做奶的?” “你公爹走的时候手里的钱不是都交到你们手里了吗?我真的没有钱了。” “你个老不死的还敢狡辩,这些年是谁养著你,你都忘了吧!看我不给你点顏色瞧瞧!” 孟晚隱约觉得那道苍老的妇人声音有些耳熟,向前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怎么停下了? 宋亭舟一直在忍,他捏著拳头从那条巷子前路过时,到底还是没忍住。 “晚哥儿,你和大力他们先走,我一会就跟上。”他说完便脚步匆匆的往巷子里走。 孟晚既有些担心,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贸然跟上去,只能停在原地干著急。 满哥儿和大力两两相望,也糊涂著,不知该走该留。 孟晚眼见著宋亭舟走进一户人家,咬了咬牙,“大力,我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我喊你,你就也进去帮帮忙。若是不喊你,过了一会儿你们就先走。” 大力应承道:“誒,行!” 孟晚脚步急促的跟上去,就见宋亭舟护在个老妇人跟前,被人指著鼻子骂。 “你个小崽子,能耐了是吧,你忘了前几年你小,住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了!” 不大的小院子里,台阶上站著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叉著个腰对著宋亭舟叫骂。 孟晚听著她的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人便是宋亭舟的舅母,再一看宋亭舟身后的老妇人,果然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常金之母。 他与宋亭舟订婚这么大的事常金都没通知兄弟和老娘,想必是两家如今真的闹得很僵。 宋亭舟本就不是善辩之人,只是护著年迈的外祖母,不让舅母再动手。 孟晚躲在门口沉思了一会儿,如今的社会毕竟不像现代那么方便,能直接接了外祖母就走。 如今常家有儿子在,外祖母是万万没道理住到女儿家去的,便是她肯,宋亭舟舅舅一家为了名声也不可能放人。 宋亭舟是晚辈,且今后还打算走仕途,这个当口上门吵架只会毁坏他的名声。 纵然生气,可如今除了忍,暂无他法。 孟晚想通了事情关窍,换了个笑脸走进院子,打断了宋亭舟舅母常氏接连不断的辱骂。 “这便是舅母吧,您气色真好。”骂人骂的上头,脸红脖子粗的。 常舅母狐疑的看著孟晚,“你谁啊?上我们家干啥?”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一直被喷的宋亭舟终於从哑巴状態走出来,“晚哥儿你先走,一会我就……” “別说话。”孟晚气不打一处来,宋亭舟到底年少,看著再老成也有几分气血在,冒冒然然的闯到人家家里,除了挨一顿臭骂半点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走,外祖母只会受到更严厉的苛责。 “好啊,原来你俩是一家的,我的好大外甥长本事了,跑了个夫郎,这是又勾搭来一个?”常舅母阴阳怪气的说。 孟晚的头髮没挽上,那就是没出嫁的小哥儿,还未出嫁就隨外男到亲戚家,可不就是不检点吗。 孟晚怔愣了一下,什么叫跑了个夫郎,该死的宋亭舟竟然还是个二婚? 不过只一瞬他便恢復过来,仍旧笑对常舅母,“舅母说笑了,我是亭舟表哥的未婚夫郎,今日是来集会上做些小买卖的,路过舅母家,表哥非要进来看望您和舅舅,我这才厚顏登门,这是一点果子,拿来给孩子吃的,您別嫌弃。” 他前面那些什么未婚夫郎,又是做小买卖,什么看望她们,常舅母是一句没听进去,眼睛死死盯著孟晚手里的两包点心。 “这是给我买的?”常舅母手往前伸。 孟晚拿著点心的手往后一缩,笑道:“舅母,咱们在院子里说话也不太好吧?” 常舅母一拍大腿,亲亲热热的拉著孟晚的手,“嗨,你看我这人,光顾著说话了,哥儿快进来坐坐。亭舟啊,快扶你外祖母进屋,她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今儿又把钱给丟了,我这才说她两句,让你们见笑了。” 孟晚拎著那两包点心先一步进屋,宋亭舟见状扶著外祖母也往里走。 老人家拍拍外孙子的手腕,“我见过这小哥儿,叫晚哥儿是吧?是个好孩子,往后好好对人家。外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天好活了,不用特意过来看我。”她话里说不尽的苍凉。 宋亭舟抿紧嘴唇,是他没用,若是他能考中秀才,常金不必如此受人白眼,舅母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断不会如此对外祖母。 到了屋孟晚也没鬆手,紧紧捏著那两包点心,直到宋亭舟扶著外祖母进来。 常家的屋子里还算乾净,炕上整齐的垛著被褥,有个三岁小童在炕上自顾自的玩手,白嫩的脸上有颗朱红色的小痣,位置和孟晚的差不多,但更偏下一些,是完完全全长在脸上的,看来是位小哥儿。 常舅母將孩子抱起来亲了口,“雨哥儿,看谁来看你来了?小嫂嫂给你带糕糕来了。” 孟晚忙解释道:“舅母,您这就说错了,我叫您舅母是按著亲戚的份上叫的,我与表哥虽然订了亲,可到底还未成亲,您这样叫,若是传了出去,我真是……我……” 孟晚假装羞愧伤心,用手挡著眼角假哭,“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常家门口!” 常舅母眼皮一跳,嘴角的笑都差点维持不住,“是舅母说错了,雨哥儿,来叫哥哥。” 谁家上门做客张嘴闭嘴吊死的,真是和她那个大姑姐一样晦气,要不是那两包果子,谁让他进屋! 孟晚破涕为笑,“雨哥儿真是可爱,哥哥给你拆果子吃。” 他直接將那包贵的千层糕拆了开,递给雨哥儿一块。又顺手给外祖母和宋亭舟一人一块,接著自己也拿了块开吃。 “铺子里的果子卖的就是好吃,舅母,你也尝尝啊?”他了这么老多钱,自己不吃一块再走岂不是亏死! 常舅母脸拉了多老长,她眼里这两包果子已经是她家的东西了,被分出来这么多心疼的要死,偏偏又不能从人手里抢来,怕孟晚再分了另一包,忙说:“晚哥儿,舅母不吃,你舅舅还没回来,舅母这就將果子放起来给你舅舅留著。” 孟晚知道不能做的太过分,直接將剩下的果子都递给她,“既然是留给舅舅的,舅母就快些放起来吧,我和表哥往后若是搬到镇上,定然常带著果子过来串门。” 常舅母接了果子这才又重新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嘴巧,想来直接上门就是了,咱们是实在亲戚,哪儿还用次次都送礼的。” 討完媳妇还能在镇上买房?死小子读书败了那么多钱,难道常金手里还有钱在? 本来想收了点心就赶他们走的,听孟晚这么说常舅母又在心里多了几分思量。 这没过门的新夫郎出手这么大方,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要是往后真在镇上过日子,从他手里逗些东西也方便。 孟晚起身,煞有其事的说:“该有的礼肯定要有的,亭舟表哥有个同窗的表姑就是因为不孝敬公婆被人告到县城的衙门里去了,听说被打了二十个板子不说,三四十岁的年纪,孩子都生了两个,竟然还被县太爷勒令夫家休妻了。” 常舅母满脸难以置信,“县太爷还管这事?” 孟晚说的真真的,“那可不,不是表哥的同窗和他说,我们哪儿知道县太爷的事啊!” 宋亭舟跟著他起身,也学著孟晚扯谎,“是我同窗和我说的,他还去过县城府衙。” 看著被他软硬兼施嚇得一愣一愣的常舅母,孟晚笑了,“舅母,我和表哥就先告辞了。” 常舅母假模假样的笑著:“哥儿不待了?留下吃了饭再回吧。” 孟晚看著她怀里的小哥儿,“舅母平日上有老下有小,定是一堆活计,我们就不劳舅母了。舅母留步吧,外面冷,別冻著孩子。” 老太太在炕角虚虚的坐著,见他们要走也没起身,低著头抹眼泪。 孟晚看著心里也难受,隔著门帘对她说:“外祖母,今儿的果子好吃吗?下回来我们还给你带,这次买的不多,只能让您老人家尝尝味,剩下的还得留给舅舅。” 常舅母现在一听这话便不自觉的觉得是个套,仿佛下一秒就被告发虐待婆母,给抓去打了板子。 “那么老些的点心你舅舅哪儿吃得完,一会儿我就拿去婆母那屋。” 关上门谁也不知道她是真拿假拿,但好歹能约束她些,不要动不动打骂外祖母。 这些宋亭舟也能看明白,出了常家大门,他压著声音对孟晚说:“多谢你。” 孟晚这边还在心疼巨资购买预备过年的果子,自己才吃上一块,那边听出宋亭舟情绪不好——非常没心情安慰他! 他情绪还不好呢! “晚哥儿,怎么回事啊,你和亭舟没事吧?”满哥儿和大力纵然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依旧没走,两口子实实在在的在路口乾等了他们半天。 对比起来孟晚就不太实在了,他是个极会隱藏情绪的人。 收起对昂贵点心的哀悼,他对满哥儿扬起嘴角,声音微扬,“巷子里住著的是我姨的娘家人,刚进去坐了会儿,给老人家留了两斤果子,只是舅母家像是要烧火造饭了,没好意思多留。” 巷子里住了三四户人家,有的正光明正大的踩著门槛子听閒话。 孟晚她们走后这几位大婶挤眉弄眼的曲咕开。 “不正不晚的,烟囱都没冒烟,造哪门子饭?” “你傻啊,人家这是不想留客的推辞。” “那可真够抠的,听说还带了点心上门,那玩意最便宜的也八十文呢。” 都在镇上住著,多少是有些家底的,但也不是平日都捨得买这么贵的糕点,只能过年过节买个半斤给孩子老人解解馋。 “刚那小哥儿说是给常老太太买的果子。” 常舅母打骂老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邻居看尽了笑话,面上遇见还笑呵呵的,背地里谁不骂她彪悍? 还给老人家买的果子,老人家不挨打都是好的,还吃的上果子呢。 没成想自这日起,常家倒真是安静不少,打骂声几不可闻。 —— 孟晚四人相伴同行,这次路上再无波澜,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姨,我们回来了。” 家里大门敞开,孟晚喊了一声往屋里走。 “刚才的事就別和娘说了,免得她伤心。”宋亭舟摘了背篓,在厨房说了句。 孟晚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嘴唇微动,“我还用你说?” 宋亭舟低头,受气似的整理背篓里的东西。 常金掀了布帘子出来,“你俩怎么回来这么晚?眼见著天都快黑了。大郎你去把大门插上,我拾了碗筷这就开饭。” 常金燉了酸菜燉冻豆腐,又切了好几片走油肉放里面燉。天气冷的在厨房吃饭都冻手冻脚,村里家家户户把炕桌放炕上吃饭用,宋家也不例外。 大屋炕上摆好了炕桌,常金盛了大锅里的菜放到桌上,“今儿摊子上的冻豆腐卖的比豆腐还好,买的人多,又只有咱家摊子上有,带著买豆腐的人也多了。早知道前几日便多做些冻豆腐了,这东西还好拿放。” 宋亭舟进来,三人舀了饭坐下开吃。 孟晚在集市上吃了包子,还有葫芦和千层糕,这会还不算太饿,於是边慢条斯理的吃,边同常金说话。 “也幸好这两天没下雪,天气没前几日冷,不然豆腐用被捂住估计也会冻住,咱们就只能卖冻豆腐了。” 常金今日高兴,说话都比往日多些。 “明日你田伯娘家杀猪,我去她家称点猪肉过年吃,你去不去?” 孟晚想都不想的说:“去去去。” 村里的年味重,不管小孩还是大人都盼著过个好年。去凑热闹嘛,多有意思啊。 第26章 杀猪宴 宋亭舟今晚添了三次饭,满满四大碗,將饭盆里的米都吃的一乾二净。 常金本来因为今天卖豆腐多赚了钱而雀跃的心,瞬间老实了,幸好家里余粮多,大郎是不是忒能吃了点? 常金怕孟晚今日累到了,也不用他帮忙,自己拾了碗筷用锅里剩下的温水刷洗乾净。又顺手將小锅刷乾净添满水,扔了把柴火。 这是她们三一会要泡脚用的,如今天冷,孟晚也不敢见天洗澡了。那真是出了水就能被冻成冰棍的程度,整个屋子里除了炕上,就没有暖和的地方。 这功夫孟晚跑到小屋將今日他和宋亭舟採买的东西拽到大屋,“表哥,你也过来。” 宋亭舟正燃著油灯看书,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上孟晚。 他和孟晚其实没买什么东西,该买的常金都买好了。孟晚多给他买了几包蜡,让他读书时多点几根,下午的时候已经被放进小屋箱子里,剩下的便是给常金买的布。 “姨,今日我和表哥卖福字卖了三千八百文。” 孟晚先將布匹塞进被窝里,然后从怀里掏了三角碎银子出来,这是他和宋亭舟在镇上閒逛时路过钱庄换出来的,买布和点心了七百文,还余了一百文铜板他收著了。 常金拿著墙边的布头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卖了这么老多?那些全卖了?三十八文的那几张真有人买?” 她语气中全是难以置信,换她顶多个十八文买张春蛇图,那娃娃画的再好看能当饭吃吗?都能买两斤五肉了。 孟晚有些小得意,“那是,人可多了,还有书肆的掌柜想找我给灯笼画画,十五镇上灯会的时候用。” 屋里炕上的炕桌擦乾净了还没放地上去,边角位置戳了根白蜡。 窗外北风瑟瑟,屋內摇曳的烛火给孟晚脸上打了层橙黄色的暖光。 他眉梢微翘,眼睛弯起,嘴角含笑,坐在炕沿上晃荡著双腿,带著少年人特有的娇俏。 常金眼角褶皱加深,话语中也带著笑意,“那老板莫不是看你是小哥儿唬你的吧?我不信。” “表哥你说。”孟晚手指宋亭舟。 宋亭舟看出他们俩在相互逗乐,却也还是认认真真的说:“晚哥儿很厉害,黄掌柜是將他当作个大人来商议画灯笼的事。” “我就说吧!” 孟晚从炕沿上跳下来,將这三角银子递给常金。 没料到他的举动,常金惊讶道:“你自己能耐挣的就自己拿著,给我作甚?” “你帮我收起来吧,往后我要用了再跟你拿。”他都已经拿了人家十两银子的彩礼,过年开销大,常金虽然卖豆腐挣了钱,但想必手里银钱也不多了,该给人家填补些。 若是往后真成了亲,少不得还要努力挣钱供宋亭舟读书,那十两银子另有他用,孟晚就先收著了。 “我家哥儿確实是个有本事的。”可能是老了爱感伤,常金收了银角子又要垂泪了。 孟晚眼瞧著她眼眶开始发红,一把掀开被子,掏出藏在下面的布匹来。“姨,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店小二说这是顶好的细布,四百五十文一匹呢!” “你个败家的哥儿!!!” “啥布要四百五十文哟,真是要了老命了。” “我不穿,明日你快退了回去!” 常金这回顾不上感动了,闭上眼睛大喘气,恨不得將孟晚拽过来打一顿出气。 “姨,回来路上我抱著布不小心摔了一跤,你看,这里蹭脏了一块,人家布庄不给退的。”孟晚將布匹放在炕上,扯开外层的油布给她看,上面確实有一小块粘了泥土,是孟晚特意在家门口扒开积雪蹭的。 常金將头一扭,“我不看,你不退就去放柜里,这么好的布往后给娃娃做小衣服小被子用。” 孟晚傻了眼,“哪来娃娃?” 常金回身瞪他,“你说呢?” 宋亭舟轻咳一声,“娘,这匹布是晚哥儿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做身衣服吧,是儿子没用,这些年辛苦你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目光黯淡下去。 宋亭舟说的话向来管用,常金嘆了口气,“娘不苦……” 她说完伸手摸了摸那块布,感嘆说:“就是你爹在时,娘也没用过这么好的布做衣裳啊!” 孟晚嬉皮笑脸的插嘴,“我以后给你买更好的。” 常金佯装生气,轻轻拍了下孟晚手背,“就显得你能耐。” 孟晚被她一拍顺势跑到厨房里头,“我去打水洗脚了。” 常金看著孟晚的背影对著宋亭舟说:“晚哥儿是个好孩子,来年不管你考不考的中,成亲后都要好好待他!” 她这番话语气颇重,眉间的竖纹也隨著话语加深,严肃的神情让人看著便不自觉的跟著正襟危坐。 宋亭舟沉静两秒,孟晚第一眼吸引他的確实是脸,如今他也不敢说自己对孟晚的爱至死不渝。 可喜欢心动是真的,想娶他也是真的,將来这份心意会不会变他不敢肯定,但此时此刻对著老娘他敢郑重的承诺一句,“我今生绝不负他!” 孟晚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悠閒的泡脚,尚且不知有人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晚上,已对他承诺了今生。 ——情这个字说来简单,一次意外的相遇,一个剎那间牵动你心弦的人。说不出绵绵密密的情话,道不尽痴痴缠缠的爱语。 由容貌而悸动,於才华而钦佩。 因人品而敬重,为爱欲而无畏。 土炕被常金烧的热热乎乎,这夜孟晚睡了个香甜好觉,早起起床后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光了。 他在被窝里穿上衣裤,叠好被褥下炕,推开门的瞬间被冷的直打哆嗦。 厨房的前后门都被掛上了布帘,孟晚將前门布帘掀了个小角,眼睛瞬间被白茫茫的一片覆盖,北风呼啸,晶莹剔透的雪被风吹的顺著这条小缝钻进屋里。 孟晚急忙放下帘子,今天怎么这么冷啊。 宋亭舟听见动静放下书本,温朗的声音从小屋传出。 “娘已经去了田伯娘家,她给你在锅里留了饭,小锅里坐著温水,你用它洗漱免得冷。” “哦,好。” 孟晚先揭开小锅的锅盖,锅底有些剩水,上面做了个大木盆。盆里有半盆水。 孟晚先用木杯子刷牙,没有牙刷,夏天用柳枝,冬天孟晚搞了个布条,然后自己晒了点澡豆子,磨成粉洁牙用。 孟晚也不懂牙膏是怎么做的,澡豆子也能起泡,效果也不错,现在宋亭舟和常金也学他这么搞,孟晚想著等春天天暖了再琢磨琢磨做两把牙刷用用。 牙刷这种东西成本不高,本来可以做出来卖卖,但还是最大的问题——他人微言轻。 若是在小镇子上售卖,村子里的人基本不会钱买,镇上消费力確实比村子强些,但牙刷不是频繁消耗品,成本低,卖的也不能太高,又费时费力,到最后可能还没有卖豆腐挣钱。 孟晚漱好口,將木盆里剩下的水倒进洗脸盆里,又重新坐了盆水放进锅里备用。 厨房里的温度也不高,孟晚趁著水没凉,迅速洗完脸用布巾擦乾净。 “表哥,姨刚走?”孟晚衝著小屋问了句。 宋亭舟从小屋走出来,“走了有一会儿,她说你若不想去就在家待著,今日外面冷。” 孟晚从大锅里往外端饭,是用大碗装的手擀麵条,上面还铺了个荷包蛋。 “我还是去吧,在家也怪无聊的,还能帮她拎些肉。” 孟晚坐在灶台旁的小木凳上吃,早上常金又烧了遍炕,灶膛里还有烧的火红的炭火,暖和著。 他嗦了口面——嗦不动,麵条放了太久都已经坨了,常金擀的又粗,孟晚觉得自己像是在吃疙瘩汤,他乾脆拿了个勺子来舀著吃。 慢悠悠的吃完了面,孟晚顺便將碗洗了。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宋亭舟一直在旁等他,偶尔看两眼书。 “那你去背背篓。”冰天雪地的,正好孟晚不想背。 俩人锁了门出去,外面的雪还在下。 “这种大雪天也不耽搁宰猪吗?”孟晚学著村里人那样,將双手交叉著缩进袖子里,一群村妇做这样的动作不免有几分鄙俗,他做却显得俏皮又可爱,深色的衣服更衬得他肤色似雪。 宋亭舟的手蜷缩在身后,捏捏放放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拂了下孟晚头髮上的落雪。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说:“和杨树村的屠夫议好了今日杀猪,轻易不会变动。不然年前这段日子屠夫都已经约好了人家,不会再有空閒来咱们村子。” 孟晚没太在意他的动作,自己也扒了了两下身上的雪,“说的也是,年前正是杀猪卖肉的时候,別说杀猪了,猪还没杀好呢肉都提前订出去了。” 快到田伯娘家的时候雪稍小了些,路上的积雪已经快到脚腕上了。 孟晚拍了拍身上的雪,一眼见到人群中的常金。 “姨,你买完了吗?” 常金拎了个大篮子,听见孟晚喊声退出来两步,“还没,杨屠子刚杀完,正煺毛呢。你俩咋全来了,门锁了没有?” 宋亭舟將大门钥匙递给她,“锁好了,晚哥儿怕你拿不动,让我背个背篓来。” 田伯娘家院子里挤满了人,连墙上都有趴著看热闹的,人多嘴杂。 “呦,小两口一块来了啊。” “晚哥儿长得是真俊啊,和亭舟站一起多般配。” “昨天镇上集会我看他俩也去了,亭舟知道心疼晚哥儿,没捨得让小哥儿拿一点东西。” 孟晚和宋亭舟定亲的事现在村里已经传遍了,多是早有预料,常金又不傻,这年头穷苦些的人家连自家孩子都拿出去买卖,她嫌粮食多白养人家孩子? 也有出乎意外觉得宋亭舟之前眼光高的,这个那个都没看上,好不容易相中个杨宝儿,人还退了他家的亲事,咋可能会娶个没爹没娘的孤儿?结果没想到宋家还真是静悄悄的订了婚。 背地里说啥的都有,但大过年的倒是没人惹得人家不痛快,面上都是夸两人多么多么般配,翻来覆去都是那两句话。 孟晚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就是腻的慌。 院里有人还在八卦,“好啊,宋家和和美美才好,哪儿像田家那小两口。” “可不是,真是从上到下没一个安生过日子的,哥儿再不值钱也不能那么糟践啊,竹哥儿都没个人样了。” 有人提醒她:“咳,二婶。別说了,长香进来了。” 长香就是竹哥儿婆母的名字,她娘家姓李。 李长香进来后人群里瞬间没了声,她嘴角一歪便笑出了声,“呦,我刚才在门口听著里面挺热闹的啊?咋我一进来没人说话了呢,二婶你说咋回事?”她嘴毒人心眼又多,在村里处处要强,也就孟晚能让她吃瘪了。 头髮白的老太太刚才还说的起劲,李长香一进来就把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有人打圆场岔开话,“长香也来买猪肉?咋没带你小儿媳妇。” “小梅这不是身子重吗?这天寒地冻的我怕冻著她。”提到小梅李长香便是一乐,巴不得人不知道她小儿媳有了身子。 跟人嘮了两句嗑,她眼睛左右一瞄,瞄到了孟晚身上。 “呦,晚哥儿也来了啊,这么冷的天你姨也捨得让你来,你个小哥儿能拿多少东西啊。”她张嘴就是挑拨离间,非要將上次孟晚挑拨她和小梅的仇给报回来。 孟晚眼睛一眯,一肚子的坏水要往外倒。他挽住身旁常金的胳膊,佯装著嘆了口气,“我姨平日卖豆腐挣钱辛苦,在家又是烧火做饭的,这双手都皴了,我哪儿能不知恩啊,別说拿点东西了,我恨不得给我姨当牛做马。” 说到这儿他差点笑场,常金拍了拍他手,让他不准调皮。 旁边的村民听著都夸他孝顺,懂恩情云云。 孟晚收回笑,眼神纯洁的看著李长香,语气真诚,“还是伯娘命好,两个儿媳伺候你,看您这手,多细嫩啊!” 常金噗嗤一声乐了,村里谁不知道李长香家里上下都是竹哥儿打点,她在家当甩手掌柜,出了门还要假装对小儿媳多慈善。厉害婆婆不是没有,像她这么绵里藏针似的苛待人可是头一份,村里人淳朴,没少在背后骂她。 第27章 燉菜 李长香哪儿能听不出来常金在笑什么,她面色一冷,正要和孟晚再掰扯掰扯,主人家过来人了。 厨艺好,四处掌厨的田伯娘和李长香都嫁了田家,是族亲中大的同辈,算是妯娌,不过两人平时关係不大好,见了面也不冷不热的。 “长香来了。” 田伯娘隨意招呼了一声,隨后看著孟晚一脸大喜过望。 “晚哥儿,你来的正好。” “伯娘,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孟晚见她似是要喊自己帮忙,乾脆先主动提出来。 “有有有,咋没有呢。”田伯娘拽住他胳膊,跟旁边的常金说,“妹子,晚哥儿我就借走了,晌午吃了饭再放他回去。” 常金露了个淡淡的笑,“他也就是瞎跟著添添乱,你要是不嫌他笨儘管使唤。” 她说的是客气话,真累到孟晚了又要心疼,田伯娘懂这个道理。 孟晚走前和宋亭舟打了个招呼,“表哥我去后头啦?” “嗯,去吧。”宋亭舟目光追隨他直到看不见他背影为止。 —— 屠夫常年干杀猪的买卖,动作乾脆又利落。褪了毛的猪被他按在案板上,也不用人帮忙,开膛破肚分门別类,先把下水一类扔到个大盆里,田伯娘去接著,接完了拿到一边去,有人要也不称,下水不值钱,她掂量著卖。 剩下的屠夫刷刷几刀分开骨头和肉,尾巴、猪蹄、猪头,这些又是单独放在一边的,早前几日就有人和田家订好了。 宋亭舟二叔便拎著个猪头美滋滋的走了,他留著回去让张小雨给他做了下酒吃。 这些东西被定好的人分走,剩下的便全是卖肉的,都是二斤三斤,买的不多却专挑肥硕的地方。 都是同村,在村里杀猪买猪肉会比集市上便宜几文,膘肥肉厚的好五也才十四文一斤,前槽后丘十文一斤,排骨八文。 往年常金都是买上三五斤五,她和宋亭舟大年夜吃顿燉肉,剩下的初一包饺子用。 今年常金站在肉摊前思起孟晚爱吃排骨,乾脆买了一整扇排骨,又买了两斤前槽肉包饺子用。天冷肉好放,就是要防著山上下来找食的山猫。 幸好宋亭舟也跟著来了,一扇排骨也不少,约莫能有十六斤左右,正好用他背篓背著,后丘肉就放她篮子里。 装好屠夫割的排骨和肉,常金数了一百四十八文钱给田伯娘大儿子递过去。他憨厚一笑,“婶子,你买的多,再给你饶个猪心,您別嫌弃。” 常金接了血呼呼的猪心放进篮子里,“这都是好东西,我家晚哥儿说补身体呢,嫌弃啥。” 李长香在旁边说著酸话,“亭舟娘今年卖豆腐想必是挣了不少钱,买了那么老些骨头,这钱买五多好,还能实实在在吃几顿。”她手上只拎了三斤后丘肉,还有一叶猪肝。 搁往常常金是不乐意搭理她的,今日也学著孟晚的语气回了一句,“嫂子误会了,骨头不值钱,我家晚哥儿爱吃排骨,他小孩子家家牙口好爱啃这些玩意。但是今年你怎么还买上下水了,以前你不是说这东西是餵狗的吗?” 常金这话一出,蹲在下水盆前挑挑拣拣的人都瞅向李长香。 李长香一张脸又白又青,可常金说完就和儿子走了,没等著留下来和她较真。这一会儿的工夫真叫常金和孟晚娘俩一人懟了一句。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她脸色不好,回到家又发了通脾气。田大伯这两年身体不好,也打不动她了,任由她折腾。 她这边叫嚷,东厢房的哭声更是惨烈。 竹哥儿缩在院门外的墙角里,不愿意进来靠近厢房,李长香冷著脸跑出去臭骂他一顿,“在外面给我丟人现眼,让村里人都骂我苛待你是吧?还不滚进来。” 竹哥儿好像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连个人样都没有,从前他虽然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好歹是有个盼头的,现在则更像一具行尸走肉。 听著李长香的话从外边进来,踏进门的瞬间便听见了厢房里的痛哭声。那声音痛苦又绝望,撕心裂肺的让人心肝都跟著抽痛。 竹哥儿的脚步缩了缩,他不敢进去。 “三哥救我!” “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滚开,滚啊!” “三哥!” 竹哥儿捂住耳朵,眼泪从他眼角一连串的往下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满是惊恐。 那声三哥是在叫他吗? 不要叫我了! 我救不了你,你乖乖忍过去就好了。 田家会让你吃饱饭,还会给你买新衣。 你不要叫我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竹哥儿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跪坐在地上抱著头,整个人好像崩溃到了极点。 李长香厌恶的看著他,几步走到东厢房外的墙根处低呵了一句,“不知道小梅在家?再嚇著了她,快给我把嘴捂上!” 她这一句话果然好使,很快屋里的哭叫声便停了。 —— 屠夫给田伯娘家卸完了肉,卖的差不多就走了,光今天一天他就得宰上十七八头猪,这家完事他得赶紧赶去下家。 田伯娘的丈夫和儿子在外头卖肉,她带著儿媳妇和孟晚在厨房忙活。 “晚哥儿,猪血会不会蒸?”田伯娘问了孟晚一句,手上忙活不停,今天她家杀猪,族亲们都过来吃杀猪菜,得做上满满四大锅才能够。 孟晚从灶台前抬头回她:“会 ,前阵子我姨也买过,蒸鸡蛋羹似的蒸对吧?” “那这盆子猪血你就帮伯娘蒸上,让你嫂子洗大肠。” 大肠这玩意埋汰味儿又大,肯定不能让人家来帮忙的小哥儿沾手,自己还得熬猪油,只能先让儿媳妇弄。 孟晚接了活计就从灶台前离开,田家正房两个大灶,厢房一个灶,为了今天的杀猪菜还借了口铁锅支在了院里。 他和田家嫂子刚才烧了四大锅的水用来处理卖剩下的下水,这会儿田嫂子舀水洗肠子,正好將院里的大锅空了出来。 孟晚刷乾净锅,锅下头添上两把柴火,自己找了块案板切了两碗葱姜蒜末,葱多蒜多姜少。 田伯娘的猪油熬得差不多了,他去盛了一碗过来,倒入烧乾的锅里,也不等油开锅,直接將葱姜蒜沫倒进锅里,小火慢慢炸香后,直接进屋从另一口大锅里舀热水往油锅里添,添了半锅后,烧开了再晾凉备用。 这功夫孟晚去端猪血,结果双手放到大盆两侧一提,愣是没提动。 他在原地发了会呆,难以置信的看著自己手,啊?这么废柴的吗? 田大伯见到孟晚愣在哪儿,问了句:“咋了晚哥儿?” 孟晚羞愧难当,“大伯,我端不动这盆猪血。” 天啊,他前世十六岁的时候在二叔家当牛做马,別说一盆猪血,每天爬六楼抗水都干过,现在竟然这么废(╥﹏╥)。 “你一个小哥儿哪儿能端动这么沉的东西,刚才咋不叫我?来,你让开点。”这个木盆又深又高,且是实木大厚盆,田大伯端起来也不轻巧。 孟晚默默挪地方,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小哥儿的身份,却还是头一次在外头被当做弱势群体照顾。 猪血被大伯端到了院子架著的铁锅旁,孟晚又去厨房取了个空盆和水瓢过来,仔细的將猪血一分为二。 几个锅都占著,猪血又多,蒸的话两个锅也蒸不下,孟晚乾脆將半盆猪血直接倒进大锅里,和里面的料水混合在一起,再加盐搅拌均匀。 这样下面一层肯定会老,这也没办法,条件在这儿。孟晚儘量小小的火,慢慢的用热气熏著。 这头田伯娘嫌儿媳妇干活慢,那一盆大肠都这会了还没收拾好,无法自己先切了一副肝用水煮上。 孟晚喊她:“伯娘,刚才我把你燉菜要用的葱姜小料都切好了,就放在橱柜上,肉我不知道切多少就没动。” “誒,那我去找找。”田伯娘应声,果然在橱柜上找到切好的小料,省了她一道杂活。 田伯娘感慨,晚哥儿这孩子真是称她心,若不是和宋亭舟订了亲,她是真想说给她家二儿子的。 孟晚在外头琢磨著锅里火候差不多了揭开盖子,用勺子在最中间挖了一小勺猪血,刚刚凝上,还嫩著。 锅底下那两根细柴往外抽了抽,他找来乾净的盆將猪血一勺勺往里舀,最底下確实有些老了,不过也没糊底,孟晚尝了小口,咸淡正好,不难吃。 院子里热闹,大人们坐著嘮嗑,有小孩闻到香味溜过来,“晚哥儿,给我一勺尝尝唄。” 孟晚把腰一叉,“叫哥!” 厨房里田伯娘热了熬猪油的锅,正好锅里剩了底油不用刷锅,將切成大片的、肥瘦相间的肉片直接下锅,加葱姜蒜爆炒,添上大半锅的热水,烧开了再將酸菜丝下锅。 这边田伯娘往锅里撒调味料,边低头嘱咐儿媳妇,“大点火,烧开锅了就加两个粗柴放著,你也端盆酸菜去厢房,將那锅燉上。” 大儿媳傻了眼,“娘,我没做过这么多一锅的。”家里隨便炒炒燉燉的又和做大锅菜不一样。 田伯娘瞪她一眼,“没做过不会学,刚才我做你没看见?快去!” 孟晚煮好了两盆猪血,这回倒是没逞强,喊了田大伯的两个儿子帮忙端进厨房,一会还要分盛上桌。 “晚哥儿,院里的锅空出来啦?那你也帮伯娘燉上一锅菜,我得赶紧把猪肝捞出来,这东西晚一会儿就老。”田伯娘一个锅燉著菜,一个锅煮著猪肝,把猪肝捞出来后得赶紧把这锅菜也燉上。 “好勒伯娘,我这就去。”孟晚乾脆利落的应声,他本来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既然被人家叫来帮忙就实实在在的帮。 外头的灶里还有余火,轻易便被重新点燃,孟晚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燉菜,井然有序。 锅热下油爆炒肉片和葱姜蒜,炒出香味先下酸菜丝翻炒,酸菜丝被微微炒干水分,这才加水加调料。 扣上锅盖孟晚又添了两把火,锅边冒出的白色蒸汽混合著菜香飘满院子。 田伯娘从厨房出来看孟晚,“晚哥儿,这就燉上了?不错,比你大嫂强多了,我去瞅瞅她去,咱一会儿开饭。” 厢房的灶台那儿传来两声不高不低的呵斥声,似是田伯娘教训儿媳水添多了。 孟晚悄悄感慨,田伯娘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还是挺和蔼的,怎么在自家对著儿媳妇这么严厉呢? 田大嫂那锅菜燉的倒是不难吃,只是经验少估摸错多放了水,比孟晚和田伯娘燉的略微寡淡些。 孟晚那锅菜燉的汤汁浓稠,闻著就香味扑鼻,比田伯娘那锅看著都好。 田伯娘分菜的时候便紧著孟晚那锅,先给族长和长辈们盛上去,自己那两锅菜次之,剩下大嫂那锅多是自家人吃。 田伯娘笑著上菜招呼客人,“这锅是老大媳妇燉的,我瞅著是不错,各位叔伯尝尝。” 头髮斑白的田族长先动了筷,其他人才热热闹闹的开吃。 “这菜燉的好啊,我看比你做的都强。” “猪血也嫩著,不愧是你调教出来的。” “看来老大媳妇儿往后能接了你的活计给人掌厨嘍。” 吃著人家的菜,席上的好话自然是一箩筐的往外倒。眾人都是许久不见荤,孟晚的菜燉的又香又下饭,各个是吃的头也不抬。 孟晚眼看著菜色便是自己燉的那盆,倒也没吱声,一锅菜而已,他又不像田伯娘靠著给人做席挣钱。但心里把田伯娘往下给拔了拔。 田大嫂坐在女眷这张桌子上,听到婆母的话涨红了脸,觉得在孟晚面前矮了一头,却又怕他捅出去让她更丟脸。 便一屁股坐在孟晚身边小声哄他,“你可千万別恼,我婆母是想让我跟著她一块学做席面的,將来家里也好多个几文收入,是我笨手笨脚的才占了你的名儿。” 满满四大锅菜分了八桌,每桌端上一大盆杀猪菜,上面铺著猪肝和两勺猪血。米饭管不起,田伯娘一大早蒸的几盆粗面饃饃管够。 孟晚自己伸手够了两个饃饃放碗里,语气淡淡的说:“大嫂言重了,什么名不名的,我本来就是过来帮著忙活的,是谁做都一样,大家吃好了就行。” 管他们怎么想的,他累了半天必须得吃饱了。 第28章 除夕夜 孟晚吃了两个饃饃一大碗菜,临走时还笑呵呵的对著田伯娘打了个招呼,“伯娘,我先回家了。” 锅里还剩了菜,哪桌不够吃了还能再添,田伯娘忙活了半天还没做上桌吃饭,正拿著勺子给客人添菜,听到孟晚要走她忙將勺子放下,从屋里拎了个篮子出来。 “晚哥儿,你帮伯娘忙活半天,这个情伯娘记在心里,年后你家办事伯娘將你嫂子一块带过去帮忙!这点东西你拿著,不值钱,伯娘的一点心意。”田伯娘话说著漂亮,可细听不是那么回事。 她是长辈,为了铺路借孟晚的名按儿媳妇头上,事儿办的不地道,但也不是大事,不值当跟个小辈道歉。 篮子里放了两根棒骨和两块带了些肉的脊骨头,像是哄孩子似的打发孟晚。 若是宋六婶给孟晚拿的,他二话不说就收了,可田伯娘这一顿操作就有点磕磣人了。 孟晚笑意不达眼底,“这么点活伯娘不用放在心上,东西我是不好意思要的,你快拿回去吧,我这就走了。”他只拒了东西,决口不提年后办席的事。 拿他家的席面给她大儿媳练手是吧?还真是杀熟,越熟越不客气了。 田伯娘还以为他年纪小脸皮薄不敢收,一个劲想塞给他,“你这孩子还和伯娘客气啥,快收下回家吧。” 孟晚的笑意险些维持不住,怎么还听不懂人话呢?谁还真稀罕你这几块骨头? “晚哥儿。” 院子外有人叫他。 孟晚探了探身子,见是宋亭舟来接他,便顺势將篮子放在地上,“伯娘,我表哥来接我了,那我就先走了。” 也不等田伯娘再说,孟晚撒丫子就跑。 “哎,晚哥儿……” 孟晚直奔大门和宋亭舟匯合。 “幸好你来接我,不然还得和她纠缠一会儿。”孟晚喘了口气,平復呼吸。 宋亭舟拧眉,“怎么回事?” 他面色本就冷凝,这一皱眉更显凶悍,像是下一秒就要衝进去打人。 孟晚揪著他的袍往前走,“小事,回家说。” 宋亭舟被他拽著,两人间並没有肢体接触,但他的思绪却像是被孟晚给牵走了一样,瞬间忘了脑子里想的什么,双腿不自觉的跟上孟晚脚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到家孟晚像个小学生似的,把在田家发生的事和常金说了个一清二楚。 “一锅菜而已,倒是没什么,就是田伯娘的做派我不喜欢。” 孟晚坐在炕上,一脸鬱闷,本来还以为是个可敬的长辈,没想到这么不靠谱。 常金也在炕上做著针线活,她倒是不意外,“你以为人家是你啥人啊,就得真心实意的对你。这事要是咱们家,我也向著你来。”可她不会那么缺德一个孩子的名儿都占。 但她倒也理解,村里人就靠著那几亩田地吃喝,多赚几文是几文,田伯娘一年到头给人做席面,这钱就是多攒出来的。若是將她大儿媳也带出来,两人出去赚就是两份,这都是村里妇人们没有的体面了,若是她家没有孟晚带来的豆腐买卖,她也会羡慕。 常金这话不是在安慰孟晚,却把孟晚听得身心舒畅,他嬉皮笑脸的凑到常金身边,“那您会怎么向著我?” 常金做著针线活怕扎到他,“去去去,多大个人了还天天在我跟前腻歪,年后不是去画灯笼吗?也去小屋拿了纸笔练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哦。” 孟晚下了炕直奔小屋,他还似模似样的敲了个门,“表哥,我进来啦?” “嗯。” 孟晚掀了帘子进去,简笔画小动物他还是手到擒来的,但字確实该练练。 “你以前用过的废纸借我练字用吧。”孟晚如今也不跟宋亭舟客气。 “我帮你拿。”宋亭舟放下手中的书。 孟晚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问了句,“我能看看你现在看的书吗?” 宋亭舟意外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最近看的都在书箱旁摞著,你自己挑。” 孟晚没动他才放下的那本,而是从书箱上隨意拿了本书,打开看是宋亭舟自己的笔跡,可见是他抄写下来的,旁边还用小字做了註解,见解独到又不死板。 他又大概翻开几本,都是如此。 沉默一会儿,孟晚实在想不通,宋亭舟读书极为认真努力,每天天不亮便起床读书,晚上又每晚秉烛夜读,若说他没读书的天分,光可这一手字也不像啊。 “表哥,院试的时候考的都是什么啊?” 宋亭舟正在柜子里翻找適合给孟晚做字帖的旧帖,听到他问的话,低头默然,整理出了一沓用过的旧纸后才说:“院试考四书、八股文和试帖诗。” “哦,这样啊,”孟晚知道八股文,但是不会写,试帖诗就是看题写诗嘛,他也懂。 按说北方文风不如南方盛行,录取人数虽然低了些,但也没有南方那样激烈。院试虽难,但题都是在四书里出,熟读四书,理解其意,能灵活运用应该不难才对。 “其实你是想问我为何之前屡次落榜吧。”宋亭舟明白孟晚的意思。 孟晚支支吾吾的说:“没有,我就是隨便问问……好吧,我確实想问,为什么啊?”说了一句孟晚还是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乾脆直接承认了。 宋亭舟满脸落寞,细看眼神中还带了丝羞愧,“我一直不愿对娘提起,其实这几次院试,我连考场大门都没能进去。” 孟晚瞳孔放大,震惊不已,“什么意思?” “我……我临近考试便紧张不已,腹痛难忍。”宋亭舟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可能呢?”孟晚难以置信。 不说宋亭舟平日里一直沉稳可靠,光说以他这么健壮的身体,也不像是会一紧张就拉肚子的人啊? 宋亭舟也百思不得其解,头次院试时他年龄尚小,確实有些许紧张,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上吐下泻双腿酸软连床都起不来,更別说进考场了。 可第二次他分明做足了准备,考试当天依旧腹痛难忍错失机会。 第三次更是荒谬,他確实不再腹痛,却在去贡院的路上路遇一户人家往外泼脏水,他被人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身脏污,再回客栈换衣服已经晚了,因此错过考试。 这些事宋亭舟在心中也隱藏许久了,若是进了考场技不如人就算了,可他却连在考场里执笔挥毫的机会都没有,怎能不让他心生鬱闷? 一股脑將后面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孟晚,宋亭舟反而鬆快许多。 孟晚听完后却脸色严肃起来,“你这几次都是同谁去的?” 宋亭舟知他的意思,“你是怀疑有人故意陷害我?” 他目光放空,逐渐回忆起之前去府城的经歷,“我也怀疑过,可我除了第一次是与镇上几个同窗结伴前往,之后两次我都是独自前往府城,钱找作保的廩生,也是隨意凑得人。” “而且我腹痛后立即让客栈的小二找了郎中来看,郎中也说我是因思虑过重才引起痢疾。” 宋亭舟不傻,第一次就算了,第二次他是真的小心谨慎了。 孟晚摸摸光滑的下巴,沉思道:“那这可就奇怪了,真是你运气太差?” 他怎么也不信一个人能倒霉到这份上! 取了东西回大屋,孟晚还是在想这事,冷不丁的问了常金一句,“姨,表哥年后四月去府城,你要去吗?” 常金险些被针扎了手,她“嘶”了一声,“我去干啥,大郎一个人去费就不少了。” 孟晚乾笑了两声,“我就隨便问问。” 常金狐疑的看著他,明显不相信,“府城山高路远的,路上没准还有劫匪呢!你可別瞎折腾了。” 孟晚埋头在桌案上假装用功,敷衍的说了句,“哦哦。”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还是要努力多赚点钱才行。 年三十这天孟晚在家和常金忙活了一天,早起做豆腐,孟晚端著几块豆腐送到宋六婶家,宋六婶回了两条鱼。他又端了几块去张小雨家,竟然还被张小雨和顏悦色的拉住嘮了几句家常,最后给他装了半筐毛栗子和山核桃回来。 午时孟晚又和常金坐在炕上攥豆腐丸子,宋亭舟在厨房烧著灶,孟晚炸了一大盆的豆腐丸子。 三人趁热吃了几个丸子糊弄,常金和孟晚又开始准备年夜饭。 年夜饭照著六个或八个做,都是双数,不然不吉利。宋家人口简单,便按著六个菜做,六六大顺,听著也好听。 常金收拾著宋六婶给的鱼,大冬天干这活计冻手,有热水还差点,她乾脆两条都收拾乾净,另一条冻起来正月十五吃。 宋亭舟拎著菜刀去鸡圈里杀鸡,孟晚坐在灶膛口剥毛栗子,剥好了一会儿和鸡块一起燉,又甜又糯。 “这玩意不都是烧著吃吗?我还头次听说能和鸡一起燉,就你活多。”常金看了个稀奇。 山上的毛栗子小,不如板栗好剥,孟晚剥著指甲都疼,又馋这种甜甜糯糯的东西。“这个燉著吃可香了,可惜没有红薯。” 外面呼呼的刮著大风,地上的积雪一整个冬日都不会化得乾净,这天气要是有根红薯扔到灶膛里烧著吃,不知道有多美! “红薯?那是啥?”常金没听说过这种吃食。 孟晚和她解释,“就是外皮薄薄的,有红色也有黄色,巴掌那么大,有的更大有的更小,做熟后里面的瓤是粉粉面面的,吃起来很甜。” 孟晚说著说著一脸嚮往,没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馋。 杀了鸡回来的宋亭舟也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鸡杀好了?正好我也不起身了,大郎,把这盆子脏水泼到菜园子去,鸡给娘。” 常金接了宋亭舟手里的鸡,孟晚重新给她换了个盆,从锅里舀了热水让她给鸡褪毛用。 等给准备好的配菜都准备好,房顶上的烟灶就开始冒烟了。 厨房大小两个锅灶都咕嘟嘟的冒起香气。 天色渐暗,香味越来越浓。 宋亭舟將炕桌摆上,孟晚与常金一道道往上端菜。 一盆燉排骨放在最中间,一盘子整鱼,孟晚做的板栗燉鸡,晌午炸的豆腐丸子,豆皮炒白菜,凉拌萝卜丝。 六道菜摆满了桌子,柜子上铺了块抹布,一小盆精米饭坐在上头。 常金各拨了一样装进六个小碗里,大屋最里头的柜上有一座木製牌位,她將这六个小碗放到牌位前,念念叨叨说了几句,不时还抹抹眼角的泪痕。 这功夫宋亭舟从小屋出来拿出几根香来,点燃后插进牌位前的饭碗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红。 整个过程是无声且严肃的,孟晚窝在炕上大气都没敢喘一句,古时对死者的敬畏程度是现代人所理解不了的。 这一套流程做完,气氛才活泛起来,宋亭舟给常金盛了饭后又將孟晚的碗也拿了过去。 “表哥,我自己来吧。”孟晚怪不好意思的。 宋亭舟拦住他,“你就在炕上等著,免得下来。” 三人在饭桌上坐齐,常金先动了筷子,孟晚和宋亭舟这才跟著开动。 “姨,你燉的排骨真好吃!” “好吃初五再燉一回,有的是。” “怪不得晚哥儿念叨著,这毛栗子放鸡里面燉竟然真的这般香甜,大郎你也尝尝。” “好。” “表哥你尝尝鱼,鱼也好吃。” “嗯。” 孟晚吃的肚子溜圆,强撑著与常金一起收拾了碗筷。 宋亭舟擦乾净桌子扫了地,与孟晚又在桌上写写画画。 今夜是除夕夜,也称岁除之夜,全家人要围在一起守岁,换句话说,大家今晚都不能睡。 孟晚在心里偷想,那睡著了怎么办啊?难道还有掌管睡觉的神? 这样想著,身边竟然响起一阵呼嚕声,原来是常金歪在被子上睡著了。 “哈……”孟晚捂住嘴巴笑。 宋亭舟在烛火下写文章,听见笑声抬头看了孟晚一眼。 “若是困了便睡吧,我来守著便好。” 昏黄的烛火柔和了他的眉眼,弱化了他的五官,忽略他身上的旧袍子,也是温润如玉般的读书郎。 烛火有些不安分的跳动了两下,晃了孟晚的眼睛,他低垂下头,“不好吧。” “无事。” “那好吧。” 孟晚確实困得不行,也没再逞强,先给常金盖上被子,自己合衣钻进被窝中。 第29章 人命 第二天一早孟晚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枕头被人挪了一下,他嘟嘟囔囔的翻了个身,窗纸被白光印染,常金在厨房叫他,“日头都升那么老高了还赖在炕上,快起吧。” “起了,马上就起。”孟晚闭著眼睛回了一句,手在枕头下摸索,果然摸到个红布缝製的小荷包,里面叮叮噹噹装了不少铜板。 再往旁边一扫,又扫到了个毛乎乎的东西。 他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是一顶棕褐色的皮毛帽子,像是用两张皮子缝在一起的,不过手艺很好基本看不出接缝。左右还有护耳,看著俏皮可爱,唯一的缺点是顏色有些深,不过孟晚喜欢。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嘴唇微微颤动,双手掀起被子钻到里面,带著他的红色小荷包和皮毛帽子。 孟晚心里认为自己是个理智又自强的人,他从小没爸没妈在二叔家过活,给他们家当牛做马,早就內心强大无坚不摧了,他是全世界最冷酷的boy!肯定是因为成了小哥儿泪腺发达才这么爱哭的! “大年初一还躲懒呢,快……”常金从厨房进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孟晚正蜷缩在被子里,把帽子和小小荷包放在心口,哭的人都快抽抽过去了,鼻头眼睛一片通红。 常金没眼看,迅速把被子放回去罩住他,便往外走边念叨著,“都快嫁人的哥儿了,也不嫌羞,多大点事,也值当哭一回?荷包里是给你的压岁钱,帽子是大郎从董猎户家买的兔皮,他媳妇儿给缝上的。快起吧,不许再赖床了。” 孟晚也觉得丟人,缓了会从被窝里坐起来穿好衣裤,今天大年初一,按惯例都要穿新衣,便是没有新衣也该穿身体面衣服,孟晚穿的是常金给他做的那件杏黄色袄。 梳头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从柜底够出来个木头盒子,里面装著十两碎银角子和宋亭舟送他的祥云银簪,取出簪子用手摩擦了两下,孟晚斜手將它插在自己的髮鬢上。 到厨房洗漱时,常金见他还微微泛红的眼睛没忍住偷偷笑了。 孟晚脸热的厉害,洗漱好后迫不及待的叫宋亭舟,“表哥別看书了,快过来吃饭。” “別叫了,大郎不在。” 常金从锅里往外端饭,孟晚帮她掀开帘子,问:“这一大早的他去哪儿了?” “宋家的男丁都要去长辈们的坟地上祭奠,他半夜就走了,也该回来了,咱等会他。” 宋家没有祠堂,倒是有族谱,每年村里的宋家男丁都要匯集起来,去坟地上给去世的长辈祖先上坟除草,这是大事,年年不能落,有族长牵头组织。 昨天晚上剩的米饭常金熬成了粥,腾出了锅她又热了两样剩菜,孟晚低头端菜的时候,常金瞧见了他头上的银簪。 “头上戴的是之前订亲大郎送的?不错,不比那破木棍子好看?” 孟晚伸手往头上摸了摸簪头的祥云,一抬眼正对上刚进院门的宋亭舟。 他脚步停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看歪头扶簪的孟晚。远处是被积雪掩盖的山头,近处是大开著的院门,一阵风吹过,门口的枣树上积累的冰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掉在树下堆积的雪堆里发出“嘭嘭”的声音。 宋亭舟穿著半新不旧的袍,脚上踏著双针脚歪斜的鞋子,单手缓缓捂住胸口,一时半会竟分不出是哪里在砰砰作响。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常金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两个人的神志,孟晚撇开头,端上常金手里的菜钻进了屋里。 宋亭舟喉滚动一圈,抬腿快步走近,可进了门又踌躇了,“娘,我先去洗个手。” 常金纳闷的看著他,“洗啊?小锅里有热水自己舀。” 大郎素来话少,怎么今日这点小事也要跟她交代? 今天的饭桌格外安静,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孟晚没来宋家时状態,常金怪不適应的,她轻咳了一声,生硬的找了个话题,“听说今年你三叔公一家也从县城里回来过年了?” 宋亭舟心不在焉的喝著粥,压根没听到常金问他的话。 “大郎,大郎?” 宋亭舟回神,嘴上答应著,“怎么了娘?” 眼睛却跟著孟晚头上的簪子移动。 常金嘴角蠕动两下,说了句,“一会你俩吃完趁早將福字、春联都贴上。” 孟晚將头埋进碗里,“哦。” 初一是新的一年开始,新衣、新首饰、揭旧福贴新福,这些都要初一来做。 但又不能动针线,也不能动扫帚扫地,说是会扫走福气。 孟晚用热水和了一碗麵糊,跟著宋亭舟身后,屋门贴好要接著贴大门的。 “横幅有些歪了,北边再高些。” “这样?” “嗯,差不多。” “簪子……戴著很好看。”宋亭舟眼睛盯著手上糊了麵糊的春联,儘量让自己语气平静。 “哦,谢谢。”孟晚別彆扭扭的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扭捏个什么劲儿。 常金从大门前穿过,没眼看贴个春联都贴的磨磨唧唧的两人,乾脆出门去了,“我去串门了,你俩……你俩隨便吧。” 她穿了件整齐乾净的袄裙,顏色略浅淡,应该是年轻时一直保存的。时间紧,孟晚给常金买的布没能剪裁成新衣让常金穿上,但她心情却比往年更热情高涨。 贴完了春联,孟晚急忙窜进屋里,生怕宋亭舟叫住他。 柜上摆著一盘子炒生、一盘干红枣和一盘干炒毛栗子当零嘴,孟晚抓了把干红枣,边吃边琢磨著事,没成想隱约听见了隔壁嘈杂的哭声。 今日是大年初一,村里小孩成群结队的炸炮仗玩,他一时半会並没察觉到,直到哭声中夹杂了各种人声混合在一起,隔壁越来越热闹,孟晚这才察觉不对。 之前田家的事他长了记性,这回没贸然出门,而是去小屋喊宋亭舟。 “表哥,你快出来下。” 宋亭舟走出来,小屋听动静甚至比外面还清楚,他已经知道孟晚要问什么了,“你在家待著別出来,我过去看看。” 还没等他出门,常金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她拦住宋亭舟,嘱咐他和孟晚道:“你俩都不许去,田家出人命了,大过年的別往他家凑,没得沾了一身晦气。” 常金说完孟晚的第一反应就是竹哥儿,他神色复杂,身处这个环境下,竹哥儿若不能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他,当日救他一命,如今还是逃不过这个下场吗? 田家的事没能瞒得住,初一村民们本就好四处走动拜年,连常金都早早出了门,其他人更是没閒住。 田家门口围了好些村民,没一会儿功夫还有人將村长也请去了,常金交代完他俩自己也往外走,遇到过来找她的宋六婶。 “嫂子,田家这是咋了?” “你先別问,咱们上二婶那头去,別往近凑。” 常金走后没一会儿,田旺竟然扶著小梅上门了,其实小梅的肚子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可田家上下都把她这一胎当金疙瘩似的护著,自打她怀了孕,门都很少出了。 “晚哥儿,我家里乱鬨鬨的,怕衝撞了孩子,麻烦你帮我照应下小梅,小梅许久没见你,也想找你待会儿。”田旺语气匆匆,脸上带著些许尷尬。 大过年的本来孕妇就不好隨意登门拜访,田旺本来是要將小梅送到他二叔家的,但小梅只想来找孟晚,他拗不过,他娘也腾不出空来,只好顺了小梅的意。 人家来都来了,孟晚总也不能將小梅赶出去吧,他也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喜欢找他待著,但他对小梅感觉只是淡淡,准確来说一直也没想跟她成为朋友,不过是平日搭个伴而已。 “那你进屋坐会儿?” “行。” 小梅可能是受到了惊嚇,看著比平时沉默的多,但张嘴就是惊天秘闻。 “竹哥儿的弟弟死了。” 孟晚震惊的说:“谁?竹哥儿的弟弟是谁?怎么会死在你家啊?” 小梅抿了抿泛白的嘴唇,“年前我婆母陪竹哥儿回娘家接回来的小哥儿,说是来我们家做客的。” 孟晚见她似乎嚇得不轻,去厨房给她端了碗温水,不解的问:“年也是在你家过的?” 娘家的弟弟接来玩几天正常,年也在人家过? 小梅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他……” 她说了一个字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自己撞墙死的。” 好好的大活人,新年第一天撞墙自杀?这话怎么听都有猫腻吧? “那竹哥儿呢?他在哪儿?”孟晚不禁问了句。 弟弟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婆家,他还是那样劝自己默默承受?田家是救了他八辈子命吗? 小梅低头用手抠弄碗边的小豁口,“竹哥儿,他好像挺伤心的吧。” 她低声念了句,“毕竟人是他带回来的。” 孟晚诧异的看著她,小梅怎么直呼竹哥儿名字了?而且她自己似乎也没觉得这么叫有什么不对,可见是这些日子习惯了。 孟晚心里琢磨著竹哥儿也才二十来岁,他弟弟肯定也没有多大,年纪这么小就去了,怪可惜的,而且田家恐怕也没法和亲家交代。 之前孟晚与小梅搭伴,基本是小梅在说孟晚在听。如今小梅话少了,孟晚更没有主动搭话或安慰,他本来就不算爱多管閒事的人,更何况是令他厌恶的田家人的事。 到了晌午,田家的人少了些,也没听说有个什么说法,似乎有人出去找了竹哥儿的娘家人。 常金回来见到小梅,也没什么笑意,她本身就是面容严肃的人,倒也不算对著小梅冷脸,只是孟晚知道,她是不高兴的。 “晚哥儿,你去和面,晚上咱们包白菜饺子。” 孟晚尬坐了半天,出于谨慎也不敢给小梅递上些零嘴什么的,毕竟田家多重视这个孩子村里人都有目共睹,好心就算了,真出了什么事他负不起责任的。 “小梅,那你坐,我去帮我姨和面。” 小梅像是在发呆,迟缓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常金早上化了块猪肉,这会儿正好半冻不冻的好切,她在案板上剁肉馅。 孟晚往常爱將面板放屋里和面,比厨房暖和,这会儿却只能將方桌放在地上,再横放面板和面,和完的麵团用盆扣住,晚上包饺子的时候再揭开擀皮就好。 常金动作利索,剁完肉馅切白菜,没再让孟晚沾手。 弄完这些也才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孟晚等等常金洗完手才跟她一起进屋。 常金也不是多话的人,孟晚抓耳挠腮连个零嘴都不好意思当著客人面吃。 有外人在又不能跑去小屋找宋亭舟写字,这样干坐著孟晚只能数窗玩。 窗户是一格格的木头框,上面糊的纸还是他和宋亭舟小年的时候一起糊的。 怎么又想到宋亭舟身上去了! 孟晚正在那儿思绪乱飞呢,小梅突然腾得一下坐起来了。 孟晚上一秒还在疑惑,下一秒便听到了隔壁逐渐响亮的哭嚎声,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响亮,哭声里或许有悲痛,但在孟晚听来,故意的成分更多。 小梅这是一直听著隔壁的动静,这才反应迅速。 常金稳坐不动,小梅坐立不安,孟晚想去听墙根,又怕常金不许,找了个藉口,“姨,我去茅厕。” 常金似是看出了他的小九九,瞪了他一眼,“去吧,快些回来。” 出了屋后隔壁的哭声更加明显,还夹杂著男人的叫骂声,这次没什么人去看热闹了。 没错,热闹。 人命没发生在自家,可能外人是永远无法共情的。 只能感慨一句,可惜。 或是不屑的说声,活该。 孟晚踩著院里的石头,没敢露太多脑袋,隱约能看见院里分开站了两拨人在激烈对峙,他们中间的地面上还存著积雪,是那种许多人踩过,將残雪踏的又硬又脏的雪。 竹哥儿的弟弟就躺在上面,乾草编的蓆子遮住他的身体,上面露出一个枯黄的发顶,下面露出他光裸著的,被冻得青紫的双脚。 竹哥儿跪坐在旁边,低著头一动不动,看不清此刻的他是何神情。 “晚哥儿。”宋亭舟的將小屋的窗户打开,唤了声孟晚。 孟晚从石头上下来,凑过去询问:“怎么了?” 宋亭舟跪坐在炕上,自上而下的看著他,“別看了,外面冷。” 孟晚仰头直视他双眼,突然问了句,“你其实一直都知道吧?” 宋亭舟低垂下眼睛,“是,我知道,但我们没办法管別人的家里事。” 孟晚指尖触唇,他想法天马行空的岔到別处,忽而问了句:“那禹国法律的界限在那里呢?哪个范围是家里事?哪种又算是律法之內?” 宋亭舟有些被问住了,“这……我还没修过律经。” 孟晚喃喃道:“是吗?”有机会还是要学的,不管在哪个时代,法律都是重中之重。 孟晚双手撑住窗框,又问道:“那你为何读书?”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宋亭舟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下意识回答道:“光耀门楣。” 据说秀才家大门的门槛,都可以比寻常百姓高建一分,这是何其荣耀。 孟晚被他诚实的回答逗得笑了一声,“是啊,光宗耀祖,锦衣还乡。” “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读书最重要的是令人开智。” 孟晚感嘆著说:“我们现在人薄势微、人微言轻,管不到人家家事。” 禹国的律法可能没有现代律法那么完善,但孟晚不信杀人无罪,將人逼死无罪。 “但律法本该是老百姓最强劲的武器,大家为何弃之不用呢?” “因为不开智。” 村民们寧愿让头髮发白,入土半截的老朽族长、村长、宗祠等判罪,却不愿相信举国贤士经歷数代所研究出的律法。 为何? 因为愚昧。 这天孟晚的这番话在宋亭舟心里造成难以想像的衝击。 他爹娘教过他仁义礼孝,私塾的老师教他君子之道。 许多人对他说读书可以出人头地、可以高人一等,可以回馈爹娘。 风光无限,踏马还乡! 可孟晚说:读书——是为了开智? 第30章 衙役 太阳渐渐西垂,田旺过来接小梅回家,想来是隔壁的事情轻易落了幕。 田旺对常金千恩万谢的感谢了一通,常金表情淡淡,从前对田家的小辈多少还有个笑脸,如今只剩厌恶。 “可走了。”孟晚伸了伸坐的僵硬的腰,下炕。 方桌放在炕上,蒸饺子的屉放在方桌上,常金和孟晚开始包饺子。 “今晚多包些冻上,明早还要吃饺子。” 孟晚学著她的样子捏饺子上的褶皱,嘴上回应著她的话,“啊,明天还吃,要吃到什么时候?” 常金动作迅速,几下就能包好一个,“吃到初五,天天吃,天天有,饺子越吃越富有。” 行吧,看来是风俗如此,那就吃吧! 大锅蒸饺子,小锅热了两道大年夜的剩菜,孟晚估摸著明天还要吃两顿,才能將剩菜全部吃完。 多包出来的饺子要放到后院去冻上,孟晚拿了只浅底扁筐,底上铺著包豆腐块的粗麻布,倚到后院的院墙上,將饺子一只只的捡到上头。 “呜……” 大晚上的听到这声哭声,孟晚嚇得手一哆嗦,饺子掉了一个。 他欲哭无泪,糟了……要挨骂。 “呜呜……” 隔壁后院哭声还在继续,隱隱绰绰,不高不低。 “竹哥儿?” 哭声暂停,竹哥儿依旧是沙哑的嗓子,像是这辈子也恢復不了了。 “晚哥儿,是我。”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孟晚开口问他:“你如今……还觉得让我去田家,与你一起伺候田兴,是一件好事吗?” 竹哥儿听完这句话突然开始放声大哭,他声音撕裂,饱含痛苦。 “对不起晚哥儿,是我的错,全是我错了。” 田兴是畜生,田家是火坑,是我对不起小六,是我对不起他!” 孟晚抿起唇,“你弟弟,真的是自杀的吗?” 哭声停止,墙那头传来竹哥儿虚脱般的音调。 “这重要吗?” “我爹娘收了田家半两银子和两袋子粮食,將小六的尸体用板车推回去了。我在后面偷偷跟著,只有我娘还虚情假意的掉了两滴眼泪,然后他们便开始欢喜白得的半两银子。” 亲生儿子的尸体还没凉透,这二人就已经开始为这半两银子高兴上了?孟晚心里暗自唾弃。 “他们商量著找个无人的荒地將小六埋了,因为小六儿是哥儿,不入祖坟……” “可难道村中没有其他坟地吗!”竹哥儿说到后面声音又突然拔高,嚇了孟晚一跳。 他状若疯癲,说话时高时低,冷不丁还会叫喊两声,很快引来田家人。 田兴本就晦气著,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竹哥儿两颊瞬间高高肿起,可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反而笑的更阴森。 小梅磕磕巴巴的劝:“大……大哥,別……別打了,我看大嫂好像不太对,是不是……是不是发烧了啊?” 天气本来就冷,竹哥儿衣服单薄,又偷偷跟著爹娘跑出去一路,竟然在这个关头生病了。 不知道田家会不会找大夫来,孟晚退回厨房的时候,还隱约能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著要將竹哥儿锁起来。 孟晚打了个哆嗦,这个家真是从根上就烂透了,竹哥儿被打不是一朝一夕,小梅不知道吗?这件事最开始还是她告诉孟晚的,甚至一开始还抱著猎奇的语气,直到事態发展超乎她的想像…… 刚才她好像替竹哥儿说了句话,看来她是知道害怕了。 田旺不知道自己嫂子被打吗?他恐怕比小梅知道的还要早,冷眼旁观罢了。 晚上孟晚睡觉做了一晚的梦,可第二天早起却將什么都给忘了,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心乏。 “姨,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想在家里。” 常金摸摸他的头,目光中含著丝丝怜惜,“那就在家待著,左右咱们家也没啥亲眷,你去小屋歇著,我带大郎去村里走一遭,跟族里长辈们拜个年。” 家里没有堂屋,初二大门敞开著常金怕贸然进来人拜年衝撞了孟晚,乾脆叫他躲在小屋里,假装家里没人。 孟晚缩在小屋炕角,手里无聊的翻著宋亭舟的书,这东西催眠效果真好,孟晚不知不觉的又躺在炕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有手触到他的额头,然后是常金与宋亭舟的交谈声。 “没发热,定是田家的事惊著他了,昨晚睡觉说了一夜胡话。一会儿等晚哥起来我带他拜拜你爹,让你爹多多护他,別让那些个牛鬼蛇神的找上咱家小哥儿。” “嗯,娘,一会儿我去帮你烧火,煮些稀烂的精米粥给晚哥儿留著。” “我淘完米就顺手把灶烧上了,哪儿用得上你啊,你在屋看书,盯著些晚哥儿別再发热了。”常金的声音渐远。 有人坐在孟晚身边,嗓音温柔又低沉,“怎么还哭了?又做梦了?” 一只温热的手试探的触碰了下孟晚眼角,像是被他滚烫的泪水烫到了一般,又飞速缩了回去。 过了会儿,那只手掌又整个抚上孟晚脸颊,微微颤抖,像是怕会惊醒孟晚,在极力克制著。 手掌的温度传递到孟晚脸上,渐渐地將他脸颊都染得通红。 孟晚哼了一声转过头,將脸埋进不知道什么时候谁给他盖的被子里,细一琢磨,这是小屋,那这被子岂不是宋亭舟的? 他被子里的脸更红了。 宋亭舟似乎察觉了什么,腾得从他身边站起来,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娘应该淘完米了,我还是去取柴烧灶吧。” 他一离开,孟晚迅速將被子扯开坐起来,拿手呼扇著自己脸蛋。 他什么时候睡著的? 孟晚起床喝了两碗稀粥,下午精神了许多。 隔壁田家之后几天也安静了下来,没听说过竹哥儿出什么事,倒是时不时都闻到隔壁飘过来的中药味,应该是给请了郎中买了药煎。 田家这些年刚见起色又接连出事败了不少钱,竹哥儿要真是病死了打死了,田兴在附近村子別想再娶到媳妇或夫郎,李长香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起码不能让家里再出人命了,要不村里人的吐沫都能將她淹死。 初六那天孟晚早早起来穿好衣物,常金起的更早,知道他这几天吃腻了饺子,便大早上的做起了豆腐。 “也歇的差不多了,今天做的就先都冻上,明日再开始卖。” 孟晚有些顾虑,去黄掌柜那儿还不知怎么个说法,但纸张贵重,三泉村离镇子也不算远,他多半是要日日去书肆里画灯笼,他一个小哥儿独身来去不安全,宋亭舟定是要陪他去的,独留常金在家敞著门做买卖总是有些不放心。 “明日用的豆子先別泡,等晚些我们回来再说,自己在家將门在里头插好,或是別自己在家了,去找六婶待会也行。” 孟晚端著碗喝著醇香的豆浆,叮嘱了常金一大套。 常金笑他,“瞧瞧我家这哥儿,过了个年真是长成大人了,还反过来说我呢,你和大郎才该我惦记才对。” “我们有什么好惦记的,年前就是和人掌柜口头商议了两句,年后人家用不用我还不知道呢!” 黄掌柜自然是用的,他送出去那几张年画反应极好,府城的书肆掌柜叫他有这类的画作还可以多收上来些,他全要。 “这些灯笼都已经糊好了,恐怕不合適来回搬运,还得辛苦小哥儿多来几日,在我这画完。” 果然如此,孟晚也不意外,“倒是可以,笔墨纸张既然都是黄掌柜出,那便別说什么卖画了,全当我给黄掌柜打了回工,您每日给几个铜板工钱即可。” 这小哥儿是个明白人,黄掌柜也不糊弄人家,再说宋书生还在一旁杵著呢,他想欺也不成啊。 “小哥儿是个痛快人,既然这样咱们就按个数算,画一只灯三文钱如何?” 最便宜的灯笼是五文,带些样的贵些,更不说黄掌柜还要僱工人糊灯笼,做灯笼的材料和画灯笼的笔墨纸砚皆是他出,三文已经是个极高的价格了。 孟晚当场与他成交,计件嘛,黄掌柜又不知道他画速如何,这样两人都公平些。 今天既然来了,又有现成的素灯,黄老板给孟晚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孟晚便现场开画。 宋亭舟也没閒著,书肆的畅销书手抄本供不应求,总有些农户家的书生到书肆抄书赚取银两。宋亭舟也抄,他之前便和黄掌柜打过不少交道。 两人一写一画,倒是成了书店里的一道风景,初六书肆里买书纸笔墨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买了书后总是多瞅上几眼。 大多应该都是看的孟晚,哥儿识字本就不多,更別说是善画的,更添风雅。 黄掌柜到底算是见过些世面,做掌柜也比普通人圆滑。他琢磨著这样不是事,孟晚长得好,静下来作画又自带一股子风范。两口子没甚背景,可別被哪个员外老爷地主婆子看上起了事端,於是又將孟晚请到后院作画。 简笔画么本就线条简单,黄掌柜这还有现成的顏料,虽然顏色单调只有红黄蓝三色,但也比光是墨色强得多。 古人多爱墨色,禹国出名的几位作画大家都是以水墨闻名,推崇的是自然之素,清淡素雅、摒弃华艷。 但人家的墨色便分了浓、重、焦、淡、清五种,一个黑色竟也分出五顏六色来,怪不得有人说什么五顏六色的黑。 孟晚怀疑真有那种玩意,只不过他还没见识过罢了。 孟晚坐在小木凳上,面前的矮桌上一只只可爱的灯堆成了一座小山。 兔子最多、小狗、小牛、小羊、小鸡…… 各种他能想到的小动物都被画了个遍,除却了龙,这种皇家独有商標他还是知道的,这东西没有帝王允许,画出来就是个死。 黄掌柜偶尔来后院瞄一眼,见到孟晚的绘画方式与速度后不得不震惊,他在府城看见过的大师屁事一堆,作画前又要沐浴更衣,又要焚香品茗,画出来的东西他都不懂是啥。哪儿像孟小哥儿这么痛快,唰唰唰几下子就是一个。 工人那边看来得催催,不然都供不上孟小哥儿的素灯了。 黄掌柜倒是不愁卖,这东西就是卖不出去也好存放,存在店里偶然还有女娘哥儿买来玩,更何况孟小哥儿画的这般生动可爱,便是他见了也想掏钱去买。 孟晚一口气画到午后,宋亭舟进来找他,“晚哥儿,该回了。” 孟晚揉了揉右手手腕,如此锻链不比他在家写那几个字强多了?他运笔如今都已有几分模样了。 “那我叫黄掌柜进来查查数。” 黄掌柜就跟著宋亭舟身后,那儿还用他叫啊,他是真的服了这个小哥儿了,本以为一日十只二十只灯已是不少,岂料孟小哥儿手笔这般快速,这一堆起码有六七十只。 “我这就数数,还请两位稍候。” 黄掌柜粗数了一次,约莫六十五只,他从柜檯数了一百九十五文交给孟晚。 “小哥儿作画是我平生所见最快者,真是佩服。”黄掌柜真情实意的说了句。 “掌柜的抬举我了,我只画其形,当然快速。” 孟晚这点道行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只不过占个稀奇,毫无技术可言,跟传统学习作画的画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到人家面前连个做小弟的资格都没有。 相互吹捧几句,孟晚与宋亭舟告辞离开。 路过糕点铺子宋亭舟顿住了脚步,“我们……” “我们快回家去,姨说今晚燉排骨。”孟晚捂著他的小红荷包里还没热乎的钱,看都不想看店里的果子一眼。 临出镇子,他们在街边遇见一队人马,各个趾高气昂,胸脯高挺,生怕別人看不见他们服饰统一大有来头似的。 宋亭舟扯了扯孟晚,孟晚会意,躲在他身后,被他遮住身子。不光他们,许多人也是能避就避。 等这一行人走了,孟晚与宋亭舟也踏上了回三泉村的小路,他这才趁周围空无一人,问起刚才的事。 “那些是什么人啊?” 宋亭舟走在他身侧轻声解释:“其实也不用太怕,应该是县城的衙役,他们身上没有官职,不过打著为衙门办事的旗號,行事有些囂张罢了,寻常百姓不敢得罪。” 第31章 租房 “这么多的衙役,还骑著马,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干嘛?” 衙役没有正式编制,只是县衙里散招的人,有许多甚至是地痞无赖,基本买不起马这种奢侈品。那他们骑得马就是县衙的公物,所以是来泉水镇出公差? 这件事孟晚记在了心里,琢磨著明日再去镇上问问黄掌柜,他没准会得了些消息。 回家后,常金已经做好了饭菜,乾饭、白菜燉豆腐,还有孟晚最爱的燉排骨。 饭后孟晚特意看了眼泡豆子的桶,见常金没有多泡黄豆,才放下心。 三月份宋亭舟便要出发去府城准备考试,到时候孟晚是准备跟去看看的,常金也要带著。 出行本就费钱,他们三人一起只会耗费更多银两,宋家的家底可能够用,可也不能干等著吃老本。 寻常百姓做个小买卖已经够用,甚至还能存下些银两,他家供养读书人本就销大,卖那些豆腐的收入根本赶不上的,还需想想办法再赚些银两。 他算是文科生,且高考完就把那些化学物理还给了高中老师,脑子里只剩下这些年背的古诗,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出风头去吧? 简单的肥皂酒精他倒也会做,但在小镇子上会不会太打眼?他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乡人,做豆腐便已经露了头了,再弄些別的会不会惹人眼红。 更何况和宋亭舟还未成亲,村里还有个知情的宋六婶在,若是这两个月里出了什么变动被人抖搂出来他还是奴籍怎么办? 不是他將人想的太坏,而是这些事几乎关係到他生命安危,不得不防。 想赚钱,太扎眼的不能做,那就还应该从吃食上入手。孟晚心里琢磨著事,第二天又是与宋亭舟早起去镇上。 “你问昨日镇上来的那些个衙役?” 黄掌柜站在柜檯后面,有些惊讶的说。 孟小哥儿不像好打听閒事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是,我想在镇上做些买卖,担心衝撞了官爷。” 孟晚也不算瞎扯,镇上房租他问过了,不算多贵,且购买力又高於村子。 村里吃喝都靠自给自足,镇上则宽裕的多,孟晚来往镇上,发现酒楼和布庄的生意都不错,证明吃喝不愁,閒钱大把的人还是有的,只不过他目前的阶级看不到而已。 黄掌柜瞭然,他感慨的说:“小哥儿是有主意的人,不像我们一大家子一辈子死守著这间铺子。这事好说,改日我找人打听打听。” 俩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还不如他年轻的时候,这间铺子他经营下来的人脉,再加上这么多年走的人情,应该也够让他们维持守成了。 他二儿子正往后头库房里搬纸,心里有些不服气自己爹的话。 干啥对那小哥儿这么客气啊?一个乡下小哥儿而已,也值当那么捧著。 孟晚道了谢,又与宋亭舟在书肆各自忙活了一天,黄老板对他客气,又不会时时盯著他干活,他做的轻鬆的多,並不觉得辛苦。 午后孟晚又与宋亭舟相偕离开,路上宋亭舟问他,“你想在镇上做买卖?” 孟晚笑道:“是有这个想法,但也不是做什么买卖,我也不懂那些,只是想著在镇上卖些吃食,还没想好具体做些什么,便没告诉你和宋姨。” 宋亭舟沉默半晌,突然说道:“是我让你辛苦了。” 家里做豆腐已经够孟晚和常金忙活了,如今孟晚想到镇上做买卖,想必也是为了他。 孟晚头也没回的往前走,“我做这些也不光是为了你,人若安於现状,混吃等死,与柵栏里待宰的猪羊何异?难道等屠刀落下的那刻再去徒劳的哭求吗?” 孟晚停住脚步,回头笑著看他,“常备不懈、未雨绸繆,你都学过吧?” 宋亭舟紧跟在他身后,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他稳住身形,磕磕巴巴的说:“学……学过。” 孟晚引导著他,“所以要想啊,思考,不能光死记硬背书里的,遇到別的事也要加上自己的考量。” 镇上条件有限,宋亭舟书上还记了那么多自己的想法,足以证明他是极为敏捷聪慧的,可却十分有局限性,这些东西都与眼界有关係。 虽然孟晚没去过京都,不知道禹国有没有国子监这个部门,但他那个时代的古歷史上是有的。 国子监乃世家子弟的起点,人家出生就站在普通人上头,能轻而易举的进入全国最高学府掌握知识,而宋亭舟这样的农家学子,却只能一步步往上走才能一点点开阔眼界。 可在孟晚看来,这个顺序一开始就是错的,心中有物才能写得出锦绣文章,没见识过硬写,可不就是言中无物吗? 如今考秀才考的是记忆力和理解力,等他之后乡试考举,依据的可全是各种古献孤本的堆积了,官宦子弟人家从小看的东西,宋亭舟却要靠恶补。 孔子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苦读是最基础的,但最关键的是找到善读书的方法才是。 因此光看书不够,宋亭舟需从现在开始便恶补不足之处,书目前家里没有条件,那就先从知其意,可延伸不可跑题开始。 初十孟晚再去书肆,黄掌柜果然打探了来消息。 “说是水泉镇与庆丰镇之间要修建水坝,所以来了这些个衙役,听说过阵子还会有军队驻扎。” 听到这儿,宋亭舟先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要徵收劳役?” 他眉间有淡淡忧虑,“若是两个月还能赶得上春耕,若是时间更久,家里光靠妇孺岂不耽搁一年的收成?” 孟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先担心自己的院试,反而第一反应是村民的庄稼,倒是个做好官的预备役。 孟晚却先顾不得旁人,抬眸问他:“三月份你还要去府城,如此不会耽搁吗?”毕竟宋亭舟还只是童生,没有免除徭役的资格。 宋亭舟心中一暖,“这种徭役应该不会强征,与考试无碍。” 孟晚鬆了口气,又想到別的问题。 两镇之间建水坝,知县又要调动些兵力来驻守,虽说一个县的兵力不多,可能连一百都不到,但对泉水镇这个小镇子来说,一下子涌入几十人也著实不少了。 这么多人起码要在镇上三两个月,吃住问题呢?这些徭役白天干活按理说午间是应管一顿饭的,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饭。 县里的守城兵和衙役平日也算是有俸禄的,怎么可能和徭役吃一锅饭,距离近的泉水镇和庆丰镇绝对是打牙祭的好地方啊。 如此一来,客源不就有了吗! 孟晚回去后琢磨了一夜 ,越发觉得可行,若是这段时间真在镇上租院子做买卖,那宋亭舟也不用来回奔波了。 初十过后书肆的灯笼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十一本来不用再去,可孟晚依旧早起。宋亭舟也没戳穿他,只是安静的跟他出门。 孟晚问他:“你就不问我为何今日还去镇上?” 宋亭舟看他一眼,孟晚头上的祥云簪自初一后便没再摘下,此刻正俏生生的插在他发间。他就这样戴著他送的簪子,好奇的追问自己问题,搅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发酸发胀。 宋亭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不是你说想要在镇上做买卖?可是想好了?” 孟晚脚步轻快,“想好了,还是做早上的吃食好些,就是可能会辛苦,但速度快赚得就多。” 他家现在做豆腐已经成熟,再搞个油条搭配不是刚好一套? 镇上已经有卖包子的,卖麵条的,就差他家这样油条豆腐脑了。 其实孟晚是有些丧气的,他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考四年大学生读下来竟然只能在古代卖油条豆腐脑? 第二次悔恨自己当时为啥不去学物理化学新东方。 镇子上也有牙子,不过是私人的,孟晚觉得眼前的叔嬤比起牙子更像是媒婆,他脸上的孕痣长得与张小雨差不多大小,黄豆粒大掛在嘴边,说实话不太好看。 “咱们镇上就这一条街,还有几条巷子,你们是要租院子自家住啊,还是要租门面做买卖啊?” 孟晚摸了摸自己眼下的痣,比芝麻大些,比米粒小些,顏色红艷,形状圆润饱满,不难看。 宋亭舟盯著他的动作眼神一暗,后又移开目光答了牙子的话,“租门面做买卖用的,最好后面还带著院子。” 牙子一拍手,“那还真有一家。” 他们三人走在街上,人牙子打量的眼神让孟晚不舒服,他全程跟在宋亭舟身后,让他出面和牙子打交道。 牙子一路走到街西,开锁推开一间没掛招牌的门面,里面倒是宽敞,足有三间房大,东西都被搬得空空荡荡,看不出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间怎么样,多宽敞啊,就是得自己置办些东西,那也不值多少钱。来,从这穿过去有个门,进去就是內院。” 他们跟著牙子穿过门走进內院,內院也大,坐著四间正房,院里还有一口水井。 好是好,可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恐怕不便宜。 果然人牙子张嘴便是十两。 镇上,十两?抢劫啊! 孟晚在后面疯狂戳著宋亭舟的腰。 “咳咳……十两確实不少,容我们回家找长辈商议商议吧。” 牙子不乐意,“这么老大的院子十两都不贵了,你们还想租啥样的?” 宋亭舟不言不语。 那牙子走了老远还在乱吠,“啊呸,穷鬼就別出来看铺面,住乡下的茅草房去吧。” 孟晚回身瞪他,人却扭著腰走远了。 宋亭舟想碰他袖子,又觉著於理不合,於是往日挺得笔直的腰板略弯下来,轻声哄他:“彆气,我给你买葫芦吃?” 孟晚这一冬天都没什么果子吃,也是馋的,他將脸拧回来,“要两串!” 卖葫芦的小贩抱著草靶子走街串巷,宋亭舟带孟晚走了会才碰到他。 巧的是黄掌柜也在抱著三四岁的孙女买葫芦。 “小哥儿今日怎么也来镇上了。” 孟晚也没瞒著,“想在镇上做个吃食买卖的,找牙子看了个铺子不甚满意,买完葫芦也要回家了。” “嗨,小哥儿早怎么不提,我家隔壁的院子常年往外租著,不然我让老二带你看看去?”黄掌柜要看铺子走不开,想叫二儿子跑个腿。 孟晚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哪儿有不同意的。 黄老板的二儿子叫黄錚,年纪似乎还没宋亭舟大,也就十七八岁,看不出性子,除了路上问了宋亭舟几句话外並没说別的。 院子离书肆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就到了。院门是敞著的,里面还有妇人在院里洗衣服。 黄錚问了句洗衣服的年轻妇人,“嫂子,我婶子在家吗?” 年轻妇人见他身后带了人,猜到是租房的,回道:“在呢,我进去叫她。” 她放下衣服进了屋,“娘,小二来了,像是带了人来看房的。” 没一会儿屋里便出来了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穿著一身灰色袄,头上插著根银素簪,看著是个利索人,上来也没废话,张嘴便问道:“是两位要看房?这位书生郎看著倒是眼熟。” 镇子一共没有多大,宋亭舟常年在镇上读书,他个子又高,长得也俊,还是挺扎眼的。 孟晚照例没出头,他如今未婚,不便太过出头露面,由宋亭舟出面正好。 “我在李秀才的私塾里读书,常在镇上走动,婶子应是见过我。”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说话有礼,还是个读书人,十分满意,“小二,我家的事你和读书郎说了没?” 黄錚实实在在的说:“我爹让我带他们过来的,我只將人带来,租金啥的婶子你们自己谈吧,我就先走了。” “你这孩子,行吧,替我谢谢黄掌柜。” 黄錚走后,中年妇人领著宋亭舟他们往里走,“我这院里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已经租出去一间西厢房了,东厢这间比西厢大,以前住的也是读书人,年前刚搬走。对了,这位是?” 一个未婚的哥儿,跟著个年轻汉子看房? 第32章 搬家 宋亭舟挡在孟晚面前,遮住中年妇人的目光,“他是我未婚夫郎,陪我一起来镇上的。” “原是如此,小哥儿长得真是俊俏,和书生郎正相配。” 中年妇人恍然大悟,就说两人长得不像兄弟。 禹国民间的民风倒是没那么严苛,虽说未婚的哥儿女娘差些,但也是能在家人陪同下逛街的。定了亲事的也能同男方一起约出去游个船,赏个灯。 这种偏远地方的小镇讲究的就更不多了,但陪著一起租房,到底还是有些出格,因此中年妇人纵然不说,心里也认为孟晚是那等哄男方带出来玩乐,是个不安分的。 孟晚手里拿著两串葫芦,乖乖巧巧一言不发,眼睛打量著这间坐东门朝西的厢房。 照旧进门便是厨房,左手边是个空著的灶台,灶上镶嵌的大锅被人取走了。 这也不奇怪,一口锅就值半两银子,是重要財產,属於分家都要急头白脸挣一挣的地步,人家走了当然得拿著。 灶屋左手边就是臥房,靠窗是通炕。不光泉水镇,整个昌平府因气候关係都没有睡床这么一说。下至贫民百姓,上到大府高官,皆是以炕为主。 只不过乡下多是土炕,而府城的名门望族们,家中以青石砖甚至玉砖为材料搭炕。 整个臥室与厨房都比家里的小了一圈,院子还是与人共用的,好处是院子有口井,不用再出去打水。 不过只一间房,宋亭舟怕是又要回书肆睡,孟晚虽没听他说过书肆住的地方好赖,但想也不是什么宽敞地方。 他读书本就学业繁重,与家人住在一起好歹不用操心饭食,睡个好觉。 “婶子,怪我们事先没说好,其实我们是要租间带门面的院子,而且至少有两间住人的房间。” “哦,原是这样,那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中年妇人带他们往正房边角走去,那儿有道锁著的角门。 中年妇人將门打开,门后竟也是一间套间,后面位置小点可能是做厨房用的,往里走是一间正屋,户型倒是方正,四四方方的,孟晚约莫著有十二三平,做买卖倒也合適。 “这间也算不得铺子,那头的门打开就是街角,我家临街,也能当间门面用著,这小间儿搭个炕也能住人,你们看如何?” 孟晚心中还算满意,背著人又戳了宋亭舟一下。 宋亭舟便问道:“那不知这价格?” 中年妇人见宋亭舟似乎看中了,便道:“你们是黄老板二儿子带过来的,我也不当外人了,若是光这一间门面就是三两半,院內的厢房四两。” “唉……”孟晚嘆了口气。 中年妇人不知其意,“这……小哥儿可是嫌贵?” 孟晚仰脸看宋亭舟,后者瞬间领悟。 “我们年纪尚轻,做不得主,还是回家找阿娘商议一二,再来答覆婶子吧。” 中年妇人心中著急,东厢房就罢了,不愁人租。角房那间本是过世的公婆起房时多盖的,盼著家里多子多孙,这么些年了一直锁著吃灰,如今多租出去家里就是个多个进项。 见宋亭舟与孟晚真的要走,她忙道:“价格可以再商议商议,你们若是两间全租,不如婶子再给你们便宜一两?” 孟晚顿住脚步,我滴个乖乖张嘴就减去了一两银子?六两半一年的话…… “婶子,我们租了!”孟晚掷地有声。 乾脆利落的交了定钱,孟晚咬著葫芦回家,一个没留神,两串都自己吃了。 他瞥了一眼宋亭舟,又瞥了一眼。 很好,他亲爱的表哥只顾闷头赶路,没注意到。 晚上宋亭舟就將事情直接对常金坦白了,孟晚欲定十五就开张做买卖,常金早晚会知道的。 “你们俩主意大得很,既然都定下还知会我做什么?” 她心里生气他们两人胆子忒大,不声不响连镇上的房子都订好了。 安置房產和亲事是顶大的事,重要程度不亚於现代小情侣悄悄偷了家里户口本跑去民政局领证,而家长,此刻连儿媳妇/女婿的面都没见过。 孟晚也知道他事情办得不对,可是机会难求,这个价格是真不贵了,大小也合適,於是使尽浑身解数对著常金撒娇。 老规矩,“表哥,你先去小屋读书,出去打水也成,快去去。” 將宋亭舟打发走,孟晚嘴一咧,“娘……誒,姨……姨別打了姨。” “青天白日的,让你乱说话!不教育你一次,真要上房揭瓦了。” 常金拽著他的手,狠狠往他身上打了几下出气,而后才坐下说:“我难道是蛮不讲理的人?你们好好和我说我能拦著不成?你一个未婚的哥儿,就这么大刺咧咧的跟著大郎去镇上租房,人家不得轻看你?” 说到底,她確实生气两个孩子不经她同意便租好了房,可更怕孟晚因为这个被人说了閒话误会。 孟晚小心翼翼的挨著她坐,然后一把把她胳膊抱怀里,使劲从眼里往外挤豆豆,“姨,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错了,真的错了,替我们介绍的正好是书肆掌柜,我也没想到会当场敲定,实在是价格合適我才定下的。” 常金拽了拽胳膊,没拽动,反瞪了他一眼问:“多少钱?” “六两半,一间铺子,一间住房。” 第二日一家三口出动,常金非要看看他们租的是什么样的院子,不然心里不踏实,唯恐他们年轻被人骗了。 巷子头一家便是他们租的那户人家。 巧的是今日中年妇人就在院里晒被子,见昨天给了定钱的宋亭舟和孟晚来,还来不及欢喜,便见了一脸严肃的常金。 心里一咯噔:果然是年轻人一时心血来潮,人家家里人莫不是要反悔退钱? 她谨慎的迎上去,试探著说:“书生郎和小哥儿来了,这位妹子是?” 常金平日里轻易不笑,对著外人也是如此,她略一欠身,“我夫家姓宋,昨日我儿子和家里小哥儿在您这儿租了房,付了定钱。小孩子家家带太多钱不安全,我今日便过来缴了剩下的租金。” 中年妇人鬆了口气,笑意更真诚了几分,“是宋家妹子啊,我夫家姓吕,今年四十五,应是比你年长几岁吧?也別您您的了,叫我声吕嫂子就成。” “吕嫂子,那就麻烦你再带我看一遍屋子。”常金姿態谦卑,语调和缓。 “这还不简单,妹子只管看。”吕氏在前面带路,又重新带常金看了遍房子。 常金当著吕氏的面问了孟晚:“那咱就定下了?” 见孟晚点头,常金二话没说便拿了钱袋子出来数钱。 吕氏诧异的看著这一幕,这种事怎地还真让个未过门的小哥儿当家作主了? 吕氏家里常年外租,现成的契书家里是有的,宋亭舟过了遍契书,双方交钱按印,这张纸就算生效了。 孟晚心中安定,同常金说:“黄掌柜帮我们找房子,如今定下了,也该同人家说一声。” 常金:“应该的,那你同大郎过去,我在这儿在收拾收拾。” 看他们家的相处方式,吕氏一肚子话憋在心里,等孟晚和宋亭舟走了后忍不住说:“你们家是小哥儿当家?” “我家小哥儿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了难就一直住在我家。他本事著呢,会做豆腐又会识字,自己手里也有银子,不靠我们过活的。这回想开店做买卖也是家里供大郎读书吃力,想多赚些银两,是和我商量过的,谈不上当不当家。”常金的话里儘是对孟晚的维护,她这个寡妇当了多少年便谨慎了多少年,最怕的就是犯口舌,她重视名声,因此唯恐旁人说了孟晚閒话。 吕氏恍然大悟,莫不是童养媳?怪不得还未成亲就黏糊著,原是从小养大的夫郎。 会做豆腐?那確实能耐,往后买豆腐倒是方便了。 孟晚和宋亭舟去书肆对黄老板道了谢。 黄老板客气的说:“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一提,若是往后有事要小哥儿帮忙,小哥儿莫要推辞就好。” 孟晚只当人家跟他客气,他除了点简笔画还有那方面能帮到人家掌柜头上的。 做早食別的好说,油条也简单,豆腐也是做熟练了的,只剩油锅,按孟晚的想法,普通圆锅炸油饼还好,油条有些不便,既然东厢房本来就没锅,不如重新打口长方形的? 宋亭舟听了他的想法后將他带去镇上的铁匠铺子,铁匠师傅说好说,管他长的圆的,到他这都能打得出来。 长方形的铁锅比圆的难打,贵上一些,最后谈了七百五十文一口,孟晚多付了十文钱,七百六十文,让他加急做出来。 回了租房又是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扫扫土掸掸水,三人回了三泉村草草吃了顿饭又是一顿收拾。 “被褥、盆子、木桶、碗筷、粮食,还有啥?对了蓆子也得带著。”常金忙的团团转。 孟晚道:“姨,咱家的蓆子长,带过去也铺不上,我看镇上有卖的,咱买张现成的吧?”宋家的大通炕能睡四五个人,镇上东厢房的炕顶多两米三,家里的炕席拿过去也用不上啊? “镇上卖多贵,你二叔嬤就会编,我让他编了两张来,银钱怎么也是出去,不如给自家人。”常金风风火火的说著就装了十来个铜板走了。 第二日是宋亭舟自己去的镇上,铺子带的那间小屋得赶紧搭上炕,晒晾几日好住人,不然宋亭舟都没有住处了。 若是在村里搭炕,叫上几个同族的年轻汉子,找处黄土地和了泥几下就垒好了,镇上略麻烦些,孟晚想著那间小地方也小,不如直接在镇上买几块砖,多给他们卖砖的几文钱让他们帮忙將炕搭上。 问过宋亭舟,他也说可行,於是今天宋亭舟就去办了,留下孟晚在家帮常金收拾行李。 十四那天家里都收拾好,二叔嬤给编的两张凉蓆卷好,他家那那两口一大一小的锅也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件件搬上村长家的牛板车。 “婶子,你们家可真厉害,这就去镇上做买卖了?”大柱赶著车语气羡慕。 东西太多怕累著牛,因此宋亭舟孟晚和常金都是在跟著车走。 “大郎又要去府城了,也是想著到镇上能多给他挣点路费,也是租人家的院子,三户人家住一个大门里,哪儿有家里自在。”常金不愿意太高调,但一家三口都搬到镇上太扎眼,这事估计也瞒不住。 柱子听了这话舒心了点,“也是,你家挣得多,销也大著。”他倒是没多少坏心,但人就是这样,同样在村里穷著,常金开始做豆腐是有不少人酸她,但也就每天多挣些钱罢了,还是普通老百姓。 再一听人家要搬到镇上,那可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泥腿子了,镇上的石板路多乾净啊,到镇上住,也能说上一句是镇上的人了。 他们呢?叫啥?叫乡下人。自此两边就不一样了,那滋味能好受? 如今听常金说还要与旁人挤著住,那就不是去享福的,大柱又同情起来,做买卖的小贩点头哈腰和奴才似的,让人看不起。 乡下平时確实活计多又碎,但也不必去拋头露面的以笑迎人啊,冬日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粮食够吃,柴火够烧,那不知道多舒坦。 东西送到,大柱跟著搬东西的时候瞅了瞅,院里还真住了旁人,常金家只占小小的一间厢房。 他心里暗乐,想著回去定要跟村里人好好嘮嘮。 常金铺蓆子收拾被褥,宋亭舟將家里的大铁锅按进厨房的灶台上。 “表哥,外面的灶你让人帮我搭好了吗?”孟晚从屋里出来问宋亭舟。 宋亭舟带他往外走,“搭到这边拐角了,你看行吗?” 东厢房与铺面的后门之间有块空地,被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土灶,中间被垒成了长方形,是放那口方锅用的,往后就在这炸油条用。 因为是搭在户外,阴乾的很快,现在已经能用了。但铺子后面给宋亭舟搭的炕却还得阴乾几天才能住人,他十六回私塾读书,这几日只能从三泉村和镇上来回奔波。 第33章 开张 “挺好的,一会儿咱们去铁匠铺子瞧瞧锅打好了没。”明早就要开门做买卖,孟晚觉得还有一大堆杂事没有確定。 “柴也要再买些,碗也要买。木桌子订是来不及了,直接在木匠那里买两张现成的来。” 家里的米麵各带了一袋过来,若是不够再回去拉。 下午宋亭舟和孟晚取了铁锅回来,锅比灶眼大了一小圈,宋亭舟沿著灶眼砸了些黄土下去,这才按上。 买木柴还是吕氏介绍的,她家冬日用柴都靠买,镇子边上的村子就有很多户人家卖柴,宋亭舟跑了一趟,当场交了钱那户人家就推了两车柴来。 木匠没有店面,家里堆放了不少成品,孟晚挑了两张长条桌子,和几把木椅,木匠儿子给送到了铺面里,挪桌子擦椅子的又是收拾了一通,这一天三人都累的不轻。 晚上几人没开灶,宋亭舟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吃过后便上路回村,孟晚反而不放心了。 “不行,今日太晚了。” 宋亭舟眼神柔和,“无碍,走上半个时辰就到家了。” 常金也劝他,“夜里路不好走,碰上些醉汉、混混还好说,若是山中猛兽跑下来可怎么得了。” “山上还有猛兽?那更不行了。”孟晚坚决不同意宋亭舟自己走夜路回去。 “镇上也有客栈,上十几文去住个通铺也成。” 到底是孟晚说话好用,宋亭舟独自往客栈走去,刚才吃的明明是素菜包子,肚子里却泛著甜。 晚上孟晚早早躺下,怕睡过头一直不敢深睡。后半夜打更的梆子敲了四下,孟晚昏昏沉沉的坐起来,脑子里还想著,五更天,那应该是凌晨三点了。 巷子口有座公用的石碾子,孟晚打开院门的时候宋亭舟已经等在门外了。 “你几时来的?怎么不叫门?”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拎著的水桶,“我也刚到,豆子我去磨,你先进去。” 外面还黑著天,孟晚本来也不敢自己出去,他只是怕宋亭舟来的早会傻站在门外,如今一看他猜的果然没错。 常金也起了,“晚哥儿,你教姨怎么做你说的那个油果子。” “欸,来了。”孟晚目送宋亭舟走远,將院门浅浅对上。 第一天弄,孟晚也不清楚能卖出去多少,乾脆先少做一批试试水,昨晚他睡前已经醒了一盆子面,因为没有小苏打泡打粉什么的,所以用的是老面引子,以前没有酵母的时候,老面引子是最传统的发麵方式,馒头包子都適用。 从后门顺著进了铺子,今天十五白天是集会晚上是灯会,现在已经有来得早的摊贩开始摆摊子了。 孟晚先没开门,而是將临街的窗户给支开了。窗前横放了张桌子,桌旁一摞子的碗和勺子。 后门打开,外头露天的灶台正好对著铺子里的窗口,孟晚拽了捆柴来,往灶里添火烘乾方形铁锅,屋里常金也添火准备做豆腐。 过了会儿宋亭舟磨了豆腐回来了,他家做豆腐用的一应东西都搬了过来,小小的屋子挤得满满登登,条件確实艰苦。 “姨,这回咱们不做豆腐块,做豆腐脑,简单许多。”油条还不急著炸,孟晚先过来教常金做豆腐脑。 仍是化了一碗盐滷的水,生豆浆过滤好后到厨房的铁锅里添小火烧到微黄。 做豆腐块的老豆腐要边烧著火,边点滷水,豆腐脑不同,直接將温热的豆浆倒进盆里,再加上化好的盐滷水静置,静置一盏茶的功夫便成了。 “这就好了?那確实简单。”常金做豆腐惯了,一看便懂了。 宋亭舟將豆浆盆端到铺子里,孟晚又准备做滷子,家里攒了两篮子山货,一冬天也没剩多少了,孟晚想著如果做早点顺利,过阵子就去附近村子收些蘑菇木耳。 滷子主料还是用醃的萝卜切细丁,蘑菇木耳少放一把也是切丁,热锅里加底油將干葱段爆香,加萝卜丁和蘑菇木耳,多添水煮上一会儿。 装滷子的桶是个木头高桶,和小水桶差不多的样子。 常金抱著桶去铺子里开门,孟晚开始烧油炸油条。 街上零零散散的村民赶路来集会上买东西,镇上也有做吃食的已经飘出香味。 宋亭舟在灶下帮孟晚烧火,见油温差不多了,孟晚把油条剂子两条叠在一起,悠著劲轻扯下锅。 一锅能一次性炸六根,他特意做了双长“筷子”,不停的给胀大的油条翻个儿。 一分多钟锅里的油条已经金黄香脆,孟晚筷子一夹,夹进旁边没有把手,铺著油纸的篮筐里,这筐也是张小雨给做的,没收常金的铜板。 孟晚夹了五个进去,留下一根放进旁边的大碗递给宋亭舟,“你先吃一根尝尝熟了没。” 熟没熟显而易见,他和常金好歹一人已经喝了碗豆浆,但宋亭舟忙活一大早还没吃上东西呢。 宋亭舟接过碗咬了口油条,入口酥香又有嚼劲,他从未吃过这种早食,显然极合他胃口,这根刚进肚,碗里又多了根。 孟晚笑著说:“自家东西,几坨面罢了,往后让你吃个够。” “嗯。” 宋亭舟心中滋味难明,这句话只有他爹在的时候才对他说过。他爹走后他便是家中的脊梁骨,在外人面前越来越寡言,是年纪小怕被人小看,时间长了后他像是真的封了嘴。 晚哥儿为他未婚夫郎,本该是自己照应他的,如今像是反了过来。 孟晚接著炸油条,这东西准备时颇为麻烦,炸的时候熟的却快,他只准备炸两锅先摆前头,若是不够现炸也来得及。 第二锅油条炸好,孟晚端著筐对宋亭舟说:“我去前头看看,你一会儿再过来。” 天將泛白,街上人也渐渐增多,许多饿著肚子赶集的乡下人捨不得在镇上买吃食,曾经的孟晚和宋亭舟便是,但也有家里富裕些的,或是心疼孩子的,会买上两个包子,无人知晓巷口还有家新开的食铺。 常金看著斜对面的包子铺排满了人,不由得著急上火。孟晚进来將手里的筐放到桌上,他倒是预料到了,先给常金拿了一根,“姨,你先尝尝,看我的就行。” 孟晚拿出三根油条来撕成小块,放进两个碗里,拿著走到店门口吆喝:“新店开张,免费试吃,一共两碗,先到先得!” 他喊得第二遍就有人竖起耳朵,別的没听见,光听见免费试吃了。 “小哥儿,你家铺子真免费吃?” 有人按耐不住冒了头。 孟晚笑眯眯的说:“婶子,当然是真的,不过是试吃小块,我们卖的是新吃食,叫油果子,怕大家没吃过不敢买,所以免费让大家尝尝。” 他说著用筷子从碗里夹了块油条给她,“您尝尝,不买也没事。” 妇人见他是个小哥儿,也不怕他做那等强买强卖的勾当,將手伸过去接了块油条,细细的放在嘴里咀嚼。 浸过油的好东西,一品就香,她吃完惊呼,“哎呦,还真是油做的果子不成?咋这么香哟。” 一口不够,她还想伸手去碗里够,孟晚將碗挪了个地儿,笑说:“婶子,每人只能尝一块。” “这……”妇人將手缩回去,眼神漂浮的问:“那你这油果子怎么卖的?”和油和果子沾边的东西,她料定了不便宜,价格隨口问问,贵了就走,反正那小哥儿自己说得免费试吃。 孟晚示意她看窗口,桌子的高度与窗沿差不多,上面能看见摆著的油条和扣著盖子的大盆。 “婶,你自己过来看看,这么大一对油条刚三文钱,沾了油又顶饿,像您的话一根油条加一碗豆腐脑就能吃的走不动道!” 三文一根倒是比妇人心中预想的低,她心中已经有些意动想买一根给家里几个孙子分著尝尝,但嘴上还下意识的杀价,“人家纯肉的包子也才三文,你这油果子一没肉,二没菜的……” 孟晚堵住她的嘴,“婶子一看就是会吃的,这样吧,您是第一个过来开张的,我再送您半勺豆腐脑怎么样?豆腐脑我们也是卖两文一勺的。” 豆腐没经过挤压,同样的黄豆,做出来的豆腐脑比豆腐块更多。因此成本更多还是在滷子上,里面有盐和木耳蘑菇,如此一中和还是和卖豆腐块差不多。 不过孟晚本来就拿他当个添头,挣个辛苦钱,真正赚钱的还是油条,这东西裹著油香又顶饱,没人不爱的,包子麵条回家尚且能自己做。 油条这东西想吃只能来他铺子买,只有麵粉又没有別的配料,成本简单,出的又快。一锅油用上一天能炸出多少油条出来? 妇人见孟晚都如此说了,又想著免费送的豆腐脑是个啥玩意?等回过神来,三个铜板已经递出去了。 她心中暗恼,那是答应给孙子们买葫芦的钱。 不等她反悔,孟晚已经递了根油条给她,油纸昂贵,买纸钱恨不得能抵了他的油条,孟晚压根没考虑过。禹国的陶瓷工艺已经相当成熟,陶瓷的碗和盘子才是最实惠的。 见妇人接了油条小心翼翼的放进篮筐里,孟晚又打了半勺豆腐脑,淋了滷子和勺子递给她,“婶子,今儿你是头一个过来买油条的,这半勺豆腐脑是送您的,外面风大,您进来喝吧!” 他声音扬的高,一时间旁边观望著的都凑了过来。 “小哥儿,真的免费试吃啊?给我一块。” “小哥儿给我也来一块。” “买了是不是也送那个豆腐脑?那我要一根。” “我也来一根,我带碗了,打了回家喝行吧!” 他家小铺面门口乱糟糟聚集了不少人,孟晚跑到铺子里,在窗口哪儿跟大家解释,“各位叔伯婶娘,我家今天是第一天开业,確实是每人可以试吃一小块,但只有两碗,先到先得,大家麻烦排一下队,哪怕要买油条也要按队伍来,每日买油条的前十位,各送半勺豆腐脑,可以在小店里吃,也可以自己拿碗带回家去,但只限前三日,第四日就要钱买了。” 哪怕孟晚说了排队,还是有人乱往前挤要试吃,常金慌了神,拿著碗往后躲,还有人从门里直接进来。 孟晚抿紧了唇,大喊了声:“表哥,你快来。” 宋亭舟本来在后院里收拾东西,被孟晚一声喊了过来,他脚步急促,生怕他和常金出什么事。 “怎么了?” 小铺子塞了桌椅后本就不算多大,宋亭舟一米八多的身高大步走进来压迫感极强。 挤进铺子里的那些人瞬间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孟晚將宋亭舟拉到外面,弯著眼睛说:“麻烦大家外面好好排个队吧?” 转身小声交代宋亭舟,“你在这儿看一会儿,我去后面再炸些油条来,咱们卖完就关门,不管几点。” 后续铺子里的人就开始渐渐稳定了,哪怕试吃的没了,见这间铺子围了人也总有好奇的问上两句,听闻是新吃食,倒是也有镇上老爷家郎君或是小姐哥儿,差使身边的下人来买上几根尝尝鲜。 孟晚又在后头炸了十几锅,宋亭舟像是走堂的小二,来回忙活。 剩下的面都炸完,孟晚洗手去前头铺子,“姨,面没了,你这的卖完便关了铺子吧。” 集市还正是热闹,人流来来往往,若是还有面,想必还能卖上一阵子。 窗户前还零散有两三个人买油条,豆腐脑还剩下两勺子,比起豆腐脑,还是油炸的果子更有吸引力。 前面那人买完最后剩下的两根,孟晚给等在后面的两人说软话,“真是抱歉了小哥和这位姐姐,这两根卖完你们后面的没有了。” 那女子得有三十岁上下,被孟晚甜著嗓子喊了句姐姐,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她捏著帕子笑,“那真是不巧了,明日我再来吧。” 孟晚出来送她,“姐姐真是人美心善,那这样吧,明日我做了定先给姐姐留出来,绝不让你跑空。” 那女子甩著帕子,“那就说好了。” 第34章 方宅 剩下个男子一副小廝打扮,个子不高,態度却趾高气昂,与刚才的女子天差地別。 “你一个小哥儿就该滚回后头去,如此拋头露面的也不嫌丟人,我家三爷要买两份那什么油果子尝尝,还不快去弄来!” 宋亭舟脸上一片寒冰,怒形於色。他这人別看是个书生,却有种武夫才有的乾脆,俗称能动手儘量不逼逼。 握紧拳头,宋亭舟脚刚向前踏了一步,见势不对的孟晚便飞速拽住他,怕光扯衣料拉不住人,孟晚实实在在的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表哥你去后头烧火,我在去做就好了。” 他们初到镇上做买卖,那些占便宜的大爷大娘虽说有些也很蛮横,但那是瞎横,看见身高挺拔的宋亭舟便哑了火,不像这小廝,说话鼻头朝天,是自带了股底气在。 镇上有钱人家就那么多,敢这么看人的除了全镇唯一的秀才——何秀才,也就是镇东的地主老爷,和镇上仅此一家的盐行,祝氏盐行了。 何秀才如今教导著宋亭舟,而且全镇基本所有读书识字的读书人基本都被这老头教导过。和钱財无关,纯粹是人脉庞大,身份让人敬仰,连地主老爷也要敬他三分。 每年过节的年礼都能堆满一整条巷子,宋家年后也送了猪肉和果子,但估计放在一堆礼物里人家都没打开来看。 何秀才家的僕人应该都认识宋亭舟,这个应该不是何家人,孟晚听常金说祝氏盐行的主家不在镇上,镇上盐行管事的只是个掌柜,掌柜也是打工人,再有钱手底下人也不会这么囂张,那就只有住在镇东的地主老爷了。 孟晚心里转了一圈,脸上掛起笑,“小哥,不是我这会不做,而是这油果子做法繁杂,一时半会根本做不出来。” 在那小廝圆目厉瞪即將发火前,孟晚又道:“但既然方老爷看得起我们家的小买卖,那我说什么也得做出来让小哥拿回去交差,这样,也不用小哥再来回跑,午后我做完了送到方府成不成?” 那小廝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得意,哼了一声道:“算你这哥儿识相,我家老爷才不稀罕你这啥果子,是府上小少爷瞧著稀罕要尝尝。如此也行,那就做上个二十来根送去方府,记得敲西北角的小门说是找方六的。” 他交代完又昂著头离开,孟晚看著他趾高气昂的样子觉得他不像是地主家小廝,像是地主他爹。 明明是奴才,真是主家身居高位才越是应该谦卑屈膝,若是往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主人家第一个拿他出去祭旗。 孟晚想起刚穿越到此间的小姐,与她身后的嬤嬤,那位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方方面面都为主子考虑到了,也能左右主人家的决策,当时若不是她的一句话,孟晚现在尸体都快烂的差不多了。 “晚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能做出来吗?”昨晚的面都用完了,常金见孟晚放了一晚上今日才下油炸,这会儿能来得及吗?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孟晚让宋亭舟关了铺子,劝慰常金,“没事的姨,咱们一会多烧些火,將面盆放到炕头髮酵,两个时辰也差不多的。” 分明是寒冬,常金却忙出了一身汗,恨不得前半辈子的话都不如今早这么小会儿说的多。 听了孟晚的话她放下了心,三人走到屋里开始忙活,孟晚舀面揉面,常金给他拿老面引子,宋亭舟蹲下烧火。 “你烧完了灶就去炕上睡会,不然明日去私塾该没精神了。”孟晚手上和著面,眉头蹙著看向宋亭舟眼下的青色。 他和常金也困,可宋亭舟不知晚上才睡了多会就来了,定是没休息好。 这会儿屋里烧了炕暖和,他与常金在厨房忙活,大白天总不会有人闯进屋里去。 常金也劝他,“你进去吧大郎,剩下没啥事了。” 宋亭舟也没勉强,净了手洗了脸,合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耳边还能听见厨房压低的声音。 “晚哥儿,你咋知道那人是方老爷府上的?” 从镇上到四周的村子,就没人不认识这位土財主,他在周边许多村子里买了大片的田地,佃农为他种粮,以將闺女哥儿嫁给他当小妾为荣,这样不光免了佃租,得了个方老爷亲家的称呼旁人也会避让几分。 “我不光知道他是方府的,还猜他估计是方老爷嫡子身边伺候的,方老爷几个嫡子年纪都大了,他刚才说的小少爷定是方老爷的嫡孙小哥儿。” 方老爷娶了十二房姨娘,子女无数,有的没准他本人都不知道叫什么,犄角旮旯里蹉跎著。 那小廝气势高傲,定是跟著的主子得脸,他才会如此,按孟晚猜著应是方府里的大爷,嫡长子身边跟著的。 宋亭舟躺在炕上琢磨著孟晚的话,心中思量一番发现真的能对的上,不免也想:若是刚才晚哥儿没有阻我,方家哪怕不会为了个小廝与我翻脸,只怕也得罪了这个镇上一手遮天的土財主,往坏处想,晚哥儿和娘没准也会因我受难。 再遇事不该如此衝动了,要在確保家人安危下,掂量著后果行事。 若没有孟晚,宋亭舟这种无背景,接受刻板教育墨守成规,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的官员,该是掌权者最好的棋子,可谁知几年后入京的已经是宋亭舟pro专业加强版了。 “姨,昨晚我捶面你见了没?往后咱们每天晚上把面捶好了,备著早上用,还有老面引子也要时时备著,不能等没了再续,不然来不及。” 按著今日来看,明天应该开始有回头客了,店铺外面有空还要做块招旗掛上,不用太复杂,让人一眼便懂是卖什么的就好。 家里面和柴也不太够,还要採买,油是在镇上油坊买的豆油,四十五文一斤,一锅油用一日,起码一斤半的油。 成本也贵在这儿,若是生意好了,一日最少炸上一百根油条,那就是三百文,刨除六十七文的油钱,二十文左右的麵粉钱,和两三文的柴火钱、十七八文的房租钱,还能剩下近二百文,那便是赚的。 孟晚琢磨著怎么再节省些开销,若是和油坊订好了常年在他那儿拿油会不会再便宜几文。 他前世听说宋朝產油技术成熟,不光有用於烹飪的芝麻油、菜籽油、苧麻油和大豆油。 竟然还有杏仁油、白苏籽油、蔓菁籽油、苍耳籽油、乌桕籽油和桐油,其中乌桕籽油和桐油都不適合食用,前者用来做蜡烛,后者用来做油纸伞和防雨靴。 禹国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油类,但豆油已经做得极为成熟了。 乡下的村民多数还是喜欢买肥猪肉,炼猪油,她们觉得那样更解馋。 更贫困些的村民买豆油也捨不得多放,一斤二斤的能用半年,因此镇上的油坊豆油生意一般,倒是芝麻油卖的火热,人人皆爱。 不过常金是不捨得买一百二十文一斤的芝麻油,她认为这钱还不如买猪肉,镇上人家倒是常用。 孟晚眼见著吕氏的儿媳妇打了小壶的芝麻油回来,味道香的霸道,从他身旁过便久久不散。 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一锅油怎么也会剩,不然再烙些芝麻饼来卖? 午后申时,集市还没散,又增多了许多卖灯笼和灯的小贩,宋亭舟起来后將铺子门前也掛了两盏,是书肆黄掌柜送的,上面的画出自孟晚手笔,一盏是兔子在吃元宵,一盏是小蛇卷了根葫芦,倒也应景,可见人家是用了心。 今天午后便不开门了,孟晚將炸的油果子送了五根给黄掌柜,留下三根常金说给吕氏送去,院子里另一家租户听说是回乡下老家了,至今还未回来。 最后二十根大头,孟晚与宋亭舟一同前往,铺子偏西,方宅偏东,这一路就当是逛灯会了。 可实际孟晚並无心去看风景赏民俗,只想快些送到东西交差。 找到了方宅,孟晚寻到了小廝所说的西北门,是关著的,从这座小门往两头看都是见不到头的围墙,正门是丁点看不见边,可见宅子之大,占地怕不是要按亩。 不轻不重的敲了两声门,等了几秒没人答应,孟晚又加大了力道。 里面传来叫骂声,“来了来了,催啥催,催命呢?啊呸!呸……催你奶奶!” 门被打开,一个与孟晚年龄相仿的哥儿叉起腰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开喷。 “敲一声我听不见啊,敲敲敲……” 他打开门的瞬间止住了尖锐的骂声,面前的小哥儿好看的似是画里出来的,那眉毛像是精细描绘过,脸比擦了脂粉还白净细腻,戴著顶灰色的兔毛帽子,更显脸蛋小巧,脸颊还有没褪去的圆润嫩肉,年龄不大,笑容討喜。 我滴个乖乖,咋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孟晚见他看著自己不说话,歉意的说:“真是抱歉,初来贵地,不懂规矩,万望海涵。” 开门出来的哥儿回过神来脸颊微红,侧过身匆匆弯腰行了一礼,动作生疏僵硬,像是从谁那儿现学的。 “海什么寒?那……那啥,我们宅子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的。” 孟晚差点被他这句话逗笑,他从宋亭舟手里接过篮子,掀开上面的麻布给对方看,“方六在我家店里订了二十根油果子,他吩咐我们做好了送过来。” 那小哥儿明白过来自己搞错了,红著脸想接过篮子,“定是给我家小少爷买的,我这就送过去。” 孟晚手握著篮子没鬆开,脸上笑意不减,“方六还没付钱。” 那小哥儿性子泼辣的很,当即骂道:“死方六,买东西不知道给定钱!” 转身面对孟晚时音调又小了下去,“那你等著我进去取钱,即刻便回来。” 孟晚收好他的篮子,“我就在此等候小哥儿,不急的。” 那小哥儿像是极为喜欢孟晚这样慢条斯理的说话似的,一步三回头的看他,“我叫方云,你叫啥啊?” “孟晚。” “好,孟晚,你等我会儿,很快就来。” 方云说了很快便真是很快,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他便拿了钱袋子出来。 “你这一筐油果子多少钱。” 孟晚將篮子递给他,“三文一根,里面一共二十根。” 方云掰著手指数了两下放弃了,“你直接与我说是多少钱罢了。” 孟晚伸出手,中间三只手指攥下,拇指尾指翘起,“共六十文。” 方云听了就扒开钱袋子数了铜板给孟晚。 孟晚接了钱好奇的问他:“若是我骗了你呢?” “啊?骗我?骗我啥?”方云懵了,想不出孟晚为什么会这么说。 孟晚笑著摇摇头,“没什么,我家就在书肆东面的第二条巷子口,若是宅子里的贵人再想吃,儘管去招呼一声,我家可以给送过来。” 这可是大户,要搞好关係。 回去后常金已经將明早要用的面都捶好了,满满两大盆,豆子仍是泡了今早那般多,今日豆腐脑卖的一般,基本上是半卖半送出去的,她心里心疼,琢磨著今日没赚到什么钱。 铺面后头的炕她也烧了一遍,“大郎今晚便住铺子里吧,那炕我看也差不多了,只是確实窄了些。” 孟晚估摸那炕也就只有一米二宽,不到一米九的长度,宋亭舟身高在这儿,躺上去定是有些憋屈。 宋亭舟將自己铺盖搬过去,他倒是觉得还好,起码娘和孟晚都在,他每日起了还能帮他们做些活计。 三人都累的不轻,又捨不得出去再买吃食,常金便煮了半锅粘稠的粥,切了些醃萝卜丝,就这样这半锅粥也被吃了个精光。 饭后孟晚让常金给他找了块灰色的麻布,裁好了做招旗用,他现在运笔已经极为熟练了,写字也不似之前那般巨大。 磨了砚,笔尖轻蘸了蘸,手腕转动下麻布上便多了两根油条,和一碗冒著热气的豆腐脑。 依旧是孟晚熟悉的简笔画,寥寥几笔便画的极为生动,让人一见便知道是做吃食的。 孟晚將画麻布递给宋亭舟,他个子高,掛的也高,於是第二日铺子门的最上头便掛了条简陋又不简单的招旗。 第35章 暗娼 这一晚睡得香,孟晚起的时候常金正在做豆腐脑,他从枕下摸出簪子,隨手將上半截头髮簪了起来,打著哈欠问:“表哥去私塾了?” 常金將锅里的豆浆往盆里舀,“刚出的门,早起又是他去磨得豆腐,我都说了我去磨了。” “你说了他也不会听你的,家里好久没做肉了,晚上我燉上半锅排骨给他补补?”孟晚洗漱好去看昨日捶的面。 常金倒是被他提醒了:“还真是,这些天忙个不停,不说大郎,你都瘦了,是该给你们补补,若是累的伤了根,那是多少银子都补不回来的。过年买的排骨还有小一半没吃,晚上就都燉了,如今到了镇上,想吃了再去买也方便。” 大早上在院里打水的吕氏儿媳听见了这番话,心中不免有几分羡慕。 宋婶子真是顶好的长辈,若是做她家儿媳不知多享福,她婆母……唉。 “慧娘,怎么还没打好水?都等著洗漱呢。” 慧娘收回心思,冲屋里应了声,“誒,来了。” 昨日有了些许经验,而且今日又不是昨天那样的大集会,来吃早食的人零零散散,多是昨日的回头客,常金自己在前头忙得过来。 孟晚在后头用完一盆子面之后也不急了,在前头帮常金收钱或是打豆腐脑。 昨日免费送的人今日又拿自家碗来买,孟晚也没手抖,各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大勺。 这么一碗下去,女娘和小哥儿基本都能吃饱,汉子还要再搭根油果子,做力气活计的要更能吃些,两三根油果子都挡不住,不过油果子已经比包子顶饱了,又算沾了油腥竟然比昨日卖的好。 黄掌柜晃晃悠悠的抱著孙女过来,窗口已经围满了人,幸好屋里还有位置。 “孟小哥儿生意兴隆啊!”黄掌柜放下孙女对孟晚和常金拱了拱手。 哪怕是丈夫做帐房的时候,也没有掌柜的和她这么客气过,常金有些手足无措。 孟晚安抚她两句,让她继续给人拿油果子,自己招待黄掌柜,“黄掌柜,您里面坐。” 黄掌柜先將孩子抱放在里面,自己挨著她坐在外头,这是怕旁人进出衝撞了孩子,可见是真的稀罕这个孙女。 “昨日你给拿的油果子可把我家月娘给吃香了,今日起来就要吃,我这不就把她给带来了吗?先给我俩来上四根,吃不完就带回家去。”黄掌柜打趣著说。 孟晚弯下腰笑著对月娘说:“小月娘,哥哥还有好吃的,马上给你拿来好不好啊?” 小姑娘被家里大人教的极有礼貌,奶呼呼的说了句:“好哦哥哥。” 孟晚先用盘子捡了四根油条上来,又端了两碗豆腐脑,一碗是满的,一碗是小半碗,刚好一个孩子的量。 “黄掌柜你和月娘尝尝这豆腐脑,她还小,早食多吃这样清淡的更好。” 他收了黄掌柜放在桌边的铜板,阻止他再放,“今天是我请的,下次我就收钱了,咱们月娘要是来,那我天天让月娘免费吃。” 黄掌柜也没再推脱,相处几次,他也看出孟小哥儿是个敞亮人,不爱虚礼。 “那感情好,往后我就天天带月娘来吃。”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將近十点多,两盆面便已经卖的差不多了,孟晚特意留了十来根的份没动,果然,昨日来过的那个女人今日又来了。 她身著一身玫红色的袄裙,拿著帕子的手指了指窗口桌子上空荡的篮子,“小哥儿,怎地又卖完了?” 孟晚拿上个空筐,“昨日即是答应了给姐姐留,我怎会言而无信呢?这油果子现炸的才又脆又香,我留了面等姐姐过来再给你炸呢。” 那女子笑了,“你这小哥儿倒是有意思,也好,我就在这儿等会罢,你自去做你的。” 孟晚请她进来,“姐姐进来坐会儿,马上就好。” 女子依旧不动,“不了,我就在这等著。” 孟晚也不勉强人家,常金在铺子里收拾擦洗,他去后头重新起火炸油果子。 吕氏出去买盐回来,路过铺子,对著等在外头的女子撇了撇嘴,常金看见心里咯噔了一下,吕氏刚才不像是什么好脸色,多半是那女人有啥问题。 这会孟晚动作极快的炸了油果子端上来,常金也没法再说什么。 “哟,新炸出来的还真是香。”那女子惊讶道。 昨日她也只是见有新吃食凑个热闹罢了,吃不到也无碍,孟晚的话让她赴了今日的约,如今看来还真是没白来。 孟晚问她:“姐姐要几根?” 那女子白净细腻的手將手里的篮子往前一推,“既是专门给我留的,那就都拿著吧。” 孟晚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里面还十分讲究的铺了只大碗,可惜只有一只。把油果子装好,篮子递还给人家,他又多说了句,“姐姐若是不嫌弃,我还剩了些豆腐脑,有些碎了,给姐姐打上一碗尝尝?不要钱的。” 见孟晚要用自家的碗给她打豆腐脑,那女子阻止道:“不必了,小哥儿做的油果子这般香,这豆腐脑定是也不错,明日给我留上两勺,我自拿了碗过来。” 说完她將手里铜板留下,挎著篮子转身走了。 孟晚只当人家没准有洁癖,不喜用外面的餐具,也没多想,关了铺子回后头去。 宋亭舟午时要回来休息用饭,时间不早得紧忙著做饭了。常金把孟晚赶出厨房,让他去旁边歇著去,自己蒸了乾饭,炒了个白菜,剩下的碎豆腐脑热热自家吃。 饭菜虽简陋,但能填饱肚子,已经是顶好的日子了。 孟晚被赶到外头,就找了个小木凳子坐到井边去,捡了根木棍在残雪上写写画画,没多久身边凑了个小脑袋来。 “你在看我画画吗?”孟晚语中带笑,声音又轻又柔,结果梳著双丫鬢的小姑娘一溜烟从他身边跑掉。 孟晚一时无语,他也不嚇人啊? “燕儿是有些胆小,但她很喜欢你,总偷偷在窗边看你干活。”慧娘到井边打水,和孟晚搭了句话。 孟晚对小孩感观一般,他只喜欢听话的,不是自己家的都只是客套客套罢了。 没接慧娘的话,他隨口问了句:“嫂子早起不是打过水了吗?怎么午间还要打?” 慧娘费力的从井口往上提水,“我婆母爱乾净,屋子里每日都要擦洗,一天三次洁手净面,是有些费水的。” 吕家两个男人各自在镇上做零工,皆是早出晚归,孟晚还没见过,倒是吕氏这位儿媳妇一直在院里做活,片刻不得清閒。 孟晚没操心人家的事,只是隨意招呼一声,见宋亭舟背著书箱从门口进来,便同他一起进屋了。 慧娘提著水桶往自家正房走,她婆母正在门槛里冷眼看她,“少与隔壁的小哥儿攀谈,仗著能挣得几文钱,竟然將未来婆母欺负成那样了,还没成婚呢就天天等著吃现成饭,真成婚了还了得。” 慧娘嘴上应著她婆母,心里想的却是:孟小哥儿原就是有本事的人,吃食铺子说开,几天便开起来了,生意还不错,既是一家子仗著人家挣钱,给几分体面不是应该的吗? 且孟小哥儿也不是不做活,只是宋婶心疼他才让他得空歇了会儿罢了。 慧娘看著面软,任吕氏圆搓扁捏,肚子里却什么事都明镜一般,只是不与婆母爭辩罢了。 泉水镇百姓构造简单,地主、秀才、和盐行三大势力,剩下便是普通老百姓。 不像县城有县衙管制,穷人是真穷,但百姓也是真的自由,不论是摆摊还是开铺面都没人管,不用像布庄那样正经铺子一样需要去县城里办理从商手续,盈利千两以下,便是去了人家也不理你。 孟晚的小铺子渐渐打出去了名声,收入稳定下来,孟晚和常金也越做越顺手。 年前便传来的消息说县老爷要修大坝,如今终於传来徵收徭役的消息,宋亭舟向私塾告了假,要回村去打点一番。 早食铺子离不开人,常金和孟晚便没回去,这日又是近午时,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又是姍姍来迟,孟晚已经知道她叫什么了。 “崔姐,还是五根油果子五勺豆腐脑吗?” 崔姐今日穿的是水绿色的袄裙,脸上涂了层薄薄的脂粉,嘴上却没用口脂,她撩了撩额前垂落的髮丝,“照旧装吧。” 她篮子里带了个装油果子用的布袋子,和一个精巧的小食桶,孟晚给她装好了递给她。 “你每次出来买怪冷的,不如明日我给你送过去吧?” 崔姐笑盈盈的说:“多谢孟小哥儿,倒是不必了,我正好出来走动走动。” 孟晚也没勉强,卖完崔姐这份他便关了铺子收拾东西往后头院子走。 常金正坐在院子里拿手里做衣裳,是孟晚年前给她买的那块絳紫色布料。 见孟晚过来她欲言又止的看著他,“又是那个姓崔的?她怎么日日这么晚来?” 孟晚从井边打水上来,又在厨房锅里舀了一桶热水,兑在一起洗刷盆子碗,他也没多想,隨口说了句:“谁知道呢?” 吕家的小孙女燕儿又凑到孟晚身边看他,孟晚也习惯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时不时往他身边凑了,见左右没人,他问燕儿,“小燕儿,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话?” 燕儿站起身,腾得一下又跑了。 孟晚笑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有意思。 宋亭舟不在,孟晚和常金燉了锅酸菜,就著糙米乾饭吃,饭后常金又继续白天的话题,“那个姓崔的……” 孟晚琢磨过不对味来,“姨,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还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常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有人和我说了,说姓崔的是……是那种人。” “那种人?”孟晚跟著她重复了一句,突然明白过来,“你说她是暗娼?” 泉水镇这么个小破镇子是没有妓院的,不过古时活不起的人太多了,別说皮肉买卖,只要能活下去儿女都卖,所以明妓暗娼简直不要太常见了。 本来孟晚是没將崔姐往暗娼上想的,如今常金提到了,孟晚再一对比发现確实可能如此。 崔姐衣著艷丽但料子却都是粗布,每日都在外头买吃食,可见家里是不开火的。每次买五份,再对比她年纪,这个崔姐可能不光是暗娼,还是领头的老鴇,手底下起码有四五个娼妓。 孟晚抿唇,“是隔壁吕伯娘和你说的吧。” 常金在镇上这些日子一直围著铺子打转,孟晚还给方家送过几次油果子,她却基本没出过门,那也只能是同一个院的吕氏了。 常金也不好意思和晚辈谈论这些,略有羞恼,“总之你少和她打些交道,不是啥正经人。” 孟晚哼笑了声,“放心吧,我只是用嘴打打交道,怎么会傻了吧唧见谁就与谁交心呢?” 若说常金是外冷內热心肠柔软,孟晚便正好与常金相反,他表面情商极高,与人相处温和,实际只看重自己在意的人,想走进这种人心里並不容易,若不是沾了常金的光,宋亭舟只怕会被孟晚当个普通的踏脚板对待,何谈之后的逐渐倾心。 常金知道孟晚心里有数,安心了许多。 之后孟晚依旧如常对崔姐,倒是没再提送油果子的事了,暗娼可能整条巷子都是做这门买卖的,巷子里可不安全,当日孟晚提议她会拒绝,可能便是这个原因。 没有谁心肠一生下来就是黑的,只是因为后来种种不公,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人恶意涂抹,才会让本来纯净的心染的面目全非。 第二日吃早食的人突然变多,孟晚便知道宋亭舟该回来了,果然晌午时,宋亭舟便风尘僕僕的进了院门。 “如何了?”孟晚將手里的傢伙事儿都放到井边,迫不及待的问。 “不是强征,每个村子出十五名壮丁即可,我先找村长说明了今年要去府城参加院试,他答应了不会报我名號,我怕出意外,又在村子里等了几天,事情落定才回来。” 宋亭舟这几日自己在村里,只会煮粥吃,走时孟晚给他烙了几块饼子,他便就著饼子喝粥,这么糊弄了好几天,人都好像瘦了一圈。 第36章 私塾 孟晚听他说完安了心,“你先洗漱洗漱,我去街上买肉去。” 他盆碗还放在井边,院子里就这三家人,倒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因此也不怕丟。 宋亭舟见他风风火火便要出门,忙叫住他,“钱袋子装了没?” 孟晚摸了摸袖口,里面有只內兜,他的小红荷包在里头,“装了。” 宋亭舟將书箱隨手放到厨房门口,向里头喊了声,“娘,我与晚哥儿出去一趟,书箱你帮我放进去。” “誒,大郎回来了?你们去吧,书箱我放。” 常金踩著鞋出来,见到儿子也是开心,从厨房拿了只菜篮子出来,“是去买菜?拿个篮子出去。” 孟晚一拍脑袋,“我给忘了。” 他接过常金递过来的篮子,和宋亭舟一起往卖肉的铺子处走。 镇上的猪肉摊子价钱和集会上差不多少,只是买下水的少了些,孟晚走在街上对宋亭舟说:“你喜欢吃什么,我们买二斤五回去?” “要排骨吧。”宋亭舟道。 孟晚回头看他,见他眉目温柔的说:“我都可以,买你爱吃的。” “哦。”孟晚故作淡定的挎著篮子向前走,脚步不知怎么就轻快了起来。 宋亭舟走在他身后,既不挨著,又不会离他太远。 两人还没到猪肉摊子上,便看见了常家人,常舅母抱著雨哥儿挎著个篮子往这边走,看样子是刚买完肉。 眼见著双方就要碰头,常舅母脑袋左探右探似乎也认出了他们,孟晚先声夺人,“舅母,许久未见,您和舅舅身体是否安康?” 常舅母假笑著说:“还真是亭舟和小哥儿啊,正月里怎么没去家里坐坐?你们祖母还念著你们呢。” 孟晚两步上前挡在宋亭舟面前,笑的比常舅母真挚多了,“年前给舅舅舅母买了果子看望过,年后本想再拎些东西去拜访,表哥又说舅舅舅母过得拮据,年前去便没有饭食待客,年后若再去,不是让您和舅舅难做吗?这才没去。” 常舅母脸色一僵,“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年前你们著急回去,家里没留饭你舅舅已经將我一通好说了,叫你们上门是图你们东西不成?” 孟晚感动不已,“是我误会舅母了,舅母是过来买肉的?不如我与表哥这就去看望舅舅?” 常舅母单手抱孩子,另一只手將篮子往身后藏,“今日你舅舅不在家,我带孩子又做不来饭,改日,改日的吧。” 怕孟晚再说,常舅母边说边推,抱著孩子还能走得健步如飞,令人佩服。 “哼”孟晚望著她的背影轻哼了一声,真是抠搜又討人嫌,宋亭舟小时候住她家常金是了钱的,她却不知怎么苛刻人呢。 宋亭舟觉得他哼笑別人的样子率性可爱,脸上也禁不住掛上笑。 孟晚买了三斤排骨两根棒骨回去,棒骨用斧头砸开和排骨一锅燉了,家里年前冻得冻豆腐还有,放进去浸满了肉汤汤汁,吃著都解馋。 三人吃了一锅排骨,连乾饭都没吃得下多少,主要是宋亭舟太能吃了,孟晚总觉著他又长高了一点。 今日宋亭舟早早歇下了,他脑子里想著明日早些起来先温书,再帮孟晚磨生豆浆去,孟晚与娘做早食辛苦,力所能及之处他该帮衬些家里,让他们能轻鬆一分。 吕家圈养的鸡还未啼鸣,宋家的烛火便点亮了屋子,宋亭舟第一个起床,將昨夜泡发的黄豆磨好拎回院子,孟晚已经打著哈欠推门了。 宋亭舟既心疼孟晚与常金辛苦做早食,又对目前境地有种无力感,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读书,认真备考,以期考中秀才能改换门庭。 何秀才的私塾离铺子不远,是一座自家的三进大院,前一进正堂两侧便是四间讲堂,倒座房有几间宿舍,宋亭舟之前便住在最边角的一间,也是最差的一间。 何秀才做为全镇唯一的秀才,估计也是整个谷阳县混的最好的秀才。 从来都是只有饿死的秀才,没有缺银子的举人,两者只是相差一级,待遇却天差地別。 考中秀才后便算是入了士,脱离了民的身份,见官不必下跪,受审不能用刑,不用服徭役,县衙还会每年发放粮食,但这些更多是虚名,秀才身份是比平民高,但也不会有人见你是秀才就给你送钱。 中了秀才便膨胀的想要考举人,读书人的梦想便是入朝为官,他们读书读得上头,家里人便要继续苦哈哈的供著,考举人又比考秀才更费银两,因此才有穷秀才的说头。 而其他秀才或是有希望,或是完全靠运气考上的,都还在为了科举梦废寢忘食的读书,而不事生產时。 何秀才却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潜力也就到此,早早放弃继续求学,而是回老家镇上利用自己秀才身份开私塾,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去结交地主老爷。 收礼收的毫不手软,有钱就能在他这里办事,功利心重的不像是早年寒窗苦读出来的穷书生。 他这座大宅子便是镇上乡绅送的,只为了自己儿孙在私塾里有个好座位、好先生教。 何秀才开办了四间教室,甲乙丙丁四班,丙、丁两班全是幼童,只需启蒙识字,人数也最多,镇上有些家底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过来了。 甲乙两班是要往上考的学子,乙班是何秀才的童生儿子在教,甲班是何秀才亲自在教。 宋亭舟读书刻苦,名列前茅,按理说应该被排到甲班,前几年也確实如此,可他院试第二次失败后便被何秀才分到了乙班,称同为童生的人为夫子,待遇可谓天差地別,也难为他还能踏实的读下去,没有自怨自艾。 “宋兄,你终於回来了。”张继祖背著书箱,激动的招呼宋亭舟。 宋亭舟对他略一拱手,“张兄。” “院试在即,你怎么这时候还告假呢,夫子昨日刚讲了新的传记,还布置了篇文章。”张继祖惋惜的说。 他在私塾里的人缘似乎不错,身后跟著三五个身著粗布袍的读书人,有的袍子上还有补丁,似乎家境都不太好。 有人道:“张兄何必为了这种人费心?” “就是,落榜三次足以证明宋亭舟不思进取。” “他向来看不起我等寒门学子,张兄一片好心怕是用错了人。” 张继祖义正言辞的说:“宋兄性子如此,不光对我等不善言辞,对甲班的同门一样少言寡语。何况落榜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我等皆落了榜,怎可因此嘲笑宋兄呢?不过……” 他话锋一转,“宋兄,我等寒门书生家中供养不易,才更不应该浪费时光在家中庶务上,该上进读书才是。我听闻令慈与……咳,与宋兄的未婚夫郎如今开了个早食铺子,宋兄怎可辜负家中厚望呢?” 宋亭舟往日结交张继祖只是因为他性子冷淡,旁人几句话从他这儿也得不到几分回应,自然无人理他,只有张继祖孜孜不倦的与他高谈阔论,如今他开始疑惑自己曾经是怎么忍他废话这么久的? “我自会护好家人,无需张兄关心。” 宋亭舟不欲与他们纠缠,一言不发的背著书箱进了乙班。 “他这是何意?张兄一片真心劝慰他连句道谢都无!” “此子囂张无礼,我看他这次定会再次落榜。” “就是!” 张继祖本来掛不住面子,听了周围学子的话忽而展顏一笑,是啊,任宋亭舟再狂妄,如何才华横溢,他保管让他次次落第。 宋亭舟並不知张继祖心中所想,自年前集会上他对孟晚丑態毕现,此人就已经被他从同窗好友中剔除出去。 他没空在私塾中呼朋引类,张继祖有句话没说错,不可辜负佳人厚望。 到乙班夫子那里消了假,宋亭舟当初接连落榜,又被何秀才从甲班发落到乙班,连挫锐气,其实是消沉过一段时间的。 然后便发觉,比起父亲何秀才,乙班的夫子何童生虽然只会死记硬背,不甚变通,却是实实在在被何秀才调教过的。一应能寻到的古书何秀才都替他寻了个遍,只可惜天赋在此,光背其形,不解其意。 何秀才自己早早便熄了科考的心,可他也享受到了秀才身份带给他的便利。 与天下所有父亲一样,期盼自己长子能子承父愿,更上一层,因此对何童生颇为严厉,更上一层没能够上,甚至连秀才都考了十几次,何秀才渐渐心凉不再管他,专心捞著自己的钱。 所以说何童生此人,为人死板却没有坏心,有学生同他討论文章他不厌其烦,甚至颇为兴奋。 宋亭舟不爱问他討论文章,只爱向他借书,何童生爱惜书本,宋亭舟便在私塾里抄,抄好后拿回家中自读,因此省了不少买书的银钱,却因为常在课堂上抄书被同窗耻笑。 不是笑他抄书,而是笑他浪费上私塾的银钱只是来抄书? 无人理解便无需旁人理解,科举本就是如千军万马中踏上独木桥,只能前行或跳下桥罢了。 又从何童生处借了本名家批註的八股文,宋亭舟默默誊抄。 何童生不知何故竟绕到他的座位前,静静的端详他的字跡,片刻后说道:“家父说过,只背诵而不解其意,还不如不背。” 宋亭舟头也不抬,“那先生背了吗?又解了吗?” 何童生沉默不答,后又突然问了句:“听说你未婚夫郎与你解除婚约了?” 宋亭舟笔尖一顿,“去年寒冬又与我家远亲表弟订了婚约。” 何童生嘆了一句,“那倒是可惜了。” 他有一哥儿刚满十六,还未许人家,不过他爹不许他插手子女的婚事,况且宋亭舟又重新定了亲事,无缘吧。 隨著周边村子徵收徭役结束,镇上来往的衙役增多,宋家的早食铺子生意也越做越好。 孟晚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长相不错,他倒不是盲目自信,而是这张脸前世就给他招惹不少烂桃,如今变成小哥儿,名声又尤为紧要,便更加要多多防范。 方云站在窗口,表情怪异的看著孟晚,“立春后天儿便渐暖,你怎地还带上毛帽子了?脸上那又是什么,怎么那么多黑点!” 孟晚指了指自己脸上大片的黑点点,咧嘴一笑,“墨汁啊,早起练字不小心迸溅上去的。”饶是美人,脸上不洁也失了几分顏色,更何况孟晚是满脸。 方家小少爷爱吃他家的油果子,总是差方云来买,一来二去他和孟晚便熟络起来。 方云別看是个小哥儿,也是个爱顏色的,他性子急躁,对待美人与旁人是两种不同的態度,如今也被孟晚的模样惊到无语。 “这……行吧,早知你与旁的哥儿不大一样了。对了,给我装上五根油果子,后日记得多给我留些,家里有客,大爷要把你家油果子当零嘴待客用。” 孟晚心思一动,“那我可以將油果子炸成一指长,方便你们摆盘。” 方云琢磨,“倒也可以,那可以做啥鸟的吗?我家点心师傅做的可好看了。” “油果子不能做成那样,但是我还知道一种带馅的果子,你们要不要?”现在油果子发挥稳定,豆腐脑也逐渐受欢迎,是时候再添两样赚钱了。 方云不敢做主,“不然我回去问问我家大爷?”他是小少爷的小侍,方家大爷疼爱么子,时常叫方云到跟前问话,他在方家大爷面前倒也能说得上话。 孟晚倒也不好攒拢人家在主家面前硬推销,不过机会確实难得。 “这样吧,明日我做出几份来,不要钱,你也不必提別的,全当我孝敬给方家大爷的。” 方云目瞪口呆,“那你不就吃亏了吗?” 孟晚莞尔一笑,配上他一脸麻子勉强能看,“吃亏是福嘛,明日你来就是了。” 午时照例是崔姐最后来买油果子,孟晚已经猜到她几分用意,怕见了熟客,也怕污了铺子名声。 暗娼不敢大大方方的露面,比妓院的妓子更低人一等,怕自己身子污糟惹人嫌弃,因此连碗都不敢用孟晚家的。 读书人自认清高,学的乃礼治、忠孝、尊师重道。 张嘴闭嘴的仁义道德,高谈阔论的是礼孝安邦。 站在道德至高点,指责他人,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品行,愈发令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娼妓不知朝堂变换,以供人玩乐赚取口粮,却尚且有颗卑谦之心,知人性好坏之分。 如此看来,有些饱读诗书的书生,还不如深陷泥潭的娼妓,可见他们坠入的是另一条不可挽救的深渊。 第37章 师徒 孟晚每日炸油条剩下的油,自家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二次用油时间长了他总担心出了什么岔子。 常金心疼这么些油每日扔了可惜,总说攒起来她吃,或是拉回乡下给宋六婶家或二叔嬤张小雨那儿。 孟晚便叫了宋亭舟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这个问题,“油这种东西价格不便宜,但越用越黑说明是有杂质……就是毒素在的。可能短时间內是看不出来问题,若是时日长了呢?万一身体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再后悔当日为了省钱用这些黑油就晚了,左右咱们刨去成本还挣著钱,就別省这些油钱了,全当咱们用完了,別人要也不许给。” 孟晚故意將事情说的严重了些,態度也难得强硬,低价卖他不敢,那就是赚黑心钱了,送人又怕时间长了惹出事来,还不如当日多炸些东西卖,用完扔了也就扔了。 宋亭舟拍板钉钉,“那就自家也不用了,家里用油本就不多,该用好的。” 常金左看看右看看,也只能隨了他们。 她將剩油给过隔壁吕氏,卖剩的豆腐脑油条也送过两次,吕氏便对她亲亲热热的,之后常金听了儿子和孟晚的话每日剩油就倒,还被吕氏撞见过。 “哎呦呦,这多可惜啊,宋家妹子你若是不要送我得了。” 常金脸皮没孟晚那么厚,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油用的脏了,人吃了怕是不好。” 吕氏笑意渐淡,她心里暗道:人吃了不好你之前还给我拿,怕不是推辞吧。她家一家五口吃了这些时日也没见把谁吃躺下了,定是他家孟小哥儿不想便宜旁人,吃不了寧愿倒了也不送人。 呸、黑心肠的小娼货,怪不得成日与柳巷的暗娼说说笑笑的,都是一路货色! “我向你討要又怕人说我捡便宜,这样,你剩下的油我五文钱一锅买了如何?姐姐我倒不是稀罕这剩油,只是见你倒了可惜罢了。”吕氏脖子扬起,竟还拿捏起常金来了。 可惜常金也不是什么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吕氏態度转变她也不是察觉不出,提起脏油桶,常金面上也冷淡下来:“这油若是將谁吃出了毛病我家可担不起责,吕嫂子若是想吃油了只管去油坊买好油便是。” “真真是富贵人家,有钱都不稀罕赚。”吕氏阴阳怪气的说了顿走了。 此后两家便冷淡下来,同住一个院也说不上几句话,倒是西厢房的租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老家回来了,一老一少两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整日早出晚归。 倒是每日会让孟晚给他留三四根油果子和两碗豆腐脑。 孟晚將两碗豆腐脑和四根油条装进篮子里,放到西厢房的窗户外的掛鉤上勾著,然后轻敲两下房门,“葛师傅,油果子给你放好了,记得取。” 房里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怕野猫野狗的爬上去偷吃,孟晚都是掛的高高的。 这回显然是有人在家的,孟晚刚转过身子,西厢房的房门便被推开,一名身形精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 他身形颇高,禹国的一尺大概是现代的23厘米左右,这男子不到八尺也有七尺八寸了,將將一米八高,比宋亭舟矮上一些。 不过他面相却十分俊美,极像话本里说的白面书生。 按理说孟晚都算是镇子上最白的人了,这男子竟然比孟晚还白,肤色接近苍白色,不太健康,孟晚觉得和他的作息有关。 男子取下篮子,顺手將手里的铜板递给孟晚,“多谢孟小哥儿。” “葛大哥不必客气。”孟晚笑呵呵的收下铜板,他尚未出嫁,不好与外男交流过多,收了钱便回东厢房去。 吕氏横眉冷眼的看著孟晚从她身边过去,低声喝骂,“不知廉耻的东西。” 孙女小燕听著祖母的话又看看孟晚,“阿娘说小孟哥哥很厉害。” “你阿娘懂个屁!进屋去,平日不许出来找他。” 葛姓男子拿著篮子进屋,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炕上问他:“葛全,是孟小哥儿送油果子来了?” “是他。” 炕上的两床被子捲成两团一个堆到炕头,一个推到炕尾。炕上摆了张四方矮腿的炕桌,葛全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他手上没轻没重,满满登登的两碗豆腐脑洒出来一些到炕桌上。 葛老头心疼的抬腿踹他,“你个败家子,著啥急啊,慢著点的,我还得拿著下酒呢。” 葛全灵活的躲了过去,顺便到厨房灶台的盆里拿了两个勺子进来,西厢房的厨房满是灰尘,大锅的锅盖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灶里有些柴灰,深处还能看见未熄灭的猩红,可见师徒俩往日既不收拾也不造饭,就烧个土炕。 葛老头接过勺子放到碗边,又从被窝里摸出个比手掌大一圈的小罈子出来,揭开坛盖,酒香扑鼻。 他抿了一口,略有余温,又舀了勺豆腐脑吃,滑嫩爽口,再夹根油果子酥脆软绵。 “这孟小哥儿的手艺真是顶顶好,你师傅我走南闯北啥好东西没吃过,还真没见过这油果子和豆腐脑。” 葛全也坐上炕舀了勺豆腐脑喝,入口温热却不烫口,他还是更喜欢吃烫的,油条是刚炸出来的,倒是又酥又脆。 他不像师傅一样贪杯,专心乾饭,吸溜吸溜几下一碗豆腐脑就进了肚。 “確实不错,但久吃也腻了,听说孟小哥儿要做什么新吃食,到时给你买来尝尝。” 葛老头一口豆腐脑一口酒,“唉,这小哥儿是个能耐人,比我这糟老头子强多了。” 葛全不明白他俩咋能比到一块去,“那还用说,一个小哥儿能撑起来做买卖,我瞧著比他未婚夫更像个人物。” “今年你也二十一了,若是能找了个这样媳妇儿,老头我死也能瞑目。”葛老头的酒越喝越上头,忍不住惆悵了一句。 葛全笑他痴心妄想,“人家未婚夫是正经人家书生郎,哪能看得上我,便不是他,寻常人家也不会將孩子嫁给我这样一个浪子。” 葛老头喝的额头都一片通红,闻言怒目瞪他,“没出息的玩意,还不如我年轻时候,这么大个岁数连个窑子都不敢逛,净丟我人。” 葛全只当没听见师傅嘲笑,两耳不闻的吃著油果子。 葛老头骂他两句得不到回应也就灭火了,又说起正事,“今晚在家好好歇一天,明晚还得出去干活。” “嗯。” 师徒俩说的话孟晚不曾得知,他紧忙活著去买粘面,炸油炸糕和大麻小麻,好等方云过来取。 常金在厨房蒸红豆馅,孟晚先髮油炸糕的麵团,这种麵团其实要比做油条的难弄,油条只是过程繁琐但基本都能成功,油炸糕面水少了炸出来会硬,水多了捏的时候又不成团,很容易炸露馅。 孟晚把在早餐店打工的技巧都琢磨出来,先將买来的糯米麵和成絮状,加小团老面和小半勺熟油,和好放在炕头盖上盖子捂上被。 常金的红豆馅还没蒸好,他先不急著弄油炸糕,再和面做大麻,做大麻就简单的多了,麵粉里要加加鸡蛋和老面,一样需要醒发,他家现在基本每隔一天都要发老面,常金睡炕头,说自己身上都一股子酸味。 大麻最费力的就是搓面,要將面搓出筋性,孟晚搓的手酸,搓完叫上常金一起拧,常金拧了照孟晚的样子拧了两个,她手生,拧的也不如孟晚好看,正好这两个炸出来留些自己吃。 拧完大麻,常金端出去炸,小麻就更简单了,加温水鸡蛋水老面和了面,稍微醒一会儿让麵团更柔软。 孟晚开始搓,搓了会常金炸完大麻进来,两人分著尝了一根,比孟晚预想的香软,就是差了点蜂蜜,但那东西现在还没有人工养殖,极难获得,算是山珍的一珍,造价太贵了,不是现在的孟晚能享用的。 搓了满满一托盘的小麻出来,又是常金去炸,孟晚將锅里蒸好的红豆盛到木盆里,加了点水用大木勺开懟,懟的红豆馅从颗粒变成豆泥。 然后拿出醒发好的粘面,团成一个个小糰子,轻轻按扁,放一勺红豆馅,用手心將麵饼收拢起来,缓缓的捏最后收口,左右手倒换,均匀的团成圆球再轻微按扁。 常金把小麻炸完的时候孟晚已经快团完了,又教她具体怎么团,不然很容易开裂。 都弄好后孟晚叼了个小麻出去炸油炸糕,他这边刚做完出锅,正巧宋亭舟午休回来。 孟晚端著盘子唤他,“表哥,快过来,我做的新吃食你来尝尝。” 宋亭舟將书箱隨意放在房檐下,知道孟晚爱乾净,他在井边净了手才跟著他走进厨房。 孟晚递给他一双筷子,“你尝尝哪样好吃?” 大麻被孟晚撕成几个小块,宋亭舟先夹了块,仔细尝了块后又伸向更小巧的小麻,入口后他略显惊讶,“竟是酥的?” “对啊,你再尝尝这个,这个顶饱。”孟晚將油炸糕的盘子往宋亭舟面前推,宋亭舟不爱吃酸、辣,更喜甜食。 果然,將一整个油炸糕都吃完了后,宋亭舟道:“我更喜油炸糕,不过酥的小麻也不错,大的次之。” 孟晚心里其实早就有数,闻言更是坚定了想法,“咱们铺子以早食为主,多了我和姨两个人也忙活不过来,那就先弄油炸糕,其他的往后再说。” 铺子的事基本上是孟晚说了算,常金也没有別的意见,就是每日做的活计更多了,晚上睡前不光要將第二日一早要用的面准备好,还要蒸好红豆馅。 方云还没来,孟晚却坐不住了,正好宋亭舟在家里吃了饭后要回私塾读书,两人便一同出门。 宋亭舟一人又背书箱又拎著两个篮子,引得路上行人瞩目,孟晚不好意思的说:“我拿一个吧。” “不用,我走得快,这样能快些送到。”宋亭舟倒是不在意旁人眼光。 孟晚只好跟在他身后,假装自己被宋亭舟遮住了身形,没人能看见他。 两人路过私塾外面的街道,正有一群学子相携进入私塾,有人认出宋亭舟。 “那是宋兄?” “是他,和晨时穿的一样袍子。” “他这是作何?如此像妇人一般挎著篮子,岂不有失风范?” “就是。” “他身后那是何人?” “像是未出嫁的哥儿,是听闻宋兄被退婚后年前又重新和远亲表弟订了亲。” “这是他未婚夫郎?” 一群人不吭声了,而且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同情。 孟晚约有一米七几高,他本来体型偏瘦,但冬天衣物臃肿,背后看去竟显得他比其他哥儿高壮似的。 再往上看,他戴著一顶灰扑扑、看上去很保暖的兔毛帽子,脸和手腕倒是白净,可越白越显得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惹眼。 沉默半响,有人艰难开口,“宋兄的岳家很显赫?” “大概吧……” 宋亭舟將孟晚送到方府的西北小门,刚到地方孟晚便赶他走,“再不回去你上私塾该迟到了,刚告假回来,还是不好的。” 宋亭舟不放心他自己走,不肯鬆口。 孟晚无语,“你看我这一脸麻子,是什么香餑餑不成,这角门后是方家小公子的院子,万一唐突了人家不好,你快去吧。” 他態度坚决,宋亭舟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见他走远,孟晚才开始敲门。 “噹噹当。” “你是谁呀?”门后有道软绵的声音响起。 孟晚隔著门道:“我找方云。” 门被推开一个缝,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露了出来,十五六岁上下,看著比孟晚还要小,个头不高但长相秀气,脸颊圆润可爱,眼睛不大不小,眸子清透纯净,殷红色的孕痣生在鼻侧,头髮也是半披著的,上半截头髮用金色发冠高高束起,垂著的两条髮带也是用金线缠绕的。 別怀疑这个金冠和金线的成分,反正孟晚不信那是铜的。 他身上穿著月白色的袍子,应该也是布,但不是布庄寻常摆著的面料。 脚上踏著的鞋子也是同色,除了边缘处略有污渍,浅色的鞋面乾乾净净。 “你找方云什么事啊?” 第38章 方家小少爷 “我是街西早食铺子的,过来给宅子上送油果子。”孟晚心念一动,猜到面前的富贵公子是方云口中的小少爷,也是方老爷的嫡亲孙子。 “哦哦,你就是做油果子的人啊?他被叫去前院干活了,你把东西给我吧。” 见孟晚没动,小少爷灵光一闪,掏出绣工精细的荷包,从里面扒拉出来两个银錁子,“是不是要付银子啊?这些够不够?” 孟晚只是担心他拎不动而已,他哭笑不得的说:“小少爷,用不了这么多,改日让方云再给我拿就是了。只是你身边没有下人在吗?我怕你拎不动。” 小少爷將银裸子装回荷包,手指在上面捏了捏,“她们都在忙,我偷溜到这里来玩的。” 孟晚提议道:“那你叫个人来?或是我帮你送进去?” 小少爷眼睛一亮,“你进来吧,进来吧,我早就听方云说过你,他说你……” 孟晚提起两个篮子跟上他,好奇的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长得好看。”顶顶的漂亮,整个泉水镇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少爷是天真不是傻,他知道再往下说便有些古怪了。 害!孟晚摆了摆手,“好看有时候还不如有钱有用。” “啊?”小少爷不懂,脸隨自己一生,当然是漂亮好看才好啊。话本子里说了,钱財乃世间最俗之物,是污秽的。 孟晚不知他心中所想,不然……不然他与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跟著毫无防备之心的小少爷进门,孟晚没忍住说:“若是周围无人,不要轻易放人进来,若是歹人骗你的该如何?” 小少爷认真的说:“我自然会看人好坏,总之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似乎被孟晚说的有些生气了,小少爷捏著荷包小跑著往前走,不再与他说话。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孟晚苦笑著跟上,篮子里的东西都是吃食倒是不算重,从角门进去是一条短廊,然后是一处小园,边角处有一排倒座房,应该是给下人住的。 再往前又是个大些的院子,有粗使下人在洒扫,小公子声音微扬,“来个人带他去厨房。” 跑来两个丫鬟冲孟晚走来,孟晚暗道不好,方云不在,他这次废了这么多心思是来结交,不是来买卖的,若是送去厨房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少爷留步。” 小少爷噘著嘴巴回头,“干嘛!” 孟晚將篮子上盖著的麻布揭开给他看,“我做了新吃食,不如小少爷尝尝?保证是泉水镇没有过的。” 小少爷好奇心旺盛,眼睛不自觉的跟著望去,“咦?这是什么?麻绳?” 他捏起一根小麻出来打量,“这是吃食?” 孟晚极力推荐,“这个叫麻,大的是软的,小的是酥的,小少爷尝尝看,我家铺子还没对外卖过。” 小少爷將手里的小麻塞嘴巴里,干香酥脆,“好吃。” 旁边有丫鬟得了吩咐过来要接过篮子,小少爷便说:“就先別拿厨房了,放到我房里去。” “容儿,又吃什么好吃的呢?” 一中年男子带著几个下人从院子正南的圆拱门穿了进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留著鬍鬚,面容略显粗獷。 “爹,你忙完了?”小少爷飞扑过去抱住中年男子胳膊。 中年男子目光慈爱,“忙完了,剩下的自有管家和下人布置。” 父子俩亲亲热热的说话,中年男子身后的方云对著孟晚挤眉弄眼。 “这人似乎不是咱们宅子里的?”中年男子突然指著孟晚说了句。 小少爷说:“这是街西早食铺子的人,来送吃食的。” 孟晚双手提著篮子,没法作揖,他又不是方家的下人更不用磕头下跪,因此微微躬身,恭恭敬敬的道了句:“方大爷。” “哦,我听说过,油果子就是你做出来的,有些能耐,我家小儿爱食。”方大爷隨口夸了一句,镇子不大,吃食就那么些,方家再家大势大也只是个镇上的地主罢了,比普通镇上百姓多些见识,却也仅此而已,因此多了个新吃食还是挺新鲜的。 可惜的是,人家这个地主家儿子,如今一样比孟晚高贵,不是他此时能小覷的。 孟晚態度恭敬的说:“您宅子上经常光顾小店生意,今日家里又做出两样新吃食,这才特意送过来给小少爷尝尝。” 方大爷粗眉一挑,“哦,那就摆屋里去吧,我也借借我儿的光,尝尝这新吃食。” 他和小少爷进了屋子,孟晚犹豫著要不要跟上,方云偷偷牵上他的手跟在后头,小声跟他说:“进去啊,多好在大爷跟前露脸的机会。” 孟晚犹豫了片刻,心思转了几转,他如今只想著稳妥些多赚些正当银子,宋亭舟往后是要走仕途的,虽说还远著,可人际关係还是简单些好。 他如今身份低微,万事还需谨慎,单赚钱就可,还是不要与方家牵扯过多了。 定了定心,孟晚挣开方云的手,同样小声说:“我就不跟进去了,家里还有活计,今日的吃食方家大爷吃了好可以管我家定,平日是不单卖的。我还给你留了包小麻,你留下当零嘴吃吧。” 孟晚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的小麻,递给方云,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顺著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云揣著小麻进了堂屋,方家父子正坐外间的软塌上说话。 “爹,明日来的到底是哪里的贵客啊,家里都准备这么多时日了。”小少爷盘腿坐在榻上,托著下巴问。 方大爷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中满是爱惜,“县城里来的人,说是县太爷的庶子。” 下人们將篮子里的吃食捡到盘子里端上来,小少爷拿了个小麻啃著磨牙玩,“他来泉水镇做什么?” 方大爷也是听自己父亲说的,“说是因为修水坝的事,县太爷让他儿子来监工。” “哦。”小少爷懵懵懂懂,继续啃著麻。 方大爷看他啃得上癮也跟著吃了两根,其他几样也尝了一遍,“倒是不错,这种大的和这个……” 方云凑上去,他听孟晚说过,“大爷这个大的是大麻,带馅的是油炸糕。” 方大爷满意的说:“不错不错,这两样各捡出一盘子送到老爷那儿去,明日再让那小丑哥儿送过来些。” “爹!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小少爷不满。 方大爷自认没错,“他长了一脸麻子,可不就丑吗,哪里像我儿这样玉雪可爱。” 方云话就憋在嘴边,险些没把他自己给噎死。 晚上不是他在小少爷屋里当值,他便回了下人房,屋里今天就他一人,他便將衣兜里一直捂著的油纸包拿出来,钻到被窝里吃小麻,这东西不怕凉,越冷越脆。 其实小少爷平时对下人很好,有了什么新鲜吃食也会赏给他们分食,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从小被爹娘卖到方家后,还没有人这么惦记过他,给他留了小少爷才有的吃食。 方云嘎吱嘎吱的嚼了两根解馋就不再吃了,重新將小麻包好,放到他枕头旁边用帕子盖住。 铺子新上的油炸糕卖的很好,还是限量版,孟晚每天炸两盘,来买的基本都是镇上几家有钱人家的小廝。 二月中,他的钱匣子里已经攒了近二十两银子,三月出发的话,该准备起来了。 他没敢先同常金讲,而是先与宋亭舟通了气。 “下月你去昌平府,我也同你一起去。”他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向宋亭舟扔了个雷。 宋亭舟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不成,府城不是县城,行车至少要十几天,你如何受得住顛簸?何况……” 宋亭舟耳后泛红,“何况你我二人还未成亲,如此同行与你名声有碍。” 孟晚心道,十几天算什么,我从临安府被卖到昌平府的小山村里,走了三四个月啊,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识过的。 至於名声问题他早就想好了,“將宋姨也带上就行了。” 宋亭舟无奈的看著他,“非去不可?” 孟晚眼神一软,话语中带著恳求,“表哥,求你了,带我去吧。”搞定了宋亭舟事情基本就能確定下来,常金耳根软,听劝。 宋亭舟浑身一阵酥麻,表现的没比他娘强,两个回合下来口风便鬆动了,“那……先找娘商量商量。” 很好,搞定了一个。 孟晚风一样的飘走,又用同样的套路去忽悠常金。 “姨,你就答应我吧。” “表哥一个人去,又要操心庶务,又要备考,我们去了好歹能帮他准备衣食住行啊。” “姨~” “娘!” “你给我住嘴你!”常金气急败坏,被他磨的心肝都痒痒。 “大郎若是同意,去便去吧。” 全搞定! 孟晚心情大好,第二日方云过来找他的时候,他脸上还带著笑。 “你这是遇到啥高兴事了?”方云好奇的问。 孟晚给他装吃食,隨手递了个油炸糕给他吃,“下月要隨我表哥去府城玩。” “哇!”方云真心实意的羡慕,他每日都在方家大宅里,出来採买些东西都全当放风了,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隨小少爷去乡下老宅。连泉水镇都没出过。 “我可能也要去县城了。”方云拿著温热的油炸糕,语气忐忑。 孟晚奇道:“去县城做什么?” 方云左右看了看,四处没人,常金也端著盆碗去井边洗涮,只有孟晚自己看著铺子。 “这事还没商定,你可不许告诉別人啊。” 孟晚果断的说:“那我不听了。” 方云话到嘴边一口气差点没捯过来,他怒瞪孟晚。 孟晚轻笑一声,“那你说就是了,我答应你不告诉旁人。” 方云这才压低声音,“我家老爷想將小少爷嫁到县太爷家里去。” 孟晚猜道:“是县太爷的二儿子?” “你怎么知道?还有別人走漏了风声?”方云大惊。 “这位二爷在咱们镇上不是都出了名吗,除了他也没听过县太爷的哪个儿子接触过方家人吧。”孟晚没什么意外的神情。 县太爷二子建工这次修建水坝,人住在方家被方老爷招待著,可一次也没往坝上去,反倒在镇上招猫逗狗、吃喝嫖赌,不干人事。 方老爷孟晚没见过,但方家大爷像是真心疼爱儿子的,怎么会让儿子嫁给那种紈絝子弟? “还是你聪明。” 方云愁眉不展的说:“是我家老爷给提的,若不是大爷拦著,县城来的媒人都要登门了。” 原来是县太爷那边也有意,这就不好拒绝了,人家可是正经官家。 但若是换做孟晚是方大爷,也捨不得儿子嫁给那路混帐。连崔姐都跟孟晚透露过这位县城来的二爷流连丛,连她这位半老徐娘都不挑嘴,真真是个色中饿鬼,嘱咐孟晚点好麻子,不可独自出门。 “那怎么办?”孟晚也为那位天真率性的小少爷可惜。 “还不知道呢,大爷顶撞了老爷,被罚跪了三天祠堂。”方云语气不安。 孟晚琢磨著说:“既然县太爷派的媒人还没来,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方云眼神一亮,“有什么办法!” 孟晚將装好吃食的篮子递给方云,“我哪儿知道什么法子,今天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是我老家有个趣闻,你听不听?” 方云听不懂他的话,懵懵懂懂的点头。 孟晚斜倚在桌子上,缓缓说道:“我老家的镇子上有个员外郎,五十好几的年纪,原配夫人突然亡故了。他在当地几乎一手遮天,原配刚过了头七他便放出消息要再娶个夫人进门,还专门找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然后便真的盯上了一户毫无背景的一家。那家人娇养女儿,当然不肯將女儿嫁给那么个老头子,就算员外郎有钱有势,可他家也不至於穷到卖女儿。” 孟晚嘆了口气,继续道:“得罪员外郎他们家便难留活口,嫁了女儿又不愿意,只能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方云听得入神,追问道:“什么办法?” “死遁。” 方云嘶了一声,“死?遁?” 若是装病,县城里的大夫难道不比镇子上的强?轻易便会漏了陷,方家再有钱有田也毕竟是民,自古民怎能与官斗,又怎能斗得过官? 县太爷若是知道被骗,只怕挥挥手就会让方家覆灭。 若是抢著与旁人家订了亲,县老爷家的二爷不肯善罢甘休,抢人的事恐怕也是干过的,到时只会闹得更加难看。 除非乾脆死了人,人死了,背地里悄悄嫁到其他县去,再不放心就再远点嫁到別的府城去。 方家世世代代在泉水镇上,不可能为了个哥儿举家搬迁,甚至这些办法方老爷也不会用,怕惹怒了县太爷,也只有真正心疼儿子,才会赌上一把。 第39章 方锦容 “死遁?” 方大爷紧皱著眉头,若是嫁给那个淫贼,么儿好歹是正经的官家夫郎。可若是死遁,他倒是能用银子给么儿堆个身份出来,可远嫁了后他该如何护住他? 怪他怪他,若不是他想著多留么儿几年,早早將他嫁了,起码不会被那恶棍看上。 说来说去事情又绕回原点上。 “是谁教你的法子。”方大爷沉声问方云。 “没人……没人教我,是我突然想起来老家好像有这么个事。”方云声音越来越小。 方大爷紧盯著他,喝道:“你还不说实话,你四岁就被卖到方家,恐怕连家都不识了,还记得这等秘闻?” 方云低下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大爷,真没人教我,是我上街偶尔听旁人说的。” 方大爷闭上眼睛,也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说辞,“出去吧,好好看著小少爷。” 不怪方大爷要说这句话,小少爷不愧要人看著,后半夜,还是西北角的小门 ,方家大宅里一片寂静,小门叫人从里头推开,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方小少爷,穿著袍子,背上个自己塞得小包裹,躡手躡脚的出了门。 他一身月白长袍,在黑夜里似乎在莹莹发亮,脸上的神情一半刺激一半紧张。 循规蹈矩十六年,方小少爷从没试过离家出走,这就是话本子里写到的无拘无束,他自由啦!再也不用嫁给狗屁知县儿子啦!!! 方小少爷目標明確,他要去码头,坐船去他舅舅家,他小时候去过一次还有些印象。 舅舅是隔壁谷文县的,两县之间隔著一条大河,他就守在渡口,等有船了便即刻登船,谁也抓不到他。 想像中是美好的,可现实是黑漆漆的街道好可怕啊,方小少爷觉得自己迈的每一步都在哆嗦,深不见底的一条条小巷子里好像会突然窜出来一个会吃人的怪物,嘴张的比房顶还高,一吸溜就把自己给吸过去。 他不敢贴著路边走,因为百十来步就会出现条巷子,但是在街道中间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又很没有安全感,要是身后有什么精怪出现,岂不是一露面就会看见他? 在自己的臆想里,他越想越怕,还没走出多远就想回家了,可一想到那个目光淫秽下流的二爷,他就生出无边勇气,他才不要听爷爷的话嫁给那种烂人,哪怕被精怪掠去也比嫁给他强! 他看的话本子上,精怪也有好的,甚至长得特別漂亮,他好好和他们商量商量,他们没准不光不会吃他,还帮他逃离魔海呢,这样一想,方小少爷又恢復点勇气。 他奓著胆子往渡口走,远远看见河边竟然有一点灯光。 “这么晚了还有人?是船家吗?” 方小少爷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一点点往灯光处挪近,原来那灯光是一盏油灯。 “怎么光点著灯,不见人啊?那这灯是给谁点的……哎呀,什么东西!” 方小少爷惊呼一声,他似乎踩到什么东西了,半软半硬的,他顺手提起地上的那盏灯,想看清脚下的东西,河里突然哗啦啦的传出什么东西躥出水面的声音。 “別动!”低沉的声音河面上传来。 “啊!死人!是尸体,瞪……瞪眼……” 那个睛字没说完,方小少爷便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嚇晕了。 油灯被摔得稀碎,撒到方小少爷袍子上,腾得一下在他袍子上燃了起来。 “该死。”河里那人骂了一句,只好无奈放下腋下夹著的死尸,全力向岸边游过来,把方小少爷身上的火苗扑灭。 乱扑腾了一通,小少爷身上的火是灭了,可地上的僱主被人踩了一脚不说,河里好不容易被捞上来的又沉下去了,白忙活了一晚。 葛全深吸了口气,老头的酒是买不上了,只能先拉上这一具回去交差了。 他本不欲管地上昏迷那人,可低头背尸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借著月光看了那人一眼。 方小少爷鼻侧的小痣在夜里並不显眼,可不知是什么缘故偏偏被葛全一眼看见了。 竟然是个哥儿。 葛全震惊的看著衣衫凌乱的方小少爷,他本意是將尸体背回去再將昏迷的人弄到客栈去,毕竟人算是他嚇晕的。 可如今发现是个哥儿,那就没法將他自己留下了。葛全咬了咬牙,捞尸人的禁忌今晚真是碰了个遍。 他欲把人背到背上,又想到今夜自己背上已经背过了尸体,只好將人抱在身前。 葛全长到如今二十一岁,从未与哥儿这般亲近过,他面红耳赤的不敢低头看人家,怀里的哥儿身体软绵,也不知是衣服还是什么,散发著淡淡的香味,让他抱得满怀馨香。 日日早起干活,孟晚现在的睡眠质量好的不行,每晚基本沾枕就睡。夜里他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孟小哥儿,有事相求。” 葛全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孟晚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葛大哥,夜深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常金也也醒了,孟晚示意她先別出声。 “我夜里出去做活,遇见了个小哥儿,他如今昏迷不醒,还望孟小哥儿替他换身衣裳。” 孟晚一个激灵,这句话信息量也太多了,他一时间不敢答应,脑袋转向常金。 常金沉思两秒,披上衣服下炕。 孟晚懂了,他回道:“葛大哥,你先稍等。” 他也紧忙穿好衣服。 常金开门,葛全將人背到炕上,留了半角银子下来,“多谢孟小哥儿和宋姨,劳烦替他换身衣裳,明日一早问清住址好將人送回家去。” “我不回去!”听到孟晚略有熟悉的声音,方小少爷安了安心,终於不装晕了。 他还算有些小聪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人抱在怀里,嚇得不轻但也没有贸然出声,直到听到孟晚他们的谈话,明白抱他的汉子不是歹人,这才出声。 孟晚还没看清炕上躺著的人的脸,闻言惊愕的回头看去,“小少爷?” “小少爷?他是谁家小少爷?”常金惊奇的问。 “我是方家的少爷,你们別把我送回去,我爷爷要把我嫁给大淫贼,你们要是非要送我回去,我即刻咬舌自尽!” 方小少爷娇纵惯了,还以为在家里那一套能威胁到別人。 孟晚不得不提醒他,“小少爷,你今日是遇到了葛大哥,若是碰到別人会是何下场?” “把你抓住绑票向方家要钱都是轻的,若是人贩子见你模样姣好,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拽上车拉出镇子,或是將你高价卖给乡下瘸了腿断了脚鰥夫、整日流涎水的傻子,將你关在房子里不生娃连房间都出不去。或是乾脆直接將你卖去窑子,逼迫你卖身接客,你对这些人以死相逼觉得有用吗?” 小少爷嚇得不自觉抖了两抖,还嘴硬的说:“我……我跑。” 他语气弱的不行。 孟晚继续嚇唬他,“跑?腿直接给你砍下来信不信?反正只要肚子能生就行。” 小少爷终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夜里不知有多响亮。吕家正屋有女人压低的叫骂声,估计以为哭的是孟晚。西厢房的葛老头估计喝上了头,没什么动静。 孟晚被常金掐了一把,“你嚇唬人家干啥!” 葛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人。 还是常金耐心的好言相劝,外间突然有人闯进来,伴著宋亭舟急切的声音,“晚哥儿,怎么了?” 外面的门没关,宋亭舟更怕出事,他个高步子大,声音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厨房了。 孟晚直接扑过去挡住他,“你先別进来,屋里有別人。” 宋亭舟下意识接住他,俩人莫名其妙就在厨房抱了起来,好在周围没有旁人。 孟晚先跳出他怀里,“隔壁的葛大哥救了个小哥儿,他不方便,就放到咱们这儿了。” “原是如此。” 宋亭舟將举起的双手收了回去,莫名觉得惋惜,他暗自唾弃自己不该如此褻瀆孟晚,眼神却不自觉瞥向他盈盈一握的腰身。 葛全也不好多留,掀了臥室与厨房间的布帘子出来,对宋亭舟略一拱手,“叨扰了。” “葛大哥,你先留步。”孟晚追上两步將葛全留下的银角递过去。 宋亭舟眉间轻蹙,葛大哥? “方家小少爷本来就与我相识,一身旧衣罢了,不值得你这么多银两,快收回去吧。”这姓葛的也忒大方了,出手就是半角银子,他刚还说晚上做活碰到小少爷,这大半夜的能做什么活? 不会是盗墓贼吧? 也不像啊? 不对,人不可貌相,不能光看脸。 葛全不会推三阻四那些人情事,他撇下句,你收著吧。长腿一迈便离开了。 夜深了,宋亭舟也不好多待,“厨房夜里阴冷,你快进去吧,有事明早再说。” “嗯,我进去了。” 孟晚等著宋亭舟离开关门,又见他眼神勾勾缠缠好像话本子里的妖精一样黏在自己身上拉丝。 孟晚摸了摸自己的唇,要不给他点甜头?没人会看见吧? 他踮起脚尖,手指偷偷摸摸往宋亭舟手边去,刚触到他手背便见宋亭舟像是被烫到似是瞬间惊醒,收回眼神匆忙退了出去。 “我……我明早再过来。” “砰!” 孟晚面无表情的將房门关上,他再可怜宋亭舟他就是狗! 屋里常金已经把方小少爷哄好了,他身上的衣服又是土又是被油灯烧的和破布差不多,已经没法穿了,常金把孟晚那身杏黄色的袄找出来给方小少爷。 “一看这小哥儿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穿咱们的普通衣服也好看著。” 孟晚酸溜溜的说:“您不是说我穿最好看吗?” 常金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好不容易哄好了人,让孟晚少说几句。 好一对专门气他的母子,孟晚將脑袋钻进被窝里,生闷气。 常金拍了拍他的被子,“晚哥儿?” 孟晚哼哼唧唧,现在知道哄他来了。 “你往里去点,咱家没有多余的被褥了,让方小少爷和你挤一被窝。” 孟晚眼睛张开,不甘不愿的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半被窝。 第二日一早,孟晚三人忙活起来,宋亭舟磨完了豆腐,背上书箱去私塾,轻声同孟晚说了句,“晚哥儿,我走了。” 孟晚將厨房的红豆馅拿进屋子,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常金看出苗头,纳闷的问儿子,“你惹他了?” 宋亭舟一脸悵然若失,“我並未。” 他虽摸不著头脑,但也知道孟晚是生气了,背著书箱往私塾方向走了几步,脚步又转了个方向,没一会儿钱袋子里装的零钱了个精光,怀里却多了小包热乎乎的糕点。 常金在铺子前头忙活,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孟晚炸完了油果子也要过去帮衬。 他在灶头上炸著油果子,感觉自己都被熏得油光满面,这档口本该到了私塾的宋亭舟却突然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东西在家?”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是小跑著回来的,他脸颊微红,將一包温热的果子塞到孟晚怀里。 “刚出锅的,趁热吃。”说完就急忙背著书箱走远了,今日想必是要迟到的。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著他的背影,將怀里的油纸包打开,刚出锅的千层糕散发著阵阵香气,他拿起一小块用手接著咬了一小口,香甜鬆软,总觉得比年前在常家吃的那次还好吃。 孟晚只吃了这么一小块,剩下的重新用油纸包好,刚想放屋里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油果子!低头一看果然炸过火了。 他苦笑一声捞出油果子放进一旁的盆子里,想著自家吃算了,看到盆子旁的油纸包又忍不住出了神。 这个呆子。 方小少爷一觉睡醒,屋里只有他一人在,他便坐在炕上琢磨怎么办,回家不想回,再跑又被孟晚唬住不敢跑。 孟晚进来拿面炸油条,“你醒了啊。” 方小少爷看著他都迷糊了,怎么记得孟晚昨夜脸上乾乾净净的呢,怎么今早又有麻子了?是昨夜天黑他看错了? 孟晚见他不吱声以为他饿了,“先起床吧,我给你盛一碗豆腐脑去。” 没一会儿他进来放上炕桌,从厨房端了碗豆腐脑,一碟醃萝卜,一根油果子,逐一放在桌上,“若小少爷不嫌弃我家饭菜简陋,就先垫垫吧,我一会收完铺子再过来。” 方小少爷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谢谢你,你也別总叫我小少爷了,叫我锦容吧。” 孟晚重复了遍,“锦容?好吧,等我收了铺子好好和你说说。” 方锦容点点头,昨天走了半天,今天又睡到日照当头,他早就饿了。 孟晚一走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吃,总觉得比在家里吃的香。 等孟晚关了铺子,常金打扫残局,孟晚赶紧先进来看家里的贵人。 桌上吃剩的东西还在原处放著,方锦容坐在炕上,看著孟晚的字帖打发时间。 “你这里没有话本子吗?光临摹字帖多无趣啊?” 孟晚收拾残局,“我的小少爷,我每天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看什么话本子啊。” 方锦容目露同情,“那你可真可怜,要做那么多的活计。还有,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小少爷了吗?” 孟晚收拾完东西净了手坐在他旁边,“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方锦容瘪了瘪嘴,“我不回去。” “那你也不能在我家待一辈子吧?別人不说,你父亲呢?知道你不见了怎么可能不著急。伺候你的侍从呢?方云他们会不会受到责备?” 孟晚语气平静,“你总该为担心你的人想想,而不是一味的只考虑自己开心与否。” 第40章 尘埃落定 方锦容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秒,然后毫无预兆的开始掉眼泪,“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也知道县太爷是我们方家得罪不起的,但那个淫贼,见我的第一面就要上手轻薄与我,我祖父还笑著说我小家子气,不识好歹。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但凡家里有点姿色的丫鬟小侍他全染指过了。方云若不是我身边的小侍,早就被他拉到榻上去了,真让我嫁给这样的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哭的伤心欲绝,还带著稚气的脸真的浮现出了一丝决绝之意。 孟晚听了不免动容,他內心挣扎片刻,突然说道:“你既然连死都不怕,那怕不怕名声?” “名声?” 既然方大爷下不定决心死遁,那就帮他一把吧。 方家小少爷失踪,方家人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但宅子里的人也出动大半,方大爷在家焦躁不安不提,竟真的有小廝在街上找到了方锦容。 彼时他身为小哥儿衣衫襤褸,破烂的衣服上印著焦痕和脚印,脸上被泥土糊的只露著鼻子和眼睛,小廝还是听了他的声音才辨別出来他人的。 护著小少爷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出去,小廝为了邀功还没到家门口便高呼找到小少爷了。 这下子有一直关注的镇民们瞬间明白了,原来是方家小少爷丟了偷偷摸摸的找呢。 “哎呦老天爷,那小少爷衣服破的都没法看。” “你说才丟一天,衣裳咋破成那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跟你说,我看像是谁给扯的。” “啊?真的假的?” “我跟你说,那小少爷是晌午的时候从吕家出来的,我亲眼看见的,那会正好人多,除了我,好多人都瞧见了。” “吕家父子俩都在外头做工呢吧,白天也不在家啊。” “你傻啊,他家两间厢房不是常年对外租著吗?” “你的意思是?” 方家大宅的祠堂外,方锦容已经被人净了面,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乾净的。 “你如此行事,真是丟尽了我方家的脸!” 一名六十来岁穿著富贵的老者怒指著跪在祠堂门口的方锦容。 方锦容的父亲上前劝说:“爹,让锦容跪在祠堂外面实在不成样子,不然还是让他进祠堂里面去吧。” 方老爷用力挥开嫡子的手,怒不可遏道:“他任性妄为,败坏方家名声,都是你平日纵容的!” 方大爷一把年纪当眾被老爹责骂,咬紧了牙关还是不鬆口“爹,事关容儿名声,还是……”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关窍,突然不语了。是啊,儿子没了名声就没了,他又不是那些迂腐的乡民。没有好人家迎娶,难道以方家財势还找不到个穷人家的儿郎做上门女婿? 失了名声好,既不用离开他身边,县太爷碍於面子也定不会让儿子迎娶! 甚妙!甚妙! “呦,方老爷原来在这儿训孙呢,好大的派头啊。”一道嘲弄的声音,打破了方大爷的臆想。 来者带著四五个隨从,一副官家公子的派头,小眼睛、鹰鉤鼻,嘴往上一翘就让人觉得没蹦什么好屁。 他穿著一身锦衣长袍,腰间坠著玉坠子和七八个荷包,不伦不类,像是穷人乍富,狗穿皮裤。 偏偏方老爷就吃这一套,一张还不算太老的脸硬是笑出一堆褶子,“贤侄啊,莫要听外人胡乱编排,我家容哥儿最是循规蹈矩……” “爹,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別瞒著赵二爷了。” 方大爷指甲狠狠抠弄著手心,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容儿確实被人破了身子。” 他旁边的几个儿子一脸震惊的看著自己父亲,有反应快的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想到手下小廝得到的消息,凑到方大爷身边低语了几句。 “捞尸的?” 方大爷深吸了两口气,无视老爹的怒容,硬著头皮往下说:“容儿是和四处漂泊的捞尸人有了肌肤之亲。” 赵二爷的小眼睛竟能看出几分阴毒,他音调一厉,“好个胆大妄为的下九流,方家这还不派人去拿人吗!” 方大爷又是拦了老爹的话,“我儿刚派人去寻,已经人去楼空了,他无父无母只有个从小捡了他的师傅,如今两人早就不知去向。” 刚才给方大爷递消息的少爷一拱手,顺著方大爷的话往下说:“容儿虽是年幼不知事才被歹人胁迫,可如今……唉,却是配不上二爷了。” “好啊。”赵二爷背著手来回看他们几眼,又死死盯住方锦容白嫩清秀的脸,忽然展顏笑了。 “即是破了身子,的確配不上我赵家正头夫郎的位置,但做个妾室我还是不嫌的,如此倒省了事,过几日我回县城家里去,便叫他直接跟著吧,方老爷,你该没什么意见吧?” “什么!”方大爷气急败坏,怎么也没料到赵二如此无耻。 更没想到的是,方老爷变了变脸色,竟然就这般应了! 方锦容眼泪一滴滴的砸在地上,忽然起身往祠堂的柱子上撞了去,幸而几个哥哥都时刻注视著他,这才能一把拦下。 赵二爷冷笑著瞧著这一幕,上前用手指挑起方锦容的下巴,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映入眼帘。 “小美人,记住你现在这副姿態,嫌你二爷我?等入了赵家,我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锦容这才真的怕了,不是厌恶,是恐惧。从得知祖父要將自己嫁入赵家他便开始闹,原来这些赵二都知道。 这样看来哪怕他是以正经夫郎的名头嫁进去,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更何况如今赵二要纳自己为妾。 孟晚在家里来回踱步,吕家婆媳在井边说著閒话,准確说是吕氏在说,慧娘一言不发的在听。 “还是地主家的哥儿呢,就这么不知检点,大半夜的和人跑出去私会。” “葛小子也没看出来这么有本事啊,连富贵人家的哥儿都能勾搭到手。” “他还有半年的租钱的,都不要了直接带著葛老头子跑了。”吕氏占了便宜还要背后说人一通。 说起来葛家师徒俩算是无妄之灾,但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镇子就这么大,昨晚吕氏没回过神来,早上听到消息也立即明白过来昨晚东厢房的动静是怎么回事了。 哪怕如今方家顾不上,来日也会报復到他们身上,便是葛全与方小少爷清清白白,但两人有肌肤之亲是事实,一样於方锦容名声有碍。 所以方锦容回家前,孟晚是实打实的对他与葛全说了其中利害关係。 葛全也算是在江湖上常年混跡的浪子,瞬间回过味来,比孟晚想得决绝,当即便收拾行装带上师傅走了。 孟晚此时听著吕氏的话心中也是烦躁,唯恐弄巧成拙,方小少爷真出了意外。 就这样一连几日方家都没了消息,方云也再没来铺子里买过油果子,倒是常舅母意外看见了卖油果子的常金。 “这铺子是你开的!”常舅母不可思议道。 常金冷冷淡淡的打了声招呼,“弟妹。” 当年两家几乎撕破了脸,已经两年不走动了,再见面皆是神情复杂。 常舅母失了算,没想到大姑姐一个寡妇,竟然还有能耐在镇上开铺子,早知道便留些余地,没准还能借借光,如今再张口却是有些难了。 她拉不下脸,扭著身子走了,第二天挽著婆母又过来找常金,这次是孟晚接待的她,二话没说上来便是一顿哭穷,直言房租钱刚还完,马上宋亭舟又要去府城,请常舅母借些路费来,等宋亭舟考中了秀才定会还她云云。 常舅母嚇得脸都绿了,拽著老太太便走。 外祖母担心他们处境是否真的那么艰难,还偷偷来找过常金,得知铺子里赚著钱才安了心。 二月最后一日,孟晚照例看著铺子,由常金收拾用过的锅碗瓢盆,崔姐又过来买油果子,与孟晚说了两句閒话,“那煞星终於要走了。” 孟晚舀豆腐脑的手一顿,“你说的是县城来的赵二爷?” “可不就是他吗。” 崔姐捏著帕子压低了声音,“这位二爷还说要带了方家的小少爷走。” 孟晚嘆了口气,倒是没多少意外,嘴上却还是问了句,“带走?这是什么说法?” 想必崔姐的人在赵二嘴里套了不少话出来,她道:“原是方家之前有意將他家小少爷嫁给赵二做夫郎,怎料前阵子方小少爷出了事,赵二便说既如此正经迎娶是不能的了,要將方小少爷带回去做妾呢!” 崔姐走后,孟晚琢磨著,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几日也该有动静了。 方锦容如今算是一步废棋了,方老爷怕得罪赵家,送去做妾也就算了,赵二若不提,只怕他留在家里也没什么好果子,如此情况下,方大爷也只能让他诈死。 果然,白日还风平浪静的方家,后半夜便吹起了送葬的喇叭声,泉水镇本来就不大,这声音在凌晨响彻在街道上。 按理说这种事风声该瞒得死死的,哪怕方家宅子不像世家那样家规森严,但也不至於第二天便有人在街上议论方家小少爷投了河吧。 可孟晚就是听到了许多模稜两可的消息。 “方家丧的是方小少爷,据说是横死,不让埋在祖坟里,也不让摆设灵堂。” “怪不得什么消息都没有,今儿就直接下了葬了。” “我听人说呀,方家小少爷其实偷跑出去好几天了,方家怕丟人才没往外说。” “昨天白天有打鱼的从河里捞出尸体来,都泡的不成人样了,靠穿著打扮才认出来是小少爷。” “那可不,方大爷最心疼这个小儿子,说是夫妻俩都哭抽过去了。” 街边传来一阵马蹄声,赵二阴著张脸带著一眾衙役穿过街道。 孟晚侧身避了避,明白这便是成了,他心里放下了一桩大事,收了铺子去后头帮常金收拾东西。 “天儿渐暖了,厚袄子虽说还能穿几天,但是带著上路怕是不方便吧?”常金整理了几个大包裹出来,絮絮叨叨的说著话,她头次出远门,难免惴惴不安。 孟晚將锅碗瓢盆的放进厨房的橱柜里,回她道:“路上肯定还是冷的,不如穿一身厚的,再带一身薄的吧,我听说考场不让穿夹的袄子,只能穿单层,如此便给表哥买匹厚实的布料,再做身单衣。” “如此也好,那我这就去买。”常金说了便要动身。 孟晚拦住她,“也不用那么著急,左右明日还有工夫。” 常金怎么能不著急,“明日一早就要坐柱子的牛车回村了,还不知他啥时辰来,今日都备下吧。” 孟晚只好放她出去,自己在家整理,米麵油粮和被褥等一应要搬回村里,铁锅带来一个,又打了一个,也要带回去。剩下的零碎物件锁进柜子里。 宋亭舟晚些回来,东厢房里已经被收拾的乾乾净净。 孟晚唤他:“你回来啦,同夫子告假了?” 宋亭舟放下书箱回他:“已经告好了假,你们怎么没等我回来一起收拾?” “没多少东西,顺手就收拾完了,我將锅里的饭菜拿出来,你帮我把锅卸了吧。”孟晚起身揭开锅盖,里头热了些剩下的豆腐脑,还有半盆乾饭。 炕上的炕桌已经放好,孟晚往上端菜,“今日简单吃些,免得剩了还要收拾。”挣钱不易,去府城销又大,还是省著些吧。 正说著,常金抱了两匹粗布进门,“大郎也回来了,那便吃饭吧。” 孟晚接过她怀里的布,叫她去洗手,“怎么买了这么多回来?” 两匹布皆是青色,比蓝色稍浅的顏色,倒是正適合初春,一匹布料厚实紧密些但是质感也偏粗糙,另一匹偏柔软轻薄。 “你去年也没有薄衣,都是穿的大郎旧衣,既出门总不该还那么不像样,顺便再做一身吧。” 孟晚担心她累著,“你又要做表哥的,又要做我的,这几日怕是来不及吧?” 常金坐到炕上,冷笑的著看他,“多大的哥儿了,还指望著我给你做呢?我给你裁好了,你自己一针一线的缝去。” 孟晚欲哭无泪,“真要我自己做啊,你不怕糟蹋了你的布?” 常金心一狠,“糟蹋便糟蹋,早晚你得学!” 第41章 惊魂 第二天一早,三人算是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洗漱后被子也要捲起来。 纵然现在关係不好,到底还是租客与房东的关係,远行还是要吱个声的。 常金同吕氏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要出一趟远门,预计两个月內返回。 吕氏心生警惕,在知道常金不是来退房租后又活泛了起来,那这两个月空下来岂不是可以…… “伯娘,房租我们即是交了一整年的,这两个月空下来未免太亏,明日会將我家堂哥堂嫂叫来看店,到时还请伯娘多加关照。”孟晚笑著插了句。 吕氏將脸一扭,冷哼了一声。 孟晚早就知道她在背后没少编排自己,如今要走了乾脆也撒撒气。 “嫂子,你整日这般做活,燕儿自己多可怜啊,难道伯娘不帮你带孩子吗?” 慧娘在井边洗著衣服,倒是烧了同热水兑著洗,要不然这么冷的天手非要冻坏不可。 她有些意外孟晚突然搭话,平平淡淡的说了句,“燕儿从小自己惯了,她小时候我都是背著她做活的。” 都不用孟晚使眼色,常金听到后不赞同的说:“那么小的孩子,冬冷夏热的怎么能跟著大人遭罪呢?” “是啊是啊,我见吕家並无田地,就是有怕是也没用到女眷吧,伯娘既无事,怎么不帮嫂子带带孩子呢?”孟晚真情实意的说。 他如今是茶的越来越自然了,古时重视礼数,讲究名声,简单粗暴人家说你无礼,绵里藏针总没话说了吧,他都不能想现代绿茶到古代能混的多开。 “我家的事也要你个未出嫁的哥儿多管閒事!”吕氏说话又说不过孟晚,撇下一句就躲到屋里去了。 也不知道屋里有什么,天天钻在里头。 孟晚气跑了吕氏倒也真心实意的同慧娘说了句:“其实嫂子是聪明人,想著忍她几时换家中安寧,但燕儿一直在观察家中大人的样子,甚至学习,你是想她长大成婚后也像你一样忍耐吗?” 慧娘搓衣的动作不停,“学我这样忍也没什么不好。” 孟晚一琢磨,慧娘这样想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如今教女子的便是出嫁从夫,但不管何时也不缺彪悍的妇女,比如常舅母,拿捏舅舅一家老小都不敢吭声,再比如红庙村集市豆腐摊上的周娘子。 从古至今便是这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若是狠起来命都不要,看谁敢惹。如果换个软弱的儿媳,哪怕守著豆腐摊的买卖,一样会被婆家欺负,到底是分人。 “嫂子说的我虽不认同,但我也理解你,只是我听別说人老了总是不动也不好,你看伯娘成日钻在屋里头,身子看著都比我姨虚了不少,她若是老了病了还得你侍候不是?”孟晚说的这段话没安几分好心,慧娘尚且不知听没听进去,水缸后偷听的燕儿倒是背了个分毫不差。 等目送宋家一家人大包小包的跟著牛车离开,吕氏梗著脖子出来,问在井边打水的儿媳,“慧娘,刚才那个小娼货同你说啥了?” 慧娘抿了下唇,不喜婆婆说孟晚的话也没反驳,只说了句,“没什么。” 吕氏正要发作,燕儿从旁边钻了出来,“祖母,我知道晚哥哥说了什么。” 慧娘难得表现出恼怒,“燕儿,不许!” 吕氏更加料定儿媳与外人在背后讲究了她的不是,疾言厉色的说:“燕儿,你说!” “晚哥哥说人老了不总动换就会虚弱,他说宋大娘的身体就很结实,他说要是祖母你生病了,爹爹和祖父还要出去做工,只有阿娘和祖母在家,定是还要阿娘侍奉祖母的。” 燕儿仰头望著吕氏,“祖母,那到时候是不是阿娘去买菜卖肉啊?那燕儿想吃葫芦阿娘就会给燕儿买嘍?” 吕氏勃然变色,“吃什么吃,我还没老的动不了呢,现在就想著等我动不了了拿捏我?我呸!做梦!” 她胡乱的骂了一通,转身又想进屋去,走到一半动作却僵住。 人不动换会虚弱? 她想起常金走里走外,利索的身影,捏了捏自己胳膊,入手软绵无力,好像……好像是没她硬朗。 燕儿眼见著祖母突然又回来,撞了邪似的拎起水桶要打水,可厨房的水缸是满的,院里的水缸是个裂了缝的。 她刚要张嘴,娘亲便捂住了她的嘴。 “燕儿,就这样便好。” 孟晚觉得自己现在被锤链的身体比以前壮实了不少,走回村子也没那么累了。 他悄悄摸摸的肱起胳膊捏了一把,好像有些硬硬的肌肉?这也太不明显了吧! 宋亭舟就走在他身后,將他的小动作看了个遍,“是不是胳膊酸了,篮子我帮你提著。” 泉水镇虽不是禹国最北,但冬季也是积雪不易融化的,最近天气稍微回了暖,乡路上一半是雪一半是泥,牛车极不好走。 他们东西太多,都放车上又放不下,为了一次性拿回村子三人都背著东西,孟晚拿的已经是最少的了。 “你两手都占满了,哪儿还有地方帮我提篮子?安心吧,我能拿得动。”孟晚倒不是在逞强,今日回村又不著急,累了大不了就坐在路边歇会儿。 常金背上背著个篓子,手里还挎著个篮子,听了他俩的话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牛车走到到底快些,他们仨到家的时候柱子已经往下卸了一半的东西了。 常金塞了十个铜板给他,他忙推辞,“婶这也太多了,你快拿回去一半。” 常金不肯,“你走这一来一回累了牛不说,还帮婶搬了这老些东西,受累了,该你拿的,到家好好歇歇吧。” 柱子不好意思的收了铜板,又和宋亭舟將大件都搬进屋里才架著牛车离开。临走时他还想,宋家还是在镇上赚了钱的,但人家也仁义著,下次再用车若是顺路便不收他们钱了。 到家里宋亭舟先將院子里堆积的积雪往门外的沟渠里铲,不然明天再化,院里都会是水。 常金和孟晚归置东西,宋亭舟铲完雪將大圆铁锅按了回去,添上水烧著两屋的炕。 他家烟囱冒上烟,院里有了人声,周围邻居都能看见听见。 田家自从出了人命,村里人都不大爱和她家打交道了。小梅也不似之前那样活泼,摸著六个月大的肚子,望向婆母李长香的眼神中也带了丝畏惧,婆媳俩再不復往日那般亲热。 李长香算是和俩儿媳都摊开了脸,她也不装,小梅好歹怀了身子,而且家里兄弟眾多,在她家但凡受了委屈也有娘家撑腰,竹哥儿就不一样了。 “望啥望呢?人家晚哥儿爱搭理你?不识好歹的东西,自家妯娌不处好关係,还眼巴巴的巴结人家小哥儿。”李长香骂了两句,见竹哥儿收回目光便也作罢。 田兴的伤养好了,又去上山砍柴,见隔壁宋家的大门开了,听孟晚用清脆的声音叫表哥。他进来二话没说將柴往地上一扔,抬脚便狠狠踹了竹哥儿一脚。 自从挑明了他打夫郎,他现在是越来越不顾忌旁人在场,经常无缘无故发疯。 竹哥一如既往沉默著受了,只是眼底愈加癲狂,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肉体上所受的折磨,越是被虐待他就越是享受。 如此情况下的竹哥儿,反而更像孟晚想像中那种不要命的,若是他跳起来发疯砍人,肯定能嚇住田家一家老小,一次被制服没砍成便半夜爬起来砍,保管让他们老实安分,不敢再欺负他。 可竹哥儿並没这么干,他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宋家三口人收拾好东西,各自用锅里烧好的热水洗了脚换了鞋子,走的这一路鞋早就浸湿了。 换好乾净的鞋子,宋亭舟出去打水,孟晚蹲在房檐下刷鞋,常金要赶製衣裳。 “我和大郎还有去年的旧鞋穿,你鞋穿著一双,还得再带双单鞋,做是来不及了,后日回镇上去布庄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吧。”常金在屋里裁著布,嘴上还操心著孟晚的衣物等。 “知道了,应该是有的,就是不知鞋码合不合適。”孟晚换了盆乾净水冲洗鞋子上的泡沫。 村镇里有些小哥儿和女娘手巧,或是会织布,或是懂些刺绣,在家时便做些成品卖到布庄去,补贴家用。但是孟晚个子算高挑的,脚也大些,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合適的。 “买不到也没事,大不了路上我给你赶出来一双。” 孟晚笑了,无知的人类啊,等你上路就知道多难了,还给我做鞋呢,夜里能睡好觉都是神人。 家里米麵油都有,地窖里还有青菜萝卜,等宋亭舟打了乾净水回来,孟晚蒸了锅乾饭,清炒了一盘白菜,又是糊弄了一顿。 “家里还剩三只鸡在你六婶家养著,明日抓回来燉一只。”如今家里日子还算好,去年卖豆腐,今年开早食铺子都是赚了钱的,常金不想太苛刻小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孟晚点头赞同,“那你去的时候记得和她谈谈,让满哥儿和我学做油果子的事。” 收拾碗筷的常金安静了一瞬。 “真教给他?你可想好了。” 孟晚擦乾净桌子,“若这次表哥顺利考中,我听他说过,有府学与县学都可供秀才相公们入学,我是想隨他一起去的,到时咱们去那头再做些小买卖便是了。若是考不中,那就说明咱们镇上的私塾教的太差,我们更没必要再回来。” 常金琢磨过味来,“难怪你这次非要跟去,原来都想到这层了。” 她內心复杂,孟晚的眼界是她所不及的,敢想又敢为。 “但家里虽然赚了些钱,在县城或能勉强租住餬口,府城就有些……”常金还是有些顾虑。 孟晚將床铺铺好,这样一会儿睡觉的时候被窝里暖和,他笑著说:“总要去了再说,我有法子的,你还不信我啊?” 常金皱紧的眉头隨著他得笑声鬆开,“我不信你由你一次次的折腾?我家晚哥儿是个有本事的,姨知道。” 小屋的宋亭舟侧耳听了一番他们的对话,隨后点上蜡烛拿起书本。 如今他能做得便是一举中第! 还是在自家睡觉香,宋家的炕也长,怎么滚都成,孟晚睡得甜,乡下的夜晚也没有打更的梆子声,夜里一片寂静。 第二日一早没人叫孟晚,他醒来洗漱好,把锅里热著的粥盛出来吃了一碗。 大门外边有鸡叫,常金大早上就去宋六婶家抓了鸡来,宋亭舟杀鸡她褪毛,没让孟晚沾手。 满哥儿过来找孟晚玩,孟晚正好找他商量正事。 “我姨和六婶说了没?” 满哥儿拉住他手,“你真要教我和大力做早食啊?伯娘说啥油果子,我也没见过啊?万一做不好咋办?” 他话里都是担忧,唯恐接手了铺子却卖不出去东西,赔钱了还能攒回来,砸了孟晚的招牌可如何是好。 孟晚安慰他道:“我既然决定教你,这两天肯定会把你教会,这东西简单的很,只是有些累人,挣得是辛苦钱,正適合两口子做小买卖。何况这铺子閒著也是閒著,本钱又不多,刚开始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宋家三口人这次去府城尚不知要待多久,房子空著可惜,让满哥儿和大力接手几个月是孟晚早就想好的。 满哥儿揪著手指,“那我们就试试去?” 孟晚笑著说:“大胆的试。” 两家长辈相交的好,满哥儿和大力又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从年前在常家那次,他们夫夫俩在不知出了何事的情况下,仍在巷口等了他和宋亭舟半天,就能看出他们人品来。 开铺子在孟晚眼里看不算什么,但在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眼里看是件大事,晚一点宋六婶全家人都登门了。 一通感谢不说,宋六婶直言,“別的就不说了,这铺子也是你们钱租的,房租我们该自己掏。” 常金也不与宋六婶客气,“掏是你们自己掏,但也不急著给我,等我们从府城回来再说。” 宋六婶语出惊人,“那要不让满哥儿给晚哥儿磕个拜师头?” “六婶,真不用!我算什么师父啊,你可別逗我了。”孟晚摇头加摆手拒绝。 拜师还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的,师父师父,半师半父,拜了师就要侍奉师父,牵连一生,孟晚觉得太沉重了,不適合他,而是一个油果子就要拜师,那也太夸张了。 这边两家人热热闹闹的商量著事,隔壁传来一声惨叫。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一回来隔壁就出事,这又是怎么了?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掺和隔壁的事,头一次救了竹哥儿后他就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似的,浑身不舒服,结果不久就被堵在了山里头,要不是宋亭舟赶过来他后半辈子都毁了。 这次不管宋亭舟中不中秀才,他是不想回来与田家为邻了,攒钱在镇上买座带铺面的小院也好。 “鬼啊!有鬼!!!”因为惊惧,这道男音都有些尖锐变形。 孟晚嚇了一跳,宋亭舟走到他身侧罩住他一半身躯。 不光是他,这一屋子人都听著难受,常金和宋六婶面面相覷——鬼? 第42章 离开三泉村(有一丟丟的小怕,胆小不要看哦) 隔壁哀嚎声不似作假,像是怕到了极致,接著是李长香声音狠厉,“叫唤啥呢,闭上你的狗嘴。” “娘!有鬼,有鬼啊!是小六,是小六回来了!” 李长香甩了田兴一巴掌,“这青天白日的,有个屁的鬼,活人你都不怕,你怕啥!” 一个巴掌不解气,她又甩过去了一巴掌,“不爭气的东西!” 她愈发看不上老大,就更看不上老大屋里的竹哥儿了。 “缩哪儿干啥呢,堆了一堆脏衣裳不知道去洗!”竹哥儿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死死盯著她身后的大树。 小梅从自己屋里跑出来 ,弱弱的说:“娘,我和大嫂一起洗吧。” 李长香眼睛一瞥,“你洗?你给我生了孙子洗了全家的我都不管,现在赶紧回屋待著去,別累著了肚子里的孩子。” 田旺从后头拽了拽小梅,示意她別触了他娘的霉头,小梅回头看了眼竹哥儿,只见他眼睛还死死盯著院里的大树。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院子里或者门外头都种了果树,秋日能打上一篮子果子给孩子当零嘴,夏天还能乘个凉把矮桌放在树下吃饭。 田家院里的是颗李子树,生的很粗壮,是田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栽种的。冬日院里积雪不化,每下一场雪便铲了堆在树下,来年果子能生的更加旺盛。 这几日气候回暖,这堆雪便有化的痕跡,旁边的地上扔著一把铲子,尖上带著些红,应该是田兴打算將这堆雪铲到外头沟渠去,却不知怎的扔了铲子胡言乱语起来。 小梅顺著竹哥儿的目光看了眼树下的积雪,其中正对著院门口的一头塌下去一小半,她推了推田旺,“要不你去铲了吧。” 田旺没动,將小梅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他倒不是偷懒,李长香的精明劲被他遗传到了些,他本能的觉著大哥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因此谨慎的没凑过去。 田兴抱头鬼嚎,被李长香骂了一顿反而发起癲来,他捡起地上的铲子双目赤红,嘴里念念叨叨的骂著:“该死的鬼东西,我能杀你一次,就能再杀你一次,滚开,快滚开!” 他扬起铲子对著树下的雪堆就是狠狠一铲,触感糟烂,像是铲在了一堆烂柿子里,手臂再使劲一扬——一颗混著雪水和血水的人头像只断了线的风箏一样被带飞,轻飘飘的甩在正屋门口。 田老爷子本是听了大孙子的喊叫声出来观望,怎料刚出正屋门,院子里就甩过来一个黑红交织的东西来,他下意识用双手去接——啪的一声,被雪水沤的腐烂的人头就这样砸进他怀里,有几缕头髮甚至连著头皮一起,因为受到衝击而剥落了下来。 田老爷子年过甲,当著儿媳妇孙子孙媳的面,抖著腿,稀稀拉拉的液体混著腥臊味从裤腿滴落,脖子往上一仰,整个人向后倒在了地上。 那颗看不清面貌的人头就死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镶嵌进了他怀里一般。 院子里的人全愣住了,田旺死死捂住小梅眼睛,抖著声说:“你先进屋,別出来。” 田兴对上雪堆里的无头残躯,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铲子,抖著身子鬆开手,铲子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竹哥儿突然开始笑,那声音听著和哭也差不多,明明是青天白日,田家却似乎阴气冲天。 田兴听著竹哥儿的惨笑声,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低著头就往地上倒去,一头磕在地上翘起来的铲子上,皮肉与铁器碰触的声音传来,田兴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头栽下。 院子里仅剩的两个好人里,还是田旺先反应了过来,他先去堂屋扶他爷,嘴上还叫著:“娘,別傻站著了,快看看大哥!” 老头子被嚇破了胆,尿了一裤襠,田旺忍著噁心將他抱进炕上,脱了裤子塞进被窝里,再一摸鼻下,还有微弱的气流涌出。 院子里的李长香被二儿子一叫回过神来,忙去看大儿子,田兴跪伏在树下的雪堆前,身下已是一片血红,鲜血与雪堆的尸体里融化的血水交融,一同渗进了泥泞的土地中。 李长香將他翻过来面衝上,田兴闭著眼,脑袋正中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流淌不止,脸都被污了大半。 再混帐也是自己亲生儿子,李长香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拿胳膊上的布料去堵他头上的伤口,將半边胳膊都染红了也止不住。 见田旺出来忙哭喊著:“老二,快去请郎中救救你哥,借村长的牛车去!快去啊!” 田旺看著亲哥了无生气的脸,颤抖著將手指伸到他鼻下——一片冰凉。 “娘,不用去了,大哥他……已经没了。” 李长香闻言手一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睛正对上前面雪堆里的无头尸体,她喉咙往上倒了两声气,白眼直愣愣一翻,整个人立即昏死过去。 宋家的一眾人听著隔壁没了动静,大力先出口,“娘?伯娘,要不我去田家看看吧?” 他是好心想去搭把手,但宋六婶不准,“你別去,保不齐他家沾了啥东西了,哭叫的也忒渗人。” 宋亭舟说:“我去找村长,让村长管管。” 大力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汉子出了门,满哥儿总觉得后脊梁骨冷,他缩了缩脖子,看著若有所思孟晚,“你不怕啊?” 孟晚嘆了口气,“要怕的不是我们,而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满哥儿似被他点醒,“你说的也对,哪怕是怨鬼索命,该找的也应是害他的人。” 和村长一起来的是隔壁村的风水先生,这回田家又出事,村里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几只饿了一冬的乌鸦闻到腐肉的味道,盘旋在田家上空不肯散去,不时还哀叫几声。 隔壁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常金和宋六婶也格外忌讳,將两个小辈赶进屋,她们在炕上做针线活说著閒话,孟晚正好教满哥儿怎么揣面。 油果子做得多了,这些事本能不用思考就形成了肌肉记忆,孟晚一步步的教著他,心里琢磨著田家的事。 怨鬼索命他是不信的,恶有恶报也需有契因,他想起竹哥儿几次顛三倒四的话,怕是已经疯魔了。 竹哥儿本身爹娘就很冷漠,为了填饱肚子,儿女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嫁到田家刚开始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也和田兴享受过几年夫妻温情,李长香便是不喜也没刻意虐待过他,直到几年无子,田兴开始露出本来面目。 竹哥儿从开始还是带著歉意的,他没能帮田兴生个孩子,又羡慕小梅敢凑上去同孟晚交好,听到田兴將主意打到孟晚身上他也纠结过,后来才会在宋亭舟去找孟晚的时候告诉了他位置。 他对孟晚有种特殊的情感,羡慕嫉妒想同他交好,又幻想自己能成为对方。 这些孟晚全然不知,说到底他也没和竹哥儿交流过几次。 宋亭舟和大力回来,田家男丁不少,田大伯也从山上回来,怎么也轮不到外人。田老二家也是一大家子人,还和隔壁田大伯是亲兄弟,但这时候村里人都迷信著,连亲兄弟都不愿露面,怕沾惹了什么脏东西。 “田大伯借了村长的牛车去红庙村找郎中去了,老爷子还有气,田兴怕是不好了。” 大力跟常金与宋六婶说话,宋亭舟在旁没吭声,他担心嚇著孟晚,匆匆赶了回来,见他在教小满做油果子,脸色虽然不好,倒也没什么惊惧之色,略放了心。 “田兴那么壮实,说没就没了?” “这人真是不能作恶,不然必遭报应,老天爷都看著呢!” 两个妇人唏嘘不已,手上做活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郎中坐著牛车过来后,田兴尸体都已经凉了,倒是老太爷还有得救,开了几副汤药,灌一半撒一半,人还是昏迷不醒,据郎中说哪怕是救回来,日后也下不了炕了。 田兴人在壮年就没了,禹国的出丧很讲究,村里虽然简化了一部分,但在孟晚这个现代人看依旧很复杂。 李长香不承认她儿子是横死的,只说是意外,但风水先生却被她留在家里不让离开,可见到底是怕的。 田家设了灵堂,夜里自家人反倒不敢守灵,雇了风水先生开坛做法。 红庙村的风水先生只会照著易经给人批红白日子,哪儿会道士的活计?但为了挣上这份钱,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晚上外间嚎著阴风,常金打上了小呼嚕。 孟晚缩在被子里就露出一双眼睛,他分明不信鬼神,却还是被田家的阴间氛围感染,莫名觉得暗处有人盯著他似的,甚至都想將常金叫醒陪他。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宣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小屋隱隱传来的读书声驱散了孟晚心中的恐惧。 他夜里还在读书? 孟晚將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正正噹噹的安置在枕头上,伴著宋亭舟清朗悦耳的声音,莫名觉得安心。他困意慢慢袭来,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在想明日该劝宋亭舟爱护眼睛,毕竟如今又没有近视眼镜。 按说停尸三日才可出灵,但田家再嘴硬也是怕的,停了一晚后,第二天凌晨匆匆找了族人抬棺下葬。 孟晚洗漱好后站在门口,能望见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悽惨的哭声在清冷的乡道上迴荡,渐渐远去到山上。 他收回目光,突然瞥到与田家相邻的墙头上多出一抹白色身影,死命压住差点破喉而出的惊叫,孟晚咽了口口水道:“竹哥儿?你坐这么高干什么?” 竹哥头上、腰上、袖子 上都繫著白麻布,脸色惨白,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看向孟晚的眼神很亮。 孟晚很难精准形容那种感觉,像是他放下了什么,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枷锁。 “听说你要走了?” 孟晚觉得不可思议,田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竹哥儿还能关注到他家的事? 他略微犹豫,想开导竹哥儿几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思索再三直接承认了,“是啊,一会儿我们就会离开。” 竹哥儿听村里人说过宋家在镇上开了个吃食铺子,因此还以为孟晚是要回镇上。 不过——不管是镇上还是什么地上,竹哥儿的话里都带著丝羡慕。 “真好啊,外面……是不是很好?” 孟晚声音中带著朝气,“我也说不好,只有见识了才能对比出来,不过人嘛,总该看看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竹哥儿声音縹緲,“是吗……晚哥儿,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竹哥儿问的定然不是他这个竹字,而是全名。 孟晚摇头,“不知。” 竹哥儿幽幽的说:“我叫曲竹。” 孟晚忽的想到那个素未蒙面,死的悄无声息的少年,“那你弟弟呢?他叫什么?” 竹哥儿浑身一震,他似乎没想到孟晚会问到小六,声音颤抖著说:“他是我六弟,叫曲荇。” 荇菜隨处可见,如这个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弟弟一样。 孟晚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今日他们便要去镇上租好马车,常金收拾好让宋六婶一起帮忙赶製出来的新衣,一家人又开始收拾行囊,这次是真的要远行,短时间內都不回来了。 地窖里的还剩了十来颗白菜萝卜,都送给了宋六婶和二叔嬤家,米麵锅碗都放到了宋六婶家新房,她家地方大些。 柱子架著牛车到宋家门口接人,远远绕开了田家院门。 “婶,我过来了,有没有要搭手的?” 孟晚与常金各自背了个还算小巧的篓子出来,后面的宋亭舟背著书箱,手上还拿著个包裹。 “不用,我们就这些东西,你先去你六婶家,她家东西多。” 柱子应了声,“行,那我去前头,你们慢慢走。” 宋六婶家和他们当初第一次到镇子上租铺子差不多,好的是不用带蓆子铺炕,上次二叔嬤给做的他们没带回来。 宋六叔留在家看家,儿子儿媳头次做买卖,宋六婶不放心要跟去。 依旧是將东西都搬上牛车,人在下面走路,一行人渐渐隨著牛车走远。 田家低矮的木製院门外,站著一道萧条的身影,一直望著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书里的反派都能得到因果下场, 现实中的弱势群体四处找人伸张。 保护自己的权益並不丟脸, 旁观指责的人自认为站在道德高塔之上。 言语化作利箭, 道德闪烁微光。 欲望迷失人眼, 无知才最猖狂。 ——三泉村篇完。 第1章 上路 到镇上宋六婶家要先收拾一通,意外的是吕氏这才几天没见竟然清瘦了些,见了他们一行人倒是没別的表示,甚至还同宋六婶说了两句话。 常金留下和宋六婶他们交代铺子事宜,宋亭舟孟晚两人上次租房的事后得到了教训,没贸然自己去找马车出租,而是先去书肆里问了问黄掌柜。 黄掌柜从早食铺子关门后就预感他们要提前去府城备考,因此也没意外。 “今日孟小哥不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上门的。” 孟晚意外的说:“黄掌柜的意思是?” 黄掌柜叫来一脸跃跃欲试的二儿子,“我家老二黄挣性子有待磨练,正巧昌平府中有家书肆的掌柜与我是老相识了,我想让二郎去他手下歷练歷练,他一人上路內子又不放心,宋书生与孟小哥儿都是稳妥的人,不如一起搭个伴吧。” 孟晚当然求之不得,若是宋亭舟与他和常金挤在一车,被人看见於名声又不好,这样两人一车还能鬆快些。 “如此当然好,只是我们恐怕要占黄掌柜的便宜了。” 黄掌柜笑呵呵的表示,“只怕小哥儿会嫌我儿粗笨。” “哪里哪里。” 两人相互客套了一番,黄掌柜表示租车的事宜他来安排,明早他们来书肆门口等著启程便是。 解决了一桩大事,剩下的都是零七八碎的小杂事。 去布庄买了双孟晚能穿的单鞋,价格倒是不贵,二十五文,鞋底子纳得细细密密,不知比孟晚强出多少。 这种货没摆在店前头,而是存在个小库房里,孟晚又在里头挑了两条用碎布头缝製的小被子,每条起码有两斤多重,一百八十文一条,孟晚买了两条,老板娘又送了两方帕子给他。 从布庄出来,两人顺著街边走。 “火石水囊都有,明日一早再烙些干饼子带上,就没別的了吧?”孟晚抬眼看宋亭舟。 宋亭舟回他:“嗯,差不多了。” “你之前都是怎么去府城的啊?”孟晚好奇道。 宋亭舟也没瞒他,“前几次为了省钱,都是和同窗一同租车,到了之后大家再一起住客栈。” 镇上私塾有钱人家的少爷少,多半是普通平民,日子哪怕不紧巴,也是能省则省,更有几位和宋亭舟一样来自乡下,甚至比宋家还贫困。 孟晚挑眉,“那个叫张继祖的?” 宋亭舟点头,“读书人大多清高,他是私塾中最善经营人际关係的,对我十分热情。我之前担心俗事影响考试,都是隨他安排,租车和府城的客栈也都是他张罗。” “你可真是放心他。”孟晚在这个世界因为身份原因总是防备过多,原来世界里他也未必会下意识將人想的那么复杂。 “我在私塾里好友不多,他算一个。”实际宋亭舟也只这一个好友,剩下顶多点头之交。 他进私塾早,少年时內心还是很渴望能遇一知己的,张继祖极能体恤旁人,对失去父亲的宋亭舟来说,某一段时间真的將他当成人生知己,一度无话不谈,直到年初…… “你看我干嘛?”孟晚疑惑的说。 宋亭舟收回落在孟晚脸上的目光,垂眸问道:“脸上怎么不点墨了?” 孟晚摸摸脸上白皙细腻的皮肤,“知县的儿子走了后就不点了,镇上少有他那般荒淫的人。”而且甩一脸墨水有时候忘了一抹一手黑,出汗也会掉,怪不方便的。 他们才刚从布庄出来,库房里比外面杂乱,孟晚手上沾了几根细软的绒毛,伸手抚脸时绒毛跟著沾到了脸上。 宋亭舟下意识伸出手去,劲瘦有力的手掌停在孟晚脸侧,指尖略带薄茧,光是竖在那儿就莫名让人脸红。 “怎么了?”孟晚盯著他看,脸颊被他掌心的温度熏得红润。 宋亭舟食指和拇指一碾,揪住他脸上的绒毛,“有根毛在你脸……” 两人视线不自觉得碰撞在一起,目光中皆是对方眼中的自己,一个丰神俊朗,一个眉目如画。 “该回了。” 孟晚率先移开视线,他望望天,看看地,眼珠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转。 宋亭舟退后两步,“好。” 那根细小的绒毛被他握在掌心,磨得他心肝都在瘙痒。 两床小被子被孟晚顺手掛在院子里晒著,回屋里同常金说了黄老板儿子与他们同行的事。 “大郎与他一车,咱们是不是该补给人家些银钱?”常金怕黄掌柜误会了他们故意占人便宜。 孟晚看著满哥儿揣面,回她道:“这点银钱人家应当不稀罕,黄掌柜一直颇为关照我和表哥,咱们往后与黄挣同在府城,有事多照应他便好。” 开铺子的一眾事宜,都已交代清楚,晚间实在是住不开,慧娘竟拿了钥匙主动找来。 “知道你们住不开,我婆母让我將西厢打开,虽有几日不住人了,但灶里烧些柴凑合一晚还是行的。” 孟晚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慧娘回了个笑。 “那就多谢伯娘和大嫂了。” 第二日一早,孟晚起床时宋六婶家一家三口早就忙活上了,第一次开张,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也是正常,常金洗漱好后还帮他们忙活了阵儿。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芒洒在小镇的街道上,宋家三口各自背上行囊,临走时孟晚想起来什么,对著院里的满哥儿道:“每日近晌午会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来买油果子和豆腐脑,记得每日给她留五六根油果子与两碗豆腐脑。” “好,我记得了,晚哥儿、大伯娘、大郎,你们路上小心。” 在书肆门口坐上马车,给车夫交了些定钱,一辆马车是九百五十文的租车钱,孟晚与黄挣各自交了一百五十文的定钱。 两人一辆车,鬆快许多,且马车又比牛车舒服稳当。 常金第一次出远门,刚开始还是忐忑稀奇的,岂料第二天就蔫了,窝在车厢里头晕眼,一动便胃里泛酸,孟晚傻了眼,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就是没想到常金坐车晕车。 什么药理知识孟晚也不懂,只记得偶然听谁说过晕车可以含薑片或是橘皮。 “姨,你再忍忍吧,过几日路过镇子我去买些姜给你。”孟晚照顾著她用水囊喝了两口水,常金又斜倚著车厢躺下了。 他们夜里睡觉枕的是装衣服的包裹,两个车夫会轮流守夜,吃的是各自带的乾粮,基本都是饼子。 车夫会找水源,或是路过村子去村民家里討些水装满水囊,白天是一刻不停的赶路。 就这么过了几天姜是给常金买到,缓了她的眩晕,但孟晚也蔫了。他与常金在车上盖著小被,冷气还是四面八方的侵袭,这时候念起现代社会的汽车有多好了,如今哪怕是五菱宏光也是孟晚眼里的超级豪车。 马车行的不快不慢,毕竟马也要休息,一个劲让它飞驰明显不可能。 常金与他倚在车里,各自从被子里露了个脑袋,连嘴巴都不想张,一脸的生无可恋眼神麻木。 他们还在神游天外,突然马车车身一顿,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马蹄声凌乱,隨后车外传来大喝声:“站住,统统都给我下车!” 孟晚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下糟糕,遇上劫车的了。 他反应迅速,立即將脚边的背篓打开,拿了盒他斥巨资买的青黛,又取了几根鸡毛蘸著眉粉飞速往脸上点著麻子,这是他新想出来的法子,青黛比墨水点起来更方便且不易消融。 然后又將头上一直戴著的簪子拔下,挽了个低髻。 常金晕晕乎乎的说:“晚哥儿,这是怎么了?你干啥呢?” 孟晚压著声,“姨,我说,你先別怕,外面像是遇到劫匪了。” 常金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啥玩意,劫匪?” “哎呦大姐,你小点声啊!”车夫压低的声音隔著车帘子传进来。 他抖著嗓子说:“你们先別下来,也別害怕,是咱们前头有车被劫了,看著就是富贵人家的好车,这群劫匪多半是为了劫前头的车,咱们这破车没准就让过去了。” 孟晚稍安了安心,但下一秒就有道粗獷的声音喝道:“听不见爷说话啊!都给爷下车!”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他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俊朗的面容神情淡淡,看向孟晚的目光却是温柔而坚定的。 “晚哥儿,扶著娘下来。” 孟晚与他对视一眼,稍微平缓了胸腔內激烈跳动的心臟,扶著常金下了车。 车外站了两个持刀的壮汉,他们前面十丈开外,持刀的人数则更多,足有二十多人。 这二十多人围著三辆马车,马车的样子虽然朴实无华,但车辕高大,车厢宽阔,木材敦厚,用料扎实。 与孟晚他们租的两辆车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句话,看著就像肥羊。 他们这两架车,马是老马,车厢连门都没有,只掛著张厚布帘。 刨除两个车夫,四人穿的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常金的袖口磨损的快,补得是另一种顏色的粗布,孟晚宋亭舟穿的皆是顏色深沉的粗布衣裳,甚至连黄挣也是同样旧衣,总之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见他们都下了车,那两名持刀劫匪还不放心,又进马车里检查了一番才开始打量他们四人,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你们几个,要往哪儿去。” 两个车夫抱作一团不吭声,这种亡命之徒,但凡答错一句话,一刀下去就要见阎王。 一直气氛高昂,想著出去独闯一番天地的黄挣面如土色,內心后悔不已,泉水镇与如今的遭遇比起来简直是天境一般。 一行人只有宋亭舟能站出来说两句,他將常金和孟晚护在身后,声音平稳的说:“我是谷文县的书生,院试在即,带著夫郎老母和堂弟一起去府城参考。” 其中一个劫匪粗眉一皱,“怎么还是个书生,去府城赶考这么早便出发了?” 往年大多应考的读书人为了省钱都不会去的太早,府城价高,吃饭住宿处处都费银子。 宋亭舟略一拱手,姿態放得极低,“后头的马车里有一书箱,里面都是我的书,壮士若不信,可以一观。” 劫匪不耐烦的说:“谁有空看你的閒书,钱袋子都扔地上,车架子都给老子卸了,马老子都要了,女娘小哥儿……” 另一个劫匪直接將孟晚拽出来,皱著眉打量一番,“长得是不出彩,身段还行,充个数带回去给兄弟们乐呵乐呵吧。” 小哥儿和男子体型上就有偏差,除非极少数长得似男子般强壮,剩下的都偏弱气,哪怕遮了孕痣也能被人一眼认出,(具体想像下女扮男装观眾都怎么认出来的,骨架就不一样。) 宋亭舟死死拽住孟晚另一条胳膊,手背上青筋浮现,“壮士,贱內容貌不堪入目,就不污了你们眼睛了,我们身上的钱財和书本,壮士只管拿去。” 劫匪不屑一笑,“这么个丑媳妇,还挺上心,谁要你的臭书,速速收手滚开,要不老子砍了你这条胳膊!” 生命面前谁敢玩笑,见这劫匪只要钱和小哥儿,两个车夫只觉得能逃过这劫,马没了便没了,命没了可就全完了。 唯恐宋亭舟牵连了他们,两个马夫小声规劝,“书生郎,便放手吧,我们租车钱也不收你的,媳妇没了还能再娶,快带著你老娘跑吧!” 孟晚身体颤抖,脸白无血,他这要是真被掳去山头,被一群劫匪玩弄,死了许是最好的下场,但最大可能是成为这些劫匪发泄慾望的物件,然后再被虐杀。 这一刻何止黄挣懊悔,孟晚也在想,若是不跟宋亭舟来,让宋亭舟与同窗一同去府城,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劫匪。 不,想这些有的没的没用,不如想想如何自救,不能让宋亭舟得罪了这群劫匪,不如先假意配合,再寻机会。 孟晚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目后浮现出一丝决绝,“表……” “別说话。” 宋亭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更用力的將孟晚往身后一拉,“娘,你们快走。” 趁劫匪没回过神来,顺势一脚踹上劫匪的腰腹。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劫匪也没想到面前的书生竟然还敢反抗,被踹的后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提刀便砍,“找死!” 结果远处传来一声更加洪亮的暴喝声:“兄弟们,杀进去!” 第2章 劫匪 原来前面的车队已经乱成一团,车里的家丁们护著个身穿白袍的娇小身影,势要杀出劫匪们的包围圈。 外围的劫匪见碰的是个硬茬子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好不容易劫了个富的,这一趟若是成了就能够兄弟们好吃好喝三年。 两方人马杀红了眼,顷刻间刀刃上便见了血,这群家丁到底不是常年刀尖舔血的劫匪的对手,见了血后有人心生退意,更是被这群劫匪逐个击破。 眼见著这帮子人就要被劫匪诛灭,山道上竟然又衝下了一群人,皆是穿著质朴,身姿飘逸灵活。手中或是持刀,或是仗剑,或是力大无穷,各有技法,以一敌三。 不知是谁喝了句:“杀进去。” 这群人更是气势高涨,片刻间便將劫匪杀得节节败退。 劫匪中有个身高八尺疑似头领的壮汉,被砍得狼狈不堪,身上见了好几处红,不得不告饶道:“诸位是哪条道上的兄弟,若是看中了这头肥羊,哥哥便是让了也无妨。我们兄弟都是芽子山刘大当家的手底下的,还请兄弟们手下留情!” 他连著喊了两遍,除了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外,竟是半点回应也无,头领暗道不好,这帮人多半是专门黑吃黑的流匪,若是再恋战,今天恐怕要交代这儿了! 咬了咬牙,他边站边退,趁著剩下的人还在廝杀,自己骑了一匹马便飞奔而去,竟是连这二十多號弟兄都不顾了。 剩下的劫匪见势不妙,逃的逃死的死,很快便不成气候。 “是你?姓葛的?” 一道娇俏的声音从马车后传来,身穿白色袍的方锦容从车底爬出来,一身乾净的衣袍上都是灰土。 听他声音回头的一位汉子,正是与孟晚他们同租吕家厢房的葛全。他摸了摸脸上溅的血,同周围同伴抱拳,在一眾打趣声中走向方锦容。 “方小少爷,是我。” ———— 另一头孟晚见著宋亭舟踢退劫匪,来不得多想,立即交代黄挣,“你快带我姨走,往草深的地方走,或是藏到沟渠里去!快啊!!” 机会是宋亭舟冒死爭取来的,黄挣到底有些良心,咬著牙背上晕晕乎乎的常金,撒腿跑出去。 另外一个劫匪本来也要持刀上前帮衬同伙,没想到远远一瞥,见自家老大与人交手几个回合后,竟然踏马飞奔而逃。 眼见著形势不妙,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劫匪转瞬间变成待宰之人,这劫匪也不想著帮同伴了,跑到一旁树下卸了马匹韁绳,二话没说上马逃命,竟连喊都没喊同伙一声。 劫匪都跑了,两个缩在一边的车夫怕马车目標大,一时半会又卸不下车厢,乾脆弃车溜走了。 这边孟晚宋亭舟和劫匪却都没注意到周边变化,劫匪招招凶险,宋亭舟或许是比普通人有胆识,但这群劫匪杀人劫財的事做的多了,与人相斗经验丰富,宋亭舟怎么是他对手? 眼见著宋亭舟的胳膊上挨了一刀,孟晚心急如焚,他在地上捡了根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棍子,用尽力气打在劫匪后背上,阻了他下一步动作,但只一下这根细棍便断裂开来,那一下对劫匪来说和挠痒痒也差不多少。 那劫匪几刀没砍死宋亭舟已是杀红了眼,在他眼里孟晚与宋亭舟已是死人无疑,没有武器的宋亭舟纵然能跟他比划两下,但他还有同伙在旁,再挥两刀必能砍死对方。 “贱货,既然你等不及,老子便先解决了你。” 见孟晚还敢抵抗,他乾脆回身想先给孟晚一刀,宋亭舟则趁劫匪侧身之际一拳砸到他后颈上,受了伤的右手死死扣住劫匪持刀的手,不让他伤孟晚分毫。 劫匪就地一滚,狠狠压在宋亭舟身上,孟晚仿佛都能听见骨骼断裂的咔哧声。 宋亭舟喉咙处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力道却丝毫没有鬆懈,手与腿死命的锁住劫匪,当真是牙关都在用力,根本无暇开口。 十万火急,一分钟甚至一秒钟都耽搁不得,孟晚努力寻找周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终於在身下的乾草堆里摸出一块带尖的石头。 他脑子里想都没想,几乎是扑在劫匪身上压住他,然后狠狠將石头砸在劫匪的头上,这一下见血了却没砸死人,孟晚反而被劫匪的蛮力撞飞几步。 而宋亭舟正好藉此机会猛一发力,终於夺了手上的刀刃,翻过身来就是一刀! 身下的劫匪抽搐了两下,终於不动了。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抖,“宋亭舟,再砍一刀,往脖子上砍。” 宋亭舟袖口都沾满了血,有劫匪的,还有他自己的,听了孟晚的话他又是狠狠一刀下去,几乎將劫匪的脑袋砍断了一半下来,鲜血染红了旁边干黄色的野草。 宋亭舟持刀跪在地上不住地喘著粗气,刚才这一场激斗几乎耗光了他全身所有力气。 孟晚离他有两三步远,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宋亭舟,你怎么样?胳膊要不要紧……” 他话没说完,宋亭舟便扔了刀,急切地將他抱进怀里。 “晚儿,我没事,莫要担心,莫要担心。” 两人紧紧相拥,宋亭舟语速很快,心跳则更快。 孟晚先是一愣,隨后將脸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宋亭舟啊……宋亭舟。 你以命相待,我定不负你。 “晚哥儿?是你吗晚哥儿?”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亭舟放下横在孟晚腰上的胳膊。 孟晚抬起脏乱的脸,上面白一道黑一道,有泪痕还有眉笔的残痕和灰跡。 他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才看清向他们走过来的二人。 “锦容?葛大哥?怎么是你们?前面的劫匪劫的是你们的车?他们都去哪儿了?” 孟晚心中疑问万千,想问的太多了。 方锦容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么狼狈。” 孟晚嘆了一声,双方各自说了遭遇。 原来方锦容假死后就被方大爷暗中藏了起来,直到后来风头过了才暗中派人將他送出泉水镇。 方大爷有一远房表妹嫁到了昌平府,他便想將儿子送去两年,能让表妹物色在府城里找个好人家更好,若是找不到,两年后方大爷便亲自找个远些的好儿郎將方锦容嫁了,左右家里有些钱財,多给儿子预备些嫁妆傍身,总能將日子过好。 谁能想到方大爷是不想委屈了儿子寄人篱下,才给装点上两车的值钱物件,却被附近山头的劫匪给盯了上。 所以孟晚与宋亭舟遭了这遭纯粹是无妄之灾。 方锦容眼神中带著心虚,头上还勾著两根茅草,刚才他在马车底下连滚带爬,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 孟晚苦笑道:“我们糟了难是这些劫匪的错,和你又有什么关係,总归今天不是你我也是旁人,我们能躲过一劫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若不是葛大哥赶来,大家都难逃一死。” 那些劫匪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人,宋亭舟能杀了一个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若刚才那个没跑,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们二人。 葛全眼神一闪,“我也是和江湖上的几位朋友路过此地,远远听见廝杀声,这才上前救助,没能帮上你们什么,抱歉了。” 孟晚心道:那还真是巧。 他见著身前两人一高一矮,容貌皆是上乘,一人天真烂漫,是被爹娘保护的极好的富家少爷,一个出身下九流,是与江湖豪客出生入死的浪子。 孟晚此时却在葛全望向方锦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情愫,只是一瞬,却是不假。 他此刻心中竟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心里,想將他们写成书籍,这不比方锦容爱看的什么书生与高官之女有看头多了? 孟晚甩甩脑袋,难道是他文科生之魂觉醒了?竟然能发散到这上面去。 方锦容財物不少,但家丁死伤更多,孟晚他们这边也丟了娘,跑了车夫。两边一合计,还是一起走吧,不然孟晚他们也不会驾车。 葛全道主动开口:“接下来的路,若不嫌弃,我便送你们一程吧。” 有这么位老江湖在,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这时远处有慢慢悠悠的驾过来一辆驴车,驾车的是葛全的师傅葛老头,驴车上还坐著常金和黄挣,想来是半路遇到的,葛老头又认得常金,听他说了要回来找儿子,这便將她和黄挣拉上驴车。 常金老远见到孟晚与宋亭舟没事,眼泪止不住的流,“你这胳膊是怎么了,袖子上怎么都是血。” 她看著宋亭舟血淋淋的袖子,真是又惊又怕。 孟晚忙解释,“大多数血都是那个劫匪的,但表哥確实也受了伤。” 他求助跑江湖的葛全,“葛大哥,你这有没有什么药粉或是烈酒?我表哥的伤还需处理一下。” 葛全从驴车上的包裹里拿出一瓶药来,“伤药我有,烈酒我师父这也有。” 葛老头不情不愿的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个巴掌大的酒罈子递给孟晚。 孟晚感激不已,“葛师傅,你放心,等到了府城我定还你一坛好酒。” 葛老头坐在驴车上乐了,“那敢情好。” 黄挣扶著宋亭舟坐上马车,孟晚过来给宋亭舟清理伤口,黄挣为了避嫌坐到了外头与车夫嘮嗑,他遭了这一难莫名的又恢復了些信心,正是心痒难耐想找人吹嘘。车夫赶车本就无趣,也乐意与人谈天说地,两人在车辕上说的热火朝天。 宋亭舟衣服破烂,孟晚乾脆將他受伤那半边的袖子剪下,先用清水给他清理伤口周边的血渍,又用烈酒直接浇灌伤口,那一道刀伤没深的见骨头,但两边也翻了皮肉。 孟晚全神贯注的往伤口上倒酒,宋亭舟还没如何,他先心疼的心臟抽痛。 宋亭舟本就受了伤失了血,半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淋上烈酒后又重新体验了一遍疼入骨髓的剧痛。 他死抿住苍白的唇,整条胳膊不受控制的颤抖,还要安慰看上去要碎了的孟晚,“晚儿,无事。” 孟晚不信,烈酒是杀菌的,就这样直接倒上去他如何不疼?他吸了口气,忍住即將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先替你將衣服换了,再上葛大哥给的伤药。” 酒洒的哪里都是,宋亭舟衣服上还都是血,怎么也得换上一身。 宋亭舟按住孟晚覆在他腰间的手,“不可,与你名声有碍。” 这时候还臭讲究! 孟晚扭头往外走,“那就找其他人给你上药吧。” 手被紧紧拽住,宋亭舟用没受伤的左手拉住孟晚,“晚儿……” 孟晚推开他的手,“让人听见成何体统,你还是叫我晚哥儿。” 宋亭舟疼的左手都使不上太多力气,孟晚怎捨得他真著急,顺著他的力道坐回来,却被宋亭舟一直往身边带,直到侧著身倚在他胸膛上。 孟晚垂头不语,盯著自己腰间手,很想再懟宋亭舟一句,这样就不碍著他名声了? “你以为我不想同你亲近?”宋亭舟隱忍的话语在他头顶上响起。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 他话说到半截就断了,可孟晚知道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能懂宋亭舟的想法。 心如擂鼓,孟晚掐了掐自己手心,淡定——他是看过真枪实弹小电影的人,如今竟然会被个如此內敛的读书人撩的脸红心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去叫黄挣进来帮你换。” 让黄挣进来给宋亭舟换了衣裳,孟晚又帮他挽起袖子,上了伤药,缠上布。 “黄挣,麻烦你在路上照应照应我表哥。” 孟晚下车前叮嘱黄挣一句,自己同常金坐到方锦容的马车里,宋亭舟的伤口不浅,还是早早找个大夫看看他才能放心。 此地不能多待,那个跑掉的劫匪头子自有山头,听口气还不小,保不齐回去带了人还要追来。 一行人略微整顿了一番,宋家一家人与黄挣坐上了方锦容的马车,他手下有家丁架了孟晚他们租的两辆马车跟在队伍后头,葛老头的驴车也是一样。 常金坐进车里,她劳心劳力,东奔西跑半天,又忧心宋亭舟和孟晚,这会儿放鬆下来,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没一会就睡著了。 孟晚则靠在车厢上假寐,他一直担心宋亭舟的伤势,担心会恶化。 葛全打马开路,不时护在马车附近,方锦容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问他,“你师傅就自己驾驴车?他怎么不和我们坐马车上?” 葛全往后看了一眼,老头子没酒了,正仰在驴车上叼著草根嚼。 “他就愿意坐他的驴车,不必管他。” “哦……你那些江湖朋友都去哪儿了?怎么一下子又都不见了?”方锦容接著问。 葛全轻轻勒动韁绳,“我也不知。” “那你们平时是怎么集齐的?” “隨缘吧。” “对了,江湖是什么东西啊,好玩吗?” “不好玩。” “我看话本子上的大侠还会飞呢!你会飞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都是那些话本子乱写的,人无羽翅怎能会飞?” “那……” 第3章 入城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波澜,路过城镇时宋亭舟重新上了药,好在伤口没有恶化,但他身上竟然还有別的挫伤一直没说,幸好都不算严重,一概被郎中重新医治包扎上,孟晚这才放心。 三月二十,比孟晚预想中整整晚了五日,他们才进得昌平府城门。 禹国府城共二百八十座,下辖县城一千五百座,其中大府共八十座,旗下各有八县,每县又各有乡镇。偏僻小府数量奇多,但有些太过贫瘠,旗下不过县城两三座而已。 昌平府是禹国八十座大府之一,却也只能算是里面垫底的,与北地有名的奉天府差了好几层。 虽说如此,但昌平府下辖县城却同样是八座,城墙和城门也修建的大气磅礴。 昌平府城门共有八道,孟晚他们一行人走的是西门,过了护城河,踏过吊桥,两道十多米高的城门由守备兵看守,过路的行人与马车皆要一个个经过搜查盘问。 “宋书生,是你们在车上吗?” 外城墙下竟然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宋亭舟转头看去,竟然是中途逃跑的两个车夫。 他们倒也聪明,不敢回头去找马车,怕撞上劫匪,心里却又抱著丝希望,知道他们如果活著必定要来府城,乾脆先过来碰碰运气,毕竟车厢就算了,那两匹马可著实是吃饭的伙计,一匹怎么也值十二两银子,谁承想竟然真的等到了。 两个中年汉子搓了搓手,神情忐忑,“我们愿意將定金退回,还望宋书生將马车还给我们。” 宋亭舟下了车,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结痂,只是行动间仍有滯碍,“马车物归原主,这次遇难大家都是无辜,定金便算了,你们也趁早回家吧。” 归还了马车,两位车主千恩万谢,驾车而去。 宋亭舟没再上车,而是走到孟晚他们车旁,“晚哥儿,叫娘下车吧,咱们该入城了。” 两人拿著背篓下车,方锦容捏著一沓死契与自己的户籍册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对他们说:“那我们便先一步进城了,晚哥儿,有空到城南祝家找我来。” 孟晚朝他招手,“好,城南祝家是吧,我记住了。” 黄挣在最前面,宋亭舟让孟晚与常金跟在自己身后排队,又从书箱里拿出户籍册子与孟晚的卖身契。 禹国行路规则:凡是在户籍所在的府城內,过县城或是入府城皆要带上户籍册子。 若是前往其他府城,则要在当地县衙或者府城三班六房中的户房內申请路引,告知要前往的目的地,说清要去他地做什么。 確定理由正当,户房通过盖了章,拿著路引才能进入其他府城之中。 且路引还有时间限制,若过了期限再拿去给守城的士兵看,人家是不认的。 宋亭舟穿作读书人打扮,背后背著书箱,同他这样读书人不少,都是为了四月初的院试而来,守城兵多是看了眼户籍便放人进去了。到了宋亭舟这,他户籍上还有老娘一份,又多了个孟晚的身契,略比其他人磨蹭了些,最后到底是有惊无险的顺利进城了。 孟晚心头一松,他对自己的奴籍身份如今只是一知半解,这次来府城他说什么也要將禹国律法好好研究研究,不然真是寸步难行,。 进了城,一直安静的常金也是憋著口气的,“那门有那么老高?有那么大的木头?那得是长了多少年的树啊!” “还有那墙,人咋上去摞那么老高啊?” “大郎,刚才问你话的是啥官啊,说话鼻孔恨不得能接雨。”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姨,咱们先將黄挣送到书肆再说。” 黄挣张张嘴,他也想问来著。经过劫匪的事,不管他来时是怎么想的,起码现在他心中是敬佩宋亭舟与孟晚的。 不然放在还是在泉水镇时的態度,他肯定是要刺孟晚一句: 我还用你个小哥儿送? 他们一路打听,终於问到黄掌柜所说的宝晋斋在府城西面的临湘街上。 他们正好入得便是西城门,如此倒是不用搭车去別处,四人靠著腿和嘴,当真的找到了宝晋斋。 黄挣背著包裹,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与宋亭舟他们告了別,忐忑不安的走进面前古朴的书斋里。 略等了一会儿,孟晚道:“没出来,想必是找对了地方,天色不早,咱们也该找住处了。” 昌平府的试院建在城东,与他们所在的城西一东一西,正好两个方向。 宋亭舟道:“我之前来府城都是住在城北的客栈,那里离试院稍近些,价格也算公道。” 孟晚见常金神態疲惫,“那我们便去城北先找个客栈住一晚再说。” 夕阳渐倾,靠腿走天黑前是走不到的,宋亭舟在街边找了辆牛车,给了车主人五个铜板,三人坐著牛车到了城北宋亭舟往年住过的客栈。 客栈一共两层,一楼有几张方桌,是供客人堂食的,二楼和后院都有供人住宿的地方。 他们三人风尘僕僕的进去,小二便迎上来,“几位客官是要住店?” 出门在外,孟晚一向低调,由宋亭舟出面。宋亭舟道:“一间男子通铺,一间下房。” 孟晚扯了扯他袖口,“你也不许住通铺。” 店小二耳尖听到了这句,笑著道:“小哥儿不用担心,咱们店里乾净著呢,今晚通铺也没几人,不挤的。” 孟晚鬆了手,不再言语。 下房是给孟晚与常金住的,与通铺一样在后边的院子里,没有窗户,里面是一张大床,其他家具全无,总之够两人住。 宋亭舟要了三次热水,三人轮流在屋里洗了个澡,换上乾净衣裳,这才觉得活过来一些。 “你带晚哥儿出去吃点东西算了,包袱里还有饼,我也不饿,对付吃两口。”常金心疼起银子来。 府城物价贵,她现在只见识了冰山一角,在村里两文钱牛车就能给拉到镇上,他们刚才才坐了这么小会儿就给人五文,还有客栈,別的也就算了,送这三次洗澡水竟也要钱。 他们卖油果子挣了二十两,以前攒的老本、去年卖豆腐的钱、宋亭舟的抄书钱、孟晚手里的彩礼钱和年初画灯笼的钱,杂七杂八加在一起也就三十两,五十两够在府城几日还不知呢! 孟晚也不想出去,他倒不是捨不得钱,而是纯属累的,“不然就在店里要三碗面好了,咱们就著饼子吃了就早点休息,明日去看看周围有没有院子租。” 常金还想再说,宋亭舟直接拿著钱袋子下楼了,他们的行李都放在下房里,通铺毕竟人多手杂。 一盏茶的功夫宋亭舟端了三碗面上来,孟晚忙接过去,“你胳膊才结痂,怎么没让小二帮忙端上来?” “已经无碍,你小心些,莫要烫到。” 这屋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孟晚將托盘放在篓子上,等不太烫了,三人端著碗吃起了面。 宋亭舟胃口大,他们剩的干饼子便被他掰著泡到麵汤里吃。 潦草的吃了这顿晚饭,宋亭舟回通铺休息,孟晚与常金插好门栓,也上了床。 被褥倒是没什么异味,就是不太暖和,孟晚累极了,几乎是沾枕就睡,常金也如此。 第二日一早,宋亭舟给了店小二两个铜板,向他打听了附近牙行的事,店小二道附近东、北两个方向,各有牙行,东边的是在官府中都掛上號的,北边则是个小牙行,主要便宜。 他们在客栈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当早饭,肉的竟然高达五文钱一个,素的五文两个,他们买了六个包子就了十五文,常金瞠目结舌,赶上一斤肉钱了。 因为包子,他们决定先去北边便宜的看看,结果刚走到北牙行门口,就见几人在痛骂牙行一宅多租,糊弄他们银子,嚇得常金赶紧將宋亭舟与孟晚拉走,“还是去东边哪个吧,贵便贵些,好歹靠谱。” 东牙行的牙子见他们穿著寒酸,派了个十多岁的小孩糊弄他们,小孩便小孩吧,孟晚倒是没看不起人家的意思,这小孩口齿伶俐,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的,孟晚觉得他比那些狗眼看人的大人强多了。 “你家书生是下月要到试院里应试吧?城东都是办事的衙门,住的也都是官宦人家,你们定是不看的。城北这片有点乱,但价格確实是整个昌平最便宜的一带了,往年也有许多学子租这附近的院子备考,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定是离得越近价格越贵的。”小牙子的口气和大人一样。 短租本就比常年租价格更高,但饶是孟晚心中有所预料,也没想到会这么贵。 “同五人合租一个院,还要三两银子一月?”常金险些被嚇到。 小牙子说:“这还是你们来得早,再过两日这间也租出去了。” 孟晚忍不住开口,“那可还有別的?” 小牙子手上拿著本房簿,掀看了两页,“再往北走还有一间,只不过稍远些,你们要看吗?” 宋亭舟道:“看,劳烦了。” 小牙子看了他一眼,往年接待这群书生,各个心比天高,仿佛院试后立即便要飞升上天,对他们这群牙子恨得牙根痒痒,活像是他们租的房子故意要他们高价似的。 这位宋书生倒是不一般,被分到他这么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也没抱怨过,他家家眷虽说也是乡下入城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般,倒也没有吵吵闹闹的,一家子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 小牙子对他们感观不错,还真找到了个差不多的小院出来,离城东的试院约莫有七八里路远,一样是与人同租,不过只有三间房如此人员简单,適合拖家带口。 三间房大小都差不多,二两银子一间,月付。好处是每间房都带了口铁锅,不用他们再另买。 孟晚咬咬牙,让宋亭舟租下了两间,到牙行按手印的时候,先交了一个月的房钱。 在镇上的时候宋亭舟住的便委屈,如今院试何其重要,断不能让他再挤著。 租好了房,宋亭舟回客栈取行李,孟晚与常金擦洗屋子。 “这便去了四两银子了,咱们锅碗瓢盆被褥等一概都要抓紧置办,府城价又高,还不知要多少银子。” 常金隱隱后悔,觉得自己和孟晚不该同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增加了不少额外的销,若是宋亭舟自己来,可晚上几天,直接住客栈便可。 可孟晚却另有担心,“姨,咱们费再高也没表哥参考重要,只要他能顺顺噹噹的考完,多少都值。” 常金被他的话触动,到底是没再抱怨。 孟晚又道:“等一会儿表哥回来,我们去买些现成的被褥回来?” 常金忙道:“那多贵啊,你们买了和布料回来,左右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怎么也能赶出来一张被子,咱们车上用的小被夜里也能凑合用,说啥也能省下十文二十文的。” “好,那也行,我看巷子口有水井,一会儿我去打两桶水回来。”不然一会宋亭舟回来定要去打水,他胳膊刚好些,还是好好养著的好。 常金懂他意思,知道他是心疼宋亭舟了,这是好事,她心里高兴,“我见院里不光有三四个木桶,好像还有几个木盆,一会你们去买粗布我就把脏衣服都泡上。” 赶了这么久的路,其实一晚上谁也没休息过来,到了新环境本就是紧赶慢赶的收拾,收拾不清楚也没心思好好歇著。 等宋亭舟把行李取回,他和孟晚又去布庄买布和,果然比镇上贵了一半,普通的粗布竟然都二百二十文一匹,不过顏色確实鲜艷,各种名贵的绸缎真丝也有的卖,孟晚看的眼繚乱。 他们只买粗布和几缕针线,数量又不多,小二都不屑搭理他们,好一会才给他们拿了东西结了帐。 將布匹针线等送回去,又去小摊子上买些残次的锅碗瓢盆,真是样样用钱样样贵,米麵油粮的皆比泉水镇贵上不少,这么出去了小半天,钱袋子里又去了二两银子。 常金坐在炕上絮做被子,孟晚將她泡起来的衣服都洗好,宋亭舟在院里拴了根麻绳,孟晚洗乾净衣服他便帮著往麻绳上掛。 三人各自忙活著,晚上孟晚煮了锅粥,炒了点白菜片,用的是院子里剩下的柴火,不过也没几捆了。 “明日还要去周边问问哪里卖柴。” 第4章 安置 宋亭舟连喝了四碗粥,才放下筷子说:“我回来问过店小二,有附近的村民常年往他们店里送柴,明天早上我去看看,若能遇上便顺路让他给咱们也送上二三十担。” 常金点点头,“被子做好一床,今天夜里就先给你盖著,我和晚哥儿用那两条小被,明日我也不出门了,再將剩下的两条赶出来。” 孟晚劝她:“也不用太著急,总归安置下了,剩下的慢慢来吧。” 晚上三人好好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又是清粥白菜对付一口,常金坐在炕上絮被。 寒冬已过,孟晚买了九斤,三床被子各三斤,如今盖著是单薄些,下月就正好了,如此也不会浪费。 宋亭舟出门去寻卖柴的村民,一时半会回不了,他路上染血又剪破的衣服孟晚昨日给洗乾净了,他琢磨著那件衣服本来就很旧了,不如剪碎了打袼褙、糊鞋底。 常金见他主动做女红,笑他道:“今天真是稀罕了,我家晚哥儿竟然也做起了针线活。” 孟晚隨她笑,也没什么害羞的,“人都会变的嘛。” 晌午宋亭舟回来,后头还跟了个拉著板车的汉子,板车上是堆得高高的柴火,两人一齐將柴火卸在院子一角,码的整整齐齐。 那汉子道:“还有十五捆明日晌午我再送来,往后若是还想买柴,儘管去北边大官村找我,村头第一家就是。” 宋亭舟对他拱了拱手,“多谢丁大哥,我记住了。” 等外人走后孟晚才出来,他手中的帕子刚在盆里浸湿了水,拧了下递给宋亭舟,“是给客栈送柴那家?” 宋亭舟接过湿帕子,擦拭脸上的热汗与柴灰,“嗯,今日送了十五担柴,明日他给客栈送完,再回家取一趟咱们的,” 他擦完自己將帕子洗了顺手晾在外头,这便是布庄饶给孟晚的那两条帕子之一,古时没有各种纸,帕子还真挺方便的,时时都能用到。 “一会儿你陪我出去买两斤肉?”这一路折腾都没好好吃一顿,三人都清减了不少,总不能还天天喝粥吧。 宋亭舟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走吧。” 孟晚进屋拿了他的小荷包,下意识到厨房寻篮子,发现厨房空空荡荡的,这才想起如今是在府城,不是三泉村了。 城北的肉摊子都聚在一起,连著卖菜的卖杂货的长长一条街,光这一条街都比泉水镇的主街都长,別提整座昌平府这样的街道比比皆是。 看得出来这些底层百姓的竞爭压力很大,孟晚往肉摊子上一凑,四五家肉摊老板就开始招呼他买自家的肉。 他尷尬一笑,虽然他隨常金买过几次肉,但这东西他还真不在行,宋亭舟还不及他。 孟晚隨意挑了家看著瘦多肥少的肉摊子,这家摊主显然没料到自家摊子会被看上,人也笨嘴笨舌不会介绍,只是任著孟晚挑。 “排骨几文?前槽肉又几文?” 摊主答:“排骨十三文,前槽……我这摊上的前槽瘦多肥少,就给你便宜一文吧,十七文一斤。” 孟晚琢磨著是比镇上贵上几文,倒也还能接受,“那来四根排骨,两斤前槽吧。” 没想到孟晚还真相中了自己的肉,摊主利索的给他砍了排骨切了肉,末了还搭了半叶猪肝。 肉被麻绳穿上由宋亭舟提著,孟晚问摊主,“大哥,不知哪里有卖篮子的。” 肉摊摊主指了个方向,“再往北走有条巷子,那边离北城门近,都是附近村子的村妇过来摆摊售卖零碎东西,有好几个摊子都卖篮子筐子的。” 还真问到了地方,孟晚十分欣喜,“多谢大哥。” 摊主低头擦拭案板子,“害,小哥儿客气了。” 孟晚与宋亭舟接著往北去,身后有別的摊主打趣肉摊子老板。 “二壮怎么脸还红了呢?” “赶紧让你老娘给你寻摸亲事吧,看见个好看小哥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要不就上门问问人家定没定亲事,没准便宜了你小子呢?” “小哥儿后头跟著的是谁?” “肯定是哥哥啊,这还用问的?尚未出嫁,怎可跟个外男出门。” 孟晚步子越走越慢,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府城规矩比乡镇严苛,下次他不能再单独与宋亭舟出门,院试在即,还是再小心谨慎些的好。 找到肉摊子老板所说的巷子,里面確实都是卖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帕子、篮子篓子、小木凳、草帽、斗笠、鸡蛋、乾货、还有自己织的布。 孟晚仔细观察了下,確实没有一个摊子是未婚女娘或哥儿摆的,大多是挽了髮鬢的妇人,年轻些的还得有亲人陪同。 他抱著往后少出门的心,买了二十个鸡蛋,两只篮子,还有几个民窑烧的粗陶碗和小木盆,和面或是盛饭都能用。 北地天冷,三月底了山上地里的还没冒绿尖,巷子里也没有卖野菜的摊子,不过卖自家陈米或豆子的倒是许多,还有很多孟晚在三泉村没见过的作物。 !!! “这不是苹果吗?” “还有梨!” 孟晚在三泉村见过的水果就只有李子和枣子,还都是古早品种,李子又酸又涩,枣子还算甜,只不过略小。 还是府城物资丰富,还有留到现在的苹果和梨子,虽然有些乾瘪褶皱,但还是挺难得的了。 孟晚问了价格,倒也不算贵,六文钱一斤,他去十三文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 又兴致勃勃的逛了逛,竟然又发现一种类似土豆的农作物。 孟晚蹲下身,把地摊上的小孩拳头大小的黑泥蛋子扒拉了两下,抹掉附著在上的泥土后露出作物黄褐色的皮来,他越看越像是土豆,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摊主,“大爷,这是啥?”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老伯,一看便像是常年在田里劳作的,他摊子上除了黑泥蛋子还有几十颗白菜和两布袋子的红豆黄豆。 “这个是……是啥来著?我给忘了,前年县太爷让种的,要大家钱在他那儿买种子,我们村里有几户种了,去年我家收了好几筐这黑土蛋子,刚开始不知道咋吃,大家都洗了和粥一块煮,后来我们村二丫说蒸著吃好吃,大傢伙就都一溜烟的蒸,倒是挺管饱的,是个好东西,今年还不知道咋种呢。” 孟晚傻眼了,到县太爷那儿买种子?这话怎么听著这么不对味呢? 土豆这东西,但凡种过尝过都应该知道它的价值,好不好吃先不说,在產量低下,动不动就饿死全家的古代,它绝对是个好东西。 若是传到了禹国,国君但凡不傻定然会推行,可他在三泉村听都没听过有种土豆的。 但府城周边的村子竟然有种的,还是前年?两年了还没传到泉水镇? 而且若是推行种植土豆,不是应当免费送,或是以其他种子抵了土豆种子吗?怎么还是去县衙买呢? 哪个大傻缺会钱买未知的作物种子?万一种不出来不光白搭了种子钱,还浪费了一块地的收成,钱多烧的啊? 摊主大伯眨著黝黑的小眼睛,一咧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和粉色的牙槽,看著可怜巴巴的,“小哥儿买几个回家尝尝吧,两文钱一斤。” 孟晚乾咳一声,“买,大伯我把你这一筐都买了能不能便宜点?” 大伯一双眼睛努力睁大,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连嗓门也跟著抬了起来,“便宜!这一筐我也不称了,三十文全给你了,筐也白送!” 宋亭舟闻言上前顛了顛,这一筐土豆去了筐起码也能有二十斤,这大伯倒也实诚。 孟晚付了钱后又在他这儿买了两颗白菜和一升黄豆、半升红豆。黄豆能生些豆芽炒著吃,红豆就留著蒸红豆包。 走之前孟晚跟黑皮大伯交代道:“大伯,这黑泥蛋种的时候要先放出芽子来,看,像这种的。到时候再用刀掰开,一颗分个两三块,每块上都要带著芽儿,种的时候芽儿朝上,刚开始別多浇水,等生了秧苗再勤浇水。” 大伯听得一愣一愣的,“誒,那我今年再种点试试。” 府城周围的村民到底是比偏僻地区的强上几分,禹国上一任国君免除了百姓的入府税,他们进城买卖虽然会收些摊位费用,但到底能赚些零碎钱补贴家里。 像泉水镇这样偏僻小镇则是没人收摊位费的,除非是集市平日摆摊的也少。 县城同府城一样,也会收摊位费,但摆摊的位置没有府城这么讲究,必须摆在规划的摊位上。 东西买的太多,宋亭舟背著盛放土豆的筐子,上面空余地上还放著两袋豆子,手上也没閒著,拎著篮子白菜和肉。 孟晚跟在他身后,同样提著篮子,但里面只有些轻巧东西。 两人满载而归,常金还在炕上做著被子,她手快,这床也快赶出来了。 “咋买了这老些东西?”她忙从炕上下来,三人一起整理。 孟晚同她说了缘由,“我和表哥去卖肉时听了旁人说的閒话,府城里规矩多,还是规避著些。往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表哥院试在即,也该在家沉下心来好好看书。” 常金把苹果和梨装到大碗里收进柜子,“唉,既如此就委屈委屈几日,等大郎考完了院试……”成婚后就好了。 剩下的话三人都是心照不宣。 下午无事,宋亭舟看书,常金做活。 孟晚自己在厨房忙活,四根排骨都剁成小块,也不用水焯,清洗乾净用大锅燉上。 宋亭舟的屋子也有一口锅,孟晚用那口锅蒸乾饭。 泥土豆连筐放在厨房角落,用木盆装了七八个来,没有削皮刀就用菜刀刮皮,刮完了再洗,还能省点水。 等锅里排骨开了他又切半斤前槽成小块,扔排骨锅里一起燉,常金喜欢软烂些的肉,五二十多文太贵,孟晚乾脆用前槽肉平替,剩下的还能平时炒菜用。 等锅里燉出香味,孟晚將土豆切块下锅,这些土豆都不大,一个也就切成两三块。 昨晚炒剩的白菜还剩下包小小的菜心,孟晚把他切成细丝,放盐和点点陈醋凉拌,一会儿当解腻的小菜吃。 厨房里有张长条桌子,凳子两条,用炕桌吃饭吃惯了,孟晚还有些不习惯。 他將小菜端上桌,喊常金:“吃饭啦姨。” 又跑出厨房喊另间屋子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把饭端过来!” 宋亭舟应了声,常金也收拾了针线下了炕。 孟晚揭开锅盖拿盆子盛肉,常金出来捡碗筷,“今儿你燉的肉格外香。” 孟晚笑她,“姨,你是馋了吧。” 常金笑道:“吃了一路的干饼子,可不是馋了。” 宋亭舟端著饭盆进来,也说了句,“今日排骨香。” 锅里的肉一盆盛不下,他盛了两盆全端上桌,“都说香,那就快尝尝。” 常金坐下先夹了块土豆,“这就是你们买回来的黑泥蛋?” “嗯,你快尝尝。”孟晚也夹了一块,他实在怀疑口感,迫不及待想验证一下。 常金咬了口,入口就能抿化,土豆本身的味道极淡,更多的是肉汤的味儿,“好吃!” 孟晚眼睛也亮了,口感软糯入味,確实是土豆,他都快馋死了,把浸满肉汤的土豆夹碎和著米饭一起吃,干了两碗乾饭。 宋亭舟也不说话,闷头乾饭。 他们吃了一盆半的菜,宋亭舟把盆里的米饭吃的乾乾净净,孟晚揉著肚子站起来要去捡碗。 常金拦住他,“你们去院里拿晒好的衣服,厨房我收拾,坐了一天腰都直了,可得动动。” 孟晚也不跟她爭,漱了口洗了脸,跑到院子里溜达。 这院子不说没有三泉村宋亭舟家的大,甚至还不如镇上吕家一半大,溜达两步就到了头。 他像个傻子似的在院里来回竞走,也不知在宋亭舟眼里是什么傻样子。 宋亭舟收著架子上的衣裳,看著孟晚在院里瞎玩,嘴角勾笑,眸中是孟晚还泛著水汽的脸颊,手中是他穿过的衣裳,腹中是他亲手烹飪的美食。 心之所向,目光所至,皆是孟晚。 第5章 新邻居 既决定了在家避嫌,孟晚便静下心来,给宋亭舟纳纳鞋底,练练字,写写乱七八糟的规划。 常金做完他们三人的被子,又將那两张小被子拆洗放起来,若是往后再坐车还能用上。 炕上铺的蓆子扎人,他们不知在府城待多长时间,做了褥子又浪费,常金乾脆裁剪了几块粗布铺炕用。 宋亭舟每日温书,他屋子里的饭桌抬到臥室当了书桌用,还抽空给孟晚买了张小炕桌扛了回来。 孟晚整日在这张桌子上写写画画,常金在一旁裁剪之前在镇上买的布,宋亭舟的衣服做完了,又给孟晚做。 “我昨日买菜的时候,见人家府城的小哥儿外头套的比甲,里面穿著裌衣,不知有多好看,顏色也新鲜。”如今买菜都是常金出去,她嘴上说著,再看自己手里的青色粗布,突然就不太满意了,想再打扮打扮晚哥儿,也穿成府城里人家小哥儿穿的那样。 孟晚伏在炕桌上写著字,头也不移的劝她,“咱不跟人比,穿得暖便好。” 常金不满意,“你还年轻娇嫩著,长得又比他们漂亮,做什么不比。” 放到一年前谁能想到这是个一直谨言慎行的寡妇说出的话? 孟晚笔尖一停,悄悄咧著嘴笑。 偷摸笑了会儿,他手腕轻轻动作,又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什么牙刷牙粉香皂被他画上了三个大大的叉,来府城第四天后,他终於知道禹国的牙刷已经普及开了,只有偏远小镇才没有,连昌平府附近的村民家中都人手一支。 人家府城的平民家里也都用上了普通肥皂,一文两块,十分便宜,常金第一次出去买菜看別人都买,也隨她们买了四块肥皂回来,现在一家子洗头洗脸洗澡都用。 牙刷牙粉他们家也用上了,好傢伙,孟晚脑子里一共就会这么两样东西,再难的他也不会啊? 火锅他不会炒底料,別的吃食他也不会,对了,孟晚还在奶茶店打过工,但是稀罕物,甚至比盐还贵,哪怕宋亭舟考上秀才,做奶茶的成本都是庞大的。 谁知道禹国人要用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新鲜玩意,或是直接没有销路,他要赚的是踏实钱,宋家这点家底经不起一丁点折腾。 纠结了好几天,孟晚想出个不知道能不能行的通的出路——画漫画册子。 他把脸埋在纸上,无语问苍天。 老天爷!真是见了鬼了,读了四年大学我只能上异世界画漫画册子? 宋家三口子就这么又住了几日,而孟晚除了陪常金做做针线,就琢磨著漫画册子怎么画,画完又该怎么卖。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院里的另一间閒置的房子,迎来它的主人。 “这院儿咋这么小,还没俺们家猪圈大!” “二两银子一月,你咋不去抢!” “我们不租了,郎君我们走!” 吵吵嚷嚷的女声从院门口传来,孟晚扔了笔趴到窗户上,隔著泛黄的窗纸看热闹。 外面隱隱绰绰站著三道人影,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带他们看房的小牙子,另两位是一对青年夫妻,有纸窗户挡著看不清具体,孟晚想悄悄把窗户支出条缝,被常金拍了一下。 “莫管閒事,叫人家看见了骂你一顿。” 孟晚坐回桌旁,拾起笔擦了桌子,心想:看样子这家人是不会租了。 果然,三人离开院子,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妻子的洪亮的嗓门。 日落黄昏,窗纸被印染上一层橙色,孟晚撂笔甩了甩胳膊,“我去做饭。” 端上早上剩的粥,捡了五个昨日蒸的粗面窝头,孟晚先往宋亭舟那间房的大锅里放。 宋亭舟听了动静出来,“你放著,我去拿柴来烧火。” 孟晚將锅里添上水,放上帘屉,將粥和窝头摆在屉上,“那我先过去炒菜。” 宋亭舟走到院子角落的柴堆处,打算先拽了半捆柴火给孟晚送去。 “这院子当真不能再便宜些了?” 几道脚步声渐近,还是早上那道女声。 小牙子无奈的说:“真不能了,这是房主订的价,与我们牙行无关,你就是和我磨破嘴皮我也做不来主。” 想来是三人转悠了一天,那对夫妻又决定回到这处。 那妇人还要再说:“那……” “好了,住上你的嘴,如此大喊大叫,真是有辱斯文!”一直不吭声的男子突然爆发,说了那妇人一通,拍板定下。 “就租这个了。” 他们回来之前可能便说好了要定此间,小牙子连契书都带了来。 他们走到挨著西侧的第三间房,推了门进去,在桌上签了契书,付了租金,交了钥匙。 小牙子往外走时宋亭舟拉著柴出来,对他略一点头。 小牙子回了一礼,越发觉得这家人古怪,院试在即不抓紧读书,还要做这等庶务?反正他今年招待了不少读书人,各个清高的要命,有的嘴都懒得多张,一应事物都交给下人或家里人。 西间里的妇人还在嘟囔。 “怎么就这么贵了,俺们镇上的那么大一间租上一年也才三两。” “定是他们牙行贪墨了。” “春芳!莫要再说了。” 声音停止,过了会儿妇人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隨后房间里传出读书声,那男子竟然也是位书生郎。 孟晚在厨房里切菜,倒也听到外面的动静,那家人竟还是回来租了,想必是见其他的都贵,也是普通人家的夫妻。 晚饭炒了盘土豆丝,清脆爽口的宋亭舟爱吃,又切了肉片燉了一大碗白菜,配上稀粥和窝头。 三人正在厨房吃著饭呢,门口站了个身穿褐色袄的妇人。 “你家用饭呢?婶子,我们家晚上无柴可用,能不能管你们借一捆先使使?” 她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与孟晚差不多高,一米七朝上,胳膊腿粗实,看著壮身体却不胖。露在外面脸和手的肤色微有些黑黄,眉毛头髮皆乌黑浓密,双眼皮、大眼睛,嘴唇厚而乾燥,鼻头略宽,说话时嘴上掛著笑,看上去就是个性子爽朗和善的人。 常金放下碗筷站起来,“借倒是不必借了,之前这院里还剩了两三捆,都是原有的东西,你用著便是。” 年轻妇人听著高兴,“那可正好,没想到这房主还剩点有用东西。” 常金听著发笑,“你隨我来,我带你去,靠东那堆是我家买的柴,西边那两捆便是主人家剩的。” 常金带她去院里,孟晚夹了片瘦肉吃,“表哥,她家男人好像也是书生。” 宋亭舟拿著他今晚第三块窝头吃,“是读书人,估计年龄和我也差不多,明日可以拜访一二。” 孟晚吃了两碗粥半个窝头,这东西比馒头剌嗓子,他有点咽不下去,“同住一院便是缘,希望是家好相处的。” 宋亭舟默默將他剩下的窝头夹到自己碗里,晚儿不爱吃杂麵窝头,下次还是都买白面吧。 常金同那年轻妇人又聊了几句,这才进屋继续用饭,她对俩孩子说:“隔壁那两口子是咱们旁边谷文县的,家里也都是农户,夫家姓冯。我看这冯氏是个心眼实在的,可交,就是不知冯书生品性如何。” 孟晚吃完先离了座,“管他什么品性呢,咱家只管做些面子上的功夫就得了,同住一院,过得去就行。” 常金看著他摇头,“也不知该说你通透,还是说你清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都找小姐妹聊天做女红,嘰嘰喳喳的热闹极了。咱们村里到后来去镇上,从不见你主动去寻个伴一起玩。” 孟晚心道,我赚钱都来不及,哪有空找伴去玩,嘴上敷衍著隨口说道:“我不是有你陪嘛,找別人哪儿有陪我姨重要。” 常金嗔他一句,“我个老婆子也用你陪,碗筷放著等我收拾,你去玩你的。” 宋亭舟在一旁听著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大家同住一院,冯氏又是个爱说道没心计的,孟晚倒也將隔壁冯家的情况摸了大概。 同常金说的一样,冯家是谷文县管辖下的农户人家,举全家之力才能来府城院试,家境比宋家不如。 冯童生大名冯进章,比妻子卢春芳大了两岁,两人从小一同长大,早早订了婚事,只是因为卢春芳要守孝三年,两人耽搁到去年才成的婚,现如今还没有孩子。 冯进章独自来府城卢春芳不放心,这才跟了来。 临近院试,冯进章倒是主动与宋亭舟探討过学问,他態度倒很是谦卑,常说自己不如,两人时常辩论。 “晚哥儿,你们买的土豆,我今日也遇著了,你说怎么吃来著。”卢春芳背著个篓子从外面走进来,穿的依旧是那身褐色衣。 孟晚在院里洗衣,闻言让她卸了背篓看了一眼,还真是熟悉的黑泥蛋子,“嫂子你真厉害,还真让你买到了,我也只买到过那一次而已。你將它去皮切块燉了,或是切成丝炒肉丝,都好吃的。” 卢春芳喜气洋洋,“那好,我试试,府城的菜也忒贵了,这土豆还便宜好放些。” “確实如此,若是嫂子不嫌麻烦带回家,还能自家种些。”孟晚坐回小木凳上洗衣服,常金嘴上说著让他自己动针做衣裳,事到临头又是没忍住自己给做了,不光做,还研究了好几日。 不是乡下那种上衣下裳分著,只图做活方便的款式。而是学著昌平府里小哥儿的打扮,给他做了件直领对襟的短衫,只到腰际,下面配了条长至脚踝的长布裙。 剩下的布又做了件款式时髦的褙子,也不知她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东西长至膝盖,从腋下开衩,但有几道绳子可以连接繫上,系上后就是正常的袖子模样,不系上这几条带子便可以当装饰用,中间无扣,敞著怀穿。 孟晚觉得天热,新衣服好了就赶紧脱了袄,外面披著褙子穿著,过阵子再热就將褙子去了,光穿里面的短衫和长裙。 他坐在凳上洗衣时,褙子的衣摆会扫到地上,脱了又冷怕感冒,他便把下摆团到怀里干活,紧绷著上身,洗衣时用力腰背便会弯曲成一条好看的弧度。 卢春芳將土豆放进厨房,站在院里拍身上的土,她衣服色深,別的好处没有就是耐脏,但见孟晚走动间优雅好看的裙摆,也不免羡慕道:“晚哥儿,你这一身真好看,你手可真巧。” 孟晚搓完衣服,等著乾净水洗涤,他站起来扯扯自己衣摆,“是吗?这是我姨给我做的,她手巧著,我可不会。” 裙子初穿虽然没有裤子熟悉,但穿习惯后孟晚竟然觉得还挺舒服,这件褙子他穿著也可以接受,像个大外套似的,確实比袄好看,就是做活不太方便。 “宋姨可真好,还给你做衣裳穿。”卢春芳捂著身上的袄边,那里顏色稍新些,是后补上去的补丁。 孟晚有点小得意,“我柜里的衣裳都是我姨给我做的,做衣服剩的碎布,她还说给我纳鞋面子用。” 卢春芳脸上的震惊不似作偽,“那你在家除了做饭啥也不用干啊?” 孟晚也被她问蒙了:“啊?我们家三个人呢,不然还用我干啥。” 正说著,宋亭舟提著水桶从外面进来了,他们没有扁担,水只能一桶一桶的往家里提。 孟晚喊住他,“表哥,我要用水。” 宋亭舟走过来同他说:“进去再舀两瓢温水来,井水太凉。” “哦。”孟晚小跑进去拿瓢舀锅里的温水。 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躲进屋去,其实心里是羡慕的。 冯进章叫她,“春芳,读书读的口乾舌燥,倒碗温水进来。” 放从前卢春芳早就倒好给他送进屋了,今日却脚步难动。 “春芳?” “来了来了。” 离院试还剩五日时,宋亭舟打算前去客栈找张继祖他们,院试前需要五位学子找一位廩生作保,担保这五位考生家世是否清白,是不是本人应考。 考生本人再填写详细履歷报名,入场后由搜检官率领士兵搜身,巡绰官带士兵来回不断巡查。 考生按分配的编號进入號舍內,每人身边都必须一直有士兵监督。 流程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泉水镇只有一位秀才,何秀才做为他们的夫子却只是普通秀才,而並不是廩生。 好在每年这个时候,昌平府的廩生们想赚这份担保费的会自发招揽考生找他们作保。何夫子有位旧日同窗就住在昌平府里,往年宋亭舟都是和同窗一起找他作保。 第6章 考前 这次出发前也是他们五个应考的同窗学子商量好了,到府城后匯合,一起去拜见那位廩生。 宋亭舟穿著和孟晚顏色差不多的春袍,长身玉立、眸色深沉,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冽沉著。 开口后语调却泄露出一丝温柔,“晚哥儿,你与娘在家不要乱走动,我午后便归。” 孟晚冲他挥手,“那你早些回来,別乱吃外面的东西,茶水也不成,特別是那个张继祖给你的。” 他这些日子耳旁风吹的厉害,就差直接当著宋亭舟的面说张继祖不是好人了。 宋亭舟也不嫌烦,认认真真的將孟晚的话记在心里。 他走后孟晚画画都下不去笔,半天都没有思路,放下笔又跑去那针线筐纳鞋。 常金不知他心中惦念宋亭舟,还以为他是被困在院里好几天,待烦了。 “我见府城的小哥儿確实不同外男出门,可也会隨家中长辈买菜閒逛,你是不是太小心了?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菜市场买块豆腐去?” “我不去,你去的时候找隔壁春芳嫂子搭伴,买了就回来,咱们在府城人生地不熟,多长个心眼准没错。” 宋亭舟院试之前,孟晚不想出一点紕漏,他倒也不是坐不住,只是担心宋亭舟在张继祖那里吃了亏。 常金失笑,“你倒是说教起我来了。” 她说著起身下炕,从柜里拿了两个缩水的苹果洗了,装在碗里放在孟晚的小桌子上,“就剩这两个果子,放在柜里眼看著要坏了,快吃了吧,我这就去找春芳,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叮嘱她:“那你记得再买上一把葱,晚上烙饼吃。” 常金应了声,她走后孟晚拿了个苹果啃著吃,脑子里突然有了灵感,又坐回小桌子旁开画。 他平日忙活著挣钱,只看过一次话本子,就是在镇上私塾看的那次,据说很火,方锦容和某个小妾十分喜欢来著。 章节不算太多,文言文掺著白话文,也能看懂,但多了很多无意义的描述,反而累赘。 孟晚一个文科生,別的不会干就算了,写个话本子还不手拿把掐的? 他自行裁了纸张,缝成一本小册子,里面已经满满登登画了大半本子,上半截画著图,下半截几行小话。 全漫画到底是样式过於新颖,这种半图半文的应该更容易让人接受,循序渐进的好。 只是他这本册子还有收尾一直没有想好,孟晚琢磨了会下了笔。 “那梅郎身姿飘逸,容顏俊美,一柄摺扇耍的是出神入化,於万千人中过,所踏之处便有人应声倒地,愣是无人能接近他半分。 玉面扇子染了血,滴滴答答的撒了满地,梅郎冷麵如再世阎罗。 耸立在山间的巍峨大殿里,他飞身踏上房顶,站在檐角上,一手执扇,一手拎著圆目厉瞪,死难瞑目的人头,声音冰冷残酷。 “交出柳儿,否则我定杀光这罔山上的所有鶬教教眾!”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说。” 孟晚撂了笔,带笔痕晾乾合上书页,封面赫然是他画的漫画风主题,一个拿著摺扇的古风男人站在桥上,眉目含情的看著桥下正在放灯的少年,那少年眉心一点本应还有粒朱红色的小痣,可孟晚如今没有顏料,所以便没点。 小哥儿女娘们喜欢看那种衝破世俗与人私奔的话本子,他就搞个更放飞的好了。 武林大侠恋上精怪,经过重重磨难,最后大侠放下江湖中的一切,隱姓埋名和精怪相守一生?或是搞个be? 第一本还是老实点別搞太大衝击了。 院子里传来声音,是常金与卢春芳一起回来了。 “春芳,你看你这汗滴的,该买块布做件春衣穿了。”常金是心软的人,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劝了句。 卢春芳也知道人家好意,她语气无奈,“婶子,我也知道出去买菜有人笑话我,但我家就靠著田里的十几亩地供著我郎君读书,来府城这一趟的销都抵上我家两年吃喝了,府城的布匹又贵,我不如忍上几日等回家再买。” 她这些话说得大大方方的,虽然因为家境窘迫导致被人耻笑,可也没有因为这些缘故自卑自弃的,是个赤忱的人,孟晚有几分欣赏。 “但你整日穿这一件怎么也不像话,你要是不嫌弃,我还有件旧袄,是宽大的,你应当也能穿的下,起码这几日换洗的时候糊弄穿穿。”常金眼见著她整日穿这一身,有时偷偷穿著中衣在夜里洗了,第二天不管干不干都往身上套,怪可怜的。 卢春芳满怀感激,“不嫌弃不嫌弃!那就谢谢婶子了。” 常金提著篮子进来,里面装了碗豆腐块,孟晚接过去放到厨房灶台边上,“你去给春芳嫂子找衣服,我去和面等表哥回来烙饼。” 宋亭舟爱吃他烙的葱饼,用猪油制的油酥抹了里层,烙出来外酥里软的,他一顿能吃三四张。 宋亭舟怎么还不回来啊~ 孟晚心不在焉的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掰白菜,他眼睛时不时瞥向院门,一盆白菜掰完,那里走进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表哥,他们到了吗?怎么说。”孟晚迫不及待的走出去围著宋亭舟。 虽然有些不恰当,但他微仰著头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是殷勤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宋亭舟以拳抵唇,遮住嘴角的笑意,“他们昨日就已经到了客栈,正在规整休息,我们约好后日一起去找郑廩生。” 孟晚紧跟在他后头同他一起进屋,还在追问著:“你们正好五人吗?没有多余的?” 宋亭舟的房间內书箱在炕上半开著,书桌上还有写到一半的策论註解,眼下只有他和孟晚在屋,路上那个刻骨铭心的拥抱仿佛还歷歷在目,每与孟晚待在一起宋亭舟都在竭力的克制著本能,他垂眸轻抚著孟晚脸颊,动作已经算是出格,“正好五人,今日我去茶水饭食一应没用,等后日去请了廩生作保,便只等入试院了,安心。” 孟晚抓住他手腕,怕说的太多反而使宋亭舟草木皆兵,若是紧张的影响了他考试发挥,那便更是不美了。 “哦,那我去做饭了。” 他小跑著出去,宋亭舟换了衣裳到院里帮他拿柴火。 用肉片燉的白菜燉豆腐,烙的满满一盆的葱油饼,再加上早上剩的半盆稀粥。 他们吃饭的时候,隔壁卢春芳刚收拾好屋子去院里拽柴火,她们也买了丁家的柴火,不过只买了十二捆,每日只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捨得多烧。 两日时光一晃而过,宋亭舟顺顺利利的同张继祖等同窗带上银两拜访了郑廩生,郑廩生收了银子,已经答应为他们五人作保。 院试那天天气不好,一早起来外面天阴的乌黑,窗外有雨打房檐的声音,外头竟下了场濛濛细雨。 常金担心宋亭舟穿那一件单衣太少,拧著眉后悔道:“早知道便给大郎拿件夹袄带过来了。” 孟晚从被窝坐起来劝她,“试院里不让穿带夹层的衣物,都是单层的,表哥身体康健著,这点阴雨无碍的。” 常金嘆了口气,“但愿吧。” 宋亭舟的三次落榜,已经磨光了她的期待,到如今她已经已经不像第一次那般激动到难以入眠了。只希望宋亭舟別生了病,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安安稳稳的回乡与孟晚成亲。 孟晚听著她嘟囔的话一梗,心道这话听著就不好,她还是別说了,“姨,你先去取柴吧,今早別让表哥干活淋雨了。” 不用他说常金也知道,摸著黑出去取柴。 孟晚叠好被子下床,刷了牙净了面,炕头的盆里是昨晚发的白面,他端到厨房里,另有盆昨天晚上蒸好的红豆馅,今天早上包红豆馅的包子吃。 他动作快,常金进来他已经擀上包子皮了。 “都弄上了?” 常金拖著半捆柴进来,拍了拍淋湿的肩头,“雨不算大,但是天气太过阴冷,一会儿你还是把袄换上吧。” 孟晚將锅里添上水,“我不冷,一会穿上褙子就暖和了。” 几下捏好包子放到屉上,常金在灶头点火烧柴。 宋亭舟也背著书箱打著伞过来了,“怎么还这么麻烦包包子,熬些粥便成了。” 孟晚將包子全部包好放进锅里,不赞同的说:“人家都恨不得龙肝凤髓的供著,连春芳嫂子昨日都买了肉,蒸个包子又有什么麻烦的。再说了,考前不宜吃粥、汤等物,喝了一肚子汤水撑不了一会儿就饿了,还是麵食顶饱。” 宋亭舟一去就要一天,吃的饱饱的才好答题。 正说著,隔壁房里也飘出肉香味,常金稀罕道:“还真是之前丁点肉都捨不得买,这一朝考试,昨晚一顿,今儿大早起又是一顿?” 孟晚道:“久不见荤腥,临近考试这般吃恐怕会肠胃不適,姨,不然你去劝说一句?” 常金也没听过这种说法,“那我过去提一嘴,人家听不听我就不管了。” 她抬步出去,宋亭舟接了她烧火的活计。 “晚儿……”宋亭舟想问若是他此次不中该如何,但只叫了孟晚的名字,便不想再说了。 他中孟晚该嫁他,他不中,一样非孟晚不娶。 孟晚像是猜到他大概要问什么,考试前思绪肯定会乱,想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能理解,毕竟孟晚也是经歷过高考的人。 “考中了也只是科举第一步而已,你既想走这条路,哪儿能事事顺利,不中又如何,来年再来便是。” 锅边上冒出白烟,孟晚微微弯下身,“宋亭舟,好好考,考完了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回家成亲。” 宋亭舟坐在灶前平视著他,眼中似有辉光闪烁,“好,不论结果如何,我们回去成亲!” 包子还要蒸一会儿,孟晚打开宋亭舟的书箱检查,一个个仔仔细细的看过收拾过,“表哥,东西不多就別拿书箱拿提篮吧,这东西小巧不占地方。” 宋亭舟点头同意,“好。” 孟晚又叮嘱,“提篮仔细放在身前拎著,有的人坏,自己考不成试,故意下了小字条,塞进考生的提篮里诬陷別人。” 孟晚觉得张继祖嫌疑很大,但他与宋亭舟是一起找人作保的,这种事被抓住会连坐,但凡他脑袋没事就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还是叮嘱宋亭舟一二较好。 他细细交代著,宋亭舟认真记在心里。 没一会常金回来,满脸鬱闷,“真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人家冯书生还当我是馋他家肉了。” 她也是好心提醒,可人家两口子根本不信,春芳还好,知道她是好意提醒,信不信的都谢了她一句,可冯秀才不光不当回事还嘲讽她,左右意思不过是他家是穷,肉也是正当买回来的,怎么只许他们宋家日日见荤,看不得他家吃上两顿肉? 孟晚都被逗笑了,“都是考秀才的人了,还行事如此小气,和穷苦人家小孩为了挣口肉吃防著別人有什么区別?” 常金附和道:“可不是呢!” 不管冯家的閒事,包子蒸好了拣到盘子里端上桌,他们三个人便开吃。 略带寒气的清早来上两个宣软的红豆包,肚子里才熨帖。 饭后时辰也不过才寅时三刻而已,(四点左右 )雨还在下著,家里只有两把伞,孟晚与常金共撑一把。 隔壁的正巧也要出门,那冯进章吃的嘴泛油光,可能是回过味来了,见到常金端著身份架子道了句谢,他这句谢还不如不道,又將常金气上一气。 卢春芳將冯进章送到院门口就回去了,孟晚又几分诧异,“冯公子,嫂子今日不送你去试院吗?” 冯进章脸色略有几分不自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无用,还不如在家等我,我自有同窗一起结伴。” 孟晚秒懂了,嫌老婆带出去丟份,怕被同窗看见。 孟晚心中嫌弃他大男子主义,拉著常金离他远了些。 第7章 波澜 试院外巡绰官带著士兵待命,另有其他士兵维持秩序,不让閒杂人等进入考场。 一应廩生带著作保的考生去填写详细履歷报名,哪怕院试是卯时一刻开始,现在外头也站了许多等候的考生,还有源源不断的学子正蜂拥而至。 他们来的算是早的,场外人群分作几堆,多半都是同县的站在了一起。 冯进章对宋亭舟略一拱手,打著伞挎著提篮走到其中一堆人里,想必那是他的同窗们。 宋亭舟打眼望去,也看见了张继祖等人和郑廩生。 “娘,晚哥儿,我这就去了,试院大门申时打开,到时我自行回去,你们便不必过来接我了。” 常金拍了拍他肩膀,有雨丝斜过伞落下,使那里的布料微微泛潮,“大郎,莫要忧心,尽力就好。” 宋亭舟郑重的同自己娘作了一揖,“儿子知道了。” 孟晚与常金同撑一把伞,躲在她身后露出半个脑袋,“表哥,黄昏归来我还给你蒸包子可好?” 宋亭舟浅浅一笑,“好,当然好。” 见著宋亭舟与张继祖匯合,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大都在与家人告別,常金道:“晚哥儿,不然我们先走吧,如今也只有回家等待了。” 孟晚想亲眼看著宋亭舟进试院,不然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刚这样想著,远远便见著宋亭舟似与谁在爭执。 本书首发1?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宋亭舟性子向来稳重,何况马上就要进入考场,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与人纠葛? 雨水渐急,孟晚的心却更急,他大步冲了过去,直奔宋亭舟所在之处。 常金在后头撑著伞追他,“晚哥儿,晚哥儿!” —— 宋亭舟走近后便发觉了此处氛围不对,张继祖等人见他到来神情古怪,有两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他心中警惕,先走到郑廩生面前见礼,“劳郑相公久等了。” 然而郑廩生態度冷淡,似是没看见他一样。 宋亭舟掩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郑相公这是何意。” 郑廩生冷哼一声,“纵使文采再出眾,品行不好也是枉然,宋公子的保,我今日是做不得了。” 卯时一刻即到,郑廩生却临场说不作保了? 一滴冷雨从宋亭舟额角滑落,他声音泛著冷意,“前日分明已与郑相公说好今日作保的事,报酬也已奉上,不知郑相公为何突然变卦。” 郑廩生大义炳然道:“哼,我当日不知你人品如此恶劣,才答应替你作保,如像你这样的人都能踏入考场,岂不是对其他人不公?” 宋亭舟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怒,他面露怒意,“郑相公一口一句我品行不佳,请问在下是做了何等品行不佳的事,还惹得郑相公恼怒。” 他一口一个宋亭舟品行不端,却连缘由都不说,只是敷衍两句,就要断送了宋亭舟的前程! 郑廩生甩过头去,“那等污糟事我不屑去提,你也不必纠缠,那二两银子还予你,尔等还是回乡多读几年圣贤之书修身养性罢!” 他大袖一甩,就將一小锭银子甩到宋亭舟面前的地上。 宋亭舟垂下头看著那锭银子,有雨滴滴在上面,溅起的水珠本该是晶莹剔透,此刻却浮现的却是父亲临死前拉著自己手,说看不见他考中秀才死不瞑目。 又一滴雨落下,是母亲常氏头戴白綾,用哭红的双眼告诉他要爭气。 再落下一滴雨,他看见常金带他去杨树村见杨宝儿,问他是否中意,他看著老娘难得舒展的眉眼,摸著毫无起伏的胸膛点了点头。 雨水渐急,接二连三的砸在银锭上,第一次参加院试紧张又雀跃的心,第二次望著试院大门的无力,第三次院试失败从府城返乡时的死寂…… 被杨家退亲时他內心毫无波动,甚至是鬆了口气的。 再然后他遇到了孟晚…… 那个一脸水汽,站在菜园子里傻傻叫他表哥的孟晚。 那个问他因何读书,同他说读书开人心智的孟晚。 那个为了赚取路费,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做早食的孟晚。 那个与他在血泊中相拥,焦急的喊他宋亭舟的孟晚…… “宋亭舟!” 宋亭舟眨了下眼,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孟晚的呼唤声。 “宋亭舟。” 孟晚衝到宋亭舟面前,捡起地上湿漉漉的银锭子,脊背挺直的站在宋亭舟面前。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半湿,褙子漂亮的绳子滴滴答答的坠著雨。 “郑相公这是何意,为何扔了我家给您准备的酬劳。” 郑廩生昂著脖子,“缘由我已经同宋公子说过,是他品行不端,老夫认为他已经不配让我作保。” 孟晚咬著牙说:“好,好,真是好啊,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院试才说,昌平府的所有廩生再此聚集,你偏偏大放厥词说我表哥人品不佳,他如何不佳,又怎么不配?郑廩生既然说不出来,难道你身为廩生,就能红口白牙的凭空诬陷人吗!” 任他说什么,郑廩生就是不应,翻来覆去那两句话,孟晚竟然奈何不能。 “晚哥儿,你还是快带宋兄回去吧,如此在试院前打闹,若惹得巡绰官过来驱赶,岂不是更糟?”张继祖假惺惺的移步过来,说了两句看似人模人样的话,实际眼里是藏不住的 恶意与讥笑。 还真是著了他的道,他一个农户家的读书郎,家境贫困学识不精,孟晚只想著不让宋亭舟考前与他过多接触,防了他的小道,谁承想他竟然能和府城的郑廩生扯上关係,让郑廩生摆了宋亭舟一道。 孟晚理都没理张继祖,宋亭舟此前三番五次的错失院试,肯定和此人有关,现在却不是算帐的时候。 “郑相公,你家住府城,常年给人作保,如今谁都知道你无故弃保,明年还有谁敢来找你!” 郑廩生见孟晚神情激愤,神色复杂道:“你这小哥儿莫要再纠缠,回家去吧。” 试院大门打开,有士兵大力敲了三声锣。张继祖摸了摸头上的玉簪,弯著腰恭敬的说:“岳父大人,前面锣声响了,咱们去吧。” 郑廩生收敛住表情看著他头上那根簪,语气淡淡,“你与我儿还未成亲,叫的为时过早,再说了,便是成亲,你也该称我声父亲才是。” 张继祖笑意一僵,“是。” 孟晚就只能眼睁睁看著人群涌入试院,却无能为力。 还是……不行吗? 宋亭舟明明那么努力,却连试院都没进过一次,真是不甘心啊! “晚儿,拿著。” 有伞罩在孟晚头顶,他回头对上宋亭舟坚定的目光,“晚儿,有办法的。” 孟晚能感受到他一扫刚才的颓废,在短短时间內似乎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转身朝著末尾的人群走去,留下句,“和娘回去,別回头,在家等我。” 孟晚盯著他的背影两秒,闭上眼睛回头,拉著赶来的常金道:“姨,没事了,我们回去等他。” 身后的人群突然传出一阵喧譁。 “哎呦,那个书生怎么跪下了!” “好像是没人给他作保。” “咋可能,往年那么多考试的学子,就没有无保之人。” “他之前咋不想办法找人作保?没有请廩生的银子?不应该啊。” “刚才我看见了,好像是城西的郑相公之前答应给他作保,不知怎地又反悔了。” “郑相公怎能如此行事,这不是坑了人家吗?” “我刚在旁边听著,郑相公说是他品行不好。” “啊?我见他气度不凡,还当是个青年才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具体如何还不好说,我见人家家人找过去字字泣血,说是郑相公故意的。” “什么?这……” “唉,这群书生也是不易,我儿在家时常读书到夜半三更。” “我家也是。” “那书生还在跪?也是白搭,法不容情,他今年怕是白来嘍。” 常金身形一颤,眼泪瞬间决堤,“晚哥儿,他们说的是不是大郎。” 她欲要转身,孟晚站在她身后拦住了她,“姨,表哥无事,他说让我们回去等他。” 他忍住酸涩,强拉著常金离开,出了试院外层后到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了这么远,早已看不清人脸,可孟晚能看见那一抹青色身影,挺直腰背跪在一位蓝衣老者面前,大约是在说些什么。 孟晚抹了把脸上的泪,决然离开。 —— “烦请先生为我作保。”宋亭舟直愣愣的跪在队伍最末尾的一位廩生面前。 那蓝衣老者被他的动静嚇了一跳,“你这书生这是做什么,且不说老夫根本不认识你,不可能为你作保。便是认识,我已为其他五人作保,如何还能再加你一人?” 宋亭舟並未起身,跪在地上对老者拱手,“我知相公是谷文县廩生,我与您作保的冯进章冯兄同住一院,他知我家境,也知我人品如何。” 老者身后装聋作哑的冯进章尷尬一笑,“宋兄確实与我同住一院,但交情不深。” 宋亭舟並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冯进章说的本就是事实,院试在即,谁又想平担波折。 他掀开提篮上盖著的油纸,將户籍册子呈递给老者,“相公若不放心,这是由官府盖了章的户籍册子,我进考场后,儘管將它抵押在相公手里,等我出考场回家取了银两,必將十倍赎回。” 蓝衣老者吸了口气,“十倍?”那可就是二十两了,哪怕他如今不愁吃喝,可平白多赚二十两也是不嫌少的。 冯进章也是暗暗心惊,怪不得他家顿顿能有荤腥,小哥儿穿的也好,原来这么有家底的吗? 老者有心无力,他嘆道:“就是你给的再多,我已答应给这五人作保了,总不能为了你这二十两银子剔除一人去,如此不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这句话声音不小,排在前头的郑廩生听的头冒青烟,张继祖却隔著人群欣赏著宋亭舟狼狈的姿態。 他还记得他头次去私塾,宋亭舟年纪轻轻受人追捧,姿態高傲,眼里似乎都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 如今又如何了?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受他摆弄,如今跪在试院外受尽屈辱,真真是让人看了身心愉悦。 宋亭舟见老者话语里有鬆动,忙乘胜追击,“我並非是为难相公,而是禹国律法中曾提到: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併入其他廩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刚才他被郑廩生拒绝,脑子一片混乱,首先想到的是此行又要让家里人失望了,是他没用。 可他看见孟晚后忽的便回忆起他曾说过的话,“律法,乃是普通百姓最强劲的武器。” 那次田家出事,孟晚与他夜间对话后,他便下意识的多研究禹国律法,也抄写过许多相关典故,还真有一条与他如今情况相同。 先帝在位时,吏部尚书姚斐,早年也在地方上科考,倒不是无人保他,而是他的嫡母故意派人拦了门,不叫他出门应考。 姚斐考试心切,便寻了处狗洞钻出去应考,怎料耽搁时间太久,为他作保的廩生已经带了学子进入试院內。 姚斐急中生智,坠在最后一名大哭不止,直呼冤枉,院试共一千多学子应是,怎会独坠他一个,一位廩生只保五人,若是廩生不够分,剩余学子当如何? 在当下看来他此举与耍无赖无疑,可当时的考官是位仁义之辈,见不得学子有才而不得,便亲自为姚斐作保,叫他入院考试。 后来姚斐不光院试考中了廩生,拜了这位考官大人做了恩师,殿试更是高中探,他在多年后有感而发,还將当日见闻说与先帝听,之后先帝便为科举加了条律法进去。 《院试参考者若有一两剩余,可併入其他廩生旗下担保,与其他考生待遇相同。》 蓝衣老者愣住了,“这……律法中有此一条?” 宋亭舟斩钉截铁,“有。” “那你先起来,左右你排在最后,便隨我进去问问,若真可行,我便为你作保又有何妨。”见宋亭舟一直跪在雨中,他也不免有些动容。 宋亭舟深吸了口气,从地上起身,“多谢相公。” 第8章 榜单 孟晚坐在门槛后,眼睛盯著雨幕,屋內是常金长吁短嘆的声音。 卢春芳在家里收拾了半天屋子,也是坐立难安,过来找孟晚说话,“晚哥儿,怎么坐这儿了。” 孟晚耳边能听到她的话,但嘴巴像是被糊死了一般,他喉咙上下滚动一番,到底不愿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卢春芳稀奇,这晚哥儿怎么不理她?“晚……” 常金听见动静將她叫进屋里,“春芳,你进来吧,晚哥儿惦念他表哥,你別介意。” 卢春芳迈步进去,“没事宋婶,別说他了,就是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两个妇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孟晚继续看雨,他这一日什么都没干,常金问他拿果子他也不吃,直愣愣的干坐了一天。 考生们申时交卷,按说从试院到他们小院,哪怕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时间,结果申时一刻冯进章便脚步急促的飞奔回来。 平日里他最能装模作样,故作高雅,此刻却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奔后院的茅厕,边跑边喊:“春芳!快给我拿些厕纸过来。” 卢春芳忙找了沓厕纸给他拿去,老远还能听见她问:“怎么这就回来了,可是闹了肚子?考的可好?” 孟晚站起身来,他也想向冯进章问宋亭舟的事,可冯进章一进茅厕便出不来了。 他脚步挪蹭到院门口,双目望著东边的街道,就站在那里守著。 雨水停歇,乌云渐消,申时三刻,日光衝破灰暗的云层,宋亭舟便是这时,踏著並不热烈的光晕出现在街道尽头,本来稳健的脚步见到孟晚后疾走如飞。 孟晚也跑上前迎他,见他膝盖上都是泥点,膝盖以下的布料也已经被污水浸湿,如今虽然早已不再滴水,却黏连在中裤上,想来也知道並不好受。 两人间的距离飞速拉近,大致相隔一尺远后,宋亭舟先停下脚步,附近不乏有学子归来,使这条小街上热闹非凡,他只能隱忍不发,压抑著嗓音道:“先进去再说。” 他甫一开口,孟晚充斥血丝的眼睛又是一热,怕被宋亭舟看见,他早宋亭舟一步进了院子,正撞上捂著肚子出来的冯进章。 宋亭舟郑重的对著冯进章揖了一礼,“多谢冯兄替我说话。” 冯进章倒是没想到宋亭舟会向自己道谢,他也没想著为宋亭舟求情,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他勉强回了一礼,“实在是受之有愧,我没能帮上宋兄什么。” “你承认与我相识,已是大恩。”不然那蓝衣老者也不见得真敢为他作保,还有部分也是见他確实认得冯进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冯进章一手捂住肚子,一手对著宋亭舟挥了挥,明日还要再考,他需得儘快找郎中医治。 孟晚听到宋亭舟对他道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开口提了句,“冯公子,这些天还是多食些小米粥、水煮蛋等清淡易消的东西好。” 冯进章这回倒是信了他的话,边往自家屋子走,边交代出来扶他的卢春芳,“春芳啊,给我熬些小米粥和水煮蛋来。” 常金神情忐忑的出来看著自己儿子,“大郎,若是今年不成,来年再去也无妨,你……” 宋亭舟唇角微扬,“娘,我找到了其他廩生为我作保,已经顺利考考完了一场,明日再复试一场便可。” 常金激动地热泪盈眶,“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娘去给你烧水沐浴,好让你换了身上的衣裳。” 她走后宋亭舟便迫不及待的攥住孟晚双手,“晚儿……” 他没说早上发生的事,只说题目不难,他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孟晚知道他捡好的在安慰自己,也只是笑著回应,屋子里气氛和缓、脉脉温情。 常金烧好水,宋亭舟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乾净衣裳。 孟晚与常金齐齐上阵,一个蒸包子,一个炒土豆,虽然只有一菜一饭,但一家人凑在一起也吃的有滋有味。 休息了一晚,翌日晨起宋亭舟没再让家里人相送,独自提著装好笔墨纸砚的提篮出门,孟晚与常金在家等他,不免又是坐立不安。 但好歹不似昨日那般,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两人便拆洗了被褥,总之给自己找些活干,不至於总是胡思乱想,好在申时三刻,宋亭舟与冯进章结伴而归。 冯进章毕竟食素久了,突然大荤才导致肠胃不適,灌了两副药休养一晚,如今已经好全,两人回来后还商討了几句考题。 院试统共两日已经全部考完,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候三日后的榜单。 宋亭舟这些日像是整个院子里最悠閒放鬆的人,院试结束后第二天,他便向冯进章问了蓝衣廩生的住址,带著二十两银子、两包茶叶与一壶好酒登门拜访。 回来后甚至还能趁著天气好,重新晾晾曾经写过的文章,教孟晚写写字,讲讲文章与诗经。 连孟晚都很佩服他的心態,虽然他以前就已经很沉稳了,但遇事仍有几分少年人的迷茫与无措,而如今宋亭舟却愈加镇定沉著。 也是,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连孟晚都已经来到此方世界近一年,也满了十七,而他们……也快成亲了。 放榜那日,宋家人全部出动去看榜,急的嘴上撩了泡的冯进章则又是只身一人,早早便走了。 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算是极晚了,试院外人不算拥挤,该看的都已经看完,只剩下些离得远的,或是不相信自己没有考中的,仍在榜下苦苦寻找自己名字。 “表哥,你从后往前找,我从前往后找,咱们一起看。” 孟晚这么说也是有自己小心思的,从先往后,越看越紧张失落,从后往前则会越来越期待。 “好。”宋亭舟当然无异议。 两人正商量著,冯进章从榜下大笑,“我中了,我中了!我真的考中秀才了!” 他念念叨叨:“第四十名,第四十名,我考中廩生了!” 自有他们同县的好友替他高兴,更多的確是黯淡离场。 孟晚颇为例外,“冯公子文章写得很好?”考试第一天拉成那样竟然都能考中廩生。 宋亭舟道:“他文采不凡,诗词更精,笔下措辞华丽,比喻恰当,与我不遑多让。”也就是当著孟晚的面,他说的实实在在並无谦虚。 孟晚心里踏实下来,这么说宋亭舟定然也能榜上有名,他迅速小跑到榜下,自左向右开始找宋亭舟的名字,没成想入眼第一名便是。 孟晚瞬间懵了,第一?案首!!! “啊!表哥你中了!第一第一!第一是你!!!” 孟晚叫的比旁边的冯进章声音还大,哪怕引人侧目他也不在意,反正那些都是羡慕嫉妒的眼神! 宋亭舟听到孟晚所言,怔愣了一下,也走到院试榜单下。 考生宋亭舟,居院试头名,年二十,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祖籍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 竟然真是头名。 张继祖在榜下脸色阴沉扭曲,就这么一次,竟然真的中了,早知道就该更狠些。 旁边几个同窗目露羡慕,“早知宋兄功底深厚,没想到在私塾里还是藏了拙。” 廩生之才,那可是比何秀才还厉害的人物,不是藏拙想必早就升入甲班了。 也有人酸道:“文採好又如何,拋下家中未婚妻与其他小哥儿举止曖昧,难怪郑相公不替他作保。” 剩余几人面面相覷,说的也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们都见过,满面的麻子不堪入目,与他身边这位姣美俊俏的小哥儿简直是天壤之別。 只有张继祖不言不语,他当然知道孟晚便是宋亭舟的未婚夫郎,他也不是傻的,明白孟晚点麻子是怕惹了县太爷二子覬覦,其实稍微打听一番,周围邻里都知道孟晚容貌可人。 他之所以藉此攻击宋亭舟,便是因为郑廩生的小儿子前些年相中了来府城参考的宋亭舟。 那时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府城,正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张继祖又爱看话本子,自然也期待来那么一场与大家闺秀的风雪月。 郑廩生家有小资,但子嗣不丰,只有一儿一女,儿子还是小哥儿。女儿出嫁后,郑廩生夫妇俩便商量著找人入赘,宋亭舟样貌俊美,少年才子,正是不二人选。 郑廩生家的小哥儿长相併不出彩,郑家在昌平府中也只是小户,可那已经是张继祖够不到的高度。 张继祖第一次这么嫉妒一个人,铺天盖地的不甘与怨恨充斥他的全身,他恨不得立即灭了宋亭舟取而代之。 到底是胆怯了,那包毒药被他换成了泻药,他抖著手將药下进宋亭舟饭食里,对他毫无防备的宋亭舟轻易便著了道。 他那次同样没中,但得了手的刺激感让他接二连三的对宋亭舟下手,这次他又在郑廩生面前造谣宋亭舟早有未婚妻,又带著其他貌美小哥儿来府城作陪。 郑廩生本不信他一面之词,可另几位同窗作证却让他不得不信,家中哥儿蹉跎几年已有十九,在府城招婿是痴心妄想,无奈也只能选了张继祖入赘。 谁承想,宋亭舟竟中了头名案首! 如今悔的何止郑廩生,远在泉水镇的何秀才,后来知晓宋亭舟中了案首也是悔恨万分。 不说这些人心中何想,宋家人和冯家人都是欢天喜地。 院试前四十名都叫做廩生,不必再交役税,上衙门可以不跪,每月还有朝廷发放粮食,最重要的一点,廩生可入府学读书,还是公费! 冯进章自是想入府学的,“春芳,府学有宿舍,这次回乡后下回你便不必跟我来府城了,家里田地还需你留在家中料理。” 他家兄弟几人,还有叔伯婶娘等一大家子,地完全能种的过来,冯进章只是嫌弃卢春芳性子粗俗,嫌她丟人罢了。 孟晚故意在一旁说:“表哥,你要住宿舍还是住在家里?” 他说完猛觉不对,他们近几日便要返乡成亲,宋亭舟五月份再回来入学,到时他们岂不是要同睡一屋,他这样问和邀请人家有什么区別。 果然,常金暗地里掐他后腰,怪他有外人在还胡乱说话。 孟晚的脸腾得一下就红透了。 宋亭舟则毫不犹豫道:“你与娘就留在府城,银子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一路的销与请廩生的二十两销,加在一起他们也只剩十几两银子了。 卢春芳听到宋家人的对话,也是不愿乖乖回乡了,她同冯进章商量,“相公,家里的地有小叔弟妹他们打理,我留在府城可以找份工做,之前我就打听了,附近有给人浆洗衣服的活计,每日都能结钱,我力气大又能吃苦,定能养活咱俩。” 冯进章似有不愿,“先回乡商量了再说。” 常金欢欢喜喜的要收拾行李租车返乡,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孟晚则想起来时的艰险,“我们回去先去找黄挣一趟,问他有没有什么家信要带给黄掌柜的,还要去祝家告诉锦容一声,若是能碰到葛大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可以僱佣就更好了,咱们上几两银子,总比以身涉险强。” 那些江湖人肯定知道什么小路近路,哪里有土匪,哪儿又是谁谁谁的地盘。 宋亭舟赞同道:“好,这些我去办,顺便问车行租车。” 孟晚笑笑,“也不用著急,总归还有些日子,哪日咱们准备好,哪日再上路不迟。” 今天是高兴日子,常金嘴角的笑拢都拢不住,她去肉摊子上买了肉回来,下了场雨,地上已经冒出绿芽来,新鲜的野菜府城也有得卖,只是价格稍贵,他家还有些土豆没吃完,乾脆没买菜,只买了二斤肉回来,做了纯肉馅的大包子,还给隔壁冯家捡了两个。 孟晚生的豆芽也吃了两回了,剩下些常金都用水浸过后整盆放在炕头上,先用粗麻布罩了一层,再盖上小被,两天就能发上来一层短芽儿,到时候炒著吃了。 吃了顿香喷喷的肉包子,第二日宋亭舟便出门先去城西的宝晋斋找黄挣。 第9章 返乡 “怎么还把黄挣也带回来了?”常金在院子里晒之前在镇上买的小被子,一抬眼看见宋亭舟竟然將黄挣给带了回来,黄挣背后还背著包袱。 “宋婶。”黄挣表情也有些尷尬,捂著脸同宋亭舟进了屋。 晚上用饭黄挣也是在宋亭舟屋里用的饭,毕竟是外男,有孟晚在还是要避嫌的。 宋亭舟送了吃的乾乾净净的饭碗过来,孟晚道:“就放在锅边上,一会同我们的一起洗便好。” 结果宋亭舟来了句,“还有饭吗?他好像没吃饱。” “啊?”知道宋亭舟能吃,常金端过去了大半锅饭,她和孟晚只一人留了一碗,就这还没够吃? 孟晚呆呆的说:“昨天蒸的肉包还有两个,我放锅里热热。” “不用热,天又不冷。”宋亭舟直接去橱柜里找,然后给黄挣端了去。 孟晚弯个腰洗碗的功夫,宋亭舟又回来了。 孟晚不可思议的说:“又吃完了?” 三秒一个大肉包??? 宋亭舟见他吃惊的瞪著眼睛觉得可爱,扬唇笑道:“不是,他可能想独处一会儿,我便退出来了。” 他去找黄挣的时候,对方的状態就不太好。 宝晋斋是昌平府有名的书斋,据说此处是分號,京城的才是总店,背靠的也是京城的大人物,是连昌平知府都不敢得罪的人。 宝晋斋一共四层,但后面的院子奇大,有许多珍贵藏书和自家的印刷厂,许多地方上的小书肆,都会来宝晋斋进货。 黄掌柜便是因此认识的宝晋斋掌柜,说是掌柜,只是小地方没见识的说法,实则只能称作管事,仅仅是一群小管事之一。 这些也是黄挣到了后才知道的,他初去心里还美自己是关係户,但到底是小地方上来的没甚见识,人拘谨又放不开,不敢得意的太明显,但第二天被安排上工就发现不对劲了。 那个李管事负责琐碎事务,既不像掌管印刷的管事们有实权,又不如前头负责接待的管事有体面。 一堆的脏活累活都归李管事负责,他手下的小子们也是最累的,就这样,还免不了一番勾心斗角,黄挣这样直愣愣的傻小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家,隔三差五的受管事责备,甚至为了立威还会鞭打他。 话也说的好听,言道黄挣是他旧人之子,他是看在黄掌柜面子上才对他如此严苛,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 初时黄挣还真的信了,甚至因此感动的做工更加卖力,可同住的几个小子不光背地里陷害他,看他好欺负不反抗,李管事又不管他,逐渐发展成,几人同伙耍他,凡事累的活计先叫他上,剩下他们再做轻巧的。 又明著骂他蠢,说李管事只是在吊著他,叫他进书斋里做事连份契书都没给他签。 黄挣这才知道原来在宝晋斋里做工的小子们,要不就是东家的奴僕,签的是死契,要么便是僱佣的伙计,签的是活契。 他这样连份契书都没有,根本不算是书斋里的人,管事们隨时可以將他赶走,甚至分文不给他也没地方告去。 黄挣越想越气不过,当面去找李管事要说话,得到的却是两巴掌外加一个“滚”字。 若是宋亭舟没来找他,他可能连地方都没得去,累死累活折腾了一通,他不光没挣到钱,爹娘给他拿的钱甚至还被人逗出去大半。 黄挣咬著肉包子,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滚。 在宋亭舟的屋里凑合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同宋亭舟说:“宋哥,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还带上我,我身上的钱不大够了,等回家叫我爹给你们。” “这些都无妨,你既决定了便跟我们走吧。”说来也巧,来时坐了黄挣的车,回去正好还了这份人情。 可惜的是直到走的那天,也没能收到祝家宅子里锦容传来的消息,临走时宋亭舟是同冯进章夫妻俩一同租的马车,除了他们还有几位冯进章的同窗。 大家皆是囊中羞涩,少有富裕的,便挤在一起分摊车钱,宋亭舟、冯进章和黄挣同一辆车,卢春芳与孟晚常金一辆车。 人多也能多生出些勇气,这一路上倒是比来时太平,也快上许多,临近谷阳县与谷文县的岔路口,冯进章等人与宋亭舟告別。 冯进章此人颇有文采,只是为人功利心较重,说他心有多坏倒不见得,好面子自私还差不多。 常金还挺喜欢卢春芳这实在姑娘的,等他们走远她冲孟晚嘆道:“如今冯书生中了秀才,定是愈发觉得春芳与他不配了。” 孟晚却不这么想:“冯进章將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又好歹看了那么多的圣贤书,中了秀才就苛待髮妻应当不至於。”而且秀才相公听著好听,但又不事生產,该穷还是穷著。要是中了举人,才是真正的脱贫。 擦著黑进了泉水镇,把黄挣送回家中,黄掌柜见了儿子倒是意外,隨后可能明白过来什么,拍著黄挣肩膀说了句:“回来也好。” 同黄掌柜告別,车夫又继续驾车將他们送回三泉村,回到阔別已久的家中,只是一两月而已,常金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年。 宋亭舟结了银钱道了谢,邀车夫留下住一晚,他却不肯留,干这一行夜里折腾惯了,他要去镇上看看明早能不能再拉趟活计。 一路舟车劳顿,谁也提不起精神收拾行李,锅碗瓢盆都在宋六婶家,宋亭舟提著油灯去她家敲门去拿。 “亭舟?还真是你们回来了,你六婶说听见马车声音我还没信,快进来坐坐。” 宋六叔过来开门,见了宋亭舟又惊又喜,刚入夜,他们两口子还没睡下。 宋亭舟喊了声:“六叔,我就不进去坐了,家里还等著烧水洗漱,我先过来拿锅。” “锅在大力他们那头,我去给你拿去。”听见宋亭舟急著用,宋六叔忙去儿子那头给他取锅。 怕宋亭舟拿不了,他还直接给送到宋亭舟家院里。 临走前,宋六叔隨口问了句,“亭舟啊,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常金出来拿碗盆,闻言笑著插了句,“大郎这次考中了,还是案首呢。” 宋六叔一惊,他不懂案首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考中了就是秀才相公。 “哎呦,那可是了不得了,咱们宋家竟真出了个秀才相公,大嫂,你这些年总算没白熬。” 寒暄一场,送走宋六叔后宋亭舟按上两口锅,烧了两个屋子的灶,锅刷乾净填满了水供三人洗漱用。 兵荒马乱的一晚,柜里的被褥拿出来还有一股子闷潮味儿。 第二天醒来,孟晚换上了家里剩下的衣服,是宋亭舟前些年穿旧的。 常金起来熬了粥,地窖的罈子里还有醃菜,切成丝就著粥吃了一顿,三人饭后又忙活起来。 家里的被子晒晾上,路上的行李规整好,该放的放起来,该拆洗的拆洗,家里灰尘也要清扫,宋亭舟还要將考中秀才的事匯报给宋家族长。 “六婶,你来啦。”孟晚在院里洗衣裳,他家的烟囱从早起到现在还冒著烟,已经烧了三锅的水了。 宋六婶脸上带著喜庆的笑,“猜到你们今天得忙活著,就你在家?” 都是自家人,孟晚也没站起来招呼,“表哥去族长家了,我姨在屋里擦洗。” 宋六婶见他旁边还有一盆子冒著热气的水,笑道:“都这天气了,哪儿还用烧水洗衣啊。” 常金端了盆脏水和抹布出来,正巧听见了她的话,將水泼到院里,驳了句:“咱们就算了,晚哥儿小孩子家家的,虽然天气暖了,但井水寒凉,还是兑在一起用的好,免得受了凉气。” 宋六婶忙不迭的附和道:“大嫂说的在理,等满哥儿回来我也是要叮嘱他的。” 她这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到什么,不说宋亭舟考中秀才多么体面,便是孟晚教满哥儿做油果子,又让出店铺让他们两口子做买卖,这都是恩情,宋六婶一家子都记在心里。 家里近两月无人,院子里却没长杂草,想来也是宋六叔和宋六婶在帮忙打理。 宋六婶过来是帮常金收拾屋子来了,还提了二十个鸡蛋和两斤猪肉来。 常金说她:“做啥还拿这么多贵重东西,你家这几年刚起来些,留著给孩子补身体。” 宋六婶是实心给的,不让常金推辞,“这些东西不是別的,亭舟中了秀才,不光我家,咱们老宋家其他人也是要上门的。正好你们刚回来,家里又没有肉菜,再说了,过阵子不是要办喜事?还嫌东西少啊。” 后一句说到了常金心坎上,她脸上不禁也掛上了笑:“过两天你若无事便陪我去趟镇上,家里果子的都要买,布我早早准备好了,但还要打床新被子,有些不够。” 宋六婶哪有不应,她儿子儿媳也在镇上,正好过去看看。 哪怕有宋六婶帮忙,家里也收拾了整整一天,晌午族长家留了饭,不叫宋亭舟回来。 其实农户家里如今都只吃两顿饭食,招待贵客晌午才加上一顿,可见其重视。 中午在族长家吃一顿,晚上又到村长家又是一顿,家里只剩孟晚与常金在家,俩人忙活完留下帮忙的宋六婶,三人下了麵条臥了荷包蛋吃。 宋六婶走后,夕阳滑落山后,遮住漫天霞光,宋亭舟却还不回来。 孟晚拽拽常金胳膊,“姨,天都黑了,路上不好走,村长肯定留表哥吃了酒,咱俩去看看唄?” 常金暗自笑他,“几步远的路,还能走丟了不成?要去你自己去吧,累了一天,我可要睡下了。” 有了孟晚,她倒是越来越不操心了,说睡竟真的洗了脚躺上了炕,孟晚无法,只能自己跑到院门口张望。 许是出去了一天怕家人担心,他没等一会儿宋亭舟竟真的回来了,身上略有酒气,脚步却很稳健。 “本该早早回来的,二叔喝多了,先去送了他。”见孟晚等在门口,他忙解释了句。 这些人情往来都是必须的,不然人家该说宋亭舟考上秀才就不认祖宗与同宗了。 孟晚將灶台上晾著的一碗温水递给他,“你先喝口热水,锅里热著洗脚水,你洗好后便早些睡吧。” 见他回来,孟晚也放了心,抬手伸了个懒腰也欲进屋睡觉。 “晚儿。” 他刚直起腰来,身后便靠过来一副健硕的身体,宋亭舟仰头喝了那碗水,隨手將碗丟到地上,炙热又略带潮湿的呼吸就喷洒在孟晚后颈,孟晚被烫的打了个哆嗦。 “做什么?” 宋亭舟在他身后试探著用手抚上他的腰身,孟晚抿著唇没有动弹,耳后泛起一片红色。 他的默许让宋亭舟更加放肆,他双臂缓缓勒紧孟晚柔韧的腰,用力带进自己身体里。 两颗心隔著布料砰砰作响,孟晚头倚在宋亭舟肩上,再往后抬便能对上他略带朦朧与侵略性的醉眼。 但他没有抬头,甚至闭上了双眼,舒服的嘆慰了一声,宋亭舟的怀抱温暖又宽厚,真的很让人心安。 “晚儿……”热气从孟晚耳侧转移到他脸上,宋亭舟似梦似嘆的唤著孟晚的名字。 孟晚心头狂跳,这可真是喝醉了,大门还没关,这…… “大郎,是你回来了?” 常金突然在里屋出声,打断了意乱情迷的两人,孟晚从宋亭舟怀里跳出来以手做扇,玩命的往自己脸上扇风。 宋亭舟收回手臂,清了清嗓子回常金,“咳……嗯,娘,我刚回来,族长说明早要隨他去山上给祖宗上坟。” 常金叮嘱他,“既然明日还要早起,就洗漱洗漱早些睡吧,这几天你也没少挨累。” “是,娘。”宋亭舟嘴上应著老娘的话,眼睛却黏在孟晚身上撤不回来。 孟晚也不看他,捡起那只被丟在地上的碗,上手一摸,果然被磕出条缝。 他將碗放到橱柜上,轻瞪了宋亭舟一眼,换来宋亭舟一声低笑,喝过酒的嗓音又低又哑。 孟晚心道:要命了,这傢伙喝醉了怎么这么能撩? 第10章 婚前 早晨孟晚赖了床,常金起的也晚了,院门虚虚的掩著,常金推了小屋的门看,宋亭舟应是天不亮的时候出去的,如今还没回来。 “快成婚的人了,还赖在床上,快起来吃了饭,婚服该拿出来绣绣了。” 孟晚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婚服?” 常金“不是我年前便裁好的料子吗,我教你怎么缝,今日说什么我也要把你教会了。” 孟晚:……还是躲不过吗。 宋亭舟回来的时候,孟晚正自己拿著针在炕上对著大片的红布抓耳挠腮。 “娘呢?” 他说话间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稳。 孟晚有些彆扭,“她去和六婶到地里采野菜了,锅里剩了粥,你去盛了吃吧。” 宋亭舟仿若未闻,他坐到孟晚身边说:“我帮你做。” 孟晚脸扭到另一边去,“我自己会。” “那我教你,袖子这里这样缝。”宋亭舟拿起针线利索的缝了几针,竟是真会。 衣服都是裁剪好的,细节处常金其实也已经缝好了,剩下的都是简单针线。 宋亭舟替他绣了只袖子,孟晚又自己缝了几针找了找感觉,倒也能像模像样的缝製了,只是针脚不如常金缝的好看而已。 宋亭舟在他旁边看了会儿,道:“一会儿我还要去镇上拜访何童生,你隨不隨我同去?” 既叫何童生一句夫子,中了秀才便该去拜访的。 孟晚拧起眉,“我就不去了,但你若是在何家遇上张继祖,不要理他,如今学业为重,早晚有收拾他这种恶人的时候。” 这种人最是噁心,想找证据又寻不到,目前也只能置之不理,光看宋亭舟高升而他自己考不上去就能气死他。 “嗯,我知道。” 沉默了会儿,宋亭舟突然说了句:“晚儿……今日是四月二十九了。” “哦。”孟晚头也没抬一下,手上动作不停。 宋亭舟话语急切几分,“下月初五我们就……” “哎呀,我记得呢。”孟晚见不得他急,他又不会逃婚,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急个什么劲儿。 听见他的答覆,宋亭舟眉目舒展,眼含笑意。 “你记得便好,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在家若是待著无趣,便去小屋寻书来看。” 他在,孟晚又浑身不自在,他走了,常金又不在家,孟晚竟然还有些感到孤寂。 他甩甩头,乾脆下炕去和面,这两天都是糊弄,路上就更不用说了,不是馒头就是干饼,今天有空,乾脆包饺子吃。 “大嫂,在家吗大嫂?” 是二叔嬤的声音? 孟晚將和好的面用盆扣上,净了手出去。 “二叔嬤,我姨挖野菜去了,进来坐吧。” 张小雨提了个篮子来,將篮子放到厨房地上,拘谨的说:“大嫂不在我就不多待了,大郎考上秀才,二叔嬤家也没啥好东西,里边有十个鸡蛋和一篮子山货,收下留著自家吃。” “那就多谢二叔和二叔嬤了,等我姨回来我再告诉她。” 孟晚收下了东西,这是人情往来,且东西又不贵重,自家人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晚哥儿,二叔嬤从前说话不好听,是叔嬤犯蠢,你別往心里头去啊。”张小雨难得好好说了这么一番话,態度拘束又不自然。 孟晚倒是有几分诧异,他失笑道:“那时我也不懂事,顶撞了二叔嬤,二叔嬤是长辈,没同我计较便罢了,我怎么会记在心里呢?” 张小雨一辈子也说不出孟晚这样漂亮的体面话,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走了。 出门正巧碰上常金,又同常金说了一大通好听话,顛三倒四的。 常金挎著一篮子野菜回来,无奈的说:“老二夫郎这人真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也罢,好歹没啥坏心眼,就是嘴不好,爱得罪人。” 孟晚给她看了张小雨拿来的东西。 常金坐在院里摘野菜,“咱家这鸡蛋这回倒是够吃了。” “那晚上包野菜饺子的时候,再打两颗鸡蛋放里面。”孟晚也搬了个小凳子同她一起摘。 “行,打三个!” 午后宋亭舟便回来了,他在镇上买了果子和茶叶提著去何家,何家收了东西,留饭宋亭舟没用,面子情分罢了,太亲近又不至於,双方都懂。 且何家私塾教出了个案首,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往后十里八乡甚至其他镇上的读书人还不都得往泉水镇凑? 因此何秀才现在对宋亭舟是和和气气的,既热络又不会让宋亭舟厌烦,做学问他现在是不行了,做人却甩出其他人一大截来。 晚上孟晚与常金用野菜鸡蛋包了一顿饺子,孟晚也是馋了,一口气吃了八个大蒸饺,常金也差不多,宋亭舟就不算个数了,剩下的饺子他全吃了,一个没剩。 夜间常金躺在炕上,突然问了孟晚一句,“年前你和大郎是不是去了常家?” 孟晚犹豫了下道:“是去了,舅妈像是个厉害的。” 常金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她支起身子问:“她给你们难堪了?” 孟晚轻笑一声,“怎么可能,她能说得过我?” 常金放了心,躺回被子里,但隔了一会儿说道:“毕竟大郎祖母还在她手下討生活……” “姨,你放心,我懂的。”就是古代再重孝道,有儿子纵容悍妻別人也就顶多说两句閒话罢了,这种小镇子,难不成县太爷还真因为这点小事派人过来拿你? 孟晚从被窝里侧过身转向她那头,“过几日你去镇上亲自过去看看,让表哥陪你一起去,这种大日子,总不能外家都不来吧。” 常金也愁,“那去镇上的时候便去瞧瞧吧。” 泉水镇就这么大,三泉村考出个秀才这事,几天便传遍了全镇,宋家族亲送的东西常金留下了,基本都是鸡蛋或米麵等,往后她也是要给族人还礼的。 其他乡亲邻里的也有过问的,不过多是客气两句,宋亭舟考中秀才他们又借不上光,自家孩子还不捨得给鸡蛋吃,这么送出去谁都不捨得。 宋亭舟带常金再登常家大门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常金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她夫君还在世的时候。 “大姐,快上去尝尝这糕,是你二弟刚从铺子里买的,还热乎著呢。”常舅母站在一旁,招呼著常金到炕上坐,炕上放著长条炕几,上摆了两盘米糕和一碟子炒生。 宋亭舟和舅舅坐在木椅上说话,常二舅也跟著劝,“大郎啊,你也去尝尝,晌午你们娘俩就留下吃饭,和二舅好好喝上几盅。” 常金攥著母亲皮肤褶皱粗糙的手,“我们就不多待了,果子留著给雨哥儿吃吧,这次来一是看看母亲,告知你们大郎中秀才的事,二来,初五他便和晚哥儿成婚了,晚哥儿娘家无人,便请了你们去充当他那边的娘家人。” 常舅母有些不乐意,“咱们这边可是大郎亲娘舅,怎么成了晚哥儿那头的了?” 常金扳起脸,“大郎在镇上这么多年,怎么没说你们是他亲舅舅舅母?若是不愿乾脆就都別去了,也省的清净。” 常家其实是有些家底的,早些年宋亭舟在他家吃喝,宋有民没少给他家送银子,常二舅也常年在镇山做些零散活计,他家人口简单销也不大,镇子边上还有十亩田地,算是殷实人家了。 但谁也不嫌钱多不是,廩生手底下有田税免租的名额,若是將常家的十亩地放到宋亭舟底下去,一年省出的粮食就都能变现成银钱。 常二舅眼珠子一转,“大姐,你说的哪里话,两孩子成了亲就是一家,不都是管我们叫声舅舅舅母吗?这事我们应下了,初四就叫他舅母过去帮你忙活忙活。” 常舅母双目一瞪,常二舅忙小声跟她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道两口子商量了啥,总之是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常金早些年就看透了弟弟两口子,见他们唯利是图的样子也称不上多伤心,“我没操持过昏礼,有许多地方要问问娘的意思,这些天就让她隨我去住几天吧。” 这点小事倒是没人为难,常舅母还主动帮婆婆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今日常金在镇上採买的东西多,便租了村长家的牛车来,宋亭舟將祖母扶上牛车,同出来送他们的舅舅舅母告別。 回到宋家老太太抱著女儿哭了一场,倒也没说儿媳什么不好,只挑著好的说,言道儿媳妇性子是急躁些,却没短了她的吃喝,又说雨哥儿可爱,是她一手带大,同她可亲著。 常金看著母亲瘦骨嶙嶙肩背佝僂,怎能不知道她在常家受了儿媳妇磋磨,但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与弟弟有了嫌隙,若不是宋亭舟有了出息,恐怕见她一面都难,如今好歹能將她接过来住上几日。 “姨,既然外祖母来了,咱们晚上不如蒸上一锅肉包子,再熬些小米粥。” 孟晚打开柜子舀了一盆白面出来,老人家用些麵食更好克化。 常老太太忙摆手,“不用不用,熬些粥切点咸菜就成了,不必麻烦。”女儿家又要办喜事,又是刚从府城回来,销定是极大的,该省著些。 常金拉住她,“娘,你不用操心这些,晚哥儿手艺好著,家里银子也够。” 实际是不太多了,回来路上的销加上筹办昏礼的银钱,猪肉是大头,她早就在屠夫手里订了半头肥猪,等初五做席面用,加上杂七杂八的酒水生瓜子,如今她手上也只剩八两银子了。 但她也想过,隨儿子儿媳去府城后,她便再跟著孟晚在府城做早食买卖去,府城物价贵,比镇上更能赚钱。 宋家晚上又是肉香味,孟晚包子蒸的暄软,顏色略黄但嚼起来有股甜香味儿,里面的肉馅里拌著泡好切碎的干蘑菇,流出的汤汁都泛著油光。 常老太太胃口小,只吃了一个肉包半碗稀粥,孟晚道:“外祖母若是爱吃,改日咱们还包。” “好,好。” 常老太太笑的慈祥,同自家闺女说小话,“虽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但模样生的俊,料理家务手脚又利索,又孝顺你,是个好孩子,与大郎倒也般配。” 没有人比常金更满意孟晚的了,別人夸他常金只有高兴的份。 “谁说不是呢,能娶晚哥儿,是宋家的福分。” 按照昌平府的习俗,婚前的未婚男女/哥儿是不能见面的,从前常金本想让孟晚从张小雨家出门,可如今与弟弟家关係修復,那常家明显更合適些,毕竟常金对外一直说孟晚是她家远亲的。 初四那日红庙村的屠夫直接送了头肥猪去宋亭舟家,张小雨和宋六婶都留在宋家帮忙,糊新窗纸,院门屋门都贴上红纸剪的喜字,连门帘都换成了红粗布的。 常金穿著身粗布短打里外忙忙叨叨的,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站了个大肚子的妇人往她家院里望,她心里咯噔一声,忙迎了出去。 “是小梅啊?是婶子家院里动静大,吵著你了?”常金站在门口与她说话,李长香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要孙子,她家人多手杂的再衝撞到了小梅,李长香不得找她拼命? 因此常金是膈应著小梅过来串门子的,不光她家,村里人如今都不待见这田老大家,没少背后说他家是缺德事做多了才遭了报应,田兴那么个壮实汉子说没就没了。 小梅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招人待见,村里的小媳妇,小哥儿,见了她都离得远远的,到宋家门外也不过想对孟晚道声喜,“不吵的婶子,晚哥儿好日子到了,我是想跟他道喜的,他在家吗?” 这话倒是还算中听,常金回了个笑脸,“明个儿就成亲了,今儿他在他外家住著,明日大郎再去迎回来,婶子代他谢过你。小梅啊,这些天婶子家乱糟糟的,就不请你进去坐了,等改日你生了娃的,再叫晚哥儿过去看你。” 小梅懂常金的意思,听到孟晚不在家也不算意外,“誒,行。” 转过身去不免抹了抹眼泪,晚哥儿算是她在婆家交的第一个朋友了,两家本来挨著,如今却连见一面都遭嫌。 进了自家院子,面对的是婆婆的冷脸。 “我在这儿洗衣服做饭就罢了,你不老实在家待著,去隔壁晃荡个啥?没一个省心的。” 李长香本来与常金差不了几岁,如今头髮里竟然都掺著大半的白丝了。 她费劲的搓著盆里老太爷换下来的脏裤子,手被井水冰的通红,“养了那么多年说跑就跑了,还不如去底下陪我大儿子去,没良心的小娼妇,跑出去也是被卖到窑子里卖娼。” 她低著头边搓衣服边低声咒骂著,小梅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了她在骂竹哥儿。 望了眼被杂物堆积著的东厢房,小梅摸了摸挺得浑圆的肚子。 走了也好,比留在这样的家里强。 第11章 成婚 孟晚初四晚在常家睡了一晚,作陪的是常舅母和关了店铺的满哥儿,常舅母搂著小儿子雨哥儿睡得昏天暗地,满哥儿则与孟晚说起话来。 “晚哥儿,你害不害怕?”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不就是回家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满哥儿也想到孟晚的情况与自己婚前不同,跟著笑,“你这么说也是,你在宋家住著惯了,大伯娘又待你如亲子。我那会儿就怕,想家,还想我爹娘,出门子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的,妆都了。还好嫁过来之后大力对我好,我公婆也都很好,要是遇上田家那样的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家现在已经成村里婆婆教训儿媳妇的典范了,谁家婆婆都要跟儿媳妇说上两句。 提到田家,孟晚也不免唏嘘,他问满哥儿:“要是你遇到的是田家那样的,你会怎么办?” 满哥儿倒也认真想了想,道:“我们杨树村就有打老婆的,但他老婆厉害得狠,抡起菜刀和她男人对砍,那男人就怕了,虽说两口子后来还会打架,但也没有像田家这般荒唐。 要是我的话,拿刀砍人我是不敢,不过我家里有兄弟,我娘说,但凡大力敢动我一根指头,立即將我接回家去,让我兄弟找来收拾他!”满哥儿扬起拳头比划。 孟晚看著他说:“你娘想必是疼你的。” “那是,谁家做娘的不疼自己孩儿?我若是做了小爹……”满哥儿话没说完,自己也羞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没一会儿他又探出头来,“晚哥儿,你回来听说没,竹哥儿跑了。” “跑了?这是什么意思?”孟晚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没听过田家的事,但隔壁確实一片死寂,偶尔传来两句李长香的骂声,却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满哥儿满脸要八卦的意味,“我听我婆母说的,田兴下葬后,竹哥儿说要回娘家,之后就没了信儿,他婆母去曲家找人,正好碰上那曲家灰头土脸的一对亲家。 说是竹哥儿回娘家根本没告诉他们,白天在柴垛后面躲著,夜里偷偷溜进屋拿了家里银子,又带著家里小妹跑了,跑就跑吧,还一把火將他爹娘的茅草房都给点了。” 茅草房本就易燃,这一著火险些没把曲家两口子烧死,曲家人气急败坏,发动了一村子人跑出去找竹哥儿和他妹妹,连田边的沟子都挨个翻了,愣是没找到。 正要去田家要人,李长香就送上门来了,两家人各说各的理,最后也没商量出个什么,现在两边都恨得竹哥儿牙痒痒的,却又苦於找不到人,只能认栽。 满哥儿说的眉飞色舞,孟晚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竹哥儿?他怎么这么豁的出去了,而且比孟晚想像中还疯。 他和满哥儿又东扯西扯的说了两句,迷迷糊糊的就困了,但是因为心里惦记著事,这一觉睡得也並不踏实,晨起满哥儿因为开早食铺子惯了,第一个起来。 他一动孟晚就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放在枕边的大红色嫁衣,这件嫁衣经了三人的手,宋亭舟,孟晚…… 孟晚缝的难看,被常金拆了大半又重新缝製的。 嫁衣款式简单,布料也是寻常便宜的,但今天这个日子赋予了它另一种意义。 孟晚虚起眼睛摸了它两下,然后乾脆利落的起身洗漱,换上嫁衣任常舅母摆弄,绞面是真的疼,常舅母的手劲也不是一般的大,“舅母,別拍了,都是钱买的,用剩的都放你这儿好了。” 常舅母本来手里拿著小盒铅华,往孟晚脸上拍著上妆,听闻孟晚所言,力道確实轻了不少。 “也是,你长得这么白,本不用上这么多粉,反而浪费,那我就收起来了?” 孟晚急忙点头,“你快收著吧,我脸上这些已经是够了。”常舅母欢欢喜喜的將剩下的铅华收好,这东西比糕点果子还贵,她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捨得用。 上了粉还要描眉,府城人家自然有石黛青黛可用,到孟晚这里常舅母直接从灶台下取了根还带著余温的小木棍来,大致的在孟晚眉毛上划了两道便好了。 口脂更简单,孟晚自己动手,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里用指尖沾了丁点细细涂抹到唇上,完事! 饶是常舅母看不惯孟晚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好顏色,更別提满哥儿了。 “晚哥儿,你可真好看啊!” 被人夸心底都是高兴的,孟晚坐在炕上披散著长发看他,“是吗?” “是……是啊!”满哥儿呆愣愣的看他。 哥儿出嫁是没有盖头的,大户人家会备著把金丝银缕的团扇遮面,平民百姓就没这么讲究了。 常舅母手还算巧,將孟晚的髮鬢全都梳到脑后,用祥云簪子簪起来,看著清清爽爽,甚至比从前半披著还方便些。 禹国女子的髮鬢都喜梳的高耸些,再往上装点珠翠,哥儿则低调不少,普通百姓多是將头髮盘至脑后做垂鬢,官宦人家的夫郎才能將发梳到头顶,以发冠釵子为主。 孟晚摸了摸后颈处的发包,指尖能触碰到祥云簪圆润的簪头,外头天光大亮,他轻嘆一声。 宋亭舟,我准备好了。 未时三刻,宋亭舟租借了村长家的牛车过来接孟晚,他也穿著一身大红色的袍子,头髮用髮带绑了高马尾,端的是大好男儿,俊美非凡。 压抑著的唇角要笑不笑,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心里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力大柱这样的宋家年轻壮力都跟著来了,还有今天充当媒婆的宋六婶 ,她也难得穿著一身新衣,在常家的巷子口说著吉利话。 今天新夫郎不能下地,照理说要娘家弟弟背出门,常舅母的儿子今年才十二,个子还没孟晚高,不过吃的壮实,还能勉强背的动孟晚。 趔趔趄趄的將孟晚背出常家大门,这么几步將守在门外的宋亭舟看的提心弔胆,这头常家表弟脚刚迈出大门,那边他迅速的抱起孟晚。 旁边跟来的人都开始鬨笑起来,新郎这是等不及了。 孟晚特么害羞又尷尬,只觉得很社死,还不如给他搞个红盖头呢! 被宋亭舟安安稳稳的抱上牛车,孟晚又狐疑的看著他,“你会驾牛车吗?” 宋亭舟神情一凛,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意简言賅的说了个“会”字。 满哥儿跟在自己婆母身侧,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往三泉村走。 到了宋亭舟家门口,宋六婶接了常金手里的簸箕,里面装著穀子、黄豆和十来个铜板,她边將簸箕里的东西洒在牛车前,嘴里边念著吉祥话,宋亭舟又抱了孟晚下来,直到跨过了院门再將他放下。 身后早就守著的一群小孩蜂拥而上,专捡牛车下面的铜板,没有了又捡豆子和穀子。 孟晚被宋亭舟牵著往院里走,对方掌心又湿又温,汗涔涔的。 孟晚偷偷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院子里分左右摆了十来张桌子,现在已经坐满了宋家的亲族,靠前头的一桌是族长和村长等长辈,黄掌柜竟然也抱著孙女坐在上头,看来是得了消息主动来贺喜的。还有位中年书生也端坐在座位上,是个脸生模样。 院中间则是摆放了两把椅子,常金先进屋將亡夫牌位捧了出来,仔细的放到左侧的椅子上,直起身子时她不由得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才穿著一身酱紫色新衣,端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满哥儿將孟晚和宋亭舟前头铺了一块大红色粗布,两人皆一身大红衣裳,隨著宋六婶在旁唱礼,缓缓下跪对著常金与宋有民的牌位磕了个头。 常金嘴上掛著笑说了两声:“好,好,今后和和美美,相伴白头。”眼睛里却又是流了两串泪珠子下来。 宋六婶眼疾手快的塞了个帕子给她,大喜的日子,只有嫁的那头哭嫁,哪有迎娶的男方母亲还哭的。 这功夫满哥儿已经扶著晚哥儿起身了,他与宋亭舟一东一西的对立著站,隨著唱礼声弓腰相拜,再一起身,眼中皆是对方。 从此嫁与郎君,盟结良缘,死生不弃。 从此迎娶夫郎,白首成约,矢志不渝。 交拜礼毕,再由宋六婶这个媒人领著两位新人入新房,小屋里的两口木柜被刷上红漆,窗户门上都被贴上了大红色的喜字,炕上铺的单子是大红粗布,两只红色布枕和一床红色被子。 这场昏礼虽然办的简单,可处处都是常金对儿子儿媳的心意。 宋亭舟与孟晚坐在炕上,孟晚手持著一把系了红绳的掸子,从被子下扫出大把的铜钱生和黄豆,宋六婶又说著长命富贵、多子多福的吉利话。 进行到这儿,孟晚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还没完,满哥儿又递上剪刀,由宋亭舟接过去,將他与孟晚的头髮各剪下来一綹,打成同心结,放在枕下。 再各自端起准备好的酒水,交换著喝下。 “……喜结良缘,百年好合,礼成!” 宋六婶说完,整个屋子的氛围都活了过来,她也是头一遭给人做媒,自个也紧张的不得了。 礼成了又被常金叫到外头去忙別的,满哥儿也识趣的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孟晚立马从炕上下去,“早上家里吃的什么?快给我找点来吃。” 从卯时起,到现在已有申时三刻了,早些他是不觉得饿,后来饿了已经没处寻吃的了,到现在孟晚还是肚里空空,什么风雪月,大喜之日,他差点饿昏过去。 早上宋亭舟和常金谁也没心思吃东西,孟晚喊饿,宋亭舟又何尝不是,“你等会,我去找些吃的来。” 外头马上要开席面,厨房忙的热火朝天,后院还临时搭了个灶来用,田伯娘带著大儿媳过来,结果她大儿媳禁不住阵仗手忙脚乱的,还是满哥儿过来顶了她才顺利开席。 田伯娘心里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媳妇不顶用,又能赖到谁头上?只能闷声干活。 宋亭舟出来的时候厨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他外祖母端了碗燉菜並两个馒头送过来。 “快端进去先让晚哥儿吃两口垫垫,你也是,一会还要出去给叔伯们敬酒。” 宋亭舟接过碗,“祖母,厨房里头乱,你快去外头坐,我一会儿就出去。” 常老太太连声应道:“誒,祖母知道了,快去吧。” 宋亭舟將她送到外头才端著菜进小屋,孟晚把炕上的东西扫成一堆,正剥著生吃。 “什么好吃的?白菜炒豆皮,红烧鸡块,哇,表哥筷子快给我!” 孟晚迫不及待的將小炕桌放到炕上,宋亭舟將菜放上去,两道菜掺在一个大碗里,另有一碗装著馒头。 俩人和难民似的一人捧著个馒头夹菜吃。 “对了表哥,我刚才看到黄掌柜坐在席上,你请他了?” 宋亭舟几口就吃完了馒头,碗里的菜倒是没动几口,“上次我去镇上碰到了黄掌柜,便客气了两句,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 不光黄掌柜,他夫子何童生也是主动前来的,都是他没想到的,毕竟秀才再如何也不似举人那般光耀。 “你慢些吃,要什么就找满哥儿说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见他要出去,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他吃了一个馒头,又將碗里的菜吃了个精光,肚子里这才有了饱腹感,吃饱了就犯困,但现在又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从小屋的柜子里扒拉出来一只小浅筐,里面放著他的话本子。 自府城返乡时他不是没想过在昌平府里找个书肆试试,但府城龙蛇混杂,他又是初到,真不知道哪家靠谱,听到黄挣的遭遇后他更不敢去尝试了。 当家作主的基本上不管事,管事的又各有心思,宋亭舟一介书生要走仕途就不该掺和买卖,他一个小哥儿拿著去,不得被那群猴精的管事吞的骨头都不剩? 思来想去还是镇上的黄掌柜最適合合作,只是今天场合不合適,改日去镇上再找他商量的好。 第12章 难以买卖 外头宋亭舟挨个桌敬酒,一圈之后已是头昏脑涨,秀才相公的名头让他与村民们更有距离感,哪怕有不长眼要劝酒的也被宋二叔给挡了回去。 宋亭舟脚步仍旧稳当,只是双目已醉眼朦朧,来吃席的妇人们都已散去,还剩几个吃酒的汉子不肯离席。 田伯娘自觉大儿媳妇丟了人,没成想常金还多给包了几文钱,常金客气道:“她人小还有待磨练著,今儿就当在婶子家练手了,回家好好同你婆母学学,改日也能出去做席面。” 田伯娘脸上红了一片,这红包拿著也烫手,匆匆说了句道喜的话,拉著大儿媳妇回家去了。 这趟席面吃到戌时,夕阳落幕,天色朦朧,已经要点起油灯时族亲们才全都散场。 宋亭舟与常金挨个將人送出门外,这才回家收拾残局,好在本家的几个媳妇留下帮忙,都是利索人,就著油灯昏暗的光,不到半个时辰就將屋里屋外收拾乾净了。 今天的席面常金下了本钱,做的都是大盆大碗,厨房里还剩了些没添勺的,都给帮忙的几人分了,等眾人各自散去回家,常金同儿子说:“桌椅碗筷明日再挨个送回去,这个不著急,锅里的灶我用皂荚刷洗了几遍又添了乾净水,你便早些睡下吧。” 再多的她这个当娘的也不好意思细说了,拿著礼帐和钱匣子进了自己屋子。 宋亭舟抬步走到小屋,推了门进去反手又將门带上,屋里漆黑一片,他不小心踢到门边放著的凳子,上面的水盆里搁著盆用过的水,旁边还有他们从府城带回来的牙刷牙粉,想必是孟晚已经洗漱过了。 宋亭舟轻手轻脚的將水盆搬下去,又点了盏油灯放在凳子上,微黄的灯光浅浅的照应著炕上的人。 孟晚早就斜倚在被子上睡著了,他甚至连鞋子都没脱,怀里抱著漫画册子,梳的整齐的髮丝散落,脸上还泛著潮气,想来是刚睡下没多久, 他眉毛色深形状偏直,眉梢又有些许锋利,让孟晚这张情韵悠长的脸比旁人多了丝英气,但此刻闭上眼后,那份英气又被中和了几分。 唇色不如白日用了口脂时红艷,但仍旧能让宋亭舟挪不开眼睛,他直勾勾的盯著那粒凸起的唇珠,喉结滚动,慢慢俯身靠近……然后一口咬住! 孟晚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顷刻间便被宋亭舟拢进怀里,小巧的唇珠被身上的人轻轻啃咬,然后再吃进嘴里,唇齿交缠,不知有多热烈。 孟晚反应过来后紧绷的身体放鬆下来,手抵在宋亭舟胸膛上青涩的回应著他,无数次臆想的场景成真,惹来宋亭舟更疯狂的进攻。 水嘖声不断响起,宋亭舟仿若无师自通,灵巧的转换著角度吻他,高挺的鼻樑不时亲昵的磨蹭到孟晚的鼻子,舌尖灵活的卷著他的嬉戏。 炙热的唇舌渐渐向下,啃噬著孟晚白嫩细腻的脖颈,急促的喘息声中掺杂著一两声孟晚难耐的呻吟。 宋亭舟踢掉两人鞋子,掀开大红色的被將孟晚裹了进去。 似欢似爱、似情似欲。 孟晚睁开眼时天光大亮,身旁无人,但他身上还算乾爽。 费劲的从被窝里坐起来,枕边放著乾净衣服,孟晚慢吞吞的穿好衣裳,叠好被子,又將窗户支起来。 微风徐徐吹过,孟晚舒適的眯起眼睛,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亲,好像——也还不错? 他下了床后略感不適,但肚子空著难受,饭还是要吃的,挨著小屋的灶台是温热的,孟晚掀开锅盖,里面是一碗精米粥和两个红鸡蛋。 大屋没人,常老太太昨天隨儿子回去了,常金与宋亭舟也不在家,院子里晒晾著他和宋亭舟的嫁衣,应该是宋亭舟自己洗的。 孟晚洗漱好后端著粥碗站在门口晒太阳,喝完了一碗粥又剥了个鸡蛋吃著。 “晚哥儿,起来了?”常金进门就看见他在门口小口咬著鸡蛋吃。 “嗯,娘。”孟晚叫的很顺口。 这次常金没责怪他,笑著应了句:“誒!” “大郎將昨日借的桌椅碗筷都送还回去了,昨个族长吃多了酒,你们的婚书还在他那儿,大郎去取了,一会儿就回来。” 成了婚,宋家的族谱上添了孟晚的名字,他就是宋亭舟明媒正娶的夫郎。 孟晚点头道:“取了婚书先去趟谷阳县,办完了事咱们也快去府城了” 过来串门的宋六婶和满哥儿听到这话对视了一眼,“这回亭舟去府城,你们也跟著去?” 常金迎他们进来,反问道:“今日满哥儿不去镇上开铺子?” 宋六婶隨著常金进屋,“说的就是这个,之前你忙著俩孩子的昏礼,我便没说,如今你与晚哥儿回来了,这铺子也该还给你们,只是……” 满哥儿接了婆母的话,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只是我与大力还是想做这油果子的买卖。” 怕孟晚误会,他急忙解释道:“不在咱们泉水镇,我俩去隔壁镇上租房重开铺子,这样咱们两两不相妨碍可好?” 他眼巴巴的看著孟晚,孟晚轻笑一声,“你急什么,当日我教你做,就是抱著几分不回来的心思。如今表哥中了廩生,是要到府学读书的,我和娘自然跟著去,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来,你们该做生意便做著,剩下几个月的房租退了我便好。” 婆媳俩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泉水镇已经做熟了,换地方重新开始还不知道要多艰难,如今这样他们已经是捡了大便宜了。 宋六婶当即也不多待了,立即便要回家拿钱,常金劝也劝不住,婆媳俩风风火火的又走了。 常金感嘆了句:“你六婶是个急性子,人也是好的。” 搁一般人家若是装傻充愣死皮赖脸的磨著也是可能的,宋六婶却主动过来提起这事,半点不想多占別人便宜,这结果想必也是全家商量出来的,一家子的实在人。 过了一会儿,宋亭舟拿了婚书回来,孟晚展开看了一会儿,这东西就是一张红纸而已,上书著:“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將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除此誓词外,上面还清清楚楚的写著宋亭舟与孟晚的名字,媒人是宋六婶的名字,她娘家姓刘,刘三娘。证婚人则写的族长名字。 这份婚书的分量极重,还要拿到县城的户房里登记在册才行。 孟晚收好婚书,和他的漫画册子放到一起,然后同宋亭舟商量,“咱家离谷阳县还有两日车程,乾脆去府城的时候再顺路过去的好。” 宋亭舟盯著他挽起的髮鬢,道了句:“也好。” 昨夜尝了甜头开了荤,他便时时刻刻都想黏著孟晚,偏他面上还一脸正经。 孟晚也是后知后觉,扭头盯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宋亭舟,“我去帮娘收拾东西,你跟著我干嘛?” 宋亭舟装模作样的说:“我摸摸衣裳干了没有。” 孟晚心中一阵无语,这点事也值当刻意出去一趟?不理他自顾自的去大屋找常金。 这次他们再去府城,可就不是暂住了,而是举家搬迁,铁锅被褥这些都需带著,有的收拾。 宋亭舟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又跑到大屋看夫郎,常金打发他俩走,“我这没啥了,快去小屋收拾你们的衣物去。” 孟晚莫名委屈,怎么刚成婚就被嫌弃了? 宋亭舟去府学不能再耽搁,婚后只在家住了两晚,第三日孟晚便和他去镇上租车去了,顺便带上了他的漫画册子找黄掌柜。 “这是孟小哥儿画作的?”黄掌柜原是坐在椅子上看,翻了几页后猛地站起来问孟晚。 孟晚笑著说:“黄掌柜就不用管是谁画的了,我只是想问这样的书可不可卖。” 他的態度基本就算是默认了,且黄掌柜也知道他的画风。 “哥儿且等等,我仔细翻翻咱们再谈。” 黄掌柜迫不及待的继续往后翻看,几十页一册的书本,他来来回回翻看了三遍。 “让两位见笑了,我经营书肆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著这么新颖的书。” 禹国连画带字的不是没有,只是孟晚的这本堪称精品,配图画的引人入胜,內容也写的扣人心弦,这么小会儿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后续。 爱看就好,说明有受眾群体,孟晚心下一定,“那黄掌柜觉得此书可卖吗?” 黄掌柜沉吟了一会儿,“卖是肯定能卖,就是不知孟小哥儿想怎么卖。” 孟晚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黄掌柜的意思呢?” 黄掌柜颇为无奈的说:“孟小哥儿,我知你找我何意了,但恐怕我们小店吃不下这么大的买卖。” 这倒出了孟晚所料,他拿起漫画册子,疑惑的问:“也不至於如此吧?” 黄掌柜苦笑一声,“小哥儿可知京都有位笺公子?” 孟晚懵了,“不知。” 他扯扯宋亭舟的手,问道:“你听过吗?” 宋亭舟反握住他,“並无。” 黄掌柜目光儘量往他俩上半身看,“两位都不是我这等俗人,不知道也是正常,这位公子是禹国出了名的人物,三战会试而不中,一怒之下回家关门谢客,写了整整两年的话本子,谁料因此风靡禹国上下,受无数闺阁小姐哥儿的追捧。” “这和我们做生意有何干係?”孟晚纳闷,他只是低调已婚夫郎,又没有那样的名气。 黄掌柜言道:“我看过那位公子的话本子,同孟小哥儿说句实话,比你这本写的不如。” “是吗?各有各的风范罢了。”孟晚神色平平,並未因为黄掌柜的夸耀而面露骄傲。 “但事就出在这儿,这位公子家在京都也不是无名之辈,他写完话本子之后本来是放在自家名下的书肆里卖,结果售卖仅仅两月,整个京都大街上都有他的书出现,书页精美异常,反而將他家的书衬托成假的了。”黄掌柜有商人的聪明,为人却不奸猾,反而將事情利弊都与孟晚说清了。 “黄掌柜说的是,是我將事情想简单了。”孟晚还寻思著那些大书肆应当看不上自己的书,寻黄掌柜这种小书肆慢慢散著卖,如今听黄掌柜这么一说,还真是不可行。 他们印刷成本有限,真是书被看上,又没有什么防偽手段,拿什么和大书肆拼?没准连作者名都被改了。但与大书肆合作,他同样有所顾虑。 “可我一介小哥儿,便是主动拿到府城的书肆去,万一他们店大欺人又该如何?”孟晚真心请教黄掌柜。 这方面黄掌柜都真能说上两句话,“如今倒是有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小哥儿到底才华在身,不若小哥儿乾脆先放出几本给各大书肆……” 孟晚眼睛一亮,“对啊,是我著急用钱將事情想差了,乾脆先给他们些甜头,假意被欺,等卖出些名堂,我写了第二册再狠狠杀杀他们的锐气!” 黄掌柜双目一直,“啊?”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他是想让孟晚先低低头,毕竟是为了挣钱,低三下四也不丟人,他每回去府城进书就是这么过来的。 黄挣知道他们来了也一直在旁边作陪,孟晚和黄掌柜的话他都记在心里,莫名觉得自己亲爹也没有孟晚有气概,能顶事。 等孟晚他们走了,他晚上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夜,后半夜摸著黑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背著行囊出门的时候迎来全家人不解的目光,黄挣对黄掌柜说:“爹,我还想同宋大哥和他夫郎一起去府城。” 黄掌柜瞅著小儿子问:“你想好了,这次若是你再半路跑回家就再也別出去了,等我百年之后將铺子留给你大哥,你便老老实实回老家种地去。” 黄挣对著他郑重承诺:“我不会再跑回来了,我……我想跟著宋夫郎学做买卖。” 第13章 户籍 孟晚和宋亭舟在镇上先定了去县城的车,打算到县城再找个靠谱的车行租车去府城。 一家子走著到镇上,柱子的牛车堆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米麵油粮、被褥衣物,还包括家里一大一小的两个铁锅。 这次是真正的举家搬迁,能拿得都拿了,单这些东西便要装一车了。 常金走在前头,头一个看到等候在那儿的黄挣,“黄挣?你这是?” 黄挣独自背著两个大布包,目光坚定的说:“婶子,我这次还想和你们一块去府城。” “你还要去上次那家书肆?”常金隱约知道他在哪里过得不好,还以为这次他回镇上便不走了。 “不回去了,府城那么大,我好手好脚的总有別的活计能干。” 孟晚倒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志气,“不错,若是一味困守方寸之地,只是在消磨自己。总归这次我们也要租两辆车,你若不嫌挤便上车吧。” 他们一齐动手將牛车上的行李挪到租的马车上,空出个小位置给黄挣坐,他们一家三口坐到前头那辆。 车夫扬鞭吆喝,马车缓缓启动,孟晚推开车窗,路过早食铺子,满哥儿忙的头也不抬,大力在后头炸油果子时不时过来帮衬他,或是用帕子为他擦汗。 再往西便是书肆,黄掌柜抱著孙女月娘,身后站著大儿子和儿媳,黄挣的娘用帕子捂著嘴巴,怕自己哭出声来,她似乎有所预感,小儿子这一去,怕是许久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季节正好,春暖开,路上看著四处绿泱泱,还有许多野爭奇斗艳,孟晚心情也跟著舒缓起来。 马车行了两天两夜,赶在晌午入了县城,谷阳县只有南北两座城门,搜查的也不像府城那般严苛,顺利入城后,宋亭舟找了靠近车行的一家客栈,价格公道,搬运东西也方便。 因著行李多,这次宋亭舟要了两间下房,好分放行李用。到底是手里银子不够使能省则省,不然宋亭舟怎能不想与新夫郎同住。 他们这次来县城是为了办正事,只歇一晚,明日清晨就要离开。 在客栈只休息了一会儿,怕误了时辰,宋亭舟与孟晚忙著带了重要物件去县衙门。 到了之后要先稟告守门的衙役,告知是何人,来衙门又所为何事,说的清楚明朗他们才会放行。 普通人办事还得塞点小钱给这些小鬼,但宋亭舟的秀才身份来这种小衙门倒是好使的多,衙役轻鬆便放了行,还热心的指点宋亭舟该去主簿厅领取廩生的赏银与粮食。 县衙清閒,里面各处的衙役小官也懒散,宋亭舟和孟晚被带到主簿厅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凑在一堆说话。 “咱们县太爷也够狠的,亲生儿子说分出去就分出去了。” “一个庶子罢了,不是也给了田地银两吗?” “跟著知县老爷住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分到外面去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换谁谁能习惯。” “不习惯也要习惯,谁让他在那什么镇闯了祸,县太爷正琢磨著往上升官呢,能让他个庶子拖累了?” “说的倒也有理。” 本县出了案首的事给知县挣了脸,来日履歷上也会被记上一笔,他这个位置已经十几年没挪过窝,早就放弃升迁打算在谷阳县养老,没成想竟然神来一笔,不免动起来心思。 “王主簿,是三泉村的秀才相公过来领朝廷分发的银两与粮食了。”衙役开口打断了里头的声音。 一个留著长须的中年人讶道:“三泉村?中了案首那一位?” 宋亭舟弯腰对他揖了一礼,“正是学生。” 王主簿忙著回礼,“相公客气了,知县大人已经交代过,廩生的赏银是四两,头名案首多拨一两,另有精米白面共六斗,这些都是朝廷的赏赐,除此之外咱们知县大人还另赏了相公十两银子。” 孟晚心道:这可太好了,赵知县真是个大好人。 王主簿贴心的说:“米麵等物相公若是拿取不便也可在我这里兑换成银两,只是不能按市价,只能以公粮的价格收取。” 如此也行,一斗米便有十二斤,六斗便是七十二斤,若是还在泉水镇便罢了,如今他们去府城,拿的家里米麵都已经不少,再加上这七十二斤米只怕马也受不住,还是就地折了银子的好。 宋亭舟也是这么想的,他客气道:“如此还是折成银两的好,多谢知县大人恩典。” 王主簿笑道:“那我这边开了库房给相公拿银子,还请稍等。” “王主簿请慢!” 宋亭舟叫住了他。 “这次来还有別的事要您操劳,银子的事不急。”宋亭舟走到王主簿身侧,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塞了小块的银角给他。 王主簿眼角一弯,“相公同夫郎隨我来便是。” 他带著宋亭舟与孟晚穿过几名衙役走到主簿厅里侧的案几旁。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先將其中一张放到王主簿面前,“我想先以主家身份,放了我夫郎的贱籍。” 王主簿大感意外,“令夫郎竟是贱籍?” 宋亭舟声音微沉,“王主簿,我如今已恢復他的自由身,再以我廩生的身份为我夫郎作保,为他求个良籍身份。” 王主簿知道惹了宋亭舟不快,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我这便为令夫郎办理良籍,需相公在纸上签字画押,证明孟晚此人品性良善,非大奸大恶之徒。” 他办惯了这些事,手上麻利的抽出张纸来,书写了几行字交给宋亭舟,然后又去找三泉村所在的户籍册子。 这一去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孟晚心神不寧,唯恐哪个步骤出了错。宋亭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无事,一县之人的户籍不计其数,一时半会定是难以寻到,今日若是不成,明日再来便是。” 若是普通人来办理户籍等,恐怕要磨掉两层皮才能办好,到底是宋亭舟的案首身份占了便宜,若是寻常秀才来,这些芝麻小官恐怕也不会这么客气。 孟晚抬眸看他,“我只怕耽搁久了,误了你入学的日子。” 宋亭舟含笑看他,“无碍,多请几日假便好。” “泉水镇三泉村户籍找来了,让相公久等了。” 王主簿抱著本厚厚的籍册过来,放在桌案上又是翻找半天,“嗯,在这儿,三泉村宋氏,因令尊身死籍消,户主便是相公你,母亲是泉水镇常氏。” 宋亭舟仔细確认,“確实如此,这里有宋氏族长为我二人主持的婚书,还请主簿以我夫郎良籍的身份,入了我家的户籍。” “好说好说。”王主簿仔细查看了一番宋亭舟签字的保单,两人的婚书,及宋家的户籍。 核对好后才敢在籍册上加上孟晚的名字,后面还要用红笔標註个良字,再取了小章盖在名字上面,如此便是官方承认的良籍且入了宋家的籍贯。 宋亭舟的户籍上,母亲常氏下,同样加了个孟氏。 这些都办妥当了,王主簿才小心翼翼的撕毁了孟晚的卖身契,“如此令夫郎便是谷阳县泉水镇的良民身份,户籍也已入了相公籍贯。” 对视一眼,夫夫俩心下大定,双双对王主簿道谢:“多谢王主簿。” 脚步轻快的出了县衙,孟晚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啊!他终於恢復自由身了,一年多了!这他妈可太难了!!! 孟晚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崇尚自由,他感觉自己这会儿用飘都能飘到府城去。 宋亭舟就跟在他身后,眼睁睁看著孟晚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一瞬间仙境地府在他脑海交替,竟像是入了魔般脚步钉在原地。 他低头望著自己被甩开的右手,一瞬间竟有种想將它砍下去的错觉,若是没得到过便罢了,真的拥有了孟晚,知道他有多好,若是真的不能將人留下,他真的想……真想…… “表哥。” “……这是怎么了?” “夫君?舟郎?” 那只空缺的手被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握住,宋亭舟迟钝的从沉寂的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晚儿……” 孟晚晃了晃两人相连的手,“嗯,怎么还在这儿发起呆了?该回客栈了。” 宋亭舟又重复了句:“晚儿。” 孟晚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不对,温柔的回了句,“嗯,我在呢。” 宋亭舟突然便拉起两人相连的那只手,借著力道將孟晚拥入怀中,纵使是夫妻,又哪有在大街上就这么出格的?一时间路上的人要么掩面而逃,要么对著两人指指点点。 但宋亭舟丝毫不在乎,他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孟晚一人。 孟晚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温声细语的哄他:“好了,好了,我在呢,咱们先回客栈好不好?” 过了会儿宋亭舟情绪稳定,这才低声道:“嗯。” 两人走在街道上也是手拉著手,孟晚心想:爱看不看,总归我俩是合法的,我现在还是大大的良民身份! 没走出去两步孟晚突然停下脚步,宋亭舟本来安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牢握手心里的那只手,喉咙发紧,“怎么了?” 孟晚扭头往后看,疑惑的说:“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宋亭舟吐出一口气来,语气平缓许多,“这一路都有人在看我们。”如今他们大婚,便是行事亲密些拉拉手,又不是没有这般的,只要於晚儿名声无碍,他何必还如成婚前一般忍耐? 孟晚还是觉得不对,“这个感觉不太一样,你认识那人吗?” 宋亭舟回头望去,客栈对面的巷子口有个哥儿正直勾勾的盯著他和孟晚,和街上那些新奇害羞的眼神不太一样。 宋亭舟不喜欢別人那样盯著孟晚,“不认识,我们不必管他,先去车行看看。” “那好吧。” 孟晚被他拉走,他临走时瞥了一眼,那小哥儿已然转身离开,看穿著打扮应该是家里有有些身家的,身后还跟著个伺候的小侍。 不对劲。 孟晚仔细琢磨一番,喊了句:“宋亭舟你给我站住!” 宋亭舟捏了捏孟晚的手,“不就在这儿呢吗?你刚才还叫我夫君,称我舟郎的。”后一句说的声音略低,似有些幽怨。 孟晚脸色一板,“休要跟我嬉皮笑脸的!我有事问你。” 宋亭舟莫名想发笑,他嬉皮笑脸了? 正了正神色,他说:“夫郎请讲,为夫定知无不言。” “你之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史?或是什么风流债……”孟晚说说的又觉得不对,宋亭舟个刻板的死读书郎,空閒功夫都用来抄书养家,应当不会去什么风流场所,这点信任他还是有的。 宋亭舟倒是被他提醒,他先是当著夫郎的面发了誓,“我此生只钟情你一人,绝无二心。但前些年確实订过一桩亲事,是同大力夫郎同宗的杨家,这其中也有缘由,只因爹过世之后,娘心中一直鬱鬱寡欢,我当时年纪小对嫁娶並无什么概念,只是娘说我该议亲了,我便也同意了。” 孟晚眉头一挑,说这么一大串? 难怪他刚才恍惚想起,似乎有谁当他说过宋亭舟有过亲事,只不过时间一长他给忘了。 “那又为何没成?” “我屡次不中误了杨家哥儿的年纪,恐拖累了人家,杨家哥儿去外家后,两家便散了。”宋亭舟不知多感谢杨家哥儿当时弃了他,因此提起来半点怨念也无。 孟晚猜测道:“你若只有这么一段,那刚才的小哥儿不会就是他吧?” 宋亭舟实实在在的说:“我也不知,我与杨家哥儿只在定亲时见了一面,早就忘了他是何长相。” 孟晚顺心了,“不错。” “管他是不是,和咱们又没什么干係,爱看便看吧,先去车行订下明日要租的车去。” 县城的车行就在客栈附近,这里的就比较正规了,虽说比府城的车行小些,但也有自己的车队,宋亭舟租了两辆明早去府城的马车,谈好价格后便与孟晚回了客栈。 晚上凑合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在客栈灌满了水囊,又买了些死麵饼子路上吃,一行人又往府城出发。 一路顺遂,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路顛簸,终於在五月底又重新回到昌平府。 这次他们直接从北城门排队入城,宋亭舟亮出户籍册子,上面孟晚与常金的身份都能对上,相安无事。 第14章 书肆 昌平府的衙门官学等重地皆在城东,府学更偏远些,在城东最东面。可如今他们身上的银子刨除路费,便是加上廩生赏银和赵知县的恩赏也只有堪堪二十两而已,这些银子在府城也只能在城北租房,还不一定够用。 找了家城北的便宜客栈先安顿下来,眾人洗漱一番好好歇了一晚。 孟晚捋了捋,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找个住处安顿下来,宋亭舟好去府学安安稳稳办理入学。其二是挣钱,他们这点钱连上租房肯定不够日常销,廩生虽可以免费入府学,笔墨纸砚等却要自备,这就是大头了。 接下来要先看看他的书能不能卖上价钱,之前想的分成那是美梦了,单卖一本恐怕要被坑,这也是无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早食铺子也要著手看看,油果子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这两手准备,总有一样能维持家中开销。 第二日宋亭舟和孟晚先紧著去牙行找住的地方,孟晚琢磨著不如还找上次城东那个小牙子,別看人小,却比那些个老牙子实在些,也沉得下心给他们介绍。 他又託了黄挣去打听城中较为出名的书肆书坊等,名气越大越好。 三人分工合作,留下常金在客栈看守行李。 孟晚与宋亭舟步行去城东的牙行,光走路就了半个时辰,他不免有些心凉,“这家牙行已经是最靠北边了,都要如此之久,我听说越是靠著北城门的院子越便宜,若是咱们租了个正北的院子,府学又在正东,你来回往返就约莫一个时辰。” 宋亭舟安抚他,“这也没什么,早起晚归罢了,已经很好了。” 孟晚抿了抿唇,若是不行,也只能让宋亭舟先留宿在府学內了。 他们进了牙行找人,没想到小牙子还认得他们。 “宋相公,许久未见,两位这是成亲了?恭喜恭喜。”小牙子还是还是操著一口成熟老到的腔调说话,態度倒是比之前要好上不少,隱隱带著股敬意,不明显,也不刻意。 “多谢,这次还要劳小哥带我们看看城北的房子。”宋亭舟依旧客气,並没有因为考中案首而自觉高人一等,他自认如今也只是个穷秀才而已。 “好说好说,两位稍等。” 小牙子先是看了他们牙行登记在册的院子,查了一会儿后心里有了数,他直接带宋亭舟去了北城门附近的巷子。 这里巷子建的歪七扭八见缝插针,排列的不成章法,一个巷子口出去后又是另外几个巷子的末端,吵吵嚷嚷骂街的,或是衣著鲜艷卖唱的,走街串巷的小贩子,贼眉鼠眼的扒手。 饶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真的看见了孟晚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小牙子道:“城北的房子除了挨著试院靠东的那些稍贵,越是临近北城门越是便宜些,不过两位也看见了,这里人多手杂,经常有些偷鸡摸狗的市井之徒,恐不太肃静。” 宋亭舟也不甚满意,他问道:“比这里再好些的呢?” 小牙子乾脆利落,“再好些的若是租整座小院,年租金要十五两朝上。” 还有更贵的,就是他们当时租的靠近城北,离试院又近,一年要五十两朝上,一看这两位便不会租,不然当时便直接续租了。 孟晚与宋亭舟对视了一眼,他们只有二十两余些铜板,总也不能將所有银子都压在租房上。 “让让,过人了,都让一下。” 他们站的地方窄,有位身材健硕的壮汉推著板车要过,倒不是过不去,而是他车上两个麻袋上都是泥河和水草,湿淋淋的往下滴著水,还有一股子鱼腥味,显然是怕蹭脏了他们的衣服,三人忙让了位置出去。 孟晚见他板车上的袋子时不时还扑腾两下,可见里头的鱼才刚离了水,还活蹦著。 他忽然问了句:“北城外有码头?” 小牙子不知他为何问这个,答道:“不是城北,是城西。” 昌平府西城外有条灃河,北通建平府,南通奉天府。平日有许多力工在码头上做活,若说城北是昌平府的贫民区,那西城算得上是平民区,有穷也有小富,总体来说比城北强,又强不上太多,但起码治安更好些,街道也整齐不少。 小牙子见他似乎对城西感兴趣,便解释了两句:“若夫郎是问城西的住宅,那我手里便不太多了,不过城西挨著城北的倒是有几间,便是我说的,整租十五两朝上。” 孟晚道:“那若是前面带铺面的,或是后头或侧门挨著铺子的,不知可有?” “这……”小牙子说不上来了。 “这样吧,我家牙行在城西也有门面,上头都是相同的东家,夫郎若是信得过,我去找他们问问。”每租成一单他们是有抽成的,好活计本来就轮不上他,宋廩生夫夫俩又和善好说话,是再好不过的僱主,小牙子真心想挣这份钱。 这有什么信不过的,城东这家牙行孟晚也听小二说过,上头东家听说是有官职在身的,且还在衙门里掛了名,总也比小牙行靠谱。 孟晚將自家条件说了,“小哥只管去找,院子里要三间屋子的,若是带个小门面就更好了,价格儘量低一些。” 这条件说好找也好找,昌平府这么大,城西城北的房屋眾多,也不见得就找不到,只是毕竟是府城,价格低的找起来肯定会麻烦些。 劳累半天,可房屋没定下心里就不踏实,孟晚捨不得坐牛车回去,走了半天双腿都走的酸了,他悄悄摸摸的捶两下,被宋亭舟发现了。 宋亭舟半蹲在孟晚面前,“上来。” “哎呀,算了,我还能走。”让宋亭舟背又要被人围观了。 宋亭舟不语,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倔牛一头。 孟晚笑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他爬上宋亭舟的背,“背好了啊,可別摔了你夫郎。” 宋亭舟缓缓起身,脚步平稳,“遵命。” 这一背就是两刻钟,快到客栈孟晚才被放下。 “也不知娘和黄挣吃了没,客栈的面著实难吃,咱们在外面买了回去吃吧?”孟晚提议道。 客栈附近就有几家卖吃食的铺子,孟晚与宋亭舟叫了两碗素麵吃,三文一碗,倒还可以,量也实惠。 孟晚从自己碗里挑了两筷子给宋亭舟,“我吃不完,你帮我吃点。” 宋亭舟则將自己碗里的几片菜叶子夹给孟晚,他爱吃叶菜。 开麵馆的也是对夫妻,煮麵的汉子看了眼他们小两口,又瞅了自家婆娘一眼——结果被瞪了。 妇人从汉子手里接过大勺和筷子,连面带汤的舀了满满一碗,“duang”的一下放到孟晚他们面前,粗声道:“吃吧,给你们加的,那些个大老粗自己都知道不够吃过来加面,就你们两个年轻后生抹不开面子。” 三文一碗的素麵还能加面?就府城这个物价和房租,三文素麵本就是挣个辛苦钱罢了。 孟晚喝了口麵汤,心口滚烫,他和宋亭舟隔著面碗上腾起气雾对望,瞬间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扫平。 不论世道如何艰难,总有人在世故中一腔赤诚。 他们吃了面,又要了两碗回客栈,答应了一会儿在下来送碗,回去后却只有常金在。 “在对面麵馆买的,我和表哥已经吃过了,你快尝尝。” 孟晚给常金端了一碗,天都快黑了,她肯定早就饿了。 常金挑了挑麵条,说他,“都成亲了还表哥表哥的叫著。” 孟晚嬉笑著说:“那叫什么?郎君?” 常金嗔他一句:“谁管你叫啥,都成亲了还没个正行。” 常金的面刚吃上,黄挣也回来了,门开著,孟晚一眼就看见了他,也是满脸的疲惫。 孟晚没叫人,让他回屋先吃饭。 过了小会儿,宋亭舟下去送碗,上来后黄挣同他一块进了常金他们这屋。 黄挣累了一天,实实在在的走了许多地方,“我往东走,边走边打听著看,又豁出面子问了几个从前共事的小子。”说来也怪,他在的时候那些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排挤他,他走了后再去,他们竟还会给他说两句好话听。 “据他们说的,和我打听的来看,府城约有三十多家大大小小的书肆,但最家喻户晓的只有三家。 一是城东的空墨书坊,听说是什么皇商,朝廷下来的邸报只有他家能卖,若是尚京城里下来什么名家批註的书籍,也只能他家印了再分卖给旁的书肆,若有別的书肆敢偷偷印了贩卖,便是犯了砍脑袋的大案。” 黄挣说著心中莫名畏惧又渴盼,若是他也能开家这样的书肆,他爹还不得乐死? 孟晚安静的等他接著说。 “其二便是我待过的宝晋斋,位处城西,他家卖的最杂了,什么都卖,最赚钱的就是话本子买卖,其他小地方的散户没有自己印刷厂的也多是去他家进货。”但黄挣私心里不想孟晚和他家做买卖。 “在之后就是城南的磐石斋,他家主卖笔墨纸砚等,据说有的好笔好砚只有他家才有,连造纸也是昌平最出眾的。” 黄挣一连说了一大通的话,下房又没有茶碗茶壶,只能干渴著。 孟晚托著下巴琢磨,这三家倒是平衡的刚好,能与皇商三足鼎立,只怕宝晋斋和磐石斋后头的东家来头也不小,如此也不错,不怕他们来歷多高,就怕一家独大。 “但明日若是牙行的人找来,光留下娘一人又不行。”孟晚看著宋亭舟,如此一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 第二天一早,便换孟晚与黄挣出门,宋亭舟要先去府学销假,不管找不找得到住处,明日他都要先办理入学。 —— 从朱甍碧瓦、华丽別致的宝晋斋出来,孟晚不禁心下一沉,他连正经掌柜都没见到,便被个小管事打发出来了,黄挣说此人他见过,甚至还不算正经管事,只是个负责採买东西的。 这也就算了,只是那管事在他们临出门时还要笑话几句。 “真是可笑,如此年轻的夫郎也说要同咱们宝晋斋做买卖,真当我们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呢?” “黄挣,你若是见咱们斋里富饶眼热,就好生討好討好你伯父,把他的鞋跟舔的溜光乾净些,没准他还能叫你进来做工。” “竟想些歪门邪道的,还叫了个小哥儿来,也不嫌丟人!” 黄挣一时气盛,差点与那管事廝打起来,孟晚叫住他,“你若是想到此为止,今夜便偷偷尾隨那管事回去,只管套了麻袋打他一顿出气,明日也別跟著我了,直接回镇上老家种地去吧。” 黄挣听了他的话,只能极力忍耐,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孟晚没理他,自己稳住心神又往城南的磐石斋走,城南都是高门大户,昌平府里许多官员也住在城南,这里的巷子比城北的主街还要宽敞乾净,並不见有什么叫卖声。 磐石斋是平房,修整的古朴大气,进了门后竟然是座院子,院子里分:书斋、笔锋、纸韧、砚池。 其中纸韧里进出的人最多,其他次之,掌柜打扮的也有三五个,都在与人谈生意。 孟晚抬步向书斋走,门口有伙计招呼他们进去,“夫郎是要自己买书看,还是给家中相公?” 孟晚长相出眾,哪怕穿的朴素也自有气质,与平常胆小懦弱的小户人家不同,黄挣站他旁边更像是他小廝,因此倒是没人误会。 孟晚含著笑,“小二哥,我手中有草稿一本,不知可借贵斋宝地印刷几册出来?” “啊这?小哥儿若是光印一本草稿,城中朱笺书肆也可。”这小二说话倒挺客气,若是宝晋斋的小二恐怕要说:我们书斋是什么地方,是给你印这两本书的?不识相的赶紧滚出去! “小二哥不若帮我问问掌柜的可否?定感激不尽。”孟晚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书籍,纸张稍薄,边角泛著剪裁后的毛边,一看就是自己做的,书下压著一角碎银,顶上这小二半月工钱。 小二眼看著孟晚將银子塞到书下,犹犹豫豫的接过去,先將银两揣进自己怀里,“那我便问问掌柜,夫郎可隨我进来坐坐,也能听见掌柜分说。” 孟晚笑道:“也好。” 他进去找了把椅子坐,让黄挣站在自己后头,不必言语。 与人谈判,起码架势先摆起来。 还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书斋里便有位身材矮胖的掌柜疾步走出,“便是这位夫郎要印书?” 第15章 谈妥 孟晚起身迎他,“是我,还望掌柜的通融一二,价钱好说。” 好说个屁啊!一分钱拿不出来了,来就是衝著白嫖来的。 胖掌柜捧著那本简陋的线书,“印书的事好说,但想问夫郎一句,这本《人妖情长》是何人所作?上写的清宵居士是哪位先生?” 哪怕心里在吐槽自己的贫穷,孟晚面上依旧不显,他装模作样的端著,假装给自己隨便起的笔名遮掩,“这个就不便告知了。” 胖掌柜心思转了一圈,这小哥儿像是能说得上话的,那此书定是他家里人所作,文笔朴实构思流畅,且视觉和笔力都偏向男人角度,多半出自他夫君笔下。 但自身不出面,而是让夫郎拿出来拓印…… 难道是要自家试卖?或是有別的人脉? 他自觉將孟晚看透,又想要留下这本奇书,便笑著开口,“不瞒小哥说,刚才我翻开了几页,当真是本好书,不论是书还是画都极其新颖,依我看若是拓印出来,定能大卖!只是……” 孟晚先是假装面露喜色,又故作被他吊住,急切的问:“只是什么?” 胖掌柜嘆了口气,“这些年府城不光明面上的那些书肆,实际还有人私下开著小作坊,市面上一旦流露些绝妙的话本子,他们便买了偷偷拓印出来私卖,夫郎手里的这本书,保不齐也会落下这个下场。” 禹国的印刷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这样的结果便是越是大城附近,读得起书的人就越多,但私下的小作坊也確实打击不完,原作者便吃了亏,有的甚至直接篡改了原著书名,换了个作者与一样乱卖。 孟晚表情慌张,他迫不及待的问:“贵书斋在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就没有办法能解决?” 胖掌柜微微一笑,神情自得,“若是別的小书肆当然不行,但夫郎有所不知,我们磐石斋內有一等一的造纸技艺,產出一种叫做柔光笺的纸张,在日光下可显露出字或者画来,所以我们斋內的一些名贵字画书籍,都会用柔光笺来书写。” 孟晚神色纠结,“那贵书斋確实厉害,我竟从未听说过这种纸张。” 胖掌柜殷勤的劝道:“若是夫郎私印之后不小心散了出去,被民间作坊偷偷拓印贩卖,那这本书可就毁了,与夫郎再无干係,甚至还会被篡改了里头的著名。” 孟晚心慌意乱,惊恐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这,这……” 他身后的黄挣,嘴角抖动,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偷笑。 幸好胖掌柜的心思都在怎么忽悠孟晚上,没注意到他。 胖掌柜拍著胸脯保证,“若是夫郎信得过,完全可以將书卖给我们磐石斋,如此既可得笔不菲的银子,又能保证清宵居士能扬名昌平府。” 孟晚心动不已,又像是做不得主意般,反覆犹豫良久,转过身將黄挣叫了过去,“你去府学去找……” 胖掌柜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只听到这六个字,他心中一跳,难怪了,府学里匯集了不少昌平府內的名士,这本书想必就是他们所作。 可这些名士一向清高自傲,怎么会写话本子拿出来让家人散卖呢? 看那夫郎穿著打扮也不是富贵人家,但眉眼间行事磊落,也不像是窃取的啊?莫不是哪个家贫的学子相公? “掌柜的,真是抱歉,此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家弟去问问家里人再过来定夺。”孟晚歉意的说,同时伸出手示意胖掌柜將书还他。 到嘴的东西又怎么会让它出了磐石斋的大门呢? 胖掌柜態度温和,按著书本不撒手,他笑著说:“夫郎不必急著走?咱们书斋里备著马车,不若用马车送小哥一程,您就在斋里等候,喝喝茶水,看看书画,一会儿工夫他也就问明白回来了,如此还省的夫郎来回奔波。” “这……既然掌柜这么说,那就劳烦了。”孟晚只是让黄挣过去走走形式,他確实也不想走了,於是安静坐下吃茶。 黄挣一去就是半个时辰,孟晚从一开始假装坐立不安,到最后时间太长他也懒得装了,问过胖掌柜的意思,从陈列的书架上寻了本普通话本子来看。 嗯——语词华丽,內容和镇上看那本古寺奇缘也差不了多少,最后是三妻四妾,漂亮,还多了好几个红顏知己,这种东西也能过审的吗?禹国律法不是只娶一妻吗? 孟晚再次被顛覆三观,他飞速看完,又拿了一本,这本还好,虽然结局又是娶公主,但好歹没有一大堆老婆,而是与公主一生一世。 黄挣赶回来时,孟晚都看到第三本了。 “哥,我问过了,你过来听。” 快到府学时,他找了个藉口先下马车,在拐角躲了会才假装进去问完了事情出来,实际根本就没进府学大门。 黄挣学著孟晚那般演戏,只不过功夫不到家,一句话说完脸上红了一片,不过在胖掌柜看来,这样才显得他心切。 孟晚起身与黄挣走到一边,脸色凝重的听完黄挣说的话,抿著唇走到胖掌柜身旁,“掌柜的,如此就麻烦您给估个价吧,但说好,你们不可私自更改內容。” 胖掌柜心中的石头落地,忙答应道:“这是当然,等书拓印出来,一定往夫郎家中送上两本,请您过目之后我们再售卖。”好歹是府城数一数二的书肆,这点信用他们还是有的。 “至於价格,如此可行?”胖掌柜伸出两根指头。 孟晚这回可是真的惊了,他声音微扬:“这么少?”他呕心沥血写了那么久才值二十两!!! 胖掌柜坐直身体,本来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夫郎,没想到二百两还嫌少,怕再出什么意外,他眉头紧皱,像是狠下决心似的,“我也只是磐石斋內书斋的掌柜而已,只能再给夫郎添上八十两了,二百八十两白银,不知可行否?” 孟晚心头一松,原来他说的是二百两,太好了,比他预期的要多。 “二百八十两吗?容掌柜的让我想想。”孟晚手抵著额头,像是內心在激烈挣扎。 胖掌柜內心焦急,乾脆又加了价,“不若我再给夫郎凑个整,三百两银子如何,这是我做为书斋掌柜能给的最高价钱了。” 孟晚乾脆利落的鬆口,“那便如此说定,只是希望和掌柜签份契书做为凭据。” 胖掌柜喜笑顏开,“夫郎真是縝密,请移步隨我书写契书。” 出了三百两本钱,一本卖上三两,连卖再批售给小商贩,保底一万本,东家抽成再给他抽出三千两来,含泪净赚两千七百两。 哦不对,这三百两也是东家出的,他净赚三千两。 —— 出了磐石斋大门,孟晚怀里揣著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终於有了底。 如此一来,租了宅子后还能买辆马车,到时宋亭舟进学就方便回家了。 黄挣也替他高兴,他叫宋亭舟一声大哥,便称孟晚为大嫂,“大嫂,这下太好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跟著孟晚这一趟,比他爹拎著耳朵念叨还有用,他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孟晚弯起眼睛笑道:“不,我们去空墨书坊。” 黄挣一头雾水,“啊?可你刚才不是与磐石斋的掌柜签了契书?”好歹家里是开书肆的,黄挣小时候也是去私塾读过书的,识过字的,刚才两人签字画押他全程都看在眼里。 孟晚手搭在眉间,迎著头顶的日光望向城东巍峨的建筑,淡淡的笑了,“我契书上又没写只卖他一家。” ——城东,空墨书坊。 站在城东古雅贵重的三层小楼前,孟晚先是立在一旁观察了会儿,发现出入的多数是身穿青衿的书生,要么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廝。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地方氛围庄重,只看外头便与前两家书斋不同,不愧是皇商。 他嘱咐黄挣道:“一会儿进去,你看我眼色,不可乱说话走动,万不能如在磐石斋里那般偷笑了,若不是那掌柜没注意到你,非得起疑心不可,到时我就白铺垫了。” 黄挣受了教训也没不服气,老老实实的按孟晚交代的在他前头入了书坊大门。 孟晚跟在他后头,入目便是排排高大的书架,正厅对著的也不是別的铺子那样的搁置著桌椅算盘和掌柜,而是放著一尊神像,神像前有供桌,摆的也不是瓜果肉食,却是笔墨纸砚等。 孟晚看了眼神像上的头衔——文昌帝君。 他自黄挣身后走出来,面对神像诚心揖拜了一礼。 他这一动,店內看书的几名书生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木製楼梯材质厚重,鞋踏在上面並无杂音,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自楼上下来,捋著顺滑整齐的鬍鬚,对黄挣和孟晚说: “我观两位不像是来买书的吧?”他目光清透睿智,竟然一下子看出孟晚有別的来意。 既然如此,孟晚也没什么可装的了,他直截了当的问道:“先生可是这空墨书坊的掌柜?” 中年文士淡淡的说:“是。” 孟晚看了黄挣一眼,后者会意,从怀中又掏出一本《人妖情长》出来,甚至连毛边都和给胖掌柜的差不多。 孟晚这次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將书递了过去,“请先生估个价吧。” 中年文士拿过书本,却並没有嫌弃孟晚自己做的书破,反而整理衣物,端正的坐上一旁的椅子,態度认真恭敬。 孟晚心中佩服,人家这一套动作熟练不已,想必不光是对所有书都充满敬意,这点他都做不到,像是书香世家日日薰陶的结果。 他就站在一旁,耐心的等中年文士一页页的翻书,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籍。 “倒是有些巧思,只是语句不够精妙,用词多是白话,但配图简干,线条流畅,画的好!比书写更佳。”中年文士点评一番。 孟晚默默听著,他写的確实一般,文言文又差,靠的是大白话文的底子,和此间没有的天马行空的构思,给些普通人看著玩儿就罢了,到行家手里是有些不够看的。 中年文士又问:“清宵居士是谁?倒是没听过此人名號。” 孟晚不敢再装逼,老老实实的回答:“是我给自己起的別號。” 中年文士捋著鬍鬚,“哦,原是你取得……这本书是你撰写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瞪著眼睛说。 孟晚规规矩矩的说:“是晚辈。” 中年文士这才仔细看了他两眼,“不错,坐吧。” 他说坐,孟晚便直接坐在他另一边的椅子上,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惹得中年文士又看了他一眼。 “你画的很不错,不知师从何处?” 孟晚谦虚的说:“晚辈自幼家贫,都是自己琢磨著乱画的,並没有拜师,让先生见笑了。” 中年文士这回连著说了两句,“好,很好。” 他將书本放下,“此书不错,可卖。不过在我这儿看话本子的可不多,你若是想卖上价钱该去宝晋斋和磐石斋。” 孟晚直言道:“不瞒先生,两处我已经都去过了。” “哦,如此也罢。” 中年文士没再多问,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你便放在我这儿卖吧,每卖一本出去,我便给你分上三成,你每月过来领银子便可。” 孟晚吐出一口气来,这当真是最好的结果,他本来以为要出第二册才能实现的。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 他们走后,中年文士捧著那本书上楼,楼上自有用屏风隔出来的雅间,其中一间外头守著两名小侍,见到中年文士恭恭敬敬的喊了句,“二老爷。” 文士绕过屏风进去,將书放在案几上,一双养尊处优白嫩细长的手托起书本,声线优雅,“这是二叔刚下去收的?画倒是不错。” 中年文士端了杯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人比画还有趣,同你一样是位小哥儿。” 那道声音的主人听到这话颇感意外,“哦?” —— 从空墨书坊出来,孟晚与黄挣豪气的租了辆牛车。 黄挣和车夫坐在前头,出去老远才终於忍不住道:“大嫂,你刚才干啥对个掌柜那么客气?怎么什么都告诉他了,还有咱们书就白送他了?磐石斋还给咱们……” 他声音放低,“还给咱们三百两银子呢!” 孟晚想说小老弟你懂个锤子。 “接待咱们这位不是普通掌柜,多半是空墨书坊的东家,就算不是东家肯定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这个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眼界是要慢慢练的。” “还有,咱们是白放他那儿的吗?人家出人出力出钱拓印,每本书还给咱们三成利,他卖上十年,这十年我便有源源不断的银子,磐石斋那三百两能比?” 孟晚眼睛微眯望著虚空,他怀里两张契书籤写的全是人妖情长一册,如今就看这第一册给不给力了。 第16章 搬迁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趟没白跑,起码房租钱赚到手了,解了他们燃眉之急,想想真是心酸啊。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宋亭舟只身回来,孟晚迎上去。 “书卖出去了。” “谈妥了?” 两人同时开口,孟晚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宋亭舟手指著他身后渐渐远去的牛车,若是没有谈妥,將书卖出,孟晚怎么捨得坐牛车回来。 孟晚上前拉著他的手轻晃,“你猜我卖了多少银两?” 宋亭舟含笑问他,“多少?” 孟晚扒著他肩膀往他耳边凑,宋亭舟配合著往他那边倾斜,两人姿態亲密,不知孟晚说了什么惹的宋亭舟忍俊不禁,两人说说笑笑的回了客栈。 “去府学销假还顺利吗?” “新入学的学子多,还有些比我还晚,夫子又多给了几日假期,让我安顿好了再入学。” “那正好,咱们找好了房子,也买辆马车放家里,你上下学就不用辛苦走路了。” “嗯,好。” 黄挣明明离他们只有几步远,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透明人似是,挠挠鼻子,他抬步跟了上去。 晚些几人又买了几碗素麵吃了,宋亭舟今日去府城销假后又被小牙子带著去看房。 “人牙小哥带我瞧了瞧城西的院子,別的不提,有一家是最便宜的,还可以月付,住房按年是一间三两银子,铺面四两银子一月,铺面里晚上可以睡人。但这家在一个大院里,房间狭小不说,院里还住了八九户人家。” 常金便忙摆手不同意,“这可不行,那也太杂乱了,如此还不如在城北租了。” 宋亭舟附和道:“是这个理,还有家前头铺子后面院子的,格局不错,房子也板正,只是价格稍贵,一年租金七十五两,光铺面便六十两整。” 孟晚拧著眉,“咱们家做早食买卖,实际用不到太大铺子,有个门脸便可,虽说现在有了些银两,可六十两的铺面也太贵了,实在不行还是分开吧,咱们先单租个院子安顿下来,铺面在另找。” 一家子抱著这个心思又寻了两日,终於找到了合適的房子。 行李被牛车拉著,宋亭舟和黄挣先去一步收拾院子,孟晚和常金走在牛车后头跟著,孟晚同常金说他们昨日订下的房子,“没临著主街,但是离主街也不远,算是一条往东边分叉的小巷子,叫做柳堤巷。院子在巷子最外头,本来是没有铺子的,刚好一西厢房的窗户面对街道,我们已经同房主商量过了,咱们找人將窗户扩大些,充当门面用。” 大头都在铺子身上,单租住宅十五两便能租个整院,可大些的铺面一月便要十两朝上,便是小铺面一年最少也要二三十两。 如今他们租的院子位置好,周围环境也算尚可,每年二十两的租金虽然不低,可厢房的窗户一开就是临街的铺子,已经是孟晚与宋亭舟找到的最合適的住所了。 常金欣慰道:“这样我也能找点事做,在这种城镇里住著吃穿住行哪样不要银两?像之前大郎院试那月,我待著都心慌。” 孟晚对她说:“我看府城人口多,捨得钱的也多,城西又靠著码头,劳力或是远游的人络绎不绝。咱们娘俩做少了也是卖,多招个人做的多同样能卖得出去,等生意做起来了乾脆再招些人手来。” 常金嚇了一跳,“招人?那若是他心术不正,把你的方子学了去该如何是好?” 其实孟晚不怕人学,卖包子的铺子两条街开三家,也没看哪家倒闭,但常金能主动提起在府城做买卖,已经是从前想像不到的念头了,谈起招个外人还是会忌惮,这也是人之常情。 孟晚安抚她,“哎呀娘,咱们可以单招个人在前头招呼客人,或是让她只炸油果子,咱们自己在屋里捶面啊。” 常金被他劝了两句,似乎好了许多,又开始心急看新院子。 到了柳堤巷,黄挣正在巷子口眺望,见了车夫忙招待他往院门口停。 这一条巷子有六七户人家,院子虽然有大有小,但排列的还算规整,比城北强上许多。 孟晚与常金一起进了院门,正对著便是两间正房,与宋家的格局相似,只是左右两间房大小一致,没有主次之分,宋亭舟让常金独住靠东的那间,禹国以东为尊,该是长辈住东,孟晚与他则住靠西那间。 院门右手边是一整面墙,墙后是隔壁邻居的院子,没有后院,旱厕在院门一角,另一角是草棚,可以放置乾柴。 院门左手边便是一排厢房,两个门三个窗户,靠院门的一间孟晚打算留给黄挣住。 “借宿几晚还可行,我不打算常住。”黄挣和宋亭舟將行李从牛车上都卸了下来,刚好听见孟晚的话。 常金颇感意外,“那你要去哪儿住?” 黄挣蹲在地上分著行李,头也不抬的说:“这两日我也在城西转悠了一圈,有间朱笺书肆正在招人做活,我打听了,人家要会识字的男子进去做工,包吃住,工钱月结,一月八百文,我想去试试。” “好啊。” 黄挣抬头,是孟晚在说话。 “你没因为上次在宝晋斋吃亏就怕了这行,已经极为难得了,又能想到主动去找活,很不错的,我支持你。”孟晚抬起手臂冲他握紧拳头。 黄挣不懂这是个什么姿势,只是觉得十分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谢谢大嫂。” 宋亭舟沉声道:“若是做得不顺,再来找我们。” 常金也跟著劝:“对对,有空了就过来,若是不成就来我们这儿,跟婶子卖油果子也成。” 黄挣眼睛湿润,闷声应道:“誒,我记住了,舟哥,婶子。” 几人开始规整行李,屋子里头空荡荡的,除了灶台与炕,什么家具都没有,倒是乾净。 別的不说,夜里想睡觉蓆子起码要买来三条,好在临著街道,附近也有杂货铺子,买了三张蓆子,常金將家里带来的被褥都铺上,因著宋亭舟与孟晚成亲又做了两条宽大的喜被,因此空出两张他们之前用的被子出来,都被常金拆洗乾净了,抱到厢房给黄挣铺了一套宋亭舟用过的被褥。 多余的一床被褥和换洗衣物等,因为没有柜子,只能先堆在炕角。 家里的两口圆锅一口方锅都带来了,常金那屋的大锅按上去刚刚好,孟晚他们这头的西屋留的灶眼却是大了。 小锅安又安不上去,只能等明日找了泥瓦匠,把厢房的灶改成长方形的,好安炸油条的锅,西屋的灶眼再封的小些,安他家小锅。 柜子也要到木匠铺子买几口现成的,米麵等物都放在地上容易招老鼠,衣物也不好这么乱糟糟的堆著。 巷子最里头是水井,他家还要做买卖,水桶需得备上三四只,孟晚爱乾净,浴桶也要买。 书桌、椅子、饭桌、小凳,他们开铺子要用的桌椅板凳等,乱七八糟都要去买。 时间还早,宋亭舟乾脆先去附近的木匠铺子定柜子,他叫上了黄挣,先拿回来两只水桶三个木盆回来。 “別的没有现成的,我已经给了定钱,等剩下的东西做好他用板车给推过来。”木匠铺子里有好几个学徒,大些的东西可能慢些,这些小件一两天就能做好。 孟晚点头,“那今日就先这样,院里连一根柴都没有,我记得之前咱们在城北大官村丁家订的柴,如今难道要找去吗?那也太远了。” 这个黄挣能说上话,“嫂子,我看城里有专门给人传话的报童,给个几文钱他们就能过去报信送喜的,而且他们熟知府城附近的村镇,不如找一个让他们去报信吧。” 孟晚惊喜道:“这还挺省事,一会儿咱们就出去找一个吧。” 黄挣起身,“不用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城北大官村丁家是吧,先让他们送几捆柴来?” 孟晚琢磨著说道:“先送个十七八捆的,剩下的等他来了再定。” 哪怕是现在报信去也已经晚了,丁樵夫不可能连夜进城,这院子不知多久没住过人,宋亭舟先打了水,三人將地面墙面清扫擦拭了几遍。 孟晚则乾脆去隔壁看能不能先借捆柴应应急,没办法,一家子人里只有他最面善。 隔壁院门两扇,一半掩著一半开著,孟晚立在门口张望。 “家里有人吗?” 里面有人应答,“誒,来了。” “你是?”来人是位老妇人,头髮半半白,年岁六十上下。她背部有些佝僂,走路缓慢,说话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到门口发现生人,正仔细打量著孟晚。 孟晚嘴角微微上扬,笑的让人如沐春风,“阿婆,我家是隔壁新搬来的,初来乍到,院子里又没有柴火,能不能从你家借一捆柴火?明日买了就还您,或是直接付你铜板也行。” 面前的老妇人刚要作答,便被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给打断了。 “娘,是谁啊?”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青年女子,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微胖,却不如满哥那样討喜。单眼皮,塌鼻樑,薄嘴唇,额头宽广。 梳的是未嫁姑娘家梳得髮鬢,头上插著银釵,左手腕戴著只银鐲。 她两三步越到老妇人身后,吊著眼睛打量孟晚,语气不善的问:“做什么的。” 孟晚將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自认气质温和无害,岂料面前的女子低喝了句:“没有!”就“砰”的一声將门关上了。 孟晚摸摸鼻子上被震落的灰,无语片刻,谁能想到搬家第一天就在邻居这里吃了瘪。 “小哥儿,过来我这儿。” 有人似在喊他? 孟晚往右手边看,他家右边第二家,也就是隔壁的隔壁开了门在叫他。 “嫂子,你在叫我?” 那家女人露出个头,“哎呦,叫什么嫂子,叫婶子。” 孟晚走过去,学著黄挣的样子挠了挠头,“你这么年轻,婶子我叫不出口。” 女人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哥儿,真是有意思,是今天新搬来的?” 孟晚偽装老实巴交,“是,我家是从乡下搬来的,本来家里没柴想管隔壁借一捆的。”谁成想那家人如此不好说话! 那女人一甩帕子,“你不用搭理李家那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就会在家扫兴,要借柴我家有,你跟我来取。” 孟晚欢天喜地,应道:“那就谢谢嫂子了。” “呦,可別在叫嫂子了,我都三十六了,你才几岁,让人听了不得笑掉大牙?我夫家姓周,你叫我声周婶吧。”话是这么说,可周婶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孟晚虽然是有几分故意逢迎她的意思,但周婶长得確实白净年轻,常金只比她大四岁,看起来却像是比她大了七八岁似的。 借了柴出来,孟晚拖著柴火往家走,宋亭舟出来寻他看见了,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柴,换成自己往家里拖抱。 “不是说去隔壁借?” 孟晚小声道:“回家再和你说。” 周婶从门缝偷看他们小两口回家的背影,嘀咕著说:“没看出来,他相公倒是英俊,可別被李家那疯丫头缠上了。” 回到家常金已经刷了东屋的锅,投洗了米,加好了水,柴来了她便把两个灶都点上了。 “晚上煮些稀粥,大郎再去买几个包子回来,等黄挣回来让他把他那屋的灶也烧上,今日便先这么糊弄一顿。” 宋亭舟应道:“成。”又去外头买了七八个包子。 等黄挣回来,孟晚將锅里的粥盛出来,四人就这包子对付了一餐,收拾好碗筷又將锅刷好添上乾净的水。 家里没有浴桶,孟晚洗漱完用盆子擦洗擦洗身体,换了身乾净的中衣后便上了炕。 他喊在厨房洗漱的宋亭舟,“表哥,帮我泼水来。” 宋亭舟推了门进来,端了他用过的水盆出去,没一会儿收拾好了进屋,关上他们房门后还点了盏油灯。 孟晚纳闷的看著他,“都要歇息了,还点灯做什么?” 宋亭舟不言不语,油灯微弱的光印出他身下大团的阴影,孟晚突然就懂了什么。 “那什么,灯还是熄了吧,折腾一天你也累了。” 宋亭舟钻进被窝,自他身后揽住他,嗓音低沉的问:“累了?” 孟晚默了小会儿在被子下翻身面对他,將脑袋埋进宋亭舟颈窝处,瓮声瓮气的说:“其实……也还好。” 新婚燕尔,在路上接连奔波不得贴近,到了府城也不是同住一屋,不光宋亭舟一个人想亲近的。 宋亭舟用手扶著他脸颊,目光缠绵眷恋,微微支起身体,轻轻的吻上孟晚额头与鼻尖,接著再埋首寻到半隱在被子里的唇,温柔的勾弄起来,唇碰著唇,舌卷著舌。 繾綣中透著股急切,先解了馋,再撩著欲,勾的孟晚主动抬臂掛在他脖颈上...... 被翻红浪,酣畅夜深。 第17章 招工 夜里黄挣凑合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和早起的常金打了个招呼就要去朱笺书肆。 常金喊他,“好歹用了早饭再去啊?” 黄挣都走到门口了,头也不回的答:“不吃了婶!” 日上三竿孟晚才穿戴整齐的出了西屋门,宋亭舟在院子里晾衣裳。 “娘呢?” 孟晚拿著牙刷子和牙粉出来问他。 宋亭舟走近居高临下的看著他,突然弯腰亲了他一口,“买菜去了,锅里给你留了饭,累不累?” 孟晚笑得甜滋滋的,“还好,睡足了就不累。” 宋亭舟摸摸他后颈,“一会儿娘回来我要出去一趟,你跟不跟我同去?” “去去去!” 孟晚坐在小凳子上刷牙洗脸,锅里是常金热的粥和饼子,他吃完后正在收拾,常金便提著篮筐回来了。 “起了?”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孟晚竟然不好意思了,他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娘你去买菜了啊?附近有菜市场?都买了什么?” 常金將菜篮子放在地上给他看,几个鸡蛋,用草绳捆著的一把菠菜,一块瘦多肥少的猪肉。 “我听旁人说的,顺著街道往东南方向走,有个禾穗街的,菜肉果粮都有,价钱也实惠,我就一路打听著过去,没成想还真找到了。” 孟晚竖起大拇指,“您可太棒了。” 常金哼笑一声,“你爱吃叶子菜,晚上蒸乾饭炒菠菜吃,再燉盘红烧肉。” “好,等我回来帮你弄。” 她回来,家里有人看著,孟晚便准备和宋亭舟出门去了。 厢房的窗户要找人改造,两个灶台也要重新垒砌,这些活计要找个泥瓦匠来干。 孟晚想到昨晩借她柴火的周婶,大官村的丁樵夫昨日应该得了信,今早便送了柴来,如今都堆在角落的草棚下面,今日该还人家一捆去,正好问问她知不知道附近的泥瓦匠。 宋亭舟拖著柴,孟晚走在他前头,路过隔壁李家,他家房门仍是半开。两人越过李家,周婶正挎著篮子往外走,手里还牵著个五六岁的小哥儿。 “周婶,刚好你还没走,我家今早买了柴来,过来还你昨日借的。” 周婶客气的说:“都是邻里邻居住著,你这孩子本不用这么急的,一捆柴而已,用就用了谈什么还不还的。” 孟晚不至於將人家客气话当真,示意宋亭舟將柴直接送到人家院门口里,笑著说道:“多亏了周婶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该还的。还有件小事想问问您,家里有地方需要修缮,不知附近可有泥瓦匠?” 周婶指著巷口,“你出了巷子往街对面看,斜对著咱们巷子口的也有一条小巷,最里头那家就是做泥瓦匠的,你和你男人只管去找,便是他出去做活了也不要紧,他家老的少的都是做这营生的,找谁都行。” 得了消息,孟晚与宋亭舟便去找人,泥瓦匠家的二儿子在家,得了活计二话没说就拿了傢伙事过来,这点活计人家一上午就做完了。 下午孟晚没出去,宋亭舟独自去马市看马,他对此经验全无,乾脆钱雇了个马车车夫装作是同伴陪他前往。 因著只是拉车用,对別的都不太看重,车夫便挑了匹青壮马匹,了三十四两银子,这马性格温顺脚力好,他还教了宋亭舟怎么骑马。 但这种东西一日两日难以学会,宋亭舟乾脆雇了他教自己十日功夫,等他上下学熟练了,便也能自行骑马驾车了。 买了马便要配马槽,家里日后做买卖要用的石碾子乾脆也一併买了,两样东西加一起又了一百多文。 府城这点比镇上好,虽然消费高些,但想买什么基本当日都能买到。 家里养牲口难免味大,院门口的草棚子便又重新腾了出来,当马厩,宋亭舟將石槽挪进去,又挑了些较粗的木柴围成简易的柵栏。 石磨则放到厢房外面,院子里的空地上,这东西不怕风吹雨打,放在哪儿都没事,但乾柴却不能就那样放著,不然下雨都得浇湿。 宋亭舟乾脆给马买草料的时候直接买了一车茅草回来,又去木匠家里寻来几根木头桩子,趁著有空在家重新搭了个堆木柴的草棚,还特意续长了些,若是往后想养些鸡鸭也能在旁边搭架子。 常金和孟晚做好了菜,一直等著黄挣的音讯,直至黄昏时刻他才回来报信,说是被留下了,过来取了行李就要走了。 宋亭舟劝他留下来在家里吃了饭再走,常金做为长辈又嘱咐了他几句贴己话,那套被褥也让黄挣带走盖著用。 如此宋家三口人重新在昌平府安了家,白日里宋亭舟入府城受业,常金和孟晚就往家里添置东西,抽空在院子的空地种著隨手吃的青菜葱蒜等。 府城教学內容丰富,夫子最次也是秀才,大半都是举人,除了教导四书五经、诗词文赋外,礼仪规范、典章制度、天文历法、九章算术等君子六艺皆包括在內。 宋亭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骑。 府学內练习骑射,上下学车夫再接著指导,熟悉了一段时日后,宋亭舟已经能卸下马车车厢,独自骑马去上学。 家里从木匠铺子订的桌椅板凳等也都被一一送来,这段时间他们钱动的厉害,也是时候支起买卖来了。 临街的窗户对扇打开支好,里头还是靠窗放著一扇桌子,窗户旁是改的小门,供人进出堂食。 厢房里通透敞亮,整齐摆放了六张桌子,勺子筷子都擦洗乾净放进竹筒里备用。 孟晚重新画了张招旗掛在窗口,与镇上招旗不同的是这次宋亭舟还题了字上去—— 爆竹在小店门口噼里啪啦作响,清晨的城西早已有工人开始忙碌,各类早食铺子也传出香味,爆竹的响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孟晚端著两盘剪成小块的油果子扬声招呼。 “好吃的油果子免费试吃!” 还是同样的招数,油果子的价格却比镇上涨了一丟丟。 “四文钱一根十文钱三根,豆腐脑三文一碗。”卖的虽贵,但量也实惠,一根大油条便够孟晚吃的,城西清早做苦力的工人最多,一碗豆腐脑两三根油条,连宋亭舟都能吃饱。 没办法,府城的东西卖的也贵,若不跟著涨价,就算不亏本,也赚不上价钱。 小铺子里渐渐有了客人,孟晚与常金马不停蹄的忙著炸油果子,豆腐脑更是早早卖空。 “失策了,知道这边人流量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到后来他们根本来不及刷碗,碗都不够用了,客人们自己拿碗的少,多是在这站著吃的。 “僱人,快快僱人!” 一上午累的要死,常金还要准备明日要用的面,这会她终於理解孟晚要雇小工的心了,再不僱人她俩不得累瘫?且不说孟晚还要抽出空来写话本子。 孟晚心里其实早有计量,晚上宋亭舟回来,两人就寢时便提到了这事。 “怎么样?你在府学有遇见冯进章吗?” 宋亭舟刚洗完澡一身水汽的进来,孟晚坐在被子里问他。 宋亭舟钻进被子里將他带进怀里,“在骑御课上遇见了,说了几句话,问起春芳嫂子他支吾了几句,听他意思像是跟来了,不知在哪儿做活。” 府学入学的最低標准是秀才,往上还有举人,举人以甲、丙开头,秀才以乙丁开头。 每类又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分十二班。 除了刚入学是按科考时的成绩分班外,每月、每季、每年还都有各式各样的考核,优者除了可以留在优秀班里,还可以得到真切实际的银两奖励。 宋亭舟做为案首,入得是秀才中的乙子班,冯进章入得是乙亥末班,不过府学有考核制度,冯进章文采上等,入乙子班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那人面子大过天,自觉如今矮了宋亭舟一头,在学堂上见了也不亲厚,宋亭舟问他卢春芳的事,他也是含糊其辞,不愿详谈。 孟晚在他怀里仰头问他:“你和他说了春芳嫂子若是过来帮忙,咱家包她吃住,每月还愿意付九百文当作酬劳吗?” 他家也就是早上要早起磨人些,下午还是有空閒的,这个价格已不少了。 宋亭舟轻啄他唇瓣,“说了,可他並无心动。” 孟晚若有所思,“那就是春芳嫂子现在做的活计挣得更多,可她一介妇人,又身无所长,能做什么挣钱活计呢?” 倒不是他非要找卢春芳来做活,而是觉得对方劳累辛苦,人又和善,与他们相处一院也从没有隔阂,是个顶好的人。若是一味在田里操劳,只会累坏了身体,冯进章不得巴不得累死她好娶个新老婆? 因此招谁也是招,不然乾脆就找她来,既能帮衬她一二,他和常金对她知根知底用著也放心,他也能空出手来写话本子。 宋亭舟想解他所忧,“不然明日我遇见冯兄再问问他?” 孟晚弯下眼睛,“那倒不必,他懒得理你,咱们还不搭理他呢,要不是春芳嫂子,之前我都不会叫你主动找他。” 宋亭舟搂紧了他,两人耳鬢廝磨亲密无间。 “我夫郎说的对,如此重名轻亲的人,不值深交。” 孟晚捉住他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警告说:“睡觉!明日还要早起的。” 靠炕边位置贴著墙放了张书桌,夫夫两人都用。 宋亭舟起身吹了油灯,“行,睡觉。” 被子里身体涌动,不见有什么安睡的姿態。 常金与孟晚又撑了两天,没寻到卢春芳不说,铺子里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常金实在撑不下去,前面她看不过来,已经有好几个手脚不乾净的偷拿他家油条不给钱了。 日头还没升到当空,时间甚至还不到九点,婆媳俩便卖空了东西疲惫的收了铺子。 擦桌扫地、关窗关门,钱匣子先抱回屋里,这个最要紧。铺子里堆积的碗筷等装了两大盆,俩人抬进院里一会儿要刷洗乾净,明日还要接著用。 收尾工作忙活到晌午,俩人开始坐在炕上数钱,数好了孟晚再著手盘算今天的支出与开销,一笔笔的记著帐。 “今日做了两锅豆腐脑,炸油条用了三大盆的面……去除成本共赚了七百零二个铜板。” 多是真多,累也是真累,中午歇过了劲孟晚开始坐在书桌旁写招工简章。条件没写全,他怕引来不怀好意的人。 小店招工: 洗碗一名,卖油果子的一名。 女娘或哥儿都可,管一顿饭食,铜钱再议。 应者可上门详谈。 写完让常金贴在他家铺子门上,孟晚还要练字写话本子,常金则是买菜准备晚上要吃的饭菜,俩人分工明確,向来都是心疼对方辛苦,从未有什么矛盾。 孟晚正伏在桌案上抓耳挠腮的想书本构思,身怀绝世武艺的江湖浪子,与长相妖艷却不諳世事、內心纯洁如纸的小狐妖,两者像触碰激起爱情的火,却不为世间所容。 市面上流出的不过是男女小爱,他这本都上升到突破禹国传统意义上的鬼怪妖精了,就不信不火。 他脑子里是刀光剑影,笔下跟著奋笔疾书,冷不丁听到院门口有人叫门。 “有人在家吗?” 孟晚笔尖一顿,冒出一小团墨水洇了草纸,他暗自可惜,好不容易来了灵感。嘴上答著:“来了。” 出去看向院门,常金也回来了,正拎著菜篮子打量门口的女子。 孟晚讶道:“是你啊?”原来叫门的正是他家隔壁的李家姑娘,上次让他吃了闭门羹的那个。 “晚哥儿,你认得人家?” “是咱们隔壁的李姑娘。” 李家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也没与孟晚打招呼的意思,只是抬著下巴对著常金说:“就是你家要招工?我要做,多少钱一天?” 常金被问的愣住了,她虽是村里出来的不如城中人见识广,好赖脸色还是能看出来的,这姑娘张嘴闭嘴与人说话连个称谓都不叫,神色不说倨傲,却也没几分对长辈的谦逊。 常金皱了下眉,没回李家姑娘的话,而是对孟晚说:“我先进去摘菜,你同她说吧。” 第18章 重逢卢春芳 孟晚倒是不记仇,他笑著说:“我家是在招工,不知你是想在前头卖油果子收钱,还是在后头擦桌刷碗。” 李家姑娘哼了一声,“当然是在前头收钱。” 孟晚轻嘆一声,“不是我不想叫姑娘去前头,而是姑娘云英未嫁,若是有什么宵小之辈垂涎你的相貌,多嘴调笑姑娘,碍了你的名声可如何?” 李家姑娘抚了抚一头油光滑顺的长髮,神情稍缓,“那倒也是。” “不如姑娘在后头刷碗?这活轻鬆些,就是工钱少点。” “那刷碗的工钱怎么算?” 见李家姑娘面带纠结,竟然真的有几分意动,孟晚倒是惊讶了。 府城的小户之家,李家的样子又不像拮据的,李家姑娘穿著细,戴著银釵银鐲,应该也是家中娇女,竟然真的想到他家店铺刷碗来? “刷碗按月算,一月600文。”孟晚也没骗她,刷碗比在前头卖油果子轻鬆不少,工钱自然也少了两三百文。 “六百文?” 李家姑娘咬咬牙,“我干。”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宋亭舟便在院里磨起豆腐,他也是全家起的最早的,磨完豆腐,给马餵了草料便在院里温书。 再就是常金,起来后起锅烧豆浆,点豆腐脑。孟晚是家里起的最晚的,他洗漱整齐三口人先吃饭,基本是豆腐脑或豆浆,就著油条吃。 他们这边饭毕,常金端著盛豆腐脑的桶去前头铺子里开门,孟晚在厢房炸油果子,宋亭舟准备去府学。 “啊!” 李家姑娘悄悄躡躡的从门口进来,没料到一进门正碰上要出门的宋亭舟。 她嚇了一跳,再一打眼,面前牵著马的英俊男人却將脚步缩了回去。 “晚儿,家里来人了。” 孟晚噠噠噠的跑了过来,下意识和宋亭舟手拉著手,“我忘了和你说,是隔壁的李家姑娘。” 又对李家姑娘解释,“李姑娘,进来吧,这是我夫君,没惊到你吧?” 李家姑娘捋了捋头髮,迈步进去,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宋亭舟面前拘谨了不少。 宋亭舟踏上马匹,又遇上了出门买菜的周婶,周婶眼睛从他家院里挪出来,笑著打了声招呼,“宋相公这是又去进学了?” 同在一条巷子里住著,宋亭舟每日早出晚归,经常遇到同样出去做活的男人们,哪怕不是有意张扬,这种事也不必死瞒著。 他如今这点微薄的名声,若能帮家里的避免几分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孟晚本以为李家姑娘坚持不了几日,没想到她竟然还真咬牙坚持下来了,只是每日来时的时间刻意往后错了错,与宋亭舟上学的时辰隔了开来。 相处久了,便也知道李家的情况,原来这姑娘叫李雅琴,是李家的老来子,从小父母兄弟都惯著。可自从大哥一家做生意搬到远处县城,府城的房子留给了二哥,她和爹娘跟著二哥一家开始过活,一日两日还好,时日长了免不了和二嫂生出嫌隙来。 老姑娘在家定是艰难,她性子又不討喜,邻里都传她閒话。 爹娘年纪又大了,做不得什么活计,全家都指著二哥养活,二嫂更是將她算作眼中钉,將家里的银钱把持的死死的。 她迫不得已才出来找活,宋家的活计已是她能选择的里头,顶顶好的了,不用拋头露面,活计也不累,只是忙活一上午,下午还能回家做做针线活计。 李雅琴干活逐渐熟练,孟晚与常金也轻鬆不少。 却说这一日晌午,常金抽空出去买菜回来,拉著孟晚欢天喜地的说:“晚哥儿,你看我將谁寻来了?” 孟晚从屋里回来,见她拉著的人也是惊喜,“春芳嫂子?你一直在哪儿?让我们一顿好找!” 卢春芳黑著张脸,不是贬义词,而是她脸確实晒得黝黑。 “害!快別说了,我就在西城门外的码头做工,刚被工头坑了工钱,个杀千刀的,女人钱都坑,也不怕天打五雷劈。” 熟悉的大嗓门连骂带喊的嚷嚷起来,孟晚不禁觉得熟悉又好笑。 他自己是个心里弯弯道道多又小心眼的人,便对这样大大咧咧纯善的人格外有好感。 “看你风尘僕僕的样子,快先进来歇歇再说。” 卢春芳一摸脸就是一手的灰,她不好意思的咧嘴笑道:“我这一身尘土朝天的,还是別进去了,就在院里坐坐得了。” 常金板著脸说她:“是我们家如今家小地方小的,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卢春芳忙道不敢,“哎呀婶儿,你说的啥话,这有水,我洗洗脸在进去成不?” 她洗了手脸进去也不上炕,就坐在椅子上跟两人说话。 “你们是不知道,我来府城本来也想先找你们的,让我家男人问了也问不到,说是宋相公还没入学。我便琢磨著先找个包吃包住的活计做,先是找了个人牙子,给她几个铜板让她帮忙踅摸,倒也干了两天零散活计,后来她说有挣钱的买卖,问我干不干,我就跟她去了。” 孟晚哭笑不得,“她说是挣钱的买卖你就跟她走了?就没再多问问?” 卢春芳揉揉鼻子,“前几次她给找的短工虽说挣得少,当时確实也给我结了工钱。” 她一拍大腿,“嘿!谁知道她这次给我带到暗巷里去了!这个老娼货!我当时见势不对,上手就给她打了一顿跑了!” 卢春芳现在提到这事还气不打一处来,常金忙提醒她,“这事可不能乱说了,得小点声儿。” 卢春芳不以为意,“我就是和你跟晚哥儿说,哪儿能四处嚷嚷去。” 常金和孟晚对视了一眼,皆是表情无奈。 孟晚提醒她,“这事冯相公知不知道?” 卢春芳道:“他住在府学的宿舍里,一月休一次假,我去找过他一次,他说差点被夫子训斥,叫我没有要紧事不要过去寻他,如今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孟晚拧眉,“他就把你一个妇道人家扔在府城不管?” “他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咋管?好好上他的学莫要分了心才是要紧的。”卢春芳不当回事。 “那就一辈子也別叫他知道,让这件事烂在咱们仨肚子里。”孟晚总喜欢预见些不好的结果,他没对卢春芳说的是,万一冯进章出人头面往后做了官,嫌弃卢春芳,以她出入暗巷为由將她休弃该如何? 卢春芳不懂,却也知道孟晚是为她好,“我懂了,往后这事再不提了。” 常金问她:“那你又做什么搞得这么灰头土脸的?” “唉,挣那几天钱,客栈又住不起,我晃荡到附近看西城门有给贵人扛行李的活计,可他们说不让我做,说我这大体格子还不如去码头扛货,那样挣得还多。” 给贵人扛行李轻巧又能得到赏钱,定然是被城西的地头蛇带人给承包了的,哪能那么容易让卢春芳插进去。 城里规矩多,不像乡镇那般简单粗暴。便是他家开铺子,哪怕用了宋亭舟的名声,向官府申请市籍的时候还是被狠狠敲了一笔。 西城门这片因为人口流动的大,除了巡检司的士兵会每日巡逻外,还和许多编外的小混混勾结,双向同小商铺的店老板们徵收保护费。 若是不给,第二日便有地痞流氓来掀了你的摊子,打砸你的铺面,看你下次给是不给。 孟晚吸了口气,“那你便去码头给人扛包了?扛了几日了?”他们又为何剋扣你工钱。 卢春芳又將剩下的事一一说了,原来她自己寻了去码头扛货的活计。 这次倒是没遇到骗子,只是管事的见她是个女人,且孤身一人,干了八日的活计,只给她结了四日的。说是女人力气小乾的不如爷们多,卢春芳再要爭执,这四日的他也不给了,反正又没有契书,便是告他他也不怕。 卢春芳孤助无援只得认栽,码头的力工工钱颇多,四日的钱也够她用上半月了,她打算在客栈通铺住著,慢慢找份踏实工,实在找不到便只能回乡下老家了。 外面买著吃,吃什么都贵,她寻思著去市场买些自家磨的陈面,那种比粮店里卖的便宜几文,她再借了客栈的厨房烙几张饼子吃,又能省下不少,谁知迎面便撞见了过来买菜的常金。 常金可怜她的遭遇,之前跟她相处又信得过她的人品,当下便说:“既如此还找啥活计,你在宋婶这里干,吃住都和我们一起,每月还给你开九百文的工钱,你看行不!” 卢春芳看看孟晚,瞪圆了眼睛问:“九百文?我住这儿是不是不太方便啊?不然我在外头单租一间也成。” 常金板著脸,“你一个小媳妇儿,在外头自己租房像什么话,就住在婶儿这屋,这么大个炕难道还不够咱们娘俩睡的?” 孟晚也劝她,“如今这院里也没外人,嫂子你就安心留下吧。” 卢春芳本不是感性的人,面对常金和孟晚的挽留也不免抹了眼泪,“碰见你们可真好。” 下午没著急吃饭,孟晚先烧了一锅水,如今家里条件好些,宋亭舟又成了亲,两个屋子各有浴桶。 卢春芳在常金那屋洗了澡换了身常金的衣裳,便麻利的跑回之前住的客栈將自己的包袱拿了回来,包里真真是啥也没有,除了两件换洗的小衣和中裤,竟然什么都没有。 “春芳啊,你这可真是……”常金嘆了口气,不知说她什么是好。 又默默出去买了只鸡回来燉上。 “正好好几日都没吃大荤了,也算给春芳接风洗尘吧。” 晚些宋亭舟回来,家里今日吃的丰盛,家里做豆腐脑的滷子常备著蘑菇,一整只鸡都切块和蘑菇一起燉了,豆芽炒肉丝,韭菜炒鸡蛋,再添个菠菜汤。 “咋整这么老多啊,宋婶,你们也太客气了吧。”卢春芳不好意思的说。 常金招呼她坐下吃饭,“要不平日我们也要做两个菜吃,今天你是客,只多两道还不应当?快坐下吃饭,不够吃自己再添。” 卢春芳倒是比之前的孟晚强多了,也没客气太多,她是真饿了,坐下就开始扒饭,常金时不时给她夹两筷子肉。 第二天一早,她起的甚至比宋亭舟还早,生豆浆都已经磨好一桶了。 宋亭舟接过她手里的活,“春芳嫂子,你进去帮我娘烧火吧,往后和她一起起来就好,这种力气活不用你们干。” 卢春芳呆愣著看著他,“你不是还要去府学,怎么大早上还要在家做活?” 宋亭舟动作熟练的磨著豆浆,理所当然道:“我娘和晚哥儿挣钱供我读书已是十分辛苦,这点力所能及的活,是我该做的。” “啊?”卢春芳还是不解。 孟晚披散著头髮出来,看著这一幕不由轻笑一声,他两步走到宋亭舟面前,声音中带著几分甜腻,“磨好了吗?我今日胳膊好酸啊,你帮我挽髮鬢吧。” 宋亭舟接过祥云银簪,熟练的用它给孟晚挽发。 孟晚故意造作的轻喊一声,“哎呀~” 宋亭舟嘴角含笑,看著他作秀,还配合的问:“怎么了?” “你弄得太紧了,再轻一点的好,重新梳吧。” “好。” 卢春芳早在人家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就跑去厨房了,只不过院子小,他们在院里说话她还是能听见,她脸上不由的露出嚮往之色。 晚哥儿和宋相公这样可真好啊,要是我也…… 她想到一半又红著脸打断想法,往灶里点火试图烧灭心口的火苗。 今日要做三锅豆腐脑,油果子仍旧是三盆,怕卢春芳掌握不好火候乾脆还是以前的量,等她会了就都交给她炸,孟晚在前面帮常金卖油果子。 李雅琴进来看见院里干活的多了个年轻妇人,不免心中一紧,这是嫌她活计做的不好,另找个人要代替她? 常金不喜李雅琴,孟晚则是谁来干活都无所谓,他只是僱人做工,又不是费心思给自己找伴,没太大毛病能用就成。 常金一句话不说端著豆腐脑进了前头铺子,孟晚便留下开口介绍,“这是我老乡里春芳嫂子,往后负责在铺子里炸油果子。” 又对卢春芳介绍:“嫂子,这个是隔壁的琴娘,也是我招的小工,平日在院子里刷碗。” 听到是孟晚同乡,还是炸油果子的,那应当和自己没什么干係,李雅琴放了心。 只是她心里瞧不上乡下人,认为她们粗鄙无礼,因此卢春芳跟她说话,她也没好好搭理。 第19章 买布 教卢春芳炸油果子教了两日,这个倒是没什么技术难度,手熟自然就会了。 铺子里多了两人,孟晚与常金鬆快不少,其中孟晚的活计最少,早上在前头忙活一阵便能回屋里写话本子。 如此写作进度飞快,第二册已渐露雏形。 卢春芳在他家铺子安顿下来后,托宋亭舟给冯进章带过信,怎料冯进章冷冷淡淡並不在意,就差直言宋亭舟多管閒事了。 宋亭舟也並非是没有脾气的人,只是近一年学的孟晚为人处世,待人才比从前温和几分。既冯进章如此,他更没必要再上赶子来往,只是冷眼看冯进章与那几位什么少爷公子的相交甚欢。 昌平府六月初的气候已经又干又热,如今家里钱財不是特別拮据,从前村里干粗活穿的旧衣,整齐些的收好放起来继续穿,缝了补丁的都被常金打成了袼褙做鞋用。 “你带著春芳去布庄看看去,喜欢穿什么顏色的就买什么顏色,免得我买的你又看不上。” 铺子刚关了门,常金指使孟晚带卢春芳去布庄买布做新衣裳用。卢春芳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整日穿的比她这个寡妇还要暮气,实在不成样子。 卢春芳收拾著用过的傢伙事出来,听闻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身上钱不多,就不买了。宋姨,你让晚哥儿自己去吧。” 孟晚已经从屋里取了包铜钱出来,沉甸甸的一小袋交到卢春芳手里,“你已干满半月,我这就將你的工钱提前给你结了,先供你著。” 450文的工钱,就是买半匹也够她做两身衣裳了。 只要是女子,又哪有不好打扮的?卢春芳心有意动,意意思思的被孟晚拉著出门。 “走吧!” “等等!” 李雅琴从院里刷著碗筷汤匙等,听到孟晚他们一番交谈,也跟著说了句,“我也想去,不如同行吧。” 这倒是稀罕了,她向来都是安静干活,不屑与常金卢春芳两人说什么小话,今日倒是主动搭上话了。 孟晚无所谓,“那就一起吧。” 三人搭伴去了附近一家价格实惠的布庄。 卢春芳看著色泽繽纷的布匹,连摸都不敢摸上一下,“我……我就买几尺最便宜的粗布就成。” 她话刚落地,李雅琴已然甩著帕子,站在卖布的展台上挑挑拣拣了。 “老板,你这都是去年的色了,是不是在糊弄我们?还不找些新鲜样子给我瞧瞧。” “是李姑娘啊,您可许久没来了,您不知道,近日祝家要办喜事,我家的时兴料子都被他家下人买去了,新布还未织成,您要买不如再等几日?再说了,这去年的色也不差什么,要不我从库房再抱几匹出来供您选选?” 李雅琴不甚满意,“哼,行是行,但这旧料子就別当新的价格卖了吧。” 布庄老板恍然大悟,“这是应该的,这边提布都按七百五十文一匹的价格给您算,您看如何,放別人来,我可都是少於八百文不卖的。” 李雅琴虽然家境不错,也只有及笄的时候穿过一件提布的衣裳。 过两日她要相看人家,母亲偷偷塞了她一角银子叫她做身新衣,哪怕早就知道价格,听到七百五十文的时候,她心中还是不免一阵抽痛。 李雅琴拿眼睛瞟著孟晚,周围邻里都知道宋家开早食铺子生意火爆,应是赚著钱的。她在宋家做工,更晓得宋家是孟晚在管钱,若是孟晚要买提布,两人倒是可以搭个伴买一匹。 孟晚果然摸上那些提料子,“比细贵上一半,摸著倒確实紧实舒適。”透气性好像不错,做不做衣裳不要紧,扯几尺做床单肯定睡著凉爽舒適。 “这匹藏蓝色的给我包起来吧。”孟晚指著一匹料子和掌柜的说。 掌柜的大喜,没想到他和卢春芳穿著简朴,竟然一开口真的要了一匹提布,但嘴上还是提醒道:“跟夫郎告罪一声,这匹藏蓝色上织的是鸞鹊纹,这动物的织布要比植物的略复杂几分,所以价格嘛便稍贵一点,这匹要八百文。” 睡在身下的东西,干什么为了个纹多付五十文?孟晚道:“那深色的可有植物织就的?” 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有有有!后头库房里还有两匹同是藏蓝色,但织纹是落流水纹的。” 他赶紧吩咐店里伙计去后头拿布,“再將那几匹浅色的也拿过来,供李姑娘和这位夫人挑选。” 卢春芳红著脸拒绝,“我看这边的细便好,提的就不用了。” 她活了二十多载,还是头次见到布上织织鸟的,再听价格早就歇了心思,只是嘴上也不提买什么粗布了,细细翻看起布台子上五顏六色的细布来。 “晚哥儿,你帮我瞧瞧我穿啥顏色好看?” 孟晚懂什么顏色纹的,只要常金不来,他就买青色和蓝色。 最后竟还是一直看不上卢春芳粗笨样子的李雅琴,替她挑了半匹淡紫色的细,类似丹紫色,淡淡的紫色掺著些玫红。 因为掺了別的色,所以又比普通细贵些,四百五十文一匹。 掌柜的还算厚道,收了二百二十文。 孟晚买了匹藏青色的提布,又让李雅琴帮忙挑了半匹淡褚色给常金做夏衣用,他自己挑了一匹月白细,是家里三人做中衣的料子,一匹鳶尾蓝是他与宋亭舟做夏衣的,后两样加在一起是八百五十文,加上提的七百五十,共一千六百文。 家里铜板多,孟晚带了两贯铜钱出来,这一下就剩了几百文。 反而是一直张罗买提布的李雅琴,挑来挑去最后买了半匹海棠红的细。 因为孟晚买的多,布庄老板直接让伙计將布帮他们送到了家中,还送了他们三小包做成衣剩下的布头。 三人各拿著小包布头回柳堤巷,远远便见宋亭舟拎著两个油纸包候在院门口。 “月考的成绩下来了?”孟晚快其他两人一步先走过去找宋亭舟。 府学每月十日都有月考,月考后会休两日例假,宋亭舟是昨日考的试,今日上午是公布成绩的日子,也算休了。 宋亭舟空出来的左手自然的接过他手上小包碎布头,“嗯,乙子班第一。” 孟晚唇边盪起一抹笑,宋亭舟往日用功总算没有白费,他嘴上抱怨他,“你也不说让我猜猜,一点悬念都不给我。” 宋亭舟將右手的糕点提高给他看,“下月定让你猜,我手上的千层糕给你赔罪用?” 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院子,后头不论是卢春芳还是李雅琴没有谁是不羡慕的。 只不过卢春芳是单纯羡慕,李雅琴则是有几分不甘的。 她自小在昌平府长大,自从及笄后开始议亲,不是屠夫就是商贾,从来没有遇见过宋亭舟这般的人物—— 英俊且身形高大,气质不俗谈吐风雅,若不是他已成婚,而李雅琴性子孤傲,不愿做小,恐怕真要托媒婆试上一试了。 想到爹娘这次托媒婆找的又是个肉摊上的屠子,李雅琴不觉又是一阵烦闷,若是长得俊朗便也就嫁了算了,只是心底还是有些不甘。 卢春芳跟她告別她理也没理,径直往家走去,路遇隔壁周婶,两人各自冷哼一声,谁也没搭理谁。 宋亭舟与孟晚进屋后,常金正在炕上细细摸著提布,见孟晚进来立即数落他道:“偏你是个会钱的,买这么好的料子作甚?这一匹不得个六七百文?既买了就算了,怎么不知道挑个浅色的?这么深怎么穿出门去?” 孟晚小声说:“不是做衣服的是做床单的。” 常金扬起嗓门:“啥!这么好的料子铺炕用!” 孟晚解释:“不铺炕,缝褥子上做里面子用。” 常金气急,“租咱们地的老刘家连褥子都没有,一家子都睡在草蓆上,你可好,粗布都用不好了,还要用上头织的?” 宋亭舟正要开口,孟晚先一步上炕抱住常金胳膊,晃荡著拿著软调说:“娘~咱家现在挣了钱不假,可我受您教导,也知道该低调做人。 这提料子普通老百姓哪儿有人买的?都是富商和员外郎在穿,咱们家外头穿著细確实就够用了。 可我观昌平夏日定是没有咱们三泉村里凉快的,你看咱们此刻开著窗,可吹进屋的风都是热的,若是盛夏更不知道多难熬。 咱们二人不说,表哥读书辛苦,咱们既有那份钱,乾脆褥子做的舒適透气些给他铺上嘛。” 他说的话常金一向听得进去,闻言神色缓和不少,“买了就买了,这么多料子,说什么独给大郎铺,咱们娘几个都铺上。昌平这夏日確实也热,咱们现在做夏衣都已是晚了,明儿有空我去跟周家妹子学学府城的做法,家里一人都做上两身换洗著穿,只是你俩的中衣我就不管了,自己做去。” 確实没有都成亲了还要老娘给夫夫俩做里衣的道理,孟晚擦擦鼻子上的汗珠,“好吧。” 府学月考,甲乙丙丁四类,每年级不分哪班,只取前三,头名是三两银子的赏银,第二二两,第三一两。 每次月考学府內都有记录,每半年按这六次的月考平均成绩重新分班,所以竞爭极其激烈,但凡懈怠,便会被分到次班。 宋亭舟这次拿了三两银子回来,家里人都很高兴,连著铺子里攒的铜板,一起拿到钱庄兑了二十两的大银锭回来。 一家人又出去肉摊买了猪蹄,西城门处买了条鲜鱼,菜市场买了豆腐和胡瓜,回到家里好好置办了一桌。 厢房里每日都泡著豆子,抓了小把放到剁成小块的猪蹄里一块燉上。鲜鱼收拾乾净整条做成红烧鱼,豆腐也不用刀切,徒手掰成一块块的放到鱼汤里咕嘟著。胡瓜同鸡蛋炒上一盘,再留出两根凉拌。 猪蹄燉的软软烂烂,揭开锅盖香味飘出老远,黄豆泡后本就入味,又与猪蹄一起燉了快一个时辰,用筷子一戳就碎,拌著米饭吃正好。 红烧鱼跟豆腐红亮入味,常金最爱吃。 再吃上两口凉拌的胡瓜解腻,夹上两筷子鸡蛋进口,卢春芳吃的是头也不抬,宋亭舟也默默添了三次饭。 饭后卢春芳抢著收拾碗筷,孟晚与宋亭舟便在巷子里溜达消食。 里头有几户孟晚都叫不上名字的人家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孟晚一一笑著回应了。 回去时碰到周婶和她男人正跟著一对年轻夫妻出来,小两口长得都十分秀气,特別是那男子,长得白净不说,眉眼间还有几分与周婶相似。 孟晚同她搭了句话,“周婶,你们这是用过饭了?” 周婶回他,“用过了,带儿子儿媳出去遛弯,宋姐怎么没同你们出来?” 孟晚:“她在家裁布,说是明日要上门让你指教她做成衣。” 周婶捂著嘴笑,“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让她明日空了只管来,顺便给我留三五根油果子,我家儿媳妇爱吃。” 年轻妇人,不好意思的对孟晚笑了一下,“你家做的油果子在府城独一份,听说城南都有人排队来买。” 孟晚心道:怪不得近些日子卖的这般快,太过出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看来要早做打算了。 第二天家里多了宋亭舟做活,铺子里卖了五桶豆腐脑,五盆子捶面。 眾人都累的不轻,卖空了东西也不再做了,收了铺子关门, “晚哥儿,明日我有別的事,早晨可能过不来了。”即使李雅琴这样性子傲的,这话说出来也带了几分扭捏。 铺子里有多忙她是知道的,这档口请假…… “成啊,你忙你的去吧,后日早晨能来的吧?”孟晚乾脆利落的答应下来。 他家的活儿准確来说只有半天,招人的时候假期就没包括在內,但家中另有要事乃人之常情,他还不至於苛刻到这份上。 孟晚顺便同卢春芳也提了一句,“春芳嫂子,你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提前告知,当日咱们少卖点油果子就是了,总也不至於忙不过来。” “我没有……行吧,我要是有事定提前和你说了。”卢春芳想到已有半月没见冯进章,確实想去府学看看。 第20章 瓦舍勾栏 家里活都忙完,常金拿著针线篓和几块裁好的布去了周家,孟晚在炕上拿著白色布料对著旧衣比比划划。 宋亭舟见他半天下不去剪子,放下书本过去帮他。 “便是剪坏了也没什么,若是你实在不想做,咱们便去店里买了成衣,到时和娘说是咱们自己做的。” 孟晚愁眉苦脸的下剪子,“还是算了,也就是几针的活计,穿在里头缝的不好也没人笑话,总是要习惯自己做的。”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剪下的布料,“你剪,我缝製。” 全让宋亭舟缝有点不地道,孟晚建议,“不然你给我缝,我给你缝?” 孟晚缝了会儿中衣,渐渐觉得手熟不少,再一探宋亭舟那头,和他的进度差不多少,他大受鼓舞,认为自己进步神速,缝的更来劲儿了。 又过了会儿,他戳了戳宋亭舟,“不缝了,歇歇吧,中衣又不急著穿。” 夏季炎热,又没有空调和冰块,里面还穿中衣不得热冒烟?大家都是里面穿件小衣和四角短裤,上半身外罩一件短衫,下半身或穿裙子,或穿宽鬆的长裤,快入秋的时候再换上中衣。 他將缝到一半的两件中衣都收了起来,自己又剪了块小布料缝小衣。 宋亭舟坐在他身旁,重新捡起书本翻看,只是偶尔目光会看向孟晚寧静的侧脸。 小衣简单又快捷,讲究些的上头绣些样,孟晚这样的能锁上一圈边就够难得了。 做了一条新的,他当即拿出去洗乾净掛上,在门口同宋亭舟说了句,“表哥,我去做饭了。” 宋亭舟无奈叫住他,“晚儿,过来。” 孟晚进屋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卢春芳同常金一同出去串门还没回来,家里只他们两人在家,宋亭舟乾脆一把將他拉到怀里。 “你就不能再叫叫我別的?” 孟晚愣了一下,然后坏笑道:“你想听我叫你什么?” 他两手扒在宋亭舟肩膀上,轻声道:“舟郎~” 宋亭舟搂著他腰的手一紧,低声应道:“嗯。” 孟晚试图推开他,没成功,哭笑不得的说:“那多羞人,你看谁家这么叫了?” 宋亭舟抿唇,“有人这样叫。” 孟晚眯起眼睛,目光锐利,“谁?你从哪儿听来的?” “同窗所说。”宋亭舟神色倔强道。 孟晚问:“同窗?你同窗的夫人当你面这样叫了?” 宋亭舟神色挣扎,“那倒没有,但是我同窗说他在家中一直都是这般被叫!” “呵。”孟晚轻笑一声,“叫就叫唄,我夜里没叫过?” 宋亭舟闻言耳根红了一片,他垂眸不看孟晚,手却不离开孟晚劲瘦的腰线,“白日也想听你这么喊。” 孟晚琢磨了下,好歹成了亲,这点小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便退了一步,“人前喊你夫君成不成?若是不同意的话,夫君我也不喊了。” 宋亭舟只能不甘不愿的点头答应,抱著孟晚亲了一阵才將他放开。 晚上孟晚擀了凉麵,现在许多瓜果还未成熟,也只能用蘑菇肉丁打滷,又切了几根胡瓜成丝,一会和麵条一起拌著吃。 常金和卢春芳回来的时候,孟晚已经打好卤切好胡瓜丝了,正在锅边下麵条。 他热的汗水滑落,宋亭舟顺手拿了条帕子给他擦汗,隨后又去巷子里拎了一桶新水回来,刚从井里打的水又冰又甜,凉拔麵条正好。 孟晚实在热得不行,喝了碗井水,拌好了一碗麵后端著坐到院子里去吃,一回头,他们几个一个个端著碗都出来了。 常金挑起一筷子麵条,劲滑爽口,“乾脆打张石桌子放外头吃饭用,再去木匠那儿买几个现成的小木凳,阴天下雨的桌子也不用来回搬,只搬小凳子就成。” 外头夕阳落幕后確实有几分凉风,孟晚被吹的舒爽,赞同道:“我看行,明天关了铺子我就去石匠那儿问问。” 宋亭舟两日的假期结束,又要开始早出晚归的上学,李雅琴请假,孟晚便乾脆一样少做了些。她不在,常金憋得一肚子话对孟晚倒了出来。 “昨日我和你春芳嫂子去周家,听她说了几句李家的閒话。” “什么閒话?” 难得常金现在与外人相处,姿態越来越放鬆,孟晚给面子的坐到她旁边听她说话。 “你周婶说琴娘德行有些不好,让我注意著些,防著她与大郎单独相处。”常金声音压得低,唯恐被人听了去。 孟晚一挑眉,“哦?这话怎么说?” “你周婶说她儿子前年定亲后,李雅琴去她家闹过,说什么等了她儿子几年,拒了不少亲事,事到临头人竟然另娶了?这事当时闹开了,周围邻里都知道。”要不然周婶也不会主动往外说,这是怕別人误会他儿子真跟李雅琴有什么,乾脆主动告诉新邻居,让宋家和她在统一战线上。 孟晚若有所思,“那不会他俩真有过一段吧?不然人家干嘛名声都不要了这么大肆宣扬?”果然,正常人听了都会这么想。 周婶苦不堪言,他儿子和李雅琴年岁相仿,算是青梅竹马,或是小时候还梳著垂鬢的时候,俩孩子玩笑著说过两句。 可又不是高门大户,身边僕从成群,说什么吃什么都有人稟告,市井小儿走街串巷的瞎玩瞎跑,说过的话转瞬即忘。 若周婶儿子是个不成器的,可能李雅琴也不能惦记好几年儿时戏言,偏生他隨了周婶的样貌,长得出彩,人又上进。 城西有间老字號的酒楼,名叫瑞丰楼的,周婶儿子在里头干了几年跑堂,被东家赏识做了小管事了,后又自己求到了大管事的次女,真是样样风光,堪称是柳堤巷里最出息的小子,这让一直等著周家上门提亲的李雅琴怎么受得了? 她被家里惯坏了,那年正是娇纵的时候,不管不顾的跑到周家大闹了一场。 周婶的儿子是先有机会见了未婚妻几面,两人接触了几次后才鼓起勇气好不容易求到的,在这个时代称得上是自由恋爱了,哪儿能让个莫名其妙的邻居给搅黄了?气血上头也说了几句难听话,李雅琴哭跑回家,自此名声也不大好了。 本来她家条件嫁不了周家,再嫁个別的本地户也不是难事,毕竟主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盲婚哑嫁,女娘又比小哥儿好说亲事,但此事过后本地人却都对她家退避三舍了。 这些事可能都是真的,但要说李雅琴勾搭宋亭舟……常金也半信半疑。 李雅琴在她家做事也快一月了,没见她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但她家好不容易过阵舒缓日子,晚哥儿又是她一步步看著走过来的,堪比半个亲儿,他与大郎和和美美再生两个崽就是常金最大的念想了,若真被人插上一腿! 常金想著想著气血上涌,头都晕乎起来。 孟晚见势不对,“娘,你怎么了娘?” 常金天旋地转说不出话了,孟晚慌忙招呼外面干活的卢春芳。 “春芳嫂子,你快帮我扶著些我娘,咱们去同善堂看看!” 卢春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和孟晚一人扶一边架起常金去了最近的医馆。 常金晕晕乎乎的躺在医馆的床上,坐堂的郎中掀开她眼皮子瞧了瞧,又捋著鬍子把上脉,许久憋出两句,“此乃中暍之证,暑气內侵,体內阳气被暑邪所扰。” 孟晚:“啊?” “劳烦先生说的明白些!” 郎中不急不缓的说:“令堂是中了暑气了,不要紧,待我开上两副汤药,回家煎服即可。” 孟晚放下了心,“那就有劳先生了。” 还好是虚惊一场,但常金也著实难受了一天,孟晚回去给她熬了些稀粥,餵她喝了两口肚子里有了东西,又亲自去煎药,凉的温热了再餵常金喝下。 卢春芳处理著剩下的碗筷,琴娘不来,这些她便揽了自己洗。 孟晚在厨房捶面,准备明早要用的,往日这活是常金准备,让自己安心写话本子。 隔著臥室门上掛的粗麻帘子,能隱约看见躺在炕上的常金,她才四十而已,前些年操劳的身心疲惫,看著总比同龄人老上好几岁。 孟晚眼眶一热,滚下几滴泪来,其实家里的日子已经很好了,便是不开早食铺子,常金閒下来什么都不做也是待不住的,但孟晚就是为她心酸,没来由的就偷偷哭了一阵儿。 心里又想,既然她不喜欢李雅琴,左右一个外人,又不是招不到工,乾脆辞了招了个她喜欢得了。 第二日李雅琴来上工,还没等孟晚想好怎么开口,她自己竟然主动提起,“晚哥儿,真是不好意思,这几日你再招旁人吧,等有人顶替,我就不做了。” 孟晚问了句,“这是为何?” 李雅琴面上有几分羞涩,“我快要定亲了,要在家准备嫁衣,不便出来了。” 孟晚恍然大悟,请假一日原来是相亲去了。 “那真是恭喜了。” 李雅琴自觉孟晚这样有见识的小哥儿才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便又主动提了两句婚事,“我如今也蹉跎到二十岁了,是附近出名的老姑娘,没少人在背后说我閒话,这我都知道。” 她是傲,不是傻,这几年渐渐懂了许多道理,不是没后悔过年少轻狂,如今真能寻到合了心意的,面上都透著喜气,也说了几句真心话。 “旁人的閒话终究是閒话,还是家人和自己更为重要,人不该为了那些个閒话,伤了身边血亲的心。” 孟晚倒是觉得可以理解,没谁是生下来就会察言观色的,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与哥儿的犯错成本更大罢了。 但他记得那日见得李家老母,那般年岁还为幼女打算,李雅琴这几年在家蹉跎年华,不光消耗自己,也在伤老人家的心。 李雅琴怔了一怔,“你说的对,是我为了挣那么一口气,累得我爹娘受罪了。” 晨时常金好些了,要起来做活,生生被孟晚拦下不让她下床。 晌午收完了铺子,李雅琴回了自家,孟晚锁上院门,才揣上钱袋子带她和卢春芳往外头走。 “晚哥儿,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啊?家里面还没捶,豆子还没泡呢。”常金惦记著家里的活计,不愿出门。 卢春芳稀里糊涂的跟著,怕出去又要钱,也说:“要不你们去吧,我回家泡豆子去。” 孟晚劝道:“就那么一点活,一会儿回去顺手就做完了,还用你们这么惦记?” 他笑道:“跟我走就是了,总不能將你们卖了。” 他们上了主街,一路往北走,快到北门的时候有一间极大的瓦舍就开在路边上,上面是用极好的红木做的牌子,上书:昌北瓦舍。 禹国以东为尊,昌平府的城东坐落的都是试院、官府衙门、府学书肆等,瓦舍这样下九流的场所是不准开在城东的,可除了城东的其他各处却大大小小各有坐落。 其中城西与城北交界处的这所昌北瓦舍,便是附近最大也是最有名的,里面设有八座勾栏,戏班子,说书、杂技、皮影……分的是五八门。 孟晚见其他勾栏门口也是大大小小人来人往,不时还有戴著帷帽的公子小姐带著僕人尽兴而归。看了一会儿后,他直接拉著常金与卢春芳往最大的平桥勾栏走去。 平桥勾栏是昌北瓦舍里位置最好,也最大的一座勾栏。门外候著两位门童,“夫郎,进咱们平桥要买票,六文一人,图个六六大顺的意思。” 俩门童是人精,一看就知道孟晚等人是头次来这种场所,倒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笑著將规矩说了。 孟晚从钱袋子里数出十八文铜板,交给他俩,“我们三人看。” 门童立即递上三个一指宽的细长手牌交给他们,“三位拿著手牌进去,里头自有伙计给你们找座位。” 孟晚打头阵,掀了帘子进去,一眼便看见中心处设有一座戏台。戏台高出地面三四米,台上设有乐床,后头另有古门道,穿过古门道应该就是戏房,这座勾栏是专给戏班子设的,也是昌北瓦舍里最招人的买卖。 他们赶得巧,台上刚演完一台戏,正在报幕。 “张协状元?”孟晚轻念。 “咱们就看这个吧。” 围著戏台是建的层层加高的观眾席,看台上一排排的座椅夹在一起足能容纳八百余人。 孟晚他们来得晚,座位不算太好,但因戏台子建的大,也能看清台上表演。 楼上自有雅间对著戏台子,孟晚逮住个在看台上来回穿梭的小二问:“小二哥,楼上的雅间是怎么个说法。” 小二笑意不达眼底,敷衍著说:“二两银子一间,茶水可续,瓜果另收钱。” 第21章 伶人 看戏总也不能干巴巴的坐著,有人三五个凑在一起买上半斤瓜子,大家一人一把抓著吃。 孟晚要了一壶粗茶,半斤生半斤瓜子掺成一盘,另有个小二见他点了东西,又给他们前头支了张小桌子。 台上戏腔一出,进来后一直这不敢瞧那不敢看的常金与卢春芳眼睛都看直了。 孟晚嗑著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台上看两眼,上头正演著书生张协上京赶考时,在五鸡山遭上贼抢劫,钱丟了不算,自己还身负重伤,爬到一处古庙前被借住在此的孤女所救。 后来他与孤女结为夫妻,孤女剪了头髮卖钱给张协做盘缠供他上京赶考。张协入京后不负眾望考中状元,被一大官相中要招为女婿,张协不从,因此得罪了大官,被授到偏僻之地做官。 他自认是孤女拖累了他,等孤女找上门来,他不光將人拒之门外毒打了一顿,上任途中路过五鸡山时再见孤女,竟抬剑刺她,欲將人杀了灭口,孤女走投无路只能在悬崖边上一跃而下。 台上的戏子演的悲戚,台下的看客也不免唏嘘。 常金和卢春芳哭的稀里哗啦,卢春芳边哭边骂,“这张协也忒不是东西了,简直鸡狗不如。” 孟晚放下瓜子用力附和,“可不是的!禽兽!有辱斯文!不配做读书人!” 这齣戏演得好啊! 台下有激愤的群眾往张协身上扔瓜子皮生壳的,扔不到台上的伶人,反而扔的看台上哪儿哪儿都是。 勾栏里本就燥热,孟晚从头上揪下两个生壳,內心烦躁不已,他们是不是眼瞎!他位置靠著边还能被扔到,一会儿回家又要洗头! 正暗骂著,突然“鐺”的一声,一块银锭子掉到他的桌上,不光是他被嚇了一跳,常金也看见了,“晚哥儿?这……这咋回事?” 孟晚回身往楼上看,其中一个包间里有个衣著华丽的公子哥正挑眉看他。 孟晚蹙眉將身子转回来,对常金说:“没事,可能是扔错了,不用管。” 下次还是多点钱去包厢算了,能省掉许多麻烦。 一齣戏看完,孟晚坐不住了,他隨著眾人打赏铜板的时候,將手边的银锭也扔到台上,然后叫起恋恋不捨的两人,“下次等夫君月假,咱们再一起来。” 城中的小商贩和普通百姓,劳作之余都喜欢到瓦舍里逛逛,看看戏听听书的,相当於古代的娱乐场所,这种大的瓦舍又比一些小的正规许多,有一批自己培养的打手,閒杂人等流氓混混的轻易进不来,十分適合全家活动。 出了平桥勾栏的大门,孟晚挽著常金胳膊,“娘,你喜欢看下回咱们还来,六文钱进去了,再点壶粗茶吃,能看上大半天呢。” 常金目露回忆,“上回看戏,还是我小时候,镇上方家的地主老爷请全镇看戏,戏班子在泉水镇搭了台子演了整整八天,我场场不落的搬著小凳子去看。” 孟晚说:“如今就方便多了,晌午咱们收了铺子不是隨便就能过来?” 常金嗔道:“一月过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哪儿有天天来的?今儿咱们看的这齣就挺好。” 说到戏上卢春芳也插了几句,“幸好孤女跳崖大难不死,还被官老爷收做义女了。” 常金:“张协后头又重新悔过,俩人身份也匹配了,” 卢春芳:“是啊是啊!官老爷还让两人重新成亲,真是天赐良缘。” 孟晚在一旁听了小会儿,不得不提醒她们,“若是他刺杀孤女的时候孤女跳崖直接摔死了呢?” “怎么张协没考上的时候怎么不说孤女配不上他?” “后头只要他悔过,一代朝廷命官刺杀髮妻就无罪了?” “要不是孤女被大官收做义女,她活著出现在张协面前还会被他再杀一遍信不信。” 常金和卢春芳两人被问的哑口无言,卢春芳小声嘀咕,“但是戏台上是那样演的啊?” 孟晚反问她:“戏台上演的不见得就是真的,这种负心书生哪儿有真心。” 卢春芳觉得这话刺耳,低下头去闷头往前走。 常金捅了孟晚一下,瞪他:“说这些有的没的閒话。” 孟晚无奈,“怪我多嘴行了吧?娘,我看这瓦市里的吃食比外头还丰富,前头摊子上有卖烧鸡的,咱们买一只回去吧,晚上再煮锅水粥喝。” 常金去追卢春芳,“你自去买你的。” 孟晚看著她们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世道如此艰难,若是还继续当个无知妇人,只怕会被吞的皮都不剩,尖言厉语总比真刀真枪好受。 烧鸡铺子位置偏后,挨著平桥勾栏的侧门,能开在瓦舍里,且生意这么好,想必是有些祖传手艺的,离得近了,孟晚更能闻到炉子里传出的香味。 孟晚排在人后,问忙活的两口子,“老板,你家烧鸡怎么卖?” 妇人忙的头也不抬,吆喝道:“八十五文一只。” 倒也行。 轮到孟晚,他从钱袋子里取出一小串串好的铜板,取下其中十五个,將剩下的递给收钱的妇人,“给我包一只。” “好嘞!” 烧鸡被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缠上,这样可以单手拎著不烫手。 孟晚拎起包好的烧鸡,正欲去门口找常金他们,突然听到勾栏侧门处一阵叫骂声。 “班主养你到这么大,是让你给戏班子招祸的?” “你还跟我耍横?” “祝四爷也是你能开罪的起的?还敢同他抢女人,你小子怕是活的不耐烦了吧。” “乒乒砰砰”拳头与皮肉碰撞的声音不断传来,烧鸡铺子外头的人全听见了。 眾人窃窃私语,卖烧鸡的夫妻俩却像是司空见惯浑閒事,“大哥,你的烧鸡。” “別嘮了,快接著吧。”老板无奈的说。 他媳妇也劝了一句,“这群戏班子走南闯北,都不是咱们昌平本地人,里头的腌臢事多著呢,咱们普通百姓,瞧瞧热闹就算了,千万別掺和。” 昌北瓦舍还算是好的,那些个小瓦舍里的勾栏,乱七八糟的,靠著当台脱衣裳的香艷粉戏引客,堪比移动妓院。 虽然看得人不少,但眾人也都是持鄙视態度,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台上的角儿。 这些个伶人,从小被班主买来,每日要练基本功和戏班子里的各种杂物,稍有不对就会被班主和名角打骂。 等大了些能登台唱戏了,还会被看戏的贵人们挑选陪客,若是实在笨拙演不了戏,戏班子一样不养閒人,这些人还会被再次卖到牙子手里。 便是成了名角一样此生飘飘浮浮,长期处於戏班子这样扭曲的环境中,从名角变成下一任班主,仍改不了卖唱求生的境地,只会重复上一任班主的老路,买人、调教、再送到有钱人床上。 他们一生卖艺又卖身,没有任何尊严可说,名声也只比娼妓好上一些,只是富绅財主脚底下的玩物,因此才称作下九流。 孟晚停下脚步,侧著身往平桥勾栏侧门看了一眼,阴影处有三五个壮硕的男人,正抡起粗实的拳头,对地上的蜷缩起来的人影施暴。 地上那人满头满脸的血,被打成这样竟然连吭都没吭一声,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孟晚嘶了一声,有点打怵。 有人好心劝他,“小哥儿,別看了,当心叫人盯上,快回家去吧。” 孟晚回过神来谢人家一句,“我这就走了,多谢婶子提醒。” 他快步离开平桥勾栏,常金与卢春芳正在瓦舍门口等他。 见他出来,常金面上的担忧之色卸下,语气急促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这里头这么多人,不会混了子进去吧?” 孟晚耽搁这么会儿她都开始后悔將他独自丟在后头了,再进去找又怕和孟晚走岔了,只能在门口等候。 可怜卢春芳,但她终究是外人,若是孟晚被子拍了去,她又怎么同大郎交代? 孟晚提起手上的油纸包给她看,“买烧鸡的人多,等了一会儿才买到。我听旁人说了,这瓦舍在昌平屹立不倒这么些年,背后是有些关係的,什么子流氓一概不准入內,若是被发现会被打手活活打死!” 常金张大了嘴,“这么邪乎?” “那可不,所以才带你们来这,好歹安全些,那天我碰到周婶,她也同我说过,她们当地人都是来昌平瓦舍看戏听书的。”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她好像是提过。” 一路走回家去,常金捶面,卢春芳泡豆子,孟晚则继续他未完成的大作。 石桌子已经做好了送过来,被宋亭舟放到院子里,晚上家里煮了一锅粥,过了两遍井水,又拌了盘胡瓜,將烧鸡撕成小块摆到盘里,四人各拿了把小凳子到院子里头吃饭。 吃完后,太阳完全下山,院子里蚊子又开始增多,孟晚陪宋亭舟餵了小会儿马,实在受不了要往屋里躥。 “你一会儿进来再往窗下点把艾草熏著,夜里要咬死我了。” 常金在屋里听到了孟晚的话,“你怕咬又不早说,家里还有粗麻布,等我剪了给你做蚊帐用。” 关了窗热,开了窗又有蚊子叮咬,孟晚早就烦的不行了,闻言忙过去找常金,“好娘,现在就做吧,我给你拿剪子去。” 蚊帐这东西简单,常金剪了几片粗麻布,细密的针脚缝在一起,卢春芳也在旁边帮忙,缝好再系上带子,宋亭舟往房樑上一掛,瞬间就成了个半隱蔽的空间。 夜里两人在里头温存,別有一番趣味。 宋亭舟伏在孟晚身上平復呼吸,两人一身的黏腻汗液,孟晚眼睛半合著,哑著声叫宋亭舟,“舟郎,快抬水去,热死我了。” 宋亭舟啃著他嘴角,半点没有下去的意思,“不急……” 孟晚怒了,“要死了,还来?你去不去?” “呵。”宋亭舟轻笑。 “去。” 他披上外衫翻身下炕,將厨房里放著的一桶温水提进来倒进浴桶里。 见孟晚光著身子斜靠在被子上看他,心头一痒,眼眸又染上一层情慾。 两人胡闹一通,浴桶里的水都不温了,好在是夏天,不温却也不凉。 孟晚洗过澡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身上乾爽又轻快。 宋亭舟也洗漱一番,去外头倒了水,孟晚则换了乾净床单子。 外头街上打更的敲了三下,宋亭舟迟迟未归。 怕惊动了常金,孟晚不敢叫人,只好穿上衣裤哆嗦著腿出去找他。 院子里没人?孟晚心中一惊,走到院门处发现门是半掩著的,刚一打开便见宋亭舟正在门口站著,见他来,轻声的“嘘”了一下,小心的將他揽进怀里,带著他进院里。 他们俩顺著大门缝隙往外看,巷子最深处放著辆板车,上面似是放著具尸体被麻布盖著,裸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是血跡,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连布带人的將尸体,往他们平日用的那口公井里扔。 孟晚瞪著眼睛看向宋亭舟。 杀人拋尸! 井他家还要用啊! “报官?”他用气音问了句。 宋亭舟摇摇头,指著那只裸露在外头的脚,轻声道:“活的。” 什么! 孟晚赶紧又往外看,那人倒也聪明,怕水声太大会引人出来查看,自己背上那活死人下了井,慢慢將人沉了下去,这才爬上了。 宋亭舟轻轻对上院门,等听到板车车轮飞速从他们门口经过,又等了几息才重新打开门。 他看向孟晚,孟晚对他点了点头。 若是没看见便罢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无视了吧,好歹他们也是经歷过生死挣扎的人。 宋亭舟一直观望这么久,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宋亭舟先是左右看了眼,確定没有其他人看见,这才飞速冲向井口,孟晚紧隨其后,眼睛紧紧盯著空荡的街道,若是有人露面他们便迅速离开。 好在那人应当也是奓著胆子来拋尸的,从急促离开的车轮声就能察觉,他也是怕的,既如此便应当不是什么深宅密辛,不然也不会扔到他们这儿来,那些高门大户合该有更悄无声息的手段。 第22章 汤秀才 宋亭舟飞速將人救了上来,拖回家才发现这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他刚欲出门找郎中上门。 孟晚拦住他:“你別去,我去叫春芳嫂子,我们俩去!” 孟晚躡手躡脚的走进东屋,轻轻推了把卢春芳,“春芳嫂子,起来下。” “晚哥儿?咋啦?”卢春芳睡眼朦朧的说。 孟晚小声道:“你陪我出去一会儿,小点声,別吵到我娘。” 卢春芳也没细究,爬起来穿衣,孟晚在门口等她。 “晚哥儿,这大半夜里,咱们去哪儿啊?” “去街上同善堂。”孟晚回著卢春芳的话,回眸望去,宋亭舟正在巷子口目送他。 同善堂就在主街上,路上孟晚大致与卢春芳说了,宋亭舟救了个人回家,像是被人打坏了,人命关天,这才连夜去请郎中。 卢春芳性格善良,闻言也急得不行,两人脚步飞快,很快就走到同善堂门口。 不过他家店铺在前,住宅在后,店里半夜是无人坐堂的,孟晚直接绕到后头敲门。 “噹噹当”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醒目。 里头有人问:“什么人?” 孟晚沉声道:“我是柳堤巷第一家宋家的,家里有人得了夜里摔了,劳烦郎中带些伤药过去看看。” “夜都深了,只是摔伤,明日再去。”是老郎中的声音。 孟晚声音急了几分,“郎中还是去看看吧,他还吐了血,我怕內里也有损伤。” “等著。”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被打开,老郎中穿戴整齐背上药箱,走在路上还在抱怨,“怎么就摔到吐血了?是从高处跌下来了?这大半夜的不老实睡觉还爬什么高啊。” 卢春芳看了眼孟晚,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吱声。 宋亭舟就在巷口接人,他先对郎中施了一礼,“有劳了。” 然后拉著孟晚在前头带路,今日月光明亮,眾人倒也能看清脚下。 一路进了西屋,柜上点著油灯,地上铺了旧褥子,那人被宋亭舟放在上头,鼻青脸肿看不清相貌不说,浑身血跡斑斑,眼见著进气少出气更少。 老郎中赶紧著手救治,嘴上还喊道:“这就是你说的摔得?你这小哥儿真是……真是!” 东屋常金也听到了动静,孟晚怕嚇到她,留了宋亭舟在这儿,自己和卢春芳忙去了东屋。 “娘,你怎么起了?”到了东屋,常金果然正在穿衣准备下炕。 “家里是不是来了生人了?我听见有外人声音。” 孟晚还是那套说辞,“夫君救了个人回来,有些不好了,既见了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便出去请了郎中回来看看。” 常金也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多少还是不放心,“那我过去看看。” 那人浑身是血,能不能活还未可知,再嚇到常金怎么办? 孟晚忙拦住她道:“夫君在那屋看著,要什么用什么还有我和春芳嫂子,用不到你。你病刚好,快好好歇著,不然明早还是再歇一天好了。” 再让常金躺在床上看其他人干活,她不得难受死?乾脆重新躺回炕上,慪著气说:“不去便不去,左右你们现在主意大,也用不到我了,我还省的起来。” 到底是还困著,白天去勾栏又来回走了半天,头沾上枕头人就睡著了。 孟晚让卢春芳也上炕睡觉,等了会儿,他回到西屋门口,隔著帘子问宋亭舟,“如何了?” 宋亭舟正在帮郎中给地上那人用药酒擦拭身体,闻言道:“可救,今夜你先在娘那屋睡,明早再说。” “用药呢?要不要我先帮忙煎药,明早你还要早起。”孟晚怕宋亭舟什么都自己做不叫自己。 老郎中不耐烦他们俩在一旁腻腻歪歪,“煎什么药?如今他这样,便是生灌也是灌不进去,一会儿我回同善堂开了药,让药童给你们抓好了,到时再灌两副先试试。” 得了准信,孟晚也不再坚持,回东屋浅浅的眯了一小会儿,天光微亮,郎中才被宋亭舟送走。 卢春芳已经起了,拎著豆子桶同两人说:“今日我去磨豆子,你们再歇歇。” 宋亭舟倒也没坚持,回在屋子里小眯了一会儿,受伤那人昨夜被宋亭舟擦洗乾净身体,又上了药,如今被挪到炕上,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呼吸已经平缓了不少。 豆香味传出来的时候,宋亭舟被孟晚轻轻推醒,“舟郎,该起了。” 宋亭舟闭著眼睛將孟晚揽进怀里,两人在炕上依偎了会儿,孟晚也心疼他一夜没睡,劝道:“不然今天便告个假,在家里歇一日吧。” 宋亭舟起来换了件外袍,將身上皱了的放到一边,“府学里告假麻烦,还是去吧,若是撑不住午后我早些回来。” “如此也好。” 宋亭舟洗漱的时候,孟晚去街上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回来,他家早饭日日都是豆腐脑油果子,再好吃的东西都吃腻了,今日吃素包子,大家倒是吃得香。 宋亭舟牵了马去上学,李雅琴过来上工,一家子又忙活起来。 快收摊的时候孟晚才想起西屋还躺了个人,急急忙忙去回春堂开了药,前天常金中暑家里买了药炉子,如今刚好不用再买,將药煎上,孟晚进小屋探望。 那人脸色乌青,看不出样貌年岁,但除了某些天赋异稟的外,孟晚如今也能看出小哥儿是比汉子骨架小些的。 他家炕上躺著这人虽然个头不高,但確实是个汉子毋庸置疑,不然昨晚宋亭舟也不会自己留下让孟晚避开。 最重要的是,从昨晚救了这人起,孟晚便觉著他像是平桥勾栏被打手围起来打的那人,长相不说,衣裳顏色是一模一样。 如果真是那人,倒也算有缘了。 常金收了铺子也进来看人,“这人咋被人打成这样?” “大半夜的大郎是在哪儿救的人?” “不会是啥偷鸡摸狗的被人抓住了打成这样了吧?” 孟晚同她解释:“偷鸡摸狗应当不是。”比起来昨天拋尸那人才更不像好人。 等药煎的差不多了,叫手劲最大的卢春芳过来,生生掰开那人的嘴,灌了一碗进去。 药撒了大半,孟晚怕药力不够,又餵了一碗,同样流出来不少。 药材昂贵,常金有些心疼,“药渣子別扔,再添点水煮煮,哪怕是当水餵他呢,別浪费了。” 孟晚憋著笑,“娘说的是,我这就再出去添些水。” 就这样等晚些宋亭舟下学回来,饭后他们再餵他喝药,那人虽然闭著眼睛,但竟也能自主吞咽了。 家里没有別的地方住人,孟晚这几日便只能和常金他们挤挤,宋亭舟独自和那人住一屋。 又餵了两天药,那人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还不能下炕,孟晚问他是不是平桥勾栏里戏班子的人,他倒也应了,问他还要不要回去也只是流著泪摇头。 一家子商量了一下,戏子是贱籍,离了戏班子也没什么好去处。他们铺子里李雅琴要走,不然问问这伶人愿不愿意留下来做活? 孟晚替他端了碗稀粥,將话同那伶人说了。 “你意下如何?” 那伶人起不了身,只能躺在炕上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谢夫郎与相公救我,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愿为两位做牛做马。” 孟晚也是从贱籍过来的,竟能领悟几分这人的心思。 “你不必害怕,我家人口简单,也不是磋磨人的人家,你的户籍可能还在戏班子里,便先这样也好。但为你治病我们费了不少,你好了后在我家做活,我每月按八百文给你算工钱,好歹你还够了我的药钱再说其他。” 若是他说的天乱坠,那人可能心中更是惶恐,还不如说先让他留下还钱,也是实实在在的话。 果然听孟晚说完,那人眼中警惕散退,磕磕绊绊的向孟晚道了谢。 找好了替代李雅琴的人,但他还要休养不说,孟晚还想给李雅琴凑个整月,便又留了她几日。 头几天,他见李雅琴头上久戴著的银簪换成了髮带,没太在意。 没过几天孟晚又发现她洗碗都不摘的银手鐲,竟然也跟著不见了。 不光是他,卢春芳也看见了,“琴娘,你的簪子和手鐲呢?” 李雅琴不自然的捋捋头髮,“这几日不想戴。” 下工的时候她找到孟晚,几遇张口都没好意思说,最后还是沉默著回了家。 孟晚琢磨下觉得不对,又不好直接问她,便找机会同周婶打听,越是和她不对付的人,便越是关注对方生活。 果然,周婶衝著李家的大门翻了个白眼说:“人家心气高著呢,先是说了个肉摊子上的屠子,那小伙老实厚道家里也清白,嘿!偏生她看不上人家,不知从哪儿託了个私媒来,说是找了个秀才相公。” 周婶冷哼一声,“这回她尾巴是要翘上天了。” 孟晚念了句,“秀才相公?是哪家的?同在昌平府,没准我夫君还认得呢?” 周婶早忘了,她叫来自己儿媳,“鹃娘,李家那老姑娘找的秀才姓甚名谁来著?” 鹃娘打著扇子出来,想了一阵才说:“那天夫君说是在酒楼遇见过几次,旁人都叫他汤相公。” 看来还真是昌平府的秀才相公,回去问问宋亭舟认不认得吧。 “姓汤?此姓应当不多,我白日里和同窗打听打听。”宋亭舟在府城这些时日,倒也有了几位相熟的同窗,平日里不说多热络,打听个人还是可行的。 过了两日,李雅琴在宋家的铺子里干满了整整一月,孟晚拿出钱匣子给她结算工钱, “琴娘,本来说好每月给你六百文的工钱,但你既然没在我家吃住,活计做的也细,便再添八十文当作补给你的饭钱了。” 孟晚將钱数给她,“你看看钱数对不对。” 李雅琴接过钱,对孟晚说了句,“多谢了。” 不光如此,还对常金与卢春芳都喊了句谢,两人倒是稀罕,都是大度的人,都也没將她之前的態度放在心里,各自客客气气的说了会儿话。 常金做为长辈,主动提了句,“听说你未婚夫也是秀才,可是府城附近村子的?” 李雅琴羞涩的说:“是城北大官村汤家的人。” 孟晚道:“这就巧了,给我家送柴的樵夫便是大官村的人,那他如今在哪儿进学?” 其实他这话问的有些僭越了,可李雅琴只沉浸在找到如意郎君的喜悦中,並未觉得不妥。 “他考的不如宋相公考的那般好,只是勉强考中,就没再进学了,如今想著在附近县城找个主簿或典史做做。”李雅琴语气中带著份期盼。 孟晚又道:“如此看来,倒是个上进的人,只是县衙的小吏好似也不好做,他家中可是了银钱疏通?” 李雅琴看了孟晚一眼,咬著下唇道:“他家產不丰,爹娘都是地里刨食过活的。”虽没明说,但眾人都猜到她私下偷偷补贴了那汤秀才。 常金插了一句,“能供出个秀才相公已是不容易,如今穷困些倒也不怕,待在衙门谋到了正经营生,这些钱也不算白。”说完瞪了孟晚一眼,管人家那么宽做什么,把人琴娘都问的不快了。 李雅琴展顏附和,“確实如此。” 送李雅琴出门的时候,孟晚突然说了句,“琴娘,你不是蠢人,若是觉得不对,万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若那秀才真是实心实意和琴娘过日子,又真將银钱都用作打点了,那孟晚今日可就將她们两口子得罪了,吃力不討好。 “怎么就你能找秀才相公,別人找的就是別有用心?” 李雅琴听了他的话果然脸色不好,甩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有些后悔,悄悄侧过身去,再看宋家门口已然空无一人。 旁人是劝是说终究不是当事人,李雅琴此举算是豪赌了,嫁得好了,爹娘放心,在二嫂与邻里间也能出一口恶气。 嫁的不好,汤秀才成不了气候,毕竟也有个秀才名份在,这点他是不敢作假的,便是婚后日子不太好过,好歹嫁出去让父母安心,秀才娘子的名头总也比屠夫娘子好听。 第23章 名声 之后几日孟晚再也没见过琴娘,应该是在家里绣嫁衣,直到宋亭舟当真从同窗那儿问到了汤秀才的消息。 “他竟然真是府学里的秀才?丁巳班?” 宋亭舟同孟晚解释,丁班便是秀才中一直名次靠后的老生员,基本考举无望,若是连续三年升不到乙班,便会被从府学中退学。 孟晚讶道:“那情况倒还真与琴娘说的差不多,难不成是我想多了?但若是他在府学,哪怕是丁班也比无学可上的强,有什么可瞒的。” 宋亭舟嘆了口气,他有位同窗的叔父便是府学中丁班的夫子,汤秀才的情况一问便知,“他確实姓汤不假,是秀才生员也不假,但家却不在府城,而是谷青县旗下一处村里的,且早已娶妻生子。” “啊?” ———— “有没有人吶!都出来看看啊!就是这柳堤巷的李家勾引我家相公!” “青天大老爷呦,还是府城的姑娘,竟然如此不知廉耻,勾搭有妇之夫。” “街坊邻里的快都出来看看,就是他李家的姑娘,不顾我夫君有妻有子,上赶子到我家做妾啊。” 孟晚在家里正和宋亭舟说著话,外头有妇人又骂又唱的,嗓门洪亮,他家院里听得是真真切切。 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孟晚道:“糟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常金在家揣面没出来,妇道人家的事,宋亭舟也不便露面,孟晚便与卢春芳一同出门,这会儿大家都刚用了晚饭,正愁没地方扯閒,就发现了谈资,一时间巷子里围满了人。 不光是柳堤巷的住著的邻居,连附近其他巷子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 李家大门紧紧关著,门前正有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牵著个三五岁的孩子坐在门口叫骂。 周婶见他俩出门,招手让他们到她家门口待著,那儿有棵老树,树下的石头上能坐人。 孟晚过去坐在她旁边,“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骂的也太过火了。” 便是周婶一直看不上李雅琴,此时也不免附和孟晚,“就是,午时那会就领著孩子一直在咱们巷子里晃荡,问东问西的,谁想到竟是来找李家的。” 左右瞧瞧,她又低声问孟晚,“琴娘找的那个秀才,难道真是个有妇之夫?” 琴娘在宋家做小工,是周围邻里都知道的,不用早起,在家用了早饭再过去,帮忙洗几个碗就回来了,甭管宋家给多少工钱,当做补贴家用也是好的,不少人同常金打听,得知他们不招人邻里才作罢。 琴娘之前一直出入宋家,因此周婶还以为孟晚知道李家什么小道消息。 孟晚脸上写满了惊讶,“不能吧,娶了妻还这般不要脸,跑来装作未婚求娶良家姑娘!” 他声音不高不低,周围人也都听见了。 “也是,又不是咱们城西的人家,没成婚前谁知道他是人是鬼的。” “所以说,嫁娶之事不能信那帮子媒婆的鬼话,给上几两银子的好处,她们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確实,还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好。” 李家也不能放著那妇人在门前谩骂不停,紧闭的门终於打开,出来的竟然是李雅琴的兄嫂。 “不知道哪儿来的娼妇就敢在我李家门口骂街?满嘴喷粪的贱人,再不住嘴,看我不把你给活撕了!” 纵使心里对小姑子呕著气,巴不得她立即离家,但事关李家姑娘的声誉,她家小哥儿也才三岁,若是叫这妇人坐实了她小姑子勾引有妇之夫的名声,她的小哥儿被传出去有这样的姑姑,往后长大了还怎么议亲事? 因此她只能硬著头皮站出来与那妇人对峙。 李雅琴的二哥脸色更是不好,拿了把砍柴的斧头出来,威胁道:“若是再不滚,老子就將你砍死在这儿,倒头扔到井里头去!” 那妇人也是个刁钻泼辣的,听见李二郎这么一说,不光不怕,反而梗著脖子凑上前去,“你砍!你砍啊!谁不砍谁就是孙子!有本事你就朝这儿砍,巷子里这些个人都是人证,你家女娘勾引我夫君,汉子又当街行凶杀人,但凡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立即將你告到府衙去,让你下大狱!” 李二郎哪儿能说得过她这一张利嘴,拿著斧头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李二嫂也没见过这等泼皮,被她嚷得脑门疼,乾脆不认,“你夫君找谁管我们李家什么事,你自己管不住爷们,到我们家来撒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妇人冷笑两声,“你们李家不认是吧。” 她扑腾一下坐在地上,连带著孩子都摔了一跤,她看也没看,任孩子摔疼了哭闹,自己也又哭又叫。 “可怜我在老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好不容易供出个秀才相公,竟被这城里的狐媚子给迷了去,李家姑娘你做做好吧!將我夫君还来吧!” “哎呦。”周婶拿帕子捂著半边脸没眼看。 “这妇人倒也確实可怜。” 孟晚回头一看,卢春芳竟然还共上情了。 他颇为无语,“这事情真假不论,她也该去找自己夫君,若是凭她几句话便污了人姑娘名声,这全昌平府的女娘哥儿的都別出门了,此等蛮不讲理的人,一张嘴就是衝著要人命去的。” 周婶儿媳也点点头,“確实如此,琴娘明显就是被人骗了,如今还叫这妇人这般攀咬,不就是再逼她去死吗?” 他们这边说到死,李家门口就衝出个老人过来找儿子儿媳,“二郎,快,快去找郎中来,琴娘她上吊了!” “什么!”李家二郎听了立即便要出去找郎中来,结果那妇人却抱著他大腿死活不让离开。 “你不能走,你们李家非得还了我公道不可!” 眼见著李二郎被她缠著脱不了身,他媳妇儿又忙著跟婆母进去看小姑子,周家离李家近,孟晚他们几人都听见了。 “春芳嫂子,你快去帮忙找郎中来,同善堂最近,快去!” 生死攸关的事,便是他不说,卢春芳也是要去的,“誒,我这就去。” “春芳嫂子,我陪你一起。” 周婶儿媳妇也要跟著。 她婆母使劲扯了她一把,她也不知真没感觉还是只顾著气愤琴娘的遭遇,跟著卢春芳就跑了。 周婶尷尬的衝著周边人笑笑,“年轻人就是气盛。” 孟晚说了句,“周婶,平常邻里口角就算了,毕竟人命关天。” 一个女子的名声甚至能决定她的生死,琴娘若是有別的路走,何至於上吊? 到底算是相识一场,总也不能看著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她才十九岁,放到现代还在无忧无虑的上大学,却在这几年间就已经承受了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周婶拿帕子扇了扇风,跟李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这么大事不上门看看似也说不上去,儿媳妇都出去帮人请郎中去了,自己也当上门去看看。 帕子一甩,她迈著小碎步,急匆匆的往李家院里里走,孟晚等的就是她动,也紧跟在后头跟了上去。 李家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也比孟晚家的大,院中还打了一口井,自家吃水用。 其中一间厢房里正传来悲戚的痛哭声。 “琴娘啊琴娘,你这是要了我和你爹的命啊。” “要死也给我嫁出去再死,给家里丟了人不说,吊在家里,旁人还以为是我这当二嫂的逼得!” “孽障,孽障啊!” 门是敞开著的,周婶边往厢房里走,边用帕子按著眼角,“老嫂子,你快当心身体,琴娘这孩子糊涂啊。” 孟晚跟上去,厢房的房樑上吊著一长条被剪断的麻绳,地上扔著把剪刀。 琴娘穿著一身白色中衣,披头散髮的躺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死盯著墙壁。 麻绳上都是毛刺,她脖子被勒的一片紫红,还在渗著血丝,看著就瘮人。 她娘坐在地上半抱著她,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积满泪痕,哭的痛不欲生。 另一个头髮白的六旬老者站在她们身后,闭上眼睛,神情悲凉的骂著:“孽障,真是孽障。” 李二嫂脸色铁青,既恨不得小姑子痛快死了拉倒,又怨她拖累家里儿女的婚事。 周婶进来劝著老两口,见这种情景自己也掉了几滴泪,她问半死不活的琴娘,“你这是做什么?便是死了一了百了,你爹娘生你养你一场,你就忍心让他们白髮人送黑髮人?” 李二嫂恨恨道:“她会管什么旁人!公婆这十几年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吃口糕,都要琴娘吃够了才轮到旁人。谁家老姑娘不是看家里脸色活著,偏她高贵,少吃一口,少拿一块都要耍起来。” “公婆一味的纵容你,这两年家里是我管钱了,可他们拿给你的私房还少?都被你猪油蒙了心的给了那汤秀才,说是打点做官。官呢?银子呢?” 被二嫂骂了几句,琴娘反而流下泪来,她嗓子伤的狠了,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说出的话都沙哑难听断断续续,“是我……我不孝,对不起……爹娘,对不起……李家,我这等……罪人,该……去死。” 李二嫂红著眼睛骂:“想死还不容易?去巷子里的井边上投了井去,省的糟践了李家的乾净地儿!” “好……我……我去!”琴娘挣扎著要起身,周围人忙拉住她,连周婶都上手了,只有李二嫂和孟晚没动。 孟晚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你既然连死都不怕,就该站出去跟那妇人分说分说。是姓汤的设局骗你钱財,我当日也提醒过你,被骗確实是你蠢,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但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她说的那般不堪,凭什么被她污衊?” 琴娘痛苦的闭上眼睛,“但我……確实与……姓汤的定亲……” “什么定亲,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我怎么没听说过。”孟晚打断她的话。 眾人都只听琴娘说相亲相成了,街坊邻居没谁见过她定亲请亲戚过来吃席面。 李雅琴是蹉跎了的老姑娘,好不容易找到合心意的,一家子都想让她儘快成亲,定亲简办不好听,家里人都没宣扬。 再加上定亲要交换庚帖,还要去衙门的户房登记两人婚书,汤秀才是已婚之户,有正头娘子,怎么敢带李雅琴去登户? 因此他们定是像孟晚与宋亭舟当时那般,订婚小办甚至不办,等成了亲再拿婚书去户房入户。 孟晚的话说完,一屋子的哭声都停了。 李二嫂率先反应过来,“没错,没错啊!定什么亲,定个屁的亲,姓汤的分文不拿,我们家连彩礼单子都没有定的那门子亲?谁看见我家定亲了?” 孟晚接著暗示她,“二嫂,我听说府学有位汤秀才,但那位汤秀才的籍贯分明是谷青县汤家村的,可骗琴娘钱財的贼子却说自己是大官村的。 门外的妇人若是大官村的,那她就该赔你们李家被骗受损的钱財。 若是汤家村的,就更没理来柳堤巷当著这么多人的面,毁琴娘声誉,一样要赔偿!” 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必定得让她狠狠出一次血她才能记教训,若不然以为李家好欺负,还不得三天两头上门? 李二嫂听完茅塞顿开,“对,宋夫郎说的对,就该让他们赔偿才对!” 孟晚看了听愣的周婶一眼,意有所指的说:“二嫂,我今天可没说过什么话,也没听到什么,只是跟著周婶进来劝劝受了委屈的琴娘,等一会儿我们俩从门口出去,屋里的话就都別往外传了。” 李二嫂接话接的极快,“今天就多谢周婶和宋夫郎来看望琴娘了,这孩子,就是想的歪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来咬一口就能將她气成这样!” 她说完挽住周婶胳膊,“婶儿,一会儿你和宋夫郎先回去,家里乱糟糟的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的情我们李家都记得,改日再登门拜谢。” 周婶又不是傻的,早就想溜了,李二嫂挽著她出去后,孟晚则相中李家院子里的大水缸了。 他身形灵活的踩上缸沿,够到与自家相邻的院墙上,坐在墙上头与在院子里做活的常金对上了眼。 常金擼起袖子,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了不得了,自家还不够你耍,跑到人家爬墙玩!” 第24章 摆脱 周婶同李二嫂走到门口,自己拿帕子掩了面溜了,刚才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这个当口上李家去了,晚哥儿不是说一块出来,怎么没看见他? 难道是已经出来了? 还是年轻,腿脚就是快! 李家门口处——哪怕是已经逼得人要上吊,那妇人却还是一个劲儿的抱著李二郎大腿嚎哭,如此胡搅蛮缠的人,可真是不逼死人不罢休。 “你个狐媚子,在家装死,有胆子勾引男人你有胆子出来啊!” 李二嫂从门口出来,盯著那个胡搅蛮缠的妇人,突然冷笑两声打断她的嚎哭声,“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姑娘勾引你夫君,那你夫君姓甚名谁,原籍又在何处?总不能你上前哭了两句就污了我家姑娘的名声,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妇人哭声渐止,眼下竟然连丁点水渍都没有,她斜眼看向李二嫂,“我夫君是谷青县清河村汤家的秀才,是学政处登记在册的秀才相公,你若不服只管去查!” 宋夫郎说的竟然真的是真的! 李二嫂心下大定,冷声问道:“谷青县的汤相公么?倒是听说他如今在府学里进学,是也不是?” 妇人神色得意,“原来你也听说过我夫君,没错,他正是府学里的学子。” 得意没两秒,她又眼含警惕,“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夫君在府学进学。” 不光是她,周围邻里都竖起耳朵来听。 李二哥觉出不对,但看自家娘们似是胸有成竹,便没吭声。 李二嫂没回那妇人的问题,反而冷笑两声,“呵,这就怪了,我们柳堤巷里的都知道,向我家求亲的明明是大官村的汤相公,此人根本没在府学里进学,而是常常混跡在昌北瓦舍里,附近邻里小贩都有见过。如此看来两个汤相公根本不是一家,怎么你是一女嫁了两家?还是你借著相似的姓氏,故意上门来讹我们家来了!” 邻居还真不知道这些內情,只是听李二嫂这一顿说辞,都跟著她的意思走了。 “好像是听谁说一嘴,什么大官村汤相公。” “那琴丫头是真叫人冤枉了?白叫人骂这么半天。” “空口白眼就打上门来,也真是个泼妇。” 那妇人被李二嫂一连串的话带进了沟里,张嘴欲辩白两句,李二嫂又紧接著说:“再说了,大官村的汤相公確实向我家提亲了,但我公婆怕闺女远嫁,还在家里斟酌没同意呢,我做嫂子的都不知道自家办过订婚席面,怎么到你这儿张嘴闭嘴我小姑子定亲了?怎么,他们定亲席面你坐上桌了?” 都是邻里,订婚这么大的事,男方父母亲族都要上门的,带上礼物聘礼,请族长替写婚书等,如此繁琐隆重,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还真叫她几句话差点骗过去,我就说嘛,我离她家才几步远,定亲这种热闹能没看过。” “此女心肠也真是恶毒,这种瞎话都能编的出来。” “可不是,要真信了她的话传扬出去,琴娘还怎么做人啊。” 那妇人呆呆坐在地上,抱著李二郎大腿的手也不自觉鬆开。 “不是一家?我找错了?不能啊?”她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李二郎狠狠甩开她的手,厌恶的拍拍自己裤腿。 李二嫂想起孟晚说的赔偿,如今自己又占了上风,插著腰厉声道:“你个泼妇到我家撒泼辱我妹妹名声,她如今在家哭的是死去活来,要么你赔偿我家银钱,要么我家托人写了状纸,將你和你家那个谷青县汤相公告到衙门里去!” 那妇人连连后退,躲躲闪闪的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既不是我就走了。” “四郎,帮我拦住她!” 李二嫂叫巷子里的年轻汉子帮忙拦著那妇人。 一群街坊將她围住不让她离开,她怀里的孩子嚇得直往妇人怀里躲。 “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告诉你们,我夫君可是昌平府学里的秀才相公!见了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矜贵人物,你们……你们敢动我一下试试。” 她嗓门越嚷越小,可见气势微弱起来。 李二嫂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你刚才不是还在我家门口撒泼打滚吗?现在知道怕了!赔我家银子,要不今日就別想出了柳堤巷!” ———— 李家的风波渐熄,不时有人从巷口离开,卢春芳和周婶儿媳也带著郎中匆匆忙忙的进了隔壁。 孟晚坐在院墙上將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常金干完了活,放下捶衣棒子瞪他一眼,“还不下来?也不嫌晒得慌” 孟晚拿手搭眉以遮烈日,“娘你给我找个凳子来唄,下不去了。” 常金端著木盆进屋,扔下一句,“我才不管你这皮猴。” 进屋后却推了西屋的门,唤了一声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宋亭舟,“你夫郎如今骑在墙头上耍呢,还不快去接他。” 宋亭舟撂了笔:“?” 孟晚又等了三秒,看见宋亭舟从屋里疾步出来,笑道:“娘叫你来的?” 宋亭舟走到墙下张开双臂,问道:“你怎么上去的?” “一会儿告诉你。” 孟晚从墙上一跃而下,宋亭舟稳稳的接住他,还借著角度偷了口香。 孟晚从他怀里退出来,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这时候门口出现一个穿著青衿的年轻书生,看四下无人,用扇子遮了面往巷子里跑过去。 孟晚和宋亭舟停住脚步,齐齐看著门口,过了小会儿,那书生拽著在李家闹了大半天的妇人脚步匆匆的往外走,生怕被人看见。 临近宋家门口,还能听见他压著声音怒斥:“你大老远从老家过来作甚!为何不先去找我,又来这儿胡闹什么?还將宏儿也带来了。” 那妇人是个泼辣的,直接骂起来了,“我若不来找你怎知你在外头还要娶个小的!” “什么小的老的,凭你胡说,我那是……”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孟晚和宋亭舟就听不见了。 天气炎热,孟晚顺手给马水槽里添了两瓢水,“也算是琴娘倒霉,碰上这么个偽君子。” 宋亭舟跟在他身后,“晚上你还和娘睡?” 孟晚扔了水瓢回身看他,“不然睡哪儿?” 宋亭舟百般无奈,“也不能总让他占了咱们屋子,厢房之前为了开铺子都打通了,不然再砌上一堵墙,隔出个小间儿出来?” 孟晚也愁,家里地方太小,好像也只能这样,“但铺子里头还要挪,多出两张桌子只能早上铺子开门的时候,搬到门口去。” 现在天气热,门前空地比屋里凉爽,倒也可行。 “早上我帮忙搬桌。”宋亭舟態度积极。 孟晚轻笑一声,“那倒不用,你晨起上学时间本来就紧,两张桌子而已,我和春芳嫂子抬就成,明日……” “我现在就去找街对头的泥瓦匠家。”宋亭舟立即接道。 “啊?今日怕不是有些晚了吧?”孟晚话没说完,宋亭舟双腿已经踏出了家门口。 “不晚。” 宋亭舟去对街巷子里请瓦匠,直接將人家父子三人都请了来,之前拆墙剩的砖还堆在柴垛旁,厢房两门三窗,父子三人一下午就將挨著马厩那头的门隔出来一个小间出来,位置有限,里头除了垒的床火炕外,空出的位置也只能放张桌子或木柜,也够那伶人住了。 只是炕还要阴乾几日,如此还要委屈小两口接著分开住。 宋亭舟此人情绪不易外露,但心情不好,相熟的人总能看出来几分。 晌午——府学內设有廩膳堂,以供学子们午食。 乙子班中,已有许多穿著府学特有制袍的秀才收拾了书本,放好在书箱里,三三两两结伴去廩膳堂。 “宋兄近几日似是心绪不佳。” 有位容貌俊秀的青年学子,站在宋亭舟书案前,扇著扇子等他。 宋亭舟將书本规整好,站起来回道:“不过是家中琐事罢了,略有心烦,称不上心绪不佳。” 他旁边座位上又有一人站起来接话,“宋兄家中人口简单,又有夫郎操持家事,烦心事甚少,不像我。”他说著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青年学子与宋亭舟对视一眼,双双安慰起他,“昭远家中是府城顶流世家,令尊又是昌平知府,家境如此已是常人求之不得,多些磋磨就当歷练了。” 便是宋亭舟不怎么会劝解旁人,对上吴昭远也不得不宽慰几句,“吴兄学优才赡,今年秋闈也能下场一试,不妨屏蔽凡思,一心准备秋闈。” 吴昭远与宋亭舟年纪相当,身形却单薄清瘦,常年面带忧色,“多谢两位兄台宽慰,閒杂事暂且不提了,咱们去廩膳堂吧。” 三人中吴昭远乃是昌平知府庶子,另一位姓祝,名唤祝泽寧,是皇商祝家三房嫡子,家中巨富。 祝泽寧为人大方,人又和善,因为是商贾子弟,府学中有因为他家富足而巴结他的,便有清高嫌弃他满身铜臭,抱团孤立他的。 他与宋亭舟入学时间相近,也是今年院试考中的秀才,两人座位也相近。 祝泽寧发觉宋亭舟此人颇有意思,旁人同他说话,他便答了,若对他无视,他一样无动於衷当此人不存在。 不服他文章者找他辩论,他一句各有所长就將人打发走了,再来找他,他就当作听不见看不著。 这般行事便有人说他性子孤傲,看不起旁人文采云云,宋亭舟也不爭辩,而后月考就考了头名。 然后又是涌来一群人非要与他辩论,宋亭舟跟人辩了几句,不耐那群人为辩而辩太过稚嫩,又是一句各有所长打发人家。 ——之后看不上他的人就更多了! 在乙子班中也算是另类的不招人待见。 祝泽寧只是觉得这人有趣,说过几句话,他老爹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宋亭舟才华出眾,非要他与人相交。 交便交唄,他无所谓。 相处些时日,倒觉得这人也不像旁人说的那般性子孤傲,只要不惹他烦,其实也十分好说话,共处时又有分寸,除了他主动提及些家世,从不打听祝家的事。 不像那些既想从祝泽寧手里捞些好处,又暗自鄙视他出身商贾的偽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祝泽寧倒是从宋亭舟身上悟了这句话。 昌平知府庶子吴昭远又是另一个极端,他考上秀才已有两年,还是知府大人吴家的公子,却名声不佳,甚至比宋亭舟还不受欢迎。 不为旁的,只因出身不光彩,乃吴知府在勾栏里看粉戏,与那戏子一夜风流所生孽种。 唱粉戏的戏子们在台上以坦胸露乳取悦客人,粉戏班子堪称移动妓院,那戏子便是怀了孩子一样进不得吴家府邸,只是在城西买了处宅子安置。 吴大夫人若谈起了,也只是说“那外头的。” 说起吴昭远也是一句“外头生的贱种。” 如此情形,他从小过得什么日子便可见一斑,明明是吴家男丁,却连吴家族谱都没添上他的名字。 而祝家在昌平府里再富,也要同吴知府这位从四品朝廷官员打好关係,逢年过节都要走动送礼。 祝泽寧从小与吴昭远相识,这才带的宋亭舟也认识了这位身世可怜的知府公子。 三人一路相伴走到廩膳堂,这里的座位饭食亦分三六九等,但为了照顾贫困学子,最低等的饭食价格便宜又量大,只是油水不多,滋味也一般。 宋亭舟与吴昭远照例点了最便宜的,因为宋亭舟饭量大,除了饭菜外又多点了三个馒头。 祝泽寧本来有小廝每日前来送饭,都是自家厨子做的精致菜餚,比廩膳堂不知强上多少。 祝泽寧以前提过同吴昭远分食,但吴昭远因出身不好,心思格外敏感,祝泽寧被拒了几次,知道他性子怕他多想,便也不提了,再用午膳两人也从不坐同一处。 自从又认识了宋亭舟,两位好友都来廩膳堂,他自觉自己用膳无趣,便也开始同行,只不过他吃的就精致丰盛多了,向来只点最贵的。 分给宋亭舟一只鸡腿,祝泽寧没滋没味的吃著饭,对面吴昭远苦著脸夹菜,表情形同嚼蜡。 反观宋亭舟素菜就馒头,几口后一个馒头就下了肚,祝泽寧纳闷的看著他吃,好奇问道:“廩膳堂的饭菜真的好吃?” 宋亭舟吃了口鸡腿,“尚可,比我夫郎差矣。” 祝泽寧来了兴致,“那改日我要去宋兄家做客,还望嫂子能张罗一桌。” 宋亭舟筷子一顿,看著已经啃过的鸡腿后悔不已,早知道不吃他的鸡腿了。 第25章 拿回首饰 “我家在城西开了早食铺子,祝兄可去一试。” 祝泽寧乾脆不吃了,放下筷子说道:“我当然知晓,还是我家小廝提起的,据说在城西有些名头,我也叫人买过来尝过,但油果子太显油腻,我还是更喜欢豆腐脑,纯白如玉,细嫩软滑,我母亲也爱喝,常差人去买。” 宋亭舟见他听不懂自己的言下之意,只能明说:“我家中不像祝兄奴僕眾多,夫郎操持买卖已是辛苦,我不捨得再让他劳累。” 祝泽寧往日只是觉得宋亭舟动不动就提他夫郎,觉得他们夫夫感情深厚,万万没想到他这么疼惜夫郎。 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揖了一礼,“那是我僭越了,宋兄勿怪。” 宋亭舟不喜客套,直言道:“无妨,当我欠了祝兄一顿饭,改日补你一顿。” 两人各说了一句,谁都没往心里去,仍旧各自吃饭,不时討论句学问。 吴昭远家规森严,习惯了食不言寢不语的规矩,只是看著他们二人相处,內心羡慕两人性子坦荡,他自愧不如。 饭毕仍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三人起身离开,决定回班內看书。 “宋兄留步。”身后有人叫住宋亭舟。 他停下脚步回望,见是冯进章,脸色不由冷淡下来,“冯兄。” 冯进章满脸纠结,“可否与宋兄借一步说话?” 宋亭舟音调平平,“冯兄若有事但说无妨,若是无事我便与好友离开了。” 冯进章站在原地无言,宋亭舟等了一瞬,见他仍无动作转身便与好友离开。 冯进章急了,只能叫住他,“宋兄等等,之前听你说春芳在你家做工。” 这话说出口他似乎极为羞耻,左顾右盼怕人听去,脸色都涨红了。 “是。” 宋亭舟等他接著说。 “这……自上次见她也快过一月了,明日酉时下学我想同宋兄一起走,过去看看她。” 宋亭舟扫视他一眼,“可。” —— 李家在柳堤巷住了这么多年,琴娘又是受的不白之屈,邻里情还是有的,一大早开始便有街坊四邻拿了鸡蛋或是果子上门探望。 宋家关了铺子后时间已是不早了,探望病人不宜过晌午,卢春芳留下来收拾些杂物,常金带著孟晚登上了李家的门。 这会儿邻居们该探望的已经都送了东西离开,只剩李家大姑奶奶回来看望侄女儿,还有连夜赶回来的老大一家子。 宋家人一进院子就受到李家人的热情招待,李大嫂和李二嫂对著常金將孟晚一顿好夸,倒是还记得昨日孟晚的话,没明著说,只是话里话外的都是感激。 李家大姑奶奶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个侄媳妇怎么净夸一个外人。 这时琴娘下了地,出来找孟晚,她脖子上了外伤药,用麻布缠成一圈,声音仍旧断断续续,“晚……哥儿,你……来了。” 孟晚看出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上前跟著她进了厢房。 李大嫂和李二嫂也跟了进来。 琴娘拉著孟晚的手,眼角落下泪来,“怎么……办,鐲子……釵……信物。” 孟晚瞬间明白过来,“东西还在姓汤的手里?” 琴娘含著泪点点头。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忘了这事了。 “这两样东西都是琴娘及笄的时候我公婆给置办的,我们那会儿还给琴娘添了一副耳坠,她平时逢年过节的才带,都一併被那姓汤的给骗去了。” 李大嫂嫁过来的年头久,早年和小姑子一起生活的时间也长,最清楚里头的事。 老两口年纪大了,再受不得刺激,这件事都没敢告诉他们,如今是两个嫂子替琴娘拿主意。 李二嫂也跟著说:“昨天警告了那妇人一番,又让她赔了身上的银钱,却也不知道还有信物没取回,早知道便不会轻易放那人离开了。这些都是琴娘贴身佩戴的东西,如今在姓汤的手上,若是他拿著宣扬出去,损了琴娘的名节,李家的孩子就真的没法嫁了!” 甚至比昨天被人辱骂还要严重,堪称铁证如山。 琴娘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双膝一软,突然跪在了孟晚面前。 孟晚急忙扶起她,“能想办法我定能帮你想,先別急,大嫂二嫂都是替你忧心,咱们一块想想法子。” 李二嫂一夜都没睡好,嘴上长了个燎泡疼的她更上火了,“姓汤的就在府城进学,不然叫你二哥等在府城外头,威胁他一顿,让他將这些首饰都还回来,不然咱们家就告到府学去!” 孟晚琢磨了阵儿觉得不妥,“这个汤秀才从找媒婆,忽悠你们不给聘礼,甚至不像是头一次做这种事,你便是豁的出去直接告到学政那里,与他对峙上,他拿出那些首饰来说你是自愿的,你又当有何分说?不管学政信不信你,贴身饰品落在外男手里,若是乱传你失了贞洁,又当如何?” 琴娘哑著嗓子说:“我……不……怕,要……告……他!” 她一字一顿,恨得快要泣出血来。 李大嫂也是急得不行,她算是看著琴娘长大的,自己上火不说还要劝她,怕她钻牛角尖来,“宋夫郎不是都说了,咱们就是告了,学政大人也不见得会信的。” 李二嫂直接的多,她对孟晚说:“宋夫郎,本来就该谢您昨日的仗义,又是帮我们叫人请郎中来,本不该再好意思劳烦您,但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一家子男女老少的加一起也想不出个正经法子,今日便是你不来,我们也是要厚顏去请的。” 既到这个份上,帮肯定是要帮的。 孟晚先將琴娘扶坐到炕上,“既然嫂子们信任,那我就乱说两句,嫂子们听听就罢了,不用往心里去。” 李二嫂忙道:“宋夫郎放心,你只管直言,做不做是我们自家的事,与你无关。” 孟晚轻笑一声,说实话,便是李家人恩將仇报编排他些什么他也不怕,论没有证据的瞎说胡扯,李家人能扯得过他? “首先告咱们肯定是要告的,但一定要先將首饰取回来再告,到那时就算他攀咬琴娘也没有证据。” 李二嫂愁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不知道那个天杀的狗东西会藏到哪儿去,可怎么找啊?” 孟晚別有深意的说:“咱们不知道,但有人肯定会知道。” 李老爷子年轻时也是打拼过一番,挣下了家业才在府城安的家,人脉关係还都是在的,二儿子又在码头上混了个小头目当著,在城西找个人还是能找得到的。 城北的一处小巷子,乱七八糟蜂巢似的小院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其中一户大门紧闭,忽然有个报童上前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一道询问声,谨慎没有立即开门。 报童喊:“可是府学汤秀才的家吗?有人送他昌平瓦舍的手牌,说是多出来的,请他带家里人去看戏。” “看戏?”院门打开,开门的正是昨天在李家大闹一通妇人,她虽性子刁钻但年纪確实不大,困在乡下老家那么久,一听唱戏便忍不住开了门来,將汤秀才临走时的嘱咐拋之脑后。 报童將手牌交到妇人手中,“是啊,汤秀才已经去了,娘子的手牌我已送到,可持手牌到昌平瓦舍的平桥勾栏去看戏。” 妇人接过手牌,看了两眼后叫住报童,“唉,这上头写的啥啊?你说的平桥勾栏又怎么走?” 报童指点她,“娘子到城北主街上,一路往西走就能看到瓦舍招牌,进去后自有人告知平桥勾栏,將手牌给守门的伙计看了便能进入。” 妇人拿著手牌一阵稀罕,回了屋见孩子熟睡,大门一锁就拿著手牌出了门。 角落里隱著李家的人,李二哥看见开门的是那妇人后便咬牙切齿的说:“真恨不能进去將她孩子给掳了,到时看她们还不还东西。” 李二嫂拍他肩头,“可不能这么干,要是那姓汤的要鱼死网破,你就得被抓大狱去!还是稳妥些好,走,去老钱家门口守著去。” 两口子又悄无声息的回了家。 再说汤相公之妻汤娘子,欢天喜地的独自寻到昌平勾栏,问了人找到平桥勾栏门口,进了勾栏里位置在最上头,先是努了嘴嫌位置不好,但仍被台上的戏腔勾去了心神。 同一出《张协状元》,不同的戏班子,孤女上门寻夫被张协拒之门外毒打一顿,汤娘子看的是揪心不已,正是愤恨之际,忽而听到头顶上的包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柔娘,再倒上一盏茶来。” “郎君~你若是中了状元,该不会像那张协似的弃了奴家吧。” “哎呦,看我的心肝说的什么话,本相公若是中了状元,定休了家里的那泼妇,迎我的柔娘入门,到时咱们日日交颈缠绵,饮酒作乐,岂不快哉?” “郎君说的我可是记下了,奴家便等著郎君迎娶~” 汤娘子头顶上的包厢里淫言狎语不断,听得她是火冒三丈。 姓汤的在家竟是誑她的,说是进学,竟是跑到勾栏里头狎妓!还说要休了她! 汤娘子气不打一处来,正要上门撕扯那一对狗男女,巧的是台上的戏文正唱到张协上任途中又遇孤女,竟举剑刺之! “嗨呀,果然是负心汉,不认亲事便罢了,怎么还要杀人呢?”一旁突然有个夫郎出声谴责张协。 他旁边有比他年长的妇人同他解释:“张协一朝得势,自然觉得孤女配不上他,该娶个大家闺秀才成。可你年纪小不知道,成了亲的夫妻那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难道不认就成?还是杀人灭口来的乾脆。” 小哥儿忿忿不平,“这读书郎可真不是东西。” 妇人又说:“也是分人的,有的读书郎正直良善,定做不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有些就是天生的坏种,最爱玩弄女子情感,一朝发达定先斩了糟糠之妻!” 汤娘子心中一激灵,身上忽然冒出一股子寒气来,她戏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上楼去找麻烦了,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平桥勾栏。 她一走,坐在她旁边位置上的李大嫂说:“这样就成了?她真会去钱家典当东西?要不要让二郎带人跟跟。” 孟晚磕著手里的瓜子,“从她住的狗儿巷到昌平瓦舍,这一路上共三家典当行,她初来府城定不识他路,只会选这三家其一。其中只有钱家是铺面最小,又是在另两家典当行中间位置,离狗耳巷远,离昌平瓦舍也远,大概率就是这家,但也保不准她心思打乱,选了离狗儿巷最近的那家。” 听他说完,李大嫂心思安定不少,“便是离狗儿巷近的那家,咱们也派了人守著,倒是不妨碍。” 孟晚见她虽是这么说,但神色依旧紧张,便道:“大嫂若是不放心,咱们就也去瞅瞅。” “算了算了,我去再碍了事,被她看破什么,还是回家等信儿去吧。” 等在钱家典当铺旁边的李二哥二嫂两口子,果然看见汤娘子回家拿了取了个小包裹回来,在典当行门口犹犹豫豫,最终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揣著东西进门了。 李二哥两口子心下大喜。 成了! 李二哥衝著角落里的乞儿打了个眼色,对方便上前几步候在门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汤娘子手拎著布包,里头空是空了,但她怀里鼓鼓囊囊的多了什么东西。 她脚步匆匆的往狗儿巷走,那乞儿便悄声跟在后头。 她们走后李二哥与媳妇忙进了典当行,“钱叔,就是刚才穿褐衣的妇人。” 典当行老板从柜檯下取了个木盒,打开给他们看,“自己看吧,是不是这几样?” 原来那盒子里头不光是琴娘的银簪、银鐲与银耳坠,还有其他八九样首饰,可见这汤秀才害人不浅。 李二嫂不动声色的问:“钱叔,就是这贼人偷了我家家当,不知这些东西多少银钱赎来?” 钱叔把盒子推给他们,“东西都是银饰,倒是好算,我和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了,说什么赎不赎的,刚才给了那妇人共十三两白银,你们照常给就罢了。” 李二嫂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並五个小银角给钱叔,“侄媳知道你们行当里的规矩,怎么也不能让叔你白忙活一场,您快收了。” 钱叔推辞几句收了银两,三人又客气了一番,李二哥两口子才出了门。 “天爷,总算了了事了。” 两口子放下了心,又等了会儿,刚才跟著汤娘子的乞儿跑了过来,三人挤在巷子里分赃。 “二哥,按你的吩咐没全掏来,十两银子给她留了一半。” 李二嫂惊呼,“十两?” 乞儿懵了,“是啊二嫂,十两,全是小银角子,要是整锭我就都给顺来了。” 李二哥苦笑著接过乞儿手里的五个小银角,扔给乞儿两个,“拿著买酒喝去。” “誒,谢谢二哥,那我就走了。”乞儿接过银角走远。 李二嫂闷闷不乐的同自家男人抱怨,“这钱老头是越来越精了,前些年到咱家吃酒还抱著爹嚎哭呢,如今越发不成样子。” 李二哥道:“他家五个儿子,天天闹著分家,又是做这种行当的,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甭管怎么说,东拼西凑的李家的损失好歹是补回来了,他们將东西和银两带回来,一家子都是如释重负。 第26章 重逢 李家的东西拿了回来,这是好事,汤娘子被扒手偷了一半银钱,带著孩子用剩下的钱租了车回了老家,汤秀才算得上是人財两空。 但此人无耻至极,没了钱便想方设法的骗,竟然又有脸找上李家,街坊邻里的都看见了。 李家本想息事寧人,如此倒好,乾脆直接请了专门替人写状书的秀才,一纸状书將他告到了学政处,不告別的,就告他品行不端,弃乡下妻子不顾,居心不良,四处坑蒙拐骗良家女子哥儿。 李雅琴带著伤亲自与他在府衙对质,不光如此竟然还有几家同样被骗的,见李家状告汤秀才,也一同写了状纸来告。 一家告汤秀才品行不端,或还有人说说风凉话,说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几家一起告那可就街谈巷议,轰动一时。 大傢伙骂的都是汤秀才,说起被骗的人也多是可怜同情。 这案子影响巨大,又牵扯到了府学学子,待知府大人查明李家同其他几家所告確有其事,不光学政取消了汤秀才的秀才名头,还將其逐出府学。 知府大人又当庭宣判汤秀才归还其他几家被骗財物,按律又押著他到菜市口按著打了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李家得的那些首饰也拿出来归还了被骗的那几家,眾人都嫌晦气,乾脆拿到铺子里重新熔了。 琴娘的首饰熔了,她爹娘又添了些,给大嫂二嫂家的女娘和哥儿各打了个鐲子。 孟晚从她家回来,刚进了院便看见常金要挎菜篮子出门。 “娘,家里不是还有菜吗?”孟晚稀罕道。 “不是你这些日子茶饭不香的,我听你周婶说喝些绿豆汤开胃,我去粮店看看。” 孟晚隨口说了句,“粮店多贵啊,去菜市口不也一样?” 常金不赞同道:“那哪儿能一样,粮店虽说贵上一些,大小都差不多少,里头又乾净著。菜市口里各家卖的参差不齐的,里头净是些沙石瘪粒,买回来还要费力挑选,你不用管了,等我买回来做上就成。” 绿豆要先泡再煮,常金怕时间赶不上,不再同孟晚多说,挎著篮子走了。 卢春芳在绣帕子,上次布庄掌柜给的布头三人一人一包,她的还没用。 最近天热,她从前在乡下家里都是用袖子抹汗,如今看大家都用帕子,她也觉得从前那样过於邋遢,便也抽空自己做了几条帕子,绣她是不会,只是將布头上简单锁个边。 孟晚看她做活想到宋亭舟好像也没有帕子,便也找出几块布料出来,同卢春芳说:“明天咱们去找琴娘去吧,她会绣,到时让她教教咱俩,绣个啊草啊的。” 不然光禿禿的一张布,確实有些寡淡了,宋亭舟带出去若说是夫郎给绣的,那多丟人。 卢春芳也同意,“琴娘的帕子是好看,不光她,我看周婶用的上头还绣了雀鸟呢,绣的更漂亮。” “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这几天琴娘家有事,找周婶去確实也行。” 孟晚认认真真的將布裁成整齐的小块儿,等著明日去周家学绣。 家里的活计卢春芳和常金都干完了,孟晚裁完布便又去写书,研了墨抬起笔尖,却怎么也下不去笔,天热的人心浮气躁,坐也坐不住,他乾脆拿了把蒲扇跑到外头墙下纳凉。 卢春芳在一旁做活,突然开口问孟晚:“琴娘如今怎么样了?” 孟晚摇扇子的手不停,“伤好的差不多了,经此一事,她也算长了教训,人都比从前持重不少。” 卢春芳想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犹犹豫豫的问:“晚哥儿,你说人出息了真的会变坏?” 孟晚將头扭向她,扇子轻摇,语气一本正经:“人都是有慾念的,人之常情罢了,不同的是有的人能控制自己慾念,约束自己德行,但有的人一朝放肆不加约束,便会深陷其中,万劫不復。” 卢春芳似懂非懂,“我夫君他……从前对我也是好的,自考上秀才后好像就有些变了。” 谈起自家事,卢春芳本来也是说不出口的,甚至一开始迟钝的並没往深处想。 后来日日看宋家人相处,才发觉普通夫妻该是相互扶持甜甜蜜蜜,后来在勾栏看来那出《张协状元》被孟晚几句话点醒,她那会生气更像是害怕了,接著隔壁李家就出了这档子事。 孟晚双目清透,眼神中透著一股子聪慧,“冯相公与嫂子从小一同长大,自是有不一样的情份,可糟糠之妻到底不如外面的世界。 乱欲迷人眼,冯相公如今是中了秀才,日后万一再中了举子呢?再往上,他入朝为官,成了了不得的朝廷大官,官宦世家之妻是何等德行,冯相公看世家小姐举止优雅,言行得体,真的不会钦慕? 拋开世家子女不说,便是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到时候纳进门里做妾也只是一桩风流雅事,嫂子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卢春芳脸色一白,“妾?” 乡下娶一个媳妇都是费力,谁又见过哪家纳什么妾啊。 孟晚只將最坏的结果和她说了,“妾还是好的,不是我嚇唬嫂子,若是有世家小姐看中了冯相公,人家能为妾室吗?冯相公是你枕边人,你觉得冯相公会选你还是选那世家小姐?” 卢春芳手上的针刺破了手指,帕子也飘落在地上,她是为人粗笨,又不是傻子,若真有那么一天,结果可想而知。 她慌慌张张的捡起帕子,“若是他考……考不上……” 孟晚什么都不想说了,摇著扇子起身,“那你就求神拜佛,求冯相公別中举吧!” “晚哥儿,我……” “娘,你回来啦,我替你提篮子。” 孟晚见常金回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怎么这么沉?还有別的?” 常金甩甩胳膊,“十五斤的绿豆,几根茄子,还有几根排骨。天热,有几日没正经做饭了,天天吃凉麵,別说你不爱吃,我都有些够了,乾脆一会儿做顿丰盛的。” 孟晚把篮子放在厨房地上,一样一样的往外拿,筐底还剩十来个小李子,个头虽然不大,但紫红紫红的,看著就好吃。 常金拿了个小盆过来,將李子放进去洗,“有人卖自家树上的李子,我瞧著这东西增涎止渴的,也给你买了几个。” “还是娘对我好。” 孟晚喜笑顏开拿了个李子啃,果肉密实酸酸甜甜的,確实好吃。 常金从水缸里舀了水喝,不甚凉爽,但还算解渴,“少说好听的卖乖,去泡上两三斤绿豆,一会儿用炉子熬了解暑喝。” 卢春芳手足无措的放下针线,“宋婶,我来做饭吧。” 常金也没跟她客气,“春芳啊,他是个嘴刁的,你做的怕他吃不惯,不然你帮姨添火吧。” “誒。”卢春芳乾脆的回答。 “春芳嫂子,那你的箩筐我帮你放屋里吧。”孟晚对卢春芳依旧神色如常。 反倒是卢春芳磕磕巴巴的说:“行,那麻烦你了晚哥儿。” 孟晚接过箩筐笑道:“嫂子客气。” 孟晚拿著两个箩筐进屋,路过常金听她纳闷的问:“今儿你春芳嫂子怎么这么客气?” 孟晚放好箩筐顺便將桿秤给拿了出来,“嫂子向来客气,来咱们家也总抢著做活。” 他找了个木盆,用桿秤称了两斤绿豆,用清水泡上。 “娘,茄子拌著吃吧,我来弄。” 常金將排骨放到案板上,细细剁成小块,“成,你弄吧,茄子我也就会燉著吃,什么凉拌我可不会。” 常金將排骨燉上后在其上放上蒸屉,孟晚將茄子洗乾净放上蒸。 院里地方小种菜费劲,但是葱蒜等物还是种著的,孟晚薅了把芫荽与几根蒜叶,想著一会儿凉拌茄子用。 过了一会儿茄子蒸好了,蒸屉拿出来,灶下架上火排骨接著燉。 孟晚將茄子放到盆里晾凉,芫荽蒜叶切小段,再加入酱油米醋,滴上两滴芝麻油。 芝麻油的香味霸道的很,孟晚喜欢。 巷子口渐渐传来了马蹄声,这个时辰应是宋亭舟回来了。 孟晚探头出去迎他,却见他是牵著马走回来的,身后还跟著冯进章。 “冯秀才?” 冯进章扯起个笑,“宋夫郎安好。” 孟晚看他没多少真情实愿,像是极不情愿来他家,倒是笑了起来,“冯秀才真是稀客。” 冯进章尷尬的笑了笑,“学业繁忙,不便常来叨扰。” 孟晚还欲再刺他几句,宋亭舟挡在两人中间,面向夫郎,乾巴巴的说了一句,“我饿了。” 孟晚抬眼望他,哼笑一声,“知道了,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 又从他身前往外探出头,招呼冯进章道:“冯秀才,若是不嫌便留顿晚饭吧。” 他这声喊得声音大,屋子里烧火的卢春芳也听见了。 “谁来了晚哥儿。”她急匆匆的从厨房跑出来,见真是冯进章惊喜不已,“夫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冯进章神色复杂,“春芳,你好像白了,也胖了点。” 卢春芳从怀里掏出新做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灰和汗,“宋家人都待我极好的,家里吃的也好,自然是胖了。” 孟晚在旁边说:“春芳嫂子,你带冯秀才去厢房里说话吧,一会儿吃饭了叫你们。” 他们两人进了厢房说话,宋亭舟则牵著孟晚进屋,“你没告诉嫂子?” 孟晚將拌好的茄子放进盘子里,“反正就差这么一天,告不告诉意义不大,乾脆给她个惊喜?”希望是惊喜吧。 宋亭舟放好书箱,孟晚递给他两个李子,“娘买回来的,你尝尝。” 宋亭舟拿了一个咬著吃了,“不错,你爱吃这些果子,明日不如再去买些。” “嗯,改日我去转转。”天热,菜市口人多嘈杂,他已经多日不去了。 宋亭舟看他兴致不高,最近些日子又不爱吃饭,心中突然一动,手抚上孟晚的脸,磨蹭著他眼侧那颗鲜红的孕痣。 “晚儿,不然咱们去同善堂看看郎中……” 想到有某个可能,他心口狂跳。 然而孟晚瞬间泼了他一盆冷水,“你別白日做梦了,前几天娘就把我拉去医馆了,只是苦夏食欲不振而已。” “哦。”宋亭舟老实了。 常金在东屋,西屋还躺了个半残,孟晚將宋亭舟拉到院子的树下,悄悄和他说些私密的话,“而且我偷偷问过郎中了,郎中说我年纪小,太早有娃对身体不好,起码要二十岁以后。” 宋亭舟哪懂这些私密事,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那我之后就不能同你亲近了?” 孟晚也有点不好意思,“那倒不是,咳……不弄到里头自然就无碍。” 见宋亭舟没回过神来,孟晚踮起脚尖趴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们姿態亲密,刚从厢房出来的卢春芳和冯进章看了个正著。 卢春芳本来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更糟,冯进章同她从未如此过。 “夫君,我在宋家也要吃喝,工钱就给你一半吧。” 冯进章脸色不好,“那点钱够干什么?你在这吃住皆不要钱,留钱有何用?” 卢春芳与他爭辩,“可你入学前,明明已经从家里拿了十五两银子,我同宋相公打听过,你们廩生又不要学费,府学內食宿加在一起七八两银子也够一年了,月考考的好了还有奖银,宋相公月初就拿回来了三两银子。” 冯进章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音调拔高,“无知妇人,那奖银是那么好拿的!我在府学一应笔墨纸砚,或与同窗交际哪样不要银子!” 孟晚听到这儿揪揪宋亭舟手指,小声说:“你手里银钱够不够用?若是有志投相合的好友,也是要维繫关係的。” 旁人下学了都和同窗小聚一场,宋亭舟一下学就往家里跑。 “足够用了。”宋亭舟反握他的手,牵著他远离冯家两口子。 排骨已经燉好了,常金端著菜出来,“呀,冯相公来了,真是稀客,不如坐下一起用吧。”她也看不惯冯进章,说是邀请,却並没多少真情实意在。 冯进章拱了拱手,“多谢宋婶招待,和同窗约好了要小酌一番,不便久留。” 又皱眉喝了句卢春芳,“春芳!” 在宋家人面前被呵斥,卢春芳涨红了脸,乾脆进屋给他拿了钱。 宋家的三口人端菜的端菜,盛饭的盛饭,当作没看见这两口子的纠葛,该劝的都劝了,总也不能当人家的再说些什么,不然不成了搬弄是非的人? 冯进章拿了钱就走了,卢春芳乾巴巴的坐下,孟晚帮她盛了一碗乾饭,她端起碗突然就哭了。 孟晚自己盛了半碗米饭,坐下开吃,常金也不知道怎么劝,本来是一桌好菜,卢春芳吃的却食不知味。 若是没发生最近的这些事,没有孟晚的那些话,她可能欢欢喜喜的迎接冯进章的到来,老牛似的供养他读书,毫无怨言,可如今她也会和旁人比较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也想攒上些银钱自己傍身。 第27章 妖物 又过了几天,厢房的炕终於阴乾了,那伶人搬过去住,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他脸上消了肿,才能看出年纪比孟晚和宋亭舟都大,约莫有二十五六,身形高挑又瘦,骨骼比寻常男子偏小,但与孟晚这样的小哥儿比还是更宽阔些。 长相平凡,属於往人堆里一扔就认不出来那种。 相处这么些天,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宋家人已经知道他的名字。 “雪生,过两日你便同我夫君一起去府衙户房,將户籍一事办了吧。”孟晚收铺子,將碗筷等都端进后院。 雪生应了句:“成。” 他从小被班主从雪地里捡回去,练功习武被打骂都是常事,到如今年岁在戏班子里头已经算是年纪大的,本以为过几年会做个看门收台子的,没想到是经此落幕。 这些日子来看,宋家已是难得的良善人家,同是贱籍,给宋家为奴,过过这般安稳日子,了此残生也罢了。 他才二十六岁,眼神中便有了暮气,孟晚看在眼里,“你要不要去昌平瓦舍看看,没准同庆班子还没走。” 其实孟晚早就打听过,同庆班子在他们救回雪生第二天就走乾净了,他这么说也只是想试探雪生。 雪生表情带了些变化,他看向面前这位目光睿智的夫郎,惊道:“你怎么知道?” 孟晚干著手里的活,嘴上漫不经心的回答:“这有什么难的,那几天我刚好在平桥勾栏看戏,隨便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若是告诉他,自己还知道他是因何被打的,不得更嚇到这位武生? 那天孟晚买烧鸡的时候,见他躺在地上被几人暴打,那些人虽然看著凶恶,但每打一拳都下意识做防守姿態,说明地上躺著的人也有功夫在身,应该还是个厉害的,不然也不能被打成那样,他们还不放鬆。 戏班子里有文戏武戏一说,扮武戏的戏子个个都要自小练功,身段和武艺缺一不可,孟晚当时便能確定,被打的定是戏班子里的武生。 后来宋亭舟意外救下这人,孟晚发觉他是在平桥勾栏遇到的武生后,就更想將人留下来。 自头一次来府城的路上险些丧命,孟晚一直警醒著,宋家本家离府城远,府城离京城也不近,宋亭舟若是一直往上科考,势必还要上路。 山穷水尽不知哪个山头就会冒出一帮子土匪或贼人,身边没有个会武艺的人难以安眠,这种人又可遇不可求,哪怕去鏢局僱佣也不见得可靠,还有什么是自家奴僕会武更能令人安心的? 雪生的身份好打听,相熟的戏班子都知道,孟晚了银子打听他的事,那时候同庆班已经离开府城了,其他戏班子的人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原来雪生和同庆班子里的红娘,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是有一段情谊在的。 前阵子大家都在传红娘被盐商祝家的四爷看中,要纳了做小,雪生在班主底下老实了二十六年,头次做了胆大妄为的事,他要带红娘逃出同庆班,找个乡户农家男耕女织。 孟晚听到这儿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好傻,贱籍怎么耕地?但见他钱打听的伶人说起这个一脸嚮往,便想到这些人一生四处漂泊,可能不太了解律法,或是自知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才越渴望。倒也不见得是雪生的想法,而是这些人传成了这样。 结果可想而知,红娘没和他走不说,还和班主告发了此事,班主正指著红娘被纳进祝家,他好借著祝四爷的名头在城北瓦舍里扎根,闻言自然气愤不已,便想打折了雪生手脚赶出戏班子,谁想到几个打手手重了些,竟然將人打死了,夜里城门紧闭,乾脆將人扔到城西井里。 在带著红娘到祝家上门一问,一夜春宵过后祝四爷早就忘了什么伶人,更別说纳进宅子做小,简直笑话一场。 同庆班出了人命,在祝家又没討到好处,半天都没敢多留,灰溜溜的出了城。 孟晚打听到的加上自己猜测,情形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不过雪生的户籍应是还在同庆戏班里,他们定然也不会主动替他销户。宋亭舟的秀才身份在县城还好,府衙却不会当回事,需得按部就班的来。 幸而奴籍恢復良人虽难,但同为贱籍自请为奴还是简单的。 宋家与雪生双方立契,拿著这张奴契再去府衙的户房里申请为雪生重新造籍,造籍后雪生是没有单独籍贯的,会做为奴僕登记在宋亭舟户籍下,之后每年由宋家替雪生交税。 不过宋亭舟是秀才,又可將全家的税收都免除掉,这些就等他再次休假时去办。 孟晚捋了捋接下来要做的事,突然想到之前空墨书坊答应他的 分成早已过了一月,怎么还没过来分银子?难道是卖的不好?要不改日自己上门问问? 结果没等孟晚抽空找上门去,空墨书坊的人就自己上了门,比他们还早的,却是祝家。 城南祝宅后院—— “容哥儿,你身边那个护卫,怎么时时跟著你,到底是个汉子,总该避嫌的。”一个衣著艷丽的美妇人,坐在榻上苦口婆心的劝著方锦容。 奈何方锦容左耳进右耳出,只管吃著桌上的席面,“姑母,你放心吧,他有分寸,內宅是不进的,都是在院门口守著。” 方姑母拿帕子掖了掖嘴角,面色不快。 方锦容用好了饭,问旁边伺候的小侍,“月儿,这几天门口还是没有我的信吗?” 小侍欠身答曰:“小公子,並无人送信过来。” 方锦容瘪了瘪嘴,“晚哥儿说好了在府城安顿下来,就来祝家递信,怎么还没个消息?算算日子他的书生表哥应该早就考完了,便是没考上回乡,走时也该给我递个信啊?” 方姑母与身边的小侍打了个眼色,小侍轻轻点头,信早就被他们拦下了,送不到里头来。 “你总是提这个晚哥儿,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考虑的如何了?”方姑母问道。 方锦容恨不得將耳朵塞起来,敷衍的问:“什么话?” “当然是你和你表哥的婚事!”方姑母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拖,次次提了都装聋! 门口有侍女稟报:“姨娘,二公子过来了。” 方姨娘听儿子来了心里高兴,“快把二郎请进来。” 方锦容从榻上起身,上头的席面还没往下撤,他用帕子包了个鸡腿,“姑母,那我先回去了。” 方姨娘拉著他不让走,“走什么走,正好你表哥来了,你们俩好亲近亲近。”他儿子成天流连秦楼楚馆,早该娶个夫人镇镇宅子,偏偏叫家里那个妒妇主母毁了她儿名声。 不过死了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小书童,被主母抓住了把柄之后威胁不说,又险些吃了人命官司。 二郎在家憋屈了多久,又是跪祠堂又是禁足的,不知是哪个口松的竟然还將这事传扬了出去。 打那之后,除了那些个商贾贱籍或落魄人家,贪慕他们祝家的钱权上赶著嫁儿嫁女,竟没有一户良家子女肯嫁给二郎。 她正是急的焦头烂额的,娘家大哥却把侄儿送到她这儿来说是让在府城给寻个人家,碰巧解了她燃眉之急。 她娘家虽是镇子上的,却也是当地出了名的乡绅,手里有许多庄子良田,乃积善之家。 容哥儿又是她大哥的嫡子,自己的亲侄儿,配她儿子正正好,只是哥儿不好生养,等容哥儿过了门多纳几个良妾就是了。 小侍打了帘子將祝二郎迎进来,进来的人个子不高,又长得宽鼻阔口,脸大如盘,他穿著质地轻薄昂贵的罗裳,头顶玉冠,腰缠锦带,上头拴著块色泽通透的玉佩。 二十郎当岁的年纪,进屋里见了方锦容却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容哥儿也在?我在空墨书坊得了新话本子,连文带画可是稀罕,我得了就立即给你送过来了!” 他一脸憨厚诚恳,倒真像是个好表哥。 容哥儿確实想看看稀罕的话本子长什么样,可上次被誆骗看的却是春宫图,险些被这个色中饿鬼给欺辱了,他又不傻,还会信他,当即离了祝二郎老远去,“我不看,你拿走。” 方姨娘说教他,“你这孩子,你泽宇表哥是好意,怎么这么不知情呢?” 方锦容拿著鸡腿看都不看祝泽宇一眼,“姑母,没什么事我就回屋里了。” 祝泽宇挡在他身前,欲要拉住他的手,“容哥儿,別急著走,你我一同观赏观赏,啊……什么东西打我!” 祝泽宇疼的缩回了手,按住手背上的红印不住搓揉。 方姨娘心疼的问:“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方锦容则趁机跑出方姨娘院子,祝泽宇还欲再追,却不免想起上次家里闹得怪事,不禁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 “姨娘,你说容哥儿身上是不是有点邪乎劲儿啊?” 方姨娘拿帕子甩他,“说的什么胡话。” “上次我差点就得手了,那……” 方姨娘赶紧屏退下人,“月儿,你们都出去门口守著。” 方锦容不知那母子俩又在商量什么坏主意,他如今有家不能回,寄住在祝家已有好几月了。 他姑母是祝家二老爷的妾室,又不是当家主母,他一个姨娘的亲戚,连出个门都要费力通传。 更奇葩的是,祝家的大老爷是个软弱无能的,家里二老爷把持家业,又有三老爷常年在外地走商,四老爷没沾手家里的买卖,听说在府城开赌场鏢局,方锦容远远见过一次,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 方锦容自家人口眾多,他祖父一把年纪还喜欢小姑娘小哥儿,一房一房的往家里纳,早就超过规制了,但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著。 便是他爹,也是有几房妾室的,如此一大家子已经够乱了,没想到祝家一个皇商也不遑多让,嫡庶不分,乱七八糟。 跑回到祝家给自己安排的小院,方锦容关了门进屋,他院里都是自己带来的人,倒还算放心。 “葛全,你吃不吃鸡腿?”方锦容也不知道对著哪个方向,胡乱喊了两声。 “吃。” 后窗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矫健的人影从窗户钻进房间里,葛全身姿灵活,几乎在方锦容开口下一瞬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吶,给你!”方锦容將帕子包著的鸡腿递给他。 葛全连著帕子接过去,对他道:“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门窗锁好,別人叫你不要出去。” 他经常半夜出去,方锦容也习惯了,“那你白天快补补觉,从我屋里多睡会儿。” 葛全见方锦容眼里有关心,却丝毫没有情爱之跡,无奈苦笑,“我睡房梁,免得被人撞见。” “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晚膳时方锦容的房门被敲响,方姨娘身边的小侍叫他去用膳,方锦容从榻上翻了个身,房樑上连个衣角都没有,葛全已经走了,他突感不安,门也没开的回了句,“晌午吃多了,不饿,你让姨母不必等我。” 门外的小侍没走,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小公子,您多少用些吧,不然方姨娘该担心了。” 若是旁人在亲戚家做客,还不是正经亲眷,定是一副寄人篱下的姿態,谨小慎微。 但方锦容自小被娇惯长大,哪儿管那些,捂住耳朵只当自己没听见,就这样竟也慢慢睡去,院子里的僕人都各司其职,出於对葛全的信任,屋內一个人也没留,房间里寂静无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院內值守的人被叫去喝酒,酒杯入口就倒了一大片人,祝泽宇明目张胆的进了亲戚哥儿的院子,推门进去,只见方锦容在蜷缩在榻上睡觉,连张被子也没盖。 祝泽宇看著他白嫩稚气的脸蛋,眼中淫邪之光茂盛,飞速扑到榻上。 方锦容被重物压醒,瞬间清醒过来,想也没想就往祝泽宇身下踹,他用尽了全力,祝泽宇又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他踢倒在榻上躬身抽痛。 方锦容趁机跑到院里,却见自己带来的僕从都昏倒在地,他再傻也知道此刻乱叫招来了祝家人被抓的是自己,只能在园子里乱跑乱钻。 祝家太大,五房人又住在一起,大院子套著小院子。他避著人往一个方向跑,见门就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只看到前方有个大大的园,假山奇石颇多。 方锦容实在累得够呛,想钻过去在假山后歇上一会儿,没想到一走过去便看到一道妖嬈美丽的红色身影,光著脚在月光下跳舞! 方锦容忙蹲下身,慢慢往前挪动,想再靠近些仔细观摩一阵儿,发现那人穿著大红色纱衣,容貌美艷绝伦,眉心一点红痣更显妖冶,最令人惊恐的是它身后竟拖著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毛茸茸的一大团,隨著它的舞姿而摆动。 “妖……妖……妖怪~”方锦容双目圆睁,软绵绵的倒了下去,被身后的大手接住。 “方小少爷?锦容?容儿?” 葛全见前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似有察觉,乾脆抱起方锦容退出园。 第28章 谈判 孟晚拿著手上的信,上面只有几个不太工整的大字: 已离昌平,有缘再见,勿念。——容 孟晚:???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往祝家递的信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方小少爷早就离开祝家了,才走吗?那怎么一直没有音讯? 如今既然给他传信,又怎么才写这几个字,且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孟晚叫住给他送信的报童,“这封……这张纸条是谁让你交给我的?” 报童道:“有个戴著帷帽的公子交给我的,他好像很匆忙,匆匆说了一句就走了。” 报童又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在一旁等他,两人是骑马走的。” 孟晚又问:“等他的男子是不是很高,肤色胜雪?” 报童忙不迭点头,“对对,那男子比女娘小哥儿还白。” 孟晚瞭然,原来是和葛全一起走的,可方小少爷是来投奔亲戚的,怎么走的却像是被追赶似的? 很快,孟晚便知道了原因,因为整个昌平府都开始震动,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开始传,名满昌平的盐商祝家,二房死了个庶子。 祝家在府城的盐铺如今都是祝二爷在管,连吴知府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次他的庶子横死,整个昌平都被祝家翻了个底朝天,可却没听说出个什么悬赏,只是一味的在找什么人。 “你就是孟晚?” 孟晚在前头忙著卖油果子,如今走路不太利索的雪生看著火炸油果子,卢春芳两头忙活,或是去取炸好的油果子,或是孟晚他们在前头收拾铺子,她在后头洗碗。 孟晚抬头看著面前这一伙人,穿著款式统一的小廝服饰,领头的似乎是管事,正面色不善的盯著自己。 孟晚疑惑的左右看看,“大哥是在叫谁?咱们小店里没有叫这个名的啊?” 管事眼神一直,没有叫孟晚的? 他难以置信的从后头叫过来一个小廝,“不是你说这间早食铺子,是谷阳县宋家夫郎孟氏开的吗?” 小廝也懵了,“小的们打听了好几日,又去税客司使钱打听过了,这家食肆登录的正是宋亭舟之母的名字,孟晚是常氏的儿媳,这应该就是他家的铺子啊!” 管事和小廝面面相覷,找人麻烦怎么临了突然就不確定了呢? 这时铺子里又来了位笑呵呵的掌柜,拱手对孟晚客气的说:“宋夫郎,许久不见了。” 孟晚看著面前的磐石斋的掌柜,苦笑一声,“掌柜的来的真是巧了。” 这位掌柜能找到这里来,想来应该是將他来歷都查清楚了,只是时机不好,赶上有人找事。 果不其然,旁边管事不干了,“好啊!你这小哥儿还敢誆骗我们!” 小廝在旁附和,“就是!你夫家分明姓宋,还敢胡乱撒谎,当我们祝家是你能得罪的起的吗?胆儿也忒大了!” 磐石斋掌柜靠著体重將管事撞到一边,“宋夫郎是在哪儿招惹的这群豺狗,怕是会烦扰了您,不如咱们借一步谈谈?” 卢春芳和常金早就接了孟晚手里的活,这会儿才是清晨,宋亭舟刚去上学,两拨人堵在店门口也不是回事,孟晚只能出去和他们交谈。 祝家的管事带著一眾小廝来者不善,孟晚尚且摸不著头脑,乾脆一边敷衍著和磐石斋掌柜说话,一边思索对策。 虽是大清早,但主街来来往往行人仍是不少,又有车驾隨著马匹停在早食铺子门口。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了,宋夫郎这儿还挺热闹。” 空墨书坊的文士自马车上下来,语调却不显意外,显然是又一个探听到他家底的。 怪他家家小庙小,如今宋亭舟虽然算是入了仕,在平民百姓堆里还算有些体面,可对上这些富甲一方的人来说也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 孟晚心里自知是怎么回事,如今的他耍耍心眼可以,万不能矜功自伐。 恭敬的对文士施了一礼,“没想到是聂先生亲自前来,真是蓬蓽生辉。” “哦?你知道我。” 聂先生倒是意外,以聂家的势力找个小哥儿容易,这小哥儿却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孟晚上次在聂先生面前便极为老实,这次也是一样,並不敢耍宝卖乖,老老实实的给人解惑,“空墨书斋背后是皇商聂家,这还是很好打听的。聂家三位爷,听说其中聂二爷是有功名在身的,还被府学聘请为讲师。先生一身浩然正气,想必便是聂家二爷,我夫君只是秀才班,恐怕还没有机会上一上聂先生的课。” 商人都削尖了脑袋爭当皇商,除了皇商背靠皇家外,还有那几个可以令家中子弟入仕科考的名额。 聂家掌权的大老爷是聂二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才给弟弟和儿子各爭了个名额,再就是家族中有出息的子弟。 聂先生捋著鬍子讚许道:“不错,你夫君虽未上过我的课,可他的文章我也读过,今年秋闈可以下场一试。” 宋亭舟耽搁了几年院试,能考上案首也算厚积薄发,但聂先生竟然说他今年秋闈也可一试,想必是真的看好他。 孟晚心中欢喜,这句话比对方的来意更能令他开怀。 “多谢先生夸讚,店里狭隘,不如我请先生到瑞丰楼里喝盏茶去?” 又对著磐石斋掌柜也客套一句,“掌柜的若不嫌弃,咱们一同前往。” 磐石斋掌柜从聂先生出现便退至一旁,他和对方差了一个阶级,今天若是东家亲来还好,自己一个掌柜在聂先生面前难免不够看。 “我还要赶去府学讲学,就不多留了,今日除了来给宋夫郎送分红,还要同宋夫郎知会一声,若写了下一册,空墨书坊仍旧愿意按照上次签订的契书,再多让出一成来与夫郎签订二册,只是一点,我空墨书坊要比其他书肆早一日发售。” 那可就是四成了,空墨书坊包了打版拓印的成本,契书上分成是扣除这些本钱另算的,便是这样四成也不该是他这样默默无闻的小笔手该拿的。 说起来,上次的三成若不是碰巧撞见聂先生,孟晚的书拿去空墨书坊恐怕也只是和磐石斋差不多的结果。 所以这四成,孟晚实在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敢接。 聂先生看出他心中似有些惶恐,反而更加欣赏孟晚,“上月的分红就在这儿,签契书的事也不急,宋夫郎可慢慢斟酌。” 聂先生说完直接上了马车,他的书童则拿了个布包出来递给孟晚。 孟晚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心中一喜,似比他想像的还要多上不少。 “先生慢走。” 孟晚目送人家马车离开街角,这才招呼一旁的磐石斋掌柜,“掌柜的,请吧。” “站住!” 孟晚和磐石斋掌柜同时朝后看去,祝家的管事声音减弱,“咳……那个,我们二老爷要见你。” 同是昌平府的皇商,祝家管事是认得聂二爷的,磐石斋做为昌平百年老字號,管事一样见过掌柜的。 本以为只是拿个普通秀才夫郎回宅子里,谁承想这哥儿竟还同这两位扯上了关係,倒是不好办了。 孟晚音调平平,“祝家乃昌平高门大户,我身份低微且同祝家从来就没什么牵扯,不知祝二爷找我何事?” 祝家的事,二老爷交代了谁也不许外传,管事如今又不敢强硬將孟晚带回祝家,一时语塞。 孟晚远远又见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往自家门口赶来,心有所感下忽而展顏一笑,“祝二爷盛情相邀本该立即上门,不想聂先生刚走,家中似乎又招来贵客,实在分身乏术,只好请管事的回稟一二,他日空閒我和夫君自当一同登门拜访。” 马车停在早食铺子门口,將买油果子的客人堵的严严实实,眾人见马车华丽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从一旁缝隙角落里钻出去。 车上的人也听到了孟晚的一番话。 “今日真是好日子,没成想宋夫郎这儿如此聚客,怎么聂二爷刚走吗?” 磐石斋掌柜暗道一声糟糕,空墨书坊就罢了,宝晋斋竟然也来人了。 祝家管事就更不济了,人家似乎都是来谈生意的,只有祝家是来找麻烦的。 且他们这群管事小廝身份低微只是奴僕,夹在中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眼见著一批走了一批又来了。 听到孟晚说的话,管事忙接下话头,態度也客气了不少,“既然宋夫郎有贵客要接待,我们便不久留了,还请宋夫郎不要忘了我家二老爷的邀约。” 好,又变成邀约了。 祝家的人溜了,孟晚该干正事了。 “铺子狭小不便招待,不如两位同我去瑞丰楼吃盏茶?” 马车里的人拒绝道:“吃茶就不必了,先前夫郎去我宝晋斋,没成想下头人不长眼,竟拒了夫郎的奇书。我一是过来赔不是,还望夫郎海涵,別同那几个憨货计较。二是想与夫郎商议书册的事,不知夫郎可还愿意同我宝晋斋合作否?” 他说的是客气赔罪的话,实则態度倨傲,甚至连面都没露,只怕若不是见他这儿招了这么多其他富贵人家,也是来者不善。 毕竟人妖情长如今在府城人人传阅,阅读量可观,可三大书坊里只有他宝晋斋没分到这杯羹,连带著其他书本的买卖都比不过其他两家,他如何不气? 上位者不会思考自己是否有紕漏,只会责怪他人不识趣。 孟晚心里不爽,又不能得罪宝晋斋,只能笑脸迎人,再想方设法挣些窝囊费。 “贵书斋乃府城数一数二的大书肆,能与贵书斋合作,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磐石斋与空墨书坊到底是先同我家合作,我只能先同这两家商议后,再登贵斋的门。” “哼,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了,只盼宋夫郎再上门时,我在宝晋斋吧。”若是他宝晋斋当初能吃下这本书,还有其他两个书坊什么事,如今竟还得捡別人吃剩的。 说是这么说,等孟晚与磐石斋掌柜坐上瑞丰楼雅间,宝晋斋的大掌柜也不请自来了。 三人虽然坐在雅间,但孟晚毕竟是哥儿,於是房门敞开著攀谈。 宝晋斋的大掌柜倒是一副笑面孔,“石老弟来的早啊,不愧比我年轻几岁,腿脚就是利索。” 磐石斋的石掌柜也笑著拱手,“金老哥来的也不慢,恐怕一直在东家后头候著吧。” 俩老狐狸打机锋,但石掌柜好歹知道点別的內幕,晓得了孟晚与空墨书斋分成的事。 “宋夫郎,咱们也算是合作过一次了,今天我来就是想问您个准话,这人妖情长的第二册……” 孟晚也不囉嗦,“已经写完,只剩收尾。” 金掌柜不免憋屈,他家第一册还没搞到手,若想分上这一杯羹,一、二两册都要谈到手,这会儿又不便插话,只能先看磐石斋开的什么条件。 石掌柜听后抿了口茶水,从怀里掏了张纸推给孟晚,“这是我磐石斋的诚意,还请宋夫郎一观。” 孟晚看了两眼,这次这位石掌柜比上次实诚多了,上来就是三成的分红,已是孟晚心里最优,倒没什么好异议的了。 “石掌柜以诚待我,我也不妄虚言了,这个条件可,但您也听到聂先生的话了,空墨书斋比您略高一成,条件是他们先一日发书,不知贵书斋可能接受?” “什么?还高一成!”石掌柜本来以为十拿九稳,下定了决心和空墨书斋一样,两家稳压宝晋斋一头的,谁知道聂先生如此捨得,竟让了四成利出去,果然是个死读书的,狗屁不懂还瞎搅乱市场。 便是不用稟告东家,石掌柜也知道,四成利是不可能的,若是金掌柜不来,他还能回去找东家商议一二,如今他恐怕出了这个门就会被宝晋斋截胡,没准更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也只能咬牙认了,“好,晚一天便晚一天,我这边没带文契来,还请宋夫郎同我一起回磐石斋签署契书。” 金掌柜脸都绿了,他还没听到什么有用消息呢,这两边便谈妥要走了? “宋夫郎且慢。”怕孟晚真跟石掌柜走了,他忙著叫住孟晚。 “不知两位谈的是什么条件,我宝晋斋愿意再添一成。” 如此说法便已经在谈判中落了下成,孟晚和石掌柜直愣愣的看著他,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 石掌柜突然笑了,“还是宝晋斋大气,张嘴便让了四成的利钱出来,我们磐石斋是比不了了。” 金掌柜惊声道:“四成利!什么四成利,我可没说过!” 该死的,磐石斋竟然这么捨得,竟直接谈了三成利,听这意思空墨书坊给了四成,他们都疯了不成,哪儿有这么谈生意的! 石掌柜料定了金掌柜捨不得给四成利,顶天和他们磐石斋一样三成利,但他们家卖这本书已经一月多,受眾群体已经固定,便是第二册两家一齐卖,也不见得卖过他家。 金掌柜也是急了,上次他压根没见到孟晚就被底下不长眼的小子將人给撵走了,《人妖情长》火了之后,东家派人查探消息,查到孟晚第一个来的本是宝晋斋,他们却没能將书留下,將他狠狠斥责一顿,这次数家爭夺这第二册,他们宝晋斋说什么也不能落后了。 第29章 瑞丰楼 两辆马车相继从瑞丰楼门口驶离,石掌柜坐上车后又从怀里取出四五张纸出来,一併撕碎了兜起来,等著回磐石斋再销毁。 “虽是比预想的多上一成,到底谈下来了,跟东家也好交代。” 宝晋斋的金掌柜就没他这么轻鬆了,回宝晋斋又是被东家一顿臭骂。 “不过是个秀才夫郎而已,也配在我面前摆谱,三成利他们也吃得下?” 金掌柜战战兢兢的劝说:“东家,三成利虽然不少,但磐石斋的石掌柜是个精打细算的,他都能这么痛快让利,说明第一册他们赚的钱比咱们猜测的还要多。” “何况论卖话本子,无论是空墨书坊还是磐石斋,谁又能比得过咱们家?不说城里零散来买的,还有许多小书贩来咱们书斋进货分销,这就是一大笔进帐。再一点,谈的虽是三分利,宋夫郎难道能挨个过来翻看咱们书斋的帐本?到时候给多少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宝晋斋东家这才满意,“乡下人罢了,等他带书册来签文契的时候不必仔细了。” 金掌柜领悟,“是。” —— 从瑞丰楼出来,孟晚狠狠鬆了口气,三家同来,相互制衡,这已经是他能想像到最好的结果了。 空墨书坊大气有礼,最好说话,磐石斋的石掌柜精明贪心,倒也没有害人的意图。 只是这个宝晋斋,从上到下都是一副目空无人的姿態,若是没有其他两家制衡,定会用尽手段强占书册,到那时別说几成分红了,性命无碍便是好的了。 隔壁周婶儿子从酒楼里追出来,“宋夫郎,你们点的茶水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壶里剩下怪可惜的,我给沥乾用油纸包上了,若不嫌弃就回家泡著喝,总比咱们巷子里的井水强。” 瑞丰楼也是城西的老酒楼了,周婶儿子能做成里头小管事,在人情世故上果然无可指摘。 与权贵面前捨得下脸卑躬屈膝,与平民面前又能放得下身段事必躬亲。 孟晚接过油纸包,笑著说:“还是周大哥想的周到,那就多谢了。” “不必客气。”周管事事忙,送完茶叶又退回酒楼里去。 孟晚回去直奔西屋,常金果然將刚才的布包藏进了柜子底下。 “五十两一锭的纹银,二、四、六、八……十七锭,还余了三个十两的小银锭,八百八十两!这还只是一月的。” 孟晚吞下惊呼声,等等……三十两在他心里都是小银锭了吗! 发了发了发了! “娘!”孟晚把这一大包巨款放回柜里,撒著欢出去找常金。 “娘,娘。娘!!!”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啊?前头忙的要死,还不过来帮忙来!”常金头也没抬的训斥他,忙的面目狰狞。 孟晚心道我都这么有钱还挣这三文两文的买卖? 被常金一瞪又老老实实的卖油果子去了。 这一忙就忙到了晌午,眾人收拾完铺子,卢春芳和雪生洗刷盆子木盘,常金捶捶腰抱怨,“今日人怎么这么多,晚哥儿,早起那群人找你干啥?我听那意思好像是书肆的掌柜,最后怎么还跑去酒楼吃茶去了?” 若是对面卖包子的知道她这么说,肯定会骂她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旁人都羡慕不来的人气,她家反倒还嫌人多了? 终於提到正事,孟晚咧嘴一笑,“给咱们家送银子来了。” “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你之前说那个,城东的书肆,和你谈什么分成的那个?” 常金倒了两碗绿豆汤,自己拿起其中一碗喝了,最近她家天天备著一锅,天气炎热,解暑气用。 孟晚端起另外一碗,“正是他们,还有城西的、城南的,都来和咱家谈买卖,总之我挣了大钱,咱家买房钱都够了。” “真的!” 常金一声惊呼,將做活计的卢春芳都引得回了头,“婶,咋了?” 雪生倒还是在安静干活。 常金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那几个盆什么时候洗都一样,你们也过来喝两碗绿豆汤。” 卢春芳应她,“这就好了。” 常金將孟晚拉进屋里小声说:“挣了那么多?” 孟晚示意她自己掀开柜子看。 “不不,这么些钱好好放起来,来回开柜子还不招贼来偷?” 常金从没经手过这么多钱,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千万要放好,可別被偷了。 孟晚打趣她,“娘,你这么怕偷,咱不如都了,省的惦记。” 话说出口,果然又被瞪了。 夏季白日漫长,酉时阳光还刺人眼睛,宋亭舟打马归来,往日家中烟囱定是冒著白烟,入院便能闻见饭香,今日却是不同。 他牵著马匹將马拴在马厩里,隨手从一旁的水桶里给石槽添上水。 孟晚从屋子里跑出来迎他,“回来啦。” 他穿著上次买的细布做的夏衣,鳶尾蓝色,领口对襟,袖子宽鬆。 下裳似裙似裤,裤腿宽大,走动间又像裙子,不著地却能盖住脚面,若是以纱罗做成的会更具垂感,走动间也会更飘逸。 但孟晚长相美艷,如今虽然还带著两分稚嫩,却更显年轻灵动,披著麻袋都好看便是说的这类人。 宋亭舟眼也不挪的看著他,“娘呢?怎么不见她们?” 孟晚眉眼微弯,拉著他到院中洗手,“今儿请你去瑞丰楼吃席面去。” 宋亭舟洗完手,意外道:“去酒楼吃?空墨书坊的分红你拿到了?” 孟晚故作惊讶,“呀,夫君真是聪明,这都想到了?那你猜我得了多少?” 宋亭舟勾住他的手,轻笑,“我家夫郎今日这么大方,怎么也过了百数。” “哈哈。”孟晚绷不住的大笑出声,他拉著宋亭舟的手跳来跳去,眼角眉梢都透著得意,这会儿的他和在石掌柜他们面前的孟晚,甚至都不像同一个人。 隔壁做活的琴娘听见孟晚的笑声也不禁跟著笑了笑。 她二嫂则以为她有意,继续从一旁劝说:“是城北那头开肉摊子的小伙,附近村庄的离府城也近,家里头有十余亩良田,是老两口在家侍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和两个哥儿,手里积攒的东西往后都是这个儿子的,我和你二哥去看过两次,是个踏实肯乾的,手里也小有余钱,听说在攒钱买院子呢,並不是一味地补贴爹娘。”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套是口乾舌燥,琴娘替她倒了一碗粗茶,“那就见见吧。” 李二嫂:“人是长得普通,但……你说啥?见见?真的啊!他二哥,琴娘答应了!” 瑞丰楼离家里不远,常金卢春芳和雪生三人先去了,留孟晚在家等宋亭舟,他们俩给屋门上了一道锁,院门又上了一道,这才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路上孟晚看见卖团扇的,是用绢布和竹子做的,上头还画了喜鹊竹子草等,他挑了三把,“娘一把,春芳嫂子一把,我一把……这还有摺扇呢,我看那些读书郎不分春夏秋冬都在用,给你也买一把吧,你喜欢哪个?” 宋亭舟选了个空白扇面的摺扇,“这个,我想让夫郎替我作画。” 孟晚给他一个,你小子果然知趣的眼神,將四把扇子都买了下来。 等到了瑞丰楼,孟晚先是和周管事打了个招呼,“周大哥,我娘他们在哪儿坐?” 周管事笑著领他们上楼,“宋伯娘在二楼闻稻香,上楼左拐第三间就是,里头有窗,推开用膳凉爽些。” 宋亭舟牵著孟晚跟在后头,闻言道了句:“多谢周大哥。” 周管事受宠若惊,“宋相公客气了。” 他將孟晚他们带上楼,又亲自帮他们点了菜,介绍菜品。 “雪生伤还没好全不能喝酒,咱们几个便来壶葡萄绿吧。”饭菜点完,孟晚又点了一壶果酒,这种酒度数低,他们这么多人分喝一壶,也是无碍。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孟晚头次真正意义上的下馆子,还挺新奇的,其他几人还不如他,拘谨的不像话。 小二来上菜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自己去端菜,让人伺候著浑身难受。 “晚哥儿,要不咱打包回家吃去吧?娘坐这儿张不开嘴似的。” 常金话说出口得到卢春芳的大力认可,她用力点点头,“我也……” “娘,但是我想下馆子了,又不用洗碗,今天当陪我一次嘛。”孟晚看著桌上的葱爆羊肉流口水。 “那就吃,娘给你夹。”常金动筷先给孟晚夹了一筷子羊肉,其他人也开始慢吞吞的动筷。 孟晚要香死了,酒楼做的菜就是比自家好吃,“这个笋鮓好好吃,酸酸的又开胃,娘你尝尝。” “这道鱼羹好鲜啊,夫君我帮你盛一碗。” “你们快都尝尝,难得来一次嘛。” 孟晚不光自己吃,还一个劲儿的招呼別人,显然今天是真的高兴。 大家可能被他的气氛感染,也逐渐放得开了,常金爱果酒的滋味,饮了大半壶,孟晚也爱喝,乾脆又叫了一壶上来。 酒足饭饱,六菜一汤吃的乾乾净净,常金有些微醺,孟晚和宋亭舟搀著她下楼。 外面天色已经渐暗,回了家各自洗漱歇息,宋亭舟临睡前又往灶里添了柴,锅里添了水。 夏天天热,火炕不必每日都烧,但孟晚夜里若是沐浴还是用温热些的水较好。 宋亭舟放下帐子四角掖好,孟晚穿著个凉快的小肚兜窝进他怀里,“今天锦容托报童给我捎了封信,他和葛全已经离开府城了,还很匆忙的样子,我觉得和祝家死得哪个庶子有关。”他將早上的事说与他听。 宋亭舟伸手揽著他光滑细腻的肩头,半靠在被子上说话,“他既然和咱们同在府城,怎么会现在才传来消息。” 孟晚琢磨,“他之前只说投奔亲戚,也不知是哪一房的,如今出事的是二房,將祝家把持在手里的也是二老爷,若是他亲戚人微言轻,可能传递不出来信儿?” 一个商贾人家,哪怕是皇商,规矩有这么严苛吗?孟晚没见识过,也摸不著头脑,但这些如今都是次要的。 “今天祝家来人的意思,应是要直接將我捉去祝宅,恰巧碰上几个书斋来人,其中空墨书坊的聂家与他们一样同为皇商,那些下人忌惮聂先生,这才先退了,但我总觉得这事没完,祝家的人下次定会再来。” 宋亭舟锁著眉,“你与祝家的交际也只有方锦容了,那庶子莫不是葛全杀的?他们搜查不到人,这才找到你身上?” 孟晚觉得不对,他扣著自己的衣服带子,想了想说:“葛全虽是个浪子,又游走江湖,但我觉得他不像是滥杀的人,况且若真是他和锦容杀的人,这么大的事给我传信时,该隱晦提醒我们才是。 既然没提到,要么说明他们离开和此事无关,要么就是他们走时祝家的庶子还没死。” 宋亭舟还是不放心,“我有同窗是祝家三房的嫡子,祝二爷是他亲伯父,明日我便去问他,有我们这层关係在,应该无大碍。” 孟晚从他怀里坐起身来,惊道:“你还有这层关係呢?我怎么不知?是不是就是上次教你浑话的那个。” 宋亭舟怀中一轻,下意识又將他抱回来,“什么浑话?” 孟晚下意识想张口,突然意识到什么,指控他道:“好啊你,宋亭舟你学坏了!” 宋亭舟双眼迷茫,“学坏?” “哼,你在我面前跟我演?” 孟晚拽住他裤子,勾著声喊他:“舟~郎?” 宋亭舟喉头一紧,“嗯。” “那个祝家的同窗是不是妻妾成群的,天天在家调戏丫鬟小侍?”孟晚虚虚的眯起眼睛问他。 “呵。” 宋亭舟笑著轻啄他两口,“我只知道他还未娶妻,调戏不调戏丫鬟小侍我就不知道了。” 孟晚憋不住扑到他身上笑,“原来还怕你太过孤僻在府学没有朋友,没想到还能结交一二,不错不错。” 有宋亭舟这层关係在,事情好办不少,最主要的是孟晚確实没得罪过祝家,宋亭舟又有功名在身,难道祝家还敢强硬污衊?两家又无嫌隙,没必要。 说完了糟心事再说点开心的,“我与三大书坊都已谈好,等你休假陪我一起过去签文契吧。” 宋亭舟抱著他,从床铺上摸起一把团扇,轻轻替他摇著,“好,我陪你。” 孟晚舒服的眯起眼睛,“还有,如今天热还好,你打马回家还算方便,等天冷下雪,路上又滑,还是將车厢按上,让雪生接送你。” “咱们如今手有余钱,还能再看看离府学更近的房子,但这次不用著急了,可以慢慢的……” 孟晚说著说著就没了动静,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宋亭舟摇扇子的动作不停,亲了他额头一口,也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祝二爷 心里记掛著祝家人找孟晚的事,第二天宋亭舟起了早在府学外等祝泽寧。 奈何祝泽寧来晚了,他刚起了个话头,讲学的夫子便进了课堂,宋亭舟只能按耐住,等晌午在找上祝泽寧。 “宋兄,你清早寻我何事?” 三人照旧结伴去廩膳堂,路上祝泽寧忍不住先问了宋亭舟。 宋亭舟沉吟片刻,问:“听闻祝家有位庶子身亡,不知何故?” 祝泽寧诧异的看著他,似是没想到他也对这种事感兴趣,“是我二伯的庶子,整日混跡秦楼楚馆的主儿,我少与他碰面,不知怎的就突然歿了。” 宋亭舟追问,“就没有別的一点风声?” 祝泽寧想了想,“我二伯有位姨娘的亲眷,前几月过来投奔,但一直深居简出,我听说过府里来了这么一號人,但从未见过。我那位堂哥歿了后听说这人就不见了,宅子里派人寻了几日无果,也就罢了。” 若是和此人有关,他二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既然放弃追寻,只能说明堂哥的死与这位外亲无关。 宋亭舟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下一松,这样一来,祝二爷找上孟晚也可能只是询问一二。 他郑重的对祝泽寧拱了拱手,“有件事还要劳烦祝兄一场。” 祝泽寧意外道:“莫不是和我堂哥之死有关的事?” “是也不是。”宋亭舟將祝家管事小廝突然上门寻他夫郎的事与祝泽寧说了。 祝泽寧听完放下了心,“嚇了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大事,过几日休假,你带著夫郎上门找我,我领你们去找二伯问问就是了。” 又几日月考结束,孟晚估摸著时间直接到府学门口等宋亭舟,还带了两包茶叶和果子,虽说祝家定然看不上自己这点东西,可登门拜访,礼多人不怪。 府学建在半山坡上,位置较偏僻,大门高大庄严,门前修建的台阶也宽敞,需得走上百阶。 坡下的广场地面夯的平整,眾多马车在外候著,多是小廝或家人,孟晚一个小哥儿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找了处树下阴凉地方,拿著团扇猛摇,近日入了伏,天气更热了。 “夫郎,若是不嫌弃到我家马车上纳纳凉吧。”有身穿青衣的小侍轻声询问孟晚。 孟晚笑著谢过人家,“多谢小哥儿,我夫君就快出来,便不多打扰了,劳烦替我谢过主家。” 他话刚落地,府学大门前便走出三三两两的学子,宋亭舟果真是大步流星冲在前头。 眼见著夫夫俩匯合,小侍识趣的退回自家马车。 “公子,宋夫郎让我谢过你,他等的人已经等到了。”小侍將孟晚的话稟告给主子。 马车车窗处的帘子被人从里头掀开,隱约能看到里头一盆子冰块半化不化,带著丝丝凉气。 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从车窗探了出来,头髮半披,上半截髮髻上插著两支玉簪,眉梢处隱著一粒小巧的红痣,竟然也是一位哥儿,穿著打扮精致素雅,想来家境不错。 他自马车里远远望著孟晚,喃喃自语道:“谁能想到当下在昌平炙手可热的清宵居士,竟然是长相这般美艷的夫郎呢?有趣,有趣。” 宋亭舟行至孟晚面前,额角已是流下热汗,他接过孟晚手里的东西,“晚儿,你怎么来的这么早,不急的。” 孟晚见状忙用自己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你是在说你自己吧,既然不急还跑这么快,好些人都在看你呢。” 宋亭舟侧过身去,果真有不少府学学子在不动声色的往这边瞧,他挡在孟晚身前,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祝兄他们在后面,马上就过来,我们乘他家的车同行。” “好,我也是刚到,不急的,刚还有人邀我去马车上避暑。” “谁?”宋亭舟目光中带著警惕。 孟晚倒没有多想,“应当也是哪位学子的亲眷,见我在外头太热,这才好心让侍从下来邀我。” 他们说著话,便听后头有人唤宋亭舟,“宋兄,我不过是收拾书箱的功夫,你人怎么就没影了?叫我和昭远一通好找。” 找宋亭舟的,他那个姓祝的同窗? 孟晚望过去,是两位与宋亭舟穿一样学子制袍的年轻读书人,一个脸嫩还掛著婴儿肥,恐怕年纪和孟晚差不多少,十七岁上下,说著抱怨的话脸上却掛著笑。 另一个年纪与宋亭舟差不多少,身材清瘦,脸色发黄,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是往下耷拉的,透著愁苦相,不过长相还成,中上之姿。 孟晚同他们不熟,不好隨意开口,便装作文静,只站在宋亭舟身后默不作声。 宋亭舟转身对两位同窗道:“我夫郎在外等候,心中不免牵掛,走的急了些,抱歉。” 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夫郎孟氏。” 祝泽寧和吴昭远两人早就看见他身后藏了个人,心有好奇却不好眼巴巴的盯著人家看,宋亭舟这一让开才得见他夫郎真容。 孟晚打扮本来在平常不过,衣裳顏色也低调,甚至还没有市井妇人穿的娇俏,浑身上下也只有那枚祥云银簪一件首饰,却美的令人心悸,连带著身上穿戴的俗物也跟著不凡了。 愣了几秒,还是吴昭远先反应过来,“见过弟夫。” 祝泽寧也忙不迭的施礼,“嫂嫂安好。” 孟晚欠身对两人回礼,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能唬人的,文静的一批。 宋亭舟就更不爱吱声了,四人沉默著找到祝家的马车,为了避嫌祝泽寧早上临走时就交代了,晌午下学让家里派过来两辆车。 祝泽寧和吴昭远上了头一辆马车,还没坐稳祝泽寧便忍不住打破沉默,“宋兄的夫郎,真是……真是……” 吴昭远接过他的话,“天人之姿。” “对!” “我家不乏有貌美侍女和小侍,我四叔跟前更是美人如云,我竟从没见过比宋兄夫郎容貌更胜的!”祝泽寧说著说著就要站起来,却险些被低矮的车厢磕到了脑袋。 吴昭远皱眉,规劝他,“宋兄夫郎確实貌美,但终是他人之妻,你万不可褻瀆。” 祝泽寧涨红了脸,“你我从小相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感嘆其容貌罢了,怎会轻慢好友夫郎呢!” 吴昭远轻嘆一声,“如此就好,红顏终究会化作枯骨,我等日后娶妻还是要娶品行端正,贤良淑德的女子。” 祝泽寧不服,“谁说容貌好品性就不好了?宋兄夫郎操持家里,还开铺子供养宋兄进学,岂不是秀外慧中?” 吴昭远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宋兄夫郎確实难得。” 但他亲娘便是徒有其表如绣囊草枕,只会攀附男子,內心毫无成算,他在吴家见多了依仗美貌爬床的丫头哥儿,便对容月貌的人下意识持有警惕心。 宋亭舟拉著孟晚上了后头一辆,一进去就被车里放置的冰盆镇的通体凉爽。 “哇,真凉快。”孟晚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凉气舒展开来。 宋亭舟將冰盆往外挪挪,“那也不要太过贪凉。” 祝家的马车面上平平无奇,实则內部空间还是挺大的,准备著小案几和茶水。 孟晚將手里的团扇放在案几上,没好意思动人家茶壶,“我知道,乍冷则热易中邪风嘛,对了,咱家的马怎么办?” “祝家的小廝会帮忙骑回家里。”宋亭舟挨著他坐稳,外头车夫开始扬鞭。 祝家和吴家的宅子都在城南,比他们家近多了,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祝家正门。 吴昭远家最近,早之前就下了车回家。 宋亭舟拎著茶果,孟晚拿起他的团扇,两人跟在祝泽寧身后,第一次登上祝家的高门。 祝家是一座五进的大宅,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已经去世,本该是大房坐拥正院,可祝大爷软弱无能,根本撑不起家里的產业,老三老四又都是庶子,无奈只能叫老二顶上,当下是二房一家居住正房。 如今祝家在府城的买卖都是祝二爷在把持,祝三爷便是祝泽寧的父亲,常年在外跑生意,偏僻小镇和县城的盐商买卖都是他在做。 祝四爷是个混帐,年轻时名声便不好,如今年近三十也未娶亲,不过名下的赌坊鏢局倒也营收不少。 祝泽寧带宋亭舟和孟晚进门后绕过影壁,穿过庭院,在正堂等著祝二爷。 “庆叔,我二伯可回来了?”祝泽寧问家中管事。 庆叔笑呵呵的回稟,“回四公子的话,二爷才回来不久,正在夫人那里用膳。” 孟晚他们一日两餐惯了,险些忘了有钱人家都一日三餐,这个点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怪尷尬的。 祝泽寧也忘了这茬,“宋兄嫂嫂,不若先到我那儿用些便饭吧。” 宋亭舟帮孟晚倒了盏茶,“还是不叨扰了,我同夫郎就在堂內等候片刻吧。” 孟晚也是这么想的,他俩是来干正事的,事情不解决,哪儿有心思吃饭去。 他们不走祝泽寧这个中间人也留下陪他们,顺便与宋亭舟探討这次月考的题目,宋亭舟此次又得了乙子班头名。 孟晚则慢慢喝著茶,他不懂茶道,只是觉得祝家的茶水比他上次在瑞丰楼喝的口感丰富,甜涩味从舌根涌起,有股淡雅的清香,余味悠长。 想再来一杯,又怕等久了会上厕所,在祝二爷面前失礼,真是麻烦。 宋亭舟余光中一直在关注著他,突然停下与祝泽寧的探討,询问道:“祝兄家的茶水,茶香持久悠长,怪我不懂茶道,不知是哪家的茶叶?” 祝泽寧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茶来,便解释道:“我家本家就在昌平,不像聂家能从老家运来新茶,我家的茶都是赵家採买来的,今日侍女上的像是穀雨前採摘的碧螺春。” 宋亭舟品了一口,同孟晚说:“一会儿我们也去赵家的茶庄买上一些?” 孟晚心里受用,笑著说:“当然好。” 祝泽寧这会知道宋亭舟做什么问起茶来了,原来是他夫郎爱喝。 今日的茶不是茶,反而喝的他泛酸。 他们在厅堂里又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祝二爷才姍姍来迟,包括祝泽寧在內的三人都起身相迎。 祝二爷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宜,身形微胖,面容严肃沉稳,极具上位者气势。 同低阶级人说话,他直接开门见山,“都坐吧,前几日我已经听四郎说过你们来意,找宋夫郎也没別的意思,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孟晚刚坐下,被点名只能再次站起,欠身答曰:“二爷请问。” 祝二爷面容看不清喜怒,声音宽厚有力,“不知宋夫郎认不认得方锦容此人。” 孟晚早已大致猜到和方锦容有关,也想好了怎么回答,“认得,此人同我们算是老乡,同在泉水镇上。” 祝二爷点了点头,又问:“他身边是不是有一绝顶高手。” “高手?”孟晚疑惑的与宋亭舟对视一眼,“这个我確实不知。” 祝二爷不语,厅堂內静得可怕,孟晚也一直站著,他心里是没啥压力的,该怎么编他都想好了,现下他又不知道祝家的事具体和方锦容有什么关係,只捡无关紧要,半真半假到对方查不出来的说就是了。 半晌后祝二爷终於又开口,他紧紧盯著孟晚,像是在给他施加什么无形的压力一般,“那宋夫郎可知方锦容如今身在何处?” 孟晚没迴避他的目光,也没大剌啦啦的直视他,只是半合著眼,恭敬的答道:“今年三月底,我和婆母陪同夫君抵达府城,那时在途中碰到了方家小少爷,他人是个热心肠的,看我们的马车拥挤,主动载了我们一程。后来与他在府城分別,他临走时说要来祝家寻亲,我若有事,看在同乡的份上可以找他帮忙。” 祝二爷以手画圈,在桌案上点了几下,沉声道:“继续说。” 孟晚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接著开口,“后来我夫君中了案首,我们返乡成亲,又重回府城安顿,期间手头不富裕时,倒也给方小少爷递过信,想让他帮衬一二,可是一直没得到回信,至此一直没联繫到他。”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示意能知道的都说完了。 祝二爷闭目沉吟片刻,“既如此就罢了,以后宋家若是得了此人消息,再来祝家通告吧。” 他话里话外似是把孟晚当成了报信的报童,孟晚怎么说也是秀才夫郎,听闻面上却不露半分不悦,“如有什么消息,我们夫夫定告知。” “嗯,去吧。”祝二爷坐在位置上没动弹,还是祝泽寧起身送的他们。 “你们別介意,我二伯在我大伯面前也不给他好脸色的。”送至门口,祝泽寧同他们解释。 夫郎被人如此质问,宋亭舟是不悦的,可他也清楚自家与祝家之间相差的渠沟又多宽多深,如今一切只能忍耐,他要学晚儿那般遇事沉著,何况此事又不关祝泽寧的事。 “这次的事多谢祝兄牵线,明日若是不弃,我请祝兄在瑞丰楼一聚,还请祝兄將吴兄也叫上。” 祝泽寧是真心想同宋亭舟交好的,见他確实没有生气,放下了心,“好啊,明日我定叫上吴兄,好好吃一顿宋兄请的酒。” 寒暄了几句后,宋亭舟谢绝了祝泽寧相送,带著孟晚慢慢踱步。 他们本想先去离祝家最近的磐石斋,没想到往西走了百步远,行至祝家西侧角门的街道上,突然见到角门开了条缝,他们登门准备的茶果被人从里头隨意扔到街上。 孟晚紧抿双唇,这次才是真的生气了,他上前將东西捡了回来,拍拍纸包上的土,“不要拉倒,我们回去自己吃,哼!” 宋亭舟从他手中接过这几包茶果,回身望向那侧角门,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止,但很快又被压下。 第31章 决心 孟晚怀里还揣著人妖情长的第二部,两人拎著东西先去了最近的磐石斋,石掌柜还以为宋亭舟便是写话本子的清宵居士本人,言语中多是客气奉承,他为人精明,几次见孟晚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半点没有瞧不起他一个夫郎做买卖。 纵然知道这是生意人的手段,孟晚也不免欣慰。 祝家同样是商户,祝二爷又不是傻子,这些基本的待人处事他难道不懂? 人家只是身处高位,別说宋亭舟小小的秀才了,便是举人、进士、七八品的小官,人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祝二爷会同挡在他面前的狗客气吗?他只会一脚踢开所有碍他事的物件。 从磐石斋出来还算恢復些许的心情,到宝晋斋又栽了个跟头,孟晚假装没看出文契中的漏洞,面上笑嘻嘻,心里把这个书斋从上头骂到下头。 怪不得那天在瑞丰楼答应的痛快,原来在这儿等著给我挖坑。 孟晚咬著牙籤了文契,罢了,斗不过的,便是当场指出来,他们也还会再下別的黑手,倒不如妥协一二损失些银钱,既让他们放鬆警惕认为自己是个好拿捏的,又能保一时安寧。 宝晋斋就在城西,离他们家还算近,两份文契到手,他们手里还拎著茶果,乾脆先將文契和茶都放回家中。 宋亭舟重新骑了马带孟晚去城东空墨书坊,可惜聂先生不在,是空墨书坊的掌柜接待了他们,可能聂先生之前交代过他,签署文契比另两家都乾脆利落。 空墨书坊的藏书甚多,本来府学的资源也算不错了,但空墨书坊的书册眾多,各种题材类型都有。 宋亭舟楼上楼下细细挑选著想要的书,趁这功夫孟晚又顺势將近些年的京都邸报都买了一份,这东西只有空墨书坊有。 孟晚本来以为那些话本子就够贵了,可宋亭舟挑的那两本名家註解竟然五两银子一本! 我滴个乖乖,上面標註的那些大人可分到这份银子了? 掌柜的似是看出他惊讶,解释道:“这是今年春闈时所有一甲进士与二甲前十名的文章,还著有国子监与翰林院几位大人的解析,是今年本店卖的最好的书册,刚下到昌平时,每月可卖三千册,近两月数额才降下来。” 孟晚眼睛发直,怪他没有出息,三五十五……一个月便是一万五千两?空墨书坊真是財大气粗,一般没家底的还真供不起个读书郎。 宋亭舟拿著书册看他,“还请夫郎辛苦付帐。” 孟晚回过神来,“付付付,可还有別的想要的,我一併帮你买了。” 宋亭舟仔细一想,“我近日可能没空给你写字帖了,不若买几本现成的用。” 从三泉村开始,宋亭舟已经亲自给孟晚做过五六本字帖了,如今的孟晚基本的繁体字都已熟练,更多的是在练字写话本子。 孟晚点点头,“家里是没字帖用了,那就顺便买上两本。” 当下楷书是最受欢迎的字体,其中小楷秀丽又规整,女娘小哥儿最爱用,但孟晚最喜欢的却是行楷,既保留了楷书的规整形態,又有行书的连笔牵丝之特性,书写速度快,韵律感又强,写起来极为畅快。 他挑了一本中规中矩的小楷,又挑了两本风格不一的行楷,同邸报和宋亭舟的书册一起付了帐。 “赵家的茶庄在城外呢,咱们改日再去吧。”孟晚坐在马上由宋亭舟牵著马带他。 他们奔波了半天,当下阳光已不太刺眼,宋亭舟抬头望向他,“也好,明日我约了祝兄和吴兄去瑞丰楼,若是散的早了,便自行打马过去一趟,一来一回也超不过一个时辰。” 孟晚心疼他难得休假两日还要出去奔波,“只是一包茶罢了,左右家里还有两包,能喝上好久呢,又不著急。” 宋亭舟视线落在远处,脑海里想的却是茶果纸包上,怎么也拍不乾净的脏污。 回到柳堤巷,宋亭舟將孟晚抱下马,家里的烟囱冒著青烟,宋亭舟拴马,雪生给马厩里添了水和草料。 孟晚则提著东西进了屋,“娘,今天吃什么啊?” 常金用大铁锅炒著菜,隨口答道:“豆芽炒肉丝,酱燉茄子,胡瓜炒鸡蛋,快洗了手过来端菜来。” 孟晚將书册等物放到西屋,果子茶叶放到东屋,出来洗好手正好接过常金刚炒出锅的菜。 “娘,这月夫君又考了月考第一。” 常金脸上露出笑来,眼中带著几分欣慰,“那还不好,早知晚上再添只烧鸡了,上次你在昌北瓦舍买的滋味就不错。” 孟晚端了菜放到院里的石桌上,又跑回来端另一只锅里蒸好的米饭,“这个好说,明日咱们再去看戏,回来顺便从瓦舍里买一只回来好了。” 大家平日里不是干活就是做做女红嘮嘮嗑,哪有什么娱乐项目。他这么一说,不光常金琢磨起上次看戏时的热闹,连卢春芳都有些心痒,但想到六文钱的门票,她就退缩了。 之前被冯进章拿走了工钱,她倒是还藏了个心眼,自己留了五十文,却也不多。 挣钱不易,出去便更心疼。 “还是你和宋婶去看吧,我就不去了。” 常金劝她几句没劝动,也没再说什么,孟晚乾脆就没劝她。 雪生搬了凳子到外头,大家凑齐了一起吃饭,也没什么同桌不同桌的顾忌,都坐到一起去吃。 孟晚同宋亭舟说:“明日你们去瑞丰楼怎么也要晌午,早起便先带著雪生去户房把户籍给过了吧,儘快办好了也省心。” 虽然料定同庆班短时间內不敢回昌平府来,但世事无常难保意外,还是將雪生户籍过到宋家才安心。 宋亭舟起身添了碗饭,“好,但去的早了户房也不见得有人,先忙完家里的买卖再去不迟。” 常金说他:“如今家里的人多著呢,还用你操心买卖?你就只管读书就成。” 若是以前,宋亭舟不会接她这样的话,该做仍旧照做,今天却迟疑了一瞬,点头了。 饭后孟晚又嘴甜的让常金休息,他们四个收拾点碗筷还不简单。“娘,大热天的你做饭都够辛苦了,快歇著让我们来吧。” 等他们收拾好碗筷等,各自洗漱回房,他们房间的书桌长长一条,孟晚与宋亭舟各占一半,桌下是几箱子没处放的书。 房间还是太小了,装衣物的柜子再加上这么个大书桌连转身都难。 孟晚在这头临摹他的字帖,那头宋亭舟阅读他的书册,油灯点了两盏,夜深人静,巷子里各家门前树上的蝉鸣声不断。 孟晚临摹完了几页小楷,放下笔桿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小楷的字需要小而整齐,因此他刚才写的时候格外专注费力,这么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油灯里的油都耗费了不少。 孟晚站起来简单整理一下桌案,然后扭头看向一旁的宋亭舟。 他那头的桌上摆著的书册纸张更多,依著屋墙摞成高高两座书山,从孟晚这个视角看他的侧脸线条优越,下顎紧绷无须,高挺的鼻樑上有个轻微凸起的驼峰,眼睛半垂著,睫毛不长却浓密。 此刻正捧著今天买的註解,边看边细细的往纸张上记录著什么,油灯暗了也不知道添。 孟晚提起角落里的油壶往两盏灯里各添了一些,府城的平民百姓多用桐油点灯,一百三十文一斤,倒也不算贵,只是听说有比桐油好上几倍的苏合香油,不但火焰明亮又无烟气,还散发著一股清香味儿,不然明日去油坊问问价钱。 他將自己那盏灯也移到宋亭舟那头,明亮的光照让宋亭舟眉目舒缓不少,“写完了?” 孟晚站在他旁边劝他,“嗯,你也是,读得太晚对眼睛不好,人也疲惫。” 宋亭舟合上书本,將手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揽住孟晚的腰把他抱进怀里,“我记得,在村子里住的时候你也这么说过我。” 这点小事孟晚都有些忘了,他当时还想让宋亭舟感激他报答他呢,最好考上秀才恢復他良籍再认他作乾弟弟。 孟晚趴在宋亭舟肩头上用手抠他衣缝,有一点点心虚。 “怎么不说话。”两人挨得近,宋亭舟低沉的话语夹杂著呼吸落在孟晚耳边,烫的他耳朵泛红。 “我忘了。” 宋亭舟盯著他圆润的耳朵,仔细看才发现耳垂上还有一个小洞,听说隔壁的琴娘尚有几件贴身首饰,他家如今已不缺银钱,却没见孟晚买过几件釵环。 將孟晚头上的祥云簪抽下,长及背部的青丝散落,惹来孟晚一声疑惑,“安寢了?” 宋亭舟撩开他耳边的长髮,將唇烙印上去,呢喃著说:“嗯,安寢。” 炙热的唇舌从孟晚耳朵游离到他脖颈,使他只能高高扬起头颅配合著宋亭舟的动作,下一瞬在他腰际缠绵的大手又向上托住他脸颊,略带急促的呼吸喷洒到他唇边,孟晚环著宋亭舟的脖颈接受他甜腻的亲吻。 唇舌纠缠,曖昧的水嘖声轻起,孟晚坐在宋亭舟腿上,被他吻得不能自已。 “去……嗯~去床上……” 宋亭舟闻言手臂发力,抱著他从椅子上起身,下一秒两人双双跌躺进蚊帐里。 油灯的光照著帐中交叠的身影,晃晃悠悠,起伏难定。 孟晚起的晚了,厢房里早就热火朝天的忙了一会儿,幸好有雪生帮忙,还算井井有条。 往日宋亭舟也会干些活计,今日孟晚睁眼时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看书,手中还替他扇著蒲扇。 怪不得睡梦中还有凉风。 “几时了?”孟晚从蚊帐里坐起来问。 宋亭舟將蒲扇放下,“辰时一刻。” 孟晚匆忙披上衣服,“都这么晚了啊,你怎么不叫我!” 宋亭舟帮他拿鞋,“娘说她和春芳嫂子在前头忙得过来,叫你多睡一会儿。” “倒也不至於忙不过来。”只是不太好意思。 孟晚洗漱好了就替了雪生炸油果子的活计,让他先和宋亭舟去户房办正事去。 家里的油果子买卖一月能入二十多两,撂是撂不下,幸亏是小买卖,大食肆也看不上,至今没有人找什么麻烦,但日日这般火爆,也定有人眼热。 孟晚一直在想法子將方子放出去,但又怕惹了旁人利益,自己既得不到好处又得罪了人,一直没找到合適的合作人选。 晌午是雪生自己回来的,宋亭舟与同窗会面,直奔了瑞丰楼。 “宋兄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闈?”瑞丰楼二楼的雅间里,祝泽寧纳闷的问出了声。 宋亭舟浅酌了小口杯中的酒,肯定的答道:“是。” 祝泽寧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以宋兄的学识,乡试的確极有可能中举,但你今年刚考了院试,夫子们都说,若是你再沉淀三年,三年后秋闈春闈一起考,极可能连中三元,那是何其的荣耀啊,宋兄何必不再等等?” 宋亭舟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被旁人三言两语动摇,“我在昌平府学確实文章尚可,但天下读书人之多,南地更是人才济济,四年后的春闈我能否上榜还未可知,不如眼下一步一脚印先將乡试考了再专心潜修。” 一直不做声的吴昭远突然端起酒杯敬宋亭舟,“宋兄说的不错,脚踏实地远比那些虚名重要,一味彷徨蹉跎只是浪费光阴。” 宋亭舟与他对饮一杯,“我志不在名,谈春闈也为时尚早,只想儘快给家人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罢了。” 这番中肯的大实话,旁的读书人听了定会耻笑,但祝泽寧听了却觉得,宋兄定是將我当作至交好友,才將心里话托盘而出。 吴昭远想的是,宋兄家境尚可,又无旁人逼迫,尚且如此鞭策自己,他需得更加努力,挣破逆境为自己谋一条康庄大道才是。 祝泽寧年纪比他们都小,本来入府学后鬆弛的心也不免激励起来,若是宋兄与吴兄都考中了举人,以后他岂不是要独自在乙子班待上三年? 想想那些长舌妇一般的同窗,相比较还是宋兄这样话少的好,“那我也要下场一试!” 不提几日后远在谷文县巡查產业的祝三爷,收到儿子的信件是何其欣慰,只说眼下宋亭舟难得与人喝酒谈天,这顿饭竟也吃到了酉时。 第32章 听书 祝泽寧与吴昭远顺路,祝家的小廝將醉醺醺的两人扶上马车。 宋亭舟脚步还算稳当,他目送好友离开,站在瑞丰楼门口打起摺扇扇了两下。 只见扇面上头画的不是主流的风水山河,而是一间平常小院。门口有树有河,院中是一男子一哥儿在贴春联,上头还用行楷提了一句话——故土难忘,初心不改。 摺扇带来的风还算凉爽,宋亭舟抬头看了眼西落的日头,今日怕是来不及去城外买茶了。 漫步在街头散著身上的酒气,走到一处三层高的银楼前,他抬起袖子轻嗅,酒气已经散的差不多了,这才抬步进去。 银楼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女眷在挑选首饰,宋亭舟这么个读书郎进来难免惹人侧目,不过也不是没有过。 店家迎上去招呼,“书生郎是买给心上人的吧,小店釵环步摇,腰饰首饰应有尽有……” 等从银楼出来,宋亭舟钱袋里月考的奖银了个精光,他手上也多了支木盒。 孟晚和常金出去看戏带著烧鸡回来,看见院门口的宋亭舟他乐顛顛的跑了过去,“你几时回来的?我和娘买了瓦舍的烧鸡回来。”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烧鸡,“我也是才进门,今日看了什么戏?” 孟晚兴致勃勃的同他说:“看了风箏误,还別说,比张协状元有趣多了。讲的是有位书生在风箏上写诗,线断后被才貌双全的二小姐拾取,她又在上头重新提诗……” 两人说说笑笑相偕进院,常金也只是在后头欣慰的看著他们。 家里卢春芳擀了麵条子,夏天天热,吃些凉麵配上胡瓜丝爽口又开胃。 孟晚切了茄丁肉丁和大酱燜炒做卤,一家子坐在院子里头吃麵,旁人都是用碗,连雪生也是在戏班子约束惯了,每顿只一小碗,同常金的饭量差不多,有时候甚至还没有孟晚吃得多。 只有宋亭舟端了个大盆,孟晚一抬头看见了就忍不住发笑。 宋亭舟也不在意,任夫郎取笑自己。 等晚些大家快安寢了,宋亭舟將常金叫进西屋,將带回来的那支木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支银鐲递给她。 “儿子不孝,一直让母亲操劳至今,如今进学还不知几年才能出头,辛苦母亲了。” 宋亭舟语气郑重,起身拂膝跪下对常金磕了个头。 常金眼眶瞬间便红了,她也顾不上拿帕子擦擦,忙扶起儿子,“大郎快起来,你从小知礼懂事,给娘省了多少的心,你只管安心读书,家里还有我和晚哥儿在。” 孟晚刷完牙进屋,看著这母子俩的模样,“怎么了这是?” 常金脸上还掛著泪,手上拿著银鐲,宋亭舟在一旁则还算镇定。 孟晚琢磨过味儿来,上前拉著常金的的胳膊,“这鐲子真是好看,娘你什么时候偷偷买的,不然借我戴戴?” 常金又是捨不得,又是不忍拒绝孟晚,“那……那你就戴著吧。” 孟晚倚在她身上笑,“我知道是夫君给你买的,你就戴上嘛,这有什么的,还扭捏上了。” 常金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扭过身去擦拭眼角,“谁家儿媳像你似的竟敢打趣婆母,也不害臊。” 孟晚熟练的哄她,“我就是你半个亲儿,谁家儿子和娘那么讲究,这是夫君的一片心意,快戴上试试,等咱家往后发达了,我们再给你换成金子制的。” 常金戴上银鐲,半个指肚宽,边角圆润,可以调节鬆紧,上面刻印著大朵盛开的荷,是个经典老款,府城是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十个里有八个都戴的和这个差不离的。 可常金却怎么看都觉著好看,戴在腕上爱不释手,又唯恐磕碰坏了,“我每日做活可怎么戴,不然还是摘下来吧,出去做客吃席面再戴著。” 孟晚捂住她手腕,“金银等物又不像玉饰似的怕磕碰,之前琴娘在家里洗碗不是天天戴著吗?你只管戴著唄,旁人若是问了就说是夫君买的,多有面子。” 常金破涕为笑,“戴就戴,只是不可张扬,府城各个富贵,便是一个巷子里住著的,人家谁家没有几分家底?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她知道两人每日都各自有学业要忙,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只是隱约听著东屋和卢春芳在说些什么,可见常金虽然面上那样,心里还是欢喜忍不住和卢春芳说了。 宋亭舟拿起木盒子整个递给孟晚,“也不知是我不懂还是为何,挑了几样也没有满意的鐲子,只给你买了支釵和耳环,你若嫌累赘便放著,若喜欢更是再好不过。” 哪怕孟晚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戴耳环,但对送礼物的人来说,自己也该表现出珍重来。 “还有我的份啊?多谢夫君,我瞅瞅。” 知道孟晚不喜欢过於装扮,说是耳环只是一颗小小的银珠,后头拧成一个小弯啾,和他上学时看到那些女同学戴的耳钉差不多。 孟晚轻嘘一声,还好还好,可以接受。 釵则是两股拧成一起,釵头镶嵌了一颗小玉珠,顏色还算通透,应当是製作別的成品剩下的边角料。 但就是这样一颗,价格也不菲了。 孟晚让宋亭舟帮自己插在髮髻上,转了半圈给他看看成果,“好看吗?” 他问的是釵,宋亭舟却直直的盯著他的脸,“好看。” 孟晚歪头摸著釵上圆润的小珠,问他:“你今日还请同窗吃酒,又给我和娘买了首饰,身上还有钱吗?” 宋亭舟轻咳了一声,老实回答,“没有了。” “呵。” 孟晚笑了一声,开了柜子从里头拿出个十来个碎银角,又从箩筐里翻出一个新荷包,將银角都装了进去递给宋亭舟,“我绣的不好看,本来想再改进改进给你的。” 宋亭舟倒是颇为惊喜,“特意给我绣的?” 他拿到手里,荷包上头绣著个歪歪扭扭的小船,上头还有一朵白云。 孟晚用双手夹住自己脸肉,不太好意思的说:“都说了绣的不好,改日我要去找琴娘请教请教。” 宋亭舟本將荷包收入怀里,想到什么又將其掛到腰带上,“这样就很好,晚儿平日操劳已经很辛苦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孟晚听了就是心动不已,他將脸埋进宋亭舟怀里,“不辛苦。” 宋亭舟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亲著他额头和鬢髮。 孟晚窝在他怀里小声说话,“我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苏合香油用作燃灯,无烟又明亮。” 宋亭舟温声回应他,“嗯,是有这个说法。” 孟晚用头顶磨蹭他下巴,接著说:“然后我和娘从瓦捨出来就跑去油坊问了,结果你猜多少钱?” 宋亭舟轻笑,颤动的喉结震得孟晚脸颊都热了。 他配合著问孟晚:“多少钱?” 孟晚煞有其事的从他怀里退出来,“二……两银子一两油,我的老天爷啊,那群富贵人家过得是什么样的奢侈日子呀,二两银子够咱们村刘家一年的嚼头了,也只够那些老爷点那么一时半刻的油灯?” 宋亭舟眼神追逐著他,本来还在笑,却突然间说了句,“晚儿,今年的秋闈我想参考。” 孟晚只愣了一瞬,便扬起唇角,“好啊,那你便认真进学,家里的事有我呢。” 宋亭舟本就读书刻苦,从那日起更是加倍努力,天不亮便起身背书已是常態,家里的书西屋放不下,东屋又摆了两箱。 立秋后天气不至於一下子转凉,但早晚却凉爽不少。 宋家的早食铺子收摊还算早些,孟晚和常金坐在院子里打袼褙,如今要趁著天暖將袼褙打出来,不然往后天冷了再做袼褙晒不干。 孟晚一边糊浆糊一边嘆气,“唉,要是有卖现成的鞋就好了。” 常金將他糊好的底子,挪到日头好的地方晒晾,“等大郎往后出息了,咱们也学人家大户人家买几个丫鬟婆子使唤,便不用自己做活了。” 孟晚笑了,看来常金也做烦了。 隔壁热热闹闹传来宴客的声音,隔了会儿,李二嫂上门了。 “晚哥儿,和宋婶做活呢,今日琴娘小定,家里宴请了不少亲眷,我娘请你和宋婶也过去吃席面呢。” 街坊邻里都知道雪生是宋家新买的僕从,卢春芳是他家小工,按理说小定请的都是亲戚,孟晚帮了李家良多,叫他是应当的,喊常金也是看在孟晚的面子。 孟晚同她客气,“二嫂,今日我就不去了,等年底琴娘成亲,我定然早早过去陪她。” 李二嫂又劝了几句,见他真的无意去李家吃席,这才作罢。 她走后常金说:“琴娘定的那个屠户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咱家之前还去他肉摊子上买过肉。” 孟晚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他家附近的菜市口那几个肉摊子里並没有琴娘的未婚夫啊? “是城北的肉摊子,年初咱们刚来府城,大郎还没考中的时候。”那会儿孟晚不常出门,多是常金出门买菜。 “哦,那我有些印象了,我有次和夫君去买土豆,好像去过那个肉摊子。”说到土豆,孟晚有些馋了,过阵子天凉了可以去北城门的摊贩处看看,之前卖土豆的老伯还来不来卖。 “娘,等中秋天凉了,咱们去北城门看看还有没有卖土豆的。” 常金赞同,“成啊,那东西和萝卜白菜似的好存放,咱们用马车拉著,多买上几筐,能吃到来年开春。” 不光是自家吃,他们如今的院子太小了,若是明年换间大院,种些也可以。 前阵子孟晚写的话本子又领了一次分红,这次领的三家,虽然宝晋斋的分红水分极多,但三家合在一起也让孟晚赚到了近两千两银子。 他家销又小,顶多买笔墨纸砚书本等是大头,再就是布匹粮油什么的。早食铺子的收益都能抵消,若当月宋亭舟不买太多书,这二十两他家都不完。 孟晚已经著手托东牙行的小牙子看宅子了,这次看的仔细又不著急,小牙子应了孟晚的条件慢慢找寻。 当下家里不缺银子,常金不时就去瓦舍看戏,但是戏文这种东西,有趣的可遇不可求,孟晚还是更喜欢听书,雪生伤好了后充当跟班,同孟晚去昌北瓦舍別的勾栏里听书。 卢春芳自己在家心和被猫挠似的,便也狠下心上六文钱跟常金去看戏。 “上回书说到梅郎单枪匹马闯入沧溟山鶬教,杀的教眾节节败退,左护法无奈之下只好告知了狐妖小柳的下落,原来他是被伏妖师长明带走了。梅郎心焦如焚,又踏入寻找伏妖师长明的路程,自此!” 说书先生在台上醒木一拍,四周一片寂静,听眾的注意力全都集聚在他身上,他这才接著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卷便拉开了序幕……” 哪怕是自己写的故事,孟晚也听得入迷。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狐妖小柳被古板年轻的伏妖师带走,靠著纯善的品行博得长明信任,但小柳毕竟是妖,长明仍不敢隨意放他离开。 这时他们进入一个偏僻落后的小镇,镇上妖鬼肆虐,每年竟要向山鬼献祭一位年满十六的未出嫁女娘或哥儿,才能保佑镇子平安,不然那山鬼便要屠灭村庄与镇上的平民。 长明与小柳调查一番后发现山中並无妖气,正巧赶上今年祭典,小柳便替换了被献祭的哥儿,做新娘打扮被村民们抬上山,长明也混跡其中。 “轿刚行至山腰,一阵阴风拂来,带著灰蓝色的雾气,眾人瞬间便东倒西歪的躺倒一片。” “长明见势不妙,紧忙闭气,也装作被迷晕倒地。” “轿的轿帘被人从外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狐妖小柳绝美的面容,他穿著一身大红色的嫁衣,眉间一点殷红,双目紧闭,竟然也是晕了!” 说书先生说完这段久久没有言语,听书的人按耐不住发问: “接著说啊?” “快点的,大家都等著呢!” “快说快说。” 等大家被吊的心痒难耐,说书先生才一拍醒目,大声喝道:“预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群眾们怒了,这他妈也太会弔人胃口了,你给我卡到这儿?还是人吗? 一时间往台上扔鞋的,扔臭袜子的,扔菜叶子的,手边有什么扔什么。 孟晚旁边一位老奶奶挎著菜篮子,里面的菜扔完,篮子都差点砸台上,看来年轻时候也是个火爆脾气。 好在扔钱的更多,且还都是奔著说书先生脸上去的。 被砸了他也不生气,一边捡钱一边往台后退,下一场该轮到別人讲了。 孟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雪生见他动也跟著动。 “这个柳儿有些蠢了,被救下的小哥儿与他又有什么关係,若是不救人,就不会以身犯险。”一道清丽的声音自孟晚左侧传来。 第33章 新房 如意勾栏与平桥勾栏不同,不管是一层还是二层都是圆桌,能坐一圈的人,上头还方便摆些瓜子茶水。 二楼只比一楼贵了十文,上头没有小间,但是桌子都被屏风一扇扇隔开了,说话的人就在孟晚旁边的桌子,两人中间隔著扇屏风,隱隱能看到一抹淡雅的身影。 孟晚虚起眼睛仔细看了一阵儿左侧的屏风,忽然回了句,“天下之大,若人人精明自保,说书人就不会讲出那些动人的故事给我们听了” “是吧,聂公子?” 聂知遥身后的小侍瞪大了眼睛,小声道:“公子,他怎么知道你?” 聂知遥弯唇一笑,“果真是位妙人。” 他起身回头,孟晚正在走廊上看他身后的小侍,“原来上次也是聂公子邀我上车,还没亲自道声谢。” 孟晚对他揖了一礼,聂知遥同样回礼,“没帮到宋夫郎什么,不值当受你的谢,只是想问问宋夫郎是如何知道我是聂家人的?” 孟晚实际上是半蒙半猜,看对方这反应想来是猜中了,他轻笑一声开口,“人妖情长第二册还没开售,这说书先生也是谁家请来做铺垫的,除了三大书坊外,应当没人知道柳儿后续会涉险。 听闻宝晋斋的东家是个年轻的,夫人又是位娘子。磐石斋李家的家规甚严,家眷轻易不得外出。只有聂先生家有位適龄的哥儿,听说是京都大房家来的,不知公子可是聂家主家的公子?” 空墨书坊的主店在尚京城,当家的是聂家大房,便是昌平府这一处,也是有掌柜在管,孟晚那次在书坊里能遇见聂先生,纯属是运气好。 台上一文说完,又有旁的说书先生进场,有听客撤离回家,走廊热闹起来。 “我在家中兄弟姊妹中行四。” “哦,那就是聂四公子了。” “听闻宋夫郎擅长烹煮?” “只是一些小道,比起酒楼里的大师傅差之远矣……说起来聂先生助我良多,还没登门道谢过。” “叔父向来不拘小节,宋夫郎笔下有神,他还叫我多向你学。” 廊上拥堵,两人便边撤边聊,小侍和雪生跟在后头。 孟晚这人心眼多,通常几句话就能將人家底摸个差不离,没想到这聂四公子也不遑多让,两人来来往往,九转十八弯的说著话,將身后的小侍听的云里雾里。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约定下次再聚,等到了瓦舍门口,聂知遥还想用家里的马车送孟晚一程。 “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当锻链身体了。”孟晚笑著推脱。 聂知遥自马车上看他,觉著这话稀奇,“锻链身体?好吧,下次我也试试,宋夫郎,我这便告辞了。” 孟晚对他微微欠身,“聂四公子慢走。” 等马车行的远了,孟晚才新奇的低语,“聂家四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 之后几日,孟晚还真同他一起去如意勾栏听过几次书,两人还算谈得来,此人是个心机縝密的,与孟晚说话也是点到为止,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你若是想找房子,不然我也托人帮你问问。” 孟晚说到明日不来听书,要去牙行看房去,聂知遥便主动说要帮忙。 说实话两人才认识几日功夫,孟晚真没看出来他是个这么热情的人,更不愿意欠外人人情。 他一迟疑,聂知遥便知道自己逾越了,“只是帮你问问,不见得就找得到合適的,要是找到了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孟晚来了兴致,他剥著盘子里的生问:“什么条件?我这小门小户的也有聂四公子想要的东西?” 聂知遥也没跟他卖关子,“第三部写出来先给我看看。” “啊?可以是可以,到时候本来就是要先送到你家的,但你竟然也对话本子这么有兴致?”孟晚是真没想到他这么一副冷冷清清世家公子的派头竟然也追书? 聂知遥的茶水是自家带的,他替孟晚斟了一杯,“若是没兴致我日日过来听书?昨日你的书一经销出就引起眾多世家子弟追捧,如此势头,別说第三册,第四第五都不愁卖,我家掌柜已经决定將书册快马加鞭送到尚京城主家了,但你別担心,我家既与你签了文契,就是送到尚京一样按四成给你分成。” 明明尚京的主家才是他的家,聂知遥说起来却多是冷漠,想来和家人的关係不大和睦。 孟晚喜笑顏开,他没饮面前的茶,继续剥著生,“怪不得今日从宝晋斋路过,那头围了许多的人。” 火了好,多多的挣钱,往后入了京也能买起房子。 聂知遥饮了口茶水,苦笑道:“我来昌平已有两年时光,这几日请我喝酒吃茶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清宵居士的消息的。” 孟晚警惕,“如今这昌平府只有三人知道清宵居士是谁,你可別给抖搂了出去。” 聂知遥勾唇一笑,“那就是我和我叔父,再就是宋相公?等你第三册写完,保准有人会找到他头上。” “到那时再说吧。”孟晚也很苦恼,但目前並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聂知遥托的人確实比官牙还靠谱,很快就找了几处合適的房產给孟晚相看。 “我这阵子看了几处,最喜欢其中两家。” 一大家子人又围在院子的石桌上吃饭,中间是一盆冬瓜蛋汤,两个凉拌小菜。 边上是用竹编小浅筐盛著的肉包子,一筐八个。 他们四个分两筐,宋亭舟自己一筐。 孟晚吃了三个半,剩下半个偷偷扔进宋亭舟碗里,对方两口吃了。 吃饱了就开始说这几日的进展。 “一间是城北的二进院,房间够多,位置同咱们年初刚来府城时租的差不多,相隔一条街,咱们若是买下来,往后不住了租出去也是方便的。”因为年年都有考生赴府城租房。 常金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多少银两?” 孟晚把拇指食指中指都捏住,其余两根弯著,对常金比了比。 饶是知道不能便宜,常金还是咂舌,“这么贵!” 孟晚手撑在桌上托著下巴,“另一个更贵,八百两,但位置实在是好,在城南,离夫君进学的位置更近些,虽是个一进的,院子却大著,足够咱们一家子住了。” 他这么一说连卢春芳都听出来了,孟晚更心悦城南这间。 不管是七百两还是八百两,常金都听得眼晕,“其实咱们院儿也不是住不下,这么一看,柳堤巷一年二十两还挺便宜的。” 孟晚道:“旁的都好说,柳堤巷確实也是住得下的,但现在还好,冬日乾冷,夫君早晚要赶路回来,就是再好的马车也没有屋子里暖和,別说咱家车厢薄薄一层木头,在里面坐上这么长时间到了府学都提不起笔来。” 他们当时手里实在没钱,匆匆找了个能租得起,人流又大可以支摊做买卖的地方,可城西本就离位处城东的府学最远,宋亭舟每日骑马进学,要骑近三刻钟才能到府学,冬日若是下雪地滑,没准会更慢。 既然现在家中银子宽裕,何苦还要遭罪呢。 他解释完常金也明白过来,他们往后不知在府学待上多久,还是儿子进学重要,“既如此,那你就看著定下吧。” 既通知了家中长辈,说明孟晚已经是看定了,他也不拖拉。为免麻烦,等宋亭舟休假了两人一齐去与房主签了购置房產的文契,上头详细写明了房屋位置、面积与价格,聂知遥那边介绍房產的人做见证,双方依次签字画押。 孟晚將银钱一半给了见证的人,一半给了先房主,这都是当著大家的面做的,等去官府过了户,见证人自然將余款还给先房主。 见证人掛著张笑脸,“宋夫郎想的周到。” 房主也没什么话说,如此也不怕尾款拿不到手,大家都放心,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著一行人又到府衙户房里去办理过户手续,將房產过到宋家名下,再缴纳了相应的契税。 户房收回旧房契销毁,重新书写了新房契,盖了印章交给孟晚他们,如此事情才算了结,这座城南的一进院子便属於宋家了。 手拿房契,孟晚仔细在府衙门口看了半天才收回怀中,他们租过几次房子,搬了好几次家,却还是头次自己买房,孟晚也稀罕的不行。 “往后再也不用操心房租和担心住人房子会不小心损坏了,咱们在府城也有家了!” 宋亭舟握著他的手,嘴角也染上笑意,“嗯,只是可惜搬家还要往后推迟。” 再过十日他便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这会全家都没心思考虑搬家的事。 宋亭舟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给一旁的见证人,“还没多谢大哥替我们操劳了几日,这点银子大哥拿去吃酒吧。” 见证人姓齐,自家开著牙行,只是和聂家合作几年,聂家买卖的下人都是他家牙行的,这次聂家四公子吩咐,他这才亲自下场。 齐牙子忙拱手回礼,“宋相公客气了,聂公子既吩咐了,咱们当尽心竭力,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孟晚看笑了,他家书呆子也学会这手了?他上前劝说道:“齐大哥替我们忙碌了几日,本该亲自请大哥去酒楼吃顿席面,可想也知道牙行事多,不好再耽搁你时间,好歹是我们夫夫俩的心意,大哥莫不是嫌少?” 他这样一说,齐牙子哪儿还能推拒,收下银两,“既如此就多谢宋相公、宋夫郎的好意了,日后家里若是要採买下人置办產业,只管来城南的齐家牙行找我。” 双方客气一番才各自从府衙门口分开。 对房子的新鲜劲还在,两人乾脆又到新房看看,顺便给大门换了把新的铜锁。 推门进去,挨著院门就是一排倒座房,是给门房小廝等住的,共两门四窗,雪生目前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另一间可以空著当杂物房用。 接著映入眼帘的便是大院子,新房子虽然是一进的,但院子足足比城北二进的大了一圈,孟晚也最喜欢这点,大院子敞亮著。 院中光禿禿的只有一口水井,先房主的家具搬得乾乾净净。 院子左右两边各是东厢房与西厢房,均是一门两窗,大小一致。 然后是正屋,中间敞著门的是堂屋,与左右两边的正房不相连,是待客用的。 堂屋东西方各有一间正屋,皆是两窗。 除此外正房两侧还各有一间小小的耳房。 这些个房间虽然没有二进的多,但他家才几口人,已经完完全全够用了。 绕了一圈,孟晚琢磨著將来新房要添置的东西,宋亭舟忽然在他旁边说了句,“很多事我还要同夫郎学习。” 他说的是刚才同牙子推諉说话的事。 孟晚瞬间领悟,怪不得,原来宋亭舟有时是在学他做事啊。 他无奈的笑笑,“我也不是事事都如意,不过是生活所迫逼迫出来的本事,你这样已经很好了。人的精力有限,若我是你,同样不能一边想著挣钱的买卖,一边勤恳读书。” 他负责挣钱,宋亭舟负责好好读书,家里门第越高,他才能越放得开手脚,如若不然,他家毫无身家背景,爬的太快只会被人立即按死。 宋亭舟听了他的一番话却还有心疼,他一直不敢问孟晚从前的事,但心中却是想了解的。 他嗓子乾涩的艰难开口,“是你爹娘將你卖到高门大户做下人的?” 孟晚愣了几秒才跟上宋亭舟的脑迴路,他眼中带著悠远的回忆,“不是,我爸……我爹娘很心疼我,待我也好,我每年生辰家里都会做一大桌好吃的,还有玩具,只是他们后来不幸去世了。” 他目光黯淡一瞬,又琢磨了下穿越过来之后的事,“然后我才被卖到了府里,后来惹了家里主母不喜,又被发卖。” 宋亭舟心中一滯,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轻缓的將在孟晚揽在怀里,爱怜的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万分珍重的说:“从今往后,你有我在。” 孟晚眼睛里闪烁著泪光,在闭上眼的瞬间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宋亭舟,但愿你能记得今日所言,若你负我……” 呵,我可就將你娘给带走了。 第34章 离开昌平 回家將房契给常金看过,后又带她去看了次新宅子,是了,他们新家院子不小,门槛也可加高,自然也能称之为宅子了。 常金自然不胜欢喜,买之前心疼钱,买之后看哪哪儿都好。 搬家的事要推后,家里如今要紧的是宋亭舟要去奉天府参加乡试,而且这次他还是自己独去。 常金担忧不已,“便是我没什么用处不跟上,也不带晚哥儿去吗?他好歹是个机灵了,你去考试一考那么些天,总该有个人准备些汤汤水水的。” 宋亭舟心意已决,“昌平去奉天是官路,一路平坦安定,又有学院的同窗好友同行,若是带上晚哥儿反而不便,母亲安心,儿子到了奉天府后定会同家里传信。” “唉,那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常金知道他主意正,决定了轻易不会改变。 这时候孟晚带雪生从外头回来,雪生和他手里都拿著不少东西。 宋亭舟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买了什么?怎么才回来?” 他下学回家就没看见孟晚身影,问常金也不清楚,这会家里饭都做好了,若他再不进门,宋亭舟就该出去找了。 孟晚倒了盏茶喝,与人家祝府同样的茶,也不知是水不同,还是制茶的手艺欠缺,总是不如那日的好喝。 他一口气饮了两盏,才开始分摊东西,“咱家之前的车厢太单薄了,我方才又去木匠铺子里重新定了个车厢,多付了钱加急,说是三天就能做好,这次咱们用自己的马车,多带些东西,放不下便放祝家的车上去。” 他又从炕上的东西里吧啦出几匹新布和,“娘,这几天铺子就不开了,家里不是还有几件以前的旧衣吗?咱们给拆了,然后用旧赶製些铺在马车里的垫子和被子。 车帘窗帘也都要做的厚厚的,若是赶路的时候夜宿在车上,也能防寒。” “还有夫君在考场穿的衣服是不能有夹层的,我买了厚料子,我给你打下手,咱们做上三身给他换洗用。 虽说如今刚入秋,但早晚也是凉的,衣薄衣也要给他带两身。 还有雪生,他穿的是夫君之前的旧衣,让春芳嫂子给他做两身薄衣带上,鞋子之前做了几双,倒是够他们俩穿了。” 孟晚从自己那头的书桌上拿出一张纸来,一边同家里人交代一边在上头勾勾画画。 雪生在一旁听著,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惶恐道:“这些旧衣已经很好了,不用再给我做的。” 他在戏班子过得是顛沛流离的生活,穿的衣服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日子是麻木且看不到尽头的,改换奴籍之后也没想著能过多好的日子,宋家人心好,安稳度日已是满足了。 他们对自己越好,雪生反而心中越是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仿佛自己配不上他们如此对待。 孟晚心里先是宋亭舟,如今对方乡试在即,也没什么心神分出来关注雪生心理变化。 他放下笔盯著雪生,音调不高,却带著让人信服的力度,“你来我家这么久,家里可曾將你当过什么下人看待?既如此几件衣裳而已,你矫情个什么?而且你这次是和我夫君出去,穿著打补丁的衣服你自己是没什么,旁人看得是主家的顏面。这样能不能懂?还有什么想说的。” 雪生诺诺道:“没……没有了,我会照顾好郎君的。” 之后几天铺子都没开门,家里先是做衣裳,又是缝车厢坐垫的,家里的碎布攒了不少,卢春芳也跟著忙活。 临著出发去奉天的前一天,冯进章又来找她,两人又躲到厢房说话。 没一会儿卢春芳便进屋在她自己的木箱里找到钱袋,常金一直关注著她,亲眼见她从里头拎出一小串铜板又塞回木箱最底下,剩下的才放到钱袋子里拿出去。 常金小声对孟晚说:“你春芳嫂子如今也知道藏些心眼了。” 孟晚做著手里的活计,他做针线活不如常金她们熟练,因此慢吞吞的。 “除非是根木头,在府城环境复杂,接触的多了,也该明白些道理。” 但孟晚心里仍是不大看好,冯进章那种人,除非经歷生死大劫,否则本性难移。 常金嘆了口气,“说春芳命不好吧,同我一样的乡妇,硬是供出个秀才相公,说出去也是叫人羡慕。若说她命好,冯进章眼见著又是个没什么良心的,只怕將来要辜负她。” 孟晚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春芳嫂子是个踏实肯乾的,若是在村里寻户相当的人家,踏踏实实的生活,总会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冯进章有才华又有野心,是一定要往上爬的,人家倒也没错,只是对春芳嫂子来说难免吃力,若是冯进章有良心肯护著她,两口子一样能过好。” 毕竟当下的大流便是男主外女主內,只是会艰难些罢了,但想来冯进章是不愿意的。 常金听了孟晚这番话后唏嘘,“倒也是,这也都是命了。” 孟晚岔开话题,“外头晒晾的被子什么的都好了,一会儿咱们將东西都铺好,车帘也都掛上吧。” “誒,好。” 过了会儿冯进章趁著人少的时候离开,卢春芳回来脸上有惊喜,更多的则是忐忑,“进章说也要去奉天府。” 孟晚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料到了。 常金替卢春芳著急,“他怎么也没早说,可要给他准备什么东西,晚哥儿前几天布匹买的多,还剩下些,你要是不嫌弃就儘管用。” 卢春芳是个朴实的人,哪儿好意思一味的占宋家便宜,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他说和同窗一起去,一应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找我来拿钱。” 她说完也不禁心酸,冯进章来了倒也问她几句过得如何,但更主要的是找自己要银钱,又说自己在府学住宿,平时学业又重,只能趁休假来找自己。 “春芳嫂子,劳烦你收拾收拾屋里,我和我娘出去铺车厢了。” 孟晚的话打破了她的哀思,她拿起墙角的扫帚,应道:“誒,你们去吧。” 赶了几次远路孟晚也算有些经验了,他先上车,让常金在车外帮他递东西。 “娘,先把蓆子递给我。” 车厢最底下铺厚蓆子,这东西隔潮防寒,造价又低,几文钱一张,孟晚铺了两张。 蓆子上头又铺了两层被子,暄暄软软,能铺能盖。 车厢的隔层里放上一个小包裹,里头是孟晚从同善堂让大夫配置的创伤药粉、驱虫的药粉和治疗风寒的两包草药。 还有据郎中说能吊命,费他八十两银子的五十年年份的人参,总之只要孟晚能想到的东西,他都给宋亭舟带上了。 还有些东西,他弄不到手,也托聂知遥帮他搞到了。 八月初一,宋家的马车在昌平府南门等候,孟晚和宋亭舟坐在自家马车里。 “这个你贴身带好,到了奉天府也仔细放著。” 孟晚將一个细长形状的布包交给宋亭舟。 宋亭舟伸手接过触感坚硬冰冷,不免讶异道:“哪儿来的?” 孟晚主动坐进他怀里,被他双手圈住才满意,“托聂四公子弄来的,一共两把,给雪生也备了一把。” 包裹里头是短剑,內部铁质外层贴钢。 这东西是被朝廷严格管制的,按理说平民也能用,但申请步骤麻烦,尺寸上也不能超过三尺长,若被用於私斗还会被抓起来严惩,所以一般老百姓就是在路上看到,也不敢捡回家。 但宋亭舟做为仕阶级是可以持剑的,有些文士还就爱收藏好剑,当作风雅之事,孟晚想办法弄来也是以防万一。 “车厢里我放了药品,服用方式和疗效我都写在纸上,短剑你也放车厢里,晚上露宿就放在手边。上头的箱子里有水囊,死麵饼子,还有好存放的糕点。” 孟晚在他怀里一一交代著事,冷不丁看到张放大的俊脸俯下身来。 被宋亭舟抱著吻了一阵,孟晚镇定了好几天的情绪突然有点崩,他紧紧搂著宋亭舟脖子问:“祝家的马车是不是还没来?要不我还是跟你去吧。” 宋亭舟失笑,“奉天离昌平不远,十日的路程罢了,祝家又请了鏢局护送,我到了之后立即往家里寄家书,莫要忧心了。” 雪生在外头喊:“郎君,祝家的车队过来了。” 孟晚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同宋亭舟下了车,雪生將他家车上的东西,大部分都搬到祝家专门放物资的马车上。 孟晚同祝泽寧和吴昭远见了礼,“路上还请两位多多照拂。” 两人回礼,“嫂子/弟夫客气了。” 眼见著眾人要启程离开,孟晚又匆匆嘱咐雪生一遍,“到了奉天府,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著郎君,自己也要警觉些,寧可將他人想的坏些,也莫要多什么无用的善心。切记,一切以郎君安危为主。” 雪生郑重的点头,“我记得了夫郎。”便驾上马车扬鞭而去。 头次要和宋亭舟分开这么久,孟晚心里空落落的,他猛地回过头去,不去看身后渐远的马车。 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愈发冷清起来,常金还好,经歷过几次宋亭舟远行,已经习惯了。 她还怕孟晚不適应,劝他出去看戏听书。 晚上三人都没心思吃喝,乾脆煮了锅粥,切了两碗咸菜凑合了一顿。 常金问:“明天铺子开张人肯定多,家里要不要再招个人洗碗?” 孟晚喝了口粥,没滋没味放下碗,他蔫答答的说:“家里没个汉子在,还是別在外头招人了,咱们就少卖些,早点关铺子收摊。” “那成,你吃完就回屋吧,这几个碗我和春芳收拾就行。”常金见他不爱动弹,劝住他动作的手。 “好。” 之后早食铺子恢復买卖,上午卖空了就早早关门,孟晚有时会带常金去新房看看都需要添置什么大件,和木匠说好不急著做,下月再送。 聂知遥也常约他出去听书,但他现在身边没人,总不能上哪儿都带著婆母,所以十次只去两次。 聂知遥听说了缘由问他:“上次的牙行还算可靠,不如过去挑几个僕从用。” 孟晚还在犹豫,他少有犹豫的时候,一是还不习惯买人作仆,二是他小心谨慎,不太信任这种经过手的下人。 聂知遥劝道:“不若你先看看,遇到合眼缘就留下,不合意一个不留也不打紧。” 孟晚鬆了口,“那就先看看去吧。” 聂知遥轻笑,“哪儿还用亲自去那等腌臢地方,咱们在聂家等著牙子带人上门挑选即可。” 孟晚摸了摸耳上的银色小圆,是宋亭舟临走前一晚亲手给他戴上的,他从未戴过这种东西,总觉得存在感很强,不自觉的总想摸摸。 “我还是想去亲自看看,不然你借我几个人?” 最后是聂知遥和他同去的牙行,他也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间看哪儿都很稀奇。 齐家牙行虽说在城南,可城南大著,他家是在靠近南城门的位置,不是什么铺面,而是一座两进院子。 聂知遥带了两个小侍一个婆子和四个小廝,一群人还没走到牙行门口,就有机灵的过来迎人。 “这不是聂家的四公子吗?您怎么亲自上门了?若是宅上缺人,儘管吩咐我们將人送过去任您挑选。” 聂知遥有些意外,他也没刻意压低声音,笑著同孟晚说:“这群牙子果然是人精,隨便一个看门的竟然就认识我。” 孟晚认同,“確实如此。” 他问看门的牙子,“我们想亲自过来挑两个,要能吃苦的。” 牙子忙不迭的答:“有有有,夫郎儘管隨我进去挑选,我家牙行是在府衙登录在册的,各个来歷清楚。” 他这句话倒是说在了孟晚的心坎上,“我就要来歷清白,无牵无掛的。” 从门口进去,一进院都是来来往往的牙子,和来看人的管事,偶尔也有普通百姓想来买个身世乾净的姨娘,不过这种毕竟稀少,整个院子里还算井然有序。 孟晚站在院里望著二进的圆拱门,那道门里可就热闹了。 第35章 牙行 “求求你们!放我回家,我娘不可能卖了我,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太饿了小哥儿,求你先赏我们母女一口饭食吧,她再不进食就快饿死了啊。” “放肆!我是知府大人妾室,我儿子是秀才相公,你们敢!你们敢!” 哭叫声、哀求声、怒骂声不绝於耳,有的甚至都传到前院来了。 另有牙婆在后院几个房间里挨个查看女子或哥儿,挑好了排成几排跟著她前往富贵人家供人挑选,这一队都是清秀可人的,不用多想定是选妾室。 他们从孟晚身边过,虽是简单受过牙婆的规矩,仍有胆子大的偷偷盯著孟晚看。 孟晚回了个笑,其中一个年岁小的便频频回头,五迷三道的撞上了前头的人,惹得牙婆呵斥。 孟晚突然开口问带路的牙子,“不对啊,怎么后头还有卖儿卖女的?禹国律法,略卖子女,买家和卖家可是都要受罚的。” 那牙子忙解释:“夫郎明鑑,我家可是掛了牌的牙行,怎敢干那些知法犯法的事?收的都是有正经来歷的人,后院哭著找娘的那个,是他家大人……” 牙子压低了声儿,“她哥哥在赌坊欠了债还不上,就將妹妹给押上了,她爹娘剔除了她的户籍,又代她签了卖身契,赌坊的人连人带卖身契给送到了这儿。” 如此一来自然合法。 聂知遥从一旁插了句:“倒也是个可怜姑娘,要不提过来见见?” 孟晚纳闷的看著他,“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竟然如此高大?我家是惹不起麻烦的,不然你收了吧。” 聂知遥噗嗤一声笑了,“好吧,確实是个麻烦。” 他问牙子,“你们牙行怎么处置这姑娘?” 牙子也实在,老老实实的说:“不瞒公子,她到了牙行反而比在自家好得多,我们这儿好歹是正规官牙,来买卖的也都是正经人家,调教些日子送去谁家,也比跟著她那的赌鬼哥哥强。” 孟晚和聂知遥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姑娘若是个明事理的还好,若是个糊涂的,买到家里也是个不得安寧。 牙子拱了拱手:“屋子里都逼仄,聂公子与这位夫郎不如在院子里等,我將人都拉出来给两位瞧瞧?” 聂知遥:“可,你只管去,我们就在这里等著。” 两院之间的廊里有石桌石凳,孟晚与聂知遥坐定,他家的小侍僕人站立其后。 孟晚侧过身盯著后院,看著里头的乱像思索著什么,突然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里头要闯出来,后头两个打手立即拉住她往回拽,那妇人半跪在地上被他们拖著走,边哭边骂。 “我儿子是秀才相公,我可是知府的女人,你们家牙行的东家是瞎了眼吗?竟然敢收我!” “都是那贱妇嫉妒我容貌才陷害我,竟敢谋害秀才相公的亲娘,等我儿回来定要治你们的罪。” 孟晚心中一惊——知府女人,秀才相公? 他猛地起身往后院走,高声喊了一句,“等一下!” 妇人停止挣扎,两个打手也放鬆了力道。 “夫郎不必管这妇人,她是犯了罪被主母发卖的,连妾都不算,只是个外室。”牙子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孟晚喝止打手,忙解释了两句。 孟晚抿唇问他,“可是吴知府的外室。” 牙子吞吞吐吐不肯明说,“她並不在府上居住。” 禹国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宅子才能称作为“府”,他虽然没明说,却也是隱晦的暗示了。 孟晚暗道:这下可糟了,若是没猜错,这个妇人就是宋亭舟同窗吴昭远的亲娘,如今儿子刚走就被发卖,这里边不知道多少的事。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吴昭远是宋亭舟好友,如今又这么巧被他撞见了,不管说不过去。 孟晚咬咬牙,问牙子:“不知这妇人犯了什么错被主家发卖?” “这……我若说了还望夫郎不要外传。” 这话一出口聂知遥带著他家下人先退了几步,示意他就不便听了。 孟晚对他挥挥手,“你在旁边等等我,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人。”他指的是牙子刚才带出来的七八个人。 牙子见周围人都离得远著,便开口说出了內情,“这位外室本来不住在府內,可因长相貌美时不时还会被接进府里住上几晚,那天说是与府里的妾室发生衝突,怀恨在心之下给妾室下了药,谁知那妾室已有了身孕,一尸两命,这才被主母给发卖了。” 孟晚头大,果然是深宅大院里的阴私事。 他暂时没有露面的意思,先从怀里掏了几角碎银给牙子。 牙子不敢接,“夫郎这是何意啊?” 孟晚开始狐假虎威的乱扯,“大哥也看出来了,我与聂家四公子是好友,家里前阵子买了清泉巷最里间的宅子,也是托齐大哥亲自搭线的,这位外室夫人,我想保她几天,不知大哥能否通融通融?” 人牙子左右为难,“不是我不给夫郎情面,但是府里的主母交代了要將她儘快发卖出去,还说了要卖的远远的,小的们实在不敢违背,不光是我,便是我们东家来了,跟夫郎也是这番说法。” 孟晚深吸口气,这熟悉的套路。 他来回踱步想著办法,忽而说道:“不然咱们折中一下如何?將她卖到奉天府去,离这儿也有十日的路程,府里的主母总不能亲自去押送吧?” 他和牙子都有顾虑,一口一个府里其实就是吴府,两人心知肚明。 人牙子被孟晚磨得没办法,又不敢得罪他背后的聂家,只好说:“这个我是做不了主,夫郎的银子我也不敢收,不然夫郎还是问问东家吧。” 孟晚只好又托著聂知遥找到齐牙子,好话说尽,又借了聂知遥的面子,舍了一百多两银子才得了齐牙子的准话。 “那就在路上走慢些,到了奉天还请夫郎那头的人小心接应,切莫走漏了风声,不然我是定会得罪府里主母。” “齐大哥请放心,当家主母卖的急,想必你也知道其中是有猫腻的,等府里的老爷回过神来,未必会捨得发卖,倒时若是老爷要人,你也好交代。” 孟晚说的不无道理,谁都知道这位外室是粉戏班子里头出身,这种本该去母留子,却被在外头金屋藏娇这么多年,可见是得吴知府几分宠爱的。 这种小妾外室一堆的男人,都是色慾薰心的主,死了的小妾孩子固然可惜,可吴知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 內宅阴私的事不知藏了多少鬼,等吴知府回过味来和夫人打擂台,保不齐又忆起外室的好来,到时候牙行一样得罪人,收的这外室可谓是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交到孟晚这儿,將来吴知府问起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办妥了这件事,孟晚急著回家写信告知宋亭舟,聂知遥那边叫他,“我看著这个叫狗儿的还算整齐,你留不留?” 孟晚隨意看了眼,是个小哥儿,穿著洗到泛白的粗布衣裳,孕痣长在唇角,模样还算清秀,年纪不大不小约莫十五六。 这样不错,不然太小了短时间不得用,太大了又怕不全心全意的向著主家。 狗儿跟在聂知遥身后,眼睛没敢乱瞟,目前来看还算老实。 “家里都清楚明白吗?”聂家採买下人纵然不用聂知遥亲自办,但对方也应该比他有经验,孟晚信得过,这句话是问牙子的。 牙子答:“他家里是从南边被抄家流放的到昌平的,小官之家,还算有规矩,家人都被打散分给各大牙行了。” 这种罪奴还挺受欢迎,比普通乡野卖女儿儿子的懂规矩,大部分还会识字、插制茶。 因为是罪奴,经歷了家中巨变,也会更小心谨慎,不敢乱作妖。 孟晚拍板定下,“行了,就他吧。” 狗儿正值好年纪,模样清秀又识字,价格是比普通下人贵的,当值二十五两银子。 其实当时卖孟晚的人牙子若不是为了交差,將他拉到繁华府城甚至京都,几百上千两银子都能卖得。 泉水镇到底偏僻又小,八两银子人家都能买个好生养的女娘,自然没人愿意买个哥儿,说起来常金是捡了大便宜。 利索的给了银钱,签订买卖文契,到底是官牙,很多事都比较省事,牙子自己就拿著文契到官府给备了案了。 他们做这套流程熟练的很,很快就备好案回到牙行,將盖了戳的文契交还给孟晚,“夫郎空閒了可拿家里的户籍与这张身契,去户籍將家奴的籍契掛到家里,如果不掛,收好了籍契也是可以的。” 孟晚还急著回家,“成,我空了再跑一趟,多谢大哥了。” 末了牙子又来了句,“狗儿,跟著新主子过好日子去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卖了人都要这么说上一句,孟晚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脸色怪怪的。 正巧被牙婆拽过来的一女娘也听见了这番话,她目光看向孟晚又看向狗儿,突然挣脱牙婆的束缚扑到孟晚脚下,抱著他的腿哭喊,“你也收下我吧,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什么活都能做的,求你收下我吧!” 她在牙行里已经关了几天了,牙行的人除非將她们领出去给人相看才会收拾收拾,其余时间只能保证他们不被饿死。因此身上衣物脸手无一处乾净的,孟晚青色的衣袍上都被抓出几道黑印。 聂知遥好乾净,看著都替孟晚揪心,“这怎么像是刚才在后院哭娘的哪个?” 牙子答:“正是她,应是有人家要了,她不愿意,这才闹了半天。” 牙婆將人重新拽到身后,“惊扰了夫郎了,我这就带她去新主家。” 牙子问同行,“怎么不先梳洗一番再送过去?” 牙婆也无奈,“解她衣裳就寻死觅活,总归已经发卖了,到主家自然有人收拾。” 那就说明买家身份不高,不值当他们牙行大费周章的调教好了再送。 牙子懂了,怕孟晚心软,还劝道:“是个不知分寸的,夫郎不必可怜她。” 孟晚还急著回家处理吴昭远之母的事,连狗儿都是聂知遥帮他挑的,哪儿还有閒心管別人。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拿帕子擦了擦裙摆上污痕,几下没擦乾净他也有些急躁,乾脆將帕子一丟,招呼聂知遥,“遥哥儿,咱们走吧,还得劳烦你家马车將我送回去。” 一行人跨出了牙行大门,身后那女娘的哭喊声不绝於耳,却惹不来旁人半点关注,只能眼睁睁看著孟晚他们头也不回的走远。 秋风过耳,气候舒適,孟晚丟弃的帕子被微风吹落在她面前,她不顾帕子已被脏污,紧紧將其握在手心,因为她的手、她的身此刻也是脏的。 一样的好年华,她眼睛里却满是恨意。 对爹娘的恨,对哥哥的恨,对赌坊的恨,对牙子的恨,对……刚才那个袖手旁观的夫郎的恨! 世上的人不知几许,凭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些! —— 乘了聂知遥的马车回了家,孟晚跳下马车,“你先等等,我进去给你拿钱。”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银两,今天费的一百多两,都是从聂知遥那儿借的。 聂知遥坐在马车上,笑著看他活泼的样子,“这又有什么急的,改日来聂家玩再带过来就罢了。” 孟晚头也不回,“那可不行,我欠了人东西便浑身难受。” 狗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面,看著眼前陌生的环境,眼睛里都是忐忑不安。 常金见孟晚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小哥儿谁家的啊,怎么被你带回来了?” 孟晚回屋先取了银子,匆匆对她说了句,“从牙行买回来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狗儿也不知是该跟上孟晚还是留在院里,犹豫的这一瞬孟晚已经出门去了,他只好缩回脚步,老老实实的接受常金的打量。 常金回过神来问他:“你叫啥名儿?” 狗儿小声答道:“狗儿。” 常金倒不觉得这名字稀奇,她们村也有叫狗儿二狗的。 又问他:“多大了?” “十五。” “家里还有人吗?” “……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是怎么流落到牙行的?” “家里出了事,被发卖过来的。” …… 第36章 奉天府 等孟晚送完银子回来,常金还在拉著人问东问西,她活到这般大的岁数,也曾想过往后儿子出息了,家里会不会也买上几个下人,谁曾想儿媳妇先给她实现了。 孟晚出去了这么久,外头的水又不敢乱喝,口渴的不行,“娘,茶壶里还有茶水吗?” 狗儿眼睛瞄著院中石桌上的茶壶,小步过去拿起来晃了晃,“夫……夫郎,这里面是有的。” 茶壶旁配套的不是小巧的茶盏,是几个样不同的小瓷碗,他不敢乱动。 孟晚拿起一只青白色上有印的,倒了半盏先喝了,狗儿手忙脚乱的拿起茶壶给他又续上半盏。 孟晚一口气又饮光了,这才解了渴。 他看著狗儿还算满意,“挺好的,你在牙行的衣服是牙婆给你找的?” 狗儿点点头,“是,我们听话些的会被带到前院,吃住的比后院强些。” 这群牙子自有一番调教人的手段,但也未必每个都需要调教,大部分流落牙行几天就被买走了。 孟晚对常金说:“娘,牙行的衣裳不知从哪个身上扒下来的,你找身我的旧衣给他吧。” “成,我先找出来,等他洗漱了再换。” 孟晚说完独自进了房,他要儘快將家书写出来,一式两份一会儿送去驛站一份,再趁早拿去给齐家牙行一份。 不然牙行的车马,都是天不亮就上路了,明早怕是赶不上。 他坐在桌案前,研墨的时候想著要写给宋亭舟的话。 舟郎亲启: 八月十二,久不见君,君安好否?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宋亭舟的又长又事无巨细的写了好几张纸,另一份让牙行拿著的虽也是给宋亭舟的,但隱晦的提了吴知府外室的事,主要是给吴昭远看的。 孟晚写完便趁著天还没黑又出门去,租了辆车亲自送到牙行和驛站。 忙了这么大半天,他腿酸人也疲惫,总之以他如今的手段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就看这位外室的命了。 “娘,我没胃口,家里还有没有粥?我喝一碗算了。”孟晚瘫坐在院里的小凳上,双手做拳头捶打自己大腿。 要是宋亭舟在就好了,他手劲正好,按得也舒服。 常金看他唇色发白,心疼的眉头紧锁,“日日喝粥也不成啊,想不想吃点別的,娘给你做。” 孟晚唇边扯了个笑,“娘,没事的,刚才累歇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等八月十五,咱们也好好做上一桌,將黄挣叫过来吃一顿团圆饭。” 常金无法,只能给他盛了碗粥吃。 孟晚端著粥碗,望著树上半青不黄的树叶长嘆,唉……他应该已经到了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自己的信。 —— 北地——奉天府。 乡试定在八月十八,而宋亭舟一行在八月初十抵达了奉天府城。 “不愧是北地最大的府城,比咱们昌平繁华多了。”祝泽寧坐在车上骨头都酥了,进了城便跳下车溜达。 他们一行人风尘僕僕车马眾多,走在街上本该惹人注目, 但三年一次的乡试使得大量北地学子匯聚奉天府,家世比祝家显赫的只多不少,他们在其中便也不显眼了。 不算尚京城的贡院,北地和南地各有两大贡院,奉天做为北地最繁华有名气的府城,正坐落著其中一座贡院,很多祖籍在北地的学子也要返回奉天参加乡试。 刚才在城门口盘查时三人便一同上了最前头的马车,吴昭远掀开车帘望著城中的情形不禁感慨,“真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宋亭舟在车厢里拿著张信纸改了几笔,填写上日期后仔细装进信封,说了句,“也不知祝兄家里安排的院子多久能到。” 这次和祝泽寧一路来,一路住行都是鏢局的人安排,確实省心省力。 祝泽寧重新跳上马车,“宋兄放心,我家小廝说再行半个时辰便到了。” 果然,车队又在街道主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后,拐进一条长长的巷子里。 这条巷子虽然长,却只有两户大门,靠里的一户便是祝三爷为儿子准备的,三进的大宅子,也不知是买是租,但以祝家的財势来说,租的可能性更大些。 因为东西太多,僕人將正门的门槛卸掉,马车直接赶进院子里,后院有现成的马厩。 鏢局的人完成任务,也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前院安置住下。 他们是祝四爷的人,等祝泽寧考完乡试,还要负责在护送他回昌平。 祝家来的人多,不算二十几位鏢师,还有十多个僕人和小廝,幸好这座院子够大,不然还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 相比起祝家的架势,吴昭远和宋亭舟就寒酸的多,吴昭远带了个书童秋影,宋亭舟带著个雪生。 因为这一行人都是大老爷们,没有一个女眷,乾脆三人都住在主院,平日里还能討论学问。 祝泽寧带的东西多,甚至连惯用的茶盏香炉都一路带到奉天,院子里忙忙乱乱都在规整东西,祝家的人先是忙著照顾祝泽寧,暂时也没空去管他们。 雪生也將自家马车上的东西往主院里搬,宋亭舟叫住他,“雪生,东西我自己搬进屋里,你出去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驛站,多些银钱加急將这封信寄回昌平去。” “是,郎君。”雪生妥帖的將信件收好,跑出门去打听驛站。 宋亭舟和吴昭远各占正院的一间厢房,厢房也是大的,进门是待客厅,摆了张软榻,再往里是睡觉的臥房。 宋亭舟独自將行李都搬进厢房归整,最占地方的是被子和衣服,但厢房里有备好的被褥。他先將床上的被褥挪到外头软塌上,再仔细铺上自己带的。 褥子针脚虽然有些歪扭,但还算密实,是孟晚亲手缝製的。宋亭舟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也不知晚哥儿怎么样了,有没有想他。 听说来往奉天府的行商极多,等考完了乡试,该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带回去给他。 天黑前雪生终於赶了回来,“郎君,信已经託付给驛站的信差。” 宋亭舟了了一桩事,眉目鬆快许多,“好,辛苦你了,在外不同家里,你去找吴兄的书童一起下去用饭吧。” 雪生虽然没学过什么大家规矩,但行事沉稳可靠,在路上与两家的小廝都说过话,其中吴昭远的书童秋影最喜欢找他说话,这会儿正等他一起去前院吃饭。 因为人多,屋里挤不下,一屋一屋的端饭也麻烦,下人好说,这群鏢师是请来的,需得好吃好喝的招待人家。 管事的便吩咐人在前院的廊下摆了几张桌子,厨房紧著做出了几桌席面出来。 后头主子加上两位客人才三人,僕人们自然是將宋亭舟三人的饭摆到了祝泽寧房里用。 因为是客人的小廝,雪生和秋影也被安排了一小桌席面,管事的周到,还给备了酒,只是雪生却不沾杯。 “雪生哥,你怎么不吃两盅酒啊?”秋影不解,他们家公子过得拮据,他也少吃得上什么好酒好菜,因此就是不贪杯,看见了也是想趁著光景吃上两杯的。 雪生一味吃著饭菜,路上不说风餐露宿,但也基本都是大饼就水,他刚才又出去寻了半天驛站,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略饱了饱腹,他才放下饭碗同秋影说:“我家夫郎说过,出门在外需得谨慎,能不饮酒儘量不饮。” “啊?”秋影不明白,怎么主家连这个都管?他家姨娘就从未交代过这些。 这次儿子乡试,祝三爷將身边最得力的管事给派过来跟著,在奉天府安顿下来后,这位管事就將宅子里安排的井井有条,下人们各司其职,轻易不会打扰少爷们读书。 祝泽寧年纪小,性子也比宋亭舟和吴昭远活泼些,若不是见两位好友都来乡试心中焦急,本该再打磨三年才是。 “宋兄、昭远,咱们来奉天也有些时日了,总是闷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似闺中小姐,不如今日也出去见识见识?” 宋亭舟拿著书本稳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的回道:“乡试在即,还是稳妥些好,等考完了试,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见识。” 吴昭远也是这个意思,“宋兄说的对,乡试越近越是要把控心神,不可浮躁。” 三个人,两人都反对,祝泽寧也歇了心思,不甚爽快的拿起书本枯燥的读书,渐渐地也被书中的內容带了进去。 管事的猫在窗外偷看,欣慰的点了点头,三爷说的没错,宋相公果然是沉稳可靠的。 “义叔,你在做什么?” 义叔心臟被嚇得迅速跳了两下,捂著胸口回头对雪生说:“我来看看公子们有没有什么吩咐,他们读书用功我便没敢进去打扰,你也別去了。” 雪生没听他的话,手里拿著信封继续往里走,“家里来了信,我家郎君定是要看的。” 自从来了府城,雪生便每日都去驛站询问,驛站的人都认得他了,今日终於问道了消息,他忙回来报信。 “郎君,昌平来信了。” 宋亭舟立即放下书本起身,“拿来给我。” 雪生忙將信交给他,宋亭舟本想立即打开,后不知想起什么,又捏著信回了居住的厢房。 祝泽寧看的是目瞪口呆,“咱们离开昌平也才半月,至於吗?” 吴昭远难得有心情取笑他一句,“你难道没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宋亭舟心绪难平,他进了厢房关上门,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一字一顿的看起孟晚写给他的家书。 过了会儿他脸上神情先是思念,再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后来看到孟晚写到无意间发现吴家外室的事,又是意外与深思。 这几张纸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直到雪生叫他去祝泽寧那儿用膳,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 宋亭舟找了个木匣子仔细放好,前往主屋用饭。 用膳时三人同桌,但他並未同吴昭远说他娘的事,吴昭远此人虽看著还算持重,但其实性格敏感,与祝泽寧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在宋亭舟来了之后才渐渐接受祝泽寧的好意。 若是以往,他寧愿自己租车来奉天,也不愿搭祝家的顺风车。 如今的时机告诉吴昭远家里的糟烂事,只怕会误了他考试,他努力了这么久,三年一次的乡试若是错过,或是被影响了心神,万一一蹶不振只会懊悔终生。 宋亭舟夜里思索了许久,昌平府在奉天府以北,若是牙行的人押著吴知府外室进城,定然也要从北门进来。 但他在奉天只有雪生一个亲信,光靠雪生守在北门看著难免有遗漏,且接到了人还要隱秘的安置下来,他分身乏术。 “雪生,你去將义叔叫过来。” 如今也只有相信这个祝三爷身边的管事了,他虽然没见过祝三爷,但一个庶子能从强势的祝二爷手底下挣扎出一份家业,应当也是位人物,他信赖的管事手段也是有的。 已是深夜了,义叔跟著雪生来偏房,心里也在嘀咕,直到听完宋亭舟的话。 义叔沉吟了一会儿,“那宋相公的意思是?” 宋亭舟道:“此事万万不能告知吴兄,祝兄也儘量瞒著,以免影响他们科考。” 义叔点头答应,“请宋相公放心,我定不会泄露出去。” 宋亭舟继续交代,“按信件上的日子算,牙行的车队应是在八月二十三抵达奉天,还请义叔派人守著北门,等车队进城,一定要小心交接。” 义叔明白他的意思,“我懂宋相公的意思了,明日我会安排出来一个小院,提前叫人去北门守著,若是接到了人先隱秘安排在院里,一切等你们乡试结束后再说。” 宋亭舟揖礼拜谢,“如此就麻烦义叔了。” 义叔自称僕从,哪儿敢受他一礼,忙侧过身去,“宋相公折煞老奴了,您是大义,为了吴相公的前程著想,小人只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送走义叔,宋亭舟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接下来便要全心全意备考,以期一举得中。 第37章 乡试 八月十八,所有奉天府的秀才相公,齐聚在贡院门外,这时天还是黑漆漆的,贡院外的官兵举著火把將贡院和门口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 寅时——各府的教官、书吏、门斗,在贡院门前点名识人,確定应试的考生是否本人,有无心思不轨的冒名顶替。 专门负责搜检的士兵,分別站在头门、与龙门外,考生们要解开衣衫、腰带、脱鞋解袜,卸了头冠、玉簪、髮带等,披头散髮接受检查。 甚至连耳朵、鼻孔、嘴巴也要扒开查看。 若是过了这道门再查出夹带小抄,不光考生要斥革功名,取消所有学籍,剥夺其终身考试资格,连带搜查他的士兵也要拿下问罪。 所以这群搜检的士兵不敢不尽责,搜寻严酷,半点情面不留。 若有人著衣不是单层,就直接剪碎了衣裳检查是否有夹层,便是没有也不能穿有层次的衣裳进贡院。 砚台只薄不厚,防止中空藏著小抄,毛笔的笔桿需要做成鏤空状,以方便检验。 携带的提篮要编成玲瓏眼,一览无余。 乾粮如馒头、饼子、糕点都会被掰成小块,防备其中藏有纸条。 还有自备的蜡烛、油纸伞……只要是要拿进贡院的东西无一不精细搜查。 如遇神色慌张,举止反常的考生,当即拿下受审。 “大人,我,我……” “带下去仔细审查!那边那个也抓过来。” “大人,冤枉啊大人,我只是多看了两眼而已。” “噤声!若你身上无任何夹带,我自会放你进去。” “永平县张志书,蜡烛中融了东西,带走!” “饶了我这次吧大人,我都是鬼迷心窍了啊!” 祝泽寧哪怕是经歷过院试,也没有贡院现在的阵仗大,他小声同宋亭舟说:“没想到还真有这般胆大的人?” 宋亭舟排在他前面微低著头,“心存侥倖,利益诱人。” 祝泽寧还待再说:“那……” 他们身旁的师长狠狠瞪了他一眼,“噤声。” 祝泽寧脑袋一低,不敢再说了。 昌平府学来的自然不止宋亭舟他们三人,而是整整一百零四人,府学里的廩生老师都来了三十三位,专门为他们作保,避免像宋亭舟院试时的惊险情景。 同他们昌平府这般的情景还不少,除各府府学外还有许多知名的书院,都是被师长带领著。 宋亭舟眼神微闪,年初在昌平的试院发生的事他终身难忘,张继祖和那几位昔日同窗,他也不会忘。 禹国的乡试需考三场,每场三天,共九天。 考生们顺利进入贡院后,要在小小的號房里答题,三天內不得进出,吃喝拉撒全在號房里,每日会有士兵收取恭桶。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是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中出题,考生以题中內容延展出三篇文章来,这也是乡试的重中之重,需要书写工整,容不得半点马虎。 宋亭舟第一天趁著状態最好的时候,便將三篇文章都写了个大概,直到深夜。 夜里的號房不算太冷,他小心的熄了蜡烛放回提篮,將单衣脱下披在身上当作被子,木板硌得的人难以沉睡,还能隱隱闻到远处飘来的骚臭味。 天微微亮光,宋亭舟就著士兵送来的热水,勉强自己吃了几小块掰碎的干饼,水只喝了一口便不敢多用了。 將昨日写好的文章重新润色,这就又是半天,晌午吃了两块干饼,忍著喉乾没有喝水,然后谨慎万分的將润色好的文章抄写到另一张纸上,这一抄写就又到了夜里。 只燃尽了一根蜡烛宋亭舟便停了笔,他嘆了口气,食不知味的又吃了两口饼。 放了两天一夜,这饼已经硬的不行,他啃了两口只能放弃,又从提篮里拿了块糕出来,也是被掰碎的,卖相甚至还不如饼子。 宋亭舟啃著糕,食不知味,忽而想到孟晚爱吃的千层糕不许带进考场,不然他该带几块进来的。 挨到最后一日,號房里的气味愈发难闻,宋亭舟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好在这时他已经將文章全部抄录完成,只剩一首五言八韵诗还没作。 申时一刻,他才將这首诗磨了出来,仔细又检查了几次卷面內容,宋亭舟摇响了號铃,有士兵手持托盘上前,將他的卷子放在其上。 交了卷子便不可多留,另有巡视的士兵盯著他收拾东西,送他出贡院。 宋亭舟出来算是早的,雪生就在外候著,他也没心思等祝泽寧和吴昭远,让雪生驾车送自己回去,回厢房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然后吩咐雪生准备些粥和清淡的小菜。 他洗漱后喝粥时,其他两人也回来了,但几人都没精力寒暄,各自洗漱吃饭,然后就是昏天暗地的开睡。 第二天宋亭舟难得赖了床,睡到日上三竿,吴昭远却是醒的最早的,他脸色本来就差,经过这三天更是满脸菜色。 “宋兄终於醒了。” 宋亭舟洗漱出来吴昭远便找上门来,“泽寧还没起来,我是来找宋兄对文章的。” 宋亭舟本身饭量就大,这次实在饿得狠了,也顾不得仪態,同吴昭远边吃边聊。 祝家的餐具精致小巧,宋亭舟一连吃了五碗麵条才放下筷子,他还没饱,但麵条已经没有了。 “郎君,我来时夫郎交代,说你刚从考场出来后,先吃个半饱適应適应。”雪生说完,面无表情的將空著的碗筷拿走了。 吴昭远佩服的说:“宋兄好胃口,我是吃不下去了,一直忐忑昨日所书文章。” 宋亭舟也不知怎的,哪怕是从旁人嘴里听到和孟晚有关的消息也会莫名甜蜜。 和吴昭远聊了一阵,祝泽寧一直睡到午后,三人会合神情都称不上好,今日歇息一天,明早仍要前去贡院考第二场。 八月二十二,贡院门前又是相似的步骤,再次挎著提篮进狭小的號房里,宋亭舟摒除杂念,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二场考的是五经义: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中各出一题来做为题目,考生不光要熟读五经,更要解析其含义,再加上自己的阐释。 考试中更要有自己的思维能力举一反三,从各种古典文学与歷史事件中引经据典、援古证今。 其次便是判语,考官出四条禹国律法案例,要求考生写出涉案的案律条文和准確判决。 这也是宋亭舟最拿手的一项,估计在场眾位考生只是死记硬背所有条文应付考试,更侧重的是四书五经与策问,只有他从三泉村开始便儘量寻找大量案例,思索律法背后的意义。 思路意外的顺遂,第二场考的也都是自己精通的,宋亭舟心中隱隱浮现几分自信,这次乡试,应该不会无功而返。 八月二十四出考场,又是狠狠的休息了一天,宋亭舟脑子里不是在回忆贡院里做过的文章,思索其中有没有什么疏忽,就是想孟晚如今在家中如何,回去后该给他带些昌平没有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没想起他似乎遗忘了一个人。 义叔这几天一直在忙前忙后的照顾祝泽寧,连见也没见宋亭舟一面,倒是雪生心里还记这事,但他再傻也知道如今紧张时期,不该让宋亭舟因为旁的事分心。 八月二十六再入贡院,考第三场的策问,这个更能体现出考生脑袋里的博学强识,与处理事情的智谋与策略,简单来说便是看此人適不適合做官。 若说考中秀才算是平民入仕,那考上举人,就是真的已经跨进了做官的门槛,只不过身后无背景的举人等一辈子也派不上官,也只有再往上继续考进士这一条出路了。 八月二十八,贡院门口都是考试憋疯了的考生,有人甚至坐地痛哭起来。 宋亭舟三人相聚皆是苦笑一声,若不是碍於读书人的体面,谁又不想放声大喊一场发泄发泄呢? 上马车前,宋亭舟还看见了冯进章,他正与其他几人说笑,虽然苍白狼狈,但精神气却是好的,想来考的也是不错。 只是宋亭舟观其中两人却不像是他们府学里的学子,多半是前些时日在奉天结交的。 他上了马车,冯进章的车从他车前路过,他应该也是看见了自己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装作不相识。 回去三人才是真正放鬆,狠狠的歇了一晚,第二日义叔才找上门来,“宋相公,前些时日我们已经接到了樊娘子,怕扰您分心,便没来稟告。” 一见著义叔,宋亭舟便立即想起来吴昭远亲娘的事,他忙问:“人可是安置好了?” 义叔呈上来一封信,“都安置好了,就在西边的小院子里。牙子那儿还有一封交给您的信,我一直没敢拆开。” 宋亭舟见是孟晚的笔跡,当即想立即拆开,但摸著厚度偏薄,便明白了过来。 “义叔与我同去找吴兄吧,如今也是该告知他內情了。” 吴昭远还在养著自己的精神气,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我娘在奉天!这是为何?” 宋亭舟站在他面前,將手上的信交到他手里,“考前我夫郎给我寄来的家书中提到了此事,言明他去牙行挑选僕人时意外撞见了令慈,但牙行得了上头吩咐不肯放人,我夫郎无奈之下只好托牙子將令慈送至奉天来。 当时咱们正要进贡院考试,我怕此事会分了吴兄的心神,便自作主张將事情隱瞒下来,还望吴兄莫怪。” 吴昭远来不及看信,先是对宋亭舟拱手道谢:“宋兄说的哪里的话,先不说弟夫的救母大恩,你处处替我著想更是感激不尽,又何来怪罪一说。” 祝泽寧在旁调侃道:“宋兄瞒得够紧的,连我这个主家都不知道。” 义叔闻言忙上前告罪,“公子,老奴也是怕耽搁你考试,这才隱瞒不报的。” 宋亭舟替他解释了句,“当初是我央求义叔暂且保密的。” 祝泽寧语气轻鬆,“嗐,我又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办的不错,宋兄和吴兄两位都是我好友,家僕能帮上忙我高兴还来不及。” 吴昭远满眼感激,“兄弟情义我就不多说了,义叔帮我安顿家母,我也该道声谢。” “老奴不敢。” 宋亭舟提醒他,“令慈如今正被义叔安排在院里,吴兄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於是吴昭远拿著信,脚步急促的跟著义叔去看母亲了。 他们走后宋亭舟也欲离开,祝泽寧叫住了他,“宋兄,如今咱们总算是考完了,闷在这宅子里这么久,总该出去鬆快鬆快吧,怎么样?我让小廝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去处,咱们出去听曲儿去!” 听曲儿宋亭舟不感兴趣,但他確实想出去一趟。 九月十五放桂榜,他们要留在奉天等著看榜,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后续的鹿鸣宴。 既然短时间內回不了昌平,乾脆趁这段时间买些奉天特產回家。 抱著这个想法的不在少数,但更多却是如祝泽寧这般,在考试后放纵自己。 “冯兄,咱们这次去水仙阁定要不醉不归啊!” “以冯兄的才华,才半年时间就爬上了乙寅班,这次乡试定能榜上有名。” “就是,我们陪冯兄大醉一场!” “各位兄台抬举在下了,真是愧不敢当。” 宋亭舟视线扫过被三五个学子围在中心的冯进章,眼中有些许不解,冯家只是普通农户,身上的钱都是春芳嫂子做工赚的,也就够他往日自己销。 若说这些人真的是因为敬佩他文章才上赶子结交,宋亭舟又觉得他们態度过於殷勤了。 祝泽寧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顺著马车的车窗看到街上那群人。 “他们几人都是商户之子。” 禹国商户三服之內的子孙辈都不得走仕途,除了皇商子女有名额可以科考外,普通商户为了將家族中培养出一二走仕途的人才,绞尽了脑汁將有出息的孩子过继出三服外,再培养他们入学,也算是钻了些律法的空子。 可秀才已是千里挑一,考举不光死记硬背,更要自身才思敏捷才可,这次入奉天贡院考试的秀才有八千多名,最终却只录取一百四五十人,可见其艰难。 “有的商贾见自家子弟不中用,便想著拉拢些潜力股,手心朝上,家贫面薄的秀才便是最好拿捏的。” 第38章 中秋 祝泽寧说完宋亭舟才想通了关窍,这会祝家的马车已经驶过了那群人。 祝泽寧一家子的商人,除了大伯各个都闯出了一番天地,这种事听到耳朵里的不少,他打趣著说:“这回冯兄若是榜上有名,他家只怕会多上几个美娇娘了。” 宋亭舟拧眉,“他有髮妻。” 祝泽寧噗嗤一声乐了,“哈哈哈,没想到宋兄如此守本。” 他们两人成长轨跡截然不同,便是祝泽寧的父亲爱重他母亲,家里也是有一房姨娘的。 他大伯二伯四叔,妾室通房眾多,周围但凡是家中有些钱財地位,从未听过谁是守著一房老婆过一生的。 宋亭舟默然,禹国那么多案例中,最乱的便是后宅的人命官司,在主母权利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妾室还能將命案折腾到明面上的,没有一个是善茬子。 更有许多妻子早逝扶妾室上位的,亡妻子女不顾家族名声也要报官的…… 种种许多,纷紜复杂。 宋亭舟想到还在家中等他的孟晚,脸上神情柔和一瞬,他与晚儿之间,再不会有旁人。 “晚哥儿,刚才我出去看见木匠铺家夫郎了,他说咱家的橱柜桌椅都已经打好,问你哪天送到新房去。”常金从外面买菜回来问孟晚话。 孟晚撂下笔从书桌旁站起来,“我现在就出去一趟,办完事就拿著新房的钥匙过去,通知他们送货。” 常金从菜篮子里头往外掏菜,“那你別自己跑,让碧云跟著你去。” 狗儿从一旁打水洗衣,应了句,“欸,我陪著夫郎。” 他被孟晚买下,交代了自己家世,原来狗儿这个名字是牙子隨口取得。 做为罪臣家眷,他以前的名字是不能用的,孟晚便重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碧云。 碧云来了几日,发觉宋家虽然是普通百姓家,杂事多,做活的人少,但婆媳和睦,借住的春芳嫂子人也好著,大家看他年龄小並不是一味的让他干活,反而多有关照。 他心中庆幸,便也知道爭著干活,不会做的就学著做,倒也勤恳规矩。 孟晚拿上钥匙带著他出门,先去了趟驛站。 “宋夫郎今天来的晚啊,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可惜还是没有奉天传来的信件。” 孟晚心里不免失望,“那我明天再来看看。” 宋亭舟离开昌平已有半月,信件迟迟未至,孟晚心中不安,近来日日到驛站询问,搞得人家都认识他了。 拿著钥匙往外走,碧云在身后提醒道:“夫郎,咱们不是要先去木匠家里吗?那个方向不对吧。” 孟晚扶额道:“对对对,差点给忘了,先去木匠铺。” “宋夫郎!奉天来信件了。”驛站的驛卒从后头喊他。 孟晚猛地回头跑回驛站,碧云在后头追他,“夫郎,您別急,等等我啊!” 孟晚收了信,在路上便迫不及待的拆开,原来宋亭舟是初十到了奉天后才往家里寄的信,到今天刚好五天,驛使在路上並无耽搁,是正常的行驶速度,是孟晚关心则乱了。 將信件大概的看了一遍,孟晚心情豁然开朗,安全到达了奉天,城中一切又有祝家帮著安顿,接下来宋亭舟应该能安心备考了。 孟晚唇角上翘,“碧云,走,咱们去木匠家里。” 跟木匠知会了声可以送货了,孟晚带著碧云先去新家开门等著他们。 碧云是头次来,不免好奇的多看几眼,孟晚心情好,笑著对他说:“咱家人口不多,到时候给你单独留出来一间。” “谢谢夫郎,我都可以的。”碧云羞涩的说。 孟晚同他说著话,冷不丁门口探出个头来,是位三十多岁的夫郎,孕痣在脸上浅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穿了身棕褐色的衣裙,手上拎著一包糕点。 他带著碧云迎上去,“不知您找谁?” 那夫郎看见孟晚温和的笑了笑,“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江,只是听说这家院子卖了出去,又久不见人,今日听到动静好奇过来看看罢了。” 孟晚见他神色柔和,气质温婉,也不禁软下声音同他交谈,“江夫郎见谅,家里缺东少西的还没添置齐全,所以並未正式搬家,若是哪日搬了,定会和家中长辈一一拜访四邻。” 江夫郎递上手里的纸包,微笑著说:“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儘管说话,左右我閒在家里也无事,这是我自己做的米糕,不值什么钱,还请不要嫌弃。” 孟晚接过糕点,面色诚恳的道谢:“不敢不敢,家母正喜欢这类米糕,还要多谢江夫郎了。” 人家知书懂礼,若是不接未免太过拘泥,且看这夫郎穿的料子虽然不张扬,但眼见著是缎面的料子,上头还印著提,这种提缎布起码要二两银子一匹。 头戴的也不是普通人戴的银簪,而是金制的牡丹釵,上头还嵌著宝珠。 孟晚送走他后感慨,果然不愧是住在城南的,哪怕不是如祝家那般的中心区域,也都是有钱人。 他家新房什么都缺,订的大件小件也多,如今先做好送过来的便都是大件。 正房堂屋里的八仙方桌、四把椅子和供桌。 旁边立著一架亮格柜,下面是柜子,中层两个抽屉,上面是全敞的架子。 这东西算是堂屋里最贵的家具了,一架便值八两银子,用作装饰撑门面的。 接著是臥室,依旧以炕为主,没办法,昌平这地方冬天又干又冷,哪怕是祝家这种富商,该睡炕也得睡炕。 常金的东屋除了炕外,还摆了两组对开的衣柜,两个上开的箱柜。 府城的箱柜做的可比乡下小巧精致的多,放在床头也可当作床头柜。 当时在三泉村宋家是没有衣柜的,只有几口又大又蠢的箱柜,放粮食放衣裳,什么都放。 然后就是西屋孟晚和宋亭舟的臥室,早在前些时日孟晚就找人將西耳房外头的门给砌上砖封死了,他们臥室与耳房间开了道门。 如今家具进场,將里头放了条又长又宽的书桌,北、西两面各自靠墙放了满墙的书架,如此这间耳房就变做他与宋亭舟的书房了。 他俩的臥室里同样也是两组对开的衣柜和两个箱柜。 雪生住的门房也给他放了一组衣柜和一个箱柜,当时定製家具的时候碧云还没来,所以便没他的份,不过孟晚刚才已经和木匠说过了,让他再添一组衣柜箱柜,到时候放到东屋旁边的耳房里,碧云就住那屋。 东厢充作厨房,里头摆了两个橱柜和案桌,灶台砌了两大一小,铁锅还没买。 孟晚是想將家里一切都布置好,等宋亭舟回昌平了直接搬家。 家具都布置好了,孟晚盘算著还缺少的东西,碧云检查好门窗挨个屋锁上了门,最后才是前头的院门。 两人出去时恰巧碰见刚才打过招呼的江夫郎,他与夫君不知从何处归来,脸上似有愁绪。 孟晚带著碧云回家,正好迎面与他们走了个碰头。 “江夫郎,好巧,我正要回家去了。” 江夫郎先同丈夫解释了孟晚新邻居的身份,脸上又关切的同孟晚说:“天色不早了,那你路上小心。” 孟晚带著碧云告辞,碧云突然说了句,江夫郎同他夫君的关係真好。 已至不惑之年,却还同夫郎手拉著手在路上走,令人钦羡。 他们回家的时候刚进院子口便闻到了肉香,不光他家,整条巷子家家户户都做著好饭好菜。 “娘,我们回来了。” 常金闻言將手边上切好洗净的青菜往锅里倒,“怎么回来的这般晚,菜我怕凉了都没敢提前炒。” 灶房里的橱柜上放著两道凉菜,碧云洗完手先將凉菜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配菜都切好备在盘子里,小铁锅燉著鱼,大铁锅从下午开始就燉上了猪肘子和排骨,满满的一锅。 火炉子上也飘著香,孟晚拿帕子包著瓦罐的盖子,掀开来看,是一锅奶白色的鸡汤,上头还飘著金黄的油,只是味道有些古怪,香气中带著股酸苦。 孟晚將瓦罐的盖子盖回去,捏著鼻子对常金说:“娘,这鸡汤里的鸡好像中毒了。” 常金呵斥他,“胡说八道,什么中毒?那是草药的味。” 她將锅铲交给卢春芳,碧云又替了卢春芳烧柴的活。 常金拿著麻布出来,垫在瓦罐耳上,將燉鸡的瓦罐从火炉上端了下来。 “你近日饭食用的那么少,人又没精打采的,我便去同善堂问了郎中,郎中说这是肝鬱脾虚,让我开了草药给你食补,往后咱家三天两头便燉上一回鸡。” 三天两头吃怪味鸡啊? 那胃口岂不是更不好了! “娘,我是惦记夫君才会如此,不用什么药补。对了,我刚才在驛站等到了他的家书,说是一路太平,初十就到了奉天了。祝家长辈给租了大房子,他与另一位同窗在里头借住,一切顺利。” 听到儿子的消息,常金也是欣喜,她双手合十祷告上苍,“真是老天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但回过头来又说:“但鸡汤你还是要喝的。” 孟晚眼睛一闭,“行,我喝!” “喝什么啊?” 黄挣拎著两包月饼和一包果脯进来,笑著同常金和孟晚打招呼,“宋婶,大嫂。” 常金忙招呼他,“你大嫂要喝鸡汤,我一会儿就给他盛,快进来坐下,怎么还拿了东西?下次不许带了,婶儿这里啥都不缺。” 黄挣將果脯放在桌上,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值什么钱的。” 孟晚直接將果脯先拆了,里头是杏干,他捏起一片吃了,“挺好,我爱吃。” 黄挣喜笑顏开,忙道:“那我下次来再买。” 孟晚叫他先入座,“你在朱笺书肆做活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 黄挣摇摇头,“没有,朱笺书肆虽然没有宝晋斋的规模那么大,但在府城也算二流书肆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东家人好面软,平时对我们极为和善,今日中秋节还每人都给发了五十文的赏钱!” “那很不错。”孟晚见他过得確实不错,身上的精神气都不一样了。 黄挣又说:“对了大嫂,有件事我想问你。” 孟晚接了常金端过来的菜,將其放在石桌上,隨口道了句:“你说。” 黄挣扭扭捏捏的说:“人妖情长能不能……” 孟晚回过头,“你告诉你们东家,我是清宵居士了?” 黄挣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没说!” “但是我们东家也一直想……一直想……” 孟晚接了他的话,“朱笺书肆也想分一杯羹啊?好啊。” 黄挣猛地站起来,“真的吗大嫂!” 朱笺书肆的东家一直想跟风卖这套书,但上头有三大书肆打压,底下的小贩还敢鋌而走险私自买卖盗版,他们这样有头有脸的书肆被压的根本不敢动作。 若是能请到清宵居士,搭上了关係,哪怕这本书朱笺书肆分不到羹,那下本总该能喝到些肉汤吧? 他的心思店里的人都知道,黄挣在坊里做学徒起码十年才能出头,想在东家面前露脸,就只能过来求求孟晚试试,没想到孟晚竟然一口答应了! 孟晚又起身接了一道菜过来,“你先別急,我也不是直接同意的意思,只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他摸著光滑的下巴思索片刻道:“等到金秋十月吧,时机成熟后我会叫人去找你,你回去先別声张,只管等著就是了。” 虽然不明白孟晚话里的意思,但黄挣一向是信任他的,忙不迭的点头,“成,我等著大嫂消息。” 常金炒好了菜,招呼大家吃饭,碧云端著一大盆米饭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入座。 “坐啊小哥儿,愣著干什么。”常金叫他。 碧云放下饭后诺诺的说:“我去灶房吃就好。”平日里他是和主家一起上桌的,但今日来了外客,他坐下怕是不好。 孟晚抬头对他说:“黄挣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吧。” “啊?是,夫郎。”常金的劝说到底不如孟晚一句话好使。 一桌子的好菜香气扑鼻,黄挣在书肆里吃的饭食简直同宋家没法比较,他吃的头也不抬嘴泛油光。 宋家如今的日子好过,三五日便做回大肉,常金饭量小,怕他们谁放不开,便盯著给小辈们夹菜。 孟晚今日收到宋亭舟的信也安心许多,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米饭又喝了碗鸡汤。 常金自认都是鸡汤的功劳,便说明日还给他燉,孟晚只好一脸无奈的点头答应。 第39章 分红 黄挣走后孟晚夜里开始写起了规划,他现在是没办法跟那群人斗,不代表將来不行。 他重重的在纸上画了个圈,起身洗澡睡觉,趴在被窝里抱著宋亭舟的枕头胡思乱想。 等我家舟郎一路考上去,看你们还在我面前囂张! 第二天他带著碧云上了聂家的门,聂二爷不愧是有文人素养在身的,僕人带领他进门后一句废话没有,低眉顺眼,恭敬守礼,与祝家的奴僕天差地別。 他进了聂家的宅子,理应先拜见主家,聂二夫郎出身文人世家,父亲是书香清流,身上有官眷的架子,却不令人討厌。 “你就是宋家的夫郎孟氏?我夫君常提起你们夫夫俩。” 孟晚还真不懂这种人家的礼节,他不敢乱坐惹人笑话,便乾脆一直站在堂下回话,“聂夫子是我家的恩人。” 进了聂家家门,跟著宋亭舟喊夫子更显得亲近。 聂二夫郎笑了,他保养得宜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你何必这般拘谨,坐下来吃盏茶水。” 孟晚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本来匆忙上门两手空空就是晚辈失礼了,不敢再打扰夫郎清静,这便去四公子院子去寻他。” 他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便带著碧云往后退。 孟晚走后聂二夫郎不满的说:“我又不吃人,做什么跑的这般快。” 身后的嬤嬤笑著说:“夫郎是喜欢这些小辈的,可能是气势太盛,这些小门小户的经不住便嚇跑了。” 聂二夫郎蹙著眉呵斥了一句,“不可背后非议客人。” 嬤嬤忙跪地告罪,“是老奴笨嘴拙舌的胡说了,还请夫郎宽宥。” 聂二夫郎冷声道:“起来吧。” 嬤嬤动作熟练的起身,可见平时没少请罪,都习惯了。 “夫郎若是喜欢宋夫郎,可以常叫他来家里坐坐。” 聂二夫郎也没说答应,更没说反对,径直走到一旁的罗汉榻前,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话本册子研读,不时看到趣处还会轻笑两声。 “你可真是稀客,竟然来我二叔家找我,恐怕是有正事吧?” 聂知遥的院子还不算小,有有草有水池,他此刻正站在曲桥上餵鱼。 聂二爷与夫郎只有一子,家风又好,没有乱七八糟的姨娘妾室,聂知遥来了也算正经主子,他过得比在尚京悠閒鬆快的多。 孟晚笑眯眯的凑过去,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聂四公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点小买卖啊?” 聂知遥扔下手中的鱼食,接过小侍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小买卖?” —— 城西宋家的早食铺子若说是昌平第二火的小吃铺子,恐怕没人敢说第一,不知道有多少做早食买卖的小贩眼馋他家人气,油果子也不是没人模仿,可圆捏扁搓也炸不出宋家这么蓬鬆的。 八月二十,孟晚往早食铺子门口贴了张红纸,上头书写的字整整齐齐,比平常的偏大些,更好辨认。 有好事的第一个凑上去看热闹,一字一顿的读红纸上的內容。 “五十两……银子?教油果子手艺。帮衬开新铺子,只教心诚者,限二十人,九月初一,柳堤巷宋家,过时不候……” “教做油果子!” “真的假的,起开我看看。” “大哥我不识字,你再读一遍。” “五十两,真的假的?” “怎么,你要去?” 常金和卢春芳在前头招呼客人,应孟晚的话,若有问起的,只管劝他们九月初一亲来,其他的不必多说。 九月初一,卢春芳穿上自己做的新衣,忐忑的说:“晚哥儿,我……我害怕做不好。” 孟晚语气平平,“之前我说想找人接下这边铺子,是嫂子自己说想接下铺子里的买卖,我几番问你確定过,你不改口,这才有了今天宋家教油果子的事,现在你说你害怕?” 卢春芳被他说的低落,吶吶的说不出话。 常金替她辩了句,“你春芳嫂子说害怕,又不是说反悔不干了。” 常金安抚卢春芳,“我不是都教你怎么捶面了吗?这些日子卖的油果子都是你捶的面,怎么不成? 別怕,你不是羡慕晚哥儿有本事?我们当初在镇上做油果子买卖,他那胆子有多大你都不知道,试都不试直接就要开门做买卖。你若是一直在府城陪冯相公,光做小工又能攒下几个钱?” “宋婶,我是想自己开铺子做营生的,不会反悔。” 常金耐心劝慰,卢春芳哪怕心中仍然忐忑,也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做买卖的。 宋家的这间铺子已经在城西卖熟了,交给卢春芳是情分加上常金的同情心。 且孟晚精力有限,既要惦念远在奉天府的宋亭舟,又要写话本子,还要琢磨家中营生。 早在上次两人谈话后他便懒得再管卢春芳和冯进章的事了,卢春芳若实在拿不起来,孟晚还硬塞给人家不成? 现成的买卖他要出兑出去,有的是人想要接手。 孟晚的计划倒也简单,將油果子买卖分划出去,他出技术,然后筛选踏实肯干有决断的人来学习。开店与他签上三年合约,三年后两不相欠,手艺你愿意教谁就教谁,五十两便是第一个筛选的门槛。 他家铺子一月二三十两的收益,总是提心弔胆怕惹人眼红出了什么事端, 要知道小商铺只要交点商税即可,但盈利超过千两可是要被降成商籍的。 宋亭舟读书是家里的要事,他们还要在府城待到他考中进士为止,本来就不可能一直自己开店,更是要少沾这些明面上的买卖。 他將这些道理都一点点掰碎了讲给常金听,她可能不是个多通透的人,但有一点——她肯听劝。 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仗著自己年长就在家里一言堂。 常金知道孟晚聪明知分寸,比自己懂得道理多,孟晚劝了后,再不捨得早食铺子的买卖也听孟晚的准备撂下了。 今日家里买卖关了门,主要是挑选合適的人学做油果子。 宋家院门口已经匯集了大量人群,碧云一开门就有人想往里冲,同聂知遥借的护院挡在前头。 “交了学费的才能进来,其余人退后!” 一句话出口人群又呼啦一下都退散开,站在巷子里远远的观望,最后原地只剩下十几人,这十几人左右看看,又退了两人。 碧云站在护院中间,按孟晚交代的话说:“若是真心想学手艺做买卖,在我这儿交了银子便能入院。” 到最后走到他面前的人也不过把十四人,这十四人有的犹犹豫豫,有的眼神坚定,有的更是带著股孤注一掷的意味。 人都进了门,碧云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无人再来,他关了院门將外面看热闹的人都隔绝在外。 宋家的院子里摆了十来把木凳,碧云叫她们依次落座,又叫人將多余的凳子搬回厢房。 “丽娘、琴娘你们怎么也来了?”卢春芳在旁边新奇的问。 孟晚看过去,原来是隔壁李家的琴娘和周婶的儿媳妇丽娘。 不光她俩,后头一个看起来精瘦麻利妇人他也眼熟,似是城北客栈开麵摊的妇人。 柳堤巷的人都知道宋家的买卖挣钱,可多数人觉得学的多了大家都跑去卖,也就不稀奇了。 孟晚贴出公告已有一阵子了,对他家铺子关注的小贩將消息传得老远,其中城北城南做小买卖的商贩最多,今天也主要是城北城南的小摊贩。 好歹都是在府城摆摊子过活的,五十两银子大家掏的出来,可也是家里大半家底了,谁也不敢隨意拿出来霍霍,於是持观望態度更多。 琴娘由於在宋家做过工,所以想来试一试,家人也因为受了孟晚的恩情,便也同意了,不过她这五十两是向二嫂借的,往后真的挣了钱要还。 再就是丽娘,她和周婶根本没往这上头想,是閒聊说起时被周管事听见了,这才攛掇娘子过来学。 琴娘笑笑,“你们放心,便是我俩学会了也不在这条街上开铺子。” 她是想等婚后,在她未婚夫婿的摊子附近开的。 丽娘的位置也好找,周管事在瑞丰楼附近给她寻个地方就行了。 孟晚轻笑一声,“既然说到这儿,许多话正好和大家讲明白了,若是觉得接受不了,仍然可以给你们退了银子出去。” 这十四人坐在木凳上,听孟晚说还可以退钱,心里稍微安定了了些。 “大家想学油果子手艺,都是想自己开门做营生的,可首先要同你们讲好这第一条……” 孟晚侧过身对碧云招了招手,碧云便上前拿出一沓写好的契书过来,给坐下的那十四人每人发放一张。 有许多人不识字,便拿著契书慌了手脚,左右乱问,一时间场面杂乱无章的。 孟晚也找了把椅子坐,任由眾人发泄情绪,等她们稍微安静些便继续开口道:“看不懂就问身边识字的,这十四份文书你们应该对照过了,一字不差,若无异议我就从第一条开始讲起了。” 他等了片刻,见无人质疑才开始说话,“第一,学成之后你们相互之间不可在同一条街上开铺子,这点大家能做到吗?” 大伙点著头,琴娘坐在前头笑著说:“开铺子是想赚钱,又不是冤家,谁傻乎乎的凑到一起去?” 不像是卖肉的摊子,卖菜的摊子,能凑到一堆吸引人过来买菜买肉。 这种早食铺子一条街不同类別就罢了,两家都卖同样的包子麵条恨不得隔上几条街去。 孟晚对琴娘回了个笑,“那好,第二——你们交上来的这五十两银子,我只收取其中二十两做为学费,剩下的三十两我退还给你们,当作入股你们开铺子的筹备……” “还退给我们!” “真的吗?” 丽娘不可思议的问:“那学手艺只要二十两?” 原本孟晚便没指著这点学费赚钱,一开始设下这五十两的门槛,也只是为了筛选真正下定决心开铺子的人来。 如今这十四人,五十两都咬牙掏了,进来后再说其中只有二十两是学费,剩下三十两是投资给他们开铺子的钱,全都欣喜若狂。 本来就已经认掏钱了,又说还回三十两,谁管是干嘛的钱,总归是又回自己手里,岂不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大家先听我说,这三十两也不是白白还给你们的,你们也听到我刚才说的了,这是我的入股资金,是有额外要求的。” 孟晚说完眾人安静不少,都等著他继续提条件。 “之后三年內,你们每月都必须將营收收入,刨去本钱后,分十分之二给我。” 怕她们有的人听不懂的,他耐心解释了一句,“便是说,若你家每月赚了十二两银子,拋去成本外若剩了十两,便要將其中二两给我。” 每月给出二两银子,还是现在直接交五十两银子学,其实大部分人还是更倾向於前者。 毕竟买卖没开门,大家心里都没底,別说每月二两,就是每月她们净赚二两也知足了,不然靠家里男人卖苦力,她们给人做小工,一月也就几百文罢了。 孟晚写的文契上零零散散又补充了几条细节,如三年內不得私自传授给旁人这门手艺,对帐分红的事也不许外提。 最后著重又给她们讲了一条,每月对帐的时候都要帐目清晰,若是故意做假帐欺瞒,少给银两,那他便可以靠著这张契书与她们对簿公堂! 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严肃,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便是有小心思的人,短时间內应该也不敢搞小动作。 三年而已,但凡是个明白人,也不会为了这三年冒著吃官司的风险鋌而走险。 孟晚叫她们回家认真想想,再同家人商量商量,若是决定好了,明早过来开始学,若是不想学了,明早也可以来宋家退钱。 眾人走后孟晚饮了两盏茶,说了半天早就渴了。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钱拿去吃酒吧。”碧云拿了两贯钱出来分给聂家的家丁们,他们对孟晚道谢后便回了聂家。 孟晚將铺子的事都交代好,才能空出手来和聂知遥一同做些旁的营生,那天孟晚只是和他说了个大致方向,只等早食铺子的事了结两人再详谈细节。 第40章 卖身葬父 第二日十四个人一人不少的前来,毕竟昨日她们上门,便是已经在內心经歷过激烈斗爭了,听到还能退回三十两,都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收了包括卢春芳在內的十五份文契,这就差不多了。 卢春芳签的文契自然与她们不同,同样是三年,但头一年需要將净赚的银钱同孟晚对半分,第二年和第三年同这些人一样只需两成,三年后同样自动解除文契,卖多少都是她自己的。 碧云留下记录下这些人的姓名与家庭住址,卢春芳开始教她们捶面。 油果子的技巧主要便是在捶面上,这是个磨人的力气活,早食铺子,本就只是赚个辛苦钱。 教了三日,便是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宋家的早食铺子又重新开门,只不过老板换成了卢春芳。 孟晚打趣她,“春芳嫂子,我们如今可算是替你打工了,你不请我们去瓦舍看场戏去?” 若是別的卢春芳还会心疼,看场戏的钱她还是有的,痛快的说了句,“成,下午收了摊咱们就去。” 常金嗔了孟晚一眼,“就会逗你嫂子,她还没挣到钱呢。” 卢春芳忙道:“不不不,请看戏的钱我有,咱们一会就去。” “好了嫂子,我是逗你的,从木匠铺订了最后一批家具做好了,都是些小件,怕有遗漏我还是要去亲自看看,饭前再回来。”孟晚罩上褙子,理了理衣领和袖口说。 常金送他出门,“新房的东西差不多了吧?还是儘量早些回来,今日还给你燉鸡汤喝。” “知道了娘!” 孟晚带著碧云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看不到他人影了,常金才回院里,“都做人夫郎了,还这么不稳重,真是的。” “宋婶说的不对,晚哥儿比我们镇上的地主老爷还了不起。” 卢春芳不知多想活成孟晚那个样子,聪明又能干,好像什么问题到他那儿都能解决。 听到旁人夸孟晚,常金不自觉的露出个笑来,“他也就是心思细些,什么了不起,叫別人听了不得笑话死。” 两人一起在院里洗碗,常金突然说了句,“春芳啊,等大郎回来我们就要搬到新家去住了,铺子里你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不然提前开始招人手吧,到时候也不至於手忙脚乱的。” 做油果子起码得一个人在后头,一人在前面收钱,最少也要两个人。 宋家早食铺子生意好,配四个人才行,卢春芳就是再捨不得这份钱,她也不可能两头兼顾。 卢春芳也犯愁,等宋家人走了,她一个年轻妇人独自住在这里,再招个外人,更不放心。 “那……那我怕招到心思不好的,不然传信回老家让我弟弟弟媳来帮忙?” 她娘家只有哥哥,说的弟弟弟妹是冯家的,不过两口子都是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一向很敬重她这个大嫂。 常金將洗好的碗倒扣在石板上,“成啊,等他们来了你在府城也有个伴,晚哥儿回来了让他帮你写信。” 卢春芳想到能和家人团聚也十分欣喜,“成,他帮我写完了信我今晚就直接送去驛站。” 九月二十二日,气候骤然冷了下来,树叶枯黄凋零,只於余几片残叶摇摇欲坠。 孟晚翻找出薄袄穿上,又帮碧云也找了一身。 “你针线活做的比我强,等搬新家了自己做上两身新袄裙穿。” 碧云如今略微了解了些孟晚的性情,知道他说这番话不是要听自己跪下谢赏的,便只是开心的应道:“欸,谢谢夫郎,您的衣服我也会做,到时候我给您做。” 孟晚浑不在意,“我去年的还有……” 常金也在旁边整理衣物,闻言忙道:“那个拆了將取出来!碧云吶,过几天你和我去布庄挑布,多买几匹,让布庄的人直接送到新宅子去,咱们全家都做新衣。” 去年孟晚的衣服是她给做的,偏僻村子里能有什么好看款式。 如今出去转一圈,发觉连菜市口卖菜的,穿的袄子都比那件好看,让孟晚穿那件粗蠢的袄走在府城的大街上岂不丟人? 定要做新的,全家都做! 孟晚收拾完柜子里的衣服,將夏衣都叠整齐放进箱子里。 话本子写不进去,閒下来又想东想西,他乾脆带著碧云跑出去,“娘,我去菜市口买菜去。” 他让碧云挎了个菜篮子跟他出门,但出去后灵光一闪,往西走的步子又挪到北边,对身侧的碧云说:“咱们今日去北城门附近的菜市口。” 琴娘的夫家也在北城门的肉摊子上卖肉,孟晚依稀还有些印象。 他顺著肉摊子往北走,悄悄打量了一下记忆中的摊位。 嗯,好像是这个。 不错,粗中有细,人也老实厚道,看著像是会疼人的。 孟晚似模似样的暗中点评一番,过足了八卦癮,便直奔北城门附近的摊子。 年初他就是在这里买的土豆,不知道那老伯还来不来卖。 北门外头临著许多村庄,禹国北地的作物一年只收成一季,这会儿农忙结束,正是贩卖些自家瓜果蔬菜,赚些补贴的时日。 城北城门附近的摊位一个接著一个,许多巷子里都被占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摊位间穿梭,叫卖声、討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牛车、马车络绎不绝。 孟晚没想到这会儿的人这么多,让碧云拽紧了自己,只在外围走走看看。 这个摊子上挑几个苹果,那个摊子上挑几个梨子,桃子李子都过了季候,苹果是最好储存的水果,若是有地窖,甚至可以存放一整个冬季。 孟晚盘算著说:“等夫君他们回来了,让雪生赶车过来,多买上两筐果子搁到厢房里头放著。” 碧云附和道:“那还要备些木箱才是,底下铺上麦草,將果子置於其上。”碧云没见过雪生,听夫郎的说法应该是个汉子,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等搬了家,如今盛放衣服的木箱子都用不上了,腾出几个来放厢房即可……” “求求各位公子郎君见奴家一片孝心,便买了我吧,只要为我亡父买副薄棺安葬,奴愿为公子为奴为婢以报大恩大德。” 孟晚本来一边逛著一边再和碧云说著话,冷不丁见到前世的电视奇景——卖身葬父! 一身形纤瘦的妙龄女子,身披白色麻衣跪在一块麻布上,以素帕掩面悲伤抽泣。她身后是一辆木製推车,车上是被草蓆裹住的尸体。草蓆尺寸太短只能裹住头和身体,露出一双青黑色的、粗糙乾裂、老茧层叠的脚。 孟晚精神一震,立即来了兴致,想看看会不会有大好人真的上当。 碧云在他侧后方,疑惑的看著他,心想夫郎怎么不走了,是累了吗? 街上行人穿梭过往,有人急著回家瞥了一眼便脚步匆匆的走了。有的单纯像孟晚这样为了吃瓜,脚步驻足。但不乏有真心可怜她遭遇的人,感同身受在旁边替她惋惜。 少女身边不远处渐渐匯集起了大量吃瓜群眾,不少心软的人唉声嘆气,似在为少女感到可怜无助。 “姑娘,咱们城北这头富人少穷苦人家多,大家恐怕没有余钱帮衬你,不如去城南看看?那头都是有钱人家,有的夫人夫郎们心善,没准会替你葬了父亲,留下你做丫鬟。”一位大娘给出了主意。 “呜呜呜,婶娘,我千里迢迢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求遇个良人买下我替我葬父。” 原来如此—— 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少女口口声声说什么公子郎君,原来是想直接嫁了人家。 不过也能理解,如此年纪父亲便身亡,看意思也没旁的亲人在,定是彷徨无助的。与其卖身做奴,不若直接嫁人还能保存良籍。 少女年轻貌美,倒真吸引了些年轻汉子驻足,也有许多如常金当初的想法,想替自己儿子买了回去的。 “姑娘,我替你葬了你爹,你跟我走吧。”有个满脸麻子浑身酒臭的市井混混,吊儿郎当的凑了上去, 那少女被帕子捂住的嘴角一抽,垂著头不说话,只是一味抽泣。 “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如此便跟我走吧。”混混说完一把拽住少女手腕,就要將她强行带走。 “等等。”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惹得孟晚眼睛一亮,来了,英雄救美的英雄! 一男子穿过人群走过,他背著书箱,穿著打了补丁的旧袍子,面白无须,身材清瘦,一身的书卷气。 “这位姑娘好像並没有说要和你走。” 他一开口味儿就对了,正是孟晚刻板印象中的文弱书生形象。 混混也不负眾望,在孟晚的期待中说出了经典台词。 “哪儿来的书呆子,敢管你爷爷的閒事!” 书生听了他的狂言眉头一皱,“这里是府城,主事的是朝廷四品大员,你胆敢在此地公然强抢民女?” 被混混强抢的民女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回头对上了孟晚弯弯的笑眼。 她心中一惊,好似被人看透了似的透出丝丝心虚,下意识往混混身后缩了缩。 那混混有些不耐,“我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买她,你若出的比我多,自然可以將她带走。” 人群中一片譁然,乖乖,五十两?现在的混混这么有实力的? 书生也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但他依旧没有退缩,反而语气平稳的问少女,“你是自愿想和他走吗?” 少女低头抿了抿唇,並不作答,只是用帕子揩了揩泛红的眼角。 书生目光清朗,声音温煦,“若是你不愿便直言相告,我自会出钱帮你安葬父亲。” 少女用手指戳混混腰眼,混混后背一挺,目光上下扫了书生两眼,语气不屑的说:“就你这一脸穷酸样,能出得起几两银子?还敢和我爭人,切!” 书生听他言语辱人也並不生气,反而屈身卸下书箱,从里头拿出五锭十两的银锭出来,“姑娘,如此可够了吗?” 少女从混混身后躥了出来,忙不迭的说:“够了够了,小女子愿意和公子离开,只是要先葬了亡父,还望公子体谅。” 孟晚眼睁睁地看著书生就这么將五十两巨款交予少女,书生嘴上还说道:“不必了,能帮助姑娘解了燃眉之急就好,姑娘若有远亲,葬了父亲后,还是儘快去寻亲吧。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 少女银子到手眼里是压抑不住得喜色,哪儿还能听得进去书生的劝告。 她將银子收入怀中,发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还夹杂著几道窥探的目光,心里冷笑一声,给混混使了个眼色,吃力地推起木製推车,往城门口走。 听完书生的最后一句话,孟晚欲要踏上前去的脚步一顿,他猛然惊醒,不对劲,这书生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遥望少女的背影,那混混左闪右躲的在旁边护著她,两人即將走出城门。 孟晚拉著碧云混入人群,越想越不对劲,若不是最后书生说的那句——孤世飘零难免寂寥,居安守份才是正道。他险些就上前去隱晦的提醒他被骗了。 也不知这书生年纪轻轻,比宋亭舟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是从哪儿来的大佛。 孟晚带著碧云远离这头,还真的寻到了卖土豆的摊子,只不过摊主不是年初的那个大爷,而是个十几岁的女娘同自己哥哥。 “这土豆我若是买上一整筐,你们给送吗?” “这是何物?又是如何播种?” 孟晚的声音和书生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娘一时都听懵了,“劳烦两位再说一次,我实在没听清楚。” 书生退了一步,示意孟晚先说。孟晚没料到竟然又碰见了他,对书生欠了欠身以表谢意,也没扭捏,重新將刚才的话问了一遍,“土豆我要买一筐,但我家没车,你们能给送到家里去吗?” 盛放土豆的筐是农家自己用荆条做的,孟晚有一米七二左右,这筐都快到他腰际了,他和碧云定是拿不动的。 兄妹俩一脸欣喜,“您真的要这么多啊?送,肯定给送,只不过要等我们將另一筐卖完才能给你送,您看行吗?” 孟晚笑道:“自然可以。” “原来此物叫土豆。”见他们谈完,书生才礼貌上前。 女娘哥哥说:“原先我们都叫黑泥蛋子,后来村里的伯伯拿来府城卖,有贵人识得此物说唤土豆,大家就都开始叫土豆了。” 第41章 喜讯 孟晚听得连连点头,怪不得,原来和那位老伯是一个村的,都一年了,土豆还没广泛推广吗? “倒是从未见识过,这样吧,另一筐我也全要了,劳烦小哥帮我送到北城门外,送別亭外有我家小廝,交给他即可。”书生说话客气,语调听著也让人舒心。 他们的摊位就挨著城门,往城外送更近些。 小姑娘的哥哥同孟晚商量,“这位夫郎,我先往北城门送一趟,回来便立即给您送如何?” 孟晚表示理解,“可以,我家在城西,確实离这里较远,你先去吧,不必心急。” 这会儿功夫还能再逛逛,刚才他见旁边摊子上卖的冬瓜还不错。 但书生好像有问题还要问他,“这位夫郎,叨扰了,我见夫郎土豆买的这般多,想必是对其了解一二的,不知可否为在下解一解惑?” 孟晚寻思有疑问你不是应该问卖家吗?怎么找上自己了?但他私心觉得此人有点可疑,极有可能是个人物,就算不巴结起码不能得罪,便笑著回道:“我只是年初的时候买过一次,拿回家中不管是燉是炒家里人都很爱吃,这次又偶然遇见,怕下次来就没了,便想著多买上一些。先生若有想问的儘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书生敏锐的察觉到孟晚態度过於恭顺,“刚才你也在附近?” 孟晚想抽自己嘴巴,是他失言了,普通人怎么会喊穷酸书生先生的?来府城后遇到的都是比他家地位高的,卑微惯了,竟是不过大脑,张嘴就来。 “看围了许多人在,便也凑了凑热闹,先生是热心肠的。”察觉了是骗子却还是配合的掏了银子,这操作確实看不懂。 书生笑了,他人看起来就很温顺,笑起来更像是个好欺负的,“你很聪明,但咱们还是说回这土豆吧,你买了这么多,是家中人口多?” 孟晚知道他要问什么,“不,我家人口简单,但上次买得时候,那老伯说土豆极易存放,我便试了下,发现的確如此,將土豆置於阴凉通风的地方,能储存很久,想必是像萝卜白菜一样可以存放过冬的食物。” 书生眼睛一亮,“哦?那不知口感和產量如何?” 孟晚站在摊前答道:“本身味道不是特別浓郁,但与肉类燉在一起会吸收肉汤的味道,口感也变得软绵粉糯。还可去皮切成细丝快炒,又会变得爽滑脆嫩。至於產量我就说不出来了,先生应当问问这位姑娘才是。” 孟晚站在摊前与他对话,一来一回引得守摊子的小姑娘嘴巴张张合合,眼中满是疑惑。 啊?还能切成丝炒著吃吗?回家我也要试试? 见孟晚口中再问不出旁的信息,书生果然开始问守摊的小姑娘,“姑娘,敢问你家中土豆產量如何。” 小姑娘眼神乾净懵懂,“產量?” 孟晚在旁边给原著民当起了翻译,“就是收成怎么样,一亩地收多少斤土豆。” 小姑娘愣愣点头,“哦哦,收成啊?我家去年只种了一分地,收了五十多斤。” 孟晚从碧云的筐里拿出个梨,用帕子擦了擦啃起梨子来。 一分地五十斤算,一亩地就是五百斤,这还是在她们毫无种土豆经验,摸索的种的情况下。 书生眼睛一亮,“那今年呢?” 小姑娘想起家里堆积的土豆山,“今年啊,我们看土豆顶饱收的又多,我爹便特意留出一亩两分地出来,学著王伯伯种土豆的样子,放到长芽再掰开种的,前些日子家里共收了九百多斤。 罕见的出现了,一家子眼见著吃不了,分批运到城里卖的情况。她和哥哥在这头,她爹娘怕一处卖不完,推著车去了另外一头。 书生倒吸了口凉气,亩產八百斤,如此传神的作物,竟这般埋没了? 他態度依旧温和,语气却急切不少,“你家中可还有未卖的土豆?可否多卖我一些?” 小姑娘兴高采烈的说:“我家还有可多了,你要多少,一会我去喊我爹娘来。” 书生生怕错过,便迫不及待的说:“我家马车就在城外,若是方便的话,我去你家中与你家长辈详谈可否?如此还免了你们来回波折。” “好啊好啊。”小姑娘觉得自己谈了一笔大买卖,高兴地不得了。 孟晚咬著水灵灵的梨肉嘆息,真是个诚实的姑娘,就这样邀陌生人回家,怎知对方是不是歹人呢? 他吃了一个梨子,还给了碧云一个,但碧云胆小,不敢当街吃东西。两人在周围转了转,买了个大冬瓜,半篮子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的哥哥推著空板车回来了,后头还跟著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那男人正要开口说话,就被书生打断,“什么话一会儿出城再说,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那男人態度恭顺,“是。” 小姑娘將书生要去家里多买土豆的事和哥哥说了,哥哥也是高兴,“那我先將爹娘找来,你们先回去,我给这位夫郎送了土豆再回家。” 他们爹娘离得不远,也是推著两筐的土豆,因为卖相不佳只卖出去浅浅一层,被儿子叫回来见人,还没走到跟前,远处就跑过来一个男人。 “宋夫郎,宋夫郎!你可让我好找。” 孟晚看著周婶儿子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找他,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去,脚步极快的迎上去,“周大哥,怎么是你来找我,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 周管事喘著气,怕孟晚担心害怕,忙解释道:“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宋相公……不对,宋老爷中举了!报录人刚去你家报了信,宋婶让我找你回去。” 也是赶巧,他媳妇丽娘学会了做油果子的手艺回家,他给寻了个瑞丰楼附近的铺子。 眼见著铺子要开张,他专门告了一天的假,想一家子去瓦舍里看戏听曲,结果刚走出巷口就见两人往柳堤巷走,一人敲著铜锣,一人牵著马开喊:“昌平府,谷阳县,三泉村秀才宋亭舟,中齐盛二十一年桂榜第八名!” 他们边走边喊,周管事忙带著家人退回院子,自己紧忙对宋家的院子喊了声,“宋婶,你家来报录人了,快提前准备茶盏吧!” 常金慌得不行,“啥是报录人,是不是衙役来了?” 周管事好心指点,“不是衙役,是专门给中榜举子报喜的,要给人准备赏钱,宋夫郎不在家吗?” 常金哪儿经过这阵仗,先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了,隨后便是慌乱,“晚……晚哥儿去买菜了,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许是又去了別处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管事安抚她,“宋婶你先別急,这是好事,报录人进来后你先准备些茶水,赏钱也要准备,我现在出去帮你找找宋夫郎。” 这一条街大家都相熟,有人便说看见孟晚往城北去了,言谈间说是要去北城门的菜市口。 周管事一路找过去,幸好孟晚在外围,他一进来就看到了。 “我夫君中举了?碧云,快,我们回家去!”孟晚心怒放,拉著碧云就要回家。 卖土豆的小姑娘哥哥忙道:“夫郎,那这筐土豆怎么办啊!” 孟晚哪儿还管得了什么土豆,这功夫人都跑没影了。 幸好周管事还在原地喘著气儿休息,他喊著:“等我歇口气儿,我带你去送这土……什么豆的。” 书生望著孟晚远去的背影呢喃:“原来是读书人家的夫郎,如今又中了举,不错,不错。” 他带著隨从同小姑娘一家出了北城门,城外有马车和车夫等候,邀小女孩一家上车,这家人说什么都不肯,说是走路惯了不妨事。 书生只好任她们在前头带路,他带著隨从上了车。 隨从立即开口,“大人,邱三娘和她哥哥都已被捉拿归案,小六他们先走一步將她们押回谷青县了。” 马车里简陋,没有案几茶水,只有水囊,书生饮了口水道:“她们二人与桑榆庄人骨案有千丝万缕的关係,但狡猾敏锐一路南逃,竟然跑到府城来了,一会儿咱们买了土豆便去追赶小六他们,一路上务必小心。” 隨从问:“那咱们不在昌平停留了,小柳怎么办?不找他了吗?” 书生神色复杂,他闭上眼睛嘆了一句,“他既然要走,就隨他去吧。” 宋亭舟考中举人的消息传的飞快,別说住得近的邻里,整条街都知道柳堤巷出了个举人老爷。 孟晚跑回来的路上,一路都是道喜的声音,认识的不认识的,他胡乱应了两声,速度不减。 碧云跟在他后面跑,篮子里的枣子都撒丟了大半。 回了院子里,发现常金和卢春芳院里收拾洗涮茶碗。 “报录人走了?”孟晚喘息著问。 “走了,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常金脑袋木木的,脑海中盘旋的还是旁人一口一句老夫人的恭维声。 看样子还算顺利,孟晚紧绷的心鬆懈开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问:“赏钱呢?给了多少。” 说到这个常金摸不准的说:“一共两人,一人给了二两,多了还是少了?” 孟晚吸了口凉气,我滴个亲娘,你是真大方,哪有赏钱给四两的! 但嘴上还是安慰道:“还好还好。” 常金心里踏实了,她咧开嘴,“大郎真的中举了?这就成举人老爷了?” 孟晚唇角上扬,“刚才你不是亲自接待的报录人吗?自然是真的。” 两人不胜欢喜,晚饭也没心思做,卢春芳和碧云张罗的晚饭。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冯进章也同样参加了乡试,若是报信也该一同报了。 常金安慰道卢春芳,“也不见得就是没考中,也可能是报录人不知冯相公有亲眷在府城,直接將消息递迴老家了呢?” 卢春芳却也没那么失落,“嗐,便是没考中也是常事,左右也要在府城读上几年,我又有了营生,慢慢来吧。” 她心態如今倒是平和多了,甚至认为冯进章当一辈子的秀才也不错,到底是受了琴娘的事被影响到了。 过了两天孟晚收到宋亭舟的信件,言明確实中了举,昌平府学这次共中了十一人,是二十年考中举人最多的一届。其中九人都是乙子班的同窗,同去的吴昭远与祝泽寧也榜上有名。 他们参加鹿鸣宴后便一同回来,让家中不必担忧。 孟晚心中大定,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盘算宋亭舟还有几日到家。 但先来的却不是宋亭舟,而是卢春芳的小叔子和妯娌。 清晨卢春芳和碧云在前头低著头忙活,突然听到有人向等候的食客问话:“大哥,这后头是柳堤巷吗?” 她听著声音耳熟,抬头望去,见是两个穿著带补丁的粗布衣裳,各自背著大包行李的人。 “进忠?” 卢春芳不敢认,因为这两人脸上一层灰,肩膀还耷拉著,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精神气儿。 她又试探了一句,“进忠是你和菊娘吗?” 两人一齐抬头看过来,难以置信的说:“大嫂?真的是你!” 两口子欣喜异常,语无伦次的说:“大嫂你好像胖了,不对是白净了……这就是你开的铺子吗?真好啊,这么多人来吃 早食,肯定赚了不少钱……” 卢春芳也高兴,“你们来的怎么这么早,我还以为还要几天的。” 碧云见她来了亲人,便接了她的活计让她招待家人。 卢春芳对他道了谢,领著小叔子和妯娌从巷子里的正门进去,常金在灶房炸油果子,见她领了人进来,猜是冯家人。 “春芳啊,是你弟弟弟媳妇来了?” 卢春芳满脸喜气,“是啊宋婶。” 又招呼冯进忠和菊娘对常金说话,“这是宋家婶子,我来府城后一直是宋家人照顾我,这铺子也是她家做熟了交到我手上的,是咱家恩人。” 两口子都是种庄稼的老实人,也不懂什么礼节,听嫂子说什么恩人,又给铺子做,便要跪下给常金磕头。 常金哪儿能受人家这么大的礼,也顾不得锅里的油果子,忙起身將他们扶起来,“啥恩人不恩人的,春芳是实在姑娘,合我眼缘,你们来了她在府城也有亲人了,好好干吧。” 第42章 邻居 孟晚在屋里写话本子,听见院里的动静出来,不用说也知道前边碧云一个人顶不住,便先去前头帮碧云,让卢春芳专心安顿亲戚。 “大嫂,娘说你爱吃醃菜,醃了两大坛给你带来了,俺们一路抱著的,就怕磕破了罈子。”菊娘比自家男人话多,她也累的狠了,把行李放在地上,自己也直接往地上坐。 卢春芳忙给她拿了个凳子,“菊娘你別坐地上啊,地上凉你坐凳子。” 菊娘一边掏东西一边说:“没事没事,我和进忠一身埋埋汰汰的,坐哪儿都行。你快帮我拿东西,这还有娘给你做的衣裳,还有新布鞋,她怕你在府城捨不得自己买,做好了让我给你带过来的。” 卢春芳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眼眶通红,声音哽咽著问:“她和爹都挺好的吧,你走前没同她们说吗?地要是种不过来就租出去,別累坏了。” 菊娘掏乾净了东西,她和冯进忠只一人带了身衣服和吃的,剩下都是给卢春芳拿的东西。 “你放心大嫂,自从大哥中了秀才,族里好多田都掛在咱家,家里日子好过不少,爹身体不好干不来重活,我们走之前把地都租好了。” 菊娘渴的不行,端起石桌上的茶碗倒茶就喝,卢春芳忙说:“菊娘,別,那是晚哥儿的茶碗,我去屋里给你和进忠拿大碗去,你等会儿。” 菊娘一下子愣住了,咋一个喝水的碗还分人呢,府城就是和老家不一样。 进忠趁大嫂不在说了两句媳妇儿,“大嫂说了这铺子是人家宋家人交给她的,她哪有钱租院子,这院子肯定也是宋家的,你说话做事小心些,没头没脑的別让大嫂难做人。” 菊娘看著茶杯上的黑印,懊悔道:“你说的是,都是我手快。” 这菊娘的性子竟和当初的卢春芳一模一样,性子直爽毫无心机,难怪妯娌俩说起话来像自家姐妹似的没个顾忌。 卢春芳拿了碗出来给她们两口子倒水喝,“我先给你俩烧水梳洗梳洗,再张罗些饭食吃,想吃啥跟嫂子说。” 菊娘忙说:“我俩吃啥都行,哪儿还用张罗啊。嫂子你要是忙去忙你的,我们俩自己烧水。” 冯进忠在一旁跟著点头。 卢春芳也不跟她们说了,拾了柴火就烧了一锅热水,家里雪生住的屋子先將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孟晚那屋,让冯进忠住进去洗漱。 菊娘就去卢春芳常金住的那屋,他俩各自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是没有补丁的,想来是后头家里日子好了新做的,起码比卢春芳刚到府城那会儿子强。 一路风餐露宿飢肠轆轆,卢春芳就先给她们拿了油果子和豆腐脑垫垫底,晌午又去菜市口买了肉、菜,晚上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他们。 夜里碧云和孟晚住一屋,孟晚久不与旁人同住,还有点不习惯。 卢春芳家人来了,在铺子里干了几天虽然还不太熟练,但是也已经能上手帮衬著干活了。 孟晚便同常金商量不然就不等宋亭舟了,他们先搬过去,否则等宋亭舟回来柳堤巷的院子安排不开不说,他和雪生长途跋涉归来人困马乏的,还能直接在新宅子好好休息。 本来常金在城外的道观里找人批了搬家的日子,是下月初八,如今只能再出城去观里问问了。 没办法,嫁娶搬家在古时候是大事,不光他家如此,连帝王登基、请雨、迎后都是要钦天监择了吉日才行。 这是传统风俗,还是礼貌遵守的好。 九月二十八、寅时三刻,此时天还没亮,卢春芳一家也才起来。 昨日孟晚已经租好了马车,车夫在门口候著,常金上了马车,孟晚將极少的行李递给她放到车上,自己和碧云隨著马车走。 约莫著走了半个时辰,天光开始泛白,新宅子终於到了,孟晚付了车钱,扶著常金下了马车,碧云拿著钥匙上前开了门锁。 纵使早就来过数次,但想到往后这里真是自己家了,孟晚和常金还是不一样的感受。 大门口的灯笼是新掛的,门上贴的大红对子是宋亭舟走前写的,孟晚还在上面画了两个q版的小狮子。 院里的井边放著两个新打的木桶,窗几明亮院子宽敞,晨光能洒进正房、倒座房和满院。 “娘,东西別急著归置了,先歇歇吧。” 孟晚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这一晚他都没睡好,现在还困的不行。 常金上了年纪,困劲儿没有年轻人那么大,“你和碧云再去睡个回笼觉吧,我不困。” 碧云不去,说要帮忙收拾东西。 孟晚也不管他们,自己迷迷糊糊的回了臥房,炕上还没铺被褥,他將自己外衫脱了搭在衣掛上,找了床小被子,爬到软塌上去补觉。 常金和碧云收拾了行李,大件和有用的东西早就搬到新宅了,有些旧物乾脆就没要,留给了卢春芳。 今早的行李其实只是隨身穿的衣物而已,倒也好收拾,没一会儿就规整完了。 “碧云啊,我记得晚哥儿说新房这儿也送了柴,你知道放哪儿了吗?” 碧云答道:“柴房在东耳房后头呢,从东边这头进后院就是,我去取来一捆放到厨房去。” 东耳房是他住处,从旁边进到后院就是柴房,柴房边是旱厕,前院西厢房旁挨著倒座房的位置也有个旱厕。 东厢房一分为二,一半是灶房,一半放些杂物。碧云拿了柴到灶房的时候,常金已经淘好米下锅了。 “老夫人,我来就行了,你快歇歇吧。” 自从宋亭舟晋升成举人老爷,四十岁的常金就被抬举成了老夫人,她至今也不习惯这个称呼。 “我坐了一路马车,又不累,开铺子早起干活惯了,便是不做我也閒不住。”她说完又抱出来个小罈子,“春芳婆母醃的芥菜是真好吃,改明我也醃上两坛放家里。” 卢春芳本来要將一整坛芥菜都给常金拿上的,但这是冯家长辈的一片心意,常金哪儿好意思夺人所好,抵不住卢春芳的热情,便只要了一小点。 她將芥菜切成细丝,冲洗几遍用香油拌上。 “成了,晚哥儿也不知道要睡到几点,等粥好了咱们俩先吃,锅里给他留著粥。” 碧云在灶下添火,应道:“欸。” 她们吃完了饭,常金见天气好,又和碧云將几个屋的被褥都拿出晒晾。 等孟晚醒来见了,也抱出他柜子里的被褥晒到外头。 “夫郎,锅里给你留了粥,要我再添把火热热吗?”碧云道。 孟晚摆摆手,“不用了,也没什么胃口,我对付喝一口得了。” 家里不开门做营生了之后,虽说不太適应,但確实安静不少,城南这边的巷子一条巷子才三四户人家,如孟晚家如今所在的蹊巷。也有的甚至一家就占了一条巷子,如祝家。 孟晚他们搬新居,照规矩是要拎著礼品拜访四邻的,若是在柳堤巷那就是几个鸡蛋瓜果,城南嘛,起码点心果子起步。 城南的糕点铺子比城西的价贵,但样式也多,贵上那几文也能接受,毕竟孟晚也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奴隶了。 他挑了藕粉桂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两样,共包了四份,这是给邻居送礼准备的,又买了些枣泥山药糕和水果馅的顶皮酥留给自家吃。 趁著这会儿还没到晌午,常金带著孟晚和碧云拎上糕点一家家的拜访。 第一家便是之前和孟晚打过交道的江家,江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在城北城西各有几间铺面,自家还有染坊,虽说没有祝家那般的权势,但也是小富之家。院子自然也比宋家的大,是座两进的院子。 江家人口也很简单,江老太爷和老夫人只有江老爷一个儿子,加上江夫郎一共才四个主家,並下头十几个僕从。 江老爷白日不在家,是老夫人和江夫郎接待的孟晚他们。 “早就听说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一直想去瞧瞧,谁承想等啊盼啊的,你们竟才搬进来住。” 江老夫人年纪大了,更爱热闹,和常金说个不停。 常金客气的说:“买下蹊巷的宅子后,家里还有別的琐事忙个不停,近些日子才得了空搬过来。” 江老夫人又拉著孟晚的手夸道:“哎呀,看看,真是个標致的孩子,我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漂亮的哥儿。毓哥儿你看,人家这孕痣也鲜亮,是个好孩子。” 江夫郎坐在婆母旁边勉强笑笑,“是啊,宋夫郎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他年近四十仍无子,一直是心中的痛。 常金还是比较能端著的,孟晚觉得宋亭舟性情就有部分隨她。 即使心里喜欢旁人夸孟晚,常金面上还是矜持道:“他还小呢,也就是长相还能拿得出手,平日老实安静些,不懂什么事的。往后若是惹什么笑话了,还要大家多体谅。” 孟晚站立在她身侧:乖巧,安静。 常金稍坐了会,江家下人躡手躡脚的进来凑到江夫郎耳边说了什么,江夫郎没忍住眉头皱起,脸色不大好看。 常金忙道:“还要去另几位邻居家中拜访,就不久留了,咱们离得近,下次再来陪老夫人说话。” 江老夫人又挽留了几句,江夫郎起身相送。 將宋家人送出门口,江夫郎回去和婆母回话。 “娘,儿媳已將客人送出门了。” 江老夫人问:“刚才杏桃进来同你说了什么,有客人在还这样失礼。” 江夫郎嘆了口气,“后院那位姑娘又在闹了,杏桃她们劝不住,这才过来叫我。” 江老夫人冷声道:“咱家是正经人家,按照规制四十无子才抬了她做妾室,她身契都在你手里,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说是要见她爹娘,让她亲娘送她进门。”江夫郎眉宇间满是忧愁,和丈夫恩恩爱爱二十多年,如今又亲手给他挑买姨娘,本就心如刀绞,那姑娘进门后又百般折腾。 江老夫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真是可笑,她一个买来的,真当自己是正头娘子了,还进门?若是为个妾室大操特办,岂不让人笑话!” “但她一味的闹著不吃饭,又以死相逼,我……我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江夫郎面慈心更软,对这样倔强的人根本无可奈何。 江家后院一团乱麻,常金和孟晚也拜访完一家又一家的邻居。 这条巷子里多数是做生意的,有一家也是读书人,在附近某私塾当夫子,知道宋亭舟在府学进学后,对孟晚他们尤为热情。 拜访过邻居后貌似又无事可做了,孟晚有时练练字,写写话本子,有时就单纯坐在院里发呆,比如现在—— 天空灰暗,乌云布满整个天空,电光在云层里翻涌,雨滴密密麻麻的砸在地面上。 院子里连接各处房间的通道都铺上了青石板,但房檐下却还留著一长条空地留著种些草。 房顶上的瓦当里匯聚了雨水,再引导著排到房檐下,將下方的土地砸成一排小水坑。 屋里点了油灯也如黑夜一般,孟晚孤零零的坐在房檐下,看著小水坑里,一滴、两滴、三滴,溅起里头小小的水。 下雨天很安静,又很吵闹。孟晚眼睛放空,耳朵里是雨水与土地和青石板触碰在一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渐渐的他发觉这声音中好像还掺杂了別的声音,是更重一些的“嗒嗒”声。 孟晚支起耳朵,虽然有雨声干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他猛的从门槛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冲了出去,被雨水噼里啪啦的砸了满脸才反应过来,忙又退回房下,手忙脚乱的撑了伞才又出去。 这会孟晚已经能听见门口有人拆门槛的动静了,若不是有影壁遮挡住视线,他甚至猜到自己已经见到了人。 宋亭舟撑著伞从影壁后走出,刚露面就被孟晚扑了个满怀。 他將自己的伞往前移了移遮住两人,“怎么將伞扔了?” 孟晚把脑袋扎进宋亭舟怀里,情绪难以控制,开口估计就要崩,因此乾脆也不回应,只是將双手紧紧扣在他肩膀上。 宋亭舟轻嘆一声,一只手臂发力,再用撑伞的手借力搭了一下,单手抱起怀里的人,脚步沉稳的向屋子里走去。 雪生在后头安顿好了马匹,捡起两人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常金也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了。 “雪生?你回来了,大郎呢?” 第43章 团聚 便是孟晚不嫌弃,宋亭舟也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异味,他先去同常金说了一声安全归家,碧云有眼色的烧了两锅热水,让疲於赶路的两人洗漱一番,重新换了衣裳,一家人这才坐下好好说话。 “这次借了祝兄的家世,来往皆顺遂,参加完鹿鸣宴后又在奉天多逗留了几日,参加了两场诗会,这才往回赶。” 实际上祝泽寧还想再多留几日,但宋亭舟思乡心切整日催促,他们这才早早上路返回昌平。 “晚些也没什么,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常金看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高兴,也不顾外头下著大雨,非要带碧云出去买菜。 孟晚拦住她,“天还早著呢,他们也饿了,还不如先擀些麵条煮了。” 常金听他一说,又去灶房张罗擀麵,碧云头次见男主人家心中不安,便跟著常金去灶房帮忙。 小两口回了自己房间,外头雨幕遮挡,又无人打扰,孟晚一进门就被宋亭舟按在榻上亲了个透。 过了一阵儿,孟晚推开他,一会儿还要出去吃饭,再亲下去他也忍不住了。 宋亭舟將他抱在怀里平復呼吸,“你订的软塌?不错。” 臥室大了难免空旷,里头的炕和外面的软榻之间便用屏风隔了开来,屏风还能做衣掛用。 孟晚闭著眼睛轻喘,唇色水光瀲灩,“在木匠家里订的,我和他说了家里人个子高,要他做的大一些。” 感受到炙热的手掌又在他身上胡乱游走,孟晚睁开眼睛麻利的坐了起来,“麵条好的快,我先出去看看。” 宋亭舟伸出手去,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拽到。 孟晚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外头雨水依旧很大,幸好今天宋亭舟赶了回来,不然明天的路定不好走。 他撑了伞去厨房,常金正在下麵条,“你过来干啥,我这儿都忙完了,去和大郎待会儿去。” 孟晚心道:屋子里有大灰狼,我再进去可就被吃了。 “我怕你忙不过来,既然下完麵条了,那我去收拾车里的行李去。” 常金笑他,“等你想到我们早就做完了,雪生將东西都卸在西厢房了,碧云在里头收拾呢。” “那我也去瞧瞧。” 孟晚去东厢房和碧云一起收拾行李,出门在外,路上不方便洗衣,因此多半都是脏衣物,分门別类的放在厢房,等天好了再洗晒乾净就好。 “这包是什么?”孟晚拿起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 碧云道:“好像是郎君的东西,我刚才看了两眼,没敢打开。” 宋亭舟和常金似的,面上是极为冷峻的,他长得又高,宽肩窄腰看著就有气势,寻常人见了他都不敢轻易接近,因此碧云自打一见面就有些怕他。 孟晚將包裹拎回他们屋子,宋亭舟跟他一起出来,从行李中搬了一箱子书放进了书房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com】 常金在外头喊人吃饭,孟晚和碧云出去洗了手,碧云端了一大盆麵条放到正厅堂屋的八仙桌上,孟晚跟著端了碗筷和小菜,常金则给儿子单独拿了个小盆。 厨房里还留了小半盆麵条,碧云和雪生说要在厨房吃,孟晚也隨了她们,碧云不自在他看得出来,而且往后家里没准还会买人,多些规矩也好。 常金吃了两小碗麵条,就放下了筷子说:“明日我早些带碧云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口转转,若是价钱太贵便走远些去西北早市,还能去看看春芳。” 如今家里不开铺子了,常金在家待著也是无聊,孟晚也支持她白日出去逛逛,“若是想买的东西多,就让雪生驾车去。” 常金:“那倒不用,又没有什么急事,慢慢溜达吧。” 饭后雨水还是没停,看样子是要下一整天了。 孟晚没让常金动,自己收拾了碗筷到灶房里,回房后宋亭舟已经洗漱好了,正在书房规整从奉天带回来的书本。 孟晚白天淋了雨,刷完牙进来自己將浴桶拽出来,宋亭舟听见了动静,从书房出来问他,“现在洗?” 孟晚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白天淋了雨,要洗头髮。” “那我去厨房拎水。”宋亭舟说完就去了厨房,將孟晚的洗澡水兑好又马不停蹄的回了书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孟晚在屏风后宽了衣,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乾净的中衣去找宋亭舟,“还在忙啊?” 书房点著油灯,宋亭舟將书分门別类仔细放好,听见孟晚的声音,又把放置在一旁的包裹打开。 “晚儿,过来,我在奉天寻了东西给你。” 孟晚听话的走过去,宋亭舟自身后揽住他,目光紧紧黏在他的侧脸上。 布包系的结实,孟晚费劲打开包裹一看,砚台、毛笔、字帖、还有一包像是茶叶和两个材质不同的木盒。 好傢伙,人家都是去奉天备考,宋亭舟是去进货了是吧? 宋亭舟终於捨得將手从孟晚腰间挪开,他就维持著半抱孟晚的姿势,先將其中一个木盒打开,里头是一枚质地清透、纯白无瑕的美玉,婴儿拳头大小,形状是极为大眾的圆形,上头用浮雕的工艺雕琢著两条双鱼。 “我不懂这些,是祝兄帮我挑选好玉石,我又请工匠替我雕琢的。双鱼寓意夫妻恩爱、如鱼得水。” 不错。 孟晚將玉贴在胸口位置,这个礼物他喜欢,明日问问碧云会不会打絛子,他弄漂亮些掛在腰间。 “那这个是什么?”孟晚指向剩下的那个盒子。 宋亭舟的视线顺著他葱白的手指看了过去,想到盒子里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一番。他滚烫的唇印在眼前白腻的脖颈上重重吮吸了一口,“拿起来。” 孟晚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拿起盒子。 宋亭舟一把抱起孟晚,往內室走去,嗓音低沉暗哑,“一会儿给你看。” 一扇木门隔绝了外面的暴雨,但室內也並不静謐,雨点敲击著青石板,发出有节奏感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时而轻缓温吞,时而猝然遒劲。 连绵不绝的雨水从天幕中倾斜而下,而院子里下水口那么小,也不知能不能顺畅的將积水排出。 可厚重的云层里,沉闷的雷声无穷无尽,根本不管雨势已经如此浩荡,滚滚而来,震得窗户都嗡嗡作响。 雨水则伴著激昂如鼓点的雷声喷薄而下—— 连绵不绝,闷声不止。 这场骤雨,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平息。 …… 孟晚起床第一件事,眼睛还没睁开,先摸摸腰部以下还在不在,总之他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俗称——麻了麻了。 “宋……咳咳……宋亭舟。”他喊到一半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喉咙都快冒烟了。 “来了,是不是要喝水?” 宋亭舟在软榻上看书,听见动静迅速放下书本倒了盏茶水进来。 孟晚咕隆咕隆的喝了一盏茶,將茶杯往前一送,哑著声音道:“还要。” 宋亭舟没忍住笑了一声,惹得被窝里的人怒瞪了他一眼,这才又起身去给孟晚倒茶。 等孟晚解了渴,宋亭舟收起茶杯过来问他,“饿不饿,厨房里留了饭。” 孟晚往被子里一倒,烦闷的说:“不想吃!” “晚儿,你好像……瘦了。”宋亭舟坐在他身边,声音中透著丝丝疼惜。 只这一句话,孟晚好像突然就从宋亭舟回来这件事中缓过神来,宋亭舟回来了? 他掀开被子,也顾不得身上难受钻到宋亭舟怀里委屈巴巴的说:“宋亭舟,我好想你,下次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了。” 他以为没什么的,却没想到会这么想他,想的心都疼了。 宋亭舟揽著孟晚的手臂收紧,低头贴著他的脸颊,啄了啄他微肿的唇瓣,“好,下次再不分开了。” 碧云跟著常金买菜回来,见家里悄然无声,不免疑惑的想:夫郎今日怎么还没起来? 他悄悄用余光看向常金脸色,怕她觉得儿媳懒怠而不快。从前他家还没败落的时候,父亲是个七品的地方小官,家中也是有规矩的,他娘在祖母面前都是小心翼翼。 “我去看看夫郎,他没准今天不舒服。” 常金拽住碧云,“他是不舒服,让他歇著吧,一会儿咱们早些做饭,省的他起来饿。” 碧云愣了一瞬,“啊?哦,好好,我现在就去灶房收拾。” 常金买了两篮子的菜肉,她和碧云的菜篮子里东西都不少。 “雪生你来。”雪生在后院餵马出来,刚好被常金叫来干活。 从篮子里拿出条猪肘子递给他,“你去拿去烧烧上头的猪毛,再去井边刷洗乾净。” 等雪生接了肘子,常金继续往外掏东西,还嘱咐碧云道:“一会儿先將猪肘子用炉子燉上,鱼晚些再燉来得及,其他的菜先摘洗乾净了备用。” 碧云以前在家也学过厨事,但也是为了名头,实际上操作都有僕人伺候,因此被买进宋家一切都算是从新开始学习,好在他也不笨,除了复杂些的大菜需要孟晚或者常金来,普通的炒菜已经可以上手了。 但宋亭舟刚回来,常金肯定是要亲自给儿子张罗一桌的,碧云在旁只负责打下手。 “今天可有口福了,买这么多的菜啊?”孟晚溜达著到厨房来。 常金赶他走,“今儿我下厨,你等著吃就是了,饿了家里有点心果子,都在堂屋放著,自己去拿了吃。” 孟晚確实是出来找吃的来了,他笑笑,“那我今天就等著吃娘做的现成的了。” “晚儿?”宋亭舟出来找他。 孟晚答应道:“来了来了。”他跑回去找宋亭舟。 “今天娘做了好多菜。” “前两天买的顶糕,这个是山楂馅的,你吃不吃?” 孟晚今天的话又密又多,偶尔还能听见宋亭舟低沉的回应声。 下午宋家的饭食早早做好了,碧云先端上碗筷和米饭,又將在炉子上燉了一下午,皮肉都快分离的肘子放到案板上,按常金说的切成块再装盘,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 孟晚一天没吃顿正经饭,被肘子的肉香味馋的垂涎欲滴,也跑到厨房帮忙端菜。 常金锅铲舞的飞快,有孟晚帮忙端菜,碧云便又开始盛鱼。一道道家常菜端上桌,昌北瓦舍的烧鸡、红烧肉、素炒土豆片、烧茄子、凉拌胡瓜、冬瓜鸡蛋汤,凑了六个盘菜两个燉菜,將堂屋里的八仙桌摆的满满登登。 除了鱼是整条的不便切开,剩下的每样都给雪生和碧云留了出来。 孟晚先帮常金盛了一碗米饭,后才是他和宋亭舟。 “快吃吧,尝尝娘燉的肘子。”常金招呼他们俩吃饭,家里还备著宋亭舟专用的大碗,不然他吃得多,一遍遍的盛饭怪麻烦的。 孟晚食慾大开,难得吃了三碗饭,常金依旧是两小碗。 宋亭舟是他家收底的,但今天做的实在不少,难得最后还剩了两样菜。 饭后没叫碧云,孟晚和宋亭舟將碗筷盘子等端回厨房,孟晚和常金亲自做活就算了,家里用的人確实少,可家里郎君也跟著做活计,又惹得碧云又惊又怕。 “郎君夫郎,我来收吧。” 厨房的方桌上也摆著七盘菜,雪生早就吃完去练功了,这么多年早晚练功已成习惯。剩下碧云吃饭吃得慢,碗里还有半碗米饭。 孟晚按住他,“不用不用,我们都收拾了送过来,你一会儿吃完再洗碗吧,不必著急慢些吃也没什么,左右家里又没旁人。” 碧云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感动,他是幸运遇到好人家了,也不知姐姐和弟弟如何了。等他攒够了月钱,也想向夫郎告假两日去寻寻她们。 夜里孟晚趴在被子上,宋亭舟给他按腰,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瓶东西。 “说吧,从哪儿来的?” 宋亭舟动作不停,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奉天的香粉铺子里买的。” “咳咳……那你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孟晚狐疑的扭头看他,“你该不会去了什么烟之地吧?” 宋亭舟神色淡然,他坦诚的说:“確实有人相邀,但是我没去,是祝泽寧与我说的。” 乡试中举是何等风光,中举的这一百多人中,能有谁敢说自己没有自满自得的? 有爱经营的觉得这一百多人都是难得的人脉,没准日后谁就入了朝堂为官,便轮流举办起诗会来,其实钻研文章的少,藉此机会打探家境、人品的更多,甚至还有替家中姊妹相看夫婿的。 两次过后,哪怕旁人极力相邀,宋亭舟也不再去了。 吴昭远更不耐应付,宋亭舟不去,他便也不去了,只有祝泽寧年纪小爱凑热闹,时时去参加。 有一次祝泽寧回去便对他和吴昭远说,那群人表面上看著有多正经,实际上一个比一个玩的哨。 別的宋亭舟听了都嫌秽耳,只有这脂膏记在了心里,去香粉铺子一问,还当真有这东西,便买了一盒回来,只这一盒就二两银子。 孟晚拿了会那个盒子,越看越觉得烫手,一把扔给宋亭舟,对方还有脸追问他好不好用。 孟晚憋了半天,来了句,“下次你找找咱们昌平的脂粉铺子看看有没有卖的。” 第44章 议事 暴雨过后天气骤凉,宋亭舟只在家歇了一天,第二日便带了礼物,和祝泽寧吴昭远等人去拜访乙子班的夫子。 他们考上举人,理当前往谢师,虽然夫子不算正经师傅,但確实尽心尽意的教了他们一场,合该设宴款待一番。 谢师宴后,他们这些考中举人的学子便不合適再在乙班了,各自按名册分到了甲班。 甲子、甲丑都是要明年二月准备参加春闈的举子。宋亭舟和吴昭远的名次略好,分到了甲寅班,只等明年这些子丑班的学子前往会试,若是考不过便要按照成绩重新打散,给新一届举子中的佼佼者腾地方。 祝泽寧算是榜尾,按理只能被分配到甲戌班。但祝三爷知道儿子中举便放下手里的事赶回昌平,怎么甘心祝泽寧上个次班?於是偷偷捐赠了大笔白银,硬是把儿子砸到了甲卯班。 好歹离好友们近些了,祝泽寧很知足。 宋亭舟又恢復了每天去府学进学的日子,因为离家里近了,便是走著去也不过两刻钟。 相比之下同样中了举的吴昭远却並没有想像中的舒心。 “娘,你若再闹,我只能在城外买个庄子將你送过去了。”吴昭远和亲娘同样住在城南的一处一进宅子,却与宋家不在一个方向。 樊娘子已有三十多岁,依旧肤白貌美,如娇照水。 被儿子训斥也只会美眸中含著泪,娇柔委屈的申辩,“我毕竟是老爷的女人,怎么能就这么躲藏起来终身不见呢?” 在她心里能仰仗的还是吴知府而非儿子,换句话说,她眷恋的是吴知府挥挥手所带来的权势,哪怕她是外室,那些个铺面上的管事也高看一眼。 若真得跟吴家撇清了关係,光靠儿子,恐怕连小廝丫鬟都雇不起,她娇嫩的皮肤和纤细的双手,哪样不需要钱財保养呢?只是去了奉天一月,她便觉得自己衰老了几岁,相比被大夫人陷害,樊娘子更加恐慌的是在奉天的那段日子。 吴昭远难以置信的说:“大夫人將你发卖是父亲默认的,你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你驳了正妻的面子吗?” 樊娘子娇娇弱弱的扒住儿子胳膊,“老爷心里是有我的,等我跟他解释清楚了后宅的事,他就会接我回去的。” 吴昭远捏紧了拳头,“我说了,你若是再痴心妄想胡乱折腾,我就在城外买个庄子將你送进去。” “你哪儿有钱买庄子?”樊娘子如菟丝般一心依附吴知府,却还清楚儿子的短处。 吴昭远声音清冷,他沉声道:“只要你不添乱,我自有法子!” —— 天气骤凉,生活回归平静,孟晚也有心思將他的第三册人妖情长写了个完美的收尾。 他吹了吹稿纸,摊开晒晾在桌案上,撂笔、起身、伸懒腰,动作一气呵成。 “也该去给黄挣递个信了,將该筹备的都筹备起来。” 外头天色还好,孟晚套上褙子刚出屋,就被常金叫了去,“晚哥儿,过来。” “来啦~” 孟晚迈步进大屋,入目就是一地的布头。常金和碧云坐在炕上忙活著,最边上还有三摞做好的新衣。 “你们俩这是做了多少啊?”孟晚震惊。 常金捶捶腰,“忙活了半个多月了,你又不是才看到。” “娘,你可真是当代裁缝,不如你开个成衣店吧,一定客满爆棚。”孟晚日常吹嘘婆母。 “要不是碧云帮我,我可不做这么多,明年你快去成衣店做现成的去。” 常金现在已经快免疫孟晚的甜言蜜语了,她提起一件做好的夹长衫递给孟晚,“你去试试合不合身,我只会做大袄,这件长衫还是碧云教我的,他懂得样多。” 孟晚拿起自己的竹绿色长衫,又看了看做好的那些,“怎么我的衣服料子还是锦布的?” 他摸著上头的竹纹织锦,恐怕一匹就得八九两银子,“上头还有提?素麵就挺好的了。” 常金不满,如今大郎中了举,家里又不差那个钱,孟晚不过十七岁,整日为了家里奔波不说,在村里为了不惹眼还一直穿的老气横秋。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了,也没什么閒言碎语的,合该把晚哥儿打扮鲜丽些。 “你看看隔壁江夫郎,人家比你大了快两轮了,穿的戴的哪样不精?就只有你小小年纪还整日一身素衣,顏色不哨就算了,提了还不行?” 不动手的人没资格挑剔,孟晚忙道歉,“行行行,谁说不行了,都不知道多好看,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漂亮,喜欢的不得了。” 常金屋子也有屏风,他去屏风后將外罩的褙子掛上去,换上新做的竹绿色长衫。 长衫的领口是立领斜襟,袖口不是紧袖却也不是窄臂大袖,垂下略有空余,能容三拳。 孟晚向袖口里摸了摸,里头还缝了口袋,从前三泉村时常金都將口袋缝在怀里,这件衣服里的口袋应当是碧云缝的。 孟晚身形高挑,常金是仔细量了他的体型才剪裁的,如今他穿上长衫正好垂到脚面,腰间宽鬆,需要再搭一根宽腰围束腰。 他拢著衣服出去给常金瞧,常金怎么看怎么欢喜,“不错,还有几尺鳶尾兰的锦布,明日我再给你做一身別的。” 碧云也跟著说:“夫郎,这里头我还絮了,等天冷了也能穿里面,到时候外头再罩个裘衣,挡风又保暖。” 常金虚心求教,“裘衣是啥?那些贵 妇人穿的带毛边的那个?” 碧云耐心的跟她形容,“裘衣是皮子做的,加上毛边好看又暖和。” 孟晚怕她们累著,“做了这么多日子都把娘累坏了,你们俩快歇一些日子吧,又不急著穿。” 常金收拾著炕上的衣物,“如今又不开早食铺子了,整日閒的发慌,做几件衣裳算什么累的?大郎的我做好了两身放这儿了,你正好抱到你们屋子去,雪生干活穿短袄方便,这两身是他的,碧云你送到他那屋去。” 她將衣服给孟晚他们分了,心里合计著:晚哥儿又长了点个子,比在村里时高了不少,也比刚到府城时高。碧云比他矮半个头,他的旧衣改改给碧云穿正合適,也是用细做的,下人穿出去也不寒磣。 这个她就不管了,碧云针线好,让他自己改。 常金肚子里有自己的考量,儿子进学读书该穿的体面些。晚哥儿一个做夫郎的,又同聂家的哥儿交好,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处玩,聂家是什么人家,穿著自然华丽。他们家里的钱都是晚哥儿赚的,没理让他穿的不如旁人。 孟晚抱著衣服回房收到衣橱里,又从炕边的箱柜里取出个带锁的小柜子,里头放的是家里的银子,雪生和碧云的身契,家里的户籍册子等贵重物品。 他取了八十两银子出来,常金买布匹想必了不少,自己之前给她家用的银子也不知道还剩不剩,乾脆一次性再多给她补些。 碧云说的裘衣確实可以备做几件,皮子昂贵,要遇寻著买,而且若是买回家来常金肯定捨不得给自己做,还不如买了后拿去裁缝店。 “你的买卖还有没有消息?可就快入冬了。” 昌北瓦舍里,孟晚和聂知遥又过来听书。 孟晚捏著生剥开吃,“这不是第三部比我预计的晚了阵子嘛,莫急莫急。” 聂知遥饶有兴致的问:“哦,听你的意思是写完了?先拿来给我看看。” 孟晚二话没说就从怀里掏了本话本子出来递给他。 聂知遥轻笑一声,“你倒是真的信得过我。” 孟晚瞥了他一眼,“下次別再问这种蠢问题。” 聂家要是这么干,大不了这本他认栽,下本不合作了。 空墨、磐石和宝晋这三家书肆在昌平根深叶茂,难道没办法抢他一个哥儿手里的东西吗?却还老老实实的给他分红。 一是不差钱,二是爱惜自己名声,再者说一般书肆也都愿意和写手长期稳定合作,压榨更多价值,怎么可能惦记著做一锤子买卖? 聂知遥拿著书直接略过前面直接翻到最后,“竟然还是和梅郎在一起了,那长明呢?” 孟晚继续剥他的生,听后无言以对,“书就在你手里你问我?” 聂知遥又从后往前翻到了伏妖师长明的结果,难得有几分孩子气的不满道:“为什么不是长明和小柳在一起,他们明明更般配。” 孟晚吃生差点呛到,好傢伙,聂知遥竟还是个明柳派。 “好了,书你拿回家里慢慢看,这可是我的手稿,好好给我留著別弄丟了。” “啪”的一声,书本被扔到孟晚面前。 聂知遥谨慎的说:“还是你自己收著保险,等进了我家书坊我再看不迟。” 孟晚眉头一挑,他不解的问:“我性子谨慎是因为家世,你又何必顾这顾那儿的?” 聂知遥苦笑,“不见得家世好,便就万事顺遂了,有时候这些反而是枷锁和累赘。” 方锦容敢说一声钱是铜臭味的,那是因为天真不知世。而聂知遥这种聪明人这么说,那可能是真的被家里掣肘住了。 孟晚真情实意的为他嘆了一声,“以你的聪慧,若是男子,或是科举入仕,或是出走行商,都必能各闯出一番天地来。” 聂知遥收敛了愁容,噗嗤一声笑了,“你夫君接连考上秀才举人,你就当科举是好考的了?有几分聪明就能考上的话,便不叫万里挑一了。外出行商更是不易,有的劫匪甚至连官道都敢劫持,商队还要年年给这群虎狼进贡,以保平安。” 他祖上就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聂家的小辈每年都要听一遍聂家的发家史,铭记祖训、戒骄戒躁。 孟晚反问他,“你別管能不能办到,我就问你,若是你能自立门户,敢不敢闯荡一番?” 聂知遥淡定的回了句,“不敢。” 孟晚扭回脖子看他。 聂知遥紧接著说:“但我会找个没有家世背景的读书人嫁了,背后坐镇,培养下属,操控买卖。” 孟晚捏著下巴若有所思,“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后续的事可有眉目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差不多了,你就等著新铺子开业吧。” 他们又说了两句,台上换了个新的说书先生。 “想必眾位都听说了前一阵轰动整个昌平的——谷青县人骨案。谷青的严知县可是追查了半年之久才终於將凶手捉拿归案,今儿咱们就讲讲这人骨案的始末。” 台上说书先生起了调,短短一句话就將眾人的心思吸引到了他身上。 “说来也巧,我家妇人正有个手帕之交的闺中密友嫁到了谷青县,这个案子正发生在她家隔壁……” 孟晚听得入了神,这个案子有名有姓还有具体地址,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就是这样才更有代入感,但其中不乏说书先生往里面添枝加叶,夸大其词,比如现在—— “那二郎对其恨之入骨,一时怒上心头举起斧头就是一顿乱砍,只砍得血肉横飞,內臟破裂,眼珠子都被一劈两半、砸的烂碎。黄绿色的胆汁黏在斧柄上,顺著手又流进衣袖里……” “唔……呕……” 孟晚那边传来有人呕吐的声音,他眼睁睁看著一个大姐用帕子捂住嘴,退出小间后往外狂奔。 他再回头,发现聂知遥脸色惨白的说:“这是哪家请的先生,说书这么不讲究。” “还行吧,有的人不是也听得兴致勃勃嘛。” 台下受不了离场的人有,但往台上扔赏钱的更多,孟晚也扔了几个铜板上去,甚至摩拳擦掌的也想搞一本探案录合集。 人妖情长火了算是开闢了禹国灵异爱情类话本子的先河,之后定然有人爭相模仿。 孟晚本身写作能力一般,只是占了没人写这类话本子的先机,等那些文采斐然的写手纷纷下场,他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管什么时代都不缺那些惊艷才绝的人才,他只能取些巧劲,趁著清宵居士的热度还在,再搞些稀奇的抢占市场先机。 又听了一会儿聂知遥实在难以忍耐率先告辞,孟晚却带著碧云留下,津津有味的听完了这桩悬案。 第45章 新铺子 “宋家那个夫郎又先找上空墨书坊了?”宝晋斋里,模样年轻的东家责问金掌柜。 金掌柜小心翼翼的回稟,“不光是空墨书坊,磐石斋他也去了。” 东家眉头拧紧,“这么说只有我宝晋斋难请到他这尊大佛了。” 金掌柜低头说道:“不光如此,朱笺书肆的东家还亲自带著礼,登上了宋家的门,他家一个伙计像是与宋家交情匪浅。” “啪……” 杯盏被推到地上的声音,“这么个小书肆也敢和宝晋斋爭!” 年轻东家努力平復呼吸,“罢了,再忍耐一阵,等这部书写完,我养的那群人也该能写出十几本差不离的来,不过是小小的举子之家,也敢跟我们宝晋斋拿乔。” 金掌柜紧忙说道:“东家,后头现在便写出来两本了,您要不要过过目?” 宝晋斋东家扶著额说:“既然写出来,你就自己看著办,放到工坊里。但现在人妖情长的热度正高,第三部务必拿下来,哪怕多出些银钱,这些个小门小户,不是就想多要钱吗?给他。” 金掌柜偷偷擦著汗,“是。” 其实金掌柜已经有所猜测,孟晚或者是他的举人夫君,可能已经看出他家书斋给的分成有问题,但一直积攒不满隱忍不发,是要在第三部上狠狠拿捏宝晋斋。 可没想到他上门將来意一说,孟晚竟然痛快的同意了。 “不谈分成只卖第三册的话本的印册权是吧?可以啊。” 金掌柜谨慎的问:“不知夫郎觉得什么价格合適。” 孟晚嘴角上勾,要笑不笑的说:“贵书斋权大势大,听闻东家还是吴知府的內侄,自然是你们说了算了。” 果然被看破了,上头神仙打架,遭殃的却是他这个中间的管事,金掌柜愁眉苦脸的说:“还望宋夫郎体谅,书斋里大大小小的管事眾多,我也只是个按吩咐办事的掌柜而已。” 孟晚故作惊讶的说:“我还当你这样的老把式能分到店里的分红呢,金掌柜竟也这般难过吗?您在城西的三进大宅子我曾经路过几次,当真是富贵人家的做派啊!” 昌平府这么大个府城,金掌柜在其中最具名气的宝晋斋里做掌柜,又得了东家信任,手头过的钱不知道多少,这个老油条又不知道自己往兜里揣了多少。 孟晚暗自冷笑,这么个人物跟他诉苦?难不成他个奋斗许久才买上房的要去同情这位坐拥三进大宅的? 金掌柜脸色一僵,见孟晚软硬不吃,只好跟他打直球,“夫郎说笑了,既然要直接买断,不知六百……八百两银子如何?” 第三册完结篇最少也能火上三个月,他一月的分红都快八百两了,宝晋斋还真是喜欢小钱办大事啊。 孟晚胸口快速起伏两下,算了,不能看当下,要看以后,宝晋斋你给我等著! “好,那就签文契吧,金掌柜应该带了才是。”孟晚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和金掌柜扯皮了。 金掌柜略感意外,他確实带了文契来,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的谈拢价格,但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与宋家夫郎签文契了,没什么好顾忌的。 双方各自签了文契,金掌柜將书册拿到手里,淡淡的笑了,“宋夫郎是个识趣的人,往后必將有大造化。” 孟晚也似笑非笑,“那就借金掌柜吉言了。” 这八百两银子拿著都噁心人,孟晚乾脆利落的將钱给了出去,城西挨著城南的好地段,一年租金八十两的铺面,他眼睛眨都没眨便租了六年。 他想法倒也简单明了,新书再火热一时,热度也只有几个月罢了,不断创新才能源源不断的赚钱,但他一人能力有限,文笔也不过平平,但他在前世看过的电影书籍电视剧那不都是源源不绝的资源吗?宝晋斋会招写手,难道他不会? 他提供个店铺来,摆出优越条件吸引几个文笔好的坐镇,將清宵这个个人笔名直接做成一个品牌,各大书店自己相中哪本就与哪位作者签契书。 他再往各大瓦舍里雇一批说书人宣传,提供平台为作者造势。 孟晚行事小心,不拉个靠山是不敢大胆行事的,他家在府城认识最有权势且值得信任的也只有聂家了。 但聂二爷应当不会搭理孟晚这样的小打小闹,孟晚也没脸去找人家。 聂知遥就不一样了,他与对方虽说认识时间不长,但也敢说一句互为知己,聂知遥轻易不对旁人交心,却与孟晚之间还算坦诚。 对方资金链比他充足,背后又有靠山,若是有人不怀好意,孟晚也不用操心。 只是这个店铺必须有个明面人,聂知遥不行,他家也不行,黄挣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做铺面掌柜!” 黄挣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的指著自己。 孟晚抿了口茶水,顷刻唇齿间便品到淡淡香,“不光你是掌柜,这间铺子还得掛到你名下,所以你也算是东家,只不过分红只能给你分一成。” “东家!还有一成分红?” 黄挣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自惭形秽,“可,可我什么都没……” 孟晚放下茶杯看向他,“放心吧,往后有的是你卖命的机会,我叫你来家里是想问你敢不敢做,若是不敢,我可就换旁人了。” 他话已经说到了这儿,黄挣觉得他若再扭扭捏捏,孟晚真的会找旁人,立即便回答:“我做!” 孟晚猜到他肯定会答应,因为黄挣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闯劲,嘴笨可以练,能力可以慢慢提升,他们是正经买卖,又不是坑蒙拐骗的,掌柜的看上去越实在越好。 黄挣如今还是朱笺书肆的伙计,因为孟晚的原因最近刚在东家面前露了脸,孟晚便同他说:“朱笺书肆的东家是个不错的,你去与他说我下册写的话本子依旧可以继续合作,他应该会放你走的,若是顺利,你再回宋家找我,我再安排你做后续的事。” 送走了心情激盪的黄挣,孟晚回书房里写写画画。 之后便以招揽写手为主,装饰铺子为辅,还要同聂知遥和黄挣开开会好好规划一下。 越想脑子越乱,甚至想撒手不干。 “碧云,你去街上买些彩线去吧,我想跟你学打络子。” 孟晚这几天跑了许多地方,今日不想动弹,便指使碧云去买彩线。 等宋亭舟回来,孟晚正坐在院里认真的打络子,他不喜欢太过张扬的顏色,便选了墨绿色的线配他的双鱼玉佩。 难度高的三两下根本学不会,因此他只跟碧云学了最简单的结扣,下面坠著穗子,往玉佩上一掛,像模像样的。 一片阴影落下,孟晚才反应过来,他仰头看见是宋亭舟颇为意外,“几时了?今日你似乎回来的早。” 宋亭舟俯下身和他说话,“申时三刻,近日天气寒凉,下学时间也提前了半个时辰。” 孟晚从小凳子上起来,让碧云把剩下的线收好,“这样啊,那还不错,免得到冬日时回家路上天黑路滑的。”冬季黑夜漫长,酉时天就暗下去了,再下了雪更不好走。 “晚饭想吃什么,今日我下厨去做。”孟晚想去厨房看看都备了什么菜。 宋亭舟拦住他,“今日不在家吃,我们去瑞丰楼。” “啊?”孟晚诧异道。 宋亭舟轻笑,“你原来真的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若不提醒孟晚还真忘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是我生辰?你怎么知道的?” 不等宋亭舟回答,孟晚自己又想到了,“是在谷阳县改户籍的时候!原来你那时候记住了啊。” 户籍上的生辰中,年份是按丑奴儿的年岁填的,月份时辰却是填的他自己的。 去年他提心弔胆,日子过得畏畏缩缩,哪儿还能想起来过生日。 再说了,自从前世他爸妈去世,他便也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十多年过去,自己都习惯了,也没抱有任何期待。 谁料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竟然重新被人记得生日呢?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是孟晚曾经想像不出的甜蜜。 碧云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微微屈身行了一礼,嘴甜的向孟晚道了句吉祥话,“祝夫郎生辰喜乐,平安顺遂。” 牵马路过的雪生,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祝夫郎生辰安康。” 孟晚弯起眼睛,“多谢你们,等著,今日夫郎有赏。” 他乐顛顛的跑回屋子取了两贯钱出来,“来,你们俩一人一贯。” 碧云欢喜的接过其中一贯,“谢谢夫郎,祝您与郎君白头偕老。” 这话宋亭舟爱听,他也从袖筒里拿出一角银子给碧云,“说的不错,拿著吧。” 雪生嘴巴张张合合,学著碧云那样又补了一句,宋亭舟失笑,也掏了一角银子,並著孟晚的一贯钱给了他。 常金想来也是早就知道了,她梳洗乾净还换了身衣裳出来,同碧云雪生说:“你们愿意去街上逛逛,或是自己买了菜肉回来置办桌席面吃都行,当放假了。” 雪生性子沉寂,也不愿出去,但碧云毕竟年纪还小,是想出去鬆快鬆快的,雪生怕他受了欺负,便也陪他一同出去了。 一家三口便溜溜达达的步行到瑞丰楼,宋亭舟早就和周管事打了招呼,他们一进去就被请到二楼的雅间。 三人落座,宋亭舟道:“我已经点了两道做的慢的,水晶鹅和印子鱼,你和娘看看还爱吃什么。” 孟晚点了个酿螃蟹,常金点了杏仁豆腐,再加上一盘素炒水芹和一壶果酒,周管事还送了份梅汤饼。 鸡汤为底,红白梅形状的面片在汤里若隱若现,一家子谁也没喝过这么精致的汤,一人先饮了小半碗。 常金咂了下嘴,实在不明白和普通的鸡汤有何区別。 孟晚爱吃鹅肉和螃蟹,宋亭舟便给他剥蟹肉。 这顿饭吃到了日落黄昏,孟晚和常金都有了醉意,一出酒楼,雪生正架著马车候在瑞丰楼门口。 宋亭舟先將老娘扶上车,然后是自己和孟晚。 这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日,对孟晚来说又是那么的不普通。前世如无根浮萍,怎料机缘巧合下竟在异世安了家。 晚些孟晚洗漱后先上了炕,他头还有些发沉,见宋亭舟带著一身水汽过来,便轻声对他说:“再过几日新铺面估计便能开张了,此种经营模式前所未有,也不知有没有人敢上门自荐。” 铺子虽然铺开了,但孟晚心里其实也不是万分把握。 宋亭舟把被子掀开盖住两人,將孟晚昏沉的头移放到自己臂膀上,温声说:“府学中不乏有家境不丰的学子,我得空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赚这份钱。” 孟晚慢吞吞的趴到他身上,头虽然晕手却不老实,戳著宋亭舟硬邦邦的腹肌,“那就多谢舟郎了。” 宋亭舟按住他乱动的手,“头不晕了?” 孟晚一溜烟滚到里侧,“晕啊,我要睡觉。” 宋亭舟吹灭箱柜上的油灯,“还早,別急。” “餵!你……” —— 朱笺书肆的掌柜果然放了黄挣离开,不光如此,还多给他开了两百多文的工钱。 黄挣刚从朱笺书肆收拾了行李,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宋家。 黄挣:“东家还说等铺子开张,他要亲自过去道贺。” 朱笺书肆在昌平的所有书肆中,是个极为尷尬的存在,比上没有空墨、宝晋斋和磐石的背景深厚,不是皇商就是上头有人,要不就是扎根昌平数十年根基深厚。 比下又比那些小书肆规模大,东家家底也不薄,差的就是那点机遇和贵人。 朱笺书肆的东家可比宝晋斋规矩多了,姿態放得也低,为了人妖情长第三册的发售权,甚至愿意与孟晚对半分成。 孟晚没欺负人家,仍是按照三成分成与他签的文契。 对方也上道,主动买了一册和二册的发售权,那两册的热度其实已经降低,基本赚不来几个钱了,他这个行为基本算是主动往孟晚手里塞钱。 孟晚整理了两下衣袖,叫上碧云,又对黄挣说:“成,那你今天就跟我去新铺子看看,里面还需再添置一些东西。” 第46章 招揽 新铺子离孟晚家不远,他们步行两刻钟也就到了,前头是临街的两层铺子,在街道中心的好位置,旁边儘是书肆画坊之类的,还算清幽。 铺子后头还有一个大院、四间正房和两间厢房。 这间铺面原先是做吃食生意的,后面的院子是柴房、厨房、员工宿舍等。 孟晚先带黄挣去看了后院,他边走边说:“后面的房子你挑一间自己住,再留一间做库房。灶房太大了用不到,隔出一半来做別的用,剩下都隔成一间间的住房,若是將来有居无定所的写手,可以安排入住。” “知道了大嫂。”黄挣跟在他后头点头,怕记不住,手里头还拿了纸笔。 他们又绕到前头的铺面里,一楼厅堂还挺宽敞的,孟晚参照空墨书坊的装饰风格,琢磨著说:“大堂不用隔什么屋子,装饰的清雅些,到时候定些低矮一些的案几放到大堂,这一片的地上也要重用木地板铺。” 黄挣犹犹豫豫的问:“大嫂,那地板是铺鸡翅木还是黄山木,案几的样式呢?” 孟晚也只能说个大概,太详细的还真把他难住了。 他头疼的说:“这个还真得找行家来。” “要哪方面的行家?” 聂知遥带著小侍从门口进来。 孟晚见他恍如天仙下凡,欣喜的说:“你来的正好,黄挣,这是咱们清宵阁的二东家。” 黄挣老老实实的请了安,孟晚將修整铺子的想法与聂知遥说了,惹来对方嘲笑,“你是缺银子还是缺人手,何必事事都自己亲力亲为?” 黄挣低下头,怪他没用,让大嫂费心了。 孟晚语气软和,“也没有,我只是提供个大概想法,等日后铺子运营起来,自然不用我天天过来盯著。” 聂知遥抬步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心里有了谱,便对孟晚说:“既然铺子你租,法子也是你想,我总不能光出个名头,那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我叔父说朋友相交,贫可助,但万不能一味的任由一方给予,此乃大忌。” 本来孟晚也是要找他请教铺子修葺的,闻他所言笑道:“这方面你定是比我懂得多,那铺子修整就交给你了。” 装修的事定下,还要商议別的事。 “还有咱们要紧的招募写手的事,我想了下,也不拘著光找男子,写话本子嘛,起个笔名谁人知道是男是女是哥儿?” 聂知遥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还可以找女写手?” 孟晚声音不高不低,让黄挣也好好听著,“没错,但是咱们张贴告示的时候不能严明这点,而且女写手来铺子里坐班和男写手共事也不现实。所以我想用投稿方式,专门找个女管事或是哥儿管事,收取她们的投稿,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等著管事上门取稿,每月结了稿酬再挨个送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聂知遥双眼放光,“好法子!若是你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办,管事我也有人选,我身边有个嬤嬤是签了死契的,还曾被我祖父祖母带在身边调教过,见多了大风大浪,用他做管事定然保准。” “我都和你合伙开铺子了,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你有得用的人选,我还能省些事。” 孟晚原本就是想让他帮忙找人,毕竟高门大户更有閒情逸致培养小姐/公子读书习字,有些颇富才情的,散作诗作词不比那些苦读的秀才差。 这样的人,自然是以聂知遥的身份更好接近。 他们又在铺子里敲定了些细节,黄挣暂时插不上话,挫败感是有的,更多的却是钦佩。 第二日孟晚又去了聂家拜访,与聂知遥商议铺子装修细节,他自己本身就能画室內装修图,聂知遥补充想法和细节,更重要的是材质这方面孟晚是一点都不了解,需要聂知遥把关。 因为学过素描,孟晚甚至还整了个透视图,更方便工匠施工。 聂知遥自小习得琴棋书画,虽然不像书香门第有女学教导,但也自有一番见识,饶是如此,看到孟晚的图也惊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如此栩栩如生,仿若真的!” 孟晚也没那么大的脸说是自己自创的,便编造著说:“我幼时曾被一位云游高僧教过些日子,从他手里学会了这种绘画技巧,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老人家了。” 美术老师,俺想你,多谢您教导我一技之长,让我在异世还能吃上碗热乎饭。 聂知遥本来还想寻寻这位高人,闻言不免可惜,“如此方外高人,定是不慕钱权,能遇上真是你的机缘。” 孟晚想到美术老师平日清淡冷清的气质,和每次发完工资要死不活的样子,诡异的沉默了。 “你们俩窝在房间里是耍什么呢?” 聂二夫郎竟然突然从正院过来看他们,其实也不突然,每次孟晚过来找聂知遥,总会被聂二夫郎叫过去说会话,一来二去孟晚也看出来了,这位夫郎好像、可能、有点喜欢他。 不是孟晚自恋,他好像是挺招人喜欢。 孟晚与聂知遥起来见了礼,聂知遥先说:“二叔嬤,我和晚哥儿合开的铺子要重新规整,所以画画图纸。” 合开铺子的事家里都知道,所以聂二夫郎倒也不奇怪,他坐到软塌上,拾起炕桌上的图纸,“哦?我看看画的什么样。” 下一秒声音微扬,“这是晚哥儿画的!” 孟晚有种羞耻的尷尬感,“是我画的,画的不好,让夫郎见笑了。” 聂二夫郎快速的皱了下眉,“不是说了让你跟著遥哥儿叫叔嬤吗。” 孟晚从善如流的改口,“二叔嬤!” “嗯。”聂二夫郎这才满意。 “你这幅画如若不急著用就先借我两天。” 孟晚忙道:“二叔嬤说的哪里话,您若是喜欢儘管拿走,我再画就是了。” 聂二夫郎乾脆利落的將画捲成一卷收了起来,“既如此我也不客气了,你们玩吧,有空去我那儿坐坐。” 他雷厉风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孟晚是一头雾水。 聂知遥暗道:二叔嬤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心思深的吗?怎么见了晚哥儿那么亲热,明明晚哥儿比自己心眼还多。 孟晚又重新画了图,將图纸留在了聂知遥这里,让对方按样式和用途採买木料,黄挣请工匠在铺子里监工。 清宵阁他占了四分股算是创始人,聂知遥三分,黄挣一分,剩下两分收益是留在阁里,预备给优秀员工的奖励。 若將来有写手笔锋成熟,创作稳定,便签长期契书,用分红勾著人留在阁里。 敲定完这些,剩下的就只剩招揽写手了。 “万兄。”午休用餐时,宋亭舟守在廩膳堂门口,叫住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学子。 对方停下脚步,双手合抱,举手加额,弯身揖了一礼,“宋兄,还没恭喜你这次顺利中举。” 宋亭舟同样回礼,“多谢万兄,三年后望你也摘得桂榜。” 此人名万绥,正是奉天之行,昌平府学的眾多秀才之一,只是可惜落了榜。 万绥內心苦涩,面上却没失礼,“多谢宋兄吉言。对了,不知你叫我是有何事?” 宋亭舟斟酌了一番才说道:“万兄也知道我也是同你一般的庄户人家,从前家境並不好,只是后来家母与夫郎经营些买卖才缓和一些。” 读书人中不乏有爱搬弄口舌的,宋亭舟又算是府学里的风云人物,他家里的基本情况自然有人知晓。 如今卖油果子的早食铺子哪儿哪儿都有,眾人都知道是宋亭舟夫郎卖了方子,又买了新居。有人便在背后编排几句:找个好夫郎才衣食无忧等酸话。 宋亭舟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在意,他会认为这本来就是实话。 家里富裕的书生也不会酸宋家这三瓜两枣,说这些话的多半是农户人家供养出来的读书郎,这些人分外抱团,万绥也是其中一员,只是没有面上编排过旁人,算是这些寒户里头的边缘人物。 “宋兄是何意?”万绥有些摸不准宋亭舟找他说这话的来意。 宋亭舟的铺垫有点短,但再多的废话他也没耐心说了,“我老家一个弟弟开了个铺面,要招人手写话本子,万兄若感兴趣,可前往一试。” 万绥怒从心来,他是没考上举人没错,可堂堂府学廩生,何至於沦落到给人写话本子! 宋亭舟莫不是在侮辱他! “我……” 他刚说了一个“我”字便被宋亭舟打断,“只要写出一册话本,不论好坏,至少十两银子。之后若卖的好了,其他还有分成。” 万绥一腔怒火卡在喉咙里,“我……我去!” —— “前期为了顺利开业,招揽更多写手,优越的条件是首要的,等人多了再培训提升质量,逐渐实行销量排行分成。” 孟晚的铺子施工很快,铺面上头已经掛上了一块宽一米、长三米、用红漆涂刷过的大红牌匾,上书著“清宵阁”三个字,这是孟晚叫宋亭舟帮他题的。 一楼大堂里宽阔明朗,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纸映射进厅堂的淡黄色木地板上。 一进门左手边的位置设了张柜檯,正对门的空墙学著空墨书坊那样,摆了座用紫檀木雕琢的文昌帝君神像。供桌上供奉著瓜果香火,香炉中的香像是新插上的,烟火繚绕,屋子里都沾染了一股草木气息,可见是好物。 这些都是聂知遥掏的腰包,他甚至比孟晚出资还多。 靠墙、中间、靠窗的三个方位,顺著摆放了三排低矮的案几,一排六张。案几下又各自放著草编的蒲团,每个蒲团上都搭著个布坐垫。 二楼是一个个的小隔间,共十六间,这十六个小隔间大小一致,里头有桌有椅,因为气温渐低,小隔间门口都掛著厚厚的布帘子用来挡风。 孟晚和聂知遥等人正坐在一楼的厅堂里开会。 聂知遥问他:“销量排行分成是什么意思?” 孟晚坐在眾人中间解释,“这些写手写的话本子需要黄挣先过滤一遍,选择出彩的几本,主动上门询问旁的大书肆愿不愿意打版出售,与他们谈咱们清宵阁分成和作者分成。谈妥了出售书本,每月按分成给这些作者做个排名,排名靠前者咱们阁里再分出一部分分成出去给他们,靠后者就没有了。” 聂知遥挑眉道:“你这老板做的可有良心。” 孟晚眉眼弯弯,“我只想赚点乾净的小钱,不求什么大富大贵。钱是赚不完的,但一味的经营钻研,只怕会忘了初衷。我只是普通人而已,也怕哪天会禁不住穷人乍富的诱惑,害人害己,还是收著点吧。” 聂知遥身边的嬤嬤讚赏的点了点头,“孟夫郎大义,老奴也曾听老太夫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就是聂知遥家的嬤嬤,是跟著家主闯荡过得,別看是奴,身上自有一番气势,黄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 孟晚目光移到他身上,客气的说:“戴嬤嬤,女眷那边就麻烦您负责了,那些小姐公子不差钱,脾性也各不相同,咱们不见得要写的多好的,但一定要找些事少的,您懂我的意思。” 脾气差不怕,说明性子直,怕的就是那些家境复杂,鬼心思多的,拿清宵阁做幌子,牵扯些阴私事。 戴嬤嬤站起身来施礼,语气老成持重,“东家只管放心,老奴定会小心甄別。” 孟晚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视线扫过眼下的人,戴嬤嬤、黄挣,和两个新招的小伙计。 他姿態从容不迫的对在场的眾人说:“新铺子开张,不可能一下子就招收到大量写手,然后各个写出精彩纷呈的话本子拿出去赚钱。起码半年內,我们不光挣不到钱,没准还会赔。但不要迷茫失措,稳下心神专注提升细节,以期之后。” “是!” 从清宵阁出来,聂知遥叫孟晚和他一起走。 “今儿出门的时候二叔嬤就说了,让我带你一起回去,他置办了席面。” 孟晚上了马车,碧云和聂知遥的小侍在车外跟著马车走。 “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叫我过去吃席面?” 聂知遥隱约听到点风声,“二叔嬤似乎来了什么贵客。” 孟晚更不理解了,“你家的贵客,叫我过去陪席?” 第47章 项先生 聂家后宅的会客厅里,只一桌席面,而且席面上並不是满桌的珍饈美饌,大多是素菜,但都用精美的玉盘盛放,盘盘精致素雅。 屋里熏著香,细烟自飞禽祥云铜炉中渺渺升起,香甜甘醇的气息中带著些许冰韵,温婉柔和,熟香之味绵长。 主座上坐著一位白髮美妇,看样子应该最少六七十岁了,眼角嘴角都遍布著细纹,但皮肤却白里透著红晕,衣裳一丝不苟,坐姿文雅端庄,给人一种极有文人风雅的感觉。 聂知遥带著孟晚过来,聂二夫郎身边的桂嬤嬤守在门口小声提点他们,“夫郎让我在这儿等著你们,他嘱咐说里面的老妇人是他师祖项先生,你们定要尊重,不可冒冒失失的惊扰了她老人家。” 聂知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老人家。” 看样子他显然是知道这號人物的。 孟晚拽了拽他衣袍,“项先生是谁?” 聂知遥小声对他讲,“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她是京都人士,从小就画技超群,受过三位书画名家的教导。她夫君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林易,我二叔嬤的父亲则位居顺天府的正六品通判,早年还是进士的时候拜了林学士为师,两家时常走动,我二叔嬤是在项先生膝下长大的。” 项先生性子寡淡並不爱张扬,名声便只在小范围清流圈子传播,有许多人家请她教导家里女娘哥儿习得画作,她也不拒绝,但並不轻易就收人为徒,只说是指点。 聂知遥和孟晚心里有了底,各自整理了衣裳,这才迈步进门。 两人见了座位上的白髮美妇,悄悄对视了一眼,欠身施礼齐声道:“见过项先生,二叔嬤。” 项先生表情淡淡,眼也没抬的说了句,“外出归来,可曾更衣?” 孟晚懵了,他小门小户的是真没这个习惯,便是聂知遥商户之家也没这么讲究,顶多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换身舒適柔软的衣服,孟晚也是如此。 坐在项先生下首的聂二夫郎解了围,“去我房里换衣吧,开春找裁缝做了两身新衣,我嫌顏色太艷一直没穿,让桂嬤嬤给你们找来。” “是。”他们俩只好又躲到聂二夫郎臥房旁小耳房里换衣。 聂知遥喜白,穿了雪白色的那一件,下摆处是大片的折枝梅,枝条是褐色的,又点缀著小瓣小瓣的红梅。 孟晚穿的是则是胭脂色长衫,看顏色其实还好,没有黄色粉色那么娇嫩,色彩偏黯淡稳重。但衣摆、袖口、衣领等处,都用金线和红色线交织,绣著层层叠叠的牡丹。 怪不得聂二夫郎不喜,这两件衣裳好看是好看的,但確实偏艷丽。 两人怕长辈久等,换了衣裳就要出门,桂嬤嬤忙拦住他们,“公子、孟夫郎,这两身都是单衣,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再冻得风寒了岂不罪过?” 他又从臥房里翻出两件白狐皮料的斗篷拿出来,同两人解释:“这都是夫郎年轻时的嫁妆,样子是不时兴了,可也是打理乾净收放好的,两位不要嫌弃。” 桂嬤嬤是聂二夫郎带来聂家的陪嫁,平日也是能在主家面前说上话的人物。聂知遥虽是聂二爷的亲侄儿,来了昌平却也是客,一样要当客人对待。 孟晚既被邀来做客,自然客隨主便,“嬤嬤客气了,这些都是我没穿过的好料子,怎会嫌弃呢,劳贵客久等,咱们这便去吧。” 他们又跟著桂嬤嬤重返待饭厅,厅里暖和,將披著的斗篷交给小侍,见礼落座,项先生这才抬眼正经打量这两个小辈。 她薄唇轻起,“这个是你侄儿?看著是个聪慧灵动的。” 聂二夫郎在他面前有种小辈的娇俏感,“他是大房的嫡子遥哥儿,算是聂家小辈里最通透的一个了,师祖如今竟然也夸起了小辈?” 项先生漫不经心的说:“那这位是……” “这位是孟夫郎,同遥哥儿是好友,俩人最近还开了个书肆?” 聂二夫郎嘴角带笑,他师祖明明听他说了孟晚的事,还故意在小辈面前装作不知,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 孟晚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压著长衫,轻声解释了句,“二叔嬤,不算是书坊,只是招揽些写手,算是成立个小小的写作公会,小打小闹,没挣到钱反而搭进去了不少。” 项先生眉头轻皱,“过於板正了。”也谦逊太过。 孟晚愣了一下,这是在说自己? 聂二夫郎替孟晚辩解,“师祖,这孩子家世不太好,行事难免小心些。” 项先生淡淡的说:“罢了,你到我身边来。” 孟晚立即起身过去,站在项先生身侧。 项先生身后的老妈妈递过来一个扁平状的木匣子,轻轻一拉,里面是一张纸和几本书。 项先生指著里面的东西问孟晚:“这些都是你画的?” 孟晚侧头看过去,是三册人妖情长的话本子,和他画的那张透视图。 “是晚辈画的。”孟晚恭恭敬敬的说。 项先生淡淡的点评道:“虽然技艺生疏,细节处理的也不够完善,不过画风新颖,还算不错。” 孟晚忙道:“多谢先生夸讚。” 项先生又让老妈妈拿来一幅画轴交予孟晚,“你的画我留下了,也不欺你们小辈,我便也送你一幅吧。” 她的画价值千金,孟晚的草稿纸是比不了的,说来肯定是他占了便宜,“谢先生赐墨宝。” 孟晚心里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他余光瞟向聂二夫郎,对方神情放鬆,正吩咐僕人陆续上些热菜。 他本来年岁还小,穿著聂二夫郎的衣裳难免显得成熟,说话又似深思熟虑,百般心思流转。 项先生眉头轻皱,心中隱隱不喜,“好了,坐下用膳吧。” 虽然她语气一直平平淡淡,但孟晚还是感知到她似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 孟晚面上不显,也没多嘴说些什么, 这顿饭他吃的食不知味,上首坐著的两位长辈慢条斯理的用著餐,饭桌上安静的甚至连筷子触碰玉盘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直到项先生撂了筷子,聂二夫郎也紧跟著罢了筷,孟晚和聂知遥见此情形纷纷小心的將筷子置於玉箸搁上。 聂二夫郎先扶著项先生下去休息,手对著他摆了摆,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等她们出了饭厅后,孟晚才低声问聂知遥,“那衣裳怎么办?” 桂嬤嬤笑道:“孟夫郎若是不嫌弃便穿著走吧,我们夫郎的意思本就是送给孟夫郎的。” 天气寒凉,来回换衣容易风寒,孟晚一直小心避免生病,闻言也没客气,“那就劳烦嬤嬤替我谢过二叔嬤了。” 聂知遥送他到聂家门口,刚要吩咐府里套车送孟晚回家,便被他打断了,“先等等,外头那个好像是我家马车。” 北风冷冽,孟晚裹著斗篷往外走,越近越发现车辕上坐著的確实是雪生。 他回头对著门口观望的聂知遥摆摆手,雪生下来往车下放了个小矮凳,让他踩著上车。 孟晚刚登上凳子车厢的布帘便被人从里掀开,宋亭舟握著他的手將他拉上去。 孟晚坐进车厢里问他:“你怎么来了?” 宋亭舟抚了抚他被风吹乱的髮丝,“碧云回去说聂家留了饭,你晚饭不回家吃,我怕太晚你独自回家不安全,就过来了。” 孟晚抿唇浅笑,被人惦念的感觉真好。 车厢里也冷,宋亭舟將他半抱在怀里暖著,见他一身没见过的穿著,“怎么还换了衣裳?” 孟晚將今晚在聂家的事和宋亭舟说了,“我心里猜是项先生有意收徒,聂二夫郎便同项先生推荐了我,但后来看项先生好像並不满意我,这事可能悬了。” 孟晚说著轻嘆了一声,“其实这样我反而更踏实些,因为我確实没有什么太高的书画天分,也自认为高攀不起这样的书画大家。” 宋亭舟抱著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你已经是极厉害的人了,很多时候我都自愧不如,我会再努力用功读书,让你和娘不用事事看人脸色。” 孟晚眸子里染上温柔的笑意,“我夫君那么上进,我又怎能安安逸逸的躲在你羽翼之后,任你独自面临风雨?我现在为之勤勉的,都是我自己想得到的,若是躲在三泉村自然不必面临这些,但我不想。” 家人的关怀和这一路所遇的恶人,都是他步步前行的推力。 聂家再没传来什么消息,想来是项先生没看中孟晚,他倒也不意外,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小插曲,专心经营铺子想將其推上正轨。 人妖情长完结后,宝晋斋推出了一大堆类似的话本子,在昌平颳起了一阵人妖之恋的风气,但狐妖小柳到底是白月光一般的存在,始终在大家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月底下了场薄雪,然后就到琴娘嫁人的吉日,孟晚许久没见她,她比从前瘦了点,人也精神了许多,不似从前第一次见她时的苦大仇深,脸上一直掛著笑。 直到哥哥背她出门子的时候,看著爹娘白髮斑斑的头髮才坠了泪珠子。 孟晚头次送人出嫁,感触万分,虽然琴娘遭了磨难,早期嫁娶也不顺利,可经歷了这些,收穫的似乎也更多,好事多磨吧。 他在李家吃完了席面,又在春芳嫂子那儿坐了会儿,后才带著碧云往回走,半路又下起了雪。 “碧云,前头那儿是不是卖柿饼的?咱们去买些回家,我爱吃。”自从搬家后,孟晚许久不来城西了,走走逛逛见远处好像有个老妇人在卖柿饼。 “欸。”碧云先他几步过去,一看真是卖柿饼的。 “夫郎,我见个头还挺大呢,咱们要买多少?” 孟晚看著那老妇人年岁不小了,身边还跟著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孩冻得直流鼻涕,但一直紧紧抓著奶奶的衣摆。 “都买了吧,娘不能吃太甜的,雪生咱们吃。” 將半筐柿饼都买下来,孟晚挑了个乾净些的,边走边咬著吃,“好甜啊!” 他递给碧云一个,“你也尝尝,上头都掛霜了。” 碧云笑著接过去咬了一口,“嗯,是甜。” 他俩走到正街,雪生驾著马车来接人,不出意外宋亭舟也在。 “偷吃什么好吃的了。” 孟晚被他拉上马车,碧云和雪生坐在车外。 “啊?吃了两个柿饼,是我嘴上有吗?”孟晚想掏帕子擦脸。 结果下一秒湿糯的触感就放大在他唇边,宋亭舟微微退开一秒又凑了上去,这次对准的是孟晚殷红的唇。 “甜过了。” 孟晚怒视他,“不爱吃你还亲。” 宋亭舟轻笑一声,“不爱吃柿饼,爱吃別的。” 孟晚无语,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嘴巴,帕子上头乾乾净净的,只擦掉些湿润的涎液。 快到家门口时碧云在外头说了句,“夫郎,好像是聂家的马车。” 孟晚掀开车帘,只看见马车车尾,从巷子另一头拐了出去,刚好没和他们碰上头。 他喃喃的说:“是遥哥儿?但是怎么又走了?” —— 半个时辰前,聂家的马车驶向蹊巷,车上的人不是孟晚以为的聂知遥。 聂家的车夫將车马停下,对车厢里的人说:“先生,孟夫郎就住前头那家,要不我先过去叫门?” 项先生清冷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不急,我到底不能听你家夫郎的一面之言,总该多了解了解他人品才好。” 她要收徒,也要收人品悟性俱佳的,不然寧愿不收。 贴身妈妈將她扶下马车,项先生站在巷子里思索了两秒,先敲响了宋家隔壁,江家的门。 她扬起手臂刚敲响一声,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穿桃红色长袍,外头罩著红毛裘衣的年轻女人拧眉看她,“你是谁?” 项先生也没想到里头人开门这般快,先是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我想问问小娘子,蹊巷有没有一户姓宋的人家。 那年轻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语气不善道:“有又怎么样?” 她语气著实不算好,像是和宋家有仇似的,项先生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见这女子无礼,也不欲与她纠缠,乾脆直接的问道:“听说宋家有位夫郎,是打理生意的一把好手,小娘子可知他人品如何?” “人品?”年轻女人暗自打量了项先生几眼,见她气势不凡,头上戴的玉簪在光下竟透出斑驳的流光,眼见著不是一般凡品。 江家做布料生意,面前老妇人穿的这料子她竟在布庄里见都没见过一次,便是她身旁的妈妈穿的也是提织锦,可见不是凡人,她们来打听孟夫郎? 第48章 赴宴 年轻女人收起一脸不耐,突然嘆了口气,“宋家的夫郎自然是个顶厉害的人物,我听我夫家说过,他精於算计,做生意比男子还厉害……”年轻女人瞥了眼项先生的脸色,见她神情並无变化,也有些拿不准了。 “他模样生的漂亮,做事总比普通男子方便些。”年轻女人撩了撩脸侧的头髮。 项先生闻言狠狠皱起眉头,对身旁的妈妈说:“罢了,我们走吧。” 两人上车离开,江家那年轻女子將门合上,留了条缝隙偷窥,没多久,又见宋家的马车紧跟著回了来。 孟夫郎被他夫君小心翼翼的扶下马车,两人十指相扣,说说笑笑的回了家。 她粗喘了口气,凭什么,一个小哥儿而已,既能嫁给那么好的夫君,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同江家主母这般蛋都下不出来一个,也配的上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听见过宋举人温柔宠溺的叫夫郎“晚儿”,可真好听啊,如果是我…… “婉娘?婉娘?” 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將她拉回现实。 婉娘满脸厌恶的说:“不是说了申时三刻,怎么来的这么晚,害我苦等。” 男人討好的说:“你不知道那群人有多凶恶,挖地三尺的找我,为了躲他们,我硬是……” 婉娘没心情和这个人面兽心的哥哥纠缠,她一脸不耐的说:“好了,我不想听那些个屁话,这是二十两银子,你拿了后再也別来找我!” 那男人先是將银子接过来,在婉娘想关门的时候才又急忙说道:“不是说好了五十两吗?二十两也太少了,都不够我还债的。” “呵,就这二十两,你爱要不要。”婉娘又要关门。 男人一狠心,扬起声音,“那你就別怪大哥去找江老爷,说说春香阁里能让男人龙精活虎的虎狼之药了。” 婉娘怒目而视,“你敢!你有什么脸说?是你拿了药来让我给老爷下药成事的!” “难不成不是你故作清高晾著江老爷,独守空房了才跑来求我?”那男人也不是好惹的,一张利嘴辩得妹妹恼羞成怒。 两人纠纠缠缠不像样子,江夫郎寻了动静出来,“婉娘,是谁来了啊?” 婉娘迅速应了混帐哥哥的勒索,从头上拔下根金釵扔给他,“滚!” 回身又冷淡的对江夫郎说:“没谁,上门要饭的。” —— 回家后常金问孟晚,“怎么样,李家的席面香不香?” 常金屋里搭了炉子坐著火盆,孟晚將斗篷脱了,宋亭舟个子高,抬手便帮他搭在了屏风上。 “李二嫂邀了你去,你又不去,还问我好不好吃?”孟晚挨著常金在火炉旁边暖手。 常金给他让了让位置,“你是被请去送琴娘出嫁的,我去就是干吃席,怎么好意思的。” 火炉里烧的红彤彤的炭火噼里啪啦作响,孟晚掌心温热,“我可是上了礼金了,怎么不好意思?” 常金不理他,孟晚还要逗她,“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我在別人家多受欢迎?聂二夫郎都恨不得认我做乾儿子。” 常金哼了一声,“那是你在外头惯是能装,他不知道你本质是个皮猴。” 宋亭舟没忍住也勾起了唇,孟晚瞥见轻轻踢了他一脚。 一家子坐在一起嘮著家常,常金问著琴娘的昏礼,又感慨宋亭舟和孟晚他们成亲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连顶轿都没有。 孟晚倒是不在意这些,他只记得当时快给他饿死了。 常金又说到旁的杂事,“家里的盐见底了,我早起去盐行买盐。” 昌平大大小小所有盐行全被祝家掌控,府城的自然也是祝家的盐行。 孟晚从炉子边上拿了个烤化的柿饼咬,“买盐怎么了?又涨价了?” 常金眼神中有些疑惑,“涨价倒是没涨价,就是那盐不像从前都是大粒粗盐,最近卖的盐有粗有细的,还有些里头不白净,灰黄灰黄的。” 禹国的盐场主要產在两淮地区,以海盐为主,粒大而洁白。顏色不洁净,掺了灰黄两色,要不就是运输途中进了赃物,要么……就非海盐而是井盐。 —— 过了几日黄挣去匯报,说清宵阁里的才子们终於写出三本话本子来。 孟晚心怒放,寻思这些天天拿笔桿子的人,效率就是比自己快。 但到了阁里看过那三本书,他沉默了。 对著店里仅有的三个员工,孟晚痛心疾首的说:“各位都是才子啊,思想怎能如此固化?” 这三个员工两个都是宋亭舟在乙子班的同窗,另一个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秀才,三人都是秀才相公,此刻却坐在大堂的蒲团上忸怩不安。 孟晚拿著手里的三本话本子,真的惨不忍睹! 写的稀巴烂! 他拿起其中一本,仰天长嘆,“万秀才,我对你给予厚望,把题材大纲都给你列好了,你顺著写不行吗,偏偏另闢蹊径。侯府前任世子重生之后,不想著怎么靠自己的聪明才智重夺世子之位,反而跑去尚公主?尚公主!本朝駙马不得入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不是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除了公主就没別的了是吧? 说好的不畏强权,靠自己实力光宗耀祖呢? 奋斗的目標就是公主是吧? 黄挣在角落里犹犹豫豫的说:“东家,可是这本书朱笺书肆的东家相中了,说要买下去打版售卖。” 孟晚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噎到。 ??? 真是山猪品不来细糠啊! “他要印就印,买书的钱阁里占四分,万秀才六分,后续打版售卖的钱咱们三家分,你和他们谈吧。”孟晚交代完后续,又没忍住给三人交代一番。 “你们写出来的人物,有自己的家世有自己的优劣品性,他们不是你们,是独立出来的人。你们也要想想,若是站在他们的立场该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见他们纷纷低头沉思,孟晚没忍住最后吐槽了一句,“总归一个满怀仇恨,势要重夺世子之位的王孙公子,是不会自毁前程跑去尚公主的。” 万绥刚因为分钱而喜悦的脸,忽的涨红了。 孟晚出了书斋的门感慨万分,这群人的固有思想很难转换,需要时间慢慢磨合,初期可能还要他自己来,先將清宵阁的名声打出去再说,不然真的赔到死了。 “这不是咱们孟东家?怎么愁眉苦脸的?” 清宵阁门口停著聂家的马车,聂知遥坐在马车上调侃他。 “你怎么过来了?”孟晚上车去找他,碧云隨著马车走。 聂知遥扔给他一个手炉暖手,“我自然是过来找你的,跑了一趟宋家,你家雪生说你来了清宵阁,我这不就来这儿了吗?” 孟晚抱著手炉问他:“是有什么要紧事?” “算也不算。” 聂知遥从小茶几下面的抽匣里拿出一张请柬给他,“二叔嬤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孟晚將手炉放在一旁,接过请柬打开,淡淡的香气从中晕出,上头是一行小字和几株墨竹。 ——新宅初成,特设薄宴。诚邀君於十一月二十,移步新居蹊巷林宅。 “是项先生要乔迁,她不在聂家宅子里借住了?蹊巷?这不是和我家一条巷子吗?” “说是原本只想待几天,不知为何又改了心意要住到年后,嫌聂家住的不方便,要自己带著僕人出去独居。蹊巷不是有户读书人家吗?他家要举家返乡,项先生便將宅子买下来了。” 孟晚把请柬折好放起来,重新抱起手炉,“那这是二叔嬤叫我去?” 聂知遥亲昵的点了点他额头,“你傻了不成,若不是项先生首肯,我二叔嬤怎么做的了她老人家得主。” 连聂知遥也看出来了,孟晚的画被二叔嬤递到项先生那儿,是在向项先生举荐他。 项先生这么大的年纪,画过的画作不知多少,被人收藏的也有许多。送孟晚那副是雪山青莲图,画风精湛,没有过多色彩,展开画卷上头的冷冽之风便扑面而来,可见画技之精湛。 孟晚嘆了口气,“但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不敢冒犯项先生。” “你这人真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有时谨慎有时想法又很大胆。”聂知遥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孟晚。 十一月二十,宜:会亲友、作灶、入宅。 孟晚提了礼带常金登上项先生新居,因为离得近,他们步行百步就到了。 大门口没有放爆竹、掛红灯,只留了个妈妈在门口迎客。 项先生的夫君林学士没来昌平,所以今日来的都是后宅女眷,孟晚估摸著都是官宦妻眷,各个衣著华贵,仪態万方。 常金在这群人中间难免露了怯,她抻了抻身上的褐色裘衣,问孟晚:“晚哥儿,娘穿这身成吗?” 孟晚牵住她的手,“成,怎么不成了?我娘穿著不知道多好看,比那些贵妇人精神多了。”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全是安慰她。常金肤色略深,因为常年劳作,行走坐臥皆如风,自带一股精神气,看著就觉得身强体壮似的。 比起其他贵夫人相互问候开口就问平日吃的什么药丸,常金在其中相当另类。 项家是两进的小宅子,布置的优雅素洁,並无太多金银饰物,多是木、竹、玉饰。 孟晚携常金先进堂屋给项先生问安,聂二夫郎正坐在项先生下首同她说话。 “恭贺先生乔迁新居,这是我婆母常氏。” 聂二夫郎本是不耐应付人的,奈何他师祖项先生更加没有耐心,因此他反而比平日规整不少。 见孟晚来脸上还能露出个笑脸,招呼常金道:“常家姐姐过来坐,我最喜欢你家晚哥儿,咱们两家还比旁人亲近些。” 越紧张,常金的脸绷的越紧,“他性子跳脱,平日里多亏了聂夫郎担待他。” 项先生挑了下眉毛,“哦?倒是没看出来,手里拿的什么?”她后一句话是对孟晚说的。 按说古人含蓄,不该当面问人礼品,但孟晚这一路进来也没下人上前收录登册,他只好拎了进来。 被项先生一问,便將手里提著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是瓔珞街上卖的顶糕,我觉得挺好吃,想拿给先生尝尝。” 项先生声音没什么起伏,“旁人送的都是金佛玉坠,你就买了些糕果?” 常金在旁边坐立不安,她刚才看见了,席面上坐著那些贵夫人確实都送了许多贺礼,不乏有半人高的盒子被家丁抬到后院。她家送的这般普通,怕是主人家心有不满。 孟晚倒是没觉得项先生生气了,“我心想先生高情远致,应当不喜金银等俗物,除了这份糕,晚辈还亲自设计了座香炉当作贺礼。” 糕点是一包,他左手还有个比巴掌大一圈的小木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只橙黄色的橘子,怪模怪样的下头圆,上面还有个小头,不像橘子更像葫芦,表面也坑坑洼洼的,材质应该是陶瓷。 孟晚不傻,在还没有明確了解项先生是否有意收他为徒前,愣把自己当成自己人来看,人情世故这方面,宋家一家子里头也没比他更精通的了。 项先生果然受用,“拿过来我瞧瞧。” 孟晚將东西呈上,项先生拿在手里笑了,“怎么这般稀奇古怪,是梨子,还是橘子?” 孟晚答:“先生,是橘子,叫做丑橘。提著上面的枝叶可將盖子揭开,里头埋香。盖子上又有细孔,可將香气扩散。” 项先生捏著盖子上小巧的枝叶,果真可以把盖子打开,她捧著小香炉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虽然丑,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可爱,“不错,不错。” 似乎觉得在小辈面前这般行径有些不妥,她又收敛了笑容,將香炉交给身后的僕人,淡然道:“收起来吧,外头宾客若是都齐了,就吩咐厨房开席吧。” 项先生没邀请太多客人,算上主家也统共只有三桌。 孟晚和常金被叫到了主桌,难免惹人侧目。常金如坐针毡,见旁人用膳动作缓慢文雅,自己便也不敢多动筷,只夹些面前的冷菜吃。 孟晚见状吩咐叫来一旁候著的小侍,要了双公筷,也不顾旁人眼光,给常金夹了几样没见过的菜餚。 古人重孝,大户人家是有要侍候公婆用膳的规矩,可都是在自家,外出赴宴少有如此的。观宋家婆媳的样子又不像婆母刁难,像是儿夫郎特意照顾婆母。 第49章 学画 旁人怎么想孟晚不管,拜师还是没影的事,总不能为了迎合旁人,让他娘饿著肚子回去。 项先生规矩多又不爱钻研人情世故,想斥责谁根本等不到第二天,眾人都以为她就算不会责备孟晚,也会不满,没想到一顿饭风平浪静,並没有发生什么。 便有人猜测这对婆媳和项先生关係不一般,回去少不得派人打听一二。 等送走了所有客人,聂二夫郎独留下孟晚和常金,“常姐姐,我听晚哥儿说你针线活做得好,你过来指点指点我。” “啊?行行行。”常金心想晚哥儿也太没深浅了,她这种粗浅手艺也好意思在外吹嘘? 厅堂里只剩孟晚与项先生。 “把你带的顶糕拿过来尝尝。”项先生突然说道。 孟晚將八仙桌上的油纸包打开,取了旁边的筷子,將糕点一块块的捡到盘子里,动作有条不紊。 他今天穿的是自己的绿色长衫,身姿修长玉立,外罩的斗篷被取下搭在椅子上,垂头敛目的时候极为认真,侧脸线条流畅细致,鼻樑高挺、唇珠凸起,长而浓密的睫毛偶尔眨动。 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项先生也不催促,就这样盯著他捡糕。 “先生,好了。”孟晚將盘子轻放到项先生旁边。 项先生用帕子捡起块顶糕吃了一口,里头是栗子馅的,又掺了和蜂蜜,对她来说太过甜腻了。 放下帕子与糕点,项先生突然问了孟晚一句:“你画画独成一派,可是心中有物?” 孟晚听不大懂,“不知先生口中的心中有物是什么意思?”他画素描学的是观察力、构图、光影、明暗、排线和细节,主要表现是写实,简称看到什么就画出什么。 平时的卡通画就更简单了,谁小时候没跟著动画片和书上的漫画角色画过画呢? 项先生的心中有物应该不止这些,可他实在不懂。 项先生轻笑一声,“原来你还不懂,罢了,慢慢来吧。” 孟晚抚住怦怦乱跳的心臟,慢慢来是个什么意思?“先生的意思是?” “今后每日未时过来找我作画。”项先生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说出了这句话,手又不自觉的玩弄了两下孟晚送的香炉。 结果没想到孟晚“扑通”一声跪到她面前,头一低就想磕头认师,这举动將项先生嚇了一大跳,忙说道:“我並没说要收你为徒,快快起来。” 今天不收日后也会收。 孟晚心里有了底,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裳的膝盖和下摆处,“明日学生定会准时过来。” 等常金和孟晚双双归家,离开宅子。项先生忍不住向徒孙吐槽,“本来以为是个呆鹅,没想到顺杆子就爬,我还没答应收他为徒呢,就自称学生了?” 聂二夫郎瘫在项先生这里的贵妃榻上,“我早就同师祖说过晚哥儿是个不一样的哥儿,不能以寻常哥儿那般概论。师祖偏偏不信,非要自己去问,那天可问出什么来了?” 想到宋家隔壁的那个女子,项先生便不自觉眉头深皱,她如此年纪也算阅人无数,那女子眼中带煞,看著就不是什么良善的。 “晚哥儿是不是和他邻里关係不睦?” 聂二夫郎支起半边身子,懒洋洋的说:“不能吧,他这孩子是个心有成算的,又不像我这样到处得罪人。” 他脾气这两年还算好些,当初聂先生被罢官落魄返乡,连带著他也被磨平了稜角。 “你若不是哥儿,伯爵府也是能嫁的,如今姑爷只是个进士,身上也没半点官职,幸好人对你不错,你爹娘也放心许多。”自己看大的孩子,项先生难免心疼,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千里迢迢过来看他。 聂二夫郎现在已经看开了,“夫君只任了三年官便被罢了职,一腔的凌云壮志不得施展,如今他说他只能读些圣贤书,再也做不来官场人,我们在昌平倒也清净,只是翎儿在盛京还要您和林大人多照拂。”他和聂先生唯一的儿子聂承翎在京都国子监读书,住在聂家本家。 项先生波澜不惊的眼中掺染些许愁绪,“盛京当下亦不太平,我们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几时。回去跟你夫君说,让聂家在盛京谨慎起来做人罢。”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晚尚且不知道项先生和聂二夫郎之间的对话,欢欢喜喜的回家找宋亭舟。 宋亭舟也是刚进家门,碧云正在厨房做饭,雪生帮忙在灶下烧火。 比孟晚激动的是常金,她回屋换了一身寻常家里穿的袄,隨后快速踏进厨房。看碧云正站在桌旁守著一盆馅包饺子,高兴的问:“今晚包饺子啊,做的多不多?” 碧云不明所以,“准备了两屉的面馅,已经包完一屉,这屉也快好了。” 常金合计了一下,“大郎吃一屉也吃不完,估计还能剩几个,雪生咱们仨吃另一屉,不够了再吃大郎的,雪生你先去街上买只烧鸡回来。” 孟晚在旁边插了一句,“再买半只卤猪头。” 婆媳俩对视一眼,得——都没吃饱。 宋亭舟实在是个无底洞,他们家一贯是寧愿多做都不少做的,今儿碧云是因为孟晚和常金不在家吃才做了两屉,如今看来还得再加面加馅。 好在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们人手又多,很快又多包出来大半屉。 大铁锅的蒸屉可不是小竹屉,白菜肉馅的大蒸饺满满登登的能摆二十个,两屉就是四十个,多包出来的大半屉是十二个,等著大锅的饺子出锅后,再將余下半屉放锅里蒸。 孟晚添柴,常金又捞了颗醃芥菜切成细丝用清水投洗几遍,加香油拌了。 没一会儿雪生买熟食回来了,碧云先將烧鸡撕成一大盘,孟晚刀工比碧云好,他切猪头肉。先將耳朵卸下来切丝,猪拱嘴切薄片,两者混在一起加葱丝、酱油、米醋、香油、蒜末凉拌一盘,多出来的另装盘留给碧云和雪生。 剩下的猪头肉切成大片,装两盘子,同样留下一盘。 第一屉饺子好了,碧云揭开锅盖,孟晚鼻子轻嗅,真香啊。 “先等等,把咱们家的小笼屉拿来往里捡八个,再拿床小被子来。”孟晚其实说饿也算不上,只是从项先生那儿回来突然觉得自家饭菜不知多香,便有些馋了。 “娘,我和夫君吃一屉也差不离,想捡几个送去项先生那儿。” “人家不能看不上吧?” 常金倒不是捨不得,而是怕人家瞧不上。 孟晚將小巧的笼屉外裹上一张小被,抱在怀里说:“看不上不至於,不爱吃可以赏给下人嘛,总归是一片心意,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孟晚打从项先生那儿走,不到两刻钟又去而復返,他也没进去叨扰项先生,只將被撤了,蒸屉交给项先生身边的妈妈,转身又跑回了家,两家离得確实近,往后除了学画,时不时还可以过来刷刷存在感。 “是孟夫郎又回来了,说是家里包了饺子,拿来几个给您尝尝。” 妈妈同项先生稟告完,將笼屉打开给她看,“是个用心的好孩子,外头还裹了床被抱过来的,怕扰了您清净,东西交给我就走了,您看还冒著热气呢。”可惜项先生酉时过后从不进餐。 “拿双筷子来,我尝尝。”项先生语调淡淡的吩咐道。 妈妈跟了项先生多年,头髮也是同款银白,就这么了解她的人物,也是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欸,我这就去,但您也別多食,不然夜间不好克化。” 项先生不耐烦她嘮叨,“屋里刚点上油灯,算什么夜间,快去拿筷子,你个老货是年纪越大越能囉嗦了。” 碗筷迅速奉上,项先生夹了个饺子,细细的用筷子绞断成几个小份才一一送到口中,连吃了两个,她有些腻了,“肉放的多了,明日让咱们厨房也蒸上一回,不要放肉的。” 说完她又反了悔,“算了,里面少加点肉沫。” 宋家这边怎么可能不等孟晚回来先用饭,幸而也没耽误多少工夫,饺子和菜都已摆上桌,孟晚洗了个手一家子开始吃饭。 孟晚和常金在项先生家里吃的食不知味,確实都是丰盛精致的菜餚,有的甚至连孟晚都没见过,但是太过素淡了。他和宋亭舟年纪都还不大呢,日子好了后基本天天都有荤腥,別说是他了,连常金都吃不惯。 “还是咱们家的饭菜香,那些个高门大户就都吃那些?”常金不解,甚至有些可怜她们,怪不得各个弱不禁风的。 孟晚咬了口饺子,他从前其实不大爱吃麵食,自从来了这方世界,一开始在路上遭了罪,现在就没有不爱吃的东西。 晚间孟晚同宋亭舟在被窝里说著小话。 “本来那天从聂家回来我都以为没戏了,结果今日过去项先生说让我每日午后都过去学画!”孟晚眼睛亮晶晶的,可见那天虽然嘴上说著不在意,內心也是渴望的。 处在这个时代,哥儿又轻易出不了头,能得到传统的书画名家教导,已经是他走运了。 屋里升了火炉烧了炕,手拿出被窝也还是冷的,孟晚把胳膊缩回被子里,“多亏了聂二夫郎撮合,年后咱们理应给聂家备上一份年礼,好的咱们拿不出来,也该让人看到咱家心意。” 宋亭舟將他往怀里紧了紧,用自己的体温暖著他,嗓音低沉温柔,“晚儿说的不错,便是没有聂二夫郎举荐这档子事,光看聂先生也该登门拜访的。” 孟晚钻在他怀里只露出半张脸,闭上眼睛和他说著话,说起在项先生家里的见闻,看到的那些官夫人大致都有谁。又说到今天和他同在主桌的还有知府吴知府夫人,確实看著是个厉害角色等等。 宋亭舟不时应他一声,也和他谈谈府学中的见闻,他在秀才中算是拔尖,到举人班却有比他厉害的人物,因为家里丁忧耽搁考会试的,上京路上遇事耽搁的。 孟晚听到这儿便说,等宋亭舟上京定要早早过去租院子,不能再像院试那样,只提早十日是不够的,春闈在二月,他们得年前十月份就开始准备。 孟晚又问起冯进章,宋亭舟说他这次没中举,之前同他交好的那些商户之子也都散去了,他人倒是比从前內敛不少。 孟晚不以为然,说他一旦飞黄腾达,一样会旧態復萌。 两人依偎在一起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也不知油灯是几时熄灭的,也不知谁先睡著了。 —— 宋亭舟没想到,刚从孟晚口中听到吴知府夫人的消息,没几日同窗好友吴昭远便找上门来。 “这是之前弟夫郎垫的一百两银子,还有之前管你们借的六百两白银。”今日府学休假,孟晚不在家里,宋亭舟和吴昭远在堂屋里说话,吴昭远將一包银子放到桌上。 宋亭舟诧异道:“之前你不是说要在城外买庄子,是不准备买了?” 吴昭远苦笑,“我娘趁僕人不注意跑回吴家了。” 樊娘子如此执迷不悟,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或许也早有端倪,她是受不了跟儿子紧衣缩食的日子,不顾儿子一心想脱离吴家,在其身后背刺。 宋亭舟不知能说什么规劝好友,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吴昭远闭目深嘆,“自从中举后,我爹就一直叫我回家去住,但大夫人一直阻挠。我娘毕竟生我养我一场,我不能看她这么送死,我想回吴家护著她些,四年后若能侥倖中得进士,纵使再也不能脱离吴家,也能护她一世平安。” 宋亭舟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若有难事只管和我与泽寧说,万事莫要自己扛著。” 吴昭远眼角泛红,真恨不得抱著兄弟大哭一场,但生生忍著,用袖口揩了揩眼角,“我记住了,多谢宋兄好意。” 吴昭远走后,宋亭舟也心绪不佳,吴家真如龙潭虎穴,也不知昭远能不能扛的过去。 午后孟晚挎著提篮回家,里头都是笔墨纸砚等。现在他每天上午或是在家写话本子,或是去清宵阁转转,午后再按时去项先生那里报到。 起初项先生只教他些基础线条的运用,后见他本就有基础,学线条学的极快,便又让他临摹些范本画谱等,可能因为前世有素描基础,所以孟晚进展迅速。 宋亭舟从府城进学,孟晚在项先生那儿学画,日子平静而充实。 时间悄无声息地推著人前进,春季繁似锦,夏季热浪腾腾。秋季一树黄叶,冬季寒风萧瑟。 四季更迭迅速,光阴稍纵即逝,一转眼三年时光便已过去。 第50章 三年后 “夫郎,盛京来信了。”雪生从外头脚步匆匆的回来。 春日的光照和煦宜人,透过树荫照射在院子里,孟晚穿著身青色长衫迎了出去,伸出白皙修长但略带薄茧的手,“给我看看。” 三年过去他年满二十,但身高却已经一年都没变过,应该是不会再长了,如今约莫有一米七五左右。 身条抽长些不说,脸颊的线条也没有以前那般圆润,褪去少年的稚气,他那张脸越发娇艷夺目,五官无一不精致,肤色如雪,乌黑浓密的长髮用一支祥云银簪轻挽在脑后,俊秀而綺丽。 接过雪生手里的信件,孟晚讶道:“还是两封?” 他回到书房细细查看,原来一封是聂知遥的信,一封是他师傅项先生的信。 项先生是齐盛二十二年秋,在昌平府过完了年又避了暑才返回盛京的,比之前预计的晚了好几个月。临走前终於鬆口认了孟晚为徒,喝了他的拜师茶,受了拜师之礼。 这些年逢年过节虽然不能亲自赶往盛京,但每年的年礼孟晚都是妥善准备了的。 而聂知遥也是在同年和项先生一起回了盛京聂家本家。 孟晚总共就他这么一个朋友,自然不舍,虽然不能像从前一样相约看戏听书,但两人来往书信频繁,从未断过。 晚上宋亭舟回来,家里开饭,孟晚说了今天收到的信。 “遥哥儿还好,回京后不是一直议亲不大顺遂吗,去年冬天说是招了个婿上门,他说怕我操心,稳妥了才给我写的信。” 宋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寢不语的习惯,甚至很多事都爱在饭桌子上说。 “招婿?”常金放下筷子讶道,这可是个稀罕事。 “这其中肯定还有旁的事,但遥哥儿是个主意正的,应该不会被欺负了去。” 孟晚说完碗里多了个鸡腿,他回赠给宋亭舟一个鸡翅,这才夹起鸡腿开始啃。 今天来信两封,孟晚在饭桌子上却只说了聂知遥的事。 等晚上洗漱回房,小两口在书房里读书的读书,画画的画画。 过了会儿院子里静了,眾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孟晚这才开口,“师傅也来了信,林大人年事已高,往上递了三封致仕摺子,陛下才批了准许。她们老两口遣散了大部分的僕从,说是要回江浙老家。” 宋亭舟放下书册,光影下他的脸显得更加成熟俊朗,“便是致仕了,留在京都也並无不妥,怎么要回老家去?” 孟晚趴在桌案上轻嘆,“谁知道呢,我还想十月启程进京就能去看她了,谁承想我还没到,她们先走了。” 虽然与项先生相处还不到一年,但对方对他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別看面上总是淡淡,实际上回京后也总是惦念著他,遇到好东西要给他留著,遇见好料子也要託运过来,说是给他做衣裳,如师如母,大抵如此了。 宋亭舟用手轻托他脸颊,“会试若是我能顺利考中,咱们便先返乡,再去看项先生和林大人。若是不中,便直接南下。” 孟晚抬起头来將自己手递到宋亭舟手里,“也好,回三泉村稍远些,但南下就快多了。” 他们这三年统共也就回村里过过一回年,给族里先辈和宋亭舟的爹上了坟,待到初六就回来了。 家里很多事变化都不算太大,也可以说很大。 满哥儿和大力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买了个小铺子和院子,一家子都搬去了镇上。 满哥儿还有了身子,宋六婶一家欢喜的不得了。她也是个顶好的婆母了,铺子里的重活累活都自己揽了,不让满哥儿沾手。 他们回去时宋六婶一家热心招待,还让六叔和他们一起回去帮忙收拾屋子。 常金看见自家院子没有半根杂草,房上的瓦片也都是整整齐齐,明白是宋六叔和宋六婶时常过来照看,心中自然感动不已。 早年他们走的时候宋亭舟中了秀才,免了粮税,因此租他家地的刘家一家日子也好过了不少,虽然衣服还打著补丁,好歹一家子都能吃饱饭了。 刘家老实,这些年的粮食都留一半折成银钱交给了常金。张小雨和宋二叔来家里看望,常金背地里又把这钱给了张小雨,让他藏好了自己买些肉吃补补身子,告诉他身子好了才能生娃,不然干再多也是白受累。 张小雨拿著钱哭了一场,便是娘家人也只会说些体己话,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补贴他来,常金的话他记在心里。 常金又板著脸敲打了宋二叔一顿,堂堂一个汉子,懒在家里都生锈了,地里活计都靠夫郎,岂不丟了宋家的脸? 自从村里人知道宋亭舟成了举人老爷,常金现在在族里说话比族长都好使。 孟晚指教常金一番,让她和宋亭舟拿上一百两银子给族长,让他补贴补贴宋家太过贫困的,或是无儿无女的。 这些银子既不会过於夸张引人瞩目,又是宋亭舟如今身份拿出来比较合理的,一人可带领起来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又可以反哺一大群人。 他们回乡住了七八天,张小雨和宋六婶时时过来串门,除了她们,还有族里的许多亲戚,村长、当地乡绅,这七八天家里人来人往的,除了晚上睡觉清静些。 隔壁田家院子里有小孩子软软的咿呀声,小梅的孩子也已经一岁大了,孟晚路过时见到,是个极可爱的小哥儿,只是有些瘦弱靦腆,不像他娘以前那么活泼。 宋六婶说小梅生孩子的时候,险些死在家里,田旺借了村长家牛车给拉到镇上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孟晚以前是见识过他婶儿怀孕生子的,孕期各种检查补这个补那个,心情也有很大关係,家里谁都不敢得罪她。 小梅难產可能是因为孕期过得太不安稳,家里接连死人受了惊,好在大人孩子都没事。 孟晚走之前去看了她,给孩子留了一匹细布做衣裳用。小梅为人母后人稳重许多,对孟晚说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客客气气的。 重新回到昌平,常金还难受了几天,说自己年纪越大越想家了,被孟晚插科打諢的闹了过去,便又忘了这事。 四月初五,孟晚去铺子里盘帐,给黄挣和其他写手算分红和工钱,聂知遥的那部分他先拿著,年底南上兑成银票拿到盛京去。 如今铺子里楼上楼下已经人满,再不復三年前空空荡荡只有员工三两个。 盘完帐黄挣將孟晚叫到楼上议事,“大嫂,最近宝晋斋在暗地里挖咱们的人。” 黄挣表情愤怒又无奈,这些年他们清宵阁的名气打了出去,待遇和口碑绝对是昌平一等一的,因此招揽的写手越来越多。 人多选择便多,孟晚如今也不是什么人都招了,初设门槛,能到阁里坐班的都是经过他培训的,有什么创意也是阁里的写手先写,其他零散投稿的人就自由发挥,黄挣挑写得好的放到阁里。 这几年阁里话本子的质量逐步上升,不光昌平的书肆,甚至连隔壁奉天都有书肆老板过来谈合作。 宝晋斋当初想跟风,如今却是拍马都跟不上,孟晚他们火什么,宝晋斋就跟风写什么,但没等他们写出个什么名堂,清宵阁就又换了文风。 如此一来,宝晋斋里的写手在东家眼里如同废物一般,东家脾气差,將写手圈养起来如同对待畜生一般。他们眼馋清宵阁的待遇,却无一人敢背叛宝晋斋,没別的,就凭宝晋斋后头站著的是吴知府,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东家手里。 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 经营了三年,也经歷过不少坎坷,孟晚能將清宵阁做成如今这般,早就做好了各种打算,因此並不慌乱,“不用担心,他们这是狗急跳墙。长久的利益还是一时的诱惑,是个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就算宝晋斋真的狠下心重金砸下去挖空了咱们阁里的写手,咱们还有无数后补的,还有闺阁里不露面的那些小姐公子们,这个他怎么挖?” 宝晋斋有背景,他如今就没有人脉了吗? 黄挣听他说完定了定心,“那我懂了。”这些年他也成熟了不少,足以独当一面。 孟晚笑道:“你也不用太拼,是时候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黄挣略有羞涩,“我爹娘和我说过了,但我还没想好。” 他与孟晚差不多大,还没成亲,在当下来看已经算是晚的了。见多了如孟晚聂知遥这样厉害的哥儿,他眼光也开始挑剔起来。 “晚一点不见得就找不到合心意的,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成熟了,既如此就慢慢来吧。” 孟晚回乡的时候黄掌柜夫妻曾问过一嘴,儿子得孟晚照应在府城做了掌柜,收入不菲,两口子自然是感激不尽,黄挣的娘看见他身边的碧云,甚至想求孟晚配给自己儿子,被黄掌柜拦下了。 如此孟晚才有今日一问,碧云若是愿意,放了他奴籍也行,可两人都没这个意思,就也没必要硬配了。 从清宵阁出来,孟晚往蹊巷走,迎面正碰见隔壁江家的丫鬟杏桃。 “王婆子你快点啊,我家姨娘可等不及了!” 杏桃拉著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脚步急促连拉带拽的將人带进江家。 孟晚进了自家的门,常金正和碧云一起晒晾冬天盖过的厚被褥。 隱隱能听见隔壁传来產婆的安抚声,哭泣声,还有江老夫人的责骂声。 孟晚看著常金无声的指了指隔壁。 常金拍打了几下被子,“像是江家那个小的要生了。” 碧云小声说:“若是生个男孩,她岂不是更囂张?江夫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都是邻里邻居的住著,这么多年也知道江家的事了,江夫郎和夫君是打小相识的,感情深厚,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旁人,但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眼见著双双四十岁了,江老夫人这才做主要给儿子买个妾回来,也是怕儿子不喜,便对牙行说要买个家世乾净,人长得漂亮的,牙行就將如今的陶姨娘送了过来。 因著是良家女子被卖,初时闹腾些倒也合理,但后来江老爷一直不得亲近,也不乐意了,想將陶重新卖回牙行,这回也不求相貌了,只寻个乖巧听话些的。 没成想醉酒和陶成了事后,她也不闹了,肯好好留下来过日子。 陶姨娘顏色好,人又年轻,江老爷愿意同她在一块,便冷落了夫郎。江夫郎本来就是个软和性子,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没少受姨娘的气,好在江老夫人还是向著他的。 常金说了碧云一句,“到底是正经主子,姨娘总也不能越过江夫郎。” 孟晚给他们俩搭手干活,又问道:“接生婆怎么没早点请家里去,我刚才在门口看见嬋儿刚去喊了接生婆回来。” “接生婆刚去?” 常金纳闷道:“按理说他们这样人家,孕妇快到日子了应该早早將接生婆请到家里去住啊?” 江家此刻一片兵荒马乱,陶姨娘的房门关著,里头是阵阵痛呼声和接生婆的指导声。 “姨娘先別急著使劲,这孩子还没露头呢,先熬些米粥和参汤放厨房备著,一会儿生到一半没劲了可不行。” 门外的江老夫人听到了这话,忙嘱咐丫鬟去药铺买参,灶上熬粥。 江老爷四十多岁的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孩子,听到消息就急急忙忙的从铺子里赶了回来,还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跟头。 “怎么样了?” “生了没有?” “男孩还是女孩?” 江老夫人扶起儿子,“你先莫急,还没生,接生婆在里头看著呢。” 江老爷掏出帕子擦额头上的汗,喘著气问:“不是还有 一个多月吗?怎么还早了?” 江老夫人瞥了眼身后一直低头垂眸的江夫郎。 江老爷见了眉头一拧,“怎么回事?” 陶姨娘身边的丫鬟出来將事情说了,“我家姨娘想出门散散步,夫郎不许,两人便爭执起来了,姨娘……姨娘就摔在地上,然后就见了红。” 第51章 吴家 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搁往常江老夫人也是要责问她的,可这会儿盯著陶姨娘紧闭的房门,她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哪怕她再不喜欢陶姨娘,可江家的子嗣到底是最重要的,她心里未必不气江夫郎不稳重。 江夫郎小步凑上来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怕她大著肚子出门被人衝撞了,这才不叫她出门,並未推她……啊!” 江老爷气息还未喘匀,一巴掌打过去又急喘了两声,他看也没看江夫郎一眼,低喝道:“你去回屋待著,这个月就別出门了。” 江家夜里灯火通明,直到午夜时分,才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哭声微弱几不可闻,但江家人的喜悦却传到了左邻右舍。 孟晚睡梦中被嘈杂的人声烦扰,迷迷糊糊的从宋亭舟怀里醒来,“嗯?” 宋亭舟闭著眼睛轻拍他几下,“没事,睡吧。” 熟悉的气息將他紧紧环绕,孟晚便又安心睡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天气又好,孟晚早饭都比平常多喝了半碗稀粥。 宋亭舟去府学后,他陪常金在院里播种。 “晚哥儿,你说胡瓜种哪儿?”常金拎著锄头问孟晚。 孟晚隨意指了指墙角的位置,“去年不是种在那儿了吗?还种墙角不就得了。” 常金不满意,“去年种墙角长得就不大好,今年换个地儿种。” 孟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那种院心。” 常金瞪他,“院心不是栽著枣树吗,还有石桌石凳呢!” 孟晚不以为意,“那就在枣树边上种嘛,让胡瓜藤爬树上,到时候还省得咱们绑架子。” “你这叫歪理邪说……” 婆媳俩正斗著嘴,隔壁江老夫人带著僕人亲自登门拜访。 “娘啊,和儿媳忙著呢?” 常金放下锄头迎过去,“我这就是閒著没事动弹动弹,算哪家子忙啊,您快请进。” 江老夫人嘴角眉梢都掛著笑,“不坐了不坐了,我还得去別家呢。” 僕人挎著篮筐,江老夫人从里头取出六个红鸡蛋来,“家里小的给我生了个孙子,这不是过来给大家都沾沾喜气吗,头一个就来的你们家,来年晚哥儿也给你们宋家生一个。” 送喜气没有不接的,常金笑著说:“那您可是大喜,等孩子满月了,我们也上门討杯喜酒喝,晚哥儿,你过来接喜气。” 孟晚用帕子净了手,接过鸡蛋谢了江老夫人,说了几句道贺的话,江老夫人喜气洋洋的从宋家离开,又去旁人家送红鸡蛋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上次见江老夫人还在家里稳坐不动呢,今天看著腿脚倒是利索了不少。”常金看著家里的影壁稀奇的说。 “怎么不是江夫郎出来送鸡蛋?”碧云不解。 孟晚將鸡蛋一股脑交给碧云,“想必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常金和孟晚在院里种了半天的菜,晌午饿了便让碧云做些疙瘩汤,这个快,一会儿就能做好。 孟晚爱吃叶子菜,今早在菜市口买了新鲜的菠菜,碧云洗摘乾净切成小段放进汤里,一会儿就熟了。 现在的院里也打了石桌石凳,就在枣树底下,孟晚端著疙瘩汤放在石桌上,用勺子小口小口的舀著吃,偶尔能听见隔壁江老爷爽朗的大笑声,人到不惑之年终於得了个儿子,看来是高兴坏了。 上午还是艷阳高照,下午不知怎的云团突然就匯聚到了一起,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下雨好,正好咱们刚种了菜,还省得浇水。”常金在炕上支开窗户看著雨幕说。 孟晚拿著伞从檐下走过,“您是不是忘了儿子还在路上呢?” 常金“哎呦”一声,“对了,快叫雪生去府学送把伞去。” 搬家后除非天气不好,不然宋亭舟更爱自己走去府学,今早就是走著去的,天气晴朗又没带伞,眼见著就要到下学的时辰了,不得挨雨浇? “我下午没事,也跟著一块去吧。”孟晚撑著伞去前头倒座房去叫雪生,没想到雪生已经穿好蓑衣往这头赶了。 他把后院马厩里的马牵出来,到前头套上车厢,孟晚收了伞上车,常金在屋里隔著窗户叮嘱,“雪生,下雨路滑慢些驾车。” “欸,知道了老夫人。”雪生应了声,隨后卸了门槛將车驾出去,也没再將门槛按上,左右一会儿就回来了。 府学外的空地上已经停了许多马车,雪生找了个空位停著,从孟晚手里接过伞,想等著一会儿看见了郎君赶紧將伞递给他。 孟晚將车帘撩开透气,细雨如却无风,昌北本来是乾燥的,这场雨刚好带来丝丝潮气。 他们没等太久,府学的大门便开始往外涌出学子,读书人自持风度,倒是没有乱跑的,但脚步也比往常凌乱不少。 雪生在一眾小廝中灵巧的杀出重围,將手里的伞交到宋亭舟手上,两人顺利上了车。 宋亭舟掀开车帘便见孟晚笑眼弯弯地递给他帕子,“快擦擦吧。” 宋亭舟接过帕子擦脸,“下著雨你怎么来了?” “就许你每次接我,不让我接你?”看见宋亭舟头髮衣服都半湿著,孟晚又找了个双层的布单披在他身上。 宋亭舟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是怕你著凉。” 孟晚无奈的说:“你还是祈祷你自己別著凉吧。” 这会儿周围的马车实在是多,孟晚吩咐雪生,“別急著走,等周围宽鬆些再动。” 他们在原地待了会儿,外头祝泽寧喊宋亭舟,“宋兄。” 宋亭舟掀开车帘,他和孟晚紧挨著,祝家马车上的祝泽寧也能看到孟晚。 “嫂子也在啊。”他心里不免羡慕,怎么这俩人这么小会儿也能黏在一起。 孟晚笑著点了点头。 祝泽寧叫宋亭舟倒也没有別的事,只是提醒他:“明日別忘了一起去吴府,早起用了饭在他家门口匯合。” 祝泽寧自己去吴家也是犯怵的,幸好还有个宋亭舟作伴。 “不会忘。”宋亭舟说完放下帘子。 雪生见周围宽泛许多,驾车离开。 孟晚忍不住问宋亭舟,“明日你们要去知府大人家中拜访?” “也不算是。” 宋亭舟面上掛了几分担忧之色,“吴兄病了,已经告假三日没去府学,祝兄今早递了帖子到吴府知府上,明早我们一起前去探望。” “病了啊,什么病这么严重?” 孟晚上次听到吴昭远的消息还是他向家里借钱,说是要在城外买庄子,后来將钱还了回来,庄子的事也不了了之。 宋亭舟也不知,“吴家没透半点风声,只说是病了。”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明明是在自己马车里,他却还像做贼一样趴在宋亭舟肩上,压著声音说:“之前不是说吴举人回了吴家后,知府大人有意给他上族谱,但知府夫人一直阻拦吗?该不会是什么后宅的手段吧?” 宋亭舟用手指抵住孟晚嘴唇,低声道:“不可妄议。” 孟晚抿起嘴巴,乖巧的点了点头。 他模样实在又乖又漂亮,宋亭舟撤回手指,侧头啄了两下他柔软的唇。 “其实吴兄自己也不想上吴家族谱,这才一直拖了这么多年。” 孟晚点头,“可以理解。” 屈辱了这么多年,一点知府爹的光没借上,眼见著有出息了,马上又是会试,一步登天指日可待,凭什么让吴知府坐享其成呢? 换成他是吴昭远,独门独户这么久了,只怕也不愿意上,不为別的,只为挣上这口气。 他们到家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了一半,常金还用小炉子煮了锅薑汤给他们喝。 晚上孟晚將明日登门拜访的礼品准备妥当,吴家当是看不上这些薄礼,但太次也不像样子,他备了两包稍好些的燕窝作礼。 宋亭舟和祝泽寧已经同府学中的夫子请好了假,翌日一早各自拿上礼品在吴家门前匯合,一同上门拜见。 吴知府不可能自降身份接待他们俩,是嫡长子露的面。 吴家嫡长子也有三十好几了,身上只有个秀才的名头,也在府城进学,只是之前没与宋亭舟他们同过班。说起话来还算客气,只是提起庶弟態度有些冷漠。 宋亭舟和祝泽寧简单跟人家客套了几句,就由小廝带著引到了吴昭远的院子。 五进的大院,他却占了个最偏僻的位置,院里空空荡荡的,既没种什么草树木,也没有眾多僕人穿行,看著有些荒凉。 一进院里便能闻到淡淡的药味,院心架著火炉,吴昭远的贴身小廝秋影正在煎药。 见宋亭舟他们提著东西进来,秋影把蒲扇一扔,肿的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又挤出几滴眼泪。他哽咽著说:“两位郎君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我家公子吧。” 见他如此作態,宋亭舟和祝泽寧心里都是咯噔一声,脑海中闪过几个不好的念头,脚步匆匆的进了吴昭远的臥房。 吴昭远就在炕上侧躺著,被子盖到小腹以下,头髮丝丝成缕,面色红如猪肝,闭著目眼眶周围泛青,呼吸声粗重,喉中似乎有异物。 不管谁来,都能看出他状態已经差到极致。 宋亭舟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没料到吴昭远会病的这么严重。他上前轻唤了两声,“昭远,昭远!” 吴昭远似乎听到了宋亭舟的呼唤声,神色挣扎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宋兄……泽寧,你们来了,恕……我……不能起身。” 他声音嘶哑无力,仿佛这几个字就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不过三日未见,昭远怎么就成了这样?”祝泽寧走近看了眼炕上的人,心头髮堵,眼睛忍不住的落下泪来。 宋亭舟则叫住端药进来的秋影,“你家公子这是生了什么病,人可还能清醒?郎中又是怎么说的?” 秋影將药碗放到桌上,抹了抹通红的眼睛说:“前几天公子有些风寒之症,不算严重。府里都是夫人把持,她向来是不喜公子的,公子便没声张,以为夜里注意些保暖便好了,怎知一夜过后病情突然加重,人都站不起来了,我这才去找夫人请郎中。” 秋影抽了抽鼻子,“郎中来了后替公子把了脉,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明白,大意就是风寒加重了,又开了几服药。” 秋影说到这儿端起药碗崩溃大哭,“但我日日按时给公子服药,可公子就是不见好,到现在一天也醒不来几回。” 祝泽寧和宋亭舟见他这样也是胸口酸涩,祝泽寧拿帕子擤鼻涕,闷声闷气的问:“后来可曾再请大夫?” “昨日夫人给请了次大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给药量又给加重几分。”秋影用袖子擦乾了眼泪,端著药碗坐到炕边的小凳子上餵吴昭远吃药,可人已昏迷无法自主吞咽,一碗的药只餵进去三分之一。 院子不算太大,但因为只有秋影一人忙活,倒显得空旷起来了。宋亭舟双目扫视了四周一圈,突然问道:“吴兄病的这般严重,为何身边只有你一人伺候?” 秋影正欲起身再去外头药罐子里盛药,闻言回道:“公子刚回府里的时候,老爷本来是要给他院里拨些人手的,但公子不愿意,老爷也动了气,后来便一直都是我和公子两人住,偶尔有些粗使僕人会到院里洒扫洒扫。” 祝泽寧插了一嘴,“那昭远生母樊娘子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来守著昭远。” 秋影眼中浮现出一丝恨意,“前日她是过来在公子床边哭了一场,晕过去被老爷抱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 祝泽寧和宋亭舟面面相覷,这可真是位好娘啊。 出了吴家的大门,两人心情都十分沉重。祝泽寧要比宋亭舟小上几岁,从小到大也没经歷过太大风波,因此更沉不住气,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昭远怕是拖不住多长时间了,我爹行商的时候认识一位郎中……” 宋亭舟打断他的话,“先去我家一趟。” 祝泽寧先是怔愣了一下,隨后下意识望了眼吴家的深门大院,越看越觉得院內似怪物的深渊巨口,青天白日也让他脊背发毛,快步跟上前方的宋亭舟。 第52章 郎中 他们走后,立即有僕人到后宅匯报。 吴知府夫人端坐中堂横眉冷眼,语气不善,“你说偏院那个野种的同窗上门来了?” 僕人回稟称:“是祝家三爷家的大郎和蹊巷宋家的宋举人,昨日递了帖子,是大公子接的。” 按吴夫人嫡子的顺序排,吴昭远也能被称一声二爷,可吴家的僕从叫起来却只是公子,连个称號也没有,內宅是吴夫人全权把控,说明她根本就不承认吴昭远是吴家人。 吴知府和祝二爷来往亲密,祝泽寧小时候常来吴家,吴夫人倒是识得他。 將手腕上柿子红色的玛瑙手串拿在手里,缓缓拨动著,吴夫人问道:“蹊巷宋家又是哪个?” 贴身婢女弯腰凑到她身边提醒道:“夫人,项先生那个弟子的夫家便住蹊巷,听说也姓宋,莫不就是他家?” 她这么一提吴夫人有了些许印象,“孟夫郎?” 婢女应道:“是。” 拨弄手串的动作一顿,吴夫人声音不高不低的说:“派人盯仔细了,这么点的小事,传出去也是丟人,尾巴扫的乾净些。” “奴婢晓得了。” 婢女躬身退出堂內,却在拐角处撞到一个穿著粗布衣裳的小侍。 “啊!” “哎呀,翠鶯姐姐,实在对不住。”小侍应当只是三等小侍,长相普通,扔在人堆里都无人识得,但孕痣的位置却生的极妙,正长在额头最中间,硃砂色,圆滚饱满的一颗。 无意间撞到夫人身边的一等女使,他內心惶恐不安,满脸紧张的道著歉。 翠鶯眉头紧锁,对著小侍冷喝一声,“做事这般毛手毛脚的,若再如此莽撞,就將你派到杂役房里刷恭桶去!” 他说完甩袖而去,一旁有別的三等小侍过来安慰被训斥的这个,“小柳,你也不是头一天在夫人院里做事了,怎么今日这般毛躁,还惹到了翠鶯姐姐,一等女使里她最记仇了。” 小柳都快嚇哭了,“那可怎么办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另个小侍说:“她哪儿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快买些果子给她赔不是吧。” 小柳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的说:“可我的钱都寄给爹娘了。” 劝他的小侍好心的说:“我这儿还有点,你先拿去用吧,下月发了月钱你再还我。” “谢谢你小蛾。” —— 孟晚不在家,应该是去清宵阁了,宋亭舟和祝泽寧同常金打了个招呼,便直接將祝泽寧带进书房议事。 他在不大的书房里踱了两步,停下来对祝泽寧说:“郎中是要请,但是万万不能声张。” 祝泽寧咽了口口水,“你是怕吴家有鬼?” 宋亭舟思绪也很烦乱,“如今说別的都没用,治好昭远的病才要紧。” 祝泽寧从吴家出来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寧的,“那我现在就回去写信。” 宋亭舟拦住他,语速也快了几分,“写信怕是来不及了,你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將郎中接过来。” 祝泽寧反应过来,“对对,派人去请,我知道了。” 他迫不及待的出门,转身时差点摔了,还是宋亭舟一把將他薅起来,“稳著些,如今昭远只能靠我们了。” 祝泽寧做了十九年安安稳稳的祝家少爷,首度被人仰仗,託付的竟然是至交好友的性命。 他稳住自己的声音,让它不要颤抖,“我定会將大夫安然接回来。” 宋兄说得对,昭远能不能活只能靠他们了,派家丁去说话未必好使,他要赶紧回府去找四叔,跟他借几人去谷陵县找大夫。 孟晚回家的时候刚好看见祝家的马车从他家门前驶离,便知道宋亭舟也回来了。 將外衫掛到屏风上,他问从书房里出来迎他的宋亭舟,“吴举人怎么样了?” 宋亭舟面色沉重,在自己家里才敢畅所欲言,“情况不太好,我又不懂岐黄之术,他身边的贴身小廝秋影说他之前只是小病,是一夜之间突然加重的,我便觉得可能有些蹊蹺。” 很多事不能和祝泽寧直说,倒不是不信任他,而是祝家家大业大耳目眾多,太多事儘量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孟晚没想到这其中好像还真有问题,“若真是有人蓄意谋害,他在吴家岂不是更危险?” “但我们並没办法將昭远接出来。” 若是吴昭远还是在外头独门独户的还好,如今身在吴家,他们怎么有理由越过吴知府將人接出来医治,这不是明晃晃的打吴知府的脸吗? 孟晚思索片刻,发现確实没办法做到,除非是让雪生潜进吴府,將吴昭远从吴家偷出来。 可这样做一样有弊端,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便是成了,吴知府在昌平定有自己的眼线,谁都知道吴昭远与宋亭舟交好,若是事发他们跑又跑不了,便是救好了吴昭远只怕也会被降罪。 更別说吴昭远是风寒重了,还是中毒了,当下尚无定论。 “那你们决定怎么办了?”孟晚问道。 宋亭舟捏了捏眉心,“祝三爷认识个江湖郎中,在离府城最近的谷陵县,泽寧已经回去派人去请了,但最快也要三日才能跑个来回。” 孟晚神情若有所思,“你们可知前些日子吴家请的是城中哪个郎中?” “不知,你的意思是?” 他问完见孟晚去取屏风上外衫,快步走过去帮他拿下来。 孟晚將外衫重新穿在身上,“走吧,咱们去问问去。” 不光他们,家里的雪生和碧云都被孟晚派了出去,他们先从城南开始,挨个药堂询问。 孟晚不让几人直说,而是旁敲侧击的拿银钱贿赂药堂的学徒。 就这样一家家的找,终於在日落之前问对了地方。 “那天我师傅確实去了知府大人家中,但你们是什么人,打听这事做什么?”药堂学徒狐疑的看著孟晚和宋亭舟。 孟晚苦口婆心的说:“小哥,实不相瞒,前几天我和我夫君因为发生了口角,在大街上闹彆扭,结果一不小心將传家玉佩给弄丟了。若是旁得也就罢了,那块玉是我婆母在我过门的时候,亲自交到我手里的,若是寻不到我可怎么和婆母交代啊。” 学徒莫名其妙,“这和我师傅有什么关係?” 孟晚就等他这么问,迅速接道:“当时那条街上並无旁人,我只记得一个背著药箱的郎中从一旁路过,这才找上贵药堂。” “你意思是怀疑我师傅偷了你的玉佩?” 学徒眼神不善的盯著孟晚,被宋亭舟一手拨弄到一旁。 “你……”学徒仰头怒视宋亭舟,奈何身高不够,气势也弱了一大截,毫无半点威慑力。 孟晚忙从中间调和,“小哥莫气,我並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问问令师那天路过有没有见过我家玉佩,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他从袖袋里掏出两角碎银塞进学徒手里,诚恳的说:“还请小哥看我可怜,告知我们郎中的住址,我们自己去问。” 药堂学徒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才將银子塞进怀里,“行吧,我师傅住的位置偏僻,你们自己找肯定是找不到的,看你可怜我就带你走一趟。” 孟晚对著学徒道谢,眼睛却笑盈盈的看著宋亭舟,对方默不作声的牵紧他的手。 郎中家住在城北,因为著急,孟晚乾脆让雪生驾车送他们过去。 到了敲门一问,家人却说郎中不在家中,孟晚不信,“我是真有要紧事要同张郎中说,还请婶子行个方便。” 张郎中夫人也急,“你这小哥儿,我还能骗你不成,他晌午出门確实还未归来。” 学徒看这架势將人带到就溜了,孟晚领著家里人堵在人家门口不肯走,缠著张夫人与他周旋,暗地里却又指挥雪生从后院潜进张家。 张夫人被他磨得不成,终於鬆口让孟晚他们进去查看,这会儿雪生已经悄悄返回,暗地里对孟晚摆了摆手。 那就是张家確实没人。 孟晚抿唇,重问道:“婶子,你是说张郎中晌午又去出诊了,那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张夫人对著孟晚是好气又好笑,“我与你说了半天,你这是才听懂啊?都说了他出去出诊未归,时辰就更说不清了,有时还被留下过夜呢。” 孟晚扯出一抹苦笑,“那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他与宋亭舟上了马车对视一眼,都不免感到挫败。 雪生架著马车刚拐出巷子口,便见一年轻男子满脸泪痕的背著个湿淋淋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边走边悲痛的哭泣,水渍一路走一路的顺著他裤脚衣袍往下流。 “郎君夫郎,你们出来看看。” 雪生语气也不大確定。 宋亭舟听他语气古怪,叫孟晚坐在车上等著,自己掀了帘子下了车。 雪生站在车旁,指著前头的踉蹌的背影说:“那人背上背著的像是个死人。” 宋亭舟心中一惊,心臟急剧跳动起来。他明明看到那人除了背上背著人外,手里还提了个被浸湿的医箱。 “你回车上,遇到什么事也不可离开夫郎身边,我过去看看。”宋亭舟叮嘱雪生一番,隨后快步跟上前面那人。 眼睁睁看见他敲响了张郎中家的门,刚还和他们说过话的张夫人打开门后大惊失色,“大郎,你爹这是怎么了?” 张大郎嚎啕大哭,“娘!爹……爹他没了!” …… 宋亭舟脸色铁青的回到车上,雪生又重新驾车离开,身后是悲痛欲绝的张郎中家人。 孟晚自然也听到了哭声,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张郎中死了?” 宋亭舟沉默著点了点头。 孟晚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不用確定了,定是有人害的没跑了。” —— 祝泽寧同宋亭舟分別后,半点都没敢耽搁,先去求了祝四爷借他十来號人並十匹快马,揣上几十两银子便上路了。 一路上不敢停歇,昼日不停的赶路,鏢师们都不大能吃得消,別说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了。 祝泽寧將腿根都磨得渗了血,终於在一日后就赶到了谷陵县县城。 他强撑著一口气下了马,双脚落地立即便跪趴到了地上,啃了一嘴的土灰,跟隨的鏢师忙下马將他扶起。 祝泽寧口乾舌燥,唇角都泛起一层死皮,他声音干哑的说:“先別管我,去盐行看看我爹在不在,剩下的人去打听范郎中住址,找到了人去祝家的宅子回稟给我。” “是!” 鏢局的人用著比自家囉里吧嗦的僕人还顺手,祝泽寧做什么那群僕人都只会哭天抹泪的劝,活像他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祝三爷在谷陵县是有房產的,他就喜欢在些小县城小镇子上买房,美其名曰是给后代留条后路。 仅剩下的一个鏢师扶著祝泽寧慢吞吞的往祝宅挪动,每走一步都牵扯到他腿根的伤口,疼的他齜牙咧嘴,要放平时他早就叫上了,如今却硬生生的忍著。 大白天的街上人来人往,祝泽寧姿势怪异,像螃蟹似的大长著腿走路,姿態实在不雅,不少人看他指指点点。 祝泽寧惨白的脸更白了,“要不你租个板车推我……” “儿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一中年男子领著鏢师急匆匆的骑马赶来,看到祝泽寧浑身是土,模样悽惨,心疼的喊他。 祝泽寧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感委屈,他眼眶一红,对衝过来的中年男子喊了声:“爹!” 祝三爷生的高大,皮肤黝黑,四肢有力。这下也不用板车了,他亲自將儿子抱到家里,放到榻上。 “快去请个郎中来。”祝三爷急道。 说到郎中祝泽寧激动了,“对对,郎中!爹你之前不是说谷陵县有个郎中,祖上是在皇城里做过御医的,快將他请来。” 祝三爷觉得儿子过於激动,但也没多想,忙吩咐僕人去请范郎中,隨后才问起祝泽寧,“儿啊,你怎么伤成这般,又这么急著来找我,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在府学被欺负了?” 祝泽寧见到亲爹才心中立即有了底气,想到这一路的艰险和生死不知的好友,不禁悲从心来,“爹,你一定要救救昭远啊,他就快不行了!” 听到出事的不是祝泽寧,祝三爷多少放下了心,他挥退僕人安抚道:“是昭远?別急,慢慢和爹说。” 祝泽寧將他和宋亭舟去吴家探望的事和祝三爷说了,最后又悄悄说了心中猜想。 祝三爷沉吟片刻,“所以你这次来谷陵县是来找范郎中的?” 祝泽寧点点头,“是,我要立即將他带回昌平去,不然昭远生死难料。” 岂料祝三爷说:“大郎,你不能带范郎中去昌平。” 第53章 樊娘子之死 “为什么!”祝泽寧不解。 祝三爷声音平淡,“范郎中不在谷陵县,去了別处。” “公子,大夫我们哥几个给你找来了。” 祝三爷的话刚落地,之前祝泽寧派出去的那几个鏢师就带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 祝泽寧看著他爹,沉默著不说话。 屋內一片死寂,那几个鏢师见气氛不对也都安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祝三爷先大笑起来,他欣慰的说:“我儿真是长大了,做事也开始稳妥起来了,好啊,好啊。” 他丝毫不提骗了祝泽寧的事,像是一句话就將事情揭了过去,放以前祝泽寧肯定会问个明白,如今他却知道什么才是更要紧的。 “范郎中,请你和我们去一趟昌平府城,那里有人等著你救命。你若点头答应,我们即刻便可启程!”祝泽寧略过亲爹,直接向范郎中求助。 范郎中先是看了祝三爷一眼,见他毫无表示才开口问祝泽寧,“敢问公子要救的人是何疾病?” 祝泽寧想著那日见到吴昭远的样子认真描述,“他初时只是轻微风寒,突然间便病状加重,面红如肝,呼吸急促,唇色也是鲜红的。人时常昏迷不醒,醒来也不过清醒一阵子便又昏睡过去。” 范郎中捋著半长不短的鬍子沉思默想。 祝泽寧急切的问:“范郎中,他这是什么病?” 没等范郎中回答他,祝三爷便先开了口,“老义啊,你先带范郎中下去休息,再摆桌席面给这几位小兄弟接接风。” 义叔是他亲隨,除了三年前祝泽寧乡试被派去奉天照顾,时常跟在祝三爷身边。 眼见著义叔要带人走,祝泽寧终於绷不住了。 “爹,你就让我带范郎中回昌平吧!” 祝三爷语重心长的说:“泽寧,你大了,考上举人也有出息了,你爹我从没想过咱们祝家也能出来个举人老爷,那天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有多高兴,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 祝泽寧知道他爹又要开始从他祖父开始说起,但这些他早就听腻了。 只一个眼神,祝三爷就能看出儿子心中所想,他嘆了口气,到底还是稚子心性,“泽寧,吴家的事我们不能参与进去。” 祝泽寧有些急躁,“我知道,我们不能得罪吴家,从小你就叫我不要和昭远玩,他有段时间疏远我,是因为你去找他谈了话,这些我都知道。我可以將范郎中带回去放在宋家啊,到时候让范郎中偽装偽装,宋兄带他进……” “泽寧!” 祝三爷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 祝泽寧不解的看著父亲。 “昭远是吴知府的亲子没错,可吴家不缺子嗣。一个可有可无没甚出息的外室子,可以当个阿猫阿狗的隨意养养,一个前途无限不受掌控的外室子,便又是不同了。昭远看著文弱,其实是个有决断的,谁又能说得准,有些事不是吴知府授意的呢?” 祝三爷这段话简直顛覆了祝泽寧的认知,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祝三爷语气加重,“不管可不可能,都不是我们祝家能掺和进去的!你二叔同吴知府关係亲近,可他早就看我不满,想將我分出祝家,你如此衝动行事,可曾想过爹娘吗?” 祝三爷摆出孝道这座大山压在祝泽寧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突然透过支开的窗户看见马上要被义叔送出院子的范郎中。 “不行……”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不对。” “不可!” 祝泽寧探起身子高声喝道:“黑老二,不能让范郎中走。” 这间院子只是一进,那群鏢师都在厢房喝酒吃肉,他们只听僱主的命令。听见祝泽寧这一吼,哥几个立即將酒杯一放,提著刀便冲了出去,將范郎中和义叔团团围住。 “泽寧!你还要执迷不悟!”祝三爷恨铁不成钢。 祝泽寧从榻上一把扑到到地上,祝三爷下意识伸出手接他,可他已经摔倒在地。 腿上的痛感又剧烈了三分,祝泽寧已然顾不得分毫,他抱著祝三爷的大腿,“爹,求你,你就让我带范郎中走吧。” “你只有我一个儿子,小时候堂哥们都瞧不上我,是昭远一直陪我玩,我们情同手足啊爹!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有出息吗?乡试前的时光如此宝贵,是他和宋兄硬拉我上去的,不然我怎能这么快就考上举人呢?他们都是我的恩人啊!” “爹,我求你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著昭远去死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涕泪並流,腿根处磨破的皮渗出血来,浸透沾了灰尘的白色中裤。 祝三爷仰首闔目,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见他这般模样又怎么能不心疼呢? 罢了,罢了。 他弯身重新將祝泽寧扶到榻上,粗声粗气的喊了句,“你们知道知府有多大的权势?乔装带人进去?当吴家都是傻子吗?想的什么狗屁法子!” 祝泽寧抹了把眼泪鼻涕,“可……” 他刚说一个字便被祝三爷打断,“可什么可,你在这给我好好养伤。” 对方朝外喊道:“义叔,速去备马,我亲自带范郎中回一趟昌平!” —— “这法子我看可能行不通。” 孟晚在书房拿著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大大的一个吴字下,分了三方——吴知府、吴夫人、中间再添一个樊娘子。 吴夫人已知便有嫡子一位,嫡子又生了两儿一女。据他所知吴知府还有其他庶出儿子,但考取功名的只有两人,嫡长子秀才,新进举人吴昭远。 孟晚將人名或者代表人的符號都写在纸上,点点笔桿子突然说道:“我记得吴知府的年纪好像不算太大,五十?还是五十一?” 宋亭舟坐在一旁回答:“五十一。” 孟晚又往吴知府上面写了个五十一,“五十一啊,那起码还能在任上再干十五年。你说他知道吴举人不想上吴家族谱吗?” 孟晚话题转的太快,但宋亭舟迅速的跟上了他的思路,“若昭远跟他是一条心,哪怕有吴夫人阻拦,想必吴知府也会將举人儿子写在族谱上,你的意思是说……” 孟晚在吴夫人和吴昭远之间画了一条线,“咱们假设这件事是吴夫人做的,她的立场就相当明显——挑拨。吴昭远死了更好,不死其实她也没什么损失,因为她通过这件事,试探出了吴知府的態度。所以你们的办法应该行不通,我觉著她应该不会让你们再有接触吴举人的机会了。” “但发觉吴昭远对她没有威胁后,她还有第二个下手的人选。” 今天的早市说不上是哪儿奇怪,常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隨口问了句聊得热火朝天的商贩,“蕙嫂,你们这是聊啥呢?出啥大事了?” 卖菜的蕙嫂將她拽过去小声念叨,“你还不知道?” 常金被她问懵了,“知道啥?” 跟蕙嫂热聊的妇人紧张兮兮的说道:“现在咱们整个城里都传遍了,出妖怪了!” “啊?这咋可能?”常金大吃一惊。 听她这话蕙嫂和那个妇人都来劲儿了,“咋不可能?我跟你说城北有个郎中,打家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回来就是横著回来的!” “说是被妖迷了心窍了,大白天的跑城北乱葬岗,在水坑里给溺死了,你都没见那坑多浅,小娃娃掉下去都能爬上来。” “哎呦,快別说了,怪渗人的。” 两人一唱一和,將常金嚇得汗毛直立,“那……那没准就是他倒霉,栽进去脚滑了,怎么就能说是妖呢?” 如今这事传的沸沸扬扬,各个都像是亲眼所见,蕙嫂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不是妖,不是被迷了心窍他你能栽进去?那郎中儿子找到他爹的时候,他爹手里还攥著一捧金豆子呢!” 和蕙嫂聊天的妇人又说:“不光是这郎中,你们不知道吧,知府大人……” 她声音左右看看,声音压低,“知府大人养在外头一个卖唱的,听说也被妖给杀了,哎呦,死的那叫一个惨啊,肠子都被掏出来了,脸也给刮烂了。” 青天白日的,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听了一肚子的山野奇闻,常金连菜也没顾得上买,挎著个空篮子回了家。 “晚哥儿,出大事了,快让大郎请假吧,別去进学了。” “怎么了?”孟晚眼中一片茫然。 “城里出妖怪了!不是你书里写的那种好妖,是专门害人性命的。你说大郎的同窗会不会就是被吸了阳气,这才臥床不起?” 她將自己听来的消息都同孟晚说了,且还不知道死那个外室,便是宋亭舟的这位同窗之母。 孟晚放下自己写的新书《伏妖师长明》沉默不语。 妖? 晚些宋亭舟回来,常金又將打听来的事重新又跟儿子说了一遍,还认真劝慰了儿子一番,“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她们说的也太嚇人了,不然就告几天假吧。” 孟晚劝慰她,“娘,府学聚集了整个府城那么多一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信奉的是孔孟之道,怎么会怕妖鬼呢。” 宋亭舟附和的点了点头,“不错。” 夜里宋亭舟心思繁杂,因为记掛著吴昭远的病,睡也睡不著,孟晚便披上外衣陪他在院里说话。 樊娘子死的太过突然,孟晚有些忌惮的说:“平日说来樊娘子在吴知府眼里还算有几分地位,吴夫人行事这般阴毒,难道不怕吴知府会怪罪?” 悄悄將人杀了也就罢了,搞什么狐妖,这种横死的人连个正经坟地都不会准备,没准会暴尸荒野。 宋亭舟这两天心系吴昭远的病情,眉眼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郁色,他也算是去过一次吴府,便猜测道:“吴知府毕竟不可能天天在家,吴夫人掌管內宅极有可能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孟晚心想:连吴知府都能糊弄过去的法子吗?他没见过吴知府此人,但总觉得也不该是个好欺瞒的,是什么法子能將这位四品官员都骗到? 吴家真是一团乱麻,位高权重、草菅人命如儿戏一般,“樊娘子的死是有几分自作自受的,只是吴举人该怎么办?” 宋亭舟去屋子里取了个垫子回来给孟晚,面上不见轻快,“今日下学,我又去吴府拜见,却不得入內。只盼泽寧儘快回来,看看郎中是如何说的。” 外头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声音迴响,孟晚拉著宋亭舟的手去门口,缓缓將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却见街上空空荡荡,並没有什么人路过。 “应该是主街传来的。” 孟晚和宋亭舟退回家里,向门房里叫了雪生一声,“雪生,你睡了没?” 雪生听见他们开门的动静就穿好了衣裳,孟晚刚叫他一声,他便推门出来,“郎君,夫郎。” 孟晚指了指主街的方向,“听到声音了吗?” 雪生点点头。 “你去远远跟过去瞧瞧,离远些,见势不对就快走,以自身安危为主。” “是。”雪生身子轻灵,连门都没走,翻墙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儘量贴著墙边走,隱在暗处追上了主街上的队伍,远远看去最前头有四五个披著黄袍的道士,手中或持桃木剑,或拿著符纸,谨慎的押著个穿著红衣的人,离得太远,雪生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道士身后则是一副漆黑的棺木,由六个穿著白麻衣,腰缠红布腰带的人抬著。 最后头又是跟著一大帮的人,有男有女大约三十多个,隨著距离越来越近,雪生发现后头那批人里竟然大半都是带著刀的捕快。 “无稽之谈,大半夜的竟然还要拉上我来!”吴知府看著前头的黑色棺木隱隱不適。 吴夫人用帕子遮住嘴角的冷笑,“老爷若是不信只管在家待著,我是说用老爷的官威镇著这群鬼怪,又没拿刀架在老爷脖子上逼著您来。” 被她说到痛处,吴知府脸色难看,“你个无知妇人能懂什么,我乃朝廷命官,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岂不笑话。” 自己心里怕的要死,偏偏和她扯著威风,吴夫人內心不屑,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贱人的下场,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定,方能解她这么多年来的怨恨。 语气放缓了几分,吴夫人劝道:“旁人不信就罢了,老爷可是亲自见过祝二那个庶子是怎么死的。那么个妖媚狐精,杀了人后还剖尸饮血的,祝二当场就嚇晕了。如今被咱们家逮到,若是不处理了,再任他祸乱人命,老爷岂不是会被朝廷责令?” 吴知府目光扫向道士们押送的红色身影,思绪飘远,也不知信是没信。 第54章 吴知府与盐商 雪生一路跟著他们直到西城门,本来还担心城门有人看守,只能无功而返,没成想城门大开,只有一个开城门的士兵在城门口候著。 雪生咬了咬牙,趁著士兵弯腰塌背的討好吴知府,默不作声的从路边坠到了队伍后面去。 士兵半点也没起疑,反倒有个女侍差点回头看到他,幸而前头吴知府发了话,出了城门后和夫人乘了马车,要人在身边伺候,女侍小跑向前。 出了城门后周围环境愈发荒凉,不似城內道路整齐乾净,土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和野草,雪生趁机藏到树后,借著春日浓密的植被做偽装,离前面一行道士越来越近,也终於看清了被捆绑起来那个红衣人。 被道士围在中间的红衣人相貌平平,个子中等,比他家孟夫郎矮了半头,鲜红饱满的孕痣在眉间过於显眼,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雪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痣。 “是个哥儿?”雪生惊奇。 红衣哥儿被道士围在中间,一路都是道士的念咒声和用法宝施法的声音,他眼角残存著泪痕,一脸迷茫与无辜,怎么也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妖物。 雪生在林子里走,他们一行人在官道上走,出了西城门不远处便是渡口 。 虽然天晚,但码头上仍然有船只来往,力工卸货。 道士绕过码头沿著河边往北去,掐指找了个位置停下。 雪生躲在树后,看著几名道士將红衣小哥儿围在中间,踏著八卦步,一会儿掐诀挥剑,一会儿燃符念咒,將他嚇得浑身哆嗦,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如果不是嘴被破布堵住,只怕早就大喊大叫了。 道士们做完法,命人去牵一条小船过来,抬棺的人先將棺材抬上小船,雪生这才发现棺材上还缠著麻绳,粗实的麻绳將整副棺材捆的结结实实,另一端又被拴在了红衣小哥儿的身上。 这情景不说也知道接下来是要做什么,红衣小哥儿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他拼命挣扎的后果也只是被丟到船上。 其中一个道士踏上船去撑起船桨,往河里大概划了四十多米,便拿起备好的石头砸烂了船舱,河水瞬间从砸破的孔洞里溢上来。 不等船舱被河水溢满,他顺势跳进河里,扔下船上的棺材和红衣小哥儿,飞速朝岸边游来。 吴夫人坐在马车上看著这一幕,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满,“怎么不再多划远些。” 余下的道士忙上前解释道:“夫人,我与几位道友特意算过方位,此处是最適合封印妖物之地,再远些或近些都是不成的。” 吴夫人嘴角掛著嘲讽的笑,这群江湖骗子实属可气,明明是怕將船划得太远会被同伴拋弃,这所谓“妖物”还是她亲自送到他们手上的,如今却扯什么算了方位?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目睹船上的棺、人,同船一起沉没在江上,消失的悄无声息,只有小哥儿挣扎扑腾出的水还算热闹,不过也只是一瞬,吴夫人还算满意。 她身边的吴知府也不知有没有看到外边的事,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可以了,回府吧。” 雪生没跟著回去,实在是怕再经过城门时被发现,乾脆等在树丛里目送吴家人离开。 直到城门关闭,他这才从林子里走出来,河面一片平静,像是从来没人来过。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拿著户籍册子守在城门口,看见排在队伍里进城的人里有雪生,他这才放下了心。 雪生一夜未归,他和孟晚猜测多半是跟出了城,但没见到人,不免担心他的安危。 “郎君。” “没事就好,先吃点东西,旁的话回家再说。” 將雪生接进城来,宋亭舟先带他去早食铺子叫了两碗麵条。 雪生在外待了三个时辰,又冷又疲惫,两碗热乎乎的麵条下肚,身上暖和起来后人就更睏倦了。 吃了面回去,雪生將昨晚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孟晚让他回去休息。 大清早的,家里的饭也刚做上,碧云和常金在厨房里忙活,早食简单,只不过常金坐不住,餐餐都要自己张罗。 “这可真是天方奇谭,难不成还真有个狐妖?”孟晚一个唯物主义者都被吴家的操作搞得一愣一愣的。 宋亭舟目光黯淡,神色悲凉,“不过是个无辜的可怜人罢了,我以前从未想过,官至四品的朝廷命官,会如此將人命视如草芥。” 孟晚才是毫不意外,他將炕上的被褥叠好,“人都有坏有好,官也是人,当然也有好官坏官,我们如今还是太弱小了。” 宋亭舟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別说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哥儿,他甚至连自己的好友都没法帮助。 “问了城內那么多的大夫,见不得人,光听症状都是说风寒,可我不信。” 孟晚將他拉到身边坐下,“郎中都灭口了,怎么可能只是风寒这么简单?如今只能看祝举人那里怎么说了,你起得那么早,再躺一会儿吧。” 宋亭舟睡不著,“今天我告了假,听说城北大官村有个赤脚郎中医术高明,我想去请教请教。” 孟晚找了件外出的长衫备著,“用了饭我陪你一起去,若时间空余,城內没找过的也都问问。” 他们饭后也没叫醒雪生,宋亭舟卸了车驾骑马带孟晚去了大官村。也不知是其他人夸大,还是受限於没见到病人,大官村的郎中同样是那些话。 宋亭舟不免有些灰心,还好孟晚一直在他身边陪他,两人又问了几家城里的郎中,全是这番说法,无一例外。 若不是张郎中死的蹊蹺,恐怕孟晚都信了吴昭远只是病重了。 两人颓败的回到家中,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义叔?你怎么来了,泽寧呢?他可回来了?郎中可请来了?” 宋亭舟见了义叔心情十分激动,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义叔笑呵呵的说:“宋举人莫急,公子还在谷陵县养伤,但我家三爷已经带著范郎中回来了,公子特意交代要我告知您一声,怕您心焦。” 孟晚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插了一句,“祝三爷亲自带郎中回来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宋亭舟闻言倒是又担心起了祝泽寧,“泽寧怎么会伤到?” 义叔闻言十分欣慰,“劳宋举人记掛,公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他忧心吴举人的病情,这才让三爷带著郎中先回来。” “那我也去吴家探望昭远。”宋亭舟心绪难平,说完就要出门去吴家。 义叔拦下他,“宋举人,三爷说此事他一人出面便好,有了消息,老奴定过来回稟。” 宋亭舟直视著义叔的眼睛,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他对义叔揖了一礼,“如此就麻烦义叔了。” 义叔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宋举人安心等著老奴的消息吧。” 送义叔出门的时候,孟晚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小声对义叔说了一句什么。 见对方表情诧异,补了一句,“我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也可能是我猜错了,剩下的还请祝三爷自行定夺吧。” 义叔是第一次见到孟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义叔诚恳的道了句谢,“多谢孟夫郎提醒,老奴这就回去稟明三爷。” 送走了义叔,孟晚颇感意外的说:“没想到祝三爷会回来,且人还算仗义。” 不让宋亭舟跟去,是怕情形不好吴知府会迁怒宋家,宋家根基薄弱,只是小门小户,如何开罪的起知府大人? 宋亭舟几日的愁容终於舒展些许,“希望一切能顺利,你刚和义叔说的事可是真的?” 孟晚將他拉回屋里,“上次娘说买回来的盐不一样,后来家里都是我去买盐,我仔细留意了一番,確实如此。加上祝二爷与吴知府来往亲密,难免让人多想。” 若是往日,他也猜不到这上面去,但如今却觉得这两人当真是有苗头的。 祝三爷带范郎中回来后先回的祝家,义叔紧跟著他脚后回来急忙报了信。 “此事可属实?”祝三爷满脸疲惫,但听到这等消息还是惊的从榻上站了起来。 祝家老宅里难免都是祝二爷的心腹,说话办事都要小心,义叔將声音压得极低,“老奴已经派人去盐行查看了,只是人还没回来,但老奴观孟夫郎此人像是个心有成算的,不会拿这种事胡说。” 祝三爷心思来迴转动,迅速吩咐他,“不行,老义,这事牵扯重大,你立马亲自去一趟盐行。若是实情,此前准备的一番说辞就要变上一变了。” …… 晚些祝二爷回到宅子,在厅堂里宴请三弟,氛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剑拔弩张。 祝二爷端坐在主座上虚起眼睛看著自己的庶弟。 “你可想好了,真的情愿分家?” 祝三爷在祝二爷面前谦卑的不像样子,他微低下头颅,“二哥说的哪里话,分家之后我还是姓祝,二哥能给我剩几家铺子养活老婆孩子就够了。” 祝二爷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分家后庶子只可得公中財產十分之一,家里铺面就算了,银两田庄多给你分上一成吧。” 祝三爷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而后缓缓鬆开,“一切都凭二哥做主。” “既然三哥都分了,我同三哥一起。”祝四爷得了消息赶回来,正听到了祝二爷的一番话。 他身材同祝三爷相似,都十分高大,长相粗獷,络腮鬍一把,看起来极为凶悍。 祝四爷常年不在老宅里住著,底下也没经营祝家產业,祝三爷与他同父同母,亲哥分家他当然也跟著。 祝二爷哼笑了一声,“求之不得,我也觉得这主宅是越来越挤了。” 分家是大事,特別是祝家这样的大家族,要请族长开祠堂,邀全族的人前来见证,一时半会的是分不了的。 但祝三爷已经答应,请二哥办事就要先按了手印来。 分家的文书手印一按,祝二爷立即领著三弟和郎中登上了吴家的大门。 宋亭舟他们难见一面的吴知府,亲自接待了祝二爷。 祝二爷在吴知府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他恭敬的说:“听闻您二子昭远病了,我顿感心焦,这孩子和我三弟家的泽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侄儿还特意从外地寻访了名医为昭远诊治。” 吴知府神情冷漠,语气中也听不出来喜怒的对祝三爷说了句,“你养了个好儿子,重情重义,不错。” 祝三爷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闻言忙起身道:“知府大人谬讚了。” 他本是沐浴过后又和祝二爷用了饭来的,只吴知府这一句话就让他冷汗淋漓,踏湿了后背布料。 吴知府淡淡的说道:“我和你二哥还有事商谈,你便带著郎中过去吧。” 他既没告诉祝三爷吴昭远的院子位置,又没派人领路,淡漠到重病垂危的好像不是自己儿子一般。 祝三爷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能带著范郎中边走边使钱打听,耗费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找到吴昭远的院子。 秋影將今日煎药剩下的药渣收好,沥乾后明日还要用。抬首就看见有人闯了进来,他是识得祝三爷的,又看见他身侧的人背著药箱,明白是来救吴昭远的,眼泪又是吧嗒吧嗒的往下砸。 “三爷,我家公子就快不行了,您快救救他吧!” 祝三爷拧眉说:“进去再说,將药渣和没用过的药都拿进来。” 秋影拿起药渣跟上他们进屋,用袖子摸了摸眼睛解释道:“自三天前宋公子和祝公子来过,就没人给公子抓药了,他们又看著不让我出去,房里早就没有没用过的药,只剩些药渣我这几日反覆煎煮。” 范郎中先扒拉了几下药渣,又立马查看早已病入膏肓昏迷不醒的吴昭远。 秋影有眼色的替范郎中搬了个凳子过去,范郎中查看了吴昭远的口鼻眼耳等,又坐下替他把了脉。 轻嘘了一口,“还有得救。” 秋影闻言听到双膝一软,趴在地上便给范郎中和祝三爷连磕了几个头,“谢谢郎中!谢谢三爷!” 祝三爷刚被儿子磕头,又被吴昭远身边的僕人嗑,见他这样心中不免动容,“你倒是个忠心的,这几日范郎中就留在这里给你家公子治病,这些银两你先留下打点,若缺了什么只管出去买,应当不会有人拦你了。” 祝三爷扔下一个钱袋给秋影,里面沉甸甸的最少也有百十两银子。 第55章 送別 三日后祝泽寧终於乘马车回了昌平,他伤口已经无碍,只是走路还会有些彆扭。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宋亭舟匯合去看望吴昭远。 这次吴家再无人阻拦,甚至当他们是透明人一般,发觉吴知府不在意吴昭远生死后,吴夫人也全然当家里没有这个人。 上头的態度决定下人们的看法,这院子甚至连吃食都不供给,吴昭远本身就没什么积蓄,各种治病的药材一样要钱,若不是祝三爷的银两,过一阵子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 秋影每日忙著照顾吴昭远,院子无人打理,野草茂盛。 “昭远,你怎么样了。” 宋亭舟扶著祝泽寧走进屋內,祝泽寧还未见到人,便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 吴昭远半倚在被子上看书,面色有些苍白,脸庞也消瘦了一圈,听到祝泽寧的声音,忙挣扎著想下来。 “你快別动,身体还没好呢,好好歇在炕上就行了。”祝泽寧上前阻止他下来,动作一时急了牵扯到伤口,疼的齜牙咧嘴。 “泽寧,你这是怎么了?”吴昭远声音虚弱无力的问道。 祝泽寧和宋亭舟都不擅长骗人,一时间竟都沉默了起来。 吴昭远似乎明白到祝泽寧的伤可能是因他而起,得知亲娘去世都没留一滴眼泪的男人,驀地红了眼眶。 “是我拖累了你们,秋影都和我说了,我病的这些日子,都是你们在外一直替我想办法。我……” 他说著竟要跪下给两人磕头。 宋亭舟只好又撇下祝泽寧將吴昭远给重新提回炕上。 “和我等还此番作態,我和祝兄所求难道是要你磕头吗?” 折腾这一番,吴昭远他瘫坐在炕上气喘吁吁,“我知道……我也懂,可除了磕头拜谢……我竟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祝泽寧瘸著腿挪过来,恨铁不成钢的说:“你本来比我聪明,却又稀里糊涂的涉这种险,下次別让我和亭舟操心,就是报答我们俩了!” 君子之交,克制有礼。 三人目光交匯,眼里各自隱著情绪,祝泽寧年纪最小,率先掉了泪珠子,吴昭远眼睛也是红的,宋亭舟比他们强些,心里却也又酸又涩,短短几日,各有磨难。 范郎中已经走了,临走前去了祝家一趟,祝泽寧才知道他爹说的不假,昭远確实是中了乌头之毒,这毒確实容易与风寒混淆,也就是范郎中这样专研疑难杂症的郎中,才会立即分辨出来。 三人一起又说了些话,面上是问问学业,其实心里都懂,一些隱秘的事现在不方便说,只能等吴昭远病彻底好了后再议。 在吴府到底是不方便,时不时便有几个下等小廝跑到院门口晃荡。祝泽寧和宋亭舟都不便久留,宽慰了吴昭远一番,各自回了家去。 宋亭舟终於一扫前几日的鬱气,连步伐都没往日那般沉重了。 “大郎回来了,吴举人怎么样了?”常金正和碧云坐在院子里摘菜,见宋亭舟回来问了一嘴。 “已经能下床走动,只是身体还是很虚弱,要休养一段时间。”宋亭舟说完脚步下意识往西屋去。 还没进屋,隔著敞开支起来的窗户便能看见臥房没人,他没走正门,又向书房的窗户看去,同样没人。 “娘,晚儿呢?” 常金就知道他要问:“黄挣来找了,说是铺子里有事,雪生驾车带他去了。” 宋亭舟脚步开始重新向门口挪动,“那我去清宵阁找他。” 常金看著儿子的背影颇为无语,“不是刚回来?他也不嫌累。” 碧云在一旁捂嘴偷笑。 —— 清宵阁里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在阁里坐班的其中两名写手,竟然真的被宝晋斋给挖了过去。 財帛动人心,清宵阁的待遇堪称顶尖,想必宝晋斋挖那两人是出了血本的。 虽然对这种事早有预料,但孟晚心中还是不免窝火,想当初这群大爷写的那是什么玩意,他一点点给调教好了,被人摘了现成的果子。 再加上吴昭远的事宋亭舟心情不畅他也跟著忧心,搞得他这些天也有点上火。 简单给剩下的人开了个短暂的小会议敲打了一番,孟晚下楼后看到宋亭舟在一楼大堂內等自己,顺手还给文昌帝君的神像上了柱香。 “你怎么来了,吴举人没什么事了吧?”孟晚快步下楼。 宋亭舟见他脚步急促,上前迎他,“人已经清醒,你慢些。” 牵住孟晚的手,他吊起来的心才缓缓放下。 孟晚嘲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走路难道会摔了?” 宋亭舟略有不满,“楼梯太陡。” 孟晚抱著他右边的胳膊往外走,轻声轻语的哄他:“放心吧,我都扶著扶手下楼,不过那群读书人里没准有视力不好的,我让黄挣找工匠改改。” “最近你饭菜用的少,我买了些绿豆糕放在家里,你当零嘴吃。” “好啊,千层糕买了没有?” “买了。” 黄挣分明就在楼下,那两人嘴上说著找他,眼睛里却都是彼此。黄挣苦笑一声,见惯了他们这样的感情,谁还会想著將就。 本本分分父母之命的小年轻,硬生生被孟晚和宋亭舟影响成渴望自由恋爱的先进青年。 因为吴昭远的事,宋亭舟和祝泽寧都耽搁了许久没有去府学,明年春天便要参加会试了,时间紧迫,祝泽寧的伤还没养好,第二日便重新去府学进学。 祝三爷这回没走,他之前时常在外地不回家,一半都是为了避开祝二爷的锋芒,这回都要分家了,也不再有那么多的顾忌。 蚊子再小也是肉,费尽心思经营的商铺,转手就变成是给二哥打工,祝三爷怎么能甘心。 族里的长辈也是念著他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不时还救济族中小辈,但盐务归於主支是毋庸置疑的,毕竟是皇商,不能落於外人之手。 “你私下置办的私產都归你,你和老四的姨娘身份低微,並无嫁妆,家里的古玩字画不可带走。”祝二爷嘴里轻飘飘的说出贬低庶弟的话。 祝三爷隱忍惯了不觉如何,祝四爷脾气火爆一点就炸。 “姨娘是没嫁妆,可我们屋里的东西哪样不是自己挣的?凭什么算是公產!” “凭什么?”祝二爷面无表情的反问。 他语气嘲讽,“凭你们是妾生子,因为你们没那个命在嫡母的肚子里生出来。” “祝璵你……”祝四爷赤红著眼用力一拍身边的木製扶手,猛地站起身来,表情狰狞恐怖像是要活撕了祝二爷。 毫无存在感的祝大在一旁充当烂好人和稀泥,“老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得那么僵呢?这样,大哥做主,你名下的產业家里分文不要,都划分给你。” 他说的好听,那些本就是祝四爷一手打拼的,和祝家没有半毛钱关係,若真是有人敢动,按祝四爷的脾气还不得將整个老宅都给砸了。 祝三爷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著大哥,“当年爹说大哥能守成,大哥当真是守紧了家当。”像一条看门老狗。 祝老大脸色一僵,显然是听懂了弟弟的讽刺,身为嫡长子却並无管家实权,甚至还不如两个弟弟。 “废话不必多说,你和老四的私產各自划给你们,家里的田庄和地你二人各得十分之一,可有异议?”祝二爷冷眼看向两个庶弟。 “家產都是二哥把持在手里,多了少了自然都是二哥说了算。弟弟自然全凭二哥做主,谁让二哥是咱家最有能耐的嫡子呢!” 祝三爷话说出口,祝老大脸颊不自觉抽动两下,扯出抹生硬的笑,“老三不必担忧,族长和族人们都看著呢,你和老四各分十分之一的家產而已,老二不会剋扣的。” 都要分出去了,祝三爷如今也不怕得罪了谁,“但愿如此吧。” 剋扣了他的,他在县城城镇里收的那些帐,难道不会也做做手脚吗? 十分之一?呵,莫非不分给我,我就不能自取了?总要给我儿挣出一番產业来。 分完了家,祝四爷搬得最快,他本就一直在外头住著。 “三哥,我好歹手底下还养著几个鏢局赌坊,你的盐铺都被收到老二手里去了,往后该如何是好。”祝四爷替哥哥担心。 祝三爷拍了拍弟弟宽厚的肩头,欣慰的说:“难为你还想著三哥,放心吧,这么多年我也不是傻的,手底下那么多管事的跟著我,老二肯定是容不下他们的,为了这帮下属,我也要闯一闯。”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叮嘱了弟弟一句,“对了,你的鏢局好好经营可行,但赌坊……还是关了吧。” “这是为何?”鏢局养著那些人只是勉强盈利,赌坊才是祝四爷的大头,他定是捨不得的。 “我总是觉得心里不安定,你若是听得三哥一言,就將赌坊都给我关了。”说到最后祝三爷语气深重。 —— 祝泽寧搬了新家,位置离宋家所在的蹊巷极近,宋亭舟和大病初癒的吴昭远都前去贺喜。 祝三爷置办了房產就又去外地做生意,留下祝泽寧在家。 “昭远,你若是不嫌弃就搬过来和我同住,或是去府学宿舍都是好的。”怕吴昭远多想,祝泽寧劝到一半又改了口。 吴昭远虽说经了大难,但眉宇间的愁绪却消散开来,“多谢泽寧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去南地的崇文书院求学。” 宋亭舟意外的问,“你此时去崇文书院,那来年春闈怎么办?” 吴昭远显然已经考量过一番,“经此一遭我已经想开了,留在昌平……未必有出路,只有南方,还可一试。明年的春闈我便不参加了,南地的书院都赫赫有名,不若趁著大好年华过去见识一番。” 他从前努力读书是为了脱离吴知府掌控,出人头地让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现如今也算是脱离了吴家,他想为自己而活,找到读书科举的目的,看一看自己的本心。 他未尽的话,宋亭舟和祝泽寧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吴昭远心意已定,他们做兄弟的也只能提起茶杯,道句珍重。 五月初,祝泽寧和宋亭舟在城西的渡口边上送吴昭远,该说的话都已说尽,秋影在后头喊:“公子,船来了。” 三人抱拳作別,祝泽寧和宋亭舟不约而同,一个塞到吴昭远怀里个钱袋子,另一个直接扔了个包裹给后面的秋影。 两人一套动作做完,转身就走,瀟洒的背影冲淡几分离別的愁绪。 吴昭远捂著钱袋子,哭笑不得又铭感五內。 秋影小跑著过来悄声说:“公子,宋举人扔来的包里有银两、补药、糕点果子……还有把短刃呢!” 吴昭远接过包裹,摸著底下坚硬冰冷的触感,感嘆道:“如此心细,怕是他夫郎准备的。” 宋亭舟去渡口送人,孟晚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小口小口的吃绿豆糕。 常金觉著他的样子像小狗,忍不住逗他,“娘屋里还有生,吃不吃啊?” 孟晚把绿豆糕都咽进去,拍了拍手,“吃,我自己去拿。” 常金起身,“你坐著吧,都是生的,我去给你用锅炒熟了吃。” 孟晚在后面笑眯眯的喊:“谢谢娘,娘真好!” 常金嘴角忍不住的往上翘,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等宋亭舟回来,婆媳俩各自搬了个小凳子,脚边放了一小盆炒生,边吃边嘮嗑。 雪生趁著天气好將马牵到后头去刷洗,碧云在厨房发麵,晚上做红豆包子。 孟晚献宝似的拿出一捧剥好的生,“娘刚炒的,可香了。” “辛苦你娘炒了半天,感情都是给大郎剥的啊。”常金在一旁醋意大发。 孟晚飞速餵了宋亭舟一个,剩下的一把都交到常金手里,“谁说都给他了,我都是给娘剥的,就给他一个。” 常金摇头笑道:“娘逗你的,你们自己吃吧,娘去厨房看看。” 她走后孟晚拉著让宋亭舟坐下,一边吃生一边问他,“吴举人走啦?” 宋亭舟也从小盆里抓了把生剥,“走了,临走前去河边上了柱香,再无牵掛了。” 孟晚点点头,“如此也好,我听说想进崇文书院还要经过三轮考试,他没问题吧?” 宋亭舟將剥好的生递给孟晚,温声道:“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吴兄如今脱胎换骨一般,只要能稳下心来,想必不难。” 孟晚自己吃,时不时还餵给他一颗,常金在厨房里喊:“少吃点零嘴,一会儿吃饭该吃不下了。” “知道了娘。” 第56章 满月酒 吴昭远走后生活又归於平静,一眨眼就到了隔壁江家要办满月酒的日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大清早天空就阴云密布,滴滴答答的下起了雨。 风把细密的雨水吹落到窗户上,啪嗒啪嗒的作响。 宋亭舟起来去关窗,温暖的被窝失去了温暖源,涌进一股冷气,惹得孟晚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怎么起的这样早啊。” 屋內昏暗寂静,正是好眠的时候。 听到他的动静,宋亭舟关了窗忙返回去,掀开被子搂住孟晚,“不起,只是外头下雨了,我刚出去关窗。” 孟晚闭著眼睛往他怀里拱拱,舒心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忍无可忍的以手抵著宋亭舟胸膛向后挪了挪。 “硌到我了!要睡觉!”孟晚抗议。 宋亭舟紧跟著他移过去,將孟晚挤到墙角,不容拒绝的將人拉进怀里抱紧,“嗯,睡觉。” 嘴上这么说著,被子下的手却不安分的起起伏伏,孟晚呼吸逐渐粗重,回过头恶狠狠的在宋亭舟脖子上咬了一口,“你……呼……你怎么这么烦人。” 宋亭舟呼吸声一滯,猛地翻身將孟晚压到身下,“嗯,我的错,亲一会儿,离去府学还早。” 准確无误的寻到孟晚柔软的唇,微侧著头舔舐上去,细细开始吮吸。动作过於温柔,引得本就睏倦的孟晚不自觉的回应。 舌尖闯入孟晚口腔,追逐著里面的小舌和它共舞。 孟晚双臂紧搂著宋亭舟脖颈,仰起脖子的和他接吻,曖昧的水声不断传来,口鼻之间喷洒出的温热气息將孟晚的脸熏得通红。 宋亭舟放开他的唇舌,见他髮丝凌乱,长如蝶翼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泛粉,嘴唇被亲的水润红肿,不管怎么看都那么喜欢。 一腔心意涨得他胸腔酸酸胀胀,无处发泄,只能轻扯衣襟,露出紧实健硕的胸膛。 他早年常在家里做农活,哪怕没有特意练过,肌肉线条也是流畅有型的,犹如一匹正值壮年的骏马,可以肆意在宽广的草地上奔跑。 …… 宋家的灶房里飘出饭香,烟囱的白烟逐渐变细,宋亭舟飞快的洗漱乾净,披上外衫脚步匆匆的自房里出来,兀自去后院牵了马穿上斗笠。 常金站在灶房门口喊他,“大郎,你不吃早饭了?”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牵马出去,“不吃了娘,给晚儿留些热水和白粥,我先走了。” 目送他出门,常金小声嘮叨,“这孩子,真是的,幸好雨水不大,不然到府学鞋子定会湿透。” 孟晚睡到晌午才起,他也不好意思,悄悄摸摸的看向窗外,发现没人在外头,这才去厨房舀了一桶温水一桶凉水回臥房,洗了澡换了身衣裳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灶房里的小锅里放著屉,坐著一碗白粥和两个红豆包,孟晚喝了半碗粥一个红豆包,肚子里有了底就行,下午还要去江家吃席面。 下午天气还是阴暗的,雨水没停,不过下的也不算大,常金在屋里换上体面的织锦衣衫,上衣是红褐色对襟长衫,长至膝盖上方,下面配了条色深些的布裙。 江家是喜事,该穿的鲜亮些。 她也是这样对孟晚说的,孟晚的衣裳都是青绿色较多,便找出了前些年聂二叔嬤送他的那件胭脂色长衫,这件衣裳在日光下偏艷丽,今天是阴雨天,看著反倒还好,衬著孟晚的好年华。 江家门口人来人往,少数是江家亲眷,多数是江老爷生意上的朋友。 常金和孟晚打著伞过去,门口江老爷亲自迎客,可见其重视。 常金客套的道了句贺,孟晚也跟著道了一句。 做邻居这么多年,江老爷也见到过孟晚几次,今日再看目光中仍不免闪过丝惊艷,隨后又说了几句应酬的话,叫了僕人引二人进去落座。 江家前后院都摆了席面,因著下雨,桌子没办法摆在院里,前头正堂和厢房摆了桌,后头女眷则厅堂和耳房连成一片。 常金上完礼金,看到蹊巷相熟的人家,挨著几位邻居做了一桌,免不了又是一番客气话,多是夸孟晚顏色好又能干的。 做了这几年邻居了,都知道常金爱听这话。 隨后趁著主家还没露面,说起些別的閒话。 “江家的满月酒,怎么不是江夫郎出来张罗?” 有人知道內情,便小声说:“那小的生了儿子,现在得意著呢,江夫郎前些日子不知又怎么她了,挨了江老爷的训斥受不住面子,跑回娘家去了。” 都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不免为他抱打不平。 “男人都是这么个东西,那小的没进门之前,两口子和和美美的过了二十多年,如今竟还比不上个买来的货色。” 孟晚吃瓜子差点呛住,忙喝了一大口茶水。 也有人说话尖酸刻薄,“他那是年轻时过多了好日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男人没个小妾?若是贤妻,年轻时就该张罗著给江老爷纳妾了,还用等到四十?” 孟晚附和的点点头,放下茶盏又嗑起了瓜子,“汪夫人说的有理啊,你看您,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家里还一房一房的给汪老爷纳妾,可见之贤惠。” 桌上几个夫人忍不住都抿著嘴笑了,哪儿是汪夫人主动给纳,实在是她家爷们好色,唱的卖的都往家里划拉。 见汪夫人表情怪异,又是高兴又是像吞了屎一样难受,孟晚接著说:“不过……听说你二女儿也成婚三年无所出了,可別等的太晚了,这两年就该张罗起来给姑爷纳妾了吧。” 常金在桌子底下掐了孟晚一把,笑著说:“別听他胡说,听说你家二姑爷是个好的,拿你和汪老爷当亲父亲母对待,真是不错。” 二姑爷是个落魄户,饭都快吃不起了,靠著汪家接济,哪儿还敢纳妾啊。 汪夫人神情僵硬,忙岔开了话题。 开席前陶姨娘抱著孩子出来,雨天天凉,孩子裹在大红抱被里看不清模样,陶姨娘却打扮的鲜亮。 江家做的是布匹生意,她一身玫红色的缎面衣裳,竟然比在座的正经夫人穿戴的都贵气。 江老爷领著母子俩挨个桌给客人敬酒。 到了孟晚他们这一桌,陶姨娘不自然的摆弄了一下头上插袋的金釵,理了理因为抱孩子蹭歪的衣裳。 旁人或多或少的凑近看看孩子,夸两句养的好,又白又可人,孟晚却实在对小孩不感冒,更別说旁人家的孩子。 陶姨娘手上抱著孩子,脸看向旁处,眼睛却一直在观察孟晚的一举一动。 他今日也穿了件红的,上头还绣了金线?俗气。 那银簪可真老气,不是说他很有本事吗?连支金簪都戴不上,难不成都是吹出来的?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詆毁著孟晚,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住她不肯承认的自卑。 陶姨娘揪著手里的帕子,故意掩在下巴上扮乖,声音柔媚,“这位夫郎像是没见过。” 在座的夫人夫郎们都是正经迎进门的,本就不乐意搭理这么个妾室,也是看在江老爷和江老夫人的面上才上前夸夸孩子。 更有和江夫人相处好的,恨不得甩她两个白眼,因此场面一时竟然安静下来,没人接陶姨娘的话。 孟晚刚才吃了虾,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仰头答道:“我家就住隔壁,夫家姓宋。” 陶姨娘刚才这副姿態分明是故意想和孟晚搭话,如今孟晚看著她说话了,她反而目光躲闪起来,视线虚虚掠过孟晚说话。 “倒是没怎么见过。” 她说完仍是摆弄著手里的那块手帕,连孩子往下滑了下都没太在意,对这个儿子还没有对个陌生人上心。 江老爷心繫在儿子身上,见状微微有些不满,“行了,孩子给我抱,你先回后头。” 陶姨娘不想去后院,將孩子递给江老爷抱后,她不甘的望著孟晚,对方態度平淡,眼神陌生,显然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孟夫郎的帕子好像很別致。” 孟晚惊讶的看著她,“我隨便用家里没用的素布裁得,江老爷经营布庄,家里应当不缺布料吧?” 他这回才看见陶姨娘手里的帕子和他的差不多,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简单一块布,针脚歪扭的锁了个边。 “原来陶姨娘也喜欢用布头做帕子啊?”他略感意外。 陶姨娘脸色由红到绿,再也克制不住,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她跑回后院躲进自己房间,神经质的拿起绣篮里的剪刀,把手里的帕子一刀刀剪成碎片。 她在意的,只是对方遗弃的。 对方可以坐在席面上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她就只能龟缩在后宅伺候老男人。 陶姨娘剪完帕子情绪又稍微稳定下来,她嘴角掛著抹讥讽的笑。 伺候谁都是伺候,她今天能挤兑走江夫郎,姓孟的一样没有孩子,她既好生养,为什么不能再去给宋家生一个? 江家的席面做的不错,是正经席面的样子,竟还有一道鹿肉,叫鹿抱同春,用春季时蔬搭配鹿肉烹製,肉质鲜嫩,极受欢迎。 家就在隔壁,吃完席面几步就走回自家,天上已经不下雨了,竟然还露了会儿太阳。 刚进门常金就问孟晚,“我见那陶姨娘像是认得你似的。” 连她都察觉了,孟晚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对方態度怪异,当然不排除对方就是那种爱显现的人格。 “邻居三年多了,说没见过肯定是假话,可能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吧。”他一个小哥儿天天外出做生意,总会有人在后头酸上两句,没办法,谁让他太优秀了呢,有些质疑的声音是正常的。 “谁对你有成见?”宋亭舟紧跟著他们后面回了家,天暖后,府学的下学时间又变成了申时。 雪生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马绳,將马牵到后头去餵草料。 孟晚佯装著嘆了口气,“自然是嫉妒我才华和美貌的人!” 橙橘色的落日洒下,给灰扑扑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金光,孟晚的长衫下摆的金线与金光相呼应,衬得孟晚白皙的脸都散发著温暖的光晕。 宋亭舟上前牵著他,“那她们嫉妒错人了。” “啊?”孟晚瞪著眼睛看他。 宋亭舟浅笑,“应该嫉妒我能娶得这么,集美貌与才华於一身的夫郎才对。” 孟晚將头扭过去咧著嘴巴偷笑。 爽了爽了,这小子进步迅猛,也知道说好听的了。 常金和孟晚不在家里吃晚饭,宋亭舟便说要吃简单些,碧云张罗了饭菜,一盆米饭,菠菜炒鸡蛋和鲤鱼燉豆腐。 饭后天还没黑,孟晚便陪宋亭舟到街上散步,买些家里的零用针线等。 路过脂粉铺子,宋亭舟轻咳一声,小声道:“家里的脂膏没有了。” 孟晚毫不留情的甩开他的手,“你自己进去买,我先回家了。” 宋亭舟看著他的背影忍俊不禁,转身进了脂粉铺子里,他也算是店里的熟客了,一个大男人时常光顾,还是有几分稀奇的,付了银子又和老板寒暄两句,宋亭舟回去找孟晚。 却见他在蹊巷口直直的往里看,像是在观察什么。 宋亭舟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孟晚拉著他往巷子里走,指了指他家前面一点,江家门口的马车,“好像是江夫郎从娘家回来了。” 宋亭舟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甚至不知道江夫人回娘家的事。 孟晚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先回家,我有事问雪生。” 回到家中,孟晚叫来雪生到书房说话,“那天你跟著吴家的人出城,当时沉船里的那个红衣小哥儿的相貌你还记得吗?” 雪生只回想了一会儿,对孟晚说道:“当时天太黑,哪怕是周围有火把照明,我也只记得他眉间那颗红痣,相貌……我怎么也记不得了,应该是没什么別的特点。” 孟晚眉头紧皱,“真是奇了怪了,刚才我见江夫郎从娘家回来,身边多了个陌生的小侍,眉心正正噹噹的生了一颗红痣。” 宋亭舟也颇感意外,“这么巧?” 第57章 勾引 今天本来就是大喜的日子,江夫郎前些日子跑回娘家,江老爷本是不满的,但见他回来一脸憔悴,到底没说太重的话。 “回来就好,你也不是孩童了,还耍那些脾气。” 江夫郎目光中带著股疲惫和自嘲,“是啊,到底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江老爷心口一滯,他僵硬的岔开话题,“这个小侍倒是没见过,是你新买的?” 江夫郎冷淡的“嗯”了一声。 他娘家就在城西河下村,江老爷没发家之前也是河下村的人,河下村有条河是城西那条大河的分支。 这次他回去本来心情不好在河边散步,谁料就捡到了漂流到那里的小柳。 对方记忆一片空白,说是记不得自己家在何方,只记得名叫小柳,江夫郎心善,便將人捡回去请郎中照顾,直到最近小柳身体好些了,他才將人带回江家。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太平,只是孟晚总惦记那个小侍的事,想找机会去拜访江夫郎试探一番。 岂料他这边还没行动,陶姨娘反倒先按耐不住了。 又是一个雨天,陶姨娘內穿小衣,外面一身服帖的玫粉色织锦缎衣,守在宋亭舟下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眼见著远处走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撑著把伞佯装从宋亭舟身边路过。 两人渐渐靠近,地上湿滑,陶姨娘一不留神踩到了裙摆,眼见著就要倒在闷头赶路的宋亭舟身上,岂料宋亭舟反应迅速的后退了一步,陶姨娘直愣愣的倒在了水坑里。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因著昌平只有主街才铺了青石板,小巷都是夯平的土路,下了雨的土路上都是泥泞,她不免摔了一身的泥水到身上。 宋亭舟將脸扭到一旁不看她,对著空气说了句,“姑娘没事吧?” 刚才远远似乎见到陶姨娘半披著头髮,前面溜著两缕青丝,宋亭舟便误以为她是巷子里谁家未出嫁的女娘。 陶姨娘湿著身子,玲瓏曼妙的胴体紧贴著轻薄的衣物,声音娇媚柔弱,“我扭到了脚,有些起不来身子,还望公子扶我一把。” 宋亭舟挺直的剑眉轻皱,“孤男寡女,恐怕有些不太方便。” 陶姨娘柔柔弱弱的说:“周围无人,公子只需將我扶到家门口即可,並无旁人看见,我若再躺在这泥水里,只怕要生病了,还望公子怜惜。” 宋亭舟头也没回的往前走,背对著她说:“我家就在前头,便叫了家中小侍来送你回家吧。” 陶姨娘眼见他越走越远,只能再试道:“可我躺在地上身子半湿,冷的不行,公子可否借奴家一件外衫,以遮风雨。” 宋亭舟停下脚步,语带歉疚,“不是我不肯帮衬姑娘,实在是外衫给了你,我若是生了病,家中夫郎难免掛心。还请稍作等待,我这就回家叫家中小侍过来。” 陶姨娘一把从泥水中坐起身来,狼狈的看著宋亭舟飞快消失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一把踢开了地上的油纸伞。 宋家的小侍是认得她的,再说了,她又不是真想让小侍来扶。 恨恨的甩了甩满是污水的袖子,陶姨娘白著张脸踉蹌著走到江家內宅的侧门。 她身边的丫鬟在门口守著,见她浑身湿透,漂亮的衣裳都被泥水浸湿,忙將她迎进门內,“姨娘,你的伞呢?怎么湿成这样了啊?” 陶姨娘眼神直勾勾的盯著她,目光中带著丝阴狠,“不该问的別问,不该说的更別乱说。” 丫鬟被嚇得慌忙將头低下,不敢抬首直视她,颤声回道:“是。” “去厨房要热水和薑汤来,我要洗澡更衣。” 陶姨娘的臥房离侧门近,本来能顺利躲开人回房,谁料偏偏遇见了江夫郎身边的小侍。 小柳对她弯腰欠了一礼,惊讶道:“陶姨娘这是怎么了?像是在泥里打了滚。” 陶姨娘对著他冷哼一声,“管好你的舌头,若是不想要就来我屋里,我替你剪了它。” 小柳嚇得捂住了嘴巴,眼泪汪汪的说:“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一边抽泣著一边打著伞在院子里乱晃,刚好撞见过来找陶姨娘的江老爷。 江老爷面庞严肃,额头刻著几道细纹,嘴角微微下撇,“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可是被夫人呵斥了?” 小柳低著头道:“不……不是夫人,是陶姨娘。” 江老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是夫人跟前的小侍,怎么会被陶姨娘训斥?” 小柳磕磕巴巴的说 :“我……奴婢刚看到,陶姨娘湿著衣裳从外面回来,多嘴……多嘴问了一句,便被她呵斥了,还说要把奴婢的舌头剪下来。” 小柳被嚇得狠了,眼角又不自觉的流出泪来,他本来长相併不出色,但年纪小,皮肤又白皙细腻,加上眉间的那颗艷红色的孕痣,哭起来格外惹人疼惜。 江老爷语气不自觉放软,“好了,我们是正经人家,怎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用酷刑体罚下人?回夫郎屋里去吧,別在这里哭了。” 小柳对江老爷欠了一礼,他腰肢极细,盈盈一握,做这个动作更显柔韧,仿若巷子里刚抽新芽的柳枝。 转身走后江老爷还一直在后头注视他那把细腰。 到了陶姨娘那儿,果真见她正在沐浴更衣,地上的木盆里还放著那件都是泥水的织锦缎衣。 这是他留给自家人穿的名贵料子,总共两匹,连江夫郎和江老夫人都各自只得半匹。陶姨娘生了儿子,剩下的一匹就赏了她和孩子。 见江老爷来,陶姨娘慌忙从浴桶中出来,披上中衣。 “老爷你怎么来了。” 江老爷声音不见半点起伏的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孩子呢?” 穿上衣裳后,陶姨娘的动作才不再急切,好像是裹上的这层布料能保住她薄弱的自尊似的。 她用布巾擦著头髮,漫不经心的说:“奶娘和春樱在带吧。” 陶姨娘说完一低头,地上的脏衣就在她和江老爷两人之间,而江老爷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 她心口一慌,忙又补了一句,“我出去是给老爷买果子去了,您不是说瓔珞街上果子好吃吗,结果回来走得急摔了一跤。” 江老爷神色缓和了不少,“果子呢?” 陶姨娘慌忙从矮桌上的提篮里掏出两碗果子来,確实是江老爷平日里爱吃的。 江老爷不动声色的看著那两碗糕果,摆放的整整齐齐,底下连余渣都没多少。 隔壁宋家,碧云撑著伞,腕上搭了件衣裳从外头回来。 “郎君,街上並无人啊?” 宋亭舟颇感意外,“无人?那可能是她自行回家了吧。” 孟晚却觉著不对,“你说那姑娘长什么样?” 宋亭舟诚恳的说:“我乃有夫郎的人,怎么好盯著未婚姑娘的脸看。” 简称不记得长相了。 孟晚哭笑不得,“倒也没那么夸张。” 宋亭舟嘴巴抿紧,神色略微不满,反正若是孟晚长时间注视別人,他內心定会不快。 “哎呀,我夫君怎么好像生气了?” 孟晚示意碧云退下,自己抱著宋亭舟的半边胳膊哄,“我夫君这么丰神俊朗,模样学问样样出挑,定是迷倒了谁家的姑娘吧?” 宋亭舟將他半抱在怀里,声音坚定,“我只喜欢晚晚。” 孟晚弯起眼睛,目光温柔且带著缠绵悱惻的情意,“我当然知道,所以才相信你啊。” 一缕情丝,两头牵繫。迢迢雨,潺潺春意。 第二日再到了宋亭舟快下学的时候,孟晚就守在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偷看,他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姑娘敢撬他的墙角。 过了会儿宋亭舟先从一头走来,蓝袍黑带,行走如风,肩宽腰窄,面容冷峻。 孟晚暗暗点头,又高又帅,不愧是他家的。 他躲在巷子里的柳树后,因此宋亭舟並没有看见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往家里赶路。 孟晚私下张望,也不知昨天那姑娘今天还来不来偶遇,结果没过一会儿宋亭舟身后真有一位女子提著裙摆跑过来喊他。 “公子,公子留步。” 陶姨娘今天又换了一身衣裳,是顏色淡淡的青色襦裙,上半截用宽带勒著腰,下摆坠著鹅黄色的络子,走动间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 她脸上还画了妆容,唇色殷红,眉弯似柳,不像昨日还撑著伞,今天足以一眼就能让宋亭舟看清她秀丽的模样。 宋亭舟又往前走了一段,自觉与身后女子拉开了距离,这才慢下脚步,“姑娘有事请讲,只是莫要耽搁太久,家里夫郎还等我回去吃饭。” 陶姨娘带著笑意的面色一僵,这男人除了夫郎夫郎还会说別的吗? 不过没关係,男人不都是这样?等有了新人,旧的就也是蚊血。 陶姨娘想到当初怎么引诱江老爷的,眼神一番变化,神情似哀似求,声音悽苦可怜,“我只是恋慕公子,想与你多待上一会儿罢了,只求公子能成全我一片痴心。” 她发现委婉的对宋亭舟勾引根本没用,还不如明说。 男人若是想轻薄女人要用强硬手段,女人诱惑男人却是只隔著一层薄薄的窗纸,只需伸出白嫩的指尖一捅…… 轻易便能將这层纸给捅破。 但宋亭舟反应的却极为剧烈,他冷著脸大步远离这个陌生的女子,“我早已言明家中已有夫郎,你却还不顾名声硬要攀扯,你若不要声誉便罢了,我却不能被夫郎误解。” 宋亭舟说完便甩袖离开,陶姨娘根本追不上她,累的胸口上下起伏。 在村里、在赌坊、在牙行、甚至在江家,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不解风情的男子,她自认相貌娟秀,结果这位宋举人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仿佛她不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而是一只吃人的老虎。 “原来是你啊!” 孟晚从小巷出来,面上作恍然大悟状。 陶姨娘没想到会被孟晚看见,撇过头用手抚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睁著眼睛说瞎话,“我只是在巷子里溜达溜达。” 孟晚也不管她怎么胡扯,自顾自的说道:“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有眼光,竟然相中了我家相公,原来是江家的姨娘。你恋慕旁人家汉子,不知江老爷知不知道此事。” 陶姨娘尖声叫嚷,“你放屁!你敢在老爷面前乱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同样一身青衫,孟晚比陶姨娘高挑了不少,他眉梢挑起,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视了陶姨娘一遍,语气轻佻的说:“通不通知江老爷暂且不说,你这种姿色,除非我夫君眼瞎,不然还对我造不成什么威胁。” 孟晚的姿態像是在看一个什么玩意一样,一句话就將陶姨娘气得面部扭曲。她满腔的自卑与恨意交织,恨不得化身厉鬼,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 她也不是太傻,知道孟晚在故意激怒她,努力平復了心情后,快速的捋了捋脸侧的秀髮。 “我不知孟夫郎在说什么,只是路上遇到宋举人,同他说了几句话罢了,若是宋举人非要与我攀谈,我还能无视举人老爷不成?” 孟晚就这样轻飘飘的看著她,笑吟吟的双目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陶姨娘想自取其辱,我本是不想管的,退一万步讲,你纵然使了什么脏手段和他成事了,进了我们家的门,难不成以为我同江家夫郎那般软弱好拿捏?” 他一步步逼近陶姨娘,拿著张帕子放在手上,隔著布料捏住陶姨娘圆润的下巴,声音若梦似幻,不有力却震撼人心。 “你也应该听说过我在外做生意,人脉还算宽广,到时候把你们腿都打折了抓起来,或是剁成几块扔到江里餵鱼,或是將你重新发卖到妓院供人蹂躪,总有无数法子能收拾了人。” 陶姨娘呼吸急促,她下意识弱了气势,嗓音轻颤,“你……你敢。” “哈哈哈。” 像是被她的表现逗到了,孟晚笑了两声:“你可以试试啊?” 他鬆开陶姨娘的下巴,手上的帕子也自然而然的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湿,孟晚指了指地上的帕子,“对了,这种帕子你若是喜欢,这块也可以捡起来用。” 帕子被脏水浸湿,显然孟晚不会再要了。 那天原来孟晚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手里拿著的是他丟弃的帕子。 陶姨娘像看妖魔似的眼神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帕子,后退两步远离孟晚,隨后拔腿狂奔。 一路上都是泥泞,她接连滑了两跤,摔了一脸的泥,活像后头有鬼在撵她,连滚带爬的跑回了江家。 “哼,也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手段也就这么两样,只会放放狠话的货色。”孟晚一句话总结完,踮著脚踩在乾净些的地上,慢慢悠悠的回了家。 第58章 昔日同窗 孟晚抬脚刚进家门,便看到宋亭舟打算出来寻他。 “去铺子了?怎么没叫雪生送你过去?” 孟晚心情不错,笑著说:“没去铺子,只在附近转了转,踩踩虫子玩。” 宋亭舟忍俊不禁,他揽住孟晚脖颈,“踩虫子?你也不怕脏了鞋子。” 孟晚看看鞋底,一脚的泥,他不在乎的说:“反正也踩了一脚的泥。” 他唤碧云,“碧云,你去屋里帮我拿双乾净的鞋子过来,给郎君也拿一双。” 宋亭舟回来也还没换鞋,两人都是一脚的泥。他家院子里走路的地方都铺著青石板,被雪生打扫的乾乾净净的,踩脏了还要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吃饭,孟晚跟常金说:“娘,明天咱们去江家看看江夫郎去吧。” 常金夹了块排骨放他碗里,纳闷的说:“上他家干啥?人家心里够烦了,咱们还去人家家里让人招待,岂不更添乱?” 孟晚刚把排骨啃了,那边宋亭舟又给他夹了块烧鹅。 “你说的也是,没个由头反倒叨扰了人家,那咱们约她一块看戏听曲去吧。” 他见又有筷子往他这边伸,飞速將烧鹅吃了,又將饭扒了个乾净,放下饭碗道:“別给我夹菜了,我吃饱咯!” 常金筷子伸到半空把肉扔进儿子碗里,“那给大郎吃,你不想吃肉就再吃些菜。” 孟晚眼珠一转,突然凑近常金,“娘,你是不是想抱孙子了?” 常金吃饭差点没呛到,这个人精,她不过是多给他夹几筷子菜就被看穿了心思。 “我不过是看你身子不如人家圆润,想让你多长几斤肉罢了。”常金嘴硬的说。 “哦~” 孟晚正色道:“等下半年十月份,我就要隨夫君去盛京城备考会试,这个时候並不適合要娃,总得家里安定下来再说。” 常金不免失望,本来村里是生了就养,她家如今也不差银两,可晚哥儿说话总有他的道理,常金是信他的。 “明天不吃排骨了,吃麵条。” 信归信,脾气还是有的。 孟晚无奈的笑,“娘做什么我都爱吃。” 回屋两人在书桌上对坐,各忙各的,孟晚率先撂下了笔,他用了九天的时间画了幅春雨图,细细的填写描绘终於完工,过两天要寄去给老师指点,等项先生回信又要一个多月了。 见孟晚放下笔桿,一直关注著他的宋亭舟说道:“晚儿,今天我下学回来又遇到昨天的女子。” 孟晚面似有些不悦,“怎么会这么巧,不会是专门等你的吧?” 宋亭舟老实的点点头,“是刻意等我的,还和我说了那种话,我听都没听完赶紧跑回家了。” 孟晚绷不住了,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坐到宋亭舟腿上夸他,“不愧是我夫君,就是这么正直不屈。” 宋亭舟將他双手捉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对他这句夸讚並不满意,“不是因为我品性,而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才装不下旁人。” 孟晚见他满脸认真的解释,忽的心臟开始在胸腔里颤动,酸酸涩涩的情绪从他身体里来回流淌,温的他四肢都暖洋洋的。 他搂紧宋亭舟脖颈,闭上眼睛靠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嗯”了一声。 城南也有家大型瓦舍,里头据说有个常驻的戏班子很出名,和雪生之前那种四处奔波的戏班子不同,城南瓦舍的戏班子在这里扎了根,不用天南地北的漂泊。 孟晚包了个二楼的包厢,请江夫郎过来看戏,包厢的桌子上摆著干炒生、炒瓜子,还有孟晚自己在外头买的两碟子蜜饯。 江夫郎带了个小侍过来,孕痣是长在唇边的。 孟晚暗自可惜,不是哪个眉心有痣的,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竟然一次也没见到过,这更加將孟晚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第三次將江夫郎约出来后,他终於见到了那个叫小柳的小侍。 “小柳的痣长得可真好。” 江夫人温和的笑笑,“看见小柳的人都这么说,三年前府城不是有部书大火,后头还改成了戏文,我那会儿十分爱看。见到小柳的时候就想到书上的狐妖小柳,是不是很巧?” 撰写这部书,这个角色的孟晚都没想到会真有一人叫小柳,而且孕痣也生在眉间,只不过狐妖小柳容貌绝色,江夫人的小侍却容貌平平,在人群里都不好找的那种。 孟晚平淡的扫视小柳一眼,勾起唇角笑道:“是很巧。” 昌平府学—— 宋亭舟这几天下学都是让雪生驾车去接送他,倒是再没遇见过那个女子。他心里鬆了口气,倒不是怕个女人,而是这种事被旁人看见难免误会,哪怕他没做什么,让晚儿听到些閒言碎语也是徒增误会。 回家路上虽然少了个人纠缠,但府学里却又冒出个更令人厌烦的傢伙。 张继祖一脸欣喜的凑上来,“宋兄,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你,你是要去廩膳堂吗?不如我们一起吧!” 三年过去,他今年院试居然真考上了秀才,还入了府学。 宋亭舟定定的看著他,面上无波无澜,过了一会儿后並没回应他的话,直接同祝泽寧一同离开。 “张兄认识宋亭舟?”张继祖此人最好钻营,才来府学不久,便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 见身边的秀才班的同窗问话,张继祖苦笑著说:“我与宋兄本是同乡,早些年还一起同窗几年,没想到再见面对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罢了,终究是我高攀了。” 听他这么有诱导性的话,眾人不免为他不平。 “你们既是老乡又是昔日同窗,他態度竟然如此冷漠,未免太过高傲了。” “就是!不就是举人,有什么可傲的!”说这话的定是府学新一届廩生。 “宋亭舟此人,才学出眾,可品性古怪,少有好友。”这是曾和宋亭舟相处过的学子。 张继祖目光微闪,“哦?宋兄脾气还真是没变,但我见他身边似乎有一位同窗经常与他同进同出,年岁看著也不大。” 有人答道:“那是皇商祝家的子嗣,祝泽寧,家中巨富。” 另一人反驳,“如今他们三房被分出来,早就不在祝家了。” 张继祖將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心里暗道:宋亭舟,既然我来了府城,你就別想再往上高升一步,我够不上的位置,你也休想! 这些年他一次次的来昌平参考院试,一次次的落榜,郑廩生甚至寧愿家里小哥儿蹉跎,也不愿嫁给他一个童生。 他埋头苦读,今年二十七的年岁才考中秀才,憋屈的入赘进郑家,娶了他家年纪又大,又容貌不堪的丑哥儿。 哪怕从偏僻小镇跨越了一个阶级,他也没有半点喜悦之情,郑廩生那个老不死的砸钱托关係给他送进府学后,他这才知道宋亭舟不光考上了举人,甚至在府学里名次都是名列前茅的。 聪明的头脑,优秀的成绩,美貌竟然还能兼顾赚钱养家的夫郎。宋亭舟那么个一闷棍打不出来个屁的人凭什么? 下学后雪生架著车停在宋家门口,身后一辆普通的马车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宋亭舟下车后,后头的马车掀起车帘,张继祖露出一张虚偽的笑脸。 “宋兄原来住在这儿,离府学这么近,恐怕价格不便宜吧?” 宋亭舟本来往前踏的步子停下,忽然回头说了句,“我听说你院试的名次並不多好,你是怎么进的府学?我听说你成婚后是住的郑家,那就是郑廩生给你疏通了关係?” 他声音並不激烈,反而十分平淡,但那双凉薄的眼睛瞥向张继祖时,张继祖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他再也维持不住偽善的表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完撂下车帘,催促车夫快点离开。 宋亭舟望著郑家的马车,目光幽深冷厉。 “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雪生把马牵进去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孟晚探出个小脑袋出来望他。 宋亭舟回身时眼神中的冷意瞬间温和下来,“和旁人说了几句话。” 孟晚招呼他,“快点进来吃饭了,我做了你爱吃的葱饼。” 这几天刚入夏,气候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孟晚刚在厨房忙活完,热的身上都沁了一层薄汗,白净的肤色中透著粉色,歪著头看他的样子不知道多可爱。 宋亭舟心里软成一片,“辛苦晚晚。” “不辛苦!快来啊。” 一大盆的葱油饼,外皮金黄酥脆,葱都被烙成了金黄色,撕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清脆的咔哧声。 每人盛了碗胡瓜鸡蛋汤,桌上再摆上两盘凉菜,就这葱油饼吃的齿颊留香。 孟晚先给宋亭舟夹了块饼子,“本来你就爱吃我烙的,好些日子没动手了。” 宋亭舟抬手给他也夹了一块,“晚儿做的好吃。” 见常金默默自己夹饼,他又补了句,“平日娘做的饭我也爱吃,娘辛苦了。” 常金噗嗤一声乐了,“大郎莫不是跟你学的,如今也会说这样的漂亮话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夫君这是发自內心说的,他才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 常金哼了声,“他不是,你可是。” 饭后宋亭舟陪孟晚到巷子里遛弯,正巧碰到江老爷带著陶姨娘出来。 双方各自客套几句,陶姨娘始终龟缩在江老爷身后,连头也没敢抬。 將宋亭舟夫夫走远,江老爷语气不满,“宋夫郎同你说话,你连句回应都无?” 陶姨娘神情窘迫,“我……我……” 江老爷眉头深锁,似嫌她丟人,“算了,回去吧,到底是村户女子,不似孟夫郎那般有胆魄。” 孟晚一路走一路和宋亭舟说话,“怪不得前阵子娘突然著急起娃娃的事来,你猜如何?” 宋亭舟摇头。 “春芳嫂子又有了,可真是要三年抱俩啊!”孟晚佩服。 冯进章落榜后安分了不少,主要那群富家公子也不带他了。又听闻弟弟弟妹到来,便也搬到早食铺子那里,同卢春芳还算修復几分感情。 卢春芳这些年身子养的好,女子又比小哥儿容易受孕,怀了也不奇怪。去年她生了大女儿,孟晚还和常金过去吃了满月酒,如今老大才一岁,就又怀上老二了。 不光是她,琴娘也生了个女儿,常金看人家一胎一胎的生,这才眼热了。 宋亭舟握住孟晚的手,“我们不急。” 他想到子嗣艰难的江夫郎,又郑重补充了句,“哪怕四十无子,我也甘愿守著你过一生。” 孟晚理所应当道:“那是当然,不然你还指望我给你纳妾?你要是敢在外面乱来,我自然可以南下投奔师傅去,到时候让你想找都找不到我。” 宋亭舟抓著孟晚的手渐渐收紧,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慌忙保证道:“我绝不会……” “好了。” 孟晚打断他,轻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让你有那种机会呢?” 交作业的画作完成寄走,孟晚又开始准备提炼好的大纲,好让阁里的写手们集思广益,按照大纲发展出来类似的话本子来。 除此之外,他又搞了几本真正意义上的漫画书,算是现代简笔和古代水墨的结合体,他看著是还行,只是不知道读者能不能接受这种风格,可以先拿一本出去试试水。 清宵阁里的事其实很繁琐,幸好其他方面都有黄挣盯著,他这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 第二天一早照例宋亭舟先走,孟晚带碧云出门,先去了趟阁里开了个会,叫上几个老员工將大纲规整出一个简纲发给他们。 宝晋斋之后又接二连三的挖走二楼几个人,好在孟晚脑海里的点子多,挖就挖好了,他这儿还有新的。 不过这也算是帮他做了个筛选来,剩下的万绥几个基本都是一路跟著他到现在的,基本不会跳槽,交代起来也更放心。 接著就是要给他的小人书找个主,头一个不做他想,肯定是空墨书坊,曾经专门卖科举相关的正经书坊,现在因为长期和孟晚合作,画风也逐渐变了。 有便宜不占就不是商人了,聂二爷不管书坊的事,里头的掌柜却也不会放过赚钱的机会。 都是熟人了,掌柜的也没拿乔什么,孟晚写的东西放到他们家一直是四六分,更何况这次孟晚只是试水,不打算再找別的书肆了,因此空墨书坊是独一份。 第59章 乱吠 在外忙活了一天,黄挣用清宵阁的马车送孟晚和碧云回家,马车行至半路,天空就凝聚起灰黑色的乌云,速度极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聚拢过来。 孟晚坐在车里推开车窗,抬眼便是阴暗下来的天色和低空飞行的蜻蜓,街上摆摊的小贩动作利落的收拾著摊案,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今年的雨水怎么这么多。”孟晚坐在车里嘀咕。 碧云也跟著说:“就是,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雨,晚上看来还要下。” 黄挣车上没蓑衣,孟晚到了巷口就和碧云下了车,“你快回去吧,车上也没备个蓑衣,回去別再被雨浇了。” 黄挣抬头看看天,应了一声掉头走了,孟晚刚到家门口,云层中闪过一道极光,紧隨其后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房顶的瓦片上和树上,他和碧云抱著头冲回家里。 常金在屋里唤他,“晚哥儿,被雨浇湿了没?” 孟晚跑回自己屋子,拿了块布巾到房檐下擦脸,“娘,我没浇湿,黄挣驾车送碧云我们回来的,刚走到咱家门口就下雨了。” “那就好,你清晨起得早,左右下雨也做不了什么,你若是困就在屋里睡会。”常金日常操心著他。 “欸,好。”孟晚一琢磨,好像是没什么要紧事了,这天確实適合眯上一会儿。 他脱了外衫,下雨天气还算凉爽,他將窗户关上,屋门敞开,这样能吹上一丝凉风进来。 抱著枕头倚在榻上,孟晚缓缓闭目,屏蔽杂乱的心思,听著淅沥沥的雨声,渐渐陷入梦境。 宋亭舟此时刚刚午休,祝泽寧看著外面的大雨,“咱们还去廩膳堂吗?不然让我家小廝將饭食送进来算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油纸伞,“走吧,你家小廝一来一回还不知要多久,隨意填填肚子便可。” 祝泽寧也拿上了自己的伞,“行吧,我可真討厌下雨……那边不是咱们上次碰见那人吗?一脸假笑的,他怎么这么跑出去了?” 宋亭舟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张继祖从秀才班里冲入雨幕,神情悲戚,还打滑摔了一身的污水。 身后一个小廝打著伞追他,“姑爷,你慢点,等小的给你打伞。” 张继祖一脸悲戚,像是哭了,一把把的抹著脸,也不知擦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会正是午休时间,不少人站在门口或者房檐下,旁议论张继祖的行为。 “这人疯了吧?有伞不打。” “莫要胡说,没准是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还真叫你猜对了,我刚从丁班那头过来,那群秀才说是他家小廝过来报丧,他岳父歿了。” “啊?那可真是,怪不得著急。” 眾人在心里暗自腹誹,看那表情还以为死了亲爹,原来是岳父啊,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宋亭舟冷眼旁观那道狼狈的背影,周身气质冷冽,偶尔有雨水被风吹斜,滴洒到他的衣衫下摆上,留下不太明显的痕跡。 他上次对张继祖说了那番话后,对方定会忍不住儘快对他下手。 其实书院里钱找关係塞人是常態,除非是宋亭舟与张继祖这样相互敌视的,否则旁人不会管这种閒事。 而张继祖最喜欢用的手段就是污人名声,若是怕宋亭舟抓著他这点不放,只要让宋亭舟在府学的名声扫地,那他说话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信度了 —— “人真的死了?真的?” 张继祖跪在灵堂上,望著那副棺材不可置信道。 一紫袍青年神情不耐的站在郑家厅堂的门口处,“你自己下的手,现在在问我?” 张继祖低头看著自己双手,表情隱隱透著丝癲狂,“是,他死了,郑家都是我得了!” 紫袍青年嗤笑了一声,郑家这么点微末家產也值当爭抢,真是废物一个,不过这废物还有点別的用。 外头金掌柜打著伞过来,“东家,午前孟夫郎又去了空墨书坊。” 原来紫袍青年正是宝晋斋的东家,他嘴边还掛著讥讽的笑,闻言立即冷下了脸。 “一个小哥儿而已,给脸不要脸,真当我不会往他身上使手段?” 张继祖向府学告了假,操办完岳父的葬礼才重新回到府学,他要为郑廩生守孝,今年秋天的乡试他是没办法参加了。 其实便是没有丁忧一说,他考乡试一样不成,不光今年,三年后张继祖一样没底,经过这些年他歷经波折才考上秀才,他早就认了命,秀才已经是他的极限,所以他才要往旁的事上开始经营。 见识过府城的繁华后,让他如泉水镇何秀才那般回到小镇上经营他是不肯的,如今便不是掌了府城的家吗? 虽然郑家只是城北一座一进小院,但只此一样便比泉水镇强上三倍,更別说这些年郑廩生替人作保攒下的银两,若是他不挥霍,足够此生吃喝不愁了。 没了个辖制他的廩生岳父,顺利在府城立足,接下来,就有的好看了。 —— 府学的议事堂上,高掛的牌匾上书写著“崇雅堂”三个大字。 而堂內坐著八位身著儒衫,袖袍宽大,不论老少皆气质文雅的学士。 张继祖立於堂內,身穿素衣,腰上掛著块孝布,他刚办完岳父郑廩生的头七,便迫不及待的赶回府学,却不是为了进学,而是申冤。 “我夫郎亲眼见著岳父被狐妖所害,那妖物双目猩红,尾巴硕大一条,利爪已劈就能將人拍死!” 张继祖满眼恐惧,仿佛那一幕就发生在他眼前。 与之相反的是站在堂內另一名被审视的学子。 宋亭舟狭长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他语气淡漠,“不知这位张秀才说的事与我有什么干係,诸位夫子又为何將我叫来?” 这里地位最高的是年过六旬的府学学官,身上掛著九品官衔,乃朝廷授命,享禹国官员待遇与俸禄。 对於宋亭舟这样的优秀学子,他语气还算和蔼,“丁亥班的张秀才到我这儿检举你,言你与他岳父之死有关联。” 张继祖神情激愤的怒指宋亭舟道:“没错,是我检举了你。因为整个昌平安寧了百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妖物,偏偏那本《人妖情长》现世后才闹了妖怪,还是和书中一模一样的狐妖!” 宋亭舟在堂中站的笔直,他冷冷一笑,“无稽之谈,难不成张秀才的意思是书里的狐妖跑到现实中杀了人?” 张继祖一张利嘴叭叭乱喷,“不然如何解释昌平狐妖之乱,甚至连知府家都……总之都是狐妖之祸,而这本作为始作俑者的书,便是宋兄所著!” 朝廷並无明確律令说明入仕之人不得著书,只是读书人自詡清正,不屑书写话本子挣钱。但不乏有万绥这样家境贫寒的学子,撰写话本子补贴家用,以供自己读书费用,並不惹人詬病,顶多被清高的读书人鄙视一下。 这本书是从宋家流出,是各大书肆都默认的事,没人刨根问底的去调查此书出自何人之手,因为宋家人口简单,几乎所有书肆的掌柜都认同了《人妖情长》是宋亭舟所写,那个清宵居士本人就是他。 除了此时坐在座位上平淡饮茶的聂夫子。 聂夫子放下茶盏,声音平淡,缓缓敘事,“顺昌八年,盛京城中確实有过妖物作乱的先例,最后大理寺卿康大人抽丝剥茧,用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终追查到妖物所在,乃一天生怪力模样丑陋的夜叉。康大人请兵五百,將那夜叉困与城外破庙当中,生生耗了五日,才终於將夜叉捕获,此事记於《禹国异志录》中。” 张继祖眼神一亮,刚想再说些什么,可聂夫子紧接著又道了句:“但在正史中,这位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被当时的顺昌帝,以造讖纬妖言之罪处以绞刑。” 当朝政策,可以討论及写作关於妖鬼等怪物的言论和书籍,但不可涉及皇家与朝政,一旦用怪诞事跡迷惑百姓,妄谈国运和政治更迭等危害国君的內容,都要处以绞刑。 孟晚不是傻子,他早在第一次来府城时便將禹国律法和其相关的律法书籍都看了个遍,这才敢將书放出来打版售卖,谁成想就这么倒霉的被营造出来一个真狐妖来。 聂夫子的这番话说出来,张继祖也不免双腿发颤,但一想到此番谋划若是能成,既可以將宋亭舟拉下水,又能得到宝晋斋东家的赏识,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他咬紧牙关不鬆口,“学生所说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学生也有,还请先生们明鑑。” 只要这些学官、典史、学录等府学高层详细询问他,他立即便叫出宝晋斋东家准备好的证人和证物,迅速咬死宋亭舟,治不治罪不要紧,最起码能让他声誉受损被府学退学。 张继祖臆想著:到时候书院还会將此事记录到黜陟簿里,宋亭舟未来参加科举或求官,都需向主考官或衙门提供清白文书。他这般被黜陟簿记录在册的人,连考院的门都进不去,一生前途都会被葬送! 崇雅堂內很安静,几位府学高层各个都很沉得住气,除了聂夫子出声,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宋亭舟率先开口,他並没有如张继祖所想那般大惊失色,反而不解张继祖诡异牵动的嘴角。 “看来张兄岳丈过世,张兄很欢喜啊?” 学官的目光落到张继祖脸上,他下意识的绷起脸,“宋亭舟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劝你儘早交代!” “交代?” 宋亭舟面无表情的俊脸上突然多了丝嘲讽,“我还是没弄懂你的意思,你说书里的妖物跑出来杀了你得岳父?那不去报官或是请个神婆,反而找我要个交代?” 张继祖立即反击,“是你写了这种怪力乱神的……” “好了。”学官呵斥了一句。 “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件事府学內会弄清楚的。” 他既然发了话,张继祖只能不甘不愿的退下。只是从这天起,昌平內又颳起了一阵妖风,而且这次指了名道了姓的说是《人妖情长》里的书中妖怪现身害命。 商人狡诈重利,一些书肆老板嗅到了不寻常的讯息,各个都安分起来,甚至將妖怪誌异的书都藏了起来,等过了风声在拿出来卖,或是更胆小的乾脆烧毁。 一时间清宵阁门庭冷落,黄挣著急上火的跑来找孟晚。 “就算真是小柳跑了出来,他也是个好妖啊,不光不害人,反而救了许多人呢。” 孟晚抬了抬胳膊,“你自己倒茶喝,不必著急。” 黄挣牛饮了一大杯,放下茶盏道:“我怎么能不急呢,阁里还压著那么多的书呢,还有养著的那些个写手,若是没有书肆老板过来合作,岂不是日日乾耗?” 窗外雷声乍响,看来又是个雨天,比起清宵阁的事,孟晚心思却飘得更远。 禹国的水利如何? 今年的雨水如此丰沛,乃至快积水成灾了,会不会真的造成巨大灾情? 河水泛滥的话,最先便是农田被淹没,严重些房屋倒塌,人口伤亡,不堪设想。 粮食、田地、人口…… 孟晚突然问黄挣:“阁里的可以挪用的钱財还有多少?” 黄挣被他问住了,他还以为孟晚也著急了,反而又安抚道:“倒是也还不少,我刚才只是急了才那般说,实际没有那么夸张,而且这些年我还剩了不少积蓄……” 孟晚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几,面带思索的说:“留出一半用来日常经营,剩下的买些粮食备到库房。” “啊?好。”黄挣有些跟不上孟晚的思绪,不过他素来听孟晚的指挥,愣了愣神后就去办事了。 等晚些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孟晚先问了他府学的事。 宋亭舟脱下外衫,用清水净了净手,周身气质温和,“不说还有聂夫子在,便是学官们也不可能信他这番说辞。” “他应该是被人当枪使了,但宝晋斋背后靠的是吴知府,我们目前还真没办法收拾他。”孟晚推开屋子里的窗户,外面雨水渐渐急促,雪生正在卸马车后面的车厢,孟晚让碧云过去给他撑伞。 宋亭舟也站在他身侧看雨,“昌平表面看似安寧,实际本质糜烂腐朽,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第60章 灾情 谷青县—— 雷雨不断,暴戾的雨水一连串的从天上砸下来,啪啪乱响,急促的落雨声与人胸膛“砰砰”的心跳声重叠,响的人心慌。 严昶笙深夜还伏在桌案上愤笔急挥,这位青年知县也不知是从哪儿刚回来,洗的泛白的衣裳下摆还在往下滴水,头髮也是湿润的。 他面容紧绷,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怒色,下笔极快,手腕却端的很稳。 “大人,咱们县上的大坝守住了,可小六顺著河道一路往上,发现上游谷阳县的水坝被冲毁了,若是雨水再大,不知咱们县还能撑上多久!”有衙役穿著蓑衣衝进来稟告。 严昶笙握笔的手一顿,纸张瞬间被墨水浸染了一块。他放下笔闭上双目,声音疲惫的说:“昌平还是没来人。” 同样年轻的师爷面色沉痛,“大人,你早就上书吴知府要防备灾情,却了无音讯。如今谷阳、谷文和谷青都有灾情,知府大人却到现在都连一兵一卒都未派过来,我是怕,他要弃车保帅。” 在吴知府手下三年,几个县令都知道这位顶头上司是位什么货色,或是同流合污,或是明哲保身,总归都有出路,偏偏他家大人倔强。 吴知府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他们都懂什么意思,他八成是想將灾情隱瞒下来,以免影响自身仕途。 严昶笙又何尝看不明白,望著外面像是將天捅了个窟窿似的雨势,他沉声道:“但我不能离开谷青县,起码现在不能。” —— 孟晚这些天空閒,早上在家睡懒觉,白天写写画画,黄昏便去府学接宋亭舟。 清宵阁里人心浮动,又走了一批人,总归他们是缴纳了违约金的,孟晚也无所谓。比起这些小事,他心中有更加令人不安的顾虑,就像这连绵不绝的阴雨天,弄得人心里也跟著晦涩焦灼。 闷在家里的不光是他,隔壁江夫郎主动请他去江家做客,閒著也是閒著,孟晚便去了。 到了后他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小柳不在?” 江夫人也很疑惑,“早上还见了他,从中午起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似乎很喜欢小柳,脸上掛著笑,“他年纪小,性子也好动,总是喜欢家里家外的乱逛。” 江夫郎是个善良的好人,救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哥儿也真心待他。 孟晚没动江家的茶盏,自己在家里带了两包生来,同江夫郎边吃边聊天。 快到了接宋亭舟的时间,孟晚起身告辞,江夫郎將他送到大门,回去后问身边的杏桃,“都快晚饭了,小柳怎么还没回来?” 江老爷的书房单独一间,不在江夫郎的院子更不在陶姨娘院子,而是位处一进门后的中堂旁边。 里面是宋家书房的两倍大,除了书架和案几,里面还用屏风隔出了一间臥室,有时江老爷会在里面休息。 此刻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插上,明明是夏日,可窗户却也都关著,屋子里不说像蒸笼,可也又闷又热。 小柳泪眼汪汪的缩在屏风下面,裹紧了自己的衣裳,声音颤抖,语气害怕,“老爷不要。” 江老爷经过陶姨娘一事后,似乎將这种害怕拒绝当成了一种调情手段,这些小玩意在见识过江家的財富后会飞速妥协。 “別怕,老爷让你成人,之后你要什么老爷都给你。” 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沉迷美色的人,纳陶姨娘的確是为了子嗣,但享用过年轻青涩的身体后,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想再压抑了。 江老爷不知为何脑子有些混乱,在逼近小柳的过程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的画面便是小柳普通又白皙的脸,和他身上幽幽的香气。 “妈的,差点让这老色鬼占了便宜!” 將老色鬼江挪到床上扒了衣裳放好,小柳將怀里的荷包塞到隱秘的地方,持续散发香味,而后原地一跃,从头顶的房樑上勾下一个棕褐色的布包,换上里面的黑色夜行衣,並將身上穿的这身塞进包袱又放回房樑上。 做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有多顺手,动作轻盈而快速。 外面天色刚黯淡下来,並不是出去的好时机,他又等了会儿,外头有小廝过来叫门。 “老爷,后院摆饭了,您还去陶姨娘屋里用吗?” 小柳无声的清了清嗓子,一道低沉中混杂著情慾的男人音调出口,“不吃,今晚我在书房睡,不许让人过来打扰!” 其实和江老爷的声音还是有些细微差別的,但小廝並没有听出来,怕惹怒了主家,忙不迭的应了声就退下了。 小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浅浅闭上双目,他像是一个极为冷酷又有耐心的杀手,安静的等著时间流逝,不喝一口水,没动一块桌上的糕点。 夜渐渐深了,人声渐渐减弱直至消失,只剩树梢草丛里昆虫的细微的爬动声。 小柳从假寐中甦醒过来,显然时机已经到了。 最角落的窗被从里面打开,他纵身跃出,只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若是有人將他与雪生比较,就会发现他们的路子身法一致,都是反应灵活,动作敏捷那一掛。 而小柳因为是哥儿,更显体態纤细。 他一路返回到吴知府家中,对庞大的五进大院熟门熟路,避过上值的僕从,他先去了第一目標地点——吴知府的书房。 小柳趴在房顶的瓦片上与夜色融於一体,事情没他想像的那么顺利,书房有人,且不止一位。 吴知府放下往日高贵的麵皮,舔著脸同另一位高官套近乎,言谈间提到昌平底下的几个县城,小柳在听到谷青县时变了脸色,偷听完整个谈话,小柳的眼眸深处已是按耐不住的暴戾。 但附近同样有高手守著书房,他不敢轻举妄动,见吴知府送完人又返回书房,知道一时半会不能成事,他面上略过一丝厌烦,转身又去了下个地方。 翠鶯趁著没人,偷偷摸摸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小柳一腔的戾气没有地方发泄,统统化作恶趣味,祝家他藏著的好东西正巧被他挪到了吴家。 “翠鶯姐~” 翠鶯本就提心弔胆的怕被旁人发现,听到熟悉的声音更是嚇得浑身一紧。 “谁!”她声色厉茬的低声道。 一身轻薄的红色纱裙从天而降,毛茸茸的尾巴被小柳抱在怀里。月光照映在他白皙的脸上,像是覆上了一层柔光,那颗赤色的痣被映照的愈发艷丽,勾人心魄一般。 “姐姐这就不认得我了啊~”小柳语调缓慢,仍旧是那张平凡的脸,却多出几分勾人心魄的意味来。 翠鶯像是见鬼了一样,没人比她更清楚是她向夫人举荐了小柳被沉河,做过亏心事,才更怕冤魂復仇。 她想嘶声喊叫,又想起自己闯的祸,若被夫人知道和死也差不多了。 前有狼后有鬼,翠鶯捂著嘴跑回自己屋子里,惊惧到几乎快窒息,眼泪从眼角不断滑落,顺著指缝流进嘴边。 小柳慢慢踱步到她门前,脚步无声无息,翠鶯只能透过纸窗看外面逐渐靠近的身影。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蹲在桌下,眼睛瞪到最大,內心无比希望外面不知是鬼是妖的东西快快离开,可惜结果不如人愿。 房门被人轻而易举的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翠鶯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啊~” 小柳轻笑一声,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你不是说我是狐妖吗?不如我就给你看看妖的本事。” 躲在桌下的翠鶯突然感觉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痛,一道勒痕凭空出现,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嗬……不是……不是我……都是夫……夫人让我……嗬嗬……做的……” 翠鶯一步步顺著脖子上的力道跪著向前挪蹭,眼神逐渐绝望。 小柳把玩著手中透明的不知名材质的丝线,眼神玩味,“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夫人让你保管的宝贝被你弄丟了。” 他將另一只手上的东西晃到翠鶯眼前,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 ——钥匙原来在他这里,怪不得。 这是翠鶯生命里最后的念头。 小柳从翠鶯怀里摸出张帕子,擦乾净手里细丝上的血跡,將其缠绕在手腕上,后直接將尸体背著扔进吴夫人的床底下。 妈的,那天是真的差点叫这俩傻逼娘们淹死,暂时动不了那个,先嚇嚇她解解恨! 后半夜小柳才回到江家,江老爷还死猪似的躺在床上,门前窗户都无变化,没人进来过。 小柳换回小侍的衣裳,將夜行衣和红纱衣都藏好放起来。上床躺在老色鬼身边,嫌恶的拉开一点距离。 小柳渐渐闭目,他一时半会心思还在活跃,想著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忆起一直不动声色试探他的孟晚。 暗道:姓孟的不愧是写话本子的,脑子就是活泛,恐怕已经怀疑到了他头上。 在吴知府那里偷听到的消息要儘快传到谷青去,明晚最后去一趟吴知府书房,哪怕被发现,东西也一定要拿到手。 江家不能多待了,为了报答江夫人的善心,走的时候送他一件大礼好了。 清早小柳还在沉睡,江老爷被下了药,只会比他更睏乏。 小柳昨晚留宿在江老爷书房的消息被捅到了陶姨娘跟前,她压著一肚子火气跑到书房门口捉姦。 结果当然是被江老爷一顿臭骂,小柳泪眼婆娑的躲在江老爷身后,一双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柔柔弱弱惹人爱怜。 江老爷新得了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哥儿,心中万般疼惜,又苛责了陶姨娘几句。 陶姨娘见了自然更是窝火,等江老爷出了门,还不等江夫郎寻来,她先將小柳叫到了自己房內教训。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孟晚起的晚,夏天天热,他起来后到院子里洗漱时,陶姨娘声嘶力竭的叫嚷声穿透院墙透了过来。 “这女人又再发什么疯?”他一阵莫名其妙。 洗漱好他去厨房寻吃的,碧云说要给他下碗麵条,过了会儿麵条还没煮熟,黄挣先急急忙忙的登了门。 “不好了大嫂,咱们谷阳县上流的大坝被衝破了。” 孟晚心头一紧,语速比平常快了几分,“你到堂屋来和我说。” 但黄挣的话已经被常金听到了。 “咋回事?那咱们镇上的水坝呢?家里的田没事吧?” 她急匆匆的从屋里衝出来,脚上的鞋都一右一左的穿反了,问他。 既然没瞒住,孟晚劝住常金先別急,而后叫上黄挣一起到堂屋里说话。 “你慢慢说,说仔细了,不要冒冒失失的。”孟晚神情沉著,目光镇定。 常金和黄挣见他如此,心下也稍微冷静了不少。 黄挣从怀里掏了封信出来,沉声道:“我爹写信过来,不光咱们县,附近谷文和谷青县的坝都被冲毁了,不过淹了许多田地,挨著水源附近的村子,连房屋都被冲塌了。” 常金站起来一连声的问:“镇上呢?我们村呢?” 黄挣嘆了口气说:“水泉镇和庆丰镇之间修的那条水坝连一天也没挡住,好在镇上地势高还算好些。三泉村我爹也特意打听过了,低洼些的屋子也被冲坏了不少,田地也糟践了。” 常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角泛著泪,“这可怎么办啊晚儿,咱家的地,还有你爹的坟还在村里呢!” 孟晚起身站到她身边安慰她,“田淹了也就今年没收成,咱们家有积蓄,倒是不靠地里的田过活,再者爹的坟在半山腰呢,位置也好,没事的。” 他劝好常金又问黄挣:“黄掌柜信里可曾说过,县令有没有派人下来治水安顿灾民?” 黄挣直接將手里的家书递给孟晚,“我外祖父家在庆丰镇,连著几个舅舅都来镇上投奔我家,只说了雨水大,冲塌了水坝的事,其余旁的倒是没说。” 孟晚接过书信仔细看了一遍,確实如同黄挣所说。 “大嫂,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想回去一趟。”黄挣愁眉不展,他家地方还算大,但这么多亲戚来恐怕也挤得慌,而且他做为外甥不露面也不好。 “你先別急,等晚上夫君下学回来我同他商议一番。”不行他们也要回家看看,族里人是一方面,他家混得好不能装作睁眼瞎漠视不管,再者爹的坟也要回去看看,万一山里发了洪,真被水冲了就坏了。 第61章 受伤 “回去一趟太折腾人,我的意思是咱们俩回去跑一趟,娘就別跟著操劳了。”宋亭舟刚回到家中,孟晚便同他说了各地水患的事。 下午刚上骑射课,宋亭舟汗湿了衣裳,到家先沐浴换了乾净衣裳,他一边穿衣一边回著夫郎的话,“也好,那我明天就去和夫子告假。” 本来心里是十分严肃且正经的,但孟晚的手偏偏自己长了腿似的跑到宋亭舟腰腹上,捏了捏人家紧实的腹肌。 宋亭舟將他细长的手指按在自己身上,“嗯?” “哎呀。”孟晚將另一只手缩回来捂在眼睛上,装模作样的故作羞涩。 宋亭舟看著好笑,弯腰轻啄了他额头一下,“好了,要摆饭了,我去和娘说。” “就你们俩回去?”常金有些不放心的问。 孟晚给她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娘,我们都多大了,这点事还处理不好吗?” “那倒不是,你们比爹娘年轻时候强百倍。”只是做娘的难免不放心孩子独自出远门,常金没滋没味的吃著鱼肉。 宋亭舟声音沉稳可靠,“我会照顾好晚儿,办好了家里的事就立即回来。” 他今年二十三岁,脸庞和身躯都透著成年男性的成熟可靠,说话十分令人信服。 他开口后常金就不再说话了,饭后家里紧著忙活路上要用的东西,如今多了碧云帮忙打点,省了孟晚不少心思。 这次回去是做正经事,不会多待,再者入了秋宋亭舟还要去盛京备考,时间上也很紧凑。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就先去府学告假,回来后祝泽寧又陪他去四叔那里雇了鏢师同行。 这份钱不能省,上次他们返乡过年也雇了,有了祝泽寧这层面子会更方便,不然鏢师的质量参差不齐,只能乱碰运气,有他出面僱佣的都是些有身手又上道的。 一会儿也没耽搁,黄挣將清宵阁的事交代好后,过来宋家匯合,孟晚也托聂二夫郎帮忙照看常金和清宵阁。 碧云留在家里给常金作伴,雪生隨宋亭舟和孟晚回去,他先將马车赶到巷子里候著,孟晚在后头细细交代著常金事情。 “我们不在家,除了买菜不要总出门,出门也要碧云你们两个一起。” “家里米麵油盐等都够,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只管锁上门在家待著。” “隔壁江家的事不要管,他们上头有老夫人,下头还有那么多的僕人,用不到咱们外人操心。” “若是实在出门在外了,也別轻易吃生人的东西,碧云尤其是你,多多注意著,平日里机警一些。” 哪怕这是自己半个儿子,常金也想藉机挖苦他一句,“你当谁都像你似的长八百个心眼子? 她也是后来相处久了才发现,孟晚外出警惕成什么样子,哪怕是跟人家说笑的再亲近,暗地里也下意识的提防著人,不肯用旁人家准备的吃食茶水,除非是眾人一块吃的席面,他才动筷。 “哎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小心些总没错的。” 孟晚登上马车,对著常金轻轻挥动手臂,“娘,我和夫君走啦。” 宋亭舟和僱佣的鏢师在巷子口等著他们。 常金脑子里琢磨著东西都给他们带齐了没有,有没有落下哪样,嘴上的话隨意却含著不舍,“去吧,车上给你带了千层糕和顶糕,还有大郎爱吃的葱油饼,水囊里也都灌满水了,路上省著喝,沟里的生水不乾净。” 孟晚应了声,缩进车厢里,巷口的宋亭舟看了老娘一眼也跟著上了车。 黄挣的车上放了许多粮食、药材和行李。 他驾了一辆,孟晚又雇了一辆,放的都是这些东西。 十多个鏢师则骑著马在前面开路,一行人浩浩荡荡。 常金一直目送他们上了主街,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这才和碧云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江家的小廝急急忙忙的请了郎中回江家,路过常金的时候险些没撞到她。 碧云咬著下唇,气愤不已,“他们这是在干嘛?我们两个大活人没看到吗?” 夫郎刚將老夫人交给她照顾,转眼就差点被人撞了! 常金倒是没怎么生气,只是稀奇道:“莫不是江家老夫人病了?怎么这么急。” —— 孟晚等一行车马顺利出了城门,但他们走之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昌平四面城门封锁,府兵迅速接手了守城兵的任务,挨个排查即將出城的人群。 身后有兵马在四面八方的追人,孟晚他们的马车也被拦下,见来者不善,鏢师里有人认识领头的士兵,忙不迭的套近乎,恭敬的奉上一小包碎银,约莫著最少也有六七两。 “郑哥,你们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急。” 领头的士兵接过荷包轻轻掂了一下,满意的塞进怀里,但话风却还是一副高傲且不近人情的模样。 “知府大人说有人假冒狐妖作乱,为了维护百姓安康,特令我等查询可疑人物,车厢里坐著的都是谁,都下车来!”说到后面他低喝道。 收了钱也没用,半点面子也没给,鏢师哭丧著脸衝著车厢里喊:“宋举人劳烦您和夫郎下车一趟。” 听到里头是举人老爷,士兵神色略微缓和。 “例行巡查,还望老爷夫人配合。” 宋亭舟掀开车帘先下了马车,然后再去扶后面的孟晚。下车后孟晚一句话都没说,安静的垂眸站在宋亭舟身后。 士兵打量了他们二人几眼,对著身后的同伴们摇摇头,示意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饶是如此仍旧挨个检查了车厢,与里头的行李等,也可能是鏢师的银子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宋亭舟的举人身份让这些士兵顾忌了几分,好歹装粮食的布袋只是下手按按,没被拿刀戳破。 检查无误后士兵们对宋亭舟客气的告罪了一声,然后又迅速上马,到其他方向检查过往的人群。 孟晚塞了锭十两的银锭给刚才出头的鏢师,总也不能让人家白搭钱。 他和宋亭舟上了车,车马重新启动往谷阳县的方向出发。 “他们走了,还不出来?”宋亭舟语气微冷,周身气息浮躁,他鲜少露出这样不耐的神情,当然不是对孟晚。 孟晚坐在他身边抱著他的一条胳膊,轻声道:“別不是死了吧?” “你死了,你爷爷我都不会死……咳……咳咳。” 一丝腥甜的血腥味渐渐从车底飘出,孟晚脚下的地板轻微鬆动,传来一阵暴躁的轻嘖声。 “喂,挪挪你的猪蹄子,你爹我要上来。” 孟晚动脚踩死那块木板,他嘴角掛著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我两个爹都在土里埋著呢,你不是也正应该下去陪他们?” 血腥味更重一分,那声音开始示弱,“好哥哥,是我嘴贱,你快让我上去吧。” 孟晚脚尖微动,宋亭舟却似有顾虑,他脚抵上孟晚脚边,看著孟晚脖颈上似有似无的红色血线,目光中满是疼惜,“你先下去,我自己留在车上。” 孟晚將头倚在他肩上,声音不高不低,用足够让车底下的人听见的音量道:“没事,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反正外面都是咱们的人。” 他顶开宋亭舟的脚,木板被人掀上来一块,露出一个成年男人两脚宽的孔洞,小柳一身黑衣,像猫一样灵巧的钻了上来。 宋亭舟自他露面就眼含警惕,小柳一肚子的脏话憋在嘴里,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里面还混杂著一些不知名的碎块。 雪生在外压低声量喝了句,“郎君?” 宋亭舟语气冷沉,“无事,捡到了个东西。” 雪生定是早就察觉了,但主子没发话,他便一直暗自警觉。 小柳一边狼狈的用袖子擦拭唇边的血,一边虚弱的还嘴,“你他妈才是东西。” 孟晚眼底的冷色更浓几分,“你要是不想跟我们一路,儘早滚下车。” 又指了指车厢里黏糊血腥的地板,嫌恶道:“自己吐得自己收拾了,万一引来官兵,可別怪我们。” 小柳受了重伤半死不活,还要被这夫夫俩指使干活,喘著气把裤腿撕下来擦车厢,好在多数是吐到了那个洞里,將边上血污都擦乾净,布料顺著孔洞扔下去,小柳將木板重新按上,坐在车厢里大口喘息。 再看对面,宋亭舟在车厢的座位下翻出之前孟晚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的给孟晚的脖子上上药。 “切,就那么点伤,一会儿都快结痂了,还至於上药?真是浪费。”小柳嘴上说著不屑的话,余光却不自觉的飘到两人身上,似是在学习他们的相处方式。 孟晚衣襟扯开了一点,露出纤长雪白的脖颈,上面那条鲜红色的伤痕在他白净的皮肤上更加显眼,车厢里闷热,他脖颈上遍布著细细密密的汗水,触到伤口疼的人打激灵。 可孟晚不敢表现出来,他怕宋亭舟担心他。 宋亭舟小心翼翼的取了药粉,用乾净的帕子一点点往孟晚伤口上沾,唯恐弄疼了他,动作缓慢又谨慎。 “天气热,就別用纱布包了,咱们勤上药。” “嗯。” 孟晚眼里都是对宋亭舟的温柔倦意,他脖子挺得累了,便缓缓的倚在宋亭舟肩头,“渴了。” 宋亭舟拿起手边的水囊要餵他喝水。 小柳被当成个透明人似的,终於忍不住怪声道:“喂,我也要喝水。” 孟晚半靠在宋亭舟怀里被餵了两口水,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著他道:“你伤了我,我们收留你就算了,还喝水?” 小柳不自然的抽了抽鼻子,“我那是无意的。” 作为一上车就被勒了脖子的人,孟晚不想听他废话,“说吧,你是什么人?刚才那批官兵也是找你的吧?我们並没將你交出去,你也该对我们展现几分诚意来。” 小柳神情不耐,“什么诚意,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安安稳稳將我送到谷青县即可,我会报答你们的。” 孟晚眼睛虚虚眯起,喃喃道:“谷青县……严昶笙?” 小柳见鬼似的看他,“你才是妖怪吧,什么严昶笙,不懂你说什么。” 孟晚轻笑,“你不懂没关係,我还教过严知县种土豆呢,路过谷青县,我去问问他好了。” 严昶笙此人爱国爱民,哪怕是身处昌平府这样复杂的环境,上下连通一气贪污乱税,他夹在其中却仍旧一心为民。 发现土豆后的第二年,严昶笙曾表明身份上门询问过孟晚土豆种植之法。 他从农户大伯那里知道孟晚曾指点过他,未免有什么紕漏,竟然愿意虚心请教孟晚这么一个小哥儿来指教。 孟晚懂得也不是太多,但想到宋亭舟以后的仕途难免也对此上了心,一番研究,再请教田间农户,这才搞出了个粗略的种植方法。 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小柳老实了不少,难得吐了句实话,“我去给他送点东西,路上出了紕漏,这才遇见你们。” 孟晚眼神锐利,“你从吴知府手上拿了不得了的东西?”值得吴知府大张旗鼓派兵搜寻的,不可能那么简单,最近的水患,再加上一心为民的好县官夹在其中,既混乱又好猜。 小柳闭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看著他。 艹!要命了,我说什么了我。 不用从他嘴里確认,孟晚光看他的眼神便已经得到了大致信息。 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眼神惊疑不定,“不太好办。” 要是东西不重要,一次扳不倒吴知府,严昶笙拿到东西也只是引火烧身。 但若是东西十分紧要,那就更要命了,以严昶笙一个小小的知县,越级状告上官不知有多艰难。 他又怎么能知道这偌大的北地,有多少官员之间是相互勾结的? 这小柳真是个能惹祸的,而且…… 孟晚狐疑道:“你真叫小柳?” 小柳眼睛看看天看看地,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几不可闻的答了一声,“嗯啊。” 孟晚差点气笑了,这个小柳身上的秘密不少,亦正亦邪,手上肯定也是沾了人命的。 “祝家有个庶子三年前死了,是不是你动的手?” 提到祝泽宇,小柳面上闪过一丝厌恶,他半点也没否认,“他那种人渣就该去死。” 小柳身上的戾气太重,张嘴闭嘴不是人渣就是该死, “那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江家?”这是孟晚最不解的地方,江家难道也和吴知府有关联? 小柳似是有些不舒服,嘴角又洇出一丝血跡,被他粗鲁的抹掉,“本来在吴家待的好好的,偏偏么蛾子一大堆。” 他手指指向宋亭舟,“你夫君的好同窗,缺心少肺似的和亲爹对著干,脾气老硬的说既然前半生是自由人,后半生便终生不会入吴家族谱。那老王八动了怒,放任大夫人下毒,那娘们是个心黑手辣的,顺手將碍眼的都给除了个遍,抹平痕跡找了我当替死鬼。” 孟晚一惊,“原来当初沉船上的红衣小哥儿是你。” “你也看到了?” 小柳挑眉,“看来你知道的事也不少嘛。” 说话间他唇角又溢了血丝,孟晚见了挺著脖子在车厢里翻翻找找,递给他一个药瓶,“这是遏止血气翻涌的药丸,你身上还有外伤吧,我这儿有药粉。” 第62章 返回三泉村 小柳再凶残到底也是个小哥儿,扒衣服上药需得避著人。 宋亭舟用警告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阵,这才坐到外面和雪生一起。 孟晚坐在车厢口的位置,眼见著小柳粗暴的扒了衣裳,他身形消瘦,肤色惨白。 孟晚这才发现,他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少,有青紫色被重击的痕跡,也有被利器划破的伤痕,最重的一道是腹部的剑伤,贯穿至深,被小柳用布条勒住,甚至现在还往外渗血。 孟晚先將布条揭开,洞眼瞬间往外流出血跡,小柳脸色一白,瞬间天旋地转。 “怎么脖子上还有道抓痕啊?”怕他昏厥过去,孟晚跟他扯东扯西的说著话,这道抓痕在一眾要命的伤痕中还是挺明显的。 小柳哼了一声,身上疼的沁了层冷汗,“你老熟人挠的,那女人还知道装死。” 孟晚惊讶道:“谁?吴夫人?”他在家蒸馏烈酒,搞出了点类似酒精的东西,这次带出来一小罈子,將酒精倒在帕子上,给小柳腹部的剑伤消毒。 小柳疼的说出的话都在打颤,“我要真杀了知府夫人,恐怕现在连吴家的门都出不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江家那个姨娘。” “她怎么得罪你了?”到底是一条人命,虽然比较膈应人,但在小柳嘴里轻飘飘的没了,孟晚还是不大適应。 小柳被酒精刺激的倒吸了几口凉气,“我这不是……嘶……报答报答江夫人的恩情嘛~” 孟晚给他的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扯出布条在小柳腰上缠了几圈,最后见没有血痕溢出才鬆了口气。他翻了个白眼,“你的报恩方式是杀了江家的小妾?这算哪门子的报恩,死了一个江老爷不会再纳第二个吗?” 小柳白著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坏笑,“所以我把那狗男人下面给剁了餵狗吃了,一劳永逸。” 他笑的囂张,牵扯了伤口疼的齜牙咧嘴。 孟晚听得身下一凉,他嘴角抽了抽,“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你夫君要是背著你找小的,到时候我也帮你怎么样?”小柳不怀好意的说。 孟晚给他清理身上其他伤口,面无表情的说:“不劳你费心,我自个会动手……对了,吴家的外室也是你杀得?” 小柳斜目看他,“你是不是当我閒得慌?我杀她做什么?” 孟晚瞭然,那就是吴夫人动的手。 给所有伤都上好了药,小柳已经是一头的汗,孟晚对他说:“你的伤还是要儘快去镇上找郎中医治。”不然大夏天的,路上条件又不好,化脓感染了就糟了。 小柳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行,来不及,我要儘快回谷青。” 孟晚点他,“你傻啊,这时候各个县城肯定也守了府兵,你越是急著进去越容易露出破绽,还不如在路上慢慢养伤,时间长了没准他们还会放鬆警惕。” “我怕昶笙会有危险。”小柳拧著眉吐出了实话。 孟晚吐槽了一句,“如今你不在他反而安全。” 劝住了小柳,孟晚又找出自己的衣裳替他换上,没办法,这位勇士真的伤的太重了,上药折腾这么一通更虚弱了不少。 他认真仔细的给小柳系腰带,这个位置正好是剑伤,为免触碰伤口,他半蹲在对方面前,微微侧著头弄。 汗珠从孟晚莹润的脸庞滑落,他额前的乌黑髮丝湿润,眉下的状若桃的双眼不笑时又像杏眼,目光专注,瀲灩的眼尾泛著一抹薄红。鼻尖的汗珠摇摇欲坠,终於被晃了下来顺势滴到唇缝里,滋润著形状完美的唇更加红润。 小柳惨白著脸歪在那儿让他摆布,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平凡的五官。 ——他娘的,他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外头天热,孟晚捨不得宋亭舟在外头晒著,將人叫进车厢,但实际上车厢里也並不好受,又闷又热的。 宋亭舟刚才已经和雪生说了小柳的事,路过城镇的时候,直接驾车去镇上带小柳找郎中治伤。 好在吴知府的兵力主要分散在县城里,甚至边走边排查的话,可能还没他们的路程快。 总之小柳的伤虽然好的比较慢,但好歹没有感染和恶化。 七月十二,他们先绕过谷阳县县城,到了泉水镇上。黄挣卸下自己的东西回了家,孟晚他们在镇上的客栈安置。 伤势好多了的小柳又在催孟晚回谷青,孟晚实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但这位是真真正正见过血的勇士,比同样会武的雪生凶残多了。 孟晚只好不厌其烦的同他解释,“我们现在著急忙慌的去找严知县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看看其他县城的情况如何,咱们多收集些信息给他。” 小柳神情不耐,却又不得不被孟晚说服,“行吧,总归你脑袋比我机灵,信你一回。” 小柳留在客栈里还能安静养伤,孟晚和宋亭舟在客栈里洗漱休整过后,便先准备回村里看看。 僱佣的鏢师是保护他们路上安全的,不好指使他们干活,便让他们也留在镇上客栈等著。 这两天断断续续的下雨,好在都不像之前连雨天那样,乡路泥泞,驾车车轮极其容易泥陷。宋亭舟孟晚和雪生三人先徒步回村看看。 一脚深一脚浅的,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一个时辰,到后来都是宋亭舟背著他过的。 路旁的田地里的积水最浅也到腿弯处,乡里的房子砖瓦的还好些,只留下雨水冲塌的痕跡,但茅草房却只剩个半截土墙还在。 砖瓦房还是少数,多数人家都在被冲塌的原址上重新搭了个草棚,砌上简易的灶台。 村口第一家就是宋六婶家的房子,她家老房是用土坯和木头搭的,但后来大力和满哥儿成亲的新房却用了砖瓦,如今老房塌了,砖房还好好的,宋六叔六婶都在家清扫房子,將院里冲塌的土墙重新夯实。 她家院里也都是泥,但是走路的地方垫了石头,好歹比外头的乡路强。 孟晚从宋亭舟的背上跳下来,跺了跺脚上的泥,厚厚一层,走路都发沉。 “六叔六婶!” 听见孟晚的呼唤声,两人忙回头去看,“哎呦,是大郎和晚哥儿回来了。” 两人欢欢喜喜的將他们迎进满哥儿和大力那头的院子,张罗著给他们倒茶水做饭食。 他家这些年日子好起来了,大力他们在镇上也买了宅子,本来一家五口都是在镇上过活的,结果这次水患村里的田和房子都遭了秧,宋六叔怕有个什么意外,让满哥儿他们留在镇上,自己和六婶回来收拾房子。 他们家还好,不光有住处有积蓄,镇上还有买卖。村里其他人家就没那么幸运了,家里房子塌了,地里等著收成的田被淹了,一年到头就指著地里的庄稼供家里老小吃喝,这下子更难了。 老刘家租宋家的地,刚缓过劲来自己也买上两亩,今年又出了这种事。 不光他们,村里盖砖瓦房的毕竟是少数,宋亭舟家里也是土房。 在宋六婶家稍作歇息,他们便急著往村里走,宋亭舟没推开大门就看见自家院墙塌了一半,透过塌陷的院墙露出里头半塌的房屋。 饶是预料之中,两人也不免心中酸涩,於宋亭舟而言,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家,对孟晚来说就更情绪复杂了,宋家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真心容纳他的地方。 宋亭舟推开门进去,神情不免有几分黯淡。 孟晚察觉后自宋亭舟身后牵上他的手,抬眸望著他,“房子塌了咱们再盖就是了,等明年娘回来了,看到新房子也高兴。” 他语气不知有多轻柔,如暖风般抚平了宋亭舟揪在一起的心臟。 “好,我们找人盖新房。” 不光自己家盖,族里也要帮衬,村里也要照顾。 时间紧,任务重。宋亭舟和孟晚先去找族长和村长议事,问清这次遭难的人家。 有点多,几乎全村八成的庄稼都被淹没了,除了地势高些的和零星几户砖瓦房几乎全军覆没,最不幸的是有两家孩子在大坝附近玩,被洪水冲走了,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宋亭舟和宋氏族长私下商量,之前他们留给族长的银子还有,孟晚再添上二百两,將全族的房子都修缮一下。 族里的他们可以帮衬,但全村几百户人家就帮衬不过来了。 田虽然淹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置,宋亭舟和村长他们组织上村里的劳动力挖渠放水,能放多少放多少,上半年的庄稼是废了,北方冬天来得早,现在种第二茬也来不及收成。 孟晚这次带回来些土豆和其他菜种都交给村长,让他给村民们发下去,好歹一家分上一些熬过今年冬天,明年再种新种了日子就好过了。 钱捐给族里,粮食还是要救济救济村子里。 第二天將镇上的两车土豆和菜种等分发下来,同村民们讲起怎么播种,都是地里的老把式,识字读书可能还摆摆手,说到种地一点就通。 地里水灌得太多,播种暂且急不来,宋亭舟便领著大家起房,宋家族人有限,再从村里找上几批人僱佣,这样还能让他们舒缓家中银钱紧张。 宋亭舟带著村里人做活,孟晚就在泉水镇和附近的城镇採买粮食,水患的关係,粮食价格也高。 购了粮他没办法白送给乡民,这事牵扯不小,传了出去十里八乡都得疯了似的把他围起来要粮,他就是放血去买粮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升米恩,斗米仇。他收了平常粮价的八成卖给大家,眾人表面笑著恭维他,诚恳的道谢,但肯定也有不知好歹的背地里骂他。 孟晚都能猜到是什么话,无非是他家都那么发达了,钱捂在兜里也不帮亲里等。 孟晚也不在乎这点小事,毕竟大部分乡亲还是真心实意感恩的。 宋二叔家里也塌了,没地方住,孟晚住在宋六婶家,宋六叔和宋亭舟雪生住到了族长家,条件艰难,先捋顺了之后就好办了。 “二叔嬤,你肚子大了就別动了,我来就成。”孟晚在灶台前忙活,劝一旁的张小雨。 宋亭舟有了出息,族里人都敬畏著他们家,张小雨闻言动作有些畏缩,他肚子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不夸张,看样子怀了有五六个月了。 宋六婶倒还好,对孟晚一如从前,“你別管你二叔嬤,地里人都这样,閒不住,让他给添把火没事的。” 大热天的,孟晚和面也累,头也不抬的说:“那成,二叔嬤你小心著。”三十多了才怀了头一胎,也是不容易,还正赶著水患,孟晚也是觉得他可怜。 宋六婶家院里支了六个大锅,菜板面板的也都搬到了外头,干活的妇人不少,还有几个帮忙烧灶的孩童,也才六七岁大。 族里有几户大人被冲塌的房梁给砸死了,这群可怜的小孤儿没爹娘管。族里自顾不暇,旁人家也过得紧巴,有人好心给送两顿饭,总体都是飢一顿饱一顿的。 孟晚见著了便將他们都接到了宋六婶家,暂时跟著他们吃喝,他们怕被赶走,小小年纪也都察言观色的帮大人干活。 晚上挖渠的、盖房的都分批吃饭,宋六婶家一批人,族长家村长家各一批人。 孟晚这几天也就晚上用饭的时候能看到宋亭舟,见他一身粗布衣裳,身上脸上都是泥点,不免心疼。舀了勺水放进木盆里问他:“午后还去吗?” “明日还要再去趟村口的地里看看,后天就不去了。”宋亭舟低头洗了把脸,再抬头乾净的布巾已经递到他手边。 他唇边上扬,“多谢夫郎。” 孟晚笑盈盈的看他,“不客气。” “对了,有些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宋亭舟问。 他没换衣裳,明日还是脏的,洗都洗不起,还好不和孟晚住一起,不然该怕夫郎嫌弃了。 孟晚指了指灶台上帮忙端饭的几个孩子,“族里这几个孩子,没爹没妈怪可怜的,若是寻常年头倒也能活下来,如今水患,又有谁能管她们呢?乾脆让族长先建个育婴堂吧,咱们出些银子供他们长到十五,学些手艺或是读书识字都成。” 宋亭舟向来都支持他的决断,“可行。”若是之后他能高中,族里便也开办个族学,一人入仕艰难,同族若是携手共进,才是上上策。 大锅饭香的要命,孟晚跑到小孩那一桌吃,这档口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汉子张罗要酒喝,都在埋头吃饭,或是商量著房子怎么起,还会不会下暴雨。 夏季的蝉鸣声头次没有盖过人声,放眼望去都是朴实勤劳的百姓,宋亭舟放下筷子,吃了个半饱。 这片乡土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也可能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初心。 第63章 会面 在村里又住了几天,雨水少了,房子也都有条不紊的建著,宋亭舟和全族的青年,买了石料,推著黄土,各个拎著铁铲进了山。 將族里的坟场都修缮好了,宋亭舟留在最后,他默默的跪在宋有民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潮湿的泥土粘在他额头和髮丝上。 宋亭舟什么话也没说,跪在亡父坟前的身形劲瘦挺拔,他眼神极静,黑如墨染的瞳孔深处印著山下青山绿水环绕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有飞鸟在林中穿行,树枝敲打叶片的声音似是唤醒了他,他这才默默起身走向下山的小路。 他日再归故里,当是骏马轻裘。 不辱黄泉父命,释褐紓解乡愁。 —— 他们家的家当都带著,老房子里並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起房的事由宋六叔和宋二叔他们帮忙盯著,宋亭舟带孟晚回到了镇上。 他们临走前梳洗整齐的去看望外祖母,常舅舅和舅妈拿他们当座上宾,一路殷勤的请进屋里,再也不復当年盯著孟晚手里的两包果子模样。 雨哥儿长大了几岁,也知道叫人了,看著孟晚的眼神满是热切,他知道这位表嫂如今在府城安家,而他连县城都没去过。 孟晚嘴上上翘夸讚了雨哥儿几句,但笑意不达眼底,面上多是疏远客气。 宋亭舟给舅舅打了酒,买了肉,常舅母这回欢欢喜喜的张罗了饭。 他和孟晚单独和外祖母说了会话,见她精神还好,面色也不错,知道常舅母没敢苛待她。 孟晚偷偷给她塞了两个小荷包,一包里面是五两银子,这是等他们走后让她交给常舅母的,毕竟在儿媳妇手下討生活,若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常舅母又该变脸了。 另一包是二两碎银角和一百个铜板,银角被孟晚剪成了四小块,这些也够老人家私存起来买些零碎东西。 在常家用了饭,小柳已是急不可耐了,他们当即退了房赶往谷青县。 谷阳县是上游顶多是山洪和暴雨的冲刷,谷青县和谷文县才是真正的遭了殃,他们路过谷文县境內,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家里田地房屋被毁,为了不饿死,只能上街乞討流浪。 饿死在路边的流民,卖儿卖女以换口粮的,比比皆是。 府城十几两、二十几两才能买到的奴僕,这里三个窝头就能换来一个,人牙子拉著板车收人。 有的人家未必是捨得卖孩子,而是怕孩子跟在他们身边反而饿死。 宋家的马车从大路上驶过,有饿得红了眼的灾民一拥而上,乱糟糟的伸手討食,被守护在四周的鏢师赶退。 孟晚亲眼见著前面的马车被灾民围住,里头的女眷都险些被混在里头的混混侮辱,他们的鏢师上前救了人。对方自是感激不尽,他们一路上又遇到几辆车马,一行人结伴前往谷青县。 临近谷青县县城的时候路边灾民少了许多,但城门口却排查慎密。 “县城门守著的官兵是府城来的。”孟晚远远的看著守门的士兵说道。 他们成亲时去谷阳县,城门处明明只有两人,如今谷青县城门处却有整整一队士兵。严防死守,进出城门都要严查。 宋亭舟命雪生骑马去北门看看,过了会儿雪生回来说北门守著的士兵更多,足有二十多號人。 白天龙蛇混杂守著这么多人,就怕晚上防守反而会更加森严。 马车里的三人面面相覷,这回要怎么进去? 小柳顿了下,动作熟练的撬开车厢里的某块木板,从里头拿出一个绿绿的包裹来。 孟晚眼睁睁看见他往脸上涂涂抹抹,又捏又搓,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哥儿,变成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冷肃的妇人,再往宋亭舟和孟晚面前一坐,简直就像一家三口。 孟晚默默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並且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开展美妆技术教学,总感觉很有用的样子。 车上的血跡已经被一路的雨水与泥泞冲刷乾净,孟晚叫鏢师们留在城外等候,四人驾车到了城门口。 宋亭舟交上户籍册子,一家三口加上个奴僕,士兵仔细核对无误,又翻看了马车车厢,这才將他们放行。 但这还没完,县衙后竟然也守著人。 小柳气得眼睛通红,“昶笙一个知县,竟然被几个士兵给圈起来了?” 孟晚劝他先稳住,“吴知府应当是有所怀疑,但还不確定你就是严知县的人,不然就不光是圈禁了。” 这个当口,困住朝廷命官,也是够胆大的,吴知府看来是做了几年土皇帝便真把自己当成昌平府的主人了。 小柳没有被人抓住,吴知府可能怀疑了几个人选,若是孟晚猜的没错,不光是几个县城,上京的大路小路肯定埋伏的人手更多。 毕竟偌大的府城光府兵就有五千,再加上衙役和帮閒等,守住这些路口盯梢,绰绰有余。 雪生声音平稳,“晚上我和小柳闯进去。”他知道主家是想帮小柳的,或者说想帮严知县。 小柳目光一闪,“可行,我將手里的文书分你一半,咱们各自带著东西分两个方向跑,到时候就看谁能顺利进去了。” 孟晚面色不愉,眉眼间凝著一抹冷色,“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让雪生陪你冒险。” 小柳气急败坏,“一个僕人而已,你知道我手里的东西多关键吗!” 孟晚冷笑,“关我屁事,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而已,雪生是我家的,凭什么无故为你冒险。” 小柳说不过他,急的脸颊通红,“我自己带东西进去极有可能被抓住。” 雪生抿唇,“夫郎我……”他被抓就立即自裁,绝不会连累主家。 宋亭舟拉住他,眸色沉著,“听晚儿的。” 孟晚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他和雪生两人进去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最关键的是他並不信任小柳,起码他看到的小柳不拿人命当回事,挥挥手就可以宰了几个不顺眼的,如此罔顾人命,几天就会对他们交心了? 他说和雪生各自拿著重要文书进入,万一给了雪生一份假的,故意暴露雪生引人注意,他自己安然无事进去了他们又能如何? 见他不鬆口,小柳到底是没辙了,他咬咬牙,“那我自己去总行了吧。” 孟晚口吻隨意,“你去吧,若是闯进去不甚被发现,正好明目张胆的告诉人家,偷了吴知府东西的贼就是严昶笙的人。” 小柳急了,“那怎么办!” 孟晚帕子又湿透了,他热的心烦意乱,“没办法进去,难道不能让严昶笙自己出来吗?” 一县之官,又是这么紧要的时刻,严昶笙难道不心急? 他只怕比所有人都急著出来。 第二天清晨,县衙门口的鸣冤鼓被人敲响。 此鼓一响,若严知县不出来受理,便犯了玩忽职守、懈怠政务的罪名,何人敢拦知县大人受案? 严昶笙姍姍来迟,表面上眉头紧蹙,神色严肃,可见到小柳扮演的小偷时,眼眸深处便变成了一汪被搅乱的深潭,儘是激盪之色。 小柳跪在堂下对他使了个眼色,严昶笙便立即明白过来,报官的男人是小柳找来的同伙。 迅速结了案子,將小柳收押进牢房,牢房位处县衙之內,里面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將衙役都叫到牢房门口守著,严昶笙终於得见小柳。 小柳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那颗耀眼的红痣被他遮住,此刻正孤零零的蹲坐在稻草床上揪著乾草枝玩。 牢房昏暗,严昶笙拎著油灯进来的脚步声响起,小柳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眼神一亮,“昶笙!” 严昶笙神色慍怒,“你这些年除了传回几次只言片语,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既如此,便在外头好生过活,又在这个当口回来作甚?” 小柳先是委屈巴巴的说了句:“我这还不都是为你?” 隨后又双眼放光的脱下了裤子,被一脸震惊的严昶笙下意识给他提了上去。 “岂能如此行事!”严昶笙气得青筋横跳。 小柳紧忙解释:“不是啊昶笙,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严昶笙深吸口气,扭过头去,“我不看!” 小柳把手伸到腿根处,灵巧地將系在大腿上的绳子解开,从裤子里掏出两本帐目出来,“是吴知府和祝家盐行往来的帐目。” 严昶笙心下一惊,转身迅速拿走他手上的帐本,只翻开前面几页,便骇目惊心的说:“祝家作为皇商,竟敢擅自私开盐井,同吴知府合谋在昌平境內掺到官盐中混卖!” 盐之利润是举国之最,什么茶叶丝绸都要靠边站,只一年的时间,帐目上的数字便触目惊心。 小柳又將手上另一本递给他,“这本是我最先想查的,四年前朝廷將土豆种子分发给各府,其他府城都各有收成,只有昌平进展缓慢,原来是吴知府借著土豆种的名义收受贿赂。” 吴知府刚开始还没那么胆大,只是借理由让手下的县官们进俸,县官们为了不掏自己腰包,又將手伸向下面层层剥削,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土豆种,愣是弄得比金银还贵,结果大半都烂在了县衙后院。 而根本没贿赂上司的严昶笙,更是连种子都没拿到。 小柳入府城的原因本来是为了祝家庶子,出上心中一口恶气,却无意中发现了祝家与吴知府的联繫亲密,这才一待几年,就是憋著股气想让严昶笙出头。 严昶笙明明是廉洁奉公的好官,却因为毫无背景,只能在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里蹉跎年华与一腔抱负。 牢房里採光几乎没有,严昶笙带进来的油灯放到桌上,能照应出一小块亮光。 他拿著两本帐目,影子被拉长到墙上,隨著烛火闪烁,影子也微微摇动。 这上面是吴知府亲手一笔笔记录的,便是他不承认,只要將此物递交到国君面前,吴知府是禁不住上头查验的。 小柳忍不住说:“我带你上京状告吴知府,连那个祝家一块告了,看他还怎么囂张!” 严昶笙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闭目嘆息道:“明天我让小六他们先送你到乡下去。” “为什么?我不去!”小柳这次回来就是要保护严昶笙的,怎么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弃他而去。 严昶笙沉声喝道:“你若是不走,以后就再別回来见我,我只当没有救过你,未收养你那几年。” 小柳尖声质问,“我就是不走你能如何!你敢不要我了?” 他声音虽尖锐,高声说话时却另有一番腔调,但现下並无人欣赏他这一把好嗓子。 —— 谷青县外,宋家的马车重新上路,这回车里少了个阴戾的少年,孟晚和宋亭舟坐在一起说话。 “严昶笙若是老老实实的在谷青县还能保住一条命来,若是他要进京,吴知府便更有藉口截杀他,事后只管说是严昶笙擅离职守路上被劫匪杀了,他还能出兵剿匪,名正言顺的將知情人灭口。”孟晚脖子上的伤痕癒合好了,结痂掉了之后剩下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线,再过些日子应该也会淡去。 宋亭舟却总觉得那道白线碍眼,他燥热的手掌轻抚上去,声音沉重,“小柳之前说在吴知府书房见到一人,那人定然官高吴知府一级,甚至极有可能是上面派下来的钦差。” 孟晚接著他的话说:“既然上面派了人下来,就说明有人注意到了昌平的不正常。若是水患的事被捅漏,是瞒不住的,定有人直接过来拿他,不是水患的话……” “土豆?”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盐务。” 被泥泞的破路顛簸的难受,孟晚倚在宋亭舟身上,“严昶笙是个好官,这次水灾这么严重,谷青县却是一路以来流民最少的县城,只要再耗上几年,有人查办了吴知府,他定能熬出头。” “你说的对,希望他能等得到那一天。” 宋亭舟一手揽著孟晚,另一只手挑开车窗上的布帘,让轻风送入车內。 他抬眼望去,谷青县上空又重新酿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在云里作响,连风也变得残暴起来。 雨水细细密密的坠落下来,初时並不算大,不过对於经歷了这场水患的人来说,再小的雨都令人厌烦,乃至恐惧。 第64章 都察院副都御使 正值酷暑,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迎著晚霞回了蹊巷,孟晚脚步轻快的下了车,晚风拂面吹走他身上一丝燥热,他上前拍打紧闭的门,“娘,我们回来啦。” 过了小会儿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碧云在里头小心的確认,“夫郎?是你们吗?” 孟晚觉得自己都快捂餿了,迫不及待的回应,“是我碧云,快开门。” 碧云从里头將门栓抽出,院门打开,他见著主家回来也是惊喜的。“郎君,夫郎,你们回来啦,我去给你们烧水做饭。” “先烧水,我要洗澡。”孟晚实在忍不了身上的异味了。 常金已经躺下了,孟晚和宋亭舟隔著窗户和她说话,没让她起身出来。 他吃饱了就洗澡歇息了,没必要折腾她。 孟晚他们屋里只有一个浴桶,孟晚先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宋亭舟和雪生大致收拾了车上的东西。 等他们收拾好,孟晚也泡完了澡,他用布巾搓著滴水的头髮,看宋亭舟帮他倒洗澡水,自己再兑水泡澡。 从衣橱里帮宋亭舟找了身缎布长衫,里头是孟晚斥巨资买的素罗,八两银子一匹,製成褻衣睡觉穿柔软轻薄又透气。 赚了银子也该享受一把,不然夏天也太难熬了。 宋亭舟换了衣裳出来,碧云在厨房做了凉麵,胡瓜鸡蛋滷的,直接给他们端到了屋里来,雪生的那份他也给端到了倒座房门口。 晚上吃的太多不易消化,孟晚只吃了一碗多一些垫了垫肚子。 宋亭舟的碗大,他吃了两碗,把碗放回厨房去,刷牙漱口上床,孟晚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著了。 宋亭舟洗漱进来將窗户推开,点了把艾草熏蚊虫,放下蚊帐也上了床,半搂著孟晚给他打扇子,过了会儿也陷入沉眠。 第二天一早常金起来动作轻缓,悄声和碧云说了几句话,两人便挎著篮子去了临近的菜市口。 这一觉睡得香甜,孟晚起身时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舟郎~”他趴在床铺上不愿意起来,早上凉爽又舒適,蚊帐掀开也没有蚊子。 宋亭舟闻声从书房走过来,手里端了杯清水,“醒了,起不起?” 孟晚接过清水一饮而尽,雪白的脖颈上仰,露出完美的曲线。 “不起,想再眯一会儿。”孟晚將杯子递还给宋亭舟,半闔著眼睛,陷入浅眠。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好好歇著。”宋亭舟接过杯子,揉了揉他头顶如墨般漆黑的长髮。 掌心下的人半趴在薄被上,下半身穿著轻薄的褻裤,上半身是类似背心的小衣,圆润的肩膀和白皙的胳膊裸露在外,纤长的手指抓著被子一角,本来十分正常的一幕配上他綺丽的脸后,有种莫名的性张力。 宋亭舟眼底暗潮涌动,守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声逐渐均匀,才又返回书房。 院內静謐安寧,连每日习惯早起练功的雪生都没发出动静。 等常金回来,孟晚从她和碧云口中得知了惊天大秘密。 “江家纳得那个小的没了,才那么小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常金长吁短嘆的说。 “是吗?”孟晚神情淡定,毕竟他早就从小柳口中得知了陶姨娘被他搞死的事实,而且还有另一个受伤颇重的人。 “那江老爷呢?” 碧云边用刀收拾盆中的鱼边道:“陶姨娘没了后,江老爷好像生病了一段时间,也是前些日子才好些又去铺子里忙活了。”他现在做饭越来越熟练了,家务活做的也利索,很多事都是他在打理,像模像样的。 孟晚嘴角上翘,笑的狡黠,“哦,病了一段时间啊~” 常金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江家啥事?” 孟晚一脸正经,“不知道啊,我就是想到开心的事了,哈哈哈!” 整个八月下旬,终於没有下一天的雨,暴烈的太阳像是要將大地都烤裂。 虽然天气这般灼热,可孟晚和宋亭舟反而都放下心来。 天公不作美,却也留给平民一个喘息的机会。 宋亭舟就快赴京参加会试了,时不时就会被聂先生叫去空墨书坊开小灶。 空墨书坊每月都有盛京下来的邸报,聂先生也会同宋亭舟分析盛京局势,及其利弊关係。 当然,只是笼统概括,说到敏感话题两人都会止住。 因此当宋亭舟看到八月的邸报时才知道,都察院正三品副都御使王大人,早在上月就被国君派往北地,代君巡视整个北地。 奉天是第一站,第二站是建平府,第三站不出意外便是紧挨著奉天的昌平了。 那之前小柳在吴知府书房看到的人,必定是前来给吴知府通风报信的同僚,整个昌平府的官僚都早已和吴知府同流合污。 同气连枝用在这里,却並不是什么褒义词。 八月上旬,吴知府早早收到消息开始筹备,所以不出意外,这次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巡视,根本刺探不出昌平府的虚实出来。 宋亭舟心中是早就瞭然的失望。 八月底,巡抚御史王大人抵达昌平,被吴知府殷勤的迎入府內,两个老狐狸定是要一番试探的,这些都是宋亭舟和孟晚够不到的层次,这会儿,他们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他俩就要上京了,那会天凉,且还要在盛京城过冬,厚衣服都带著。”常金和碧云收拾著上京的行李,嘴里碎碎叨叨的说著惦念的话,儿子才回来不久,就又快启程了。 孟晚拿了个桃子进来,边啃边说:“娘,准备的也太早了吧,还有一个月呢。” 常金翻找著衣裳,“一个月还早?收拾出来看看缺什么好儘快添上。”她能为孩子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孟晚见不得她眼里有愁绪,拉起她叫上碧云说要去瓦舍看戏。常金被他磨得没法子,只能將手头东西放下,跟他去了。 他们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抱著孩子出来的江夫郎,才四个月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穿著细软的缎子衣裳被江夫郎抱在怀里,乌黑纯净的圆眼睛正好奇的打量著这个世界。 孟晚上前与江夫郎说话,他怀里的孩子便一个劲的把身子撅起来想让孟晚抱他。 孟晚手忙脚乱的接过孩子,动作慌张无措,逗得大家大笑。 江老爷从铺子里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见有外人在,勉强笑了笑,“孩子太小,总是晒著不好,还是抱进去吧。” 不知是不是心里知道了小柳下的黑手,孟晚总觉著江老爷的鬍子稀疏许多。 “我和我娘还要去瓦舍看戏,这就先去了。” 江夫郎將孩子交给下人,上前两步追上孟晚,“去看戏啊,正好我也好久没去了,咱们一块凑个伴。” 江老爷难以置信的瞪著他,“你去看戏?那鈺儿呢?” 江夫郎抚了抚衣服上因为抱孩子弄出的褶皱,“家里僕人那么多,不必事事都用我。” 江老爷胸口起伏了两下,最终也没有发作,只是死死盯著江夫郎的背影,眼里到底是有几分悔恨的。 —— 孟晚他们到了瓦房,找了个唱戏的勾栏进去,比起唱戏他其实更爱听书,但常金喜欢看戏,十月初他们就要去盛京了,还是多陪陪她吧。 进去后孟晚要了个包厢,台上上一齣戏正在收尾,下一齣戏还要等上片刻,他便带著碧云到外头买些零嘴吃。 勾栏里的小吃卖的多,孟晚买了两包炒生,一包炒豆子,两包樱桃果脯,碧云拿著东西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回走。 “这不是孟夫郎吗?真是有缘,竟然在这儿碰到了。”身穿紫衣的宝晋斋东家不急不缓的从一间勾栏內出来,身边还跟著个头大肚圆猥琐盯著孟晚的男人。 孟晚捏著樱桃果脯,苦思冥想半晌恍然大悟,“原来是宝晋斋……” 孟晚说到一半卡了壳,“您贵姓姓什么来著?” 紫衣青年阴阳怪气的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姓刘。” 孟晚瞭然,“对对对,和吴知府夫人一个姓嘛,看我这记性。” 宝晋斋的东家有父有母,孟晚嘴上却说他和姑姑一个姓,岂不是在暗暗讽刺他借吴家的势,靠姑母耍威风? 他脸色骤然一变,又没脸当街跟著小哥儿纠葛起来,冷哼一声道:“现在府城里四处都在传清宵居士有將死物写活的本事,这股风也不知道会不会吹到盛京。” 孟晚求之不得,他诚恳的说:“若不让你帮我宣传宣传,真要传到盛京,想必我又能赚上一笔。” 自认为孟晚是在嘴硬强撑,宝晋斋东家路过孟晚身旁时,阴惻惻的说了句:“毕竟是个哥儿,別光惦记赚钱,你夫君的仕途若是被此毁了,想必宋家不会容你。” 张继祖落后他几步在后头,双眼看向孟晚时散发的是让人厌恶的黏腻目光,“若是宋兄怪罪,我愿娶你为平妻。” 孟晚险些噁心吐了,这俩秋后的蚂蚱,他再忍几年等吴知府倒台,有的是手段收拾他们俩。 “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像酸菜鱼?”又酸又菜又多余。 遇到这两號人,孟晚看戏的心情都被影响了,但他善偽装,倒是没让人发现。 晚上回家常金和碧云张罗饭食,宋亭舟从府学回来后则先换了身衣裳去空墨书坊,聂先生上次布置的文章,他有了思路。 这会儿是下学的时辰,空墨书坊的学子很多,其中大半都是府学的,许多认识宋亭舟,和相熟的不熟的都客气的打了招呼,他直奔二楼。 聂夫子在房间里看他作好的文章点头,“不错。” 他讚赏道:“若是我那一年的科举,此文可榜上有名。” 宋亭舟眼神平淡,並没有自恃其才,“会试人才济济,便是落榜,学生也做好了三年后再战的准备。” “唉,我年轻时不如你沉毅。”聂夫子目光悠远,他从前青年才盛,自命不凡,狠狠的撞破了头才知道,天外之天並非只有骄阳和祥云,多的是诡譎异象。 “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自然不易出错,可若少年人壮志凌云的气魄却更值得人讚赏。” 一道温润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跟著的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聂夫子猛然想起什么,立即带宋亭舟起身相迎,“不知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 脚步声停顿,一位气度文雅且面上蓄著鬍鬚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修远,一別多年,许久未见了。” 王大人是聂夫子科举时的考官,聂夫子可称一句座师,早年在盛京见过几次,没想到王大人还能记得他。 见真是当朝的三品大员,聂夫子忙叫宋亭舟一起弯腰行礼。 王大人扶起两人,“行了,又不是在衙门官场,不必做那些虚礼。” 三人落座,王大人拿起桌上写好的策论看了一遍,指著宋亭舟道:“这是你收的弟子?文章写得不错,叫什么名字?” 见王大人误会了,聂夫子解释道:“学生只是在府学里做个小小夫子,不好耽搁这些孩子的们的前程,他是府学里的学子,名唤宋亭舟,还没起字號。” 他自己只是个进士,又没有官身,宋亭舟在他看来以后大有作为,有机遇可拜名师。如今指点一二就罢了,怎可毁人前程? 王大人捋了捋鬍子,和善的笑道:“宋亭舟?不错,后生可畏。” 宋亭舟站起来谦卑道:“大人谬讚。”他身姿挺拔坚韧,已经彻底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变得更加俊美持重。 “说了今日不讲究那些繁文縟节,坐下吧。” 王大人没有半点官威,在空墨书坊与聂夫子谈天说地,直至夜深才放两人各自离开。 孟晚猜到宋亭舟可能与聂夫子请教学问晚了,便与常金先吃了晚饭,后又叫雪生去空墨书坊外候著。 等到亥时一刻,家门口才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孟晚早就洗漱完毕,一直在书房练字等他,听见动静披了件外衫,提了油灯出去,“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往常宋亭舟去找聂夫子,討论学问,最晚也不过戌时便归,今天外头都已伸手不见五指了。 宋亭舟沉默一瞬,“嗯,今日是晚了些。” 第65章 决绝诗 “姓王的去了空墨书坊?”吴知府看起来颇感意外。 下首有人稟告:“是,畅谈许久才离开。” 吴知府沉吟半晌,“可探听清楚都谈了些什么?” “这……多是咬文嚼字的话,属下只听了个大概。”探子身手非凡,可文化程度却不高。 吴知府眉头拧起又鬆开,“这些日子他倒是去了几个地方,多是无关痛痒,派几个手下盯著聂二和宋家的举子,王御史那里还是你亲自盯著。” 等下属领命离开,他又独自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难道是他?可若是他拿到了东西就不会入昌平了……莫不是想从我手中得些好处?” —— 谷青县县衙—— 除了城门处还守著人,县衙的士兵已经被撤走了,如同来时一样,这群人並不屑给个小小的县令什么理由,说来就来,说走也无人敢拦截。 严昶笙和衙役们从附近受灾最严重的村子回来,吴知府不上报朝廷,没有朝廷发放的救灾粮。但往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会用余下的钱財屯上些粮食,算是他的私粮。 严昶笙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用膳简单,后宅里早年还有书童照顾他起居,还有个后来收养的小柳。后来书童死了,小柳也走了,他销就更简单了,往往几个馒头就是一天的伙食。 衣裳只有每季两身的换洗和一身半新不旧的官袍。 俸禄余下都买了粮食囤,但这点粮食又能够多少户百姓所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哪怕谷青县的许多村庄早在发洪水之前就已经被他命令撤离,保住了家里的钱財和人命,哪怕此时谷青县是整个昌平受灾最轻的县城,可仍旧避免不了百姓流离失所。 为了活命其他县城流浪的灾民又去爭去抢,撑不下去背井离乡的流民越来越多,若再等不到朝廷賑灾拨款,严昶笙纵然有心为民,可一样毫无办法。 几县灾民,不知最后会死伤多少,又有多少父母失去孩子,多少孩子成为孤儿。 看著满目疮痍的村庄,他眉宇间是无奈和愤怒,无奈自己官阶低微,愤怒顶头上司是吴知府这样贪婪的饿狼,为了自身前程不给百姓留一条活路。 他如今也只能带著衙役先从受灾最重的村子开始,组织青壮年开採县衙管束下的公山木材,用以多盖些临时住人的草棚,让居无定所的百姓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至於在暴雨的冲刷下风寒等死。 生了病的百姓同样要隔离开来,还要派人照顾,可药材同样要钱,他只能同当地乡绅商议,放下脸面在他们手里赊帐。 他忙的晕头转向,今天终於能回县衙歇息,用凉水冲了澡,小柳从外面买包子回来,两人坐在桌旁安静的吃完饭。 看著严昶笙疲惫的脸,小柳將他推去休息,自己收拾了桌子,然后拿著他换下的脏衣裳去院里洗。 那群官兵走了后,小柳就从乡下返回到县衙,有时也会去找严昶笙,不过严昶笙不是在上山就是在下田,他去了之后只会瞎捣蛋,后来他就不去了,在县衙等待,也学著怎么照顾劳累的严昶笙。 院里有水井,小柳打了水將严昶笙换下的粗布衣裳扔进水盆里搓。 “小柳,我自己洗就可以。” 严昶笙走过来想夺过衣裳,却被小柳躲过去,“你都累成什么样了,快去歇著,我能行,这些年我在外面学了可多了……” 话音刚落,手里的深蓝色衣裳就被撕下了一条袖子。 小柳和严昶笙面面相覷,拿著手里的破损的粗布衣裳尷尬的解释:“昶笙,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会洗衣裳的。” 严昶笙眸色温和下来,疲倦的目光中带著丝欣慰,“嗯,我知道,小柳长大了,也会帮我做事了。” 被他这么一夸,小柳反而不好意思了,“也没有啦,我还会补衣裳,等衣裳晾乾了,我就帮你补好。” 就用针线缝嘛,明天他去布庄里找人请教请教,肯定不难! 小柳搓衣裳搓的更来劲了,不过这次他控制了力道,儘量不让本就伤痕累累的衣裳再受伤害。 严昶笙摇头笑笑,迈步向书房走去。 太阳西下,暖色的光辉映照到他身上,使他全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金光。 —— 齐盛二十四年,十月十一日。 前一天一家子热热闹闹的给孟晚过完了生日,今天一早,他和宋亭舟就要出发去盛京。 这回去盛京不光是宋亭舟带著孟晚,连祝三爷也要同行去送儿子。鏢师照旧僱佣妥当,他们需先乘马车到奉天府,再从奉天府坐船南上入京。 马留在家中,雪生將自家的行李都搬到僱佣的马车上,总共八个木箱。不算多,反正到了盛京也要再添置,带著路上紧缺的就是了。 离別总是伤感的,好在常金已经有些习惯,毕竟这次上京是好事,儿子要去准备明年初春的会试。 今日天气晴朗,高空万里无云,他们清晨出发,路边的草叶上还掛著晶莹的露珠,被阳光一照,霎时变得五彩斑斕。 车马路过的震盪顛簸到小草叶,露珠便顺著叶片滑到草心,滋润著新生的嫩叶成长。 刚出昌平府南城门不远,前方官道就被人堵得严严实实,祝三爷吩咐鏢师上前查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人还没回来。 祝三爷和宋亭舟亲自下了车,往前步行了小会儿,越是靠近,越是发现场面不同寻常。前头有护卫戒备,禁止人群过往,若发现可疑人员,便会被护卫扣押,他们的鏢师就正被他们扣著。 看样子,前头的车队里是个大人物。 祝三爷是个老江湖了,嗅觉敏锐,当机立断说:“別过去了,咱们撤,绕小路过去。” 鏢师犹豫著说:“那虎哥他们怎么办?”同时还被前头的官兵押著。 祝三爷沉声道:“他们就是探个路,又没犯事,不会被怎么样的,別废话了,走!绕东边的小路。” 宋亭舟叫住他,“伯父,从西边绕过去。” 他双目深沉,里面是沉甸甸的、祝三爷看不懂的情绪,却让他心头翻涌,忍不住听从了宋亭舟的话。 “从西边绕。”祝三爷吩咐前边开路的鏢头。 鏢头不解,“三爷,西边是农庄。” 田边的路不好走就算了,踏坏了田地还要赔钱。” 祝三爷不耐的重复一遍,“爷都说了走西边,磨嘰个屁!” 宋亭舟往回走的前一瞬,双眼紧紧盯著前方的车马,以及……跪在马车前面,一身知县官服的人。 ———— “……自八月初谷阳县水坝被洪水衝破,谷文、谷青两县水坝接毁,到如今已有两月,三县百姓有六成都已流离失所。” “卑职有心联合两县的县令一起上报朝廷,却被谷阳、谷文两县的县令出卖,將消息捅到了吴知府手中,吴知府派遣府兵围困谷青县,另下官不得外出。” “如今三县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洪水泡毁,百姓没了过冬的口粮,若朝廷再不救济,明年年初不知会死多少人!” “卑职所说句句属实,还请王大人回京上奏陛下,请他派人严查昌平知府吴衍!安置灾民,移粟就民,賑给粮粥!” 严昶笙跪在马车前,句句哀痛,声声泣血。 马车上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你说的这些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了,但我记得四年前昌平知府曾上奏户部,拨款维修昌平內的几处大坝,怎么可能一朝决堤所有堤坝尽毁?我且问你,越级状告顶头上司,朝廷三品大员,可有实证?” 严昶笙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仍是跪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捧著献上,官服几年未换新的,已经洗的泛白。他声音激昂,谁都能听出他音调里的怒火。 “卑职身为知县丝毫不知此事,更没有收到知府拨下来的修堤款项!三县境內民不聊生,只要大人往北走去亲自一观,便可知道卑职所说皆无虚言。除了昌平三县被隱瞒下的水患之灾,这两本帐目上还记录著吴墉联合皇商祝氏私造盐井,以私盐充官盐售卖给百姓,和为了勒索下官,將朝廷下发的数万斤土豆种放烂在府衙粮仓!” 他所说之事太过惊骇,王大人终於露了面,他掀开车帘对身边保护他的护卫沉声道:“將书册拿过来给我。” 护卫刚一动作,东边的林子里便传来了人声,一眾兵马瞬间包围了整个车队和所有带刀护卫。 王大人从马车上下了,眉头深皱,“吴知府这是何意?” “下官担心王大人路上会遇到危险,这才带兵过来相送,还请大人不要误会。”吴墉嘴上轻描淡写的说著话,却带领了数千府兵围剿全场。 真刀真枪的面前,人数较少的护卫们並不敢妄动,任由吴墉上前抽走了手中的书册。 严昶笙眼睁睁的看著帐本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到吴知府手里,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眶瞪得通红,已经是愤怒到了极致,“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找王大人?” 吴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在他脚下挣扎的螻蚁,“我倒是不知道是你这种小货色,能从我书房盗走东西,倒也有几分胆色。” 严昶笙驀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子的瞬间又被两个士兵拿刀按跪在地上。 严昶笙声音惨澹,“原来如此,你是故意將消息散播出去,想引我上鉤!” “哼。”吴墉冷哼一声,“倒也没那么蠢,只是走错了路。” 既然已经中计,吴知府是不会让他活著回到谷青了,严昶笙只有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王御史身上。 “王大人,卑职万死不辞,但昌平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该枉死啊!请王大人救救他们吧!” 王御史离他只有三米远,他背倚著车厢沉默不语,没有回应严昶笙的话,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吴墉的人。 他声音不怒自威,“本官是替天子出来巡视,吴大人难道要对天子不敬吗?” 吴墉忙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旗下县令擅离职守,危言耸听,冒犯了王大人,下官是定要將他拿回去定罪的。” 他嘴上说著恭敬的话,但神色却没几分敬意,甚至不等王御史发话,他已经自行起身了。 “王大人巡视北地下一站应是安平府吧,一路舟车劳顿,太过辛苦,不如让下官的人送大人前往。” 如王御史所说,吴墉不敢將他扣押或在昌平境地杀害,但安然放他回京已是不可能了,乾脆將他送去安平。 安平府乃最北地,姓王的就是返京也要两月之上,到时丝毫证据没有,只靠一张嘴,看国君信不信他的一番话,便是信了,这两月时间也够他费数十万银两打点好上面,届时只將所有事情都甩锅在几个知县的身上,如此便可高枕无忧。 吴墉眼睛一眯,已经將所有细节想遍,自然再无遗漏,心中得意之下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严昶笙,却见对方眼里的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息。 严昶笙抬首望著不再言语的王御史,对方却不肯与他对视,此情此景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御史为求自保,是不会管了。 他惨笑一声,悲戚高喝:“田间无粟百姓飢,洪灾无情官无义。华楼满砌红白物,皆是苍生血铸成……” 吴墉抓著他的衣领,一把將他从地上拽起,声音饱含危险,“我看你是一刻都不想多活了。” 严昶笙仰天大笑,所有悲苦、恨意、愤怒、失望,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竟然生生吐出一口污血,染红了吴墉大半张脸,还没等吴墉发火,他便挣脱对方桎梏,一头撞在了王御史身后的车辕上。 鲜血喷洒在破旧的官袍上,让这身红色官服,添上了一层新色。严昶笙缓缓倒在地上,顶著涓涓流血的伤口,死死盯著拿帕子擦脸的吴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王御史不忍的闭上了双目,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对身旁的护卫说:“將严大人就地掩埋了吧。” “这就不劳王大人费心了,下官来处理了就好。” 吴墉脸上的血渗进皮肤,怎么擦都擦不乾净,他就顶著这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抽出下属官兵的长刀,狠狠刺在严昶笙的遗体上。十几刀下去,刀上沾染的除了血跡,还有破碎的內臟碎屑,吴墉这才满意的收了刀往旁边一扔。 “王大人,请吧,下官亲自送你出昌平境地,之后的路也会由府兵们相送的。” 王御史的车驾渐渐远去,只留下五人收拾严昶笙的尸体,准备回昌平。 见人都走远,这五人中不免有人抱怨,“真是倒霉,留下干这种活。” 有人劝他,“知足吧,不比去安平强?” 严昶笙尸体中断几乎被人砍碎,几人抬了几次没能成功,便找了个麻袋过来装,装到一半前方幽幽飘过来一道穿著红衣的身影。 五人戒备起来,“你是谁,官府办事,不可再前行了,还不快滚开!” 小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们手里染血的麻袋,双目赤红,怀里还抱著件缝补粗劣的蓝色长衫,但刚缝好没几天的长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在他手里扭曲变形。 “昶笙,你骗我,你竟然骗我!” 第66章 昌平府篇(完) 一个月前—— 严昶笙那天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的半只脚突然定在原地不动。 书房內,桌后裂了一条缝的榆木椅子上,多了道陌生的身影。 对方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十岁上下,一副寻常商人打扮,见了严昶笙先是拜了一礼,隨后说道:“齐盛十九年的二甲进士严昶笙严大人?我记得那一年是刑部侍郎廖大人主持春闈。” 洗衣服的小柳敏锐的察觉到院子里的变化,他厉喝一句:“昶笙!” 严昶笙脚步一动,先对著小柳说了一句,“別过来。” 隨后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对椅子上的人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光临寒舍?” 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之心,那人见他这样反而放下了心,“大人不必紧张,卑职乃都察院副都御使王大人麾下小吏,我家大人特命我前来见大人一面,这是我家大人的亲笔书信,还请大人一观。” 实际上这样得用的心腹,王瓚共有六个,来昌平之前就全都被他派了出去,比他本人还先到达昌平,没成想竟真有一个寻到了要紧人物。 此人得知严昶笙手里有证物后,便派人迅速回稟了王瓚,得来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通过部分兵力包围敌方据点,营造出要攻城拔寨的气势,吸引敌军所有兵力前往救援,再利用预设好的兵力集中主力进行伏击与歼灭。 而严昶笙,就是那个吸引敌军的诱饵,他……甘愿配合。 “小柳,我要去一趟乡下,你去小六家或者虎头家住几日,他们家中都有姊妹兄弟,省的你自己待在后宅无聊。” “和他们那群小屁孩有什么可玩的,你要去哪个村,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的地方很远,你跟著会累。” “我不嫌累,我就要去!” “你不是一直想將户籍放到我户籍上?你乖乖等著,回来我就叫孙主簿帮你迁过来。” “真的?那我就能跟你姓严了?” “对,跟我……姓严。” —— 了十几天的时间將王御史送到昌平边界,亲眼见著自己手下府兵把人送走,吴墉这才真正的鬆了口气,一路行来都是骑的马,回程不急他便让手下买了辆马车来用。 坐在车上他打开了捂在怀里片刻不离身的帐本,翻了几页先是无碍,可后半本突然察觉到不对。 “不对……这上头的墨是新墨,这帐本是假的!” 吴墉满头惊汗,本是秋日阳光和煦,他却直感一股凉气从脊椎骨一直蔓延至全身。 “停车!速速快马追上王瓚。” 车马重新调头,耗费一日重新追上王御史车驾。 吴墉逼停了赶车的人,冷声道:“王御史不愧是京官,真是好手段啊,险些连我都糊弄过去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王瓚掀开车帘淡淡的说:“本官不知吴大人所言何意。” 吴墉將他隨身行李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找到。他被逼的红了眼,“都到这个份上了,王大人不必装傻,我若是找不到帐本,朝廷命官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照样不多!” 吴墉犯得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这会已经和亡命之徒没甚区別了。 眼见著刀要架到脖子上,王瓚瞳孔微缩,不得不开口,“吴大人逼我也没办法,帐本確实不在我手中。” 远处隱隱能看见安平知府派来接人的车马,吴墉恨恨的放下了手中的刀,“既如此王大人就在安平好好的待著吧,等之后再路过昌平,下官还是要好好招待大人一番的。” 他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眼中杀气腾腾,怕跟安平知府打照面,他领兵又回了昌平。 这一路吴墉又將王御史到昌平后接触的人捋了个遍,所有和王御史接触的人他全都派了人盯梢,到底落下了谁? —— 在吴知府还在一个一个捋人的时候,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已经行至奉天码头。 祝三爷財大气粗的租了一整条大船,东西都已被搬上岸,宋亭舟却还候在码头上眺望远方,心中越来越沉,他等的人似乎不会再来了。 即將登船的前一刻,一抹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宋亭舟快步迎了过去。 小柳一身红衣,额头上却繫著根白色的麻布条,將他眉间那道鲜红的孕痣遮住,显得不伦不类。 他脚步轻盈似鬼魅,几步就走到了宋亭舟面前。 宋亭舟这才发现他怀里用蓝黑色粗布包裹著什么东西,西瓜大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小柳缓缓的將其中一只手抽离,从袖口处拿出一份信件递给宋亭舟,“这是昶笙给孟晚的信,也是他交代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办到了。” 他声音没有半点起伏,面色惨白无血,眼神空洞,缺乏活人的生气,仿佛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副毫无生气的躯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欲走,孟晚从后面跑过来叫住了他,“小柳?你怎么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小柳出了什么事,但孟晚本能觉得不好。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盛京。”他想也没想的邀请道。 小柳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嘴角却怎么也牵不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洇湿了他怀里的布包,布包再往下淌水,水却是殷红色的。 他说:“昶笙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 孟晚脸上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反倒是宋亭舟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充斥著一种无力感。 好一会孟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音乾涩的再次叫住即將离去的小柳,“你要去……做什么?” “杀吴墉。”小柳眼神中甚至连恨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孟晚上前几步欲拦他,脖颈间却多了一道透明的细线,那线及其锋利,他早就癒合的伤口又成了一道血痕,孟晚甚至毫不怀疑,他再往前走,立即就会尸首分离。 宋亭舟反应极快的將孟晚拽回来护在身后,“他想让你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呵,他想要?” 小柳眼角的泪水不断,“他为何不问问我想不想要?” 河边风大,吹动著他脑后的麻布,他最后对著孟晚说了一段话。 “我看过你的书,其实我叫猫儿,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小柳。 他长得好看、善良,不管是人是妖都有人喜欢他,我也想像他那样。 可我生来就是杂碎,戏班子里的班主不知道在哪个粪坑里將我捞了出来。 我十三岁上台,第一场就在谷青县。当地乡绅六十岁大寿,那个老色鬼硬要纳我为侍君,我从小在戏班子长大,脏的腥的早就听惯了,当然知道小妾侍君都不是什么好词,但也是懵懵懂懂的。 那老头半夜来我房里,刚脱了裤子就上不来气了,我被主母扭送到河边要淹死,是昶笙路过救下了我。 他刚上任,坚持要审案还了我清白,我就一直跟著他,死皮赖脸的,撵我我也不走。 他身边有个书童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我们两两看不顺眼,只是没想到昶笙带他去了一趟昌平,回来却只剩他一人了,书童……被祝家那个庶子姦污致死。 昶笙做为知县,要捉拿那个畜生归案,却反被祝家欺辱。 他不能为书童报仇,病倒在床,那段日子县衙里很压抑,我见不得他那样,便跑到昌平去了。 书童死的很惨,畜生便也不能轻快的了解,我看了你的书受到启发,嚇了他整整半个月,要不是被人看见,我还想再多玩玩。” 小柳语气冷冷的说完了自己的身世,回眸望了孟晚一眼,“我其实是想对你说声多谢的,但我说不出口,如果你还愿意帮我,等再回昌平,替我给一个叫小蛾的小侍三百文铜钱吧。” 丝线被收回,孟晚白皙的颈上渗了血,宋亭舟飞快用帕子捂住了伤口,孟晚看著小柳决绝的背影,心中沉痛又压抑。 ——终究还是太弱了,若是他是皇商,或宋亭舟是官身,严大人这样的好官就不会被害死。 孟晚登船后拆开了严昶笙留给他的那封信,信得封口处有被人拆过的痕跡,那人也没想遮掩。 【虽然你是哥儿,但与君一见如故,我早年丧父丧母,被乡民用百家饭餵养长大,入朝为官后,也当报效一方百姓,方称得上一句官。 望君之夫婿来日不会像我一样处处受人辖制,能一展宏图做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宋亭舟也看到了这句话,他还没初试官场,就已经窥探到了暗黑一角,此刻不免有些迷茫,他喃喃道:“为生民立命......那我未来该做什么样的官?” 孟晚的表情带著难以言喻的哀伤,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心里是想让你做一个明哲保身的人,但有些路,总是要有人先走后人才会跟上。若我们能为很多人做些什么,我也情愿和你死在一块。”不管宋亭舟怎么选,他都会支持他。 船舱外深色的河水波光粼粼,宋亭舟心中的迷雾逐渐被撩拨清晰,他轻轻环抱住孟晚,语气如磐,“我不会让你死。” 他承认自己没有如严昶笙那般的家国大义,宋亭舟只想在保住家人的前提下济世安民。 若不想像严昶笙这样重蹈覆辙,就要爬得更高才不会受人辖制。 良久他们才平復下情绪,孟晚又继续往下看信,严昶笙早就料到自己没有生路,想將小柳託付给孟晚。 【我和小柳在世上都没有家人,仿若两块无根的浮萍。小柳出身不好,我又忙於政务没有认真管教於他,等我死后……】 但后面的墨跡被水渍淹没,还印上了几滴深深浅浅的红。 孟晚感受著脖颈上的丝丝痛感,心里猜测,严昶笙是不是猜到小柳可能会去为他报仇,所以才让他过来送信,但他猜不猜的到小柳会先看了信呢? 小柳赴死之心太过决绝,多劝一句都恨不得杀了他,已然陷入魔障,不可自拔了。 孟晚僵著脖子看向宋亭舟,“是那天你在空墨书坊晚归?那东西如今在你手里?” 宋亭舟眼皮缓缓垂下,心里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沉声道:“是,严大人说谷青县百姓病亡、饿死者,已达一万三四,其余两县只多不少,若再粮运不继,所復城镇皆空城,他可以拖到吴知府事发,可百姓已经拖不下去了。” 吴知府自从帐本被偷,已然派出身边所有耳目,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吹到他的耳里。 围点打援,严大人和王大人都只是饵,为的只是牵制吴墉所有心力,让他误认为已將所有事都掌握在手心,如今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 吴墉率兵直追盛京而去,他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一州知府擅离职守又是重罪,但他已经顾不得了。 马匹跑的飞快,震得大地都在颤动。突然,最前面的十几匹马高昂的“嘶嘶”声,声音尖锐响亮,带著惊恐愤怒的哀鸣。 剎那间的功夫,十几对健硕奔腾的马蹄被无形的细线斩断,鲜血飞溅。隨即马身上的十几个士兵接连摔下了马,紧隨其后的几十人来不及躲避,也纷纷著了道。 几千士兵瞬间警戒起来,马车上的吴墉掀开车帘,一道细线紧隨他脖颈缠绕上去,但下一刻竟被一柄短剑割断。 细线瞬间绷直,削掉了吴墉半只耳朵,他捂著耳朵惨叫一声,“吴剑!” 短剑迎上杀进人群的红色身影,小柳的线坚如钢铁,连马蹄都能切掉,却被这人的剑一挥而断。 不止一个,吴墉身边围了三位高手,用短剑的人身形最为灵活,另外两人戒备,他一人与小柳缠斗起来。 吴剑游刃有余,纵然面貌有些许不同,但他显然认出了小柳的武器,“是你?上一次就是你在我手上偷了东西,这次还敢再来!” 之前昌平是吴墉的地盘,其他两人被他派了出去,只剩剑客这才被小柳钻了空子,这次吴墉出城目的明確,外出又怕遇刺,这才將其他两位高手召回。 小柳面无表情,那件黑蓝色的长衫被他结结实实的绑在背上,无视身上愈发多的剑伤,他一点点逼近吴墉。 “別再耽搁了,都上,直接杀了他!” 吴墉半边耳朵鲜血直流,疼痛感和小柳恐怖的眼神,使他语气又急又快。 三人齐齐出动,小柳本就不適合正面交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剑客一刀刺进胸口,再无挣扎的力道。 他败了,但意外的,本来冷漠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艰难的將背上的包裹抱进怀里,小柳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长生与小柳告別,独自踏上了未知的旅程。他穿著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半边的袖子略短一些,脚步沉稳而坚定。天空虽晦暗无光,但他双目澄澈,眼神明亮。 一只橘色皮毛的小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似乎是受了伤,脚步踉踉蹌蹌。 长生走了会儿,终於看不下去的弯腰將它抱进怀里,小猫舒服的闭上眼睛,安心的趴在他温暖的胸膛。 这条本该註定孤独的路,多了一个小傢伙陪他,好像也不错。】 ——《伏妖师长生》 第1章 初入盛京 齐盛二十四年冬,十一月三十日。 在江河上走了一个多月水路,孟晚他们乘坐的船终於在清晨抵达盛京城外的码头。 码头上风大,冷冽的风呼啸而过,孟晚的额发被狂风吹下了几缕,胡乱在他脸上拍打。 盛京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比昌平差远了。孟晚挺直肩背,抬起眼眸,看著人来人往的码头,足有昌平码头的三倍大,虽然是大清早,但力工早已吆喝起来干活,码头上还支了几个早食摊子。 祝三爷找了几个力工帮忙搬行李,雇马车,雪生上前看著自家行李,宋亭舟则牵著孟晚下船。 祝泽寧问他们,“行李还要搬一会儿,大嫂要不要吃点东西。” 坐船比陆路舒坦些,但船上有船上的不便,脚踩到地上的剎那,孟晚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吃碗餛飩吧,想喝口热汤了。” 三人坐在餛飩摊子上要了三碗餛飩,孟晚將自己碗里的舀给宋亭舟几个,对上对方担忧的视线,微微弯起眼睛,“也不是太饿,只是想喝口热汤。” 祝泽寧坐在他们对面闷头吃餛飩,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餛飩皮薄馅厚,一口咬下满口增香,价格也算公道十二文连汤带水的一大碗,没有孟晚想像中的比府城贵上许多。 “孟夫郎,哎呦,是老奴来晚了。” 远处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眼神毒辣的在人群里寻见了餛飩摊上的孟晚,疾步过来唤他。实在是他容貌出眾,哪怕码头鱼龙混杂,也叫人一眼便注意到他。 孟晚见了来人面露惊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迎过去,“耿妈妈,你怎么来了?” 耿妈妈哭笑不得,“我的夫郎,老奴已经连在码头候了七八日了,就怕错过了夫郎。” 孟晚语气意外,“但是师父不是和师公离开京城回乡了吗?你怎么没同她一同离开?” 耿妈妈脸上笑出褶皱,目光慈爱,“咱们姑爷会试这么大的事,老夫人走之前早就吩咐好了,拾春巷里给留了座两进的小院,老奴一直留在里头替您打点事物,您就跟著老奴走吧。” 孟晚懵了,“啊?” 他师父连房子都给准备好了?这些年来回通信,竟然一次没提过。 耿妈妈不光自己来,后头还跟了七八个小廝。本来祝三爷是想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再慢慢租个小院安顿,如今有现成的,乾脆被孟晚邀著一同前往。 他们下了码头坐上马车,踏上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再往前就是巨大的城门。 盛京城的城门比昌平府的城门高了三丈,城墙上也戒备森严,时时刻刻有巡视的士兵警戒。 城楼、箭楼、闸楼、翁楼等各自配备士兵,光是这侧城门的守备兵,估计就有一千多名。 而这样的设备完善的城门,盛京共有十二座。 出示了路引与户籍册子,士兵仔细核对后才放他们入城,耿妈妈带来的马车打前走,祝三爷租来的马车紧跟在后头。 京都的街头繁华而井然有序,街上人隨隨便便就会出现几个穿著綾罗绸缎的贵人。腰缠玉带,头釵金玉,上好的布料和新鲜的打扮,在这里毫不稀奇。 街道上的青石板铺的整洁平坦,连小巷子里都铺著石板路。 马车进了城又行了快两个时辰,才终於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里,整条巷子有七八户人家,耿妈妈的马车停在了最里面。 她下车来指挥小廝拆了门槛,好让马车进去卸货。 孟晚和宋亭舟下来,被耿妈妈引进这座二进小宅。 “哥儿別嫌,拾春巷这座宅子虽然小些,但胜在清净,离贡院也就半个时辰的车程,是当年老夫人年轻时为老忠毅侯夫郎作画,被他隨手赏的,如今已有几十年了。” 耿妈妈边走边说,“老夫人临出京前,已经將这座宅子都找人重新翻修了一遍,夫郎您住著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儘管吩咐老奴去添。” 孟晚心里感动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妈妈说的哪里话,这已经比我们在昌平住的还大一倍有余了。只是我夫君的同窗也要借住一段时间,他们一行人也要麻烦耿妈妈了。” “嗐,这有什么的。”耿妈妈將他领到正厅,里头一应家里都是崭新的梨木家具,价格適中顏色也好看。 耿妈妈从靠墙的一对亮格柜里,翻找出一只带锁的小匣子,又从自己隨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铜製钥匙,连匣子带钥匙的交给孟晚。 “这里头是宅子的房契,和院里八个粗使僕人的身契,夫郎若是瞧见哪个太过粗蠢,只管打发走了。” 孟晚没太意外,从耿妈妈说项先生给他留了座小院起,他就猜到可能是买给他的,只是真正住进来才知道师父的一片心意。 等耿妈妈出去安顿祝三爷等人的屋子,宋亭舟不免感慨道:“没想到项先生看起来清冷,人却如此心细。” 四下无人,孟晚將素釵卸了,重新挽了鬢髮,听完宋亭舟的话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当这些能是我师父想到的?定是林大人或者身边的妈妈提醒的她。” 项先生这般年纪还收了个小弟子,和老来得子差不多,心里稀罕著。但她天性淡漠,人又不善表达,周到的事多是林大人安排的。 但也不是说她不疼孟晚,把自己贴身伺候的老妈妈都给孟晚留下了,盛京好位置的两进小院甚至价值千两白银,说送也送了,师父当成这样,孟晚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晚上我就给她写信,等明年定要过去看看她和林大人的。” 宅子前院的房间留给祝家父子和他们带的佣人,他们在盛京最少也要待到三月份,鏢师休整一晚,明日返回昌平去。 倒座房住著四个耿妈妈买来的小廝,厨房里厨娘一个,后院有四个伺候的粗使丫鬟,负责打扫房间,端茶送水,在灶房里帮衬厨娘。 晌午厨娘安排了饭食,盛京的位置也算偏东北,整体菜系同昌平相似,都是偏咸香的。 不过餐桌上没有下水之类东西,甚至连烧鸡都是去了屁股和爪子的。 孟晚见了觉得有趣,不免多问了句端菜的粗使丫鬟,丫鬟答,“那些下水盛京人是不吃的,普通百姓人家会拿来餵猪餵狗,大户人家更是不许主家看见。” 哪怕还没接触当地百姓,从这么小小一件事情上来看,孟晚便已经觉得京都规矩定是又多又繁琐。 便是没人时时在旁提醒,可一进盛京,身上便不自觉的有种包裹全身的束缚感,让人寸步难行。 垂门和正房中间是个小园,饭后宋亭舟去找祝泽寧借书,孟晚独自在园里溜达,这个时候里头已经没有开,只剩残枝断叶,他捡了两节枯树枝拿在手里掰著玩,乱七八糟的思绪侵占他的脑海。 吴知府会不会已经回过神来知道是宋亭舟带走了帐目? 他们手里这个烫手山芋又该怎么处理? 今年要在京都过年,据他所知师父的儿子和女儿也都在京都,按理说是该登门拜访的,但两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贸然拜访不免唐突,还要找耿妈妈好好问问。 问题个顶个的麻烦,最要紧的就是手里的帐本,不送出去,放在他们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送出去又要选好送到谁手里才能发挥最大价值,不然严大人,岂不是白白葬送了性命? 下午他將带来的行李归置起来,衣物都放好。晚上和宋亭舟各自洗澡刷牙清洁完毕,两人这才进了臥房。 盛京也有炕,不过是放到外间的一个小矮炕,更像是家里来了亲近的兄弟姐妹,招待人说话打閒嗑的地方,正经睡觉用的是床,床榻已经被丫鬟们铺好,被褥也都是崭新的。 孟晚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床了,躺在上面还有几分新奇,等宋亭舟上来,他放下帷帐,迫不及待的將人拢进被窝里说话。 “怪不得临走前,你要娘在咱们走后也带碧云回老家去,但似乎还是不太保险……是你已经確定带了帐本回来立即就会有人前去捉拿吴墉?但是东西不是还在你这里吗?” 漆黑的被窝里只有两道相互交缠的呼吸,宋亭舟轻声道:“晚儿,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什么时候?”孟晚惊讶道。 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宋亭舟闷闷的声音,“晚儿,这里面的事好像並不简单。” 孟晚的手被宋亭舟握住,孟晚察觉到触感一片冰凉,他突然惊醒过来,“是我傻了,不知道是谁最好,我们就当个局外人。” 被子被孟晚掀开,外间坐了一盆压了灰的炭盆,屋內的温度称不上暖,也不算冷,孟晚钻进宋亭舟怀里久久没有闭眼。 宋亭舟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额头,“事情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莫要忧心,莫要多心。” 孟晚缓缓闔目,“嗯……” 第二天一早,祝三爷出去找房子,常住別人家里他不习惯,总归他手里资產颇丰,乾脆也想给儿子在附近买一套宅子。 耿妈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拾春巷这头的房子有钱也买不下来,意思是还要有一定人脉关係和社会地位,不然是不会卖给普通人的。 祝三爷做买卖四处闯荡,也来过盛京一次,但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买房子竟然还要看人? 离了皇商的身份,他只是一介商贾,身份一说更是够不上。看了一圈的宅子,发现只能买离拾春巷三条街以外的,还被牙行的人阴阳怪气笑话了一通,祝三爷压著股气回去,狠狠的鞭策了儿子几句,说什么也得给他老子长长脸。 祝三爷是有野心的,不然也不会儿子都快二十了也没给定媳妇,就是抱著祝泽寧中进士后改换门庭,可以找户小官之女,哪怕是哥儿呢,也能让他这一脉脱了商户的根。 祝泽寧愁眉苦脸的埋头苦学,本来还想找宋亭舟抱怨一二,可没想到宋亭舟比他更甚。本来在府城宋亭舟就勤奋,如今更是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祝泽寧见了也只能咬咬牙挺住。 “耿妈妈,我之前听师父说过,师兄师姐们都在京都,不知是否方便我前去拜见?”又过了几天,將家里都捋顺了,孟晚叫耿妈妈进正房说话。 耿妈妈並不坐下,站著回话道:“其实大爷和姑奶奶都惦记著哥儿,但他们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高嫁入了怀恩伯爵府。咱家姑爷又是会试当前,为了避嫌,这才没上门子来。” 孟晚围著盆边的炭火吃柿饼,闻言恍然大悟,“是了,难怪。那过年的年礼我就不备著了。” “哥儿说的极是,盛京里头规矩多,官场上那些个事老奴也不大明白,只是见旁人家都是这般行事,咱们就也小心些,多避讳著。等姑爷考中了进士,大爷和姑奶奶定会叫你们过去说话的。” 耿妈妈已经是项先生身边的老人了,在京都生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敢说什么托大的话,可见里面水深。 孟晚愈发小心起来,宋亭舟会试前儘量还是少出门吧。 他不上门,但有人可以前来找他。 “了不得,你竟然住到拾春巷来了,连我爹都买不上这里的宅子。”聂知遥进了屋脱下外罩的斗篷,交给身边的小侍拿著。三年不见,他对孟晚的態度与三年前並无不同。 孟晚倒是稀罕的看著他,聂知遥如今梳起了髮鬢,上身穿著件偏藕色的圆领夹袄,下身一条印著提的马面裙,这是京中较为时兴的打扮。 “这么久不见,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反倒说起宅子了。”孟晚坐在外间的矮炕上,丫鬟往上摆了张小几,摆了几碟糕果和生,他一边吃著果脯,一边同聂知遥说话。 聂知遥坐到他对面也捏了颗生剥著吃,“你有什么可问的,郎君那么出息,对你又好。”他面色红润,眉眼间不见愁容,可见过得还算滋润。 孟晚反问他,“那你呢?你招那个婿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知遥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情绪的对身后伺候的小侍说:“去门口守著去。” 孟晚眉头一挑,搞这么神秘? 聂知遥又剥了颗生,“禹国四大世家听说过没。” 第2章 邸报 孟晚天天家里蹲,盛京城里的事都知之甚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四大世家呢。 “没听说过。” “你真是……”聂知遥不知说什么是好,“你不是挺胆大的吗?怎么到了盛京连街都没出过吗?” 孟晚诚实的摇了摇头,“所以四大世家是什么?” 聂知遥只得给他科普,“你若是街上逛一逛,就该知道盛京流传著一句童谣:寧娶世家女,不入帝王家。” 孟晚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狂?这是可以说出来的话吗?” “你在乱怕什么?咱们国君脾气好得很,当朝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抄了家,从未听说谁乱说话被砍了头的。” 聂知遥道:“四大世家里鹤棲吴氏、弦歌罗氏、云岫项氏和綺罗乐正。其中綺罗乐正家最为古老,从周朝开始一直到现在。剩下的三大世家也歷经几个朝代了,个个家底丰厚、底蕴幽深、地位崇高且不可动摇。这句童谣也不是从本朝开始传的,而是不知哪个朝代就开始流传了。” 孟晚像听故事似的,“那你婚事和这四个世家有关?” 聂知遥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我招的夫婿便是綺罗乐正的人,不过只是其中分支罢了。” 也就是孟晚刚入京两眼一抹黑,但凡是知晓四大世家的,都会知道,四大世家一直流传著不与皇家通婚的规矩。 他们只在世家內相互通婚,虽然后来逐渐打破了这个规矩,可歷史最悠久的綺罗乐正家仍保持著这一家规。 乐正家连皇室都看不上眼,哪怕分支,也不应该是聂知遥这个小小的皇商之子能嫁过去的,更別说是招婿了。 聂知遥和孟晚说了个大概,“他那一支不受主家待见,已经逐渐被边缘化了,我遇见他的情景实在不算是好,不过是各需所求罢了,如今还算凑合吧,好歹我顺利从聂家分出来单过了。” 一个哥儿又是招婿,又是分出来单过,想必聂知遥也是经歷了一番艰辛的,好在如今结果不错。 孟晚想到什么,下了矮炕跑到里屋拿了个匣子出来,从里头取了几张银票和三本帐本递给聂知遥,“这三年铺子的分成和帐本,你自己看看。” 除了第一年清宵阁是亏损状態,第二年基本就开始盈利了,只是分到三个东家手里,大家一人几百两不算太多。 但第三年名气打出去,黄挣开始点钱点到手软,不说孟晚和聂知遥两个大东家,他自己就攒了一千多两银子,是他爹镇上那个小书肆每年利润的七八倍。 聂知遥分到了几千两银票,他如今单过,这笔钱倒是真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大致的翻看手上的帐本,头也没抬的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可惜咱们俩根基尚浅,不然在京都也开个清宵阁,定然也能挣上一笔。” 孟晚这些年凭著刚开始写话本子,挣了千两多的银子,后来在府城买宅子费了八百两。之后第二册第三册他与几个书肆分成共赚了约四千多两。 书不是消耗品,赚的都是新书热度的钱,后来话本子在昌平百齐放,人妖情长就不显眼了, 油果子分红虽是小钱,但架不住有十五家之多,每月约能分上五六十两,一年十二月就是七百多两,三年光是油果子分红孟晚就进了两千两。 这两项再加上清宵阁他分的分成,孟晚共攒下了一万两左右,他家销不大,佣人也少,除了宋亭舟读书支出稍多点,也就是买些布料子了,实在是没上什么大钱。 临走前除了给常金二百两银子回乡零用,剩下的一股脑都被孟晚兑成银票带在身上,大钱庄在全禹国的各个地方都有分店,兑换也方便。 所以说如今孟晚只要不败家,这些银子足够一家几十年的销,他此刻对赚钱已经没有当初刚到三泉村的那种急迫感了。 因此听到聂知遥钻钱眼儿里的话,孟晚反而眸光平淡,“我初到盛京,还不知道里头的水有多深,是万不敢贸然行事的,赚钱事小,因为利益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可就糟了。” 聂知遥心有戚戚,“行吧,你说的也对,在京城隨便扔块石头没准都能砸到一个七品官,多得是开罪不起的人。” 他们俩许久没见,凑在一堆说了半日的话。家里生人太多,也不好留聂知遥用饭,聂知遥便道,他是先来认认门的。 孟晚同他说了宋亭舟会试前不想出门怕惹乱子,聂知遥便说他近来无事常来找孟晚玩。 他乡异地有知己,孟晚心里熨帖不少。不出门就不知窗外之事,好在京都的邸报买来还算方便,孟晚便常让宋亭舟出去买书的时候给他也带上几份邸报,不光是近期的,前些年的也要。 宋亭舟读书时间紧张,孟晚就將邸报上的有用信息裁剪下来,整理成一本小册子给对方。 “我看近九年內的三场春闈,策论方面都是从民生、灾患、税务等,那大方向还是比较务实的,我对科举到底知之甚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孟晚站在屏风后画画,聂知遥新婚搬家他都没能送上贺礼,乾脆给他画上一幅屏风画装饰新家用。 他想画写实风,叫人弄来一架空白的屏风后,他自己往上头作画填色,已经画了五日还没画完。 宋亭舟站在他身后细细观赏这幅在他看来已是毫无缺陷的画作,目露欣赏,“你说的不错,从往年的科举中榜者来看,陛下確实是更喜实务派,但考官多变,这么多年从未有重复的主考官,风格多难揣测。” 孟晚给面前的小橘子添了一笔水光肌,感嘆的说:“你们考科举真是不易,光背书还好说,还要学以致用,一个字恨不得就解释出来八百个意思,换做是我还真考不来,我还是更喜欢化繁为简。” 宋亭舟若有所思,“学以致用不光是文章,更要用在民生身上,真正能將书本上的东西用之於民,才是真正的学以致用。晚儿虽然不喜欢做文章,但做实事却比我不知强上多少,我该和你学习。” 孟晚转身对宋亭舟笑笑,“別的不说,舟郎嘴巴是越来越甜了,不错不错。” 他右手持笔,身上有几笔不小心染上的顏料,双眸灵动有神,只是平日里漂亮柔润的唇瓣此刻有些燥意,应该是坐在屏风前半晌没有喝水了。 宋亭舟稍稍伏下腰身往他唇上轻啄一口,“都是晚儿教的好,我去给你倒杯茶水。” 桌上茶壶里的茶水是凉的,宋亭舟將炉子上坐著的水壶拎起来,又重新沏了一壶茶。等微微晾凉了,才倒进茶碗里餵了孟晚一杯温热的茶水。 今天宋亭舟没出门去,雪生外出跑一趟买了邸报回来。 孟晚还在专心致志的作画,宋亭舟坐在矮榻上,放下书本先捡了邸报来看。 孟晚抽空问了句,“是昨日的吧,写了什么?” 过了良久宋亭舟才说了句,“吴墉被罢免了。” 孟晚一脸震惊恍然的喃喃道:“终於。” 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些遗憾太慢了。 邸报只会发布陛下发布的政令、朝廷的决策、重大礼仪和对官员的任命和罢免,並不会说的太详细。 上面只写了吴墉暂时被罢免,后续会派勤王和关东总督到昌平彻底清查。 但孟晚和宋亭舟都知道,是吴墉的证物被递交到陛下面前了,这趟清查,就是他抄家灭族的前兆。 “吴举人不会被牵连吧?”孟晚问宋亭舟。 宋亭舟缓缓捏紧邸报一角,“应当是不会,朝廷办事按户籍和族谱抓人,昭远之名既不在吴家族谱之內,他的户籍又是独成一户。” “那就好,不然被这种便宜爹牵连到,那也太倒霉了。”孟晚都替吴昭远不值。 宋亭舟忧虑的说:“也不知这勤王又是什么人物……”会不会包庇吴墉,但转念一想陛下第一件事就是罢免了吴墉的职位,这事应当是没有迴旋的余地了。 他们初入盛京,犹如坐井观天的青蛙,出了井底才知道外面天地多大,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太被动了。 不出门閒赋在家的日子过得很慢,孟晚数著日子到了年底。 远在昌平的黄挣来了信,言道孟晚他们走后,他將常金和碧云安全送回了老家。 三泉村的人感念上次宋亭舟对村里的帮扶,对常金格外客气,族里的人也答应会照顾好常金,让他们不必掛心。 宋亭舟和孟晚见了这封信才算踏实下来,吴墉现在自身难保,想必有许多人都要开始著急了。 孟晚突然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祝家的事肯定也是瞒不住的,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祝三爷和祝泽寧怎么办啊?” 一个吴墉不知要牵扯出来多少人,没准他们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哪怕早有听闻当今圣上品性仁慈,可贩卖私盐这种重罪,便是脾气再好的皇帝都不可能容忍吧? “我已经暗地里和祝三爷透露过了,但他像是有別的路子。”宋亭舟似有不解,证物被人取走后,他早就找机会隱晦的告诉了祝三爷利弊关係,但对方像是有些把握的样子,並不心急,如此宋亭舟也跟著放下了心。 “有路子?这么硬?”孟晚愈发觉得谁背后都不简单,只有他和宋亭舟背景薄弱。 祝三爷年前到底买了处宅子搬了出去,毕竟一大群人住在旁人家,做些什么都不大便利,祝三爷又不缺钱,但他走之前將儿子留在了拾春巷借住,快过年了才回祝三爷那里。 除夕前夜,宅子里需要上街採买东西,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打算出门,这些都交给雪生和耿妈妈来办。 常金不在,只有宋亭舟和孟晚过年,还是怪冷清的。 盛京的红灯笼要除夕掛,拾春巷这间宅子略大,不像当年三泉村的土房子。 宋亭舟亲自写了对子,下人们往大门和院里其他地方掛红灯笼,贴大红对联。孟晚和宋亭舟自己掛了正房门上的灯笼。 晚上的席面做得很丰盛,但孟晚却觉得怎么也没有常金做得好吃,今年夏天回村的那次席面也香。 平平无奇的过了来盛京的第一个年,他和宋亭舟心里压著事,会试又逐渐逼近,可以说是过得索然无味。 好在初三就可以去聂知遥家串门了,他將给聂知遥画的屏风另找车装好,再买些年礼常备的酒水点心等,同宋亭舟一起去了聂家。 小聂家。 盛京城的房子以皇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离皇城最近的两圈寻常人是不用想的,基本都是有爵位的,便是第三圈住的也都是朝廷命官,还要是高官。 拾春巷在第四圈內,没有官身的同样住不进来。聂知遥家则铺在第六圈,同孟晚家相隔四条街,坐马车都要坐上两刻钟。但院子和他们住的差不多大,也是两进的。 孟晚早就和聂知遥说过初三要来,因此门房的小廝一听是拾春巷宋家的人,就立即將他们迎了进去,並进去稟报给聂知遥。 “怎么才来啊,我从早起就开始等著了。” 聂知遥拉著孟晚的手进了后头正宅,留下个眉目深邃,五官浓艷而綺丽的男子。 他个子高挑,身形修长劲瘦,眼睛色泽也比普通人淡上不少,聂知遥一声招呼不打也没抱怨,反而客气的招待起宋亭舟,“对宋兄早有所闻,还请到厅堂里一敘。” 他说的虽然是客气话,但宋亭舟却莫名觉得这人像是认识他,但他却是第一次见这人,毕竟这种出色的相貌,不管是男子还是哥儿,都会让人见之不忘,比如孟晚。 孟晚隨聂知遥进了正房的堂屋,里头可比他家布置的华丽多了,格子架和亮格柜上摆满了精美的瓷器和装饰物,墙上掛著字画,桌椅家具用料考究。 孟晚脱了外罩的厚实斗篷,聂知遥亲自帮他掛在屏风架子上,孟晚也没客气,坐在外间的矮炕上对他说:“给你画了架屏风,你看看喜不喜欢。” 聂知遥屁股刚坐上矮炕,闻言立马坐了起来,“你不早说!” 他急忙吩咐小侍,“快去看看孟夫郎送的东西给我放哪儿了,让那群小子仔细著拿放,可別给我弄坏了。” 第3章 乐正崎 屏风被小廝小心翼翼的搬进堂厅里,聂知遥將他摆到最显眼的位置,满目欣赏,“三年了,你的画技越来越好了,我天,这橘子好像伸手就能被我摘到手上一样,真是以假乱真。” 聂知遥一身玉色锦袍,站在屏风面前对孟晚大夸特夸。 天气正寒,孟晚坐马车过来,便是有手炉腿也有些微微发麻,他在矮炕上暖手,哭笑不得的说:“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你若喜欢,我左右也无事,再给你画上两张好了。” 聂知遥终於捨得从屏风前离开,也坐上矮炕,命下人们上些热茶和果子。 “你还当你的画简单么?项先生收你为徒的消息谁也没往外传,不然那些京中贵女不得踏破你家的门槛?项先生除了早年收过两个徒弟,可是近二十年都没收徒了,不说別的,只要你將她老人家的名头亮出去,就是画得再一般也会有人追捧,更別说你画风自成一派,走的是与项先生完全不同的路子,甚至更青出於蓝。” 聂知遥从小也习得琴棋书画,这点鑑赏能力还是有的。 受过现代动漫原画衝击,有素描写生的底子,又被国风顶流大师亲自调教过,孟晚到底是占尽了便宜,若画的不好,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孟晚画画技艺再进步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项先生所说的画心他至今也没找到,只是为了画画而画画,终究落了下乘。 他捏了块杏脯放进嘴里,岔开话题道:“刚才那位就是你夫婿乐正崎,没想到长相如此出眾,你之前怎么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 聂知遥提到乐正崎表情变得悻悻,他没好气的说:“光有一副华丽的皮囊,实际上心思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晚:???? 他杏脯都吃不进去了。 谢谢,有被冒犯到。 晌午在聂知遥家用了饭,主家人少,他和聂知遥又是好友没什么避讳的,两家四口人便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孟晚没拿聂知遥当外人,看了眼盛放米饭的小木桶,面不改色的对伺候的侍女道:“再端过来一桶。” 侍女先是一愣,隨后忙道:“奴婢这就去。” 聂知遥先是不明所以,后见宋亭舟一人干了半桶乾饭后彻底呆滯了,晚哥儿这是嫁了个饕餮吧。 殊不知孟晚已经担忧上了,回程路上坐在马车里问宋亭舟:“最近你用饭怎么比以前少了。” 宋亭舟一噎,“有吗?” 孟晚把这件事当个正事一样研究,“可能是到京都后一直在家,运动量下降食量也跟著少了,腹肌摸著都没有以前结实了。” 宋亭舟心中警铃大作。 腹肌? —— 送走孟晚他们后,聂知遥和乐正崎往回走,到正房门口一左一右的分开,各自走进自己臥房。 聂知遥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驻足说了句,“今天你对我朋友还算客气,多谢了。” 乐正崎冷淡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你我本就夫夫一体,夫郎何必客气。” 他穿著玄色厚重的长袍,个头和宋亭舟差不多,身材偏瘦,发色偏棕,肤色白的有些病態感。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眉峰挺拔,有明显突出。上眼皮较薄,双眼皮宽而清晰,睫毛长而上翘,眼窝深陷,眼球上下有一圈明显的浅沟,使眼睛极其富有立体感。 鼻樑高挺,唇形优越,五官立体,整个面部轮廓深邃且迷人。 美人一笑,大冬天的却硬是让人觉得眼前百齐放,相互爭艷。聂知遥也不免晃了晃神,清醒过来后脸色难看的低骂一句,“装模作样。” 谁知乐正崎耳尖,这句话竟然被听见了,他懒懒散散的说:“之前我冷淡些不和你说话,你骂我哑巴。今日我笑了你又说我装模作样,你想我怎样?” “抱歉。”丝毫没有被抓住说人坏话的尷尬,聂知遥敷衍的认了错,废话没有直奔屋內。 乐正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瞬间收起唇边的笑意,神色变得淡漠,同样回了另一间正屋。 夫夫二人显然是塑料感情,竟连住都不住在一起。 乐正崎回房间后並未休息,反而换了身衣裳又重新出了门,下人们见怪不怪,显然都知道两位主子的关係不好。 整个小聂家大部分下人都是聂知遥的,乐正崎身边只有两位同样瘦高的僕从,他们见主人要出门,一个套了马车,另一个紧隨其后。 马车在一处酒楼的后门停了下来,乐正崎下车后马车也没停留在原地,继续向前走去。 从后门进入酒楼,一路上了三层的某个隱秘的包厢,里面正在有人密谈。 “老二还在半路磨蹭?” “勤王殿下是怕得罪吴家。” “大局已定,还做这种愚蠢姿態,真是难登大雅之堂。辽东总督可安抚住灾民了?” “殿下放心,咱们拿到证物后,就已经先叫辽东总督过去监察,王大人也已重新返回昌平,官仓的粮食能暂时缓解灾情,临近的奉天府和建平府都被借调了粮食与。” 昌平天寒,今年的粮食被糟践,百姓一年没有主要经济来源,粮食解决了,若是少缺一样会冻死不少人。 门外有人守著,但守门人显然认得乐正崎,他被放行进去,不知具体稟告了什么事,只偶尔透露出一言半语。 “……应当没有干係。” “有年轻人的锋锐与抱负,是个良善的君子。” “项家有急流勇退的意思,林家向来清流……” —— 孟晚还不知他和宋亭舟已经被人將家底摸得一清二楚,小人物的可悲就在於,知晓自己弱小无力,可却连什么时候被人算计都没有个预告。 甚至有时候应该庆幸自己的弱小,因为现在连被人当棋子用的资格都没有,所以牵扯不进盛京的一汪浑水里。 年后的日子依旧平淡,除了宋亭舟心血来潮要每天早上和雪生练练打拳。 他今年二十四岁,习武已经是晚了,不过练练五禽戏强身健体还是不错的。 祝泽寧年后又收拾包裹被祝三爷扔到宋亭舟这里,他主要是早早看中宋亭舟沉稳的性格,想让儿子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稳重些。 再者宋亭舟文采斐然,还能带带祝泽寧,一举两得。 於是大清早耍五禽戏的又多了一个。 孟晚待不住又琢磨起之前想到的奶茶来,他暂时不想做生意引人瞩目,只是自己馋了又无聊想弄成了自己喝。 盛京不愧是帝都,牛奶羊奶这种在昌平比较罕见的东西,这里却是寻常, 他买了个大肚子的小陶锅,又让雪生找了户卖牛奶的人家,提了一小桶新鲜牛奶回来。 堂屋砌著座小火炉,冬天砌,春天拆。 鲜牛奶放在桌上,孟晚先泡了一小壶红茶,再把小陶锅坐在炉子上。 禹国最常用的是红砂和飴,孟晚取了些红砂放到锅里,具体配比他也不懂,都是估摸著放的。 小火將炒至融化,將泡好的茶水撇出单独装进另一容器,只留底上泡好的茶叶和一点点茶水。將其倒进锅里翻炒两下,加上一把干茶叶继续翻炒,锅內飘出茶叶的独特香气,再把剩余茶水都倒进锅里,牛奶也加入进去。小火烧至微开状態,將小陶锅端下火炉即可。 因为加的是红砂,顏色略偏红褐色,不过闻起来味道不错,有奶茶的那种奶香茶韵。 孟晚坐在桌上品了一口,嘿,不错,和前世喝的奶茶口感差不多,下次再做些蜂蜜红豆就更好了。 “雪生,你把我做好的奶茶端到前院给郎君和祝举人,耿妈妈,你也尝尝。”孟晚倒出一杯留给耿妈妈,剩下的都叫雪生拿去了前院。 耿妈妈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讚嘆道:“顺滑甜香,真是好喝。” 她稀奇道:“早之前隨老夫人进宫的时候,也喝过宫里的奶茶,是咸口的,里头还要加盐,哥儿做的倒是口感细腻,好喝。” 项先生的夫君林大人只是翰林院里的清閒职位,四品的官员,家眷鲜少有机会进宫。 但项先生本身是书画大家的身份,又是女眷,娘娘们爱召见她,倒是宫里的常客,耿妈妈跟著她见识不少,才会被项先生留下来照看孟晚。 孟晚坐在榻上,面前摆了碟千层糕,一口奶茶一口糕点,不亦乐乎。 他心里暗自可惜,这要拿出去开奶茶店,在盛京这种不差有钱人的地儿,肯定可行。 过了会儿宋亭舟从前院回来也说好喝,孟晚第二天便又蒸了锅红豆,熟了后用蜂蜜拌匀,做奶茶里头的小料。 这一波材料比肉还贵,但对於都是富贵人家的盛京来说又不算什么了。 孟晚听耿妈妈说,多的是人家用金玉做盘,帕子上都是用金线锁边,用上一条便直接丟掉。泡茶用的水都是自全国各地人力运输来的。大姑娘是伯爵夫人,伯爵府的轿輦马鞍、鞍垫、缨轡等都是银制的。轿子大到里头甚至还有迎客厅。 盛京的名门望族奢靡程度,是普通百姓难以想像的。 行吧,孟晚听后半点不羡慕,反而脑海浮现的画面是昌平水患那些食不果腹的灾民。 他突然心头涌上一种感觉,想將那些见过的画面记录下来。 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却又是那么凶猛,让他一时半会都等不了了。 他家书房里备了一张长约两米的画案,占了书房一半的地方,孟晚铺了张上好的宣纸上去,研墨伏案作画。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烛台放到桌前,孟晚抬首看向紧闭的窗户,洁白的窗纸映著一片昏黄的顏色,显然夕阳正要落幕。 宋亭舟放好烛台,轻声问他,“饿不饿?” 孟晚看著画案上的大片未完成轮廓,放下笔桿笑道:“早就饿了,你吃过了吗?” 果不其然见宋亭舟摇了摇头,“喝了奶茶,不算太饿。” 孟晚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能听到细微的“咔咔”声。 “你不饿我也饿了,快叫侍女摆饭吧。”他又揉揉手腕,净了手,拉著宋亭舟回到堂厅。 厨房早就备好了饭,主家发了话,一些燉菜先被端上了桌,然后便是小炒的时蔬和汤。 孟晚和宋亭舟两人用膳,平日多是四菜一汤,宋亭舟能吃的缘故,多数时候都能吃得乾乾净净。 今日的汤是肉丸汤,新鲜汆好的肉丸再点缀些碧绿的葱,味道鲜美,孟晚喝了两碗,又添了一碗乾饭,吃的肚圆。 宋亭舟扫了底,將剩下的菜都吃光了。 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孟晚披上斗篷,戴上他的小灰皮帽和宋亭舟到院子里散步。 这是他到此间世界过得第一个年,宋亭舟从猎户手里买的皮毛。 宋亭舟目光一暖,替他理了理帽子,“该再给你买一顶更好一点的。” 孟晚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帽子,长长的羽睫眨动,“不是没坏吗?” “但我见聂夫郎的皮毛斗篷不错,通体雪白。”聂知遥从小在盛京长大,大户人家小姐公子的衣裳是一季一换新的,季季穿新品,谁穿了去年的样,她们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不同。 聂知遥其实吃穿用度都比孟晚讲究许多,打眼一看就能看的出来。 “嗐。”孟晚不大在意的转过身去,“戴著暖和就行了,谁管我穿什么戴什么的?” 宋亭舟上前牵住他的手,“你画的是谷青县吗?” 孟晚脚步不停,脸侧过来微微抬眸与宋亭舟对视,“准確的说是整个我见过的灾区,合併在了一起。今天画的只是一部分,之后还会继续完善。” 宋亭舟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晚儿有心了。” 孟晚若有所思,“心?” 他们在院里散步消食,走到第二圈空中忽然飘起了雪,孟晚用手接了一片,触之即化,他感嘆道:“盛京的雪下的不如昌平厚,也不如昌平多。” 昌平的雪,是一整个冬季都不化的,而他们到盛京以来,这才是第三场而已。 “希望会试当天,气候能暖和些。” 会试在初春,说是初春,其实也能叫冬末,那时候下的是雪还是雨还说不定呢。 第4章 处决 只过去了几个月而已,昌平称得上是翻天覆地,早在十一月宋亭舟带著证物来到盛京,手中的东西便被秘密拿到都察院衙署。 左都御史苟正芳拿著两本帐本一夜未眠,良久后才妥帖的放好其中一本,写了长长的奏摺,带上另一本在早朝的时候直接当朝告到了御前。 他呈上厚厚的奏摺出列,“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谨奏!臣要状告昌平知府吴墉,以权谋私大罪。陛下忧国忧民命全国上下推行土豆种,如今过去四年,只有昌平府收效甚微。” 另有官员出列澄清,“陛下明鑑,昌平地处北地,气候恶劣作物本就极难成活,往年的粮產也是倒数之列。” 苟正芳似乎早有预料有人会站出来反驳,怒而回懟道:“昌平府气候恶劣?难道比昌平还要靠北的建平、安平等府就风景秀丽、四季如春了?怎么他们两府的都各自呈上了土豆推行的进度,只有昌平这么多年毫无成果!” 一国之府何其之多,除了奉天临安江淮等大府,剩下的国君不可能挨个关注,这便给某些地方官员钻了空子。 昌平若不是遇上大灾,吴墉不知还会逍遥多少年。到他这个地位,哪怕朝中有堂兄相助,没有像样的政绩升官也难。而且他早就习惯了在昌平做土皇帝。 然则他行事有这般底气在,便是因为他本家乃是鹤棲吴氏之人。吴家作为屹立上百年的世家大族,全族足有三十余人在朝为官,五人官至四品以上,这其中就有吴墉。 礼部尚书吴巍丝毫不慌,他语气缓慢的辩说:“昌平知府確实政绩一般,但也在昌平任职了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推行土豆种缓慢了几分,也没有苟大人说的以权谋私这么大的罪则。” 苟正芳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即將掌握的罪证呈上,“陛下,臣有证物呈上,陛下体恤百姓,不取分文將土豆种发放北各府,吴墉却私自扣留昌平的土豆种,以此为由勒索下官,帐目上正是记录的,昌平府旗下几名县令打著“买”土豆种的旗號献礼於吴墉,一斤土豆种便是十两白银!” 土豆种最先被负责管理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官员奉上,先是在皇庄上试种。彼时还有眾多种子都被带回种下,只当是个稀罕消遣的物种,没想到收量喜人。 事情传至朝堂,谁都知道这是个利国利民的好物,国君龙顏大悦,不光市舶司得到重赏,连皇庄里专门播种土豆的普通农户都被封了个福恩伯爵的封號,可谓是一步登天。 北地歷年收成向来不如南地,土豆种推行之初,国君是先在北地推行,再收半数北地的种子用以南地推行。 第一年分到北大各府的种子並不多,只是让他们试种留种所用,但就是这点种子,竟然也被吴墉做起了文章。 司礼监太监接过证物呈给国君,圣上果真龙顏大怒。当即罢免了吴墉的职位,派了人去昌平详查。 眾皇子中排行老二的勤王向来与吴家关係亲密,这个档口本想躲上一躲,没想到被陛下钦点去昌平查案。 吴巍在大殿上碰了一鼻子灰,下朝后与勤王文暉对了一眼。都察院中也有御史是吴家的人,下朝后被吴巍叫到了家中议事。 “你在都察院中就没听到半点风声?”吴巍心中其实是恼怒的,在他看来土豆种不是大事,贪污受贿也算不得什么。但吴墉自身帐目被泄露,就该立即向京中书信求救,不然今日早朝他也不会那么被动。 “族叔恕罪,都察院苟大人將院里把持的滴水不漏,右都御史就是个摆设,下属的两位副都御使也都是他的人。侄儿身份低微,实在是探查不到什么。” 这人嘴上说著告罪的话,可明里暗里的想让吴巍提拔他一把。 吴巍把玩著手上价值不菲油润细腻,工艺精湛的玉貔貅,嗓音不怒自威,“如今是多事之秋,等风头过了我让智儿给你调动调动。” 他的意思是吏部也有吴家的人在,堪称势力滔天。但培养一个四品大员,也是耗费族里许多精力財力的,吴墉这步棋,他还要试试能不能挽救。 盛京的水太深,国君日渐年迈,皇子们却都壮年了。 二月初,都察院副御史王瓚和后来终於得知真相的勤王总算赶回盛京。 王瓚回京为表急切面圣的决心,进京后便叫侍卫先一步去王家为他拿来官服,就在马车上洗漱一番,换上官服,当即就进宫去面见国君。 正是大朝会,当著满朝文武百官的面,王瓚一脸疲惫,跪伏在大殿上声泪俱下,“陛下,那昌平府知府吴墉罪行昭昭,三年前谎报给户部说昌平的水坝年久失修,可实际上户部拨下去的钱款全都进了他自己口袋。 下属县官有样学样,堤坝修缮全都敷衍了事,去岁盛夏,三县大坝全被洪水冲毁,百姓民不聊生。 为免事情败露,他还命人封锁府城,恐嚇微臣。幸而谷青县知县严昶笙,以身就义,微臣这才能將帐目送回盛京! 去岁勤王大人赶到,开放了官仓里的粮食救賑灾民,还从临近的奉天府和建平府借调了粮食与,天寒地冻,百姓们这才活著度过这严严寒冬。” 他递交上的摺子整整十二页,三县百姓伤亡惨重,知县们却吃酒寻欢。灾民们易子而食,千百斤的土豆种反被烂在后衙。 谷青县令为国忧民,结局竟是被吴墉死后鞭尸,奏摺上字字诛心,那些个惨状仿佛越於纸上。 国君大发雷霆,奏摺被一把扔下,正砸在吴巍的乌纱帽上。 吴巍抖著双腿跪伏在大殿上不敢吭声。 眾臣子以为都察院弹劾吴墉是因为土豆种的事,谁想到竟还牵扯到假公济私、谋杀朝廷命官。 “勤王。”国君沉声道。 靠前的勤王白著张脸跪下,“父皇恕罪,儿臣……” “你做的不错,该赏,昌平便作为封地赏赐给你吧,后续便由你主审吴墉。”帝王声音平缓下来。 勤王受宠若惊,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外,他是最年长的皇子,可实际性子懦弱怕事,这次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实际到昌平之后都是辽东总督和王瓚接手所有事,他也乐得清净,不得罪人。 后期他才知道吴墉犯了那么多抄家灭族的大罪,还顾得上什么交好吴家人,胆都快被嚇破了。 谁料王瓚回来竟说是自己的功劳,父皇还赐了封地,可以说是天降之喜啊! 勤王刚庆幸上,王瓚就又拋出个大雷,关於盐务的帐本又神秘的回到他手中,被他適时呈给国君。 “陛下,吴墉之罪责不光如此!他还与皇商祝氏暗中勾结,祝氏私挖盐井,吴墉身为一州知府,不光隱瞒不报,更是行知府之权,助皇商祝氏將井盐掺在官盐中在昌平府四下售卖,以此牟利!” 满朝皆惊,禹国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有官员敢掺和进盐务里,周围的视线都有意无意的瞥向始终跪在前面没有起身的吴巍身上。 这可是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啊! 吴巍颤声道:“陛下明鑑,臣毫不知情,而且此事事关重大,陛下不该仅听王御史一人之言啊!” 难怪年前他往昌平递消息都如石沉大海,原来不光是土豆种,竟还有天灾和盐务,王瓚真是好手段,能硬生生瞒到现在。 不,王瓚是太子殿下的人,难道是他? 吴巍匍匐在地上微微侧头,看向殿下最前方的大红色的身影,上用金线绣著华贵的四爪金龙,太子的身形立於殿中巍然不动,如屹立的高山,威严而不可动摇。 王瓚声泪俱下的控告,“陛下圣明,臣绝不敢诬告朝廷命官,除了吴墉和祝璵往来帐目,臣还有人证在,请陛下准许祝氏三子祝瑞上殿。” 吴巍心头猛地一颤,听见上首的帝王沉声说了个字,“准。” 祝三爷被侍卫带上金鑾殿,往日再精明的汉子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强忍著没有哆嗦,软著一双腿“啪”的一声实实在在的跪在地上,“陛……陛下万安,小人……草民祝瑞,乃祝家庶子,排行老三。祝璵私挖盐井的事,小人本不知情,也早已同四弟被分了家,直到……” —— 盐务一事国君震怒,吴墉死罪难逃,按理说他犯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然鹤棲吴家乃北方豪族世家,先帝起兵时曾赠粮马相助。最终判了吴墉五马分尸之刑,又诛了他三族亲眷,三族中有九人都在朝为官,其中竟也包括了吏部的那个智儿,甚至於还有吴墉的妻族。 会试前夕,孟晚收到黄挣的信,上头说了昌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吴墉下马,被抄家灭族,宝晋斋东家被斩,书斋四分五裂之下被其余三家瓜分乾净,清宵阁也捡了不少的漏,只是曾经跳槽的那几位,如今黄挣是不会以德报怨的再收留他们了。 孟晚心中惊骇,小跑著去前院找宋亭舟,把信拿给他看。 “这么大的事,邸报上竟然没报,”孟晚揪著宋亭舟胳膊上的布料,指尖微微颤慄。 宋亭舟將袖子抽出来握住他微凉的手,另一只手拿著信飞速看完,心绪复杂道:“也该是这样的结局。” 孟晚抱著他的腰,將头埋进他怀里,半闔著眼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息,“严大人没有枉死。” —— 二月初八,宜:祭祀、嫁娶、祈福、冠笄。 四更天时正是深夜,耿妈妈在门外轻敲,“哥儿,该叫姑爷起来了。” 孟晚几乎一夜没睡,耿妈妈一敲门他便坐直了身体,宋亭舟自身后搂住他,將脸埋在孟晚脖颈处啄吻几下。 “起吧。”孟晚头脑昏沉,离开温暖的被窝下床点燃了油灯。 宋亭舟也下了床,顺手將床被整理妥当。 开门进来的耿妈妈忙上前,“哎呦我的姑爷,今天是大日子,哪儿用你做这种活计啊。” 身后的丫鬟利落的上前打理床铺,还有一个要替宋亭舟更衣,被他拒绝了。 孟晚洗漱后亲自从书房取了提篮和行李,一一取出来重新检查。 “毛笔五支、两锭墨、两方砚台、草纸二十张、草垫一个、皮毛毯子一张、薄被一张、铜製提锅一个、木头制的水杯一个、碗筷一副、水壶一个、蜡烛二十支、打火石两个……” 孟晚一样一样的核对仔细,確定东西完整,没有什么夹层之类的,也没被人动过,又问耿妈妈,“妈妈,厨房的面和好了没?我过去烙饼子。” 这会儿外头寒气正盛,耿妈妈替他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披上,“我起来就吩咐他们和好了面,雪生在哪儿盯著呢。” 孟晚披上斗篷,见宋亭舟正在屋里洗漱,嘱咐耿妈妈道:“妈妈不必跟著我,我规整的这些东西您要不离眼的帮我看住了,谁也不准碰一下,我去去就回。” 他迎著寒风进了厨房,雪生果然在里头盯著,孟晚这人心思多疑,宋亭舟进贡院里的吃食,既然他在,必是要亲自动手的。 將和好的面有仔细揉捏,擀成薄片抹少许猪油盐和葱,捲起放入锅中用小火烙著,孟晚共烙了三十张,用油纸仔细包了其中二十五张,余下五张放到盘里,又煮了锅稠粥,二十个鸡蛋。 粥和余下的五张饼是给宋亭舟现在用的,鸡蛋和包好的油饼都是带进贡院的,在里头整整九天,这些还不知道够不够吃。 不过据宋亭舟上次乡试的经验,在小小的號房里也没什么胃口。 宋亭舟在家只喝了半碗的粥和一张饼子,便提著提篮上了马车,孟晚也跟了上去,坐在车上不厌其烦的检查著提篮里的东西。 “排队的时候要仔细著旁人,不要被动了手脚。” 宋亭舟眉间有浅薄的暖意与无奈,“晚儿,你莫要紧张,若是无趣便去找聂夫郎来家里作伴,再过九日我便回来了。” 孟晚起的早,想的事又多,坐在马车上不免被顛得晕头晕脑。他轻靠在宋亭舟肩上,淡淡的答了句,“嗯,你在贡院里专心答题,不必心里惦念我,我就在家闭门谢客,哪里也不会去。” 第5章 医者 会试同样要有人给考生作保,两种方式,要么是京官,要么十位考生相互作保。 孟晚做了两手保障,昌平府学上京的考生宋亭舟和祝泽寧按常联繫。私下他又询问了耿妈妈,用林大人的面子使银子请了位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给办了结印。 初八不是正式考试的日子,贡院外的眾多学子被挨个检查完都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宋亭舟脱了身上的袍,穿著几层单袍,拿著提篮等物下了车,雪生帮忙拿著铺盖卷,孟晚不便下去,只能在车上目送他们前去排队。 贡院外头车来车往不免杂乱,宋亭舟找到祝泽寧后,回头用眼神示意孟晚先回家,雪生要留下拿行李和看护主家,车夫另带了一个小廝。 孟晚望了小会宋亭舟被火把晃照的背影,轻声道:“回吧。” 二月初九,早已入號房等候的考生开始考试,同乡试相似,主考三场,只不过每考完一场也不许离开贡院,只能三场考完才能出去。 比考生待的更久的是考官,由国君钦定四位主考官,一正三副,今年是由风头正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担任的主考官,工部侍郎夏垣,刑部侍郎曾士棋,翰林院侍读学士李连嵩,四人担任副考官。 还有同考官一十八人,由礼部官员担任的提调官,都察院官员担任的监视官。 其余小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等,分別负责收取试卷、密封住考生的卷头、誊抄试卷、校对试卷这种细微任务。 他们这些人从接到任命詔书起的那一刻便不许回家,必须立即赶赴贡院锁宿,家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得回去,也不可与外界书信联络。 等考生考完之后,他们还要留在贡院里批阅,同考官批阅完,主考官再审核一次,以保证评阅的准確性和公平性。种种部署比乡试更加严苛。 考试第一场是经义,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中出题,以大题为主,小题为辅,用八股文作答。 宋亭舟仍是趁著第一天最有灵气的时候细看题目,著手开始破题。 直到腹中飢鸣,这才叫杂役兵过来添了热水。 每间號房都发了一盆炭,宋亭舟夹了两块放到家里带的铜製的双眼小提锅底下拿火摺子点燃,上头一个眼孔坐上水壶,一个眼孔放上小锅,锅中添一浅层热水,將被掰成几块的饼子直接放在上面。 等冻得梆硬的饼被熏软,宋亭舟便食不知味的將饼吃掉,喝了半杯的热水,用炭火的余温烤暖了手脚,这才继续答题。 夜色暗下来之后,他立即点上了白蜡烛,白蜡比寻常的蜡烛要贵,每条要四百文,可晚儿说这种东西不必省著,眼睛熬坏了才是不值。 宋亭舟將桌案的左右角皆点上了蜡烛,放眼望去应是贡院里第一个点上蜡烛的,將文章再草纸上写至八成,蜡烛也燃到底部。 他重新点燃了一支,拿出提锅又放了一块炭火,用相同的法子热了一块饼,煮了一个水煮蛋,又喝了两口热水。 吃完东西將炭火等物妥善放好,桌下还有带著盖子的恭桶用来解决生理问题,两者能隔多远就隔多远。 睡前將號舍中的木板拼在一起当床睡,下头铺上毯子,上面盖著薄被,外衫团起来做枕头。 因他身形高大,在小小的號舍中比旁人更加难捱,腿伸不直不说,脖子也要曲著。 时不时还有人拿恭桶解决生理问题,幸好天冷,味道没有乡试的时候熏人。 也有人挑灯夜战,不时唉声嘆气,或是被冻得发冷,止不住轻咳。 一夜过去宋亭舟再起身已经是疲惫不堪,而这样的日子还要再扛八天。 天公不作美,二月十五那天竟还下了场薄雪。 孟晚在家茶饭不香,眼含担忧的看著灰濛濛的天空,气候骤冷,宋亭舟又穿著单衣,也不知熬不熬得住。 他思前想后觉得两日后贡院大门一开,定有不少考生要找郎中,那会请谁也不好请,不如现在就去找一个到家里住下。 他叫了耿妈妈和另一个小丫鬟跟著他出门,雪生了驾马车出去,这是宅子里原先就置办的。 孟晚先问了离拾春巷最近的一家医馆,坐堂的郎中竟然早就被人请走了。 孟晚还以为自己想的够早,没想到盛京的夫人们经验更加丰富。 他只好又让雪生往外围找,刚好遇到医馆的郎中看诊回来,孟晚上前刚要搭话,旁边就衝出个背著筐篓的女娘。 她约莫著有十五六岁,穿著缝了补丁的灰色粗布衣裳,头髮被布包包著,脸色偏黄,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双杏眼,大而纯净。 “张叔,羌活我给你送来了,都炮製好了,你看看成不成?” 她將满满一背篓的药材放到台阶上,郎中把药箱递给学徒,伸手抓了一把背篓中的药材,拿在手中看了看成色,又放到鼻前闻了闻:“不错,一会儿我叫小真给你结钱。” 女娘面上一喜,“谢谢张叔。” 郎中似乎与她家长辈是旧识,又问了句,“你祖父近来可好?” “他都好,有时下乡採药治病,有时在家炮製药材,一会儿也閒不住。” “他啊,年轻时就这样。”张郎中叫药童將药材帮女娘拎进医馆里。 三人进去,孟晚也默默跟在后头。 张郎中这才看见他们,“夫郎是看病还是抓药?” “家中夫君科考,担心他后日出了贡院身体受不住,想请郎中后日黄昏时刻到我家坐诊。”孟晚踏进医馆说了来意。 女娘站在张郎中旁边,对著他那张精致的脸恍惚了一阵,红著脸往后退了退,给孟晚腾出地方。 她袖口和裙摆都是泥土,晒乾了后一动就开始掉土渣,她低头看著脚下的碎土块,神情颇为窘迫。 “夫郎来的不巧,老夫已经答应惠民街的郑夫人,后日要去她家坐诊。”张郎中婉拒。 孟晚不免失望,“如此,叨扰了。” 他转身出门,上了马车后往前行了一段路,雪生在外面赶车,突然说了句:“夫郎,刚才那个女娘追过来了。” 孟晚心中一动,“停车等等她。” 他下车去见人,耿妈妈劝道:“夫郎,让老奴去吧。” “不碍事的,多走动走动也好。” 孟晚隱隱猜到了什么,站在车旁等那位女娘过来。 “姑娘是要找我吗?” 小女娘在医馆结了钱一路跑过来,呼吸还没喘匀,“我……我刚才听见夫郎说,要请大夫上门看诊,我也可以的。” 孟晚惊讶,“你吗?”他原本还以为是她家中祖父呢。 “我从小和祖父习医术,十岁就在镇上看病了,我祖父在附近城镇也有医馆,我平日也坐诊的。”小女娘眨了下眼睛,暗暗將手背过去搓袖口的干泥。 孟晚余光见了,觉得她模样可爱,又可怜兮兮的,不免惹人怜爱,“那后天黄昏,辛苦你来趟拾春巷吧,最后一家写著宋宅的就是我家。”总归暂时也找不到,先叫来一个是一个。 “你真的敢用我啊?”孟晚答应了后,她反而还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孟晚失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不是你自己说你是郎中吗?” 小姑娘揪揪手,“可很多人见我是女娘,都不愿用我看病。” 孟晚把玩腰间坠著的玉佩,漫不经心的说:“可看病不是应该看医术是否高明吗?同男女又有什么关係。” 小姑娘显然从未听人与她说过这么一番话,先是愣了下,隨后才说:“啊?那……那好!我一定会准时上门的。”她嘴边是压不住的笑意与开心。 孟晚看著她连蹦带跳的背影,眉眼间弧度柔和,但转眼便对耿妈妈说:“一会儿劳妈妈回刚才那家医馆,问问那姑娘是什么底细。” 耿妈妈眼角褶皱渐深,“哥儿是个心细的,比我老婆子还强,老夫人定然也会放心。”等宋亭舟考完了会试,她也是要离京去找项先生的。 他们后来又走了两家,果然也被人给订下了。 这样找郎中效率太低,耿妈妈使了点银子问了医馆的药童,那姑娘家的確是在镇上开医馆的,也確实会坐诊看病,她祖父便是张郎中的师兄。 如此孟晚也算放了心,在家又备了老参和治风寒的药材。 二月十七当天,晌午孟晚就吩咐了耿妈妈盯著厨房,热水吃食都准备上,他则让雪生驾著车两人到贡院门前去等人。 他们来的不算早,不乏有许多人家大清早就来等人了,马车一辆接著一辆,竟比初八那天还要拥挤。 酉时一刻,贡院紧闭九日的大门终於打开,考生们排队出来,各个脸色惨白、鬍子拉碴。 还有十余人是被抬著出来的,其中两个脸上盖著白麻布,人竟然是已经不行了。只是也不知死了几日,毕竟按贡院的规矩,哪怕是死在里头,也得等考完试开了门后才能將尸体运出来,否则连只蚂蚁也不许出贡院大门。 孟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紧盯著被抬出来那十几人。 官兵一个个的唱名,唱到了,家眷便衝过去痛哭,趁著人还有气,忙带著考生去找大夫。 还有两家扑在盖了麻布的尸体上绝望哀鸣,亲人故去,痛不欲生。 “夫郎,我看见郎君了!” 孟晚瞬间便被雪生的话唤回视线,盯著贡院大门急切的问:“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雪生乾脆跳下车去,“我去扶郎君过来。” 宋亭舟体魄不错,可这么九天折腾下来,也已经是精疲力尽,脚步虚浮。 他挤在人群里,恍惚中听见雪生叫他的声音。 背上的行李被人接过去,雪生一手拿著行李一手扶著他,“郎君,咱家马车在那儿呢。” 他眼睛扫过去,便见自己的夫郎將马车车厢上的帘子掀开,一脸担忧的看著他。 宋亭舟心间涌上一股暖流,僵硬的身体似乎也恢復了丝活力,脚步更加快几分。 临到车前,他突然脚步稍缓,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果然隱隱散发著异味。 “夫君,愣著做什么,快上车。”孟晚催促道。 宋亭舟上了车,也不进车厢里去,就和雪生一起坐在车辕上。 孟晚看他状態还好,放下了心,只是见了他的举动后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我不嫌弃的,今日风大,你快进来坐。” 怎料宋亭舟语气坚决,“我就坐在外面清醒清醒不错,晚儿莫要担忧。” 怕熏到夫郎,他连头都不敢回,孟晚头次知道他这么在乎形象。 “身体可有不適?”孟晚乾脆掀了帘子坐在车厢门口同他说话。 宋亭舟隔了两秒才回他,“还好。” 孟晚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异样,从车厢中出来,伸手摸上宋亭舟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身前的人也缓缓歪倒在他身上。 “雪生,先停车,帮我把郎君搬到车厢里去。”孟晚声音急促的说。 雪生把宋亭舟搬到车厢后,扬鞭加速,可马车实在太多,仍是耗费了比上次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拾春巷。 家里耿妈妈带著小廝在门口等著,雪生先进车厢背了昏迷不醒的宋亭舟出来,小廝上前搭手。 耿妈妈焦急道:“姑爷这是冻著了还是累著了,人怎么还晕了?” 孟晚从车上跳下来,一连声的吩咐道:“青杏姑娘在哪儿休息?先叫她看著,再打发出去几个小廝瞧瞧有没有诊完了平安脉出来的郎中,若是有一併请过来。” 耿妈妈忙吩咐了人出去打探,由留下一人牵马规整行李。 青杏就是那天的哪个小姑娘,今天一大早就提著药箱过来了,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裳,虽然也是粗布的,但顏色比那天鲜亮许多。 她不光自己一个人,还带了个小小药童,是个小哥儿,才十岁,跟在她后面老老实实的,也不敢乱看乱动。 宋亭舟被雪生背到正房的床上,青杏身为医者天生没有旁的女子那般顾忌名声,当然,也有可能是生活所迫。 总之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边为宋亭舟诊脉,边观察他的面色。 孟晚候在一旁,內心焦虑又不敢上前打扰。 “是外感风寒,风寒之邪乘虚而入,感於经络,入於臟腑,故而发热。郎君体魄健壮,喝几服药就好了,不必太过忧心。” 第6章 看榜 青杏看起来只是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可作为医者的瞬间,她说话的却乾脆利落,掷地有声,令人信服。 她诊断好了病人,身后的小药童递给她一张草纸,又乖乖巧巧的帮她研墨,別看年纪小,看样子是干惯了。 青杏飞速的开好了药方,嘱咐道:“先武火后文火,加水一斗,煮取三升,一日三次,三日后若有好转便一日两次。” 孟晚拿著方子交给雪生,让他前去最近的药房抓药,又不放心的问:“那他的高热喝了药就会下来吗?” 青杏起身离开病患后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太自信的小姑娘,“按理说喝了药休息一晚就会退热的,他也不光是风寒,连日没休息好,身心俱疲也有干係,要好好休息几日。” 她说的谦虚,孟晚却认认真真的记下了,“多谢姑娘,我这就给你结了诊费,但现在天也晚了,你和药童就住下吧,明早我让家中小廝送你们出城。” 青杏看了眼外面渐暗的天色,她来时和祖父已经交代过去向,暂宿一夜应该也无事,她拽著靦靦腆腆的小药童,“那就多谢夫郎了。” 她一个姑娘家,远赴盛京来坐诊,正好在孟晚四下求医的时候,虽说若是请不到她,晚上一些也能请到別的郎中,到底会凭白急上一阵,因此孟晚心里是感激她的。 诊费给多结了一倍,觉得她似家境不丰,日子好似有些清苦,便又让厨房置办了一桌席面给她和小药童吃。 其实这时候的医者还是很赚钱的,便是村野的赤脚医生也比普通村民过得富裕,也不知青杏家里在镇上明明开著医馆,为何还过得拮据。 孟晚暂时还没心情想別的,叫人將出去找郎中的小廝找回来,他虽不懂医,但青杏的一举一动让人信服,孟晚愿意信她。 药煎好了忙边吹晾边小心翼翼的餵宋亭舟喝下,又备了热水给他擦洗身体降温,擦到一半人迷迷糊糊的清醒了,非要起来洗澡漱口。 少有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孟晚哭笑不得,但人醒了他也放心不少,后扶著宋亭舟洗漱,又换了乾净衣服和被褥,让他能舒舒服服的睡下。 孟晚就倚在床头眯了会儿,半梦半醒见下意识摸摸他的额头和身上,觉得不滚手了,脑子里紧绷的线终於鬆懈,半靠在宋亭舟身上睡著了。 再醒来是因为宋亭舟站在床边给他盖被,外头天光大亮,日光透著窗纸透进屋內,只有床上因为掛著帷帐才没那么亮堂。 孟晚打了个哈欠,见宋亭舟穿著中衣站在床边,脸色虽没有昨天那样难看,到底比平日苍白,担忧的问:“好些了?怎么不再多躺会儿。” 宋亭舟身体本来就挺强健,这次生病也是因为號舍里的条件实在艰苦,又下了场薄雪,这才撑不住了。 回家灌了顿汤药,又休息了一晚,今早起来人已经精神不少,“没事了,只是腹中空空,下床去找些吃食。” 孟晚忽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起身子,“先吃点好消化的,不能吃的太多。” 他说完还不放心,直接下了床,隨意將头髮重新拆开挽好,披了件斗篷出去,“我去看看青杏姑娘走了没有,让她再给你诊诊脉。” 宋亭舟身子还虚弱,赶不上孟晚风风火火,只好先慢吞吞的洗漱一番,將凌乱的胡茬都刮洗乾净,再穿上外袍出去找他。 青杏被留下吃了早饭,她钱本就多收了,本不好意思留下用饭。但耿妈妈想的周到,让她用完饭再给宋亭舟诊诊脉再离开,青杏这才应下,和小药童吃了饭正等著耿妈妈叫她,孟晚就来了。 重新给宋亭舟诊治一番,言並无大碍,又嘱咐近期不可食大荤大腻之物,她这才准备告辞。 孟晚叫家里的车送她们出城,又千恩万谢的感谢一番,拿了两包果子塞到她怀里。 “小童还小,奔波一趟,当是我给他的报酬吧。” 马车出了拾春巷,小药童的手就忍不住伸向油纸包。 青杏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副成熟大人的模样,伸手打了下他半大的手背,“到家再拆,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吃,你若是偷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小药童也是有脾气的,觉得委屈,“我又没说都吃掉,吃半块还不行吗?孟夫郎明明说是给我的。” 青杏板著脸,“你还说,人家孟夫郎是好心送咱们两包果子,你当你那么大的面子?” 小药童抽抽搭搭的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黏糊糊的哄青杏,“好阿姐,我是太馋了嘛,回去后你別告诉祖父好不好。” 青杏拿食指轻轻弹了下他额头,“也那么大的哥儿了,就你嘴馋,还不如几个小的。” 小药童嘟嘟囔囔的撒娇。 外面赶车的小廝听著里头因为两包果子惹来的训斥不由得会心一笑。 宋亭舟喝了两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肚子里有了东西,又灌了碗闻著就难喝的汤药。 孟晚昨夜睡得太少,又不安稳,跟著他喝了碗粥,见宋亭舟状態还好,又回房补了一觉。 青杏开的药疗效极佳,三日后宋亭舟就好得差不多了,孟晚这才想起来没去祝家问问祝泽寧怎么样了。 宋亭舟这几日在家休息好了,乾脆带上雪生亲自登门去。晚些回来才与孟晚说到,原来祝泽寧也是一出来就病了,幸好之前住在拾春巷一直与宋亭舟锻链身体,没什么大碍。 他们二人还算好的,有人考了这么一场试,命都恨不得去了半条,也难怪郎中稀缺。 祝泽寧活泼好动,是个閒不住的,考完了会试养好了身体,是说什么也要上街去逛逛这偌大的盛京城,宋亭舟没兴趣,他就找同来盛京赴考的府学学子一同去逛街,这会儿也不嫌个別人是故意恭维想让他当冤大头了,出手大方的紧。 盛京多的是销金窟,几百两银子,几天就被祝泽寧霍霍完,祝三爷有自己的事要忙,祝泽寧考试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还回了趟昌平,近日快放榜了才回来。 往日家里有钱儿子是稚子心性,如今家里败落了,主家全被处死了不说,其余几支族人也都被砍了个乾净,只有他带著弟弟苟延残喘的躲了过去。 家里如此腥风血雨,祝泽寧却丝毫不知,仍旧没心没肺的过著少爷日子。如今会试考完,虽不知结果如何,祝三爷却也开始看之前宝贝疙瘩似的儿子哪哪不顺眼。 又见他这几日心里没点数,散钱无度,终於忍不住折了两根刚抽芽的柳条训子,祝泽寧这才老实下来,直到三月初九放榜那天还蔫头耷脑的。 贡院门口又是堵得严严实实,这次可真真正正的车马不通了,宋亭舟让雪生將车停的稍远些,先下了车,又接住孟晚。 雪生將马拴在街边的树上,拍了拍新衣腰腹处的褶皱,跟上前面的主家。 前些日子孟晚特意找裁缝给他、宋亭舟还有雪生都置了身新衣裳,所以今日宋亭舟和孟晚难得都穿了身浅色的衣裳。 宋亭舟一身月白色长衫,头上插得是孟晚买给他的白玉髮簪,这几年养的肤色也比在三泉村时白上两度,轮廓分明却没有从前那般锋利,著一身浅色衣衫,在人群中身高优越,倒是也有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人潮拥挤,不是车就是人,孟晚拉著他的手被他护在身后,艰难的向前挪动,越靠近贡院,周围空间反而鬆懈许多,好歹这些人还算有自知之明,把马车都停到了外头。 雪生不识得几个字,跟在他们后头也伸起脖子乱看。 孟晚则被宋亭舟拉著站到榜前,压抑著激动的心情从前往后一个个的数,才看几眼便一下子看到熟悉的名字。 第十二名:宋亭舟,昌平府、谷阳县、泉水镇、三泉村人士。年二十四,五月二十日辰时生人。父亡,其母常氏,夫郎孟氏…… “第十二名!夫君你中了!!!” 孟晚攥紧了宋亭舟的手,声音兴奋到甚至有些颤音。这是他第二次为宋亭舟看榜,欢呼的声音在人群里不算显眼,因为榜单前不时便传来一声相似的音调,或是悲戚又不可置信的质疑声。 会试举全国举人,最后只录取其中前四百名,北地又不像南地一般文人辈出,书院盛行,宋亭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艰辛。 宋亭舟喉结滚动,望著榜单上的名字突觉有些陌生。年幼时父亲去世时的茫然,这些年不分昼夜苦读的艰辛,几次落榜累得母亲被嘲讽的不甘,院试时被人陷害的愤怒,明知严大人赴死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此刻种种情绪都被匯集成那一行普普通通的字上。 齐盛二十五年、杏榜第十二名——宋亭舟。 他早已习惯隱忍,哪怕此时他半条胳膊都抖得不成样子,眼眶也泛起血红色的细丝,面上反而更是紧绷,冷峻的不像是中了杏榜,而是要奔赴战场。 孟晚还沉浸在喜悦中,见他久久没有吭声,这才发觉不对。 將宋亭舟另一只手也捞过来放到自己手上,两种温度相互叠加到一起,孟晚微微侧头柔声道:“十几年寒窗苦读,终究没有白费,是该高兴的。” 宋亭舟大手牢牢抓住夫郎的手,这才眉目下压,唇角抽动,颤声道:“好。” 祝泽寧住的离这里远,路上车马又多,因此来迟了一步。祝三爷像拎著小鸡仔似的將他拽过来,满怀期待的从前往后看榜,越往后看越是忐忑,终於在末尾看见了儿子的名字。 “哈哈哈,中了,我儿竟真的中了,三百九十六,好好好。”祝三爷嗓音洪亮,一下子盖过旁人的声音,不时有人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看过来。 祝泽寧心里又极为喜悦,见有不少人盯著这里又觉得丟人,忍不住埋怨道:“爹,你小点声不行吗?” 祝三爷听懂他话里的嫌弃,反手就想给他两个大耳刮子,想到这是在外面,儿子又真的考中了贡士,这才收回去伸了一半的手。 祝泽寧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欢欢喜喜的去寻宋亭舟,宋亭舟个子高,他刚才就看见了,只是著急看榜没打招呼。 宋亭舟此时已经平復了心情,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疾步过来的祝泽寧,“中了?” 祝泽寧脸上掛著大大的笑,“中了!三百九十六。”不出意外殿试后会被赐为同进士,但他本来就资质平庸,其实这次会试就很没底,谁知道竟然真的中了。 贡院九天九夜的苦他是受不来了,三年后再考没准还上不了榜呢,同进士就同进士吧,他家有钱,打点打点被授个小官也不错。 有的是心怀抱负的考生,认为考中同进士还不如不考,祝泽寧却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没心没肺的继续对宋亭舟说:“我看见了你的名次,是第十二名,恭喜恭喜!” 他半点嫉妒之情都没有,是真情实意的替宋亭舟感到高兴。 孟晚听完在旁也扬起个笑脸,“多谢,同喜同喜,一会儿咱们去酒楼定一桌席面?” 祝泽寧就喜欢往外跑,孟晚的话深得他心,“成啊!我去叫上我爹。” 吃席一时半会是吃不上的,有守在榜前的报子眼尖的凑上去报喜,孟晚挨个给了赏钱,不光是他,但凡是中了榜的没人会吝嗇这点赏钱。 祝三爷前几日还嫌弃儿子败家,如今撒钱撒的比谁都积极。 晌午祝泽寧带领,找了家盛京有名的酒楼点了一大桌的席面,孟晚又单独给两家的下人们单开了桌。 祝三爷在饭桌上颇感欣慰,亲自给宋亭舟敬了酒感谢,宋亭舟不敢受礼,忙拦住了他。 祝家此番大起大落,偏偏这些事都是辛密没法与外人说道,祝三爷憋著口气想著儿子中榜为祝家改换门庭,竟真的实现了,心中百般艰辛杂念,眼圈一红,差点在小辈面前出丑,没一会儿就下去结了帐先走了。 他走后三个年轻人更放得开些,胡吃海喝到下午,晚饭是吃不进去了,宋亭舟没准还能回去吃个夜宵。 第7章 殿试 宋亭舟中榜回去孟晚不胜欢喜,给家里的僕从都包了红封,收穫了一箩筐的吉利话。 会试考完还没结束,宋亭舟他们这些上榜的贡士还要习得宫中礼仪,最后再入宫参加殿试。 殿试不出意外是不会再往下筛人了,只分三甲,排名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一甲三人,二甲约取四十到五十人,其余都是三甲同进士。 所以祝泽寧才有自知之明的认为榜尾也不错。 过了几日,宋亭舟果然收到了礼部的通知,所有新科贡士都要入宫习宫中礼仪,四月初八正式入宫参加殿试。 中了榜的贡士们不管是不是盛京人士,都在等著殿试,不同於会试,等待入宫殿试的心都是雀跃且忐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便是鱼跃龙门的最后一道,而他们这些贡士,头身都已经过了龙门,只差小小尾梢。 孟晚又是给宋亭舟收拾行李,他著人打听过,又问了耿妈妈,项先生的儿子早年也中过进士,所以耿妈妈还有些印象。 宋亭舟这次入宫习礼,是所有贡士们一同住进保和院一月,期间不能离宫,但里面住宿条件好,不用准备什么吃食和铺盖。 孟晚给他带了几套换洗的贴身衣物,洗漱用具也都买好的拿上,剩下的便是塞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真的缺了什么少了什么,有了银子也能使唤的动那些宫侍。 祝三爷想来也是这种想法,祝泽寧的包袱底下都是沉甸甸的不规则块状物,应该是怕儿子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几十两一锭的散出去,还给耐心的剪成一两一锭,五两一锭的小银块了。 告別了家人,两人凑到一起排队,祝泽寧心里还有点小兴奋。 “我爹给我塞了三百两银子,大嫂给你带多少。” 宋亭舟轻咳一声,“差不多。”晚儿给他塞了五百两,宫殿之中,也不知上哪儿用这么多银两。 “大嫂真大方。” 祝泽寧扭扭捏捏的说:“我爹说我也成人了,考完也要给我寻亲事。” 宋亭舟理解的点了点头,祝泽寧也已经二十,早该准备亲事了。 祝泽寧还欲再说,但马上就排到他们了,前头礼部的官员清了清嗓,面无表情的扬起音量,“噤声!” 祝泽寧瞬间闭紧嘴巴低下头去,宋亭舟则眉头轻皱,不知是不是错觉,前面那位穿著圆领緋色官袍、胸前补子绣著锦鸡的官员似乎若有若无的打量了他好几眼。 他们被身披重甲的金吾卫严格排查一遍,先检验身份凭证,在核对名单,確保其为合法入宫人员。 后再由礼部的官员带领进入保和宫,宫里路况复杂,气氛庄严肃静,时不时就有一身肃杀气质的侍卫巡逻路过。贡士们只管埋头跟上,並不敢轻举妄动,连祝泽寧都老实下来。 保和殿位於外朝三大殿的最后面,他们从太和殿、中和殿的侧门穿过去,总共约走了两刻钟的时间,终於走入保和殿的大门。 领头的礼部官员先给他们讲了讲大致的规矩,如这一月不得擅自离开保和殿,不得在殿內大声喧譁等。 今日不授礼,先给他们在找了两座宫侍住的偏殿安置下来,分发统一的服饰。 四百人人数不少,又要聚集在一处,所以每间房里都安置了八个人。 这方面倒是不严,可以找相熟的人同住,昌平府就只出了宋亭舟和祝泽寧这两个贡士,他们俩就隨分配与其他不相识的六人住到了一间。 这六人也有意思,其中四人都围著一个叫吴千嶂的人打转,另一个人就隱隱被排挤在外。 祝泽寧看的分明,暗地里和宋亭舟说:“这个吴千嶂拿鼻孔看人,若不是咱们俩是一块的,也得和那个安平府的贡士一个下场。” 宋亭舟只觉得很幼稚,这群贡士里最小的也有二十,年纪大的五六十也有,恭维吴千嶂的便有一人已经四十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搞当初他在泉水镇,张继祖弄的那一套,实属可笑。难不成还指望这么一个月就与人结成莫逆之交? 带著目的的接近只会让人轻视,吴千嶂对围在他周围的贡士只有轻视,没有任何对同届人的平等尊重。 总归只是待上一月,宋亭舟只想安安稳稳的学好礼仪,顺利参加殿试。 与他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同屋的安平府贡士也是沉默寡言。但更多的是心思活泛,想藉此一月,多结交人脉的。 这种想法不算稀奇,毕竟將来这些人会被派到禹国各个职位上发光发热,特別是前五名,不出意外一甲就在他们五人里出,殿试结束后会被派到翰林院入职,自古便有俗语,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阁。 虽然今朝的內阁权利逐渐开始被削弱,但首辅大臣的职位依旧被这些还未入朝为官的贡士嚮往,可见翰林院火热。 若是搭上人脉关係,成了好友,高升后岂不是能拉自己一把? 宋亭舟排行十二,在这四百人里著实不低了,也有人主动找他搭关係,宋亭舟態度比在府学时好上不少,起码没有敷衍旁人,有问必答,但不深交。 祝泽寧临进宫前被祝三爷促膝长谈过祝家的处境,祝三爷没有详说內情,只是说道:“你二伯犯了滔天大罪,咱们祝家险些被全族被杀,老家你几个堂叔堂弟都没了,你四叔又是个不著调的,前阵子也入了狱,被判了两年。爹前些日子回昌平就是回去收尸。” 祝家全族上下多少口人命,只因祝二爷一己贪慾,全都枉送了黄泉。 如果不是祝三爷之前有了预感,將族中小童都做主过继了出去,钱打点上下,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若非如此祝家险些就剩祝泽寧这一根独苗,不过现在情况也差不多少,那些孩子起码要过了这几年风头才能在过继回来。 听完自家遭遇,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祝泽寧才知道父亲为何这几月苍老不少。他吶吶的说不出话来,曾经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也开始肩负责任了。 祝三爷让他进宫后別光知道钱,多交好些排名靠前的贡士,祝泽寧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要他一下子变得阿諛奉承他也做不到,乾脆找找看得顺眼的说说话,探討探討学问。 他年龄在这群贡士里算是小的,主动与人交谈,哪怕名次差,也鲜少有人会冷眼以对,倒也打听到不少消息。 在保和殿学了一天的宫廷礼仪回来,宋亭舟和祝泽寧一起往饭厅走去,一路祝泽寧说个不停,“怪不得那个吴千嶂这么高傲,原来是这次会试的会元,我说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看榜的时候看见过。 宋亭舟淡淡的说:“我还以为你第一天就知道了,毕竟第一行那么显眼。” 祝泽寧压著嗓子小声说:“不光如此,听说他还是鹤棲吴家主家的人,怪不得这么多人巴结,礼部尚书是人家大伯,礼部的小官各个把他当爷爷似的供著。” 本身学问好,亲大伯还是礼部尚书,往后仕途还不是妥妥的。 宋亭舟行走的脚步一顿,重复问了句,“鹤棲吴家的人?” “对啊,不光他,原来咱们屋子那个安平府的柴郡,原来人家竟是这次会试第三,谁能想得到啊。” 安平府位置偏僻,是小府城,底下一共就只有两个县城,北地学子本就没有南地眾多,这次安平府只有一位考中贡士,便是这位柴郡。 那兄弟一共就带了两身中衣几本书,按理说中了举后当地官员都会嘉奖。穷秀才,富举子,到他们这步进京赶考,连路费都是当地县衙给出,基本没有太穷的。 这个柴郡倒是个另类,人也孤僻得紧,宋亭舟虽然也是冷峻,不会与人主动攀谈,但谁来找他说话,他起码不会给人使脸色。 柴郡就基本上是吴千嶂的另一种极端了,清冷孤傲,不屑与旁人交谈,看不上其他人巴结吴千嶂的样子,对祝泽寧这个商户之子也没有好脸色,同住一起反倒和宋亭舟还说过两句话。 两个同样傲气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简直是一场灾难,特別是吴千嶂的拥护者眾多,而柴郡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没住了几天两者就闹了几次不愉快。 幸好读书人不像武生,多是口舌之爭,柴郡受了他们近一个月的挤兑,终於到了殿试的日子。 四月初八,所有贡士都要换上统一的蓝罗袍,腰系乌角带,头戴进士巾,跟著礼部教他们礼仪的礼部官员和宫侍前往保和殿正殿参加殿试。 宋亭舟不想和吴千嶂相爭,便和祝泽寧落后一步,等吴千嶂一群人出了门,他们才跟上。 “我的罗袍!是谁干的!”柴郡抖开床头的蓝罗袍,发现罗袍不明显的腰际和下摆都被人用剪子剪了几刀,眼见著要殿试,哪怕是现在缝补也来不及了。 祝泽寧同情的看著他崩溃的样子,这个档口,他若是穿这身面圣,连殿试也不必考了,立即就会以殿前失仪的罪责被侍卫拉出皇宫。 宋亭舟转身回自己床铺翻了翻,找出一身崭新的蓝罗袍出来,递给自哀自怨的柴郡,“我多备了一套,借你用吧,只是你穿可能略大一些。” 柴郡看著他的眼睛都在发光,还怎么会嫌弃,“多谢宋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宋亭舟表情淡淡,“只是举手之劳,柴兄不必掛怀。” 他说完就先和祝泽寧离开了屋子。 祝泽寧诧异的问:“你竟然还多准备了一套袍子?” 宋亭舟嘴角突然勾了抹笑,连语气也温和下来,“晚儿准备的,不止一套。”包袱里还有两套。 祝泽寧钦佩,“我要多向大嫂学习。”总感觉大嫂比他爹还精明似的。 在保和殿这一月他们不光学习了向国君叩拜之礼、三跪九叩大礼,宫廷朝会等场合的站位顺序、进退礼仪外,还要熟知宫廷祭祀时的各种礼仪。 掌握宫廷宴会的座次安排,学习宴会上的饮食礼仪、进食姿势、与其他官员互动动作、敬酒顺序。要做到举止优雅,动作规范。 除此之外还要学在宫內与国君和其他皇室成员说话时的敬语,回答国君问题时的措辞、与官员討论政务的言行举止,要条理清晰、言辞得体,表现出做为新科进士的文化底蕴和修养。 总之很是繁琐,但成果也很喜人,起码这四百人进殿之后无一人行错一步,说明礼部调教的不错。 眾人低头行礼,並不敢直视天顏,等国君发话后,才敢在大殿內落座。 大殿內铺设了四百张案几和蒲团,贡士们按会试排名坐在蒲团上准备答题,宋亭舟排名靠前,而最前面的便是吴千嶂、会试第二的老者和柴郡。 吴千嶂看见柴郡一身完好但偏大的衣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来是知道哪些人做的事了,没准其中还有他的授意。 柴郡自然也心知肚明,但大殿內不敢发作,只得在心里憋著这口气。 很快士兵开始发放考卷,宋亭舟拿到手里不免一惊,纸张竟是空白的。 身后有人没忍住轻叫一声,“啊?” 这就算是殿前失仪了,士兵飞速將那人拿下。国君仁慈,淡淡的说了句,“罢了,移到最后一位去吧。” 没被赶出大殿是幸事,可这位贡士恐怕是不会被录取了。 其他人心中一凛,坐的更加板正了。 等空白纸张发完,又有士兵搬来三筐作物,眾人打眼一看,竟是一筐土豆,一筐麦子和一筐水稻。 国君威严庄肃的声音在上首龙椅上响起,“眾位都是国之栋樑,朕忧百姓之忧,知禹国粮產不丰,四年前得神物豆种,不胜欢喜,然北地之麦,南地之稻一直是国之根基,眾卿又如何看这三物?” 国君出题虽围绕粮食二字,可范围称得上宏远了,可以发挥的空间也更多。 土豆这些年已做到南北普及,谁都知道是利国利民的好物,可水稻与麦子也传承多年,难道因为土豆的產量高,就弃了不种,全民都种土豆吗? 第8章 金榜 宋亭舟看著那三筐粮食出了神。 国君是少有的仁义之君,换句话说有些软弱,登基之后一直被世家制衡,不得大展拳脚整顿朝纲,如今四十八岁,在位已有二十五年。 朝堂上不得志,但一颗忧国忧民的爱民之心却是真的。 但粮种之事定有国君专门派人研究,他们一群只会读圣贤书的贡士,国君难道还指望他们来分析粮种吗? 说些普通的对三种作物的看法显然太过片面,那破题的关键就仍在於国君说的第一句话,禹国粮產不丰。 不管是本土的麦子、水稻还是新从番外传入的土豆,都是为了让百姓果腹,但目前也仅仅只能果腹。 禹国国土庞大,但周边和海外依旧还有別的国家,特別是和禹国东南部接壤的扶桑国,表面谦和,实际野心勃勃的。 国家打仗和养兵首要便是粮草,宋亭舟和孟晚谈过,以孟晚的现代社会发展来看,想整个国家富起来,是让百姓带动经济,而不是部分人富有,玩命的囤积钱財。 百姓又靠什么富呢? 哪怕有土豆种这种神物,也只是够勉强饱腹不被饿死,这是为何? 以宋亭舟现在的见识来看,他只能借著晨时初升的光照,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到:“今上践祚以来,以仁善为本,抚临天下。其心也,若春日之煦,暖彻万民;其德也,似光宇之覆,庇佑四方。” 开头先吹嘘国君一番,乃是惯例,宋亭舟亦不能免俗,除非他不想当官了。 之后开始步入正题,“上之仁善,泽被苍生,故而福伯献种。豆种於北地……” 宋亭舟想到孟晚与严昶笙的谈话,思量了一下接著写道:“亩產千数,收量可人。然究系新种,种种弊端,尚未可知。稻麦之类,仍不可弃矣。黎民之匱乏,盖因地主豪绅之多占田亩,贫农、僱农、佃户旁多,不得田產,租赁度日。”他一口气写到这里停了笔,之后就不能再往深处写了。 “……凡地主乡绅多占田亩者,悉没入之,以分黎民,使耕者有田,以安民生,以固邦本。是故,土改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其功其德,铭於青史,后世瞻望,颂其不朽。” 宋亭舟一气呵成的写完,长吁一口气,顿觉心宽体畅。 国君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保和殿,放眼望去,残阳如血,余暉洒落进宫殿之中,有人在奋笔疾书,也有人像他这样已经撂了笔桿。 殿內放置在中间的香炉中,最后一支香燃尽,宫侍尖声唱道:“时辰到,请诸位贡士撂笔。” 侍卫奉命下场收卷,贡士们有序离场,返回住处整理行囊,马上就能在入夜前离宫。 四日后会张贴榜单,之后的几天时间他们可以回去等待,但不可离京。而这四百张卷子都会被密封好送进文华殿去,由读卷官评阅,筛选排序,並选出十份最优的试卷进呈国君。 四百张考卷,就是考官们较多也是一道庞大的工程,三天后才梳理妥当,国君心血来潮提前进了文华殿,看官员们相互传看试卷並点评。 侍读学士李连嵩捧著张卷子,目露欣赏,直接送到了最上首的苟正芳面前,“苟大人,此篇《粟政济民论》,足列前十。” 苟正芳接过去细看,笑著捋了捋鬍子,“不错,留下吧。” 工部侍郎夏恆也送上去一张,“苟大人,这篇《均田兴邦策》也乃上佳之作。” “苟大人,这篇《丰谷安民策》可得前十。” “苟大人,此文上佳。” 接二连三的文章被送到苟正芳桌面,可还需要在这些文章中取出前十递交到国君面前。 “看来今年殿试人才济济,眾卿都挑眼了。”国君自殿外进来,文华殿內的官员忙跪下请安。 “诸卿平身吧。” 国君身形微胖,面色柔和,扫视了一圈文华殿內的官员,突然问了一句,“怎么礼部只来了个郎中,吴巍和林蓯蓉呢?” 殿试阅卷向来是礼部和翰林院出的人最多,如今殿內六部都来了上官,礼部竟只来了个五品的郎中。 礼部郎中伏地回话,“稟陛下,吴大人侄子是这次贡士之一,需要避嫌。” 国君显然是知道此事的,又问道:“那林蓯蓉呢?他也有侄子参加了殿试?” 林家向来清流,支脉都留在老家务农,老父致仕后林蓯蓉才从地方调回盛京,如今朝中只有他一人在仕。 这次回稟国君的是苟正芳,“陛下,您可记得林大人之母项氏?” 国君淡笑,“项氏还曾入宫为太后和宫妃们作画,笔精墨妙,神韵毕现,于丹青一道,造诣卓绝,乃禹国名家。” 苟正芳也没在国君面前绕弯子,“项氏前些年在昌平府內收了一徒,是位夫郎,其夫正在这次殿试之內,也算是林大人之弟夫了,这才避嫌告假。” 国君语调微扬,“哦?竟还有这层关係,那贡士唤何名讳。” 苟正芳答:“谷阳县、三泉村、宋亭舟,是这次会试第十二名。” 国君心里有了数,“把挑选好的答卷呈上来吧,朕这就阅出前十。” 苟正芳又同眾官员商议一番,最终选出十篇文章呈於殿前,读卷官们又依次给剩下的文章排名排序。 国君拿到手中十份试卷,先细细品读了一遍,选出三篇放置一旁,其中赫然有夏恆选出的那张《均田兴邦策》,他手指点在上面,显然十分中意。 后又令宫侍將糊名处依次揭开,露出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 国君看到三甲籍贯后,闭目思索片刻,“作这章《粟政济民论》的贡士姓吴,可是吴巍的那个侄儿?” 苟正芳上前看了两眼籍贯,回道:“稟陛下,是他。” 国君手指在三篇文章中摩挲,將其中的排在第一第二的《均田》和《粟政》又放回到了试卷中,又在里面挑出两张出来添进一甲之列。 苟正芳看在眼里,默不作声的用硃笔填写一甲三名次序,再书写二甲七名。 看来太子殿下真的揣圣意而中,国君果然对世家不满。 吴家,就是第一个被开刀的。项家……就看他们能不能急流勇退了。 —— 宋亭舟回家真真正正的鬆懈下来几日,既没看书也没早起,日日和孟晚黏在一起,出入成双。 四月十二那天,他突然被宫侍招进宫里,这就是说明中了前十之名,所以要被陛下召见,去太和殿参加传臚大典。 太和殿內国君身著礼服,御前侍卫鸣鞭,宫廷乐师奏响礼乐,官员和宋亭舟等一眾考生向国君磕头行礼,鸿臚寺官开始唱名。 十位考生是按会试的名次站位,最前方就是吴千嶂,柴郡等人,宋亭舟排在末尾。 鸿臚寺官唱名的语调缓慢悠长,一甲的状元、榜眼、探等唱了三次,吴千嶂並不在其中,反倒是会试第三的柴郡中了状元,会试第二仍是殿试第二,中了榜眼,探则是排在宋亭舟前面面相清秀的考生。 接下来唱到了第四名吴千嶂,宋亭舟微垂的眼眸清晰的看见最前面的吴千嶂,衣袍下的双腿在轻轻颤抖,他在不服。 很快宋亭舟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五名,和他预料的相差不多,只是有些可惜,前四名都可入翰林为官,自己怕是要分到其他地方。 但这个名次已经不愁派官的事,只要挤进二甲都会被优先派官,而祝泽寧这样的同进士只能等著候补。 唱名结束后国君说了几句勉励新科进士们的话,言毕奏乐声再起,眾人恭送国君回宫。 礼部官员用云盘捧著金榜,三名一甲进士跟在他后面去更衣准备游街。 鸿臚寺官员则领著宋亭舟他们剩下七名二甲进士出宫,先到午门前將金榜放到龙亭內,再张掛到宫外临时搭建的龙棚中,供所有人观看。 今日天气好,阳光明媚和煦,街边的杏已经开到绚烂,地上铺了一层落下的瓣,有的枝丫上坠著密密麻麻的小果子,光是看到就觉得牙酸。 孟晚早早就来了,占了个靠边不会被挤到的好位置翘首以待,虽然有了会试的底子在,但他心中还是不免紧张期待。 今日观榜来的不光是考生和家属,还有许多閒来无事看热闹的百姓,人潮攒动,热闹非凡。 雪生护在孟晚身前,金榜一出,大家都往前看去。 孟晚踮起脚尖,发现看著有些费劲,又往前开始挪动。他今日本就穿了一身葱绿色的衣裳,青嫩如刚刚新生的柳芽,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水嫩细腻。 行动间又带动了腰间繫著的双鱼玉佩,清瘦柔韧的腰晃得人眼晕。 再往上看那张綺丽的脸,五官无一不精,急切的表情都令人赏心悦目,惹得本来看榜的男男女女频频侧目。 街道对面聚集了几名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其中一人调侃同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还不往回收收。” 同伴瞪他,“好你个秦艽,你自己都看的抬都不抬,反倒说起我来了?” 秦艽笑的痞气十足,“我又不是色中饿鬼,看人家也是光明正大的看,並无邪念。” 他一一点过几位同伴,“可不像你们几个小子,心里蔫坏,人家可是嫁了人的夫郎,快把你们的歪心思收一收吧。” 友人不屑,“至於吗?谁会惦记个嫁过人的小哥儿,京都又不是没有美人,听香榭里的魁模样才是一绝呢!”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 嘴上说著,可这一行人眼睛还是有意无意的往孟晚身上瞟。直到看见被宫侍送出来的一行新科进士中,有一身姿最为高挺的一露面,那貌美的夫郎便急切的迎了上去。 两人站在一块姿態亲密,正是一对才子佳人。 “原来他夫君是这届的新科进士啊,没意思。”眾人撇开眼,话里带著酸意。 一个小小的进士都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哥儿,他们家里都是盛京豪门,却连自己嫁娶都做不了主,无趣透了。 —— 金榜上面第五就是宋亭舟,孟晚往前一凑便看见了,他心中正欢喜,就见到了身穿青罗袍,头戴乌纱帽的宋亭舟,两人匯合到一起,面上皆是一片喜色。 祝泽寧也在附近看榜,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在一旁等他。 “恭喜夫君中了第五名。”孟晚正正经经的道了句贺。 宋亭舟失笑,对自家夫郎回了一礼,“多谢夫郎。” 孟晚噗嗤一声笑了,他笑起来时唇角微勾,多情又惑人。温煦的日光勾勒著他轮廓柔和的侧脸,让他在光下美的失真。 旁边隱隱传来一阵细微的吸气声,孟晚和宋亭舟没注意到,反倒是耳朵灵敏的雪生看了过去,但见榜下另一名进士望著孟晚的背影愣愣的发呆,家人连唤几声得不到回应。 “三百名已是不错了,哥哥不必伤心……”女娘见兄长没有回应,又唤了两声,“哥哥,哥哥?” “啊?兰娘,怎么了?”进士回身问妹妹。 兰娘顺著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张精致的侧脸,“没什么,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还在家里等著。” 孟晚和宋亭舟在原地等了会,祝泽寧兴奋的衝过来,“宋兄,我排名又往上升了一名!” 宋亭舟想到在殿前失仪的那名贡士,又重新扫了下榜尾,原本四百名贡士果真只剩了三百九十九名。 除一甲三人外,二甲留了五十人,其余人都赐同进士出身。 过一会儿一甲三人要簪打马游街,街上都是看热闹的,孟晚也想看,但这里明显不是什么好地方。 祝泽寧道:“我在酒楼里订了包厢,咱们去主街的酒楼里看。” 他们一路出去上了主街酒楼的包厢,临近晌午,果然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 新科状元柴郡骑马在最前头,头戴顶戴翎,身穿大红吉服,那张往日清傲的脸此刻更显意气风发。 街道两侧的百姓都围聚起来看热闹,有调皮的孩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眾人目光多是追寻排在前面的柴郡和后面模样清秀的探,满是讚嘆声。 路过的店铺也应景的掛上了红绸,伙计们都挤在门口张望,鞭炮齐鸣,热闹非凡,称得上是一大盛景了。 有妙龄少女采了瓣从楼上洒下,或是成朵的往年轻的状元探身上砸。 第9章 师兄 孟晚看著人家一篮子的蠢蠢欲动,宋亭舟在一旁好似有所察觉,就那么睁著一双深邃黝黑的眼睛看他。 看的孟晚心虚,他摆弄腰间的玉佩玩,突然说了句,“报录人该从盛京出发了吧,娘在村里知道你中了进士一定很高兴。” 拾春巷也会有人过去报喜,家里有耿妈妈在,倒是不用操心。 宋亭舟牵住他的手,温声说道:“等吏部派官后,我们就回去接她。” 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三人直接被分配入翰林院为官外,剩余二甲和三甲进士要被分配到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观政三月,观政完毕经歷考核后才会被派官。 普通人接触官场之人难於登天,祝三爷就是想趁观政的机会为儿子谋划,不然吏部会优先將二甲的四十七名进士按排名授官,轮到三甲同进士三百多人,怎么爭也是爭不到的。 孟晚他们看了半天热闹,在酒楼用了饭才回拾春巷,耿妈妈向他回稟,报喜的果真来过了,她给这些报喜的散了银钱,又亲自给邻里报了喜。 过几日吏部下来文书,言明宋亭舟被派到礼部进行为期三月的观政。孟晚觉得这个观政和现代社会的实习期差不多,只不过二甲的进士不犯大错都会被留下,是国家赋予的铁饭碗,镀了层金后到別的岗位发光发热。 孟晚给常金写了信,说明了宋亭舟还要观政三月,要等夏天才能返乡,让她在家好吃好喝,照顾好自己,不必心急。 宋亭舟到礼部实习的第一天,碰到了同样来此处的吴千嶂,二甲前十之中,只有他二人来了礼部。 身为同科进士,他们算是一个座师下的同年,可吴千嶂对上他的態度著实算不上善意。 “保和殿殿试之前,是你借了柴郡衣服吧。” 到礼部观政的第一步就是要先习得礼部相关的律令条例,了解朝廷的礼仪制度等。 於是礼部的官员们各忙各的,他们就坐下看书。 宋亭舟刚拿了一本祭祀活动的书,就被吴千嶂语气不善的拦住了。 宋亭舟半点没有被拆穿的无措感,他淡定的掀开自己面前的书页,平静的说:“不是。” “你明知他与我作对,还敢帮……”吴千嶂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 不是? “那天我明明看到你们三个最后进殿,柴郡还对你一脸感激,不是你是谁?” 吴千嶂都快被气笑了,姓宋的也长得剑眉星目一脸正派,竟然睁著眼睛说瞎话,当他是傻子吗? 宋亭舟將手里厚厚的书翻了一页,声调不变,“贡士给每人都发了蓝罗袍,柴郡穿的当然是他自己那件。” 旁边的几名进士手里的书半天没翻,耳朵一个个都在支棱著。 吴千嶂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授意旁人剪坏了柴郡的罗袍吗? 但心里总归是不甘的,他默许恭维他的考生剪坏柴郡的罗袍,並不是认为柴郡的文采比他好,让他感受到威胁,而是单纯看柴郡那副清高的样子不爽,一个偏远府城出来的,怎么敢在他面前头颅昂的比他还高? 结果谁料到胸有成竹的状元之位,竟真被柴郡夺去了,他不免就想到罗袍的事。 若那天殿试柴郡真的没去成呢? 或是殿前失仪了? 就差这么一名他就能挤进前三,那时他本该顺利进入翰林院的,而不是还要进行为期三月的观政。 第四名,这个名次让吴千嶂怎么能甘心呢! 他目光森森的看了还在翻书的宋亭舟一眼,“礼部?你就別想了。” 宋亭舟连个眼神都没送他一眼,礼部本来就不是他的最优选择,吴千嶂此人心胸狭窄,同批竞爭者他们早晚会对上。 吴千嶂本就是这次状元的热门人选,他的身世背景眾人都知晓,礼部尚书吴巍大人的亲侄子,被他一手培养,入了礼部就如同回了自家一样。 他们这一行来礼部观政的有二十多號人,除了宋亭舟和吴千嶂是二甲,其余眾人都是三甲的同进士,谁不想巴结吴千嶂留在礼部? 曾经在保和殿柴郡身上发生的事,如今隱隱又要在宋亭舟身上上演,而且这次巴结吴千嶂的人数更多,事態只会更无法控制。 在意识到暗自排挤宋亭舟对他几乎毫无影响之后,终於有人在吴千嶂明里暗里的示意下,为了自己的仕途,在下了衙后对宋亭舟出了手。 他们几个还算聪明,还知道没在礼部衙门內动手,而是在半路上堵住了宋亭舟。 几个平时肩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甚至连常金都能推他们几个跟头,也不知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这方人多?头脑简单的就將宋亭舟请进了无人的巷子。 宋亭舟这么高的个子和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难道都是摆设?都不用接他下衙的雪生出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亭舟便揉著手腕走了出来,其实他也早就烦了,因为发了狠,平时冷淡的眉眼也不免染上一层厉色。 雪生不动声色的往巷子里瞄了眼,那几人还都能站起来回家,就是脸上不好看,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敢告假的,明早去了礼部又会惹人指指点点,应该能消停一阵子,知道宋亭舟不是柴郡那样好拿捏的。 再从马车上下来,宋亭舟的脸上已经是一片平和,他穿过中堂,孟晚正在正屋前的园里拿水瓢浇。 “回来啦。”孟晚把水瓢扔进桶里,上前去接宋亭舟,拉著他的手往园一侧看去, “你看我的土豆发芽了。”原来这里一半的卉都被移到了罈子里,空余的土壤被孟晚拿来种了土豆,他刚才也是在这里给土豆浇水。 宋亭舟蹲下仔细看了土豆的幼芽,破出湿润的土壤,稚嫩的绿叶上还顶著水珠。 孟晚將土豆照顾的很精细,几小排田垄上一片片嫩叶齐齐破土,一派朝气蓬勃。 宋亭舟指尖戳动水珠,让那滴水落入土壤里,“新作物的出现,可缓解百姓粮食短缺。” 去年他们回三泉村带的土豆虽然不多,可对於地里庄稼都被水淹没的百姓来说,好歹是多了个果腹的东西,洪水褪去后再种其他粮种已经来不及了,反而是土豆周期较短,让家家户户得以片刻喘息,等到朝廷救援。 宋亭舟和孟晚一家之力,只能做到这么多,若是他为官呢? 孟晚静静的站在一旁笑著看他,眼神似春日暖阳般温柔,“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了。 宋亭舟起身拉著他的手,“我知道夫郎是在夸讚我,但现在该去洗手换衣吃晚膳了。” 孟晚顺从的被他拉走,两人边往正房走边说著话,孟晚问起他在礼部是否適应,宋亭舟没有隱瞒,但被人围堵的事到底没说出来让孟晚担心,只说了和吴千嶂的恩怨,以及眾人的冷待。 孟晚听了心里还是不免窝火,这不就是职场冷暴力? “现在我们已经熟悉了礼部的规章制度,被分到几个司郎中底下干些杂活,被打散开了便也不总见面。” 宋亭舟说著宽慰他的话,实际吴千嶂被吴巍带在身边调教,平日见了就更得势了,办公的时候少不得被他刁难一二,不过他也不敢做的太过火,这些在宋亭舟看来还不算什么。 第二日到礼部上值,几个头脸青紫的人路过他时躲躲闪闪,还算老实。 吴千嶂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五月份宫廷宴会的食材供应名单,“啪”的一声甩到宋亭舟桌上,“精膳清吏司郎中让你勘察相应单子,下衙之前交给他。” 宋亭舟看著眼前厚厚的清单,淡淡开口,“这些庶务是司郎中该做的,我只是小小进士,不敢越权。” 正五品司郎中的职务,让他个刚熟悉制度的进士做,他便是做了,做得好是司郎中的功劳,做的不好便可尽情將责任推卸到他身上,只要不傻就不会接这种棘手活。 吴千嶂笑了,他有恃无恐的將司郎中叫来,司郎中阿諛奉承的姿態转身对著宋亭舟便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他昂起脖子立著官威,冷声冷语的威胁道:“你若是想顺利通过为期三月的观政考核,便做好本官派给你的差使,如若不然,別说是三月,就是三年,我也保管让你通不过礼部的考核!” 宋亭舟眼神幽深,从被派到和吴千嶂一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学生过不过考核倒是不要紧,但司郎中大人升到现在正五品的官衔,想来也不容易,大不了一起闹到尚书大人、侍郎大人面前,便是我不过这次考核,司郎中大人一样別想善了。” 今日他若是妥协,名日他们又会换別的名头整治他,若是软弱可欺,越是被人欺辱。 “你敢!”司郎中本以为拿捏个初入官场的进士,在自己手底下还不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岂料对方半句不让,竟是个硬茬子。 “我不过是几日不在,竟见识了曾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林蓯蓉四十几许,长相清瘦,身穿緋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绣著红腹锦鸡,顏色多彩而艷丽。 他踏步过来,眾人忙躬身见礼。 “林大人,下官不敢……” 司郎中慌忙欲解释,但林蓯蓉直接略过了他走向宋亭舟,“即是考完了试,怎么没带上晚哥儿去家里坐坐。” 宋亭舟脑海中思绪纷飞,隨即反应过来这位林大人便是会试后,带领他们入宫的习礼的礼部侍郎,更是耿妈妈口中的高官大郎,晚儿没见过面的师兄。 “见过师兄,实在是不懂京中规矩,晚哥儿怕给你惹了麻烦,嘱咐我说等派了官再上门拜访。”他言语客气。 “是我疏忽了,你们小辈又懂什么,过几日让晚哥儿去我府上,他大嫂和几个侄儿侄女早就想见见他了。” “我回去就写拜帖奉上。” “一家人,何必如此麻烦,只管叫他上门就是了。” 他们二人攀谈起来,旁边一眾人都惊掉了下巴。 原先看宋亭舟笑话的同年进士各个脸色懊悔,原是两尊大佛斗法,他们掺和进去不光得罪了人,还挨了打! 比他们更后悔的是在一旁不敢插嘴的司郎中,他心中翻江倒海,甚至暗恨宋亭舟有林侍郎的路子,却不早早显露,害他无意得罪了顶头上司。 林蓯蓉来这里只是在衙內听到了些风声,过来敲打一二顺便帮宋亭舟, 他同宋亭舟交谈了两句,达成了目的,很快便要回去办公, 不过林蓯蓉在临走前,对在座眾人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句,“礼部,不是一个人的礼部,而是替君主维护礼仪秩序,主持科举事宜,选拔天下人才使禹国传承得到延续,以向外邦展示我国威严的礼部。” “曾大人,你六年没动过位置,没从自己身上找过原因吗?今年你的政绩,恐怕还是不够了。” 这句话几乎宣判了他的死刑,司郎中忙丟下吴千嶂去追向外走的林蓯蓉。 “林大人,卑职在任司郎中六年,无功却也无过啊……” “大人……” 吴千嶂眼睁睁的看著司郎中丟下他跑去追林侍郎,脸色铁青的对宋亭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没想到你还能和林侍郎扯上关係,真是小瞧了你,官场似海,宋兄便祈祷来日我二人不在同一衙门吧。” 宋亭舟淡淡回了句,“那就祝吴兄得偿所愿。” 两人堪称撕破了脸,可自林蓯蓉出现后,再也没有不长眼的来找宋亭舟麻烦。 既然林大人提到,孟晚便备了拜帖让小廝送去,隔日带上拜礼登门。林夫人比孟晚大了二十多岁,但按照项先生的辈分来排,孟晚也要叫一句大嫂。 林家家风清流,林蓯蓉並无妾室姨娘,夫人共给他生了两子一女,两个儿子都在老家的书院里读书,身边只跟著个十四岁的女儿,要称孟晚一句小叔。 毕竟年岁在这儿,林夫人又性情端庄说话客气,与孟晚坐著聊天也聊不到一起去,反而是她的小女萱娘极其爱找孟晚说话聊天。 项先生虽擅画,却不是谁人都教,聂二夫郎在她膝下长大,也算不上她的徒弟,儿子与孙子孙女里她也试著调教过,但並无天份。 她此生只收徒三人,孟晚便是第三个。 萱娘以祖母为荣,见识了孟晚的画技后,少不得向闺中密友夸捧一二。 第10章 游园 “我小叔有一幅昌平水患图,不知画的有多精美,那人物都像是要跃纸而出一般!” 小姐妹疑惑道:“项先生不是只有林侍郎一个儿子吗?你哪儿来的小叔?” 萱娘给没见过世面的小姐妹解释,“我祖母前些年又收了个徒弟,是位哥儿,那不就是我小叔吗?” “能被项先生收为徒弟,他一定画技了得吧。”小姐妹一脸憧憬,项先生几乎是所有闺阁少女和哥儿们的偶像。 一介女流在这种封建社会被举国上下的人敬佩,梦里都不敢这么想的。 萱娘来了劲,说话间耳垂上的小小珍珠都在轻轻晃动,她眉眼得意,“可不是,我小叔那幅图太神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多看两眼就要流泪呢。” 她这么一说,小姐妹更是好奇了,“改日你就带我一起去找你小叔嘛,我也想去看上一眼。” 萱娘被她磨得没办法,“好吧,但我小叔父近来要被派官了,他家里不见得有空,过些日子我问问?” “好啊!” 正值七月盛夏,萱娘还没带自己的小姐妹登门拜访,孟晚先接到了怀恩伯爵府的请柬。 耿妈妈早在殿试结果出来便趁著气候好南下去找项先生了,孟晚拿著请柬左思右想,终於想起来耿妈妈临走前提过,师父的女儿好像就是嫁到了怀恩伯爵府。 怨不得所有官员都想往盛京里爬,就是这错综复杂的亲友关係也占了大关係。 孟晚一个乡野出来的哥儿,怎么还能和人家伯爵府扯上关係了? 他坐在马车上也觉得自己的经歷莫名其妙,下车的时候还意外碰到了聂知遥。 “你怎么也来了?”聂知遥看见他也显得很惊讶,隨后立即反应过来,“哦对,你和怀恩伯爵夫人还有项先生这层关係在。” 孟晚跟著他往里走,“今天的游园会是不是邀请了很多人?” 聂知遥嘴唇微动,“怀恩伯家世子也考中了进士,世家子弟中是个顶出息上进的,正要张罗议亲呢,反正盛京城里有点头脸的都叫来了。”他夫君乐正崎只是通政使司里的七品知事,都被发了帖子来,更別说旁人了。 孟晚心中瞭然,原不是只请了亲近人家,人家是有別的目的,顺带叫了他来。 这位伯爵夫人恐怕不是太想认他这门亲戚,就不露面又怕惹人閒话,才在这种日子將他叫来凑数。 这样也好,其实他认为京中的关係越是简单越好,特別是勛贵人家,不是那么好高攀的。 他和聂知遥奉上拜帖,被女侍引进后院正厅。 耿妈妈走了后,孟晚身边一时半会没有得用的人,他便从粗使丫鬟中挑了个还算机灵的带了过来。 聂知遥身边带的还是熟悉的小侍,是从小陪他长大得,叫阿觅,他本来在后面和孟晚的丫鬟並排,突然凑上来小声同孟晚说:“孟夫郎,你穿戴的太素净了,一会儿定会被人说嘴的。” 聂知遥先说了他一句,“就你多话。” 但他上下仔细看了孟晚这一身,青色的锦罗长衫,布料是好的,但款式还是前些年昌平的旧款,手上光禿禿,耳垂也光著,头上只簪了一根银质的祥云簪,连阿寻都戴的比他多两件,怪不得他会忍不住说出来。 “阿觅在我身边没大没小惯了,你別理他,但你今日穿的也確实是素净,这群贵夫人不知有多会找事,多少添一样。”聂知遥从自己手腕上拽下来一只碧玉手鐲给他。 孟晚也是没料到今天是这个场面,不过他首饰本就不多,便是特意装扮也找不出来几件。 把聂知遥的鐲子戴在手上,有种不適应的异物感,一时半会还挺新鲜。 聂知遥道:“玉能养人,戴习惯了也就好了,处於这种环境,特別是你家郎君要入官场,有些面子上的架势是要摆起来的。” “你说的有理,我是该適应起来。”孟晚不是不听劝的人,有些东西不用旁人提醒他也会意识到。 他和聂知遥在侍女的接引下面见了怀恩伯夫人,对方保养得益,笑的也很温婉和善,只是话语客气疏远,端的是贵妇姿態。 孟晚已经知道人家的態度,便拿出既恭敬,又识趣的姿態。不过多与怀恩伯夫人交谈,也没当著眾人的面攀亲说起项先生。 看得出来怀恩伯夫人对他没有胡乱攀亲还算满意,挥手让他们隨意去园子里逛逛。 孟晚和聂知遥见过主家就跑到外面透气,这一趟来的遭罪,伯爵府又看不上他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不来又得罪人,真是左右为难,罢了,就当是过来见见世面吧。 怀恩伯爵府世代积累,府里面积大的惊人,光是后宅的园,孟晚和聂知遥沿著湖边走了约两刻钟,目测了一下,觉得最少也有六亩,相当於九个篮球场大小。 园子一眼望去先是中心的湖景,清澈见底的湖水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將亭楼的倒影映在其中,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 湖边柳树成荫,偶尔有几只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身姿灵动轻盈。 湖中荷开得正好,洁白的瓣宛如羊脂玉般细腻,在耀目的阳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泽,粉嫩又娇艷。 大片的翠绿荷叶铺在湖面上,好似荷的裙摆一般,有鱼儿在水下游动,叶下乘凉。 孟晚和聂知遥说说走走,从丫鬟手里接过团扇,绕了小半圈他鼻尖都冒汗了,他扇了两下扇子,只觉得带来的风也是热的。 聂知遥也热,“咱们去亭子里坐坐吧,喝些茶水去。” 他们来的早,这会儿渐渐来了人,可能是有身份贵重的,怀恩伯夫人也出来作陪了。 孟晚和聂知遥坐在湖上的六角亭里纳凉,见她们一行人过来,忙迎上前见礼。 萱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园子太大,他们刚才没有遇见,这会混在人群里,俏皮的对孟晚眨了眨眼睛,孟晚回她一个淡淡的笑,惹得萱娘旁边的小姑娘也红著脸看他。 今天来的人杂,大官小官的女儿们都有,年纪小的没有小哥儿,全是女娘,哥儿也都是成了亲的夫郎们。 高门大户,一般都是娶女娘为正妻,少有的娶夫郎也是高娶低嫁。 孟晚仔细观察了下,这一群年轻的世家千金中,暗暗分成了三波人,一波衣著华贵,隨行的僕人眾多,应该是底蕴深厚的勛贵世家女。 另一波眉目清雅许多,说笑间自有清傲,隱隱与世家女对立,相互各不为营,应是家世清流的书香门第之女,萱娘和她的小姐妹就在其中。 第三波就更有趣了,杂七杂八的小户之女,比孟晚穿戴的也强不了多少,但她们共同拥护著为首的一位女子。那女子服饰首饰都还算体面,但行走坐臥都不成规矩,像是极少参与这种场合,表现的不太自在。 孟晚虽然规矩也是不成的,但他向来会装,扎在人群里还算淡定,又有聂知遥作陪,虽说无人搭理,但两人也姿態愜意,纯纯的不带目的过来赏景。 伯爵夫人眼神在世家女和清流女中来回打转,谁都能看出来她心中更中意她们,甚至已经有了合適的人选,只不过单独相看难免显得无礼,这才叫其他人过来掩人耳目的。 “夫人园里的荷开得真是热闹,一朵挨著一朵的。”上门做客游园,自然要夸夸伯爵府家的园子。 伯爵夫人客套道:“今日开绚烂,难得的美景我独自一人欣赏岂不可惜,这才邀姑娘们过来,你们喜欢就好。” 她先问一层的世家女中身穿粉裙的姑娘,“吴姑娘,若是有喜欢的只管和我说,等下我叫僕人给姑娘摘上两朵拿回去玩。” 说完又不偏不倚的对另一头的清流女中绿衣女子也说了句:“顾姑娘也是如此。” 粉衣女便是从一品礼部尚书吴巍的孙女,今年刚满十五,她落落大方的对伯爵夫人欠身行礼,“谢过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那边的娇容三变,內蕊淡绿,新开的色为淡粉,久开的又是白色,白白粉粉交织在一起,不知有多漂亮,我是真得喜欢。” 伯爵夫人淡笑,吴家女仪態不凡,家底丰厚,家里的人脉盘根复杂,祖父又得陛下重用,唯一的缺点便是性子娇纵了些,顏色也是一般。 另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我倒是更喜欢这头的翠盖华章,集了红、白、黄、绿四种顏色於一体,外层的瓣边缘又嵌了层红紫色,瓣內点缀著翠绿色斑,色彩丰富又艷丽,不必再有旁的陪衬,独此一朵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清流中的顾姑娘是內阁大学士之女,当朝內阁实权被削弱不少,手中没有实权,但好歹可以隨时直面天子,顾大人又家风严谨,是清流中的典范,顾姑娘容貌气质也清新脱俗。 伯爵夫人在两人中间思忖考量,来回平衡,谁也不得罪谁。 被忽视的那一批小官之女倒是有自知之明,只是为首的福恩伯之女神色尷尬。 福恩伯爵府本与怀恩伯爵府爵位相同,但福恩伯爵府出身太低,本就只是皇庄里的佃户,只因种土豆的功劳使得国君龙顏大悦,这才被赏赐了个福恩伯爵的封號。 但此封號不得世袭,只此一代,因此京中名流世家,谁都没把福恩伯爵府当回事,也只有小官之家才会巴结一二。 这会儿福恩伯家的女儿富佩兰已经开始隱隱后悔前来了,她费力维繫的关係人脉,到怀恩伯爵府上一看竟如笑话一般。 与她比起来孟晚和聂知遥才是真正的没人搭理,孟晚是实在没兴趣看人家相互结交攀谈,自己被晾在一旁,他又不是自虐。 和聂知遥悄悄对视一眼便將脚步往外挪,一直关注他的萱娘小姐妹忙拽了拽萱娘衣袖,“你小叔往岸上去啦。” 萱娘回身一看果然如此,同伯爵夫人说了句,“姑母,我去岸上玩去了。” 伯爵夫人应下后,她立即拉著小姐妹往孟晚离去的方向追。 她们走后清流这边的千金好奇,“萱娘怎么还冒出来个小叔?之前从未听说过。” 伯爵夫人笑意一收,淡淡的说:“不过是我母亲曾指点过一二,算不得什么亲眷,小孩子家家叫著好玩罢了。” “被项先生指导过啊,那岂不是很厉害?” 也有机敏的,看出伯爵夫人对这门便宜亲戚不太热络。 “想来是家里落魄的,身上的衣裳是绸缎而不是纱罗,咱们这样的人家换季谁家不定做新衣,他著的却是前些年的旧款,连我身边得宠的嬤嬤都不穿。” “何止如此,到伯爵府做客,竟连一件像样的头饰都没有,如此失礼,也不怕伯爵夫人见怪。” “走路也不端庄,过快了。” “他旁边的那个夫郎又是哪个?怎么从未见过?” “我倒是见过一次,不过是商户之子罢了,夫君是我爹的下属,一个七品小官,但听闻是乐正家的。” “乐正家不是一直族內通婚吗?怎么还娶了商户子?” “这你就说错了,不是娶是招婿,听说是分支,那一脉都没人了。” …… 她们林林总总竟数落出孟晚和聂知遥不少閒话出来,富佩兰看著心寒,这就是出身贵族,高贵识礼的千金们?竟小半都是搬弄口舌的,同庄子里的农妇又有什么分別? 她还拼命往这群人堆里挤,努力学著装点自己,唯恐被人笑话,还不知这群人在背后又该怎么笑话她。 孟晚本不知道这些话,他和聂知遥找了个安静的树荫下说话,没一会儿功夫萱娘拉著小姐妹的手过来找他。 “小叔,这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女儿瓔娘。” 瓔娘微微欠身,“小叔好。” 孟晚哭笑不得的回礼,“好。” 萱娘说明来意,“小叔,瓔娘想看你那幅昌平水患图,我们一会儿能不能跟你回家赏鉴啊?” 孟晚隨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画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吗?” 他们凑一堆说说笑笑了一阵,伯爵夫人叫萱娘过去吃茶,萱娘还想叫孟晚一起过去,被他婉拒了,“你先去吧,我还想再赏赏这一池的荷。” 萱娘和瓔娘走后不久,福恩伯之女竟然和孟晚遇见了,孟晚还不识得她身份,只是见她好像特意来找自己。 “刚才你们走后,那些人指责你穿戴寒酸,不给伯爵夫人的面子。”富佩兰竟当孟晚的面说了这么一番话。 孟晚內心无语,面色不变,“是吗?” 富佩兰没想到他神色会这么平静,不免讶道:“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生气的,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我一小门小户,何必爭辩这些,华服並不能带给我什么。” 孟晚没觉得怎么样,阶级不同,难免如此,反正伯爵府他也算是登过门了,往后不来了就是。 第11章 授官 富佩兰脸色变了变,她家本来在皇庄里做佃户,也算是衣食无忧,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突然泼天的富贵砸在头上,別说她一个小姑娘茫然不知所措,连爹娘哥哥都是一样的。 为了適应新身份,她这些年努力学著其他高门大户的作態,但没有悠长的底蕴和见识非凡的长辈,只能学了个不伦不类,惹人笑柄罢了。 她莫名其妙的过来跟孟晚说了这么一席话,像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又像是得知了令她茅塞顿开的,甩开那些紧跟著她的小官千金,连声招呼也没打,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怀恩伯爵府。 聂知遥也没见过几位官家女,更不认识这位新晋的勛贵女,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谁。 午间怀恩伯爵夫人还留了饭,旁人都没走,孟晚和聂知遥也不好率先告辞。 本就是如坐针毡的吃饭,席间孟晚明显感觉到有人在打眉眼官司,应是在嘲笑自己用膳的规矩。 孟晚心里暗自嘆息,真要在京都住上几年,这一堆条条框框的规矩的可真是要人命了。 画匠可以卑贱,也可以举世闻名,这个时候,名不见经传的孟晚,哪怕是项先生的徒弟,一样只是世家的谈资。 下午这群千金小姐各显绝活,有在湖边亭中抚琴的,有在假山处吹簫的,还有让侍女搬来桌案铺上宣纸当场作画的。 总之孟晚是开了眼界,別说她们高傲,人家是真有本事在身。 晚些伯爵夫人终於挨个送客,孟晚装著温婉的样子跟她告退,但伯爵夫人忙著和吴姑娘说话,並没看到。 萱娘拉上瓔娘要跟著孟晚一同离开,伯爵夫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萱娘,去哪儿?” 萱娘停下脚步轻声细语的说:“姑母,我去小叔家做客。” 伯爵夫人眉峰皱起,语气严厉,“天都快黑了,还乱跑什么?今天就在姑母家休息,我让下人去林家回稟你爹娘。” 萱娘被伯爵夫人扣下,瓔娘也不好自己去孟晚那儿,临走前她还在自家马车前面望著孟晚家的马车,竟见他家车上还有男子下来。 孟晚看著从车上跳下来的宋亭舟,讶道:“你怎么来了?” 宋亭舟走过来牵他,“今日下衙早,听家里僕人说你来怀恩伯爵府赴宴,我就过来接你了。” 他们姿態亲密,眼中只有彼此,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古人含蓄,盛京又处处都是规矩,在外如此行径,还是十分少见的。 有人羡慕道:“是个爱惜夫郎的好郎君。” 內阁学士家的顾姑娘临走前也感慨一句,“是啊,寒门小户,感情倒是和睦。” 吴巍的孙女向来和她不对付,闻言反讽道:“那是还没见识过京都的繁华罢了,若有高官之女下嫁,看他还能守著个哥儿过日子不能。” 不管是清流还是世家,到她们这样的地位,见过的世面、乱七八糟的污糟事情只多不少。爬床的丫鬟小侍,哄得郎君宠妾灭妻的姨娘侍君,胎死腹中的无辜孩子…… 今日来的都是嫡女,有的被家里保护的天真,有的则正处旋涡中间挣扎。 有位女娘听了她们的话,又看了眼相偕离开的夫夫俩,心中若有所想。 —— 三月的观政即將结束,有林侍郎这边的关係在,司郎中倒是没有故意卡著宋亭舟考核的成绩,吏部的人正和各部接洽,將这些二甲进士按照殿试排名,安放到合適的岗位授官。 林蓯蓉先收到了消息,到吏部找到负责的文选司郎中,“新科进士二甲第五的宋亭舟要被派到岭南去?” 他被气得嘴唇都在抖动,哪怕宋亭舟夫郎与林家毫无干係,这么一个三年在那么多举子中挑选出来的优秀人才,末了最后被派到岭南地区当官,哪朝哪代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文选司郎中也是左右为难,“林大人,宋亭舟是被派到雷州府做同知,正五品的官职,也是这批进士中的头一份了。” 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还在翰林院任著六品七品的修撰、编修熬资歷呢,二甲都上五品了。 林蓯蓉真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一时间竟都被气笑了,“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雷州府下面只有两县,两县人数加一起才三万,你说正五品的官职好?那李大人也官居五品,你怎么不去?” 按他的想法来看,宋亭舟本该被选拔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好好沉淀几年,而不是被派遣到雷州府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文选司郎中说不出话来,京官本就比地方官便利的多,更別说是岭南那一片,歷来都是发配流犯的地方,別说是同知了,就是知府总督,他也不去。 “林大人,下官也不想,但你们礼部交代出话来了,下官也很难办。”文选司郎中手指朝上,示意是礼部的高官掺和了进来。 林蓯蓉已经是礼部二把手了,比他还权势大的,不就是尚书吴巍吗? 林蓯蓉眉头紧锁,“只是小辈间的小小纷爭,何至於如此狠毒竟毁人前途。” “可能还是我连累了宋进士啊!”外头又走来一人。 文选司郎中一看,竟是都察院的副御史王瓚,忙上前见礼,但心中不免嘟囔,每三年一次的新科进士派官吏部是最热闹的,没少有人送礼打听,但也没像今年这般接连被上官敲打。这宋亭舟究竟是何许人物?连最铁公无私的都察院都来了人。 林蓯蓉也没想到王瓚会过来,不解的问道:“王大人所言何意?” 王瓚来之前是调查过林蓯蓉与宋家的关係的,可以说宋亭舟虽然无关轻重,但掺和进世家之爭,从踏入盛京起便一直被人暗中关注。 吴巍定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在这档口对吏部施压,將宋亭舟派遣到岭南去。 是吴墉案背后的推手他暂时不得妄动,这才拿宋亭舟一个小进士出气。 “林大人可还记得年前昌平前任知府罪臣吴墉?” 王瓚稍一点拨,林蓯蓉就明白了关键,宋亭舟是昌平的人,又是在那个节骨眼上进京赶考,恐怕和揭发吴墉有著重要关联。 吴墉姓吴,这两年鹤棲吴家在朝堂上许久未见新人,每损一个都减少了他们对朝堂的掌控。 乐意见到这一面的自然是皇室的人。 林蓯蓉抿死嘴唇,“原来宋家已经被盯上了。”这样一来翰林院是不成了,留在盛京反而被人掣肘。 “但岭南是不是也太过偏远了!” 王瓚意有所指的说:“廉王背后的定襄国公不久便要班师回朝,这天怕是要被各路霞云铺盖,远一点未必有坏处。” 他话锋一转,又突然对旁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文选司郎中道:“但雷州府確实不行。” 文选司郎中没想到问题还是回到他这儿,“但吴大人那儿下官確实没法交代啊!” 王瓚身为御史,最爱乾的就是为难人的事,“李大人可要想好了,吴大人官威是大,但林大人和我却也不是吃素的。” 林蓯蓉为官清廉,从没干过拿官威压人的事,不习惯的往王瓚身后站了站。 文选司郎中都快哭了,左右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他从自己的桌案上四处翻找,终於拿出两份文书出来。 “西梧府呢?地处云府与东广府之间,辖下共五县,有个赫山县的县令辞官了,正好让宋进士补上。”文选司郎中眼巴巴的看著两位上官。 “位置是比雷州府强,但只是个知县?”林蓯蓉不满,若是盛京周边,七品的知县倒是正好,但岭南那种地方,知县就有些不够看了。 王瓚眯起眼睛拍板,“既然地方偏,那官职就要大!” 文选司郎中眼前又是一阵迷糊,哪次新科进士派官不是先从七品做起的,就是状元郎在翰林院也只是从六品啊。 便是地方偏远,也不能越了规矩去,不然別说眼前的高官打压了,自家尚书大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能苦哈哈的解释,“大人,不是下官故意给宋进士派至七品,两位大人也是知道我们吏部也是有规制的,下官实在是不敢胡来。” 王瓚阴阳怪气是有一手的,他道:“不敢胡来怎么將人派遣到岭南去了呢?感情李大人的规制不在吴大人身上用,只欺负我和林大人这样的寒家薄族吧。” 文选司郎中擦汗的帕子都被汗水浸湿两条了,他愁眉苦脸的又跑去翻看文书,没一会又是捧著文书过来,“两位大人请看,西梧府的同知年近甲,快要致仕了。宋进士可先到赫山县上任个三年两载,等西梧府同知致仕后,他便可连升几级补了这五品同知的空缺,这样是可行的。”不然哪儿有一上来就是五品六品的,可饶了他吧。 林蓯蓉还是有顾虑,“那万一到时候西梧府同知不愿致仕呢?” 他爹便是到了古稀之年才从翰林院致仕回乡,对年龄来说,只要你做得好,朝廷是没有硬性要求的。 文选司郎中还没说话,王瓚便笑了,“林大人不必多虑,到时候那位同知定会自请辞去官职的。” 文选司郎中附和道:“是是是。” 林蓯蓉不大习惯他们这种暗箱操作,但在官场这么多年,也知道这是常態。从吏部出来后,不顾王瓚挽留,脚步飞快的离去。 王瓚看著他的背影,捋著鬍子轻笑一声,谁都知道他是太子门下的人,林蓯蓉这是不想和他扯上关係。 他们走后,文选司郎中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去而復返的意思,便带上勾选职位的文书去找顶头上司。 吏部尚书问:“人都走了?” 文选司郎中答道:“都走了。” “给选了个什么地方?” “回大人,是西梧府城辖下的赫山县。” “嗯。” 在一旁办公的考功司郎中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深觉这个姓宋的进士是个有背景的,竟然连尚书大人都亲自过问了一遍。 ———— 宋亭舟的观政终於结束,接下来在家等著任书即可,他和孟晚还不知道会被派遣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不过在家等待的日子亦是心怀忐忑。 晚上孟晚洗漱好,先將床上的帷帐放下来,后將所有窗户打开,快到中伏了,天气热的不行。 他先上了床,还是觉得闷热,可能是要下雨了。 宋亭舟將头髮擦了个半干上床,接过他手中的团扇轻轻的扇。 微风袭来,孟晚这才舒爽了些,他半靠在薄被和枕头上眯起眼睛,长而浓密的眼睫打在眼下浓黑一片。 “泽寧在工部筹谋的官职怎么样了?” 宋亭舟紧挨著孟晚,將结实的臂膀横在孟晚腰上, 手中不徐不缓的为他打著扇子,“三叔早早便开始替他打点,但似乎不怎么顺利。”到了这一步,临门一脚,有谁是不想做官的?恨不能掏出全部身家来打点上官。 祝家如今败落,靠祝三爷藏起来那些私產竟也挣不过旁人。 盛京的官职是捞不上了,现在不管何处,只求能派上官就好,同进士便是如此境地。 孟晚也算是见识普通人想做官有多难了,他对宋亭舟说:“你明日若是去找他,问问三叔,若是钱不够可从咱们家拿。” 宋亭舟侧身轻轻啄吻他,道了句,“嗯。” 天气太热,一动就是一身的汗,孟晚都快没心思亲热了,他用手支开越凑越近的人,“亲事呢?之前不是说有合適的,怎么说了?” 被挡住了也不要紧,宋亭舟乾脆將人抱到自己身上,炽热的唇舌一路向上吻到孟晚嘴边,再一点点的勾著他羞涩的舌尖与他缠弄。 间隙中敷衍的回了句:“那家的意思是,泽寧这边派上了官便去提亲。”若是派不上也就告吹了,提都不要再提。 孟晚坐在他身上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弯垂的脖颈脆弱又无力,思绪也有些涣散,好半晌才“啊?”了一句。 祝泽寧长相清秀周正,身边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房里人,祝三爷一开始就打算著让他攀高枝,这方面管的严。 除了他商人的身份有些给儿子减分,其实祝泽寧是好寻亲的。 在那些一鼓作气考上来想找个盛京娘子时,盛京何尝没有人家在考量这些新晋进士,如今就是僵持在授官这里了,做不上官,一切枉然。 谁也没想到有心相看人家的祝泽寧还没先找到合適人选,早已成家的宋亭舟反而被人盯上了。 第12章 任命 宋亭舟授官的事情敲定下来,吏部任命的文书还没送到宋亭舟手上,林蓯蓉先登门隱晦的提及了外放的事。 正堂之中,林蓯蓉在上首坐的並不安稳,他解释道:“本来以你的名次,可以参与翰林院的考核,留在翰林院里做个庶吉士进修三年。三年后或是进六部,或是去都察院等,都是便利的。” 他说到一半神情无奈,“谁知有人插了手,我和王大人也只能给你爭取个比之前稍强些的位置。” 林蓯蓉颇为汗顏,宋亭舟是真才实学考上去的,若不是吴家的事,便是不用他运作,吏部按班就位的按排名分配,也该分个好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居功。 孟晚坐在林蓯蓉下首,默默的听完他的来意,后起身上前替他斟了杯茶,“师兄说的哪里的话,我和夫君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师兄种种心思都是在帮我们著想,我们是铭记在心的。” 宋亭舟也站起来对林蓯蓉揖了一礼,“多谢师兄谋划,但外放出去为百姓做些实事正是我心中所想,不管背后之人此举为何,反倒正合我意,师兄不必因此介怀。” 夫夫两是诚心诚意的对他说这一番话,哪怕林蓯蓉前来传信不是为了这句感谢,心里也是熨帖的。 午间林蓯蓉留下用膳,又给宋亭舟讲了许多做地方官的经歷和心得。 林家有祖训,世代只留一人位列朝班,之前他一直在地方上作为,他爹便留在盛京,后来他回盛京任职礼部侍郎,他爹便致仕同他娘告老还乡了。 林蓯蓉这么多年做地方官的经歷颇多,从宋家走之前还嘱咐宋亭舟,过几日他休沐让宋亭舟和孟晚上门,他再详细为他讲授。 这样的机会难得,宋亭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送走林蓯蓉后,小两口开始琢磨外放的事。 孟晚拉著宋亭舟到书房抽出禹国的舆图来比划。 “这个西梧府城在哪儿?我怎么不记得看到过?” 两人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於在最南方的边界处找到地方。 孟晚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师兄支支吾吾一脸可惜的,这地方也太偏了吧,都快到边境了。”好像发配流犯的地儿就在附近吧,哪能安生起来? 岭南地区大多的土地都是山地和丘陵,平地少山林多,林间多瘴气。宋亭舟倒是不怕吃苦,但孟晚和常金呢? 宋亭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让孟晚陪常金在老家等他的话,便默不作声的听孟晚说话。 “怎么还有王大人的事,难道是念著你送信的功劳?”孟晚又想到林蓯蓉早上提的事,王大人还在其中帮衬了宋亭舟。 “可能是吧。”宋亭舟也猜是这样。 他们接触的层面就在这里,再聪慧也猜不透王瓚上头还有人关注他们。 东宫毓庆宫內—— “被派遣到西梧府了?岭南地界?”西梧府太过偏僻,哪怕是博览群书的太子太傅,乍一听也没想起来。 王瓚回稟道:“不错,本来吴巍那个老东西是想將宋亭舟派遣到雷州府任职,但雷州府瘴气瀰漫,民风彪悍,根本不適居住。我和林大人又游说过,吏部这才將宋亭舟派到了西梧府。” 太子太傅知识渊博,他想起《西南异志录》中描绘的情景,说道:“西梧府也没好上多少,深山密林里,还有许多当地的土著异族,一直不服朝廷管教。”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上首穿著赤色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有金织蟠龙纹的太子,模样年轻,人却沉著非凡,他思索片刻,沉声道:“他因吴墉一案被吴家迁怒,算是本宫欠了他一个人情。此人行事颇有成算,外出歷练后也堪大用,便帮他一把吧。” —— 翌日国君在御书房中批改奏摺,宫侍不时添上一盏茶水,或轻手轻脚的规整桌案上的奏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吏部尚书覲见,呈上了今年的新科进士派官名单。 国君展开奏摺,只看了前面两页,淡淡的问:“吴家的孩子被派到了翰林院参加庶吉士考核?” 吏部尚书回稟道:“陛下明鑑,礼部的吴大人找过微臣,但吏部都是按照规制办的。”吴巍显然想將侄子放自己眼皮子底下,人在礼部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像吴墉那样被动。 但吏部尚书的位置至关紧要,是坚定的皇党,国君一手扶持上去的人,深得圣心。他当然知道陛下心中忌惮世家势大,乾脆先把吴千嶂安排到翰林院这个空有名头的空閒衙门。 国君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可。” 他言毕就要把奏摺放到一旁,身边的宫侍突然多看了那奏摺两眼,神情似有疑惑。 “怎么?”国君问。 宫侍是他皇子时期就跟在身边的老人,在国君面前是有几分脸面的,他跪下回稟道:“奴才见名册上只有六人参与翰林院的庶吉士考核。” 殿试前十名除去一甲三人直接授翰林院官职外,其余七人都可参与翰林院的考核,考核通过便可留任翰林院庶吉士。其余二甲则没资格参与考核,观政后直接被派官。 国君闻言重新拿起名册,这才发现少了一人,再往后翻了一页宋亭舟的名字正排在派官进士的第一位上。 “宋亭舟?这名字有些熟悉。” 宫侍提醒道:“陛下,这人像是之前作均田兴邦策的那名二甲进士,奴才记得他是排在二甲第二名。” 国君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关注此人。” 宫侍神色半点没有慌乱,他恭敬的说:“陛下曾在殿试之后將《均田兴邦策》带到御书房来翻看过,奴才替陛下理案牘时曾见过,后被奴才放到了书阁第四层,陛下可要奴才取来详阅?” 本来宋亭舟早已被国君拋之脑后忘却了,经他提醒,却又记起来一些。 国君登基二十五载,也曾在会试中见过几篇惊艷才绝的文章,这篇《均田兴邦策》不是最出眾的,却是其中最可行的。此人言之有物,想来是真能设身处地为百姓考虑的良臣。 再一看被发配的地方,不免面色阴沉下来,摺子被他不轻不重的扔到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二甲前名宋亭舟,怎么会被派遣到岭南那等毒瘴之地!”他显然忘了宋亭舟与项家的关係。毕竟只是个小小进士,文章作得好也不见得人便堪用,如今尚入不了国君的眼。 吏部尚书跪伏在地上,沉声道:“陛下,吴大人派遣人来过吏部。都察院的王大人和礼部侍郎林大人都为此人来过,只是目的各不相同 。” 他將几人与宋亭舟之间的恩怨都悉数稟明,最后又突然將话拐到了別处,“定襄国公不日便要班师回朝,想来贵妃娘娘和廉王殿下不胜欢喜。” 定襄国公是老將军了,战绩累累,忠君爱国,也是廉王的最强外援。 吴家又向来和勤王走得近。 这个档口便是让吴巍气焰囂张些又如何? 只是可怜这个叫宋亭舟的进士…… “罢了,岭南一带民风彪悍,不通国法,也是该派个得力的官员过去管制一二了。” 国君语气缓和下来,吩咐宫侍,“去兵部传朕的口諭,叫范勇从盛京附近的卫所里凑上两千兵力,为宋卿赴任添上些许助力。” 若是宋亭舟能担大任,在岭南那等农產不丰之地都能做出一番作为,那便调回来为他所用。若是不能,说明才略不过尔尔,便继续困顿在岭南吧。 岭南那等未开化之地,便是派几任官员过去也难有政绩,或是熬到致仕,或是乾脆病死在任上。 帝王无情,便是如今的国君再仁善,对这等小人物也是不以为意的,如今过问这两句,已经是弥天皇恩了。 —— 赴任文书从礼部传到宋亭舟家里,这事情便是板上钉钉了,拿到赴任文书后,宋亭舟没有片刻耽搁,立即便带上任书和户籍等,去吏部领取赴任凭证。 这会吏部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刚被任命的新官问东问西,还有走关係想谋个好职位的。 宋亭舟以为自己会费上一番口舌,岂料报了名號后,吏部一位五品郎中便亲自带著他去銓选手续。 先核对了他的户籍和任命文书,確认无误后便在吏部的架阁库內备案登记,领取赴任凭证。 赴任凭证上面要写清离京赴任的期限,需在期限內到达岭南西梧府地界上任,不然朝廷会认为新官懈怠,给予严惩。 接著便是领取敕牒,上面写明官员的官职、品级和任职地点,是证明身份和权利的重要凭证。 再就是赫山县知县的印章,由上一任县令致仕后归还於吏部,吏部再任新官时交予新知县。 最后还有俸禄凭证和勘核文书。禹国官员的俸禄都是由户部发放的,但吏部会为赴任官员开具凭证,证明其官职和俸禄標准,以便到地方上任时能顺利领取俸禄。 勘合文书则类似於通行证和身份证,上面记录官员的身份信息、行程路线等,方便官员在赴任途中通过各地关卡、驛站时使用,可享受官身所带来的便利,一路上入城不必接受守门士兵的盘查。 考公司郎中將这些都与宋亭舟讲清,神情和蔼的说:“宋知县年轻有为,愿君此去前程似锦绣,仕途如青云。” 宋亭舟受宠若惊,显然没想到这位郎中为何对自己態度如此和善,面对上官祝贺忙揖了一礼,“谢大人吉言,下官不胜感激。” 考功司郎中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这么忙的时刻竟然还拉著他嘮了几句家常,“本官见你户籍册子上写今年才二十四岁,真是年轻有为。” 他话锋一转,“可是娶妻了?” 宋亭舟的户籍册子上本来就標註了孟晚的名字,这位考功司郎中若是见了他的生辰,该看到夫郎孟晚的字样,何故明知故问? 宋亭舟神色淡了淡,“下官已经同夫郎成亲四年了。” 考功司郎中颇感意外,“哦?我见户籍上你並无儿女,可是你夫郎四年而无所出?” 宋亭舟闻言心中已是不悦,他声音平淡的说:“夫郎年龄尚小,孕育唯恐伤身。” 考功司郎中不赞同,就没有男人不想要子嗣承欢膝下的,“宋知县年龄还小,未諳得子之乐。” 他装模作样的嘆了口气,“不过也难怪,哥儿嘛,总是比女子子嗣艰难些,我家中倒有一女,还是我家中教养的嫡女……” 话停顿到这儿,若是上到的便已知是怎么回事了。 但宋亭舟只觉得荒唐至极,他抱拳告罪,“今日多谢大人相助,吏部事务繁忙,下官便不耽搁大人办公了。” 考功司郎中这时脸色已经不好,但想到宋亭舟人脉宽广,林侍郎和王御史都来吏部为他说话,想来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是个有背景的。 他家里女儿三个,嫁了哪个也不过是送出去个女儿,便是宋亭舟没出息,也不过是损失个女娘罢了,二娘又是自己中意宋亭舟的,他堂堂五品京官,女儿做妾惹人笑话,本来想让这小子乾脆休了夫郎,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考功司郎中脸色忽晴忽暗,最后又挤出个笑脸来,“你若是捨不得夫郎大不了就让他退让做小,如此宋家血脉也能得以延续,岂不两全其美?” 宋亭舟怒火中烧,偏偏不能发作,他强忍著一股怒火道:“多谢大人垂爱,下官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令媛。” 考功司郎中没想到他这般退让宋亭舟还如此不识抬举,怒极反笑,“好好好,你个偏远之地的知县罢了,还当我家上杆子高攀你不成?那等未开化之地,我看过上几年你能做出个什么政绩来!” 若是没有政绩,哪怕什么林大人王大人,一样捞不回来! 考功司郎中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怎料宋亭舟如此冥顽不灵,他官至五品,又是吏部炙手可热的考功司郎中,隨便放出消息嫁女,便有无数小官挤破门要与他家结亲。 一个还未上任的小小知县,真是心比天高,就守著他那夫郎去岭南吧,有他后悔的时候! 第13章 接亲 哪怕在吏部被耻笑了一番,宋亭舟回家仍是面不改色,只挑顺利的与孟晚说。 “手续都办好了,印章等物也都拿到了手,只等回乡接娘,再请了爹的牌位,便南下赴任。”西梧府在最南,昌平又在大北方,相隔天南地北。 他们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不能年年返乡上坟,便带上牌位日日供奉,也算心中聊以安慰。 “那我去收拾行李!”孟晚兴致高昂。 可以回乡接娘,又能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他心中不知多高兴,对未知的陌生地方也没有太多牴触了。 看他明媚的笑脸,宋亭舟通体舒畅,只觉得在吏部遇到的糟心事也不算什么了。 行李收拾的快,很多还可以暂时放在京都,等接过来常金,再回来拿趟行李从京都的渡口坐船南下。 他们本想儘快动身,但走前宋亭舟竟然收到一封喜帖,要知道他们在盛京唯一认识的熟人,也就只有林蓯蓉和祝家了。 宋亭舟揭开喜帖一看,神色有些惊讶,“是同科的状元柴郡。” 柴郡不光邀请了他,连带著还有祝泽寧。更令人称奇的是女方还是福恩伯家嫡女。 福恩伯的爵位来的意外,盛京的高门大户背地里都不承认他家地位。等日后福恩伯薨了,爵位不可世袭,他家便还是小小农户。 不过福恩伯之子还算爭气,入国子监四年,竟真的考上了个进士,虽说是同进士身份,但家里的伯爵身份不假,吏部多少给了个面子,给授了个七品的通政司知事。 按说盛京主流还是门当户对,少有也是女子高嫁,男子低娶,风气如此,从小锦衣玉食堆养起来的女娘们,更像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当然小哥儿就更不济了,或是沦为妾室,有疼惜孩子的便让小哥儿低嫁做正正经经的夫郎,聂二夫郎便是如此,官宦人家却找了个商户进士。 福恩伯嫁女这一出看似匪夷所思,可细想下却怎么都合理。 京中的簪缨世家和官宦人家都看不上地里刨食没有半分教养的富佩兰,她便是费尽心思嫁进去了,想也知道夫家瞧不上她。 柴郡是规规矩矩的状元郎,现在便在翰林院內任从六品修撰,以后若无差错定可一路向上,富佩兰嫁他,还真说不上是亏了。 福恩伯是个老实庄稼人,女婿家境贫寒,便出资给小两口买了座两进的小宅子。 富家本是贫民,家中积蓄十几两。被封为伯爵后每年可领三百两的俸银,福恩伯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人,骤富骤贵后也不敢胡乱销,反而因为耳根子软,被亲戚借走不少。 后来富佩兰管家便不再乱借出去了,这四年也攒上不少。福恩伯夫妻二人心疼女儿,总归往后还有俸银,便將家中钱財大头都给女儿拿来买了宅子。 此间宅子虽然大小好看,但位置称不上好,以皇宫为轴,坐落在第七圈,快到最外围了,因此价格倒还算合適,七百多两的银子。 富家为了顾及柴郡薄弱的自尊心,昏礼也是在新宅子办。 柴郡这边亲眷少,又是在女方主场盛京成婚,婚事仓促,许多族人不便过来,便只有他爹娘和几家近亲,连五张桌子都凑不满。 宋亭舟带上孟晚,祝泽寧带上老爹,才硬生生给柴郡凑满了五张桌子。 反观富家,哪怕是在朱门高弟中抬不起脸面,但也在盛京经营几代,虽亲戚都是农户,但人数眾多,怎么算也有十五六桌的客人。 本来按照规矩女方的亲眷要在伯爵府招待,但柴家不是入赘胜似入赘,好好一个昏礼宾客少的过分,无法只能將富家的亲戚也安排到新宅这边来。 也是两家都是小户人家的心理,想著这样方便省钱又能全了男方的脸面,但此举日后传了出去,免不了又是被人笑话一通。 进了新宅子,记了礼帐,宋亭舟先將孟晚送去女眷那边,这才过去找柴郡说话。 祝泽寧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他们夫夫俩的相处模式,可再看见还是感嘆,“就这么几步,大嫂又不会丟。” 宋亭舟斜了他一眼,並未言语。 现下天色还早,新郎官还未出发去迎亲,宋亭舟和祝泽寧过去的时候,发现柴郡做为新郎官却並不见几分喜色。 柴郡穿著喜庆的大红色长袍,头戴幞头,腰间束革带,脚蹬皂靴,一副新郎官的打扮。 见同年过来,勉强笑笑,“宋兄,祝兄,你们来了。让两位见笑了,家里资產不丰,我堂堂男儿身却只能依靠岳家。” 他极难开口说出这种话,但这是既定的事实,与其让人背后议论,还不如他自己说出来。 宋亭舟不喜欢听这种话,他语气淡淡的说:“我家中產业,皆是夫郎所谋,我一路考上来也都是他替我张罗,才让我从未替钱財分心过。” 柴郡正在暗自伤神,闻言不免一愣。 啊??? 他们没说几句话,多是柴郡自艾自怜,清楚的知道是他娶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强取豪夺了。 孟晚在后院也听了一嘴八卦,他好久没享受到这种在一堆乡下婶婶伯娘中间閒聊的感受了,抓了把瓜子听柴郡的弟媳眉飞色舞的胡吹海吹。 “我家大伯哥从小可是乡里出了名的神童,六岁便会对著鸡作诗,十岁考上童生,十四考中秀才,十七中了举人。当时我们家啊,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但我家大伯哥愣是没有一个看的上的,这些年把我公婆急的啊!”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当时家里的盛况,自顾自的进入情绪,急的直拍大腿,恨不得代替柴郡娶进来十个八个。 坐在一旁的亲戚捧著她说:“还是状元郎有主意,乡里那些丫头小哥儿的哪儿能比得上盛京城里的贵人啊!” 柴郡弟媳一脸得意,“那可不,我家大伯才二十四便中了状元,这才被人家伯爵府相中,上杆子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以后我们家就是盛京人了,看这大宅子没?今儿起就是我们柴家的了。那后头正屋给我公婆住,我们家和三弟家住左右厢房,前头那间还得留给我儿子娶媳妇住。” “还有伯爵府你们知道不?我跟你们讲……” 孟晚听得目瞪口呆,真是不知者无畏,柴家的人这话都敢往外说? 那边几桌富家的亲戚自然是伯爵的亲眷,在这里摆足了谱,斜眼瞧不上柴家那头的乡妇。 “兰娘这丫头糊涂,便是给了他表哥,俩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还能亏待了她?挑来挑去选了这么一户人家,连婚房都要陪嫁。”之前一心想嫁个京户,她家够不上就算了。忽又改了主意了,挑了那么一家子,除了状元的名头好听,还有什么?还不如嫁给她儿子,到时候这两进的宅子就是她家的了。 又有人说:“可不是,我们家她柱子哥不也没娶呢吗?” 其他亲戚笑她,“你家那柱子可了不得了,天天都要上街找姐儿,他还敢惦记兰娘?” 富家发达后,这群穷亲戚都沾了光,四处威风耍的厉害。 孟晚瞧著这两边的亲属都不是好对付的,夫君那个同窗若是厉害还能压得住,不然兰娘接过去也够受的。 福恩伯爵府建在紧挨著皇城的內二圈,附近住的都是勛贵人家,但也只是一时的,等福恩伯去世,伯爵府就会被收回皇家所有。 內二圈离新房所在的七圈相隔甚远,每圈约隔著五六里左右,算算就是三十五里,晌午前出发,可赶在黄昏前回来拜堂。 柴郡也知道家里的亲戚不成样子,恐会被旁人笑话,但往日又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只能硬著头皮恳求宋亭舟和祝泽寧同他前去接亲,也好帮他撑撑场面。 祝泽寧是个爱凑热闹的,祝三爷也想让他多多结交人脉,便让他去了,宋亭舟见他去,也跟著同往。 一路敲敲打打的抬著轿到了福恩伯爵府,因为请了有名的媒婆住持,过程还算有条不紊。 但他们前脚刚接到新娘,柴郡同新娘一起向福恩伯夫妻俩行了礼,后脚就有柴郡的表弟衝过来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宋亭舟眼见著柴郡突然方寸大乱,转身要走,忙眼疾手快的拉住他,“柴兄,你太急了,要先扶著新娘子上轿才对。” 柴郡眉头紧锁,但亲事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他確实不能扔下新娘跑了。 “那便快走吧。”他语气急切,神思不属。 扶著新娘的时候脚步太快,险些將人带的摔倒。 兰娘的哥哥富佩晟看不下去了,他扶稳妹妹对著柴郡说:“你先到前头骑马,我背兰娘上轿。”正好他一会儿也是要去新宅替爹娘招待富家亲眷的。 柴郡闻言一句话都没说,甩下兰娘便大步出去上了马。 富佩晟隱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妹妹就要上轿了,容不得他深究,只能先背著妹妹出门子。 岂料出去后更是生了一肚子的气,柴郡做为新郎官在前头骑马骑得飞快,不像是接亲,倒像是逃婚的。 后头锣鼓队的人、抬轿子的轿夫、隨行的媒婆和侍从等两腿怎么也跑不过骑马的,很快就被远远甩在后边。 宋亭舟眼见著柴郡跑到前面,忙跟了上去,临走前交代祝泽寧,“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你在这儿领著轿回新宅。” 他说完就去追柴郡,心中暗恼他没有新郎的作为。 本来只是凑热闹的祝泽寧莫名其妙顶了新郎官的活计,“啊?我?我领?” 兰娘的红盖头上绣著针线细密的一池荷与鸳鸯,她略感不安的捏起盖头一角,咬咬唇,將轿子的轿帘掀起来一道细缝,透过缝看到前头骑马飞奔而去的新郎官,忐忑不安的红了眼眶。 陪嫁的丫鬟看到了,怕被旁人瞧见,忙提醒道:“小姐,这帘子不能掀开,你快坐好了。” 兰娘闭了闭眼,胸前起伏几下,平復了呼吸才问:“姑爷呢?” 丫鬟不知该怎么说,兰娘又问了两次她才回道:“姑爷家里似有急事,不急的小姐,咱们再走上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你在里头若是顛得慌,车厢里备了软垫。” 兰娘也只是个未嫁过人的女娘,今年不过十八,这些年好亲事没寻到,反而白白被人笑话了几场。 她坐在摇晃的轿里满怀忧虑,她同柴郡见都没见过一面,只是听哥哥说此人文采出眾,家里又是普通农户之家,想著总也比那些家世复杂的世家子弟强。 但今天再看,兰娘也不知道自己这步棋到底走对了没有。 宋亭舟在前面追上柴郡,沉声喝到:“柴兄请我和祝兄去接亲,我兄弟二人也是好意才会陪同过去,如今柴兄弃下富家姑娘,守得是哪门子的礼教?” 柴郡还在同宋亭舟狡辩,“还要麻烦宋兄一二,家中確实出了急事,要我儘快赶回去。” 宋亭舟见柴郡急的像是家中长辈骤然过世一般,眉头紧锁,难不成真是他长辈出事了?可临走时柴父柴母还康健著,拉著他和祝泽寧一通感谢,怎么可能呢? 宋亭舟不解,便一路跟著他回去,直到被挡在一间厢房外头。 柴郡尷尬的说:“宋兄,里面是未婚的哥儿,就不便让你进去了。” “哥儿?柴兄是什么意思?你拋下新娘不是父母亲人出事了,而是为了见个未婚哥儿?”宋亭舟当下便想带著晚儿回家去,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柴郡拉住他,情真意切的说:“我早就听闻宋兄与其夫郎伉儷情深,你该懂挚爱之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感受,我与云哥儿从小一起长大,早就许了终生,今日是我负了他,他才闹得要寻死,我怎能不管?” 宋亭舟甩开他的手,柴兄真是深情,“既如此你便该娶了他,而不是与富家姑娘成婚。” 柴郡苦笑,“我也想,可爹娘不准,只待我成婚后才可將他纳为侍君,可没想到云哥儿这么糊涂……” 宋亭舟面有慍色,“柴兄的事轮不到我管,我家中尚有杂事缠身,便先行告退了。” 他被柴郡一番话噁心的够呛,早已后悔过来参加这场荒唐的昏礼,忙找到还在吃瓜的孟晚,迎著他不解的目光道:“这种宴席不吃也罢,咱们叫上三叔一块走,路上再和你说。” 第14章 变数 柴郡忙著安抚他的云哥儿,哪怕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似乎惹了同年生厌,但一颗心坠在屋里受了委屈的爱人身上,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 宋亭舟带著夫郎到了前院,孟晚叫身边跟著的丫鬟去叫祝三爷。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柴状元不会怪罪吧?” 宋亭舟提到柴郡便不自觉的拧眉,他与柴郡虽然没有几分情分,但让他背后说旁人的不是他又说不出口,只能憋出一句,“他不是什么良人,今日昏礼恐生事端。” 孟晚站在圆拱门內轻摇团扇,眼睛看向后院柴家的家眷和富家的亲戚。 “不是良人?”家里一群刁蛮的亲戚,人又不是良人,那还图个什么? 祝三爷被丫鬟从席面上叫出来,听到宋亭舟说要走,虽说祝三爷十分信任宋亭舟,但这会儿也不得不问一句,“泽寧呢?” 他那么大一个乖儿子呢? —— 兰娘的轿一路走来难免被人指指点点,没见过谁家新娘是自己坐轿到男方家去的。 “新郎呢?怎么就一个轿子,新娘没接到?” “什么眼神,没看到旁边的仪队和喜娘在,定是接到了新娘。” “那新郎官怎么不在?” “这……前头骑高头大马的莫不是新郎官?只是怎么没穿喜袍?” 祝泽寧打马在前头给迎亲队带路,听到路旁的议论声在马上左扭右扭,心道:柴郡这廝真是个坑,但是宋兄怎么还不回来啊! 这一路不止坐在轿里的兰娘煎熬,替柴郡迎亲的祝泽寧更是像扎了软刺般局促不安。 终於回到了新宅,祝泽寧隔了老远便看见自己爹和宋亭舟孟晚三人在门口等他。 “宋兄,你怎么不等我!”祝泽寧埋怨道。 一路护在轿旁的富佩晟本来脸色难看,憋了一肚子的火,怎料看到孟晚的剎那突然定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盯著孟晚,一腔怒火也变成了別的,眼见著一张脸瞬间涨红起来。 宋亭舟敏锐地察觉到他目光落在自己夫郎身上,迅速將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的祝泽寧拨动到一旁,微微侧身挡在孟晚身前。 他一张俊脸紧紧绷著,眼眸中像是覆盖了一层寒霜,冷冷的看著富佩晟,一字一顿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指教两字他咬得极重,像是下一秒就真的要叫上富佩晟去“指教指教”了。 富佩晟视线被人挡住,这才回过神来,对,这位哥儿是有郎君的,他如此盯著人家看確实不该。 他低头不自然的理了理衣袍,身后锣鼓声又重新响起,他瞥了眼妹妹乘坐的轿,叫媒婆上前来。 “几位可是柴郡亲属?大婚之日他一人骑马走了,剩下我妹妹独自坐轿前来。如今我家的轿都到了跟前,难道他还不出来迎亲吗?” 富佩晟越说越怒,是柴家先放出风声想找盛京中的女娘成婚,他家兰娘也不小了,前些日子正好想通,想找一家世普通的进士嫁过去,这才派媒婆过去接触。 柴家急著成亲,又没钱大办,婚房酒席都是他们富家出的钱,这些他家都忍了,可新婚之日柴郡竟拋下未过门的妻子不知跑去哪里,到底把他妹妹置於何地! 祝三爷看架势不对,忙撇清干係,“我们两家只是被请过来的宾客,柴家的人在院子里头待客。” 锣鼓的声音这么大,柴家的人当然听见了,柴父柴母和两个儿子儿媳都迎了出来。 “轿来了,好好好,快叫新娘子和媒婆都进来吧。” “亲家哥哥,你快请进。” “后边那都是嫁妆吧,速速抬后院去。” 柴家人一人一句说的热闹,可谁也没叫柴郡出来的意思。 富佩晟只觉得荒唐至极,“自古迎亲哪有新娘自己进门的道理,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柴家人胡搅蛮缠,“亲家说的不对,我们安平府的规矩便是新娘自己进门。” “就是,我们不都过来陪著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总归进了门就是我家的媳妇,规矩要早早適应,可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了。” 柴家这一家老小,没一个是讲理的,富佩晟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场面太过心酸,连祝泽寧这样锦衣玉食堆砌起来的富家公子哥都看不下去的嘟囔道:“我要是富家人,乾脆把轿抬回去,好过让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 他这话倒是有些担当,但却是不能作数的。 孟晚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隨后说道:“在一步一矩的盛京,富家姑娘的轿没有新郎接亲就够引人爭议了,若真为了堵上一口气,把轿就这么抬回去,流言蜚语便能將她给活活逼死。” 祝泽寧为这姑娘可惜,“可真的吞了这么一口恶气,又如鯁在喉。还没过门就忍了如此委屈,往后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孟晚弯起眼睛对祝泽寧身旁的祝三爷说:“三叔,泽寧如今说话办事,比从前老成许多,若是成了亲你也能放手了。” 泽寧的亲事还没著落,富家家境简单,但看与柴家办事,人应该也都是老实厚道的。富家有名,祝家有钱,岂不相配? 祝三爷本是觉得孟晚夸儿子这句莫名其妙,但一对上他带著笑意的双眼,突然间醍醐灌顶。 敲锣打鼓的人眼见著气氛不对纷纷停下了动作,轿里传来兰娘平静的声音,“还请柴家的尊长將柴郡叫出来。” 没人能看见,她在轿里盖著红盖头,双手死死抓著锁了金边的红帕子,掌心被抠破一道伤痕,血都揉进了帕子里。 柴家的人左右看看,没人动换,他们来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早先柴父柴母不想儿子娶个夫郎,如今又觉得儿子有出息娶了伯爵府女儿后,纳上几个小的是应该的,地主老爷还有好几房姨娘呢,別说他儿子这样的状元。 柴母笑盈盈的装聋,“兰娘啊,先进门,进门再说,我让你俩弟媳妇搀你。” 眼见著柴家两个儿媳妇往轿处走,要硬將兰娘给拽出来,祝三爷將手伸至儿子身后用力一推—— 祝泽寧无缘无故就挡到了她们前头,他茫然的看著面前两个插著腰的村妇。 “你不是我大伯哥的同年吗?拦著我们作甚?” 富家的人和柴家的人都看著他,祝泽寧嘴巴张张合合,硬著头皮说:“富……富姑娘与柴郡还未拜堂成亲,那儿来的弟媳?你们不过是见富家的长辈没来,使些野蛮手段欺负人家姑娘!”他越说越是义愤填膺。 兰娘在轿子里闻言一愣,此人是和柴郡同年的进士?人倒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竟肯站出来替她说话。 眼见著富佩晟一介老实巴交的斯文人,半天也没什么作为,祝三爷轻咳一声,站了出来,看似诚恳的劝道:“柴家哥嫂,这大喜的日子也不好让人看了笑话,还是把柴郡叫出来吧。” 要是不想娶就赶紧给他儿子腾腾地方,虽然这种拾人牙慧的事有点不道德,可祝三爷行商,这种事还真乾的多了。只不过往日都是抢生意,这次是给儿子抢媳妇。 “不是我们不叫,大伯哥是真有要紧事,左右从今天起都是一家人了,我们扶著也是一样的。” 柴家俩儿媳还想找机会闯进轿里硬拉兰娘,被轿子门口守著的祝泽寧挡的严严实实的。 柴家的人態度极为光棍,管別人看不看笑话,一家子就站在门口,有本事就衝进去找人。 富家的人都憋著这口气,今天的婚事怕是不能善了,一行人怒气冲冲,但又不能真不顾忌街坊四邻的眼光,还当他家姑娘恨嫁似的。 两家人就这么僵持在门口,巷子口引来不少看热闹的。 孟晚在这当口挪动脚步到了柴父柴母面前,双手一插和柴家人站到同一战线上,不满的看著面前的轿,嘟囔道:“富家的人是怎么想的,这不是让旁人对咱们柴家指指点点吗!还没进门就这么能拿乔,真成了婚住一个院里……” 他说到一半似是觉得这样说话不好,无视柴家人支起来的耳朵住了嘴。 怎么不说了,真住到一个院里会怎么样?难不成还敢欺压公婆? 她敢! 老两口被自己脑补的东西气得怒上心头。 孟晚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对,忙找补道:“柴叔柴婶,要不还是叫柴大人出来吧,虽说福恩伯爵府没钱没势的,可好歹有个伯爵的称號。柴大人不一样,都是靠自己一路考上来的,实打实的受陛下册封,整个禹国可都是找不出来几个状元郎啊,要是被他们这样在外面闹,传出去耽搁了柴大人的前程可怎么是好啊!” 柴郡虽然任书早就下来,但还没开始去翰林院走马上任,孟晚一口一个柴大人,把老两口哄得心里发飘,好像儿子明天上任,后天就能当首辅大臣。 柴母不知不觉仰起脖子,听到后头咧到一半的嘴巴一收,问孟晚,“被人说说閒话,还能耽搁我儿前程?” 孟晚吹捧她,“柴婶,我家夫君的官职没有柴大人高,懂得也不如你家多,这些都是从旁人那儿打听来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柴父將脸板起来,“对,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能坏了大郎的前程。”被孟晚一捧,他这会儿又开始装懂了。 叫二儿子,“二郎,你去找你大哥过来,让他將人先领进去再说。” 一盏茶的功夫柴家老二就將大哥叫了出来,柴郡似乎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满脸的愧疚,“富姑娘,实在对不住,家里有急事,这才耽搁了,我这就背你下轿子。” 富佩晟本来一肚子火气,但妹妹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见柴郡態度还算诚恳,便让开地方,同意让他过来接人。 祝泽寧本来也想退开,但抬手一看,他爹和他大嫂,一个对他横眉竖眼,一个偷偷对他摆手,他一时不知道是退是进。 轿子里的兰娘悄悄揭开盖头,透过薄纱似的轿帘,隱隱绰绰能看见挡在外面的挺拔身影,一时间也没说话。 柴郡不解的望著祝泽寧,“祝兄……” “郡郎~” 这会儿院子里竟跑出来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儿,大喜的日子他额头却包著条纱布,隱隱透出一点红色的血跡。夏日衣薄,能看出小哥儿腹部圆滚一片,竟是有孕在身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传出一阵譁然,孟晚和祝三爷对视一眼,好傢伙,这事估计是真能成。 这场面估计用不到他拱火了,孟晚退回到宋亭舟身边,被他牵住手,然后小声的问:“这就是你说他不是良人的原因?” 宋亭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问孟晚,“你和祝三爷?” 孟晚用极低的气音说:“撮合撮合试试看。” 柴郡护眼珠子似的护住云哥儿,责备的话中透著关心,“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屋子里休养吗?” 云哥儿一脸悽苦,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郡郎,你真要娶旁人?既如此我便离开你身边,不耽误你金榜题名,如美眷!” 他语气决绝,转身便要跑开,却被柴郡一把拉住。 柴郡痛苦的说:“我说过我是有苦衷的,你再等等……” “等什么?等娶了我之后纳了他,还是乾脆等你发达了直接將我一脚踢开,好娶了你的情郎?” 兰娘一直在隱忍,忍到现在等来的结果却是这样,未婚夫还没娶妻就弄出个孩子来。 便是京中紈絝子弟再能胡闹,都办不出来这样的事,反而是小地方好不容易考上来的状元郎如此风流,真是可笑。 兰娘一把甩开盖头从轿里走出来,掌心一片血红,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又酸又痛,但一出来对上的不是一对你拉我扯的狗男女,反倒是扭头一脸无辜望向她的祝泽寧。 怒火突然就熄了大半。 柴郡还在狡辩,“我绝无欺骗姑娘的意思,但云哥儿是我此生挚爱,我断不会放他离开。我向姑娘保证,今生只纳他一人,只要姑娘能容他,我必將好好珍惜姑娘。” 別说是兰娘,旁观的孟晚都快噁心透了,他看见兰娘紧抓著手上的帕子,间或点下两滴红色的液体。 孟晚推推宋亭舟,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你去附近的医馆买瓶伤药来,要好的,盒子好看的。” 宋亭舟轻轻点头往巷子外走去,临走前还託付祝三爷照看孟晚。 兰娘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红,“左右与柴公子还未拜堂,乾脆就说个明白,柴公子所言所行恕我不能接受。” 她眼里含著泪看向富佩晟,“哥哥……”她这样回去会坏了名声,哥哥还未娶妻,可会嫌她连累家里。 富佩晟嘴拙,心疼妹妹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拉住她袖子,沉声道:“柴家不嫁也罢,我们回家去。” 乐队就地解散,富家找来的媒婆都不知道从何劝起,她招牌是被砸了。 富佩晟扶著妹妹进轿子,將上头绑著的红绸一把扯下扔到柴郡身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柴郡,你真是好样的,我们富家绝不会忘了今日大耻。” 眼见著他就要將妹妹重新抬回家去,柴郡欲拦又被云哥儿绊住手脚,闹著要回安平。 父母兄弟不帮忙就算了,被孟晚捧得发飘,还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 “伯爵府就了不起了?自己送了新娘过来又自己灰溜溜的回去,我家大郎是不怕什么名声的,怎么说也是男娃,就看你家姑娘还怎么嫁的出去!” “就是,再送上门来,我们可就不这么好声好气了。” “我儿是翰林院里的状元郎,你们这等庄户出身,攀上我们就够高攀了,还敢拿乔?” 孟晚小步追上去踩了祝泽寧一脚,语气急促的指点他:“快过去告诉富姑娘,不能坐轿走,这宅子是富家买的,要走也是柴家滚蛋。” 第15章 返回昌平 祝泽寧性子虽然有些心大,很多事不愿细究,但有一点——听话。 知道孟晚不会坑他,果真上去拦住轿子,诚恳的说了一番话,看不到坐在轿子里的兰娘是什么表情,但轿子外的富佩晟却神色一动,又叫人將轿子抬了回来。 柴家的人自以为他们是怕了,又是一阵的冷嘲热讽。 “呦,怎么又回来了,刚才不是很硬气吗?” “当我们柴家是什么人了,京都想嫁进来的小姐哥儿有的是!” “这般娇气的女娘,连个侍君都容不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就是!” 富家没有人听著不火大的,富佩晟站到前天喝道:“这是我富家买的宅子,如今两家既然结不成亲事,你们柴家的人从哪儿来,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什么你家买的宅子,没看见上头写著状元家吗?” “要滚就快滚,不许往我们柴家的宅子里闯。” 柴家的人惊怒交加,显然没想到他们是来要房子的,也不识字,就知道大门口上掛的匾额写的是柴郡。在他们眼里,这座宅子早就是他们柴家的了,怎么会吐出来还给富家?立马衝出去和富家的人掰扯。 孟晚不知道从哪儿搞过来一根长棍,悄悄给祝泽寧送过去,又指了指宅子大门上掛的牌匾——状元及第。 好好表现表现,爭爭印象分。 於是两家一片混乱之际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大门上掛的匾额竟然叫人给捅了下来。 柴家人各个怒目而视,祝泽寧抓著长棍不撒手,心想看什么看,一群不要脸的欺负了人家姑娘还想霸占了人家房產不成。 他毫不畏惧的站在那里说了句,“这宅子自然是谁出钱便归谁! 见富佩晟还没回过神来,孟晚都快急死了,他走到轿那里问兰娘,“富姑娘,宅子的地契和房契可在你手里?” 富佩兰比哥哥机敏一些,她已经意识到孟晚他们一行人是在帮自己,忙不迭的回道:“有,就在我的嫁妆箱子里,现在是要拿出来和他们对质吗?” 她往日在世家勛贵面前再故作端庄,到底还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遇到大事不免惊慌失措,今日这般已经很好了。 孟晚安抚性的笑了一声,“不必,你是什么家世,何须自降身份去和她们爭论?只管安心坐著,莫要忧思。” 哪怕才与孟晚第二次见,兰娘却被他几句话和一个笑就使得心情宽慰,莫名安心。 “之前在怀恩伯爵府上……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无礼。” 孟晚心道:让泽寧努努力,大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客气干嘛。 嘴上却风轻云淡地哄著小姑娘,“那算什么无礼,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那天不是和你说了吗?那一身的华服带来的只是虚名罢了。” 孟晚意有所指,“同这地上掉落的匾额一般——状元及第,但谁又知道这间宅子其实是姑娘家的呢?一年两年姑娘拿著房契说这是你家房產,十年八年过去,这间宅子便不知不觉的姓了柴。” 甚至於连富家人都会觉得合情合理,岂不恐怖。 “兰娘,人活一世是为自己,只为自己。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也该由你自己决定。”而不是活在別人的閒言碎语里。 新宅门前乱成一团,里头的宾客见势不对也都出来看热闹,柴郡去而復返。 本来是一桩喜事,如今闹成这样他也是难堪,但错確实在他,柴郡真情实意的说:“这宅子確实是富家的,既然婚事不成,我家自然不会霸占。只是家中亲人都在,能否请富兄和富姑娘缓上几天,等我安顿好父母兄弟,立即便搬出去。” 富佩晟为人敦厚,耳根子软,见他態度诚恳,心中不免有些动摇,“那……” “那富姑娘怎么办?”祝泽寧突然插了一嘴。 掺和了这一通,他作为一个外人看的反而通透。 富佩晟回过神来,对,妹妹不能就这么抬回去,宅子让柴家住两日是没什么,但今日却不成!他脸色刷的一下就冷下来,“你有负我妹妹在先,难道我家吃了哑巴亏,还要为了你家亲眷委屈我妹妹吗?现在就给我搬出去,否则我就去到衙门状告你们霸占民宅!” 柴郡自知理亏,却也暗自恼怒祝泽寧多管閒事,“我自认没得罪过祝兄,还因保和殿借衣之情一直对你和宋兄心怀感激,不知祝兄为何一直掺和我与富家的私事。” 他这么一说富佩晟的目光也移到了祝泽寧身上。 被他们盯著的祝泽寧:“……”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被我爹一把推出来的啊!我手里的杆子还是我大嫂找来给我的! 苍天啊!谁信啊! 祝泽寧眼角一抽,“我……我仅仅只是觉得富姑娘无辜,替她打抱不平罢了。” 富佩晟闻言敬佩不已,对他抱拳揖礼,“兄台是人品贵重之人,改日我必携礼登门道谢!” 祝泽寧不好意思的说:“那倒不……” “那我们就扫榻欢迎了!” 祝三爷忙上前答应,顺便堵住儿子的嘴。 富家的亲戚眾多,各个巴不得兰娘和柴郡的婚事黄了,柴家生要闹也占不到便宜。再说柴郡还是要脸的,只能让家人收拾行李腾地方。 柴家人临走前还满腹牢骚,“咱家给富家的彩礼东西,明日也该都要回来。” “两匣子首饰和几匹好布呢!” “那果子酒水的也不少,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没错,就该如此!” 富佩晟忍无可忍,“那些东西都是我家给柴郡拿钱置办的,你们柴家分文未取!” 周围看热闹的人震惊不已,连彩礼都没出,还占了人家女方一座宅子,新婚还闹成这样,这就是这届的状元郎办出的事? 面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柴郡终觉丟脸,忍不住呵斥住家人。 一家子顶著他人评头论足的话语,大包小包逃难似的被赶了出去,兰娘的轿这才抬进了宅子后院。 今儿的席面是吃不成了,富佩晟站在大门口挨个赔罪亲戚。 兰娘独自从轿中走出来,夕阳的橘光比不得她身上的大红的嫁衣鲜艷,她戴著镶了宝珠的凤冠,巡视这座小宅的眼睛泛著盈盈泪光,她好像总是在选错路。 “姑娘。”贴身丫鬟虎妞叫她。 兰娘下意识想用帕子擦拭眼边的泪水,却在抬起的瞬间又放下了,她乾脆用手指轻轻揩了下,回头问道:“怎么了?” “祝公子叫我给你送来的,人就在垂门那儿。”虎妞往圆拱门处一指,兰娘视线隨著过去,只能看见一道清雋的背影。 “呀,他怎么走了。”虎妞大惊小怪的说。 兰娘低头查看虎妞递给她的东西,一块洁白的帕子,和一盒还没巴掌大的瓷白色小盒子。 她轻轻揭开盖子放到鼻下嗅了嗅,一股清冽的草药味,悠悠地传来。 摊开掌心,那几道被指甲戳破的划痕已经不再流血,只是还残存著丝丝被汗水灼浸的疼痛感。 —— 参加了场闹剧似的婚礼,宋亭舟和孟晚再不能从京城耽搁下去,否则误了上任的日子就不好了。再说了,有时间在京都停留,还不如回老家住著去,他们还没见到新家是什么样呢! 带上该带的东西,雇了在京都口碑还算好些的鏢师,收拾了两车的东西,余下大部分都先留在京都,下人也一个没带,他们算是轻装简从的上了回乡的路。 从盛京先走水路到奉天,再从奉天转官路到昌平整顿一番。 他们走后昌平的宅子都是託付黄挣打理,里头整整齐齐並无变化,只是被褥时长没拿出来了,夏天有些泛潮。 黄挣在帮他们卸车,东西大部分都留在车上,只有日用品要卸下来用。 他见孟晚把被褥拿出来晒才想起这茬,不好意思的挠挠脸,“不好意思啊大嫂,我把这事给忘了。” 孟晚將被褥摊开在掛衣绳上,隨口道:“没事儿,咱们这头气候乾燥,也就是这些日子快入秋了,被褥才会泛潮,晒晒就好了。” 黄挣问:“那你们这次在昌平要待多久?” 孟晚与干活的宋亭舟对视一眼,后者道:“可能三两天,也可能五六天。” 黄挣诧异,“是还有什么事要办?” 宋亭舟沉声道:“是有些事。” 一路舟车劳顿,晚上黄挣把鏢师都带去清宵阁安置,雪生到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食回来,三人垫饱了肚子,各自洗漱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孟晚和宋亭舟带了礼去聂家拜访。 “我们昨日刚到府城,没来得及给先生写拜帖,还望恕罪。”宋亭舟坐在聂家的厅堂下首,对聂先生告罪道。 聂先生捋著鬍子,毫不介怀,“此又何足掛齿,你们本该好好休息,不必急著来我这里。” 聂二夫郎喜欢孟晚,半年多没见看著亲热,拉著他到自己跟前坐,“盛京可好玩?” 孟晚小声跟他吐槽,“规矩又多,人又大多无趣,在那儿半年,连门都没出过几次!” 聂二夫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倒是有一点和你师父说的一样,盛京人都无趣的紧。” 他们说说笑笑声音又不收敛,搞得聂先生看过来好几眼,“晚哥儿可还写书?” 孟晚將歪扭的身子坐直,正正经经的答道:“回先生,还写的,只是写的慢了些。”毕竟如今已经不打算以此为生了,只是心有感悟便会添上几笔。 聂先生嘆了口气,“你们都是好孩子。” 宋亭舟突然出声,“这次过来一是拜访先生,二是请先生为学生赐字。” 本来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时,该由父亲或尊师赐字的,但宋亭舟一无父亲,二没拜师,如今都要当官了竟然还没表字。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要拜聂先生为师。 聂先生神情复杂,“你如今是官身,该找位位居朝堂,能给你添上几分助力的师父。”他早就欣赏宋亭舟,就是一直顾虑这些才没表露出来。 听出他话中的鬆动,宋亭舟乾脆利落的跪在他面前,“从我们刚到昌平时,先生便助我夫夫二人良多,后在府学又予学生三年授业恩情。先生潜心钻研学问,德才兼备,学生恳请夫子纳於门下,收学生为徒。” 孟晚见此也跟著跪下,“聂先生性行高洁,君得如兰,是我夫君高攀了先生才对。拜师便该尊人品与学问,而不是地位高崇便堪为名师了。” 聂先生心潮翻涌不止,只觉得百感交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聂二夫郎看不下去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快先让孩子们起身来啊!” 聂先生这才扶起宋亭舟,后头孟晚自己便起来了。 “好好,我便收下你为弟子。”聂先生声音微微颤抖。 “我去翻翻易经,找个好日子行拜师礼。”聂先生博学多才,精通四书五经,这等找良辰吉日的事情,他也是会的。 “先生不急,我们只在府城逗留几日,过几天就要返乡了,等再回府城再行拜师礼可好?” “可。”聂先生心下欢喜,哪儿有不应的。 聂先生又留下宋亭舟去书房说话,晌午他们在聂家用了饭才回去。 隔壁的江夫郎正带著小娃娃在巷子里玩,一岁的小男孩刚学会走路,磕磕绊绊的往江夫郎怀里扑去。 孟晚同他打了声招呼,他脸带笑意的问道:“早就听闻宋郎君中了进士,可是刚从盛京回来,要回乡祭祖?” 孟晚蹲下身子逗弄小小的男孩,“是啊,我们在家休整几天就要回乡了,江夫郎近来可好?” 江夫郎眉目温柔,“都还好,多谢晚哥儿掛念,只是你后来见过小柳吗?他也没留下个只字片语的就走了。” 孟晚动作一顿,眸色有些暗淡,“他可能,也回乡了吧。” 晚些黄挣过来报清宵阁的帐单,这大半年孟晚不在,府城变化可太大了。 首先上头的知府三族都被抄了,先不说別的,与盐务有关便是滔天大罪,若不是吴家在朝堂上的根基太深,本该斩九族以震慑朝纲。 吴墉的三族包括吴墉父族,母族,还有吴夫人娘家那边。吴墉的岳父一族,岳母一族,出嫁的女子哥儿与孩童,一个都没放过,都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那血渍到现在都没冲刷乾净。 宝晋斋的东家也在其中之列,黄挣当时还去菜市口凑热闹,回去就做了一晚的噩梦。 第16章 状告 “吴家的產业都被充公,宝晋斋也被查封了。”黄挣將孟晚走后的帐本都拿了出来。 孟晚接过来细看,嘴上回著他的话,“之前你给我写的信我认真看过了,阁里现在有多少写手了?” 黄挣將帐本给他翻到最后一页,“宝晋斋被查封后,他家圈养的写手才算自由,有人心灰意懒回乡,还有的被咱们招揽了。” 宝晋斋东家不喜欢干人事,仗著吴家的背景和土皇帝差不多,行事霸道狠厉,拿家人性命威胁写手都是最基本的操作,还有许多阴暗手段黄挣听著都嘆为观止,他没法张口和孟晚这样的哥儿说,怕脏了大嫂的耳朵。 所以当时只有他们宝晋斋挖別人的份,他们斋里的写手是不敢走的。 孟晚看著帐本上的数字,眉梢微挑,“坐堂的就涨到五十人了?阁里坐得下吗?” “后头的一间厢房也改成小厅堂了,能坐下十个人,就是有点挤,我已经在看合適的新铺子了?”黄挣现在做事也是像模像样,在聂知遥和孟晚相继离开后,也开始能当家作主了。 孟晚葱白细长的手指,点了点后面的营收,“先不急,空墨书坊做的是读书人的买卖,磐石斋主要以外批笔墨纸砚等营生为主,新晋的朱笺书肆……” 黄挣了解前东家,“他家东家还算厚道,书本等卖的价格公道,宝晋斋倒了后,他们接稳了宝晋斋的人脉,昌平各个县城、小镇的零散小书肆现在都去他家进货。” 孟晚思索道:“朱笺书肆的东家是个肯吃苦、有成算的,也能抓得住机会。清宵阁这样总是卖话本子也不是回事,写手越来越多,质量参差不齐,到时候就该轮到別人挑我们的了。” 黄挣也想过这个问题,“那咱们要是也自己印书呢?” 孟晚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耐心解释道:“先不说咱们要从头开始建造纸工坊,便是找造纸工匠也是不好找的,昌平就这么大,和其他人爭这份生计,大家都別想吃上几口,还不如想想別的路子。” 孟晚心里隱隱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但这法子危险係数太高,他也不敢直接启用,但放弃又觉得总有一天会用得到,思前想后还是折中了一下对黄挣说:“我就要隨你亭舟哥去南地赴任,清宵阁以后就要你一个人撑著了,但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是想这样安安稳稳的守著赚钱,还是想再將阁里的规模扩大些?” 黄挣一秒都没犹豫的从椅子上直愣愣的站了起来,“嫂子,我想再將清宵阁做大!”从泉水镇那样的小镇子出来,黄挣心里是有一股狠劲的。 孟晚哭笑不得的让他坐下,然后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在京都学了几招,如今他喝茶也自有一番架势。 “既然你有决心,咱们就再好好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清宵阁不光单一的写话本子,阁里养了这么多的写手,完全可以多方面发展,给戏班子和说书的写写剧本,帮新开业的店铺打打gg。” 黄挣真诚发问:“大嫂,给戏班子、说书人写剧本我能听懂,但打gg又是何意?” 孟晚將想法掰开揉碎的和他说:“gg就是招徠启事的通俗说法,比方说,如果有家酒楼新开张,以什么手段宣告客人得知呢?” 黄挣不假思索的说:“敲锣打鼓放爆竹。” 孟晚將腰间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但是这样只有附近的街坊邻居,和路过的路人才能被吸引注意力,酒楼便只能靠日积月累的经营才能打出名声,甚至有的位置不佳的做了十年还有人没听说过。” “那招徠启事……gg,就是写张纸贴在酒楼门口?” 孟晚轻笑一声,“那不和敲锣打鼓放鞭炮是一样吗?gg就是我们的委託方付钱,请清宵阁写手写推广的文案,这些文案或印刷出来请报童满城分发,或是放在清宵阁中。这种模式若是能养成,便可以去奉天,去临安等大府开清宵阁的分店,扩大经营。” 孟晚眼睛微微眯起,其实他最想创办私人杂誌,类似民报的意思,但禹国虽然没有说过不许商贩私自开办民报,其中却也会受到诸多限制。 万一不小心有猪油蒙心的写手写下了什么敏感的东西,整个清宵阁都要遭殃,他和聂知遥黄挣也难逃一死。 做做小gg就还好,只要认真筛选商户,做些小户买卖便最为稳妥。 黄挣已经不是从前什么都不懂的莽撞小子了,听完孟晚的解释后他眼神一亮,“这样不单是可以为酒楼等做买卖,有些小巷子里的手艺人也都是邻里才知道。” 但他又担忧道:“他们会心甘情愿的掏这笔gg费吗?若是有人学去了也自己去印著发放又该怎么办?” 孟晚笑道:“咱们做生意,如果天天怕人学去,那便什么都不用做了,不做便不怕人学。每个行业必定有第一个肇事者,其他人才会接踵而至,我们能做的就是將自己所经营的做的更好,而不是怕其他人超越。” “黄挣,钱是赚不完的。慾壑难填,莫为铜臭役,当守冰心明,你討厌宝晋斋东家,也受过那些利益薰心人带来的苦楚,便不要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他说的直白,黄挣记在心里却颇具震撼和启发性,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懂了大嫂。” 他们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黄挣临走前孟晚叫住他,“你回去帮我打听个人。” 黄挣一口答应下来,“好,打听谁?” “宝晋斋的前掌柜,金喜。” 宝晋斋如今是禁忌,但金喜做为大掌柜多年,手段是有的,孟晚猜他可能会自己开书肆,也可能还继续给人当掌柜,总之都是条出路,却没想他会过的这么悽惨。 他看著面前这个窝在城北破屋里的老人,语气中有些不確定,“金喜?” 金喜蓬头垢面,衣著破烂,只能勉强蔽体,他双手手腕向下弯曲,缩在墙角嗓子乾涩的说:“夫郎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我从前或是难为过夫郎,可那都是东家指使的,我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还望夫郎高抬贵手吧!” 只是大半年没见,他竟从风光无限的宝晋斋掌柜沦落到这个地步。 黄挣在一旁同孟晚解释:“宝晋斋从前得罪的人多了,他们东家一家子死得乾净,那群人就针对到金喜身上,他手里那些田產房契都被骗走了,妻儿怕被他连累,卷了剩下的钱回了老家,將他自己留在府城。” 孟晚蹲下身子,没和他废话,更没心思同情他,別看他现在老实,从前手上没准还沾过人命。 “你应该知道张继祖吧?” 金喜沉默一瞬,他到这个地步,不怕別人利用他,反而最想用余下价值换取一条小命,不然今岁寒冬,他便会冻死在这间无主的破屋里。 “夫郎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但还请夫郎施捨我百两银子,將我送顺利送出府城。” 孟晚没想到他如此识趣,站起了身子,轻拍了几下下摆处沾染的灰尘,缓缓的说:“不急,我知道你怕別人不让你活著出城。你的命我保了,但该让你卖命的时候,你若是敢给我耍什么招,我保管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个无关紧要的掌柜,孟晚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更別说宋亭舟现在还是官身,普通商贾不敢得罪。 將金喜带回宅子让雪生看著,宋亭舟去拜访新上任的知府还没回来。 晌午宋亭舟回来,又单独见了金喜。 晚上夫夫两又在书房商议了许多,第二天没再耽搁,孟晚收拾东西,宋亭舟则领著金喜直接去县衙报案。 整个昌平所有的官员全都被砍的砍降得降,新任知府年纪也不小了,不知从何地被调过来,战战兢兢的上了任,接待宋亭舟也算客气。 听闻他要状告个普通秀才,听了金喜的供词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详细问了案件情况,叫来书吏核实核实张继祖的信息籍贯,確认无误后,立即便写了牌票交给衙役,让他们將张继祖带回衙门来。 “大人,不知大人派人叫学生前来是有何事?”张继祖本在府学上课,突然被衙役押至內堂来,惊疑不定的问出了声。 知府身著官服,头戴官帽,身旁是幕僚书吏,坐在內堂上首,重拍惊堂木,“原告上堂。” 张继祖心头一惊,有人告他?告他什么? 知府衙门內堂审讯,周围是没有閒杂人等的,宋亭舟自堂后缓步出来站在堂下一侧,他先对堂上的知府大人揖了一礼,隨后声音有条不絮的说:“下官谷阳县泉水镇宋亭舟,状告昔日同窗张继祖为一己之私谋害下官,乃至下官院试三次落榜,更在四年前伙同已经亡故的郑廩生戏耍於我,让我差点错过院试,这是下官的证词。” 书吏客气的收取他的证词交到知府案头,这些他们都已经看过了,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张继祖见到宋亭舟的那一刻便暗道糟糕,听闻他状告自己更是激动的大喊冤枉,“大人明察,我与宋……” 忆起刚才宋亭舟口口声声自称下官,他咬牙切齿的改口道:“学生与宋大人乃是同乡,又是多年同窗,一向关係交好,毫无嫌隙,根本不知他为何诬告学生。” 宋亭舟不屑与他这等油腔滑调的人诡辩,只是在堂下站的笔直,“你不必还装腔作势,我来也不是和你对峙的,自有人证和你当庭对证。” 知府又喝道:“传人证上堂。” 几个泉水镇上总是和张继祖混跡在一起的童生,一起上了堂,除此之外还有个蓝色儒袍的老者单独站在一处。 几位童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大人,我们可为宋大人作证,张继祖確实几次三番的暗中陷害宋大人,以至於他三次都没能入得院试考场,第四次又勾结了郑廩生,让他临近考试突然反悔为宋大人作保。” 蓝色儒衫的老者也躬身道:“学生便是当年为宋大人作保的廩生,他所说確有其事,郑廩生为给儿子招婿,故意在进试院前弃宋大人不顾,学生见之不忍,为宋大人作了保,当时许多廩生都知晓此事。” 知府在上首反问张继祖,“张继祖,你蓄意陷害同窗,阻人前程,行事恶毒至极,你可知罪!” 真是墙倒眾人推,张继祖不认也不行,好在这些都是小罪,顶多关押几天,赔些银两罢了。 他咬紧牙缝,跪伏到地上,“学生糊涂,学生认罪,望大人看在学生態度诚恳,免了学生的皮肉之苦,我愿赔付宋大人百两银子。” 宋亭舟神色並无半点变化,他淡淡的说:“百两银子我便不要了,全当给张秀才添副薄棺吧。” 他將袖袍一扬,再次说道:“大人,下官还有证人在,他要告张继祖谋害人命,毒杀自己岳父。” 张继祖浑身一震,半边的身子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他音调拔高,声音尖锐刺耳,“你胡说!我岳父明明就是病死的,我又何曾下毒谋害!” 宋亭舟眼神淡漠,“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做没做过。” 知府大人无视堂下张继祖苍白的辩解,按部就班的走著流程,“传另一原告和证人上堂来。” 衙役又从堂后带出一位身形瘦弱的夫郎和一位身形佝僂的老者,张继祖看见前面的夫郎瞳孔一阵收缩,紧接著便怒目而叱,“你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回家去!” 原来这夫郎竟是郑廩生的独子,他眼神不復往日畏畏缩缩,而是充斥著一股惊天的恨意,“难怪我爹平日身体一直硬朗,却突然一病不起,原来是你,我们郑家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这畜生真是好狠的心啊!” 杀人一事不同陷害同窗,张继祖今日若是承认,怕是要拿命去抵。 他眼神慌乱,只管跪在地上对上首的知府大人磕头,“大人明鑑,內子善嫉,近日正因我纳妾之事不满,所说之言都是胡言乱语,全数做不得真啊!” 第17章 判决 郑夫郎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来,“稟大人,这便是张继祖藏在家中的毒药,若不是他想以同样手法给草民也下毒,草民还发现不了。” 他看著张继祖的眼神燃烧著滔天的怒火,和一抹无法释怀的悔恨。他爹为了郑家不绝后让他招婿,岂料引狼入室,招了个这么心肠毒辣的坏种。 张继祖紧张得浑身发抖,心臟仿佛爬满了蚂蚁,整颗心都揪在一起,“大……大人,不可听这夫郎一面之词,他……他是因为我要纳妾才……”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知府大人狠拍了一板惊堂木,“证人金喜,將你知道的都速速呈於堂前。” 金喜跪在堂下刚要开口,张继祖便疯了似的扑到他面前,他心里也知道这位掌柜知道他和宝晋斋东家的所有事,让他开了口就是自己的死期。 衙役站的较远,一时反应不及时,眼见著张继祖一脸狠意,金喜满面惊恐,张继祖不敢当堂杀他,但会不会拔了他的舌头就不一定了。 他双手已废,这辈子已经不能打算盘珠子,若是再不能说话就真的不能翻身了。 张继祖面色狰狞,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金喜开口,但突然间胸口剧烈的疼痛感让他清醒了片刻,下一瞬便被宋亭舟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宋亭舟收回腿,眼中是一晃而过的快意,他声音低沉地说:“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你在做下恶事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 金喜差点被嚇破了胆,唯恐没机会开口,忙將事情都交代了清楚,“张继祖入府城后,一直明里暗里的打听宋大人的家事,正巧宝晋斋想打压孟夫郎清宵阁的生意,东家便和张继祖接触上了,两人狼狈为奸,张继祖苦於入赘进郑家,终日被郑廩生管束著,一心想除去岳父自己当家作主,便托我们东家为他寻来毒药,日日下在郑廩生的茶水里,因为每次用量极少,这才没被发现,顺利毒害了岳父。他们下手成功后还让我在城中散布狐妖害人的谣言,詆毁清宵阁声誉。” “大人若是不信,草民还知道炼毒之人乃是一江湖术士,常年做些阴损招式,行踪縹緲不定,只知道姓刘,头髮半黑半白,性情喜怒无常。”为表揭发张继祖恶行的决心,他將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和吴家人扯上了关係,哪怕不是官告民,新任知府也不敢大意,毕竟上一任知府的胳膊腿脑袋都被五马分了尸,吴墉死的有多惨,下一任便有多警戒。 “如今人证物证聚在,谷阳县泉水镇张继祖,毒杀岳父,谋害朝廷命官,按禹国律法,当判斩首之刑。” 知府大人当庭下了判决,后续还需將案情和判决上报到盛京刑部,由刑部和大理寺覆审后交由国君裁决。后將判决下达至昌平府,知府大人再將死刑犯由地牢中提出来,拉到菜市口由刽子手斩头。 但基本上案情记录清晰的话,知府的判决一般就是最终判决。 张继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他不知害了多少人,如今轮到自己,方知將死的恐惧。 宋亭舟就这样看著他像一条毫无灵魂和尊严的蛆虫一般,被衙役从自己面前拖行著离开。 长久以来,在心头那团一直挥之不去、如影隨形的阴霾,终於被抹去,瞬间无影无踪。 年少时他心性尚无如今这般坚定,未曾没有被张继祖挑唆的同窗言语伤害过,他无法对任何人倾诉那种被孤立的茫然无措感,甚至也曾自我厌弃,为何没有张继祖那般长袖善舞,受人欢迎。 后来遇见孟晚容貌好,性情佳,他同样自卑过。 再然后他卑劣的心得到了回应,那一瞬间他原本晦暗的心空突然开无数,朵朵都是为他绽放,他便再也不能让乌云遮挡住那些绚丽的,且发誓要守护住它们。 —— 孟晚带著雪生从街上大包小包的回到家,正巧宋亭舟也刚走到巷子口。他接过孟晚怀里抱著的布匹,將自己手上的油纸包交给对方,问道:“怎么买了这么多粗布?” “明天不是要回村子了嘛,府城的布料色调多,买些回去送礼。” 孟晚將油纸包提起来,拿鼻子嗅了嗅,哇!是他爱吃的昌北瓦舍卖的烧鸡。 “案子了结了吗?” 宋亭舟走在前头,將布匹都放在厢房的草蓆上,“张继祖已经被收押入狱,只等朝廷的判决下来。” 孟晚若有所思,“哦~这个步骤是因为陛下要將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加强皇权控制。还有就是担心地方官以权谋私,残害百姓,这样上书刑部,更加公正合理。” 宋亭舟愣了下,“加强皇权控制?” 他反应过来笑道:“晚儿说的倒是言简意賅,確实是这样。” 雪生把剩下的果子飴酒水等物都放进厢房,等明早走的时候直接装车。 孟晚拎著烧鸡,“晚上就著烧鸡吃过水麵,雪生,你一会儿去菜市口买些茄子和肉回来,在多买些炊饼留著明天上路带走。” 他从钱袋子里给雪生拿了两角碎银,雪生没接,“上次夫郎给的还没用完,够用了。” 他说完就走,孟晚只能將碎银收进他的小红荷包里。 孟晚舀了面,宋亭舟打了一桶水过来帮他和面,小两口边干活边说说閒话。 “昨天我到菜市口的时候碰见春芳嫂子了,她又生了个儿子,才几个月大,女儿也长大会叫人了,一儿一女长得都像她。” “冯进章去年应该去奉天参加乡试了。” “是去了,不光去了,还考上举人了。我听春芳嫂子说,他们当地的乡绅要在府城给他们买房,还有些昌平府的富商也凑上来送礼。” 当初宋亭舟考中举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都被他们客客气气的拒了,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那些猴精的商人每一分也不是白拿的,一时不显,但若是放任,终將酿祸。 孟晚將揉好的麵团揪成几个大剂子,擀成一张张薄面片,再用刀切成细麵条。 宋亭舟在灶下烧火,天气炎热,他额头和鼻尖都往下滴汗。 孟晚下完麵条净了手,换了盆井水,將帕子放在里面投洗两遍,弯腰给宋亭舟擦汗。 井水拔凉,帕子敷在脸上冰凉舒爽。 雪生將肉菜买了回来,还有两布袋的炊饼。他见厨房暂时没有用到他的地方。便顺势在院子的井里打了水將菜清洗乾净,给厨房的孟晚拿去。 孟晚將菜放到菜板上,看见雪生手上还拎著两大条上好的梅肉。 “怎么买这么多的肉?”肉类天热不好放,他们这几天都是吃多少买多少。 雪生忙道:“我在菜市口遇见柳堤巷隔壁的李家姑娘了,她家男人是肉摊子老板,硬是要將肉白送我,但我临走时將银钱扔到案子上了。” 这些都是孟晚提点过家人的,也嘱咐过常金和碧云回乡不要拿人家东西,乡邻送的野菜山菌倒还没事,再值钱的就不能收了。 孟晚忆起,“之前是曾听琴娘提起过,她家肉摊子挪到城南来了。” 琴娘两口子都忙,一个守著肉摊,时不时还要下乡收猪或劁猪。一个开著早食摊子,日日不落的早起干活。但家里两个进项,日子过得也红火。 孟晚將其中半块肉切下和茄丁一起做滷子用,另外一条半交给宋亭舟,“夫君帮我剁成肉馅,明早包包子都用上,不然也不好放。” 麵条过遍冰凉的井水更加劲道,茄丁肉丁卤连盆端到院子的石桌上,麵条盛了两盆。 如今只有他们三个,便都坐在石桌上吃麵和撕好的烧鸡,宋亭舟端著盆,孟晚和雪生端著碗。 这几天快入秋了,昌平昼夜温差大,他们吃饭时夕阳西落,吹来的风都是凉爽的。 饭后雪生收拾碗筷,孟晚规整东西。 “有些我穿著小的衣服也拿回去送人吧,给族里那几个小孩改改,那些粗布也都是给他们买的。” 宋亭舟整理书房里的旧书,他们以后大概率不回几次昌平了,书本这种东西不像衣物,这次要一本不落的全带回三泉村,“我有些启蒙的书也留给族里。” 说到这儿孟晚想起来了,“这次是不是要给族里办个私塾?” 之前两人就有这方面想法,但是正值灾乱,时机不对,如今昌平也普及了土豆,百姓多了样口粮,朝廷又给免了一年的田税,日子好过不少。 最主要的是宋亭舟如今是官身了,也该照拂照拂族里的人,为自己培育帮手。 不说別的,便是这次派官,就能看出官场有自己人脉的重要性,若不是林大人和王大人帮衬,他们只有到派官的那日才能知道被放到了雷州去。 甚至连怎么得罪的人都不知道,然后就被人给整治了。 “是要办一个给族里的孩子启蒙用,但若是启蒙,其实童生就够了。”若是有天赋的孩子其实启蒙三年就能看出优劣来,到时若是有聪明肯学的,自然可以接出村子培养。 夫子的人选也要找好,启蒙阶段教的不难,主要还是找个人品尚可的,教书育人,不光教书,也要教品德,宋亭舟心里有了人选。 晚上孟晚睡前先发了面,第二天一早鏢师们架来了马车,雪生他们搬东西装车,孟晚便在厨房包他的纯肉大包子。 剩的肉有十来斤,被宋亭舟剁了一大盆的肉馅,孟晚放了盐,搁在井里放了一晚上,早晨雪生拿出来给他摆到菜板上。 孟晚调好了馅,包了满满两锅的肉包。他们自家人吃了一锅,雪生又在外买了油果子豆腐脑,並剩下的一锅肉包子,请鏢师们吃了个早食。 装好了四车的家当,一行人吃饱喝足的上了路,黄挣將他们送到城门口,没有跟著出城。 孟晚叮嘱他,“金喜的事你不要管太多,左右咱们只承诺將他送出城,他是去哪儿和你我无关,將银子给他,把他送出城后你即可回去,便是看见了什么也不要多管閒事。” 谁知道他得罪的到是谁,是老是少,是善是恶,总归金喜此人也不是善茬,对孟晚恐怕也没有什么感激,孟晚巴不得再有人整治整治他。 黄挣也不是愣头青了,从前更没少和金喜打交道,自然懂他的意思,“我知道了大嫂,你们路上也多加小心。” 孟晚临走又想起前两天叮嘱黄挣的事来,“还有別忘了帮我找那个叫小蛾的哥儿,他是吴府的小侍,极有可能被牙行收了重新发卖。” 黄挣答应道:“放心吧大嫂,等你从老家回来,我定能打听到消息。” 孟晚安了心,缩回马车里去。 黄挣在后面目送他们一行车马渐行渐远。 —— 中秋佳节当天,常金照常在家餵鸡,到了饭点一叫,十二只鸡一只不差的跑回家来。 这些鸡她抓了半年了,吃的饱养得好,有两只母的已经快要下蛋了。 碧云在收院里晒晾的被褥,近些日子他隔个三五天见气候好就会將被褥抱出来晒。 他把被褥收进屋子,常金对他说道:“碧云啊,一会儿咱们也去隔壁村子打几块月饼回来,说是她家五仁馅和枣泥馅做的好吃,咱们多买上一些,给晚儿和大郎留著。”隔壁村做月饼只在中秋前后这两天卖,其余时候是不做的,不年不节寻常村民买的少,做了也卖不出去。 碧云闻言从厨房拿了个篮子出来,底下还贴心的垫了块乾净的粗布,“欸,那我將屋门锁上。” 常金將鸡都关进鸡圈里,用院里的水盆洗了洗手,又拍拍身上的粘到的稻糠,“走吧。” 两人前脚刚锁上大门,远远就见一长条的车队和人马。 常金面露喜色,音调上扬,“哎呦!是不是大郎他们回来了!” 碧云也高兴,“肯定是他们。” 他反应过来忙將大门上的铜锁重新打开。 车马行的快,没一会儿就行至门前,村里没做活的都跑出来看热闹。 宋亭舟先下车,然后接住往下蹦的孟晚。 “娘,我们回来啦!” 第18章 乡情 常金看见真的是他们回来了,自是喜不自胜,“我就估摸著你们快回来了,这个日子赶得好,正好赶上过节!” 她在前头带孟晚进门,平素严肃的脸这会不自觉掛满了笑。 碧云推门,雪生和鏢师们开始一车车的卸货,有热心的村民也上前帮忙,这会儿算是农閒,还没开始秋收,家家户户地里的活都不算多,宋六叔和宋六婶都在镇上给儿子儿媳帮忙。 “宋大人,我们就不多留了,还要赶到附近县城接些短活,镇上会留人看著,等回京前去镇上找他即可。”鏢头客气的和宋亭舟说。 宋家的这一趟鏢虽然路远,但他们鏢局也不是没接过更远的,这夫夫俩一路待人和善,没有那么多的事,夫郎也不矫情。 路上遇上城镇休整,主家吃什么也会给他们也带上,算是他们做过较为省心的一趟买卖。 宋亭舟和鏢头寒暄了两句,给他们结了来时的余款。 这四辆马车都是租的,等东西卸完,车夫也驾著车跟鏢师们离开去镇上找活干几天。 青石板铺的院里堆了大堆的东西,碧云和雪生还在忙著整理。 孟晚弯著眼睛环视新家,房子还是在原址,只不过往后又错了有十几米,前院进深更深了。 一进院门也学著昌平城里的那样做了个倒座房,大门在中间,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半房。 这是孟晚走的时候吩咐的,雪生住这儿,或是住个外人男子都方便。 院子东面盖了一长条的厢房,四间屋大小。 挨著田家那面没盖厢房,挨著门房那儿建了个马厩,接著又垒著一个猪圈和一个鸡圈,院子进深边长了,后边还能空出一块地方来。 正对院门的是堂屋,用来待客中间隔了个屏风,后边是软榻,还有后门。左右两边各是两间臥房,臥房两侧是两个灶房,烧炕做饭用的,灶房有后门也通著后院。 照旧是常金住在东边,孟晚和宋亭舟住在西边,碧云住紧挨著常金那边的厢房。 后院地方也大,靠边上两个旱厕,正好还能分个男女。 孟晚也累,大概看了会就被常金叫去西屋。 知道孟晚爱乾净,这一路肯定受罪,她指著西灶屋里的大锅说:“你们这边的锅都是乾净的,我刚又刷了遍添上水了,等水烧热你就兑点凉的洗漱洗漱,浴桶在你屋里放著。” 孟晚央道:“娘,你快帮我做点吃的吧,我想吃饺子了,热水我们自己烧。” 常金哪儿有不答应的,忙道:“成,娘去给你做,想吃什么馅的?” 孟晚吃了一路的乾粮,现在什么都馋,“现在有芥菜吧,要吃薺菜馅的。” “那我去隔壁屠夫家买点新鲜肉回来,正好还没买月饼呢,你们在家等著。”常金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到院子里了。 孟晚见状忙喊:“娘,你路上小心点,不用著急。” 常金头也不回的答了句,“知道了!” 宋亭舟很快烧好了水,家里没有旧衣服了,孟晚在行李里把他们的衣裳都翻了出来。 西屋盖的比从前大了两三倍,朝南是炕,朝北是书房,中间隔著架木头屏风,款式没有京城的款式好看,但是特別实用。 衣服搭在屏风上,宋亭舟帮他把浴桶放到书房那边,用屏风將窗户挡住,先让孟晚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 孟晚换了衣裳出来,边擦著头边指著盛放脏衣服的木盆,“夫君,你快换水去洗吧,脏衣服堆盆里,乾净的我帮你掛屏风上了。” 等宋亭舟也洗漱乾净,孟晚的头髮已经半干了,他把头髮挽好,到厢房去叫雪生,让他也自己烧些水回自己房间洗漱。 等他进厢房一看,雪生和碧云手快,已经將东西大致分了,他们的衣物和路上吃用的物件,这些该洗的洗,该放好的放好。 买的布匹飴茶叶等物要妥善放在厢房里,明日出去走亲送人用。 剩下宋亭舟的书都是一箱箱规整好的,一会儿直接搬去书房即可。 好在现在家里地方大了,要不还真放不下这么多的东西。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常金也回了家,之前黄挣送她回来將昌平的马车驾回了村子,但她和碧云都不会驾车。 怕走著去太慢,刚才还是找了村长儿子,让他用牛车送她去的隔壁村。 孟晚先同驾车的村长儿子招呼了一句,“柱子哥,麻烦你送我娘跑这么一趟。”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们刚回来,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去家里找。”柱子热情的说。 常金从牛车上下来,掏了几个铜板要给柱子扔过去,忙被他拦住,“婶儿你就別磕磣我了,你家大郎和晚哥儿帮了村里多大的忙,我顺手的事,咋好意思要你的钱。” “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婶儿不能占你的便宜。” 常金非要给,柱子死活不要,脸都激的红了。 孟晚把板车上的篮子拎下来,劝常金,“娘,柱子不要就算了,反正明天我和夫君还要去村长家看看他的。” 去村长家拜访送礼总也比几个铜板多,常金听完便罢了手。 两人各拎著一个篮子进院,宋亭舟洗完澡出来,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两个篮子都沉甸甸的。 三人进了东屋的灶房,常金一样样往外拿,“今儿正好过节,隔壁村卖的月饼我买了八斤回来,咱家人多,还要留两斤给你爹供上。” 常金打开其中两个油纸包,让他们自己拿,“五仁和枣泥的,晚哥儿来尝尝。” 孟晚拿了个枣泥的,掰了一半给宋亭舟,“好吃!馅料也不算太甜。”饼皮是稍硬的,有韧性,里面的枣泥枣香浓郁,甜而不腻,確实好吃。 “少吃点,一会儿娘给你多做些好吃的。”常金又从篮子里拿来一条猪肘子,半扇排骨,一条五出来。 “这么多肉啊,我给娘打下手。”孟晚馋的不行。 常金打发他走,“厨房里用不著你,叫碧云进来帮我就成,你要是待不住就去菜园子里帮娘摘点菜来。” 家里后院和门口都有小块开闢出来的菜园子,青菜不缺,孟晚挎了个菜篮子和宋亭舟去菜园子里摘菜。 他们回来的时候门口聚了不少人,这会儿都散的差不多了,还剩三三两两在更里面一些的位置,坐在大石头上嘮嗑,不时还比划比划他家的院子。 张小雨抱著个孩子,还挎了个篮子往这边走,一看就是往他家来的。 孟晚过去接他,“二叔嬤,你都生了啊,男孩女孩还是哥儿?” 张小雨將怀里的娃娃往他那边送了送,“去年腊月就生了,是个小姑娘,你抱抱?” “不不不,我帮你拎篮子吧。”孟晚以前抱过他堂弟,甚至还给他冲奶粉换尿布,那小子小时候还挺可爱,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长大点后就是个魔星,导致他看小孩都快有阴影了。 篮子里是张小雨挖的野菜,他也聪明了一回,知道宋家不缺菜肉,就带了点城里没有的。见常金忙著也没多待,说了几句客气话,放下野菜就走了。 孟晚送他出来,“二叔嬤,明天我们要去族长家和村长家坐坐,后天再去你家。” 张小雨惊喜的说:“好好,那我让你二叔明天出去买点肉。” 宋亭舟中了进士后,报录人一路敲锣打鼓的到宋家来,十里八乡都知道宋亭舟要当官了,常金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乡亲们送的鸡蛋果子还好说,都是有来往的,人家办事再回礼就好。 可镇上那些乡绅地主一箱一箱的好东西硬是往院子里塞,常金和碧云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我记著晚哥儿嘱咐的,別人东西再好也不是咱们家的,后来咱们族里的汉子出面,挨个都给他们挡回去了。还有的把东西往门口一扔就跑的,柱子他们也都用牛车给他们送回去了。” 常金在厨房看著菜,孟晚拿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边摘菜边和她说话。 孟晚把事往严重了说:“娘做的对,他们现在见咱家得势了过来巴结,若是咱们收了他们的礼,他们出去胡乱嚷嚷,损了夫君的名声事小,打著他的名號闹出乱子了,上面的巡抚一彻查,还真有咱家有利益纠葛,那夫君的官途就被毁了。” 常金脸色一板,“你们放心,娘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这样要紧事和我说了,娘都记在心里。” 孟晚对她竖了个大拇指,“我娘真是全天下最明事理的婆母。” 常金被他逗笑了,“就你嘴甜,我去后院拾柴,咱院里的枣树去年没死,你自己打枣玩去吧。” 这棵枣树有些年头了,这会儿树上的枣还没大熟,青青红红掺半。孟晚跑门外的菜园子里捡了根长杆子,对著枣树上果实长得最旺盛的枝条轻轻一打,哗啦啦掉下来七八个枣子。 孟晚还等著让它们再长几天呢,从地上捡起这一小捧枣子。他家院里现在打了井,孟晚在井边隨意洗了洗,拿去找宋亭舟。 “咱家院里的枣,尝尝吗?” 宋亭舟在他们的臥房搬书,闻言回头望去,孟晚正倚在敦厚的木屏风上笑著看他。 他刚才洗完澡换了身碧青色的长衫,头髮彻底干了,青丝鬆散,眉目如画,白皙的手摊在他面前,上面放著几个匀著红的枣子,不算太大。 宋亭舟將手伸过去,没接他手上的枣,而是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將人拉至自己怀里,对准他红润的唇就凑了上去。 孟晚下意识攥住了手心的枣,手上没有著力点,整个人被宋亭舟吻得连连后退。 算后者还有点良心,怕他把屏风压倒,双臂搂紧孟晚清瘦的腰背,將他整个人抱离原地,按在了桌案旁的木头柜子上。 孟晚双臂环在他脖颈上,死死攥著手里那把枣子不鬆手,唇舌被宋亭舟灵巧的拨弄著,有吞咽不及的涎液从唇边溢出来,又被宋亭舟垂著眸一一舔舐。 再顺著往下直吻到孟晚被衣领遮住的脖颈,那处的衣服已经鬆散开,宋亭舟眼神混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上面,热的孟晚头昏脑涨,他仰著头,茫然一片的眼珠泛著层潮气。 突然感觉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正急躁的拽掖他的腰带,孟晚颤著声音说 :“別~等……等晚上。” 宋亭舟闻言只能鬆了手,重重的在孟晚锁骨处狠吸了一口,孟晚魂儿都差点被他吸没了,没忍住又是一哼。 宋亭舟抱著他缓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像模像样的整理好衣服走出去。 孟晚用井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直接將他脸上的温度也降下来了。 厨房里飘出肉香,肘子已经用火炉上的陶罐燉上了,排骨燉在大锅里。 碧云在案板上切菜备炒,常金则和面准备包饺子,雪生收拾马厩,宋亭舟接著收拾他整理了一半的书。 天空开始昏暗,圆月隱隱浮现。 孟晚坐在院子里吹著凉风,耳边是杂乱而温馨的声音,他愜意的半闔著眼睛,细细感受。 “晚哥儿,过来帮娘擀饺子皮。”常金在厨房里叫他。 孟晚睁开眼睛,嘴角掛笑,“来啦娘!” 今天做的菜多,几个人端去堂屋端了好几趟。饭前宋亭舟和孟晚先给宋亭舟父亲的牌位上香供奉,然后才净了手回堂屋吃饭。 今天中秋,团圆饭嘛,左右没有外人在,雪生和碧云也上了桌。 常金和孟晚包了两屉薺菜馅饺子,这是主食,不算太多,大家主要吃菜。 燉的皮肉都快分离的肘子,和红烧排骨是大菜,剩下还有酱茄子、清炒土豆丝、胡瓜炒鸡蛋、肉片炒白菜、和一盆子的野菜豆腐汤。 孟晚吃吧嘴巴都犯了油光,他已经不是刚来宋家那会儿馋肉了,但许久没吃常金做的饭,在外面吃什么都觉得差点。 宋亭舟更厉害,一人就吃了半只肘子和许多菜饭。 饭后孟晚没让常金动手,他和碧云收拾了桌子,雪生洗了碗筷。 常金將碧云白日晒好的被褥抱到西屋去,“家里之前的东西都被水泡了,我都送人了。这些是后来做的新的,晒晾过好几次。” 孟晚爬上炕去铺床,闻言拍了两下被子,確实松鬆软软,还有股淡淡的香。 “娘,你先等会过去。”忙活这么半天,一家子还没好好坐下说会儿话。 孟晚將他隨身的小包袱从柜里拿出来,从里头找出个小木盒来递给常金。 “又给我买啥了?家里啥都不缺,有这份钱你自己。”常金嘴上说著教训他的话,手已经习惯的打开了盒子。 然后瞪著眼睛说:“咋买对这么老大的金鐲子!” 盒子里赫然是一对用红绸布包裹的累丝金鐲子,上面没有太过繁琐的镶嵌宝珠,但是累丝工艺精湛,上面还雕刻著如画般的福字。 第19章 族规 常金哪怕在府城住了几年,也从没见过这么精致首饰。 见她光看不动,孟晚乾脆拿起一支直接给她带到手上,“你看!多好看。” 常金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你小心著些。” 孟晚哭笑不得,“反正是金子打的,又不会磕坏。”他就是怕给常金买了玉质、翡翠等饰品常金会捨不得戴,这才买了对金鐲来。 常金不听,当易碎品似的摸著手腕上鐲子,嘴角不自觉往上牵。 “喜欢吧?”孟晚叉著腰问她,脸上带著得意。 这对鐲子是他在盛京买的,还把聂知遥叫著两人一起挑了好久,一对加一起重约三两,但贵的却不是金价,而是工匠製作的工艺,这可不是现代用机器批量生產那种,而是金匠一点一点细细打磨雕琢出来的,每一件都堪称独一无二。 孩子的心意她哪能不懂,红著眼睛说了句,“喜欢,但是……” 她话锋一转,“娘戴一只就够了,另一只你自己戴。” 孟晚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將略有宽鬆的袖子往上一擼,白皙的手腕上晃著一只白玉手鐲,还不是单只,而是一对。 “我自己当然也买了,还不止一对呢。” 孟晚又抱出个妆匣子来,並一只单独的长盒子。 这些都是他那天从怀恩伯爵府出来后,在家思索一晚,找聂知遥和他一起去挑的。 当时还不知宋亭舟將要派官至何处,若是留在盛京,少不得要和其他夫人、夫郎等交际,没两样像样的首饰,这群人第一眼就会將你排挤在外。 那群人可不是只会在后院绣而已,有的人精个顶个的厉害,甚至能靠內宅社交给家里郎君带来助力。 在其位谋其事,其实想想,若是宋亭舟被授官在京都,孟晚自己也少不得和她们打打交道,勾心斗角想想就累,还是出去外派好。 孟晚將匣子里的首饰都打开给常金看,里面头釵、髮簪、耳饰、项链、项圈、手鐲、腰饰,样样齐全,每种样式不多,但件件都是精品,常金看著便觉著精贵。 孟晚又把手里的长木盒打开,“这件本来想明天拿给你的。”让她缓缓,省的会再骂他一遍。 两个金镶玉的簪子摆在里面,工艺相似,都是用金丝缠绕玉身,华中带贵,只是一支雕琢的是荷,一支是金乌。 “咱们俩一人一个,这支荷的更適合你的年纪,金乌的我自己留著。”去了趟盛京,他备的东西还多著,岭南气候温热,又多毒虫瘴气,他还买了不少丝质的布匹和草药留在拾春巷里,等走的时候要拿著。 “都是贵重的好东西,你年纪轻打扮打扮是应当的,给我个老婆子买岂不可惜了。”常金还是捨不得,回乡穿戴的也都是细布衣裳,孟晚买的那些提料子也就在府城穿穿。 “不给你买我给谁买去,不光你,我这还有套银质髮釵是给碧云买的。”碧云也十九了,之前自己用月钱买了个素银簪,这么多年也没换过,对比起来聂知遥身边的小侍阿寻,打扮得就比他精心多了。家僕不好过於张扬,孟晚却也不是个苛刻的主家,这次回来便给碧云也买了一套。 握住常金粗糙的手,孟晚双目描绘著她比同龄人还要苍老不少的脸,认真的说:“娘,从前夫君在外读书,家中只有你一人操持,你们孤儿寡母人微言轻,谨慎些是对的,这些年你辛苦了。但如今不同了啊!夫君被派了官,你如今也是官老爷的娘了,只要不杀人放火,咱们不怕什么的,往后你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戴什么就戴什么,谁也不敢说你半分。” 从院子里刚走进来的宋亭舟也听到了这番话,他不知该怎么和母亲提及这些亲昵的话,只是重重的“嗯”了一声,沉声附和道:“娘,晚儿说的对。” 有灼热的水一滴滴落到孟晚手上,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哑然又心疼。 常金並不习惯煽情,她板著个脸面无表情的抹了抹眼泪,“给碧云的你明天自己给他,今晚早点睡,明早娘给你们磨豆浆喝。” 她说完红著眼睛,小心翼翼的包好首饰揣进怀里,回了东屋。 宋亭舟跟在她身后送她过去,“娘,我被派官到岭南地界了,那里气候……不是太好。” 宋亭舟抿了抿唇,“娘你……” “我现在这把身子骨还行,等七老八十了不用你说我也不跟著。”常金头也没回的甩给他这么一句话。 孟晚把头从窗户探出去:“……” 语言的艺术,我夫君並没有。 晚上两人早早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孟晚起床来觉得全身上下都是酥的,睡这一觉可真香啊。 早起雪生磨了豆子回来,常金煮了豆浆,水煮蛋,还打了饼子,切了几小碟咸菜。 吃饱了孟晚到厢房去挑东西,挑好了宋亭舟和雪生往他家马车上装。布匹放在最里面,这都是给家眷拿的,剩下都是酒水和茶叶这样也很实用的。 他们先去了趟村长家,毕竟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该好好拜访一下,不费什么事,也没拿什么贵重东西,正常的走动罢了。 官老爷亲自携礼上门,这便够让村长家受宠若惊了,硬要把准备过年杀了卖钱的半大肥猪给宰了,请宋亭舟留家吃饭。 孟晚忙拒绝了,“叔,我们还要去族里看看,过几天家里摆席面还要请你过去帮忙记礼帐呢,今儿就不多留了。” 村长识些字又在村里有权威,乡里乡亲家里办事摆席都是请他过去记帐。 宋亭舟考上进士做了官,连知县都会有功绩,更別说本村了,便是再低调也是要大摆宴席庆祝一下的。 从村长家出来他们便直奔族里,族长知道他们要来,老早把族里的人都通知到了。乌泱泱的一大堆人,族长带头就要给宋亭舟行礼,被宋亭舟给拦下了。 “我如今虽然是官身,却仍是宋氏一员。先父去世后,族里的长辈一直很照顾我们孤儿寡母,我们一家都铭记在心。” 这就是客气话了,三泉村的宋家都穷著,几代才出来宋亭舟这么一个体面人。大家都是地里刨食勉强果腹,好不容易攒些钱也不会救济他们家。 但同一家族,荣辱感还是有的,常金一个寡妇日子不好过,若是遇见了什么地痞无赖,族里的汉子也是二话不说过去帮忙。 孟晚给族长和几个长辈都送了礼,布匹茶酒,不贵重却也不寒酸,都是农家用著实惠的。 族里现在富裕了,都盖上了新房,那几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也统一住在一个院里。 去年孟晚他们走前出资让族里人帮忙盖得善堂,他们几个的粮食也都是宋亭舟家出,但只供到十四岁,十四往后就要想法子自己谋生。 宋亭舟和族长商量,“我是想在村里盖一座私塾,请个童生过来教书,只要是族里的孩子都能免费来学习。若是考上童生,后续我会继续供著。” 族中有族学,那是天大的荣耀,又不用他们出钱,几乎无人反对。 族长的老脸笑开了,“难为你这般为族中的孩子们著想。” 宋亭舟当官,他们整个宋家所有族人都与有荣焉,出去提上一句別人都会高看一眼,在这个普通的北方小镇里,甚至都能昂著脖子从镇东吹到镇西。 “宋氏一脉相承至今,共祭同一祖先,理当相互扶持。但是……” 宋亭舟话锋一转,语气也严肃起来,“族人必须要约束起来,不可在外出言不逊,以我之名作威作福。若是我在朝堂上被其他人参上一本,別说我自己的官职不保,整个宋家都会被覆灭,昌平府前任罪臣吴墉就是后果。” 吴墉的事已经传遍了昌平府上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说吴墉不知道,说昌平前知府,谁都知道他一家老小死的有多悽惨。 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都不免瑟缩,想对外宣扬显摆的心也冷却不少。 但宋亭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他们尝到了宋家逐渐崛起的声望,所带来的便利和诱惑后,便会逐渐忘却今日的告诫,转而被欲望驱使。 族规要重新制定一份,並且要人严格遵守。 晌午宋亭舟是在族里吃的饭,他下午还要和族长商议重订族规的事。孟晚则带著剩下的半车东西,去了族里的膳堂。 一年不见,这几个孩子看他有些眼生,都缩到最大的一个女孩后面去,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看著他。 孟晚没耐心哄他们,就一句话,“有吃不吃?” 几个小孩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膳堂的房子是大通铺,一间院子里盖了三大排的房子,东西北各一排。现在孩子少,他们就住坐北朝南那排,等以后孩子多了或者大了就可以男女小哥儿都分开来。 孟晚將最外面的包袱从车上取下来,一人给分了小块,小的嘴馋,一口就给吞了,几个大些的倒是意意思思的藏进了袖兜里。 “都吃了吧,留著该化衣裳里了,小叔给你们买了不少呢,都放大姐这儿,你们想吃了管她要。” 把包裹给女孩递过去,“你拿去先放好了吧,还给你们买了粗布,回来了帮我接著点东西。” “誒小叔,我马上就回来。”女孩听见有新布,高兴的应了声,连蹦带跳的跑回屋子放去了。 几个小的还算懂事,眼睛盯著大姐手里的依依不捨的看了会,便凑到马车旁问孟晚,“小叔,我们也能帮你搬东西。” 吃完了,这会儿也敢和他说话了。 “行啊。”孟晚笑眯眯的说:“小七去带著小八小九去一边玩,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把布搬到西屋去。” 几个小孩排队接著一匹匹顏色鲜艷的布,孟晚在基於耐脏的前提下挑了比较亮眼的顏色,海蓝、松绿、橘黄、橘红、石榴红、樱桃红。最后还有两包他和宋亭舟的旧衣。料子都不错,改改便能穿。 搬完东西他找几个大的说话。 “房门都要锁好了,平时若是见了生人就去族里找大人,受了气就去找族长。” “过阵子族里要盖族学请夫子了,你们不管男孩女孩还是哥儿,都要去好好听课知道吗?” “女孩和小哥儿辛苦点,小叔再给你们找些会刺绣和织布的嬤嬤来,你们好好学学,等往后自己也能学会门赚钱的手艺,不必非要依附別人过活,记住了吗?” 几个孩子可能还不太懂他话中的意思,但还是认认真真的点了点头,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 夫夫俩各忙活了一天回去,第二日一早又到宋二叔家送了些布匹等物,请他联繫隔壁村的屠子收上十头肥猪来,后日摆一日的流水席,请三泉村和附近所有村落的人来吃席。来者不拒,到晚上结束。 本来想等吃席的日子再將外祖母接来,没想到常舅舅竟然识趣的將人给送了过来,还说要留下帮忙待客。 “你外祖母想你们了,我想著你们回来日子短,家里事情也多,没准需要人帮衬,这就带著你表弟一家子不请自来了。”常舅舅拘谨的同宋亭舟说话,姿態矮了不是一星半点。 孟晚热情的说:“舅舅你们来的正好,我娘也念叨你们呢,又怕办喜面辛苦累到你们,本来是想明日请你们吃现成的来著,既然来了就得辛苦舅母和表弟、弟妹了。” 常舅母忐忑的心落回肚子,笑容满面的捧著孟晚的手说话,“哎呦,看你这孩子,说话这么见外干啥?都是一家人忙不过来只管使唤就是了,你外祖母天天念叨著你们呢,这回陪著你们再住几天。” 孟晚端详著坐在炕上和常金说话的老人,比上次见胖了一圈,一头银丝梳的整整齐齐,脸色也新鲜,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眉眼也没有以前那般的愁绪。 不错,看来常舅母真是用心伺候了。 他们也知道以前得罪了宋亭舟和常金,忙著用外祖母修復感情,平常一见面又白得不少银子,想来除非是疯了才会继续虐待外祖母,不然恨不得她能活到百岁。 孟晚回自己屋子,取了副小孩戴的银锁和一对大人戴的银鐲子出来,招呼雨哥儿,“雨哥儿来小叔这儿。” 雨哥儿眼里闪著光,亲昵的跑到孟晚面前,半点也不怕生。 孟晚將银锁给他戴在脖子上,同常舅母说:“舅母別嫌弃,给哥儿带著玩的。” “你看你,一个孩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干啥?”常舅母嘴上说著,实际一会儿都等不了,偷偷掂了掂银锁的重量,满意的笑了。 “没什么的,表弟成亲我们不在家里,这对鐲子就当是补给弟妹的了。” 盛京的富贵人家鐲子都是戴成对的,极少罕见东西才戴一只,但乡下买一只戴都是宝贵的了,別说一对。 常舅母儿媳受宠若惊,“谢谢大嫂,这太贵重了。” 孟晚笑意渐深,“你还年轻著,往后常家少不得让你操持,外祖母年纪越来越大了,只会辛苦你和舅母。” “大嫂放心,我肯定看顾好奶奶。” 第20章 流水席 家里如今便是比以前大了两圈,院里也是不够摆流水席的。 摆宴的前一天屠夫就將猪都拉过来在村里的晒粮场宰杀好了。满哥一家关了镇上的买卖过来,宋二叔一家,族里的人再加上村里的人也都自发来帮忙。 宋亭舟家和宋六婶家院子里搭了二十多个临时用的灶台,大锅支了二十几个。 张小雨家住在村尾也搭了灶,两头炒菜,免得不好上菜。 膳堂里有一批妇人专门在里头蒸馒头,前一晚便发好了面,早上天不亮就开始蒸,都是白面蒸的大馒头,比成人拳头还大,小孩一个就能顶饱。 桌椅板凳碗筷都是村里人家借的,这也好说,家家户户连著,谁家门口都摆著自家的,从村口第一家的宋六婶家开始,一直摆到村尾。 第一天先请外乡的来吃,不拘是哪里的,来了只要坐满一桌子就开始上菜,一轮上完再继续燉下一锅菜。 因为来的人太多,要是炒菜肯定是供不起的,便都弄得燉菜和凉拌菜。 白菜肉片燉豆腐、猪蹄燉黄豆、香油蒸猪血、酸菜燉脊骨、冬瓜燉排骨、茄子蒸大肉片、土豆燉五肉、莧菜拌猪心、凉片猪肝、凉片猪肘子、胡瓜拌猪尾巴、豆芽拌猪皮…… 道道都保证沾了油腥,请来的厨子燉到什么菜上什么菜,整体以燉菜为主,保证每桌四个燉菜两个凉拌菜不重复就行。 猪大肠和猪头都没空收拾,除了留出两个猪头供奉祖先和宋亭舟父亲,剩下都切下来给帮忙的人家分了。 巳时的时候,席面上已经基本都坐满了人,还有的坐不上桌在村口凑在一堆说话。 宋家的喜事,宋族长作为长辈便站出来说了几句体面话,村长则守在村口记录来的都是哪个村的什么人家,不是收钱的意思,只是大概记录下,好心里有个谱。 雪生和几个年轻人到村口放了爆竹,表示开席了,盆盆盛的满满登登油汪汪的菜一个个往桌子上端,顏色微黄但暄软的馒头一桌一筐,没了就添。 膳堂的孩子们自己还小呢,竟也跑出来给大人帮忙,外头兵荒马乱的。大的去便去了,小的几个孟晚没让他们靠近灶台,免得绊倒烫到。 “你们坐这边的桌子上和常奶奶吃。”孟晚把他们带到东屋屋里,让他们上炕和外祖母坐一起吃饭。 张小雨的孩子也在炕上和雨哥儿玩,他还小,要人看著。外祖母和几个族中老人都在这屋,说说话带带孩子。 “你家晚哥儿真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操持里外都是一把好手。” “可不是,还供出个官老爷来,了不得呦。” 如今族里都仰仗著宋亭舟和孟晚,这些老人便光捡著好的说,不过也有从年轻时到老了都没什么眼色的,免不了问孟晚成亲多年都没个孩子,要不要找人问问偏方之类的话。 前者外祖母还都笑著回应两句,后者的话就乾脆装聋。 她女儿这个正经婆婆都没催过,她一个当外祖的,也好意思管外孙子的房里事? 外头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哪儿哪儿都是嚷嚷声,不过基本上都是上菜的和院里干活的人在嚷嚷,席面上的人都是在甩开膀子抢肉。 有人吃饱了还干坐著不离席,没等主家说什么,后边排队的也不干了。 这顿饭吃到晌午人还是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附近村子的几个地主借著盛况过来和宋家攀关係,张嘴闭嘴不是送银子就是送女人,总之就是老一套。 宋亭舟客气了两句,见他们越说越不像样子,乾脆扳起脸来要送客。族长过来扮红脸和他们打交道,宋亭舟则招呼何秀才和他儿子何童生。 何秀才是人精,说话间不算巴结,又恭维的让人舒心,他见宋亭舟似有话要单独对儿子说,便主动说要尝尝乡村大席,临走偷偷暗示儿子把握机会。 “夫子与我有教诲之恩,本想临走前去拜访的。”宋亭舟带何童生去了后院,这里稍微安静一些。 何童生神情复杂,“是你自己本身上进出息,我没能帮你太多。”宋亭舟如今成就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他心里除了欣慰,难以置信,还有些恐慌。 毕竟他也曾目睹某些事而视若无睹过。 宋亭舟如今的格局与想法早已大不相同,他根本没想计较那些往事,而且总的来说何童生確实帮他不少。 他不想太过寒暄,直奔主题道:“我想在三泉村建立族学,不知夫子可愿过来教学?” “让我来教?”何童生受宠若惊。 他表情不似作偽,而是真的感觉自己没有本事胜任。 宋亭舟眉目清朗,“夫子莫忧,只是给孩子们启蒙罢了,每年十两银子的束脩,若是有人考中童生,族学每出一个童生便会再给夫子半两银子的嘉奖。” 其实何家並不缺钱,但何童生在其父亲的打压下一直过得如提线木偶一般压抑。 他略显犹豫的问:“你……镇上童生不少,你为何找我这么个因循守旧的刻板人。” 宋亭舟郑重的对何童生揖了一礼,“因为我信先生人品。” 能在何秀才这样刁钻势利的教导下还没长歪,可见是心性坚韧的,这样的性子给孩子启蒙,未必是坏事。 何童生闻言心绪激盪,“好,我……答应了。” 镇上两富今日都到齐了,方大爷熬死了亲爹,將家里乱七八糟的姨娘都给了笔钱打发了,庶出的弟弟也全都给分了出去,家里清净不少。 孟晚找到他问:“大爷可知锦容的下落?” 方大爷神情有几分不自然,“他在外嫁人了。” 孟晚还当他是怕泄露了方锦容的消息给儿子带来麻烦,便解释道:“我与锦容交好,並没有试探您的意思,只是府城一別后,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免掛念。” 方大爷抬手揉了揉额头,苦笑著说:“我没骗孟夫郎,容儿確实嫁人了,嫁得还是个守边士兵,如今在岭南那等偏僻的地界落了户。” 山高路远,又是那等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每次传个书信都要半年,他儿子不知道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自己又没办法扔下一大家子去看看他,想想就头疼。 孟晚讶道:“岭南?那还真是巧了,我夫君便要去岭南赴任,大爷若是信得过,就將锦容如今住址告知,我们一家过去后,若是离得近还能寻他一寻。” 方大爷喜不自胜,“那可好,那地方我记得清楚,夫郎这里可有纸笔?” 孟晚拿来宣纸和毛笔,记下了方锦容在岭南的住址,妥善放好。 这顿流水席吃到天黑,因为桌子摆的多,附近村子的村民基本都吃到了。 眾人各自收拾桌面,村头和村尾的桌子撤了二三十张,余下的桌子和灶台不动,明天他们自己村子的还要再吃一天。 第二天本村帮忙的也都坐上席面吃饭,剩下二十来个族里的留下帮忙,他们要忙活完了再吃。 夜里席面吃完,留了常舅舅一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再走,外祖母则留下多住两天。 宋亭舟他们找看风水的先生请了宋父的牌位,一家人又在家里待了三天,和宋二叔宋六叔等交代些事,家里的鸡和多出来的粮食等给两家分了分,这才又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 前几日雪生去镇上给鏢师和车夫都传了信,鏢师在镇上等著,车夫一大早都赶过来帮忙装车了。 他们装车的时候孟晚將家里的钥匙递给张小雨,“二叔嬤,这是家里大门和屋门的钥匙,往后麻烦你和二叔时不时过来照看一二。” “你们放心,家里交给我们,定给你照看好好的。”宋二叔拍著胸脯保证。 他还是喝酒,但也不像从前那样醉生梦死了,张小雨带孩子,有的活他不干也得干了。 常金是长嫂,临走前不免劝诫他两句,“如今宋家的日子是好过了,也没谁能替你过日子,雨哥儿苦日子跟你过过来了,还给你生了个女儿,没什么不知足的,你勤快些,给女儿攒些家当来,往后也招个婿,生了娃一样跟你姓宋。” 宋二叔老老实实的点头,张小雨听了这话却不免升起几分盼头。 外祖母正好和他们一道去镇上,孟晚照旧给了塞了些碎银和零碎的铜板。 送到常家后,又给常舅母散了点银子,堵上她那点瓜子大的脑仁。 这种只认钱的人实际比纯坏的好对付,只要外祖母能给她带来好处,她比谁都关心婆母的身体健康。 来时四辆车,散了些东西后又装了不少东西,他家的马车也赶著走了。 半月后顺利回到昌平,聂家准备了拜师宴,不算隆重,但总体是严肃且郑重的。 聂先生坐在主位上,接受宋亭舟行的三跪九叩大礼,喝过敬师茶后,为他起字为——景行。 出自《诗经》里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是聂先生对弟子的祝愿,祝宋亭舟前路光明,大道可行。 回昌平最重要的事办完,已经快到九月中旬了,他们不能多待要抓紧时间赶回盛京。 黄挣找小蛾的事有了些眉目,但孟晚却等不及了,只能交代了黄挣找到人后替他还钱,只说是故人欠的,若是小蛾过得不好,能帮就帮衬一把。 黄挣一一记下,又再次送孟晚他们出城,只是再见,便不知多少年了。 十月初,他们终於抵达盛京,给鏢师们结了余款,车马行至拾春巷。 天已经快要黑了,孟晚下车后突然见他家门口的柳树后面似乎有一小片黑乎乎的影子。 他拧著眉將在前面搬车的雪生叫了过来,“雪生,你过来看看树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雪生走近一瞧,“夫郎,是几个小孩子。” “小孩子?”孟晚疑惑的走过去,发现还真是。 四个稚童窝在树后睡觉,可能是察觉到人声,睡得很不安稳,已经快要醒了。 “这个大的怎么这么眼熟,是不是上次青杏来家里带的那个小药童?”孟晚问跟上来的宋亭舟。 “確实是他。”宋亭舟还有印象。 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小药童睁开眼睛,他看著面前的人,愣愣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他一哭將剩下三个小的都惊醒了,接著这群孩子就一个个的全哭了起来。 孟晚头疼不已,“先跟我进去,好好说说为什么在我家门口睡觉。” 小药童缓过来抽抽搭搭的领著弟弟妹妹跟他进了宅子,这群小萝卜头最小的才两岁,小脸被冻得红了一片,嗦著手指头懵懵懂懂的跟在后面。 常金见了有些心软,把她抱在怀里走路,“哪儿来的小孩,爹娘呢?” 她一问小药童又要哭了,被带进正堂里后直接哭著跪到了孟晚脚下去,“孟夫郎,你救救我阿姐吧!我阿姐说你是好人,我不知道找谁,你能不能救救她?” 他说的语无伦次,几个小孩听到阿姐又要哭,孟晚头都要大了。 他叫来外头两个粗使丫头,“你们去厨房叫厨娘准备些汤麵送来,要清淡些的。” 又哄这些孩子,“先別哭了,哭也不能將你们阿姐哭回来,先吃饱了,將事情明明白白的和我说了听见没有?” 听见吃饭,几个小的不哭了,又开始嗦手指,他们身上著实说不上乾净,衣服都不知几天没换了。手上脸上都是泥,还把脏乎乎的手指往嘴巴里塞。 孟晚无语扶额,“碧云,你快带他们几个去厢房洗洗,再找些乾净衣裳给他们换上。” “夫郎,但是咱们家哪儿有孩子衣裳啊?”碧云问。 孟晚一琢磨也是,他差点忘了,“那快叫个人到成衣店问问去。” 这个点也不知道成衣店关没关门,若是关门了只有给他们找些大人的衣裳凑合凑合了。 僕人骑了马去,临近的成衣店还真没关门,他很快就买了衣物回来。 碧云將孩子们,拉去洗澡换衣,而后又乾乾净净的穿著新衣服出来吃汤麵,一人一碗捧著碗热乎乎的麵条吃的喷香。 小的一碗就够了,大的不知道饿了多久,飞速吃完一碗还不好意思添。 孟晚就在一旁看著,见状起身帮他们夹麵条。 第21章 大理寺 小孩们都很有礼貌,吃的头也不抬还会和他道谢。 等他们都吃饱,孟晚这回开始问小药童,“你让我救你阿姐,那她如今在哪儿?” 提到青杏,小药童又要抹眼泪了,孟晚耐心有限,脸色冷下来,“说不明白就回家去。” 小药童缩瑟了一下,忍住了泪水,哽咽著说:“旁人都在说阿姐……阿姐被衙役抓走了,他们说她治死了人,要抓到大牢里给……给人家偿命。” 孟晚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扯到了人命,“还记得你阿姐是去给谁家治病吗?” 小药童摇摇头,“不知道,是大晚上有人寻来的,专门找我阿姐。我要跟著,阿姐不让。” 他揉了揉眼角,“祖父最近病了,阿姐又不让我告诉祖父。她一夜没回来,我开了家里的药房给祖父抓药,祖父问我,我就说了。” 小药童抽泣著,“然后祖父就病的更严重了。” 小药童说了一大堆,孟晚的思绪也被他带跑偏,“那怎么不先给你祖父请大夫?” 他这话一说,几个小孩都面露奇怪的看过来,“阿寻哥哥就会治病呀,为什么还要请大夫。” 孟晚惊讶的看著小药童,“你这么小就会把脉看病了?” “阿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会看病的呀,我们三岁就要开始背药经了,弟弟妹妹们都会的。”阿寻目光澄亮的回望他,没觉得有什么了不得。 孟晚目光一闪,他看著这几个小萝卜头,心道:还是从小培养的医学世家? “那你知不知道青杏被抓到哪个牢里去了?” 阿寻想了想,“我家隔壁住的是车夫,他说我阿姐是在城里被抓走的,是被抓去了什么府尹。” 孟晚:“顺天府尹?” 阿寻点了点头,“好像是。” “那还好说些,明天我叫人出去打听打听,你们晚上先住这里吧,现在出城也晚了。” 几个小豆丁齐齐看向阿寻,阿寻犹豫,“不行,我祖父还在家要人照顾。”怕几个小的在家吵闹打扰祖父休息,他这才带他们一起来城里。 其实今天已经不是阿寻头一次来拾春巷了,他白天来,黄昏走,已经等了好几天,没想到今日真的能等到孟晚。 孟晚正好想去青杏家观察一番,便说道:“那这样吧,这会儿城门还没关,我送你们回家去,顺便在你家住一晚可以吗?” 阿寻这个小傻瓜没有半点防备,傻乎乎的同意了,甚至还十分欢喜,“好啊好啊。” 孟晚本来就在路上累了一路,到家还没歇多久就又要出去,宋亭舟不放心,便和他一起同去,雪生驾著车送他们出城。 临走前孟晚从家里拿了茶叶和果子拎上车,车上还放著两包果脯,是孟晚赶路时候买的零嘴,他把果脯递给阿寻,让他给弟弟妹妹们吃。 阿寻打开一包分给弟弟妹妹,自己只吃了一颗,还拿著剩下一包果脯小心翼翼的问孟晚,“孟夫郎,这包我想留起来给阿姐吃,可不可以?” 孟晚眼神温和,“既是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想留给谁吃都可以。” 阿寻觉得眼睛又要下雨了,又想到孟晚不喜欢他们哭哭啼啼的,忙低下头说了句“谢谢。” 孟晚侧身和宋亭舟小声说话,“青杏家里把孩子养的很好。” “確实是。”宋亭舟赞同的点了点头。 之前阿寻和青杏来家里的时候,衣裳简朴乾净,他小小的人也识字懂礼还会医术。 几个小的除了提到阿姐抹抹眼泪,其余时候也也都安安静静,阿寻给他们分几个果脯,他们就吃几颗,不会抢別人的,也不会嫌少再要。 家里祖父病了,长姐又出了事,阿寻自己还是孩子,却还知道给祖父抓药煎药,照顾弟弟妹妹,又懂得找之前长姐说是好人家的宋家去求助。 虽然孟晚是贪图人家的医者身份,但若是人品不佳,他也不会介入的。 青杏家住的镇子离城里並不远,驾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但几个孩子每日这么走来走去的,幸好没被人贩子给抓了去。 阿寻指著他家隔壁的小院说:“我们每天来都和隔壁租车的伯伯一起进城,下午有时能碰上他,有时自己走回来。” 孟晚摸了摸他的头,“你很厉害了。” 阿寻羞涩又骄傲,他扭头开了家里的大门请孟晚他们进去。 院子里有两间正房和一间厢房,但厢房没有人住,像是盛放药材的。 几个小的累惨了,老三是个六岁的哥儿,他带著两个才三四岁弟弟妹妹走到西边的屋子睡觉。 孟晚看著阿寻脸颊上的孕痣若有所思,这一家的孩子,先不说长相各不相同,连著青杏这个大姐一起,共有三个哥儿,两个女娘。 最小的小五和青杏是女孩,阿寻和老三老四都是哥儿。而且老三走起路来,一只脚像是有些跛的,老四又始终没开过口,嗓子好像也有些问题。 阿寻推开东屋的门,轻声唤了句,“爷爷,你睡著了吗?” 屋子里燃著油灯,灯光昏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但是不是特別浓郁。 炕上的老者年纪並没有孟晚想像中的白髮苍苍,那是个挺精壮的小老头,六十来岁皮肤黝黑,听见声音从床上坐起来,“阿寻啊,怎么才回来……你们是?” 阿寻忙给祖父介绍:“爷爷,这就是我说的那户人家,是孟夫郎和宋大人送我们回来的。” “哦,你们就是之前找青杏看病的那户人家?这几个孩子麻烦到大人了。”老人回过神来要下地招呼客人, “老人家不用下床,你好好歇著。” 孟晚阻止他下床,又將提著的几包礼品放到屋里的柜子上,“我是听阿寻说青杏出事了,所以想过来看看,没什么麻烦的。” 说起孙女,青杏祖父也著急,“那天我是听到些动静,確是有人过来找青杏看病,但我前些日子在山上过夜,风邪入体来势汹汹,喝了药后昏昏沉沉也听不真切,隱约听见是什么大理寺,什么许还是徐家。” 大理寺?孟晚琢磨了一阵又问:“那青杏以前说过这户人家吗?” 青杏祖父道:“不瞒您说,青杏女子行医本就不便,我们乡下小镇还好,我家药堂里不收诊金,他们也便不说什么。可京中的贵老爷们是看不上青杏是个女儿身的,有时候她跟我出去出诊也会被人说上几句。整个盛京城也只有您是正经请她上门出诊,她便是在家说,也只是说孟夫郎多心善,从未说过旁的人。” 也就是说,青杏祖父也不知其中详情。 如今得到的信息便只有大理寺徐家或者许家,他对朝堂关係也只是一知半解,只能回家在同宋亭舟商量商量。 “阿寻,我口渴了,能去帮我倒杯水吗?”孟晚道。 阿寻忙答应,“我马上就去。” 孟晚將他带来的茶叶拆出一包来,“这里有茶叶,麻烦阿寻了。” 等阿寻带著茶叶走后,青杏祖父忽然下地跪在两人面前,苦声恳求道:“我家青杏一直心善,绝不可能存心將人治死,这里面必定有內情。我不为难夫郎和大人將她救出来,但两位若是在京城里听到了什么消息,还请告知我们,便是我们没有別的法子救她,总也该知道给她收尸啊!” 老人家病还没好,躺了几日手脚无力,宋亭舟將他扶起来,“若有消息,必定奉告。” 孟晚又留下聊了几句,青杏祖父姓苗,终身未娶,这几个孩子全都是他外出行医的时候捡回家的,小哥儿最多,其次是女娘,都是可怜孩子,多多少少身上还都带了点病。 像青杏小时候其实是有心悸之症的,苗爷爷在她身上费的精力也最多,从小用药餵著长大。 青杏极具医者天赋,学来了苗爷爷的一身本领不说,自己还研究起自己的病来,没想到十四那年竟真的好了大半,这些年来也少有犯病。 阿寻的病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病,他天生左手和左脚都少了根指头,这点孟晚倒是真没看见。 就这么一点小病,放在小哥儿身上也足以变成被遗弃的原因,老三小蓟脚陂了就更不招人待见了,他是在四岁的时候被家人扔了的,甚至现在还知道家在哪里,可那家人不要他了。 老四忍冬口不能言,老五白薇心智不全。 这些孩子都是有父有母的,可拋弃他们的也是那些他们最亲的人。 孟晚心里有些酸胀,来之前他心中还在权衡利弊,如今却是真的有些不忍心了。 苗家院子大,住人的屋子却不多,雪生在镇子上找了家客栈开了两间房,三人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清早赶回了家。 一夜没休息好,他在家休息了半日,重新洗漱换衣去聂家找聂知遥,宋亭舟则去林家拜访。 “你问在大理寺里任职徐家人和许家的人?你们这两天都快走了,问这个干嘛?”聂知遥將炕几上的渍果脯推到孟晚面前问。 孟晚捏了颗甜杏放到唇边,他还不確定青杏的事到底是大是小,便没直接说出来,而是道了句,“有件小事可能牵连到大理寺了,我便想过来问问你知不知道。” 聂知遥吃了两个李子,左思右想,“你若是问我些盛京里出了名的门户我还能说出来几个,剩下的我还真是不知道。” 他家皇商的名头说著好听,实际在那些清流眼中就是土暴发富,是不配和官宦世家相提並论的。 如今的夫君倒是个小官,可也不是大理寺的啊? 想到乐正崎,他犹豫的说:“我去问问我夫君吧,没准他知道。” 孟晚在盛京也就认识这两家,闻言便道:“那成,你若閒了便帮我问问。” 送他出去后,聂知遥带著小侍跑到市上去,了二百两银子买了盆秋海棠回来。 他叫人將搬至乐正崎房门外,过了会儿乐正崎下衙回来,果然一眼看见了这盆名贵的。 他眉梢微挑,眼带笑意,“夫郎这是何意?” 聂知遥拨弄了两下秋海棠顏色墨绿到近黑的叶片,“有些事想向夫君打听一二,便投其所好送你盆乌叶八月春,不知夫君喜不喜欢?” 乐正崎笑意淡了几分,“夫郎请讲,我若是知道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著仔细的將搬进了屋子,这金贵,如今天凉了,夜晚放在外面会被冻伤。 聂知遥跟著他进去,“大理寺是不是有位姓徐的官员?” “姓徐?好像有位七品的评事姓徐。”乐正崎见他在外待久了脸色都有些发白,便將白日开著通风的窗户都关上了。 聂知遥追在他身后问:“那姓许的呢?” 乐正崎动作一顿,声音平淡,“谁跟你打听的?” 聂知遥语气不耐,“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问你你答就好了。” “呵。”乐正崎冷笑一声,“夫郎这是求人的態度?” 聂知遥差点被气笑,他指著地上那盆叶形独特,顏色稀奇,整株植被给人一种神秘又高贵的名,“我二百两银子就被你放这儿了,你还问我求人的態度,只问你些小事而已,你还想要我什么?” 乐正崎见把人气到了也没多急,反而棲身逼近聂知遥,微微垂眸,声音低沉而曖昧的在聂知遥耳边倾诉,“我想要夫郎再留寢一晚……” “啪!” 非常响亮的一声脆响之后,乐正崎脸上多了道红印,他眼神冷冷的看著面前气急败坏的小哥儿,面若寒霜。 聂知遥气得手都在不受控制的抖动,“你还敢提!” 乐正崎忽而笑了,他顶著半张被打红的脸笑的夺人心魄,“上次难道不是你主动的,我为什么不敢提?” “你休得妄言!”聂知遥用力踹向地上的盆,结果那东西沉的要命,他不光没踢动,脚还生疼。 为了不让乐正崎看笑话,他强忍著疼,让自己脚步正常的走回了自己臥房。 深夜聂知遥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挑开了门栓,乐正崎正正噹噹的走了进来,丝毫不怕被人发现他偷偷跑到聂知遥房间。 他先是居高临下的看了一会儿床上熟睡的人,目光深沉又隱隱带了丝执拗。 也许是察觉到他危险的眼神,聂知遥睡得不安稳,被子都扯开了一半,褻裤下的一只脚,脚尖红肿著,还有丝血印。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嘆,乐正崎这才有了动作。 他半蹲在聂知遥床前,从怀里掏出一支药膏来,动作轻缓的给聂知遥上好了药,隨后帮他盖好被子,重新退出房间。 第22章 牢房 孟晚从聂知遥家里回来,宋亭舟先打探回来了消息。 “师兄说大理寺確实有徐、许这两个姓氏的官员,其中姓许的乃是大理寺卿许樾,当年和他同一批考中进士,比他年轻几岁,极富才华。”宋亭舟脱去外衫换了件家里穿的长袍。 孟晚心中有股预感,当时去请青杏的应该就是这位大理寺卿家。 这种地位与官职,大可去拿著帖子进宫请御医,何必找上青杏这么个名声不显的女郎中呢? 孟晚跟在宋亭舟身后问:“那他家里女眷是不是病了?” 宋亭舟回身拉著他的手,耐心解释:“这个师兄倒是不知,他也没听说许大人后宅有什么乱事,只是隱晦的跟我提及,这位许大人有位继夫人是定襄国公府的远亲,而廉王正是国公爷的外孙。” 林家歷来是保皇一派,世代清流从不站队。林蓯蓉显然是怕他们和廉王沾染上什么关係,这才將其中的关係告知。 孟晚若有所思,许家一听就不是简单人家,只是不知青杏到底是不是治疗许家的人出了问题,当日治病时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 因为当前见不到青杏,得到的消息又少,孟晚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结论。 直到第二天聂知遥一瘸一拐的上门。 “你这是怎么弄得?昨天不还好好的吗?”孟晚忙扶著他坐里面的软榻上。 聂知遥一脸一言难尽,“这你別管,反正消息我给你打听来了。大理寺有位七品的评事姓徐,但你要问的人应该不是他,而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许樾。” 孟晚也上了榻,他轻咦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是许樾。” 昨天宋亭舟回来也从林蓯蓉那里打听了个大概,但林蓯蓉也只是给报了个名字,並没有探听到什么內部消息,聂知遥口中的可就详细多了。 他仔细著將脚放好,缓缓的同孟晚敘述,“因为这个许樾家里最近出了大事,我先详细和你说说他家背景。许樾今年才四十,刚当上大理寺卿两年,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可谓是前途无量。但据说他早年是靠岳家起来的,前几年夫郎死了,他新娶了个夫人,和岳家的关係也闹僵了。” 寥寥几句,信息量过大。但事情肯定不光这么简单。 孟晚见昨日聂知遥爱吃酸杏,便叫碧云也端上来两盘,屏退下人让他在门口守著,把盘子推到聂知遥面前问:“然后呢?” 聂知遥捏了一颗吃,不错,比他家买的好吃。 “许樾和亡故夫郎生的嫡女,被歹徒给……”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孟晚懂了他的意思。 他拧著眉问:“这些名门闺秀身边不是都跟著侍女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些养在闺阁里的小姐,在家时侍女形影不离,出门后身边起码带两个一等女使,四个二等女侍,轻易不会让外男近了身的。 聂知遥压著声音,“说是这个嫡女去参加小宴,回来时那些侍女都跟著车呢,到家一看人却没了。” 孟晚道:“人在马车里,那么多人看著,这还能没?” 两人都不傻,瞬间想到,这种事,要不就是跟车的侍女有鬼,要不就是许家人有鬼。 聂知遥感同身受的嘆了口气,“高门水深,特別是在继母手底下討生活的,如今许大姑娘怕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孟晚看他的样子,“你母亲是正经嫡妻,你在家的时候竟也受气吗?” 聂知遥苦笑,“你是不知道我家妾室有多厉害,我母亲性子软弱,一心只盼著我哥哥的考上功名,要不就是我妹妹的亲事,哪儿有空管我。” “不过如今也算好了,我出来单过,免得受那一大家子的气。”聂知遥心想,要是乐正崎那混人疯子能正常点,日子就更好不过了。 孟晚安抚他,“日子嘛,总该让自己越过越舒心,遇见过不去的坎,能绕就绕,能推平就推平,两者都不行,乾脆先趴坑里歇歇,有劲了再走。” 聂知遥被他逗乐了,“晚哥儿说的实在有理,在家的时候斗了那么多年著实累了,確实该好好歇歇。” 聂知遥待到快晌午,他家夫君上门来接人。 將聂知遥扶上马车后,乐正崎突然对孟晚说了句,“孟夫郎与我家阿瑶是好友,有些事理当奉告一句。不要被眼前所看到的东西所欺骗,京都水深谁都知道,可又有谁能看清水底深藏之物。水若是被搅浑了,率先死去的只会是卷进来的鱼虾。” 孟晚没见过乐正崎几次,但也能隱隱察觉到此人性情多变,是个深藏不露的。 目送聂家的马车离开,孟晚转身后脸色难看。 要命了,没猜错的话青杏应当是无意间被卷进了什么大人物间的博弈,她现在只是被收押,迟迟没有被判决,应该是棋局还没落幕,现在也许有人要她死,有人要她活。 哪怕猜不到是谁,但两边绝对都不是孟晚能得罪得起的。 他长嘆一声,若真让他这么放弃这家心地善良的现成的郎中,他上哪儿找能跟他和宋亭舟远赴岭南又拖家带口值得放心的人去。 真是难办。 现在只能想方设法见青杏一面,了解內幕,若是真的无法扭转,那也只能……替她收尸了。 —— 乐正崎接聂知遥行至半路连个招呼也没打自己下了车,聂知遥自认和他是塑料夫夫,也没问,全当没见过这人,自己安安稳稳的坐著马车回家。 还是同样的包厢,偏僻的酒楼看似有几个閒客,实际全都是掌心掛著薄茧的死士。连脸上掛著虚偽笑容的掌柜,四处巡视的时候眼睛都满是精光。 “殿下,秦艽仍被困在许家。” 身穿常服的太子虚起眼睛,声音不怒自威,“许樾这个老匹夫是存心和本宫作对了。” 乐正崎语气恭敬的说:“国公爷班师回朝,想必是廉王迫不及待地想试探殿下一番。许樾不过是个马前卒,但时间拖久了,怕秦艽会耐不住性子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太子冷哼一声“若不是他蠢,怎会被许樾给拿住把柄!” “殿下息怒,秦艽散漫惯了,心地又不如臣等冷硬,难免怜香惜玉,受人矇骗。”乐正崎话语中带著自嘲。 他这话一出太子扫了他一眼,“秦艽是我小舅子不假,论起来你我也是乾亲。你和你那个夫郎如何了?” 乐正崎眸光一闪,声音语调不变,“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 青杏如今关在顺天府的衙门,没转到刑部去就说明事情尚有一丝转机。 但孟晚与宋亭舟再不能多停留,最多五日后就要离京南下。如今青杏又属於未决犯,以防串供或泄露案情相关,旁人根本无法探视。 孟晚被乐正崎的话嚇住,不敢自己露面,只能辛苦阿寻这个小孩出头。 他重金买通了个狱卒,又把阿寻接过来培训一上午,趁著晌午的时候让阿寻提了一篮子好菜和一壶好酒去了顺天府的牢房,自有狱卒前来接应。 “一会儿进去放下东西,只能说两句话就离开,知道吗?” 阿寻看著前方连个窗户都没有的狭隘地牢,颤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不敢说,想到孟晚教的,也什么都不多问。 腰上挎著刀的狱卒还算满意,领著他往里走的时候有同僚阻挡。 “王哥,这是干啥,咱们这里头可不让外人进,让牢头知道,小张咱们几个都得受罚。” 王哥把阿寻带来的提篮揭开,“我家弟弟,看我在外辛苦,给送了酒菜来,你把他们几个都叫过来,这会儿牢头都出去找酒吃了,咱们也吃喝一场。” “这……”同僚还是不敢。 王哥直接塞过去一锭二两的银角过去,“就把桌子搬到门口来,咱们快点吃,牢头回来前收拾了不就行了吗?快去!” “那……那行,咱可得快点吃。”同僚收起银子,拿手拨弄了好几下才跑进去叫人。 王哥將阿寻带到其中女狱那边的甬道,打开甬道口的牢门,嘱咐道:“往前走右边第五个就是你姐,说几句话就等出来,要是撞上牢头回来,你也得被关进来,懂了吗?” 阿寻忙和小鸡仔似的点头。 等牢头走了,他两条短腿倒腾的飞快,很快就找到关押青杏的地方。 “阿姐 ~阿姐你怎么样了?” 青杏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阿寻?你怎么来这儿了?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快出去!” 阿寻没时间和她解释太多,语速飞快的说道:“阿姐,是你之前医治的那家人,你到底为什么被人抓进来啊?快和我说,我待不了多久的。” 他一边说一边心疼的抹泪,青杏人本来就瘦瘦小小的,如今看著像是更瘦了。 青杏听完他这么一段话,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孟……” 阿寻急道:“阿姐!別说了,你快点说是怎么被抓的,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那天去一户大人家为他们家女眷治病,她……她是那里边受伤了,我把了脉,又留了药方,本来是想回家取些药膏送过来的。谁知道走到半路,突然听见巷子口的井里有动静……” “你姐姐的意思是说,她救那男人上来,给他做了急救其实是將他救活了,但那男子的家人寻来,见她对那男人又拍又打说是她害了人,所以后来衙役才会把她抓走?”孟晚坐在椅子上,重述了一遍阿寻传回来的话。 阿寻站在孟晚面前,眼角通红,“阿姐就是这样说的,她根本不是杀人犯,她是被冤枉的。” “你阿姐说她救得男子並没有死对吗?”孟晚再次向阿寻確定。 阿寻用力的点了点头,“阿姐说她救活了的。” 孟晚將他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边小声的问:“那你阿姐有没有说找她看病的那户人家,当时她被请去是给谁看病?当时又有谁在场?” 阿寻还以为重要的是后半段,所以那些记得最仔细,一回来就说了。 这会儿孟晚问青杏出事之前的那户人家,阿寻是仔细想才回答:“阿姐说那个女娘是那里?受伤了,周围有很多人,可能她家人都在吧,还有个衣袍都是血的男人。阿姐说那人好像叫什么世子,其他人都对他很客气。” 孟晚倒吸了一口冷气,世子?怎么和勋爵还扯上关係了,难怪。 他捋了捋脑海中繁杂的线,咬了咬牙,怎么办,放弃青杏,游说苗郎中离开故土带著几个孙子跟著去岭南,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扯淡,无缘无故的谁愿意远离故土和一个不熟的人去那种鬼地方。 骗一骗倒是也能骗去,但孟晚还没混蛋到那种份上,骗人家一家子这么信任他的老弱病残,那也太不是人了。 他让下人送阿寻回家,自己在原地来回踱步,怎么都拿不下个决定。 宋亭舟回来,立即便感受到了他的焦虑,“怎么了?” 孟晚將他拉进屏风后面,轻声將所有事情,加上他的猜想和顾虑,一股脑的全都对宋亭舟说了。 “咱们顶多还能在盛京留四五日,我又怕若真掺和进去出了变故该如何?”但是不救青杏他又不甘心。 宋亭舟像是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安抚他道:“我们如今確实地位低微,但若是跳出上位者博弈这个怪圈来看这件事呢?” “青杏只是好心救了个路人,这个人看样子是不愿作证证明青杏清白了,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还不出现。此人当时没有死成,那青杏不论如何都构不成杀人这个罪责。” 孟晚灵光一闪,“哪怕青杏真的被人针对,此人当时未死是有目共睹的,哪怕他后来在家死了也不能勉强扯在青杏身上,她顶多算是谋杀人未伤,按照禹国律法,要杖五十,流放三千里。” 所以两方人都在斟酌,青杏在其中又算重要,又可以说是无关痛痒。 宋亭舟淡漠的眼对上孟晚便如水般化开,他缓缓將孟晚半抱入怀,“我知道你怕我们一家去岭南有险,一直在准备许多事情。苗家的人都是难得有善心的好人,我们將家里打点好,隨时准备走人,便是冒险一帮,不行便即刻启程去西梧府,尽力便好,莫要忧虑。” 孟晚把脸贴在宋亭舟胸口,闭上眼睛听著他胸口沉稳有力的“嘭嘭”声,喟然长嘆,“那便豁出去一把,帮就帮!苗家这一家老小,我都要连窝端了!” 第23章 收买 兵部的令函送到了家中,盛京附近的几个卫所凑了两千兵力来,就在京郊大营安置,宋亭舟要拿著令函过去露个脸,认认兵,通知他们四日后准时出发。 他走的早,孟晚在家陪常金吃了早饭,饭后他带上碧云,雪生,还有家里几个家丁,气势汹汹的找上了青杏救的那户人家。 那家人倒也好找,青杏是从许家往离镇上最近的一角城门走,才遇上那个不知是要自杀还是失足,亦或者是他杀的人。 中间巷子口有井的巷子就那么两条,杀人这么大的事,不用刻意打听,往巷子里大爷大妈聚堆的地方一站,立即便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张家二郎还没起身呢?我夜里咋听见他说话挺有中气的?” “真的假的?他爹不是说他躺床上要不行了吗?” “你还信老张那嘴?他儿要是快不行了,还天天大鱼大肉的?” “那他娘还天天跟街坊们哭,说她家二郎命苦,无缘无故就叫人给害了。” “你们说张二郎真是被人给害得跳井了?” 有个大爷闻言撇了撇嘴,“你说旁人害他跳井我信,可那么个小姑娘能他个大小伙子推到井里头去?” 其余人也不信青杏那么个娇小的女娘能推得动张二郎。 但他们想得简单,顶多也是张二郎自己脚滑掉进去了,张家讹人家小姑娘罢了。 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都知道张家人的德行。 孟晚听了半天的墙根,知道了张家人的住址也没二话,大张旗鼓的带著一帮子人,找上了门。 坐在巷子里的一群人看这架势,各个身形灵活,窜的飞快。 只是跑回了家都躲在门后墙根的支起耳朵听著外头的动静。 孟晚派了个嗓门最大的小廝上去叫门。 “张世春!滚出来见我们夫郎!”平日宋家人都低调的要命,也不要人贴身跟著,这小廝头次干这种囂张跋扈的事,眼神左右乱飘,不像霸道小廝,反而像是扒手小偷。 孟晚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怕什么,大声喊。” 小廝硬著头皮又喊了几嗓子,院里的人才姍姍来迟,是个妇人,扯著嗓子骂道:“喊什么喊,大门敞著不会进来啊!” “什么夫郎夫人的,到我们家耍个屁的威风!老娘我……” 妇人看到门口这么乌泱泱的一堆人,叫骂的话含在喉咙里,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你们找谁?” 孟晚今日穿了身墨色的长衫,外罩一身暗红色绣著黑色暗纹的褙子,头上难得將那支常戴的银簪换了,插了一支坠赤色宝珠的金釵。 走动间赤色与金色相互交织,映得孟晚面无表情的脸更显冷艷,看著就不似凡人。 他唇瓣轻起,吐出的字冷若寒冰,“找你二儿子。” 妇人先是被他周身冷冽的气势惊了一惊,隨后便梗著脖子撒谎,“我家二郎病了,如今人还未清醒,起不来身!” “没醒?” 孟晚反手从怀里掏了一把金豆子出来,捏在手里来回把玩。 金色的豆子在他葱白的手指中来灵活滚动,看的那妇人移不开眼,一双豆大的眼珠子隨著金豆子左右乱逛。 孟晚隨意扔给妇人一颗,声音冷清的问:“现在他醒了没?” 那妇人两手捧著小小的金豆子,视线却还贪婪的扫向孟晚手里剩下的一捧金子。 孟晚两眯起眼睛將金豆子送到她的眼前,“想要啊?” 妇人忙不迭连连点头。 孟晚脸色一冷,“那就带我们进去见你二儿子。” 妇人面露挣扎,明显在忌惮些什么。 孟晚的钱都是自己辛苦赚来的,怎么会白白便宜了她。对著雪生使了个眼色,雪生动作飞快的將妇人手里的金豆子抠了出来,动作之快让她都没反应过来。 她急的直拍大腿,“我又没说不让你们见,进来就是了!” 孟晚没理她,抬步就往屋里走。 妇人在后面追,“西屋,在西屋呢!” 西屋臥房確实躺了个青年人,精神头还不错,將这么多人闯进来本来是慌乱的,但一见孟晚反而还扭捏了起来。 “这位……” “雪生,给我搬个凳子来。” 孟晚可不是来探望病人的,等雪生搬来凳子,他一甩衣袖端正的坐稳,“你就是张世春?” 十八九岁的年轻汉子脸上一热,“是。” 孟晚拨弄著自己的玉佩当把件玩,声音清脆悦耳,“你明明身体已经康復,为何还整日待在家中,不肯出头露面?” “啊?”张世春没想到他是来问自己这个的,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他娘这会儿跟进屋里,抢在张世春开口前说话,“二郎还没好全呢,他昨个还跟我说头晕不记事,连自己大哥看著都眼生。” 她挤眉弄眼的问张世春,“娘说的对吧?” 张世春经母亲提醒,便也磕磕绊绊的说:“我是……是脑子不大清楚,郎中说还要静养几日,不要我见……见人。” 孟晚冷眼看他们娘俩的小动作,“脑子不太清楚?你想必还抱著侥倖的心理吧。” “张世春,难道你心里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撞破了什么事,才差点被人灭口的吗?” 张世春闻言神情迷茫,“啊?” 孟晚眉间挤出一道轻微的印痕,张世春的表情不似作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真的是个普通失足掉井的人?还是他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见证了什么,却真的忘了? “那天你是怎么掉进井里的?” 孟晚话说出口,视线紧紧锁定张世春的脸,却见对方半点迟疑都没有的说:“是个医女给我推下去的。” 孟晚见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你看见是她推你的?” 张世春迟疑了,“这……我当时吃了酒,只感觉有人推我,然后……” “就是她推得,別看那小姑娘个子小巧,力道大得很!”张世春母亲夸张的描述道。 “呵。” 孟晚冷笑一声,没理她的毫无根据地胡叫,继续对张世春说道:“你当时濒临死亡,正是那位叫青杏的女郎中不顾声誉救你,当时你家人何在?如今你若是轻易听信旁人所言,反咬她一口,愧而为人!” 张世春母亲还待再说什么,孟晚將手中的金豆子重新拿出来,抓了一把放到她手上,“你想好了再说一遍,是谁推得?” 张世春母亲欢天喜地的攥著手里的金豆子,一个个拿起来仔细端详,嘴上还忙不迭的答应著,“知道了知道了,是我家二郎吃酒吃迷糊了,自己掉的。”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將手里剩下的金豆子都扔在了张世春的床上,“过几日顺天府开庭,知道该怎么说吧?” 张继春母亲爬到床上挨个翻找金豆子,口中承诺道:“夫郎放心,我们必定不会乱说,那女郎中可是我家二郎的恩人啊,改明府尹老爷断案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在堂下还人清白的。” 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夫郎是医女那头的人! 从张家出来孟晚脸色骤冷,坐上自家马车,他看著巷子里重新聚集的人群,想必是在討论他刚才大张旗鼓去张家的事。 “看来有人已经提前找过张家人了。”甚至从一开始青杏救人,可能都是旁人设下的圈套,就等著她自己往里钻。 碧云从一旁问:“如今张家人已经同意翻供,青杏姑娘是不是就没事了?” 孟晚轻嘆,“你以为他们被我嚇一顿,用些金银收买,就会真的在堂上替青杏澄清?不可能的,他们能为了钱財妥协,污衊一条无辜的人命,就会为了钱势而誆骗与我。” 碧云不解,“那夫郎还给他们钱?” 孟晚垂眸,长如蝶翼般的羽睫落下一片阴影,“我能看出张家人品不佳,背后之人恐怕更知道他们不值得託付。” 这么一家子墙头草,又传出了有人明目张胆收买的名声,谁又能放下心来呢? 他和宋亭舟就要走了,等不起背后势力这般僵持下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僵持什么。 既然他们不想庭审,孟晚便只能逼顺天府开庭了。 他的金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 第二日,许家本来瞒得严严实实的嫡女被辱了贞洁一事突然传的沸沸扬扬,而当朝太子妻弟、忠毅侯府世子秦艽,则以嫌犯的身份被收押至顺天府。 青杏尚未洗脱自身冤屈,反而又作为秦艽案的证人重新被提审。 孟晚之前收买的狱卒早早传来消息,得知青杏要被提审,他坠在心中沉甸甸的石头终於落了地。 和宋亭舟商量好,青杏庭审那天,他们即刻准备启程南下。 但没想到那日的阵仗,却比想像中还要大。 这次乃是公审,秦艽、许家嫡女的贴身女侍、青杏和张家人,眾人齐聚堂下。 只是秦艽不光是不用像其他人一样跪著,还有自己的座椅,他的状师乃是太子幕僚假扮,见状重重的咳了两声。 目瞪秦艽,示意他正正经经的站到堂下来。 秦艽自觉给姐夫添了麻烦,不情不愿的挪了尊臀。 顺天府尹顶著庞大的压力升堂,隨后开始例行询问证人。 “许家奴僕翠柳,你可是亲眼看见秦艽掳走你家小姐的?” 孟晚站在人群一角,眉头不自觉轻皱。 事关许家嫡女的清誉,他本来以为不会公开庭审,看来这位许大人为了做局,已经决定好要捨弃女儿了。 女使斩钉截铁的说:“稟大人,奴婢確实亲眼所见,忠毅候世子穿了身鱼白长袍,喝得酩酊大醉,当著我和车夫的面掳走了我家小姐。” 状师適时开口,“你说世子酩酊大醉,那你与三名女使一名车夫竟拦不住个醉鬼?” 女使伶牙俐齿的辩驳,“谁人都知忠毅侯是武將世家,世子更是从小习武,十五岁便能拉开两石之弓,我们几个女婢根本动不得他分毫,车夫更是年迈老朽。” 状师不客气的说:“作证的都是许家的家僕,自是你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小姐是不是自己与人私会还不知道,只管齐心协力的攀咬世子!” 女使气结,“你……你若是不信,我们许家还有人证在!” 她指著堂下跪在地上,面色憔悴,身形虚弱的青杏道:“小姐被寻回后,身体抱恙,便是请了这位医女来宅邸替小姐医治,当时她也见了,是世子亲自抱著小姐回来的。” 女使突然扯出帕子来哭,“当时世子的衣袍上还沾染了我们小姐的血,那件血衣就在我家放著,现在便能当作证物,看是不是世子当日所穿的衣裳!” 衙役呈上许家交上的血衣,顺天府尹看过后问秦艽,“敢问世子,此衣可是许家女当日遇害之时你身上所穿?” 秦艽看著那件染了大片血跡的衣裳,轻“嘖”一声,“不错,是我那天穿的。” 秦艽的状师和观察的孟晚齐齐吸了口凉气。 这人真是莽撞,如今又没有摄像头监控,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了?你倒是含糊含糊,多跟人掰扯掰扯啊! 状师忙补救,“府尹大人,世子当日是在街边发现的许姑娘,彼时许姑娘已经遇害,半身血跡、昏迷不醒。世子曾在宫宴上见过许姑娘,这才挺身而出,为了许姑娘的名声,暗自將人接到自家马车上,亲自送回许家。” 他痛心疾首,“谁知许大人嘴上说著感激世子的话,让世子留下换身乾净衣裳,转手又將世子告上了衙门!” 顺天府尹脑袋一阵嗡嗡作痛,他揉捏了几下太阳穴,厉声提问起青杏,“医女苗青杏,你是否为许家嫡女医治过,当时有无见过忠毅候世子秦艽?” 青杏的目光在堂下几人间游离,最后又迅速的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对上孟晚及他身后的老者时,见孟晚轻轻的摇了摇头。 想起那天阿寻带给她的话,青杏收回视线,忐忑的心突然安定不少,她突然大声说道:“我当时確实在许家见到了秦世子。” 状师的眸光瞬间闪过一丝寒气,他冷冷注视著青杏几秒,对顺天府尹稟道:“大人,据晚生所知,此女乃是谋弒未逞之凶犯,她所说之言,怎么能做为证词呢?” 若不是有人保著这个医女留下作证,太子殿下的人又不能太过张扬,苗青杏当晚便当是掉在井里的那个人了。 “稟大人,草民有话要讲。”孟晚適时出声。 顺天府尹见是个哥儿,神情不耐,“此乃顺天府衙门公审,尔等小民观瞻就是,不可扰乱公堂!” 孟晚微微躬身,双手呈上一张状纸,毕恭毕敬的说:“大人息怒,草民乃赫山县知县夫郎,早年跟夫君学了几年律法,这次受苗家人之託,做苗青杏谋害张世春一案的状师 第24章 定襄国公 “状师?哥儿做状师?禹国建国以来从未有此先例。”顺天府尹一副不耐的表情,明显认为孟晚在胡搅蛮缠。 孟晚暗嘆,宋亭舟的七品小官在盛京果然还是不大好使,既如此,林师兄我就只能借借你的威风了。 旁边衙役拦著他不准进堂,孟晚乾脆跪在门口,“大人明鑑,草民虽然只是个寻常哥儿,但尊师向来不喜以性別划分阶层,草民受她教导,一时间忘了形,还望大人恕罪。” 顺天府尹心里咯噔一声,京都遍地是皇亲国戚,面前这小哥儿气度不凡,又是哪儿位的高徒啊! 今天的案子本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隱隱有些精神崩溃,“尊师又是哪位?” 孟晚拍拍袖口並不存在的尘土,谦逊的说:“家师乃丹青圣手项芸。”女子名讳轻易不能得外人所知,但项先生显然是个特例。 若项先生之名受风雅之士追捧,那她母家云岫项家就是世家中最富。项家在江淮一带盘踞五代,传说其富饶更胜国库。 项芸的夫家又是一个极端,三代都入过翰林,最是清贵人家。 二人之子林蓯蓉深受陛下青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等吴巍退下,林蓯蓉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礼部尚书。 若说那些清贵的文人雅士更看重项先生名气,那同为京官且低林蓯蓉两阶的顺天府尹则更关注礼部侍郎。 “你是林侍郎的师弟?” 孟晚从容不迫的说:“前日我夫君还曾登门拜访师兄,说起府尹大人恪尽职守,是位令人钦佩的好官。” 顺天府尹轻咳一声,“咳……起来回话吧,既你要做苗青杏的状师,就把状纸先递上来。” 衙役呈上孟晚准备好的状纸,顺天府尹隨意瞥了一眼,突然顿住,扫了眼问孟晚一句,“你上书所言可属实?” 孟晚郑重的说:“草民所写句句属实。” 顺天府尹沉吟片刻,突然吩咐衙役,“去张家搜索证物。” 他话音刚落,堂下的许家人、张家人、及堂外观庭的某些人都是一惊。 人群中甚至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秦艽的状师察觉不对,张家人明明是他们这方找来的,用来挟制医女,怎么看这样子和许家人也有关联呢? 他不是蠢人,瞬间想到他们螳螂捕蝉,实际有人黄雀在后。 孟晚凑近秦艽的状师,悄声道:“大人莫急,我们不见得就是对立的一方。” 孟晚容貌出眾,那张綺丽的脸极其能够抓人眼球,他凑过来后秦艽越看越觉得眼熟,“是你?你夫君是新科进士。” 孟晚倒是没想到这位世子会认识自己,但也没有过於惊讶,京中大户手段通天,可能自家和林家走的近了些,这才被调查过。 他心中警惕著所有人,但面上仍是一副正直好欺的样子。 “世子竟认识我等草民?” 哪怕秦艽被冤枉奸辱官家女子,却仍旧不见什么惧色,“宫中张贴皇榜之时曾见过夫郎一面,你与夫君站立皇榜之下,伉儷情深,可是羡煞我一眾好友。” 他这话说的算是轻佻了,在分不清是敌是友之前,状师恨不得堵上他的嘴。 公堂著实不是閒聊的地,孟晚很快退到青杏身边,“安心,我不会让你出事,几个小的我都接走了,你爷爷身边也有人护著。” 孟晚的话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直直照射进青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青杏眼睛一热,瞬间湿了眼眶,“谢谢你,孟夫郎……” 孟晚帮她这么多可不单单为了一个谢字,但现在言之过早。 所有人都在等待去搜证的衙役,衙役的速度也很快,很快就將张家翻了个底朝天,带回来一包金豆子,一小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及两个形跡可疑跟著他们的人。 “大人,属下等搜捕途中见一伙人形跡可疑,可另外几人身手灵活,只有这两人被我等抓获。” 顺天府尹办案多年,一眼就看穿其中有鬼,“先將这两人带下去审讯,证物呈上来我看看。” 他先掀开那一小箱银子,那箱银子每二十两一锭,摆满应有二十锭,已经被去了三个,余下十七锭。 顺天府尹隨意拿起一锭,声音威严的质问张家人,“这箱银子里每一锭底下都刻著官印和年號,可见是正经的官银,你等小户人家怎么拿到这么多?说,是如何得来的!” 张家人被嚇得一哆嗦,也不知道和堂上谁对上了眼,手指一扬便指向秦艽的状师,“是他找上门来,让我们告医女伤人。” 状师双目眯起,他们的人是找上了张家人没错,可怎么会大意到用官印贿赂,看来之前收到的消息没错了。 小小门户,竟敢戏耍他们,也不怕收了银子没命去。 孟晚等的就是此刻,他当堂问向张家人,“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指使你们冤枉青杏?” 张家人瞥了眼不动声色的许家人,又看向之前吩咐他们翻供的孟晚,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们被人拿银钱与性命要挟,这才不得不状告青杏姑娘!” 他们说的慷慨激昂,知道的明白他们是收了钱財污衊一个心善的医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是什么贫贱不移的人物。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好,大人,他们一家既然已经承认是诬告苗青杏,那苗青杏的供词是否可用?” 顺天府尹抽出张家初审的供词看了两眼,发现漏洞颇多,再加上今天搜出的证物,確实有诬告的可能,便道:“可。” 许家奴僕相互对视,目露得意。 张家人还想再为自己辩白几句,“大人都是世子的状师威胁我们,我家家小庙小的怕得罪贵人才会做下错事。” 秦艽的状师欲辩,被孟晚拦下,“大人,我说了,我们未必对立。” 青杏这时適宜出声,她跪到最前面去,儘量放大自己声音,“大人,我是在许家见过秦世子不假,但他並非是胁迫许家小姐的人!” 此言在公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乃至许家人都一直认为青杏是站在许家小姐这边时,她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许家的女使率先发难,“当日你明明亲眼目睹我家小姐的惨状,怎可替恶人说话!” 孟晚这时突然轻笑一声,许家女使应激似的冷声道:“你笑什么?” 孟晚反问:“我笑许家告这个告那个,怎么没想到问问当事人呢?” 另一女使尖声道:“你懂什么!我家小姐出事当时昏迷了,清醒后便只看见了秦世子,不是他是谁!” 若真是寻常人家出了这档子事,按照禹国对女子和小哥儿的严苛程度,只会想著將女儿嫁给秦艽,哪怕是妾室也要嫁。但许家上来就告,甚至不惜让女儿名节失守,如此一来,別说是嫁人,就是活著都难,其他人看不透,许小姐这个当事人难道看不透吗? “许小姐是昏迷了,可她昏迷前却无意抓掉了那歹人的信物,她自知身边无人可信,医女青杏上门医治她时,她见青杏医者仁心,为人赤诚,於是便將这件信物交到了青杏手中!” 孟晚一番话砸得眾人晕头转向,怎么回事,还有信物在? 秦艽状师大喜,许家的僕人却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青杏这时竟真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用暗色的布包裹著,她紧紧攥在手中,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费力的站起身子,想亲自將那物送至顺天府尹的桌案上。 许家僕人在公堂上躁动不安,被周围衙役按住,张家人同样如此,只是这样一来在门口守著的衙役便一连少了好几人。 这时人群里突然衝出一人来,身形魁梧,又蒙著面,力气浑厚以一敌百,招式大开大合,势若力拔山兮。 掌风直奔青杏而去,孟晚大惊,想到会冒出个会功夫的,却没想到此人招式如此狠辣,他忙闪到雪生附近护住自己。 这边青杏被人袭击一时间闪躲不及,差点被那个男人一把扭断脖子,但男人的目標却是她手中的东西。 他拿到东西就要走,孟晚则在此刻大喊,“此人就是凶手,秦世子若想洗刷冤屈就拿下他!” 秦家人善武,他不信秦艽不会。 秦艽的状师立即明白了事情关窍,原来这位孟夫郎真的做了局,竟连他也被矇骗在鼓里,胜券在握的许家人就更没反应过来了。 状师高喊道:“世子!” 这时候蒙面男人已经快要扎进人群,秦艽终於动了,他脚步一抬,飞速追了出去。 蒙面人衝出人群却发现外面早有衙役埋伏,后面的秦艽也已追上,他对上秦艽不见得有胜算,乾脆狠狠用力一捏手中的东西,却挤出了一把乾涸的麵粉来。 “该死!”他目光阴狠的看向雪生身后的孟晚,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衙役和秦艽围剿住蒙面人,他乾脆放弃挣扎束手就擒。秦艽一把拉下对方的面巾,状师凑过来一看。 呦,还真是老熟人。 “韩参將,真是许久不见啊!” —— 皇宫戒备森严的御书房內,皇上端坐在精雕细琢的龙椅上,下首的位置坐著一位鬚髮发白的老將,地上则跪拜著大理寺卿许樾,及刚被顺天府尹送至刑部的韩將军。 皇帝態度还算和善,“韩参將刚跟国公从战场上回来,难保心中还有几分血性没杀乾净。我听闻你嫡妻亡故了几年,如今可曾续娶?” 韩参將听懂陛下的意思是要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放他一马,他跪在地上窥探老国公的脸色,斟酌著回稟道:“回陛下,是臣吃醉了酒做了糊涂事,微臣家中只有两房妾室,尚未续弦,愿以正妻之礼娶了许家大小姐,厚待於她。” 皇上又神情宽厚的问向许樾:“既如此,许卿,你家女儿是受了委屈,朕便为她赐婚予韩参將,正三品的武官,也不算辱没了她,如此可好?” 陛下赐婚,许樾哪敢说半个不字,感激涕零的匍匐在地上叩首:“陛下仁慈,赐小女莫大荣耀,微臣全家深感圣恩!” 如此也算是既给定襄国公保全了顏面,又给许家嫡女留了一条活路,不然她被辱之事宣扬的这么大,为了家族清誉,人也是要被吊死的。 但下一秒,本来一直一言不发的定襄国公便脚步沉重的走下台阶,他身上还有刚下战场的肃杀之气,一步一步的行至韩参將身边,压迫感极强。 谁都没有料到,国君特许他带刀上殿,他竟敢真的抽出腰间携带的佩刀,分毫迟疑都无,对准参將低垂的脑袋,一刀便砍了下去。 刀刃之厚重,力道之庞大,瞬间便让刚才还鲜活著说要娶妻的男人尸首分身。 鲜血喷洒到离得最近的许樾身上,嚇得这位文縐縐的中年美男浑身颤抖,双腿一软的跌坐在地上,身下大片水渍浸湿了金黄色的龙纹蚕丝的地毯。 皇帝也被这一幕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身边的內侍官下意识护在他身前,尖声道:“来人!护驾!” 定襄国公立即扔了佩刀,重刀跌进地毯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陛下恕罪,是老臣管教不严,才让手下出了这等登徒子。军令如山,这等沉迷女色,不奉军令之徒,若是在边境大营里,还该是这种下场。老臣一时激愤,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皇上拨开身前的宫侍,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得沉寂,他沉声道:“国公一向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为了国法亲手处置了手下亲信,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他压著怒火说完这番话,又吩咐衝进来的御林军,“將罪臣韩硩的尸首交给刑部。” 宫侍们有眼色的开始处理染血的地毯,皇上一挪眼又看见了痴傻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的许樾,厌恶的说:“传朕口諭到吏部,大理寺卿许樾殿前失仪,难堪大用,叫吏部卸了他大理寺的官职,派到其他地界去。” 定襄国公仗著自己手握兵权,功高盖主,竟敢在御书房提刀斩杀三品武將,分毫没把自己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国君心中又怒又怕,急著往定襄国公和廉王跟前凑的许樾便成了他迁怒的人。 自己还没死就急著站队,卖女求荣,这么喜欢往上爬便该待在脚底,让吏部远远的派放出去,一辈子都爬不回盛京。 第25章 乘船南下 孟晚带著青杏雪生和青杏祖父走出了顺天府府衙,神態轻鬆拿著一把金豆子放在手里把玩。 “孟夫郎真是好本事啊。” 他们身旁驶过一辆马车,车里的青年男声话语中带著丝嘲讽。 “张家这把刀竟被你耍的炉火纯青,恐怕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最后孟夫郎会反咬一口他们偷窃吧?”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快就找上门了,还没等他出城呢! 指尖的金豆子漏了两颗滚出去,青杏下意识捡起来还给孟晚,雪生则戒备的护在孟晚身前。 孟晚接过青杏还给他的金豆子,摸著下面刻著的十字记號,定了定慌乱的心,“我听不懂公子的话,这袋金豆子是早在五天前就不小心遗失了,当时也让家僕报了案,谁知道是被张家人偷盗的。” 车里的人没料到他还敢狡辩,沉默了会儿后说道:“行事太过大胆,真以为出了盛京就拿你没办法了?” 只这两句话,孟晚几乎已经確定了来者身份。 也是,毕竟这会儿许家背后的人,应该也在焦头烂额,应当没空来围堵他。 那车上的人大概率就是护著秦艽的,秦艽本身已经是忠毅侯府的世子,身份足够尊贵,比他还崇高的,只有他的太子姐夫了。 孟晚这会儿想的是,要不要装傻当不知道,还是乾脆摊牌。 就是这么犹豫了一小会儿的功夫,里面的人已经察觉到什么了,“看来是猜到我的身份了,不错,確实有些小聪明,只是身为哥儿,到底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孟晚乾脆利索的跪下叩首,“殿下恕罪,是草民冒犯了世子,但草民並不后悔。世人皆是为己,草民却想看看,旁人因为种种忌惮而不愿意去看真相,救一些因为身怀善意却被拉入泥潭的人。” 不知道说什么狡辩的时候,乾脆餵对方一嘴心灵鸡汤。 这一手先不说糊弄没糊弄过太子,反正他旁边的三人都各有所悟。青杏更是泪眼汪汪,差点就地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一句活菩萨。 车上的帘子被人拉开,太子文昭垂眸望了眼孟晚乌黑浓密的发顶,盯著那根素净的祥云银簪看了几眼,不知想了什么,最终说了句。 “也罢,你先在此处等等,有人也要和你同去。” 孟晚听完心头疑惑,却並不敢反驳,他没立即起身,而是等耳边再没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后,被雪生扶了起来。 “夫郎,人已经走了。”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丝毫不在意人来人往怪异的目光,他轻拍膝盖处的尘土,“也不知要等什么人,就再停留片刻吧。” 这位太子殿下从一开始,好像就没有要问罪他的意思,如今是要他等谁? 青杏神情略有迟疑。 孟晚看在眼里,“如今你在盛京已经得罪了人,就算不和我去岭南,也万不能在京城逗留了,否则只会连累了家人。” 青杏忙解释,“我当然愿意和夫郎一起离开,只是我本就承蒙夫郎搭救才能洗脱冤屈,如今又拖家带口的投奔夫郎,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不知怎么报答夫郎才好。” 孟晚感慨,真是个实在姑娘啊! “你当然要报答我,为了你,我得罪了廉王,几年之內都不能回京。” 孟晚见青杏面露愧色,心里满意,接著说道:“我也不瞒你,岭南的毒瘴之气厉害,我带你去也正是希望身边有位得用的郎中。” 青杏祖父是位老郎中了,他这些年行医的积蓄大半都给几个孩子治病了,如今囊中羞涩,这位年长者一样心地纯善,“我们也就这一身医术能给夫郎助力一二,可还有那么多的孩子,恐怕到了西梧府还多要麻烦夫郎,实在心中不安。” 孟晚开始给青杏和她祖父画饼,“你们既是跟著我去,这一路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到了赫山县后,我出钱替你们开医馆,几个小的也可以放我家帮忙照顾。但確实是有条件的,阿寻往后要跟在我身边,算是我聘请他,等日后离开岭南,他也要跟著我走。” 青杏和祖父对视一眼,本来家里养这几个小的都很吃力了,阿寻跟著孟晚也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问问阿寻的意思。” “那是当然。” —— 另一头太子的车驾低调的驶入忠毅侯府,秦艽前脚刚从顺天府回到家中,后脚就又被叫到正厅陪太子说话。 他吊儿郎当的对太子见礼,“姐夫。” 说完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太子蹙著眉,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特別是有了其他人对比后,他忍不住骂道:“同是秦家人,你姐姐便聪慧又贤惠,你怎么如此之蠢,还不如个乡野地方来的寻常小哥儿!” 秦艽把脸一扭,强嘴拗舌,“你是想说孟夫郎吧?他那样的叫寻常小哥儿?”猴精似的,心眼比他的状师还多,一看就满腹算计。 太子对他这副胡拉乱扯的嘴脸气笑了,“你是不是还很不服?” 秦艽嘴硬,“我没有!” 太子不想跟他多说废话,“马上收拾行囊,我派人送你去和他们匯合。” 秦艽满眼不可思议,“我和谁去匯合?去哪儿?怎么才通知我?你临时决定的?” 太子冷笑一声,“父皇调了两千士兵助宋亭舟启程岭南,你正好一起去过去做个小队长。” 秦艽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什么地儿?岭南?现在?我爹娘姐姐知道吗?” 太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岳父岳母和你姐姐那里,我自会和他们说明。如今宋亭舟与其夫郎即刻便要启程,难不成你还想在家睡个午觉?现在便去!” 秦艽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却不敢反驳太子姐夫的话,时间紧迫,他只能隨便塞了两包衣物和金银,便被太子打包送到了孟晚那里。 —— 盛京城门外的渡口处,眾多船只,其中一艘船只上站满了士兵。 常金在船舱里焦急等待,旁边的阿寻抱著最小的妹妹安抚,轻声问她:“常奶奶,孟夫郎真的能把我阿姐带回来吗?” 他一问几个小的也跟著问:“常奶奶,西梧府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常金摸摸他们的小脑袋,“常奶奶也没去过,在等等,你阿姐就回来了。” 虽然担忧,但她对孟晚总是信任的。 宋亭舟则在码头上同祝泽寧和祝三爷说话。 “可惜你和昭远都不能来参加我的昏礼。”祝泽寧话语中带著些遗憾。 自从那日帮了富家,富佩晟果真没有食言,一家子携礼登门,拜谢祝家与宋家的恩情。 祝三爷热情接待了富家人,也不知与富家长辈说了什么,隔了几天又带著祝泽寧上门拜访,两家这么一来一回,也不知怎么地就將婚事敲定了下来。 总之祝泽寧还在那儿扭扭捏捏的想给人写几首酸诗的时候,他爹就突然通知他要和富姑娘定亲了。 如今两人婚事已定,就等著慢慢过礼,年底便要成亲。 他婚事定下,祝三爷一半的心都安定了下来,扬言他也大了,便在订婚后也给儿子起了字,唤永寧。 刨除所有责任和压力,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真挚的祝愿,永寧——永世安寧。 宋亭舟视线眺望城门处,口中和祝泽寧说著告別的话,“总归是要分別的,鸿鵠飞天,海阔遨游。下次重聚,你我与昭远已扬帆歷经风雨,也算不负韶华。” 也不知是不是定了亲事,祝泽寧倒是比从前成熟不少,再不是府学里初见时那个东挑西嫌的富公子,而是肩挑家族兴衰、父亲期盼的男人。 祝泽寧此刻只能祝福兄弟,“景行说的是,终究要分別的,愿君此行前程皆锦绣,仕途上青云!” 祝三爷也拱手道:“在外若有难处只管写信回来,三叔过去帮衬你们。” 家族祸事,祝家再碰不到盐务,祝三爷管著弟弟的鏢局受了启发,想乾脆带著这群鏢师做行商,或许可以往南边走走。 宋亭舟与祝家人说话,城门口又驶过来一辆马车,他疾步迎上去,下来的却是林蓯蓉。 林蓯蓉下车见了他,面色有些许古怪,“你就任他如此胡闹?” 什么吏部侍郎师弟亲自下场做状师替医女鸣冤。 旁人听了好奇,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师弟还是个哥儿,一下子就更令人传颂了。这么小会儿的功夫,城里快要传遍了。 宋亭舟像是早就料到了林蓯蓉过来送行定会说上这么一番话,將手中一直拿著的画卷递给林蓯蓉。 “这是晚儿画的,他说萱娘一直很喜欢这幅画,便叫师兄带回去送给她。” 林蓯蓉不明所以,缓缓展开画册,却被眼前透出纸张的惨像所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宋亭舟语气沉痛的说:“图上所绘皆是当日昌平真目,那上面倒塌的房屋、瓢泼的大雨、瘦骨嶙峋的灾民、隨处可见的尸体、被父母卖掉的孩子、因为一个窝头而群起爭夺的荒诞场景……都是去岁我和晚儿亲眼所见。” “这……” 知道昌平水患是一回事,真实见过当时的惨景,便能明白那一串被上报的死亡名单,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宋亭舟长嘆一声,“师兄,晚儿说他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同样有血有肉,他当日没能力解救那些百姓,如今难道还救不得一个无辜的医女吗?” 林蓯蓉瞳孔微微扩大,他低头看著面前的画卷,仿佛透过画卷看破了什么。 “难怪,难怪母亲会收他为徒,是个好孩子,像我们林家的人!” 渡口风大,林蓯蓉衣摆都被吹得飞扬,怕画被吹坏,他小心谨慎的卷好画卷,心潮澎湃,“这画如此珍贵,堪为当世珍宝,我不能拿走,你们还是妥善收好吧。” 宋亭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晚儿说,画只是物件,其表达的心意才是它的价值。画出来,就要让人看到,而不是做为什么珍品被关进盒子里。清宵居士的画,不会赚任何一分钱。” “好!好好好!” 林蓯蓉咧开嘴角,像是极为满意这番话。他拍了拍宋亭舟宽厚的肩膀,“去了西梧府,只管凭心做事,三年后政审,我定会在朝堂上为你运作,將你调回盛京。” 宋亭舟拱手道谢:“多谢师兄!” 他起身眼睛瞥到城门,发现有两辆马车驶向码头,马车后面还有一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骑著马跟在后面。 等马车离得愈发近了,他才看清坐在车辕上的雪生。 林蓯蓉也看见了,他问:“可是晚哥儿回来了……咦?那是忠毅侯府的世子秦艽?他怎么也在?” 秦艽率先翻身下马,吊儿郎当的对宋亭舟拱手道:“宋大人,这是兵部的调令,命我任你麾下旗兵小队长。” 他扔给宋亭舟一张调遣文书,宋亭舟认真核对,发现上面確实印著兵部的印章。 孟晚从马车上下来,还有碰巧撞见前来给他送行的聂知遥。 “秦世子確实是接了调令来的。”毕竟太子亲自发话,只是个小队长,兵部立即就给批了。 两千士兵不是小数目,都坐船南下就要租最大的福船,租金便要千两。 皇上给宋亭舟两千士兵是好意,但这两千人也不是好养的,孟晚和宋亭舟商量后,只能决定只贴身带上一百五十人,其余一千八百五十人与押送流放岭南的押解兵一起上路,昨天已经出发了。 如今秦艽便只能和他们坐船一起上路。 一行人都安顿上船后,孟晚与聂知遥最后话別了几句。 “西梧府路途遥远临近边界,你们恐怕要年后才能抵达,春节可能要在路上过了。”聂知遥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襟,感慨的说了一句。 孟晚望著不远处安顿苗家人的宋亭舟,虚虚得眯起眼睛,“总归我们一家子都在一起,在路上过节也別有一番滋味。” 聂知遥笑了,“你总是说什么都有一番道理,前路漫漫,你自己多保重。” 孟晚见他被风吹的脸色发白,挥了挥手,“行了,心意我收到了,我到了之后再给你写信,你也不要总是多思多想,你看我总是多疑,但也不耽误相信宋亭舟。” 聂知遥后退两步,“知道你说的意思了,快走吧。” 目送孟晚登船离开,聂知遥被渡口的风吹的头痛欲裂,被小侍扶著上了车后,立即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摇晃醒的,乐正崎將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一步步的往他臥房走去。 聂知遥睁开眼便天旋地转,声音低哑的问:“我怎么了?” 他身上不爽利,窝在乐正崎怀里难得有几分乖顺。 乐正崎眼中划过一丝心疼,脚步更轻缓了几分,“可能被风吹到,染了风寒吧。” 他將聂知遥安置在床上,立即叫人请了大夫来。 年过半百的老郎中坐下把了会脉,捋著鬍子摇头晃脑的说道:“诊其脉......” 乐正崎听罢神色冷静的送走了大夫,回来迎面就被聂知遥扔了个枕头过来。 聂知遥强撑著坐起来,声音阴森的问:“我怎么会被诊出这种脉象的!” 乐正崎表情疑惑,“夫郎这话好生奇怪,人到了年纪,自然就会如此,此乃天伦人常。” 聂知遥气得不行,一时间脑袋发晕差点摔在床上,闭著眼睛不甘的说:“乐正崎,你就是来克我的!” 乐正崎紧忙上前半抱住他,“阿瑶,莫气,你若不喜……就算了。” 聂知遥突然睁开眼睛看他,“那你呢?” 乐正崎神色复杂,“最好是个小哥儿。” 第1章 探望师父 上了船孟晚先到常金舱房里报了平安,苗家人一家终於团聚,也是喜不自胜。 孟晚独自回房间里歇息,过了一会儿宋亭舟安顿好秦艽回来,孟晚迫不及待的问:“把师兄糊弄住了?” 宋亭舟不免莞尔,“师兄感动不已,直言你像他们林家人。” 孟晚的小嘴像是抹了蜜,一本正经的说道:“那可不对,我都是和我夫君学的。” 宋亭舟目光繾綣,船体微晃,他乾脆搂著孟晚半倚到床上,“永寧和富家姑娘订婚了,三书六礼也已过了一半,预计年底就要成婚了。” 孟晚脑袋枕在他身上,也替祝泽寧高兴,“好事啊,那他的官职是不是也有著落了?” 宋亭舟眼里闪过一丝敌意,“富家那位公子已经在给吏部打招呼了,估计年后应该会有消息。” 孟晚见他冷下来的脸觉得有趣,便逗他道:“统共我也没和富公子说过两句话,你怎么还记著他呢?” 宋亭舟轻咳一声,“去了半天的顺天府衙,肚子饿不饿?” 他这么一问孟晚还真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宋亭舟拉著他下了床,“娘买了几只烧鸡上船,如今天凉能放两天,你吃不吃?” “吃吃吃,再让碧云给我热个馒头。” 孟晚刚上大船还是有几分新鲜的,也比坐马车赶路舒服,起码能隨时烧火做饭。他们人多,共包下了三艘船,船上各置办了米麵等物。 可惜常金不光晕车,竟还也晕船,不光是她,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秦艽秦世子也晕船,船还没驶出多远她们俩就已经下不来床了。 而船上的日子,他们起码还要待上两月。 这时候就体现出隨行一家子医者的好处了,虽说晕船不可根治,但好歹能用药物缓解。 而孟晚为这次南下,准备了大量炮製好的草药,隨取隨拿。 南方河道眾多,他们时而下船走官道,有河道则乘船,一路上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了扬州府。 宋亭舟先租了三个院子安顿他们这一行人,只逗留两三日,眾人唯有挤挤了。 整顿好后第二日宋亭舟与孟晚备上礼品换了新衣,叫雪生驾了马车找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这村庄离扬州府府城极近,驾著马车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师父在信里说是村中段,林氏祠堂西边第一家。” 孟晚眺望这座整齐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是青砖瓦房,路面夯实的平平整整。 他们来得早,但村民们起的更早,已经开始下地劳作。虽然穿的也是带著补丁的粗布旧衣,但精神面貌都很好。 林氏祠堂很好找,毕竟这一个村子基本都姓林,隨便问了个村民,知道是找林大人夫妻,村民还热心的带了路。 找到林家祖宅的时候,孟晚眼睁睁看著他矜贵的师父项芸蹲在灶屋里,灰头土脸的往炉灶底下的灶膛里猛塞,一时间整个灶屋四处冒烟,熏得满头白髮的项芸不顾形象的抹著脸往外走。 孟晚目瞪口呆,“师父,你……这是在干嘛?” 项芸脸色一僵,勉强睁开被熏得通红的眼睛,“晚哥儿?” 早不来晚不来,非得她一身狼狈的时候被弟子撞见。 逆徒! 项芸挺直腰背,不许不缓的蹭了蹭脸上黑灰,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语气轻描淡写的说:“无事,你师公今早出去了,我本想做些早食的……你们是几时到扬州的?我见蓉儿来信姑爷竟没入翰林考核,而是被派到岭南地界去了,这是为何?” 孟晚回道:“我们昨日便入了城,如今我婆母和一眾士兵都安置在城里,夫君正月要到西梧府上任,我们在扬州耽搁不了几日。在盛京发生了不少事,等师公回来了徒儿一一告知。” 项芸往日盘的一丝不苟的白丝有些凌乱,她不动声色的往耳后挽了挽,“你们用饭了没有,不若先去屋里坐坐,我去煮些粥来。” “这种事怎能劳烦师父呢?师父若不嫌弃,我去给您做顿早饭吧,你先进去等著,我们一会儿就好。”几年没见,孟晚瞧她身体依旧硬朗,先是放下了心,又知道她极其好面子,便不动声色的拉著宋亭舟回灶房收拾残局,给她留出空隙来换洗衣物。 如今已入一年中最冷的腊月,但扬州明显比昌平暖和不少。孟晚熟练的从米缸里舀米,头洗乾净下锅,宋亭舟在炉灶下烧火。 除了灶膛和北方不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还在三泉村的时候。 孟晚见宋亭舟点上了火,又在厨房翻看有没有什么別的食材,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刚才忘了问师父了,耿妈妈怎么没在?” 宋亭舟將项芸一股脑塞到灶里的秸秆抽出来,又用火石重新点著了一点点往里塞,膛里很快冒出火光来。 “你忘了,耿妈妈也有自己的儿孙,我记得她说也在附近的村子,应当是回她自家了。” “也是,我忘了这茬了。” 孟晚在罈子里找到两坛醃好的雪里蕻和酸笋,先捞了几颗酸笋出来清洗后切成菱形小块,加香油搅拌做咸菜用。 又把雪里蕻切成小段,摸出几个鸡蛋放一起炒了一大盘。 宋亭舟饭量大,光喝粥喝不饱,孟晚又舀了一盆面,让宋亭舟和好了,他在上手打上猪油烙饼。 “可是晚哥儿来了?”林易回家见自己家烟囱冒著烟,本来稀奇的紧,但见到院里正在给马餵草料的雪生便想到夫人的弟子来信说要南下,可能是他们来了。 孟晚放下手里的锅剷出来见人,“是的师公,我和夫君也是刚到。” 宋亭舟紧隨其后,叫了句,“林大人。” 林易笑起来眼角和嘴角都是明显的褶皱,“不用那么见外,跟著晚哥儿叫师公。”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个子不高,看著和蔼可亲,在翰林院当了大半辈子的文官,书生气却不是很重,仿佛就是隨处可见的农家老翁,只不过皮肤比他们偏白而已。 宋亭舟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林易对是他们在做饭没有半点意外,他老伴平时不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估计孩子们来了还在睡懒觉。 岂不知项芸今日还就真的起早了,老两口精通养生之道,晚间从不多食,导致她今日难得早起还饿得不行,老头不在家,只能起床自给自足。难得下厨一次,还被徒弟夫夫看见出了丑。 项芸回屋洗漱换衣,铺床铺得也隨意,听见老伴的动静忙叫他进去。 “你快帮我把头梳梳,见了孩子们不成样子。”她一把將梳子塞到林易手中。 林易熟练的替她梳头挽发,手法比女子还熟练,挽好后又从梳妆檯上拿了根玉簪帮她插上,“成了,孩子们做好了饭在外等著你呢,走吧。” 堂屋里摆著饭桌,孟晚弄得差不多了让宋亭舟收拾厨房,把饭菜给雪生留了一份在厨房,他自己端著饭菜摆到饭桌上等著老两口过来吃早饭。 项芸坐在餐椅上,看著面前香气扑鼻的清粥小菜,“晚哥儿的手艺不错。” 孟晚替她和林易盛粥,精致的白瓷小碗上印著青,“师父和师公爱吃的话,这两天我都来给你们做饭。” 项芸喝了一小口粥,夹了一筷子鸡蛋,空荡的胃里稍稍满足。 “耿妈妈回家探亲去了,她年纪大了,也该享几年天伦之乐。”她自认为和林易年纪大了,也没几年好活,厌烦了盛京那样的浮华地儿,回乡前就將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下这么个老妈子和她们回来,也是因为耿妈妈的夫家就在当地。 孟晚不是太饿,只喝了一碗粥和一角饼就放下了筷子,“便是耿妈妈不在也该买个丫鬟回来伺候,別的不说,做做饭也是好的。” 不然俩人这么大年纪还自己独居,怪让人担心的。 项芸吃了口用油酥烙出来的饼子,往常只觉得早上吃略显油腻,今日却吃了一块半,剩下半块吃不下,隨手扔进老头子碗里。 对小徒弟关心的话语,她眼神柔和,“不必担心,族中有妇人来给我们做饭,时时过来照看。” 只是她起的晚又好面子,怕人发现了,所以平日早饭都是糊弄,多是林易起来煮些米粥。 正说著,果然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大嫂提著菜肉过来,见有客在用饭也没打扰,径直进了厨房。 过了会儿见他们吃完了饭,利索的收拾了饭桌。 林易又嘱咐她们到集市上再多买些菜回来,晚上多做些饭菜招待客人。 饭后孟晚、宋亭舟和老两口说了到盛京这一年发生的事,又告知了被派到岭南的原因。 林易在翰林院任职多年,歷经两任君王,也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更比宋亭舟了解盛京情势。 “外放出来也好,京中情势混乱,陛下有心整治世家,早就有先拿吴家开刀的意思,便是你考中了庶吉士,我也是会让蓉儿替你运作外放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会是岭南。 孟晚想到师父项芸的出身,“那项家……” 项芸又恢復了端庄的样子,顶著一头梳的一丝不苟的银髮说道:“项家家主是个精明的商人,等吴家真的败落了,他自会知道如何选择。” 项芸准確来说算不得项家主支,林家说好听些一门三翰林,可林易之父四十不到,坐到翰林院的五品官就歿了,林易自己也没有儿子林蓯蓉的官职高。 可以说林蓯蓉如今才是林项两家最顶尖的官身,他在项家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但项家在江淮一带盘踞多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抽身,若真有一天项家要被清算,林蓯蓉大概率会捨弃项家,端看项家家主如何抉择。 孟晚见项芸不像是对家族感情羈绊深厚的样子,心中鬆了口气。 党皇一派大家不敢隨意討论,孟晚在林家村又陪了师父几日,多是討论书画之道。 “你画作自成一派,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是见你如今作画行如流水不见顿挫,可是找到了画心?”项芸见孟晚面前的一幅扬州初雪图,线条流畅大胆,逸趣横生,仿若將那一场薄雪凝於尺幅之间,神形兼备,可称上品。 孟晚提笔用行楷在空白处写上画作主题、日期与他清宵居士的大名,再把自己的小章拿出来按在名字下面,轻轻吹了吹。 “徒儿大致明白了画心之说,只是尚未摸透。” 项芸欣慰的看著他,“你尚且年少,不必心急。” 孟晚好奇的问了句,“师父是多大找到自己画心的?” 这似乎是个非常久远的话题,项芸思索片刻才不確定的说:“十四五岁吧?当时我还未成婚。” “……” 孟晚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壁垒。 他的心太乱,装下了太多杂事,远没有项芸纯粹,所以对方才是真正的大家。 三日后孟晚告別师父师公,再次踏上路程。 聂知遥的话一语中的,大年三十他们果然是在路上度过,彼时他们已经快到西梧府境內了,眾人在一个小镇的渡口上卸下了行李,接下来要走陆路。 年节后四处都在放爆竹,这座偏远小镇也不例外,镇上的人说著令人费解的浓郁乡音,穿的服饰也和北地大不相同。 宋亭舟在码头租了几辆马车,结果当地车夫只有四五个,他们还有六车的行李没办法安置。 无法只能在小镇逗留一晚,明早再想办法从附近城镇租车或是租几辆镇民自家的马车。 岭南境地山地丘陵眾多,平原面积零散又稀少,道路难行,因此去隔壁镇租车其实是有些不便的,他们最好在镇上有马车的百姓家里租车。 他们一行成群结队,在这座小镇上十分惹人注目,最关键的事语言沟通也很有障碍,幸好青杏祖父早年走南闯北的接触过这边的人,镇子上的人许多也会说官话,大家才勉强能与当地人沟通沟通。 “孟夫郎,这家人说在镇外有个庄子,可以借咱们的人暂住。”青杏爷爷问过几个当地人后终於找到一家乡绅愿意接纳他们。 孟晚喜出望外,“太好了,你和他们说,咱们会给他们报酬的。” 已经快到西梧府境內,这么多的人赶路跟著都不方便,孟晚想著乾脆明日先让士兵们上路。自己和宋亭舟身边有秦世子这样的高手,雪生还贴身跟著,再留十来个士兵,应该就够了,这样轻车简从,还能快些。 乡绅家的管家看他们这一伙人不似寻常人家,赔笑著说不用报酬,粮食也可以由他们准备。 孟晚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告诉他们,只需提供给他们些灶具就好,他们自己有米麵粮食。 第2章 山寨 晚上他们在郊外的庄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这些士兵便步行上路,他们人多势眾,又有千户管著,轻易无人敢惹。 宋亭舟则是带著雪生先在本地租借马车,本地乡绅就这么一户,主家很好说话是不错,但也只能凑出三辆马车来,简直嘆为观止。 哪怕是他们在泉水镇,光是方家也是有七八辆马车的,再加上何家也有个两三辆,这个镇子贫瘠的简直难以想像。 如此一来,还差三辆马车就只能去隔壁镇子租,但据本地人说,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哪怕骑马去,最快也要六天才能走个来回,反倒是离县城还算近些,三天就能回来。 但要进县城便要有户籍,雪生一个奴僕独自进城会被当做逃奴,只能宋亭舟亲自带著文书进城。 宋亭舟要將剩余二十士兵都留给孟晚他们,自己带著雪生儘快上路往回,但孟晚怎能放心。 “不若让秦世子也和你们一起吧,他武艺高强更胜雪生,这样我也能放心。” 宋亭舟看著他因为接连赶路又消瘦了的脸庞,眉头紧锁,“你和娘身边不放个会武的人我不放心,这样吧,我带雪生和五名士兵上路,我们骑马去,儘快回来,这三日你们就在庄子里不要乱走。” 孟晚迎著宋亭舟担忧的目光,主动將自己脸颊托进他宽大的手掌,“安心吧,我们就在庄子里还好,此地多是山峦,你们路上才是要多加小心。” 他本是关心宋亭舟的话语,怎料一语成讖。 为了赶著儘快上任,宋亭舟也没耽搁,当即就带著雪生又点了五名士兵,备了些乾粮和水囊便上马离开。 此地险峻,往县城的方向根本没有官道,他们先骑马跑了一天,路过一段狭窄的小路是建在峭壁上的,下头就是万丈深渊。 他们不敢骑马过去,只能牵著马走。有个恐高的士兵腿都软了,硬著头皮蹭了过去。 这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宋亭舟著急租了马儘快回去,心中又隱隱后悔带这几个人出来,耽搁工夫。 屋漏偏逢连夜雨,却是真的雨。 细如牛毛的小雨落在身上,添了丝阴冷,这是穿多少衣服都掩盖不住的湿寒,包括宋亭舟在內的人都不大適应。 细雨连绵不绝,山间渐渐凝了层薄雾,雨水不断雾气便不减反增,慢慢越凝越厚,连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天地间皆是茫茫大雾,偶尔能听见几声马蹄声和人不適的轻咳。 宋亭舟本来在专注的看著脚下的路,迈著適中的步子不急不缓的前行,怎料他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喊声,接著就是马匹受惊的声音。 不知哪个士兵似是脚滑坠落了峭壁,手上还死死拉住了马匹。那马匹扬了蹄一脚踢到了宋亭舟的马上,牵连著他的马也受了惊。 宋亭舟本能拽紧牵绳,下一瞬立即察觉不对放了手,但已经晚了一步,他被马匹带的扑到了崖边,直接冲向峭壁处。 哪怕宋亭舟已经使出全身力气贴著山壁往下滑,儘量保持自己紧贴岩壁,以免坠落。但很快膝盖处的布料便被磨破,双手手指也被凸起的石头割得鲜血淋漓。 峭壁太过陡峭,他虽然稍微缓解了下落的速度,最后仍是速度极快的坠了下去。 “王哥!” “大人?” “糟糕,是大人和王哥掉下去了!” “什么!郎君!” “大人!” …… 宋亭舟再次醒来,只觉得左腿和手指都传来剧痛,他缓缓睁开眼睛,空间昏暗,油灯带来的一丝光亮勉强能让他看清身处何地。 头顶似乎是用粗竹搭建的房顶,不光如此,墙壁好像也是用竹子扎捆结实做成的,目光所掠桌子、椅子、储物的箱子等都是竹製品,这竟是一间宋亭舟从未见过的竹屋建筑。 “你醒啦?”少女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宋亭舟视线轻移到门口,只见一位穿著异族服饰的少女端著一碗闻著就气味浓郁汤药。 她约莫有十七八岁,脸蛋圆润,肤色偏黑红,穿著一身蓝黑靛布作底的长衫和短裤,脖子上掛著银项圈和彩线编制的掛饰,杉领和袖口均用布镶边,腰上扎著彩色布条编织的腰带。 说的话也带著没听过的腔调,是一方方言,宋亭舟琢磨了会才大致听懂她的意思。 “多谢姑娘相救,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他其实最著急的是昏迷时间太久孟晚和常金会著急。 少女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发觉宋亭舟可能听不太懂她说话后,羞涩的连说带比划的摇头,意思他没昏迷多长时间, 宋亭舟心口略微一松,又问道:“那我身上的包裹又在何处?”里头的银两事小,赴任文书等都在里面容不得半点闪失。 宋亭舟语气虚弱,少女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如何,眼神躲躲闪闪的侧到一旁,又说了两句他听不懂的话语。 宋亭舟从竹床上坐起来,他身上还穿著自己的中衣,但外袍却变成用深蓝色粗布做成的短打,身上传来阵阵皮肉之痛,血肉模糊的手指和手掌被糊了一层墨绿色的草药。 这些都还好说,只是左腿疼得几乎不能动弹,多半是骨头断了。 他一个陌生男子,总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女给他换的衣裳,她家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在。 他看著被包裹起来的左腿问道:“姑娘可是为在下请了郎中?” 少女大致能懂什么叫郎中,但是她回的话宋亭舟实在听不大懂。 宋亭舟刚要再问些什么,就见另一个年长的男人进来。同样是黑蓝色的衣裳,上面是较短的立领对襟衣,胸前两侧各绣了个鸡仔图案,下面裤子的裤管宽大,但意外的竟会说几句拗口的汉语。 “你是汉人吧?我们寨子里有巫医,是他给你接了骨上了药。” 能正常与他沟通就好,宋亭舟客气的说:“多谢大伯和巫医的救命之恩,我確实是汉人,家人都在坪石镇上,能否劳烦您將我送过去? 说实话宋亭舟並不相信什么素昧蒙面的巫医,他现在最焦虑的是怎么回到镇上。 年长男人脸色有些冷漠和警惕,“你是坪石镇的人?” 宋亭舟听出他话里的提防,想到孟晚他们还滯留在镇上,忙问道:“坪石镇怎么了?我只是路过此地的行商,在镇上稍作整顿。” 年长男人脸色鬆懈不少,“那个镇子上有些不好的传闻,我们寨子住的近,却寧愿去绕路去县城也不愿去坪石镇。” 宋亭舟心尖一颤,“不好的传闻?是否有伤人之事?还请阿叔儘快將我送回镇上,我愿重金相送。” 年长男人爱莫能助,“我们不要你的金银,你可以先留下养伤,因为我们可以用板车將你拉到镇子外面,但是不能送你进去,所以你最好能走动了再回去找你的家人。” 看来镇上確实有什么危险,导致他和族人都不愿意踏入。 他越是这么说,宋亭舟越是著急,但他如今伤势未愈,又不熟悉山路不知怎么回到坪石镇,除了原地等待雪生找来,竟別无他法。 “那可否帮在下捎个口信呢?不必入镇,只是旁边的庄子里,若你们不愿接触旁人,我书信几封,你们隨意仍在门口即可。” 这个倒是还可以,年长男人思索了小会儿,就答应下来,“瑶长哪里有纸笔,我去向他討来给你,你写完后我叫几个达努到坪石镇附近的庄子送一趟。” 宋亭舟感激不尽,“多谢阿伯,我包裹中有银子,可作为各位的报酬。” “包袱?”年长男人对上女儿躲闪的目光,没有回答,而是叫了女儿出去。 “兰朵,是不是你拿了那个汉人男子的包裹?” 兰朵双手捂著脸,“我不是故意的阿爸,我……”她没在寨子里见过这么俊俏的男人,比寨子里最受欢迎的山虎还招人,又正是青春好年华,难免心动,便起了些別的心思。 年长男人嘆了口气,他年轻时也嚮往寨子外的世界,曾和其他年轻人出去闯荡过,也和汉人打过交道。 “汉人成婚都早而且一生要娶很多老婆,看他穿著家里也应该是有钱的,也不知老婆有几个,还是我们寨子好,你成了亲后还能住在家里,或者不想嫁人娶个达努也是好的。” 兰朵想起宋亭舟俊朗的五官和说话时清冷沉稳的气质,还是觉得比寨子里的青年强,她咬了咬唇,恳求中年男人,“好阿爸,我就想要他,我们不要还给他东西了,让他留在寨子里吧。” 中年男人拒绝道:“这怎么可以,偷盗东西是不好的事,密洛陀女神会怪罪我们的。” 年轻的姑娘为了心上人,越被家人反驳便越是坚持,“我们不是偷盗,等他留下来和我成亲了我就会將包袱还他,密洛陀女神知道我的心意,是不会怪罪的。” 中年男人看著女儿执拗的眼,深深的嘆了口气,“隨你吧。”他们族的人对婚恋自由度很高,也没什么门第之说。 而且他想到住在他家那个高大的年轻汉人说家人都在坪石镇上,坪石镇那个地方,估计也九死一生,他没了亲人,可能就会在寨子里和女儿安稳过日子了。 宋亭舟尚不知道这父女二人商量了什么,等中年男人带了笔墨纸张回来,自己將纸裁成几块,每长纸上面都写了大大小小的字,有的写多些,说自己在镇子西面一日半路程附近的山寨里,有些只写了两个字——勿留。 他写的认真,却不知答应將信纸帮他送到镇上的中年男人却反悔骗他,那些纸张都被偷偷烧毁了。 在寨子养了几天的病,宋亭舟膝盖和手上的伤口开始结痂,但因为左腿骨折,还是不能下床。 他心急如焚,一心想回到镇子,却也没忽略身边奇怪的视线。 “姑娘,我家中已娶了夫郎,你尚未婚嫁,不太方便和我独处。”宋亭舟委婉的对兰朵说。 兰朵听后咬了咬唇,用这几天和阿爸学的汉语,坑坑绊绊的说:“你娶妻便娶了,总之以后和我成亲了就只能和我一人好。”她说到后面也十分害羞,脸颊通红 。 宋亭舟脸色冷淡,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耐,“姑娘可能是没听懂我的话,我已有心爱之人,怎会和你成亲。” 兰朵被他这样冷言冷语的拒绝,顿感心痛委屈,“就算你成亲了,他们在坪石镇,坪石镇是有的山犭军的,镇上镇长常捉外人投食它,你若有妻,也早就被它吃了!” 宋亭舟不顾左腿钻心的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要下来,“山犭军是何物,坪石镇又哪儿来的什么镇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兰朵见他这样目露怜惜,想扶他又被他冰冷的眼神摄住,怯懦懦的不敢近身。 兰朵的阿爸听见动静从外面进来,將宋亭舟扶回床上,“兰朵没有骗你,我们以前也只是听说过坪石镇有山神,却不害人,他们镇子也多是供些瓜果牲畜。” 他娓娓说道:“直到去年,坪石镇突然无缘无故的死了不少人,后来来了个什么道士,也不知和镇长说了什么,后来坪石镇就开始祭生人了,刚开始周围的寨子没人知道,只是去过镇上的年轻人都再没回来。” 说到这里,兰朵阿爸黝黑的脸染上些惊惧,“今年年初我们寨子里有个年轻的达努在镇上失踪,第三天又跑回来了,说是坪石镇上有怪物,长著狗的身体,人的脑袋,见人就吃,十分恐怕!” 宋亭舟绝不信有什么鬼怪伤人,但兰朵阿爸描述的如此真实,简直像是亲眼所见。 “那个跑回来的年轻人现在还在寨子里吗?”宋亭舟想问问那人关於山犭军的详情。 兰朵阿爸面露怜悯,“人早就没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被咬坏了,全是伤口,一晚都没熬过去。” 兰朵阿爸不忍见女儿伤心的样子,只能规劝起宋亭舟。 “你家人在镇上,肯定会被镇长骗去活祭给山犭军的,你回去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我们寨子里,和兰朵好好过日子。她从小没有阿妈,家里只有我们,你留下我们都会好好对你的。” 兰朵期盼的看著宋亭舟,渴望他鬆口答应。 听到坪石镇的危险是来自一个虚幻的畜生,和那个靠骗人活祭的镇长,宋亭舟这几日吊起来心反而鬆懈不少。 晚儿身边有秦艽这样的高手,他本身人又聪慧,不见得会被镇长誆骗。 宋亭舟眼神中还是没有几分温度,话语又硬又冷,“我已经同兰朵姑娘说过了,家中已娶夫郎,姑娘家的声誉不好,往后不便麻烦她过来送饭。” 事无绝对,他还是要早早回去和晚儿重聚,靠这个寨子里的人可能困难了,也不知雪生几时才能找到他。 第3章 寻得 自宋亭舟坠崖后,雪生立即便想绕到崖下去寻人,谁知山路南行,弯弯绕绕的,雾气又重竟然迷了路。 等好不容易走出山林,他意识到五人这样乱找不是办法,当即让剩下四人回去稟告孟晚。 他自己多少有功夫在身,这几个兵都是养在营里没见过血的,比他还不济,若是单派一两个回去再从半路上全军覆没可糟了。 孟晚收到消息可以多派些人过来一起找郎君,最好將青杏或苗老爷子也叫来。 四名士兵走后,雪生孤身一人又在山林里找了半晌,眼见天要黑了才找到一座山寨,里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竹子结构房体,穿著打扮也与汉人不同,他早年也算走南闯北,却从未见过。 宅子里的人十分排外,雪生不得其入,天黑的山林更加危险,他乾脆在宅子外围找了棵大树休息。 寨里有心软的阿婆给他端了碗热汤来,雪生想起孟晚平常对人的防备姿態,虽然谢过阿婆,但是並没有喝汤。 他问了阿婆有没有见过穿著和他差不多,个头极高的陌生男子。阿婆说的话雪生听不懂,但摇头的姿势他还是懂的。 郎君不在这里? 他又问崖下的路怎么走,阿婆想了会给他指了一条小道,雪生谢过她,给她塞了几个铜板,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要,端著自己的碗又走了。 雪生在树下拢了火堆,又在周围拾了两把乾柴,一直停到后半夜,才灭了火爬上树小憩片刻。 清早宅子里出来打猎的声音將他唤醒,他们还是很警惕雪生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汉人的。 雪生见状默默退开,顺著昨晚那个阿婆指的小道,走了半天果然走到了一片崖底。 底下躺著一具人的尸体和两匹死马。雪生一惊,上前查看才发现是先前掉下来那个士兵的。 崖底的地势还算平坦,又没有尖石之类的锐物,这个士兵若不是被马压在身下,应该不至於死亡。 雪生检查了一圈,发现另一匹马的背上有大量血跡,不是出自马的伤口,那便是宋亭舟留下的,人应该还活著,只是不知身体情况如何。 雪生心焦如焚,宋亭舟已经坠马一天一夜,应当受了重伤,若是自己走应该不会走远。 他在附近的树林里又找了一天,並未发现宋亭舟的身影。夜里他又回到那个寨子的外围,依旧拢火休息。 从包袱里拿出乾粮,隨意用火堆里的火烘烤几下,水囊里早就没了水,雪生干啃了个饼子后就吃不进去了。 后半夜爬上树休息,清晨天还没亮是被寨子里的人叫醒的。 “达努,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想做什么?”一位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面容严肃的问他,口中说的竟然是汉语。 雪生见终於有人能和他沟通,忙从树上下来,思索一番后指著宋亭舟掉下来的峭壁方向,问道:“我有个哥哥,前几天路过那边的崖壁时不小心掉了下来,我找了他两天还没找到,想问问您和您的族人有没有见过他?” 瑶长听他说话还算客气,又是来找亲人的,稍微放下了戒备,“我可以帮你问问族里有没有人见过你哥哥,你可以进来歇歇脚。” 雪生又疲又累绷著两天,確实急需一个地方歇脚。 瑶长將他安排在最外围的一处竹楼里休息,告诉他立即便会问问寨子里的族人们。 雪生大致看了眼,觉得这寨子不算太大,顶多几十户人家,半天应该就能问完,他在竹楼里等了会,见四下无人,实在忍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他才惊醒,见窗外升到顶空的太阳觉得危险,刚才他睡成那样,若是寨子里的人有了异心可就糟了。 幸好幸好。 他心里暗自侥倖,警告自己不能再这般不谨慎,瑶长已经上了楼。 “我已经问过所有族人,他们这些天並没有见过除你之外的陌生男人。” 雪生暗嘆,今夜过去就三天了,时间拖得越久,郎君处地便越不安全。但若是那三个士兵顺利返回镇上,今天应当能带著人过来一起寻找郎君。 他谢过瑶长,“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扰了。” 寨子里的竹楼都是一楼厨房饭厅,二楼住人休息,这样能有效隔湿防潮。 雪生跟著瑶长欲要下楼,突然看见最里面有座竹楼外面的空地上晾著一件长衫,虽然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寨子里的人皆是短衣短裤打扮,顏色多为蓝黑,那件长衫却是青色的。 他脚步微不可察的一顿,隨后又若无其事的走下楼梯。 辞別瑶长雪生並没有离开寨子附近,而是借著茂密的树林绕到寨子的另外一头,距离最里面竹楼更近的位置,这里更能看清那件掛起的衣衫正是宋亭舟当日所穿。 雪生心中激盪,但又怕寨子里的人撒谎是有別的目的,不敢打草惊蛇,只能静观其变,等待支援。 他不动声色的在寨子周围巡视,一整天都在以避开寨子里的人的目的下观察,终於在天黑时与从镇上寻过来的苗老爷子等人匯合。 “宋大人在何处?可有大碍?”生怕宋亭舟有事,苗老爷子背上药箱带上伤药就跟隨余下官兵过来了。 雪生看著面前乌泱泱的人,顺手接过苗老爷子背后沉甸甸的药箱,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家夫郎呢?” 士兵跟来十几个,连秦艽也过来了,如此留在镇上竟只有老弱病残吗? 报信的官兵回復雪生,“我们回去报信的时候孟夫郎並不在庄子里,常老夫人听闻消息心急,便跟著过来了,但下面山路不好走,她留在官道上等消息,小侍在上面陪同。” 雪生知道这是常金心忧儿子,坠崖听起来实在过於惊险,只怕夫郎知晓也是要跟来的。 “可留了人给夫郎传信?” 士兵答:“留了八人在,既能传信,又能保护夫郎安危。” 雪生这才放了心,他对秦艽说:“我在附近的寨子里发现了郎君的行踪,但寨子里的人似乎有意隱瞒,咱们这么多人过去难免起了衝突,秦世子可否跟我前去探查一番?” 秦艽如今听得是宋亭舟的命令,顶头上司遇险他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倒也痛快答应了。 雪生身手没有秦艽高超,但身姿轻盈,更適合探查。 他先一步从僻静的地方入了寨,直奔白日看过的那座竹楼而去,秦艽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著。 寨子偏僻,其中东西两面都环著峭壁,鲜少有外人进来,因此都也没什么守备之说。天一黑,寨门关上便各自回家休息。 雪生找了处低矮的墙体,轻而易举就翻了上去。 秦艽在他后面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宋亭舟这个七品小官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能人,想来也是有些本事。 寨子的墙体下面是用石头搭建,上面则是一排排的木桩。秦艽体重身高都要高於雪生,略微跑了几步助了力才上翻过了墙,幸而木桩足够结实,没有被他压歪。 两人儘量將身体贴著寨子边缘的石壁,整个人都隱於黑暗,凭藉朦朧的月光,缓缓潜行。 油灯在这座小寨子里是稀有品,一入夜宋亭舟便放下了兰朵父亲从瑶长那里借来的书本,缓缓闭上双目,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不管看没看到字条,他外出久不回归,晚儿定会派人来寻。 这里离镇上不远,晚儿意识到县城没有他的踪影后,极有可能根据蛛丝马跡探查出他坠崖。 再说还有雪生他们也会回去回稟,他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但想到兰朵父女说的关於人首兽身的怪物,宋亭舟不免情绪急躁,怎么也静不下心安睡。 再者这对父女又將他的赴任文书藏了起来,最迟一月底他也要到西梧府,向当地知府交付委任文书等。 若是取不回文书,或是文书被他们毁坏,便只能先同西梧府知府告知原委,再上奏朝廷,请吏部重新加急送到岭南一份,如此已经算是宋亭舟失职,极有可能会被人在政绩上记上一笔。 宋亭舟眾多情绪在脑海中翻滚,一时半刻也睡不著。 忽然,他察觉白日放在门后的茶碗在微微颤动,里面的水晃晃悠悠的盪了出来,像是有人要从外面推门而进。 宋亭舟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眉目冷淡的盯著门缝,右手从枕下摸出一根坚硬的竹棍,竹棍的一头被嵌入进去一片碎瓷片。 门內的门栓被人从外塞进来的剑刃挑落,发出一声闷响。 剑?还是短剑? 与预想的情景似乎不同,宋亭舟紧绷的身体骤然放鬆。 “雪生?”他压低了声音问。 雪生推门进来,“郎君!” 他声音不自觉激动的微扬,身后的秦艽提醒他,“且低声些。” 雪生已经行至宋亭舟床边,“郎君,你身上可有大碍?” 宋亭舟掀开被子,露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腿,苦笑道:“怕是走不了多远。” 秦艽:“大人放心,我们的人都在寨子附近,郎中也在其中。” 宋亭舟更急的却不是自己的腿,“什么!你们將人都带了来,那晚儿呢?” 秦艽不知他说是何意,“孟夫郎自是还在镇上,他还尚不知大人遇险。” “坪石镇可能不太寻常,还要劳烦世子迅速带人返回接了我家眷出镇。” 雪生劝道:“郎君,我们先將你带出寨子,苗郎中正在外面等著,出寨子后我立即带人回去接夫郎。” “你要走吗!”兰朵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 大晚上她一个姑娘家丝毫不避讳的突然爬上了竹楼,见了屋內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汉族男人也没害怕,而是双目泛红的看著宋亭舟。 秦艽眼神在兰朵和宋亭舟之间穿梭了一阵,突然笑了。 这一路看著宋家夫夫俩恩恩爱爱,还以为多么情谊深厚呢,结果才分开四五天而已,嘖嘖! 做为手下,好歹知情知趣些,他也没兴趣看两人拉扯,便拽了身边的雪生一把,打算下楼去等。 秦艽侧身一拉…… 再一拉…… 他回头看著笔直立在原地的雪生,没拉动? “我早就和兰朵姑娘说过几次了,家中有夫郎,乃我此生挚爱,断不会拋弃他转而娶你的。”宋亭舟这话说了千万遍,神情不耐的將手指放在床边的书本上敲击,每一下都似乎在宣泄心里的厌烦。 晚儿在镇上还不知情况如何,偏偏这姑娘像听不懂人话一样,若是让她再纠缠不休,引来了寨子里的人,他们联合起来阻拦,又是一场麻烦。 宋亭舟给门口站立的雪生使了个眼色,想让他看准时机將兰朵打晕。 暂时没工夫问赴任文书的事了,晚儿的安危要紧。 “那……那他要是被山犭军吃了,你也不愿意娶我吗?” 兰朵初次恋慕一个人,哪怕被宋亭舟冷眼以对,还是不免死心眼的问了一句。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诅咒和盼望,因此宋亭舟脸色更差了。 “別说以我夫郎的睿智定不会让自己身犯险境,便是他……”宋亭舟狠狠的吐了口浊气,“便是他真有什么意外,我也断不会再娶旁人!” 他这句话说完胸口闷痛难忍,双手也不自觉蜷缩成拳。 “雪生!” “那你走吧!” 雪生刚要出手,兰朵就突然大喊出声,隨后抹著眼泪边哭边跑了。 徒留雪生愣在原地,“郎君?” 宋亭舟不想出现任何差池,吩咐道:“跟上去,若她叫人就將她打晕,看她住处是否有我自己带的包裹。” “是。”雪生飞身下楼。 宋亭舟又对看了半天热闹的秦艽说道:“世子,还要劳烦你扶我下去。” 秦艽突然有些欣赏起宋亭舟来了,“宋大人何须客气,我看这竹楼陡峭,还是背你一趟吧。” “如此就多谢世子了。”宋亭舟客气的说。 他和孟晚都清楚,秦艽这个小队长同他们一起来,定是太子有其他计划,可能在西梧府待不上多久就走了。侯府世子身份尊崇,还是要小心对待的。 秦艽身材和宋亭舟差不多,也幸好是他跟来,不然雪生一个人还真可能背不动宋亭舟。 两人下楼后雪生也回来了,身后还跟著兰朵的父亲。 “我知道你定是外面的什么人物,兰朵还是孩子般的年纪,希望你看在我们救了你的份上,不要和他计较。”看来他已经知道女儿哭跑回去的原因,手里拿著兰朵找出来的蓝色包袱,过来想还给宋亭舟。 宋亭舟拿回包袱的第一时间就查看了里面的文书,只有几分褶皱,並没有弄坏,他心中如释重负。 兰朵父亲却以为对方怕他们偷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东西我们没有动过。” “我知道,兰朵姑娘年纪尚小,该有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我並非她的良配。”宋亭舟从包袱里拿出两锭银子出来,怕兰朵父亲不收,当面让雪生放到了他住过的竹楼里。 兰朵父亲嘆了口气,“你们跟我走吧,我给你们开寨门。” 宋亭舟腿脚不便,爬墙还真有些费劲。 秦艽背著他,雪生跟在两人后面,出了寨子后,宋亭舟又对守在寨子门口的兰朵父亲说了句,“多谢阿叔的救命之恩,往后若有难事,可去赫山县找我,我姓宋。” 第4章 邀请 和苗郎中匯合后,他立即检查了宋亭舟的腿伤,“骨头接的不错,也没歪,等回到上面大路我在替大人换上新药即可。” “换药不急,先回镇子。” 所有人手都聚集出来找他,独留孟晚和一群孩子,宋亭舟从知道这个消息后便一直心神不寧。 岂不知身为母亲的常金也在官路的马车山上默默流泪,她青年丧夫已是命苦,儿子成婚后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做了官了,若是又出了什么意外,下半辈子她也不用活了,乾脆到地底下去一家团聚罢了。 碧云在一旁劝她,“老夫人,您身子还没好,別太伤神了,大人定会无碍的。” 秦艽年轻力壮,晕船適应了半月也差不离了,常金年纪毕竟在这儿,一路遭了不少罪,一直汤药不断,也就今日才清醒些,就听到儿子的噩耗,碧云怕她撑不住又倒了。 常金岂不知哭亦无用?但事到临头眼眶里的泪水就由不得她了。 碧云一边安慰她,一边不住的往后看向不远处树木高耸的密林,夜里的山林有一种特殊的寂静,偶尔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什么不知名动物在林间爬行。 几只树梢沉睡的飞鸟突然被什么东西惊醒,齐齐张开翅膀飞走,碧云被这声音嚇了一大跳,在回头一看后方有油灯和人声。 他抱紧常金胳膊,“老夫人,是……是不是雪生哥他们回来了?” “雪生他们回来了?我去看看。”常金满心沉浸在悲痛里,闻言立即便要下车。 碧云愣了愣,赶紧跟著她下了马车。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马车四周的士兵也听到了动静,“老夫人,你先別动,我们过去看看。” 常金急得不行,“好好,你们快去。” 士兵沿著大路往后跑,没过一会便回来稟告,“老夫人,是大人回来了。” 常金忙小跑著迎过去,见到被秦艽背著的儿子,又是没忍住痛哭了一场。 “快將大郎放到马车上去,腿这是怎么了,是在山崖下摔得?” 宋亭舟坐在车厢里安慰她,“娘,我没事,但是要先让雪生他们带你去县城,我要回镇上去接晚儿。” 常金尚不知坪石镇有危险,“啊?咱们一起回去接晚儿不行吗?” “娘,天色暗了,不好来回折腾,这里离县城也就一日半的路程,你先去县上等待,我们隨后就到。”宋亭舟面上看不出急色,实际心急如焚,只恨自己受了腿伤,不能立即骑马飞奔回去。 常金向来听儿子儿媳的话,闻言也只能嘱咐道:“那你要仔细著腿。” “有苗郎中在旁照顾,无事的。” 碧云陪著常金,宋亭舟又叫雪生带上七八个士兵护送常金去县城,他自己则和剩下的人赶回坪石镇去接孟晚。 这里属於坪石镇和县城之间的中间地带,距离两边的路程都將近一天半。 紧赶慢赶昼夜不停,终於在第二天夜里重回镇上外的庄子。 之前这座庄子被乡绅借给他们时候,因为他们人数太多,庄子里的佃户都搬了出去。 如今他们大部分士兵都已率先出发去西梧府,佃户该搬回来才是,但庄子里却一片寂静,不是因为夜晚才安静,而是那种渺无人烟的静謐。 “世子,劳你儘快查探一番。”宋亭舟心中的不安感达到了顶峰,但他腿脚不便,与其耽搁时间让人照顾,还不如让所有人儘快探查。 宋亭舟不说,秦艽也已经开始四处查探了,他们最先看的就是孟晚他们所住臥房。 “孟夫郎,孟夫郎?” 秦艽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乾脆直接推门而入。 房內安安静,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像是从来没人住过一般。 他暗道不妙,吩咐其余士兵,“儘快搜索,看看有没有其他人还在。” 士兵们搜索进度加快,但整个庄子竟然半个活人都没有,连他们的行李都不见了。 “怎么可能?”其中一个士兵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两天前才隨常金等离开庄子前往营救宋亭舟,那时候庄子並无异样。 自入了庄子后,宋亭舟便已经察觉不对,如今听到他们回稟的消息,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声音压抑到极致,挤出五个乾涩沙哑的字来,“去镇上……找人。” —— 三天前—— 宋亭舟和雪生他们走了后,孟晚便静下心来,在庄子里大致规整了下他们的行李,想著等宋亭舟他们租车回来,接著打包走人。 赶路赶得他脾气都跟著暴躁不少,山高水远实在磨人。 他正盼著宋亭舟快些回来,好上路去西梧,下午镇上的乡绅陈家的管家就找上门来。 “我家大夫人听闻夫郎一家是打远处来的,特命家里备了酒席,请夫郎到家里一敘。”管家笑呵呵的邀请孟晚。 孟晚也对人家堆笑,他这人笑起来如沐春风,真诚的不得了,半点看不出虚情假意来,“本该是我等自请登门拜访大夫人的。” 说完他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指著乱糟糟的院子道:“但陈管家也看到了,我们这一行行囊还没规整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我在家看著,实在不方便过去叨扰,还请向大夫人告罪。” 陈管家笑容有些勉强,“夫郎有正事要忙,我们哪儿还有硬要请的道理,夫郎只管忙著。” 他转身嘆了口气,“只可惜我们大夫人满心欢喜,如今怕是要失望了。” 若是寻常客人,听见主人家这么说,都会心生愧疚,继而扔下一大家子赴约,但孟晚显然不是寻常人。 他头也不抬的叫了碧云一声,“碧云,你去送送陈管家,好让他早点回去通知大夫人,別浪费了一桌子好菜。” 陈管家僵著张脸悻悻的离开了。 一夜过去,宅子里还算平静。第二天孟晚又带著碧云等人收拾了半天,下午閒来无事,带几个小的踢了半天毽子玩。 秦艽少爷脾气,这一路估计也被逼疯了,很快加入他们。 孟晚顺利退出,找青杏和她爷爷问当地瘴气的问题,青杏爷爷见多识广,认为是当地气候太过湿热,林木茂密,导致毒虫瘴气频生,这才有了毒瘴的说法。 孟晚心里琢磨著有些难办,这里气候如此,山林又多,不像是一座山一片林,又没有北地那样平坦辽阔的地势,全都退林还耕显然十分困难。 不知赫山县地势是否也是这样奇峻。 晚上他们吃饭都是用的自己米麵,孟晚吩咐剩下的士兵,“你们辛苦些,晚上四人一值夜,撑过这些天,等夫君回来就上路。” 这些士兵面上应得好好地,可背地里对个哥儿的命令並不服气,但上头有秦艽压著,他们还算安分,夜里照常值守,不管尽不尽责,起码人数在这儿,白日黑夜几人替换著巡视,总归是將庄子防备的水泄不通。 第四天一早,孟晚估摸著宋亭舟一行若是顺利,近几日就应该能回来了,他心里盼著,冷不丁又看见陈家的马车过来庄子,竟是乡绅的大老婆亲自来了。 在人家地盘上住著,面上的身份又是行商,孟晚理当跟陈家这个土地主家客客气气的。 “大夫人怎么亲自来了,还没登门谢过您和陈老爷租借宅子给我们。”孟晚笑盈盈的上前躬身行礼。 陈大夫人的年纪和常金差不多,长得瘦弱,面色偏黑,一见了孟晚的面就亲亲切切的招呼起来。 “哎呦,不愧是从盛京来的,我在这小地方活了四十多年,哪儿见过你这样如般精致的哥儿啊!” 孟晚面对人家夸讚早就免疫了,只是寒暄著和她说话。 “还请大夫人见谅,我婆母走水路晕了船,现在还没缓过劲了,只能晚辈出来招待你。” 陈大夫人双手一抚,笑的开朗,“这有什么的,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前几日叫家奴来请,你推脱无空。今日是可我生辰,家里支了几桌席面,寻思著今天你总该有空了,这不亲自过来请你了吗?” 孟晚眉峰一挑,只觉得有意思,他和这位陈夫人是头次见面,他就是再自恋也不认为自己人格魅力大成这样,所以这位陈夫人三番四次的叫他做客是何意? 他故作愁苦的模样,“大夫人好意我是不该再推脱的,可婆母病著,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我是该留下侍疾的,不然夫君回来不好交代。” 大夫人作势要带人进去看望常金,“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带人去看看老姐姐,跟她要你一日的空閒,看她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孟晚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常金是真的病了,好不容易下船调养调养,他怎会让外人扰了她的清净? “婆母病著不便见人,既如此还是我去吧,有劳大夫人等我片刻。” 他进屋后脸色不太好看,常金早上喝了药晕晕沉沉的躺著,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能清醒。 孟晚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子,后叫来秦艽和苗老爷子。 “我一会儿要隨陈大夫人去镇上一趟,家里就交给两位操持了,若真出了什么事,那些家当不要紧,我婆母的安危重要。” 在他人地盘上,不好真的撕破脸皮,若真有什么事他年轻机灵能跑,常金必须交给值得信任的人,青杏一家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人又良善,只要他託付,定会看照好常金的。 他家里现在就这么几个人,常金身边要留一个伺候,小哥儿就一个碧云能顶事,孟晚便將他留下,自己找了青杏陪同去陈家赴宴。 “你们几个乖乖在家,若是有什么坏人来,旁边的茅厕旁有个狗洞,你们悄悄钻出去往西走,知不知道?”安顿好常金,孟晚又叮嘱了几个小的,虽说可能是他多想,但万事做好防备总归无错。 孟晚刻意换了身低调的深蓝色衣裳,全身上下穿戴的普普通通,没有半点出彩的地方,但那张未施粉黛的脸,一出现便足以夺取旁人视线,让他哪怕穿上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別有一番风情。 “陈大夫人,我们这便走吧。”孟晚带著青杏拎著两包礼品出来。 陈大夫人的目光从青杏和孟晚年轻娇嫩的脸上划过,笑著说道:“便坐我家的车吧,咱们还能在车上说说话。” 孟晚不著痕跡的推脱,“夫人是今日的寿星,马车上拥挤,不好挤著了你,我家奴僕再架一辆就是了。” 他叫了七八个士兵,让他们套了车送他入镇。 这些士兵各个身强体壮,也是一种震慑,陈家若是一些小心思还好应付,若是有些头脑发热的想法,孟晚也不介意让他们清醒清醒。 到了陈家的宅子,门口热热闹闹人声不断,看来是真的家有喜事。 陈大夫人一下车,便有相熟的亲眷打听,“今日你做整寿,怎么不在家里等著孩子们给你磕头拜寿,反倒打外头回来了?” 陈大夫人热情高涨的招呼他们,“孩子们孝顺,大清早就给我磕过头了,席面还没开呢,咱们几个先去后院看戏去。” 她拉著孟晚介绍,“这可是从盛京来的人物,我亲自请来的,你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同我一块招呼招呼去。” 孟晚克制有礼的推脱了陈大夫人的邀请,“大夫人与诸位夫人只管先行,晚辈备了些薄礼,这边去前院先记个礼帐。” 陈大夫人隨意的说:“让你身边的丫鬟去不就行了?” 她语罢又要去拉孟晚,孟晚灵巧避过,微微欠身道:“大夫人先请吧。” 他如此不给面子,陈大夫人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笑意淡了几分,“那你就先去前院,可快些过来找我,免得前院有不长眼的衝撞了你。” 她这话像是在指旁的,孟晚微笑著目送她们一行人去后院看戏,等人都走后,並没急著去前院记礼帐,而是在原地四处观察了一会儿。 青杏奇怪道:“孟夫郎,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委屈你充当我的丫鬟,用膳的时候也不要离了我左右。” 孟晚看著这一院子看似热闹,实际总觉得哪里有违和感,他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具体哪里不对,只是心里暗暗警惕。 第5章 陈家 坪石镇是个不大富裕的小镇,镇上富裕人家也就陈家一家,剩余都是勉强餬口而已。 孟晚一面观察陈家的环境,一面观察来往的宾客和僕人。 今日来的宾客几乎都是镇上的居民,有贫有富,邻里之间態度和善,大家说说笑笑看起来十分亲厚。 孟晚本来一直以为坪石镇是个贫瘠的镇子,毕竟范围不大,镇上也没什么太多的產业等,只有一家酒楼生意还不错的样子。像泉水镇那样的寻常早食铺子竟然一家也没有,最是寻常的布庄同样只有一家。 孟晚原以为坪石镇是那种特別落后的镇子,生產力和商贾都不出彩,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今日发现镇上还是有些富裕人家的。 从刚才在门口见得那些女眷时孟晚便觉得有些违和感,如今想来有几位夫人竟是头戴金玉,身穿綾罗,和陈大夫人的穿著比也是不落下风的。 前院的宾客们精神面貌也都振奋饱满,只有一家三口似乎是陈家的远亲,他们送了一篮子菌子过来,夫夫二人穿著草鞋和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带了个十多岁的哥儿拘谨的站在一旁。 过了会儿有位陈夫人身边的丫鬟从后院过来,將他家夫郎和小哥儿带去后院,隨后又安排了一个靠边的位置让那家汉子坐下。 这倒是出乎孟晚意料,陈家人行事竟然意外的和善,难不成真是单纯的好客? 陈家的院子不算太大,但布局和北方不同,有上下楼梯,现在下面的一层用来待客,上面二楼静悄悄的,並没有人往来。 孟晚心中一动,难怪他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家里女主人过寿,还是五十岁的整寿,陈老爷呢? “孟夫郎,陈大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了,料想是来叫我们的。”青杏轻声提醒。 孟晚回身一看,確实是陈大夫人身边的丫鬟。 “孟夫郎,后面的戏台子要开唱了,大夫人叫我过来请你过去。”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再託辞就真的得罪人了,孟晚淡淡一笑,“劳大夫人久等,我们这就过去。” 后院的空地上搭了高高的戏台子,戏台前摆了三桌圆桌供女眷哥儿们落座,陈大夫人正坐在最中间桌子的主位上。 她见孟晚过来,忙招手让他陪坐在主桌上。 孟晚落座后客气的对同桌女眷笑著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孟夫郎没看过我们当地的桂剧吧,正好跟今日瞧个新鲜。” 別说是看了,孟晚听都没听过,台上戏子的装扮与北地大不相同,腔调他也听不大懂,只能看个形猜测內容。 大约讲的是个男的离家修道,过了几年归家后,怀疑妻子不贞,为了试探妻子,便假死进了棺材,实际改容换面,化作另外一人假装来家里弔唁,藉此机会对妻子百般撩拨,让妻子坠入爱河,情到浓时他又装作患了脑疾,命不久矣,唯有人脑可医,诱使妻子劈棺取脑。妻子救情郎心切,反覆犹豫之后,竟然真的劈开了丈夫的棺材。 剧情荒诞又大胆,不时还有几分恐怖氛围,著实不適合在寿宴上看这么一出,偏偏身为女主人的陈大夫人看的津津有味,一齣戏罢还和周围人討论起来,说了一会儿又叫来远亲家的小哥儿到跟前说话。 “敏哥儿今年多大了?许久没见,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陈大夫人和蔼的说。 那家夫郎领著儿子过来见礼,“他今年十岁,面子薄怕生的狠。” 他们家和陈家是远到天边的亲戚,还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来镇上求陈家救济。此刻带儿子拘谨的站在大夫人面前,想说句吉利话,脸憋得通红也张不开嘴,只陈大夫人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到最后开席了,借钱的话也没张的开嘴说。 陈家的席面做的很丰盛,此地山多河多,食材也多是木耳、菌子、山鸡、野兔等野味,和鱼虾之类。 孟晚用膳前,青杏在他的示意下,先用清水清洗了一遍碗筷,仔细的摆放在孟晚身前的桌子上,后又看好桌上的菜,捡著陈大夫人用过的菜品,用公筷一一夹起放在空置的小碟子中,供孟晚慢慢享用。 同桌的其他夫人夫郎,哪儿见过这种架势,不免侧目。 孟晚微笑示意,“诸位见谅,家中规矩向来如此,长久以往已经习惯了,夫人们勿怪。” 其余人相互看看,忙不迭的答:“不怪不怪,夫郎是贵人,同我们这等乡野小民不同。” 一桌子都在虚情假意的客气著,用了饭后天色突然阴暗下来,怕是要有一场急雨,镇上都是土路,真下了雨马车就不好走了。 孟晚想快点回到庄子上,心中又惦念一会儿下雨后宋亭舟他们不好赶路,立即便要起身告辞,陈大夫人挽留几句无果后只得送他出门。 他和青杏上了自家马车,突然看见陈家的那个远亲也被送出门来,就在他们前方往外走去,可只有夫夫二人,並未见到他家小哥儿的身影。 片刻后雨点落下,小会儿的功夫就雨滴声就急促起来,空气变的更加湿冷。 马车路过那对夫夫身边时,孟晚掀开车帘,看著他们被雨水打湿的肩头,突然问了句,“你家的敏哥儿呢?” 那家夫郎刚在席面上见过孟晚,知道他是陈大夫人的贵客,因此对孟晚也是恭恭敬敬的態度,面对他的询问也只当是贵人隨口一问。 “蒙他堂伯母看中,说要让敏哥儿留在家里做事。” 这对清苦的夫夫俩话语间都是对陈大夫人的尊敬和感激,他们自己活著都艰难,儿子跟在他们身边也是往復循环的过苦日子。 如今跟在陈大夫人身边,哪怕是做个端茶倒水的小侍呢,好歹也能填饱肚子了。 更別提陈大夫人还说等敏哥儿大些,会给他留意镇上的人家。若是真嫁到镇上,也算是改头换面了。 夫夫二人揣著兜里的三两银子,满心都是对生活的嚮往。 孟晚就像是隨意问了一嘴,说完就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夫夫俩朴实的面孔。 身旁的青杏欲言又止,她还以为孟晚会邀他们上车避会雨,青杏性子仁善,到底是没忍住说道:“孟夫郎,我可否送他们一把油纸伞?” 孟晚叫停赶车的士兵,对青杏说:“今天只是情况特殊才让你扮了会僕人,你当然有你的行事自由。” 青杏感激的对他笑笑,不再犹豫的掀开车帘向后看去,却见已经有镇民热情的借夫妇俩雨伞了。 她心中一暖,对坪石镇的镇民感观又更上一层。 “我们走吧,他们已经有伞了。” “哦?” 孟晚闻言也掀开车帘回望,果真见后方有几位镇民同行,可能是习惯了当地动不动就下场密雨的天气,他们都带著伞,那对老实巴交的夫夫俩夹在他们中间,就像是落入狼群的羔羊。 两方距离渐渐拉远,孟晚正坐在车里安坐,岂料下一秒车身猛地一震,他险些没被顛吐。 抚住砰砰乱跳的心臟,他问外面赶车的士兵,“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喊,“还请夫郎暂时先下车来,咱们车轮陷进了坑里,暂时动不得了。” 孟晚和青杏打著伞下了车,只见后方確实有个泥坑,说大又不算太大,噹噹正正的在路中间,其实还是挺容易躲开的,但赶车的士兵分了心,这才没看见。 “夫郎莫忧,咱们人多,一会儿就能抬出来。”那士兵眼神闪躲有些心虚的模样。 孟晚纵使心中微恼,也知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 “那便快抬上来吧,一会儿天黑就更不好走了。” 他身边的士兵一人抓住马车一面,后面又留了两个人推,很快马车便被推了出来。 孟晚心里刚鬆了一口气,后面有个士兵便回稟道:“夫郎,糟了!这坑底有石块,咱们车轮的轮辐被顛裂了!” 这就难办了,若是天好还能走回庄子,但岭南的雨夹杂著薄雾,路上泥泞又有小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极其容易迷路摔倒。 后面的镇民逐渐逼近,有人在席间和孟晚同席,热心的问道:“孟夫郎的马车这是怎么了?用不用我家男人搭把手。” 孟晚目光沉沉的看著裂了一条大缝的车轮,片刻后突然笑了,“多谢夫人好意,不过不必了,路上难行,镇上还没个打尖住店的地方,我还是回陈家吧借辆马车吧,想来陈大夫人心善,定是能將车借我。” 眾人纷纷附和,“孟夫郎说的有理,便是借不到车,大夫人热情好客,住一晚也没什么大碍的。” 他们又劝那对乡下来的夫夫,“我看你们也別回去了,下雨后乡下小路最是难行,乾脆和孟夫郎一道去陈家借宿一晚算了,都是亲眷,岂不更好说话?” 孟晚吩咐了士兵將车驾卸下,独牵著马匹跟上,他和青杏走在前头,一行人又回到陈家宅院门口。 看门的下人眼尖稟告,陈大夫人很快撑著伞迎出来,“我早说让你留宿一晚,明个儿天好再回庄子上,你偏著急,可是马车子坏了?” “夫人真是料事如神,確实如此。” 孟晚不抱希望的问道:“不知夫人家的马车能否借我一用?明日一早便可叫我家下人还来。” 陈大夫人一脸无奈,“这有什么的,一辆车而已,就是你不说,我也是要送你回去,只是不巧我家的车被我家老爷赶出去用了,他明天才能回来,不若你晚上留宿一晚,等明日他回来了再送你回庄子上吧。” 果然没借到车,孟晚出神的望著伞外的绵绵细雨,与灰暗的天空,浅浅的嘆了口气,“那就麻烦大夫人了。” 陈大夫人给孟晚和青杏安排了后院二楼的一间客房,几名士兵则被安排到前院的佣人房。 晚膳陈大夫人派下人叫孟晚下楼用膳,孟晚藉口中午吃的太饱,並没下去用饭。 后来只有一个小丫鬟上来添了茶水,陈大夫人並未再上来打扰。 青杏午间跟著陈家的下人用了一桌,饿倒是不饿,只是难免有些口渴。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欲往茶碗里倒,孟晚看到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青杏讶道:“夫郎?” 孟晚没有解释,只是问道:“叫你带的东西都戴著?” 青杏点了点头,从袖带里掏出了几包东西,和几根被收在荷包里的银针。 孟晚亲自倒了杯茶水,推给她道:“你试试有没有问题。” 青杏俯身细看那杯茶水,因为泡了茶叶的原因,顏色並不透彻。她再用银针细细探入,並无异常。 “无事?”孟晚问。 青杏认真的解释,“这世上有许多银针探不出来的毒素,我也只能辨別其中几种而已。” 她说著突然用舌尖舔了一口刚才的银针,孟晚嚇了一大跳,“別……” “夫郎放心,越是厉害的毒药,其色泽与气味越难遮掩,茶水中若是被人下了药,也只会是毒性低的或是迷药,这一小点损害不到我內里。” 青杏仔细品辨了一番,觉得自己並无大碍,但三息过后突觉眼前的画面似乎有些重影,她甩了甩头,感嘆道:“好厉害的迷药!” 竟然还真的有毒。 孟晚紧张的问:“你无事吧?” 青杏缓缓坐下,“只是迷药,虽然我並没见过,但药性如此之强,要是我们喝下一口,只怕就会眩晕倒地了。”她再天才,平常也是治疗风寒擦伤之类的最多,这些关於毒药迷药的还是她祖父与她讲过,和在医书上看过。 孟晚对这个结果並不意外,“看来还真是没安好心,是冲我们的钱財,还是人?” 想起白日见过的那个十来岁的敏哥儿,他直觉陈家更图他人。 夜里,二楼的走廊寂静无声,一道娇小的身影脚步极轻的来到孟晚所住的客房外。 她先是轻轻鉤开门栓,从外面推开一条小缝,一眼先看见臥房的床上躺著一人,又见旁边的小床上的青杏也在隆著被子睡觉。 视线转到桌子上,上面的茶碗明显被人动过,两杯被喝剩一半的茶水隨意的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几点掉落的水渍。 人影像是极为满意,但动作依旧轻缓无声,慢慢的靠近孟晚床铺,缓缓的掀开被子…… “枕头?” 人影刚察觉出异样,床下猛地伸出一双手来,死死的扣住她双脚脚腕,狠狠一拽。 人影惊呼一声立即应声倒地,青杏自后方上前,趁她骇嘆之时,端起茶碗捏住她下巴,快准狠的將茶水灌入她口中。 孟晚从床底下钻出来径直压在人影身上,双手玩命的按在她口鼻上。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孟晚与青杏配合的更是天衣无缝。 三息过后,身下的人影慢慢停止了挣扎。 第6章 侍君 孟晚亲眼见到身下的人合上双目,双手还是没松,反而对著青杏说了句,“再倒一杯茶水来。” 青杏一怔,“啊?好,我这就去。” 孟晚鬆开手,整个人还是严严实实的压在人影身上半点没有鬆懈, 等青杏拿来了茶杯,他捏著身下那人的下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灌了一杯进去,浑身的紧绷的气氛这才鬆懈下来。 房门被风吹出一条缝隙,孟晚身上忙出的一身冷汗被阵阵冷风吹过,激的他打了个哆嗦。 “青杏,把门关上,动作轻些。”他压著嗓子吩咐青杏。 青杏已经被他一系列的操作,佩服的五体投地,下意识按照孟晚的要求做事,並无半点怨言。 將门关好,两人没点油灯,他们眼睛已经暂时熟悉了黑暗,孟晚摸著黑借著点轮廓將那个娇小的人影搬上了床,在她身上乱找一通,发现並没有什么刀子之类的利器,应当暂时不是要他命来的,然后被子一盖就露了把漆黑的头髮在外面,旁人並看不出是谁。 青杏提著心看著他一通操作,小声问道:“夫郎,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在屋子里等到天亮吗?” 孟晚无声的扯起唇角,“傻青杏,我们留在这里不是等著被人捉住吗?跟我走,去外面。” 陈家之所以没直接撕破脸来,忌惮的可不是他带的几个偽装成下人的不靠谱士兵,而是之前浩浩荡荡的整整五百人。等陈大夫人意识到他们手下五百人真的离开之后,便是豺狼揭露偽装的时刻。 也算是孟晚失策,谁能想到这么个小破镇子上竟然还有人包藏祸心呢? 两人躡手躡脚的打开房门,临走前孟晚將那壶茶水也提起来拎在手里,走廊里並无旁人,但楼下一间房子似乎亮著油灯。 好奇心在真正的险境里並无大用,孟晚躲著那间屋子静静的贴著高耸的院墙寻找周围的小门。 他白天的时候观察过,前院与后院间的连接处被前院的二层小楼遮挡,那里不时有一两个僕人进入,但並未立即出来,应该是一处侧门,可以通到別处。 走到附近处,孟晚果真发现那里有个还不到两米的小门,可惜的是,上面竟然上著锁。 “夫郎,怎么办?要不要去前院叫咱们的人?”青杏用微弱的气声问。 孟晚摇了摇头,“不可声张,咱们就在这儿等待机会。” 他左右看了眼,白日前院的一楼好像是厨房和厅堂,且厨房为了上菜方便是前后各开著门。 孟晚把手里提著的茶壶交给青杏,並嘱咐她在原地等待,自己摸著黑去了厨房,没一会儿就顺了把菜刀回来交给青杏,“拿著。” 青杏指了指自己? 然后在孟晚坚持的目光下接过菜刀,“夫郎,那你怎么办啊?” “放心,我带了。”孟晚掀开衣袍下摆,从靴筒里拿出一把不到一尺长的短剑来,这是临走前他托聂知遥弄得好货,不说吹毛断髮,也算刚劲锋利。 还好这会儿已经不下雨了,他们就躲在阴暗处,紧盯著这座小门。 不知过了多久,孟晚倚在冰冷的墙上都快打盹了,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在平地,而是正在柔软的鞋底和楼梯相接触的声音。 沉闷且轻微,若不是孟晚就守在楼下,且一直注意著周边的动静,恐怕並不会当回事。 他拉著青杏往后退,直到只露出一点可以看到小门的视线。 片刻后,那里出现了一个哥儿,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一身低调朴素的衣裳,在夜里並不显眼。 他正偷偷带著一个低矮瘦弱的身影,轻手轻脚的走到那个小门面前,手中似乎拿了一把钥匙,动作极轻的开了门,然后推著那道小小的身影往外走。 那道身影抬了抬胳膊,似乎是在抹眼泪,而后小声和他说了句什么独自出了门。 中年夫郎送走了小孩转身正想將门锁上,冷不丁脖子被抵上一个冰凉的东西,冷的他打了个颤,身后传来一道压低到有些失真的声音。 “想活命就闭嘴,不然即刻让你见了阎王!” 搭在他颈间的利刃沉稳又锋利,瞬间便割出了一道血痕。 身后那人的手很稳,面对一条无辜的生命,没有半点迟疑和动容,像是个异常冷酷的杀手。 实际上孟晚心中也紧张,但他目標明確,旁人死和他死这道选择题还用他多想一秒? 当是块猪肉就好了。 孟晚在心中给自己建设完毕,继续用幽冷的语调恐嚇身前的中年夫郎,“管住你的嘴往前走,若是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我保管在其他人救你之前让你尸首分家。” 那人脖颈挺得笔直,沉默不语的带著孟晚往前走,青杏则心惊胆战的跟在他们身后。 小门外並不是孟晚想像中的街道,而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左右各有出口,只是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往哪儿走?”孟晚问。 中年夫郎沉默片刻,用手指了指左面,那头是靠近陈家正门的方向。 孟晚冷笑一声,手腕乾脆利落的一扭,將身前的人往胡同右边推去,並叫上青杏,“你在前面,先看看右边是不是出口。” 青杏点点头,也不知在黑暗中孟晚能不能看清,提著茶壶走到前面去探路,那人这才发现挟持他的歹徒竟然还有同伙。 “啊!敏哥儿?”前面拐角处传来青杏一声压抑的轻呼声,隨后敏哥儿从里面跑出来冲向孟晚,嘴里还喊道:“你快放了他!” 糟糕!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反手將短剑扎在身前中年夫郎的肚子上,低喝道:“站住,闭嘴,要不我立即捅死他!” 敏哥儿被嚇得站在原地不动,但已经晚了,一墙之隔的陈家院內各个房间都亮起了暗光,还有零星的人声传来。 孟晚当机立断拽著中年夫郎往敏哥儿跑出来的巷子口跑出,青杏捂著手腕站在那里,“夫郎,是白日席面上的那个小哥儿。” 孟晚又恼又怒,“我知道了,刚才他叫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宅子里的人,我们快走。” 青杏也算知道这陈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回头见敏哥儿似乎认出了孟晚,此刻正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心软的叫了他一声,“快走啊。” 敏哥儿这才小跑过来跟上他们。 岭南平地少,镇子上的建筑与北方零散分散开,家家户户都是大院子不同。这里的铺子宅子一家挨著一家的建著,密密麻麻,巷子出去又是小巷,不大的小镇除了主街宽敞些,小路和迷宫似的。 中年夫郎被孟晚威胁著指了几次路,发现孟晚一直在朝他说的相反方向走之后,停顿了一会儿,又指了个方向,这会儿孟晚却直接按他说的方向走了。 中年夫郎欲言又止,“我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 孟晚冷静的说:“我知道,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接连在巷子里绕了半个时辰,孟晚气息已经有些不稳,因为跑的急,肚子都痉挛般的抽痛了两下。 他找了个搭在院外的柴火堆,一把將中年夫郎推倒在上面,捂著肚子平稳呼吸,“说吧,你是陈家什么人?” 敏哥儿和青杏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敏哥儿见孟晚语气不善,动作粗鲁,忙小步挪到中年夫郎旁边,想將他扶起来,看著孟晚的眼神躲躲闪闪充满恐惧,就像是在看一个隨意凌辱旁人的恶霸。 “我是陈勇的二房。” 孟晚头次听到这种说法,“二房?那就是侍君?” 中年夫郎似是颇为厌恶这种说法,但屈服在孟晚的淫威下,只能点了点头,“我姓楚名玉菁,其实是苏州人士,来西梧走亲的途中路过坪石镇休整,被陈勇用计骗入陈家,陪我来的僕人也都被他祭了山神。” 孟晚来了兴致,“哦,山神?” 楚玉菁神情复杂,“是一种长著人头的兽,镇上的人叫它山神,陈勇说它是山犭军。” “还有这种东西?”孟晚是绝对不信的。 楚玉菁看出了他的想法,“山犭军每月十五会下山来,若是有活人献祭,它生食了活祭后便会隱回山中,若是无活人献祭,它便会闯进镇民家里,吃饱了再走。我曾经……真的看见过他啃噬活人。”说到这儿他似乎回忆起了曾经看到过的恐怖画面,眼中满是惊惧。 敏哥儿带著哭腔的声音也在一旁响起,“大夫人留我在府里,我偷听她和管家说,要留我下来等十五祭献给山犭军,还说童子之身可让镇上安寧三个月。” 孟晚听两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思量这个山犭军就算不是怪物,应当也是凶兽之类。 但只要是兽就无人性,总不会知道初一十五之分吧?若是闰月差了两天呢?孟晚觉得背后八成有人圈养它。 巷子另一头好像隱约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孟晚心中一稟,正要拉起楚玉菁再跑,不是他好心带上人跑,而是这人即是陈家人,管他是侍君还是二房,关键时刻没准能要挟陈家人一二。 “快进来。” 他们刚迈开腿,身后的院门就被人打了开来,一道苍老的妇人声自里面响起。 孟晚谨慎的回头望去,发现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正从门后招呼他们进去。 “诸位放心,我家只有老妇一人。” 孟晚捂著又开始抽痛的腹部,二话没说就带人进了院子,他现在急需休息。 老妇人等他们进来后插上了院子大门上的门栓,“我家就一间住人的臥房,你们先在里面躲躲。” 这间小院確实不大,里面没有厢房,除了挨著墙的旱厕,剩下一览无余,正房只有一间臥房和一间灶房。 青杏看出孟晚脸色不好,一手拿著茶壶,一手拿著菜刀护在他身前,率先进了臥房。 臥房里比外面还黑,青杏仔细探查了一番,发现果真没有第二个人后鬆了口气,扶著孟晚坐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夫郎,你怎么了?” “刚才可能是跑的急了,肚子抽了两抽。”孟晚坐在床上缓了气后,又觉得好了不少。 青杏坐在他旁边替他把了把脉,眉头越皱越深,她刚要开口孟晚便对她摇了摇头。 青杏领悟,起身用极轻的气音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孟晚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捂在肚子上的手,冷静的说:“嗯,知道了,你再去厨房和院子检查一番。” 青杏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放下茶壶,拎著菜刀出了门。 孟晚將这里当成自己家似的,斜倚在床头的被褥上歇息,问面色愁苦的老妇人,“老人家,你独身一人,怎么敢放我们几个陌生人进来?” 老妇人面色十分和善,“我知道你们不是镇子上的人,应该又是被镇民骗进来的。” “哦?那你也不认识他吗?”孟晚手指指向楚玉菁。同是镇子上的人,应该见过陈老爷侍君吧。 外面正值深夜,屋內黑灯瞎火,基本只能相互看见个大概轮廓,老妇人顺著孟晚手指的方向,凑到楚玉菁面前仔细辨別,突然惊骇道:“公子!你竟然还活著?” 楚玉菁显然早就认出了她,语气复杂的看著面前的老人道:“王妈妈,我以为我被陈勇誆骗入陈家后,你早就已经走了。” 两人明显认识,又相互间相顾无言,气氛十分古怪,总归不像是旧人重逢该有的氛围。 半晌后突然转过头去看向一直观察他们的孟晚,“这位夫郎,你现下已经安全脱身,能否放我离开?” 孟晚嗤笑一声,“楚侍君不是在说笑吧,我若放你离开,你回首就告诉陈家人我的下落又如何?” 楚玉菁言之凿凿的说:“我可以指天发誓,绝不会出卖你。” 青杏从外回来,拿著菜刀堵住去路,孟晚安心的半合著眼睛,一句话都懒得和这几人说。 楚玉菁见状也是无奈,孟晚占了屋子里唯一的床,王妈妈只好从院子里抱来两捆细长的乾草铺在地上,又找出多余的被褥铺在上面,她和楚玉菁敏哥儿睡在地上。 青杏则去厨房捣鼓了些喝的餵孟晚吃了一碗,等孟晚睡下后,自己半倚在床边闭目休息。 第7章 祭祀 陈家的下人並不太多,不说和盛京那些大户人家比,便是宋亭舟的祖籍泉水镇上的乡绅,僕从也比陈家多了三倍。 院外只听见有人路过寻人,並不曾挨家挨户的进去查找,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让他们有自信孟晚出不了镇子。 休息了一晚,孟晚虽然神情还是略显憔悴,但好歹恢復了些精神,青杏又给他搭了个脉,“夫郎,今天最好在休息一日,不宜奔波。” 孟晚收回微凉的手腕,缩回到袖子里,“我知道了,咱们就在这里再休养一日,明早再想办法出镇子。” 见王妈妈要去厨房烧火做饭,青杏也过去帮忙。 过了一会儿阵阵米香传来,屋內几人都不免腹中飢饿。青杏率先端来两碗浓稠的米粥,將其中一碗递给孟晚。 孟晚哪怕再饿,仍是慢条斯理的用汤匙舀著碗里的粥喝,举止斯文,惹得年纪最小最沉不住气的敏哥儿一直偷瞄他。 昨晚天黑,大家又不敢点灯,今早才看清其余人的长相。孟晚本身相貌出眾,与昨天晚上那个穷凶极恶挟持人的模样实在反差过大,別说是敏哥儿这样的小孩子,连楚玉菁都不自觉的看上几眼,然后轻轻触摸脖颈上还未结痂的伤口。 青杏拾完碗筷回来看见了,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出来,里面是用纸张包裹好的一包包药粉,她打开其中一个,递给楚玉菁,“敷一下吧。” 楚玉菁坐在地上草堆中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了句:“多谢。”他年纪虽然比孟晚青杏他们大了十多岁,但五官生的都不错,长相清雋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王妈妈也端了两碗粥过来,递给楚玉菁和敏哥儿,“公子,你也吃些东西吧。” 怎料楚玉菁並未接过,反而带著敏哥儿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吃就好,端来端去反而麻烦。” 王妈妈无措的端著两碗粥,嘆了口气自己坐在桌边喝了起来。 孟晚喝粥的间隙看著楚玉菁离开的背影,眉梢微挑。 这对主僕同住一镇却並不知晓对方存在,起码是明面上不知道。如今机缘巧合下相认,但气氛却並不寻常,似乎有什么其他隔阂,將这对昔日主僕越拉越远。 “王妈妈,你昨天说其他镇民也会骗人进镇子,这又是为何?”他们没有马车,回庄子的路不近,孟晚如今的身体奔波不得,只能另想办法,左右今天走不了,孟晚便套起王妈妈的话来。 王妈妈放下粥碗,眉间的褶皱缓缓加深,“从前坪石镇就一直有山神的传说,可大家都是逢年过节到山边上供奉些牲畜而已,后来不知道是那一年起,镇上突然每隔一个月就有人死去,还是一家一家的死,大家都很害怕。” 孟晚吃完饭后就安心躺在床上,此刻自己將被子往上盖了盖,双手在被子下面捂住肚子,问了句:“那怎么不搬家呢?” 虽说古时人们都不愿背井离乡,但都一家子一家子的死了,难道非要留下来给山神塞牙缝吗? 王妈妈嘴角松垮的皮肉耷拉了下去,撇出一个很苦涩的弧度,“搬,怎么不搬呢?但每户人家刚搬出去,第二日尸体就会被扔回镇上了,死状悽惨。一次两次之后,大家就都不敢跑了,老老实实的留在镇上。” 青杏从厨房回来,和孟晚一起听王妈妈讲镇上的往事。 镇上不断死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自己全家。陈老爷在镇上的声望最高,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道士,道士说是镇上之前伤了人命,所以才有怨鬼报復,他会召唤来山神山犭军守护镇子平安,但山犭军会像镇民索要贡品。 开始镇民们还將信將疑,等道士做完法事后,镇上果真在没有人死去,大家喜不自胜,对道士更加信服。 但山犭军的胃口越来越大,刚开始是粮食牲畜,再后来是金银钱財,金银总有供不尽的时候,所以镇中又有人开始死亡。 为了自己性命无忧,镇民便开始骗外来的人,有钱的更是绝对不会放过。 家中的钱財足够供奉山犭军,每家每户分到的金银首饰也多,除了和附近村民换些粮食外,她们都拿去自己穿戴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钱財来的如此轻易,便轻易助长了镇民的欲望。 金银首饰供奉给无欲无求的神明太过浪费,那些误入镇子的活人便成了上好的祭品。 孟晚明悟,难怪镇上不事生產没什么店铺,但那些夫人夫郎们的衣服首饰却风格迥异,华丽异常,原来都是打劫的有钱人,他这是也被人当成肥羊了? 晌午青杏照旧亲手去厨房做饭,王妈妈家只有米,和几样冬笋和萝卜,並无肉类。 她煮了一锅粥,燉了碗萝卜端给孟晚吃。王妈妈燉了锅白菜,几人分食了锅里剩余的粥,结果饭后齐齐倒地。 “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孟晚看著地上晕倒的三人问青杏。 青杏老老实实的回答:“剩下的半壶茶水都用上了,足够让他们睡上四五个时辰。” 楚玉菁和王妈妈已经看出他身体不佳,光靠青杏一人是拦不住他们的,乾脆先將人放倒再说。 孟晚算了一下,发觉他们最早醒来也是半夜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 “今天就是正月十五,有利也有弊,如果操作的当,我们就能离开坪石镇。你也累了一天了,昨夜又一直守著我,也上来睡会儿吧。” 若按照王妈妈和楚玉菁的说法,每月十五祭祀山神的日子,村民是不敢轻易离开家门的。 等祭祀完成,山犭军吃饱离开,就是他们外出找出路的时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养精蓄锐。 青杏点点头,她確实又累又困,但见到地上躺了一地的幼弱老,还是將挨个將他们都抬到草蓆上盖上被子,这才躺到床上,怕挤到孟晚,青杏蜷缩起来睡到了床边。 孟晚双手护在小腹上方,他乡异地,人心叵测,亲近的人都不在身边,內心不安无人能倾诉,本来是应该难以安眠的。 但可能因为他现在是一体双身,从昨日起突然怎么睡也睡不够,刚闭上了眼睛几息的功夫,便不自觉的陷入了沉眠。 这一觉睡得香甜,若不是青杏轻轻的推了推他,孟晚可能还不会醒来。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视线尚未適应黑暗,耳边就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诡异音调,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不远处的大街上。 “嗯~什么声音?”孟晚强迫自己从床上半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缓神儿。 青杏轻声道:“我也是听到声音才醒的,夫郎觉得如何了?” 孟晚揉捏了两下眼侧的太阳穴,声音低哑的说:“睡得不够,总是觉得睏乏。” 青杏抬起手腕替他搭了个脉,发现休息了这么一天后,孟晚的脉象平稳不少,稍稍安了心,“夫郎放心,这都是常態,等回去我给你煎几副汤药调养几天即可。” “那就好。”孟晚也鬆了口气。 他们说话的功夫,草蓆上的敏哥儿有了动静,可能是小孩胃口小,身体代谢的又快,他竟然率先醒过来了。 “欸?我什么时候睡的,我怎么忘了?”他从被褥中坐起,看著周遭一片漆黑昏暗,一时间都忘记身处何地了。 孟晚和青杏都没开口说话,敏哥儿自己坐了小会儿,听著外面诡异的声音,害怕的推了推身边的楚玉菁。 “小叔叔,你快醒醒。” 叫了小会儿,楚玉菁才醒来,“怎么了?” 他说完琢磨过不对来,对床边的两人道:“是你们……”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这两人中的女娘还好,小哥儿显然是个行事霸道果断的。问也无用,这屋子一共就这么几人,定是他吩咐女侍做的。 王妈妈年纪大了,可能是药效中的较深,一直都没醒来。 四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坐著,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孟晚突然说:“青杏,我们去院子里看看。” “是夫郎。”青杏扶著他下床,两人也没理楚玉菁和敏哥儿,径直出了屋子,往院子里走去。 楚玉菁突然提醒了一句,“別被山犭军看见了,它可以跃墙而入。” 便是他不说孟晚也知道,但他还是成了份情,道了句,“多谢。” 出了屋子后敲锣打鼓的乐器声更大,青杏先爬上墙头去看,发现並不能看到声音来源,便跳下来和孟晚说:“夫郎,像是隔了两条街,我们这里被前面的房屋遮挡住了。” 王妈妈前面的房子刚好是间两层的铺面。 孟晚当机立断的说:“我们往前凑,找临街做生意的铺面。” 主街上的铺面稀少,住房又多,夜里肯定没人在铺面里住。里面方便躲人,就是可能不好进入,但是今夜没有村民敢出来,他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此刻已经临近子时,他们轻手轻脚的出门,沿著巷子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果真发现了通往主街的道路。 第8章 巨兽 他们顺著所有临街房子的后街走,找到了一间墙体稍微低矮一些的空房,之所以知道这间是空房,因为墙上爬满了枯草和青苔,后门上掛著的铜锁也上著厚厚的一层锈。 孟晚用力拽了几下,发现还是拽不开,眼睛瞄了瞄土墙,“青杏,你先下去,然后接我一把。” 用菜刀劈砍的动静太大,还是爬墙安全一些。 青杏费力的爬上墙头,然后將孟晚也拉了上去,空房的后院也都是杂草,青杏先跳了下去,再接住孟晚,好在孟晚体重不重,不然她怎么也是接不住的。 俩人猫著腰进了屋子,里面满是灰尘,呛得人嗓子发痒,孟晚找了间可以看清街道,又不会露出影子的房间,躲在其中一根柱子后面,青杏则在他对面,他们从破烂的窗缝里看街上诡异又荒诞的所谓祭祀仪式。 四个镇民各拿著铜鼓、铜钟、铜锣、腰鼓,热热闹闹的在街边敲打著。街道中间摆著一张红木长桌,上摆著一座人头狗身造型奇怪的神像。 神像前供著香炉,旁边青、红、白、黑、黄五色令旗,分別对应五个方位插在上面。本该放贡品的地方却空无一物。 一位穿著灰色道袍的道士,同色道帽下的头髮半黑半白,手持黄色圆柱形短棍,就在供桌前方嘴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开坛做法。 过了会儿灰袍道士做完了法事,叫停了身侧吹奏的镇民,低声唱道:“上……贡……品!” 那四个镇民闻言乐器一收,突然四散跑开往巷子里钻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將孟晚嚇了一大跳。 隨后一辆板车被人拉了过来,上面堆了七个人,其中五人正是隨孟晚一起到镇上的士兵,但每人的嘴角都溢了丝鲜血,唇色发紫,显然已经断了气。 还有两人穿著破旧的粗布衣裳,赫然竟是敏哥儿的爹娘,他们当日是隨镇民走的,看来下场比那五个士兵强些,起码面上没有中毒的跡象,胸口还有轻微起伏,应该是被下了迷药。 拉车的人將一车的人放到法坛前面,同样是一副惊惧万分的模样,连车都不要了,放下就跑。 道士打量了一下板车上的几人,似是不大满意,冷哼一声,最终拂袖离开了。 道士离开后突然有变异的怪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在寂静的街道上迴荡开来,又哀又淒,格外瘮人。 青杏无意识的咽了口口水,眼睛看向对面的孟晚,见对方巍然不动,这才勉强稍微镇定了些。 但下一瞬,巷口突然跑出去一道娇小的身影,敏哥儿带著哭腔扑向板车,“爹、阿爸,你们醒醒啊,快醒醒,快醒来!” 嚎叫声愈发靠近,青杏脑海里仿佛都能想像得到敏哥儿一会儿的下场,白日还活生生和她待了一天的小哥儿,甚至才和阿寻一样大,就这么看他死在自己眼前吗? 作为医者的本能,她无法就这样漠视生命就在她眼前消逝,谴责感逼的她心头快要泣血。 可实际上在孟晚看来,青杏看到敏哥儿之后,甚至只犹豫了五秒就毅然决然的冲了出去,然后就动作迅速的背起了体重更沉的敏哥儿父亲,对还在哭泣的敏哥儿说道:“拉著你阿爸,快跟我跑!” 孟晚暗嘆一声,青杏不傻,知道必死无疑还出去送死,既然衝出去,就代表有希望能救,只是风险未免太大,也就只有青杏这个傻姑娘敢这么捨身救人了。 敏哥儿虽然十岁,但身体瘦弱本就没什么劲,费劲力气將他阿爸拽下板车,但街口已经能看见有一道庞大的黑影正在逼近。 “你快跟著她跑,我来背你阿爸。”楚玉菁也从巷子里衝出来,飞速背上敏哥儿阿爸,青杏带著人往那几个镇民消失的方向跑去。 下一刻,一只爬动间比敏哥儿还高的巨兽脚步优雅的漫步至街边,借著今日浑圆的月亮光辉,孟晚在看清它的瞬间瞳孔骤然放大。 那只巨兽比前世他见过的阿拉斯加还大上两圈,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四肢矫健有力,光看身体就是一只放大版的雪狼,可它颈部往上竟然真的长了颗狰狞的人头,甚至连嘴巴都是人嘴而非吻部尖长的兽类。 它低头嗅著地上的五具死尸,属於人类的嘴巴裂到最大,露出一嘴尖锐的牙齿,齿缝中还嵌著几丝猩红的血肉,一口就咬掉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半个脑袋,灰白中掺杂著红的脑浆崩溅,將巨兽胸口的毛髮染红。 巨兽呼伦吞咽下口中的食物,继续撕咬起来,他进食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吃掉了一具尸体。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嚇得镇民们在被子里都瑟瑟发抖。 孟晚捂住嘴巴,险些呕吐出来,他正勉强压下胃中翻涌上来的不適感,便听到后巷里似乎有旁的动静。 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后院,发现后门处有什么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泼洒到了门上,接著一具矮瘦男人的尸体被人扔进了院里。 孟晚盯著那具並不认识的尸体又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想了下,从后院薅了一抱乾草垫在墙角处,踩在上面在微微探头看向脚步声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再望向后门处,破旧的木门门板被泼了一大碗血跡,也不知是鸡的,还是人的。 “行吧,倒是小瞧了她,看来她早就醒了,一直跟在我后面没声张。”孟晚冷笑一声,这会儿也不怕什么声响了,拔出靴子里的短剑砸开了破旧的房门,拉著院里的尸体就窜了出去,方向正是王妈妈家里。 王妈妈家离这里隔著两条街,但巷子里的道路是相互交错的,纵向只隔了两户人家而已,孟晚很快绕回王妈妈家,二话没说將死尸顺著大门扔了进去,然后对著相反方向跑远,边跑边喊,“山犭军没吃饱,又要吃人了!!!” 山犭军体型庞大,镇上的围墙根本拦不住它,哪怕是供奉了祭品,但家家户户今夜也都无法安眠,各个缩在被子里等天亮。 如今孟晚一嚷,这一片的镇民都听见了,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山犭军要是真没吃饱,那可就要一家子的性命来填啊! 有临街的人家往街上一瞧,山犭军嘴里咬著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腿,正往大家住的巷子里跑去,这么些年和这巨兽打交道来看,可见是真的没吃饱,要选一户人家下嘴了! 临街的那户人家心惊胆战,他们也算是经验丰富了,知道留在原地坐以待毙不是办法,等山犭军破墙而入什么都晚了,於是当机立断的带著妻女跑到街上,直奔镇上其中一个地方而去。 临街的人都跑了,动静大的其他人家基本也听见了,於是渐渐越来越多的人拖家带口往外跑。 孟晚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无声息的混在逃命的人群中。他才不信什么离开镇子就会死去的诅咒,八成是那个道士或者陈家搞出的把戏,这么多人受到生命威胁往外跑,只要出了镇子,外面不远就是他们住的庄子。 可跑来跑去,这群人並没有带他出镇,反而来到山脚下一座道观里,一窝蜂的扎进前殿,对著里面供奉的人头兽身的山神像,又磕又拜。 还有个身穿灰色道袍的小道士见怪不怪的收留了他们,挨个给他们发香。 孟晚:“???” 他忙活了一晚,谁成想会是这种结局,无语又气愤,肚子都被气得隱隱作痛。 孟晚抚著肚子,努力平缓呼吸,怕被镇民发现,躲进了一旁的侧殿里,一边休息,一边打量这座道观。 这里修建的很新,房檐露出的瓦片是材料珍贵的琉璃瓦,柱子都刷上了朱漆,漆色新鲜,想来是近些年刷上的。 刚才他瞥了一眼,供奉山神的正殿非常宽广,应该能容纳一两百人,另一头也有个门,应当也是像他现在待著的这种侧殿。而他所在的侧殿斜后方似乎还有个小门,应该是通向道观后面的。 那里有什么? 孟晚站起身子,偏殿还是太危险了,那群疯子般的镇民万一哪个从正殿走几步进来就会发现他,殿中一览无遗又无处躲藏,若是后院有安全地方他就躲上一会儿,若是没有他也只能鋌而走险的回到陈家去,想来陈家也不会被那巨兽袭击。 推开偏殿的侧门,后面竟然还有个大水池,水池后有一排厢房,其中一间染著油灯,似乎是有人在里面,剩余的都暗著光。 孟晚犹豫不决,现在出去极有可能面临山犭军,也有可能侥倖不被遇见,这都是五五概率的事。 但见道观里的镇民越来越多,他还是打断了这种想法,这个山犭军极有可能会嗅到活人气息,要不然这群人不会这么害怕。 出去危险太大,还不如先在后面的厢房里躲上一晚。 孟晚下定了决心后便不再犹豫,径直走向后面的厢房。那间亮著灯的房间在东侧,他就找了间最西侧的屋子,发现里外都没上锁后,闪身躲了进去。 第9章 道观 房间不大,收拾的整整齐齐,里面有一张床,床头放了个篓子,里面放著杂物。 挨著墙还摆了个衣柜,不算高,倒也能藏进个人。 孟晚目光一闪,这间屋子像是有人在住,只希望不是那个道士吧。 他钻进衣柜,这东西做工简陋,不似现代那般严实,关上柜门也有透气的空间,省的他还要留出个缝来打草惊蛇。 十五的圆月又圆又亮,透过窗纸照进屋子里堪比路灯,他无聊的开始从柜子缝隙中仔细探查能看到的部分。 唔……篓子底下那张帕子里好像包了东西,是不是有油渍印透出来了?是鸡腿? 孟晚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想吃。 他努力克制住食慾,目光又在衣柜里巡视。 屋主应该是小孩,衣裳都偏小,年龄大约十岁到十四岁之间。这么小的年纪,衣服却都是灰色的道袍。 好饿啊,娘我也要吃鸡腿…… 是刚才在正殿里给其他人分香的小道童年纪对上了,这应该是他的屋子吧。 宋亭舟什么时候回来啊,他都要当爹了怎么这么不靠谱? 怪不得上头那么好心给宋亭舟派了兵,定是有团灭在半路上的先例。 宋景行你大爷!!! —— “小辞,阿爹之前给你准备的银两都收好了吗?” 本来一片寂静的屋子里突然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两人。 楚玉菁轻声询问面前的小道童,目光中都是怜爱。 小道童沉默著点了点头。 楚玉菁缓缓抱了他一下,语气克制隱忍,“现在有个绝佳的好机会,镇上来了户大人物,定是官宦之家,很快阿爹就能带你逃出去。我们回你外祖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溪水小桥……” 他对面前的小道童说了很多,把衣柜里打瞌睡的孟晚都吵醒了,但小道童一句也没回应。 孟晚考量了片刻,楚玉菁安然无恙的在这里,青杏和敏哥儿应该也无碍,只是不知在哪儿躲著。 他没有直接出去和楚玉菁对峙,对方有个儿子在道观的事陈勇应该知道,因为道士和陈勇极有可能是合作关係,那这个儿子会不会是陈勇留给对方的把柄或是人质? 楚玉菁一心想让儿子离开镇子,话中的意思明显是猜到了宋亭舟是官僚的身份,是要借他的手。 楚玉菁对镇子、陈家和道观都很熟悉,万一他有心故意將自己坑死在这里,惹得宋亭舟报復陈家,以达到陈家破灭,镇上被禁錮的桎梏被打破目的,和他儿子恢復自由远走高飞怎么办? 以己度人,孟晚自己就很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所以万万放心不下旁人。 楚玉菁来看儿子,想来也是趁什么机会来的,过了一会儿便辞別儿子走了。自始至终那个道童都没给出任何回应。 楚玉菁离开后,小道童默默的站在原地不动,下一瞬间直接快步拉开了衣柜的门。 一柄锋利刃薄的短剑直逼他面门,小道士瞳孔瞬间收缩,整个人都屏住呼吸。 孟晚动作熟练的將短剑横到他脖子上,挑了挑眉道:“小道士,很有种嘛。” 这么危在旦夕的时候都不吭一声。 但孟晚很快发现出不对的地方来,他惊讶的问:“你是个哑巴?” 对方只是用一双比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的眼睛,沉沉的看向他,里面像是没有什么对死亡的恐惧,阴鬱到有些瘮人。 孟晚“嘶”了一声,难怪陈勇捨得將儿子交出去当人质,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但这小道士既然发现了他,就不能轻易放了他。 不然把人给噶了? 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被小道士抓个正著,对方终於举起双手对他比比划划起来。 孟晚不耐烦的说:“看不懂。” 脖子上的剑还没刺破脖子便带来一阵刺痛感,小道士刚才还淡定的神色露出了一丝破绽。 憋憋屈屈的指了指床边放置杂物的篓子,孟晚带著他走过去,看他姿势彆扭的从篓子里取出一沓纸和笔墨出来。 “別杀我,我能带你离开。”小道士在纸上写道,字又大又丑。可见真是威胁生命了,这小子还是不想死的。 “这么轻易就能离开,为什么你和楚玉菁不走?”孟晚不信,这小子明显一肚子鬼心思。 小道士又磕磕绊绊的写,“我师父给我下了毒,我必须拿了解药才能走,不然一月不服他炼製的药压製毒性,就会毒发身亡。” “下了毒?楚玉菁不知道你中了毒?”孟晚听刚才楚玉菁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被陈勇束缚住了,並没有提小道士中毒的事。 小道士笔尖一顿,下写两个字,“知道。” 知道儿子中了毒?那这事就古怪了,楚玉菁刚才可半句都没提解药的事,若无解药就是跑出镇子,小道士只能活一月,根本走不到苏州。 这个楚玉菁表面温和无害,但好像全身的秘密,果然是谁都不可以轻易小覷。 孟晚愈发信不过这个镇上的人,“你说有办法送我离开,是什么办法?” 小道士紧抿著唇写道,“只要你帮我拿到解药,带我离开坪石镇,我就告诉你怎么离开。” 孟晚半点没信他的话,“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拿到解药反悔把我供出去怎么办?” 听完他这句话,小道士急急的写到,“如果你不帮我,你一样出不去,山犭军还没尽兴,现在离开道馆出去就是找死。等今晚一过,那些镇民们找到你,你一样会死。不,你这么漂亮,说不定会被我师父留下剥活皮!” 孟晚心神一凛,“山犭军到底是什么东西,別说是什么山神糊弄我。” 小道士想了想写到,“它是我师父造出来的,本身是一只异变的白狼,我师傅还有很多荒诞的想法,让镇上的陈老板和很多其他的人,帮他抓了许多猛兽,都囚禁在道观里。” 孟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狼和人的头拼凑一起,怎么可能还能活?” “不算是头,而是皮。”小道士笔下的七个字只叫人毛骨悚然。 孟晚久久回不过神,这道士就是个疯子,必须儘快离开。 他嘴上誆骗小道士,“我家有五百人马就在镇外等我,等不到我的话,就会踏平坪石镇。” 小道士刷刷两下在纸上写到:“有这么多人还被骗来?” 孟晚乾咳两声,“那你说怎么把解药偷来,给你师父下点迷药行不行?” 小道士颇为无语的写:“知不知道我师父头髮为什么半黑半白?那都是他给自己下毒所致,迷药对他根本毫无作用。我想办法將他引开,你去他炼药的房间偷解药。” 之前他找不到帮手,好不容易遇见孟晚,小道士认为这是最可行的法子。 “不成。”孟晚果断拒绝,灰袍道士可太危险了。 “先不说我不通药理,根本不分什么毒药解药,万一你中途失败,他提前回去怎么办。”把自己的命交付到別人手里的事,孟晚坚决不干。 小道士写:“那你说怎么办?” 孟晚漂亮的双眸虚虚眯起,平淡地说出最凶狠的话,“我们想办法先搞死你师父,然后你自己慢慢找解药,镇上的人惧他敬他,野兽总不会了吧?” 他对小道士知不知道出去方法的事半信半疑,但如果杀了怪道士,道观目前就会安全许多,他就有时间慢慢琢磨逃出去的办法。 小道士再成熟毕竟也是个孩子,听到孟晚说的话瞬间脸上的表情崩裂,张目结舌的望著他,抖著手在纸上写到:“搞死?” 道观正殿里的镇民不敢妄动道观里的东西,整个大门敞开,冷冷的风吹进大殿也没人去关门。如今生死之际再没人在乎男女有別,全都挤在一团。 丑时一刻,山犭军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道观外面,整个人头和半边兽形身体都被血污覆盖。镇民们嚇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闭著眼睛胡乱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想起哪个就拜哪个。 山犭军目光渴望的盯著大殿里的人,血红色的涎水流了一地,可它似乎对道观有什么顾忌,终究是没闯进道观,而是跑进了道观附近的山林里。 镇民们逃过了一劫,可也没人想要离开,大家都在等著天亮。 道观后院,本来该在山林里的山犭军却出现在怪道士的炼丹房里,看著对方將从尸体山上剔下来的骨骸一根根处理、打磨,最后炼製成雪白的骨棒,再一点点磨成粉末装进罐子里封存,山犭军无聊的闭上眼睛。 小道士正在一旁拿著大桶给它刷洗身子,它也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弄,半点没有刚才在街上吃人的那副凶相。 过了会儿有人径直找上门来,见了这畜生不免惊骇,但很快就压制下去。 “道长炼製的药不知何时才能炼好?我夫君已经挺了些许日子,就快挺不住了。” 怪道士怒道:“陈大夫人,你竟然还敢过来责问我,说好的童子没有、貌美的夫郎也没有,供上来的七个人里五个都是死尸,余下两个活的又去了哪里?” 若是余下活人,山犭军自会背回来供他剖析。 第10章 逃命 陈大夫人有苦难言,“自从去年镇上跑出去个活人,附近村庄和乡镇都不敢进镇,也就偶尔有外乡人不知情下才会进来,这次来的外乡人又是个不好骗的,好不容易趁他家中无人半是威胁进镇,他又將我侍女迷晕逃走了。” 有些镇民怕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还会诱骗外乡人进镇,然后私自藏起,以免被山犭军盯上,可以扔给山犭军暂保小命,如此陈家就更不好替道士网罗活人了。 “我不管你们有何难处,若是想让我炼药,就要拿出诚意来,否则休想!” 道士可不管陈家难不难,总归他们是互利互惠的关係,若没有活人送来充数,休想得他灵药。 陈大夫人有求於人,也是知道这道士几分脾气秉性的,对著外头招呼一声,便有小廝扔进来一个五大绑的女人,看身形正是前晚闯入孟晚房间的女人。 她手脚皆被束缚,嘴上也堵得严严实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怨毒、悔恨、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瞪著陈大夫人,想来也是知道落到怪道士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道士捏著女人的下巴端详片刻,起身扔给陈大夫人一瓶药,“一个月的量,让陈勇克制些,不然我可就真没有了。” 陈大夫人小心翼翼的將瓶子包好,揣进怀里,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一眼,忙不迭的走了。 他走后道士突然吩咐哑巴小道士,“这两天收拾收拾观里的东西,准备走了。” 道士经常出去云游,再带回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回来,小道士比划著名说:“是要出去半年吗?” 道士看了他一眼,隨后拿出一把锋利的细长刀刃,在地上那女人的脸上比划,“不是,地牢里的东西都处理乾净,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 坪石镇现在已经没有外人敢进来,陈家的家僕也都快被杀光了,剩下的人不是傻子,虽是卖身的奴僕,可连命都没有了,还在乎什么身不身的。这里已经不能再给他提供更多的活体,他要换个能继续给他提供活人的地方。 小道士牵著山犭军出了门,身后的门里隱隱传来女人绝望的闷哼声,还有浓郁的血腥气味。 山犭军本来懒散的兽瞳瞬间染上一层血色,躁动不安的流著涎液,那张扭曲的人脸也变得贪婪起来,对著小道士来回猛嗅,但却一直没有下口。 山犭军本就是兽,吃了那么多死尸和活人后,已经愈发残暴。 小道士见此迅速將山犭军关进一间房间里,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它怒吼几声后又安静了下来。 小道士抿了抿唇,希望那个人说的办法管用,不然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他潜进道观中的一条暗道,里面整个就像是一个大型的屠宰场,七八个大铁笼中关著各式各样的凶兽,有山彪、老虎、棕熊、豺狼、野猪等。 其中一个铁笼里赫然是一只和山犭军长得类似的白狼,只是体型没有它那么高大,头也是正常的狼头,它身下还护著两个小狼崽,也是通体雪白。 见到它来,身为母亲的白狼本能察觉到危险,对著小道童齜牙咧嘴。 小道童撒了一把白色粉末进去,母狼便瞬间栽倒在地,他抱著那两只小狼崽。將所有野兽都放倒,然后打开全部笼子。 道士身上有他自己炼製的毒液,所有野兽都不敢近身,包括山犭军。但山犭军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若是像那个夫郎说的那样添上一把火,没准真的有可能成功。 小道士的心臟砰砰乱跳,他先將其中一只狼崽抱到自己屋子塞给孟晚,在纸上写到,“你抱著山犭军的崽子,旁的野兽不敢近身。一会儿那些野兽都衝出去,镇民们都会各自逃命,也没人有空管你,这样你放心了吧?” 孟晚心中满意,难得关心了小道士一句,“那你呢?” 小道士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孟晚的启发,破釜沉舟的写下一行字。 “要不就是我师父被山犭军吃掉,我找到解药自然能离开,要不然就是他发现我出卖了他,將我剥皮拆骨。” “你快走吧,趁现在我师父正在製药,山犭军野性未消,你走后我就去了。” 孟晚抱著小狼崽,走前深深看了眼这个包括自己在內,谁都在算计他小小少年,“你若是能活下来,可以去赫山县找我,我叫孟晚。” 小道士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道,“我、叫、楚、辞。” —— 陈家前院二楼的房间,这里便是陈勇的臥房,而大夫人一直对外说陈勇外出未归,其实他人一直躲在房间里。 往日房间门口人手不断,今日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陈勇臥趴在床上,对著一颗粉色的药丸又舔又吮,情態猥琐。 楚玉菁推门而入,房间內一股怪味扑面而来,惹来床上的陈勇一声暴怒,“谁让你进来的,滚开!” 他边说边用手遮住自己脸颊凹陷、颧骨突出、蜡黄晦暗的脸。 陈勇越是这样,楚玉菁反而越是逼近,“你丧尽天良,杀人无数,竟然还有不敢面对我的时候吗?” “你以未婚的身份骗我嫁你,又將我全家害死在这他乡异地,竟还会羞愧吗?” 楚玉菁心中恨意如烈火般燃烧,仿佛要將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那张温润的脸,也变得青筋鼓起、扭曲变形。 “小玉,你別过来,你別过来。” 陈勇拿著那粒药丸不鬆手,见楚玉菁越靠越近,乾脆直接吞咽进了肚子里。 这药也不知有何奇效,原本还神经质质的陈勇,竟然须臾间便精神了几分,呆滯无神的双眼也逐渐变得有神。 “小玉,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快乐吗?”他从床上站起来,身形颇高,纵使被药物摧毁了身体,比楚玉菁更显苍老,但也能从五官中看出年轻时是个俊朗的男子。 楚玉菁看他只觉得噁心,他就是被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假面所骗,累得全家都身死。 被困在坪石镇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只感觉噁心,包括为陈勇诞下孩子。 楚玉菁闭上眼睛,坪石镇已经完了,陈家的报应也到了,他本想带上那个孩子一起去死,但是······算了。 房间外突然窜起炙热的火舌,陈勇猛地迈动步子想打开房门,但房门被楚玉菁堵得严严实实。 空气中的热浪翻腾,外面一片火光,陈勇还有些虚弱的身体狠狠撞在楚玉菁身上,“婊子!你干了什么?” “来人!快来人!” “人都死哪儿去了!” 岭南的房屋多用木质结构,陈家的小楼也是如此,被泼了油后,燃起来的速度更是迅速,很快便能听到木头的哀鸣声,隨后整栋小楼都轰燃倒塌,埋葬了里面最亲密、也是最仇恨的人。 陈大夫人背著大包小包的金银珠宝,看著倒塌的火楼神情恍惚了一瞬,低骂了一句,“疯子!” 而后转身欲逃,结果正看到一伙人骑著马飞奔到近前。为首一人剑眉朗目,面色冷峻异常,他唇角幅度紧绷,不带任何表情的问道:“我夫郎身在何处!” ······ 告別楚辞,孟晚抱著小狼崽上了主街,刚开始还避著人到处乱钻,王妈妈家附近都是空房,他便又回到那附近躲避,远远就能看到她家房门大开,门口处是一大滩的血跡,上面还有山犭军啃噬剩下的血肉残渣。 胃部又是一阵噁心,孟晚捂著嘴巴躲进院子,小狼崽似乎也察觉到不安,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他像擼狗似的擼了两把,静静的倚在墙上等待,等听见外头主街传来镇民慌张的叫声,知道时机差不多了,这才带著小狼崽重新跑到主街上。 街上已经乱成一片,也不知道是楚辞给那些野兽下了什么猛药,还是这些本该在山间的野兽被关疯了,四处都有被扑咬的镇民。 看著面前的惨像,孟晚心中有些没底。他先试探性的將小狼崽扔到一个被棕熊撕咬得不成样子的人面前,然后自己灵活异常的窜到旁边墙上观察。 果然,那个棕熊闻了闻小狼崽之后,虽然不捨得身下的猎物,还是立即后退了两步。 孟晚眼睛一亮,竟然真的有效! 刚才动作太大,肚子又开始隱痛,孟晚这回不敢再做大的动作,小心翼翼的下了墙,重新將小狼崽抱在怀里,別说,毛茸茸的暖肚子还不错。 纵使小狼崽有奇效,但孟晚还是不敢托大,一路儘量避著野兽和镇民,也不敢跑的太快,边走边歇,生怕累坏了肚子里的。 也是因为如此,才在一伙逃命的人中格外显眼,有一伙逃命的人正是孟晚当日去陈家赴宴所见过的人,便是他们哄骗走了敏哥儿的至亲。 “孟夫郎真是好悠閒啊!” 他们看著本该被祭奉的孟晚,神色惊疑不定,一个柔弱的夫郎,是怎么在这群野兽中安然无恙的。 “现在恐怕不是敘旧的时候,几位不忙著逃命吗?”孟晚后退两步,他怀里的小白毛太过明显,怎么藏也藏不住,让人立即便能联想到山犭军。 这会儿大家都不装了,其中一人恶狠狠的问:“你怀里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因为它,別的野兽才不攻击你!” 孟晚满脸无辜,张口就是眾人始料未及的话,“是啊。” 他承认了!一行人蠢蠢欲动,当即便要抢夺。 “你们不想知道它为什么可以让我免受野兽的攻击吗?”孟晚问他们。 “谁管他为什么,识相的快点交出来!”他们一行都是大男人,伸手便要上手抢夺。 孟晚大喊:“因为它就是真正的山神!” 这一嗓子大家都懵了,“什么?山······神?” 孟晚义正辞严的说:“没错!只有真正的山神才能让百兽畏惧,只有真正的山神才能守护大家平安!你们现在快点召集自己的亲属过来,我们一起靠山神的力量走出镇子!” 生命面前,这几个男人能跑出来都是拋家弃子的,听到还有机会能救妻儿,都面露犹豫。 他们正欲相互商量一二,其中一个眼尖的男人突然嚷道:“他跑了!” 眾人转身一看,果然见刚才还一脸振振有词的哥儿,如今撒开腿跑的飞快。 但孟晚再快又怎么能快过这种拼命的男人,眼见著就要被人追上。 “臭婊子,敢骗我们!你······” 他话没说完,陈家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下一瞬追上孟晚的那个男人脖子上便被插上了一把精致的短刃,隨后直直的倒在地上。 宋亭舟被雪生扶著艰难下马,搂住惊魂未定的孟晚安慰,“晚儿,无事了,我回来了。” 孟晚先是愣愣的被他抱在怀里,隨后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第11章 赴任 宋亭舟看他狼狈的样子,心疼的无法言表,只能用手为他擦拭眼泪,哄著他说:“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孟晚从他怀里缓了一会儿,自己揉揉眼睛,“我还好,就是一直在镇子上来回乱窜。对了你的腿怎么回事?” 推开稍许,他才发现宋亭舟左腿被厚厚的布包裹著,站了这么会儿都要有些摇摇欲坠了,看起来没比他好上多少。 宋亭舟眉目柔和,轻声劝他,“不小心摔了,没事。” 孟晚紧张的问:“摔了?严重不严重?苗郎中给你看过了吗?既然腿伤了怎么还骑马呢?” 雪生见宋亭舟要撑不住了,忙上前搀扶他找个地方坐下,“夫郎,咱们一会儿上车再说吧。你们先在这儿等等,郎君说坐车太慢了,马车在后面跟著,一会儿也快到了。” “好。” 孟晚又想到青杏来,“你们是去过陈家了,可曾见到青杏了?她也很可能在陈家躲著。” 雪生回道,“我们也是刚到镇上,並未见到青杏。”他们一行人確实是从陈家过来,但是因为担心孟晚的安危,门都没进,听到主街上有动静忙赶过来了,连他家的几大车行囊都没找。 苗郎中年纪大了,跟在后面坐车,这会儿还没到,不然听见肯定心急。孟晚將人家一家子带来岭南,总不能还没到地方就先让青杏出了事。 “算了,如今镇上不安全,我们还是別分散了,等马车过来我们一起去找。” 秦艽砍了头杀红了眼的山狼,尸体就扔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 他们此处聚集的人多,又有功夫在身的秦艽和雪生,对那些野兽也是有些震慑力的。一时半会没有野兽敢攻击上来,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好在没等多长时间,苗郎中和其余人就驾著马车赶了过来。雪生忙活个不停,先扶孟晚又扶宋亭舟,將两个弱的扶上马车,好放下心来重返陈家去找青杏。 陈家前面的楼体还在燃烧,但楼体倒塌,里面就算有人也是活不了了。其他僕人逃的逃死的死,前几日都宾客满楼的乡绅家,如今看著竟空无一人。 庄子里被人搬得乾乾净净,其余人去陈家其他的房屋里找宋家的几车行李,雪生在院子里喊了两圈,青杏果真带著敏哥儿和那对贫穷的夫夫从后面的二楼走了出来。 她见到孟晚无事,不免激动的跑上前去询问,看到爷爷也在更是抱著他痛哭起来。 士兵们不光找到了他们丟失的所有行李,还意外发现了许多陈家这些年来掠夺的钱財。 这钱都是过了明路的,这么多人都见了,封口未免日后惹来更多麻烦,孟晚乾脆叫人把將箱子都封好,留了几个士兵看守起来。 等过三五日到了坪石镇上头的县城里,宋亭舟和当地知县说上一声,该怎么处置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在镇上又搜颳了几辆马车,自家又扔了些家当,勉勉强强的硬是挤下九车的行李。 该找的人都找到,他们本该立即离开镇子,但孟晚还记著那个被他誆著送自己离开的小哑巴,虽然没有五百士兵,但救他一个小孩还是够得。 但往道观的方向前行,野兽太多,马匹受惊不肯前行,雪生乾脆自己独行进入,他身形矫健,独自穿梭也有把握。 他记著孟晚描绘的楚辞样貌,从道观后院的房间里找到了半身都是血跡的哑巴小道士,好在血都是別人的。但雪生找到楚辞时,小道士正抱著一堆药瓶满眼迷茫。 山犭军崽子死了一只后发了狂,果然第一个就攻击了灰袍道士。 对方被山犭军咬掉了一条胳膊,但山犭军也被他下药给毒倒在地。 普通毒药对山犭军无效,但灰袍道士的毒堪称天下一绝,他药倒了山犭军自己却也血流不止,不知去往何处了。 楚辞没被他杀了已算幸运,万不敢追上去。 只好在灰袍道士炼丹处翻找起来,挑著像是解药的丹药都摆到面前,他从很小就已经知道楚玉菁是表面上对他最关切,实际也是最想让他死去的人,没人牵掛他,他亦了无牵掛,正想靠运气从他认为最可能是解药的两瓶中挑出一颗来吃,就遇到了孟晚派来的雪生。 若不是雪生到来,他就要胡乱吃一个了。 “原来真的有人来接你,你没骗我。”小道士被带到孟晚面前,蘸蘸身上的血,写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血跡加道袍,怎么看怎么瘮人,孟晚又快要吐。 宋亭舟担忧的半搂住他,为他轻拍后背,又递上了一个水囊。 孟晚就著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微微缓解了胃部的灼烧感后,有气无力的对楚辞说:“我当然没骗你,现在你可以比划了,我们这里有人能看懂你。” 一个马车里挤满了人,楚辞又是一身的血,哪怕是冬季,也能闻到他一身的腥味。好歹这小子救了自己一命,孟晚没有丧心病狂的將他赶下车。 出了镇子后,敏哥儿和他双亲下了车,车里便鬆懈不少了。 青杏和他们告了句別,这对夫夫俩从生死观走了一遭,还差点把儿子给推进火坑,想必也想明白了许多道理。 纵使家里清贫,孩子也还是更想和自己父母在一起。 但现在他们车里就多了个刚无父无母的小孩。 青杏当时是被楚玉菁带去陈家的,因为陈家也不会被山犭军主动攻击,她和敏哥儿一家也亲眼见到楚玉菁葬身火海。 此时她尚且不知同车的小哑巴便是楚玉菁和陈勇的儿子,对孟晚说了楚玉菁身死的事。 孟晚下意识看了楚辞一眼,对方毫无波澜,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总归你也没地方去,便跟著我吧。” 楚辞沉默著比划了几下。 青杏同步翻译,“他说他想去苏州。” 孟晚歪在宋亭舟肩上,轻笑一声道:“你这么个小屁孩,十二岁?先不说会不会被人贩子给拉去卖了,你有户籍吗?” 楚辞怀里只有鼓鼓囊囊的药瓶,他手抬起来,又无力的放下了。他是楚玉菁满怀仇怨的產物,出生后就是哑巴,没人替他落户。 “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帮你落户,把你养到十八岁,等你十八岁后,海阔天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怎么样?”孟晚拍了拍身边宋亭舟的胳膊,对方在他耳边道了句,“可。” 楚辞看了看他们二人,没有犹豫太久,便缓缓的点了点头,再坏也不可能比被亲爹拋弃,被脾气怪异的师父下毒控制更糟糕了。 至此孟晚已是疲惫不堪,他坐在宋亭舟身边,病懨懨的將头倚在对方肩上,抚了抚自己小腹。 宋亭舟紧紧牵著他另外一只手,为了儘快赶来强行骑马,此刻左腿钻心的疼。但还是在孟晚动作的时候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举动,“怎么了,哪里难受?” 孟晚把他的手带到自己腹部,然后就这样目光上抬仰视著他不语,纤长而稠密的睫毛翩翩煽动两下,带著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亭舟本来还不解其意,但与孟晚视线交错的一瞬,突然如醍醐灌顶般领悟了,他猛地想站起来,却忘了如今还是在低矮的车厢里,且腿伤未愈。 於是孟晚眼睁睁见他头铁的磕到车厢,又牵扯到腿伤,一系列动作后跌坐在他身边闷哼出声。 宋亭舟顾不得身上疼痛,忙叫上正在给楚辞把脉的青杏,“苗姑娘,劳你再给晚儿诊治诊治。” “可是我刚上车的时候就替孟夫郎诊过脉了啊,略动胎气,待一会儿车队休整后,我取了药材替他煎上药,孟夫郎年轻体质佳,吃上几天再多加休息就能调养回来的。”青杏一脸茫然,怀疑宋亭舟脑子是不是被撞出了问题,但仔细一想,自己当时在孟晚的示意下好像確实没说关於胎像的话。 宋亭舟只捡个別字听,“动了胎气?雪生!先停车,带苗姑娘去拿药。” 车还没驶到庄子,余下的人一脸懵的雪生带著青杏拿药,煎药,药煎好了才继续上路。 庄子上守著几个留守的士兵,和在附近农户家里被找到的阿寻四人。 他们一上车,车里又挤了起来,青杏和楚辞便坐到了车外去,给几个机灵的小豆丁让位置。 阿寻可了不得了,带著弟弟妹妹们躲过了陈家的搜捕,顺著孟晚说的狗洞带他们躲到外面去,久等不到大人还知道寻到周围农户家里求助。 他一心觉得自己功劳大又有本事,迫切想得到大人们夸奖,可孟晚喝了药就躺在宋亭舟身上睡著了,宋大人又一脸紧张的板著个脸。他只能从车帘里钻出个小脑袋找他阿姐说。 “姐,我当时看见外面有很多人过来,立马就带弟弟妹妹们钻狗洞了!” 青杏脸上露出个笑,“做得好,一会儿再告诉爷爷,现在別说了孟夫郎要休息。” “好吧。” 阿寻有些失落的將脑袋缩回去,但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句,“从狗洞钻出去之后我们就趴在草堆里,谁都没看见!” “姐姐知道了,小点声阿寻。” “哦……” “姐那你旁边的小哥哥是谁啊?”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走?” ———— 路上因为顾忌孟晚的身体,到附近县城本该三天的路硬是走了四天半,等的常金百般焦急,就怕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的在客栈中见到了宋亭舟和孟晚。 “怎么去了那么些日子?”她话语中都是关切。 孟晚不想让她担心,便挑挑拣拣的说了些,说被陈家请去吃席了,结果山上的野兽突然跑出来咬死不少人,幸好他们都跑出了镇子。 常金大为震惊,怪不得都说岭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山上的野兽竟然还敢下山伤人! 宋亭舟拿著文书去了趟本地县衙,將自己身份和坪石镇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本县县令,那是个年迈的老官了,已经数十年没挪过窝,把县令干成了养老单位,温吞的表示自己知道了。 话已送到,宋亭舟也不多留,打算在客栈歇一晚就立即动身去西梧府。 回到客栈,发现常金正红著眼睛抹泪,孟晚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劝她,“这不是喜事吗?怎么还哭了?” 常金多好强的一个人,近来竟然连哭了两场,一场为了儿子下落不明担忧,这场却是喜极而泣。 见宋亭舟回来,她情绪十分激动的说:“去西梧上任你自己去,我在县城陪晚哥儿,他现在还没坐满三个月,不能总是来回奔波。” 经过这次的波折,宋亭舟是万不想和孟晚分开,只能劝常金,“青杏和苗郎中都说了,晚儿並无大碍,我们路上仔细些,到我任上安安稳稳的养著不是更好?” 孟晚早就赶路赶腻了,也想儘快去赫山县,“娘,你就放心吧,咱们一行三个会医的,你还怕照顾不来我,要是和夫君分开,我才更是心绪不寧。” 自古医毒不分家,楚辞被怪道士从小养大,也是懂医理知识的,甚至某些方面连苗郎中都不如他,毕竟怪道士不同於传统郎中的手段,其中也有可取之处。 两人劝住了常金,第二日一早就重新上了路,一路再无曲折,顺顺噹噹的到西梧府。 到西梧府后同样没有过多停留,宋亭舟梳洗一番拿上礼品拜见了西梧府知府,他新官上任,往后几年都要在知府手底下做事,礼多人不怪,但太多就成了贿赂上官,之间的度需要拿捏准確。 孟晚便给他准备了些名贵药材和在扬州一带採购的丝绸。 西梧府知府姓刘,也是同样的年岁不小,被派到岭南这等地界,基本都是背后无人的普通进士出身。 到地方当官受当地掣肘,也没本事脱身,若是被派到別的地域,出几个考上举人的读书郎也算是功绩了,未尝不能挪挪地儿。但岭南別说举人,连个正经书院都没一个,府学里三瓜两枣的秀才也只是矮个子里面拔將军,考不出去一个读书人。 没有政绩便升不了官,如此岭南辖內的官员大都得过且过,总归老百姓苦是苦,他们有供奉和地方乡绅的孝敬,还算富足。 宋亭舟送上贵礼拿著赴任凭证拜访的时候,刘知府对他还算给了个笑脸,看在礼品的面子上提点了几句。 “景行初至西梧,甚得我心,有些话便提醒你两句。” “咱们西梧府內山寨眾多,山虫野兽遍地,信奉又各不相同,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的族长管事,少有报官。”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极其排外,若非必须,少与那等野蛮人相处,免得被他们衝撞了。” 第12章 赫山县 齐盛26年正月三十,走走停停歷经三个多月,宋亭舟一行人终於赶到任地赫山县。 马车驶到古旧的城门,只有一个身形佝僂的老兵斜倚在城墙上晒太阳,旁边有人进城出城,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直到宋亭舟一行人到来,整整九车的行李,和几位骑著高头大马的人。他这才揉揉眼睛,“我嘅天吖!呢啲系乜嘢?” 眼睁睁的看著他们渐渐逼近,老兵拿著桿枪头上锈的长枪,犹犹豫豫不敢上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们家大人是新赴任的知县,不必拦截,去前面带路送我们去县衙。”雪生拿著张文书凭证上前,在老兵面前隨意晃了一下。他也看出这老兵就是个糊弄人的摆设,识不识字都不一定呢。 五百士兵在西梧府登记在册,还不是全部,剩余一千五百人还在路上。 要知道一府的府兵才只有五千,宋亭舟一个新上任的知县就从兵部领了两千兵来任上,可见是被上面看好的。 也是因为如此,西梧知府当时才会提点宋亭舟一番,不然光送些礼也就是面子情。 西梧府这地方,不知熬死了多少七品官,来了新知县,刘知府大概率见都不想见一面的。 这五百士兵们不隨他们进城,而是由千户带领他们暂时在县城外安营扎寨,等宋亭舟安置好,规划给他们一片空地出来,开荒种田和往日进行演练。 县上和城镇中的百姓都是汉人,会讲西南本地的官话,也会讲汉语。 那老兵闻言是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忙点头哈腰的应声,“是是,大人请隨小人进城。” 稍许停顿的马车再次前行,孟晚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对面的阿寻眨著双水灵灵的圆眼睛盯著他。 孟晚身上还有几分困顿劲儿,他失笑问阿寻:“怎么了?” 阿寻刚要作答,孟晚头顶就响起宋亭舟低沉的声音,“我们已经进入赫山县,马上就能下车了。” 孟晚在宋亭舟怀里伸了个懒腰,走了一路他就睡了一路,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他掀开车窗上的布帘,外面映入眼帘的就是稀稀拉拉的房屋和商铺,有的紧挨在一起,有的隔了老远,街面上零星有几个摊贩,有人路过看上两眼,但少有真正去买东西的。 再看地面,偌大一个县城,连地面竟然还是土的,除了比泉水镇地盘大,人气甚至还不如个繁华些的镇子。 赫山县偏僻,少有商贾行商至此,故而这么一行人进城还是挺惹人注目的,车停到县衙门口时,已经有下首的八九品小官到门口迎接了。 “下官恭迎知县大人。” 三位身穿青色、绿色官袍的县官对著被雪生扶下马车的宋亭舟躬身行礼,见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腿上似乎有伤,诧异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宋亭舟声音平稳,“诸位客气了,我自盛京过来,还要先到內宅整顿一二。” 为首一人笑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理当好好休息。”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有位姓张的典史是个有眼色的,当即叫上几个衙役亲自带领宋亭舟他们的车马往县衙一侧走去。 “大人,马车不便从大门进去,县衙后头的內宅边上另有一道门,足够车马通过,下官这就带你过去。” 宋亭舟在车上不咸不淡的说了句,“那就有劳了。” 禹国的县衙是正经的办公衙门,全国所有县衙都是要按照工部的规制標准去建造。一般都是四进,坐北朝南,三班六房。 虽然都是四进,但大小也有差异,若是繁华昌盛,治下镇子又多,当扩建一番地势。 但像岭南这边的县衙,户部甚至都不想给太多的经费建设,因此虽然同是四进,但比其他地方的县衙都小。 张典史带领他们从县衙的大门东侧,顺著大路往北走了一小段,很快便看见了一座院门。 门前倒是铺了几块青石板,但已经裂开了缝,有枯草从缝里屹立,长得老长。大门不说破旧,但也灰扑扑的满是尘土和蛛网,可见长时间没人居住打理了。 张典史找了把钥匙出来开了门,几名衙役將门槛拆卸下来供马车进出。 除了前头三辆马车是在其他县城租来拉人,其余九辆马车都是盛物的,这还是清减后的东西。 张典史表面恭恭敬敬,实则暗自打量著地上被马车压出痕跡的土路,彰显著满车都压得实实在在。 来他们这个地儿上任的县令,都是一身清贫,少有太多家底的,这位倒是不一般,也不知是不是个什么人物,一会儿要赶紧稟告给县丞大人。 按理说县衙的第四进都算是知县的私人领地的,可四进门的西侧建的是税库、银局和接待上宾的厅。 东侧单独的一个小院才算的上內宅,他们一进东门便是了。 內宅里著实称不上宽敞,坐北朝南的一排正屋,东边挨著东门是厨房,西边是西厅和拱门,南边是两间小小的杂物房。 整个院子还不如他们老家新盖的大,车马都停不进去几辆。眾人只好先行下车,让放著行李的车辆先挨个进去。 外头乱糟糟的,孟晚就先带他们进了正房,三个房间,一间常金住,一间他和宋亭舟住,空出的一间还要做书房,这就已经安排的满满当当了。 正房还算宽敞,常金那间臥房的外间可以放张床给碧云暂住。 两间小杂物间收拾收拾让雪生和楚辞休息,但苗家一家人是真没地方安排了。孟晚只好让雪生先送她们到附近的客栈里住著,他在慢慢为他们挑个租住。 这小院子显然放不下这九车的行李,幸好暂存国税的税库是空著的,东西搬到正房一些,剩下都放税库里头锁著,等著来日空閒规整。 宋亭舟腿伤没法奔波劳作,孟晚的情况常金也不许他动,自己和碧云雪生两个先將他们休息的屋子给擦洗收拾了出来,楚辞也跟著擦擦柜子,搬搬轻些的物件。 苗郎中和青杏虽然找出了真正的解药给楚辞服用过,但他中毒时间太长,已经有些损害了內里,之后也是要调养些年头的。 孟晚坐在床上整理衣物,问旁边查看黄册的宋亭舟,“雪生刚才帮你取过来的?” 宋亭舟皱著眉点了点头,“这上面记录的东西並不清晰,明早我要去主簿厅看看。” 初至地方上任,头一件事必要先摸清赫山县管辖內的百姓们人口和田產,可记录这些的皇册上下衔接不明,他要找到县衙主簿问问地方详情。 孟晚往床脚的柜子上放了个篮子,路上碧云缝的小被,厚厚软软的铺在篮子里,一路风餐露宿的小白狼就窝在里面打瞌睡。 孟晚摸了它两把收回手道:“咱们初来乍到,县衙里的水也不知道深不深,光看刚才见到的张典史便是个心有城府的,你腿伤还未好,走哪儿都记得带上雪生……” 听他话音停顿下来,宋亭舟將目光从黄册转移到孟晚身上,“怎么了?” “秦世子也老老实实的归营了?”孟晚若有所思的问。 “不错,千户往他手下分了十人,他如今便在营中做了个小伍长。”秦艽在盛京的时候虽然有些不著调,但说靠谱也算靠谱。 岭南位置偏僻,太子殿下让他来,他却也听话的来了。 一路风餐露宿,这位从小在盛京长大的公子哥却也从未抱怨过一句。 有事让他帮忙的时候,不管愿意不愿意,秦艽也帮了。 虽然態度看似肆意,但这位侯府世子意外的事事有回音,一直没出差错。 孟晚思量下来突然笑了,“秦世子身份尊贵,住在兵营里好像有些屈才了,不若请他跟你办一阵子公事吧。如此他有了政绩,也好升官,你身边有个得力的亲信,也好办事,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总归太子殿下让他来,就算是歷练,可也不想自己小舅子做上三五年的伍长吧。 宋亭舟斟酌一番发现確实可行,“你说的有理,正好將他手下十人也一併叫来,先暂住在吏舍里吧,內宅里確实小了。” 孟晚自由思量,“我空閒了便打听打听周围空房,最好是再买间紧挨著县衙的大宅子,如此相互连通,住著也方便。”还有安顿青杏一家的铺面也要找一找。 大家本就都累的不行,好不容易將住处洒扫乾净天都已经快黑了,常金让雪生出去买了现成的吃食,几人一起凑合著吃了一顿,洗漱乾净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孟晚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宋亭舟已经瘸著腿走马上任了,幸好只是坐在县衙里查看文案,总比在路上奔波强。 雪生应该是出城去找秦艽了,常金和碧云则在收拾行李,洗衣、打扫院子。 楚辞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羊奶,正在院子里餵小白狼喝。 孟晚穿好衣服在屋里刷牙洗脸,出门泼水的时候被常金看到了。 “放那儿別动,娘给你泼。” 孟晚神色颇为无语,“娘,不至於的,你想想二叔嬤和春芳嫂子,哪个怀孕的时候没做活计?我小心著些,无碍的。” 常金自己都是从以前的日子过来的,岂不懂这些?她只是心疼孟晚这一路不得安生,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想让他好生歇歇罢了。 “你泼便你泼吧,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去。” 孟晚摸摸空荡荡的肚子,“早起胃口不是太好,喝碗粥填填肚子算了,晚上想吃娘包的饺子。” 这话常金爱听,“成,我也一会儿就上街买些菜肉回来,也不必等晚上,你早起吃得少,咱们一会儿就做饭,往后一天做三顿饭吃。” 她行事风风火火,手里的活做完就拉上碧云出门了。 晌午宋亭舟带著雪生从前头二堂门回来,孟晚问他,“秦世子请来了?” 宋亭舟先摘下官帽,后换下青色的官袍,“请来了,在前院与其他人一起用膳。” “如此正好。”孟晚满意,秦世子果真是个上道的。 过了阵常金和碧云提著菜篮子回来,一脸不快。 孟晚看著她篮子里提了一条猪肉、半扇的排骨和碧云篮子里的两颗白菜,问道:“怎么了娘?” “这地方竟没有卖白面的?粮店里头只有米!”常金难以置信的说道。 “啊?” 孟晚也懵了,“只有米吗?” 反倒是宋亭舟还算淡定,“赫山县山多地少,麦子不易生长,只有稻子还算大熟,但一半的粮食也都是从其他府城运输过来的。” 常金吃了大半辈子的麵食,得知今后只能吃稻米不免失望,“咱们之前路上还剩了小半袋的白面,我这就去做饭了。” 碧云跟著他过去做饭,厨房里不一会儿便飘来了肉香。 孟晚问宋亭舟,“就只有稻子吗?赫山多山林,百姓家里田地是否不丰?” 宋亭舟揉了下酸胀的眼睛,“大抵应是如此。”主簿称病在家,他上午只能一一翻找主簿厅的黄册来看,找些人问问乡土人情,也只是挑拣著和他说。 孟晚约是看出了他初来乍到,步步艰辛,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掌心,“莫急,总归岭南穷也不是一时半会了,咱们慢慢来便是,如今你是一县之长,这等偏僻地方就是有些心有鬼胎的人也翻不出来什么风浪,比在盛京每走一步都要看人脸色好的多。” 宋亭舟反握住孟晚的手,眉目鬆懈开来,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我知晓夫郎的意思,也並不急切。” 他腿伤未愈,先晾一晾那些心思各异的县官也好,等腿伤好后,再亲自看看赫山的风情地貌。 常金將所有的白面都用了,包了两大盆煮水饺,吃了到赫山后第一顿,可能也是最后一顿的面饭,每人都吃了不少。 孟晚安慰常金,“放心吧娘,赫山虽然没有白面,但西梧府也是有的,不至於吃不上。”只不过价格可能贵上几倍去。 第13章 童牙子 饭后宋亭舟拄著拐回前面主簿厅,继续看赫山县税收等相关文书。 孟晚则带著雪生出门去找牙行,他家的房子不够住,青杏一家也要帮忙安顿,这是当初就答应好人家的,孟晚不至於为这点小事食言。 雪生一番打听,当地的牙行共有两家,官牙私牙各一家,因为之前几次和牙行打交道对官牙的好印象,孟晚这次毫不犹豫的先带雪生去了官牙。 官牙位处主街最好的位置,晌午过后几个牙子正坐在门口打叶子戏,见雪生过来先是懒散的问了句,“买人还是买宅?” 后看见其后的孟晚才来了精神,为首的一个像是牙行管事的男人把牌往桌上一扔,吊著个嗓子问:“夫郎面生的很,可是初到我们赫山?那就是想看房?” 他语气如此轻佻,雪生面色不善的挡在孟晚面前瞪著他。 却听孟晚不紧不慢的回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何不猜一猜近来赫山新来了什么人家?” 牙行算是消息最为通达繁杂的一行,上至谁家老爷纳了新人,谁家姨娘偷了汉子,下至那户人家快活不起了上门低价手来几个孩子。 他们掌握著第一手人脉资源,但因为乾的都是得罪人的勾当,知道的都是不为人知的腌臢事,所以行事大都极为低调,一般都建在暗巷里,独门独户的一间宅子。 这家官牙却偏偏高调的开在大街上,足见身后定是有人撑腰,才让其有恃无恐,既如此消息应该比旁的牙行更灵通才是。 人牙眼珠子一转,突然恍然大悟,忙带著几个手下从牌桌上起来对孟晚行礼,“原来是咱们新上任的知县夫郎,夫郎莫怪,都是小的有眼无珠了,不知夫郎有何吩咐?” 做买卖当然不是在大门口谈生意的道理,人牙子说完就请孟晚进屋说话,雪生则寸步不离的跟著夫郎,进去后为孟晚寻了张椅子坐下。 “我过来是想问县衙附近可有合適的宅子,二进三进皆可,四进五进也不嫌大。”孟晚提起长衫下摆,安坐在椅子上后轻轻一捋,让衣摆自然垂直下落,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位置,头上两根精美的釵环轻幅度摆动,姿態优雅高贵不可冒犯。 几个牙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眼睛都看直了。 雪生適时出口,“还不一一回稟!” 为首的牙子反应过来,“是是,小的这就去找,若是没有明日便去挨家挨户的问!” 孟晚刚坐下就站了起来,“那就劳烦诸位了,街上的空閒铺面若是有合適的也搜集起来,得了消息便去县衙內宅通报吧,我便不多留了。” 这群人精最会看碟下菜,必要时摆摆谱子比拿银子打点还要好使。孟晚端足了架子,至门口上了马车。 牙子们送走孟晚,也没心思打牌,回铺子里翻找起牙贴来,边找边热火朝天的议论起孟晚。 雪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隔著堵墙便听见里头的閒话。 “人年轻著,谱子摆的倒是挺大,爷爷我在县城带了这么多年,头回点头哈腰的伺候人。” “童爷你什么身份,谅那夫郎是不知晓的,不然还敢不给您个笑脸?” “哼,知县夫郎又怎么样,就是知县也不能奈我何,这赫山难道来的知县还少吗,不就是那么回事!” 姓童的牙子显然是在当地称王称霸惯了,突然被孟晚下了面子,当面不敢如何,背后却忍不住卖弄起来。 雪生不动声色的听完了全程,孟晚安坐在马车上也没催促。 过了会儿雪生扬鞭扬鞭赶动马车,回家后才將听来的话给孟晚复述了一遍。 孟晚听完后没怎么生气,这种事难免的,只是童牙子话里的事让他忍不住在意。 “雪生,你出去打听打听,近些年赫山一共换过几位县令,都是因何原因致仕,有没有什么乡绅大族姓童的。再叫上另一家私牙的人过来见我。” 雪生领了命出去,孟晚慢吞吞的搬了个椅子放到院里,把小狼崽的提篮也拎出来一起晒太阳,屋里总有股湿冷感,还没有外面有太阳的时候暖和。 他轻抚平坦的小腹,有时格外注意,有时又会忘记里头揣了个。 阳光温煦,孟晚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碧云见状回屋取了条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 雪生做事很快,孟晚没眯上多久,他便已经將私牙的牙子带过来了。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恭敬又紧张的给孟晚行了个礼,“请……请孟夫郎安。” 雪生在一旁说道:“夫郎,这是瑞祥牙行的行主,姓黄。” 孟晚把身上的毯子搭在腿上,姿態慵懒,时到今日,他在自家地盘,面对小人物也是不必再装模作样了。“黄妈妈,我家雪生想必也和你说过了叫你来的目的。” 黄妈妈来是有所准备的,她从怀里拿了两本牙贴出来,躬著身,毕恭毕敬的呈给孟晚,拿尽了最底层贱业面对官家夫郎的低姿態。 “夫郎请看,这是我牙行里大大小小登记在册的宅院和商铺,夫郎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小人,小人定知无不言。” 孟晚还算满意她的识趣,先翻开宅院的册子,发现里面竟是些偏远地方的房屋宅子,再翻看商铺,商铺倒是齐全许多,但县衙附近是没有合適铺面的。 这可就明显了,赫山县一共就这么两个牙子,官牙的童牙子竟这么霸道,独揽了宅子的买卖? 做牙行生意的都是人精,黄妈妈即刻便察觉到孟晚对册子上的宅院与铺面不甚满意,忙道:“若是夫郎有相中的地方,小人可去与主家交谈。” 孟晚脸色一板,“黄妈妈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若是要卖,自然去牙行找牙子,我家夫君虽是知县,可我们也不干那些胁迫百姓的事。” 黄妈妈慌忙解释,“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夫郎误会了。实在是童县丞的亲侄子霸占了城里的大部分买卖,有些人就是想去別的牙行,被他们知道了轻则带一帮子混混过去打砸,重则连人都要被狠狠收拾一顿。有些人家想卖宅铺,童牙子又会在其中狠狠抽上几成的分红,他们不想和童牙子打交道的,都会暗自和小人联繫偷著卖。” 孟晚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昌平府,昌平府里行事最囂张的也就是祝家和吴家。 吴家因为是官身,都是暗地里坏,祝家是高高在上的姿態,唯有宝晋斋斋主是真正欺压过人的。如童牙子这般街井混混行事的,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行了,我知道了,那就劳黄妈妈帮我打听打听县衙附近的宅子和商铺吧,离县衙越近越好。” 黄妈妈谨慎的问了句,“那这价格……” 孟晚笑了,“我还会差了钱?只管去办,都按市价来。” 赫山的房价比谷青县都便宜,照府城盛京的价格算称得上一句白菜价,他就是买个十座八座也买得起。 但他和宋亭舟常金都不是欲望奢靡的人,来岭南这一路加上採买东西,他已经了两千两银子,除了买宅子和买铺面的钱外,剩下的钱他还有大用。 黄妈妈走后,雪生对孟晚说到打探来的消息,如今已经知道官牙的童牙子和县衙里的八品县丞是亲属。 这位童县丞姓童名平,也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 当今圣上继位以来,赫山县除了最早的老县令是年老致仕,之后共调来四任知县。第一位命不好,赴任之后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虽说没做出什么太大贡献,却也治理的还算太平,但身体羸弱,受不了当地毒虫瘴气侵扰,在任上执事七八年后就不幸病故了。 第二位倒是年轻力壮,可惜倒霉的很,还没走到任地,就在半路没了,全家无一活口,至今都不知道是何原因。 第三任年纪不大不小,三十好几,也成功到了赫山任地。但脾气是个稀软好拿捏的,被下头的官员扒的皮都不剩,县衙里的童县丞说什么是什么,当地的乡绅也敢对他指手画脚,才任了五年便鬱鬱而终了。 可能是因为上一任知县的放任助长了童县丞的气焰,第四任知县上任后他行事愈发胆大,加之童家又是当地大姓,第四任知县实在受不住磋磨,寧愿辞官回乡教书也不愿再在赫山县待下去了。 第五任便是宋亭舟了,也是个挺倒霉的瘸腿县令。 听雪生讲完这么一大堆,太阳都快落山了,常金和碧云在厨房做饭,孟晚乾脆带雪生去前面找宋亭舟,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外衙,不免有些好奇的左顾右盼。 雪生陪同宋亭舟来过,轻车熟路的找到主簿厅,主簿仍是在告病假,宋亭舟目前要大致了解赫山县的情况,还没空抽出手来搭理他。 主簿厅的另一头就是县丞厅,孟晚进屋前瞧了两眼,张典史正从里头往外走,见到孟晚看过来还笑著见了个礼。 孟晚回了礼后踏进主簿厅內,宋亭舟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左边已经是堆起高高一摞,这是已经看完了的。右边地上还放著一只极大的书篓,里面的书册都是宋亭舟整理出来需要看的。 他看书已成习惯,左手翻书之时,右手还不时在他自己做的簿子上添上两笔。 如今看书已不是为了做文章,不需再字斟句酌,因此进展飞快,这两日宋亭舟已经记了两本簿子了。 他神情太过投入,竟然都没发现屋內多了个人。 孟晚隨意从他左侧的书册中捡起一本宋亭舟看过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看了起来,一本书没翻到底,孟晚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死结。 “晚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夕阳的余暉映到屋內,就照在宋亭舟手上,他这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孟晚听到他的话凑过去坐在他身边,“才来而已,你看这个。” 他指给宋亭舟看他拿著的书本上的其中一行字,“赫山县辖內芦云镇、红泥村,除村长外每家每户最多的竟才两亩三分地,其余都是一亩多,甚至还有一家六口人只有三分地的?这么点地够谁过活?” 宋亭舟之父当年是个目光长远的,给家里置办了十四亩地,和几十两银子,这才能让常金一个寡妇供得起儿子几次院试。 便是家里没有读书人,普通三口之家起码最少也要两亩地才能不被饿死吧? 宋亭舟拉过孟晚让其坐在自己腿上,拿起自己记录的簿子递给孟晚,“你看看这个。” 见孟晚一页页的翻开起簿子,他轻声在一旁道:“整个禹国都知道岭南穷困,朝廷也將岭南的税务压到最低了,可为何还是不见其效?” 两人时常探討些政事,如今孟晚也是能说上两句的了,他眸光一闪,“因为田地根本不在百姓之手,百姓却既要交田税又要交人头税。其他地方地域辽阔还算勉强,岭南地区本就山地多,平地少,哪怕一地只有一两个囤地的乡绅地主,对普通百姓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宋亭舟目光中都是骄傲和讚许,“晚儿说的不错,岭南的局面绝非种些豆种就能改变的,而是要彻底洗牌,摊丁入亩。” 孟晚疑惑,“什么叫摊丁入亩?”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不是歷史书学过来著? 宋亭舟耐心的同他解释,“国家徵收田税和人头税,本是依据禹国所有田地,均摊到所有平民百姓身上,但实际上无地少地的农户却依旧要承担丁税。分明是地方乡绅占地更多,他们该交更多的田税丁税才是。” 孟晚点头赞同,“是这个理,如此税收確实不公。”但这种收税方式从前朝沿用至当朝,並没有太大的过失,所以並没有人想著革新。 宋亭舟继续说道:“若是將丁税归于田税之中,从此往后按田亩交税,哪怕再滋生新丁也永不加税。再限制富人购田亩数,以此田地便会反哺回农户手中,这样大量农户有钱交税便不会赊欠国债,国库充盈,此乃国家与农户双贏的局面。” 孟晚大为震惊的看著宋亭舟,半晌说不出话来,“此种革新若是真能得陛下首肯,必將德被后世,名垂青史。” 但阻碍同样不小,不说普通的地方乡绅被动了利益定会想尽办法大力阻挠。便是朝廷上下的官员,又有几个没有大量屯田的? 第14章 抢生意 若光是在赫山县做出些政绩来,宋亭舟是有这个能力的,但他走后赫山还是那个赫山,岭南也还是那个以毒虫瘴气、穷山恶岭出名的岭南。 难得可 以大展拳脚,替当地百姓做出改变,何不趁著如今尚在皇上心中留有残余印象的时候,勉力一试呢? 当然,他如今背后只有一个林蓯蓉,想要將当初殿试写的均田之策实施起来,不能直来直去的直接上书要求革新。不然別说是一个林蓯蓉,就是陛下自己,也不可能光凭一道旨意便令全国上下立即执行起来。 摊丁入亩这四个字万不可放在明面上说,不然就是告诉所有勛贵和天下富甲,我要动你的利益了。 宋亭舟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想要的是结果,是一个开端,这个结果以什么形式呈报到朝廷上其实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既要让该懂的人懂,又要让想阻止的人说不出任何不对来,一切合情合法。 饭后孟晚先行洗漱,他便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自己研墨找了纸张铺好,一面思索一面书写。 先在最顶上写上赫山二字,下面则是县衙的几个下官,排第一的便是正八品县丞童平,童平之后是正九品主簿乔兴源,两人之间官差一级,但位置同样重要,是县衙內不可或缺的两位主要成员。 主簿后面是九品巡检黄义臻和无品级的典史张盟。 教逾和训导在县学,之前露脸过来拜见过宋亭舟,但宋亭舟暂时空不出手来管理县学,便暂且不写上来了。 张典史虽然对自己毕恭毕敬,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是童县丞的人。 黄巡检他见过两次目前还看不出底细,但黄家也是当地大族,他往日行事並不像其他人一般忌惮童县丞。 至於问题看似最为严重的童县丞,在他面前確实有几分卖弄资歷,隱隱拿著资歷试图压他一头。 宋亭舟清晰的知道自己来赫山的目的,不是和这些拉帮结派、公权私用的下官耗费宝贵的时间。 他需要赶在农忙前快速清理衙门,使所有人为他所用,完整的运行起政务系统,才能让他做起决策来事半功倍。 宋亭舟深思片刻,想到孟晚和他说的官牙,又在县丞童平下面写上了祖籍芦云镇,红泥村。兄弟四人,侄子八个,官牙行主乃其大哥之子。 他在官牙上面用毛笔画了个圈,又將自己写了一半的奏摺又续写了下去。 孟晚洗完澡见他半天还没动静,在书房门口瞄了一眼,里头烛光还算明亮,宋亭舟脊背挺的笔直,正疾笔如飞地书写奏摺。 孟晚悄悄退了出去,用木盆將浴桶里的热水都舀出去泼到外面,刚泼了一盆就被宋亭舟拿走了手里的木盆。 “怎么不叫我?” 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孟晚回身抱住宋亭舟亲了一口,“看你在忙,想帮你兑点洗澡水。” 心口被他一句话软的一塌糊涂,宋亭舟眼里的温柔似是要溢出来,“下次不许再自己做这种重活,又不差这么小会儿的功夫。” 老夫老夫的还搞这么肉麻,孟晚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洗洗上床里来,被窝里冷的要死,我自己都睡不著。” 他垂下眼眸不与宋亭舟对视,宋亭舟微撂下眼皮便能看到他白玉般剔透的肤色,和红成玫瑰色的耳根。 “我现在就去洗,很快便回来陪你。” —— 又过了几日官牙的童牙子姍姍来迟,见到孟晚二话没说就开始一通诉苦。 “孟夫郎恕罪,小人这两天忙的家都没回,这才找到了三处符合您要求的宅子,您请看……” 他说著话就要凑到孟晚身前,被一旁的雪生挡住了去路,雪生面无表情的看著他,“交给我即可。” 童牙子心里暗骂一声,“衰仔!” 嘴上赔笑著说:“是是,小人没有规矩,让孟夫郎见笑了。” 孟晚接过册子,眉梢微微扬起,“你倒是消息灵通。”这就知道他姓孟了。 没再搭理童牙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孟晚掀开书册查看。 这三套宅子倒真是位置顶好,全都环绕在县城左右,其中一间在县衙对街,两进的小宅,据童牙子所说房主几年前才翻新过,售价三百八十两。 第二套位置稍远,与县衙隔了一条街,但房子大价格便宜,三进的大宅三百五十两。 第三套就在內宅其后,离县衙最近,中间只隔了一条小巷,宋亭舟来回上衙也是方便,同是两进院子,卖价四百两整。 观看册子上的內容,孟晚自然更中意內宅后面这座两进的,比起盛京乃至昌平,这样的价格又是数一数二的好地段,价格真的称不上贵了。 “好了,我都看过了,將册子拿回去吧。” 如果没有黄妈妈提前给孟晚报了价的情况下,孟晚可能直接就敲定了后面这座两进的。但现在有了前提,这些报价就有些可笑了。 童牙子还等著给孟晚一一介绍呢,怎料对方翻了几眼就退还给他了。 赫山一年也做不上几个买宅子的大买卖,童牙子还想趁此机会开张赚上一笔,心中不免著急。 “夫郎是没相中?还是价钱嫌贵?宅子我还能再给您去寻摸,价钱咱们也能跟房主再谈,都好说的。” 孟晚欣赏了一会童牙子心急如焚的样子,而后才淡淡开口道:“那明日一早,便先去趟內宅后的那座两进的宅子看看吧。” “要得要得,小的这就去找原房主要来大门钥匙。” 童牙子欢天喜地的从县衙內宅出去,刚走到街上,迎面就和生意场上的对头黄妈妈打了个照面。 他冷哼一声,扬著脖子从一旁过去,全然不知黄妈妈也是往县衙方向去的。 —— 第二天一早,童牙子早早就候在了东门口外,见孟晚出来点头哈腰的在前面带路。 常金在家中无事,乾脆也叫孟晚拉出来看个新鲜。 他们拐到县衙后头的巷子,这条巷子极为宽敞,说是街道也能使得。因为位置特殊,所以没人敢在这里摆摊开铺子。 巷子里只建了两座宅子,两座宅子之间隔了一片空地,另一头也不是死胡同,而是通著县衙西侧的街道。 童牙子將孟晚和常金等人领到巷口第一家,里面区別於北方的传统四合院,也不是江南水乡的曲径通幽的园林。 岭南之地因为气候原因,所有建筑主要以木製结构为主,院子里的房檐轻薄翘起,看著灵巧又精致,不同於北方的沉稳大气。 每间房屋的屋檐都向外延伸许多,这是为了方便遮挡雨水。但如此一来,採光便不大好了,因此院內多建天井。 常金看著稀奇,惦记著孟晚不宜来回走动,让碧云陪他慢慢溜达,自己到宅子里头四处转。 等她看个尽兴后回来,面色惆悵道:“还是咱们老家的房子看著透亮宽敞。”这里的房间屋子是多,院子也东一个西一个的,但怎么看还是不习惯。 孟晚安慰她,“娘,每个地方都有当地习俗,西梧府这里就是这样,雨多空气潮湿,一年四季都在下雨,若是像北地一般,人在里面不得发霉了?” 常金被他逗笑,“晚儿说的是,我一把年纪也算是跟著你们长见识了。” 孟晚虽然嘴上劝著常金,但这座二进的小院確实比他预想的小,不过如今他家夫君就是当地县令,两间宅子中间的空地若是自家买下来搭建,想来也不是难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孟晚將人都往正门口引去。 面露满意之色,故意微微扬起些音调对童牙子说:“我记得昨日你说这宅子四百两?倒也值当。” 童牙子大喜,看样子这位孟夫郎是相中了,不枉他忙活一通。 “四百两!哎呀我的个乖乖噻。” 夸张的女声从邻居院子传来,黄妈妈迈著小碎步跑过来对孟晚说:“夫郎既然是想买这边的宅子,何不看看隔壁这座,大小布局都是一样的,只要二百八十两的喔!” 孟晚听罢果然惊讶不已,“二百八十两?” 常金真情实意的急迫道:“怎么竟差了一百二十两!” 童牙子搓著手指,掌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这……夫郎老夫人莫怪,可能是旁边院家里出咯什么急事著急卖。” 黄妈妈这可算是明目张胆的抢他生意了,童牙子对孟晚和常金陪笑脸的时候,不忘抽出空来阴森森的瞪黄妈妈几眼。 就是常金不知內情,也觉得这个牙子不是个实诚的。 她拉住孟晚的手,犹豫著说:“晚哥儿,买宅子是件大事,不若咱们再回家商议商议?” 她不想在外头驳了孟晚的面子,因此说的十分委婉。 孟晚似乎对童牙子今日办的事情很不满意,冷声对他说:“既然我婆母说回家再商议商议,那今天就先算了。” 他说完转身就带著常金等人走了,几十步便进了內宅的门,背影消失不见。 童牙子眼见著到嘴的鸭子飞了,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上前去找黄妈妈麻烦,结果正好撞见了带人巡逻归来的黄巡检。 “姑妈,你怎么到县衙这边来了?”黄义真问黄妈妈。 黄妈妈看见侄子笑得和蔼,“到这头看看房子,你这是刚回来?明天到姑妈家吃饭去。” 黄巡检隨意答应了句,然后看向衝过来的童牙子,厉声喝道:“做什么的!” 他怎会不认识童县丞的侄子,对方与自己姑姑又同是县城的牙行,往日没少发生纠葛。 由於黄妈妈年纪大了,又是女流之辈,没少在对方手底下吃亏,平素多是忍让对方。 今日看这样子姑妈是得罪童牙子了,他做为侄儿,既撞见了就没有不为姑妈出头的道理。 童牙子暗道一声倒霉,瞥了眼黄巡检腰上挎的长刀,连句狠话也没敢放,一溜烟的又跑走了。 黄巡检乾脆先送了姑妈回到铺子里,又吩咐队里巡逻的兄弟们多加照看,之后才回到县衙向宋亭舟復命。 “大人,您吩咐属下排查县衙附近的商铺和商贩,属下已经都登记在册,请大人一观。” 宋亭舟坐在桌案后面,淡淡的说:“先放在桌子上,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黄巡检將册子呈上,便转身离开三省堂。 童县丞不知是来给宋亭舟拿什么东西,遇见黄巡检屈尊紆贵的说了句,“黄巡检就是太淳朴了,这种巡逻的小事交给底下的捕快就行了,哪儿用你亲自去啊。” “大人交代的差事,下官不敢怠懈。” 黄巡检半点没领情,这句话说完就离开了,丝毫不惧这位號称县衙里的二把手,徒留童县丞看著他的背影冷哼。 —— 未免真的失去孟晚这个大主顾,童牙子在铺子里抓耳挠腮的干坐了一会儿,晌午一过便马不停蹄的跑去县衙后宅求见孟晚,怎料雪生一句夫郎在午睡没空见他就將他打发了出去。 等过了一夜童牙子再上门,就得到孟晚已经买了另一座价格更低的二进房的消息,且房契地契等都已经过完了。 主簿不在,宋亭舟这个县令亲自给自己夫郎盖得印,还把那块空地一块批给孟晚了。 要不得人家都说朝廷有人好办事,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多的银子擦肩而过,童牙子回到牙行又悔又恨,早知道就报二百八十两了,大不了在原房主身上赚出来。 赫山这个小地方,一年里有几单这样的大买卖?如今倒好,鸡飞蛋打! 向来都是他从旁人手底下抢生意,哪曾想今日竟被旁人给截了胡,真是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他也不拖拉,当即叫上一群在街头混的兄弟,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找上卖给孟晚宅院的原房主,逮住人就是一顿胖揍,只打得原房主哭爹喊娘,最后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就这样童牙子也没解气,平日碍於黄巡检不敢对黄妈妈下手。这回气得狠了,到了黄妈妈开的私牙发现她人不在,乾脆和这群混混將她铺子给砸了。 街头巡逻的衙役前两天刚得了上司的嘱咐,让他们多多照应姑妈的铺子,今天巡逻就正好碰到童牙子砸人铺面,二话没说就將这帮人全都扣押了起来。 第15章 医馆开业 童牙子因为寻衅滋事被衙役们关进了牢里,他嘴上不乾不净的骂著衙役们是走狗,还態度囂张的说自己二叔便是县丞大人。一群跟著他进来的混混们也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把牢房当自己家似的。 衙役们虽然不胜其烦,但终究是领略过童县丞的护短,未免惹了麻烦,便將此事上报给了黄巡检。 滋扰生事的罪名可大可小,黄巡检虽然不怕童平,但也不至於和对方闹翻,嚇唬童牙子一顿也就放了,但他有权將寻衅滋事的人暂时抓捕,放出牢房却要经过宋亭舟的首肯。 黄巡检去公衙拜见宋亭舟的时候,正巧遇上县丞童平正在宋亭舟面前摆弄是非。 “大人,黄巡检因为与我私怨,竟无故將我侄儿关入地牢,此举不光是针对我,更是不將大人放在眼里!” 黄巡检站在门外怒从心起,他本想放童牙子一马,怎料对方竟先告上他的黑状了! “大人明鑑,童牙子纠集混混打砸他人铺面,下官是依法將他收押,並无什么私人恩怨!” 宋亭舟將目光从刚进门的黄义真身上又挪回到童平身上,“童县丞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人,下官的侄儿冤枉啊,他是结交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朋友,因生意上的关係到瑞祥牙行想討个说法,怎料那几个年轻人与对方动起手来,我侄儿是想拦也拦不住,这才被裹挟进去。”童平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两句话就將童牙子干的事给敷衍了过去,全成了几个混混率先出头。 如今他与黄义真尚且不知童牙子还殴打了良民。 宋亭舟听过他的话斟酌片刻,“黄巡检,你先退下吧。” 看样子就算他没来匯报,这位新上任的县太爷,已经打听过童家的权势,准备看在童平的面子上对童牙子轻拿轻放了。 黄巡检本是这个意思,但见宋亭舟果真如此行事后又心有不甘。说到底他还年轻,新知县来之前他还是抱有期待,能跟著对方做上一番成绩的。 如今看来,竟和上一任知县没什么两样了。 留下来的童平心中一喜,“大人,下官定会好好教训我那不爭气的侄儿,让他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宋亭舟眸色深沉让人看不出情绪,童平说著说著音调也慢了下来,老实的站在一侧。 又过了几息,宋亭舟才缓缓开口,“听闻童家在芦云镇是有名的地主,十里八乡都置办了不少田產?” 童平刚安分下来的心思又起了苗头,知县大人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是想让童家奉上些金银?没看出来倒是个贪的,才刚上任几日,嘖嘖。 “咳。”他轻咳一声,“家里是置办了几亩田產,不值当什么的,只是小侄是我大哥独子,若是大人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家中定备上厚礼谢过。” 宋亭舟眼神愈发幽深,“哦?厚礼?” 童平以为自己猜中了上官的心思,面上更加得意,“金银珠宝家里许是不多,百亩良田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赫山这地界,良田总共又有多少亩?童家张嘴就送百亩良田。 宋亭舟不动声色的说:“先带你侄儿回去吧,剩下几个泼皮无赖本身就有先例在前,明日押到堂前审讯。” 宋亭舟初到任上,童平安分规矩了些日子,眼下自认为又看穿了新任上司的底细,没忍住更放肆了几分,“大人,那几个孩子虽然纵然有错,但毕竟年龄尚小,还望大人轻判。” 宋亭舟没有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淡淡的说了句,“我知道了,退下吧。” 第二日庭审几人,黄妈妈在堂下声泪俱下的诉说店內损失与伙计伤情,然而宋亭舟果真只判了童牙子几人赔偿黄妈妈银两,並未严惩。 童平和童牙子之流越发看轻宋亭舟,认为他也不过如此,行事日渐猖狂,又恢復到了之前赫山县没有知县坐镇,童平一家独大的日子。 孟晚买了房子和土地,空地还没动工就先把还在客栈挤著的苗家人接了回来,这间院子他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用途。 “苗郎中可是等急了?这些日子忙活著看房,怠慢了诸位,还望见谅。” 对於这家子医者,孟晚还是尊敬的,不说旁的,金秋十月他的身子还要青杏帮忙。 苗老爷子精瘦黝黑的手忙摆了摆,“孟夫郎这是说的哪里话,是我们这一家子拖家带口劳你费心了。” 孟晚当下差的是人而不是钱,一间小小的院子倒不算什么,“你们一家先在前院住著,临街的这面我会叫人改成医馆,供你和青杏坐堂。” 他们一家暂且没搬家,一是因为宋亭舟腿伤未愈,住在县衙更方便一些。 二是某些事情彻底解决,另一头的宅子他同样要买下来,与中间的空地一起相互打通,到那时建好了再搬家也不迟。 雪生已经找好了工人动工,先將临街的厢房改好了,就开始在两个宅子之间的空地上建房。 苗家一家子的小豆丁,除了青杏外,第二大的阿寻今年也才十一岁,倒是和楚辞年龄相差无几,老四忍冬同是发不出声的,孟晚便叫楚辞白天过去找他们一起玩,晚上吃饭了再回家来。 他目前算是解决一桩心事,安心养了月余身体,嗜睡之状也稍稍减退了。 二月中旬,西宅的厢房彻底改建完成,一间医馆一间药房並列。 鞭炮声在清晨的大街上响彻,世安医馆与世安药房同时开张。令人惊奇的是,医馆里坐诊的竟是位年龄不大的女郎中,药堂里抓药的则是一个老头加上一串小孩子。 苗郎中將医馆让出来给孙女坐堂,自己在药房却也没閒著。 孟晚写了一沓传单,又找了城中的报童,四处发散,上书世安医馆新店开张,前三日免费为百姓们问诊。不论男女老少是何身份,皆可上门求医。 本来还对女郎中坐堂指指点点的百姓们瞬间闭起了嘴巴,等第一个年长的妇人犹犹豫豫的上前求诊后,被青杏私下带进房內拉下布帘,確诊为带下之病,遂开了药方,嘱咐了一番后令其到隔壁药房抓药。 隔壁的苗家老三小蓟见来者是女子,便自己去接待。他也是小哥儿,年后已经八岁,长相白净清秀,只可惜一只脚是跛的。 他为那年长的妇人按方抓药,又详细叮嘱对方怎么煎药服用,看样子是个极为细心的孩子。 见真有人问诊买药后,其余人不免蠢蠢欲动,反正是免费看诊,就是看的不好不买药就是了。 渐渐的进来求诊的人越来越多,阿寻和被孟晚叫过去的楚辞就在一旁给青杏打下手,若是有人捣乱,楚辞这个半大的小子也能顶上用处。 第三日真的有人陈年旧疴被青杏诊出后,排队问诊的队伍已经从医馆门口排到街边去了。 突然有个年轻汉子背著个年迈的老者了衝过来,“这里的郎中可真是免费问诊?” 旁边有好心的人见他神色急切,便答了句,“確实如此,是个女郎中,前日我家老婆子过来求诊,开了几服药回去竟真的有效。” “我小孙子风寒吃了药也减缓了。” “我家的也是。” 旁边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真到了和自己身体息息相关,女子行医虽然艰难,但医术在身,在没有其他好选择的时候,照样能受人尊敬。 青杏在盛京无人敢用,不过是因为盛京不缺医术高强的郎中罢了。 汉子神色焦急,听了前一句便忍不住挤到前头去了,“郎中!求您快救救我爹。” 替人把脉的青杏听到他的喊声忙站起身来,“劳烦大家让让。” 有人刚要排到自己,眼见著青杏又要先救治別人,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堵在门口不动弹。 “大家可以先到我这儿来把脉。”阿寻突然找了张椅子坐在青杏身边。 本来一个女郎中就够匪夷所思的了,这下子换成个年龄更小的哥儿,谁都觉得他是在玩笑,无一人所动。 这档口外边排队的地方又是一阵骚动,雪生护著孟晚过来,手中还拿著一面锦旗。 “阿寻小神医!终於找到你了。”孟晚激动的说。 孟晚要进门,雪生一把將挡在门口的男子推到一旁去,“我家夫郎是信任知府家的,如今还怀了身子,谁若胆敢挤到他,別怪我下手无情。” 被推走的男人一肚子脏话憋在嘴里,闻言立即都吞了进去。 孟晚畅通无阻的走进去,顺带对背著老者的汉子指了指,对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青杏忙带人进了內室。 孟晚给楚辞使了个眼色,让对方也跟上去。青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单独面对男人还是有风险的,不得不防。別看楚辞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但有一身用毒的功夫在。 等他们走后,孟晚將本来准备给世安堂装门面的锦旗一巴掌拍到阿寻面前,语气激动的说:“阿寻小神医,你可真是神了!我嫁给夫君五年无子,如今终於被诊出滑脉,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小孩还会治不孕不育! 人群中有人眼神忽闪,也有人一脸不信。但在重子嗣的古代来说,会治不育可郎中堪称稀世珍宝,之前堵在门口不肯让阿寻把脉的人被后头的人一把挤开,“阿寻郎中,我那个不是治不育,只是来把个平安脉。” 有相识的人笑话他,“不治不育你一房一房的小妾往家里抬,搞来供起来的喔?”说的那人面红耳赤。 虽然阿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治不孕不育的了,但还是耐心为病人诊起了脉。 “你这是肾中藏精,过度损耗以至精室空虚,精亏髓少,阳事不兴。本就久居湿寒之地,又贪凉饮冷,阳气无力抵御湿寒邪气侵扰,终伤肾之本源。” 那人根本听不懂这么一堆话,只是见阿寻说话振振有理似是真有几分本事,不免急切的问道:“那该喝什么药的郎中,我买!” 阿寻道:“你这个不光要喝药,往日还需洁身自好,不能沉溺於闺房之乐,不可贪凉饮凉。明日下午你来找我,我为你制些右归丸,服上两月在好好调理一番,几月后或有成效。” 那人一听竟真的可治,不管是真是假总也给他个希望。感激涕零的走了,走前还非要留下几十文的诊金。 阿寻不敢拿,最后推辞不过便只收了六文。 这些其余人见他年龄虽小,做事却有条理,因青杏走开的抱怨声渐渐平息,默默又开始排队。 孟晚满意的点了点头,將雪生留在这里,自己到內室查看里面状况。 “这位老丈是从高处摔落而伤的?”青杏检查完病人伤势后,问背人的汉子道。 汉子点了点头,老实巴交的说:“我爹给財主家畜生棚子上铺乾草,谁知他家小孙子调皮,將他身下的竹梯给推歪了。我爹一脚踩空,直直的摔到了地上,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青杏抿紧嘴唇,“本来伤势不算严重,但老丈年龄大了,身体不似青年人健壮,从高处摔下只怕已然伤及脑窍和体內臟腑了,所以才致昏迷不醒。” 她又让中年汉子帮忙,摸遍了老丈的脊柱四肢,心下一嘆,果然那淤紫肿胀之处的骨头也折断了,“为今之计,急当治標,需得先开窍醒神续命为上。”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观这汉子身披粗布,大冬天的还脚踏草鞋,脚腕处裸露的皮肤粗嘎乾裂。而床上躺著的老人穿著同样这般,就知以这家的情况,恐怕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果然,那汉子无措的搓了搓手,“要……要多少银子?” 青杏对他比了个数,“这些药材都是按照进价给你,没多用一分一毫。” “我知道,知道。”汉子已经在老家镇上看过郎中,可那些人都是让他家准备后事的,便是来了县城,也没有郎中敢肯定能救治。 他听人说世安堂在免费看诊,这才过来一试,也知道青杏说的银两数目,已经是极低的了。 可家中餬口都是困难,別说几十两,就是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来。 孟晚在旁听了半晌,忽而问了句,“为何你不找那位財主家里索赔?” 第16章 击鼓鸣冤 四十好几的庄稼汉子面露苦涩,“人家是地主老爷,我全家老小的口粮都指望他们家的地,怎敢上门索要赔偿。” 孟晚瞬间瞭然,“原来你家是佃户。” 那汉子似乎对佃户这两个字十分敏感,辩了句,“別说我们家,我们整个村子都是童家的佃户。” “童家?” 孟晚突然笑出了声,“这就巧了,这样吧,你爹治病的钱我出了,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中年汉子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孟晚,磕磕绊绊的说:“什……什么事?” 孟晚眉眼含笑,像是极为开心,“放心吧,不叫你杀人放火。” 带著雪生从医馆出来,孟晚当即去找了黄妈妈。 “孟夫郎,那家人收了您多给的银子,已经举家搬到隔壁县了。”黄妈妈忐忑的说。 从帮这位县太爷夫郎看宅子起,她好像做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过,只是简单的带人看个宅子,按孟夫郎的要求说了几句话。 但这位夫郎好似神通广大,怎么就知道她的店要被砸,提前叫她躲了出去?又怎么知道原房主被打后,让她送了银子过去? 这一件一件的她都迷糊著,稀里糊涂的就照办了。 “那就劳烦黄妈妈亲自去隔壁县城请他们回来。” 见黄妈妈欲言又止,孟晚堵住她的话头,“妈妈也不用不愿意,黄家和童家一样是大族,甚至族人更比童家多。你在牙行被童牙子欺负,你侄子在县衙里同样处境不妙,帮我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孟晚掛著张美艷的笑脸,却说著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而且……我没给你拒绝我的权利。童家固然不好惹,但我家夫君也不是吃素的。得罪童家还是得罪知县,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妈妈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我明日……不,小人现在就去。” 孟晚满意的走到她面前,笑意不减分毫,“妈妈不必害怕,我听我夫君说过,黄巡检做事还是很縝密的,他人又年轻,未来肯定大有前途。再者官牙如今乌烟瘴气,换上一家做也不是不可以。” 黄妈妈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毕恭毕敬的將这尊大佛送走,自己马不停蹄的吩咐人套车送自己出城。 —— 二月初十,本来这几天已经回暖了,怎料一场绵绵细雨空气中又招来一层冷气。 床上的帷帐被掀开一角,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先探了出来。 “冷死了。”床里侧睡得好好的人不满的嘟囔著。 已经坐起身体的宋亭舟无奈又抱了回去,“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孟晚闭著眼睛裹了裹被子,只觉得宋亭舟一起来被窝里四处漏风。 “要,去拿。” 宋亭舟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睡得白里泛红的脸颊,长长的髮丝隨著他的动作落在孟晚脖子上,又麻又痒扰了他休息。气得他睁开睡眼朦朧的眼睛半坐起来,勾著宋亭舟脖子就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嘶。”宋亭舟轻吸了口气,然后回搂住快要跌回枕头上的人,接了个缠绵悱惻的蜜吻。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从帷帐中退出来,“我去给你拿被子。” 孟晚也跟著他出来,“还拿什么呀,我都清醒了。” 知道是自己惹了人不快,宋亭舟殷勤的將外套递给孟晚,怕他清早起来冷到。 一层两层的套了两层外衫,孟晚还是觉得冷。等宋亭舟从厨房打来温水,俩人在屋子里洗漱过后,孟晚才稍稍暖过来一些。 堂屋里孟晚端著碗热粥慢悠悠的喝著,问宋亭舟道:“状纸递了几日了,你果然没有收到吧?” 宋亭舟用饭速度很快,“没有,状纸早在第一日就已经被童平扣下。” 孟晚放下粥碗开始剥鸡蛋,“他倒真是胆大,这种事也敢犯。” “之前的王、季两位知县太过仁慈,赫山又近两年无县令掌管,他一家独大惯了,这才无法无天。”宋亭舟语气平淡,並无半点被下官蔑视的恼怒。 孟晚把鸡蛋递到宋亭舟碗里,幸灾乐祸的说:“前阵子让他得意得意就算了,今天就叫他好看。” 常金看了两人几眼,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想来晚儿又要算计谁。她下意识张嘴想劝俩孩子少得罪別人,突然想到现在自己儿子已经是当地最大的父母官了,心中更是比她有成算。 她心中既高兴欣慰,又不免惆悵。 她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在镇上和府城时还能帮晚儿做做衣裳,开早点铺子,如今却只能给孩子们做做饭了。 “娘,给你吃鸡蛋。”孟晚雨露均沾,给宋亭舟剥完又给常金剥了个。 他最近又要养身,天气又冷,加上对赫山还不是全然了解,很多事暂时没办法做起来。 而常金初来乍到的,年纪大了又思乡,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最近好像更沉默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去前衙后,孟晚叫常金,“娘,今儿天不好,左右也不能晒太阳,咱们去后边的宅子里看看,把从京城带来的料子挑挑,做些小娃娃的衣裳、被子之类的吧?” 今年还没开始徵税,本来他们的行李都堆在税库里。但毕竟不合规制,买了新宅子后,宋亭舟就叫了几个衙役,將他们的东西都搬到后头苗家人住的宅子里头了。 常金眼睛一亮,“你说的是,该早早备上,做好了下水洗的软软的放起来,等入了秋就能用得上了。” 她说完急不可耐,一会儿都等不了了,“雨天地滑,你还过去?不然就碧云我们两个就够了。” 雪生今日去前衙陪宋亭舟,就孟晚碧云他们三个在家。 “慢些走没事的,我自己在家待著也无聊。”孟晚从来没什么感觉,他小腹上才凸起来一个小丘,和吃饱了饭似的,若有若无,存在感极低。 碧云打著伞扶著孟晚,常金背了个准备拿来盛放布匹的篓子,独自打了一把伞走在前头,三人从东门出去,过了路往西走就是苗家现在的房子。 进了门就见往日院里晒晾的药材已经被收好放起,一进的堂屋被当做药房用,门打开著,阿寻在里头苦哈哈的製药丸,老四忍冬在旁边给他打下手,老五白薇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抓屋檐流下来的水珠,她乌黑的双瞳看到了孟晚三人。 “哥哥来啦!” 阿寻忙著手里的活没注意白薇的话,反倒是忍冬侧头望了过来,他不会说话,手上又拿著药材,便只对孟晚点了点头。 孟晚笑著回应,招手將白薇叫过来隨他们一起去二进宅子里玩。 “小薇喜欢什么顏色的衣裳,哥哥送给你。” 碧云將所有布匹都倒腾出来,这些有的是在盛京买的,有些是孟晚在扬州买的。 扬州气候適宜,土壤肥沃,所產桑叶质量优良,蚕丝的质量便也上佳,绢綾绸缎举国闻名。 交通道路不便,岭南的夏天又热,孟晚便採购了不少。 他挑了两匹顏色鲜艷的和一匹深色的布匹,想送给苗家人。 “我们不要哥哥,不要哥哥的东西。”三岁的小孩口齿还不算伶俐,词不达意,只是一个劲的拒绝。 孟晚猜可能是青杏或者苗爷爷叮嘱了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帮助他们良多,不可再討要吃食等。 “反正你也拿不动,一会儿我叫碧云哥哥帮你拿回屋子去,你和哥哥姐姐爷爷都能做新衣服穿。” 他大致是把苗家人当成自己员工看待,他们跟著自己到岭南来开荒,该给的员工福利还是要给的。 常金挑了一匹色彩鲜艷的织锦布,两匹罗布,和两匹细布。回去的时候碧云帮著拿了一半,孟晚两手空空。 他们回到东门的时候隱隱能听到县衙前门有沉沉的鼓声传来,鼓声缓慢且低沉,像是像是一声声沉闷的怒吼,充斥著无力愤怒和不甘。 宋亭舟从鼓声响起的第一刻,便起身从二堂的座椅上起身,理好官服上的褶皱,让雪生扶著一步步往审案的一堂走去。 黄巡检带著捕快们快步到公堂外维持秩序,毕竟赫山县已经许久没有知县,百姓们难得见一次有人击鼓鸣冤,都想看个热闹,更有想瞧一瞧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何模样。 堂下衙役们在公堂两侧整齐排班站立,齐声高喊“威武”,以壮声势,警示挤挤攘攘的百姓们保持安静。 宋亭舟身著青色盘领官袍,袖宽三尺,袍上饰有小杂。头戴乌纱帽,腰束素银带,足踏黑靴。一步一顿的从后堂步入公堂,行至公案后的座位入座。 他姿態从容,目光镇定,惊堂木一响,低沉的嗓音清晰地砸在堂下所有人耳中。 “將击鼓者带到堂下。” 第一息堂下衙役並无动作,还是黄巡检察觉不对,喊自己手下的捕快去將人带来。 宋亭舟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堂下两侧的衙役,他们自认为近些日子已经看透了谁是县衙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自作聪明的站到了童县丞那头,得了他的吩咐想给新任知县个下马威瞧瞧。 都是一群见风使舵,又没有品阶的杂役外聘罢了,宋亭舟淡淡吩咐,“这批衙役多有耳疾,不得助力公干,都卸了差服赶出县衙,速速换下一班来。” 堂上的眾衙役一惊,这才惊觉踢到了铁板,忙跪下求情,“大人恕罪,我等只是反应不及,並非耳疾啊!” 宋亭舟目光扫向堂外震惊的黄巡检,淡漠且没有任何情绪的问:“黄巡检莫非也有耳疾?” “下官领命!”黄巡检心下悚然。 飞快指挥手下捕快將堂上的衙役都压了下去,有不服者乾脆堵了嘴巴收拾了一顿。 另一班衙役本来还不知道为何突然轮到他们上堂,结果看到上一班的兄弟们都被脱了差服,全都大惊失色。 黄巡检好心提醒了他们一句,“速速上堂听知县大人钧諭,切莫多事。” 这群仅剩的衙役们心中一凛,脚步迅速的拿起水火棍上了堂。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公堂上竟然就当眾罢免了一批衙役,百姓们看了一场热闹的同时,不免也警觉起来。 他们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好像分外严格啊! “大人,就是此人击了鸣冤鼓。”捕快將人带到堂下,恭恭敬敬的回稟宋亭舟,生怕对方一个不满意將他也就地卸了差服。 宋亭舟示意他退下,然后问跪在堂下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堂下何人,乡贯哪厢?又为何击鸣冤鼓,难道不知鸣冤鼓不得轻易敲击,若是寻常报案递上状纸即可吗?” “大人明鑑啊,草民是芦云镇红山村的村民陶二。前些日子已经请人写了状纸递到了县衙,可几日过去毫无半点音信。家中老父还等著钱款救命,草民迫不得已,这才敲了登闻鼓。” 宋亭舟问道:“你说你递了状纸,是递给了谁?” 陶二的眼睛在堂下的衙役身上巡视,凡与他对上眼的都不敢回望,他们常帮童县丞递状纸,没准哪个真的就递了陶二的。 果然,陶二眼睛盯在其中一个衙役身上不动了,他粗糙的手指一伸,“大人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拿了我的状纸,说是帮我递上去。” 被指的衙役眼前一黑,若是之前他还心存侥倖,与陶二爭辩两句。但看到那十二个兄弟被乾脆利落的卸了职之后,如今是半点反抗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扔了水火棍直直的跪在堂下,“大人赎罪,是小人接了状纸,但小人本想递到大人桌案上,是童县丞,他……他叫小人將状纸给他,然……然后我……” 宋亭舟没空听他说上一堆无意义推卸责任的话,隨意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黑色刑签扔到堂下,“以下犯上,胆大妄为,竟敢擅自处理百姓递上的状纸,杖二十,逐出衙署,永不录用!” 方才还是同僚,当下就要下手打板子。 眾衙役却被宋亭舟的雷霆手段嚇得不轻,谁都不敢上前求情,將跪在堂下衙役往春凳上一拉,扬起水火棍就是“砰砰”的鞭挞声。 第17章 乔兴源 童县丞被带到公堂上时,看见的就是这等场面。 衙役一板一眼的棍打同僚,百姓们躲躲闪闪的往来看,却无一人敢窃窃私语。 他自认歷经两任知县,身上底气足得很,虽然略感公堂气氛古怪,却也没往別处想,大摇大摆的就要坐到宋亭舟下首的位置上去。 “大人叫我来可是有哪处不懂的要请教於我?” “將童平扣押起来!” 童平和宋亭舟的一前一后出声,这回堂下的衙役再无半点犹豫,立即上前,把童平双手扭到身后,推至堂下。 “你们敢!王小虎,你家的地还想不想租了!” 扭送他的衙役一脸决然,地不租他好歹还有个正经差事,领的工食银比那几分地出息。因为在衙门里当差的原因,人人羡慕,老娘媳妇在村里说话也顶用。真要是得罪了县太爷被卸了差服,那可就只能回家和大哥一家爭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了! 不光王小虎,只要不傻如今都能看出宋亭舟几分虚实来。个顶个的奉命唯谨,对宋亭舟的话言听计从。 “童平,你可知罪?” 童平被押在堂下一肚子的火,对顶头上司的態度也算不上恭顺,“属下並无犯错,不知大人为何要扣押我?” 张巡检带著一沓文书从后堂过来,“大人,这些都是在县丞厅里找到的。” 他將那些文书呈到宋亭舟的桌案上,供对方一一观看。 宋亭舟拿起最上面一张状纸,声音听著不高,但一字一句整个公堂內外的人都能听见。 “齐盛十八年腊月初三,芦云镇赵家状告童安强娶他家哥儿为侍。” “齐盛二十年八月十六,芦云镇红泥村连家状告童敬胁迫他家卖田三亩。” “齐盛二十一年秋,赫山县丁家酒楼的东家状告官牙童晓石带人打砸他家酒楼,扬言不將酒楼卖给他就令他全家不得安生······” 宋亭舟每看完一张状纸,便將看完的文书扔到堂下,其中一张正好飘落到了童平身上。 他抖著手拿起那张状纸,当时只认为自己手眼通天,真到了公堂上审判,哪怕是普通良家百姓也会慌张,更別提他真的犯了国法。 “怎么可能,这些我早就烧毁了,怎么可能还有!”童平难以置信的说。 这样的东西他不知截下了多少,拿到的时候便立即烧毁了,不可能还留在手里被当作把柄。 宋亭舟眸光一闪,没理会童平崩溃的自言自语,拿起最后一张状纸对堂下久候的陶二说:“芦云镇红山村人陶二,状告童家奴役佃农。陶二,这份状纸是否是你之前递上来的?” 陶二上前跪在宋亭舟下首,“这张状纸正是草民所呈,草民不识字,特意请了旁人帮忙书写。” 宋亭舟摩挲了几下上方熟悉的字体,早年孟晚的所有字帖几乎都是他亲笔所纸,说是他手把手教对方写字也不为过,虽然这些状纸的笔跡不同,但每张上面都能找到熟悉的痕跡。 童家做为芦云镇乡绅,在当地几乎算是只手遮天,这些不过是他托秦艽所探查到的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了。 “你所说,童家奴役佃农之事,是否属实?” 佃农自己无田,靠租住地主家的田地过活,为了討好地主降低佃租,多是殷勤討好,长久以往身份便逐渐低贱起来,动輒被地主当奴僕畜生使唤责骂。 禹国国君仁善,自继位以来便有意提升佃户地位,律法中也明確指出,田主不得隨意役使佃户,佃户对田主只行以弟事兄之礼。 就像宋家在三泉村的时候,刘家便是租的他家田地,但从来没说过什么佃户不佃户的话来,常金对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大人,草民老父前几日被童財主喊去搭盖畜生棚子,他岁数年迈,做事难免费力,便被责骂了几句。童家的小少爷更是以辱我老父为乐,竟趁他爬上最高处时,故意推歪了竹梯,以至重重摔下,伤势严重,至今还昏迷不醒。” 陶二一大段话说完,又红著眼说:“草民家贫,治不起老父的病,便和家中兄弟几个找去童家討要说法,没成想竟被童家的小廝殴打恐嚇,他们还直言若我们再敢闹下去,来年就將我们的田租翻上三倍!” 观审的百姓们既暗骂童家行事不地道,又没为此事觉得太过诧异,童家的缺德事乾的多了,甚至可以说,不光是童家,当地的乡绅地主里,就没有哪个是清白的,只不过童家有人在衙门办事,所以往日更肆无忌惮。 同在堂下的童平反应过来,陶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丁,如何能懂得什么奴役不奴役的?显然是背后有人指点才说了这话来。 但这时的童平还没多想,只以为是想来和他不对付的黄家或是其他乡绅在对付他。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追溯这些,而是想办法平息知县大人的怒火。 “大人,大人息怒啊,下官只是见大人带病上衙辛苦,想替大人分担,这才拦下了这些状纸的!”童平只辩陶家的状纸,以前那笔糊涂帐可日后再提。他逍遥了这么多年,今日才猛然惊醒他当时刚入衙门时为何谨慎,所以只想先平息宋亭舟的怒火再说其他。 做为县衙里的下官,他只是秀才出身,可知县却是正正经经的进士。不说对方是朝廷指派,官大他一届,便说对方知县只是起点,而他的县丞就是此生尽头了。 宋亭舟坐在椅子上,目光淡漠的望著他,“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是不认罪吗?” 还没等童平说话,衙门外又传来喊冤声。 “大人!求大人为草民伸冤啊!” 宋亭舟面上毫无波澜,淡淡的吩咐道:“是何人喊冤,將人带进来。” 张巡检就守在门外,见状立即领人进来。 来者自然就是另一苦主,他被童牙子打得悽惨无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告的也同样还是童家人。 有了一个就有两个,突然就又跑出来三人,无一例外全是状告童家人。 此举何止震惊,简直是奇蹟。 地主乡绅本就高普通百姓一头,哪怕是黄家也不敢说自家就没犯过什么错处,可大家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知道这些错处不足以灭顶。 家族庞大,只要不是诛九族的过错,这些小事就不会伤筋动骨。 这也是所有地方官都拿当地乡绅没办法的主要原因,一次拿捏不住,就落了下成,他们知道你不过如此,便不会重视你。 百姓们也不是傻的,地方官待了几年就走了,而他们还要留在老家仰仗地主鼻息过活,谁会憨巴啷噹的得罪乡绅呢? 但眼下竟然就有了几个蠢佬,还不止一个! 宋亭舟一股脑將所有案子都接了,更没半点拖拉,直接命黄巡检率领眾捕快將被告全都带回,一一问罪。 童平被判滥用职权鱼肉百姓,杖责五十,罚银二十贯。他直到被拉上春凳还在叫囂,说宋亭舟只能打打他板子,他是朝廷任命官员,就是知府来了也无权免他职位。 这话虽然恼人,却也是实话,童平若一天在任上,童家多了个倚仗,便不是那么容易倒得。 黄巡检忧心忡忡的看向宋亭舟,“大人,他说的不无道理,剩下的这几个童家人,真的要全部收押吗?” 他如今终於看出来宋亭舟是真心想要整顿赫山官场了,可盲目对上地方乡绅,在他看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黄巡检自身便是岭南大家族里的人,这里的人既受族人庇护,又能庇护族人,两者相辅相成,拧成一股绳后团结的可怕,远非抓起来几个就能击溃的。 宋亭舟如此行事,只会更激怒对方,惹来这些土皇帝疯狂的报復。 他却不知道,宋亭舟图谋的,远比他想的更深远宏大。 “该判的刑罚,本官已都庭判妥当,你只需按令行事,其余事情,本官自有定夺。” 宋亭舟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忙,没空对手下详细解释。 “还有,你知不知道主簿乔兴源的消息。”他问向黄巡检。 黄巡检今日又顛覆了对宋亭舟的看法,觉得对方煞气颇重,见他问起乔主簿,怕他迁怒,忙解释道:“大人息怒,不是乔主簿不愿意回衙门办事,实在是一年前上一任县令走后童平独揽县衙大权,乔主簿人品耿直,两人之间多有摩擦,童平依靠家世威胁乔主簿妻女,对方这才不得不离开。” 宋亭舟早就对主簿厅的东西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整治了童平和一批衙役,干活的人又少了一批。“我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告假,如今县衙缺人手,他若是不想干了乾脆递上辞呈,我也好儘快招揽两个秀才做事。” 黄巡检心下一凛,迅速领命,“是大人,属下这就派人去乔主簿家中找他。” 第二天黄巡检派出的捕快还没出城,就碰到背著包袱回城的乔主簿。 捕快大喜,“乔主簿你终於回来了,知县大人正派我去村子寻你呢!” 乔主簿四十余岁,皮肤黝黑身形乾瘦,不像是文人,倒像是工匠。 他听了捕快的话面色复杂,又带著几分欣慰,“昨天县衙的案子我都听说了,咱们这位新上任的宋大人倒是个不同以往的。”可能此人真能为赫山的百姓做些实事。 “何止是不同以往啊!”衙役一肚子的话藏在心中,想对乔主簿吐露两分,又怕对方耿直传到宋亭舟耳里不满,两三下再卸了他的差服赶回家种地去。 乔兴源不知衙役所想,只是怀著宋亭舟是个有抱负的年轻官员,是真正来做实事的,若是如此,便是拼著得罪了童家的风险,他也不能再龟缩下去了。 等见了宋亭舟,对方果然年轻。乔兴源刚张口欲要说上几句肺腑之言,宋亭舟对给了他几张名单,“上面是我要查阅的籍册,你迅速整理出来送到二堂。” 拐杖还是不能离手,將事情吩咐完,宋亭舟拄著拐匆匆离开,只留下一脸茫然的乔主簿。 对方站在前院,眼中所见所有人只要被宋亭舟看见,就会被吩咐诸多事务,眾人皆来去匆匆,整个县衙严肃又井然有序的忙碌著。 童家人被收押了好几个,其中还有童家唯一的官身童平,家主不急是不可能的。 但宋亭舟腿脚不便,整日窝在县衙里养腿伤、忙政务,县衙如今又是铁桶一块,更是不得轻易求见,童家想使银子都没处送,只能將主意打到后宅。 童牙子被收押入狱,他的牙行也不再掛著官牙的名號,手底下的几个牙子见挣不到钱,有自己另起炉灶的,也有將手里的牙贴分出的。 新任官牙的牙行主人黄妈妈就费了心思拿到手了几个。 “孟夫郎,您看看,不光有县衙后头的那间,还有您之前看的那两处都在其列,价格都绝对公道。”黄妈妈殷勤的招待孟晚。 孟晚扫了眼价格,呵、果然,当初童牙子给他报的价每座宅子都贵了起码一百三十两。 他扣下县衙北边的那座,“其他的就暂时不看了,后头这间我先买下住著,若是好路段有铺子要卖也都给我留意著,我自有用处。” 黄妈妈自从成了官牙后,嘴角就没下来过,她笑的合不拢嘴,“是是,小的定会帮您留意,我这就去叫宅子原主家去县衙同您过契。” 孟晚前脚刚过了契想去后头宅子查看,后脚就被人堵在了巷子口。 “哎呦喂,不愧是宋大人的夫郎,长得真是出眾。” 一位衣著织锦衣裙,个子不高,长相微胖的妇人从马车上下来,人还没到孟晚面前,一箩筐的好听话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看看人家这身段,看著这脸蛋,要不是旁人告诉,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了呢!” 孟晚被夸得似乎有些羞涩,但又与她不相熟,“这位夫人是?”他心有所觉,没想到这童家竟然比他和宋亭舟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夸人夸完了,那妇人扭著身子过来,拉著孟晚的手就开始诉苦,“不敢隱瞒夫郎,我便是童安之母。” 第18章 童家 “童安?那是何人?”孟晚疑惑的问。 “前些时日知县大人判了以强凌弱,持凶犯奸的便是我儿童安。但他是被冤枉的!”那妇人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和气恼,旁人顶多就是个毁坏他人財物,斗殴伤人,关些日子以银钱折抵刑罚就是了。 偏偏他儿子当年抢来那个小贱人,那家人就这一个孩子,当时便闹腾许久,刚安分几年,如今又告起来了。 按禹国律法,行强逼奸,犯奸施暴等是要严惩的。 本来小哥儿地位低下,一般官员碰到这种案子,人又纳进了家门,算的上是一笔糊涂帐,怎么说都有理,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遇上正要整治童家的宋亭舟,当即重重的给判了杖刑一百,徒刑三年。 这里的徒刑可不是在当地县衙的地牢里坐上三年牢房,而是被押送到外省,变成从事炼铁製盐等苦役,被分哪儿去暂且不说,死在外面的苦役不计其数,还不如在县衙。 童安从小在家娇生惯养,哪儿受得了做苦役的日子,只怕磋磨不到三年就要死在外头了。 不是自己家孩子,族里人惯会说些无关痛痒的风凉话,只有当亲娘的心急如焚。 那妇人左右看看,对孟晚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孟夫郎到我落脚的地方一敘,咱们坐起来好好说说话。”她邀请孟晚上她身后的马车。 孟晚瞬间警觉起来,演戏是演戏的,真和这群土地主相处还是要小心一些,他们困守一方称王称霸惯了,明显和盛京那些步步规矩、里藏刀的达官显贵比,又是另一番模样。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躲开妇人想上前拉他的手。 那妇人见他如此谨慎,脸上的笑意果然淡了下来,“我待夫郎如此真诚,不想夫郎竟还防备著我。” 她话音一转,“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夫郎既然不肯跟我走上一趟,我就只能硬请了!” 后一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讯號,身后街道上的马车里猛地窜出了几个大汉,动作迅速的直奔孟晚而来。 比他们更快的是一直守在孟晚身边的雪生,他动作迅速的撂倒了第一个衝过来的大汉,然后大喝了一声,“速速来人,有人要对夫郎不利!” 一时间街道周围瞬间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赫然是一直暗中跟隨孟晚的秦艽与手底下的兵卒们。 童家的人哪怕再身强力壮也不是秦艽和雪生的对手,更別说还有十来个兵卒將他们包围住了。 童家的妇人哪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阵仗,立马换了副面孔,“孟夫郎,都是误会,你看我就是想请你去我家中坐坐,没旁的意思。” 孟晚也懒得再陪她演戏,他甚至都能猜出这是童家那房的人,“带这么多人来请我?真是承蒙童三夫人看重了。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的家眷,虽然未遂,但也要按照谋杀罪论处的,童三夫人不是思儿心切吗?马上就可以去牢里陪他了。” 童家的妇人哪儿懂什么律法之说,难以置信道:“我碰都没碰到你一根毫毛,怎么就成了杀人未遂了?” 孟晚好心替她解释:“童三夫人真是糊涂啊!我夫君是谁?如今的赫山知县呀!你带著这么多人来势汹汹的衝著我来,大家可是都看见了。我说你是要杀害我,我夫君便判你个杀人未遂又有何不可?” 童三夫人往日在小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哪能辩得过孟晚这样伶牙俐齿的,被气得哆哆嗦嗦的指著他,“你......你竟敢如此攒拢宋大人糊涂行事,我去京城告他的御状去!” 孟晚没忍住笑了,他单手叉腰站到童三夫人面前,眼神锐利中又带著股锋芒,“告御状?且不说岭南距离盛京天高地远,便是你家不过是小小財主,还妄想与官爭斗?实话告诉你,我家在盛京与福恩伯爵府和礼部侍郎家都有人脉关係在,你敢去盛京,我保管让你有去无回!” 101看书1?1???.???全手打无错站 童三夫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就这样攥著手帕仰视著他,被嚇得眼里洇出一串泪,满脸惊惧,活像是被恶霸欺辱的柔弱女子。 “你......我......” 候在一旁的秦艽不耐的说:“囉囉嗦嗦什么?都带到县衙里去让宋大人审了!”他被岭南这破地方磨得吃饭睡觉无一处顺心,唯一的好处就是做什么都没人盯著了,因此说话越来越隨心所欲。 在县衙办公的宋亭舟又收了一批童家人,还是童家正经的三夫人,他得了孟晚的暗示,竟真將这三夫人判了个杀人未遂,剩下的几个汉子也判了从犯。 乔主簿欲言又止,“大人,如此行事只怕童家更不会罢休。” 宋亭舟头也不抬的问,“吩咐的差事做好了没有。” “啊,下官已经做完,正是要过来上呈给大人。”被宋亭舟这么一问,乔主簿立马忙活起了正事。 —— 此时芦云镇童家,几乎所有的童家族人都聚集在这里。当然,童家旁支一样有穷苦的,那样的就没被叫到镇上来。 “连老三媳妇也被抓进牢了,姓宋的到底想要干什么!”一个中年男人忍不住暴怒道。 另外一个男人皱著眉说:“不若就送些金银去將人都换回来。” “二哥,你刚回来不知道情况,什么法子我们几个都想遍了,那新来的县太爷就是油盐不进。” 童家老二认为是兄弟们没用,“说是清官油盐不进的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钱不行就地,地不行就送女人小哥儿,这还用我教你们?”从前拿捏那两个知县的法子左右不过这几样,找不到把柄的就製造把柄,清正廉明就让他不清正。 其他几个弟兄对视了一眼,均都苦笑出声,“二哥,你是真不知道,这姓宋的把县城防的铁桶一样就算了,他后宅那个夫郎也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老三媳妇怎么可能一个照面就进去了。 童老二不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乾脆就龟缩在家里吧,总不可能在家待著也能被捕快抓起来吧?” 童老三急道:“如今不是想著怎么自保,而是想著怎么捞人!”他媳妇儿子可都在牢里呢! 童老五说:“还不是三嫂性急,上赶子给人家送人头,可不就被抓起来了吗。” 童老三闻言嘲讽的说:“老五当然不急,毕竟牢里没有你儿子。” 童老五不说话了,怕惹了眾怒,毕竟这里头只有他和老二家里没出事。 “大哥,你倒是说两句啊,石头也在县衙的牢里头关著,你是不管了吗?”童老三是真的急,他儿子可是被判徒刑三年,媳妇又是杀人未遂,除了行四的童平外,他家被判的最重。 一直没出声的童家老大在上首陪著族长坐,他今年已经快到六十了,童牙子正是他庶出的小儿子。 “这位宋大人城府极深,显然不是之前几个糊涂县令能比的,把从前的那些个手段都收上一收,否则三弟妹就是下场。”童老大说完几个弟弟都沉默不语了。 最后还是童老三忍不住问道:“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童老大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说道:“有一点老二说的对,他总是要有所求,明日我和族长亲自去县衙一趟,若是万事仍可坐下好商量,我们童家吃些亏就罢了,当是给这些小辈的教训。” 他一抬手中的龙头拐杖,落下重重的敲击声,“若是他硬要跟我们童家鱼死网破,我们也奉陪到底!” 童家在此地这么多年,根基不可动摇,不是被抓走几个族人就能轻易击溃的。 第二天一早,童老大果真带上族长和老二老五两兄弟,一行人轻车简从的前往赫山县。 车停到衙门门口,他们还没来得及让看守的衙役稟告宋亭舟,雪生就在一旁拦住了他们。 “几位可是童家人?我家夫郎有请。” 童老二警惕的问:“你家夫郎是?” 雪生面无表情的指了指衙门,“我家夫郎姓孟。” 到了这一步,童家已经將宋家这几口人都打听了下来,一说姓孟瞬间便领悟。 童老五不將个小小的夫郎当回事,“我们是来找宋大人商议事情的,暂时没空去见孟夫郎。” 雪生表情不变,似是早就猜到了他们会这样说,“我家夫郎说了,你们若执意去前头找我家大人,那就是公事公办。若是到他那里,就是和他做买卖。端看诸位如何选择。” 这话是什么意思? 童老五摸不著头脑。 还是童老大和族长对视了一眼,立即做了决定,“还请小哥带我们去见孟夫郎一面。” 孟晚在新买的宅子里面等他们,秦艽今日被派来保护孟晚,也在厅堂內守著。 楚辞无所事事的站在他身后,心不在焉的想去医馆里找苗家的孩子待著。虽然去了也是帮他们晒药帮忙,但总比和孟晚在这里干坐著强。 看出他心思不在这里,孟晚给小孩扔了两包果脯,“一会儿去田家和那几个小的分著吃。” 到底是小孩,楚辞被他两包果脯收买,眼神中闪过一丝欢喜。 孟晚见著好笑,又从怀里掏出个月白色的小巧荷包,上头还绣著淡粉色荷,拿起来的时候能听见里面哗啦啦的响动声。 將荷包递给楚辞,“拿著吧,是你碧云哥哥给你绣的荷包,里面我放了点银钱,想买什么自己买就是了。” 楚辞意外的盯著面前的荷包,半晌才用手缓慢的比划了一下,“给我的?” 相处到现在,孟晚已经能看懂些简单的手语了,他轻笑,“是给你的,我见其他家孩子都有零钱,连白薇那么小还有两个两个铜板呢。拿著吧,不够用了再管我要。” 楚辞从他手中接过荷包死死捏住,另一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默默转过身去不看孟晚了。 他打开小巧的荷包,里面有十来个大小差不多的小银角,还有七八个单独的铜板,其中一个银子竟然还被做成了生的形状。 楚辞捏出那颗小生放到手里把玩,然后侧身悄悄用余光去看孟晚精致好看的侧脸。 那个將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是孟晚该有多好啊...... 楚辞眼神黯淡一瞬,还是算了,他那么好,我不配做他的孩子。 秦艽看著他脸色变来变去,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哟,几两银子就感动的要哭了?我小时候金锁玉扣都是当戏具的。” 楚辞冷冷的瞪了他一眼,眼眶四周都泛著层红。 孟晚没注意身后的两人谈话,因为童家人已经被雪生领了过来。 与童家人想的不同,孟晚一见面就热情的招呼他们,“哎呀,童大伯,对你早有耳闻,这位是童氏族长吧?请坐请坐。” “两位是童二叔和童五叔?都坐下啊。这宅子还没开始休整,招待不周,几位叔伯多担待担待。” 他上来就是一顿套近乎,反而把几个童家人弄得摸不著头脑。连秦艽都没了逗弄孩子的心思,若有所思的观察孟晚一个小哥儿如何在一个照面就掌控住了局面。 童家人此刻心中又惊又惧,除了老三往县城跑了两趟,剩下的人从来没到县城见过孟晚,这位夫郎竟如此手眼通天,分毫不差的叫对了他们的身份。 如此手段怎能不让人忌惮害怕?怪不得老三家的一个照面就被人送进了牢里。 童老大见此情景,也放弃了让两个弟弟先行试探的打算,开门见山的说:“孟夫郎,我家三弟妹无知村妇,前几日竟然冒犯了您,我们这是来替她赔不是的。” 孟晚莞尔一笑,像是极为大气豁达,“嗨!那算什么,三夫人也是爱子心切,我能理解。” 童家几人都不敢相信孟晚如此好说话,童老五试探的问:“那可否请知县大人放我三嫂出来?” 童家进了牢狱的都是子侄辈,也確实有案在身,童三夫人被抓原因就两两对半了,一半是因为她行事確实欠了妥当,另一半则是她虽犯案,但孟晚並未受到实际伤害,按理说只能算是斗殴,並不至於判刑。 不过就像孟晚所说,当日童三夫人在县衙附近行凶,眾目睽睽之下,就是孟晚说对方是衝著要他命来的,也似乎能自圆其说。 不管怎样,这件案子是最有可能试探出宋亭舟態度的,所以童家人拿这件案子来询问孟晚。 第19章 租地 孟晚为难的说:“ 我也著实想帮各位,但我只是后宅家眷,又怎能干预我家大人办案呢?” 童家老二奉上老一套说法,他打量了一下简陋的房子,家具还都是老旧的物件,隨后对孟晚说道:“夫郎说家里的宅子要修建?正巧我手底下有一帮子的兄弟,十天半月就能把夫郎的宅子修整的漂漂亮亮!” 孟晚笑著婉拒,“多谢童二叔好意,还是不必了,若是到时候屋子里头多出些什么东西来,旁人告发到知府那儿说我夫君受贿,那就不美了。” 他一番话直接將童家人剩下的言语全部堵死,那几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竟沉默了下来。 孟晚也不急躁,不慌不忙的自己倒了盏茶水饮,还招呼童家人一起喝。 童老二也算是见识了孟晚的厉害,拿捏茶杯的手收的紧紧的,牛饮一般仰头就干了一杯入喉。 孟晚轻笑,童家老大是个有成算的,是不会把老三带来添乱,也就只有家里没人被押进牢房的老二老五。如今看来,这个老二还没有老五沉得住气。 童老大瞥到孟晚唇边的笑,又看了眼自家弟弟不爭气的样子,端起茶杯压下了嘴角的苦涩。 他抿了一口品不出滋味的茶水,放下精巧的杯子,重重的嘆了口气,“孟夫郎是从盛京来的,想来也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物件,我家除了几亩地和山头,也不知......”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见本来还在浅笑的孟晚,眼中似乎闪过一道精光。 童老大猛然醒悟过来,“孟夫郎是看中了我家的千亩良田!” “什么!” 童老二和童老五闻言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童家从祖辈便开始是当地地主,家里有祖训,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童家子弟是不准卖地的。 家里老四考上秀才的时候,举全族之力用了种种手段才顺利將人送进本地的县衙,老四当了官后家里的地是越屯越多,童家也越来越富。 地就是童家的根本,怎么可能就这么交出去! 童家几人都脸色铁青,显然是谈不拢的,连年迈的老族长都颤颤巍巍的跺著拐杖,“当官的竟然覬覦老百姓家的土地,这算什么好官,你们要抓就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抓进牢里,地!我们童家一分也不会让。” 孟晚哭笑不得,他怎么成了逼迫良民的坏蛋了? 他脸上笑意一收,“童家人犯法,不是我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迫他们做下的,眾位不用如此姿態。” 童老二没忍住说道:“那我三弟妹呢,难道不是你诱使的?” 孟晚反问:“是我叫她带著一群人过来围堵我自己的?” “你!” “好了老二!”童老大制止住二弟,沉声对孟晚说:“孟夫郎的意思恕我们不能遵从,宋大人初来我们赫山,之后治理地方若要咱们当地乡绅配合,不光我们童家,就请宋大人看看有哪家肯出面了!” 童家如今算是被拿出来开刀了,但童家若是不接,其他镇子上的乡绅包括黄家,为了保护家族利益,谁都不会做第一个出头的。 童老大的意思就是放弃牢里的童家人和宋亭舟硬碰硬了,但他说的不错,若是没有当地乡绅协助,甚至他们还在其中使绊子,很多事情开展宋亭舟都会受到极大阻力。 起码现在,不是將他们全部都收拾的好时机。 童家的人说完都愤然起身,行至门口,孟晚突然在后面慢悠悠的说了句,“几位是要我武斗了?” 他如今不便奔波,今日这种童家当家人和族长都在面前的好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是他和宋亭舟费心促成的,如何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唉!”孟晚嘆了口气,“几位何必著急,我说了是来和诸位谈生意的,生意还没谈,几位就要匆匆离开吗?” 童老二嗤笑一声,“你一个哥儿懂个什么生意?” 孟晚並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童家的地我確实有用......”眼见著童家人眼神又变化起来,孟晚接著不急不慢的说道:“但却不是让你们卖地,而是租用。” 童老五吃惊的说:“租?” “不错,几位將地租给佃户也是租,还不如租给我。” 孟晚態度诚恳的说:“佃农贫穷,除了上交点粮食外並不能给童家多带来什么,有时候就连地租也会拖欠。” 他站起来一拍桌子,慷慨激昂的说:“我就不同了!我租了童家的地后不光可以先给出来三成的定金,每年也会按时缴纳地租。” 童老五试探著问了句,“那孟夫郎打算租多少亩地,每亩每年又给我们多少银钱的地租?” 童老二瞪弟弟,没出息的东西。 不过他和童老大、族长等神色確实缓和不少,只是租地的话,便是租他几十上百亩也无大碍,由这小哥儿瞎折腾也罢,就当是交好宋知县了。 “我要租童家在红泥村和红山村的所有田地,包括村里的山头。每亩五百文”孟晚语出惊人,一张口就是大手笔。 哪怕是向来是家里主心骨,又极其稳重的童老大,此时也忍不住震惊道:“光是红泥村一村就是三百亩了,你还要租山头和红山村?” 孟晚养身体的日子也不是光閒著,而且又有宋亭舟在衙门帮他查阅典籍,他早就打算好了一些东西。 童家几乎在所有村落都有田地,其中红山村乃童家本家,村內所有田地都姓童。 陶家人也说过,红山村除了童家外整个村子都是他家的佃农。 因为地形原因,芦云镇下的七个村子皆是山地繁多,平地甚少,便是如此,童家在红泥村和红山村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有约六百亩。 江南等地土地肥沃,最富裕的地方甚至能达到一两银子一亩地,岭南地区整体贫穷,正常一亩地一年的租金只有三百文,孟晚出手就是五百文一亩地,又是租上六百亩,加一起就是三百两,这还不算上山头的租金。 如此確实比租给村民们合適,但童老大仍有顾虑,租个村民他家势大,哪怕村民赊欠也不怕他们敢不付地租。可这位夫郎...... 童老大看向孟晚弯起眼睛,一副和顏悦色的样子,可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实在看不透他的底细。若是他占了童家的山头,最后强取豪夺占为己有又该如何? 向来都是童家霸占別人家土地,哪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种顾虑呢? 似是看出童老大所忧,孟晚承诺道:“两个村子的地我是都要租的,童大伯若不放心,第一年的租金我可以直接给你一半,我们在县衙里签订租赁文书,请其余乡绅做个见证,如此可行?” 这些乡绅地主平日可能多有摩擦,但对付起外人来是出乎意料的统一和谐,请他们来做见证,一是让童家人安心,二是借童家的事给其他地主提个醒,民与官並非对立,甚至可以双贏。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早,若不是宋亭舟和孟晚这一系列操作,初至岭南就找当地乡绅说要租地,这些人恐怕是疯了才会答应租给他们。 如今在环环相扣的事件中,只是租了个地,好像是童家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事不宜迟,孟晚唯恐事情生变,这群人回去后又反悔可就糟了,当即带著这群人从县衙正门进去,直奔主簿厅,里面不但有衙役们请过来的几家乡绅地主,甚至连租赁文书都已经准备好了。 童老大应著几个老相识或幸灾乐祸,或是好奇的对他挤眉弄眼,一肚子的话说也说不出口,只是在签文书之前,问了孟晚一句,“孟夫郎,那我家老四的事......” 孟晚拿著新鲜出炉的文书,笑意变得极淡,“先前我已经同诸位说过了,我家大人的事,我是插不上话的。” 碧云从內宅取来钱財,百两银子交到童家人手上,他们拿著银子出了县衙,看著外头的晴天白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边是黄家家主意有所指的打趣声,“童兄不愧是我们几个里最有成算的,竟然这么快就和新任知县搭上了关係,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 放在往常,童老二在一旁非要刺上他两句,可这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行四人带著家僕胜券在握的来了赫山县,又带著包银子和文书,心情复杂的回了芦云镇。 又过了几天童家带著赎银来大牢里赎人,几个打架斗殴情节不严重的,交了赎银便能放人,可如童安和童牙子之流仍是维持原判。 至於童平,宋亭舟已经上报朝廷,他这种情节严重的小嘍囉,出了当地在盛京那些高管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他犯下的罪责最轻也是斩首,只等朝廷的判决下来。 宋亭舟的奏摺先一步送到上官西梧刘知府手中,他看到关於童平的事不甚在意,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而已,连个举人都不是,处置了也就处置了。但看到另外一封摺子,他默然了。 刘知府拿起笔桿犹豫了很久,他在西梧已经不知道待了多少年,子孙若是不成器,如此寥寥一生也就罢了。但他嫡孙难得成器,才十五岁就已经中了秀才,年龄尚小,日后大有可为,不该就埋没在这等毒瘴之地。倒不如他拼上一把,若是真能成事,他便能更上一步,孙儿日后再考中进士,刘家便能就此崛起。 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觉得宋亭舟行事颇有底气,莫名揣测他在朝中定是有人脉关係,那两千士兵便是证据。 他思及此处,下定决心,在宋亭舟的奏摺后面又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私印。 三月份,气温逐渐回升,天气转暖,飞往南方的燕子又排成列著队回到北方。柳树的枝芽嫩绿,桃杏的苞泛著粉。 比起人员往来,全国各地的地方官传递的奏摺薄薄一封,驛站送起来更快上一倍。 盛京的春天仍是不可脱下夹袄,清早上朝的官员们宽大的官袍里更是厚厚一层。 一个冬天过去,皇上更显老態,一件件政务或分发,或商討,直到一本奏摺被吏部侍郎呈上,“陛下,西梧府赫山县县令呈奏,其下县丞饕餮无厌,背公循私,凭县丞权柄,行诡譎之奸谋。或借征赋税之名,因曾科敛;或借词讼之便,曲庇豪右。更敢僭越名分,狎侮上官,行悖逆之事,全无尊卑之礼。赫山县县令宋亭舟请陛下圣裁。”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眉间轻轻一皱,道了两字,“斩刑。” “陛下圣明。”吏部侍郎退下。 户部尚书补上,“陛下,同是这位赫山知县,向朝廷稟奏岭南乱象,严明当地百姓大有无田可种者,想请朝廷准奏,鼓励农户开垦无主之荒地。准他將荒山同样归纳到荒地之列,以供村民果腹。西梧知府刘成也附议请旨。” 位列朝班的大人们听著不免替这位县令心酸,如此不拔之地,竟贫困到此等地步了,这样稟奏给陛下,也不怕陛下盛怒。 毕竟地方小官除了向户部要钱外就是向上位者吹嘘自己治理的有多好,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只有这位姓宋的知县,文字诚恳,全篇没有哭穷要钱,但字字都透著穷酸。 林蓯蓉心中暗悔,只恨自己没去过岭南,不了解当地情况竟然糟糕成这样,让师弟和宋亭舟过去过这种苦日子,自己作为长辈,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思及此处,不由得狠狠瞪了吏部的人一眼,又眼神晦暗的看著自己前面吴巍的背影。 同在朝堂的太子倒是还记得宋亭舟这个名字,毕竟自己的妻弟也在,但这种情况下他反而不好开口。 上首的皇帝听完全程,不带表情的问了一句,“眾爱卿以为如何。” 旁人尚且没动,礼部尚书吴巍就第一个跳了出来,“陛下,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是禹国之地何来无主之说?开地可行,但仍要向朝廷缴纳契税!” 第20章 进山 林蓯蓉面色平静如水,自有林家这边的人脉站出来不轻不淡的反驳,“当地村民连田地都没有,餬口都难,又怎么有钱买地?” 此人官至四品,吴巍不屑与之爭辩,自有门人顺著他的意思说。 “陛下,岭南之地之所以贫瘠,乃是因为多数山寨刁民,民风凶悍,不服教化。田亩只占其一,若是再均地给他们,只会更助长其野性。” “陛下,臣附议。” “陛下······” 几番爭辩,最后林蓯蓉才出声道:“陛下,不若將其折中一番,百姓开荒不易,但赋税仍是要收取,给赫山县农户们三年喘息之机,三年后再开始徵税。” 出乎意料的是,都察院苟正芳竟也从最前方出列,“陛下,臣认为林大人说的在理,吴大人既说天下之地莫非王土,那王土之下同样皆是陛下子民,陛下向来仁慈宽厚,怎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呢?” 不愧是一群耍嘴皮子的老大,他这话一出,还有哪个脑袋不够用的敢反驳一句,就连吴巍也不再出声。 上首的帝王目光中透著不可捉摸的威严,轻扫大殿下的臣子们,仿佛看穿了一切,只是隱而不发,许久后殿內安静到落针无声,他才下頜微收,声音浑厚肃穆,“准。” —— 三月二十二,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驛卒將朝廷派发下的文书送至宋亭舟的桌案上,但这时候已经扔了拐杖的知县大人並不在县衙当中。 近日接连埋头在主簿厅里办公的乔主簿脸色白皙了不少,他收到公文立刻骑马出去,到离县城最近的村落去找在地里劳作的宋亭舟。 彼时宋亭舟正带著村民们下地开荒,其实赫山地界哪儿还有荒地可以开採,离县城近的村落还能收拾出来十几亩荒地,但赫山的大部分村子不是被群山环绕,就是河流眾多,能开採出来的荒地不多,根本不够村民们分。 宋亭舟站在半山腰一处修整好的梯田下,穿著一身粗布短打,摸著亲自用石块垒好的田埂,对召集起来的几十个村长解说:“修建梯田的时候要找土质较好,適合开垦田地的地方,周围儘量有山泉水脉等,方便灌溉作物。田埂要垒的结实,否则山里发了洪地就被冲塌了,事关家里的口粮,你们回去定要与村民说清楚。” 有个中年村长,肌肉扎实,嗓门洪亮,拍著胸脯保证,“大人放心,我们不会大意的。”他们在村里这么多年,也只有几位见过县官。刚开始被叫来,都是不情不愿甚至发怵的,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任知县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县令是大,可更像是戏文里的人物,反倒是地主老爷对他们的威压来的更真实。 后来亲眼见到宋亭舟並无半点官威,虽然脸色严谨,但颇有耐心的一步步教他们清石块枯草,將本来有些低矮的山丘一点点变成田地,一股发自內心的敬佩感油然而生。 宋亭舟低头拍了拍裤腿上湿润的泥土,“那就好。”能做村长,起码得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人,该能號召起村民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山下的小道上就传来乔主簿的喊声:“大人,大人!朝廷的公文下来了!” 宋亭舟心中一紧,哪怕他早在到达赫山县的前几日就给林蓯蓉送了信,可仍怕出现眾多意外,万一信件没送到林蓯蓉手中,或是对方没有理解他字里行间的用意,礼部尚书吴巍心胸狭隘,是否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而从中下绊子? 他已经从孟晚的话中受到启发,开始教村民们修建梯田,若是不成,便只能以他知县的权柄,再想其他办法,总归晚儿那边进行的还算顺利,红山和红泥两村的村民已经稳住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脚步放缓不少,语气也想变得如往日般平静,“可將公文带过来了?”他问乔主簿。 乔主簿从怀里掏出被布包好的文书,“带过来了,请大人一观。”他將东西递给宋亭舟,悄无声息的打量宋亭舟的这身装扮,心中不免钦佩。 都说这个爱民如子,那个体察民情,可实际上各个都端著官腔,又有哪个知县能做到他家大人这样亲自下田劳作教村民开荒的?简直前所未闻。 宋亭舟拿到文书后快速瀏览了一遍,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才鬆了一口气,而后又开始细细查看。 正好赫山县各村的村长来了大半,他乾脆先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三年免税,村长们听著更激动了,远的他们暂且想不到,近的来说动作快点还能赶上今年收成。到时候又不用上缴田税,只是人头税的话,没准还能省下些粮食换铜板。 大家欢欢喜喜的將消息带回各村,宋亭舟回到县衙后来不及梳洗,先让乔主簿擬了公告他好盖上官印,然后让衙役们张贴到县衙外面的墙上去。 做好这一切,宋亭舟才回到后衙梳洗换衣。 县衙后面的新宅还没修建好,和苗家之间空地上的两座小院倒是盖的差不多了。苗家人多孩子多,大了总要一人一间屋子,孟晚便將那间两进院子都给他家住著。 自家的东西收拾到中间其中一间小院里堆著,常金这些日子没事就过去整理整理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在家做著小孩子的衣物和被子,这会儿她正和碧云一起收晾好的衣裳。 赫山多雨,难得晴天第一件事便是晒衣晒被。 见宋亭舟衣袖裤脚上都是泥土,雪生立即便去厨房为他烧水。 孟晚穿著身宽鬆的衣裳出来,是宋亭舟从没见过的样式,上面是青色的长袖对襟上衣,但不同於褙子的宽大衣长,此上衣的长度是刚好能遮住股间。下裳则是一条宽鬆的裤子,上下宽度一致,走动起来似裙似裤,看起来就舒適凉爽。 孟晚见他打量,张开手让他细看,“怎么样?娘给我新做的。” 宋亭舟讚赏的点了点头,“不错。” 把手里的衣物都拿进屋子,一会要叠放好。常金说:“晚儿说的,要穿便於行动的衣裤,我就照著他说的做了两身。別说,看著还挺利索,改明儿我和碧云也做成这样的。” 孟晚穿著长裤,怎么待怎么自在,他隨宋亭舟进屋,只听对方说:“朝廷的公文下来了,之后三年,赫山的百姓开荒地可免税三年。” 孟晚打开衣柜,给宋亭舟找换洗的衣物,“这倒是合理,歷朝歷代也有这种说法,百姓们为了家中田地积极开荒,我租地再带动一批民生,就看明年如何了。不过也不急,三年时间咱们大可慢慢图谋。” 宋亭舟將浴桶从角落里拿出来,听他说完动作微不可察的顿了顿,“你真要和我一起去红山村?不若我自己去,带上秦艽也是够用了。” “別,你有你的公事,我有我的私事,万不可混为一谈,將来落下把柄与你仕途有碍,咱们万事谨慎的好。”孟晚现在已经快到四个月,他年轻身体康健,这些日子养的也好,並无太大反应,更何况万事开头难,刚开始他肯定要仔细盯著才能放心,不然六百亩的地和七八个山头,他也不敢鬆懈。 宋亭舟见劝不住他,便也不再劝说,总归他也要去村子巡视民生,便正好与孟晚一起去,还能多加照看。 他洗完澡换上家里穿的常服,与孟晚一起收拾起行李来。 他们也都是在小村子里出来的,知道多带银两也没处,米麵粮食才最实用。被褥枕头、洗漱用品,换洗衣物,最后加上几袋子精米和一罈子常金炼好的猪油。 “雪生就別带著了,家里就剩娘和碧云,总该留个人照看。”孟晚坐在床上装衣物,看宋亭舟在屋子里来回忙活。 宋亭舟將浴桶的水倒了,又洗刷了一遍,赫山的三月底已经和昌平老家的五月气候相似,孟晚爱乾净,要日日洗澡,还是將自己的拿去用著方便。 听了孟晚的话他不赞成道,“雪生留在家里,但碧云还是跟著你去,不然你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多有不便。” 孟晚略一思索,“你说的也对,你中途定是要回县衙看看的,到时候我们若不在一处,我自己出入身边总要有人,碧云跟著很好。” 第二天一早家里套上车,孟晚问常金,“娘,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去?那可就只剩你和楚辞雪生在家了。” 常金態度坚决,“你们都是去做正事的,离得又不远,去添什么乱?” 孟晚走到门口上了马车,“那我们可就走了,你若是在家无聊就让雪生套车去找我们,走三日也就到红山村了。” 常金拉著楚辞出门送他们,“你自己在外头也要当心,自己少动手,別累到身子。” 孟晚將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摆动,“知道啦!” 一老一少加上雪生,望著马车的渐行渐远,常金喃喃道:“走吧,咱们进去,没有大郎在家,我做饭都方便不少。” 马车行了不到两天就到了芦云镇,这段路还算平坦,带路的衙役就是之前和童家打过官司的陶家老四,他家一共十一个兄弟,出了老大老二老三还在村里,剩下的八个弟兄都补了县衙里衙役的差事。 孟晚替他们出钱给家里老爹治病,听说他家兄弟多,又聘了他们兄弟几个做衙役。陶家人心中感激,这次一听说孟晚和宋亭舟要来红山村,爭抢著领了差事。 芦云镇到红山村的路况不好,他们在镇子上將买了头牛,將车厢换到牛身上,马叫其他人骑著,走走停停了一天的时间,有时候牛车上也太顛还需孟晚下来步行过去。 第三天下午,前面带路的衙役回稟,“大人,前面就是红山村了。” 牛车停下,宋亭舟扶著孟晚下车,孟晚实在半点都忍不下去,甩开宋亭舟就跑到一旁开吐。 宋亭舟显然已经习惯,熟练的拿出水囊,轻拍孟晚后背,“晚儿,喝口水。” 孟晚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不少,他现在总算理解常金和秦艽晕船时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既然前面就是,那我不上车了,咱们走著进村。” 宋亭舟心疼他都来不及,不是怕顶到肚子就要背著他进村了,又怎么会拒绝这点小事。 陶四带著弟弟们率先进村,好通知村长收拾出来地方供宋亭舟和孟晚暂住。秦艽慢悠悠的赶著牛车跟在夫夫俩身后,看著两人时不时交谈两句,姿態亲密无间,仿佛旁人插不进去半点。 孟晚边走边指著村子里的山岭对宋亭舟说:“你看红山村的地势,这边山峰太高,又比较陡峭,不太適合种植作物。这边这座倒是正好,但是上面枝繁叶茂,树木繁多,若要开採,还真是一件大工程。” 宋亭舟看著孟晚所说的那座高山,看的又是另外一面,“此山確实过於陡峭,其中又有两道坡度较大的沟谷,容易积攒落石,若遇到雨季,恐怕落石和碎岩都会被冲刷下来,附近的田地、房屋和村民都有危险。” 孟晚点头赞同,“那就要多栽种树木,能抵挡一部分山洪与碎石。” “不错,还要清理已经风蚀的碎岩。”宋亭舟思量著安顿好孟晚,要让村长组织人手清理碎岩,趁著春季万物復甦栽种树木。 红山村家家户户都依山而建,房子都是木质,外头没有院墙,而是用竹子做成的竹篱。 他们往村子里走,也是昨日刚到家的村长带著村里的几个壮丁迎了上来。 这群淳朴的村民听说宋亭舟就是叫他们村长做梯田的知县大人,好奇又尊敬的要给宋亭舟跪下行礼,被他拦下之后又殷勤的帮他们安置住处,从牛车上往下拿放行李。 村里只有村长家的房子上铺著青灰色的瓦片,其他人家除了童家,一概是茅草铺顶的房子。 村长家里儿孙眾多,为了给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腾出房间,其他人又往一处挤了挤,空出了一间房来。碧云和村长家的几个小哥儿挤在一屋睡,秦艽则去了陶家几兄弟家里借住。 孟晚心里琢磨著,之后是要呆些时日的,总是这么挤著借住怪不方便的,最好还是要再起两间房,若是有现成的荒屋再修建修建就更快了。 第21章 工钱 宋亭舟听了他的意思后找村长一问,对方还真找到了个地方。 “这家的孩子爹妈进山都没回来,他跟著他阿奶一块过日子,家里房子正好空出来几间,大人与夫郎若是嫌我家挤,也可借住到他家来,只是屋子泼赖,尚需修整。”村长说完略有些忐忑,县老爷紆尊降贵来他们村子,结果连住的地方都没安排妥当。 宋亭舟蹲下身子看著面前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我们可以住在你家一段时日吗?作为报酬,会將你家的房屋都修整一遍。” 小男孩往后缩了缩,可他身后是空荡荡的,並没有可以站在他身前替他遮风挡雨的父母。於是只能自己独自面对这位“大人物”。 “可......可以。” 意识到自己的交谈可能会给这个孩子带来更大的困扰,宋亭舟乾脆起身放他离开,自己去找村长谈话,“我们自己买瓦片砖石,只是等翻盖的时候还需要村里人搭把手。” 瓦片砖石可以在镇上买,让陶四他们去办,四天应该就能把东西都用车拉回来。用来修整房子的木料需要晒晾加工,短时间內就是砍伐下来也用不了,村长倒是有现成的,他们也不白占百姓便宜,按市价给钱就是了。 这些事都可以交给陶家几个兄弟来办,他和孟晚都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定的一定的,村里的汉子多,到时候几天就能把房子给翻建出来。” 村长也姓童,但和镇上的童家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关係,人家也不屑对他太过客气,除了每年回乡祭祖,两边一年也碰不上两面的。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童家有人被抓进牢里的事,唯恐因为姓氏被宋大人迁怒,说话一直都是诚惶诚恐的。当然也可能是当下的时代,寻常百姓本就畏官。 宋亭舟是个做事讲究效率的人,既然翻建房屋的事敲定了下来,他当下就让秦艽去找陶四几个,让他们在家歇一歇脚,明日一早便拉著牛车去镇子上买瓦片砖石回来。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就换上短打衣裳,去山上指导村民们修建梯田,这东西其实没有多难,但选址和一些细枝末节还是要再交代交代,等顺利修筑出来几座梯田后,村民们信心大增,便不用他一步步盯著看了。 孟晚一觉睡到自然醒,碧云给他打水洗漱出来后,就看见村长留在家中,看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能被村里人认可坐上村长的位置,责任心是有的,也是一心想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因为修建梯田给了村里人希望,全村现在都对宋大人感恩戴德,所以对孟晚也是多加尊敬。 “村长有事但说无妨。”孟晚端著碧云递给他的粥碗,自然隨性的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边吃边和村长说话。 村里的年轻力壮如今都忙著开荒,只剩一些年迈的老人和孩童在家,三五岁的孩子便不用大人管了,满村乱跑。再大一点七八岁就已经可以为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了,家里洗衣做饭餵鸡,地里拔草捡石子。 村里虽然还是一股穷苦之相,但莫名的隨著春天的到来共同泛发生机,人们眼睛里都是对收穫的期盼。 村长搓了搓粗糙的掌心,訥訥难言,磕巴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村里的陶二说如今村里童家的地是被孟夫郎租下来了。” 孟晚喝了口又香又稠的米粥,望著村里四处乱跑的小孩子说:“我记得上月就让陶二告知了大家,不必担心租地的事,虽然我租下了童家的地,可仍旧会僱佣大家帮我种地,还不用担心收成问题,我以银钱僱佣村民们。” “是是,陶二是说了。”可大傢伙还是担心这事不靠谱,地里种上庄稼,那是实实在在他们的东西,可如今怎么算?连租地都不叫他们租了,变成僱农了? 实际上若不是宋亭舟教他们垒梯田,又通知大伙开得荒地都算自家田地,前三年还免了大伙的田税,村民们看在宋大人的份上生生按耐住了,不然早就要堵在村长家问孟晚个明白的。 孟晚端著碗琢磨了下,“这样,我见村中有块宽阔的空地,今晚大家吃了饭劳烦村长通知一声,想知道我僱佣大家的种地的详情,可以过去听一听。” “好好,等他们回来了,我就去挨家挨户传声。”他给了准话,纵使依旧不明白其中有何关窍,村长心里也先踏实了不少。 宋亭舟劳作了一天回来,晚上村长非要让家里婆娘杀鸡款待,阻拦无果孟晚乾脆塞了银子买鸡,村长这才消停下来。 表面上看上去宋大人面容严肃,可实际上这位一直笑呵呵的夫郎才是不留情面的那个。 晚饭后宋亭舟陪孟晚一起出门,村中的空地上早就挤满了人,事关三百亩田地,往年家里一年的口粮,哪怕如今家里在忙活著开荒,可头次修建梯田,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差错,没人內心是不焦灼的。 孟晚坐在宋亭舟给他放置的小凳子上,目光环视四周的村民,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有的村民能接受,有的接受不了,但请大家听我说完,再问出心中疑惑。” 人群鸦雀无声,眾人面面相覷,不懂孟晚话中的意思。 孟晚对眼下安静的环境却还算满意,“首先,原本租给你们的地被童家租给了我,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但眾位別急著著急。我想问大家,我们种地是为了做什么?” 村民们不假思索的说:“当然是种粮食,填饱肚子了。” “就是,不种地一家老小吃什么?” 孟晚不假思索的反问道:“那你们一家老小的肚子填饱了吗?” 都说北地气候乾旱,土地贫瘠,一年只能收穫一茬。可当初三泉村的村民也比如今的红山村人过得富足些,起码寻常人家逢年过节还能买上两斤肉来。 可红山村,每家每户平均下来每口人才一亩的地,这地上的收成还要上缴给地主一半以抵地租,再加上朝廷的赋税,別说吃肉、吃饱,每年饿死的都有。 所以孟晚问完,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了。 孟晚一抚掌,清脆的声音自他掌心传出,吸引了眾人注意力。“现在这片地我要租来种些东西,需要聘请大家。从今年四月开始,到秋季十月底,共七个月的时间。家家户户男丁十六以上,五十岁以下,每日工钱五十文。女娘哥儿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每日工钱三十五文。每家最多一男丁一哥儿或女娘,所有工钱按月结算,第一次发放工钱的日子便是五月初一。” 有人难以置信的喊出声来,“多少!一天五十文,能发七个月?” 村民们做好心里最坏的打算,便是这位夫郎春季发工钱要他们播种,而后秋季收穫再发几日的工钱。谁料孟晚不光给他们连发七个月的工钱,一天竟有五十文,和去外地做苦力也差不多了,且去扛大包也不是天天都有活计做的。 有人光顾著激动吃惊,有人忙不迭的问身边脑瓜子转得快的,“一天五十文,七个月是多少银钱?” 还有人不可思议的扯过身边的邻里,“孟夫郎刚才讲咩?女娘和哥儿也给算工钱?” 眾人这才回过神来,想张嘴问,又不好意思,紧张又激动,唯恐是自己听错了。 孟晚於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地里的活有些是粗活,有些是细致活计,女娘和哥儿反而干著比汉子仔细,但因为体力问题,所以比汉子少给了十五文,大家要是有什么异议现在也可以提出来。” 在场的哥儿女娘们使劲的摇著脑袋,“没有,孟夫郎说的在理。”他们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儼然是孟晚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要是再有异议,简直是不识抬举了。 不知是哪个大傻子,为了討好孟晚,还扬声喊了句,“这群婆娘和赔钱的哥儿便是挣个五文八文就是抬举了,怎么能跟汉子比呢!” 虽然这是村里男人的真实想法,可没谁嫌自己挣钱多,当眾傻了吧唧的喊出来,闻言都四下找寻,对著一个方向怒目相向。 孟晚侧身询问身后的秦艽,“秦世子,你可听清是哪个村民说的,劳烦帮我把人揪出来。” 习武之人就是耳聪目明,迅速就把人找了出来,將其拽出人群带到孟晚面前。 那人刚才还说著混帐话,真被揪到孟晚和宋亭舟这儿便又老老实实,一脸侷促的低头不敢乱看。 但这种人,別看再老实,能说出这种话来可见在家是耍著横的。 孟晚视线扫了一眼其他村民,男人们目前可能都是这种想法,只是因为他们是受利者,所有不会像这个傻佬一样出声质疑。 但也不奇怪,男尊女卑惯了,等女子和小哥儿们渐渐有了自身价值,这些男人不习惯也得习惯,没出息的就只能在家种地管孩子。 孟晚轻哼一声,“村长,这位大哥家中可有女娘和哥儿?” 不等村长回答,便有其他村民抢著说:“孟夫郎,他阿爹就是哥儿,自己娶得也是哥儿,家里还有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家哥儿能不能干我们不知道,但我家草哥儿可是又能下地除草,家里又把持的一把好手,地里草拔得比我家床铺都乾净。” “就是啊孟夫郎,我家翠娘十一岁就跟我下地了,也是个能干的。” “各位放心,我说出口的就不会改变,但这位大哥既然主动要求八文钱的工钱,我也不好不成人之美。就请村长帮我记一下,他家的哥儿女娘工钱就按我说的来,把这位大哥的工钱改成八文,我也不欺负人,他干得少,每日便只用上半天的工就好。” 若是其他人都是八文也就算了,只他如此,比女娘和小哥儿赚的还少,不是让全村人看笑话吗?那男的再傻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光没討好这位夫郎,反而將人得罪了。 还想再说什么补救,但村长一把將他拉扯开,“快滚回家去,没点眼色的东西,当著人孟夫郎的面说什么小哥儿无用的话,得罪了贵人有你好果子吃!” 孟晚从凳子上起来,“既然大家没什么想问的那就先散了吧,明晚空了再到村长家登记下上工的人家,这几日大家还是先忙著將荒地开了再说。” 接下来红山村热热闹闹的开荒地、垒梯田,陶家兄弟將瓦片砖石从镇上买回来,卖这些东西的瓦工也带上两个儿子,赶著自家牛车过来帮忙瓦房顶。 这户人家也姓童,小男孩叫童顺,今年八岁,比起村长和童家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童顺奶奶年岁大了,耳朵也聋,家里反而是八岁的小孩照顾著奶奶。 房子翻修比单盖要省事,毕竟整体的大框是好的,只需再规整添补一番,上头再把瓦片铺好就成了。 正房有三间臥房能住人,厢房有两间,孟晚不爱和生人同住一间屋檐下,便和宋亭舟碧云搬进了厢房,秦艽住到正房里的一间。 眼见著梯田建设的还算顺利,孟晚这边也该行动起来。 他端坐在桌旁在纸上写写画画,碧云坐在他对面也难得拿起笔桿书写名单,他是官宦人家出身,字自然是会写的。 “红山村共有二百七十户人家,其中有一百九十户家中无地,要上工的共有三百一十人。其中男子一百四十人,女娘九十七人,小哥儿七十三人。” 孟晚飞速算道:“那男子七个月的工钱是一千四百七十两,小哥儿和女娘加一起是一千二百四十九两零五百文,共两千七百一十九两零五百文。” 碧云在一旁倒吸了口凉气,“夫郎,是不是太多了点。” “唉。”孟晚轻嘆,“投入是不少,可赚的会更多,种地是个力气活,太少了也不像样子。”村民们可能一日三十文就很知足了,可按劳动占比来说五十文真的算不上多,毕竟还有许多的山头,都要这些人忙活,只看年底时的收入吧,若是可观便再发些赏银。 碧云没忍住问了句,“夫郎,你租这么多的地,到底要栽种些什么啊?” 孟晚將毛笔撂下,轻笑一声,“甘蔗。” 第22章 鸡舍 红山村的四月初,村民们不得不先放下开垦荒田的活,开始著手栽种孟大东家要的甘蔗,大批优选的良品甘蔗做种,更有孟晚请来种了十几年甘蔗的老农,手把手教村民们种植甘蔗。 “看见没,选梢头部和中部蔗茎,从这个地方砍,砍成两三个芽儿一段的种苗,就这么简单。” 老农指著自己砍好的种苗,对其他村民讲解,“砍好的种苗不能直接栽种,还要做些青石水来,把种苗放在里头泡上一天一夜,拿出来等表面的青石水风乾了以后,再栽种到田地里去。” 前面的村民们还能听得懂,后面说到青石水就不理解了。 “青石不是地主老爷砌墙用的吗?怎么还能泡成水抹庄稼?” 孟晚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积极的说:“我知道了甘老,青石水是不是可以减少种苗病变?”种地他不在行,但石灰水的作用是杀菌嘛,这个他知道。 甘老琢磨著孟晚的话,“病变?还是孟夫郎会说。之前我们村栽种甘蔗都是泡草木灰的水,后来有家人挣钱了要盖房,买的石灰多了便突发奇想用他泡甘蔗种,没想到他那批甘蔗里竟真的少有木枯腐,这件事从村里传开了之后,大家便都开始用青石水泡种了。” 甘老也不知道是不是姓甘,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他,是孟晚当日在扬州托他师公林易在当地找的。 扬州如今是禹国最繁荣富庶的地方,这老农別看其貌不扬,实际家里便是做坊的,也就是林易才能將人请动,让其动身来岭南这等偏远之地来。 他年纪大了,又帮忙张罗买种,路上行程慢些,近些日子才到赫山县。 甘老在红山村留了三日,亲自指点村民们选种,砍种,做青石水,浸泡种苗,栽种进地里,一字一句、一举一动,掰开揉碎了讲解给村民们听。 这还没完,毕竟孟晚是包了两个村的地,红山村的解决的差不多,红泥村还要去上一趟。 不过他身体不適合奔波劳碌,来红山村已是不易,红泥村是万万不能再去,就只能让宋亭舟和陶家兄弟带著老农和一车车的种苗去往红泥村。 红山村如今很和谐,家里老人和女娘哥儿在家砍伐种苗,做青石水浸泡等活计,青年壮力便將泡好的种苗用板车推到地里栽种。 荒地那边之前已经都垒的差不多了,小孩们被大人赶去地里捡捡石块,拔拔新长出来的野草,还能顺便在地里玩闹,然后滚了一身的土回来。 童顺家里特殊,既没有地,又不够年岁。往年都是往家门口的空地找机会种点粮食,他和奶奶人口少吃的少,倒也勉强活下来了。 孟晚僱佣了这个小孩,每天给他十八文,每天就让他跟著那些女娘哥儿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好。 砍甘蔗其实也很费体力,那些女娘哥儿们可怜童顺,便叫他做些轻巧的,如做青石水,浸泡甘蔗等。 孟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童顺奶奶身体不好,耳朵又背,在院里溜达了一圈就回屋躺著了。 青杏打水洗衣服,秦艽推了车甘蔗站在院里一刀刀的砍种。 他站的笔直,过了会儿可能嫌累,便也搬了个凳子坐著砍。 “你是不是还要做坊?”他突然问了孟晚一句。 “那是当然,不然这么多的甘蔗我难道要往扬州的坊运输?”那成本就更高了,孟晚从一开始的目標就是坊。 禹国的坊全都在江南一带,那里百业熙攘,万商云赴,除了坊,最出名的就是盐和纺织,接下来陶瓷、造船、丝绸茶叶等百齐放,保管商贩入了江南便流连忘返。 只是当地都是厉害的商贾,普通的小商贩也只能喝点汤,祝三爷想去闯一闯江南恐怕轻易打不开局面,但岭南就不同了,孟晚琢磨著他这边已经铺好了路子,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家人,是时候跟祝三叔通通信了。 见他面露思索,秦艽突然感慨了一句,“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孟晚无奈的笑了下,“我其实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想法和你们……和许多人比起来更大胆了些。” 他是占了便宜,借用了先人的智慧,但这些古人未必就都是傻子,虽然大部分人思维固化的厉害,可其中不乏有聪慧绝伦的人,不然许多东西又不是凭空出现的,比如土豆就是先例。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大胆?”恐怕不光如此吧,总之秦艽是没见过哪位小哥儿敢上来就威胁乡绅租地给他,然后又果断的费巨资来栽种甘蔗,为建造坊做准备。 他来岭南后,已经做好了宋亭舟被当地乡绅辖制,动弹不得,借自己世子的身份以兵队强硬镇压的准备,可谁知这两人一个雷厉风行,一个狡诈阴险,竟反过来把县衙收拾的乾乾净净,又给了当地乡绅一个下马威。 秦艽如今也琢磨过来,难怪当初他太子姐夫將自己派了过来,一是避一避定襄国公和廉王的风头,二是到偏远地方磨一磨他的性子,毕竟这对夫夫是真没拿他当侯府世子恭敬,使唤起来不知道多顺手。 秦艽恶狠狠的砍断了一截甘蔗,三估计也是看中了宋亭舟和林家的关係和自身潜力,若是外放能做出些功绩便可顺势拉拢。 四么……当日这位孟夫郎在顺天府尹公堂上的一番表现入了太子的眼,恐怕是想让秦艽也跟在身边学机灵点。 可他这位好姐夫绝对想不到,这位夫郎胆大心细,行事堪称惊世骇俗,不光是机灵这两个字能概括的。 红山村的种植甘蔗的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平地的甘蔗种好了,又要马不停蹄的在开好的荒地上种稻子。 孟晚租的那些个山头也有大用,赫山县的山低矮又密集,与北地的山峰有很多区別。这种山在孟晚看来搞养殖正合適,动物所留下的粪便发酵过后还能供给村民们新开的荒地。 退一万步讲,他想吃炸鸡烤翅了。 孟晚爱吃鸡,想让小吃文化提前发扬光大,便要推广大范围养殖技术,算是给大家一个启发,养鸡还能这么养?那猪鸭是不是也行? 想法目前很美好,但他也是个门外汉,不比已经相对成熟的坊,养殖场这个东西他还要细细琢磨,若是出现大规模鸡瘟,也要提前想出方法应对。 这时候还没有专业养殖的概念,没办法找专业人士来指导,许多事都只能孟晚自己瞎搞。 在纸上画了半天,他弄出个鸡舍的透视图出来,交给秦艽让他问问村中懂些木匠活计的陶大伯会不会做。 秦艽已经知道了他是项先生弟子,却还是头一次见识他的画作,见著上头栩栩如生的建筑,讶道:“这是什么?” 自从来了红山村和孟晚长时间接触后,孟晚发现这人就像一个好奇宝宝,这也要问那也要问的。 孟晚无奈的答:“鸡舍。” “鸡舍?给鸡住的?你上面注著四丈长!”就算秦艽从小锦衣玉食,但也知道鸡不会住这么大的地方,甚至比普通人家的院子还大。 “因为我想在山头上想养一千只鸡。”孟晚心想,长十三四米还是按照小型鸡舍的標准来的,等今年如果养的成功,明年他还要做更大的。 “一千只鸡!”不怪这位自认见多了世间繁华景象的世子这么大的反应,他就没见过比姓孟的更能折腾的小哥儿。 孟晚觉得他反应过激,“其余的六座都还先种甘蔗,空出一座山头来先养一千只鸡。四丈长的鸡舍约莫著能养一百五六十只鸡,那就先建六个鸡舍吧。” 他租了童家七个山头后,立即便开始著手这些事宜了,按原本想法是想七个山头都养鸡用的。正好村民们折腾完了甘蔗,又种好自家新地,刚好能给他养鸡。 人多力量大,看似养的数量不少,但他僱佣的村民也多啊,所以七千只鸡听起来挺多,但完全能够实现。 但问题是鸡仔,这个比较麻烦,一只鸡仔是十五文上下,七千只就是一百零五两,但从哪儿能买了七千只鸡仔?这个恐怖的数量比徵兵还难,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那便只能买来种蛋自己孵,问题就在这儿,七千颗种蛋,要是在扬州还能凑齐,在赫山县一千就是极限了。 哪怕孟晚早早就开始张罗,也只是將將凑了两百多只鸡仔和八百多枚种蛋,路上还折损了一批。 孟晚今年只能先孵化这些种蛋,幸好现在温度刚好,不冷也不太热,孵出来多少算打多少的,如果顺利等明年就能用自家鸡场的蛋孵化鸡仔了。 在秦艽难以理解的复杂眼神中,孟晚把他赶去和陶大伯一起做鸡舍。 六个鸡舍也算是大工程,村里的陶大伯自己忙活不过来,好在鸡舍结构简单,稍微懂点木匠活计应该就会做。如今开荒,木头砍伐了一堆,他如今就是村子里的散財童子,这木头全给他用了也无妨。 他了这么多银两僱人的好处立即就体现了出来,六个鸡舍,三天就给做出来了。 山下稍微平坦些的地几乎都被开採,只能在半山腰的位置规整出来一片平坦的空地。这些天又下了两场细雨,山中道路湿滑,孟晚自己不方便上山,就將事情交给秦艽去办。 等宋亭舟巡视了名下所有村落回到红山村,路边的田地里的甘蔗已经抽叶长起来了。 孟晚在一旁的甘蔗地旁遛弯,他身形柔韧纤长,因此哪怕穿著宽鬆的衣裳,腹部隆起的幅度也格外明显。 他身旁的碧云率先看到宋亭舟一行人赶来,神色颇有些激动的说,“夫郎,是大人他们回来了!” 孟晚扭过头去,果真见到是宋亭舟和穿著衙役服的陶家兄弟。 “回来啦?”他脚步散漫的往前走了几步,田边的风吹乱他几根髮丝,打在脸上带起一片痒意,孟晚用手轻轻抚弄两下,显出几分温柔小意。 宋亭舟大步流星的走至他身边,“在红果村耽搁了些日子,没等急吧。” 见他这样,孟晚心里有种极为得意的安定感,他帮宋亭舟打了两下扇子,“不急,村里可能比县城待著还要凉快点,上午秦艽捞了虾和草鱼,你快回去洗漱洗漱,脸上都是汗。” 宋亭舟讲究的拿了张帕子擦了擦汗津津的手,马交给陶四,自己牵著孟晚步行回去。几人也算识趣,没打扰分別了一个多月的夫夫两,连碧云也同陶家人先走了。 孟晚惦记独自守在县衙的常金,“中途回过县衙吧,娘还好吗?当日咱们是没来过红山村,也不知道事情开展的顺不顺利,早知道就把娘也带过来了,比起县城,没准她更喜欢在乡下待著。” “下次吧,如今村里的事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宋亭舟这趟巡视皮肤黑了两个度,但气质也更坚毅不少, 孟晚望著鬱鬱葱葱看不著边际的甘蔗地,“也是,回县城还要筹备旁的事。”养殖鸡的事交给了陶二主事,村里的村民挑出了十多个干活仔细的餵养鸡仔。他回县城之后又要筹备坊的事。算算日子,下次再来起码要十二月了。 这月初的时候村里发了第一个月的工钱,隔壁村则是宋亭舟和甘老主的事,孟晚並未前去,但两个村子离得还算近,栽种甘蔗的事也大都相同。 红泥村的工钱是秦艽拿去和村长一起发放给村民的,红山村也同样如此。等一串串的铜板拿到手里,村民们压在心头的担忧卸下,终於真情实意的开怀起来。 一家出两个的,这一个月就拿到了二两银子並零散了几百文,哪怕家中就出了一个也是一两多的银钱。 那几天村里比过年还热闹,有將钱存起来捨不得的,也有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买米买肉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的。不管是哪种,村民们眼中都闪著细碎的光,那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憧憬。 第23章 买人 五月中旬他们回到赫山县,这会儿家里新买的宅子已经修建好了,与苗家相连的空地改成两间独门独院的小院子,门都是通往主宅的,这样在外看来便是一体。 靠外的一座暂时给秦艽住,里面的那座给楚辞住,如今家里地方大了,人又比从前多,总不能让常金当老妈子似的用,哪怕她自己乐意,孟晚也不赞同。 “咱家又不是没有那份钱,院子这么大,总该买几个洒扫的下人。”他的钱在路上费不少,当时在扬州又买了好几车的药材和布料来岭南。再刨除买甘蔗种苗、种蛋鸡仔和留出来给工人结算一年工钱的银子,当下手里只剩下三千一百两。 这三千一百两中,还要再刨除过阵子建坊的钱,与许多细碎的留用资金,孟晚手中最多还能两千五百两,这笔钱却已经不少了。 孟晚叫碧云去找牙行的黄妈妈来,叫她寻来一批奴僕,最好是无父无母,就算有爹有娘 也要来歷清楚明白的。 他的吩咐黄妈妈向来不敢大意,很快便和行里的其他牙子带了三十多號买来的人,可能是被黄妈妈调教过,这群人都老老实实头也不敢抬上一下。 黄妈妈將他们带上来让孟晚过目,孟晚看著一排排脑袋颇为无语,“头都抬起来,男的站左边,哥儿女娘站右边。” 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养活不起了才被卖的,不如盛京城的奴僕机灵也是常事,有几个反应的慢了,还被黄妈妈斥责了两句,“听不见孟夫郎吩咐?还不快快动作起来!” 孟晚其实不想往家里摆太多奴僕,人多是非就多,不同雪生是被家里救回来的,一心为主。买碧云的时候家里又没有几个人,常金心软,碧云和她相处的时间久了,也从来没真正当过下人。 这次再买他就准备挑上两个就算了,一个男僕做些洒扫的粗活,一个女僕或是小哥儿洗洗衣裳擦擦桌子的。 “怎么没一个长相周正的?”真是神奇了,不至於歪瓜裂枣,但也说不上端正,长时间在自己眼前晃悠,不得像碧云似的清秀些?毕竟他钱是买舒心的,不是闹心的。 “夫郎要长得周正的?那不是......我以为......”她一脸欲言又止。 孟晚哪儿还不懂她那些小心思,“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不要胡乱揣摩我的心思。” 宋亭舟要真有那个心也不是靠这样就能防得住的,他还没琢磨这事,旁人先看县太爷年轻力壮的著上急了。 “那我这就回牙行换上一批回来。”黄妈妈忙不迭的说。 她匆匆的带著人走了,让刚准备过来瞧个新鲜的常金诧异不已,“怎么刚来就走了。” 孟晚道:“娘你不用管她,自作聪明罢了,晌午咱们吃什么?” 说到这个常金来劲了,拎起手上的竹篮给孟晚看,“我早起和青杏一块去郊外的山上去了,看!捡来这么一大篮的蘑菇,” 孟晚紧张的扒著篮子翻看,“都是能吃的吧?” 常金许久没掐他几下了,听他说话瞬间手痒痒起来,她没好气的说:“当你娘我是傻的不成?人家青杏都看过了,每个都是能吃的,没毒。” 孟晚熟练的哄了她几句,“我娘真能干,采了这么多蘑菇,咱们吃不了还能晒乾下次炒了吃。” 见常金被他逗笑孟晚又开始提要求,“我还想吃娘炒的那种乾乾的鸡块,里面放土豆。” “成,我正好也不换衣裳了,碧云不敢杀鸡,我把鸡杀了给他收拾,换了衣裳就去给你做。还想不想吃別的?上回我和別人学的醃酸笋看你爱吃,一会儿吃饭再给你切一盘子?”日头快当空了,常金说完就往外走。 孟晚跟在她后面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 常金提著篮子走后,心里琢磨著孟晚爱吃酸笋,她今天采蘑菇去也看见过竹林,午后再问问青杏哪天还去採药,她带著碧云一块去挖些笋子回来。这会儿醃菜天热有些晚了,不过可以加点醋给晚儿凉拌著吃,清脆又可口。 晌午孟晚吃到了爱吃的炒鸡和鲜美的蘑菇,可能是地域原因,总觉得这里的蘑菇比从前在三泉村采的吃著鲜嫩爽滑。 晌午饭后,孟晚躺在竹蓆上小憩。放在昌平这会儿早晚还有凉气呢,赫山却已经热到心烦意躁的了。 臥房里的窗户都打开著,碧云往屋子里点了根青杏帮忙调的香条,插在香炉里一燃,屋子里便乾乾净净的一只蚊虫都没有。 宋亭舟斜倚在竹蓆上给孟晚打著扇子,孟晚则躺在他身边昏昏欲睡。 过了一会儿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响彻天际的雷鸣声,孟晚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果不其然,外头天色阴暗下来,又是一场大雨將至。 “真烦,又要下雨了。”孟晚不满的嘟囔了一声,他本来挺喜欢听雨的,可架不住赫山下的频繁。 “这雨来的急,应当下不长,上午不是要挑买下人,怎么又没音讯了?”宋亭舟手指轻蹭他鼻尖上的细汗,又顺手摸了摸他眼下殷红的小痣,触感细腻,他越摩挲那颗小痣,那痣的顏色便越深红。 宋亭舟心火燥热,扇扇子的速度也不自觉加快了一分。 孟晚闭著眼睛轻哼,“黄妈妈那点小心思,怕我选了漂亮的被你看上再开罪她,挑了三十人来,不是年岁大的,就是长相平庸的。”说平庸都算委婉了。 宋亭舟扇扇子的手一顿,想起之前断腿险些被人强留寨子里的事,略凑近孟晚轻声说,“夫郎不怕?” 他说完情绪莫名,像是想让孟晚怕,又觉得他和孟晚之间说这些未免可笑,怎么谈笑间情绪又回到了以前,他和孟晚没確定心意时候的青涩了?恐怕要惹晚儿笑话。 孟晚果然笑了,“怕什么?我的过去没什么好留恋后悔的,更不会畏惧將来。”他说的过去本来是指上一世,没想到宋亭舟给听差了。 “你的过去是我。”宋亭舟语气不满。 孟晚捂著肚子翻身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是你是你,这辈子是你,下辈子是你,下下辈子还是你,宋亭舟我爱你。” 常金从廊下路过想提醒他们关窗,正巧听见了这番话,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跟头。 她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以示存在,扭过身背对著窗户,“青天白日的,好好说话,再不济小点声,前院雪生都快听见了。” 孟晚婚后脸皮越来越厚,隨意敷衍了句,“知道啦。” 他扭头看去,床上的人也是同样一副姿態,在床边坐的笔直,再细看耳根已是通红一片。 孟晚跟个引诱圣僧的妖精似的从后边搂上宋亭舟脖子,“这就不好意思了?我都说了,你怎么不说?嗯?” 宋亭舟被他逼得红晕从耳根泛到脖颈,“时候不早了,我去县衙处理公务。” 怕把身后的孟晚带的摔倒,他还转身依著这个孟晚手臂掛在他脖颈上的姿势,將对方板板正正的放倒在床铺上,“你再睡会,我一会儿就回来。” 孟晚目送他离开,倦倦的侧躺在床上。 这个天,黄妈妈应当不会带人来了,孟晚刚要卸了头上的簪子再接著睡觉,雪生就从前院跑过来稟告,“夫郎,黄妈妈带人来了。” “她倒是真上心了,让她带著人到前院厅堂里等著我吧。”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困意了,打了个哈欠,起来洗了把脸,通体凉爽不少。 常金也回去午睡了,孟晚没惊扰她,让碧云撑伞过来陪他去前厅。 他家前头的厅堂重新改了,剔除了几个多余的屋子,整个打通开来,使这间厅堂比从前宽敞了两倍。 黄妈妈带人站在细雨里,雪生话少,劝了一句他们不进来就罢了。 孟晚懒洋洋的说:“做什么这副姿態,都带进来吧。” 也可以理解,普通百姓面对官身本来就畏惧,更別提在宋亭舟雷厉风行的收拾了童家后,身为黄家人的黄妈妈心中难免忐忑。 她不懂什么规矩,就把小心眼发挥到极致,做足了恭敬的姿態。 左右没犯到自己,孟晚也懒得理她,“都抬起头来我看看。” 这批人黄妈妈可能没时间调教了,面上个顶个的怯懦,孟晚挑了几个顺眼的,年纪適中的出来,“他们几个都是什么来歷?” 做牙子的记性都好使,黄妈妈端看了两眼几人相貌,利落的回答,“夫郎挑的这个汉子会管家识字,是抄家从江南地带被发配到咱们这头的,他自己说家里是什么地方的同知,他爹犯了事才被抄了家......” “下一个。”孟晚打断她的话,当时买下碧云是因为碧云家本来就是小县官,犯得事也说不上大,家里当时又缺个跟著他的,这才定下读书识礼的碧云。 这个来歷连黄妈妈都没问详细,谁知道棘不棘手? 那男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庆幸夹杂的心情,他不想为奴,但这家的条件似乎比较简单,若真留下来也还不错,回到牙行还不知下一个是个什么主家,因此脚步磨磨蹭蹭,希望孟晚能改变主意。 黄妈妈叫人叫他拉走,也不问原因,这个不行就紧接著介绍下一个,“欸,好好。这个小哥儿......” “夫郎你选我吧!” 落选的那批人本来安静的待在一旁,或是偷偷打量左右,或是麻木的低头沉默不语。突然最后面传出个少年清晰乾脆的声线。 隨著声音跑出来一个十三四的小哥儿,不过还没等雪生动作,牙行的人就把他压回去了。 孟晚觉得有意思,招招手说:“让他过来我瞧瞧。” 其余人见状想要效仿,雪生冷漠的双眼扫过去,他们便不敢起半点苗头了。 少年被带到孟晚面前,他穿著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脚上踏著草鞋,身形瘦弱,不是寻常的瘦,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最明显的额头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紫红色淤痕,嘴边也有,伤痕遮住了小粒的红痣,像是被人打得,受伤时间应该就是这么几天。 孟晚看著他的惨状,似笑非笑的问身边的黄妈妈,“要不黄妈妈能管理那么大一个牙行呢,连这么大的孩子也下的去狠手。” “哎呦,孟夫郎,这你可误会我了,这可不是我们牙行的人打的。”黄妈妈大声喊冤,又责问自家牙子,“我走时候挑他了?” 那牙子摇头,“八成是这小子自己钻进来的。”人数太多,又都蓬头垢面不如上午那批人收拾的乾净,混进来了他们一时也没察觉。 孟晚眉梢挑了一挑,“不是你打的?那这孩子你从哪儿买来的?” 黄妈妈苦笑,“不瞒夫郎,这小哥儿还是和我一个姓的,本来我是不收的,他那个要命的爹非要送来,说是我不收就给镇上的牙子送去。” 赫山县本来就偏,之前管理不当,县丞当家秩序混乱,镇上的牙行什么脏的臭的都有,还有专门拐人的人贩子,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保不齐转手就卖到什么腌臢地方去了,黄妈妈只能收下这可怜孩子。 “他家都是一家子混帐,我不敢给孟夫郎找麻烦,本来是不想带他来的,他可好,我没像关別人那样关著他,他反倒给我找事来了。”黄妈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剜了那小哥儿一眼。 小哥儿被嚇得浑身哆嗦,眼睛里含著汪眼泪,可还是哆哆嗦嗦的喊出来,“求你了夫郎,你买了我吧,我吃的少,隨便住窝棚都行的。”哪怕被嚇得都快哭了,他也凭著一股韧劲咬死了不鬆口。 孟晚托著下巴看他,“是挺可怜,可我家里已经有小孩了,你这么小,还没我家楚辞长得壮实,又能做什么呢?” 黄妈妈听了以为孟晚要拒绝,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好言劝了那哥儿一句,“你老实跟我回去,等我空了给你找个好人家去,不比你狼窝一样的爹奶强?” 那小哥儿想也不想的猛烈摇头,豁出胆子说了一句,“我不能走,我走远了我娘就会被他们打死的!” 第24章 槿姑 “你娘?和你娘又有什么关係?”孟晚好奇心上来了。 “我娘在家快被我爹和我大爹打死了。”小哥儿瘦的眼眶凸出,眼睛大的嚇人,但他后面说的话远比他现在的形象更嚇人。 原来他名叫黄叶,只是看著瘦小,其实已经十五岁了,家就住在离县城不远的水和村,隶属於芦溪镇。 水和村村中河流小溪多,山上还有山泉水,又距离县城近,平日采些山珍水產到城里卖,用来换取家用,村民可以多份进项,但也仅此而已。 村民几百户,山珍水產就那么多,根本不够大家分,每年都有因为多采一块山菌,多捞了一条鱼虾吵架的。 水和村水多地少,比红山村更甚,红山村好歹山多,如今又可以建造梯田,水和村才是真的田少贫困。 黄叶的爷奶共生下了五个孩子,到最后只剩他大爹和他爹两个活了下来,其余都饿死了。 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两个儿子长大了却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好在他家二儿子是个奸猾的,从隔壁县寨子里拐来了一个女人,这便是黄叶的娘——槿姑。 槿姑会织布,容貌又秀丽,初至黄家,著实和黄叶的爹恩爱了一段日子。直到黄叶的爷奶將二儿子骗去县城,让大儿子和槿姑共处一室。 黄叶爹回来见她衣衫不整,旁边躺的是脱了裤子却被砸晕的大哥,哪怕槿姑百般解释没有让大伯哥得手,可到底一切都变了。 后来槿姑怀孕,生出的小哥儿长得和两兄弟都像,黄叶爹更是疑竇丛生。 黄家靠著槿姑织布攒了些铜板,给大儿子又娶了夫郎,那夫郎生的不如槿姑好看,大伯哥便贼心不死,槿姑靠著谨慎没让他得手,反而被大伯哥的夫郎看了个正著。 那夫郎將家里闹翻了天,骂槿姑偷汉子偷到自家头上,勾引大伯哥生了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 黄叶的爹怒上心头第一次动手打了槿姑,后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小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他心里扭曲,白日拿著槿姑织布卖的钱出去酗酒,晚上回来在家便要大闹,槿姑被打一家子都不出声帮他,反而怕她被打跑了日日盯著。 黄叶甚至希望他死在外面永远不要进门,但他娘总说,有这么个人也好。 黄叶以前不懂这句话,现在也不太明白。直到前些日子他爹要把他卖到镇上酒馆家里,给人家做小的。 槿姑头一次激烈反抗,拿著刀护在他身前,状若疯癲,谁来砍谁。 那一瞬间,黄叶又怕又觉得解气,原来这群恶人也会怕。 槿姑將镇上来的人嚇跑,等护著了儿子,免不了又是被黄家人一顿拳打脚踢。 奇怪的是,再不久她竟然主动提及要將黄叶卖到黄妈妈这里来。黄叶爹同畜生无疑,管他是卖到谁家去,给他银子就成。 孟晚听到这里觉得不对,“你说是你娘主动开口让你爹把你卖到牙行的?” 黄叶看了眼黄妈妈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道:“是。” “糟了,恐怕要不好。” 孟晚看著外头阴暗的天色,从椅子上起身吩咐,“雪生,你速速带他去县衙里报官,走正门,就说......” 他脑子里的思绪转了一圈,然后果断的说:“就说是略卖人口。” 黄妈妈“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夫郎明鑑啊,黄叶的爹是亲手给儿子签的卖身契,自愿卖身为奴,並非是小人逼迫啊!”她嚇得要死,心中悔恨交加,自己不应该可怜他们母子就將人收下。 孟晚哭笑不得,“你快起来,我又没说让他告你。” 见黄叶还呆愣愣的,孟晚催促,“你想让你娘活命就速速跟著前去。” “雪生,你见了咱家大人,迅速將事情交代给他,速度要快,千万別拖拉。” 孟晚吩咐完,雪生二话没说便拉著黄叶往衙门走去,他脚程快,黄叶捂著蹦蹦乱跳的胸口跑著也跟不上,但他仍旧努力的追在后面。 黄叶不懂报官是什么意思,也只是在前些日子听大人说过县太爷去了他们村子后,才隱隱知道了官的概念,但他有种直觉,刚才的这个夫郎是在帮他和他娘。 他要再快,再快一点就能把他娘也救出来。 —— 宋亭舟在二堂办公,乔主簿苦哈哈的在一旁匯报工作。看著上司板著的脸,他一点忧国忧民的心思都生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命苦如黄连。就因为家里离得远,他夜宿县衙,结果大半夜被知县大人叫起来找齐盛十五年的文书。 这种事不是一回了,他前几月的俸银宋亭舟都补给他了,租房子的钱还是有的,不然將妻儿都接到县城来? 他睡眠不足,心思七拐八拐的飘散到天边,冷不丁一句呼声將他的魂儿从云层里勾了回来。 “大人,雪生带了个小哥儿过来报案。”张典史畏畏缩缩的过来回稟,实际上要不是雪生进来被他撞了个正著,他也不想在宋亭舟眼前露脸,毕竟他之前是站童平一派的,而对方如今在牢里关著,就等秋后斩首了。 他每日在县衙心惊胆战的躲著宋亭舟走,就是生怕知县大人看他不顺眼把他官职给撤下去,毕竟他连品阶都没有。 怎料怕什么来什么。宋亭舟黑沉沉的眸子望向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吩咐了一句,“先把他们带过来。还有,若是你还如前几日般在县衙里玩忽职守,东躲西藏,明日就脱下官袍离开,县衙里不收无用之人。” 受训的是张典史,偏偏乔主簿在旁也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惊得他连瞌睡都没了,人精神百倍,只愿还能为宋大人当牛做马。 雪生记得孟晚的嘱咐,进来就迅速的將事情缘由交代清楚。 宋亭舟即刻理解了孟晚的意思,对方让这雪生带著小哥儿从衙门正门进来报案是谨慎行事,为防事情有变以备不时之需。 “叫黄巡检立即带捕快赶过去。”宋亭舟话音刚落,自己也起身站了起来,“罢了,將秦艽叫来,我亲自去看看。” 水和村离赫山县较近,宋亭舟巡视村落的时候去过一次,但还是不比黄巡检熟悉,因为对方便是芦溪镇的人。 秦艽懒洋洋的往宋亭舟办公的二堂走,走到一半就见黄巡检带著四五个衙役牵著马往门外走去,叫他过来的宋亭舟也在其中。 秦艽跟上去接过其中一个衙役递给他的马绳,问宋亭舟道:“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宋亭舟飞身上马,“水和村。” 他扬鞭就走,秦艽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扬鞭跟了上去。 黄巡检做为本地人,进村后刚要找村里人问黄叶家的位置,没成想村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看见。 这时眾人已经心感不妙了,宋亭舟沉声道:“儘快找人。” 秦艽做为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大人,河对面似乎有动静。” 宋亭舟下了马,“走,去看看。” 河上没有架桥,只有几块磨得还算平坦的大石头,留下一个衙役看马,剩下的人都踩著石头过了河,越往里走越能清晰的听见人声。 村民们聚堆围在一户人家墙外议论纷纷,里面则传来男男女女的哭声和叫骂声。 “你个疯女人!” “贱货!自己男人都害!” “放手,我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別別別再动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別动啊,我不想死。” 黄巡检立即带人冲了进去,“都让开,官府办事。” 百姓们见他们一身官服,立即退避三舍。 地方空出来,比衙役动作更快的是秦艽。 赫山还没入夏天气便已经极为炎热,他进去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便充斥了他的鼻腔,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红。 残肢断臂,腥臭的黏腻的血液流的四处都是,一个身穿深蓝色满是补丁衣裳的女人,怀里抱了颗男人的人头,就这样面色冷静的坐在血泊中。 她面上有血痕和青紫色的撞痕,甚至鼻孔和嘴角还都在流血,头顶的头髮有一些黏腻的纠结在了一起,那些粘稠的东西好像也是鲜血。 而她右手边,同样躺了个男人,看样子应该是没办法动弹,也可能是不敢动,因为那女人的菜刀比她此时的脸色还冷,正横在他抻直的脖颈上,似激动,又似恐惧,微微颤动著。 因为刀锋锋利,这细微的颤动就將地上躺著的那男人脖颈划得乱七八糟,血痕一道比一道深。 这两个人对面则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和一位中年夫郎,刚才宋亭舟等人在外面听到的骂声就是他们和地上那男人发出来的,从始至终,那女人一声不吭。 秦艽在京城见识的都是宅院阴私和氏族贵门间笑里藏刀的手段,他们若要杀个人甚至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点点头吩咐两句,自然有的是悄无声息就让人消失的办法。 如今头次直面这种惨烈的场景,不免满目惊骇。 这一迟疑的功夫,地上那男子的脖子上又添了一刀伤,嚇得他都快失禁了,这回是真的连叫也不敢叫,生怕刺激到身边这个疯子,直接將自己脑袋也给砍了下来。 “秦艽!”宋亭舟慢一步进来,瞳孔瞬间收缩,厉声喊了句秦艽的名字。 秦艽这才回过神来,迅速用自己的手中的刀砍掉了那女人架在男人脖子上的菜刀。 也就是他艺高人胆大,不然黄巡检带来的衙役对这种情况也是棘手。 那女人菜刀脱手的一瞬间,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和希望。 手中圆目怒睁的人头还带著生前狰狞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缓缓滚到宋亭舟脚下,他情绪复杂的看著这颗人头,有种熟悉的宿命感。 “將人都带去县衙。” 地上躺著那男人便是黄叶的大伯,他侥倖逃过一命,劫后余生的惊喜让他身上突然来了力气,像八十老太般颤颤巍巍的坐起来,看著被衙役控制起来的女人开始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贱人,荡妇,还敢杀人!你们不用抓她走,我们家自有法子收拾她!我......” 宋亭舟幽深的眼睛回望至他身上,让叫囂的男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敢质疑衙门办事,之国法於不顾而私下行刑,一起捆起来带走。” 男人捂著自己脖子告饶,“官差老爷饶命,是我嘴贱说错了,我自己掌嘴,您快饶了我吧!” 然而宋亭舟发了话,黄巡检和几名衙役都不敢违抗,不光那男人,连同黄叶家所有男女老少,全都被控制了起来。 槿姑可能想到了自己会死,却没想到这位只见过一面的新知县,会將其他人也一起责问。 麻木的双眼不免带著些疑惑的看向宋亭舟。 宋亭舟目光中似有惋惜和沉痛,“你......本该可以报官的。” 槿姑的嘴巴微微张合,发出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音节,“没人告诉过我,可以......报官。” 宋亭舟想到孟晚让雪生带到县衙里的小哥儿,轻嘆了一声,“没关係,有人已经为你报官了。” 槿姑双目瞪大,她嗓音哑到难辨男女,“叶哥儿他!”她的孩子像她一样傻,他不该管她的,该远远离开这个让人泥足深陷的家。 “他很好,你也不是没有希望。我夫郎和我说,哪怕境地再糟,人只要活著,就该为了自己挣扎出个光明平坦的前路。路上有荆棘,就拼著手被扎伤將荆棘拔光,路上都是阻拦你的人,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那些人都只能仰望。若躺在荆棘堆里任由它们吸取你的血液作为养分,只会使它们越来越茁壮。” 赫山的雨来的急,走的也快,这会雨水渐停,太阳挣扎出云层,努力照亮身下所有被阴霾覆盖的地方。宋亭舟低沉且清晰的话语就这样如劈开厚厚云层的光束一般,直射进槿姑的胸腔。 “不要放任它们,更不要放弃自己,一切都还不晚。” 槿姑低头望著满手的鲜血,喃喃道:“真的还不晚吗?” 第25章 公道 槿姑在眾目睽睽之下杀了人,这是眾人有目共睹的,她没法狡辩也没想过辩解。 “我......我从前在寨子里和巫医学认过草药,有一种叫闹羊的药草,它的有毒素,我便下到了饭菜里面,黄家人吃了便可以倒地不起,任我......” “任你性子软弱,被他们虐打惯了,又被死死盯住不能离开村子,也不该如此糊涂行事啊!”孟晚带著黄叶绕了一圈从前面大门走进公堂,及时的打断她接下来的话。 一直跟著他的雪生此时却没有跟过来,也不知被孟晚派去哪儿了。 在公堂一侧记录文书的书吏停住笔,小心的望了眼上首年轻威严的知县大人。 內宅小哥儿怎可干扰公堂办案呢?大人行事这般严格,定会痛斥自家夫郎一通的。 他心里这么想著,眼见著平日对他们一贯冷脸的宋大人神態缓和下来,语气柔和的吩咐下方站立的衙役,“给夫郎拿把椅子来。” 衙役动作迅速的搬来椅子,孟晚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也不知是个什么立场在堂下说话,但最上头的县太爷不吭声,又有谁敢质疑? “槿姑一时失手杀了黄二壮,確实是重罪,但她的確事出有因......” “天爷啊!杀人偿命,这个毒妇杀了我二儿子不说,还把我大儿子也伤成这样,要不是衙役制住了她,我大儿子也要被她杀了啊!”听孟晚说到一半,黄家人不干了,黄叶祖母在堂下哭诉,一个劲的喊冤,非要让槿姑偿命。 被打断了话语孟晚也不恼,只等她们哭耍够了继续说道:“槿姑是杀了黄二壮不假,但黄大壮她可没想杀,而是失手杀了黄二壮后,由於太过害怕,又被你们家人言语恐嚇之下失了智,这才想要制住对她威胁最大的黄大壮。”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孟晚將目光投向槿姑身上,“是不是啊槿姑,槿姑?” 槿姑自他一进来眼睛便死死的盯著自己儿子,仿佛少看一眼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一般。孟晚连叫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啊?是。” 她根本连孟晚是谁都不知道,就凭著本能回应了一句。 黄家人不懂法,也辩不过孟晚,但他们就认准了一个死理,杀人就要偿命。坐在地上就开始哭嚎耍泼,又说什么若不是知县大人將人带来县衙,在村子里槿姑杀夫也是要被她们绞死的。 水和村的村长这会儿也架著牛车赶了过来,同样是这番说辞,他一把年纪还振振有词的说:“大人新上任可能不知,我们这样村子里的家务事,向来都是村子里自行料理,从没有报官这么一说。烦劳大人费心,我们这就將这毒妇带回村子处置。” “家务事?” 宋亭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而后猛地一拍惊堂木,坚硬的木板发出沉闷又庄严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声音冷若寒冰,“涉及到人命官司,怎可私下动刑解决,尔等是置国法而不顾吗?还是在质疑当今圣上!” 天高皇帝远,这群人不懂什么国法什么圣上,但他们看出来县太爷生气了,瞬间便老实下来,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孟晚还是头一次见宋亭舟在堂上的样子,差点眼冒星星。不愧是他男人,怎么看怎么有型,怎么是一个帅字能形容的,简直是又帅又有气质! 一旁的书吏不得不提醒宋亭舟一句,“大人,您夫郎说的虽然在理,可光是杀夫这一件,可就是斩刑啊!” 禹国律法对这一法案又明確规定,妻妾谋杀亲夫是重罪,若因通姦而杀夫更是要被凌迟处死,姦夫则要被判斩刑。若姦夫杀死亲夫,哪怕姦妇不知情也要被判绞刑。即使没有通姦的前提下,谋杀亲夫也一样是死罪难逃。 这种事哪怕是不通律法的人,常在衙门办事的人也都是清楚的。更何况是熟读律法的宋亭舟孟晚夫夫。 公堂外的百姓有些见识的也都听说过谋杀亲夫是要犯斩刑的,一时间议论纷纷,黄家人不免得意,认为处死槿姑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槿姑自己心中有对儿子的不舍,也有一丝淡淡的悔恨,若是再晚一些,就差那么一点......如今只有认命了。 “大人我......” “谁说槿姑是杀夫了?”孟晚突然出声反问道。 黄家的老妇人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了,扯著个破铜锣似的嗓子叫唤,“没天理了,我们水和村那么多户的人都亲眼目睹这个毒妇杀夫,这个哥儿凭什么张嘴闭嘴都是替这贱人说话!” 她嘴上不乾不净的骂人就算了,手还上前去撕扯槿姑。 一旁秩序的衙役迅速上前將她扯开,嘴上喝道:“肃静!若再不安分,是要挨板子扣押起来的!” 这下子外面过来被村长叫来撑场子的水和村人不干了,一群人叫叫嚷嚷,不服管教。 “县老爷的夫郎不在后院绣,跑到公堂信口雌黄,你们怎么不打他的板子?难不成还不让人说实话? “就是!凭什么打我们板子!” “什么狗屁县官也管不到我们村里的事!” “谁敢动我们水和村人一下,当我们村里没男人吗?” 人群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反对声,赫山县本地的百姓见势不对都挤到了另一边不敢靠近。 孟晚半点没慌,他悄咪咪的抬头看了眼正大光明牌匾下的宋亭舟,对方目不斜视的看著堂下的这场闹剧,泰然自若。 哦,那就是火候还不够。 两人明明没有任何交流,但某种默契已然形成。 从孟晚叫雪生黄叶绕远从县衙正门走正规流程报官起,就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件事发展到那种地步,就一定要公审,闹得越大越好。 孟晚对躲在人群最后的雪生使了个眼色,对方便身形一动,悄无声息的挤进人堆里,侧著身扬起嗓子喊道:“管他什么县太爷,咱们把这毒妇抢回去,带回村里沉塘!”他这一声喊得清亮,县衙里外的人全都听见了。 村长是老了不是老糊涂了,虽然对官府插手不满,但还没傻到和官府作对,可被挑起情绪的年轻汉子们可不管那些,见有人出头都义气的附和,推搡下堂下执勤的那些衙役竟然真的没拦住,叫这些人闯了进去。 宋亭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走下公堂护住了孟晚,村长被人推搡到他面前的时候人都麻了。 “大人,你听老朽一句,这个孩子们年轻气盛,不是有意冒犯的。” 宋亭舟站在孟晚前面,沉声道:“黄巡检!” 一直在后堂躲著的黄巡检这才带著捕快们衝进来控制局面。 “大胆!竟敢扰乱公堂,干扰大人庭审疑犯,都不许动!” 水和村来了四十来號的汉子,他们自认为人多势眾,连衙门的人也不放在眼里,推搡下好几个衙役都受了轻伤。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会儿,秦艽又带了一批人过来,这才將水和村的汉子挨个捆绑起来,便是如此,他们依旧不知天高地厚的嘴硬叫嚷。 直到宋亭舟轻飘飘的来了句,“领头打伤衙役的四人,杖责八十,服役三年。”他们这才傻了眼。 怎么就要打板子服劳役了? 村长作为领头人难辞其咎,但宋亭舟偏不罚他。 “本官念你年事已高,受不得重刑,便由你家中儿孙代为受罚吧。你自己说,要选哪个?” 村长跪在堂下看著自己双手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大人要罚就罚我吧,是老朽没有约束好村里的人。” 宋亭舟冷冷的说:“约束?你是以什么身份约束村民?江浙一带村中的里长皆是由村民推举,经过当地知县任命,其职责是调查村中户籍、课置农桑、检查非法、催税督税、调理乡情的。你觉得你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唆村民行事?当水和村是真的姓黄吗?” 黄巡检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 宋亭舟將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既然他选不出来,便將他家子孙后辈隨意抓一个进衙门受刑。” “是,大人!”黄巡检都不用使太多手段,嚇一嚇没参与进来的村民就得到了村长有个三儿子在县城一个木匠家里做学徒的消息。 老三什么都不知道就代父受罪,愚昧的村民不知道官府的分量,村长家的老三却是知道的,他被打的皮开肉绽也没办法在公堂上骂爹,但得知还要服劳役之后说什么也忍不住了。 “爹,你说句话啊?打我能替你挨了,劳役难不成也让我去!我在师傅家端茶倒水伺候他们一大家子,还动輒被打骂,省下的几十个铜板全都交给你补贴家用,你哪个儿子有我这么孝顺?您就不能盼我点好吗!”老三一肚子的苦水,见过坑爹的,轮到他怎么就变成爹坑儿子了? 老汉承受不住儿子的责问,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大人,是我有错,我不配做水和村的村长,还请大人饶了我儿。” 宋亭舟亲自把孟晚的椅子搬到书吏和自己之间,而后做回案后,对堂下好似片刻间便苍老了几分的村长说道:“罢了,你年事已高,確实不便再担任村长。我见你这儿子还算明辨是非,往后便由他做这水和村的第一个里长,也是我赫山县的第一个里长。” 黄老三没想到峰迴路转,他竟然越过大哥直接接替了老爹的村长。 不!比村长还了不得,是在官府衙门过了明路的,知县大人说是赫山县头一份的里正! 一时间连屁股上的伤都不疼了,只觉得自己这顿打挨得值。 当然,其他村民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剩下的人归张典史管,他小心翼翼的观察宋亭舟的脸色,速战速决的將水泉村的村民带到外头打板子的打板子,收押的收押。 春凳不够用,仪门和公堂间的空地上,浩浩荡荡的躺了三十多个汉子,惨叫声此起彼伏。 赫山县的百姓已经见识过宋亭舟的雷霆手段,但见此场景还是不免心惊,对知县大人更畏惧了几分。 黄叶的祖父祖母和大伯一家被这番变故嚇得仿佛失了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生怕说错一句话也会被拖出去。 孟晚颇为满意的扇了扇手中的团扇,“这回安静多了。” 他翻了翻书吏桌案上的禹国律例,而后从座位上站起来,“接下来我不方便在场了,我这就回家找娘,她说最近和別人学了道猪脚汤。” 宋亭舟目送他从堂后离开,书吏则是满目震惊的將手中的律例呈上,上面一行是鲜红的一行字。 略买人口,犯採生折割罪者,凌迟处死。 宋亭舟目光闪了闪,审问起堂下一直安静的槿姑,“槿姑,你的腿因何而伤?”早在带瑾姑进城的时候,他便发现槿姑的腿脚有疾,走路一瘸一拐,想必孟晚刚才也察觉到了。 “是我夫……”槿姑刚起个话头就对上了宋亭舟扫过来的视线。 “是黄二壮的家人怕我逃跑,日夜看守,晚上的时候还会將我锁在床头……”槿姑是人,会不甘、会挣扎受伤,也曾被黄叶的爹有意砸伤过,这条腿就这么跛了。 宋亭舟吩咐书吏,“这段记上,妙龄女子槿姑,因被拐卖到黄家生子,折辱打骂无算。为防其出走,竟使脚裸栓绳之若畜类,棍棒加身,脚骨尽碎,终成跛足。” 书吏飞速记载著宋亭舟所说的话,心中感慨,要不人家考中了进士自己只是个童生呢。这添油加醋的本事,嘖! 对著还在观望的百姓,堂下恶人告状的黄家人,以及一步行错迷茫懊悔的槿姑,宋亭舟宣判道:“自古杀夫的確是重罪,为妻者难逃一死。可槿姑是被拐进黄家的受害者,在生死关头反杀了囚禁关押她的人贩子,是有何错?” 见观审的百姓们有的事不关己,有的面露不忍,还有的义愤填膺。宋亭舟又道:“槿姑的脚跛了一只,黄二壮所犯不止是略买人口,更有採生折割之罪,本就该凌迟处死。然槿姑伤人即为事实也不可轻易放行,本官自会將本案上书刑部,届时必还受害人公道!” 第26章 糖坊建成 槿姑被暂且收押入女牢,黄大柱一家涉嫌略卖人口也被收押起来等候发落。 黄叶这个小哥儿同另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起被孟晚买了下来。黄叶暂且跟著碧云住,让对方教他些规矩。 那个十七的男孩则和雪生一起住,孟晚心想都有碧云黄叶了,乾脆给他换了个名字叫秋色。 晚点宋亭舟回来,家里果真燉了猪脚汤,他外出奔波,又审了半日的案子,饿的飢肠轆轆,孟晚直接给他端了个小盆吃。 孟晚自己近来的胃口也不错,连吃了两碗米饭和一碗猪脚汤,啃出来一小碗的骨头。 自己做的菜孩子们爱吃,常金心中满足,但黄叶娘的事闹得很大,她不免多问上一句。 “晚哥儿,你买的这个小哥儿不会给家里惹麻烦吧?他娘的事怎么说了?” 孟晚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放下碗筷,“放心吧娘,这小哥儿来的正是时候,他惹得麻烦越大越好。” 他和宋亭舟对视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表面上看起来宋亭舟借梯田免税的事贏得了大部分村民的信任,实际上从刚才公堂上水和村村民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们內心认同的仍是老一套村里的规矩,对法治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並不尊重。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童平借乡绅之势,以下官身份迫害朝廷命官。若是在其他地方就是再借家族势力,又怎敢如此行事? 天高皇帝远是民俗说法,真相便是偏远地区消息封塞,不通礼法,自认自己看见的天地便是世间原形,別说是些小恩小怨,就是杀人放火这种大案也是自己处置。 长久以往,官威不再,黄巡检保不齐就是下一个童平。 所以宋亭舟势必要借槿姑一案打开局面打破村民固有想法,就算不是今天的槿姑,也会是旁的案子。 只不过黄叶为了自己娘够胆子豁了出去,又碰上孟晚这么个契机。 田產纵然重要,宣发化民一样迫在眉睫。 而要使万民咸知纲纪,必先让其畏惧律法,如此方可愿意踏出原地,自发的去了解这些未知的东西。 剩下的事就是宋亭舟这个当官的事了,孟晚要忙著建坊。 入了秋后,隨著槿姑的判决被驛使快马加鞭的送到鹤山县衙,隨之而来还有其他各路书信。 槿姑被判了五年的苦役,好在服役的地点就在隔壁县城,黄叶每月两日的假期都会將省吃俭用的月钱买肉食和鞋子给槿姑送去。 知道儿子过得不错,在宋家衣食不缺日日都有荤腥,槿姑每次见他都觉得比之前又胖了一些。 苦役虽苦,可比起从前命都隨时受到威胁,总觉得更多了些盼头。等熬过五年刑满,就可和儿子团聚。 黄家人被判了略买人口的罪责,每人杖一百徒刑三年。黄叶的大伯母没有参与诱拐,当日就被放回了家。但村里人因为他家的事无故被打了一顿板子,如今各个看他不顺眼,想来他日子也不会好过。 这个秋天还有在牢里提心弔胆、日日煎熬的童平,他也迎来了最后的日子,被县衙里的刽子手拖至菜市口斩首示眾,童家的人默默的为他收了尸。 槿姑和童平的事皆在十里八乡传的沸沸扬扬,槿姑的事还被孟晚编成戏曲,自掏腰包请了戏班子来,挨个村子免费唱了出槿姑杀夫案。 村民们的娱乐项目基本上等同於无,看戏的时候和过年差不多,戏台子还没搭好便有小孩提前搬了凳子过去占位置。 戏曲开始前只听名字便有人开骂槿姑杀夫是姦妇,等一曲戏被唱完却再无骂声。 无他——孟晚写的槿姑比现实更要惨上几分。 戏曲一开始槿姑就是被黄家人拐卖给两个儿子做共妻,在家里当牛做马,受尽折辱。苦的一眾看戏的汉子都红了眼,女子小哥儿更是共情不已,台下抽泣声不断。 一场戏是槿姑苦了半场戏,她生的小哥儿叶哥儿又苦了半场戏,观戏的村民不是在忙著哭,就是在忙著骂黄家人。 直到最后槿姑终於为了儿子不被黄家人接著祸害而奋起反抗,错手杀了黄二柱,再无人说一句槿姑的不是,台下全是一片叫好声。 戏演到中后段,一位戏子做正派扮相,穿著戏改的官服上台宣判槿姑是无罪的受害者,结果却有村长带头出来阻挠,更是將整齣戏推上了高潮。 “宋大人是好官啊!不能把槿姑交给他们!” “什么鬼佬村长,鼻子上边那俩孔是出气的吧!” “狗日的村长!我呸!” 有村民激愤开骂。 他们本村的村长就坐在他旁边,表情比吃了屎还难受。 “村长,我们不是骂你,是戏里那个不辨是非的狗村长。” 村长能说什么,只能苦笑著说:“好好,是该骂。” 最后黄家人皆被判刑,但可怜的槿姑却也被判流放,与叶哥儿母子分离,这种遗憾式结局让眾人心中感慨万分,只要閒暇时候便要和其他人討论几句,再一起狠狠骂两声戏文里的恶人。 渐渐就有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说这件事真是发生过,就在咱们县城旁的水和村,事情越传越离谱。 戏文与真实交匯后,眾人难免反思自己村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污糟事,遇到不公是否也要去县衙里报案去。 这齣槿姑杀夫案在赫山唱火了之后戏班子又去隔壁县唱,直到几年后这齣戏在整个南地都颇为流传。 —— “泽寧动作很快嘛,这才多长时间,兰娘就有了?”孟晚一目十行的看著宋亭舟递给他的书信。 宋亭舟將祝家的信递给孟晚,隨后又拆开另外一封。赫山偏远,除了朝廷公文有专属的驛使取送外,私人信件动輒三四个月才能送到,所以其他人给他们寄来的信件都被攒到了一起现在才送过来。 “昭远拜了一位大儒为师,又娶了师弟为夫郎。明年秋,他也要带夫郎入京准备齐盛二十八年的会试,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宋亭舟言语中都是为好友欣喜。 孟晚弯著眼睛,“不错,都是好事。” 宋亭舟又拋来一句,“秦艽可能要升官了。”林蓯蓉给他的信中提到了太子在为秦艽运作。 孟晚瞭然,“不怪不怪,谁叫他京里有门好亲戚,不过怎么也要等到年后吧?” 宋亭舟將桌子上的一封封信件都重新装好,“嗯,年后新任县丞也会赶来赴任。” 孟晚喝了口温热的白水,嘆道:“希望是个拎得清的,笨些可以调教,最怕自作聪明。” 这时候新买的小廝秋色小心翼翼的从门外回稟了句,“大人,夫郎,外头送信的又送来一封信。” 孟晚行动不便,宋亭舟大步上前接过秋色手中的信。 孟晚奇道:“从北面来的信应该都是一起送到才对,怎么还落下了一封呢?” 宋亭舟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將其递给孟晚,“是从钦州送过来的,应是给你的。” “原来是钦州!”孟晚恍然大悟,他们初到赫山的时候,他曾给方锦容递过信,应该是那边的回信。 拆开一看果不其然,入目便是方锦容那一手又大又丑的字,整整十几页的信纸,字数却和旁人四五页一样多。 不过这样也便於翻看,且方锦容说话直白,写信也是同样的风格,通俗易懂。 原来他当日在祝家醒来后和葛全撞破了小柳杀人,堪称诡异惊骇,祝家不太平,唯恐被掺和进去葛全便迅速带他离开了昌平府。 也是他嘴欠,好不容易离家一次没过够癮,便怂恿葛全带他去闯荡江湖。 刚开始確实百般有趣,他跟葛全孤男寡男日日待在一处,姓葛的模样俊美,人又武功高强,方锦容这个从里到外白纸一张的小少爷难免心生爱慕。 两人互表衷肠,江湖中人本就浪荡,一个没把持住就成了亲。 成亲了就要安家,方锦容怕离得近了被爹骂,心野的很,让葛全將他带的远远的。 葛全之前攒下不少银子,但是小少爷能,便不能坐吃山空。他做些夜里乾的几种活计来钱快,怕周围四邻乱猜说自己夫郎閒话,便钱买了个小伍长做明面上幌子。 两人如今定居在钦州,方锦容还招呼孟晚找他去玩,或是等葛全有空带他来赫山找孟晚。 孟晚见他字里行间还和未婚时一般率真无邪,来去何处也自由方便,不免失笑,“锦容还和从前一样,说风就是雨,他很好,也算幸运。” 不过孟晚自己也算走运。 忙完乱糟糟的杂事,宋亭舟给他在县城外的空地处批了块地,用来建造坊。 金秋十月,坊终於建成。 这间坊是两人初来赫山的所有心血,也將倾注他们所有的期盼和爱意。 家里人全都喜不自胜,宋亭舟给远处的亲友写信时手都是抖得。 坊建成,孟晚也轻鬆许多,在家休养了一月有余,便开始著手下乡收甘蔗的事。 第一年收甘蔗他定是要亲自走这趟流程的,甘老忙完这趟便要彻底放手这边的事,回扬州含飴弄孙去了,所以此次更不得有半点闪失,雪生、秦艽和红山村当地的陶家兄弟,全都要陪著孟晚一起去。 孟晚临走前还带上了黄叶,黄叶年龄虽比碧云小,但因为家里的缘故,遇事胆大,又能豁得出去,孟晚想带在身边好好培养。 但碧云却也难得主动向孟晚请求同去。 孟晚见他换上了前些日子做的新衣,又將自己给他置办的银釵簪了一根在髮鬢上,心中瞭然,碧云只比他小了一岁,年岁確实不算小,早就该开窍了。 只是相中了哪家?难道是红山村的? 孟晚坐在马车里手指轻点了几下膝盖上的布料,他腰身重新恢復纤细,但是脸颊这些日子养的比从前圆润不少。 “夫郎,怎么了?”碧云坐在他身侧,见孟晚目光不时便扫向自己几眼,有些忐忑的问了句。 孟晚托著腮,直勾勾地盯著他,“你跟我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我家不是苛待人的,若是哪天想嫁人了只管和我说,我又不差你那份赎回卖身契的钱,嫁妆之类的也会给你添置。” 碧云被他如此直白的话说的脸红,但又知孟晚所说定是真情实意,又不免感动。 犹犹豫豫的看了眼旁边偷听的黄叶,终究是轻轻诺诺的小声说了句,“是陶家人。” “我猜也是。”孟晚道。 毕竟碧云往日接触的人里也就陶家有適龄的未婚男子。 真听碧云承认,孟晚也算鬆了口气,陶家人也好,忠厚老实,小的那几个都进了县衙也好安排。 他最怕是红山村的普通村民,倒不是瞧不上种地的,而是碧云確实也没吃过种庄稼的苦,有朝一日真变成了村妇,怕他会不適应。 孟晚危坐正襟的劝告他,“你年纪也不小了,既有相中了的,就跟他说,正正噹噹的去家里提亲去。若是因为你现在是奴籍就要免了这步,那也不堪你下嫁。” 碧云咬了咬唇,“我知道的夫郎,他早就说过要去提亲,是我捨不得你和常姨。” 孟晚从车里找了一包月饼出来,给碧云和黄叶都分了一块,自己吃了一口后劝慰碧云,“这有什么的,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常態,你早晚都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有自己的子嗣,只要活得通透,不管什么境地都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黄叶拿著月饼若有所思,“夫郎,那……那不成婚难道不行吗?”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小小年纪思想就这么超前了? 孟晚立即回道,“怎么不行?你雪生哥为情所伤,我看他就没打算过要成亲。” “雪生哥竟然还经过情伤?我怎么不知?”碧云大惊失色,他和雪生两人情同兄弟,竟然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见雪生嘴严。 黄叶也將耳朵凑了过来。 孟晚轻咳一声,也是车上太过无聊了,他开始和手下两个哥儿分享八卦,“我跟你们说,雪生以前有个相好的……” 就在车厢外赶车的雪生:“……” 同样耳聪目明的秦艽打趣了一声,“呦,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段呢?” 第27章 砍甘蔗 再回到红山村,孟晚一身轻鬆。地里的甘蔗已经成熟,还没进村孟晚就跑到道旁的甘蔗地里,挑了根叶子最黄的甘蔗用他的小短剑砍断。 然后熟练的將甘蔗和短剑都递给雪生,“雪生,帮我削一根尝尝。” 雪生接过甘蔗,任劳任怨的替孟晚削起来。 “你们干什么的!这甘蔗不让砍的不知道吗?去去去。”在甘蔗地里值勤的村民见有人明目张胆的砍伐他们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甘蔗,飞奔过来大声制止。 早在甘蔗刚有成熟跡象的时候,不用孟晚吩咐,红山村和红泥村两村的村民便自发的白天黑夜组成几队在地里守著。 毕竟挣著孟晚那么多的钱,今年两村的百姓不但能吃饱,隔三差五的还捨得跑去镇上割两斤肉吃。小孩子在村里奔跑都比旁的村子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大人也更加平和宽容。 这会儿那几个村民跑过来,第一眼已经认出了在县衙当衙役的陶家兄弟,再一看才知是东家来了。 “原来是孟夫郎啊!对唔住,我们几个隔得远没看清,还以为是偷甘蔗的。”村民们不好意思的对孟晚说道。 “是大家尽责保护甘蔗,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孟晚接过雪生削好的甘蔗啃了几口,甘甜的汁水充沛口腔,有种清新的专属於草木的甜味,“真甜啊!”不愧是甘老精挑细选的良种。 村民们不好意思的说:“前阵子我们拿不准甘蔗熟没熟,砍了两根尝过,是甜的。”他们边说边窥探孟晚的脸色,纵然知道孟晚大方,不会计较这么几根甘蔗,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孟晚大手一挥,“明日先从熟度最深的地开始砍伐甘蔗,等这几日忙完了,每家每户拿两根回去给孩子当零嘴。” “使不得使不得,那就得好几百根了。”村民们连忙拒绝。 说他们鲁莽莽撞一根筋是真的,但对待恩人的態度的真诚程度也是实心实意。 孟晚依旧带人住进童顺家,因为孟晚的僱佣,他小小年纪竟也攒下了一小笔钱。 知道孟晚爱吃鸡,他们一行人住进来的当天,童顺偷偷摸摸的宰杀了自己养了快一年的两只鸡,用菌子给燉了满满当当的一大锅,香气传出老远。 村长一跨进门就笑了,“你小子动作倒是快,我还想叫孟夫郎到家我去吃呢,算了,那就明天。” 碧云和黄叶把孟晚上次留下的被褥拿出来晒,孟晚自己坐在院里啃甘蔗。 前阵子补身体,常金不是给他燉猪蹄就是燉鸡,他现在只想吃草,“还是免了吧村长,也不用铺张浪费,我就想吃点咱们山上的菌子和野菜。对了,明天就要开始收甘蔗,我带了些牛车来,收完就要直接往县城里的坊里拉,这些日子要辛苦大家了。” 甘蔗收完后分容易隨时间流失,新鲜运输则能减少损耗,等运到坊再进行砍段、清洗等工作,准备工作妥当之后便可直接压榨、提了。 村长见孟晚言辞客气,连连摆手道:“这算什么辛苦的,咱们全村上下都受夫郎的恩惠,都是应该做的,夫郎不必客气。” 孟晚又同他商量了些细枝末节,碧云和黄叶晒好了被褥也在童顺家厨房帮忙做饭。 他们上次来是自带了精米的,当时剩下了大半袋粮食直接送给童顺了。这次孟晚也同样自带了精米来,结果碧云发现童顺已经蒸好了精米饭。 小孩不好意思的说:“是上次孟夫郎留下的,我没捨得吃,都好好存放著呢,既没受潮,也没生虫。” 孟晚也不好占个小孩的便宜,村长走后他让碧云將带来的旧衣拿来送给童顺,料子都是好料子,也没有补丁等,是实用且这孩子能用得上的。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童顺叮嘱奶奶的轻语。 孟晚惦记著家里的小崽子,夜里睡得不太香,童顺那么小的声音他都醒了。 他一动,在他臥房外间搭床的碧云也醒了。 “夫郎?” 孟晚下床回了声,“嗯,去將黄叶也叫起来,简单弄些早饭,咱们吃完就去甘蔗地。” 碧云把黄叶叫起来两人先到灶房去。 童顺已经走了,这孩子心细,灶房的锅里还有煮好的白粥。膛下的火被熄灭,残留的余温在温著粥。灶台边上扣著一碗切好的酸笋,和几个煮鸡蛋。 “呀,夫郎,童顺將饭都准备好了。”黄叶叫孟晚。 孟晚身上换上一身的短打,脚上踏著柔软的布鞋。刷牙洗脸完毕隨手將头髮用布条扎的高高的,额上掉下来几缕碎发也不用搭理,反正一会儿要下田。 “做完了就快吃吧,你俩记得头上也別带首饰,不然一会在田里再丟了。” 黄叶诧异的看著他利索的造型,“夫郎也要去田里吗?” 孟晚接过碧云盛给他的粥,“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仔细去看看,快吃饭吧,村民们应该早就都走了。” 黄叶闻言忙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昨天孟晚与村长已经商量了个大概,先从山下田地里的甘蔗开始收,汉子们分成两拨,一拨人从村头开始砍甘蔗,一拨人从村尾开始砍。 女娘和小哥儿同样分成两拨,一拨留在村子里负责捆绑甘蔗,方便装车,一拨隨车到县城,在坊里清洗砍段。 这批跟车到坊的人都是村长认真挑选的,因为孟晚说了,她们到坊不止这几天的功夫要忙,若是做得好了,还可能留在坊里做正式工。 村长没听过什么正式工,但听孟晚言语里的意思,哪怕等红山村这七个月的僱佣关係结束,这些个女娘小哥儿还能留在坊里接著挣钱。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首先想把自家婆娘儿媳妇小儿子等塞进去,但好歹理智残存,比水和村的村长多了分自知之明。 人孟夫郎说了从中挑选,又不是光红山村的人,还有隔壁红泥村呢,他家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占了名额再被罢黜下去,万一被隔壁红泥村比下去就丟人了。 村长半点没藏私,用心挑了二十多个手脚麻利的,让她们跟车去了县城坊做活。 另外村子还留出一批赶车人,每收完十五车就立即往县城里拉,路上有孟晚带来的衙役护送,雪生和秦艽交替著跟车,到县城后再换下一批衙役来。 三人吃完了饭,顺著路往村头的甘蔗地走去。 甘蔗地里热热闹闹,村民们正热火朝天的砍甘蔗,都是肯卖力气的庄稼汉,孟晚到的时候,前头的两块地已经空了,女娘和哥儿们去掉甘蔗多余的叶子和尖头,一捆捆的綑扎好,搬运到车上。 村长一边在地里巡视,一边自己也动手干活。 孟晚拿了个小砍刀跃跃欲试,“碧云,你带黄叶去帮忙削叶子,我去前边地里。” 碧云担忧的说:“夫郎,你小心著些。” 孟晚头也不回的扎进甘蔗地,“放心吧。” 力气活计简单,孟晚学了几下就上了手,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久不劳作的身体素质,到中午他体力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碧云,我砍不动了,你俩也跟我回去歇著吧。”孟晚无精打采的提著砍刀出来。 在一旁歇息的村民善意的笑道:“孟夫郎已经很了不得了,镇上的地主老爷怕是砍刀都拿不稳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孟晚这边累的要死要活正要带自己的小侍回家,远处的村道上就驶来了一辆马车,童家老大苍老的脸上挤出一抹假笑,“孟夫郎真是能人,看样子今年的收成喜人啊!” 孟晚就是再累,面上的功夫也不落半分,“咱们赫山的地界好,雨水充沛,光照又足,红山村的大哥大姐们都是种庄稼的好手,一点就通,也是多亏了他们辛苦侍弄甘蔗,才有这么好的收成。” 这会儿是晌午了,女人们都回家端饭过来,一家子在甘蔗地边上吃饭,边吃边支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毕竟一个是旧日租给他们地的地主,一个是他们新东家。 往日地里收成好,要不就是感谢老天爷,要不就是拜谢远在天边的皇帝老爷,头次有人说是因为他们照料庄稼照料的好。 一群庄稼人往嘴里扒著乾饭,心窝子被孟晚一句话熨得平平展展,只觉得人也不累了,浑身充满了干劲儿,马上就能再砍上三亩地甘蔗。 童老大自是不知道村民们的心理变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意味不明的说:“以前都知道贵,江南土地肥沃,不管是种水稻、养桑蚕织布、种茶树採茶,栽种甘蔗產等,都是得天独厚。谁承想原来咱们赫山的山沟沟里也能丰產甘蔗呢?” 孟晚面上笑著,心里骂著,你没想到是你蠢,跑过来和我说个屁,给你点脸真把自己当我的东家了?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附和著说了一句,“想赚钱就要胆大,没有第一个勇於开拓前路的人,敢於抓住潜藏於风险中的宝藏,后人就只能喝些剩汤。” 他陪宋亭舟来赫山县,为的可不是赚钱。肥皂他也会做,写书他也在行。钱他够用就好,多了又不完。 宋亭舟要走仕途,若是不想困顿岭南之地,功绩尤为重要。虽然林师兄对他们不错,但也不可能光靠旁人提携。 为官者起码要有爱民之心,宋亭舟比他仁善的多,也有心为百姓做实事。 而孟晚来这个世道一趟,以前便罢了,想好好活下来都费劲,挣钱保命便是他心之所愿。 后来生活安定下来,经歷过严昶笙的事之后,他內心对於这个时代的残酷与愚昧又有了一个更新的见识。 便总想著为这个世间的人做些什么,留下些属於自己的痕跡。 一边赚钱一边给难民救济,可不是长久之计,岭南这个大窟窿就是榨乾他也填不完。他能做的只是给这些人一个出路,一个希望,让弱势群体的地位潜默化的逐渐提升。 思量种种,所以他所作之事,必要与官府民生掛鉤。 租下童家的地是削弱乡绅在农户中的形象,也是给他们打个样。岭南的土地肥沃,日照也好,比江南等地更適合栽种甘蔗。他们有了种甘蔗的经验,往后自家也可以栽种甘蔗卖钱。 “孟夫郎不愧是从盛京来的官家人,见地就是我们这些小地方比不了的。我听说之前有位甘老,不知他老人家还在不在村里?”童老大眼睛扫向四周茂密的甘蔗地,眼中是惊骇和贪婪。 这么多的甘蔗,能榨出多少出来,这可是暴利啊! 而且这么多的地可都是他家的! 孟晚笑呵呵的说:“甘老啊,他老人家事务繁忙,早就回江南了。”老东西,手伸的还挺长,只怕自己种甘蔗的事早就传到对方耳朵里了,毕竟芦云镇是童家的主场。 童老大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他不抱希望的试探道:“还是孟夫郎人脉甚广,连这样的人物也能请来,只是不知道甘老的老家是哪里的?” 孟晚大大咧咧的说:“当然是扬州啊,那里的人热情又诚实。我是买甘蔗种苗的时候认识的甘老,他老人家种了一辈子甘蔗,见我在他家买了这么多的种苗,生怕我栽种不好,非要同我一起来赫山亲自指导。热情难却,我只好同意了。” 这话童老大是不怎么信的,可想起给他传话的村民说的內容,似乎又和孟晚的话能对的上。 他心里左右摇摆,看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甘蔗又无比眼馋,最后和孟晚又扯东扯西的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来,最后又匆匆忙忙的离开。 他走后村民们难免忐忑,有人放下饭碗过来问孟晚,“孟夫郎,那……那你明年还雇我们种甘蔗吗?” 孟晚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童家的地明年还给我租,我就依旧以今年的价钱僱佣各位,大家只管放心。” 不管村民们怎么想,孟晚是累的不行,说完就带著碧云黄叶回去了。 童顺早上带了几个馒头走了,中午也没回来。 碧云张罗著做饭,黄叶则烧了一大锅水,孟晚洗了澡重新换了身衣裳,下午他是砍不动了,明天能爬的起来再说。 三人吃完午饭,孟晚在屋里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浑身酸软,动也不想动一下 第28章 议亲 碧云和黄叶是要隨身跟著他的,孟晚在家歇息,他们就也陪著在家,黄叶在家里是做惯地里活计的,体力比孟晚和碧云都强。 他吃过饭又麻利的將孟晚换洗下来的衣服拿到院子里洗。碧云从他们拿来的行李中找到青杏做的驱蚊香,山里毒虫多,封闭又不严实,夜里没准就有蛇虫之类的爬进屋子。 孟晚倚在床上歇著,刚好趁著閒暇说起碧云的婚事。 “陶家几个兄弟都在衙门,婚后你还是不要住村里了,我给你出嫁妆,让他家再出些聘礼,你们小两口在县城买个一进的小院子,住著也方便,想你常姨了就回去看看。”碧云面上毕竟是他家的僕人,便是放了奴籍,没有娘家也怕旁人眼酸多嘴,年轻人嘛,自己在外头单住多痛快。 再说句托大的话,如今整个红山村都受孟晚恩惠,过上了颇有存款的日子,他管不管陶家儿子多不多呢,总之碧云要是嫁进他家,诚意必须得给我摆出来。 “我……知道了,晚哥。”碧云將香条加进香炉里,一只手抬起来抹眼泪,另一只手还在动作轻缓细致的埋香。 他那声“哥”字將音节咬的重重的,是孟晚从没被人喊过的称呼。 孟晚愣了一下,然后笑著摇了摇头。 在家歇了半天,第二天孟晚又去砍了半日的甘蔗,一连砍了几日,他们人多手快,竟將这三百亩的甘蔗就这么收完了。 离开红山村前,孟晚还跑到半山腰看了看他的鸡,这些鸡在山上吃草吃虫,有的已经快要开始下蛋了,今年的鸡怎么也要给他下满几千个蛋够明年孵小鸡才行。 碧云挎一篮子晒乾的蘑菇上车,除此之外还有村民们送的山货,凑了满满一车。都是大家的心意,孟晚便没有推脱,都带著回了县城。 他们回县城的时候天色將暗,城门正要关闭,守城的士兵已经从老头换成了几个小年轻,十人一班,三班轮流守卫巡逻,將城门防的密不透风。 “好像是咱们知县大人夫郎的车架。”有个守城兵认出了孟晚的马车。 “快將城门打开,真是孟夫郎。” 眾人忙著推开城门,將孟晚等一行人迎进城內。 马车车帘被掀开,碧云客气的对几个守城兵说:“麻烦诸位大哥了。”他跟了孟晚多年,人情世故也学到了几分。 守城兵越过他看到车厢里假寐的孟晚,面上掛著奉承的笑:“云哥儿客气了,这大晚上的,孟夫郎都累了吧,快进城快进城。” 马车顺利进城,直奔县衙后面的新宅子。 住在门房的秋色听到动静过来开门,隨行的衙役家在县城的直接回了家,像陶家兄弟般家住的远的便睡在县衙的吏舍。 孟晚带著碧云和黄叶下了车,雪生牵著马车进院。 宋亭舟抱著个还不到两月的小娃娃迎出来,远看便见襁褓中雪白的一团,可见肤色隨了孟晚。眼睛也像,状似桃瓣,因为幼小显得很大,水润润的。 “儿子,阿爹回来嘍。”孟晚小跑著上前,因为没洗漱换衣裳也不敢接过来抱,眼巴巴的就著宋亭舟的手巴望他可爱又小只的儿子。 宋亭舟稳稳的抱著儿子,看著孟晚的眼中掛著丝心疼,“怎么瘦了不少。” 孟晚摸摸自己的脸,“半个月都没去上,瘦也瘦不了多少,我还嫌之前补得太过,都是虚胖呢!” “走走走,我先进去洗澡去。”他迫不及待的说。 初为人父,新鲜著呢。这种感觉是他没娃之前想像不到的,有点新奇,有些激动澎湃,还有些父爱泛滥,总之自家娃怎么看怎么顺眼。 小东西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一会儿也离不了人,孟晚洗澡的功夫宋亭舟又给他换了个尿布,餵了些温热好的羊乳。 孟晚洗的香喷喷准备逗儿子,却发现小傢伙躺在婴儿床里合闔著眼,小脸蛋睡得白里透粉。 他轻轻的挨了挨儿子的小脸蛋,“阿砚睡了啊?那明天爹爹再带你出去玩。” “阿砚还小,还不认得爹爹,不知道想念,我就不同了。”宋亭舟跟在他身后好一会儿也没得孟晚一个正脸,终是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孟晚瞬间回过神来,原来一不小心忽略了爱人,忙哄道:“哎呀呀,不好意思夫君,我想咱们两人情比金坚,许多情谊不用宣之於口,没想到惹得我家舟郎误会了,是我的不对。” 他双臂搭在宋亭舟肩上,踮起脚凑上去亲宋亭舟,却被对方反客为主紧搂住腰身抵在床柱上亲了个透彻。 宋亭舟许久没有开过荤了,这一亲就有些收不住,哑著声冲外面喊了句,“雪生,进来。” 雪生在外头將马牵到马厩里,正和秋色从车厢里往下卸行李,被宋亭舟喊了过来,对方將还在无知熟睡的孩子连床一起交给他,“送到碧云房里,让他照看去。” 等雪生带孩子离开,屋子里彻底清静下来,宋亭舟將孟晚压在床上细细的吻。帷帐放下,油灯的照映下只剩两道缠绵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 常金睡得早起的也早,黄叶帮她一起准备早饭,她见厨房多了许多乾货,便问道:“都是从村子里带回来的?昨晚什么时辰到家的,我竟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黄叶拿出两根笋来准备清炒,“是啊老夫人,都是村民们主动送给夫郎的,里头的屋子还有一小布袋子晒乾的木耳。昨晚我们回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小少爷正醒著。” 提到阿砚常金一脸慈祥,“夜里阿砚睡在你们屋子了?隔夜的奶就別用了,一会儿再给他热热新的。” “欸,好。”黄叶答应道。 今儿外头天不好,宋亭舟起床吃了早饭,又到常金那儿看了眼儿子,这才去县衙办公。 赫山县这三年百姓新开的荒地是没有田税的,但少部分在自己手中的田地,和乡绅手中的田地,还是要照缴不误。 田丁户三税加在一起,给普通百姓带来许多沉重的负担,和对朝廷的埋怨,国库也並没因为这些税而富庶,但不收就更会负债纍纍,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却不得轻易打破。 往年百姓交不起税,或是向地方官府赊借,或是卖儿卖女,最后再不得已成为地主乡绅的佃农。 今年的芦云镇税收好上许多,其他镇子因为开垦梯田,也有许多人家好歹吃得饱饭了,可对於税收依旧窘迫。 这种景象是整个岭南的困境,非宋亭舟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他最近忙著税收的事,这才没时间陪孟晚一起去红山村。 孟晚在家睡了个昏天暗地,快到晌午了才起身,洗漱换衣吃了点东西,和常金说两句家常又逗逗儿子,接著叫雪生送他到城外的坊。 坊就建在士兵驻地外不远处,离城门也近,应该没有哪个不长眼敢过来捣乱。 这间坊是由甘老向孟晚描述,他自己手绘图纸,和工匠沟通,详细建了几个月才建成的。由甘蔗储存区、甘蔗压榨区、过滤沉淀区、熬煮区、冷却成型区、成品仓库区和供工人住宿和吃饭的生活区,共七个区域组成。占地约十八亩,用现代的平米换算大概有一万两千平米左右。 如果赫山县不是自家地盘,孟晚绝对不敢弄得这么大,这些建地面积还是宋亭舟开了后门,打了骨折搞得。 如今只有不到一千亩地的甘蔗入坊其实是有些浪费的,但孟晚既然將坊建的这么大,目標便不是光指望这两个村,甚至於镇子,而是奔著带动整个赫山县的製业来的。 也就是说,是宋亭舟方便了孟晚,还是孟晚白送宋亭舟业绩,还真不好说。 当然,除了是两口子,一般人也不敢想像孟晚一个小哥儿行事如此敢为人先。起码秦艽在看到如此规模的坊后又是一惊,心里又带著股诡异的得意。 他想他的太子姐夫一定想不到把他塞到岭南来,会出现这么大的变故。 孟晚在坊绕了一圈,见里面有条不紊的在处理甘蔗,红山村的甘蔗收完,红泥村也开始一车车的往县城拉甘蔗。两批被村长挑选到坊做事的女娘小哥儿撇除刚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卯足了力气做活,不为別的,孟东家给她们每人一天八十文的工钱,比汉子还多。 而且若是活干得好,嘴又严实,还可以调到中心区干活,听说那里过滤熬的每天就是一百多文,一直干到年底,那得是多少钱啊! 晚上孟晚从坊回去,和儿子玩玩乐乐,吃饭的时候孩子就交给碧云带。 饭后常金叫他去屋里说话,“碧云是不是该找婆家了?咱们也不是硬拘著人不让嫁的人家。” 孟晚剥了个橙黄橙黄的橘子,掰了一半给常金,“放心吧娘,我把他嫁妆都准备好了,怎么会不让人嫁呢?” “听你这意思是找好人家了?”常金华吃了瓣橘子,语气惊讶。 橘子是县城附近村民家里的树上结的,用牛车拉到县城来卖的,常金买了两筐,都收进了地窖里。 “你就看著吧,若是个有心的这些天就该上门了,若是没谱,我再找找合適的。”孟晚拿了个果皮最漂亮的橘子,洗乾净拿给儿子当玩具玩,看他眼睛都不聚焦,躺在小床上用脚乱蹬就觉得可爱到不行。 喜欢喜欢还行,这么大的小孩夜里磨人,孟晚可不把他接到自己屋子里睡,自己逗够了就跑。 常金还没稀罕够孙子,张罗著给缝两个布老虎给阿砚玩。孟晚叮嘱她喜欢缝可以缝,但不能夜间动针线,不然灯光昏暗再伤了眼睛。 如今家里做事的僕人多了,带孩子的人也多,有时候楚辞不去苗家,都会过来帮著带娃。孟晚的话常金心里受用,倒也听他的,只在白天阿砚睡觉的空隙动动针线。 孟晚回县城的第三天,陶家的人终於按耐不住上门了。 “原来是你小子,我倒是没想到。”孟晚看著面前沉默靦腆的陶九颇为意外。 他还以为会是更机灵的陶十和陶十一。 陶九訥訥的说:“是。” 孟晚无语,真是个又呆又不善言辞的。 常金倒是喜欢老实本分的,招呼陶九和他白髮苍苍的老娘坐下,“快坐下说话,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 “那是不小了,怎么这么大还没成亲呢?” “家里兄弟多,还有三个哥哥没娶。” “对对,晚哥儿和我说过,你家是十一个兄弟?” “是,我排行老九。” 陶九的老娘没见过世面更是局促不安,都是陶九回答常金的话,是常金问一句陶九答一句。 以前陶九家兄弟多,地少吃的又多,是村里最穷的,如今兄弟们都混上了衙门的差事,在村里说话又是別样硬气。 家里几个年长的哥哥今年借了孟夫郎的光挣了不少银钱,他们兄弟十来个开荒地也快,家里种的粮食比往年都多,日子眼见著好了起来,他娘就开始张罗著给他们娶老婆。 按理说,按顺序怎么也是前头几个哥哥先娶才能轮到他。 但孟夫郎当初拿钱给他们老爹治病,救了他一条老命,是他家的恩人。 再者,他也不捨得让碧云等,因此哪怕没有孟晚叫碧云传的话,他也是要上门提亲的。只是陶九不懂求娶大户人家的奴僕是不是有什么规矩,多方打听下都是些不靠谱的,这才拖了些日子。 地上扔著一对肥硕的大鹅,陶九又带了两匹布、一罈子酒水和两包点心果子。 孟晚见著他诚意也算足了,两人又是两情相悦,不准备为难人,但有些话却是要提前说好,免得日后闹得不愉快。 陶母眼见著是个不顶用的,只是被儿子拉来做个摆设,孟晚还是对她说道:“我知道你家兄弟多,各个都要娶妻,一大群妯娌住在一起难免生出嫌隙,日后……” 这回陶九表態倒是积极,“我攒了些银子,婚后想先在县城租间房子住,只是怕委屈了他。” 陶母附和点头,“是是。”她从怀里掏出个帕子,细细打开后发现是一只银鐲子,有些年头了,部分地方都被氧化黑了。 “这是我婆母以前给我的,一只给了老大媳妇,这只是留给碧云的,他们小两口往后,我……我不多嘴。” 孟晚满意,穷归穷,陶家人的態度还不错。 第29章 运输 碧云的婚事敲定,因为常金不懂这边的习俗,便由陶家人找大师定成婚的日子,最后按照碧云和陶九的八字定在年后二月初八。 孟晚心中大致有了思量,接下来再去坊便带著碧云,他之后还有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每天都去亲自盯著坊,既然早晚都要给坊培养一个负责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忠僕呢? 坊的工人,他已经决定全部僱佣女娘和小哥儿了,管事的也毕竟是两者其一。碧云婚后的婚房离城门近些,来去方便,夫家又是衙门的,能为他添上几分助力,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红山村与红泥村的甘蔗收完,地空著浪费,孟晚收购了大批的土豆种。赫山的环境温度,完全可以现在种下土豆,来年三四月份收穫,届时再种甘蔗。 土豆他同样有些想法,但不同於甘蔗还有甘老这个老把式手把手的教导,土豆的事他要自己一点点琢磨,不过若是不成,还能当粮食卖出去。 坊第一批红色蔗製作出来,祝三爷也带著原鏢局的人风尘僕僕的赶到赫山县。 “早在之前听泽寧说你会写书时就觉得你不似常人,这么大的坊,你说建就建了?”祝三爷来不及修整梳洗,就顶著一脸长时间没打理过得络腮鬍,迫不及待的让孟晚带他先去坊一趟。 从甘蔗被工人清洗切断,经过碾压榨出汁水,再过滤出杂质、经过沉淀,成为更纯粹的水。后由工人將一桶桶沉淀好的水运输到熬煮区进行熬煮。 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步骤,煮的火候和过程中不断的搅拌,既要把握时间又要耗费人力。最后再將熬煮好的浆倒入准备好的容器冷却,脱模切块后放入仓库妥善封存,呈现在祝三爷面前的就是满满一仓库的红。 孟晚感慨的说:“我也是逼到这个份上,又得师父师公关照,请了能人过来过来相助,不然也不敢铺这么大的摊子。” 当著熟人且还是长辈的面,他並没有逞强。当初他和宋亭舟到岭南的局势颇为艰难,不破不立,不豁得出去,便只能受当地乡绅辖制,只有大刀阔斧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打开局面,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孟晚只是不曾在常金和下属面前显露过,实际他做那些事的时候,纵然百般斟酌,可依旧也会忐忑不安。 他一开始只知道甘蔗能製,他上辈子的岭南地区便有些省份是种植甘蔗的大户,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赫山县地势条件到底適不適合种植甘蔗? 乡绅地主手中的地又要如何成功租赁? 甘蔗种苗具体又是怎么种植的?若是出现害虫又要如何治理? 一个成熟的坊又是分几步才能运作起来? 多少斤的甘蔗才能出一斤红? 这些全部都是未知。 孟晚师公林易算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留给孟晚的仍有一大堆的问题。 他一点点的琢磨和谋划,才有如今顺利的生產出红。 在孟晚之前,祝三爷从来只当女娘和小哥儿是只能依附男人的柔弱產物。便是宋亭舟和祝泽寧关係亲近,他也只当孟晚是个聪明的小哥儿晚辈,仅此而已。直到身处这庞大且运作顺畅的坊中,心中才是真正的大为震撼。 祝三爷这会儿和孟晚说话不自觉用上对同辈人的语气,“晚哥儿啊,依你看,咱们这买卖该怎么谈?” 孟晚对不同的人,自是不一样的姿態,他面上表情舒展,说话也比往日隨性放鬆,“三叔和我是自家人,那些个虚话我就不跟你说了,侄儿有三条建议给您。你大可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决定。” 祝三爷眸色一动,“你说,三叔听著。”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孟晚请他到存储红的仓库旁,那里有间待客的办公室,平时门都是锁著的。 他用钥匙开了门,先请祝三爷进去坐,这才说道:“三叔本来的常年跑商,手底下也有一群走江湖的鏢师,如果光做运输,替我运货,风险少,只管来去路上的事,也少些担忧。”这是最稳妥的,但祝三叔是个颇有野心的商人,也经歷过祝家身为皇商的繁锦簇,估计不会选这条。 果然,孟晚话说完后,祝三爷面色没有半分变化,“这我知道,之前在盛京和扬州之间也跑过两趟。” 扬州天下商贾集聚,后来者很难打开局面,便是剩下残羹剩汤也早就被当地的小商贩瓜分乾净了。祝三爷插进去旁人连算计都不屑算计,因为他单枪匹马根本抢不到货源。 孟晚也不建议他单纯走商,他千里迢迢的叫祝三爷来,就是信得过他的手段,想分他一杯羹,“其二三叔可以在我这里拿货,分销到何地都隨你的意,我们七三分成,我七你三。”毕竟庞大的人工、土地、场子都在孟晚手上,他承担了成本和风险,七三分已是照顾祝三爷了。 “若是在坊中拿货,又是怎么个说法?”祝三爷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 孟晚讶异的看著他,“三叔在我这里拿货,我自不会多赚你的钱,我家坊出的红分两种,一批是纯度一般的市面上常见的红,外面铺子上售卖是五十文一斤。一种是纯度较高的红,八十文一斤。三叔若要拿货我便每种便宜十五文。但如此一来路上的风险都要三叔独自承担,三叔可要想好了?” 祝三爷露出个笑来,“当日我祖辈贩盐,那才是真的从昌平千万商贾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你做为东道主,都给我这么大便利了,我还不敢一试,岂不是太过窝囊!” 说实话,孟晚是赞同祝三爷的话的,找准了时机下手就要利落,“三叔既然如此敞快,我也就不再多劝了,只是还望三叔外出行走时多多提及我家的赫山坊。” 坊建在县城的南城门外,孟晚提前已经为祝三爷租了靠近南城门的院子,祝三爷带的人多,孟晚又请了两个浆洗衣服採买做饭的老妈子。 甘蔗已经全都收到坊里,厂的已经堆满了一个仓库,大范围的產出已经能计算出来。 安顿好祝三爷,孟晚捧著几本帐本开始在书房里记帐,常金本想进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见状都没敢出声打扰,又躡手躡脚的离开了。 孟晚拿著帐本和草稿纸飞速记帐。甘蔗收上来后两村村长挨个田地秤好统计的,每亩地约能收一万斤甘蔗,孟晚不知前世甘蔗產量,但如今他家坊的工艺水平来看,大约每三十斤甘蔗能產出一斤普通的红,每四十五斤才能產出一斤纯度更高,杂质更少的红。 保险起见,他今年租的六百亩地全都製成了普通红,山头除了一座养鸡,剩下山头的甘蔗都用来產高纯度红了。 六百亩地便收上来六百万斤的甘蔗,刨除刚开始用来试验,和中途失误浪费掉的甘蔗,这六百亩地共產普通红二十万斤上下。这二十四万斤的红按市价五十文一斤算便是一万两白银。 山地所產高纯度红约五万斤,市价是八十文一斤,所值四千两白银。 但他们这里的坊算是总销处,便不能按市价批给商人。拿祝三叔拿货来算,每斤孟晚少收了十五文,那普通红就是三十五文一斤,算作七千两。高纯红变成了六十五文一斤,五万斤就是三千二百五十两。 全加在一起是一万零二百五十两。 成本的话租地的租金三百两加上几座小山头的租金共五百两。两村的村民工钱支出太多,共五千一百四十两。 再加上购买甘蔗种苗、组建坊、聘用坊员工等,孟晚共耗费了约六千九百八十两,约等於七千两银子。 若是都顺利销售出去,他可以净赚三千二百七十两,其中销最多的便是村民们的工钱。 其实孟晚完全没有必要请这么多的人工,六百亩地两百人足矣,但他就是故意让这些人感受到天差地別的落差感。 孟晚不可能一直上杆子餵这些人吃饭,总要有人受到启发,跨出现有状態。只要有人敢迈出第一步来,便会有其他人奓著胆子跟上去。 生產力不是光指盲目的干活,而是要集体共同进步,带动整个赫山县的发展。这是光靠孟晚一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目的,从童家的事开始便与宋亭舟一步步规划。 眼下——就只差一点火候了。 年前祝三爷从孟晚这里买了九万斤普通红和两万斤的高纯红,南地的几乎都被江南一带的坊垄断,但北地因为没有自己的坊,所以价更比南方贵上五文到二十文不等,市场空缺大有可为。 昌平曾经又是祝家的主场,便是家里败落了人脉关係也在,所以祝三爷打算回北地。那里与赫山天南地北,他若是买少了,连路上销都赚不回来,既然决定干一票有风险的,乾脆赌上一把。 孟晚和宋亭舟送他离开时,站在县城城门外,孟晚喊了句,“三叔,下次再来赫山,大可以再带批粮食来,还能再挣上一笔,路上又什么好的良种也记得给我带一份。” 祝三爷骑在马上爽朗一笑,“好说,来往不便,书信常寄。” 宋亭舟执了个晚辈礼,“岭南境內不太平,我已经让秦世子点了兵送三叔出岭南,万望三叔一路珍重。” “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三叔走了,若是顺利来年再见。”祝三爷不是个拖拉的性子,说完便带著商队离开。 祝三爷这批货算是缓解了孟晚囊中羞涩的境地,但总的来说他並不急迫,因为剩下的宋亭舟已经给他找好了去处。 越到年根儿,县城里的年味越重。腊月二十四,雪生带著黄叶和秋色一起,用竹叶煮水擦拭家里的家具,寓意扫去旧年霉运。 碧云抱著阿砚在院子里看他们干活,“少爷你看那是谁啊?是祖母祖母在煮竹叶水呢,等她煮完我们在喝奶好不好?” 阿砚乌黑纯净的眼睛看看爬在高处的雪生,又看看灶房里煮水的常金,最后还是又转向雪生那头,小嘴里呜呜啊啊的乱喊。 孟晚从房间里出来接过儿子,“阿砚是不是也要爬高高啊?”他用柔软的帕子揩了揩阿砚嘴边留下的口水,声音温柔的说道。 阿砚又是一阵呜呜,孟晚觉得有趣,逗了会儿发现自己袖子和胸口小腹都湿了,崩溃的喊了句,“宋亭舟,你儿子尿了我一身!” 宋亭舟刚从外面回来,闻言熟练的到常金屋里找了条阿砚的小裤子和尿布,“晚儿,把阿砚抱进来给我。” 孟晚急匆匆的把孩子抱进屋里交给宋亭舟,自己火急火燎的回自己屋里擦洗换衣,等再出来时宋亭舟已经將孩子哄睡了。 “他是不是故意使坏,每次我抱他都尿我一身!”孟晚迫不及待的向打小报告。 宋亭舟失笑,“怎么可能,他那么小还不认识人呢。” 孟晚一脸狐疑,“按理说是这样,怎么就轮到我这么巧?” 宋亭舟净了净手,让碧云进去照看睡著的儿子,认真同孟晚解释:“前天我也被尿了一身,咱们家阿砚就是喜欢被抱起来的时候小解。” 孟晚恍然大悟,“哦,我懂了,那他就是纯坏。” 常金自他身后提了根干竹敲了他两下,“就你能胡说,哪儿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真是找打!” 孟晚躲到宋亭舟身后去,“我说著玩呢娘,別打了別打了,我和夫君去粮店转一圈,听说泉山街上的粮店从府城採办了麵粉来,去晚了可能就被別人买走了,我们这就去瞧瞧!” 他说完拉著宋亭舟就跑,徒留常金在原地又气又笑,“都当爹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碧云轻声接了句,“那是夫郎在您面前才这样呢,在外面他可不会如此。” 常金进屋看了眼长相酷似孟晚的孙子,和蔼的笑笑,“这我知道,晚哥儿是孝顺我的。” 第30章 又逢除夕 赫山县就这么大,县衙附近除了开了一家吃食铺子有时衙役捕快们会去光顾,周围基本没有什么店铺。 再往居民区走一点,街上便稍微热闹两分,但与其他地方的县城比还是荒凉得多,甚至还比不上江南繁华地区的镇子。 孟晚和宋亭舟步行到泉山街的粮店,巧的是粮店的掌柜为人好热闹,宋亭舟的两次县衙公审他都去旁观过,对这位知县大人印象深刻。 “宋大人和夫郎来了,两位真是稀客,快请进。”粮店掌柜客气的说。 孟晚被宋亭舟牵著走进粮店,隨口打趣了一句,“我家的粮食都是在你家买的,怎么还说是稀客呢?” 粮店掌柜暗中腹誹:这些个大户人家不都是指派下人过来买粮?除了你们夫夫俩,还有谁亲自登他家这小破店的门呢。 “往常都是宅子上的雪生小哥过来买粮,小的还是头次接待知县大人,多谢夫郎惠顾。”粮店掌柜面上赔笑著说。 宋亭舟將孟晚往后拉了拉,“我家夫郎娇俏,爱与人玩笑两句,掌柜的不必介怀。” “哪里哪里,咱们县城里谁不知道孟夫郎办了个坊,是顶有本事的。”掌柜的眼见著宋大人將夫郎护的和眼珠子似的,除非是不长眼的才敢说些风凉话。 宋亭舟闻言果然满意,“小打小闹罢了,听说铺子里新採办了麵粉来,不知还有没有。” 掌柜忙不迭的答:“有有有,您来的正巧。我这麵粉还没到铺子都被人订的差不多了,刚好还剩下来两百斤,您看您要多少?” 孟晚道:“那就都要了吧。”常金和宋亭舟都爱吃麵食,就是顿顿吃也吃不腻。来赫山县快一年,已经许久没吃上白面,眼见著又要过年了,饺子也要安排上,多多益善吧。 粮店掌柜喜笑顏开的应了一声,“那我一会儿就叫伙计送到您家里去。” 麵粉每斤的价格比別的地方略贵上几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南地雨水充沛,还是以每年能种两季的稻子为主,麵粉为辅。好在如今家里也不差这么点银钱了。 从粮店出来,孟晚点点宋亭舟的手背,“这个粮店掌柜说话只说半截,他自己说採办的麵粉还没到铺子里就被人定的差不多了,我们来问却又腾出来二百斤。要么就是他吹牛,要么就是谁家定了后又不要了。” 宋亭舟接著他的话说下去,“麵粉因为运输等原因,西梧府这一带价格一直比大米贵上几文,普通百姓除非是像我们家这样不差钱的,或者是真爱吃麵粉的,否则都是买大米,麵粉看都不看一眼。” “对!“孟晚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拢了拢衣服的领口,阻止寒意入侵,“粮店老板见我们把所剩二百斤白面都买下来,脸都笑成了。极有可能是后一种情况,被谁家定了后又不要了,他担心这些麵粉会砸在手里生虫,所以听见我们说全买了才那么高兴。” 他俩三两句將这二百斤麵粉的来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將一旁卸货的粮店伙计听得一愣一愣的。 宋亭舟重新拉住孟晚的手,指尖微凉,他將其握在掌心暖著,“回家去还是再逛一会儿?”县衙昨天就开始休假了,衙役小吏都各回各家,宋亭舟忙完税收的事,赫山县的衙役与县兵將税银与“税粮”运输到府城交差后,他便也轻鬆下来。 孟晚穿了身青色的薄长衫,外罩一件白色狐皮鞣製的斗篷,戴上帽子显得脸更加小巧,难得年前有空出来逛逛,他道:“听说菜市口有个猎户猎得皮子不错,只是不常来县城卖,咱们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若遇见了,可以给阿砚和楚辞一人做件斗篷。” 宋亭舟自是陪同他一起去,也是他们运气好,碰到那猎户年前最后一次进山,攒了一堆皮子拿到县城来卖。 孟晚挑了几张雪白的兔皮和两张红色的狐皮,红色狐皮顏色鲜亮好看且稀少,价格略贵了几分,正好给两个孩子做毛领斗篷,兔毛就做帽子。 碧云和常金近些日子都在缝製嫁衣和绣被,孟晚乾脆將皮子送到了布庄,交了定钱让布庄里的绣娘帮忙做斗篷。 回去的路上又在街头买了些用红纸剪裁的福字,对联就不必了,这个往年都是宋亭舟和孟晚亲自写。 大年三十当天,黄叶秋色將家里张贴上春联和门神,窗户糊上故意倒著贴的福字。灶房的烟囱从一大早就开始冒烟,等晌午的时候,满院子都已经飘起肉菜的香气。 孟晚抱著儿子满院子溜达,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熟了便被常金投餵两口,一顿正经饭没吃,但肚子一点不饿。 宋亭舟难得有空,这些天不是带孩子就是教楚辞读书写字。孟晚抱不动儿子了就叫他换班,自己跑去书房教楚辞写字画画。 晚上一家人围在厅堂里摆了满满一桌的菜,除了鸡鸭鱼肘子这样的大菜,还有土豆、冬笋、荸薺、菌菇、木耳等山珍素食。家里人都不贪杯,孟晚便买了果酒回来。 他们一家再加个楚辞摆了一桌,雪生、碧云、黄叶和秋色四人,又在厢房里单独摆了一桌。 宋砚小朋友还算给面子,中途睡了香香的一觉,让他们不用分出心来照顾他,眾人吃了顿丰盛的美食。 饭后碧云他们先来收拾桌椅,洗刷碗筷等,麻利的將餐桌的收拾妥当。楚辞拿著吃剩的肉骨头餵小白狼,他给小狼起名叫雪狼,养的和大狗差不多,在宅子里看见谁都摇著尾巴要吃的。 宋亭舟爹的牌位供在常金屋里,上面供著瓜果五穀和肉食,孟晚和宋亭舟由常金带著依次上香磕头。中途阿砚醒过来,也被孟晚带著见了见祖父的牌位。 孟晚做为现代人是不信这些人鬼仙神的,但现在越来越能意识到,亲人死后,若是半点念想都没有,未免太过凉薄,温情不该散去,血脉里的牵掛也应永远鲜活。 哄著哇哇大哭的儿子,他隨口说了句,“听说芦溪镇上有座寺庙香火还算兴旺,明年我也想將我爹娘的牌位请到庙里供奉。” 常金正在给阿砚用火炉温奶,冷不丁听到孟晚的话心中不免一跳。早就知道孟晚的身世不好,却从没听他提及过自己家人,原来是双双过世了。 也是,若是没过世,应当也捨不得將这么聪慧漂亮的儿子卖到旁人家为奴为婢。 她眼中怜惜更胜,“也好,逢年过节让大郎跟你一块供奉些香烛寒衣,免得在底下孤寂。” 阿砚小宝宝喝完奶在床上玩了会祝三爷给他的玉葫芦,踢完了抱著啃,啃得都是口水再踹到一边去。楚辞看著可爱,偷偷摸摸的亲了口他又白又嫩的笑脸,换了阿砚热情且带著大量口水的啃咬。 楚辞面无表情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口水,转过身去嘴角玩命的往上翘。 孟晚假装没看到他的小动作,“今夜別去你的小院了,就在常奶奶这儿的耳房里睡,明早带你上街玩。” 楚辞犹豫了下,比划还在院子里啃骨头的半大小狼,一般狼崽一年就可以蜕变成熟,但楚辞的雪狼因为父亲是个异种,体型大的不正常,它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体型也比一般狼大,掰开嘴巴看牙齿的话,便会发现这匹拉出去已经极为骇人的狼,实际还未成年。 楚辞担心自己不在家雪狼被关在小院里会乱叫。 孟晚如今已经能看懂大半哑语了,他回道:“没事,让雪生看著它,再不济往后把它带我坊里去,正好能给我守门。” 楚辞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点点头比了个手势,“可以。” 孟晚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想玩就去隔壁找阿寻他们玩,夜里早点回来守岁就好了。”他家没有同龄人,往日自己又忙,楚辞再怎么早熟也是孩子,平日里爱去苗家玩。 雪生白日去布庄將两件款式相同的红色斗篷取回家,袖口处绣娘还用金线各绣了只带翅膀的小猪,是孟晚亲自绘得图,憨態可掬,十分可爱灵动。 趁著楚辞不在,孟晚偷偷將大的那件放到常金隔壁耳房的枕头旁,那里还有一只新荷包,里头装著几个小银錁子,应该是常金放的。 晚饭剩的饭菜放好,又开始按北方的习俗包大年夜要吃的饺子。常金做了蘑菇猪肉和白菜猪肉两种馅,赫山搭炕会泛潮,床上不方便放桌子包饺子,常金便在厨房里放了张矮桌,將面板横在上面,同碧云一起包起饺子来。 “晚哥儿说你们婚房已经看好了?”常金手上飞速动作,嘴里还和碧云嘮著家常。 碧云有些害羞,“看好了,就在城门口附近,院子很大,房间也足够住了,陶家几个兄弟前些日子还在院里打了口井。多亏了夫郎帮我添置。”本来陶九是准备婚后在县城租房住的,如此一来他们也算有个家了。 “这里房子的价钱比昌平便宜多了,晚哥儿也没费几个钱,再者早先他就说要给你准备嫁妆的,也算全了你们一份主僕情,等成完婚,宋家就是你的娘家,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来。”碧云陪在常金身边好几年,如今快要出嫁她还有几分不舍。 “欸。”碧云嘴上答应著,眼圈又红了一次。虽说和家人分离,各自天南地北找寻不到,可宋家人待他已如亲人一般,他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夜里一家子边吃饺子边守夜,將阿砚哄睡了后,第二个倒下的是楚辞,宋亭舟把他抱回耳房睡下,等回去后孟晚也迷迷瞪瞪的快睡著了。 “你们俩也回去睡吧,守不守的,明天还要早起呢。”常金劝他们回屋去睡。 孟晚把儿子留在她这儿,自己打著哈欠往回走,“那我们过去了娘,你也快睡吧,明早早饭让黄叶他们做,你多睡会儿。” 宋亭舟见他眼睛都困得睁不开,生怕他摔了,前脚出常金屋子后脚就將人抱了起来。 孟晚熟练的把双手环在他脖颈上,颇为烦躁的嘟囔,“还没洗澡呢,真烦,好睏……” 宋亭舟人长得高,步子也大,迅速回来他们的房间將人放在外间的软榻上,“你睡你的,我去打水来帮你擦洗身子。” 孟晚迷迷瞪瞪的说:“那倒不用,你帮我打水来,我快些洗就是了,耽误不了太久。” 宋亭舟只好依他给他打了洗澡水来,屋里的火炉燃著炭火,熏得还算暖和,孟晚將自己扒了个精光,像他说的那样飞快洗了个澡。 宋亭舟洗的也快,揽著人斜倚在榻上將孟晚揽进怀里,替他擦拭头髮,擦著擦著又没忍住按著人亲了起来。 孟晚扬起修长的脖颈艰难回应,身上人灵巧的舌挑弄的他舌根发麻,透明的涎液顺著唇角滴落,拉成一条长长的银线。 等宋亭舟一吻完毕,孟晚的瞌睡早就飞远了,他勾著对方健壮的腰身,不满的说:“又扰了我的好觉,你说,怎么罚你?” 炙热的喘息就在孟晚耳边响起,宋亭舟声线性感,声音又低又哑,“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孟晚眸子半闔不闔,手顺著他坚硬紧致的人鱼线逐渐向下,“这样行不行?” 宋亭舟猛喘了一声,额角硬生生逼出一串热汗,“晚儿!” —— 大年初一孟晚没起得来床,大清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没能將他吵醒,但因为心里记掛著要起来给常金拜年,他倒也没晚的太离谱。 洗漱完换上一身顏色鲜亮些的新衣,孟晚慢慢悠悠的去见常金。 “娘过年好!”孟晚正正经经的给婆母行了礼。 “好,好!过来,娘给你包了大红包。”常金从没因为孟晚起得早了或者晚了生气,在三泉村还怕旁人来串门,被人撞见赖床会惹閒话。如今在赫山县又没有人来,虽然昨日叮嘱过,但小两口感情几年如一日般亲昵是好事,没道理找小麻烦惹人嫌。 “今年还有我的呢?”孟晚诧异。 三泉村那边的习俗,成了亲的便算是大人了,只有没出阁的小哥儿才能拿长辈红包。孟晚自和宋亭舟成婚后就不收长辈红包了。 果然,常金对他说道:“今年是让你代阿砚领的。” 孟晚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把金豆子,他笑著说:“成吧,有红包就行,我先替他了。” 第31章 碧云出嫁 楚辞穿著一身崭新的衣裳,腰间掛著两个荷包,別彆扭扭的过来给孟晚磕头拜年。 孟晚受了他这份大礼,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给楚辞,“压岁钱你宋叔和常奶奶都给你了吧,这份是我送的,拿去戴著玩。” 楚辞小心翼翼的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碧色的平安扣,上面拴著条黑色的绳子,可以掛在腰间。成色还算晶莹剔透,不是京都富人圈里稀世罕见的货色,却也值得百两银子。 匣子被重新合上,楚辞久久无言,他想对孟晚比划个谢谢,但做到一半又停了,变成了,“我再和苗家人学医,以后也能帮你和宋叔很多。” 孟晚鼓励他,“行啊加油,我等著呢!” 初一一家子都换上了新衣,整个宅子张灯结彩,吃吃喝喝的一天过去,初二开始在家等著迎客。 先上门的都是宋亭舟的下属,乔主簿、黄巡检,县学里的教逾和狗狗祟祟的张典史。他们多是送些本地的特產来,只有张典史真金白银的送来了一布袋的金银大米,赫山这么贫困,他还能拿得出金银来,说明这些年跟著童平没少搜刮民脂民膏。 本来宋亭舟初来乍到,是找不到他们贪污的证据的,目前也空不出手来收拾张典史,但他偏要自己凑上来,既然当时能用別的理由把童平斩首,如今便同样能將张典史弄下台。 孟晚抓了一把金银掺杂的大米,精致的米粒从他指缝间缓缓溢出,发出“哗哗”的声响。孟晚感嘆道:“赫山这么个小地方,张典史一个不入流的县官都能贪这么多,江南等地涉及盐、茶、等,岂不是更加黑暗?难怪连三叔这样的老油条都混不下去。” 宋亭舟很有自知之明,“江南等地世家大族林立,全国巨富云集,確实不是我等身后无氏族帮衬的寒门子弟可以贸然踏入的。” “不错。”这话说到孟晚心头上,他最担心的就是宋亭舟被书中所述清廉正义浸染,一腔热血不管不顾。 孟晚將手中的金银米扔回布袋里,“只有立到高处,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我们只是白身的时候,仅能赠一人馒头,初入仕途之际,稍稍可帮小民伸张正义,现在你做到了一方知县,便可守护此方百姓。等到来日官袍变成緋色,才是为民请命之时。” “你放心,哪怕一时隱忍,我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宋亭舟神色动容,他知道孟晚所忧。 孟晚歪著头对他笑笑,其实每次同宋亭舟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同样在鞭策自己。 因为哥儿地位低下,他大部分行动其实是受限的,但因为宋亭舟的爱护和信任,他又是自由的。 宋亭舟身份低微的时候他便谨小慎微,儘量不惹麻烦。宋亭舟踏入仕途成为一方知县,他便也在不超过规制的条件下做自己能做的。 孟晚不再是当初刚到此处自身难保,连个正当良籍都没有的小可怜。 他吃过苦,从小疼爱他的父母因为意外双双亡故,让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寄人篱下,靠著看人脸色度日。 穿过来后差点被人一句话决定生死,又像畜生一样发卖到更加未知的地方。 被富人欺压过,遭恶人覬覦过,见过噁心,踏过黑暗。 他不是什么矜贵的小少爷,而是歷经千帆的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猎手。 …… 宋家的近亲都在三泉村,初三的时候孟晚便开始给宋亭舟的下属一一回礼,总也不能白拿人家的。 陶家的人初三也来了,是陶九带著兄弟们过来的,一是以下属的身份过来给上司拜年,二是以碧云未婚夫婿的角色来给宋家送礼。 他本身存下的银子就不多,为了这场婚事积蓄都光了,今天来宋家拿来的东西还是兄弟们给他凑的。 陶九人还算诚恳,陶父陶母年纪大了,做不了几个儿子的主,陶家的孩子都是自己心里有成算的。 孟晚也不占他们这点便宜,对照陶家送的东西,又给他们回了一份礼,当是给陶家长辈的年礼。 他之前也同陶九说过,碧云成婚后是要到坊上工的。 多一个人赚钱日子还不是更红火?陶九除非是红山村那个大傻子才不会同意,毕竟现在不光红山村和红泥村的村民以到坊做工人为荣,旁的村子甚至县上的百姓,都在拐弯抹角的打听怎么进坊里挣钱。 女娘和小哥儿的地位在两村也算是飞跃提升,总会有女孩和小哥儿认识到自身的价值,逐渐拥有话语权,进而感染到其他人。 —— 年底的盛京各部都忙,其中以户部为最,因为所有的田赋税银等都陆陆续续的运送到京都,户部的人要一个个查验、对照、登记在册。 哪怕是地方上缴银、粮的数目不够,赊欠国库,也没人敢在这件事情上造假。 地方县城將收上来的粮税上缴当地府城,府城集结完辖內所有县的银粮后运输到布政司,最后再由布政司送到户部。 这其中但凡有一个步骤出错,顶在前面砍头的就是最大那个,想推给下属背锅都不能。 户部尚书寇汶是个出了名的守財奴,每年年底户部核对粮税的时候都是他既欣慰又上火的时候,特別是岭南的帐目,他是一眼都不想看,收不上来银粮不说,年年倒欠朝廷。 “咦?”查点西梧府帐目的户部侍郎拿著帐册眼睛瞪得溜圆。 寇汶问:“怎么了,又是那个州府?欠了银,还是粮?”他心里厌烦,全国上下交税要是都像扬州那样积极就好了。 户部侍郎欲言又止,“大人,岭南今年確实还是欠收,但西梧府下的赫山县,嘖!它……” “他什么他?给我。”蔻汶一把將他手上的帐册抢过来自己看,结果几眼看下来双瞳瞪得比属下还大。 “这……这这这!走,跟我去粮仓看看去!” 蔻汶难以相信自己手上拿的册子真偽,放下一堆的公务就去了粮仓,真的面对那一堆堆的时,他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开口,“……赫山县,以抵税?” 以粮抵税才是常態,虽然盐粮铁是硬货,但按照实际来说有人会拿盐和粮去以物换物,却很少听过拿铁和去这么做的。问题是,赫山县那个五年俩知县的穷地方是哪儿来的这么多?真他妈离谱到家了! 户部侍郎愁眉苦脸的问:“大人,那怎么办啊,咱们是收还是不收?” 蔻汶咬紧了牙根,“不收?要是不收又没粮又没银的,还让他们赊借吗?收了,按市价折算,详细登录在册。” 这件事太奇葩,算是开国第一例以抵税的,被蔻汶完完整整的上书给了皇帝。 “以抵税?赫山县知县是哪个?”御书房內穿著常服的皇帝询问道。 几个皇子和一品大员都在殿內,太子没有过多犹豫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父皇,赫山知县乃齐盛二十五年的进士宋亭舟。” 皇帝手指轻点面前的奏摺,“有点印象,开春时是不是还向朕上奏过要开荒地?是个能为百姓著想的仁官。”能得皇上这番夸讚已是天大的殊荣了,底下官员大都將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思量著是哪家子弟,能不能拉拢。 面容俊雅的廉王笑的温润,“太子殿下仁厚,这等微末小官还能记得清楚。” 太子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忠毅侯恐子不成气候,特意將其遣送至赫山,至今未归。” 太子这番话两个意思,他之所以能答得上来赫山知县姓甚名谁,是因为自己小舅子在当地歷练,关注一下不足为奇,一个小小知县又怎能比得上侯府世子呢? 皇上的关注点果然转移到了秦艽身上,“哦?將嫡子派去了岭南,忠毅侯倒真捨得,是个什么职司?” 太子语气谦逊,“回父皇,秦艽顽劣,不堪大用,只是做了个小小的伍长。” 如此皇上彻底想起来自己曾派给宋亭舟两千士兵,充作当地县兵。 “忠毅侯年轻时是禹国猛將,他儿子想必也是不差,只做个伍长未免埋没人才,做个百户也不屈他。”一个正正噹噹的世子,身份何其尊贵,只当个伍长被普通士兵指挥確实不像样子。 “谢陛下圣恩。”太子这个姐夫,替小舅子拜谢一番,满意落座。 廉王意识到自己给秦艽那小子递了把梯子,脸色不大好看,但生生按捺住了,面上瞬间又恢復了和煦的模样,如此行径,可见是个城府深的。 接下来又回到了户部尚书递上来的话题,眾朝臣商议一番,总结道:“赫山县此次以抵税情有可原。”毕竟穷嘛,能上缴点有用的东西已经是不容易了,毕竟这个破县之前没有一年是上缴粮税齐全的,碰上个天灾人祸更是什么也没有,好歹今年是给交全了。但…… “赫山宋知县言明,开荒与建造梯田效果显著,当地百姓不再饱含飢饿,但大部分百姓仍没有能力负担国税。这些是他夫郎开办的坊里私家之物,为了减轻当地百姓税收压力,以部分工酬抵税,或是將以低价卖给其他村民,这才补上了税收的窟窿。” 说到底还是一个问题,百姓地少,荒地產出暂时没有良田高。 高官大臣不会將民生发展的眼光投到赫山县这样的小地方,但宋亭舟这一遍遍的哭穷,因为以代税史无前例,又一次顺利的让陛下看见了赫山的困顿之处。 皇帝沉吟片刻,“乡绅买地无罪,遏制艰难,確实是偏远小县的窘迫之处。你们可有良策?” 他后一句话是在问两个成了年的儿子,老二勤王自从有了封地,好像就奋斗到头与世无爭了,如今只有排行老四的太子文昭,及廉王老五文旭还在暗戳戳的打擂台。 两人一个是中宫正统,娶了忠毅侯府的嫡长女。一个贵妃所出,背后有定襄国公坐镇。心思深沉,不相上下。 文旭揣度片刻,“儿臣认为乡绅买地无罪,是当地知县无能。只要好言劝诫乡绅,通过道德教化,引导其低价將土地租给农户,即可缓和矛盾。” 呵!太子心中冷笑,这算什么办法,还不如抓住两个强占欺诈的当眾砍了,也比什么好言相劝靠谱,果真是一门心思向著世家。 “父皇,儿臣也看了宋大人的摺子,当地乡绅竟然故意高涨租金、打压坊。百姓暂且只能果腹,地主之流却把田地牢牢把持在手中,奴役百姓。这样的人再好言相劝只怕也是不妥。”太子心中也有宏望,他心里想的是要抑制乡绅囤地,定规量、设矩度。使他们不可肆无忌惮的囤地的,但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虽然官员不可囤地,但哪个没买地掛名在族中呢?他说了就会得罪朝廷半数世家。且几大世家被剷除前,此举根本难以实现。 皇帝又看了一遍宋亭舟的摺子,然后“啪”的一声合上,赫山知县恳请將赫山当地的人头税併入到田赋税中,以田亩数量交税,而非人丁。如此地越多,税便越重。以此既能减轻农民压力,也能抑制地方乡绅囤地导致百姓无地可种。 此乃良策,却尚要斟酌。 只是宋亭舟此举,到底是给皇上心中埋下了一粒土改的种子,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举国改革。 如今挡在前头的世家,皇帝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商量了一圈,最后赫山以代税的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但因为这件事,朝廷还是颁布了新的律法,以后各州府不必再押运粮食上京,全都折成现银。也不许什么以代税、以盐代税的,往后户部统统都不收,只认银子。 —— 二月的赫山地界已经开始回暖,但因为冷热气流交匯,天天不是阴天就是下雨,难得初八这日的天气还算晴朗。 宋家的宅子里掛满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纸裁剪的喜字。赫山的习俗是早晨迎亲,碧云几乎一夜未睡,天不亮就换上一身大红嫁衣,由喜婆给梳洗上妆。 他头上戴著孟晚给他置办的头面,在黄叶的搀扶下,给厅堂里主座的常金、孟晚和宋亭舟磕了头。 第32章 上山 常金叮嘱了他几句,说了些身为长辈祝福的话语。 孟晚將碧云的卖身契当著他的面撕碎了,县衙有人好办事,碧云的良籍早早就给他准备好了。 辞別旧主,黄叶扶著碧云出门。雪生就蹲在门口等著,他身形偏瘦,个子也不像宋亭舟那样高,碧云轻手轻脚的趴在他后背上,生怕压趴了他似的。 “我是习武之人,你这小身板累不到我。”雪生难得说了句俏皮话,今天他是作为哥哥送碧云出嫁。 碧云默默的搂紧了他的脖子,从堂屋穿过中堂走过两座院子到门口的马车,平日里觉得很远的距离,此刻却发现有些短暂。 雪生將碧云放到掛了红绸的马车上,对前来迎亲的陶九说了一句,“碧云是我弟弟,好好对他,若是不然……”雪生不是多话的人,乾脆捡起地上倚马车车轮的木块,一掌拍碎,隨后转身瀟洒走人。 碧云刚才就哭了几场,闻言又要垂泪。他在后面喊了雪生一句,“哥,我两天后再回来。” 雪生没有回头,只回了一个“好“字。 碧云乘坐的婚车离开宋家,带著他对过去的难过不舍,奔赴自己未知且期待的新生。 碧云出嫁后家里少了个人,大家都还怪不自在的。 黄叶做活虽然麻利,但人不如碧云细致稳重,常金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亲自带阿砚。 阿砚到二月中旬正好四个月了,已经会躺在床上来回翻身,需得时时有人看顾,做饭洗衣的活计常金就吩咐黄叶和秋色。 新的一年开始,朝廷的政令也传到了赫山,往年送粮和银改成只送银,布政司的压力少了不少。 这条政令想也是和宋亭舟往上送有关,孟晚坏笑著说,“我就喜欢看那群大人物吃瘪的样子,只可惜不能当面欣赏。” 宋亭舟將书册放好,语气颇为放鬆,“新来的县丞做事还算勤恳,等张典史被撤下,我让陶九顶替了他的位置。”如此县衙的蛀虫算是清乾净了,剩下的都是为他所用的人。 “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孟晚感慨这就是大家都挤破脑袋当官的意义,哪怕不做贪官,也总会有各种便捷。 赫山雨水充沛,今日外面又下雨了,宋亭舟询问站在檐下看雨的孟晚,“今年的甘蔗是不是也该栽种了。” 雨水一连串从屋檐往下落,把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泥土味道,孟晚轻嘆一声,“本来是想先种上两年甘蔗给村民们打个样,他们见著有收穫便会自发的栽种甘蔗,如今看来,童家也太沉不住气了。” 宋亭舟颇感意外,“他们这就要毁约?” “童平到底是童家嫡系,就这么死了他们不可能毫无怨言,到底是地方上称王称霸惯了,还以为自己心思够深。”这一年可能要多费些事了,孟晚无奈道:“看著吧,直接毁约他们不敢,保不齐弄出些什么事来,要让我自己去提。” 宋亭舟自身后揽住他,嗓音低沉温柔,“別让自己受了委屈,若是不想理他们,便由我出面。” 身后的温度温暖又令人安心,孟晚微微眯起眼睛,轻笑著说:“在你的地盘只能我委屈別人,放心吧,在家待著也是无趣,我还挺喜欢陪他们演演戏的。” 孟晚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已经自行在扬州买好种苗的童家人却坐不住了,这一车车的种苗不儘快种到地里就会坏在手里,童老二一路从扬州运回赫山辛苦不说,钱也没少。 “大哥,你想出来办法了没有,实在不行把钱退他,地硬收回来算了。”童老二急躁的说。 童老三冷哼一声,“退给他?你说的好听,当时签的文书你们没看吗?姓孟的租了三年,大哥是签了字押了朱印的,若是毁约,咱们那位好知县不更有理由將你们抓了个遍?”宋亭舟如今在赫山百姓心目中的形象,都不是铁面无私了,整个一铁面阎王。 童老大还算淡定,他喝了口热茶,劝导几个著急上火的弟弟,“不用急,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著吧,我要那孟夫郎心甘情愿的將地让出来。” —— 进了三月孟晚还是没说今年种甘蔗的事,红山村和红泥村的村民都心中著急。 两村都有女子和小哥儿在坊上工,虽然签了什么保密文书,但多少隱蔽透露过去年收上去那一车车的甘蔗做了许多的。 按理说价贵,又压秤,还有外地的富商过来一车车的买,孟夫郎应当是赚了不少钱。今年该是早早准备起来,怎么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呢? 陶家如今与孟夫郎最亲近,便有村民上陶家去打探消息,结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陶老大一家子七八口人现在住在半山腰给孟晚养鸡,其余人也是真的不知道。可村民们不信啊,引人不满便有人传些陶家的閒话,说他家老九娶得小哥儿了不得,没孝敬一天公婆,整日在外头拋头露面。 不过这话传了两天,老实巴交的陶家人没吭声,家里有哥儿在坊上工的人家不干了,一家子堵在造谣的人家里开骂。 “你自家孩子没本事进不去坊,这就开始造別人家的谣了?” “我家娃每月不知道挣多少银钱回来,你们一家子人都赶不上!” “自家没本事眼红旁人家,我呸!不要脸!” 造谣那家子被指著鼻子骂,句句被戳著心窝子,偏偏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心里窝著火,气得五臟六腑都酸胀。 第二日童家的管家便跑到村子里打探消息,又找了许多姓童的说话,连童顺这个还不大的孩子都被叫了过去。 这孩子实在,可能听出了什么,给隔壁婶婶送了银钱和米麵,恳请他们帮忙照顾奶奶,自己背著包袱,坐上出村子的牛车便赶去了县城,找孟晚告状。 孟晚暗地里一直关注著童家的动作,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千里迢迢过来给他送信。 他也没戳破什么,只是留童顺在家里住了两天,又让黄叶收拾了一包家里多出来的、粗布等,和两盒子点心送给童顺。 自己则是收拾了一堆行李,让黄叶、秋色在家陪常金带孩子,带著雪生和楚辞陪自己去红山村一趟。 宋亭舟不放心他,正好赶上春季播种,他本来也是要下乡的,便也跟著去了。 今年再来红山村,村民们再没有去年一开始那种隱隱的敌意与不安,反倒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他来。 孟晚仍旧住在童顺家里,雪生武力值还行,做家务就不太擅长了,孟晚和宋亭舟的东西自己收拾,他还有先见之明的带了被褥来,因为童顺家放的被子已经泛了潮,要晒晾过后才能铺盖。 楚辞默默无声的踮著脚帮他们忙活,他头次被带到村里来玩,和郊游差不多,看到哪里都稀奇,却听话的没有乱跑。 他们收拾完行李,对付著吃了口饭,便各自回屋洗漱休息了。 孟晚洗完澡一边往衣橱里放衣裳一边同宋亭舟说话,“你说阿砚会不会想我们?” 在他身旁铺床的宋亭舟意外的看著他,“之前你不是还嫌他爱哭闹,这就又想了。” “他哭起来是有点子烦人,但平时还是可爱的,你不知道他最近会翻身,整日醒来就在床上来回滚,可好玩了。” 提起儿子孟晚眼睛里都是笑意。他穿著一身缎面的中衣,质感柔顺,头上戴的仍旧是最爱的那支祥云银簪,这是宋亭舟在订婚时送给他的信物。腰间坠著的玉佩也是所爱之人赠与的,浑身上下都洋溢著被爱滋润的模样,有了阿砚后又添了些许变化。 宋亭舟將被褥规整好,凑上去在他形状姣好的唇上亲了一口,“村里的事都办完了我们就回去陪他。” 孟晚嘴角微翘,“也是,我要是天天在家可能还会嫌弃他烦人。”远香近臭嘛。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出去找村长说话,孟晚坐了一路马车起的晚了些,醒了后楚辞就带著雪狼坐在他门口晒太阳。 他手边放著一个小木盆,里面有三四个水煮蛋,此刻正一个个的剥给雪狼吃,比普通萨摩耶还大上一圈的白狼一口一个的吞著,吃完就眼巴巴的看著盆子里的,却也不乱动。 楚辞老成內敛,將狼也养的这么老实。 孟晚拿著牙刷出来问他,“你吃早饭了没?” 楚辞將手里还没剥完的鸡蛋丟了出去,雪狼连蛋皮一起吞了。 “和宋叔一起吃过了,他去找村长了。”楚辞飞快的比划。 “好,我知道了。”孟晚洗漱完,自己去厨房找吃的,锅里给他留了饭,但是没有常金做的好吃,晚上他想上山抓两只鸡回来做。 “孟夫郎在家吗?”外头有人来找。 其实一大早童顺家院子外面就守了人,只是孟晚一直没露面,大家不好进来,这回听见孟晚的声音了这才到门口来问。 宋亭舟不在,雪生在门口餵马,孟晚去哪儿楚辞就跟到哪儿,隱隱以一种保护者鹅姿態守护著他。 村民没见过楚辞,孟晚每次下乡来穿戴的都十分朴素,也分不清什么僕人主子的,村民还以为楚辞是孟晚的小廝。 “小孩,你家主子呢?” 楚辞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嘿,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还不如孟夫郎之前带过来那几个哦。”村民见他不理,自行走进了院子。 怎料雪狼拱起身子,齜牙咧嘴的低吼。 村民远见还以为是狗,近看才知道是狼,一时间被嚇得不敢动弹。 “陈叔来了,你不用怕,它不咬人的。雪狼,回来!”孟晚出来喝了雪狼一句,它便低眉顺眼大的跑回来趴到楚辞腿边不动了。 陈叔拍了拍发麻的腿,他们村的山都低矮,林子也不深,因此少有野兽,冷不丁腿都嚇麻了。 “孟夫郎啊,没打扰您吧,我来是想问问,怎么今年甘蔗还要砍断育苗的,现在是不是也该筹备起来了?”陈叔客套的说。 去年村子里的人家都挣了不少钱,但谁嫌钱少呢?如今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巴望著,恨不得把自己家的地也卖了当佃户。 孟晚把用来洗碗筷的脏水泼到院里,“陈叔放心吧,我如今来村里就是通知大家快开始栽种甘蔗,坊那边已经开始租车往村里拉甘蔗种苗了,大家都不必著急。” 他如今说出来的话就是金玉良言,比村长还权威。陈叔眉开眼笑,“好好,那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孟晚將他送出院子,眼见著一群人围上去对著陈叔问东问西。 “老陈,咋样啊?孟夫郎说了没有,今年还中不种甘蔗了?” “三叔,你快点说说,我爹娘都急死了。” “孟夫郎都跟你说啥了,你倒是说啊!” 陈叔被这一群人围著,七嘴八舌得嗓门还大,嚷得自己脑门嗡嗡作响,“都静啲啊!囉里囉嗦,孟夫郎说了今年还种甘蔗,在家等著就得啦!” 大家一听都安了心,欢欢喜喜的各自散去,但其中童姓的村民各自目光闪烁,似乎还有別的心思。 白日无事,孟晚带楚辞和雪狼上山抓鸡,小半年没见,现在天气回暖正是孵蛋的好时候,明年他就有大批的鸡了。 雪生默默走在他们后面,孟晚就像领著小朋友放风似的,和楚辞一人背了个小巧的背篓,他挖野菜,楚辞採药草。 有不少村民也在山上采野菜,撞见孟晚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这山如今是被孟晚租下来了。 往年主家不在,他们都是偷偷上山,毕竟就住山边,也没人见天的守著。 “没事,你们挖你们的,我上山看看鸡。”孟晚对著眾人笑笑。 还没到半山腰的鸡舍,便看见有鸡在附近溜达,这批鸡算是散养,往日都是在山里吃喝,耗费的粮食不多,夜里不用叫都知道自己回半山腰的鸡笼里,偶尔有几只笨大的要陶大的儿子去找。 陶大一大家子住在山里养鸡,为了方便盖了两座竹楼住,还有间底下垫的高高的平房,大早上烟囱还冒著细烟。 陶大媳妇拿著筐从平房里出来,看见孟晚惊喜道:“哎哊!孟夫郎来了!” 第33章 大吉大利 孟晚將背篓卸下,掛到竹楼旁的杆子上,免得里面的野菜被跑来跑去的鸡给吃了,然后问向陶大媳妇,“是啊陶大嫂,听陶九说你年后开始孵蛋了,所以过来看看,有破壳的了吗?” 陶大嫂是个脸圆爱笑的妇人,笑呵呵的对孟晚说:“最早的一批毛都硬了,我男人又做了几个小鸡舍养著,上个月我孵得那批刚才我过去看也有破壳的了。” 孟晚眼睛一亮,帮楚辞也掛好背篓,“走,小叔带你去看小鸡破壳。” 楚辞平静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波动,避免惊到山上的鸡,雪狼没有跟来,被独自留在了童顺家,他亦步亦趋地跟著孟晚走进了平房。 两人一揭开厚厚的帘子,扑面而来就是一阵温热。为了小鸡能够顺利孵化,平房里外捂得严严实实,房门左右各一长排到前面顶头的木箱,中间也有两排。 整个房子就是一个巨大的育雏房,里面间断著摆了八个火炉,时时都要看著火炉里的火不能熄灭也不能过旺,总之是个细致又磨人的活计。 孟晚掀开中间段的一块破被,底下正有小鸡在努力破壳。 楚辞急急的指了一下其中一只,那里正有一只小鸡在啄蛋壳,但他们都看了小会儿了,別的小鸡都出来两只了它还没有啄开。 “不急,你帮它剥开一个小口就行了。”孟晚听人说过有的小鸡破壳困难,就是需要外力辅助一下子。 楚辞本就会炼毒,也没什么不敢下手的,动作轻缓的將被小鸡啄的凸出来的小鼓包剥开,里面挣扎的小鸡便慢慢一点点的顺著那道小口一点点啄破蛋壳,最后成功出壳。 孟晚若有所思的说:“这只小鸡和你很像,本来困顿在蛋壳里,但只需要一点点的助力,便能顺利迎接新生。”如楚辞,也如赫山的百姓们。 楚辞脸上还有没褪去的笑意,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和孟晚出来玩,他很高兴。 陶大嫂知道孟晚要吃鸡,当即挑了四只长得肥的,手起刀落就给四只肥鸡放了血,就著炉子里热的水將鸡收拾的乾乾净净,这才递到雪生手里。 有没受精的鸡蛋,被陶大嫂醃了两罈子,正好又给孟晚带下山一坛,三人满载而归。 孟晚许久没有下过厨了,让雪生將灶房的两个锅灶都点上火,先和了一盆白面放在一旁慢慢发酵,后將其中一只鸡白水下锅隨便煮了煮。这是餵给雪狼加餐的,孟晚也觉得当日的山犭军瘮人,一般时候都给雪狼吃熟食。 剩下的三只鸡剁成大块,用清水泡出血沫再沥乾,起锅烧油加葱姜爆香接著下鸡块,灶房里瞬间窜出香味来。 楚辞在门口紧盯著孟晚乾脆利落的动作,雪狼在他旁边则是流著口水看锅里的鸡。 孟晚把锅里添上热水和配料,盖上锅盖,又將面盆揭开,他想顺便在锅里贴点饼子,用锅气蒸熟就著鸡汤,宋亭舟爱吃。 锅边冒出白烟,孟晚重新將锅盖打开,把擀好的饼子一个个贴在锅边推开,再重新盖上盖子,让雪生一次少添些柴火慢慢燉,宋亭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狼的饭好说,整个的鸡捞出来晾著,这口锅再蒸上一盆米饭。 “雪狼开饭嘍!”孟晚把鸡扔到雪狼的食盆里,招呼它吃饭。 雪狼早就馋了,一个猛子就扎到了盆里,囫圇吞了一半的鸡才觉得不对,好像和刚才闻到的香味不一样。 晌午宋亭舟回来时,童顺也从地里干活回来了,去年他自己也千辛万苦地开了一亩荒地。这些天村里人开始播种,童顺人小,干活的速度和体力都不如大人,但也慢慢吞吞地种上了稻子。 他奶奶年迈,今年连饭也做不了,童顺干活回来还要给她做饭。 孟晚炒了个野菜炒蘑菇,一个木耳炒鸡蛋,分量都是大的,各盛了一些並一小盆鸡肉和一盆乾饭让楚辞挨个端到童顺家堂屋去。 楚辞不会说话还不爱理人,任童顺不好意思的推脱,也只当没听见,完成任务一样放下东西就走。 宋亭舟、孟晚、雪生和楚辞四人围著桌子一起吃饭,除了他们三个吃了六七块饼子外,剩下的饼子都被宋亭舟吃了,人家还另吃了两碗米饭和许多的菜,现在连楚辞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吃完了饭雪生收拾碗筷,孟晚从刚有阿砚的时候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脱了外衣招呼宋亭舟躺在床上,和他閒聊两句,“这个冬天又有不少村民自发开了荒地吧?亩数可多?” 宋亭舟被他当抱枕依著,声音自孟晚头顶低沉地响起,“红山村山地坡度尚可,村民们有家里勤快的一冬过去开了六亩荒地,虽產量不如平地,但总归多了进项。” 哪里都不缺勤快的,更也不缺懒人,有积极开荒的,同样就有去年多挣了银子在家躺著不动的。 孟晚懒洋洋的说:“去年山地的甘蔗比平地的甘蔗更甜,当时就觉得红山村最適合种甘蔗,等童家的事了,如今开荒多的人家往后便能多种几亩甘蔗。” 如今开荒不积极的人不过是两种心態,一是怕开的太多两年后赋税太重负担不起,又没有人会买破山地。这是大多数村民的想法,倒也能够理解。 第二便是极少部分,觉得孟晚餵饭太香,不想再苦哈哈的自己种地,只侍候孟晚的甘蔗等著领工钱即可。 宋亭舟在心里思量著过分开垦也不是好事,一亩不开更会重新被地主摆弄,他说破嘴皮这些人也不会改变固有思维,还是得让他们跌上一跤才成。 春种时要重新丈量土地登记在县衙的鱼鳞册上,若是挨个让乔主簿来还不得將人累死,宋亭舟这次下乡便是为了让村里推选里长,到时候由里长和衙役丈量,最后上呈到乔主簿那里一一登记在册。 一般情况下里长选举的都很容易,因为大部分村民还会选择原来就在村子很有威望的村长。 特殊情况的就像是之前在公堂上捣乱那位水和村村长。哦……现在是前村长了,如今村里的里长是他三儿子,为了帮他三儿子在村里立住威信,他难免偏颇三房,引来家里其他儿子儿媳不满,如今里外不是人。 相比之下红山村就和谐的多,村里的里长还是以前的村长。不说別的,其他人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当时选人去坊的时候,略过了自己家人选了村里別家媳妇和哥儿。 那些被选中的人家是心存感激的,旁的村民也信服他。 下午宋亭舟和红山村的旧村长新里长去量地,晚饭孟晚煮了锅粥,炒了盘素菜,切两盘陶婶醃的咸鸡蛋,楚辞好像很爱吃,他正长身体,是如今家里第二个能吃的。 夜里宋亭舟正抱著孟晚睡得正香,童顺家的大门便被人敲响了。 “宋大人,童顺?” 宋亭舟在黑暗中睁开双眸,先抱紧了怀里的人,感受孟晚呼吸均匀顺畅后方才慢慢將人放平在床上,自己轻手轻脚的下床披上外袍。 他出去时雪生已经走到院门处警惕的询问:“找谁?” 叫门的陶大声音有些急切,“我是山上给孟夫郎养鸡的,鸡舍里的鸡突然死了一批,我来告诉孟夫郎。” 这可不是小事,他一年十二月挣著孟夫郎给的工钱,孵小鸡死了几只还算正常,养成的大鸡无缘无故死了一批那不就是他的过错吗?可怎么和孟夫郎交代哦! 陶大一家子心里都急,发现了就马不停蹄的下山来童顺家找孟晚。 走过来的宋亭舟听到了陶大的话,示意雪生先將门打开,然后对著急上火的陶大说:“可能是生了瘟毒,你將死鸡单独放到一处,再看看其它的鸡有没有异样,今日夜深了,明早我和夫郎再上山去看,你先回去休息。” 他说话態度寻常,听不出有怒气,陶大忐忑见状不安的心踏实了一半,借著月亮光又返回了半山腰。 第二天一早孟晚醒来听宋亭舟说起昨夜的事,他挖了一块咸蛋黄吃,语气轻飘飘的说:“一会儿吃过饭我就去山上看看,今天你不是要去隔壁红泥村吗,你自去你的。” 宋亭舟有些不放心,“去红泥村的事不急,明日再去不迟。” 孟晚把自己不爱吃的蛋清挖到他碗里,“放心去吧,你不走,旁人还怎么施展手段?” 他把宋亭舟哄走做正事,自己带著楚辞和雪生上了山。 “孟夫郎,你可来了,都是我家男人没看顾好,你让我们怎么赔都行,可別伤了和气。”陶大嫂惴惴不安的说。 她都是当奶奶的人了,担心孟晚生气,说话谨小慎微生怕孟晚责怪。毕竟还有一层姻亲关係在,所以才更不好意思。 一大家子昨晚全没睡好觉,在鸡舍盯了一夜,把餵鸡的水和粮食都换了一遍,今天又早早干活,餵鸡的餵鸡,铲粪的铲粪。 “陶大嫂,你们都先別急,带我去看看死鸡在哪儿。”孟晚不是爱胡乱怪罪人的,何况鸡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待考量。 陶大嫂的儿子昨夜將死鸡都扔到山上一颗大树底下,昨天半夜一共死了十七只成鸡,还是半夜陶大起来方便听到鸡舍里有异样才发现的,此刻都在大树底下,每只都保持著鸡头扎进翅膀里,两爪直直伸著的僵化姿势。 孟晚不懂畜牧,但楚辞懂,他上前查看一番,很快得到结论,“是中了断肠草的毒。” “什么!”陶大嫂惊呼一声,隨后愤愤地说:“是哪个缺德的干这种事!” 孟晚倒是没什么意外,“既然那人干了这种事,那么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劳烦陶大嫂夜里暗自观察,也不用立即就抓个正著,只需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自会著急。” 陶大嫂觉得自己没听懂,再次確认了一句,“不当场抓住?” 孟晚义正言辞的说:“对,毕竟都是乡亲嘛,总该给人家一次……嗯……几次机会的!” 陶大嫂欲言又止的送孟晚他们下山,回来和自家男人、儿子儿媳妇说:“孟夫郎心肠也太好了,去年咱们一个村子都是他养活的,多少门户翻盖了新房。当下村子里有人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他不责怪生气就算了,还要给那贼人机会。唉!真是菩萨似的人物。” 陶大儿子哼了一声,“孟夫郎是心软,但越是这样越是不能放过那人,今晚我值夜,要是让我看见是哪个孙子乾的,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陶大抽了儿子一巴掌,“扒什么扒!今晚你老实给我睡觉去,我看著,孟夫郎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听著就对了。” 陶大儿子心肠不坏,就是人过於耿直,被老爹抽了一下子,也没敢反驳,自己嘟嘟囔囔的就跑去给鸡添水去了。 宋亭舟走后,孟晚没事就带著楚辞雪生去山上采蘑菇挖野菜,去年红山村村民送的菌子常金就极爱吃,难得再来一次,他便想自己多采些晾乾,回去给常金带上。 又过了五天,孟晚说的甘蔗种苗没送来,反倒是陶大又叫儿子下山来找孟晚,还是清晨路上人最少的时候。 “我家夫郎还没睡醒,你若是不急,就先等一会儿。”雪生少见的態度温和,此人毕竟也是碧云的侄儿了。 “欸,不急不急。”陶大儿子嘴上说著不急,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迫不及待地就要想吐露。 孟晚和楚辞都还没起,且他也没嘱咐过雪生陶家有什么急事,是以雪生只是点火烧水,当作没看出陶大儿子的急躁。 日头东升,阳光夹杂和煦的暖意照射到窗框上,孟晚睡觉的屋子里终於传来了些许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穿了身被常金改良的对襟长衫和裤子出来,长衫是深蓝色细做的,长至大腿,深灰色的裤子做成宽鬆直筒样,能盖住半个脚面。 这一身穿著再舒服不过,孟晚到乡里最爱穿成这样。 说实话没多好看,重在舒適,和村民们干活穿的短打也差不多少,远没有盛京扬州等地的衣服样子多,样色也不鲜亮,但穿在孟晚身上就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第34章 今夜吃鸡 陶大儿子明明已经见过孟晚几次了,却还是不適应这么个精致的人物日日在他们这山沟沟里。 “出了什么事了?”孟晚端著漱口杯和牙刷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刷牙前问了陶大儿子一句。 陶大儿子回过神来,“孟夫郎,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我和我爹真的撞见给鸡下药的人了!” “唔唔唔!”你说你说! 孟晚毫无形象的一嘴沫子听陶大儿子说这几天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孟晚下山了后,陶家人对山上的鸡是谨防死守,夜夜都两班倒的看著,结果第一天晚上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鸡舍附近。 他们盖鸡舍的平地被夯平挺大一片,为了方便养鸡便没有修建围墙,只扎了一圈的篱笆,这更方便了贼人进出。 陶大就守在暗处,眼睁睁的看著那人拿著一布袋的东西,躡手躡脚的往鸡舍里钻,引起几声轻微的响动后,又偷偷摸摸的下了山。 他强忍著逮人的衝动,按照孟晚的吩咐一声没出假装没看见,放了那人安然离开,只是当天飘了细雨,夜色浓稠阴暗,没能看清那人长相。 那贼人走后陶大赶紧跑到鸡舍,却见鸡食盆里掺著些青绿色不知名的草,和食盆里的鸡草长得极为相似,怪不得上次中了招。 上回只是死了十几只鸡就把陶大心疼坏了,这回那人可是背了一袋子进来啊!这些鸡要是吃了,岂不是最少也要死上百只! 陶大心头火起,恨不得追上去捶死那狗贼,但想起孟晚的嘱咐只能努力按捺住。他叫醒儿子,父子俩连著食盆里其他鸡草全都重新换了一遍,忙活完天都亮了。 当天陶大儿子就要下山告知孟晚,陶大琢磨著孟晚的临走前的话,还是叫住了儿子。 两人白天睡了一天,晚上由陶大儿子守著,结果那人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直到昨晚,可能是山上陶家没有动静,那人竟然胆大包天的又来了,除再次背了一袋子毒草又偷偷摸摸的掺到了食槽里外,这几次行动助长了他的狗胆,临了竟然还偷走了两只鸡! “那个孙子偷鸡的时候动静闹大了,我娘和我夫郎都醒了,我爹我们想假装没发现都不行。他嚇得转身就跑,我爹离得近看清了他的脸,但假装天黑没看真切,骂了几声並未追上去。” 陶大儿子怒骂一句,“就这样那贼人还紧捏著袋子不撒手,硬是背了两只鸡下山!” 山上的鸡和鸡蛋平时也可以散卖,有村民过年的时候就上山来买过鸡和鸡蛋,也有专门过来买受精蛋回家自己孵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陶大先前並没有往自己村子的人身上想,毕竟家家户户在红山村几辈子了,都是乡亲邻里,怎么可能这么阴损知道他为孟夫郎养鸡还故意来下药? 多半是其他村子的人眼红他们村子当下过得红火,故意来捣乱的。 谁曾想他们红山村就是有那坏的流脓的人! “孟夫郎不知,前些日子村里就有人说我家的閒话,我爹和爷爷都是老实人,叮嘱家里的叔叔们不许惹事。后来童庆家被村中其他人找上门骂了一通,我家才知道是他乱嚼舌根,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怎知童庆又跑上山去给鸡下药,真当我们陶家好欺负的不成!” 这个无耻小人! 陶大儿子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立即就衝到童庆家里把人拉出来揍一顿。 “叫童庆啊,和镇上的童家又有什么关係?”孟晚洗漱好没急著吃饭,楚辞年纪小睡得沉,这会儿还没起,不过估计也快了,等他醒来一起吃饭。 陶家还以为是他们家和宋家结了亲,他九婶说进就进了坊,又被孟夫郎安排成管事的,惹得童庆眼红才下了黑手。完全没想过和童家有什么联繫,“镇上的童家以前是在我们村分出去的,可人家早在上上辈就是地主了,真沾亲带故的都在镇上,村里姓童的都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远亲。” 孟晚眯起眼睛,“哦,这样啊,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后续的事情不用管,也暂时別声张。” 陶大儿子实在忍不住,“孟夫郎,童庆……他……” 孟晚但笑不语,陶大儿子说不下去了,垂头丧气地离开,估计在他心里孟晚已经是一个心软懦弱的泥菩萨。 又过了两天村中风平浪静,童庆家井里掛了两只褪了毛的鸡,愣是不敢煮了吃,家里的小的天天烦著要吃鸡肉,童庆一咬牙,“吃!叫你小爹拿灶房里剁了,今晚就吃。” 儿子女儿都欢天喜地,童庆家没到饭点就早早飘出了香气。 邻居好奇,“今儿是铁树开,还是公鸡打鸣,怎么童庆家捨得燉肉了?” “不对,他家去年也没养鸡啊,难不成是买的?” 鸡都吃完了也没人来找,更助长了童庆的胆子。但他行事这么拖拉,半点风声没有,已经让指使他的人不满了。 夜里,还是在养鸡的半山腰。月亮高悬在空,四周一片寂静,林子里偶尔传来鸟类清脆的叫声和爬虫爬过林间的“沙沙”声。 鸡舍里静悄悄的,五道黑影一前一后的往鸡舍走去,行动缓慢小心,其中还能听到最后一人坠在后面累的剧烈喘气,还低声责骂领头的那人,“童庆,大哥真是看……哈……看错你了……这……这点小事居然都做不好!” 最前面的童庆像是极为怕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反驳,“五叔,我真的上山去了,还去了好几趟,肯定是陶大怕被孟夫郎发现,硬给瞒下来了。” 其他四人应该都是在迁就最后这人,一步三回头的走著,中间三个因为头回做这种事,一路上不停左顾右盼,生怕叫人看见,其中一人没注意到脚下的路还差点被路上的树枝绊倒。 被童庆叫做五叔的人,正是当初跟著童老大一起到县城找孟晚的童家老五。他人年轻但是辈分高,只因吩咐童庆做的事一直没有进展,童老大觉得他做事还算稳妥,便叫他过来亲自看看。 童老五听了童庆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你放屁!真要是你说的那样下了好几次药,是他说瞒就能瞒的下来?” “反正我真下了。”童庆小声辩驳。 三人中有人不耐烦的反问:“管你下没下,反正你没办下来事,要不童五爷会再叫上我们一起来?” 其他两人附和,“就是。”看来他们和童庆之间的关係不太融洽,可能暗自还相互竞爭。 “好了!”童老五压著嗓子斥了一句。“今晚我带了迷药来,先將陶家人都迷晕。童全、童福、刘四,你们仨不是刀快吗?今晚你们四个把鸡舍里的鸡头都给我砍下来扔到村头去。” 他们三人家里都有一亩两亩的地,並不是童家的佃农,以前看来比其他人家都富裕,还嘲笑过旁人,结果去年没地的佃农都挣了大钱,他们还是困顿著。 听到要杀鸡三人第一反应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瞬间想到了一处,对视了一眼,童全犹犹豫豫的问:“五叔,杀完的鸡要是没用,能带几只下山吗?” 童老五鄙夷的瞥了他们一眼,语气不屑,“几只破鸡而已,你们想带就带,但是不能叫其他人看见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三人大喜。 五人商量妥当,先由童老五去童家的窗户外头放迷药。这玩意是稀罕东西,这群汉子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说,怕他们去再把自己给迷晕了,童老五只能自己上。 其他几人放哨的放哨,在鸡圈旁准备的准备。 童老五先从袖兜里抽出一条黑色布,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和嘴巴,然后又掏了包用帕子包裹的东西,打开来又是一层红纸包,红纸再揭开便是两块手指粗,一寸长的棕褐色的香块。 童老五躲在童家住的竹楼下面,吹亮了火摺子,將两块香都点燃了,自下而上的塞到陶大房门处。又小跑到另一座竹楼,如法炮製的將另一块香也放到其门缝处。 童庆凑上来问:“五叔,这就成了?我们现在就能去杀鸡了?” 童老五狠狠的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成个屁!你当什么神药呢,不得熏一会儿才有效果?找个地儿待著去,等一炷香再进屋去看看。” 他拍完童庆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些眼晕,暗道:我蒙著口鼻呢,之前这药效也没有这么大……啊…… 童庆眼睁睁的看著童老五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因为他体肥膘壮,与地面接触的时候还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声,听著就疼,可就是这样童老五也没有醒来的跡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等童老五再醒发现天已经亮了,而自己则躺在竹楼前面的空地处,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就只有嘴巴还能动动。 “怎么回事!人呢!童庆、童全、刘四、童福,都死哪儿去了!”他嗓子乾裂,声音也嘶哑难听,像是下一瞬就能呕出血来。 “哎呀,童五爷看来休息的极好啊,居然还能喊得出来?”孟晚一脸惊讶,他拿著一只小鸡就蹲在童管家身旁不远处,把小鸡放在地上来回跑著玩。 小鸡顽皮,还叨了叨童老五的头髮,疼的他齜牙咧嘴,“你……你怎么知道!我……我这又是怎么了!” 楚辞勤快的拿了两个凳子出来,递给了孟晚一个。 孟晚道了声谢,坐在小凳子上,笑眯眯的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童老五说:“当然是童庆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昨夜已经將事情全部都交代了。童五爷可能是夜间行事太累,竟然倒地就睡了。” 童老五脸上阴晴变化,然后恶狠狠的承认道:“没错,是我指使他们上山杀鸡的,我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哥儿在红山村耀武扬威,这是我们童家的地盘!”他就是在大牢里关上几天又如何,大哥肯定是要把他赎出来的,所以並不担心,几番思量下竟然將事情直接担下了。 孟晚满脸钦佩,双掌情不自禁的拍起来,“童五爷真是敢作敢当,只是可惜了一条人命。” 童五爷眼皮一跳,“什么人命!我只是杀几只鸡,还没来得及下手呢!你再是县太爷的心尖肉,他也不能任你胡乱枉顾人命吧!” 孟晚淡定起身,“嗐,什么心尖肉,听著叫人怪不好意思的。雪生,把人都拖过来。” 雪生像拖死狗一样拖来了四具尸体,各个脸色泛青,嘴角溢血,眼看是被人毒害了。 童老五眼珠子玩命似的往尸体上看,眼白上瞪出大片的红色血色,他不可置信的低声呢喃,“童庆!童福!赵四童全你们醒醒啊!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全身上下不能动弹,睚眥欲裂的崩溃道:“他们怎么会死的?怎么可能?” 他倒不是为四人的死而难过,只是感到惊惧,昨晚还和他说话的四个人,这就没了?他借童家的势欺压过村民,也曾间接致人死亡过,但还真是头回见本来还活生生的突然就没了。 噬骨的寒意在他身上四处流窜,冷的他想打几个摆子都不能,只能硬生生的撑著,此刻他真希望自己还不如晕倒。 孟晚表情很是惊讶,“怎么死的?不是你下毒將他们毒害身亡了吗?你看看,你手里还攥著毒药呢。” 什么!怎么可能是我!童老五眼睛努力下翻,果然见著自己手里攥著一包什么东西。他牙齿打著颤,“你……你这毒夫要诬陷我!我不认罪,人不是我杀得!我只是来杀鸡,没有杀人!” 孟晚神色无辜,“童五爷说话好难听啊,怎么叫我诬陷的呢,明明是人证物证都在。”他衝著竹楼后神情复杂的陶大一家子挥手,“陶大嫂,你们一家昨晚都看见他是怎么行凶的了吧?” “看见了,看见了。”几人小鸡啄米一样忙不迭的点头,看样子是怕极了孟晚。 童老五满脸绝望,他终於意识到自己栽在了孟晚手里,如今自己的小命就在对方手中。 他费力的咽了口口水,语气软化起来,“孟夫郎,是我错了,我眼瞎得罪了你。只要你放我离开,我保证回家就让我大哥把手里的地均出来给你。”他倒也不傻,知道孟晚最在意的就是童家的地。 第35章 作法 “放你回去啊,可以呀!”孟晚痛快鬆口。 童老五脸上一喜,但很快又重新警惕起来,姓孟的会这么好糊弄? “你,不要立个文书字据?” 孟晚摆了摆手,“嗨,那些都是虚的。”他对身旁同样坐在小凳子上的楚辞说:“小辞,来把炼魂紫鳞王请出来。” 哪怕听到孟晚將那个中二到无语的名字读出来,楚辞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配合的从怀里取出个血红色的瓶子。 里面缓缓爬出一条两寸长,身体呈圆柱状,在阳光下外壳散发出一种深紫色的光泽,爬动间只见身下探出数百对虫足,身体又分成几十节。看著既噁心又瘮人,只叫人头皮发麻。 童老五眼见著楚辞神情麻木的捏著那条“炼魂紫鳞王”逐渐向他唇边靠近,眼神中充满强烈的恐惧,像是下一秒就要受尽非人折磨了。 他想摇头拒绝,又怕动弹不得,只能小幅度张嘴,儘可能將声音放到最大,“这是什么东西?孟夫郎,你……你饶了我,我从今往后……不要!,求你!唔唔……嗬嗬嗬……” 童老五的惨叫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孟晚背过身去,无声乾呕。 他暗自谴责:嘖……我现在怎么这么坏了?像个大反派似的,再这样下去没准会有个柔弱善良的小白跳出来指责我。这样可不好,我得做个为民请命的大好人! 再一抬眼,陶大一家子扫地餵鸡填料,就是没有一个敢往这边看的。 楚辞餵完了虫子,又餵童老五一颗乌漆嘛黑的东西,腥臭腥臭的,不管是看还是闻都不像什么好东西。 童老五万念俱灰,顺从的吞了进去,却意外发现自己能动了,他艰难的坐起身子,一瞬间活撕了孟晚的想法都有,可想起对方的手段,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你给我吃的那个是什么?” 他想到那东西看著就满身是毒,如今进了自己肚子,只怕是时日无多了,想到这不免阵阵惨笑。 果不其然,孟晚拉过臭脸小孩楚辞对童老五介绍道:“我乾儿子,西域毒仙,精通各种蛊虫毒物,刚才餵你的那条就是他精心用心头血餵养五年的炼魂紫鳞王,只要你心中生出对我不利的歹念,他便会吸食你心口的血肉,直至將你全部吞噬变成它孵化孩子的容器。” 他这一番话简直顛覆了童老五从小到大所经歷过的所有认知。 “炼魂……紫鳞王?” “吸心?孵化孩……孩子?” 每个词全是童老五又能理解又不理解的东西,这个小哥儿还是人吗? 他想起大哥的计划,心臟砰砰乱跳,没准他们歪打正著,真的猜中了真相,姓孟的哥儿,不是人! 楚辞听孟晚一通乱编乱造听得嘴角抽搐,但想起孟晚对他的称呼还是没忍住小幅度扭头看了孟晚一眼,再扭头又看一眼,最后唇角不自觉的往上翘。 孟晚见童老五呆呆傻傻的望著自己,心想,嚇过了? 他轻咳一声,“你也不用害怕,等你將我交代你的事做完,我自然会让我乾儿子把你体內的蛊虫引出来。” 童老五眼神中迸发出生机,“还能引出来!” 但隨即立马警惕道:“你要我做什么?” 孟晚低头將黏著他的小鸡放到手心上玩,声音清冽舒缓,拖著一点点尾音,“放心——总不会让你杀人放火,只是一点点的小忙而已。” 童家困守在偏远小镇,其实思想很保守守旧,对付孟晚既不能闹到官府去,因为县衙上最大的是个夫奴,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暗地里下手又找不到机会,因为童三媳妇就是前车之鑑。 再从坊来说,坊里日夜都有人看守,里面的工人不傻都不会吃里扒外,毕竟孟晚不光是她们东家,大方又友好,她们如今挣得比县城里的男人还多。 其次孟夫郎的男人还是一县之首的知县大人,一个是知县,一个是地主老爷,还用过多比较吗? 若是宋亭舟初上任,还没有如此威慑力,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眼前童家几乎找不到突破口,还有什么办法? 嚇他。 这个时代的神鬼令人敬畏害怕,只要提及大白天都会打个冷战的地步,如昌平府的狐妖传闻和岭南小镇的山犭军。 童家人想先將半山腰鸡舍里的鸡渐渐都毒死,再从村子里搞些邪乎事,事情宣扬出去叫童庆几人编些瞎话引起恐慌,接著找人假扮道士唬住孟晚和村民们。 这个昏招便是童大和年迈的老族长想到最有效的方法,又不用惊动官府,还能將孟晚给嚇怕,主动打破文书契约归还田地。 届时他们童家就能借著孟晚搭好的线、铺好的路,用低廉的价格僱佣佃户为他们种甘蔗。 坊若是能一起拿下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姓孟的可以去扬州找个教他建坊的,他们就找不来了? 老二之前去扬州买种就已经和其中一个卖种的搭上了线,只等他们这边的甘蔗种下,便找那人来教他们建坊製! 童家设想的很美好,实际行动下来却在第一环节就出现了问题。 童庆这个不中用的一只鸡都没毒死! 总之山上半点动静全无,童大这才急了,旁人不靠谱,便叫上自己弟弟悄悄来村里,这一来,回去的可就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童老五了。 三月十五,村民们家里的地都种好了,白日除了去地里除除草竟也没別的事干,晌午吃饱了饭便在村子里的树下说说閒话当是消遣。 “先前孟夫郎不是和老陈说了吗,坊已经开始往村里拉种苗了,怎么这些天过去,还没动静呢?” “是啊,这甘蔗苗不来,我这心里总没底。” “谁说不是,孟夫郎租童財主的地租个三四十年才好呢!” “这地要都是孟夫郎的就好了,唉!”给童家当佃农的日子可著实艰苦,一家子都跟著受气,村民们都怕回到当初的日子。 陶三媳妇插了句,“我听我小叔子说,像孟夫郎这样丈夫是当官的,不能在外头买地,只能回老家买去。” 有个年岁大的夫郎哼了一声,“就是能买,你看老童家將地把持得死死的,他们也不会卖给孟夫郎,保不齐过两年就会张罗收回去。”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孟晚去年种甘蔗挣了钱。 提到这事,眾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你们说之前童財主找童庆他们几个姓童的是干啥的?” 人群里就有当时被找上门的,同样姓童,他嘴巴一撇,“能干啥?平时半点光也借不上,好事能轮到我们这群远亲?我当天就根本没去!” 不光他,人群里好几个人都接过话茬,有人说:“我也没去,孟夫郎眼见著不待见童財主,叫我的时候我夫郎拎著耳朵叮嘱我不许去。” 其余人笑他,“现在你夫郎是了不得了,怪不得你听话,他进了孟夫郎的坊,不光挣钱多,听说过年还分到两只鸡?” 那男子平时是个混的,脸皮又比旁人厚,別人打趣他怕夫郎他也不以为耻,昂著头说:“是啊,我们家刚翻盖了房子,过两天还想看看牛车,他隔七日休两天,我赶牛车接送他好方便。” 其他人面上笑话他,实际內心酸他家挣了两份工,他夫郎的还是一年十二个月都发工钱。 当下他们哪个不著急今年种甘蔗的事?只有村里这几家在坊做工的人家不慌不忙。 反正种不上甘蔗他们还有两亩荒地,够家里吃喝,再加上媳妇和夫郎在坊挣得,是地也有了,钱也有了,再不用给地主当佃户。 场面一时间有点冷淡,过了会才又有人重新开口,“你们老童家就没有去了的?” “童庆好像去了吧?” “还有童全童福也去了。” “刘老四不是童家女婿吗?他也去了。” “欸?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他们几个?” “是没见……外头有车进来了,是不是拉甘蔗苗的!” 这里能望到村口,见外面似乎有车进来,眾人忙一拥而上。 离得越近了,村民们越是失望,原来是童家的马车,走近前还能看见马车上下来个白髮苍苍的老道士,仙风道骨。 老道士自己跳下马车,童家的僕人扶著童老大和童老五紧隨其后。 见马车前围了这么多的村民,道士和童老大好像半点也不意外。 童老大一下车就感慨的说了句,“这阵子大家都担惊受怕了吧!” 啊?? 村民们有些懵,但想到童老大说的可能是孟夫郎的甘蔗苗久久不至的事,虽然觉得在前东家面前谈论现东家有些怪异,但地主老爷主动搭话嘛,还是热情的回答了。 “不至於担惊受怕,就是还是有些惦记……” 童老大根本就不是在详细问村民,更像是走个过场,他一脸忧心忡忡,“村子里出了这种事,我自从听了便日日担心,正巧遇上扬州云清观的张天师云游到咱们赫山县,当即就请他过来替大家排忧解难!” 村民们:“……” 村民们:“???” 童老五跟在大哥身后,闭上眼睛双手遮面,將嘆息声都堵在嘴里。 童老大见眾人的神情怎么也和饱受妖鬼恐嚇,而终於得到救星不同,心中略有怪异感,但仍未想到是亲弟弟骗了自己。他转而对白髮老道说:“道长,咱们这就去山上看看去吧。” 道士一扫拂尘起著范儿,“童善人请在前面带路。” 童家一行人,老道士、童家老大、老五、老三、一大堆的僕人,浩浩荡荡的上了山,徒留村里的百姓面面相覷。 “童財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童庆夫郎、童全媳妇他们怎么也跟过去了?” “孟夫郎养鸡的鸡舍就在他们去的那山上吧?要不要去告诉孟夫郎?” “你还问呢?旁人都已经去了。” “这群狗腿子,跑的真快……等会我!” 孟晚收到村民的消息,也没多急躁,不慌不忙的带著楚辞和雪生上山去。 他们到山上的时候,陶大一家子正拿著木棍赶人。 童老大面色不耐,“山上有鬼怪作祟,你们不赶快下山逃命就算了,还敢阻挡道长做法?还不让开!” 跟他一块上山的几个村里的妇人和夫郎坐在地上又哭又骂,悲痛难抑,活像死了丈夫。 其中嗓门最大的童庆夫郎,情绪最为浓烈,“都给我起开!我家童庆定是叫山上的邪物给迷了心智,三天都没归家了,要是他出了什么事,都怪你们陶家!” 他这话好没道理,陶大嫂都气笑了,“你们家童庆丟了你不去找,怪我们陶家作甚!他一个大老爷们是没长腿还是没长脚,不会自己跑吗?” 童庆夫郎胡搅蛮缠的说:“我不管,童庆自从上了山才不见的,肯定和你们有关係!” “就是,童全也丟了这么些日子了,山里定是有古怪,你们快让大师过去!” 跟上来看热闹的村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过他们,原来是走失了。 四个大男人说不见就不见了?那他们家里人怎么没声张出去? 他们几个也不讲什么道理,只管一个劲的和陶家人推搡,陶家人怕伤了他们,心存顾忌之下,真的让这些人进了鸡舍范围里。 那老道进去后立即从身后背著的包裹里掏出罗盘,他举步微抬,看似踏空虚行,实际是因为步子迈的小而细碎,才到达了足不躡地的效果。 老道起著架势拿著罗盘一通乱扫,上头的指针指向山间一棵大树下竟真的停下了。 “小心!鬼怪就在附近!” 老道轻喝一句,隨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纸,也没见他如何点火,只是將那黄纸夹在指尖轻轻一晃,便窜起一道火苗將黄符纸点燃了。 之后黄纸燃烧的灰烬却並未散去,老道拂袖一甩,那块灰黑色的符纸便颤颤巍巍的向大树飘去,快靠近时才缓缓落下。 这一连串举动把眾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道是高人!难不成真有鬼怪。 孟晚从外围热烈鼓掌,“道长真是好厉害啊!” 童老大见他出面,心中一喜。忙上前攀谈,“孟夫郎莫要见怪,实在是我得知村中有鬼怪害人,这才请了道长过来做法。听说我家的田间还莫名溢出了大量血水?山上的鸡舍里的鸡也死了大批,这定是妖鬼作祟啊!” 第36章 假道士 孟晚一脸疑惑,“鬼?妖?” 他扭头看向陈叔,“陈叔,你们昨天还去了甘蔗地吧?里面有什么血水?” 陈叔也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没有吧,二娃你看见没?” “没有啊?” “甘蔗地里天天有人,没听说什么血水,什么鬼啊妖的。” 人群中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说著。 童老大隱隱察觉不对,转身看向弟弟。 童老五张嘴心乱如麻,转身想对大哥说些什么,但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一般。想起什么恐怖的东西,他嘴巴艰难张合,想说的话终於在口中转了个弯,“大哥,童全……” 经他提醒,童老大瞬间回想起重中之重的事,对!还有童全他们呢。 “道长,我有几个侄儿下落不明,还请道长相助。”童老大一脸愁眉不展的恳求起老道士。 童庆童全他们家人也看向老道,只是神情间不见什么期许,好像已经认了命,只是得到了某些许诺,才过来配合这场荒诞的剧情。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上山看热闹的村民们越来越多,先一步上来的正跟后面的人描述之前的事,大家听说童全他们疑似在山上遇害了,都十分吃惊,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眾人都在关注著老道,老道也不负眾望,脚下踏著天罡步,手上曲下食指和中指,大拇指掐无名指中节,如此闭目冥想片刻,突然低嘆了一声,“只怕他们已经遇害了。” 这时童老五隱晦的看孟晚,想起四人的死状浑身气血翻涌。 可不是遇害了吗,都叫这毒夫给杀了!也不知姓孟的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居然连这种事都叫他泄露出去。 虽说是让他告诉大哥这四人是误食了吃过断肠草的鸡才毒发身亡,可姓孟的果真囂张至此,杀了人都不怕人知道吗? 想到这他心口又开始疼,然后默念孟晚是大好人,心绪平復之下,心悸之状居然奇蹟般好了。 妖夫!毒子! 不好又疼了! 孟夫郎乃当世善人,菩萨心肠…… 不经意间看到童老五来回变脸的童老三纳闷,“老五,你怎么回事?自打前两天回家就怪怪的。”一阵儿脸色狰狞,咬牙切齿,一阵儿又面色平和安详,像是马上就要超脱。 童老五保持寧静的神色,“没事,三哥。” 童庆家人哭天抹泪,童全、童福和刘四家也是如此,还没见著尸体呢,只这老道士一句话,他们就像是篤定了四人已死,放声大哭,发泄著悲伤的情绪,哭的真情实意。 童老大一直在观察孟晚的情绪,见他一脸复杂的看著她们悲戚的样子,更是认定了心中所想。 姓孟的肯定是在心虚! 毕竟人都是因为吃他家的鸡而死,又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诡事,刚才他面上的镇定没准是装的,此刻不知道怎么害怕呢! “道长,那我这几个侄子的尸骨如今又在何处?”童老大装作难过的样子,声音颤抖哽咽著问老道。 老道动作坚定,长袖一挥,手指指向之前符纸灰烬飘落的地方道:“此处怨念最重,他们的尸身就在此处!” 他话音刚落,原本还坐在地上哭的童庆等家人就纷纷扑了过去,童老大带来的小廝还给他们递了铁铲。 童老大神情警惕,生怕孟晚指使陶家人去阻挠,没想到对方什么举动也没有。 他心中略感奇怪,便是四人不是孟晚直接杀害,但他们的死也多少和孟晚脱不了干係,不然他也不会將四人尸体偷偷埋了起来,既如此,他为何不阻拦一二?难不成尸体被悄悄转移了? 童老大略感不安,若对方真的將尸体运到別处,红山村山连著山,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 “挖到了!” “真的挖到了,是血!” “好多的血!” “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 “童福,你个挨千刀的是谁害了你!” “谁这么狠毒將我儿埋在树下,这是不想让他超生啊!” 他们才没挖多长时间,竟然真的在大树底下挖到了四人的衣角,泥土里也都是血色,远远看去树下多了几个坑洞,红色的泥土中漏出几片衣角,场面极为还挺瘮人。 村民们震惊不已,他们之前一直半信半疑,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在山上挖出了东西,一时间连窃窃私语都停了,浑身汗毛倒立,场面寂静无声。 童老大反而褪去不安,心中激盪不已,这四人找的好啊,死的更好!若不是因为他们贪食慾而死,哪儿能有现在这等成效。 “孟夫郎不必忧心,想来这几人虽然不知为何死在山上,但只要不是枉死,等找到尸身发葬了,做做法事也就安生了。”童老大装模作样的安慰起孟晚。 孟晚脸色缓和下来,“那我就放心了。” 童老大哪儿能让他真的放心呢,紧接著又嘆了口气道:“只希望他们是安安生生没的,若是枉死可就……” 孟晚眼睛低垂,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声线冷清,“若是枉死又会如何?” “若是枉死,自然会纠缠害他们身亡之人,搅得那人日日不得安寧,直到给他们赔了命!”老道一双利眼直直刺向孟晚。 孟晚被嚇了一跳,“赔……赔命!敢问大师那要如何才能化解?” 老道见人上鉤,忽略童老大的暗示,自己加了句台词,“首先定得要我开坛做番法事,以凡人银黄之物请仙家保你一时平安,再远离此处,十年內不得靠近此山百里之內,否则必被怨鬼缠身,不死不休啊!”百里之內,那可就不光是红山村了,而是直接概括了整个芦云镇,童家人想的还挺全面。 孟晚脸色煞白,“这……这……银黄之物又是什么?” 老道暗恼他不上道,“当然是凡俗金银,以此供奉给仙家,方能保你一条小命,否则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照样会丧命!” 孟晚像是终於明白过来,诚心发问:“那要供奉仙家多少银黄之物才可解我之困?” 老道一撮手指,“银十黄八即可,每锭都不可低於二十两,不够分量到时压不住厉鬼,就不能怪本道长了。” 孟晚还没如何,童老大先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姓孟的跑得越远岂不是越好,这老道收了钱財还这般贪婪,真当他童家是吃素的?等此间事了定要让他好看! 孟晚紧攥著手指,牙齿在唇上压出一道淡色的印子,犹豫不决的说道:“银黄之物好说,但我在村里租了地种甘蔗,如今种苗已经在路上了,这百亩的甘蔗地又该如何啊?” 童老大心中大喜,面上则一副为孟晚著想的样子劝道:“夫郎糊涂啊!如今连金银都是俗物,那些买卖生意更是微不足道,还是保命要紧啊!” 孟晚似乎被他说动,犹犹豫豫的说:“当时文契上的违约金是三倍……” 童老大慷慨的说:“夫郎不必忧心,违约金我童家只要一成即可,你所剩甘蔗苗我也可以低价纳收。”他说著掏出一张纸来,竟是將当日所签文契都带来了。 孟晚收敛起脸上的表情,突然对著一旁安安静静的陶大家人说:“陶大哥陶大嫂,我看他们挖了许久都没动静,不然你们也上前帮帮忙吧。” 听他吩咐,陶家人二话不说,拿著铲子上前。 村民们伸长了脖子往坑里看,见確实除了血衣外並无其他,等陶家人加入,再挖的深了就见坑里根本不是什么童全等人尸体,而是十几只抹了脖子的死鸡! 童老五最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但隨即他想到和童老大一处去,孟晚將尸体转移了,定是如此,怪不得有恃无恐。 童家人脸上都精彩万分,眼见著地就快到手,童老大更是心急,他在脑子里琢磨著再想些其他法子在山上乱挖。 这时候老道士的脸色也白了,他装了半天的架子,见此情形掛不住脸,还待再说其他,孟晚突然站了出来,“既如此我就不瞒著大家了,其实我早年也在外修行过,既然这位道长找不到人找了这么一堆死鸡出来,少不得我也露上一手吧。” 老道士浑浊的老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你也会?” 孟晚挑了挑眉,手往后一伸,雪生递过来一张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白纸,和一个小盒子。 孟晚打开盒子把手指伸到里面浅黄色的蜡状固体上轻抹,再拿著白纸搓了两下,白纸便眼睁睁的在眾人面前燃烧起来。 在大家的惊呼声中,他又学著刚才老道士的样子,也没用什么法诀手诀之类,只是袖袍隨意朝著一个方向挥了挥,那段燃成灰烬的纸便隨著他手指的方向轻轻飘落。 “我猜失踪那四人就在那处,大家若是不信儘管去寻。”旁人被嚇得不敢去,童庆童全等人的家人两两相望,真的去找了。 那头正是鸡舍最深处,怕他们惊到了鸡,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陶大一家也跟了上去。 留下的村民们皆是惊奇不已。 “孟夫郎竟然还真有道行?” “我看见了,孟夫郎手指摸了什么东西,再去搓纸,纸才烧起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老道士难道手上也摸了?” 有人心细慢慢观察,竟真看到老道士手指上有些淡淡的白黄。 “大家猜的没错,这东西是从一种石块上提取下来的,六叔,你过来试试,只要抹了这种东西,大多数的纸都能点燃。” 孟晚热情的邀请他们过来尝试,结果真的谁都能燃纸成功。 “这个就更简单了,就是比那个麻烦一些,需要用特定的纸,来你们试试。” 他教完燃纸又教怎么指引纸往前飞,这个有些难度,风向力度都要把握,不过还是有人做成功了。 到了这个份上,所有人都明白这老道就是个骗子! 村民们默不作声將老道围了起来,村里出了骗子是全村的事,都不用里长吩咐,是全村的大事,也幸好这老道没骗到村民的钱,不然非得被抓起来打死不可。 童老大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眼见著事態发展不对,忙和老道撇清关係,“好你个贼人,竟然敢誆骗我!” 孟晚气愤不已,也跟著骂道:“这老道实在胆大包天,竟然用人命誆骗我给他金银还有田地!” 听到田地二字童老大眼皮一跳,还不愿放弃挣扎,“孟夫郎,也不全是假的,自古都是冤魂索命,那童庆他们可能真的会……” 他的话被鸡舍后传来的哭声打断。 今天这一波三折村民们还以为自己都快免疫了,但听到哭声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怎么?这次是真找到童庆他们的尸体了? “好像不对,我听著像童福说话的声音。” “我听著也像,好像还哭呢?” “哭得也太难听吧。” “你没听说过鬼哭狼嚎吗?现在哭的没准是……” “快別说了,太嚇人了,我不待了,下山找里长去。” 有人喊道:“別去別去,出来了,真是童福!” 其余人全都看过去,“还有童庆、童全和刘四,不是鬼,是活人!” “原来没死啊?” “谁说死了,这不活的好好的吗?” 童老大和童老三眼睁睁的呆望著童庆他们从鸡舍中好手好脚的走出来,四人皆是一脸萎靡不振,身上还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鸡屎味,但確实是活人无疑。 童老大扭过头难以置信的看著自己五弟,声音颤抖,“老五,你不是说你亲眼看到他们四个死了吗?”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童老五眉毛倒竖,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弹出。他衝到前头抓住童庆的衣领,震惊道:“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 面对他的责问,童庆偷偷看了孟晚一眼,神情怯懦的解释道:“我们几个嘴馋,上山抓鸡被陶大他们抓住了,孟夫郎叫我们留在山上铲鸡粪,铲够五天再下山。” 眾人恍然大悟,“坑里那些鸡就是被你们宰的吧?十几只呢!也太缺德了,孟夫郎罚得好!” 童老五知道自己被当了猴耍,可万万没想到连当天看到的真相都是假的,一时间崩溃不已,心口更是疼的厉害,“那我中的蛊,炼魂……炼魂紫鳞王呢?” 孟晚一双漂亮的眸子轻轻眨动,轻描淡写的说:“那个啊?就是条普通虫子,现在已经变成粪便了吧。” “不可能!若是我没中蛊,怎么可能一想说你的坏话就会心痛难忍!”童老五坚决不信自己蠢到没中蛊还背叛了兄弟家族。 孟晚別过身去,“噗嗤”一声笑了,“那確实是我乾儿子用来练手的毒药,但於性命无碍,只是服下后每逢心绪激盪就会心痛,一月后毒性便会自动消散。你带人上山要毒杀我的鸡,我这点小惩不算过分吧?” 童老五脸色煞白,他怎么这么蠢,也不想想除了骂孟晚的时候,耗了体力或是心绪难平时都会心口疼,自己竟然被虚假的蛊虫嚇到受孟晚指使。 “什么蛊?什么炼魂紫鳞王?老五你和姓孟的联合起来坑自家人!” 第37章 全民甘蔗 “大哥我没骗你,我是被姓孟的下了药,是迫不得已的啊!” 童老三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你他妈的这叫迫不得已?姓孟的都说了是誆骗你的,是你自己惜命,不敢对兄弟们透露实情,打小你就蔫坏,也就大哥信你!” 童老五捂住胸口,“我坏?你们几个都是大夫人生的,就我是小娘养的,你们做什么不是背著我拿我当外人!好的找不上我,坏的都让我去干!” 童家兄弟热热闹闹的吵了起来,让旁人看够了热闹。 童老大对著打成一团的弟弟怒吼一声,“够了,不嫌丟人吗!” 事情闹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都是孟晚布的局,为的就是引他入瓮。 “孟夫郎技高一筹,我们童家认了,红山红泥两村的田地,夫郎便安心种著吧!”他说完了就要带两个丟人现眼的弟弟离开,结果被雪生挡住了前路。 童老大面色铁青,“孟夫郎这是何意?” 孟晚笑眼弯弯,“山路不好走,我找人送送童大伯吧。”不狠狠整治童家一次,其余乡绅再各个试探,他和宋亭舟哪儿有功夫陪他们玩。 童老大还有恃无恐,“我只是听说村里有异象,好心请了道士过来,谁成想这道士竟然是个骗子,四个侄子也毫髮无伤,既如此我就不多留了。” 孟晚就笑著让人挡在童大面前,他家七八个小廝,闯上前一个就被雪生踢飞一个。这下子一旁动手的老三老五也察觉到不对停了下来。 这时上山的小路上传来多而密集的脚步声,宋亭舟脚步不停,声音稳如泰山,“本官接到报案,红山村出了命案。” 见他身著官袍,后面跟著大批衙役,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命案不知道,但这里有人妖言惑眾,以神鬼之事想誆骗我钱財,又以莫须有事实污衊我杀人藏尸的,还望大人还我公道。” 老道反应最快,见官府来人悄无声息的向后慢退,被一直盯著他的雪生追了上去,这老道竟然还真的会两手功夫,只是年事已高,和雪生缠斗了几招便被拿下,由衙役们捆绑起来。 童家人见势不妙,忙放下乡绅的身段来,客气“大人,既然造谣的人已经被捉拿归案,我们兄弟几个就不多留了。” 孟晚慢悠悠的出声,“这老道以骗人的把戏骗我钱財著实可恶,但欺世惑俗之人不是还在吗?” 他將视线转向童家人,意味深长的对童老大说:“童大伯,我说的对吧?”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装模作样的叫童大大伯。 童大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只是没想到孟晚会直接惊动官府,宋知县也纵容他至此。 如今他还是以为孟晚只是为了他的六百亩田地和几个山头,半点律法不通就敢胡乱行事,可见就算是上次吃了大亏,还是认为自家不可能被扳倒。 其实他想的倒也没错,孟晚和宋亭舟是来为当地百姓建设的,又不是专门扫黑除恶的,乡绅地主杀之不尽,让百姓自身崛起才最要紧,但谁让童家太过张扬,光动了个童平还不足以让他们收敛。 “我夫郎孟氏所说,在场诸位都是人证,不知是否属实?”宋亭舟面不改色地问四周围观的村民。 刚开始四周的村民没人说话,片刻后陶家人站了出来,然后是在坊做工的工人家属,再之后村民里也有为孟晚作证的。 官府正当办事,又有人证物证。於是除了骗財的老道,童家三兄弟也被顺理成章的带回了县衙。 四天后县衙升堂问案,一切按禹国律法行事,以妖言惑眾者,皆斩。若以妖言污衊他人杀人,同属妖言惑眾范畴內,一样要被处以斩刑。 在如此偏远的赫山,律法是普通百姓想像不到的严肃无情。 童家人这会儿再知道怕,已是为时已晚。 童家三兄弟被收押入牢,童老大被判斩刑已经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其余二人算作从犯也要徒刑三年。 几个兄弟中唯一倖存的童老二莫名其妙继承了家里的產业,幸而他还念著几份兄弟情,去找了赫山县的其他乡绅,共同上衙门求情。 如今的情形假如是换一个县令,局面可能就变成了几大乡绅威逼利诱,可童家眼见著都快没人了,其他乡绅但凡不傻也知道惹不起,但眼见著童家真这么落败又不免產生一种唇亡齿寒危机感,生怕自己落得童家的下场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这些乡绅各自盘踞一方,並没有太大的利益纠葛,一起对外时同仇敌愾所以才难以剷除。 “各位来求情该去前衙找我夫君呀?”孟晚抱著儿子玩,阿砚把小脑袋放在他肩膀上,要多乖有多乖,孟晚稀罕的不行。 几个年过半百的老地主对视皆苦笑了一声,谁不知道童老大是得罪了孟晚才进去的,这位夫郎才是要紧人物,不找他难道去找那个阎王一样动不动砍头的知县吗? “我等自问打宋知县上任以来从未有过半分不敬,还请孟夫郎看在我们几个老骨头的面子上饶了童泰一命,哪怕让他回乡种地也好。” 他们一把年纪养尊处优惯了,难得还將姿態放得极低,看著就能激起人的负罪感。 但不包括孟晚,他模样温顺的抱著儿子,內心算的门清。 这群老地主是不对宋亭舟下手吗?不,是他们没有童家人在县衙有人脉,没有童家又傲又胆大,但凡黄巡检也是在县衙一手遮天的人物,信不信黄家也会蹦躂的那么欢? 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试探宋亭舟虚实就被嚇住了,而不是心里真如面上般老老实实。 任几人说破嘴皮,孟晚依旧不为所动,他折腾这么一通,这群人妄想动动嘴就让他放人?可笑。 “我知道孟夫郎中意我家的地,我愿以红山村和红泥村的六百亩田地有赎金,赎我大哥回去!”童老二发了狠。 孟晚倒是高看他一眼,毕竟如今童老大入狱,他这个做二叔的还能跟侄子爭一爭家主之位。竟然真的捨得下本钱捞人? 將儿子交给黄叶,孟晚回头看他,“此言当真?你可想清楚,这些事我夫君可是要上报朝廷说你家主动捐地的,到时候反悔都不成。” 童老二一怔愣,姓孟的不是要他们家的地吗?不悄悄收下就算了,怎么还要上报朝廷?他也搞不清里头的弯弯绕绕,反正地他给出去,管到谁手里,能换回大哥就行。 孟晚送走这些乡绅,临走前黄家的家主磨磨蹭蹭的和孟晚客套了两句,“孟夫郎,我儿在县衙里表现的可还算入眼?” 孟晚失笑,“黄伯父有话儘管直说,我们也算是相熟。”他为人向来如此,没翻脸之前都是朋友。 “咳,我家要不要也捐个一百亩地?”黄家家主试探的说。 “黄伯父若是捐地朝廷自会念著您的好。”孟晚不说劝他捐地,也不说不用他捐,模稜两可的回了这么一句。 黄家家主回家琢磨了一晚上孟晚这句话,最后还是到县衙找宋亭舟主动上缴了一百亩地。 这些乡绅都是相互联繫的,如今黄家儿子在县衙当巡检,家里又没像童家一样犯了事,他突然捐地是何道理? 有人心思深,寻思著家里虽然没有童家地那么多,但几十上百亩还是拿得出来的,不然也跟著黄家捐上百亩? 有一就有二,旁人都捐了只有自家不捐,万一被像童家一样整治可如何是好? 最后整个赫山县的乡绅竟然都捐了了,加起来数量甚至多达千亩。还真是宋亭舟和孟晚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不说这件事上书朝廷又是一场小小的风波,只说眼前搞定了童家,孟晚又可以安心的种甘蔗了。 但比起去年,今年又是多了番变化。 “大家心里也清楚,去年我新种甘蔗,不知多少人手才算合適,所以僱佣的太多了。今年呢,我不想再僱佣那么多的人。”孟晚毫无铺垫的说道。 被里长聚集起来的村民们惶恐不安,“孟夫郎,不然银钱给我们少些也行,我要三十文……不,二十文就够了。”不是卷也不是竞爭,他们是真怕失去这份收入来源,更怕孟晚变成之前奴役他们的童財主。 “陈叔,你不用慌,有些事我也正想和大家说清楚。童家的地我当时签的就是两年,今年哪怕我继续僱佣你们了,若是几年后我夫君被调走了,你们又如何呢?” 孟晚认真的发问:“还回到以前那样给人做佃农的日子吗?” 陈叔垂头看著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也不想给人做佃农,新开的几亩荒地应该也够吃喝了。”但去年的好日子让大家都不满足只是吃饱,他们还想三五日给家里买上两斤肉,翻盖新房,养鸡养鸭,给儿子娶媳妇夫郎,给女娘小哥儿存些嫁妆。 人无欲便只剩麻木,有欲则回不到最初。 孟晚声音轻缓但极有力度,他对著面前神色失望忐忑的村民们说:“大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想挣钱是好事,种地不光是吃喝也能赚钱。比如说去年就是例子,我租了地建了坊,卖出去了钱,大家也都是知道的,若是你们自己种甘蔗秋收的时候卖到我坊里去呢?” 听了孟晚的话村民们都议论纷纷,有人比较保守,“自己种甘蔗卖?那若是赔钱可如何是好,还是种稻子稳妥些。” 也有人胆大心细,开始向別人打听,“去年咱们收甘蔗,一亩地多少斤来著?” 孟晚见他们有人响应,乾脆拿出他的小帐本,跟大家说个明白。 “去年我们每亩地大约一万斤甘蔗,刨除坊工人月钱、坊运作成本等,每一万斤甘蔗,我可以给大家出一两八钱,大家卖的越多,挣得就越多。” 站在前头的里长老眼微张,“孟夫郎你说的可是真的?每万斤就一两八钱?” 村民们也激动不已,虽说去年给孟晚做工赚的不少,可心都是提起来的,不是怕工钱被拖扣,就是怕出现一点点意外,今年种苗久久不至,没几家是睡得好觉的。 能自己多挣钱,谁愿意打工? 孟晚和村民相处还算诚恳,知道他们朴实,他也没必要誆骗他们,“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咱们县太爷给我批了那么大一块的地,就在县城外,里头一件件的傢伙,一间间的房间都是我亲自设计的,融了我的心血进去,我总也不能扔下就跑。” 孟晚转头將陪他一起来的碧云拉了出来,“碧云是咱们红山村的夫郎,大家总是认的吧?如今坊的管事是他,就算日后我有什么变动不在,大家找他也是一样的。一万斤的甘蔗一两八钱,赫山坊就是这个价收!” 他说的这么一通话,村民们可能要记上好几年,今晚过后村里就像炸开了锅,大家討论的热闹非凡。 孟晚功成身退,里长处理后续,童家这六百亩地虽说是捐了,可朝廷的判决没下来之前,孟晚也不敢妄动,便还按照自己租的价格,每亩五百文转租给村民。 接著还有甘蔗苗,今年因为是村民们试种头一年,他坊里保存良好的甘蔗种苗基本是半卖半送给村民们,主要以鼓励为主。 这样一来红山和红泥两村,除了少量人家还不为所动坚定种稻子,剩下的村民最少也是將自家开垦的几亩荒地种上甘蔗了。 孟晚如今也发现了,甘蔗这东西在岭南就是个 bug,气候適宜,土壤肥沃,地形多样,整体的生长优势比扬州更佳。 坊的种苗有限,村民们基本先到先得,甚至还有附近村子的人也试探著买了些甘蔗种回去试种。 这很好,凡是买种的人,孟晚都叫手底下的人详细和他们讲了种植甘蔗的注意事项。今年秋后的收成若是好了,村民们把钱都挣到手,附近的村民见了自然会自发的种植甘蔗。 种甘蔗的多了,坊也会接二连三的在赫山出现,孟晚不但不会牴触打压,反而还会欣然促成那种局面的出现。 第38章 做买卖 赫山的四月田间已经是一片鬱鬱葱葱,种植甘蔗普及下去也算了了孟晚一番心事,不枉他筹划了这么长时间。 等今年秋天赫山的甘蔗扩散开来,百姓会基本脱贫,比不了江南一带,但起码能饱腹,能存的下银两,也有閒钱买布买肉,这样便很好了。 孟晚长长的嘆了一声,似感慨,又似期许,眉眼间儘是千帆过尽的释然。 他目光望向在桌案上书写奏摺的宋亭舟,角落烛火的火苗凝定不动,光晕柔和地铺散在他身上。自己的心像是也被裹进这层温柔的朦朧里,心安神泰。 他没想到自己会真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为了赚钱,不为了名利,费尽心思筹划近一年之久。里面或许夹杂了些许盘算,但大体是好的,结局孟晚也出乎意料的满意。 宋亭舟写完最后一笔,动作轻缓的將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上,抬头问他,声音中带著些轻哄的笑意,“怎么嘆气了?” “甘蔗的事我不用管了,最近要陪娘和阿砚待一段时间。”孟晚走过去本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结果被人一把拉了过去,改成跨坐在宋亭舟腿上的姿势。 他心里暗想:幸好穿的是褻裤。 宋亭舟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孟晚腰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轻轻嘆慰一声,“夫郎辛苦。” 他身上如北地雪松般乾燥又温暖,孟晚靠在他肩上舒適的半闔下眼睛,“不辛苦,反而觉得很有意义,我大概有些理解你们这些为官者身上所承担的责任了。” 宋亭舟闻言眼神中的温度更加柔和,“晚儿是胸有丘壑,眼存山河的人。” 孟晚嘴角一翘,“不得了,宋大人现在说话了得,夸人都一套一套的了。” “呵。”宋亭舟轻笑,“都是和夫郎学的,我夫郎才是口吐珠璣,字字精妙。” 两人抱在一处胡乱说笑两句,气氛温馨又有爱意,过了会孟晚又说起正事来,“以后赫山厂的名声若顺利传扬出去,价格又比江南便宜,定不会缺像祝三爷这样目光长远的商贩前来。”商户低贱,可谁能否认这些人眼光独具,心思敏捷呢? 宋亭舟感慨道:“一旦打开赫山县的市易,商户间相互往来,赫山路远,商人们定不会空手而来,途中带上其他地方的粮食和特產到赫山售卖。如此一来,相互通商,这座县城才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这么一说,孟晚把放在天边的心收了回来,“你说得对,正好我现在有空,过两日该置办几家铺面去,不说別的开家客栈生意定然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宋亭舟忍俊不禁,“那我往后就要多多靠夫郎照拂了。” 孟晚双眼弯曲的盯著他俊朗的脸,手还不老实的黏在他紧实有力的腰腹上,一副调戏良家妇男的调调,“好说好说……” 宋亭舟眉梢一挑,直接抱著他站了起来,“看来夫郎还算满意?” 什么鬼东西? 孟晚被宋亭舟这句话不知联想到什么去了,搂紧他脖子把脑袋埋进去哈哈大笑。 宋亭舟无奈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晚哼了两声,咬了口近在眼前的耳垂,抱著他的人便什么都不问了。帷帐被迅速掀开,两人跌进床铺里。 …… 最近宋亭舟又开始准备巡视水利,第二天孟晚起床的时候,他人已经不在家中。孟晚吃了饭去常金屋子里找阿砚玩,他如今已经能坐起来,但这小子懒,坐一会儿就黏黏糊糊的靠在祖母身上。 “娘,今天我领你出去逛逛?” 孟晚进屋后常金还没作答,阿砚突然直起身子来要孟晚抱抱,常金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日日陪你玩,陪你吃,你阿爹一露面就不要祖母了?” 小小的阿砚听不懂祖母的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阿爹的身影。 他听话的时候孟晚把他当心肝似的疼,见儿子要抱,孟晚立即上前接他。阿砚“阿巴阿巴”的说著大家听不懂的婴语,口水没一会儿就流满了下巴,还有往下低落的趋势。 孟晚见状忙用他脖子上掛著的围涎轻拭他红润的小嘴,亲了亲他的脸蛋,“阿砚啊,祖母生气怎么办?” 阿砚眼睛溜圆,“啊呜呜呜啊!” “咱们带祖母出去买些好东西给她吧!”孟晚像模像样的跟他对话。 常金看著好笑,“既然得空了就好好在家歇歇,我和阿砚在家也不是天天闷在家里,后院的韦家儿媳常带她女儿来找阿砚玩。我也带阿砚去过她家几次。” 孟晚这一年颇忙,和宋亭舟在家的日子都不多,因此和邻里还真不熟,他家南面是县衙,右手边是苗家,左方是街道无人,只有后面隔了条巷子是同是两户人家,一家姓韦,一家姓黄。 黄是大姓,赫山姓黄的很多,这家基本上和县衙的黄巡检没什么关係,只是碰巧同姓而已。 “在家待著也是无聊,带你们出去逛逛也好。”孟晚笑盈盈对常金说。 常金换了衣裳,阿砚喝羊乳喝的白白胖胖,抱在手中颇有分量,孩子又不是东西,抱在怀里讲究的是让他如何会舒服,而不是自己怎么才会方便。 孟晚可不想抱胖阿砚一路,楚辞去苗家铺子里帮忙了,於是孟晚叫上雪生和他们同去。 將阿砚脱手给雪生后,孟晚果然轻鬆不少,无视儿子巴望的眼神,他走在常金身边跟她閒聊,“黄叶又去看他娘了?” 常金笑著逗弄孙子,头也不回的和孟晚说话,“去了,还是搭的牙行马车。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买了六尺粗布给他娘做衣裳鞋子,白日里还不敢摆弄,怕扎到阿砚,都是夜里回自己屋里的时候缝衣做鞋,劝他两次也没听。” 不光衣物,黄叶到他娘服役的附近还会买些肉食饭菜等给她娘一块送去。当日槿姑能为了他豁出性命,她生的小哥儿也没辜负她一片心意。 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为之护周全。 这是孟晚自己没有阿砚之前所体会不到的情感。 “晚哥儿,你看前麵摊位上小瓷娃娃做的多可爱。”他们在街边走著,常金看见了个卖瓷具的摊位,上头多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小孩子路过都会看上几眼。 她接过雪生怀里的阿砚,想抱著他自己挑挑。 孟晚独自上前將常金所说的陶娃娃拿在手里细看,娃娃的边角圆润,顏色烧制的也鲜艷,是个好物件。 “摊主,这个娃娃怎么卖的?”他问摊贩。 那摊主听孟晚问价,又见他是个眼生的,张嘴就要了个高价,“夫郎眼光好啊,这陶娃娃我共烧制了十天,费工又废料。夫郎若是诚心买,五百文便可拿走。” 常金抱著阿砚走过来听了一嘴,“什么东西五百文?” 她不像孟晚东奔西跑,时不时在县城里露露脸,因此摊主虽不认识孟晚,却认识常金这个县太爷亲娘。 “哎呦,是常老夫人啊,那这位夫郎是?”小摊贩回过味来,试探的问道:“您是孟夫郎?”城外坊的主人,谁人不知孟夫郎。 孟晚笑了,“是又怎么样?你还怕我不给你钱不成?” “您说笑了,若是喜欢只管拿去给小公子玩,说什么钱不钱的。”摊贩心头暗悔,忙不迭的补救。 常金也听出了门道,她扳起脸来,“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买东西了,你次次这般说,难道我少给了你银钱不成?算了,不要了,晚哥儿咱们到前面去看看。” 孟晚好久没见过她这么生动的样子了,乖乖的跟著她往前走,眼里含笑,像是回到了还是三泉村的时候初次被她带著去集市,他那会初至村子,所有前路都是未知,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常金算是他来到这里的领路人,平常爱板著脸训他,相处久了才知道她是外冷內热,极容易心软,是个好人——更是个好母亲。 在其他摊贩上给阿砚又买了个瓷娃娃,虽然没有刚才那家漂亮,但厚实许多,可以清洗乾净了放在阿砚的床铺上给他滚著玩。 这会儿山里都是野菜,宋亭舟从没对百姓搞过什么入城税,於是有许多农家人在山上挖了野菜来卖。 “买些春笋回去,给你醃酸笋。”常金观察著路边的摊子,对比看谁家卖的细嫩些。 “好,谢谢娘。”孟晚跟在她身后看她熟练的挑笋。 常金回头看他,见他一身青碧色的薄衫,抱著阿砚跟在自己身后,模样乖巧,“跟娘还这么客气呢。” 常金买完春笋后让雪生拿著,又挑了一捆新鲜的莧菜,“这回吃莧菜正新鲜,晌午咱们包包子吃,也不知道这会儿去肉摊子上还有没有好肉了。” 孟晚建议道:“没肉咱们就吃鸡蛋莧菜馅,从红山村带来那么多鸡蛋还没怎么动呢。” “说的也是,还好你和大郎都不挑食,吃什么都香,就是不知道小辞爱不爱吃。”常金说著手上一空,雪生將她手里的菜也接过去了。 家里人多,很多时候孟晚他们吃什么,雪生他们也吃什么,光包包子不成,还要准备些其他的菜才够,常金又买了两样时令青菜,这才往肉摊子那头走。 他们来的晚,肉摊子上的时候大肥的肉已经被挑完,还剩下乾瘦的只有一层肉的排骨,和许多没剃乾净的大骨头。 肉摊子上的屠夫也认得常金,“呦,常老夫人,您今天可来晚了,我这都卖的差不多了。” 常金也料想如此,“没事,把剩下这两扇排骨都栓上吧,骨头也来上四根,心肺各来一个。” 屠夫利落的把肉和骨头都捆在麻绳,眼睛还打量了几眼面容姣好的孟晚,应该是猜出他的身份了,倒是没多嘴问什么,东西递给雪生说了两句客气话。 他们拎著菜肉回家,孟晚好久没下过厨,常金將面发了进屋去看阿砚,他就收拾菜肉。 骨头白水煮一下给雪狼吃,排骨剁得小小一块,一半做醋小排,一半拿来和鲜笋燉汤。 现在天气开始热,赫山是又湿又热,热菜两个就够了,剩下猪心猪肺都煮熟了和野菜一起凉拌著吃,可惜孟晚还没发现辣椒,不然再加上一勺子的辣椒油肯定香死了。 拌了满满一盆,装满四个盘,煮熟的骨头也晾的差不多了。 “雪狼!”孟晚喊了一声。 雪狼从楚辞的小院里撒著欢跑过来,哈巴著嘴巴吐舌头,除了都是白的,孟晚真看不出它和当日霸气侧漏的山犭军哪点像父子。 把骨头倒进他吃饭的大盆了,不去看他愚蠢的吃相,孟晚又炸了盘生,用焯好的菠菜同样拌了一盆。 等包子馅切好常金的面也发的差不多了,堂屋凉快,雪生把面板、蒸屉都搬到堂屋的八仙桌上。地上又铺了层厚厚的垫子,让阿砚躺在上面玩。 新买的泥娃娃似乎不合他心意,阿砚还是更喜欢雪生拿玉葫芦逗他。 “娘,你在家无不无聊?”孟晚擀麵皮供常金包包子。 常金熟练的捏著包子上的褶皱,“无聊什么无聊,阿砚一天吃喝拉撒还不够我忙活的?” 虽然平时有黄叶帮她带阿砚,但常金疼爱阿砚,恨不得让他长在自己屋里。 孟晚隨口说道:“可阿砚总会长大啊?到那时候你又要做什么?” 常金动作一顿,感嘆道:“那时候娘都老了……” 孟晚不同意她这话,“娘还不老呢,你看我师父,她都多大了,活的照样有滋有味。前几天她从扬州来信,说是养了几只小鸭子,结果连笼子也没有,天天偷钻进屋,还在她的新画上头便了鸭粪,把她气得连画都扔了。” 常金忍俊不禁,“你师父那样的人物竟是真的回乡烧火养牲畜?”毕竟项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清冷风雅。 “嗐,她也是人啊,性情又隨性,从来想的都是自己怎么快活。” 项芸也算是禹国第一女性崛起醒悟的人物了,孟晚身为她的弟子,是打心眼里敬佩和欣赏她的。 “过两天我要在县城买几个铺子,看看租出去或者自己做些买卖。娘有想做的,也可以试试。你从前忧心夫君的仕途,如今又心系阿砚,总该为自己的想法也尝试一回,就算不行不是还有我和夫君嘛。”孟晚极力劝常金。 第39章 炸鸡 之前家里开早食铺子也是孟晚起的头,家里没钱逼到份上便也敢做些小买卖,但真让常金再自己开铺子,她反而有些退缩,“做买卖?你自己做就是了,我这么大的岁数还是女人……” “娘~”孟晚放下手里的擀麵杖不说话,他还是整体地位更低下的哥儿呢。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常金闭上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是娘说的不对。” 孟晚笑了,他娘是个善良的有分寸的女人,“我说这个也不是非比你去坐什么女强人,只是怕你在家閒得无聊,总归家里有人看著阿砚,你或是去和青杏上山溜达溜达,或是去坊看看碧云,都是可以的,何必死守在家?我和夫君有事要做的时候也怕你无聊的。” 常金耳根子软,孟晚劝了几句她態度便有些鬆动起来,“还是没影的事呢,到时候再说吧。” 包子还没蒸熟,宋亭舟已经从县衙回来了。 秋色在收拾厨房,孟晚往桌上端碗筷,“今天回来的早。” 宋亭舟脱了外罩的薄衫,净了手去接常金手里的阿砚,“今日没什么事便早些回来,下午要去水和村上面的水坝处看看,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 孟晚蠢蠢欲动,“也行,回来的早的话还能去街上看看铺子。” 宋亭舟只是带著衙役过去实地考察一下,暂时不会动大坝,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阿砚在父亲怀里乱窜,常金一见他这样就是饿了在要奶喝,“大郎,你先把阿砚放到床上去,这孩子饿了。” 孟晚拿著在一旁温著的奶,倒进阿砚的小碗里,凑到床上小勺小勺的餵他,“阿砚是饿了呀,阿爹还以为你也想跟我们出去玩呢。” 常金真怕他们带阿砚出去,忙道:“水坝上风大,別吹著阿砚。” 孟晚又往阿砚微张的小嘴里投餵了一小勺羊奶,“娘,我们出去自己都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带他这个小不点。” 常金不管了,去厨房看包子。 宋亭舟见孟晚一勺一勺的餵著有趣,过去接了阿砚的小玉碗和玉勺,这是知道阿砚出生后项先生托人送过来的。 他们困顿在岭南,亲友们无法过来相见,便都托送了东西来。布匹、玩具、器物,应有尽有。 山高路远,路途迢迢,亲友们的惦念让流逝的岁月都多了丝温暖。 但孟晚没想到,山不是最高,但路是真的陡峭。 饭后他和宋亭舟一起出发去建在水和村和水泉村之间的水坝,一路走的小路,马匹过不去,留下一个衙役看马,剩下的人全都轻装步行。 小径走到一半,看著脚下越来越窄的路,孟晚已经开始后悔了,他紧拽著宋亭舟衣摆,惨兮兮的说:“宋……宋亭舟你慢点走。” 宋亭舟握住他的手,触感冰凉,回头望去,孟晚脸都嚇白了。不是因为山高,而是山间雾气瀰漫,低头除了脚下的实地外,右侧的崖下都是迷雾,视觉上好像深不见底,一个趔趄就会掉进去一样。 “我背你过去。”宋亭舟道。 掌心的温度让孟晚踏实了不少,他拒绝道:“別別別,一个一个的走贴著边还好,背著重心不稳更危险,我们走慢点就可以了。” 知道他害怕,宋亭舟与他十指紧扣,牢牢的护著他。让孟晚有一种就算掉下去宋亭舟也会紧紧把他拽住的安全感。 恐惧心稍稍轻缓,一条不算长的路程,孟晚愣是走了半个时辰。 等到了水坝上视野就宽阔多了,孟晚的腿也不抖了,宋亭舟和衙役巡视检查的时候,他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一屁股坐在上面。 水坝不算太大,但一旦被冲毁,淹没一个村庄还是能办得到的。赫山县雨水充沛,多的是这种小水坝,时不时就要派人来开闸放水,不然积攒的水太多便会溢过水坝,流动性强了,水坝就更容易毁坏。 宋亭舟和他说禹国的水坝多是用石块和黏土筑建,其他地方或许还用了其他更好的材质,但赫山的就比较简陋了。 而且石块中间的黏土经过几年冲刷已经全都没有,只剩石块,这种情况就比较危险,隨时有被冲塌的风险,宋亭舟需要在夏季暴雨频多的季节到来前,將几个位置危险,修建老旧的水坝重新砌好。 宋亭舟看了一圈水和村水坝的位置和堤坝情况,让身边的小吏记录上,“水和村堤坝三等,情况不危,位置尚可。” 这就行了,暂时不需要紧急修復。但宋亭舟还是下山去找了里长,吩咐他下雨前后多注意水坝水位及堤坝上的石块等是否鬆动,若有异常不可隱瞒,也不可私自处理,儘快到衙门找他匯报。 回去的路是从水和村的大路走的,说是大路,但也比不上官道开阔平坦,水和村离县城近些尚且如此,其他山村情况更差,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出过大山往镇上走一走。 回家孟晚和宋亭舟在书房说话,“我从前听人说过,有一种泥,是用石灰石烧制而成的,再掺进沙子等物,结实防水不说,施工进程还快速。” 宋亭舟瞬间想到一物,“三合土?” 禹国有石灰砂浆和三合土,多用於建筑,但石灰砂浆的耐水性不高,三合土工序复杂成本又贵,並不能奢侈的拿它铺路。 “不不,怎么说呢。”孟晚把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像著说道:“可能工艺稍微不一样,但成本比三合土低,可以用来修筑水坝,也能修路。修过的路扛得住承载重物的马车碾压,又不易被水泡烂。” 他实在不懂,只知道是把石灰烧了做成的水泥,怎么烧,多少温度,中间是不是要加点什么,一概不知。 就算这样模稜两可的说法,宋亭舟竟然也信。他不问孟晚是从哪儿听说的,也没有非逼著他说详细,確定孟晚说的不是三合土后,他点了点头,“明日我到窑坊问问,若是可行乡镇之间便可先行互通。” 赫山县只有一座小型窑坊,多烧制瓷器,在城外依山而建,方便取柴伐木。 宋亭舟不是个拖拉的人,第二天去別处巡视水利的间隙,便去了窑坊询问。里头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石灰石是能烧的,三合土他们也能制,但孟晚说的那种防水又结实的东西是真没听说过。 宋亭舟没为难人,但留下了一句,若是烧制出来那物,赏银二百两。 这家窑坊里头是一家子人忙活,赫山市井萧条百业不兴,窑坊里的生意也是平平,除了年迈的祖辈留在这里看著窑坊,年轻力壮不是种地就是上山,有大单子了才都留在家里。烧石灰二百两银子,可以说是天大的机遇了。 除了窑坊,宋亭舟还找了瓦窑的人,他们常年烧制瓦片,和黏土打交道较多,应该会比窑坊更懂这方面的东西。 赫山还是资源太过贫瘠了,孟晚生怕他们搞不出来水泥,又写了封信给师公林易,拜託他在扬州当地问问有没有靠谱的烧窑师傅,他愿意重金聘请他们来赫山县,若是烧製成他想要的东西,还会另得赏银。 他附了一张自己作的画,画卷上脚下是被雾气瀰漫的万丈深渊,前方却是望不见头、翠绿一片的甘蔗地。 这种事孟晚和宋亭舟都不擅长,急也没用,只能期望工匠的智慧,甚至心里还要做好禹国不具备现代条件而失败的可能性。 水坝的位置由远有近,宋亭舟有时要出去七八天,他到城外军营驻扎的地方叫上秦艽作陪,雪生则留在家里。 孟晚在城中置办了三家商铺,城门处买了块空地找人修建了座规模挺大的客栈,名字是他死皮赖脸耍泼打滚非要让常金起的,常金琢磨了好几天,恨不得夜里做梦都在想。 “叫……来福,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这名字不知道有多棒!”孟晚相当捧场,“你想,以后从別处来到赫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从远道而来,看到咱们客栈的名字都会觉得像家一样亲切的。” 虽然知道孟晚是在哄她,但常金还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一家客栈加上三家店铺对孟晚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不想过多的和本地百姓竞爭资源,虽然现在的县城里还是大片的空地。 铺子一家卖,算是给坊留的门面,往后外商过来想打听坊也方便。一家卖鸡蛋鸡肉,同样是为了给他养的鸡打个gg。 剩下一间铺子他打算卖吃食用,也没想著用他赚钱,一来可以给常金开著玩,二来孟晚最喜欢的炸鸡一直没时间搞,这次他想试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弄得出来。 做炸鸡最起码要用淀粉,然后用油炸……额,剩下孟晚就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困在了第一步,用土豆做土豆淀粉。 常金在家里抱著阿砚看热闹,孟晚在院子里指挥雪生给他拍土豆,一巴掌一个,非常高效。 孟晚把雪生拍碎的土豆全放到一个大盆里拿棒槌捶,阿砚也想上去玩,在常金怀里一个劲的往前闯。 “阿砚乖,你小爹不知道捣鼓啥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和祖母看著好不好?” 黄叶拿了个椅子给常金坐,阿砚能短暂的站一会了,就倚著祖母看孟晚捶土豆泥,不时激动的攥著小拳头用力朝下挥动,连肥嘟嘟的脸蛋都跟著抖动。 孟晚穿著轻薄的罗衫还在出汗,雪生几下拍完剩下几个,接过他手里的棒槌捶土豆泥。 孟晚撒开了手告诉雪生,“捶成泥就成了。” 他拿起一旁放在凳子上的团扇猛扇,带来的风都是热的。 “捣成泥就做成你说的什么粉了?”常金一脸好奇的问。 孟晚还以为她开口第一句是要说他浪费粮食呢,毕竟刚才雪生拍土豆的时候能看出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心疼。 “应该是还要沉淀一下吧?”孟晚不確定的说。 秋色打了一盆井水上来,黄叶给孟晚端了一盆,让他洗脸净手用,孟晚洗过之后果然凉爽不少。 刚开始孟晚让雪生將土豆泥挤出汤水,后来觉得不对,又找了块麻布来,先將土豆泥加水搅拌搅拌再用麻布过滤。三十斤的土豆,弄了一大桶的汤水。 这种布料是北地没有的,南方过夏常穿麻衣,质地较粗,但十分凉爽、透气、不粘身体。 第二天孟晚再看,桶里的水已经变得十分清澈了,能清楚的看见桶底下米白色的大片凝固物。 孟晚大喜,成了?也不是太难嘛。 將清水倒掉后,孟晚又觉得这粉不够细腻,顏色也不太对,太过昏黄了。 要不再洗洗? 他如今已经领悟,这东西好像是洗后沉淀来的。 说干就干,孟晚將上面的水倒掉,继续加水清洗沉淀,之后桶底的淀粉果然更白了几分。 接著湿淀粉是要晒乾的,三十斤的土豆,最后晒成淀粉只有六斤。 现代也是这样吗?反正按孟晚这个方法开店嗦粉是点浪费的,毕竟三十斤的土豆够一家子吃六七天了。 桂林有米粉,但赫山整体种著甘蔗,稻子產量不高,米粉暂时也没办法生產开店,不过可以自家做一些吃吃。 阿砚现在也添辅食了,没餵得太杂,只是將米粥熬得细碎,还弄了些菜泥和肉泥等餵给他,少食多餐,和羊奶一半一半的餵。 开店不行就自家吃嘛,这倒没什么好纠结的。土豆淀粉做成功了之后,孟晚又开始研究炸鸡。 他是有做饭的经验的,叫雪生杀了两只鸡,將鸡腿、鸡翅、翅根等肉嫩的地方卸下来,剩下的留著红烧燉土豆。 鸡腿鸡翅先醃製,醃製好了就掛上调好的麵糊油炸,可能是少了现代的某些调味品吧,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但是也够好吃了。 常金拿了块鸡翅,“上面撒的就是你跟青杏要的中药?”她说的是孜然。 孟晚给她科普,“娘,这个东西是香料,调味用的,只在盛京和江南一带普及,咱们昌平没有,赫山也没有。” 他说完啃了口炸鸡腿,嗯——香! 第40章 商户 常金將鸡翅趁热吃了,不得不承认燉鸡炒鸡吃惯了,炸鸡简直香的要命,连她这样不贪嘴的人都多吃了一块。 “还是你心思巧,这炸鸡是要拿到店里卖?” “是啊,娘你看行不行?”孟晚啃了一嘴油问她。 常金极为肯定他的建议,“怎么不行,这鸡肉做的酥香酥香的,下酒吃顶好。” 孟晚洗了洗油乎乎的手和脸蛋,一边擦拭一边问常金,“今年坊还没开始忙起来,要不你帮我忙活几天,咱们开店去?” 常金先想到的肯定是她的心头肉大孙子,“那阿砚怎么办?” “让黄叶带著他唄。”孟晚隨口说道。 常金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做阿爹的一点也不心疼他。” 孟晚无奈的说:“娘,阿砚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心疼他?”他的人生还有爱人和亲人,对阿砚他是不能时时陪伴的,但爱意又不会减少。 何况他每天还能回家陪他,等他再大点更认人了之后既可以他带著阿砚出去,宋亭舟再出去巡视也能带上他。 常金犹豫良久,“也是行的,忙起来的时候我去帮忙,等不忙了我就回家带阿砚。” 她嘴上这么说著,等店铺开业,她比谁都忙活的积极。 店铺的名字孟晚简单粗暴的起了个常氏炙肉店。 没错,不光炸鸡,孟晚还搞了个烧烤摊子。炙肉店后面有个不大的小院,孟晚定製了两个烧烤炉放在那里,专门招了两个人烤肉,两个小工上菜。 毕竟是他自己的养鸡场,拿货方便,回来鸡腿鸡翅用了,鸡胸可以做炸鸡柳。內臟用来烧烤,每天再进上一批猪肉串成大串,岭南的青菜种类就更丰盛了,只可惜没有孟晚爱吃的辣椒。 铺子前面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桌椅板凳都摆在外头,白天防晒,雨天防雨。 客栈还没建好,炙肉店已经收拾妥当。开业前三天孟晚搞了个买一送一的活动,但收效甚微,客人多半是县衙的衙役来捧场。 乔主簿一家搬到了县城里住,他带著夫人儿子来点了炸肉和肉串吃,孟晚亲自给他端菜。 两口子受宠若惊,忙起身相迎,“孟夫郎客气了,怎可劳累您亲自上菜。” 孟晚仍是一副上身长袖罗衣,下半身裤裙的装扮,行动间利落又便捷。 “这有什么的,我开店就是赚你们这份钱,这会儿我是店家,不是什么知县夫郎,你们儘管用,若是缺了什么招呼小二就是。” 乔夫人比夫君脾气爽朗些,“既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祝孟夫郎生意兴隆!” 孟晚笑了笑,吩咐伙计送上一壶茶水。 他走后乔主簿小声责备夫人,“怎可如此对孟夫郎说话?” “这有什么的,我见孟夫郎人很隨和,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乔夫人不以为意。 她跟著乔主簿吃过苦,人又快言快语的,乔主簿说不过她,只能埋头苦吃。 嗯?这个什么香酥羽膾居然意外的好吃。 乔主簿五岁大的儿子眼角掛泪要哭不哭的说:“爹,你把我的鸡腿都吃光了!” 乔夫人怒目而视,乔主簿尷尬的用帕子抹抹嘴巴,“爹再给你买两个。” 铺子都各自招了管事的,生意平淡,孟晚和常金不必日日看守也能忙的过来,可是之前说过惦念阿砚的祖母,现在一天到晚也閒不下来,就是带阿砚去玩,也是去炸鸡店附近去玩。 孟晚总算给她找了点事情做,不然日日对著还不会说话的稚童,他和宋亭舟又有旁的事,再开朗的人憋在宅子里只怕也会抑鬱。常金年岁还不大,该走出家门看看別样天地。 赫山最热的七月过去,八月虽然没有明显感觉到温度转凉,不过孟晚已经觉得像是蒸笼里揭开了盖子,偶尔也有阵阵凉风。 院子中堂的屏风被撤走,前后大门敞开,里面搭了张非常宽大的竹编床,上面每一处都细细打磨的圆润光滑,还上油保养过,无半根毛刺乾裂。 阿砚在竹床上爬来爬去,孟晚就斜倚在他身边,见他爬远了就提回来继续爬,阿砚乐此不疲,孟晚却越呆越困。 前院守门的秋色过来回稟,“夫郎,祝三爷回来了,在外头求见。” 孟晚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他直愣愣的坐起来,声音略显急促,“还求见什么求见,快快请人进来。” 秋色忙解释:“是三爷身边还带了旁人一起过来拜见,小的这才先过来稟告。” 孟晚瞬间领悟,这个別人极有可能是隨祝三爷一起过来的商贾,“你先去前面將人接到前厅奉茶,我换身衣裳隨后就到。” “是。” 秋色退下接人,孟晚起身吩咐身旁侍候的黄叶,“你在此好好看顾阿砚,若他困了就抱到厢房里小睡。” 他身上的衣裤在家穿著还好,接待远方而来的外客明显不太合適,换了身得体的衣衫,孟晚才重回前厅待客。 “三叔,你怎么赶这么热的时候来了?” 祝三爷可能是更衣洗漱过才来见的孟晚,连鬍子都修剪的错落有致,听见他的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语气略显无奈,“我是想早些来拿,可谁知岭南的酷暑如此难捱。” 路上本就艰辛,再赶上这里最热的月份,祝三爷人都清瘦了两圈。 祝三爷起身时,他下首两个中年男人也跟著起了身,甭管心里是如何心思,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孟夫郎。” “下回三叔可就知道了,甘蔗如今还没收上来,十一月份三叔过来便能运走头一批红。两位辛苦,也请坐下吧。”孟晚坐到上首的位置,招呼大家坐下。 两个中年男人对视一眼,有时候一句话便可知道对方深浅,他们还没自报家门,这位孟夫郎似乎就已经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和所求。 祝三爷爽朗一笑,“我早来也是为了赶阿砚的周岁宴,等从赫山回京,正好还能去看看孙女。” 孟晚和宋亭舟早就收到过祝泽寧的信,兰娘今春生了个女娘,取名叫祝琼,取自琼枝玉树,喻意姿容秀美,品性卓然。 祝三爷和儿子说自己只识得几个大字,起名还是让祝泽寧起的好,於是祝泽寧便绞尽脑汁为女儿取名为琼。 “等你回了京没准还能赶上琼娘的周岁,我给她准备了抓周礼,刚好可以托三叔带上。” 孟晚与祝三叔说了几句话敘旧,便开始谈论起正事,毕竟不能將外客晾在一旁太久。 “还没给你介绍,这二人一个是我在扬州认识的粮商王兄,一个是咱们昌平近邻建平贩的商赵兄。”祝三爷向孟晚介绍他们的身份。 孟晚毕竟是官眷,身份於他们乃云泥之別,所以两人言语上十分客气,“见过孟夫郎,夫郎康安。” 孟晚笑意真诚,“两位是三叔的朋友就是我家的座上宾,不必如此客气。”他隱隱给祝三爷抬了抬位置。 “不敢不敢。” 两人看似谦逊的回话,实际上滴水不漏,一来一回的和孟晚打著机锋。在场谁都知道孟晚卖,他们来是为了卖,可就是谁也不张嘴第一个提,好险没把孟晚累死。 但谁让赫山县如今没有名头,而岭南穷山恶水的名头又声名远播,人家多有考量也是正常的。 以上是孟晚自我安慰的话。 “王兄赵兄,两位就別再藏著掖著了,若不是你们和我关係亲近,这事我也不会向你们透露。”祝三爷义正言辞的发了话,可实际他拉著出了贫穷的岭南地界,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最后选出了財力颇为雄厚,商號名声还不错的王赵两人。 一路上祝三爷並没透露坊主人,直到到了赫山县县城里落脚了才说。这两人见孟晚是个小哥儿,怕靠不住,竟然还拿乔上了。 姓王的粮商道:“不是我们不信任祝兄和孟夫郎,只是做买卖总要看过货物再说其他吧?” 另一个姓赵的商也附和的点了点头。 孟晚唇边掛著不变的弧度,说起话来也客客气气,“两位说的在理,明日便可去城外坊看货,到时自有管事的接待。” 这俩人是要想拿捏他?真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的愣头青呢。 宋亭舟从一个破童生坐到如今一县之长,是为了让自己夫郎对著这两个看不起他的商贾受气的?就在那儿放著又放不坏,这俩人爱买不买。 孟晚礼貌送客,晚上叫秋色去祝三爷去年买的小院里叫人到府上吃饭,那俩人本来也没指望官员能宴请他们。哪怕是个偏僻地方的知县,也是有傲气看不上他们这些商籍的,不管是在扬州还是在建平,都是他们往上巴结的份。 但这会看祝三爷被叫走,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王老哥,依你看这位孟夫郎如何?”赵姓商问道。 王粮商和他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关係,他们二人都是因为祝三爷才被联繫起来的,因此並不接赵商的话,“孟夫郎气度不凡,言之有物,对我们这些商户半点没有轻视,当真是可敬。” 赵商碰了个软钉子,两人心思各异,谁都不想空手来一趟,又生怕赫山穷山恶水,孟晚一届官眷开坊会不会有其他猫腻。 本来想找祝三爷再谈谈话,岂料对方一夜未归,问祝家的鏢师,鏢师又说他们东家被留在宋大人家中过夜。 宋亭舟下衙回家见到了祝三爷自然惊喜,他久不见祝泽寧和吴昭远,来往书信又不方便,这回祝三爷过来少不得悉心探问。 孟晚把人带到了炙肉店,黄昏后炙肉店的生意一般,也只有些没老婆孩子的男人带著酒水过来吃肉串,小孩子闹著吃炸鸡,家里人过来买回家去吃。 铺子外头拼了张大桌子,孟晚早就吩咐了伙计打了两壶酒水放后院的井里冰镇。 炸鸡和烤的素菜先上,祝三爷打量洁白的瓷盘里金黄酥脆的鸡块,“这是炙肉?怎么和往日见到的不大相同?” 孟晚给他介绍,“三叔,这个叫香酥羽膾,是用鸡肉做的,你先尝尝看,炙肉要稍等一会儿才好。” 祝三叔用筷子夹了一块尝,还真是酥脆嫩滑。 孟晚给他斟了一杯井水镇过酒水,“三叔再尝尝这个,我们这边的特色白金瓜酒,男女老少都爱喝,不易醉人还能润喉。” 这会儿肉串也烤好被伙计端了上来,肥瘦相间,滋滋冒油,焦香味和孜然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扑面而来。祝三爷一口酒一口肉,吃的连连叫好。 常金年纪上来晚上孟晚不叫她吃油腻的东西,他和宋亭舟作陪,三人边吃边聊大为痛快,只是遗憾吴昭远和祝泽寧不在。 “上次你说让我沿路若是方便,帮你找些瓜果菜种等,我收罗了十几种,都好好存著呢,明日就给你拿来。” 孟晚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多谢三叔!”他音调都扬的比往常高了一度,可见是真的高兴。 宋亭舟双目注视孟晚上翘的唇角,缓缓將他垂下的手拉在自己掌心里揉捏,换来对方一个更灿烂的笑。 —— 第二天孟晚起得晚,宋亭舟早上叫陶九带著祝三爷和那两个商户到城外坊观摩。 “孟夫郎可是没空?”赵商试探的问了一句。 陶九没回他,祝三叔打了个哈欠说:“孟夫郎是知县大人夫郎,昨日面见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怎敢使唤人家?” 赵商嘴上附和著,“是是。”暗地里却和王粮商对上了眼,看来这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个孟夫郎倒是不太简单。 坊的大门是锁著的,这会还没到收甘蔗的季节,里面工作的工人不多,多数是在擦护保养工具。 里面各个作坊排列整齐,顺序得当。是孟晚按照最起码可以收两镇甘蔗的范围建造的,光是看著这里一座座仓库厂房,便能想像的到秋冬製时候的盛景。 第二次见到县城外规模庞大、建地广阔的坊,祝三爷还是忍不住感慨,他儿子要是有晚哥儿的种种手段,不考状元也能兴家啊! 他都如此,王照两人更是震撼不已。別看王粮商因为是扬州粮商,在祝三爷和赵商面前隱隱自得,也是三人中话语权更高的人。但实际扬州大小商贾无数,盐、布、茶、……粮商更是多如牛毛,他家生意这两年越来越不景气,隱隱有被併吞的风险,他这才鋌而走险跟祝三爷老赫山,想找找其他路子。 王粮商不懂坊,尚且只是被赫山坊的规模震惊,赵商可是常年去扬州坊进货的,他见识过扬州顶尖的几座坊运作模式,才更惊骇的发现小小的赫山规模竟能媲美天下坊聚集的扬州坊。 第41章 阿砚一周岁 坊各个作坊的內部不能带他们详细参观,碧云和陶九接上头,“云哥儿,这是来扬州和建平府来的商户,孟夫郎吩咐你带他们看看。” 碧云抚了抚胸口,他內心颇为紧张,但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露了怯,温婉的对陶九笑笑,“那你回去办差吧,我带三位掌柜去库房。” 陶九目光停顿在自己夫郎身上,只觉得他和在家里的样子不同,没忍住多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大人给了我半天假,我就在一旁守著,你不必管我。” 他这么说碧云便真的不管了,挺直腰背,带领他们去库房看製成的成品的途中,对来参观的商户们说话井然有序,不卑不亢。 仓库剩下的一小批是孟晚特意存留,就是为了给来赫山的商户观看的。 哪怕是仍旧对坊的来歷存疑,王赵两人也已经收起內心的轻视,开始严肃正经起来,哪怕被派个小哥儿管事接待,俩人被孟晚和坊免疫后,除了刚开始轻微不適,倒也没有太过诧异。 看的时候王粮商就不吭声了,赵商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见对方面上不露声色,或是问一问去年的甘蔗產量,今年坊预计能產出多少来,或是尝尝的甜度。 王粮商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眉头暗皱,生怕被他或者祝三爷联手坑了。 不过两人心中的想法还都算一致,谈价格还是要回去找孟夫郎谈。碧云可能也看出了两人心中想法,便闭口不谈坊的进价。祝三爷走的是友情价,就更不会主动提及了。 王赵两人想的好,可再见孟夫郎可就不容易了,对方又跟著宋亭舟去了乡下。 祝三爷是不急的,他需要在赫山县等到十一月份,反正去年他挣了钱打开了销路,只要孟晚还按照去年的价格让他拿货,他是要在多进一批走的。 这段日子他也不准备閒著,在县城置办了两个铺面,一家粮店是孟晚建议的,叫他带上收来的米麵过来售卖。 赫山县山地多,且粮產不丰,粮店多是在西梧府或者其他府城的乡下收粮,拉回赫山卖的也比旁处贵。 祝三爷在途中买粮运来,算是去年的陈粮,因此价格稍微便宜了些,就是加路上的损耗,价格也比本地卖的便宜,因此开店后生意倒还不错。 他悠哉悠哉的做起生意,眼瞧著赫山坊像是不差他们这份买卖的样子,王赵二人也急了。他们千里迢迢的来可不是为了空手而归,见不到孟晚便只能再次找上碧云,开诚布公的问起了价格。 “普通红四十文,高纯红七十文?”赵商心里思量著,普通红倒是只比从扬州收货便宜三文,但高纯却比扬州坊整整便宜七文。 赫山虽然路途遥远,可算上一路车马劳损也是赚的,而且是多收多赚。 赵商心中已是意动,不过生意就是要谈的,哪怕压下去一文也是多赚的,谁会嫌弃钱少呢? 见他与碧云绕价,王粮商懂了,他对的进价也稍微了解,只是扬州的大坊都早已被人垄断,小坊的那点量赚著还没他的粮多,他这样在扬州半上不上的商贾也看不上。 赵商常年收,他既然不惧路途如此心动,多半是有利可图,这买卖可行! 碧云做买卖时间还不长,而且还没有亲自和大商贩攀谈过。这回孟晚將事情交给他办,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他好歹也隨著孟晚见过世面,对方又將底价告知,因此咬死了最低普通三十八文,高纯六十八文不鬆口。 若是寻常的男子行商,王赵两人还可以將人请到酒桌上继续谈,大家饮上两杯气氛到了,没准还能压一压价格。可碧云一介小哥儿,口风又紧,反而难办。 最后两人也没能再谈下去一文,就以普通三十八文,高纯六十八文收。 价格虽然谈妥了,可不见到坊开工,谁也不敢签订文书交下定钱,因此他们二人便如同祝三爷一般在县城等著。 两人手里都不差钱,各自在祝三爷附近买了间小院挨著住,王粮商见祝三爷的粮食铺子生意红火,觉得大有可为,心思一动想等甘蔗的事確定下来,也买上一间铺面开家粮店。 商人趋利,来往一趟路远,若是从北方带来什么东西进行买卖,就是將路费赚出来也是好的。 —— 孟晚最近確实有时不在家,但也没有特別的忙。主要还是为了躲开那两个商人,再加上锻链锻链碧云的能力。 “李哥,你烧的灰单独抹在地上確实还算坚硬,但掺了沙子后凝固的不太好,有些散碎,別说是修路用了,估计木轮车一压就毁。”孟晚看著地上似模似样的水泥有些发愁,这东西果然很难,怕是不能成功了。 烧瓦的老李和烧陶的老孙被一起叫到城外烧窑几个月了,烧了一辈子瓦片的老李也很鬱闷,要不是知县大人每日按时给钱雇他研究石灰石,他早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比起偶尔过来的孟晚,宋亭舟来这边盯著的时间更长,只要县衙无事就来城外看看。 见孟晚模样有些灰心,宋亭舟拉著他从地上起身,用浸过水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他手上的泥点,“千仞之峰,非一石所成;万里江河,乃百川匯聚。我们只需静待,若能候来佳音自是欣喜,未果亦无憾,且盼来日。” 孟晚本来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飞快的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你说的也是,这事本来就急不来,日日耗在这上头也不成。刚才我见城门口有卖葡萄的,个头又大顏色又好,咱们去买些回家?” 宋亭舟將脏帕子收好,牵住孟晚的手往城门处走去,“荔叶县的荔枝早就熟了,明日叫雪生过去採买几筐回来。”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他这么一说孟晚也想吃了,荔叶县的荔枝栽种的不多,品种也一般,不够资格给皇室上供。但价格对本地人来说相当友好,普通百姓也吃得起。早在七月初他们就去买过,常金十分喜爱,如今应该是最后一茬了。 雪生去隔壁县买回来五筐的荔枝,孟晚送到祝三爷那儿一筐,隔壁苗家一筐,两个商户各半筐。 他们自家吃也吃不完,常金拿出去散些给邻居,剩下大半都被冷藏到地窖里,也能放个三五日。 “阿砚还要吃啊?不可以哦,你太小了,一日只能吃这么一小颗。不然会引发虚火知道吗?”阿寻这几日清閒些,便过来找楚辞玩,顺便拿剥好的荔枝逗逗阿砚。 阿砚趴在竹蓆上,四肢起立,小脑袋高高昂起,一双圆眼睛紧盯著他手上剥了一半壳的荔枝,涎水如瀑布般哗哗往下流,把竹蓆都淌湿了。 “啊啊啊……阿爹!” 孟晚一进门就听到阿砚喊他,发现是什么情况后被逗得哈哈大笑。 “我小时候可没阿砚这么馋,他肯定是隨你。”他打趣宋亭舟。 宋亭舟刚下衙回来,他脱去官帽,无奈的认下这个罪名,“是隨我。”他回房间换了身常服净了手,过来抱阿砚,“阿砚,叫爹。” 阿砚现在不喜欢被人抱著,更喜欢自己站著,他敷衍著叫了声“爹”眼睛一直往阿寻和楚辞手里的荔枝上瞄。 楚辞怕把他馋哭,乾脆將整盘荔枝都端了出去。路过孟晚的时候,孟晚拿了一颗剥了,清甜的汁水混著果肉被吞到肚子里,也难怪阿砚爱吃。 “可惜没有好的封存手段,不然卖到北边去肯定能赚钱。”孟晚感慨。 鲜荔枝难得,製成罐头便能延缓它的腐坏性。遗憾的是製作玻璃的瓘玉局掌控在皇室手中,寻常人想得到玻璃製品都难得。再说现阶段可以用来做盖子的材料,密封条件也不足以將罐头运往北方。 九月初,刑部的判决下来。老道被判处以斩刑,童老大则是流放五百里。较死刑比对,这已经算是轻的了。童家有钱,在路上打点打点,也能让童老大挨过去。 相较之下他两个弟弟就不太顺利了,被判到沿东海边境充军,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童家和其余乡绅上捐的田地充作官田,为减轻这些村民的负担,农户可以按市价的一半购入。 这是在朝廷还不知道红山村的村民们挣到了钱的缘故,否则不说別人,户部尚书蔻汶便不会同意。 这次最令人意外的是宋亭舟的提议居然真的被当今圣上首肯,他以为还要再磨上几年。 朝廷颁布下来的政令严明:赫山县整县的百姓,近三年內可將人头税和田税合到一起缴纳,不看人口多少,地越多交的税便要越多。 赫山地处偏僻,宋亭舟上任的这一年半中又揪出了大批囤地的乡绅,百姓被逼的无地可种,此条例合情合理。都察院的御史不吭声,其他人没理由反驳。 有敏锐察觉到不对的,刚来得及说两句话,便被其他官员辩驳回去。 礼部尚书吴巍诚心要和宋亭舟作对,结果当朝被陛下呵斥,责令让他在家好好闭门思过。 赫山县的消息日后如果传扬出去,自有勤政爱民的好官效仿。等他们齐齐上书给朝廷,贫困之地,又没有油水,上头的氏族基本也看不上,便不会尽力阻碍。 以后摊丁入亩的实行之地越来越多,他们再要插手也晚了。陛下和太子有意整顿世家,宋亭舟的奏摺虽然出乎意外,但正巧装到这个当口上,十分称得陛下圣意。 这是继水泥怎么也做不出来后,宋亭舟和孟晚最欣慰的消息。 夏季最热的时候过去,阿砚也越来越大,不但会叫爹叫祖母,还会说吃。 亲爹孟晚无语。 再无语还是要为阿砚小宝准备周岁的抓周礼,苗家人关了医馆全家都来观礼,祝三爷也早早登门。碧云陶九、乔主簿一家、新来的董县丞一家、黄训教和县学的教逾,热热闹闹的也坐了五桌客人。 自己地盘就不会像盛京一样讲究什么內宅外院了,孟晚让大家以家庭为单位坐到一起。眾人基本上都是熟人,也没谁觉得被冒犯。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阿砚穿著一身石榴红的新衣,被宋亭舟抱到院子中间的大桌子上。上头摆著笔墨纸砚、珠宝玉石、没开刃的短刀短剑、书籍玩具和糕点吃食等,应有尽有。 阿砚好奇的看了眼桌子上的东西,再扭头瞥向拿著画笔坐在一旁画画的孟晚,“阿……爹?” 孟晚將头从画架中探出来,笑吟吟的说:“阿爹在呢,拿吧,想要哪个就抓哪个。” 怕他没听懂,宋亭舟也轻声哄他,“爬过去阿砚,喜欢什么?” 阿砚坐在桌子上左右张望,在发现被油纸包裹的鸡腿后奋不顾身的爬过去就开啃。 宋亭舟哭笑不得的將鸡腿从他手上抢出来,惹得阿砚咧著小米粒般大小的几颗牙齿就开始大哭。 小孩子行事懵懂,憨態可掬,不免惹得大家欢笑,却也不忘送上几句吉利的贺语。 抓周礼简单结束,孟晚在画纸上勾勒出大概线条,剩下的细节可以等以后再细细填上。 观礼结束后便是席面,孟晚和常金的厨艺都不错,调教出来的黄叶也能拿得出手。今天人多他一人忙不开手,孟晚在外头请了厨师到府上帮忙,除了寻常宴席上的菜外,还做了炙肉店的炸鸡和烤串。 席面上的饭菜可口,宋家人又不摆什么官架子,推杯换盏,宾客尽欢。 阿砚满月之后赫山才凉爽下来,城外的窑场里水泥依旧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用作测试的路,如今却从窑场一直铺到了城里。断断续续,东缝西补,材料用的各不相同,硬度也不一样。孟晚每每看了都觉得像在拼积木。 秋收后孟晚的炙肉店生意好了一点,他已经基本不管了,都是让常金打点,他自己在家带了一段时间阿砚,时不时就去后街找韦家的小孩一起玩。 第42章 丰收 “你个死鬼,不是人,你女儿刚过周岁你就出去嫖,要不要脸了!” “我嫖怎么了,哪个男人不嫖的?” “你还敢说,这个家都是我挣钱在养,你竟然偷我的银子去找暗娼!” 孟晚今日来的不巧,刚抱著阿砚从后门走出去,迎面就看到后街的韦家夫妇廝打在了一起。 別看县衙周边寂静,这会儿竟也围了一大群的人看热闹。 混堂的老板娘边嗑瓜子边看,见孟晚过来还递给他一把,“嘖,珍娘可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男人。” 孟晚无视儿子眼巴巴的眼神,將他交给黄叶抱著,“如今韦家的人都是靠珍娘过活,也不知道他们在囂张个什么劲,单单不给他们销这一条就能制住这家人。” 混堂老板娘瓜子掉在地上,“这……不孝公婆,被韦家老婆子告到县衙可是要打板子的。” 她说完想到孟晚就是知县夫郎,便压低声音劝他,“可別为了一个外人让宋大人徇私啊,韦家人可是难缠。” 她倒是古道热肠,直言直语。 孟晚吃了把瓜子,笑道:“嫂子放心,他们若是闹到县衙我夫君定会秉公执法。只怕韦家人捨不得告珍娘这个摇钱树。” 珍娘是韦家媳妇,她女儿和阿砚只相差几天出生。孟晚忙的时候常金时常带阿砚找珍娘女儿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也算熟悉了。 珍娘是有心计的人,和常金相处的往往姿態放低,有意討好,但也是环境所逼。 韦家上一代,也就是珍娘的公公是个有本事的,家里在县城也开了两间铺子。结果珍娘过门还没多久,公公就去世了。 她丈夫是个软蛋,撑不起家业。家里的铺子卖了一间,剩下一间也险些倒闭,还是珍娘起早贪黑的经营,才保住了仅剩的一间裁缝店。 男人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这也就罢了,韦家仰仗珍娘面上母子俩对她还算客气些。 可珍娘累的伤了身子,不易有孕,好不容易拼死生了个女儿后却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这下韦家的母子俩反而撕下了偽装,话里话外都是珍娘断了韦家的香火,要珍娘交出管家权来,不给就见天的折腾,所以才闹了今天这么一出。 韦母好面子,见街坊邻里都过来看热闹,忙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將儿子儿媳都拉回家里。 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过了几天珍娘给夫君买了个妾室迎进家里,韦家仍是她管著家。 常金听了韦家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就不带阿砚去后巷玩了。 天气渐凉,甘蔗地里的甘蔗越渡越甜,分充裕到终於可以收了,比农户们还激动的是等了好几个月的王赵两位商人。 眼见著坊派出一车车的牛车將甘蔗拉回坊里加工,他们时不时便溜达到坊外面张望。 “我还是头一次见著规模如此大的甘蔗场,都说赫山贫瘠,只怕光是栽种甘蔗,都能养活半县的百姓。”王粮商感慨道。 赵商心中一动,孟夫郎是当地知县夫郎,这等政绩只怕宋大人来日便可高升,若是能搭上这条人脉提携他们赵家一把,便是举家搬到岭南又如何? 商人重利远亲,若是普通百姓,除非天灾灭顶,否则轻易不会离开祖地,他们却不会有太大的顾忌。 这回下乡收甘蔗除了刚开始孟晚跟了几天,剩下都是碧云带人去办。偏远又种的多的人家,直接派坊的牛车去村里將捆好的甘蔗收回来。 也有许多不敢多种,用荒地和菜地种甘蔗的小户。这种就要由村民们自行將甘蔗拉到镇上,每一千斤一百八十文,和整亩整亩卖的价格相同,一亩约万斤就是一两零八百文。 孟晚在芦云镇上租了个小院,派了个小管事在那里专门收取零散人家的。 今年种植甘蔗的村民们多,早就有住在红山红泥村附近眼红他们的人。红叶村有家姓陈的不顾家人劝阻一咬牙种了八亩,当时孟晚直接將甘蔗苗送到他家,还叫人详细的教他怎么砍苗,怎么栽种。 红叶村的村民都笑陈家当家的是眼红红山村的人疯魔了,敢弃水稻不种,种那劳什子甘蔗,万一赔了一家几口连吃饭的粮食都没有。 陈家人赌著气天天在地里侍弄,每亩竟还多產了一千斤,且甜度也比其他人种植的高。 孟晚大喜,亲自来陈家看过,发现情况属实,陈家的甘蔗拉到坊可產出纯度更高的来。便每亩给他家提到了二两银子,除了陈家自家留些种苗外,竟然共得了十五两並百文。 这下子谁不心惊,如今县城粮商多了起来,连镇上的粮价都比从前便宜,陈家人挣了钱二话没说,又是翻盖房子,又是买了牛车,从镇上拉了一车的粮食回来。 “陈二又去镇上了?这一车的粮不便宜吧?” 陈二自打卖完了甘蔗一身轻鬆,人都要飘上天了,嘴角天天就没往下拉过,他一扬草鞭,“嗨,还不到一两银子呢,够吃到明年夏天了,我家大牛能吃的紧,草哥儿又嚷嚷著要吃白面馒头,我让他娘也学学白面馒头怎么个法子做。” 他说完將车驾到自家院子门口,草哥儿和村里其他小哥儿玩作一团,看见他爹架著牛车回来迈著小短腿就往这里跑,“爹!爹!让你给我买的髮带买了没?我要红色的!” 陈二一把抱起小儿子,“买了买了,是红的,五文钱一根,赶上一斤糙米嘍!” 草哥儿才不管什么糙米多少钱,他就是要他的红髮带,这是他爹出门的时候答应给他买的。 可惜拿到手还没来得及跟小伙伴炫耀,就被他阿娘要了过去,“娘先给你留著,要不你出去玩弄丟了多可惜?过阵子娘带你上集市去,穿的漂漂亮亮再戴。” 草哥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著转儿,听到去集市又欢喜起来,“好哦,好哦,去集市嘍,到时候我要吃葫芦!” “爹给你买!”陈二一口答应,然后被自家婆娘拧了一把,“这也要那也要,家里房子盖完大牛也该议亲了,买什么买。” 村民们又酸又涩的看著陈家欢欢笑笑的,心里琢磨著从他这儿买些甘蔗种,明年开春自家也种上几亩,哪怕没有陈家挣得多,十两银子也是好的。 —— 腊月初,坊还没停工,王赵两位商人已经拉著先熬製出来的红走了,赫山坊物美价廉,市场空缺,相信明年更会吸引大批的商人前来。 祝三爷是最后走的,他带了六车孟晚给他收拾出来的赫山特產,和给琼娘的满月礼。托他在路过扬州的时候给项先生留下一车,回京后送林师兄家一车、聂知遥一车、祝泽寧一车、已经赴京准备明年春闈的吴昭远一车,再就是回昌平后宋亭舟恩师聂先生一车。 孟晚送祝三爷的时候不好意思的说:“三叔带货就已经很不方便了,每年还要替我送年货。” “跟三叔说话还这么外道可就不对了,知道你们在这儿好好的,长辈们就安心了,东西我都会带到,你们且放心,明年三叔还来看你们。”祝三爷一开始让儿子交好宋亭舟可能是抱著商人利益角度,想让好生带带差生。可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就把宋亭舟和孟晚当作自家孩子,每次离別也都是不舍的。 “三叔,你今年给我带的种子挺好,我种出来好几种,明年若是去旁的地方走商,记得再帮我捎来些。”孟晚嘴上说著不好意思,实际上没拿祝三爷当外人。 祝三爷上了马,“好,三叔帮你找来。景行,快带晚哥儿和阿砚回去吧,外头风大,別冻著了孩子。” “三叔珍重。” 宋亭舟携孟晚目送祝家的车队渐行渐远,这才一手抱著阿砚,一手牵上孟晚往家里走去。 “今年的税有一半都收齐了,对朝廷的欠款也补上了三分。”宋亭舟平淡的说著前几任知县遗留的问题。 祝三爷走得早,如今天还没大亮。阿砚趴在宋亭舟肩上闭著眼睛,落下一片浓厚的阴影。他眼睛长得和孟晚一模一样,睫毛也是又长又密,睡著的时候乖巧可爱。 孟晚怜爱的亲了亲阿砚白嫩的脸蛋,替他將斗篷上的小帽子掩紧,“十里八乡的甘蔗收的也差不多了,除了留下些存苗的,还剩一批堆在坊里,慢慢熬就成了。等明年这些商知道了时间,以后都年后再来赫山进货,坊就不用像前阵子一样拼命赶工了,把碧云也累的够呛。” “对了,这个赵商也有意思,走之前悄悄找到我,竟然连明年的定金都要先给我。”孟晚现在想想对方的举动还觉得好笑。 街上有小孩在放炮竹玩,怀里的阿砚被惊到了,闭著眼睛小声抽泣。宋亭舟安抚的拍了拍他,“他是要向你示好?” “应该是吧,这群商人精明的很,不知道又想到哪儿去了。”孟晚脚步加快几分,远离了放鞭炮的区域。 宋亭舟捏了捏自己掌心的手,“你也辛苦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关心的话,也能让孟晚心里泛甜,“辛苦也值当,我的小金库又添了不少。”他们不贪不骗,挣得每一笔钱都乾乾净净,又能带动当地百姓发展,出去的时候都安心。 两人都辛苦了一年,年底略清閒不少,却还是有其他的事做。林易从扬州找了位烧窑的工匠前些时日终於抵达了赫山,还是托林易的面子拖家带口的来。 此人姓徐,祖祖辈辈都是烧窑人,还曾在京中烧过官窑。只因得罪了人差点死在盛京,因念著同乡之情被林易隨手救下,感激林大人救命之恩,这才二话不说带一家老小从扬州到偏僻的岭南来。 孟晚处事之道如今愈发嫻熟,不光在城中买了座小院给他们住,还安排徐家人到他开的店铺中上工。毕竟没有后顾之忧,烧窑人才好专心为他们做事。 宋亭舟时不时就去城外窑场查看进展,县城里不同用料的路也越铺越多,铺满了之后就往城外铺去。 不光如此,今年的赫山县衙也多了项往年没有的差事。 “岭南之地本就山匪眾多,西梧府因为穷困潦倒,反而还算安定。但钦州一直是整个岭南最乱的地方,前些日子邸报上说西南边境动盪,那边的匪寇很有可能会往岭南內部逃窜……” 宋亭舟说完后对下首的黄巡检和新任典史陶九说道:“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你们带领手下的捕快和衙役多多巡视村庄,特別是红山红泥两村。今年两村甘蔗丰盛,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余钱,若真有匪寇恐会被盯上。” 黄巡检和陶九神色都是一凛,他们一个家里是地方乡绅,一个全家都住在红山村。听宋亭舟说的严重,难免心中不安。 县丞听到这里恭敬地对宋亭舟说:“大人,听闻芦云镇童家也僱人种了甘蔗、建了坊,要不要派人去传个话嘱咐一番。” 童家除了红山和红泥两村的地外,其他村子还有上百亩地,本来村民们是不想与他家为伍,可送上门的工钱谁不想赚呢?谁都想成为下一个红山村。 可是童家的地是好地,买的一车车甘蔗种苗却被扬州商人给坑了,坊大致建了个雏形,卖童家种苗的扬州商人便卷了钱跑路。 也是童老大当时信心太过,认为一个小哥儿都能成事他们童家为何不能?孟晚说的什么扬州人质朴,买甘蔗种苗便上杆子教他建坊的鬼话也信了。 连祝三爷这样精明的商贩入了扬州都要吃瘪,遑论他家就是纯纯的地主,也妄想一蹴而就,不骗他们骗谁? 就是不算买种苗的银钱,甘蔗已经种下半年,总也不能拔出来再种稻子。童老二咬咬牙,只能硬著头皮將坊大致建完了。 收完自家地里的甘蔗,往坊一拉,出来的成品不是稀浆,便是火候过大,口感焦苦的。 宋亭舟没有过多犹豫,“通知。不管童家还是其他乡绅地主、平民百姓,都要对其复述一遍我说的话,年前叫所有村子的里长来县城见我。” 第43章 匪患 全县的里长都被宋亭舟叫到县城里,起初惶惶不安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后来听他说完才发觉只是个没影的盗匪。 “与我们西梧府相邻的玉林府已经有村庄受害,钦州的劫匪若是为了躲避边境战乱往北撤,极有可能会路过西梧府。”毕竟现在的消息有时差,他们都收到了玉林匪患的消息,可见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如今那些劫匪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有人觉得知县大人小题大做,也有人对宋亭舟敬重不已,因此半点不怀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论如何,屈服在宋亭舟的绝对威严下,这些里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心里再抱怨,回村后也按照宋亭舟的指示动员村民们藏好粮食,修高院墙,加固大门等。 “大家要是放心就把自家粮食都做上记號,背到半山腰挖的地洞里去存放,留些过年的口粮在家。自家银钱就找个地藏好,叔伯兄弟一大家子儘量住到一起去,人多也有个威慑。” 各村里长將宋亭舟吩咐的话都挨个通知给村民们,藏粮的地窖也找村里的青壮年挨个挖好。 他们赫山县贫穷,应该不会招来大规模的匪寇进攻,但坊的消息不知道传没传出去,万事还当小心为上。 红叶村的里长同样在叮嘱本村村民,“……家里的小孩子都看顾好,別东奔西跑的。遇见生人搭话也不要理,赶紧跑回家找爹娘去,听没听到?” 小孩都长了一颗玩心,年关將至,都想著去集市卖买爆竹玩,里长的话听了一嘴也都忘记了,还是要靠家中大人多嘱咐几遍。 陈二回家和家人说起里长的话,“我看宋大人就是多虑了,钦州离咱们多远,那里的劫匪能跑到赫山来抢劫?说出去不得让同行笑掉大牙,哈哈哈!”他说到后面被自己的话都逗笑了。 与他的粗枝大叶不同,草哥儿娘是个谨慎心细的性子,她剜了陈二一眼,“你懂得还能比宋大人多?大人让咱们过年小心些是为咱们好,要不现在连村里最勤快的张大都歇了准备过年,人宋大人还操心咱们別被土匪端了?” 陈二揉著自己后脑上,“你说的也是,那咱家的粮食也搬去地窖里?” “搬吧,留下半口袋糙米,半口袋精米在家,剩下的明天你和大牛都搬到山上去。”草哥儿娘想了想又说:“明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了,赶牛车打眼,咱们俩走著去镇上,早去早回。” 陈二瞧著小床上沉睡的小儿子,压著声音说了句,“不带大牛行,不带咱家小哥儿他醒来不得闹翻天?” 草哥儿娘也愁,“明日买的东西多著,又要看著他,万一叫子被拍去怎么办?闹就闹,今年便宜,集上多买半斤给他沏水喝。” 两口子又说了几句琐事,洗漱之后早早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挎上篮子背著背篓出了门。 草哥儿醒来只有大哥在家,果然气得哭了,“爹都答应好带我一起去的,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不管,大哥你带我去集市上找他们。” “咱家还有那么多粮食呢,不能没个人看家。”大牛被他磨怕了,爹娘没回来乾脆自己先干,推了一板车的粮食就上了山。 邻居见了他家一车粮食眼红,阴阳怪气的说:“呦,大牛今天没跟你爹娘上集啊,我还想搭你家牛车呢。” “四叔,我爹娘今早没赶车,走著去的。”大牛实在的说。 四叔脖子一梗,“那定是怕乡亲们搭车不给钱,挣那么些钱,还这么小气。” 大牛再老实也听出他话里的酸气了,没再吭声,推著板车就上了山。 他走后四叔往他家门口“呸”了一口,“木头似的,谁家好闺女哥儿的跟他。” 一大早心气就不顺,转身又被他家小崽子牛犊子一样给撞了了趔趄,“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虎子!” 虎子头也不回的往外跑,“我找草哥儿玩去!” 四叔气急败坏的喊:“他家现在发达了,草哥儿长大不得说个镇上的人家,人家能跟你玩?”孩子们现在还小,压根听不懂他的话里的酸意,但四邻们却听见他嚷的话了。 “老四越来越不像样了,跟个孩子也计较。” “你还没听出来呢,他哪儿是和孩子计较,是在酸陈老二日子好呢!” 家里没人理,草哥儿就也不哭了,闷闷不乐的从床上爬起来,把家里被子都叠了。锅里留了一碗粥和一颗水煮蛋,他又搬了个凳子从橱柜里拿小半碗切好的酸笋。 饭刚吃到一半,隔壁的虎子就领著一大群孩子过来找草哥儿玩。虎子家里不富裕,鸡蛋都是荤腥了,他直勾勾的盯著草哥儿手里吃了一半的鸡蛋。 草哥儿正嫌蛋黄噎得慌,见状將手里的鸡蛋塞到他手里,“我吃饱了,剩下的给你吃吧。” 虎子一口就將半个鸡蛋给吞了,噎的直打嗝,从草哥儿家里喝了一大碗凉水才好。 一群六七岁大的孩子跑出去玩,难得草哥儿出门前还知道將自家大门给关上。 年前最后一个大集,村里的人家几乎都去集市上买东西了,极少的男人在家也是上山送粮。 村里有些空旷,孩子们欢快的玩闹声就显得更加明显。 “卖糍粑,好吃的糍粑呦!”卖糍粑的吆喝声不高不低,越靠越近。 做为西梧府一带价格低廉又好吃的小吃,黏黏糯糯的糍粑深受小朋友喜爱。 虎子一眾小孩凑过来,胆大的跑过来问卖糍粑的老爷爷,“糍粑怎么卖?” 老爷爷穿著破布衣裳,肩上扛著担子,笑眯眯的说:“没馅的两文钱一个,有馅的四文。” 竟然比集市上卖的还便宜,大家蠢蠢欲动,但能掏出两文钱的却少之又少。 虎子怂恿草哥儿,“草哥儿你买吧,你买一个咱们一人一半,等过年我家燉鸡,我偷个鸡腿给你吃。” 草哥儿没有虎子那么馋,他想起里长和娘说的话,这些日子要离生人远些,不自觉后退几步,“我不买,咱们去晒稻场玩翻鞋去吧。” 他一说去玩,其他有想买一块糍粑的小孩都犹豫了。 虎子拽住草哥儿,“你家那么有钱,我那天都看见你爹给你两文钱了,你就买一块唄。” 卖糍粑的老爷爷笑著说:“都是爷爷自己做的,便宜些给你们,一文一个怎么样?” 这下子虎子更不走了,拉著拽著就要草哥儿买。 草哥儿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烦人的情绪,“那你在这等著,我回家取钱去。”他隨便敷衍一句,回了家从院里插上大门就不出去了,徒留虎子在他家门口鬼哭狼嚎的叫他。 其他小孩觉得没劲早都跑远处去玩了,卖糍粑的老爷爷闻声寻来,见虎子可怜便送给他一个,总算止住了他的哭声。 面对面前紧闭的房门,老爷爷问:“刚才这个小哥儿家既然有钱,怎么连两文钱都捨不得掏?” 虎子吸溜著鼻涕吃糍粑,“他娘不让他嘍,反正我爹说草哥儿家村子里最有钱的,还买了好几百斤粮食用牛车拉回来呢,我们都看见了!” 老爷爷惊讶的说:“他家还有牛车啊?那是有钱。” “虎子,回家来,你二舅来了。”虎子娘在自家院里叫他。 虎子狼吞虎咽將一整个糍粑吃完了,生怕被他娘发现,然后扔下老爷爷大步跑回家里。 —— 城外的水泥自从徐窑匠来后就进展飞速,起码人家一来就发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小人觉得是石灰烧得不对……” 徐窑匠说完又否决了自己,“这么说也不对,是现在用的窑有问题。这两座窑只是普通的蛋窑,要想烧出孟夫郎所说之物,起码要用石灰竖窑来烧。” 孟晚听得双眼放光,不愧是从大地方来的,见识就是广,一针见血就指出了问题所在。 宋亭舟沉声道:“那就建石灰竖窑。” 石灰竖窑不是说建就能建成的,首先选址。这头的位置不错,但地势不够高,要在半山腰整理出来一块背风的平地来。接著挖坑、砌筑、封顶、阴乾、烘窑,繁琐又不能出错,建完最早也要一个月。 建窑的事急不来,就先忙活著过年。阿砚一岁多了,已经能吃些蒸的软烂的米饭,但羊奶还是没有断。 “饭饭,饭饭!”阿砚拿著个小木碗和小木勺在厨房门口巴望。 他的玉碗玉勺已经被孟晚收起来了,若是不收估计几天就要被他摔坏。 常金在厨房里下肉丸子,一个个鲜嫩的小丸子一进滚水就漂浮起来。她动作利索,小会儿的功夫锅面上就浮了一层小丸子,肉香味飘荡出来,急的阿砚直跺脚。 “祖母,饭饭!” “欸,祖母听见了,阿砚別急啊。还有一小盆虾丸没下呢,阿砚要猪肉丸还是虾丸啊?”常金给阿砚拋了个问题出去,暂时糊弄住他。 阿砚还真停下动作站在原地好好想了一会儿,“虾,阿砚要次虾丸!” “好好好,祖母这就下虾丸了,阿砚乖乖等一会儿就好啊!” “好!”阿砚脆生生的答了一句,攥紧他的碗和勺,直勾勾地看著厨房里忙活的常金,秋色要带他去玩滑梯他也不去。 “阿砚?”孟晚回家换了衣服过来找他。 阿砚一听他的声音连碗都扔了,一顛儿一顛儿的跑到孟晚面前,张开手的下一秒就被阿爹抱到怀里。他小脑袋窝进孟晚脖颈,脸蛋还一上一下的磨蹭,看著又乖又委屈。 “哎呦,阿爹的大宝这是怎么了?”孟晚打趣的说。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阿砚眼泪真要往下掉,“祖母,不让偶次饭饭。” 秋色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老夫人在做了,是少爷自己等不及跑过来催。”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是谁在拆他的台,软软的趴在孟晚怀里瞪秋色。 常金也听见了他们说话,端著一碗刚出锅的小虾丸,故意板著脸说:“是哪个小坏蛋说祖母不给饭吃的?” 阿砚手指毫不犹豫的指向秋色,“似他!” 常金哈哈大笑,还是要逗逗他,“晚哥儿从外头回来肯定饿了,这碗丸子还是先给阿爹吧。” 阿砚忙不迭的说:“晚呜呜不饭饭!阿砚饭饭!” 孟晚把他放下来,接过常金手里的碗,“知道啦,嚷得我耳朵都疼,等阿爹吹吹再餵你。” 小丸子不大,但阿砚的嘴巴更小巧,要將丸子舀成四小瓣再小口餵给阿砚吃。 这个小东西从小就能看出是吃货一枚,连吃了四个小丸子才解了馋。还想再要孟晚却不给了,“一会儿你爹回来你还有吃些面面,丸子不能多吃。明天过年祖母还包饺子,阿砚爱不爱吃?” “爱次,爱次!”阿砚肯定的表示认可常金的手艺。 孟晚笑,他儿子就没有不爱吃的。 赫山雨水充沛,小河小溪到处都是,水產较为丰富。常金和宋亭舟做为纯正的北方人,他家饭桌上鱼虾还好,各种贝类河蟹是吃不惯的。往常也就孟晚一个人吃,但也不算热衷。如今好了,阿砚什么都吃,尤其爱吃河蜆、螺螄和虾。 他家没有太大规矩,但起码人不坐齐是不开饭的。等晚些宋亭舟回来,阿砚坐在自己竹编的宝宝椅上,口水已经浸湿了三条巾帕。 一家子坐定后,常金给阿砚碗里的麵条用筷子夹碎,方便他用勺子吃麵。“好了,吃饭吧。” 阿砚埋头吃麵,孟晚见他自己吃的不错就没再多管,问起宋亭舟,“听说广西总兵要借调赫山县外的两千士兵?钦州是不是真的乱起来了?”要不然这么点兵也值当跟个知县开口。 这两千人说的好听是被陛下送至岭南协助宋亭舟办事的,由朝廷发俸米养活。实际上这两千人算不上是县兵,只能称作是当地驻扎的军队,上级还是地方总兵,只是寻常附近治安有问题,宋亭舟也可以指使他们。 如今广西总兵要调度,宋亭舟没有理由拒绝,“只怕秦艽也要去。” 孟晚恍然大悟,“难怪……” 上位者的心思莫测,他就说秦艽一个侯府世子,和他们来岭南算是怎么回事,再加上这两千士兵。如此看来,这两千人只是给世子练手用的。他们也只是用来混淆视听,迷惑別人的虚靶罢了。 他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我们这样的小角色,竟也能被安排成棋子?可真是高看你我了。” 第44章 草哥儿 秦艽过年是在宋家过的,年后他可能就走了,常金和孟晚张罗了一桌子饭菜,黄叶给他们打下手,雪生看娃。 若不是匪寇的事孟晚原本想放黄叶去隔壁县城看他娘的,外头动盪,孟晚便没让他独身去,只等年后若是县城谁家商铺派人去临县,再託付他们帮忙將黄叶捎带过去。 家里人多气氛也热闹,秦艽教楚辞耍两手功夫,阿砚在一旁拍手叫好,很是捧场。 “夫君,你过来帮我打蛋液。”孟晚喊宋亭舟。 他想试试蒸个蛋糕出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起码打蛋液他就打不来,太费胳膊。 “怎么打?”宋亭舟端著小半盆蛋清问孟晚。 孟晚手里拿著捆在一起的竹片,上手给他演示了一遍,“就这样,顺著一个方向一直搅拌一直搅拌,你手酸了就和雪生换著来。” 宋亭舟替他將歪了的银簪扶正,“不累,你和娘辛苦了。” 孟晚將脸扭过来熟练地蹭了蹭他的手,“和娘做饭最有意思了,等著你夫郎给你做好吃的。” 他此番姿態神情都和阿砚极像,阿砚见了小跑过来,“阿爹,阿爹偶也呜呜。” 孟晚敷衍的蹭了儿子一下,怕他缠著自己,转身就进了厨房。 秦艽看著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样子,感嘆道:“还真是几年如一日啊!” 楚辞趁他不注意刚想偷袭,谁料秦艽像是后背也长了眼睛般,头都没回就挡住了他的进攻。 “小子,你还嫩著呢。” 宋亭舟的蛋清打的不错,但遗憾的是孟晚的蛋糕並不算成功,因为它不蓬鬆,是塌了的。 常金看他脸色不对,还故意安慰他,“这回的鸡蛋糕做的虽然有点老了,但怎么比平常还香呢?” 孟晚哭笑不得,“娘,我做的是蛋糕,不是鸡蛋糕。” “都一样都一样,全是用鸡蛋做的,叫鸡蛋糕也对。”常金敷衍他就如同他自己敷衍阿砚。 宋家张罗了一大桌子饭菜,有菜有肉又有鱼有虾,阿砚不知道有多幸福,只可惜大部分阿砚都不能吃。 饭后他又被楚辞带去苗家玩,不过没玩一会儿就被楚辞抱著回家了。这小子吃饱就困,在苗家还没玩太长时间就睡著了,晚上闻到饺子的香味又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饺饺?” 孟晚咬牙,阿砚怎么除了吃就是睡,不行,小小年纪不能玩物丧志,他看不惯! 大年夜孟晚坐到桌案上提笔就画,什么十二生肖,桌椅板凳,植物动物等,做成了一小沓软纸卡纸,拿著给阿砚玩。 阿砚还是有做为小朋友的好奇心的,拿著卡片也不找饺子了,只不过常金喊开饭后还是把卡片放到一边,饺子比较重要的样子。 眾人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吃饺子,怎料吃到一半,前头雪生脚步匆忙的带著陶九进来,冷肃的风吹淡了屋子里的暖意。 “大人,出事了。” 宋亭舟瞬间放下碗筷站了起来,秦艽也跟著起身。 阿砚懵懵懂懂的把脸从碗里抬起来,“爹?” “快吃吧,吃完了去祖母屋子里玩小卡片。”孟晚哄了他一句,穿上衣服送几人出去。 宋亭舟边走边交代雪生,“我走后守好家里,大门和小门都关紧,用重物倚上。有风吹草动立即稟告夫郎。” 雪生:“是大人。” 眼见著他们急匆匆的往马厩走,孟晚紧隨其后不放心的问陶九:“是哪头出的事?” 陶九一路赶来,气息不稳,“是我六哥儿连夜赶来匯报,说两天前在镇上集会发现了形跡可疑的人,他怀疑是大人之前说的钦州劫匪,因此留下我家几个兄弟暗地里看著,他赶来赫山找大人稟告,如今正在门外候著。” 宋亭舟他们从马厩牵了马出去,果真见到陶六守在门口。骑马从芦云镇到县城最快也要三天,他两天就赶来,可见夜里都没怎么休息。 门房里雪生他们也支了一桌席面,是些肉类熟食和几盘子热乎乎的饺子,孟晚叫秋色拉他进来,“他们先走一步,你趁热快吃两口再追他们,要不身体熬不住。” 两句话的功夫宋亭舟他们已经打马离开,陶六確实又冷又饿,也没客气,坐在桌旁就开始往嘴里塞饺子。 秋色替他倒了杯温热的酒水,孟晚见陶六眼睛看著肉块又不伸筷子,便找了双乾净筷子,往他面前的快空了的饺子盘里夹了几块红烧肉和一只鸡腿,“慢些吃,能追的上他们。” 话虽这么说,陶六还是著急,嘴里还嚼著肉,勉强咽下去之后快速说了句,“多谢孟夫郎。” 当初他爹的诊费都是孟晚给的,不然老爷子也捡不回这条命。后来又將他们兄弟几个都塞到县衙里当差,找他家人去山上养鸡,甚至坊也有他家的人在。孟夫郎於他们陶家有天大的恩情,不然陶家兄弟也不会在县衙这么卖命。 “不必客气,陶九说你在芦云镇见到了一伙形跡可疑的人,是怎么样的?”孟晚还是不放心宋亭舟他们。 陶六飞速干掉一盘饺子,“回乡前大人就让我们各个镇子巡视一遍,但因为有的村子太过偏远,县衙里衙役和捕快加一起也才二百多人。所以主要重点都放在了几个城镇和偏富裕的村子。我们兄弟几个家都在芦云镇红山村,所以大人就派我们守在芦云镇,过年的时候还能轮流回家待上几日。” 陶六说完直接干了一杯酒,“两天前轮到我和老七在镇上巡视,那天正好是集市,镇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本来是看不过来什么本乡人和外地人的区別的。巧的是老七夫郎有了,老七在镇上给他买糍粑的时候见一个老人的糍粑摊子尤其火爆,他买了十来个。” 陶七和陶十一算是陶家兄弟里头最机灵的俩,他卖完糍粑和六哥匯合后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卖糍粑的老头一脸笑呵呵的慈祥模样,脸上的褶子也深,但一口好牙和寻常老人根本不一样。 他把怀疑的和陶六说了,兄弟俩乾脆就在一旁的大树后面盯著,等老头卖完东西收摊子往外走,两人便悄悄坠在后面跟了上去。 卖糍粑的老头越是远离人群,走路的速度就越快,过了会儿竟然拐进一座小院后门。他进门前还谨慎的左右查看了一遍,幸好那天集市人多,陶六陶七没被发现。 等院门被关好,他们轻手轻脚的凑过去,便听见里面喝酒吃肉的吆喝声,听著都是热血方刚的汉子,人数还不少的样子。 这会儿两人已经发现这事確实不对劲了,也没半分犹豫,陶七留在镇上盯著,陶六直接从镇上租了匹马,快马加鞭的回到县城找宋亭舟。 孟晚听完事情原委,陶六也吃饱喝足,“孟夫郎,我就不久留了,现在便去追宋大人他们。” 孟晚抿著唇,“秋色,你去隔壁將青杏叫来,快些。” 劫匪有多凶悍他和宋亭舟是亲身经歷过得,那就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下手又快又狠,可没有半点普通人的胆怯。哪怕宋亭舟带著秦艽他也不放心,还是带个信得过的郎中才是。 青杏是女子不便独身和陶六上路,孟晚只琢磨了三秒便对陶六说,“你再带上些吃的在路上吃,我去后院叫我乾儿子和隔壁苗郎中同你一起走。” 一毒一医,又有秦艽。而他们这边家中有雪生在,隔壁还有一家子郎中,如此两边都算妥当。 苗家也正在吃年夜饭,但听到孟晚派人来叫,青杏毫不犹豫的背上药箱过来,楚辞也被孟晚叫来,“这次又要麻烦你了,遇事小心,劳烦多顾看顾看小辞。” 青杏郑重的说:“还请孟夫郎放心。” 楚辞则沉稳的对孟晚点了点头。 雪生从后院又牵来两匹马,陶六的马就拴在门口,他上了马后说道:“夫郎放心吧,我熟路,他们跟著我走没事。”他是真心急,一大家子老小都在红山村,生怕晚一步就被这群匪寇给闯进村子。 孟晚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外面街道明亮。今日除夕,县城里的所有店铺虽然都关了门,但也掛上了红灯笼,期盼来年红红火火。 这是他们来赫山县过得第二个年,希望来年一切顺利,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 ——大年初二,红叶村陈家。 “娘,外面怎么放烟了?是谁家放的?”草哥儿蹲在灶前帮他娘烧火,柴火的温度舔舐著锅底,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草哥儿娘估摸著锅里的时间差不多了,听到草哥儿的话抽空往外面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哪儿有人放,那东西贵的很,只有镇上童老爷家里捨得放。好了你往后退退,娘揭盖子的时候热气再烫著你。” 她说完將锅盖揭开,水汽裹挟著香气从铁锅中窜出,粽叶的清香、糯米的谷香、醃猪肉的肉香交融在一起。厨房里瀰漫著醇厚的香气,勾的草哥儿不停吞咽口水,让他瞬间忘了刚才烟的事。 “爹,大哥,吃饭啦!” 陈家一家子在家里吃饭,咸香的肉粽、清蒸的整鱼、甜糯的糍粑、烩制的鸡块,过完丰盛的年节,初二的伙食还是让人垂涎。 草哥儿刚咬了一口肉粽,幸福的眯起眼睛,他爹便猛地站了起来,“不对劲,孩子娘你先带草哥儿进屋去,大牛你跟爹来。” 事情毫无预兆,陈二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放下筷子往后院跑,大牛紧隨其后。 下一秒他家后院的院墙上就跳下来三四个满脸络腮鬍子的壮汉,正和陈二打了个照面。 双方都愣了一下,一向木楞的大牛这时候反而怒喊了一声,“跑啊爹!他们手里有刀!” 他这一嗓子瞬间喊醒了陈二,他转身撒腿就跑,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有劫匪进了他家,也不是找傢伙反抗,而是不能让这群人进屋子伤害婆娘和孩子。 大牛毕竟年轻跑得快,但又不可能丟下父亲,率先衝到前院拎起柴刀就往后接陈二,陈二睚眥欲裂,“跑啊你,管我……啊!” 他话没说完就惨叫一声,原来那三个壮汉已经大步追上来,为了不將事情闹大,刚照面便要將陈家父子灭了口。 其中一人的大刀重重往陈二后背上劈,从后背到臀部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这一刀是衝著要人命去的,伤口很可见骨,若不是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的多,只怕就这一刀就能將陈二了结。 “爹!”大牛跑回来护到陈二面前,稍稍阻挡了劫匪的攻势。 但他又哪里是身经百战杀人越货无所不作的劫匪对手?不停挥动著柴刀乱砍而不得章法,渐渐被对方三人围住,一错身就被砍掉了整条胳膊,肢体掉出去老远,鲜血喷洒的到处都是。 草哥儿被他娘塞到盛放粮食的木柜里,听外面父兄的哀嚎声,捂著嘴巴流眼泪,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又慌又乱害怕难过的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他小声的叫,“娘,娘……” 没有听见他娘的回应,草哥儿眼泪流的更快,將粮食袋子都哭的哭湿了。 脑海中乱成一团,草哥儿沉浸在悲戚恐惧的世界中,仿佛耳鸣般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再也不想吃肉粽子和糍粑了,也不想要红布绳,他只想和爹娘哥哥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时间流逝的並不长,但草哥儿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突然他所在的柜子被人从上面掀开,一个面容白皙俊美的男子出现在草哥儿上方,“出来吧,你娘没事。” 草哥儿没听见他的话,也可以说是听见了但没有理解,因为他仍深陷恐惧不能自拔。 “葛全,找到那小孩了没,他爹就剩一口气了,怎么办啊?”一阵轻悦的少年音响起。 葛全把柜子里嚇傻的小哥儿抱出来,回复方锦容道:“先將包袱里的止血伤药给他们撒上。” 草哥儿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爹……哥,我娘她……”话说不完整,他眼泪又刷刷的掉。 还是太小了,才七岁就经歷了这种事。 “你娘没事,要是怕就在屋里待会儿,我们出去救你爹和你哥。” 草哥儿软著腿,声音弱的像没断奶的小猫,“我……我也去。” 葛全惦记著院子里的方锦容,也没再多说,转身就往外走去。 草哥儿这才发现,他后背上还背著个布包,均匀的鼓出一个长条来,像是背著个枕头。 草哥儿出去后他家打理整齐乾净的院子已是一片狼藉,鲜血和尸体堆满了这个小院。他爹和他哥就躺在地上,下面被人铺了些柴垛上的稻草,但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大牛少了一条胳膊,直直的躺在上头脸色唇色皆白,一动也不敢动,疼的直吸凉气,但好歹性命无忧。 陈二的状况就糟糕多了,趴在稻草上整个人已经昏厥过去人事不知,草哥儿娘抖著手扯开他身上的衣裳,让蹲在旁边眉目鲜明的少年给他上药。 第45章 交锋 草哥儿家大门敞开,除了他爹和他哥躺在稻草上,堂屋里躺了一具劫匪的尸体,院里还躺了两具,大门外竟还有两人头上插著木棍直直倒在地上。 原来这群劫匪从后院进来三个,门口居然也安排了放哨的。 看著这一院的尸体,草哥儿抖著腿跪趴在他爹身边,捂住自己眼睛不敢看他爹身上瘮人的伤口。他娘哑著嗓子说:“草哥儿你先回屋去。” 草哥儿听他娘的话跑回屋子,从屋里打开窗户看外面。他娘和那个好看的小哥儿一起给他爹和他哥上完药后,他看见他娘没有起身,而是直接给两人跪下了。 “大……大侠,多谢你们救了我丈夫儿子。”她也只是个普通农户,甚至见识也不多。大年夜经歷这么一遭,家人生死未卜,还能说出话来感谢恩人,已经是心理极为强大了。 “我们也只是路过,不过他们二人现在情况危急,怕是不能隨意挪动,最好找个大夫过来。”葛全拽起方锦容,“只是我夫夫二人如今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知能否在贵地借宿一晚?” 刚才葛全一剑了结一人的模样草哥儿娘也不是没看见,惊魂未定下巴不得他们住在自己家,忙不迭的回道:“能,能!草哥儿,快將你大哥的房子收拾出来,放上被褥。”草哥儿娘的话音刚落,村子里不知是谁家竟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透过院子能看见有一个男人抱著孩子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跑出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正是陈家隔壁的邻居何四。 何四上头有爹娘哥嫂,今天是大年初二,一家子应该是去何老大家走亲戚,然后被留下来吃晚饭了。只是他家婆娘和闺女看样子都没跑出来,只剩他们父子,身后还有几个凶悍的劫匪追赶。 方锦容动作熟练的躲到葛全身后,“怎么还有啊。” 葛全似乎也有些不解,“我们过去看看?似乎不是一伙人。” 他们从钦州来西梧,为了避免麻烦遇上逃窜的劫匪,时不时就要从小路绕路。 这次为了歇脚挑了红叶村,陈家的房子看起来最好,所以前来借宿,谁能料到这么巧就撞上了劫匪杀人,救下了陈家父子。 他们这一路倒也救过人,可也有因此而赖上他们夫夫的,方锦容有点嫌麻烦,“村子里难道没有青壮年吗?地方官府呢?哦哦……知县是晚哥儿夫君,那就帮一把吧。” 他们说话的功夫,不用葛全出手,何四没有半分犹豫,抱著虎子直奔陈二家来。边跑还边向劫匪求饶,“大王,別……別杀我,我家没钱。前面那家……你看他家盖得新房就知道有钱,不光有银子,还……还有好几车粮食。”何四跑的不住喘气,虎子又沉,渐渐就要被人追上。 夜里杂声少,何四的这番话陈家院里的四人听得是一清二楚。江湖人快意江湖,恩怨分明,葛全向前准备救人的脚步生生顿住。 而將劫匪往陈家引的何四,眼见著身后的劫匪下了决心要灭口,心中一狠竟然將怀里的虎子扔向身后,以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 虎子麻木的看著即將落下的大刀,刀锋上还染著他娘和姐姐的血液,他们都像此刻的他一样被他爹推出去挡刀。 这一刻虎子小小的身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死死抱住要跑的何四不放,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何四身上,身下也被不知是激动、愤怒、害怕刺激的失了禁,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就耽误这么小会儿的功夫,劫匪的刀已经重重落下,从何四后脑勺直劈到虎子左腿,何四当场就丧了命。 “二哥,不对劲,前面的院子里咱们没派人去,怎么地上还躺了人?” 劫匪下一刀正要顺手了结虎子,突然被手下兄弟提醒。一抬眼果真看到不远处的院子院门大开,门口处直直躺著两人,看打扮身穿深色衣服,脸上还遮遮掩掩的掛著布,应该是和他们不同山道的流匪,脑门上各插一根指肚粗的木棍,显然已经丧了命。 劫匪头头警惕起来,“有高手,三貂那边已经问出粮食藏在哪儿,別管这家人,我们拿了粮食就走。” 几人与人廝杀经验丰富,先面朝陈家倒著走,觉得出了安全范围后迅速扭头就跑。然而他们刚踏出半步,几只堪比利箭的木棍便直击他们后脑,效果比拿锤子钉钉子还要一气呵成,跑在后面的几人应声而倒。 最前面一人脑后的木棍刚擦破他头皮便承受不住其內的气劲,“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那劫匪劫后余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捂著后脑勺拔腿就跑。 葛全嘆了一声,他要留下护著夫郎,身上趁手的武器又都在他师傅哪儿。老头贪杯,半路就和他们分开了,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当下只能放那贼人一条狗命。 —— 红叶村半山腰聚集了七十多號劫匪,这群劫匪和袭击陈家的流匪显然不是一个路子。他们不怕被村民发现,入村先杀进何家问出了村里藏粮的地方吗,灭了口后也没节外生枝,只派了几人去追何四,剩下的人全都上山去找粮食。 “大哥,二哥他们去追人怎么还没跟上来?”有人问道。 为首的劫匪皱了皱眉,粗声粗气的说:“不用管他,没准又去找娘们和小哥儿去了,咱们先取粮,今早离开这个破县城。” “就是,这破县城既没钱又没粮,巡逻的衙役倒是不少,若不是咱们实在没粮了,还真不好出手。” “大哥,咱们还要往南走啊?在西梧府扎根不也行吗?” 劫匪大哥不耐烦的说:“先不说西梧这个破地多穷,连镇上乡绅都没有多少存粮,就说岭南本来也没有富裕地方,咱们兄弟既然好不容易从钦州逃出来,你不想找个富饶些的地界?” 此言一出,手下的兄弟们没人吭声了,他们刚在镇上干了一票,除了些金银外並没有太多存粮,他们如今是逃亡去了,金银在路上还没粮食实用。 他们这些劫匪和流匪还不同,流匪遮了面,相互不相识,干完一票回家还是良民,该种地种地,该娶妻娶妻。 他们这样杀人越货的劫匪走到哪儿杀到哪儿,到一处就抢一处,早就是官府衙门悬赏榜上的常客,根本回不了头。 “好了,就是这处的地窖,把石头搬开开挖。” 红叶村藏粮食的地窖不算隱蔽,就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台处,旁边还立了块大石头做记號。不过若是没人指引,旁人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有地窖。 劫匪们各个身形健硕,挪开石头三两下就挖开了窖口。 其中两个劫匪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过了半晌却又没有音讯了,劫匪老大蹲在窖口俯下身子,“赵峰、老九?你……”下一秒漆黑的地窖里捅出一把尖刀,刀锋在夜里闪出一抹雪光来,直逼劫匪老大的面门。 劫匪老大与人死斗经验丰富,脖子硬生生一歪,避开了地窖里探出来的寒刃。 “有埋伏,快撤!” “放箭!” 劫匪老大的声音和周围树林里传来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劫匪们心中慌乱,被不知哪个方向射进来的冷箭扎了个对穿,还没同敌人照面二十来號人就应声倒地。 劫匪老大带著剩下的弟兄隨意找了个方向往外冲,可能是山上狭隘怕射伤自己人,埋伏的人扔下弓箭换上长刀与劫匪们廝杀起来,连地窖里都钻出四十几號穿著衙役服的人从后面截杀。 “大哥,他们穿著兵服,是官府的人!”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喊。 “嚷个屁,杀出去!” 这群劫匪倒是勇猛,想要硬趟出条血路来,可惜秦艽手持长刀杀了进去,没管其他小嘍囉直奔劫匪老大而去,两人缠斗了十几招,劫匪老大不敌被秦艽砍下头颅扔进人群里,“你们老大已经伏诛,若再反抗必死无疑!” 没了群领的劫匪们像是被捏住了命门,他们被官兵包围已经是大势已去,乾脆放下抵抗捆严实带走。 秦艽踢了踢其中一个劫匪,將其踹到在地,“喂,你们还有没有同伙?” 那劫匪低垂著脑袋闭口不言,他身上带著人命,说不说都活不下去了。 秦艽眉头一挑,“很硬气嘛?” 他音调扬高,“你们这群人里有没有手上没沾人命的?若是想戴罪立功少赋几年劳役,就把知道的说出来。” 还真有一人弱弱的说了一句,“山下村东头还有我们二当家,他带了几个兄弟过去追人了。” 秦艽满意的说:“成了,你们將这群人看住了,下山去將人交给大人审讯。” 宋亭舟等人大年夜就开始往红泥镇赶,只不过到的时候晚了一步,童家已经被洗劫一空。 他们一路追查找到了劫匪们的窝点,一批人將窝点里的金银財宝与粮食等拉回县城。宋亭舟从劫匪口中撬出口信,带领秦艽和剩下的人连夜赶到红叶村埋伏起来。 秦艽藏身半山腰,宋亭舟守在山下,两面夹击之下,终於將这群劫匪制服。 因为知道山下还有漏网之鱼,秦艽没跟著大部队,而是走了小路下去直奔村东头。 陈家门口的尸体已经被葛全处理掉了,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时半会还没有消散。秦艽鼻头轻轻耸动,加快的脚步略缓,双目紧紧盯在陈家紧闭的院门上。 他迟疑片刻,脚跟稍稍抬起,半点声响也没泄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寻了处低矮些的围墙单手借力一跃,动作轻盈的翻了过去。 只是双脚还没落地,一道黑影急速飞至,哪怕秦艽已经有所预料的闪躲开来,还是硬生生的被削掉一缕鬢髮。 回头一看,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根粗钝的木棍正嵌入他身后的土墙上,顷刻后便四分五裂,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咦?他身手好像不错,葛全,你打不打得过他啊?”有娇气的小哥儿在屋里说话,期间还伴隨一阵婴儿微弱的哭声。 一道语气平淡的男声回道:“打得过。” 只有一流高手才能不用兵刃便可抬手杀人,秦艽已经明白自己处於劣势,是决计战不过这个叫葛全的男人,忙扬声喊道:“兄弟,我不是坏人,你们也不是劫匪吧?”劫匪总不能带著小哥儿和孩子出来抢劫,院里的血腥味重,可能是因为那几个劫匪被屋子里的一流高手解决了。 男人没说话,第一个出声的小哥儿喊道:“你说你不是坏人就行了?坏人难道往自己脸上写字啊!哼!!!” 小哥儿仿佛在这上面吃过什么亏,开口就没什么好气。 秦艽哭笑不得,站在墙下又不敢乱动,“我真是好人,乃赫山县城外驻军中的百户,两位不信……” “你说你是赫山县的官?那你知不知道赫山知县夫郎叫什么?”小哥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孟……晚?”秦艽脸色古怪,这算什么问题? 方锦容还以为自己聪明一把,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知县內宅人名讳的,便是姓氏可能也不知道。可谁叫孟晚已经將企业做大做强,打起自己的名號来甚至比宋亭舟还要响亮。 “全哥,他好像真是宋亭舟手下的人。” 露了个洞的窗户被人从屋里打开,一个挽起头髮的夫郎將头探了出来,杏眼圆睁,眸子清透,脸颊上带著些肉感,鼻侧的孕痣比唇色还红艷,看起来年纪很小的样子。 “喂,你进来说话。”他像是支使惯別人了,和秦艽说话毫不客气。 秦艽差点气笑了,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太子的小舅子,皇亲国戚!被宋家两夫夫差遣就算了,起码宋家人和善,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小哥儿算是个什么来头! 葛全俊秀白净得不像江湖人的脸庞出现在方锦容身后,平淡的扫了秦艽一眼,不带任何表情。 秦艽哑火了,他抬头看了眼窗户上指肚大小的破洞,低头揉了揉鼻尖,抬步进屋。 第46章 通儿 被抓住的劫匪都被士兵们围守在红叶村的晒粮场上,周边火把通明,宋亭舟身边跟著两个小吏,一人拿著一沓海捕文书挨个对照劫匪面容,另一个则抬笔记录。 “钦州恶虎岭刘彪,绰號黑罗剎,面黑、顏丑,下巴生有一颗生大小的黑痣。曾在黄屯村杀村户十八人,火烧三家,姦淫妇女哥儿六人……” “钦州恶虎领张小貂,绰號三貂,体瘦,善用双剑,截杀商旅二十九起……” 里长在一旁听了会儿心跳加剧,嘴唇颤抖,“大……大人,村里何家被这群山贼给砍杀了,老两口和何老大夫妻当场没了,何老四婆娘和他家女娘也咽了气。” 宋亭舟眉头微皱,身为当地父母官,他自然不想有人伤亡,到底是晚来一步。 千户领兵过来,“宋大人,秦百户去追漏网之鱼至今未归,本官这就带人去接应他了。”千户的官阶按理说比知县大,可他们毕竟是陛下责令的驻县兵,因此千户对宋亭舟的態度向来客气。 宋亭舟对他拱了拱手,“马千户只管去寻人,这里有县衙的衙役和捕快已经够了。” 马千户火急火燎的带兵往村东寻去,若是忠毅侯世子在他手下出了什么事,他一家老小都別想有活口。 马千户刚走,就有一妇人衝过来找里长,正是跑到里长家里寻人无果的草哥儿娘,“里长,你家二壮是不是在这儿,我家糟了强盗,大牛断了胳膊,陈二也快不行了!我不会赶车,快叫二壮赶牛车去镇上请郎中。”草哥儿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掛满了泪痕。 村长惊愕道:“陈二快不行了?二牛,你快……” 宋亭舟目露沉思,还有劫匪?难道是秦艽追的漏网之鱼?可秦艽不过才去了一会儿,这妇人从东往西到里长家又到晒粮场显然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他吩咐身边的衙役,“去將青杏姑娘叫过来。” 青杏就在后方给受伤的士兵和衙役们处理伤势,因此来的很快,“宋大人,您叫我?” 宋亭舟先对草哥儿娘说了句,“这位姑娘就是郎中,先带我们过去看看你家人情况。” 草哥儿娘像遇见了救星一样眼里泛著激动的泪,“太好了,请姑娘跟我回家,我男人后背被砍了一刀,现在动也动不了,人也清醒不过来……” 黄巡检和陶九留下看守劫匪,楚辞在后方治疗伤员,宋亭舟、里长、青杏则隨著草哥儿娘到陈家。 陈家这会儿已经被马千户带兵给包围了,秦艽推门出来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解释,“马千户误会了,剩余几个劫匪已经被人解决了,我也没事。” 他遥望宋亭舟等人过来,突然对屋里喊了一句,“你们不是要找宋大人吗?他刚好来了。” 方锦容打开窗户,眼见著宋亭舟带人越走越近,激动的大喊,“宋亭舟!还真是他!” 故人重逢,宋亭舟抬首望去先是一愣,见到方锦容和他身后的葛全后不免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陈二伤势过重,不敢大幅动的挪动,因此只能先抬进更为宽敞的堂屋地上,底下铺了稻草和褥子。青杏扎进堂屋里紧急救人,草哥儿娘烧水搭手。 “宋亭舟,你现在做了大官呀,真厉害。”方锦容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模样也没什么太大变化,明明是过了二十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可还是不见有多稳重。 宋亭舟无奈一笑,“多谢夸讚,听晚儿说两位之前在钦州?可是因为战乱的事才离开那里?” 葛全道:“算是,自从收到你们的信,锦容便一直想来西梧看你们,但他当时身子不便,一直拖著没法动身。去年钦州地界动盪,不再適合我们一家四口留下,便带著通儿上路来西梧府。” 听他说到孩子,宋亭舟这才注意到床上躺著个小小的婴儿,也就三个月大,脸色白嫩异常,双目紧闭像是睡得正香。 方锦容动作不甚熟练的將孩子抱起来给他看,美滋滋的说:“我家崽子很听话的,动不动就睡觉,也不爱哭闹。” 他面上都是得意,宋亭舟却觉得不对,“他路上一直睡?不曾哭闹?”几月大的孩子有什么听话不听话的,饿了就哭,有人逗弄就笑。 赶路条件艰苦,有时候连大人都受不了,小孩怎么可能不哭不闹? 葛全见他脸色不对,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宋亭舟也不確定,但身边好歹有医者在。 青杏这功夫已经將陈二的伤口都处理完毕,正开药让草哥儿娘用药炉去煎,便听见了宋亭舟的声音,“青杏,你过来先看看孩子。” 草哥儿张了张嘴说,想说他哥的伤还没看完。但见他娘没话说,便也没有吭声。 青杏坐到床边先掀开孩子的眼皮看了一下,又捏开嘴巴看了看对方舌苔、手脚四肢等。 方锦容眼见著紧张起来,“姑娘,我儿子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他想到一种恐怖的可能,眼睛突然泛起泪,“我夫君天天背著他打架,是不是脑子被晃坏了!” 葛全默默自责,他背得很稳,没想到还是晃到了孩子吗? 青杏:“……” 她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多久没给孩子餵奶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孩子是被饿晕了?” 一路风餐露宿,饔飧不继,吃上了红叶村一位刚生育不久的小媳妇的奶后,葛成通小朋友终於爆发出一声愤怒中带著丝丝委屈的大哭声。 三天后夫夫二人已经在宋家安置下来,阿砚大了能睡床了,他的小婴儿床刚好用来给方锦容和葛全的孩子通儿用。 孟晚站在床边,看著婴儿床上睡著的婴儿嘖嘖称奇,“长得和葛大哥一样白,模样也像他。”孩子大概三个月大,容貌也几乎復刻葛全。 方锦容坐在软塌上剥橘子吃,“想起这个就生气,哼!”他受了罪,结果孩子像葛全。 孟晚调侃他,“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听说你俩在路上给孩子饿晕了?嘖嘖,可真是俩靠谱的爹。” 方锦容橘子都吃不进去了,心虚的说:“我哪儿知道小孩子一天要吃那么多次饭,有时候路上没有人烟,我也没办法嘛。” “通儿还这么小,你们上路前就应该备上两头母羊,路上也好烧奶给他喝。”孟晚无语,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也是皮实,方锦容不靠谱就算了,葛全也真是没想到啊。 “生完他都是请人照料嘛……”方锦容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声音越来越小。 孟晚將话题转到別处,“怎么不见葛师傅?” 方锦容:“老头还不如我们俩可靠呢,也不知在哪儿吃醉了酒,走错了路。” 行吧,一家子没一个妥当的。 孟晚见通儿要转醒,在他哭之前將其抱进怀里,“小通儿,你还是快快长大吧。” 过了个年钦州越来越乱,赫山县外的驻军收到调令前往钦州支援,秦艽身为百户也顺理成章的动身前往。 孟晚与宋亭舟为他饯了行。空出来的小院正好收拾出来给葛全方锦容一家住,不过因为他俩不会照顾孩子,通儿还是留在主院里养著。 黄叶是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已经有丰富的带娃经验了。 家里最开心的就是阿砚,他有了弟弟,但新鲜了几天后发现弟弟只会吃奶睡觉,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爹,偶要姐姐,不要呜呜。”阿砚找孟晚诉苦,小眉头纠结起来愁眉苦脸的说。 坊年后重新开工,这回西梧府內的的商都闻讯而来。坊要根据剩余的甘蔗数量与这些商签订订单,孟晚这几日正忙,哪儿有空管儿子。 他停下外出的脚步,揉了揉儿子的头,“姐姐家里有事,你要不要和阿爹去坊里玩?”韦家一团乱麻,过年都在吵吵砸砸,也不知道韦家人在折腾什么,离了珍娘恐怕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 “?”阿砚琢磨了下,点点小脑袋,不忘提条件,“甜甜水。” 孟晚痛快答应,“成,跟阿爹走吧。” 他出门拐了个弯,对前面葛家住的小院喊了一声,“锦容,你和不和我去坊玩!” “去!”方锦容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孟晚抱著阿砚上马车上等他,过了小会儿,见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灰皮毛的斗篷出来。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方锦容上了马车奇怪的问。 孟晚笑著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像一直没变。” 方锦容故作沧桑道:“经歷多了,我可比以前聪明多了,你知道吗?当年我和全哥从昌平离开,去找他朋友,路上顺手救了个小哥儿。这可好,那小哥儿还黏上我们了,一口一个葛哥哥,我还以为他要下蛋了……” “咳。”葛全轻咳了一声,他与方锦容基本上形影不离,此刻正骑著马跟在外面。 方锦容理都没理他,“我和葛全说,让他把那个天天下蛋的咯咯噠送走,那小哥儿一听就哭著说要给我们做牛做马,不要名分乱七八糟的。” “然后呢?”孟晚听得来劲,他怀里的阿砚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还有什么然后?他自己说要当牛做马嘛,我就每天让他给我洗衣铺床。他做饭应该也不错,但葛全不让我吃他做的饭,可能是怕他给我下毒,毕竟他暗戳戳看我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的,哈哈哈!”方锦容现在想起那个小哥儿憋屈的样子还是想笑。 他並不傻,甚至有点小聪明,只不过从小被娇惯长大,爱使小性子。若不是突然冒出这么个小哥儿刺激到了他,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赫山坊近在眼前,和其他第一次来到坊的人相同,方锦容见到也不免大吃一惊。“我滴个乖乖,你可真是,从当初一个小早食摊子,现在建了这么大一个坊?” 孟晚牵著儿子走在前面,“开早食店的时候,我只是想赚钱供夫君科举。后来经歷了很多事,遇见了很多人,想儘自己的绵薄之力,造福百姓。” 葛全满眼钦佩,“你和宋大人都不似寻常人。” “唉,我们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办得到的。”孟晚也愁,县城外的石灰竖窑已经建好,烧出来的石灰搅拌铺路確实比之前的要结实,可远远达不到孟晚所需的要求。 在坊里忙了一天,方锦容到晌午就待不住了,说是要看看孟晚说的窑场。 他们俩走了就罢,还把阿砚也给带走了,孟晚操碎了心,生怕自己儿子被方锦容给祸害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儿子好手好脚的拿著木碗在厨房门口守著,孟晚突然无比想念他,抱著阿砚就狠狠亲了一口。 阿砚:“???” 阿砚茫然的看著他,胡乱回了个满是口水的亲亲。 晚饭是常金张罗的,地道的北方饭菜,极为符合方锦容的胃口,“常婶,你做饭可真好吃,店里的香酥羽膾我也爱吃。” 常金用公筷给他夹了个鸡腿,“爱吃就多吃,婶子天天给你做。” 方锦容咬了一口鸡腿,“那我赶紧多吃几天。” 孟晚饿了一天,也没听出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劲。之后他整日忙的早出晚归,三天后有空閒时间了忽然察觉有异,“锦容呢?葛大哥呢?” 常金抱著通儿从他身边经过,“我看你是忙糊涂了,他们不是和你说了要出去几天找什么朋友去帮大郎做那个石灰?” 孟晚难以置信,“他什么时候和我说了!” “还有,您怀里的通儿是怎么回事?” 常金也怔忡片刻,“啊?他俩走前我客气了句,不然把通儿放家里养著,省著跟著他们来回顛簸。” 孟晚接过到他家半月就胖了一圈的通儿,哭笑不得的说:“通儿啊通儿,你看看你没谱的阿爹,定是他心血来潮又要去哪儿玩了。” 他们两人一走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还真给宋亭舟带了个据说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 江湖人士爱憎分明,听说宋亭舟造这东西是为了给百姓谋利,二话没说背著个包裹就隨葛全来了赫山。 第47章 拖家带口 “宋大人还请放心,那个什么水泥的东西若是我烧不出来,我香山第一铸剑师的招牌不要也罢!” 葛全找来的人拍著胸脯和宋亭舟保证了一番,十天后失败水泥的路又多了一段。 宋亭舟到城外窑场的时候,几个匠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徐叔,绝对是你建的这窑有问题!要改改才对。” “我的窑有问题?什么香山第一铸剑师,你徐叔烧窑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老徐你是真能吹牛,你烧出来的东西和泥巴有何区別?” “你烧的好怎么没把水泥烧出来?” 烧窑的队伍逐渐扩大,烧制的东西进展也比最开始好了不少,宋亭舟已经十分欣慰了。 见匠人们吵做一团,他无奈劝道:“眾位別吵了,此事不易,本就辛苦大家,且徐徐图之,不必急躁。” 葛全找来的铸剑师见到宋亭舟颇为惭愧,毕竟他在江湖上確实还是有名號的,如今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却没办到,不免赧顏。 “宋大人你放心,东西我说什么也给你烧出来!” 结果这位香山第一铸剑师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 林易找来的徐窑匠颇为可惜,“早知道就不刺激那小子了,谁知道他麵皮这么薄直接跑了。” 宋亭舟:“……”他也没想到前一天还信誓旦旦和他保证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跑了,只是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 果然,半个月后跑掉的香山第一铸剑师,连车带马的拉来三个比徐窑匠年纪还大的老头。 “我师父、师伯、师叔,全被我叫来了,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烧不出来!” 不愧是电视剧里在茶馆、酒楼一言不合就开乾的江湖人士,別的不说,就是犟! 当时的孟晚心里是这般吐槽的,实际上烧到现在他也怀疑能不能搞得出来。 但又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孟晚被宋亭舟带到城外,难以置信的看著正在被重新浇筑的城墙,声音微颤,“真的……成了?” 宋亭舟牵著他的手,向来喜怒不形於色的脸上同样满是激动之色,“是真的,终於製成了。” ——齐盛二十八年春,禹国第一代水泥终於研製成功。 於贫困、道路艰险的岭南来说,水泥就像是物流运输的基石,促进整个岭南与其他地区间的贸易交流。 而现在,仅仅只是小小的赫山县,便受益无穷。 —— “风大哥,你真要带几位师父们走啊?” “徐老您也要走?” 孟晚听见这群大神功成身退要离开赫山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没了这次水泥的机会,他下次还要去哪儿找这么一群神人来! 毕竟是林易介绍来的,徐老对孟晚的態度同对待自家子侄差不多,和蔼可亲的对著孟晚说道:“宅子你都给我找好了,我还走什么?不走了,赫山这地界养老也不错,比扬州省心。” 老头子在盛京什么没见识过?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赫山位置偏,县城里也清净,收拾行李是要回赫山县城里和家人住几天。 孟晚放下了一半的心,“风大哥,你们不如也留下算了。” 香山第一铸剑师——风重瀟洒的摆了摆手,“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有缘再聚罢。” 孟晚咬了咬牙,有缘个鬼,这群人这么能溜达,下次去哪儿能找到他们? “唉,诸位能將水泥烧制出来,可谓是名扬千古的大功德,堪比疏河凿渠。功在后世名垂千古啊!”孟晚莫名其妙的开始吹嘘起人来。 宋亭舟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勾了勾。 风重嘴上说著,“嗐,我铸剑……不,烧石灰只是为了黎民百姓,说什么立碑什么的。”实际一个比宋亭舟还高的大汉,娇羞的捂住了自己暴露心情的嘴巴。 孟晚一脸真情实意,“別的地方不敢说,赫山的路是必要给诸位立碑的!” “真是说不过你,你愿意立就立吧,我师父师伯他们年纪大了不愿被世俗纷扰,要立就立我的!”风重义正言辞的交代了一句,怕被耳背的师父听见,坐上马车车辕就要扬鞭离开。 孟晚心想:我信你说的鬼话。 “风大哥可知烧制后的水泥是做什么用的?” 风重想著送行就送行,这小哥儿怎么说个没完,是不是看上我英俊的相貌了? 风重目光中带著丝丝警惕,將视线从孟晚身上扫到宋亭舟身上,“不就是宋大人要给百姓铺路用?” “没错,铺路!可铺路又是为了什么?” 风重渐渐不耐烦,他哪儿知道为了什么。 孟晚看出来了,於是快速將接下来的话通俗易懂的说出来,“铺路是为了让农户不要侷促一隅,打开同村的道路,將大山里的东西带出来买卖。让赫山乃至整个岭南道路通畅,对外通商,开拓经济……” “哦。”风重挖挖耳朵。 孟晚:“……”算了,直接说吧。 “你知不知道皇城內有瓘玉局?” 风重眼神锐利起来,“你要我给你做玻璃,修好路后卖到外地挣钱?”玻璃珍贵易碎,难怪要修路,那此人之前冠冕堂皇的说要为百姓做实事就是在骗他。 孟晚並不在意他的態度转变,笑眯眯的说:“我是想让你帮我做玻璃,但却不是为了当珍贵器皿买卖,而是想让你想法子批量生產,用玻璃当容器来用。” 西梧府水果种类繁多,温度和低矮的山坡更適合果树生长,当地甘蔗產量超过扬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柑橘荔枝等北地难得一尝,用其他方法都多有损耗,且数量稀少只供皇族。若是做成更容易存放的罐头扩展出去,百姓们便又多了条商路。 孟晚说的口乾舌燥,终於將风重一行人忽悠住。制玻璃的瓘玉局在皇室手中,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大批量生產,但他先是想留下风重这样的能人,便隨意丟了个难题给他。 “玻璃可制,可若以玻璃做容器,又怎么能保证它的盖子能密封住罐子而保持食物不腐坏呢? —— 水泥烧制出来后,孟晚自掏腰包,不光兑现承诺给赫山县本地的瓦匠和陶匠各二百两白银。还直接在城外盖了几座小院,给风重一行人免费入住。 宋亭舟过年期间捉获的劫匪也有了新用处——修路。 这群人想过会被处以极刑,会被砍头,就是没想到会没日没夜的拌水泥。 传说中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令钦州人闻风丧胆的恶虎领黑罗剎,在没日没夜的劳作后拿著铁锹崩溃大喊:“杀了我吧,啊,杀了我!” 看守罪犯的衙役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叫什么叫,今天铺不完二里路,谁都不许吃饭!” 劳役虽然解决,但原料人工等都是每天耗钱的东西,钱从哪儿来?童家白送的。 不白送也不行,反正要了宋亭舟也不会给。 谁说这是童家的钱?这些明明都是他从土匪窝里掏出来的不义之財,用之为民岂不正好? 童家镇上的宅子基本上被搬了个乾净,坊里熬製出来的也卖不上钱,低价出手后连本钱都回不来,反而卖了上百亩地添上窟窿。最后一大家子也只能回到乡下,守著仅剩的田地过活。 童家败落后,其他乡绅都老实的不像话,再也没人敢在孟晚面前倚老卖老的骚扰他。 坊碧云打理的越发顺手,今年春天大部分村民都自己留了种苗种甘蔗,也有许多人见去年其他人种甘蔗挣钱到坊买种苗的,这些都由碧云接手去办。 孟晚今年清閒的不得了,甚至比操心店铺生意的常金还清閒。他空了就带阿砚去街上逛逛,客栈里玩玩。 “面面没,次面面。”阿砚不知道从哪儿翻来个空布袋出来,拿到孟晚面前给他看。 孟晚斜倚在榻上,面前支了架极长的画架,上铺著充作画纸的绢布,绢布上面画著城外的坊。 古朴简约的作坊,成群结队的牛车一车车的往坊里运输甘蔗,工人们或是將甘蔗榨成汁水,或是搅动长棍熬汤,人物万千各有其態,纤毫毕现,触笔入微。仿佛下一刻就能被拉入画中,尝一尝勺子里熬好的甜腻浆。 黄叶追著阿砚跑进来,站在离画架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不敢动弹,生怕走动间的尘埃会弄脏了画。 他便是不识字,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夫郎画的是珍品。 孟晚早就停了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走过去找阿砚,“昨天不是才吃了面面吗?怎么今日还要,没吃够?” “要次,面面好次喔。”阿砚把头往孟晚怀里一埋,左右开蹭。 孟晚半扬起双手,他手上和身上都沾染了墨汁和顏料,没法抱阿砚。 “那你去前面叫秋色买米,回来阿爹给你做。”阿砚说的面面不是普通麵条,而是孟晚閒暇时叨咕出来的米粉。也不知道哪个步骤不对,没什么弹性,他自己是不爱吃的,倒是阿砚喜欢。 孟晚说完又想到这几天忙著画画都没带阿砚出去玩,便反口道:“算了,阿爹带你去街上玩,回来给你做米粉好不好?” “好喔!”阿砚在孟晚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孟晚净了手脸,又换了身衣裳,牵著阿砚上了街。街上有认识他的会客气地打声招呼,孟晚也没什么架子,同他说话他就回应。 “阿爹,抱!”阿砚走了一小会儿就不想走了。 孟晚一本正经的蹲下身和他说:“阿砚现都快两岁了,要开始锻链身体,这样长大之后才能像你葛叔一样飞天遁地的,不能总让大人抱。”特別是你阿爹。 阿砚迷茫的看著他,明显不懂什么锻链身体,只知道阿爹不抱他,瘪嘴就要哭。 孟晚起身牵著他的手,当没看见。 阿砚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孟晚牵著他走了一会儿,觉得阿砚快累了就抱一阵,一直到祝三爷的米店,这里是他僱佣的掌柜在打理。 “掌柜的,送一百斤精米到宋大人家里去。” 米铺掌柜热情的说:“哎呦,是孟夫郎亲自过来了,小人这就叫人送去,可还缺些其他粮食?” 孟晚想了下,当下盛暑已过,但赫山县的天气还是热气蒸腾,买些绿豆降降暑气也好,“那就再来十五斤绿豆吧。” 从米铺出来,夕阳西落,比晌午的时候凉爽不少。家里有黄叶张罗饭食,孟晚便带著阿砚又在街上逛了逛。 “姐姐!”阿砚趴在孟晚肩头突然喊了一声。 孟晚回头望去,果真是珍娘带著女儿,买了一小筐的龙眼和几包果子。 阿砚也爱吃龙眼,吃完再玩里面的果核,但青杏叮嘱不能给他多吃,否则容易积攒火气,孟晚便极少给他买。 “珍娘,你们这是要回家去了?”既然看见了,孟晚便主动招呼了一声。 珍娘客气的说:“是孟夫郎啊,家里来了客人,我来街上买些果子。” 孟晚把快要滑下去的阿砚往上抱了抱,“既如此我就不耽搁你了。” 珍娘点了点头,带著女儿离开,小女孩乖巧的跟著阿娘走,只是两步三回头的回望阿砚,显然是想和他一起玩。 “客人?” 孟晚买了半篮子青皮蜜桔和几串葡萄回家。橘子放在外面大家吃,葡萄让雪生镇到井里留著饭后洗了吃。 他们刚到家没一会儿,宋亭舟也下衙回来了。见他手里拿著书信,孟晚问道:“是京城来的消息?” 宋亭舟点了点头,神色竟然罕见的有些紧张,“是昭远的信,他今年春闈也不知顺不顺利。” 若是顺利早早便该写信到赫山,若是不顺利昭远应该也不会瞒著。 孟晚点点信件,“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怕被阿砚缠上,宋亭舟拉住孟晚进书房去看。拆开了信,刚看了个开头宋亭舟神色便缓和了下来,声线比往日略有提高,“昭远中了,一甲第二!” 那就是榜眼了? 孟晚略有意外,“倒真是因祸得福。” 按照昌平的教育资源,吴昭远当日文采是略逊宋亭舟一筹的,去南方书院里静下心来潜心钻研,倒是有了意外之喜。 如今拜了师,娶了夫郎,又考上一甲进士,岂不是前途无量。 第48章 薄倖 宋亭舟又斟酌了片刻,给吴昭远提笔回了信,恭贺他一举得中,嘱咐他在京中万事小心,最好不要提及两人认识,免得被姓吴的针对。 写到这他看了眼倚在门口的孟晚,对方姿態鬆懈,站姿没有盛京贵族仿佛丈量过得端庄典雅,但浑身气场自成一派。那张瑰丽却不艷俗的脸,隨著年纪和阅歷的增长愈发惑人。 但自己已经见过孟晚懵懂、不安、乖巧、討好、开心、难过、伤感、感动……许多的样子。为了怕他担心,也隱瞒过对方很多事情。 有时候宋亭舟想,除了常金有时候会偷偷想念三泉村,一家人在赫山过得都很开心,就这样一直做个小小县令,似乎也不错。 朝堂上的那些纷爭,仿佛可以离他们很远,很远…… “怎么了?” 孟晚恍然察觉到宋亭舟已经停了笔,且目光在自己身上已经停留很长时间了。 宋亭舟只迟疑了两秒,便將心中疑虑说了出来,“昭远在信中说他这届春闈的主考官是师兄。” “啊?师兄不是二品吗,可以由他主持春闈?”孟晚听宋亭舟说过,主持春闈者皆是朝中一品大员,歷年都是从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和翰林院掌院学士轮流担任。其中翰林院掌院学士虽然只是从二品,但能执掌翰林院,同样有资格主持春闈。 可林蓯蓉只是正二品的礼部侍郎,从哪儿看也是轮不上他的。 “此事诡异,只怕是坏而非好。”宋亭舟面露担忧。 孟晚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朝堂行事变化多端,他还真的一知半解。“这话怎么说?” “按照规制,今年春闈確实该轮到礼部主持,但当时越过身为尚书的吴巍,直接选了林师兄,却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手段。”宋亭舟將吴昭远的书信存放妥当,往自己刚写完的信件上封蜡。 孟晚从屋內匣子里拿了只火摺子递给他,“你说皇上和太子是一条心的吗?”他以前看的电视剧里太子基本都是反派,歷史上顺利登基的太子也寥寥无几。 宋亭舟正色道:“起码如今是一条心,陛下一心为民,但太子也是雄心壮志,两人一心则海晏河清,若一方素心难平……必將庙堂震盪,乱象横生。” 孟晚蹙起好看的眉头,“事出反常必为妖,总觉得是某种大事的前兆。”他心中不免暗自庆幸,幸好当初没有留在盛京,不然就宋亭舟的身份地位妥妥的炮灰。但他师兄位置艰险,他们又爱莫能助,只能在岭南干著急。 宋亭舟同样担心远在盛京的两位兄弟,“陛下的几位皇子中,如今最高调的便是廉王,昭远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次又靠前,极有可能受到招揽。” 孟晚拉他从椅子上起来,安慰道:“昭远还好吧,他人比泽寧稳重。泽寧官职低微,又有富家兄妹看著,应是无碍的。说来说去都只是我们猜测,没准师兄主持春闈还有別的內情,並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坏呢?” “但愿如此。” 宋亭舟拿著信件隨孟晚出门,厨房里已经飘出阵阵香气,他喊雪生过来將信件送到驛站,下一瞬黄叶就端著菜从厨房出来,“大人、夫郎,老夫人叫你们过来吃饭。” 阿砚的生辰又快到了,家里三个大人谁对过生日都不大热衷,只有他懵懵懂懂的听说自己生辰,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开心的不得了。 孟晚久违的又做起了蛋糕,不出意外这次依旧没有成功,可阿砚还是给面子的吃了一大块。 “阿爹,呜呜爹爹飞,呜呜哭。”阿砚拿他的小米牙啃鸡腿,啃得满嘴是油,孟晚用湿帕子给他擦嘴巴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了通儿。 通儿的两个爹又扔下他出去找葛师傅了,但孟晚怀疑这只是他们出去玩的藉口,或者说葛全真的有什么江湖上的事要解决,又不方便和他们说。 孟晚无奈的同阿砚解释,“通儿弟弟不是因为他爹走了才哭的,是小宝宝就是很爱哭,你小时候也这样。”甚至嗓门更大,所以阿砚小时候孟晚很烦他。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包袱,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哭包,撅著小嘴就说:“阿砚不哭。” 只要阿砚一胡说八道,孟晚就开始装聋,他收起湿帕子剥螃蟹吃,假装没听到儿子说话。 阿砚喊了两声无果后,已经习惯了,默默找宋亭舟夹菜吃。 宋亭舟刚给阿砚夹了两个他最爱吃的虾丸,秋色便进来稟告:“大人,县衙那边来人了,像是有人报案。” 一家子都很平静,显然是经歷多了这种场面。 连常金都调侃一句,“是不是哪条街邻里又吵架了?” 秋色老实的说:“老夫人,还真不是,好像是两个读书人过来报案。” 孟晚放下筷子,“读书人?” —— 因为不是什么大案,宋亭舟换上官服去往县衙,让衙役直接將人带到二堂。 “郑兄,你別拉我了,我不报官,我真的不想报官。” “我看你是叫那妖精给迷了心智了,非叫宋大人给你治治不可。” “宋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管我这点小事,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他老人家办公,速速离去吧。” 坐在堂上的宋亭舟端到嘴边的茶水都差点喝不下去,他放下茶盏语气严肃道:“县衙內何故拉拉扯扯,喧譁推攘,还不进来面见本官。” 门外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隨后两位身著青衿的读书郎步入二堂,齐齐对著宋亭舟拱手,“县尊大人。” 这是当地读书人对宋亭舟的尊称,因为他上任这两年不恋钱財整治当地乡绅,带头开荒改善百姓生活,屡屡向朝堂请降田税。之后的摊丁入亩之策引得县城学子们钦佩,故而自发的称其为县尊大人。 宋亭舟见他二人年岁都不大,顶多也不超过二十岁,神態也不是十分急切,料想不是什么事態严重的事,於是淡淡开口,“你二人是谁报的案。” 两人抬头先是暗自震惊宋亭舟竟如此年轻,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端坐在堂上脊背挺直如柱,气度儼然。模样又生的俊逸非常,眉目含威,令人望之便心神一凛,不敢造次。 左边一位身穿淡青色长衫的读书郎率先站出来,“回稟大人,学生郑圆要替好友卢溯报案,状告弄眉巷的暗娼荷娘骗他钱財,叫他去年秋闈盘缠尽散,如今又誑他变卖祖宅!” 他递上自己写的状纸,结果右边穿著深青色带著几道补丁衣裳的书生將状纸拦下不说,嘴上还辩道:“荷娘没有骗我,都是我自愿的。” 郑圆早就防著卢溯这一手,轻巧的躲过他的动作,顺利將状纸承给宋亭舟。 宋亭舟听他们一面之词,並无太多表示,边看状纸边沉声道:“將详情都一一道来。” 郑圆:“大人,卢溯与学生相识多年,並不是贪恋女色留恋丛的浪荡子,和暗娼荷娘相遇也是偶然……” 卢溯这个苦主本人一言不发,反倒是郑圆將事情来歷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卢溯家住芦桥镇,家中父亲是镇上的货郎,平时挑著担子走街串巷的做些买卖。这种小商贩是不入商籍的,除了辛苦些有时镇上生意不好需要下乡,倒是比乡下种地的家中富裕些,因此才有閒钱供儿子读书识字。 卢溯也很爭气,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要知道整个赫山县出个秀才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么些年县学里就那么一个撑门面用的老秀才一直挺著,直到郑卢二人考中院试,老秀才才终於功成身退。 卢溯考中秀才著实风光了一阵,要知道当时县衙里一手遮天的童平也只不过是个秀才。 卢溯的爹也打著这个主意,他想多攒下些钱財为儿子捐个官,卢溯却觉得自己还能往上考,父子俩因此爭执了两句。不过没过多久卢溯爹就败下阵来,鬆口同意卢溯往上考。 再进学同样也要赚钱,左右跑不了一个钱字。等卢溯进了县学后,卢溯爹便天不亮就挑个担子下乡叫卖,下午再回镇上挑卖。 有些偏远村子有多陡峭是宋亭舟和孟晚亲身经歷过的,哪怕卢溯爹上路走惯了,也难免有失足的时候,这一跌,便直接没了命。 剩下卢溯娘独自撑著这个家本就艰难,更有搬唇递舌的邻里无中生有,说去卢家买杂物的男子是卢溯娘找得相好的,气得卢溯娘当著邻里的面一头撞了柱子以证清白。 卢溯彼时风光正盛,根本不知为何再回到家中爹娘皆逝,双重打击之下关了家里的铺子,县学也不去了,日日只是喝酒买醉。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和弄眉巷的荷娘好上了。那妖妇使尽百般手段,今儿说头疼要使银子看病抓药,明儿又装模作样的说衣裳旧了捨不得扔。这些小钱也就罢了,去年冬天卢兄本来振作了几分决定去府城参加秋闈,就这么紧要的当口,那妖妇竟然將他的盘缠都给骗了去!” 郑圆提起荷娘来咬牙切齿,那妖妇骗难道不能找个有钱的公子哥捞,卢溯本就已经是颓如腐木,意志消沉,活著都浑浑噩噩度日,还要受她矇骗將钱財都给网罗去了。 被好友在宋亭舟面前这么说,卢溯面上已经掛不住了,他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但仍旧不死心的小声吶吶,“不是她骗的,她和別人不一样,是真的有难处才找我,是我自愿给她的。” 赫山的未来就交到这种榆木脑袋上?罢了,如今整个县城也就这么两个独苗。 宋亭舟单手扶额,声音冷淡,“荷娘如今身在何处?” 卢溯不说话了。 郑圆讽刺的说:“稟大人,荷娘如今攀上了高枝,要嫁给镇上的韦员外为妾。偏偏她又放不下卢兄这只肥羊,说只要卢兄能凑齐八十两银子就转嫁卢兄。” 谁都能听出这句承诺是虚假的,轻的就像风中飘浮的羽毛,轻飘飘的,没有一丁点重量,全是虚假的敷衍。可偏偏卢溯就是信了,也不知荷娘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將镇上的宅子卖了,去解救那位据说就要踏进火坑的暗娼荷娘。 宋亭舟將事情了解了个大概,问卢溯:“卢溯,郑圆所说是否属实?” 卢溯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宋亭舟將状纸放在桌上,“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很多事情都经不起推敲,猜到被骗了碍於面子不敢承认?” 卢溯低垂下头,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不是的,荷娘没有骗我,她也很不容易。” 宋亭舟指节轻叩桌面,腕骨微凸,骨节轻响,引的堂前二人將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既然你还不死心,那敢不敢一试?” 卢溯怔愣了一下,缓缓开口问道:“试?” “情之一道,仿若雾里看,向来懵懂难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既然坚定荷娘对你之情,她便也需对得住你这番情谊才是。否则你妄自殷勤,倒行卑就,纵倾尽热忱,亦难换真心半分。是也不是?”宋亭舟音调虽然依旧平静,但谈到情爱之事,却似乎颇有一番见解。 卢溯便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纵倾尽热忱,亦难换真心半分?” …… 卢溯和郑圆走后,宋亭舟將杯中还剩一半的茶水泼到地上,因人走动而带起的尘灰被水扑灭,宋亭舟长长的嘆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老远便能听到你嘆气。”孟晚的声音自后堂传来,一会儿工夫后门处就露出他清丽的面容,手上还拎了个大大的食盒。 宋亭舟迅速起身,快步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食盒,“我办完事回去吃就是了,怎么还提了过来?” 二堂的桌子够大,孟晚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了出来,“刚才你才吃那么一点,又不知道在县衙要办公到几时,饭菜凉了再热便不是滋味了,还是新鲜的好。” 孟晚视线借著残阳的余暉瞥见正往县衙外走的读书郎,“看来我来的正好,案子这么快就完事了?” 宋亭舟端著饭碗轻嘆,“还有一点小事要解决一下,赫山的读书人还是太少了。” 第49章 荷娘 几天后卢溯回到芦桥镇,脚步踌躇的走到弄眉巷,行至巷子里最里面的一间小院,犹豫良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小院里推门走出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穿著简单朴素,脸上未施粉黛,身形消瘦,眼角微微下耷,长相温婉而无辜,看起来著实不像是骗人感情钱財的娼妓。可她甫一开口便是,“卢相公,你来找我可是凑够了钱?” 卢溯心中一痛,本来因见到少女而雀跃的心瞬间冷却下来,“我……” 可能是看出卢溯的脸色有异,少女话锋一转,她拢了拢耳边垂落的碎发,语调中带著江南一代才有的吴儂软语,“卢相公应是刚从 县城回来吧,我只是太过心切相公,毕竟事关我二人的婚事。还请相公进来坐坐,奴家为您张罗几样饭菜。” 卢溯隨她进了小院,因她轻轻柔柔的两句话,心情又由阴转晴。“那就劳烦荷娘了。” 院子很小,说是小院更像是一条走廊,一面整齐的摆著一行柴火,另一面左邻邻居的矮墙。踮起脚便能看见旁边院里的情景,布局和荷娘家里差不多,也是这么大个小院,这会院里都很安静,可能是在屋子里补觉,傍晚黄昏再出来迎客。 房门口的位置稍微宽鬆一些,堆著一小盆脏衣,荷娘刚才可能是在院里洗衣服,这会儿她將脏衣盆往角落里推了推,卢溯眼尖的看见底下似乎压著一件男人穿的长衫。 他嘴角犯苦,“我就不进去了,咱们就在院里说会儿话吧。” 荷娘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没一会儿工夫双眼中就泛出了莹莹泪光,声音似悲似嘆,“终究是与相公有缘无份吗?” 只她这副姿態,越是没有说什么逼迫卢溯的话,越是叫他痛苦万分。 “当日我因父母去世,神思涣散,如坠幽冥。是你收留我,劝我重新振作,再考功名。父母诞我育我,恩重泰山,但你的温言劝勉,令我碎玉復全,亦是再造之恩。” 卢溯闭上眼睛,大好男儿,竟生生洒出几串泪来,他哽咽著说:“荷娘,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我真的拿不出银子,你当真要嫁给韦员外为妾?” 荷娘眼睛望向別处,刚才的泪水仿佛只是错觉,她瞬间便能收了回去,连声音都变得冷硬,“卢相公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左右我在你心中只是个见钱眼开的娼妇罢了。你我缘浅,往后便不要相见了。” 她说的这般绝情,卢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见他惨笑两声,叫住欲转身进屋的荷娘,抹抹脸,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这里面是一百两,你都拿去吧。或是仍不死心要给人做妾,或是自己留著销,都隨你。” 卢溯退后一步,將手中的银票双手奉上,目光一直注视面前的倩影,亲眼看她转头拿起银票,头也不回的进了屋,才终於彻底心死。 他心里自嘲一笑,面上却绷的死死的,哭都哭不出来,离开小院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门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好友郑圆,“怎么样?我就说她就是为了钱財才和你往来的吧,这回你可算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了,到底是我劝你千遍万遍你都不信,还是宋大人说的你才肯信。” 卢溯好久才说出话来,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乾涩沙哑,“我將银票给她了。” 郑圆家境也一般,同之前的卢溯家差不多,家里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没有一百两,闻言差点跳脚,“什么!那可是一百两!你卖了宅子得的银两,竟然全都给她了?” 卢溯郑重的对郑圆拱手揖礼,“郑兄,我心知你一心为我好,便让我了却这桩无果的姻缘吧,从今之后我要专心读书,以待两年后的乡试。” 郑圆扶起他身子,“你……唉,如此也罢,只是你可別再回来找荷娘了。” 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荷娘听不见脚步声了,才重新出来坐在门槛上浆洗衣裳。 隔壁院里的房门打开,一位穿著桃粉色布衣裳的女子掐腰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荷娘,“你可真是狠心啊,这年头难得有像卢相公那样的痴情人了,嫁给他有什么不好的。” 荷娘头也不抬的说:“那你怎么不叫他进屋,没准他也能娶你呢。” “哼!”隔壁的粉衣女子轻哼一声,一边拿著梳子梳理自己的头髮,一边说:“我要是你这么个岁数遇上……” 荷娘將手中的衣裳“啪”的一声扔进盆里,“遇上什么?你怎么不说了?前年说要回来娶你的那个童生,不是说要从黑哥手里將你赎出来吗,拿了你两根银簪可曾回来了?” 被她戳到了痛处,粉衣女子险险扯断了自己几根头髮,脸色难看的扭头进屋,临走甩下句,“卢相公也是眼瞎,配个什么女娘小哥儿给他不行,一颗真心非要栽在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身上。” 今日难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荷娘重新低下头洗衣,有水滴落在盆里泛起涟漪,她小声喃喃道:“是呢,他这么好,配个什么良家女子不行……” —— “抵押?那书生管你借钱將房子抵押给官府了?”孟晚拿著宋亭舟公案上的文书问他。 宋亭舟反而对卢溯真的將银钱给了荷娘没什么太大意外,“算是了却他一桩痴情吧,他如此重情重义,將来起码不会是个唯利是图的贪官。” “你对他评价不错嘛?是个苗子?”孟晚自己是个能屈能伸又利己的,对於这样的人能理解却无感。 宋亭舟评价道:“我找教逾拿来了他的文章,文风扎实又別出心裁,在岭南这种杏坛冷落,文旌不扬之地,已是难得了。” 孟晚写写字作作画还成,文章就一窍不通了,不过身边有个二甲第二,全国第五在,“比起你当初呢?” 宋亭舟无奈一笑,“晚儿。” 孟晚凑他身边被他搂住,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懂了,较之我夫君差之远矣。” 宋亭舟被他逗笑,啄了他唇角两下,“我的旧书放在县学供学子们抄阅一份出来,然后存放至县学门口,本县学子皆可自行抄读。”就这么两个秀才,在岭南还算够看,等真考中了举人要进京,这点水准放在哪儿都是难以入眼的。 孟晚点点头,“你说的其实也对,学问做的再好,若是心术不正的话还不如像卢溯这样赤诚的。不过有利有弊,他之后的上官若是你这样的才好。” “夫郎明鑑,只待看他后年的乡试如何。”宋亭舟心里有预感,他来赫山已经两年,官员们三年一考核。按他的政绩来看,不出意外会升上一升。 但赫山是他一手铸就成现在这番模样,他需要接替他的人恪尽职守,一心为民,按照他铺好的路带领这座刚刚焕新的城镇走下去。 孟晚陪宋亭舟在县衙待了一阵,傍晚两人一起牵著手回家,路上或有未出阁的女孩小哥儿见了或羞涩或羡慕的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去。 “有卖橘子的了,阿砚肯定爱吃,买些回家吧?”孟晚现在看见什么好吃的都想著儿子。 宋亭舟带他走到卖橘子的摊贩面前,橘子个头不大,半红半黄,看著就不像是甜的,孟晚只挑了十来个,和宋亭舟一人装了五个。 回家常金剥皮一尝,牙齿都差点酸倒,“我的好晚哥儿,你挑的也太酸了,不成不成,阿砚吃不了。” 宋亭舟本就不爱吃酸的,闻言剥橘子的手都停住了,为了证明夫郎眼光没问题,硬著头皮吃了一个,“我这个还成,晚儿挑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品类如此,所以才不甜。” 常金看著他一边吃橘子一边喝茶水,话都不想回他。只拦著阿砚,“阿砚不吃,別听你爹瞎说,这会儿沙坑县的十月橘肯定熟了,改明让雪生去买些回来。” 孟晚把宋亭舟手里的橘子塞到自己嘴巴里吃了,“十月橘甜,等阿爹去给你买。” 常金纳闷的问:“你也要去?坊这会儿不是开始忙了吗?” 他们这会儿在常金的屋子待著,孟晚从一旁的耳房里找出一包蜜饯,三个大人开始炫。孟晚挑了块密笋递给阿砚,“忙是忙不完的,如今坊基本步入正轨,坊里也挑出几个小管事出来梳理,碧云自己能做得好。” 常金欲言又止,“也別那么使唤他,还不得给他空出功夫生孩子?不然陶家人该有意见了。” “咳咳。”孟晚差点被口中的蜜饯呛到。宋亭舟忙递给他一杯茶水,孟晚顺过劲儿来说:“娘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不给人生孩子的时间了,再说,陶家人若是因为碧云没子嗣敢给他閒话,將他接回咱们家就是了,碧云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 雪生在一旁也摸了个橘子吃,被酸得一脸扭曲了,还是赞同的暗自点头。 楚辞看他的样子,把手里还没剥皮的橘子扔到门口,一只雪白的大狼窜出来,嚼都没嚼一口吞了,然后“呜呜”叫了两声,口水流了一地。 阿砚透过窗户看它可怜兮兮的样子,跟祖母说:“祖母,呜呜吃了橘橘呜呜。” 常金没听懂他的意思,“通儿弟弟睡觉还没醒呢,他还小,不能给吃橘子知道吗?” 阿砚指指窗外,“不似呜呜,是呜呜!” 楚辞溜到门口瞪了雪狼一眼,白狼流著口水委屈巴巴的回了小院,於是常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孟晚嘴上嫌弃方锦容和葛全不靠谱,三天两头扔下儿子出去玩。等他自己踏上去沙坑县的马车,心情要多开朗有多开朗。 “黄叶,你娘再有三年就能刑满释放了吧?”孟晚问坐在身边的黄叶。 槿姑刚好被判到沙坑县服劳役,本来服劳役就条件艰苦,还是宋亭舟吩咐了当时押送槿姑的衙役,和沙坑县的人交接之时交代了几句,槿姑在当地劳作时才没受什么苛责。 黄叶有心去看他娘,但也不是次次都有机会赶上有人陪他,他一个小哥儿独身出门不便,孟晚这次便顺便將他也带来了。 “是啊,还有三年。她现在虽然每日都要劳作,但比从前在黄家的日子要好,也爱笑了。夫郎,我娘笑起来居然有酒窝,可惜我没有。”黄叶满心都是对於见到阿娘的欢喜,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孟晚轻笑,“虽然你没有酒窝,但是眼睛鼻子都像槿姑,也是好看的。” 黄叶害羞的用双手托著自己脸颊,眼里是闪耀著的细碎星光,“夫郎才是最好看的,我们村……不,咱们整个县城都没有比夫郎更標致的人物了。” 黄叶前十几年从没想像过日子可以过得这般舒心,那时候他心里只是期盼如果哪天不挨打就好了。如今在宋家吃得饱,穿得暖,老夫人教他做菜,夫郎教他的更多,算帐、人情、为人处世。每月有月钱,过年有赏银,他可以给他娘买果子买肉。 三年,他娘只要再熬过三年,哪怕两人不能日日都在一起,可也是有盼头的。 孟晚很喜欢黄叶的性格,他当时为了他娘衝出来的时候,那种既胆怯又坚定的矛盾情绪令人触动,“等你娘服完劳役,我便將你身契放了,让你能陪槿姑一起生活。” 黄叶没料到孟晚会突然说到这个,当日碧云出嫁,孟晚以娘家人姿態为他送嫁,黄叶內心是羡慕的。也会偷偷想他以后嫁人,孟晚会不会也放了他的身契。 但他暗自下定决心,那时候就是孟晚让他走,他也是不走的。 於是现在他也对著孟晚摇头,“夫郎,我算过了,您给我的月钱我都留著,等我娘服完劳役,足够我在宋家附近给她买座小院子了,到时候我每月都去看她几次。您对我们母子恩重如山,我要报答您一辈子。” 孟晚摸摸他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照顾阿砚也很尽心,不必用恩情套牢自己,以后你还有大把的人生。” 黄叶没说话,他是个性子执拗的小哥儿,当下对孟晚说的话也和他娘说过,他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守著孟夫郎。 第50章 探望槿姑 秋色留在家里,孟晚带了雪生黄叶和他乾儿子楚辞。楚辞这两年抽条长高的快速,虽然才十四岁,但远看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他和雪生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沉著冷静,竟然有几分宋亭舟的影子。 孟晚从常金给他装的零食袋子里掏出两包生递给他和雪生,“小辞,要不要进来坐坐。” 楚辞接过生回头飞速地比了两下,“不进去,外面凉快。” “那好吧。”孟晚將脑袋缩回车厢,把两边的窗帘掛起来,两边通了风也不会闷到,甚至夜里还会冷。 沙坑县离赫山县不算远,他们是寅时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家里出发,约莫赶了七个时辰的路,酉时进了沙坑县。 这是孟晚第一次来,沙坑县做为赫山县的邻居,並不比赫山县强上多少,更比不上现在的赫山县。 同样破旧的城门、守城的老兵、零散冷清的街道。 雪生来过沙坑县,偌大的县城空旷著不少空地,只有挨著南城门处有一间客栈。 他们今晚要在客栈里住一晚,明天出去逛逛,买上几筐十月橘,后天一早回赫山县。 孟晚財大气粗的开了四间上房,所谓上房,实际就是一排平房的其中有窗的四间。 客栈里提供饭食,就是样式比较简单,他们隨便叫了几碗面填饱肚子。用过饭后天色便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雪生从院心的井里自己打了水到厨房里烧开,再把浴桶洗的乾乾净净给孟晚准备上洗澡水。 客栈的被褥上泛著一股子霉味,孟晚將其铺在身下,拿出他家马车上备著的小被子,盖在身上糊弄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黄叶醒的最早,先去早市上买了条肥瘦相间的五回来,给了店家些柴火和调料钱,大清早就开始燉肉,里头还放了些山菌笋子等,满屋香气。 孟晚和楚辞还要睡上一阵,他昨晚就交代好,让雪生早起先送黄叶去劳役们劳作地方。那附近有村庄,黄叶可以在村庄里借住一晚,同槿姑多相处一天,等孟晚走的时候再直接去村里接他。 黄叶將肉从锅中盛出来,用个陶瓷瓦罐装著,另提了个木桶,里面是蒸好的精米饭,简简单单的一菜一饭,但分量却都不少。 雪生二话没说帮他將最沉的陶瓷锅端到马车上。 黄叶递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他贴在肉锅旁贴熟的饼子,这还是常金教他的做法,“谢谢雪生哥!” 雪生接过油纸包,搭了把手让黄叶上车,坐在车辕上啃了口香软的饼子说:“不谢,还要不要去买其他东西?” 黄叶拍拍身边放著的布口袋,“我早起还买了五斤麵粉和一些熟食,不买別的了。” “那你坐好,咱们这就走。”雪生轻扬马鞭,车子从萧条的街道穿梭,出城后往人烟更稀少的乡道处驶去。 沙坑县之所以有此名,是因为它辖內有一座铜矿,西梧府內几乎所有劳役都要到沙坑县的铜矿山中服役。男子从事开採矿石、运输矿石等繁重危险的工作。女子和小哥儿则做相对清閒些的烧火做饭,清洗矿石等杂事。 这本是禹国律法所规定,可劳役的基本没有人权,大部分时候没什么男的女的之分,能干活的的都要去干,死了便就地掩埋,连身后事都无需向亲友交代。 沙坑县劳役眾多,女子和哥儿不必下矿,但平时劳作也是不停歇的。槿姑算是关係户,乾的是较清閒的灶上活计,可住宿吃食大家都是一样的,住草棚,喝糙米稀粥,只能勉强喝个水饱而已。 黄叶来之前先到附近村子里找了一户老实厚道的人家借宿,这才在过了饭点,槿姑不忙的时候过来找她。 “槿姑,你看那边来了个小哥儿,不会是你家叶哥儿吧?”同槿姑一起干活的人说。 “不能,他上月才来过,这才几天。”槿姑本来在低头刷碗,结果一抬头才发现还真是黄叶。 “叶哥儿!”她欢喜的无以言表,但远处有衙役看守,她也不敢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接黄叶。 黄叶向她这边挥了挥手,没急著去找她。他左手一个布袋,右手挎著篮子,先是从布袋中掏出两个油纸包递给守在外头的衙役。 那衙役收了东西便带了黄叶进来,到草棚下搭建的简易灶台处喊了声,“槿姑,你家小哥儿来看你了,少说两句话,不可逗留太久。”他说完就拎著油纸包出去打酒了。 “欸,多谢差爷。”槿姑用清水净了净手,一瘸一拐的走向黄叶,“前阵子不是来过吗?怎么又来了,不要总是麻烦旁人,在孟夫郎家做活勤快些。” 黄叶將空了的布袋塞到篮子里,“这次是孟夫郎正巧有事来沙坑县,想著能叫我过来看看你,便带我一起来了。” 他从篮子里往外取东西,“娘,你吃过饭没有?”吃过了估计也没吃饱,一天两顿的稀粥,睡著的时候肚子都要咕咕叫。 槿姑心疼他每次来不光给自己带吃食,还要打点那些衙役,“你又带这么多东西来,乱钱,都攒下来自己裁布做衣裳穿多好。” 黄叶笑的开心,“不是和你说过嘛,逢年过节夫郎都会给大家发赏钱发料子,我衣裳多的都穿不过来,还留了几尺料子准备给你做冬袄。” 他把提篮里的菜饭摆到一块大平石上,肉香味和晶莹剔透的乾饭引来了一部分人的眼光。 “唉,槿姑命好,有这么个小哥儿惦记著,月月来看,定是能熬过去的。”有位四十来岁的婶子感嘆道。 其他人要么心有所感的长嘆,要么眼冒绿光,如饿狼吞食般盯著肉块。 这是黄叶每次来这里的常態了,他熟练的分出一半肉菜出去,米饭也只是给阿娘留了两碗,剩下都放到厨房。 “我娘这两年多亏了叔婶哥姐照顾,我做的多了不好带来,大家尝尝味,別嫌弃我手艺粗糙。” 他话说的漂亮中听,可这会儿大家心思都放在肉上,基本他话还没说完,那边肉和米饭已经抢光了。 槿姑也没再多话,拿了双筷子,快速扒饭,她不是嘴馋的人,可日日清汤寡水,神人也扛不住。 黄叶坐在一旁看著槿姑又黑又瘦的脸庞,“娘,这才半年,怎么又换看守的衙役啦?”他上次来还不是这人的。 “以前他们本来是一年一换班的,最近突然改成半年了。不是娘不想你,只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还是少来这地方。”槿姑吃了一碗乾饭肚子里有了饱腹感后,夹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巡视的衙役们中,有两人视线在若有若无扫向黄叶。 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听到他们母子俩说话,凑过来压著嗓子说:“听你娘的话,还是少来,这些天矿上总有些年轻女娘和小哥儿失踪,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腌臢事。” 她们吃过几次黄叶的饭,倒也领他这份情,平日对槿姑向来多加关照,真有事也敢提醒黄叶一句。 黄叶瑟缩了一下,到底没经过事,有些怕了,“那娘,今晚我在村民家里住一晚,明早就回县城找孟夫郎。”本来以为可以多和阿娘待一天的,唉。 槿姑温柔的抚了抚他有些干黄的鬢角,这是黄叶幼年受苦,就算在宋家养也养不回来的发色,“好孩子,咱们娘俩往后还有许多日子。娘不怕苦,能熬得过去,只要你好好的。” 黄叶鼻子一酸,“我知道了娘。” 槿姑飞速吃光了饭菜,不等衙役赶人,就让黄叶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黄叶惦记著昨天槿姑和其他劳役的话,天刚见亮就从村里找了家有牛车的人家,了几个铜板坐对方的牛车想回到县城与孟晚匯合。 牛车行至半路,黄叶觉得不对,“陈大伯,这不是去县城的路吧?” 赶车的陈大伯憨厚的说:“嗐,这边有条小路去的更快,就是路不好走。” 黄叶攥紧了身边的包袱,“大伯,咱们还是走大路吧,我不著急。” 陈大伯也不应他,不断重复那一句话,“这边有条小路更快,小路快……” 黄叶坐直身子,突然一跃身从牛车上跳了下去。 “欸,你这小哥儿这是做什么?”陈大伯似乎是被他的举动嚇了一跳,忙停下车要过来。 黄叶扭到了脚,生生忍著疼往树林里跑。 “呦,这是谁家的小哥儿这么標致,上哪儿去啊?哥哥们送你吧。”林子里竟然迎面围过来一群壮汉,各个虎背熊腰,痞里痞气,看著就不是什么好路子。 黄叶心臟狂跳,壮著胆子叫嚷:“你们是谁,我是赫山县宋知县家僕,你们敢动我,我家夫……宋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在扯著嗓子大吼,实际上在那些地痞流氓看来,他这一句话喊得还没有猫叫声尖利。 “宋大人?知县,哈哈哈哈!”那些人並没有半分忌惮,反而囂张的道:“一个小小知县的家僕?哥哥们手里经过的官家哥儿小姐都不知道多少了,会怕一个小小的知县?” 为首一个脸上带著刀疤的人忽然问身后一个个子稍矮,皮肤黝黑的男人喊:“老黑,你手底下不是有个临安府同知家的小姐?叫什么来著。” 老黑衝著黄叶笑了一下,模样要多瘮人有多瘮人,像是在打量牲口似的,“大哥,叫沈清荷,他还有个弟弟也在我手里,叫沈清羽。两都是同知大人的家的少爷千金。” “同知大人”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黄叶听后脸色被嚇得煞白,他不知同知是个什么官职,可临安府还是知道的。是比他们西梧府繁华十倍的府城,那里头的大官之子女都被这群人弄到手了,自己还有什么退路? —— 雪生找了两户县城附近的人家买果子,这会儿的十月橘熟度正好,甘甜爽口。 半身高的竹篓,孟晚买了两篓子,和楚辞坐在车里边吃边炫。 “这沙坑县除了十月橘还没有咱们赫山县好玩呢,没意思,明早早些去村里接黄叶,咱们儘量赶天黑前回家。”孟晚挑了个个头算大的橘子,扔给前面架马车的雪生。 雪生接过橘子,“是,夫郎。” 夜里又休息了一晚,孟晚的小布袋里还有零嘴,早上雪生先起来煮了锅粥,三人凑合著各喝了一碗后便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便出了城。 孟晚觉多,楚辞长身体更是贪睡,两人在车里又眯了一会儿,被车身剧烈的顛簸给吵醒,整个人都贴到了车壁上。 “怎么了这是?”孟晚险些磕到脑袋,还是楚辞拿胳膊替他垫了一下。 雪生在外说道:“夫郎,你和小辞没事吧?是个老伯脚扭了在路边求救,我一时没看见他,差点撞到。” “老伯,求救?”孟晚按了按楚辞的胳膊,见对方无碍后才谨慎的撩开车窗看向外面。 如雪生所说,他们车旁確实有个老伯捂著脚坐在路边,乡路两旁草茎幽深,天又没有大亮,空中布了层薄薄的雾气,雪生一时不查差点压到了人,这才一头扎进了草丛里。 孟晚隔著窗喊他:“大伯,你家住哪儿啊?” 老伯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我家就住前边的村子,乘马车不到一刻钟就能到。” 孟晚意外道:“哎呀,那可真是巧了,我们正要去前边的村子。” 老伯脸上绽放出一抹真挚的笑意,“太好了,我脚伤动不了,能不能让赶车的小哥扶我……” “当然可以了,大伯你等著。”孟晚痛快的答应下来,快速叮嘱了雪生几句,雪生果然下车去扶人。 “谢谢你啊小伙子,你和你家夫郎都是天大……誒誒?你把我往哪儿放?”老伯感谢的话还没说完,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径直被雪生抱到了一旁的草堆里去。 雪生一声不吭地將他移走,隨后麻利地上了马车,驾车就走。 孟晚仍旧趴在车窗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大伯,你脚扭伤不易走动,我们这就进村叫你家人过来接你。路上危险,你就在一旁等候,可千万別急啊!” 第51章 三荆 “哎呦,我的脚哦,好心人你们不如送我……欸,你们別走,別走啊!”大伯被马车远远的甩在后面,声音愈发气急败坏。 孟晚撂下帘子对旁边的楚辞说:“看见没,路边不要隨便捡人,谁知道是人是鬼。” 楚辞郑重的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眼睁睁的看著马车驶得飞快,越来越远,刚才还瘸著腿的老伯气得跳脚。 林子里钻出俩人,“陈伯,人呢?不是你说昨晚带走那小哥儿,家里还有个年轻夫郎要来接他吗?” 陈大伯急的拍大腿,“是有,你们来的太迟了,那夫郎姿容貌美,连我都没见识过这么俊的小哥儿。” 听到长得好,两人眼睛一亮,其中一人上前攥住他衣领,一脸凶神恶煞,“说了让你拖住一会儿,你就这么废物?” 陈大伯瑟缩的说:“我拖了,没留住人,他们往村子里去了。” —— 另一头孟晚他们已经快进村了,他环视道路两旁的庄稼,突然叮嘱雪生道:“一会儿將马车停在村口不起眼的地方,咱们接了黄叶就走。” “是,夫郎。” 雪生按照孟晚说的,把马车栓在村口一处树林里,茂密的枝叶挡住马车大半个车厢,不上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楚辞见孟晚眉头的位置轻轻蹙著,扯扯他袖子,用手比道:“怎么了?” 孟晚站在视野空旷的地方环视了一圈,“这村子太奇怪的,如今正值秋收,地里却没什么劳作的人。路旁的田里种的都是常见的水稻,里面的杂草和稻子都一般高了也没有农户进去收拾……”地就是农人的命根子,谁会嫌自家粮食多呢? 而且村中房屋坐落极少,零零散散也没见到有什么人。 孟晚停住脚步问雪生,“黄叶借住的人家在村中?” “是在村中,他说他之前来看槿姑,曾在那户人家里借宿过一次。”虽然不明白夫郎在担心什么,但雪生依旧有问必答。 孟晚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咱们人少,万事还是小心为上,那边的矮陂看到了没有,我们不从村中过,上矮坡上看看去。”人生地不熟的,遇事还需多加谨慎的好,无事一身轻鬆,有事便提前多个防备。 三人由雪生带头,没经过村口的路,而是直接从一旁林子里岔了进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陈大伯便带著那两个男人进了村。 “三荆,你崇哥他们这些天还回不回家?你记得帮我问问他。”陈大伯腿脚伶利的直奔村口,目光期许的问其中一个男人。 三荆不耐的说:“崇哥要带著这批人去江门府,还不知道多久回来呢。” 陈大伯急切的说:“往常不都是在西梧府內吗?这次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界去?同是岭南,江门府也不见得有多繁华。”別看这么不起眼的一位老伯,说起话来竟有几分见识的模样。 三荆並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模样,轻佻的说:“陈伯,这里面的事你还是別管了,我们自有定夺,你就和我爹娘留在村里享福就即可。” 陈伯张张嘴,到底没有说些什么。 他们並不知道,不远处的矮坡上趴著三道身影,其中雪生已经將他们的话大致不差的传达给孟晚听。 孟晚趴在原地没动弹,好一会儿见那三人进村,村里也有零星的人出来走动,不过都是年纪大的老人了。 “雪生,你自己走脚程快,现在过去看一圈黄叶还在不在村里,不用细找,不论见没见到人看完立即回来找我们。”孟晚音调压得很低,他怕那两个年轻汉子中也有有功夫在身的。 雪生领了命走了,剩下孟晚和楚辞背对著矮陂坐著,楚辞是因为嗓子问题不会说话,孟晚则是沉浸著思索问题。 初晨的光照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宛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幔,轻柔地笼罩著大地。树林里的动物復甦,有鸟儿绚丽的羽毛在阳光下闪耀,都没有孟晚那张冷淡下来的脸更吸引人。 楚辞扭头將视线放在他身上发了会儿呆,可能又想到那个对他態度十分矛盾的亲爹了。 过了一会儿雪生回来,他动作已经够轻了,还是惊飞了几只鸟儿。 “那户人家可有黄叶的踪跡?”孟晚问他。 雪生小幅度摇了摇头,“不光是黄叶借宿那户无他身影,村中我大致看了一眼也没有。” 孟晚当机立断的说:“走,我们上车,回刚才遇到老头那里去。” —— 三荆二人在村里转了一圈並没见到孟晚一行人,甚至连马车的踪影都没有,不免败兴而归。 “三荆,陈伯是不是说瞎话了,哪儿有人进村?连个马车的影儿都没看到。” “他骗咱们有什么好处,可能是人往別的道上去了,咱们再好好找找。”三荆到这会儿眼睛还在四处乱瞟,两人显然是不死心的。 几个大哥不在,多劳多得,黑子光是靠一个荷娘就捞了多少银子了。马车上的哥儿要是真有陈伯说的那般標致,那他们俩可就赚翻了。 村子附近没搜到人,按陈伯所说,只要那个小哥儿是往这个方向走的,那他想出来必定还经过外头的林子,两人商量了一通决定回去死等。 就是这么巧,他们前脚刚到林子,后脚就有马车出来,才十四岁的少年郎在驾车,旁边有位相貌美艷的夫郎正坐在车辕上愁眉不展,两人身后的车厢门帘打开著,里头是两大框橙黄色的十月橘。 “唉,今日又没卖出去橘子,家里的橘子都要烂在地里了,这可如何是好。”貌美夫郎唉声嘆气的说。 三荆和同伴对视一眼,面上皆有喜色。 好傢伙,陈伯没说谎,还真是上等货色。 可能这哥儿刚才真是走进了別的小路没入村子,这才错过了。 两人拦在马车的必经之路上,三荆开口叫住孟晚,“那个小哥儿,你是哪个村卖橘子的?”三荆还算谨慎,荒山野岭上他们这破地方卖橘子来?而且不是说是昨晚哪个小哥儿的主家吗?怎么变成卖橘子的了,难道陈伯记错了? 孟晚似乎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拦住自己,刚开始有些害怕,想著要將橘子卖出去才强忍著胆怯回话,“我夫家是黑叶县的,家里有人犯了事被发配到沙坑县挖矿,我和弟弟一是为了过来看他,二是顺便將家里的橘子卖卖。” 他微低著头,不敢与他们正面对视,漂亮的桃眼要抬不抬地扫视三荆二人。姿態清纯、五官綺丽、神態勾人,段位不知比荷娘高超多少。 哪怕是经手的哥儿女娘无数,三荆也不免咽了咽口水,另一人比他强些,想著黑叶县的,还真是陈伯任差了人。 “卖橘子?就这么两筐吗?”那人问道。 孟晚温声回道:“这会儿没带太多,我们兄弟二人在县城里卖了一些,大哥可以尝尝我家的橘子,若是好吃隨我们回乡现摘可是可以的。” 两人確定了他身份寻常,接过他手中的橘子吃著吃著突然怪笑起来。 本来他们二人坏事做多了,自带一股子流氓味,这一笑就更不像是个好人了。 另一人把吃完的橘子皮砸到一直不吭声的楚辞身上,“你家这橘子有股怪味啊!” 孟晚护在楚辞身前,诺诺的解释:“这两筐都是我仔细挑选,不可能不甜的。” 三荆看著楚辞与成年男子相仿的身高,歪著嘴说:“他是你弟弟?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不会是你夫家的小叔子吧,和小叔子一起外出?嘖嘖……” 孟晚看著后方逐渐逼近的雪生,突然换了副嘴脸,胆怯闪躲的眸子转厉,冷声喝道:“他確实不是我弟弟,是……你爷爷!” 三荆两人难以置信的瞪著他,张嘴就要破口大骂,结果脊背忽然窜上来一阵酥麻感,双脚双手都不听使唤,软绵绵的跪躺在了地上。 孟晚从一旁捡了根长长的棍子,往那两人的脸上戳了几下。见他们眼神恼怒但面色麻木没有表情,身上动也不动一下,像是已经任人宰割的样子,还是没有彻底放下。 又用长棍往他们身下使劲捅了几下,见他们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恼的,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还是没动,这才真正的鬆懈下来。 雪生和楚辞见此將脑袋扭向旁处。 上脚就踩在了三荆下三路上,“昨天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发色微浅的小哥儿?他在哪儿?不说给你踩废了信不信?” 三荆的眼睛布满血丝,生生沁出几滴泪来。 孟晚觉得不对,鬆了脚拽拽面壁思过似的楚辞,“你下得药还让人不能开口?” 楚辞頷首。 孟晚扶额笑了,“那你不早说,浪费咱们时间。雪生,把他们俩抬到马车上去,咱们先儘快离开这里。”没猜错的话不光那个人烟稀少的村子,连沙坑县的锡矿上也有他们的人,他们只有三个,待的越久便越危险。 雪生將两人扔进车里,从路边的草堆中割了两捆乾草,边赶车边用乾草搓麻绳,和孟晚学的,双重保障。 “他们二人的功夫比起你来呢?”孟晚在车门处坐著问雪生。 “手部关节粗大,虎口处有茧子,他们应该是会些粗浅功夫的,几个我能收拾过来,十几个就不行了。”雪生老实匯报。 楚辞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转过去面对著孟晚比划,“我可以下药。”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下药这种事只適合暗地里做,而且天下有奇人,难保没有你师父那样的能人不惧药性。若无绝对把握,毒药只能当做保命的手段,而非与人博弈的手段。” 他向楚辞举例,“如果今天没有雪生,只有我们俩,哪怕给他们下药很轻易,但我已经不敢带你去冒险,就是这个道理,懂了吗?” 楚辞似懂非懂的轻点脑袋,又抬手打了个手势,“那不回沙坑县去了,黄叶怎么办?” 这会儿日头高升,按那老头所说,黄叶起码已经被抓走一天一夜了,这一天將人藏在哪里不好藏呢? 他们只有三人,在陌生的县城找黄叶不亚於大海捞针,车里这两人也不见得会告诉他们真话。 更何况,孟晚回望上了大路后依稀可见的破旧城门——他並不信任沙坑县知县。 回去的路上孟晚让雪生绕了绕小路,快回赫山县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可以张口说话了,普通人罢了,又不是专业训练过的探子。 威胁恐嚇一下,基本上就开始往外倒话。 “我们兄弟俩因为在家不务正业,所以专门调戏十里八乡的漂亮女娘或哥儿……” 孟晚顺手从筐里拿了个小橘子,剥开后掰了两瓣放入口中,被橘子汁水润透的唇毫不留情的说了句,“雪生,把他们俩的手指各掰断一只。” 甚至都没给两人反应的时间,雪生出手利落的將二人手指折断,“咔哧”两声脆响后是两声惨叫。 “啊!” “別,啊!” 像刚才这两人往楚辞身上扔橘皮戏耍他们一样,孟晚也將橘皮砸在了他们冷汗淋漓的苍白面孔上,“现在在重新说一次,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叫三荆,他叫马瑜,我们是沙坑县本地人。”十指连心,三荆疼的汗水直流,艰难的说出这句话。 “本县人?”孟晚哼了一声,“你说你是矿山旁边村子里的人我信,说自己是本县人,我就不信了。” 楚辞不解,这二者为何如此矛盾? 马瑜慌道:“我们不懂您说的意思,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真的只是口中两句,並没想著真的冒犯你们。” 孟晚閒的没事,最喜欢看人被一点点揭穿的无措感了,他语气轻飘的扔出大雷,“你们和崇哥,包括那位陈伯,乃至整个村子里的人,曾经都是锡矿上的苦役吧?” 马瑜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认识崇哥,知道我们……” 三荆打断他的话,嗓音阴鬱,“你们那时候就在村子里,听到了陈伯和我们说的话!” 孟晚脸色不变,“是又怎么样?我如今已经知道你们是一个村子的,都曾经服过苦役,可能来自岭南境內,也可能又更远的被发配至岭南。而今怕不是全村都干著略卖人口的黑买卖,行径如此囂张,难道就不怕被人逮到?” 第52章 下落 三荆和马瑜的老底被孟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早在第一眼看到陈伯起,孟晚就对这个老人起了疑心。 他一身农户打扮,偏偏一身衣裳乾净整洁,只有衣摆处沾了些清晨的露珠,说是崴了脚,鞋面却没有泥土。 再深些,他拿著拐杖的手上生有各种老茧和冻疮,都比不上他大拇指和中指上的厚茧。那是常年书写毛笔字的人才生的茧,宋亭舟亦有。 可他一个偏僻村路上的老人,怎么可能既辛苦劳作过,又常年拿笔桿子,岂不是相互矛盾? 当年宋亭舟的爹只认识些字,打打算盘便能將日子过得很好了,这老伯的茧比宋亭舟还厚,不是个教书先生便是个文职,又哪里需要亲自劳作? 什么样的人会出现在锡矿附近,还身负学问? 等雪生將他们之间的对话告知与他,孟晚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个村子,极有可能是那些发配到岭南的苦役聚集而成。 被发配边境的苦役都是犯了重罪的,甚至举家都被抄家发配,原有户籍会被註销,从而在发配地重新落籍。 可这种重新落成的籍贯是区別於良籍的,出城购田都有限制,算是终身被软禁在边境,子孙后代都不能离开,所以当地百姓也会对之鄙夷。 这种情况下基本不可能翻身,但凡事总有例外。 不知是哪一批的苦役中有这么个天才,竟然带领这群人干上了倒卖人口的买卖。竟然还真的在沙坑县眼皮子底下做的有声有色,真是奇了。 所以孟晚才信不过沙坑县知县,锡矿是沙坑县的依仗,这么大的事发生在矿上,他会毫不知情? 黄叶被掳走毫无徵兆,后又有人要骗他,听他们之前话里的意思是知道黄叶主家是知县的,如此情景却还敢打孟晚的主意,这位沙坑县知县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孟晚带著未解疑惑回了赫山,赫山县是自家地盘,哪怕他们回城晚了,守城兵照样给孟晚开了城门。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孟晚没惊扰常金,將去到沙坑县的所有事和宋亭舟说了。 “那两人现在被绑到柴房,我怕人半夜跑了又让小辞给他们各灌了一杯迷药。据他们之前透露的话来看,这个村子的年轻人应该都是做这种勾当的,平时零散的分布在外头,或是骗良家女子,或是从锡矿山的劳役中挑选年轻漂亮的,给衙役些好处费,然后拉出去做暗娼。” 宋亭舟眉头紧锁,“你不进沙坑县城是对的,这群人行事这般猖獗,难保没有仪仗。” 孟晚洗漱完浑身疲惫的上了床,斜倚在被子上说:“他们在西梧各处都有窝点,黄叶也不知被他们给拐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了。但听他们的话那个叫崇哥的是要带人去江门府去,如果是我肯定会带上年轻秀美的,黄叶极有可能被带去江门,到时候就更难救人了。” “被发配至岭南的罪犯,哪怕服完苦役也不可出本县地界,他们就算身后有人,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四处通行,多半是沙坑县县衙中有人给他做了假户籍。” 孟晚半眯不眯的眼睛猛然睁大,“还有这种操作,难怪了,但做假户籍可是大罪。”丟一个黄叶,竟然后面还牵扯出別的官司出来了。 宋亭舟吹熄了油灯躺到床外侧,轻抚孟晚睏倦的脸,温声哄劝,“你先安心睡,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嗯……”身处熟悉又舒適的环境中,孟晚合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起来。 宋亭舟等他睡得熟了,动作轻柔地起身穿好官服,戴上官帽,在夜色中从家里行至县衙正门。 守夜的衙役本来在打盹,见他来了猛地打了个哆嗦,生怕宋亭舟责备他怠惰,忙道了句,“大……大人。” “叫执勤的衙役都到二堂来见我,把黄巡检和陶典史也叫来。”宋亭舟冷声吩咐了一句后便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县衙里。 除了他们外,搬出去住的乔主簿也难逃一劫,宋亭舟吩咐他查近三年来赫山县所有外来人口。 好在宋亭舟上任以来,对人口普查抓的很紧,各种户籍也让乔主簿分门別类的归放整齐,年年捋顺。乔主簿天天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查起来倒也顺手。 “黄巡检,你往日巡逻对城中街道最为熟悉,县城內可有暗娼之流?”宋亭舟先叫黄巡检上前说话。 赫山这地方之前活著都难,流动商贩也少,妓院是开不起来的,所以多是暗娼。这东西屡禁不止,又没有龟公老鴇在其中与客人打交道,时常有爭风吃醋闹事的。黄巡检巡视时见过几次,因此还真能答得上来,“稟大人,城內確实有两处暗巷。” 桌上一盏油灯难免昏暗,宋亭舟又燃了一盏,二堂这才亮堂起来。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依旧冷静肃穆,“你和陶典史各带人去镇上排查一遍,將所有暗娼和嫖客都押回县衙。” 黄巡检在宋亭舟手底下执事两年,知道宋大人行事果断又有魄力,不喜做表面功夫。便一句也没多问,和陶九领了命各自带人分头行动。 乔主簿抱著几本户籍册子和来往名单过来,见他们一行人来去如风般从二堂出来,各个神情严肃,生生將自己到嘴的哈欠吞回肚里,也儘量板著脸进去,將文书递到宋亭舟面前的桌案上,“大人,这是近三年咱们县城內所有外来人口。” 宋亭舟多看了他一眼,没说別的,叫他和县丞二人一起帮忙查看。 “把这三年內入城原因不明,且是沙坑县户籍的挑选出来放到我桌案上。” 这是又有要案? 乔主簿和相处不错的新县丞双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是,大人。” 查找文书是个细致活计,两人在二堂內的矮几旁坐下,堂內的油灯又被点燃两盏,室內一片静謐,只剩下翻过书页发出的“哗哗”声。 寅时末,天际泛起鱼肚白,像是一池浓墨中,被人兑了勺银粉。薄雾笼罩了县衙,带来一丝潮湿寒冷的潮意。挑夫的扁担被沉甸甸的早食压得吱呀吱呀作响,“糯米饭,乾贝糯米饭喔!” 宋亭舟抬首吹灭油灯,刚要吩咐门口的衙役出去买几份糯米饭回来,孟晚清丽的声音便从门外响起,“今天门口怎么就留了两个衙役?其他人呢?” 他和雪生一前一后的进来,雪生提了两个食盒,孟晚手里也提了一个。 宋亭舟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食盒,“怎么没多睡一会儿?” “心里惦记著事,早早醒了。煮了些麵条,两位不嫌弃就凑合吃上一口。”孟晚后一句是对埋首办公的主簿和县丞说的。 乔主簿苦哈哈的说:“夫郎客气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说法。” 县丞靦腆的没有说话,他姓刘,平日是个谨慎低调的。被调来前也打听过上一任县丞的下场,因此来了赫山之后,做事一贯战战兢兢,比乔主簿还刻苦。 雪生往一旁空著的桌子上摆饭,孟晚凑到宋亭舟身边看他桌上的文案,“很不好找吗?” 宋亭舟简单整理了一番桌案上的文书,“各类外县进城的人员都已经找了个大概,但一一排查太耗费功夫。黄巡检和陶九已经带人去查镇上的暗娼,若是这些人一心想敛財,暗娼比直接发卖人口更能笼络银钱……”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住,喃喃道:“暗娼?” 孟晚帮他盛面,见他面色有异问了句,“暗娼怎么了?” “之前有个两个秀才过来报案,便说是暗娼誆骗他钱財。”宋亭舟猛然想到卢溯和荷娘的事,迅速叫住雪生,“雪生,你去芦桥镇找黄巡检,让他到弄眉巷找一个叫荷娘的暗娼。” 雪生二话没说,放下东西立即就去县衙马厩牵马去。 宋亭舟三两下吃光了麵条,孟晚给自己人做饭也是实在,宋亭舟的盆里被放了六个荷包蛋,他两个下属碗里也一人两个。不是区別对待,而是给他们放六个,他们也吃不了。 吃过饭三人加上孟晚再找,这次有了目標便很快就能確定疑犯。 “沙坑县,锡石村,陈云墨?名字倒是文雅。”乔主簿道。 刘县丞接到,“此人啊最早六年前便来过赫山,之后隔了两年才再次前来,之后便变得频繁又有规律,每隔一月过来一次,次次都是芦桥镇的弄眉巷。” 宋亭舟將关於陈云墨的簿记拿在手里,眉目锋利,声音低沉有力,“就是他了。” 黄巡检还没有將荷娘带回县衙,白日宋亭舟叫人把孟晚抓回来那两人提到牢房里私下审问。他们吐出来的和孟晚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但再往深了问,陈云墨是谁他们不知道,荷娘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有个小头目叫黑哥,黑哥几年前又曾在锡矿山上弄到手一个女娘,女娘的名字便带荷。 这一下事情就能对上线了,陈云墨八成就是黑哥。 但黑哥和陈伯的儿子陈崇都带了谁,什么时候走,如今又躲在哪里,他们俩一概不知。 下午宋亭舟从县衙回家,常金坐在饭桌上眼眶微红,“叶哥儿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又被拐子给拐了。” 孟晚没將事情和她全部说清,只大概的讲了沙坑县有一伙拐子十分囂张,掠卖女娘哥儿无数,黄叶是去矿上看他娘所以被盯上了。 宋亭舟端起饭碗,“这群恶人如害群之马,一日不收拾乾净,百姓难安。” 孟晚给常金夹菜,“娘你不用担心,夫君已经有眉目了,应该是能把黄叶找回来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比起黄叶,常金实际更庆幸当时出事的不是孟晚,“能找回来就好,可既然现在还没抓到人,你还是先別出门了,在家安稳待些日子吧。” 孟晚安抚她,“好,我听娘的,等明日陶九回来,我叫他也跟碧玉说上一声,坊里的女娘哥儿若是回家,也让她们的家人到坊去接。” 阿砚还是稚儿,读不懂大人们的忧虑,只知道阿爹最近不出门在家陪他,开心的拍起了小手。 黄叶不在家,常金今天心情不佳,孟晚便將阿砚带回他和宋亭舟的臥房。、 “阿爹~喜欢阿爹噠床床!”阿砚在床上撒欢。 孟晚给他洗了个澡,清清他的小牙,阿砚臭美的拍拍自己嫩呼呼的脸蛋,没玩上一会儿就撅著屁股趴在床上睡著了。 宋亭舟在书房洗漱过来,將阿砚抱回小床上,盖好他的小被子。 “明天黄巡检他们可能便会赶回来,到时我可能会去一趟沙坑县。”宋亭舟托著半干不乾的头髮上床。 孟晚不知听谁说年轻的时候总是湿著头髮入睡,老了之后便容易头痛,从屏风上拽下一条干巾下来,边穿著中衣替他绞乾头髮,边同他说话,“去了之后万事小心,也不知这个沙坑县有什么门道?” 宋亭舟放下帷帐,握著他的手把干巾扔到床头的矮柜上,“年前在刘知府家中曾见过他一面。” 孟晚自然的倚在他怀里,好奇的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亭舟垂眸吻了吻怀里的人,对沙坑县知县只有八个字的评价,“谈吐无状,色中饿鬼。”甚至连刘知府家中的美婢都胆敢调戏一二,不知是真的不知分寸,还是有恃无恐。 第二天上午,被宋亭舟派出去的黄巡检、陶九和雪生等人悉数返回衙门,不过黄巡检並没能带回荷娘。 黄巡检向宋亭舟回稟,“大人,雪生找到属下的时候,属下也正巧问到了弄眉巷,但荷娘四天前已经被一个叫黑哥的人带离了芦云镇。” 饶是有预料荷娘有可能已经被带走,宋亭舟仍是不免心下一沉,“你又是如何知道他被黑哥带走的?” 雪生从外面带进来一男一女,女的三十多岁,岁月不再,风韵犹存。男的则是四五十岁的普通庄稼汉,这二人完全不搭边的人竟被一块带回了县衙。 第53章 色中饿鬼 “稟大人。”黄巡检指著那女子说道:“此女名唤箐娘,乃是荷娘邻居。两人同为暗娼,且都是黑哥手下,四天前她亲眼看见黑哥將荷娘带离。” 宋亭舟看向身穿粉衣的箐娘,“你与荷娘都是怎么被黑哥带到弄眉巷沦为暗娼的,他走后又为何只带了荷娘而没带你?” 他威严太过,嚇得箐娘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回大人话,奴家从前是镇上的寡妇,死了夫家后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做起了皮肉生意。四年前遇上黑哥带荷娘来弄眉巷,稀里糊涂的就和他们搅在了一起。可能奴家本就是后来的,所以黑哥走了才只带了荷娘。”她几句话说得也不太明白,黑哥的来歷更不清楚。 宋亭舟坐回椅子上,视线扫过另一个四五十岁的庄稼汉,“你是莲塘村的里长?”各村里长每年都要到县衙里匯报田税產量等杂事,其中莲塘村次次都是垫底的存在。 芦桥镇与其他镇子不同,芦桥镇的大部分村落都是河流小溪,土地极少,哪怕是开梯田也开不来多少。因此大部分村子都因为梯田和摊丁入亩受益的时候,芦桥镇的村子大部分还是老样子。 宋亭舟已经在著手解决这个问题了,铺路的第一站也是芦桥镇。因此和莲塘村里长接触过的次数较多,没想到黄巡检会將他带回县衙。 宋亭舟问完话,莲塘村里长竟然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大……大人,小人不知道。有个黑脸汉子,问村里有……有没有想跟著他去享福的。我……小人,有人就送了哥儿去。” 他说的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哆嗦。显然是黄巡检路上和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了自己办了错事,犯了案子。 宋亭舟威严太盛,上任来不知道砍了几颗脑袋。莲塘村里长生怕自己也被砍,死亡的恐惧嚇得他险些神志不清,话也说不明白。还是黄巡检在一旁对宋亭舟解释道:“大人,莲塘村里长曾和黑哥打过交代,以前甚至还促成过村子里几家卖儿卖女的,只因近些年您排查严苛,所以他才不敢这般行事了。” 变卖良人为奴毕竟是犯法的,要家人按手印,改户籍。可拐子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拉了人就走。 宋亭舟上任將童牙子端了后,黄妈妈一直小心行事,从不敢犯了禁忌。衙门的人不光在县城巡视,重大节日人多的时候,宋亭舟还会分派衙役和捕快巡视乡镇。再加上之前槿姑的案子,断案之严苛乾脆,让有些小心思的人都不敢妄动。 赫山县的制度已经足够周密,但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 黄巡检见宋亭舟冷著脸俯视地上还没起身的里长,態度恭敬的接著稟告:“四天前,黑哥带著荷娘在里长家借宿了一晚,走之后村子里便有村民家发现丟了孩子,共两个小哥儿和一个女娘,都是正当龄的。” “村民们无人前来报案?”赫山治下丟了三人,他这个做知县的却浑然不知,谁都能听出宋亭舟声音中压抑著的怒火。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稟大人,我问了这四日在门口执勤的衙役,其中两人曾见过有人在府衙门前徘徊,但並未上前询问。过了一会儿,那对夫妻便离开了,此二人並未放在心上。”一旁的陶九將头压低,黄巡检负责带捕快外出巡视,县衙里的衙役归他管,这里面他也有失职。 哪怕陶九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宋亭舟也半点没留情面,“你先將莲塘村村长扣押入牢,再与那二人各罚三月俸禄,笞杖刑十板。” 陶九躬身领罚,“是大人。” 宋亭舟起身整理了一番官袍,沉声道:“张县丞和陶典史留下守著衙门,其余人,和我立即出发去沙坑县。” 从现在起,就不单单是丟了个黄叶这么简单了,竟然有人在赫山境內公然拐卖贩卖良人为娼! 眾人心中一凛,“是!” 乔主簿夹在其中弱弱开口,“大人,我也要去吗?” 宋亭舟撂下眼皮睨了他一眼,“去。” 乔主簿欲哭无泪,救命,宋大人气势汹汹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样子,他去能做什么?他只是个文职啊! - 一日后沙坑县——知县胡逖正与他新得的美妾玩欲拒还休的老把戏。 “小美人,你不必觉得委屈了自己,本官虽然现在只是个知县,但不日便可飞黄腾达。到时候你要什么没有,不比卖给那些乡下娶不上媳妇的老鰥夫强上百倍?”胡逖三十多岁的模样,眼尾堆了几条褶子,个子不高,身量不胖不瘦,整个人普普通通毫无亮点,最闪耀的可能便是他眼中的淫秽之光。 被他逼到墙角的姑娘,环抱住胸口跌坐在地上,哭得淒悽惨惨,“大人,求您放我回家吧,我並非妓子,而是良家女子被骗到此处,还望大人放我归家!” 胡逖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被拒绝也没恼怒,只是嘆了口气將人从地上拉起来,抚著姑娘略带薄茧的手有些扫兴,“你看看你,面若桃手却粗糙,还有身上穿的这布料如此暗沉,怎么配得你如般的年纪?” 他扬声吩咐门口装聋作哑的管家,“去胭脂铺子买上两盒最贵的脂粉,再到布庄拿几匹顏色鲜艷的织锦。” 他这手衣炮弹玩的纯熟,態度又温柔。姑娘瑟瑟发抖,但反应却是不如刚才激烈,只是不断摇头,用微弱的声音做著最后的抵抗,“我不要衣裳脂粉,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胡逖得寸进尺的半揽住她,还待继续哄骗,门口突然衝出个衙役来。 “大……大人,赫山县知县带人来咱们县衙了,正在县衙门口等您。”衙役没见过这种大阵仗,飞奔而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宋亭舟?他来作甚?耽误我好事!”胡逖没什么好气的说。 同是西梧府辖內知县,他显然不能避而不见,於是只能拋下刚得的美人,换上官袍去见宋亭舟。 还没等他步入县衙大门內,远远就看见二百多个赫山县衙役和七八十的捕快守在县衙门口,他家衙役畏畏缩缩一副没见过世面似的偷看这群人。 “干什么的聚在这里看什么呢?没活干了?都给我滚!”胡逖將自家衙役教训了一顿,然后对为首肩背笔挺有型,一身官威浓厚的宋亭舟阴阳怪气的说:“宋大人好大的威风,赫山县还不够你耍,跑到我沙坑县来有何贵干?” 宋亭舟神情冷淡,站在县衙门口眼看著四周暗暗聚集起来一批看热闹的百姓,“本官辖內丟失良家女子与小哥儿四名,种种线索都指向沙坑县锡矿村之人,所以前来问问胡大人可有定夺。” “你县城丟人,到我们沙坑县拿人?”胡逖不是个心思多深沉的人,猛一听到宋亭舟提起什么丟失良人,当即脸上便五彩纷呈。 他身边跟过来的师爷倒是个猴精,悄声提醒胡逖道:“大人,宋大人远道而来,不然邀他进您私人宅里一敘。” 私人两个字他咬得极重,胡逖瞬间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宋大人所说具体为何,但衙门口总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宋大人到本官家中一敘。” “本官来沙坑县是为了办案,县衙可进,胡大人家中就不便叨扰了。”宋亭舟站在胡逖面前身高傲人,他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奈何与胡逖一对比哪儿方面都强出他一大截来。 年龄比他年轻、个子比他高大、身材健硕修长、容貌竟然还那么俊朗!胡逖仰视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不光脖子,还有心理。 “哼,宋大人既然要进县衙,那就隨本官进来吧。”胡逖说完迅速远离宋亭舟,迈著腿便往县衙里走。 宋亭舟带著人进衙,赫山县的衙役都被他压榨惯了,各个身板挺直,从衙门门口一路排到一堂,瞧著气势惊人,沙坑县的衙役连站都不知道往哪儿站。 “来人,给宋大人搬把椅子过来。”胡逖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懒洋洋的对身边小吏吩咐。 “不必了,我来沙坑县只是想来捉拿疑犯,找到本县百姓,还望胡大人配合。”宋亭舟语气冷淡,就这么长身玉立的站在堂下一样卓尔不凡,嫉妒得胡逖牙根泛酸。 胡逖居高临下的看著他,说话刻薄,“不知宋大人要我如何配合,凭你一句话,难不成让我將锡矿村的人全部都抓起来审问。” 宋亭舟语出惊人,“有何不可?” 胡逖见他面上无一丝笑意,眼神冷峻如深冬寒潭,不免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的问:“你说真的?” 过了会儿他觉得自己没有气势,又拍著桌子补了一句,“简直可笑之极,我不同意!” 宋亭舟早就料到他不会同意,“听说沙坑县的锡矿山上经常有妙龄女子哥儿失踪,胡大人可曾彻查过?” “女子小哥儿本就体弱,受不得苦累,並无失踪一说,都是被累死的。”胡逖隨口说著漏洞百出的话,像是根本不怕宋亭舟去查矿上的事。 宋亭舟冷眼观察了一番他有恃无恐的姿態,和糊里糊涂的说辞,大致知道他底细深浅,也没再和他废话。 “本官因为沙坑县不是我辖內管治范畴,所以特来与胡大人知会一声,但胡大人既然无意管束,本官便只能自行处理了。” 胡逖被他一副强硬说辞唬住,“自行处理?宋大人这是何意?” 宋亭舟把手向身后一伸,乔主簿立即將包袱里的文书放到他手上。 宋亭舟接过文书扔到胡逖面前的桌案上,“这是本官上任前在兵部领的调令文书,胡知县可认得?” 胡逖眼皮一跳,“你……你不用嚇我,兵部派给你那两千士兵早就被借调到钦州去了!” 宋亭舟黑沉沉的眸子带著严厉的审视扫向胡逖,声音低沉而有震慑力,“胡大人也知道这两千士兵只是临时借调,不日便要返回,本官只是不愿多等罢了。赫山百姓被你辖內罪犯拐走,胡大人既无能勘察,本官接手此案顺理成章,你就是告到大殿上也是我这般道理!” “宋亭舟,你,你敢!”胡逖见他当真说完就走,半点和他私下商量的意思也没有,不免站出来跳脚。 “来人,给我拦住……”胡逖话没说完,一支手指粗细的木棍便从县衙门口射进来,直直穿透了他头上的乌纱帽,將其钉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方。 胡逖嚇得腿肚子发软,“谁!是谁!” 县衙一片寂静,只有宋亭舟一眾人整齐的脚步声,和任劳任命又偷摸取回文书,又迈步跟上的乔主簿。 葛全从县衙墙上轻鬆跃下,“宋大人,我已经听晚哥儿说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交代。”他是受孟晚所託马不停蹄赶过来的,方锦容被他留在宋家倒也放心。 宋亭舟心中一动,有葛全在,很多事就更好办了,“倒真有事要劳烦葛大哥一趟。” 沙坑县本来就穷,衙役的那点俸禄也让胡逖省出来养女人,剩下这点根本不够赫山县这群天天锻链的衙役们看。 宋亭舟轻易便將守在锡矿山的衙役带走,换成黄巡检等人留下看守,山中的锡矿村全村人更是一个不留全部带去了赫山县。 胡逖无力阻拦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听见管家匯报的消息更是如遭雷击。 “什么!你说我的娇妾美侍都不见了?” 管家脸上都是胡逖喷出来的口水,他擦也不敢擦上一下,只是哭丧著脸说:“不见了,连新得的那个,刚才还在屋里哭,我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 胡逖险些晕厥过去,“一个……一个都没了?”这可比要了他的命还让他难受啊! 管家突然想起什么,激动的说:“大人,还有,还有一个!” 胡逖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揪著他的衣领晃荡,“还有哪个在?是兰娘还是鶯哥儿?” 管家艰难开口,“大人……是夫人,夫人还在家中。” 胡逖闻言崩溃不已,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哭嚎,“是哪个该死的,怎么不把我夫人也给抓了去啊!” 第54章 押回 赫山县54 ——西梧府德庆县。 “崇哥,三荆他们还没有音讯,不会出了什么事吧?”皮肤黝黑的汉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顺手牵著马绳拴在茶棚旁边的大树上。 陈崇蹲在一旁,气质凶悍,面带刀疤,嚇得开茶棚的夫妻俩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默默添茶倒水,按他们吩咐的准备简易饭食。 “有胡逖在,他们能出什么事?”陈崇不耐烦的应付黑哥的话,他一个被发配至岭南的流犯,言语间对胡逖竟也没有多敬畏。 黑哥同样如此,他招呼剩下的兄弟们轮流休息,剩下的人继续看著他们六辆马车,“胡逖那个色鬼,临了还硬要了个女娘过去,早晚死在温柔乡。” 陈崇起身坐到茶棚里,抬臂抿了一口茶水,动作行云流水,不看他粗狂的外表,竟然还有一股子风流瀟洒的贵公子模样。他自嘲一笑,“这种破地方的知县,以前我家老头子发跡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现在我竟也沦落到与这种人为伍了。” 黑哥脸上也划过一丝落寞,“也不知道咱们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陈崇仰头將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眼神中有几丝狠厉,“跟这些人为谋,早晚就是下一个我爹。” 黑哥隱约知道他的想法,心中略有顾虑,好半晌没出声。 “黑哥,你带来那一批人,有个闹著寻死觅活。”守在马车那儿的人喊了黑哥一声。 黑哥心里正烦,低骂了两句走到最后一辆马车旁边,“闹什么闹!现在不老实待著,到了江门府有你们好受。” 他不说还好,一说马车上的哭声更大了,“放我回家,我不去江门府,你们敢抓我,我爹我哥肯定要搞死你克!” 黑哥暴躁的挠了挠头,说真的,他都有点后悔抓了这小哥儿来,太他妈能吵了,从赫山县到现在德庆县,其他人早就认命老实了,就他这车人不安寧。 他猛地一掀帘子,“再叫我现在就把你卖了信不信!” 马车里面坐著四个小哥儿三个女娘,黄叶赫然和另外两个小哥儿缩在一起,独留一个脸颊微肿的哥儿扯著嗓子大嚷。他之前显然已经挨过巴掌,但就是不服,也算是独一份了。 黑哥没有打小哥儿的习惯,威胁恐嚇了一番这小哥儿也不往耳朵里进,乾脆气得眼不见心不烦,和崇哥一块吃饭去了。 见黑哥走远,黄叶扯了扯还在嚎哭的小哥儿,小声劝道:“哥儿你別哭了,嗓子都哑了,他们是不会放了我们的。” 哥儿个子高,身形也比其他小哥儿粗壮,但脸上五官还算清秀,不然也不会被拐,他哑著嗓子说:“你懂咩啊!难不成我不知道他们不会放了我们?就是要闹,闹得他们不得安寧,好让他们就地把我卖了算了。这里离家近些我爹和哥哥肯定会来找我,真要是跟他们去了江门府,才真的回不来了。” 黄叶还真是没搞懂他的脑迴路,忽而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忽而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別天真了,这群人有的是法子治你,现在只是急著赶路才没空搭理你罢了。”角落里独自坐著的荷娘突然开口说道。 哥儿不管,“那总也不能干等著被卖吧?我刚订了亲,他家姐姐还是我们县城坊里的女工,我还没嫁人呢就被这群公龟给卖了,呜呜……”他说完悲从心来又开始哭,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泪水。 黄叶听到坊心中动,眼眶也红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夫郎和宋大人的恩情,小少爷也才两岁,他娘就要服完劳役了,日子刚刚好转,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情绪是最容易传播的无形力量,一个微笑能点亮整片空间,一声哭泣也会让周遭的人全都被笼罩在阴霾之下。 他们二人哭泣,其余人也不免偷偷抹泪。 荷娘麻木的看著这一切,这些也是她曾经经歷过的,她那时也想有人会从天而降救他於水火,可惜……太迟了。 陈崇和黑哥带人在茶棚並没休息多久,轮流吃了顿热乎饭菜,填满了水囊里的水,让马儿歇了歇脚,加在一起也没用上半个时辰。 一行车马重新上路,只要在行三天,便能出了西梧府的管辖范畴。可他们刚走出茶棚不远,后方突然追上来一队人马。 “前面的马车停下,你们是做什么的?” 黑子跟的马车押尾,他暗骂一声,下马对后方来者毫不客气的说,“你们又是做什么的?凭什么拦著我们。” 对方只有十几人,他们这边却足足三十来个壮年汉子,谁怕谁还说不定呢! 来人连马多没下,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著黑子仔细比对了一番,对后面同伙说道:“陶八,你回去找大人,就说找到疑犯了,就在茶棚东南方向。” “我这就去。”陶八调转马头便策马离去。 黑子这才发觉不对,“你们是衙门的人?” 他迅速衝著车队高喊:“走!都散开,衙门来人了!” 可惜他们反应再快已是无济於事,宋亭舟他们就在不远处排查,得到消息很快便將贩卖人口的车队包围住。 马车的被拐的女娘小哥儿尚且不知是怎么回事,黄叶却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叶哥儿?你在哪辆马车里?” 黄叶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眼含热泪,“雪生哥!我在这儿!” 雪生听到他的声音骑马过来,“你可还好?这群人有没有为难你?” 黄叶幅度极大的点头,眼泪珠子也隨之掉落,“我都好雪生哥,自从被抓到就一直在路上,並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夫郎和老夫人都好吗?小少爷呢?” 雪生见他这样已是不忍,但自己又不擅长安慰人,便递给他个乾净的水囊,又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著的马蹄糕给他,“家里都好,夫郎和老夫人都惦记著你,安心坐著,我们这就回赫山县了。” “好!”黄叶满心欢喜,落泪的眼睛里都闪著希望的光。 “叶哥儿,那是你哥哥啊?我们是不是得救了?”车厢里其他人都听见了黄叶和雪生的对话,等雪生走后都语含期冀的问他。 黄叶抹抹眼泪,將油纸包打开,把里面的马蹄糕分给大家共食,“是我哥哥,我是宋大人家中僕人,前面穿著蓝衫的就是我家大人,我们真的得救了!” 哥儿闻言扒在窗口望过去,“是宋大人!我们赫山县的宋大人,他真的来救我了,呜呜呜……宋大人比我爹娘哥哥还可靠……呜呜呜。”哥儿喜极而泣。 荷娘坐的位置也能看见前面一行人的身影,她心中忐忑不安,竟並不见得有几分喜色。 而挟持她们的陈崇还妄图做最后的挣扎,望著马背上一身便服的宋亭舟,“不知是西梧府的哪一位大人。” 歷经十来日的奔波,宋亭舟连个好觉都没睡上,此时並没有和他攀谈的閒心,淡淡的说了一句,“过几日你自会知道我是谁,黄巡检,將人都捆绑结实带回县衙。” “是,大人!”黄巡检与衙役们將这群流犯捆绑起来,奇怪的是他们並无反抗,让跟他们一路过来的葛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葛全骑马与宋亭舟並行,“领头那个陈崇身上是带些功夫的,应该是个二流高手,比雪生身手还胜一筹,我还以为他会挣扎一番。” 宋亭舟倒像是早有预料,“他不妄动说明心有城府,不是鲁莽之人。”也更能说明里面牵扯之人不普通,让陈崇如胡逖一样有恃无恐。 十一月初,他们踏入赫山县境內两天后,官路便渐渐从用土夯实的路段变成平整的水泥路,將剩余两天的路程缩短到了一天半。 陈崇黑哥之流尽数收押入牢,被他们拐卖的女娘小哥儿有的已经成为娼妓好些年,有的像黄叶哥儿一样刚刚被骗。 哥儿这样家人疼爱的孩子当即就被家里大人领回家去,可这样的人家並不多,更多的是图黑哥他们给钱给的多,將孩子卖给他们的。钱拿到手,孩子若是领了免不了被知县大人责罚,乾脆不认了。 黑哥他们不拐小孩,都是十五六的少男少女,又怎会不知道家中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家人所拋弃的。 因为愧疚,和各种未知的原因,他们没人要了。 “你们父母那是非法买卖,你们户籍还是在家里的,若是不甘心想回家,我就叫人送你们回去。”孟晚本来是接一个黄叶的,没想到接回来这么一大群,少说有三十来个。 他说完人群中有些躁动,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回去后,家也不再是家了。 “夫郎,我能不能像叶哥儿一样留在宋家为奴?”有个和黄叶同车的女娘怯生生的说。 她一张口,在场都是附和声。她们处於这个年纪太尷尬了,有家回不得,將自己嫁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短时间內吃住都成问题,心中迷茫之下乾脆羡慕起黄叶来。 孟晚扶额,“你们现在还不知道为奴的代价……这样吧,让我想想,你们先暂住到我家和隔壁的苗家,之后会给你们安排去处。” 他总得先將人安抚下来,再慢慢思索,总归手里有人好办事,不行就再建两个场子。 孟晚思量著坊就算了,他只是起个领头的作用,並不想再和当地百姓抢占市场,那样和地主之流也没什么区別。他好歹是当地父母官的夫郎,这点思想觉悟还是有的。 最好就是如坊一般既能自己挣点银钱,又能对百姓有益。 “叶哥儿,你刚回来快歇会儿,左右家里也没什么活计。”常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孟晚收拾好心思穿过圆拱门回后院,见黄叶勤快的干这干那,常金在旁边劝他,“折腾这么些日子你也不嫌累,回你屋去或是睡会或是吃些东西。” 孟晚笑著说:“怎么,这是见家里人多了,有危机感了?” 黄叶红著脸,“夫郎我不是……” 孟晚拦住他肩膀,將他往耳房里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老夫人不是说了吗?家里没有要紧活计,今天做还是明天做都是一样的。你先好好歇上两天,之后好有精神带阿砚玩耍。” 黄叶整个人其实处於一种疲惫和激动之间的状態,身体疲劳不堪,可精神异常亢奋,他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被救回来,总觉得还在马车里做梦,必须要证明现在是真实的才能安心。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心理状態,在家调理几日回归平静就好了。 常金隔著窗户见里面黄叶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这孩子是遭了罪了,那群人贩子真是该死。以前大郎小时候三泉村也出过人贩子,將將要把孩子抱走的时候被村里人瞧见了。” 孟晚就爱听她说些以前的事,闻言便问道:“后来如何了?” 常金离远了耳房说:“抓住被村里人打死了,咱们村没有像大郎这样的好官,我在村里大半辈子也没见过知县长啥样,偷了死了都没人管。” 孟晚把在一旁和雪狼玩的阿砚强制抱在怀里,一手搂著孩子,一手抱著狼头,认真的和雪狼说:“小狼啊,往后阿砚就靠你保护了,一定要看好他知道吗?” 狼头被挤得变形,在他胳膊下小声嗷呜。 阿砚也学著他没好调的狼叫。 宋亭舟从前衙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净手换衣后抱起儿子训导,“阿砚是人,而非兽,怎可习兽嚎?” 阿砚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诡辩,“阿砚没嗷~~是狼狼叫。” 宋亭舟板著脸打了几下阿砚屁股,小孩抽抽搭搭的哭了,哭的时候还拿眼睛偷瞄常金和孟晚。 常金果然面露心疼,张了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孟晚突然一把拉住了她,“娘,我又想琢磨新吃食了,黄叶睡著呢,你帮我去打下手吧。” “啊?什么吃食,一会儿不行吗?阿砚还哭呢!哎呦,大郎你轻些的……” 第55章 玉藕脆甜 宋亭舟回到赫山县的第二日就提审了陈崇等人,未免他们相互之间串联口供,还是一一审问的。可这群人里下面几个就像三荆一样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上头两个大哥陈崇和黑哥又嘴硬的狠,半点有用的信息都不肯透露,这是料定了会有人来过来捞他们了。 果然,宋亭舟首次公审定了几人罪名后,他上奏的摺子便被扣下了。宋亭舟与孟晚心知肚明,孟晚在家中忿忿不平道:“岭南这种穷地方都有这么多破事。” 宋亭舟拿著手上新鲜热乎的请柬轻嘆,“刘知府亲自下的帖子,看来对方来头不小。” 孟晚不免担忧,“背后的人会不会就是刘知府?” 宋亭舟送书桌后起身,拉著他回臥房,“多半不是,刘知府做为我顶头上司,若真是他的话,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孟晚將外罩的裘衣脱下掛到衣掛上,“这样说来的话,十之八九是身份没有知府高,但又和他有牵连的?” 宋亭舟將人揽到床上,“我大抵有了人选,就看去府城赴约后,刘知府是个什么说法。” 孟晚轻抚他线条冷硬的脸颊,“刚好葛大哥在家,让他陪你去府城走一趟,免得著了別人的道。”按理说刘知府做为一府之长,背后又无根基,应当是不敢糊涂行事,可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宋亭舟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啃咬了一下,泛起丝丝疼痛。 “做什么?”孟晚不解。 宋亭舟將脸埋在他颈间,闷声闷气的说:“你与方锦容是朋友,该隨他叫葛全弟夫。” 孟晚:“???” 这是什么昏话,他又不是不认识葛全,叫弟夫才感觉怪怪的好吧。 “嘶,轻点。”他走神的功夫,白嫩的脖颈上又被轻咬了一口。 好吧,这是吃醋了? 孟晚只觉得好笑,这不纯纯没醋硬吃嘛,还是哄哄吧。 “舟郎?”他把手要掛不掛的搭在宋亭舟身上,抬起身子亲了亲他唇角,音调甜蜜又黏腻,“去把灯先熄了吧。” 宋亭舟今天格外叛逆,將孟晚抱在怀里又往上带了带,唇重重的碾了上去,强势的勾著孟晚回应他,直吻得两人呼吸都变得粗重,才稍稍退开,声音暗哑果断,“不熄。” 孟晚无奈的纵容著他,油灯中的火光无风自动,忽明忽暗,忽快忽慢,直至深夜才渐渐燃尽。 第二天一早孟晚恍恍惚惚中察觉身边热源褪去,闭著眼睛嘱咐道:“记得叫上葛……弟夫,把小辞也带去见见世面。” 温热的唇贴在他额头上,宋亭舟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知道了,你好好睡一觉,几日后我便回来。” 他走后孟晚就睡不沉了,迷迷糊糊又躺了会儿才起床洗漱,院子里雪狼在陪阿砚玩耍,方锦容也抱著通儿一旁散步,见孟晚出来,羡慕的对他说:“通儿什么时候才能跑能跳啊!” 十月初的时候阿砚过完两岁生日,月底就是通儿的周岁,在宋家小办了一场。通儿如今也一岁了,可双腿就是挨不得地,阿砚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会自己拿著饭碗去厨房门口等常金,通儿却还是要走哪儿都靠抱。 “我看通儿就是见你们太少了,故意使坏让你多抱抱他。”孟晚调侃道。 岂料方锦容当真了,他举起儿子仔细看对方可爱的眉毛眼睛,硬生生在通儿纯洁如白纸的双瞳里看出了一丝根本不存在的狡诈。 “葛成通,你是不是会走故意逗我玩呢?” 於是常金出来后就见孟晚和方锦容在轮流架著通儿走路,小小的孩子眼中是一抹委屈的水光。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常金衝过来把通儿抱在怀里,这孩子她比方锦容夫夫俩看著的时间还要长,算是她带起来的。 “晚哥儿,你也跟著容哥儿胡闹。”常金先说破自家人。 孟晚尷尬一笑,“娘,我们俩就是试试看通儿会不会走了,那个我还有事去县衙一趟,晌午就不回来吃饭了,你们不用等我。” 他说完就溜,生怕逃了常金的责骂再被阿砚牵绊住。 早上没吃饭肚里空空,孟晚打算先到后街上买了两个红豆馅的糍粑垫垫肚子。卖糍粑的老人也是认得孟晚的,討好的说要免费送给孟晚吃,孟晚当没听见,扔了几个铜板到竹篮里就走了。 路过后院韦家的时候又听见院里闹哄哄的,不知道在闹些什么。之前他家办了场喜事,珍娘为了堵住韦家长辈的嘴,硬著头皮给她夫君纳了一房妾室,但日子好像更热闹了起来。 孟晚摇摇头,女子小哥儿地位低微,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上位者考虑民生,忧心百姓,却仍会將弱势群体当作附庸,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孟晚也自己儘自己的绵薄之力更改一点现状罢了。 他心里刚这般想,另一头韦家大门就被认出来一个包袱和一个男人。 男人?这不是珍娘夫君吗,他怎么被赶出家门了? 只见一个穿著桃红色衣衫的女子插著腰对被赶出来的男人破口大骂,“我老乸同你讲,进你韦家的门顿顿水煮白菜,脸都快吃绿了。你个废物,好手好脚躺在家里发霉,和街上的癩皮狗有什么区別?你给我滚出去要饭,挣不到钱不许返屋!” 男人抱著包袱脸色铁青,但家里两个管事的女人,他娘一心护著桃红衣衫女子,生怕她气到肚子里的孩子,另一个珍娘居然同样在安慰那女子。 “妹妹,你別生气了,想吃肉晚上我去买些回来就是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彆气坏了身子。” 女子袖子一挥,“姐姐不用劝我了,打我怀孕后,家里都紧巴著供我一个人吃喝,我都看在眼里。等这个没用的男人走了,少了一人的口粮,你和莹娘还能多吃上一口肉。”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赚钱去!”上一秒她还温声细语的和珍娘说话,下一秒就骂的门外男子一阵瑟缩,偏偏全家上下没人敢惹她,也是神了。 孟晚看的一阵发笑,妙哉妙哉,女子哥儿地位低下不假,可总有人如他这般幸运会闯出来自己一片天地,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受人制衡。 他心情愉悦的將两个糍粑都吃了,等到了县衙发现女牢里关著的六个女娘和哥儿后,高昂的情绪又不免衰退几分。 陶九带孟晚进来,“夫郎,她们就是陈崇和陈云墨这些年从锡矿山带离的苦役,有的至今还没服完刑,但户籍上已经是死人了,无处可去,无处生存,便只能依附陈崇成为娼妓。” 孟晚看著她们麻木的缩在墙角,问陶九,“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沈清荷的?” 荷娘轻幅度扭过了头。 孟晚心头一动,目光盯著那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对陶九说道:“好了,我知道是谁了,你先到外面等我。对了,我娘许久不见碧云总是惦记,晚上你们俩回宋家吃饭吧。” “那我一会儿下了衙就去接他过来。”陶九说完便按照孟晚的吩咐去外面等他。 “沈清荷?”孟晚轻声唤荷娘。 荷娘没动地方,只是幽幽的回了句,“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叫过我名字了。” 孟晚左右看看,搬了个木头墩子坐在牢门前和她说话,“我之前听说过你。” 荷娘自嘲一笑,“我一个卖弄皮肉的婊子,有什么好说的?” “可婊子这两个字是男人定义的,你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形容自己呢?”孟晚语气平静,声音却掷地有声,能让牢房里所有女子和小哥儿都能听见。 “获罪的是你父亲,你並无过错。” “被人从锡矿山骗走,是陈云墨等人不择手段,你是受害者。” “沦为娼妓更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为之。” 孟晚惋惜道:“荷娘,你可怜,你无辜,你唯一称得上错的地方,也是因为被人骗的太惨,导致不敢轻信別人,从而错过了向卢溯求救的机会。” 荷娘浑身颤抖著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有人被孟晚的话触动,替荷娘辩了一句,“我们並不是不想向旁人求救,只是怕了。耳鬢廝磨之时,那些男人什么没许过?第二天一醒都换了个模样。” 又有人说:“婉娘的弟弟还在他们手里不知下落,我们这群人都有亲人被他们拿捏,没有亲人的早就被他们发卖了。” 孟晚唇角绷的笔直,眉心拧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你们可知亲人的下落?” 荷娘痛苦的摇了摇头,“我娘和嫂嫂们都在半路染病歿了,只有我和八岁的弟弟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黑哥用他们吊著我们的一口气。” 孟晚从木凳上站起来,郑重的说:“我会尽力帮诸位找到亲人,但……”他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们当中可有人助紂为虐替他们骗人的?” 场面安静了一瞬,一个面色冷清的哥儿哑声道:“夫郎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好歹也是官宦子弟,从小是受过家里主母教导的,纵使身不由己没了清白身子,也断做不出和那些畜生一样的行径来。” 孟晚问道:“敢问哥儿姓名?” 面冷哥儿答道:“临安府,唐妗霜。” 孟晚对他躬了躬身,以示歉意,“你们都是习过礼仪教法的人,我並没有折辱各位的意思,只是自甘墮落之辈,我是不想去救的。” 唐妗霜脸色稍缓,“夫郎是有大作为的人,罪奴不敢受夫郎一礼。” “还要辛苦诸位在牢里在待上一段时日,等我夫君回来,往后的事定会给大家安排个章程出来。”孟晚知道他们还是在防备他,倒也能理解,若是他被逼到这个份上只会更加多疑。这群人能识文断字,又心性坚韧,等他捋出来个头绪来,定可一用。 孟晚从牢房出来后便心事重重,和常金打了个招呼便直直扎进了书房里。从墨盒里挑了条墨锭,拿来细细的研著墨汁。 想了小会儿才抬臂用毛笔斟酌著写到:“芦云镇,甘蔗种植已经熟练,开始逐步向周围其他镇子扩散。芦山镇,初步种植甘蔗,收效明显,同样宜种植。芦桥镇、芦溪镇两镇河流眾多,开荒无地……” 他拿著笔桿子来回想,河多適合做什么? 孟晚脑子里毕竟掺杂著现代思想,想了一会儿都是些不著边际,难以实现的目標。他乾脆起身去找宋亭舟记录的手册,他记得对方之前说过等年底铺完了路,就要开始整顿芦桥、芦溪两镇,他来找找看,没准里面就有现成的法子。 找到宋亭舟的手册掀开,入目眼帘的先是一手刚劲有力的楷书,看著就极具艺术性。孟晚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才开始往下翻找。 “有了!” “芦溪镇,溪水多分为小股,细而连绵,匯聚成河,经久而不衰断。浅薄之处甚多,可引进江南水稻试种。” “芦桥镇,以河为主,村村皆是水路,辅以木桥,水泥难通。需得修建码头渡口,以船通行。村中以荷塘为主,夏季粉荷摇曳,碧叶连天。蛙鼓声声,玉藕脆甜……” 孟晚瞳孔放大,“玉藕脆甜,玉藕脆甜!” “对啊,种藕田!” 孟晚弯眼一笑,“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快过来吃饭,大家都等你半天了。”常金在门口叫他。 孟晚收拾好桌上的东西,重点將宋亭舟的手册放回书架上去,“我净净手,马上就来。” 碧云和陶九早就到了,常金张罗饭菜的时候他也跟进去帮忙,动作比一旁的黄叶还熟练。 常金趁著陶九在外面和雪生说话,偷偷问碧云,“你们小两口在县城过日子,过年回去陶家爹娘没给你脸色看吧?” 碧云自然知道常金是惦记自己,暖的肚子里像是被灌了一大杯薑茶,他手上利索的切著菜,笑著回常金,“陶家爹娘都老实本分,我们回去他们反而不自在。陶家兄弟又多,除了大哥一家和我公婆住在一起,兄弟们都是各自成家的,並没有人为难我。” 常金將炒好的菜递给黄叶端出去,“那就好,人家实实在在的对你,你们夫夫俩也要好好孝顺老两口。” “欸。”碧云暖声应下。 常金又和碧云说了两句,把菜都炒完了也没见孟晚出来,冬季菜出锅就要凉了,她这才过去叫他。 第56章 制粉 “又想到什么了?”常金在饭桌上隨口问了孟晚一句。 孟晚解决了一桩难题,心情愉悦,夹了块糯米排骨到碗里,“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安顿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碧云掌管一个诺达的坊,如今说话姿態自然而然的流淌著威信,“今年坊收的甘蔗比去年多上近两倍,熬可能要一直持续到明年二月份才能全部熬製好,工人也不大够,本来我想再招聘一批的。这样看可不可以让这些人先去坊做工?既能帮帮她们,坊也不必再挑工人。” 孟晚讚赏的看著他,“不错,一举两得。” 被孟晚认可想法,碧云肉眼可见的兴奋,但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可她们若是將坊的工序泄露出去又该如何?”好心也要建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碧云已经初具商人的精明了。 孟晚循循善诱的说:“江南一带能百齐放,靠的可不是私藏手艺。等赫山县成为甘蔗大县,我们一个坊是如何都吃不下的。或有其他人看到商机,各种大小坊初建,甚至会影响整个西梧府。到时候西梧府坊遍地,还怕吸引不来全国上下的商吗?那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共贏,而不是死守著这么一个坊不撒手。” 他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在与大家嘮家常,但话说完后桌上静默了三秒,只有方锦容吸气的声音较为明显。 “你是真的……真的……”方锦容不知该如何形容。 阿砚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左右看看,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祖母,阿砚要肉肉,有米的肉肉。” “爹爹帮你夹吧。”孟晚笑了起来,往他碗里夹了块糯米排骨,“记得里面有骨头,要小心哦。” 阿砚啃排骨啃了一嘴的米粒和油,乖乖的点了点头。 “都想什么呢?快吃饭吧,这么一桌好吃的。”孟晚招呼眾人。 饭后孟晚送碧云和陶九出门,冬季天凉,他们也是架著马车来的,碧云上车前对孟晚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夫郎,坊的事你放心吧。” 孟晚既然敢用碧云,就没什么好不放心他的,最后叮嘱了一句,“坊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定会有更多商前来,若有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目送陶九驾著马车离开,孟晚回家去找阿砚,宋亭舟不在家,孟晚独自睡觉总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乾脆叫儿子过来陪著。 常金新做了个布老虎给阿砚,阿砚抱著布老虎爬到床里面去。孟晚拍拍他肉乎乎的小屁屁,“晚上想嘘嘘要叫阿爹,不能尿床上哦?” 阿砚被逗得咯咯笑,也不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胡乱答应了下来。 夜里孟晚被一阵潮意弄醒,闭著眼睛往旁边一摸,摸到的就是阿砚热乎的小身子。 他无奈起身,点了油灯来看,果然见到床里面铺的小垫子已经被尿湿了。阿砚这个小混蛋,自己睡觉的位置尿湿了,又到他身边尿了一次。 等他將阿砚重新换了条裤子抱到小床上睡,又换了床单被罩之后,天已经微微亮起。 孟晚睡意全无,洗漱换衣之后坐在书桌旁將昨晚的计划补齐。 今年已经入冬,种植藕田已经晚了,春季几月种植不知有没有讲究,他还要去实际考察一遍,请教些种过藕田的老农。 说到藕,孟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藕粉,若是风重他们能想到密封办法,还能做成莲藕罐头,加上些许红和红豆,口感应该和八宝粥差不多。 但哪怕罐头不能成事,光是藕粉就能养活一个作坊。这种东西製成粉质后更易存放,当下因为赫山坊,商队相互贸易,倒也不愁售卖,更何况实在卖不出去还有三叔兜底。 孟晚向来敢想敢做,既然规划好了便立即开始行动。 “娘,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他先到常金屋里和她知会了一声,许诺回来的时候会给阿砚买云片糕,这才顺利出了门。 方锦容是个待不住的,葛全不在他便和孟晚一块出去,全当玩耍。 芦溪镇离县城较近,但严格来说芦桥镇的情况更適合种藕田。孟晚没做过藕粉,但觉得应该和土豆淀粉差不多,研究研究应该不难,只是不知道產量和损耗如何。赫山的莲藕从九月到十一月都有採摘的,可能是品种不同,有的晚熟,有的早熟。 刚好这会儿还有卖藕的,他便想到芦桥镇买上几筐晚熟的莲藕先回家试验试验。 芦桥镇今天是集市,街上人来人往。雪生在前面开路,孟晚与方锦容跟在后面。 街上摆摊的摊贩除了常见的布匹吃食外,更多的是当地特產,鱼虾贝类最多。 孟晚目標明確,直奔白嫩的莲藕,方锦容则东看西看的新鲜个不停。 “恩人!”有人对著他们这个方向叫,孟晚一开始没想到有人再叫他们这边,那道声音又响了几次,孟晚才回头看去,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哥儿,长相很清秀可爱,正跟著其他人往这边走。 “好像有人叫你。”孟晚戳了戳身边的方锦容。 方锦容扭过身子,“谁啊?”他看了那小哥儿几眼,与那两人越来越近才认出他们来,“是你们啊,草哥儿?” 草哥儿靦腆的笑了,“我还以为恩人不记得我啦。” 方锦容不客气的说:“是差点忘了,你爹和哥哥好些了吗?” 草哥儿跳起来指指东边卖虾的摊子,“我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我哥的胳膊已经断了,苗郎中跟我说胳膊断了就长不出来了。”他神情有几分黯淡。 方锦容这些年倒是经歷过几次生死,心性豁达,“嗨,那算什么,那种时候总比没了命强吧。” 草哥儿的眼睛弯成月牙,“恩人说的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搅了搅手指,“我娘说再遇见您想请你们到我家用些便饭的。” 方锦容拒绝人直截了当,“那就不用了,我陪好友来买藕,买完后就要回去了。” 草哥儿这才看向他身后弯腰看藕的孟晚,孟晚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身对他微微一笑。草哥儿小脸一红,拉著身边的人转身往回跑,“那我去叫我爹娘。” “那是谁?你还认识小孩?”孟晚买了一筐藕让雪生先送到马车上去,那两个小孩中还有一个腿脚好像有些跛。 “他们就是年初葛全救得那家人,苗姑娘的医术果然了得,伤成那样都能救回来。”方锦容指著逐渐靠近的那家人说。 孟晚依稀对陈家还有些印象,“原来是他家,遇上你们倒也算幸运。” 陈二带著一家老小过来,又是客客气气的邀请方锦容,当时他们走的时候陈二还昏迷不醒,这会儿看到恩人说什么也要磕头下跪,还是雪生將人给拦下了。 “这个小孩的爹当时也没了吧,他现在和你们一起过活?”方锦容指了指陂脚的虎子,隨口问了句。 草哥儿娘嘆了口气,“虎子家里都死的乾净,连爷奶都没了,幸好苗郎中当时也医治了他,都是邻里,总也不好看他小小年纪自己过活,我们就给接过来了。” 陈家算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人有心善,难免不忍心。这会儿养个小孩也简单,就是添碗饭的事,长大了家里还能多个劳动力。 他们在集市上说了几句话,孟晚的身份在当地到底还是很有威信的,陈家人见他也在不敢过多打扰,很快便告辞。 方锦容当阿爹了之后还挺喜欢小孩子的,临了还送了草哥儿两块米。 草哥儿不捨得全都吃完,让他娘收起来一块,剩下一块和虎子分著吃。可方锦容在后头看著他们的背影,发现不管草哥儿怎么给他,虎子也没要。只是沉默著,一瘸一拐的跟上草哥儿。 “这一家人品性不错,知恩图报,没有一味的哀怨,邻里间又肯慷慨助人。”孟晚对陈家人印象不错。 方锦容附和的点点头,“他家人確实不错,但你不知道当时他家邻居……” 从芦桥镇买完莲藕回家,將答应好给阿砚买的云片糕给了他,孟晚开始忙活他的藕。 有了上次做土豆淀粉的经歷,这次藕粉做的也格外成功,同样是將藕去皮捣碎,加水过滤出藕汁,把藕渣分离出来。 之后让过滤好的藕汁开始沉淀,这个过程比土豆淀粉快,也简易许多,將沉淀好的藕粉取出来晒乾即可,下午天气不好,孟晚是用乾净无油的铁锅慢慢烘乾的。 藕粉晒好,加上红用开水搅拌,出来就是红色透明的一碗藕粉。 这东西適合做补品给老人和病人服用,孟晚想先做个小工坊少搞一些,拉去远处宣传著卖,走中高端补品路线。毕竟这种粉类出货量少,太便宜就是卖出去也不赚钱。 常金倒是挺爱吃,孟晚说可以自家先做一下,拿去常金的炸鸡店卖,里面除了还可以添些其他辅料。 可能是大家日子开始好过,炸鸡店现在的生意越来越好,营收都是常金自己的,平时盘帐也都是她自己管,孟晚並不掺和。 藕粉顺利做成了之后,孟晚便开始著手建藕坊,图纸详细画好,里面要用的器具都要定製。最重要的是他要收购现在市面上所有的藕,来制今年第一批藕粉。 条件有限,第一批藕粉只能先在家做。 十天后宋亭舟带人从府城回来,就见自家前院已经被徵用成了临时工坊。院里干活的除了小哥儿就是女娘,乌泱泱的一大堆人。 孟晚头上用灰布包著头,露出精致的五官清晰在外,正在费力的搅拌大缸里的藕泥。 人声嘈杂,连马蹄声都被遮盖住了。 孟晚用来搅拌藕泥的双手被人握住,他猛地一抬头,惊喜的说:“你回来啦!” 他扔了棍子就抱住了宋亭舟,还以为他最早也会半月才能回来呢。 “咳咳……”秦艽在后面適时出声。 孟晚退出宋亭舟怀抱,院里的小哥儿女娘都躲得很远偷偷观察,秦艽一行人低著头当没看见。 “秦世子也回来了?不对啊,你们俩不是一个方向吧,怎么凑到一块去了?”可能是在岭南肆意惯了,大庭广眾孟晚就直接抱上去了,反正都是自己人,他也没什么害羞的。 宋亭舟熟练无比的牵上他的手,带他往二进院里走,“在家门口碰到的,年底回京復职他也要去,估计能升个千户回来。” 秦艽摆摆手,“小小千户,不值一提。” 孟晚无语的提醒他,“还没评上千户呢世子,低调一点。” 秦艽从生下来的家世地位就註定不可能低调,他声音中带著些许得意,“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等本世子升了官,品阶可是要比宋大人还大两阶。” 孟晚还挺喜欢秦艽性格的,玩笑著对他拱了拱手,“那就提前恭喜世子了。” 秦艽笑的肆意,“好说好说。” 宋亭舟好长时间没同孟晚亲近,不远他一直同旁人说话,腕上用力將孟晚拉到身边,使两人挨得极近,“又在忙什么?” 孟晚同样有一肚子话想对宋亭舟说,让秋色黄叶安顿床铺、热水和饭食,自己同宋亭舟进了屋。 他从衣柜里给宋亭舟拿乾净衣物,“县衙地牢里那些哥儿女娘们无辜,又都是世家子弟,歷经艰苦,了无牵掛,所以我就想用一用这些人。” 雪生拎来两桶热水,宋亭舟接过来插上门栓,自己兑好了洗澡水在屋里脱了衣裳洗澡。 孟晚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一边欣赏美色一边同他说话,“我看过你留在家里的手册,芦溪镇水浅分流多,你想引进江南稻种。芦桥镇河路眾多,我觉得种藕不错。” “藕?”宋亭舟用皂荚搓洗身体,感觉整个人都一身轻鬆。 孟晚托著下巴看他,“和之前我做的土豆淀粉相似,但藕粉做成极易存放,可直接用热水冲服,行远路的时候也方便携带,只是產量不高,卖价要贵些。” “听起来不错,我明日就回衙门为那些流犯办理户籍。”宋亭舟从水中站起身子,孟晚慢一拍捂住眼睛,从指缝中偷看。 第56章 浓香鸡汤 宋亭舟轻笑,“做什么?哪里你没看过。” 孟晚一阵气血上涌,“啊!你快把衣服穿上啊,还是大白天,家里都是外人!” “呵。”宋亭舟难得幼稚的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身上的水也不擦,披了件长衫就抱住了他,“晚儿不想我?” 孟晚仰头敷衍的蹭了蹭他脸颊,“想想想,怎么不想呢,但是外面都是人,一会儿该叫你出去吃饭了,快好好穿好衣裳。”他声音带著诱哄,实则视线时不时就扫过他腰腹。 宋亭舟低头似有似无的轻触孟晚的唇,没一会儿两人就黏黏腻腻的吻作一团,宋亭舟敞著怀,孟晚贴在他身上某些变化就更加明显了。 细微的水声轻响,孟晚磕磕绊绊的被他带到床边,半跨在他身上被亲的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 “阿爹,饭饭阿爹,祖母饭饭。” 阿砚稚嫩的呼声在门外响起,小手將门板拍的啪啪作响。 孟晚把手撑在两人中间,轻喘著说:“换衣服,出门。” 宋亭舟最后啃了下他殷红的唇瓣,“嗯,你先出去。”他要缓缓。 孟晚理了理衣裳,“好阿砚,別拍了,要不手手都要红了。” 阿砚揉揉小手,见他出来忙跑开去找常金,“祖母,快饭饭,阿爹来了。” 常金的声音远远自厨房传来,“阿砚別急啊,祖母的饭才刚刚蒸上。” 孟晚哭笑不得,“好你个阿砚,还敢骗你爹。” 阿砚学会了孟晚的一招,不想听的当没听见,知道饭確实还没好,乾脆跑到小院去找楚辞。 “哥哥,饭饭啦!” 过了一会儿宋亭舟换好衣裳出来,孟晚坐在院子的竹倚上剥了个橘子给他,“你到西梧府赴宴后,刘知府怎么说的,都有谁过去赴宴?” 十月橘纯甜,极少又酸口的,宋亭舟几乎一口就能吃上一个,“西梧府辖內所有县令和正六品通判都到场了,只有同知告病没去。” “是通判?”孟晚意外的说。 宋亭舟意味深长的说:“西梧府通判年轻有为,沙坑县胡逖是他堂哥,当下看来是他。” 这这句话可有太多层意思了,孟晚“嘶”了一声,接著问:“然后是个什么说法?” 宋亭舟拧了块潮湿的帕子给孟晚擦手,听不出语气的说:“和我求情,让我看在同为西梧府官僚的份上,手下留情,放胡逖一马。” “啊?”孟晚这次是真的惊了。 此话的意思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胡逖身上去了? “陈崇和陈云墨呢?锡矿村又要如何?全都没提?”他一连串的三连问,可见是真的不理解。 宋亭舟用食指指尖抚上他撑开的眼尾,见他急切的样子嘴边掛上一抹笑意,“急什么。” 孟晚握著他的大手放在脸侧,“还不是怕你在他们手底下吃亏。” 其实孟晚担忧的不无道理,宋亭舟在赴宴的路上便已经遭遇过一波暗杀,但有葛全在,並无什么惊险,这次暗杀刚像是一次试探和警告。 赴宴之后,宴席上也不免打著机锋,种种威胁与暗示齐並。 不过这次刘知府的宴席宋亭舟也试探出来许多东西,起码刘知府与手下通判不是一路。刘知府更像是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攒这个局,而且言语间多以劝诫为主,可见是知道点什么,又不敢捅破。相比之下这个只比自己官高两阶的通判反而十分有底气。 暗杀的事宋亭舟並没有对孟晚说,“吃亏不至於,但毕竟他们官大几阶,想办法整治我还是有机会的。” 孟晚颇为急躁,“那要怎么办?他们明著来拦截你的奏摺,我们並无其他途径。” 像宋亭舟这样的知县,需严格遵守公文流程,將奏摺通过上级层层上递,无权擅自越过上级直接上奏。若是奏上去除非极特別原因,是要按照逾越之罪重重惩戒的。同时也会引起上级不满,在履歷上重重被添上一笔,几乎就无缘高升了。 宋亭舟轻柔他脸颊,笑意温和,“晚儿怕是忙的昏了头,人在我们手里,要急也是他们急,只要我在赫山一天,只管关著他们又如何?” 他虽说赴了个鸿门宴,但那是碍於上官的面子上去的。至於其他的,他不接招,含糊了事,其他人又能奈他如何? 孟晚还是担心会多生事端,“再有一年你来赫山县就满三年了,他们会不会在你的职称和评语上面动手脚?” 刘知府目前是对宋亭舟有淡淡拉拢之意,可宋亭舟没傻到被他言语上拉拢几句就为他肝脑涂地,指哪儿打哪儿。对上司恭敬谦卑是应该的,其他的就算了。 宋亭舟心平气和的说了句,“今年年底之后,他们想动手脚,也不可能了。” 孟晚默默与他对视一眼,突然弯了弯眼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確实不算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千言万语都融作眉间一抹会心,气氛温馨,无人能插入半分。 “阿爹阿爹,真饭饭,真饭饭!”阿砚小口喘著气,顛顛的跑过来第二次叫孟晚过去吃饭。 孟晚將胳膊支在膝盖上,“我不信,阿砚刚才就骗了我,我再也不要相信阿砚了。” 阿砚:“!” 他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事態如此严重,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嘴巴一撇刚要哭出声来就被宋亭舟抱进怀里,顺手就塞了瓣小小的橘子。 阿砚嘴巴下意识蠕动,刚才想哭的事又忘了,“爹,要橘,阿砚还要多多。” 宋亭舟把他扛在肩头上,往堂屋的方向走,“还是吃饭吧,我们去找通儿弟弟一起过来吃饭。” “好吧,但似我的大鸡腿不能给呜呜。” 孟晚跟上去,“你的鸡腿可以自己吃,你葛叔带回来的野鸡更香,我和通儿吃野鸡腿好了。” 阿砚只听描述,口水就浸湿了宋亭舟肩膀的布料,他在宋亭舟怀里往上闯,兴奋的说:“阿砚要,阿砚要野鸡腿!” 孟晚一脸为难,“啊?不好吧,那是通儿爹给他猎的。” 阿砚卑微的说:“阿砚和呜呜换,就换一只,小口小口吃。” 孟晚骗成年人都一骗一个准,拿捏小孩更是手拿把掐,“那好吧,一会儿我帮你问问葛叔行不行。” —— 宋亭舟回来后,孟晚建藕坊的事就更顺利了,因为藕坊的规模不像坊那么大,所以不用城外批地建址。宋亭舟將城內的一块空地批给了孟晚,建座藕坊绰绰有余。 至於县衙地牢里关著的荷娘等人,她们就比较麻烦了,按理说她们从前是流犯身份,便是服完苦役也不得离开服役地界。 但陈崇他们与胡逖勾结销了荷娘等人的户籍,她们在名义上已经是死人了,所有营生都不可做。 可如今是在宋亭舟,孟晚虽然有意帮他们一把,让唐妗霜为他所用,但贸然將他们全恢復成良籍恐日后会有后患。 思前想后,宋亭舟乾脆让乔主簿將这些人记成匠籍,独数赫山藕坊,同样不能隨意离开当地,但算是半个事业编,不被朝廷认可,充作赫山县范围內的手艺人。 这下他们就是不愿意给孟晚打工也得愿意,何况比起之前被逼做暗娼,现在这般已经好上太多了。 被拐卖的那些哥儿女娘里,一半都进了坊,剩下一半和唐妗霜荷娘等人在宋家前院做藕粉,只等年底作坊建好了,他们就能搬进去。 孟晚给的工钱不多,毕竟供这些人吃喝,而且藕坊还没开始盈利,头一年他可能是负收状態,等往后真的盈利了,再提高待遇不迟。 他钱给的痛快,工匠们也捨得卖命,赶在年底的时候,藕坊的大部分建筑已经初具规模,只等之后年后再逐渐完善。 看那些哥儿女娘寄人篱下,整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孟晚让工人们建好的第一间建筑就是宿舍。 藕坊最里面靠墙的地方,建了一长条的房间,间间都是方方正正的。两人一间,里面標配了两张床、两个衣柜和一张小桌,地方不大,但也够住。 “你们若是有想一起住的朋友,就两两站在一起,抽籤决定住哪间屋子。”孟晚趁著一日天晴,亲自带唐妗霜六人和被拐卖的十来个哥儿女娘到藕坊来。 “这些房间都是给我们住的?”被拐来的哥儿女娘都是西梧当地的农户,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全家人缩在一间屋子里,哪还有什么独立房间,因此都十分惊喜。 唐妗霜和荷娘等六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从小锦衣玉食,有的甚至比孟晚见识还多。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曾在最骯脏的巷子里出卖肉体,这世间的阴暗光明都经歷过了,心如磐石,对人的疑心远远超过善意。 “孟夫郎为何这般帮衬我们?请恕我等愚钝,实在不知道我们这些残缺之体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还望夫郎解惑。”唐妗霜声线依旧冷清,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对孟晚颇具善意,只是事关今后前程,不免问的直白。 他就是这样说话冷硬的脾气,这么多年的苦难折磨也没能將他磨软半分。 相较之下荷娘就委婉的多,她眼角微垂,目光下沿,“我们知道孟夫郎与知县大人善心相救,之前的恩情已经无以为报了,如今又特意给我们找了这么好的住所,实在良心难安。” 这六人看向孟晚的时候眼光闪烁,明显是不信他。分明之前在宋家做藕粉的时候,挤在厢房睡大通铺他们还踏踏实实,这会儿搬到藕坊,反而怀疑起孟晚的动机来了。 若是换上方锦容那样的娇气少爷,保不齐只接將这些人扔了自生自灭。可孟晚確实想用这些人,如今他如刀俎,其余人都是他的鱼肉、他的苦力,他有什么生气的? 只有大饼画的不够大而已。 孟晚心里算的门清,面上分毫不露声色,反而义正言辞的说:“何必將过往一直掛在嘴上,你们都是大好年华,难道以后做什么事都一腔哀怨?藕坊我是叫你们过来帮我做工不假,可以我当下在赫山的口碑,能到招不来到藕坊做工的人?” 唐妗霜张了张嘴,“我们不是……” 说道这个份上,孟晚面上似乎有些恼怒,他冷声打断唐妗霜的话,“同为哥儿,我只是想指给各位一条明路,若是几位依旧心怀不安,觉得我和陈云墨是一丘之貉,建藕坊是假,用这几间屋子控制你们继续为娼为妓才是真,那大门就在南面,诸位请便。” 唐妗霜等人手足无措,有个年纪小的差点急哭,“我们並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被骗怕了,受不得別人这样不求回报的对我们好.夫郎说我们是贱皮子也好,打我一顿出气也罢,我是没想走的。” 他这样说,孟晚反而动容几分,认认真真的解释了句,“诸位被困顿在狭隘一处,可能没听说过,我在城外建了一座坊,里面同样只有小哥儿和女娘做工。我並不想图谋大家什么,只是想以绵薄之力尽我所能的去改变小哥儿和女娘的待遇,证明我们不只是依附男人生活,自己也能为禹国建设出一份力。这件事可能有千千万万的人不理解,说我异想天开,但我並不希望有一天指责我的,是某一位哥儿,或者女娘。” 偌大的藕坊,二十来號的人,空气中却一片寂静。 唐妗霜口齿微张,眼中似有震撼的微光,抖著腿突然半跪到地上,声音是难以自持的颤抖,“临安府唐氏五代孙,唐妗霜,愿为夫郎献上绵薄之力。” 只要听到他这番话,何人会不为之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可他们这群人只有浅薄的见识,如何有幸得孟夫郎这样有大智慧之人垂怜? 只有肝脑涂地,方能试图够上孟夫郎的一片衣角。就为了今日孟夫郎的这一番话,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又有何不敢踏过! 孟晚见到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颇为满意,人有了斗志,才有走下去的希望,他要的是这群人从小到大的知识教养,而不是一具具麻木不仁的躯壳。 不然就像他说的,他找谁不是找,何必非要用他们几个? 第58章 震惊加迷茫 宋亭舟回来后也没能在家多待几天,安顿好衙门的事,很快又启程赶往盛京。 “爹爹不能吃祖母做的好次的。”阿砚托著小脸蛋惆悵的说。 今年的大年夜没有去年热闹,秦艽、宋亭舟年底要和回京述职,葛全和方锦容一家也一同上路,他们要回昌平看望长辈。 宋亭舟是齐盛二十五年的进士,二十六年初到赫山上任,年后便是齐盛二十九年,整满三年。 赫山的政绩就摆在那里:整治地方乡绅,鼓励百姓开荒,种甘製,提高整体受益。製造水泥,修路通村,修整水坝,以防水患…… 不论男女还是哥儿都是家庭收入的劳动力,创收的人多了,整座城市自然也就活过来了。 他这一去若无意外,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孟晚因为要看著藕坊和一家老小,所以没有一同前去。 漫天的爆竹声中,孟晚夹了个香菇猪肉馅的饺子,吃的满嘴鲜香,“你爹这会儿应该也快进京了,等天气渐渐热,他就会回来。” 阿砚似懂非懂,除去刚才那一句惆悵的话,看样子对宋亭舟远行的事接受良好,“那阿砚帮爹爹多次次。”他说完美滋滋的咬了一大口饺子。 常金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慢些吃,叶哥儿还在煮虾肉馅的,阿砚不是更爱吃?” 阿砚忙不迭的点点头,“爱次爱次,那我不吃介个了。” 阿砚小小年纪,胃口也就那么大,他要留著吃自己最爱吃的。 楚辞默默的將自己碗放到阿砚旁边,阿砚偷偷摸摸的看了孟晚和常金一眼,趁他们没在意,用自己的小勺子將碗里的饺子扒拉到楚辞碗里。 桌上除了各种馅料的饺子还有许多肉菜素菜等,今年家里就他们祖孙四人,吃是吃不完的,黄叶留在厨房煮完最后一锅饺子,常金叫他们三人也上桌一起吃饭。 年后孟晚要忙藕坊的事,常金的店铺生意也出奇的好,楚辞再去苗家求学的时候便带上阿砚这个小尾巴同去。 三年过去,苗家最小的白薇也已经七岁了,可惜她天生痴傻,哪怕是五岁,智力与阿砚也无太大区別,因此白日里反倒她与阿砚玩耍最多。 “问君何药补心经,远志山药共麦冬,枣仁当归天竺黄,六味何来大有功。玄参苦,黄连凉,木香贝母泻心强;凉心竹叶犀牛角,硃砂连翘並牛黄……” 白薇双眼眼距微宽,鼻樑稍低却不显得难看,双眼眼神清澈单纯,口齿伶俐,特別是背书的时候,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智力有障碍。 阿砚磕磕绊绊的也跟著她背,“问君何药补……补,不?” 黄薇认认真真的纠正他,“补心经。” “补心经。” 阿砚眼睛盯著晒药的阿寻:他手里是什么呀? 好次的? 阿寻今年十四,认真干活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瞥头时见阿砚盯著他簸箕上的木,口水欲滴,以大人的口吻告诫道:“阿砚不能乱吃院子里晒的药哦,有些是有毒性的。” 阿砚目光惊悚,“有毒!” 第二天他说什么都不和楚辞去了,孟晚下乡收藕刚要走,见状乾脆將他也带去乡下玩。 “这是东家的公子?看上去十分冰雪可爱。”与孟晚同坐一辆马车的唐妗霜开口说道。自从年前那次之后,唐妗霜等人就开始叫孟晚东家,其余人见状也跟著改了口。 阿砚坐在孟晚怀里打量这个陌生人,让他不想开口都不成。 孟晚在没有阿砚之前也不是个对小孩多有耐心的人,因此十分能理解唐妗霜的不自在,“你不必理他,一会儿就该睡著了,这次带你一起去乡下收藕,等下次可能就要你挑两个人陪同,然后自己来了。” “是,东家。”现在孟晚说的话在唐妗霜耳里比圣旨还好用,知道孟晚有重用他的意思,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紧张和恐慌,怕做不好对不起孟晚的期待。 孟晚接著说道:“还有你们亲人的事,抱歉,还是没能从陈崇和陈云墨口中问出什么消息。” 唐妗霜有个姐姐落在他们手中下落不明,闻言不免有些失望,但这种事怎么也怪不到孟晚身上,东家肯记得帮他们找亲人已经令他十分感动了。 “东家不必介怀,总归陈崇他们已经落网,也许她们已经逃出来了也说不定。”唐妗霜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阿砚已经被摇摇晃晃的马车晃得睡沉,孟晚轻拍他后背,不急不缓的说:“再等两三个月吧,届时可能就问出消息来了。” 那两人现在还在嘴硬,不过是因为心中还有期望有人会救他们出去,等宋亭舟升了官回来,不信他们还认不清局势。 留著他们俩不是因为宋亭舟不敢杀了他们,亦不是怕得罪背后之人,而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到了芦桥镇后,藕收的比较顺利,毕竟孟晚在赫山算是名声在外,红山村和红泥村从最穷到如今最富的两个村子,也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而已。 当地百姓將孟晚当財神爷似的供著,巴不得孟晚光顾自己村子。 孟晚与几位里长说了今年会大量收购莲藕后,他们也只犹豫了一晚,便决定开春带领村民多种藕田。 藕田种好,严格来说六个月都能陆陆续续的有藕收,但孟晚收藕是要制粉用,渡得越粉越好,便决定之后每年十月底开始陆陆续续的收藕。如今的经验不多,往后可能还要依据当时的情况再做调整。 孟晚现在要做的就是趁春季种藕之前,选出出粉量最多的藕种来,用来做种植藕田的藕种。 除了当地藕种外,江南地区的莲藕同样品类眾多,孟晚早在年前有种藕田的想法后,便给祝三爷寄出书信,直到年后才收到对方回信。信上说他今年是在京都过的年,要年后再启程来赫山,叫孟晚千万不必著急。 果然,二月中旬,祝三爷带著商队风尘僕僕的赶到赫山县。 “晚哥儿,没耽误你正事吧?” 祝三爷是长辈,在赫山又有固定的宅子住,孟晚一收到他到了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带著唐妗霜赶了过去,总不好次次让人家登自己这个晚辈的门。 “没有没有,如今还没开始种藕田呢,不急。三叔要的那批也都给你备好了,隨时都能拉走。”孟晚坐在祝三叔家的厅堂里同他说话。 祝三爷大老远来一趟,是最要紧的事,闻言心里终於放心,和孟晚聊了几句家常,“琼娘嘴刁的狠,只要吃昌平的米,我从昌平出来给他们带了不少的米麵。” 孟晚想到自家儿子,“阿砚还好些,但他只爱吃我娘做的饭菜,旁人的就差些。” 祝三爷目光柔和,“今天我先歇上一天,明日再去看看阿砚。对了,我在京都见了亭舟。” 孟晚算了算日子,“三叔见他的时候,他应该还没参加朝廷的考核吧?” 祝三爷叫宅子里的下人上了些果子点心给孟晚和唐妗霜,“確实如此,但我听昭远说去年朝堂上对赫山的爭议极大……” 他话说到一半若有似无的看了眼唐妗霜,似乎不知道接下来的话方不方便透露。 唐妗霜起身的瞬间被孟晚按下,“三叔,这是我的人,还算可靠。”所以如果是一般的机密说出来也无妨,若是涉及过深就算了。 祝三爷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说道:“亭舟高升现在几乎是內定的,甚至有可能直接被召回盛京。” “回盛京?”孟晚语气惊讶,他和宋亭舟都没做好回去的准备,按照正常地方官的升迁顺序,宋亭舟这个时候就算回盛京也不会升太快得到重用,因此著实不算是什么好时机。 祝三叔不懂官场,却会看人脸色,“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晚捏了块绿豆糕吃,语气还算平淡,“怎样都好,只等夫君从盛京回来我们再细细商量。” 祝三叔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了话题,“你带来的这位小友是?” 唐妗霜虽然是个小哥儿,但能被孟晚带来,可见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祝三爷看在孟晚的面子上態度十分和善。 孟晚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藕坊的管事唐妗霜,带过来与三叔见见面,若是来日夫君官职真有变化,也好安排好之后和三叔交接的事。” 唐妗霜站起身来对祝三爷欠了欠身,“三爷。” 曾经他最看不起的商户,如今却客客气气的同人说话,並无半点勉强,只有满心期待。 “唐管事请坐。”祝三爷客气的说。 他好奇的问孟晚,“说到你的藕坊,只在信里提到只言片语,这藕粉又是何物?烧水冲服即可?” 亲兄弟明算帐,哪怕宋家与祝家亲近,也不能让祝三爷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替自己卖藕粉。 孟晚叫唐妗霜將他们带来的小包藕粉拿给祝三爷看,又吩咐下人送来一壶烧的滚烫的开水。唐妗霜將藕粉放进碗里,放上半勺红,先加了些凉水將藕粉搅拌均匀,再慢慢添入开水快速搅拌,不一会儿晶莹剔透、浓稠淡红的藕粉就冲好了。 唐妗霜將碗端到祝三爷手边,“三爷试试看。” 祝三爷是亲眼见他是如何冲调藕粉的,见状不免稀奇,“这就熟了?我尝尝。” 见他要伸手过来接,唐妗霜忙將碗放到桌上迅速后退一步,做完这些他才猛然觉得不对,垂眸微瞥孟晚一眼,见他面上並无异色才略微安心。 祝三爷舀了勺藕粉吃,入口既有淡淡的莲藕清香,口感细腻润滑,入口即化。还具有一定的粘性和韧性,吃起来软糯微弹,红醇厚的甜味与莲藕自带的清甜交融在一起,回味悠长。 祝三爷双眸一亮,“不错!”京城里那些贵妇人常爱服些这个粉那个糕的,无一不精巧漂亮,他敢打包票,哪个冲调后也没有藕粉这般晶透。 孟晚预先同他交了底,“三叔,藕粉不易產出,十斤藕里才可出两斤的粉,所以一开始,我对它的定向便是小富之家以上。” “我懂你的意思了,贵些也有贵些的道理,你是没见盛京那些簪缨之族举手抬足撒银子的样子,珠宝玉石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吃的喝的无一不精,普普通通的一顿饭食都要几十上百两。”祝三爷若不是没有人脉关係,真是想狠狠赚上一笔。 孟晚想起当日在怀恩伯爵府的见闻,群爭奇斗艳,轻笑一声,“倒是见识过一二,也算晓得了盛京的风气。” 他开藕坊本不是为了钻钱眼儿里挣钱,但若是要卖到盛京去,那就不赚白不赚了。 两人又商量了些话,一致决定要將藕粉好好包装。 事情都谈完,孟晚起身带唐妗霜告辞,结果祝三爷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晚哥儿你再等会儿,除了藕种我还给你带了別的东西。” “是种子吗?”这些年祝三爷四处帮他搜集种子,大部分都是菜种。 祝三爷吩咐隨从去取,“菜种也有,还有去年在京城时兴的新奇玩意,泽寧和他媳妇帮你网罗的,有给阿砚的玩具,还有些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一样风靡盛京城,其余地方买都不好买。还是兰娘进宫赴宴时,宫里的娘娘赏赐的。” 他这么一说孟晚还真来了兴致,“什么东西来头这么大?” 祝家的下人从后院拉了一车东西回来,祝三爷从里头的暗格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他递到孟晚手上,“这车东西我顺便让下人送到你家去,盒子里头便是兰娘给你拿的。她一共得了四块,娘家嫂子一块,昭远夫郎一块,你这里一块,她自己留了一块。” “这般稀少?那我……”孟晚甫一打开盒子就愣住了,迎面便是一股淡淡的香,里面正正方方的放了块被淡粉色纸张包裹的东西。 伸手扯开,赫然是一块被雕琢成牡丹样式的香皂! 孟晚:“……!!!” 他震惊,他迷茫…… 第59章 滋扰 孟晚心乱如麻的拿著那块香皂回家,和黄叶交代了不要让人打扰后,关在书房里冷静了一天。 从看到香皂的第一眼起,再加上它如今的来歷和价值,孟晚便猜测制出香皂的人十之八九是与他同一个世界到来的人,或者可能是另一个平行时空? 他思维发散,心情复杂难鸣,各种情绪在心中翻涌,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仿佛离他很远,远到像上一辈子。 说实话,孟晚对从前没有过多留恋,他现在有爱人、有家人、有孩子、有朋友,有自己的一番拼搏和成就,没什么遗憾和不知足的地方。 他这样想著,心底沉静了不少,开始冷静地想起对策。 不错,孟晚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乡”警惕之心大於欢喜,他们本就是不相识的人。孟晚不会因为两人是从一处而来便轻易放鬆警惕,傻乎乎的凑上去搞什么他乡遇故知的戏码。 他只盼那人低调行事,不要牵连到他。 但如今看来,对方並没有这个想法,这就有些难办。 若做香皂那人对孟晚的身份不知情,將来动静太大被人盯上也是他自己的事。可若是他对孟晚的来歷有所猜测,哪一日深陷泥潭,保不齐將自己也卖了。 要知道他们於此间来说,绝对是异类,神鬼之说出被人所忌惮。那人此时行事越出风头,以后若是被责问怀疑时便越被常人警戒恐惧,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人心易变,前途生命万不可轻易託付到旁人手中。 孟晚如今最打眼的就是水泥,但严格来说这东西並不是他搞出来的,他也不怕谁过来探究。 坊交给碧云,藕坊交给唐妗霜,他就乾乾净净的做他的知县夫郎。 对了,还要写信给宋亭舟,让他小心此人。 捋顺心中想法,孟晚刚在家里修身养性一天就破了功。 “大人是沙坑县的知县吧?您不在自己辖內县衙待著,不知跑到赫山县衙喧嚷是何意?”孟晚大清早就被乔主簿喊来县衙,一肚子的起床气。 沙坑县知县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带了上百的衙役来县衙闹腾个什么劲儿,还专门挑宋亭舟不在的时候来。 县丞和主簿官阶低微拦不住人,只能將孟晚给请了过来。 岂不知胡逖本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前衙叫囂,见到孟晚出声,扭头过来人都傻眼了。 他身侧的师爷可太知道自家大人是个什么货色了,扯了几下胡逖衣摆见他没反应,目光所及赫山县的衙役和县丞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著,不得不狠命掐了胡逖一把。 胡逖感到痛感眉头只是轻轻一拧,隨即挺直腰板,一甩长袖,目光坚定,用他自认为最瀟洒的姿態对孟晚道了句,“美人,我愿以正妻之位相聘,山海日月为眉媒,许卿岁岁长相守……” 孟晚:“?” 这是个什么奇葩东西,没听到刚才乔主簿说的那句这是我们宋知县夫郎?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胡大人带人从沙坑县赶来,若只是为了不顾脸面官位,调戏同僚之夫,那便可以走了。等我夫君回来,我定將这些话原封不动告知於他,让他上奏朝廷,问问这是个什么道理。” 胡逖的师爷暗道不妙,这夫郎竟是个牙尖嘴利的,如此不好对付,怪也怪自家大人是个色鬼,见了美人连路都不会走。 “大人?我们来赫山,不是来要人的?想想您的那些个美妾……” “美个什么妾!有此一位,胜过我那一后院的美人!”胡逖目光痴迷,他上前两步想凑近孟晚说话,“美人莫恼,我並无褻瀆之意,只是被哥儿绝色容顏所惊艷。” 到底是考过进士的,胡逖清了清嗓,“啊~眉若远山黛,眼似秋水横……” 孟晚只觉得这个沙坑县知县脑子也有坑,不耐烦的喝了句:“雪生!” “唇比春日桃艷……啊!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打县太爷!” 还在吟诗作对故作瀟洒的胡逖下一秒就被雪生一拳打退。 孟晚冷笑道:“胡大人既是不识好歹,就別怪我们赫山不欢迎大人了。” 他的话像是一个指令,县衙內的衙役和捕快都虎视眈眈的看著沙坑县的人。 胡逖倍感委屈,“美人何必如此无情,我只是想与你多说上几句话而已。” 师爷看著已经开始往后衙走的宋知县夫郎,比胡逖还委屈十倍,他怎么就跟了这么个窝囊废! 当时宋大人带人去他们沙坑县是多硬气的、多霸道的,连胡逖的小老婆都给一窝端了!他们大人倒好,一见到人家夫郎连路都不会走,尽干些丟人现眼的事,旁边赫山县衙的衙役都看著笑话,他一张老脸都没处放了。 师爷拽住捂著鼻眼满是狼狈还要跟著孟晚跑的胡逖,“大人,既然你不想找年前丟失的妾室了,那咱们就回沙坑县吧。” 胡逖一把甩开他,露出乌青的眼睛和已经血流不止的鼻子,瓮声瓮气的说:“回什么回,宋亭舟带走我那么多美妾,將他夫郎赔给我。” 赫山县的衙役们冷著脸看他大放厥词,陶九恨不得把他另一只眼睛也给砸青。 眼见著他们再不走赫山县衙的衙役就要按耐不住动手,师爷个头嗡嗡声,吵到脑壳都懵懵哋,他用最后一口活气艰难的劝阻,“大人,回去吧,宋大人夫郎可能是见咱们人多……” “你说的有理!这些我们空手上门,还带了这么多的人,小美人定是被嚇到了,带我回沙坑县梳洗打扮一番,带上眾多礼品珠宝,他肯定就会对我另眼相待了。” 师爷:“……” 对对对,只要你先走,说什么都对。我的大活爹,做你下属真是我的福气! 孟晚无故被骚扰了,让雪生打了人也不解气,“雪生,你去和守门兵说一声,往后不许什么人都放进城里,排查要仔细。” “是,夫郎。”雪生领了命快步往外走,没一会儿又跟著陶九一起折返回来,“夫郎,陶典史说有两个沙坑县的衙役偷偷在牢房附近探查。” 孟晚虚虚眯起眼睛,“原来如此,我就说再荒唐也不至於大动干戈一场,带人过来就为了要几个妾室。” 孟晚在屋內踱了两步,吩咐道:“陶九,你一会儿趁无人时將陈崇和陈云墨单独关押到税库去,门口照常留两人执勤,雪生你到税库里亲自盯著他俩。” 陶九问:“夫郎,那牢里怎么办?” “找两个机灵的,打扮邋遢点,最好看不清人脸,若是有人劫持,便顺势让他们將咱们的人劫去。”孟晚越想思路越顺畅。 过了会儿楚辞也被孟晚揪过来,要走他几包药粉交给陶九。 晚上孟晚几乎一夜没睡好,惦记著衙门牢房的事,天蒙蒙亮的时候陶九过来稟告,黄巡检和陶七被他们掳去了。 “夫郎,我们现在要不要按他们留下的踪跡去找人?”陶九问道。 “去是肯定要去的,这回换你留下看守罪犯,雪生带上所有捕快前去。”孟晚叮嘱雪生,“事先让捕快在周围埋伏好,你先去探查情况,后再抓人。若是打不过就先保命回县衙,不必与人硬碰硬。” 楚辞的毒药迷药等,孟晚事先给在地牢偽装成陈崇二人的黄巡检和陶七带上不少,这次雪生去又给雪生塞了几包。 本以为万无一失,岂料雪生一去就是三天,这三天孟晚本来就心急如焚担心他们的安危,岂料胡逖这个不长眼的色鬼又打上门来。 这回他长了记性,没带一大泱子的手下和囉囉嗦嗦的师爷,单单他自己和两个黑炭似的僕人。 胡逖穿了一身白衣,脚踏的靴子一尘不染,腰系玉佩做装饰,头戴镶嵌著宝珠的银冠,摺扇拿在手中轻摇……还是不好看。 倒是那两个黑脸僕人衬得他白了两度,仅此而已。那张脸本就普普通通泛著油,上次雪生给他打的黑眼圈还没消下去,他打扮出来也还是没什么变化,反而更显油腻,让孟晚看著就想吐。 要不是想从他这儿套出几句话来,孟晚面都不会露,可真的出来看见胡逖这种痴样,他又琢磨著这种货色就是背锅侠吧?他真能知道什么內幕? “不知胡大人又来赫山有何贵干,我记得各县知县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得离开任地的吧?胡大人上次来我可以当做不知道,这次又来,我一届后宅小哥儿,怕是接待不周。”孟晚穿了身普通不过的薄面长衫,头上戴的也素净,说话间绵里藏针,句句都在说胡逖逾矩。 “自从上次见了哥儿,我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日日相伴才好,只盼哥儿怜惜我一片痴情,成全了我。”可不知胡逖是真傻听不懂话,还是色心太盛,耳朵里听不进去旁的,只管在那儿和孔雀似的显摆。配上他一只青紫的眼睛,不像是县太爷,倒像是耍猴的。 孟晚冷笑,“既然胡大人不好好接我的话,以县官身份三番两次的戏弄与我,就別怪我也不客气了。” 见孟晚温怒,胡逖忙道:“哥儿这是误会我了,我对哥儿一片真心可照日月!” 孟晚站起身来,向他左右探了探。 很好,就带了两个人敢上门调戏他,有胆量,真当他是好惹的不成? 孟晚坐回椅子上一口乾了一杯茶水,豪迈的像喝酒,“陶九,將胡大人请进班房里住一天,好好招待。”后面四个字语气极重。 第二天一早,被打的像死狗一样的沙坑县知县被拖到城门外,引无数人围观。 师爷在城外等他,见状捂著脸派人將他拖上马车。 夜里雪生和黄巡检一行人终於回来,不光他们,还带回来十来具尸体。 黄巡检一脸惭愧,“夫郎,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他们在发现暴露的一瞬间,全都咬舌自尽了。”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孟晚预料,他看著捕快们扛回来的尸体,有的嘴巴微抿,唇边溢出一抹鲜红,有的则嘴巴大张,里面血红一片。 孟晚扭过头去,“算了,你们无事就好,只好牢房加强巡逻,每组不可少於十人。” “是!” —— 晚上孟晚伏案给宋亭舟写信,略过胡逖乱七八糟的话,提取了几个重要信息。 第一:胡逖可能知道一点內幕,但绝对不多,否则不可能到如今人头都快不保的情况下还悠哉悠哉的跑来赫山县。 第二:陈崇和陈云墨比他们想像中的价值还要更高,值得幕后之人从试探到趁宋亭舟不在来劫狱。 第三:死的这十人都是死士,任务失败无人逃离,无人生还,乾脆利落,不像是小家小户能培养的出来的。 孟晚越写面色越凝重,他信上叮嘱宋亭舟在京都行事定要万分小心,切切不可独自返回岭南,与秦艽等人一起回来就更好了。 笔尖在纸张上顿了顿,墨色偏淡,他抬腕蘸了一笔墨汁接著写到,若是遇到行径可疑、试探他的人也要当心,可能来者不善。 孟晚这封信一直写到深夜,中间油灯还添了次灯油,第二天清早下起细雨,他撑著伞,伴著薄薄的寒雾被他亲自送到驛站。 驛站送信总是比人力货运要快的,他们有特定的地址,昼夜不停赶路,每送到下一站便由另一间驛站的驛卒继续前往。 信件歷经由南到北上千里路,终於在二十天之后送到了禹国的都城——盛京城中。 有人轻而易举的在驛站取到了书信,递送到另一人手中。巧的是当天的盛京城也是雨天,隔著雨幕,里头端坐的人只能看清是一位身材挺拔的男子,旁边有两三侍从。 “主子,是从赫山来的信件,被我们截下了。” 一直养尊处优的手接过信件,“赫山?就是那个近日大出风头的宋亭舟所处之地?” 隨从答:“回主子,正是西梧府赫山县。” 那人拆开信封,“哦,原是他夫郎给他写的,字不错。” 万般寂静,四周鸦雀无声,那人翻看了两页,將信甩到桌上,“不过是些情意缠绵的后宅私事罢了,重新放回驛馆去吧。” “是。” 第60章 刁仆 身边有两大高手隨行,宋亭舟进京之行並无波澜,顺利抵达京郊。 本来述职的地方官需要集中在京郊参加初考后方可进京,但秦艽的身份毕竟不一般,不必停留郊外,且一到京城郊区便被等候多时的忠毅侯府家僕给领走了。 他进出城门方便,葛全和方锦容便也隨他入了城。 宋亭舟身边带了三个衙役,分別是陶家的陶八、陶十和陶十一。他先找到上司刘知府,西梧府隶属承宣布政使司,接著又被刘知府引荐去见了从二品的承宣布政使(相当於省长)。 来京復职的官员数不胜数,岭南一带又地处偏远,等宋亭舟与上司们匯合时,京郊能住的地方基本都已经住满了,他们被分配了一个较为偏远的地带安顿。 承宣布政使对宋亭舟的態度比较和善,想来是刘知府替宋亭舟美言过,但西梧府的通判同样和上官交流融洽,不难看出刘知府为了升官,两边都下了注。 做为知府,能把姿態拉得这么低的討好下官,这也是头一份了,可见其为了前途拼命钻营。 京郊外有几处寺观,做为这次朝覲的初考地点,由最低官阶的知县开始,然后逐渐往上递增,总体分为自我述职和上级评估。 考核文章都是大家提前准备好的,上官不会逐帧观看,只挑出功绩重点来审核,一般情况下考核会很迅速。但由於宋亭舟递交上来的册籍比旁人多了几张,所以他这边的进度稍微慢了些,这种情况较少,不免惹得旁人侧目。 好在结果是顺利的,宋亭舟又在京郊住了三日,所有地方官初考结束后,便可安心等待二月初一到吏部和都察院的正式考核。 初考结束便不必还蜗居在京郊,大家进城住客栈的住客栈,有亲戚的住亲戚家中。承宣布政使在京中有家宅,还曾客气的邀请几位下官,但下官们有点眼色便不会过多打扰。 项芸留给孟晚的宅子位置不错,宋亭舟可以直接回家去住,他邀请刘知府一同前往。 刘知府倒是没想到他京中竟然还有宅院,愈发觉得他是关係户,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他同去。反而在他离开前悄然问了句,“胡逖的事你准备怎么办了?上次的奏摺被我扣下也是为了你好,我劝你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罗通判身后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不是你我……”他本来想说你我这般毫无背景的人,可见宋亭舟的架势似也非普通七品知县,还是將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宋亭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刘知府几次三番提点他,哪怕其中掺杂著私心,他也同样领情。“大人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那就好那就好。”刘知府怕的就是宋亭舟是那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蛮牛,见他心有成算,终於鬆了口气。 宋亭舟带陶家兄弟进了城,当日他们一家子从京城离开时,拾春巷里的八个粗使僕人並没带走。 孟晚在钱庄留了笔钱,宅子里的下人可按月去取。因为不確定几年才能回来,所以其中还有修缮房屋的费用。 如今三年过去家里无主,上头又没有管事的看著,他们八个从一开始本本分分的样子变得鬆散。宋亭舟他们上门时,宅子大门紧闭。 陶十一年纪最小,路上和葛全秦艽学了两手粗浅功夫,比他两个哥哥脚步轻巧些,他上前叩门,里头並无应声,於是三两步跑下台阶稟告:“大人,门房人声杂乱,应该是有人在打牌。” 宋亭舟眉头轻皱,“再去叫门。” “是!”陶十一重返回去,大力拍了几下,里头果然传来两道不耐烦的声音,“谁啊,主子不在家。” 陶十一哼了一声,“现在你主子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里面那人慌里慌张的问。陶十一还能听见他小声招呼同伴快收拾东西的声音。 “你主子宋大人,还不速速开门!”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探头探脑的望了阵儿,对上宋亭舟的冷脸后,忙不迭的跑了过来。 他显然还记得宋亭舟的长相,“大人,您回来怎么没叫人提前通知一声,小的们好去城外接您。” 宋亭舟没理他,连日奔波与考核他也不轻鬆,大步流星的进了府。 “大人,大人!”门房討好的跟在后面。 前院被堆得乱七八糟,角落里和园里长满了枯草。院子里几个小廝正费力的往厢房抬桌子,各个吃得脑满肠肥,抬个桌子都累得气喘吁吁。 见宋亭舟进来,他们憋著一口气生怕被责备,岂料对方只扫了一眼就进了后宅。 后宅倒是清净,那几个小廝没人敢过来放肆,只在前院门房里偷懒打牌。三年过去园已经荒废了,园子里有个小廝在翻地,角落的耳房面前支了个晾衣杆,一个婢女在晒晾衣裳。 两人见到宋亭舟皆是满脸惶恐,凑到他面前跪下,“大……大人。” 宋亭舟见那两人跪在一处,虽是没说什么,但姿態亲密,“你们私自成亲了?” “大……大人,我,我们。”两人心中大骇,不住的磕头请罪。 宋亭舟在后宅里绕了一圈,见这二人只住角落里的一间耳房,应该是之前他们在时这婢女的住所。其他房间並无灰尘,可见整日打扫过。 僕人私自成亲是重罪,但也是於主家而言,他和孟晚不是刻薄之人,並不想太过追究。 “前院收拾两间房间,后院內寢也铺上被褥。” 两人自知主家是要放他们一马,又惊又喜,忙不迭的应了声去干活。 陶八几人將马牵到马厩里,有小廝从前院过来殷勤的帮他拴马,一口一个大哥,还有个想往他怀里塞银子让他替自己美言,不要被主家苛责。 陶八一个实实在在的乡下汉子,哪儿见过京城里这么些的套路,冷著脸將人推到一旁,回去便一五一十的和宋亭舟说了。 这次宋亭舟来的急,並没带太多行李,和陶家兄弟一人背了个两个包袱,他从其中一个包裹里取出个盒子,抽出六张身契出来交给陶八,“出了巷子往北走,街西有家牙行,你將身契交给他们,让牙行的人来將前院的六个带走。” 那对夫妻若是本分便暂时先用著,在宅子里做些杂活,看看家,两人也够用了。 陶八做事可靠,没过多长时间,前院便传来哭喊声。想来他们也没料到,主家没惩没罚,竟二话没说就將他们给发卖了,动作迅速,下手又快,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给。 卖了那六人后宅子里越发清净,那对野鸳鸯整日战战兢兢的做活,生怕自己也被发卖。 “月梅姐。”陶十一叫婢女月梅。 月梅听到呼声急忙从厨房出来,“可是大人有何吩咐?” 陶十一性子比几位哥哥活泼些,笑著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大人说你二人既然已经成亲,你就別在从耳房独居了,和柳哥在前院挑间厢房住著吧。” 月梅羞红了脸,却又对宋亭舟感激涕零,“多谢大人成全。” 宅子里的婢女本来就不多,当日孟晚走时有两个胆大,找了家里人替自己赎身嫁人了,只有月梅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 小廝里有人心思活泛,见宋家人常年不归对月梅动了歪心思,都是柳哥挡了回去,长久以往两人便渐渐走到了一起。 主家突然回来,还撞破了他们俩的私情,换到规矩严苛的人家是要將他二人乱棍打死的,宋大人竟还给二人过了明路。 “你家中怎么就两个下人,其他人呢?”祝泽寧一身月白锦袍,外罩了件灰鼠皮毛斗篷,一派富家公子的贵气。三年不见他脸颊比前些年微微圆润了些,也少了些稚嫩,多了分世故。可见盛京底层小官也是磨练人的。 “景行喜静,可能是嫌人多嘈杂,给打发了吧。”吴昭远走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说。 比起当日离开昌平的病弱孤寂,吴昭远如今看来温顺平和许多,身上的稜角像是被磨平,也像是被掩埋。 因为孟晚不在,他们便也都没带著妻儿来,不过家里女眷各收拾了一车东西叫他们带来给宋亭舟添置。 三人胜似至亲兄弟,家眷便也比对旁人亲近。 宋亭舟久不见他们,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確定他们面色都不错,不免瀟洒一笑,“百十个僕人,都比不上泽寧妙语连珠。” “嘿!”祝泽寧不服,“你这是嫌我聒噪?我在衙门当值的时候可从没这么多话。” 吴昭远嘴角含笑,也跟著调侃了一句,“我和景行又没去过你衙门,谁知道你私下什么样。” 宋亭舟从门口接他们进来,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往中堂走去。 正月末的盛京,天气还十分严寒,陶十一往堂屋里端了两盆炭火。三人分別解下大氅隨手扔到软塌上,拉著凳子坐在炭火旁烤火聊天。 宋亭舟盯著红彤彤的木炭,有些遗憾的说:“可惜这次著急赶路,没带太多东西,不然该给你们拉上两车橘子来,我们临县的十月橘甘甜可口,晚儿极其钟爱。” 祝泽寧和吴昭远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祝泽寧道:“你还是你,三句话不离大嫂。” 吴昭远则是感慨,“景行是难得的痴情人,也该得这么一人到白首。” 提到孟晚,宋亭舟眼神便不自觉柔和眼角眉梢的稜角都化在一片暖意里,“你们不知晚儿……算了,不说我了,泽寧下月初一可是也要去吏部?” 说到正事,祝泽寧也开始正经起来,“不错,京官都是初一去吏部考核,地方官是去都察院。你可要小心些,都察院的人最是眼里容不下沙子——那些言官御史们,惯会鸡蛋里面挑骨头,恨不得连谁家多买了一袋米,都能引出奢靡成风、有违节俭圣训的弹劾来。” 吴昭远也附和说:“泽寧虽然说得夸张,可都察院做事確实滴水不漏。” “在我看来,滴水不漏总比姑息迁就强些,但愿都察院能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宋亭舟知道两位兄弟都是关心他,毕竟从表面上看,只有他混得不大如意。 吴昭远的心思要比祝泽寧深沉些,“你这话是何意?可是西梧官场被人插手了?” 宋亭舟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不算准確,“插手不至於,但其中应是有人同盛京城里的贵族有牵扯。” 吴昭远左右看了看,见周边空旷,没有被人偷听的可能,压低了声音对其他两人说道:“天顏垂暮,前朝后宫都不太平,太子与廉王明爭暗斗,朝堂上已经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偷偷自荐了。” 祝泽寧岳家光有个伯爵称號,朝廷之事还不如吴昭远知道的多,算是远离政治斗爭的人物。宋亭舟又外放在偏远之地,轻易不得回京,只有吴昭远在翰林院有些风险。 “昭远,你可別糊涂,咱们三人这点子身家都不够盛京的中流世家看的,更遑论皇子之间的谋位之爭。”祝泽寧急切的劝道。 吴昭远苦笑一声,“你以为那些大人浸淫官场数十年,都是傻的吗?他们是知道躲不掉,才想在还有话语权的时候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有魄力的便爭一爭,害怕胆小的此时致仕回家,除非是有真本事的,否则等新皇登基他们便再也別想出头。 一朝选对便是几代的家族兴盛,这对视家族兴衰为立身之本的古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有野心的都想辅佐新帝上位,成为一代权臣。 宋亭舟听他话锋不对,抬眸望著他满是书卷气的侧脸,目光微凝,“可是有人已经找上了你?” 吴昭远嘴唇抿的泛白,头次对人透露出来,“不错,是我们掌院。” 祝泽寧迷茫的说:“翰林院掌院魏青?他是谁的人?” 吴昭远缓缓吐出了一个字,“旭。” 宋亭舟迅速反应过来,“廉王文旭?他要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作甚?” 吴昭远摇了摇头,他才在翰林院任职不到一年,许多事也只是看了个表面,並不大清晰明白。 如此情景,便是大家都最不愿意的看到的——被迫站队。 第61章 拉拢 盛京城——二月初一 宋亭舟一大早换上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身著圆领右衽袍,腰束革带,脚穿黑靴。前胸后背位置的补子上绣著鸂鶒。 陶八和陶十一驾著府里的马车送他到都察院,隔著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围满了马车。陶八只得將马车停到外围,与宋亭舟步行进入。 其实官员的政绩,吏部早就整理妥当,该核实的也由地方官上级核实过,只不过其中有没有水分就不知道了。 从今天二月初一起,吏部和都察院开始对数以千计的地方官和四品以下京官进行逐一考察並开具结语,半月便能完成考察评定。 初步结果还需呈送到殿前,由皇上定夺。不出意外的话,二月二十便可公布结果。 考核结果分称职、平常、不称职,上中下三等,称职者可提升官职,平常者多数维持不变,不称职者降职。 更次的比如赫山前几任知县,若是满三年参加朝覲,也会给予处罚,包括责令致仕、罢为民等。 千辛万苦考中进士,最后被贬为平民百姓,算是最重的处罚了。 当今圣上仁慈,歷年考核中倒是没有严厉狠罚过,最多就是降降职。 当然,若是对考核结果存疑者,也可以为自己申辩,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玩忽职守。 都察院的考核进行的有条不紊,宋亭舟还在其中见到了王大人,但这种场合不適合寒暄,为了避嫌宋亭舟入京后连林蓯蓉处都没登门,就更不会主动与王大人搭话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对方也像不认识他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分內之事。 从都察院出来就剩专心等待。 宋亭舟与吴昭远祝泽寧三人多年未见,除了吴昭远上值的时日,三人几乎日日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却没想宋亭舟考核结果还没出来,有人便递上了帖子相邀。 “柴郡?他给你下帖子做什么?”祝泽寧接过宋亭舟递给他的帖子,见到上面的名字颇感意外。 宋亭舟捏著手中的茶盏,“此人与我们不是同路人,左右没什么交情,我回张帖子拒了便是。” 祝泽寧冷笑连连,“当年他那般羞辱兰娘,如今明知你和我的关係还敢给你下帖,脸皮也忒厚了些。” 盛京城內礼教盛行,阶级分明,礼仪繁杂。上至宫廷贵胄,下至黎民百姓,言行举止皆被严格束缚在各种规范之中。 兰娘后来虽然嫁给祝泽寧,祝家也给出绝对的体面迎娶,但与柴郡一事时隔三年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参加宴席也不免被人指指点点。 好在当年有孟晚开导,祝泽寧这么多年又与她琴瑟和鸣,不然流言蜚语都要將她逼死了。 如此情景,祝泽寧自然不会给柴郡什么好脸色。 柴郡那边来看,自己请来的宾客竟然在其中搅事,破坏好好的昏礼,乃至到后来娶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也是分外恼怒。 两人同为一届进士,却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偶尔遇到也是相看两厌。 宋亭舟半点没有去赴宴的打算,当天就写了回帖让陶十一送到柴家。本以为这事就已经算了了,谁想到柴郡竟然不请自来。 让人站在门口说话算是失仪,宋亭舟正是官员考核的关键时刻,自然不想落人口舌,便让人请柴郡进院说话。 一进的前厅里连杯茶水也没准备,不欢迎的意图明显。柴郡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宋兄外派三年,这是与我生份了?” 宋亭舟坐下淡淡的说:“我与柴兄本就不相熟,何来生份一说。” 这几年的官场沉浮,可能让柴郡长了脑子。实际能考上状元,他本身也不是什么蠢人,只不过眼界不高,人又自负。这会儿却比当年沉著许多,起码只是微微变了脸色,而没有当场暴走。 “宋兄可是因为当日我和富姑娘的事而看轻我?我听过宋兄与其夫郎伉儷情深,还当你是懂我的……” 宋亭舟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长衫,衣裳都是以前孟晚留在宅子里备用的,放了樟脑丸,月梅时常拿出来晒晾,倒也没有生虫。 他模样生的冷峻,穿深色衣裳更显深沉,漆黑的眸子映照出柴郡一身锦衣和油头粉面的脸,“你若是真与当时那小哥儿成婚,我说不得还能高看你一眼。可我听说你只是纳他为侍,转而娶了一位武將的女儿?” 柴郡高娶显然没少被人詬病,略扬了扬音调,“我娶如今的夫人只是权宜之计,云哥儿永远是我的挚爱!”只这一句话便能听出,柴郡还是当年的那个柴郡。 宋亭舟从不是什么自负的人,这会儿眼神里也带了丝轻蔑,“下官不是都察院的御史,柴大人不必和我解释。若是无他事,束下官不奉陪了。” 柴郡屁股黏在椅子上坐的牢固,可能是看出宋亭舟没有和他敘旧的打算,终於说到正题上,“宋兄可还记得吴千嶂。” 宋亭舟没有说话,眉眼冷淡,“柴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今年京官考满,上面有个从五品鸿臚寺少卿的空位,我二人都想角逐一番。但他却註定无缘,你可知为何?”柴郡话语里满含自得。若说祝泽寧与他是夺妻之恨,那吴千嶂就是险些害他失去一甲状元的生死大敌。 从前他因为家世矮了吴千嶂一头,如今知道自己会高於对方,心中岂能不得意? 宋亭舟本来已经起身准备送客,见他此情此態动作陡然一顿,又坐回座位上,似乎有些不解的问:“考满尚未结束,你如何知道自己一定会拔得头筹?” 柴郡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带著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中透著意得志满,“自然是有贵人相助……宋兄与我一样都是耕读之家,十年寒窗,孤灯苦读,方才考中金榜。吴家当年是怎么打压你我的,宋兄难道忘了吗?” 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声音突然压低几分,“若是有机会能平步青云,宋兄想不想抓住这千载良机?” “你是要为我引荐贵人?” 宋亭舟垂首將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因为劳作写字而磨出的厚茧,缓缓开口,“不知是哪一位?” “皇子中行五的廉王。” —— 送走柴郡当晚,吴昭远下了衙便找上宋亭舟,“白日里柴郡来找过你了?” 作为新一届一甲进士,同在翰林院为官,吴昭远是认得柴郡的。 宋亭舟並不意外吴昭远会知道此事,想必是柴郡故意宣扬出去的,“不错,他想拉我入廉王的伙。” 吴昭远大惊失色,“万万不可答应!” 他们只是底层官员,一抓一大把,宋亭舟可能是因为政绩出色,有望升官才被廉王的人盯上。投靠皇子王孙不是不行,但他们如今连话语权都没有,被招揽到门下也是炮灰。 吴昭远担忧的说:“只怕你明著拒绝之后,会有人故意为难。”甚至不用廉王多说什么,底下小官看他脸色就將事办了。 果不其然,与他同来的岭南官员多数都已经接到考核结果通知,只有宋亭舟一人迟迟未有消息。 宋亭舟尚且还能沉得住气,一直默默关注他消息的林蓯蓉反而坐不住了。他因为避嫌不能杀去都察院,乾脆在副都御使王瓚回家的途中,让小廝拦住了他的车驾。 “林大人,这倒是稀奇了,我还以为是吴大人先过来找我呢。”王瓚笑呵呵的说。 林蓯蓉看著他的笑,怎么看怎么虚偽,他没有和王瓚弯弯绕绕你来我往,开门见山的问道:“我已经打听过景行的功绩,各个考核都是上等,怎么还没有升迁的消息?” 王瓚笑意不减,“林大人不必心急,宋知县政绩卓越,升迁只是早晚的事。” 林蓯蓉险些气笑,“当日你和吏部司郎中一唱一和说的好听,怎么,王大人还有健忘的毛病?” 被他嘲讽了王瓚也不生气,反而意味深长的劝告道:“林大人,景行的赫赫勋劳岂止流於表面?暗处筹谋安社稷,无声举措定乾坤。你不知,我却知;陛下知,有人却不知。其中大有可为矣,莫要掛念。” 他说完就乘车离开,徒留林蓯蓉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他上了自家马车,吩咐车夫,“去拾春巷。” 他下衙就已经不早了,到拾春巷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亲口嘱咐宋亭舟一句,“不必心焦,圣上自有定夺。”后便匆匆离开了。 有了他这句话,宋亭舟更是安居家中,怡然自適。 祝泽寧的官职已经下来,有他二甲的进士大舅哥帮他运作,祝三爷又留了银子给他们打点人脉用,祝泽寧顺利升了官。他如今是工部员外郎,从六品官职。 虽然在六部中工部又苦又累还捞不到油水,可六部官员说出去还是比一些閒职有脸面的。 祝泽寧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欢喜,可一想宋亭舟的朝覲考察还没结束,他又耷拉下脸来,“本来应该顺顺利利的,怎么还会有波澜?” 宋亭舟为人低调,在盛京待的时间也不长,真要是得罪的高官貌似也就只有一人了。 “是不是吴巍那个老贼?” 宋亭舟还没回应,门口吴昭远便大步流星的过来,“不可能是吴巍,吴家这些天出了大事了!” 今日他们是在祝泽寧家相聚,祝泽寧挥退了旁边伺候的下人,忙问吴昭远,“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吴昭远下了衙就往祝家赶,喉咙乾涩,拿起桌上的茶杯便饮,然后说出一句朝堂惊闻,“吴千嶂前些日子被捕入狱了,吴巍正急著捞他,根本没空对景行使坏。” 祝泽寧来了劲,“他怎么还进去了?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连宋亭舟也將身子往前倾了倾。 “说是他被查出在任期间收受贿赂。”吴昭远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同僚说起才知道。 “怎么可能?就是他不谨慎,他大伯吴巍难道不会替他把关吗?”祝泽寧惊讶道。 倒不是他觉得吴千嶂人品贵重不可能受贿,只是不相信对方在京察这么重要的时刻,会因为这种事被抓。 宋亭舟不解,“吴千嶂本身也是有几分本事才华的,不至於事事都要吴巍把关。” 祝泽寧又替吴昭远续了杯茶水,“你外放多年不知道,自三年前你被派到岭南后,吴家就中了邪似的开始走下坡路……” 原来如今的吴家在盛京已经逐渐被边缘化,吴巍一把年纪,在朝堂上三番五次被皇上斥责。而且三年后的春闈中,吴家竟没有出一个进士。 刨除前头杀光的吴家人,和年迈不动窝的,吴四竟然就是吴家最后一个做官的进士。其余吴家在位官,不是被贬就是犯错被杀。这种情况下吴巍再看不出来皇帝要整治他就是傻子。 吴家现在要多低调有多低调,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连往日吴千嶂百般瞧不起看不上的柴郡都能骑到他头上拉屎。 哪怕吴家累积几代的財產人脉依旧庞大,但非勛贵人家,无人再朝便是衰败的开始。 “先別管他是怎么进去的,既然不是吴巍从中动手,还有谁和景行有仇?”吴昭远將视线移到宋亭舟身上。 宋亭舟眉头一皱,想起那天柴郡莫名其妙的拉拢。廉王拉拢吴昭远还有原因,可能是他母家都是武將,文官中少有亲信,想培养些无根基的文官上去。可拉拢他一个岭南外派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大人,家里来信了。” 陶十一小跑著过来找宋亭舟,他毕竟是乡野出身,没注意到祝家管家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家面前急足狂奔、大呼小叫是大忌。 宋亭舟猛地站起身,语速颇快的问道:“何时到的?” 陶十一见祝家的僕从纷纷侧目,想是知道自己不合规矩了,慢下步子小声答道:“应是昨日到的。” 宋亭舟心中急切,两步上前拿过他手中的信,口中不满的训斥了一句,“你是衙门的人,又不是寻常下人,何故做此姿態?” “是!”陶十一挺直腰板大声说话,惹得外面伺候的女僕抿嘴偷笑。 宋亭舟没理他耍宝,拿起信封先翻看两下,动作突然顿住——信笺的蜡封,顏色不对! 第62章 竹筒 宋亭舟拆开信封,飞速看完了信,头一次面对孟晚的甜言蜜语並无过多表情。 吴昭远见他拿著手中的信反覆观看,担心的问了句,“如何?可是弟夫在家中出了什么事?” 宋亭舟缓缓摇头,“並未,家里一切都好。”他目光一直放在信纸上,眉眼间似乎也带著几分不解。 孟晚的信上只是几句家常,这就罢了,乃他们写信常態。他久不在家,孟晚说说常金和阿砚的现状也是应该。只是孟晚在信梢还忆了几句往昔,说想念扬州的云片糕,要宋亭舟记得回赫山的时候给他带来。 他们去扬州只有一次,便是宋亭舟赴任时去扬州看项芸和林易,总共也没停留过多时日,更没吃过扬州的云片糕,孟晚突然这样说,怎么不令宋亭舟费解? “那你这是怎么了?”祝泽寧疑惑的问。 宋亭舟语气篤定的说:“这封信被人动过。” 吴昭远惊骇道:“怎会如此!” 宋亭舟摩挲信封上的封蜡,“我和晚儿收了个义子,他极其擅长製药,晚儿每次写信,用的火漆中都会掺上丁点的药粉。此药粉没有毒性,但触到高温色泽会变淡。” 这封信被拆开后,那人重新封了火漆,但旧色难消,大红色的火漆底色是更浅一分的粉色。明晃晃的告诉宋亭舟,它被动过。 本来今日祝泽寧做东,三人相约在他家小酌几杯,夜宿於此。但宋亭舟拿著这封被动过的家书颇有些心神不寧的意味,同好友们告罪一声,便带上陶十一赶去驛站。 “郎君要赫山到京城的信件?近日只有刚才这位小哥取走的一封。”驛站的人指著陶十一。 宋亭舟毫不犹豫的又问了一句,“那可有扬州来京的信件?” 驛站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可就多了,每日都有数以千计的信从扬州送递到盛京,郎君是什么意思?”来他这儿打探消息的多了,他一双眼睛看见穿著就能猜到对方身份高低。 宋亭舟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外罩的灰色大氅倒是还算精贵,但比起那些贵人还是差的远了,像是有些家底却又品阶不高的小富人家。 驛站的人眼光確实毒辣,只一个照面就將宋家家境猜的八九不离十。 来驛站取信件並不需要户籍证明,驛站自有一套规整方式,取信时只要说对寄信人的名称与发件地,再从驛站的登记册上籤好名讳即可。 宋亭舟便问道:“我还有位姓云的亲戚,从扬州寄信过来,烦请大哥帮忙寻来。” 他说话客气,驛站的人说白了也只是小吏,当即缓了缓神色,“好说好说,请教郎君大名为何。” 这个宋亭舟也不大能確定,他斟酌著刚要隨便蒙上一个,驛站外便骑马飞驰来了个驛卒,“千里加急!扬州来件!” 驛站的人急忙迎了过去,“嚯,这么大?送到哪家去?” 只见驛卒身后背了个高约两米的长筒东西,一路从城门到驛站不知多引人注意,还有几个閒的没事的公子哥儿一路打赌跟过来,就为了猜是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可猜测的,定是画卷。” “非也,长的画卷我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高的。这么大的纸张要如何作画?定是一种珍稀的丝绸。因为上头刺绣精美不能摺叠,所以才捲曲起来。” 有人赞同道:“扬州刺绣举国闻名,王兄说的不无道理。” 人群热议,驛卒背了个这么长的东西却是不方便下马。驛站的人蹬著凳子將他后背上的布绳解开,两个人过来把东西抬下来往驛站里放。 驛卒下马左右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还不忘提醒道:“仔细著些,是贵重东西,託事者付了三倍的价钱,要到京后立即送到礼部林侍郎家中。” 宋亭舟听到是送到林蓯蓉家的,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隱匿到人群里。 陶十一不明所以,跟著他往后退去。 驛站的人忙著派人把东西送到林家,一时半会也没顾得上宋亭舟。套了车,换了个驛卒,拉上东西就往林家去。 宋亭舟和几个赋閒之士隨著驛站的车马,也一起往林家走去。 “王兄,你定是要输,入夜这顿酒菜你可逃不掉了。” 王姓男子颇为不服,“胜负未分,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说的丝绸呢?” “此物是从扬州送到林侍郎府上的,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王姓男子一头雾水,“这之间有何干係?” 同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我且问你,林侍郎之母是何许人也?” 他这么一说,王姓男子恍然大悟,语气激动的说:“你的意思,这是林侍郎母亲项先生的亲笔之画?” 眾人譁然,项先生自年迈封笔后,已经多年未有画作流出。纵使禹国还有其他书画大家,但项芸做为女流之辈能打出名声,还是极其富有传奇色彩的,如今她居然又作新画了? 这下子引来的人便更多了,还有消息灵通的项芸崇拜者直接跑到林蓯蓉家大门外等候。 於是林蓯蓉一下衙回家,便见自家宅子外的巷口围满了人,他家小廝费力挤进去,“我家大人回来了,都堆在这儿是干嘛呢?还不速速闪开!”马车都过不去了。 驛卒拉了个板车被堵在林家门口,也很无奈的说:“都让让啊,东西送到给林家,我还要回去復命呢。”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堂上也爭论不休。林蓯蓉在巷口下了车,见此情形眉头拧的死死的,“什么东西?” 驛卒见他回来大喜,“林大人,这是从扬州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望您验查一番。” “扬州?”林蓯蓉第一反应也是他父母所赠,只是不知是什么。 “打开吧。” 等小廝和驛卒合力退下外面包裹的几层油布,里面是一根粗实的竹筒。竹筒常见,这么粗的倒是头一次见,像是被特殊打磨过,整根竹筒外部都涂了层清油,外面的毛刺都不见一根。 眼睛扫到竹筒最下方似乎有个“晚”字,林蓯蓉叫停了小廝的动作,“等一下。” 他微微附身靠近,看清那个字確实是个“晚”后问驛卒,“你说此物是从扬州送过来的?” 驛卒回道:“是啊,扬州王氏粮铺,云霄。” 林蓯蓉將几个字过到口中念了一遍,突然扫向围观的人群,果不其然两眼便扫到了身高优越的宋亭舟。 “好了,抬进府里吧。” 驛卒终於功成身退,“林大人,小人告退了。” “別进去啊林大人,是不是项先生的高作?让我们也一饱眼福啊!” 林家名声不错,百姓们才敢出声打趣。 林蓯蓉声音微扬,“大家不要聚集了,並非我母亲的画作,而是我小师弟的。” 听到不是项芸画的的瞬间,便有眾多人瞬间散去。 “確实是画不假,竟然不是项先生所作?” “林大人的小师弟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没听过也不奇怪,项先生之前所收的两个弟子也是名声不显。” “走了走了王兄,你赌输了可是要请客的。” “请就请,愿赌服输,诸位兄台请。” “走走走,不看了,林大人都进府了。” 等人群散去,宋亭舟看著林家紧闭的宅门,绕到一角的小门处,敲门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廝接了进去。 —— 三月份的时候,本次参与朝覲的地方官全都考核完毕,纷纷离京。刘知府没升官,但是被调到了油水较多的临安府。临安文风盛行,手底下多出几个进士那都是功绩,他嘴都要笑烂了。 宋亭舟毕竟做他下属三年,刘知府离京前宋亭舟还特意出城去送了他。 三月初八,还留在盛京的宋亭舟突然接到皇上的口諭,因为他在赫山县政绩卓越,所以特要宣召他入宫。 进宫前夕宋亭舟整夜也没睡好觉,凌晨天还未亮,他便起床洗漱换好了官袍,腰间掛上腰牌,对著模糊的铜镜整理衣冠。 这是宋亭舟除科考后头次正式入宫,脑中回忆著当日在保和殿所习礼仪,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连呼吸都一会儿清浅,一会儿粗重。可见便是如他这般沉稳的人,要正式面见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会紧张的。 视线扫过床边的信封,他將其紧紧的贴在胸口处,用力平復起伏的胸膛,待到出门时已经面无异色了。 陶八赶车將宋亭舟送到皇宫外门处,寻常小官到外宫门就要被要求下车步行进入了,但二品以上大员和皇亲国戚,便可再行一段距离到下一段的內宫门。 外宫门核查一遍腰牌,內宫门同样还要被侍卫核查身份和搜查。 如此过后,宋亭舟才被宫侍带领著往皇上召见大臣的文德殿走去。 “这位大人如此年轻,我怎么从未在盛京见过?” 宋亭舟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他转过头去,视线瞥到一抹赤色四爪红蟒,再往上是缝著五彩玉珠的皮弁冠。瞬间知晓了说话者的身份,弯起双膝跪下行了大礼,“见过王爷。” 一旁的宫侍跪下回道:“廉王殿下万安,这位是赫山知县宋大人,陛下要在文德殿接待。” “原来如此,宋知县请起吧。” 廉王行五,今年二十四岁,比太子小了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他亲自扶起宋亭舟,“早就对宋知县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丰神俊朗的好儿郎。” 宋亭舟面色沉稳又不失恭敬,“殿下谬讚了。” 廉王是个看起来態度温和,眉舒目朗的年轻人。能选入宫中为妃的,要综合家世、品德、才情、年龄等。不说都是绝世美人,但容貌端正是基本的,几位皇子长得都不差。 廉王俊朗平和,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皇室的架子,“宋知县能力斐然,在赫山那等偏僻地界处置几个人贩子真是屈才了。本王听说柴大人与你是同届进士,他如今已是从五品的京官……”而你只是岭南的一个知县,可谓是天差地別。 后面的话就是不说出来,也能叫人猜到。 宋亭舟头颅微低,並不奇怪廉王借陈崇之事试探他,姿態谨慎的说:“柴大人乃一甲状元出身,自然不是下官能够比擬的。” 见他不接话,又略过自己的笼络,廉王眼神微冷,“你倒是自谦,既如此不思进取,確实比不上柴郡。” “殿下教训的是。”宋亭舟语气不变。 廉王同样是往文德殿的方向去的,宋亭舟落后他两步,有意將距离拉大。等廉王入殿后,宫侍將他带到侧殿等候听宣。 文德殿里这会儿已经坐了七八个朝中大臣,眾人正在商议近些日子尚未决断的政务。 “陛下,礼部主事吴千嶂收受贿赂一事已证据確凿,但刑部一直迟迟没有判决。” “陛下明鑑,吴千嶂一案仍有证物证人存疑,臣只是秉公办理,並无推託之意。”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两鬢添了几道白霜,他目光沉沉的看著刑部侍郎,“刑部既然进展缓慢,此案便由大理寺主审。” 皇上金口玉言,跪在下面爭辩的两人不敢不从,“臣领旨。” 这时候廉王笑著走进来,跪在殿前行礼,“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看见儿子,皇上的眼中带了几分笑意,“起来吧。” 廉王畅快起身,坐到太子身旁的空位上,“皇兄来的倒是挺早……呦,秦小世子也在啊。” 秦艽一个二十来岁、身材健硕的男人,正正噹噹的侯府世子,偏偏被他加了个“小”字,也不知是在噁心谁。 秦艽从小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又思及当日就是他从中做局,自己才被太子姐夫扔到岭南去。虽然这三年过得也算有趣,但无故被陷害的恶气他还没来得及出呢! 站在太子身后,他敷衍地拱拱手,“见过廉王殿下。” 廉王似是看不见他眼中的反感,接著同他搭话,“听说秦小世子在赫山被个小小的知县使唤的团团转,那知县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 太子淡淡的说:“他去岭南是歷练,又不是享福。他们是父皇派去的县兵,当地知县自然能使唤的起,谈不上什么不知好歹。” 第63章 上殿对峙 赫山县63 廉王也不知是何心態,又笑著说了句,“秦艽到底是侯府世子,从小和我们这些皇子一起长大,身份贵重。便是流落到岭南去,也不该被一个小小的知县使唤。” 秦艽皮笑肉不笑的说:“在其位谋其职,就不劳廉王殿下费心了。”宋家人再怎么指使他,怎么也不会诬告他行强逼奸。 廉王似是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一句正经话来,“在其位谋其职?秦小世子说的好,想必等宋知县调离岭南,你也能协助好新同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艽瞧著他这副蔫坏的模样就没憋什么好屁。 廉王收回目光,端正坐好,並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到底是大殿之上,上首坐著皇上,其下又都是朝中重臣。饶是秦艽被廉王激的一肚子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的站在太子身后。 太子心中满意,岭南这三年到底是没白去,曾经那么懒散的小舅子,如今也知道分寸了。 他用不高不低,用坐在他一旁的廉王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让你去军中是为了歷练,日后好接手忠毅侯手中的军队。国公府子嗣繁多,上面又有老国公顶立门楣,自然无需像你这般外出谋算。” 这句话太子说的语气平淡,可秦艽眼睁睁的看著廉王的脸色变了又变,低头咧嘴偷笑。 活该,让你在我姐夫面前瞎咧咧。国公府再兵权在握又如何?底下子孙没一个成器的,嫡子没一个活到成年,庶子天天和公鸡似的斗来斗去。等老国公百年之后,定襄国公府就是一盘散沙。 他这边看廉王吃瘪正得意,冷不丁听到皇上提到他,“秦艽去了岭南这三年,如今倒是稳重不少。” 秦艽忙走到殿中,跪下回话,“是微臣从前顽劣,还劳陛下惦念。” 太子在一旁听著颇为满意,不错,说话也比从前好听。 “你在钦州带兵上阵有功,又是忠毅侯世子,可愿去你父亲军中做个守备?”忠毅候所管辖的边境防护兵中,守备已经是正五品的武官官职了,而秦艽如今只是个六品的百户。 见皇上有意抬举秦艽,廉王有些坐不住了,“父王,秦艽年龄尚小,连武举都没考完,只歷练三年便坐上守备之位怕是不能服眾。” 武举同文人科举一样三年一乡试,再三年一会试。秦艽只是早年考了个乡试,得了个武举人的称號,並未参加过会试。其实以他的身份,將来是一定会子承父业接管忠毅侯手中的军队的,因此参不参加会试並不重要。 太子適时开口,“服不服眾要问军中將士才对,而不是你我妄测。”秦家军不服自家少主?真是天大的笑话。 五皇子眸色一变,定襄国公在军中地位不可动摇,秦家不可抗爭,武官他险胜一筹。但太子在朝中文官中的支持者甚多,他可用之人甚少,世家自身难保不敢隨意押宝,他只能收服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子弟慢慢图谋。 如此情况下,秦艽万万不能在军中闯出名头来。 “父……” “谢陛下隆恩,但廉王殿下说的也不无道理,微臣想参加明年的武举后,再去军中为陛下效力。” 廉王刚要再开口说话,秦艽竟然主动回绝了皇上的好意。 皇上倒是高看了秦艽一眼,“你既然心有鸿鵠想继续武举,自然再好不过。” 他说完问身边的宫侍,“赫山知县宋亭舟可到了?” 宫侍深深的弯下腰,“回陛下,人已经在偏殿恭候著。” 皇上缓缓頷首,“那就传上殿吧。” “微臣西梧府,赫山县知县宋亭舟,恭请陛下圣安。” 宋亭舟老老实实的跟著宫侍进殿,脊背挺直,头颅微垂,下跪行礼时眼睛专注地看著地面洁白无瑕的汉白玉,並不敢左右乱看。 皇上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片刻,眸中渐染嘉许之色,“宋亭舟,齐盛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五。任职赫山知县三年,功绩卓然。辖制乡绅,开垦荒地,扶持工坊,鼓励贸易,使当地民生兴旺。此等政绩,堪为百官楷模!” 看得出来皇上很欣赏宋亭舟,这一小段话,將来甚至能载入史册。 被上位者肯定是件令人倍感荣幸的事,更何况宋亭舟只是个没有太大背景的七品官。 不管宋亭舟心里如何,表面上也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復又跪下谢恩。 上首的帝王很满意他这番表现,笑道:“朕还没赐你恩赏,你谢恩倒是谢早了。” 吏部尚书也在,他是最知圣意的人,“陛下,按常理来说,考核评良者该官升一阶,评优者可官升两阶。”地方官回京的话又有另一套评判標准。 皇上有些不满,“宋亭舟如今是正七品的知县,再往上两阶才是个正六品的州同知罢了。” 吏部尚书吞吞吐吐,“陛下,臣看了都察院的评判结语,宋知县只得了个良。” 宋亭舟的功绩既然连皇上都过问了,看见在朝堂上是有人关注的,如此情形下竟然只得了个良? 便是不用彻查,也知道里头定有猫腻。 廉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在朝中的势力没有太子深厚,只知道宋亭舟是个有才能、有功绩的,却不知他在皇上面前竟也能掛上號。他在都察院审核官员的时候插了一手的事,岂不是轻易便能被彻查出来? “父皇,宋知县即是政绩优良,在地方上实在屈才,不若召回京中为官,也好为您解忧。”廉王前思后想,突然出言说了这么一番话来。 太子眉头一皱,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宋亭舟此人確实有几分本事,留在盛京几年熬熬资歷以后没准可以为他所用。思及此处,他並未出声反对。 皇上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又问了吏部尚书一句,“找找京城里的正六品官职,可否有空缺位置,若是没有,便往上看看从五品的。” 这便是確实有心將宋亭舟招回盛京了,连宋亭舟本来是优后被判为良的事也任廉王敷衍了过去。 而跪在殿中的宋亭舟,並没有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话语权。一旦皇上金口玉言定下宋亭舟的官职,他便只能回京述职。 若是没有孟晚那封信,从偏远地方的七品知县,一跃回京成正六品或是从五品的京官,便是不算一飞冲天,也称得上青云直上。 宋亭舟眼神扫到一旁端坐的廉王,可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参与到党爭一派。 难怪对方会无故拉拢和针对他,当下在陛下面前提议让自己留京,恐怕是想让自己的人接手赫山。如此既可以名正言顺的保住陈崇和陈云墨,又能推上去个自己人占了宋亭舟现成的功绩,一举两得。若无意外那个罗通判这次考核结束应当是坐上了西梧府同知的位置。 而他留在盛京只有一个下场,受廉王针对,或是得罪对方,或是被对方拉拢。 廉王是王爷,而他只是小小的五、六品官员,投靠太子或是其他皇子都不会得到重视。在皇上面前的这点圣心就更算不得什么了,难道廉王派人杀了自己,皇上还会让刑部的人捉拿自己赔命吗? 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上位者心中的分量,只有足够强大到,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经举足轻重了,如此才可高枕无忧。 “陛下,兵部刚有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致仕了,不若……” 吏部尚书的话说到一半,有宫侍迈著细碎的步子小跑过来,“陛下,礼部侍郎林蓯蓉林大人在外求见。” 皇上语调微扬,“哦,林侍郎?招他入殿吧。” 宋亭舟握在身侧的手猛地鬆开,有黏腻的汗水顺著指尖滴落在乳白色的地砖上,正巧被一直关注他的秦艽看见了。 秦艽还以为他是紧张的,投过去一个带著笑意的眼神。 宋大人平时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没想到面圣的时候竟也会如此侷促吗? 宋亭舟:“……” 他微微调整视线继续看砖。 倒是太子察觉出了几分端倪,这位年轻有为的知县仿佛並不想回京,这倒是有趣了。 林蓯蓉很快入殿对皇上请安,他是上官,不必像宋亭舟一样一直跪在地上回话。皇上叫他起身的时候將跪了半天的宋亭舟也叫了起来。 林蓯蓉是个清廉正直的好官,也没有任何铺垫,毫不避讳的说明了来意。 “陛下可能不知,宋亭舟的夫郎乃是我母亲项氏最小的弟子,他夫夫二人唤微臣一句师兄。所以他进入都察院参与考核,微臣为了避嫌並未叫他上门。” “蓯蓉守礼有节,朕一直放心你做事。”项家虽然是皇上整治的目標,但林蓯蓉一样是皇上倚重的臣子。 林蓯蓉重新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爱重,臣不胜感激。但臣非圣贤,弟夫的职位一直悬而未定,臣终於忍不住找去了都察院询问一二。是臣逾越,请陛下责罚。” 这次朝覲,別说去都察院询问一二,便是钱走动的又有多少? 也就林蓯蓉实在罢了,皇上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罚他?听他这么说心中反而更加熨帖,这个臣子心中有朕,才会事事怕朕生气。 “林爱卿快快请起,宋亭舟考核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刚好殿上就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在,皇上乾脆问他,“苟御史,宋亭舟为何考绩为良,而非优?” 话又被新来的林蓯蓉带回到朝覲上。 苟正芳一脸正气,“陛下,宋知县的审核虽然不是臣亲自过问的,但臣等都察院所有御史绝对是秉公评判。” 皇上面色不愉,“既如此就把你手下当初负责考核西梧府一带的御史唤来,朕倒要看看他当日是如何评判的。” 到了这会儿,宫殿內仿佛在断案。殿前伺候的宫侍很快便带著几名侍卫將都察院御史传唤过来。 对方跪在殿上,语气颤抖,“陛下,臣收到赫山知县宋亭舟的评语上只有寥寥几笔,所……所以才评了良。” 林蓯蓉冷笑,“他的评语上即是只有寥寥几笔,楚大人怎么还给批了良呢?难道不是称职或是平常吗?” 楚御史冷汗淋漓,眼睛不自觉瞟向一侧的廉王,“这……这……臣……”他竟半点不担事,连林蓯蓉反问一句都答不上来。 廉王心中烦躁不安,见他还敢看向自己,恨不得立即叫人將他眼珠子抠出来。 “楚御史,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为何才如此评判宋亭舟功绩的?” 殿上谁都能看出端倪,但同样谁都知道皇上可能会恼怒廉王插手都察院考核,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真的动怒而当眾斥责他。 皇室要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但楚御史只怕罪责难逃,他咬咬牙,復整言辞,“陛下,西梧知府几次三番与宋亭舟相见,可见两者私交甚篤。宋亭舟之政绩夸张,多处存疑,微臣这才一直没有准確评判。” 林蓯蓉盯著他重复了一遍,“你说宋亭舟政绩存疑?” 楚御史恢復了几分状態,极为肯定的说:“是!” “好啊好,他三年以来殫精竭虑,一心为民,到头来得了个政绩存疑?”林蓯蓉气笑了。 他转头就向皇上请旨道:“陛下,臣有一物证,可证明宋亭舟这三年政绩到底是真是假。请陛下允臣將证物带上大殿!” 皇上坐在最上首,环顾殿上的人暗地里的小动作,面色沉沉,“准。” 林蓯蓉早有准备,让人將一根两米长的粗长竹筒抬了上来,並叫两名宫侍抬著,自己和宋亭舟合力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皇上奇道:“这是何物?” 宋亭舟拿著绢布一头道:“回陛下,此乃微臣夫郎所作之画。” 他说著將画卷缓缓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宽约两米,长约六米的巨幅画作。也可以说不是一张画,而是整整六幅画被拼凑到了一张绢布上。 第一幅便是连绵不绝的丘陵,里面夹杂著零星的田地和在田间劳作的村民。百姓家中的烟囱没有冒烟,反倒是山中瀰漫著薄薄的雾气。田地与房屋並不对等,很多百姓在家中愁苦的望著大山。 第二张是衣不蔽体的佃户在地主家修缮房顶,有几个脖子上掛著金锁的小童在底下故意推倒竹梯,眼见著年迈的佃户就要从房顶上跌落下来,场面静心,小童们却在嘻嘻哈哈的拍掌大笑。 第三张是连绵的雨水和破败的大坝,通往大坝的路两侧乃是万丈深渊。 这三幅画並列在最上面,整体是黑白色调,孟晚將现代写实与古风水墨相融合,呈现出的画作既具有真实感,其內所表达的意境又能越於纸上。 稀少的田地,在大山里看不到希望的村民。 受地主奴役、地位低下的佃户。穿金戴银、以恶为喜的孩童。 岌岌可危的建筑、险峻到普通人看都不敢看上一眼的山径。 而其下对应的另外三幅画却与上面压抑的画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1章 返回赫山县 画卷展开之后,诺达的一个大殿里,竟半点杂音都无。一时间落针可闻,片刻过后只有一声声细小的抽气声。 “抬到近前来……罢了,朕亲自下去观看。”年迈的帝王从龙椅上站起来身,脚步略显急促的往殿中走去。 宫侍忙凑上前扶著,“陛下,您慢著些。” 皇上挥退宫侍,到近前处去看孟晚画的六张图,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画作的逼真之处。大到画中山峦上的飞鸟鱼虫,小到孩童头上的红布绳,无一不精湛到仿佛真的能伸手可触。 皇上的手堪堪停到那一排排整齐泛黄的甘蔗地上,到底是不忍心触碰。 “好啊,妙啊!”他抚掌大笑。 殿中其他大臣,包括皇子都站起来观赏。林蓯蓉和宋亭舟哪怕已经展开画卷看过一次,可此时再看仍不免被触动,更別提他本身就参与了画中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件。 几名宫侍有眼色的接过画卷,仔细拿在手中,让林蓯蓉和宋亭舟能空出手来。 宋亭舟便跪在离皇上近在咫尺的地上,“陛下,微臣从小父亡,家中赤贫,是靠母亲和夫郎辛苦劳作才能赴京赶考。当日微臣赴赫山县上任,旁人皆不看好微臣,微臣却从未有半点鄙夷不甘。只因天下百姓都是陛下之子民,在微臣看来,赫山的百姓,同京城的百姓,同江南的百姓並无半点区別。” 他吐字清晰,说话掷地有声,说出的话语真诚恳切,实实在在。让听者都能感受到他是一番肺腑之言,而非虚假的场面话。 不光他面前的皇上心中有所触动,殿中的许多大臣也是百感交集。曾几何时,他们也不曾被权利的欲望所薰染,发誓要为天下黎民做个清正廉明、断狱如神的父母官。 可后来是无奈,也是贪念,终究是回不去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宋卿所言极是,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皇上指著上面的三幅画,“朕还是皇子时便听太傅说过,岭南地势险峻,穷山恶水间瘴癘横行,民生为艰,一片荒芜之象。可终究没能亲眼所见,原是如此景象。” 朝堂上的又岂止是帝王,皇子大臣在京城中爭斗一生,许多人甚至连农田都没见过,更遑论偏远苦寒之地。 贫民之艰难,只存於他们笔下和薄薄的纸张上,又有几人能真正看见,了解呢?此时直面如此逼真的画作,难免不震惊。 廉王从自己座位上出列,“父皇贵为天子,龙血尊贵,这些平民百姓依附父皇皇恩,近些年又被减去了人丁税,才有今朝安乐。” 他身上穿著百人耗时三月才可织就的云锦,说著为百姓今朝安乐的话,在宋亭舟和林蓯蓉等曾外派为官的臣子中,尤为可笑。 可不能笑出来,因为廉王是皇子,阶级之分就是如此。 倒是太子还曾与岳丈去过边境歷练,见识过边疆更为朝不保夕的百姓,因此话语更言之有物,“父皇,岭南之困顿不只一宗,山多田少是其中最大弊端,宋知县能想到带领百姓退林还耕,此乃兴农之措。鼓励当地百姓栽种甘蔗,兴建坊更是利民之举。” 赫山梯田和製都已经在皇上面前掛了號,做不得假,除了死到临头还在狡辩的楚御史外,最清楚的便是户部尚书蔻汶。 他当初有多看不上岭南,如今看清局势后就有多欢喜。 明年西梧府就应该能把欠户部的钱都还清了吧? “陛下,臣厚顏想观摩此画一二。” 皇上心绪激盪,“来,都来!看看宋卿治理的赫山时下之状!” 文德殿內的一眾大臣都走到大殿中央赏画,宋亭舟本来只书於册本上的功绩,如今明晃晃的摆在眾人眼前时,任谁来都会震撼无比。 皇上龙顏大悦,恨不得直接將宋亭舟升到翰林院侍读的位子上,天天进宫给他讲讲是如何一点点將赫山县治理成如今这番模样。 工部尚书也是个实干派,他指著最后一幅画问宋亭舟,“敢问宋知县此为何种泥土,竟能建筑城墙?”三合土也不是这个顏色啊? 宋亭舟谦逊的答:“回大人,这是由七位工匠研製整整研製一年才製成的……灰粉。”他將临到嘴边的话咽进肚里,换了个另外的名称。 “灰粉?”工部尚书若有所思,“你说此物加水、沙之前是粉?” 其余人第一眼看的一定是梯田和甘蔗,宋亭舟也很意外工部尚书会看上水泥,他答道:“不错,此粉遇水则融,遇物则结。凡砖石木土,遇之则如胶似漆,浑然一体,纵风雨侵袭、岁月消磨,亦难撼动分毫。” 这时候大家关注的更多是民生和田地,尚不知水泥的出现会带来多大便利,只是震惊於他的作用。 所有人都围在画前,还跪在殿中的楚御史便格外显眼。皇上看够了新鲜劲儿,终於想起来地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帝王再仁慈也是帝王,他昂起高高在上的头颅,轻易对冷汗已经浸湿的半边身子的人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拖下去,斩。” 楚御史惶恐的眸子变成极致的恐惧,但就是如此,他的求饶声还是没敢喊出口,因为若是殿前失仪,他死前还会连累家人。 处理完楚御史,皇上继续下达旨意,“宋卿之功绩由吏部尚书亲自评判。”若无意外就是要宋亭舟留京了,留京任职是所有地方官的终极梦想,却不是宋亭舟的意愿。 眼睁睁看著楚御史被侍卫拖拽下去,宋亭舟闭上双目,这就是帝王家,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他要更加小心,如今羽翼未丰,京城是万万不能留的。 “扑通”一声,宋亭舟分不清是第几次跪在地上行礼。 皇上颇为意外,“宋卿可是还有所求?儘管直言。” 宋亭舟態度坚决,语气果断的说道:“陛下,微臣並无所求。微臣之功绩是百姓评判,有陛下看在眼里就已经足够。京中为官固然能直面圣顏,可微臣在地方上同样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与微臣而言,並无太大区別。赫山是微臣一手治理成如今模样,若是可能,微臣还想回去再守三载,望陛下成全!” —— 齐盛二十九年,三月十二。祝泽寧和吴昭远两家人一起到渡口送別宋亭舟。除此之外还有林蓯蓉与聂知遥夫婿乐正崎。 乐正崎抱了个两岁多的小哥儿,上前客气的说:“阿瑶叫我过来为宋大人饯行,这一车的薄礼都是他为孟夫郎准备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宋亭舟从怀中取出了一块质地上好的润白色玉牌,轻轻掛到他怀里的小哥儿脖颈上,“此次来京匆忙,没能来得及给緋哥儿带上什么,但是等三叔回来,定然捎带了岭南的橘子,听晚儿说緋哥儿很爱吃?” 乐正崎替儿子將玉牌塞进他怀里,“他这个矫情的,平时吃个饭食像小猫一样三口两口,最爱的便是孟夫郎送过来的橘子。” 宋亭舟朗声笑道:“晚儿也很惦记聂夫郎,若是得空可在秋季前去岭南找我们,荔枝橘子,应有尽有。” 乐正崎眸光一闪,“总有机会的。” 远处祝泽寧喊道:“景行快些,东西都装好了。” 宋亭舟闻言快步过去,对眾人一一告別后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船只。 “让太子殿下久等了。”他对著船舱里的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倒是没摆什么上位者的架子,“出门在外,宋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唤我声公子即可。” 宋亭舟不敢怠慢,立即改口道:“公子,去赫山的路途遥远,中途还会走几段官路。”他怕太子金尊玉贵,地位显赫,怕他吃不得赶路的苦,所以提前透露一二。 “宋大人放心好了,我姐夫十六就出入过边境,路上这点波折不算什么。”秦艽端了盘果子进来说道。 不在皇宫內院里,他又恢復了往日的肆意姿態。 宋亭舟和秦艽也是熟人了,有他这番话,放了不少的心,很快告退回自己客舱。 脱了厚重的外衫放在椅背上,宋亭舟斜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当日他在文德殿自请留在西梧,惹得皇上龙心大悦,怎能不全了自己这番忠君报国之心? 於是他顺利留在西梧府,连升三阶坐到了正五品同知的位置,倒是和三年前吏部司郎中承诺的一样。 而本来应该升到这个位置上的罗通判,则是被调到了其他地界。宋亭舟没特意打听引人注意,毕竟他手里还放著两个相当棘手的人贩子,或许不单单是人贩子那么简单。 太子会和他一起去赫山是极为出乎他预料的,虽说是顺路看一看赫山是否真如画中所述,但其实那两个人与廉王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交给太子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其中又有种种麻烦的事,需要谨慎对待。比如宋亭舟是不想掺和进太子和廉王之间的明爭暗斗之中的,起码现在不行。 所以若是直接將人交给太子,不免有投石问路之嫌,恐会被旁人將其算作太子一党。其中稍有差池便会落得和楚御史一个下场。 他心中思绪繁多,等回到岭南地界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六月。心中掛念家人,他粗略的先在西梧府见了新下属们一面,便带著太子等人赶往赫山县。 打马靠近县城,便能感受到脚下的路从尘土飞扬的土路自从换成了灰色的水泥路后,马车行驶平稳起来。且水泥路上每隔一丈便断开一条细小的横线,不影响车马行驶,但却令人好奇。 太子也是凡人,潮湿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赶路令人烦躁,看见新鲜东西倒是让他打起几分精神。 “此物便是灰粉所制?”他只觉马车行至其上平稳许多,便喊停了充作车夫的侍卫,亲自下去体验了一把。 天上还下著绵绵细雨,脚下的灰泥路平整坚硬,雨水对路况分毫没有影响。宋亭舟持伞下车和太子一起向前走去,边走边介绍道:“这一小段路其实算不得真正的灰粉所制,是有瑕疵的。” 太子颇感意外,“哦?”细看之下这条路的中间確实平整,但两头边上矮著草木的地方確实有腐坏的痕跡。 宋亭舟便向他细细阐述了当日建造水泥路所遇到的重重困难,最终又是如何成功烧制出灰粉。 “公子可看见远处那座矮山了?那处便是如今烧制灰粉的窑场所在。” “我听闻窑场要建在木材丰厚的地界,怎么山上的树木如此稀少?” 秦艽也从马上下来凑热闹,“姐夫,这个我知道,宋大人他们为了研製灰粉白天黑夜的烧木头,那几个匠人脸一个比一个黑,可不就是將树木都砍伐的差不多了吗!” 他描述的情景有趣,太子对窑场来了几分兴致,“宋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带秦艽上去一观?”太子出行身边自然有高手隨行,明里暗里都有,他却只带秦艽上去,是怕宋亭舟误会他有別的目的。 宋亭舟语气恭敬,“公子说的哪里话,山中恐有野兽惊扰了您,公子儘管多带人手上山。” 留下车马在山下等候,一行人步行上山。窑场就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山是矮山,没走上多久便到了。 他们靠近窑场时就见风重端著两碗润白色的液体,往里头各加东西,神情之专注,极像楚辞配毒的场面。 猛地见山上来了这么一帮子人,把他嚇了一大跳,不小心料就加多了。 “哎呦!我的胶!”他哀嚎一声,徒手就往外乱捞。 宋亭舟见他一脸崩溃可惜,忙道:“风大哥,是不是惊扰到你了?” 风重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位新晋的西梧同知,没好气的说:“你说呢?带这么多人来,看猴呢?” “放肆!”太子身后的侍卫出声喝道。 风重白了他们一眼,怒气冲冲的又跑了。一旁的徐老倒是觉得太子一行威武不凡,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忙替风重解释道:“先前孟夫郎要可以密封之物,风重这小子发现三十里外的山林里有一种树胶,似是能凝胶成物,好不容易攒了一些回来,这……” 太子没那么气量狭隘,他养的一群江湖门客,还有比风重更不靠谱的。 “密封之物?孟夫郎不光画画的好,对这些器物还有研究?若是要储藏什么要紧东西,我门下也有能人异士。” 第2章 闹事 晚儿到底要的是个什么东西宋亭舟也说不上来,但他已经猜到孟晚不想太过出挑,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越少的人知道越少,一切都要合情合理。 “內子的挚友极爱岭南荔枝,他便问烧制出灰粉的匠人可能造出一物能將荔枝常放而不轻易腐坏,以便送到盛京。” 太子微微讶异,“本宫也曾食用过岭南上供的荔枝,那可是要转运四千里,途经水路驛站一百五十三处,途中要用冰块保存。便是如此等到了皇宫也已经仅存三百颗。”他身为太子不过才得了三十颗而已,皇宫大內运送一次荔枝尚且耗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一个小小的夫郎便能做到? “姐夫不知,孟夫郎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他说有办法,没准还真能办妥。”秦艽和孟晚相处三年,现如今已经有些无脑相信孟晚了。 宋亭舟还在极力找补,“都是这些匠人在费心,內子只是异想天开,隨口一问罢了。” “那我就等著孟夫郎的好消息吧。”太子背著手往山下走去,抬眼回身间是浑若天成的矜贵。 他从小识文习武,十六岁便跟著忠毅侯在边境待了两年,周身的气势中还带著些將士才有果敢和英气。若不是廉王身后有定襄国公支持,根本不足以让他看在眼里。 他们顺著顏色深浅各异的官路入了县城,临近城门太子特意观摩了许久。这时的城门乃至整座赫山县城墙早已修筑完毕,不同於石头垒建的凹凸不平,容易坍塌损坏。灰色的水泥將整座城墙都刮抹均匀,想攀爬都找不到落脚点。 太子眸子中闪过一丝精光,“好!”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亭舟和孟晚建造水泥想的是修路。而太子见到用水泥建造的城墙,更多的是用於军事。这是孟晚和宋亭舟所领悟不到的。 宋亭舟甚至不用腰牌和身份凭证,靠脸顺利入了城。进城第一眼便能看到屹立在道路一旁,占地极广的一家客栈。里面生意还算不错,能看到大部分进出城的客商都会直奔客栈休息。 太子只多看了两眼,秦艽就在旁边自动解说:“这家客栈也是孟夫郎修建的,除了前面的门面,院里还有两座小楼。姐夫你不知道,別看现在人少,等秋收后到来年春,这家客栈比开在贡院旁边的悦来客栈还热闹。” “咳。”宋亭舟轻咳一声,唤回太子和秦艽的注意力,“公子一路劳累,还是先到下官宅院里休整一二吧。” 太子撂下帘子,“如此也好。” “常姨,宋大人回来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哦,店里生意太忙走不开啊,那我们先走了。” 安静了一会儿,秦艽又在外头和人打起了招呼,可见他是真的喜欢赫山县,进城后比回京还兴奋。 太子端坐在马车上,冷不丁车帘被人从外掀开,秦艽仗著骑术好,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姐夫你尝尝,宋大人母亲做的香酥羽膾,可好吃了。” 太子面色深沉地直视他,语气看不出喜怒,“君子不贪口欲,你姐姐教你的规矩,可见都是忘光了。” 秦艽被训斥的耷拉下脑袋,撂下帘子不敢吭声。太子妃比他年长几岁,秦艽长到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算是姐姐將他带大,秦艽再混帐,他姐教的规矩该守都守得。 这次是真的安静了,可挡不住街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家里有閒钱了也捨得带家人进城来採买东西,看看戏文。 小贩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杂耍的艺人和能清晰飘到耳中的戏腔。 宋亭舟归家心切,顶著绵绵细雨骑马在最前面,结果到了家里老娘和媳妇谁都不在,只有一头狼在院里阴凉地方乘凉。 常金习惯了儿子三天两头出远门,不至於像在三泉村没见过外面天高地阔时惦念,把手头的活计忙完了才赶回家。 “大郎?家里是来了客人了?”她一进家门就见平常给秦艽留著的小院外面站了好几个冷脸侍卫,不免有些忐忑。 宋亭舟已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他整理著浅薄的衣衫,安抚母亲,“是盛京来的高官,在咱们家小住两天就走,言语间客气几分就是,娘不必担忧。” 常金听他这么说心下安定不少,“那我去叫黄叶和我上街再多买些菜肉回来。”赫山热的早,而且又湿又热,肉菜什么的都防不住,见天买新鲜的才好。 宋亭舟知道她爱张罗饭食,倒也没出声阻止,也没特意叮嘱什么。他家一直是这样的家常便饭,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因为这个苛责於他。 宋亭舟此人就是这样,会因为种种遭遇更加內敛成熟,也会因为孟晚和严昶笙的某些话而產生深刻的触动。 思想成长与蜕变的同时,他却还是他。那个在学堂里能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宋亭舟,那个在低矮的门楼外与孟晚一眼万年的宋亭舟。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一朝心动,九年爱意不休。 “娘,晚儿怎么不在家?” 常金就知道他要问,挎著篮子边往外走边说,“晚儿在藕坊里,我去菜市口正好离他那边近,同他知会一声你回来了。” 宋亭舟摸著半干不乾的头髮,“你去买菜吧娘,我过去找他便是。” 常金双脚本来都已经跨出二进门了,闻言又撤了回来,“赶了这么远的路你也不嫌累的慌,晚哥儿哪里都是女娘小哥儿你去干啥?” 宋亭舟人高步子迈的也大,说话间已经超过常金,“我去藕坊门口等他,接他回家。” 常金看著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颇为无奈,“至於吗?下回乾脆把晚哥儿拴他腰带上,哪儿走哪儿带上算了。” 一旁的黄叶听了在旁偷笑。 —— 孟晚现在其实已经不会日日去藕坊了,就像如今的坊全权交给碧云打理一样,荷娘和唐妗霜都是管理藕坊的好手。 他们不像碧云一样由自己一手带领出来,有他在后面兜著底。而是经受多年磋磨,走投无路拼出来那一份狠劲儿。 可前几年的苦痛折磨不是假的,那些在巷子里做暗娼的日子更是挖不掉的伤疤。总有人见她们日子过得好了忿忿不平,跑过来硬要將那些已经凝结成痂的伤疤揭露下来,扯到鲜血淋漓看著才高兴。 “小婊子,高攀了知县大人就了不得了,叫你陪哥哥去喝两杯都不肯?”安静劳作的藕坊被打破了平静,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大清早堵在藕坊门口。 唐妗霜见势不对,背著身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示意看见的人从小门走,去宋家找孟晚通风报信。 可有几个年纪小的经不起事,见到他比划爭先恐后的往角落里跑,如此明显的动作旁人又不是瞎子,自然被那群混混抓了个正著。 和混混们有过瓜葛的是个叫董懂的小哥儿,他缩在唐妗霜身后脸色刷白。 陈云墨说囂张囂张,说低调也算低调,他从不將手里的哥儿女娘放到县城里,都是各个县城的镇子里找一条偏僻的巷子,租上一间小院。有时將她们扔到那里做暗娼,有时候叫她们仙人跳唬人。 左右都是骗钱,骗的越多便越能得到家里人的消息,甚至还可能见上一面。 她们深陷污浊的泥潭里不可自拔,便是家人这两个字吊著她们往泥潭深处爬。 董懂本来之前不在赫山县,而是黑叶县的一个小镇,他从没想到第一个被找上门的是自己。一时间天崩地裂,脑海里全都是不堪的往事,整个人精神都有点恍惚,倚著唐妗霜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可口中却不断念叨著什么,唐妗霜离得近了才能听清。 “我不是。” “不是我,別逼我。” “我不做的,別过来找我了。” 他说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苍白的脸配上求饶的话,像是在看见这群混混的瞬间就疯癲了。 唐妗霜目光中带著一丝悲凉,他们这些人才稍稍放下戒心,每天踏实努力的生活,可命运似乎不想放过他们。 “你还知道我们如今在知县大人手下做工,竟如此胆大包天敢摸到坊来,让宋大人知道定將你们都乱棍打死!”荷娘拎了个搅拌藕泥的棍子过来,站在最前面对著这群人就开骂。 那群混混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宋大人离开县城都快半年没露面,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哪个山旮旯里了?” 他们说著说著纷纷大笑起来,“指望县太爷管你们这群贱货?真是异想天开,还不快洗乾净了上床上等著哥哥,若是伺候的好了哥哥还能疼你一回。” 又有人有恃无恐的威胁道:“你们这群卖皮肉的也別想著去找谁告什么状,哥哥五湖四海认识的兄弟多了去了,要是谁敢把事情闹开了,这什么藕坊別想安生。” 董懂將这些浑话都听在耳里,浑浊的脑海里突然劈开一道裂缝。 孟夫郎供他们吃住,让他们在藕坊里有一片落脚之地,他就是死也不能叫人毁了这一切! 他一时之间钻了牛角尖,趁那些混混动手与荷娘他们撕扯的时候,猛地冲了出去,一头就往院子里搅拌藕泥的大缸上撞去。 荷娘被一个混混推倒在地上,连手中的棍子都被对方抢了过去,余光中正对著董懂决然的身影。 她失声了一瞬,下一秒是悽厉到有些声嘶力竭的惨叫,“不要!!!” 这道声音太过悽惨,院子里廝扯在一起的人都被惊到,不自觉放缓了动作。 却只见董懂额头磕上缸沿的一瞬,突然被一股巨力从拉住往后撤,那人使出全身力气拉他,拽回董懂后泄不住力道还抱著他在地上滚了几圈。 荷娘和唐妗霜等人嚇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藕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孩。 虎子把背篓卸下来放到一边,跑过来扶起断臂的大牛,“大牛哥你没事吧,快起来。” 大牛没了一条胳膊,方才用力太大又有些虚脱,坐在地上缓了会才借了虎子的力道起身。 他有些犹豫的对愣在地上的董懂伸出那条完好的手臂,“你怎么样?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有意抱你的。” 荷娘他们这会儿也回过神来,纷纷围坐到董懂身边抱著他崩溃大哭。 “孟夫郎,就是他们要欺负人!” 草哥儿喘著气跟在孟晚身后跑来,指著院子里的混混说道。前年陈二和儿子受伤休养了快一年,这一年草哥儿成长许多,和他娘下田干活,没有活的时候就去挖野菜养鸡掏蛋给他爹和哥哥补身体。 陈家窘迫了一年,去年他和大牛的身体好些了,又种起甘蔗家里的情况才好些。可草哥儿经歷家中巨变,到底比从前懂事了,听闻县城里的藕坊收藕,便也找些附近的野生藕挖来卖补贴家用。 除了他,还有很多小孩这么干,只不过有些人会被家里大人叮嘱离藕坊的人远些,那里的人都是破烂货。 小孩不懂破烂货的意思,还当面变成顺口溜到藕坊门口唱著玩。草哥儿一家却很真诚,因此和藕坊的人相处於洽,偶尔荷娘她们自己都捨不得钱,还会特意给草哥儿备些糕果来吃。 现在地里活少,藕也不是季节。草哥儿是来是因为陈二种的西瓜结了果子,知道藕坊里的人关照草哥儿,所以让大牛驾牛车过来送几个。 他们来的早,谁想到看见藕坊里头闹成这样。草哥儿心眼比哥哥多,当即就跑去宋家找孟晚。大牛实在又心软,看到有人自杀也顾不得什么就衝进去救人。 孟晚了解了来龙去脉,气得七窍生烟。 “雪生,去把这群找死的都给我绑了!” 哪怕他们来的匆忙没带上太多的人,但雪生身上带著功夫,又有大牛这个身板结实的汉子帮忙守著大门,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没一会儿功夫,闹事的十几个混混就被捆的严严实实。 孟晚围著他们绕了两圈,越看越是火冒三丈,没好气的將其中一人踢倒在地。 “狗东西,敢在我地盘上闹事,真当脾气好了?” 第3章 找打 “婊子,你敢绑我,不知道爷爷在黑叶县是一把手吗!” “爷爷可是黑叶县知县的小舅子,现在把爷爷放了再主动过亲热一番,爷爷就饶了你一回儿。要不等我从黑叶县带人来,可就是不是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孟晚气笑了,自从他隨宋亭舟到岭南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囂张了。 “懂哥儿,还能不能起得来?”他问被唐妗霜搀扶的懂哥儿。 懂哥儿刚才虽然被大牛拉住了,但头上还是擦破了皮,这会儿有些晕晕乎乎的,但听到孟晚的话,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夫郎,对不住,这事都是因我而起……” 孟晚打断他一番愧疚发言,“站过来,给我抽他几个嘴巴,就前面骂的最脏那个。” 懂哥儿一愣,“啊?” “啊什么啊?让你抽他,使点劲儿!”见那流氓混混不停的满嘴喷粪,孟晚都快等不及了。 听他催促,懂哥儿犹犹豫豫的站到混混面前,眼神闪躲,將脸扭到了一边,伸出右手啪地一声扇到混混脸上。 他这一下给人挠痒痒差不多,混混受到的实质伤害性不大,可当著兄弟们的面被个哥儿给打了,备受侮辱,张嘴又开始喷,“你个婊子、被人玩烂的贱货,你敢打我……啊!”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力道明显比上次大了许多,但孟晚还是不满意。 “再用点力,怕什么,他敢从黑叶县跑到赫山来就是上杆子找死,不把他打的他娘都不认识我就不姓孟!” 懂哥儿可能是在两次动手后找到了感觉,听了孟晚的话后更加有底气,挥动的手一次比一次快,也一次比一次狠,很快领头的混混脸上便开始出现一道道红色的指印。 “闭嘴闭嘴,不许骂我们东家,呜呜呜……也……也不许骂我!”懂哥儿麻木的双眼中渐渐染上丝快意,这下子不用孟晚催促,也知道狠命的扇人,边打还边哭个不停。 其他混混都看愣了,这下再也不敢吭声。孟晚招呼其他人,“愣著干嘛,这群人刚才怎么拽你们头髮扇你们耳光的不记得了?都给我打回去!” 荷娘是这群人里最能狠下心肠的,孟晚发话的瞬间,她便披著被扯散的黑髮,学著孟晚那样將一个混混踹了一脚。 她本意可能也想將混混踢倒的,但奈何身材娇小,没能踢动。她反而更气,从地上捡起根棒子往混混身上狠狠一戳,终於將他戳倒。然后將棒子一扔,又在墙角拿了根短的,劈头盖脸就是往对方脑袋上敲。 身边的唐妗霜不得不提醒她理智一点,“万一打死了不是给东家惹麻烦吗?往手脚上打。” 说完他自己还对著另外的混混给大家做实验。 曾被陈云墨从矿山上弄下来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动起手来,场面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孟晚嫌弃那些混混的叫声难听,还叫雪生把他们的下顎骨都卸下来了,从藕坊门口便只能听见里面“砰砰砰”肉体和棍棒碰撞的声音。 “荷娘,你怎么……样?”衝进门来的卢溯眼睁睁的看著往日姿態柔弱如杨柳扶风的荷娘,披散著头髮在拎著棍子打人? 他背过身闭上眼睛,三秒后睁开看见的是宋亭舟冷峻的脸,对方颇为不满的说:“你如今也是堂堂一个举人了,何故做此番姿態?”他当年考举后可没这番幼稚扭捏。 卢溯被训得不敢开口,只能缩在墙角目睹荷娘打架。 院子里比较吵,孟晚正双手叉腰,看得比自己上手还爽快,冷不丁被人从后面单手扶住了腰,“可有被人衝撞到?” 孟晚满脸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早起便进了赫山地界,只是带人去窑场山上看了眼,所以耽搁了些时间。”宋亭舟带著他往外走,扯下腰牌交给雪生,让他拿著去县衙叫人过来。 宋亭舟此行是去朝覲的,哪怕孟晚不在乎他官升几品,也难免问上一声,“考核结果如何?” 宋亭舟久不见他,眼睛一刻也不离他身上,嘴角带著笑意打趣道:“夫郎冰雪聪明,何不猜猜。” 孟晚来了兴致,他站在宋亭舟面前仔细端详对方,“嗯……眼中带笑,应该是高升没错了。若是回京你应当是神態微微紧绷的,可能还会儘早给我寄来书信,叫我和娘今早收拾行装。但你没有,那……可是被派到附近地界为官了?” 宋亭舟没有再卖关子,“还是西梧府,认了同知,下月我便要赶去府城上任。” 孟晚没有太大意外,这个结果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了,西梧府这地方他们也待得熟悉了,再换的话还要重新適应。 “那可太好了,但是下月上任的话有点急,现在就要休整行装了。”好在赫山县离西梧府不远,便是宋亭舟先去任上,他留下和常金慢慢规整也可行。 两人牵著手回家,雪生叫来黄巡检將闹事的混混都押到大牢里。新上任的知县还没到,这群人等著宋亭舟明天到衙门再审讯。 聊了一路,到家门口宋亭舟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情忘了没和孟晚说,结果孟晚直接睁大了眼睛看著院里和秦艽站在一起的男人。 “太子殿下?” 一身常服的太子语气平淡,“孟夫郎,多年未见,原以为只是个牙尖嘴利的,没成想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孟晚忙跪下请罪,“太子殿下赎罪。”在上位者面前他还是挺老实的。 太子示意他起来,“我並无怪罪夫郎的意思,这三年还要多谢二位帮我照看秦艽。” 孟晚最近谈了两笔藕粉的生意,对方见他是夫郎也没办法拉去酒楼吃喝,便一个劲的恭维他,翻来覆去就是夸孟晚能耐,有时候孟晚带上阿砚,他们还会夸阿砚可爱。 孟晚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导致太子和他客套的时候,他顺嘴就回了句,“秦世子乖巧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这句话说完,院里三个三人都默了。 秦艽:原……原来,我在孟夫郎眼里十分可爱? —— 晚饭宋家张罗了极为丰盛的一桌席面,有北边的家常菜,也有赫山当地的水產,还有常金如今最拿手的香酥羽膾。 有太子这尊大佛在,饭桌上的氛围不如往日轻快。常金还当太子是京城的大官,本想招呼一二,但见儿子儿媳都不开口,她也张不开嘴。 一顿饭吃的默默无声,循规蹈矩,等到黄叶和秋色往下撤盘子的时候才发现一盘子的香酥羽膾一个不剩了。 他倒也没奇怪,宋大人饭量大,桌上少有剩菜剩饭。只是香酥羽膾是炸物,宋大人更爱燉炒的菜,往日家里少做,做了也会剩下,今天倒是没剩。 黄叶摸摸雪狼的头,“今日没有你爱吃的,但厨房还剩两根肉骨头,我去给你拿。” 雪狼及通人性,听到黄叶说前面的话兽瞳微微收缩,还有些委屈的模样,再听到后面时已经撑著爪子起来,主动拿著它的食盆跟黄叶到厨房门口等候了。 阿砚许久未见宋亭舟也是想的,夜里洗好澡,让黄叶將他送到孟晚与宋亭舟的臥室门口,“阿爹,开开门,阿砚要进来。” 孟晚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宋亭舟,口中细碎的喘著热气儿,“去给阿砚开门。” 宋亭舟上半身赤裸,结实的肌肉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穿著褻裤起身,隔著门对阿砚说了句,“去祖母房里睡,明早爹带你去衙门玩。” 阿砚委屈巴巴,“想和你们碎觉觉。” 宋亭舟只得又加了句,“爹回来还给你带了吃的玩的,明早找出来给你。” “阿砚现在就要!”阿砚激动的说。 宋亭舟声音凭平日略微暗哑,再往下压低后更有威慑力,“现在太黑了,快回去休息。” “好吧。”宋亭舟生气的时候阿砚还是很怕他的,只能依依不捨的让黄叶又將他送了回去。 宋亭舟怕他还回来,將门口和床边的灯都吹熄了,三两步又踏进床幃里。 孟晚找木匠订得床很结实,没有嘎吱嘎吱的摇晃声,但动静大了扛不住还是能听见“砰砰”的撞击声,再或是几句压抑不住的闷哼。 …… 第二天宋亭舟去衙门审案,家里有贵客在,孟晚也不敢放肆,早早起来给尊敬的太子殿下请安。好在太子主要是去钦州,要不然天天早起孟晚就有些受不了,更別提还要面对对方时不时的抽查。 “太子殿下有事儘管直说,草民定知无不言。”孟晚一脸职业假笑的站在太子面前,任由对方肆无忌惮的打量,换个人他早就让雪狼扑上来咬人了,没办法,对方是皇室,生来就高到普通人够不著。 “孟夫郎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可否方便告知其家世?”太子看了他半天突然问起他的来歷。 孟晚闻言一愣,瞳孔下意识收缩,但异样只在他脸上逗留一秒,下一刻他便抿起形状姣好的唇,“草民出身並不显赫,是被我婆母买回宋家的。” 他不懂皇室的手段到底如何,也不想拿自己去试探。孟晚唯一知道的就是君命如天,龙威难测。他没见过皇上,但却认为太子已经具备了帝王的难以捉摸的心计,和能掌人生死的威严气势。 不能在太子面前撒这种极有可能被戳破的谎言,只是不知他的身份会不会影响宋亭舟前途,毕竟上位者的心思不好猜。 “哦?”太子闻言颇为意外,“这么说你之前是奴籍?” “回殿下,是。”孟晚艰难点头,哪怕他心思再深,这会儿也不免紧张,放在身侧的手一下下的抠弄双鱼玉佩的带子。 太子余光中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倒是觉得有几分可爱,他视线在孟晚綺丽的脸上流连了一瞬,隨后若无其事的说,“不必紧张,本宫不会管这种閒事。倒是以后不知道有没有百无聊赖的御史会奏上宋大人一本,就说不定了。” 他的话像是给孟晚吃了一记定心丸,里面孟晚听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太子对大臣夫郎以前是奴籍的事虽有惊讶,但不太在意,可能在京中有过此种官员夫夫,或者夫妻,於上位者而言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二,御史会上奏,说明此事確实有些不合规。但!合法!要不然上奏的就不是御史,而是刑部或大理寺了。 御史参奏,也就是个作风问题,不痛不痒,顶多被罚些俸禄。 这下这事就是被人扒出来,孟晚也不必担忧了。他心头欢喜,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和太子说话。 太子只在赫山待上两天便要出发去钦州,下午太阳不太毒辣了,便在一群侍卫和秦艽孟晚的陪同下去了趟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地——坊。 坊是赫山百姓翻身的根本,也是那年赫山县以代税震惊满朝文武,才让皇上的视线放到这小小的县城上。 每一个站在坊大门外的人都会震惊於这座规模庞大的建筑,但对於从小在深宫內院长大的皇子们,便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太子脚步从容的走进坊,里面是形形色色忙碌的工人,如今是坊最清閒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忙著检修器具,打扫卫生,以迎接秋冬时忙碌的製工序。 大家做了三年,如今已经很习惯这套流程了。 太子逛了一圈下来后突然问道:“为何这坊里面都是女娘和哥儿在做工?” 孟晚知道他一定会这么问,也做好准备要將背的熟烂的话,郑重的讲给这个尊敬的男人听。 他先是反问了一句,“草民斗胆问殿下一句,您认为她们做得如何?” 太子淡淡道:“尚可,但不便利,有些事务男子比女子哥儿成效更著。”他没有寻常男子瞧不起女子小哥儿做工的傲慢和成见,但禹国上下就是这样男主外女主內的固有思想,不適应是难免的。 可惜,目前禹国对女娘和小哥儿的包容性太低,男、女、哥儿三性,尚不能同处一家工坊做工。现如今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孟晚恭敬的说:“殿下说的在理,以草民的拙见认为男子和女子、哥儿各有优势,各自做一部分的话才事半功倍。” 第4章 赏赐 太子的话语中满是上位者对普通人的拿捏与考量,“女子、哥儿,向来都是以夫为刚,若是让她们都跃於人前,只会更不易管控。” 孟晚毕竟在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闻言颇感不適。但他不会傻乎乎的和太子爭辩什么,反而顺著他的话说下去。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可如赫山这般……”孟晚的话里转了个弯,“不知殿下可曾见过草民画的赫山百態图。” 聪明人略微提点就已经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赫山县之前的百姓甚至少有三代人,贫民活著都难,谁还管什么女人做工还是小哥儿做工? “草民开办的坊如今已有三年,这三年里,草民僱佣男子將甘蔗收到坊里。剩下所有劳务,都由这些女娘和小哥儿完成。三年间赫山坊共卖出高纯度红和普通纯度的红共一百四十万斤。”孟晚说出这个相当庞大的数字后,连太子身后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卫神色都变了一变。 孟晚嘆道:“这三年她们在坊里为赫山建设出了很大的一份力,创造了不亚於男子的收益。若只把她们这样的劳动力作为提高国家生育的附庸存在,未免太过可惜。” 太子沉默了一瞬,从孟晚说出產量时便开始转动腕上价值不菲的珊瑚手串,过了许久动作还是没停,“你们夫夫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圣上念著宋大人的功绩,也看重你的画作。安心在西梧待上三年,若有难事儘管去京城找我。” 若三年前他还只是將宋亭舟当个小小的进士,把孟晚看做有些机灵劲儿的小哥儿。如今已经掀翻以前的看法,甚至惜才的想,幸好当初没硬要宋亭舟留京。 宋亭舟已经升到了西梧府同知的位置,太子这番话无异於默认了让他们两口子放开了做,出事他兜著,却又没有强迫將宋亭舟拉入他的阵营。 孟晚一瞬间对他好感倍增,打铁要趁热,他当即厚顏表示,“既然太子殿下如此说了,草民还真有件小事想请殿下帮忙。” 他穿著身浅淡却不艷丽的衣裳,那张綺丽的脸上带著股討好的意味,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太子端著他的架子,“说吧,什么事?” 孟晚並不敢直视太子,而是微微垂眸,边说边悄悄的观察太子脸色,“草民听说殿下曾去窑场看过,也知道臣要做一种密封之物,但还差一些东西,想像殿下討一些过来。” 太子轻轻转了转手中色泽浓郁鲜艷的串珠。“何物?” “不是物,是人,臣想要几个瓘玉局的能工巧匠。”孟晚怕太子不答应,忙解释道:“无需顶好的匠人,几个能制玻璃的学徒即可,臣是想做一批玻璃製品的容器,用来装放荔枝。”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皇室把控瓘玉局是为了贵族製作精美观赏器物与器皿,供於宫廷宴饮和宫殿装饰等,若只是製作粗劣玻璃罐子当容器,应当也是可行的。 但民间若想生產玻璃,定是要经过皇室首肯,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孟晚管太子要人,主要是为了將他的工厂过个明路。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还真想钻研藏储荔枝的法子?” 孟晚看著自己一手创建的坊,心中似有千般情绪在翻涌,“都说岭南处地偏远,山势险峻,不利於大范围农耕,这確实是它的缺点。可岭南的荔枝橘子在整个禹国都是独一份的,这是岭南的优点。草民想让岭南的荔枝传出去,使文人墨客提起岭南时不再只是穷乡僻壤的恶称。” 他语调並不慷慨激昂,可就是能调动的人心潮澎湃。太子身边的侍卫两两对视,眼中皆是震惊和钦佩。 转动手串的细微声响消失,太子將手串带回手上,“本宫答应了,等我回宫之后会挑两个家世清白的匠人,將其派遣到西梧来。” 孟晚极力克制住要翘不翘的唇角,低头躬身行礼,“多谢殿下成全。” 可能是今天在坊里鸡汤给太子灌得太多的,回去太子就从隨身的行囊中找出两块羊脂白玉出来要赐给孟晚。 孟晚嚇了一跳,“殿下万万不可,草民不能收。” 我滴个乖乖,刷好感是不是刷过头了?我这张破嘴!!! 看出孟晚的惊恐不似作偽,太子反而笑了,“放下你的心,本宫难道没见过美人,非要强抢朝臣夫郎不可?收下吧,你开办坊,使百姓有份生计,若不是哥儿之身,就是千两金也值当。” 孟晚容顏確实姣好,令人阅之心动,但已成家生子,不然纳进东宫做个侍妾也是好的。 然而他最大的价值却不是困於后宅之中,太子看的清清白白,可拉拢而不可褻瀆。 孟晚诚惶诚恐的收下赏赐,留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儘量减少和太子的接触,等两天后太子在秦艽的陪同下巡视了最近的甘蔗地,决定启程赶往钦州,他才和宋亭舟一起露面恭送太子。 “可是有何不妥?”宋亭舟自然能看出孟晚的异样,只是察觉孟晚在隱忍不发,似乎极为忌惮太子,只能等送走太子和秦艽后再询问他。 古时都讲究早起赶路,送走太子回来,天还没大亮,孟晚拉著宋亭舟回房,从床头的暗柜里拿出个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嵌蓝宝珠的盒子来。 “这是太子赏赐给我的。”孟晚眼中带著些许不安,“宋亭舟,我会不会闯祸了。” 他不是神,不能算清楚每个人內心的想法。一些心思好懂的普通人就算了,上位者城府深沉,孟晚也不能探究几分想法。他习惯未雨绸繆,做事將最糟糕的后果考虑其中,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虽然太子那么说了,但他一日不走,孟晚便提心弔胆,也只有现在宋亭舟面前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將原委都同宋亭舟说了,眼见著宋亭舟脸色比他还难看,更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宋亭舟整理好心情发觉孟晚误会了他的神態,忙將对方抱在怀里,“晚儿,不用怕,太子在京中向来沉稳,从未做过什么荒唐事,是我暗恼自己无用,竟没察觉到让你心惊胆战了这么久。” 孟晚被他紧紧抱著便觉得心安定了一半,他用依赖的语气同宋亭舟小声说:“其实我心里也觉得那种机率不算大,但和这样有气势的皇族相处还是忍不住心慌,担心自己乱了分寸。”影响宋亭舟的仕途。 宋亭舟抱著孟晚坐在软榻上,双手搂住他,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他用温热的唇爱怜地贴了贴孟晚额头,声音温柔的像能滴出水来,“莫怕,晚儿,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在。” 他如今虽然升至五品,可上面还有四品、三品、一品乃至皇室。他需要更努力,取得让皇室都不敢轻易动他家人的地步,才能安然带孟晚、常金和阿砚回京。 “对了,差点忘了问你,在京城有没有人找你麻烦?”孟晚想知道制香皂那人的身份地位,但又怕一向人打听反而会暴露自己,便连宋亭舟也没细说。 太子带的高手应当最少都是二流,起码雪生是打不过的,两口子这些天没敢商量什么盛京中的详细事,到这会儿才倚在榻上一一诉说。 说到找自己麻烦,宋亭舟立马想到廉王,“幸亏你谨慎,將信送到项先生那里,不然定要被人截下了。” 孟晚也不能確定会不会有人拦心,单纯就是心眼多,所以多备了一步。所以宋亭舟这么一说,他还颇为惊讶,“还真有人劫信,手段这么多,连岭南这么远都能伸出手来,该不会是皇室吧?” 宋亭舟拔下他头上的祥云髮簪顺手放到一旁的矮柜上,抚著孟晚垂落的黑髮道:“是廉王,若是我没猜错,陈云墨这些人就算不是廉王亲自指使,也和他有莫大的关係。” 孟晚靠在他怀里若有所思,“廉王如今也有二十多了吧?陛下的皇子中除了行二的勤王、行四的太子和行五的廉王外,还有其他皇子吗?” 宋亭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还能再抱著孟晚小憩片刻,调整了一番姿势后答道:“並无。” 孟晚本来在他身上趴的好好的,但天气实在太热,他便悄悄退开了一些,“廉王与太子斗得凶,我们本来就和秦艽交好,又扣押了陈云墨和陈崇,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他和宋亭舟倒是一个想法,这个当头,他们好不容易得皇上和太子青眼,万不能掺和进党爭。 宋亭舟发现他的小动作又把他捞回怀里,伸手拿起放在窗边的蒲扇,一下一下的为孟晚扇风,“不必忧心,这些我会解决好,你再睡一会儿,我替你打扇子。” 被他温声劝了两句,孟晚彻底放鬆下心神,將外罩薄如蝉翼的罗衫脱下来隨手放在一边,孟晚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他里面穿的衣服像背心,露出锁骨和胳膊。宋亭舟挥动蒲扇带来的轻风將他前额的碎发吹的飞起,再快速落在他白皙光洁的额头上。 宋亭舟就这样看著他的睡脸,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窗框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孟晚长睫轻颤,他才睡了一会儿,现在还並不想清醒。 宋亭舟將胳膊从他颈下缓缓抽离,半跪在榻上轻手轻脚的將孟晚抱起,见人在他怀中半醒未醒的样子,轻声哄道:“榻上挨著窗户,我抱你去床上睡。” 孟晚迷迷糊糊也不知听没听懂宋亭舟的话,总之一挨到床又滚到里面睡熟了。 宋亭舟理了理衣裳,拿了本书坐在床边,边给孟晚打扇子边看书。过了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知道可能又是阿砚过来喊吃饭,率先放下书册和扇子到门口拦住了他,“嘘,乖阿砚,阿爹睡觉还没醒,爹和你去吃饭。” 阿砚学著他的样子小声说话,可可爱爱的笑话孟晚,“阿爹真是个小懒蛋,他还介个样子说过阿砚呢!” 宋亭舟略微弯了弯身子牵上儿子的小手,“阿爹不懒,他是全禹国最好、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哥儿。” 阿砚瞪圆了和孟晚极为相似的眼睛,巴巴的望著宋亭舟,“那阿砚呢?” 宋亭舟摸摸他头上被常金梳起来的两个小揪揪,温和的说:“阿砚也是全禹国最聪明的好阿砚。” 阿砚害羞的捂著脸,“爹,你不在家,阿砚都想你啦!你也夸阿砚漂漂!!!” 常金端了一筐馒头往堂屋走,听到阿砚的话噗嗤一声笑了,“阿砚,只有小哥儿和女娘才想被別人夸漂亮,阿砚是男子汉。” 阿砚鼓起白白嫩嫩的腮帮子,使劲收著下巴表达自己的不满,“阿砚就是要漂漂!” 宋亭舟摸著他下巴上被挤出来的肉,“阿砚平时就很漂漂,但生气的时候就不漂亮了。” 阿砚大惊失色的捂著自己的脸颊,“真的吗?那阿砚不气惹!”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面小镜子,吃饭的时候吃两口就拿起来照照,在意的不得了。 常金笑的开怀,“这孩子可真是,也不知隨了你和晚哥儿谁,小人精似的。” 阿砚咬了口馒头,口齿不清的回祖母,“隨锅锅。” 楚辞悄无声息的勾唇浅笑。 看来太子这尊大佛走后,不光孟晚,全家都鬆懈了下来。 饭后宋亭舟又去了县衙,他这些天忙著將衙门的运作流程都详细记录下来,以方便新知县来时方便交接。 而且乔主簿心细如髮,他用惯了,这次去西梧赴任想带上对方,还要去问问乔主簿的意见。若他同意,自己便为他向上级推举,任个正八品的府经歷,继续在自己手底下理事。 没有谁是不想升官的,乔主簿一个四十来岁的秀才,能坐上府经歷的位置已经极为体面了。 他知道宋亭舟要提拔自己后惊喜交集,虽然他这位上司平时派下的公务有点多,但待遇是真不错。 心中的喜悦还没落地,便见宋亭舟指著一摞子的帐目让他整理。等新主簿上任后,他不光要与新主簿交接自己庞大的工作,还要向新知县匯报。 乔主簿苦哈哈忙碌的时候,宋亭舟已经效率极高的將新主簿找好了,便是卢溯的好友郑圆。 第5章 照磨 郑圆天分不如卢溯,考上秀才已经是顶天了。宋亭舟主动去他家找他,问他可想做赫山主簿的时候他直接傻了。 “宋大人,我……学生真的可以进县衙当差?” 可能是以后不会常见了,宋亭舟难得对赫山两个独苗露出抹笑意,“难不成我特意找过来骗你?” “不不不。”郑圆忙不迭的摇头,“大人怎么会骗人呢。” 宋亭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还不儘快去县衙和乔主簿交接?不懂得趁机多多问他。” “是”郑圆被好消息砸晕了头脑,兴高采烈的去了县衙报到,只两天下来人就蔫了。 孟晚这边也有一大堆的事需要处理,坊他已经放心交给碧云了,这倒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但藕坊才刚刚起步,甚至一直都是零散的卖藕,还没到大肆收穫的时候,等深秋收藕的时候,孟晚是要回来帮忙把关的。 而且他想把唐妗霜带到府城去做事,赫山就留下荷娘与懂哥儿他们。陈二一家经孟晚考察发现为人著实不错,他打算僱佣陈家人帮藕坊拉藕,大牛一个马大三粗的汉子,平日里还能镇住些偷鸡摸狗的人。 青杏一家也是要隨他们去西梧府的,这点毋庸置疑,她们一家医术好不说,孟晚於她们有救命之恩,关乎家人身体性命等,孟晚轻易信不过新人。 还有窑场的风重师徒和徐老,徐老年纪大了,可能不愿折腾,但风重这个人才孟晚是一定要带走的。对方最近搞橡胶搞得热火朝天,孟晚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如今就差太子给的瓘玉局工匠,他便能在西梧重开一个正正经经的窑场来。 六月二十,新派来的赫山知县远道而来,他与吴昭远是同一届进士,只是两人平时没什么交情。这位新知县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不然不会被派到赫山来,毕竟岭南的名声只有小范围人知晓,名头还没彻底打出去。 但到了赫山后的所见所闻早已顛覆了他的认知,宋亭舟与他交接了几天工作,不轻不重的敲打了这位新知县几句。 毕竟赫山县是他一手建设成如今模样的,他是升官了,不是死了或者调走了,相较於其他县城,赫山他会一直关注的。 养鸡场低价转卖给陶家人,孟晚渐渐脱手手里的產业,常金也把他的炸鸡铺子交给旁人打理。之后孟晚每月都会回来一趟巡视他名下的坊和藕坊,核对其中帐目等,顺手就能將炸鸡店的营收和几间铺子的盈利带回给常金。 他们家现在已经不差钱了,但自己挣钱自己的踏实感是这个时代女性无法抗拒的,孟晚想著到了府城再给常金找间铺子开开,她想去就去铺子里忙活,累了便在家休养。 一家子各忙各的,到齐盛二十九年夏,七月初二,宋亭舟僱佣的车马天还没亮便从巷子里出发。他们谁都没有通知,又不是不回来,免得引起许多愁绪。 守城兵开城门目送他们出了城门,突然在后面一嗓子嚎了句,“宋大人,一路走好!” 孟晚正坐在车辕上凉快呢,差点没被他一嗓子给顺便也送走了。 果不其然,后面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光,最奇葩的是县城外面的官道上也跑来一群人,都是各村的里长带著人和草蓆铺盖,也不知道守了几天,各个被蚊子吸了一脸大包。 “孟夫郎你要走怎么也没和大家说一声?要不是陶老头说漏了嘴,我们都不知道。” “宋大人,你去了……去了府城,可別忘了我们这群人啊!” 最年轻的里长就是水和村的,剩下基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他们顶著一脸大包哭著对宋亭舟和孟晚说话,语气比被拋弃的怨妇还可怜。 孟晚心里又感动又好笑,“大家快回去吧,我们只是去府城,又不是回北地,还会再回来的。” 宋亭舟则是细细同里长们交代,“新上任的王知县同样是个好官,本官走后若有什么冤屈,该报官报官,不可私自滥用私刑。” 他后一句话说得语气有些重,显然是怕自己走了之后,新知县镇不住场面,会被某些压制下去的当地势力打压。 里长们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毕竟槿姑杀夫案现在整个岭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山县没靠甘蔗闻名岭南,反倒靠著这么一齣戏传遍境內。 辞別了村民们,宋亭舟一行人终於顺利上路。常金晕车的毛病没好,病歪歪的靠在马车里受罪,阿寻和楚辞与她在同一辆马车上照顾她。 反而阿砚是头一次出远门,颇感新奇,但很快就败在高温和漫长的路途上。孟晚將他安置在车里,窗户全都大开,缝著薄薄的纱布,让其四面透风。车厢里面也奢侈的铺著柔软的纱罗,阿砚躺在上面睡觉虽然依旧很热,可身下是光滑且不沾身的。 孟晚一下一下的给他打著扇子,偶尔自己也扇两下。便是这样后几天阿砚也熬不住了,基本上天天睡醒都要哭上一场,路上也只能喝得下熬好后凉凉的藕粉。 等半个月后他们终於进了西梧府城门,阿砚已经瘦了整整两圈,常金自己还不痛快,看见蔫答答的阿砚心疼的要死。 宋亭舟先將他们送到客栈安置,自己洗漱后换上官服去府衙报到。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后,孟晚才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实在是太热了! 这半个月的路程不是他们经歷最远的,却是最难受折磨人的一回。 其他人都在各自休息,阿砚迷迷糊糊被黄叶抱著洗了个澡,这会儿又趴在床上睡著了。 这已经是客栈最好的房间,却也只是朝南有两个窗户,屋子里並不太通风,阿砚脸蛋脖颈都是细密的汗珠。 孟晚让黄叶打了盆凉水过来,浸湿了帕子给阿砚擦脸和脖子,帮他降降温度。等太阳稍微倾斜的时候,打了把油纸伞带著雪生去了牙行。 客栈不是久留之地,还是自己家才舒舒服服的。 孟晚找了官牙里的四五个牙子,都给发了赏钱,让他们在最短时间里给他找出两套靠近府衙的宅子出来。一个要两进的小宅子,一个要更大些,三进四进都成。 同知夫郎的名头再加上孟晚的大手笔,牙行的人態度尤为积极,第二天一早便地上来两本册子供孟晚查阅,上头还贴心的画好了简略的户型图纸。 他们急著入住,孟晚飞速选好离府衙隔了一条街,同一巷子內的两套宅子。小的一套两进的在巷口,缺点是宅子有些破旧,有些地方需要重新翻新。 大的那套四进的就巧了,正是上任刘知府曾经住过的宅子,里头器物用具一应俱全,简称拎包入住。 孟晚看了后比较满意,但仍谨慎的先问了问宋亭舟,“不会不合规制吧?” 宋亭舟让他放宽心,这种事就和国家规定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一样。律法本来规定的是一、二品官可以纳四妾,三、四品官可纳三妾,五、六品官二妾,七、八品官只能纳一妾。往下的平民百姓並无纳妾的权利,只能四十无子后方能纳妾。 听著还算合情理,但实际上地方乡绅不光纳妾,还有娶平妻的荒唐者。胡逖一个小小的七品官,纳了一后院的小妾。当上位者都不遵守的时候,这条律法便早就形同虚设了。 孟晚安心的买下刘知府留下的四进大院,让苗家人先暂住在其中一间单独的小院內,等巷口的宅子修整好了再搬过去。 医馆这三年也挣了些钱,但买宅子还是不够的。宅子孟晚买下,记在自己名下借住给苗家人住,不过这辈子应当是不会收回了。 “家里又买了新僕人?”常金稀罕的在宅子里走走逛逛,这几天休息好,人又精神起来了。 孟晚陪著她四处逛,边介绍里面的院落景致,“这回咱家换的宅子大,光靠黄叶和秋色不得把他们累个好歹的?买了八个做粗使活计的,其中四个跟著秋色在门房前院,四个跟黄叶在后院管家里灶房和採买。”黄叶和秋色两个也算得上宅子里的小管事了。 “你说的也是。”但常金还是有些不习惯,“我看灶房里也有个年轻媳妇儿?” “我钱雇的。” 孟晚指著外头的烈日,“这天气你还有心思往灶房钻?” 常金:“那我干啥?” 孟晚將她推送到自己屋子,“娘你先好好休息,过了这个难熬的夏天,你想做什么我帮你找铺面,苗家的铺面我还没找呢。” 常金反过来叮嘱他,“你也是,今年气候这么热,少往外跑,多在家歇歇。” 孟晚弯著眼睛笑,“知道了,我看看家里还添置什么东西。” 刘知府上任走后將贵重东西都带走了,他家夫人是个精打细算的,大部分大件的家具也都带了去,留下些东西也不算好。 孟晚捡能用的叫人搬去前院,等苗家宅子修建好了给他们搬去用。自家的床和衣柜、屏风等要去木匠铺子买新的,没有现成的就交了定金重新打,他钱给的痛快, 宋亭舟这几日没有正式上衙,带著孟晚两人忙著给家里添置物件。 “这几年虽然有一半的钱投到县衙修路上面去了,但家里如今还是攒下了两万六千两白银。等藕粉做出去,利润会更加喜人,咱们也买上两样好家具撑撑场面?”孟晚走在树荫下,扇著扇子和宋亭舟说话。 藕粉他定义的身价是 宋亭舟都不知道他家家底现在这么丰厚,一时间有点愣神。 “你做什么这样傻傻的看我,娘手里还有一笔小金库呢!”孟晚好笑的看著他。 宋亭舟笑的有些无奈,“从前读书就是靠夫郎和娘,没成想做了官,家里还是要靠你们撑著。” 孟晚主动环上他半边的胳膊,“夫君不高升,我和娘再能赚钱都守不住,咱们家里正正好好,缺了谁都不行。”这个时代里女子和哥儿的处境是艰难的,若是宋亭舟只是一介白身,那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昌平卖卖豆腐,做做油果子。 宋亭舟握著他的手温柔回视,“晚儿说的在理。” 他们刚从一家木匠铺子里出来,又到专门卖瓷器的民窑街走去,挑了些漂亮的陶瓷碗、陶瓷盘子和罐子等,付了钱让小二送到新宅里。 过后又从陶瓷铺子的掌柜口中,打探到专门贩卖织物与布料的地方,一个叫吉祥街的街道。 听说这条街的街头和街尾各开了一家染坊,使得周边聚集了眾多顏料商行、布坊、成衣店等。 他们过去买些窗帘和帷幔,顺带逛逛街,等宋亭舟上衙,他们便又开始忙了。 进入吉祥街,里头確实热闹非凡,但人多是非就多。西梧府以前因为黑叶县的荔枝和沙坑县的橘子,算是岭南各府排在前头的其中一个。 能定居在府城里的都是小有资本的人,三三两两上了岁数的大婶,为主家置办物什的丫鬟小廝,站在铺子门口绕价的摊贩等。宋亭舟和孟晚进来后,总有那么三两道目光瞥过来,或是好奇、或是惊艷的打量,但最多的却是鄙夷。 “光天化日的,这天还没黑呢,就当街拉上手了?” “真是不知羞耻,长得那个狐媚样子,不知是哪个窑子出来的呢!” “窑子里的?我看不像吧?” “说不准,不然谁好人家的夫郎行事这般放荡?” 宋亭舟脚步一顿,拉著孟晚渐渐向说閒话的那批人靠近。他身高高大挺拔,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又冷冽如冰,目若寒潭。越是靠近便越是能感受到他强大的压迫感。 那几个相看布料的妇人被嚇得话都说不利索,相互搀扶著往后面退,“你……你想做什么!” “我们不过是交谈几句,你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怕我们说不成!”有个身著石榴红长裙的妇人强撑起派头冲宋亭舟叫嚷。 可能是被宋亭舟的气势嚇的,她喊声都有些破音了,哪怕是热闹的街道上都很突出,引来许多人关注。 宋亭舟黑眸幽深,声音深沉有力,“我与夫郎携手閒逛,並无触犯禹国任何条例,但你当街辱骂旁人,却是犯了骂詈罪。” 那妇人见周边聚了人过来看热闹,其中还有她家小廝,像是突然间有了仪仗,“还跟我扯律法,知道本夫人是谁吗?” 她叉著腰大声嚷道:“府衙里的照磨是我亲弟弟,你去府衙敲鼓告我啊?你去告啊?” 宋亭舟声音里罕见带了丝怒意,“府衙从九品的陈照磨是吗?家人行径囂张,只怕也不是什么能堪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弟弟姓陈?你是什么人?何为堪用不堪用,你给我说清楚!”那妇人越听越不对,语气急促的连番质问宋亭舟。 孟晚站在她面前不怀好意的说:“你这长舌妇,回去问问你的照磨弟弟不就知道了吗?往后还是多积口德,再钱去其他地界给你弟弟捐官吧。西梧府,他这辈子就別想了。” 第6章 宴客 宋亭舟鲜少做那种以权欺人的事,这次可见是叫那几个妇人给气惨了。孟晚这个被骂的还没觉得怎么样,宋亭舟却冷著脸拉他离开。 那妇人迈开腿想追,又觉得周围凑了这么多人面子上实在掛不住,期期艾艾的喊了两声,便脚步匆忙的走出巷子,估计是著急回家找她的照磨弟弟去了。 孟晚小跑著被宋亭舟牵著走,见他大步流星压著气的背影,没忍住微微垂首无声的笑。 前头的宋亭舟可能是怒气渐消,回过神来自己走的太快了,停下步子將孟晚带到自己身侧,两人再缓缓回家。 路上的时候再仔细一看,周围確实有许多人在看他们牵手,只不过目光比较隱晦,离得又远,所以他们才没注意到。不像吉祥街里人挤人,那些评头论足的妇人便格外引人注意。 握著孟晚手的力道加重一分,宋亭舟冷著声似有不满,“西梧做为府城,当地民风竟还不如赫山县。” 孟晚笑著安抚他,“赫山县地方偏僻,吃都吃不饱,什么礼仪教养有活著重要?后来全县的百姓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敢说咱们閒话?你等著吧,西梧府的热闹还有呢。” 规矩多的如盛京城,却也等级分明,教导子女家人行事谨慎。起码没有几个九品芝麻官的亲眷敢当街胡咧咧的,真有身份背景也大多是暗戳戳的挤压人。 他们回家时家里晚饭都快做好了,用膳的时候不用人伺候,也没什么食不言寢不语的规矩。 阿砚单手托著下巴,没精打采的吃了口碗里的小排骨,两道顏色浅淡的眉毛皱了起来。 天气太热,他不想吃肉了。 孟晚余光见楚辞顺理成章的接过阿砚夹过去的小排骨,“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光哦,沾了自己口水的东西给別人非常没有礼貌。” 阿砚快三岁了,已经有了羞耻心,闻言默默的將碗往楚辞那边挪了挪,示意他把排骨还回来。 楚辞看了眼孟晚的脸色,乾脆利落的把排骨吃了,顺手夹了一筷子凉拌青笋到阿砚碗里。 阿砚弯起红润的小嘴巴,嗷呜一口將青笋吃了。 孟晚当作没看见他们的互动,楚辞现如今越来越把宋家当成自己家了,这样很好。 一顿饭还没吃完,秋色从前院过来稟告,“大人,夫郎,大门外有个自称是大人下属的登门拜访,还带了个妇人。” 孟晚夹菜的动作不停,“呦,来的还挺快,我还以为要明天呢。” 宋亭舟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见。” 秋色看看两人脸色,迅速退下,“是。” 家里的窗帘帷幔没买上,孟晚也没心思再去,便让黄叶带著两个丫鬟去採购了一批回来。 过了两日家里的事都置办妥当,门房便开始陆续收到各路帖子,都是要登门拜访的。还有些来路不明的礼物,听秋色说是放到门前人就走了。 孟晚叫他不许动,就放门口。爱谁偷谁偷,想谁拿就谁拿,反正没有进他家大门。 “怎么办,连你新任知府都过问了,不宴请一番怕是过不去。”孟晚拿著手里的一沓帖子对宋亭舟说。 宋亭舟隨意揭开了一封查看,“那便置办一番吧,也不必太过隆重奢华。”毕竟他只是西梧府的二把手,万事不能盖过新任知府上头。 孟晚头次置办席面,宴请官员,有些手生却不慌乱。定桌子,选定酒水。他家厨娘水平一般,用来宴请客人做席面是不够的,只能到酒楼里聘请几个大厨。 席面要用的菜肉也要提前选定,零零散散一大堆的麻烦事,真到了用人的时候才发现,从藕坊跟他来的唐妗霜竟然出奇的好用。 大部分的杂事都是他交代几句,唐妗霜带黄叶秋色一一採买的,省下孟晚许多琐事,他只需在家决策即可。 “这两道菜有些重复,划下去,换成胭脂鹅脯和鸡汤笋。”孟晚倚在堂屋的竹倚上,手里拿著唐妗霜擬好的菜单,手边放著一盘子冰镇的葡萄,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著。 “东家,我听说这两道菜是知府夫人最爱用的。”唐妗霜是个能人,也不知从哪儿旁敲侧击的打听到了知府夫人的喜好。 孟晚懒洋洋的说:“曾知府是从西梧府同知升上去的,今年年满六十二,重孙子都比阿砚还大两岁。他们夫妻俩是北地人不假,可来西梧府这么些年,口味有大半的可能会变。” 孟晚剥了颗葡萄送进口中,甜酸正好,“再说了,就算他们口味没有变化,还是喜欢吃肉,这么大的年纪多食肉类也不克化。菜单上已经有四喜丸子和琥珀凝香肘了,再加上这两道略显油腻。不必刻意为了哪家夫人夫郎更改菜单,无功无过即可。” 这里头又有许多门道,宋亭舟在御前被皇上夸讚是所有朝廷官员都知道的事,谁都清楚他功绩卓越,升迁只是迟早的。 当下西梧知府早就到了致仕的年纪,还能坐上西梧知府的位置是因为在给宋亭舟占地方,甚至用不到三年,他可能就要给宋亭舟挪地方了。 所以做为宋亭舟的夫郎,孟晚不必左右逢源的迁就其他夫人夫郎,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唐妗霜是聪明人,孟晚只是略微提点几句,他就明白了关窍,“我懂了东家,这就下去交代换菜。” 他走后黄叶还晕头转脑的琢磨其中关係。他来宋家早,人又小又忠心,孟晚对他更亲厚喜欢些,“这次是难得的机会,遇事多別自己乱想,多问问唐妗霜。他能教你许多,多多学著,往后总能用得上的。” “是,我知道了夫郎。”黄叶说完退下,快步追上快要走远的唐妗霜。 宋家的宴席定在了八月初二那天,送帖子也有讲究,最简单的,从官大的开始送。 为保不出紕漏,雪生亲自上门送贴。 八月初二当天,孟晚和宋亭舟各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同色朱红罗纱外罩长衫,轻轻薄薄的一层,顏色略暗,其实是不適合做夏衫的。 但宋亭舟想和孟晚穿一样色系,他们的衣裳浅色都是青、蓝、白三色,少有穿红戴绿,所以这次便各做了两件红色的。 他们亲自站在门外迎人,宛若一对新婚的璧人,令人挪不开眼睛。 “晚儿,这位是曾知府的夫人。” 知府大人是上官,为显身份是不会亲自登门的,来的是他夫人和孙子孙媳。 “老身白氏,早闻孟夫郎大名,特意带著儿孙们过来见识一番。”白老夫人就是个寻常的老太太,一脸慈祥,说话也十分谦逊。 孟晚掛起標准笑容,弯下身子对她揖了一礼,“白老夫人客气了,晚辈只是做些小买卖罢了。” 两人客气的寒暄两句,曾家的孙媳妇也欠身对孟晚失礼,“见过孟夫郎。” 她姓覃,覃家是西梧当地的大姓,传承几代的乡绅。那天孟晚和宋亭舟去的吉祥街,两家染坊之一便是覃家的。 不光如此,白老夫人的儿媳也是覃家的人,小谭氏这个孙媳往上管自己婆母叫姑姑。 孟晚亲自带人到內院落座,由常金这个不善言辞的招待。刚开始侷促的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幸好白老夫人为人还算和善,又有阿砚在一旁缓解尷尬。 “这孩子看著就像是个有福气的,长得也像宋大人。”白老妇人笑呵呵的说。 人老了就喜欢看些活泼好动的小孩,更別说阿砚这样长得粉雕玉琢的。 “鹃娘,去和弟弟玩会儿。”小谭氏对女儿说。 男宾在前院,小谭氏还带了女儿过来,那小姑娘看著比阿砚大一两岁的模样,穿著粉色的裙子,显得肤色有些黝黑。 听到她娘的话,鹃娘怯生生的走到阿砚身边,“弟……弟弟,你要和我一起玩吗?” 她声音比嗡嗡乱响的蚊子也大不了多少,阿砚等她说第三遍才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歪头看她答应道:“好哦。” “说话大声些,畏畏缩缩的做什么?”小谭氏有些不满女儿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从进门起就一直暗暗和孟晚比较,穿著打扮、年龄相貌,到现在两人的孩子。 家里如今园子大,里头有座小小的两座池塘,种著以前就有的一池莲。有常金不放心阿砚独自在院里玩耍,都是叫家里一个叫朱顏的小丫头跟著。 “朱顏,你和硃砂跟著,仔细著看著小公子,別让他去园,也別去他哥的院里。”楚辞的院子里都是药草,且多是带著毒性的东西,只有他亲自带著阿砚进去才安全。 朱顏小小巧巧的一个,只有十二岁,说话做事却很成熟稳当。硃砂更小,只有六岁。 孟晚当时挑她们俩是因为她们是一对姐妹,家里都饿死了,姐姐才自己带著妹妹卖身牙行。且她还知道来府城找官牙发卖自己,是个心里有主见的孩子。可以从小培养培养,將来他们一家或是回京或是去其他地界,都能带在身边。 两人亦步亦趋的跟在阿砚和鹃娘后面,鹃娘身后也跟了两个丫鬟,四人目不转睛的盯著自家小主子。 宋亭舟在西梧府的面子很大,发了帖子的人家就没有不来的,除此之外之前给他们道乔迁之喜的乡绅也都请了过来。如此一来前宅后院宾客满棚,座无虚席。 时辰差不多了,陆续客人都已到场,孟晚便先回后院招呼客人。宋亭舟吩咐秋色在门口守著,自己也转身进门,余光瞥见一个穿著灰色衣衫的男子在往这边赶,冷冷的交代了一句,“没有请柬的,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灰衣男子已经赶到近前,刚好听见他这么一句话,一张脸涨的通红。但关乎仕途,他只能厚著脸皮凑上去,“大人何必这般苛刻,家姐实在不知大人身份,这才……” 对上宋亭舟的冷眼,下面的话他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对亲眷如此不加管教,衝撞了我事小,他日谁知会不会作威作福,鱼肉百姓?” 灰衣男子吶吶的说:“姐姐从小照看我长大,又供我读书考取功名,是个极其善良的女子,她……她不会的。” 宋亭舟神情愈发淡漠,再懒得对他多费口舌,转身欲离开。 灰衣男子这才惊觉自己是来同上官求情,不要革自己职位,不知不觉又得罪了人。“大人,是下官不对,下官明日一早就带家姐来登门认错。下官家境贫寒,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这点微薄的贡粮养活家里,还请大人再给下官一次机会。” 宋亭舟挥袖离去,“你愿意来便来吧。” 灰衣男子还要再喊,秋色看不过去提点了他一句,“我家大人的意思便是答应了你明日上门,到时莫要再说些不知死活的话惹了我家大人了。” 灰衣男子大喜过望,“好,好,多谢小哥提点。”他从袖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递给秋色。 秋色才看不上他这几个钱,推脱不要。 结果灰衣男子又掏出二两碎银出来一併要塞给秋色,没谁是不爱財的,何况只是点拨两句。 秋色左右看看,见围在他宋家门口看热闹的百姓都已散去,宋亭舟和孟晚也不在,便偷偷把钱揣进怀里。 “你別总一个劲儿的对我家大人道歉,我家夫郎才是家里管事的主子。明早来了让你姐態度恭敬诚恳些,我家夫郎可不是好糊弄的,心若不诚,一样白来。”秋色看在银子的份上又多指点了他几句。 灰衣男子难以置信的走了,临走还能听到他小口小口的吸气声,“宋大人如此英明神武,竟然还惧內?” 后院的孟晚还不知道有傻子乱猜他和宋亭舟的相处模式,他正长袖善舞的同眾位夫人交际。言语间滴水不漏,该客气客气,该端著端著。用做这么几年买卖的经验对付这群官员夫人,简直手到擒来。 等宴席即將结束的时候,小覃夫人派去跟著鹃娘的丫鬟突然小跑过来。在坐的夫人夫郎都是在府城有头有脸的,甚至她娘家嫂子也来了。丫鬟这般没规矩难免叫人小声议论几句。 小覃夫人忙低声喝道:“教你的规矩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丫鬟被她一呵,“扑通”一声便跪到地上,“少夫人,娟姐儿刚才掉进池塘里去了!” 第7章 指认 眾人跟著丫鬟匆忙赶到园的,孟晚怕人真在他家出了事,急匆匆的往园子里走。 等赶到园子里一看,才发现事情並没有想像中糟糕。池塘边缘水浅,也就到大人膝盖往上的位置,鹃娘掉下去没呛到水,只是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掛著些青苔。 “呜呜呜……” “啊……我要回家!” “娘……我要娘。” “阿爹你快来……呜呜呜。” 这会儿园的小孩不光阿砚和鹃娘两人,还有许多宾客的孩子。小孩子坐不住,吃了一会儿就开始吵闹,大人们怕在宋家失了分寸,就让丫鬟们带出来玩。 各家的公子小姐身边都带了人来,但孩子一多就有些看不过来了。玩耍间鹃娘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她身边的丫鬟没扶稳两人一同掉进了池塘里,好在池塘边缘不深,立即便被其他丫鬟捞了上来。 跟著鹃娘的两个丫鬟都不大稳重,慌里慌张的便扔下小姐去找小覃氏,这才有了席面上的情景。 小覃氏脸色铁青,回首先甩了去找她的那个丫鬟一巴掌,又怒责另一个护在鹃娘身边湿了身的,“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她说完余光扫了一眼鹃娘,见她没事也没上前安慰,反倒是鹃娘的太奶奶曾老夫人上前攥住她冰凉的小手,“让曾祖母瞧瞧,这是给我们姐儿嚇著了?不怕不怕,告诉祖母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夏季炎热,鹃娘掉下去是不冷的,可这会儿却打了两字摆子。她眼神不自觉瞥向人群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反被那男孩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嚇得眼泪含在眼睛里,委委屈屈的说:“曾祖母,没……没人推我。” 孩子说的谎言,在大人看来一目了然。这群孩子有大有小,最大的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约莫有八岁了,最小的则是孟晚的阿砚。 孟晚先找了一圈,见自己儿子安然无恙,没哭没嚎,瞬间放下了心。“都是我家僕人少,让孩子们都嚇著了,我在这儿给夫人夫郎们赔个不是。” 除了曾家人,都是家世不及宋家的,哪敢受他的礼,忙客气道:“不碍事,不碍事。” “是啊,孩子们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孟夫郎不必介怀。” 孩子里有文静的就有淘气使坏的,確实怪不到孟晚身上来。但他作为东道主,態度必须要摆出来。 他歉意的对眾人揖了一礼,然后对小覃氏说:“鹃娘身上都湿了,小覃夫人若是放心,便让我家下人带她去洗个澡,再换身衣裳吧。” 小覃氏不干,这么多人都在旁边看著,她女儿被人推到池塘里的事就这么算了的话,往后她在后宅走动谁还会拿她当回事? 她没回孟晚的话,走到鹃娘身边揪著她一边的胳膊,冷著脸问:“秀梅刚才去都和我说了,是有人把你推下水的,再敢骗我回去就別进我屋里,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著这一幕,他是真有些不懂,自己亲生骨肉,至於为了点小事说这么狠的话? 大人都觉得这话过分,何况是才五岁的鹃娘。她直接嚇哭了,拽著小覃氏的裙摆生怕她真的不要自己,“娘,我说,你別不要我。” 鹃娘一手抹著眼泪,一手往胖男孩那边指,怎料小覃氏脸色变得更差,“你看清楚没有就乱指,你表哥怎么会推你?” 原来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她娘家哥哥的儿子,小覃氏的亲侄儿。 鹃娘本来年纪就小,连番受了惊嚇后自己都不大自信了,手指弯弯曲曲的又往覃家孩子身边指,那里面正站著阿砚。 “那……那是他?” 小覃氏眼睛扫向阿砚,正要说些什么,听到风声被宋亭舟派来的楚辞大步过来,二话没说就將阿砚抱在怀里,面色不悦的扫了眼小覃氏。 孟晚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同在场眾人说道:“这是我乾儿子,护弟心切,望诸位见谅。” “孟夫郎哪里的话,手足和睦才显亲厚,我们羡慕还羡慕不来的。” “就是,我家里那几个天天吵得死去活来。” 谁还敢多说什么,都是夸讚的话。 孟晚听她们恭维两句,口风一转又对小覃氏说:“阿砚还不到三岁,鹃娘是瘦弱,可也快五岁了,会被比她小两岁的孩子推倒?” 他这会儿其实已经有些不耐了,他有时候是喜欢吃瓜不错,可要说有多少耐心和这群人掰扯这点小事,那还真是没有。孟晚只觉得浪费时间。 孟晚问在楚辞怀里一脸懵逼的阿砚,“乖宝,鹃娘说是你推了她,你推了没有?” 阿砚有一点很像宋亭舟,就是情绪极其稳定,轻易不会动怒。他摇摇自己的小脑袋,“阿砚没有。” “那你看见是谁推得吗?”孟晚又问。 阿砚还是摇摇头,“没看见。” 这时候有个孩子叫出声,“我看见啦,就是覃永顺推的!” “康儿,不许胡说。”出生的孩子是通判之子,也有六岁大。通判夫郎大概是怕得罪人,急忙制止他。 孟晚轻描淡写的说:“既然不是阿砚推得,鹃娘要向弟弟道个歉。” 他倒不是非要为难小姑娘,只是她娘小覃氏眼见著就要把脏水泼到他儿子身上,孟晚已经动了气。 “对……对不起阿砚弟弟……呜呜呜。”鹃娘被大人间的氛围嚇到,只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可旁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都是大人间的眉眼关司。 小覃氏护著自己侄子,委屈自己女儿,还头脑发昏的想在孟夫郎面前摆谱。 孟晚还不怕別人使坏使到他面前,摸了两下鹃娘半湿的髮鬢以做安抚,出乎意外的看见她颈下似乎有大块的青色痕跡。 孟晚动作一顿,放下手笑盈盈的对一副小霸王模样的谭永顺说:“覃小公子,既是你推的人,便同妹妹道个歉吧?” 谭永顺在家里霸道惯了,怎么会和最看不上的鹃娘道歉,当即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覃夫人心疼儿子哭坏了身子,忙哄劝著將孩子从地上抱起来,又许多眾多好处才哄住哭声,“孟夫郎,实在抱歉,因为我家孩子的事给您添了麻烦。等我回了家,定然是要带永顺去他姑姑家道歉的,不然今日就算了吧?” 不知心里如何作想,起码覃夫人面儿上对孟晚很是客气。 孟晚扶了扶头上的金簪,这是他今日特意戴上的两根累丝金簪,在曜日的照映下,金丝缠绕的纹路流转著细碎光晕。簪头嵌著的红宝石比金簪的簪身更加璀璨,衬得他比平日多了几分富丽华贵。 孟晚扬起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覃夫人客气了,既然是二位夫人的家事,我作为外人,自然是不便掺与。” 覃夫人神色尷尬的笑笑,“席面也吃好了,我便带著孩子先回去了。” “夫人慢走,我就不多送了,叶哥儿,你去帮我送送覃夫人。”孟晚指使黄叶。 按照阶级来说,一个商户妻子,还不值当他亲自送到门口,客气客气就算了。正好敲打敲打其他想摆谱的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曾老夫人对孟晚说道:“孟夫郎,既然事情有了著落,烦请你借间屋子给我们,也好让鹃娘换身乾净衣裳。” “老夫人莫急,我这就叫人带你们过去,只是我家没有適龄女童的衣衫,不若让下人去成衣铺子买上一身?” “孟夫郎不必麻烦,我们叫人回家取来便是了。”曾老夫人客气道。 孟晚神情莫测,刚才他说带鹃娘去换衣没人吭声,这会儿才想起来孩子身上还湿著吗? 真是有趣。 他对给给曾家人带路的朱顏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小孩看没看懂。 出了这么档子事,其实谁都不愿多留,但碍於宋亭舟的官威,一时间也不好告辞离开。便三三两两在园里吃茶聊天,消磨著时间,等待前院喝酒的男人一起回家。 孟晚奖励儿子盘水果拼盘,让楚辞带他回自己的小院一起吃。楚辞之前在前院估计也不愿多待,正好让阿砚解救他回来。 “杜夫郎怎么自己在亭子里坐著?”孟晚端了盘果盘放到一位夫郎面前的石桌上。 这夫郎就是刚才不让儿子出声的那位,夫君是新上任的通判,比他们还晚来几天的样子,目前连个正经住所也没有,送帖子都是宋亭舟直接在衙门送的。 上一任罗通判和宋亭舟不对付,还疑似是廉王手下的人,被调走到了不知何地,刚好方便宋亭舟在府衙做事。 新上任的杜通判与之相处太短,眼下还看不出品性如何,但总归比罗通判强。杜夫郎看起来又是个谨小慎微的,孟晚想顺便试探两句,打探打探来路是否乾净。 杜夫郎受宠若惊般起身施礼,“让孟夫郎见笑了,我们家是新来的,和大家都不熟悉,便独自坐了会儿。” 孟晚示意他坐下,將果盘放到了一脸垂涎欲滴想吃的康儿面前,“尝尝我家的果子,今早新摘下树的。” 康儿看了眼自己阿爹,见他点头了才伸手去抓,吃的不亦乐乎。小孩子就是简单单纯好满足,一百个里面也就出那么两三个坏种。 “孟夫郎莫怪,我刚才也是怕康儿说错话,这才不让他开口。”杜夫郎惴惴不安的说道。 孟晚无所谓一笑,“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杜夫郎多虑了。” 杜夫郎也不知信没信,“那就好,我和夫君初来乍到,又无背景亲信,实在是怕得罪人家。” 孟晚失笑,“覃家只是商户。” “也不算,覃老爷不是捐了个员外郎吗?再说他们家在当地家大势大,我听说连曾知府刚到西梧府的时候都……”杜夫郎將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重新组织了一番语言才接著说:“曾知府对他家也是十分客气的,更別说我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孟晚有些意外,看来杜通判是做了准备的,才来几天,竟然打探了这么多的消息。 他跟杜夫郎又聊了聊,知道他和杜通判是从湖州被调来的。先前杜通判是湖州知县,在当地就是得罪了乡绅,三年间在任上是举步维艰。所以被调到西梧府后是做足了准备,就是怕走上老路。 孟晚见他言语间还算实在,便说道:“你说你们还没找到住处落脚?我倒是认得两个靠谱的牙子,不若让他们帮你找找?”曾几何时,他和宋亭舟也有过这般窘迫的时候,让聂知遥帮他找房。 不,那会他们还不如现在的杜夫郎,那会宋亭舟还是个小小的秀才。 “那就多谢孟夫郎了,我確实是头一次张罗这种事。”杜夫郎不好意思的道谢。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还怕杜夫郎嫌弃我多事呢。” 孟晚的场面话说的一向漂亮,不过和杜夫郎攀谈了一会儿,两人关係便亲近不少。对方还说等买了宅子,要请孟晚上门做客。 又过了一会儿曾家人带著换好衣裳的鹃娘过来告辞,孟晚出去送人,其他夫人见状也顺势离开, 孟晚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前院倒是还剩几桌客人,宋亭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孟晚到常金屋里陪她坐著,说起今天的事。 “那孩子真是个可怜的。”常金说的是鹃娘。 孟晚“嘖”了一声,“是挺可怜,我见曾家人是不怎么重视她的。她身边那两个丫鬟像是今天才隨意拨给她的粗使丫鬟,还没有朱顏行事周到。 朱顏刚巧过来添茶,小姑娘被主家夸讚,止不住的嘴角上翘,“对了夫郎,我听了你的吩咐跟上去,但曾家人並不用我伺候。但了客房就將我赶了出来,奴婢只听见里面似乎有责骂声。” 还能骂谁,总不会小覃氏骂曾老夫人吧?曾老夫人的样子也不会在旁人家责骂孙媳。那被骂的就只有鹃娘了。 常金皱著眉猜测,“莫不是小覃氏重男轻女?” 孟晚调侃著说:“呦,娘你连重男轻女都知道啊?” 常金剜了他一眼,“你再生个,男孩女孩我都喜欢。” 她又补充一句,“哥儿我也是喜欢的,就是生下来不如阿砚这般自由。” 世人对女娘多苛刻,哥儿更甚一分,常金也懂。 孟晚望天望地就是不回话,“哎呀,我出去看看小辞和阿砚去哪儿了。” 常金见他窜出门去,没好气的数落道:“躲什么,我又不是逼著你要。” 第8章 月饼 一天忙忙碌碌的过去了,好在现在家里下人多,还有唐妗霜充当管家,並不用孟晚和宋亭舟多费心。 第二天一早,陈照磨果然带著他姐姐上了门,那女人一改之前囂张的姿態,卑躬屈膝的奉承宋亭舟。 “大人,民妇大字不识一个,真不知您就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她恭维著宋亭舟,还不忘和孟晚致歉,“孟夫郎,实在是对不住,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还望您別往心里去。”可能是陈照磨刻意叮嘱过,这句话不知道她在家练了几遍,说出来比顺口溜还顺,但心里却未必是服气的。 这种小角色,孟晚多理她一下都是浪费时间。看也没看她一眼,孟晚理了理浅薄的青色外衫,对宋亭舟说:“牙行找了几个铺子,我过去看看哪家合適。” “把雪生也带去跟著。”宋亭舟叮嘱一句,將送他到门口才继续返回,无视陈照磨姐姐僵硬的脸色,对陈照磨说:“我到衙门看过你书写的文书卷宗,还算恪尽职守。此次可饶你一回,但下次若再不约束好家人,我定不会轻饶!” 陈照磨大喜过望,“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拉著姐姐拜谢宋亭舟,这会儿天还早,一会儿宋亭舟还要去衙门上值,便放他们二人离开。 “听闻你家境困难,这些东西我家不缺,都拎回去吧。”宋亭舟指著桌上陈照磨带来的糕点果子。言语中並没有太多波动,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孟晚为人谨慎,过口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要亲近的人做的,家里的厨娘也是找的家世清白有家有口跑不掉的。胆敢为乱,就地便一锅端了。 陈照磨拿来的果子他家不缺,更没什么必要收。 陈照磨拎著点心带著姐姐离开宋家,路过门房的时候见秋色在其中吃茶,他心思动了动,將手里的点心果子递了过去。 “小哥,那天多谢你的提点,这几包果子你留著做茶点用。” 陈照磨家境困难一说是对比上官,能在府衙上值的,实际家里並没有他人想像中那么艰难。他上门到宋家,糕点水果不是买的最好的,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秋色接过东西,藏到门房最底下的矮柜里,“好说好说,陈照磨慢走。” 送走陈照磨姐弟,他一转身便看见一抹朱顏就站在他身后,將他嚇了一大跳,“小朱顏,你来前院干什么?” “啊?哦,唐管事说要你带桂诚桂谦他们,將昨日租借的桌椅都还回去。” 家里丫鬟小廝的名字都是孟晚起的,这八个在西梧买来的年岁没人超过十五岁,女孩都是朱字打头,男孩都是桂字打头。 “成,我这就去叫他们。”秋色眸光一闪,说完又叫住快要离开的朱顏,“刚才我过去送送陈照磨,毕竟也是咱们大人手底下的小官,不好怠慢。” 朱顏客气的说:“知道了秋色哥。” 传完了信儿,朱顏快步往后宅走去,过了二进的小门后倚在墙边抚了抚自己胸口。神色间颇为纠结。 夫郎和大人对他们这些下人极好,从来没有呵斥打骂过。更不说老夫人了,见她们年纪小,许多活能自己做就不叫他们。 宋家人待人亲厚,却也不是没规矩的。特別是她们夫郎,能笑著將人嚇哭。 不管怎么说,背著主家偷偷收礼都是不对,可秋色和黄叶都是跟著宋家的老人。她若是说出去,以后在宅子里做事,秋色会不会故意为难她? 到底要不要告诉夫郎? 孟晚尚不知朱顏在家中纠结,便是来了西梧,和那些官夫人打交道也只是顺带。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並不比宋亭舟清閒多少。 “青杏,你看看这间行不行。”孟晚先带青杏看合適的医馆,这次他就只帮忙找房子了,租金方面苗家说要自己解决。 苗家在赫山的口碑不错,不乱用药,看诊便宜买药也不贵,最重要的是医术又好。 三年间他们是攒了些银钱的,但苗家这一家子穷苦日子过多了,本身又不是大手大脚的人。看著面前宽敞的铺子,青杏颇为靦腆的说:“夫郎,这个有点大了,再小一些也可以的。” “还有几间,那我们在看看。”孟晚很好说话,转头对牙子说:“去下一家吧。” 第二家大小適中,距离苗家的新家也很近,青杏很快和牙子敲定下来。 苗家的新房修整妥当,青杏一家前两天就已经搬了过去。 阿砚前些日子一直和白薇玩,他们家搬走了,阿砚还感性的小哭了一场,后来知道两家还是在一条巷子,才破涕为笑。 不过他现在又有新的玩伴了。杜夫郎从孟晚介绍的牙子手里买了套宅子,就在巷子西面,中间隔了条街道的另一个巷子,走几步就到了。 “昨天你家席面上那道松仁月饼不错,我娘爱吃,是在外面点心铺子买的,还是你家里厨子做的?” 孟晚昨日带常金去杜通判家做客吃席,他家没有大办,来的乡绅商贾比西梧官场的官员还多。 乡绅还端著些,商贾可都是人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攀扯官员的机会,厚著脸皮贴上来送礼。杜夫郎今天一早就带著儿子躲到宋家来了。 “是我家厨娘做的,松仁都是带来岭南的,既然老夫人爱吃,明儿我让厨娘再做些给你送来。” 孟晚摸著下巴,“还是別送来了,你问问她方不方便教別人,要是方便的话,我哪天有空了去你家学学。” “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只管去就是了。” 杜夫郎眉眼间带著些羡慕,“你和你婆母关係真好,我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心疼你的。” “我见杜老夫人也很和蔼啊?”孟晚把玩自己的双鱼玉佩玩,隨口说道。 杜夫郎苦笑一声,“我家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康儿,我婆母和夫君都想著开枝散叶。” 哥儿有孕不易,一生也就有一子,且年龄越大越不可能有。杜夫郎今年已经三十二了,家里两个侍妾生的都是女儿,杜夫郎的婆母还是更想他再生个儿子。 孟晚很想说:理她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太作甚?到底两人没熟到那个份上,只能干巴巴的劝了句,“康儿被你教导的很不错了,我不也只有一个阿砚吗?” 杜夫郎其实这些年也算看开了,只是看到孟晚和常金的相处模式才勾起了烦心,“你说的也对,我们这样的哥儿,过成现在这样已经不错了,好歹还有儿子傍身。之前在你家乔迁宴给你摆脸色的小覃氏才是真的……” 他找了半天形容词,最后崩出来个,“水深火热。” 孟晚来了兴致,“哦,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城里有两家染坊吗?一家是小覃氏的娘家覃员外,一家是余家。”杜夫郎说话有种这个时代夫郎夫人们特有的腔调,不会一上来就直接说结果,而是七拐八拐说上带上前因后果。 孟晚很有耐心的说:“听说过,据说这两家都是做布匹生意发家的,如今府城里大半產业都是他们两家的。” 孟晚要办罐头厂,虽然和他们两家不沾边,但也都提前打听过了。 杜夫郎看了眼远处在和阿砚一起玩的儿子,压著声音说:“这两家一直不对付,但今年因为曾家高升了知府的缘故,余家也有意拉拢咱们这些官眷。” 商人再精明也不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化,所以目前覃家目前还看不透曾知府只是个踏板,只觉得女人们嫁进曾家是荣耀的,是可以打压对家的资本。 余家能做到这么大,其实也和西梧府当地的官员有走动,可惜再大也大不过知府。覃家能送女人,他们余家自然也能。可是谁都不懂,商户之女高攀官吏,也不是那么好高攀的。 曾知府和曾老夫人只得一子,早年他家刚来西梧,朝中无人,西梧无亲,处境艰难。等独子和覃家结亲后情况才好转。 他们一个是家財万贯的乡绅之女,一个是官职不高举目无亲的曾大人独子,两家当时倒也算般配。 只可惜小两口出了场意外双双亡故,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是小覃氏的丈夫曾桁书。 曾桁书名字起得文雅,人却被失了独子的曾老夫人惯得不思进取,每日流连於青楼楚馆,只顾寻欢取乐,便是和小覃氏成了亲也不曾收敛。偏偏曾老夫人还催著小覃氏快快生子。 “……那日我从曾家门前的街道上路过,见他家似乎还请了道士和尚。”和孟晚说了半天,杜夫郎口渴难耐,自斟自酌了一盏茶水。 孟晚纳闷,“请和尚道士?做法事?” 杜夫郎笑了,“做什么法事,当然是请他们开坛布法,画符求子了?” 画符?求子? 是他想的那样吗? 孟晚脸上的震惊不是假装,对於后宅阴司他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之后的日子杜夫郎倒是常来宋家,孟晚有时会忙,没时间作陪,常金便陪她嘮嘮家常。 岭南的夏天气候奇热,今年更是热到巔峰,孟晚让她入了秋再琢磨新铺子,常金正是无趣,杜夫郎来了也好。 孟晚天天打著伞带著唐妗霜在外奔波选址,在瓘玉局的工匠到来之前,他要把厂房建好。这样入冬的时候才能做出第一批荔枝罐头,让来年开春来的三叔带去盛京。 西梧府在怎么说也是府城,又不像雷州府辖內只有两个县。西梧府內有四县三寨,城內也不像赫山一样有许多多余的空地。 孟晚想建罐头厂,要分窑场和工厂两个部分,只会比坊规模更大,因此城內是不成的,还是要在城外批址建厂。 官场有人好办事,不怪那些商贾努力巴结,宋亭舟分分钟就给他批了一大块的地皮来。 剩下的事就轻车熟路了,画图、找工人修建围墙工厂。 两边同时进行,孟晚在家画图纸,让雪生跟著唐妗霜找些靠谱的工匠。唐妗霜毕竟是哥儿,不好自己在外行走,让雪生陪他正好。 都是耗时间的事情,孟晚的图纸还没画好的时候,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便已经快到了。孟晚还记得常金喜欢吃杜家喜欢做坚果月饼的事,便提前一天空出时间去杜家,和他家的厨娘学坚果月饼怎么做。 他本身厨艺就还算不错,学起来也快,很快就掌握了窍门。 “松子、核桃、瓜子仁、生仁、麵粉、、油……嗯,我知道了。”孟晚擼起袖子,將鏊子里的月饼一块块夹出来,里面有一半是厨娘做的,一半是他做的。 月饼晾凉后他两样都尝了一口,“不错,味道差不多。冯婶,你尝尝?” 孟晚把自己做的月饼递给杜家厨娘,对方讚不绝口,“对,就是这个味儿,孟夫郎真是心灵手巧,我儿媳便怎么教都教不会。”她们一家都卖到了杜家,女儿儿子等都是杜家的家生子。 “冯婶,冯婶!我家姨娘的燕窝熬好了没有?”这会儿灶房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穿著一身粉衣,插著腰毫不客气的问。 冯婶连忙告饶,“月红姑娘,我这儿实在忙不开手,燕窝我马上就熬,再稍等一炷香的功夫的功夫吧。” 月红狐疑的看著孟晚,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精彩纷呈,“这是何人?你就是因为他才让我们家姨娘等的?” “月红姑娘代我向兰姨娘告罪一声,確实是夫郎交代让我教孟夫郎做月饼,已经做完了,我再交代几句,便可给兰姨娘燉上燕窝。” 杜夫郎这会儿带著康儿在杜老夫人院里,冯婶只知道杜夫郎交代这是官员家的亲眷,让恭敬著,並不知道孟晚具体身份。 她说话一直態度和善,孟晚也静立一旁没有说话。怎料这个叫月红的丫鬟不依不饶,言语破烂,“什么这个夫郎那个夫郎的,也敢到別人家来耍威风,今儿耽误了我家姨娘的燕窝,馋到了肚子里面的孩子,我看谁能开罪的起!” 到杜家上门来巴结的商贾太多,月红还以为孟晚也是其中一家,什么学做月饼是假,巴结她家的通判老爷才是真。又见孟晚容貌綺丽,身姿纤长,还以为是从哪儿找来的风流人物要走旁的路子来勾引人的。 第9章 中秋节 孟晚嘴角带笑,不急不缓的將手中盛放月饼的盘子放下。“倒是我没见识了,竟不知通判府这么大的规矩,一个姨娘而已,竟然这么大的排场。” 月红气得跳脚,她们这些下人比谁都希望自己跟的主子能扬眉吐气。她们主家夫郎性子温和,两个姨娘就开始露头挣脸面了。 兰姨娘年长几岁,不如年岁小的芳姨娘得宠,这次好不容易又有了,说什么也要压芳姨娘上面一头。芳姨娘一大早端著燕窝坐到院里吃,她们兰姨娘凭什么没有! “你个小蹄子,怎么说话的!我们兰姨娘是通判大人的姨娘,我们大人伸伸手指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你夫家!” 孟晚差点憋不住,他惊愕的看著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实在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语气这么囂张。就算他真是商户家的夫郎,能找上通判家来也是有一定家底的,哪怕得不到通判夫夫两个重视,起码也不惧一个姨娘的丫鬟吧? “月红!你在说什么胡话!”杜夫郎本来好好的在招待孟晚,可他婆母不知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叫他过去,他只能同孟晚告罪一声,先带著儿子去向婆母请安。 结果去了之后发现又是老生常谈,说兰氏有孕,让他关照几分。这就是防备著怕他从中使坏了?若他真是那样的人就不会让两个妾室都顺利生下孩子。 杜夫郎嫁入杜家这么多年,苦也吃过,累也受过,还育有一子,到头来竟然还要被婆母敲打。他心中憋闷,和婆母解释宋同知的夫郎在家中做客,这才被婆母放出来。 怎料刚到灶房的小院门口,就听见了家里丫鬟的狂言妄语,心中又气又怕,惊怒交加之下先狠狠甩了身边一位薑黄色襦裙的女人一巴掌。 那女人满脸不可思议,“你竟敢打我!”她微微扶著才凸起一点圆弧的腹部,显然就是月红的主子兰姨娘。 “杜夫郎做为正室夫郎,打个妾室还要被质疑吗?”孟晚在一旁不解的问。 “你算什么东西?闭……啊!”兰姨娘又挨了一巴掌,她自入了杜家,还没受过这种委屈,眼泪瞬间决堤而下,“老夫人刚交代你要善待与我,你便当眾掌摑我,我……我要去找老夫人评理!” 她哭著跑走了,月红还要去追。杜夫郎便出声了,“將这丫鬟给我拿下!就在这个院里,叫几个小廝过来,给我打!” 杜夫郎吩咐完后立马向孟晚告罪,“孟夫郎,实在抱歉,家里姨娘、丫鬟的没有规矩,让你见笑了,改日我和夫君一定登门道歉。” 孟晚慢悠悠的將放凉的月饼用油纸包上,“上门道歉就不必了,本来和你就没什么干係,小事一桩,你也不要太过介怀。只是我登门许久,不见老夫人一眼说不过去,这便过去向她老人家请安。” 孟晚好说话的时候是真好说话,无缘无故被骂了,不报復也是不可能的。 也不知他去杜老夫人那里说了什么,总之那个有了身子的兰姨娘基本是关在她的小院里不许出来走动了,月红既然忠的是兰姨娘的心,也就跟她一起关在院里, 他回家把这件事当个乐子说给宋亭舟听,岂料引起了对方警觉。 宋亭舟暗自腹誹:他家晚儿在赫山基本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当地人当活財神,使人不敢轻慢,让他都忘了之前有多少人覬覦他的美貌。 “明日你去府衙。” 孟晚:“?” 他纳闷的问:“我去府衙做什么?有什么手续让雪生或者唐妗霜去走不行吗?” “咳。”宋亭舟故作正经的说出有些离谱的话,“我见衙內掌管推勾狱讼的推官整日下衙,他夫人都去府衙门口接他。有时还拿些点心去看望他……” 孟晚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对著自己夫君那张义正言辞的脸,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接吧,反正平时宋亭舟也没少接自己,习惯就好。 第二天宋亭舟临走时还指定了孟晚的衣服款式,当然,还是用那种不经意的语气,“咱们乔迁宴那天,你那件朱红色罗衣好像不错。” 孟晚躺在床上,实在没忍住掀开帷幔扔了个枕头出去。 枕头被宋亭舟稳稳接住,“晚儿穿什么都好看,是我多言,莫要恼了。” 等宋亭舟真的出门走了,孟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底爬了起来找到那件朱红色的罗纱衣掛在屏风旁,下午换上它去府衙门口接宋亭舟。 他在府衙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果真见有位年龄略小的女娘。大约是新婚,只有十六七岁左右,容貌秀丽,穿了件提了的淡蓝色细布襦裙,左臂上挎著个菜篮子出现在府衙大门外。 哪怕今天是中秋佳节,放在北方已经开始穿上长袖褙子,可空气湿度极高,像被蒸笼蒸著的岭南依旧还是热的。 府衙门口左右两侧各栽种了两棵垂柳,树下有小片的树荫,刚巧孟晚和那个女娘一人站在了一棵树下。 孟晚本身的存在感就很强,穿了件朱红的薄衫外套更添了两分。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岁月没有削减他的容顏,反而让他从一颗漂亮端正的青涩苞,长成多情又灿烂的鲜。璀璨又美艷,那张脸在朱衣的映照下,热烈的夺人心魄。 那个年岁小的女娘本来隨意扫了一眼过来,下一刻便看呆了。 她还是年纪太小,没有多大的定力,目光直白的让人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孟晚侧过身子望向她,笑著打了个招呼,“等人吗?” 女娘放下手里提著的篮子,不著痕跡的拍打了两下袖口处的褶皱,磕磕巴巴的说:“啊……是,我……我等人。” 见孟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而目光一直在盯著衙门里面,她眸子里闪过一丝失望。 未时二刻,府衙內开始陆续有官员和小吏下衙出来,今天中秋,他们只需上值半天。这其中有人认识那个女娘,走前会打声招呼,但更多的人都在暗自偷瞄孟晚。 “夫君。”孟晚看见宋亭舟正在不急不缓的往外走,身边还有四五个人在同他说话。 已经走出衙门的官员小吏听到孟晚的称呼,皆是放缓了脚步,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夫郎是谁家的。 宋亭舟一眼便看到树下笑著看他的孟晚,脚步立即加快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復如常。等身边的同僚询问起来,才故作不经意的介绍,“这是我家夫郎,成婚已有八载。” “宋大人好福气啊!” “贵夫郎容姿绝代,和大人真是天造地设。” 杜通判也有些愣神,难怪那天他家侍妾会嫉妒误会,宋大人夫郎这番容貌恐怕整个西梧府都是独一份。 宋亭舟面色稳重的走到孟晚身边,神態自若的牵起他一只手,“我夫郎好做些小买卖,诸位若是在城中见到他,劳烦看在与我同僚的份上给他行个方便,本官自当设宴款待。” 在场的官员別管心里如何看待,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说:“好说好说,宋大人客气了。” 孟晚全程无话,路过另一边柳树下,才对著已经等到自己夫君的女娘说道:“冒昧问一句,夫人可是姓唐?” 推官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身上是举人功名,听宋亭舟说,家里也是地方乡绅。 他意外的看了眼孟晚,刚要说些什么,怎料自己一向温婉的新婚夫人突然扬声否认,“不是!我不姓唐。” 孟晚本来心中只有一分猜测,但见她这番表现,更添了一分。 他內心带著狐疑和宋亭舟回了家,路上宋亭舟本来以为他会打趣自己一番,没想到对方突然问了句,“你看这位推官的夫人长得像不像唐妗霜?” 一般人看见略有相似的人只会感嘆一声,並不会深想,便是说会不会是流落在外的兄妹也多是调侃意味。但唐妗霜就不一样了,他和荷娘等人,是真的有亲人流落在外,而且都是年龄尚小。 如果推官夫人今年十六,那三四年前她只有十二三岁,绝对有可能是被限制的一批孩子。 可若是那批孩子,成长后怎么可能会顺利嫁人? 他当初答应替唐妗霜他们找人並不是誆骗他们,整个西梧所有的暗巷宋亭舟几乎都派人去寻了,可却半个孩子都没找到。难道是他搞错了寻人的方向?还是那群孩子另有机缘早就跑了或是被救了,黑哥和陈崇只是用虚假的消息困住荷娘他们? 孟晚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回家后扔下宋亭舟先去唐妗霜的屋子去找他去了。 宋亭舟哭笑不得,只能自己先去换回常服,到常金的院子陪阿砚玩。 “你先別著急,只是猜测,若是不是你也做好心理准备。”孟晚劝神色颇为激动的唐妗霜。 唐妗霜话都说不出来,抖著手握住孟晚的手,眼角落下一连串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我知道。”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快洗洗脸,一会儿和黄叶雪生他们也凑一桌吃饭。” 今天中秋,常金亲自掌厨,孟晚黄叶和厨娘给她打下手。一道道並不精美,却香气扑鼻的朴素菜餚被端上桌。 宋亭舟替阿砚往脖子上围了一块围嘴,用来遏止他泛滥的口水。 “爹爹?”阿砚拽著下巴下的围嘴,“为什么这个涎围这么大?”比他平时带的大好多,连他肚子和大腿都被盖住了。 一旁的楚辞看过来,拿自己的帕子给阿砚擦了擦他下巴上的口水,简单比划了一下。 阿砚懂了,“哦哦,今天祖母做的好吃的好多哦,阿砚会慢慢吃的!” 宋亭舟奇道:“你能看懂哥哥的手势?” 阿砚十分臭屁,“阿砚聪明著呢!” “阿砚当然聪明了,来,阿爹做的水果馅月饼,阿砚尝半块?”孟晚端了两盘子月饼拿上来。一盘是常金喜欢的坚果馅和五仁馅,一盘是阿砚和楚辞喜欢的枣泥馅和水果馅。他和宋亭舟都成,哪种都不挑。 阿砚热烈鼓掌,小手拍的通红,“吃月饼嘍!” 孟晚把月饼摆到他旁边,“记得,现在还不能吃哦。” 阿砚乖巧的点了点头,“阿砚知道,要等祖母过来一起吃。” 孟晚摸摸他的头,笑意温柔,“乖阿砚。” 他们在院里的石桌上吃饭,一盘盘的菜摆满了整张桌子,等常金也落座,他们才开始动筷。 常金给楚辞和阿砚各夹了一块燉的软烂的红烧肘子,“尝尝祖母做的饭菜好不好吃。” 阿砚吃的头也不抬,“好次好次。” 楚辞默默添了几次饭。 眾人吃的鼓腹含和,下人们也没再身边伺候,单独开了两桌。孟晚指使宋亭舟搬了几张竹倚在院里,大家喝喝茶,赏赏月。 孟晚缓过了劲儿,揉搓了两下怀里面阿砚毛茸茸的脑袋,“阿爹给你和哥哥一人一个好东西,想不想要?” 楚辞默默的坐在一旁,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还有他的份? 孟晚吃饱了懒得动弹,便指使宋亭舟去房间里拿。过了会儿他带回来两个黄梨木的小木盒子,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一圈,楚辞能拿住,阿砚的只能帮他放在桌子上。 阿砚激动的从孟晚怀里蹦下去,让宋亭舟帮他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串色如凝脂、油脂光泽细腻的乳白色玉石手串。 “好漂亮哇!” 楚辞也打开自己的盒子,发现里面是与阿砚一模一样的手串,只不过略大了两圈。 宋亭舟顺手就先给阿砚带上了,然后见楚辞不动,又上手帮他把他的那串也带上。 孟晚见他们喜欢,也跟著欢喜,“贵人赏的料子,本来想等阿砚生辰的时候在给你们的,但近来天气热的烦心,给你们戴著玩,解解闷。” “好酥服哦~”阿砚本来就臭美,戴上手串喜欢的不行。 “小辞喜不喜欢?”孟晚问楚辞。 楚辞好半天没回事,等孟晚问了第二遍,他才摸著左手手腕上冰凉柔润的羊脂玉手串,重重的点了点头。 孟晚见他抬头的时候眼角泛著些红,又补了句感性的话,“喜欢就好,你虽然不是我身体里的骨肉,但却是放在我心上的嘛。” 楚辞忍了半天的眼泪瞬间破防,他凑到孟晚身边抱著他无声流泪。 孟晚轻拍他肩膀哄著,“好了好了,都是小男子汉了。” 第10章 不认 中秋过后第二天,唐妗霜没忍住向孟晚告了假,他蹲守在府衙外整整一天,可惜的是推官的小夫人当天並未出现。 他之后又守了两日,一直未得推官夫人踪跡,实在按捺不住,便在第三日偷偷跟著推官后面找到他家中。 具体过程如何孟晚不知道,只知道当天唐妗霜失魂落魄的回来了。 孟晚问他是不是他丟失的妹妹,他答是。但紧接著神情又痛苦的说了句,“她不肯认我。” 这就不是孟晚能涉及的范畴了,他不知道这对兄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只能劝道:“如今好歹人找到了,也知道她过得不赖……你有没有问她其他人的下落?” 唐妗霜与荷娘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怎么可能光顾著自己,他当然问了。 “柔娘说,她当时被抓送起来,是要被黑哥他们送给什么大人物,结果半路遇到了山匪,她就趁乱跳到了水里,被张文轩所救。”张文轩便是府衙的推官。 剩下的人如何唐妗柔就也不知道了,但她说荷娘的弟弟是绝对不可能再找到的。因为早在他们被抓后几日,那个小小的男孩就发高热病死了。 孟晚和唐妗霜双双无声沉默,谁都知道家人对这些流放到岭南的人来说有多重要,那是她们歷经所有苦难之后唯一的坚持。若是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家人早已离世,是个人都会崩溃的。 孟晚抿著唇,“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荷娘了。”好不容易日子有了些盼头,再告诉她这个消息,无亚於在她心头捅上一刀。且刀尖拔又拔不掉,日日夜夜的让苦痛折磨著她,绝对会比死了还难受。 便是孟晚不说,唐妗霜也是这么想的。再说句自私的话,东家说的也没错,好歹他知道妹妹如今还活著,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得还很好,总比其他人强。 孟晚从唐妗霜住处回去,和宋亭舟说了推官夫人唐妗柔是唐妗霜走失的妹妹。 两人不免聊到陈云墨和陈崇,他们同样被宋亭舟带来了岭南。除此之外还有黑叶县知县的小舅子,那群出言不逊,肆意在藕坊捣乱的混混,已经被宋亭舟派去修路了。 孟晚躺在床上掰著手指,陈崇他们被关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地牢又不是享福的地方,“从你入京起,咱们一直有事在忙,一直没来得及好好好好搭理他们,这回关的应该够久了,你说我们再问,他们会说內情吗?” 宋亭舟躺在外侧伸手揽著他,“不保准。” 孟晚半趴到宋亭舟身上小声轻声说道:“过两天我去牢里套套话。” 府衙地牢中—— 同孟晚预料的差不多,陈云墨和陈崇已经快被关疯了。地牢暗无天日不说,常年潮湿闷热,他们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再干浑身都是泥垢,餿得他们自己闻著都想吐。 “崇哥,我们能到底什么时候能被救出去,他们是不是放弃我们了?”陈云墨有气无力的坐在牢房一角,对面的陈云墨状態也差不多,两人隔了老远。 “不可能!”陈崇快速反驳道。 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陈云墨还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不可能的,咱们手里有要命的东西在,怎么可能被放弃?”来西梧好,西梧比赫山更有机会逃脱。 晚上两人各一碗糙米粥和一碗水煮白菜,纵然是没滋没味的饭菜,但腹中的飢饿感也不允许两人挑三拣四。 陈崇个头比陈云墨高壮,人也更不扛饿,他正狼吞虎咽的吃著东西,突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僵直的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这一幕嚇到了还在喝粥的陈云墨,他来不及查看自己表哥的情况,反而“哇”的一声將嘴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拼命的抠挖嗓子,试图將刚才咽进去的饭菜都催吐出来。 牢房里的味道本就难闻,这会儿掺杂了发酵食物的味道更是令人难以忍受。但陈云墨已经顾不得了,求生的意志充斥他的大脑。 再余光中看见陈崇停止抽搐,蹬了腿不动后,他更是恐惧到顶点,鼻涕眼泪和汗水交杂,糊了一脸。 “放我出去!” “杀人了!” “杀人了救命啊!” “告诉宋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 宋亭舟办公的同知厅內,浑身湿淋淋的陈云墨跪在宋亭舟面前。刚才衙役们在外面给他身上兜头浇了好几桶井水,他这会儿不停的哆嗦著,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的。 宋亭舟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声音淡漠,“陈云墨,將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陈云墨此时仿佛是惊弓之鸟,他左右看看,“你……你先让其他人都离开。” 宋亭舟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对衙役吩咐,“將他重新押回牢里看管起来。” “不要!我不回牢里,我说!我说!”陈云墨忙甩开要拉他的衙役,“但我说完以后大人可能保证让我活下去?” 宋亭舟睨了他一眼,声音平稳又觉得让人安心,“只要你在我手下一天,我可保证你不死。” 陈云墨咬咬牙,“好,我信大人。”他不信也没有任何法子,要么被杀,要么在牢里一辈子。 “我和崇哥本来是因为家里大伯获罪,整个家族流放岭南,至沙坑县的锡矿山上服役。矿山上实在太累太苦,我们在家时都是公子哥,很快就受不了山上的日子。崇哥脑子活泛,他就想法子贿赂看守我们的衙役……” 陈崇这个人野心勃勃,他爹还没落马之前,倚仗他爹的权势没少结交贵族。一朝家里落败,虽然狐朋狗友都纷纷离散,但还真有两个肯帮他疏通关係,介绍给他一个大人物。 宋亭舟眼神一动,追问道:“什么大人物?” 陈云墨知道的事情明显没有陈崇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但就是他让我们挑选容貌姣好的少男少女,进献给他。我们將人送到指定地点,他们的人会去接应,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都是崇哥和他接触……” “他说他叫偃。”陈崇白著一张脸,残存著半口气要死不死的和门边的孟晚说话。 孟晚倚在门上,若有所思道:“偃?那你见过这个人的长相吗?是男是女?” 陈崇急促的喘了两口气,“我只见过一次,但他头上戴著帷帽,我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偃的声音不是女声,又比男人阴柔,应当是个哥儿。” 孟晚心里过了一遍陈崇说的话,又问道:“偃只要容貌好,年纪小的少男少女,那荷娘和唐妗霜等人算什么?” 陈崇没回话,他低下头抹了抹脸上的水珠,被抬到宋家柴房前,他身上也被泼了水。 孟晚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懂了,唐妗霜和荷娘一行人,都是他们为了满足私慾所控制的可怜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愧疚是自己连累了亲人,岂料恰恰相反,是陈崇等人掠走他们的弟妹后,顺势拿来威胁他们。 难怪,难怪那么巧,唐妗霜等被陈云墨掌控的人都是有弟弟妹妹的。没有牵掛的人可以直接发卖掉,而唐妗霜他们,既能为他赚钱,又能成为他的保命牌和护身符。 雪生守在孟晚身边,孟晚把腿支在门框上,又重新问了遍,“你说那个叫偃的人只和你接触了一次,剩下都是叫你们將人带到西梧府最靠北的边界处?” 陈崇有些不敢直视孟晚,“是,有人会去接应那些孩子。”顺便再给他丰厚的报酬。 根据这些从陈崇这里得到的信息,孟晚现在已经可以大胆猜测一下,那个偃,极有可能本身並不在岭南当地。他只来了一次,可能因为他手下有很多如同陈崇一般给他卖命的人,也有可能是路途遥远而不便亲自过来。 孟晚觉得可能两者皆有,这种古代王权背景下,什么骯脏的事情都很常见,他们费那么大的力气手段去拐那些孩子,要么就是供上流社会的败类赏玩,要么就是培养成杀手。 但第二个可能性又很小,因为都是官员的子嗣,从小锦衣玉食心性不坚,若是培养死士还不如圈养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小乞儿。 综合上述的所有条件,只有繁华的江南一带和禹国之都的盛京城,有这个条件搞这种邪门歪道。而其中又能牵扯到罗家和廉王…… “临安府?”孟晚试探性的说了一句,果真看到陈崇肩胛处不经意间抖了一抖。 好傢伙,竟然还敢有隱瞒,他有这个反应,分明是自己猜对了,陈崇也知晓偃是在临安府。 孟晚让雪生將陈崇的脑袋揪起来,对著他闪躲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说:“南方世家之首的弦歌罗氏本家是在扬州没错,可那是后迁的,他们发家的祖地便是在临安府。且临安府与扬州相隔较近,全权掌控在罗家人手里。而且我看过你的卷宗,你父亲当年就是在临安府任职对吧?作为你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是不是很熟悉?” 孟晚弯起眼睛似感嘆的说道:“真是一个干坏事又有人背锅的好地方啊!” 陈崇眼底的震惊快要溢出眼眶,他明明只挑了几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说出来,怎么会!怎么可能全都被猜到了! 孟晚欣赏了一会儿他崩溃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懂得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所以当时抓到黄叶那一批人后是想脱离偃的掌控?钦州与边境接壤,是整个禹国最混乱的地方,也是机遇较多之地,故而你当时是想跑到钦州大赚一笔,再买个身份重新开始?” 陈崇表情麻木,一句说错,步步都错,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动权,只能被孟晚隨意拿捏。早知道还不如留在牢房里,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他自暴自弃的说:“就算你知道这些也没用,那边这么久没动静证明已经放弃了我,我手里那点东西根本不足以当做证据告发他们。”陈崇心里想明白了,若说之前被劫狱他还有微弱的期望,之后多年多毫无动静,他已经隱隱有所预感了,只是不愿当著陈崇的面承认。 孟晚的表情倒是没有陈崇想像中那么沮丧,“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没办法不代表一直没办法,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雪生把陈崇重新提回牢里,让里头同样刚被提审完的陈云墨受了一惊。 “崇哥?你……你……你没死?” 陈崇这会儿不太想说话,老底都被扒光了,罗家那边又放弃了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陈崇不说,陈云墨自己忽然琢磨过味儿来,他一拍大腿,“姓宋的诈我们!” 陈云墨见陈崇闭目不语,面容疲惫,安慰道:“没事崇哥,宋大人说只要在他手里,就能保我们一命。我们在西梧,没准比被劫走还安全。” 陈崇狠狠的嘆了口气,他不后悔攀扯上罗家,也不后悔干这么多坏事。悔的是棋差一筹,没早些跑到钦州,摊上宋亭舟这么较真的官和他妖孽一样的夫郎。 晚上下衙的宋亭舟和孟晚夫夫俩將目前掌握的信息合到一起,基本整合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廉王殿下与罗家態度曖昧,罗家在大肆收罗貌美年轻的少男少女。他们明面上还是让人信赖,名气极大的百年世家,实际上派类似偃这样的人外出走动,专门干脏事。 如陈崇和陈云墨这样的人定然还有,岭南地势险要,穷人又多,丟了些孩子也並不显眼。收买些如胡逖这样的糊涂官,再往上威逼利诱上面没有根基的上官,基本没有人敢管罗家的事。 宋亭舟如今在西梧刚站稳脚跟,手还真伸不到临安府去。他如今能保证的也只有西梧府百姓平安,余下的再慢慢图谋。 陈云墨没能开心多久,知道他和陈崇现已无用,前脚信誓旦旦答应保他一命的宋亭舟,转手就派人將他重新押回赫山。吩咐赫山县知县写了摺子连同沙坑县胡逖一起上告,他在西梧府再转手將摺子递到布政使司去。 这次果然再无人阻拦,摺子顺顺利利的递到盛京。 十一月初,批红的摺子连同太子替孟晚找的瓘玉局工匠一同抵达西梧府。 第11章 头人 荔枝六月成熟,今年的荔枝罐头是来不及了,可西梧又不光荔枝一种水果,岭南的柑橘种类繁多,做成橘子罐头同样有搞头。 “樊老,往后就要辛苦您和您的两位高徒了。”孟晚客气的和面前年老的工匠说话。 太子殿下很大方,他说要俩学徒就成,结果太子將瓘玉局的老工匠派来一个。 樊老受宠若惊,“孟夫郎客气了,听说您手下有位匠人能用树胶做密封之用,那才是真正的大师。” 风重在一旁捣鼓他的树胶,听见樊老的话嘴差点咧到天边。他这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平时对宋亭舟和孟晚也没多客气,想说什么说什么。唯一的特点就是好面子,极为喜爱旁人吹捧,孟晚便硬是靠一张嘴,將他忽悠的带著师傅、师伯们留下来的。 樊老在京中上工,年岁又大,和留在赫山灰粉坊的徐老一样,都是经过了岁月沉淀,看透了人情冷暖。樊老的情商甚至还很高,一句话就將初次会面的风重给拿捏了。 玻璃坊和风弄的橡胶坊相邻而建,孟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两个工坊的工人,取胶的村民也都已经准备到位。 前期投入没有当初建坊的时候庞大,但却很琐碎,每个环节都要安排上一个靠谱的管事盯梢。 再加上比玻璃坊和橡胶坊都要大的食品罐头厂,轰轰烈烈的三座工坊拔地而起。 见孟晚忙忙碌碌的来回奔波,一门心思勾心斗角的官夫人、夫郎们都沉默了。 少部分意味不明的说两句酸话,“宋大人家中缺银钱不成?竟然让自己夫郎一门心思钻钱眼里钻营。” 可大部分人就算自己不知道那三座工坊的意义,也从自家夫君口中得知了以一己之力运作三家工坊是多大的本事。 他们岭南向来贫瘠,城中覃、余两个染坊起家的员外郎尚且能在西梧有头有脸,连官员们都轻易不敢招惹。何况是孟晚这样直接带动上百名百姓生计,简直是餵到嘴边上的政绩。 一时间府衙內宋亭舟的同僚和下属们,又羡慕又好奇,不敢当他的面打趣,背地里却也凑在一堆嘀咕,“宋大人升官速度如此迅速,该不会是他夫郎给送上来的吧?” 没人敢当面问宋亭舟,不然就会发现他不但不会恼羞成怒,反而引以为荣。 “怎么这个时候要出远门?”常金牵著阿砚到宋亭舟和孟晚的屋子里,看孟晚和黄叶收拾衣物。 孟晚拿了条兔毛薄毯塞进竹箱,“之前谈好的茂谷柑,那头收了定钱突然又不认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常金有些担忧,“年前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孟晚直起身子,把儿子抱到怀里坐在矮榻上同常金说话,“离府城不算太远,三五日也就到了。” 宋亭舟午休,从外推门进来听了半截的话,“什么三五日,你要去壵寨?” 孟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宋亭舟展顏一笑,拿出手上的牌文递给孟晚,“刚巧我也要去西梧府辖內的三个山寨检籍,便先同你一起去壵寨也好。” 本来这种小事派底下的小吏做便好,可宋亭舟初到西梧,想多了解了解当地民生,便主动要求外派,曾知府对宋亭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立即便同意了下来。 他和孟晚都不是囉嗦的人,在家半天收拾好了行囊,第二天一早就由雪生套了车送他们出门。 宋亭舟身边带著十来个衙役小吏,陶家的陶八陶九和陶十一上次和他赴京各有优点,也被宋亭舟带到了西梧府,算是他的亲信。 孟晚就只带了雪生和楚辞,黄叶留在家里管事,还能帮常金照看阿砚。临走前阿寻听说他们要去壵寨也请求同去,他想到那里采些罕见的药材回来。 西梧府有四县三寨,其中的三寨並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座寨子,而是壵族、瑶族和鶓族的棲居地。 其中鶓族人口最少,住的也远,多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瑶族则是三族中住的最为分散的,几十上百个族人便能组成一个山寨,山寨依山而建。瑶族人靠打猎为生,因此大部分时候都不会聚集在一起住,不然资源不够。 壵族做为人数最多的族群,与瑶族相反,他们在西梧府的全部族人,几乎都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由数十个小寨子组成的大山寨。 由最权威的寨老掌管,各个小寨子內又各自有最强壮睿智的头人。 壵寨的地界与黑叶县和西梧府府城相邻,道路也还算平坦,他们去的时候还有县城的货郎挑著担子去寨子里卖货,可见平日里是与外界相通的。 孟晚为了套话,让货郎搭他们的马车,“大哥,我们也是去壵寨的,你上车我们送你一程吧。” 那货郎四十来岁,身上穿著薄袄,脸色黝黑,肩膀因为常年担著重物被压得微微下塌。他含著胸,驮著背,眼球左右转动,打量孟晚他们一行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家。 “你们是覃家人?” 孟晚让雪生將马车停在他面前,饶有兴致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覃家的人?” 见孟晚的话里有承认的意思,货郎放下心中戒心,在陶八的帮助下將两筐货物放到后面的马车上,他自己也跟著上了车。 “咱们这谁不知道覃员外就是从壵寨出去的?你们布庄的伙计时常来壵寨收布,逢年过节,覃员外自己也回来,我有次也碰见过,他和你一样顺路带了我一程。” 马车缓缓开动,孟晚的话隨著车軲轆的声音一同响起,“对,我们是来收货的。” 货郎是个健谈的,“壵寨的布织的好,可惜只卖给你们覃家人。对了,你家怎么派你个哥儿来收布的?”覃家布庄多,镇上县城都有,也不见得每次来壵寨的都是同一批伙计。 孟晚没有作答,反而將整个车帘全部掀开,人高马大的宋亭舟正端坐在內,他眼神冷清,气势迫人,看著就不好惹。 货郎一肚子的话全咽了回去,瞬间闭紧了嘴巴。 孟晚见他不开口,又坐回车里,楚辞、阿寻和乔主簿坐在后面的马车上。车厢里没有旁人,孟晚便直接倚在宋亭舟身上,被他半抱著说话。 “覃员外竟然是壵族人,这倒是没想到。” 宋亭舟把怀里一直捂著的手炉重新塞回他手上,“我也是头次听说,这些寨子里的人以鶓寨为首都极为排外,壵寨因为居住环境离汉族较近,还差上一些。”往年检籍的事进展的都不大顺利,派派来的小吏也是敷衍了事,文书记录的含糊不清,所以这次他才会亲自过来。 宋亭舟如今是想整合西梧教育和开展全府城修路的,哪个都绕不开三个寨子。山寨长久独居一隅,自守其制,长久以往便始终將汉人隔离在外,不会服从汉人官员管治,法度失修,终究会成祸端。 孟晚拨弄手炉上朱顏打的彩色络子,感受温和的暖意从手掌传递到身躯中,“前几个月唐妗霜在黑叶县收橘子,壵寨的人主动找上门说要卖,眼见年后就该收货,厂里的人再去联繫他们竟然不认帐了?” 宋亭舟自身后环住他,把下滑的毛毯往上提了提,“可知道具体是哪户人家?” 天空阴暗,冷风无处不在的往人身体里钻,孟晚整个人缩在毯子里,“说是那柑寨的人家,叫达伦。” 他们遇到货郎的时候离壵寨就已经很近了,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能看见最靠外的木槿寨寨门。 整个寨子的大门是用扎的紧紧实实的竹排做成,寨墙则都是由大小均匀的石头垒成。寨门两侧的石头墙上还设有“城垛”和放箭孔,內侧似乎还有巡道,以便防御时相互救援用。 木槿寨在整个壮寨的最外围,呈现半包围形状,以守卫的姿態守护的整个壵寨,实际上木槿寨的人也是整个壵寨中最英勇健壮的。 守护寨门的两名壵族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两人穿著深蓝色的土布衣,领口和袖口处都缝著羊皮,头上戴著羊毛帽,脚上踩著续了麻絮的鞋子。手中各持了杆捻枪喝道:“***,****” 坐在车里的孟晚:“……”糟了!百密一疏,忘了请翻译! “他们在问我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宋亭舟看出他面上的急躁,突然出声翻译。 “你竟然学了壵语?”孟晚又惊又喜。 宋亭舟笑著回他,“去年猜到自己可能还会留在西梧,便开始陆陆续续的学了些。不太好,平常沟通应该够用了。” 孟晚没忍住回身搂著他脖颈,歪著头在他唇上重重的印了一下,“我家舟郎真棒!” 宋亭舟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多掌握更多的见闻。 外头陶八已经把腰牌和来意都说出来了,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刚下车的货郎是汉人,自然能听懂他们的话,“不是,刚才那哥儿不是说你们是覃家人吗?怎么又变成官府办事了?” 孟晚从马车上跳下来,隨口敷衍他,“大哥,虽然我不是覃家人,但確实正准备和他们家合作。” “啊?”货郎有些懵,但隨即目光扫到同样下了车的宋亭舟后,质疑声瞬间消失,担上自己的货物便准备进寨子。 显然他常来此处,这里的守卫都认识他,所以可以让他轻易进出,他们就不是这样的待遇了。 宋亭舟亲自下去交谈,岂料那群人既不认字又不认理,管是什么官什么同知,就是一根筋的不让他们进去。 按理说他们这么多人也不是不能硬闯,可宋亭舟是来检籍的,孟晚是来做买卖的。壵族人本来就排外,两人之后都还要和壵寨里的人打交道,不能现在就撕破脸得罪人。 “雪生,去把刚才的货郎揪回来。”孟晚眯起眼睛吩咐。 雪生身手或许算不上二流,但身姿轻盈,还没等在场的眾人反应,几步便从他们头顶飞身跃过,抓住还没走远的货郎退了回来。 “哎呦,这位夫郎,你这是做什么。”货郎心中恼火,早知道就不搭这方便车了。 孟晚笑呵呵的说:“还望大哥帮帮忙,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就住西梧府,我夫君一根手指就能捏死覃家人,让他们看在覃家的面子上放我们进去,要不然也別怪我们迁怒旁人。” 他用极为温和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这番话让宋亭舟去说,可能没什么效果,只会被人怀疑。可货郎抖著嗓音重复孟晚的话后却极具说服力。 两个壵族人相互对视一眼,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撂下了捻枪,放他们进了寨。 虽然放他们进来了,可两人中一人寸步不离的跟著他们,另一人则又叫了两个族人去门口执勤,自己跑去找他们寨子的头人。 孟晚乾脆不走了,就在原地等著木槿寨的头人过来,顺便观赏木槿寨的景色。 寨子里的中间部分是大片平地,边缘则建著一座座干栏式木楼,所有木楼都是木质结构,有些地方会用到竹子。 不同於北地各家各院,这些木楼之间紧密相连,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房檐和房檐之间隔得缝隙还不超过两米。 孟晚走近瞧离他最近的一间木楼,它的整体造型呈长方形,高有三层,最底下一层是架空的,由木柱支撑,使这间小楼看起来好像悬浮在空中。 房顶是悬山顶,坡度较陡,两端还各有一个小屋檐,应当是用来通风、採光的。 门窗上都刻著木雕,鸟、山水、人物等。朴实又精致,看上去有种矛盾的美感。 旁边那个壵族人本来虎视眈眈的盯著孟晚,怕他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可看著看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顶著微红的脸將视线转投到宋亭舟身上,结果对方的脸色比刚才还臭,让这个壵族人摸不著头脑。 “你们是府城来的官?” 一道有些生硬的汉语在寨子深处响起,隨即走来十来个面色警惕的壵族人。最中间的一位身材健硕,薄薄的衣包不住他鼓鼓囊囊的肌肉,连脖子都比寻常人粗上一些。他应当就是木槿寨的头人。 第12章 那劳寨 会说汉语最好不过了。宋亭舟见他能流利沟通,显然比自己的垚语说得好,松下了一口气。 也是,虽然壵族人是三族中和汉人接触最多的种族,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壵族人依旧一辈子都困在寨子里,极难出去外面。 困住他们的是地形原因,祖祖辈辈的生活习俗,以及他们自己的心。 宋亭舟向头人说明了来歷,將牌文和他自己同知的令牌给对方看。 那头人说:“我知道府城有同知,但不识字,分辨不出真假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劳寨找我们寨老。” 因为壵寨是寨子连著寨子,所以他们没走太长时间,坐马车约莫也就半时辰便到了那劳寨。 那劳寨位处整个壮寨的最中心,比木槿寨大了近一倍。如此寨里的人本该也更多更热闹才是,可在外走动的却都是年迈的老人。 寨老是个年岁很大的老头,面上都是道道深渠,额头上横著的更多。他听说宋亭舟的来意后,用苍老但透著一股歷经岁月的沉稳嗓音,缓缓说道:“大人想查什么就查吧,只是不要惊扰了寨子里的老人休息。” 宋亭舟声音平和的说:“这是自然,还请寨老放心。”他要使这些寨子里的人归心朝廷,硬来是下下策,怀柔才是此行目的。 壵寨里又包含数百个山寨,宋亭舟的检籍工作需要进行很长时间。寨老將他们安顿在了那劳寨里,均处三座那劳寨边缘处的干栏木楼。 孟晚和宋亭舟住其中一座三层木楼的二楼,雪生和楚辞住在他们隔壁,上面三楼有个小房间给阿寻住,其余衙役小吏和乔主簿等人分住另外两座木楼。 马车和马匹都拴在附近的树木上,他们的东西不方便都搬进屋子,只捡常用的和重要的拿上楼,剩下的行李还放在马车上,倒也方便拿取。 这间竹楼可能很久都没住人了,里面都是灰尘,孟晚推开屋子內的所有窗户,用雪生找回来的水擦洗家具。宋亭舟安顿好属下回来,也和他一起干活。 木楼里的空间不大,他们住的这间臥室里只有一张木床、一个竹编的储物箱、一张竹条编制的桌子,和两把竹椅。 两人手脚利索,很快收拾整齐,孟晚往竹倚上铺了个小垫子,坐上去很满意,“这把椅子再小两圈给阿砚坐还不错,等咱们回去问问寨子里卖不卖。” 壮寨的人很心灵手巧,门窗上的木雕也很精致。孟晚摸著竹倚上编排的整齐有序,没有半根毛边的椅背,若有所思的说道:“等水果罐头的成品做出来,可以用玻璃瓶密封,外面在用竹编的盒子。它比木头柔软有弹性,可以很好的保护罐头在路上不受磕碰,最主要的是,样子非常好看。” 孟晚越说越满意,整个西梧府种植橘子的村落很多,以后相信会越来越多,他並不缺壵寨的这点茂谷柑。可若是发展壵寨的手工艺品,这便是他们种族的天赋了,寨子里家家户户都会编制刻画。 宋亭舟坐到孟晚身边,捉住他润如白玉的手腕握进自己手中,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嘆慰,“辛苦晚儿为我谋划。” 他们成亲多年,几乎一个眼神就能看懂彼此。宋亭舟从没问过孟晚一个本该毫无见识的小哥儿为何会懂那么多,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孟晚在处心积虑的帮自己加强与壵寨之间的联繫。 两人相顾无声,窗外的寒风吹进屋內,掀起孟晚耳边的几缕碎发。他仍旧是簪著那根祥云簪,回望宋亭舟的眸光中流淌著脉脉柔情。 他懂他—— 他也懂他。 下午寨子里传来缕缕饭香,他们这一行人也早就饿了。让人意外的是乔主簿居然也会做饭。 “早年在县衙被童平排挤,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管什么男人做饭女人做饭的。”乔主簿洒脱的对孟晚说道。 木楼的最底下是厨房,此刻孟晚、乔主簿、陶十一都在这里面忙活。 他们自己带了三个铁锅和各种粮食来,正好每座木楼下面都支了一个。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乔主簿不光会做,做的还比我好吃。”陶十一语调轻鬆,他在家里兄弟中是年纪最小的,性子也跳脱,有著年轻人的朝气。对比起来只比他小了一岁的楚辞简直称得上是少年老成。 孟晚多看了陶十一几眼,將淘洗好的米下了锅后,又眺望远处和阿寻一起晒晾衣物的楚辞。 楚辞今年十五岁,已经不再是当时救了孟晚的小道士。 如今的他已经比孟晚还高上一些,眼里也不是小时候那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听阿寻说话的时候,偶尔单手简单比划两下,有时候只是笑著看对方。 似乎发现了孟晚在看他,楚辞抬手和阿寻比划了两下,拿著空盆子过来找孟晚。 “怎么了?”他划出一个手势。 孟晚笑著摇了摇头,“没事,衣服晾完就和阿寻去玩吧,一会儿吃饭了我叫你们。” 楚辞见有人帮孟晚打下手,便点了点头,將空盆放到木架子上,抬步向外走去。 他们人多,又大多数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厨房里忙活的三人先是熬了三大锅浓稠的米粥,盛放出来后孟晚又贴了三锅饼子。 这会儿功夫乔主簿和陶十一切醃好的酸笋当作简单配菜,出门在外吃饱就已经很不错了,同知大人一家也吃的这些,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 而且这些米麵油菜等都是孟晚带来,米是精米,面是白面,算是私下补贴衙门的人,大家心里都承孟晚的人情。 夜里大家酒足饭饱,各自休息。第二天一早宋亭舟留两个衙役陪同楚辞和阿寻上山採药,他则带著乔主簿和其余的人去找寨老。 接下来他要一个寨子一个寨子的检籍,若有死亡的便要销籍,不在册的登录下来重新造籍,是件非常繁琐的事情。 孟晚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在那劳寨钱僱佣了一名会说汉语的壵族人做翻译,问清了那柑寨的位置后,让雪生驾车带他和翻译过去。 那柑寨的位置有些偏僻,雪生驾马驱行了一个半时辰才终於找对了地方。一路上孟晚注意到壵寨的大部分族人,在外行走的都是老人。 他问了翻译这个问题,才从翻译口中得知,原来这个季节寨子里的粮食已经收完了,青壮年们都去山林里打猎,或是自家吃,或是背到县城去卖,白天很少閒赋在家。 女娘和小哥儿们呢,则是全部留在家里织布。 “全部?”孟晚颇为诧异。 翻译名叫韦凯,今年四十岁,年轻的时候也是寨子里打猎种地的一把好手,可惜被野兽咬断了一条腿。 他摸著自己左腿处空荡荡的裤管,语气中充满了感激,“是的,那柑寨里走出去个员外郎。多亏了他,我们寨子里的女娘小哥儿都能给家里添补一些,这些年寨子里饿死的孩子都少了许多。” 从他的话里孟晚得知,山寨里的困境远比外面汉族的村民还要多。 他们借山而居,靠山吃饭。虽然被禹国强行兼併,学会了种植水稻,可山地林木耸立,很难大范围丰收。 再加上朝廷每年还要徵收各种税务,可以说他们如今的日子还没有从前没有被汉人收服的好过,也难怪他们一直对汉人抱有敌视的意思。 这么看来,这位覃员外倒真是位不忘乡情,发达了还知道拉扯一把自己族人的大好人。 做为一个从无到有,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的商人,孟晚隨口问了一句,“覃员外从寨子里收布,按多少文钱收?” 韦凯已经很多年不和外界人接触了,闻言毫无戒心的说:“一匹布有80文呢!” 孟晚心里换算了一下,最普通的粗布外面布庄卖在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一匹这样,八十文收价格还算公道了。普通人织布有快有慢,取个中间值约莫是十到十五天左右。 “十几天赚八十文也算可以。”孟晚捏著自己的玉佩玩,对覃员外的做法还算认同。 知道拉扯一把同族人,想必人品是可以的。孟晚要开通西梧府的商贸,需多多联合当地商户共同图谋,年后倒是可以接触接触覃家。 他心里刚这样想,就见韦凯摇了摇头,“十几天?哪有那么容易,我哥哥家的女娘,一匹布要织五十天呢!” “五十天一匹布?”孟晚没忍住音调上扬,反倒把韦凯嚇住了,他小心翼翼的问:“五十天一匹布怎么了?” “没什么。”孟晚压下心中疑虑,壵寨的人都自给自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织布,自己裁做,手速应当不比织娘慢吧?一匹布怎么会耗费这么长时间? 他怕再问得深了会引起韦凯警觉,便没有再问,只將这件事记在心里,等回那劳寨再不同的人打听。 那柑寨与周边的其他寨子很好区分,他们寨子大门两侧各种了一片橘树林。茂谷柑要来年二月才会彻底成熟,这会儿个头还不算大,上头也没掛上一层白霜。 孟晚见树上的橘子长势喜人,就像是地主见地里麦穗结的沉似的,心中不由自主便跟著高兴。 “你们是什么人!”那柑寨门口没人守著,不过附近有那柑寨的壵族人,他们十几年也不见得出一次宅子,见到生人又新奇又警惕。 韦凯跳下车走过去,用壵语和对方沟通了一阵,然后招呼雪生把马车赶进去,跟著他们走。 刚进那柑寨,前面便有几个腰缠白布的男人在挨家挨户的敲门。 孟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著竹篮,敲开谁家的门便同房主人说上两句话,然后从竹篮里掏出纸钱交给对方。房主人再回问几句话,从屋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布条放到他们的提篮里。 韦凯见此神情竟然有些恼怒,他对著带他们进来的人嘰里咕嚕的说了几句话,语速极快,像是在责问。 那人也很迷糊,向韦凯辩解了几句就跑开了。 孟晚莫名其妙的看著这一出,问韦凯道:“问出达伦家的住所了吗?” 韦凯面露难色,“问到是问到了,但我们正巧遇上了他们寨子报丧,这下子我们最少要在那柑寨待上四天。” 报丧就说明那柑寨里死人了,而壵族的习俗就是,只要在寨子死人期间入了寨,看到报丧人,那就必须要给报丧人回一块孝布,参加完整个葬礼后才能从寨子里离去,要不然就是不敬畏逝者。 孟晚一愣,竟然这么巧,他们刚进那柑寨就有人死了? 不过韦凯应该没有骗他,他们说话的时候,便有两个报丧人发现了马车,木著一张脸过来,从竹篮里掏出纸钱抓了一把给最外面的韦凯和雪生。 最后问了韦凯两句后,又抓了一把纸钱给车厢里的孟晚。 “孟夫郎,你这里有白布没?没有的话我去旁边谁家买一块给报丧人。”韦凯小心翼翼的对孟晚说。 他是收了孟晚的钱的,谁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普通人都很忌讳报丧人,別说是最为迷信的商人了。 孟晚的马车里做了好几个木箱,里面零七八碎什么都有,他翻开其中一个,找到几块雪白的素帕,问车窗外的韦凯道:“你看这个行吗?” 韦凯鬆了口气,孝布最好还是不要借买的好,“上面没有別的顏色就行。” 那没有,孟晚大部分手帕都是素帕,很少绣绣草。以前碧云在的时候偶尔会绣,现在他嫁了人,家里后宅是黄叶管事,黄叶明显不会这项技能。 孟晚把手帕分给韦凯和雪生,三人学著之前看到的样子,再依次將帕子放到报丧人竹篮里。 那人收了他们的孝布,又一脸麻木地和韦凯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去其他人家。 “孟夫郎,你说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等报丧人离开,韦凯突然问了一句。 孟晚心中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他復又说了一遍,“那柑寨,达伦。” 韦凯咽了咽口水,“刚才报丧人说,他们宅子里殆的人就是达伦。” 第13章 葬礼 为了搞清楚这个死去的达伦是不是就是当初要卖橘子的达伦,孟晚只能暂时安顿在那柑寨里。 因为要尊重寨子里的习俗,所以他接下来要留在那柑寨四天三夜。夜里他和雪生韦凯三人借住到和韦凯说话的那人家里。 那人名叫农勒,是个个头不高,长相黝黑,看起来极为老实本分的汉子。 农勒家里没有看到女主人,只有他和一个七八岁的儿子,所以木楼的空閒房间有两个。孟晚单独住在其中一个,雪生和韦凯住他隔壁。 农勒一个人带孩子生活,家里难免会邋遢,孟晚正对著有股异味的被子和一身没洗乾净污渍的衣裳发愁时,农勒的小儿子“噔噔噔”的跑了上来,“******!” 孟晚听著觉得自己回到了前世的泰国,他一句也听不懂,忙叫隔壁的韦凯过来翻译。 韦凯:“他说外面有人找你!” “啊?”孟晚反应过来,肯定是宋亭舟回去看见他不在,过来找人了。 他带著雪生下楼去寨门处,看到了风尘僕僕被关在外面的宋亭舟和陶八。 “怎么回事?”宋亭舟牵著马匹,见到孟晚完好无损的出来才放下了心。 孟晚忙將事情解释了一遍给他,“……幸好你是晚上来的,不然被报丧了,平白在这里耗好几天。” 岂料宋亭舟听孟晚说完眉头一皱,“你要在那柑寨待四天?”隔著木门的漏洞都能感受到他周边压抑的气氛。 孟晚不是没有单独出去常住过,前几个月他刚带唐妗霜回了一次赫山县,一个月后才回的家。但他们是头一次来壵寨,尚且信不过里面的人,孟晚身边就只有个雪生,他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宋亭舟的时间比较紧张,今天又刚在那劳寨开始检籍,孟晚不想耽搁他的正事,便脸上掛著笑安慰他,“用不了,住三晚我就回去了,第四天一早你就能看到我。” 宋亭舟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才一言不发的上马离开。他似乎是生气了,也不知道是气这座拦著他们的木门,还是气孟晚不留他下来陪他。 孟晚一直望著他的马匹走远,这还是他和宋亭舟头一次“闹矛盾”,心里不免空落落的,回到木楼后也不进屋,就披著斗篷坐在廊下看月亮。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农勒家离死去的达伦家很近,从楼上能看见达伦家院子里搭了简易的雨棚,这是明天用来搭建灵堂用的场所。 农勒做为邻居,想必是和达伦家关係不错,这会儿正在达伦家院子里帮忙布置灵堂,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娘正红著眼睛给像他这样来帮忙的汉子递水。 掛在木楼上的白灯笼被冷风吹得无声摇晃,惨白的光晕下能看清门窗上交贴的望山钱。 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门口撒了一层厚厚的灶灰,木楼里外有很多人面容冷肃的来回走动,也有人在屋里低声哭泣,哭声中有未诉尽的牵掛与哀怨。 天色灰暗,只余浓重的沉鬱瀰漫,压得人胸口透不过气。 哪怕做为外人,都会被这种低迷的氛围感染,情绪低迷起来。 孟晚重重的嘆了口气,他也不是要来教训达伦一顿,而是想问清楚对方为何毁约而已。既然现在人死了也就算了,那些定钱本来也没有多少,全当是可怜孩子了。 等过几天葬礼结束问问壵寨有没有其他人家卖茂谷柑,再和寨老商议商议做竹编买卖的事。 他侧著头想事情的功夫,再將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竟然见宋亭舟骑著马都走到农勒家楼下来了。 孟晚猛地从竹倚上坐了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声音中带著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雀跃,“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进来的?” 宋亭舟身后还跟著陶十一,两人的马上都驮著铺盖和行李。他下马后先拢紧孟晚身上的斗篷,又顺势握住孟晚的双手,果然触感一片冰凉,“路上遇见个赶路的老翁,捎带了他一程,他带我们进了寨子。天这么冷,你怎么在外面坐著?” “被子臭,没有乾净的换洗衣裳。”孟晚声音里带了点委屈。 宋亭舟眸子里果然带上了一丝心疼,“我给你带了,现在就去铺床。” 他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 扛进楼上的屋子里,动作麻利的將农勒家的旧床铺撤下来放到一边橱子里,换上他们自己的。 “洗澡可能不方便,我带了个木盆来,可以擦洗身上,换洗的衣物也带了两套过来,其余的都留在那劳……” 孟晚突然弯腰从宋亭舟身前钻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健硕的腰身。 宋亭舟紧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他扔下手里衣物回抱住孟晚,声音低沉又温醇的问:“怎么了?” 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孟晚,带给孟晚任何事物都比不上的安全感。孟晚不知为何眼眶微红,又觉得自己感性的莫名其妙,怪丟人的,便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宋亭舟察觉到孟晚低落的情绪,乾脆將他一把抱到床上。 孟晚微弱的反抗,“我还没洗澡。” “无事,我现在就去接水给你擦洗。”宋亭舟道。 孟晚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闻言强撑著要站起来,“你来回赶路本来就没好好休息,我去打水吧,白天的时候我看到山边上就有一口井。” 那柑寨几乎家家户户都挨著山建木楼,甚至有的还在半山腰上。宋亭舟拗不过孟晚,实际上刚才第一眼看到孟晚脆弱的样子,他也不捨得拒绝。 自宋亭舟出现后,孟晚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他拎了个水桶往白天看到的水井处走去。 那座水井离农勒家不远,他回头就能看到宋亭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著他,边走还边观察四周的环境,可能是在实地考察。 孟晚心中安定,但等站到井边上才觉得不对,井里面一片浓黑,没有半点反光,居然是一口枯井。 他有些烦躁,白来一趟。刚要转身离开,突然见到一抹白光从井底深处一闪而过。 孟晚嚇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被跟上来的宋亭舟扶稳,“看见什么了?” 孟晚嗓子乾涩,“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先退后,我过去看看。”宋亭舟把孟晚拉到身后,自己上前查看,可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再等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东西。 宋亭舟退回孟晚身边,抚了抚他嚇得有些苍白的脸孔,“我没看到,我们先回去,明天白天让雪生来看看。” “嗯。”孟晚跟在他身后回了木楼。 宋亭舟从灶房里找到水缸,烧了半锅热水,再加凉水兑了两盆温水,和孟晚简单的擦洗过身体后便上床休息。 孟晚这一觉睡得一如既往的安心,到后半夜还是达伦家的哭声將他吵醒,宋亭舟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轻声哄道:“再睡一会儿。”他便又睡著了。 再醒来映入耳边的不是哭声,而是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刺骨的冷意从四面八方侵入孟晚的躯干,厚厚的被子里一点暖气也没有。 他冷的打了个哆嗦,再往被窝里缩,可还是冷。无奈只好起床穿衣,洗漱时候的温水反而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 宋亭舟和雪生在院子里打拳,陶十一也在一旁照猫画虎的学。习武本事年纪越小越好,陶十一虽然不算太早,但这些年还是和雪生学了几首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普通人不在话下。 见孟晚洗漱好下楼,宋亭舟停下手里的动作,“吃饭吧,我熬了粥,喝完能暖暖。” 宋亭舟会做的只有粥,外加两盘子水煮蛋,几人吃饭的时候农勒的儿子不好意思的盯著锅里粘稠的的米粥。 孟晚叫他自己盛粥,“本来就是给你和你爹留的,这几天我们在你家住给你添麻烦了,我夫君带了粮食来,这几天的饭就由我们做。” 小男孩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羞涩的说:“阿爸说你们是客人。”韦凯道摸了摸他的头,回了句,“这些人是外面的大官,不差这点钱,去盛粥吃吧,盆里还给你留了鸡蛋。” 小男孩看了看宋亭舟的脸色,然后犹犹豫豫的去盛了粥,鸡蛋没敢吃。 韦凯將刚才和小男孩说的话翻译给孟晚他们听,孟晚问:“农勒怎么不在家?” “他昨天晚上很晚回来,今天一大早可能又去达伦家里帮忙了。” 雪生睡得轻,木楼前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孟晚吃饱了就把热乎乎的水煮蛋握在手里当暖手宝用,“对了,雪生你一会儿和十一去看看山边的那口井,昨晚我恍惚看到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雪生几口喝光碗里的粥,“我现在就过去。” 陶十一把手里剥了一半的鸡蛋连皮扔进嘴里,就著粥硬生生咽了进去,差点没把他噎死,“雪生哥!等——我!” 孟晚好笑的说:“別著急啊,慢点。” 宋亭舟將一颗剥好的蛋递到他唇边,“不要管,你脸色不好,再吃一个蛋。” 孟晚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拧著眉抗拒道:“吃不下了。” 宋亭舟两口將他剩下的鸡蛋吃了,没在继续勉强,“那就算了,我给你带了一包果乾来,就在包袱里放著,想吃了就上去拿。” 孟晚笑眯眯的看著他,“好。你过来了,那劳寨的检籍谁来?乔主簿?” 乔主簿现在已经升到府经歷,但孟晚有时还会叫他乔主簿,习惯了。 “嗯,那劳寨他来,一会儿我去找那柑寨的头人问问寨子里的情况。”宋亭舟收了碗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孟晚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不去,我想到达伦家看看。” “那就別著急过去,等雪生回来叫他陪你去。”宋亭舟临出门前交代道。 枯井离这里不远,宋亭舟走后孟晚踱步过去,井口只有陶十一一人。 “你雪生哥呢?” 陶十一指指井口,“他下去瞧了。” 孟晚走到井边,果真见到雪生在井底下,“雪生你小心点。” “我这就上去。”里面传来雪生带著回音的声音。 井壁都是用石头垒的,凹凸不平,缝隙也大,极其容易攀登。 雪生身手好,三两下就爬了上来。 “雪生哥,底下有什么啊?”陶十一好奇的问。 雪生表情很古怪,他一脚踩上旁边的枯树枝,脚下用力使劲碾压,“下面有个狗洞。” “狗洞?”陶十一一脸疑惑,“狗洞在井里?你怎么知道是狗洞不是別的什么洞?” 雪生低头看向脚底磨蹭下来的秽物,与陶十一无声对望。 陶十一乾呕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你不会踩到狗屎了吧!” 雪生脸色很臭,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 孟晚眼睛盯著枯井窄小的洞口,“那我昨晚看到的东西是狗?” 孟晚带著雪生、陶十一和韦凯,拿上农勒家准备的纸钱去达伦家里弔唁。 达伦家低矮的竹柵栏门上左右各绑了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各掛了两个白灯笼,这是给亡灵引路用的。后天一早出灵也要两个汉子在前面扛著,除此之外还有灵幡。 院里的灵堂已经布置完毕,灵堂正中央是用杉木做的棺材,没有上色,是浅黄中带著点灰的顏色。 棺材前放著条木凳,木凳上有座陶製香炉,上插著三根竹骨香。香炉在往前就是火盆,火盆一左一右跪著两个女娘,一中年一少女。中年女人可能是达伦的妻子,年纪小的则是孟晚昨天看到给农勒递水的,达伦女儿。 她们不停的往火盆里添纸钱,以保持里面的火不会灭掉,除此之外来弔唁的人拿来的纸钱凑在一起也不算少,烧了几张后都堆在一旁由她们慢慢往火盆里放。 小小的院子这会儿挤满了人,大多是神情麻木的,安静的,哭声好像是背景音,不与这个真实的世界在同一个层面。 韦凯手里拿了一叠纸钱走在前头,弯下身子往火盆里填了两张,剩下的仍在一旁的纸篓里。 逝者家属,达伦的老婆孩子一起双手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嘴里说了一段孟晚听不懂的壵语。 孟晚雪生他们也学著韦凯的动作上前给死者烧了两张纸,便是孟晚是无神论者,对待死者却还是敬畏的,无关鬼神,种种仪式都是亲人对亡者的惦念。 第14章 达尼妹 清早的雨水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昏沉的天空格外映衬达伦的葬礼。阴冷的空气顺著雨丝钻进人身体,让大家不能安静的待立在原地。 韦凯被叫去临时帮忙,雪生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守护孟晚。孟晚双手合十搓了搓掌心,带来的那丝热量根本不足以让身体暖和起来,他抬起脚步想到背风的地方站一会儿。 农勒的小儿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递给孟晚一个装满热水的竹筒。孟晚对他微微一笑,抬起竹筒想喝上一口热水暖身,却意外看到小男孩跑动间带起了一阵轻风,那风將棺材里的布吹的微微颤起,最终掀起了一个小角后又落下。 孟晚眼睛猛地瞪大,他刚才竟然看见了死去达伦的半张脸孔,褪去全部血色的皮肤上,泛著青灰色的冷色调,像被抽走生面光泽的褪色宣纸,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一瞬间露出的这半张脸上的眼睛,竟然是睁开的! 死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它本身並无半点神采,但配上僵硬的脸和被死亡气息侵染的阴霾,足以將人嚇个半死。 孟晚急促的喘息了一瞬,下意识凑到人比较多的木楼底层边缘,那里有个鸡圈,因为人多天气又冷,鸡都缩进了鸡笼里。 周围人说的都是壵语,孟晚也听不懂,只是人类发出的语言,让他觉得內心踏实安定,像是远离了灵堂附近死寂般的氛围。 “你系……外江人?” 一段极为费力的白话从孟晚旁边一位中年妇人口中传出。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土布衣裳,头上戴著黑色的布帽,看孟晚的眼光中有好、有惊艷,却没有半分恶意。 孟晚惊奇於那柑寨竟然还有人懂官话,立即回復道:“我是从府城来的,婶婶会说官话?” 那妇人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扯起一半想到当下是什么场合后又落了下去,她捏起拇指和食指,“一啲啲啦,细个嘅时候同我阿爸去过县城,呢几年就再冇出去过了。” 孟晚好歹来岭南这么多年,白话还是能听得懂的,“为什么这几年不出去?” 那妇人听到孟晚的问话,捏起的手指突然僵住了,眼中也浮现出一丝迷茫,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样。也可能有某个瞬间想过这个问题,但又被杂七杂八的琐事牵绊,继而又拋在脑后。 “出去……做乜嘢?” 孟晚看出了几分端倪来,但如今场合不太对,他又和妇人聊起其他事情。本来断断续续的雨水到了晌午也没停,但孟晚却套出了妇人的家底。 妇人名叫覃娜,没错,她还是覃员外的表妹。 覃娜是个很温柔纯真的妇人,孟晚发现整个壵寨里的人都持有这种纯真。她们像是被关在玻璃罐子里的人,活在方寸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起来似乎很美好,可人活著是要多看多学的,把自己关起来久了——会生病。 孟晚和覃娜聊天的时候旁边有很多人不经意的偷看,大多数人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有个老头却突然插了一句,“你是昨日那个后生的屋里人?” 小小一个那柑寨竟然就有两个听得懂官话的吗?孟晚颇为惊喜,“昨日我夫君说是有位阿公带他入寨,就是您吧?多谢阿公。” “小事小事。”老头摆摆手,头上包裹的黑色布巾多余的半块自然垂落下来,上面竟然还绣著简易纹。 “你郎是外面的大官喔?”他扬著朴实的脸问孟晚。 “是啊。”宋亭舟这次来应该会亲自走上几十个村落,府城官员的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老头点点脑袋,“好,好。” 孟晚不知道他一连说好是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与他过多交谈,灵堂那边就有人过来喊人。 鸡棚这边过去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那个老人。农勒也从后面走出去,刚才他就站在棚角落,孟晚同覃娜说了半天的话也没看见他。 壮年们守在灵堂四周,今晚需要他们轮流守灵。与他们不同,老头则直接站在了棺材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摇头掐指的推算了起来。 覃娜主动向孟晚解释,“他系那劳寨嘅道公。” 孟晚:“道公?” 覃娜和孟晚说,道公是她们壵寨里唯一一个可以沟通人神的人,是寨子里的智者,地位比寨老还要受人尊敬。壵寨里的丧事喜事都由他主持,甚至还会用草药治病。 孟晚还真是没想到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竟然是壵寨里这么重要的人。 达伦葬礼的第二天,除了筹备好灵堂,给亡者穿衣整理仪表抬进棺材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外,道公还择定了时辰,后天凌晨丑时便可將尸体下葬。 帮忙的亲友们留下来做饭吃饭,孟晚不好意思蹭饭,便决定离开达伦家出去溜达。路过灵堂的时候达伦的女儿突然叫住他,然后说了一段壵语。发现孟晚眼神迷茫,她似乎意识到孟晚听不懂她的话,肉眼可见的有些著急。 农勒走了过来,询问达伦女儿几句话后安抚了对方的情绪,但他也不懂官话,没法向孟晚解释达伦女儿想说什么。 他比划了两下,可能是想让孟晚先回去休息,等翻译韦凯来了后再让对方翻译。可孟晚刚巧新认识了覃娜,便让雪生去厨房把覃娜找来。 “达尼妹问你,是不是和她阿爸做交易的人。什么意思?达伦生前找你买过东西?”覃娜好奇的问孟晚。 孟晚本来想將这件事接过去,没想到达伦女儿会主动提及,“不是买,是卖,他想把他家的茂谷柑卖给我。” 覃娜眼神更加惊奇,她微张嘴巴,不可思议的问:“橘子不是孩子们吃著玩的吗?还可以卖掉?” 孟晚轻笑,“不但能卖,而且比你们的布匹还贵。” 整个禹国只有岳州府和岭南有橘子,岳州府离盛京还算近些,橘子价格適中,一些稍有家底的人家能钱尝尝新鲜。 不过岭南的橘子因为地处偏僻,运送艰难,只能走官方贡品渠道,也只有皇室和贵族才能享用,因此价格相当昂贵。 孟晚当日在盛京吃的也是岳州府的橘子,来岭南之后虽然气候炎热,然而堪称水果自由,第一年到赫山的时候,他吃荔枝吃到夜里流鼻血,险些没把宋亭舟给嚇死。 达尼妹和农勒只见孟晚和覃娜一问一答,可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直到覃娜用壵语翻译了一遍他们才听懂。 好玩的是他们两个人听了孟晚的一番话后神色各异。达尼妹神情似有几分愧疚,她头戴孝布,转身跑到了楼上去。过了一小会儿拿了个上面绣著白兔的小荷包下来递给孟晚,低著头说了两句话。 覃娜重复的又询问她两次,她都態度坚决的点头,覃娜这才对孟晚说:“达尼妹说这是你之前给他阿爸的定金,现在还给你。” 达尼妹之前应当是听达伦提起过这件事,有还钱的心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唐妗霜,毕竟连寨子里的大人都好久没出过寨子了,只有他阿爹出去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她一个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就更不知道怎么去找人。 这次见孟晚穿著打扮像他爹提过的外面人,来她家弔唁她和她阿妈又都不认识,便猜测是找她们还钱的。 这姑娘想法很实在,运气也很好,竟然真的蒙对了。 孟晚接过荷包一看,里面正好是十五两银子的定钱,把小巧的荷包塞得鼓鼓囊囊。 他把钱包当著覃娜和农勒的面揣进了怀里。 ——很好,诚实的小孩他欣赏。 达尼妹撑著虚弱的身体,在她阿妈和几个亲人的劝慰下吃了两口饭上楼休息。躺在枕头上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脑袋,在枕头上拍打了两下后出乎意外的看到了去而復返的荷包。 她是单纯,可不是傻瓜,瞬间便想明白了孟晚的用意。心中又感动又伤心,感动一个陌生人带给她的善意,伤心他阿爹生前为了她的身体奔波忙碌,才会意外死去。 孟晚在那柑寨转了一圈, 晌午让韦凯帮忙去寨子里的其他人家买了两只鸡来,用农勒家的菌子燉了。满满的一大锅,除了孟晚,其余人都吃了不少。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一直到晚上临睡前,周围的泥土都泛著股土腥味。孟晚还是坐在走廊上,手里抓了包果乾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著。单手撑著下巴,目光盯著达伦的灵堂。 总觉得哪里有想不通的地方,脑子里没什么事却一直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又烦闷又暴躁。 宋亭舟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斗篷,“外面太冷了,进去吧?” “嗯。”孟晚有气无力的应道。 隨宋亭舟进屋子的一瞬间,他又无意的瞥向达伦灵堂。他的视角只能看到灵堂上方的雨布,和棺材一角。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白天在灵堂上看到的一幕,身体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 宋亭舟见状还以为他是冷的,忙將他拉到床上,裹上被子。 “我还没刷牙。”孟晚小声说道。 宋亭舟拿了屋里刷牙用的木杯,“我下去给你倒热水,你在床上洗漱,免得冻著。” 虽然都二十多岁了还让宋亭舟像小孩似的对待,但孟晚並未不好意思,都老夫老妻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洗漱完孟晚彻底窝在被子里,等宋亭舟也洗漱好上床,紧忙著钻进他怀里去。 “好冷啊~壵寨怎么比府城还冷?” 宋亭舟紧紧抱著他,將他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山里的温度是有些低了,木屋的门窗缝隙处也比较容易透风,不若等后天葬礼结束,我先把你送回到府城去吧?” “不回去,我还有买卖要谈。”孟晚闭上眼睛,夜里越晚越冷,他只觉得脑门露出来都被吹到凉风,冻得他快哭了。 “达伦那里的定钱不是拿回来了吗?” “还要问问寨里其余人卖不卖橘子,再说了,他们的布匹我也很感兴趣。覃娜说达尼妹是寨子里手最巧的人,我想问问她的布要不要卖。” “也好,可惜现在是达伦的葬礼,那等葬礼结束后再好好和她谈谈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油灯还没熄灭,窗外闪过一道黑影,可床上的两人好似都没看见。 早上孟晚又是一番挣扎起身,今天是达伦葬礼的第三天,一大早道公就在灵堂里诵经为逝者超度。 他苍老的声音好像有一股魔力,能让人躁动的心平復下来。 孟晚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今天一整天道公都会在灵堂诵经。也不错,听著仿佛洗涤人心灵。 吃过早饭宋亭舟继续带著陶十一在头人的陪同下挨个检籍,孟晚看到锅里剩下的粥问雪生,“农纳呢?他没出来吃早饭?”农纳就是农勒的儿子,是个很细心的小暖男。 雪生走向旁边的木楼,那是农勒和儿子居住的木楼,“我去敲门试试。” 农勒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农纳这么一大早总不能出去玩吧? 雪生轻敲了两下门觉得触感不对,稍微用了点力气一拍,门果然一推就开。 里面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乱糟糟的床铺。雪生站在门口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又带上门退了出去,“夫郎,屋里没人。” 孟晚略有疑惑,喃喃道:“大早上没吃饭就走了?” 韦凯吃的肚子圆鼓,他抹了一把嘴,“孩子嘛,都贪玩,我小时候也这样。我们壵寨没有危险,小孩子从小都是隨便出去玩的。” 將这件小事拋之脑后,孟晚今天不准备再去达伦家了。他让韦凯去打听那柑寨里都有谁家的橘子树多,然后记下人名,带自己去他们家里商量卖橘子的事。 本以为有伦达的前车之鑑,那柑寨的人应当是能接受和外面人做买卖的,岂料孟晚吃了个闭门羹,那些人並不愿意卖家里的橘子。 “为什么?”孟晚十分不解,这些橘子放著也是给小孩吃,他们难道不想多卖些钱补贴家里?要知道他开的价格並不低。 第15章 回马枪 “他们害怕。”韦凯老老实实的回答。 “害怕?”孟晚將这两个字放到嘴巴咂摸,很快品懂了壵族人的顾忌。 壵族人不是与世隔绝,他们之前也出去与外乡人交易过,甚至个別的人还学会了官话,应该是近些年才开始封闭起来。 他们看起来並不抗拒外乡人,寨子里进的来货郎,也可以正常和覃家人用布匹交易,应当不是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 可能是被欺骗过?或者因为自身打破过平静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令所有族人都恐惧的事情? 孟晚本来以为想要套出实话来会很难,但没想到比他想像的容易好几倍。 “你是说假如你们出了寨子,会从外面带回疾病,本人虽然无事,可家里的家人孩子会遭殃?” 覃娜手足无措的拿著孟晚送给她孩子的零嘴,迟疑地点了点头。 孟晚看她的样子觉得奇怪,“你自己是不是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啊?货郎也能进去寨子,他怎么没事?” 覃娜理所应当的说:“因为货郎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在她费力又笨拙的解释下,孟晚大致明白了壵族人的脑迴路。 原来寨子里的人不是所有出去的人都会带回所谓的“病”,也不是全部壵族人都信这个说法。他们也许只是半信半疑,但因为真的有亲人生病死亡,家中有人出事的那部分族人便深信不疑,极力劝阻大家。久而久之,壵族人本来就不打热衷出去,到近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去外面了。 就这么简单,便能让一个本来就闭塞的寨子,逐渐关闭通往外界的念头。 孟晚和覃娜说话的时候,农勒焦急的跑过来,对著孟晚就是一连串壵语。看样子他是想问孟晚什么问题,但话说完后才想起孟晚听不懂他的话,所以又立即將头扭向旁边的覃娜。 覃娜听完他的话似乎很吃惊,“农勒问你,早起有没有看见他家农纳,他已经半天都没看到农纳了,问平时和农纳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没有人见过。” 农纳失踪了,一直到晚上孟晚和雪生也帮忙去找,依旧没有找到农纳。 农勒今晚没有去达伦家帮忙守灵,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儿子。 这几天因为达伦的葬礼,寨门都是关闭的,寨子里找不到的话,就只有山上才有。那柑寨紧挨著三座山,虽然都不高,但其中两座都是深林,林中常有野兽出没,农勒要是自己大半夜去山上找孩子不过死路一条。 好在寨子里的人都很团结,所有男人都集结起来一起上山找农纳,连给达伦守灵的族人们都去了,毕竟活人怎么也比死人重要。 山中灯火通明,显得寨子里格外冷清。 达伦的灵堂中只有达尼妹和她阿母在,年老的道公在木楼上休息。孟晚和宋亭舟就是这时候找了过来。 “达尼妹?”宋亭舟用並不熟悉的壵语叫达尼妹。 达尼妹双目迷茫的看向他们,“你们不是都去帮忙找农纳了吗?灵堂里我和我阿母守著就可以了。” 孟晚听宋亭舟翻译完她的话后,意味深长的笑了,“农纳有那么多人去找,就不差我们了,我来是想问你些事情的。” “什么事?”达尼妹因为银子的事,对孟晚有种莫名的信任。 宋亭舟早就和孟晚商量好了许多事情,闻言直截了当的问道:“你阿爸是怎么死的?” 达尼妹和一旁添纸钱的达尼妹阿母闻言都愣住了。今天天气还算晴朗,但山里的日月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月光恍惚的冷光照在灵堂四周,让本就安静的灵堂多了一种阴森的氛围。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沉默的达尼妹阿母突然起身,走近达伦的棺材,掀开上面覆著的麻布,露出达伦脖颈上狰狞恐怖的伤口给他们看。 “达伦是被山里的变婆给咬死的。” 宋亭舟眉头一皱,“什么是变婆?” 达尼妹双手抚上达伦圆睁的双眼,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合上,像是太过不甘,试图告诉別人他的某些遭遇。 “变婆是我们壵族古老传说中的怪物,传说它会模仿人的声音,诱骗在山林里迷路的人,然后把他吃掉。” 宋亭舟自幼读的是圣贤书,鬼神志怪之说是从不会相信的。 孟晚就更不会信了,他问:“你们怎么確定是变婆杀了达伦?” 达尼妹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却又往外渗了几滴泪来,“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寨子里种的水稻我吃了就会高烧不退,身上起疹。平时只能只菌子、野菜和橘子充飢,所以我阿爸种了很多橘子树。” “后来有一次我阿爸听货郎说,黑叶有一种麵粉,麵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的,可以回家蒸馒头,烙饼子。” “阿爸听了很心动,了比精米贵了快一倍的钱托货郎买了一小袋的麵粉回来,阿妈按照货郎的教法做成馒头后,我吃了果然不会发烧起疹……” 达尼妹因为营养不良,长得比別的小孩瘦弱,身体也不好。家里有了麵食之后她明显开始长高变胖,达伦夫妻俩十分欢喜。 但麵粉价格昂贵,他们不可能常年累月负担的起,靠达尼妹和她阿母织布的钱根本不够买麵粉。 达伦那次侥倖在山里猎了头山猪,便想跟著货郎结伴出寨子,拉到县城上去卖。 达尼妹心灵手巧,知道达伦要去县城,又编了筐子,摘下她家门口的橘子树上的橘子,让达伦看看能不能卖掉。 达伦到黑山县后,刚巧就被採购橘子的唐妗霜遇见。十五两银子的定钱若是买麵粉,足足够达尼妹吃上三年,更別说等橘子全部成熟,后续还有收入。 达伦回去兴奋的將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人,全家人都很高兴。达伦更为细心的照料橘子树,期盼上面生长的每一颗果实都能长得又大又甜。 眼看年后这些果子就可以收穫,可有一天达尼妹去橘树林里给达伦送水的时候,却见到了最为惨烈的一幕。 “我亲眼看到,是变婆在啃咬阿爸的脖子!”达尼妹的泪水流过她红肿的眼眶,蜇的她眼睛又酸涩又疼痛。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看见阿爸被一个没有人性的灰白野兽 啃咬脖子的愤怒、恐惧、疯狂。 “我那时候又太伤心了,拿出木棍疯了一样衝过去,变婆看到我就跑了。” 达尼妹和自己阿妈抱在一起,她们又重新忆起刚失去亲人的哀痛。 孟晚嘆了一声,“你家的橘子我还会继续买的,等年后我会派人来寨子里摘橘子,你们只管等著收钱就可以了。” “但我最后还想看看你们卖给覃员外的布,可以吗?” —— 那柑寨丛林里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的光照越来越微弱,山狼嚎叫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眾人不得不撤了出来。 他们生拉硬拽还不死心的农勒,硬生生將他从密林里拖了出来,为了避免他独自跑进山里找人,还派了两个汉子轮流看著他。 孟晚在楼上的房间时不时就能听到农勒悔恨的痛哭声,他就儿子这么一个亲人,农纳若是找不回来,会要了他半条命去。 宋亭舟白天四处走访,现在已经陷入沉睡,孟晚闭著眼睛把手伸到宋亭舟下巴上摸他下巴上的鬍子玩。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孟晚微微坐起身体。 雪生在他们门外面轻声说道:“夫郎,农勒走了。” “知道了,你跟上去吧,万事小心。”孟晚交代完又重新躺下,双眸在黑暗中不知在算计著什么。 他没能再睡太长时间,很快时间就来到凌晨达伦下葬的时辰。他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响彻整个那柑寨,引导著达伦的灵魂前往他的埋葬之地。 宋亭舟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声音透著没有睡醒的暗哑,“开始了?” “嗯。”孟晚打了个哈欠,重新钻回他怀里。 “再睡一会儿。” 达伦的葬礼完成,他们早上收拾整齐,准备离开那柑寨。那柑寨的头人过来送宋亭舟,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宋亭舟拉著孟晚上了马车,陶十一则在前面赶车。 他们才出寨子没多远,后面便传来一阵呼喊,原来是给达伦做完了法事的道公,他也要回那劳寨,想搭他们的便车一起。 孟晚痛快的答应了,还邀请道公进车厢里坐。 “你们是要离开壵寨了吗?”道公还以为宋亭舟已经办完了公事,这就要直接离开。 孟晚看出他像是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眸光一闪,故作感慨的说道:“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道公听了他的话明显有些紧张和焦急,“我听说你之前想来买达伦家的橘子?” 孟晚看著他拙劣的表演,然后拍拍老头的肩头,“道公,有事就直说吧,咱们不绕弯子。” 道公被他拍懵了,更被他话里直白的意思惊到,“你!我……” 孟晚从宋亭舟怀里掏出一包果乾慢悠悠的吃著,“別你啊、我啊的了,我知道你在木槿寨养了一批小孩。你到底知道什么,又为什么瞒著自己的族人?” 他出声就是一道惊雷,炸的这个慈眉善目的道公差点没跳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孟晚低嘆,“唉,孩子还是要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的,不然慢慢就会变得不像人了。” 听了孟晚的话道公又羞又愧,他颓废的仰坐下来,“是我没用,太怯懦了。” 宋亭舟见他如此年岁还將责任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忍的说:“寨老和各族头人可知晓此事?即是知道对方的目的是困住壵族人,为何还要助紂为虐?” 道公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我们几个老傢伙都是知道的,可为了维持壵寨里的平和,当年也只能放任。” 他苦涩的说:“毕竟覃斡当年確实回馈了寨子,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好处。” 孟晚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皆是情绪复杂,这就是消息闭塞的恐怖之处。 覃斡把这些壵族人当作自己圈养的羔羊,等他们將皮毛养的长长的,便收割上来拿出去买卖,给他们添把草料这些人就会感恩戴德。 “人家买你们几块布,你们就眼睁睁的看著他编瞎话祸害孩子?”孟晚知道他们天真,可还是理解不了这种做法。 他颇为无奈的对宋亭舟说:“指望他们发现真相翻身,不知道要等几代,还是要你大刀阔斧的整顿一番。” 宋亭舟心中已有算计,“壵寨里应该还有覃斡的眼线,就看他是哪天赶回寨子了。” 道公听到他们的谈话颇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內心就充满羞愧,到底沉默不出声了。 马车一直行驶到那柑寨看不见的地方,陶十一才停下马车,“大人,停在这里行不行。” 宋亭舟掀开车帘望向那柑寨的方向,確定离寨子够远,里面的人就是出来探查也不会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以,就停这儿吧。” 道公心想停这里做什么?但又莫名的不敢多问,他有种预感,他们壵寨,可能要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心中嘆息,总归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和寨老都无力管束。可能以后换上年轻人接管寨子,会比他们这些老傢伙强吧。 接下来的时间孟晚就坐在车厢里吃果乾蜜饯,偶尔同宋亭舟交谈两句,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在这里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凌乱的马蹄声,这是在那劳寨等候的衙役们到了。 孟晚放下果乾塞进旁边的小木箱里,指挥车外的陶十一,“走,闯回去!” 道公骇然,他掀开车窗的帘子,带来一丝阴冷的风,“他们怎么会知道?” 孟晚一脸大惊小怪,“就你们宅子里的破门,都用不上雪生,十一都能翻过去。” “夫郎,昨天晚上可给我忙活够呛,你不让大人赏赏我?”陶十一连夜回去叫人,又要赶回来充当马夫,也就是他年纪小能熬夜。 孟晚又从他的小木箱里拿出一包没开过封的蜜饯,快速掀开车帘扔给他,“回去就赏给你个媳妇儿!” 陶十一单手驾车,拿著油纸包扭扭捏捏的说:“我还小著呢。” 第16章 孩子 重回那柑寨,一行人堪称气势汹汹。陶十一轻车熟路,直接將马车驾到了头人家里。头人家用竹子围成的柵栏不堪一击,竹排门叫马蹄踢出去老远,惊动了楼上正在议事的人。 十来个人脚步匆忙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去而復返宋亭舟和孟晚,人都傻了。 孟晚从地上捡了个被马踢飞的干竹条,拿在手上比划著名玩,嘴上嘲讽的说:“呦,这么多人都聚在这儿?是在商量要怎么向覃斡报信吧?” 对面的人迷茫中带著点恐惧的看向他。 孟晚手上动作一僵,好吧,又忘了,这群人听不懂官话。 宋亭舟就乾脆利落很多,“都带走!” 那柑寨的头人见衙役们要动手,纷纷作出抵抗姿態。 “韦凯,我们只是要把你们带到那劳寨寨老面前,你们要是不去,甚至动了手,那下次就不是去寨老那里,而是直接派兵来抓了。该怎么说,你知道的吧?”孟晚看向躲在最后面,藉口说留在那柑寨有其他事的韦凯。 韦凯一瘸一拐的从后面走出来,他抹了把鬢角的冷汗,嗓音艰涩的和头人说了什么。 头人面色纠结一瞬,终於制止了族人抵抗的动作,一行人被衙役们押到外面。 寨门处,雪生扛著个大麻袋跟上了队伍。陶十一在车辕上给他空出了些地方,“雪生哥,你把人抓来了啊?” “嗯。”雪生把麻袋放在了外头,打开袋子口能看到灰白色的毛髮。他对车厢里的孟晚说道:“夫郎,地方找到了,但那些孩子很怕生人,我没敢进去。” 孟晚又在车厢里嘆了口气,“算了,等回那劳寨,让寨老通知那些孩子的父母去接他们吧。”也不知道几年过去,那些孩子还认不认得自己亲人。 —— 那劳寨的老人厅是整个壵寨除了祠堂外最正式的场所,它除了是老辈向年轻一代族人传授一些传统文化的地点,还是头人们和寨老制定寨规、调解族人纠纷的议事厅。 老人厅外面掛著的公锣被人敲响,几乎听到公锣声的族人都凑到老人厅来一探究竟。 孟晚坐在厅里最末尾的位置上,听著身边不远处壵族人的议论声,仿佛置身在了泰国。 宋亭舟则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寨老和道公坐在他左右两侧,脸色都不好看。 就这样干坐了一个时辰,厅里的其他座位几乎快坐满了,整个壵寨的头人起码来了一半,只有最远的几个寨子的头人还没过来。 寨老从座位上起身,颤颤巍巍的用壵语说了一段话后,整个老人厅的里里外外的壵族人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將全部视线放在了宋亭舟身上。 “把人都带进来吧。”宋亭舟对著身边的陶八吩咐道。 陶八挤出了老人厅,过了一会儿把那柑寨的人和韦凯、农勒都带进了厅里。 那柑寨的头人站在最前头,对寨老行过礼之后便开始诉说被带来的来龙去脉,手指还指向最上首的宋亭舟,表情憋屈。 宋亭舟能听得懂壵语,但毕竟不如当地人那般流利,再说场上还有孟晚在,为了方便他,道公便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寨老板著张严肃的脸问那柑寨的头人,“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被带到我面前,那你又怎么解释派人出寨子去府城找覃斡报信的!” 他是老了,很多事想粉饰太平,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族人的小动作。 那柑寨头人瓮声瓮气的说:“我只是为了我的族人。” 那柑寨头人並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覃斡是他们那柑寨最有出息的人,他说让自己帮他盯著寨子,那自己就盯著,这都是为了让寨子里的人过得更好! 他犟得很,脑子又一根筋,根本怎么都说不通,寨老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候宋亭舟突然说了句,“你说你是为了族人,那你知道达伦是怎么死的吗?” 那柑寨头人显然找达尼妹了解过內情,闻言不假思索的说:“达伦是被变婆啃咬死的。” “变婆?”宋亭舟沉声说道:“从来没有传说中的怪物,有的只是险恶的人心。雪生,把变婆带上来!”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变婆?还真有变婆啊?” “怎么没有,去年冬天我家阿公去山边捡柴就看见了,和白毛猴子一模一样。” “我前年也看到了!” “变婆能被抓住?” 就是因为真的有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在这个封闭的寨子里,某些话越传越厉害,影响了大部分人的判断力。以至於当真相公之於眾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这是?变婆?” 雪生直接扛了个麻袋进来,轻手轻脚的放在上。 褪下麻袋,里面是个身形只有一米五的臃肿身影。它灰白色的长髮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脚跟,凌乱又枯燥,很多地方基本都纠结成了一团,上面还有很多乾涸的血渍和密密麻麻的虱卵。 在周围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中,雪生撩开变婆的头髮,里面不出意外的是一张人脸,虽然脏污到看不出来模样,但確实是个人,脸上褶皱很深,应该有六七十岁。 她被雪生从林子里用药迷晕,到现在好几个时辰,药性渐退,手一下一下的动,长而尖锐的指甲剐蹭著地面的木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眼球在眼眶里不安的左右乱动,被血渍糊住的嘴角时不时踌躇一下,像是想咧嘴嚇人,但是又不受控制。 形象虽然嚇人,人看著也不成人样,但谁也说不出她就是变婆的话。 毕竟传说中的变婆是浑身长毛,毛髮遮面,会吐人言,专门诱骗幼小的孩童。 阿寻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拧了块帕子开始给变婆擦脸。有些污渍常年累月的积累下来,一时半会还擦不乾净,可已经能看清这张面孔了。 “是婭茜的阿妈?” “怎么可能,婭茜阿妈早就死了,而且这长相好像更像婭茜。” “是婭茜吗?真是她?可她才要是活到现在应该才四十多吧?” 孟晚眉毛一挑,问向道公,“婭茜是谁?” 道公从婭茜被雪生扛进老人厅后就一直不敢看她一眼,被孟晚直白的询问后才终於抬起来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 “婭茜,是我的女儿。” “什么?”孟晚有些惊讶,他对还在婭茜旁边的阿寻道:“阿寻,你仔细著看看。” 阿寻今年十四岁,他的的医学天赋虽然没有青杏高深,但也將苗郎中的一身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先是给婭茜搭了脉,又摸了摸她身上的骨头,然后十分肯定的说:“孟夫郎,此女年岁在四十二到四十五岁之间,面容苍老丑陋是因为她身体里有种毒素在侵蚀她五臟六腑。” 说到毒还是楚辞最在行,听到阿寻的诊断,楚辞也上前掀开婭茜的眼皮和舌头,最后对孟晚比划道:“確实是中了毒,但不是什么要命的毒素,应该是长年累月的食用毒草才会导致现在这样。毒素长存体內,一点点不足致命,可如今已经活不过一年了。” 孟晚的视线从他悲伤自责的脸上划过,“你女儿为什么会变成变婆,还不说吗?我儿子说她已经只有一年的寿命了。” 道公像是並不意外婭茜的毒,“我没有故意隱瞒,婭茜年轻的时候是壵寨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和那柑寨的覃斡相爱,后来覃斡出去闯荡,婭茜就一直等著他。直到覃斡带著妻儿回寨子,婭茜她……就疯了。” 这件事整个壵寨的族人都知道,婭茜疯了之后跑进山林里,再也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后来流传出来的变婆就是她,大家脸上的惊讶不是假的。 道公的声音苍凉痛苦,“是我年轻时候做为壵族里的道公,地位崇高,嫌……嫌婭茜丟人,那天她跑丟了之后故意……没去找她。” “后来覃斡在寨子里买布,他和我们几个老傢伙说……” “阿廖!”寨老拧死眉头,紧绷著脸上的皮肉呵斥道公。 道公这一路早就想通了很多事,他妻子早年走了,儿子因为妹妹的事和他关係也不好,女儿也没几个月好活。他一把年纪心里一直藏著秘密和愧疚,让他寢食难安,“寨老,没有必要隱瞒了,我们当年的决定不见得就是对的。” 道公决议要將自己隱藏了半辈子的秘密说出来,“覃斡和我们几个老傢伙说,他在府城有个对家,一直想查他的底细。叫我们封锁寨子,千万不要將壵寨的布泄漏了出去。不然,寨里的女娘们再也赚不到他的这份钱不说,还有可能被他对家抓去。之后寨子里便丟了好几个孩子,又流传出变婆的传说。” 几个老人有所猜测,但还是心照不宣的默认这件事的发生,然后这群壵寨里的人就信了。 说他们愚昧,他们还知道守护同族,说他们聪明,他们还真是一根筋不知道將问题多想几遍,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孟晚起身从隨行的包袱里拿出一块色彩鲜明的布匹来,上面以回字纹为主,织有鸟鱼虫等具有吉祥寓意的组合纹样,结构严谨而富有变化。 “这样的布,你们织五十天,最后覃斡给你们八十文的酬劳?” 那柑寨的头人显然极为熟悉自己寨子的布,“这是达尼妹织的吧,整个壵族只有她能织出这样好看的布来,別人织的没有这么好看。” 孟晚咬牙切齿的又从包袱里扯出另外一块稍薄一些,织满了几何纹图案,能看出来应该是比达尼妹织的布少了几道工序,但依旧十分打眼,“这块是达尼妹的阿妈织的,你们觉得卖八十文就很合理了?”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问的迷茫了,不卖八十文卖多少?一块布而已,就是不卖他们壵寨的女娘哥儿也是每天都织的。 孟晚面色狰狞,“你们眼里的这块普通的布,外面一匹最少卖二两银子!” “二两?” “可是我们只是用它做被面、头巾啊?怎么会这么多钱?” 眾人竟然不是先震惊愤怒,而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十分无奈的和宋亭舟对视了一眼,宋亭舟稳坐上首,看著身旁两位不知所措的老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是被覃斡骗了。” 老人厅里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抓住了其中一个重点,“那我们前些年丟掉的孩子,其实是覃斡故意拐走的?” 他们真诚的尊敬这个走出大山的族人,对方却用他们的孩子要挟恐嚇他们不许迈出壵寨? 寨老看著一张张愤怒的脸,不得不承认自己错的离谱,他喃喃道:“是我的错,全是因为我的愚蠢,才会被覃斡欺骗。” 民愤难平,寨老愧疚的恨不得要以死谢罪。孟晚这时候突然站了出来,“那些孩子並没有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很多丟了孩子的族人没来老人厅,听到孩子没死,有关係亲近的人立马去丟了孩子的家里报信。 一群人在雪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往那柑寨与另一个山寨交界处的山林方向出发。包括寨老,宋亭舟和孟晚等人,还有被揭露了真相后那柑寨头人。 因为覃斡是那柑寨的人,所以他是整个壵寨和覃斡联繫最亲密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多年维持的和平表象,替覃斡做眼线送信,反而害了他的族人! 壵寨的密林很深,野兽也算不少,好在他们人多又带著兵器,没有凶兽敢凑上来袭人。 道公这些年也不知道具体位置,雪生来过一次,他放开了已经散了药劲儿的婭茜。 婭茜这么多年独自生活在密林里,因为长期误食毒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行为举止完全兽化。她恢復自由后手脚並用的趴在地上爬行,速度极快的远离了眾人,在远处对他们愤怒的呲牙。 “快,跟上她,婭茜把那些孩子藏起来了。” 道公是当年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他心底的良知让他没有声张,反而时不时的带些旧衣、和食物扔到这个位置,等看到婭茜拿走东西他才离开。 雪生动作最快,其余人跟著他和婭茜狂奔,终於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她们的落脚之地。 那些最小都已经七八岁,最大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並没像婭茜那样趴著行走,而是由最大的孩子带领,如同人类孩子一样行走说话。 除了面色焦黄,营养不良之外,每一个都活的好好的。 甚至最大的孩子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阿爸阿妈,她泪流满面的衝过去,却害怕眼前一幕都是幻觉,久久不敢上前拥抱自己亲人。 “娜亚!” “达林……呜呜呜,都是阿妈的错。” “蒙岜,快过来,你不认识阿爸了吗?” 父母与子女经歷磨难重逢,向来是这世间最催泪的感人事件。 宋亭舟看向包括道公和寨老在內的老人和头人们,掷地有声的说道:“壵寨的发展从来不是固步自封,做为整个西梧府除了汉族外人口最多的种族,你们难道没有想过之前的你们是如何发展的?若是维持被覃斡欺骗下的现状,百年后壵寨会不会也同瑶寨、鶓寨一样人口凋零,分崩离析?” “壵族人需要与外界通商,而你们,也不再適合管理壵寨!” 第17章 壵锦 来那柑寨的除了丟失孩子的父母们,便是寨老、道公、各个寨子的头人。他们不是全然都知道事情真相,现在无一例外,全都被突然爆发的真相砸的晕头转向。 覃斡忽悠他们几句他们相信,现在事情真相摆在面前,他们下意识的又相信宋亭舟的话。 “通商?怎么通,还是卖布吗?” “达尼妹阿妈织的布,我家达雅也会织,不用二两银子,二……二百文就行了。” 孟晚无奈扶额,“二百文够干什么,连成本价都不够。” 其余人不解,“什么成本?那些线都是我们自己搓的,不要钱。” 孟晚面上皮笑肉不笑,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那我愿意给,行不行?” 周围人都在暗戳戳的听著道公的翻译,他们其实自给自足,对挣大钱有嚮往,但不是多有动力。 孟晚心想:没关係,等他们出了寨子,知道钱还能买更多想要的东西,就会开始热衷了。 “我手里並没有布庄,对这一行也完全是外行,但你们可以自行拿著布去寨子外面问问,各家布庄都给多少钱,谁给的多就卖谁。”他见眾人听得认真,便趁著这会儿那些家人团聚还没缓过劲儿的功夫,对这些心思淳朴的人交代。 “但最好不要签署乱七八糟的文书,若是低於二两银子,就去西梧府宋家找我,我替你们找店家交涉。” 孟晚想的是壵寨的人刚经歷了族人的欺骗,这样一来应该更让他们放心。但几个年轻些的头人扭扭捏捏,“能不能您帮我们去谈,我们……”他们语言不通,还是怕被骗。 孟晚掰开揉碎的和他们解释:“你们信得过我当然好,我很开心。可总也不能一辈子都让別人替你们在外交涉,若我是第二个覃斡又怎么办?” 他们有些无措,“不会的,我们相信您。” 孟晚感嘆道:“人心易变,覃斡刚开始没准也是真心为你们打算的,后来才变了心思。所以你们要自己来,每个寨子都至少推出两个人学习禹国官话,外出行走。然后整个壵寨的人每月也要聚在一起盘帐,起码大家卖的价钱都差不多,不会存在单一某个寨子被骗的情况。” 壵族人其实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团结。当大家都走出山寨看到外面的世界后,一两个有小心思的人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群可怜的孩子被父母接走,替覃斡卖命的韦凯和那柑寨头人也会受到他们本族的惩罚。 壵寨的寨老道公和几个参与其中的老人都自请卸任,年轻一代壮年顶上他们的位置。 那柑寨的头人並不坏,但他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不自觉的害了自己的族人。他在临走受刑前还在和族人们说:“农勒的儿子农纳也在山林里走丟了,我们寨子里的人找了一夜没找到,多叫些兄弟在林子里找找吧。”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找到农纳的。” 婭茜疯了之后独自跑到林子里,碰巧救下了那些被迫“走丟”的孩子们,他们在密林的山洞里一起生活。 而这些孩子“走丟”的地点,便是挨著农勒家的枯井,要说他不知情,谁也不会相信。 孟晚刚开始也並没有怀疑到农勒身上,直到第二天雪生下了井,从里面带出了人类的头髮,他这才发觉出蹊蹺。 之后两天他一直暗自观察农勒,果然发现他身上有不对的地方。 农勒在达伦死后一直在勤快热心的帮助达伦家里,这本来没有什么,只能说明他热心肠。 可自从达伦的尸体被搬入灵堂后,农勒就想方设法的迴避。那种讳莫如深的样子可不像是单纯忌讳死人,更像是心中有鬼。 等寨子里的人都离开,只有道公和两个年轻的头人还跟著他们。这两个头人就是刚才和孟晚搭话的两个,他们还有事想问孟晚,见他有事要忙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 他们退出山上密林,返回到那柑寨的枯井处,雪生乾脆利落的跳下去,把周围的人都嚇了一跳,不知道他是要干嘛。 一排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凑上去,雪生那边已经背了个小孩上来了。 农纳嘴巴被塞住,双手双脚也被绑在一起,小小一个孩子,被这么对待,大家都出奇愤怒。 “农纳,是谁把你绑到井里面的!” “该不会是那柑寨的头人吧?” “你是不是傻,刚才那柑寨头人还叮嘱我们帮忙找农纳,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谁这么对一个孩子?” 孟晚把农纳口中的布拽出来,对著男孩怒气冲冲的双眼勾唇一笑,“不用猜了,是我让人做的。” 农纳被在井里关了一晚上,又怕又饿,边哭边用壵语衝著孟晚和雪生大喊大叫。 他们现在对孟晚很有好感,觉得孟晚是个喜爱虐待小孩的人,满是不解的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亭舟用壵语回了他们,“农纳在我们喝的水里下了药,应该是他阿爸指使他干的。” 准確的说是给孟晚下药,可孟晚向来警惕,吃食都是自己人做,只有水才喝的当地的。 他察觉到农勒有怪异之处后就一直提防著,很快就发现农纳偷偷往他房间的水壶里加了东西,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应该和迷药一个性质,是某种植物的汁液。 只在白天添药,那就是让他晚上回房的时候喝的,省的坏了他夜里的事。 至於是什么事,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 ——那柑寨,达伦家。 达尼妹和她阿妈不安在坐在院子里,达伦的灵堂已经被撤除了,周围零散的东西都被二人归整整齐,家里的鸡鸭也都餵好,她们俩实在没有活计可干,只能干巴巴的在院子里坐著。 中午饿了也没敢离开,就枯坐到下午,一直等到外面传来马蹄声,达尼妹急切的站了起来。 “好像是他们回来了!” 孟晚他们还没到近前,达尼妹已经揣著忐忑的心迎了出去。 “人在楼上关著,我和我阿母一会儿也没离开!” 孟晚笑著夸了她一句,“做得好。” 不用雪生出马,陶十一几步窜上木楼,几息的功夫便提下来一个被用布条捆绑起来的男人下来。 农勒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围堵在达伦家,他低垂著脑袋沉默不语,直到农纳轻声呼唤他,“阿爸!”他才猛地將头抬起,“农纳!你没事?” 雪生在孟晚的示意下放了农纳,农纳飞扑到农勒身边,小狼一样的眼神凶狠的瞪著孟晚说:“是他叫那个人把我抓起来的!我就在山边的井里,能听见你们找我,但是不能发出声音!” 小孩子收到委屈,第一反应便是向家里大人告状,可他的话说完,农勒却並无太多表示。 一旁的达尼妹像是受到了农纳的启发,衝著所有头人说:“今天早上我和阿妈送葬回来,农勒叔叔就偷偷藏在我房间准备將我打晕带走!” 她只说前因,没说自己是怎么逃脱又反將农勒囚禁起来的,只是和孟晚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道公也很不解,“农勒,你要劫持达尼妹做什么?” 不管旁人怎么问,农勒就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一声不吭。 “是你杀了伦达吧。” 孟晚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农勒,他们善良热心的族人。 农勒缓缓將头低了下去,“我不是有意杀他,是意外。” 迎著族人或震惊、或不解、或仇恨的目光,农勒终於承受不住心里压力,將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 任是孟晚和宋亭舟都没想到,壵寨被覃斡把持的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农勒竟然和他最大的对家余家联繫上了。 “我托达伦在县城给农纳买些云片糕,听货郎说县城的小孩子都喜欢吃。农纳急著要,我就到寨门外去等达伦,没想到正看到他乘坐一辆马车回来。可能是怕被人发现,马车上的人並没有將他直接送到寨门处,而是离得远远的就將他放了下来,还一直在规劝他什么。” 马车上的人自然就是余家人,他们早就知道覃斡的出身,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到覃家铺子里卖的壵布是壵寨人所织,便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横插一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就是这么巧,遇上了久不出壵寨的达伦。 农纳本来没有那么多的心眼故意偷听什么,谁知余家人见达伦久不答应,竟扬高了嗓门,“只要你把女儿送到我的布庄里做织娘,我愿意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工钱!” 那可是每月一两!他们寨子里的人一家一年也不完一两银子。 覃斡是那柑寨的人,也带自己妻儿回来过一次。农纳是怎么羡慕覃家人的他都看在眼里,农勒也想让儿子走出山寨去。 於是达伦前脚离开,农勒后脚便追上了余家的马车。 便是和余家谈好条件,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了达伦,甚至想事后两人一起分钱。但是达伦太一根筋了,那柑寨的头人不让大家將山寨卖布的事说出去,他便严守秘密,任余家人怎么诱惑也不说。 农勒刚开口就被达伦愤怒的骂了回去,他还当著农勒的面说要將事告诉给头人。农勒自然不想让事情曝光,两人廝打起来。达伦被他推倒在一块用来標记田埂的尖石上,只不过三息就断了气。 农勒又后悔又害怕,撒腿就跑了。 他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杀了达伦,可后来只收到达伦家人的报丧,並没人提起达伦是被杀的,他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可做了亏心事,总是怕遭报应的。他听韦凯说孟晚的夫君是府城来的大官,也不知道大官是什么官,管不管得到他们壵寨的事,只管一门心思的害怕。 终於下定决心在伦达下葬的前一天给孟晚和宋亭舟下药,然后潜伏到达尼妹家,等她回来直接將人绑了送到余家去。 他和儿子拿了钱去外面,再也不回来了。 农勒摸著儿子黑而浓密的头髮,他长得很像他阿母,“农纳,阿爸是要给达伦偿命的,你以后去那劳寨你姑姑家里吧。” 农纳已经不小了,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双手紧紧抓著农勒不放,“不要走阿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农勒拍拍他单薄的肩膀,努力让泪水不要从眼眶溢出,“农纳,你已经长大了,阿爸相信你已经可以变成壵寨中最勇猛的汉子,就像木槿寨的头人一样。” 人做错了事,总归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不是宋亭舟將他带去府衙,壵寨的族规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相对稳重的陶八带上两个衙役,先將农勒押回府衙去。 宋亭舟和孟晚在壵寨一直待到年底才回了家。 宋亭舟拿著壵寨的最新户籍册子,去衙门筹备年后壵寨修路事宜。孟晚则带了大批竹製品订单和受完族刑还没恢復的韦凯,忙活著要在府城开上一家新铺子。 宋亭舟在牙行的名头好使,孟晚很快选好了店铺地址。 “这间铺子算是我送给壵族的礼物,感谢你们这两个月的热情招待。”孟晚把房契拿给韦凯。上面是官府特批的文书,言明此店铺非个人所有,而是孟晚赠与壵族所有族人的,目前使用权是韦凯的。 韦凯做为整个壵族中官话说的最好,人也不是最傻的,目前最適合胜任这家店的店主。 这家店铺专门卖壵寨的竹製品,孟晚的罐头厂便是这家小店的第一笔大单,足以包揽整个寨子一年的手工活。 当然——不包括壵锦。 壵锦就是达尼妹织的特殊布匹,它的工序更难,用时也更久,堪称布中精品。放眼望去,不光是西梧府,就是整个岭南,也没有比它更精贵的布料。 覃斡这个目光短浅的奸商,搭上曾家的风才把自己养的这么肥。壵锦何其名贵,他一个布商难道看不出来? 只想用微薄的价格让壵族人给他打工,却不知道壵锦不该沉寂在小小的布坊里。而是走出西梧府,走出岭南,让其他地界的人看看,他们岭南人杰地灵,別人有的他们有,別人没有的他们一样能搞得出来! 第18章 年礼 西梧府的橘子陆陆续续的开始成熟,玻璃坊、橡胶坊和孟晚找宋亭舟命名的西梧珍罐坊全部开始运作,这个年底孟晚忙的脚不沾地。 年底赫山县的还有坊和藕坊盘帐的事,他和唐妗霜谁都没空,只能让黄叶顶上。正好他要去看槿姑,也算顺路。 孟晚对身边的僕人都是填充式教育,能干就塞过去干,不能干再换个人塞。家里现在除了朱顏、硃砂之外,还有两个当初一起买来的女孩,名唤朱铜和朱鼓。朱铜是这批孩子里最大的,今年也才十四,为人老实本分,有点笨,但干活勤快。 朱鼓正好相反,十三岁,小心思多但没有朱顏处事稳当,正好让黄叶把她带出去歷练歷练。再加上个雪生陪同她们一起去赫山,如此才算稳妥了。 坊的碧云和藕坊的荷娘都是值得信任的管事,可孟晚向来不会拿利益去试探人心。除了规定他们二人往后每三个月来西梧找他报帐外,年底的盘帐是一定要去工坊里巡视一番的。 其他的都是虚的,若真有心欺骗,帐目可以造假。作为大东家的威信必须树立起来,让工坊的工人们知道真正管事的到底是谁,以此减少基层矛盾和管事虚假匯报的可能性。 而且现场盘帐更能直观了解生產进度,设备损耗、原料库存等细节问题。总不能天天在家等著进帐,一说起工坊的事两眼一抹黑吧? “挑选橘子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熟透的要放到二区榨成果汁,硬挺的放到一区做成罐头。” “你,橘子清洗的时候不能用这么大的力气。” “盛放橘子皮的筐既然满了就换下一个呀,上面的都掉下来了,都是入口的东西,怎可如此不仔细!” 西梧珍罐坊內分为好几个区域,孟晚从隔壁风重的橡胶坊过来,就见唐妗霜在分拣区內脚下生风,眼睛左盯右看的训人。 没有老板会不满意这样认真负责的手下,孟晚笑著说:“年底给你发个大红包。” 唐妗霜嘴边牵起一抹苦笑,“那我就先谢谢东家了。”他最近火大的很,柔娘又总对他避而不见,嘴边因为上火长了个硕大的燎泡。阿寻给他开了两副苦得要命的汤药,他灌到隨身的竹筒里,工作的时候喝上一口感觉人都麻了。 孟晚来了,唐妗霜就將手下的事交给底下的小管事,他陪孟晚去最为重要的罐头製作加工厂查看。 被挑选好的优良橘子,一批又一批的被运送到加工间里,而这样的力气活,由一群男工们担任。 刚开始知道孟晚要往工厂里招设男工时,唐妗霜是隱隱不赞成的,男人在他眼里永远是不稳定因素。更何况藕坊里还发生了那种事,差点逼死当时的懂哥儿。 但孟晚邀请他在常金屋里促膝长谈,那天不光有唐妗霜,雪生、黄叶、楚辞、新买进府里的几个小丫头都在。 “赫山县的坊和藕坊不是也都是女娘哥儿吗?为何西梧府就不行?夫郎,我不能理解。”唐妗霜接受不了要在工坊里同男人一起劳作。 孟晚则耐心的跟他分析,“西梧府不是情景窘迫的赫山,它应该是庞大且有包容性的。赫山县的乡下做为甘蔗原產地,虽然坊里確实都是女工和哥儿,但你是不是忘了,乡下的男人老人甚至小孩都在地里劳作,甘蔗也是由男工运输到坊里进行进一步加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义,男、女、哥儿都无分別,只不过意义不同,一起上工,更能事半功倍。” 孟晚是个鼓动人心的高手,几句话就將唐妗霜说动,可他还是心存顾忌,“但工坊內封闭,男女哥儿同在里面上工,恐怕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大家做工的时候也会存在各种不便。” 常金抱著阿砚坐在榻上听他们爭辩,听闻唐妗霜的话不自觉暗暗附和,她做为一个独自带大儿子的寡母,显然是知晓詆毁造谣的威力。 “霜哥儿说的也是,不然还像坊那样,让汉子在外拉货,女娘哥儿在坊里做活呢?” 孟晚坐到常金身边,捏著她手腕上的金鐲子玩,姿態亲密,“忙不过来的娘,工坊建立初期,敢来上工的女娘小哥儿都不多。罐头坊又比坊复杂的多,里面分门別类,不光长工缺,短工也缺。若要使工坊运作流畅,工人的人数一定要庞大。” 招人的事一直由唐妗霜负责,这个问题他也明白。但一下子转换思想很困难,而且他担心的事不无道理,这些问题孟晚也曾考虑过。 他唯一想到的办法便是——慢慢同化。 三座工坊运作庞大,是赫山坊的几倍。先不说玻璃坊和橡胶坊,单单一个西梧珍罐坊就分成了五大区域。行政区在最外层,负责接收和清点货物,有散户零散运过来橘子,若是品质上佳,他们工坊也是收的。这些事都由行政区的几个管事负责,她们轮流在行政区值班,轮到谁,谁去交涉。 再往里走就是分拣区,这里面的活算是简单的,但是需要眼疾手快干活麻利,大部分招的都是四十多岁的妇人或者夫郎。 分拣区將收来的果子按成熟程度进行分拣,比较熟烂的送到二区製成果酒果汁。熟度正好的,比较硬挺的水果便挑好由那些男工送到最主要的一区,也就是罐头製作区。 两个区域门口各自有个小的剥皮区域,需要人工给果子清洗去皮,此处同样是许多四十多岁的府城妇人们做活。 工坊里的分拣、剥皮两个区域的妇人们,一半是家住府城,生活艰难的妇女甚至寡妇。还有一半则是唐妗霜收果子的时候顺便招收的村妇。 她们签的都是短工的合同,每日工钱七十文,次月月结。 如果说头一个月她们还半信半疑,第二个月真的收到两吊钱並零散一百文后,內心的狂喜是如何都压抑不住的。 她们也能赚钱了,甚至赚的比某些汉子还多! 若说短工每日七十文是狂喜,整个珍罐坊最重要也是最精细的罐头製作区,里面的工人则是被孟晚开出的高薪砸的一脸懵逼。 珍罐坊里又要细化为熬製区和装罐密封区,它们两小区的工人则有男有女有哥儿。熬製区里添火和熬製罐头的是男工,装罐密封区全是女娘和小哥儿,而且有几个还是孟晚从壵寨里带出来的。 她们负责將熬製好的罐头分装进玻璃罐子里,再给装好的罐头套上壵族手编的精致竹编套子。 这个活计比较细致,因此熬製区的男工和装罐密封区的女娘小哥儿工钱都是一样的,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的工钱放到西梧府是什么概念。做为西梧府两大豪商,覃、余两家给手底下的铺面掌柜都只开到二两八钱。可罐头坊的一个个普通工人竟然每月三两银子? 得知內幕的人无一不认为孟晚疯了,甚至说他不懂经商,白铺了这么大的摊子,结果只一味瞎搞。 没错,现在男女哥儿同在工坊做工的事反而只引起少数人的閒话。大家反而是觉得他这个大东家哪儿哪儿不正常。 孟晚觉得很好,半点不受影响。唐妗霜如今也习惯了在工坊里见到男人。工人们敢出来迈出第一步的,为了这二三两银子的月钱也得让自己適应。要知道,自从工坊头一个月全员发了工资后,有的是人挤破头都想进罐头坊。 —— 过年当天,孟晚忙碌的脚步总算停了下来。他给三座工坊里的工人,短工每人发了两只鸡,长工则是每人半头猪。鸡是从赫山县的鸡舍里定的,猪是提前就和府城的所有屠夫都打好了招呼。 腊月二十九那天,杀好的猪、宰好的鸡,一车车的拉运到工坊。 工坊外面临时搭建了两座棚子,一边是分鸡的,一边是分猪的,场面异常热闹,连城內的人家都出城来看热闹。 孟晚踩了个高凳,站在两座棚子中间,对工人们说:“大家先听我说,因为咱们工坊的人太多,鸡和猪我们能收多少就收了多少,確保每个人都能分到。但是——每只鸡、猪的大小我没法保证,咱们拿到手里也比和其余人比较,高高兴兴的拎著回家过年去,好不好?” 都是白给的实在东西,谁是疯了还是傻了会不满,只管在下面痛痛快快的喊道:“好!” “谢谢孟东家!” “东家放心,给一个我也不嫌少!” “大婶,你要一个就够,那把多出来的给我吧?” “我呸!你也不怕吃多了肉腻得慌,昨天我还见你婆母给你燉肘子了。” “哪儿是给我燉的,是给我家鸞哥儿燉的,他现在挣得比他爹和几个叔伯加在一起都多,他爷奶把他当什么似的供著,在家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 “我家春娘也是,她哥嫂都说让她在家多留几年,不急著嫁人去。” 底下人热热闹闹,可不管说什么话大家都是喜气盈盈。 工坊里的管事们做事都是利索的,谁都想带著银子和肉,回家过个好年。几乎是孟晚在上头说完了话,棚子里的管事们整顿整顿就开始分鸡、分猪。 说是说的好听,可拎著鸡的人见到那群小年轻各个扛著半头猪走,心里不泛酸也不可能。 这群妇人眼尖的来回扫荡,不是想给自家娶个工坊里的媳妇,就是算计著家里有没有合適的女娘小哥儿。 那些年轻人,特別是女娘和小哥儿们,他们大部分都是家人过来接人。一个个替弟妹或儿女扛著猪肉,把腰板挺的笔直,昂著脑袋,像是斗胜的公鸡一样,是说不出来的得意。 这会儿再没人说什么男女同工的閒话了,说了也没人在意,他们在乎的是拿到家里真金白银的银子,和够全家过个好年的半头猪。 孟晚慢慢踱著步,从棚子里撤出来看著面前这热闹的场景,眼睛微微弯曲,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这么高兴?”宋亭舟过来接他,走到他身边后十分熟练的牵上他的手。 孟晚举起他的手,晃起俏皮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比自己挣了钱还高兴,好神奇,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宋亭舟显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能品到他那种其妙的感觉,“你看著眾人因你的带动,从踟躕不前到步履坚定,生活从黯淡变得鲜活明亮。前路平坦,是你替眾人铺好的道路,万里晴空,也是你拨开的云雾。” 两人手牵著手慢慢往城中走去,曾经他们在赫山城外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这一路不光他们,还有许多因为他们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 年后孟晚和宋亭舟是閒下来了,常金却差点忙疯,主要是心累。 今年她们举家搬到西梧府,宋亭舟又升了官,人情来往方面又杂又乱。从初二开始,络绎不绝的礼品就一车一车的往宋家送。 常金为了让孟晚多歇歇,就主动包揽了送年礼、走人情的诸事。 像是最简单的赫山县陶家和与他们一起来西梧府的苗家,这都是亲近的人,礼品轻了重了也不会被挑刺,常金是乐意打点的。 再就是京城的林家、祝家、吴家、聂家,还有扬州的项先生和林大人。这些都是孟晚早就准备好的。礼不见得多么重,但保证都是岭南的稀奇玩意,因为距离遥远,也不局限於正月里送达,往年都是祝三爷拉货回去的时候顺路送去。 但宋亭舟官场上这些人就不好回了,比宋亭舟官高一品的曾知府,他们要先上门送礼。还需比通判等官职略低於宋亭舟的礼重上一些,又不能太过贵重使曾家回礼犯了难。其中的“度”需要仔细斟酌。 常金纠结许久也不敢拿主意,还是捧著库房的册子去问孟晚。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曾家的礼我来选,你只管回其他人送来的就成。”孟晚揽下了给曾家回礼的事务,带著黄叶和几个丫鬟直接去了库房。 第19章 首饰 他家库房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平常孟晚没空管府里的小事,都是黄叶带人整理。 “去老夫人那儿,把库房的帐册拿过来给我看看。”孟晚见里头还算乾净规整,自己搬了张凳子坐,隨口吩咐身边的侍女。 朱铜木訥的站在他旁边,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孟晚在和自己说话,“欸,夫郎,我这就去。” 她平时不常在孟晚跟前办事,总是听旁人说夫郎如何如何厉害,不免心生胆怯,畏手畏脚,出门的时候还差点跌一跤。 孟晚默默扶额,笨好像是有点笨,好在踏实肯干。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起码没有歪心思。家里人越来越多,有像黄叶一样忠心又得用的,自然也会有存著小心思的,这种事不可避免。 过了会儿朱铜小跑著回到库房,她从前家里穷,一家子七八个儿女,別说吃饱饭了,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几块破布拼到一起的,哪儿也遮不住,还是牙行的人给她找了身破衣裳蔽体。 来宋家之后顿顿有肉,餐餐管饱,朱铜现在脸都给吃圆了,身高也猛躥。孟晚接过帐本见她紧绷绷的衣裳,“过年不是给你们置办了新衣吗?怎么不穿?” 朱铜走到他身边就停下步子慢慢吸气,垂下脑袋吶吶的说:“回夫郎,奴婢身上穿的这身就是年前置办的新衣。” 过年天天大鱼大肉,不小心又吃胖了十斤…… 孟晚被她的话一噎,“你跟我来,这头还有桃粉色的布,你抱回去,一会儿自己改一改。” 名贵布料都妥善放在里柜子里,常金节省,孟晚则是没什么概念。他家以前剩了没用过的布料,常金都用来给下人拿去做衣裳。特別新来的这八个,都是十来岁的小孩,个子长得快,每季每人都要做两身新衣裳,比主子换的都勤。 “对了,我师傅年前从扬州给我拉来了一车布匹,都放哪儿了。”说到布,孟晚想到项芸每年都会给他拉一车扬州最时兴的布料,可能是她初次见孟晚的时候,孟晚身上粗糙的布衣给她印象太深,总导致她有一种小徒弟过得很惨的错觉。任孟晚解释自己开设多家工坊,手里不差钱,她也不听。 岭南那破地方,就是有钱,又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项芸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给孟晚塞东西。 “在这边的柜子里夫郎!”朱铜带孟晚走进一间专门盛放布料的库房,里面是整个大库房里最乾燥凉爽的房间。 朱铜找到其中两组高脚衣柜,將柜门打开给孟晚看,“夫郎,这里面都是前两个月项先生新送来的料子。” 入眼便是用桑皮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匹,纸上还贴心的画上了色用作分辨,其中以青蓝两色居多。 孟晚扯开一匹上手摸了摸,触感柔韧丝滑,“不错,你挑出八匹顏色鲜亮些的出来,明早装车送到曾家。” 朱铜记下,“是,夫郎。” 孟晚又在库房里挑选了一批玉石把件,曾家主家如今没有男丁读书,笔墨纸砚便不能送了,不然该得罪人了。 除此之外他工坊里的罐头,用上好的木料箱子装上八瓶。赫山过年送来的藕粉带上六坛,再加上玉饰和布匹,这便凑齐了。 无功无过,既不过分打眼,犯了逾越之罪。又有名贵物件,不至於让曾家瞧不上眼。 第二天曾家也开始准备给曾知府的下属们回礼,曾老夫人自儿子死后便不常在外走动,曾家都是小覃氏当家。 她娘家覃家的礼早就一车车的拉走了,曾家院里现在只剩曾知府的下官家的回礼还没装好。 小覃氏穿了件覃家送来的嫣红色薄袄,上面大片大片的山鸟雀,栩栩如生。她坐在贵妃椅上对著伺候的嬤嬤摆摆手,“各家送过来的礼都登录造册了没有?” “少奶奶,老奴这几日床都挨边,赶著夜都给登造好了。”小覃氏的嬤嬤不著痕跡的说著邀功的话,將礼单册子递上去还不忘討好主家,“我见著今年的礼比去年厚了不止一分两分,可见都是因为咱们家老太爷升官,上杆子巴结討好呢!” 小覃氏听了心里受用,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礼单,嘴上哼笑一声,“这点东西算什么,西梧府的这些官一点油水也没有,看看这什么杜通判送的,都是什么穷酸东西?这一车的破烂还不如我娘家的一匹料子值钱!” 嬤嬤顺著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嘛,还是个官老爷呢,行事这般小家子气。” 主僕俩暗自鄙夷杜家,小覃氏白嫩的手指顺著礼单接著往下飞速下滑,怀著莫须有的情绪,她想找宋家的礼单。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把宋同知家送来的东西都找过来,我亲自看看。” 曾家的下人轮番上阵,將刚收入库房不久的东西又一件件的搬到小覃氏面前。任小覃氏眼光再高,毕竟眼界就这么大,扬州的布料是她们覃家拍马都比不上的。 玉石都是中等货,称不上顶尖也说不出毛病来。小覃氏想挑刺都只能从藕粉和罐头上挑。 她翻了个白眼,“这种吃食放库房几日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入口?都搬到给杜通判家和张推官等回礼的马车上去。” 这几家便是家底薄弱,送的礼被她嫌弃的几家。 罐头和藕粉被孟晚定义成高端货物,暂时还不在西梧府当地出售,所以眾人只知道孟晚办厂,还真少有人了解他做的是什么营生,只知道与橘子相关。 藕粉便罢了,看著只是寻常冲服的粉状物,不能看出怎么服用的。可盛放罐头的玻璃罐子可是京城才有的稀罕东西,小覃氏免不了多看上几眼。但她孟晚莫名其妙的敌意与自尊心作祟,让她根本不愿相信孟晚大张旗鼓的能做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譁眾取宠罢了。 她爹和附属他家的商贾都说了,孟晚根本不懂经商,三个工坊的工钱夹在一起每年都快达到万两,没有一家工坊会这么瞎胡闹。 没错,所有人对孟晚的定义就是瞎胡闹。 “咱家送了那么些布料、玉石、吃食去,曾家就回了半车石头?”哪怕是常金不太懂那些珠宝玉石,也知道自家收的这半车原石都是较为普通的货色。 孟晚双手抱怀,上次就觉得小覃氏阴阳怪气,这次都放到明面上来了,真当他们家怕曾家不成? “桂诚桂谦。”孟晚叫来家中小廝,指著被隨意堆放在仓库地上的玉料说:“你俩把这批料子送到玉器店去,叫他家工匠全给雕琢成鐲子掛件。” “是,夫郎!” 两人得了吩咐,马上套了车出去,那些玉石也被隨意扔进筐里。 常金担心道:“晚儿,你这是做什么?可別得罪了曾家人?” “他们曾家都不怕得罪咱们宋家,我怕他们作甚?”孟晚不以为意,拉著她出了库房回到中堂坐著,还顺手开了瓶密封的橘子罐头舀到两个小碗里,“娘你不用將曾家当回事,后天曾老夫人六十大寿,咱们到时候好好看看他们曾家的热闹。尝尝我们工坊里做出来的罐头,能放置一年而不腐。” 常金不是第一次吃罐头,却是头一次知道罐头这么扛放,“就这么个罐子,放了橘子就能不坏?” 孟晚指了指盖子上的橡胶圈,“玻璃是一方面,这圈橡胶又是另一关键。” 他正和常金说著话,阿砚就乐顛顛的跑过来,“阿爹,你又背著我吃好吃的!我也要!” 孟晚才不给他,几口吃光了小碗里的罐头,给他看个碗底,“看,没有了。” 阿砚可能早就习惯了他的行为,瘪瘪嘴又仰著水汪汪的眼睛看常金,“祖母~” 常金心软一瞬,但下一秒接到孟晚的暗示后还是狠心拒绝道:“阿砚早上已经吃了一瓶是不是?你阿爹说罐头里的太多,阿砚吃多了会牙疼。” 孟晚补了句,“牙齿坏了可就不漂亮嘍!” 阿砚两只肉手捧著自己脸颊,愁眉苦脸的盯著常金的一碗橘子罐头,又想吃,又怕牙齿变丑,心中无比纠结。 楚辞掀了帘子走进来,他先跟孟晚和常金点头比划了两下,又指指阿砚,示意他和不和自己去苗家玩。 新年期间,最高兴的就是小孩子们,阿砚这几天都玩疯了,楚辞来叫他立即便躥了出去,差点撞上正往里面走的宋亭舟。 对上自家父亲板著的脸,阿砚立即乖乖认错,“对不起爹,阿砚跑的太快了,下次不会了。” 他才三岁,就已经能窥见长大后的机灵劲儿,把宋亭舟想教导他一番的话堵在嘴里,只能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去吧,下次不可如此莽撞。” “知道了爹。”阿砚小手放的规规矩矩,然而一离开宋亭舟视线范围內就开始撒丫子狂奔,空气中还飘荡著他欢乐的话语,“哥哥你把你的零钱再给我买些爆竹好不好,我想炸树上的小鸟!” 宋亭舟脚步一顿,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和孟晚说:“你说得对,阿砚是该去学堂了。” —— 初六是曾老夫人的六十大宴,孟晚特意用项先生年前送来的布,给自己和常金各做了一身新衣。 一会儿和他们一起去的黄叶、朱铜、朱顏他们,也都穿著细提纹的新衣。孟晚叫朱铜把库房里的几箱子首饰都搬到他院子里。 这四大箱首饰中,其中一箱是过年的时候,其他官夫人送来的年礼、合作商贾送的年礼,还有早年孟晚和常金自己买来的,或是带旧的。 孟晚和常金都不是好打扮的人,所以大部分首饰都收进了库房,他们自己房间里也就各自一小匣子平时戴惯的。 京城里吴昭远两口子家底不丰,往年都是给阿砚送些稀罕玩意,或是笔墨纸砚和吴昭远亲手抄写的书籍。东西不多,情谊匪浅。 祝家之前缩水,去年朝覲祝三爷给祝泽寧找关係疏通又消耗了不少,家里虽然比吴昭远强,但也不像从前那般。 而且吴昭远、祝泽寧与宋亭舟三人情同手足,也不在乎这些,三家来往向来都是比较实在的东西,少有珠宝首饰。 林蓯蓉的妻子是清流世家,讲究的是淡雅之气,也很少送孟晚首饰。 因此剩余三大箱,一箱是聂知遥,年年都网罗一小匣子珠宝给孟晚送来,渐渐攒了这么一箱子。 还有一箱是聂二夫郎送的。他嫁妆底子厚,和聂夫子在昌平日子也过得逍遥,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同项先生的性子很像,又十分喜爱孟晚,再加上宋亭舟拜了聂先生为师后两家关係更近一层,因此聂二夫郎也是年年都要送孟晚一匣子上好的首饰。 还有一箱子自然是孟晚亲师项先生,项先生就隨性多了,送的东西有贵的有便宜的,想起来什么送什么。去年便是一小匣子金瓜子和金生,也叫孟晚充作珠宝放进箱子里了。 这四大箱的珠宝首饰里,还属项先生和聂二夫郎送的贵重,聂知遥送的款式时兴好看。 “把家里的侍女都叫来,那箱子首饰你们各挑两件银的,一件金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一会戴上充充场面,日后若是不喜欢样子就自己拿铺子里融了打成別的。”孟晚指著摆放的最杂的木箱,对黄叶等人说道。 除了黄叶的月钱最多,剩下的四个丫鬟都是八百文一月,年纪又小好打扮,闻言自是喜不自胜,欢欢喜喜的挑了起来。 孟晚则从项先生、聂二夫郎、聂知遥三人送的饰品里各挑出一匣子饰品,让侍女们抱著去找常金,“娘,快来看看,喜欢哪个,我帮你簪上。” 常金刚换好了衣裳,讶道:“怎么挑出来这么多,戴个一件两件不就成了吗?” 她也知道去知府家戴个寻常的首饰不成,人家该说她们娘俩不尊重曾老夫人了,应当是戴两件体面的,但也不必找来这么一大堆吧? 孟晚脱了鞋子上塌,兴致勃勃的將匣子全部打开研究,“小覃氏不是爱找茬吗?这回我让她找个够。” 他把最大的一个匣子推到常金面前,“娘你戴这个,这是一整套翠羽琼簪翡翠头面,釵环耳饰都有,一会儿你肯定是全场最贵气的!” 第20章 玉鐲 给常金打扮了一通,临出门孟晚又带上两个小廝,秋色和桂诚。再加上黄叶、朱铜、朱顏三个,宋亭舟在前头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曾家。 宴席在正中午开始,孟晚在家折腾了太长时间,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 小覃氏和她夫君曾桁书就在曾家门口迎人,自是知道宋家人还没到,不免心生不耐。 曾桁书却对这位褒贬不一的孟夫郎十分感兴趣,想一睹为快。 小覃氏与他夫妻多年,了解以他平日里的作风。若是往常,哪怕是祖母的寿宴,曾桁书也不耐烦待客,这会儿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喝酒去了。今天却还老老实实的在门口守著,定是因为孟晚名声在外,他想亲自瞧瞧。虽然外界说孟晚不会经商的居多,但掺杂其內,形容他容貌昳丽也不在少数。 “把你眼珠子收收,今天是祖母的寿诞,能不能给她长长脸?”小覃氏恨铁不成钢的说。 曾桁书全然不在意她的话,“少惺惺作態了,平日不见你孝顺祖母,一车车的东西只管往你娘家拉,这回反倒教训起我来了?” 小覃氏恨得牙根痒痒,“你!” “少奶奶,您快別和少爷置气了,宋大人的车驾好像到了。” 夫妻俩把脸往外面一扭,还真见了宋家的马车。 最外面赶车的是秋色,他人机灵会看脸色,见夫妻俩脸色不好,在孟晚下车的时候还出声提醒了一句。 孟晚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秋色嘴角的慢慢下调,低垂下头不说话了。 小覃氏走下台阶刚好看见这一幕,她心里冷笑孟晚架子大,来晚了不说,竟然在她家门口调教下人。再一扭头,果然见她夫君面上和刚下马车的宋亭舟说话,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孟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於是阴阳怪气的对常金与孟晚说道:“宋老夫人和孟夫郎来的好早啊,我还以为我们曾家庙下,请不动宋家这尊大佛呢!” 常金听出主人家是嫌她们身为宾客来的迟了,心中不免惴惴,下意识摸了摸被袖子遮住的手腕。 孟晚听这种含沙射影的话脸色都不变一下,他顶著一张神工妙笔绘画成的脸,唇角微微上扬,“覃小夫人何必自谦,我家夫君政绩是多了些,也確实受过陛下讚誉,但曾知府毕竟年纪辈分在,我等小辈怎敢逾越呢?” 小覃氏脸都要气歪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年纪大还没本事!” 孟晚瞳孔放大,整个眼尾都瞪圆了,“不不不,小覃夫人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如此隱喻曾大人呢?我等小辈在长辈面前自当言行谦逊,態度恭顺,若是胡搅蛮缠,嫉贤妒能,岂不仿若疯狗?” 常金轻轻拧了孟晚一把,別说了,再说小覃氏都要气厥过去了。 那头宋亭舟的脸色却也没比小覃氏好上多少,“曾小公子可否有眼疾?” “嗯……啊?宋大人说什么?”曾桁书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孟晚身上,听见宋亭舟饱含怒气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亭舟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来,“无事,本官今日来迟,还要劳曾小公子带我去见知府大人。” 曾桁书一个浪荡子弟,最烦的就是和这些一本正经的官员打交道,敷衍著说:“宋大人客气,我叫小廝……” “曾小公子!”宋亭舟沉声喝止曾桁书接下来的话。他双眸深沉,面色冷冰,如墨般的瞳仁里似有什么危险的情绪在翻涌,“请吧。” 曾桁书的话被堵在嘴边,对上宋亭舟漆黑的眼睛他心尖一突,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那,那宋大人里面请。” 宋家人被引进院子,桂诚跟著宋亭舟去了前院,小覃氏带常金和孟晚去了后院。 一路上小覃氏又拿眼神斜视孟晚,本想挑他身上的毛病,却见对方盛装出席。衣裳是上好的锦服,外罩的斗篷是无一根杂毛的雪白狐皮斗篷。头上虽然只戴了一根白云髮簪,可质地莹润通透,是顶尖的好料子,一根就顶她一头的珠翠。 这边她们入席落座,按照官位常金该是挨著曾老夫人落座的,绿色在首饰中本来不算张扬,可包不住她一整套墨绿色的翡翠头面贵气逼人,任是对珠宝玉石一窍不通,瞥一眼也能察觉出它绝非寻常。曾老夫人满身的白玉,反倒显得寡淡了。 而且曾知府在西梧府蹉跎了大半辈子,什么打眼的功绩也没做上一件,宋同知只来了一年,便修建了两座官方水泥厂,又雷厉风行的整合了人数最多的壵寨。 年底检籍,他们西梧府平白就多出了三万七千人口出来,瞬时超过了同级的中等城府,一跃成为了岭南人口排在第三的府城。 要知道整个岭南辖下共二十一个府城,西梧府之前一直排在十二到十五名之间不上不小的吊著。 当然大家境地相同,除了挨著江西赣州府的邵州府、惠州府、南雄府外,岭南其他府城都穷的旗鼓相当。 穷到全府都快当野人的雷州府、挨著边境今天被外邦打,明天被自家偷的钦州、因为辖內盛產荔枝橘子,苟延残喘的西梧府。大家半斤对八两,都是难兄难弟。 但西梧府出了个製的赫山县后,闷声发大財,竟然悄悄的脱离了队伍。 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功劳,宋亭舟功不可没,种种政绩被陛下看在眼里,眼见著就要节节高升。也就只有小覃氏这样没什么眼界的后宅妇人,还钻了牛角尖似的和孟晚比来比去,本地官员一门心思巴结曾家的时候,新调动来的杜通判早就为宋亭舟马首是瞻了。 孟晚坐在年轻一辈的席面上,小覃氏坐主位,孟晚坐她下首。杜通判的夫郎正在孟晚旁边,他小声同孟晚道:“你今日怎么打扮的如此不同寻常?” 孟晚挑眉,“有吗?曾老夫人寿宴,理当盛装出席。” 杜夫郎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委婉的规劝道:“是应该盛装出席,但也不必太盛……” 孟晚就算了,他本身长得出彩,穿什么都是锦上添,旁人第一眼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但常金平常出门走动都是普普通通的中老年妇人形象,今天在寿星面前珠光宝气,別人不多想都困难。 “呵。”孟晚半闔下眼皮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说:“我是没工夫和后宅这些夫人夫郎们勾心斗角,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她们私底下那些个小动作。” 他这话的音量不高不低,眼见著同一桌上有几人脸色清清白白,不免觉得有趣。 小覃氏不喜欢孟晚不是什么秘密,上次宋家摆乔迁宴便能看出几分端倪,自然有急著表现的巴结討好小覃氏,顺手再踩上孟晚一脚,传些若有若无,不著边际的“緋闻”。 人长得风流,就要配上些风流事跡。 孟晚现在是没空动笔桿子了,要不然还轮到她们暗戳戳的搞舆论战? 今天天气好,正好一起收拾了,省的一群人在他生活中像个苍蝇似的嗡嗡嗡。 “孟夫郎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宋家办得席面呢!”有人怂,自然就有人刚。说话的这位就是小覃氏的亲嫂子。 孟晚嘴角上扬,覃家人啊……刚好。 “覃夫人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夫君在曾知府手底下任职,经常受他提携,我们夫夫俩对曾知府是敬重的。”孟晚面向覃夫人,单手托腮著说话。斗篷褪去,他里面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薄长衫,袖口略宽,孟晚这个姿势正好使袖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一串三四个叮叮噹噹的玉鐲。 “这些都是小覃夫人送给我们宋家的年礼,我想著带也带不完,放在仓库堆著岂不是辜负了曾家的一番心意?这才和婆母穿上华衣来配小覃夫人的玉料。” 孟晚一腔真情实意的演说,堵得覃夫人哑口无言,她抖著手指著孟晚胳膊上的玉鐲,“夫郎就是看不上我那为人实在的小姑子,也不该这么折辱她吧!” 到曾家席面上做客,能和主家孙媳坐一桌,哪个是没见识的?孟晚腕上的玉鐲就是民间流传的最次等货色,甚至还没有银鐲值钱,送这种东西还不如送几袋子粮食,纯纯招恨,怎么可能是曾家送出去的? 孟晚唇瓣微张,眼尾瞪圆,他讶异的反问:“怎么是折辱呢?小覃夫人送来的玉料我很是喜爱,虽说不如我送到曾家的扬州锦布、玉石珠宝、罐头藕粉值钱。但那半车的玉料是小覃夫人的一番心意啊!想来她为了找这些玉料也是煞费苦心的,让我怎能不感动呢?” 小覃氏到长辈们的桌上打完一圈招呼回来,正巧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脸上瞬间清清白白,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她当时是存著噁心孟晚一回的想法,毕竟宋家差她们曾家一层,说出去大家只会说宋家不得上司赏识。这种事谁也不会公开討论,只能捏著鼻子认了。 她想像中的是孟晚收到曾家回礼诚惶诚恐的样子,会不会夜里反覆揣测是夫君在官场得罪了知府大人,夫夫二人忐忑不安,研究著上门赔罪。到时候她要如何在宋大人面前狠狠训斥姓孟的狐狸精一番,再说上两句模稜两可的话挑拨他们之间的关係。 听说宋大人极其疼爱夫郎,家中半个妾室都没有。正好她们覃家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女娘,嫁过来做妾虽说有些委屈,但以她娘家在西梧府的势力,和婆家在官场上的地位,拿捏个夫郎还不是轻而易举?保管三年后,坐上宋家主母的是她们覃家人。 小覃氏不切实际的梦此番一朝就被戳破。孟晚怎么可能会怕別人说他家得罪曾知府?东西又不是他送出去的,丟人的同样不是他。 他乾脆慢条斯理的將手横在桌上,缓缓把袖子往上叠了两层,露出冷白色的纤细手腕。哪怕是廉价的玉鐲,也被衬得玉色撩人, “各位夫人夫郎怎么这么盯著这些玉鐲看?莫不是见猎心喜,也想从我这里討一对戴戴?” 只要不是傻的,这会儿见到面色涨的通红,腮部因为紧咬牙齿而绷的紧紧的小覃氏,和神情尷尬,知道自家小姑子性子猜到几分的覃夫人。也能品懂几分她和孟晚之间的战火,这些个玉料八成真是小覃氏送到。 送年礼各家都存礼单,想赖帐也赖不掉。 真是作死,曾家虽说家底不丰,但既然当上了知府,孝敬钱应当也没少拿,还差这点子年礼?小覃氏是疯了不成,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今日之后传扬出去,曾家岂不是成了府城里的笑话? 宋夫郎也是个狠人,半点都不退让,放一般人身上也就忍过去了。他可好,直接戴著这堆破烂到人家砸场子。 不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们的夫君都在曾知府和宋同知之下,暗地里附和小覃氏说两句閒话没什么,真斗到了明面上她们可不能糊涂! 有位年轻些的夫人最沉不住气,她既怕得罪小覃氏又怕得罪孟晚,忙著拒绝道:“既然是孟夫郎的心头爱,我们怎好夺人所爱呢?还是夫郎自己留著戴吧。” 其余人不想让战火波及到自己,纷纷附和著开口,“是啊是啊,我瞧著孟夫郎人长得漂亮,带什么银啊玉啊都比我们好看。” “是这个说法,小覃夫人还是有眼光的。” “我这两年不喜欢玉石了,就喜欢些金饰翡翠等俗物,就不同夫郎伸手了。” “对对,我也是。” 杜夫郎本来也想开口將自己摘出去,但想到刚入西梧府时孟晚对他的照拂,和自家夫君话里的意思,默不作声的將自己凳子往孟晚那头挪了挪。 覃夫人嫌丟人,退下去坐到了別桌。小覃氏尷尬的站在主位上要坐不坐,骑虎难下。 孟晚当没看见似的,眼睛虚虚眯著,两只手的手肘同时放在桌上轻轻一拍,手腕上的玉鐲触碰在一起丁铃噹啷作响。 他身后的黄叶和朱铜立即捧上一只体积较大的黄杉木木盒,朱顏將盒盖揭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廉价玉鐲。 孟晚从里面拿出一只玉鐲,放在手上隨意把玩,语调轻缓得拖著长长的尾音,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满满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收到回礼的当天,我便立即吩咐下人,將所有玉料都打成鐲子。这次带到曾老夫人的寿宴上,也是为了彰显我们两家关係密切,绝无轻慢的意思。各位夫人不收——莫不是看不上小覃夫人的玉?还是看不起我们宋家?嗯?” 第21章 花楼 孟晚手底下掌管五大工坊,这些年气势越来越盛,宋亭舟的功绩官位又摆在那里。他这样一问,谁还敢再推脱? 眾人眼神闪烁,杜夫郎率先从木箱里捡了两对玉鐲出来,“我家姨娘刚生了个小哥儿,这对鐲子赏她正好,我就不和孟夫郎客气了。” 大家本就怕了孟晚,又有杜夫郎带头。一个个的都赔上笑脸,无视小覃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连丫鬟都没敢用,自己亲自起身去挑玉鐲。 “我挑这对不错,多谢孟夫郎相赠。”拿著没什么用还得罪人的鐲子,却又不得不赔上笑脸,屈服孟晚的淫威之下。这位孟夫郎的手段,她们也算是见识了。 孟晚见她们识相,脸上多了丝真情实意的笑,“夫人客气了,多亏了小覃夫人的玉料,夫人应当谢小覃夫人才是。” 於是小覃氏坐在主位上眼前一阵恍惚,接受这些官夫人的一声声道谢。 每被人唤上一声,她脸上便愈发难堪,巨大的羞辱感强烈到令她憋红了脸,窒息到快要喘不上气来。一时间脑子里天旋地转,全是孟晚似笑非笑的脸,和那一箱子叮叮噹噹的玉鐲子。 这会儿快开席了,鹃娘被丫鬟带过来,她远远就看出小覃氏脸色像是不好,小心翼翼的给她端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上,“娘,你喝茶。” 小覃氏正一腔怒火发泄不出,手臂猛地一挥,整个一杯热茶撒了鹃娘半身,连脸上都溅了几滴热水。 “啊!烫……呜呜。”毕竟还是孩子,哪儿能忍得住这般疼痛,鹃娘放声大哭。 小覃氏却嫌不解气,紧接著又是一巴掌过去,直接將鹃娘打蒙在原地,哭声戛然而止。鹃娘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被小覃氏这样对待,怕再被嫌弃,捂住嘴巴无声的流泪。 小覃氏还想再动手,却见鹃娘手上戴著的新鐲子和孟晚箱子里的一模一样,一瞬间气血翻涌,一头栽倒到了桌子下。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快来人,夫人晕倒了,去请郎中来!” 小覃氏晕倒后,她身边的侍女忙將她拖抱走,竟无人在意鹃娘。 孟晚拽住了个小丫鬟,“你们小主子被烫了,就晾在那儿不管?” 小丫鬟著急出去找大夫,隨口说道:“回孟夫郎,招娣自有丫鬟过来管她,奴婢们实在忙不开。” 她说完就跑,孟晚也没再叫其他下人,他状似无意的问一位同小覃氏关係还算不错的官夫人,“刚才那丫鬟管鹃娘叫招娣?这是她大名?” 那名官夫人被孟晚主动搭话,心头一紧,她就是之前在小覃氏授意下,在外面散播孟晚谣言的人之一。 “鹃娘的大名確实叫招娣,鹃娘这个乳名是在外的叫法,在家她都是被叫招娣的。”她眼神闪躲著不敢看孟晚,却还是將知道的事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有人见孟晚对鹃娘的事感兴趣,便刻意趋近,“孟夫郎是不是奇怪小覃氏缘何待女儿这般凉薄?” 禹国以男子为尊,上至高门大户,下至黎民百姓,没有谁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这个丁,便是男丁的丁。 重男轻女不是个例,而是大家皆是如此。 但没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便是喜欢男孩,苛待自己女儿或小哥儿的也是少数。小覃氏家中又不差养这么一个女孩的钱,何必对鹃娘这般苛刻? “莫非鹃娘是庶出?”孟晚问道。 嫡母磋磨庶子庶女的也不少,不是自己儿女,当然不会真心对待。 那位夫人满脸神秘的说:“招娣啊,就根本不是她们曾家的孩子,而是小覃氏哥嫂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等郎妹!” 眾人中有几位並不惊讶,显然事先知情。也是,小覃氏若是没怀孕,突然多了个女儿,当地的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让孟晚好奇的是,“什么是等郎妹?” 几位岭南当地的夫人同他解释,原来等郎妹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传说。若是谁家里生不出男娃来,便在外面买个女孩带回家,做未出生孩子的新娘。期盼她能等来自己的郎君。 孟晚眼神幽深,“若是一直等不来呢?” 当地的夫人夫郎们相视一笑,“若是等不来就也没什么用了,在家里做个丫鬟也就是了。” 她们这样的官眷家里不差钱,也不在乎多养个丫头片子。穷苦人家的等郎妹就不会那般幸运了,大概率会被重新卖掉。 任是孟晚聪明,他也想不到鹃娘不是什么姨娘之女,而是一个被买来的等郎妹。 他让面色最善的朱铜去安抚鹃娘,他们坐的这个厅旁有架屏风,可先带鹃娘到屏风后面看看有无烫伤。 结果朱铜刚带鹃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找孟晚,满脸惊骇的说:“夫郎,你快去看看。” 孟晚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到屏风后却发现鹃娘身上的伤远比自己想像中的更为触目惊心。 她小小的身躯颤抖著,衣裳半褪,从脖颈往下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刚才被热水烫的地方泛著一层薄红,这竟然是鹃娘身上最轻的轻伤了。有的地方疤痕已经长上新肉,可见已经是前两年的旧伤。 孟晚盯著她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先把她衣裳穿好,暂时不要声张。” —— 这边闹腾成这样,早就惊动到了长辈们的那一桌。 常金生怕孟晚出事,本身又不像其她官眷那样顾忌太多,第一个加快脚步过来,“晚哥儿!晚哥儿?” 孟晚正和杜夫郎站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听到常金叫他,忙应道:“娘,我在这儿呢!” 常金过来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见他无事才问道:“你们这边是怎么了?我好像听见有人晕了?” 孟晚冲她摊摊手,一脸无辜,“小覃夫人好像是不大舒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晕就晕了。” 小覃氏昏迷后,官夫人们怕惹事都已离坐三三两两的在孟晚附近站著,听到他说的话相互对望,听孟夫郎这语气还以为小覃氏是装晕? 她要是有那个机灵劲儿还能把自己闹到这副这副田地?八成是真被孟夫郎给生生气晕的。 小覃氏晕了,曾老夫人这个老寿星不得不出面。 “各位夫人夫郎见谅,我这孙媳儿身子娇贵,这两天因为忙活我老婆子的寿宴不得休息,这才累晕了过去。老身先向诸位赔个不是,怠慢了诸位,还望见谅。” 官夫人们心虚不已,纷纷劝道:“曾老夫人客气了,谈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小覃夫人孝顺,还是好好养身子要紧。” 宴席就要开始,便是少了一个陪客的主家,也不至於离场归家。眾人同曾老夫人客套了一会儿,便又重新落座。 这回席面上安安静静,再也没有什么暗潮涌动,和孟晚同桌的人都老实的不得了。说过孟晚坏话的更是坐的远远地,生怕被他当场报復。 孟晚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席面,笑呵呵的去接主桌接常金,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对曾老夫人说了两句吉利话。 本来席后曾府还请了戏班子来看戏,曾家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了。后宅官眷的散的比寻常快,前面男子的席面却还没结束。 孟晚和常金没在曾家没什么好待的,恐怕人家也巴不得他们婆媳俩走人,便没等宋亭舟,让黄叶去前院知会一声,隨后先行一步回了家。 前院的宋亭舟身处官场,却最不爱应付官场上的推杯换盏,虚热闹与冷交锋。他虚虚的与人碰杯,眉目黝黑,不同於旁人笑著与同僚举杯敬酒,他冷冷淡淡的坐在席位上不徐不缓的——乾饭。 宋亭舟的下官不是没想过巴结上司请他喝酒吃饭。但宋亭舟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府衙办公,就是下衙回家,根本不受邀约,因此眾人也不清楚他饭量。 眼见著盘子里的菜少了一半,宋亭舟还没放下筷子,有反应快的已经去叫曾家小廝添菜了。 宋亭舟拿起袖兜里的素帕,举止文雅的擦嘴、净手,“不必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向曾大人告退了。” 上司都走了,其他人便也一同起身告退。 小覃氏晕倒还没清醒,总不能让年迈的曾知府夫妻俩送客,於是不著调的曾桁书被找了回来。 结果说要离开的宋亭舟却並未走远,他坐在马车里,看曾桁书人模狗样的拱手送別宾客。直至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曾桁书並未进自家大门,反而转身就走。 “跟上去。”宋亭舟淡淡赶车的陶八,除此之外,陶十和陶十一也在,三人皆是一身衙役服。 陶八驾著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曾桁书身后,眼睁睁的看见他进了南屏巷的楼,“大人,还跟吗?” 宋亭舟跳下马车,“不跟了,咱们进去抓人。” 陶家兄弟没再多问,宋亭舟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 將马车拴到街旁的大树上,陶家三兄弟大步跟著宋亭舟走进楼里。 半刻钟后,楼里的某个房间里传来一声声惨叫,使路过的人都不免驻足眺望一二。 宋亭舟甩著手从楼里出来,陶八手上提著被五大绑,神情萎靡的曾桁书,后面跟著一脸急切的老鴇,“哎呀宋大人,我们可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您这是做什么?” 曾知府的孙子要是在她家楼被抓,她们岂不是难逃罪责? 宋亭舟根本没有停下和一个老鴇当街掰扯的意思,还是陶十一看她一直在追,好心提醒,“你就是跟我们跟到府衙也没用。官员不可狎妓,曾桁书身上还有捐来的黑叶县主簿呢!他一天县衙也不去,整日在府城逛窑子,不抓他抓谁?” 老鴇暗道倒霉,商量著恳求宋亭舟,“大人就可怜可怜我老婆子,不然就將曾少爷放了,等他到隔壁匯翠楼狎妓了再抓可好?” 宋亭舟回望老鴇,他下顎绷直,目若寒冰,“你当国法是什么?岂容你等儿戏。若在阻碍本官办案,定將你一併抓回衙门!” 被他浑身凌冽的气势一嚇,老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差点被嚇丟了魂儿。回过神后急忙软著腿往回跑,再不敢纠缠宋亭舟。 上官的孙子,直接带回衙门是不可能的,宋亭舟將人往曾家一提,顺势揭开了他身上的绳子,並不屑看一眼瘫在地上如死狗般的曾桁书,而是对上前搀扶的管家道:“告诉曾大人,本官知道曾大人如今只有这一个孙子,平日难免娇纵。可法不容情,若再不严加管教,將来恐会酿成大错。” —— “宋亭舟是这般说的?”曾知府坐在椅子上,问跪在地上回稟的管家。 管家极为肯定,“老奴一字一句都没听差,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走了,並无其他话交代。” 曾知府捋著白的鬍子沉默不语,像是在思索什么,然而床上的嚎叫声却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祖父,我好疼……你別信姓宋的鬼话!他分明是小肚鸡肠,因为我多看了两眼他夫郎就一副妒夫姿態。要不然抓我就抓我,何必还把我堵在楼里打了一顿!”曾桁书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宋亭舟专门往他关节处打,看又看不出来严重,实则疼的要死.连郎中都无从下手,可见其心险恶! “没错,祖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宋家人实在欺人太甚,根本没將您放在眼里!”小覃氏难得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她头上戴著抹额,被丫鬟搀扶著走进来。 坐在床边替曾桁书擦汗的曾老夫人见她进来,先问了句,“你回宋家的年礼,果真是半车不值钱的玉石料子?” 小覃氏一肚子要告状的话被噎在嘴里,吐也吐不出来,她扶著抹额小声辩道:“他家是祖父下官,就是送的轻些也是应该的。” 曾老夫人听她所言震怒不已,“你还敢狡辩!礼尚往来,宋家的礼单我看过,已是上乘。你若是寻常回礼倒也罢了,送那么一车破烂,不是明著打宋家的脸吗?孟夫郎是什么人物,他连外面那些个男人都不怕,会怕你这么一个久困深宅、不知轻重的妇人吗!” 別看如今曾家是小覃氏掌家,但曾老夫人说话,家里无人敢不遵从。小覃氏被她呵斥后並不敢再回嘴。 曾知府还不知道后院闹出的事,这几句倒是听明白了。 他语气倒是比曾老夫人温和些,“壵寨的事,你爹可回去核查了?年后家里没什么事,你还是多在娘家住几天吧。” 小覃氏难以置信的看向他,“祖父,你这是要赶我回娘家?” 曾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你祖父是让你回去问问壵寨布匹的事,脑子里竟想些不著调的,下去给我跪两个时辰!” 打发了小覃氏,又安抚训诫了孙子。曾知府夫妇关起门来说话。 “老爷,这宋家行事是否过於张扬了些,莫不是想逼迫你致仕?” “唉,你不懂,哪儿用得上他逼我致仕,只怕上面也就容我一年了……” 第22章 覃斡 西梧府22 小覃氏第二天一早就被侍女扶著,天不亮趁著街上人少的时候回了娘家。 她是一肚子的委屈要与家人倾诉,谁知她家竟然也是气氛低迷。 “爹呢?” 覃家掌家的大儿媳现在对小姑子是百般看不上,冷言冷语的说:“年前就回壵寨了。” 小覃氏拧起眉头,“回壵寨做什么,他还真的上心了?就壵寨那些野蛮人,蠢得连脑子都不长,大不了一匹布给他们涨到一百文,定能高兴的舔我们覃家的鞋跟!” 她冷哼两声,仿佛不觉得自己有壵族血脉,而是將自己当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府城人。 覃夫人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家里的事轮不到你做主。还是想想怎么挽回你的名声,做的是什么蠢事,把我们覃家的脸都丟尽了。” 小覃氏总不能跟嫂子说自己是被曾家赶回来的,呕了一肚子气也没有走的意思,还真等到了从壵寨回来的覃斡。 覃斡年前第一次从曾家口中得知,宋亭舟要亲自去壵寨检籍时並没有什么感觉。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刚升官就想拿壵寨做功绩。 可惜了,壵寨是他的,壵族人除了他的话,谁也不信。 但很快他发现事情开始不受掌控,先是宋亭舟回府城后竟然將农勒给带回来了。而且还说农勒为了利益错手杀了达伦? 农勒被判服劳役二十年,覃斡也终於琢磨出不对的地方来。他先找到对头余家,对方这步暗棋没成功,乾脆利落的承认了用金钱诱惑过壵寨的人,但无一次成功。 余家盘踞府城几代了,与覃家这种突然暴富又走狗屎运搭上曾家的不同,余家家主可比覃家有眼界多了。 眼见著宋同知年轻有为,他家是头一个打著把家里孩子送到宋亭舟床上的念头。但余家家主心眼多,先鼓动旁人试探了几次,见宋亭舟態度坚决,且对这种做法十分厌恶,他便知道和覃家走一样的路是走不通的。 这条路走不通便换下条路,他打听到了宋亭舟的夫郎是行商的一把好手,便想方设法的想接近討好。 这人也是个有魄力的,竟然直接把儿子送到孟晚工坊里做工去了,別说,儿子不光挣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过年还扛回来半头猪。 连孟晚都没想到余家家主这么豁的出去,自家工坊还有余家的少爷在做工。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覃斡从余家家中口中听了几句半真不假的话,这才知道著急。年也没在家过,叫下人套上车亲自回了壵寨。 ——壵寨在修路。 从黑叶县往壵寨的方向开始,路上有人规整碎石,有人用木製挡板挡在道路两旁。一车车的水、灰粉、贝壳粉、细沙和小石子往路上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覃斡急著回寨子,最快的近路被占了就只能绕远路回去。临到壵寨发现壵寨也在往外修,寨子门口修建了一座临时的灰粉坊,有黑叶县的衙役、判了刑的罪犯和壵寨的壮年。 人们搅拌灰粉,倒入订好的木框里,再找平抹平,动作熟练又迅速。山里的路不好修,又没有现代那种大型工程车作业,所以只能將路在原有的基础上儘量扩宽一些,使其最窄处也能容纳一辆马车出入。 因为没有官路宽,修路的进展快到不可思议,壵寨附近的路已经可以正常行走了。 覃家的马车行驶在上面,车夫都倍感新奇,“老爷,这路修的好啊,走著比城里的石板路还舒坦。” 不用他说,覃斡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上了新路后,顛簸感几乎微乎其微。他掀开帘子迎著寒风注视脚下光滑平整的深灰色路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赫山县的路是这样的,难怪……可惜了。”如果做出这番功绩的是曾知府该多好。 壵寨的大门大敞著,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堆著竹编,女子小哥儿的机杼声很小,孩童替大人抱竹条的欢乐声盖过一切。 “阿爸,这捆竹条都压好了。” “娜亚,阿爸的好女儿,快去歇歇,后天阿爸去府城给你买香酥羽膾吃。” “太好了!我从达菲家吃了一块,可香了!” 女人小哥儿们在织布,偶尔出门和家人说说话,上山采采蘑菇。 男人和老人则是做著品类不一的竹编,但大多数都是一种可以套在罐子上的简易竹编。还有少部分精致的木製品,做起来较为缓慢,这是有人找韦凯专门定做的工艺品,价格不菲,可能一个月才有一单。 覃斡难以置信的看著寨子里的变化,有小孩见到生人进寨子,只是好奇的打量几眼,然后飞快的跑走了。 阿爸阿妈说很有可能有坏人进来,把小孩抓走关起来,就像前些日子才被找回来的娜亚她们那样。 “覃斡?你怎么回来了?”木槿寨的头人阿布冷著一张脸看他,不管是神情和语气都看不出一丝欢迎的意思。 之前覃斡回寨子可不是这样的待遇,头人们都用自己寨子里最好的食物和最真挚的热情招待覃斡。哪怕他不回来,覃家的管事们在壵寨里也是昂起脑袋和壵族人说话的。 覃斡到底是在外混了半辈子,又將覃家生意经营到如今这般规模,脑子转的比这些心口如一的同族人要快。虽然不知寨子里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但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和煦,“阿布,许久不见了。我听说寨子里丟失的孩子都找了回来,这可是大好事啊,我给孩子们带了些点心和衣服给他们。” 在他心里,这群人还是愚蠢好骗的,不管宋同知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要他稍微补偿一点甜头,壵族人就会像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 从覃斡出了这座大山开始,这些人就不是他的族人,而是他圈养的牲口而已。 结果他等到的並不是阿布满脸感激与感动的话语,而是冷冰冰的一句“我们不需要你的东西,滚出壵寨!” 他们的对话已经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眾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竹条,围堵住覃斡的马车。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滚出壵寨,这里不欢迎你!” “滚出去!” 覃斡满脸错愕的接受壵族人的怒骂,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到了这一步。 他这时候知道壵族人哄不回来已经晚了,因为他真的被愤怒不已的壵族人打出了寨子,连带他拿回来的几包果子和几包半新不旧的衣裳也被扔进了泥沟。 覃斡一身狼狈的在路上过了年,他带著一肚子的疑问先去了离壮寨最近的黑叶县,黑叶县中有走动的壵族人已经在他意料之內。 他猜测是宋同知说动了他们走出山寨,接触外界。但万万没想到,县城中竟然还有两家壵族人开的店铺? “达尼妹?你在县城开了布坊?”覃斡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想到如果不是覃斡的矇骗,自己阿爸也不会走上死路,达尼妹与母亲见到覃斡的反应甚至比壵寨里丟失了孩子的父母还要愤怒。 因为那些孩子还能回到自己阿爸阿妈身边,达伦却永远沉眠在了地下。 “和你有什么关係,离开我的铺子!” 达尼妹放下丈量布匹的尺子赶人,她阿妈更是直接抄起倚门用的门栓往覃斡身上敲。 覃斡身上被壵族人拳打脚踢的青紫还没消退,身上又挨了达尼妹阿妈几下棒槌。仓皇逃离布坊之后,他怒不可遏的吩咐隨行的小廝,“去咱们家的布庄!” 覃家在黑叶县也有產业,可以说整个西梧府的布料生意都被覃、余两家把持在手里。只要他这边卡死,他保管让壵寨的人在西梧府卖不出去一匹布! “老爷,不行啊,这间布坊是在府衙都过了明路的。不光是这家布坊,还有其他几家壵族人开的店都有同知夫郎的手笔。”黑叶县覃家布庄的掌柜愁眉苦脸的说道。 他们一介商贩,老爷让他去和同知夫人斗法,那不是拿他开玩笑呢吗? 覃斡这才终於瞭然,原来宋同知不光是去壵寨检籍,竟还暗地里扶持壵寨人出来做生意! “姓宋的是什么意思?”覃家现在名声上吃了亏,赖以和余家叫板的壵锦又收不上来,覃斡回家同妻儿说了之后,一家子都跟著著急上火。 “爹,我们布庄里的织娘难道织不成壵锦?”小覃氏还在娘家没走,此时听见家里生意上出了问题,忙不迭的问道。 覃斡烦躁的拍了拍桌子,“你懂什么!达尼妹织去年年中才开始织出壵锦,她自己都还没有熟悉技法,我怎么可能让她去教布庄的织娘?” 他虽然是这样和女儿解释,可只有覃斡內心才知道自己真实的想法。他根本就將壵寨人当作是自己的所有物,外面布庄里的织娘可能有被人收买的风险,但远在壵寨的壵族人绝对会一心一意的给他干活。 如果不是宋亭舟去壵寨搞什么狗屁的检籍,他夫郎又多管閒事给这些壵族人开店,他们覃家的布就是整个西梧独一无二的! 覃斡的几个儿子也急,“爹,如今要怎么办?达尼妹织的壵锦我们拿到铺子里后已经接了四五家布庄的单子,现在他们都在催著要货,我们拿什么给人家?” 单子不多,可架不住他们卖的贵,而且有两家还是其他府城的布庄。他们早早收了定金,一直没有將货物送过去。便是双倍赔偿,他们覃家的名声也完了。同样的价格和货物,旁人定会更优先考虑余家。 覃斡睚眥欲裂,眼睛瞪得通红,他拼搏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靠曾家和壵锦压了余家一头。如今得了个这样的结局,让他怎么能甘心! —— “覃斡从壵寨回来了?”孟晚在自己书房里写字,书房里坐著两盆炭火,但阴冷感还是如影隨形,他写一会儿就要去烤烤火。 唐妗霜刚从外面回来稟告,没觉得孟晚的书房比外面暖和多少,拿了个小凳子坐在火盆旁边和他说话。 “不光壵寨,听说还去了达尼妹的铺子,被打出来了。”他话语里都是幸灾乐祸,显然也对壵寨的事知情。 “呵”孟晚也轻笑一声,“你信不信他还会把自己折腾得更惨?” 唐妗霜一愣,“东家的意思是?” 孟晚笔桿子不停,“好好盯著工坊……不对,是罐头坊。也不要盯得太死,给人家留些犯罪的机会。” 他这话就有些嚇人了,唐妗霜不敢乱猜测,於是又多问了一句,“您是说覃家会对罐头坊下脏手?” 孟晚见唐妗霜没有理解透彻,乾脆放下笔桿子,也坐到他旁边去烤火,“一个普通的商贾若是遇上官家插手,可能会害怕,可能会退缩。但覃家显然是在梧州窝著当惯了地头蛇,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曾知府之前任同知的时候,年岁较大,其他官员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这更给了覃斡一种微妙的错觉。从小覃氏的作风便不难看出,覃家是自负的,自负到他们甘愿自己蒙蔽自己的双眼。” 他反问唐妗霜,“如果你在西梧府,顶头最大的官员是你家的亲家,当地商贾低迷,几乎被你一手垄断。这时候突然横空出现一家铺子,身后站著的官员比你家低了一阶,又是个流传中,只知道铺摊子,根本不懂如何经商的人,坏了你的买卖,你会怎么做?” 唐妗霜仔细的琢磨了一会儿,认真的顺著孟晚的话说:“宋大人官阶哪怕比曾大人低,但也是官,直接对著干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退缩会不会给亲家丟人?或是影响自家名声?”他这样问孟晚就已经表示他想退了。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但覃家明显不在此行列。 孟晚在火盆边上烤了两个橘子,“覃家若是能想到曾家还好,曾知府也会劝阻他。就只怕他为了面子,做些腌臢事出来,还得意洋洋的去找曾知府邀功。” 唐妗霜不解,“那我们要去找曾知府吗?提前让曾知府管束覃家呢?” “不。”孟晚用火钳给橘子翻了个面,一股带著焦般香甜的滋味迸发。 “为什么要阻止?这件事对我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只嫌他胆子不够大,还要再添两把火才是。” 唐妗霜目光投在橘子周围红彤彤的炭火上,“火?” 孟晚把书桌上刚写完的稿子递给唐妗霜,“拿出去,找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让班主编一齣好戏来。” 第23章 《变婆惊魂夜》 西梧府没有昌平府大,但城中也有三两家瓦舍勾栏。唐妗霜带著人明目张胆的挨个走了一趟,三天后西梧府开始流传出一场《变婆惊魂夜》的戏码。 《变婆惊魂夜》不同於当下最火热人最爱看的感情戏码,开场就是惊悚恐怖的背景音乐。 主人公达尼妹是山寨里的普通小孩,她在寨子里和妹妹无忧无虑的玩耍。家里人要出远门,交代她们看见陌生人一定不要给它开门,山里会有变婆冒充老奶奶,把小孩骗到山上吃掉。 姐妹俩答应好父母,可很快就將这件事拋到脑后。过了一会儿,外面走来一个自称覃郎的年轻男人,他背著大大的竹篓,轻敲达尼妹家的院门。 “细妹仔们,开下门喂,我想入去,饮啖水啊~” “细妹仔们,唔使惊啊,饮完水我,就会走嘅~” 达尼妹姐妹俩听到覃郎的话,顺著门缝悄悄的看,发现男人和父母说的变婆並不相似,便打开了院门放他进来。 达尼妹的妹妹好心给覃郎舀了一瓢水,却不小心打翻了水瓢,水瓢里的水泼了覃郎一身,包括他身后大大的竹篓,竹篓底下滴滴答答的渗出红色的水来。 达尼妹问:“喂!竹篓脚点解渗出咁红嘅水啊~你哋睇到冇?”(竹篓底下怎么渗出红的水啊~你们看到没有?) 扮演覃郎的伶人刚开始有些慌张,后来声调从清朗骤降八度,“嗰块红布系我买嘅啊~畀水淋亲就会甩色架~” 唱完之后,整个戏台的光调暗下来,覃郎眼神逐渐阴冷。 达尼妹见势不对,忙拉著妹妹跑出去,说是出去捡柴火做饭给他吃。覃郎於是背著滴滴答答还在滴著洪水的竹篓,站在门口盯著姐妹俩。 达尼妹带妹妹捡完了柴火,果然回来烧火做饭。她们在覃郎的注视下做好了饭,还拿出了阿爸自己酿的糯米烧来给他喝。覃郎吃饭的时候都没把竹篓卸下,喝了糯米烧晕晕乎乎的就睡著了。 达尼妹急忙想拉著妹妹跑远,但妹妹实在好奇覃郎的背篓里有什么,便挣脱姐姐掀开竹篓——结果里面竟然是传说中的变婆! 变婆长著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她红著眼睛,长长的毛髮覆盖全身,妹妹掀开竹篓后便被她掐住脖子。 这时覃郎也醒了,他把妹妹也装进竹篓里,背在后背上,竹篓里又开始滴滴嗒嗒的滴著红色的水。 达尼妹见覃郎醒来,只好放弃救助妹妹,独自逃跑。可平时热闹的山寨,这会儿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门口都摆著一个大大的竹篓,竹篓里渗出来的红水,將所有人门前的土地都染得鲜红。 达尼妹用长长的竹竿挑起其中一个竹篓的盖子,里面立即爬出一只浑身长著毛髮的变婆。 山寨里的人都变成变婆,达尼妹只能跑到山寨外面去,那是她从来没有踏足过的领域。可出去后他发现,覃郎竟然是布庄的老板! 布庄的伙计从山寨里拉出一筐筐的红布,卖给城镇里来买的人。达尼妹摸著布庄里卖的鲜红似血的布,其中一块上,竟然绣著她活灵活现的妹妹…… 这齣戏没有传统戏曲的感情一波三折,但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把观眾牢牢捲入这齣令人著迷的恐怖世界。出了勾栏,见了日光,满身的鸡皮疙瘩才消退下去。 戏曲实在太过传神和新奇,大大的刺激人的感官。才唱了三天,便凭著独特的戏本和戏子们精湛演绎而火遍全城。 只要谁家勾栏里当日排到这齣《变婆惊魂夜》便一定座无虚席,场场爆满。 看过戏的四处奔走相告,街头巷尾全在热议,已经是成为当下最火热的戏曲了。 有人议论,就有人脑洞大开的推测。怎么那么巧,戏曲里面害人的覃郎是开布庄的,他们城里的覃员外不也是开布庄的吗? 有人早年认识覃斡,还知道他是壵寨里出来的人。大家不至於被一齣戏带跑偏,也不见得是抱著恶意的,但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免不了多议论几句。 覃家人险些气疯了,他家和壵寨那点破事还没掰扯明白,竟然叫人用这种方式羞辱了。 小覃氏最是藏不住性子的人,当天就派人砸烂了两家戏台,他们这边砸,孟晚那边就让人去重建。从年初曾老太太的寿宴起,是个人都能看出曾、宋、覃三家的矛盾。 覃家自壵族人脱离掌控后哪儿哪儿不顺,而城外孟晚的珍罐坊却经营的如火如荼。年后的这些日子坊里已经攒了一批成品罐头,放在位置最阴凉通风的仓库里。经过蒸煮和高温消毒,哪怕不用添加剂,这些橘子罐头也能放上半年到一年。 孟晚从坊盈利后便已经开始结识眾多商,如今也算得上人脉广阔,別的不说,先前生產出去的罐头还是能找到销路卖出去的,但他就是没卖。 不光不卖,年礼还到处送,小覃氏的那份罐头有一半就被拿回了娘家。其余贵夫人也总算搞清楚了孟晚的工坊究竟是做什么的。 “乖乖,这容器怎么比最上好的玉石还清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就琉璃,只有盛京城才有的稀罕物件。” “真有那么名贵孟夫郎用它做容器,盛放吃食?” “人家要是不做咱们还见识不到呢!別说,这橘子罐头甜而不腻,我婆母极爱。” “谁不是,我家小的吃完了家里这几瓶,这几日还找我要呢。” “听说能放六月之久,哪天问问孟夫郎卖不卖,我给家里爹娘送回去两车。” “就是,这珍罐坊也建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售卖呢?莫不是专供京城?” 孟晚年礼送罐头的本意本来不是为了宣传,没想到也阴差阳错的打出了宣传的效果。 城郊——西梧珍罐坊。 西梧珍罐坊这块巨大的木头招牌,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也能轻易看出厚重的轮廓。 工坊门口守著两个值夜的工人在门房里喝茶聊天,时不时眼神扫向紧闭的大门。他们对工坊极具归属感,以作为工坊工人而骄傲。 “唐管事说明晚开始,工坊就暂时不用守夜了。” “不守夜其实也没事,咱们一群身强体壮的男工在里面,怕什么?谁敢来?” “还是稳妥些好,外面有好多人说东家的坏话,保不齐就有心黑手脏的下黑手。” “小余你还真是,懂得比我们这些年长的还多。” 叫小余的年轻些的工人挠挠头,对同伴说道:“也没有,都是我爹在家和我说的。赵哥,你先休息,我去工坊里头转一圈。” 赵哥叮嘱道:“里面黑,你记得拿灯笼,下趟换我去。” 工坊每晚都安排人巡逻,从前都是五六个轮班,年后就变成两人了,明天开始更是不用一人守夜。 今晚小余和赵哥已经巡视过两趟,本来以为这趟也就是隨便溜达溜达,没成想真看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库房里。 他提著灯笼的手晃了晃,下一瞬间立即反应迅速的追了上去。可他脚步才刚刚迈出去,下一秒就被一双纤细的手拉住,“嘘,小点声。” 小余挣扎的力道放鬆,难以置信的道:“唐管事?” 唐妗霜將他带进黑暗处,用气音回答,“是我。” 小余快速指向仓库的方向,正要大声说些什么,就一把被唐妗霜捂住了嘴巴。 “傻小子,不是跟你说了要小声?” 唇上是冰凉细腻的触感,小余长这么大也没挨过异性这么近,他羞的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一片。 唐妗霜的手掌鬆开后,他缓了会儿才磕磕巴巴的说:“唐……唐管事,我……我看到有人……” 唐妗霜的眼睛紧盯著仓库的大门,似乎嘀咕了一句,“竟然来的这么早?” 回头隨意敷衍了小余一句,“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睡吧,今晚的事就当没看见。” 小余一步三回头的回去,过了会儿房顶上传来雪生一声低笑,“他撞了两次柱子。” 唐妗霜的心思都在仓库那人身上,哪管什么柱子不柱子的,“咱们什么时候进去拿人?” 雪生估摸了一会儿时间,“再等等吧。” 唐妗霜眉头轻蹙,“可惜了我们的罐头。” 雪生平凡的眉眼间是极其冷淡的神色,“夫郎说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我们的损失,覃家要十倍奉还。”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交谈了几句后便开始沉默的等待,直到仓库门口再次传来声响。 雪生直接从房顶飞身过去拿人,而唐妗霜开始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工坊进贼了!!!” 小余回去后本来就心神不寧,听见呼声后立即便叫上几个青壮年跑到仓库。雪生將人逮住,工坊的人將人围了起来,仓库前面顿时火光通明。 第二天一早,孟晚裹著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宋亭舟打拳进屋顺手把在火炉附近搭晾的衣物递给他,“怎么起的这么早?” 到岭南之后,除非是有事要忙,孟晚向来是睡到自然醒。 “太冷了,被窝里也不暖和,又潮又冷,还不如起来吃些热饭。”孟晚眼睛半睁不睁。 西梧也就冷这么一个多月,但著实难捱,冷风无孔不入,穿多厚都能被寒气打透。他体质不如宋亭舟,夏天怕热冬天又怕冷,缩成一团格外惹人怜惜。 宋亭舟俯下身抬著他下巴亲了一阵,一件件的把衣裳帮他穿上。 孟晚用温水洗漱后缓过了劲儿,推开房门的瞬间斜雨打湿了他的衣摆,“怪不得这么冷,原来又下雨了,连个声儿都没有。” 宋亭舟站在他身后替他打伞,“我刚才出去打拳的时候还没下,估计是刚下的。” 两人牵著手去常金屋里吃饭。 “阿爹抱!”阿砚正站在门內看雨,这小子有点文艺细胞,平常最爱看雨玩,看见孟晚过来又黏黏糊糊的要抱。 孟晚抱著小圆胖子进屋,楚辞已经在里面等著了,黄叶见人齐了便喊人摆饭。 宋家早饭吃的说简单简单,说不简单是因为分量多。过完年后楚辞身量渐长,个头已经快超过孟晚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饭量虽然没有宋亭舟那么夸张,但也比普通成人多。 黄叶端了一大盆白菜木耳猪肉包上来,不说別人,孟晚吃了两个比拳头大的包子,半碗米粥和一个煮鸡蛋。 正要伸筷子再夹包子,只见其余人都拿著筷子木愣愣的看著他。 “怎么了?都看我干嘛?吃饭啊!” 孟晚一脸莫名其妙。 常金把口中的食物咽进去,“晚哥儿,你近日是不是胖了?” 孟晚摸了摸自己下巴,扭头看身边的宋亭舟,“我胖了?” 宋亭舟见他唇红齿白,眉目精致如画,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喜欢,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审美上,並没看出胖瘦出来。 “没胖。” “夫君说我没胖,娘,再递我个包子。” 孟晚吃饱喝足,送宋亭舟去上衙,全当是饭后活动。这是自上次宋亭舟要求他接自己下衙后的新项目,孟晚有空閒了就来。 “夫郎,有人昨晚到珍罐坊下毒,刚巧被巡逻的工人抓住了!”唐妗霜带著浩浩荡荡的人堵在府衙门口。 孟晚神情颇为意外的看了被抓那人一眼,隨后只酝酿一秒,便义愤填膺的喝道:“珍罐坊的东西都是入口给人食用的,是谁心思这般恶毒!” 雪生抓住那人,將她披散的头髮撩开,竟是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是陈照磨的姐姐。 还没走进衙门的宋亭舟沉下脸,“带进去。” 门口的衙役从雪生手里接过人,珍罐坊的几名工人做为证人都隨衙役们进了衙门。 孟晚坠在后面和唐妗霜说话,“本来以为要过些日子,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 唐妗霜小声说道:“坊里的小工差点撞见將人给逮到,幸好我和雪生这些天都在坊里守著。” 孟晚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多疑问,像是早就料到了,“这只是个马前卒罢了,好戏还在后头。” 陈照磨的姐姐叫陈秀,她对自己下毒的事供认不讳,非常痛快。 当然了,就算她否认也没用,毕竟是当场抓获的。 第24章 背主 “嫌犯陈氏!”曾知府座於堂上,面容庄严的审案。宋亭舟坐在他下首的书案后面听审,抬笔记录著什么,充作书吏。 陈秀浑身瘫软的跪在地上,她毕竟只是一介普通妇人,天然畏惧衙门,这会儿犯事被抓,脑子里一片空白,“民……民妇在。” 曾知府拍响了惊堂木,“你说你因为和……珍罐坊东家孟氏有嫌隙,所以才到珍罐坊下毒。但你並非珍罐坊工人,又是怎么混进去作案的?” 这次庭审是公开审理,衙门外聚集了眾多看热闹的百姓。陈秀心中慌乱不已,下意识看向门外的人群中的弟弟,“民妇……是贿……贿赂了人,白……白日带我入了珍罐坊,夜里再出来下毒的。” “贿赂?”曾知府苍老的脸上闪过丝疑惑,“你贿赂了谁?” 陈秀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宋亭舟,和好整以暇、作为原告的孟晚,咬著牙说:“是宋大人家的小廝秋色。” 宋亭舟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孟晚倒是有些吃惊的样子,“是秋色带你入得珍罐坊?” 珍罐坊白日来往的人繁多,秋色又是孟晚身边的小廝,有时会送些东西进坊,確实有可能带人混进去。 曾知府脸上的褶子抖动了两下,不动声色的看了宋亭舟一眼。 宋亭舟冲他拱手,“大人只管拿人回来审问便是。” 曾知府这才下令去宋家拿人,衙役们动作很快,秋色很快被他们押入公堂。 他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陈秀,显然已经猜到了事情暴露。大冷的天,他额角的冷汗却一层层的不断渗出。 “小人秋色,见过知府大人。” 曾知府厉声询问:“昨晚陈氏偷入珍罐坊下毒,可否是你偷偷带她入坊?” 秋色一惊,满脸的骇然不似作偽,他跪在地上急忙替自己辩解,“大人明鑑,小人確实一时糊涂收了陈氏的银两,但对她下毒之事是绝不知情啊!” 他转身又对一旁的孟晚拼命磕头,“夫郎,是小的错了,小人不该贪財,但小的真不知道陈氏……”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秋色。”孟晚冷眼看他额头处渗出的血丝,“你是个聪明人,我早知道你喜欢占些小便宜,但没想到你会吃里扒外,联合外人对付我。” 背主的罪名远比他勾结陈氏下毒还要不可饶恕,秋色在公堂上已经顾不得其他,他知道宋家真正管家的人是谁,也了解孟晚的脾气性格。对待自家下人他向来宽厚,可若是谁惹了他,也断不会留情。 “夫郎,求您饶了我一次,小的保证再也不敢了。您就是把我赶去倒夜香也好,夫郎,求您饶了我!”秋色跪在孟晚面前苦苦哀求。 宋亭舟眼见他纠缠孟晚,沉声喝了句,“肃静!” 秋色伸出的手落了下去,他低垂著头,语气哀怨,“夫郎,我只是不服,我比不上雪生得用就算了,凭什么黄叶一个年岁小的小哥儿也比我受你看重!” 孟晚懒得和他纠缠,“就你眼下这副姿態还想和雪生黄叶比?”雪生与他家而言根本不是僕人,早在到了赫山后宋亭舟就给他办了良籍。黄叶一颗心铺在孟晚身上,给他放出去他都不肯。 而秋色呢?早先在赫山的时候还算老实,来西梧之后心思是越来越活泛了。 孟晚將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从不要求所有人都忠心於他,因为基本不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人越多,便越会有私心,连府宅里的厨房採买都会贪上几文钱,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联合外人给他挖坑的,就实在没有必要多留了。 案子清晰明了,陈秀和秋叶也对自己所犯之事供认不讳。曾知府惊堂木一拍就想將案子劫了,再把犯人也入牢中。 宋亭舟却突然建议道:“大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若先將犯人扣押起来,择日再审?” 曾知府到嘴边的决策立即吞咽了下去,他捋了捋白的鬍子,故作沉思,“也好,来人,先將陈氏和罪奴秋色关进牢房,择日再审!” —— 覃斡在自家厅堂內来回踱步,外头有僕人小跑著进来,“老爷,案子审完了!” “怎么说?”覃斡忙问小廝。 小廝答:“本来知府大人都要定罪了,但宋同知说案子还有疑点,说是要择日再审。” 覃斡冷哼一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堂堂一届知府,竟然万事都听下官摆布。” 覃斡大儿子担忧道:“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会出什么意外?曾家不爭气,咱们家只能自己谋划,如今宋亭舟还没坐上知府的位置便开始针对我们覃家,若是等曾知府致仕,我们还有活路?” 从壵寨回来后,覃斡心中便一直忍著一团怒火。从勾栏戏子口中听到旁人对自己的詆毁后,这团火气越滚越大,早已成汹汹之势,不可扑灭。 “总归陈氏已经被抓,结案已是早晚的事,便继续按照先前的谋划行事。”覃斡的眸子里全是阴鬱和狠厉,“闹就要將事情闹大,我就不信死上几十上百人,姓孟的还能全身而退?甚至到时候连宋同知都会被牵连。只要宋家下台,曾知府就最少还能在任上两年!” 而两年,足够改变很多事。 与此同时的府衙女牢,陈秀的子女挎著篮筐,带著吃食去看母亲。 远远守在外面的狱卒还能听见她女儿对她的控诉。 “这些年你一心为了舅舅,寧愿让我和哥哥饿著,也要把家里的粮食先紧著舅舅吃。” “可我们才是你的孩子啊!” “嫂嫂生孩子,连她娘家给她拿的鸡你都要拎去给舅舅家的孩子。” “这些我和哥哥都忍了,可如今可是你自己的命啊!你难道连命也要为舅舅搭上吗?” “娘不会死的,你舅舅说……” “舅舅说,又是舅舅说,你知不知道你犯的事不光会死,还会连累家人!” “娘,就算我们求你,若是还念著些母子情分,饶了我们兄妹吧!妊哥儿他们还小啊!” “我……我……呜呜呜……” 女牢里哭作一片,许久之后兄妹俩才挎著空空的篮子离开牢房。唐妗霜在外候著,同他们说了两句话,而后兄妹俩满脸泪痕的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早,沙坑县队七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行驶到府城郊外的珍罐坊门口,里面是成箱成箱用橘子。 它们用木板拼接的木箱盛放,里面铺垫著乾草,用来保证成熟的果子不会因为路上的顛簸而溃烂。 今天在行政区值班的是王管事,他负责查验这批刚运输过来的货物。他与车队领头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隨后抬手放人进去。 在车队全都进入珍罐坊,工人刚要將这一批货物都搬运到分拣区时。工坊內部突然涌出大量衙役,將车队里的所有人,包括领头,还有工坊的王管事全都抓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抓我!” “我是珍罐坊的管事,你们抓错人了,我们东家可是同知夫郎!” “官老爷,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干活的。” 不管这群人说什么,衙役们只管將人一个不落全都抓获,连同一车车还没来得及卸车的橘子一起,全都运到了衙门。 青杏、楚辞和两个城中大夫对著那些橘子用各自的法子验试,最后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所有车辆上的橘子,全都含有剧毒,而且不是在外皮,而是內里果肉上。 其中楚辞是用毒的行家,他甚至分辨出来这批橘子中,最少掺混了十几种毒药,种种都能致人性命。 孟晚想到覃斡此人能將族人当牲口圈养,定是个丧心病狂的,却没想到竟真会这般无法无天。这些橘子若是做成罐头分销出去,不知会害死多少条人命。 他要是再心狠点,直接等人出了事再报案,不光覃斡一个,他全家一个也別想跑。但孟晚到底不是没有良知和底线的疯子,他干不来这么疯狂的事。 从开办珍罐坊开始,孟晚便预料这种下毒栽赃的事早晚会发生。与其陷入被动,还不如主动出击。 损失一批橘子和罐头,將覃家按死便罢了。再有歪心思的人投鼠忌器之下,也不敢枉害人命了。 验出橘子有毒,车队的领头人和王管事本来还咬死的口风瞬间变化。还没等上大刑,宋亭舟只是將相关律法一字一句的读给他们听,他们就已经將自己知道的事倒了个一乾二净。 人在生死面前,什么家人兄弟和被利益熏灼的心,什么也没有性命重要。 “草民……草民收上来这批橘子全都是沙坑县的。但是……快到珍罐坊的时候,途中被人要求在路上停留三天。有……有三四十號人,挨个用银针往果肉里送毒……大人!草民当时是不知道那是毒药的!” 曾知府这时候已经隱隱觉得不对了,但宋亭舟就在一边旁听,他只能硬著头皮问下去:“是何人让你在中途停留,那些送毒的又都是谁。” 车队领头人有口难言,“大人,草民並不清楚那人是谁,只是拿钱办事。”那人出手就是一箱子的银锭,他赚十年也赚不上那么多,就算知道他们往橘子里送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自欺欺人般装作不知。 “大人,草民也是如此啊!有人给草民家里送了一箱银子,家里婆娘不懂事,见钱眼开收下了,草民不得已才听从那人嘱咐,今日放任这批货物入坊啊!”王管事跪在地上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他同车队领头又是另一种情景,银子他確实喜欢,但他没胆子坑害珍罐坊。他在珍罐坊里的差事不知道多少人眼红,甚至还想让自家儿女进坊。 王管事本以为只是个想把货卖到珍罐坊的果商,谁知里头竟然下了毒,可真是害惨了他! 曾知府听他们说完,暗自鬆了口气,“这么说,你们从未在府城见过给你们送银两的这人?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车队领头和王管事万般无奈,可事实如此,只能点头称是。 “去宋家请本官夫郎前来。” 曾知府刚要將人押送入牢,一旁的宋亭舟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堂上堂下所有人都不解其意,但衙役们只管按照上官的吩咐去请人。很快孟晚便带著笔墨纸砚入堂。 对曾知府躬身行礼后,孟晚被宋亭舟带到自己书案旁边,“坐这里,在书案上画方便些。” “我想著衙门办公的纸笔只是寻常,就將家里的给带来了。”孟晚抬头望著俯身看他的宋亭舟。 宋亭舟虚虚按著他的肩膀,不管姿態与眼神都是爱惜与呵护,“慢慢画。” “王喜、韦四,你二人上前来,將给你们送银两之人的样貌,仔细描绘一番。” 王、韦两人虽然不觉得仅凭描述便能找到那人,但官老爷吩咐,不得不上前详细描述。 尤其是王喜,做为珍罐坊唯一一个男管事,可见孟晚对他是有几分看重的,如今自家东家就坐在上头,怎能不心虚? 孟晚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根据两人的描述抬笔画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王、韦两人已经说得是口乾舌燥,孟晚终於停了笔,他轻轻对著纸张吹了吹,拿起上方两角把画提起来对王、韦二人说:“你们说得大部分象徵相同,应该是一个人,看看可是此人吗?” 二人抬头去看,只见画上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耷拉著一双三角眼睛,鼻樑宽阔,鼻头泛红。嘴唇偏厚,嘴巴两侧各有一痣,左边的大些,右边则小些。下巴则蓄著半长不短的鬍鬚。 此画栩栩如生,甚至细节处比照铜镜还要真切。两人瞪大了眼睛,只看三秒便飞速確认。 “正是此人!” 不光是他们二人,连曾知府看著孟晚手中的画像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此画像如此惟妙惟肖,宋大人,你夫郎竟有这般精湛的画技吗?” 宋亭舟轻咳了一声,“內子只是小技罢了,让曾大人见笑了。不过当今圣上,和朝堂中的诸位大臣,確实也曾夸讚过他。” 曾知府哑然,竟然不光是宋同知,连他夫郎都这般恐怖如斯吗! 第25章 升职 孟晚一口气画了二十张画像,宋亭舟让衙门的捕快们拿著画像四处询问,不光府城,周边县城城镇都挨个询问。 那人行事仔细,又对附近商队和珍罐坊的人都有所了解,就算不是西梧府当地人,也必定在西梧府居住过一段时间。只要是人就要吃喝拉撒,总会有人看见。 果不其然,只过了两日,捕快们就在黑叶县打听到了消息。画像上的那人名叫钱椿,是黑叶县一家布庄的掌柜,前些日子突然被解僱回乡,从那儿之后再也没人看见过他。 但两天的功夫,又是在全府城通缉的情况下,他又能跑得了多远? 又过五日,他便被人抓获在沙坑县的一个小村子里。 钱椿倒也算硬气,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唯一有牵扯的就是楼的有个相好。刑也用过了,板子也打过了,这人就是一口咬定是自己看不惯孟晚一个哥儿有此番成就,嫉妒之下才出此毒策。 衙门拿他没办法,只能关著。孟晚乾脆叫唐妗霜將他那个相好找来,叫人给梳了了妇人鬢,换了身素净的粗布衣裳。肚子里塞了个不大不小的圆枕,衣裳一盖,刚刚凸出一点的弧度。 相好的收了钱,办事相当尽心尽力,柔嫩的双手往眼睛上一揉,红著双眸,哭喊著进了牢房。 “椿郎~你害我害的好苦啊~” 钱椿满目震惊的看著她鼓起一点的小腹,“你……你!” 相好的走后,当天夜里钱椿百般纠结痛苦。他是个没根的人,突然得知有个孩子,巨大的衝击力使他整个人都傻了。他先是难以置信和怀疑,之后就是石头做的心臟突然裂开了缝,抽出了嫩芽来。 第二天一早钱椿便对衙役叫嚷著,“我要翻供!我没下毒害人,是受人指使的!”虽说同样罪责难逃,好歹够不上死罪,还能看到儿子出生长大。 覃斡被抓的时候还在铺子里焦头烂额的对帐,“年后的营收怎么比去年差这么多!” 掌柜的唯唯诺诺,有口难言,“老爷,咱们铺子去年几个大单子后续都没能交得上货……”赔了钱不说,那些人乾脆直接去了对面余家订货,他们不光损失了这一批的大主顾,反而成全了对家。 这些都是掌柜的肚子里的心里话,哪怕他不敢和覃斡明说,对方心里也明白始末。 覃斡望著街对面的铺子呼吸粗重,“余家背后连个靠山都没有,他们拿什么跟我斗?等宋……” “覃斡!跟我们走一趟。”几名捕快衝进覃家铺子,上前便制住了正在痴心妄想的覃斡。 覃斡大喊:“你们敢!我们覃家的亲家可是曾知府,谁敢对我动粗!” 他这样一叫嚷,那几个捕快的动作竟然真的迟疑起来。 但从外面进来的陶八和陶十可不管什么曾知府,他们只认宋亭舟。二话没说捆了覃斡就抓回府衙。 曾知府知道消息的时候,覃斡已经进了牢房。 他在內衙来回踱步,思前想后还是请了宋亭舟过来议事。 “景行啊,你也知道覃家和我的关係,要不然……” 宋亭舟黑若深潭的眸子直直看过来,“曾知府是什么意思?” 对著那样一双深沉的眼,仿佛被洞悉了所有的想法,曾知府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唉!” 他眉间的褶皱挤在一起,又凭空添上了几道苍老的皱纹,良久过后才鬆懈下来,无力的说:“罢了,为了避嫌,这桩案子本官便不上公堂了。宋大人,接下来便全权交由你吧。” 曾知府步履蹣跚,颇有些心灰意懒的姿態。 “曾知府,你初至岭南只是一个小小知县。这么多年过去,旁人都被调走,你已知天命才熬到知府这个位置,是因为你一心为民而不舍离开吗?不是,是因为你能力不足,万事敷衍,只求明哲保身,从未想过百姓处境,所以才只能困顿在此。” 宋亭舟语气中並不轻蔑,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可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直戳曾知府的痛处。 覃斡和壵寨的事曾知府怎么可能不知?覃家短短几十年便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是因为有能力吗?这位老好人知府又在其中给了覃斡多少便利?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所以,这会儿做这副姿態,未免有些噁心人了。 曾知府背对著宋亭舟的脸上是被戳破了心思的慌乱,他眼皮不安的跳动。这个宽容和蔼的老人,连自己都没想到过自己会是宋亭舟话语中这样的人。 也可能他早就知道,只是下意识將其掩盖住了。 覃斡被押上公堂,看到上首明镜高悬牌匾下,坐著的是宋亭舟而非曾知府后,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一股脑的瘫跪在地上。 搜寻钱椿的这几日功夫,捕快们早就找到那几日卖过毒草的药铺。抓获了十来个牵扯案子的伙计、乞丐、小贩和农妇,经过审问,他们无一例外全是被覃家的管家用钱收买行事。 而覃家管家,也已经在严刑峻法之下將所有的事都交代了一清二楚,覃家甚至现在库房里还有用剩下没来得及处理的毒草汁水。 陈照磨姐姐、王管事、车队领头、钱椿、覃家管家,这些人提供的人证、物证、供词齐全。覃斡就是把岭南官职最高的承宣布政使请来,当下也无济於事。 宋亭舟雷厉风行的断了案子,下毒未遂罪不至死,但像工坊投毒,情形恶劣者便是大理寺来审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宋亭舟判了覃斡斩刑,还要双倍赔偿孟晚五千瓶橘子罐头的损失,和双倍赔偿果农的八车橘子。 橘子好说,岭南做为各种橘子產地,本钱不多。但孟晚的五千瓶罐头,谁都没想到定价是一两银子一罐,这还是批发价。 覃斡儿子们不服,还要宋亭舟再审,宋亭舟直接將琉璃罐子摆在公堂上。 “此乃皇室御用之物,孟东家经得太子殿下同意才敢售卖。你是觉得皇室的东西,值不上一两银子吗?” 谁又敢顺著宋亭舟的话承认皇室东西一文不值?甚至一两银子都算不得什么高价。覃家只好咬牙赔付孟晚一万两白银和八车橘子的钱。 经此一遭,覃家卖了十几家铺子,生意也大大缩水。覃斡平时除了死对头余家,没少打压其他府城富商,如今他家出了事,那些和覃家有过节的商人纷纷扑上来落井下石。不过两月的功夫,这个盘踞府城的庞然大物便已经泯灭於眾,沦为三等小商贾。 “宋大人,宋大人您听我说,小人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被覃家人蒙蔽的啊!”陈照磨的姐姐还在服劳役,他这个鼓动人心的只因受贿丟了官反而在外痴缠。 宋亭舟一脸冷漠,与这种人多说一句都嫌浪费口舌。不外乎是贪图覃家与曾知府之间的关係,並承诺自己下台之后,让他从小小照磨往上升一阶。 贪心不足蛇吞象,连亲姐姐都坑害,从此往后谁还敢用他? “大人,布政使司的人来了。”陶十一快马从衙门过来喊宋亭舟。 宋亭舟甩开纠缠不清的陈照磨,同陶十一又回了衙门。 晚上宋家的饭食都已经准备好,宋亭舟却还是没回来。阿砚望著桌上的饭菜,深深吸了一口,把孟晚逗笑了,“大宝,你这是做什么?” 阿砚十分诚实的说:“阿砚饿了。” 他揉了揉肚子,“我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常金给他夹了个鸡腿,“饿了就先吃,不必非要等著你爹。” 阿砚对著鸡腿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板起小脸,义正言辞的拒绝,“爹爹没来,阿砚不能先吃!” 楚辞递给他一小碟子杏脯,阿砚比拒绝鸡腿还快的拒绝了。 孟晚还能不了解自己儿子? “小辞,拿回去吧,阿砚还等著多吃几个鸡腿呢,这碟子杏脯吃完,他怕饭菜会少吃。” 阿砚捧著红红的小脸,“也不是啦,是因为祖母做的饭菜太香了!” 今晚常金掌厨,被孙子捧场自然高兴,“爱吃祖母明天还给你做。” 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围著饭桌说话,屋外传来黄叶的声音,“大人,您回来了,小公子都等急了。” 孟晚起身去接宋亭舟,却没有对方步子快。宋亭舟大步踏进屋子,两人正好撞在一起。 揽著孟晚的腰身,宋亭舟上鉤的嘴角显示他当下的好心情,“都在等我?开饭吧娘。” “好,都坐下吃饭吧。小辞,祖母给你也夹个鸡腿。”常金动筷给楚辞也夹了个鸡腿。 孟晚帮宋亭舟添了碗米饭,“可是有什么喜事?” 宋亭舟净了手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上,接过他递过来的大號饭碗,“承宣布政使司来人了,朝廷下了詔令到承宣布政使。” 孟晚立即便想到其中关窍,“吏部升了你的职位?强制让曾知府致仕了?” 宋亭舟想到最近將府衙事务都推託给自己的曾知府,“不,应当是曾知府主动递了致仕的摺子。” 孟晚心想:算他识相,自己致仕总比被下台仕好看。 常金满心欢喜,“大郎这是……又升官了?”哪怕她不懂朝堂,也知晓升官不是那么容易的。当初到赫山县之后,她都做好半辈子都留在这里的准备了,怎料才三年又挪了地儿。 旁人升官求爷爷告奶奶的,怎么到她儿子这里这么隨便? 今天肉菜多,孟晚笑嘻嘻的帮她用小碗舀了一碗青菜汤,“夫君升到知府了,开不开心?” “开心是开心。”儿子有本事,如今是顶大的官了,当娘的怎么会不喜悦? “咱们是不是也要设宴啊?”常金一朝变成知府大人的娘,一时半刻適应不过来,怪彆扭的。 宋亭舟安慰她道:“娘,不必了,我们家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只是行事注意,不要被人抓了把柄就好。” “好好,娘知道。”常金碗里的饭都不香了,脑子里开始想东想西,孟晚给她夹什么她吃什么。 但之后的日子確实如宋亭舟所说,並无太大变化,曾家人收拾了行装,准备回乡养老。北地离这里天南地北,恐怕此生都不会回来了。 好歹上司一场,宋亭舟和孟晚去给曾家人送行。除了他们夫夫二人外,竟也没有几个熟人过来。人走茶凉,不外乎是。 孟晚走至小覃氏身侧,“小覃夫人,鹃娘你还是不要带走了。” 覃家现在一团乱麻,小覃氏要走都没人过来送她。她心中恨孟晚入骨,却再无往日囂张气焰,只能警惕的问:“孟夫郎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女儿还不能带走了?”说完后她满腹委屈和嫉恨,语气中不免带上些情绪,被一直关注二人,怕她临走还惹麻烦的曾老夫人狠狠扯了一把。 “鹃娘是不是你的女儿,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我也是最近才想到,她与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年岁吻合,只是长相已有变化。”孟晚对身后神色激动的董懂招了招手。 “你!”小覃氏本想说他欺人太甚,鹃娘一个被买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巧就遇到了亲人。 但曾老夫人不等她说完,已经叫丫鬟將鹃娘抱下马车,“还望孟夫郎见谅,我家孙媳儿多年无子,这才找了这么个偏方。既然是有亲人的孩子,便把她还给她的家人吧,也算是全了她叫我几年祖母的情分。” 孟晚对曾老夫人客客气气的行了一礼,“老夫人客气了,我这边也不確认,只是小覃夫人若是不喜欢鹃娘这个孩子,强行带走也没什么意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曾家就是没人入仕,这些年也是积攒些家底的,回乡踏实过日子仍是一方员外郎。要是小覃氏对鹃娘好些,也是好日子。 但小覃氏脾气暴戾,覃家败落之后她远走他乡,只怕鹃娘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便是她不是董懂的妹妹,孟晚也有心插手留下她。 “娟娘?”董懂试探的叫了一声一脸迷茫鹃娘,越是细看,就愈发觉得她想自己妹妹。 “你还记得哥哥吗?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家的房角上有燕子?院里还有两棵桃树?” 鹃娘一脸迷茫,有些畏缩想躲到小覃氏后面去,又怕她打自己。 孟晚十分有耐心的说道:“鹃娘,你先过来下,这个哥哥有可能是你的亲哥哥,接下来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吗?” 鹃娘今年已经六岁,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小覃氏的孩子。但她离了曾家又该去哪里呢?比起整日挨打,她更怕未知的未来。 慢慢吞吞的走到孟晚面前,被他拉著手。孟晚又对董懂说:“別光愣著啊!鹃娘被拐的时候年纪小,很多事肯定没什么印象了,你记不记得她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 经他一提醒,董懂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忙道:“有有!我还记得她小时候,带她的婆子偷了懒,鹃娘从榻上掉到了地上去,后背磕到了床柱上留了老长一道伤疤!” 小覃氏心里咯噔一声,鹃娘后背確实有一道疤,只不过顏色浅淡,不是特別明显。 孟晚光看小覃氏的表情就已经確定了七分,叫上董懂去马车里看鹃娘后背。 衣裳半褪董懂的眼泪瞬间决堤,不光是因为鹃娘后背与他妹妹一模一样的疤痕,更是因为她瘦骨伶仃的身体上,遍布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伤痕。 第26章 商会 董懂一边为鹃娘穿好衣裳一边流泪,“她就是我妹妹,娟儿,我是哥哥,和哥哥走好不好?哥哥可以赚钱养你,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鹃娘不知所措的看向孟晚,她记得上次被母亲当眾打骂的时候,是孟晚为她出头。而且她能感觉到,母亲和祖母都怕他。 孟晚摸摸她的脑袋,“鹃娘,你应当知道小覃氏不是你亲娘吧?” 鹃娘无声的点了点头。 “这个董懂哥哥呢,他妹妹前些年也丟失了,和你年岁一模一样,后背的胎记也一样……”孟晚说著说著,发现鹃娘的嘴巴確实长得有些像董懂。但她实在太瘦了,有些瘦脱了相,和脸蛋圆圆的董懂便只有这么一点相似的地方也看不大出来了。 鹃娘眼眶一热,“那董懂哥哥是我的亲哥哥吗?”她也是渴望亲人的。在曾家,她表面上是小姐,可实际上没有人將她当作亲人,连下人也都背地里取笑她。 董懂自从见了鹃娘身上的伤,眼泪就没断过,“你是我妹妹,叫董娟儿,娟秀的娟。” 娟娘摸著眼睛崩溃大哭,“可他们说我叫招娣!” 董懂心疼的无以復加,他抱著妹妹一遍遍的重复,“你叫董娟儿,是爹娘的珍宝,不是什么招娣,不是……” 孟晚跳下车,將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留给这对苦命的兄妹。 那边的曾老夫人见状已经懂了孟晚的意思,招呼著不甘心的小覃氏告辞离去。 董懂兄妹俩占用了马车,孟晚想让他们多相处相处,便上了宋亭舟的马,让他带著自己回去。 “在府城到底是比赫山县便利,之后在找找,没准能再找到几个孩子。到底我答应了她们,便该尽心尽力。”孟晚靠在宋亭舟身上,听著马车里隱隱飘出的啜泣声,心中不免动容。有了阿砚之后,他好像对小孩越来越有耐心了。 宋亭舟揽著他,不紧不慢的拉动著韁绳,朗声说道:“之后將县、镇各自贴上寻人的告示,上述悬赏。就是为了钱,也会有人积极找寻的。” 孟晚侧仰著头看他线条流畅的下頜,弯起眼睛说:“算算日子,三叔也该来了。” 宋亭舟低头对上他的笑脸,也跟著笑了,“前几日昭远和泽寧一起送信过来,他们在京中一切还好。”最重要的是,他那个光棍大舅哥终於成亲了。当然,这种微不足道的消息就没必要告诉晚儿了。 说到信,孟晚也想到了这几日家里收到的信,“老家里宋家的孩子,有几个考上了秀才和童生的。族长话里的意思,有几个还想接著往上考,余下的都已经到极致,不得寸进,便也不想再考了。” 宋亭舟思量片刻,“我已向朝廷奏摺,推举整个西梧府施行摊丁入亩。你开办工坊又带动了大批平民生计,百姓安居乐业,也是时候向乡镇和山寨推行读书识字了。” 特別是壵、瑶、鶓、三族,连基本沟通都难,起码要在寨子里普及禹国官话。 孟晚在马背上顛著,很快入了城中,看著百业待兴的商铺和眼中充满期望的百姓,他瞬间领悟了宋亭舟的意思,“你是想將他们叫来西梧?背井离乡,也不知他们愿不愿意?” 到了家门口,宋亭舟先下了马,再接孟晚下来,“晚上我便写信回去询问,愿意来的,咱们帮他们在当地安家,一应待遇,比在泉水镇高上一成。” 西梧府的读书人实在太少,凑齐几十上百位夫子还真有些困难。自家若是能填补上最好,若是不能,便再去別处请人。 天色还早,將孟晚送回来后宋亭舟直接去了衙门办公。 董懂和娟娘兄妹俩都哭肿了眼睛,特別是娟娘,年岁还小,又经歷了大起大落。哪怕董懂疼惜她,她心中也不免忐忑。 “娟娘,你放宽心,你哥哥是藕坊里的管事,挣得钱不少,足够好好养活你。”孟晚语调轻鬆的和小姑娘说话。 董懂把怀里的帕子递给妹妹,听到孟晚的话破涕为笑,“哥哥再有一年,便能攒够钱买座小院了,到时候我们就在赫山安家。” “家”这个字最简单的表达只有两个,房子和家人。简简单单,给人无穷力量和希望。 娟娘就这样带著冒出一点点小触角的憧憬,惴惴不安的和董懂回了赫山。 初阳渐升,孟晚望著他们相偕的背影,露出一抹浅笑。能亲眼见到所有人越走越好,同样將他自己的心,也填补的满满当当。 唐妗霜从工坊的方向过来,见他沐浴在橘色的暖阳下,熠熠发光的模样,不禁也倒吸一口冷气。他这位东家,从心性、手段、眼界和容貌,真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只不过有时候人有些恶趣味罢了。 “呦,你怎么有空过来,那个小余不缠著你了?” 唐妗霜垂下脑袋,好吧,开始了。 “咳,东家,董懂走了吗?”唐妗霜生硬的岔开话题。 孟晚眺望远方,“走了,带著他妹妹一起回了赫山县,和商队的车一起走的,桂诚也被我叫去送他们了。” “竟然真是他妹妹。”唐妗霜也替董懂高兴。 “但他和陈大牛刚定亲,娟娘她……” 孟晚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放心吧,陈家人我看不错,连邻居的孩子都养,怎么可能容不下个娟娘?等懂哥儿和大牛成亲的时候你回去看看,顺便替我送贺礼。” “我信东家的眼光。”唐妗霜可能是早年的经歷不好,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毫无疑问的,他无比信任孟晚。 孟晚拍拍他肩膀,调侃道:“等以后你成亲,我送份更大的。” 唐妗霜麻木的说:“我一辈子替东家效力,永不成婚。” 孟晚无奈了,他身边这几个都怎么的,一个两个都这样说,“我虽然尊重你的选择,但也希望你不要被过去的阴霾裹挟,有合適的还是要试试嘛,我看那个小余就不错。” 唐妗霜把脸扭过去,满脸抗拒。 “好好好,我不说了。商会的事筹备的怎么样了?该通知的都通知了吗?”孟晚態度正经起来。 唐妗霜来找他就是为了这事,“除了覃家,府城、县城、和各个镇上的商贾,能通知到的通通知了。昨天便有商人陆续赶到府城来,想必能准时参加商会的人会很多。” 孟晚把腰上掛的玉佩拿在手里玩,“我曾听我师公和三叔说过,扬州的商人自发组织商会。他们按照行业分成大大小小各种商会,大的带小的,小的依附大的。联合起来把控了扬州几乎九成的买卖。” 唐妗霜看著他沉静下来冷肃的脸,莫名觉得有些像平时冷脸的宋亭舟,“我们也要联合大小商会,统一西梧府的买卖吗?” “不。”孟晚飞快否定,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规整西梧府商贩,打压外来商人。而是让西梧府,乃至整个岭南与他地商贸互同。 孟晚掷地有声,“我不管他们要不要私下成立商会,我集齐西梧府商人的意思很简单,让他们把眼光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放长到外面去。” ——三天后,西梧府第一次商会。 三月份的岭南还没正式进入梅雨季节,但气温回升,降雨已经有所增加。今天的天色就很暗沉,时不时便落下几滴雨珠。 珍罐坊前面的大片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好了十二座造型简约的六角木亭,每座木亭里都摆放了一张竹编桌子,和围成一圈的十把竹倚。 西梧府大大小小的商贾虽然不是全部到齐,但孟晚知府夫郎的名头,也让这十二座木亭坐满了九座。 他们按照先来后到隨意坐在竹椅上,对最中间与眾人相对而坐的孟晚提出质疑。 “孟夫郎的意思……恕我等愚钝,实在不解其意。” 孟晚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对襟长袍,脑后挽了个造型简单的髮鬢,配上一支坠著宝珠的金釵。不是多么哨的装扮,工艺还算精湛,但盖不住他张扬颯爽的气质。这会儿孟晚不像是个官夫郎,反倒像是浸淫商场多年的掌控者。 他坐在这么多或老或少的商人中间,顶著他们不屑、怀疑、好奇、打量的目光,单刀直入的说:“钦州的菠萝、柳州的杨梅、廉州的庵摩勒(芒果)、南寧的香蕉、西梧的荔枝和橘子……你们还没发现吗?我们脚下这片被其他地方嘲笑的土地,其实物资丰富,有禹国各地想像不到的各类物种。” 有个小商隨口嘟囔了一句,“都是些不值钱又运不出去的果子罢了。” 其他人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是因为覃家的败落和宋亭舟的官位害怕了,而不是真的心服口服孟晚,才来参加这个由小哥儿主持的、可笑的商会。 孟晚坐在中间的亭子里,身边是贴身保护他的雪生、唐妗霜、黄叶、与七八位工坊里的管事。 “我知道各位中流传著我不通经商的名声,实际上,我除了经营赫山的坊、藕坊和身后这三座工坊外,確实没什么正经铺面买卖。” 孟晚没有夸大,也没有炫耀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话说出来,所有亭子里质疑的声音消失了。 西梧府这三座工厂当初轰轰烈烈建起来的时候,眾人是极为意外和钦佩的。但后续珍罐坊並没有带来盈利,反而是孟晚自掏腰包往里数不尽数的搭钱。再加上小覃氏的刻意煽动,民间便流传出一些对孟晚不利的传言出来,直到曾知府致仕和覃家倒台,这些声音才不敢放到明面上来。 可他们是不是忘了,整个岭南如今最火热,最挣钱的赫山坊,同样出自这位孟夫郎之手。还有神秘莫测,只卖给外来商贩的藕坊,更是不知盈利多少。他们担心孟晚胡搞的时候,对方已经赚了他们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见眾人沉默,孟晚淡然吩咐,“妗霜,叫人把东西给管事们发下去。” 唐妗霜领命退下,不一会又从珍罐坊重新出来,后面跟著十来个工人,简单粗暴的拎著竹篮,往每座亭子中间的桌上都摆上了两瓶罐头和十个碗、勺。 “眾位有些消息灵通,可能已经知道我身后三座工坊都生產的是何物。可大部分人应当都还不知,今天就趁大家都在告诉大家,珍罐坊生產之物便是诸位面前的果珍罐。” 孟晚站起来,捧起一瓶果珍罐来,从它外层的竹编套子上取出一个配套的竹片开口器来,“诸位可以將此物取出,放在瓶口的位置,稍微用力……” “啵”的一声,盖子被起开。 所有人都忘了刚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专心致志的看著面前的精巧吃食,他们也是头一次见识这般奇特巧妙的物件。里面吃的暂且不提,光是外包装就能看出是了心思的。 不用孟晚多说,盖子开启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分食起罐中之物。 “味道尚可,有些甜腻,女子小哥儿应当爱食。” “汁水充沛,汤水粘稠,还挺好喝。” “我还是更爱吃新鲜橘子。” “我倒是觉得比新鲜橘子更方便实用。”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孟晚听著他们七嘴八舌的討论声,唇边缓缓盪起意一丝笑意,他抚了抚掌,清脆的巴掌声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那大家可知,你们吃的这果珍罐,从製成到现在,已经放置了四个多月。”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甚至有人不顾形象的站起来跳脚。 “什么!孟夫郎你是何意?你把放了四个多月的东西给我们……你你你!我……” 孟晚当著他们的面自己吃了一块面前的橘子罐头,堵住了他们的话头。 “我难不成还会毒害诸位不成?我面前的果珍罐,最多可存放六月而不腐!” 那些商人从没听过这般不可思议之事,但回想刚才入口的口感,又不得不信。 “真……真的能放六个月?” “难不成是用的甜味盖住果子的腐气?” “不对不对,果子是好是坏还是能品的出来的,罐中之物绝对没坏。” “那就是孟夫郎骗了咱们,这东西是刚出產出来的,並没放到四月之久。” “这……” 孟夫郎千方百计將他们聚集起来,骗他们又有什么好处?眾人心中已经隱隱相信,孟晚创建的珍罐坊,还真的有奇特之地。 第27章 哥儿大三,抱金砖。 “我有这份底气,是因为太子殿下慷慨相助的琉璃坊,里面的工匠正是殿下从盛京灌玉坊调过来的。” 孟晚指了指他身后的其中一座工坊,“灌玉坊在京都只供皇室,太子殿下给了我这个特权,虽然只能做吃食的容器,但诸位应当知道这意味著什么。”虽然太子殿下没有明说,但孟晚是个谨慎的人。起码他不可能在得到灌玉坊工人后,生產精致的琉璃器物和皇室打擂台,除非他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牵扯到高不可攀的皇室,那些商人老实的不能再老实,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再也没有胡乱插话,只等著孟晚给他们讲解。 孟晚很满意他们的识相,因为某些原因,之后他不想过多出面。这次镇住这些商人,下次商会,应当就用不著他亲自出马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绕弯子,“橘子做成的果珍罐能保存六月而不腐,大家也算亲自见过了。实际上若是保存得当,甚至能再多放两月。橘子如此,在盛京价值千两的荔枝,自然也可如此。” 商会进行到这里,终於突出了重点。 若说之前岭南还有什么值得上层人惦记的,那便是一斤可抵千两白银,甚至拿著银子都买不到的荔枝了。 每运输一次,就要消耗极为庞大的人力和物力,相当劳民伤財。本朝皇上自登基以来,也不过吃上过一次,更遑论普通的黎民百姓了。 若荔枝六月而不腐,天啊!简直难以想像能带来多大的利润!!! 孟晚伸出一个白皙纤长的手指,“一瓶荔枝做的果珍罐,从珍罐坊卖出去,十两银子。” 还以为是一百两银子的商人们,被吊起来心又重重的落了下去。他们是当地人,自然知道本地荔枝不值钱,果农们也只是勉强餬口。真正值钱的东西是防腐工序,而这道工序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琉璃瓶。 偏偏琉璃是白送他们,他们也不敢乱生產的东西,还真的只能在孟晚这里买。 心思活泛的已经在想,假如从孟夫郎手里大批购入荔枝做得果珍罐,再运输到盛京城卖。把耗费的人力、路损刨除,卖多少两银子才能大赚一笔。 “不光荔枝,我开始就和大家说了,钦州的菠萝、柳州的杨梅、廉州的庵摩勒(芒果)、南寧的香蕉……”孟晚拨弄手指,最后统统拢入掌心,“这些东西,我全都要卖到禹国各地去。” “钦州的菠萝和柳州的杨梅可做成果珍罐,廉州的庵摩勒和南寧的香蕉可以做成果乾。后续我若是收到后面两地的单子,自然会再修建一座大型晒晾厂。” “诸位,话我放到这儿了,你们都不是蠢人,敢不敢跟我干上一票?” 雨水渐急,滴滴答答一连串的雨声却没有在场眾人的心跳跳动的快速。亭子里的商人们除了雨声,还能听到身边同伴吞咽口水的“咕嘟”声。 有年纪轻敢想敢为的年轻商人本来只是父辈打发来见世面的,这会儿眼睛里一片血红,若不是身旁的世伯扯著,只怕都要跑到孟晚面前去应下了。 “东家,我想做!”小余突然从工厂里顶著雨跑过来。 他爹余汖也在亭子里坐著,这群老油条不是不心动,只是光有孟晚嘴上说说,后续工坊收各类果子的价格怎么算?工坊能吃透多少果子?万一他们费尽心思与其他地方的果农达成合作后,孟夫郎一个心血来潮又不干了,他们该如何? 有太多未知的问题需要商谈妥当,谁知第一个衝出来的愣头青就是自己儿子! “老余,那不是你家彦东吗?他怎么这副打扮?” “你个滑头,我懂了,你把你儿子送去珍罐坊做工了!” “什么?欸……不愧是老余啊!” “除了他,谁能想到这法子!” 余汖被身旁老友们调笑,三句两句的揭了老底,嘴角眉梢都泛起苦涩的笑意,“你们就別看我笑话了,我儿子都说要做了,我们余家怎么也要率先响应孟夫郎买卖。” 他冲几人拱拱手,“老哥哥们,我这就去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吧。” 最中心的亭子里,唐妗霜正一脸见鬼似的表情看著小余,“你?要跟东家做买卖?” 孟晚是听雪生说过珍罐坊有个小年轻最近缠唐妗霜缠得紧,但並不知道小余的真实身份,他虽然聪明,但是也没办法做到真正的手眼通天,像先知似的什么都懂。 他饶有兴致的对小余说:“你想怎么和我做买卖?” 孟晚虽然常爱笑著同人说话,但浑身的压迫力可比唐妗霜这样一直冷著脸的管事强多了。 小余有些不敢直视他双眼,兴奋上头的大脑这会儿冷却了一半,磕磕巴巴的说:“我……我想……” “彦东!”余汖撑著把伞过来叫小余。 孟晚起身相迎,颇为意外的询问,“小余是余员外的子侄?” 余汖进亭子后,先是客客气气的对孟晚弯腰行礼,后才拍拍儿子后背,“让孟夫郎见笑了,彦东是我次子。” 他怕引起孟晚误会,不等对方发问便主动交代,“不过他来珍罐坊上工確实是我的主意。您也看到了,这小子性子急,人又直白。我本想让他在您的工坊里磨链一二,並无其余妄想,他自从入了珍罐坊后,也一直没回过家。” 孟晚觉得这个余员外有点意思,招呼他坐下说话,“余员外不必紧张,我又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你敢把儿子放到我旗下工坊歷练,说明是看重珍罐坊的发展,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说完话锋一转,“但覃家败落后,你们余家可以说是整个西梧府最有分量的商户,我还確实需要你来表个態,带个头。” 他说话虽然客气,但语气中满是不可置疑,想来刚才就是余彦东没有站出来,孟晚也会主动找上余家。 余汖是个有决断的当家人,不然也不会不顾妻子老娘的数落和阻拦,硬是把次子塞到工坊里做工人。他只犹豫了不到三秒的功夫,便已经决定好向孟晚投诚。 “能跟著孟夫郎做买卖,是我们余家的荣幸。我家虽是靠布匹发家,旁的生意却也有沾染,不知孟夫郎的意思是……”余汖紧盯孟晚双眸,生怕那句话让这位本领了得的夫郎不满。 孟晚也没客气,指了指余彦东道:“我看小余就不错,不然把他借我用用?” 甭管乐不乐意,余汖面上都是一片喜色,“孟夫郎看上犬子是他的福气,有用得到的地方,您只管提。” 孟晚不紧不慢地继续吃麵前的橘子罐头,“我想让小余集结一支商队,今后专门负责运输果子和成品果珍罐。” “组织商队?”余汖面露惊讶。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儿子,而是组织商队是个不甚简单的活,不是光找人跑商就行了。胆子、谋略、处事不惊、熟通道路、各种商品价格、怎么与人谈买卖生意。便是他家的商队,也是磨链许久才磨链出来那么一批人。他儿子初出茅庐,就这么上路的话,不得被人骗的连渣都不剩? 孟晚自然知道组织商队多难,看祝三爷每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就懂了,有两次还遇上了山匪。幸好他的商队里,大部分人都是当初祝四爷手底下的鏢师,各个人高马大应是杀出一条路去,不然人可能没事,一年的辛苦钱可能却没了。 孟晚想组织的商队,却又不是一般的商队,目前摊子还没铺成,暂时还没必要详说。 “余家有自己的布庄和染坊,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桩生意,不知道余员外感不感兴趣?” 余汖很给面子,“孟夫郎但说无。” 孟晚將壵寨的土布和壵锦的事说了,壵锦並非旁人不能学会,只是工序更复杂些而已。达尼妹的小铺子和余家合作会利益更大化,也能將壵族人织的精美布匹卖到更远的地方去。有他在中间看著,余家人是不敢欺骗她和壵族人的。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商人过来找孟晚,都是商量些收果子,或者是从孟晚手里买成品到其他地方贩卖的事,他们无一不从孟晚这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等以后收果子的人多了,普通百姓看到果子带来的利益,便会自发承包荒山种植果园。中间商人再倒手卖到工厂来。由工厂加工完成后再被另一批商人接力卖出去,形成一条完美的输送带,带动西梧府乃至整个岭南的果业。 现在孟晚要做的,只是带领大家各司其职,相互磨合起来。 雨水越下越急,亭子里的商人开始逐渐离开,也有的撑著伞被唐妗霜带去参观工坊。 孟晚在亭子里將开启的罐头全部吃光后,便托著下巴对著连绵不绝的雨幕发呆。他脑海里想著杂七杂八的各种事宜,直到雪生轻声提醒,“夫郎,好像是大人过来接你了。” “啊?”孟晚將脑子里的东西都甩飞,猛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子往外望。 白茫茫的雾气越往上顏色越接近布著雨的乌云,十米之內外的人影都看不真切。宋亭舟乘坐的马车都赶到了亭子边上,大家才知晓他来了。 陶十一穿著蓑衣赶车,但是雨水太大,他仍是湿了半边身子,“夫郎,这么大的雨,有人来参加你的商会吗?” 他真情实感的担忧,下一秒就被身后的宋亭舟踹到了一边去。 “天气不好,人少也是常理,改日不如將人都叫到家里去。”宋亭舟合上雨伞竖立著戳到木柱上,手上拿了个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食盒,语气淡定的对孟晚说道。 孟晚怎么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安慰,牵著他手坐下,“安心,都来的差不多了,只是雨下的太大,我叫大家先回城里了。” 他又恢復成刚才发呆的样子,单手托腮面对宋亭舟说话,只是眼中不是放空的迷茫,而是双眸里堆满了甜蜜的笑意。 都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了,面前这位一直都很喜欢接他回家。 “都走了?谈的怎么样?”宋亭舟暗自鬆了口气,虽然知道他们只是凡人,不可能所有事都尽如人意,但他真的想让孟晚一路平坦,事事顺心。 孟晚看他那张看了快十年都没厌倦的帅脸,唇角自然而然的上翘,“还不错,他们怕我向你告状,各个都很配合。” “呵。”宋亭舟轻笑,能护住孟晚不受外人的气,他心底不知道多满足。 桌上的食盒被他打开,里面是两屉饺子、一碟子桂糕、一碟子千层糕、还有用小瓶子装的陈醋。 “哇,怎么还有饺子啊!”孟晚在亭子里坐了大半天,除了一瓶罐头什么也没吃,这会儿还真有点饿。 “今日下雨,我让他们都散了。也没回家,在衙门附近的摊位上买的饺子,你尝尝好不好吃。”宋亭舟把碗筷也从布袋里拿出来替他摆好。 孟晚迫不及待的夹了一个到碗里,又倒了小点的醋进去,饺子被包的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满的肉香溢出口腔。他几口吃完一个,幸福的眯起眼睛,“好吃好吃,以前府城好像没有饺子店吧?” 宋亭舟又给他夹了一个到碗里,“前日新开的,摊主是北方人,儿子过来做买卖,老两口就开了个小摊子专门卖饺子。” “不错,和娘做的差不多。”孟晚夹起一个没蘸过醋的饺子到宋亭舟嘴边餵了他一口,“你也吃几个吧,免得我吃不完还要收拾。” 他们俩分著饺子吃,总不能让其他人乾巴巴的看著。宋亭舟將糕点给亭子里的几人分了,“点心给晚儿留一块千层糕,剩下你们分食了吧。” 雪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坐到最远处观雨吃糕。剩下性子跳脱的陶十一和这个说两句话,又和那个搭一句腔。 唐妗霜站到雪生身后,似有些不好意思待在孟晚身边,“东家和宋大人,一直这样……这样亲密吗?” 雪生吃完手上的糕拍了拍手,“许多年了,从未变过。” 唐妗霜轻嘆著感慨,“真好啊……”经歷了这么多苦难,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处地狱,却没想到还能让他见识世间的美好情感。 “唐管事!那个……你见过我爹了吧。”身后一道煞风景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唐妗霜一瞬间扳起脸,压著嗓子训斥,“我和夫郎一起见余员外是为了谈生意!” 余彦东扭扭捏捏的凑过来,“那不也算见了长辈嘛。” 唐妗霜多冷的一个人,也被逼得额头青筋横跳又无可奈何,“我比你大三岁!” 余彦东眼睛一亮,反倒更兴奋了,“老祖宗说:哥儿大三抱金砖,三岁岂不是正好!” “咳!”雪生在一旁险些將嘴巴里的糕都喷出来,神他娘的哥儿大三抱金砖,哪个老祖宗说的? 第28章 商站 祝三爷是在三月底的时候才到的西梧府,恭贺宋亭舟升官的事不说,祝家与宋家关係亲密,宋亭舟越有出息他在背后越好乘风。起码在西梧府地界,提起宋知府便无人不知,他来往也更加便利一些。 “你想组建商队?”还是珍罐坊外面的亭子里,祝三爷一边望著面前三座巨型工坊,一边同孟晚说话。 “准確的说不是我组,而是小余。”孟晚叫来余彦东。 余彦东做为余家这个老牌商號的少东家,半点架子全无,客客气气的对祝三爷揖了一礼。 孟晚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同祝三爷介绍说:“他们余家是西梧现在最有钱、有號召力的商户。” 就这一句,祝三爷便明白了孟晚的意思。这小子办事,其余人自然会看在他爹的面子上给他些面子。再来有个本地人掌权,其中诸多方便之处。 祝三爷问:“可是要我带带他?” 孟晚不和祝三爷客气,他理所当然的说:“让三叔带他跑跑买卖是肯定的,但我说的商队和三叔以为的还不是一种。三叔知道驛站的营生之道吧?” 祝三叔诧异的问:“驛站?禹国的驛站是每八十里一座,最快可日行三百里。官员倒是可以凭“符验”使用驛站资源,但这与我们这样的商户又有何干係?” 禹国驛站的主要用途还是用於传递信件、军情、以及运输军需。不管途中有无人烟,都要立上一座,而且无人敢劫。因为今日敢有山匪抢劫驛站,明日最近的兵营便会踏平附近所有山头。 孟晚有宋亭舟这个知府在,知道西梧府乃至整个岭南修路是近三年的大趋势。路方便了山民百姓,使他们得以走出大山,但最受益匪浅的绝对是商人。 受宋亭舟影响,孟晚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多从底层角度去看待问题,“若商人运送货物的时间可以变得更短,路耗更少,多出这部分便能多给果农提上两分。” 祝三爷笑了,这时候难免觉得孟晚有些妇人之仁,“恐怕到时候大家想的是如何將这份钱赚到自己口袋,怎么会主动给果农抬价呢?”他也是商人,捫心自问自己也会如此做派。 孟晚不太担心这些,等以后路通顺了,商农相互往来,他从中把控一二,商户们不给果农涨价都不行。 “三叔去坊的时候,觉得赫山现在的路如何?”孟晚又说到路上。 赫山县的路起码修建完成了一半,这个一半可不光是官路和城镇,还有赫山辖內大大小小的村庄吗。 因为赫山刚缓过来几年,所以县衙內存银不多。可赫山村庄的村民们有钱,家家户户都出钱出力,再加上坊的利润有一半也用在修路上面,因此道路建的飞快。 大傢伙把修路当作本村脸面,生怕邻村超过自己,最先富裕起来的红山和红泥两村,恨不得把村口的路修得比官路还宽。 祝三爷这回过去坊取货,自然见识到了赫山县的变化,可以说他每年来,都会被震惊一回。 “说句不夸张的,赫山已经快要比擬江南一带的县城。不过才一年而已,街道上便商铺林立,百姓在街上穿插行走,一片欣欣向荣。那路比京城的还平缓宽阔。” “我想修一条直通盛京的路。”孟晚一脸平淡的说。 祝三爷:“……”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可知从西梧府到盛京城足有四千三百里!恨不得將国库都掏空大半,劳民又伤財,才能修得完,你拿什么修?”做为一个常年三地跑商,横跨南北的行商,祝三爷最有资格说这番话。 孟晚从来都不是个自大的人,他细细诉说,“我一己之力定是不行的,可若是千千万万个商户帮我呢?我在县城和镇上之间修建商站,仿照从前四爷那般僱佣好手帮商人押送货物,收取佣金,以商站营收的一部分用来修路。” 祝三爷不解,“那和鏢局又何区別?鏢局昂贵,我们商人寧愿自己组建商队跑商,也不愿多这笔费用僱佣他们。” 孟晚放慢语速,反问道:“若我建的商站,费用只比他们自己运货高一成呢?三叔觉得他们是费力自己组建商队,还是用现成的?” 祝三爷更糊涂了,“这……高出一成来,你还有得赚吗?” 孟晚让黄叶奉上纸笔,在纸笔上写写画画一番,如老匠人打磨玉器般,每个细节都碾碎了揉开讲,详细给祝三爷讲解了一通。 首先鏢局押鏢之所以价格昂贵,是因为三点。 一:人力成本高。找鏢局的人大部分都是长鏢,最少路程也要十天半月,长达三月五月的更是常態。二三十號鏢师,一趟买卖耽误这么长时间,便是按天收费,也是该付人家这么多钱的。 二:风险成本大。押鏢的时候,特別是给商户押鏢,货物值钱,商人也不差钱,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被山贼、土匪抢劫,甚至丟了性命。若货物丟失、或者损坏,大型知名鏢局还要赔损,这也是僱佣鏢师,价格昂贵的原因之一。 三:装备食宿开销。鏢师们长途跋涉,马匹、武器,都要配备。最主要的是路上食宿和打点关卡的银钱,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又是一大笔的费用。 祝三爷深知这些钱比比都省不了,所以才更好奇孟晚的商站是怎么赚钱的。 “我打算像驛站一样,在西梧府和盛京城之间的县城、镇子里,建立商站。每座商站之中都僱佣人手,备养马匹车辆。” 孟晚手中漆黑的笔墨开始无意识在纸上涂抹,“若每次人员出行最多不超过三天,那起码会降低六成的成本。” 祝三爷终於听懂了,“你是说把交付给你们商队的货物,以借力形式从这个商站,运输到下个商站去?” 孟晚点头。 祝三爷眼睛缓缓瞪大,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似天马行空,但落实下去又十分有理有据。 半晌后,他嗓音乾涩的说:“三叔也想跟你干一票,大侄子你说成不?” —— 有祝三爷这个走南闯北的老油条带路,孟晚建商站的计划就更多了层把握。建商站是个相当长远的计划,孟晚的打算是边修路边建商站,没钱了就等等后续商人发力。 西梧府率先在靠近南城门的地方建起来一座,平常就由余彦东全权打理,孟晚敢用人,也不怕用新人。这种魄力,是许多瞻前顾后的老油条所没有的,年轻的商人把他当偶像一样敬著。 从三月开始,孟晚又恢復连轴转的模式,甚至比从前更忙。那些商户有的承包了山头,有的打算直接在工坊买成品运输到盛京城卖。这些商人头次与工坊签订各类订单,需要孟晚这个东家把关,不然唐妗霜再能干,也没有相应经歷,在那些老油条面前有些不够看。 西梧府的几座商站初建,招揽人手,购买马匹等杂事,说大不大,说小孟晚还有些不放心。 但用余彦东的好处便是,他爹余汖知道儿子被孟晚重用,悄咪咪的帮了不少的忙。 孟晚这头忙活正事,那头还要不留余地的给合作的商人画大饼。 “黄员外,你若是入了咱们商站的股,我一分钱都不赚你的,而且你以后就是咱们西梧商站的贵宾。每次使用商站运送货运,我给你家让利两分。” “对,不用你掏一文钱,就能成为贵宾!” “但是嘛,需要你为咱们商站做些小小的建设。” “往后你家货物,每次用商站运送,需要抽出小小的一成出来,用以商站铺设道路,路好走了咱们运货也更平顺啊!” “龚员外,你也要办贵宾啊!好好好,这边请,妗霜,你给龚员外登记一下。” “李掌柜,你看到了吧,我们这次名额有限,你要是不抓紧,免费的名额就满了,后续再办贵宾卡可是要收费的。” 孟晚说的嗓子冒烟,他喝了三壶茶水,上了五趟茅厕。等晚上宋亭舟来接他的时候,整个人都瘫在他身上不会动弹了。 宋亭舟將车帘放下,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的更舒服,“明日便在家里歇息半日,嗯?” 孟晚闭著眼睛哼哼两声,“不行~我起码还要再去五六天。等这波热乎劲过去,妗霜也能处理好了,我就在家好好歇上几天。” 宋亭舟摸了摸他疲惫的脸颊,眼底流露出一丝心疼。 见他沉默不说话,孟晚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就几天而已,忙完了我带娘和阿砚去山上采菌子去。” 宋亭舟声音温柔,“好,我陪你们。” 孟晚在马车上睡著了,下车的时候是宋亭舟抱下去的。阿砚跑过来被楚辞制止,他飞速对弟弟比划几下,阿砚便捂住自己嘴巴,用细微的气音说:“哦哦,我知道了,不去吵阿爹了。” 吃饭的时候孟晚也不在,常金到厨房给孟晚留了饭菜,夜里被宋亭舟取走端进房里。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先送孟晚出城,后回府衙同下属商量事宜,说是商量,但现在的府衙基本上是宋亭舟的一言堂。 一炷香后,乔经歷领著几个小吏,上文书和官印跑去珍罐坊宣布同孟晚的商站合作,他们在珍罐坊外张贴文书,上述只要修路出力者,均可在府衙掛上名號,日后每百里路便设一石碑,碑上按出力多少排序刻名。 诱惑力不算太大,但西梧的商人们早就决定要在孟晚的羽翼下乘凉,写不写名,还没有孟夫郎承诺让那两分利钱让人心动。锦上添罢了。 但此举之后,乔经歷和衙门的小吏便可以明目张胆的帮孟晚分担一二。 面对衙门的人,商人总是下意识礼让一分,不敢耍什么滑头,问些虚话。如此一来孟晚少操了一份心,不似昨日那般疲惫不堪。 一连去工坊报到五日,乔经歷才带著小吏回府衙找宋亭舟復命。大部分有先见的商户都已经同孟晚签订了文书,剩下些小商贩留给唐妗霜练手,至此孟晚终於暂时空閒下来。 他先是在家不分昼夜的胡睡了一天,等爬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边连接房顶的地方,已经被残阳染上橘黄色的暖光。 他和宋亭舟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可能是吃晚膳去了。 孟晚浑身骨头都睡得酥了,不想下床但肚子又饿,趴在被子上发了会儿呆,房门外传来微不可察的脚步声。 “夫君~” 脚步声加快,宋亭舟背著光推门进来,昏黄的日光衬得他冷峻的脸上,线条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醒了?饿不饿?” 孟晚有气无力的说:“饿,都快饿死我了~” 宋亭舟进来拧了张湿帕子给他擦脸,问道:“想吃什么?厨娘做的还是要娘做的?” 孟晚抬脑袋闭眼睛配合他轻柔的擦拭,“你们刚才吃的什么?” 宋亭舟帮他擦完脸又擦手,“菌菇肉丁和土豆肉丁的打滷面,还有几样小菜。” 孟晚咽了口口水,“我要吃菌菇肉丁的!还有吗?” 宋亭舟淡定的回他,“我这就叫厨娘再下两碗,还想吃什么,如意楼的蟹生方要不要吃?” “要!” 宋亭舟浅笑一声,又问:“他家的盐焗鸡也不错,要不要?” “要要要!”孟晚的口水都快收不住了。 两刻钟后宋亭舟提了食盒从外面回来,孟晚这会儿已经从床上挪到了榻上,还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斜倚著抠弄自己的玉佩玩。 闻到食物的香气他才勉强坐直,“快快快,我感觉我现在能吃一头牛!” 软塌上有小矮桌,宋亭舟先將麵条和滷子放到桌上,接著是从酒楼买回来的蟹生方和盐焗鸡,再加上一碟常金醃的酸笋。 孟晚接过宋亭舟帮他拌好的麵条,觉得自己就差对方手把手的餵他了,堪称八级瘫痪。 不过他也饿得顾不了那么多,夹起一筷子麵条就往嘴巴里送,“唔唔唔……好次!” 宋亭舟哭笑不得,“慢些吃,明天还想吃什么,我还去给你买回来。” 孟晚一口麵条一口蟹肉,一口麵条一块鸡肉,吃的无比满足。 第29章 踏青 孟晚在家歇了两天,宋亭舟便按照之前说的,找了个难得的大晴天,带全家出去踏青游玩。 西梧府北郊有座宝秀山,半山腰的位置盖了座寺庙,香火一般,庙里的和尚吃不饱饭还总去城內化缘。但寺庙前方有一大片空地非常適合带娃,孟晚叫上苗家的白薇和阿寻一块出来玩。 雪狼久不出门,一朝被带出来放风仿佛鱼入大海,嗷嗷叫著就跑没了影。 眾人也不管他,总归不会跑远,一会儿叫一声就会跑回来。 “雪生,把竹蓆铺到这头来,这边有树荫。”孟晚招呼拿蓆子的雪生。 宋亭舟提醒他,“晚儿,树上有虫。” “啊!我忘了,拿这边放吧,宽敞又凉快。”孟晚又小跑著找了处野草生得矮的。 楚辞挎了个小包追过去,仔仔细细在周围散了遍药粉后,才对雪生点点头。 孟晚特意让人给编的凉蓆又宽又大,铺在草地上能坐的下十五六个人。马车不能上山,常金爬上来累的够呛,先行坐在垫子上休息。 “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常金感慨。 孟晚不爱听她这么说话,“娘,你才四十九,还不到五十岁呢算什么老?旁人家谁四十九了还开铺子卖吃食?” 常金笑了起来,眼尾的褶皱都显得比曾经柔和不少,“娘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如何不老?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你来宋家都十年了。” 宋亭舟一愣,“十年?” “雪生来咱们家也快九年了啊。”孟晚没觉得时间流逝的多快,反正他每天过得都很开心充实。和宋亭舟、常金在一起,酸的甜的都是好的。 白薇和阿砚蹲在前面空地上拿木棍挖土玩,黄叶寸步不离的跟在她们身边。雪生抱著臂,看的方向也是阿砚,可心中却是一暖。他不想回忆前二十几年在戏班子里受到苦难,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都是在宋家的点点滴滴。 从大人將他从井里背出来后,他这条命就是大人和夫郎的了。 一家子坐在竹蓆上谈天说地,常金可能年纪上来了,格外喜欢看小辈成双入对,她望向双双背著背篓进山的楚辞和阿寻,“晚哥儿,你说小辞今年也十六了,是不是该给他说亲了啊?你十六的时候都和大郎订婚了。” 宋亭舟忆起他们订婚时的青涩感情,耳根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孟晚本来在剥生吃,闻言好险没呛到,“咳咳……娘!我们那会儿情况不同,小辞还小著呢,不急不急。” 宋亭舟极为顺手的帮孟晚拍了拍后背,“娘,晚儿说的有理,男儿志在四方,再晚几岁不算什么。” 岂料常金没放过任何人的打算,“雪生,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可都三十多了,这可不算小了吧?我看唐管事人不错,长得也秀气,要不婶子去给你提亲?” 雪生没想到吃瓜会吃到自己身上,脑袋迅速摇了几下,“老夫人,我此生不成亲,就在家里跟著大人和夫郎,他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常金小声嘟囔,“一个两个都这么说,你们是不知道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有多好,大郎和晚哥儿不是就挺好吗?”听她话里的意思,可见不光小辞和雪生,黄叶肯定也被他问过。 孟晚剥了把生给她,“娘,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心,但叶哥儿你还是別劝了。他摊上那么个畜生一样的亲爹,爷奶大伯也没有一个好人,小时候日子过得苦,得来日他自己想通。” 他毕竟是现代人,思想更为开放,雪生不说,黄叶也是受了他的一点影响。 咽下宋亭舟投餵给他的核桃仁,孟晚继续说道:“其实叶哥儿便是不成亲,今年年底槿姑也服满刑期了,他们母子俩日子和和美美也已经很幸福了。” 常金长嘆一声,“叶哥儿命苦,人也知恩,是个好孩子。”她私心还是希望黄叶能找个好人家,最好能接纳槿姑一起过日子。但孟晚劝了后她也明白过来,若是总对黄叶提及,怕是会让他回忆起那糟烂的一家子,还是隨他吧。 “娘,我们去附近走走,你要是无聊就去庙里转转。” 宋亭舟不知在哪儿买来的核桃,还挺好吃。孟晚又让他给自己砸了几个,剥成果仁也放在和楚辞差不多的小布兜里,里面还装上两把炒生,起身和宋亭舟去周边溜达。 宝秀山不算太高,因为半山腰寺庙中住著僧侣,所以山中有被规整踏平的小路。 孟晚和宋亭舟穿著便於行走的短衫和长裤,一前一后从小路上溜达。 “给你。”孟晚把小包里的核桃生掏出来一把给宋亭舟。 宋亭舟接过去自己没吃,反而剥了一把果仁投餵给自家夫郎。 “三叔暂时留在岭南,那他手上拿的怎么办?” 孟晚反餵给他一块核桃仁,“今年他在坊拿的货少,说要带著小余往北走走,把东西零散卖出去,算是带他认认路。” 宋亭舟道:“余家人捨得?” 孟晚满不在乎的说:“反正老余同意了,我管余家人舍不捨得呢,把人放到我这儿就按我的规矩办事。我管工坊就够累了,难不成还帮他们管孩子?” 宋亭舟摸摸他的头,“若遇到为难的事,就让雪生去府衙找我。”爬到现在官居五品的位置,再让旁人如昌平一般欺负自己夫郎的话,就是他的问题。 孟晚笑盈盈的望向他,左右看看,四周寂静无人,只有飞鸟清脆的鸣叫,和爬虫在树林里製造的轻微声响。 对著宋亭舟勾勾手指,在对方略带疑惑的目光中勾著他脖颈主动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宋亭舟瞳孔骤然收缩,他和孟晚在外顶多拉拉小手,拥抱便已经算是出格的了,这……这! 然而他眼里的震惊只闪过一瞬,下一秒脑子还没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先一步熟练揽住孟晚,低头准確无误的含住他微微翘起的唇珠,再侧过头微微张口与他深吻在一起。 孟晚笑意更深,他闔上双眸,专心致志的回应宋亭舟热烈的亲吻。 他前一阵子忙著工坊的事,这几天宋亭舟又体谅他辛苦,想让他好好休息。两人一朝亲密,都有点收不住,直到孟晚腰间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钻到他腰上。 “嗯……嗯?有,有蛇!!!”孟晚惊叫一声,飞速退出宋亭舟怀里转身背对向他。 幸好宋亭舟反应的也够快,乾脆利落的掀开他上衣,捏住一条肥硕的蛇就摔了出去。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双双安下了心。宋亭舟趁这会儿没人,撩开孟晚衣角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確认过他光滑白嫩的后背上没有半点伤痕后方定心。 这么一闹,他们也亲热不下去了。回到空地处黄叶已经把从家里带来的点心瓜果都摆到竹蓆上,孟晚仔仔细细检查了周围一圈,见药效极强,不光没有毒蛇蚊瘴,甚至连蚂蚁都绕著走,暗自点头,不亏是他乾儿子。 “一会儿小辞回来了,再找他要两个药包放在身上戴著。”孟晚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常金还不知道他差点被咬的事,笑话他说:“走的时候小辞说给你掛个药包,你自己不愿意,这会儿知道找他要了?” 孟晚懒得往身上叮叮噹噹的掛东西,也就是宋亭舟科考的时候给他买的双鱼玉佩一直被他拿来押襟,这会儿听常金说他,不免有些心虚。 “咳……山上蛇虫多嘛,娘你喝不喝奶茶,用琉璃罐子装的是少的。”他迅速转移话题。 晌午的时候楚辞和阿寻各背了一篓子的药材回来吃东西,雪狼是楚辞养大的,这会儿还没回来他有些担心,便让雪生帮他喊回来。 雪生对著山林里喊了一嗓子,远处的山谷处便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嚎,但过了一会儿,雪狼仍是未归。 楚辞从竹蓆上起身,他怕雪狼是掉进了猎户的陷阱里。 阿寻也跟著他起来,“我陪你去看看。”他俩从十二岁相识,算是竹马之交。楚辞刚到宋家的时候只有阿寻能看得懂他的手语,宋亭舟和孟晚又忙,楚辞多数时候都待在苗家,因此他和阿寻的关係比旁人更加亲密。 宋亭舟怎么也不会看著两个孩子去探险,便带著雪生也一同前往。 过了一会儿孟晚他们却只见雪生一人回来,而且脚步十分急促。 “夫郎,雪狼在山里刨出来一具尸体!” …… 雪狼在山里用爪子挖出来一具死尸,等楚辞率先找过去的时候,他还在用嘴巴啃。见楚辞宋亭舟几人过来,才忙不迭用爪子往死尸胳膊上刨了两捧土,试图遮盖住自己的咬痕。 雪生震惊的看著那具面泛青紫的尸体,“大人,这……” 宋亭舟沉下脸色,“去府衙叫人,將仵作带来现场验尸!” 出了这事,孟晚先把常金带离宝秀山。仵作和捕快被雪生从衙门叫过来的时候,孟晚他们已经回了家。 “大人,死者为男,约莫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身上並无其他伤痕,也不是溺死或是被人蛮力打死。只在脖子上发现两个细微的孔洞,到像是被毒蛇咬伤后毒发身亡的。”仵作经验还算老道,很快判断出死者的死因。 宝秀山附近有寺庙与村庄,適宜人开採居住,虽然岭南多瘴气毒虫,可从未听过宝秀山上有什么毒蛇毒虫。 宋亭舟望著深山密林邃处,眸色深不见底,他吩咐以陶八为首的捕快们,“周围再详细勘察一番,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捕快们四散开来,连雪狼也被派了出去,结果半刻钟后,他们竟然又在林子里发现了四具尸体。 一共五具尸体均被捕快运回衙门,宋亭舟找来莫名其妙升职成同知的杜同知,询问他近来接收到有人报案失踪等。 他在府衙公务繁忙,有许多杂事下面人会先递到杜同知那里,杜同知再捡紧要的送至宋亭舟桌案上。 在杜同知找诉状的时候,宋亭舟已经撩开緋红官服的衣摆,蹲在被摆放在木板上的尸体前,他把粗麻布掀开,一点点的將视线上移到尸体的脖颈处。 五具尸体无一例外,脖颈处全都有两个细小的孔洞。 “小辞,你过来看看。”宋亭舟叫上楚辞,论用毒,对方是这方面的行家,有毒没毒,他轻易就能分辨。 楚辞挨个翻看了五个死者的眼睛和口鼻,再用银针刺穿伤口处,向宋亭舟確定了仵作的推断。这五人,確实是被毒蛇咬伤后毒发身亡,只是他暂时不能確定是哪种毒蛇之毒。 普通毒蛇的毒量只能毒死一到两个成年人,这五人看上去死亡时间非常接近,如此一来应当是多条毒蛇,或者是一条剧毒无比的蛇。 “大人,三天前,確实有两起失踪案。”杜同知小心翼翼的捧著两份诉状过来,生怕宋亭舟责问。这两份状纸被他压在其他公务下面,当做不紧要的公事,还没来得及处理。 宋亭舟果然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举荐你坐上同知的位置,是因去年见你在府衙做事还算勤恳。一府之同知责任何其重要,你若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便自请降职吧。” 杜同知闻言顿时如坠冰窖,拿著状纸的手不断颤抖,连同他的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宋大人……大人恕罪!下官知……知错,还请大人责罚。”要是在同知的位置上还没坐稳半年又被掉下去,他这辈子都不会爬的起来了! 宋亭舟接过他手中的状纸,声音冷酷,“七天內將西梧府这两年的所有状纸都看上一遍,重新登记在册。” 杜同知傻了眼,“七……七天?” 宋亭舟將视线从状纸移到他身上,“杜通判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宋大人,下官这就去看。” 他走后,宋亭舟继续看手中的两份状纸,这时外面有书吏又捧了张状纸进来。 “大人,有人报案称家中父亲已经失踪几日未归!” 第30章 德庆县 宋亭舟拿到状纸后,当机立断的將三家报案人叫到衙门来认领尸体。 三个有家人报案的死者都是德庆县人,除了今日刚才报案的,剩下两家自报案后都逗留在府城的客栈里。 被捕快传唤到公堂后,他们只一眼便能认出,躺在地上再无生息的尸体,便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一时间悲戚的哭喊声縈绕整个府衙公堂,使本来明朗的天气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天气逐渐回暖,气候又格外潮湿,尸体就这样放在衙门恐怕很快就会腐烂。既然已经清楚了死因,宋亭舟便让他们各自將亲人失踪的细节,以及近期是否与人结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然后隨他们將尸体都各自领回家中安葬。 下衙后他將小吏记下来的口供都拿到家里仔细翻阅,连晚饭都是匆匆吃了几口。 孟晚捡了一小筐常金烙的小肉饼拿到书房,肉饼都是烙的巴掌大一块,大葱拌著鲜肉,外皮烙的酥酥脆脆,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出肉汁,格外的咸香焦嫩。 “不吃饱怎么干活啊?我帮你垫张帕子,你边吃边看。”孟晚拿了块乾净的素帕包著肉饼递给宋亭舟。 他和宋亭舟都是从普通百姓过来的,没有太多讲究,管他在臥室吃还是书房吃,人不饿著就成。 宋亭舟接过肉饼的时候触及孟晚温热的指尖,仿佛自己的心也被这淡淡的暖意熏热了。 孟晚搬了张凳子就坐在宋亭舟旁边托著腮注视他吃东西,惹得对方紧绷的眉眼舒展开来,宋亭舟弯唇一笑,“怎么?” 孟晚摇摇头,“没事,你吃吧,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吧。” 他也不等宋亭舟回答,自顾自的倒了杯水来,作势要餵宋亭舟。前些日子他忙的时候宋亭舟便是这般照顾他的,这回也轮到他照顾宋亭舟了。 “晚儿,不用。”宋亭舟三两下吃完一块肉饼,就著孟晚的手喝了口温水。 “那你渴了自己喝,我不餵你了,免得不小心把水打翻到你桌子上。”孟晚將茶杯放好,指指宋亭舟桌子上的纸张。 宋亭舟用右手將纸张递给孟晚一张,左手又拿起慢慢的啃,“今天在宝秀山共找到五具尸体,其中三具都有家人来府衙认领,竟都是德庆县人。” 孟晚看著手上的供词,猜测著说:“那没准剩下两人也是德庆县的,只是德庆县的人,怎么会死在西梧府郊外的山上呢?” 宋亭舟沉吟道:“有可能是远地拋尸,但毒蛇咬死人,一咬便是五个,又是谁將尸体掩埋起来的?” “那蛇没准就是拋尸的人养的,便不是他养的,这几人的死也定与那人有关!”孟晚思忖道,要不然难道是閒的没事干,看到尸体不报案,反而偷偷埋起来吗? 两人又討论了几句,但目前线索太少,光靠猜想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宋亭舟把饼子都吃光,又刷牙洗漱了一番。 白日里两人都亲的有些热切,夜里在床上躺下,免不了又纠缠到了一起。 透过帷帐的缝隙能看到宋亭舟裸著胸膛,结实的臂膀撑在孟晚两侧,每一块肌肉都隨著动作自然起伏。 他身上紧密的皮肉透著健康的光泽,放鬆时又变成优美的线条,蕴藏著隨时能爆发的力量。上覆著一层莹润的水光,每一次运动都像是在演绎力量与美学的融合。 孟晚难耐的仰著脖颈,宋亭舟动作狂野而急切,亲的他都快招架不住了,脖颈上全是对方留下密密麻麻的曖昧痕跡。这会儿宋亭舟又不是白日里成熟稳重的宋大人了,仿佛是头比雪狼还野性难服的饿狼,可见前些日子还是饿得狠了。 搬家时定製的大床虽然结实,但从外间还是能听见某些要命的响动。闹到深夜,宋亭舟才穿著褻衣褻裤去厨房提了两桶温水回来。 孟晚迷迷糊糊的隨他收拾,半梦半醒的时候,仿佛听见了一句。 “明日我可能要去德庆县亲自走一趟。”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果然床边已经没了宋亭舟的身影。 “黄叶!”他哑著嗓子喊了一句。 “欸!”黄叶小跑著进来,“怎么了夫郎?”他在外面晾被褥,开春暖和了之后雨水便不要钱的下,整日极难见到太阳。好不容易赶上晴天,家里的被子褥子蓆子,都要搬到外头晒上一会儿,不然晴日下一瞬便会变成乌云蔽日。 孟晚先猛灌了一杯床头放著的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才询问道:“大人是去衙门了还是出远门了?” 黄叶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大人吃过早饭就去衙门了呀?並没说要出远门。” 孟晚瞭然,那就是还没走。 “你去吧,我再睡一会儿,若是大人一会儿回来收拾东西,记得叫我。” “知道了夫郎。”黄叶將窗户各开了一条缝隙,让外头的风能吹到屋里,放缓脚步轻轻带上门离开。 孟晚在床上闭目躺了会儿,骤然听到外面黄叶生气的低声抱怨,“真是的,怎么又阴天了啊!我刚把被褥都搬出来……” 后面他声音更是低不可闻,想必是在忙著干活。 孟晚没睁眼睛,过了会儿果然传来雨打房檐的滴答声,吵得他再也没心思睡觉,乾脆爬起来洗漱一番,然后帮宋亭舟收拾行李。 德庆县离府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往怎么也要耗费十天。唯一庆幸的是没赶上夏天高温的时候去, 这会儿虽然雨水多些,但还没到热得难受的时候,去年全家人赶路差点没去了半条命。 宋亭舟安排好府衙內的事宜,又不轻不重的敲打了杜同知一番,对方升迁的速度之所以这么快,杜家人应该心知肚明才是。 一是岭南偏僻,少有人愿意被调任过来,二是宋亭舟与他相处一年,不想再换下属磨合,有意提携他跟著自己干。 否则没有宋亭舟的提携,杜同知怎么可能才任一年通判就隨著宋亭舟官升五品?上面都是看在宋亭舟的面子上罢了。 宋亭舟不是个拖拉的性子,府衙的事交代完便立即回家准备收拾行李,把油纸伞立在门外庭廊下,抬眸便见孟晚已经给他收拾好了两大包衣物和一箱子零碎物件。 孟晚回身看他,“也不知你要去几日,还是多带些衣物吧,最近天气那么潮湿,衣服洗了也不见得能不能晾乾。” “夫郎说的有理。”宋亭舟走过来帮他一起收拾。 孟晚把包袱递给他,“这次过去,既然是有毒虫伤人,就把小辞也带去吧,他没准能帮上些忙。” “那让雪生去叫小辞一声。”宋亭舟一人备了两个包,提上一个竹编的箱子,只让孟晚替他拿伞。 孟晚跟著他走在廊下,“我那会叫黄叶去叫小辞了,这会儿他应该在门房中堂等你,一会儿再叫雪生从库房搬两箱果珍罐到马车上,还要带几包藕粉,这些东西带到路上还不容易吃坏肚子。” 宋亭舟听著他叮嘱的话语,时不时附和两声。两人走到中堂时,楚辞果然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应孟晚的嘱託,还带上了雪狼一同前往。 雪生將罐头等物装好车,宋家大门外面是陶家兄弟等十来號捕快,他们全都穿著蓑衣牵著马匹。陶十一自发跳上宋家的马车,接过雪生手里的马鞭,“孟夫郎,雪生哥,我们这边出发了!” 孟晚在大门处目送他们,“去吧,雨天路滑,路上一切小心。” “是,夫郎放心吧!”陶十一轻快的扬鞭声渐行渐远。 离別总是沉重的,特別是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有的时代。好在孟晚修建好了商站,宋亭舟前脚刚到德庆县,孟晚的家书后脚便送到了他手中。 陶十一嘖嘖称奇,“孟夫郎这家书是大人刚走就写的吧?” 宋亭舟温柔的抚了抚信纸,“不是,是两天前写的。” 陶十一瞠目结舌,“两天就到了?比驛站还快吗?” 孟晚的商站主要还是以运送货物为主,与驛站並不衝突,可东家的信自然想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送。 等商站有一天真的开到盛京去,之前那种被旁人拦截信件的事便再也不会发生了。 宋亭舟將信纸妥善放好,接著开始吩咐属下,“先不要去县衙惊动当地县令,找个客栈住下再说其他。” “是,大人。” 他们在客栈里休整了一晚,第二天先找到被雪狼啃了几口胳膊的那家人去。 那户人家姓杨,死者叫杨泰,杨泰上无爹娘,夫郎又早逝,只有个儿子和他相依为命。 “我爹脾气很好,平日极少与人结怨,我阿爹走后他也再没续过弦,一心一意將我养大。他年轻的时候因为我,不能像其他汉子那样外出务工,所以我们家日子过得很穷。好不容易我娶了媳妇,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他又突然……”杨泰儿子对父亲感情极深,说说的便泣不成声。 宋亭舟环视一圈杨家的院子,一进大的院子说不上大,但是是在德庆县较好的地段,出门就是主街,想买点什么都方便,周围邻里和睦,不是什么市井繁杂之地。 杨家刚办了丧事,按理来说杨泰的亲眷极少,应当是少有人来祭奠的。可院里没撤下去的桌椅有好几套,前几天起码接待了三四十位客人。 “你家现在可是颇有家底,做的是什么营生?”宋亭舟突然问道。 杨泰儿子半滴眼泪还掛在眼睫上要掉不掉,闻言一愣,“前两年赫山县建了座坊,我爹带我去坊进散货回来,然后在乡下走街串巷的卖。” 宋亭舟锋利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杨家父子原来是被坊带动起来的小摊贩,那就不足为奇了。 他们父子俩都是能吃苦耐劳的,俩人从赫山进回蔗后,分別挑著摊子去乡下卖。冬天杨泰还买了两袋粮食同村里会做炒米的老妇人学了一手,第二年便攒钱在县城里租了个铺子,父子俩卖起炒米来。 赫山坊的价便宜,只是离德庆县远。哪怕是有了炒米的铺子,杨泰每年还是会去坊进上一批回来,儿子在铺子里卖炒米,空閒时候他仍自己下乡挑担子去卖。 靠著能吃苦,杨泰在县城买了宅子,又给儿子娶了媳妇。前些日子失踪也是挑著出去几日未归,杨泰儿子发觉不对,他家富裕起来之后也在县城交了几个朋友,眾人將杨泰常去的几个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现在家里日子好了,我早就劝过我爹,不要再去乡下挑担,他非不听。说是走了大半辈子山路,闭著眼睛都不会出事。怪我,我要是再强硬些砸了他的扁担,他就不会死了。”杨泰儿子说罢又红了眼睛,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不是爱哭的人,可相依为命的老爹说没就没了,这辈子他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宋亭舟等他哭够了,情绪平復下来才继续问:“你说之前找过杨泰常去贩的几个村子,可有问到些什么?” 杨泰儿子红肿的眼睛被泪水蛰的生疼,他擤了下鼻涕,闷著声音说:“我们本来是马坡村的人,我爹贩也常去那边,但我问了村里人,他们说我爹当天上午是去过,但待了不到两刻钟就走了。之后又有几个隔壁高山村的说当天下午见过他去高山村卖,可以没待太长时间。剩下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从杨家离开后,宋亭舟又立即带著人去马坡村和高山村。马坡村的人说的与杨泰儿子几乎一致,杨泰当天上午確实去过马坡村,还和相熟的村民聊了会儿天,之后顺顺噹噹的从马坡村离开,往高山村去了。 高山村名副其实,山比周边其他村子的山都要高上不少,林子也深。宋亭舟站在高山之下,看著深林中密密麻麻枝干交错的树枝,“此林之中,会有毒蛇猛兽吗?” 楚辞轻蹙眉头凝望了一会儿,对宋亭舟比划道:“看不出来,但应该是有的。” 第31章 费敬 宋亭舟带著人在高山村四处走访,他做官虽然只有四年,却是个实干派,这短短的四年甚至比其他官员一辈子做的功绩都多。 知人用人,身体力行。办过铁案,也治过贪官。身上自然而然的流露著普通人没有的威仪气势,只要不傻就能看出他来歷一定不简单。 “你是哪家的少爷公子啊?怎么没见过?”有村民在宋亭舟面前试探著问话。 陶十一语气轻佻的回他:“我们大人……” “十一!”陶八厉声喝止他。 陶十一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宋亭舟正目光沉沉的看著这边。 近来天气潮湿,布虽然也透气,到底不如锦布丝滑凉快。孟晚给他准备的衣物大多都是丝质锦袍,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锦缎,袖口处绣著不甚明显的蓝色暗纹。头上束著朴拙的玉冠,脚上踏著缎面的黑靴,不看他严肃如冰霜的脸色,单这一身装扮確实像大户人家的贵公子。 “原来是外头的大官啊!草民们给官老爷磕头行礼了。”村民们听了陶十一的话恍然大悟,他们不懂什么繁文縟节,只听说见到官老爷要下跪磕头。 也有人將信將疑,“哪儿来的官这般年轻?” “不会是咱们德庆县的县太爷吧?” “咱们县太爷你还没听过?儿子都快二十了,能这么年轻吗?” 既然已经泄露的身份,宋亭舟乾脆直接承认,“本官確实是自府城而来,专门为了调查杨泰的案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人群里的村民们,忽见一个身穿褐色粗布衣裳的汉子眼神似有几分闪躲。 “十一,將那人带过来。”宋亭舟往那汉子身上一指,对方面色大惊,想也没想转身就跑,但只窜出去十几步便被疾如闪电的雪狼给叼住裤腿。 隨后身形最灵活的陶十一也跟了上去,將那汉子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跑什么跑?杨泰是不是你放蛇给咬死的?”陶十一语气狠厉的询问他。这是他们这群做捕快的本能,却將那汉子嚇得哇哇乱叫,“我没有,我没杀人,青天大老爷饶命,小的真没杀过人啊!” 那汉子结结实实的一个大块头,性子却胆小如鼠,鼻涕眼泪齐飞,把陶十一噁心的不行,揪著他后颈上的布料,將人给生生拖到宋亭舟面前。 “你和杨泰是何关係?”宋亭舟开始审问此人。 那汉子不知道自己脑补出来什么,嚇得话都说不利索,“小……小人跟他不熟,就……家里……家里婆娘在他手里买过两次。” 有村民小声嘟囔,“不对吧?我想起来了,那天杨泰走的时候你是不是还骂了两句?” 因为类似於指桑骂槐,当时谁也没想到他那句话是骂杨泰的。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有了印象。 “好像还真是。” “是不是因为他媳妇卖多和杨泰说了几句话?” “平日里心眼小的和针尖似的。” “就这么点小事不至於杀人吧?” 宋亭舟目光如炬,他居高临下的盯著那汉子,在优越的身高和气势下,压迫感十足,“既然不熟,为何听到本官是来查他的案子便心绪不寧,转身逃跑?你与杨泰到底有何瓜葛!” “小人……小人……”那汉子支支吾吾回不上话。 “既然拒不配合,便將人押回府衙,带到公堂上审讯吧。”宋亭舟冷声吩咐。 陶十一听闻手上一个用力,便將跪在地上的汉子给提了起来,陶八陶十怕他制不住人,都凑过来拎著绳索想把人先捆上再说。 那汉子嚇破了胆,忙怪叫道:“大人饶命,小的是个杨泰有些小恩怨,但真的没杀人啊!” 陶十一管他杀没杀人,宋亭舟让他將人拖走,他就先绑结实了再说。 村民们被怎能料到这府城来的大官,说將人绑了就绑了,嚇得四散退开,生怕下一个被抓的就是自己。 “大人不要抓我,我说,我说,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那汉子再三保证,表情害怕又憋屈。 原来他本是高山村的樵夫,家里传下来一座山头,便专门以砍柴为生。但春夏两季不砍柴的时候还是以干地里活为主的,宋亭舟去年任同知之职,已经使整个府城都推行梯田,高山村也不例外。 樵夫家里本就有山,这下连荒地也不用买,直接开自己家的山就好。 那天他正在山上开荒,推了个单轮的木推车上山运石土,没成想竟然在林子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杨泰! “我看到尸体的时候嚇坏了,谁都知道杨泰和我媳妇眉来眼去过,我在背地里又骂过他两回。人死在我家的山上,我再把尸体背下山去,旁人定说他是我杀的!”樵夫满脸菜色,浑身哆嗦。杨泰以前穷不说,现在不光富了,又结识了不少赫山坊的商贩,他儿子要是以为自己杀了他爹,都不用县太爷审,便得先把他打个半死。 更不用说他们德庆县的县太爷是个糊涂官,审案从来没超过半天,抓进衙门就要定案。 “我怕县太爷判我杀人,就想把尸体偷偷给埋了,谁知道,刚把杨泰的尸体搬到推车上,竟又看到四具尸体!”樵夫哭丧著脸,一副衰样。 一具尸体都动了,剩下四个也不能死在他家山上吧?他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到的餿主意,竟然趁著四下无人,將五具尸体全都运到家门口的柴火垛里。 樵夫以卖柴为生,家门口垛著四五垛乾柴,尸体往里一放,旁人轻易是看不见的。 但近来天天下雨,尸体就那么放著早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就是他长了十张也说不清楚。 他不敢把人埋在自家山上,乾脆借著出去卖柴的由头,把尸体都放在他家牛车上,一路不停的走了三天三夜,找了座不认识的山將尸体都给埋了。 陶十一刚被训了一顿,还是没忍住多嘴,“你知不知道你跑到了府城郊外的山上埋尸,正巧被我家大人养的狗……狼给刨了出来?” 樵夫人都傻了,“我没去过府城,就想跑的远远的,黑灯瞎火我心里又害怕……但是大人我真没杀人啊!我看见杨泰的时候他还吊著口气,那会儿小人还没上山呢啊!”他人也就比宋亭舟他们先回德庆县一天而已。 宋亭舟听他嚎了半晌终於听到了有用的信息,“你说你见到杨泰的时候他还没咽气?那他可说了什么?或是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樵夫摇摇脑袋,“什么人都没有,但是我看到了一条小蛇,从他身上钻出来,那么小的一条,爬的飞快,嚇了我一大跳,想用镐头敲,但那蛇已经爬远不见了。” 陶八和陶十等人全都望向宋亭舟,这樵夫说的应当属实,事情还真的对上了。 宋亭舟目光幽深,他理了理衣冠,往马匹去走去,“去县衙,见当地知县。”事情已经调查的差不多,是时候去县衙见见德庆县的父母官了。 陶十一夹著樵夫往马上一扔,动作利索的上了马,连年纪最小的楚辞也有模有样。 雪狼跑在最前面开路,离马匹远远的,不然会惊到它们。 一行人低调的来村子探查,张扬的踏马离开,晚上重回德庆县,直奔县衙而去。 德庆县的知县费敬这会儿刚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冷不丁被丫鬟敲门,没好气的说:“都什么时辰了还敢过来打扰,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说!” 丫鬟唯唯诺诺的说:“大人,来人是府城过来的,说是姓宋。” “管他是谁……谁?”费敬从床上连滚带爬的下来。 丫鬟又在门外重复了一句,“府城来的,说姓宋,人在门外等……” 她话还没说完,费敬已经衝到门前,衣衫不整的繫著官服的带子,“快快快將人请进来!” 费家的厅堂里,宋亭舟端坐在上首,“把今年的卷宗都搬过来给本官一阅。” 费敬欲要推脱的犹豫姿態,对上宋亭舟锋利的眸子瞬间清醒过来,这位新任知府的名声可是已经响彻整个岭南了,知县他也不是没有办过,谁对上他能有好果子吃? “下官这就叫人去,不不,下官亲自去取,还请大人稍等片刻。”费敬半点没有推脱,麻溜赶去县衙找卷宗文册。 他走后跟隨宋亭舟来的楚辞开始四处打量,他这些年跟著孟晚也算是见识不少了。 费家中堂摆著的屏风上绣著以假乱真的苏绣,墙上掛了两幅笔锋清丽的山水画,八仙桌和柜子等都是用的棕黄色鸡翅木,不说富丽堂皇,也算是小有家底了。 陶十一待不住,这会儿顺著楚辞的目光也察觉出几分,“大人,不是说这个费敬资质平庸,举全家之力才考上个同进士吗?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穷啊?”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银。若是他想要,不必贪什么银子那么麻烦,光是当地乡绅送的钱財就能將他养的肥壮。”这是当下官场的常態,哪怕是穷困如岭南也不能避免。 为官糊涂,不敢大贪就罢了,只要上听上司的话,下不欺压百姓,多半不会狠罚。 费敬很快拽著县衙的县丞一同回来,他小心翼翼的揣摩著宋亭舟的脸色,然后將一年內的公文都搬到宋亭舟面前。 宋亭舟略过其他,先看了当地的水利修缮进度,见上面记录著险要水坝都已经用水泥铺设完毕,这才又看向其他公文。 “马坡村杨泰失踪一案怎么没有记录在册?”宋亭舟沉声问道。 费敬一脸茫然的看了眼县丞,县丞忙道:“大人恕罪,下官確实接到过杨家人报案,但因为杨泰素来下乡走贩,三两日不回家也……也是常態,所以並没有立案。” “常態?”宋亭舟睨了他一眼,“杨泰现在人都死了,县衙可曾立案?” 费敬和县丞低头不敢说话。 宋亭舟又问:“刘、李两家报案又为何不受理?” 县丞支支吾吾,“这……下官……” 宋亭舟声音严厉,“费敬!” 费敬“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大人。” “你身为知县,难道万事不论,公务都交给底下县丞,自己连过问都不过问一番吗?”宋亭舟面色不虞,显然是对他这个知县相当不满。 “大人息怒,都是下官的错。大人舟车劳顿来到德庆,本该好好安顿一番,却为了我的错事让大人费心,是下官该死。”费敬认错认的倒是乾脆,言语间多是討好。 宋亭舟黑眸沉沉的看著他表演,当下查案要紧,还有用得到费劲的地方,收拾他目前倒不甚紧要。 “明早吩咐你手下衙役捕快从马坡村开始,逐一探访各村村落,探查德庆是否还有其他失踪之人。” “是,大人!” 拒绝了费敬的极力巴结和挽留,把樵夫先扔到县衙地牢里看守起来,宋亭舟一行又回到了之前落脚的客栈。 剩余两具认领的尸体同样都在德庆县,一家情况与杨家相同,是由村落中搬到县城,一家仍在乡下住著。 第二天一早,宋亭舟先去带人去了趟城中那户姓刘的人家,得到的说辞和杨家相似。 刘家男人原先是在码头做力工的,他家没有田地,一家子人在码头旁边搭了个草棚子住。后来他家小哥儿去嫁到了赫山的红山村,亲家家里包了上百亩地种不过来,年年钱找人。为了救济岳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把刘家人都叫去种甘蔗。 种了两年,刘家人看见了甜头,从亲家那里借了钱也包了几十亩地种甘蔗卖给坊。因为离得远,来去费劲了一点,但这点辛苦和收益一比就不算什么了。 刘家人攒了几年钱,在县城买了小宅子,又置办了田地。 了解到这儿,宋亭舟已经有所猜测。到乡下李家跑了一趟,果然——李家虽然没搬到县城,但家里过的也是村里顶好的日子。 同样是之前家境贫寒,后突然乍富。 说来也不算是乍富,按照孟晚当日在赫山给当地百姓餵饭的作风,赫山的百姓们才算是乍富。 如今的红山、红泥两村,不论嫁娶都十分抢手。未免人口拥挤,籍贯也轻易迁不进去。不然再过两年就该叫红泥镇和红山镇了。 第32章 真凶? 在德庆县衙的衙役和捕快全力搜寻下,很快就找到了另外两具不知名尸体的家眷。 其中一户人家是做车夫的,平日里並没什么仇家,便是因为抢生意和同行发生几句口角,也不至於被害了性命。 车夫动輒便出去几日到几月不等,有时候遇上急活,甚至来不及通知家人,因此他家里人至今还不知道丈夫/父亲已经死去的消息。 另一户人家就比较奇怪了,他们对死者漠不关心,便是人已经失踪了快半个月,他们也无动於衷。还是当地村民告诉衙役他家的媳妇久不出现,再去他家细问下,才知道唯一的那具女尸是这家媳妇。 “大人,郑人家不肯说。下官走访了当地村民,这才知道郑家的女人和其他人有染,郑家人嫌丟人,以为她和姦夫跑了,所以没出去找人。”费敬查出了点眉目,忙在宋亭舟面前邀功。 宋亭舟面不改色,“姦夫何许人也?二人又是何时有的姦情?姦夫一事是听她家人说的,还是你亲自探查过?” 被宋亭舟犀利的三连问,费敬修整精致的三缕髯蔫答答的衰落下去,“下官还没来得及问,这就重新去查。” 临出门宋亭舟在他身后淡淡的说了一句,“费大人,若是你再匯报给本官这些虎头蛇尾的消息,今年你的政审,在我这里绝对不会过关。” 费敬心里咯噔一声,立马腰背挺直,敛容正色道:“大人放心,以后下官定会核查清楚后再回稟大人。” 他做为当地父母官,从村民口中打探消息远比宋亭舟更方便,带人去郑家威逼利用一番,郑家人很快便被嚇得吐露了实情。 原来郑娘子和一个叫陆闯的男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陆闯后来做买卖欠了一屁股债,背井离乡不知所踪,郑娘子便改为嫁到郑家。 去年陆闯不知从哪儿混的人模狗样的回了乡,和郑娘子几次拉拉扯扯额被郑家人给看了个正著,郑家人把郑娘子拉回家去一顿好打。 若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郑娘子被打了后又主动去找陆闯,这事被其他人看见了,村里这才开始传出閒话来。 在费劲看来,这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肆意勾搭旧情人的事。但想起宋亭舟的严肃的脸,他只能动弹起养尊处优的双腿,又去郑娘子的姘头,陆闯家里去查探消息。 孟晚在德庆县设有商站,巧的是陆闯就在商站里做工,还因为识字的关係,混上了商站的临时管事。 临时这个说法是因为商站初开,有些地方孟晚没来的及一一巡视,便先由余彦东看著安排。后续孟晚觉得人得用,品行也可用的,便可以升为正经管事。 陆闯四十来许的年纪,鬢角掛上些许岁月的风霜,但他说话行事圆滑,几句话便捧的费敬飘飘然。 可基於宋亭舟的威严太盛,费敬还是没能忘记这次来的目的。 “你和林巧娘是何关係?”林巧娘便是郑娘子的闺名。 陆闯的脸色有些尷尬,“这……大人,我们……之间不太好说。” 男人若与谁家媳妇纠葛,说出去顶多被人笑骂一句风流种子,陆闯並不怕有人知道他和林巧娘的关係。 费敬冷哼一声,“什么不好说,是不光彩吧。本官问你,四月十六那天,你有没有同林巧娘私会?” 陆闯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 “四月初八到四月十六,我们东家叫所有商站的管事都去府城统一培训,一共九天全都吃住在一起,我直到二十一才回德庆县来。” 陆闯言之有物,“大人不信,儘管去问其他县城商站的管事,若不然还可去府城去问我们东家,他当时手把手的教我们,可是日日都看得见我的。” 费敬一琢磨,商站的东家,那不就是宋大人的夫郎开得吗?当日开建之前,还曾有人手持他的书信到县衙打招呼来的。 这陆闯是宋大人夫郎手底下的人,不好抓去衙门审问,总归案发之际此人也有不在场证据,乾脆走走过场也就算了。 费敬大张旗鼓的带人来查案,又自作聪明的想撤回县衙,岂料陆闯又送他一件大礼。 “大人,巧娘的死我其实也略有耳闻,其实当日我离开德庆县之前,曾见过她一面,她说……” 费敬把手往旁边的桌子上重重一拍,声音拔高,“同本官卖什么官司,快说!” 陆闯生怕惹怒了县老爷,诚惶诚恐的说:“是是,大人息怒,小的这就说。那天巧娘来找小的,颇有些心神不寧的样子,我还以为是郑家人因为我俩的事又为难了她……”陆闯说著还有几分尷尬的瞄了费敬一眼。 “没想到她对小人说,近来总觉得有人跟踪她,她怀疑是郑家找了人要杀她。” 费敬眼神一亮,“之后呢?” “巧娘说怕郑家人要弄死他,要我带她离开。”陆闯乾笑一声,“小的马上要去府城,便没答应,而后她就独自离开了。” 费敬听了他的这番话,越想越觉得郑家人极为可疑。知道林巧娘死后的冷淡姿態,除了是恨她偷人,没准也是早知道她的死讯,因为人——就是郑家人杀得! 他风风火火的又回到郑家,一番棍棒伺候,把郑家人从小到老打的是哭爹喊娘,终於吐出了“实情”。 十天前——四月十六。 郑二跟在林巧娘身后,睚眥欲裂,他前几天亲眼看见林巧娘进了陆闯的家门,当时恨不得將屋里那对狗男女通通砍死。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知道杀了人是要偿命的,陆闯那个王八蛋该死,但自己弄不了他。 心中的怒火无处宣泄,后来林巧娘竟然又去找陆闯,村里的人都在笑话他当了绿头王八,这个贱人不死,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四月十六那天,林巧娘本来在家里餵猪,突然就撒手將提著泔水的脏桶扔到了地上,直愣愣的往外走去。 郑二怒从心来,还以为她又要去找陆闯,顺手提起柴火垛旁的斧头就跟了上去。 一路跟著林巧娘,却见她越走越远,仿佛不知疲惫般。也不知走过了几个山头,郑二途中几次歇脚,愣是凭著一股子要杀人的毅力一直跟著,他倒要看看这个贱货要去哪里与人私会。 这会儿林巧娘好像一个不知疲惫的傀儡一样,能看到她布鞋的鞋头都渗出一点血色,却一步都没有停顿,一直走到一座陌生的山头。郑二实在累得够呛,在山底下歇了两口气才上山去。 上了山才发现,林子里除却林巧娘之外,赫然还有其他四个男人! 郑二气得理智全无,“啊”的怪叫一声,刚要上前挥动斧头砍人,便猛然发现了诡异之处。 这五人听到他的喊声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仍旧笔直的站在原地,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郑二这时已经衝到他们面前,再一细看,只见五人眼眶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冷不丁的端详下,竟觉得他们都不似活人! 更瘮人的是,一条小拇指粗细的黑色小蛇不知打哪儿来的,缓缓缠在林巧娘脖颈上,一口下去,林巧娘便倒了下去。下一秒那小蛇腾空而起,一瞬间后又出现到了另一个男人脖子上,又是一口下去,那个男人也倒了地。 十息的功夫都没到,形態诡异的五人便先后倒下。郑二嚇得差点尿了裤襠,他扔了斧头,手软脚软、连滚带爬的想往山下跑。 “小人当时嚇得要死,还管什么抓姦不抓姦的,只想活下一命就好了。”郑二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害怕,再次提及身上依旧冷汗直冒。 费敬观他神色不似作偽,恨得牙根痒痒,该死的郑二若是认罪他也能向宋大人交代,如今又搞出这么诡异的杀人手法作甚! “你的意思是说,无人杀害他们,他们都是被毒蛇咬伤?” 郑二快速点了点头,结果费敬勃然大怒,“放屁!谁不知道这五人是被蛇咬死的?问题是怎么可能这么巧,毫无关联的这五个人就这么被咬死在深山里?” 难道他也要向宋亭舟胡扯这么一番吗?那都不用等到年底,知府大人现在就会让他停职查办,还不如把这个郑二抓回去顶包! 郑二见他脸色不对,又飞快摇了摇头,“大人,小人跑下山之前看到那条小蛇……它,它爬到了一个少年的袖子里。” “对,然后那少年,拿条蛇威胁小人,让小人將他带回家去供他吃喝。小人实在是太怕了,就把人带回去了。”郑二声音渐弱。 费敬立即精神抖擞,“快说,那少年身在何处!” 郑二眼睛瞥向自家地窖的方向,“我们害怕他手段残酷,怕他再害人,就……就把他关在了地窖里。” …… 傍晚,费敬擦著黑回到县衙。 “宋大人在不在二堂?”他压著嗓子问守门的衙役,活像进的是別人地盘,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衙役不明所以,“知府大人又去乡下查案了。” 费敬直起腰板不屑的小声嘟囔,“一群愚民,还有什么可问的,本官早就找到了真凶!” 衙役:“啊?” “啊什么啊?去班房叫人,本官要立即升堂!”费敬琢磨,赶紧审出真凶,也好叫宋大人看看他的本事。 说是升堂,但被押送到堂下的人明显已经人事不知。 费敬换好官服重回公堂,却见堂下的人还是面朝下的趴在地上。 他心里叨咕:这郑二下的是什么迷药,真是好生厉害。 嘴上指使著衙役们,“来人,打桶井水过来,把人给我浇醒!” 一桶井水下去,地上的人终於有了反应,他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摇摇晃晃,看著周围陌生的环境,嘴中说出一连串陌生的语言。 费敬见他身上穿著奇装异服,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胳膊和小腿,身量极高,长相英气。头髮杂乱的披散著,眉毛上方生著一粒赤红色的小痣,惊讶道:“竟然是个哥儿?怎么穿成这样,莫不是暗巷里做皮肉生意的?” 他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先將人给弄醒了,这种小哥儿就是长得比常人高些,又怎么可能连杀五人呢?多半是郑二在誑他! “来人,先把嫌犯押到牢里去。”再派人把郑二抓回来认罪! 衙役听了费敬的吩咐大步流星的走到那哥儿身边,手刚搭到他棕色的胳膊上,结果居然被一把甩飞了出去。 那哥儿中的迷药显然还带著药性,甩飞靠近他的两个衙役后,扶著额头要倒不倒的样子。 费敬人都傻了,隨后立即兴奋起来,“如此力大无穷,奇装异服,野蛮不通俗语,定是凶手没错!都上!把他给本官抓住,断胳膊断腿也不要紧。” 衙役们一拥而上,虽然也能给上人两拳,但明显他们的损耗更大,一时半会竟然拿这小哥儿没法子。 费敬在上面看的干著急,要是叫这小哥儿跑了,他上哪儿再去找个凶手交给宋亭舟啊!“有个死的尸体,也比將人放跑了强。把刀都给我抽出来,砍死了算我的!” 做为主审的知县,费敬是有权利在制不住嫌犯时“不小心”將对方误杀的。有了他的这句话,衙役们便更能放得开手脚了。 那小哥儿中了迷药,听到动静赶来的衙役又越来越多,很快他便招架不住,身上被砍出了道道伤口。 眼见著双拳难敌四手,县衙大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宋亭舟带著一行人大步冲了进来。 雪狼受了楚辞叮嘱,先扑上来撕咬那些衙役,护住了奄奄一息的小哥儿。 费敬从桌案后面小跑著下来,“大人,您回来的正好,下官已经查到真凶了,只是这小哥儿果然凶恶,我们一时半会竟然制服不住他,只好动了刀子。” 宋亭舟看著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哥儿,和他身上涓涓流血的伤口,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咬牙切齿的对费敬说:“费大人,真是好手段啊,我竟从未见过案子还未审查清楚便痛下杀手的县官。” 他挥手让陶八提了个男人上堂,锋利的眼神直射向费敬,“费大人说这小哥儿便是真凶,那我手里这个嫌犯又是何人!” 第33章 图腾 西梧府33 “陆闯?” 费敬一惊,心想宋大人怎么將他给抓回来了?但见宋亭舟面色不愉,还是压下心底的疑问,忙对宋亭舟解释道:“大人明鑑,下官是仔细探查一番,又找相关之人问过话了,这才確定这个哥儿就是凶手的。” 宋亭舟看他暗自窃喜模样就觉得牙根痒痒,“你是不是还找过郑二?” 费敬堆了个笑脸,“没错,下官抽茧剥丝,终於查到郑家人的古怪……”他將郑二的离奇经歷,重复了一遍给宋亭舟。 宋亭舟板著脸对陶十挥了挥手,陶十便押著人从后面走到近前来,手里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郑二。 费敬热切的说:“大人,郑二下官已经提审过了。”现在对方脸肿的像猪头一样还是他的杰作呢。 宋亭舟实在没忍住,一脚將还敢在他面前邀功的费敬踹了个跟头出去,声音冷似寒冰,“蠢货,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越过糊涂县令费敬,自行迈步走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端坐,惊堂木一拍,深沉的嗓音带著身为高官的威严,“疑犯郑二,还不將你当日所观所闻,皆如实招来!” 宋亭舟虽没穿官袍,但浑身冷肃的气质比起费敬来不是强上一丝半点。地上气息微弱的小哥儿张开虚弱的眼睛,第一眼便戒备的看向正在为他医治的楚辞,隨后就是坐於堂上的宋亭舟。 他虽然听不懂这些人的语言,但也知道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自己刚才一定会死。 深深地將宋亭舟的音容样貌记在脑海,那小哥儿在垂眸对著为自己医治的楚辞时,放下了几分戒备。 郑二被陶十一把推到堂前跪著,也不知宋亭舟是怎么审他的,只见他神情萎靡,低垂著脑袋老老实实的陈述起来,除了前面和对费敬说的一样,之后的说辞明显和之前不一致。 “小人当时嚇得紧了,慌不择路的想逃……” 当时的郑二人已经麻了,並没有如对费敬说的那样顺利逃脱。而是一扭头的功夫,脖颈上便突然出现一阵黏腻的凉感。 有东西缓缓在上面滑行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还没有被咬,郑二就已经被嚇得抽搐的翻了白眼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山脚,郑二躺在树下睁开眼睛便看见面前站著个穿著穿著奇装异服的少年。他穿著靛蓝色的中袖短衫,露出浅棕色的胳膊,下面裤子也只到膝盖处。鞋是草鞋,头上戴著布帽包裹住额头。 少年个子十分高挑,长相也英挺。但因为他衣裳的领口极大,郑二一眼便瞧见少年脖颈上小小一粒的喉结。 “是你救了我吗?”郑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古怪。 那少年盯著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郑二不敢再回山上確认林巧娘到底死没死,將这个衣著在他看来称得上是暴露的少年带回了自己家。 可惜的是,少年似乎是个哑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偶尔听郑家人说话的时候,还经常会露出迷茫的神情。 郑二心中有所猜想,这个少年应该是久居山上,很少下山,与正常人语言不通,甚至有可能是个傻子。 这样的话,他心里某些念头就更活泛起来了。本来他是想先稳住少年在他家住下的,但少年住了几日后居然提出想要离开。 郑二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的“救命恩人”走出他家大门。把早就准备好的迷药下到饭菜里,迷倒了毫无所觉的少年,刚要办事,没成想衙役便查到他家头上,郑二只好把少年藏到了地窖里去。 宋亭舟把惊堂木扔到费敬头上,“听见了吗?连郑二隨便找了个人敷衍你都听不出来,一心只想潦草结案,你这个德庆父母官简直可笑!” 费敬在堂下被砸也不敢吭声,他不反思自己办案不利,反而琢磨著白天打郑二这个衰仔还是打少了,竟敢矇骗与他! 宋亭舟只看他脸色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不免冷静的思考卢溯何时进京赶考,自己该资助他些路费。二甲应该是考不上了,若是能考中同进士,运作一番任德庆知县也可,起码比这个蠢得无可救药的费敬强。 “你只是一个普通农户,又是从何处寻来如此厉害的迷药的?”摒除杂念,宋亭舟继续审问郑二。 郑二老老实实的说:“小人先是去回春堂问了一回,买了一小包麻药,那郎中说是止痛用的,会使人浑身麻痹,药力会依据人的体魄而变化,但小人给那哥儿下了药后,那小哥儿便一睡不起了。”他也没想到那药会这么好用,一度以为那小哥儿死过去了。 “当日你买了药后,是不是撞到了一个身量矮小的乞儿?看看是不是这个。”宋亭舟一声令下,陶十一也推了个乞丐出来。 被他这么一问,郑二回忆起来,“啊!当日好像是有个小乞丐撞了我一下,我还骂了他两句。”但长什么样被他给忘了,如今见堂下的乞儿,好像確实身形相似的样子。 那乞儿拿钱办事,立刻便招了,乌漆嘛黑的脏手指向陆闯,“是他给了我一包药粉,叫我把姓郑的药粉掉包的。” 本来这条线极不好查,可谁知乞儿贪婪,得了陆闯的钱便罢了,又拿著掉包后的药粉,重回药堂换铜板。 那买药的药童觉著稀奇,便记住了这桩小事,在铺子里嘀咕別是那乞儿偷了郑二买的药。 宋亭舟调查到陆闯身上时,正巧接触过药堂的药童,如此才查到郑二和陆闯之间除了什么姦夫之外,还有其他隱秘。 “陆闯,你有意买通乞儿將郑二手中的迷药换成药性更强的药粉,是不是认识堂下的小哥儿?” “那五人死在樵夫家的山上,又是否与你有关?速速將实情招来,免得本官还要大费周章的一样样审问你。” 宋亭舟冰冷的言语砸在陆闯身上,对方竟然没有多少惧意,反而泛起一阵古怪的笑容:“想必大人已经去过平乐镇的老宅,该查的都已经查到了吧?何必再多此一问呢?” 宋亭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林巧娘、车夫、杨泰、刘用、李二壮,这里面除了李巧娘外,剩下的四人唯一共同处,便是穷人乍富。且贫穷时,都曾做过平乐镇陆家的长工。” 一边旁听的费敬终於对上了宋亭舟的思绪脉络,“平乐镇陆家不是德庆上一辈鼎鼎有名的乡绅吗?你也姓陆,原来你是平陆镇陆家人!” 在场眾人並没有想搭理费敬的。宋亭舟虽然查明了事情原委,但实在不解陆闯动手的原因,“难不成陆家败落和他们五人有关?你连杀五人是为了报仇?” 陆闯神情坦然,“陆家早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开始衰败,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 陆家在德庆县是老牌地主,盛极一时,最繁华的时候,家里也出过进士和举人,只不过到陆闯的时候,已经逐渐开始衰败。家族久盛必衰,这也算是常態。 按照年纪来算,陆闯应该是同车夫、杨泰、刘用、李二壮无四人一起长大的,林巧娘又是他未婚妻,至此,这五位死者之间的关联总算连接上了。 “大人不必再猜,我直言告诉你也无妨。”陆闯哪怕是跪在地上 受审,也仍是一副轻鬆姿態,在如今线索如此繁琐的时刻,竟然丝毫没有恐慌。 “他们以前在我面前都是粗俗至极的下贱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仰仗我们陆家的鼻息苟活,我吃剩的半个馒头他们都要抢著吃。”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年幼时做少爷的时光,陆闯本来市侩的面相都变得高傲起来。他眯著眼睛,抬起下巴,“后来我家落魄了,他们反倒一个个发达起来,买宅子,做买卖,凭什么?” 饶是宋亭舟自詡见过大风大浪,入过宫、面过圣,在最低微的时候经歷过官场黑暗的廝杀,也確实没捋得懂陆闯的脑迴路。 “就因为他们依靠自己的勤奋发家,碍了你眼,你就要杀了他们?” 陆闯囂张的大喝,“没错!他们一朝做了贱民就该一辈子低头在我面前做人。那个车夫算个什么东西,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指点我。还有杨泰,他明明是这群人中最蠢的一个,偏偏现在混得最像样子的也是他。林巧娘那个贱人还是一样的贱,说是当时解除婚约的是她爹娘的主意,还以为我现在没娶是还惦记著她,要补偿我银两给我介绍她妹妹认识。” 陆闯粗鄙的吐了口口水,“我呸!就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当年是我主动不要她的,她还以为我真能喜欢上她这种乡野婊子吗!” 郑二双目圆睁,“那为何你说巧娘主动勾引你上床,你竟然骗我!故意毁她名声!”他几乎被陆闯坑的家破人亡,虽然没杀人,但是也免不了牢狱之灾。冷不丁知道一切的开端是陆闯编的,从地上扑起来就给了陆闯一拳,然后被衙役重新按倒在地。 陆闯捂住受伤的嘴巴,吐出一口血沫出来,讽刺的说:“你装什么装,自己枕边人什么脾气性格你都不知道,旁人说几句话就信,你也有资格替那贱人出气?” 郑二眼睛通红,忍不住叫囂著要手撕陆闯。宋亭舟沉下脸,二话没说扔了两个红头签下去,“郑二诱拐良家哥儿,先打二十大板,押入地牢。” “是,大人!”陶八作为府衙司狱,直接接手了德庆县衙的捕快和衙役。將郑二拖到春凳上就开打。 郑二的惨叫声传到公堂上,惹得堂上几人脸色大变,只有陆闯还算镇定。 宋亭舟看了眼堂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吩咐衙役们將火把点上,在月色下继续审讯。 “费敬查到郑二身上,也是你故意误导的吧?你知道这个哥儿在郑家,也知道费敬是个办案潦草的糊涂官,郑二又是个贪生怕死的狡猾之辈,你想借官府的手让他死?” “他是什么人?你既然手段莫测,会御蛇杀人,又为何不直接用蛇杀他?” 陆闯面对宋亭舟的几番逼问,眉头都不皱一下,语气平淡的说道:“小人承认御蛇杀人一事,但这什么小哥儿,明明是郑二自己贪好色,与小人又有何干?小人不认。” 宋亭舟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不会承认,“將他上身的衣裳扒了。” 陶十和陶十一直接上手,陆闯再也维持不住波澜不惊的样子,身子拼命扭动挣扎,急急说道:“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已经认罪,大人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折辱与我?” 宋亭舟已经懒得听他诡言浮说,“你以为你说的什么因为看不惯他们五人家业渐兴,碍了你的眼便动了杀心,这种拙劣的理由本官会相信?” 陶家兄弟不顾陆闯挣扎,三两下扒开他的衣裳,只见他裸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著青黑色的纹身。其中胸膛上的刺青最为完整,刺的是上人身、下蛇尾的怪物。怪物嘴巴里吐出一条长长的黑色东西,居然不是舌头,而是一条指肚大的小蛇,小黑蛇闭著眼睛,像是在沉眠,若不是尾尖偶尔轻幅度甩动,还以为这蛇是刺青的一部分。 毫无疑问,这就是连伤五人性命的剧毒之蛇!宋亭舟带的衙役们全都抽出半截刀刃,满脸戒备的盯著那条小蛇。 躺在地上的异族小哥儿被楚辞餵了药,这会儿强撑著坐了起来,一脸震惊的看著陆闯的胸口,也不知是在看纹身,还是那条小蛇。 他视线在陆闯的脸上和小蛇之间来回游盪,因失血过多而泛白的唇越抿越死。 小黑蛇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危险,黑色尾尖颤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竟似长在陆闯胸膛上现在要强行分离一般,折腾的陆闯眼含痛苦之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压抑的痛呼。 “嘶……啊!” 小蛇的蛇尾强行脱离陆闯身体的剎那,带起陆闯胸口一片夹杂血色的嫩肉,它摄人的竖瞳倏地睁开,下一瞬迅速往离他最近的陶十一身上飞去,目標正是他的喉咙。 “十一!” “保护大人!” “嗷~” “雪狼!啊?你……” 所有人的动作都没有雪狼的快,只见它飞扑过去,宽厚的兽掌一巴掌將小黑蛇拍到地上,死死按住,然后毫不犹豫的张开兽口,把小黑蛇嚼吧嚼吧就吞进了肚子里。 第34章 自助餐 雪狼是楚辞一点点养到这么大的,他嚇得忙丟下伤患去扒雪狼的狼嘴。雪狼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的大张嘴巴给楚辞检查。 其余人也嚇了一跳,“怎么样了小辞,它吞进去了?” “快想办法让雪狼拉出来啊,那蛇看著就有毒。” “我去买巴豆!” 陶十一这几天隨宋亭舟在外东奔西跑,早已打听到了一些隱秘,自然知晓小黑蛇的厉害。而且就刚才那副神秘的场景,谁都能看出来陆闯的诡异之处。 他感动的单膝跪在雪狼身边,“好狼,你救了我一命,往后就是我陶十一的亲兄弟了!狼弟,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本来因为担心雪狼,心情不甚明朗的楚辞:“……” 陶十一真正的同胞兄弟陶八、陶十:“……” “呃……啊!” 一声惨叫打破了尷尬的境地,只见陆闯捂著胸口一脸狰狞的倒在地上,身上的刺青仿佛活过来一样在他皮肉下游走,里面的青黑色线条速度极快的从他胸口窜到脸上和身体各处。陆闯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口中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哀嚎。 与此同时,楚辞察觉到雪狼似乎也有异样,火速將它眼皮掀开一看。一道道黑色细线在它瞳孔中乱撞,且线越来越多,几乎要將雪狼赤色的狼瞳覆盖,和陆闯身上的情景十分相似。只是那些黑线並没有扩展到雪狼全身,像是被关在了它的眼睛里。 楚辞还算镇定,他摊开自己隨身携带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还没来得及扎到雪狼身上,便肉眼可见的发现它眼中的黑线一根根褪去消散,雪狼又恢復了猩红的同它变异老爹一样特殊的狼瞳。 楚辞心头一松,但还是不大放心,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在雪狼健壮的狼腿上轻轻一划。迎著雪狼委屈巴巴的眼神,將血液收集到一段小竹筒里,又往里面加了两种药粉,血液顏色未变。 耐心的將雪狼伤口上药包扎,楚辞安抚性的摸了摸它脑袋,对从桌案后走下来的宋亭舟比划,“没事了乾爹。” 宋亭舟微微弯腰替雪狼顺毛后对眾人说道:“你们都先不要靠近陆闯,此人身上还有古怪。” 陆闯身旁的衙役们立即四散开来,整个公堂突然肃静,只有陆闯状似野兽的粗喘。 受伤的高大哥儿欲言又止。 宋亭舟突然用一种缓慢又迟疑的语调慢慢说道:“我知道你是鶓族人,我懂得一点鶓族语言,你可以和我说。” 旁人一脸茫然,大人说的什么? 只有那小哥儿眼睛一亮,飞速用鶓语回復了了一句,嗓音竟比宋亭舟还磁性性感,“他中了蛊,现在被反噬,已经快要死了。” 语罢神情复杂的看了眼本该毒发身亡,此刻却活蹦乱跳在楚辞怀里蹭蹭的雪狼。 宋亭舟对鶓语只是略通,大致听懂的这个小哥儿的意思。 “中蛊?”他眉头紧锁。做为一个正统考科举入仕、信奉孔孟之道的官员,在他的认知体系里,蛊术被归类到怪力乱神的邪术里,是背离正统儒家观念的存在。 鶓族久居深山,与世隔离,今年他本就该派人探访鶓寨和瑶寨,重新检籍,如今倒是碰巧了。只是若寨中之人真会下蛊,此行一去恐有危险。 “我要把他带回鶓寨。”鶓族小哥儿突然指著陆闯说道。 宋亭舟下意识回了一句,“你要救他?”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鶓族小哥疑惑的说:“怎么可能,我要用他体內残存的蛊虫,找出他供奉的人,鶓族的蛊不是用来害人的。”实际上这也是他这次出山的目的。 他师父年纪太大了,新老祭祀交替的仪式近在眼前,他们寨子突然有人中了蛊术。自己这才追到德庆县来,谁料刚找到些蛊虫的踪跡,就被郑二给骗回家了。 眼下他想先带著陆闯的尸体回寨子里去,先查明对方种的蛊术分属哪个鶓寨,再前去当面质问。 “你会解蛊?”宋亭舟问到自己最关心的地方。 鶓族小哥儿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我不会,但我们寨子里的圣女会。鶓族中不是所有人都会下蛊,一般只有歷代圣女才会,那男人应该是为了供奉圣女,所以才被下了蛊。”他虽然长相看上去朴拙可靠,但性子似乎已经没有在市井中沾染,所以格外简单单纯,宋亭舟救了他,他便问什么答什么,毫无防备之心。 宋亭舟不免想起孟晚,忆起他刚到宋家时的小心思,故作乖巧和灵巧的想法。要是晚儿的话,定然先把他人旁敲侧击打听个遍,再编个来歷唬人一通再说。 他嘴角微翘,隨后又习惯性的板起脸来,“此人枉害性命,若是被人指使,或是供奉什么妖人,便犯了邪术之罪。按禹国律法,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等,及妄称仙圣、神子等,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私授诡术,草菅人命等,为首者凌迟处死;从犯皆处以绞刑。” 小哥儿不以为意,“我们鶓寨有自己的方式处罚族人。” “只要身处禹国土地,便同是禹国人,既是国人,就要遵从国法。”宋亭舟叫人妥善处理已经仅剩一口气儿的陆闯,又派了脚程最快的陶十一,让他拿著自己的知府令牌去西梧府京郊调兵。 虽然赫山县的兵跟秦艽离去,但西梧府府兵还有三千,任什么邪魅魍魎,还怕他们不成? 五天后,宋亭舟已经將案子断完,停了费敬的职务由县丞暂且管事。 楚辞用毒药抑制住了陆闯体內的蛊虫,但只是杯水车薪,顶多让他多撑一段日子。 陆闯的体內被蛊虫和毒药侵害,人已经全身瘫痪,动都不能动弹一下。宋亭舟带著他和楚辞、雪狼、陶家兄弟等,隨鶓族小哥儿回他们山寨。 一是因为鶓寨里可能会解开陆闯的蛊虫,好让他吐出背后供奉的人到底是哪个鶓寨的。二来若他实在不说,按照鶓寨小哥儿的说法,只要將人带回山寨圣女面前,分析出是哪一支鶓族人下的蛊虫,便能顺藤摸瓜的找过去。 鶓族小哥儿自称是下一任祭祀,名唤蚩羽,他们一族不善下蛊,圣女担当的也是治病救人的职责。 而且据族中的老人说,他们一族本来是整个鶓族中最驍勇善战的一支。后来禹国成立之前的王朝,境內混战,今天换个君主,明天换个大王,导致全族人都被波及,朝不保夕。他们这一支中便有位勇士,带领整个鶓族人从川贵迁徒到岭南,路上战死了太多族人,到岭南后鶓族人便全都躲在深山里休养生息,这一躲就是两百年。 刚开始的时候,鶓族各个寨子之间还来往密切,后来却渐渐没了消息,只有祭祀先祖的时候,祭司们才会各自从寨子里出发聚集起来。 蚩羽的寨子位处山清水秀的深山中,小径崎嶇不平,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他们將马匹车辆都扔在山脚下,徒步进山。 宋亭舟用眼睛丈量著脚下的土地,思索著修路可能不易。鶓族的寨子和壵族又有所不同,位置太过偏僻,人口又稀少。若是修路进山,还不如將人都迁徙出来,与汉族人混居而住。 从早上出发,到傍晚前他们终於回到了蚩羽的寨子。这寨子看上去很小,只有壮族中那柑寨的一半大小,寨子里统共也没超过一百户人家。 看到出来经歷世俗险恶的蚩羽回到寨子的时候十分开心,他顶多十八岁,性子又单纯,脚步中都透著轻快。 楚辞纳闷的看著他身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口,感嘆於对方强大的恢復能力,也不知道是不是鶓族人都这样。 从进入寨子后,雪狼便寸步不离的跟在楚辞和宋亭舟身边,一会在楚辞前面齜牙咧嘴的低吼,一会儿跑到宋亭舟身侧竖起耳朵,耸动鼻子。 楚辞轻轻拍抚他毛茸茸的脑袋,对宋亭舟比划,“乾爹,好像不大对,雪狼在警惕。” “別怕,山下都是我们的人。”宋亭舟目光锐利的盯著眼前看似有些空旷的寨子。 蚩羽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快步跑向寨子里面,宋亭舟等人紧隨其后。 往里走去果然听到了人声,都是在用鶓语沟通,能听出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来。 抬眼只见寨子中心处的空地上,是一口寨里人平常吃水用的水井,比寻常水井宽阔两倍,井壁是用石块垒制而成,上面的轆轤上还掛了个木桶,应当是前不久还有人使用。 可现在来看,井口已经爬满了顏色各异的蛇,条条顏色鲜艷,五彩斑斕,肉眼可见的含有剧毒。 一大群鶓族人在离井口两米远的地方围了个圈,拿著用特殊材料製成的火把,没好气地驱赶那些蛇。 可熏走一条,那井里又冒出三条,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还有人一时不察被毒蛇咬伤,一位头顶银冠的少女在为患者医治。 “蚩羽,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他们是谁?你在外面认识的朋友?”终於有人在空閒时发现了蚩羽和宋亭舟一行人,对宋亭舟他们十分好奇的模样。 驱蛇的人也有听见他们说话的,回头笑容灿烂的招呼蚩羽,“蚩羽,外面好不好玩啊?哪天也带我去看看唄……哎呦!圣女救命,我被咬了!” 旁边同伴一脚將他踢出圈子,自己补了上去,嘴里面抱怨道:“谁叫你分心的!都什么时候了还逗蚩羽玩?” 蚩羽见情形不对,忙走到圣女旁边,“圣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祭司呢?” 圣女见他回来也是如释重负,她们寨子里的人太少了,多上一个人都是好的,更何况是蚩羽。“有其他寨子的人往我们寨子里下蛊,大祭司中了蛊术,大祭司为了救人被下了蛊,就在保金家楼下躺著。” 蚩羽大惊,“什么!大祭司中了蛊?”他忙跑到距离最近的一座竹楼下面去看大祭司。 宋亭舟一行留在原地,虽然受眾人注目,但这些穿著蓝色无袖衣裳和短裤的鶓族人眼神中却不带一丝恶意,只是好奇的打量他们。 宋亭舟率先领头要了个火把帮忙驱蛇,身后的陶家兄弟也有样学样。 井中有水,用火烧是烧不起来的,这样一条条的驱赶也不是长久之计。 楚辞对宋亭舟简单的比划了一下,將他背著的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几包药粉,然后把它们掺到了一起。 “姑娘,劳烦你叫大家將火把都放在地上围成一圈,我儿子要用毒驱赶那些蛇。”宋亭舟用生疏的鶓语对圣女说。 圣女好奇的瞧了瞧看了眼楚辞,因为他们是蚩羽带来的,竟然极为信任的同意了。 她招呼族人按照宋亭舟所说將火把放到地上围成一个火圈,间歇或有悍不畏死毒蛇钻过火圈便拿工具拍死。 也有的地方被几条蛇一起压过去,將火焰扑灭,但火把特有的植物味道,也將那些蛇熏得动作迟缓。然后被雪狼一口一口当零食似的咬进嘴里,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它嘴巴里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楚辞见状摆手招呼其余人后退,用帕子捂住口鼻开始往火把上撒药粉。“噼里啪啦”的微小声音从火把上传出,靠近火把的蛇开始成群结队的死亡。 等楚辞一圈撒完,绿绿的死蛇已经將那些火把都埋起来了,但还是阻止不了烟雾上窜,那烟雾极其霸道,那些蛇触之即死。 宋亭舟脱下外罩的薄衫,学著楚辞的样子,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一手开始往圈內扇风。 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拿扇子、树叶,衣裳、帽子,各式各样的东西把烟雾往里面扇。雪狼则完全不受影响的四处巡视漏网之鱼,发现了就吃掉,和吃自助餐似的。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些蛇就全都被毒死,井口不知为何,也不再往外爬蛇了。 雪狼用狼爪扒了扒死蛇堆,无聊的打了个饱嗝。 眾人还来不及欢呼,只见蚩羽从竹楼上呼唤,“圣女,你快进来看看,大祭司快要不行了。”那是將他养大的老人,蚩羽声音中带著颤抖的哭腔。 第35章 蛇女 圣女闻言忙跑到楼上去,楚辞听不懂鶓族人的语言,在宋亭舟的解释下也跟了上去。 过了一会他才下来对宋亭舟摇摇头,两只手飞速舞动,“没有陆闯那样严重,但年纪太大,已经救不回来了。” 果然,他手还没放下,住楼上便传来了悲戚的哭喊声。 —— 两天后,宋亭舟的队伍新增了一个圣女,还有眼睛红肿但面色刚毅的蚩羽。但被陶八一路背到蚩羽寨子的陆闯却不见踪影,他和老祭司一样,被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大山里。 “大人,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就要去那个养蛇的鶓寨了?”陶十一好奇的问道。 下山重新与大部队匯合,宋亭舟骑在马上沉声说道:“是,去见识一番鶓族的蛊术,和那个滥杀无辜的圣女。” 陶八犹豫了一番,想对宋亭舟说:大人,不然我们几个带人过去吧,你回府城等我们的消息。 但又清楚宋亭舟的为人,只怕说了也是白说,隨即住了嘴,骑上马跟在宋亭舟左右,又叮嘱几个弟弟万事以大人安慰为先。 西梧府的鶓族人虽然住的分散,但总体都是在德庆县附近,圣女取出陆闯身上的蛊虫是供奉女媧的一支鶓族后,做为信任祭祀的蚩羽当即知道了那一支鶓族人的大概位置。 他们从德庆县边境,紧挨著江门府的村子附近落脚,几番打听,终於確定了那支鶓族人的落脚之地。 之所以能確定,是因为这附近村子里同样有被毒蛇咬死的村民。只不过大家並没有往蛊虫害人这上面想,岭南山岭多毒瘴,他们还以为是那几人倒霉才会被毒蛇咬死。 宋亭舟带人进了山,走过一段险要的山崖后,便能看见远处分布在林子里的一座座竹楼。 “先休整一番,待暮色四合,我们再潜进去。” 夕阳没入山边的最后一剎那,寨子里的空地上传来芦笙悠扬婉转和木鼓的沉稳庄重的声音。每一次的敲击声都像是在传递某种古老的信號,迴荡在山林里。树木上的枝椏猛地一颤,隨即短促的扑棱声接二连三响起,藏在树上的鸟群被惊得四散逃离,翅膀拍打的声音和鼓点完美的融合在一块,几片旋落的羽毛,在风中打著旋儿飘向地面。 鶓寨里点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很快连成一片明亮的区域,用老竹搭建起的高台上出现了一道体態婀娜的身影。 她穿著青黑色的无袖上衣,露著古铜色腰线的同色短裙,脚踝、手腕、腰间,都掛著用银链串起的铃鐺。 头上戴的银冠繁复而不失异域风情之美,盘踞其上的银色小蛇下密密麻麻的银坠遮住她上半截脸,舞动的时候银坠如细碎星辰般簌簌散开,隱约能瞥见其中那一双透著野性、仿若藏著原始力量的双眸。 她在台上舞动,而她的子民们则在台下兴奋的又唱又跳,隨著激昂的鼓点越敲越快,台下突然开始有人跳著跳著便站立不动,隨后嘴巴里爬出一条小指粗细的黑色小蛇来。 小黑蛇会自己游走至台上跳舞的圣女身上,伴著她的舞蹈轻晃蛇头,像是也在跟著跳舞。 台下鶓族人越来越多的站在原地,隨著圣女身上的小黑蛇也越来越多,远在蚩羽寨子的一处小土包里,突然也钻出的一条小黑蛇来。 可土包周围早被撒上了一圈白灰色粉末,小蛇刚爬出来便触碰到那些粉末,只三秒——便从身体开始向头尾两侧腐烂,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这时远在女媧一支的鶓族圣女,在台上舞动的身影突然一僵,隨后手捂胸口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触到黑血的小蛇疯狂舔舐地上的血液,其他小蛇也都往那处涌动,甚至身上沾了黑血的小蛇都被其他小蛇咬死。 然后台下立即有人隨之死去,死去后的身体中再次爬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小蛇来加入蛇群当中,直到血液被添的一滴不剩,躁动的蛇群才安定下来。 “我能感觉到,供奉我的奴隶已经死去……”圣女沙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我需要更多的奴僕。” 台下的人群开始愤怒的吼叫,像是一群没有灵魂的野兽,他们听从圣女的话推搡上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裳,应该是无意中在山林里迷失的普通百姓。 他们跪在台上,被迫张开嘴巴,眼见圣女口中发出某种奇怪的音调,收到召唤般,山林深处爬出一条比成年男子腰还粗、长约三丈的巨蟒。 圣女用银质匕首划破手腕,无视躁动的蛇群,將自己的血收集到一个人头大小的陶罐里,再用匕首在里面搅动片刻,將陶罐里的东西放到巨蟒庞大的身躯前,做了一个“请”的恭敬姿態。 巨蟒游动到台下,嚇得周围鶓族人全都闪躲开来。它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將陶罐整个卷到口中,连嚼都不嚼便整个吞下,闭上眼睛,露出擬人化的满足神色。 然后懒洋洋的吐出三条指肚大小的小黑蛇,圣女用自己的血餵养那三条小黑蛇,然后驱使它们爬到台上三个外族人口中。 他们三人有老有少,均被这诡异的一幕嚇得神志不清,疯狂摇动头颅,眼看著挣扎也於事无补,小蛇已经缓缓从他们腿上逐渐爬到胸膛处,下一刻就真的要钻进他们口中。寨子四周突然开始亮出火把,將整座山寨围拢其中。 圣女警惕的望向林子里,抬手欲將所有小蛇都赶向宿主的身体里去,但林子里突然传出夜宵低回清幽的声音。引得那些小蛇转了个方向,往林子里爬去。 台上会下蛊的圣女,眼神一利,再次割破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吸引那些小黑蛇。但这时林子里又传来滚滚白烟,浓烈的腥臭味飘进寨子,不光那些小黑蛇疯狂往浓烟处爬去,甚至连那条巨蟒都有些躁动不安。 眼见著那些用圣女心血培养的小黑蛇要一去不返,她终於狠下心来將台下子民们体內的母蛊引出。 同样的小黑蛇再次从他们口中爬出,那些被蛊虫寄生的鶓族人纷纷痛苦地倒在地上,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 “就是现在!” 远处的宋亭舟他们等的就是母蛊出来,否则这么多条人命今晚必死。 楚辞和蚩羽又点起另外一处药堆,这回那些小黑蛇再不犹豫,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全都疯狂涌入火堆当中。 雪狼当下已经无所畏惧的衝进寨子和巨蟒缠斗起来,他不愧是山犭军的血脉,比寻常的狼体型更大不说,又不惧蛊毒。 其他士兵们围上来,各个手持劲弓,搭上燃著火油的弓箭往巨蟒身上射去。陶十一领头持刀近身与巨蟒搏斗,陶十负责解救那三个被无辜牵连的百姓,顺便带人把地上的鶓族人都捆绑起来。 剩下陶八护在宋亭舟周围,台上的圣女手段诡异,让人不得不防。 与蚩羽同族的圣女走出来与会驱蛇的圣女对峙,脸上满是怒容,两位圣女用鶓语快速交流,哪怕宋亭舟略懂鶓语,也听不分明。 后面的楚辞和蚩羽已经將所有蛊蛇烧死,蚩羽跑过来听到两人对话大受震惊。知道宋亭舟懂一些鶓语,便充作翻译,將实情简单的对宋亭舟翻译了一遍。 宋亭舟眉头越皱越死,“你是说这个叫风佘的圣女是被她们的大祭司要求种蛊的?” 蚩羽也很惊愕,“是的,我听我们寨子的大祭司说过,风佘她们这一支是中蛊最厉害的一支,有的蛊甚至已经培育了好几百年,一代代的传承下来。可我们鶓族会下蛊的族人不光她们一支,大家都遵守著族规,从不轻易下蛊。”他也实在弄不明白风佘她们寨子的大祭司为什么会这样做。 宋亭舟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遂问道:“那她们族的大祭司现在在哪儿?” 不论如何,圣女风佘指使陆闯害死多条人命是事实,甚至有可能在其他村落还有如陆闯这样的“僕人”存在,风佘和那个大祭司今天必须要死。 蚩羽忌惮的看著风佘,问了她一句鶓语。风佘银冠下的眼睛幽幽的望著宋亭舟和围剿上来的士兵,冷笑片刻,突然说了句什么,然后突然在台上蹲下身子,掀开身下的竹板跳了下去。 台子下面居然是空的! 蚩羽快步凑上去,然后恍然大悟的说:“那下面是井,怪不得,我们鶓族各个寨子的井下应该是相互连接的暗河!” 他说完不等反应,竟然直接也跳了下去。 宋亭舟等人飞速围了上去,楚辞见状也要往下跳,若是蚩羽中蛊,他好歹能用毒药压制,再將人带回来交给蚩蝶医治。 怎料蚩蝶拦住了他,著急的连比带说:“你別跳,蚩羽是我们族最厉害的勇士,风佘没有巨蛇帮助是打不过他的!” 他们一支本来就是整个鶓族中武力水平最高的,蚩蝶本身只会解蛊治病,身体柔弱。但蚩羽做为下一任祭祀培养,武力值是他们一脉乃至整个鶓族中的最强者,风佘打不过他。 果然,没超过一盏茶的功夫,蚩羽就將风佘从井口內提了出来。 另一头伤了十几个士兵,巨蛇被砍得伤痕累累,雪狼瞧准机会飞扑上去咬住它七寸不放,士兵们一拥而上。 风佘被蚩羽制住双目泣血,“不要!” “咚”的一声巨响,蛇头被乱刀砍下,血洒染了整片广场,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沾染了一点蛇血。 那巨蛇没了头还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而后才抽搐著渐渐不动了。 这会儿还没到天亮,眾人开始清扫战场,楚辞和蚩蝶安顿伤员。 宋亭舟则持刀走向风佘,问了对方几句关於大祭司的信息,见从她嘴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后,便乾脆利落的了结了她。 原地休整到凌晨天蒙蒙亮,宋亭舟带上风佘鶓寨的所有人赶回府城,他们这些人除了个別老人和孩子外,几乎都被风佘中了蛊。整个寨子里还藏著许多蛇窟与风佘炼製的蛊虫,若不是他们昨晚行事果断,与风佘对上必將损伤更多。 除了楚辞对其中两种蛊虫十分感兴趣,想要留下钻研,其余毒物全被烧死,为了防止有遗漏的地方,整座山寨都被宋亭舟烧了。 家乡被就此毁去,鶓族人敢怒不敢言,他们心里恨死了宋亭舟,可碍於对方人手眾多,並不敢反抗。 宋亭舟並不在乎他们是如何想的,他考虑的是如何让鶓族人融入到禹国人里。 同脾气温和、对人友好的壵族人情况不同,潜默化的使他们心甘情愿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制性给他们安排活干。 不若在城郊附近找个空地给他们盖房、开荒,年轻些的还能去晚儿工坊里上工。 但语言交流目前是最大的问题,看来瑶寨的事只能暂时耽搁起来,书院要先建立。 就这样一路披星戴月,宋亭舟还要在路上琢磨怎么按著这些鶓族人。赶在四月底的时候,才终於回到府城。 数百名鶓族人还在城外被府兵看押,宋亭舟来不及回家,先带人去府衙,吩咐底下的官员开闢出来一块郊外的空地划给这些鶓族人。 北郊的宝秀山就不错,山势平坦,山下修整一番可直接用水泥铺平,先盖一批能最快建好的茅草房给他们居住,后续蚩羽一支的其余鶓族人也要往府城附近搬迁。 西梧府的鶓族人,总人口也没超过五千,是壵、瑶、苗,三族中最少的一个种族,也更好隨时安排。將他们安置在郊外,一来离城中较近,能更顺畅的融入禹国普通百姓。二来宋亭舟也便与观察他们,毕竟还有个心肠歹毒的大祭司还没有下落,但蚩羽从这些鶓族人口中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那个祭祀和孟晚曾经遇到过得怪道士竟有几分相同之处,只是当下还不好说两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府衙內由乔经歷领头,分別將这些鶓族人安顿到附近的百姓家里借居几日,费用由官府承担。 余下的杂事就不用宋亭舟操心了,他近一月没回家,吩咐好诸多公务后,便立即带著楚辞雪狼往家里走。 “晚儿不在家?” “娘你是说有人上门找我,然后晚儿跟著那人去瑶寨了?” 第36章 瑶寨 宋亭舟离开第二天—— 孟晚最近难得空閒些日子,宋亭舟又不在家,在家待著也是无聊,便想带阿砚到周边县城玩玩,还能收收货,看看商站的运营情况。 “乖儿子,和阿爹出门开不开心?”他將阿砚抱到马车上,这会儿虽然雨多,但路上比去年他们来西梧府时的气候凉爽。 可惜常金坐马车晕车,又放心不下自己新开的炸鸡店,最近店里新上了珍罐坊的果汁,放到井水里冰镇半天,下午配上香酥羽膾喝正正好,天气越热生意越火爆。 现在西梧府外来的商贾越来越多,也带来许多当地没有的新鲜玩意,之前宋亭舟在府衙门口买的饺子便是一对北方的老夫妻,跟著做买卖的儿子来到了西梧府。 常金可能是受到了启发,最近一直在研究新菜品。孟晚很是惊喜,也不提醒,由著她自己琢磨。 “阿爹吃介个!”阿砚脱了鞋钻到车厢里就开始翻找好吃的,找到了还不忘给孟晚尝尝。 这个车厢是孟晚前些日子找木匠定製的大车厢,放到盛京来说肯定是逾规的,但在西梧府他夫君最大,没有人不长眼的会觉得他逾规。 在適当权益內总该让自己舒服一点吧? 孟晚心安理得的进了他的大车厢里。车厢內部被储物的木箱围成一个大床铺,他像阿砚一样把鞋子拖到床铺外边,坐在软乎乎的垫子上缓缓躺下,刚好能伸得开胳膊腿,並排躺三个大人没问题。但宋亭舟那样高个子的就要蜷缩一点腿才行。 雪生坐在外面亲自赶车,黄叶跟在孟晚身边上了车,路上孟晚只负责带玩,阿砚的吃喝拉撒都要黄叶来操心。 黄叶做事稳妥,基本又是他带大了阿砚,出门游玩要的是舒心,家里几个小丫鬟年纪太小,就不带了。 黄叶將车厢左右的帘子拉开,两边的风正好穿堂而过,带来一股泛著潮气的湿风。 阿砚扶著充当床头柜的储物箱,好奇的往外面看去,手里还抓了一把没剥壳的桂圆往孟晚嘴里塞,差点没把孟晚给孝死。 “好阿砚,你倒是给阿爹剥剥壳啊!”孟晚將他小手从自己嘴边推开,语气宠溺又无奈。 阿砚不好意思的笑了,给孟晚示范了一下自己努力剥壳的样子,露出整齐的迷你的乳牙,“阿砚剥不动。” 孟晚坐起身子,接过他手里的桂圆,“阿爹给你剥。” 坐在外侧的黄叶默默递上一个精致轻巧的竹编小筐,这是孟晚在壵族人的店铺订的,家里现在一半以上的用具都是竹製品。 孟晚一边接著小框给阿砚剥桂圆,一面看外面的风景,但雪生还没將车驾出胡同,孟晚便见一个年轻女人抱著个只有一岁多的小孩往他家门前走。 “雪生,先等等。”孟晚叫住雪生,“去问问门口那个女人什么来歷。” “夫郎,我也下去看看。”黄叶紧跟著雪生下了车,在雪生栓马绳的时候,先一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正东张西望,犹犹豫豫要不要敲门,见黄叶走过来,忙警惕的抱紧孩子往后闪躲,眼神不安的往热闹的街道上看去。 黄叶年纪小,面相和善,他笑著问道:“你刚才要敲门的这户人家是我主家,你是要找谁吗?” 女人迟疑著说:“这户人家的主人是叫宋亭舟吗?”她说话语调缓慢,带著生疏怪异的音调,像是异族人。 府城里经常有壵族人过来,卖些精巧的手工製品。再说孟晚的珍罐坊也长久和壵族人合作,黄叶倒不觉得奇怪。 只是见面前的女人身上,穿著打扮似乎和壵族人的穿著有细微差別,布料上的刺绣没有壵族精致,但顏色更为鲜艷,很多饰品都是五彩斑斕,以大红和白色为主。 头饰也不相同,壵族多是用绣技精湛的头巾摺叠后覆在头顶,而这个女人则是將长长的头髮都盘到头顶上,再往上面装点上银饰。 除了头上,耳朵上也戴著大大的银耳圈。 黄叶对著她耳朵发了一会儿呆,隨后在对方忐忑不安的视线下回过神来,“你是谁?找宋大人是什么事?” 女人拍了拍怀里因为接连赶路而有些哭闹的孩子,眼神羞怯的说:“我叫兰朵,宋亭舟说我们家遇到麻烦可以来找他。” 黄叶本来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被她这句话误解,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望向路边的马车。 雪生从后面跟上来拉了他一把,“別乱想,我见过这女人。” 他这话是为了让黄叶不要误会,大人不可能背叛夫郎。然而黄叶眼睛瞬间睁大,连雪生哥都见过这女人吗? 黄叶视线悄悄往兰朵怀里的孩子上瞥。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察觉到了黄叶的异样眼光,不知所措的將孩子往怀里带了带。 雪生知道来者身份之后,立即返回车厢旁,隔著车窗对里面的孟晚说:“夫郎,是大人刚来岭南的时候,半路摔伤,救他的那户人家。” “那我过去看看吧,暂时別惊动老夫人了。”孟晚只能捨弃他舒適的大床,让雪生留下来看著阿砚,自己下车去找兰朵交涉。 孟晚穿了身低调的蓝色长衫,头上简单的挽了个髮髻,插上祥云银簪,笑盈盈的走过去对兰朵说:“兰朵姑娘?” 兰朵见了他先是一愣,隨后眼神闪躲,脑袋微微低垂,用缓慢且陌生的腔调小声说:“我是。” “我叫孟晚,是宋亭舟的夫郎,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孟晚正正经经的施礼道谢。 兰朵不好意思的说:“不用客气,宋亭舟给我们留了银子的。” “他与我说过,兰朵,你家里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孟晚心里是很感激她的,毕竟宋亭舟当时受了重伤,人都昏迷了过去,雪生一时半会又没能找到,若不是被人搭救,血腥味很有可能引来野兽。 如此惊险,不管是什么人,抱著什么样的心思,孟晚都心怀谢意。 兰朵眼圈一红,“我家里出了事,想找宋亭舟救我阿爸他们。”她们后来猜到宋亭舟可能是什么大人物,但当时似乎惹恼了对方,如果不是这次实在走投无路,兰朵也不好意思来找宋亭舟。 孟晚见她满脸疲惫,又带著孩子,像是长途跋涉过来的,“不若你们先隨我进去歇歇吧,有事慢慢说。” 兰朵哄著哭闹不休的孩子,也是心疼,“可……可以吗?” 雪生已经重新將马车赶回门房了,孟晚在前面带路,“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定是从远处赶过来的吧,大人还不要紧,孩子的尿布也该换换了。” 一岁多的小孩还不能自主小解,有时能来的及把尿,有时候根本没办法,兰朵的怀里的襁褓已经有些许异味了。 她脸颊腾地一下染上红晕,吶吶的说:“那就打扰了。”她的官话不大熟练,很多词都词不达意,孟晚都是蒙著听的。 常金不在家,孟晚將人带到前院,让黄叶找了间客房,安顿多兰母子俩洗漱一番。又找了阿砚前些年的小衣裳和一身自己没穿过的新衣给她们换,厨房里也备了简单易消化的麵条和蛋羹。 黄叶照顾小孩的经验丰富,抱著兰朵的儿子在怀里餵他吃麵条和蛋羹,阿砚好奇的看著小宝宝。 兰朵也饿得够呛,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碗刚一空,朱顏就接过去帮她添。 她不好意思的看向孟晚,对方並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態度不耐烦或者厌恶,反而一直十分和善的帮助她。 吃著碗里的麵条,她突然就哭出声来,“谢谢你,是我坏。” 孟晚显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哭笑不得的安慰她,“別哭了,你要是不想吃了就说说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兰朵抹抹眼睛,几口將剩下的麵条都吃完,这才徐徐诉说她家发生的事。 瑶族是西梧人口仅次於壵族的少数民族,既不像壵族那样都居住在一起,交流亲密。又不像鶓族一样相互之间从不往来。 瑶族各个小山寨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远,平时过年过节是互通的,其他寨子也有自己的亲人往来。但他们基本都是族內通婚,很少嫁娶禹国百姓,相互之间也算和平。 可从去年开始,瑶族中一个叫风仝寨的寨子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开始攻击周边其他瑶寨,大家猝不及防下,竟然还真被风仝寨攻破了几座寨子。 不过很快,最大的燕林寨就反应了过来,迅速集结其余寨子反抗。 本来这是好事,但两个大寨子动刀动枪,底下的小山寨却遭了殃。 兰朵所在的平沺寨便挨著燕林寨,被燕林寨的瑶长找上了门,总体就一个意思,要么主动加入他们,要么就先把他们寨子灭了再说。 那些大山寨加入就算了,还会在燕林寨的瑶长面前受到礼遇。可平沺寨只是个寨子內仅有两百户人口的小寨子,其他小山寨加入燕林寨的下场就是被当成先锋和炮灰,他们都是知道的啊! 反抗又反抗不过,加入又是个死,平沺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兰朵阿爹建议他们瑶长向县衙求救,结果被拒绝了。 “这是我们瑶族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向禹国人求救?要是禹国官府將那些山寨的人都抓起来该怎么办?” 这是平沺寨瑶长的原话,这位老好人瑶长连自己寨子里的人都快保不住了,还操心那些凶残的同族呢? 孟晚一阵无语。 “我阿爸觉得光在寨子里乾等很危险,就送我和兰山下山来,让我们找宋亭舟帮忙。”兰朵从黄叶手中接过吃饱肚子就开始犯困的儿子兰山,轻轻拍打起来。 孟晚劝兰朵,“他最近刚好不在家,不如你先在我家安顿下来吧,旁边就是客房,你可以先把孩子抱过去休息。” 兰朵摇摇头,“我出来有些日子了,不知道我阿爸他们在寨子里怎么样了,我要回去看看。” 本来她下山后去的是赫山县,但是走到一半突然遇到了一队商人,他们告诉她宋亭舟现在不在赫山县,而是在府城里。还好心的拉她一路,直到在郊外的什么工坊才离开。 兰朵担心她阿爸,是一刻都不想多待的。 孟晚思索片刻,“那这样吧,我隨你去一趟瑶寨附近的县城,在吩咐县衙的人派兵去將你家人救出来。但这样一来,你们暂时就回不到瑶寨去了,我会找地方给你们在府城安家,这样可以吗?” 兰朵感激的不住点头,“可以,只要我阿爸和山虎他们能活下来,去哪里都行!” 孟晚果断的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黑叶县。”正好和他此行的目的相同,就当是还他家的救命之恩了,但愿兰朵的家人能相安无事。 吩咐朱顏他们准备了些尿布、小衣服和藕粉给兰朵,又多备了辆马车给她们母子乘坐,孟晚又带阿砚重新上了马车。 “阿爹,那个小弟弟是谁?”阿砚遥望后面跟著他们的马车,里面虽然没有孟晚乘坐的马车宽大,但也铺了厚厚的垫子,兰朵的儿子兰山躺在里面睡得香甜。 孟晚斜倚在储物的木箱上,顺手掏出块酥饼给阿砚,“是个出生在山寨里的小孩,他叫兰山。” 阿砚自己拿著小筐接著吃酥饼时弄掉的碎渣,不解的问:“那他为什么和他娘要跟著我们?” 孟晚看他吃的香,又掏出一块酥饼来和阿砚一起吃,“因为他们家里出了很危险的事,需要我们帮助。” 阿砚小嘴巴巴不停,“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们?” 孟晚的耐心已经被磨到边缘,他勾起一个无奈又带著点纵容的笑,“问得好儿子,因为她们帮过你爹一个很大的忙,所以我们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稍微帮他们一把。但如果是陌生人要你帮忙,阿砚会帮吗?” 阿砚斩钉截铁地说:“不帮!阿砚只是宝宝!阿砚只会次饭饭!” 一旁坐著打盹的黄叶被他脆生生的调门吵醒,迷迷糊糊的说:“小公子要吃饭?我去给他冲一碗藕粉来。” 第37章 张宝霖 既然正事又多了一件,便不能简单抱著游玩的心思,孟晚走之前又让雪生去苗家叫上了阿寻。 怕黑叶县的知县会阳奉阴违,还从府衙里叫了十来个衙役跟他同去,一来可以护送他们,二来还能充充门面。 黑叶县盛產荔枝,算是西梧府比较富裕的县了。当然,那是在孟晚没去赫山县之前,如今在赫山县面前,其余几个县城都是弟弟。 孟晚这次来,也是想从黑叶县谈上几笔荔枝的买卖。他先从果农这里谈好价格,不必垄断,只需將价格控制在成本之內。在刨除运费、人工、玻璃、材料等费用还有得赚的前提下,抬一抬当地果农的价格。 其他商贾看在他的面子上,被迫提价也会敢怒不敢言,孟晚现在有这份底气在身。 孟晚建的商站因为要运输货物,所以大部分都是建立在城门附近,好方便空出大量空地来装车。 孟晚琢磨著进城定是要先去自己地盘上看看,问问当地管事听没听说附近瑶族內乱的事,没成想擦著黑刚一进城,就被人拦住了车辆。 “你们是什么人?叫车里的人都下来检查!” “夫郎,不对劲。”雪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孟晚掀开车帘一角,见城门內守门的士兵虽然穿著守门兵的服饰,但头上却不伦不类的带著黑底蓝边的帽子,说出的官话也是同兰朵一样带著瑶族话的特殊腔调。 孟晚悄无声息的放下车帘,他们进城后,身后的城门便已经关闭,如今的样子像是瑶族人掌控了县城,这就有些难办了…… “阿爹!”阿砚喊他,好奇的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走了?是到了吗?” 孟晚將食指竖在唇前,“嘘~阿砚,一会儿不要叫我阿爹。” 阿砚眼神灵动的看著他,似乎很是不解,“那阿砚要叫什么?” “叫哥。”孟晚將自己浓黑的头髮全部放下,拿银簪分开上下两层,再將上半层挽成一个年轻样式的髮髻,用银簪固定住。 阿砚迷茫的看著他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哥?” “真聪明。”孟晚摸了摸他滑溜溜的小脸蛋夸讚。又叮嘱黄叶和阿寻几句,留下他俩和阿砚在车上,主动下车去。 他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给领头的衙役使了个眼色,然后从善如流的对守门並说:“不知官爷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余家往日来黑叶县做生意都是无人拦截的。” 衙役们瞬间领悟了孟晚的意思,雪生默默的站在孟晚身后。 像是看出他们一行人不像善茬,守门兵们面色不似刚才一般凶悍了。但口中还是不客气的说:“什么余家,没听说过,你们说清楚要去哪个铺面做生意。” 孟晚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商站,上面掛著“石见驛站”的招旗,“我家有一批货物要运,想去里面谈谈价钱。” “你们不是府城来的吗?怎么跑黑叶县来运送东西?”其中一个守城兵说道。他们一行足有十三四人,和孟晚这边的人数相当。 但城墙的垛口上头却至少有三队弓箭手在轮流巡逻,天色太暗,看不清上面的人穿著打扮,只觉得弓弩不似寻常士兵用的步弓,反倒像是抓捕猎物用的猎弓。 孟晚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语气淡然地解释道:“官爷误会了,我们不是从府城往外运货,而是想从黑叶县往府城运。” 守城兵对这些生意人做买卖的事一窍不通,又见孟晚说话有理有据,不见心慌的样子,挥挥手道:“那你们过去吧。” 孟晚脸上终於泄出一丝笑意,一行人与守城兵们擦肩而过时,孟晚锐利的目光扫过衙役们,示意他们按捺住不许动手。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將马侧的长刀藏好,木著脸跟隨马车往商站的方向走去。 越往街上走,越能发觉出情形不对,还没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街角偶尔有队伍路过巡视,穿的还都是瑶族的服饰。 孟晚重新爬到马车上,先掀开帘子看了阿砚一眼,阿砚躺在里面吃果乾,回他一个软乎乎的笑。 孟晚也轻声对他笑了一下,这才放下帘子看向商站大门,“雪生,你去叫门。”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是,夫……公子。”雪生话说到一半拐了个弯,心里又默默熟悉了一下这个新称呼,后才跳下车辕去叫门。 刚开始门內並无应答,雪生怕耽搁久了被守城兵和巡逻人察觉到异样,又压低声音喊了句,“孟东家,开门!” 里面才传来微弱的回声,“哪个孟?” 雪生回:“府城来的。” 里面的门被打开一个小缝,雪生在黑暗中將自己隨身带的匕首抵在门缝里。 石见驛站里的人却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正小心翼翼的从缝隙中往外瞟,见到半披散头髮的孟晚,瞬间眼冒泪,“东家,你可来了!” 孟晚见他一把年纪看到自己还表现的这么肉麻,眼睛里像冒著星星似是,不免恶寒,搓搓手背低喝一句,“小点声,先放我们进去。” 管事忙將门打开,迎眾人进去。驛站是个两进的大宅子,除了门房外,二进还有一排房间,中间本该是厅堂的地方被打空,留出足以容纳三辆马车並排通过的空地。后院的一排房子则全是库房,门窗宽大,高度也比普通的房屋更高。 驛站的图纸是孟晚自己画的,其他驛站也都是这个户型。 黑叶县的管事姓梁名守真,此人算是孟晚亲信,从琉璃坊被调过来的,只是暂时监管黑叶县的事,调教调教新管事,等年底还会回到琉璃坊,谁知道这么倒霉,才来半月黑叶县就变了天。 这会儿乡下的果子还没开始往上收,驛站里不算太忙,人手也还没招齐,只有二十来个工人,这会儿都挤在后面角落的一间库房里,惶恐不安的从窗户缝隙往街道上看。 黄叶先带兰朵母子俩从二进的房间里找出一间还算乾净整齐的,兰山太小了,一路舟车劳顿急需休息。 阿砚则跟著孟晚好奇的打量周围环境,管事的把眾人领到二进的一间堂屋,算是平时会客的地方。 孟晚坐在上首位置,和平时在家的样子不同,一手撑在桌面上,一手把玩腰间的玉佩,状似桃的双目里坚定的像出鞘的剑,透著摄人的威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阿砚还没见过孟晚这个样子,好奇的看阿爹一眼,再看一眼。 阿寻怕他捣蛋,將他带到一旁小声哄著。 梁管事自孟晚来了便如同有了主心骨,絮絮叨叨的將黑叶县发生的事全说了。 原来早先瑶族人內乱,因为离黑叶县近,是有风声传到县城里来的,但大家都没当一回事。甚至还有閒心看热闹,谁知道打著打著人家就打到了城里来。 黑叶县没有县兵,光靠一百多號衙役和捕快根本无力抵挡。而且这些衙役捕快们平时嚇唬嚇唬老百姓还成,真遇到杀红了眼的瑶族人简直不堪一击。 黑叶县知县被打的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向府衙发出求救的消息,人就直接被囚禁了起来。 “县太爷被抓了,那些瑶族人占领县衙,城里都乱了套,大家谁也不敢出门。”梁管事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 孟晚蹙起英气的眉,唇瓣抿成一条直线,“打从发现瑶族內乱便该警惕起来,竟然打到家门口才知道,这几个县的县令真是安逸惯了,没一个靠谱的。” 宋亭舟去了德庆县办案,还不知道多少时日才能回来。闹到现在这个份上,黑叶县知县难逃一死。瑶族的事,万万不能让其从黑叶县扩大开来,不然宋亭舟也要担责。 他打发了梁管事,让对方先安抚住人心。瑶族人占领县城后只是关关门,应当不会伤害城中百姓,老老实实的待在驛站里,等著事情平息再回家,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孟晚琢磨著这群瑶族人人傻癮大,极有可能是在寨子里杀红了眼,便以为自己能当山大王了,都不用惊动地方总兵,府兵出动便能將他们打回山里。 就怕他们一时上头,轻鬆打下了黑叶县后又去攻占其他地方,那才是麻烦了。自己一定要拖到宋亭舟带府兵前来。 “雪生,你……”孟晚想叫雪生去府城报信,他身形轻盈,脚程又快。但一想他和阿砚留在县城,身边没有个值得信任的高手还不行。 雪生不明所以的看著孟晚,等著他吩咐。 孟晚从椅子上起身,“算了,我若是接连七八天没有音讯,夫君定能察觉到异样带人过来,今日先安顿下来,你夜里警觉一点。” “夫郎放心,我定保护好你和小公子。”雪生平凡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可靠姿態。 孟晚居住的地方已经被黄叶收拾好了,就在兰朵母子的隔壁,里面放了两张木板床拼接起来的大床,被褥是家里带来的已经被黄叶铺好。 这间屋子很大,还分里外两间,靠门的地方也从其余房间搬过来了两张床,分別给黄叶和阿寻住著。 条件有限,眾人擦洗过身子之后,黄叶简单的蒸了锅精米粥,又炒了两盘子青菜,大家糊弄这吃了一顿。 兰朵吃饭时欲言又止,她想对孟晚告辞,带兰山回到平沺寨去。 “你別急,我想办法陪你回瑶寨看看。”孟晚將碗筷放下,顺带拿起帕子给阿砚擦了擦嘴。 “可我们寨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兰朵自然愿意,但她更怕孟晚会因为她而受到什么伤害。 孟晚对著她忐忑不安的脸,安抚一笑,“安心,我既说了要帮你,又怎么会食言呢,一切等有机会进山寨再说。” 后半夜雪生拿著孟晚给他的腰牌出去了一趟,凌晨天还没亮就带回了一个消息。 “夫郎,黑叶县的黄知县果然被关在了地牢里,瑶族人守备不严,当下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雪生摘下脸上蒙著的黑布塞到怀里,回稟孟晚道。 孟晚冷笑,“这次就算瑶族人不杀他,朝廷也会定他的罪。” 若是自己能稳住阵脚等宋亭舟前来救援,黄知县还能保住一条小命,被罢黜是最好的局面。若是局面难以控制,第一个死的就是黄知县,因此他现在绝对是最心急的一个。 “他怎么说?”孟晚这边问著雪生,那头已经嘱咐黄叶赶紧弄点吃的给他,大半夜出去怪耗神的,一会该让雪生吃点东西休息下。 雪生確实有点累了,他坐在孟晚对面的椅子上说:“黄知县说打进县城里来的是白云山风仝寨的人。” 孟晚看著雪生没眨眼,五息之后他难以置信的说:“就这?没了?” 雪生点点头,“黄知县只知道这么多。” “哦,还有,风仝寨的头人名字叫那拓。”雪生又补充了一句。 孟晚嘴角一抽,“他能被抓还真是一点都不冤。”纯纯的大废物。 “別人口中可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孟晚不死心的又问。 雪生带来一个比黄知县智商还奇葩的消息,“我听几个被抓的衙役说,黄知县的小舅子张宝霖现在是风仝寨头人面前的红人。”他们生死未卜,每天连瑶族人说的话也听不懂,见到雪生问自家知县的话还以为有救了,哭爹喊娘的差点將瑶族人引来。 阿砚可能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哼哼唧唧的想哭,孟晚走过去轻拍了两下,喃喃道:“黄知县小舅子?张宝霖?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黄叶提醒他,“夫郎,是不是当时咱们还在赫山县的时候,有人到藕坊闹事,那群人好像就是黑叶县的人。” 孟晚瞬间想了起来,当初张宝霖还被宋亭舟关了小半年,黄知县赔著笑脸找来也没用,最后还是等刑期满了才被放走的。 他倚在床边看雪生端著碗小声吃麵,推断道:“那种小混混竟然和瑶族人搅合在了一起?这次黑叶县被攻破该不会是他和瑶族人里应外合吧?” 黄叶才做的麵条,里头还臥了两个荷包蛋,雪生一口一个蛋,肚子里有了底子。他否决了孟晚的话,“不是,黑叶县的衙役说,是县城被风仝寨的人占领后,张宝霖才扒上那拓的。” 第38章 买粮 张宝霖的事给了孟晚一个新奇的思路,对方一个小混混关键时刻竟然能抱上风仝寨的大腿,那他若是能在其中搅和搅和不是更加容易? 黄叶麵条下的多,他也跟著吃了一碗。雪生回房间补觉,他便坐在阿砚床边发呆。 早知道就不在家偷懒了,也和宋亭舟去德庆县玩多好。 想想他又笑了,算了……他要是不来,等事態严重候,宋亭舟处理起来会更麻烦,这样好歹能帮上些忙。 “阿爹~”床上的阿砚哼哼唧唧的睁开眼睛。 孟晚探下身子亲了口他带著奶香味的脸颊,“起来了大宝,要不要嘘嘘?” 阿砚上半身穿著绸缎缝製的斜襟绑带上衣,下半身光著小屁股,他散著半长不短的头髮从被子里坐起来,懵懵的看著孟晚,“哥……哥?” 听到动静拿著尿桶和水盆进来的黄叶扑哧一声笑了,“小公子快起来,你阿寻哥哥还在厨房等著你一起吃饭呢。” 黄叶帮阿砚换了身乾净的新衣,又带著他刷牙洗漱后去厨房吃饭。驛站里没有正经的厨房,只是角落处搭了个草棚,几人糊弄著吃了顿早餐。 可他们只带了一布袋的米和面,路上还吃了一些,后面可还有二十来號驛站工人在的,就是他们吃的再少,这些米麵也仅够大家吃个三四天。 “黄叶,煮两锅稀粥吧,叫后面的人都过来喝一碗,我去外面想想办法。”孟晚將米分出来给工人们,面放到自己臥室里以备不时之需,什么时候都不要考验人性,若是他们真的饿出个好歹,驛站里肯定是要流血的。 等黄叶煮完粥,孟晚抱著阿砚和阿寻走在前面,雪生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这种时候他儿子交给谁他都不放心,自己贴身走哪儿带哪儿。 他们推开驛站的大门出去,清早天空雾气蒙蒙,站一会儿衣服上便开始泛起潮意,像是下了场小雨一般。 驛站外面的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踮著脚尖往南跑。 “我们也过去看看。”孟晚当机立断的说。 人在生存艰难的时候哪怕衣不蔽体也能活下来,面子远没有生命重要,但唯独不可缺少的便是食物和水。那些人聚集之处八成是个粮店。 小城市的店铺之类就像肉摊子,大家基本上都开在一处,不是为了竞爭生意,而是方便买肉买粮的人往一块跑。从前常金带孟晚赶北方的集市时也是这样。 他们跟著零星敢出门的人往前走,果然找到两家对著开的粮店,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少部分是真的没有粮食被迫奓著胆子出门的,大部分是怕被困的时间长,未雨绸繆跑来屯粮。 现在时间太早了,等一会儿更多人反应过来,粮店门口恐怕会更加热闹。 “雪生你去,买上六斗米来,我们买完就走。”孟晚递给雪生一个钱袋子。 雪生接过钱袋,一入手坠的他手发沉,讶异的看了孟晚一眼后他並未多问,转身挤进了粮店里。 片刻后,雪生拎著钱袋子出来,手中並无粮食,他面上罕见的带了丝恼怒,“夫郎,粮店掌柜刚开始说精米二十文,糙米十四文。见买的人多,又突然说要等他们东家起床在议价,暂且不卖。” 平常的时候糙米也就只需四文一斤,这会儿大家都是按斗买,別看涨到十四文看似很便宜,买上两斗就比正常价格多出上百文。 孟晚早有预料粮店会涨价,也多给雪生备了钱,没想到就这样粮店的东家竟然还不满足。 他嘆了口气,不太意外这个结果,“走吧。” “孟……哥,那我们要再打听打听其他粮店吗?”阿寻好奇的问。 孟晚头都没回,“不看了,我们去找处酒楼买粮。” 阿寻转念一想,“咦?也是啊,酒楼应该也会多备粮食,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卖。” 孟晚眼睛在街边巡视,“酒楼和粮店不同,拉的的回头客,人情大过买卖,他要是敢学粮店涨价,等日后黑叶县平安无事了,他这间酒楼也开不下去了。” 正说著,前面就出现了一座两层高的酒楼,孟晚领著雪生他们上前。 门是半掩著的,一推就开,大厅里的长条板凳还倒放在桌上没拿下来。两个打杂的店小二和一个厨子,各自在厨房摸了把菜刀,心惊胆战的对著门。 孟晚温和一笑,“小二,点菜。” 店小二见他们不是瑶族的人,出行还带著孩子,紧绷的心神瞬间鬆懈了下来,“几位,外头都乱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有心思下馆子呢?” 雪生自顾自的搬了条凳子下来让孟晚坐下,孟晚坐下后云淡风轻的说:“民以食为天,万一那些瑶族人要在城中胡乱杀人,也要做个饱死鬼吧?” “这……”店小二看看厨子,“刘哥,要不您给做一桌?” 厨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做就做,小哥儿说的也对,城也出不了,家又回不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咱们也都没吃饭呢,哥仨也吃点喝点,想吃什么什么和哥说!” “我想吃八宝酿鹅!” “刘哥我吃蒸肉!” 他们不易见荤腥,自然都想吃肉。 孟晚跟著店小二点了这两道菜,又点了两份肉饼,其中一个小二到后厨给刘哥打下手去了,剩下这个秉承服务行业精神,还给孟晚他们一行人泡了两壶茶水。 “小哥儿,你可知道瑶族人到底是哪天打进城的?”孟晚给他塞了把铜板,邀他坐下一起喝茶聊天,不管什么时候,钱都是好东西。 小二推脱两句,不好意思的坐下了,“小哥儿还真算是问对人了,瑶族人打进城就在前天,当天我们店里声音爆棚,那群山民手持长矛就杀了进来,嚇得客人们四散而逃。” “前天啊。”孟晚手点桌面。 驛站的黄管事和他说驛站是昨天才知道知道出事的,之前忙於在站內培训工人,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就是说这帮瑶族人虽然来势汹汹,但並没有对县城的百姓造成什么伤害,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接下来小二说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闯进我们店里后倒是没有喊打喊杀,只是將客人都赶走后大吃了一顿。不光我们酒楼,其余酒楼、小摊贩、甚至早点铺子都是如此,吃完嘴巴一抹就走了。” 赔些菜钱东家虽然心疼,但他更怕没了命,等人走后赶紧就跑了。酒楼里除了东家外,掌柜的和几个厨子在城中都有宅子,再不济还有几个店小二寄住到亲戚家里了。就剩他们三个家住在附近村庄回不去,只能守在铺子里担惊受怕。 了解了个大概,孟晚又问道:“那个张宝霖又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从后头端上来一盘水煮生,逗弄著抓了一把放到阿砚面前,被雪生,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您还知道张宝霖啊?那就是我们黑叶县的大流氓!” 店小二忿忿不平的说:“在城里招猫逗狗,连老人孩子都欺负,来我们店里吃饭,十回里有八回都不给钱!” 孟晚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惊讶,“呦,怎么还知道掏两回饭钱呢?” 店小二往嘴里扔了两个生,满脸不屑,“我们东家又不是好惹的,他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我们东家也和县太爷沾亲带故,若他一味白吃,我们东家能去县太爷家里要钱。” 闻言孟晚眉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看来这个张宝霖確实有几分小聪明,还知道擦著人家底线行事,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怪不得能凑到风仝寨头人身边。 他又向店小二问了几句,菜也陆续上桌。两个小二和厨师坐了一桌,上头三四样肉菜和一大盆精米饭,大早上吃著也不嫌油腻,三人满口喷香。 孟晚他们早上刚吃过了饭,都不算太饿,只有阿砚因为刚睡醒没胃口,在驛站时吃得较少。雪生又陪他慢慢啃著肉饼。 人家一大早就接待了他们,忙活了一早上好不容易吃上饭,孟晚无意打扰,只等他们快吃完的时候再说买米麵的事。 “小二!要死了,大白天关哪门子的门?”客栈外传来一道张扬的声音。 这个时候还敢在街上大喊大叫的,不是瑶族人,就是风仝寨的狗腿子。 孟晚他们乾脆利落的起身躲到了厨房里,还没忘將阿砚和雪生的碗筷拿走,菜也端的七七八八。 店小二以为他们是害怕瑶族人闯进来,但一想来人,觉得比瑶族人好不了多少,配合的把剩下的两道菜端到他们自己桌上。 “吱呀”一声,酒楼大门被店小二从里面打开,迎进来一个穿著靛蓝色瑶族对襟上衣和长裤的男人。 瑶族人的服饰本来是淳朴热烈的,被这个男人穿在身上只觉得不伦不类,气质猥琐。他进来后目光在酒楼厅堂里扫了一遍,嘴角撇著,不是自然而然的放鬆,倒像是刻意抿出一条纹路,带著点算计似的。 “呦呦呦,你们东家才几日没来,养出你们几个內贼来了?” 店小二忙解释,“张爷,小的们这是,这是……”他也不知道怎么编,刚才豪气的点菜是一回事,真被人抓到把柄捅到东家那里又是一回事。 张宝霖没理他,从盘子里捏了块鹅肉,大清早他也吃不进去,不顾另外三人可惜的目光,嫌恶的扔到了地上,“今天晚上那拓大王要来你们店里吃饭,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招待。” 他话说一半,语锋陡然锐利起来,“但若是敢耍什么招,你们家住哪村我也是一清二楚,到时候可別给脸不要脸!” “是是,张爷您放心,小的们肯定好好招待。” 酒楼里的厨师还好,两个店小二平时没少在张宝霖这里受气,但没办法,人家之前是小太爷小舅子,如今又是瑶族头人面前的大红人,除了赔笑,那他没有半点法子。 张宝霖十分享受旁人恭维他的模样,脸上带著不屑的嗤笑了一声。霸道囂张的来,最后又慢慢悠悠的踏步离开。 他走后孟晚等人才从厨房里出来。 小二不好意思的说:“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天亮了,店里隨时会来瑶族人,小的们不好再多留几位了。” 孟晚原本的目的就不是过来吃饭,他指指厨房的方向,“几位大哥,我见厨房里好像备著多余的米麵,能不能均给我们一些?” 店小二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突然说要买粮食,买粮食不应该去粮店吗? 厨师在一旁出声,“公子,要是平时你买了也就买了。刚才你也听到了,瑶族人晚上要来吃饭,厨房里备著那些,今天晚上都不知道够不够用,一会我们也要去粮店採买。再说过一会儿估计我们掌柜和东家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仨说话也就不好使了。” 孟晚脑子转的飞快,他双倍付了菜钱放到柜檯上,“大哥说的我懂,我也没有要为难你们的意思,只是你们若是去粮店买粮,能不能將我也带过去?就说咱们是一块的。” 三人相互望望,“这倒是没什么……” “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吧!”孟晚趁热打铁的说。 稀里糊涂的和孟晚一起来到粮店,这功夫两家粮店里已经堆满了人。大多数人都因为买不到粮在门口满脸愁绪的徘徊,就算有小部分人咬著牙买上小半袋糙米出来,脸色也不算好看。 “怎么这么多人啊?咱们进去还能买得到粮吗?”酒楼小二踌躇不定。 孟晚留下雪生等人看顾阿砚,自己走到店小二前头,扬著声儿道:“都让让,我们匯翠楼要买精米了。” 粮店老板在店铺里听见眼前一亮,来往都是买糙米的,精米可是头一遭啊!他定要大赚一笔! “客官快这边请,咱们店里的精米可都是从临安府运过来的,您尝尝这米,闻闻这米香。” 孟晚装模作样的抓了一把米,捻了一粒放到嘴巴里,“嗯,不错,怎么卖的?” 粮店老板眼睛眯成一条窄缝,手指一撮,扬起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 孟晚歪头,明知故问的说:“八文钱一斤?倒也算公道。” 粮店老板笑意微收,“小哥儿看错了,不是八文,而是八百文。” “什么?这么贵,你怎么不直接从我兜里抢钱!”孟晚激愤的说。 粮店老板彻底没了笑脸,“咱们城里如今是什么光景小哥儿也看到了,八百文也就是现在,谁知道明天我还会不会涨,小哥儿若是不买,自然有旁人来买。” 见他不再装了,孟晚也冷笑一声,“呵,掌柜的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匯翠楼为何大清早过来买粮吧。” 粮店掌柜背过身去,“谁不是大清早来的,我管你们匯翠楼为何。” 孟晚不咸不淡的说:“晚上风仝寨的头人可是要带人来我们酒楼吃饭,我们这才早早过来买粮,你不卖不要紧,我们可以去对面粮店去买,只是等那拓大王来楼里吃饭,可就不保证我会不会说些什么了。” 他说完脚步原地一扭,只走出一步,身后就传来粮店老板堆著笑的呼声,“小哥儿,欸,等等別走,咱们有事好说啊!” 第39章 那拓 “谈谈?好啊,八文钱一斤。” “小哥儿,再商量商量,好歹让叔赚上一些,二百文怎么样?” “八文。” “你们匯翠楼的东家也不是差钱的,一百文,一百文如?” “八文。” “小哥儿你!” “十文。” “哎呦,真是要了人老命了,二十文,二十文成不成?”粮店老板想硬气的说一句二十文还不行我不卖了,让什么那拓找我来! 但终究没胆子將这番话说出来。 孟晚没有什么买到便宜货的明媚心態,要不是为了安抚人心,二十文他还嫌贵呢。 店小二跟在他身后不在状態,人由他和粮店老板你来我往,都看呆了。匯翠楼后赶来的掌柜的看出苗头也不吱声,安安静静的看孟晚砍价,砍完了麻溜上前付帐。 最后米店的几个伙计用推车推到酒楼里六百斤的精米,孟晚等人走后同匯翠楼掌柜交了底,说自己是石见驛站的人,给了米钱,分了二百斤米叫雪生扛回驛站去。 这些米被雪生直接扛到厨房,沉甸甸的往地上一放,“砰”地一声砸起一地米灰。却无人嫌弃,只觉得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了地。 孟晚提了个大篮筐,“我在匯翠楼打包了一些肉菜,不算多,你们一人沾口荤腥也够了。中午蒸乾饭,在炒上几个菜。大家不必恐慌,粮食管够,安心在驛站里守上几天,等事情一了,下月结工钱的时候每人多发上五百文。” 他话语里带著令人信服的力道,再加上摆在眾人面前的精米,惶惶不安的工人们终於安下了心。他们交头接耳,眼神里的焦虑慢慢消散,有会做饭的已经自发忙活了起来。 孟晚放雪生回去好好休息,雪生的武力值是他敢在县城游走的底气,他和阿砚走到哪里雪生都要跟著,晚上没准会有其他变动,白天大家儘量都养精蓄锐的好。 入夜,孟晚估摸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让雪生抱上阿砚,带著医者阿寻,四人往白日去过的匯翠楼走去。 街道上一片寂静,酒楼外掛著灯笼,照应著一楼二楼灯火通明的生意。 放往常匯翠楼的东家看到这般情景,定是要笑的嘴都合不拢,现在却连面都不敢露,只把管事的推出来担待。 不光因为他一分钱都挣不来,还要倒搭钱。更主要的是,匯翠楼这会儿楼上楼下吃饭的客人都是瑶族人,攻下黑叶县的风仝寨头人正坐在大堂里和兄弟们喝酒吃肉。 就算他来了,也要点头哈腰的伺候著,还不如在家躲著,祈祷朝廷的兵马赶快將这群野蛮人打回山里。 东家不来,匯翠楼掌柜苦哈哈的在柜檯后擦桌子,目不转睛的盯著手里的抹布,好像那不是块抹布,而是一根金灿灿的金条。 “掌柜的,吃饭。”孟晚再次踏进门,说出和上午一样的话来。 本来热热闹闹的大堂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那些畅快喝酒,狼吞虎咽的往嘴巴里塞菜的瑶族人扭头看过来的时候都有些没回过神。 倒不是孟晚相貌绝伦到惊呆所有人,而是匯翠楼里起码聚集了三四百个瑶族人,无一不是汉子,放平常都已经很能唬人了。现在满城的人都龟缩在家里不敢露面,这么个小哥儿竟然敢带著孩子过来下馆子?怎能不令人侧目? 早上接待过孟晚的两个小二正在忙活著上菜,见形势不对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 孟晚淡定的走到柜檯处,假装不认识上午才见过面的掌柜一样,“掌柜的,楼上可有雅间?” 掌柜的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抹布,“没……並无,楼下楼上都坐满了客人。” 他用眼神暗示孟晚看看坐在大堂吃饭的都是什么人。 孟晚就像是看不懂人眼色的木头,被拒绝后仍然执著的问:“那不知楼上的贵客能不能跟我拼个桌?” “你是什么人?” 楼下不同寻常的安静到底是被楼上的人察觉,几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木製楼梯上走了下来。 为首一人身材健硕,穿著蓝黑色无袖对襟上衣,下面则是深蓝色的长裤和鞣製过的皮靴。 腰间精瘦,臂膀上是鼓鼓囊囊的肌肉,再往上是一张充满野性的脸。线条硬朗,眉峰鼓起,唇色极深,眼神似狼。 毫无疑问,他就是风仝寨的头人那拓,一个看上去相当阳刚硬朗的年轻男人。 他和其他几个寨子里同样高大的头人走到大堂后,才能看到后面跟著的张宝霖,他狗腿子做的非常敬业,追上那拓后第一个跑到前面,耀武扬威,“怎么回事……你……你……你是!”他哆嗦手指著眾人目光所向的孟晚。 曾经在赫山县被一群女娘小哥儿暴打的经歷突然又涌入脑海,叫董懂当著眾人面一巴掌接一巴掌羞耻感令他气血上涌,一瞬间脸红的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 在他即將开口道出孟晚身份的瞬间,孟晚突然后知后觉的说了句,“啊,这里的瑶族人这么多啊?” 这句寻常的话,落在有些小聪明的张宝霖心里像是被惊雷劈了一样。 刨除留守在风仝寨的人,当下这几百个瑶族人,算多吗? 哪怕將所有的瑶族人都匯聚到一起,也超不过一万,还是算上老弱病残的情况下,真正的战斗力只有几千而已。 別说上报给地方总兵,就是府兵都能將这群瑶族人赶走,现在他们只是占了个突袭的先机,消息还没能传到府城而已。 张宝霖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他见过那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虽然当时对方还不是西梧知府,但手段和威望已经传遍西梧府各个城镇。 若是等对方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的夫郎在黑叶县出了事…… 张宝霖头皮发麻,他是可以报了仇折磨这位孟夫郎,但他全家老小不会全被拉去砍头吧? 他只思考一秒就有了答案——会。 赫山县菜市口的血几年都没被雨水冲刷乾净,他的血又將会重新撒染西梧府的菜市口。 那拓见他话说到一半脸色就开始变来变去,疑惑的问:“你认识这个人?”他也会禹国官话,只是水平比兰朵强不了多少。 张宝霖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会被宋亭舟砍头还是五马分尸,他姐姐、姐夫收尸的时候能拼起来几块,老张家的祖坟他死后还能不能进。 听到那拓的问话,他红著眼圈,艰难的说:“不……认……识。”说完张宝霖整个人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如同没长脚的怨鬼一样又悄咪咪的飘到了这群高大汉子的身后。 孟晚眸中带笑,雪生也放下了一丝戒备。 那拓看著孟晚和他怀里的孩子,眉头拧的死死的,“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回家去。” 孟晚笑得意味深长,“大王不必生气,我只是救了个瑶族的女人,听她说了一些燕林寨的事情,想问问大王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燕林寨是风仝寨最大的敌人,他说完后不说那拓,他身后的几个头人都躁动了起来,只可惜他们说的话孟晚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那拓生硬的说:“不要叫我大王,你救得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山寨的女人。” “平沺寨,兰朵。”孟晚果断的说。 “她说燕林寨现在四处强行合併周边的小寨子,想要和您分庭抗爭。” 燕林寨和风仝寨不合是所有瑶族人都知道的事,算不得什么秘密。那拓听完疑惑的问:“分庭抗爭是什么意思?” 孟晚面不改色的说:“他们说你们风仝寨的人不堪一……一个厉害的都没有,他们燕林寨的蚂蚁都能踩死你们这边的头人。” “?” “!!!” 那拓身后的头人们脸色一变,各个口吐瑶语,语速飆的飞快,神情激愤,看起来骂的很脏。 半真半假的谎话听起来才最能迷惑人,也最难分辨,別说那拓他们,就是偷听的张宝霖也信了。 那拓还残存半分理智,“將那个平沺寨的女人带过来见我。” “我不能那么做,因为她救过我的家人。” 孟晚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得像是没波澜的水。他眼睛微微上挑,哪怕是身处劣势,姿態也不卑不亢。 那拓看向孟晚的目光中带著审视,显然他有些怀疑起孟晚的话了。 张宝霖暗暗著急,生怕那拓一个不顺心把孟晚给砍了。 “我虽然不能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我想平沺寨的人处境如此不妙,应当是不愿意归顺燕林寨的。” 在场的头人都是和那拓交好的,换言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燕林寨。听孟晚说完这句话,大多数人都十分不屑,“他们燕林寨那边的小寨子,关我们这边什么事?” 孟晚反问他们,“各位难道不是一个一个的小寨子匯聚成如今规模这么大的吗?” 那拓不懂他拐弯抹角的话,顺著孟晚的思路又觉得脑子灵光一闪,他直白的问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宝霖小声说:“他的意思是让你们去拉拢那些被燕林寨逼迫的小寨子们,好壮大自己的势力。” 那拓脑子里的那点灵光突然越照越亮,他看了看张宝霖,又看了看孟晚,“你和我们上楼去吃。” 孟晚从善如流的答应下来,从雪生怀里接过雪生自己抱上楼,留下匯翠楼的小二和掌柜面面相覷。 那拓见孟晚怀里的精致可爱的阿砚总是偷偷望著自己,语气生硬的问:“这是你的孩子?” 不等孟晚说话,阿砚飞速摇头道:“不不,介个是阿砚的哥哥。” 雪生嘴角一抽,孟晚也险些没装得下去,他都快忘了那天的叮嘱了,没想到他儿子还记得。 不过也好,这样没准更方便行事,毕竟弟弟远比亲儿子要不好拿捏。 一进入包厢,那拓便开门见山的说,“你和我们的军师一样聪明,我想请你帮助我们攻打燕林寨,风仝寨会送你大量的皮和银子。” 只要是西梧府的官员或生意人,没有谁不知道孟晚的名声,张宝霖自然也从梁知县那里听说过。 哪怕嘴上再不想承认对方有多本事,说著他靠夫君的势力才撑起来那么大摊子,但心里没人不会承认孟晚的聪慧。这会儿在对方面前被那拓称为“军师”,张宝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 孟晚废了半天的劲儿,等得就是那拓这句话,可顺势应下后就会知道,如张宝霖这般对瑶族人溜须拍马,他们是不会真正服气的。 看似他们让张宝霖跟在身边,可更像是对黑叶县不熟悉,找一个临时的翻译和差遣罢了。 孟晚要的可不是这种角色,他要使这群瑶族人把他当真正尊敬的智者,对他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要极为信服。 “西梧府大大小小的瑶寨其实是同一个大的山寨,因战乱、灾荒等原因迁徙到岭南后,才分散开来。” “风仝寨和燕林寨便是其中最大、也是人口最多的两个山寨。两个寨子之间虽然南北分立,也相互通婚,一直关係友好……” 孟晚自从在壵寨波折了一番回家后,就详细看了关於壵、瑶、鶓三个寨子的地方志,甚至也同宋亭舟一样学了些三寨的语言,刚巧,瑶语因为和岭南一代的白话特別像,他学的比其他两族语言更加顺利。 把从书里看的总结了一番,试探著对那拓一行人说了之后,孟晚边说边仔细观察这群人的面部反应。 说到其他的事情时,他们並没有什么明显的面部变化。只有提到相互通婚时,几人神色各异,有气愤、有羞恼、有怨懟、有难堪。 哦,原来是联姻没联明白搞出的血案! 孟晚即刻领悟。 那拓的眼神也不平静,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孟晚双目微眯,嘴角收敛,他正色道:“我可以帮你们打败燕林寨,让他们对你们……像狗一样听话,想揉就揉两下,想踢开也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他本来想说什么俯首称臣、唯命是从,但考虑到这群人听不大懂,乾脆换了个他们更容易接受的说辞。 几个头人果然面露动容,虽然不是完全信任孟晚,但那拓等人还是想听听孟晚能说出什么,“我们可以怎么做?” 第40章 阿木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孟晚高深莫测的说完,突然好奇的问道:“你们是怎么想到攻打黑叶县的?” 几个人高马大的头人相互看看,其中有一个皮肤最黑的汉子站了出来,“是我提议的。”他是附属於风仝寨的一个寨子头领,名叫雷保。 孟晚围著他转了一圈,把人看的都快脸红了,他稀奇的说:“理由呢?” 雷保被问的有些懵,“什么理由?” 孟晚无奈的说:“当然是攻打黑叶县的理由。” “我们听说燕林寨的人要来打黑叶县,我们肯定不能让他们先来啊,我们就先下手了。”雷保颇有些洋洋得意。 听到这个理由,孟晚先是有些无语,但不可避免的心头一松。不是有意为之就好,说明这些瑶族人只是一时上头,並非恶意攻城。 也难怪,他们只是在城里吃吃喝喝,连最重要的粮铺都不知道抢。 这群傻大个,名也占了,坏事也没做什么,就图气燕林寨一回? 孟晚扶额,“那你们知道攻打县城之后的后果吗?” 雷保心虚的看了眼那拓,“什么后果?这破县城也就那样,打了之后也不知道该做啥。” 那拓倒是比雷保他们几个和靠谱些,他对孟晚说:“我们进城后没伤过禹国人,抓那个官员也是因为他辱骂我们瑶族人。” 孟晚暗道:若不是看你们行事还算有底线,没有闯到百姓家里胡作非为,自己早就想方设法出城回府城让宋亭舟直接將你们端了。 “你们霸占县城,囚禁朝廷命官,不管伤没伤人都触犯了禹国律法,不光你们自己,还会连累寨子里的人。”见他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孟晚便改换了对策,与他们说起实情来。 岭南人口本就不如中原各地,这些瑶族人既然没有伤害人命,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拓捏紧拳头,“我们瑶寨的汉子都是擅长射猎的好儿郎,我们不怕禹国的朝廷。” “对!我们不怕他们!” “儘管让他们来打我们!” 他身边其他首领也开始叫囂。 孟晚简直气笑,西梧府离边境的钦州极近,若是瑶族人將事情闹大,传到朝廷的耳里,来的就不是宋亭舟的府兵,而是钦州的边防兵。 他们还真以为侥倖攻下了黑叶县,囚禁了个七老八十的县令,便能傲视禹国那些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边防兵了? 好笑归好笑,但这话他不能就这样直白的对那拓说出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人受不得激,刺激两句什么混事都能做的出来。 他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西梧府府兵两千,西南总兵麾下士兵三万,钦州边防大军十万。”当数字超过普通人的认知,他们就会產生距离他们很遥远的错觉。 无知者无畏。 当这串恐怖的数字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自己都会发觉自己的浅薄愚昧是多么可笑。 果然,他这话说出口,刚才还豪情壮志的几个人,瞬间像是被戳破的胆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孟晚总觉著他们像是一群被骂了的大狗狗。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但你们都是很好的勇士,没有欺负普通百姓,这件事暂时没有扩大,现在撤出去还不晚。” 包括那拓在內的几个头人眼睛里燃起来亮光,那拓还算是里面心眼多一点的。 他狐疑的看著孟晚,觉得对方是在誆他们。 孟晚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们吃好了吗?吃好了我带你们去看一场好戏。” 虽然不明就里,但总觉得面前这个小哥儿说起话来莫名令他们信服,几个头人还是跟隨孟晚出了匯翠楼,直奔白日孟晚去过的粮店。 还不是粮店正门的大街,而是一旁的小巷子里。 孟晚觉得这样看不过癮,瞄了瞄旁边一户人家的房顶,“雪生,我想上墙。” 雪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艰难的说道:“那我背您上去。” 片刻后孟晚趴到了房顶上,旁边还有那拓和另外几个头人。雪生抱著阿砚,带著阿寻,像是个拖家带口的妈妈,从小巷子里等他们。 那拓不解的拧死眉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待著?” 他嗓门没收住,惹得他们身下这家突然亮起了油灯。 “谁!” “哪儿有声音啊,快睡。” “天天在家憋著,睡不著。” “也不知道这群瑶族人什么时候才走,唉……” 孟晚对著那拓几人在唇边竖了根中指,用气音小声说道:“小点声。” 幸好现在天气不冷,他们在房顶趴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中梢,那拓几人头脑清醒过来,他们竟然在陪一个来歷不明的外族小哥儿胡闹时。 这时,街道上竟然驶过来四五辆马车来。不,也不算是马车,只是往马匹后面套了个板车,其上没有车厢。 “是咱们的马!”雷保惊呼。 幸亏那些马车离他们距离还远,並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孟晚不得不再次冷声提醒,“別再说话了,一会儿你们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几人都是满肚子的疑问,可都能看出来这事还真和他们有关,便老老实实的静观其变起来。 “老头子,你听到没有?真有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快点睡觉!” “……好,好。” 老两口的声音渐渐微弱,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的颤抖。 孟晚分出一丝心神听完他们的对话,確定这家人不会出来打扰后,就专心致志的看著越来越近的马车。 隨著马车靠近,能看见赶车的几个人,都是穿著蓝黑色瑶族服饰的瑶族人。 转身看那拓他们困惑的样子,孟晚轻声道:“你们认识他的吧,鼓楼寨头人阿木。我早上去卖粮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毕竟一群抢粮食的百姓中,出来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瑶族人,还是挺打眼的。 孟晚和粮店老板砍价的时候,背地里让雪生偷偷跟上对方,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猫腻。再加上从雷保口中知道了关於他们攻打黑叶县的原因,所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们听说燕林寨的人要攻打黑叶县,是不是就是阿木告诉你们的?” 雷保面色惊讶,也学著他的样子小声说:“你怎么知道的?” 孟晚但笑不语,趴在房顶上能清晰的听到底下人用瑶族语言说话。 “阿木哥,咱们真的要这么干啊?” “车都拉来了,没办法反悔了。” “可是那拓不让我们抢城里人东西。” 阿木听著同伴们不赞成的话,回过头去呵斥,“他在酒楼里喝酒吃肉,又没带上我们鼓楼寨的人,只要你们不说,他是不会知道的。” 能听得出来,他语气中带著对那拓的不满。 拉车的都是鼓楼斋的人,自然听他这个头人的话,见他恼怒,当即都不再反对,几人將马车扔到粮店门口,先往白日孟晚买过粮的那家粮店走去。 那拓看到这里,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手臂略微发力就要起身…… “別去,你若是信我,就再等一小会儿。”孟晚劝阻他道。 那拓捏紧拳头,结实的臂膀上青筋浮现,可见是在隱忍不发,听了孟晚的话后,最终还是鬆开拳头按捺住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著阿木带著人破开门闯进粮店后面的院子里,才五个人愣是弄出来五十个人的气势,將粮店里的人嚇得不轻。像老鼠一样躲在最角落的柴房,任由阿木他们把库房里的粮食都搬走,一声都不敢吭。 直到瑶族人搬完了粮食快走的时候才弱弱的问:“大……各位大爷,你们好歹报个名號,。不然明天我怎么和东家交代啊。” 阿木没有回头,粮店伙计还以为他不会说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了句,“风仝寨,那拓。” “***!”那拓再也忍不住,和另几个头人从房顶上跳下去,对著阿木几人就是一顿暴揍。 孟晚也算是见识了这群头人揍人的狠劲儿了,趴在房顶上看的津津有味。 “夫郎,要不要我背你下来?”雪生见他们已经暴露,便跑过来问孟晚。 “不用,你抱好阿砚,我自己能下去。”孟晚从房顶上半坐起来,小心翼翼的往墙头上挪,然后从两米高的墙头上直接跳了下来。 阿砚满眼星星的看著他笨拙的样子,很给面子的惊呼,“哇!哥哥腻害!” 孟晚拍拍袍子,“一般般吧!” 那拓几人气坏了,下手一点也没留情,鼓楼寨的人被打的连连哀嚎。 “別把阿木给打死了,留他还有用!”孟晚忙道。 那拓从滔天的怒意中找回了一分理智,他提起满脸是血的阿木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木没有那拓高大,被他拎在手上就像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的哑著嗓子回道:“我不这样做不行。” 那拓冷笑,“什么意思?就因为今天吃酒没叫你?可酒楼安排不下这么多兄弟,阿虎他们今天也没来,等著明晚的那一顿。” 孟晚被他简单的脑迴路逗笑了,“哪儿有那么简单,恐怕其中还有別的內情吧,阿木?” 阿木深深的看了那拓一眼,又把视线扭到孟晚身上,“你是什么人?那拓的情人?” 孟晚笑意一僵,该死的阿木,还不如让那拓他们接著揍两顿,什么都招了。 那拓这会儿难得脑子灵光,他不满的把阿木甩到地上,“现在是我在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阿木躺在地上,旁边是他们鼓楼寨的族人,他们是被他誆骗出来的。 懊悔感和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愧疚几乎將他淹没到窒息,他急急的喘了两口气,开口时带著明显的抖声,“我没有背叛,但是春妹和孩子们都在燕林寨,他们要我这么做,不然就要杀掉她们!” “春妹怎么会带著孩子回燕林寨?”雷保问。 风仝寨和燕林寨做为西梧府一带人数最多的瑶族大寨,相互联姻是很频繁的事。鼓楼寨做为风仝寨周边的山寨,也有许多人同燕林寨联姻,阿木的妻子春妹就是燕林寨的人。 两个寨子闹翻之后,嫁到风仝寨的女人或者男人便都不与燕林寨联繫了。 “春妹的阿爸托人带信,说他快病的不行了,想见见春妹和孩子们,我就偷偷……偷偷把她们送过去了。” 孟晚听著不对,“是不是还有其他燕林寨的人偷偷回去了?” 另一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鼓楼寨人抬起胳膊,“还有我阿妈。” “应该不光这两个人,肯定还有其他寨子的人,他们偷偷与燕林寨的人联繫,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通知给燕林寨的人。” “什么!”雷保惊喝一声,把在雪生怀里昏昏欲睡的阿砚给嚇了一跳。 孟晚把阿砚接到自己怀里,轻轻拍抚,“要是我没猜错,告诉你燕林寨要攻打黑叶县消息的人,应该也是燕林寨的眼线。” 他在心里感嘆,看来甭管是什么环境下,都不缺聪明人。他甚至怀疑这场风仝寨与燕林寨之间的对弈,也是燕林寨的人一手主导的。不然他们怎么反应这么快?动作迅速又合情合理的併吞了其他小山寨。 “我现在就去找巴烈!”雷保满脸怒气,一秒都等不了要去找人算帐。 “別別別。”孟晚忙阻止他,“你傻啊,你们现在就算揪人也揪不乾净的,漏了一个两个才是麻烦,只会惹得燕林寨的人更加警惕,还不如將计就计……” 所有人的脑袋都扭向他,异口同声的问:“什么是將计就计?”这回他们总算是真正开始相信孟晚说的话了。 孟晚嘴角上迁,“现在你们信不信我会带你们搞翻燕林寨的话?” 那拓几人一齐点头。 孟晚十分满意,“那现在先听我说,首先,把阿木他们抢来的粮食分出去一半,就扔到衙门门口去。” 虽然不解,但那拓他们对孟晚的话莫名信服,把鼓楼寨的几人往旁边踢踢,捡起马鞭便开始拉货。 孟晚走到被劫的粮店门口,对著偷偷从门缝往外望的伙计说道:“看到没,地上那几个傢伙把你们粮店的粮食劫走了,为首的人叫阿木,等明天天亮你们东家问起来就这么说,知不知道?” 第41章 黑叶县知县 阿木打劫来的粮食便宜了他们,孟晚取了二百斤糙米交给驛站的黄管事,吩咐他明天用这二百斤糙米布施施粥,就当给驛站造势,博个美名。 白天他了多一倍的钱买米,这米虽然不是精米,也还可以了,就当他吃点亏吧。 之后的五车粮食,孟晚乾脆让雷保拉回瑶族人驻地两车,分给他风仝寨的小弟们。 拿別人抢的东西给他做嫁衣,这些当作甜头让风仝寨的人见见自己的实力。 剩下一半直接拉去县衙,让那拓把地牢里关著的梁知县给放了。 “能不能,先让我们几个寨子的兄弟们先撤出黑叶县,然后我留下和你去见梁知县?”那拓问孟晚。 他已经意识到事情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简单,壵、瑶、鶓三寨早就被禹国打服过,他们对朝廷来说微不足道,还不如势力大点的乱匪。 这次他们打了黑叶县一个措手不及,再耗下去可能会连累整个西梧府的瑶族人。 那拓一脸坚毅,“知县要打要杀都冲我一个人来,是我犯糊涂,和瑶寨的弟兄们无关。” 人傻是傻,但还是挺讲义气的,孟晚讚赏的看著他,“既然你心有顾虑,就先叫他们拉著粮食撤出去。” 多说无用,他保证的再多,那拓也不会放心。只有让所有瑶族人撤出县城,他才能安心和孟晚去见梁守真。 那拓是个行事痛快的汉子,也没和孟晚玩虚的,当即就让雷保等人带著寨子里的人出城去。 “那你等我,我送完他们出去就来找你,攻城这主意是我先提的,死也是我死前头!” “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县衙!” “別落下我,那拓,你等著我们!” “对!等著我们!” 那拓表面上答应雷保几人,后脚等他们一走就刻不容缓的和孟晚去了县衙。 “胆大妄为!” “竟然囚禁朝廷命官,九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 黑叶县知县李绥安穿著皱巴巴的官袍比手画脚,白的鬍子乱糟糟地团在脸上,他一脸气愤,脸色蜡黄,可见地牢里的这三天並不好过。 “姐夫,姐夫!你先別骂了,看看那边。”张宝霖小声在旁边提醒。 李绥安还不知道这三天小舅子在外瀟洒,甚至混到了关押他的这群人里,要不是娇妻难哄,他早就不待见张宝霖了。 没好气的嚷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统统將人给我抓起来?这群蛮人!本官要大刑伺候,再上书朝廷!” “呦,李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孟晚语气嘲讽。 李绥安现在只想回家洗漱,在他的高床软枕上好好睡上一觉,睡醒了再上书给知府大人,让府兵將那群野蛮人统统抓起来。 他扭过头去第一眼先看到在夜里快白的发光的孟晚,“你是哪个?適龄待嫁的小哥儿大半夜上县衙作甚?还不速速回家去!” 斥责完孟晚后,突然就看见了他旁边站得像木桩一样的那拓。又气又怕,生怕再被关回地牢,“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瑶族的野蛮人给我抓进牢里去!” 衙役们围过来,那拓紧绷著脸陡然鬆懈下来,就用他一个人的命换他们瑶寨的平安吧。 “草民是石见驛站的东家,家有点远,在府城。不如李大人送我一程?”孟晚往前踏了两步,站到那拓前面,似笑非笑的对著李绥安说话。 “石见驛站的东家?”李绥安觉著似乎有些耳熟,在肚子里琢磨了一圈突然回过神来,石见驛站不就是知府大人的夫郎开的吗! 他小舅子张宝霖是见过对方的,李绥安扭头一看,张宝霖正挤眉弄眼的提醒他,眼睛都快抽筋了。 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后李绥安立马打了个冷战,拱手、低头、弯腰一气呵成。 “下官见过孟夫郎,孟夫郎恕罪,下官年纪大了,又在地牢里待了几天,被那瑶族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一时头晕眼,竟没认出孟夫郎来。” 孟晚笑呵呵的说:“哎呀,李知县嘴皮子很利索嘛,明明是你的过错,竟然还有脸在我这儿卖惨?” 他虽是一脸笑意,但谁都能看出来冷意浸透了他的双眸。李绥安还以为孟晚是在对他刚才的言语冒犯而不满,张宝霖却知道孟晚是看不惯自己姐夫为官废物。 他悄悄捅了李绥安一下,想让对方態度端正些,这个孟夫郎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见对方还在舔著脸笑又捅了第二下。 李绥安没憋住,“你干什么!” “看来李大人是对我说的话有其他见解了?”孟晚冷颼颼的眼刀子甩过来,李绥安竟然还真接住了。 “孟夫郎你刚才说要放了这群瑶族人?请恕我恕难从命。他们可是囚禁了本官三天啊!这三天他们霸占县衙,关押衙役,还把控了城门不许所有人进出。我定要將他们告到知府大人桌案上!告到大理寺!告到盛京城的金鑾殿上!”李绥安越说嗓门越大,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孟晚一脸无所谓的拍了拍手,极力赞同道:“好啊,李大人现在就去衙门写奏摺。就写风仝寨做为黑叶县邻里,李知县你是如何明知瑶族人內乱严重却不上报府城,然后又是如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区区六百瑶族人攻破了县城,害得百姓担惊受怕,粮店粮食肆意涨价的。” “这奏摺应该几天后就能送到我夫君的桌案上吧?但是不必告到大理寺那么麻烦,最快一个月后应该就有新的黑叶县知县过来顶替你。但时候你该下狱下狱,该抄家抄家。” “哦,对了。”孟晚又好心补充了一句,“李大人写完奏摺之后一定要提醒尊夫人收拾点值钱的细软,藏好了,免得到时候连给大人准备副薄棺的银两都没有。” 李绥安一句话都插不上,每听孟晚说上一句,脸色便惨白一分,直到最后孟晚说到薄棺,他乾脆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半点形象全无,淒悽惨惨的要抱孟晚大腿。 雪生大步向前,见他脆弱不堪的样子没敢用力,用脚轻轻將他踢开,“放肆!” 孟晚微微俯下身子,脸上重新掛起笑,“李知县心是好的,只是做事未免有些急躁了,你刚刚从地牢巡视回来是好事啊,该好好在家里休息几天才是。” 他指了指县衙外的三车粮食,“这里还有瑶族人为了表示友好,送给百姓们的三车粮食,烦请大人明天开设粥棚,给城里城外的穷苦百姓布粥用吧。” 李绥安已经被嚇得魂不守舍,他都这把年纪了,早就不求升官,但好歹活著致仕啊! “是是,明日下官……不,今日下官就命人搭棚,明天一早便开始布施。” “李大人做事向来稳妥,那我就先把那拓带走了?”孟晚故意试探著问。 李绥安面容愁苦,脸上一堆褶子都堆到了一起,“那拓即是自由身,自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孟晚转过身后脸色一冷,就这?父母官? 也是因为岭南地处偏僻,真正的有才之士朝廷也捨不得发配至岭南,剩下这些歪瓜裂枣一呆就是几十年,早就混成万事不管的老油条了。 连根都坏了,光带是带不起来的,需得將坏掉的植被连根拔起,换个新的才是。 孟晚回驛站把自家的两辆马车拉走,期间没有惊动后院库房的工人,只和梁管事说了。 “走吧,速去追上雷保他们,要不那几个傻大个没准还回县衙自首呢。” 他们半夜赶路,只是可怜两个孩子要在马车上过夜,阿砚一沾枕头就睡著了。 那拓忍了半天,终於没忍住问了句,“那个县官为什么对你那么客气?” 到了这步孟晚已经不用再骗那拓,他从怀里取了块巴掌大的玉牌,“看到了吗?这是西梧知府的腰牌。” 那拓不识字,也不知道这块腰牌的作用,但他从李绥安口中听过知府,知道那是更大的官员。 “你是知府的夫郎!” 他倒是难得灵光了一回,孟晚点头承认,“是,但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 那拓不太懂,“你和官府的人是一起的,刚才为什么不让那些人把我抓起来?还放走了雷保他们。” 孟晚让黄叶和阿寻在车厢里照顾阿砚,自己坐在车辕上和骑在马上的那拓说话,“因为你从第一句话就说错了,我从来不和官府站在一起,我是和天下的百姓站在一起。如今既然生在禹国,我便是禹国人,你和雷保他们同样也是。我们是一国人,把你抓起来对我没有半点好处,相反还会寒了壵族和鶓族人的心。” 孟晚的话那拓听得一知半解,但他能听出孟晚话里的真心,这个小哥儿是在真心帮助瑶族人,他愿意相信对方。 “你要和我迴风仝寨吗?” 孟晚摇头,“不,我们要先去燕林寨的地盘。我答应了兰朵,要去救平沺寨的瑶族人。” 这句话更让那拓对孟晚的好感倍增,他义不容辞的说:“我也可以去帮忙。” 孟晚现在缺的就是人手,他从车厢里拿出一瓶果汁来扔给那拓,“那就多谢了。” “给我的?”那拓受宠若惊的接过漂亮的琉璃瓶子,精致的竹编下是细长的瓶体,里面流动著金黄色的液体,看起来极为诱人。 孟晚看他一脸稀罕的模样,单手握了半天也捨不得喝似的,劝说道:“里面的果液放不了太长时间,快喝吧,这是我家工坊自己產的,等下次来我多送你几箱。” 那拓一个体態魁梧的汉子,被他一瓶小小的果汁感动的不行,早知道他还费什么劲儿,搬几车果汁罐头去瑶寨,不得收到瑶寨全族人热烈欢迎? 孟晚钻回马车,躺在枕头上休息,心里想著杂七杂八的事睡得也不安稳。 半路他们又与雷保几人匯合,这几个头人果然讲义气,安顿好族人竟然真的回去找那拓了,要不是半路遇上,他们还要重新折返黑叶县,再去救一次人。 “你们不能都和我一起去平沺寨,起码要有一半的头人迴风仝寨去主持大局。”第二天一早眾人再次启程前,孟晚找到雷保几人说道。 雷保不解,“为什么?你们不是要去平沺寨救人,人多点不是更顺利?” 孟晚把话摊开了给他们解释,“我没猜错的话,燕林寨之所以叫人怂恿你们去攻打县城,是想让你们和黑叶县的衙役们两败俱伤,或者乾脆让官府收拾你们,他们好一举拿下风仝寨,这会儿他们的人没准已经快到风仝寨了。” “什么!” “那我们要回去。” “我们不在,寨子里没有头人不行!” 几人惊叫连连,连那拓都有些神思不安。 瑶寨的人显然没有长时间上路的经验,也没准备什么吃喝,幸好孟晚给他们留了三车粮食,现在他们也在休整煮粥。 黄叶借了这群人两个勺子,但因为瑶族人的人数实在太多,碗就无能为力了,他们用路边的大树叶盛粥。 孟晚用小碗吃著黄叶做的疙瘩汤,“放心,风仝寨毕竟是大寨子,燕林寨的人肯定想不到你们才带了六百人就顺利拿下县城。而且记不记得阿木去抢劫粮食?” 那拓等人一齐点点头。 阿砚坐在孟晚旁边,孟晚將自己碗里的蛋白舀给他,“那肯定是燕林寨的人指使的,他们担心进攻风仝寨的人手很多,路上行军粮食不够,所以才怂恿你们进攻县城,再让阿木把粮食送出来。现在粮食一直没到,他们肯定不会带太多人去,或者要想其他办法带上粮食才会进攻你们的寨子,所以一时半会不用担心。” 他这样一说,那拓等人就放鬆了不少。 那拓点了几个人,“峒山、石磐……你们两个留下,剩下的都回寨子里去。要是燕林寨的人来,就和他们打!” 孟晚一口热汤下去险些没噎死,“別別別,打什么打。” 几人脑袋都转向他。 孟晚几口將碗里的东西吃完,顺手还用帕子给阿砚擦了擦嘴巴。 “他们要是强攻,你们就坐在寨子外面哭,骂他们拿老婆孩子要挟你们,你们不敢打,怕打了他们杀你们风仝寨的老弱妇孺。” “那拓不回来,你们千万別出寨子和他们硬刚,知道吗?” 第42章 燕林寨 和雷保他们告別,目送这些瑶族人回自己的寨子。孟晚和那拓等人也在兰朵指路下开始往平沺寨的方向赶去。 平沺寨地势较低,是住在山谷里,路上悬崖峭壁极多,马车拉不进去。 他们在林子里休整,决定留下几人看著马车,其余人徒步往里山谷里走。 雪生来过这里,对这地方还有一丝印象,但再让他找平沺寨的位置他肯定是找不到的,好在有多兰这个当地人在。 多兰抱著儿子,离平沺寨越近心情就越忐忑不平,她好像有些怕那拓,同是瑶族人,却一句话也不敢和那拓几人说。 进山的路难走,阿砚都是雪生一路抱著。他是习武之人,又从小练功,体力自然不差,可兰朵抱著兰山就有些吃力了。 “我帮你抱著孩子。”那拓在兰朵面前摊开双手,用瑶语说了一句话。 兰朵显然十分吃惊,“不用了。” 孟晚走过来对她说:“兰朵,有我们照看没事的,你抱著孩子也不方便在前面带路。” 平沺寨只是个和平的小寨子,又挨著燕林寨。对上与燕林寨敌对的风仝寨头人,心中自然是忌惮的,这是人之常情,那拓也知道兰朵为什么畏惧他。 兰朵对孟晚很信赖,对方因为自己阿爸前些年救过宋亭舟,二话没说就和他来了瑶寨。是个很值得託付的人,兰朵愿意听他的话。 把孩子递到那拓怀里,兰朵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胳膊,脚步更坚定三分。 我带著很好的人回来救你们了,阿爸、山虎,你们一定要等著我啊! 然而,他们还没踏入平沺寨就发觉了不对的地方,寨门大开,里面好像並没有旁人。 孟晚叫所有人都和他躲到一处茂密的草丛后面,让那拓和峒山两人去寨子里看看。 一炷香后两人回来,“寨子里好像没有一个人在。” “什么?怎么可能!”兰朵急切的问:“你们去竹楼里看了吗?” 那拓点头,“大致看了几乎,屋子里都没有人。” 孟晚当机立断,“走,我们再进去看看。” 他们直奔兰朵家,竹子做成的柵栏是打开的,竹楼里楼上楼下的门都大开著。 孟晚伸手在二楼的栏杆上一抹,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里面的家具也是如此。 他在竹楼上下转了两圈,得出结论,“你的家人走的时候虽然匆忙,但锅碗瓢盆,甚至床铺都带著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兰朵用袖口擦拭眼泪,“真的吗?那他们会去哪里?” 孟晚望著这个空无一人的小寨子,思索道:“联合你之前说的话,你们寨子的瑶长有些古板,他主动带寨民们躲出去的可能不大,有很大可能是和燕林寨的人走了。” 兰朵情绪有些崩溃,她双目通红,手狠狠的拍在栏杆上,“那不就是去攻打风仝寨?燕林寨最喜欢用小山寨给他们探路了,我阿爸年纪大了,去了肯定要死的!” 孟晚宽慰她,“你別担心,我们和雷保他们分开的时候不是叮嘱过他们吗?两边不会打起来的。” 兰朵眼角流下两串激动的泪珠,被她用通红的手掌楷去,“那我们要去风仝寨附近去找人吗?” 孟晚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倚在栏杆上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如今风仝寨附近肯定有很多燕林寨的人,就这样直接找过去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主动撤出风仝寨范围……” 他要竭力避免两个大山寨之间的火拼,別管燕林寨的人要做什么,在他这里都行不通,山寨势必要与外界相通。 “兰朵,麻烦你帮我们几个每人找两身瑶寨的衣裳。” —— 平沺寨几十里外的燕林寨外,燕林寨如今聚结了周边几乎所有的小山寨,把地盘圈的很大。他们才靠近,就已经被巡逻队的人给发现了。 “你们是什么人?” 孟晚经过这些时日兰朵的一对一教学,没日没夜的和身边几个瑶族人用瑶语对答后,口语熟练不少,不说和当地瑶族人一模一样,但也可以对答如流。 “大哥,我们是从远处石见寨来的,本来是要投奔平沺寨的亲戚,没想到寨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路打听过来听说他们都在最大的瑶寨——燕林寨里,所以找过来问问。” 孟晚头髮在脑后挽了个髻,然后用一尺宽的蓝布围著额头缠了一圈,上面坠著彩色的穗子。上身穿了件斜襟的靛蓝色短款上衣,领口和袖口处绣著翠绿的山蕨菜,腰上缠著一圈用彩色布条织成的彩带。 下面裤子是蓝黑色,只有七分长短,露出他白皙的脚踝。左脚脚腕处系了一根鲜红的红绳,代表他未嫁的身份。脚上踏著一双崭新的黑色刺绣布鞋,这是兰朵新做得,还没穿过。 阿寻雪生等人皆是这副装扮,连阿砚都被换了深瑶族小孩的衣裳,乍一看確实难辨真假。 巡逻的瑶族人见他们面色疲惫,拖家带口的还抱著两个小孩,心里戒备瞬间放下,“平沺寨的人確实在我们寨子,准確的说现在他们已经是我们燕林寨的人了,若你们无处可去,也可以加入燕林寨。” 他们极为热情的將孟晚一行人领回寨子,越往里走便能看到很多正在劳作的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极少。 “他们在干嘛?”孟晚一脸好奇的问。 可能因为他顏值高,又是未婚,很容易收穫他人好感。巡逻队的人爭著在他面前表现。 “他们都是归属我们燕林寨的人,在修建自住的竹楼呢,外围都是小寨子,我们大寨子都是住在最里面。” 说话这人就是燕林寨的人,话语中全是对小山寨人的轻蔑。巡逻队各个寨子的人都有,不乏有“投奔”燕林寨的小寨子人,他们此刻脸色都不算好看。 “那我姑父不就是在这里?他们平沺寨也是小寨子。” 孟晚神態认真的说:“我觉得外围也没什么不好,下山就是最近的城镇,还能在山上种些果子下山去卖。” “还是在寨子里面比较好,我可以问问平沺寨的人开没开始建房,若是没有可以往里迁迁。”抢先搭话的燕林寨人闻言有些尷尬,他忘了孟晚亲戚也是小寨子人了。 巡逻队的其他人心里感动孟晚为他们小寨子人的说话,但同样也认为孟晚说的话有些天真的好笑。 “卖什么果子啊,寨里的女人小哥儿爱吃的玩意,拿到山下买两三个铜板多丟人。” 孟晚心里翻白眼,面上笑呵呵的解释,“卖果子怎么会丟人?我们老家寨子里的族人经常下山买卖,还会在山里猎来猎物卖到山下酒楼呢。” 巡逻队的人附和了他几句,但能看出来表面上还是不相信的。 后半程的路上大家都有些尷尬的没有太多言语,巡逻队的人是要先把外来人口带到燕林寨瑶长那里的。 孟晚等人又走了很长一段的路,才被带到最中心的燕林寨。 在燕林寨一座地势平坦的空地上,见到了忙得不可开交的瑶长,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睿智的中年男人,做寻常瑶族人打扮,身上也没有装扮太多饰品。 巡逻队的將將孟晚等人的来歷都说了一遍,后才依依不捨的离去,燕林寨的那个还叮嘱孟晚,在寨里遇到困难可以去他家找他。 简单被孟晚捯飭过脸的那拓,古怪的看著那群年轻人的背影。 “孩子们,你们儘管安心住下,我们燕林寨欢迎每一个瑶族人。”燕林寨瑶长古爻一脸慈祥的说。 小寨子只有瑶长,只有大山寨才分为瑶长和头人。头人负责带领青壮劳力捕猎,瑶长负责调解寨子里的大大小小纠纷和人文祭祀。 要是孟晚没猜错,燕林寨的头人,这会儿应该也和那拓似的不在自己寨子,而是带人去了风仝寨。 “多谢瑶长,我们想先去看看亲人,可以吗?”孟晚在兰朵的期盼眼神中问了句。 古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当然可以,我一会儿就可以叫人带你们去平沺寨现在住的地方。” “但是现在,我想问这位漂亮的小哥儿一个问题,你们真的是瑶族人吗?” 那拓心里一突,燕林寨的头人是见过他的,但瑶长肯定不知道他的样貌。为了以防万一,他不敢说太多的话,都由孟晚出头,难道是孟晚暴露了? 孟晚毫不心虚,他似乎对古爻问的问题感到极为惊讶,唇瓣微张,“您怎么会这么问,我们当然都是瑶族人啊?” 古爻明显不像那拓和雷保那样好糊弄,“我看你说话的时候略有顿挫,而且……你看,就是现在这样,你在听別人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一直在观察我的嘴巴。” 其实他说的没错,孟晚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瑶族人,说瑶语的时候並不流畅。有时候要边想边说,音调也不是极为標准。观察人的口型是因为他怕听漏其中某个读音。 没想到短短见面一会儿,古爻竟然能观察的这么仔细。 这个人不好对付。 短短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思所想,为了不被人窥探自己表情,孟晚稍微低头过了一会儿后才发出有些哽咽的声音,“其实我欺骗了您。” 雪生暗暗戒备起来,他在想一会儿出了事,他抱著阿砚,拉著孟晚,走哪个方向能最快突围出去。 古爻脸色变了变,“哦,你真的不是瑶族人?那你是谁?” 孟晚听他说话的时候仍旧直视他,甚至盯著他口型的样子刻意更加明显了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瑶长说完了话才反应过来,“不,您不要误会,我和哥哥弟弟们確实都是瑶族人,但我其实听不太清外界的声音。” 他这番说法是古爻所没想到的,他观察著孟晚这张精致美好的脸,难以置信的问:“你是聋子?” 孟晚苦涩的笑了一声,“也算是吧,我还是能听见一点声音的,只不过很费力。”这也就能解释了他说瑶语的时候为什么腔调有些古怪。 “我本来以为能瞒下去,没想到被您看穿了。其实不光我的耳朵,我几个兄弟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孟晚眼睛渐渐泛起水光,指著雪生,“我大哥,是哑的。” 雪生默默抿紧嘴巴,记住自己的人设。 孟晚又把阿寻和黄叶拉过来,“我两个弟弟都是长到六岁莫名失了声。” “我最小的弟弟石见,更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又变成小弟弟的阿砚配合著捂住小嘴巴。 饶是古爻是燕林寨最有智慧的瑶长,这会儿也吃惊的说不出话来,五个兄弟四个哑巴?唯一一个会说话的还是个半聋? 孟晚揉了揉眼睛,使其变得更红,“我们兄弟几个就是因为在原本的山寨里总是受到排挤,这才会跑来投奔平沺寨的姑姑姑父。” 他为了煽情,强行和几人抱在一起,但其他人为了维持哑巴人设不能出声,只能听到孟晚的乾嚎,孟晚还把自己眼泪抹到阿砚脸蛋上装模作样。 那拓和兰朵震惊的看著这一幕,他们和孟晚一行人相处一路,自然是知道雪生几人会开口说话,这会儿就这么被孟晚隨口胡诌成了哑巴了? 古爻有些尷尬,他想起雪生等人好像確实一直都安静的在后面不言不语,原来竟然是不会开口说话吗? 孟晚胡说八道的確实有些道理,成功的糊弄住了古爻,但不知是不是孟晚的错觉,知道他们身体有缺陷之后,古爻对待他们的態度好像没有之前热络了。 倒是那拓和兰朵装作的一家三口更受古爻欢迎,得知他们是下山后回来发现家人不在才找过来的,也没有像孟晚一样盘问,而是直接叫人带领他们去了平沺寨的驻地。 不出意外的,平沺寨住的极远,他们走到天都黑了才看到几个简易的草棚。 兰朵的父亲和几个族人正在借著火堆的光砍伐竹子,平沺寨的人现在都挤在草棚里,要想儘快住上自己的竹楼,他们就要抓紧一切时间干活。 兰朵抱著兰山小跑著过去,“阿爸!” 兰朵阿爸震惊的怔在原地,嘴巴微张,许久才发出声音,他扶住女儿,“兰朵,你怎么找来了?” 他私心是不希望女儿再回来的,就留在山下也不错,但现在看到女儿和孙子,才发现自己还是捨不得他们。 孟晚鬆了口气,將兰朵送至家人身边,他的承诺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他要去干正经事了。 第43章 盘古王 他们在平沺寨这里安顿了一晚,十多个人挤在一间临时搭建的草房里,哪怕兰朵一家人將角落处最宽敞的地方留给他们,阿砚还是不习惯。他从来没有在环境这么差的地方睡过觉,哪怕是马车上也是舒舒服服的,夜里躺在孟晚怀里掉眼泪,小声说想家了。 孟晚轻声哄他,“明天阿爹就给你找个漂亮的小楼住好不好?三天,最多三天咱们就回去。” “回去要祖母给阿砚做大鸡腿吃。”阿砚哼哼唧唧的在孟晚怀里撒娇,眼角还有要坠不坠的眼泪珠子。 孟晚心中酸胀,头回当爹,他也有很多不成熟,甚至不著调的地方。既希望阿砚多经歷些风雨,勇敢坚强。又希望给他打造一座结实漂亮的堡垒,让他一生都无忧无虑,衣食无忧。 哪怕只去过一次盛京,孟晚也知道那里是个会吃人的地方,多少人都无声无息的丟掉了性命。 宋亭舟走仕途,以后早晚会回盛京,阿砚身为他们的独子,早晚都要歷练起来。与其让他长大后自己跌跌撞撞,还不如趁早在自己身边多见见世面。 阿砚和大人们折腾了这么久,累的第二天天亮饭菜都做好了还没有起床。 黄叶也没睡好,一大早就从他们的行李里面取出麵粉,借了平沺寨的厨房,煮了一小盆麵条,虽然没什么油水,但也香气扑鼻。 黄叶见阿砚还没睡醒,便留了一碗麵给阿砚,上面铺了两根野菜和一个荷包蛋,蛋还是兰朵给他的。 因为孟晚胡编乱造的人设,眾人暂时不能暴露破绽,他们一行人找了个偏僻的小角落吃起饭来。 黄叶端著面碗去里面换孟晚过来吃麵,他进去边吃边看著阿砚。 孟晚盛了一大碗麵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挑著吃。 旁边的那拓突然有感而发,“你弟弟做饭很好吃,之前我没有吃过麵粉,寨子里都是吃米饭。” 孟晚端著面碗,半点没有官夫郎的架子,“外面好吃好玩的还有很多,你们不应该因为困顿在深山里。” “我们平时也会下山和村里人交换东西。”那拓还在不死心的为瑶族人爭辩。 孟晚摇了摇头,暂时没空理他这种死脑筋。 “你们和燕林寨的人到底为什么会打起来?”孟晚终於想起来问这个较为重要的问题。 那拓眼睛左顾右盼,挺阳光的汉子提到这件事竟然一半恼怒一半娇羞起来,让孟晚怀疑是不是就因为那拓的桃色新闻。 他脸上的神情太过明显,让神经大条的那拓都看了出来,“不是我,是我的姐姐那嵐,她本来和燕林寨的头人有婚约。” 孟晚来了兴致,他把空了的面碗往旁边一放,“然后呢?” “然后他们成婚前我姐姐和別人……走了。”那拓神情有几分尷尬,这事確实是他们理亏。 孟晚领悟,那不就是逃婚? “之后呢?”眼见著那拓对燕林寨的敌意也不少,应当后来又发生了別的事情吧。 “燕林寨的头人就是个疯子,我们提出补偿他,他什么也不要,竟然把那嵐给重新抓了回来!”那拓脸上愈发神色难看。 她姐是不怎么靠谱,但和燕林寨的头人只见过几次而已,退婚前也带著礼物上门了。他们瑶族人虽然大部分都靠联姻,但也算是婚姻自由,不光他姐这一次没能成功联姻的,谁知道在燕林寨头人这里翻了车。对方就认准一个死理,就是要娶那嵐,实在不行他嫁也行。 孟晚听得嘆为观止,禹国人若是男子入赘活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样,里子岳家给了,还非要再占个面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瑶族人这思想很前卫的啊,怎么还会排斥外族呢? “那你姐现在是在燕林寨里?”孟晚其实早就觉得燕林寨的瑶长不简单,昨天一见更是肯定了心中猜想,只怕便是没有这桩联姻事故,燕林寨也会找其他理由挑起两寨之间的战火。 那拓神色更为古怪,“不,她从燕林寨逃跑了……” 还是被燕林寨头人亲自放走的,那就是个疯子,自己捨不得伤害那嵐,转头又非要去他们风仝寨挑衅那拓。 那拓一脸便秘的说完,孟晚突然对燕林寨头人好奇起来,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听从他们瑶长的话呢? “雪生,你留在这里保护阿砚,我和那拓去找瑶长。”吃饱喝足,孟晚也该快速干起正事了,时间紧迫,起码给他儿子搞个好一点的住处。 他和那拓去到了燕林寨的范围,竟然还有巡逻的人拦截他们,好在遇上了昨天巡逻队的人。那人对孟晚一脸殷勤,听说他要去找瑶长二话没说就去带路。 “我听说昨天你住在平沺寨啊,他们建了好几天了,一座竹楼都没建好,你和你弟弟们不如住在我家吧?我阿爸阿妈给我建了新房。”巡逻队的人扭扭捏捏的说。 住人家新房,岂不是默认了要嫁给他? 孟晚嘴角渐渐平息,发觉快要走到昨天遇见古爻的地方,他一脸肃穆的说:“我信奉的是盘古王,发誓要终身侍奉与祂,不会与人成亲!” 他声音不小,寨子里或劳作、或休息的男女老少都將目光往这边看。毕竟西梧府的瑶族人,信奉的都是密洛陀女神,虽然知道別的地方有其他信奉,却也没有当著密洛陀女神的信徒们,大声嚷嚷自己要终身侍奉盘古王的道理吧? 燕林寨的人觉得孟晚好像有点大病,连巡逻队那人也不再如之前热络了。 “我们的种族是包容的,盘古王和密洛陀女神一样都是我们的瑶族伟大的神灵。” 出乎意料的,古爻从他们面前的竹楼上走了下来,替孟晚说了句话。 他面容虽然平静,可孟晚却察觉到了他双目中隱藏的兴奋,那是偶然发现同类的狂喜。 “我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和我上楼说话吗?”他一改昨日的虚应,迫不及待的邀请孟晚上门。 孟晚受宠若惊的说:“当然了瑶长大人,我叫石夜。”这是他昨天来之前编的名字。 虽然古爻只邀请了孟晚一人,可那拓还是自发的跟了上去。 古爻多看了他一眼,並未驱赶。 古爻做为瑶长,所居住的竹楼是整个寨子里最大的,上面竟然还有一间会客厅,里面摆了很多竹倚,应当是平时族里有重要事情时,临时开会用的。 古爻坐在最上面,亲切的招呼孟晚挨著他坐下,“石夜,你先前的寨子里,所有人都是盘古王的信徒吗?” 孟晚只是昨天见到古爻的时候,看到他胸口佩戴的银饰,那是云雾繚绕的混沌,极难看懂。巧的是孟晚经歷壵族一事后,特意做过瑶族和鶓族的功课。 西梧府所有瑶族,信奉的都是密洛陀女神。他仔细观察过,包括兰朵在內的瑶族人们,服饰和银饰多打造成日月相关的样式。传说密洛陀左右耳环分別化作太阳和月亮,因此日月是他们这一支瑶族人最喜爱的图腾,代表著光明、温暖、生命。 而瑶长所佩戴的混沌,则是盘古王的明显象徵,盘古王开天闢地,象徵著力量和无上的权威。 按理说一个全族信奉密洛陀,崇尚和平的山寨瑶长,怎么可能跑去信盘古王呢? 原因很多,不大好猜,但他敢明目张胆的將盘古王图腾製成银饰贴身戴著,便能一眼让孟晚看穿——这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甚至看不起自己的族人。认为自己就算做为瑶长公然佩戴其他神明的图腾,自己无知的子民也不会看穿。 猜对了大半之后,剩下的事对於孟晚就比较简单了。 和一个聪明人相处要加倍小心,和一个聪明且盲目自大的人相处,则非常简单。就是要认同他的信仰,让他认为自己不再是个孤独的智者,不著痕跡的吹捧他。 自负的人多多少少都带著些表演型人格,天才需要见证人,而且还不能是蠢货。 把他的“聪明”当成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用隱性的认可,让他觉得自己是少数能配得上他智商的人。 確定了古爻的部分想法后,孟晚很容易说出使对方满意的回答,“我寨子里的人信奉的也是密洛陀女神,他们是那样单纯而又愚蠢,每天只想著早上起来要做什么活计,晚上又该煮什么饭食……”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古爻面前这样说自己曾经的族人,很快捂住了嘴巴,双目微张,瞳孔乱颤,一副很无措的样子。 古爻被他单纯的模样逗笑了,“石夜,你不用害怕,我说过,我们燕林寨是很包容的寨子。但信奉盘古王这件事,確实不適合大张旗鼓,可在我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你的信仰。” 孟晚感激的看著他,继续往下说:“我从前並不知道还有盘古王这样强大而充满智慧的神灵,是在一处窑洞中看到的盘古王图腾,我感觉那就是盘古王给我的神諭!” 为了表演神灵信徒的狂热姿態,孟晚心里琢磨著往后他的商站开遍禹国全国,甚至渗透海外,所有的路都是他出了一半的钱修的!!! 孟晚眼睛越来越亮,语速也跟著加快,嘴上一通胡说八道连草稿都不用打,“之后我找到了一本关於盘古王的古籍,才知道瑶族人从前是多么强盛的种族,我们不该这么懦弱的沉寂下去!我们应该重新带领族人走向辉煌!” 古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是十分欣赏孟晚的样子,甚至连语气都变得和孟晚一样高扬,“石夜,我的孩子,你真是勇敢又聪明,比我愚蠢的儿子简直强出百倍!” 他越想越觉得孟晚不该在平沺寨那个小寨子磋磨,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像是在下某种决心。 自负的人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古爻没有犹豫太久便当机立断的说:“石夜,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义子,燕林寨的下一任瑶长?” 孟晚半点不为这个诱惑所动,他乾脆利落的拒绝道:“抱歉,古爻大人,我有我自己的信仰,与燕林寨不同。我想燕林寨的人是不会接受我做为下一任瑶长的,而我只要专心侍奉盘古王。” 他要是乾脆利落的答应下来,古爻反而会怀疑他的用心,可孟晚竟然连一秒都没有犹豫的拒绝了。哪怕是六岁的孩子,都不会拒绝成为瑶长的诱惑。除非是真正把信仰当作一切的狂热信徒,才会为了信仰如此痴狂! 古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美妙,他端著一派成熟和蔼的姿態,极力诱惑孟晚,“石夜,难道你就甘心盘古王只有你一个忠诚的信徒吗?盘古王是那样勇猛,如果你只是窝在寨子里供奉他,与你之前不屑一顾的族人有什么不同?” 孟晚像是被他说动,神情挣扎。 古爻张开双臂,“孩子,瑶族已经沉寂太久了,接下来我会统一整个瑶族。世世代代聚集起来,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成第二个禹国!我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他意有所指地拿起胸口的混沌银饰。 孟晚恍然大悟,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將双手合在一起轻拍,“您真是如同盘古王一样伟大的领袖,我愿意做您的义子,继承您的意愿。” 那拓在门口一开始无聊的听了两嘴,到后来已经眼睛越瞪越大,古爻和孟晚的话每句都是瑶语,而且孟晚还越说越激动,反而是那拓听不懂了。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盘古王? 为什么才过去一天,这个府城的官夫人就要留在瑶寨里做下一任瑶长了? 孟晚叭叭叭的和古爻一顿交流,边说边分析对方心理,他还以为古爻搞这么复杂是有什么大动作,原来是为了统一瑶寨方便管理啊! 想法不错,行为偏激,最奇葩的是自大过妄,还第二个禹国呢?不与外交,封闭管理,就瑶族这点人口都不够他折腾的。 最后都在山里近亲结婚,生的孩子都会有基因缺陷,不超三百年就会一个正常人都不剩,简直自取灭亡。 果然——再聪明的人也要多读书啊! 感谢国家九年义务教育! 第44章 反派死於话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到燕林寨的第二天,孟晚带著几个哑巴兄弟,住进了一间离古爻最近的竹楼。 竹楼没有古爻的住处大,但几人好歹不用在和平沺寨的一大群人挤在一处。楼上两间房孟晚和阿砚一间,阿寻和黄叶一间。雪生、那拓两人只能在一楼搭了张床,两面挡上一排竹蓆遮挡蚊虫。 “夫郎,咱们的米麵不多了。”黄叶在楼上,几乎用气音和孟晚说话。 孟晚正在铺床,他们的行李都留在山下小镇的客栈里,只每人带了两身瑶族衣裳,和两床给阿砚准备的布单。 “没事,我有办法弄到米麵,不必节省,该煮多少煮多少。” 听了他的话后,黄叶心里有了底,跑下楼去准备午饭。 小公子早就就没吃多少,中午可以去旁边问问能不能换几个鸡蛋,给他燉碗鸡蛋羹吃。只是现在要牢记不能说话,用手比划旁人又总是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 晌午他们他们在楼下刚开饭,古爻就叫人来喊孟晚。他在瑶寨生活四十多年,头次体会到什么叫“知己”。才分开一会儿而已,就又想找孟晚再聊聊人生理想,连阿砚都没有这么粘人。 “义父,我知道你心中抱负宏大,可……”不对,孟晚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他瞥见古爻平淡的脸色,暗自思忖不能直接劝。话硬生生拐了个弯,转为痛心疾首说:“可太辛苦您了,那些平凡的族人根本不能体会您伟大而智慧的头脑,他们只会愚蠢的抱怨。” 古爻眼神一动,“你都听到了什么?”作为瑶长,他在燕林寨的威信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人敢当著他的面说三道四。 孟晚神情愤愤,“他们享受著燕林寨如今是瑶族首领的荣耀,暗地里却在抱怨不想自己的儿子丈夫去风仝寨参与爭斗。” 孟晚这还真不算瞎说,寨子里確实有人不满家人去攻打风仝寨,两头联姻这么多年,风仝寨里甚至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外甥女,伤到哪一边能开心?还不如不打。 他们实在不理解瑶长为什么要攻打风仝寨。 聪明人的另一个坏处就是多思,孟晚拋出个引子,古爻就能自动补全余下。他脸色有片刻的阴沉,很快又恢復如初,反问孟晚:“他们只是被眼前的和平生活所蒙蔽了,不知道眼前的安稳都是暂时的。风仝寨的青壮年比我们燕林寨更多,谁又能知道风仝寨的瑶长会不会率先对我们寨子下手呢?” 孟晚顺著他的话说下去,“义父说的太对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安守在寨子里还胡乱揣测您。我愿意继承您的信念,去向族人传递您究竟为全族人改变现状,做出多大的努力,他们根本不明白!” 孟晚跟个妖妃似的,胡乱在古爻这里进献谗言,一顿组合拳砸的古爻好一会儿都没吭声。 孟晚坐著无聊,跑了一天又饿,见桌子上古爻刚吃过半个的油炸粿子,就放在盘子边上。盘子里还有七八个金黄酥脆的粿子没动,看著就香,便悄悄伸出手拿了一个慢慢吃。 古爻內心下定了某种决心,刚要对孟晚说什么,就见对方把手伸到第二块粿子上,被他发觉也不尷尬,大大方方的笑了一下,拿起来继续吃。 “爱吃的话一会儿走的时候都端走吧。”古爻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 孟晚把盘子挪到自己身边,好听的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倒,“我与义父之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只有义父理解我,心疼我,我也从未將义父看做他人。一盘粿子,我若是推脱岂不是寒了义父的心?这便收下了。” 古爻见他也不嫌自己,將自己吃剩的半块都划拉进了盘子边上,好笑的同时又体会到了某种其他的心情,胸口酸胀不已,那是他养儿二十载都没有感受过的陌生情感。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今晚你来我这里,我要对所有寨子里的头人宣布,你就是下一任的瑶长!” 孟晚端著盛放油炸粿子的盘子,走到居住的竹楼里,路过厨房时顺手就把那半块粿子扔进了灶台底下,黄叶见状默默往里面塞了一把乾柴。 晚上古爻果然对外宣布了孟晚的身份,又是惹来一阵非议。他们实在不理解为什么瑶长不选自己的儿子,带领族人去风仝寨的头人古岩,反而选了个刚来投奔他们燕林寨的小山寨瑶人。 直到第二天孟晚背著个布包,四下开始“传经布道”,硬生生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短时间內忽悠出来一大批小寨子的拥护者,古爻才终於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不是说好的让族人觉悟?怎么石夜一直在接近那些小山寨的瑶族人? “我几个弟弟就是因为近亲成亲,所以才各有缺陷,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吗?虽然大部分孩子都是健康的,但近些年,瑶寨里出生便有缺陷的孩子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孟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侃侃而谈,周围围了一群瑶族人,其中以小寨子的人居多,但也不是没有燕林寨的人。 隨著他一段话说完,已经有人开始討论起来。 “石夜说的不错,我弟弟的一对儿女,竟然一个少了两根手指,一个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我记得你弟弟是娶了你姐姐的女儿吧?竟然真的和石夜说的一样!” “原来是因为不能和表亲结亲吗?怪不得我女儿生下的孩子是傻的,石夜要是早点来瑶寨就好了,那我就不会让她嫁给阿布。” “什么石夜石夜的,这是咱们瑶长!” 孟晚在几天前,把瑶族人从將信將疑,忽悠到现在对他毕恭毕敬,靠的不光是满口胡侃,自然还是有很多科学依据的。 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连古爻都给矇骗住了。 “我们如果再多困在深山里,不需要太长时间,只要三百年,族里將不会再有正常孩子出生。所以想扩大种族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排外,而是融入,与禹国人通婚!” 古爻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顾不得他瑶长的威严和体面,上前走到孟晚身边,脸色阴沉的像是要滴下水来,“你是故意的?” 孟晚从石头上站起身来,表情十分无辜,“义父,你在说什么啊?你交代的事我都办好了,现在大家每天再也不会抱怨你整合山寨了!” 都在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女儿儿子嫁给山下禹国人,或是娶回寨子里几个禹国媳妇儿。 “你其实是禹国人吧?你根本不是我们瑶族人!”几天过去,古爻终於琢磨到了关键之处,他之前防备孟晚的方向根本就错了,孟晚一个外族人,当然不惧他们瑶族的信仰和誓言,他可以隨意在自己面前捏造信仰的神明,从而取得自己的信任! 没想到被发现的比预想中要早,孟晚脸上恭敬的神色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疾言厉色地质问古爻:“就是因为我戳破你自私的假面,你就要这样造谣我吗?” “请问你在燕林寨好好的瑶长不做,为什么要你的儿子古岩头人故意惹怒风仝寨,促使两寨之间的斗爭,使无数本来安安分分的瑶族人丧命!” 面对別人犀利的提问,最好的反击不是想怎么回答才能摆脱自己的嫌疑,而是反问对方一个更加难以启齿的问题。 古爻虽然聪明,但与身经百战的孟晚显然不在一个段位,他知道自己爭辩不过对方,乾脆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身后便出现五六个健壮的燕林寨人。 “义父,你难道要当著这么多同族人的面將我抓起来?”孟晚抿著唇,眼睛虚虚的看著前方,周身气势淡定,丝毫没有古爻想像中的慌乱表情。 他话音落地,围在他们四周的男女老少便面色不善的站了起来。 他们被燕林寨强硬的手段征入山寨,却连个正经住所都没有,好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心中早就充满怨气。 他们自己寨子的瑶长少有靠谱的,多的是兰朵寨子瑶长那般软弱可欺,只是辈分大,並无什么建树的瑶长。 没有人是傻子,孟晚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这些小寨子的瑶人能感受出来。孟晚是他们认可的瑶长,態度和善,说的话又都是为了他们好,这才是真心为他们未来著想的好人! 因为黑叶县的粮食没到手,供应不起大部队路上吃喝,古岩只能撤回一半的人回来。现在留在寨子的所有人里,燕林寨和其余小寨子的青壮力数量相差不大。 眼下所有小寨子的人被孟晚凝聚起来反抗,再加上老人孩子,看上去竟然比燕林寨的人还多,孟晚当然不惧古爻。 不光如此,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小寨子们直接在外围围成一圈,把燕林寨的人都圈禁在中心,想去找古岩搬救兵都没办法。 本来要小寨子的人被燕林寨压榨数十年后再迫不得已反抗的形势,因为孟晚的到来,硬生生在他们才搬到燕林寨不久,便突然爆发了。 彻底掌控整个瑶寨后,孟晚便立即派人去风仝寨叫古岩回来,擦拳磨掌的开始叫人戒备,准备等人露面,就將其一举拿下,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还要多谢义父將人都聚集起来,还省了我很多麻烦。”孟晚一朝得势,耀武扬威一般在古爻面前嘚瑟。 古爻被他单独关在平沺寨里,天天陪孟晚练口语,现在已经不开口了,任由孟晚打击他。 “您要记著,没文化就不要乱用兵法,光知道招人,你倒是安抚人心啊!带兵打仗为什么不断侵占地盘懂不懂?因为可以补充兵力搜刮粮草,你……” “瑶长!坏了!山下有人打上来了,已经到我们四方寨了!”他这边刚把人派出去,一炷香还没到就看见有小寨子的瑶族人急匆匆的跑过来。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反派死於话多,难道是我囂张的太早了吗? 他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打上来了?怎么可能,我十步一岗派到山下的巡逻兵呢?” “是他们吗?” 一道醇厚磁性的嗓音响起,孟晚回身望去,一个身高卓越,穿著和瑶族服饰相近,细节上却不尽相同的年轻哥儿。他身后还提著两个瑶寨的人,正是山上最后一哨的两人。 孟晚仔细看了看他面上不起眼的一粒孕痣,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好,忘了这世间还有高人了,普通人对这种身手的人来说隨隨便便就能一打十。 他收拾好內心的惊讶,调整了一番面部表情,掛起个无害的笑脸道:“不知是哪一族的朋友来到我们瑶族的领地,有什么事还请过来详谈,我们瑶族向来热情好客,请一定要留下吃个便饭,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来者不善,得让阿寻搞点迷药过来! 古爻在竹楼下叫嚷,“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就是个骗子!” 蚩羽神情古怪,“你们瑶族?难道你不是宋大人的夫郎吗?他明明说山上最好看那个就是他夫郎啊?” —— 山下宋亭舟带著大堆作乱的瑶族人,紧赶慢赶的进了燕林寨范围的山林,入目是一大片还没建立完成的竹楼、劳作的瑶族人、聚在一起玩耍的小孩。 他儿子正站在一群大小孩子中间,单脚站在石头上,努力用两只手扶著膝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说话的时候脸颊抖动,看的出来用了极大的力气,“补葱粮粮!亲亲地盘!” 然后又指著一个个子比他还高出一头的小男孩说:“你!坏坏!找屎!!!” 宋亭舟:“……” 他身后的陶家兄弟等人全都默默憋笑,楚辞怀疑自己弟弟是不是被掉包了。 宋亭舟吐了口浊气,沉沉的唤了阿砚一声,“阿砚。” 阿砚正演到兴头上,听到熟悉的声音茫然的扭过头去,然后便看到风尘僕僕,下巴上还泛著青色胡茬的宋亭舟,吶吶的喊了句,“爹?” 喊完嘴巴小幅度的抖动,开始大颗大颗的掉眼泪,跳著从石头上下来奔向他,“爹!” 宋亭舟心头一软,大步向前走到阿砚身边,然后弯腰將他抱进怀里,“乖阿砚,不哭,你阿爹呢?” 雪生从旁边走过来对宋亭舟见礼,“大人,夫郎在和你派来的人交谈。” 阿砚也比比划划,“和爹一样高高的。” 宋亭舟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掉脸上的泪水,“我带你去找你阿爹。” 他將人手留下,带著阿砚和楚辞去找孟晚,雪狼精力无限的跑到他们前面带路,庞大的身躯將瑶寨里的瑶族人嚇得不轻。 第45章 米粉 宋亭舟抱著阿砚找到孟晚的时候,他正在竹楼下招待蚩羽,远远见他穿著瑶族服饰,头上繫著一尺宽的抹额,容顏俊美,气势哪怕收敛著也能看出异於常人。 周围有瑶族人会偷偷將目光投向孟晚身上,不带任何邪念和慾念,只是单纯的崇拜眼神。 宋亭舟油然而生一种淡淡的自豪感,清了清嗓子才走到近前喊道:“晚儿。” 孟晚回身,系在脑后的彩色穗子打在他裸露在外的细腻脖颈上。宋亭舟能清晰的看见他本来情绪淡淡的双眸中瞬间溢满喜悦。 “舟郎!” 孟晚甩下蚩羽小跑到宋亭舟身边,声音清澈,尾音稍稍上扬,“德庆县的事解决完了?” 宋亭舟单手抱著阿砚,另一只手牵住孟晚,“解决了,连带鶓族的事也差不多了。” 孟晚小声抱怨,“那就好好,一会儿我和你说瑶族的事,我都快住腻了,剩下的你来吧。”山中蚊虫多,哪怕有阿寻的药粉,潮气也比山下更甚,孟晚早就不想待了。 他在爱人面前才能卸下防备,全身心的依靠宋亭舟,露出疲惫的姿態。 宋亭舟轻抚孟晚消瘦疲惫的脸颊,“都交给我,你休整几日先和阿砚小辞回家去。” 孟晚笑眼弯弯,他抬手用手指抵了抵宋亭舟下巴上的胡茬,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估计也剩不了几天了,我们在山下镇子上住几天也好,到时候一起回家。” 他们在一起黏黏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孟晚便乾脆利落的交代黄叶收拾东西,黄叶习惯性沉默的点点头。 孟晚“扑哧”一声笑了,“大人回来了,不用再装哑巴了。” “啊?对哦。”黄叶反应过来也开始跟著孟晚笑,收拾行李的时候都透著一股子轻鬆。 楚辞和孟晚打过招呼之后就去找阿寻,孟晚觉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確实有点苗头,但他怎么看怎么像初中生早恋。 算了,顺其自然吧。 宋亭舟以官府的名义强硬接手瑶寨,在如今称得上一盘散沙的现状下,再加上漫山遍野的府兵,顺利的拿下几个刺头,开始重新检籍造册。 府衙里来了许多的小吏,大家分工配合下检籍进行的很快。瑶寨同鶓寨不同,人口有加在一起足有六千八百多户,如鶓寨那般统一接到城郊安顿显然是不可能的。 好在古爻算是干了件好事,將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处,最外侧离山下的乡镇並不远。 宋亭舟不愿拖拉,当即便决定要先修一条从山下城镇进山的路。同时儘快帮这些瑶人安家,全族不分什么寨子,以家庭为单位抓鬮打撒开来,从山下往上开始建造竹楼。 竹楼的建造成本不高,主要人工麻烦,府兵和衙役正好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瑶族人本来对官府的到来是隱隱排斥的,这些人要將他们打散分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而且姿態强硬,燕林寨还多少找了个藉口,这里的官只要他们听著。 然后,他们本来忐忑的心第二天突然变成震惊,官府的人竟然在帮他们盖房子、修路! 而且比起曾经简易的竹楼,他们还往山上运了什么一车车黑灰色的土, 搅拌起来做竹楼的地基,一楼也用到许多这种材料,只有二楼才是竹楼本体的样子。 瑶族人心里虽然有些淡淡的怪异感,但有人帮忙建房已经很好了,大家都热火朝天的帮起忙来。 因为人多,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路先修建完毕,山上的竹楼也已经从山脚修到了山上。 抓鬮抓到山下的人家原先还不太满意,瑶族人擅长打猎,都喜欢往山里住。这会儿他们却成了第一个住上房子的人。 这已经称不上是竹楼了,只能叫干栏式建筑。山下的瑶族人只住了几天,便察觉到这些怪模怪样房子所带来的便利之处。 天气开始炎热,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屋子里比往年更凉爽一些。 楼下的厨房也不用再小心防火了,而且楼上称重能力更强,可以放更重的东西,走动间也没有竹楼惯有的“咯吱”声。 大家和新邻居们热热闹闹的搬进新家,住了几天大家开始张罗著自己做柵栏围个小院子。官府只管盖房,这种小细节就隨他们自己来了。 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发觉官府和燕林寨的区別了,因为说话语言不通,他们就一门心思干活,互不打扰。除了人看著都比较冷肃外,人家可是实打实的给他们盖了房子,就这一点就能激起瑶族人的好感。 山下的村民有时候还会上来凑热闹,大著胆子和他们说搭话,没多久就有聪明的瑶族人会说了几句官话。 虽然他们还不敢去镇子上看看,但眼里的渴望与好奇却日益剧增,走出这座山是早晚的事。 宋亭舟在燕林寨顶到现在,只剩收尾工作,交给其他官吏即可。孟晚在镇子里也住了一个月,他们是时候回家了。 临走前,孟晚对一直在燕林寨干活的那拓说:“等这边的房子都修建好,你们风仝寨的路也该修了。你亲自参与了这边的修缮,应该明白居住的地方越靠近山下往后越是方便。那些在风仝寨附近的寨子,若是太远的,还要你规劝他们往外搬搬。” 那拓从来没想过他们瑶寨会朝从未预想过的道路发展,也不知是好是坏,他神情复杂的应了声,“好。” 孟晚又邀请他,“反正我们回去也要路过黑叶县,你同我们一起上路吧,路上正好问你些事情。” 他说是这样说,可一路上却並没有与那拓交谈什么,反倒是那拓自己听了一路他和宋亭舟两人有来有回的交谈。 他们夫夫二人虽然说得是官话,可时不时还会拿本册子写写画画,写的是宋亭舟,配图的是孟晚。 那拓曾看了几眼……但是看不懂,他暗自脸红。 马车重新行驶到黑叶县,宋亭舟要去县衙办事,孟晚带著几个小的下车在城里閒逛。 “我真想带你去赫山县看看。”孟晚突然对那拓说了一句,眼神中闪著亮光,隨后又对著那拓不解的样子笑了笑,“可能以后会有机会也说不定。” “赫山县?”那拓默默的记住了这个地名。 他们走到一处小巷子外面,有很多小孩在巷子里玩沙包,阿砚蠢蠢欲动。 “去吧,雪生,你进去帮我看著点阿砚。”孟晚把阿砚放到地上的瞬间,他就像小炮仗一样衝进巷子,雪生紧紧跟在他后面。 紧隔著的另一条小巷传来郎朗的读书声,孟晚站到院子外头踮著脚往里面看,那拓不明就里的跟了上去,“你在干什么?” “里面有孩子在读书。”孟晚道,这是间启蒙用的小私塾,夫子多是童生,甚至有的连童生也没考上。 “读书?有什么用?”那拓不明白。 孟晚今日有耐心,於是乾脆和他掰扯掰扯,他缓缓说道:“人不是生来知事,若是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扔进山林被野兽教养,那他长大也只能如同野兽一样食生肉、饮生血。” “我们瑶族,不会將孩子丟弃给野兽。”那拓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已经有些明白孟晚说这些话的意思了。 “我知道,你们瑶族在山里自给自足,生活也没有太多波澜,大家都很满足现状。”孟晚直视那拓双眼,接著说道:“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想出来闯荡一番,不是所有人都想归於平凡。” “每个世界、每个国家、每个民族,总会有那么一个先行者会比別人更快一步。他/她会带领其他人一步步往前走,若是跟不上他/她们的脚步,就会一点点的被全世界遗忘。” 孟晚问向满目震惊的那拓,,轻飘飘的吐出最后一段话,“你想让瑶族人变成一个谁都没听说的种族,渐渐消失在禹国的大地上吗?” —— 六月初三,日头斜斜坠西边天际,將那道熟悉的城门染得一片暖金。 阿砚从车窗里探出一只小手,接著是半个小脑袋,黄叶自身后半抱著他,生怕他掉下车去。 “阿爹!我们到家啦!” 孟晚半靠在车壁上,目光穿过厚重的城门,落在远处那条炊烟裊裊的街上。 离城门最近的一家铺面,便是他的商站,再往里去,是常金的炸鸡店。 宋亭舟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他骑马在前面带路,入城后其余店铺都已经纷纷打烊,只有常金的店铺还热闹非凡。 店里一看就坐满了人,外面摆放的桌子倒是还有空位。宋亭舟把阿砚抱下车来,又去拉孟晚。 “小二,將菜谱拿来看看。”孟晚坐在木条长椅上唤道。 常金正背对著他给人结帐,冷不丁听到熟悉的声音,人还没转过身,脸上先掛上了笑,“还菜谱,你不知道店里都卖了什么?” “祖母!祖母!!”阿砚兴奋的喊道。 常金高兴的答:“誒,祖母来了,我们阿砚终於回来了,祖母想你想的都睡不好觉。” 阿砚先她一步自己托著腮说:“祖母你看,阿砚都瘦了,想吃祖母做的大鸡腿了。” 常金仔细打量他一番后,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楚辞,眉头一皱,“哎呦,可不是嘛,两个都瘦了,祖母现在就进去给你们做鸡腿去,等著啊!” 她说完也不看宋亭舟和孟晚一眼,满心都是自己的宝贝孙子们。 孟晚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问宋亭舟,“娘没看见我?” 宋亭舟好笑的將他手指抓到自己怀里,“定是在逗你呢。” 阿寻头次离家这么久,迫不及待的想回家去。孟晚便叫其余人送他回苗家,顺便將他们的行李和雪狼都拉回去,只剩他们一家人和雪生留下。 “晚儿,你看看娘新找来的厨娘会做什么东西。”常金亲自端著餐盘过来,雪生忙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孟晚打眼一看,上面是三个大碗一个小碗,碗中是米白色的圆头米粉,上面一半码著滷肉片,另一半放上切成小丁的酸豆角、酸笋、萝卜丁和酥黄豆,沿著边儿每碗又各浇了一勺酱香扑鼻的滷汁。 除了阿砚那碗是小碗外,楚辞的那碗略大,孟晚和雪生都是一样的。 “米粉!”孟晚脱口而出。 常金纳闷道:“你咋知道的?”她本来还想卖卖关子的。 孟晚隨口就原,“我在杂书上看过,娘,你怎么会做的。” 见他们都將米粉端到桌上,常金把托盘一收,“我前阵子在店里碰到一对討饭的祖孙俩,给她们买了几个包子,又送了两包店里的香酥羽膾。那老妇人见我面善,就大著胆子问我店里招不招人,他孙子可以干活。我见他们俩过得可怜,店里最近人手又確实忙不开,就让那小孩先在店里试试。” 常金指给他们看在铺子里忙里忙外的一个小孩,“就那个矮的,叫来喜。” 孟晚顺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確实如常金所说,是个身高矮小的小孩,也就一米四多点,灵活的在人群里来回上菜、收拾桌子。 “他多大啊娘?看起来有点小。”孟晚问道。 常金帮阿砚把米粉拌好,放在他面前,“都十四了,就比咱家小辞小两岁。他祖母是个实在的,见我真收了来喜,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既不肯跟他一起到后巷去住,还不让来喜在店里面吃饭,说是肯用他就是大恩了。我看来喜饿得精瘦也不肯在铺子里吃饭,就跟著他回家去劝他祖母,没成想他祖母就住在旁边巷子的枯井里,你们不知道,那枯井上面用乾草盖上一半,来喜祖母就窝在下面……” 枯井能有多大的地儿,那么个老人起码有五六十岁了,想也知道过得有多不容易。 常金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她过过苦日子,才更可怜穷苦人。 “我把她带到后巷去了,给她和来喜分了间屋子住下。她过意不去,就见天的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死活不肯要工钱。不要钱我也不能白用人家,就打算每月给她买十五斤糙米,她收到米又哭了一场,第二天就给我做了一大碗的米粉。我也是头次吃,没想到入口又弹又滑,竟比麵条还劲道好吃!”常金说到后面两眼放光,经过孟晚的调教她一下子就想到这个米粉也可以做成铺子里的吃食去卖。 第46章 单教授 后巷是铺子后面的一条巷子,长长的一条两面都能通向主街道。孟晚把这一条长巷都买了下来,足足有十一座小院,其中大半都用来做驛站员工的宿舍,剩下来两座小院,给常金铺子的员工用。 本来来喜的祖母平白被常金分了间屋子还很忐忑,这会儿凭藉一碗家乡的米粉竟然意外得到常金的赏识,正正经经的留下来做厨娘。还分了两个小工给她,让她每天只负责做米粉。 “芹婶,常婶让你煮一个大份的米粉,多放肉,酸豆角和酸笋不要。” 常金做为老板,却不习惯店里的小工叫她东家,让所有人都喊她婶子。 满头髮白头髮的矮瘦女人站在灶台前忙活,闻言头也不回的应了声,“知道了,还和刚才那碗差不多大是吧。” “不是,常婶说要要比那个再多一倍。”小工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芹婶手里的勺子都要拿不住了,她又找小工確定了一下,“再多一倍?” 宋亭舟的大盆米线上桌后其他人的碗都得靠边站,阿砚十分羡慕,他也想吃这个、那个、那个和这个,可惜他的小肚子吃不下。 常金又给他们炸了两大盘鸡块,阿砚幸福的吃两口米线,咬一口鸡腿。他在路上喝藕粉吃罐头已经吃得腻烦了,还是祖母做的饭菜香! 吃饱喝足,常金交代了铺子里的小工们几句,便解下围裙先和孟晚他们回家。 常金开的铺子是有点子实力的,所有人都吃撑了,大家乾脆步行消食,走著回去。 阿砚才溜达了几步就开始喊累,宋亭舟把他抱在怀里。阿砚刚开始还兴致勃勃的和常金说话,讲孟晚带他去山寨里多好玩,后来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趴在宋亭舟肩上睡著了。 常金心疼的不得了,“晚哥儿啊,阿砚还是太小了,下次你出远门就让他在家吧。” 孟晚心想,习惯就好,下次还得带他出去,阿砚这才出去一趟就成长了不少,还知道打仗要囤积粮食了呢! 不过他面上还是附和常金到,“好,下次我不带他出去了。”让宋亭舟带。 “娘,来铺子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我看都有些坐不下了,要不要给你换个大铺面?”孟晚提议道。 常金可能是这两年做买卖,总与外人打交道,秉承孟晚教她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面容不如从前严肃,人也爱笑了,“现在天热,大家还更爱再外头吃,等入了秋我再琢磨新铺面,到时候不用你操心,娘攒的钱够卖铺子的!” 孟晚对她竖了个大拇指,“我娘就是厉害,现在连铺子都会置办了,那成,那我可就不管啦?” “等著新铺子开业去给娘捧场。” “好嘞!” 回家之后孟晚舒舒服服的洗漱一番,他和宋亭舟许久没有亲密,难免在床榻上亲热一番。怎料阿砚出门在外和孟晚在一起睡得习惯了,迷迷糊糊醒过来尿尿,又来敲他们的房门。 “阿爹……阿哥!哥哥哥哥!” 他嗓门越喊越大,屋內宋亭舟额角有青筋在跳动,他引而不发,只哑著声音问孟晚,“哥?” 孟晚尷尬的拿起帕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安抚道:“我去我去,很快就回来。” 他还没下床,门外就传来黄叶的哄劝声:“小公子咱们屋子不是在这边吗?咱们这边去睡觉吧?梦里准有大鸡腿。” 阿砚迷迷糊糊的说:“这边?鸡腿~” 孟晚倚在床边,听著动静远了,便没有再继续下床。 “阿砚回去睡了?他如今已快过三岁生辰,不该和我们一个院子了。”宋亭舟语气隱忍,復又动作急促的將孟晚重新拉进帷幔里。 —— 孟晚回到府城后,西梧各地的商站也逐渐运行完善,他便开始考虑第二个问题。 各个商站之中不可由管事一家独大,这样假如他这个东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久不巡视,管事便可轻易欺上瞒下。 他需要將每个商站处理杂物的管事和押运货物的鏢师分成两线,整个驛站的运输交由管事和鏢师分工合作,两者之间虽然是合作关係,但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对方的差事,却又能相互监督。 商站需要一批强壮直率的壮汉守仓走鏢,还有谁是比在大山中狩猎的瑶族人更合適的? 想起那天那拓走之前和自己的谈话,孟晚相信等风仝寨那边的路都修建好后,他会来府城找自己的。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壵、瑶、鶓三族语言不通,这件事要儘快解决,不然会影响西梧府许多政策的顺利运作。 西梧府府衙內—— “大人,瑶族的上一任瑶长古爻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他一直嚷嚷著要见孟夫郎。”张推官入堂向坐在桌案后书写文书的宋亭舟稟告。 宋亭舟头也不抬,“不必理会,明日抽出时间堂审他的罪行。” “对了,顺便把府学里的教授给我叫过来。”他隨口吩咐道。 府学建在府城东侧,近十年来,西梧府一个进士也没考出来过,虽然有本地教育业不景气的原因,但教授也难辞其咎。 外面下著雨,被张推官喊来的时候,单教授满身酒气,头髮分不清是被雨淋湿,还是本身就不乾净,油腻腻的打著缕。三十好几的男人双目迷离,大著舌头给宋亭舟见了礼。 宋亭舟闻著他带进屋內的浊气,声音比昌平腊月的寒冬还冷,“单教授,谁让你衣冠不整来见上官的?” 文人都有傲气,单教授自顾自的直起身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然后吊儿郎当的扬起下巴说:“宋大人见谅,是下官的错。” 坐在宋亭舟下首的通判和单教授是老乡,自他进来后就一直提醒对方整飭衣裳,可单教授愣是没看他一眼。 府衙的人与宋亭舟共事一年有余,早就知道宋亭舟脾气秉性,知晓对方在政务上何其不留情面,连上司都能送走。这次出去一趟据说黑叶县知县已经致仕了,德庆县知县也被训斥了一通,估计再不想办法,被调走也是早晚的事。 四县三寨里,一举端了两县知县,征服壵寨,重整瑶寨,又把整个鶓寨用以强硬的姿態给硬生生搬到城郊。 铁血手段,不容置疑。 这会儿通判见宋亭舟似有不悦,忙站出来替单教授说了句话,“大人,单教授並非有意无礼,他生性洒脱,当年科举不顺,又被迫到西梧……他也是有一身才气的。”他说到一半觉得说错了话,哪有知府喜欢听所任之地的坏话的?又反应迅速的换了说辞。 他是好意,可同乡单教授偏偏不领情,单教授瀟洒的挥了挥袖袍,“蒋兄不必替我说话,吾乃状元之才,生不逢时,才让我被人陷害到这般境地,时也!命也!” 宋亭舟放下手中纸笔,就这样看著他发了一会儿癲,堂內气氛冷凝,许多人发现端倪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 单教授独角戏唱也唱不下去,也可能是酒醒了,渐渐平静下来。 “单教授既然不满西梧府教授这个职位,可向朝廷上书乞休,府学乃西梧府重中之重,该交予以任为己任,责无旁贷者。”宋亭舟语调平淡,半句话没有怪罪,可却字字都在说单教授德不配位,该自请滚蛋给有德之士让位。 在场的下官都倒吸了口凉气,微微垂头左顾右看,与其余人相视无言。 宋大人讲话果真是一针见血,半点情面都不给老单留。 他们私心认为,府学没有政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主要是老百姓没钱,目不识丁,有的镇子连一家正经私塾都没有,更遑论考功名了。府学里那几个愚钝的秀才,让老单管是真的有些大材小用了。 “大人短短几年內升任至四品知府,一路官途顺畅,自是不能理解我等底层小官的难处。大人以为我不想乞休吗?我在其位,家里老小尚能吃上一顿饱饭,我若退下又有谁能护住他们!”单教授字字泣血,声声透著憋屈。他性情清高,不管是早年在书院,还是当下被外放,经歷了不少磋磨。 然而,宋亭舟不管单教授有没有才华,又经歷那些挫折磨难,他要的是做实事的官。清冷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带著几分不近人情,“你寒窗苦读数十年,为得是什么?身居高位?还是掌控下位者生杀大权?” 宋亭舟站起身来,他现在是在府衙三进的二堂內,这是他往日办公的地方,同知和通判分別在其左右的厅里。 身侧古朴陈厚的书架已经摆满了书,宋亭舟隨手抽出一本砸在单教授的身上。单教授被他生生质问到说不出话来,硬受了一击也不敢喊痛。 宋亭舟叫来衙役,“去將在府衙办公的大人们全都叫到二堂来。” 衙役在门口站了半天的班,本来是在无聊的数雨,越听越心惊肉跳。听到知府大人吩咐,忙冒著雨跑出去叫人。 片刻后除了杜同知带人去风仝寨看著修路事宜外,其余官员尽数到场。 油纸伞把门外空旷的走廊占满,天上阴云密布,雨水越下越急。宋亭舟绕著桌案走至罚站了半天的单教授身边,对著左右两侧大大小小的官员自述:“本官出生北地,自幼失怙,由寡母夫郎辛苦供我读书。幼时虽通於文墨,但訥与人情,不諳世事,被同窗坑害几次不中。后来殿试之时侥倖考中二甲第二,却又因得罪朝廷命官被外放至赫山。” 他站定到单教授身边,“你当我待如何?” 二甲第二本该留任盛京,却被外放到赫山那等穷山恶水的地方,单教授一个同进士,那点子怀才不遇的境遇与宋亭舟想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单教授垂下头颅,吶吶的说道:“下官不知。” 宋亭舟面无表情,他已经不称本官,字字用我,“我並不如何,苦读做官是为了改换门庭不假,可为官之道首要便是忠君爱国、造福百姓。你日日借酒浇愁,將府学管制的乱七八糟,可是已经忘了读书为官之本?” 单教授羞愧到双手遮面,声音颤抖的回道:“下……下官不敢忘。” 宋亭舟站在堂內巡视一圈,双眸扫过所有堂內的官员们,沉声说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不可能在西梧府一辈子,若是不能將整个府衙肃清,把西梧府旗下大大小小的城镇、县城一一改头换面,我枉读圣贤书,更愧对身上这身官服!” 所有人听到他这番话都是心头一热,纷纷走下自己位置,对著宋亭舟深鞠一躬,“谨遵大人教诲,愿效犬马之劳!” 外面雷声滚滚,声声都砸在单教授的心上,犹如擂鼓,震得他耳朵都似失了聪,嗡嗡作响,许久之后他才跪伏在地上,颤声说:“谨遵大人教诲,愿效犬马之劳!” 感动是真的感动,第二天真被宋亭舟当骡子一样使唤的时候也是真的麻木。 载著一眾府学教员的马车踏上前往黑叶县的道路,车厢里的乔兴源熟练的靠在马车上,眼睛一闭,嘴巴里就开始振振有词起来。 单教授今日收拾的整整齐齐,连鬍鬚都学著宋亭舟的样子给剃了个一乾二净。他好奇的询问起乔兴源,“乔经歷,你这是在做什么?” 乔兴源睁开眼睛颇为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我在背风仝寨的地誌和小传。” 单教授被看的莫名其妙,“地誌?小传?背这些有什么用?” 乔兴源嘆了口气,“我顺路和你一起去黑叶县,虽然办的不是同一件事,但有些话,你提前知道也好。” 单教授正襟危坐,“什么话?乔经歷但说无妨。” 乔经歷满脸沧桑,“大人要我去风仝寨检籍,重新为所有瑶族人登记造册。还要在当地勘察一月,观察当地族人有没有什么生活困难,邻里矛盾,要一一打探清楚,回去呈稟给他。” 听上去很复杂,单教授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乔经歷辛苦了。” “不辛苦,习惯了。”乔经歷笑了笑,拍了拍单教授的肩膀,“接下来你才是辛苦,记得去县学探访巡查的时候,一定要多多记录,回程的时候挑重点背诵下来,大人会一一抽查。” 单教授懵了,“一一抽查?”他这次受命,要巡查四县所有县学不说,大人还要他连乡镇的私塾也挨个去走访一遍,一一抽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把所有寻访內容都了熟於胸? 不光他,连他带来的四个训导都打了个寒颤。 宋大人——果然恐怖如斯。 第47章 詆毁 “余管事,这批货是胡老板从赫山县送过来的,要送到珍罐坊的果子。” “果子不易存放,你先去对著单子验货,没问题就立即叫人送去珍罐坊。” “好嘞,我这就去!” “余管事,我这还有郝老板的二十车货,都是从珍罐坊拿的,要卖到临安府去。” “临安府?咱们西梧的路才修出去多少,驛站中途相隔的也远,要送去临安府的话,需要找那拓他们亲自押送,运费也要多加一成。” “郝老板说同意加一成运费,但下一段路的署名要加上他们郝家。” “不愧是生意人,这点小便宜也要占,答应他,加加加。” 余彦东在驛站里忙的脚不沾地,冷不丁看到那拓在外面树荫下,正拿著个本子笨拙的练官话。 “你这么閒能不能过来帮帮我?”余彦东酸溜溜的说。 那拓把本子一收,用拗口的禹国话说:“东家说我们各管各的,而且一会儿我要往钦州跑一趟货,是大人亲自交代的。后面在装货,很快我就要带人走了。” 余彦东眉头一皱,临安府这趟他本来还想让那拓送,既然那拓没空,也只有等后天雷保回来了。 “那你去吧,路上小心。”余彦东对著他挥了挥手。 那拓临走前好心提醒他一句,“刚才我去珍罐坊,又看到徽州府来的那小子了。” 余彦东瞬间面目狰狞,“什么!那个混蛋又去找霜哥儿了!”他袖子一擼,扔给底下管事一句,“你先看著,我出城一会儿就回来。” 驛站挨著城门口,出了城再往外走就是珍罐坊,余彦东踏马飞奔,回到熟悉的工坊也没人拦他,反而笑呵呵的打招呼。 “小余又来了啊!” “唐管事在分拣区那边和人说话。” 余彦东气势冲冲的往珍罐坊里走,果真见到一个面白无须,长相秀气的男子正和唐妗霜聊些什么。 那男的还还笑的一脸奸诈——起码在余彦东看起来要多奸有多奸! “霜哥儿。”余彦东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脸凑过去,“没在忙啊?不忙怎么不去看我?”后面这句有些小心翼翼。 唐妗霜避嫌似的从他身边退了一步,“我去看你做什么!” 说完有些尷尬,还歉意的对对面的男人笑笑。 余彦东见唐妗霜对他和那男子不同的態度,心里的酸的冒泡,“徐文君,你生意还没做完吗?为什么还不回徽州府去。” 徐文君表面上看著文文静静,但是一张嘴就是三连暴击,“余管事这话问的好奇怪,我是过来与珍罐坊做生意,碍到余管事什么事了呢?余管事三天两头的过来插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妗霜的夫婿呢?可巧我刚问了妗霜,他说和你只是普通朋友,是吧妗霜?” “妗霜,妗霜,妗霜是你能叫的!!!”余彦东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就给这个阴阳人一个过肩摔。 唐妗霜拦住他,“好了!驛站现在那么忙,你还有心思过来胡闹,还不赶紧回去。” 余彦东被他骂了一通,气势汹汹的来,蔫蔫巴巴的离开,连骑马都没有来时有力气扬鞭了。 “呵,余管事当真年轻,性子活泼。”徐文君笑道。 唐妗霜客气疏远的说:“让徐公子见笑了,只是他年纪小,涉世未深不大禁逗,下次还请徐公子口下留情。” 徐文君挑眉,这是护著了? “在珍罐坊已经麻烦了唐管事数日,我也已经见识了贵工坊的底蕴,便代表徽州府徐家与坊里签下三年的果珍罐订单,但只要荔枝的。” 唐妗霜陪这位徽州府来的公子,一连在珍罐坊参观几日,终於拿下这笔大单,心中自然喜不自胜,“徐公子放心,我们珍罐坊定不失所望。” 从珍罐坊出来,徐文君的车夫小廝候在工坊外面,车里两个丫鬟见主家出来忙过来迎他,“公子,快上车歇歇。您也是的,隨便派个管事过来不就行了,岭南天气这么热,这一路咱们糟了多少罪啊!” “就是,这什么珍罐坊连个东家都不露面,就派了个管事作陪,还是个没嫁人的哥儿,也不知道打什么歪主意,真是上不了台面,依奴才看还不如让他们换人来!” 两个丫鬟都是伶牙俐齿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劝他。 徐文君做为主人,反倒插不上下人的话,他坐上马车,外头的烈日也融不化他眼底的寒意,但与之相反的是他嘴边温和的笑,“听闻珍罐坊的东家也是个哥儿,可能是惺惺相惜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脸上更是不屑,不光说些閒言碎语辱骂唐妗霜,连带著也说了几句珍罐坊东家的閒话。 唐妗霜拿了两瓶包装后的果珍罐,悄无声息的站在马车一侧。赶车的车夫既不甩鞭赶马,又不提醒车內的主人,像是没看见唐妗霜一样在原地停留一会儿,直到车里的丫鬟住了嘴,疑惑他为何不赶车后,才慢悠悠的驱马。 曾经泥泞的经歷不是假的,唐妗霜被人恶意揣测也不是不会生气,但他更觉得这件事透著莫名的怪异感。 “东家明鑑,这个徐公子是个聪明人,且刚和工坊签了三年的文契,我实在不懂他刻意让家中奴僕这般羞辱我的目的。”唐妗霜拿著新签好的文契来到宋家,在孟晚书房百思不得其解。 孟晚的桌案很大,他今日没出门,此刻正在伏案画画。说是画画也不对,那画中还透著字,像是更古老的甲骨文。画的上方標註著唐妗霜从未见过的符號,下面则是正常的文字。 唐妗霜看的入迷,直到孟晚画完一页,轻轻撂下手中质地上佳的象牙管笔,“你不知徐家生平,当然不懂徐文君的意思。” 孟晚甩了甩酸痛的手,从书架最下层的抽屉里,翻找片刻,取出两封信来递给唐妗霜,“好巧不巧,三叔前阵子接了个单子跑去徽州一趟,打算顺便在那里开家石见驛站。他调查了当地几家颇有地位的商贾乡绅,其中就有徐家,后来徐文君听说了三叔的出处,要来西梧府和珍罐坊做买卖,三叔就又详细打听了一下他的事,你自己看看这两封信就明白了。” 唐妗霜接过信件,心中忐忑,最坏的结果就是徐文君是个骗子,根本不是徽州徐家人,打开信件一看,却发现事情比他想像中更复杂几分。 第一封信只是简单的概述,不太详细,但已经能看出许多问题了。祝三爷刚到徽州的时候,是这样评论徐文君的事的。 “徐公有一子名唤文君,行七。幼时天资聪慧,常得夫子嘉许,后因手摺,无缘科举,遂颓废数年。至十六岁,分得一濒临倒闭之铺面,仅两年转亏为营,颇有手段。” 后来徐文君主动找上门来,祝三爷就调查的更详细了。原来徐文君確实是徽州徐家人不假,却是当家家主的庶子,亲娘只是个丫鬟出身的姨娘,身后並无助力。 徐老爷嫡妻早亡,留下一子,续弦又生了二子一哥儿,家里几个姨娘生的就更多了,徐文君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足有十五六个,他夹在其中不上不下,处境尷尬。 若只是这样就算了,等徐老爷百年之后分些家產出去,也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但偏偏徐文君是个聪慧的,竟然在一眾兄弟姐妹中杀出重围,在私塾中连连受到夫子夸讚天资聪颖,徐老爷也渐渐重视起他,毕竟没有哪个商贾是不希望自己后代能脱离商籍,改换仕途的。 哪怕是文风盛行的徽州府,秀才一抓一大把,可他们徐家也只有寥寥三个秀才,再往上的举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当初祝泽寧考上同进士,祝三爷差点散尽家財给儿子打点,便能看出商人对科举的执著。 可惜好景不长,徐文君八岁的时候,因在私塾中与人爭执,被砸断了右手手腕,就这样断绝了科举之路。 后面写了些他各种手段,是怎么韜光养晦,为人有多精明等。 唐妗霜不傻,仔细一琢磨就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纵容僕人这样做的,那两个丫鬟是他嫡母派来监视他的人?” 孟晚重新將两封信放好,笑道:“差不多吧,他家还有几个兄弟也不是省心的,姨娘蹦躂的也欢,谁知道是哪个呢?” 孟晚要处理的事太多了,本来没工夫陪这位徐公子玩过家家,他人在宋家待著,被丫鬟骂几句也不重要,但为了珍罐坊的脸面,他也要敲打敲打这位徐公子几句。 他看了眼外面西落的残阳,心想快到接宋亭舟的时辰了,换了件外衫,孟晚边往外走边叮嘱,“明天我要去驛站一趟,你把徐文君叫去,就说对於合作的事,我还有事要找他商討一番。” “是,东家,我这就找人去送帖。”唐妗霜自觉羞愧,这么点小事还要麻烦东家亲自出手。 孟晚打著伞到府衙门口时,唐妗柔也在外面,孟晚笑著叫她,“柔娘今天也来了啊,和不和我进去等?” 唐妗柔知道哥哥在孟晚手下做管事,曾经的误会也已经解开,只是彆扭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太习惯好好和唐妗霜说话,见到孟晚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不了孟夫郎,我就在这里等等就好。”唐妗柔侷促的说。 孟晚踏上进入府衙的台阶,想到什么又退了下来,“柔娘,你哥这些年的经歷你也都知道了,不会嫌弃他吧,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唐妗柔连连摆手,“怎么会呢!我没有嫌弃他……我哥的意思。” 孟晚嘆了口气,“那就好,他去年过年的时候孤苦伶仃的,很想你,连著几天都神思不属。” 唐妗柔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今年过年我会叫他去我家。” 孟晚弯起眼睛,笑意温和,“那就太好了,生命短暂,我们都该好好珍惜身边的人。” 唐妗柔心中触动不已,“您说的是。” 宋亭舟从衙门里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孟晚,冷峻的脸剎那柔化,“晚儿,回家了。” 孟晚被他牵著往回走,“好,今天又是娘下厨,燉了鱼炒了虾,我们回去正好吃现成的。” 唐妗柔怔怔的望著两人的背影,直到张推官出来叫她,两人同样相偕离开,远远能听见唐妗柔略显犹豫的声音,“夫君,今年过年,我能不能叫我哥去家里过年。” “当然可以。” “那……那我们到时候多买些糕点?我哥爱吃甜的。” “好,我们年前一起去採买。” —— 今年的夏天,西梧府大量当地商贩都动作起来,最早自六月起,便开始有成熟的荔枝,被商人们从山区运往当地县城的驛站,再一批批的从各县驛站运到府城郊外的珍罐坊中加工。 果珍罐荔枝版真的做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喜过望,谁都能预想出这些荔枝罐头所带来的巨大利润。 但在孟晚对琉璃坊唯一的把控下,荔枝版的果珍罐並没有卖出他们想像中的天价来。 孟晚是想靠荔枝罐头边挣钱边修路的,两者互利互惠,路修得好了,他的商站才能建到全国各地去。但考虑到种种因素,他並不想把事情变的太不可掌控,果珍罐他要定位成中高端產品,而不是被炒成天价。 以后隨著道路修缮完毕,果珍罐產出也越来越多,价格还会在往下打一打,但那起码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以后的事情。 当下,西梧府几乎所有参与与珍罐坊合作的商人,全都被眼前巨大的利益砸到头晕。 孟晚一大早穿著淡青色的轻薄罗衣,拿上几个厚厚的本子坐上马车,直奔靠近城门的石见驛站。 驛站开始忙碌起来,他付出的大量成本开始回流,大头自然是留给驛站继续向外扩张。剩下他要开始配合宋亭舟县学和府学的改造,紧跟著修建学院,那是他下半年要做的重点事宜。 “东家!” “东家好。” “东家来了。” 雪生在后面帮孟晚捧著书,孟晚则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会客厅外余彦东正看贼似的看著徐文君,见孟晚来了才收回目光追了过去。 “东家。” 孟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吩咐道:“把手头暂且不忙的管事们都叫过来开会。” “是!”余彦东恭敬的说。 徐文君早在孟晚进驛站的时候就有所猜测,见余彦东態度恭顺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虽说早就打听到了珍罐坊和驛站的东家是知府大人夫郎,可与绝大多数刚来西梧府的商人一样,他也只认为那是个噱头而已,是用宋知府的名头敛財,甚至连铺子都可能是强买强卖而来的。 但从这些人的態度来看,好像又不是。 心中百转千回,徐文君主动迎了上去,“孟东家。” 孟晚扭头看了他一眼,还算客气的回了句,“还请徐公子在会客厅稍等,我这里还有事要忙。” 说完不等徐文君回答,立刻吩咐赶过来的几个管事,“这个月你们每人手里签的文书也都拿上。” 见徐文君连话都插不上,他身边的丫鬟们气得要死,又看孟晚一个哥儿,混在一群男管事中间,派头比他们家老爷还大,不免酸上几句,“什么没眼力见的人,就是这般待客的吗?” “难怪昨天那个什么唐管事就一副狐媚样子,原来是有样学样。” “都不知道是怎么赚来的钱呢,脏得人泛……” 雪生站在徐家两个丫鬟面前,眼神冰冷的看著她们。 “做……做什么?难道我们说说话还不成?”两人面上透著心虚,说话也不利索,但她们谈论的声音不大,又觉得应该不会被人听了去才是,於是嗓门越嚷嚷越大。 “怎么了?”孟晚回身询问雪生。 雪生冷声回稟,“夫郎,这两个丫鬟刚才在詆毁您的名声,言语不堪入耳。” 孟晚语气轻描淡写的说:“那便把人送去衙门吧,就说她二人詆毁於我,让大人看著判。” 第48章 心事 “什么衙门?什么詆毁?我们没有!” “我们只是閒聊,你们驛站是什么地方,旁人閒聊两句还不行吗?” “简直欺人太甚!” 徐家两个丫鬟刚开始还狡辩两句,见孟晚根本不屑搭理她们,而是头也不回的进去议事,雪生又態度强硬,便开始撒起泼来。 “放开我们!” “你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就算说了又怎么样,从未听过骂人几句就要吃官司的。” “公子,你救救我们啊!” 徐文君在一旁冷眼旁观她们被雪生带走,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那群女人生怕他会有所成就,將这两个蠢货放在他身边,难道就没想过会引火烧身? 晌午驛站开完会议,各个大小管事鱼贯而出,孟晚清悦的声音才从里面响起,“徐公子,久等了,请进来吧。” 余彦东站到门口,不情不愿的过来迎人,“徐公子,请吧。” 徐文君客气的笑了笑,换来余彦东一个白眼。等人进去后,余彦东想了想又重新跟了进去。 孟晚也没理他,任他好好一个富家公子和做贼似的偷摸往里看。 徐文君习惯算计旁人,这是他能从徐家那么一大家子人里顺利活下来的秘诀。但短时间第二次见到这位知府夫郎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拙劣的算计在对方看来有些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孟晚托著腮撑在旁边的边几上,“故意把僕从纵惯成这样,徐公子,你这样利用我收拾你的两个丫鬟,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他语气轻鬆,既没有氏族大家那股清高、內敛、一板一眼的礼仪教养。又不像寻常官夫郎那样端著高高的架子,眼里全是对商户的轻蔑。 这位知府夫郎是从容且自信的,徐文君坐在他下首的位置,隔了两个座位,怀著有些忐忑的心又发现了另一件事——这是个难得的美人。 徐文君的突然平静下来,所以他大概也没猜错,这可能是个貌美的,比一般困於后宅的官夫人们多一点本事的哥儿。 他换上一副隱忍的表情,“还请孟东家见谅,这两个丫鬟是我母亲所赐……” “徐公子。”孟晚打断他的话,“就別在我面前演戏了,我没空和你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你应该打听过珍罐坊东家是西梧知府夫郎,知道我的身份,你签的那张文书是不可反悔的,我只想知道你付不付得起尾款。” 徐文君被他这句话打的措手不及,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浮夸起来,他整理了一番思绪说道:“我们徐家是徽州最有名望的富商,区区万瓶罐头,当然是能吃得下的。” 余彦东在门口冷笑一声,装什么,谁家还不是当地首富了? 孟晚端起茶碗,里面已经放凉的茶水。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六堡茶,汤色红浓,滋味甘醇爽滑,清凉甘甜,有种特殊的烟味,是孟晚近几年最喜欢喝的茶。 “珍罐坊不管是对哪里来的朋友,开得都是一个价格,我们本地商人取货,果珍罐荔枝的也是十两银子一瓶。今年徐公子订的一万瓶果珍罐就要十万两白银,徐家自然是出得起这个钱,但……” 孟晚轻抿了一口茶水才在徐文君故作淡定的目光中继续说道:“子嗣成年后徐家除了没有的月钱和一间铺面后,好像並不会大力扶持。还有你所经营的商铺虽然生意不错,但受限於铺面规模不大,每年盈利应该不超过万两吧?” 徐文君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的抖动了两下。实际上,孟晚说的还多了。 他的铺子虽然在一眾兄弟中生意还算红火,可也只是一间小小的铺面。和孟晚这样每日流水达到上百万两白银的大型工坊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每年的盈利甚至不到一千两,他这么多年也只存下五千两白银,这五千两便是前些日子交给唐妗霜的定钱。 没等到徐文君的回答,孟晚看他的样子也能断定,“我猜你的钱应该都投到了定金里,想用我这批果珍罐回本再大赚一笔?我可以先將这批货都给你,让你收回款项再付尾款。” 孟晚自己心眼多,他偏不喜欢和多思多想算计不停的人打交道,但徐文君也算是助他打开徽州一带的突破口,他不介意给他些助力和好处。但…… “我的人情没那么好用,拿我官夫郎的身份敲打你嫡母,这种事要是让我夫君知道,保管你走不出西梧府,懂吗?” 徐文君额头沁出几滴冷汗出来,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目的都达到了,两个丫鬟被扣押在西梧府,徐家除非头昏了,否则根本不可能为了两个丫鬟来得罪知府大人。 手中本钱不多的事虽然被知府夫郎看破,但对方愿意让他先拿货,之后再付尾款。 徐文君起身对孟晚躬身,“多谢夫郎好意,但您就不怕我拿了货再不回西梧来吗?” 孟晚轻笑一声,“不回西梧府我就没办法了吗?”当他徽州的驛站是摆设? 他將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托著自己的帐本从椅子上站起,“徐公子,我珍罐坊的管事真心与你做买卖,却受了你算计平白被人辱骂,还望你临走前和他道个歉。” 徐文君心臟狂跳,只这么几句话、孟晚喝了一盏茶的短暂时间,他便被拿捏到毫无说半个“不”字的机会,诚惶诚恐的跟在孟晚身后,“孟夫郎恕罪,这事是我做的不对,这就去找唐管事请罪。” 雪生已经从衙门回来,就在院子里等著孟晚,“夫郎,大人已经將人收押入狱了。” “嗯,走吧。”孟晚手里的帐册比来时更厚,被雪生放进车厢內。 余彦东目送孟晚乘坐的马车离开,回身就给了毫无准备的徐文君一拳。 “你发什么疯?”徐文君本来心里就提著一根筋,被无缘无故打了一拳心里的火气也跟著起来了,两人廝打到了一块,被驛站的人强行拉开。 余彦东脸色难看的要命,大口喘著粗气,“刚才东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辱骂我们家霜哥儿!” 提到唐妗霜,徐文君眉头一皱,带起脸上的疼痛。他利用的人数不胜数,若不是孟晚的地位手段在那儿,他是不会把一个小小的管事放在心上的。 “我家女侍確实背后议论了唐管事几句,我这就要去找他道歉,但貌似与余管事无关吧?” 余彦东见多了他爹和人做生意笑里藏刀的样子,这个姓徐的从一开始来到珍罐坊他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料定了不是他说的这样简单,余彦东冷笑,“道歉,好啊,那你现在就去。” 徐文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驛站。 第二天午后唐妗霜过来找余彦东,余彦东受宠若惊,“霜哥儿,你是来找我的?” 唐妗霜將他叫到一旁说话,脸色十分平淡,“余二公子,你以后不要再去珍罐坊找我了。” 余彦东脸上才扬起的笑容瞬间消失,“是不是徐文君那个王八蛋和你说了什么?” 唐妗霜看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心中痛苦万分,面上却依旧冷漠,“和別人没关係,余二公子知道我被孟夫郎救之前是什么人吗?” 余彦东茫然的问:“什么……人?” 唐妗霜闭上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乃罪臣之子,后被卖为……暗……娼。” 他闭上眼,不敢看余彦东的表情,更怕听到什么难听的声音。 但他不能逃避,余彦东是个好人,是自己不配,也不该耽搁他。 缓缓睁开眼睛,对面的余彦东目光果然从茫然变成了难以置信。唐妗霜突然情绪崩溃到难以自制,他用最后一丝理智从驛站跑回珍罐坊,將自己关在房间。 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破碎心臟,又被硬生生的撕裂开来。唐妗霜只是普通人,承受不住这样近乎寂灭的打击,所以他理所当然的病了。 病了一晚上。 然后第二天一早被黄叶从被子里挖了出来,“霜哥儿,余家提亲提到夫郎那里去了。夫郎让你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要不要答应现在就去给个准话。” 在被窝里睡了一天一夜的唐妗霜:“……” “什么婚事?” 黄叶瞪大了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发生什么事了?” 唐妗霜眼睛又红又肿,一头长髮被蹂躪的乱七八糟,脑袋也嗡嗡作响,这个形象和精神状態怎么也不適合做客。 黄叶没把人带回宋家,悄悄在孟晚耳边说了两句。 孟晚口中的茶水差点噎到他,斟酌一番后对余家父子说:“霜哥儿今日生了病,同我告假三天,怕是不能过来见客,不然婚事就过后再谈吧。”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余彦东急切的从椅子上坐起来。 余汖瞪了儿子一眼,笑呵呵的对孟晚说:“是彦东唐突了,但他对唐管事的真心孟夫郎也看在眼里,也是关心则乱,还望老夫人和孟夫郎不要怪罪。既然霜哥儿病了,我们便改日再登门拜访。” “你们客气了,我看两个孩子都挺好,霜哥儿是过过苦日子的,小余也会疼人。”常金今天也在家,按远近亲疏来算她肯定是想把唐妗霜留给雪生。但见两人一点苗头都没有,也只能作罢。 唐妗霜在珍罐坊缩了三天,过后同余彦东私下又见了一面,也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总之唐妗霜是鬆了口。 余家的动作很快,家里二公子娶亲,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现在慢慢过礼,最早也要明年夏天成亲。 余彦东排行老二,与亲大哥相差十岁,家里的生意目前看来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反而在孟晚手下把驛站做的风生水起。 他爹余汖是个脑子转的快,想的又精明的。 大儿子继承家业,二儿子搭上官府的人脉。唐管事虽然出身不好,但亲妹夫是正经举人,府衙的官员,自身能力出眾又被孟晚看好。大儿媳已经是出身顶好的宗妇了,小儿媳又能赚钱,许多与他同辈的老友还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唐管事,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妗霜的亲事竟然这么顺利,我还以为要磨上几年的。”孟晚感慨道。 还是得年下小狼狗,这一通死缠烂打下来,唐妗霜嘴上不说,实际早就被磨化了吧? 宋亭舟在执笔的空隙中回了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不错。” 孟晚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宋亭舟那头,坐在他身侧看他写字,“县学统计的怎么样了,里头的夫子可有堪用的?” 提起县学宋亭舟便愁眉不展,“並无。本来以为府学就够荒唐了,但单教授好歹是有正经功名,县学里竟然只有两位童生做夫子。” “啊!”孟晚也十分惊讶,“那乡镇私塾就更没有可靠的嘍?” 宋亭舟无奈道:“镇上少有私塾。” 当初他们三泉镇的私塾还有个老秀才做夫子,西梧府竟然如此不济。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万事开头难,就看我们俩的学院谁先建成了。” 宋亭舟把手伸过去揽住孟晚,逗他说:“夫郎不等我一等?” 孟晚瀟洒一笑,“实力在这儿放著,赫山县我已经建到一半了。” 他修建的学院不是攻读圣贤书的男子学院,而是专供女子哥儿读书的“松韵学院”。 孟晚预计要建六座,其中四县各一座,府城一座。瑶族人可以去黑叶县的学院,鶓族人直接去府学的,壵族因为人口眾多,所以要单独建一座。 学院分为智、慧、两类,简单粗暴。总归也不能送她/他们入仕,那就太远了,需要长时间的温水煮青蛙,慢慢改变禹国人的思维。 孟晚现在能做到的就是让西梧的女娘与小哥儿自己具备生存技能,提高她/他们的社会地位。 智班便是初班,主要是找个人教大家识字。不必学的太多,但必要的都需要掌握,最少不低於两千字,不然便不能从智班毕业。 慧班则分的五八门。孟晚初定了几种,慧一班算数,慧二班是刺绣,慧三班是纺织,慧四班是烹飪,慧五班是药理。后续再想到其他的可以再添。 第49章 松韵学院 孟晚对松韵学院无疑倾注了许多心血,按计划来看今年后半年应当是他最忙的时候。 几个学院请老师就要五八门,硬性条件还必须是女娘小哥儿,只这一条就很困难,他不得不求救老师项芸。 项芸接到孟晚信件的时候正在家里画鸭,林大人从外面拿著一袋包子和两封信件,“西梧府和盛京城都来信了,想先看哪个?” “还用说?盛京能有什么好消息,先读晚儿的,他的信有趣多了。”项芸笔尖不停,一只古朴韵味十足的鸭子跃於纸上,比她早年的画风多了几丝活泼灵动。画境对照著画师的心境,可见她隨林大人返乡后的心绪变化。 林易把包子放进厨房里,拿著信和一个小木凳出来,他和项芸都已经老了,缓缓弯腰坐在项芸身边,他动作温吞地拆开孟晚的信件,照例自己先大致扫一眼。 项芸的鸭子都快画完了,她身边的林易还是没声音,“让你读个信怎么还把你自己读进去了?”她说著扭头去看林易,却见对方眼含泪光,没哭,但是也快了。 项芸大惊失色,没顾得上安慰老头子,而是一把夺过信快速阅读。 半晌后她与林易相顾无言,肚子比她人先开口“咕咕”叫了两声。 林易默默进屋把包子拿出来,两人就对著石桌上的信吃起包子。 “你说……” 项芸吃了一个包子垫底后没那么饿了,她组织了一番语言后说:“我当时收晚哥儿为徒,实际他的天赋不是最好的,但画技新颖,人又漂亮懂事,我这才动了心思。但我如今实在好奇,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项芸自己都够叛逆了,收了个关门弟子竟然比她还传神。租田地、种甘蔗,收莲藕、制藕粉,办厂、办数个大厂,现在竟然还要建学院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林易看完信也震惊了一会儿,“不管如何,晚哥儿的松韵学院天时地利人和,几乎全都占全了。可行性极大,若是成了,史书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项芸净了净手,將那封信捏在手里,指尖都有些颤抖,她似乎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晚儿信上说让我们帮他找夫子,咱们这把老骨头能帮上他一把也是幸事。” 林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我去进屋写信。” 项芸拦住他,“你的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清流,上哪儿去找哥儿女娘,还是我去写信给晚儿几个师兄和京中姐妹,你去问问扬州有没有擅长刺绣的绣娘肯奔赴岭南。” 老夫妻俩分工合作,平淡的日子又突然开始忙碌起来。 —— 昌平府聂家—— 自从收到宋亭舟的书信,聂先生心里就有一股燃之不尽的野火,日夜侵腐他的五臟六腑。 景行说要重新整顿西梧府当地府学及县学,使当地贫寒的读书人有望拿起书本。 景行说读书以明智,他想让西梧府的百姓都有书可读。 景行说县学和府学的异议既然是选拔人才,便应该將选拔范围扩大至全府城,焉知山岭深处没有可造之材? 景行说他修路不光能通商,更想让大山中的才子能走出囚困他们的山脉。 景行说——他为前人,便该为后人踏出一条康庄大道。 “不错,你们既然都准备好了,不日便可出发,路上的鏢师我已经帮你们找好,路上的盘缠、米麵油粮等也都由我聂家賙助。” 聂先生在空墨书坊前送人,面前站立的都是宋家来的,或是府学里主动要求去西梧府相助的读书人。他们中最次也是童生,甚至还有两名举子。 “多谢聂先生慷慨相助,学生们不胜感激。”眾人拜谢。 聂先生感慨的看著面前这群或忧虑或热血的书生们,宽慰道:“你们不必谢我,都是宋大人的安排,去了之后,住处等俗物都不必操心。只盼诸位能竭尽所能教导当地学子,方不负宋大人所託。” 空墨书坊外这三十二名读书人的眼睛越来越亮,皆弯腰对聂先生深鞠一躬,齐盛说道:“谨记夫子教诲,必不负宋大人所望!” 鏢局的人在前面骑马带路,一辆辆马车从聂先生面前驶过,使他心中满是惆悵。 “想去就去好了,省的天天在家长吁短嘆。”聂二夫郎捏著柄象牙扇,轻扇著过来。 聂先生神色复杂,“我確实一直徘徊不定,你从小就锦衣玉食,和我来昌平府已经是委屈了,再去岭南……” 聂二夫郎睨了他一眼,“你劝別人的时候说的不是挺好听吗?怎么到自己身上反而婆婆妈妈的了,怎么说景行也是你唯一的弟子,多年不见去看看阿砚也好。若是我实在待不住,还能去扬州看看我师祖” 聂先生本就心生动摇,被自家夫郎一劝便再无顾忌,於是这趟由北向南的旅程中,又多了几辆聂家的马车。 远在西梧府的孟晚和宋亭舟尚且不知道他们的几封信发出去,竟惊动了这么多人,他这边还在和宋亭舟忙著学院建设的事。 专收女子和小哥儿的学院听起来惊世骇俗,除了赫山县无条件信任孟晚之外,其余县城的建造都受到了当地百姓质疑。 赫山县因为坊的关係,女子哥儿地位大大提升,一听说孟晚要建座专门供女娘和小哥儿读书的书院,尚且不知是什么用途,已经自发帮著运送起砖瓦石沙了。 所以在六地同建学院的时候,赫山县是第一个把学院建好的。 孟晚站在那块用巨石雕琢的“松韵书院”面前,心潮如翻涌的巨浪,一下下拍打著胸腔,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震撼,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 他摸著巨石旁边的一行小字,上书——齐盛三十年夏,八月二十,西梧府第一座女娘哥儿学院,由当地知府夫郎孟晚建於赫山县。 孟晚摸著自己的名字,嘴角扬起来就没往下落过,“不错,记得后续在后面把鼎力相助的红山村、红泥村都刻上去。” 被孟晚派来搞基建的梁管事拿著炭笔往本子上记,“我记住了东家。” 跟过来的红山、红泥两村的里长嘴巴都要笑歪了,“您太客气了,我们就是给添些料,出出人力。”连知县老爷都没能在碑上刻文,他们两村居然刻上了! 一旁的王知县確实心生羡慕,但他却不敢出口抱怨,因为宋亭舟正在考问他和县学的教逾。 “你们也进去好好看看松韵学院是如何运作的。”宋亭舟沉声吩咐道。 孟晚的松韵学院建在城外郊区,找了处宽敞的地方,剷平后围了一整圈高大的围墙。 门前除了刚才那块巨型石碑外,还种了两排甘蔗。赫山是靠甘蔗发的家,他们此生难忘,现在家家户户门口都兴起种甘蔗来。 学院的大门极为高大结实,门前还设有一座安保亭,到时候会请一些四十左右的妇人夫郎过来看守院门。 松韵学院从学生到老师,预计全是女子和哥儿,安全隱患必须要加强。除了看守院门的人外,白日里王知县也会派捕快在外面巡逻。 一行人走进学院,沿著围墙的墙边全都种著漂亮的草,正前方则是一长排的屋子,两侧各有一个小门,白日里打开可以穿行到后面。 梁管事介绍道:“大人、东家,一进院子里左右各有五间教室供学生进学,中间的堂屋叫智堂,是给夫子们办公用的。” 中堂很大,前后共有四门,同样也可以穿行至后面的院子。 他们从中堂穿过去,走到后面,这里面就被分的五八门了,按照孟晚的要求建了五座院子。其中一座最大的院子门前掛著“慧一算数”的牌子,这个也是必学科目,但不像智班那样要求严格,实在学不学也可以去学旁的。 而后四个院子分別是“慧二刺绣”、“慧三纺织”、“慧四烹飪”、“慧五药理”。 穿过这五个慧班的院子,接下来便是食堂,最后排则是两层楼的一长排宿舍。 宿舍的条件差点,预计招满学生的话是六人一间,桌、椅、床和衣柜都有,个人用品和铺盖要自己带来。 学院每个季节都会给学生发两身校服,这个是孟晚找余家的人定做的,都是粗布短打,样子简单大方便於行动。 “不错,辛苦诸位了。”孟晚诚心诚意的给在场眾人弯腰行了一礼。 宋亭舟就在旁边看著,谁敢受他一礼?都忙著推脱开来。 “孟东家客气,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当年要不是您,我们红山村也没有今天。对了,那个……厨房外头的井是我们红山村的年轻汉子们帮忙给打的,他们想让自家弟弟妹妹来学院读书,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红山村几个名额?” 红泥村里长一屁股將人挤开,“孟东家,我们红泥村的娃娃们还跑来学院给种,墙边那些野都是她们从山里采的,都盼著进书院来读书呢。” 跟在宋亭舟后面的单教授嘆为观止,本来以为是孟夫郎建学院是个胡闹,没想到赫山县竟然还真有人捧场。 宋亭舟冷不丁的问了他一句,“松韵书院乃民心所向,你治理下的府学呢?赫山县的学院都已经准备迎接新生,县学的改造却还差一半,这就是你对本官的交代?” 无故被上司责问一通,单教授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大人息怒,县学改造已经完成大半,只是县学占地面积比松韵学院大上不少……”他后面想为自己辩解的话,在宋亭舟越来越深沉的视线中无声消散。 “能力不足便该在自身上找原因,怎可藉口推卸?松韵学院已经游观完毕,还不速去县学看是否有何处不足?”宋亭舟不满的呵斥了单教授一顿。 他这番话说完,不光单教授慌乱,连王知县和教逾等人也是诚惶诚恐。 西梧府的县学及府学要经歷一次彻底改造,在原有的院校外再重新扩建出一座庞大的学院出来,以供没有功名的普通学子入读。 其读书所有费用都由官府承担,当然,仅有三年时间。三年內,若是考中童生,便能入县学內新建的童生院,同样再由官府出资供读三年。直到三年后考中秀才,才算是真正的由朝廷承认的秀才,脱离普通农户。 除此之外,县学外的私塾中若是有品学兼优的学子考中秀才,一样可以获得官府的大量嘉奖。 西梧府所有秀才中排名前百者,科考的盘缠一应由官府承担,若是考中举人,那不论排名多少,官府都將承担他们进京赶考的盘缠。 这是以目前宋亭舟的能力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好久没回赫山了,坊那里我还要去一趟,藕坊那边也要叮嘱叮嘱。”打发走了其他人,孟晚和宋亭舟悠閒的在街道上閒逛。 赫山县浅浅深深的道路就像是这座城蜕变所留下的证据,路边的街道熙熙攘攘,多了许多孟晚没见过的新铺面。 宋亭舟一手牵著孟晚,另一只手撑著伞以遮蔽天上耀眼的烈日,“我陪你去。” 孟晚不急不缓的扇著团扇,“县学那边你不去看看吗?” 宋亭舟想起那些愚钝的下属便不自觉的释放冷气,“晚些时候再去也不迟。” “夫君你看看那是什么店?”孟晚拉了拉他的手,使宋亭舟脸色瞬间回温,“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著。” 前面道路旁边似乎开了一家极小的铺面,但门口的人却络绎不绝,宋亭舟在赫山不是什么生面孔,有人认出了他。 “是宋大人!” “宋大人回来了!” “宋大人你也来买石糕吗?你排前面来。” 宋亭舟对眾人笑笑,“不必管我,你们买你们的。” 说是这样说,见他不肯插队,排到队伍前面的那些人纷纷退到他后面重新排队去了。 宋亭舟无奈的走到前面,摊主不是当地人,听到旁人叫宋大人也跟著叫了一句,“宋大人,您要几碗石糕?” 宋亭舟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后,摊主熟练的做起石糕来。 宋亭舟见他把泛著凉气的琥珀状东西舀进两个空碗里,再往里添上半碗切成小块的桃子、荔枝、橘子,接著浇上两勺在井里镇得冰凉的水。两碗石糕就做好了。 “多少钱。”宋亭舟掏出荷包来问。 那小贩连连摆手,“不要钱,大人拿去吃就是了。” 后面的人跟著起鬨,“大人儘管端走,我们给钱就是了。” 宋亭舟眉头轻皱,“多谢诸位乡亲的好意,不必了。” 他並没吃过石糕,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估摸著抓了一小把铜钱放到桌上,端著两碗凉食就走。 后面小贩惶恐的喊:“大人,您给多了。” “无碍,你远走他乡来做买卖实属不易,收著吧。赫山是个好地方,还望能留住异乡之客。”宋亭舟听出小贩的口音不似西梧府当地,猜到他是其他地方的人,將石糕带到赫山县来卖,心中不免欣慰。 碗还是要还给摊贩的,他们留著也没有什么用。孟晚惊喜的接过他手中的石糕,两人就站在街边吃,“这是什么?凉粉?”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冰凉,“不是欸,比凉粉脆,真好吃,你快尝尝。” 宋亭舟也舀了一勺入口,入口甜脆,果真不凡,“不错。” 第50章 接待 还有什么是比在夏天吃上一碗冷饮更痛快的?孟晚吃完了一碗没过癮,將碗还回去又和宋亭舟一人多吃了一碗。 两人吃的通体凉爽,又在街上多走了一会儿。宋亭舟感慨道:“其实我当日来赫山上任的时候,看到破败的城门和瞌睡的老兵,心里也很忐忑。” 宋亭舟给外人的印象应该是冷峻且沉稳可靠的,但刚来岭南的时候面对困境时,他也不过是个初踏官场的年轻人而已。 面对势大的官,他忍耐,再一击毙命。解决赫山窘態的同时,还要思考拿出什么姿態面对朝廷。 当时一步步逼著自己前行,谁又能想到他真的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我知道你定不下心就写东西,家里现在放了那么多你写过的纸张,都被我装订成册了。”孟晚又怎么会不懂他,他行事后面好歹有宋亭舟给他撑腰,宋亭舟却要自己扛起全家。 “幸亏我家夫郎能干,往后赫山会有无数知县,第一座坊与松韵学院却都是晚儿所建。”宋亭舟看向孟晚的双瞳中儘是温醇爱意,在他官场沉浮之时,有自家夫郎携手相助,扶他青云。比知己更懂他,比朋友更倾囊相授,他又怎么能不爱他? “说到书院你看到我写的识字本了没有?里面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常用字?”孟晚又想起正事来,赫山的松韵学院建好了,智班的老师他从藕坊里,荷娘那批人中找了两个读书识字最多的女娘和小哥儿做夫子,目前可以先顶上用了。 整个县学需要的书本比孟晚的松韵学院更多,宋亭舟最近在翻找他早年科举所读过的文章书本,孟晚准备的书册倒也看过一遍,“已经概括了禹国大部分常用字,若是全都学会已经足够,但我建议你在把你慧班相关的五类文字统计一下,让已经升到慧班的女娘哥儿再学一学相关的字。” 孟晚一点便通,“你说的也是,特別是慧一的算数和慧五的药理。学医就不用说了,有些生僻的草药名字连我都不会。学算数的我本来就要再开几本书的,她/他们大概率会分到坊、藕坊、或者珍罐坊里做管事,確实也要学一些和经商有关的文字。” “学算数再开几本书?可是九章算术之类的?”宋亭舟不解的问。 孟晚颇为不好意思,“咳咳,不是,是我从前学的东西,想教教大家。”大学四年读的会计,这些年也派了些用处,精简一下有用的整理成册,也算是他惠国惠民了。 “石糕做为夏季凉食著实不错,不如问问他们夫妻可有亲戚朋友会,到府城开家分店也好。”提及他以前,宋亭舟就不问仔细了,又岔开话题说起旁的。 孟晚调侃他,“我夫君不光读书厉害,竟然连做生意都懂,厉害厉害。” 宋亭舟轻笑一声,“不及夫郎半分。” 两人说著俏皮话,在熟悉又陌生的赫山街头閒逛半日,逗留几日办好县城的事后,便又相携回了府城。 没想到入城的时候在西梧府城门处看到了长不到头的马车正一辆辆的进城。 雪生把车停在后面,“大人夫郎,好像是有什么大商贩来西梧府了。” 一时半会堵在后面进不了城,宋亭舟把孟晚抱下马车,俩人看著面前长长的队伍,越看越不对劲。 “夫君,你看那两个少年是不是有点眼熟啊?”孟晚嘀咕著说。 宋亭舟也面色犹豫,“后面车辕上坐著的嬤嬤,莫不是聂家的桂嬤嬤?” 他们夫夫俩正说著,桂嬤嬤已经看见了他们。 “宋大人!夫郎,你们怎么在城外啊!”桂嬤嬤大喜过望,忙下了车过来叫他们。不光是她,还有听到动静的耿妈妈。 “晚哥儿,姑爷!” 耿妈妈可是项芸身边的贴身妈妈,孟晚立即小跑著过去,“耿妈妈?你怎么来了,那马车里可是我师父和师公?” 这会儿前面车队的人都已经听到动静停止前行,为了不影响后面人正常进城,鏢师领著车马让到了一边。 孟晚扶著项芸下车,半是抱怨半是欢喜,“师父,您和师公来怎么不给我送封信啊?差点就没能接到你们。” 亏得扬州还没有昌平那么远,项芸又一路水路过来,饶是如此老夫妻俩也折腾的够呛,头一回没在小辈面前端著架子,颤颤巍巍的说:“这个破马车我是不坐了,晚哥儿,你赔师父师公走进城。” “好好好,不坐了,咱走进去。”好在今日阴天,乌云蔽日,虽然潮气盛,但不晒人。 孟晚左手搀著师父,右手搀著师公,在树下陪他们站了会儿,等著那头的宋亭舟和聂先生等人说话。 宋亭舟没想过聂先生会亲自来西梧府,他们说了会话后,车上所有读书人都下了马车过来给宋亭舟见礼。 他们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有三泉村宋家的人、昌平府聂先生召集起来的人,还有林易找人脉叫来的徒子徒孙。 其中举人功名者四人,秀才十二名,余下的四十人都是童生。他们有老有少,携家带口,最远的歷经半年才远赴到西梧府。 宋亭舟看著面前一道道的人影,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衝天灵盖,敬与慕在血液里翻涌,喉咙发紧,声音艰涩。 “眾位知道此行艰苦,这次远行何止千里?却依旧愿意携家带口奔赴而来,助西梧府一臂之力。诸位先生大义之举,在下作为西梧府父母官铭记在心,请受学生一拜!” 不顾眾人阻拦,宋亭舟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给对面前的读书人们叩了一首,方让自己心中的快要沸腾的情绪平静些许。 他身为当地父母官,朝廷任命的四品大员,竟能做到这种地步,在场眾人无不震惊。但很快,比震惊更强烈的情绪瞬间席捲全身。 是啊,这才是为官者该有的胸襟与气魄,他们苦读诗书,为的就是难道不是將毕生所学,倾付到天下百姓身上吗? 这一行共五十六个读书人,没有先后之分,竟动作整齐划一地齐齐跪到在地,同样对宋亭舟行了个大礼。 “愿以吾等微薄之力,助西梧府万千学子凌云展翅,不负宋大人振世之怀!” 宋大人能为西梧府的百姓对他们这群没有功名的普通书生跪下,他们又为何还在路上忐忑犹豫,害怕到岭南之后所受的苦难呢? 宋大人明明比他们苦上百倍! 怀著满腔热血,他们再无对岭南的排斥,条件艰苦又如何,他们能夜枕圣贤书入睡! 孟晚把自己师父和宋亭舟夫子都接到家里休息,隨后夫夫俩立即开始著手安顿余下的人。 宋亭舟先规划一番將这些读书人分到何处,如今府学里和光棍无疑,他便狠下心来把四名举人分派去四座县城,等三年后再重新调回府学。 剩下的秀才童生全都打散,抓鬮之后同样均匀的分散至四座县学。 县学现在改造成功了一半,孟晚和宋亭舟刚从赫山县回来,还来不及进家门,便又隨著被分到赫山的一位举子、三名秀才、十位童生重新回去。 “县学里有给夫子们准备的宿舍,诸位信得过我夫君,拖家带口的来了,住在里面便不大合適。”孟晚態度诚恳,话语里满是感激,宋亭舟带那些书生去县学里的时候,他便在县学外给书生们的家属安排住处。 “诸位请看,这边的这条街是官府特意批下来给眾位夫子留下的地盘,已经盖好了十六间小院。”孟晚带她们走到县学外最近的一条街道上。这里是前后两条街,整整齐齐的盖了十六座大小相同,四四方方的院子,可惜后面有六座还没修建完毕。 说实话孟晚也没想过会一次性来这么多的读书人,准备的確实不充分,他预想是盖八座小院,后来想地方已经划出来了,閒著也是閒著,就算不给未来夫子们当宿舍,也可以便宜租赁给县学的学子们,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孟晚推开第一座小院,院子阔三丈,宽约四丈。按照现代的方式换算大约是一百二十平米左右。 门口一间倒座房,对著大门是正房三间,院子东侧是两间厢房。西侧是草棚,可以饲养牲口或者当作柴房用。 “厢房里有一间改成了灶房,里面的灶台都搭建好了,各位夫人、夫郎们只需买些碗筷盘子即可。后院有些小只设了一间旱厕,这些院子的格局和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后续你们也能自己添置改样,当下诸位可以进去隨意观看观看。” 孟晚说完后有两位夫人相偕进了厨房,见里头果真如孟晚所说,灶台已经搭好,甚至连铁锅都已经镶嵌了上去。 再进正房,里面家具不多,却刚好够用。正房的两个房间里各摆放了一张床和一架衣柜,中堂则是一张八仙桌和四把椅子。 这些夫人夫郎是奔著劝不动自家夫君过来吃苦受难的,有的连孩子都没带,放到老家和婆母一起生活。如今旁的不说,住处是真的无可挑剔。 “这些可都是孟夫郎您准备的?” 孟晚笑笑,“都是底下管事找人修建,夫人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哎呦,可比我家还要乾净规整。”童生的地位略低,秀才也不是各个有钱,这座小院子已经超出他们期待太多。她们还以为来了岭南之后要先住客栈,再慢慢找住的地方呢! 有人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孟夫郎这住处的租钱是怎么算的?” 孟晚带她们出了小院,去找正在监工的工头,“夫人夫郎们放心,院子的租金是一年五两银子,从夫子们每年的束脩里扣除即可。若是夫子们能留在当地任满十年,十年后这间小院便划到诸位名下。” “这意思现在不用我们掏钱,住十年就白给我们了?”有人惊呼。 孟晚很久没听到北方口音了,不由得倍感亲切。便耐心解释道:“也不是白给,十年加在一起五十两银子,已经够了建造这座小院的本钱。” 其余夫人们纷纷笑了,“孟夫郎是个实在人。” 孟晚问了工头几句,听说半月后剩下的院子就能完工,便对大家说:“实在对大家不起,还有六座小院要多等半月才能搬进去入住,咱们今日只能先抽籤抽这十座院子,剩下四家人我带著先去近前的客栈如何?” 人群里的举人夫人代表大家出来说话,“夫郎不必客气,路上我们姐弟们也都熟识了,院里既然都有厢房,抽不到的借住几晚想必也是无碍的。何必再多此一举给您添麻烦呢?”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孟晚又同她们客套了几句,便也同意了,叫身边的黄叶当著眾人的面写好了房號,另六张是空纸,揉成一团扔进布兜里,叫大家轮流去抓。 之后有一位秀才家的夫人和五位童生夫人/夫郎轮了空,童生们的夫人/夫郎就罢了,那位秀才夫人脸色阴沉下来,不像刚才那般好看。 孟晚是什么样的人精,瞬间便看了出来,“后续六座院子建好后,我会吩咐木匠给诸位多添上几样家具,全当恭贺诸位乔迁之喜。” 举人夫人暗地里剜了那秀才娘子一眼,后才扬起笑脸对孟晚说:“孟夫郎何必如此客气,本就麻烦您眾多,不碍事的。” “是啊孟夫郎,已经受您恩惠良多,余下的便不必麻烦您了。”被瞪了一眼,那秀才娘子也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可是知府夫郎,正经的四品大员。她们夫君可连个官身都没有,怎可因为人家客气就蹬鼻子上脸忘了身份之別呢? 处理好这边家眷们的事,放她们各自搬家休息,孟晚也鬆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还要和宋亭舟去其余县城巡视一圈,將眾多远道而来的夫子们妥善安排好才是。 孟晚又打发黄叶去给他买了两碗石糕来,说了半天口乾舌燥的。 黄叶从马车里拿了他们自己的碗去买石糕,等宋亭舟带一眾书生出县学的时候,孟晚已经在吃第二碗了。 “给,快吃,要不一会儿就不凉了。”孟晚递给宋亭舟一碗,黄叶和雪生也坐在车辕上吃。 宋亭舟迅速吃完,放下碗和孟晚说:“今夜再在赫山住一晚,明天中午宴请这些书生,下午启程去黑叶县。” 孟晚拿著团扇扇风,“成,那今晚咱们回家住,还能多找几身换洗衣裳。” 第51章 开学 不说以为是来开荒的夫子们,回头发现家人已经住上了独栋小院。 第二天在宋家赫山县的宅子里,孟晚在家中又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摆了几桌宴席。 因为太过匆忙,身边又只有雪生和黄叶在,没有时间和人手准备,只能请酒楼里的人拿上食材和桌椅,在他家做好了直接上桌。 古时在家宴请讲究的是一份重视,不然如此折腾都能去各家酒楼里直接做席了。 宴请完眾人,请人打扫了院子,孟晚和宋亭舟再次出发踏上去黑叶县的道路。 黑叶县以前的老知县李绥安自请致仕了,新任知县年岁也不小,足有四十八岁,孙子孙女都出生了,人老实的不像话。 若不是宋亭舟到西梧府后威名太盛,砍得人太多,当地乡绅地主都龟缩起来不敢惹事。就按照黑叶县的新知县的脾气性格,保管备受磋磨。 府衙的张推官带这么一大堆的夫子来黑叶县县学,黑叶县知县迎接的颤颤巍巍,本来他品阶是比张推官高的,搞得张推官反而像他上司一样。 “张推官,这……黑叶县的县学才建了一半啊。”黑叶县知县不安的说。他刚来上任,任上的事务还没捋顺,上面就分了这么大的重活。 做好了功绩是有了,还是现成白捡的,可问题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好啊! 这会儿见知府大人將夫子都安排来了,急得团团转,生怕上司责问。 张推官还没见过这么胆小怕事的官,十分无奈的对他行了个礼,“大人不必紧张,四县只有赫山的县学快建好了,其余地界都还差些,进度实属正常,知府大人不会责怪的。但这批书生都是远道而来,为的是教导我们西梧府的学子,知府大人说要各县知县礼待。” 黑叶县知县掏出帕子连连擦汗,“应该的,应该的。” 宋亭舟来了一趟,见他安排的还算得体,吃穿住行等一应准备妥当,倒也没再提点什么。 只是黑叶县中有几个宋家族学的书生,宋亭舟单独见了面,敲打了同族几句。又有孟晚扮红脸宽慰他们,感念他们远道而来,逢年过节定要去府城和他们走动。 夫夫俩一套组合下来,既让他们觉出与宋亭舟的距离感和敬畏之心,又感动於孟晚还惦念他们这门穷亲戚,短时间內应当会守分寸行事。 “世家大族行事,享受宗族荣耀的同时,又要承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说实话,我有点怕。”孟晚坐在马车里同宋亭舟说话。他们只在黑叶县待了一天,便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德庆县。 宋亭舟向来重视孟晚的话,他眉头轻皱,“確实如此,但此题无解。我若一路顺利官升,同族难免张扬,人之本性,避无可避。” 孟晚后仰至宋亭舟肩膀上,语气倒算不上太过忧愁,“若是一人犯罪,就惩治一人就好了,搞什么连带啊。” 宋亭舟扭头堵上他的唇,片刻后才放开,“不可抱怨国法,会惹麻烦。” 孟晚用食指和中指点住自己的唇,用微小的声音说:“我知道要敬畏皇权,在自己地盘,小声小声的说好不好?” 他眼里是对宋亭舟全身心的信任,宋亭舟只觉得怎么看都喜欢,上手抚著他后脑侧头对准他殷红色的唇,亲了又亲。 等他们四处巡视完,回到府城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月。 把两边的师父晾了这么长时间,幸亏他们体谅他们事务繁忙,常金留在家里招待眾人,倒也没有怪罪之说。 宋亭舟回来后同聂先生和林易去了府学谈事,孟晚比他稍微空閒些,便带著项芸夫妇和聂二夫郎去街上閒逛。 “师父,您和二叔嬤可挑了个最热的时候来,如今九月还好一些。” 两人都没吃过什么苦头,听闻岭南条件艰苦,却没想到会这么热。 项芸捏著长辈的架子,不肯说自己路上多难,“刚开始行船还好,只是后来陆路难走一些,但进入西梧府境內后车马就快了,没受什么波折。” 聂二夫郎一刻不停的扇著扇子,昌平府气候乾燥,热也是乾热,同岭南气候完全不同,他来了一个月了也不大適应,总觉得衣裳贴身。 “师祖说的不错,西梧府地界的路確实平坦,这就是你们之前在赫山时提到,用灰粉修的路?” 孟晚指著城內的路,笑眼中带著丝丝骄傲,“二叔嬤说得不错,如今整个西梧府,不光是官路,连普通的乡间小径都开始重新铺路了。” 项芸点头讚许,“难怪你们开始重整教育,不错,若是乡下的路好走,里面的年轻人也方便出来求学。你创办的松韵学院,我已经去过了,建的很好。” 她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思想超前的女子了,也不免为孟晚惊世骇俗的做法所震惊。 林易致仕后两人本想在老家等著老死,却被孟晚创建的学院勾的思绪难平,此生若能得见女子/哥儿的学院面世,那才叫死而无憾,所以就毫不犹豫的踏上来西梧府的路程。 孟晚毕恭毕敬的对项芸施礼,“还没感谢师父为我的事操心,寻来这么多先生甘愿奔赴岭南。” 项芸苍老又瘦弱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她这些年愈发老得厉害,心境却越来越年轻,“都是些我早年认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听到来岭南做女先生,比谁都惊奇,你安排的住处也好。她们凑在一堆不知道多快活,过几日我也想搬去学院里住。” 孟晚挽著项芸的胳膊,“嗨,学院住著是好,可您大老远来一趟,难道不是想我嘛,就和我多住些日子唄,等腻了我再说。” “腻了你?”项芸被他说法逗笑,“我们家晚哥儿人见人爱,谁会腻呢?” 聂二夫郎也笑著附和,“师祖所言甚是。” 孟晚陪项芸待了两天,就到了书院开课的日子。不管是县学还是松韵书院,为了削减开销,书册都是余家旗下的书肆给帮忙印刷的,老余只收了个成本的价钱。 特別是松韵书院,只是两三册的千字文而已,成本並不算大头。书院的先生目前也不算多,只有寥寥几位,但孟晚开出的待遇不错,包吃包住还有束脩,確实如项芸所说,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她帮孟晚找来的老师有老有少,可都有一个特点,独居、寡母、或是终身未嫁。她们或多或少都带些故事,但本身的才华却无可挑剔,孟晚无意去戳破人家的伤心事,教学质量达標即可。 四县通过驛站递交给孟晚来信中看,目前除了府学就只有赫山县的百姓比较积极。其余三县中,黑叶县的瑶族女孩和哥儿大部分都去学院了。沙坑县和德庆县人少的可怜,多是当地商户为了討好孟晚把家里子女送进去就学。 孟晚的松韵学院每人每年要一两银子的束脩和伙食费,住宿免费。收的是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和小哥儿。 这一两银子不是阻碍他们上学的门槛,而是防止有想占便宜弃养孩子的,知道免费上学就把孩子丟在学院里。 相比於松韵学院微弱的开销,县学则恰恰相反,宋亭舟將自己曾经的书册一一印刷出来,就已经是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了。 四县一府,每本都起码印出五份来,这些费是宋亭舟自己出的,不走官府帐目。 如此的话,基本的三书五经要做到人手一本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入学的学子,进学第一件事就是抄书。每座县学都有藏书馆,里面的藏书千万本,不光是宋亭舟的,更有林易和聂先生所赠。 但三层藏书,无功名者只可抄写第一层的书册,童生可抄写第二层,秀才第三层。 读书问题解决,住宿免费,伙食费自掏腰包,但价格便宜,还可以免费提供厨房给家境贫寒的学子自己熬粥煮饭。 每月月考,无功名初学班前五可各得五百文铜板,童生班前五各得一两,秀才班前三各得三两,举子班前三各得五两。 宋亭舟任知府的头一个月,便向朝廷上书用整个西梧府施行摊丁入亩的政令。陛下已经应允。 贫苦人家税务相应减轻,也不像往年一般抗拒交税,普通百姓也能存下些银钱。 宋亭舟在西梧府的威望极高,他让陶八派人下乡挨个村子讲说读书的好处。便有目光看的长远的咬咬牙將家中子孙送出去,但哥儿女娘便不捨得掏那一两银子来了。 因此与门可罗雀的松韵学院不同,县学自九月初开学之际便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想来凑热闹。 可县学招收条件是;无功名者需六岁以上,十二岁以下方可入学。有童生功名者也不可超过二十五岁。 如此一来,超出年龄的便都被拒之门外。 “阿爹,窝不去,呜呜呜……窝不离开你!”阿砚头上梳了两个整齐的小揪揪,穿了一身蓝色衣裳,背了个常金亲自缝製的小挎包,抱著孟晚大腿又嚎又叫,眼泪鼻涕蹭了孟晚一身。 孟晚强忍著噁心,从黄叶手里接过湿帕子糊在儿子脸上,粗鲁的给他擦了把脸,用过的帕子看都没敢看上一眼,扔的飞远。 他敷衍的说:“儿子,你听著,男子汉大丈夫。连常去祖母店里吃香酥羽膾的玉娘都去上学啦,还有在咱们家里住过的鹃娘你还记不记得?她也去了学校。” 阿砚哭声渐熄,他抽泣著问:“那我去了就能看见她们?和她们一起玩?” 孟晚揪著自己衣摆,皮笑肉不笑的说:“不能。” “那窝不要去!不做大丈夫!”阿砚说完又要张嘴开嚎。 孟晚趁他嘴巴大张,从路过的朱顏端的盘子里拿了个馒头就塞进阿砚嘴巴里,然后利落的塞给雪生,“快快,把阿砚扔到县学去。” 雪生扛著阿砚就走,后面楚辞背著同款挎包,面色痛苦的跟了上去。 他也不想上学。 常金被阿砚哭得脑袋一阵发昏,她扶著额说:“晚哥儿啊,阿砚是不是也太小了,不是说只收六岁以上的吗?” 孟晚瀟洒的对一步三回头的楚辞挥了挥手,“放心吧娘,夫君已经叮嘱过夫子了,再说身边不是还有小辞看著吗?” 除了自家孩子,连被孟晚招揽进驛站的那拓也被就近送到府学上学,还有宋亭舟招揽的护卫蚩羽。 把俩孩子送走,夫夫俩各自忙著,好不容易閒了些日子,一转眼又到了秋收的日子。 秋收是一年的重中之重,值得一提的是,今年赫山县又新开两家小作坊。 孟晚觉得十分惊喜,还派人送去了贺礼。 果子收下来,珍罐坊开忙。孟晚的晒晾坊也悄无声息的建起来一座,规模和坊、珍罐坊比起来算是小的。但耗资巨大,搞得孟晚也心里突突能不能回本。 因为岭南的特殊天气,天然晒乾极难实现,大批量晒果乾很容易翻车。所以孟晚的晒晾坊除了烘烤工序外,还大手笔的用琉璃拼凑出来几个小型阳光房。 他去工坊里看著从廉州收上来的庵摩勒一点点晒成果乾,心想若是不挣钱就留给家人吃算了,当是投资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晚拎著一小筐的果乾回家,结果家里竟然谁都不在,常金的新店快开了,她这阵子正忙。 府学现在没人,聂先生乾脆去县学任职,聂二夫郎隨他去了赫山县。林易和项芸据说去了松韵学院溜达。 孟晚抬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还早,便又提上竹篮去府城的松韵学院。 守门的两个妇人认得孟晚,忙从门房出来替孟晚开门,“孟夫郎,您来了。” 孟晚语气隨和,“陈嫂,你们忙你们的,我来隨便看看。” 当下入学的哥儿女娘几乎都不识字,所以慧班还没开班,大家都在集体扫盲。 智班的郎朗读书声比林间的画眉鸟还要悦耳动听,林易和夫人项芸坐在树下的椅子上端著茶盏品茶,见孟晚过来无声的招了招手。 孟晚走到他们身边,把竹篮上的麻布掀开,压著声音说:“师父、师公,你们尝尝我家工坊晒出来的果乾。” 林易慈祥的笑笑,“师公的牙可咬不动这晒乾的果子,倒是荔枝能吃上个几十颗。” 孟晚从竹篮里拿出一小把葡萄乾给他,“师公,荔枝可不是能多吃的,上火的很。” 盛京有葡萄乾,项芸倒是对孟晚篮子里暗黄色的芒果乾比较感兴趣,“这是何物?” 孟晚递给她一小片,“是廉州的庵摩勒晒晾成的果乾,前天你和师公不是还吃过新鲜的庵摩勒果子?” 项芸把芒果乾撕成小块放嘴巴里抿著,“果然是,来你们西梧府两月,旁的不说,各色果子倒是没少吃。” 第52章 集会 “您和师公就在我这里养老唄,桂圆荔枝都有,还有十月橘和蜜柑,我师公一定爱吃。”孟晚也拖了个凳子过来,和项芸林易喝茶、吃果子聊天。 项芸和林易相视一眼,皆笑容顏开,“我和你师公人至暮年,奔赴岭南能见你过的不错,又见识了这天下第一座专为女子和哥儿所建的学院,已经称得上此生无憾了。扬州终究是我们的归宿,等过些日子,我们就该回去了。” 孟晚手里的果子突然有些吃不下去,他明白了项芸的意思,师父和师公是想回老家,坐待尽期。 “瞧瞧我们晚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了还是这么俊。”项芸现在规矩不似以前那么多,还颇为有童趣的调侃孟晚一句。 “晚哥儿是孝顺的好孩子,我和你师父都明白你的心意,人有悲欢离合,我们这辈子已算圆满了,没什么好惦念的,就是你眾位师兄师姐,我们也不叫他们回来。”林易的话语和蔼,眼眸中透著睿智与通透。 孟晚怔怔的看著他和项芸,攥紧手里的果乾,“我懂了师公。” 智班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年幼的哥儿女娘欢欢喜喜的从课堂中跑出来,他们中有七成都是城中富商的儿孙一辈,三成是工坊里工人的孩子。 “项姐姐,劳你和林大人久等了,不然和我去一起去尝尝食斋里的饭菜?” 孩子们出来后,夫子们坠在最后,有位同样头髮发白的老妇人过来叫项芸。 孟晚弯腰施了一礼,“李夫子。” 李夫子笑道:“孟夫郎也在啊,您客气了。项姐姐,你可收了个好徒弟。” 项芸借著孟晚腕上的力气起身,“他小孩子家家的,都是多亏了诸位弟、妹给他过来撑场面,该尊敬些。” 李夫子不认同的摇摇头,“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也就是孟夫郎不嫌,给我们找了这么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能想过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被人尊称一句夫子呢?孟夫郎大义。” 项芸嘴上客气著,可神色中是显而易见的骄傲。几人相偕前往食斋,又有许多先生过来和项芸说话,或是夸一夸孟晚。 她们辈分都比较大,少有几个年轻的也比较沉默寡言。其中还是以李夫子和项芸关係最好,两人似乎年轻时候就相识了,孟晚嘴甜又放得下架子,几句话就哄得李夫子晚哥儿、晚哥儿的叫。 “晚哥儿的夫君是有本事的,我来这段时间听说过许多宋大人的实际,想来你们回盛京也是早晚的事。我別的本事没有,只是早年在宫中认了个乾儿子,以后若是有用得到的,只管提李飞飞,他会念在我的面子上帮衬一把的。”孟晚陪著三位老人在食斋里用完了膳,李夫子突然在孟晚走时说了这么一段话。 孟晚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便已经下意识的道起谢来。 回去的路上他才发觉不对,问项芸道:“师父,这个李夫子在宫里当过差?” “何止当过差,她伺候过两任皇后,连当今圣上都要给她几分脸面。”但人死如灯灭,一个没有子嗣的老宫女若是仗著这点脸面硬是留在京中,最后也不知道会被谁给算计死,所以李夫子早早就退隱回老家了。 孟晚倒吸口凉气,这才惊觉,项芸帮他找夫子,却又不光是夫子这么简单。对方想到了某些更深层次的问题,努力在给孟晚留一席退路。 “师父,你……” 项芸打断他的话,“好了,师父难得来一次,不说那些旁人的事,我看天气比之前凉快不少,不如带我和你师公四处逛逛。” 林易附和道:“说的不错,我们已经见过郊外的珍罐坊了,还没见过你办的坊呢!” 孟晚顺著他们的意思將话语转到別处,“坊也就是稍微大点的工坊,没什么可看的。倒是十月初十的时候,我想在府城办一场集会,撮合撮合壵、瑶、鶓三族和禹国百姓通婚,到时候一定热闹。” 项芸尚不理解通婚是怎么个通法,为官几十年的林易就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秘,他捋著白的鬍子,“不错,你和景行待久了,看待问题的层次也和从前不同了。” 孟晚还真没注意,自己下意识就把小情小爱升级成民族统一上了。 集会开始前,孟晚便从书肆里印刷了大量传单,让各个县衙的衙役都颁发给百姓,张贴在县衙或者乡镇的墙上。 壵、瑶两县是他自己亲自跑了一趟,隆重邀请年轻人下山参加集会。 “鶓族那边要不要我去?” 孟晚刚从黑叶县跑回来,到家就洗澡换衣在房间里吃好吃的。 宋亭舟问出这句话时他正吃的头也不抬,一碗劲道的米粉下肚他才不紧不慢地回道:“不叫,谁让他们天天一副被毁了家园的模样,得了便宜还卖乖。” 分房又分地,还给迁到城市郊区,在现代看来和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他们竟然还嫌弃? 宋亭舟把他刷牙的牙具拿过来摆好,“那就不理他们,由官府动员百姓初十在街上摆摊。当天所有商税都取消,百姓所赚皆归他们所有。” 孟晚把米粉的汤都喝光,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道:“蚩羽的族人態度友好,还是要叫下山的,你明天放他几天假,让他回去带人下山来府城里。蚩羽朋友都是活泼的小伙子,性子开朗的女娘小哥儿,肯定愿意下山来玩。” 宋亭舟將碗筷收拾好,“昨天蚩羽就已经回鶓族了。” 他去送碗筷的时候,孟晚已经洗漱好到床上等他,拍拍身上的薄被催促道:“快来快来。” 宋亭舟上床搂住他,“过几日我们也休息,好好玩上两天。”孟晚本就偏瘦,好不容易养些肉近来忙的又瘦下去了。 “好~”孟晚半趴在他身上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一秒后就开始昏昏欲睡。 十月份县学的学子们有农桑假,孟晚便也给松韵学院的学生们在十月初八、初九、初十三天也放了个农桑假,实际是方便她们集会去玩。 初八那天阿砚早早就背上他的书包准备出去,孟晚在院子里叫住他,“阿砚,干嘛去,书院不是放假了吗?” 阿砚挪著脚步到他身边,搓搓小手,“杜允康叫窝去他家玩。” “去杜同知家啊,也不至於早饭都不吃吧?吃了饭再去。”孟晚也是刚起床洗漱完。 阿砚不乐意,“杜允康家门口有卖肉包,可大,可好吃惹!” 孟晚脸上掛著一抹无懈可击的假笑,“可是咱们家早上也是肉包。” 把反抗无果的阿砚带到常金院里吃饭,饭后雪生和朱顏跟著阿砚去了杜家。 “娘,集会人多手杂,你店里小心些。”孟晚在提醒常金。 常金也从柜子里找了个小包,“明天娘的铺子也放假,让大傢伙都好好歇歇。”她还是听孟晚说要给工坊里的工人放假才想起来的,今儿就过去开半天,给大家发些铜板做奖金,集会也能买些东西。 孟晚好不容易在家歇著,眼睁睁地看著儿子和娘都毫不留恋的弃他而去,师父师公也去书院了,只好又回去找宋亭舟。 “他们都走了。”他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宋亭舟面前长吁短嘆。 宋亭舟將毛笔用清水洗了洗,撂在笔架上,顺手抽出孟晚手中的书册。 孟晚茫然的问:“怎么了?” “后天集会我们不然也摆个摊子?”宋亭舟从桌后走过去俯下身对孟晚说。 孟晚瞬间来了兴致,“摆摊?卖什么?” 宋亭舟极为自然的亲了他一口,门外过来添茶的黄叶扭头、转身、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孟晚被逗得哈哈大笑,“黄叶,你给我进来,青天白日的关什么门。” 他喊了两句外面都没有动静,宋亭舟过去將门打开,一看黄叶早就跑到院子门口守著去了,脖子像拧了钢筋,直愣愣的看著院门,愣是一点都不往他们房门里歪。 宋亭舟:“……”他平时和晚儿倒也没有如此荒唐……吧? 两人十分无语,也不管他了,孟晚擦拳擦掌的说:“摆摊好,好多年没摆过摊子了,咱们好好想想后天卖什么!” 西梧府十月初十当天—— 整个西梧府多少年没有过这般盛况了,先不说城里,就连城外都各个城门口,都滯留了大批牛车马车等著拉人赚车马费。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便有小贩进城贩卖东西。孟晚让雪生给他占了个绝佳的好位置,街边的一棵大树下面。 他穿著布缝製的朴实无华的短衫长裤,抱著一筐零食坐在小凳子,不时剥几个生餵给前面忙活的宋亭舟。 宋亭舟往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放了两个竹编筐子,里面是满满两筐竹牌。 竹牌有食指长短,比指肚略宽,一头繫著红绳,一面被打磨光滑。 两筐竹牌的中间摆著一张小矮桌,矮桌上是孟晚做的十来只炭笔,倚著大树还放了几根竹竿。 宋亭舟摆完竹牌后,起身往旁边的大树上掛了一面招旗,上书著“姻缘树”三个大字。甫一將招旗掛好,就吸引了大片的眼光。 “宋大人?您和夫郎这是在干嘛?”蚩羽领著族人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仪態不凡的宋亭舟在卖力干活。 孟晚笑吟吟的招呼他,“蚩羽也来啦?我和你家大人在摆摊子,要不要过来写一个。” 蚩羽颇感兴趣的蹲在摊位前面,“大人,这是怎么玩的。” 宋亭舟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隨意从竹筐里抽了支竹牌扔给他,“写字画画都可以,写完扔到树上去。” “啊?”蚩羽懵懵懂懂,但还是用炭笔,彆扭又艰难的写了两个字上去,因为刚上学识字有限,写的也不好看,简化成了山习。 宋亭舟没眼看,恨不得將他手中的竹牌扔出去自己写。还是后面坐著的孟晚提醒道:“蚩羽啊,若是春心萌动便將竹牌扔低一些,若是不想……”孟晚话还没说完呢,就见蚩羽拽著一根树枝借力,几步踏到树稍上,把自己手中的竹牌掛到了最上面的树枝上。 “夫郎,你说什么?”蚩羽瀟洒落地,震起一小片灰尘,宋亭舟眼疾手快地抽出腰上別著的摺扇,忙给孟晚扇尘土。 孟晚把后半截话咽进嘴里,“没什么。” 我看今天哪个大神能够到蚩羽的竹牌! 蚩羽的族人好奇心旺盛,和閒不住的猫儿似的,见蚩羽写了字牌,各个都想写一个,比比谁扔的高。 孟晚飞扑上前捂住他的竹篮,“等等等等!这个只能女娘小哥儿写了去扔,男子可以选一个从树枝上取下来。” 於是圣女蚩蝶和另一个哥儿写了字牌,离去前蚩羽还问孟晚要不要铜板,孟晚笑著说不用,还从自己的零食筐里给他拿了两包果乾。 他俩的摊子实在太过瞩目,街上人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已经认出了俩人。 “十一!来来。”孟晚把和哥哥嫂嫂一起出门的陶十一叫过来,“年前不是说要给你找个媳妇吗?怎么样,鶓族的喜不喜欢?” 陶十一脸色一红,做出一副扭捏姿態,“全凭夫郎做主。” 孟晚十分无语,自己找老婆不会吗?条件都创造到这儿了!要他怎么做主,他又不是陶十一阿爹。 “你家大人和我弄了个竹牌,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给你透透底。”孟晚指著大树上的一处枝条,“那边是鶓族人掛的,这边是瑶族人掛的。都是適龄的女子小哥儿,你要不要取一个看看?” 陶十一听到后面犹犹豫豫的问了句,“怎么没有壵族人啊夫郎?” 孟晚笑道:“哦,原来喜欢壵族姑娘啊,他们还没来呢,要不你在我这儿等会,有看上眼的就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和你逛逛集会。” “这……是不是不太好啊?”陶十一平时开朗大气的一个大男孩,关於自己婚事反而靦腆的不像话。 “只要你不强迫人家,只是相邀逛逛,没什么不好的。”府城的府兵和捕快都在城中四处巡逻,年轻人走走逛逛也无碍。 而且三族一直住在深山,女子小哥儿的约束反而不像禹国那般严苛。瑶族甚至男子嫁人也是常態,兰朵就是娶了现在的丈夫。 壵族人居住的地方离府城远,等他们来了之后都快到中午了。 陶十一买了包米,壮著胆子脸都快红冒烟了,才把米送到一个壵族小哥儿面前。对方在族人起鬨的声音中接过了米,两人一前一后融入了人潮当中。 第53章 送花 孟晚到中午就已经守够了摊子,“夫君,我想去吃石糕。” 宋亭舟把他嘴边的生皮捻下来,“我们现在去找,东西就放在这里。” 他写了张规则纸条,用炭笔押在桌子上,牵著孟晚就上了街。 卖石糕的商贩果然过来府城摆摊,其余小贩们的样也多,都是从各地县城村镇赶过来的。 孟晚捧著石糕边走边吃,宋亭舟怕街道上人来人往衝撞到他,一直紧紧揽著他的腰身,手里还提著孟晚的小筐子。 “晚儿,那边像是卖酸嘢的,要不要吃?” 孟晚猛烈摇头,“配粥吃还好,现在不想吃。” “孟夫郎,宋大人!”带著些异域腔调的呼喊声在他们身后传来。 宋亭舟拉著孟晚走过去,见是达尼妹和几个壵族其他的小姑娘在摆摊卖东西,而且生意看上去还不赖,摊位上围了许多年轻小哥儿和女娘。 “难怪刚才只见韦凯他们,没看到你。”孟晚的视线在摊位上巡视,达尼妹开了布庄,做为整个壵族手最灵巧的姑娘,她的摊位上都是织的五顏六色的布,最大也就床单大小,大多都是些小巧的帕子之类的。 孟晚挑了几块帕子,打算送给长辈们用,然后不顾达尼妹的阻拦付了钱,“你现在还兼职做书院的夫子,我怎么能占夫子的便宜呢?” 现在的壵寨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型的纺织学习基地,当地壵族人都请教达尼妹怎样织壵锦。但这种东西很吃天赋,达尼妹仍是织的最好的一个。 孟晚已经聘请了包括达尼妹在內的几个壵族哥儿女娘,做松韵学院慧三纺织班的夫子。再加上项芸给他在扬州找到刺绣师父,真真算得上是名师教学了。 宋亭舟在另一个壵族小哥儿的摊位上买了包叫“沙糕”的糕点,捏出一小块餵到孟晚嘴边,孟晚咬了一口后眼睛都亮了,“好吃,里面还有生芝麻。” 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孟晚的音量本来不大,也被旁人听了去。有两人见状也去壵族人的摊位上买了几块沙糕。 由於这些年赫山大小坊的兴起,当地的价逐步开始下降,制的糕点五八门,大家也捨得给孩子买来甜甜嘴。 宋亭舟和孟晚分吃了两块沙糕后,又吃起了葱饼,成功的腻住了。 “我好像看到青杏他们了。”孟晚从自己的零食筐子里拿出一颗橘子解腻,剥好皮后分给了宋亭舟一半。 宋亭舟接过橘子往孟晚所指的那处看,果然看见青杏领著一群弟妹在逛街,“他身边的那个男子是谁?” 青杏姐弟几个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容貌俊秀,气质有些文弱的样子,身边跟著两个小廝,正与青杏说说笑笑。 “徽州府茶商徐家的庶子,他和珍罐坊做了一笔大生意。人还算有魄力,就是心眼太小,勤於算计,一句话拐十八个弯,不算什么良人。”孟晚琢磨著珍罐坊的货已经给徐文君补齐,对方近些日子应该就能走了,不急著上路,怎么反而凑到了青杏身边呢? 西梧府都知道苗家的药堂和知府夫郎沾亲带故,以徐文君的精明劲儿应该查到了。之前孟晚嚇了他一通,他是不敢在孟晚面前摆弄的。可青杏一个医女,除了和孟晚的这层关係在,就剩一身医术了,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青杏姑娘,这里人多嘈乱,不如我请姑娘一家去味珍楼里坐坐?”徐文君说话斯文有礼,很容易博的人好感。 青杏的脸颊浮上一片红云,“徐公子太客气了,家里孩子多,就不用您破费了,我们在街上逛逛就好。” 徐文君不赞同的说:“青杏姑娘与我有救命之恩,怎么能说是破费呢?” 青杏很不好意思,“治病救人,是医者分內之责。再说公子也已经付过诊费。” 苗郎中將几个孩子教养的都很好,不以医术而挟制旁人。青杏说完就带著弟弟妹妹们往另一头走去。 徐文君先是一愣,隨后跟在青杏后面意味深长的笑了。 孟晚將他二人的表情变化看了个正著,似有所感的轻嘆一声,“哪儿有那么多和和美美的爱情故事,寻常人总会受些情伤。” 揽在他腰上的手倏地收紧,“我定不会伤你分毫。” 孟晚空出来一只手拍拍宋亭舟胳膊,“我当然信你,我们算是幸运的了。” 两人之间也就是一点苗头,孟晚做为外人不便开口劝说什么,之后阿寻来找楚辞玩,倒是可以不经意间提醒几句。 逛了半天,孟晚的嘴就没閒下来过,下午两人回家一趟。家里人都出去了。雪生和朱顏跟著阿砚去找书院里的小伙伴,黄叶陪著常金,楚辞一大早就去找阿寻,项芸和林易陪著几个老友在味珍楼喝茶,下人们也都被放了假。 剩下几个小丫鬟和小廝怕被子拍走,留在家里巴望著哥姐给带吃的玩的回来。 厨娘也放了假,孟晚给宋亭舟炒了锅蛋炒饭,他只陪著喝了半壶茶水。 两人在家歇了一会儿,晚上的灯会才是重中之重。府衙门口平时少有百姓敢来,这会儿却围满了人。 旁人放假自己加班的乔兴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本来在有气无力的和同样加班的几个衙役说著话。冷不丁看到从远处逐渐走近的宋亭舟,立即便挺直了腰板。 曾几何时自己还在唾弃童平偷奸耍滑,谁成想自己会被硬逼给老油条。 乔兴源面色肃穆的对著台下的百姓说道:“前些日子是秋收的好时节,大家想必都得了个好收成。我们西梧府全府的百姓,往后都可只纳田赋税,田地越多,纳税越多,同人口再无半点关係。家里劳动力多的可以多开荒地,便是不种水稻,多种果树也是一个进项。” 底下的百姓们有所感悟,不说乡下的农户日子比从前好过了。就是在城里过活的百姓买卖也越做越好,这是大家都亲身体验到的。 乔兴源写了张手稿,他抽空看了几眼,继续说道:“现在城里的府学,县城的县学都供普通人家进学,不要学费,只付食宿而已。松韵学院的学费更是只要一两,家里小哥儿女娘去了白吃白住还发衣裳。” “家里孩子多的,也不要苛刻了孩子们,男子读书科举能当大官你们都是知道的。” “女娘小哥儿在学院读了书,识了字,学了算数的可以到孟夫郎的工坊里做管事。学了刺绣的可以做绣娘,学了纺织的可以去布庄纺布,学了烹飪的能自己开店卖吃食,学了药理更了不得,那就是能看病治人的郎中!” 孟晚抬头扫了眼慷慨激词的乔兴源,问向身边的宋亭舟,“怎么刚才过来的时候看乔经歷身上有一层怨气呢?他是不是也想放假?” 宋亭舟淡淡的说:“抽籤决定,他自己手臭。” 抽籤的人一共有两位,乔兴源和单教授。 乔兴源把台下百姓动员的都心动了,甚至有人开始悔恨府学/县学或学院招人的时候没让自家孩子去,把孩子送去的本来不敢声张,这下又开始得意起自己的先见之明。 眼见大家情绪高涨,乔兴源又开始说:“大家不用懊悔,往后每年的九月,县学、府学、松韵学院都还会再招新。” 今天的这场集会,一是增加西梧府当地节假日,促进百姓消费与资金流动。二来称大家都在,为几座学院宣传一二。三也是最重要的,撮合少数民族与禹国之间的联姻,激增当地人口。 如乔兴源所说,西梧府现在已经取消了人丁税,是时候多生孩子开阔土地,往书院输送年轻学者,为朝廷选拔人才。 乔兴源最后提醒大家,不著急走的晚上可以留下看灯会,府城的富商们买了烟,晚些会在河边放烟火。而且城里客栈的通铺,今天只要往常一半的价钱。 通铺本来就不贵,一半的价钱也就几个包子钱,乔兴源说到这儿,人群便已经四散开来去订房了。 孟晚留在原地招呼下台的乔兴源,“乔经歷,辛苦你为松韵学院说话。” 乔兴源对两人行了一礼,“大人,夫郎。松韵学院本就是利民之举,家中小女明年六岁也是要去学院进学的,等日后百姓们见到其中便利,想来无需旁人多言,也会爭抢入学名额。” 孟晚笑道:“那就借乔经歷吉言了。” “今日辛苦你,年后可多歇两天。”宋亭舟说出的这句天籟之音后,乔兴源眼睛都亮了。 “多谢大人!” 有需求就有市场,前些日子就有消息灵通的小贩听说晚上有灯会。等宋亭舟和孟晚前往城內的护城河支流时,两岸已经是灯火通明,仿若白昼。 “孟夫郎!”自桥上往下走的阿寻看见了孟晚和宋亭舟,和楚辞两人跑了过来。 “一整天都没看到你们,原来早就来了。”孟晚语带调侃。 楚辞把手里刚买的灯笼递给阿寻,对孟晚和宋亭舟比了几下。 “你祖母他们都回家了啊,阿砚也被她带走了?好,我知道了。”孟晚从宋亭舟怀里掏出个钱袋子,抓了一小把碎银给楚辞,“难得出门玩一次就玩个痛快,和阿寻多买些小玩意。” 楚辞知道推辞不过,无奈的装进自己袖兜里,刚才碰到常金,对方已经塞了把银子给他了,他钱袋现在都满了。 宋亭舟拍拍楚辞的肩膀,“注意安全,也不要玩的太晚,我和你阿爹去对面看看。” 楚辞点头,和阿寻往別处走去。 河对岸不光有灯,还有卖的。这个时节若是北方也就只有菊了。岭南不仅有,种类还不少的样子。 孟晚想为宋亭舟买一束切,这个在现代相当权威的浪漫礼物,他还没给宋亭舟送过。 “夫君,你去那边帮我也买个灯来玩,什么样的都行,你挑的我都喜欢。” 孟晚两句话支走宋亭舟。等看人走远了才到市上寻了一处小摊,蹲下来问卖的小贩,“这种叫什么?” 小贩见他穿著不俗,忙著推销,“夫郎好眼力,这个叫春丽,是从南海传过来的品种。您看这苞开的多大,一支只要三文。” 孟晚財大气粗的说:“你这一篮我都要了!” 盛放朵的篮子是用细竹条编制的,比寻常篮子要细长一些,暂且能充作瓶用,上面还繫著两根背带,可以背在背上。 孟晚付了钱,背上,心情愉悦的去找宋亭舟。 这会儿已到戌时,河上撑起船只,漫天的烟从左到右应接不暇,被河景映衬的格外美丽。 “哇!” “好漂亮喔!” “那边那边,好像是陈家放的。” “这边也开始了,是黄员外家的家丁在放烟。” “你们快看那儿啊!是余二公子,不愧是咱们西梧首富,余家的烟最大最漂亮。” “河对岸也放了!是珍罐坊的人!!!” “不是珍罐坊,是琉璃坊!天!好大的烟,竟然还有图案!” 铺天盖地都是人们的惊呼声,大家忙著看烟,一时间人群都滯留在河边赏景。 宋亭舟提著一盏锦鲤灯踏上桥面,“晚儿,你看这个可喜欢?” 孟晚站在桥上笑盈盈的看著他手里的锦鲤灯,却並不接到手里,反而从身后掏出一筐子的新鲜月季来。 “看!送给你的。” 烟在天空乍响,宋亭舟一时耳边都是“嘭嘭”的爆炸声,和人群的惊呼声,愣了小会儿才突然笑著接过孟晚手中的束,將自己手里的灯递给对方。 “怎么想起给我买?” 孟晚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冒,“送心悦之人才要送,你是我最爱的人,早就该给你买了。” 都成亲这么久了,宋亭舟听到孟晚的情话还是会不好意思。他就如初坠爱河的青涩小伙一样,听了孟晚的解释颇为笨拙的说:“那我这就去给你买。” 孟晚提著河灯牵他往桥下走,“今天我给你买,下次你再给我买就好,不然我们拿著多难受啊,一会儿还想再去买些小吃零嘴回家呢!” 刚才在桥上的男男女女皆听见了孟晚的话,不好意思是真的,但大受启发也不假。 自这天集会之后,西梧府突然就掀起了一阵送狂潮。 第54章 火爆 十月初十的集会著实热闹,哪怕第二天大家都回归生活,该进学的进学,该开铺子迎人的也照常做买卖。可昨日的盛会还是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李,怎么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有媒婆去你家了?”几个相熟的摊贩一边收拾手上的东西,一边聊起天来。 卖豆腐的摊贩脸上半喜半忧,“昨个陈家二孙子去姻缘树那边,正巧拿到了我家三丫写的牌子,今儿就急吼吼的带著媒人上门了。” 旁人宽慰他,“这不是好事吗?唉声嘆气的做什么?陈家二孙子也是个成才的,还在城外琉璃坊里头做工,学成手艺往后还能传后呢!” “就是,老李你这眼光也太高了,这样女婿还不满意?” 老李脸上带著些犹豫,“小伙子人是不错,会来事,就是个头不算高。不和你们说了,我去知府大人家送豆腐去。”见他这样估计也是鬆口同意了,毕竟陈家条件是真不错。 老李走后大家又都议论起来。 “李家都是老实人,陈家人的心眼可多著呢!昨天我可都瞧见了,人三丫刚往树上掛竹牌,刘家那小子等人走了就给摘下来了。” “好小子,我看他早就盯上三丫了。” “三丫长得那么俊,又能干,哪个不夸?” “唉,也是缘分到了。” “別说,我们家二郎昨儿也从树上取了个签子,就是上面没写字,画了个什么儿,也不知道是谁家孩子。” “我听人说过,好像是壵族那边,爱画个什么儿草儿的。” “壵族的姑娘和小哥儿也不错,听说各个都会织布,织的那布还贵呢。” “还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得上我们家。” …… 秋收后向来是说亲的好时节,经过集会认识的年轻人许多都顺利成就了好事。 每个人都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怨侣还是爱侣很难说,但只要两人都是踏实过日子的人,纵使有的时候会小吵小闹,努力起来过得也不会差。 “晚哥儿,把你师父师公送走了?”常金在家里正准备出门,遇上一大早出去送人的孟晚和宋亭舟。 孟晚心情不甚明朗,“是啊,我托那拓带了一队人亲自护送他们回扬州。” 常金安慰道:“明年天好的时候,再叫他们来西梧府多待一阵子。” 孟晚没说话,他和宋亭舟隱隱有预感,这次见面,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们了。 从深秋到过年,孟晚旗下的工坊就在不停运作,其中所带来的巨大收益难以想像。连孟晚都有些眼晕,但他话已经说出去了,咬咬牙还是將其中三分之二的盈利都用在修路上。 他安慰自己,路修得好,他赚的钱才会更多。取之於他,用之於他,非常公平。 他们一家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哪怕现在有钱有权了,除了穿的料子买好一些,其余也並没有太多变化。 “来来来,今年你们夫郎生意兴隆,大家赏钱比去年多一倍。” 初一早上孟晚手里就託了个小筐,里面是一筐找银匠打的银生。他和宋亭舟吃过早饭就留在常金院子,一家几口都坐在堂上。 宋家的下人们给常金和孟晚夫夫拜了年,孟晚让他们在他面前排好了队,挨个过来领赏。 “从黄叶开始,一人抓一把。”孟晚把筐放到旁边的边几上,让黄叶先来。 黄叶上前来只抓了两颗银生,“谢夫郎赏赐,祝您岁岁安康,万事顺遂。” 孟晚直接抓了两把塞给他,“不用替我省钱,这几年你没少劳累,都是你该拿的。” 若不是黄叶不愿离开宋家,孟晚高低也给他安排个管事。如今他家里家外哪里忙去哪里,已经是孟晚身边仅次於唐妗霜的得力助手了。 接下来是朱顏、硃砂、桂诚、桂谦,桂方、桂圆。其中硃砂和桂圆最小,硃砂过了年才八岁,桂圆七岁。 几人规规矩矩的各抓了一把银生,不管多少,都不敢在孟晚面前抱怨一句。 孟晚把筐里剩下的银生连筐都给雪生,宋亭舟也添了个荷包进去,里面是小把金豆子,“给阿砚和楚辞发压岁钱留了把,你收著吧。” 雪生嘴角抽搐,“谢谢大人,不过我就不用了吧?”他都三十多岁了,还收压岁钱? 常金从一旁路过,“我们老家的时候,没成亲的都要收压岁钱,晚哥儿和大郎没成亲的时候我也给包了。” 雪生木著脸收下,转身出了门就把金豆子分给黄叶一半,“收著吧,哥给你的压岁钱,夫郎说明早叫我套家里的车送你去沙坑县。” 槿姑的服役期限已经满了,黄叶与她即將团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激动。 他知道夫郎和雪生哥的好意,满怀感激,初一夜里几乎一晚没睡。初二早上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把自己存下来的钱財都藏好,带些几两碎银和铜板,坐上雪生架著的马车出发去沙坑县接槿姑。 初二开始家里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人送礼,几乎大部分都是宋亭舟的下官,令人欣慰的是没有抖机灵的,送的礼都规规矩矩,不出彩也不得罪人。 孟晚估了大概价值,照常给对方都回了礼。商户中有余家这个老大哥在前,没人敢站出来出头,大家相对平和的过了一个年。 正月十一槿姑被黄叶接回了宋家,不顾自身风尘僕僕,母子俩跪下实实在在的给孟晚和宋亭舟磕了个头。 “当日大人救我一命,夫郎又收留叶哥儿这么多年,两位的恩情,我们母子没齿难忘。”在矿山劳作几年,槿姑已经初现老態,比寻常妇人更苍老几分,实际上她也不过才三十出头而已。 孟晚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黄叶,快起来,把你娘也扶起来。” “是,夫郎。” 黄叶揉揉眼睛,扶起瘦弱的槿姑,“夫郎,我娘说想留在做个僕人,她什么粗活都会做,也不要什么月钱,只求夫郎留她一口饭吃就好。” 孟晚无奈的说:“我说放你的奴籍你不肯,和你娘一起在外买座小院不好吗?你如今年纪小,尚不知道奴籍意味著什么。” 黄叶抿著唇,“夫郎,我什么都懂,但我情愿一辈子留在你身边,现在还有我娘也在,我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孟晚看著他们母子坚定的脸,有点明白黄叶的脾气是隨了谁,他折中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槿姑也不必卖身宋家为奴,全当是我僱佣你来做活。家里现在不缺人,等年后你去我婆母的店铺帮忙,晚上再回来休息。” “黄叶,我叫人把你和旁边的屋子打通,让雪生帮你搬张床,和你娘一起住可好?”孟晚询问黄叶母子的意见。 黄叶现在住的是孟晚和宋亭舟院子的门房,旁边有个小的杂物间,打通了之后也够他们母子俩住了。 这已经是槿姑想像不到的好日子了,她忙道:“不用那么麻烦的夫郎,我和叶哥儿住一张床就好。” 比起她来,黄叶就更了解孟晚一些,没有再说其他。果然,孟晚当机立断的把雪生找来,也不必找外人,他和桂诚桂谦三个几下就给屋子打通。顺便把杂物都归整到仓库去,又从仓库里找了一张木床过来帮槿姑按上。 都是半大的小子,刚领了赏钱和新衣裳,干活一身的牛劲儿。 把槿姑安顿好了之后,孟晚去找常金,说了想让槿姑去常金店里上工的事。 常金自然满口答应,她感慨的说:“他们母子俩也算历经磨难,如今终於能团聚了,叶哥儿是个好孩子,她也还年轻,今后的福气还在后面。” 孟晚附和她的说法,“娘说的是,人有奔头,就有希望。” —— 西梧府今年给户部平了帐,户部尚书蔻汶的脸差点笑歪,家中夫人问起,难免夸上宋亭舟几句。 “年底城里颳起一阵什么岭南果珍罐的风头,好似就是岭南產的,你猜那名贵的琉璃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蔻汶脑子里想的是还有那个州府欠户部银子,隨口应付自家夫人一句,“什么?” 寇夫人一语惊人,“是荔枝!” “什么?荔枝?荔枝能运到京城里来?那可是足足四千多里路,別开玩笑了。”蔻汶根本不信。 “怎么不能,人家西梧府的商人將荔枝去壳、剥净、留肉,把果肉和水一同置於琉璃瓶內,可存六月而不腐呢!”寇夫人急的恨不得拍大腿,蔻汶出身贫寒,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又是身处户部这么要紧的位置,平时在衙门面对其他同僚有多抠门,回到家对家人只会更抠。 寇夫人因为饮食住行太过简朴,平时没少被其他官夫人/夫郎耻笑。 果珍罐先是被西梧府官府呈到御前,而后便是西梧府的商人大批量把果珍罐运输到盛京城来,一下便掀起一阵狂潮。 如今盛京城里的权贵圈子,也就是寇家没买过这昂贵的果珍罐了,寇夫人再其余人家见识过,回来对蔻汶说话不免带上一丝怨气。 “那果珍罐虽然四百两银子一瓶,可咱们家又不是没有那个钱,买上一瓶又有何妨?你下官只是侍郎而已,还买了三瓶回家,他夫人还在伯爵府的宴席上一阵吹嘘,满席就我一人没见识过,你说丟不丟人……” “夺少?”蔻汶声调拔得老高。 寇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喷了他一脸口水,“四百两!” “四百两买一颗果子????”蔻汶难以置信,他都够黑了,竟然还有敢在他面前赚这样黑心钱? 寇夫人翻了个白眼,“不是一颗果子,是一瓶,那可是荔枝,怎么能和寻常果子一样?皇极楼的一顿饭钱还要百八十两的银子呢,荔枝价值千金,那么一大罐子才四百两,已经顶顶便宜的了!” 蔻汶险些被自家夫人气吐血,“皇极楼那是淮南王开得食肆,先皇亲题匾额,御笔赐名,常人想银子吃都吃不到!” 寇夫人见他脸红脖子粗,也懒得再和他爭辩,一甩袖子走了出去。蔻汶还能听到她不死心的嘀咕声,“听说今年的果珍罐就这么一批,晚了就不知道能不能买的到了,明天我说什么也要去买上一瓶。” 盛京城,廉王府—— “这汤水到底有何神奇之处?竟能让荔枝在其內保持六月而不腐?”廉王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一瓶最近在盛京大出风头的果珍罐仔细端详。 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少年站立在一旁,神情十分复杂,“以臣看来,罐……”他话语猛地顿住,思索了一番才道:“罐身的材质,可能有关係。” 廉王先是因为他突然插话而產生一丝不悦,隨后那丝不悦又瞬间消散,姿態曖昧的揉捏了两下那少年的腰窝,“只是最寻常的琉璃瓶,我早就派人去灌玉坊,让里面的工人做了几个拿回来,並不能储存果子。” 少年身姿也算得上长身玉立,靠近耳侧的红痣代表著他哥儿的身份,他穿著一身素净的锦袍,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廉王的咸猪手。 “姐夫,既然太子要留在钦州平乱,不然我们也去看看?” 廉王哼笑了一声,“钦州地势复杂,地处边境一带,不光外族人时不时骚扰,当地劫匪也不安寧,没个两三年根本平息不了当地局面,让太子去挣这份功劳又如何?” 意思是他不想去趟这趟挨累不討好的浑水。 少年背在身后的手攥了又松,这个蠢货,他要是能斗过太子就算苍天无眼,废物点心!妈的****! 脏话在心里骂了一箩筐,才能把要砍死面前这个蠢货的决心强压下去,心绪平和的继续劝下去。 “钦州確实太乱,殿下千金之躯確实不適合去钦州冒险,但罗家的事既然有了紕漏,人又是死在西梧府,难保会查到殿下身上。” “罗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也见识过赫山知县……哦,现在已经是西梧府知府了。宋亭舟確实是个能人,可惜与太子走的过近,不能为我所用。他若是一直在外地为官就罢了,若是侥倖回京,就是他的死期!”廉王不想离开盛京也是有他的考量,如今太子不在,正是他发展朝堂势力的好时机,如此一来,罗家的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少年见劝不动他心里也没著急,乾脆把大招亮出来,“殿下应该知道如今盛京大火的果珍罐是西梧府传过来的吧?咱们的香皂现在已经不赚钱了,若是我们能將果珍罐的配方捏在手里……” 廉王本来平淡的神情突然振奋起来,四百两银子一瓶的果珍罐! 第55章 又来 年后珍罐坊逐渐清閒了下来,去年年底荔枝罐头卖的火热,橘子罐头反而无人问津。都被商户们运送到岭南周边的城市贩卖的七七八八,特別是钦州,罐头製品和藕粉极为火热。 荔枝罐头被清空后,珍罐坊还陆陆续续收了几批晚成熟的橘子品种,祝三爷拉著橘子罐头往北、西两地走。余彦东也跟著去见世面,连过年都没回来。 “小余这回倒是放心了,和妗霜订下婚事后哪儿都敢去,之前把人看的跟眼珠子一样。”孟晚觉得小余挺好,有年轻人的敢爱敢恨和跳脱。 他在来接宋亭舟下衙的路上,蚩羽做为宋亭舟的贴身护卫也跟在两人身边,宋家给蚩羽准备了单独的房间。 “我们鶓族的女人和哥儿成了亲就只能待在家里,唐管事要是嫁了人,还能在珍罐坊做管事吗?” 孟晚理所当然的说:“当然可以,他就算嫁了人,生了孩子,该来上工还是要来上工的。妗霜识字、会算数、懂礼数也知道怎么和商人谈买卖,是我的得力干將。” 蚩羽歪头重复孟晚的话,“得力……干將?” 他站在孟晚身边个头比孟晚还高,身材健硕有力,身手又好,若是忽略他是个哥儿,和脸白条顺的孟晚站在一起竟然还挺般配。 蚩羽当下享受的是顶好的待遇,宋亭舟给他开出一月十两银子的高薪,现在是鶓族最富有的人。 可能是之前在山里憋得久了,他现在最喜欢和宋亭舟去东奔西跑的巡视或者办案,心里没有半点嫁人的想法。 “他才学会了几个字,还听不懂成语。”宋亭舟无意让自家夫郎当別人老师,拉著孟晚快步走到前面,打断两人之间的对话。 孟晚没他步子迈得大,还要小跑著跟上去,心中无语至极,他还说小余小心眼,忘了自家这位才是箇中翘楚。 “人家蚩羽是个哥儿。” 宋亭舟不吭声,他脚步慢下来等著孟晚,待看到后面的蚩羽没眼色的跟上来时,指使对方道:“蚩羽,你去驛站看看有没有我们的信。” 蚩羽不明白大人忽快忽慢是在玩什么把戏,老实巴交的“哦”了一声,跑去驛站了。 孟晚见蚩羽走了,使劲掐了宋亭舟手背一下,结果反被对方紧紧握住手往家里带,“回家了,不等他。” 孟晚无奈的轻笑一声,“好,不等他。” 叫蚩羽去取信本来是宋亭舟隨意找的藉口,没成想蚩羽还真取来一封。 “锦容的。”孟晚看了一眼信封。 拆开信件后孟晚桃状的眼尾越瞪越圆,他再次把信封拿出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日期,语气急促道:“快快,雪生脚程快,赶紧叫他先去驛站看看。” 他迈起步子就往外走,其他人莫名其妙。 宋亭舟拿起孟晚放下的信件,边看边跟著孟晚出门。 常金在后面喊他们,“怎么刚回家又要走啊?先吃饭再出门不行吗?” 孟晚焦急的声音在宋家大门处迴荡,“来不及了!” 孟晚和宋亭舟直接骑著马过去,赶到驛站的时候雪生刚好从驛站伙计的手里接过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不哭不闹,缩在雪生怀里嗦手指。 孟晚体力不好,连呼带喘的跑过去,哆哆嗦嗦的揪著驛站的伙计问:“从哪儿来的?” 伙计要笑不笑得说:“从柳州府来的,说是东家的朋友,给了重金。两口子把孩子扔下就走了,我们的人也没办法,只能按照他们说的给送回咱们西梧府来。” 另一个伙计正在卸货,也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刚准备派人去通知您呢,您就过来了,对了夫郎,后面还有个老头呢!” 说实话他们心里也鬆了口气,送了大半年的货,头次遇见这种情况。也幸好这小孩不哭不闹的,路上还算好哄,不然给他们多少钱他们也不干。 孟晚气得想骂娘,他从雪生手里接过安安静静的小男孩,“通儿,还记得小叔吗?你阿爹是怎么和你说的?” 通儿一脸认真的盯著孟晚的脸看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开口道:“阿爹,救人……通儿,阿公,不去。” “对对,那个老头呢?”孟晚问伙计。 伙计从后面院里拉来一个驴车,上面躺了个昏睡的老头,鬚髮白,面颊驼红,衣服袖口蹭的油黑,浑身上下邋里邋遢的不说,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味。 孟晚扶额,把通儿交给宋亭舟抱著,上前在葛老头耳边大喊:“葛师傅!醒醒了,通儿被人偷走了!” 葛老头猛地坐了起来,“通儿!通儿呢?” “葛师傅,你就是这么看孩子的?通儿被人抱走你都不知道。” 葛老头酒醒了一半,“是晚哥儿啊,我听容哥儿说你和你表哥成亲了,也生了个男娃,我还给他带了……”他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摸到个带著陈年老渍的木牌出来,“拿著晚哥儿,给你家男娃的。” 宋亭舟抢先一步从袖筒里扯出一块帕子包著木牌,自己拿在手里,“雪生,看葛叔这样应该也是起不来了,你架著驴车把他带回去吧。” 去时一人骑了一匹马,回来多了一架驴车和一老一少组合。 孟晚让雪生直接把葛老头背到前院客房里接著睡,抱著身上都开始酸臭的通儿去了常金院子。 常金还在等著他们没开饭,远远看见孟晚包了个孩子回来,忙上前询问:“这是打哪儿抱来的孩子啊?”她仔细端详,越看越眼熟,惊叫道:“通儿?是不是通儿回来了?” 通儿在宋家的时候都是常金在带,因此常金一个照面就给认了出来。 宋亭舟把方锦容的信拿出来对常金解释,“他们夫夫有事要回钦州一趟,可能事態紧急,来不及绕路到西梧,就把通儿和葛师傅托驛站的人给带回西梧府了。” 常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抱著通儿往她房间走,“可怜的通儿,来,祖母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这一路是怎么照顾你的?小脸蛋上怎么还有泥呢?” 洗完澡的通儿焕然一新,他可能是饿的狠了,坐上饭桌就开始扒饭。 常金心疼的给他夹了几块燉的软烂的红烧肉,“慢点吃,吃完这碗祖母还给你添饭。” 通儿对大家都还有些陌生,倒是很亲近常金。 阿砚有些吃味,“祖母,我也要。” 孟晚给他夹了一筷子冬笋,“按虚岁来算,年后你都五岁了,想吃什么自己还不会夹,要旁人帮忙?” 阿砚轻哼一声,唇形漂亮的嘴巴撅起来老高,眼睛斜斜的看著埋头乾饭的通儿,模样愈发像孟晚。 宋亭舟到嘴边的斥责变成了一句轻语,“快吃。” “哦。”阿砚蔫吧吧地把青菜吃了。 通儿在家里待了几天,逐渐与大家熟悉起来,但性格还是较为安静,不像阿砚一样活泼。 阿砚刚开始还很嫌弃通儿,相处几天后就开始稀罕起来。 他有弟弟啦! 葛家祖孙俩在宋家安顿下来,孟晚给方锦容写了回信,他们驛站的买卖没有往钦州开,也不知道方锦容和葛全收没收到信。 通儿在宋家住了两个月,之后在阿砚强烈安利下,也背著和阿砚同款小书包踏入学堂。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进学是要做什么,只是看阿砚哥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五月份一个十分寻常的雨天,孟晚早起看著天色不好,思及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他亲自跑一趟,乾脆赖床多睡了一会儿。 “夫郎,大人叫我回来叫你,说是有贵客临门。”蚩羽的大嗓门自院子里响起。 孟晚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贵客?” 能让宋亭舟特意叫人回来提醒他的想必不是什么常人,孟晚起床迅速洗漱换衣,推开房门拿著廊下的油纸伞往外走去。 蚩羽在廊下等了孟晚一会儿,见他出来不等询问便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排头很大,是直接去衙门找的大人。” 孟晚脚步顿住,“直接去的衙门?是男是女,有没有表明身份?” “是个哥儿,说是什么廉王派来的。”蚩羽也撑了把伞跟在他身后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结果孟晚听他这么说突然顿住脚步,“哥儿?廉王?” 蚩羽不明白夫郎为什么停下来又问他一次,復又肯定的答道:“是啊。” 孟晚撑著伞站在原地,雨点急促的拍打在伞面上,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仰头从伞檐下看著天上厚重的乌云,眉间紧锁不松。直到蚩羽脚都快站麻了才一扭头又回了房间。 蚩羽茫然的看著他的背影,“夫郎?我们不去府衙见贵客了吗?” 孟晚头也不回的说:“等我片刻,马上就来。” —— 罗霽寧被马车顛得七荤八素后终於到达西梧府,他忍著路上种种不便,没先进城,反而在离府城最近的一个小镇子上安顿下来。 廉王咬死了在京城不挪窝,非要趁太子不在威逼利用几个朝臣策反。罗霽寧无法,只能连骗带哄的准他派人將自己送到西梧府。 在客栈里休整一晚后,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鼻子里都是泛著腥味的泥土味,搞得他又想吐。 这不是人的日子罗稷寧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但谁让他命苦呢? 把那两个愚蠢的幕僚留在客栈,带上更愚蠢的侍卫出门,一行人直奔打听好的琉璃坊和橡胶坊。 侍卫头领问:“寧公子,我们不应该先去珍罐坊吗?” 珍罐坊那一套罐头加工有个屁的看头!罗霽寧心中暗骂一句,面上做不满道:“殿下让你们听本公子吩咐,莫要多言。” 他长身玉立,浑身上下自带一股矜贵疏离的气度,哪怕这群侍卫並不服罗霽寧,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罗霽寧先去琉璃坊外转了一圈,並没有想办法进去。他是知道皇室的灌玉坊的,也探查到了西梧府的琉璃坊是太子亲自扶持,连工匠都是灌玉坊里出来的,来歷有理有据,並无可疑之处。 他视线往旁边另外一座最小的工坊望去——可这座橡胶坊可就太稀奇了。 按照地理位置来说,西梧府確实有可能种植橡胶树,但取胶制密封条,这是不是太过先进了? 明面上看来,西梧府的知府宋亭舟是最可疑的人。但从自己借廉王府势力所查探到的信息来看,宋亭舟的夫郎名下有大量產业,面前这三座工坊就是出自他手,似乎他更值得怀疑。 而且前年他在盛京试探过宋亭舟,对方就是个普普通通,年轻有为的好官,一心为国为民,正的比廉王这个皇子还像当地土著。 罗霽寧心中烦躁,穿到这个未知的朝代,连歷史书都不能借鑑。他学过的歷史中不乏有比穿越者还猛的歷史人物,让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总之就算是有问题,也定是橡胶坊的问题最大。 定了定心,罗霽寧装作是想在珍罐坊订货的商人,藉口要参观一下橡胶坊,成功和侍卫们混了进去。 不知道有多少商人眼红孟晚珍罐坊的巨大收益,聪明人不是没有,既然琉璃坊他们拿不到手,也不敢学来商用。那橡胶坊里的造作法子,他们总可以想办法弄到手里学学吧? 因此从去年年底开始,便有许多外来商人,明里暗里的打听橡胶坊。刚开始橡胶坊的梁管事,以为罗霽寧他们一群人也是抱著这样的想法。 “那个邋里邋遢的大叔就是最早发明出来橡胶的人?”罗霽寧有些难以置信的指著风重。 橡胶坊的小工一脸骄傲,“不光如此,连赫山县最早出来的灰粉,都是风大师精研而成!” 罗霽寧眸光一闪,“灰粉也是他造的?那確实有几分本事,我能不能同这位风大师说几句话?” 这个小工还真做不了主,也不敢直接跑去打扰风重发明,於是便將梁管事请了过来。 梁管事意味深长的看著罗霽寧,“公子想要同风大师说话?还望公子恕罪,风大师脾气不大好,有什么事可以由在下代为转告。” 罗霽寧知道梁管事的意思,这是怕他这位“外商”把橡胶坊的镇山之宝给挖走。 “管事的放心,我家是在荆州府做茶叶生意的,和贵工坊並无利益衝突。只是见识过果珍罐的密封之术如此神奇,没准也可以用在茶叶上头,这才好奇过来看看。” 第56章 嚶嚶(不喜欢哥儿设定的勿看) “你就是风师傅?” “这橡胶真是神奇,风师傅果然不似常人,竟能想到取树上的胶水做密封之物。” “风师傅独具匠心,在下斗胆问您当时是如何机智发现其中诀窍的?” 罗霽寧软磨硬泡终於和风重说上了话,刚开始风重还无视他,但耐不住罗霽寧顶著这么一张风光霽月的脸一顿猛夸。风重很快就板不住脸,开始回应他,“当时……” “咳咳……”梁管事在一旁轻咳两声。 风重脾气上来连宋亭舟和孟晚在也不好使,怎么会受一个小小的管事掣肘?梁管事越阻挠他反而越来劲儿,“我本来是想不到橡胶树可以密封的,但偶遇一个村民上山砍树,那树竟然流出乳白色的汁水来。我问他取这种白色汁水有何用?那村民说他们村子的人都用这种汁水糊窗,可使窗框更加稳健,冬日寒风不会吹动窗户。” 风重说著神色间充满自得,“我当时一听便觉得此物不俗,收集回来发现此物凝固成型后竟然比牛筋还结实,而且液体状態下还可以做成各种形状……” 风重天天在工坊搞研究,几个师父师伯不是骂他笨就是骂他不孝顺。工坊的小工上工后对他又毕恭毕敬,除非必要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像罗霽寧这样事无巨细的听他吹牛了! 罗霽寧听了半晌风重的发明史,包括什么灰粉都听完了前因后果。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不管是橡胶还是石灰,风重都说的有理有据,前因后果极其完整。那种连自己加了几碗的皂荚豆水用那种温度烘乾这种小细节都记录完整,若说他不是发明人都没人相信。 但罗霽寧就是觉得古怪,他暗地里死死打量风重,怎么看怎么像是科研怪人,没有半点现代人的痕跡。 歪打正著? 就这么凑巧? 难道是他想多了? 不应该啊? 梁主管就在一旁盯著,再问就不是风重奇怪,而是他要暴露了。罗霽寧眼见风重开始重复吹嘘自己的战绩,问不到其他事情,便在对方意犹未尽的眼神中客气的告退。 但临走前他状似不经意间的说了句,“风师傅说橡胶能隨意改变形態,那是否能装在木轮上呢?” 罗霽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风重满是胡茬的脸,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深思和错愕。 罗霽寧垂下眼帘——这个风重確实不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 梁主管一直將他送到橡胶坊门外,在罗霽寧背过身走远后,给门口的两个负责巡逻的小工使了个眼色,后才转身回工坊里。 罗霽寧自认为来橡胶坊后,说话办事无一丝紕漏,但他不知道的是,整个西梧府包括周边地带,都称得上是孟晚的地盘。 哪怕罗霽寧行事再谨慎,但从他踏入珍罐坊范围內起,坊里和驛站的人就已经相互配合,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並稟告给了孟晚。 孟晚回房间將前几天驛站拿过来的资料又飞速看了一遍,大致猜测了一番来者身份,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留给自己太多多愁善感的时间,动作迅速的换了身藕粉色的罗布长衫,白袜白靴。自己又拆了头髮,在脑后挽了个中高段的髮髻,插上两根嵌著珍珠玉石的釵子,这才款款推门出去。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蚩羽看到他都惊呆了,“夫郎,您这是?” 孟晚托起下巴观看蚩羽表情,他肤色似雪,粉嫩的衣裳把他衬得年岁比实际小了不少。 “嘖,你这样可不行。” 西梧府府衙內—— 宋亭舟把人请到待客用的厅,自顾自的坐下喝茶。罗霽寧说是代表廉王,但毕竟只是哥儿,这种场合是镇不住宋亭舟这样四品官员的,於是他还叫上了廉王府的幕僚。 幕僚还分了两派,有的久居京城惯了,见惯了京官因为廉王的关係对他们点头哈腰。有的是真做过官,对於宋亭舟的政绩早有所闻,暗暗钦佩。 於是孟晚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人在对著宋亭舟横眉竖眼,不满他接待不周,有的人跃跃欲试,想同宋亭舟交谈又不好意思。 “夫君?” 孟晚揉著块白色苏绣的罗帕,犹犹豫豫的小声喊。 所有人都將视线移到门外,看著廊下收伞的美人都是一愣,但下一刻又都不约而同的收回视线。 无他,盛京城不缺美人,而且风情各样,有知书达理的气质型,勾栏瓦舍里的妖嬈型,还有教坊司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知心美人。 眼前这位虽然漂亮,可行走坐立皆是一股小家子气,如此只剩一副鲜艷的皮囊,便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宋大人,听闻城郊的珍罐坊是宋家的產业?”廉王最看重的一位幕僚问。 他是扬州书院的大儒,身后有千百个学生,有的甚至已经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他说话的时候连宋亭舟都要礼让三分。 “確实如此。”宋亭舟十分痛快的承认了。 廉王那边的几个幕僚相互看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口的孟晚已经小步小步的挪进厅堂,站在宋亭舟后面小声的问:“夫君,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我作陪?” 宋亭舟侧过头对上孟晚的眼神,再看门口时不时看孟晚一眼,在充满鄙夷的歪嘴冷笑的蚩羽,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他语气温柔的说:“是这几位廉王殿下派来的先生有事找你相商。” 孟晚脊背微微弯下一点,两侧肩膀收紧,下顎抵住抬起的手指,眼珠在眼眶里乱动。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问在座的哪位,神情不安到了极点。 看见他这副扭捏姿態,罗霽寧强忍著噁心,好险没吐出来。 妈的,在端王后院看完,好不容易来西梧府又要看,这群死人妖能不能死光了? 他心里骂完冷不丁想到自己现在也和面前的小哥儿一样是一个品种,这是把自己也给咒进去了,脸色比吃屎还难看。 偏偏这个时候孟晚在场內用他闪闪躲躲的眼神巡视了一圈,居然迈著微小的步子朝罗霽寧走去,一双白皙的手就这样扶在罗霽寧身上,“这位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没事吧?” 孟晚矫揉造作的声音就在罗霽寧耳边响起,电的他浑身发麻。 罗霽寧脸色白的好像怨气衝天的鬼,他一把推开孟晚,“我没事,你快起开!” 他力道就加重那么一丟丟,孟晚便同蒲公英一样柔柔的跌了出去,然后被宋亭舟一把扶住,“晚儿,你没事吧?” 孟晚柔弱的倚在宋亭舟身上,眼睛红成一片,然后伤心不已的开始嚶嚶,“没事,这位哥哥可能是不太喜欢我吧。” 罗霽寧闭上眼睛,深嘆一声。 他妈的嚶嚶怪,恋爱脑,去死!去死!去死!!! 罗霽寧实在不想再待下去,这一屋子就没有正常人,那些工坊定是风重依靠宋亭舟的势力建立起来,为了不惹人怀疑故意落在屋里这个嚶嚶怪的名下。 他之前还是想多了,哪个年代都不缺少惊艷才绝的人,宋亭舟虽然恋爱脑,但是实力是有的,在加上有风重这样的能工巧匠帮他,做出水泥、罐头等也不奇怪。 罗霽寧虽然隱约觉得还有其他蹊蹺的地方,但他实在不想进去在面对嚶嚶怪,乾脆退了出去,任廉王的幕僚试探宋亭舟。 屋內的幕僚也很嫌弃孟晚的表现,他们儘量避开孟晚,目不斜视的对宋亭舟说:“去年果珍罐在盛京掀起了一阵狂潮,极受大家追捧,甚至还有王孙贵族为了抢夺这么几瓶小小的果珍罐而大打出手的。” 宋亭舟正以拳抵住上翘的嘴角,努力平復下笑意才正色道:“竟有此事吗?果珍罐本来只是当地寻常美食,只是因为工坊的工匠奇思妙想才能远送盛京,引人哄抢著实是有些夸张了。” 孟晚欣喜的说:“果珍罐竟然都卖到盛京了吗?夫君真是厉害,我们现在卖十两银子,不然多卖一两如何?这样我们便能赚更多的银子了!” 宋亭舟略有犹豫,“这……也好,都听晚儿的。” 几名幕僚相互望望,神情中全是对宋亭舟的蔑视,连之前欣赏他的那人也转变了脸色。 虽然功绩了得,却是个只会做实事而不知变通的蠢人罢了。珍罐坊如此重要,竟然听从內宅夫郎的话?真是让人貽笑大方。 “宋大人,你们珍罐坊的果珍罐竟然只卖十两银子吗?可知盛京的果珍罐一瓶以过百两?” 孟晚惊呼出声,“什么?一百两?” “肃静!”领头的幕僚严厉的喝止孟晚大惊小怪。 孟晚咬著下唇,柔弱的倒在宋亭舟肩上,百无聊赖的小声说:“唉,演够了,这几个老头可真烦人。” 廉王派人来打听珍罐坊的事,用脚指头孟晚都能想到他是要做什么,岭南四千里之遥,他为了敛財也是真不嫌远。 眼下最重要的人已经被他噁心到外面去了,剩下这些趾高气扬的幕僚,孟晚想速战速决。 宋亭舟轻拍了两下孟晚的后背,將人护到自己身后,“果珍罐不管在珍罐坊里卖出去確实是十两银子,旁的商人卖多少都与工坊无关。” 几个幕僚听完后冷笑一声,语气高高在上的说道:“你若是与廉王殿下合……” 宋亭舟打断几人的话,“而且珍罐坊的罐子都是太子殿下的人筹备,价格变动也要通知太子殿下才是,本官小小的知府实在是不敢擅自做主。” 哪怕廉王与太子斗得如火如荼,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谁又敢明面上得罪储君? 廉王的幕僚们脸色变化不停,在知道珍罐坊有琉璃后他们便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琉璃坊背后竟然是太子殿下,这就难办了。 费这么多的时间精力来到岭南,难道要无功而返吗? 眾人心里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告辞离开。 罗霽寧不用多问,只看他们脸色就知道自己这边没占到什么便宜,他打量身边身高优越,疑似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侍卫,临走前没忍住吐槽一句,“你们宋大人的夫郎究竟是何方神圣?宋家的长辈们能忍得下他?” 盛京的老夫人们都是宅斗行家,选的儿媳也个顶个的厉害。宋家的嚶嚶怪一副绿茶小妾做派,在她们手底下甚至都活不过一集,竟然还拿捏住了这位颇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全家?怎么能这么梦幻呢? 蚩羽一边嘴角玩命往天上掉,谨遵孟晚教导的口诀,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冷嘲热讽的嘲弄道:“他?哼!给我们大人生了个儿子而已。” 罗霽寧暗暗咂舌,对味了! 按理说,上官下巡,宋亭舟做为当地知府,应该盛情款待一番,可来的是廉王一派,这就有些微妙了。 从盛京上层官员来看,太子虽然替宋亭舟说过几句话,却都是在情理之中的情况,算不得什么太子一派。 然而在廉王一党看,宋亭舟与太子一派又有些曖昧,只不过他们只將宋亭舟算作有些出彩的小角色,其实並未看重。 等人走后孟晚脊背一挺,大步转身坐在椅子上,“茶水是府衙的还是他们带来的?” 盛京的人惯爱自己带茶叶,不过不是和孟晚一样怕被下药,而是纯粹为了装b。 “上次我在家里拿来的,碧螺春。”宋亭舟替孟晚斟了一杯。 孟晚多戴两个釵环怪不习惯的,他为了凹人设又选得重工重料,上面叮叮噹噹堆砌了许多珍珠宝石,坠得他头疼。 卸了两根釵环扔到桌上,孟晚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珍罐坊的利润不止一家眼红,早晚会有人冒出来,只是没想到是廉王。” 孟晚说著心中有了些別的猜想,或许廉王只是心动,但不至於如此急切,应该是那位罗公子等不及想来验证些什么。 他把驛站递交上来的簿册从怀中掏出来递给宋亭舟,“你看看这个。” 宋亭舟看完后颇为不解,“姓罗,又与廉王关係亲厚,应当是东方世家之首,弦歌——罗氏。可他似乎与那些幕僚的目的不同,像是在找什么人。” 孟晚拨弄著边几上的珠釵,喃喃道:“是啊,他为什么会来咱们西梧府找人呢……” 第57章 软硬不吃 孟晚猜得不错,廉王的幕僚不会轻易放弃。 储位之爭最重要的两点就是钱和权,荔枝就像是到嘴边的肥肉,这群幕僚既然为廉王办事,好狗是不用主子提点也要自行出头的。 西梧府的珍罐坊,他们说什么都想撕下一道口子出来。 宋家在吃早饭,桂诚从前院过来,“大人,外面来人送帖子了。” 宋亭舟还在乾饭,孟晚把帖子接了过来,拆开看了眼,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找你的,那就是盛京来的那群人嘍。” “嗯,不急,晾一晾也好,现在急的是他们。”宋亭舟往孟晚碗里夹了蘑菇肉包,“再吃一个。” “也好,但你记得別把人逼得急了。”孟晚拿起筷子戳了两下,夹起来慢悠悠的啃起了包子。 宋亭舟吃完了去衙门,常金也要带槿姑去店里忙活,她看著还在悠哉悠哉喝汤的孟晚,奇道:“你今日不出门?” 孟晚將最后一口汤喝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光今天,这阵子我都不出门。” 他对即將出门的常金说:“娘,这几天要是有什么形跡可疑的人去店里,你不要说我的好话。” “我不知道什么好坏坏话,旁人问什么我不说就是了。”常金不懂他和宋亭舟在外面的弯弯绕绕,但有一点,不管是在村里、后来到镇上、还是全家搬到府城,常金从没在外面乱说过一句话。 家里上衙门的上衙门,去铺子的去铺子,连几个孩子都去上学了,孟晚自己在家要多安静有多安静。 他在书房画了会儿画,却始终定不下心来,“罗霽寧?” 墨色的笔尖点在画布上的人脸上方,孟晚颇为烦心的反覆將这三个字写在纸上。 弦歌罗氏一脉,和廉王绑在一条船上,来意又不甚明朗,光看立场绝对是敌非友。 晌午宋亭舟回来后,孟晚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墨汁沾染了他的半张脸,甚至连髮丝都有一缕被弄脏了。 宋亭舟打了一盆清水进屋,拿湿帕子一点点的擦拭他脸上和头髮上的黑墨。支开的窗户將温煦的日光迎进屋子里,映照在深沉厚重的木製家具上,使它们焕发新光。 孟晚睫毛轻颤,手往上搭上宋亭舟手腕,“什么时辰了?” 他既然醒了,宋亭舟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托起孟晚的脑袋让他倚在自己身上,然后把他脸颊和头髮都擦拭乾净,“午时一刻,还想不想睡?” 孟晚隨他摆弄,闭著眼睛打了个哈欠,“不睡了,好不容易安静在家,竟然还挺无聊,有点想阿砚了。” 宋亭舟將湿帕子扔进水盆里,“下午叫他回家陪你?” “呵。”孟晚埋在他肩头闷声笑道:“他又不是我们养的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家不要上学的?” 两人在家吃了饭休息一阵,说了会儿话。常金则因为店里生意好,中午在铺子里和伙计厨娘一起吃。 槿姑是个十分心细的人,常金发现她干活卖力不说,做饭也有些天赋,便把她分派到后厨上工,她自己轻鬆许多。 午后店里的客人不多,大家坐在店外的桌椅上吃饭,冷不丁走过来两人问路,“婶子,请问石见驛站怎么走?” 常金抬头望去,见是一位谦谦有礼的小哥儿,带著两个僕人过来问路。她手指指向前面的街道,“前面便是石见驛站的招旗,走过去就是,不远的。” 小哥儿见她们正在吃米粉,抬头又看看铺子上的招牌,“这间铺子是做吃食的?能不能给我们也上三碗你们吃的麵条。” 旁边的小工见有生意,端著碗从座位上起身,笑道:“公子,我们吃的不是麵条,而是米粉。素的四文,荤的七文,您要素的还是荤的?” 罗霽寧毫不犹豫的说,“三碗荤的。” 等粉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的和常金搭话,“婶子,我来得路上见很多城镇都有驛站,听说是知府大人的夫郎建立的?” “驛站?”常金心里突然想到早上孟晚说的话,晚哥儿就像算命先生似的,早上刚提点过她,午后就真的有人打听。 若是平常有人搭话,她是不爱理会的,但…… “知府夫郎一个小哥儿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驛站是由府城里的许多商户共同一起修建的,他就掛了个名。”常金头回说瞎话,越说越彆扭,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还不如假装没听到。 罗霽寧若有所思的说:“也是,西梧府的商人有果珍罐,是该修建驛站方便长期运送货物。” 米粉很快就好,罗霽寧本来是想从常金口中打探宋家的消息,但很快思绪又转移到面前的米粉上。 强忍著要保持形象,慢条斯理的把米粉吃的一根不剩,“婶子,你们店里的米粉也太好吃了,是谁想到的做法?” 这回不用常金说,店里的伙计就把芹婶因为饥荒,从老家兴安来西梧府寻亲,却没人收留露宿街头。被常金救助到店里做活后,把老家米粉的做法弘扬光大的事给讲了一遍。 看著芹婶老態靦腆的脸,罗霽寧突然心中有了一丝触动。他穿越至今一直在怨天尤人,觉得自己倒霉透顶。可突然见到米粉的兴起,古人简朴的智慧,突然心情就平和了不少。 “芹婶是吧,不然我带你去盛京城开店,每月给你五两银子的工钱如何?” 伙计惊叫出声,“五两!” 芹婶愣了愣,下意识看了常金一眼,下一秒便毫不犹豫的拒绝道:“谢公子好意,但是我现在和孙子现在在西梧府过得很好,东家也没少给我们工钱,不想去什么盛京城。” “那我若是出钱买你的方子呢?”罗霽寧问。 芹婶更是迷茫,“方子?做米粉还要方子?” 米粉的步骤不算太难,只是以前没人往这上面去想,有大致做法后厨师轻易就能仿照。 罗霽寧只是一时感性的突发奇想,从芹婶问明做法后,结帐时又多给她十两银子做买方子的钱。 常金晚上回家將这件事和孟晚说了,孟晚坐在她屋里的软榻上剥干桂圆,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夫君官阶越来越高,想打探咱们家情况的只会越来越多,往后家里下人也要好好约束,秋色那样的事在西梧府无伤大雅,若是在盛京可是要命的。” 屋子里除了阿砚和通儿什么都不懂,其余人都神情一凛,常金问:“晚哥儿,今天那人到底是谁啊?” 孟晚一语双关的说:“可能……是我老乡吧。” 他当初是被人牙子从临安府拉去昌平府卖到宋家的,这个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阿砚好奇的说道:“阿爹的老乡?那阿爹想回去吗?” 此言一出,宋亭舟和常金都將头扭向孟晚那头。 孟晚摸了摸儿子的头,神情自若的说:“不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地方,才是阿爹的家。” 宋亭舟不知为何,心头竟然隱隱有鬆了口气的感觉。 自成亲之后,不管孟晚有何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从未想过约束孟晚,若是孟晚想回临安老家看看,他和常金不可能不同意。然而阿砚问孟晚想不想回去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竟然紧张了。 孟晚瞥了他一眼,“这几日在家真无聊,夫君,你明天给我带些点心果子回来。娘,明天中午我想吃芹婶做的米粉。小辞,府学门口是不是新摆了个卖石糕的摊子,下学记得给我带回来一份。”孟晚挨个点菜。 “我!阿爹,我!”阿砚满怀期待的看著孟晚,等他对自己下派任务。 “你帮阿爹捶背来。”孟晚配合的说。 阿砚十分积极,“阿砚马上来!” 经过阿砚十分专业的按摩之后,他自己成功趴在孟晚怀里睡著了。 “夫君,你把阿砚抱床上去,压得我腿都麻了。”孟晚搂著阿砚的脖子,困难得向宋亭舟求救。 阿砚在常金这里也有床,通儿和他今夜都睡这里。 孟晚在家宅了三天,廉王的那群幕僚终於忍不住了,见帖子请不动人,便亲自到府衙邀请宋亭舟。 宋亭舟隨他们去了酒楼,隨那些幕僚拐弯抹角的打机锋,自己少言寡语的端坐。 蚩羽带来从衙门里拿来的茶壶,当著眾人的面给宋亭舟泡茶。 “宋大人,这一桌子好酒好菜你不动,连茶水也是自带,莫不是信不过我们几个?”年纪最大的幕僚面露不悦。 宋亭舟淡定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在家中吃过了,诸位先生请便。” 他態度著实称不上尊敬,廉王的幕僚们脸色难看,但偏偏又不能发作。 他们刚开始有底气是因为背后站著的是廉王,打著若是宋亭舟不识趣就强买强卖的主意。现在知道宋亭舟背后还有太子,是不死心过来求他背著太子偷偷和廉王合作的,便只能矮下一头来。 毕竟在靠山相差不多的情况下,对方是前途光明的四品大员,而他们只是几个幕僚而已。 如今他们尚在对方的地盘上,若真的得罪了宋亭舟,万一对方仗著太子殿下的势对他们出手,他们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苦劝半晌,宋亭舟就是不鬆口,几个幕僚看著已经放凉的饭菜和一口未动的酒深思,酒色財气。 財宋亭舟不缺,酒又不沾,那便只有色了。 盛京城里的手段层出不穷,西梧府的商人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的直接往宋家送人。他们这群什么上不了台面的阴招都用的幕僚就不一样了。 从酒楼出来后,眾人便面上客气两句,然后各自分道扬鑣。蚩羽跟在宋亭舟后面,还提了半包用过几次的茶叶。 “救命,救命啊!”两人起马回去,路过一处巷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呼救。 蚩羽武功不错,他比宋亭舟更早听到,“大人,巷子里有人求救!” 宋亭舟与他双双下马,身为当地父母官,宋亭舟不可能见死不救。 蚩羽一马当先衝进巷子,里面两个彪形大汉,正一脸狰狞地撕扯著一位穿著杏色长裙的哥儿。 那哥儿双手不断挥动,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惊恐和害怕。口中呼喊“救命”的时候眼泪要坠不坠的在眸子里乱晃,像是含著细碎的光。 艷红色的孕痣生在眼尾,纯净的容顏中掺入了一丝嫵媚,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又纯又欲,格外勾人。 “做什么的!”蚩羽喝道。 两个大汉语气囂张的说:“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识相的就赶紧滚开!” “救命,救我!”小哥儿看向蚩羽的目光中带著一丝祈求的求救。 宋亭舟站在巷子口,听到那两个大汉不知所谓的挑衅后,对蚩羽吩咐道:“先抓回去。” 两个大汉哈哈大笑,“就凭他?一个哥儿?” 宋亭舟发话后蚩羽也没废话,他招式本来就大开大合,上去就拧住了其中一个汉子的胳膊,“咔哧”一声脆响。巷子里便传出一声悽惨的嚎叫。 两人这才意识到踢到铁板了,转身就想在巷子的另一侧逃走,蚩羽刚要追上去,白衣小哥儿便“嘶”的一声轻呼,他刚才逃跑的时候崴到脚了,现在才知道疼。 蚩羽回头的功夫,那两个大汉已经逃跑了。白衣小哥儿心里鬆了口气,怎料下一秒蚩羽扔下一句,“大人我马上回来!”就跑上去追人,让他刚鬆懈的心又紧紧的揪了起来。 但转念一想,巷子里错综复杂,只要那两人拐进谁家院子,保管蚩羽找寻不到,正好还能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一会儿。 想是这样想,白衣小哥儿扭头对上宋亭舟漆黑沉静的眸子时,还是没忍住哆嗦了一下。他暗自咽了咽口水——西梧府活阎王,他真能搞定? “大……大哥,多谢……那个多谢您……” “大人!我回来了。” 白衣小哥儿本就紧张,冷不丁蚩羽追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只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两个大汉被他像死猪一样拎在手里,蚩羽一个小哥儿居然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把这三人都带回衙门,问清始末。”宋亭舟转身就走,半个眼神也没分给白衣小哥儿。 白衣小哥儿慌张的说:“大……大人,不必了吧,家人还在等我回家,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他们会著急。” “你怎么知道大人是大人。”蚩羽用他蹩脚的官话问道。 白衣小哥儿灵机一动,“我是刚才听你这么叫的。” 巷子里多了三个人就像是多了一分人气,白衣小哥儿的胆子大了一些,他楚楚可怜的哭求道:“大人,多谢你救了草民,但我来西梧府是为了探亲,同这两个歹人问路才被他们带到巷子里欲寻不轨之事。” “嗯,知道了。蚩羽,將他们三个都带去衙门,让陶九逐一审讯。”宋亭舟转身往外走去,把这些琐事都交给属下,自己打马到糕点铺子给孟晚买千层糕。 第58章 车轮 第二天宋亭舟找上廉王的幕僚时,这群人大喜过望。 “我就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他夫郎就知道了,这个宋知府就喜欢此种腔调的哥儿。” “好好好,还是你有办法,没想到香哥儿竟然这么中用,一晚上就搞定了宋亭舟!” “如今就看香哥儿把宋亭舟迷到哪个份上了。” “若是普通官员就罢了,一个哥儿顶不上什么大用,但看上次宋亭舟如此纵容夫郎的样子,想来也是个沉迷情爱的情痴。” “不错,情之一道触之如饮砒霜。咱们此行能为王爷挣得珍罐坊不说,没准还能策反宋亭舟。” 几人还在做著美梦,等从安置的客栈出门,迎来的不是想像中被美色迷惑的宋亭舟,而是府衙办事的捕快们。 因为忌惮他们手下的高手,宋亭舟还將蚩羽和雪生给派了过来。 “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幕僚中的大儒脸色铁青。 雪生抽刀对上幕僚们同行而来的侍卫,冷声道:“昨日有刺客欲要行刺大人,经审查后,刺客一口咬定是诸位先生指派的。我家大人派我等带你们回府衙听候查问,还请诸位配合。” 蚩羽在旁附和,“对!” 虽然知道这群人是在胡说八道,可宋亭舟下了令,在西梧府地界就是圣旨。哪怕不情愿,他们还是跟著蚩羽他们回了府衙。 等罗霽寧在橡胶坊飘荡了一圈回来,这群幕僚已经被下了狱。送上门的把柄,就这样被宋亭舟紧紧握在手心,他心里气得骂娘,却又不能不管这群人,只好带著重礼找上宋家。 来的不巧了,他被宋家的下人领进去的时候,年轻有为的知府大人正和他的小夫郎上演古早琼瑶戏码。 孟晚淒悽惨惨得拿著罗帕抹泪,眼睛蹭的通红,“你娶我的时候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外头又有了年轻漂亮的哥儿,你就嫌弃我了!” 宋亭舟抱著他不让他乱扭,木著一张脸说:“你別听外人乱讲,我並未与旁人有牵扯。” 孟晚一边挣扎一边乱甩,一巴掌拍到宋亭舟下巴上,不小心打出个红印子。他拽著宋亭舟转了个身,不著痕跡的给他揉了揉,“你就学当初柴郡和他那个云哥儿一样不要脸就行了。” 宋亭舟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我儘量。” 他俩还没发挥完呢,罗霽寧就忍不下去了,“咳咳,宋大人。” 罗霽寧眉头拧成个疙瘩,强忍下胃部的不適,勉强扯出抹笑,“孟夫郎也在家啊。” 孟晚帕子一甩,扭过身去没搭话,像是与宋亭舟发脾气在迁怒外人。 罗霽寧尬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就这个样子要是驛站和工坊的掌权人,他立即原地去世! 宋亭舟先做小伏低的去哄孟晚,“晚儿,你先进去吧,我和旁人有事相商。” 孟晚看看宋亭舟,又斜了眼罗霽寧,或是认为对方长得不如自己精致,冷哼一声踏著细碎的步子离去。 终於走了。 罗霽寧浑身紧绷的心弦总算鬆懈下来,他客套著说:“贵夫郎真是性情中人,上次见我时他还算客气。” 上回一口一个哥哥噁心我,这会儿又一副斗鸡的样子,有个什么大病吧! 宋亭舟也好好一个头脑正常的年轻人,是怎么喜欢这种货色的?纯看脸啊? 罗霽寧此时虽然对西梧府的种种疑惑未消,但孟晚是被他首先排除在外了。 宋亭舟邀他进入堂內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护短,“我夫郎性格单纯,又被本官娇惯的偶尔闹点小脾气,倒是无伤大雅。” 罗霽寧心想这还无伤大雅? 他此次是来给狱里的几个老头求情的,不然他自己回盛京怎么和他的好姐夫交代。 努力把孟晚的形象从他脑海里甩出去,罗霽寧组织好语言,努力附和,“贵夫郎娇俏可爱,极为难得。”怕宋亭舟还用彩虹屁夸人, 他忙接著说道:“想必大人也知道我此行来的目的,那些先生毕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门人弟子无数,便是行事糊涂得罪了大人,还请看在廉王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宋家的下人端上茶水,宋亭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说道:“我本就不欲为难诸位先生,只是他们行事毫不顾忌,確实搅得本官家宅不寧。” 罗霽寧听他话语里的鬆动,立即保证道:“宋大人放心,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临安府,只是路过西梧府想与珍罐坊谈笔买卖,不便久留於此。等先生们出狱,我就立即带他们返回临安府。” 宋亭舟將小巧的茶杯捏在手中把玩,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如此最好不过,那就等诸位启程之时,本官再亲自还几位先生公道吧。” 罗霽寧心中了悟,他们要是不走,看来这位宋大人是不会放人了。 避免出现其他变故,从宋家告辞离开后,罗霽寧立即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小廝收拾行装。 宋亭舟也没食言,这边他们架好马车,那边宋亭舟就手眼通天的將人直接送到了城外。 罗霽寧派去的人刚走出一条街,便又回来稟告,“公子,宋大人已经把人都送到城外去了,说是怕您费事,马车乾粮都给安排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启程吧。”罗霽寧深深的看了一眼府衙的方向,对宋亭舟的感觉十分复杂。虽然他在感情的事上有些糊涂,但果然不负盛京传言中那样能力出眾。 走出西梧府城门,接上在牢里没受半点折磨,反而胖了一圈的幕僚们,罗霽寧突然平和不少。 自在盛京看到荔枝罐头时激动、复杂的心情现在也重归平静。 也许是他多想了,莫名其妙穿梭到未知时空,依附在旁人身上这种事,实在太过荒诞。甚至每天他睡醒的瞬间,都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又怎么会那么碰巧,还有另外一个人同他一样是从异世而来呢? 珍罐坊的管事们比衙役的动作还快,前脚罗霽寧一行人刚走,后脚就跑到宋家將他们的消息匯报给了孟晚。 “绝对是真走了,先是走的官路,直河村小道上又候著一个男人和他们匯合。” 慢一步的驛站管事跑进来匯报,正好接上他的话茬,“那男人小的打听过了,是老夫人新店里僱佣的厨子。” 常金旧店店址在驛站旁边,前些日子自己又在城中的瓦舍外面开了家分店,不卖炸鸡,只卖米粉。米粉的做法简单,精通厨艺的人几乎一学就会。 最近天热,新店的厨子还研究了凉拌米粉,常金吃过觉得好吃,还给他涨了工钱,谁知道人就这么偷偷跟著罗霽寧跑了? 孟晚不免觉得好笑,吩咐探查更为方便的驛站管事,“让其他地方的管事都多多关注这伙人的动向,但是不要刻意打听,未免打草惊蛇。” 罗霽寧身边的侍卫各个都身怀武艺,每个都有雪生这样的身手,他目前不想和廉王对上,更不想搞什么穿越者相认的戏码。別说是异世老乡,就连亲人都会相互算计。 孟晚知道这个世界可能存在其他穿越者后,没有什么特別激动的心情,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来歷,那样简直与把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无疑。 宋亭舟虽然官居四品,但他们如今却並没有打开盛京局势的权利,任重而道远。不管是太子还是廉王,都不是他们当下能选择的,明哲保身,默默发展势力才是最优的决策。 厨子被人挖走,常金恼了一阵子,乾脆把槿姑派去了新店。 孟晚在家憋了这么长时间,確定罗霽寧是真的走了后终於迈出家门,第一件事便是去常金店里尝了碗新品凉拌米粉。 “娘,一会儿你帮我做一大盆,我一会儿带去工坊里。”孟晚的米粉刚做好端上来,便又催著常金再给他准备大份的。 常金应道:“那你等会,我这就叫你芹婶做,香酥羽膾还要不要了?” 孟晚想了想,“要吧,要五只鸡。”因为店里都是整手拿鸡,所以普通人来买最少都是半只鸡起步,也就是自家人来可以挑鸡腿和鸡翅之类的。 店里的客人刚开始对宋家婆媳的相处模式还颇有微词,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常婶,孟夫郎前些日子怎么没来店里。” “是啊,有阵子没看见他来吃粉。” 常金一点知府亲娘的架子也没有,拿起抹布过去擦桌子,“晚哥儿前些日子不舒服,在家歇了歇。” 有人在街边勾搭宋亭舟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大家心领会神,怕不是两口子吵架了,孟夫郎生气气坏了身子。 孟晚到珍罐坊给唐妗霜送饭,唐妗霜哪怕是在工坊最忙的时候,迫不得已加快吃饭的速度,也从来都是动作优雅。这会儿下午无事,他吃米粉就更慢条斯理了。 “你和小余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到时候我和我娘给你添妆。”孟晚年初刚回赫山藕坊送懂哥儿出嫁,一眨眼唐妗霜也要嫁人了。时光流速之快,让人只能抓住岁月的尾巴。 唐妗霜没和他客气,“多谢东家和老夫人,对了,旁边橡胶坊的管事好像找你有事相商。” 孟晚指了指雪生手里的两个大食盒,“我知道是什么事,你先吃,我们去橡胶坊看看。” 唐妗霜闻言加快速度把最后一口米粉吃光,“东家,我和你一起去。” 三人从珍罐坊出去,直奔橡胶坊,梁管事听闻孟晚过来了,忙迎上来,“东家,风师傅在那头和取胶的工人在一起。” “风大哥,给你和几个师父带了米粉,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孟晚笑呵呵的招呼风重。 风重眉头一皱,重重的应了句,“吃!” 工人们吃饭就没有那么讲究了,雪生把一盆子凉拌米粉从食盒里端出来后,风重这一片的工作区域全都是嗦粉的吸溜声。 风重扯了几个鸡腿挨个孝敬师傅、师伯们,最后自己吃了整只鸡。 “不错……好吃,等我把手头的活做完,天天去常婶的店里去吃。” 风重的话迎来一片讚许声。 “谢谢东家!” “確实好吃。” “等这月发了月钱,去给我家妞买份香酥羽膾。” 饭吃完了,正事也要谈好。风重带孟晚到他的工房里,里面摆了二十来个大小不一的木轮,除此之外最多的是淡黄色的橡胶,还有七八碗黑乎乎的东西。 风重带他们往里面走,工作檯上摆了几个黑色的轮子,孟晚瞳孔骤然收缩后又猛地散开,“风大哥,你真的把车轮给做出来了?” 风重表情半是自傲半是羞恼,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是说了句,“没成功。” “啊?”孟晚觉得和前世的轮胎已经很像了,他上前伸手往轮胎上按了按,沾上一手的黑色胶状物不说,並没有想像中坚硬又有弹力的触感。 他不懂这方面的化学知识,不敢乱说话打乱风重的思路,只能鼓励鼓励这位从开始煅剑但现在什么都煅的风大师,让他自己使把劲儿,不行就帮他摇点人来。 皇室子弟和权臣侯爵都热衷於养门客幕僚不是没有道理的,孟晚现在只是初尝甜头。 他说话的段位比罗霽寧高的不是一星半点,很快就把风重夸得头昏脑涨,发誓要在两年內研製出了这个什么鬼轮子。 其实孟晚不是没想过让风重多多搞发明,但罗霽寧没有露面之前,他顾忌太多,这会儿正好,罗霽寧自己给孟晚找了个好由头。 四月底的时候,西梧府要举行院试。宋亭舟做为当地知府,需要协助朝廷委派的学政大人,筹备考试和维持秩序。 考场就定在西梧府的府学里,所以里面进学的学子早早开始放假。 阿砚最初上学的时候天天哭嚎,这会儿尝到了进学的乐趣,反而不愿意在家待著了。 常金看自己孙子,怎么看怎么顺眼,还夸阿砚像宋亭舟,小小年纪就这么上进。 但孟晚已经看透了自己儿子,“他那儿是喜欢去府学,是想找大家玩吧。” 第59章 埃米利奥 宋亭舟忙得脚不著地,事关科举,哪怕不是乡试和会试,也要严苛对待。 除了筹备考场外,还要安排学政的住处。 学政是翰林院六品编修,本来官低宋亭舟四阶,然京官代表的是朝廷中心权益,是被钦派到地方主持科举的要员。 知府虽掌一府实权,可两者之间还真不算是上下级的关係,而且宋亭舟还要对学政表示恭敬。 这也难怪其他地方官都削尖了脑袋想回盛京,地位高低一看便知。 四月底的岭南阴雨连天,孟晚起床后没什么胃口,叫黄叶从厨房给他拿了个豆包回来,在园的风雨廊下摆了个小凳子,坐在上面边吃包子边看雨。 过了一会儿朱顏撑著伞把阿砚送过来,阿砚提著长衫的衣摆,小心翼翼的踩著青石板,钻到廊下。 “阿爹,你在做什么呢?”他像小狗似的凑到孟晚身边,又白又嫩又可口,看著著实可爱。 孟晚突然父爱泛滥,揉了揉他肉乎乎的小脸,柔声说道:“阿爹在看雨。” 阿砚蹲在他旁边,小小的一只,托著下巴瞧著外面的雨幕,十分不解的问:“雨不看阿砚。” 孟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给阿砚也找了个小凳子让他坐下,“不用管它看不看你,我们看它是为了消遣,自己高兴就成了。” “哦。”阿砚眼睛又盯在孟晚手中的豆包上,“阿爹,你的豆包是什么馅?好不好吃啊?” 孟晚当著他的面咬了一大口,细嚼慢咽的吃下去后才说:“嗯……红豆馅的,松鬆软软,红豆还甜,好吃!” 阿砚咽了口口水,“这么好吃啊。” 孟晚又咬了一口吃,里面的红豆欠了点火候,有时候会咬到一整颗不算熟烂的红豆。孟晚不小心吃掉一颗,滚到了他和阿砚的脚边。 “早饭你们不是也吃的红豆包嘛?你没吃?” “吃了,早上的不好吃,阿砚只吃一小半。”阿砚拿自己的小手比划。 孟晚把自己的递给他,“阿爹吃的就是早上厨娘蒸的。” 阿砚闻言摆手拒绝,“那阿砚不要了。”想吃他肚子也吃不下。 孟晚捏捏他肚子上软肉,笑著说:“等晌午,阿爹带你去街上吃好吃的怎么样?” 阿砚拍起小手,“好!我们还要叫通儿弟弟。” “你哥哥呢?”孟晚问。 阿砚指著大门的方向,“哥哥吃完饭饭就去找阿寻哥哥了。” “哦~”孩子长大了,孟晚感慨。 孟晚把阿砚拉起来,“那阿爹带你和通儿去,咱们过去找他。” 通儿在他师公院里游泳。 没错,三岁的小孩,葛老头往院里的大缸里接了一缸水,让通儿光屁股在里游泳玩。知道下雨,还在水缸上面盖了个大荷叶。 要不是通儿听到阿砚的声音自己出声,孟晚都找不到他。 “葛师傅!你这是做什么?”孟晚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让阿砚拿著,抱起通儿后披在他身上。 葛老头就坐在房檐底下,“没事晚哥儿,他爹小时候也这样练功。” “啊?”孟晚摸著浑身冰凉的通儿表示不理解。 他不懂什么练功不练功的,只是不忍心,“通儿也太小了,哪怕练功用温水不行吗?外面还下著雨呢。” 孟晚说完抱著通儿,牵著阿砚回了常金院子,通儿大部分时候都和常金一起住,这里有他换洗衣裳。 “朱顏,让金诚他们去厨房提两桶温水过来。” 通儿拽住孟晚,一字一顿的说:“通儿,不冷。” “那先別去了。”孟晚又把朱顏给叫了回来。 他还真不明白那些武林人士是怎么练功的,以前看电视剧,主角好像確实要特別艰苦的修行。 他怕自己给通儿泡热水澡反而给他泡坏了,乾脆把他放在外间的软榻上,拿乾爽的布巾给通儿擦身。朱顏找来通儿的衣服,忙活著给他换上。 阿砚眼巴巴的看著孟晚,“阿爹,那我们还去街上吃好吃的吗?” 通儿一听出门,眼睛也亮了,“小叔?” “去,但是咱们在祖母屋子里画画玩,等午时之后带你们逛街去。”孟晚其实还是担心通儿年纪太小会发烧著凉,想多观察一阵再带他出门。 通儿年纪小,手上却比阿砚还有劲儿,孟晚本想给他扎块素布条沾墨汁画著玩,没想到小傢伙用炭笔用的起劲。 虽然是一通乱抹,可玩的十分开心。 阿砚则正正经经的用短杆狼毫,在纸上涂涂抹抹。他认真起来不捣蛋的时候,有种宋亭舟的沉淀气势,虽然侧脸看上去还是软软乎乎的。 没有照相机的年代,孟晚给俩孩子画了张素描合照。阿砚和通儿在软榻上相对而坐,梳著同款的小揪揪,拿著笔在矮几上写写画画。 本来说好午时出门,午时一刻的时候两孩子就已经迷迷糊糊的歪在软塌上睡著了。 黄叶躡手躡脚的进来,把矮几端走,孟晚放下笔,接过黄叶手中的湿帕子给孩子们擦了手,再盖上常金屋里的薄被。 “夫郎,你要用膳吗?”黄叶轻声问道。 孟晚早上就吃了个豆包,確实有点饿了,但答应过两个小的要带他们出门吃,就不扫他们的兴了。 “厨房还有没有什么糕点,给我端上来一碟子。” 孟晚吃了几块糕,留在常金这里看了会儿帐本,午后阿砚和通儿醒过来,便应了他们的要求带两个小的上街。 本来阿砚和通儿还跑在孟晚前面,雪生护在他们身侧,黄叶陪孟晚在后头慢悠悠的跟著。 没一会儿阿砚又跑回他身边,小手紧紧攥著孟晚衣袖,眼里是好奇,“阿爹,你看那边有个人,长得和我们不一样。” 孟晚:“?” “怎么长得不一样了?”他心想阿砚是不是什么身有残疾的人。 牵著阿砚往前走去,孟晚即刻便发现了阿砚所说,长得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无他,那人长得和禹国人確实不一样。身高不算太高,整体肤色偏棕黑,发黑且捲曲。再走近看就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眼窝深邃,眼大而明亮。鼻头扁平,鼻翼较宽,唇形偏厚。 他穿著寻常的粗布衣裳,背上背了个包袱,正用蹩脚的官话和一个卖糯米饭的商贩沟通,想买一份饭吃。 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凡路过的人都稀奇的看著这个长相奇怪的外乡人。 孟晚观察了小会儿,让雪生上前去,將那个不知道是哪国的外国人叫到常金店里,就说免费请他吃饭。 那个外国男人估计手里钱也不是太多了,哪怕心中有疑虑,还是跟著雪生走了。 孟晚在街上给阿砚和通儿买了些小零嘴,他家离常金的新铺子很近,但常金通常都是去老铺子忙活。 到常金新铺子的时候,那个外国男人已经狼吞虎咽的吃起粉了,他可能是已经在禹国境地待过一段时间,筷子用得很熟练。 店里的食客各个端著碗,边看这个外国男人边嗦粉,好像在拿他下饭似的。 阿砚抱上孟晚胳膊,“阿爹,我也想吃。” “好,那咱们点。”孟晚让黄叶过去点了几碗米粉,算上外国人那两碗,一起结了帐。 那外国男人吃饱了饭,看见雪生和孟晚他们坐一桌,还以为他们是一家人,走过来和雪生道谢。 雪生指著孟晚,“这是我家主子,是他请你吃的米粉。” 外国男人感激的对孟晚说:“谢谢你,主子!”(主二声,子三声) “咳咳。”孟晚被米粉给呛了一口,“不用谢,我叫孟晚,你可以坐下和我们说说话,要是有困难我没准能帮得上忙。” “真的吗?谢谢你孟晚!我的名字叫埃米利奥。”埃米利奥很是激动坐在他们旁边。 “你不是禹国人吧?”孟晚指了指埃米利奥弯曲的捲髮和异域面孔。 “对,我是从吕宋国过来的。我的国家听说禹国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城市的非常便宜,就派我们过来採买。”埃米利奥不等孟晚询问,就將来意说了出来。 孟晚弯眼一笑,“那可真是巧了,我刚好认识坊的东家。就是你要找的卖的地方。” “那简直太好了,我打听过来,才知道自己走错路了,那你能带我一起去吗?”埃米利奥惊喜的问。 “当然可以了,我现在就能带你过去。”孟晚爽快的答应下来,隨后立即叫雪生把阿砚和通儿送回家,再套车回来接他们。 雪生走后,埃米利奥提议好奇的问道:“我们要坐车去?那个坊离我们很远吗?” 孟晚出乎意料的热情,“是,不算太近,一会儿我就派车送你过去。” 埃米利奥瞪著黝黑的大眼睛,看起来格外朴实,“可是我在外面还有几个同伴,他们还在另一边的巷子里等我买食物回去,可以带上他们吗?” “当然可以。”孟晚一点犹豫都没有,当即答应下来。 嘴上答应的痛快,可他在店里坐的稳稳噹噹,一点没有动的意思。埃米利奥见状,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留下等雪生来了之后再去找同伴。 “他们就在这边等我。” 雪生驾车过来之后,孟晚和黄叶暂时没有上车,埃米利奥带著他们往一处偏僻的巷子走去。 “你一共有几个同伴?这里看起来好像没人。”孟晚脚步缓慢,微微落后黄叶半步,站在他和雪生中间。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一处巷子里,这是西梧府最西侧,原本是覃家大宅的后门处。 这一整条巷子只有覃家一户,占地极广。覃家落魄后,宅子一时半会卖不出去,便低价被牙行给收了去。 商人迷信,不敢买覃家的宅子,普通百姓又买不起,便一直搁置著。幸好过年的时候有外地来的商贩租住,牙行才不算赔钱。 这会儿还不到生產荔枝罐头的时令,覃家大宅附近便十分荒凉,连个人气儿都没有。 埃米利奥自他们走进巷子后就不再说话,直直的走到巷子最里面。 这时覃家后墙上突然跳出来七八个人影,各个都蒙著面,但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和埃米利奥是同一个顏色的。 孟晚盯著埃米利奥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什么人?” 埃米利奥本来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漂亮的美人,没人教过你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吗?” 孟晚任由雪生护在他的身前,托著下巴若有所思的说:“还真没人教过我不要相信陌生人,因为这句话平常都是我对別人说。” 他话音落地,身后的马车里突然窜出来十来个大汉,为首的汉子高大俊朗,他提著刀问孟晚,“东家,都砍了还是绑起来。” 赫然是那拓带著驛站的人过来帮忙。 埃米利奥狠话还没放完,他们这边的人已经被围起来了,甚至还各个挎著刀! 听到那拓张嘴就要砍人,埃米利奥下一秒就哭了,他猜这伙人一定是亡命之徒,瞬间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主子!”(主二声,子三声) “您看我长得好不好看~” …… 晚上宋亭舟回家的时候,孟晚说起白天的事还在哈哈大笑。 “他们骗了你?”宋亭舟穿著褻衣褻裤上床。 孟晚往床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来,“也不算是骗我。” 吕宋国確实是派埃米利奥他们来买的,却不是正经买卖,而是想偷学他们製的方法。 埃米利奥做为吕宋国的小官,是被仇家陷害才被迫来到异国他乡,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品级不如他的官员同行,白天和他在一起的八个人是护送他的侍卫。 不过这小子心眼多,从吕宋国走的时候就把自己全部財產都带在身上,新娶的漂亮老婆被他忍痛捨弃。他心里琢磨著要是在禹国顺利学到製的配方他就回去,学不到就留在禹国。 结果来禹国的头一年,在海上险象环生,终於乘船在雷州府登了岸。 雷州府甚至比当初的赫山县还要贫瘠,当地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埃米利奥下船后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当地甚至因为人烟稀少,连个正经客栈都找不到,更令人绝望的就是语言不通。 他和同伴们几经波折,终於借宿在一个“热心”的当地百姓家里。 结果很明显,他们被骗了,钱没有了好歹人还都在。 可歷经千辛万苦走到钦州后,又赶上当地动乱,禹国军队和其他国家打的热火朝天,劫匪们四散而逃,临走还想著捞一笔。埃米利奥他们不光最后一点钱財都被抢光,连同行的两个小官都丧了命。 於是埃米利奥“黑化”了。 第60章 新作物 来自吕宋国的埃米利奥还以为自己是猎手,岂不知孟晚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心臟狂跳。 孟晚早就想从其他国家搞点禹国没有的种子了,埃米利奥简直就是老天爷送给他最好的礼物。 所以他被孟晚盯上一点也不冤枉,就算他没有心生歹意,孟晚也不会像说的那样轻易放他离开。 把这群人放到府衙的地牢里遛了一圈,孟晚將埃米利奥一行九人都提了出来,放到驛站里安置。 “埃米利奥,我诚心待你,还想千里迢迢的送你去坊,你这样对待朋友是不是有点过分?” 孟晚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斜襟长衫,袖口略微宽大,衣领袖口都绣著蓝黑色的暗纹。这是松韵学院慧二刺绣班老师的作品,专门送给孟晚的,审美大大的强,比孟晚自己靠脸瞎穿的颯爽百倍。 因为现在大部分孩子都是在智班学字,慧班的老师无所事事,还白拿孟晚的工钱怪不好意思的,便承包了孟晚的新衣裳。 他此刻坐在驛站的会客厅里,周围站满了驛站里拉货的力工,各个身强体壮,此刻正一脸不善的盯著下首那九个吕宋国的人。 “我不是……我也想和您做朋友,请……请您原谅我。”埃米利奥双腿打颤,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他怎么都想像不到自己招惹的是什么大人物。 “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孟晚嘆了口气,面露可惜。 他这句话说完,身旁的那拓立即站出来,高大的身影整个將埃米利奥挡住。 埃米利奥就算站起来也比那拓矮了一个头,现在坐在椅子上更是仿佛面前被堵了一座大山似的,他差点从椅子上滑跪到地下。 “主子!你在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我……我是吕宋国的特派使,只要你把我放了,我就回我的国家给您进献大量金钱。” 孟晚淡淡的说:“你是不是当我傻,你说你是吕宋国派来的特派使,相关文书呢?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埃米利奥根本没有相关文书,他国使者想来禹国,需要先行向禹国礼部递交文书。朝堂上的皇帝陛下同意了之后,他国使者才能覲见。 埃米利奥被吕宋国的国主派来偷学製,那就算是偷渡,真被发现了他的身份会牵连到吕宋国,吕宋国的国主又怎么可能让他带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呢? “我真的是啊!”埃米利奥欲哭无泪,只能苍白的辩解。 孟晚纤长的手指在边几上缓慢的点了几下,折中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我也在一些地誌上听说过吕宋国,若你能描述几样吕宋国寻常百姓的穿著吃喝,我听了和地誌上一致,就相信你是吕宋国的特派使。” 埃米利奥迫不及待的说:“我能说的出来,我们哪里的人都会种植水稻……” 孟晚指尖在桌面上按到发白,他屏住呼吸认真听埃米利奥接下来的话。 然后对方嘴里突然冒出了一连串的吕宋国语言。 孟晚很久没有体会过心情如此上躥下跳的感觉了,他咬著牙笑的一脸危险地对埃米利奥说:“你在耍我?” 他妈的这小子说的也不是英语,按照地域来算他说的应该是南岛语系,他根本半句也听不懂。 怕自己下一秒就人头落地,埃米利奥忙摆手解释,“我来禹国后只听说过水稻的说法,其他的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孟晚一听更加心潮澎湃,没见过就表示禹国没有! “老张,去將笔墨纸砚给我拿来!” “埃米利奥,接下来你想办法把那些东西形容出来知道吗?” 一盏茶时间后,孟晚执笔在纸上画画,埃米利奥被嚇怕了,为了保命將每种作物都说的很详细。 孟晚一口气將他所说的作物,挑选出几种禹国没有的筛选出来。而后撂下毛笔,面色平静的將面前的几张纸晾乾捲起,“雪生,我们先回家去。” 雪生先行一步出去,“是,夫郎,我这就出去套车。” “那,那我们呢?”埃米利奥满怀期冀的问。 他想著能证明自己是吕宋国的人,孟晚就会放他离开了。要是能离开,他立即便回吕宋去。禹国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就是回去被人陷害,也不要再来禹国! “你先在这里住著,等我证实了你所说真假再说。”孟晚脚步略比往常快了两分,隨意敷衍道。 埃米利奥看著四周健硕的汉子们欲哭无泪,刚才你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啊! 孟晚回家的时候宋亭舟还没回来,他最近总是忙到很晚。 西梧府院试正试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复试,学政和其下属审批考卷。而这一步为了保证公平,当地官府是不允许插手的。宋亭舟包括单教授和几个教逾们,都没有资格去批阅卷子。 这是宋亭舟任知府以来头一次协助学政举办院试,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县学与府学改造还没超过半年,目前轻易看不出成绩来,今年西梧府有可能同前几年一样,一个秀才都没有,或者侥倖考中一个。 可以说当年宋亭舟自己院试,除去途中的波澜外,都没有如当下这般紧张过。 雪生晚些时候去府衙给宋亭舟送饭,他从桌案中抬首看了眼雪生,“晚儿呢?” 前几天都是孟晚过来送,有时候还会带上两个孩子。 雪生打开食盒,將里面的饭菜一样样端到旁边空閒的桌子上,答道:“夫郎今日有事在家,说不过来了。” “嗯。”宋亭舟手上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笔,净了手后走了过去用饭。 夜里回家,宋亭舟脚步略快了几分,孟晚正在灯下看书,桌子上还散落几本或薄或厚的书籍。 “想找什么书?” 孟晚抬头见他回来,忙起身拉他过去。 宋亭舟先观察一番孟晚,见其面色无任何委屈不快,眼里都是兴奋憧憬之色才放下心。 “我白日在书店买了些海外地誌,只不过多是三两句笼统的敘述,並未找到实质概括,家里可有关於吕宋国的书籍吗?”孟晚抓著他的手在书架前问道。 宋亭舟眼神一软,“有本海国志,我帮你找出来。” 他家的书不是一般的多,如果说孟晚换一个地方就会买房子住,宋亭舟则是每路过一个新地方,想到的必定是买书。 他们俩的书房是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但两架书架基本上都是宋亭舟的书,孟晚的帐本基本核查后轻易不会再动,所以大多都是装在箱子里面。足足有五大箱,都堆在书房另一侧的房间里。 当然,里面宋亭舟的书里面堆得更多。 他把每个箱子都做了標註,轻易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书。 “这本是当初在盛京的时候买的。”宋亭舟撩开衣袍蹲在地上,將手里薄薄的一册书籍交给孟晚。 孟晚就蹲在他旁边,拿到书迫不及待的翻看了起来。 宋亭舟像护著小宝宝一样扶著他起来,带他回臥房的软榻上坐下,並给他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 这期间孟晚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书页上,比宋亭舟考科举的时候还认真。 宋亭舟洗澡回来的时候,孟晚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你快来。”他眼神明亮,语气激动。 宋亭舟直接坐到了他的身后,整个將他拢在怀里,“怎么了?” 孟晚毫无徵兆的抬头在宋亭舟下巴上使劲亲了一口,指著此刻已经乱七八糟的矮几说:“按书上说,吕宋国应该是在禹国的东南方,中间隔著南海。主要海中群岛,离雷州府和钦州府还算近些,海中气候湿热,盛產水果,这方面和咱们西梧府相似。” 宋亭舟认真聆听孟晚说话,时不时给出建议,“我听说吕宋国多雨,气候炎热,终年没有寒冬。” 孟晚点了两下头,“对对,所以才盛產许多热带水果嘛。” “热带?”宋亭舟听著这个词觉得奇怪。 “非常炎热的一带,我接著和你说。”孟晚隨口胡侃后接著说道:“这个国家地形和咱们禹国哪个州府都不一样,所以他们有许多独特的水果我们没有。这也没有什么,因为水果只是消遣,有或无只是锦上添。” “但是!”孟晚终於说到正题,他摆弄了一下矮几上的几张宣纸。宋亭舟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矮几上的图画上。 上面画著各式各样奇怪的作物,下面还有小字標註,甚至还有一串很奇怪的符號。 “他们还有自己土地上独特的作物!有些量產甚至还能和土豆差不多!”孟晚沉浸在莫名的亢奋情绪中,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罗霽寧外,再没人比他更能知道红薯和玉米对华夏土地有多重要。 宋亭舟本来平静的表情隨著孟晚的话语渐渐凝重起来,“晚儿?你说的是真的?” 孟晚手指点在纸上的其中一幅图上,上面是一株顶著茎蔓的植物。它的茎蔓细长且多分枝,茎上有节。叶片是掌状的,叶尖较长,叶片大小不一。最下面则是它的块根,呈纺锤形,两端稍尖,中间饱满。 “它下面的根茎可食?”宋亭舟一眼看出了门道,他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户,他是下过田的。甚至在赫山县做知县的时候,还亲自教村民开荒种田,种过土豆等。 “不错,它根茎可食。而且据埃米利奥所说,这种作物適应力极强,耐贫瘠、耐乾旱,山地和坡地皆可种植,不挑水土,易栽易活。一株秧苗便能结数枚块根,其產量一亩可答千斤!” 孟晚这两句话里全是乾货,没有一点私心,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在產量和好种植面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和土豆相互呼应,让百姓填饱肚子! 宋亭舟贴著孟晚的胸膛心跳剧烈,而后又逐渐平息下来,他沉声说道:“晚儿,暂时不可声张。” 孟晚侧头仰视他,“兰娘的爹,福恩伯就是因为种豆有功被封了个伯爵,你是怕我们也成为眾矢之的?” 福恩伯身为一个普通农户,机缘巧合之下被封了伯爵之位,除了每年伯爵该领的俸禄外,和陛下赏赐的一座皇庄,並无任何实质上的好处。 伯爵一名,听起来尊贵显赫,实际上福恩伯一家地位尷尬,他儿子又不能世袭伯爵之位,勛贵世家並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就是底下的中低层才对福恩伯稍微客气些。 宋亭舟走的是权臣之路,復刻福恩伯的路子並不可取。短暂的荣耀之后,是把自己推到眾人面前,更何况他现在羽翼未丰,而朝堂错综复杂。 发现良种,和妥善治理一方是两个概念。 就比方禹国的大小县城共有一千多个,而宋亭舟治理下的赫山县巷夜不闭户,路上无拾遗,老幼相安,一派昇平。 县城外的坊为整个岭南第一家坊,一县而已,竟然带动了全府民生与商贸!又有开山造路之功,重新整合壵、瑶、鶓三族与寻常百姓互通,激增人口等。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返京朝覲,他又会官升一阶。这等晋升速度,已是本朝少有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宋亭舟前途无量,大有可为。这种情况下,空有爵位的福恩伯面子甚至还不如宋亭舟大。 宋亭舟思忖的是以民为重,尚未確定良种產量与其他弊端之前,暂且不要声张。 孟晚也是这个意思,但他心要更细一些,看的是眼前局势。 他们若非离盛京远,这会儿早就被廉王视为眼中钉,又得罪著吴家,刚哄走一个罗家的罗霽寧。这种情况下出风头没准会被三家忌惮,维持目前的现状反而好些。 “我懂了,明日我就把那些吕宋国的人好好安排起来,绝不会让他们到外面胡说。”孟晚想明白前因后果,心里有了打算。 宋亭舟赞同道:“不错,一切等院试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商议。” 天色已晚,他一把抱起孟晚走到床边放下帷帐。桌子上的油灯没人去管,融化的油脂似春水漫溢,一点点没过灯芯,將那点微光温柔地包裹住,渐渐隱没了它的行跡。 第61章 学政 其实埃米利奥不光给孟晚描述了红薯,还有辣椒、四季豆、山竹等。 旁的不说,光是一个红薯,一个辣椒,就已经十分值得孟晚欣喜了。 他本身不是嗜辣的人,但在现代各种小吃美食的薰陶下,偶尔也喜欢吃些放辣椒的食物,比如他曾经最喜欢吃的三件套,臭豆腐、烧烤、和麵皮。 这几样哪个不放些辣椒都不好吃,还有火锅麻辣烫,他不会做,不会叫別人研究吗? 带著这些想法入梦,他不自觉口水便开始泛滥,大清早浸湿了宋亭舟胳膊。 宋亭舟无奈的將胳膊扯出来,动作轻缓的下了床。 孟晚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在帮自己擦脸,闭著眼睛问道:“怎么还没去府衙啊?” 宋亭舟比动作更温柔的是声音,“马上就去了,你再多睡会儿。” “好。”孟晚的手抬起来一半,对著他挥了两下又垂到薄被上面,翻个身又睡著了。 又睡了半个时辰左右,他才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关於安置埃米利奥一行人,一晚过去他大致有了想法。 “你们也不能一直在我地盘白吃白住对吧?”孟晚站在珍罐坊的大门前,对忐忑不安的埃米利奥一行人说道。 埃米利奥张张嘴吧,很想接一句,你可以放我们离开,这样就不用供我们吃喝了。 孟晚不用他们回答,他更像是自说自话,“我看你们漂泊异乡也挺可怜,吃不饱又穿不暖,所以决定僱佣你们做工,包吃包住,怎么样?” 埃米利奥前后左右被一群壮汉包围,他能说什么?面对未知的境地,他也只能在孟晚的威逼利诱下艰难的点头。 早知道当初那两碗米粉的代价这么大,他说什么也不用孟晚请客! 答应了还不算,孟晚还“请”他们九个签署了什么文契。签上字,画了押,感觉整个人都被卖了似的。 孟晚扇了扇文契上面的签名,满意的笑了,“很好,往后你们就要在我的工坊里做工十年。” “什么!” “十年!!!” 埃米利奥惊叫出声。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孟晚眉头轻蹙,“怎么?你先少了?那就十五年吧。”他又重新拿出一沓文契出来。 这群人都嚇傻了,这是什么恶魔! 埃米利奥频频摇头摆手,“不不不,十年,十年很好。” “掏我都掏出来了,快点,你们几个重新签。”孟晚语气不耐,姿態比恶霸还邪恶。 同伴们拿到新文契后都幽怨的看著埃米利奥,而埃米利奥已经哭了,巧克力色男人眼角沁出两滴泪光,“十五年,我去年刚娶的新婚妻子……” 孟晚一把抽出他新签的文契,“几年不回去,你妻子难道不会再嫁吗?你就別操那份心了。” 他这话说完,这群人的心底更凉了。 孟晚找来唐妗霜,告诉对方这批外国人很重要,让工坊里负责巡逻的工人们严加防守,务必不能让他们跑了。 其实与西梧府相比,赫山县才像他大本营,当地百姓对他尊崇又信服,是个安置人的好地方。 可埃米利奥这群人实在太过重要,而且人也有些滑头,孟晚琢磨著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果然,他们只安分了七天,在珍罐坊做工將地形研究明白了之后,竟然真的顺利偷跑出去三个人,剩下六个动作不快,被抓了回来。 埃米利奥就是偷跑出去的三人之一,甚至这次逃跑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可惜——整个西梧府都是孟晚的眼线,他们三个晚上偷跑出去,不到天亮就又被抓了回来。 “装的很像嘛?”孟晚惊讶的看著埃米利奥。 埃米利奥像是彻底绝望了,人都有些疯魔的叫嚷道:“你就算抓住我也没用,我是不会屈服的,告诉你,你的文契上籤的根本不是我们的真名!它是无效的!” 孟晚笑弯了眼睛,“我知道你们的名字都是乱填的,但是不妨碍。” 他抽出几张纸张来在眾人面前晃了晃,“看见没,我用你们签的假名字给你们办了户籍,往后你们九个就是我们当地人了,文契自然也合法合效。” 那九人睚眥欲裂的瞪著孟晚手里的纸张,恨不得抢到手里撕碎。 孟晚像是看出他们的想法,“撕了也没用,我们当地官府已经把你们的户籍都登录在册,补办一张也不麻烦。” 埃米利奥眼睛重新失去光彩,变得麻木起来,他再也没有勇气再挣扎一遍。 这个人绝对是魔鬼,难怪他有那么多的僕人,他们可能都像自己一样,是被骗过来的! 五月初,院试结束,宋亭舟头一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六名秀才,府城两名,赫山县两名,沙坑县和黑叶县各一名。”宋亭舟拿到榜单如释重负。 虽然知道学政大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一个都不录,但考上六个,在宋亭舟看来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西梧府因为童试参考人数太少,院试平均水平过低,这些年已经被停科过四次。 卢溯和郑圆这两个秀才做为独苗苗真才实学不见得有多少,但运气是有几分的。 宋亭舟心有预感,以后的西梧府,读书人会越来越多。 院试结束后,学政还要前往下一个府城主持院试。像钦州和雷州府两地也是停科状態,钦州是因为这两年动乱。雷州府则纯粹因为太穷,一府之下只有两座县城,府城还没有一个赫山县大。 宋亭舟虽然为人严苛,但也不是不通俗务的人,学政离开前,他邀人去酒楼摆了送別的宴席。 “本官来西梧府不过半月,但见识良多,听说普通学子也可以到县学和府学中进学?”学政颇为好奇的问宋亭舟。 为了避嫌,他来西梧府后除了必要的公务外,很少同宋亭舟交谈过深。实际上早就久仰这位,在清流圈子颇负盛名的西梧知府大名。 宋亭舟一身普普通通的藏蓝色长衫,面色虽然不算热络,但行事作风也算彬彬有礼。他客气的请学政落座,“普通学子进学的费用,本官已经请示过朝廷,由我们西梧府自行承担。” 这样一来名义上虽是县学与府学,实则更像是私塾学院。 学政斟酌著问:“这其中的费用……恐怕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若人人以科举为目的,西梧府目前確实负担不起,但县学目前更重要的是筛选人才,以及让普通百姓越来越多的识字开智。”宋亭舟將县学和府学目前的状况对学政说了个大概。 进学的成本变低,普通百姓便会更加积极的將孩子送进学堂,其中有读书天赋的孩子便可以更进一步参加科举,没有天赋者也学会了最基本的识字。 而且还有孟晚的松韵书院双管齐下,假以时日,若是西梧府再无不识字的百姓,该是何等盛景? 学政也是头一次见识到有府学將育才重视到这种程度,虽然在他看来有许多资源就这样倾向给普通孩童有些浪费,“若是將资源更多的分配给秀才,岂不是更容易让西梧培养出举子和进士?” 宋亭舟只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话头,“我想让西梧府的孩子都能读书识字,使更多家中无余钱供养孩子读书的百姓,见识读书的益处。” 学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这次来岭南主持科考和巡学,他也是见识了当地之贫瘠,读书人少到全府停考,实在是少见。他自问没有宋亭舟这样的魄力,培养全府城的学子。 可就是这样,心田的钦佩之情才愈发浓厚。 学政从座位上起身,郑重对宋亭舟揖了一礼,感慨道:“早就听闻景行之大德,今日一见,旁人所说竟不及你本人三分!” 宋亭舟忙將他扶起,“安大人过誉了,区区微末小道,我真是愧不敢当。” 文人有文人的风骨,你上杆子巴结他,他反而看不上。宋亭舟说话做事始终淡淡,反而受安大人发自內心的敬佩起来。 两人把酒言欢到深夜,从酒楼出来宋亭舟先將学政安全送走,自己才被雪生扶上马车。 “夫郎,大人回来了。”雪生在他们院子里喊了句。 孟晚迷迷糊糊的披上外袍打开门,瞬间便被宋亭舟抱了个满怀。 “晚儿……” 宋亭舟不常喝酒,应酬更是少见,现在虽然还没到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但脚步確实有些踉蹌。 孟晚抱著他对后面的雪生摆摆手,“雪生,去叫厨房烧点热水过来。” “是,夫郎。”雪生转身就往外走。 宋亭舟又高又重,孟晚半扶半抱的把他带进屋,將人扶坐在软塌上,短短的几步路硬是累出了一身的汗。 孟晚把自己沾染上酒气的外衫扔到地上,扒完自己的扒宋亭舟的。 宋亭舟晕晕沉沉的握住他的手,声音含糊不清。“晚儿?” 孟晚还带著困劲儿,打了个哈欠答道:“是我,你听话,我给你擦洗擦洗身子,不然睡觉不舒服。” 宋亭舟也不知听没听懂,总之抓著他的手倒是鬆开了。 雪生將温水放在他们房门外,孟晚提进来舀了两勺到木盆里,拧了帕子帮宋亭舟擦身,擦到一半的时候,宋亭舟就睡了过去。 这会儿都快到三更天了,孟晚也困,乾脆把帕子一扔,顺势躺到软榻外侧,倚著宋亭舟睡著了。 等第二天一早天明,孟晚发现自己还是在床上醒过来的,宋亭舟已经穿戴整齐,但並未出门去衙门,反而倚在床边看书。 他穿著便衣,神態轻鬆下来的样子,比往常在府衙办公的时候更愜意几分,有种读书人的清朗。 “今天不去衙门?”孟晚从床铺上坐起来,下床穿衣梳洗。 宋亭舟合上书本亦步亦趋的跟著他,“早上为安大人饯行,白日休息一天。” 孟晚刷牙洗脸,整理好了衣裳后伸手摸了摸宋亭舟额头,“昨晚睡得那么晚,今天还早起送人,难不难受?” 宋亭舟牵著他的手行至中堂,“还好,左右今日无事,午后再小憩一会儿也好。” 黄叶去厨房端了饭菜过来,两人隨便吃了点东西。宋亭舟几乎没睡多少,还没到午后就已经睏乏起来。 孟晚陪他躺了一会儿,但实在睡不著,就偷偷爬起来跑到廊下纳凉。 五月份的西梧府已经很热了,黄叶端过来两盘子果子过来,“夫郎,驛站一大早送过来的荔枝。” 孟晚放下蒲扇拿了一个在手里剥,果肉发白,应该不是府城周边的,“这应该是最早成熟的一批,等天气越来越热了后,珍罐坊也要开始忙起来了。” 因为去年果珍罐在盛京爆火,今年年初便陆续有各地的商贩赶往西梧府订购果珍罐,天热之后西梧府的外地商人就更多了。 本地商人看到商机,不光是赫山县製的小工坊多了几座,其他地方的果乾、蜜饯坊也接二连三的在城镇中耸立。 这会儿的烘焙成本较高,天气潮湿导致果乾生產的成本颇多,但果乾和蜜饯再贵总也没超过果珍罐。 孟晚的晒晾坊竟然还真接到了许多订单,甚至还有当地的点心铺子找他做代工厂,他们自行提供水果到工坊,由工坊的工人帮忙晒晾。 七月最热的时候祝三爷带著小余回到西梧府,祝三爷现在全权忙活著驛站的事,每年去赫山坊运的活计交给了手下的掌柜。 虽然石见驛站还没有铺设到盛京以及更远的昌平府,但运输已经比从前方便了许多。 “这小子,一回来不先回家,奔著就往珍罐坊去了。”祝三爷笑著调侃余彦东。 “他们还没成亲,长时间不见定然思念。”孟晚表示十分理解。 听闻祝三爷回来,孟晚立即便提著东西上门拜访。这会儿两人正坐在祝三爷在西梧府买的宅子里头。 祝三爷笑道:“说的也是,等小余和唐管事成亲,我给他们包个大红包。” 孟晚讶道:“三叔,你今年还不回盛京和泽寧他们过年?”去年因为忙著驛站的事,祝三爷便没有回去看孙女,连带著坊那边也放手交给属下去做。 祝三爷沉吟片刻,“回是回,晚哥儿,三叔也不瞒你,果珍罐在盛京被人抢破了头,卖多少银两都有权贵捨得买单,三叔我是真心动了。” 动心是动心,他还是没胆赚上一笔,毕竟他儿子还在盛京做官,若是因为眼前的利益让祝泽寧惹上麻烦,可就得不偿失了。 “今年我还是不打算把买卖做到盛京去,年前我就不回去了,留在府城,等小余成了亲再走。年后在泽寧那儿住一阵子,明年后半年再来西梧府。” 孟晚相当赞同祝三爷的打算,这会儿祝家没权没势,哪怕靠兰娘的娘家福恩伯爵府,在盛京露头也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还不如暂时低调起来,往其他地方发展。 第62章 送亲 时间过得飞快,隨著日升月落,珍罐坊也开始忙碌起来。曾经一心想逃跑的埃米利奥九人,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睁开眼睛就是穿衣吃饭上工。 唯一还算有些安慰的是,珍罐坊里的伙食还算不错,荔枝橘子想吃就吃。 在运动量这么大的情况下,他们都没瘦下去,反而各个像发麵馒头似的胖了起来。 而且——他们竟然还有工资! 虽然不能出门,但可以拜託工友给他们捎带回来些烧鹅、零嘴、茶叶等。说实话除了不能出门外,过得比在吕宋国时还要滋润。不管埃米利奥是怎么想的,反正另外八人是不想回吕宋了。 一直忙到十月份,珍罐坊才没那么忙碌,接下来只剩橘子果珍罐和橘子果汁,工坊里瞬间清閒了许多。 阿砚过完十月的生日又长了一岁,而后便是一年一度十月初十的集会。去年集会便促成了很多年轻人的婚姻,今年孟晚和宋亭舟照例在树下摆摊,见证那颗姻缘树上的竹牌越掛越多,又逐渐减少,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十一月初一是余彦东和唐妗霜的昏礼,余家家大业大,讲究的多。唐妗霜又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对上余家难免心中惴惴不安。也就是余彦东一直以来的坚持打动了他,不然唐妗霜绝对不会这么豁的出去。 婚前三天两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孟晚给唐妗霜放了假,让他安心在妹妹家里备嫁。 昏礼前夜,孟晚和从赫山过来的荷娘懂哥儿几人,到张推官家里陪唐妗霜。 “这个是我婆母给你准备的嫁妆,你收著,明早她带阿砚他们上余家吃席面去。”孟晚递给唐妗霜一个妆匣子,里面是常金在金银首饰铺子里置办的首饰。 长者赐,不敢辞。 唐妗霜郑重的收下,“多谢老夫人惦记我。”他只有一个妹妹,能在妹夫家出嫁,一半是因为妹妹心疼他,还有一半却是张家看在孟晚和他背后宋知府的面子上。 荷娘和懂哥儿他们各个都给唐妗霜添了妆,比起余家的钱势虽然九牛一毛,然而却带著这群可怜人对同伴的一份珍贵心意。 唐妗霜和荷娘是他们一群人里,心肠被磨链的最坚硬的人,饶是如此,也不免抱著他们大哭了一场。 孟晚安慰他们,“妗霜成了亲后还是在珍罐坊做活,你们想他了就来西梧府看他就是,不必伤心,以后大家都会越过越好。” 当初懂哥儿成婚,孟晚除了给他添了笔压箱底的嫁妆外,还將藕坊的分成分给了他一份。 不光是他,那次孟晚前去为了省事,直接把藕坊的分成给大家平分了。不过荷娘和懂哥儿各比其他人多了一成,她们两人一个刚直果决,一个心思细腻,撑得住藕坊的门面。便是往后孟晚不在,也能將藕坊经营好。 如此一来赫山县的整座藕坊,就算是孟晚给他们留下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第二日唐妗霜出嫁,院里多了整整二十抬嫁妆,唐妗柔坐在哥哥旁边小声说:“是孟夫郎给你添的妆,这个是嫁妆单子你拿著,都是好东西。” 虽然早就知道孟晚会给自己添妆,可拿到嫁妆单子的时候,唐妗霜还是吃了一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他这些年在珍罐坊赚的不少,中规中矩的给自己准备了十八抬嫁妆,大多是衣物和家具。妹妹给他添了八抬,但张家不算是什么富裕人家,也都是布匹和被褥等。 孟晚给唐妗霜添的嫁妆就全多了,壵锦、珠宝首饰、古玩字画,五八门准备的又全又精细。 西梧府到底比不得禹国那些中上等府城,余家虽然累积了几代的財富,但比起如今的孟晚还真说不好哪个更富。 孟晚现在是不差钱的,但为了顾及张家的脸面也不能给唐妗霜添的太多。二十台不多也不少,符合他知府夫郎的身份给手下管事添妆,也不会多到让张家下不来脸面。 张家这边中午要待客,孟晚和荷娘等人算唐妗霜这边的亲朋,要留在张家这边吃席面。 黄昏前和送亲的队伍一起去余家,再留在余家简单用一顿饭,与送亲队伍一起回女方家来,不参与后续的昏礼。 孟晚还是头次给人送亲,他身份不一般,旁人多是客客气气的。 迎亲的队伍来临前,孟晚递给唐妗霜一个妆匣子,“拿著一会押妆用,珍罐坊的我给你一成的分成,往后你也是珍罐坊的东家。” 唐妗霜往后退了一步,“东家,您已祝我良多,这……我不能要。” “给你的就收著,珍罐坊如今都是你在忙活,这是你该得的。”孟晚想得更长远些,年底宋亭舟又要进京朝覲,明年他们还在不在西梧府尚未可知,珍罐坊做为他最重要的资產,必须交给值得信任的人。 人心易变,利益熏人,把唐妗霜从一个打工人变成老板,他內心便会不自觉的转变,如此才不怕他不用心。 总之目前看来唐妗霜是个不错的,真要是忘恩负义欺骗他的概率也少之又少。 孟晚看著小余一脸喜气洋洋的来结亲,其实內心也很感慨,唐妗霜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但愿他往后一切顺遂,再无坎坷。 送完亲后孟晚没有多留,婉拒了老余让他留下来吃席面,出门去找宋亭舟。 他就在余家外面的街道上等著孟晚,难得清閒一天,夫夫俩在街上绕了一圈才回家,让家里的厨娘隨意煮了些麵条。等他们都洗漱好了后,常金才带著三个去余家吃席的孩子回来。 “阿爹!”阿砚跑过来抱住孟晚。 楚辞带两个弟弟过来见孟晚,对孟晚和宋亭舟比了一下,“他们都很乖。” 孟晚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很乖,一会儿回去早点睡。” “我想在阿爹这里睡。”阿砚不乐意走,他就像一个粘人怪,还屡战屡败。 宋亭舟提著他往外走,“跟你通儿弟弟一起回去睡,快点。” 阿砚瘪著嘴巴要哭,见宋亭舟一脸无情的样子又把眼泪憋了回去,小声嘀咕,“不睡就不睡,弟弟,我们走!” 楚辞恭敬地对宋亭舟行礼,而后又领著两个弟弟离开。 孟晚看著他楚辞挺括的背影,“小辞明年就十八了,过几日你进京的话,把他也带上吧,可以让他见见他阿爹以前的家乡。” “我后天就要启程,时间匆忙,便回来的时候再带他去吧。”宋亭舟这人天生稳重,但来岭南后两次朝覲几乎都是踩著点去盛京的,可见他有多不想去盛京。 孟晚已经把他的行李准备的七七八八了,能带就带,不方便带的就买,他们已经不差钱了,“好在驛站的路已经修到赣州府,从赣州府走水路到杭州,之后再上京,这样还能快上一些。” “嗯。”宋亭舟情绪不高。 孟晚拉他回房休息,“地方有地方的不便之处,盛京有盛京的繁扰和险诈,不论如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莫要忧虑。” 宋亭舟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说道:“我懂。” 楚辞跟著宋亭舟上京,阿砚可能是大了,比小时候还要不舍,还偷偷的抹眼泪,幸好家里还有通儿陪著他。 宋亭舟这次走带的人不少,蚩羽被他留在家里,雪生、那拓和陶家三兄弟陪他上京。 他走后孟晚也有些不適,还跑到常金院里睡了两日。 唐妗霜婚后回门先去了妹妹家,第二天又到宋家给常金磕了头。 家里男主人不在,余彦东便没陪唐妗霜来宋家,常金扶起唐妗霜,“我听说余家人口多,几代住在一起,你嫁过去可还適应?” 孟晚在旁听著不以为意,唐妗霜要钱有钱,要才有才,余家人除非是瞎了傻了才找他的不痛快。 “还好,夫君在家极受宠爱,家里祖母和母亲都宠溺他。”唐妗霜无奈的说。 “那就好,他受宠,你就不会吃亏。”常金其实並不懂高门大户里头的弯弯绕绕,她还是按照老一辈村里的思想去看的。就比方说她们曾经的邻居田家,老二比老大滑头会说话,家里的大人就更喜欢老二和小梅。 唐妗霜附和的笑笑,笑容却带著些疲惫。孟晚察觉不对,將他叫到自己院里。 “怎么回事?余家人给你气受?”唐妗霜能力出眾,人也不像董懂那样软弱好拿捏,难不成还真叫余家人给欺负了? 见孟晚面色不善,唐妗霜忙解释道:“夫郎放心,余家並没有人给我气受。只是祖母有些不喜欢我,但有夫君在,却也没有苛刻与我。只是我婆母,是个说话绵里藏针的,我和彦东刚成婚几日,她就明里暗里提醒我说彦东有个表妹,从小养在余家……” 小哥儿子嗣艰难,余夫人这是怕唐妗霜生不出孩子来,著急给儿子塞小妾了? 孟晚眉头一皱,“余彦东什么態度。”他连小余都不叫了,比起余家,还是唐妗霜与他更亲近,是他手下得力干將。 唐妗霜眼神柔和,“夫君是不肯的,说这两天就给他表妹找个好人家。” 而且余彦东还不只是嘴上说说,他娘给他们两口子提了余家表妹的事后,这小子怕他娘为难自己夫郎,当时不答应也不拒绝。结果第三天回门的时候就托张推官从府学找个品行良好的读书人,叮嘱若是相中他们家的条件就快点上门提亲,也不用家里长辈点头,他劝著他爹答应就成。 张推官是个实在人,应了连襟的话便用上心,还真的在给余家表妹认真物色。 既然不是余彦东让唐妗霜受委屈,那唐妗霜便是为了婆媳关係,或是自己身体能不能生育而担忧。 前者要靠唐妗霜自行解决,后者孟晚倒是还能帮他想想法子,“一会儿我叫家里下人去余家稟告一声,就说今日雨大,你被我留在宋家休息。晚些时候让阿寻过来给你看看,他在哥儿女娘这方面看得比青杏还好。总之你记住一点,你是他余彦东死皮赖脸求娶回去的,如今还是珍罐坊的二东家,不必將姿態放得太低。” 唐妗霜眼眶微红,他连出嫁那天都没哭,这会儿却险些掉泪。他明白孟晚是在给他撑腰,要震一震余家的女眷。 晚上阿寻被叫来宋家,他也不是外人,和大家一起用了晚膳,夜里在孟晚院子里宿下,给唐妗霜搭脉看病。 “確实有些早年亏损,但是无碍,便是不用药过几年也能养过来,与子嗣並无大碍。”阿寻只比楚辞小一岁,今年也十六了,从以前的话癆小孩,成长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郎中,甚至在西梧府还颇具盛名。 唐妗霜眼中满是惊喜,他对余彦东总是觉得有些亏欠的,若是孩子也不能给对方生一个,恐怕会心生抑鬱。 “那就给妗霜开张滋补的方子吧。”孟晚说出唐妗霜心中所想。 阿寻把自己看诊的药箱收拾好,对孟晚说:“好,那我就借您书桌一用。” 孟晚调侃道:“呦,阿寻长大了,也学会大人客气了。” 阿寻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夫郎!” “好了好了,快写吧。”孟晚叫黄叶把他院里的厢房收拾出来,给唐妗霜和阿寻住。 他说的也不算是假话,今天的雨下得確实不小,雷声惊人,哪怕苗家离宋家不远,他也不敢放阿寻回去。 后半夜的时候,孟晚被一声响彻天地的雷声惊醒,几道闪电划破黑暗,將屋子里照的通明,下一瞬间便是一连串的惊雷乍响。 那雷声来得又快又猛,如千军万马踏过云层,轰隆隆地从东边滚到西边,伴著瓢泼的大雨,又像是一条在云层中肆意翻滚的怒龙,把整个晦暗的天空都裹进了它的咆哮里。 雷声霹雳,雨水磅礴,风势骤起,门窗都被灌得“咣咣”作响。 孟晚从床上坐起,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带著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披著薄衣下床站到窗边,將手按在窗户上。他家窗户是用宣纸糊的,质地绵韧,洁白又细腻,透光性柔和且还耐用,一年换上一次都不旧。 可如今细看,窗欞上竟然有几块格柵被风生生给刮破了。 孟晚眉间越皱越紧,他转而走到房门处,刚拔出门栓,面前的两扇房门便被大风吹开,“砰砰”两声,巨响在走廊下响起。 “夫郎,怎么了?”黄叶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声音隔著风雨传到孟晚耳朵里的时候有些失真。 孟晚仰头看著倾泻而下的暴雨,喊了句,“没事,被雨声吵醒了,你睡吧,不必过来。” 第63章 乞丐 西梧府暴雨的时候,宋亭舟还没走出岭南地界,他带著眾多手下,刚与承宣布政使等人匯合。 陶八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大人,我们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色仿佛不是太好。” 岭南多雨,大家已经很习惯气候无常了,並无意外之色。一群岭南最高级的官员们终於在大雨来临前找到个小镇,意外的是镇上的客栈生意竟然还不错。 “咱们这是新开的客栈,这两年往这头跑商的多,镇上一家客栈接待不过来,镇上便新开了两家。”掌柜的笑呵呵的说。 生意兴隆,谁不高兴? 他们一行人人数太多,镇上的三个个客栈都没有空余出太多房间,只能將部分下属安排到客栈里,承宣布政使带几个下属住到驛站去。 “景行啊,你不和我们同去驛站?”承宣布政使对宋亭舟印象极好,当然也有可能是看出宋亭舟的本事和潜力,想提前打好关係。 不论是哪种,这位布政使同宋亭舟相处的时候都很客气。 宋亭舟並未因为政绩良好而在上司面前恃才傲物,而是规规矩矩的解释道:“大人,下官的夫郎在这里也开了家驛站,下官將西梧府的几个知县带去,还能避免这里拥挤。” 承宣布政使恍然大悟,“是那个石见驛站吧?本官也曾听过,既如此你便过去,明早再启程同行。” 朝覲按理说是要地方上正职官员,即布政司、按察司、知府、知州、知县,每三年赴京匯报政绩、接受考核。 至於副职官员,如同知、通判、县丞等,他们都无需参加。地方上的武官也不参与文官的朝覲制度。 但岭南情况特殊,之前一群老年知县就算了,朝覲一次能要了老命,身体也不允许。再就是岭南地方偏远,政绩不佳,有时候六年一次,九年一次都不必赴京参加朝覲,毕竟也没有什么可匯报给朝廷的。 直到宋亭舟任了知县才改变了这一现状,六年两次朝覲,承宣布政司都接到了礼部派发的公文。 可岭南的知府们也不是谁都要去的,比如出了名的钦州和雷州府,两地知府便被承宣布政使勒令不许离开任地。 这些便不是宋亭舟能操心的了,他本来就不想去,又赶上天气不好,心情更是不佳,一张冷酷的俊脸上都似附上了一层冰霜。 石见驛站建在镇子中心,孟晚的意思是,若是县城府城之类,驛站建在离城门近的地方比较方便运输货物。而然小镇子本就容易被劫匪光顾,还是在城镇中心更加安全。 “大人,我去敲门。”那拓身高腿长,和宋亭舟匯报了一声就下马叫门。毕竟他是孟晚的人,常年在外运货,石见驛站的工人很多都是流动状態,很多都见过那拓。 有那拓开路,一行人顺利进入驛站。石见驛站虽然不像朝廷开的官方驛站一样专门传递信件与公文,还能接待朝廷命官,但也有孟晚自留待客的住处。 宋亭舟带著手底下三位知县和几个手下简单住下,几乎在刚放下行李的瞬间,外面本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便转变成瓢泼大雨。 雪生提了一桶温水回来给宋亭舟,到屋子里之后,里头起码掺了半桶的雨水。 雨越下越大,天边又雷声滚滚,与宋亭舟同屋的那拓用瑶语说了句,“明早千万不能下了,不然船都坐不上。” 宋亭舟洗漱后正坐在桌边写信,闻言將视线移向窗户。 木製的窗框被风吹的噹噹作响,如果不是因为石见驛站是新建的,宋亭舟都怀疑它会被吹倒。 將手中的信纸妥善装入信封中,让雪生送到驛站管事手里,明日隨著货物一同送往西梧府方向。 屋子只摆了一盆炭火,湿冷的风仿佛无处不在,最令人烦心的还是外面不见停歇的暴雨。 这场雨实在太大了,从入夜就没断过,从深沉的夜晚到第二天清晨,雨声依旧执拗地敲打著窗沿,像是要把这漫长的夜无限拉长。 “大人,布政使大人派人过来,说是要冒雨上路,不然之后再下雨路上更不好走。”陶十一穿了身蓑衣从前院跑过来,浑身上下被浇了个全湿,靴子里灌得全是雨水。 宋亭舟抬眼看著天上灰暗无光的天色,应了一句,“嗯,那就听从布政使大人的安排吧。” 陶十一他们让驛站的人帮忙在外面铺子买了几布袋的烧饼,他们的行李中还有藕粉和罐头,稍作休整,一群人又匆忙上路。 但之后路上行进缓慢不说,雨势也丝毫不减,好在石见驛站的水泥路一路铺到这边,才能让他们能顺利前行。 宋亭舟坐在马车內,车厢里还有他辖內赫山县的王知县、沙坑县胡逖获罪后的魏知县、黑叶县李绥安致仕后替补他的冯知县。 除了还在德庆县苟著的费敬,剩下三县都被宋亭舟亲自擼了个遍,他在官场的活阎王名声太盛,导致三县知县上任以来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的不好被上司责骂。 这会儿因为雨水接连不停,许多行李都塞到马车里,三人便同宋亭舟挤在一辆车上。 走了五六天,这位上司与他们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冷若冰霜的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镇得他们也不敢隨意聊天。 “冯知县。”宋亭舟突然出了声。 冯知县半睡半醒被旁边的王知县捅了一下,磕磕绊绊的说:“下……下官在。” 宋亭舟沉声道:“黑叶县的水利可有重新用灰石粉加固?” 冯知县哪怕脑子还不清醒,却还是下意识回了宋亭舟一句,“稟大人,下官上任之后便谨遵大人吩咐,这些年黑叶县大大小小的堤坝都以用灰石粉重新加固过了,靠近村庄的河流也都挖了沟渠分流。” 冯知县能力或许一般,没有什么太大的主见,但唯一的好处就是听话,但凡是宋亭舟吩咐的,无一不立马照做。 听到他的回答,宋亭舟还算满意,又问起沙坑县的魏知县,“沙坑县的堤坝如何?” 魏知县最是知道自己上一任胡知县是怎么获罪的,那时候宋亭舟还没当上知府呢! 於是也恭恭敬敬的答曰:“还请大人放心,沙坑县的堤坝具已加固完毕。矿坑处下官也严加交代过,不可因为那些罪臣的身份,而视恶劣气候於不顾,若遇险情,当先罢工將人转移至山下。” “不错。”宋亭舟的脸色缓和下来不少。 赫山县就不用问了,早在他从赫山上任时便年年加固堤坝,河流分支,深挖沟渠。而且王知县是四县知县中能力相对最好的,无需德庆县那般让宋亭舟事事操心,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朝覲王知县会升上一升。 德庆县的费敬为人蠢笨,三句话只能听进去一句,小错不断大错没有,晋升困难,下贬又不到那个份上,是最令宋亭舟头疼的。 德庆县的堤坝宋亭舟根本信不过他,所以是自己亲自去德庆盯著修整的。 明明將辖內置地都安排稳妥,可他內心还是不算安寧。 外面赶车的陶十一顶不住,让陶八上来替他驾车,停车的这会儿空荡,宋亭舟从车厢里取出一根白蜡用火摺子点燃,放在车厢中间的位置,下面垫了个小木箱子。 暗黄色的烛火照应他半边线条优越的侧脸,橘色本是暖色,可染上在宋亭舟的脸上却变成另一种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他眉头微微蹙著,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有忧虑。 入夜之后眾人找了处避风的地方休整,不出意外的话,大家要在马车里夜宿一晚了。 陶十一抱了几瓶罐头和烧饼送进车厢里,雨水太大生不起火,只能吃些冷食,“大人,咱们明后几天就能走到赣州府境內了。” “嗯。”宋亭舟拿了个乾巴巴的烧饼啃,出门在外他是吃不饱饭的,每次出门都要瘦上两圈。 陶十一比几个哥哥爱说爱笑,又絮絮叨叨地说道:“等到了赣州就能坐船了,越往北走雨好像越小了,也不知道赣州什么情况,船好不好行驶……欸?大人,您这是去做什么?下车小解吗?” 宋亭舟撑了伞下车,直奔前面车厢,他像是深思熟虑良久,语气平淡的隔著车窗对里面的人说:“布政使大人,下官想返程。” “什么?” —— 齐盛三十一年冬,暴雨接连下了半个多月,停了两日后仍是阴雨不断,颶风不止。 驛站早就被孟晚停了,后续没有果子运到珍罐坊,坊里的工人也都被孟晚放了假。 一半人很开心,今年赚够了钱,就当提前放年假。一半人捨不得,感觉时间空出来可惜,在工坊上工还有工钱,回家就是洗衣服做饭当老妈子。 唐妗霜是最后一个离开珍罐坊的,他要保证工坊里除了无儿无女自愿留下来值勤几个人外,所有工人都离开了工坊。 对了,还有九个吕宋国的外国人是工坊的老钉子户,他们不用走,坊里留了米麵油粮,隔三差五还有人去送上几斤肉和骨头。 驛站没有完全关门,和工坊一样,也是留了两人值勤。余彦东交代几句便急忙出城去接唐妗霜。 “妗霜,来快上车。”他让家里的僕人驾著车来。 两人挤一伞,他们上车后,身上的衣服难免被雨水浸湿几分。 “表妹的事娘同意了吗?”唐妗霜问。 余彦东咧嘴一笑,“娘同不同意不要紧,反正爹是同意了。人家刚考上秀才,咱们整个府城今年才出几个秀才?別说咱们表妹,就是我亲妹还想嫁呢!” 余家的表小姐除非是傻子,放著秀才娘子不做,给自己的商户表哥做妾。这回就算是余夫人让她嫁余彦东,人家小姑娘自己也不会同意。 主意绝顶,一劳永逸。余彦东在自家夫郎面前沾沾自喜。 唐妗霜没理他,这会儿雨小了点,他掀开车帘透风,“咦?” “怎么了?”余彦东听见他的惊呼凑过去,半搂著他占便宜。 这会儿他家的马车刚出珍罐坊,当初孟晚在坊外建的凉亭下面聚集了七八个衣衫襤褸的乞丐,分別在两个凉亭下休息,其中还有小孩子。 唐妗霜手指指向外面,“前天就来了两个乞丐,今天早上我见他们还没离开,竟然又多了六个。” 说完他诡异的沉默一会儿,怕余彦东嫌弃他没有同情心,又补充了句,“一会儿咱们进城买些烧饼馒头布施吧,或者收养那几个小乞丐?” 谁料余彦东一脸警惕的打断他,“万万不可!”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而將唐妗霜搞懵了,“啊?” 余彦东振振有词,“孟夫郎给我们驛站掌柜培训的时候说了,看到可怜人时,先想想自己比人家强多少。觉得自己比人家强了,真正善心发作,帮也无妨。但万万不可轻易收留旁人……” 他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都是孟晚怕驛站树大招风,有人恶意碰瓷,所预想到的所有危险性。 唐妗霜本来还怕余彦东嫌自己不够温柔体贴,这下好了,这小子的防备心竟然比他还重! 他默默托起自己的下巴,將张开的口闭合上,听余彦东的最后总结。 对方义正言辞的说:“你要是可怜他们咱们就买些馒头让成望送过去,但你千万不能轻易露面,要是叫他们盯上,嫉妒你有这么好的家世和如此英俊的夫君,故意缠上你怎么办!” 唐妗霜嘴角抽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不知道自己的温柔还能在余彦东面前忍多久,总感觉现在就忍不住想捶他一拳。 两口子到宋家对孟晚匯报后,唐妗霜偷偷把这件小插曲和孟晚说了。 孟晚瞥见他嘴角带著甜意的笑,明白他没真的动怒,想必是夫夫俩的情趣。 但唐妗霜所说乞丐一事倒是使他心中惴惴,唐妗霜和余彦东走后,孟晚撑著伞带蚩羽出门,两人直奔府衙。 宋亭舟不在,府衙就是同知和通判当家,年底更是忙到飞起。但知府夫郎登门,眾人还是客客气气地接待。 “我无意打扰诸位大人办公,只是今年雨势过大,担心府內各处堤坝与河流。” 杜同知家和宋家走的近,他夫郎和孟晚关係也不错,杜同知笑著说:“夫郎儘管放心,西梧府辖內的各处堤坝,每年大人都要派人巡视,今年六月刚检验过一次,便是今年雨水多,也绝无问题。” 孟晚心里稍微踏实一些,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找到衙门问话,府衙中定然又有老古董背后要讥讽几句,不过他不在意。 “今年的气象著实不佳,还劳诸位大人多多费心,驛站现在虽然不运货了,但各县之间传递信件还是很快的。” 没人敢说自己不用石见驛站传信,石见驛站的速度比自己派人送信还快,人家那是日夜兼程,保质保量。不同於到西梧府来什么有用信息都没摸到的罗霽寧,他们可是知道驛站建立之初,孟晚是怎么大刀阔斧,四县齐修的。 大家相互看看,全都默默的低头拱手,“孟夫郎客气,此乃下官之责。” 第64章 灾民 孟晚从府衙回家后,就立即写信给四县的书院,告知学院今年早些放假,並让夫子们叮嘱学生们在家时警惕天灾,不要轻易外出。 最近雨势小了些,西梧府境內並没有哪里传来什么灾情,宋亭舟保平安的书信也传了几封。仿佛一切並无不妥,可孟晚心里就是空落落的。 夜里躺在床上,帷帐被他掛起一半,目光落在前些日子新换的窗纸上,手里握著宋亭舟送他的双鱼玉佩,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著。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皮慢慢合上,只是浑身上下的紧绷感丝毫没有放鬆,仿佛连梦中都在不安。 直到一双微凉的双手轻点在他脸上,孟晚好像受了惊一样猛地睁开双眼,“谁!” “是我回来了晚儿。”宋亭舟点了支蜡烛放到床边的边几上,烛光正好照映到他劲瘦的腰身,和在黑暗中若隱若现的脸庞。 孟晚大为震惊,从下一秒便从被窝里坐起来,冷的他打了个哆嗦。但本该前往盛京城途中的宋亭舟,竟然真的坐在他床边。 孟晚捏了把他消瘦的脸颊,“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是朝廷下了什么政令吗?还是途中生病了?出去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宋亭舟一样一样的答他,“岭南的雨势太大,前几年从未有过,我担心会有什么变故,所以同布政使大人请示一番就回来了。” 宋亭舟拉著孟晚的手,“別担心,没有生病,这才上路都是阴雨连天,饭食不好准备,我用的都少了些。” 孟晚鬆了口气,看他穿著褻衣褻裤的模样又问:“热水澡洗了没?我叫桂诚去厨房提水过来。” 宋亭舟拦住他的动作,“在书房洗好了过来的,別折腾了,快睡吧。” “那你快上来睡觉,地上冷得要命。”孟晚往床里面挪,给宋亭舟空出大片位置。 宋亭舟钻进被子,动作熟练的把自己夫郎搂进怀里。孟晚在他脖颈处蹭蹭,满足的喟嘆了一声,揪起的心缓缓抚平,仿佛再多忧愁都消散了。 宋亭舟本来还想再和他说两句话,但垂眸一看,怀里的人呼吸匀称,显然已经陷入熟睡。 將唇轻轻在孟晚脸颊上贴了一下,宋亭舟也缓缓闔上双目。 第二天一早,家里人看到雪生,就都知道了宋亭舟回来的消息。孟晚还有种不真实的惊喜感,但之后便是浓郁的担忧。 虽然地方上有重大灾情的官员,可以免於朝覲,可西梧府目前並未有何不妥,宋亭舟就这样回来没准会受到朝廷的责备,严重甚至会降职。 “真的没事吗?” 宋亭舟在路上就已经思量好了,“我在路上就已经写好递交给朝廷的陈情书,一份托承宣布政使带去盛京,递交给礼部。一份从驛站寄给师兄,让他如果看承宣布政使没有递交,就由他帮我送出去。” 承宣布政使毕竟是他顶头上司,由他递上去正好,便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林蓯蓉这个后手在。 常金不懂官场上的事,听宋亭舟解释完觉得也没什么大事,但心疼他一路艰难,今天便没去铺子里,亲自跑到菜市口买菜,说要晚上给宋亭舟补补。 宋亭舟拦住她,“娘,不必了,午后我准备带人去德庆县一趟。” “你昨晚才回来,午后就又走了?”常金说著,还是提著篮子准备出去,“那我先去就出去买菜,你在家吃了午饭再再走。” 孟晚跟上去,“娘,我也陪你一起去。” 宋亭舟去府衙安排了一下,除了让通判留在衙门里坐镇外,杜同知、张推官、单教授、乔经歷等都派了出去。让他们各自领人在四县巡视,勘察西梧府范围內所有水利,拆毁无人居住的民宅,提醒百姓加固房屋。 晌午常金和孟晚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吃饭的时候孟晚把城外出现乞丐的事和宋亭舟说了。 “我已经派人过去问过,確实是咱们西梧府周边村落的,本来家境就不好,连番暴雨房屋倒塌才出来行乞。我已经让青杏看过了,人没有什么疫症,只是身子亏损的厉害。我派人去他们村里帮忙起了两座小屋,让他们好歹有住的地方,糙米也送了两袋,剩下的就得靠他们自己了。” 天灾面前,人类都是很脆弱的,大人如何孟晚就不管了,他仁至义尽,可质子无辜。两个小孩被他安排到松韵书院里,平时做做杂务,白天正常上课,以工代学。 “已经很好了,多谢夫郎。”宋亭舟身为西梧知府,却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幸亏有孟晚帮他填补空缺。 饭后孟晚把自己行李也收拾好,府城的工坊停工,有唐妗霜和余彦东顾看已经足够,他要隨宋亭舟一起去德庆县。 家里准备了许多死麵饼子、馒头、果乾、罐头这种不用生火的东西给他们带上。孟晚突然想到腊肠,方便好带,又好储存,避免长时间不吃肉身体扛不住,可惜他不会做。 不过这会儿也可能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研製出腊肠了,可以在信上问问祝三爷,让他帮忙留意一二。 上次宋亭舟自己走阿砚就蔫了两天,这次俩爹一起走,他就更捨不得了,抱著孟晚大腿不放,“阿爹……” 他还没开始嚎,孟晚就打断他,“上来。” 阿砚眼睛掛著泪珠子,懵懵的指著自己,“我?” “都多大了还哭,真丟人,上来吧。”孟晚语气嫌弃。 常金不干了,“这么大的雨,你们是去干正事,又不是去玩,带阿砚干啥!” 孟晚一秒变脸,嬉皮笑脸的和常金说:“带孩子见见世面嘛,你看我夫君,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现在多有出息。您也不想阿砚天天在温室里,长大了和余家大公子一个德行吧?” 没错,现在开朗明鑑的老余那都是被他大儿子纯折磨出来的,所以在老二余彦东的事情上才这么看得开。 老大已经被他夫人和老娘宠溺到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地步,小心眼又霸道,连自己弟弟的东西都要抢。家里的庶子庶女更是被欺负的像蟈蟈似的,除了没沾人命,真是什么坏事都干了。 要不是宋亭舟上任以来余家老大被约束在家,恐怕早就进了牢房。 府城人基本提起他就闻风变色,连常金也曾听说过。 孟晚提起余家老大的养废史,常金果然开始动摇,“那……那等他再大点不也行吗?再说,阿砚多乖巧可爱,和余老大可不一样。” 宋亭舟语气沉重,“人心不古,时局动盪,是该让他亲眼所见那些浮华下的疮痍,和面对灾难时凉薄的人性。” 他一句话比孟晚十句都管用,常金什么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等到上车的时候常金才发现家里三个孩子都爬上去了,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咱们自家孩子就算了,怎么还把通儿给带上了!他才多小,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和容哥儿交代?” 宋亭舟把通儿抱上来,孟晚接住他,“放心吧娘,通儿跟著我们比跟著他俩爹靠谱多了。” 从家里出来上了主街,阿寻背著包袱提著药箱站在街口,见宋家的马车过来,阿寻问道:“孟夫郎,楚辞去吗?” 孟晚掀开车帘笑著回道:“再前面的马车里,阿砚和通儿都跟著去。你白日无聊就和他们坐一起,夜里和黄叶一起睡。” “好!”阿寻的行李被黄叶接过去,阿寻提著药箱上了楚辞和阿砚他们的车厢。都是自家人,还是在西梧府地界,规矩没有那么多。 宋亭舟和孟晚坐在最后面的马车里压阵,孩子们不在,他俩还清净一些。 这些日子宋亭舟来去匆匆,甚至连个好觉都没睡够,就又要冒著雨启程去往德庆县。 马车刚驶出西梧府范围,宋亭舟便躺在车厢里睡著了。 孟晚给他盖上被,塞了两个手炉进去,自己守著他吃果乾看书。 值得欣慰的是德庆县是自家地盘,去了之后不用像赶路时那么艰苦。 可就在他们终於到了德庆县后,孟晚却发现城门外聚集了数十名灾民。 宋亭舟脸色难看的下了马车,让周围衙役护好孟晚他们,和蚩羽陶八打马骑行过去。 门前的灾民见有人过来忙一哄而上。 “大爷,给口吃的吧,三天没吃饭了。” “什么吃的都行,乾的稀得,脏的臭的我们都不嫌弃!” “都让开,孩子就快病死了,让我们进城啊!小石,小石別睡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守城的士兵也不是铁血心肠,但上头知县大人不准放灾民进城,他们为了不丟这份差事也只能拦著。 蚩羽和陶八隔绝开围在他们旁边的灾民,宋亭舟冷著脸行至守城兵面前,拽下手中的腰牌扔给他,“去找费敬,让他半柱香內滚出来见本官。” 守城兵双手捧著令牌,撒腿就往城里跑去。半柱香后费劲骑马飞奔而至,后面还跟著德庆县的县丞、师爷、主簿等下官。 “知府大人,您怎么不直接进城,是不是这群不长眼的拦住了您?” “不长眼的?”宋亭舟现在的嗓音比三九天的寒风还冷,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能让他如此动怒,这个费敬便是其中之一。 他这会儿已经问清城门前的灾民身份,且阿寻和楚辞正在为病患把脉问诊。 宋亭舟指著那些形如乞丐的老百姓,言辞詰责费劲道:“你身为父母官,理应心繫百姓,爱民如子,你就是这么对待子民的?” 费敬忙弯腰作礼,“大人明鑑,这些灾民並非咱们西梧府境內百姓,而是钦州过来的流民啊!” “还敢狡辩!”宋亭舟怒斥,“安集流亡,无使失所。是身为父母官的职责所在,从没听过灾情面前竟有某县知县竟拒绝安置灾民的!” 宋亭舟深吸口气,推开他往城里走去,“费大人,我定要写奏摺启明陛下你的种种作为,西梧府,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费敬膝盖一软,要不是师爷扶著,他差点跪到地上。他踉蹌著追上去,“大人,大人息怒啊!” 旁边的守城兵左右为难,只能求助县丞,“陈大人,我们还拦著这群灾民吗?” “拦?拦什么拦?没见知府大人都发火了吗?”县丞冷笑一声,费敬这下子可遭殃了,这种祸害,早该滚下台去。 宋亭舟召集了德庆县中的所有郎中,先给这上百灾民诊脉,確认他们只是身体亏损和风寒,並未身患其他感染病后,该治病的治病,剩余的人暂时安顿在县学外院。 孟晚在德庆县还真没有房子,不过有驛站和松韵学院。 综合他们这次带的人比较多,驛站又大多都是仓库,冬天天冷,还是住松韵学院比较方便。 宋亭舟去县衙训人和安排灾民的时候,孟晚便带人先去松韵学院安置起来。有的夫子在学院外面有宅子,没有的孟晚就租两间院子给她们住。 不然他们一行汉子较多,住在一起松韵学院的夫子们难免不適应。 学生的床他们先借用,后面半天孟晚他们都在收拾行李和铺床。 “阿爹,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阿砚跑过问整理衣物的孟晚。 “顺利的话可能半个月就回家了,若是……不顺利,可能年后才能回去。”孟晚神情复杂的说。 阿砚已经长大,脑子同孟晚一样灵活善思,他想到和他们一起进城的那些可怜人,问道:“是因为那些灾民吗?”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灾民”这个词汇,已经大致明白了其中含义,那些人没有家了,所以只能四处流浪。 孟晚摸摸他的头,才发现阿砚已经长到他腰间偏上的位置了,他若有所感的说:“那些灾民还算好说,怕的是成千上万,甚至几万、十几万的百姓都变成灾民,那才是一场噩梦。” 但愿只是他和宋亭舟想的太多了。 安顿好灾民,宋亭舟组织好德庆县的官员迅速行动起来,勘察德庆县辖內所有村落是否有灾情,疏通河道,检查水坝,帮助房屋破旧的百姓家里加固房屋。 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 德庆县的衙役骑马飞奔回县衙稟告,“大人!茂林镇的水坝就要被冲塌了!” 第65章 堤坝 照理说德庆县的水坝都是由宋亭舟亲自修建加固,如今还不到一年,就是再大的风雨,应该也不至於將堤坝冲毁才对。 宋亭舟心里想著种种堤坝可能被冲毁的理由,口中利落的发出一道道指令。 首先这种紧急的时刻费敬绝不能留在县城给他添麻烦,乾脆责令对方和自己去茂林镇,让相对费敬而言能力较强的县丞和主簿留守后方。 他们半点都没敢耽搁,雪生留在县里守著孟晚,蚩羽那拓陶家兄弟等跟在宋亭舟身边。 跟在宋亭舟左右的人都已习惯了他行事雷厉风行,因为事情紧急,各自连换洗衣物都没来得及带,每人揣了一包干粮一袋水囊就上了马。 费敬带著十来个衙役连包袱都没收拾好,就听说知府大人已经启程,忙不迭的爬上马车命马夫架马追过去。 衙役一脸为难的拦住他,“大人,可是宋大人一行都是骑马去的。”言下之意费敬这样舒舒服服的坐马车可是追不上的。 费敬已经被上司责问过几次,眼见著头上的乌纱帽要保不住,只能咬咬牙弃了宽敞舒適的马车,也策马狂奔去追宋亭舟。 一路披星戴月,他们赶到最靠近钦州与西梧府交界处的茂林镇时,已经是后半夜。 整座县城最大的堤坝就在附近的民乐村与茂林镇之间。留守在堤坝附近的衙役还算负责,一直守在半山腰的茅草房里,等到宋亭舟他们来的时候人已经冻得唇色发白。 宋亭舟没有废话,下了马脱下湿淋淋的蓑衣,先將自己装著热水的水囊给他,又递了块乾粮,“先喝点热水,再把堤坝的情况和我说说。” 等待留守衙役吃喝的同时他也没閒著,快速对其他人下达指令。 “你们几个去最近的民乐村里找里长过来,再多叫几个年轻村民。” “我这里有些碎银,那拓,你也去村里一趟,找些妇人烧水做饭,过一会儿天亮了再送到草屋里来。” “大人,下官也可为大人分忧。”费敬一身狼狈的想钻进草屋休息,结果被蚩羽拿著刀柄抵住,不让他进屋。 宋亭舟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想替我分忧,一会儿就隨我上山看看,探查一番上面的堤坝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您要亲自上去?”费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看向在朦朧山雾中若隱若现的堤坝。 羊肠小径在林子里弯弯绕绕,因为接连下雨,满是泥泞,定是又脏又滑。两侧的杂草丛生,长到人腰上那么高,也就是冬季,不然仿佛下一秒便能钻出两条五彩斑斕的毒蛇出来。 黑夜里的山林恐怖瘮人,费敬越看脑袋越是嗡嗡作响,退却之心油然而生,能舒舒服服的待著,怎么也比雨天爬这么陡峭的山坡强。何况他常年养尊处优,更受不了这份罪。 “大……大人,下官还是去村里安抚民心吧,您放心,下官定好好安抚村民。”他说完怕宋亭舟不同意,復又麻溜的上了马,追那几个被宋亭舟派出去的衙役。 宋亭舟眼眸幽深,冷冷的凝视著他仓皇而逃的背影。 蚩羽和宋亭舟两人都人高马大,陶家兄弟中的陶十一个子也不矮,几人站在草屋里转个身都难。留守的衙役默默啃完饼子,灌进肚子里半壶热水,同宋亭舟说:“宋大人,您坐里面,这头有几个木墩。” 草屋里一小半地方都被乾柴占满了,应该是村里猎户存在这里应急的。蚩羽机灵的把木墩子从一堆乾柴里搬了出来,隨意拍了两下先递给宋亭舟一个。 说句实话,蚩羽一个哥儿,常常让同行的陶家兄弟有种和他处成哥们的感觉。 “你们是怎么发现茂林镇水坝异常的?堤坝上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宋亭舟也不是毫无人性,见到留守的衙役吃完了之后才坐在木墩上问起来。 留守的衙役从木墩上站起来回道:“回大人,是我们巡逻到茂林镇的时候,民乐村里长主动找上我们说的,白天小人已经上去看过,上游的水库,水位上涨飞快,已经快要冒过堤坝了。” 宋亭舟心下微沉,茂林镇的水库是西梧府最大的水库,容量极大,根本不可能因为连续暴雨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除非是短时间內几条河流全都在往水库里面奔流。 宋亭舟望著外面暗色的天空,突然问留守的衙役,“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家中是哪里的。” 留守的衙役受宠若惊的坐下,“回大人,小人李巨阳,家就是茂林镇的。” “不错。”宋亭舟难得夸讚了一句。 气候如此恶劣,李巨阳就是在镇上等候,宋亭舟也不会责怪於他。他却一直死守在半山腰上受冻,比他们知县费敬还要尽职尽责得多。 李巨阳尚且不知得知府大人一句夸奖是什么分量,直到后来从一介低劣无品阶的衙役,突然被提拔到府城司狱,他才猛然惊觉那句简简单单的不错,竟然重值千钧。 下雨天道路难行,里长他们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带人上山来找宋亭舟,费敬果然留在了村里。 宋亭舟打断他们战战兢兢的请安问礼,直奔主题,“我们需要当地人带著上山,看看上面堤坝的情况。” 上山的路確实蜿蜒,又接连下雨,没有当地人带路,只能摸黑上山,会很危险。 好在里长带来的年轻汉子不是樵夫就是猎户,熟知当地情况,他们一脚深一脚浅的上了山,宋亭舟心里急迫万分,真见到堤坝上的情景才发现確实已经刻不容缓。 李巨阳惊呼一声,“怎么又涨了这么多!” 只见水库里的水位已经上升到了极致,眼见著就要没过堤坝。若是水位没过堤坝,再结实的堤坝也会溃决。洪水不光会淹没茂林镇,还会灌满其他河流,使其他堤坝也跟著决堤。 “那拓,你立即去兵营里通知所有府兵前来齐力疏通堤坝,要快。” “李巨阳,你去村里找费敬,叫他立即徵收茂林镇附近的窑场,聚集周边所有青年壮力挖沙、挖石,送沙袋和石块上山。” “陶八,你带几个衙役回德庆县,让德庆县的衙役捕快都忙活起来,挨家挨户的借农具、拉粮食到民乐村来。” 宋亭舟语速飞快,眾人都屏气凝神地听他吩咐,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大家便立即分头行动。 宋亭舟自己已经先拎了把铁锹走到堤坝另一头的位置,俯瞰面前一望无际的水库,上游滚滚流水飞正速流向大坝。 他眸色一闪,茂林镇堤坝上游,连接的正是钦州境內的钦江其中一条分支。 这时候天色渐明,宋亭舟跨步往上游走了一段路,果然越往上河水越是湍急。 蚩羽护在他左右,看著宋亭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不解的问了句,“大人?” 宋亭舟心中有了个糟糕的猜想。 ——来不及了。 孟晚在松韵书院里烙饼,宋亭舟最近一直在赶路,馒头太冷硬了,还是饼子好吃点。 “夫郎,我看到陶八回来了。”雪生回来稟告。 孟晚抓了把碗里的葱铺在饼上,“他回来了?可有说些什么?” 雪生回道:“急匆匆就去县衙了,就说了两句话,他要去找县衙里的衙役们一起徵收农具,还有那拓拿著大人的令牌去军营了。” 孟晚动作一顿,糟了,看来情况有些不妙。他迅速把面板上的饼一块块的贴到铁锅上。“你去叫小辞过来,咱们三个现在就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留下黄叶阿寻他们陪阿砚和通儿,我们去茂林镇看看情况。” 雪生得了吩咐立马过去找楚辞,说了孟晚交代的话。 饼子烙好之后孟晚又炒了个冬笋炒肉片,三人就著饼子把菜都吃光。 孟晚装上剩下的饼,密封好装进包袱背在身上,又带了两包碎银,穿上蓑衣,跨上马背同雪生和楚辞一起出发。 路上还遇到眾多德庆县的衙役,从陶八口中得知了宋亭舟的几道命令。 非常幸运,他们到民乐村山脚下的时候雨停了,虽然天空依旧昏暗,可也莫名的让人鬆了口气。 孟晚在眾人的护送下上了山,上山的村民和衙役正在埋头苦干,包括身为知府的宋亭舟,他早已脱下蓑衣,身上的衣裳尽数湿透,正扬起铁镐在山沟的泥土上挥舞。 “大人,好像是夫郎来了。”陶十一干活途中率先发现孟晚,稟告给了前方的宋亭舟。 宋亭舟回身一看,果然见到孟晚正往这边赶来。他从沟渠里爬了上去,本来只是下半身泥泞较多,这下子上半身也没能避免。 “现在挖的沟渠是做什么用的?”孟晚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帕子,好歹把宋亭舟的脸上擦乾净。 宋亭舟对著夫郎沉声说了句实话,“堤坝顶多只能防五天了,要儘快挖通通往山下水渠的沟渠,避免大坝决堤后到处肆虐,冲毁村庄。” 孟晚对於水利是一窍不通,“挖了之后山下村庄就安全了吗?” 宋亭舟遥望水库上流的位置,“不会,若上游的钦江接连不断地泄洪,不光整个德庆县会遭殃,其余县城也会被波及。” 孟晚顺著他的目光望向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庞大水库,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么严重?可有补救方法?” 宋亭舟语气沉痛道:“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有儘量在决堤前將沟渠挖大挖深,起到一定缓衝作用。再儘快疏散下游的所有村庄。” 孟晚在他说完后就已经自动承包了后面的任务,但是他担忧道:“五天时间,就是有再多的人,又能將沟渠扩建多远呢?” 宋亭舟浑身脏污,但却丝毫没有退缩,“有多远就挖多远,我已经让那拓拿著我的令牌去卫所找林千户,他那里有军器库。” 孟晚刚开始还不解其意,隨后便瞪起眼睛,“火药?” “不错。” 宋亭舟的打算是,先靠人力將附近所有能打通的沟渠全部打通,然后等火药来了之后就开始猛轰,轰出几个能蓄水的小型大坑出来,缓解洪水湍急的压力。 孟晚把饼子从包袱里拿出来先投餵宋亭舟,“你先吃饱了,然后告诉我你们挖渠的路线,我去派人游说村民儘快撤离。” 宋亭舟匆匆用孟晚水囊里的水洗了洗手,飞速吃了两块饼子,“从民乐村开始,茂林镇虽然地势比民乐村高,但离水库实在太近了,同样风险极大,也要撤出去。隨后沿著山下这条沟渠一路向西北方向,只要是沿路的村庄或城镇都要撤出,能撤多少撤多少。因为我担心是钦州那边的江河出了问题,如果真是那样,整个西梧府都要遭殃。” 孟晚压下所有疑惑不解,他知道宋亭舟现在又忙又累,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儘量帮他稳定后方,好让他专心致志的研究对抗堤坝决堤的方法。 因为堤坝被冲毁或许只是第一步,之后才更是艰难。 除了隨身保护宋亭舟的蚩羽,陶十和陶十一都被宋亭舟派去协助孟晚。 孟晚马不停蹄的下了山,村子里的村民可以直接交给各村里长劝说,镇上一家家的去劝太不现实,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就是去找镇上的乡绅,他们这群土地主在当地说话比县官还好使。 可坏就坏在有的猪脑子只有一根筋儿,听不懂人话。 “卢田主,我知道你捨不得自己的地,可钱重要还是田重要你自己掂量不明白吗?”孟晚和这姓卢的地主都说明白了事情严重性,可对方就是一副,我听了,但我不信的態度。 “这……孟夫郎明鑑,咱们镇上这水坝早年也被冲毁过几次,也就是坝下的田地糟蹋了十几亩,怎么可能衝到镇子上来呢?”卢田主面露无奈,他怎么和这位官夫郎解释不通呢? 孟晚只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需要去干更多有用的事。“雪生,把他给我捆起来。” 卢田主大惊,“孟夫郎,您这是做什么?” 孟晚语气阴森,“做什么?你找死我懒得管,但镇上的百姓我不能不管,一会儿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之后要走要留都隨你的意。可你若是挣扎拒绝,我保管时候让你全家都到牢里光顾一圈,懂了没?” 还真当他好脾气了?早知道先礼后兵这个礼姓卢的要是不接,还不如上来直接来硬的痛快,白白浪费他这么长时间。 第66章 冲毁 孟晚对姓卢的地主手段强硬的恐嚇了一顿,逼著人开了个全镇大会,说洪水即將来临,让镇上的人三天內儘快搬离。 古人恋家不是瞎话,镇上生活的人基本都有稳定收入,有的还祖祖辈辈经营著一家店铺,所以抱著侥倖心態不捨得走的人不在少数。 好在乡绅加衙役的话还是有几分信服度的,再加上衙役语气恶劣地驱赶,大家很快便不甘不愿地开始收拾家当。 但是这个进度还是太慢了,五天已经过去了一天,照这个进度才能劝离几个村子? 民乐村和周边的村子还算知道决堤的严重性,於是劝离的很痛快,不用孟晚出马,里长就已经解决了。 但往西北方向过去,村落无数,有的连里长都不以为意的敷衍衙役,根本不当回事,难道要一家家的规劝吗? 听说二十里之外的一户村子態度囂张,里长带头,把去的衙役都给打了。晚上孟晚连觉都没睡,召集了附近德庆县驛站的伙计们加班,带了一大队的人找到那户村子。 可能是打了衙役,他们心里也很忐忑,见到又有生人过来,立马警惕的叫来所有村民,在村口处与孟晚他们一行人对峙起来。 但孟晚並没有浪费时间和他们动粗的意思,召集驛站的人手也更像是让他们一方看起来更有气势。 他在这群面色紧张,故作凶狠的村民面前两回打量了几眼,眼见他们脸色越来越不安,突然“呵”的一声突然笑了。 年轻的里长脸皮抽动了一下,“你……你笑什么?”要是和他们来吵架就算了,孟晚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反而把他们给笑毛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孟晚冷嘲热讽,“我笑你们蠢,笑你们无知,等这附近所有村民都搬走,你们村子就算被水冲了,保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可能!我们祖祖辈辈都……” “雪生,我们走!”孟晚懒得听他废话,像是走了个过场,话带到了人就全都撤走了,也没追究他们打了衙役的事,就好像…… 就好像篤定他们村子的人活不过几天了似的。 如此一来效果竟然比来硬的还好用,这群村民回家各个夜不能寐,外头大了一点动静就好像是洪水衝进村子了。 其中里长压力最大,他后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著觉,偷著往民乐村那边跑,结果竟然真的看到沿路的所有村庄都在连夜收拾家当准备跑路。 他难以置信跑到一个和他家有远亲的家里去问:“你们真的要走?连田地也不要了吗?” 对於他们这样的农户来说,田就是他们所有的资產,养儿育女都靠这么几亩田地,又有几个人捨得就这么拋弃? “不跑怎么办?要是没事最好,还能回来接著种地。要真是发了洪水,一家老小的命都没了,还地呢,房子都能冲跑!”民乐村的人对发洪最有发言权,他们村子不是头一回被淹了,虽然人员伤亡很少,但逃跑已经跑出经验来了。 本来以为宋知府给加固了堤坝,夏天雨下的最多那阵子大坝上连个土粒都没往下掉,全村人都异常欣喜,以为今年能安稳的过下去了,谁能想到快年底还能出事? 里长恍恍惚惚的回了自己村子,还因为小路湿滑,天色又黑,不慎掉进了水沟了。幸好他年轻力壮没有摔坏,回去后左思右想看到旁的村民从他们村子经过,终於咬牙通知本村村民撤离,还是借用的民乐村村民的话。 “跑吧!要是没事最好,咱们回来还能接著种地。要真是发了洪水,一家老小的命都没了,还地呢,房子都能冲跑!” 孟晚一晚上能走四个村子,也不是每个村子都要他亲自出马,但確实离堤坝越远的村落就越不相信他的话。 这五天他和衙役们还有驛站的伙计等,昼夜不停的连著轴转,共劝离了二十六个村落和两个镇子。 寧死不走的肯定是有的,那也只能尊重他人命运了,不能为了这么个別几个耽误他们劝离后面其他村落。毕竟他们的目的是儘可能的救更多的人。 孟晚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异常冷酷,半点没有怜悯他们的意思。 第五天茂林镇附近开始传来火药的爆破声,由大坝附近扩散开来,剩余在民乐村挖渠的百姓、衙役、士兵和府衙的人边炸边往后撤离。 死留在村子的人有的听见爆炸声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害怕,行李都不敢收拾就往外跑,还有人嚇得哇哇大哭还不忘收拾行李。 最后一类则是认准死理,不敢去想自己做错决定的后果,拖著一家人躲在被子里堵上耳朵。 最后整个德庆县四处都有爆破声传来,整整一夜都没有停歇。 孟晚这会儿正在其中一个村子里和里长说话,这里距离民乐村水坝已经很远了,里长当然不相信他的说辞。 然而下一秒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村落,把里长从凳子上嚇得摔到了地上。 孟晚想到宋亭舟可能在附近,迅速起身想要跑出去,但是因为接连几日没有休息好,整个人都一阵恍惚,眼前一黑差点也跟里长一样仰面倒下去。 一条结实有力的胳膊將他揽住,宋亭舟急切的声音伴著耳鸣声响起,“晚哥儿!你怎么样了。” 孟晚揉了揉太阳穴,眼睛逐渐恢復光彩,“没事,就是没睡好……”可能低血。 他话语中断,对著黑炭一样的宋亭舟差点笑喷,“哈哈哈,你怎么这么黑了,快洗洗脸。”挖渠的泥土,混合火药爆炸溅起的黑灰,哪怕宋亭舟再帅的脸也扛不住这么霍霍。 宋亭舟见他无事,紧绷的神经瞬间鬆弛下来,嘴角掛著无奈的笑意解释,“没办法,接下来我还要去几个地方。” 他拉著孟晚的手眺望茂林镇水坝方向,“这里距离水坝已经很远了,暂且有缓衝的时间,你先好好休息两天,等我將剩余的沟渠全都炸通,后续我来处理。” 宋亭舟这些天又是挖渠,又是四处连轴转,恐怕比自己还累百倍,孟晚又怎么捨得让他还要操心村民撤离的问题呢? 他表面上答应宋亭舟的话,趁著两人相聚的这小会儿功夫,把自己的零食糕点都拿出来投餵宋亭舟。 过了一会儿有士兵过来喊他,“大人,这边的沟渠已经炸好了。” “通知后方的车马跟上,我们去下一个草环河。”宋亭舟的目的是將附近较大的沟渠和河道全部炸通。 他回头望了眼孟晚,没洗乾净的脸上,很可能马上就又重新落满灰土,但宋亭舟的眼神是平静且坚毅的。 不管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他都会毫不退缩的面对。 “晚儿,辛苦了。” 明明辛苦的是他才对,孟晚一直凝视宋亭舟离开的背影,突然对这些冥顽不灵的村民多了点耐心。 这些人都是宋亭舟要守护的百姓。 既然如此,他也愿意为了自己的爱人,共同守护他们。 “你们不愿意撤离就算了,但孩子无辜,就当我请他们去城里住一天吧。”孟晚返回距离较近的一座村庄,那里还有一家燃著油灯。 放到平时这么晚的时间,农家早就捨不得点油灯了。可见他们一家虽然嘴硬,心里还是害怕的。 “你们要是把我儿拉去卖了怎么办?”那家女人搂紧熟睡的儿子。 “我们夫郎乃知府夫郎,会卖你们儿子?”雪生站在孟晚面前呵斥妇人。 男主人不耐烦的说:“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我儿子不可能和你们走!” 孟晚一点都不生气,他和快死的人计较什么? “既然如此,我就尊重你们的选择,但那个孩子呢?”孟晚指著角落里用残缺木板拼凑的“床”,床上铺著乾草,蜷缩了一个瘦弱的小小身影,约莫是个五六岁的小孩。 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睛半眯著装睡。 “贱儿?”男人眼珠子一阵乱转,“怎么也没有白要旁人家孩子的,你得给我们两袋糙米。” 他说完怕孟晚不干,又自己往下降,“一布袋糙米也行!” 一布袋的糙米也就几十文而已,但孟晚不想付这个钱。 “我这里带了只烧鸡,不然用这只烧鸡换他吧。”孟晚从雪生手里接过烧鸡。 他早就来过这个村子,也曾劝说过这家人,之后就懒得管了,刚才若不是见了宋亭舟一面让他心生感触,他绝不会再回来这一趟,这只鸡算是他最后的善心。 “烧鸡!”那男人和妻子对视一眼,喜不自胜,这可比糙米值钱。 妇人尚且心中还有两分不舍,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將那小孩从床上揪起来了。 “贱儿,爹养不起你了,往后你就跟著他们走吧。” 贱儿披头散髮,头髮遮住他的半张小脸。被提到孟晚身边后,他麻木的看著床上睡得小脸透红的弟弟,和眼神闪躲的娘,对他爹说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难不成是个傻的?”孟晚若有所思。 男人怕他反悔,把烧鸡背到自己身后,让婆娘接过来藏进被窝里去。然后狠狠推了一把贱儿的头,向孟晚解释,“不是傻的,也不是哑的,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 孟晚连多看这男人一眼的想法都没有,“走吧。” 雪生跟著孟晚出门,贱儿在他们身后跟著,小小的孩子把腿迈的飞快,除了在跨出家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剩下的时候都在努力跟上孟晚。 他被亲爹从破烂的木板床上揪下来的时候连鞋都没穿,现在就光著一双脚,出门的瞬间就踩了一脚的泥。 雪生眉头一皱,停下步子,突然弯腰將他抱了起来。 贱儿被嚇了一跳,他无措的揪著雪生肩膀上的布料,眨了眨眼睛,然后落下一串滚烫的热泪。 雪生察觉到肩膀处的布料突然湿润,熟练的拍了拍怀里的小孩,这是带阿砚带出来的习惯。他自己没孩子,哄孩子的流程却比孟晚和宋亭舟还熟练。 当天夜里在德庆县的大半百姓都提心弔胆的一晚上,平安度过。 孟晚去的那家男人瞪著充血的眼睛,不屑的说:“王老七他们还真信了,家里房子地都扔在这……这是什么声音!” 一道沉闷到极致的钝响响彻天地,像是一柄巨斧劈开了屹立千年的古树,震得空气都在发抖。 紧接著便是无数音浪叠加在一起的轰鸣声,那是刚刚挣脱了枷锁的巨兽在仰天咆哮,那声音里带著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它撕扯树木,摧毁房屋,势要將所过之处全都吞没进腹中。 男人甚至连推窗看外面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紧紧抱著怀里的烧鸡,声音颤抖,“跑……要跑……快跑啊!!!” 他们夫妻抱著还没睡醒的孩子,同贱儿一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门外。 只不过三息的功夫而已,一家三口推门出去之后,便惊恐到挪不开步子,因为已经太晚了。 眼前是浑浊的、数米高的洪水,正在嘶吼著汹涌而来。被衝倒的大树被席捲进了往日热闹的村庄里,撞倒了无数的房屋,奔涌的洪水顷刻间便湮灭了这个村庄。 不——甚至不止这一个村庄。 在天灾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 凌晨天刚微明的时候孟晚才回到县城,他实在撑不住了,连澡都没洗,歪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才休息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那拓就不顾黄叶阻拦闯了进来。 “夫郎,茂林镇的水库,塌了!” 孟晚猛地坐了起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他瞬间倒在床上,將那拓嚇了个半死。 “夫郎,你怎么了?” 孟晚缓了一会儿,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你们大人在哪儿?他没事吧?” 那拓忙道:“您放心,大人无事,他再处理后续事宜,观看洪水走向。” 孟晚洗了把脸清醒一点,但还是处於脑袋点地的状態。“洪水现在衝到哪里了?” 黄叶过来给孟晚端了一碗热汤,那拓咽了口口水让开一点,“刚才应该是快到六荣村了。” “黄叶,给那拓也盛一碗来,再给我们装些吃食。”孟晚端起热汤来喝。 黄叶很快端过来一碗热汤和几块肉饼,颇有些担忧的问:“夫郎,你还要出门吗?” 孟晚白著张脸勉强让自己吃了半张肉饼,一碗汤水,“不要紧,很快我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看著阿砚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出门。” 黄叶又装了两布袋的肉饼给他,“我知道了夫郎,您放心。” 孟晚把雪生也留在书院里,自己又和那拓去找宋亭舟。他正站在一处深渠岸边,面前的渠道早已被洪水灌满变成了河道,甚至还有溢出两侧的可能。 大队的士兵、村民、衙役,甚至德庆县知县费敬也在。所有人都沉默著面对湍流的洪水不言不语。 孟晚带著一脚的厚泥走向前去,没有引起任何人回头的动作,他们此刻全都目不转睛地凝望面前的河道。 上面漂浮的不光是被洪水冲断的树木,还有一具具被浸泡到面目全非的浮尸。 第67章 黄水疮 “怎么会这样?”孟晚震惊的看著眼前的一幕。 从茂林镇沿途过来確实有那么两三户固执的人家,非要死守著不走,其中两户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剩下一户便是贱儿他家。可眼前数不尽数的大片浮尸又是从哪儿过来的? 宋亭舟面色沉重道:“钦州。” “不可能!德庆县离钦州这么近,下官从未听说钦州有什么水患啊?”费敬也满目震惊。 宋亭舟每每对著他就没有好脸色,“你也知道德庆县离钦州很近,甚至水脉相通。作为一县知府,你为何在暴雨前后不及时检查茂林镇水坝?洪水不知何时退却,大批流离失所的百姓又要如何安置?” 费敬缩了缩脖子,明明是个比宋亭舟大了二十来岁的大叔,这会儿却被训的像老宋家的孙子。 “大人,如今咱们要怎么办?是还要继续炸河道吗?”杜同知等人这会儿已经巡视完西梧府大半的堤坝,虽然经过接连暴雨,可西梧府其他堤坝都完好无损。 宋亭舟见著挤满河道的尸体,沉吟片刻,“不炸了,你带人在下游挖几个蓄水池,越大越好。” 他接著又吩咐已经是陶八“陶八,你组织人捞尸,河里的尸体极有可能都是从钦州飘下来的,捞出来便就地焚烧。” 孟晚在一旁提醒一句,“要问问小辞或者阿寻,这些尸体会不会带来什么疫症,焚烧的时候要不要和什么草药一起燃尸。” 洪水褪去最爱生疫,更何况从上游飘来的这些尸体不知道已经泡了多久。 孟晚又不厌其烦的叮嘱了一句,“千万不要让人喝河里的水。” 宋亭舟踹了费敬一脚,“听到了吗?现在挨家挨户的去通知,让德庆县的百姓不可饮用河道里的水,就说水里被人下了毒。” 费敬不敢多话,在场除了宋大人的夫郎,就他官职最低。他领了命就滚去县衙,多少能为宋亭舟分担一丝,还能省的在上官面前总是挨骂。 德庆县中有许多挨著茂林镇堤坝的小型水库也被冲塌了,虽然危及不到百姓生命,但也要紧急抢修。 修小型水库的事,宋亭舟交给了张推官,府城的官员他用著更放心顺手。 从赴京朝覲开始,宋亭舟已经马不停蹄的忙了太久,就是铁人也撑不住,所以他理所当然的病了。 病来如山倒,因为连日劳累和生病,宋亭舟瘦到眼窝都有些內凹,好险没给孟晚心疼死,隨后他便也跟著病倒了。 阿砚许是头次见俩爹这么虚弱的样子,他那么乐观开怀的性格竟然也会偷偷抹眼泪。被楚辞发现了就抱著哥哥哭,生怕宋亭舟和孟晚就这么掛了。 楚辞被他带动的情绪也崩了一瞬,然而有专业知识在身,很快整理好情绪劝阿砚不要难过,俩爹只是生了小病,很快就会好的。 宋亭舟和孟晚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似难兄难弟。好在身边有楚辞和阿寻在,喝了几天苦的要命的汤药调理了一阵子,还是宋亭舟体质更好,率先恢復。 他换上官服准备出门,临走前走到床边不放心的叮嘱孟晚道:“你好好休息,若是不喜欢在德庆县,等好了就回府城。” 孟晚捏了捏他的手,“我在哪里都有许多人照顾我,倒是你,好好吃饭休息,不要再这样熬坏了身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宋亭舟反手握住他,“西梧府这次灾情提前预防,伤亡並不严重,只剩些后续的琐事。我已经上书朝廷,此次灾情紧急,上面可能会派人去钦州探查。” 西梧府这次水灾虽然只有三户村民遭了秧,但田產被淹的村民也需要妥善安置,岭南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一样会冻死人,可安置这么多村民也不是简单的事,宋亭舟又要忙上一阵。 孟晚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养病的这些天他睡得多了,这会儿躺的浑身酥麻,就披著裘衣坐了起来。 “夫郎,您是 起来了吗?”黄叶在院里听到了动静。 书院不是家里,大家都住一个院里,阿砚被憋了几天,要不是有楚辞和通儿陪著他早就闹著要出门了。这两天楚辞也有事出去,阿砚只能和通儿还有新来的小孩贱儿一起玩。 可是通儿和贱儿都不是太活泼的性格,阿砚早就呆够了,听到黄叶的话他立马闻声而动,飞快往屋里衝去,“阿爹!” 黄叶端著吃食进来,差点被阿砚给撞翻,“小少爷,您慢点呀。” “对不起黄叶哥哥。”阿砚认错態度良好,却头也不回的扑向孟晚,“阿爹,我好无聊啊~” 孟晚摸著儿子的头,“阿爹也无聊,等我养好了身体,阿爹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阿砚忙不迭的点头,“好好好,阿爹快点好起来。” 黄叶把手里的饭菜一样样的摆在桌子上,量少而精致,种类繁多,弄了六个小菜,三样主食。 孟晚拒绝黄叶的搀扶,他今天觉得自己好多了,不紧不慢的走过去吃饭。 先端起粥碗喝了半碗精米粥,配上小菜又吃了两个小包子,看阿砚馋又给阿砚拿了一个。 阿砚是单纯好吃,肚子又装不下太多的东西,因为刚吃完早饭没多会儿,只吃了半个包子就吃不下了。 孟晚悠哉悠哉的吃完了饭,到院子里溜了两圈,见局促不安想帮黄叶干活又无从下手的贱儿,將他叫了过来。 贱儿沉默的站在孟晚面前,也不说话,双手抵在腹部扣自己的手指。 他年龄和阿砚相仿,刚被雪生带回来的时候称得上是衣不蔽体,但黄叶没动阿砚的衣裳给他穿,把自己的衣裳改了改,领口有些大,腰上的腰带也缠了好几圈。 鞋像是在黄叶自己出钱在县城给他买的新鞋,上面保持的很乾净。 他肯定被黄叶从头到脚的搓了好几遍,虽然还是瘦弱,但浑身上下极为乾净,连头髮也被剪得很短,露出额前一直被遮挡的皮肤。那里生长著一片青黑色的胎记,几乎从下巴一直覆盖到额头,形状很像一个地瓜。 见孟晚打量他好一会儿,贱儿的头更往下低了。 年幼的男孩基本都靠孕痣来分辨是哥儿还是男性,孟晚看到他隱在胎记边缘的一粒小小的孕痣了。 “贱儿,你家被洪水淹没了,亲人也可能已经不在了。”孟晚直白的对他说道。 这些天城里说的最多的就是水库坍塌的事,哪怕黄叶他们没有出门,来往送菜送柴的叔伯大婶也將八卦带了进来。 贱儿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他低著头看不到表情,但孟晚觉得那情绪中难过的成分占的很少。 孟晚现在对小孩的耐心比从前好多了,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贱儿音量微弱的回应,“嗯。” “你今后还想回村子吗?后续官府可能会帮助村民建房,你们村子也在其中,你可以有属於自己的房子,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孟晚不是收小孩,也没打算將人带回宋家,但他不介意帮他一把。 贱儿明显心动了,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果断的摇头道:“不去。” 倒也在孟晚预料之外,贱儿的模样是如何也称不上好看的,亲爹亲娘都不喜欢他,其余村民可能也没有太友善。 孟晚拍板决定,“既然这样,我就把建房的钱折算成学费,为你单办一份户籍,而后你就住在松韵学院里上学吧。” 贱儿不知道上学是什么意思,这里又是哪里,还以为从今以后都要和孟晚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 “贱儿也太难听了,不然我给你换个名字吧?你爹姓什么?”孟晚早就不满贱儿的名字了,虽说乡下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但也多是大牛二柱之类的,还真没见谁家管孩子叫“贱”这种带著侮辱字眼的名字。 贱儿头又往地下杵,声音弱弱的说:“姓雪。” 孟晚:“?” 请问除了雪生这种戏子出身的,还有谁姓雪?再说人雪生的雪也不是姓啊? 他装作没看见贱儿通红的脖子,“不如叫谢雪吧,谢迎雪,冬去春来。”凋零后盼望来的是新生。 贱儿听不懂孟晚的意思,但能感受到那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意寓。 谢迎雪,冬去春来。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贱儿,而是谢雪。 —— 之后的事情还算有条不紊,宋亭舟命人收集树木,製造灰砖。只要是受灾村庄,退洪之后都会由官府帮助重建新房。 这也是为现在还住在草棚里的村民们,增添一丝慰藉。 西梧府人员伤亡只有七人,这已经是个相当令人欣慰的数字了,然而也有糟糕的消息——那些从上游钦州飘下来的人尸身上,確实带有疫病。 楚辞更善製毒,阿寻这几年以为某种在赫山时的偏差,治疗不孕不育最好。不得不说,他们在医术上都没有青杏精湛,也没有苗老爷子见多识广。 最后还是他们二人从府城赶来才確定了究竟是哪种疫病。 这时候捞尸的人里有人发了病,因为治疗及时並未出人命。 苗老爷子精神头不错,他把自己的药箱交给孙女收拾,愁眉不展的说:“有些麻烦,这是黄水疮。” 宋亭舟心里咯噔一下,“黄水疮?很难医治吗?” 青杏把药箱摆放整齐,“宋大人,不是的,这个病我爷爷治过,並非无药可医,而是传染性太强,很容易全城感染。” 黄水疮是因为皮肤破损感染后快速生疮化脓,因创面流黄色脓液、蔓延迅速而得名。 旁人皮肤上有创伤而沾染上那种脓液,便也会迅速感染,体弱者哪怕没有创口,若是频繁接触黄水疮患者也会被传染。所以说这种病传染性高,风险奇大。 宋亭舟从青杏和苗老爷子口中得知黄水疮的传染力后,迅速带人封锁了河道,日夜派人往返巡逻。 四名医者在研製能稀释河水里疫气的药粉,在他们研究成功之前,捞尸也不能让活人下水了。 陶十他们从渔民手里买来大量渔网,用网罩往岸上捞尸。里面不光是人的尸体,还有动物的,他们和大量木柴夹杂在一起,增加了许多难度。 捞上来的这些人畜尸体堆积在几个提前挖好的大坑中,用楚辞给的不知道什么药粉撒上去再燃,会烧出一股很怪的味道,不过也不错了,起码掩盖了尸油的味道,也能保证大家不会生病。 在昼夜不停轮流派人捞尸后,终於在年前將河道完全捞净。 这个时候茂林镇上游水量已经不大,宋亭舟要先截断上游的河道,再重新修建大坝。这是个缓慢的工程,最少也要修一年才能完工,並且要上报朝廷让户部拨款。 他之前递交给朝廷的文书暂且还没有得到回应,大概率是因为路远驛站起码要一个多月才能將朝廷的公文下放到西梧府,应该就在近期了。 孟晚病好了,年底他带著阿砚他们回了府城陪常金过年,楚辞留下陪宋亭舟,让人意外的是青杏也跟著孟晚回去了。 孟晚没问,可青杏有些欲盖弥彰的主动说道:“老五还小,我回去看看她。” “你今年也二十多了吧?”孟晚若有所思,青杏在古代来看已经算是大龄了。 青杏笑容很温暖,“嗯,二十三岁,我很喜欢岭南,余生也想在西梧府,或许也会学著像爷爷那样,四处奔走,为人义诊。” 实际上她非常享受来岭南的这六年,从一个京边小镇上默默无名的医女,到现在受人尊敬的郎中,那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孟晚能听出她话语里的真诚,他欣赏的人不多,青杏便是其中一个,“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也希望你能按照自己活法生活下去,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本来想和青杏说的是让她先顾己再顾人,但想到青杏的性格,觉得说了也是白说。 宋家的马车將青杏直接送到家门口,有人守在那里见青杏下车迎了上去。 “青杏姑娘!” 青杏意外道:“徐公子?你不是说年后才来西梧府吗?” “家里的事解决了,所以提前过来。”徐文君跟在青杏后面帮她提药箱,熟练的跟著对方进了苗家。 他对苗家的几个孩子都极为熟稔,还带了徽州府特有的糕点分给他们吃。 青杏请他坐下,为他搭了脉,“你体內之毒再清三次就差不多了,可以明早过来找我针灸。” 徐文君还是一副柔弱贵公子的模样,他温和的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我这便回客栈去,不打扰姑娘休整。” 他的小廝欲言又止的说道:“公子,年底客栈都满了,我们不如找找有没有院子可以租住。” 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谁家院子这会儿租人? 青杏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他,“徐公子若是没有地方落脚,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在我家前院。” 背对著青杏的徐文君绽开一抹愉悦的笑容,“如此不会叨扰姑娘家人吧?” 第68章 夏垣 大年夜当天,宋亭舟匆匆回来给他爹的牌位磕了头,第二天一早又急匆匆的赶回德庆县。 虽然他忙是常態,也不像其他知府一样稳坐府城,整天四处奔波常金已经习惯了。然而过年到底意义不同,她还是有些失落的。 “祖母,阿爹抢我滷鸡爪!”阿砚抹著眼泪过来找常金。 常金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拋到脑后了,她袖子一擼,咬牙切齿的说:“我看你阿爹是越活越回去了,连孩子的零食都抢!” 祖孙俩找上孟晚,就见孟晚正在耐心的给一盘鸡爪剔骨,別提有多仔细了。 “娘,你来的正好,最近阿砚都不好好吃饭,净吃些鸡爪鸡翅的,我不让他多吃他还哭!” 常金一琢磨,阿砚昨天晚上確实好像只吃了半碗饭。 阿砚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你刚才不是这样的!” 而且昨天那么一大桌子的好吃的,他吃饭饭少是因为菜吃的太多了啊!!! 孟晚在常金面前大献殷勤,“娘,你不是不爱啃骨头吗,这些我都给你剃下来了。”他將面前整盘鸡爪端给常金。 常金摆摆手,“你吃吧,娘不爱吃这些东西,你在家別总欺负阿砚,娘去隔壁串门去。” 阿砚眼巴巴的望著祖母的背影,一肚子委屈愣是说不出来。 常金走后孟晚端起盘子开始享受美食,“黄叶,再给我端一份橘子汁过来。”孟晚啃了个鸡爪说:“解腻用。” 阿砚直勾勾的盯著他盘子里的鸡爪,恶狠狠的说:“阿砚也要橘子汁!” 黄叶“噗嗤”一声笑了,“好,我这就去拿。” 孟晚啃完装模作样剃的两根鸡爪后,又开始啃有骨头的。 阿砚馋的不行,控诉孟晚道:“你怎么这么坏,明明是你抢了我的鸡爪,还把我嚇哭,你骗祖母!” 孟晚理直气壮,“我哪里骗你祖母了?我拿了你的鸡爪就是给祖母吃的,她不吃我只能自己吃嘍!还有你哭是你自己爱哭,和我有什么关係?” “你……你胡说!”阿砚又快哭了,明明孟晚说的哪里都不对,但他就是讲不过他。 “小少爷,快来喝橘子汁。”黄叶忙过来救火。 阿砚抱著橘子汁,想瞪孟晚一眼又不敢,只能悻悻的跑去找通儿了。 回家的日子就是幸福,孟晚悠閒的啃鸡爪,喝果汁。黄叶坐在他身旁给生生剥壳,中午要拿它做菜。 桂诚从前院跑过来,“夫郎,府衙来人了,说是京城来的公文到了,问大人在不在家。” 孟晚猛地坐直身体,用湿帕子擦净了手,“这么快就到了?交给我,我明早去德庆县一趟。” 初三一早,孟晚又跑去德庆县一趟去当信使。水泥路在西梧府內通用之后,赶路的效率也高了不少,孟晚一路畅通无阻,將信件送到暂时在德庆县县衙办公的宋亭舟桌案上。 盛京来的摺子很厚,宋亭舟挨个拆开,神情莫测。 “好还是坏?”孟晚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吃蜜饯,他年前回家瘦了很多,让常金一通心疼,往家里摆了一堆的零食,这次他来德庆县也给他装了不少。 宋亭舟把最上面的两封摺子递给他,“好也算不好。” 孟晚把自己吃剩下的蜜饯塞到宋亭舟嘴里,擦了擦手才展开摺子。 “没去参加朝覲还给你升了官?”孟晚惊讶道。 隨后他很快看出问题所在,“不对啊,巡抚没有品级,你现在还是西梧府的知府,这也不算升官吧?是又给你派了个活?” 按照宋亭舟的功绩来说,今年朝覲最少也会往上升上一阶,也就是从三品官职。结果吏部只给分派个有名无实的岭南巡抚,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难不成是因为宋亭舟朝覲途中又返回西梧,因此惹得陛下不满? 他们到底远离朝堂中心,很难揣测到圣意,这会儿如何也想不到上头人的用意。 宋亭舟面不改色道:“即是陛下亲旨,不论如何我也要任命,將这差事做好,方不负圣恩。” 孟晚嘆了口气,不做也不可能啊,差事都派下来了,皇命怎可违背? “之后你是不是要去钦州?”钦州这会儿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宋亭舟忙於西梧府的事,暂且也没时间过去查看。 宋亭舟声音沉稳,“先將德庆县一眾事宜安排妥当再说,朝廷已经派下来工部的人去钦州勘察,想必再过不久便会到来。” 他虽然担著巡抚的虚职,可本身仍是西梧府知府,当以自己任地为重。等工部的人下来,二人同往钦州才是。 西梧府的灾后重建进行的有条不紊,楚辞他们几名医者每日都会往河水里挥洒药粉,便是如此,两年之內河里的水也不能饮用,顶多洗洗衣服。 洪水退去小半,很多村庄的旧址变成大大小小的湖泊。宋亭舟命人在原先村落的旧址上往岸边退出二里,从茂林镇开始,向东北方向延伸,修建起一排排样式统一的房屋,从南到北长达数十里。 看起来工程庞大,但是架不住人多,由官府统领村民们自行修建,谁不想住新房? 而且官老爷们说是要打散了重新分房,谁也不知道会被分到哪座房子,各个都拿出给自家盖房的架势使劲。 官府给出钱盖房,虽然他们没有工钱,可饭食管饱,还都是灰砖瓦房,这已经是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了。 汉子去盖房重建家园,孟晚就僱佣剩下的女娘和小哥儿给他栽树。 西梧府多好的地界,荔枝树合该多多的栽种起来。 孟晚因为宋亭舟的缘故不得在任地买山买地,他也不想钻空子成为日后的把柄,乾脆自己钱扶持几个贫困的村镇栽荔枝树。 他钱栽树,往后结果长荔枝之后,只要是供应他旗下的珍罐坊,当地农户要便宜三成利润,直到三年后两清。 这样一来既能扶贫,又能保证受灾的村民们有收入来源,孟晚也不算吃亏,正好一举多得。 夫夫俩各自忙著,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两天来过。特別是宋亭舟,只在过年休息一天,早早將德庆县后续的工作安排妥当后,才得以回家休息两天。 “大人,盛京来的大人快进城了。”蚩羽过来稟告。 “竟然来的这么快?”孟晚颇为意外,现在才过完年也才十多天而已。 宋亭舟已经利落的换上官服,“我带人过去看看,和不和我一起去?” 孟晚被他从座位上拉起来,“那我去凑凑热闹,你不必管我,我就和蚩羽站到后面就好了。” 他们磨蹭了一会儿,刚好在城门口接到人。 “宋大人,別来无恙啊!”一位肤色偏深、年约五十的官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也没用下人搀扶,整个人显得精瘦又干练。 宋亭舟下马揖礼,“夏大人,一路辛苦了。” 此人正是朝中正二品工部侍郎夏垣,当年宋亭舟参加春闈时,他便是其中一位副考官,两人还有一份座师情分在,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分量。 夏垣客气的回了一礼,“本官只是路行的远了些,何谈辛苦?宋大人为西梧府百姓奔波不息,才是真正的一心为公。” 孟晚在后头听得嘆为观止,不愧是京官,明明官高宋亭舟好几级,却这么谦虚有礼。看起来也像是个干实事的老实人,一张嘴就是京中老官的腔调了。 宋亭舟做为一个地道的文人,靠自己实力考上的二甲前名,场面话他也会说,但他懒得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夏大人隨下官进城,城中已经安排了大人的住处。” 夏垣被他的单刀直入弄得一愣,隨后笑道:“那就多谢宋大人款待了。” 他还以为宋亭舟给他安排的是什么豪宅,几进的大宅子。但到了之后发现自己即將住的地方是府衙后宅。 本来是预留给知府和家眷住的地方,宋大人自己住到外面去,让他住在这里,是一分钱都不打算吗? 有意思。 不恭维起码也不能得罪,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当天下午宋亭舟在府城最大的酒楼里安排了一桌席面,称得上是宾主尽欢,总之宋亭舟既不恭维上官,也不得罪人,一桌席面他自己就吃了三分之二,留下的一些叫体面。 夏垣能坐上高位当然不是什么废物,他早年也没少在地方上当官,既然是来办公,宋亭舟又不是什么溜须拍马之流,两人第二天便决定立即启程赶往钦州了。 早上是在常金的铺子里吃的米粉和炸鸡,很对这位工部侍郎的胃口,盛京人惯有的思维便是挖厨子,夏垣果然也不意外。 “夏大人见笑了,这是家母开的铺子,厨子恐怕不方便外借,但方子您儘管拿去。”宋亭舟解释道。 夏垣是真没想到朝廷官员的老娘竟然会亲自上阵去开铺子卖吃食,震惊过后就是佩服,“君子岂能夺人所好?方子就罢了,只待钦州事了,走前再回这里吃上一回,还要劳老夫人招待。” 孟晚率先上了自家马车,他也要跟著宋亭舟去钦州,“夏大人放心,我家的铺子您只管隨便吃。” 夏垣目光一闪,“那就多谢孟夫郎了。” 他上了马车后身边凑上来个身条精瘦的年轻男人,“大人,西梧府城郊的珍罐坊確实是这位孟夫郎的手笔,珍罐坊的人嘴巴很严,属下是顺藤摸瓜,从一个外地小商贩的口中打听到的。” 所以也不见得他们打探到的就是真的。 但夏垣有种直觉,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夫郎,可能不是什么深闺內宅的普通哥儿。 “京官果然不好糊弄,夏大人人还没到西梧府,他的人就已经打听到珍罐坊去了。”孟晚在马车上感慨。 宋亭舟闻言眉头紧皱,“他派人调查你?” “应该是为了查你和珍罐坊顺带的,无碍。”从罗霽寧来过西梧府后孟晚就看开了,反正他又没偷鸡摸狗,宋亭舟也算是在殿前掛上名號的人了,他的珍罐坊並不怕旁人勘察。 宋亭舟的脸色却还是很臭,“若是我官职比夏垣高,他定不敢明目张胆的调查你。” 孟晚无奈的笑了,他发现宋亭舟真是极容易內耗,幸亏阿砚没隨他。 “大人!你快出来看看!”蚩羽在车外喊宋亭舟。 他们走了十来天了,因为西梧府內通水泥路的原因,很快就出了西梧府境地,之后进入钦州地界了速度才慢了下来。 现在的位置应该快要到钦州最靠近西梧府的浦北县了。 因为他们估算钦州很有可能有灾疫,所以楚辞阿寻和苗郎中都跟了过来,青杏有些私事还没做完,要晚一步跟过来。 家里剩下两个孩子孟晚本来是不打算带来的,黄水疮实在恐怖,孟晚也不敢大意。谁料过完年就开始叛逆的阿砚竟然带著通儿偷偷上了楚辞的车,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他哥的,总之现在两个小孩都在孟晚车上。 宋亭舟下车后孟晚和阿砚掀开车帘往外观望,只见面前的城门紧紧闭合著,外面连个守城兵也没有。 这会儿可是青天白日,县城大门若是无故闭而不开,是要被上官责备的。 城墙上空无一人,城下却被围了密密麻麻的灾民,冬季天寒,那些灾民大都穿著破旧的单衣,挤在一起围成一个又一个的半圆形圈,一动不动。 孟晚甚至都不確定他们是活人,还是已经死去的尸体。 阿砚眼神里带著困惑,“阿爹,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他们……可能没有家了。”孟晚是第二次见到这种场景了,心臟还是压抑不住的沉闷,像是阴天晒不乾的被子,就那样沉甸甸地坠著,说不出的滯涩。 “没有家?”阿砚歪头愣了愣,“那他们就这样在外面不冷吗?为什么不多穿一些衣服?” 孟晚把他和通儿揽到自己身侧,眸子里带上一丝悲悯,“人若是病了,或是饿了,没有任何吃的可以果腹,也没钱去医馆看病吃药。那么他/她们身上第一个被换成银钱的便是冬日絮著的厚衣。” 再就是拋弃虚弱的老人,卖掉年幼的孩子。 《淫雨连天,大地昏黯,堤坝溃决,逐浪滔天。 昔日烟村瓦舍,竟成汪洋一片。 老树折腰,田畴成陂,衣敝如缕,嬴躯命悬。 人弱难抵天威,智足可消险难。》——西梧府篇完。 第1章 浦北县 宋亭舟行至夏垣车前,“夏大人,浦北县怕是出了什么状况。” 夏垣掀开车厢前厚厚的帘子下车,同宋亭舟一起眺望城门处的情景。 “钦州就算遭了灾,何故关闭城门?” “钦江极有可能泛滥成灾。”宋亭舟將西梧府当初水坝被冲塌后发现浮尸的事告诉了夏垣。 夏垣已是有所猜测,“你是说城外这些灾民身上带疫。” 宋亭舟实话实说,“下官尚且不知,可因疫症便关门闭城,明显是不可取的做法。” 如今说再多也没用,这个浦北县明显有鬼,要么绕过去,要么让城里人开门。 宋亭舟没有后退的意思,显然更中意想办法开门。 “乾爹,我过去看看。”楚辞跳下马车主动走到宋亭舟面前抬手比划。 雪生也隨他下了车,“大人,我陪小辞过去。” 阿寻也想下车,被楚辞推了回去,他递给雪生一个厚厚的面罩,两人捂住口鼻,往城下的围墙处走去,身后跟著两队保护他们的士兵。 活人的气息和脚步的轻响唤醒了城下即將枯萎的人群,他们当中有人睁开眼睛虚弱的看向楚辞他们。 濒死的人连挪动头颅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微张著眼睛看著他们逐渐走近。 楚辞仔细观察,发现这些灾民果然面部生脓包,而且已经爆开流脓,脓水在脸上蔓延,干了又流,流完又干,层层叠叠覆盖著厚厚的黄色结痂。 “小辞,小心点。”雪生也看出不寻常来。 楚辞摆摆手,手上抹了一层药膏后,蹲在地上为外围的一个灾民搭了脉,而后心下一沉。 太晚了,已经没救了。 他们迅速退到后面去找宋亭舟。 楚辞手舞动几下,“乾爹,病的太重了,可能都救不过来了。” 宋亭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眸子里滚动著不知名的情绪,“蚩羽,你进去看看。” 蚩羽的功夫矫健,比雪生更胜一筹,因为城墙上无人把守,他在城门处找了个位置最低的马道,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城外城內寂静无声,一盏茶的功夫后,浦北县北城门被蚩羽从里面打开,孟晚坐在马车里还能看到地上躺著的,七八个口封麻布的士兵。 停顿许久的马车终於又动了起来,但行至城门口,夏垣见到城外灾民裸露在外的恐怖脓包时,还是犹豫了。 “宋大人,这疫病如此形状恐怖,我们贸然进去会不会也被感染?” 宋亭舟对他解释道:“夏大人放心,下官带了几位医者前来,他们都曾在西梧府治癒过患著黄水疮的人,若您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在城外等候,下官先行进去查看情况。” 他私心也不想让孟晚和孩子们进城,正好借著夏垣说了出来。 岂料夏垣犹豫一二,最终还是说道:“罢了,既然是来勘察灾情,本官怎好让宋大人独行,便大家一起进去吧。” 宋亭舟无奈,只能叮嘱属下看顾好孟晚,一行人在城外灾民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进了县城。 那曾经是他们极为渴望的存在,现在却再也没有力气去迈开腿。 岭南的城镇多是破败且店铺稀少,如西梧府那般繁华才是少见,这会儿浦北县的县城里商铺尽数关门,更显荒凉。 他们一行人直奔县衙,县衙的大门同样紧闭,整座城市仿佛是一座死城。 蚩羽轻车熟路的翻墙进去,將紧闭的大门打开,可能是动静大了,这回里面终於传来了人声。 “站住!”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快去稟告大人,有人擅闯县衙!” 蚩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將县衙门槛卸了下来,大批的车辆人马直接行至仪门外的空地上。 夏垣身边的护卫和宋亭舟身边的护卫站在前面,气势惊人。 夏垣下了马,看县衙內有活人还是鬆了口气的,他先行开口对无措的衙役们说:“去將付孝叫出来说话。” 孟晚下了车和宋亭舟一个抱一个娃,叮嘱他们不准乱跑,对比相对稳重的通儿来说,这句话明显是在提醒阿砚。 阿砚主意正,身上又有股子机灵劲儿,很爱显摆和冒险。好在他很会看大人脸色,知道什么时候能放肆玩,什么时候该乖乖听话。 他们大张旗鼓的来县衙,衙役们也看出来者不是寻常人,很快將自家县太爷喊了过来。 浦北县的知县年纪一大把,听到有外人在这个要紧的时候来县城,又对他直呼其名,心里便有推断。 “两位大人可是从盛京远道而来的?”他满头髮白,拄著拐杖对被人拥护的宋亭舟和夏垣说话。 夏垣和宋亭舟都没有作答,是夏垣身边的隨从自包袱里拿出文书来,答曰:“我们大人乃朝中二品大员,工部夏侍郎。是这位岭南巡抚宋大人察觉钦州有异象,上奏了朝廷,陛下这才派夏大人和宋大人共同前来勘察。” “宋大人?可是西梧府的宋大人!”付孝扬起了音调。 宋亭舟不明所以,“是本官。” “宋大人,没想到真的是你来了!”付孝直接哭了,上前就要拉宋亭舟的手,被蚩羽隔了开来。 没看到他们夫郎在旁边吗,大人的手也是这个老头子能摸的? “大人莫怪,是下官糊涂了。夏大人,宋大人,还请隨下官到后衙安置,这城中如今不好隨意走动。”付孝撒了把老泪,强撑起的笑也没撑住,显得脸色更加愁苦。 他们风尘僕僕赶了一路,自然是疲惫的,这会儿也没人拒绝,全都隨著付孝进了后衙安置。 县衙的门都关了,如今浦北县的秩序明显出了问题,整个县衙的衙役极少,空出很多房间。 后衙里住著付孝的家眷,他本想將孟晚安排和自己的妻子儿媳住在一起,但被宋亭舟婉拒了。 西厅安排给夏垣和他的隨从,宋亭舟带自己这边的人住到了主簿厅的院子。 宋亭舟和夏垣身负皇命,不敢耽搁,很快就叫付孝到二堂议事。 “城外的灾民是怎么回事?浦北县是不是生了疫症?”夏垣率先发问。 付孝一脸苦相,“夏大人明鑑,浦北县確实生疫,可这疫症却是钦州城传出来的。” 宋亭舟一针见血,“是否是钦江泛滥成灾,百姓受灾才生疫。” 付孝不知是在哪里听说过宋亭舟,从见到他起就一直十分信服他说的话,“宋大人说的没错,钦江泛滥,连通钦江大大小小的堤坝纷纷决堤,钦州几乎全是受灾的百姓!” “怎会如此?钦江宽阔,贯穿几个州府,恐怕只有接连数月暴雨才能使其泛滥吧?”夏垣作为工部侍郎,对禹国大大小小的河流和水利都十分了解。 提起这个付孝就更冤了,“下官著实不知啊!” 原来自从去年十月底,钦州各地河道里的河水便突然激增,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那会才下了几天的暴雨,谁也没想到钦江会突然泛滥。 夏垣觉得其中还有问题,又追问付孝,“水灾后钦州知州一直没有对浦北县下达指令?” 付孝一张苦瓜似的脸上满是无奈,“刚开始水患之后,县城各村落一阵混乱,知州大人確实派人来过一趟县城,那人將县城的消息匯报回去之后,上面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钦州地理位置特殊,它辖內的三个县城说是县城,更像是镇子。钦州城屹立在最前方与安南国对峙,像是一道屹立不倒的最终防线,而且钦州的知州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夫。 前线这些年和安南摩擦不断,钦州知州失联不是一回两回了,付孝一开始也没当回事,上官靠不住他只能一边羡慕隔壁的西梧府,一面自己收拾烂摊子。 可很快事情就开始不对。 先是上游冲刷下来大量尸首,接著住在水源附近的村民开始生病,浦北县统共只有一家医馆,里面的郎中却也不知这种病症该如何医治。 付孝前期光想著安置灾民,抢修大坝,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整村整村的百姓染病,灾民里面,甚至县城里都开始有人生疮。 付孝也算得上一心为民,可事態发展之快让他也懵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想到一个最笨的方法,让百姓各自待在自己家中不要外出。 宋亭舟和夏垣对视一眼,这確实是个蠢方法,便是不被传染,可能也有人会饿死。 “宋大人,西梧府被你整顿的很好,使得疫病没能蔓延出去。浦北县的事恐怕还要麻烦你来料理。本官要把钦州疫情的事写成奏摺递交给陛下。”夏垣做为皇上钦派的钦差,钦州的事都要一一呈现到皇上案前。 夏垣说完就走,显然对宋亭舟很是放心,宋亭舟从他的態度中琢磨出一点模糊的信號。 浦北县当下的处境岌岌可危,宋亭舟屏住心神,专心致志的接手县衙的公事。 “如今之计要先將城內得了疫病者,统一安顿起来,死尸儘快在城外找地方焚毁。” 付孝欲言又止,“可是大人,灾民大多生疫,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感染,若是安置起来再感染更多的人……” 宋亭舟目光锐利的直视他,“接下来浦北县衙的一切公务都由本官悉以委之,若有歧论,过后再谈。” 付孝头次感受到这位闻名岭南的知府所带来的压迫感,他垂下双眼,战战兢兢的附和道:“是,大人,下官这就派人去城里搜寻。” 宋亭舟接著颁发任务,“城內县学可暂时徵用安置城內病患,城外也要铺设棚屋。以短、远为例,一间棚屋容纳不可超过二十人,棚屋与棚屋之间的的距离必须大於五丈。” 付孝人老脑袋也不好使,听到宋亭舟一连串的吩咐只记住了开头那句。还是他的师爷机灵,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奋笔急挥。 宋亭舟见状略放缓了语速,“城外棚屋要多盖,且最少三面有草蓆挡风,等衙役搜寻结束后,城中未感染疫病的妇孺可以代工编制草蓆,汉子们和衙役去城外盖棚屋,由县衙支付工钱……”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付孝一脸难色,除了西梧府的衙门外,岭南各地都欠著朝廷的钱,穷的叮噹作响,哪儿还有钱僱人?往常都是隨意徵收劳役不给钱的。 宋亭舟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沉声说道:“钦州水患加上大疫,几年內朝廷定会免除百姓赋税。县衙拿不出钱不要紧,可以给参加劳作的百姓记筹,今年春耕的时候將县衙旗下的山地按筹多筹少分配,免费借给百姓种植一年。” 一听不用出钱,付孝欣喜的说:“如此甚好。” 县衙的门大开,衙役们却谁都不敢外出迈步,他们都怕被染上疫病。 楚辞在仪门点了些药粉,给他们每人身上都熏了熏,可他们还是不敢第一个动作。 还是蚩羽等人带人先出去,当地衙役有人牵掛家人跟了上去,其余人才敢出门。 宋亭舟一行人既然早有猜测,所以也算是有备而来,孟晚拉来了五六车治疗黄水疮的药材,还有两车是治普通的伤寒感冒。楚辞跟苗家的祖孙二人在县学门口候著,准备为生了疫症的灾民问诊。 县城里的情况果然不容乐观,有的屋子里已经开始散发腐尸的异味,这种情况哪怕被熏了药,进去也十分危险。在目前药材和食物最重要的档口,再浪费药粉挨个房子涤秽太不现实,只能连房带尸体都直接烧个一乾二净。 衙役们连夜里都没休息,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將整个浦北县城都巡查完毕。 “大人,城內未生疫病者共七十三人,轻疫者二百四十人,重疫者六百五十一人。亡者……不计其数。”衙役们都换了身衣裳,又用苗老爷子研製的药粉沐浴过,这才过来回稟宋亭舟。 一道重重的长嘆传来,宋亭舟闭上眼睛,神色沉痛,“知道了,你们这批人先在吏舍休息一天,换捕快们过来领命。” 接下来就是阿寻和苗老爷子在县学外坐诊,城內轻疫者和重疫者都安排到县学里分开居住。县学外面又盖了两座临时用的棚屋,病情缓和的人便能住到外面去,痊癒后便能回家。 第2章 钦州公署 县城內外的看诊几乎在同时进行,只不过城外更加残酷。 楚辞仿佛成了执掌生死簿的判官,一句话便可以决定那些可怜人的生死。 他蹲在这些层层叠叠的人堆面前,机械性的搭在一个灾民的手腕上,本来冷漠的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一缕光彩,对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雪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雪生即刻会意,“这个还能救,先灌一碗药抬到旁边。” 衙役们即刻行动,而那个被抬走的人,本来紧闭的眼睛竟然流出泪水来,可惜他眼角都是脓包,流出来的泪也是淡黄色的。 忙碌一天,结果还有救的灾民也不过三十几个,剩下的灾民绝大部分已经死亡,被衙役们找地方焚化了。 这一天城外的浓烟一堆接著一堆,所有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 第二天——县衙后宅门口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也搭起了草棚,城內没有染病的百姓都聚集在这里等著开饭。 孟晚带著付孝的家眷们、没有染病的女娘和小哥儿们在门內忙碌,院里空出位置来搭了七八个灶台,还有案板水缸等,將本来就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她/他们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碌,一筐筐的馒头往门外端,外头搭了两张长桌和两个大水缸。馒头就放在桌上,水缸里则是熬得粘稠的糙米粥。 要紧急去城外搭棚的衙役和汉子们先吃,每人可以凭县衙发的工號去领两个馒头一碗粥。 县衙的几个小吏站在桌前给大家发馒头,桌子后头坐著的阿砚像小大人一样抬笔记录。 他虽然年纪小,可也进了学,因为从小练过,身边又有宋亭舟这样的行家调教,字写得比高他几届的学长还漂亮,这会儿正像模像样的给大家记帐。 “陈春,已领。” “张二,已领。” “李三狗,说就要一个馒头,剩下一个给他媳妇留著???” 阿砚写著写著有些不对劲儿,他也不知道是哪儿不对劲。只见面前的小吏拍了面前瘦小的汉子一把,“留个屁啊留,孟夫郎都说了,一会儿会给你们老娘媳妇留饭,没准吃的比你们好!都瘦成一把骨头了一会儿干活能干的动吗?小风,再多给他添半碗粥!” 旁人无不羡慕的看著李三狗,但转念一想那粥那么稠,自己两个馒头一碗粥也能吃饱,復又扭头將脑袋埋在粥碗里喝了起来。 阿砚有些听懂这些大人的意思了,他嘿嘿的笑了两声,接著记他的帐。 “王小丫,已领。” “钱大贵……钱大贵你已经领过了啊?”阿砚对面前排队的男人说。 来人是个眼窝深陷,身材微胖的低矮男人,他不屑地对阿砚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有人和我重名了,他领我还没领呢!” 阿砚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斩钉截铁的说:“我知道有两个钱大贵,可你就是领过了,我记得你!” 阿砚半点亏也不吃,噼里啪啦小嘴不停,“而且你还骂我小屁孩,无缘无故攻击我,通儿!打他!” 他旁边一直无聊坐著的通儿终於来了活,在矮胖男人嘲笑的目光中原地弹跳起一米多高,肉乎乎的小拳头直砸在矮胖男人的眼睛上。 矮胖男人眼睛一酸,“唰”地一下流出一行眼泪。 俩小孩行动太快,不管是旁边的小吏还是周围的人群,还没一个反应过来,阿砚就已经成功报了仇。 再看他还一边嘴角上翘,稚嫩清脆的声音偏偏学著孟晚放狠话地语调说:“呵呵,钱大贵是吧,我记得你了。” 明明是他占了便宜,偏偏还一副记仇的模样,连別人插嘴的机会都不给。 “又记得谁了?外面还剩多少人没吃上饭?要是够了我们就做送去给病人的了。”孟晚从门后出来没好气的说。 阿砚一秒老实,“阿爹~还剩下七个人。” 小吏也把快要瞪脱框的眼珠收回来,“孟夫郎,外面的馒头已经够了,就是粥还差几碗。” 孟晚收了几个用过的空筐,“等著,马上就来。” 孟晚说话,大家都是尊敬著,那些寻常百姓不知道就罢了,其余人可是知晓孟晚身份的。上至正二品的钦差大臣夏垣,下至衙役捕快,谁都没想到孟晚会亲力亲为,还招来这些没染病的哥儿女娘过来做饭。 其实光是给做工的汉子做饭是用不了这么个人的,可孟晚还是把他们一个不落的叫过来了。 没有工钱,但是饭管饱,而且…… “他们外面不缺馒头了,舒娘,你再端出去半盆粥。” “剩下的人去把自己爹娘孩子都叫过来,咱们也准备吃饭了。” 孟晚招呼完,一时间没人动作,大家都傻傻的愣在原地。 孟晚知道她们在想什么,“都愣著做什么?你们在我这儿做工,总不能把老人孩子留在家里挨饿吧?不差他们那一口,都叫过来吧。” 灾情面前,孩子和老人总是最先被淘汰,这里很多人都失去了亲人。 孟晚的话说完,不管是家中有没有老人孩子的,大家眼眶都变得通红。 黄叶推了推其中一个家里还剩下两个孩子的,“夫郎都发话了,快去吧。” 那女娘抹抹眼睛,低低的应了一声“欸”。 只有十几个人回去叫家人了,剩下的人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孟晚见大家情绪低迷,乾脆对黄叶说:“叶哥儿,去吧家里带来的拿出来两包,咱们蒸包子吃!” “知道了夫郎,我这就去。”黄叶脆生生地回道。 城外的那三十几个病患挪到了县衙里,但他们身体实在太弱了,前几日只能喝粥。 衙役们將孟晚他们熬好的粥搬到马车上,送至县学里。院里剩下了两锅煮的粘稠的糙米粥,加上新出锅的馒头,虽然没有什么配菜,小咸菜,大家也都吃的喷香。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次吃馒头,里面还有,可真香,但是我阿爹吃不到了。”有个小哥儿突然哽咽著说。 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拍了他一下,“別这副样子,孟夫郎不想看见我们哭哭啼啼的。” 有人附和,“就是,好好吃饭,一会儿还要干活,说是给咱们计酬,一天的工记一筹,满十筹春耕的时候就能换一亩地种,或是换五十斤的糙米。” “我家的地都被淹了,可是一亩都没有,就指著和县太爷换地呢!” 她们说著说著,突然对未来就有了盼头。 孟晚听著大家说话,啃著手里久违的杂麵馒头,品著那粗糙的外皮下所包裹的一点甜。 “孟夫郎这里好热闹啊,不知道本官能不能厚顏求上两个馒头?”这两天不知道在屋里忙活什么的夏垣也过来凑热闹。 孟晚將吃到一半的馒头掰开给夏垣看,“夏大人来的正巧,我们吃的是馒头,只不过是杂麵的,不知道您吃不吃的惯。” “孟夫郎这就不知道了,老夫也曾在地方上任过地方官,杂麵窝头也是吃过的。”夏垣笑呵呵的接过了一个杂麵馒头,一大口下去,愣是嚼了半天也咽不进去。 孟晚看出了他的窘迫,“大人若是吃不进去也没关係,在盛京这种杂麵馒头肯定很少,我几年没吃,也是有些吃不惯的。” 盛京那么繁华的地段,恨不得馒头里都掺了龙肝凤髓,这样质感粗糙,里面还掺著麦麩的杂麵馒头,这样大人物怎么能吃的进去…… “大人?”孟晚惊讶的发现夏垣在艰难且缓慢的吃馒头,还真的很快就吃了半个馒头下去。 夏垣端著隨从递过来的半碗粥,“里面的不错,听闻孟夫郎在赫山县办了一家坊,想必是坊里產的?” 孟晚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意,“大人若是喜欢,等您回京我给您备上几箱。赫山不光我家,其他坊的做的也都不错。” 夏垣將剩下半个馒头就著粥吃了,“等本官回京,定要去名满岭南的赫山县看看。” 两人客套了几句后夏垣离开,孟晚接著吃自己的馒头,嘟囔了一句,“也不是所有京官都那么討厌,这老头还不错。” 宋亭舟行事果决,只用三天的时间便將浦北县城里城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还不够。 浦北县辖內的大小村庄还不知是何情况,仍要一一探查。而且整个钦州的水源明显出了问题,这些百姓们吃水只能暂用井水。 衙役和捕快轮流在附近村落搜寻染病或者没有染病的村民,楚辞全程跟隨。 好消息是除了几个大型水库被冲毁了堤坝之外,其附近的村庄被洪水淹灭,损伤惨重,近乎灭村。 其余村落灾情並不严重,有疫病的村子几乎被人隔绝起来,大家敬而远之。 下一轮便是將染上疫病的村民带到县城外安置起来,同时提醒其他村民不要饮用河里的水。 “那河里头泡的都是死尸,我们又不傻,肯定不喝那臭水。”前脚衙役刚走,后脚村民们就吐槽起来。 走到最后面的楚辞听见后嘴角一勾,回头对说话的村民竖起了一根大拇指,这是孟晚教的,表示夸別人很厉害的意思。 他们在浦北县一共停留了七天,虽然没有將全部患病的人都治好,但有了苗老爷子留下的药方每日煎药,痊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走的那天除来生病的百姓们,其余能动的都来城门口送宋亭舟他们,包括知县付孝,一把年纪还感性的掉眼泪。、 夏垣感慨,“为官者,能做到万民敬仰,当是此生无憾,景行於整个岭南来说,又何止万民!” 几乎他话刚说完,送別的群眾里就开始吶喊:“孟夫郎,等我男人病好了,我们就去西梧府看你!” “孟夫郎,你別走,呜呜呜……” “您教我们做的油果子和豆腐我们都会做了,谢谢孟夫郎!” 宋亭舟目光柔和,比自己被夸了还要欣慰,“內子心善,万民敬仰说不上,但在岭南確实比下官更得民心。” 夏垣失笑道:“本官也瞧出来了。” 宋亭舟临行前又叮嘱付孝几句后续事宜,付孝冷不丁的问道:“下官曾经派亲信去西梧府给宋大人送信求助,大人是看到下官的信才来浦北县的吗?” 宋亭舟眉头轻蹙,“我从未接到浦北县递上来的信件。” 付孝嘆道:“钦州劫匪流寇眾多,他可能是路上遭遇了不测吧。” —— 钦州地界没有西梧府大,村落和城镇也少。因为付孝的话,宋亭舟一路都在担心当地劫匪猖狂,恐会生乱,没想到一路平安无事的赶到了钦州城。 曾经在浦北县的情形再次上演,而且比起人口本就不多的浦北县,匯集八万大军的钦州城更加怵目惊心。 从还没入城起,道路两旁便逐渐出现腐烂发臭的死尸,越靠近城池,路边的尸体便越来越多。 宋亭舟立即便叫停了马车,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身边有苗家祖孙和小辞在,定然也会被感染上黄水疮。 “晚儿。”他看向身边的孟晚。 “先问问苗郎中,可有能预防的有效药物,他们研究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是有些进展的。”若是实在不行,孟晚也不会硬挺。 苗郎中笑呵呵的说:“大人不必忧虑,哪怕夫郎真的染上疫病,初期两副药灌进去也无大碍。”黄水疮之症可怕在於发作后皮肤溃烂,感染性强。初期被诊治出来是极好医治的。 宋亭舟面色半点也不放鬆,只要是病就有意外,他不想孟晚涉险。 孟晚劝他,“跟你进城身边好歹还有这么多人照顾,在城外万一遇上劫匪岂不是更冤?” 宋亭舟在孟晚面前耳根子软的要命,几句话就已经被自家夫郎说服。 楚辞下车將马车和人的身上都撒了药粉,味道很呛鼻,但谁也没有出声抱怨,这会大家连呼气都不敢用力。 离得远的时候觉得钦州城的大门和浦北县一样是关著的,可马车走到近前才能看见,那门是半开著的。 门內和门外甚至都没有什么区別,生了黄水疮的灾民数不胜数,地上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尸体被人搬到道路两侧,有少半部分直接横在街道上。 上官入城,本该有下官迎接才是,但他们从入城后,便看不到一个还带著人气的好人了。 一路直奔知州公署,门前院內都掛著白灯笼,浦北县好歹还有个知县主事,州署里的知州竟然直接葬了命? 第3章 秦指挥使 知州死於八天前,这是公署里仅存的几个小官说的。死因也不出意外,是因为黄水疮。 “这疫症来的太快了,知州大人病重,实在无能为力。”小吏苦诉道。 夏垣厉声质问:“那他为何拖到城內生疫?而不是在钦江决堤时,便立刻通知朝廷?” 小吏大呼冤枉,“大人们进城时也都看见了,连城外的护城河都被洪水冲毁,当时整座城池里全是积水,我们里面的人连出都出不去,何谈上书朝廷啊!” 另一个小吏也苦笑著说:“后来城內的洪水还没完全退却,就有人突发了疫病,就包括公署里的大批官员和我们的知州大人。” 知州习武,身强体壮,还是挺了挺长时间的,直到前几天才去世。 宋亭舟问道其中一个关键点上,“钦江为何突然泛滥。” 几个小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由悲苦转化为愤怒。 “是安南!” 夏垣神情一凛,“怎么回事,和安南又有什么关係?”陛下这次派他过来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探查钦州洪水泛滥的源头。 这两个小吏的家人不是被洪水淹死,便是得了疫病生生病死,提起罪魁祸首就咬牙切齿,恨不能將他们生吞活剥,“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悄悄挖通了一条通向钦江的底下暗河,积攒不可估计的水量,一直隱忍不发,直至十月份军营的士兵们开始秋收!” 驻军也是要种地的,不然光靠朝廷供应粮食谁也供不起。与钦州比邻的安南国,自新王登基后,就一直不满每年都要向禹国献贡,两国多有摩擦,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也没耽误两边种地。 谁知道他们换了新王之后像是通了七窍,竟然能想出这么阴损的招式来,甚至都不知道谋划了多少年了。 宋亭舟和夏垣的脸色都难看到极点,他们一路想过无数可能,可没想到真相竟然牵扯到了他国,这样的话事態就严重了。 这个朝代有些头脸的人家都养门人,夏垣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瘦子便是个身手了得的高手。 夏垣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写了份密信交给瘦子,让他立即送去西梧府的驛站。 “宋大人,钦州的灾情和证物还是要麻烦你,本官要赶去军营一趟。”不知为何,听到钦州这次水患与安南有关,夏垣突然语气急促起来。 宋亭舟义不容辞的答应下来,“夏大人放心,下官定会竭尽所能。” 夏垣神色缓和,他已经见识了宋亭舟的能力,“本官知道这次孟夫郎一路隨行费不少,等朝廷賑灾的款下来,一定请旨陛下,对孟夫郎多多补偿。” 提到自己,孟晚便站出来出声,“草民这点小小的付出,远比不上您和草民夫君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嘉奖便免了。草民愿意將那些钱財捐赠给钦州因为这场灾难而失去亲人的孩子们。” 夏垣郑重的对孟晚揖了一礼,嚇得孟晚赶紧回礼,这位可是比宋亭舟官高四阶啊! “孟夫郎大义。” 夏垣神色焦急,客套完便立即想带人去军营里看看,孟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建议道:“军营不知是何情况,不如我带著小辞也和大人过去看看。” 他手伸到身后拉住宋亭舟的手,示意对方不必担心。 楚辞跟著苗家祖孙出了不少的力,医术也没话说,起码比钦州当地的郎中强,夏垣没有犹豫太久,很快答应下来。 一行人才刚入钦州城还没到半日,就又重新分开。宋亭舟將他这边身手最好的蚩羽派到孟晚身边,俩孩子隨他留在城中安置,黄叶和雪生也留下护著孩子。 孟晚等人轻车简行,直奔钦州军营。 为了不让各地驻军拥兵自重,驻军统领几年便换一个,但朝中能用的武官就那么多,来回来去就是那么几个人。 除了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定襄国公外,忠毅侯府秦家也有效忠於自己的军队,钦州军营便隶属於秦家军。 孟晚和夏垣连夜赶到钦州军营,出乎意料的是,军营的情况似乎被人控制住了。 远远望去,能看到庞大的营区被灰白色的粗麻布分成三块,靠近边境线的最前方几乎没有人在外走动,连盏油灯也未点燃。 中间的区域能看到有人在其中走动,但是也很少。 不管是前线区域,还是中间区域,基本都是以帐篷为主。只有挨著钦州城的最后方除了帐篷外,还盖了两片石屋。应该是给高阶武將准备的。 孟晚还是头次来前线,他向前眺望,並不能看见传说中的安南国,前方是大片的山区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道。 “什么人!” 营区四周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巡逻,和反恐精英似的,就露著两只眼睛。发现孟晚一行人的车马在靠近后,迅速上前將他们围起来。 另外有士兵见他们人数不少,则是丝毫犹豫没有的退后狂奔回营。 夏垣身边有个不起眼的护卫喝道:“跑什么,是自己人。” 有士兵认出了护卫,“秦將军!” 这个不起眼的护卫竟然是秦家人,连孟晚也没想到这种惊天反转。 “真的是秦將军回来了!”士兵们惊喜的呼叫起来。 夏垣率先向不在状况內的孟晚告罪,“还请孟夫郎不要见怪,这些都是陛下的密令,本官和秦將军並不是有心隱瞒宋大人。” 甭管孟晚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恭逊的说:“夏大人多虑了,您身负皇命,理当小心行事。” 不说夏垣,秦啸云这一路也见识了宋亭舟和孟晚的谋略及手腕,对孟晚客客气气的点了点头略表歉意,便站在前方带领眾人顺利入了军营。 入了营后,秦啸云和夏垣都迫不及待的往最大的房屋中走去。孟晚不急不缓的坠在后面,听著里面传来的惊呼。 “艽儿,你怎么这副样子!” “秦指挥使,殿下何在?” 孟晚脚步一顿,秦艽不在钦州城,果然在军营里,只是这个殿下是哪个殿下,不会是太子吧? 宋亭舟刚任西梧府同知那年,太子確实曾来过钦州一次,当时两国之间还是小打小闹,他確认钦州边境还算安全,便把小舅子丟下练手。 孟晚脚步顿住,停在门口半点没有进去的意思,蚩羽和楚辞便也一同留在门外。 “你们是谁啊?” 这边的房子附近都有大批士兵巡逻,孟晚他们是被秦啸云带进来的。 但面前的人进来之后恍若无人之境,所有巡逻的士兵不光直接放他进来,甚至还態度和善的同他打招呼。 蚩羽站在孟晚前面,“你又是谁?” 那人是个容貌清秀的小哥儿,穿著顏色素净的薄衫,一手拎著药箱,另一只手上还端著药碗。 浓黑的药液冒著裊裊白烟,將他白嫩的手掌都烫红了。 孟晚只一个照面就確定,这位小哥儿穿著打扮清苦,却不是个常年干过重活的。 如青杏阿寻这样的医药人家,手上也免不了干活留下的薄茧。孟晚自己也是农活、灶上活计、拿笔桿子,各个都没少做过。 他磨著手掌上微薄的茧子,面上露出一抹和善的笑意,“手下警惕心有些强,莫要见怪,你莫非是营里的军医?” 那小哥儿往台阶上走了一步,表情冷冷淡淡的说:“我父亲是隨军的军医,我是过来帮忙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孟晚拉著楚辞让开了路,任由对方走了进去。 “你是何人,不可擅自闯入!” 果然,里面夏垣的人拦住了那小哥儿。 之后就是情悦的辩解声,“我是来给指挥使大人送药的。” “暂时不需要,出去等候传唤。” 刚进去的小哥儿又被护卫逼退了出来。 护卫看到站在门口的孟晚,双手抱拳,“孟夫郎,大人请您带著楚公子进去一趟。” 被赶出来的小哥儿有一瞬间面色扭曲,但很快又將表情掩盖住。 孟晚仿若无知无觉,留下蚩羽守在门口,带楚辞进了屋里。 屋子里的秦啸云和夏垣守在床边,脸色都称不上好看,而床上躺著面色虚弱的男人,则正是阔別三年没见的秦艽。 他穿著蓑衣褻裤躺在床上,脸上和耳后位置生了几个黄豆大小的脓包。 孟晚示意楚辞上前给情况不太妙的秦艽把脉,口中说著,“秦世子,多年没见,你怎么將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秦艽露出一抹在孟晚看来十分陌生的苦笑,“我如今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姐夫的下落,若是他出个什么好歹,我万死难辞!” “太子殿下!他果真来了钦州?什么时候的事?”孟晚大骇。 秦艽闭上双目,缓缓说道:“去年。” 秦艽早就到了成婚的年龄,可玩心未散一直拖著。宋亭舟朝覲那年,他在皇上面前、大殿之上,立下豪言壮志,后来果然也不负所望的考上了武状元。 功成名就后再也拖沓不得,忠毅候夫人便为他订了门亲事,可秦艽始终瞧不上人家京中贵女,跑到钦州就是一直拖著不回去成亲。 恰逢安南派来使者过来交涉,太子一是想看看安南国国主是何想法,二是来押小舅子回京成婚,便於秋收之前,赶到了钦州。 太子一来不要紧,本来好端端的安南使者竟然在他面前引颈自杀了。 安南国国主像是准备已久,这边使者死亡的消息还未散播出去,对方竟然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发动兵力要与钦州驻军较量较量。 太子这时已经隱约发觉不对,但尊贵的身份给他带来崇高地位的同时,也限制著他的一言一行。 安南使者是死在他面前,他必须要对朝堂和父皇有个交代,两君交战,他也上了,秦艽和主將副將全都护在太子身侧,生怕他有什么不测。 按理说几大高手都在,太子本身的身手也不错,这次交战不说是万无一失,可说什么他们也不可能让太子殿下出事,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安南人虚张声势,以他们国家五万兵力,诱导我们兵营八万士兵尽数出营作战。打到一半他们边打边退,我姐夫便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指挥军队迅速回营,可谁知就差了那么一步!”秦艽半坐起身子以手做拳猛捶床边,表情无比懊悔。 孟晚深吸一口气,“他们將暗河挖通,存储的洪水淹没了军队?” 秦艽神情痛苦的点了点头。 剩下的不用问了,见秦艽这样自责,大家被洪水衝散后太子肯定出了事,甚至连黄水疮这种疫病都不知道会不会是对面安南故意投毒。 夏垣脸色阴沉的厉害,“据秦指挥使所说,太子殿下极有可能是被安南人给掳了去。” 秦啸云是秦艽的叔父,他在秦艽床前急躁的走了两步,突然暴起甩了秦艽两巴掌。 身为武人,他下手不可谓不重,秦艽本来就半死不活,差点没叫他这两巴掌直接抽死过去。 孟晚赶紧站在秦艽前面阻止他接著打人,“秦將军息怒,怪只怪安南人狡猾,秦艽本就病重,你再打下去,太子殿下没找到,他就先过去了。” 秦艽再也受不住內心的谴责,不光太子是禹国储君,还因为对方从小就护著他长大,一心为他筹谋。比起姐夫,更像是他亲哥哥。 若是太子真出了什么事,他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姐姐,万死难辞! 不光秦艽,夏垣和秦將军也都沉默不语,一屋子的人都开始emm。 什么水患,什么疫病,所以一切加在一起也没有丟个太子重要。 两个大官不说话,孟晚也不吭声,认真的盯著给秦艽处理伤口的楚辞,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来。 “孟夫郎。”夏垣先打破了平静。 孟晚如梦初醒,“夏大人您叫我?” 夏垣愁眉不展的说道:“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不当说。” 孟晚心里咯噔一声,他就知道,让自己这样四品地方官的夫郎知道这种辛密,夏老头定是没憋什么好屁。但他能怎么办呢?只能顺著夏垣的话自己往坑里跳。 “您有话儘管直说。” 夏垣锁著眉长嘆一声,“殿下生死未卜,实在令人担忧,如今军中將领死的死病的病,需要秦將军留下坐镇。钦州上下一片混乱又只能仰仗宋大人整顿……” 孟晚笑容开始牵强,“您的意思是?” 夏垣和秦啸云对视一眼,不知这两个老狐狸在孟晚没发现的时候都商討了什么鬼点子,竟动作一致的对孟晚行了个大礼。 屋子里地方就这么大点,孟晚想躲都躲不开,只能硬生生的受著。 只听夏垣说道:“孟夫郎虽然身为哥儿,但在岭南一代受百姓爱戴,又扶持工坊无数,机敏有佳,可愿隨老夫一起秘密去一趟安南,拯救太子殿下?” 孟晚不可能被人几句夸奖就弄得找不到北,胡乱应下,可夏垣下一句话便是,“若不得孟夫郎相助,本官也只能回钦州城去找宋大人求助了。” 孟晚很久没有过这种被人拿捏地死死的感觉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虚假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钦州百姓还需要他安置,还是我隨夏大人走一趟吧。” 第4章 医者仁心 因为营救太子这件事紧急又不能对外人透露,否则轻则是太子信服力下降,太子一党被廉王一党打压耻笑。重则会引起朝堂动盪,甚至让生死不知的太子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孟晚无法,只能把楚辞留下给秦艽治病,自己又和蚩羽跑回钦州城找宋亭舟,明里暗里把事情严重性和宋亭舟说了,身体力行的哄了他一整晚。第二天告別一脸低气压的男人,重新返回军营。 楚辞治疗黄水疮已经制出了经验,秦艽毕竟身份地位在这儿,军营里的军医几乎是倾尽所能先救秦艽,因此他的病情维持的很好,並不算是最严重的那批,喝上几服药再配上他特製的药膏便能痊癒。 虽然楚辞医术高明,但军队里生病的人远不止秦艽这个指挥使。八万人的士兵,哪怕將楚辞劈成十瓣都都不够用。 西梧府苗家—— “青杏姑娘,你真的要去钦州?”徐文君虽然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派头,可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我祖父他们现在正在浦北县为人治病,为了给公子清毒我已经耽搁了许久,这会儿也该赶过去了。”青杏將自己的东西一样样往马车上搬,不光是她,还有家里的弟妹们也都在忙活。 他们要將铺子里能用上的药材都装上马车,为钦州灾患出上一份力。 徐文君见青杏半点没有动摇,矜持冷静的脸终於开始发生变化,他抓住青杏搬药材的手,音调比平时高上一截,“青杏!” 青杏动作停下,盯著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耳根红成一片。白薇看不懂大人的脸色就罢了,小蓟和忍冬双双对视一眼,拉著白薇躲到了药房里。 白薇不明所以,语气天真,“三哥、四哥,我们怎么不干活了?” 忍冬是哑巴,小蓟则温和一笑,“我们不去外面干活了,在铺子里找药材,薇娘要帮忙吗?” 白薇瞬间將刚才的问题拋之脑后,“要!要!” 苗家的院子里只剩下青杏和徐文君两人,“徐公子,你放心,你的毒已经好了大半,若不是怕你身体虚弱承受不住太激烈的祛毒手段,其实是不用等太久……” “青杏!”徐文君嘴唇微抿,“我难道担心的是你后续不能帮我祛毒吗?宋大人递迴了消息,现在西梧府府衙、各县城和小镇上全都张贴了公文!钦州疫病严重,任何百姓和商户都不得私自前往!”疫情严重到这种程度,堪称百年不见,谁知道去了还能不能活著回来。 青杏不是傻子,徐文君几乎將曖昧的態度拿到明面上来了。她抽回自己的手,吶吶道:“但是我也是要去的,徐公子放心,黄水疮我们之前在茂林镇是治癒过的。只要小心一些,不要接触病人创口,是不会染上的。便是染上……”青杏的话在徐文君直直的注视下逐渐微弱,“便是染上,也能医治。” 青杏平时脾气很好,几乎万事都应,徐文君头次见到她这么固执的一面。 他当然知道青杏一家都医术高强,但比起疫病,他更担心的是人心。大灾当年,亲子可食,何况是青杏这样柔弱心善的姑娘,哪里掉块木头都能蹭破她一块皮来。 “你真的非去不可?”徐文君脸色铁青,他真的快被这样的青杏给气疯了。 “徐公子。”青杏把手中的药箱放到马车上,背对著徐文君道:“有许多人等著我帮助,我身为医者,怎能置之不理?” “难道我不是你的病人吗?”徐文君反问她。 青杏毫不犹豫,“徐公子的病並无大碍,可钦州的百姓正濒临死亡。” 徐文君差点维持不住表情,被青杏如此鄙弃,他终於忍不下去拂袖离开苗家。 小蓟带著弟妹们拿著包好药包出来,“大姐,徐公子怎么走了?我们走前要去找他道別吗?” 青杏沉默著收拾药材,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太伤人,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不用,徐公子可其他的事要忙,我们不要打扰人家了。” 苗家三姐弟將家里收拾妥当,锁上大门,青杏轻车熟路的驾马,小蓟腿脚不好,后续忍冬可以和青杏交换。 “大姐,好像是徐公子。”马车快要行驶的城门口的时候,小蓟突然出声道。 小蓟没有看到徐文君,而是看到了他的僕人在赶车,想来也是要远行,后面跟著长长的一排车队。 青杏勒停马车,哪怕知道徐文君在马车里看不到他,也微微侧头有意避让,“他可能要返乡了,我们等徐家的车队走了再出城吧。” 钦州要走城南的城门,徐文君回徽州府要走城北的城门,正好一南一北两个方向,青杏想等面前长长的车队走过街道再出城,没想到最后面的马车就停在她身边。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徐文君往日温煦的神色如今却冷若冰霜,但他说出的话却叫青杏十分意外。 “若是我要向你提亲,叫你和我去徽州府,你肯是不肯?” 青杏怔楞在马车上,眼中情绪复杂,她没有回答徐文君的问题,反而低下头开始复述,“我第一次治好的一个人是个乞丐,当时不知道有多高兴,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医术而欢喜还是因为挽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但后来……那个乞丐还是死了,不是病死,而是饿死的。” 那时候的青杏还小,她在街边看到乞丐佝僂的身躯时,仿佛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某些真相,明白了什么道理。 苗老爷子对青杏说,这是每个医者都必须经歷的过程。 医者是病人心中的一道光,他们在黑暗中行走了许久,磨破了脚跟,损伤了心臟,直到看到这点点的希望。 病人视医者作救世主,但医者也是人,肉眼凡胎,背负的太多了,自己也会深陷某种自我怀疑当中,不能自拔。 若是一般人经歷了太多的绝望,可能会故意让自己內心变得冰冷,这样起码下次不会再因为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逝世而伤心欲绝。 这不见得是件坏事,徐文君冷酷的想。 “我回家確实伤心了很久,但被我捡回家的小狗拖著奄奄一息的后腿过来舔我的手心,它那时候明明连吃食的力气都没有了。”青杏头还是低著的,她声音沉闷,像是哭了。 “我虽然没有帮到那个乞丐什么,可我救活了那只小狗,哪怕它只在苗家活了三年……” “但只要我活著,还能为人看病,就不会无视任何一个自己能救的人,因为我是一名郎中——女郎中。” 人活一世,多是为了护住自己周全,免受风霜侵害。 唯有如青杏、严昶笙这样的少数人,才是逆流而上的意外。 徐文君闭目养神,不去看苗家马车毫无留恋的越走越远。 “公子,那你不跟上去再问问青杏姑娘的决定吗?”小廝试探著问。 自从徐文君借著珍罐坊的罐头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徐家已经不敢在轻视他了,甚至连家主对徐文君也颇为欣赏。 徐文君自嘲一笑,“人家姑娘心怀四海,我还凑上去干什么?难道本公子看上去很贱?” 小廝不敢再问,扬鞭挥动拉车的马匹,马蹄声在平整的水泥路上“嗒嗒”作响,掩盖住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 —— 苗家的马车行到城门口,青杏她们才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车马。 “黄管事?王郎中?你们这是?”青杏意外见到了熟人,脸上满是惊讶,黄管事是城里的药材商,王郎中是城中的郎中。 而且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药材商和郎中。 黄管事对青杏拱拱手,“石见驛站传消息过来,孟夫郎叫我们去钦州帮忙,咱们诚惠孟夫郎照应,这点小忙怎能不帮?” 再说孟晚买药材可是钱的,运输药材的费用还是石见驛站自行承担,药材商这里只要出个管事交接即可。 郎中们就比商人实在许多,王郎中道:“家中內子的娘家就在钦州,她放心不下岳丈岳母和妻弟一家,我定要跑这一趟的。” 钦州劫匪眾多,他们得了孟晚的嘱託,刻意在这等著青杏一同前往。 驛站的人在前面开路,一路走走停停,越来越多的郎中和药材商加入。 “青杏姑娘,你们也在啊。”有人加入车队后还认识青杏。 青杏和小蓟等人见到来人也很惊喜,“金哥儿,你也来了!”来者是赫山县的郎中,同是哥儿,小蓟他们许久没见他倍感亲切。 “我爹他们收到孟夫郎的信了,说是钦州缺郎中,大家就都来了,他本来还不想带我,我死磨硬泡非要跟来的。” 金哥儿家里祖祖代代都是赤脚郎中,之前赫山县贫困,他家比普通农户也没好上多少。孟晚大力发展甘蔗的时候,他家还跑去种甘蔗来著。 后来捨得钱治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再也不是生了病就在家等死,他家才又在县城里重新治病。苗家人还帮了他们许多,金哥儿后来出去治病救人,便是受了青杏他们的影响。 “小蓟他们在马车里,你要不要上来和他们说话?”青杏笑道。 金哥儿满口答应下来,“好啊!你也別坐外面赶车了,让我二哥帮你赶车,反正他也没別的事干。” 金哥儿的二哥当年还向青杏提过亲,让他赶车怪彆扭的,被青杏婉拒了。 这群心怀善念的医者匯聚的越来越多,共同奔赴钦州大地。 而靠著自己影响力叫来这么多医者的孟晚,此刻已经踏上了异国他乡的旅程。 “夫郎,咱们为什么不直接从钦州南部入境,还要绕上一圈啊?”蚩羽骑著马不解的问。 孟晚捧著本外籍语言书,学的昏头涨脑,闻言把书往车厢里一甩,仰倒在车厢里,“从军营入安南更近,划个小船就过去了,安南的守卫能让咱们进去吗?啊?” 楚辞把书捡起来自己拿著看。 蚩羽挠了挠头,听明白了是听明白了,但总感觉夫郎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前面夏垣的人过来匯报,“孟夫郎,天色越来越深沉,一会儿恐要下雨,前方有座小镇,大人说今晚在镇子里休息一晚,明日清晨在早些出发。” “都听夏大人的。”孟晚想摆烂。 秦啸云再三恳求,太子的事暂时还不能上报朝廷,若是之后有什么紕漏,秦家会一力承担,只希望这次夏垣能带孟晚探查到太子的踪跡来。 他们为此行策划了不少后手,堪称紧密。 首先就是路程,不能从钦州直入安南,毕竟两国现在关係紧张。 他们决定在北海坐船绕到安南的太平城,太平城既靠近安南国都,距离边境线又不是太远,是个很好的著陆点。 孟晚一行人一路昼夜不停的赶路,终於走到了钦州和北海的交界处。 在路上风餐露宿许久,终於不用在从马车上睡觉了,孟晚和楚辞下了车,蚩羽护在两人身边。 夏垣只带了个小廝和那个报信回来的瘦子,蚩羽偷偷和孟晚说,那个小廝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很好,两边都有高手在,出了事各管各的主子。 夏垣和孟晚所乘的两辆马车,伴著滚滚的闷雷声进了这座“小镇”。 进来后才发现,这根本不算是什么镇子,顶多是个挨著道路的村庄,只有路边上盖了座两层的木楼,上掛著客栈的招旗。 旗倒是別致,下面还坠著条金色的大鱼,不过工艺有限,金鱼过於抽象。 孟晚做为项芸的徒弟,与画之一道到底是有些造诣在身的,看的不免嘴角抽搐。 “祖父,您慢点。”他视线从招旗上挪开,下车后拐了个弯去扶夏垣,將无血缘亲孙子饰演的惟妙惟肖。 夏垣拍拍孟晚胳膊上的布料,笑的一脸慈祥,“好,好。” 其余人:“……” “小羽,你去叫门。”孟晚指使蚩羽。 “欸,小的这就去。” 蚩羽屁顛屁顛的上前叫门,“店家?我们要住店!” 过了会儿,房门打开,出来一个披著衣的中年男人,他像是刚睡下,见到蚩羽后不耐烦的说了句,“打烊了,不接客。” 第5章 纠缠 “打烊?”蚩羽高大的身影充满迷茫。 “打烊?” 孟晚他们的马车旁又赶来一队车马,领头的车厢里下来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摆著手走到近前,语气不善的问:“头回听说客栈还打烊,眼见著就下大雨了,打什么烊打烊,你给我起开!” 矮胖男人一脸囂张,抬起他的小短腿就往门板上踹。 “你!”客栈掌柜显然也不是个好脾气的,青筋横跳抬手就要伤人。 “做什么!”矮胖男人眼见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见客栈掌柜不好惹忙退到自家小廝身后叫嚷。 他带的人都气势不善的涌到门口,不管质量如何,起码人数占了优势。 “你们想进就进来吧。”客栈掌柜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冷笑著打开了房门。 看他似乎服了软,矮胖男人从小廝身后出来,大摇大摆的进了客栈的门,嘴里的大放厥词的说:“这就对了,放著钱不挣,那不是傻子吗?” 矮胖男人似乎是个富商,身边跟著十来名打手,拉著六车的货物,最后下车的竟然是个容貌娇嬈的小妾。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东西又多又张扬,在这种三不管的地界仿佛在告诉所有劫匪他们就是肥羊。 孟晚他们隨著矮胖男人低调的进去,就听客栈掌柜打了个哈欠说:“我们后边的院小,放不下你们的马车和货,房间就剩六个空房间了,也住不下你们这么多的人。” 矮胖男人二话没说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打开来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来扔到客栈掌柜的怀里,“货就放门口我们自己的人守著,六个房间我们都包了,唐爷我不差钱!” 这位唐爷的小妾差点被他阔绰的出手给迷死,半抱著他胳膊撒娇。 客栈老板还没来得及把银子收起来,孟晚便突然插了一句,“掌柜的,凡事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吧,我们也不贪,六间房我们三间。” 孟晚掏出三锭碎银,加一起也有十两,正好和姓唐的富商一样多,並且还客客气气的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刚才夏垣和孟晚等人挤在人堆里,穿著打扮低调,身边隨从也就两三个,看著就不像太过富裕的人家,远没有唐姓富商一行人显眼。 但孟晚这么一露脸,突然便衬得他身上穿的棕褐色薄袄上了几个档次,连半新不旧的木楼都被映得古朴又有韵味。 “咕隆”一连串咽口水的声音在厅堂中响起,唐姓富商色鬼一个,见到孟晚的容貌眼睛都看直了。 “让,我们让,三间房是吧?这位夫郎的房钱我出了。”唐姓富商眼珠子都快钉在孟晚身上了,手直往钱袋子里塞。 孟晚温声道:“就不劳这位大哥破费了,一路劳累,我要先带著祖父上去休息。” “啊!对对对!夫郎先休息,有什么能帮忙的只管去我房间。” 他这话说的可谓轻浮,孟晚看他那副衰样就倒胃口,吩咐蚩羽去將他们的马车牵进后院柴房旁拴好,和楚辞各拎了些行李便上了楼。 楼上的房间不大,也就只能挤下两个人,楚辞和夏垣的小廝一个房间,剩下两个惜命的主子各带著一个高手住。 孟晚自从进了房间后全程没有出屋,他的好大儿楚辞帮他打水洗漱,然后蚩羽在出去倒水。 “那个色鬼真是病的不轻,我每次开门他都出来看看。”蚩羽进来后擼起袖子,要不是孟晚对他们说要低调行事,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捶那个唐姓商人几拳。 孟晚已经换好了褻衣褻裤,正在把自己刚洗的衣服掛到木架子上晾,“不用管他,听口音应该不是钦州的商户。这么张扬,能活过十天我算他厉害。” 一回身蚩羽正在脱衣裳,上半身已经裸了,蜜色的肌肉纹理既不夸张,又线条无比流畅。 孟晚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確定了,確实比宋亭舟的好看。 “你怎么不洗澡!”见他穿著裤子就要睡,孟晚忍不住问道。 蚩羽眨了眨眼睛,“反正就住一晚,洗不洗也没差,我们在路上不是也没洗吗?” 孟晚忍无可忍,“路上是路上,现在有水干嘛不洗?”他们给的银钱多,客栈掌柜觉也不睡了,一锅接一锅的烧水,现在客栈后面的厨房还在冒烟。 被孟晚嫌弃后,蚩羽不甘不愿的套上衣服下楼,夫郎还要他洗完澡再把自己衣裳洗了,明明没怎么流汗,大冬天的那么勤快干嘛? 蚩羽不理解,但必须要照做,因为夫郎看他的眼神很恐怖,好像他脸上开了。 客栈掌柜还蹲在灶台下烧水,唐姓富商手下的人夜里轮流执勤看货,几个人挤在两个房间里洗热水澡,水也不是少数。 院里有井,蚩羽要了一桶热水后,又自己打了一桶冷水,打算拎上楼兑著用。 “呦,这位小兄弟好大的力气啊?”一道甜腻的女声从客栈里传来。 蚩羽扭头望去,身后正站著一位二三十岁的少妇,身穿红色袄裙,外罩一件白色皮毛的比甲,细眉上挑,唇色泛白。 她眼睛挑逗性的上下打量蚩羽,从他略带青涩的俊脸到有力的臂膀,再到下三路,恨不得用眼神把他从上到下舔舐一遍。 蚩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尷尬的笑了笑就拎著水上了楼,经过少妇的时候恨不得贴著墙边进屋。 少妇应该是掌柜娘子,后面还能听到夫妻俩爭吵的声音,蚩羽再傻也知道是因为他。 他把额头上遮著孕痣的布条往下拉了拉。没办法,这两年他吃得好,个子也是越长越高,已经可以比肩宋亭舟了。不看比男子稍小的喉结,遮住额头上的孕痣,他要多男人有多男人。 被人调戏让蚩羽慌了一瞬,他提著两大桶水健步如飞的想上楼,差点没有撞到住在楼下的客人。 “对不住,你没事吧?”蚩羽放下水桶去扶人。 那人长得乾瘦乾瘦,个子又矮,蚩羽这么一撞把人撞退了好几步。 “你瞎……下……下次小心点。”乾瘦男人看到蚩羽那么个大块头,又见疑似他同伙的男人从楼上下来,当即改了口。 “怎么了小羽。”夏垣身边的高手正巧也下楼倒水。 蚩羽见乾瘦男人没什么事,重新拎起水桶,“没事褚哥,不小心撞了人。” 褚哥目光扫向转身欲走的乾瘦男人,他在没跟夏垣之前是混江湖的,一眼就看出乾瘦男人的状態不对。 手里的桶准確无误的砸了下去,將乾瘦男人砸了个趔,下一秒褚哥便从楼梯上直接飞身跳下去按住乾瘦男人,厉喝道:“掏出来。” 乾瘦男人胳膊差点被他拗断,连声痛呼,“大侠饶命,小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蚩羽回过神来,一摸自己的腰侧,上面掛著的荷包果然不知所踪。 好傢伙,那乾瘦男人竟然还是个小贼! “怎么去了这么久?”孟晚一路劳累,都快睡著了。 蚩羽將楼下遇贼的事和孟晚说了,孟晚半坐在床榻上揉了揉眼睛,“出门在外难免的,哪怕是咱们西梧府,小偷小摸也是有的,更別提钦州、北海一带治理不严,绝对只多不少。” 蚩羽要脱衣服洗澡,孟晚把头转过去非礼勿视,“平时跟著冯褚多学学,遇到略显古怪的事就回来和我说。” 泡在浴桶里的蚩羽想到刚才,被疑似掌柜娘子调戏的事,害羞了半天,泡完澡才终於决定说与孟晚听,可孟晚早已经睡著了。 今夜睡了个还算安稳的好觉,早上蚩羽提著行李隨孟晚下楼吃饭。 夏垣等人已经在楼下等著了,昨天他们遇到的富商並不在,应该是还没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个陌生的旅客坐在客栈大厅,不知道是在他们之前住进来的,还是今早新到的。 掌柜娘子正在向所有旅客,推荐他们夫妻俩一早蒸的肉包子。 孟晚坐下后一直有意无意的看那个陌生人,像是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 “夫郎瞧他长得稀奇吧?那不是咱们禹国的人,等你们进了北海地界,还能看到其他异国人。”掌柜娘子笑吟吟的对孟晚说道,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对蚩羽拋媚眼。 孟晚和夏垣对视一眼,从钱袋子里摸出半两碎银放到掌柜娘子手上,“姐姐,不是说北海这边因为挨著安南,是禁止出海的吗?” 他们赶去是因为夏垣御史的身份,和皇帝给他的特权,怎么如今听上去,北海码头可以隨意往来呢? 掌柜娘子收下银子,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盯著孟晚钱袋,见里头不是铜板就是隨意,鼓起的幅度不大,脸上的热情稍微冷却了一点,看在半两银子的份上才提点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有人有法子出海的。” “什么出海?夫郎也想出海去?”唐姓富商搂著小妾下楼来。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便是妾室也是在官府过了文书的,唐姓富商带的这个怕不是什么正经来路。果不其然,她见唐姓富商主动对孟晚搭訕,脸色瞬间变得奇差。 唐姓富商的意思是他此行前往的目的也是北海渡口? 孟晚心思转了转,突然对著唐姓富商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不知唐大哥是去北海渡口做什么?可是找好了船只?” 小妾眼见著唐姓富商被孟晚一个笑就迷得神魂顛倒,抢在他前头回道:“唐哥是去谈生意的,你个嫁了人的哥儿在外头乱跑就算了,还隨意对外男搭话,要不要脸了!” 她此言一出,楚辞和蚩羽“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面色不善的盯著她。 小妾眼神中涌现一丝慌乱,“你们要干什么?唐哥……啊!” 唐姓富商见她言辞得罪了孟晚,自己动手甩了她一巴掌,还恬不知耻地孟晚解释:“夫郎莫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我这就將她赶走为夫郎出气。” 小妾不顾脸上的巴掌印抱著唐姓富商的胳膊哭求,“唐哥,別赶我走,我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您別赶我走啊……呜呜……” 孟晚见从他们纠纠缠缠说不到正事上,心烦意乱,乾脆起身准备去做饭。 唐姓富商见孟晚欲要离开,收起缠在他身上的眼神,对一直看热闹的掌柜娘子说:“咳,包子给我手下的伙计们来五屉,我们这桌也要一屉肉包子两碗精米粥。” “贵客稍等,我现在就叫我家男人去煮粥。”客栈掌柜的娘子大喜,她推销半天只在异国人那里卖出去了一屉包子,还是唐姓富商大方,一下子就將厨房里的包子全解决了。 孟晚在外面一向谨慎,这个小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是心有疑虑的,便叫上夏垣的小廝和蚩羽,三人带上他们自己的米麵进了厨房。 好歹刚才收了孟晚的半两银子,客栈掌柜娘子便分给他们一口锅,柴火可以隨便用。 蚩羽现打的井水,孟晚淘好米后先煮了一锅精米粥,后又和面贴了不少饼子。虽然他们带了罐头和藕粉,但吃那些东西也会吃腻,还是馒头饼子之类的混在一起吃顶饿。 孟晚捨得放油,饼子烙的又香又脆,他们人多,便整整烙了两筐。 一大半都收进布口袋里,余下两盘由小廝端著上桌。 孟晚拿著碗筷上来,发现客栈里还是这些人,昨晚蚩羽说过的小偷並不在场。 他琢磨了一下,当作不知,稳坐在椅子上吃饭。 天公作美,他们吃饭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等吃完了饭雨也停了。 “祖父,我们这便上路吧。”孟晚叫上吃饭吃到白鬍子有些歪的夏垣,不动声色的帮他往上挪挪。 夏垣趁著低头咳嗽的时候自己又正了正,“咳,那就走吧。” 顺利的出了客栈,后面唐姓富商却还紧追不捨,“夫郎,夫郎是要带著家中祖父去往何地啊?不如在下送你们一程?” 孟晚出了门就变了一副脸色,他冷哼一声,“想死你就跟上来试试。” 冯褚適时抽刀出列,一脸不善的盯著唐姓富商。他目光冷得像是掺了冰碴,一身煞气像是真的见过血。 唐姓富商脚步顿住,后脊被看的发凉,强装镇定的暗骂两句脏话,悻悻的上了自家马车。 在客栈里被他打了一巴掌的小妾也並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被赶走,反而低眉顺眼地又跟了上去。 第6章 吉婆岛 孟晚他们本来是同唐姓富商去一个方向,但是他让蚩羽和小廝稍微便宜了点方向,加快速度超过富商的车队。直到看不到后方的马车,才喊道:“蚩羽,前面好像有条小道,你把马车赶到小路里面遮盖住。” 夏垣的小廝不明所以,但是也跟了上去。 “夏大人,我请你去看出好戏。”孟晚跃跃欲试的下了车。 夏垣提醒道:“孟夫郎,我们此行该以打探太子的消息为重。” 孟晚向他保证,“夏大人儘管放心,就看一会儿,若是没什么事我们自然返回,后续也好安心上路。” 冯褚对夏垣点了点头,“大人,孟夫郎说得不无道理,咱们且看后续再做打算。” 夏垣就算不信孟晚,也不会不信冯褚。留下小廝照看马车,他们几个跟著孟晚往前,走到前面的矮坡上。 孟晚確定从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富商的车队后,扒了扒身下的乾草,就那么趴了下去。 楚辞紧隨其后,动作相当熟练,想来以前没少跟著孟晚这么干过。 夏垣迟疑片刻,也学著他们的样子趴下,一群人就这样匍匐在山顶静静等待。 一盏茶的功夫后,富商的车队出现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眼见著他们就要走过这条路,却还有没有其他异动,孟晚揪了根乾草捏在手里玩,小声嘀咕著:“难不成是我多心了?” 他话音刚落,冯褚就率先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大人,最前面赶车的车夫掉下来了。” 蚩羽也跟著匯报,“后面几个也全倒下了,夫郎,他们是不是被人下了药?” 孟晚视线一直盯著商队,嘴上小声回道:“你还记不记得昨天偷你荷包的小贼?” 虽然这里距离商队还远,但蚩羽也像孟晚一样压著声音说话,“今早就没见他,可能怕被我打,天不亮就嚇跑了。” 孟晚若是在自家地盘上就算了,到陌生的地方总是优思过多,將周围环境都仔细观察个遍。 “早上我去后面厨房做饭的时候有意观察过,那个姓唐的富商带来的车马都在客栈门口拴著,客栈院里有两辆马车和两匹马是咱们的。另有一匹马可能是那个异国人的,然后就没有了,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任何坐骑。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都至少要走六天,那人总不可能是走过来的吧?”孟晚分析的头头是道。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可能,比如他就是后面村落的村民,或者他和客栈掌柜的是亲戚等等……但是若往最坏的方面想的话,这就很有趣了。” 孟晚指了指山下乱象,富商的人意识到不对已经晚了,马匹失控,里面的人也没出来查看,看来已经都被放倒。“这么偏僻的地界里,突然来了这么一群肥羊,想必是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吧。” 这回夏垣不吭声了,所有人都听孟晚的话蛰伏起来,静待后续发展。 果然,这边富商的车队刚被撂倒,后头便涌上来十来个匪徒,每一个都手持大刀。普通百姓制刀可是有规制的,他们的刀绝不是平民百姓能轻易弄到手的。 这群人先是谨慎的绕著车队走了一圈,真正確定富商一行毫无反抗之力了,这才提著白刃钻进车厢里,出来时各个刃上滴血。 夏垣毕竟是朝廷命官,见此情形忍不住皱眉,“他们不光谋財,还要害命?” 孟晚浅笑,“夏大人,不然人家还刻意留下活口来等著日后报復吗?” “他们可还有帮手在后头?”夏垣言下之意想帮,他手下的冯褚轻轻鬆鬆就能解决这十来个匪徒。 孟晚亲眼看到有匪徒钻进最大的马车內,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应该是没有了,夏大人请便。” 这群劫匪的动手能力很强,哪怕冯褚已经很快了,制服住这群劫匪的时候,富商车队的人也只死剩了五个人。 他们是来干正事的,没空再揪著这群匪徒大老远去报官。冯褚一手一个,就地就把这些劫匪扭了脖子。 孟晚平静的说:“杀都杀了,咱们回客栈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同伙,最好一网打尽,不然后续可能会有麻烦。” 夏垣也认同这个说法,於是他们一行人又回到车站。 富商剩下的五人胆都要被嚇破了,看这群人也不是善茬,唯恐他们黑吃黑把自己也了结了,上来就自报家门,將来歷去向都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主家是临安府的商人,他们那位好色的唐老爷是受人相邀去一个叫吉婆岛的地方,登船去买鮫珠的。 唐家在临安府虽然有几个铺子,但也不算什么巨富,唐老爷上头还有他爹和他大哥在,钱也不能隨意挥霍,於是乾脆藉口做生意,拉了一批家里的货出来,准备在北海港口卖掉就去登岛。 “邀请唐老爷的是什么人?”孟晚坐在客栈空旷的厅堂里,审问起富商的小廝和车夫。 富商的贴身小廝湿著裤子,有问必答,“也是我们当地的老爷,和我们老爷一个辈分,从小玩到大的情分,只是后来他家破败了,从临安府离开一走就是二十年,去年才又重新联繫上老爷。” “鮫珠……吉婆岛?”孟晚在脑海里思索了一圈没有答案,眼睛看向夏垣,对方也摇了摇头,他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怎么回事?老板在哪里?我怎么睡在这里?”孟晚还待继续审问,后院突然传来一道腔调怪异的男声,是那个早上同样吃了包子中招的外国人。 这群劫匪著急收拾肥羊,没空理会这种小活,暂时留了他一条小命。 异国男人扶著额头走进厅堂,蚩羽也大惊小怪的从一楼某间客房里跑出来。 “夫郎,昨晚那个小贼真的被害了,就在屋子里,脖子被割了一刀,血都快流干了!” 异国男人听懵了,“什么叫被害了?是我想的那样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晚指了指面前被嚇得屎尿全流的五人,“这家店是黑店,今早那个胖子已经被害了。” “黑店是什么店?被害?”异国人对这些字眼感到十分陌生。 “意思就是……”孟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除了我们在座的人之外,所有人都被客栈掌柜夫妻给杀了。” 异国人扭头看到瘫坐在椅子上的五人,果然各个神情萎靡,有的还受了伤,腿上胳膊上大片的血痕,衣都被砍破了。 他浑身一阵酸麻,后背瞬间起了一层薄汗。怪不得自己会昏迷不醒,原来是早上吃的饭食有问题,他就说肉包子怎么会比外面卖的素包子还便宜。 “那现在……ho ??y……我……”异国人语无伦次,甚至还冒出两句本国语言来。 孟晚脑子活泛些,“你说的是安南话吗?你是安南的人?” 异国人一怔,“我父亲是安南人,母亲是禹国人。” 异国人叫安博,来北海就是为了找他母亲在北海这边的亲人的,结果从南找到北,从东找到西也没找到,再找就要到钦州去了。 孟晚笑得真情实意,“找人啊,我倒是能帮忙。” 暂时糊弄住他给自己找的翻译,孟晚把富商剩下那五个小廝打发走,无视他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顺理成章的没收了这笔不义之財,只分给他们一辆马车。 他们这五个不回去就是流民,回去主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不过孟晚若是將富商留下的货物给他们就好看了,他们定会拼著流民的身份也分了这批货和马车跑路。 孟晚没想到的是,怕回去直接被主家打死,这五人还真是半路就將马车卖了各奔东西。 客栈是个老窝点了,后面的小村子也不乾净。留守的劫匪见客栈掌柜一行人迟迟不归,来查看的时候没用冯褚出手,蚩羽就將他们解决了。 孟晚最是知道做事要赶尽杀绝的道理了,让冯褚和蚩羽將村子里扫荡清楚,救出村里被藏著的七八个,劫匪们抢来的女娘和小哥儿。 他们遭受的都是非人的待遇,家里人基本都被劫匪杀害了,无路可去,有的还生了劫匪的孩子,死又不能死。 孟晚写了两封信,又留给他们一辆最朴素的马车,和劫匪们抢来的金银珠宝。 钱都藏在车厢底下,这群女娘小哥儿穿的又破烂,比乞丐也强不了多少,没人会费心劫他们。 “你们往钦州最近的城市走,里面有个叫石见驛站的铺子,把信交给驛站的人,他们自会將你们送到西梧府赫山县去。那里有一群和你们经歷相当的女娘和小哥儿,他们会帮你们的。” 將后续事情都交代好,孟晚借著富商遗留下来的几车货物,一行人扮作商人,带上安博,路上又解决了几批不长眼的,终於在二月底来到北海港口。 一入港口范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疍民们搭的草棚,他们以捕鱼和採珠为生,各个都是水里的高手。 港口人来马往,浪声滔滔,岸边停靠著许多船只,多是小渔船,可中大型商船也不是没有。 系缆之处,旅客们或下船上岸,或是准备登船出发。堤畔岸边,有人骑马驻足观望,有人瀟洒的撑船入海,还能隱隱听到海面上传来的渔歌声,宛如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 北海港口並不是岭南最大的港口,但绝对是其中最混乱的一个。鱼龙混杂,旁的地方百年不见一个异国人,这里隨处可见。 但大商贩很少,基本都是冒险过来捡漏的小摊贩。特別是现在禹国和安南关係紧张,大商贩不会拎不清的过来明知故犯,真被抓到就是叛国罪,全家都会被砍头。 夏垣到北海港口之间就把白鬍子扯了,他如今扮演的角色是唐姓富商,孟晚是他身边的小侍,安博是他请的翻译。 他们拉过来四车的茶叶很受欢迎,孟晚本就是商人,混跡其中简直如鱼得水,还有异国商人想和他做长久买卖。 他大手一摆表示都听他们老爷的,更甚者还想挖墙角把孟晚挖到自家,孟晚要是再多混几天,都能成为这里的红人了。 眼睁睁看著孟晚真的在拉拢他们珍罐坊的生意,夏垣不得不悄声提醒他,“孟夫郎,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北海港口,是按照原计划找机会去太平,还是借用唐蒲的身份去吉婆岛?” 孟晚做低微的姿態小声答覆,“最好做两手准备,两边哪个靠谱从哪儿走。”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有其他法子去安南的话,能不惊动当地官员最好。 像模像样的把手中的货分销完,孟晚等人租了间小屋,不急不缓的开始等待,白日里张罗著租大船,透漏出自己要去吉婆岛的信息,夜里找人打听吉婆岛的方位和来歷。 过了几天,居然被另一个要去吉婆岛的商人找上了门。 对方是福州府长乐县人,名叫陈振龙,年轻时还是个秀才,不知经歷如何,后来竟然放弃继续进学,反而经起商来。 “福州也有几处大港口,我时而便隨船出海,將咱们禹国的茶叶、陶瓷等销往海外,再从异国领地內进口香料、象牙之类。” 陈振龙感慨道:“有些小邦国盛產珠宝,我也曾给家人带过,可惜岭南偏僻,便是运输回来也不如盛京城好卖。” 孟晚对这方面十分有发言权,但是他不说,安静的扮演一个小侍,站立一旁听著主家和客人说话。 夏垣为官也有二十年了,经歷见识颇多,与陈振龙说起话来也是有来有往。 但他一介二品大员,可没什么閒心和一个商户閒聊。 夏垣有目的的將话引到吉婆岛上面,“陈老弟也是被郭启秀叫去上岛的?” 夏垣口中的人便是唐姓富商的同乡,也是邀请他此行的人。 陈振龙闻言明显愣了一会儿,“郭启秀是谁?我是在一次去吕宋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莉娜的女娘,她同我做过几次生意,这次便邀请我上岛买珠宝的。” 他一直想做珠宝生意,实在是家底微薄,一直可望而不可求,莉娜的邀请正合他意,便想著过去看看。 孟晚耳根动了动,不同性別,甚至不同国的人,邀请其他商人上岛? 第7章 登船 夏垣从陈振龙口中也没套出太多有用的东西,不知道对方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隱瞒。 至於怎么登岛,按照陈振龙的说法,莉娜给他的信上说,到达北海港口之后,自会有岛上的船过来接应。 果然,他们又等了两天,清晨天不亮的时候便有个异国小男孩敲响了夏垣的房门。 小男孩什么话都没说,递给开门的冯褚六块玉牌,又指了指远处的港口。 冯褚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港口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艘大船。 小男孩送完东西就走,看方向接下来是要去陈振龙住的地方。 “夫郎!船真的来了!” 孟晚迷迷糊糊的穿上衣服下床,蚩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桌上是刚才褚哥给的玉牌,他说船已经在港口等著了。” “玉牌?”孟晚裹著薄袄挪到桌子旁边,將上面的两块玉牌拿起来查看。 细细长长的两片薄玉上,各刻著一条人身鱼尾的鮫人,口含宝珠,要吐不吐的模样。 上面的鮫人雕刻的极为精致,鱼尾上的鳞片,和鮫人弯曲的髮丝,寥寥几笔便传神至极。 孟晚抚著上面的纹路,口中喃喃,“雕刻这玉牌的人技艺绝对算是登峰造极,放眼整个禹国也是凤毛麟角。” 蚩羽过来叫他,“夫郎,你说什么凤毛?我已经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孟晚把玉牌妥善放入怀里,然后默默的拾起两个蚩羽落下的包裹,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陈振龙也带著两个小廝四个打手跟了上来。而且不光他们一行人,还有一队不认识的富商也在往港口赶,想来也是要登岛的,前两天孟晚没有注意到,应该是刚到北海港口不久。 孟晚没在港口附近看到冯褚所说的小男孩,但他能肯定这些天定然有人在港口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然送出的玉牌不可能正对他们的人数。 包括陈振龙收到的玉牌也是如此,不多不少正好七枚。 天色黑沉,远处看渡口处停靠的船时,並没有感觉有多大,然而隨著一点点走近才发觉,这是艘能承载百人以上的中大型船只。 大家渐渐適应了破晓前的黑暗,船身的全貌才慢慢在眾人眼前铺展开来。 孟晚仰头注视船上那根通天似的桅杆,和弯曲有力的船舷。木肋骨一根接著一根,从船头铺设到船尾,宽得惊人。 船身中间叠坐著四层舱楼,底层的门紧关,中层有木格窗,顶层围著短栏。它们屹立在摇晃的大船上,稳稳噹噹,像是直接扎在了船底似的。 “首锐而尾阔,底尖上敞,首尾昂然,两舷外鼓。此种形態善破惊涛,且又能广纳舱內之地,是艘正正经经的福船吶!” 夏垣是这方面的行家,禹国境內福船和宝船寻常人轻易不可使用。 宋亭舟当初来岭南赴任之时,租坐的都是一艘艘的民船,他们还要带大量的东西和人,不光每次换船麻烦,路费也费不小。若不是孟晚当初攒了一笔,搬家上路都是难事。 北海港口处有四座码头,居中的那个是最大的,如今福船就停在距离中间码头最近的地方。 眾人有序上前,才发现仍不能直接上船,需要乘坐小舟过去福船边上才行。 码头边上停了五艘小舟,算上船家一次也只能上去七八个人。 孟晚是说什么都不可能第一个上船的,他们一行人便候在原地,由另一位不认识的富商先带人上了船。 他带的人著实不少,乌泱泱的一大片,最少三十几號,这一个来回的五艘小船光是运他们一行人了。 海边咸湿的风吹透孟晚身上的衣,他顾不得冷,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伙人上船后的一举一动。 一位中年富商在小廝的搀扶下上了船,然后一个、两个……直到坐满,船夫並没有立即撑起船桨,而是挨个检查了他们手中的玉牌是否数量相对。 检查完毕,確定一人一牌,船夫並无表示,乘船顺利离开。 孟晚能看到小船没有划出太远,就被连接到了福船上,那个富商顺利带人上了福船。 四艘小船同样如此,船上的四位船夫同样要求他们出示玉牌,其中三艘都顺利出发了,剩下一艘小船上的人竟然廝打起来。 “你手上的玉牌明明是我的!刚才你说借来看看,我才借你,快还给我!”其中一个小廝气愤道。 他身边的小廝冷笑,“谁说是你的,明明是我自己的。” 被骗了玉牌的小廝越看他越面生,“不对,你不是我家的下人,你是谁?王哥快来帮忙,他不是咱们家的小廝!” 王哥刚要动手,突然被身边的人制住,浑身动弹不得。 被骗了玉牌的小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对劲,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是什么人,怎么混上来的?”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除了他和王哥,身边的几个小廝竟然全是生人。天色太暗,他们俩刚才竟然无知无觉,这会儿才发现不对劲来,已经晚了,双拳难敌四手。 “船家,他们几个不是我们王家人,快將他们赶走!” 无论他们俩怎么喊,船夫都无动於衷,最后他们只能绝望的被那群人按在水里,没了声息。 从始至终,船夫连头都没抬一下,確定了船上的人都有玉牌后,小船终於驶离,留下还泛著水波的海面,很快就被浪潮抚平。 渡口上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夏垣眼皮子跳了跳,刚要说些什么,他们身后便又走过来两人。 一老一青年,青年是主子,老的是僕人,手里各捏了块玉牌。 那青年將手中的玉牌拿到眼前仔细观察,“原来吉婆岛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就是不知道登岛是不是真的能看见鮫人。” 他身边的老僕苍老的声音响起,“有没有鮫人不打紧,老爷交代的事能顺利办成,才是重中之重。” 青年对老僕很是客气,“堼伯说的是。” 鮫人?鮫珠? 什么鬼东西? 孟晚心里盘算,本来以为糊弄普通商贩入坑的骗局。可如今看来,不管是福船,还是这一老一少主僕二人,都並非表面那般简单,其中可能內有门道。 这两人八成是知道什么事,所有有意抢夺玉牌,想要登岛。 而吉婆岛的人又只认牌,不认人…… 也幸好被抢的不是陈振龙,不然他们少不得要和这对高深莫测的主僕对上。 小船返航,孟晚他们也登上了小舟,这次並没有什么意外,人少船多,陈振龙和那对主僕分作三船。孟晚这边正好六人,只不过孟晚的行李颇多,又单独运了一船,一行人才顺利登上福船。 船上很安静,杂役们忙碌却无声,左舷的红灯与右舷的绿灯相互呼应,破开海面上的浪潮,急速前行。 孟晚小船换大船,吹了半天海风,越吹越迷糊,乾脆进了船舱里。 据夏垣所说,福船底层主要是装土石用来压舱用,第二层才是居住的舱室。第三层设有扬帆、起碇的操作空间,厨房和储物的库房也设在第三层。 孟晚下去的时候,看见许多在船上做工的杂役从第三层来回穿梭,想来其中部分房间是他们休息睡觉的地方。 第二层的房间很多,却被切割成了两部分,中间被一扇铁门锁上。孟晚他们是从右侧楼梯下去,船上的杂役给了他们每人一把钥匙,房间可以隨机选择。 孟晚选了中间偏右侧楼梯的房间,他们一行人挨著住下,孟晚和夏垣在其中。 楚辞陪孟晚下来的时候,第一个上船的富商正在和那一老一青年对峙。 富商自然是登上福船后看到了自家僕人被人杀害,过来找场子的。 船舱里一览无遗,孟晚没有看热闹的打算,飞快开门进了臥室。 楚辞也跟进来为他把脉,眉头轻轻蹙著,抬手比道,“乾爹,你有些风寒,我回房间替你拿药。” “怪不得头晕。”孟晚拉住楚辞,“你先別出去,等外边完事再说,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外面走廊上已经嚷嚷起来了,基本上都是姓王的富商在嚷嚷.他这边的人多,以为自己有囂张的资本,为家中僕人报仇是假,威严受到了挑衅才是真的。 结果什么情况光听门口传来的惨叫声就能知道,虽然那对主僕身边只带了四个人,但那四人下手之狠,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在船上会不会收敛一些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了,孟晚才放楚辞出去。二层的房间都很小,里面基本上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 孟晚带来的行李大部分都在楚辞和蚩羽房间放著,他换了身轻便柔软的袄裤,脱了鞋袜上床。 现在天气还是有点冷的,別说海上更甚,他钻进被窝里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床跟著船身晃荡,盪得他更加头晕,什么时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再醒来外面还是黑的,房间里的油灯被人点燃,苦了吧唧的汤药味儿把孟晚熏得乾呕。 “夫郎,你没事吧?”蚩羽扶著他坐起来。 楚辞先给他端了一碗温水,又从孟晚房间的行李中拿出一罐子酸梅。 孟晚喝了水又吃了两颗梅子才压下那股噁心劲儿,乾脆一鼓作气的將那一碗苦兮兮的药给硬灌了进去,他这会儿也体会到常金晕车的痛苦了,连话都懒得说一句。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孟晚半点没有下床走动的意思,他连饭都吃不下。 他们的行李中大部分都是吃的和食材,楚辞找出来一堆零食放到孟晚床边,又舀了点米去厨房给孟晚熬粥。 “小辞,在这里行事多加小心。” 楚辞回头对孟晚点了点头,借了三层的厨房熬了些粥,行李中有常金醃的酸笋,回去给孟晚开胃吃。 端著粥回到孟晚门前,正遇上住在里面的那对主僕。青年对楚辞微微一笑,楚辞也略微点头当作回应,隨后敲门进屋。 青年笑道:“有意思,两个汉子伺候一个小侍?” 蚩羽那么大个的小哥儿实在太引人瞩目,孟晚为了行事低调,都是让他头戴额巾。 堼伯劝道:“这三人哪个也不像是僕从之流,那小侍虽然有几分貌美,公子也万万不可大意。” “堼伯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离开后,楚辞又推门出来,他看到墙边地板上深色的血渍,眸色深沉。 早上虽然没闹出人命,但富商那边的人也受伤不轻,褚哥说那对主僕二人中的老者实力可能与他不相上下。 普通商人的僕从实力竟然能比擬朝廷二品大员的门客? 孟晚风寒加晕船,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態,楚辞又要照顾他,又要提起心神来戒备生人,已经完全是一副成年男人的姿態了。 第一个登船的富商被教训了一顿,之后便十分老实,除了去三层吃饭,基本上不出门。 孟晚就更是如此了,连吃饭都在屋子里,全等他乾儿子和蚩羽伺候。遇上海浪大的时候,还会吐,满肚子坏水都被吐得乾乾净净,別说算计人,他自己人都已经半废了,睁开眼睛就是迷迷糊糊的状態。 他们上船第三天,没想到这艘福船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孟晚鼻塞的难受,倚在船头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醒神,又问蚩羽道:“刚才外面什么动静那么热闹?” “好像是新上来人了,我回来找人打听打听。”蚩羽见他醒了就拿著木盆出去,打水回来给他洗漱。 没等蚩羽回来,孟晚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他扶著额头,步子软绵绵的走到门边,先是不言不语,直到敲门声再次传来才问道:“谁?小羽?” 门外是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听上去年纪不大,“我们家是新上船的,家中小姐备了些薄礼给大家,还请收下。” 孟晚算著时间蚩羽也快回来了,便將门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外果真是两位十几岁的少女。她们穿著款式相同的袄裙,头上插著银簪,手上戴著银鐲,动作起来发出动听的撞击声。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侍女。 此刻手中各提了几包点心,拎著其中一小包要送给孟晚。 “多谢两位姑娘,劳烦姑娘替我谢过你家小姐。”孟晚接过点心,面色苍白的对她们笑了笑。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侍女笑吟吟的回道:“这位哥哥不用客气,我们这便去给其他人送了。” 第8章 上岛 蚩羽回来正好撞见她们敲自己的房门,隨口问了问,莫名其妙的得了一包糕点。他看向倚在门框上的孟晚,见对方点头才收下糕点道谢。 蚩羽端著水盆进了孟晚房间,两个侍女小声嘀咕,“那个哥儿穿的那么素净,也像是谁家的小侍吧?” “长得倒是俊的很,只怕和刚才那个汉子……” “就是,青天白日的,就这么进一个屋了。” 两个侍女一脸鄙夷,散完手里的糕点就回主家处稟告。 “貌美小侍?”一位妙龄少女悠閒的品著茶,可惜船上顛簸,白玉茶盏太过精致,里面那一点茶水放在桌上很快就洒了个精光。 少女不悦的蹙起柳叶般的细眉,隨后又舒展开来,“罢了,这些閒事还是不要议论的好,平白污了耳朵。我听爹说这次登岛的人是歷年来最多的,最次也是身家十数万两的富商,还是要与他们后宅夫人多多交际的好。” 侍女附和道:“小姐说的是,这次好不容易让老爷带咱们二房的人来,要多多把握机会才是。” 少女轻闭上眼,“母亲已经答应了陈家的提亲,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想到陈家那个熬死了三任娘子的大爷,少女既噁心又绝望。 她的后半辈子都攥在嫡母手里,这次她不惜彻底得罪嫡母和姐妹,也要使手段跟著她爹去吉婆岛,就是最后的机会。 孟晚回去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他对这些涉猎不多,看不出是什么地方的特色。只是大概看了几眼,就连同蚩羽的那份一块扔进了海里。 之后的几天,船上陆续停靠在某个港口,接著会上来商人与他们的家人或者奴僕。但基本上都是安南的商人,再也没有上来过禹国人了。 孟晚还年轻著,经过楚辞的调理后来风寒终於恢復,人也精神了一些。 他有空开始在船上借著自己小侍的身份,利用给夏垣端茶倒水的藉口探查船上的事。 第一个发现,便是船上的杂役,包括舵手在,竟然全是哑巴。 他家因为收养楚辞的缘故,全都懂得手语,很多时候那些杂役交流,孟晚全都看在眼里。 藉由这点便利,他也確实打探到了一点杂七杂八的消息。 据说那家新上船的禹国沈姓富商,带了个女儿上船,才十四岁的年纪,应该就是那天送糕点的小姐,是个有点小心思的女孩。 这不奇怪,怪的是她的亲爹,据说昨天夜里突然在房间里发了疯,打砸到今日一早才消停。 因为沈姓富商住的是被隔开的另一段客房处,海上风浪又大,孟晚並没有听到那边传来的动静。 还有就是这艘福船不是第一次出海接人,吉婆岛好像是每三年便出海一次,除了陈振龙这样的新客人外,还有沈姓富商那样曾经去过吉婆岛的。 据那些杂役所说,这些年去吉婆岛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船也从以前普通的民船,换成了如今的福船。 內容太过浅薄,暂时没有什么太过有用的信息能整理,孟晚也是一头雾水。 三月初六,午后最暖和的时候,福船终於彻底停靠在一座海岛的渡口上。 孟晚紧跟著夏垣下了船,周围都是安南人说话的声音,夹杂著少部分禹国人的敘旧声,看起来有序又热闹。 下船的时候同样要查验每个人手中的玉牌,这次倒是没出什么意外,大家都顺利的下了船。 岛上有几个像是管事的人接应,用安南话欢迎客气的欢迎大家到来。 他们有男有女有小哥儿,男子上身都穿著宽鬆的短衫,下身是便於活动的长裤,头髮盘束成锥形,做“椎髻”样式。 女娘和小哥儿上身同样为交领短衫,不过是略显身形的紧身款式,下身有人穿的是筒裙有人穿的是裤子,多是青、蓝、褐等色调,还挺简洁大方的。 安博站在夏垣之后,孟晚身前,为他们两位小声翻译侍者的话,“他们说了很多场面话,好像和船上的有些人很相熟的样子,说要带大家先去休息,再好好在岛上逛逛。” 孟晚嘴角一抽,安博的翻译真是简单又粗暴,还自动给他们总结起来了。 安博也很无奈,他安南话很好不错,但是他禹国话烂啊! 吉婆岛不算太大,岛上只有一个渡口,而且有一些地势偏陡峭的区域是还没有开发的密林。 连接渡口的路很宽阔,道路两旁是孟晚从没见过的高大树木,地面是用鹅卵石和沙石混合在一起铺的路,整体呈灰色,坚硬又防水。 有禹国富商问领路的安南管事,“上次来还不是这样的路,可是近些年新铺的?” 岛上的管事想来也会说禹国官话,毫无障碍的答道:“是去年我们岛主在禹国找来的灰粉,用来铺路之后再不惧雨水冲刷,平常行车的时候又快又稳。” “灰粉?可是岭南赫山县一带传出来的铺路法子?”有人已经猜到是何物。 管事的面露疑惑,“小人不知。” 有富商说道:“咱们禹国知道灰粉的也不多,他一个小小的管事,不知也是常事。”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些稀罕东西正常。那灰粉被把持在西梧府官府手中,他们有路过西梧府那条路线的人,所以见识过。 “我听说去年贵兄靠著岭南的果珍罐,在京中大赚了一笔?” “张兄说笑了,都是小財罢了,我听说你在扬州……” 孟晚就在最后面,时而能听到他们討论两声赫山县与西梧府的事,连眼皮都没抬上一下。 夏垣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也难免佩服他的淡定。毕竟孟晚作为珍罐坊正主,恐怕財力在这个富豪云集的地方也是数一数二的。 下了渡口没走出多远,他们就被安排著上了轿子。岛上没有马车,都是人力抬的轿子,用竹竿製成,上面铺著柔软的垫子,四面通风。 孟晚这样的“僕人”是没有资格坐轿子的,他们只能跟在后面走。 富人会享受,如陈振龙这样小富身边还带著六个僕人,其余更有钱的富商,身边带的人就更多了。 一大群的僕人呜呜泱泱的走在后面,有相熟的还会凑到一起小声聊几句。 海岛上的气候比岭南还热,孟晚身上穿著薄衣上岛,下船之后才发现太厚了,额头很快渗出一层薄汗出来。 他手搭在额头上遮挡头顶的烈日,不远处有个小廝见状,红著脸递给他一把摺扇。 旁边的小廝难以置信的看著他,小声嘀咕道:“你疯了,这是少爷的扇子,一把五十两!” 递孟晚扇子的小廝,眼睛一错不错的盯著孟晚泛著潮红的白皙脸颊,心虚的说:“我……我就是借他遮遮太阳。” 孟晚:“……” 他微笑婉拒道:“多谢小哥好意,可我一介奴僕,怎好用你主家的东西呢?万一害得你被责罚岂不是罪过?你还是好好收起来吧。” 那小廝感动不已,“你真善良,没事的,我家公子不会……” 蚩羽攥著拳头横在两人中间,恶狠狠的说道:“收回去!我哥说不要你听不懂?” 沈家的丫鬟见状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小羽总去照顾那小哥儿,原来是兄弟俩啊?” 但大家打量两人截然相反的肤色,还是心存疑虑,这兄弟俩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孟晚身侧的楚辞默默递过来一把小摺扇,让他遮挡日光用,他现在已经习惯照顾孟晚了。 在孟晚热的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道路前方终於出现大量建筑群。 安南临近禹国,曾经还数次被占领过,所以建筑风格也与禹国相似,整体看起来更像是参考了禹国传统的筑城思想,细节再结合安南本土文化,是两方相互碰撞所產生的建筑。 孟晚看著面前各种小院越看越觉得熟悉,基本和岭南的院子没什么太大差別,要不是在海上漂了好几天,他都要以为没有出国。 最外围的房屋没有院子,都是依著道路两侧而建,皆是小型屋子,应该是给岛上的佣人住的,密密麻麻一大片。 再往上是个斜坡,一看还要走那么长时间的台阶,孟晚脸色瞬间变了。 “哥,我背你上去!”蚩羽在旁边说道,他倒是一身的牛劲儿。 孟晚有气无力的爬楼梯,“我倒是想让你背,但你哥夫知道了之后,后果你懂吧?” 想起宋大人的冷脸,烈日下的蚩羽生生打了个寒战,静悄悄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台阶又爬了快半个时辰,终於走到一个大平台处,平台极大,左右宽阔,中间供著一个极为宏伟的道观。 孟晚目测那道观最少也有十几米高,大平台的左右则是一条条小径,不长,能看出是通往其后大大小小的院落。 可能是看出大家都累了,之后没有其他活动,岛上的管事们將大家领到住处。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群人中的女眷和哥儿,竟然被分到右面,而富商们则带著小廝被领到平台的左面。 楚辞和蚩羽是怎么也不可能放任孟晚自己独行的,蚩羽將额头上包裹的抹额一把扯下,光明正大的走到孟晚身边,惹得大家驻足观看。 但他的长相还是太有欺骗性了,两个哥儿管事把他带到一处验明正身了之后,才放他进了小哥儿这一队。 在其他人或震惊或稀奇的目光中,孟晚嘴角上翘,对蚩羽竖了个大拇指。 僕役和贵客住的地方自然不同,小姐、少爷、夫人、夫郎们带著自家僕人住在独立小院里。 剩下同孟晚这样没人管的,就统一安排在不同的院落。 孟晚和蚩羽本来被安排到一处二十几人同住的小院,如此多的人挤在一块,想也知道有多难受。 孟晚正想使点银子打点小管事的时候,沈家给他送过糕点的侍女突然小跑著过来,“我家女眷少,院里也空荡,小姐让我过来问问你们可愿一同去住。” 想到那位突然发疯的沈老爷,孟晚没有犹豫,爽快的同意下来。 沈家的女眷来的只有这位沈小姐,她带了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人確实不多。但架不住这位沈小姐广结人脉,竟然“收留”了十余人到她院子里来,女娘小哥儿都有。 孟晚和蚩羽被分到了其中一间小房间,他突然笑了,这个沈小姐著实有趣,说她不聪明,在船上还知道拿吃食当敲门砖,用来试探他人。 说她聪明,这点小心思又昭然若揭。经商到发大財的,除了个別走运者,剩下多半都是人精,岂会看不出她的意思? “夫郎,要不要我再去找管事换个大房间给你?”蚩羽个子高,屋里摆了两张床都转不开身来。 孟晚將手中提著的包裹放到床头,“无碍,人多还热闹。就这样住下吧,总归比在船上舒服。” “哦,那我收拾收拾东西,您快休息。”蚩羽打架狩猎在行,细致活计惨不忍睹,他说的收拾就是把他们的行李一堆直接塞到床底下。 “那下面都是土!”孟晚嘴都没有他手快。 蚩羽无所谓的说:“没事的夫郎,隔著一层布,里面的东西都不会脏。” 孟晚还能说什么?“好歹把吃的都拿出来吧?” 抢救出来几大包的藕粉,拍怕土,孟晚只能牺牲了一条自带的床单把它们重新裹上。 住的条件差些就算了,吃的可关乎性命。 现在天色还早,孟晚指使闯了祸的蚩羽去外面找地方晒被褥。 蚩羽出去受到了大量女娘小哥儿围观,性格靦腆的只是不好意思的偷看他,胆子大的乾脆凑上去搭话。 “你真的是哥儿啊?” 蚩羽毫无顾忌的把衣服领口往下扯了扯,露出小巧到几乎看不大出来的喉结,“不然呢?刚才的管事把我衣服裤子都扒了。” 他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把半个衣襟都扯开了,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 “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刚才胆大和他搭话的小哥儿一边说一边光明正大的看他胸口。 没理这群人,蚩羽拢好衣裳想著孟晚吩咐的活计,在院子一角看中了一块大石头,也不管上面有没有灰,就要把被褥铺上去。 小哥儿拦他,“欸,大块头,上面都是土你没看见吗?再说那里晒不到日头的,你晾这边来,我这里有绳子。” 在小哥儿的帮助下,蚩羽终於晒好了被褥。而且他身量高,能把绳子拴的更高,受到了许多丫鬟小侍的热烈欢迎。 孟晚喜洁,打水擦完了屋子见蚩羽还没回来,就看他在院里干活乾的热热闹闹。 一仰头,发现主屋住著的沈家小姐也出来看热闹,到底还小,就算装的再成熟稳重,还是免不得天真爱看热闹。 发现孟晚在看她,沈小姐露出个得体的笑。 孟晚笑著回应,突然放下手中的水盆向她走去。 小姑娘既然好心借他们屋子住,好歹要去给人家道个谢,且沈老爷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吉婆岛,没准沈家人知道更多內幕。 第9章 鮫人冢 “多谢沈小姐搭救之恩,不然我和小羽就要和旁人挤在一起了。”孟晚客客气气的施了一礼。 沈小姐很和善,没有因为孟晚是僕役的身份就无视他,“举手之劳罢了,还是你弟弟太过惹眼,我一次就记住了他。对了,你们是谁家的小侍?” 孟晚微微一笑,“我家老爷是临安府唐家二爷。” “唐家啊?”沈小姐想了一圈,可能是没听说过,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我听小姐的口音很像是苏州一带的人,吴儂软语,很是动听。”孟晚不在意旁人的冷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好。 沈小姐还带著婴儿肥的脸颊微微羞红,被外人夸奖总是令人高兴的,她觉得这位小侍很会聊天。 “我確实出身苏州府,我们沈家也算是当地的名门望族,祖上还曾出过五品大员。”沈小姐的声音扬的略高,但因为嗓门本来就不大,所以即便是稍微大声也不刺耳,反而像裹了层,软乎乎的。 孟晚在能探查到消息的情况下,不介意配合她,也跟著附和道:“原来小姐是苏州府沈家人啊?我还曾听过我家老爷提过沈家呢!” 沈小姐能瞥到院里她邀请的那几个小侍和丫鬟,都在支起耳朵听她和孟晚谈话,自觉达到了目的,心不在焉的回道:“唐二老爷说了沈家什么?” 孟晚先是捡好听的说:“我家老爷说沈家的苏绣闻名天下,布庄中的绣娘针法丰富多样,有细腻柔和之美,曾经差点成为皇商。可惜后来败於仲家……” 说到后面,孟晚自觉失言,便突然住了嘴。再一抬头,沈小姐表情確实不大自然,像是在隱而不发。 然而她不说,不代表其他人能忍住不说,在奴僕完全依附与主家,家中荣辱甚至大过自身的时代,有些忠僕是见不得家主被人奚落的。 “你懂什么?我家老爷要不是前些年生了病,皇商定是我们沈家的!”沈小姐身边的一个侍女跳出来说道。 她正是当初给孟晚送糕点的两个侍女之一。 孟晚面露惊讶,“我见沈老爷正值壮年,身体康健,怎会生病呢?听这位小妹妹的意思,还很严重?” 沈小姐有些警惕,她训斥侍女,“听雨!” 侍女咬了咬唇,“小姐恕罪,奴婢这就去收拾屋子。” 孟晚忐忑不安的垂下头,“还请沈小姐不要怪罪,都是我多嘴了。” “无事。”沈小姐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再和孟晚搭话,她转身欲要离开。 “沈小姐。”孟晚叫住了她,在对方不耐的表情中,说了一句,“我家老爷身边带了名神医,出身杏林世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若是沈老爷需要,可以让他过去给沈老爷问诊。” 沈小姐呆愣片刻,显然没想到孟晚会突然说出这番话。 孟晚温和一笑,带著万分可靠的说服力,“想必沈小姐很关心沈老爷的病情吧?百善孝为先,您如此孝顺,我们老爷总是念叨著自己没有一个贴心的女儿呢。”想必其老爷、夫人和夫郎,也会看重你的人品吧? 要显露自己,在此行中找个好婆家,光是上赶子討好人,等著他人上门求亲,可不是一个绝佳的好方法。 在大家面前,让眾人都看到你的优势,掌握住主动权,如此才能心想事成。 沈小姐不傻,转瞬就想明白了。她笑著拉住孟晚的手,將自己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鐲,丝滑地褪到孟晚手上。 “晚哥儿?我在船上时听到你主家这样叫你,唐家请来的神医真的那么神吗?” 孟晚受宠若惊,“沈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隨口一说。但……我家老爷请的神医真的很厉害的。” “那我若是请,真能请得到?报酬又是几许?”沈小姐別看年纪小,倒也没有听了孟晚的话就头脑发热,还知道先在孟晚这里打听仔细。 孟晚稀罕的摸了摸手上的玉鐲,许是收了人家的好处,不敢胡说,“报酬好说,只是这位神医性子有几分古怪,太过简单的疾病千金他也不治,说是不配他出手,若是遇上什么罕见的怪病,反倒是来了兴致,分文也不取。” 沈小姐眼睛一亮,“是怪病,是怪病!咳……” 她见院里的其他丫鬟侍女总是有意无意的看向她和孟晚,突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了討好人,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他家下人都叫到自己院子。 沈小姐拉著孟晚进她自己的主屋,“晚哥儿,你跟我进屋去说,我带了苏州天池茶,香气清幽,鲜爽回甘,邀你吃上两盏。” 於是孟晚一下午在沈小姐这里陪她吃茶閒话,但茶他没吃上一口,话却没少套。 沿著平台还有一处建著厨房,很大一间,里面忙忙碌碌的准备晚膳,当然,贵客们的晚膳和下人们的是不同的。 等贵客的饭食都被一份份端走,接下来才轮到他们这些下人用餐。 不分男女,所有佣人都聚集在厨房外头排队打饭,打好了饭厨房外面有长桌长椅,大家穿插著坐,没什么讲究。 大厨房旁边还有几间小厨房,里面的食材可以免费使用,这是避免岛上饭菜不合口味,富商们可以指使家中奴僕过来重做,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不管夏垣用不用,反正孟晚不可能吃吉婆岛上的东西,下午他套沈小姐话的时候,指使蚩羽给他搞点野味来。 蚩羽被派去做这种活比打扫卫生开心,像被放风的小狗一样,撒腿就跑了。 於是现在的孟晚得到了两只脱了皮的兔子、一只山鸡、半兜竹虫。 “鸡你怎么不顺便收拾了?” 蚩羽老实的回答:“不会。” 孟晚毫不意外,他手法利索的收拾这堆东西,楚辞这会儿也找了过来要帮他。 “不用,你坐在一旁等著吃饭,眼神冷上一点,想你宋爹平时办公的脸色,模仿一下。”孟晚把他赶到一边饭桌子上,自己做饭,蚩羽帮他添柴。 在船上不是米粥就是藕粉,孟晚闻到肉香味也馋。 兔子他做的不太好吃,哪怕把內臟、筋膜和皮都扔了,还是有股淡淡的腥膻味,倒是山鸡红烧的很香嫩。 他们一桌大鱼大肉怎么也比用边角料做的僕人餐好吃,主要是自己做的吃食放心,吉婆岛什么情况还不明朗的情况下,孟晚不敢相信任何人。 三人边吃饭,孟晚边將沈老爷的事和楚辞说了,“小辞,依你看,得什么病会像他这样犯病时神志不清,容易发狂。” 如癲癇、脑风、痰迷心窍者都可令人发疯。没有当场见过病人发疯的样子,替人问过诊,楚辞也说不上来具体。 “没事,早晚咱们会知道,夜里你在那边要警觉一些,男客那头可能比我们这边有古怪。”孟晚叮嘱楚辞。 楚辞重重的点了点头。 吃饱喝足后回去,孟晚捏住房门处夹著的髮丝。 很好,没人进来过。 再推开唯一的小窗户。 不错,同样无人踏足。 然后孟晚又开始在屋子里摸摸这儿,看看那儿。蚩羽转著脑袋看他,想问他在做什么。 但张了张嘴还是决定算了,就算夫郎说,他也听不太懂。 在船上辛苦这么些日子,夜里孟晚本想睡个好觉,可蚩羽的呼嚕声比震天响,他翻来覆去的也睡不著。 仔细听,还能听到他们房间左右的邻居传来微小的抱怨声,看来蚩羽呼嚕声穿透力很强。 孟晚下床倒了杯水,倚在床边在和黑暗中默默沉思,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才有了睡意,头缓缓滑到枕头上。 恍恍惚惚间,耳边蚩羽的呼嚕声倒是模糊了,另一种玄妙的声音好像在远处飘荡过来,哀伤悠扬,一声声的钻进他耳朵。 第二天一早,孟晚是被蚩羽给喊醒的,他忍著起床气换衣裳,蚩羽倒是生龙活虎。 “夫郎,他们给我拿的衣裳太小了,我能不能还穿自己的?”蚩羽揪揪紧绷的袖子,感觉连抬手都费劲。 孟晚套上黑色长裤,蹦了两下觉得哪哪儿都很隨和,“你去和人家要一身男僕那边的衣裳不就成了吗?咱们带的都是厚重衣裳,昨天都差点热死我。” “哦。”蚩羽心想怪麻烦的,穿什么不是穿,他也不是很怕热。 孟晚懒得理他,等外面叫他们集合的时候,发现几个同住一院的丫鬟和小哥儿正在紧急帮蚩羽改衣裳。 孟晚:“……” 很无语,在西梧府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蚩羽这么有魅力呢?感情跑错赛道了? 因为蚩羽的衣服墨跡了一会儿,他们俩排到了最后面。 今天正事没有,主要是陪各自的主子们在岛上看看风景。 孟晚凑到夏垣身边,“老爷,昨天有没有问出什么来?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吉婆岛?” 夏垣在轿子上同他说话,“昨日除了休息之外,並无其他安排。但那些管事曾提过,我们在岛上参加两日后的取珠祀典后,岛上就会开始通船,各处都有。” “两日后?那还好。”岛上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商贩都在,財力惊人,而且不止一国。若安南真的將人都给劫了,想必也得罪不起各国国君,稳著些,应该能平安度过。 夏垣自己坐·著轿子,见他一个官夫郎折腾成这样,有些於心不忍,“孟夫郎,不若老夫给你也叫个轿子?” “多谢老爷好意,我一个小侍,为了不惹人怀疑,还是低调些比较好。”孟晚自己觉得没什么,反而提醒夏垣不要出戏。 他们下了山后,前方停了个相当抓人眼球的轿子,一是因为它大,二是因为它太漂亮了。 孟晚还没看见轿子的时候,就听到身边一阵阵的吸气声,他偏移到旁边的位置一瞧,只见一架以竹木为框,涂上大红色油漆轿子刚好被人抬起来。 那轿子上架著金色的六角宝顶,散落下来的六道穗子,是由一串串饱满莹润的珍珠,和通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著虹彩的贝壳组合而成。 就连轿子里的座椅,也被打造成了淡粉色蚌壳的样子,那种逼真的程度,让孟晚怀疑甚至是真从海底打捞出来的蚌壳。 这架珠围贝绕的轿子本就够引人注目了,其上坐了位穿著清凉的女子,更是惊艷四座。 远看便能看见她身上,短至露出香肩的上衣,和下半身耀目的红色长裙。 孟晚看到沈小姐的轿子似在前面,也带蚩羽挤上前去,离得近了,便能看出这个神秘的女人面貌特徵。她眼窝深邃,眼珠深蓝,头髮捲曲黝黑,整体皮肤偏黄。 从面相上看,暂时看不出女人的年岁多大,说她二十也可以,说她四十似乎也不违和。因为她那双蓝色的双眸,似乎经歷过岁月的沉淀,失去了灵气,哪怕是在笑,也是无比厚重的。 她从轿子上稳稳的站立起来,先说了一句安南话,后又用流利的禹国话说了句,“欢迎诸位贵客来到我们吉婆岛,有很多朋友曾经见过我,还有许多新朋友需要我介绍一番。” “我就是吉婆岛的岛主,伊莎贝尔。” 孟晚在下面很想拍手鼓掌,很好,有排面,等他回西梧府了也要去整一个。 伊莎贝尔说话好听,人又性感,把导游这个行业当得很称职。 没错,导游。 在孟晚看来,她虽然有气质,有排面,可就像是架子一样,並不像是一个能招揽异国富商踊跃登岛的岛主,更像是被派出来的门面。 岛主伊莎贝尔带领长长的队伍从山脚下开始,往隱匿在山林中的更深处出发。 路上沈小姐叫孟晚过去说话,“晚哥儿,唐老爷身边的神医年岁好像不大,他真的能……” 孟晚笑道:“沈小姐,你若是不放心將他推荐给沈老爷,何不先自己把脉试试呢?” 沈小姐眼神微动,觉得孟晚说的有理,“那一会儿我们到了地方,你带他过来找我,听雨会放你们进去。” 孟晚低头躬身,“是。” 往林子里走后,路变窄了许多,僕人跟的太多反而累赘,各家老爷都將人遣散了不少,孟晚、蚩羽和楚辞当然还在。 眾人穿过天然岩石形成的山体隧道,之后突然豁然开朗,原来隧道后面是一片浅蓝色的湖泊,这片美丽的湖泊有数亩之广,堪比方塘。 湖边处铺著五彩斑斕的彩石和贝壳,往里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珊瑚群,和穿梭在其中的小鱼儿们。 湖水四周都是暗绿色的高大岩石,空阔的上空却是蔚蓝的天空,阳光从上头直射到湖底,漂亮的仿佛是虚无縹緲的天池。 若孟晚不是带著目的来岛上,绝对会认为这是度假的好地方。 伊莎贝尔涂了口脂的红唇轻扬,“欢迎诸位来到鮫人冢。” 第10章 问诊 那些走南闯北的富商就算了,久居后宅的女眷们哪儿见过这等奇韵妙景,瞬间忘了什么礼仪规矩,各个都玩的乐不思蜀。 沈小姐同新结识的姐妹玩闹同时,不忘正事,悄悄把孟晚和楚辞叫到一处。 “你就是唐老爷身边的神医?劳烦你为我把脉。”沈小姐略有些羞涩,她只远远见过唐老爷身边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却没想到这么年轻俊朗,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楚辞神態疏离,並不回答,只是坐在她身边,示意她將手腕伸出来。 孟晚在旁边充当翻译,“沈小姐不要介意,神医性格比较古怪,连我们老爷说话,平时他都不理的。” 沈小姐心凉了一瞬,將手递过去后把头扭向一边,“开始吧。” 楚辞手搭上她的脉搏,眼睛观察著她的脸色,过了一会儿后从怀里掏出隨身携带的小册子和炭笔,一笔一划的写道:“素体气血不足,气虚则推动无力,血虚则濡养失司,见神疲乏力、面色萎黄、头晕心悸;又因情志急骤不畅,肝气鬱结,郁而化火,火扰心神则心烦意懒,火灼津液则口乾,眠差,火邪循经上炎可见咽痛、目赤,气血与鬱火交阻,伴胸胁胀闷、经行不畅或痛经。” 他从前写字丑,是最不愿意写字的,哪怕如今强了一些,平常也不爱动笔。这次为了做好孟晚交代的事,一口气写了这么一大段,可见是用了心。 孟晚趁沈小姐和她的侍女震惊的空档,偷偷从自己的零食包里,取了块去了核的蜜枣餵给楚辞。 “神医说的果然不错,我家小姐最近確实有您所说之症,可要吃些汤药?”听雨嘴虽然快,可和沈小姐的主僕情谊深厚。 楚辞在纸上又添了一句,“食补即可,心绪平和最佳。” 沈小姐都火烧眉毛了,怎么可能心绪平和,在发觉楚辞確实和她家乡那些个普通郎中不同后,便迫不及待的要带楚辞去找沈老爷。 沈老爷此刻正与其他富商寒暄,见女儿带了个少年过来男客这边,面露不虞,“晴娘,何不去一旁赏景,” 沈小姐礼数周全的对沈老爷和其身边的其余富商一一施礼,“爹,女儿知道您夜里难以安眠,听闻唐老爷身边有位郎中医术极为高超,所以就擅作主张將人给请了过来,为爹爹问诊请脉。” 她话说的委婉,其实已经有几位富商对沈老爷在福船上发疯的事略有所闻。 除了少数人知道其中奥秘,大部分人的看法与沈小姐一样,认为沈老爷得了什么怪病。 “沈兄,令爱如此对你关怀贴心,当真是孝心可嘉。” “沈兄养了个好女儿啊!” “我等年岁日渐老迈,再不似曾经四处闯荡的时候,沈兄也该保重身体才是。” “还是唐兄为人仔细,竟然还贴身带了郎中来。” “我等兄弟几人相交甚篤,沈兄不必拿我们当外人,若是这位郎中真的医术精湛,还请给老夫也诊上一诊。” “不错,劳烦小郎中。” 自打沈小姐说了来意,沈老爷的脸色就没好过,这会被眾人高高架起,骑虎难下。 这时孟晚还將夏垣也找了过来,再添一把火。 夏垣一副乐呵呵的老好人模样,“几位兄台真是慧眼识珠,我身边这位郎中可不是普通郎中,別看人年岁小,寻常小病是不治的,要治就治旁人束手无策的顽疾。” 旁人听他此言,更是兴味盎然,不断催促起沈老爷来。 沈老爷硬被推著让楚辞把脉问诊,笑容中带著几分僵硬,“既如此,就麻烦小郎中了。” 楚辞一言不发,只是请沈老爷坐好,不同於刚才隨意为沈小姐诊脉的模样,他先是从上到下,將沈老爷五官、四肢、耳后、关节处都查看仔细。又看了沈老爷的舌头牙齿,摸了一遍他浑身骨骼,而后才开始诊脉。 若说之前那些富商还存著看热闹、暗里添乱,或是故意推波助澜的心思,见楚辞这一手流畅的问诊动作下来,倒是真上了份心。 毕竟越有钱就越怕薄命,孟晚这样聪慧的人,还怕死怕的要命,別说他们了。 他们已经想好,沈老爷的热闹能不能看不要紧,这劳什子的鮫人冢也没什么所谓,一会儿请这位年轻的小郎中给自己诊诊脉才是真的。 楚辞为沈老爷把脉费了很长时间,长到沈老爷从原本的不屑,惊疑不定,到最后危险的眸子里居然带上了一丝期冀。 谁都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当时会露出那种眼神。 楚辞终於鬆开沈老爷的手腕,轻轻的摇了摇头。 最急的是沈小姐,不管她是装的还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神医,我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啊?您说句话啊!” 楚辞依旧在他的小本上写下一行字,“才疏学浅,並未诊出沈老爷所得病症。” 沈老爷鬆了口气,接著冷哼一声,“唐兄,这就是你请来的神医?黄口小儿,也不过如此。” 夏垣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笑笑,黝黑的肤色与旁的富商格格不入,好像是农民混进了地主窝。 其他人见状,上前问诊的脚步略微迟疑,原来只是个说大话的小子吗? 其中一位富商,抱著来都来了的心態,隨意把手腕探了出去,“小兄弟,给哥哥把个脉,要不要摸骨看相啊?” 楚辞摇了摇头,手隨意往上搭了片刻,隨后快速写下一页东西递给他。 那富商先是隨意瞥了一眼,隨后睁大眼睛,“你……您上面写的是真的?按此药方,此病真的可以医治?” 楚辞背好自己小包,站起身来郑重地冲他点了点头,隨后转身离开。看姿態,確实是没將夏垣这个主家放在眼里的样子。 其余人看问诊富商狂喜的模样,被他和沈老爷截然不同的姿態搞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看得好,还是看得不好啊? 不管好不好,郎中已经走远,他们也拉不下脸真去请人,只好旁敲侧击的去向刚才问诊的富商打听。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打探到,都是世故圆滑的人,谁会將自己的病情四处告知呢? 鮫人冢不知指的是这片湖,还是四周的岩石,这些岩石应该是天然形成,有大有小,形成一个似碗状的內壁。 然而此地並非真正的碗,岩壁也不是光滑平整的,岩石与岩石之间的缝隙便是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洞穴。 在一处偏僻的岩石浅凹处,传来一道沉闷的拍打声,沈老爷面无表情的站在女儿面前,语气冰冷,“我本来以为你比你姐姐懂事些,这才带你上岛,没想到你心野了,做起我的主来了。” 沈小姐受了他一巴掌,捂著红肿的脸颊也是满腹委屈,“女儿只是关心爹爹身体,不知何错之有?” 沈老爷恨不得再补给她一巴掌,“你还敢顶嘴?岛上这些富商,谁人不在传你长了一颗玲瓏心,在船上才几日的功夫,就交好了一眾小姐哥儿。你当他们猜不透你的这点小心思吗?人家背地里都在说你恨嫁!” 沈小姐才十四岁,被父亲指责还是会受伤难过,她大颗大颗的流著泪,“女儿为什么自己找婆家父亲还不知道吗?若不是母亲要把我嫁给城中的老鰥夫,我何至於出此下策?女儿难道不知道羞耻吗!” 她泣著泪,沁著血的控诉,在沈老爷看来一文不值,半点也激不起他的怜爱之心。 沈老爷冷笑,“你母亲千方百计为你打算,反倒是我们的不对了,既然你主意这么大,想必也不用我们教养,这次也不必跟我回苏州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他说完即拂袖离开,徒留伤心绝望的女儿在原地。 另一头孟晚达成目的,忙不迭的把楚辞拉倒“怎么样,那个沈老爷的病可有古怪之处?” 楚辞手比划的飞快,“我只查到他脉象確实古怪,似是中了毒,但具体是哪一种,目前尚不能確定。” 孟晚讶道:“连你都诊不出来?” 若是寻常疾病就算了,楚辞医术可能没有苗家人妙手回春,但他从小就和毒物打交道,这些年更是精进许多,连他都解不了的毒该有多厉害? 楚辞摇了摇头,带著几分迟疑的缓慢做了个手势,“我觉得很熟悉,有点像是我师父,但又不太確定。” “坪石镇上的怪道士?他还没死呢?”孟晚对他印象深刻,那怪道士当时可没少害人。 “他很厉害。”楚辞对老道士有种天然性的恐惧,当初要不是楚玉菁刺激楚辞那么一下,加上孟晚这个突如其来的契机,他当时不见得敢反抗怪道士。 孟晚单手搭在楚辞肩膀上,“若不是他,咱们就在吉婆岛上安然待上三天,再隨夏大人去安南国都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 牙根痒痒,孟晚想到自己在坪石镇被猫追狗撵的窘迫姿態,眼神中透出三分危险之色,“若是他,那就更好了,当初在坪石镇的仇我还没报呢,他敢露面,我定让他好看。” 有蚩羽和冯褚两位高手在,那怪道士再用什么山犭军之类的把戏也不好使了。 在鮫人冢里玩了半晌,美丽的景色令人流连忘返,直到返程的时候,女眷们还在小声討论。 但是交际甚广的沈小姐这会儿却默不吭声,不管谁搭话,都是一声不回。 小姐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往日沈小姐主动就算了,大家还姐姐妹妹的叫著,这会儿她不搭理人,其他人都不想自討没趣。 回院子之后,孟晚和蚩羽果不其然被沈小姐给迁怒了,她身边的大丫鬟听雨插著腰过来赶人的时候,孟晚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听雨脸色由白到青,又由青到白,最终冷哼一声,“哼,算你们识趣!” 现在天色尚早,孟晚使了银子给自己安排到一间独门小院里,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他现在的身份是小侍也无碍,一样能享受到上级待遇。 在小院安顿下来,过了会儿到了晚膳的时间。可能是他们昨日燉的肉太过勾人,今天还有其他僕从过来想和他们搭伙吃饭,简称占便宜,不用孟晚出头,蚩羽一拳搞定。 反正他们过几天就走了,难道还怕得罪这些商人吗? 海上天气无常,气候多变,孟晚的饭菜刚出锅,外面已经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蚩羽端著饭碗,咽下一大口饭对孟晚说道,“夫郎,我们没带伞怎么办?”夫郎做饭真好吃! “不要紧,过一会儿有人给我们送。”孟晚不慌不忙的说。 蚩羽好奇道:“谁会给我们送伞啊?小辞吗?” 孟晚放下碗筷,眼神往外瞥,“吶,看外面。” 蚩羽扭头看去,果真见刚才收了孟晚“巨款”换房的管事撑著伞小跑著过来,胳膊下面还夹著两把油纸伞。 “晚哥儿啊,我看你们远道而来,应该没备这些杂物,过来给你们送把伞。” 孟晚淡淡的说:“多谢您了,放在一旁即可。” “欸,吃饭呢?慢慢吃,我送完伞这就走了啊?”管事的猫著腰把伞放到孟晚的桌上,还瞄著他们桌子上泛著油的饭菜。 便是他们,也没有条件隔三差五的吃荤腥,也就是岛上有客人的时候还能吃上些外面的食物,平时都是吃不饱的海货和少量野菜。 “当”一小锭银子被孟晚隨意扔在桌面上,惹得管事的眼睛从他们饭菜,挪到银闪闪的银锭上。 “当是我买下这两把伞吧,管事的若是有什么……还请多帮我打听打听。” 掌柜的挡住旁边人视线,动作迅速的將银锭收进自己怀里,“晚哥儿真是太客气了,我好心送伞,你给了钱这成什么了,真是……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那什么,刚才我听说贵客那边又对父女吵起来了。” 了钱就是好办事,孟晚问道:“父女?是不是姓沈的富商?” 管事的钱財到手,不肯说太多,他们被困在这座岛上,很多事情也都身不由己。 “小羽。”孟晚低声吩咐。 蚩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管事的,將他刚收进怀里的银锭和他自己的一小袋铜钱都抢了过去。 管事的要心疼死了,“我的小哥儿啊,你这是做什么,是姓沈,是姓沈,就是白日里挨了巴掌的那个女娘。” 孟晚把钱財重新还给他,“早说不就好了吗?” 管事的走后,孟晚思考良久,“晚上咱们也去沈老爷的住处看看?” 第11章 歌声 本来孟晚设想的很好,吃完饭回去休息,再与蚩羽一起夜探男客沈老爷那边。 可与一派鬆懈安寧的女眷相比,男客这边竟然截然不同,四处都是巡逻的护卫,只许出去,不准轻易进入。 蚩羽一个人去就罢了,带上运动细胞不发达的孟晚就有些不便。 “算了,你过去之后叫上小辞一起吧,行事小心些。”孟晚不放心的叮嘱蚩羽道。 “放心吧夫郎!”蚩羽借著夜色和雨夜的遮挡,悄无声息的出门。 他顺利寻到夏垣院里的楚辞,两人並未惊动夏垣等人,直奔沈老爷居住的院子。 男客这边的布局和女眷那边的相似,只不过院子与院子之间相隔较远,並不是紧挨著的。 而且男客这边还分为南北两大院,曾经来过吉婆岛的客人住在南院,如夏垣和陈振龙这样头一次来岛上的富商住在北院。 蚩羽帮著楚辞一起爬墙进了沈老爷所在的院子,他们来的正巧,里面正闹哄哄的乱著。 才五个人在场,却比过年杀猪还热闹。 “老爷您息怒啊!” “老爷,您別砸了,这都不是咱们家的东西,您这是怎么了?” “都愣著干嘛!快过来帮忙按住老爷。” 沈老爷的屋子里乱成一团,吵吵闹闹的声音不绝於耳。 蚩羽和楚辞趁著乱摸到主屋房顶,掀开灰色的瓦片定睛一瞧——只见白日还一派儒商气质的沈老爷,这会儿正赤红著眼睛发狂,在屋子內胡乱打砸东西。 有三个家丁正在屋里试图按压住他,却怎么按都按不住。其中一个反被沈老爷重重的掐住脖子不能动弹。 另外两个想帮,又不敢对沈老爷下重手,眼睁睁的看著同伴两腿一蹬咽了气。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角落里还跪著个髮髻鬆散,脸颊红肿、眼神呆滯的少女。死了的小廝被沈老爷甩开的时候砸在桌子上,碎了一地的精致瓷器。 一片破碎的细小瓷片溅到少女白嫩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啊……啊!!!” 疼痛感终於让沈小姐惊醒过来,她恐惧的看著面前状若疯魔的男人,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伟岸的父亲。 害怕、无措、羞耻、不安,太多这个十四岁小女孩难以承受的情感蜂拥而至,让她崩溃的站起身来,扶著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的想往外跑去。 但她的惊叫声像是叫醒了沈老爷,对方变得浑浊的目光,直直射到她身上,然后三两步跨到近前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沈小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她惊恐的看著沈老爷,唯恐自己会落得和地上死去的小廝一个下场。 “砰”地一声,房门被沈老爷从里面踹开。 院子里的小廝和护卫看著沈老爷精神异常的样子不敢上前,只是一味的规劝。 “老爷,您手里的是二小姐,先把二小姐放了吧。” “二小姐,您別怕,老爷一会儿就清醒了。” “老爷?您要带著二小姐去哪儿啊?” “跟上去,快都跟上去看看。” “小辞,我们要不要回去报告给夫郎?”觉得沈老爷除了乱发狂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有用信息,蚩羽看天色不早,想回去找孟晚。 他们趴在人家屋顶上怕被发现,蚩羽说话的声音小,见楚辞没答应,还以为他没听见,便又压著嗓子扭头问了句,“小辞……你怎么了?” 楚辞此刻像是整个人被钉在了房顶上,眼皮不自觉的痉挛,眼白和瞳仁上爬满了红血丝。 与他亲爹楚玉菁极为相似的脸上又僵又冷,依稀能看出另一个男人的模样。 楚辞眼睛死死盯著沈老爷抓著沈小姐离去的背影,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陈勇。 孟晚当初没见过陈勇发狂的样子,可是楚辞见过,他清楚的知道从人变成野兽只需要那么一颗小小的粉色药丸。 它能让人如登仙境,也可令人坠入地府。 掌控人生,操纵人死。 楚辞手腕上的青筋鼓起,捏紧的拳头带动了腕上莹润的白玉手串。他无意识的用右手轻触手串,微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对在旁等待他的蚩羽比了个“跟上去”的手势。 两人跟上沈老爷,出了沈家暂住的小院,一直往外走到巨大的平台上,然后踏上了上山的台阶,看目的地正是那座巨大的道观。 道观门口有几个小道童看守,他们对发疯的沈老爷视若无睹,反而將身后的沈家僕人拦在原地。 另一头独自在房间等待的孟晚,熄灭油灯,穿著整齐的半倚在软榻上。 他现在住的这座小院有四五个房间,这会儿就只住了他和蚩羽两个,院子里很安静,孟晚也没有太大动作,呼吸浅淡,寂静无声。 突然,一声声若有若无的歌声飘荡进院子,孟晚將视线挪向窗户,这声音昨天夜里他也听到过。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门口传来,夹杂著惊怒交加的埋怨,“你们为什么不追过去,就这样放任小姐……” 剩下的话孟晚就听不真切了。 他家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蚩羽带著楚辞爬进来,楚辞面色沉重,蚩羽则絮絮叨叨的把沈老爷发狂的事和孟晚说了。 “……我们偷偷在另一头跟著上了山,但他们进了一处门后,我们就跟不进去了。” 孟晚薅了根蚩羽的头髮,小心翼翼的放在窗框上,重新关好窗户,“不跟了,咱们现在出门去。” 孟晚带著蚩羽和楚辞,心中有了底。女眷这边管理轻鬆,管事的们也像是普通的打工人,夜里並不出来巡视。 三人出门去,至大平台处遥望山上的道观,里面漆黑一片,並未点燃油灯。 若有若无的声音变的更小了,但仍然有跡可循。 孟晚问蚩羽,“能听到歌声吗?” 蚩羽有功夫在身,五感比常人灵敏,他迟疑的点了点头,“这是歌声吗?我还以为是谁在哭。” 淒悽怨怨,说是在哭其实也没错。 孟晚拍拍他的胳膊,“不管是哭是唱歌,跟著这道声音走。” “好哦夫郎。” 有蚩羽在前面带路,仔细辨別了一番后往山下走去。走到一半他们就已经彻底听不到歌声了,但眼下的路真是他们白天去鮫人冢的路,按照白天的路程重走了一遍之后,到达鮫人冢附近果然又重新听到了歌声。 “竟然真是这里。”孟晚面露惊讶。 蚩羽不解,“距离这么远,怎么会传到那里的?” 孟晚跟在他们身后进了白日走过的隧道,解释说:“有时候在特殊的环境下,確实能实现这种现象,並不算稀奇。” 蚩羽不懂,但他不问了。 越是进入隧道,那声音听得越是真切,不成腔调,充满哀伤,確实很像是哭声。 蚩羽走在最前面,谨慎的探出个脑袋巡视了一圈后又退出来,“夫郎,里面好像没人啊?” “没人?”孟晚吩咐道:“你先进去看看,动静小心些。” 蚩羽进去找到白天的湖泊,在周围绕了一圈后回去找孟晚,“夫郎,里面確实没人,那声音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孟晚和楚辞跟他进去,湖边確实空无一人,而歌声却越来越大,声音迴荡在湖边所有空间。 孟晚在湖边坐了一会儿,仔细聆听,突然问道:“声音是不是从湖里传来的?” “湖里?那我下去看看。”蚩羽听孟晚说完,二话没说脱了上衣便一个猛子扎进湖里。 孟晚:“!” “蚩羽,你小点动静。”他压著声音的话在湖边小范围的迴荡开来。 湖里的水波逐渐平静下来,蚩羽此时已经不知道游到哪里了。 袖子被楚辞扯了扯,孟晚看向他面色沉重的样子,“怎么了,刚才就不对劲。” 楚辞舞动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师父可能真的在这座岛上。” 看出他状態不对,孟晚抱住他轻声安慰,“小辞,听我说,有我在不用怕。別说是个只会炼毒的道士,就是姓陈的从地下爬上来,你乾爹我也能重新把他踩下去。” 楚辞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將头埋在孟晚肩颈处,重重的点了点头。 “夫郎,你们在干嘛?”蚩羽悄无声息的从水里浮出来爬到岸边,神情复杂的看著孟晚和楚辞。 孟晚踹了他胳膊一下,“瞎想什么呢,这我儿子。” “哦哦,对,差点忘了。”蚩羽从湖里出来挠了挠头。 主要平时因为夫郎长得俊,没少被人覬覦,大人看谁都像在看贼,搞得他也习惯了,冷不丁看见个帅哥在抱夫郎,第一反应就是大人要被偷家。 “对了夫郎,下面没东西唱歌,但是我发现有条暗道。” 孟晚瞭然,“难怪你这么久才上来,密道里有空……嗯,是干得?” 蚩羽点头,“对,里面向上,但是我没往里走,那歌声也是从密道的另一头传过来的。” “不用进去了,免得打草惊蛇,我大概猜到那条密道大致通向哪里。” 累了一晚上,回去孟晚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打了些水擦洗了身上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觉没睡够就被旁边院子的吵闹声吵醒。 “蚩羽,外面怎么回事?”孟晚眼睛都没睁开,一脸困顿的问蚩羽。 蚩羽答道:“是沈小姐的事被她身边的大丫鬟知道了。” 沈小姐不见了,她身边的的丫鬟都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跑到沈老爷那里要人。 “嗯,知道了。上午我们哪儿都不去了,休息。”孟晚说完躺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女眷这边的除了沈小姐的丫鬟们还留了一半在院子里著急,其余人都出去隨自家主人出去观光。 据说今日岛主是要带客人们从平台处继续往山上走,去参观那座巨大的道观。 孟晚带蚩羽拎著一袋子银子出去,像是行走的財神爷,吸引著那些留守小管事的心臟。 吃饱喝足的同时,又打听了些关於道观的“小道消息”,孟晚还算满意。 午后眾人回归,今日客人们的晚膳是在海边,那里支起了几堆篝火和炉锅,各种鲜美珍贵的海货像是取之不尽一般被岛上的杂役奉上。 孟晚他们这样的下人是没资格上桌和主人一起吃饭的,他们要应主人要求在一旁伺候。 反正不明不白的东西,白给孟晚他也不吃,倒是夏垣一口接著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將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饰演的惟妙惟肖。其他富商看他一眼都嫌,只有陈振龙愿意搭理他。 反观出身显富的沈老爷地位就高多了,哪怕在船上有些不好的传闻,但並不妨碍其他富商主动找他攀谈。 蚩羽见沈老爷人模狗样的与人交际,简直难以置信,“夫郎,他昨天还那样……” “我知道。”孟晚平静的说,他也隨著蚩羽的目光看向沈老爷那边,对方简直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好似吃了一整根百年老参,精力无限。 嘖,確定了,嗑药了没错。 “振龙,你怎么在这里,要过去和我们一起聊天吗?”一位浅棕色头髮的女娘过来热情的招呼陈振龙。 她就是邀请陈振龙上岛的莉娜,是位长相娇小,眼睛圆溜溜的娇媚女人,据说做的是水產生意。 陈振龙不好拒绝好友邀请,只能对夏垣歉意的笑笑,隨莉娜过去结识新的人脉。 不光如此,连一开始无人问津的夏垣,过了会儿都有人过来招呼。 “唐二!真是许久未见了,你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远处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朗笑著招呼夏垣。 夏垣反应也快,毫无破绽的扬起个笑脸,一副惊喜的样子,“启秀!你这几天难道没在岛上?怎么前两日不见你?” 郭启秀一副老友相见,喜笑顏开的样子,“怎么不在岛上?有些杂事耽误罢了,没能第一时间去接你,没怪我吧?” “怪罪谈不上,但你將我叫来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你信上说的那什么鮫珠若是能多帮我弄来十几颗,也不枉我从家里揣来的这么多银两。”夏垣转了转手上翠绿色的扳指,一副无知无畏的土大款模样。 郭启秀一愣,隨后大笑,“你啊你,还是这副老样子!” 孟晚在一旁低调的给夏垣端茶倒水。 呦,感情今天全是熟人局。 第12章 真假岛主 今夜眾位富商开始联络感情,相互之间打探,同莉娜等人打听鮫珠的事。 倒是这个和夏垣寒暄的郭启秀比较神秘,和夏垣聊了一会儿后,再无人找上来。 岛主伊莎贝尔在宴会中场的时候冒出来,嫵媚的撩了撩头髮,“诸位贵客在岛上这两日,想必也对我们吉婆岛有了些了解。我知道各位来的目的是鮫珠,明晚亥时,会有人將诸位贵客带去鮫人冢,我们的交易会在其中完成。” 伊莎贝尔承诺,“不论大家有没有买到鮫珠,后天一早,都会有船只过来接你们离开吉婆岛。” 孟晚认真的在后面听讲,蚩羽这两天打猎將这座海岛大致绕了绕,能停靠船只的海边处,確实没有任何船只,不光大船,连一艘小舟也不见。 吉婆岛的人很注意保护隱私,也很自信没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 后面伊莎贝尔说的都是些客气话了,她很擅长外交,长相不是绝美,但越看越是耐看。 说话的態度始终不咸不淡,不过分热情,也不会冷待,让这些富商们听得很舒心。 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毕,伊莎贝尔和其中几位富商又交谈了几句,而后完美离场。 她真的就像一个虚假的空壳,完美到没有灵魂。 孟晚自伊莎贝尔进场之后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观察著她所接触的每一个人。 搞得蚩羽也很紧张的左顾右看,惹得很多被看的人莫名其妙。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过於引人注意,孟晚狠狠瞪了蚩羽一眼,提前將他拉回小院。 楚辞见状也悄然跟了过去。 “你刚才在干什么?”孟晚回到小院里便气不打一处来的问蚩羽。 蚩羽也委屈的不行,“我也想帮夫郎探查探查。” 孟晚哭笑不得,“你……唉,算了。反正今天也差不多了,一切看明天的吧。” 蚩羽跃跃欲试,“明天我们也要去买鮫珠吗?” 孟晚托著下巴,“我倒是想见识一番这个什么鮫珠,只怕有人会阻拦。” 蚩羽不大明白,“谁?我们在这座岛上好像也不认识谁吧?” 楚辞眉头轻皱,拖了把椅子坐在孟晚对面,手指比划一番,“岛上暗处还有人?” 孟晚笑吟吟的看著他,“不错,找了这么些人来岛上,就为了卖什么鮫珠?” “若是这鮫珠真是什么名贵珠宝,自然有人慕名而来,吉婆岛早就出了名。弄得这么神秘,十成里有九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既然和怪道士有关,那就是十成十。”孟晚语气篤定。 楚辞最知道他师父手段有多残忍,剥数十张美人皮,可能只为了他突如其来的一点荒谬的想法。 他无不担忧的对孟晚抬手劝诫,“乾爹,不能大意,要小心我师父。他最擅长的就是操纵其他人替他办事。” 孟晚笑著摸他脑袋,“我会小心的,现在咱们就想想,若是他们有意不让我们参加,我们该怎么进去搞破坏。” 蚩羽积极提问,“夫郎,你和小辞不是说有很危险的人物吗?那你乾脆不要去啊,让夏大人身边的褚哥动手,他可是一流高手,少有能打得过他的人。”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孟晚无视他的问题,自顾自的和楚辞分析起来。 “依我来看,吉婆岛秘密请这么多富商来,应该是在暗自筛选他们,筛选標准也很好猜,沈老爷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 在並不清楚这座海岛的秘密与利益往来的前提下,沈老爷这个明显的范例放在这里,孟晚就可以依据他向前推测。 楚辞比划,“要有钱。” “不错,有钱。”孟晚说出刚才盯梢伊莎贝尔的原因,“她走之前,分別与其中五个人交谈过,这五个人包含沈老爷在內,是这批人里財力最雄厚的人。” 两个禹国人,三个异国人。禹国人中除了沈老爷之外,另一个便是孟晚他们上船时,被那一老一少二人修理过的王姓富商。 孟晚继续说道:“除了有钱,还要胆子大,敢打敢拼的。比如陈振龙,他白手起家,家產虽然不丰,但人有魄力,能全力支配家中钱財。” 夏垣扮演的唐二就绝对不在条件之內,唐家再有钱,和唐二也没什么关係,今天若是他大哥来,可能才会被选中。 被孟晚无视,蚩羽本来神情低迷,听到孟晚说到这儿,他又兴致高涨,“我知道!他们谁都没有夫郎厉害,腰上能缠一万个罐子。” 孟晚端茶的手一抖,无奈的说:“那叫腰缠万贯,不是腰上缠一万个罐子。等回了西梧府你好好在上几天学,多长时间了,禹国官话说的都不利索,你要是独自出门,非再叫人骗了不可。” 蚩羽可是有先例在的,要不是宋亭舟当初救他一命,他这会儿人都被害死了,可见武力高强不代表就安枕无忧。 人心险恶这四个字,是孟晚走到现在,一路深有体会的。 “哦。”蚩羽不想上学,但他不敢反驳孟晚。 孟晚沉吟片刻,“明天定会有人过来我们院里,想方设法拖住我。” 楚辞手势中带著些迟疑,“我们是暴露了吗?” “暴露说不上,但肯定有人在背后关注。” 见蚩羽心虚的样子,孟晚说道:“和你无关,从到北海渡口之后,暗中就一直有人在观察我们一行人。之后上船我並未太过收敛,稍微聪明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不是寻常小侍。” 但孟晚並未收敛,像是故意如此行事一般。 —— “岛主,这些人的名单都在此处了。” 吉婆岛的一间密室內,伊莎贝尔正將一张薄薄的纸单,恭敬的递给面前的男人。听语气,对方才是吉婆岛真正的主人。 在海边篝火宴上和夏垣相谈甚欢的男人接过纸单,“伊莎贝尔,你做的很好,明晚又要辛苦你了。” 伊莎贝尔麻木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痛苦,她缓缓低头,回了个“是”字后,便悄然离开。 “这个女人已经不適合岛主这个身份了。” 伊莎贝尔离开后,密室里又出现了另外一道声音,又轻又哑,但並不难听,反而带著股奇异魅力,让人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此人的真实面目。 郭启秀眼也不抬的说道:“偃,要是你肯留下来做我的岛主,我立即便让伊莎贝尔下台,可惜啊,你不愿意。” 偃自黑暗中现身,他身量不高不矮,体態偏瘦,肤色白皙,脸长得其实很普通,但和伊莎贝尔似的,很是耐看。 他的眉毛精致的修整过,又细又长,眉尾上翘,带著些锋芒。 唇上抹了脂膏,色泽偏紫,眼睛在与人说话的时候是微微下垂的。 浑身流露出来一股子神秘、沉静、內敛的气质,极其引人探究。让人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想靠近他、挖掘他內心隱藏最深的秘密。 “我在临安府做事,如何来你的岛上?不然你去和主人说,让他將我调走。”偃语气平静的说道。 郭启秀除非是活腻了才敢去找主子说这种事,他语气轻佻的说道:“你是得主人器重的人,不像我困守在这岛上,一辈子都要在此终老。” 偃意有所指的说:“你若真能在此终老,將是所有人都羡慕不来的。” 郭启秀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偃冷笑一声,“你自己不是已经察觉到了吗?岛上上来了了不得的人。我知道你这里还有小船,今晚把船放出去,我要带蚩峟道长离开。” “这么著急,连道长都要带走?不就是乐正家的小辈吗?之前又不是没人上岛探查,何必如此惊慌?”郭启秀没想到偃会这么急著走。 偃的脸上露出个复杂的表情,“不光是乐正家。” 郭启秀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说是谁,只是个哥儿而已,还不如乐正家的小辈棘手,我自有法子应对。” 偃把脸扭到一边,冷淡的说:“这都是你的事,人我都已经送上了岛,今晚就送我们离开。” 郭启秀探究的目光扫在偃的身上,“往常你都是等福船离开后再走,这次这么急,莫不是那小哥儿是你的熟人?” 偃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你不用试探我,虽不知道你的计划,但还是祝你自求多福。” 这话在郭启秀听来不亚於让他趁早准备棺材板,他脸色也阴沉起来,“我这就派船送你,这些年你送来岛上的孩子越来越少,我会如实稟告主人。” “隨意。” 是夜,海岛月色皎洁,一艘小舟被人抬至浅滩,伴著一声微浅的嘆息,被人划离吉婆岛,朝著不知名的方向远去。 —— 第二天一早,岛上之前被孟晚收买的管事,带了几个人来小院,“你们几个將这扇门给我守住了,今天晚上女客这边守死,所有人不得进出。特別是这一座,岛主特意交代,白天连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他说完本来马上就要离开,但是突然觉得这座小院安静的过分了。 “等等,先把门打开看看。” 踹门的声音巨大,院里却没有人出来,管事的已经察觉到不对,衝进屋子里,里面果然已经人去楼空。 “夫郎,我们白天就在道观里待一天吗?”蚩羽將冲好的藕粉递给孟晚,熄灭了地上的火堆后,把他们的小水炉放在一边晾著。 孟晚舀著藕粉边吹边吃,“没想到老道士竟然不在道观里,先在这里待著,等晚上再说。” 他们昨天商量完事情,孟晚留下楚辞没让他回男客那边。楚辞出门不带笨重的药箱,都是背较为轻便的小包盛放药物,夏垣院里只有一些衣物,不要也罢。 三人大半夜就离开了小院,直奔道观而来,孟晚没想一上来就和怪道士起衝突,没成想道观里的守备並不森严,起码錶面上只有几个洒扫的道童。 “前头晚上我和小辞跟著沈老爷来道观的时候,几个偏殿灯火通明,有很多人把守巡视,和今天一点也不一样。”蚩羽纳闷的说。 孟晚略有猜测,这座小岛同怪道士有关,但对方可能隱藏在更深处,或者已经离开了。 楚辞悵然若失,他刚在孟晚的鼓励下提起勇气,却突然得知暂时不用面对他,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白日他们仨就窝在偏殿,由蚩羽来回打探消息。 外面整个岛上都在筹备晚上鮫人冢的盛宴,一小部分人在满世界找孟晚他们。 “夫郎,他们会不会察觉不对,找到夏大人头上。”蚩羽跟在孟晚身边非常喜欢开发自己的头脑。 孟晚不以为意,“夏大人身边有冯褚呢,用不著咱们操心。” 蚩羽仍不死心,“那咱们不去鮫人冢那边看看吗?” 孟晚也在琢磨这事,“去是要去的,但现在我们要先在道观里找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水的地方。” 夕阳垂落海岸线,最后一缕橘色光辉消失的时候,黑暗接踵而至。 所有男客都被引到鮫人冢地带,且身边所有僕人只能在隧道外面等候。 谁也不知道那条长长的隧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所有富商抵达湖岸的时候,身上都换上了统一款式的黑色长袍,脸上戴著嵌著珍珠的白色面具。 除了个別体型过胖、过高、过矮的,再分不清谁人是谁。 鮫人冢被重新装扮了一番,湖中凭空出现一块木製平台,沿著湖边铺设著桌椅板凳,桌子上摆放了酒水海货。 其中两名面具人像是极为熟悉接下来的流程,直奔最中间的桌椅而去,坦坦荡荡的坐下喝酒。 其余人尚不明所以,见此便也跟著落座。 岛主伊莎贝尔最后现身,她身后的人守在隧道出口处。 “各位最期待的鮫珠已经准备妥当,隨时可以拿出来供诸位拍卖,但……” 伊莎贝尔的目光在鮫人冢的四周巡视,“有两位调皮的哥儿偷偷溜到了这里,会打扰到贵客们享受今晚的鮫人之夜,还请出来隨我们的人去外面等候吧。” 许多戴著面具的客人左顾右盼,但无人出声。 不说话,就不会有人识得他们的身份。 伊莎贝尔无奈了笑了下,“你们真的不出来吗?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只好將你们的主人逐出这里了。” 她拍拍手,叫来两名高大健壮的打手,將其中一个坐在边缘处的面具人提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吉婆岛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吗?晚哥儿,晚哥儿!” 面具人大叫,听声音正是夏垣。 夏垣被打手拎起来绕著湖边走,一圈还没结束,他人就要断气了。 道观內的某个枯井里,蚩羽浑身湿漉漉的从里面爬出来,对孟晚匯报,“夫郎,夏大人被人抓住了,我去救他。” 孟晚一把按住他,“救什么救,死不了。” 第13章 鮫人之死 伊莎贝尔在鮫人冢把夏垣提起来溜了一圈,將人都快勒的淤血了,也没钓出孟晚来,只好作罢。 夏垣被扔到隧道里,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接应。 伊莎贝尔还是那副妖嬈动人的模样,她身材绝顶,对著这些戴著面具的人突然娇媚的笑了一声,牵动了在场所有男人的视线,隨后穿著她那条红色长裙毫无预兆的跳入水中,溅起大片水后消失在湖里。 除了三两人还淡定的坐在椅子上,其余人都纷纷离开座位跑到湖边张望起来。 水波仍在湖面迴荡,但水下却不见半个人影。 没人会以为伊莎贝尔是想不开了自杀,海岛上的人基本都熟识水性。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岸上的人还在围著湖边嘖嘖称奇,便见一抹蓝色倩影急速游来,整个人直接从湖水里窜出来。 伊莎贝尔竟又换了身水蓝色的罗纱长裙,她好像知道他们面具下的半张脸都是谁,抬臂揽住其中一个守在湖边的男人,仰头献上一吻,一颗粉色珠子顺畅的渡入那人口中。 男人从软玉温香中清醒过来,惊叫一声,“这是什么?”听声音竟然是陈振龙。 伊莎贝尔的声音缠绵悱惻,极为勾人,“是让您快活的东西。” 陈振龙一时间被他迷惑慾念渐起,但心中依旧藏著丝警惕,“这是不是鮫珠?” 伊莎贝尔的声音在这片特殊的岩壁旁迴荡,带著诱导性的说:“您说它是,那它就是。” 其他人正羡慕陈振龙的艷遇时,伊莎贝尔再一次潜到水中,这次不是游到水底,而是爬到湖中间的木製平台上,於此同时水下又突然冒出一队乐师,分別坐在木製平台的边缘开始奏乐。 美妙的旋律在整个空间中迴荡,连湖底的某间密道里都传来声响。 “我们要走了。” 一处狭小密道处隱著六道小巧的身影,他们在分吃果乾,其中一个小男孩將口中的梅子乾咽进肚子,珍惜的舔了舔唇上的渍,而后仰头说道:“岛主让我们在乐声响起时游上去跳舞。” 他们六人上身与常人相同,可下半身浸在水中,腰上各自繫著块罗纱製成的短裙,偶尔拍打水面浮现的是一条条金色鱼尾。 鱼的尾巴远没有人类想像中那般漂亮,它冰冷、黏腻、还带著一股浓烈的腥味。在能想像到它是怎样被嵌合到这些孩子身上后,在场没人对这些金色尾巴抱有好感,反而胃里一阵噁心反胃。 楚辞半跪在一旁挨个给他们把脉,明明是阴凉的密室,他额头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身为医者,他很久没这样狼狈过了。 “谢谢你,小哥哥,我知道我们活不了了,你们快离开吧,我们真的要上去了。”被楚辞把脉的小姑娘劝说道。 他们这六个孩子有男、有女、有小哥儿,看起来年岁相当,顶多七八岁的样子,比阿砚大不了多少。 可他们说出的话却有股说不出的荒凉,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语气,反倒像是暮年老嫗,听不出一点生机和活力。 楚辞眼眶通红,却只能无能为力的退下。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们……他们才那样小,真的治不了了吗?”角落里的沈小姐声音颤抖的说。 她是被蚩羽从道观后院找到的,如今的情况也不太妙,头髮被人剃光,身上换了身吉婆岛的杂役穿的普通衣裤。脸色惨白,说话带著轻喘,仿佛哪里受了伤。 楚辞沉默著摇了摇头,用手指比了个三字。 蚩羽难以置信,“他们只能活三年了吗?” 最开始说话的小男孩说:“你想说的是三天吧?”前头开始我们就已经疼的睡不著觉了,若不是早上被餵了药,可能现在都已经被活活疼死了。” “我们还有三天才能死掉吗?真想现在就去死啊。”一个面容最稚嫩可爱的小女孩说道。 其余人平静的附和,“就是,再像之前那么疼,还不如现在就死掉。” “我的伤口已经快烂到里面了,裙子我不敢脱下来。” “我也是,还要忍三天吗?明天岛主就不会给我们药吃了吧?” “没有药我会立即疼死的。” “他们不会让我们死掉。” 看著这些无辜的孩子一心求死的模样,孟晚也十分不忍,他捏紧了拳头,声音沉痛无比,“今日你们表演完,他们就再也不会拦著你们去死了。” “真的吗!”六个孩子一脸欣喜,他们不像是在迎接死亡,反而像是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礼物。 沈小姐背过身去,肩头微微颤抖,几声细碎的呜咽声溢出来,迴荡在漆黑的岩石隧道里。 “你不要哭了,你很幸运的,还没来得及被做成我们这样的怪物,和他们一起走吧,离开这座可怕的岛屿,去找你的家人。”、 被一群小小的,受尽苦难即將离世的孩子安慰,沈小姐彻底崩溃了,她扑过去抱住其中一个小女孩,“你们不要死好不好!啊……呜呜……” 那些孩子奇怪的看著她,有两个甚至有些生气,他们好不容易才要摆脱的! 孟晚跪坐在这群孩子面前,“你们还有没有心愿,我可以帮你们完成。” “心愿?”六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摇了摇头,攥紧孟晚之前送给他们零食包,诚恳的说:“我们只想死掉。” 孟晚闭上了眼睛,“那好,你们去吧。” 上面的乐鼓声已经响了一会儿,六个孩子依次游到楚辞身边,从他手上衔走一粒粒粉色药丸,然后头也不回的游走。 孟晚等人一直目送他们离开,谁的內心都不平静。 孟晚率先迈开步子,“我们也走吧,救不回他们,起码也要毁了这座岛。” 鮫人冢中又传来了縹緲的歌声,孟晚现在才终於听懂那歌声里的意思。 那是绝望的孩子在拼命吶喊,里面带著赴死如归的坦然和决绝,鮫人冢湖底铺著的一具具幼小的骸骨,会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上面的人们早已等候多时,他们或是好奇,或是为了利益,又或许是为了什么任务,总之一起观看了这一场精彩的人鱼演出。 幼小的“鮫人”如伊莎贝尔一样將衔在口中的粉色珠子渡给湖边的客商。 伊莎贝尔眼神冷漠的等著看这些富商待会的丑陋姿態,隧道口的位置却突然传来打斗声。 堼伯一脚一个,那些高壮的打手在他手里和小鸡仔一样,不堪一击。青年男人气定神閒的走到湖边,捏住一个还没来得及送出鮫珠的孩子下巴,將那颗粉色的珠子捏在手中把玩。 伊莎贝尔盯著他手中的粉色药丸,总觉得色泽比往日要更艷红一些,质地也较为粗糙。 她不知道这是楚辞紧急手搓的,模样自然比怪道士精心炼製的差上一筹。 “贵客,您这是做什么?”伊莎贝尔的任务是让上岛的男宾从鮫人冢出去之后都不会泄密。特別是岛主挑中的几人,“鮫珠”中都加了特殊的东西,保管他们离开吉婆岛后也会主动回来。 堼伯和青年显然不在此列,他们和孟晚一样,一开始就被隔绝在外。 青年捏著那颗小小的鮫珠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鮫珠,你们用他敛財討好上面的人?但要我说……有命赚钱,也该有命才是。” 伊莎贝尔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悚然而立,她发出一声惊叫,但下一瞬间就被堼伯掐住了脖子,“带我们去找蚩峟,否则,死!” 伊莎贝尔艰难的说:“我不知道……” 下一秒只听“咔哧”一声,她美丽的脖颈便应声而断。 堼伯將她窈窕的尸体扔进湖里,砸在耐心幼小的“鮫人”面前。他们却连水珠溅到眼睛里都不眨一下,只是麻木的看著这一切,如同失去灵魂的瓷娃娃。 “你们不恨她?”青年挑眉问道。 “鮫人”们摇了摇头,“不是伊莎贝尔把我们变成这样的,她也是听岛主的命令。” 青年眼神幽深,“她果然不是吉婆岛的岛主,真正的岛主在哪儿,把你们变成这样的蚩峟呢?” 这群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有在提到把他们变成这样的人,眼神才开始发生变化,恐惧到连恨也不敢。 “啊!”最小的“鮫人”突然开始痛呼起来,隨后其他“鮫人”脸色也发生变化。 长时间泡在水里,他们又开始疼了。 现在辖制他们的人都不在这里,他们好像真的“自由”了。 其中一个男孩白著脸歪了歪头,瞄准湖中木台尖锐的边角,翻身向那处游动,然后果断的一头撞了上去。 鲜血从湖中蔓延,小小的身体往水下下沉,引得其余五个“人鱼”迫不及待的效仿。 他们奔赴死亡,嘴角却热烈张扬。 接二连三的“砰砰”声嚇坏了木台上的乐师,有的人脸上身上都被溅上了血跡,那是他们身为旁观者,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印记。 出来做生意,叫几个姑娘小哥儿是常事,偶尔来上一场艷遇也无妨,但眾目睽睽之下闹出人命来就不一样了。 在场所有面具人包括沈老爷都惊了,他们到底只是普通商人,出了事也乱了章法,一窝蜂的往隧道里挤,想出去找自家小廝僕从。 那几个乐师见势不对,都从木板上翻身跳进了水里。 堼伯武功高强,但却不懂鳧水,只能眼睁睁看著他们逃走,方觉自己刚才不该直接把伊莎贝尔给杀了。 青年倒是不慌不忙,“堼伯不必懊恼,等一会儿天明时船靠了岸,就不信岛上的人敢如此轻易的放这些人离开。” 这主僕二人杀穿了鮫人冢这边的打手,那边蚩羽开路,也將道观清理个乾乾净净,两头竟然十分默契。 吉婆岛出了这么大的事,“鮫人”没表演完毕就全体阵亡,岛主伊莎贝尔和大批打手也都被一窝端了。 郭启秀再沉得住气,这会儿也坐不住了,吉婆岛到如今的规模是经营了六年的结果,才刚为主人添上两分助力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办事不利难逃责罚。 出动岛上所有打手,其中还有四名郭启秀供养的二流高手,这么多人,找到闹事的人很容易。 孟晚坐在渡口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不慌不忙的吃著果乾,这是他兜里最后一块了,之后要是再上船,他就没有补给了。 楚辞坐在他身后,为沈小姐上药,他身边的位置散落著几个药包。蚩羽则站在孟晚身前,姿態警惕。 他们身前的空地上点了个大火堆,夜晚的海风微凉,孟晚时不时走过去烤烤火。 那对主僕的想法和孟晚差不多,他们也在渡口处默默等待,与孟晚他们在暗夜中遥遥相望。 举著火把的打手找到两方捣蛋的人时,孟晚和那青年仍是气定神閒。 另外几个富商都被郭启秀抓了过来,包括堼伯他们带来的几个手下。 “二位真是好本事啊!”郭启秀皮笑肉不笑的说。 他说的两位,自然指孟晚和那青年。 孟晚手托著下巴,姿態愜意,“好说,不及郭岛主厉害,竟然神机妙算把人给送走了。” 主僕二人神色一动,青年扬声问道:“蚩峟不在岛上?” 发觉这两方人的目的似乎都是蚩峟道长,郭启秀这会儿才开始后怕,若不是偃態度强硬的將人带离岛上,他这会儿真的不见得能保住道长。 “你们伤了我手下眾多,真当我不敢动你们吗!”郭启秀冷笑,他大手一挥,身后眾多人手蜂拥而至,將孟晚他们团团围住。 虽然两方都有高手在,但吉婆岛到底是他自己的地盘,光是人海战术就能累死堼伯和蚩羽。 “我劝你最好別乱动。”孟晚不怀好意的说。 郭启秀只觉得他在装腔作势,“呵,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但落到吉婆岛,生死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还有你,项公子,听说你是项家主支一脉最有出息的子弟,项家捨得把你派出来,真是高看郭某了。既然你先动手,就別怪郭某不给项家面子了!”郭启秀竟然还真的知晓青年的身份。 比起岭南低调的官家夫郎,確实是外出闯荡的四大家族嫡子嫡孙更引人注意,也难怪刚开始郭启秀不把孟晚放在眼里。 项公子自身也从小习武,比孟晚这个光动嘴皮子的菜鸡强上不知多少,人也有底气,“废话少说,若是敢阻拦本公子离开,就不知道你身后的人,能不能承受住项家的报復。” “大侄子,咱们两家还有亲呢,你走的时候別忘了带上小叔。” 第14章 离岛 项公子脸色古怪,“你和我有亲?” 看著孟晚气定神閒,临危不惧的样子,他怎么不知道项家有这么一號人物? 反正都姓项,不是项先生的子侄辈就是孙子辈,孟晚半点不虚,“家师项芸。” 项公子瞳孔微缩,竟脱口而出,“你是孟晚!” 孟晚虚虚眯起眼睛,颇显意外,这小子竟然真的知道他? 郭启秀虽然不知道这个孟晚是谁,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两边高手联合。 “先抓那个小哥儿!”他对身边的门客吩咐。 堼伯实力高强,这个叫孟晚的哥儿一看便是主事的人,他身边体型健壮的哥儿实力尚未可知。 但自己这里有四个二流高手在,拼尽全力下杀个手无寸铁的哥儿简直易如反掌! 当下三流高手才是主流,二流的门客可遇而不可求,一座小小的海岛上竟然隱藏著四位高手,说实话孟晚也没料到。 “大侄子,你就看著小叔叔被人打吗?等我们被郭启秀抓住,他下一个对付的,可就是你了。”孟晚坐在岩石上不动,任由蚩羽以一抵四,十招后就落了下风。 见他到现在还煽风点火,郭启秀忙道:“项公子放心,我们吉婆岛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得罪项家嫡系。” 就算郭启秀不说,项公子与堼伯一动不动,也半分没有要出手的意思,项公子甚至嘲讽的说:“你只管放心,等你死后,我会替你报仇的。” 孟晚上扬的嘴角平復下来,项家嫡系是吧,很好。 “蚩羽,退回来。” 蚩羽捂著受伤的胳膊边打边往后撤,那四人刀枪棍棒武器各不相同,跟在后面穷追不捨。 海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阵海风,蚩羽一脚踢翻了面前火堆,大量浓烟四起,烟雾被海风带的乱窜,糊了蚩羽和后面四人一脸,而且还在迅速蔓延。 “公子小心。”堼伯是老江湖了,他飞快带著项公子后撤。 那四位二流高手也回过神来要退,可是已经晚了,他们距离浓烟太近,屏息之前便已经吸了好几口烟气。 “不好!” “卑鄙!” 他们四人中,最不济的已经坚持不住半跪在地上,另外三人开始精神恍惚,站立不稳。 “蚩羽!”孟晚厉喝一声。 蚩羽刚才有片刻呆滯,被孟晚一喊立即清醒,反身就是一刀砍在离他最近的那人脖子上,那人虽然竭力闪避,可动作太过迟缓。 下一瞬间鲜血飞溅,离蚩羽最近的人捂住脖子倒在地上。 解决了一个,下一个就更顺利了,那三人哪怕联合起来,但浑身酸麻无力,也抵抗不住蚩羽的重刀,他像砍西瓜似的连砍四人,直起身后半边身子上都是鲜红的血液。 远处的郭启秀已经退到人群最后,但他面前的人普通打手也各个开始摇头晃脑。 楚辞几乎將所有迷药都下了个遍,除了他自己外,连提前被餵了解药的孟晚和蚩羽也差点顶不住。 孟晚之所以一直坐著,完全是因为他站不起来一点。 在场除了堼伯受的影响最低,项公子也软了膝盖,普通打手离得远,但体质一般,这会儿已经不堪大用了。 项公子狼狈的笑笑,指著倒下的一大片人问孟晚,“这就是你的诚意?假意恳求与我合作,实际上没想放过一个人,传闻里的孟夫郎,可没有这么阴险。” 若不是时机不对,孟晚还真的很好奇关於他的传闻。 “蚩羽,不用去追。”孟晚叫住想去追杀郭启秀的蚩羽,毕竟旁边还有个堼伯虎视眈眈,孟晚不敢让蚩羽离开他左右。 “小辞,你去把那些富商带过来。” 这附近除了蚩羽和堼伯,也就只有楚辞还有行动力了。 那些富商有的参加了鮫人冢仪式,有的还无知无觉,是被郭启秀哄骗过来的普通人,这会儿还一脸惊恐,显然是被刚才蚩羽杀人的血腥手段嚇傻了,有两个甚至想跟著郭启秀一起跑。 正在这时,隱匿在人群中的沈老爷突然倒地不起,身边有这几天和他相谈甚欢的富商软著身子去扶人,却见对方脸色緋红,眼睛瞪大,眼球外凸,口中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模样十分恐怖。 不光是他,还有另外两名异国富商也是如此。 这一幕把其他人嚇得够呛,“你们……你们对我们下了毒!” 他们的目光锁向了最像反面人物的孟晚。 孟晚好笑的指了指自己,“我?给你们下毒?我看上去很閒?你们吃过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陈振龙立即想到不久前在鮫人冢的那场艷遇,他脸色难看至极,“是我们吃下的鮫珠有问题。” 孟晚给他一个“还算你聪明”的眼神,“吉婆岛这么神神秘秘的召集你们上岛,就为了卖你们几颗鮫珠吗?” “我们都是各地有名望的富商,能把我们叫过来哪怕是拓展人脉的好处就不知道多少。”还真有人现在还以为他们是被请来的贵客。 不过也有如陈振龙这般清醒的商人,“他们想对我们下毒,用来挟持我们,源源不断的为他们输送银钱?” “那也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这些富商很多都是白手起家,家產和家族荣耀大过一切,那他他们被害,家里的儿子、孙子也不会放过这座异国小岛的。 “各位都是心有成算的,当然不会在清醒状態下,將家產拱手相让,但若是如沈老爷这样呢?”孟晚指著地上犯了癮,涕泪全流,嘶吼著让人给他们鮫珠的三人。 只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就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 其余富商看著他们的样子,全都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晚哥儿,我也服了鮫珠,难道也会像他们这……这副模样?”陈振龙嘴唇颤抖,他可是第一个吞了鮫珠的。 孟晚点著手指头算时间,“是啊,按照时间来看,你们几个也快发作了。到时候可能没有沈老爷他们这样,不过苦头肯定是要吃的。” 他话音刚落,陈振龙就捂住了肚子,其余人也或多或少的出现了异样。 安博把孟晚的话都翻译给了其他异国富商,大家都很恐惧。 “晚哥儿,我记得唐兄身边跟这位小哥是郎中,能不能让他来医治我等?”陈振龙一半是真疼,一半是嚇得,头上脸上全是冷汗。 孟晚意外的好说话,“当然可以,小辞,快去帮陈老爷看看。” 楚辞起身走到陈振龙一行人身边,挨个为他们诊脉,然后像模像样的对孟晚点了点头。 “小郎中,我们的毒怎么说?”危及生命,这群富商都坐不住了。 楚辞当然回答不了他们,孟晚替他解释道:“诸位,楚郎中的意思是,你们的毒虽然可解,但有些麻烦。” 这些富商哪个不是人精,当即说道:“只要楚郎中能解了我等身上的毒,天材地宝,只要是我们能寻来的,定然双手奉上。” “天材地宝不需要,但確实是许多药材是这岛上没有的,楚郎中如今只能暂时压制住你们的毒性,一切要等离开吉婆岛再说。”孟晚说完站在岩石上眺望远方海岸。 这会儿天就要亮了,海岸与天边的交界处渐渐泛起鱼肚白,一艘熟悉的福船稳稳驶来。 孟晚和楚辞守在一边重新点起火堆,蚩羽则守在渡口跃跃欲试。 福船即將靠近的时候,岛上道观方向突然放出了三束烟火,在天色渐明的时刻分外醒目。 孟晚嘆了口气,“还蛮漂亮的,可惜我家夫君不能陪我一起看。” 本来在前行的福船驀地收住了势头,分明是上面的杂役领悟了郭启秀髮出的讯號。 所有人都十分焦急,他们联繫不上外界,吉婆岛的福船是大家离开海岛的唯一希望。 可蚩羽还在海边热身,半点没有下海拦船的意思,孟晚也同样不慌不忙。 “孟晚!你真是沉得住气啊,难不成要在这岛上待一辈子?”项公子知道他的意图,眼见著福船上的人似乎发觉不对正要返航,只能咬著牙问道。 孟晚悠哉悠哉的说:“这岛上有山有水,有吃有喝,饿又饿不死,我著什么急?” “你……”项公子眼见孟晚油盐不进,终於鬆了口,“堼伯,你也去。” 可怜堼伯一把年纪还不会泅水,被孟晚硬逼著下了水,蚩羽不知从哪儿卸了块门板当作木筏,载著两人往福船的方向划去。 半个时辰后,福船重新前行,顺顺噹噹的停靠在渡口处。 富商们迫不及待的登船上去,连后面的家丁小廝也顾不得了。 “晚哥儿,等会儿我们!”夏垣小跑著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他身旁的冯褚也神態狼狈,那个小廝更是不知去向。 “我……我们……”夏垣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孟晚打断他,“好了夏大人,我知道出了何事,你无碍便好,先上船再说吧。” 船上的人已经被蚩羽和堼伯制服,只剩余个哑巴舵师在掌舵。 “夫郎,找到个小孩,不是哑巴。”蚩羽提来一个小孩。 陈振龙认出了小男孩的来歷,“他是那天送玉牌的人!” 听他一说,蚩羽也回想起来,“夫郎,好像真是在北海渡口的那个孩子。” 孟晚蹲在那个被绑起来的异国小男孩面前,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料到的问题。 “这些玉牌,是谁雕琢出来的?” 小男孩一怔,“玉牌?是偃带来的,我不知道是做的。” “偃?”孟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孟夫郎,我家老爷有事相商。”冯褚换了身体面些的衣服过来叫孟晚。 他和夏垣阴差阳错的走岔了路,钻到了吉婆岛的另一处隱秘的小码头,可惜那里已经没有船只了。 “孟夫郎,我们出来已经许久,如今还没探查到殿下的消息,眼下再去寧平府只怕更耽误时间,不如改道直接去离这里最近广安府?”夏垣急的嘴角长泡。 孟晚上船就开始有些不舒服,他语气虚弱的说道:“夏大人说的是,一切但凭大人决定。” 夏垣又问:“那咱们拉这一船的人是不是有些张扬了?不若將他们都放下船去?” 孟晚没忍住笑了一下,配上羸弱的姿態,別有一番风情,“大人说笑了,咱们如今在海上航行,將人家都放到何处去?便让他们跟咱们一起去广安府吧。” 夏垣捋了捋乱七八糟的鬍子,“孟夫郎说的是,老夫也是这个意思,一切以找殿下踪跡为先。” 孟晚竭力安抚他,“大人放心,这些商人没准还能帮上我们。”禹国商人可能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可別忘了里面还有许多安南富商。 广安府是距离吉婆岛最近的府城,这点路在福船全力行驶下甚至用不了一天。 他们在广安府的渡口下了船,项家那对主僕来无影去无踪的,孟晚临下船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不光如此,那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男孩也被他们带走了。 孟晚了点银两僱佣大批码头上的力工,吩咐他们押著福船上的杂役去当地官府报案。 不知道管不管用,总比杀光了或者都放了省心。 “诸位,我也不说太多客气话了。禹国有句古话叫知恩图报,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要是不报答我,老天爷都不同意。”孟晚手中拿著楚辞製作的“解药”义正言辞的说道。 没被郭启秀邀请到鮫人冢的商人下船就走,剩下的富商此刻目光都盯著孟晚手里的药丸。 这些富商中有两人在广安府当地也有买卖,下了船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郎中来看。 结果可想而知,確实中了毒,还是非常罕见的毒,治不了,甚至查都查不明白。 “您直说要钱还是要人,只要我们能办到,夫郎但说无妨。”这些富商也从他人的態度中明白孟晚的身份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一个个说话都客气的很。 “好说,我並不是用这些解药来威胁诸位的意思,只是想借诸位的人脉帮我打探一些安南国都里的消息而已。” 孟晚说著,真的將手中药粒分给眾人。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当场服用,连与夏垣关係不错的陈振龙都捏著药丸小心的放进袖兜里。 他们真的怕了,再不敢乱吃,要先找郎中鑑定一番再说。 第15章 消息 安南毕竟是小国,医疗水平也不如禹国,楚辞製毒的本事是怪道士教出来的,寻常郎中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大家將信將疑,不吃又怕自己变成沈老爷那样,吃了又怕更种一层毒。 想来想去,毒死了也比沈老爷那样不人不鬼的强,一咬牙,一跺脚,最有魄力的陈振龙先吃了。 其他人见他吃了没死,且再去找郎中诊断,郎中也说没事了,这才敢一一服用。 孟晚本来也不想用毒药拿捏別人,那是下下次,得罪人不说,得来的消息也不见得是真是假。 倒不如直接將解药都给他们分了,结个善缘换些货真价实的东西。 “孟夫郎,难道咱们就在广安府安心待著?让那些商人帮我们去查殿下的下落?”夏垣又开始著急。 孟晚心想难不成我直接杀到安南国都去问安南王?或是到前线直接去质问安南將领? 心里吐槽,嘴上还是不得不安慰道:“夏大人明鑑,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一切还要夏大人做主。” 他就是普普通通顶多有点钱的官夫郎,可没法承担什么了不得的大责,想救太子他出钱出力可以,就是不能担责。 “这……”夏垣一时间也有点头大,“不若让冯褚和蚩羽去安南国都打探打探消息?” 孟晚面露为难,“夏大人,我们是一帮子禹国人,在安南的地盘上本来就已经很招摇了,身边若不留一高手守护,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他们自身难保。 夏垣自己忠君爱国就算了,他可不想跟著涉嫌,孟晚所做一切,都是在能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让冯褚去就是,蚩羽万不能离开。 “那就先派冯褚出去打探,若有殿下的消息再商议对策。”夏垣只能如此说道。 事情都处理妥当,孟晚在下榻的客栈安心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沈小姐过来拜別。 “晚哥儿……不,孟夫郎,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沈小姐听其他人这样孟晚,虽然不明觉厉,但也跟著叫起了夫郎。 她头上缠上一层布帽,脸色蜡黄消瘦,再无当日沈家小姐的威风,眼神惶恐不安。 沈老爷这次来吉婆岛,其他事假,买鮫珠才是真的。如今没有鮫珠,他和癮君子也无甚分別,除了睡觉,就是在他们租住的客栈中鬼吼鬼叫。 沈家这么一帮人都要靠沈小姐打点,她也心力交瘁,决定早早租船回家,可回去后,面对她的又是未知。 “回去后,可想好要如何过活?”孟晚將她请进房间说话。 沈小姐苦笑,她扯下头上的布包,露出头顶一片青色的头皮,“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过活?而且我爹又出了事,他若不清醒,只怕家里要出大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这副尊容,嫡母短时间內应该不会让她嫁人了,真的光头出了门子,只会让旁人家看笑话。 “世道如此,女子本就艰难,你若是不甘便想个正道,就趁沈家主还不清醒的时候替自己谋划条出路吧。”孟晚觉得聂知遥出门子招婿的主意就不错,只是沈小姐显然没有聂知遥那份魄力。 沈小姐若有所思,她起身正正经经地对孟晚道了谢,“楚郎中和孟夫郎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身无长物,不知今后该如何报答你们。” “报答用不上,我们也算是顺手为之,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还望回程多加小心。”孟晚態度客套又疏离。 沈小姐心怀忐忑的离开后,其他富商见自己果真无事,也都各奔东西。只有安南当地的三名富商,竭力帮孟晚打探消息。 叛国的事谁都不会干,可国都內的小道消息就不算什么了。 陈振龙与夏垣他们最熟,临走前夏垣等人还到渡口去送了他,“夏兄,这次多亏了你手下的人有勇有谋,还替我等解了身上奇毒,小弟感激不尽。”陈振龙抱拳对夏垣说道。 夏垣看了看身边的孟晚,收起下巴清了清嗓子,“咳咳,陈兄弟客气了,都是晚哥儿的功劳。” 陈振龙自然知道是孟晚伸出援手,他只是拿不准孟晚的身份地位,听夏垣这一说乾脆顺势郑重向孟晚道谢。 孟晚受之无愧,他本来就救了他们,“我之前听说陈大哥曾经在吕宋国行商?” 陈振龙不明白孟晚为什么会问到吕宋国,实话实说道:“不算什么行商,只是送过一批茶叶过去。” “那好,既如此我想麻烦陈大哥一件事,不知陈大哥可否答应?”都说救命之恩日后相报,日后他去哪儿找这些爹去,孟晚也不等了,现在就要他们一一报答。 陈振龙爽快地说:“小哥儿但说无妨,我若是能办到,定会应承下来。” 孟晚话说的很委婉,“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有些麻烦。我想托陈大哥再去一趟吕宋,为我寻几种良种。”当著夏垣的面,孟晚將之前他工坊收留了几名吕宋国的事说了。 “那些人说的粮种產量极高,若是带回咱们禹国,没准也能造福百姓。” 吕宋国只是小国,距离又远,在不清楚那里的危险程度之前,孟晚不敢只身冒险,还不如让有过经验的陈振龙替他走这一趟。 听到孟晚要托自己去吕宋国寻粮种,陈振龙颇觉意外,更加肯定孟晚不是寻常人家,拱手答应下来,“便是小哥儿不说,我若是遇见粮种,定然也会带回禹国。只等我回家整顿一番,准备妥当再前往吕宋,若是寻到小哥儿所说粮种,定然上门告知。” 毕竟吕宋国不是与禹国国土接壤的安南,要去吕宋国不光要僱佣海船,还要请熟识海路的舵手,起码在海中行驶一月方能到达,其中风险巨大,確实是要好好准备。 孟晚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脸,“那就劳烦陈大哥走这一趟了,若是真寻到了粮种,只管到西梧府辖內石见驛站找我。” “石见驛站?听著有些耳熟,好,我记住了。”陈振龙带著家丁登上前往福州的客船。 孟晚真心祈祷他一路顺风,再去找这么一个心思不坏,又去过吕宋国的商人,可是不好找的。 夏垣凝视孟晚的背影,神情复杂,孟晚居然还有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思,如此大义,竟比他名下的学生还要好强三分。 可惜了,是个小哥儿。 安南国小,所有领土加在一起还没有半个岭南那么大,消息传的也快,三天后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书信传来,还有直接派家丁过来报信的。 夏垣急切的问:“孟夫郎,信上写的什么?可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 孟晚將信看完之后眉头紧锁,“夏大人还是自己看吧。” 他们不能对其他人透露是要找人,所以信上的消息十分嘈杂,连安南国主的弟弟迎娶第七房小妾都说了。 在这些繁杂的消息中,却也能心细的发现几个不同寻常的事。 “去年盛夏安南国主徵集了许多郎中去定立县。”定立县便是安南国前线,与禹国国土接壤。派那么多的郎中过去,应该是他们国家盛夏暴雨连天,先生了疫症,后来才想到坑害钦州將士们。 夏垣指著另一封书信,“可短短两月,边境疫症应该尚未控制的住,为何所有郎中又被调回都城?” 孟晚琢磨著说:“王城之中必然有御医,连御医都治不了,像是手足无措之下才想出昏招……难不成是安南哪位皇室病重?” 夏垣捋著鬍子,“这么大的阵仗,除非是国主和皇储病重。” “这么个架势救也救不回来了吧?假设那人已死,皇室病薨,举国哀悼,应该极好探查。”孟晚说完之后眉头一皱,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用查了。”冯褚悄无声息的从窗外翻进来,距离他出发去安南国才十一天,应该是不眠不休的赶回来的,下巴上都是潦草的胡茬。 冯褚脸色难看,“去年安南皇储中无人重病。” 夏垣看出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消息,走过去將窗户关上,“是不是查到殿下的消息了?他当真落在安南人手中?” 冯褚点头,“我到王都后,联繫到了一位孟夫郎在岛上救了的商人,他带我找到一位从定立县受伤回来的士兵,据那士兵所说,他们当初在战场上,確实掳走了太子殿下。” 夏垣拍案而起,“什么!” 孟晚猛地听冯褚这么一说也是震惊不已,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啊?若是太子殿下真被抓到安南,他们该趁机对禹国提要求才是?怎么放到藏著掖著的?” 除非……太子殿下出事了。 安南敢和禹国小打小闹,但禹国储君若是死在安南,那就是惹了下滔天大祸,一个不好很有可能被灭国。 冯褚拱手说道。:“属下只探查到了这些消息,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这样隱晦的真相更加磨人,夏垣在房间里冷静了一晚上,第二天去找孟晚商议的时候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孟夫郎,我们必须去一趟安南国都,確定太子殿下的音讯。”夏垣此行的目的就是太子,怎么可能为了自身安危无功而返呢? 孟晚劝道:“夏大人心切我能理解,可就算褚哥武功高强,光靠他和蚩羽也是闯不进皇宫禁地的。” 安南也不是没有高手,皇宫如铁桶一般,就是葛全那样的一流高手来十个,恐怕也闯不进去。 夏垣早已深思熟虑够,“孟夫郎,我和冯褚先去安南国都,你直接乘船回北海渡口,向当地衙门求助。再回钦州叫上秦將军他们在钦州边境施压,让他们交出太子殿下。咱们两边双管齐下,定能找到太子踪跡。” 孟晚讶道:“可您不是说不可將太子殿下失踪的消息泄露出去吗?” 夏垣唉声嘆气的说:“哎呀,都到了这个紧急关头,还管什么泄漏不泄漏的,若是……若是殿下真的在安南小国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国之重事!” 孟晚本来也不想在安南继续待著耗费时间,当即答应下来,“夏大人莫急,我答应了,现在就让蚩羽和安博去问问渡口有没有客船,下午即刻出发。” 蚩羽不懂安南当地语言,安博是个很好的导游,孟晚和楚辞收拾了些吃的准备带到船上,临行前还把安博留给夏垣,毕竟一个靠谱的导游也不好找。 一切准备就绪,孟晚踏上了一条中型客船,与夏垣等人挥手告別。 “唉,终於要回家了。”孟晚站在甲板上长嘆。 楚辞担心他又被风吹到,从下面招手让他下去。 这回船还没出渡口,风其实不算特別大,但为了不辜负儿子的一番好意,孟晚还是往船舱里走。 中途碰到几个船客,意外的都是禹国人长相,可惜都是汉子不好套话,不然还能打听打听。 这艘客船是一条普通的中型客船,能载六七十人往返,偏灵巧型,速度比他们来时乘坐的福船要快,才四天的时间,就已经行驶到广安府渡口和北海渡口的中段位置了。 这天孟晚在船上教楚辞斗地主,都是他俩用普通纸片画的,有模有样,这些天就靠这几张纸消遣了。 蚩羽从外面推门进来,拎著一壶烧好的水,好半天没有说话。 孟晚打牌空荡扭头看他,“怎么了这是?为何不说话?” 蚩羽把桌上的三个琉璃罐子倒满热水,“我刚才在上面厨房,好像看到俭儿了。”俭儿便是夏垣的小廝,只不过从吉婆岛失踪了。 孟晚低头看著手中的牌,扔出去一张最小的3,“是吗?” 他这样一问,蚩羽就认真仔细的想了一遍,最后肯定道:“好像真的是他,夫郎,你说他若是没死在吉婆岛,为什么没去找夏大人他们呢?” 楚辞用10压住孟晚的3,他手里还剩一对k。 孟晚手里有七张牌,他顶著楚辞的10出了张j,嘴上重复蚩羽的话,“是呢,他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去找夏大人?” 楚辞犹豫良久,最终没有將对k拆开,然后孟晚將剩下的七张牌连在一起一把扔了。 孟晚抽了条没用的布巾,围在“水杯”下面,防止它们因为船只晃动撒的到处都是水,“小辞,有的时候太谨慎也不好,该搏一搏没准有意外惊喜,当然,要分场合和对手。” 第16章 劫船 海上的夜晚总感觉比陆地上更加黑暗深邃,墨色的天幕压得很低,星光像是被海水浸湿了,黯淡到几乎看不见。 睡梦中能听到海浪执著拍打船体的声音,其间还夹杂著细细碎碎的人声…… “药下了没有?” “下在水里,也不知道烧开了之后药效还有没有。” “应该是有的,这三人也太过警惕,吃的喝的都无从下手,只能这么干。” “上头说了,其他两个能杀就杀,总之那个脸最漂亮的小哥儿不能留。” “这话已经交代八次了,兄弟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次不比寻常,必须要谨慎行事。” “船上其他人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一个不留。” “废话少说,都仔细著些,那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哥儿不好对付……” 客船远没有福船宽敞,船舱內空间狭小,房间里摆不下两张床,蚩羽和楚辞睡在孟晚一左一右的房间。 后半夜的时候蚩羽先察觉不对,门外有脚步声,很轻,是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 他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在黑夜中发亮。 动作轻缓的穿上鞋子,蚩羽在外面脚步声停在孟晚门前的时候,猛然踹开房门,连门口的人脸都没看清就迅速与对方缠斗了起来。 越打越是惊心,对方竟是二流高手。 “小辞!夫郎!有人想图某不九!”蚩羽抽出空隙喊了一句,楚辞的房间瞬间点起了油灯。 这时甲板上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杀人了!!!” 拿著火把的船上杂役和蒙著面的杀手混在一起,后者追著前者满船的跑,看见乱窜的活人就砍,血和海水混在一起,铺满了整个甲板。 孟晚周围的其他房间不知何时也悄然打开,无声跳出一道道人影,这些人影各个身形灵活,趁著蚩羽和旁人打的热闹,直奔孟晚房门。 比他们更快一步的是楚辞,他推开自己房门,以一种布巾遮面的姿势跑出来,迎面撒了一大包红色的粉末。 那些人可能早有准备,面上同样都覆著面巾,但是下一秒裸露在外的手和眼睛开始剧烈刺痛。 “啊!” “別过来,有……毒……” 前排的五六个人嘶吼著倒下,余下后面那些没有触到红色粉末的人迅速后退。 楚辞藉机踹开了孟晚的房门,拽住警惕著背好了包袱的孟晚撒腿就跑。 “那小子没药了,快追!” 身后那群蒙著面的人紧追不捨,与蚩羽缠斗的人身手略逊他一筹,蚩羽边与他周旋,边趁机拦住几个要追孟晚他们的蒙面人,让孟晚和楚辞得以顺利的跑出包围圈,然后自己也逐渐开始防守,紧跟著孟晚他们身后。 他们坐的客船又与福船不一样,整个船体偏低,船舱的房间置於甲板之上,出门就能看到海水。 当下外面已经失控,到处都是乱窜的杂役和毫无顾忌持凶的蒙面人。 蚩羽被人缠著,只能尽力让孟晚和楚辞在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內,楚辞则是一刻不停的往外撒药,只有手无寸铁的孟晚还算淡定,甚至还能抽空望望漆黑湿冷的海面。 楚辞的药眼见著不是无穷无尽,蚩羽发了狠,拼著自己受伤重创了对面的人,长刀直奔对方的脖子,被他仰头躲避了一下,脸上叫蚩羽的刀刃划出了一道口子,连带著严严实实的遮面布也被挑了下来。 “是你!”和蚩羽过招了半天的正是夏垣的小廝俭儿,和他相处也有两月,竟然不知道他还是个二流高手,身手比之蚩羽也差不了多少的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做?”蚩羽心想难道他是夏大人的政敌派来的奸细?可也没必要追杀他们夫郎吧? 俭儿见自己已经暴露,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仍是拼著受伤的身体与蚩羽搏斗,仿若不死不休,已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 但他身手本来就差了蚩羽一筹,受了伤后更是不济,十招內就被蚩羽的长刀捅了个对心穿。 蚩羽这边刚鬆了口气,不远处一直装作普通遮面劫匪的另一人已经藉机迅速逼近孟晚,他身形又快又急,显然比俭儿还要厉害,一直蛰伏就是为了保万无一失,只为了將孟晚一击毙命。 “都给老子站著別动!把值钱的都掏出来!”正在这时突然一个个抓鉤被扔到船舷上来,下一瞬间,漆黑的海面上竟然靠拢过来七八艘小船, 海上太黑了,客船上又乱七八糟,一时竟没人发现这艘客船不知什么时候被海寇给盯上了。 所有人都没想过会出现这个变故,连那些蒙面杀手都停了手。 要杀孟晚的男人冷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脚步分毫没有停顿,几乎是一剎那就出现在了孟晚面前,抬剑欲刺。 “这个好看,抓回去给老大快活快活!”惦记孟晚大的人还不少,在楚辞和蚩羽的防备下,紧挨著客船的海寇出手飞快,竟然抢先一步把孟晚给拖到了小船上面。 要杀孟晚的男人身形一转,立刻就要追著上小船,但从旁边船上同样飞身上来一个戴著斗笠的男人拦住了他。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十分默契的打斗在了一起,一时间难分上下。 斗笠男人的动作像是一个讯號,其他船只上的海寇动作极快地跳上客船,与那些遮了面的杀手搏斗起来。 而小船上的海寇则提起孟晚的衣领,上下打量打量,满意道:“不错,这小脸俊的,咱们老大就稀罕这一口。” 孟晚像是个受人摆布的布娃娃,奋力挣扎那几下像是在给人挠痒痒,轻易被海寇给扔进船舱。 “老大喜欢听话的,这么烈,乾脆杀了算了。”海岛语调隨意,甚至在说出话的当口真的挥刀对倒在船舱里的孟晚砍了过去,鲜红的血喷洒在麻布做成的船舱上,一直透到外面。 与海寇缠斗在一起,想杀孟晚的那个男人一怔,没想到不用他动手孟晚就被解决了。 楚辞从孟晚被人在他眼前劫走后就仿佛傻了,他嘴巴张口想喊想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反倒是眼泪先被激了出来。 爹! 他抖著手一把拽下腰间一块水头一半的平安扣,从下面坠著的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香袋中取出一包什么东西。 这会儿蚩羽已经和跳上船的海寇交上了手,本来也有许多蒙面的杀手在靠近孟晚所在小船,但见到孟晚被海寇一刀砍死,全都停下了动作。 楚辞已经开始不管不顾的往小船上跳了,与此同时手里那包东西不分敌我的挥洒开,被海风吹的到处都是。 只要是动作慢些,不经意间触到粉末的人,便开始从碰到的位置腐烂。 “不对劲!老五老六快闪开!”船上杀完人的海寇想起了某些事情,在楚辞上船的瞬间跳到海里。 蚩羽见状同样扔了手里的刀跳到了海里,逮住疑似杀了孟晚的海寇就是一顿胖揍。 楚辞趴在船上揪著那人飘在海面的头髮,蚩羽在海里尽往海寇身上招呼。 海寇被揍得哎呀痛呼,“你这小哥儿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把我们夫郎交出来!交出来,交出……嗯?”蚩羽懵住了,他看著紧贴著船底下,扒著块小破木板的孟晚。 这是什么情况? 夫郎在这里,刚才船舱里的血又是谁的? 他停了楚辞却还没放手,而且眼见著发了狠,又要从身上哪里掏出点什么东西往海寇的嘴巴里塞。 “小辞,別,夫郎没事。”蚩羽用气音对楚辞说。 没事?真的没事? 疯狂的理智瞬间回归,楚辞顺著蚩羽指向的地方望去,果然见孟晚扶在木板上,手紧紧的抱著木板不敢鬆开,拼命在给他使脸色。 楚辞手上的力道一松,药包在掉入海里的一瞬间被眼疾手快的蚩羽捞到手里,往客船上扔去。 被揍得够呛的海寇快气死了,但现在正事要紧,当著所有人的面將楚辞也掀翻在海里,再把船推离客船吆喝道:“兄弟们,这破船上有没有油水?” “有个屁的油水!都是高手,快撤!”上面的人边嚎边往海里跳,他们各个都是水中好手,入了水便如同鱼入大海。 要杀孟晚的男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本能拦住与他交手的海寇,但对方並不恋战,见同伴们都一一下了海,也要摆脱他要往海里跳。 可要杀孟晚的男人並未捋顺头绪,並不肯放海寇离开,两人打出了真火气,这时要杀孟晚的男人才意识到他心底的怪异感。 面前这个海寇刚才没有使出全力! 他已经是一流高手,世间罕有,与他同级者都是江湖上数的清名號的,与此人打斗时对方竟然还游刃有余? 一掌被面前的海寇打退,要杀孟晚的男人在对方跳海的瞬间脑子里灵光一现,“浪里白龙,你是葛全!” 葛全头也没回,招呼自家兄弟快速撤离。 “褚哥,我们还追不追?”客船上的杀手问道。 冯褚冷著脸把布巾扯开,“追?只怕你们追上去都会送了命,回去。” —— “孟夫郎,你看你的好儿子给我揪的!”刚才抓住孟晚被揍了一顿的海寇一脸委屈。 这会儿他们已经上了岸,停靠在一个海边小渔村里,尚且还在安南国的范围內。 眾人在村口一户人家借住,围在院里的灶房外说话。 孟晚洗了澡换了身乾净的衣裳,闻言颇为心虚的说:“孩子还小,是衝动了些,大哥不要和他们计较。” “我是你范二哥。”范二没好气的说完抬头看看另一头帮孟晚晾衣服的楚辞,这个“孩子”个头比他还高,他上哪儿说理去? 葛全过来踢了范二一脚,“不满意把晚哥儿年前送过来的果珍罐和藕粉都退回去。” 范二咧著嘴笑,“满意满意,全哥,我这不是和晚哥儿开开玩笑嘛,你看你说的。” 葛全没理他,递给孟晚一碗清燉的小黄鱼,里头还铺著两颗野菜。“来的有些晚,没受到惊嚇吧?” “不晚不晚,正正好好。”孟晚接过碗吃了一口,灶房门口有个三十来岁的夫郎便看著他笑,那是范二的夫郎。 孟晚回了一个笑,“谢谢二嫂,很好吃。” “爱吃就多吃,锅里还有虾饼。”范二夫郎爽快的笑说。 他们与孟晚之间早有走动,对这位官夫郎一直都很好奇,真见到了又觉得哪儿哪儿都和想像中不一样。 “夫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蚩羽从上了岸就一直想找机会问孟晚,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突然他们就遇袭,又和这群海寇一起走。 楚辞晾好衣服,也把耳朵支了起来。 孟晚耐心的挑著鱼刺,慢条斯理的一口口吃碗里的鱼肉,“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从夏大人要找我一起去安南后,我就开始联繫他们。” 蚩羽:“……啊?”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 孟晚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反而问起葛全,“葛大哥,吉婆岛上的人抓住了吗?” 葛全还没说话,范二便先抢著说了:“抓到了,我们去的时候那小子正想跑呢,全哥把他腿打断了扔在北海渡口了,那边有咱们的人在,跑不了他的。” 孟晚最惦记的就是这事,闻言瞬间鬆了口气,“那就好。” 葛全问他,“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回钦州找宋大人?” 孟晚心里自有打算,“回去是要回去,但要等夏垣先回……对了,锦容呢?” 葛全眸色中染上一丝暖意,“你不是说通儿也在钦州?我先送他去钦州找通儿了。” 孟晚点点头,“也好,等夏垣走后,我们就回去找他们。” “刚才船上的那个高手,好像认出了我,会不会耽误你的计划?”葛全想到最后那人脱口而出的话,有些歉意的问道。 孟晚倒是不在意,“便是没认出你,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我就那么死了,多半也会怀疑的,无碍。只要后续其他的布置不出紕漏,我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 孟晚只管做好了他的这一环,其余的,就不用他费心了。 第17章 博弈 “如何?”夏垣见冯褚回来,立即询问道。 冯褚脸色怪异,“属下不知孟晚究竟有没有死。” 夏垣一时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连你亲自出马都没有得手?他身边的蚩羽应不是你的对手?” “中途被另一伙人插了一手,孟晚被他们掠走了。”冯褚想到葛全凌厉的身手,不得不实话实说,“那人身手极高,我不是对手。” “连你都不是对手?也罢,孟晚算是个角色,能杀了掌控他手上珍罐坊是锦上添,不能杀还有罗家在源源不断的给廉王殿下赚钱,倒也不差岭南这块肥肉。”夏垣確实吃惊,但是不多,收拾孟晚只是顺便。 他最开始本来只想让孟晚做个见证人,因为宋亭舟和秦家人都不合適,只有孟晚的身份恰到好处。 夫君是四品大员,和秦世子交好,名下珍罐坊又有太子的手笔,最適合让他亲眼见证太子的死讯。 但渐渐的,同孟晚相处短暂的几月內,他发现此人並不受他控制。 想法太多,人太机灵,甚至习惯於掌控全局,这是习惯了上位者的姿態后,无论如何偽装都偽装不出来的气势。 不可掌控便只能杀了,由他自己呈报朝廷消息,虽说会有將自己暴露的风险,但他不能將孟晚这样的潜在风险带去安南国都。 夏垣有种预感,把人带过去走一遍“流程”,可能会出大乱子。 確定不了孟晚的死讯,夏垣半点都没耽搁,当即带著冯褚直奔安南国都。 他这点没骗孟晚,这趟確实是为了太子殿下而来,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杀人。 太子若是死在安南人手里,大家皆大欢喜。廉王还能藉机出兵安南为兄长报仇,博个贤名。但若是太子没死…… 他就只能当那个刽子手了。 孟晚若是个蠢的,他带孟晚去安南国想必对方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偏偏那么聪明,在吉婆岛的时候就发现了什么端倪,捣毁了罗家一处赚钱的好地方,又全身而退。 真可惜没能让他死在岛上。 夏垣直到到了安南国都还在惋惜。 —— “安南国主是个年轻的帝王,上位不久手段狠辣,这些从他登上皇位后,对钦州的种种筹谋中能看得出来。但安南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夏垣不想让孟晚留在安南,但他就偏偏就是没走。孟晚坐在小船上同葛全等人商议,一群人听孟晚侃侃而谈,或是不明所以,或是面露沉思。 “我听说老安南王是被逼宫才死,他十六个儿子被现在的安南王杀剩了三个。”范二唏嘘说道:“真是个狠人,难怪人家能成事,咱们只是做做水运餬口。” 他常年混跡在北海一带的海域,天南地北的人都接触,杂七杂八的事听了不少。 孟晚若有所思,“安南的国土面积小,安南王空有野心却不得施展,定是想迫切的扩展领土发展势力的,难怪这么急。” “真要去安南国都吗?安南王不是那么好见的。”葛全站在船舱外面问。他的肤色比孟晚还白,像是怎么晒也晒不黑一样,忽略他怀里的剑,看起来比宋亭舟还像个正经书生。 孟晚心中早有打算,他低头在晃晃悠悠的矮桌上费力写信,嘴上回著葛全的话,“去是肯定要去的,但没必要去见安南王。” 他把写好的信仔细封好口,递给范二,“范二哥,一会儿我们下船离开之后,还要麻烦你帮我送信。” 范二个头小,嗓门大,“嗨!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还没谢过你给我们这一帮子兄弟介绍买卖呢!” “既然都是朋友,那我就不矫情了,范二哥,什么时候和二嫂去西梧府,我请你们吃酒!”孟晚很喜欢和葛全的朋友打交道,和风重似的,没什么心眼,在这个普通人吃顿饱饭都难的时代,他们对朋友格外赤诚。 一船的人都笑了,觉得孟晚这个小哥儿著实有趣,“哈哈哈,好,咱们等著你的酒!” 范二一行人行事洒脱,將孟晚他们一路顺著河道送进了安南国都外,这才告辞离开。 孟晚身边多了个葛全,信心大增,却也没有贸然进城,反而在郊外的借住下来,天天在附近晃悠。 “夫郎,我们在等什么?”蚩羽是个閒不住的性子,在这里住著还不如出去打架,於是抓耳挠腮的问到孟晚那里,企图出征南伐。 孟晚难道想在这破地方待著吗?他也想立马回家,但夏垣不走,他也不能动,只好苦哈哈的守在安南,“等人,別急,应该就是这两天了。” 他们走水路过来,竟然比夏垣他们还快,而且孟晚不用派人守著城门入口,只需在原地等待,自然有人將夏垣的行踪匯报给他。 第二天蚩羽张著嘴巴看著来人,“你不是那什么安……安……” “安博来了?”孟晚听到蚩羽的话忙走了出来。 安博这一路应该是挺艰辛的,形象和逃荒的难民也差不多。他苦笑著对孟晚开了口,还是那种不太流利的异域腔调,“差点被人灭了口,幸好唐老爷决定放我一马。” 夏垣是个正正经经的二品朝官,又不是杀人狂魔,在不知道安博也是孟晚这头的人前,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蚩羽已经彻底懵了,安博不是他们在半路救得异国翻译吗?怎么看这样子早就和孟夫郎认识?他们夫郎究竟有多少人脉,认识多少人啊? “一路上怕被人发现,所以没有单独与你说过话。”孟晚对安博解释道。 他救下安博还真是个意外,刚开始两人谁也不认识谁,直到后来安博说寻亲,孟晚才察觉到一点什么。 “那拓还好吗?他姐姐一直很惦念他。” 没错,安博就是那个拐走了那拓姐姐的异国人,导致燕林寨的头人现在还打光棍的罪魁祸首。 孟晚让蚩羽去给安博准备些换洗的衣服和热水,然后笑著对安博说:“他很好,可惜两国现在关係不太融洽,他没办法过来看那嵐姐。” 孟晚从以前性子有些阴暗的人,歷经多年,被宋家母子治癒,才变成现在这样心里稍微阳光明亮一些的。 他如今若是想获得旁人好感,是件很容易的事。安博洗去浑身的疲惫,换了身乾净衣裳坐在饭桌旁扒饭。 纵使饿的不轻,但安博吃起东西来也没有狼吞虎咽,教养不错,家世应当还可以。 “我怕那个叫褚哥的男人发现,不敢跟的太近,幸好他们著急赶路,也没想到当时在广安府分开后我会跟著他们来国都。” 安博刚开始並不知道孟晚的身份,直到快离开吉婆岛的时候,孟晚才藉机挑明。 也是怕安博知道的太多,面对夏垣的时候会露馅。 孟晚吃了块粽子,里面是用糯米、绿豆和五肉做的,一点不腻,反倒有种粮食的谷香味。他给楚辞夹了个粽子,决定道:“这样说的话,夏垣已经进城最少一两日了,想来他也不会多待,等三天后我们也进城去。” 夏垣谋划一场,还不知孟晚像狗皮膏药似的跟了上来,这会儿正与一位身穿常服的白髮老者说话。 “国相大人,你確定当时真的抓住了我国太子殿下?”夏垣对面前白髮苍苍的安南国相提出质疑。 这位老者並没有见过太子殿下,甚至安南举国上下也只有一两个老人曾经隨上一任国主远赴禹国盛京城朝贡,才见过太子殿下一面,但那时的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位年轻皇子。 老国相颤颤巍巍的说:“本官亲自找回远驻边境的大將军回来辨认,此人確实就是当日两国交战时被护在中间的太子,贵国的秦小將军不顾自身安危极力保护此人,还受了大將军一刀,险些当场丧命。” 见他说的信誓旦旦,夏垣放下心中一半的疑虑,“那就开棺看看再说。” 他们眼下正在一块城外的一块风水宝地中。安南王就算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將禹国太子死在安南的事透露出去,於是心虚地找了块仅次於皇陵的好地方,打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槨將人给厚葬了。 老国相脸颊垂老的肉皮抖动了两下,隨后竟还真的按照夏垣所说,吩咐手下开始掘坟开棺。 先是將外层的槨盖撬开,然后是里层的棺盖,沉重的木材被掀翻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隨之而来的便是腐烂的酸臭味。 这股味道散了很久还是没有消失,夏垣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才用手帕捂著鼻子往里面望去—— 里面的尸体身上的一套银灰色盔甲缺完好无损,可浑身的血肉却已经重度腐烂,看不出个人形来,更遑论认脸。 夏垣拧眉,这里面躺著的,真的是太子殿下吗? “冯褚,你下去,看看尸体左臂是不是有块骨头有陈年旧伤。”他隱隱记得太子年少时同秦家军上过战场,手臂受过重伤。 冯褚二话不说跳到棺槨里,仔细检查棺材里的尸体,他著重检查尸体的左臂,然后上去和夏垣匯报,“大人,这具尸体的体型確实和太子殿下相似,而且左臂上確实有旧伤。” 冯褚会杀人,却不会验尸,目前只能看出这么多来。 安南的人总不会知道他们国家太子的秘事吧? 得到冯褚確认,夏垣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终於鬆开。半晌后他嘆了口气,“既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安南国相拦住夏垣,“虽然我不知道阁下是谁,但想必你是禹国皇子的人吧。”国相不是傻子,能向他们提供太子在战场的信息,不出意外定是同为皇室的人要借他们安南的刀杀人。 夏垣怎么可能承认,他背过身去,头上的帷帽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国相大人不必知道我是谁,这次你们能重创我禹国大军都是我家主人的功劳,我等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回报我们一次,这是一件极为公平的交易。” 国相仍是没有命令属下让开,他满口说道:“可若是你回禹国,將你们太子死在安南的消息泄露出去,禹国皇帝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他倒是清醒异常,没有被一场胜仗冲昏了头脑。 夏垣顿了顿,声音中突然带上了一丝笑意,“国相大人实属多虑,尸首在你们手里,你们说没看见,又有谁能作证呢?我若是你,就乾脆將尸体烧了一了百了。” 国相沉吟,朝中知道太子死在安南的臣子很少,几个知情人里不是没人想过这个法子,但没人敢动,也没人敢第一个將这种话宣之於口。 这时冯褚抽剑出手,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削掉了老国相的一缕鬍子,动作之快,稍有偏移恐怕掉的就不是鬍子而是老国相的脑袋了。 偏偏国相的一眾手下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可见之前夏垣和孟晚一起上路的时候,冯褚还刻意隱藏了身手。 他的举动告诉在场所有人,今日除非是国相要將事情闹大,否则这么点人根本拦不住他们离开。 眼睁睁地看著夏垣离开,老国相无可奈何的耷拉下眼皮,神情仿佛更苍老了几分。他老了,说出的话再没有以前的威信,很多事情都已无力阻止。 “老头,你真相信他的话吗?” 夏垣前脚刚走出去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孟晚他们就无缝衔接一般的凑过来。 哪怕没听到夏垣和安南国相说什么,孟晚也能猜到三分。 “他是不是叫你把尸体烧了死无对证?”孟晚同样头戴帷帽,由葛全护著过来。 “你们是谁?”这情景同夏垣找上他不知道有多相似,老国相的眼皮子一跳,跟走了两个,怎么又来了两个? 禹国人没完了? 孟晚轻笑一声,“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你们的安南王都被骗了。” 比起夏垣,老国相更不相信突然就这么冒出来的孟晚,他携裹著沧桑岁月地嗓子吐出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信任,孟晚依旧仿若未觉,他诚恳的说出一句格外令人惊悚的话来,“你信不信,这边你烧了尸体,下一刻禹国的军队就会踏进安南疆土?” “不可能!”老国相苍老的声线带上一丝颤抖,“钦州的军队因我国泄洪而被重创,而我国大军却锐不可当,起码一年之內,禹国都不可能出兵!” 第18章 死讯 “哈哈哈。”孟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没想到安南国的国相竟然这么天真。” 他此刻形象怎么也不像个正派人物,说完猛地收回笑容,如变脸一样冷声道:“安南弹丸之地,真以为能和禹国抗衡?我国若有决心灭了你们,何必等上一年。” “你……”老国相怒火中烧,却不得不承认孟晚说的话確实是事实,他们国小势微,態度强硬几分或许能让大国高看一眼,但若说干翻人家,那是痴人说梦。 孟晚將人家奚落了一通,转眼又换了个软和一点的语气,“但是国相也不必担忧太过,若你肯答应我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自然能保安南国三年平安。” 他张嘴就来,隨便安了个年限,反正也没有与他对峙,胡说八道孟晚最在行了。 “就凭你?连面都不敢露的鼠辈?”老国相上下打量他一眼,语气极为不屑。 孟晚轻笑一声,语调肆意囂张,“这您就说错了,不露面才说明我身份至关紧要,是真正能做得了主的人。” 老国相不是傻子,没有实际证明,光凭孟晚一张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好在孟晚也早有准备。 “国相既然不信,何不去边境探查一番,看看我禹国的大军是不是早就蓄势待发,等著一声令下便立即衝进安南?” 老国相心头一颤,松垮的皮肉突然有种紧绷感,不是他突然重返年轻,而是孟晚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完全有可能真的发生,做为敌国国相,他显然也知道秦家和太子的关係。眼下孟晚又有胆让他证实,这事就严重起来了。 老国相竭力稳住微微摇晃的身形,“先说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鬆了口就证明有的谈,孟晚隱在帷帽下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惜这会儿没人能欣赏的到,“我要安南王把刚才那人的书信交予我,再手书一封给我禹国廉王的信。” 老国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而后说道:“我要向国主请示一番。” “这是自然。”孟晚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又不动声色的退到葛全身后。 葛全剑不离手,隨便从一旁揪了根枯草枝拿在手上,也不知他是怎样用的內劲,下一刻那根枯草枝就插在了安南国相的头上,嚇得那老头差点摔倒在地。 “哎呀,实在对不住,我这位大哥手滑了,国相大人没事吧?”孟晚装模作样的说道。 老国相一天之內被惊嚇几次,甚至都有些麻木了,“你们不用试探我,我们安南也是有绝顶高手的,为表和平,不会主动出手动你们分毫!” 放屁。 孟晚心道,那就是打不过,能打得过老国相能忍到现在? 一是国微,二是人微。 他心中升起危机感,要是禹国那天不如別人,岂不是他也要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別人也会如他欺负老国相这般欺负自己? 不成,说什么也不能让廉王那样的货色登基! ——钦州军营。 打从收到孟晚的信,已经康復的秦艽便三天两头的带著手下將士们去前线,与安南两军交界处,什么也不干,就是干溜达。 不光如此,连在钦州城处理政务的宋亭舟也带了一群府兵过来,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隨他们一起操练。 “秦指挥使这是在做什么,准备杀进安南军营,一雪前耻?” “呸,什么猪脑子,现在咱们这边的人和安南军队差不多,杀进去同归於尽吗?” “那咱们这天天的是在干啥?耍猴给对面的安南人看?” “你管干什么,上面命令了照做就是了!” “我好奇不行吗?” “好奇你去问问那群府兵,听说整个岭南的府兵几乎都被宋大人给带过来了。” 营帐內,秦艽正在追问宋亭舟,“宋大人,孟夫郎给你的信里有没有说到太子殿下的下落?” 连日奔波,宋亭舟的肤色都深了两度,人也瘦了一圈,下顎线更显锋利,与秦艽站在一起,高挑的身形比对方还像个武官,但开口说话的时候,文臣的素养又显露无疑。 “如此机密之事,晚儿怎会书写到信件上?世子只管耐心等待,不日便应该会传回殿下的消息。”他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稳,让人听了便不自觉的心安。 秦艽舒了口气,“倒也是这个道理,是我心急了。阿砚和通儿呢?我教他们打拳去。” 宋亭舟漆黑的眸子透过房门看向外面,“在外面。” 秦艽將沉甸甸的心思压在心底,大步出去寻找两个小崽子。 屋子里清净了之后,宋亭舟开始整理他的书籍,孟晚最近寄给他的一封信被他放在手中摩挲,久久没有放下。 秦艽出去后见俩小崽围在一个漂亮的小哥儿旁边,哼哼唧唧的要给人家陪他们玩。 军营里都是军人,宋亭舟带来的黄叶每天收拾衣物、给愈发挑食的阿砚和通儿做饭就已经废了不少功夫,更没时间陪玩。 来看儿子的方锦容倒是喜欢带俩孩子去玩,但宋亭舟不许。 他怕孟晚回来的时候自家孩子已经被方锦容玩丟了,到时他要如何同晚儿交代? 因此两个小孩无聊的紧,乾脆將目光对准年龄不大的军医儿子。 “阿砚、通儿,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给安缘哥哥捣蛋?”秦艽走过去把俩小孩捞过来,对裴军医的儿子温和的笑笑。 秦艽年轻、俊朗、英俊、家世无敌,人又没什么架子,从他靠近后,裴安缘脸上的红就越来越深,烫的他晕乎乎的,“他们要找我玩。” “安缘哥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你俩和我去打拳吧。”秦艽將俩孩子拽走,临走前回望了裴安缘一眼。 两个朝夕相处的有情人对视,眼睛里都是丝丝缕缕的缠绵情谊,可比儿女情长更要紧的是太子殿下的音讯。 “不可能……不可能!夏大人,你真的是亲眼所见?”秦艽赤红著眼睛拽著夏垣的衣领,嗓音乾涩的不像话,神情也濒临崩溃,仿佛经歷了天崩地裂。若不是他身体强健,此等状態已经晕死过去了。 夏垣不忍见他如此,別过头去,“本官亲眼见到殿下的尸身就那么躺在棺材里,脸上並无易容的痕跡,身上爬满蛆虫,再无生还的可能,还请世子节哀。” 秦啸云比秦艽多了个心眼,他问:“既然尸首已经腐烂,夏大人又是如何確定面容的?” 夏垣解释道:“他们安南有一种用玉石金缕织就的面具,被安南王覆在太子殿下的脸上,我当日所见太子殿下的尸身虽然面部有些许腐烂,但还是能辨清容貌的。” 他编的有鼻子有眼,不论是哪个国家的皇室都十分奢靡,金缕玉衣是常態,因此还真找不到这话的漏洞来。 秦啸云將拳头攥的“咔咔”作响,他恨声道:“老子率军去將殿下的尸首抢回来!” 秦艽一抹眼睛,“叔父,我这就去点兵。” “两位真要如此意气行事吗?没有陛下命令,私自开战,可知要背负什么后果?” 夏垣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事情已成事实,两位不若老老实实的操练兵马,等陛下的詔令下来再奉旨行事。” 秦艽忍到了极致,手背额头的青筋都要暴起,他恨不得立马衝到安南的地盘大开杀戒,替太子姐夫报仇。 但他自己撒泼而已,违抗圣命是要牵连整个秦家的,秦艽头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无力。 他跑出营帐,像是在徒劳的发泄怒火,从宋亭舟的角度能看到外面一个穿著白衣的小哥儿跟著秦艽追了上去。 宋亭舟微微闔下眼皮,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夏大人和我夫郎同去安南,怎地如今只有你归来,我夫郎却不知所踪?” “孟夫郎竟然还没回来吗?”夏垣惊讶的说。 他將当日他们分別的事说了一遍,对宋亭舟万分愧疚的说道:“当日身边无人可用,只得叫上机敏过人的孟夫郎一道前去,没想到竟让他出了意外……” “夏大人!”宋亭舟声音又低又沉,好似隱隱在压抑著些什么,“我夫郎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住了,说什么意外不意外的还言之过早。” 夏垣心中暗道:没看出来宋亭舟与其夫郎的感情倒是鶼鰈情深。 既然宋亭舟不相信孟晚出了事,夏垣便转了个话口乐得不用解释。 太子薨了事关重大,与之相比自家夫郎的事只能自我消化,宋亭舟沉默片刻,又与秦啸云和夏垣商议起来,“当下钦州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只是粮草尚且不足,需要朝廷救济。太子的死讯同样刻不容缓,需要立即稟告陛下。” 他的话正说到夏垣心坎上,夏垣欣赏宋亭舟不是假的,他附和道:“宋大人说的在理,当务之急本官要立即回京面奏皇上,再不能耽误一刻。” 夏垣说完看向秦啸云,“秦將军,你是与本官一起回京,还是留在钦州?” 秦啸云抹了把脸,指指外面不见踪影的侄子,“钦州没人坐镇,艽儿又这个样子,我怎能放心离开,本將留下吧,劳烦夏大人辛苦一趟。” “都是为陛下效力,將军这话就客气了。”夏垣满脸肃穆严整,“既然如此,本官就不耽搁了,立即启程回京去。秦將军、宋大人,钦州还要拜託二位操持。” 秦將军与宋亭舟同时躬身揖礼,“夏大人尽可安心,路上多加保重。” 夏垣带著冯褚走后,屋子里宋亭舟和秦啸云一时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人各自沉默著。 莫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雪生在窗外稟告,“大人,他们主僕二人已经离开军营了。” 秦將军突然无声的对宋亭舟单膝跪下,他没说话,宋亭舟却也知晓他对自己跪下的原因。宋亭舟將他扶起,“將军何必这样,都是下官分內之事罢了。” “若不是宋大人与孟夫郎相助,这次不会这般顺利,秦家承你们这份人情。” 秦將军与宋亭舟对视一眼,两人没有点明,但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孟夫郎那边可还妥当?”让一个小哥儿在外奔波,向来做事独断专行的秦將军难免汗顏。 提到孟晚,宋亭舟冷淡的眸子里染上一丝暖意,“多谢將军惦念,一切都还顺利,晚儿想必也快回来了。” ————安南定立县。 定立县是距离前阵安南军营战场最近的县城,一群被集结来的高手在前阵打探一番后,找到前两天到达县城安置的老国相,“国相大人,我等接连去了三日,禹国的军队確实蠢蠢欲动,甚至……” “甚至什么?”老国相的声音不怒自威,仔细听能发现其中似乎还带了丝惊恐。 其中一人谨慎地回稟:“甚至今日已经率军走到了两军交界处,我军准备迎战的时候他们才退去。” 老国相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虽然早有准备,但没想到那小哥说的竟然的確为真。 半月后,孟晚揣著一封墨痕早就干透的信件,安然回到钦州地界。 彼时阿砚和通儿正在军营外的空地上蹴鞠,他俩也算是小孩中顶见过世面的了,上过山、下过水、经过水患、还去了边境大营! “好好好,通儿又进一个,现在是五筹了,阿砚你也加把劲啊!”方锦容给两个孩子当裁判,公平公正,谁输了晚膳要吃他做的,因此阿砚和通儿相当认真。 但通儿天赋异稟,才四岁就初初展露,很快就进了五个鞠,打的阿砚毫无还手之力,半天只得了一筹还疑似是通儿给他放了水。 容小叔做的饭菜啊! 正当阿砚绝望之际,一道堪比天籟的声音响起,“阿砚!” 孟晚、葛全、楚辞、蚩羽一行四人牵著马走近,秦將军收到消息在前面帮忙带路。 “阿爹!!!!!”阿砚不管地上来回乱滚的鞠了,迎著孟晚就跑了过去,狠狠扑在他身上。 他儿子是个小胖子,孟晚差点被被他撞出內伤来,“好了好了,都多大了,快起开,阿爹去梳洗一番。” 宋亭舟前两天回钦州处理些事情,这会儿不在军营,想必知道孟晚回来的消息后,很快会赶回来。 孟晚回来大家都很高兴,阿砚那个和通儿的“赌注”自然也不算数了。 第19章 思念 因为孟晚这回要等安南国相確认死心了之后,才能拿到他手里的信件,所以多耽误了些日子,怕宋亭舟等急了,紧赶慢赶的赶回钦州来。 他洗漱好后,换上黄叶给他准备的衣服,已经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好阿砚,等明天,明天阿爹给你……给你做好……”后面两个“吃的”还没说完,孟晚就昏睡了过去。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阿砚趴在孟晚床边,被他这副样子嚇了一大跳,怎么推孟晚对方也没有醒过来。 孟晚这模样不像昏睡,反而像晕倒了,楚辞小跑著过来给他把了脉,確认是劳累过度而不是真晕倒了,眾人才放心。 秦世子这些天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他站在孟晚房间门口往里看,开口说话时带著浓重的鼻音,“辛苦孟夫郎走这么一趟,可惜姐夫还是没有救回来。”说到后面他声音又开始哽咽。 秦啸云看著他仿佛水做得样子实在有些没眼看,张嘴想对他说些什么,可看到裴安缘往这边走,於是又住了口。 孟晚这一回来称得上是千呼万唤,军营这点重要人物都聚集在他这儿。 裴安缘之前见过孟晚,但不知道对方身份,眼下见他被眾人拥簇,心里难免觉得怪异,又不想直接问秦艽,怕显得他刻意。 秦艽不知道他复杂的心情,特意给孟晚空出一个大点的石头房子,黄叶又將里头的被褥换成孟晚惯用的。 孟晚从上午回来就开始睡,睡得是昏天暗地,都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再醒来不出意外是被饿的。 眼睛睁不开,掀开了一条小缝察觉外面是黑的又紧忙闭上。四月份的岭南已经开始热了,孟晚闭著眼睛把身上的薄被踹开,意外碰到一条人腿。 他跟个盲人似的一路摸上来,触到身边人线条流畅的下巴,再往上是高耸的鼻樑……然后孟晚就把人给摸醒了。 宋亭舟翻了个身把他抱住,头埋在孟晚肩颈处熟练的啃了两口,“醒了?饿不饿?” 他体感温热,蹭的孟晚鼻尖上都冒出了几粒汗珠,拿手扇了扇也没捨得推开宋亭舟,“饿了。” 宋亭舟把头往上移,又在孟晚唇上啄了几下,这才下床去给他找吃的。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宋亭舟穿著轻薄白绸褻衣,披上床头掛著的外衫走去厨房。 黄叶也不知道孟晚会睡到什么时候,別的吃食都不好放,便在瓦罐里热著粥。 宋亭舟到厨房的时候,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裴安缘,对方靦腆的打了个招呼,“宋大人,您怎么起的这么早?” 这会儿已经是寅时,说是早起確实也可以。这里的將军们的小厨房,再过两刻钟,外面的伙房也该冒烟了。 宋亭舟淡淡地说:“嗯,过来找些吃的。” “哦。”裴安缘有些怕他和秦啸云,打过招呼后就走了。 宋亭舟找到黄叶热的粥,灶台下的底火早就灭了,但瓦罐里的精米粥还留有余温。 他本来舀了一碗粥,想了想又將其倒了回去。 “吃的呢?”孟晚坐在床边,翻出根蜡烛放在木凳上,惊讶的看他宋亭舟两手空空的回来。 “粥凉了,我包袱里备了些果子你先垫垫,一会儿黄叶起来再给你下两碗麵条。”宋亭舟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个油纸包递给孟晚。 孟晚揪著茶水吃了两块千层糕充飢,暂且缓解飢饿。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两人都没有再睡的打算,半靠在被子上喁喁私语。 “可惜了,那老头倔得很,只肯给一封信。”孟晚没能將夏垣这边给出去的密信要到手,不免觉得惋惜。 宋亭舟將他整个人抱到自己怀里,声音低沉而温柔,“这样就很好了,有信锦上添,这一封便已足够了。” 孟晚趴在他宽厚温热的胸膛上,与他紧紧贴近,两颗相同频率跳动的心臟仅隔著一层薄薄的皮肉,毫无保留。 两人分开许久,不想念对方是不可能的。孟晚仰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双手捧著宋亭舟脸颊,对准他的唇亲了上去。 宋亭舟几乎在他亲上来的瞬间就迫不及待的迎合起来,他微侧著头,细致的吻著孟晚。这是一个带著思念、温柔至极的吻,连水渍声都是缓慢而柔和的。 渐渐的,孟晚小小的唇珠被唇舌碾的愈发红艷,像是被捣烂的红牡丹。宋亭舟似是有些不满这样温吞的接吻,他在床上半坐起来,伸手扣住孟晚后脑,用舌头顶开他的牙关挑逗、吮吸,肆无忌惮的搅动,然后再顺势將人压在床上。 直挺的鼻樑轻蹭孟晚颈间嫩白的皮肉,滚烫沉重的呼吸烫的孟晚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慄,难自抑的轻哼出声,“回家……回家在……” 宋亭舟最后重重的吮了一下孟晚的唇角,抱著他在床上翻了个身,闭起眼睛平復著剧烈起伏的胸膛。 这个姿势孟晚躺的很舒服,手也不老实的伸进宋亭舟鬆散的衣服里去摸他流畅紧实的腰腹。 “晚儿。”宋亭舟带著些无奈的轻喘。 孟晚“嗖”地一下把手撤出来,“不闹你了,再睡会儿。”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在宋亭舟身边更安心的地方了,孟晚放空大脑,浑身上下都仿佛沾染到了宋亭舟的气息,安全感简直爆棚,他陪著宋亭舟迷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两人又睡了个回笼觉。 宋亭舟在钦州的事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朝廷派下来的知州也已经到了任上,他和秦啸云商议些隱秘之事,一会儿宋家这一大群人就要直接回西梧府去。 孟晚洗漱好后,十分接地气的端著碗坐在外面的大石块上吃麵。里面臥著两个荷包蛋和几根野菜。 这附近没有什么丰富的食材,还是雪生不知道在哪里淘换来的鸡蛋,一共也就六个,黄叶给孟晚一个人就留了两个。 孟晚將一大碗麵条吃的乾乾净净连汤都不剩,赶路的时候路上真是有什么吃什么,最多的就是比较好存放的藕粉,孟晚发誓,他三年之內都不想再吃一口藕粉了。 孩子们都在外面玩,阿砚小狗似的时不时就凑过来和孟晚撒个娇,他在军营待的够够的,这里既没有一大群的玩伴,也没有好吃的米粉,通儿和他都在嘀咕还不如把雪狼也带过来。 “阿爹,看我有大鸡腿。”孟晚洗碗出来,就见阿砚举著鸡腿过来和他显摆,通儿眼巴巴的追在阿砚后面流口水,俩孩子好久没吃肉了。 孟晚眉梢微挑,“哪儿来的?”他本来以为是蚩羽或者葛全去林子里猎来的山鸡,但没看错的话,那边正在往秦艽那里走的白衣小哥儿,手上端了一一盘子的红烧鸡块吧? 阿砚果然指了指裴安缘,“安缘哥哥给的。” “阿爹怎么教你的?外人送的东西不可轻易入口。”孟晚知道小孩子的意志力薄弱,但在这个法制並不完善的时代,孩子还是从小就教的聪明谨慎些比较好,像蚩羽那样,如今掰也掰不过来了。 裴安缘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转变脚步往这边走,正巧听见了孟晚的话。他清冷的脸上涌现一丝恼怒的神色,冷哼一声,“若是不想要可以扔掉。” 他说完扭头就走,也不给別人解释的机会。 孟晚没理他,边境粮食稀缺,何况是肉。 指使阿砚把鸡腿送去伙房后,孟晚抬步去找秦艽。 裴安缘正是去给胃口不佳的秦艽送饭的,看见孟晚也跟了过来,眼睛里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对孟晚有敌意的人那可太多了,孟晚根本记不过来,他几乎是无视裴安缘,提点了秦艽一句,“秦世子,我们走后,恐怕你也会被召回京,若是你真的接到詔书,记得路过西梧府时到我家坐坐。” “孟夫郎放心,我若收到什么风吹草动,定然会告知你和宋大人。”秦艽这几天稍微恢復了一点,情绪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崩溃,不知道是因为爱情的力量,还是因为秦啸云激了他几句。 “晚儿,要走了。”宋亭舟从秦啸云的住处过来喊孟晚。 孟晚应了一声,“这就来。”他人都已经快走到宋亭舟身边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醒秦艽,“秦世子,有的事其实轮不到我这个外人说,但你与我们夫夫二人也算是交情匪浅,我便不討喜的说上一句。” 秦艽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郑重的对孟晚抱了抱拳,“孟夫郎放心,回京之后我会亲自去顾家登门退亲,要打要骂我一力承担。” 孟晚还有什么好说的,做为朋友,他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同秦艽等人告辞,孟晚又开始上路,只不过这次是为了回家,路上又有宋亭舟和阿砚,所以他心情比较愉悦。 只是赶在最潮湿的季节,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餿得。走到半路,葛全和方锦容一家要同他们分別,这回连通儿都被两个爹给带走了。 阿砚天天和通儿待在一起还会嫌弃他,分开了又依依不捨的不想让他走。 四岁的通儿初显可靠的姿態安慰大他两岁的阿砚,两家大人也同样在告別。 “葛大哥,钦州这边就拜託你了。”宋亭舟郑重地说道。 葛全对他抱了抱拳,转身將通儿抱起来放到马车上,自己坐在车辕上驾车。 孟晚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你们俩若是不会做饭就熬粥,多放水,实在不行就请个人算了。” 方锦容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走的瀟洒,显然习惯了和友人分离,但孟晚总觉得方锦容的语气太过敷衍,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下次再见,通儿不会又被折腾生病吧? 五月中旬,一行人终於回到阔別已久的家中,宋亭舟照例先去衙门,孟晚则带著孩子们回家,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对著宅子里大喊,“娘!我们回来啦!” 他刚才路过常金铺子里的时候问过了,常金今日没去铺子里头,那就是在家。 桂诚桂谦安顿马车,朱顏硃砂收拾行李,家里僕人多也是有好处的,回家了只管放鬆,万事不必沾手。 孟晚脚步轻鬆的往常金屋里走,又指使桂诚给他拎两桶温水去他臥房。 “呦,我们晚哥儿这么大了还找娘呢,也不嫌害臊。” 熟悉的调侃腔调从后院客房里传来,孟晚脚步一顿,难以置信的看著来人,“聂知遥!” 聂知遥仍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料子是值钱的锦布,上面却素净一片,没有太多织纹。 他一手牵著个六七岁的小哥儿,乖乖巧巧的一小只,还会对孟晚行礼,像模像样的。另一手拿著柄色泽红润清亮的玉竹扇展开轻摇,“怎么,六年未见,不认得我了?” 孟晚嘴角越翘越高,“不认得又怎样,你还不是认得我家的门?緋哥儿呀,小叔头次真是头次见你,定要给你找个最最最好的见面礼来。” 聂知遥是孟晚到此间后最对他胃口的好友,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两人虽然六年不见,但时常书信来往,年节互相送些稀罕物件。 “得了,你还是先去洗漱洗漱吧,在西梧可见是过得快活了,衣裳都皱成什么样了。”聂知遥嫌弃的说。 他在京中长大,后来去昌平聂二夫郎也是个讲究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循规蹈矩,不然就要惹人笑话。 从前孟晚也不得不那样,但在岭南地界就隨意的多,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去那儿就去那儿。 回房间痛痛快快的洗了澡,换了身轻薄凉爽的衣裳,孟晚迫不及待的把聂知遥叫到自己房里说话。 “你怎么没事先给我写信,这么突然就来了,路上和緋哥儿没少受罪吧?”孟晚把緋哥叫到近前来,他这儿又没有什么规矩,只管叫他脱了鞋和阿砚到软塌里面去玩玩具。 见緋哥儿犹犹豫豫的看向聂知遥,他才恍惚两个孩子在他眼里是孩子,但京中规矩森严,又臭又多。緋哥儿已经七岁了,两个孩子玩玩可以,不能太亲密了,会惹人话柄。 聂知遥疼惜的摸了摸緋哥儿精致的髮髻,“没事,你小叔在这里不必如此小心,上去玩吧。” 他发了话,緋哥儿这才开心的上了榻。 聂知遥和孟晚坐到一旁,他轻嘆一声,“有时候真羡慕你,在岭南无拘无束。这次是乐正崎把我和緋哥儿送过来的,事出有因,实在是不敢提前声张。” 第20章 准备 微微避开两个孩子,孟晚斩钉截铁的聂知遥说:“乐正崎是太子殿下的人。” 聂知遥大骇,“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心里的孟晚还是那个聪慧低调,和他一起做生意的小哥儿,殊不知在岭南的这六年,孟晚將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已经与皇室有了牵扯。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知道的。”孟晚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睛放空一瞬,像是在想什么,“乐正崎把你和緋哥儿送过来是对的,我这边前些日子有些麻烦,一时间没顾得上你。” 孟晚是真的忘了,换一步说,他也是没想到乐正崎也是其中一颗重要的棋子。 三年前宋亭舟进京朝覲时便对乐正崎的身份有所察觉,回来和孟晚一合计,夫夫俩还当他只是太子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聂知遥这一来,事情立马变得不对劲了。 算算时间,太子出事后没多长时间,乐正崎就已经著手將夫郎和儿子往岭南送了。 宋亭舟他们俩是知道盛京要乱的,也儘快通知了林蓯蓉和吴昭远。 可此事紧要,孟晚的驛站还没能从岭南铺设到盛京城去,因此两人的动作十分隱晦,只能看林蓯蓉能领会多少,再看在宋亭舟的面子上照应吴昭远和祝泽寧两分。 “他在盛京是不是会遇到什么危险!” 聂知遥心瞬间乱了,为了避免嚇到孩子,他隱忍的低声问道:“家里的家当他都给我带上了,晚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他……他会不会死。”说到最后一个死字尾音的时候,聂知遥的声音已经颤到收不回去了。 孟晚按住他凉到指尖发僵的手,“慌什么,这次的事,怎么说呢……我暂时不能对你透露太多,但风险肯定是有的,应该没你想像中那么严重,毕竟你夫君在暗处。” 实际孟晚也不知道京城都布置了些什么,聂知遥父子俩已经被交到了他手上,他怎么也要保住他们的安危,当下只能先安抚住人再说。 孟晚说话在聂知遥这里还是有分量的,哪怕心里仍旧担心,好歹面色已经恢復正常。 两人不敢深聊下去,孟晚扯些杂七杂八的事分聂知遥的心。 常金从外面回来,看到了院里正在拆卸行李的马车,知道是孟晚回来了,问了黄叶过来找他。 “怎么出去一趟又瘦了?下回让大郎自己去不成吗?非要你和阿砚跟著。”常金坐到软榻边上,眼睛盯著孟晚,手上摸著孙子的小圆脸。 孟晚捏捏自己脸肉,“瘦了吗?不是一直这样吗?” 小小的緋哥儿见常金进来,跪坐在榻上给他行礼,聂知遥也站起来和她说话。 常金纵然经歷几次,也还是不习惯这阵仗,她哭笑不得的说:“坐你们的,都说了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小緋哥儿,快起来,一会儿祖母给你做好吃的去。” “祖母!”阿砚听到常金要亲自下厨眼睛都亮了,抱著常金的胳膊撒娇,“阿砚要吃虾仁饺子,还要吃小酥鱼!” “你怎么就知道吃?”孟晚看著聂知遥家乖巧听话的小哥儿,在看看自己家的儿子,突然发现阿砚进学除了认字之外,这个识礼貌似还有些问题呢? 禹国平民基本都是一天两顿饭,甚至家境再差些的一天一顿饭都是常事。 贵族则一日三餐,每餐时间固定,食材精致稀有,还有僕从在一旁侍奉。 相比之下宋家人吃饭就很隨意,有时候晌午隨便吃一口,晚膳再做的丰富些,有时候午膳准备的多些,晚上隨意填填肚子。 而且食材多半是寻常百姓吃的普通食材,常金非常喜欢干买菜的活计,她买回来什么大家就吃什么。宋家僕从又少,多是常金把买来的时候给他们也留出来,让厨娘给他们的也做出来。 鱼虾买新鲜的才好吃,常金刚回来就又出门去买,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菜要多备,她把雪生和黄叶也叫出去帮她提菜。 宋亭舟从衙门回来的时候看到聂知遥也很惊讶,聂知遥知道宋亭舟要洗漱,便带著緋哥儿先去常金那边。 孟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宋亭舟,两人商议一番,却也拿不准乐正崎那边的事。 宋亭舟觉得这次夏垣回京后,朝廷应当会先派人传旨,命承宣布政司先在岭南境內其余府州调节粮仓里的粮食救济给钦州。 钦州灾情平復之后,他的位置可能会再动一动,但中间因为穿插了太子的事,廉王应该会插手他的官职调动,所以能不能回京,或是继续外派,还不好说。 孟晚颇有些担忧,“这个当口能不回京也是好事,但若是被派到临安府或者扬州一带,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他一日未登基,纵使行事张狂些,也不会太过失了分寸,毕竟还有陛下在上头看著。” 宋亭舟將半干不乾的长发梳成髮髻,再用玉簪簪住。繫紧腰间的带子,披上屏风上孟晚帮他拿来的外衫,牵著他的手往门外走去。 五月的岭南终於开始天晴,厚厚的云层散去,日光得以照射在大地上,结束了潮湿、闷热、日照不足的窘境。 两人的背影在正午的光照下牵连在一起,显得厚重且凝实。 ——盛京廉王府议事厅。 宽阔的厅堂內摆著十几把用鬼脸黄梨做得圈椅,地上铺著顏色暗红的地毯,上面是二十五个苏绣绣娘绣上三年才完成的吉祥纹。香几上方的沉紫色香炉里,一小块的香料便能在盛京城顶好的地段里买上一座三进的宅子。 而此刻堂內的人,一半都在盯著那裊裊燃起的青烟沉思。 “夏垣进宫了?进宫前说了什么没有?”廉王的眼里有兴奋、紧张、疑虑等等情绪,因为太过繁杂,他面部的表情都不像往常一样能端的住。 探子回稟道:“夏大人没有多说一句,冯褚让属下回来稟告殿下,万事等夏大人出宫再谈。” 京中眼线多不胜数,各家都有探子,很多事確实不方便在大庭广眾下交谈。 廉王急躁的在议事厅里踱来踱去。 只要是皇帝的儿子,在知道自己有可能坐上那等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又有谁能真的做到无动於衷呢? “殿下,夏垣既然已经安然入京,便说明事情已成定局,你该稳住想想接下来的事情才对。”一道雄厚有力的声音响起,带著些许的警示与不满。 在场的幕僚官员中,也只有廉王的外家定襄国公敢这样开口对他说话了。 廉王停顿住步子,“外祖父说的是,是本王急躁了,来人,上茶。” 有定襄国公在这里镇著,王府里往日能言善辩的幕僚们都像哑巴似的,不是盯著香炉故作深思,便是低头做自闭状。 不是他们没有本事,而是这位杀神战功赫赫,手下罪孽无数,连皇上都忌惮他三分,更遑论他们这群耍笔桿子的柔弱文人,这会儿与定襄国公共处一室便觉得呼吸不畅。 在这样沉闷焦灼的氛围內,廉王的探子终於传来了好消息,“王爷,冯褚回来了。” 皇帝仍在位,夏垣官至二品,又不似柴郡一般的小官,除非他是嫌命长了,才敢刚出皇宫就明目张胆的登门廉王府。 不过冯褚是廉王心腹,一路跟著夏垣去岭南,夏垣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来和夏垣来的效果是一样的。 “属下请殿下圣安……”冯褚问安的动作刚刚摆好,廉王便迫不及待的说:“不必再讲究那些虚礼了,这次跟夏垣是否顺利去了安南?” 一流高手难得,便是廉王身边也只有冯褚一位,他地位特殊,往常也只听廉王一人的命令,轻易不在人前显露。 不过今日之后,可能就会打破这条惯例。 “咳。”定襄国公轻咳一声。 廉王神色稍敛,对在座的幕僚们说:“诸位先生可先回去了,墨先生留下。” 那些谋士知晓接下来是天大的秘事,有胆子听可能没胆子死,各个脚下生风,迅速离开议事厅。 墨先生是位六旬老者,听完廉王的话,仍是气定神閒的坐在椅子上。 议事厅內只剩廉王、定襄国公、墨先生和冯褚后,不等廉王再问,冯褚主动说到廉王最想听到的消息,“一切进行顺利,我和夏大人亲眼在安南国都挖出了太子殿下的尸骨。” “好!”廉王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与太子之间从小就不对付,他从知人事之后就知道他们两人註定对立。 他能忍,他母妃为了活命也不可能让他忍。皇上临死前不会允许一个娘家背景强大且有儿子的妃子活在世上。 定襄国公也不会允许一直想平世家、分夺他手里兵权的太子上位。 他二人之间不死不休,如今太子死了,他便再无顾忌,如何能不高兴? 墨先生心有疑虑,“你和夏大人可是亲眼看见了尸体是太子殿下的面容?有无易容的可能?” 冯褚迟疑到,“我和夏大人所见身形与太子殿下相似,但那具尸体全身已经腐烂大半。” 定襄国公见过太多风浪,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管文昭死是没死,现在陛下知道他的死讯,那他就是死了。” 杀一人还是杀一万人,杀平民还是皇储,在他眼里都没有什么分別,不过是一刀了事。 接下来冯褚又將一路到安南的所见所闻都讲了出来,包括孟晚毁了吉婆岛的事。 也就是罗霽寧这会儿不在,不然几句话就能听出破绽,冯褚口中的这位孟夫郎,和他见过的矫情绿茶根本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廉王府里的幕僚,定襄国公手里的私兵等都需要大量金钱支撑,不然他的王妃也轮不到罗家女来做。 吉婆岛被毁,他也恼怒不已,“一个小小的哥儿罢了,若是死了算他命好,若是没死,待本王登基……” “咳咳。”墨先生喝茶被呛到,声音並不大,还是打断了廉王的豪言壮语。 虽然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但也不必这么快就开始妄自尊大。 对待谋士,哪怕是有才之士,廉王也没有如对定襄国公一般好耐心,他不冷不热的问:“墨先生有何高见?” 皇室自然高傲,墨先生早已习惯,他和別的谋士不同,生杀大权都以与廉王紧紧相连,便谆谆告诫道:“殿下,宋亭舟政绩斐然,满朝老臣除了国公爷外,其余老臣无一人能匹敌。这样的人物,只可交好,不可结仇。” 左右不过是一个小岛,损失些银钱和人脉罢了,他们还有罗家在,不差这一点。 连冯褚也说:“殿下,夏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夏垣是真的爱才,不然当时就直接带宋亭舟去安南了。他先想的是国家大义,而后才是皇储之爭,途中叮嘱冯褚好几次,生怕廉王因为自身喜好而妄动股肱之臣。 廉王是不喜宋亭舟的,但现在连身边的幕僚都劝,他也只好按捺住对宋亭舟的不满与打压之心,专心致志的和定襄国公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远在岭南的宋亭舟尚不知自己的名声已经在朝堂打响,甚至为自己和家人逃过一劫。 他和孟晚对廉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宋亭舟入京朝覲,被廉王的人试探,和大殿上並未施展成功的打压。 因为钦州灾情严重,朝廷下达的指令很快就到了承宣布政使和宋亭舟手中,可太子薨了的消息却並未传到岭南来,不知其中是皇上没信,还是出於上位者的考虑而暂时按兵不动。 宋亭舟觉得应该是介於两者之间,將信將疑,再派人去钦州,然后做其他对策。 坐到那个位置上,人伦亲情,远没有大局重要。 岭南这边,论名义上的官职,承宣布政使比宋亭舟官高,但论实权则是宋亭舟更大。 之前他处理西梧府和钦州的灾情经验丰富,於是这次顺理成章的由他主导钦州分发賑灾粮的事。 宋亭舟指导能力强大,身边能用的人一层层的筛选下去,很快揪出个贪墨賑灾银粮的知县出来。 那知县已经极为谨慎了,却还是被宋亭舟发现端倪。 宋亭舟连上司都能请走,更別提一个顶风作案的知县了。把犯案的知县收押起来,等待朝廷的判决。他所犯之罪问斩都是轻的,大概率会牵连家人。 震慑了一个不老实的,剩下的政务就顺遂许多,之前宋亭舟在钦州几月,已经將钦州各地的灾民都安置妥当,因此顺利发下賑灾粮后,余下几个手下官员收尾,他便不必留在钦州 第21章 报丧 “泽寧这次写了这么厚的信来啊?可见是真的被欺负狠了。”孟晚拿起宋亭舟桌上最厚的一封信,信封上写著祝泽寧的表字,封口已经被宋亭舟拆过,孟晚比划了一下厚度,暂时没有看的欲望。 宋亭舟点点桌子上另外几封信,“昭远的也有,还有师兄的和我当日殿试的一些同科进士。” “你和这些同年本来就关係一般,在盛京城的时候也没见有多热络,被外放到岭南后更是毫无联繫,现在是抽的什么风,居然给你写信?不会是骂你的吧?” 孟晚拿起一封连名字都不认识的信,被里面肉麻的腔调雷的外焦里嫩,他反覆看了两边信封,难以置信的说:“这是你同年?现在在盛京城里任六品京官?怎么给你写信这么黏糊,好像是怀春少女似的。” 说实话,孟晚有点看反胃了。 “他今年五十有三,之前与我交情一般,点头之交而已。”宋亭舟语速略快。 当下也就交情一般的才敢给宋亭舟写信,巴结吴千嶂的和给他下过绊子的也不好意思再硬凑上来触他霉头。 宋亭舟不想提这些糟心的人,他又说到祝泽寧和吴昭远身上,“柴郡因为兰娘的事找泽寧很多麻烦,现在他小人得志,泽寧只能忍让。” 孟晚瞭然,怪不得给宋亭舟写了那么多信,肯定有一半都是在骂柴郡的。 “现在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让他忍忍了。”孟晚说著把林蓯蓉的信拿来来读,里面写的內容就简明扼要多了,具是描绘朝堂现状的。 往日明里暗里支持太子一派的朝臣近来低调,甚至有些心如死灰的意味。廉王一党在朝中越来越活跃,曾经拉拢朝臣还不敢往上面伸手,只敢划拉一些如柴郡般的小鱼小虾,现如今朝会一散就让麾下其余官员明目张胆的笼络。 林蓯蓉也是被拉拢的人之一,不堪其扰,恐生事端。让宋亭舟近期不要给他去信,免得受到他牵连。 “唉,师兄还怕牵连我们,我们不牵连他都算好的了。”孟晚颇为感动,他们和林蓯蓉只是因为项芸的缘故叫了声师兄罢了,对方却对他们夫夫俩一直多有照顾,百般为宋亭舟谋划。 宋亭舟已经能猜测到林蓯蓉现在的境况有些不妙,“师兄的位置特殊,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有意让他顶上吏部尚书的位置,廉王想拉拢他並不奇怪。” 正常情况下,王爷即便是皇储,也不敢对朝廷命官如何,但廉王的情况偏偏不一般,他有一个强势有力的外祖。所以林蓯蓉会给宋亭舟写这封信,就代表他可能已经遇到了麻烦。 孟晚蹙起眉头,他早就觉著这个廉王像是有个什么大病了,“那要怎么办,咱们在岭南鞭长莫及。” “不会太久了。”宋亭舟声音低沉,“朝廷在秋收前后,定会向安南开战。”到时候,朝堂上自会动乱,而现在林蓯蓉只能自保为主。但怕就怕他做为清流一派而不肯妥协,会惹恼了气势正盛的廉王。 难得在家休假一天,宋亭舟考虑的事情太多,时而还要给友人回信,孟晚没再打扰,自己带著黄叶跑去库房。 緋哥儿都来这么久了,他的见面礼还没给人家准备好呢! 孟晚的好东西不少,平常都是黄叶收著,被他分门別类的放到库房里。 两人叫上雪生当劳力,进去翻翻找找一阵儿,找出来五个大大小小的精致木箱来,被孟晚一股脑的都拿去给緋哥儿。 “你这见面礼未免太实在了。”聂知遥隨意翻开一个小箱子,瞬间嘆为观止。里面是一整箱的珍珠,用三层锦缎包裹著,每一颗的个头都一般大,像是拿尺量出来的大小,颗颗饱满,质地莹洁,显然比寻常珍珠更加贵重。 “你开这箱是小的,给緋哥儿缝缀在衣裳上,或是串起来做配饰玩都成。” 孟晚掀开另一个箱子,里面的珍珠质地与聂知遥开的那箱差不多,只是珠子更大,“这里头是大的,给他镶嵌成首饰。” “哇!”緋哥儿还小,平时再规矩,看到这么多漂亮的珍珠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孟晚笑著將他牵过来,“都是小叔叔送你玩的,看看喜不喜欢。” 他顺手將剩下三个箱子依次打开给緋哥儿看,一箱未雕琢的玉石,一箱壵锦罗帕,一箱翡翠宝石。 都是寻常小哥儿们喜欢,上得了台面又值钱的东西,能做成首饰,还能变现,不负聂知遥的“实在”一说。 緋哥儿越看眼睛越亮,他低眉顺眼的偷瞄自己阿爹。 虽然不知道孟晚这些年在西梧府赚了多少,但看样子家底厚了不止一层,聂知遥没和他客气,对儿子点了点头,“你小叔不是外人,既然他送给你的,就收下吧,要对小叔道谢。” 緋哥儿小小的欢呼一声,“谢谢小叔!” 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两箱珍珠,比他所有的珍珠首饰都要好看,回去可以让家里的下人为他镶嵌到鞋子上去。 緋哥儿让身边的小侍帮他抱著珍珠,迫不及待的回了自己房间。 “緋哥儿在盛京城里从没这么开心过。”聂知遥望著他脚步轻快的背影,有些心疼儿子。 乐正崎的族人不待见他,自己这边的亲人对自己也很生疏,每次带緋哥儿回去,都要被几个兄弟姐妹嘲笑一番,他和乐正崎就算了,緋哥儿一个孩童也跟著受气。 虽然已经分了家,但逢年过节不回去就是不孝,为了名声让緋哥儿忍受许多,小小年纪养成了这样胆小的性子。 孟晚轻拍他胳膊安慰,“你不必內疚,我知道你们在盛京城中处境不好,是这个世道有问题,和你、和緋哥儿都没有干係。” 聂知遥勾起嘴角,“你说话还是那么有趣又好听。” 孟晚也笑了,他就知道聂知遥比寻常人聪明,不会陷入內耗,自寻烦恼。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邀请聂知遥道:“明天跟我去赫山县玩吗?还可以去看看聂先生和聂二夫郎。” “我也在想著这件事,能和你一起去正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赫山坊了。” “绝对让你大饱眼福,现在的赫山县,可不止我一家坊。” 聂知遥父子俩安心在宋家住下,走了个通儿,玩伴又多了个緋哥儿。可是阿砚觉得緋哥儿规矩多,不喜欢带他玩,他更喜欢和书院里的同窗玩耍。 孟晚看緋哥儿太过乖巧老实,乾脆劝聂知遥把緋哥儿送去松韵学院上学去,緋哥儿从来没有和这么多的小哥儿女娘一起玩过,没几天就从被动上学到主动要求过去。 夏日最热的时候,朝廷终於下达公文,命廉王带兵討伐安南,钦州的大小官员都要隨时准备支援。 他大张旗鼓的来,承宣布政司的人就不遗余力的討好。西梧府和钦州辖內的官员则全都看宋亭舟脸色行事,便是心里也想討好皇子,但宋亭舟不发话,他们就老老实实跟在上司身后。 “宋大人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这次钦州生疫宋大人劳苦功高,吏部已经给宋大人记在考成簿上,想必秋后就会有好消息传来。”廉王头颅高高扬起,轻薄昂贵的华服衬得他气质斐然。他母妃是皇上的宠妃,廉王这张脸自然也不差,可眼神中的野心总是不经意间显露出来,让旁人觉得不安。 他对一直恭维自己的承宣布政使视而不见,反而找上宋亭舟说上了话,承宣布政使的脸色有些难看,下一瞬间又隱了下去。 坐到这个位置上,没人是傻子,若廉王殿下见他面色有异就糟了。 宋亭舟躬身行礼,“殿下谬讚,都是下官分內之责罢了。”宋亭舟与廉王说话时的仪態、语气都没有问题,然而对比其他官员阿諛奉承的姿態,到底是稍显冷淡。 廉王嘴角的笑意一收,用阴騭的眼神扫了一眼宋亭舟,“宋大人能力斐然,便去边境帮我徵收军餉吧。” 宋亭舟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殿下说笑了,下官听说户部已经拨下大军开拔之资,怎么可能还要在岭南徵收军餉呢?” 岭南除了西梧府周边的府城跟著富了起来,还有大片的贫困之地,钦州甚至上半年还被朝廷賑灾,现在要在当地徵收军餉?真是可笑又荒唐。 也就是宋亭舟面对这种无礼要求还能淡定,承宣布政使早就缩到一边不敢上前,若是岭南百姓的粮都征上来给廉王,百姓饿死成为大片流民,朝廷怪罪下来廉王没事,他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降职,而是拿命去赔了。 这会儿还巴结什么王爷,保命要紧! 廉王本来是想给宋亭舟几分好脸色的,奈何他油盐不进。自己贵为王爷,太子死后朝堂上谁不敬他三分?这会儿被宋亭舟没眼色的接二连三拒绝,心中也升起了几分怒火。 他身边紧隨的墨先生看出几分端倪,忙赶在他发怒之前劝道:“殿下,咱们该启程去军营了。” 廉王冷哼一声,心里想著等他登了基,便是明面上旁人劝阻他,暗地里也定要將此人给杀了。 三年一次的春闈会源源不断的给朝廷输送人才,天下才子又不止宋亭舟一人。 睚眥必报的皇子不是好惹的,就算廉王现在顾忌谋士和夏垣的劝阻而没有派人干掉宋亭舟,可他入了岭南后却没少使其他小绊子为难人。 皇室与普通人乃云泥之別,宋亭舟一刻不敢鬆懈才爬到现在的位置,廉王却也借著各种藉口隨意使唤他。 孟晚还不知道宋亭舟被人欺负,他在西梧府收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夫郎,老夫人临走前特意交代了,让我们给您报丧的时候劝你不必悲伤。她说……她活了这么大的年纪,画过禹国的万里河山,收过你这么优秀的弟子,已然此生无憾了。”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黄白色的粗布麻衣站在孟晚面前,满脸的疲惫与哀伤, 这是耿妈妈的儿子,他是远道而来找孟晚报丧的,远在扬州乡下养老的项芸、林易夫妻二人,双双去世了。 孟晚脑子有一瞬间的放空,眼前突然绿绿的一片,他往后跌坐到了椅子上,木头与地面摩擦,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孟晚音调艰涩,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怎么会?这个时候……师父和师公……他们都去了?” 聂知遥扶著他的胳膊,也略有哀伤的劝道:“项先生和林大人已经是长寿高龄了,算是喜丧,你不必太过伤心。” 孟晚闔上爬上血色的双眸,嘴唇颤了颤,对耿妈妈的儿子说:“你先下去好好休息一夜,一会儿我叫人去赫山县通知聂二叔么,等他来了我们就启程去扬州。” 项芸那边咽了气,耿妈妈的儿子就飞奔至西梧府过来报丧,一路辛苦连眼睛都快张不开了,闻言对孟晚施了一礼,隨桂诚引去客房休息了。 聂知遥留下劝了两句孟晚,便也离开他这里。聂知遥本身与项芸是没什么牵连的,只是因为聂二夫郎才得项芸入眼,当个寻常晚辈看待。孟晚和聂二夫郎去报丧,按理说他也能跟著一起去。 其他人都走了,孟晚才拂袖趴伏在边几上,无声的落下泪来。他前世命不好,父母去的早,没能享受几年亲情。幸好后来常金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去养,他才体会到母子之间真挚的情感,常金也是他最亲近的亲人。 项芸又是不同,她不是严师,也不如常金那样会细致的照顾晚辈,可她对孟晚的维护之情是显而易见的,是孟晚心中第二位重要的长辈。 孟晚知道她和林易年事已高,已然活不了多久了,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让他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依旧情绪悲痛。 被压抑住的哭声闷得像口中被堵住了,孟晚將自己整张脸都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肩膀小幅度的抖动,悲伤的情绪在空荡的屋子里蔓延。 有人动作轻缓地將他扒出来,嗓音温柔的小声询问:“晚儿?怎么了?” “宋亭舟,师父和师公……他们……死了……”孟晚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趴在宋亭舟怀里悲慟的大哭,渐渐泣不成声。 宋亭舟瞳孔猛地放大一瞬,他紧紧抱住孟晚,想起林易和项芸上次来西梧时的画面,眼神同样酸楚起来,“年后通信还好好的,怎会如此突然。” 第22章 二师兄 他的话问到孟晚心上了,他猛然支棱起来,从宋亭舟怀里揪出一块帕子隨意抹了抹脸,“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为了师兄……” 所以……自裁了。 宋亭舟抿紧嘴唇,“这次他们夫妇俩双双去世,师兄必要回扬州丁忧。” “不成,我不等了,明日一早我就儘快赶去扬州,让遥哥儿在府城等二叔嬤。”孟晚心里一阵阵的难受,若是项芸和林易是寿终正寢,他还能自我慰藉,但若是为了儿子林蓯蓉免於掺和进夺嫡之爭而牺牲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宋亭舟想陪孟晚一起去扬州,“那我明日也去钦州同布政使告假。” 孟晚自然想与他一道过去祭奠师父师公,但最近廉王一直在找宋亭舟的麻烦,他定是脱不开身的,而且钦州的事也需要他坐镇。“这个当口,你便是去找布政使,廉王也肯定会从中作梗。再说,咱们与安南即將“开战”,你真能离开岭南?” 孟晚说的不假,宋亭舟向来沉稳的样子难得有些破碎,他才刚和自家夫郎过几天的安稳日子,居然又要分开。 刚才被安慰的人只好又反过来抱著宋亭舟劝,“我一定多加小心,等祭奠完师父师公就立即回家。”说到后面,孟晚语气又有几分哽咽。 两人站了半天了,宋亭舟坐到屋里的椅子上去,家里没有外人,他直接把孟晚拉到自己腿上坐,胳膊横在他柔韧的腰身上,“那你將蚩羽和雪生都带去,小辞也跟你去。” “雪生留在你身边吧,蚩羽身手好,又是小哥儿,我带他和小辞去。我们三人上路,儘量快些到扬州。”孟晚靠在宋亭舟肩头,视线透过屋內的窗子,看向外面,明明烈日当头,却有一股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遍布他全身,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整个人都缩在宋亭舟怀里才能摄取一丝温暖。 下午孟晚收拾行李,只收拾出来两个大包袱,说好再也不想吃的藕粉独占一个包袱。 他连马车都没叫家里下人们准备,第二天天不亮就和蚩羽、楚辞三人,一人骑一匹马,快马加鞭的赶路。 因为石见驛站一路铺设向北,所以此行吃住都没问题,若不是著急去林家,孟晚还能顺便查查帐。 就这样一路遇水走水路,遇官路走官路,除去蚩羽干掉几个不起眼的毛贼外並无太多波澜。 六月初二,孟晚顶著如银丝一般的细雨敲响了扬州城林家的大门。 林家在扬州城里是有宅院的,不大不小的三进宅院,是当年林易和项芸成亲时置办的,老两口回扬州养老后没怎么住在这儿,都是住在乡下老家。 这次林家办丧事老家地方太小,所以定是在城里办丧事,再送葬至乡下安葬。 项芸没想著让人送別,临死前才让僕人们將消息散出去,除了孟晚这样亲近的人,其余林易门生都是林蓯蓉回扬州后才通知的。 因此孟晚赶来的这时候林家的大门两侧还掛著白灯笼,但葬礼早已结束。 守门的僕人早就习惯最近天天有人上门,就坐在大门里面,见有人来忙上前询问:“可是来给我家老太爷和老夫人弔唁的?” 孟晚刚才是在客栈梳洗一番才上门的,他打著一把白色的油纸伞,穿著一身纯白色的衣裳,外罩粗麻丧服,左臂上绑著孝布,头髮也是用白色孝布扎成一个马尾辫,浑身上下无任何一件饰品,然后脚步沉重的站在林家大门前说道:“我是来奔丧的。” 弔唁是来哀悼亡者,慰问家属,奔丧则是逝者的亲属,从外地赶过来千里奔丧。 看门的僕人刚才还在心里叨咕,怎么来的主家是个哥儿,听了孟晚的话一下子反应过来,“您是孟夫郎?快请进。” 孟晚並不意外他的反应,林蓯蓉在家肯定是交代过了。 “快去后院中堂稟告大爷,就说是孟夫郎到了。”看门的僕人领著孟晚进院子,又忙交代其他粗使下人快去稟告林蓯蓉。 扬州庭院精巧別致,林家不说是一步一景,但也是粉墙黛瓦、飞檐翘角,脚下曲径通幽的小路蜿蜒於木之间,孟晚打著伞踏在上面健步如飞,开得正绚烂如画的朵也留不住他焦急的步伐。 走到二进的月洞门时,林蓯蓉携夫人也已经匆匆赶到。 “晚哥儿,没想到你来的这样快。”林蓯蓉比六年前老了不少,气质仍是清雋,但两鬢已然斑白。 他夫人柳氏同样如此,两人皆一身孝服满脸疲惫,双眼红肿不堪。 孟晚对二人揖了一礼,语带沉重的气息,“师兄,大嫂,还请节哀。” 柳氏回了一礼,“你一路奔波,想必累了,先在家休整一晚,明早你师兄带著你去下乡公婆坟冢前祭拜吧。” 就算孟晚不累,林蓯蓉夫妇这般憔悴,孟晚也不好说现在就去乡下,应了下来,带楚辞蚩羽在林家的一间客院住下。 林家现在的情况很矛盾,一面宅子里的孝布和白灯笼还没拆下来,僕人们在宅院中穿梭的时候,几乎没人敢大声交流,整座宅院的氛围肃穆又沉重。 但另一方面,这次项芸林易的葬礼,除了林易的门生来往弔唁之外,他们的亲属、林蓯蓉与柳氏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项芸女儿怀恩伯爵夫人林蓯蕙一家,再加上刚到的孟晚和没到的聂二夫郎,將三座的院落塞得满满当当。 也幸好孟晚没带多少僕从来,不然还真安排不开。 孟晚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林蓯蓉,然而现在並不是好时机,柳氏把他送到小院里,孟晚与她敘了几句家常,“大嫂,怎么不见萱娘?” 柳氏愁苦的脸上神色减缓,“萱娘有了身子,早早就回了京城。”小姑娘十七岁就嫁人了,好在夫家也是京城人士,母女俩一年还能见上几面。 当年萱娘成亲的时候,孟晚虽然因为离得太远没能回京送嫁,却给小姑娘添了不少的嫁妆,柳氏承他的情,因此对孟晚还算亲厚。 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柳氏打点,两个儿媳毕竟年轻。临走前孟晚问她:“大嫂,不知怀恩伯爵夫人可在?我是不是要去过去见礼?” 柳氏语气无奈的说:“她確实是在家里住著,连带著儿子儿媳都在,但说了不愿旁人打扰,你还是別去了,我一会儿吩咐人过去说一声你到了就好。” 她这小姑子心高气傲,林氏族人都瞧不上,孟晚真要是过去问安,被她冷待就是他们林家的不是了,还不如她去通通气,不想见乾脆不见好了。 孟晚同样不是真心想去,只不过他与项芸有这份师徒情,怀恩伯爵夫人的地位又在那儿,他不好半点表示都没有。有了柳氏这番话,起码孟晚的不去也挑不出错处来。 晚饭是林家的下人端到小院里来的,虽然是在林家,但又不是林蓯蓉亲自下厨给他做的饭,孟晚该小心一样得小心。 “小辞,你试试有毒没。”孟晚指著桌上的饭菜问。 楚辞拿出他常年浸泡特殊药水的银针挨个菜试毒,確认都没问题三人才坐下吃饭。 清燉豆腐、清炒白菜、白菜燉豆腐。 凉拌胡瓜、凉拌水芹、凉拌茄子。 蚩羽撇了撇嘴,想哭,他是鶓寨里最好的猎手,无肉不欢。没想到在路上吃的简单可以理解,来了扬州还要吃素。 孟晚给他夹了一筷子豆腐,“忍忍吧,等回了西梧府,我给你燉猪蹄、蒸螃蟹。” 孟晚自己也没滋没味的吃著饭,他倒不是像蚩羽一样馋肉,只是心里有事,吃什么都不香。 楚辞放下筷子將手指搭在他手腕上片刻,然后拿起筷子给孟晚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手上比划著名,“多多吃一些,身体才康健。” 夜里外面的雨下的越来越响,水滴拍打院子里草的声音扰人清梦,孟晚在黑暗中闭目轻嘆,明天可能去不了乡下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林蓯蓉院里的小廝就过来稟告,说是今天雨势太大,不好进山,过两日等山路不太泥泞的时候再去不迟。 反正葬礼已经错过了,確实不差这么几天,这两天林家的客人来来往往,都是从远处赶来的,若遇到携女眷一起前来的孟晚也要过去作陪。 他一身白衣,不添任何首饰也比旁人夺目,跟在柳氏两个儿媳妇身边好像是林家的哥儿似的,见到的女眷都要问上两句,得到答案是项芸的小弟子就没话了。 无他,太不出名。眾人只是隱约得到风声说他嫁了个外派出去的官员,多年没有回京,並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名作。 也只有京城参与了三年前御书房朝政的官员,才有幸得见过孟晚真跡。除此之外还有林蓯蓉放到林家族学里的一幅昌平水患图,被与项先生的几幅画作排在一起,当作传家之宝,供后人传阅。 因此说孟晚不出名,当日殿上的高官暗自想收藏他两幅画却不得门路。 若说他出名,孟晚这个名字只怕也仅在岭南好使,寻常人確实不得而知。 因此他虽然因为脸长得出色被人多看两眼,倒也没人想主动搭理他,乐得他轻鬆自在。 到现在其实外来的客人已经不多了,该来弔唁的都已经来过,但第五天林蓯蓉又將他叫过去,对著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介绍,“这就是母亲收的小徒弟。” 又对孟晚说:“晚哥儿,这是你二师兄,戴仲。” 项芸此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也是哥儿,只可惜命薄,早早就已经离世。 二徒弟閒云野鹤,性情乖张,反覆无常,很奇妙的三个词语,组合在一起是项芸对这个二徒弟的评价。 老三就是孟晚,项芸最喜欢、也是最令他骄傲的一个。她说孟晚是她此生收过最得意的弟子。 “见过二师兄。”孟晚看著这位二师兄,他以笔为簪,模样清雋,很符合孟晚印象中瀟瀟洒洒的丹青客形象。而且他头上那根笔著实有意思,黑色的笔头看上去极为坚硬,笔桿部分又被雕琢成一节节的竹子,材质是灰白色的。 戴仲朗声一笑,“小师弟似乎喜欢师兄这根髮簪,不若就送了你吧。” 他说著动作飞快的將簪子拔下,满头的长髮就这么突然披散下来,嚇了孟晚一大跳。 孟晚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师兄说笑了,我只是见你的髮簪別致,这才多看两眼。” 这人怎么好像有什么大病似的,当著外人的面说拔簪就拔簪。这个时代髮簪和鞋袜相同,只能亲近的父母兄弟和两口子之间才能送,他要是收了他的髮簪,让宋亭舟知道还了得? 林蓯蓉也是大为震惊,“戴仲,你快將簪子戴好,晚哥儿自己有。” 两人好说歹说才將如此隨性的男人劝住,孟晚没收他的髮簪,他还颇为可惜的样子。 孟晚:“……” 后一天聂二夫郎和聂知遥也到了,除此以外基本无人再来,林蓯蓉便带他们去乡下林易和项芸的坟前亲自祭拜。 孟晚是最后一个祭拜的,其余人都在山下马车里等著,孟晚跪在项芸和林易墓前,一张张的往火堆里添纸钱元宝,眼睛又开始止不住的泛酸。 “师兄,师父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林蓯蓉眼神复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也算是。” 孟晚扭头仰视他,“何意?” “我父亲从去年冬天就已经开始不认得人了,他確实是老死无疑。”林蓯蓉说著也跪在坟前,“母亲她……在父亲死后是一心求死的,六天没饮一口水,吃上一粒米,你师公的灵堂还没撤下,她就也跟著去了” 几滴泪从孟晚下巴上滑落,一路滴到泥土上,很快被土地吸收无踪,“师父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林蓯蓉摇了摇头,“当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而且项芸能说话的时候也懒得再说。 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谆谆教导后代的老太太,该怎么过活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也就只有孟晚,还曾被她认真的託过孤。 从山上下去,孟晚和林蓯蓉都已经恢復平静。 既然大家都祭拜过林易项芸,也是时候告辞了。不同於来时的悲伤焦急,走的时候更多是一种淡淡的愁绪。 林蓯蓉的两个儿子里,大儿子只考了个秀才,是用了林蓯蓉二品官员的勋劳荫入国子监读书的,如今在地方上做七品知县。 二儿子倒是爭气些,如今是举人,有机会凭自身能力考上进士,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林蓯蓉丁忧回家,是要在扬州住上二十七个月的,也就是两年。林家没有爵位,两年脱离朝堂,也不知其中会不会出现其他变化。 “大哥,我早就说过让二侄儿往勛贵家的女儿上攀附一二,你偏不听,不然怎么会出现如今的窘迫的局面?”怀恩伯爵夫人嘲讽道。 她明里暗里都是嫌两个侄儿不爭气,但林蓯蓉只有一个荫监的名额,当初给了老大,后来还是林蓯蕙帮的忙让老二也进了国子监。 第23章 调令 林家人是承怀恩伯爵夫人这份情的,可林蓯蓉的二儿媳这会儿垂著头听著却不是滋味。她家门户不如林家,父亲也只是地方上的知府,算是高嫁,姑母说的这番话就是在打她的脸。 林蓯蕙讽刺完自家人又开始端起伯爵夫人的架子,她高高昂著头颅,拿眼白看人,“孟夫郎,你千里迢迢过来替我父母弔唁,真的辛苦一场。只是你也看到了林家现在的处境,只怕我那哥哥不能帮到你夫君什么,如今我母亲已经仙逝,日后也不必与我林家走动了。” 她之前对孟晚虽然冷淡,好歹还说两句人话,这回一不在盛京城,二来项芸已经去世,林蓯蕙想让孟晚知难而退,別扒著她大哥这个二品大员不放。 嘲讽孟晚的多了,他並不怎么在意,安静的站在后面,当是给林蓯蓉几分面子。 师父刚去世,他在林家和林蓯蕙吵起来算什么? 孟晚尚且还没说话,林蓯蓉就险些被妹妹这番言论气死,“你现在伯爵夫人了,说话便可这般肆无忌惮?林家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夫君表了態,柳氏这才跟著说了一句,“妹妹,晚哥儿是母亲的亲传弟子,与家里素来亲厚,你说说二郎媳妇我们忍了,做什么又说到晚哥儿身上?” 林二郎媳妇冷哼一声,小声附和道:“就是。” “长辈说话哪儿轮得到你插嘴,你娘家就是这般教养你的?不愧是小地方出身。”林蓯蕙往日最看好二侄儿,很是恼火林蓯蓉夫妻没让侄儿娶她挑选的贵女,所以对这个侄媳妇比对“打秋风”的孟晚还生气。 林蓯蓉自有文士风范,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与妹妹爭执,只是冷声说道:“我林家庙小,自是容不下怀恩伯爵府的夫人,伯爵夫人还是自行离去吧,至於林家家事,就用不上你操心了。” “大哥!”林蓯蕙变了脸色,“你何必为了两个小辈这么说我,难道我不是为了林家,为了二郎吗?” “你自管好你自己的儿女,林家是清流人家,不像你似的一门心思钻营。”林蓯蓉知道她性子有些执拗,当初千方百计非要嫁进伯爵府,把项芸夫妻俩气得半死。进了伯爵府后受婆母磋磨过,日子艰难,自己在外地为官又没能替她出头,她是有些埋怨娘家的,便多是纵容她,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说出这么是非不分的话来。 “大哥你!” “母亲,咱们还是先回京吧,舅舅舅母也累了这么些日子了,让他们好好歇歇。”林蓯蕙的儿子嘴角僵硬的笑,手上硬將自己母亲往伯爵府的马车上送。 舅舅毕竟是二品大员,丁忧之前还是很得陛下看重的,怕之怕这两年之內朝堂变动,廉王气势如虹,若是他登了基,肯定会扶持支持他的官员,舅舅能不能重返朝堂还不好说,也难怪他母亲著急。 母亲终究还是为了舅舅一家好,可惜枉费口舌,舅舅舅母並不领情。 罢了,还是先回京吧,日后若是能在新皇面前得了脸,还能为舅舅求情。 林蓯蕙冷著张脸离开扬州,孟晚等人也该告辞了。不过他刚要与林蓯蓉辞行,林蓯蓉就拦住了他,“我刚才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了,景行的位置怕是要动一动,你先別急著回西梧府,在扬州跟我等著朝廷的调令。” 扬州离盛京城近些,收到消息也方便一点,万一真有紧急情况,孟晚在这里也能先知道。 林蓯蓉虽然在扬州丁忧,可在朝堂上经营多年,也是有至交好友的,他二儿媳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林蓯蓉给自己选这个亲家也是多方考量过的,孙家家境普通,才识一般,五十好许才爬到四品地方知府,但唯一的优点就是知足,不能留京也没遗憾,收拾收拾就去了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从未和好友抱怨过。 大儿子要娶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哥儿做夫郎,两口子愁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想开了,半点也没苛待,没因为对方家境差就苛待,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顺顺噹噹给娶回了家。 去年冬天朝覲,孙家大郎被从地方调到盛京城吏部,任了个六品的吏部主事,虽然官不高,却也是京官,其他人抢破头也没抢上,上面还是综合考量过,再加上看在林蓯蓉的面子上选了孙家大郎。 这会儿就是孙家大郎给林蓯蓉来信,说起吏部尚书要了宋亭舟的实政册进宫,应该是上面要看。因为知道林蓯蓉打去年就惦记这宋亭舟的调令,这才书信一封传了消息过来。 这个档口回京吗?好像比预想的早了一点呢? 孟晚和宋亭舟私下商量过,都以为最少还能在西梧府待上一年,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才有动静。如今当不当正不正的却透出了风声,总觉得有些阴谋诡计在里面。 “怎么会是现在呢?”孟晚这么凭空干想说什么也想不出来理由。要不许多人做梦都想回盛京,他和宋亭舟要不是靠著林蓯蓉才得到这么点信息,要是没有林蓯蓉更是两眼一抹黑。 林蓯蓉毕竟久居官场,比孟晚更能沉得住气,“我再给其余同僚书信一封,问问他们京城里最近可有什么变故。” 他的信才寄出去几天,便又收到了孙家大郎,和其他几位知道林蓯蓉与宋亭舟关係的官员寄来的书信。 宋亭舟的官职果然变动了,而且还是由皇上特旨擬定的官职——顺天府尹。 孟晚听到林蓯蓉口中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正三品顺天府尹? !!!!!! 前面那个正三品的名头远不及顺天府这三个字有分量。 不算京官,但比京官面子还大! 做为京畿第一官,涉及皇权祭祀、乡试供应、京畿维护等关键政务,是直接服务於皇权和都城运转的重要职位,多数时候都是皇上最信任的官员担当。 而且因为盛京城遍地权贵,所以顺天府尹既要能干,又要平衡好人情,隨便哪一任都要把京城里的人际关係调查的明明白白才敢断案。 就这样说吧,哪怕是林蓯蓉被调过去也没人会说他是下调,而是要上门恭喜他得陛下看重。 “这种官职,怎么就落到我夫君头上了?”孟晚难以置信。 林蓯蓉抚平信上的褶皱,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从你师公在朝为官,到我被调回盛京,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哪任的顺天府尹是五十岁以上的官员。” 他也颇为不解,宋亭舟虽然能力出眾,但他的资歷並不足以任顺天府尹。而且京官的位置被多少双眼睛盯著,上一任顺天府尹可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怎么会突然將位置空出来让给宋亭舟? —— 钦州城內,廉王已经出兵一场,对面安南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打过去,猝不及防下吃了个暗亏。 虽然和廉王不对付,但害死太子的敌军显然更可恨,秦艽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把安南主將的脑袋都给生生拧了下来,凶残的模样不光震慑了安南军,连自己这边的士兵都看愣了。 廉王坐落后方,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哑著嗓子呵斥身边差点嚇尿了的文吏,“愣著做什么,就写在本王的带领下,秦指挥使英勇奋战,与本王合力斩杀了敌国將领。” 战场上若全是自己的人,功劳廉王完全可以独占,可惜了,这么多双眼睛盯著,秦艽的功劳抹不掉。 首战告捷,当是要八百里加急匯报给朝廷。 军营不是人住的地方,从“战场上”下来,廉王便带著自己人退到钦州城中,战事只是暂胜一场,他便迫不及待地举行起了庆功宴。 丝竹小鼓、玉手拨弦,乐师们沉浸在曲调悠扬的乐曲中,厅內身姿妖嬈的舞者在翩翩起舞。 屏风后头是一盆盆微微化开的冰盆,冒著缕缕凉气。廉王坐在主位上,举著华光四溢的琉璃杯饮酒,面前的玉盘里是颗颗饱满的荔枝。 领舞的舞娘看著他俊美的面容,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如蜜一样在廉王身上拉扯,廉王回之一个趣味的淡笑。 舞娘心臟狂跳,她想著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是如此贵重显赫,终於忍不住跳到他面前,“不小心”跌了出去,就趴伏在他脚边的位置上。 仰头,楚楚可怜的看著他。 “这么不小心啊?”廉王眉梢一挑,带著丝兴味说道。 “王爷~”舞娘將白如玉藕的手臂伸出去,却並没有得到面前这个男人的怜惜。 廉王半点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眼中的兴味还在,却不是情慾…… “连支舞都跳不好,真是废物,来人,把她的腿砍下来扔到后院去餵狗。” 他话音一落,门口守著的侍卫便立即行动,把还没搞明白状况的舞娘拎起来。 “不要!殿下不要,是奴婢错了,殿下饶……唔……唔唔!” 等舞娘反应过来哭求,却被侍卫捂著嘴巴拖了下去,看他们的动作,手上的人仿佛不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娘,而是一团烂肉。 剩下的舞娘无不嚇得浑身发抖,却要强撑著动作不停,形势有了,脸上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钦州果真贫瘠,都是什么庸脂俗粉,还是偃跳舞跳的好看。”廉王略显乏味。 两侧的钦州官员尽数跪在地上,唯恐这个如日中天的王爷一个不顺心把他们的腿也给剁了。 廉王没理他们,就任由这群人跪著。他身边的冯褚这时候说道:“李大人献了两个哥儿过来,是双子。” 廉王这才提起几分兴致,“哦?让人带过来看看。” “报!” 门外有军营的探子过来,“稟王爷,安南又换了个新的將领,眼下正在营前叫阵。” 廉王不耐的摆了摆手,“叫秦艽去迎敌。”他没有再去战场的意思,自己身份高贵,虽然有冯褚在身边,但秦艽也不是吃素的,万一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去了一次足可以交差,之后他都不打算去军营了。 “可是……秦指挥使说,若是殿下您不去,他……他也不去。” “混帐!”廉王拍案而起,气得牙根痒痒,很少有人能激怒到他,秦艽算是一个,而且是最混帐的一个。 但是不去又不行,因为他的手没伸到钦州这边来,又有个“耿直”的巡抚宋亭舟在岭南坐镇,根本毫不畏惧自己王爷的身份,在当地说一不二,从钦州到西梧府,没有官员不怕,甚至比自己的威严更甚。 廉王到底是去了,只是没想到这场仗比他想像中还要艰难,不对,应该说他从没想过战场是这样冷血残酷,同这场仗比,上一次简直像是双方在玩闹,安南也没想到秦艽会把他们將军给杀了。 於是——这次他们也认真了。 战鼓一声接著一声,震得人心头髮麻,廝杀声与哀嚎的喊叫声搅乱在一起,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又觉得仿佛无处不在。 残肢断臂不是被属下放到暗处处理,而是就在眼前。 血染红了大地与河流,也没人有空暇仰望天空是否蔚蓝。 廉王本来位置就靠后,身边的侍卫不知何时被衝散开来,只剩冯褚还寸步不离的护在他身边。摸著脸上被泼洒的热血,廉王更是头皮发麻到想躲进军营里去。 他酸软的腿刚刚后退一步,便有一支利箭飞射过来直奔他头颅,被一直关注的冯褚拿剑斩断。但紧接著又是一支比刚才还要快的箭矢飞射,这时候冯褚的剑还没来得及收回,只能用手去握。 他是一流高手,单手拦箭不是什么难事。 下一秒,掌心传来一阵热流,那支箭携著难以匹敌的架势穿过他手心,削断了廉王珍贵的发冠,插在后方舞动的旗帜上。 高大的旗帜断成两截。 廉王……嚇尿了。 “果然是废物,就是把大军交到他手上也一样无用。”远处战场里,一名正在廝杀的士兵冷声说道。 他身边有两个士兵在他左右,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说道:“太子殿下何不趁机除掉他?” 太子这会儿做士兵打扮,手上也一会儿没閒著的在砍人,“这些年我若想杀他,自然有千次万次的机会,只是定襄国公手握重权,除了他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冒出来。” 还不如就让这个蠢货顶著。 他叮嘱身材魁梧的男人,“秦將军,你口风紧一些,別让秦艽知道我们密谋的事。” 秦啸云抿起嘴巴,看到秦艽那伤心样,他確实差点说了。 “咳,葛小子,你身手著实高超,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秦家军?”秦啸云对太子身边的另一个男人说道。 那人赫然就是葛全,刚才击碎廉王发冠的箭矢便是他徒手甩出去的,“不了。” “葛先生之后要隨我回京,边军,就你自己待著吧!”太子杀红了眼,朗声一笑直奔敌营,秦啸云和葛全也紧隨其后。 第24章 先行 这几年安南和禹国虽然摩擦不断,但这么大规模的战爭还是很少的。因为安南要的从来都不是和禹国真打,而是向禹国展示他们国家也是有实力的。 安南周边还临著別的国家,拿自己家全国兵力,去打禹国一个省,除非他们疯了。 第二场大战没占到便宜后,安南王已经开始后悔,不是一点后悔,他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 “之前那个禹国小哥儿说的竟然是真的!”安南王在宫殿里大发雷霆,殿內金盘玉碗被摔得七零八碎,满殿的宫侍没有一个敢站起来规劝,全都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 只因上一个刚规劝安南王的宫侍,已经被侍卫拉出去杖毙了。 殿外有侍卫將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引至殿门处,“殿下,国相大人求见。” 安南王实际上很年轻,看上去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眉眼间满是戾气,这会儿刚发了火,看上去更是凶恶。他粗声粗气的说:“请国相进来,还有……把跪在地上的这群贱奴都给本王拉出去,杖毙!” 老国相踏进庞大的宫殿时,耳边听见的便是国主的怒吼,与宫侍们杂乱又绝望的求饶声。 他耷拉下布满褶皱的眼皮,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殿下,我们不可再对禹国出兵了。” 安南王又如何不知道他们打不起了,天下只有一个陛下,就是禹国的皇上,他们这些小国的国君也只敢在自家地盘称王而不敢称帝。 但若是就这样妥协,其余邻国要怎么看他们安南?而且他们付出这么多来挑衅禹国就是因为安南这几年接连大雨,庄稼种一季被淹一季,百姓活不起,朝廷征不上税。 安南王想打场漂亮的仗证明他们的实力,最好拿下钦州,搜刮一番再与禹国讲和,禹国皇子送来的太子更是锦上添,多了一丝要钱要物的机会。 但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真的死了! 就死在他们国家的土地上! 现在他们硬著头皮打仗,实际知道內情的高官都在恐慌,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灭了国。 但是当下禹国的皇帝很和善,应该……不会吧? “竟然和当初那个哥儿说的一样,那人果然出尔反尔!”安南王不傻,甚至是老安南王所有儿子里最有智慧的一个,当时廉王派人找上门来,他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安南王也是刚在兄弟中杀上位,禹国中最想要他们太子死去的,定然是其他皇子。禹国国主已经成年的皇子就那么几位,他虽然不能確定是谁,但能肯定是皇室中人无疑。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现在被堵在家门口打,畏手畏脚的不敢得罪人,状態十分窘迫。 “殿下。”入殿后只说过一句话的老国相突然出声,“有禹国人想进宫见您。” 安南王现在听到禹国人就头疼,他怒道:“难道又是禹国皇子派来的人?” 老国相语气微妙,“不是普通皇子,是……禹国太子。” 安南王眼睛瞪得溜圆,“谁?哪个太子?” —— 从安南的国都安然无恙的离开,太子满意的將那封孟晚当时没拿到的信放入怀中收好。 葛全与秦啸云就护在他左右,三人翻身上马,没有走水路离开,反而是从安南边境西北侧的寧明县入境。拋下边境还等著杀入安南报仇雪恨的秦艽,直奔西梧府而去。 彼时宋亭舟已经接到了吏部下达的调令,他倒是比孟晚和林蓯蓉沉得住气。確定调令是吏部颁发而不是偽造的之后,他先给远在扬州未归的孟晚书信一封,然后就是赫山县的聂先生和几位亲近的好友。 信写完,又顺便嘱咐母亲一声,他们可能要走了,离开西梧府到盛京去。 常金刚喜气洋洋的赶回家,最近两个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底下有人劝她再开一家分店,但常金仔细琢磨了一晚上还是放弃了。 她没有孟晚那么大的本事,年纪越来越大算帐也不是特別精明。就守著这两间店面赚点小钱已经是极好的了。 本以为此生会在岭南养老,没成想被儿子一句话当头棒喝。 去盛京城? 大郎这是又升官了? 那她的铺子怎么办? 晚哥儿还不在家,谁能给她出出主意? 因为孟晚不在,宋家確实忙乱了一阵子。黄叶常跟在孟晚身边,做起事来利落又有条理,算是宋家的管家。但家里的东西太多,若是都带回盛京,起码要拉三四十车,还不算是大家管用的家具。 什么要带的,什么不带的,不带的放在宅子里,就岭南这个气候肯定会坏掉,所以怎么处置又是一道难题,一时半会根本收拾不完。 朝廷的詔书催得又紧,宋亭舟等不及带家人一块离开,只能先把西梧府的事交代好,整理两车东西先上京赴任。 孟晚给出的標配,他俩远行,身边起码要带一个会医的一个习武的。雪生是定要跟著宋亭舟上京的,陶家三兄弟和乔兴源也说要跟著宋亭舟走,这会儿都在忙著收拾家当,举家进京。 剩下一个会医的就是阿寻了,这也是孟晚早期与苗家人的约定。 “阿寻,到了盛京要安分守己,那里面的水太深了,没有孟夫郎的命令万万不要衝动行事。”青杏叮嘱阿寻,她当初就是无缘无故的栽了,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在那些贵族眼里连螻蚁都算不上。 阿寻长大了,气质和青杏很像,常年行医见多了人情百態使他比小时候稳重不少。他用自己缺了两指的双手收拾行李,语气中有对未知生活的好奇,也有对家人的不舍。 “放心吧阿姐,我哪里都不乱跑,孟夫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可以吧?” 青杏摸摸他的头,温柔的笑了,“你小时候刚被爷爷捡回来就已经很可怜了,后来跟著我们又吃了很多的苦,幸好遇到了孟夫郎。” 忍冬和小蓟也在屋內帮阿寻收拾行李,白薇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满脸稚气的说:“孟夫郎是全天下最好、最漂亮、最厉害的人!”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寻,都这个时候了,楚辞怎么还没到咱们家提亲啊?”小蓟冷不丁的问了句。 阿寻的脸“腾”一下地就染成了胭脂色,倒也不是害羞而是气得,他站起来去揪小蓟的耳朵,“什么阿寻,叫二哥,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疼疼疼!二哥,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小蓟不太服气的问。 连青杏都插了一句,“阿寻,虽说是咱们家高攀了,但你和小辞这么多年日日都在一起,若是嫁给他,我和爷爷都很放心。” 阿寻今年十七,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了,他身边除了楚辞就是来看病的病人,对楚辞既能说是喜欢,又始终觉得差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阿姐,也不是我说嫁,楚辞就娶呀?再说了,我是老二,是不是也该你先嫁人,再来著急我的事。” 阿寻小时候就爱说,青杏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小蓟把箱子里的一摞衣服抱到床上整理,插嘴道:“阿姐就要成亲了,金哥儿的二哥前些日子来府城找阿姐。” “小蓟,我看你真是討打。”青杏拧眉教训弟弟。 回头见弟弟妹妹们好奇的眼神,青杏不得不解释道:“我若是想嫁人,当日在赫山县就嫁了,金哥儿的二哥是过来送喜帖的,他要成亲了。” 听了这个解释,大家也都不算意外,阿寻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阿姐,那徐公子呢?他好像很久都没来西梧府了。” 青杏愣了一下,她低下头挑出几件偏厚的摺叠整齐,“不知道,可能不会再来了吧。” 现在岭南的气候虽然热的让人难受,可盛京的九月已经可以穿上偏厚的衣裳了。苗家人清贫惯了,便是医馆生意不错,也没有胡乱挥霍。 宋家每年置办新衣,孟晚都会给苗家的人也各置办一套,他们家不缺吃穿也攒下了些银两。 青杏想著阿寻要隨孟晚去盛京,穿的太寒酸了也不好,会给孟晚丟人,家里还存了几匹孟晚送给他们的好布料,青杏没捨得用,她女工又不好,不如拿去布庄请人做成新衣给阿寻带上。 宋亭舟这次走得急,没有几天准备时间,於是青杏第二天一早就抱著布匹出了门。西梧府的夏日说风就是雨,早起还是好好的晴天,怎料半路上就下起了大雨。 青杏怕淋湿料子,抱著布匹往街面上的余家布庄跑去。 “怎么不打把伞再出门?” 头顶的急雨被油纸伞遮住,青杏狼狈的钻在伞下,顺著这道柔和的声音抬头望去——果然是徐文君。 “徐公子?你怎么又来了西梧府?” 徐文君笑了一下,只是其中多少夹了些苦涩的意味,“怎么,现在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不是……”青杏不知该怎么去说。 徐文君把她怀里的布接过来自己拿著,用伞送她往布庄走,两人的鞋子踏在灰色的露面上,发出“啪啪”地清脆声响,被雨水掩盖到有些失真的交谈声,自伞下溢出。 “要去布庄做什么?” “阿寻要出远门,想请人给他做两身新衣裳。” “出远门?你也……要去吗?” “我不去,祖父年纪太大了,此生我可能都会留在西梧府了,往日也可能去乡下转转,给看不起病的人义诊。” “你是个好姑娘,有自己的抱负和坚持,我与你的心境相比,只是个没什么良心的商人罢了。” “不是的,你和我说过你的家境,你能做到如今这样,已经很了不得了。” “哪怕我在徐家不择手段的钻研,你还觉得我了不得吗?” “那是你的选择,只要你觉得自己觉得无愧於心就好了。” “呵……无愧於心?” “青杏,我永远成为不了你这样的人。” “我也只是个十分渺小的普通人罢了。” “我从徐家分家出来了。” “啊?为什么啊?” “和那些人斗来斗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还没有在西梧府的时候开心。” “西梧府是很好。” “那我……日后还能去苗家看你吗?” “徐公子想去,自然可以去的……” 阿寻提前住到了宋家,苗家一行人再加上一个徐文君帮他將几箱子衣物、药箱等搬了过去,正迎上宋家兵荒马乱,黄叶忙的脚不沾地。 “阿寻啊,你先住小辞那院里吧,家里其他地方都是行李,暂且没有地方招待你,正好小辞的那些个东西,你看把有用的帮他带去,我们都不敢动他的东西。”常金愁眉苦脸的收拾行李,当初从昌平府来岭南都没有这么不捨得过。 店里的事都交给了来喜和芹婶,石见驛站的管事也说会帮她照看铺子,往后每月的盈利一块盘算,同石见驛站的一起传到盛京去。 “是啊,大公子的院里都是毒,也就只有你能进去帮他收拾收拾了。”黄叶眼下一片青黑,虚弱的从阿寻身边路过,语调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了。 阿寻忙將他扶到一边去坐著,“叶哥儿,你还是先休息休息吧,几天没睡了?” “让我躺著我也睡不著,桂诚,那个不是要带走的,你给我搬回库房去!”黄叶说著说著又风风火火的跑了。 阿砚小大人一样看著院子里的乱象,狠狠地嘆了口气,“唉,阿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纵使黄叶加班加点,家里还是收拾不过来,宋亭舟没空等他们,先行带著陶家兄弟和雪生阿寻先行出发。 宋家的动静闹得很大,又要紧张的置办路上要用的东西,僱佣马车等。所以宋亭舟要走的消息没能瞒住,人还没走就开始有人在宋家门口守株待兔,走的那日更是全城百姓都出城相送。 如今的西梧府繁荣昌盛,全府的人加在一起比昌平府还多,直逼如奉天、临安那样上层次府城。 再加上附近村落、乡镇,也就是其余四县离得太远没来得及过来,只怕人数还要再翻上两倍。 穿著三族服饰的壵、瑶、鶓三寨充当乐师的角色,芒笛夜萧、芦笙铜鼓。 竹筒琴的节奏乱中有序,果铃被吹得阵阵脆响。天琴音色空灵而明快,牛角独奏浑厚又悠扬。 送行的山歌响彻山谷,翻涌而出的音浪在整座府城中迴荡。 府衙內因为宋亭舟强势威压,而不得相送的官员们也听到了山歌,不约而同的望著堂內满满两墙宋亭舟亲自记录的书册,皆都感慨颇深。 宋大人留给岭南百姓的,又岂是只有这六载年华? 骑在马上的宋亭舟踩著马鐙下来,对前来送行的百姓们深鞠一躬。 他这一生,有当时在昌平府的一跪,换来今日造福百姓的机会,他从不后悔那日面对眾人嗤笑的目光。 他没有枉读圣贤书,更无愧自己治下的百姓。 第1章 准备远行 因为要顾忌聂二夫郎的身体,孟晚一行人决定从扬州走水路回西梧府,这个决定刚好和宋亭舟岔开了,他到家的时候见家里忙忙乱乱的收拾东西,才知道宋亭舟已经走了半月。 “都谁跟著大人去了?”孟晚洗漱后擦著头髮问过来稟告的黄叶。 黄叶拿了条干布巾给他递过去,“陶家三兄弟和阿寻、雪生哥,他们就带了两车行李,大人说吏部催得急,要他在十月前赴任。” 孟晚把头髮擦得半干不干,隨便找了根发绳把鬆散的长髮拢起来扎上,“竟然还规定了日子?”他更觉得担心了。 他更加觉得这个正三品的官位有诈,想儘快上京同宋亭舟匯合,“家里收拾的差不多了吧?把拿不准的都列到单子上,我去珍罐坊一趟,回来將单子给我看看。” 孟晚回到家来不及休息,就开始跑东跑西,只能交给他最信任的唐妗霜,西梧府有宋亭舟的余威在,起码在下一个六年到达之前,不会有人敢打珍罐坊的主意。 琉璃坊更不用说,除非是想不开打算被抄家把眼睛放琉璃坊里。 至於风重所在的橡胶厂…… “你要上京了?那记得告诉我的小弟,他说的那什么车轮,我已经有眉目了,两年之內我肯定能造出来。”风重穿著一身不知道多久没换的衣服,远远走过来气味由轻到重。油腻成缕的头髮黏在他脸庞,丝毫不影响他抬得高高的脑袋,和一脸傲气的表情。 孟晚儘量屏住呼吸,结果被他这一句话破了功,“什么小弟?你还有在盛京的弟弟?”也像风重似的是个科学怪人吗?也这么厉害吗? 风重一脸不耐烦,“就是上次那个姓罗的,他不知道有多景仰我,死皮赖脸就是为了见我一面。”知到他把橡胶车轮给研製了出来,更是不知道会多崇拜自己! 哦,罗霽寧啊! 孟晚眉眼弯曲的看著已经成型的黑色轮胎,非常突然的说了一句,“风大哥,等你把橡胶车轮研究到可以供马车上路使用而轻易不损,我就给你写本书吧?就写你是如何克服千难万险,造福禹国百姓的出行问题,到时候天南地北的印刷出来几千、几万本供整个禹国的百姓阅览,你觉得怎么样?” 风重:“!!!!!!” 出书=出名=万人景仰=禹国无人不知! “也不要光写我,我的长辈们也出了力,但是他们淡泊名利,书里的名字主要写我就可以了。当时我……”他装都不装了,恨不得拉著孟晚彻夜长谈自己匠心独运。 孟晚被他熏了大半天才侥倖脱身,唐妗霜和余彦东在外等候,三人在珍罐坊开了个小会。 “郊外这三间工坊应该是无碍的,若是真有人不长眼上门,妗霜,你可以去找琉璃坊的管事和几位师父,没人敢造次。”孟晚叮嘱唐妗霜道。 唐妗霜能力很强,最主要的是他也够沉稳,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危机就方寸大乱。等过了这三年,之后果珍罐大批量生產到价格下跌,珍罐坊也会同坊一样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坊。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孟晚十分期待禹国也如后世一般,各种工坊接连耸立,匠作工师百齐放。 最赚钱的说完再说说最有前景的,驛站的收入目前孟晚都投在了修路上,等路修好,才是石见驛站开始盈利的时候。 但是有利就有弊,驛站的模式不同於工坊,是聚集起来统一管理。也不同於官方驛站里的人不敢胡乱造次。 石见驛站从岭南铺设到盛京,一路大大小小的驛站算得上是半独立运营,如今驛站还处於初期阶段,目前倒是看不出什么,可看不见不代表没有。 就算孟晚挨个给人下蛊,也不可能保证所有人对他忠诚,人都有私心、有欲望的,有些问题在所难免。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驛站这边我走后很可能会出问题,小余,你……”你不行就多找找你爹,孟晚让余彦东做最重要的西梧府管事,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他后面有老余兜底。 “夫郎你就放心吧!我和霜哥儿强强联手,定然把你留在西梧府的买卖打理的井井有条。”余彦东倒是自信满满,他想拉唐妗霜的手,结果被拍了两下。 唐妗霜对孟晚说:“夫郎,西梧府周边的驛站我们都会定期巡视,但其他地方的要怎么办?” 孟晚心中自有思量,“驛站的生意主要都在西梧府之內,然后便是冬季大量往盛京城运输果珍罐,暂时其余小地方还翻不起什么风浪,等路修完,我会再將驛站的章程重新变动一番。” 他的话,唐妗霜和余彦东是信服的。 把三座工坊和驛站的事都交代好,孟晚回到家里去,放学回来的阿砚知道他回来了,一直在院里等著。 “阿爹!”阿砚小跑著过来,抱著他黏黏糊糊的撒娇,“我好无聊啊。” 孟晚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你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人家緋哥儿一个小哥儿都没你粘人。” 阿砚现在初步进入叛逆期,自尊心比小时候强烈,他难以置信的瞪著孟晚,眼尾钝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再也不要理你啦!” 孟晚看著他跑走的圆润背影,怀疑自己生的是个小哥儿。 没管独自生闷气的阿砚,孟晚接过黄叶手中的单册开始清点。 “这几样家具都让人送到苗家去,细布也分过去一半,另一半拿去成衣店做成成衣,你们看喜好自己选样子去。剩下的名贵布料妥善包裹好,装一车明天我带去赫山县。” 孟晚抬手拿笔,在单册上勾画了几下,“家里的书一本不落都要带著,金子银两都兑成银票,珠宝首饰藏到马车车厢夹层里,路上吃的用的米麵油粮和灶具一车放车头,一车放车尾。这些事都办好了之后就去租车,租咱们西梧府当地的,不要外乡人。” 他回来之后黄叶的心就安定许多,將孟晚所说一一记在纸张上,转身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將孟晚洗漱后的脏衣服和布巾收走。 孟晚望著他较小的背影感嘆,黄叶是忠心能干,但也不能紧著他一个人用,回盛京后免不得还要再买些人手。 晚上吃饭,饭桌上少了个小小的身影,聂知遥问:“阿砚哪儿去了,往日不是他吃饭最积极吗?” 常金最了解孙子,“准是和晚哥儿置气了,我去找找他。” “娘~”孟晚叫住他,“你就吃你的饭嘛,一会儿他饿了自然过来,你看緋哥儿多乖。”孟晚有心管管儿子,也忒娇气了点。 常金既怕孙子饿到,看看乖巧听话的緋哥儿又喜欢,虽然嘴上嘀咕道:“阿砚虽然没有緋哥儿听话,但是也算乖巧。”到底是坐下来没去找阿砚。 阿砚一开始躲到园里,抱著雪狼餵蚊子,后来实在又热又咬,便跑到了常金屋子里。 他盯著桌子上摆著的一盘子糕点乾果,恶狠狠的发誓,“我要把自己饿晕,让阿爹后悔!” 阿砚说完脑海中浮现孟晚抱著他大哭,满脸后悔的说:“阿砚,爹的好儿子,你可千万別出事啊,爹这就抱你去酒楼吃好吃的!” “嘿嘿……嘿嘿嘿。”阿砚一边傻笑,一边揪雪狼尾巴上雪白的毛毛。 雪狼吐著长舌头,看著白绒绒的毛髮飘落到鼻子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唤醒了做白日梦的阿砚,他委屈巴巴的喃喃自语,“阿爹怎么还不来找我啊?祖母也不知道我不见了吗?” 大家吃完饭各自回去,孟晚也跟著常金,“娘,你的铺子交代的怎么样了?等我从赫山回来咱们可就走了。” 常金说话也有些没底,“我看来喜这孩子实实在在,做活也勤快,还学了认字算数,就想让他做管事。” 孟晚认同的点点头,“当然可以啊!对了娘,黄叶跟咱们一块走,那槿姑也不能留在店里了,厨娘是当地的,不会进京,不如雇她做咱家厨娘吧?” 常金自然同意,她正愁入了京不知道还能不能开铺子,天天在家閒著她还不如回老家种地。槿姑好歹跟她相熟,在家起码能有人陪她待会儿,嘮嘮家常。 唉~还没到盛京,她就已经开始上忧虑了。 两人说著话,黄叶走在前面突然小声惊呼,“小公子,他怎么睡在这儿了。” 孟晚往里走,只见常金的套间外头,阿砚坐在软塌前面的地上,汗水浸湿了他鬢边的头髮,上头还粘了好几根狼毛。阿砚白嫩的小脸上被咬了几个小红包,头靠在雪狼庞大的身躯上,就那么睡著了。 他眼睛大,闭闔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乌黑,鼻子嘴巴都精致又小巧,宛如一个缩小版的孟晚。 可怜,又很可爱。 孟晚走过去半蹲下,双手撑在阿砚腋下,一使劲……没站起来。 他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使了大劲儿才把儿子抱起来,呼哧带喘的往旁边的偏房走。 阿砚生生被他折腾醒了,眼睛像是被黏在一起,半睁不睁的问:“阿爹?你是来找我吃大鸡腿的吗?” 孟晚没忍住笑了,一笑就破功,差点没把孩子扔地上。 好不容易把沉甸甸的阿砚放到床上,孟晚给他脱鞋子、外衫的时候,看到他稚嫩脸上多出两道泪痕来,霎时心中软成一片。 孟晚脱了外衫躺在阿砚身边,那帕子动作轻柔的给他擦眼泪,用极其温柔的气音小声问道:“知道咱们一家要搬走了吗?” 阿砚闭著眼睛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黄叶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拧了块布巾递给孟晚,孟晚继续给阿砚擦脸,“你祖母和爹都是北方人,当初因为你爹要过来做官我们全家才来的岭南。” “那我们是要去北方吗?昌平府?”阿砚听常金说过,知道他们的老家並不在这里。 孟晚给他擦完脸和脖子再擦手,又给他擦手,“我们不去北方,去盛京,那是禹国的国都,整个禹国最繁华的一座城,緋哥儿的家也在那里。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盛京待上很久很久。” “阿爹知道你为什么委屈,但是国都和西梧府不一样,我们会遇到很多比你爹和我更厉害的人。你进学了,也知道国都的皇宫里住的是皇室,他们想杀死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所以到了盛京,便再也不能像在西梧府一样任性了,知道吗?”阿砚小时候,孟晚希望他开心自在,但回京在即,且阿砚也已经快七岁了,也是时候叫他懂些道理了。 阿砚將眼睛睁开一条小缝,闷闷的说:“我们不能不去吗?就一直在西梧府住。” 黄叶將水盆拿走,吹熄蜡烛关门出去。孟晚扭过身子面向阿砚,“你说呢?你爹已经去赴任了。” 阿砚声音闷闷的,“那我明天要去找杜允康,以后我都不能和他一起玩了。” 孟晚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明早阿爹去赫山,回来咱们才走,你还可以和朋友慢慢道別。” 夜色正浓,孟晚闭上眼睛准备今晚在这里凑合一晚,反正宋亭舟不在家。 就快睡著的时候,冷不丁旁边传来“咕嚕咕嚕”的声音。 “阿爹,我肚子在响。” “嗯。” “我想吃饭。” “睡觉!” 第二天一早,家里的马车已经准备好,聂二夫郎和孟晚一起回赫山县,蚩羽照例跟著孟晚,楚辞留下收拾他的家当,他院里虽然一半阿寻已经帮他整理好了,可也有一部分连阿寻都不敢乱动的东西。 “小辞,看著点你弟弟,往后咱们全家都不能再纵容他了。”孟晚临走前叮嘱了一句。 阿砚边啃肉包子边憋屈的眨眨眼睛,他阿爹以前也没惯过他啊! 孟晚回赫山真的和回家差不多,路过的百姓上赶子和他打招呼,路边店铺的老板二话没说就递上来两碗冰冰凉凉的石糕。 蚩羽扔了几个铜板给摊主,又叫摊主给扔了回来,並又附赠给他一碗石膏吃。 “孟夫郎在赫山果然甚得人心。” 孟晚听到这道声音,立马放下手中的碗,下马车行礼,“太子殿下。” 第2章 樑上之宾 “夫郎小点声,別被人给发现了殿下在这儿。”秦啸云挺大的块头,偏偏说话时东张西望,他不做这副姿態大大方方的还好,越是这样越引人瞩目。 “叔父,莫要紧张。”太子颇为无奈。 虽然太子身边有葛全和秦啸云两位高手在,但孟晚也怕这位真出了什么意外,“殿下,你们是刚到赫山吗?不如先到草民家里落脚歇息吧。” 太子頷首,“本宫確实是想去西梧府找宋大人议事,怎么他没陪夫郎一起来赫山县?” 说到这个孟晚还想问太子呢! 但这会儿不是提问的好时机,聂二夫郎还在后面的马车,太子的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孟晚只能先让蚩羽送聂二夫郎回家。 而后自己带太子、葛全、秦啸云三人回家。 一回宋家在赫山的住宅,孟晚便迫不及待的说起了宋亭舟被调回盛京的事。 “顺天府尹?”太子眉梢微挑,像是也有几分意外,“好,本宫知晓了。” 知晓什么了知晓?你倒是说出来啊! 孟晚心里急的不行,面上则勤劳的让人给贵客布置房间,准备饭菜。 “令堂这次没来赫山吗”太子突然问道。 “我娘还在西梧府收拾家当,等著启程去盛京和草民夫君匯合。”孟晚纳闷,这和常金有什么关係? 太子若无其事的说:“上次令堂做的饭菜很合口。” 孟晚:“……” 懂了,炸鸡安排。 太子从小受宫中礼仪,吃起饭来也一板一眼,几口菜、几碗饭、几勺的汤,先用哪个,后用哪个,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不过他本人还算隨性,让大家跟他一起用餐,其他人吃的多少有点拘谨。 饭后孟晚还是在太子身边旁敲侧击京城的事,他不明说,暗戳戳的提示,“殿下,葛大哥已经把我拿到的那封信件交给您了吧?” 太子侧头看了孟晚一眼,美人低眉垂眸,只露出半张脸也令人心动,他忽然起了些逗弄的心思,“信我已经拿到手了,孟夫郎这次功不可没,不若我赏你……” 谁要你那点赏钱了,我有的是! “殿下!我夫夫二人忠於皇权,做的也是对朝廷有利的事,算不上什么功劳,怎么好意思討赏呢?” 你还没登基,我们就在你这里领赏,皇上不得先把我夫君给踢开? 秦啸云在院子里和过招,两人打的有来有回,太子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终於给孟晚一点提示,“国公势大,廉王身后又有罗家,抓住把柄很简单,但要用好才有奇效。” 孟晚再聪明,朝堂诡譎也不如这些浸淫在权利中心的皇子臣老们,他只关心一点,“草民夫君可有性命之忧?” 见他不再偽装,露出焦急的神色,太子轻笑一声,“性命之忧没有,小麻烦可能会多些,孟夫郎进京就知道了。” —— 盛京城吏部衙门—— “宋大人,您的贴黄已勘核好了,考功司附写的行止都在后面,您看看。” 吏部的文选司郎中客客气气的將文册奉上,供宋亭舟查阅。旁边小吏也有眼色的端茶倒水,请人入座。 对比他初次授官被人威胁,如今地位天差地別。 宋亭舟端坐在椅子上,没动茶水,一字一句的將帖黄看完,交还给吏部官员。“多谢李大人。” 文选司郎中受宠若惊,“宋大人客气了,您的官凭我们派人送到府上即可,还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下官已经派人去取了,您在稍等片刻。” 赴任官凭何其重要,宋亭舟几乎是刚入京,回拾春巷后还来不及休息,洗漱后换了身衣裳就赶来了吏部。这会儿浑身疲倦,话也不想多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文选司郎中见状也不再多言,退出门去亲自为宋亭舟取官凭。 有不知道宋亭舟身份的小吏跑过去追著问:“李大人,里面这位什么来头?本朝有姓宋的高官吗?”他来吏部也有四年了,怎么从未听过哪个四品以上的朝官有姓宋的。 “你才来几年?本官七年前还为宋大人选过官,他是当年的新科进士。”这位李大人正是当年被王瓚和林蓯蓉联手施压过的文选司郎中,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又是他为宋亭舟署理调任。 唉,人家七年往上升了多少阶了?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当时还以为宋亭舟被派到岭南,起码也要十年才能翻身,没想到人家七年过去居然就杀回京都了。 文选司郎中庆幸,还好当时没得罪人家,一直都是客气有礼,正这样想著,突然看见墙角处有个同僚在有意无意的往宋亭舟所在的厅內张望。 “呦,这不是考功司的崔大人吗?你怎么到我们文选司来了。” 考功司郎中本就魂不守舍,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嚇了一大跳,想怒又怕惊动厅內的宋亭舟,压著嗓子说:“吏部衙门就这么大,怎么?路过你们文选司都不准了?李大人未免太过霸道!” 他压著嗓子,文选司郎中可不会小声,他重重的乾咳两声,故意把厅內休息的宋亭舟咳醒,“我不过是询问一声,怎地崔大人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也是听说陛下钦点的宋大人到了吏部,特意过来恭贺的?” 他们俩都是正五品,想再往上升到从四品,同僚也是对手,因此往日关係也称得上是如同水火。 李大人知道他得罪过宋亭舟,这才故意说风凉话。 考功司郎中心中暗恨文选司郎中可恶,但宋亭舟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也只能硬著头皮过去打招呼,“宋大人,许久不见,恭贺您高升。” 堂堂五品京官,这会儿却姿態低的不能再低,生怕宋亭舟忆起七年前他放狠话的样子。 偏偏宋亭舟还真就记得,他本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却独独记住了吏部这个考功司郎中。因为孟晚八面玲瓏,詆毁他的人太少了,也多是说他身为哥儿拋头露面的。 只有这位崔大人,当初一句句说自己夫郎无所出,话里话外让宋亭舟休了孟晚另娶,甚至以官途相威胁。 这件事,宋亭舟记了七年。 宋亭舟目光沉沉地看著对方,直到把考功司郎中看到头皮发麻,才淡淡地回了句,“崔大人。” 考功司郎中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完了,这位竟然真的还记得。 宋亭舟从吏部拿到官凭,又到离六部衙门不算太远的尚宝司领取官印及腰牌。 顺天府尹的名头就像是通行证,这一套下来极为迅速,再回家去等候多时的吴昭远还没离开。 他和祝泽寧这几日轮流告假去城外接人,今天正轮到他去,结果刚好接到了宋亭舟。 “办好了?”吴昭远起身迎过来。 宋亭舟在好友面前不再撑著,邀吴昭远近內室,脱了鞋子靠在软塌上,“该取的都取到了,比预想中顺利,並无半点波澜。” 雪生把手里的东西展给吴昭远看,隨后妥善的收进里屋的箱子里。 “那当然,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吏部若是真有人使绊子才是奇怪了。”吴昭远心情复杂,既是为宋亭舟如今的成就感到高兴,又为了其他的事情为好友担忧。 宋亭舟按著自己额头轻轻揉捏,显露出一丝疲態,他颇为直接的问道:“昭远,京中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吴昭远嘆了一声,“本来想让你先歇歇,再谈其他,可明日你就要入宫面圣了,至少心里有个底。” 宋亭舟睁开黑沉的眼眸,“你说。” 六年半外放为官,使他周身气势更加沉稳凝练,吴昭远突然觉得陛下点名让宋亭舟回来,也许確实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屋里除了他们俩,就只有一个雪生,吴昭远斟酌片刻说道:“上一任顺天府尹段大人,惨死在任上了。” “而且也不光是上一任,之前的顺天府尹边大人在任上十二年,同样枉死。他死后,段大人仅上任三月就无故去世。” 宋亭舟似是对这个消息不太惊讶的样子,也只是吩咐雪生取几根蜡烛,放在面前的矮桌上点燃。 吴昭远看著窗外还早的天色,只是昏黄,並没有彻底黑下来,“你才来京中半日就听到了风声?” 宋亭舟缓缓摇头,“我在你口中刚听说此事,但我这次被突然调回盛京,想来也是朝中多有变故。”他这一路上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吴昭远满脸复杂,“我不如你。” 不说是他,一般人经歷这种事都会害怕无措,绝对做不到宋亭舟这么淡定。 雪生送完蜡烛又送热茶,还是他们从岭南带过来的,只剩一小包了,他为宋亭舟和吴昭远各斟了一杯茶水,然后退到门口守门。 宋亭舟用骨节分明的手掌托起茶盏,放在唇边饮了一口,“边、段两位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这件事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没传出半点消息。”吴昭远在京中人微言轻,知道的消息也是大家广泛流传的。 “明日我进宫面圣,应该会知晓一二內情。”宋亭舟內心平静,再差不过是办事不利,他是由圣上钦点回京,要是死了就是打皇上的脸,短时间內应该性命无忧。 今晚吴昭远不回家了,就在拾春巷夜宿,小廝早早就回吴家去传递消息。 前院的月梅做了几个菜送过来,陶十一又去外面酒楼买了几个现成的肉菜,在厅內摆了一桌子。 阿寻的那一份月梅给单独端到了他屋子。 说实话,刚看到阿寻的时候,她心里以为这是宋亭舟的妾室。后来才发觉自己好像琢磨错了,这小哥儿像是宋家的贵客。 不管什么身份,总归是自己得罪不起的,月梅恭恭敬敬的对著,还嘱咐丈夫柳哥不要去后院。 吴昭远站在门口处眺望门外的院子,“泽寧说下了衙就来,怎么这会儿还没有到?” 他家过得不算富贵,身边也只跟著一个小廝,早早给打发回家报信了。 宋亭舟缓过了劲儿,“雪生,你让陶八去祝家看看。” 雪生得了吩咐刚往外踏出步子,祝家的小廝就被柳哥领进院子。 祝家的小廝认识宋亭舟,“宋大人,我家小姐今儿吃错了东西腹泻不止,大爷脱不开身,让我过来回稟您一声,今晚他就不过来了。” “琼娘又病了?他心急也是应当,改日孩子好了再聚即可。”吴昭远这些年和祝泽寧在盛京,两家住的也近,时常相聚。 宋亭舟问吴昭远,“琼娘体弱?” 吴昭远轻嘆,“娘胎里带的,泽寧不让说出去,怕你跟著操心。” 祝泽寧和宋亭舟都有孩子,只有他子嗣艰难,成亲这么多年也无所出。 宋亭舟叫雪生去喊阿寻,並对祝家的小廝说:“我带了郎中来,让他隨你去祝家看看你家小姐的病。” 祝家的小廝知道宋亭舟和自家大爷关係非比寻常,当即也不回去稟告,直接应了下来。 陶十一送阿寻去祝家,宋亭舟安安稳稳和吴昭远用膳。 月梅做饭的味道一般,酒楼的菜又有些腻了。吴昭远动了几筷子,用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碗,他看宋亭舟动作飞快的吃饭,没一会儿饭碗就光了。 吴昭远失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能吃,那时候我记得大嫂还给你送饭。” 宋亭舟给自己重新添了一碗米饭,目光中带著暖意,“可能是年岁渐长,如今饭量已经大不如前,晚儿的手艺好,不像我只会煮个米粥。” “有时候很羡慕你,和大嫂这么多年还是浓情蜜意。”吴昭远从前就很忧鬱,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比少年时期豁达不少,却也成为不了祝泽寧那般开朗的人。 因为明早要面圣,两人没有饮酒,吃饭、喝茶、聊天,倒也轻鬆愜意。 夜里吴昭远住在偏房,宋亭舟整理了一番行李和明早要穿的官袍后,便上床休息,这么远的路程连轴转,便是习武之人身体也吃不消。 他身体疲惫不堪,思绪却转动不停,多年没有进宫,要在脑海中复习当日在保和殿学的宫规宫礼,万不能殿前失仪。 还有昭远今日说的,两任顺天府尹无故去世的事…… 浓墨般的夜色里没有人声,其余声音便格外清晰,枝繁叶茂的大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三两声棲息在园里的小鸟梦语,还有不知来意的樑上之宾…… “谁!” 第3章 面圣 雪生就睡在外间的软塌上,他的一声暴喝引起客房陶家三兄弟一起衝出房內,飞速到宋亭舟臥房保护宋亭舟,因为事发突然,三人上半身还光著膀子。 其中雪生的动作最快,他已经发现了房顶上的黑影,跃上墙头跟了两步,想起夫郎的叮嘱,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那道身影离开。 “大人,我没有追上那人。”雪生回来找宋亭舟的时候一脸惭愧。 宋亭舟披著外衫站在门口,树梢枝头是皎洁的圆月,他冷峻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淡漠,“无碍,往后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 雪生默然。 光著上半身的陶家三兄弟集体打了个哆嗦,冷意从身体一直蔓延到內心深处。 四更天,丑时二刻。宋亭舟从床上坐起来,睡在外间的雪生听见动静,拿著木盆走到厨房。 阿寻被留在祝家过夜,他们这群人都是汉子,雪生还比其他人细致些,要是跟来的是蚩羽,宋亭舟就得自己去打水了。 炊烟升起,守著宅子的月梅两口子正在厨房里烧水做饭,他们几乎一夜没睡,三更就起来在厨房忙活。 宋亭舟洗漱后虽然还是有些睏倦,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他吃了两个馒头垫了肚子,粥和茶水一点不沾,而后换上官袍官帽,踏上崭新的皂靴。 他作为顺天府尹的官袍工部要三日后方能做好,便仍旧穿的知府緋袍,胸前的补子绣的是云雁,材质用的是丝绸。 因为宋亭舟还未正式上任,所以並无资格参加朝会,也不必从午门的东西掖门进宫,东华门入宫即可。 雪生和陶家三兄弟一起前去送行,马车停在东华门外的文官车马廊。 宋亭舟下马,整理一番身上的衣物,在宫门前由门官核验身份,並確认有吏部文书后,还要仔细查验身上有无利器,便是锐利些的髮簪也不可以带进宫去,一切妥善后,再由內侍陪同入宫。 宋亭舟被引入文华殿外的廊廡等候,他微微垂头,身体站的笔直,双手自然交叠於身前,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宽大的官袍虽然遮挡住了他健硕的身材,却也能看出他比寻常文官更高挑挺拔的体態。 这时天还没亮,来往的內侍弯下身子无声忙碌,隔著高大的宫墙宋亭舟能看到夜色的浓墨还未褪尽,天空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纱,眼下似乎比自己刚出门时明亮了一些。 也不知道晚儿什么时候会才到,应该也快了…… 渐渐的,天边洇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云层也被染成橘粉色,一点金红从宫墙升起,转瞬就把漫天晓色烧得透亮。宋亭舟动了动身子,一股酸痛感从腿部蔓延。 文华殿外走动的內侍比刚才更多,但依旧是无声的,偶有沟通也是微不可闻,整座宫殿庄严又肃穆,仿佛多发出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朝会似乎是结束了,现在该是陛下用膳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终於有內侍过来传唤,这时的天色已经彻底明亮。 “宋大人,陛下唤你入殿,请隨奴才这边走。”內侍腰弯的很低,姿態恭敬,话语清晰。 宋亭舟双手轻握成拳,微微頷首,“劳烦公公。” 內侍忙不叠的说道:“宋大人客气了。”宫侍不像宫女,男不男女不女,最是惹人不耻,是皇城中最低贱的存在,普通百姓也是唾弃嘲笑,更遑论这些高高在上的文官。 內侍从低下的头颅中分出一小缕视线瞟向宋亭舟,见他眼中果然同话中的语气一般,没有半分轻视,心中比听那些虚假的阿諛奉承更加熨帖。 文华殿內,皇上坐在最上首的宝座上,叫起按规矩行礼的宋亭舟,態度上既持天子威仪,又存仁君之慈。只是面色颇有些憔悴,想来得知太子去世,如今尸首尚无消息,身为父君也定是伤心的。 “宋卿想必是接到调令就赶回了盛京,路途遥远,难为你了,入座吧。” 文华殿內摆著官椅,宋亭舟先谢了圣恩,而后还起身坐在官椅上,落座时不能坐满,只可占椅子的三分之一,腰背挺直,不可靠椅背,身体微微前倾呈现恭谨的姿態,预备隨时起身恭请圣命。 皇上再仁义和蔼也是一国之主,举手投足间威不可犯,他先是问了宋亭舟治理钦州的过程,又询问了西梧风土人情,以及壵族的壵锦等。 其实这些政务早就被吏部呈到圣前, 零零散散谈论了一会儿后,皇上明显神色鬆弛了不少,看向宋亭舟的目光中也是多加欣赏,“六年时间能將西梧府治理成如今的模样,宋卿功不可没,顺天府尹的位子,是你该得的。” 宋亭舟从善如流的自官椅上起身回话,“多谢陛下夸讚,微臣身为臣子,受陛下庇护,本该替陛下分忧。” 越是这样沉稳持重的人说这样熨帖的话,越是可信度高,让人觉著他们是在发自內心的陈情。 皇上语气愈发宽和,“想必宋卿也已经听说过前两任顺天府尹在任上亡故的事。” 宋亭舟垂手直立,頷首低眉道,“微臣略有耳闻。” 皇上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民间多有无稽之谈,宋卿无需放在心上,你是禹国的栋樑之才,自然有朕的龙威庇护。” 这句话很有深意,像是只是一句安抚臣子的话,又像是在提醒宋亭舟什么。 將所有情绪收敛起来,宋亭舟跪在殿下叩首谢恩,他姿势一如当年保和殿礼部官员所教导的那样標准,叩首的时候硬朗流畅的线条绷的很紧,声线沉稳低沉,“微臣叩谢陛下天恩,恪尽职守,以报圣恩。” 上了一早上的朝会,皇上也十分疲惫,他挥了挥手,“去吧,宋卿有大功,朕已派宫侍备好赏赐,稍后自会送到你宅院。” 宋亭舟又是一番叩拜大礼,等再从东华门出去,他整个人已经身心俱疲。 他身体素质不错,只是精神极度紧绷,帝王的每个字都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揣测,自然有种力竭之感。也难怪有的老臣动不动就会被气昏、嚇晕,实属身体精力双双饱受折磨。 雪生和陶家兄弟都守在东华门外,正是百般无聊又不能大声喧譁,四人里三人都在靠著马车闭目养神。 见宋亭舟回来大家都打起精神来,陶十一问道:“大人,咱们去哪儿?” 宋亭舟上了马车,姿態才略微鬆懈,嗓音也附了层低哑,“回去。” 低调简朴的马车从东华门前驶离,暗处不知又有几个探子在暗中观望。 陛下圣言既出,必有践诺。宋亭舟这边刚回拾春巷又补了顿早饭,宫里的赏赐就已经到了家门口,这个动静就太大了。 拾春巷別看都是三进以下的宅子,但住在其中非富即贵,不是在朝为官的京官,就是哪个大臣的亲戚。 有人打听到了这户人家的底细,也有人尚不知晓这多年无人的宅子住的是谁。 这会儿见宫中来人,家里的僕从小廝都巴望在门前看热闹。 “这家主人回来了?” “昨天就见有人进进出出,想必是回来了。” “做什么的?也是文官?” “我昨天见了,高高大大的一个年轻人,没准是武將。” “什么武將,就是文官,齐盛二十五年的进士,之前好像是外派出去了,这就回京了?还挺有本事。” “我听我家老太爷说,外派回京无比艰难,他是七年前的进士,回京也只能做个六品官吧?” “那比我家老爷还低一阶呢!” “我看未必,那可都是宫中內侍,似是来送什么东西来的,这家主人准是受宫中哪位贵人看中了。” “內侍?那群掐著嗓子说话阉人出来了?让我看看!” “別挤啊,我这边都看不见了!” 可能是认为宋家根基薄弱,又在岭南多年手里没什么油水,皇上赏赐的圣物中多是金银等黄白之物,和一些內府御製的上好家具,都是实用的东西。 宋亭舟將东西都放到后院臥房里,等孟晚过来再入库。 下午稍晚一些祝泽寧和吴昭远一起过来找他,两人之前告假是上司听说他们是为了接好友宋亭舟才给行了方便,但宋亭舟已经入京,再告假就有些没眼色了。 “实在是对不住,琼娘昨天发了热,我家里一阵慌乱。”祝泽寧当爹之后稳重了几分,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层短短的胡茬来。 宋亭舟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之间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琼娘可有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 祝泽寧眉飞色舞,情绪高涨,“你带来那个小郎中,医术真是不错,我家琼娘这么些年一直体弱,看了多少郎中也不见什么起色,阿寻小郎中竟然说能调养过来!” 宋亭舟也为他高兴,“那再好不过。” 三人进屋落座,祝泽寧的话向来比吴昭远密集,“兰娘让我问问你,让他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成不成。” 宋亭舟替他们俩斟茶,“只要阿寻愿意即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祝泽寧挤眉弄眼,“这个阿寻什么来头?不会是你房里人吧?” “泽寧。”宋亭舟语气有些重。 吴昭远扯了祝泽寧一把,“你可真是口无遮拦,如今景行是我们好友,不与你计较,你若在外也如此行事,早晚会栽了跟头。” 宋亭舟蹙紧眉头语气认真,“若是別的话,我也不会如此,你知道我与晚儿之间容不得旁人插足,还说这些话来刺我。” 祝泽寧双手合十,诚恳求饶,“是我嘴碎我的错,景行別和我计较。” 祝泽寧性格开朗,爱交朋友,这些年就是在京中衙门里上值的时候和同僚喝过几回酒,什么也不敢干,更遑论说纳妾了。这回確实是脑子一抽就调侃起宋亭舟来,正好触及雷区,嚇得半天也没敢吭声。 吴昭远狠狠的剜了他一眼,问宋亭舟道:“你今日入宫可还顺利?” 宋亭舟起身给吴昭远和自己各斟了一盏茶,没理会祝泽寧,“还好,陛下多有赏赐。”顺利还是顺利的,只是陛下的话让人揣摩不透。 “上两任顺天府尹的死讯呢?”吴昭远追问,这件事才是要紧的。 宋亭舟轻轻转动茶盏,眸子里涌动著什么,“刑部还在查案,尚未有结论。” 被无视的祝泽寧急切道:“那你就这么上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浅薄地嘆息声隔著茶碗传了出来,宋亭舟平铺直述著圣上在文华殿里的话,“只要尽职守份,自然有圣上的龙威庇护。” 祝泽寧和吴昭远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宋亭舟安慰他们的话还是认真的。 吏部把宋亭舟叫回来著急,但人到了之后反而不催促他立即上任,接下来几天宋亭舟不是去祝家吃饭,就是三人再一同去吴家彻夜长谈。 京中耳目灵通,他们说起朝中的事都是点到为止,不敢深聊,便聊聊各自的经歷。 宋亭舟这些年阅歷丰富,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但无奈他话少,一段惊心动魄的经歷也是两句话概括完毕,让祝、吴两位听眾听上去总觉得略显敷衍。 五日后,可能是觉得宋亭舟已经歇了过来,吏部来人通知他明日便可赴任。 他的官服工部也已经製造完成,五梁冠,赤緋袍,黑色皂靴。同他知府官袍没什么太大区別,只是胸前的补子换成了上下对飞的孔雀,色彩鲜明,绣工精湛,同普通人家的绣衣,確实有极大差別。 以皇宫为轴心,顺天府位於皇宫以北的北城区,与中宫大门正处於一条直线上。离拾春巷不近,骑马最少也要一个时辰。 清早宋亭舟在家里用了饭出发,雪生和陶家三兄弟常伴其左右,宋亭舟官职越高,对於属下分派的权利就越大。 他当下需要先去衙门熟悉公务,再將几人安插起来。 骑马至顺天府所在的北宫街,街道上早就密密麻麻的候了一干下官,加一起比普通府城至少多了一倍有余。 府丞是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带领下属的一名治中、六名通判等犹犹豫豫的上前询问:“可是宋亭舟宋大人?” 第4章 承恩伯爵府 金秋十月,雁阵南飞,一长队的马车却逆著燕群奔向北方。云淡风高,微风拂过时將晨起的草木覆著的白霜吹落,经晨阳照射后,闪烁出晶莹的光,美得清新透亮。 “阿爹,这里的城墙好高啊!门也好高好大啊!”阿砚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眼睛瞪得溜圆,望著前面高大巍峨的城楼惊嘆。 通儿闻言也露出个脑袋,一本正经的点头附和,“是好大。” 方锦容轻敲他脑袋,“大什么大,阿爹不是带你来过吗?盛京是用来关人的,哪儿有爹爹们带你去黄山时的奇松怪石好看。” “你这形容……倒是真切。”孟晚琢磨一下,方锦容这么说也没毛病,盛京可不就是关人的吗? 皇城中关著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们,一大群心高气傲的人围著皇城,又有最外层的人想拼命往里面挤,如此往復循环,没人觉得自己在被关著,实际他们早已寸步难行。 孟晚这次来几乎把家底都带上了,聂知遥暂时並没有带著緋哥儿回来外。除了宋家主僕一行和方锦容,孟晚还带上了陶家三兄弟的家人和乔兴源一家,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有三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不说,车外还跟著条巨大的白狼,不仅惹人瞩目,还惊嚇了路人。 马车上的少年扬起手来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跑在最前面的雪狼便飞奔回来,毛髮在风中飘扬,像是一层陆地巨浪,威武又霸气。 楚辞下了马,牵著韁绳对雪狼打了个手势,它在外野了这么久,到京城苦日子才开始。 雪狼低眉顺眼的瞟了楚辞一眼……再瞟一眼……主人还是那个手势,它只好蔫噠噠的窜上了马车,时而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声。 盛京城有十二座城门,每座城门又设了关卡,中间较大的门洞供车马进入,左右两侧的小门洞走零零散散的行人。 不论是城中、城外、还是城墙上,都有一队队的士兵不停巡逻,戒备森严。 城外的护城河前,有许多家丁打扮的人在翘首以盼,其中衙役打扮的陶十一最为显眼。 “小辞!”他一眼看到牵马的高挑少年,大步跑了过来,脸上满是久別重逢的欣喜,“夫郎他们都来了吗?大人等好久了。” 楚辞歪头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后,无声指了指。 “嗐,大人去上朝了,今天初一,是什么朔望朝,大人要比寻常朝官额外面奏地方事物,估计过一会儿也快赶来了。大人说接到夫郎从苏州寄来的信,估计你们这些天就快到了,这两天除了雪生一直跟著大人外,我们兄弟三个每天都轮流来城外等候,没想到叫我给赶上了。”陶十一说著眼睛一瞬不顺的往后面的马车上看,不知道哪一个坐的是自家夫郎。 “十一。”孟晚从头一个马车里出声。 陶十一忙跑过去说:“夫郎有何吩咐?” 孟晚看到他们马车前后都有不少人在观望,吩咐他道:“咱们先进城吧,不等大人了,这么多的马车都挤在这儿怪耽误事的。” “欸,我这就过去,大家跟在我后面走就成,大人已经提前和守城的门千总提前打过招呼了。”陶十一打从刚才起,脸上就一直掛著笑,和孟晚说完就跑向自己的马匹,慢悠悠的在前面带路。 他们的马车过了护城河直奔城门,陶十一拿了宋亭舟的府尹腰牌和守门的门千总打了个招呼,士兵们大致的查验了一番便准备放他们入城。 “等等!”有人骑马过来拦住孟晚的车驾,临到城门处也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对门千总说:“我家夫人城外踏青归来,要先进去。” 门千总心里咯噔一声,眼睛瞥向陶十一。 陶十一歪头看马上那人,“凭什么?没看到我们家夫郎是先来的!” 马上的人冷笑一声,“你家夫郎又是哪个?识相的就闪开,真要是得罪了人,你个小小的……衙役?应当是开罪不起吧。” 陶十一笑了,他们几个人敢这么囂张?蚩羽可还在这里呢。 “十一,算了,让他们先走吧。”孟晚没有出面,在车厢里听到他们爭执,决定退让一步。 寻常大臣的內眷应当不至於这般囂张跋扈,没准是王公贵族,那人家確实是有囂张的资本。 门千总暗暗鬆了一口气,他生怕陶十一这边跟人爭执起来,到时候上边的大人物掰扯,他这个小角色也遭殃。 “多谢了。”马上的人敷衍的谢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衝著谁,回去领自家马车就准备进城。 陶十一老大个不愿意,但孟晚发话也只能后退一步,让人家先进。 “让开!忠毅侯班师回朝,尔等速速闪开!” 本来孟晚坐在马车里无聊的想东想西,也不知道拾春巷装不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听闻忠毅候班师回朝,眼睛一亮。 忠毅侯居然这个当口回来了,不错,太好了!难怪在赫山县的时候太子殿下这么端的住,原来京城来靠山了! 他和宋亭舟岂不是也能借风使船? “老实在车上待著,我下去一趟。”孟晚嘱咐车上两个孩子,和一个比孩子还不靠谱的方锦容。 车辕上的蚩羽见孟晚下车,紧隨其后。 这会儿刚才还和他们耀武扬威的人已经翻身下马,让到一旁,连同他后面的马车都停止前行,和孟晚他们的车並排停靠。 “恭贺侯爷大胜归来。”孟晚恭恭敬敬的对在马上疾驰的將士们揖礼,不知道哪个是忠毅侯,乾脆隨意一拱手。 “你这小哥儿是哪家的?”有个圆脸、穿著常服的年轻男人问道。 秦艽他爹定是不可能这么年轻,孟晚低头垂眸,“我乃顺天府尹宋亭舟之夫郎,夫君向我提过候爷,既然巧然遇见,这才下车行礼。” 旁边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是之前在马上拦著他们的人,陶十一眼睛瞪过去,那人又一脸若无其事的扭开了。 “孟夫郎?”本来已经打马先行,快要进城门的高大男人闻言突然回了头。 孟晚確定目標,这位应该就是忠毅侯本人了,他重新对著人行礼,“侯爷,是我。” 忠毅候在马上向孟晚拱了拱手,“逆子在岭南承蒙宋大人关照,孟夫郎还请见谅,本侯要儘快入宫面见圣上,他日定当亲自登门拜访。” 孟晚不敢耽搁人家正事,退后一步,“侯爷客气了,你儘管先行。” 浩浩荡荡的一群战马飞奔入城,连马也不用下,全靠身份。 盛京的三六九等,眼下已经初见端倪。 宋亭舟从一旁的散客走动的门洞中牵著马匹出城,刚好能看见这一队煞气极重的將士们。视线落在末尾,便是恭送他们还没来得及上车的孟晚。 “晚儿。” 孟晚猛地侧过身子张望,“夫君!” 宋亭舟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赤罗衣的领口和袖口都是青色的镶边,下裳也是赤罗青缘,前三幅后四幅,每幅三襞积。同色的赤罗蔽膝,配黑色革带,革带上又镶嵌著长条形状的金色带銙。 他本就身高腿长模样俊朗,走动间衣袂清扬间身姿愈发挺拔,这身朝服更是为他平添一丝文官的翩翩风骨。 宋亭舟脚步比往常急促,他拉住孟晚的手,触感微凉,“是不是等了很久。” 孟晚弯著眼睛,笑意温柔,“没有等你,我们也是刚到,后面有人要先行进城,你隨我上车再等一会儿吧。” 宋亭舟重复了一遍孟晚的话,“先行进城?” 陶十一指著紧挨著他们的车队嚷嚷,“大人,就是旁边的那支车队,说是让我们识相点就让开,他家夫人要先进城。” 宋亭舟抬眼望去,忠毅侯出现前还囂张到不可一世的男人瞬间缩回了脖子,“宋大人,我们夫人说叫您先行。” 宋亭舟显然认出了他们的来歷,他將手中的韁绳递给陶十一,拉著孟晚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一下,口中淡淡的说道:“那就多谢齐夫人了。” 在那人慾言又止的目光中,马车里传来宋亭舟的比往日更清朗的声音,“十一,在前面引路。” 陶十一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冷哼一声,骑上马昂著头进了城。 三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行了两刻钟才走乾净。 他们走后,齐家的车才紧隨其后进了城。 “累死我了,腰酸腿也疼。”孟晚洗漱完托著一头湿淋淋的头髮从屏风后出来。 宋亭舟细致的用布巾帮他包住湿发,轻轻揉搓。 孟晚靠在他身上半眯著眼睛,“你赴任之后可遇到过什么危险?” “並无,只是京中势力繁多,有人来拾春巷暗探过。”宋亭舟一下又一下的擦著孟晚乌黑色的长髮,地上不舒服就把孟晚带到榻上去。 上了榻,孟晚直接躺在他腿上,“咱们手下的能人异士还是太少了,蚩羽的身手出眾,可惜盛京不是西梧府,让他跟著你上衙门恐怕会惹人话柄。” 在西梧府他们是土皇帝,到盛京城一切都开始畏手畏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亭舟如今官居三品,又是要职,不像当时一个小进士那样被动,旁人轻易不敢招惹。 孟晚想起城门口事,半坐起来双臂搂住宋亭舟脖颈,因为刚洗过澡,他桃状的眼睛里泛著一抹水光,下巴微抬,孟晚疑惑问道:“对了,城外那个齐夫人是哪家的?行事怎么肆无忌惮的。” 宋亭舟先低头亲了他两口才不急不缓的回答:“承恩伯爵府的伯爵夫人。” 孟晚瞭然,“原来是家里有爵位在身,难怪行事如此张狂。” 朝奉、田宅、徭役、见官不拜,世袭爵位等就不用多说了。 禹国的勋爵都是有实权的,如秦艽家的侯爵,就属於正一品的存在,国公更是满朝唯一的超一品,没有实权的內阁首辅和他一比也就是个没有实权的摆设罢了。 伯爵比之侯爵稍差一筹,却也比普通一二品官员尊贵,上朝时同侯爵国公一样站位靠前,受皇帝礼遇。 禹国共有一国公、二侯爵、三伯爵。 项芸的女儿林蓯蕙便是嫁入了怀恩伯爵府,与齐夫人所属的承恩伯爵府同级,两位伯爵在军中都有实权,儿子又能世袭爵位,自然有囂张的资本。 孟晚迎接宋亭舟黏黏糊糊的啃噬,脖颈处都是对方炙热的呼吸和潮热的湿气,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一些,“我看承认伯爵府的下人好像有点怕你,这又是为何。” “承恩伯爵府的大老爷在外放了印子钱,我最近正在彻查此事,她亲自上门找过我。”宋亭舟说话的时候,滚烫的唇也没离开过孟晚被熏成粉色的皮肉。 数月不见太想他,宋亭舟本来只想同孟晚亲近一下,没想到越亲热越是火大,呈燎原之势,一时难以覆灭,便只能放纵一回。 “雪生,去院里守著门,不许放人进来。”不等孟晚再继续问,宋亭舟一把將他抱起走向里屋的床榻,还不忘吩咐外面的雪生守门。 青天白日,雪生比屋里胡闹的俩人还脸热,红著脸在院子里打起了拳。 那拓等驛站的人在一样样的卸车,黄叶在整理东西,常金晕车晕的厉害,这会儿躺在自己屋里睡觉。 大人们各干各的,阿砚和通儿在宅子里东奔西跑,看哪里都很好奇。 “公子,你等等我们啊!”桂诚和硃砂小心跟著,实际他们也稀奇的紧。 六七岁的小孩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方锦容那么能折腾的人都有些受不住的在客房休息,他们俩却还能上躥下跳。 拾春巷的这座小宅是当初项芸给爱徒一家暂时落脚的,林易怕触及宋亭舟的自尊心,便没有给他们准备太大的宅子,因此拾春巷这座小宅属於精巧型,园阁楼前厅后宅样样不缺,但样样不大。 如今这么多人车都拥在宅子里,便有些挤了。 晌午宋亭舟从臥房里出来,又亲自拎了两桶水回去,步履轻快,满面春风。 “夫郎在休息,別叫人进去打扰,我去衙门办公,晚些再回来。” 他新官上任,很多事情都要仔细捋顺,便只歇半日,在家里用了午膳后又赶去了顺天府。 外面虽然人多吵闹,孟晚这一觉却还是睡到了黄昏时刻,他起身下床伸懒腰的时候,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啪啪作响。 第5章 换宅 往常在西梧府的时候,这个时辰家里都开始张罗晚饭了,如今院子里却一片寂静。 知道宋亭舟许是还没回来,孟晚下意识到厨房去找常金。 “夫……夫郎。”月梅局促不安的从灶台下站起来对孟晚行礼。黄叶的娘槿姑和朱顏也在这里帮忙, 孟晚隨口说道:“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就是过来看看。” 他从厨房出来,踏著金黄色的晚霞跑到常金院里,常金睡了一上午,下午恢復了些精神,正在收拾手边常用的东西。 孟晚帮她把从赫山县带来的茶叶放到陶瓷罐子里封存起来,劝道:“娘,你好些了吗?这些东西让黄叶他们收拾就好,你再歇歇吧。” 常金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这么远的路程生生瘦了两圈,孟晚见她眉宇间的褶皱,总觉得比往日更深了些。 “叶哥儿也没少受累,上午都是他在忙活,我叫他下去歇著了,这会儿我睡也睡不著,还不如起来干点活。”常金劳作惯了,真让她什么都不干在宅子里憋著,还不如让她回乡种地。 当然,要是还开店就更好了。 孟晚在常金屋內转悠,毫不客气的翻箱倒柜找吃的,家里都没收拾好,他也只是找到半包蜜饯,吃了一口觉得腻得慌,又放下了。 “盛京不比西梧府,家里小辞、阿砚和你身边都要跟著人。咱们在西梧府带来的那批人改明儿我找人教教规矩,都是半大的孩子,正是学什么都快的年纪。” 孟晚早就料定了到盛京后他家这几个人手不够,与其到盛京买上一批来歷不明的,还不如从岭南带来。 钦州灾患,各处人牙子从钦州拉了不少孩子出来,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若是宋亭舟没有大刀阔斧的整顿钦州,只怕全钦州都遍地流民。 常金放下手中的包袱,坐到孟晚身边嘆了口气,“晚哥儿,娘捨不得使唤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正当好的年纪,该在家里跟爹娘撒娇玩耍。” 她心软,这点从当初对孟晚就能看出来,没见过哪家卖人要自己伺候著的,孟晚除了一个纳鞋底,到现在也没学会一点女红。 “其实我也觉得不大习惯,但那些孩子落在咱们家总比落到旁人家里强吧?起码不会苛刻打骂,咱们养大了若是长大想嫁人或是成亲娶媳妇,咱们都给出嫁妆、聘礼。”孟晚心倒是比常金理智冷硬,但他受现代共和主义薰陶,总也不会特別习惯把人当奴隶。他更多的是把家里下人当下属用,大家合作关係。 但有一点这些新买来的僕人和雪生、碧云、黄叶的情况不同,他们三人孟晚都已经把身契给放了,碧云的户籍迁到了陶家,雪生和黄叶到在宋家,都从奴籍改成了良籍。 曾经於孟晚千难万难的事,在家里有高官在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一句话,下面的人就给办的漂漂亮亮。 那些新买来的包括朱顏桂诚他们又和雪生三人不同,孟晚不確定这些人会不会被引诱而背叛自己,因此身契全都妥善保管在他手里。 他不会苛责挑剔,却也不会毫无防备地全盘信任,他的宽容,建立在这些人不会损害自家安危上。 常金被他说服,虽然依旧有些不习惯,但也在试著让自己接受,她把孟晚叫到炕上坐著,同他商量道:“晚儿,娘想回乡看看你爹,给他坟上盖盖土,除除草。” 她语气深沉,双眸黯淡,身上蔓延著一股哀伤的气息。 孟晚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了,你先在盛京缓缓,调养调养身体。等冬天不管夫君有没有空,我都陪你回乡,把阿砚也带著,让爹看看孙子。” 提起阿砚常金笑了,眼尾的褶皱都显得温柔,“好,好,让你爹看看孙子,瞧瞧咱们家的阿砚养的多好。” 孟晚饿坏了,家里饭做好了就让下人们端上来。月梅心想家里老爷还没回来,饭菜就这么端上去,等老爷回来不会责备他们吧? 但黄叶等人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吩咐眾人上菜,如今宋家的僕人多了,雪生多是跟著主家,並不管事,黄叶相当於家里的管家,因此见他吩咐,也没犹豫,只有月梅两口子还在忐忑不安。 “月梅嫂子,你和柳哥对周边熟悉,平日採买肉菜的活就交给你们了,桂谦识字,让他跟著你们两口子打下手,也多学学。”黄叶对还愣在原地的月梅夫妻二人说道。 “欸,成,成!”两人忙不迭的答应下来,他们还以为夫郎回来,会重用自己亲信,把他们俩安排的远远的,没成想不光分到了差事,还得了个肥差,自然都喜不自胜。 月梅的手艺不好,但槿姑的手艺是常金亲自调教出来的,与常金做菜的味道差不多,孟晚是爱吃的。 方锦容和通儿还没醒,阿砚也睡著,到底是累到了,刚到新地方兴奋了一上午,午后就都撑不住了。 孟晚在常金这里用饭,娘俩像在昌平老家的时候那样,往炕上支了张桌子,摆了个六菜一汤。 从前常金不爱喝汤,这个习惯还是到西梧府养成的,岭南湿气重,多喝汤类能祛湿滋养。 常金笑道:“煲汤我就不如槿姑煲得好了,这个她在行,红菇猪骨汤你喝不喝?娘帮你盛。” 两人身边没用人伺候,孟晚把碗往前一递,“要喝,谢谢娘。” 孟晚连饿带馋,喝了两碗汤,用了一碗米饭並许多的菜。常金还病著,喝了两碗汤吃了几口菜就撂了筷子。 他们吃的差不多了宋亭舟才回来,他也不嫌弃老娘和夫郎,把一桌子剩菜扫光了。 “顺天府是不是离拾春巷太远了,你路上了多长时间?”孟晚只去过顺天府一次,当时也没有注意路程长远,只是刚才他摸著宋亭舟沉厚的外袍,发现触感冰凉,布料里外都已经彻底打透了。 盛京城的深秋就是和岭南不同,白天有日光还算温煦,早晚却冷的像入了冬,別说孟晚,连常金都忘了气候不同。 宋亭舟端了杯清水喝,“骑马约莫一个时辰,早上路上行人少会更快一点。” “这么久?”常金也很意外。不管是西梧府还是昌平府都不像盛京这么广大,中心地带的两个地址,竟然就要费一个时辰吗?都快赶上西梧府从城中心到城门的距离了。 家里的经济大权都是孟晚把持,他当机立断的决定,“搬家吧,楚辞和阿砚都大了,拾春巷这座小院本来就有些住不下,我明日找顺天府附近的人牙子问问,起码要在入冬前搬家。” 北方的冬天不好熬,难受是其次,能把人冻坏是真的。正好他们的行李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卸车,乾脆早些买新宅,痛快拉过去还方便收拾。 常金对於现在家里买宅子,买多大,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全凭孟晚做主。 宋亭舟知道孟晚是为了他上衙不受冷风侵扰,心尖流淌过一层暖流,比刚才喝的菌汤还能驱散寒气。他揉了揉孟晚手腕上莹白的皮肉,“不急於一时,一路奔波,你和娘先好好在家歇著。” 孟晚半靠在他身上,抬眼看他的时候眸子里装的都是彼此,“这有什么累的,总归我不能一家家去看,只管叫人寻了人牙子来家里,我看黄册敲定两三个再去细看即可。” 这么多年一路走一路买,孟晚买房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了。 他们又在常金这里说了会儿话,黄叶过来说阿砚醒了,要了碗麵条吃完连牙都没刷又睡了过去,还是黄叶拖著他的脑袋给他漱了口。方锦容和通儿那屋也差不多,没人出来用膳,都是在屋里对付了一口。 宋亭舟让常金也早些休息,便將孟晚带到旁边他们的臥房里先添了件厚实的外袍。 “多年没回北方,差点忘了这边昼夜温差大。”孟晚揉了揉微微泛红的鼻头。 宋亭舟跟著他的动作將手覆在他的精巧笔直的鼻子上,果然是冰冰凉凉的,“厚衣服都带了吗?够不够穿?要提前准备出来。” 孟晚放下手將其放到宋亭舟宽宽厚的手掌上暖著,“带了,但是可能不太厚,若是顺利找到宅子,我立即便找人订做厚衣,咱家布料不多了,正好买新料子、新。” “好。”宋亭舟紧紧地回握住他。 园里的都败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杆径还没收拾,孟晚救了根枯枝捏在手里,“乔主簿一家子和陶家的內眷都隨我一起来了,他们不远千里过来跟隨你,住宿问题我就包了,到时候咱们买宅子,把他们四家的也买下来。” 宋亭舟姿態认真地同自家夫郎道谢,“劳晚儿费心了。”虽说夫妻一体,但晚儿一心为他,不可不谢。 孟晚笑著摆摆手,“嘿嘿,小事,现在咱们家不差钱,人家养谋士钱如流水,咱们只是提供个住处罢了,也不白给他们住,等三年后再將地契给他们分了。” 宋亭舟停下脚步认真的盯著孟晚的眼睛,“如此已经很好了。” 孟晚把手里的枯枝扔了,左右看了看周围环境,神秘兮兮地说:“锦容还要走,他把通儿送过来应该就离开了,咳咳……在暗处会接应他。” 宋亭舟懂了他的意思,默契的换了个话题,“阿砚有通儿作伴也好,我同昭远问问京城里有没有品行良好的私塾。他岳父是江南大儒,没准在京城里也有人脉。” 孟晚十分满意,“不错,这个年纪正应该好好读书识礼,怎么能在家瞎晃呢?” 俩人饭后遛弯,边走边聊,在面积小巧的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宋亭舟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两人紧扣的手掌,两人相聚在一起,心安的又何止是孟晚。 第二天宋亭舟又是四更天就起来,孟晚迷迷糊糊地看著他赤色的身影出门,心想他一会儿绝对、立即、马上就买房子,大房子!学区房!!! 然而他起来正在陪常金吃早饭的时候,门房月梅的丈夫柳大来稟告,说门口有位夫人和夫郎求见。 孟晚略微一想就猜到是谁,知道他们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早。 “快快將人请进来吧。” 又指使朱顏把早膳都撤下去,换成茶水果子摆在桌上,隨后便立即出去迎人。 拾春巷的宅子只有二进,还是太小了,孟晚刚走到二进中堂,便见柳大引过来五人。 其中一个算是熟悉,正是祝泽寧之妻富佩兰,当日他们在柴郡的昏礼上第一次见,她带著两个大丫鬟和一位夫郎並排走进来。 兰娘身边的夫郎同孟晚和兰娘的年岁相仿,身形微胖,模样普通,一身的书卷气,走起路来不紧不慢,身边仅跟了个上了年岁的嬤嬤。 孟晚脸上掛著亲和的笑,“兰娘,淑慎嫂子,快请进。家里太乱,本该我去拜访你们的,反而让你们先登门,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郑淑慎便是吴昭远的夫郎,和孟晚同龄,说起话来轻轻柔柔,带著点江南一带特有的婉转软糯,韵律感明显,缓慢而温吞。 后来常金见过郑淑慎之后,与孟晚讲他说话像唱歌似的。 “既然你没和我们客气,我就不行礼了,还是先拜见宋家老夫人,咱们再坐下好好说话吧。”郑淑慎温柔的说。 兰娘同孟晚更熟一些,拉著他的手问:“自家人就別说那些客气话了,別看淑慎嫂子人温和,可以不是那等小心眼又多事的。我们俩来是看你这儿有没有缺得少的,我们能帮上些忙。” 孟晚心中一暖,领他们往常金的屋里走去,“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有,我家想换个离顺天府和皇宫都近些的宅子,你可有相熟的牙子?” “换宅子?”郑淑慎讶道。宋家刚入京就急著换宅子吗?他前后打量了一番拾春巷的宅子,五臟俱全,比他家置办的还齐全,他们家也是二进的小宅院,位置上还照拾春巷稍差一筹,不过离翰林院还算近些,附近的邻居都是翰林院的小官。 第6章 旧居 “过阵子冷了天寒地冻的,大郎早起不易,晚哥儿想让他住的离顺天府衙门近些。”常金从她臥房出来,对兰娘和郑淑慎说。 两人忙对常金行礼问安,长辈在场,再加上与孟晚本来就不大熟悉,两人多有拘谨。 “都到榻上去坐,我去看看阿砚和通儿,你们慢慢聊。”常金自觉也没什么和她们二人聊的,还不如去看孙子。 兰娘是知道常金出身农家,没那么多规矩,所以起身送了人便安心坐下。郑淑慎则略显不安,犹豫著问道:“我们没打扰老夫人休息吧?” 孟晚拉他坐下,“不打扰,我娘就是坐不住,咱们三家亲密,淑慎嫂子叫老夫人就显得生份了,唤声常婶我娘还爱听。” “琼娘怎么样了,阿寻治得可好?”后一句孟晚问的是兰娘。 提起女儿,兰娘脸上浮现一丝喜色,“怎么不好?比我在盛京找到所有大夫都可靠。说是按他的法子食补,慢慢调养,等养到十二三岁,保管什么药丸也不用吃了。我还没特意谢过你呢!” 孟晚笑道:“有法子制就好,提什么谢不谢的,往后常带琼娘过来串门,等天冷了她就不便出门了。”他和宋亭舟是把祝泽寧当弟弟的,祝三爷现在又和自己做生意,连坊都不顾,一心扑在驛站上东奔西跑。 兰娘之前混跡贵族圈子,见识算是有的,她本身也比旁的女娘胆大,郑淑慎则刚好相反,整个人柔柔弱弱,说话也慢条斯理。 他们二人认识许久,相互熟悉。孟晚长袖善舞,插在其中也不显突兀。晌午常金亲自掌勺做了一桌席面,留两人在宋家用午膳。 饭后二人告辞离开,出了拾春巷大门后郑淑慎又上了兰娘的马车,“兰娘,你说我们今天没有烦扰到她们吧?” 之前宋亭舟一个汉子在家,家里又没有內眷在,她们俩不好上门,又怕宋家觉得怠慢,所以孟晚一回来,她们就一起过来露了面。 兰娘知道郑淑慎的性子,劝慰他道:“你就放心吧嫂子,这有什么的,常婶是农家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晚哥儿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如今著急买新宅子,等新宅子买好,我多带你过去认认门。” 自从和柴郡退婚后,兰娘就不再硬往权贵圈子挤了,旁人送帖子给她,她也是三回去一回,无聊是无聊,但轻鬆自在许多。后来吴昭远携郑淑慎入京后她又有了伴,孟晚回来她就更欢喜了。 兰娘同郑淑慎说了些宋家的情况,郑淑慎回家后,吴昭远也同他讲了一些。之后两人又与孟晚见了几次,才算是熟悉起来。 孟晚手里有钱,买起宅子手到擒来,只是离皇城近的宅子不好买,买的人远比卖的人多。他也是百般考虑才选出来两座,第一座不管大小还是位置都正正好好,不是別的,正是第一任顺天府尹边大人曾经住过的宅院。 边大人在任十多年,宅子越扩越大,住的是足有五进的大宅,其內大小院落共有八座,大堂、仪门、曲径通幽,影壁、书房、厅等,应有尽有。 宋亭舟身为三品朝臣,五进的房子是能买得,只是架深、梁栋、绘饰、房檐等各有规制,不可逾矩。边家曾经的宅子就和是为宋家量身定做一样。 只可惜是个凶宅。 刑部现在对边大人的死还没个说法,边家人也静悄悄的没有喧闹,把宅子低价转手给了牙行,一家子默不作声的回了老家。 这就是普通文官的缺点,家里在朝中的顶樑柱没了之后,一家子之前再团锦簇都是一场空,迅速没落成普通乡绅。 也难怪从龙之功诱人,勛贵之家傲慢。 为了避免总是搬家,孟晚看的就是大房子,第二座宅院同样是五进大宅。 缺点是离皇宫没有边家近,骑马需半个时辰,而边家只要两刻钟,但离顺天府倒是很近,一刻钟的路程就到。 第二个缺点就是里面有些腐败,整座宅子都要大修。这点就很愁人,这么大的宅子,大修最快也要半年,他家又著急搬家,算来算去还是边家的宅子更合適。 “晚哥儿,要不咱们就买松雪巷的那座宅子吧?先修出来一座小院给大郎住著,我和阿砚小辞不著急搬家。”常金做为相对迷信的古代人,有点接受不了住枉死之人的故居,总觉得心有疑忌。 “成,那咱们就定松雪巷的那座宅子,我叫人把人牙子喊过来签订契”既然有其他选择,孟晚也不想让常金住的不舒心。 岂料等孟晚把人牙子叫过来,对方点头哈腰的说松雪巷那间宅子今早已经卖了。 “我昨日才去看过,那么大的一座宅子今早就卖出去了?” “孟夫郎,实在对不住,小的也是刚收到的消息。”盛京的宅子不缺人买,特別是三进的宅子最是紧俏,五进的虽然没有三进卖的快,但有钱人多的是,也是有买家的。 松雪巷的宅子虽然破了点,但是位置优越,之前一直閒置,也是最近才掛出来卖。 而且盛京的牙行又和別的地方不一样,房少买家多,房源大部分都在买家手里捏著,哪家牙行给的上价钱,就交给谁卖。松雪巷的宅子就是被另一个牙行的牙子给卖了。 难得空出来两座符合条件的大宅子,这就没办法了。孟晚无奈的看著常金,“娘,不如就定兰翠巷边家这个吧,我去护国寺找些高僧来诵经祈福完咱们再住行吗?” 他们家人是不多,可从岭南带来的家什太多了,再加上皇上御赐的器物也都是大件,普通三进宅子都略显侷促,也只能买边家这座宅子了。 决定了之后孟晚就快速敲定,过了房契和地契。这些都是孟晚亲自去办的,因为在顺天府的辖內,他去顺天府过契的时候宋亭舟这个府尹大人全程陪同,孟晚还受到了许多暗戳戳的注目礼。 “你回去办公吧,我回去找人收拾宅子,择个好日子咱们再搬家。”孟晚劝住送到顺天府门口的宋亭舟。 宋亭舟叮嘱,“那你回去小心些,別让蚩羽离你左右。” “大人放心,我定会保护好夫郎的!”蚩羽拍著胸脯保证,若不是他的孕痣就这样清清楚楚的生在额头上,蚩羽可比那些柔弱的文官健硕多了。 孟晚拿著崭新的地契回去,立即著手准备清扫房屋,找道士批搬家的好日子,再请护国寺的和尚提前到宅子里去诵经祈福。 他自己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是能按常金的心,多少钱都值得。 一切准备妥当,从孟晚找牙行到最后搬家也不过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十一月中旬,天空飘荡著大片的雪,宋家一大家子的人坐在马车上,浩浩荡荡的从拾春巷出来,在凌晨最冷的时候往新家走。 阿砚穿著厚重的衣,外面还套著件红狐皮做的斗篷,一个劲儿的往孟晚身上钻,“好冷啊阿爹,我脚都要冻掉了吧?” 常金把自己怀里揣著的暖炉放到阿砚脚边,“马上就到新家了,再忍忍。” “通儿冷不冷?小叔的暖炉给你。”孟晚把自己的暖炉递给通儿。方锦容早在到盛京不久便悄悄的走了,通儿一觉醒来发现爹没了也十分淡定。 大家都习惯了。 通儿摇头拒绝,“小叔,你自己用吧,通儿不冷。”他確实不冷这会儿手脚都是热乎乎的。 阿砚哆哆嗦嗦,“阿爹,要不把雪狼叫进来吧,它还能给咱们暖暖。” 孟晚敲敲他脑袋,“咱们这一车人都够重了,雪狼那么大再进来,不得把马车给压散了?”他在岭南特製的车厢可不敢在盛京使唤,被扔在拾春巷的宅子里了。 阿砚被冻急眼了,又困又冷,忍不住碎碎念,“干嘛非要听那个道士的天不亮就搬家啊?我们中午来不是很好吗?” 孟晚看孩子都有点魔怔了,紧了紧他的,“別乱说,谁家搬家都是天不亮的时候走?就这一天,忍忍吧,等晌午阿爹带你和哥哥、通儿一起去外面酒楼吃顿好的怎么样?” 阿砚撇撇嘴,吸溜了一下鼻涕,“我才不要出去,外面冷死了。” “夫郎,老夫人,咱们到了。”马车又行了两刻钟,终於到了兰翠巷。 门上的旧牌匾被取了下来,换上宋亭舟亲书的“京尹第”,简单明了。 宋亭舟把孟晚接下来,两人一人抱个孩子下来,楚辞则去搀扶常金。他们慢慢吞吞的还没进门,雪狼就像一阵风一样钻了进去。 蚩羽跑进去追他,雪生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因为搬得著急,宅子里面都没怎么大动,还是曾经的样子。应高僧建议,边大人的臥房被改成了佛堂,孟晚在庙里请了一尊观音菩萨的菩萨像供在里头。 別说,没请之前,孟晚觉得这座宅子挺正常的,请了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疑神疑鬼,后背发凉。 大家起的早,除了常金年纪大了觉少和宋亭舟要上早朝外,其余人都困顿不已,纷纷都聚在常金院里补觉。 僕人各司其职,搬东西的搬东西,烧火烧炭供主家取暖的也在忙活。宋亭舟换好朝服,在朝服外又罩了件黑色的大鰲,牵著马出去准备上朝。 “大人,您先別走!”蚩羽快速跑过来拦住宋亭舟,雪生也面色凝重。 宋亭舟的眼眸比此时的夜色还要深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雪生抬头看他,神色凝重,“雪狼在园里挖出了死尸,而且不止一具。” 早朝照例平平无奇,各部匯报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最有爭议的就是太子的下落和今年的几场战事。 禹国现如今的朝堂都是主和一派,武將地位远远不及文臣高,出色的武將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几乎全是定襄国公一派,剩下零星两个或是小门小户,或是忠毅侯一派,两者加在一起也不能与定襄国公匹敌。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瓚呈上了一份书信,“陛下,这是安南国主呈上的请和书,据上述所言,太子殿下並不在安南人手中,至於死在安南的传言更是无稽之谈。” 夏垣眼皮一跳,不动声色的看了定襄国公一眼,对方虽然年迈,但背影依旧高大稳健,稳如泰山。 收回视线,夏垣低头垂眸,冷眼旁观。 皇上看过由內侍奉上的信件后,沉默良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沉声开口:“太子乃国之储君,身份贵重,不论生死,都要儘快找到其行踪。” 他所坐的位置太高了,俯视眾人,没人胆敢抬头对上圣目,更无从得知谈论太子行踪时,皇上此刻的表情。 “夏垣。” 夏垣手持笏板出列,“臣在。” 皇上沉声询问:“你之前说在安南亲眼所见太子尸首,眼下安南王说绝无此事,你如何辩驳。” 夏垣语气恭敬,面对皇上质疑,並无半点慌乱,“回陛下,臣当日確实亲眼所见棺槨中躺著身形与太子殿下极为相似的尸体,面目也与殿下一般无二,臣也不知此事为何,安南王如今为何又矢口否认。” 帝王又將目光移到武將里,“忠毅侯。” 忠毅侯从武將一行中出列,“臣在。” “你秦艽在钦州英勇杀敌,听说已与廉王联手斩杀了安南一名虎將。”帝王的声音威严且不易琢磨。 忠毅侯双手握於胸前,躬身低头回话,姿態恭敬,尽显臣服,“小儿愚钝,都是靠著廉王殿下的王爵之势才能斩敌。” “呵。” 皇上轻笑一声,离得极近的宫侍浑身汗毛突然直立起来。 “安南王既以臣服,便让秦艽收兵,和廉王一起著手寻找太子的下落吧。” 忠毅侯回道:“臣,谨遵圣令。” 太子一党都在暗自担忧,最前面的定襄国公始终不动如山。 偌大的朝堂一时间噤若寒蝉。 “顺天府尹何在?”皇上突然问道。 宫侍佝僂著背凑过去,“陛下,宋大人今早告了假。” 皇上稍显意外,“哦?为何?” 宫侍答:“说是他今日乔迁新居,居然从院子里挖出了二十一具尸体来。” “他新宅买到何处。” “回陛下,正是前任顺天府尹边大人的旧宅。” 第7章 奴僕 孟晚折腾了一个半月才搬好的家,凶宅就算了,如今又变成案发现场了。 刑部的人和顺天府尹的人將整个宅子都围了起来,起了个大早挨冻的阿砚,被迫又坐车回了拾春巷。 这孩子差点就崩溃了,孟晚从盛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里买了两道招牌菜,才安抚住了他弱小的心灵。 “阿爹,咱们別搬家了,我看这座小宅子也挺好,一点也不挤,我就和通儿住一间屋子就够了。”阿砚吃饱喝足向孟晚挣扎说道。 “儿子,你以为我想折腾吗?”孟晚对阿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爹天天早起上朝难道就容易,总不能他不说,咱们就不体谅吧?” “好吧,那这次可要找好了地方,你看宅子的时候就把雪狼给带上,別等都快搬家了又被他挖出东西来。”阿砚精准吐槽,听到孟晚呼吸一滯。 但他儿子说的又不无几分道理,真带著雪狼去看房吗?別人不会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吧? “大人,二十一人都已经挖出来了,仵作正在验尸,小辞和雪狼也在。”陶八向宋亭舟回稟道。 刑部侍郎曾士棋正与宋亭舟议事,闻言二人便联袂前往发现了尸体的园。 刑部和顺天府的人都在场,乌泱泱围了一院子。 “大人,曾大人。”两名仵作已经將尸坑都清理完毕,说实话,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可清理的了。 宋亭舟看著坑里一具具高度腐败的尸体,只余下几片还没溶解的布片和一些不易消散的筋骨和內臟,说是尸体都已经称不上了,白骨还差不多。 他眉头锁死,“这些人最少已经死去六七个月了。” “大人说的不错,这些死者应该已经被埋在此地七月。”仵作对两位上官行礼。 曾士棋问:“可还能查得出死因?” 楚辞对宋亭舟比划,“不是毒杀。” 那些死者的骨头是正常的白灰色,腐烂程度也是正常朽坏。 顺天府的仵作和刑部的仵作也商量过,特別是刑部的仵作,验尸经验丰富,他上前一步说道:“大人,这些死者的骨头上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严重的就是头骨和颈骨,生前应当是被施暴凌虐过,若是排除毒杀的话,剩余原因应当是外力致死,或是窒息死亡。” 曾仕棋听后扭头对宋亭舟说:“宋大人,接下来还要劳烦你调查死者身份。” 宋亭舟捧起手来对他拱了拱,正色道:“既然是在顺天府辖內发现的尸体,查案追凶自然是本府的分內之责。”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沉稳冷静,充满力度。在发觉死者们因为死期太长而不得身份后,便立即吩咐衙门里的人探查顺天府內失踪人口。 这二十一名死者即是被埋在了边家,边家就有重大嫌疑。另一边又要传唤之前守在边家宅子里的几个奴僕。 夜里又是忙到很晚回拾春巷,孟晚一边给他找乾净衣裳换洗,一边抱怨道:“但凡是夏天也不必这么麻烦,盛京的有钱人多,宅子都被人占著呢,实在不行只能先买座小的暂住了,省得你天天往家跑。” 宋亭舟握住他的手,“晚儿,无碍的。只是我到初到盛京,很多事,很多利益关係尚且不甚明朗,你和娘平日要多加小心。” 孟晚阴谋论道:“不会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然后提前把死尸埋到那里的吧?廉王的人。” 宋亭舟嘴角牵起一抹笑,“廉王的人又不知道我们在岭南的谋划,做什么布这个局?就为了给我们添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他不像乐正崎那样五官锐利又深邃,眼是双眼皮,眉毛很浓郁,眼睫也是又黑又密,鼻子高挺,嘴唇不薄不厚,是那种中式传统帅哥。忽略他过於严肃的神態,是个长相很正气稳健的一张脸,这会儿笑起来眉舒目朗,温柔的不像话。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孟晚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被他吸引,无关外貌,他更爱对方內心里有隱忍至深的血性和冷漠又不乏温柔的性格。 孟晚托著下巴看他换衣,突然说出一句,“若是有一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严重到你非要做什么事关於我的选择,我相信你,你也该相信我,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宋亭舟系腰带的动作一顿,脑海里想的是当初孟晚隨他去祝家受辱的情景。他紧紧地抿起双唇,脸色逐渐冷硬,“我如今已经身居高位,若还让你受委屈,枉为人夫。” 孟晚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把脸埋在他怀里蹭了两下,“我就是说说,还有谁能让我受委屈啊。” 宋亭舟抱著他,脸色没有丝毫缓和,在这个官大一级能压死人的世道,不是做好官就能护家人无忧的。 在顺天府和刑部同时运作下,这二十一具无名尸体的身份很快敲定下来。 其中二十具都是边家的僕人,有男有女。 还有一具是边家的远亲,一个十六岁,正值妙龄的女娘。 这个结果,既让人惊讶,又在眾人的预料之內。 埋在边家,不管是刑部还是宋亭舟,第一个想到的都是边家人。 躲在乡下老家的边家人被召回盛京,边夫人丧夫才半年,衣著素净,面容悽苦整个人苍老的不像话,丝毫不像半年前还意气风发的官夫人,反倒像是操劳了半生的乡下老妇。 “不知大人叫我这个未亡人回京,是有何吩咐。”边夫人一脸麻木的跪在顺天府的堂下,面前的高位曾经是她丈夫坐了十几年的位置。 宋亭舟单刀直入,“边家旧宅的园里埋著二十一具尸首,边夫人是否知情?” 边夫人的眼皮跳了跳,隨后面无表情的说:“民妇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家的宅子已经被牙行低价收上去了,与我们边家並无半点关係。” “边夫人,二十一条人命,总不会没有出路,既然都是你们边家的人,还请你配合一二。顺天府的官僚可能会念著边大人的旧情放你一马,但我这个被外调回来的官不会。”宋亭舟裹挟著寒冰的声音不高不低,因为堂中安静,甚至带了点点回音,压迫感由然而生,顺天府的公堂一瞬间像是地府里的阎王殿。 边夫人左右看看,堂中上到府丞,下至衙役,没有一个人敢与她对视,不由得苦笑出声,“当真是物是人非,人走茶凉……” 宋亭舟十分冷硬地打断她的话:“边夫人,公堂不是你追忆往昔的地方,这些人的死若是和边家无关,边家人自然可以安心回乡。” 面对不近人情步步紧逼的新任顺天府尹,边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里宋亭舟又是披著一身的风雪回家,楚辞都跟著劝他,让他留在府衙內休息,免得来回奔波。 “快了,这件案子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等这件案子了了,我便每日早些下衙回来。”家人处在同一城,宋亭舟不愿独自住外头。 拾春巷的宅子小,大家吃饭的时候都聚在常金这里吃,孟晚先端了碗薑汤给宋亭舟,见对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喝光才问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波折一番。” “毕竟死者眾多,刑部那边也插手了,而且听说已经抓到个疑犯。”宋亭舟拽他下来吃饭,常金动了筷子,大家才跟著动。 刑部这个逃犯也很有意思,是自己送上门的,去的还不是顺天府,而是刑部衙门。 刑部是各地地方凶案、命案的上级,顺天府位置再特殊,审后的案件也要交给刑部审核。 总而言之,若是刑部定了案,就与顺天府没什么大关係了,剩下的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 说是这么说,可第二天一早宋亭舟却被人堵在了家门口。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妇人,抱著个五岁的孩子跪在拾春巷,她穿著棕褐色的袄,孩子坐在她膝盖上,把脸埋在她怀里。两人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应该也是刚来没多久,不然盛京的冬天,他们就这样过夜的话,定会被活活冻死。 便是这样,等柳大开门发现的时候,她怀里的孩子也已经有些人事不知了。 “你是打哪儿来的,来宋家是要找谁?” 柳大连问了三声那妇人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的说:“我……我找顺天府尹……宋大人,我夫君是被……被冤枉的。” 柳大看她这样子人都有点人事不知了,忙跑进去回稟宋亭舟。 月梅则走上前去急著说:“你先把孩子给我进屋暖暖吧,这样冷得天不得把他冻坏了?” 那妇人已经站不起来了,月梅一把把脸上被冻成青紫色的小哥儿抱起来放到门房里,那是她和柳大住的屋子,里面放著炭盆,门上掛著厚厚的帘子,炕也烧得热乎乎的。 小哥儿被放到炕上,脸色瞬间就缓和了,只是呼吸还有些粗重。月梅把手放到他额头上,果然入手滚烫。 “呀!怎么都烧成这个样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宋亭舟的早朝耽误不得,他出门后孟晚便接待了那个妇人,还让阿寻去给她的孩子看病煎药。 月梅隨著阿寻往外走,冷不丁的孟晚在身后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她嚇得立即跪在了地上。 孟晚挥了挥手,“下去吧。” 屋里只剩下孟晚和黄叶蚩羽在,孟晚让黄叶递给那妇人一碗热汤,对方一脸警惕的盯著手中的汤,迟迟不敢喝上一口。 孟晚“噗嗤”一声乐了,“你儿子现在都在我们手里,现在才想起来怕我们下毒,是不是太晚了?” 那妇人大惊,她趴在地上恳求道:“稚子年幼,还请夫郎饶他一命。” 孟晚哪儿知道她这么不禁嚇,將她扶起来哭笑不得的说:“我要他的命做什么?是你们上门找我家大人,该死你说明缘由吧?” 妇人捧著手里的热汤,突然就掉起了眼泪,一滴滴咸湿的泪水砸在汤碗里,溅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我夫君边二兴,被人抓到了刑部大牢里抵罪去了。” 原来这个妇人姓郭名婉贞,同边二兴夫妻二人竟然是边家的家奴,且边二兴还是当时边家的管家,极受边大人看重。 但再看重,奴才始终是奴才。 边老爷死后家里乱成一团,僕人基本上都被边夫人和两个儿子发卖了出去,连几个姨娘也不意外,只有诞了子嗣的小妾被和庶子庶女一起分了出去,而后边夫人就带儿孙们回了老家,再没露面。 被发卖的奴僕很快就被人牙子给瓜分了,这群人牙子都是人精,怕沾手这些大臣的家眷会惹祸,基本入手就把人给拉偏远处脱了手。 边二兴和郭婉贞一家三口本来都已经被卖到了奉天,新主家是一处镇子上的小地主,家境一般,就图他们一家三口卖的便宜,小儿子长大还能给自家孙子做童养媳。 抠门小气些事小,起码一家子没分开,有个安身之地不被冻死饿死。可后来…… “二兴好喝几杯,喝多了就有些说话不知深浅,得罪了地主家的大爷,我们被赶了出来。他就又带我回了盛京,我们一直在城外最近的镇子上做些零工,前天突然就有衙门的人把他给带走了。” 郭婉贞语气哽咽,“家里就靠二兴挣的那点才不至於饿死,我没了法子才找上宋大人。” 黄叶听了她的遭遇於心不忍,撇过头去眼圈泛红,他和他娘槿姑也是歷经万难才有了现在的安生日子,夫郎又为他著想,一直以来都是僱佣他娘,赴京之前更是不顾他如何劝说,硬是把他的身契给放了。 他和他娘遇上了贵人,可眼前的郭婉贞明显没那个好命。 郭婉贞把手里的热汤一饮而尽,然后护著碗跪趴在地上哭泣,“夫郎,求您告诉宋大人,我家二兴真的没杀人,更何况是那么多的人命啊!” 孟晚一直听著她哭诉,直到確认她已经全都交代完了才问道:“你们从地主家离开,可身契还在地主家里吧?没有主人的籍契,你们是怎么进城的?” 郭婉贞用冷硬的破旧衣袖口抹了抹眼角,“乡下人不懂律法,只收了张卖身契便了事,其实我和二兴的贱籍还掛在边家名下。二兴早些年四处给老爷外出办事,许多地方都认得人,那些人还不知道我们老爷已经过世的消息,上杆子送钱打点送我们回京。” “哦,这样啊……”孟晚拨弄了一下手边的玉佩,“我家大人急著上朝,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先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一切等他回来再定夺吧。” 郭婉贞张了张嘴,知道暂时也没有別的好办法,便顺从的跟著黄叶下去了。 第8章 边二兴 她走后孟晚又在原地坐了片刻才起身,直奔他和宋亭舟的书房而去。 蚩羽紧跟在他后头,挠挠头,“大人昨日说刑部抓到了疑犯,不会就是边二兴吧?” 孟晚找了张没用过的信纸,展开用镇纸压住铺平,“若是刑部只抓了一名疑犯,那八成就是他了。” “这夫妻二人也怪可怜的。”蚩羽无聊的在一旁揪,孟晚不爱薰香,屋子里摆著两个瓶,里头插著黄叶在院子里采的红梅,黄叶也没学过插,咱们舒心怎么来,在白茫茫一片的寒冷冬季中,为家里带来一片彩色。 孟晚撩起袖子挑了一块墨锭,加了点茶壶中的温水细细研磨,“你又知道人家可怜了?” 蚩羽不解,“他们两口子带个孩子,给人为奴为婢,最后连个棲身之所都没有,还不可怜吗?” 孟晚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从笔架上拿了支毛笔来,轻蘸墨汁往信纸上笔触流畅,“好的坏的全凭人家一张嘴,我与她素昧平生,做什么別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但是……但是她抱著孩子……又跪在门口哭诉,应当不是骗人的吧?”蚩羽说著说著就有些心虚,对自己刚才的同情心感到迟疑,因为他们夫郎看人比他准几倍。 房內安静,孟晚一时间没说话,专心致志的写信,写完后边吹著上面瀟洒隨性的行楷小字,才有空对蚩羽说:“她自己说被卖的只是小地方地主,家中不是那么有钱,既然钱买了僕人,便是不喜,何不重新將他们发卖了呢?如此还能將当初买人的钱赚回来,怎么可能就这样把人给撵出来?” 蚩羽一拍大腿,“对呀!” 孟晚心里嘆了口气,这些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在对奴僕如此苛刻的年代,没有主家跟隨,一个奴籍根本踏不出本城城门,就算侥倖贿赂一两个小地方的守城兵,戒备森严的盛京城总不会让郭婉贞一个连籍册都没有的人进城吧? 这其中的猫腻,远比被地主赶出来这点小细节大多了。 “蚩羽,你隨便叫个人將这封信递到驛站去。”孟晚把写好的信装进信封里,用漆蜡封好交给蚩羽。 “好,我这就去。”蚩羽拿著信封往外跑,塞进怀里之前还看了看了看上面的字,五个里三个不认识。 什么平,然后是府吧? 黄什么玩意? 避免宋亭舟早朝回来还要绕远回家,孟晚直接让家里的僕役架马车送郭婉贞去顺天府。 简朴的马车行驶在清晨的街道,木製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杂音。北方的冬天,天亮的很晚,虽然在宋家耽搁了一会儿,这会儿却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郭婉贞坐在马车里,惦记著还在宋家的儿子,心里又算计著別的打算。想著想著,脸上一会儿露出狠下心的表情,一会儿又面露不舍,仗著马车上没有旁人所有想法都呈现在脸上,全然不知马车外的巷子里已经乱成一团。 只一人,乾净利落的解决了六个蒙面杀手,全程连没发出丁点声音惊扰到宋家的马车。 那人也蒙著面,身材纤细,浑身上下都裹著一层黑,看不清面容。面的倒了一地的尸体,他/她连头都没回,只是在出巷子口的时候眼睛不经意的瞥向某一处房顶。 蚩羽把孟晚探出去的脑袋按下去,眼睛能瞪多大瞪多大。 孟晚大气也不敢出,趴在房顶上脑袋抵著瓦片,就这样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他实在冻得够呛,用气音问蚩羽,“还没走吗?” 蚩羽用正常音量回道:“走了啊?早就走了。” “早就走了你不吱声!”孟晚没忍住一巴掌拍他头上,要不是两个现在这个趴在人家房顶的姿势,他还真够不到蚩羽头顶。 蚩羽揉著头,“您也没问我啊!” 他还委屈了? 孟晚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也跟著放大,“赶紧下去看看死的那些人是什么来歷。” 蚩羽一下子就从房顶上跳了下去,孟晚从人房顶磨磨蹭蹭的挪到墙上,又从墙上犹犹豫豫的想往下跳。 他找了半天的落脚点都觉得高,正想把蚩羽叫回来呢,一抬头忽然从眼角余光中看到两个人在靠近。 因为有人埋伏郭婉贞关係,孟晚下意识以为是刚才的杀手去而復返,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这户人家的两个小廝抬头,正一脸便秘的看著他。 孟晚很久没有翻车过了,当他瘸著腿跑向蚩羽的时候,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且因为巷子里还躺著六具尸体,他和蚩羽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等著西城兵马司的人把他俩当嫌犯给送到刑部去。 正好,折腾了一通被审讯的时候,宋亭舟也带著郭婉贞来刑部了。 “宋大人,早上西城兵马司的人在西城发现六人被害,现场抓获了两名嫌犯,其中一人说是……您的夫郎?”刑部的司狱司司狱脸色古怪的叫住宋亭舟。 宋亭舟呼吸一滯,语气急促地问道:“他在哪儿?可有受伤?” 司狱看他这架势,忙躬身回道:“宋大人放心,贵夫郎在侧厅里候著,身上並无大碍。” 宋亭舟仍是不放心,准备前往未决监的脚步生生停顿住,改为往外走,“劳烦司狱带本官过去寻他。” 司狱將他往侧厅的方向引,“是是,大人这边请。” 郭婉贞有些著急,“宋大人,我夫君……” 宋亭舟如今哪儿顾得上边二兴,头也不回的说:“你先在原地再等候片刻。” 郭婉贞无奈,只能听从他的话在未决监的门口等他。 孟晚被宋亭舟领走的时候还是怪不好意思的,他为了自己在宋亭舟心中的睿智形象,丧心病狂的把责任往蚩羽身上推,“都怪蚩羽,在人家房顶上嗓门还那么大,要不怎么也不至於引来了人。” 蚩羽先是习惯性的点头附和孟晚的话,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他难以置信的伸出食指倒指自己——他的错? “明明是夫郎自己笨手笨脚被人给……发现了。” 在宋亭舟平淡的目光中,蚩羽的声音越来越弱。 “下次不管是何重要的事,定要先顾夫郎的安危。”宋亭舟说著发觉了孟晚走路有异,蹲下身子將手探进他脚腕处,惹来孟晚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宋亭舟抬眸看他,目光中难得带了一丝责备,“晚儿。” 孟晚立马认错,“我的错我的错,下次就让蚩羽自己去,你去办你的案子,我坐门口的马车回家,让小辞或阿寻给我看看就行了。” 宋亭舟二话没说把他抱了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孟晚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挣扎还是该捂脸。 “蚩羽扶著我出门就好了,你快回去吧。”孟晚真诚恳求,刑部的人那么多,是整个六部中除了户部外人第二多的衙门。此刻他就是其中最靚丽的风景线,走哪儿都会迎来许多意味不明的目光,都快要把他盯出孔来了。 宋亭舟发挥依旧稳定,面对某些嘲弄的眼神毫无所觉,稳稳地把孟晚抱到刑部衙门外停靠的马车上,目送蚩羽驾车离开,才又回到未决监外。 掌管未决监的司狱从头看到尾,心中嘆为观止,可他到底比底下小卒小吏有眼色,还笑吟吟的夸了句,“宋大人与夫郎真是恩爱有加,我们刑部也都是按规矩办事,还望宋大人不要误会。” 宋亭舟没说话,他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与看法,也没必要爭辩什么,和等候已久的郭婉贞跟著司狱往未决监深处走去。 边二兴被关押在未决监最深处的牢房,里面昏暗且不见天日,纵使盛京不似岭南那般潮热,也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腐臭味。狭窄的木门中能看到缩在稻草垫子上的一个人影。 “二兴,二兴?” 郭婉贞轻唤两声,趴在草垫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宋亭舟沉声吩咐,“把牢门打开,叫人进去看看。” 司狱已经开始心慌了,他迅速將牢头叫来开门,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扎了进去,將躺在草垫子上的边二兴巴拉过来一看——人都已经硬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寒冬腊月的天,额头却硬生生的逼出了冷汗。 宋亭舟看著边二兴乾瘦到不成人样的尸体,冷笑道:“这就是刑部的,按规矩办事?” 据说是主动自首的边二兴死在了刑部大牢,未决监的司狱当天就被卸了职。上头的刑部侍郎曾仕棋也难辞其咎,但毕竟是上官,被刑部尚书苛责几句,罚罚俸禄也就算了。 刑部办事不利,此案便顺理成章的由顺天府全权接管。宋亭舟在刑部待了大半天,下午將证人郭婉贞带离刑部的时候,曾仕棋坐在曾家的马车上等他。 “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曾仕棋撩起车帘对宋亭舟说。 “曾大人有事在此地说即可,我身边並无外人。”雪生和陶家兄弟都在左右,宋亭舟没有过多犹豫,上了曾仕棋的马车,车没有动地方,就停在刑部衙门外街。 曾仕棋的马车十分简朴,里头也没有那么多的样,简简单单的铺著厚重的毛毯,皮毛成色很旧,起码用了七八年。 他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宋亭舟,被拒绝后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宋大人可与前任顺天府尹边大人打过交道?” 宋亭舟与曾仕棋相对而坐,纠正道:“边大人是二前之任。” 曾仕棋苦笑,“对,老夫也差点忘了,中间还有个只任了三个月的段大人。” “我並未见过边大人,倒是我家夫郎有幸见过一面。”宋亭舟提起他们七年前离京之时,孟晚成在顺天府的公堂上替青杏辩护。 “桓仁是个好官,虽不能同宋大人的功绩相提並论,可同你我一样,都是家门不显,一步步歷经艰险才得陛下看重,坐到了顺天府尹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二年。”曾仕棋像是和边大人相熟,提起人来布满褶皱的眼角竟然还滑下了一滴泪来。 “曾大人想说什么?”宋亭舟连动都没动一下,依旧维持著上车后的那个动作,面容冷峻,无动於衷。 曾仕棋没想到他如此软硬不吃,眼里的水色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之后才委婉地说:“人死如灯灭,既然边二兴已经认罪,也不要过於执著於什么莫须有的凶手,保全自身与家人才是上册。” 宋亭舟没想到他叫自己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一通模稜两可的话,敷衍地拱了拱手,“多谢曾大人好意,下官定会小心行事。” 他说完就下了车,曾仕棋还在后面解释:“宋大人,本官的意思是……” 他年纪大了,天冷穿的又臃肿,行动也不如年轻人灵巧,扒开车帘的时候宋亭舟已经上马了。 宋亭舟回顺天府后,立即叫府丞叫来曾经在边大人手下共事的几人,询问他们边大人与刑部侍郎曾仕棋是何关係,有位通判曾受边大人看重,略知几分內情。 “曾大人与边大人是同榜进士,关係很好,有时还会一起出去游湖赏景。” 宋亭舟站在边二兴枯瘦惨白的尸体前,喃喃自语,“同榜进士,关係匪浅?” 郭婉贞在刑部大牢的时候还哭得不能自已,这会儿像是缓过劲儿来了,一直问宋亭舟何时能回去看自己儿子。 宋亭舟指了指面前的尸体,“你就不怕吗?若是不將实情都全盘说出,只怕边二兴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郭婉贞打了个寒噤,“我……奴婢不知要说些什么。” 宋亭舟命衙役將公堂大门关闭,整个屋子瞬间暗沉下来,他抬脚走到公案后坐好,手拍惊堂木“啪”地一声,郭婉贞便像没骨头一样的跪在了地上。 “既然你不知道说什么,那本官就一件一件的问,你只需如实回答,懂了吗?” 真的跪在公堂下,左右两侧是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上头是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爷,郭婉贞的小心思全然拋之脑后,脑中一片空白,只空余身体上传递的惧怕感。 “是……懂……奴婢懂了。” 第9章 听香榭 郭婉贞知道的没有边二兴多,但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边二兴……其实早就疯了。 宋亭舟追问:“疯了是何意?被人逼疯?打疯、还是无故发疯。” 郭婉贞陷入了回忆中,渐渐露出惧怕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边家的管家,老爷对他很看重,他在家里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就疯了,打人、咬人,好的时候对我和孩子关怀备至,不好的时候又恨不得掐死我们。” 宋亭舟抬笔往纸上记录著什么,冷峻的脸色绷的很紧,“边二兴这样,是在边家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郭婉贞极力回想,“老爷死之前他好像就有过一次,不……也不算,那次他眼睛发红,但是並没有对我动手。后来我们被发卖出去,他就越来越频繁。”她说到后面眼神闪躲,带著几分心虚的表情。 宋亭舟手中的笔尖悬空,他没有管郭婉贞隱藏的话,而是问到另一个问题,“你说边大人看重边二兴,是怎么看重法?边二兴有没有和你说过边老爷的事?” 郭婉贞摇头,“二兴嘴很严,老爷交代给他的事他从来不说,也不会和我说。所以老爷若是出门会友,或者是出个远门,都会带二兴去。” 当初因为边二兴的缘故,她在宅子里也得几分体面,旁的下人多是羡慕他们一家,还有不想受苦的小丫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和边二兴廝混的,郭婉贞都知道,但是没法发作。 宋亭舟笔触微顿,“会友?边老爷常会友?” “老爷爱交友,经常出去与好友小聚。”对於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郭婉贞还是知道的。 “边大人都去哪里会友?” 宋亭舟问完郭婉贞还没回话,堂上一名通判便突然说道:“大人,小吕曾经跟著边大人出去过两次,没准他也有影响。” 宋亭舟回身对他轻轻頷首,这位通判不是別人,正是聂二夫郎的父亲马无翟。京官难动,这位马通判都已经四五十岁了,却还是在通判的位置上,此生估计难以调动了。 说起来不管是从林易还是从聂先生来论,两人都是关係亲厚。可二人在顺天府中相交淡淡,宋亭舟並未在明面上给马通判什么特权,对六个通判一视同仁,因此谁也不知两人关係。 这会儿马通判就是在暗戳戳地给宋亭舟提醒。 吕通判本来不想趟这趟浑水,这会儿被硬推出来看马通判的眼睛都是绿的。 马通判鼻观心,眼观鼻,並不与他对视。 “吕通判。”宋亭舟沉声问道。 他虽然上任时间还不算太长,但行事乾脆利落,因为经歷眾多,阅世无数,眉眼间便生出沉厚的威严来。 顺天府的官员都是人精,知道宋亭舟不好惹,没人敢顶风作案。 思索著回道:“大人,下官曾在永乐街见过边大人一面,他当时身旁確实带著僕人。” “永乐街?何处?”宋亭舟每天在拾春巷、顺天府和皇宫之间往復循环,对辖內县城还算熟悉,街道尚且有些陌生。 通判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也不敢知情不报,“回大人,是听香榭。” 宋亭舟一身緋袍气势压人,他就这么冷眼看他,深黑的眼瞳仿若能洞察人心。 通判后背划过一丝凉意,求生欲使他识趣的补全了后面的话,“大人,听香榭是京中有名的楼,下官只是在楼外顿足过。”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听香榭,二兴跟老爷去过那里。”边二兴再嘴严,也会不经意间对枕边人泄露一二,郭婉贞原先是真的没想起来,通判说出名字后,她瞬间有了印象。 “备马,换上便衣隨我去听香榭。” 后续郭婉贞再说不出什么能用的线索,宋亭舟便当机立断从座位上站起,叫上通判和入京后一直跟著他的雪生,各自换了便衣前往听香榭。 永乐街名字与街道相符,一整条街都是吃喝玩乐的好去处,盛京城中的公子哥儿最爱来此处。永乐街的尽头便是听香榭,听香榭是由三座矮楼和一圈的平房组成,分別是听澜、香雪和榭亭。 榭亭便是最靠里的一座两层小楼,精妙的建在玉河上,推开窗下面就是湖景,消费也最高,非达官显贵不得入內。 宋亭舟出门在外没带多少银两,还是从衙门里找人东拼西凑借的。顺天府共有六个通判,跟他来这个叫吕粟,管顺天府的粮储之事,是六个通判中最年轻能干的一个,今年才二十七岁,当初边大人还在的时候就多有提拔。 一朝天子一朝臣,顺天府虽然不是朝堂,但做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衙门,里面人手配备齐全,眾人心思各异,有想往上钻研的,有想换衙门的,还有年纪大了想躺平的。 吕通判年纪轻,显然不在后者之列。然而他作为被边大人看重的“旧人”,跟在宋亭舟后头格外心虚,垂著脑袋默不作声,將自己当作宋亭舟的小廝。 听香榭和普通的楼又有所不同,门口没有拉客的姑娘,只有两个腰板挺得笔直的打手,和门房里一个趴在桌子上打盹的龟公。 雪生从前所在的戏班子,戏子们空虚寂寞,赚了银子转手又去逛楼挥霍一空的大有人在。他走在宋亭舟前面,脚步轻快灵敏,竟然没吵醒睡觉的龟奴。 “帮閒的,来客了。”雪生重重地敲了两下窗框。 龟奴先是不耐烦的嘟囔,“这才什么时辰就来逛楼?听香榭门敬二两。” 他睡眼惺忪的抬头,一眼入睛的不是离他最近的雪生,而是几步外的高大男人。 对方肩宽腰窄,英眉俊目,见他看过去,用极为冷淡的眸子审视著他。 龟奴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不经意间看到了男人腰间的玉饰,是块水头一般的青玉。 慌乱的心放下了一半,他重新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只是语气好了不少,“门敬二两。” 雪生拧紧了眉,“听到了,拿著。”他从荷包里掏出二两银子来扔给龟奴。 只是个小小的进门费,竟然就要二两银子,不愧是有名的销金窟。 龟奴拿手顛了顛银子,顺手收进旁边的钱匣子里。可能是觉得宋亭舟气质不同旁人,他又提点了一句,“这个点姑娘们都刚起床,估摸著还有半个时辰才能装扮完毕,三位可以先到里头占个好位置。” 往里走第一座就是听澜楼,同龟奴说的那样,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在嗑瓜子嘮嗑。 “呦,这是打哪儿来的公子这般英俊,是要进厅啊还是在外头找个位置坐坐?”妈妈做为楼里的直接受益者,见到来了客人比龟奴热情许多,只是笑容虚假,不见真心。 “何为进厅?”宋亭舟淡定发问,语气不像是在逛窑子,反而像是研究学问。 “公子您还是第一次来啊?”妈妈们更稀奇了,甩著帕子就要上前,结果被雪生挡在中间,“这是我们老爷,不是什么公子。” 两个妈妈笑得更欢了,老爷好,老爷上头比公子还能钱。 不光是听香榭,盛京几个排在前头的楼都有规矩,门敬只是门槛,入了楼的门只能坐在院里,院里两排桌子,后一排交了门敬就能坐,前门一排挨著门槛的,又要额外加钱。 为什么? 因为门槛里头有歌妓舞妓在表演,想看貌美的姑娘们,门里门外可是有区別的。 再往上一个档次就是二楼的雅座,上头都是家里不差钱的公子哥,钱如流水,隨手打赏的银子最少都是五两,与楼下这些出来嫖妓还计较三两二两的简直是天差地別,龟奴和妈妈们自然更乐意接待。 宋亭舟在院子里转了转,面前的听澜楼內掛著三幅美人图,下面还有小字,站在楼外看不真切,但应该是听澜楼里的头牌。 穿过听澜楼旁的圆拱门,再往里就是香雪楼,同听澜楼的布局相似,只是楼里掛著的是小哥儿的图画,各个面生红痣,其中有一个痣的位置竟然同孟晚极为相似,只是他离眼尾更近,是颗標准的泪痣,那小哥儿也是面色嫵媚,一脸艷色。 “公子喜欢香雪楼里的小哥儿?寻常小哥儿还好,咱们楼里的三个头牌可不是谁想见就见的。”香雪楼里的嬤嬤笑著迎出来,他长得和善,脸上也没有浓妆艷抹,说话时拉著长长的调子,並不惹人討厌。 宋亭舟手指向玉河上那座最精巧的小楼,“我要去那里,要多少银子?” 通向小楼的小径上立著一座门,门前是一排平房,时常有人在门前走动,却不见有人进去或者出来。 嬤嬤有瞬间的愣神,隨后笑意更深了些,“公子想去榭亭?那处只有听香榭的魁独住,有钱无用,有权除非是皇家,否则我们魁娘子只见有缘人。” 宋亭舟漠然,既没有想见到美人的渴望,也没有凡俗的慾念,冷冷淡淡的问道:“何为有缘?” 嬤嬤把冻得通红的手揣在袖子里,“自然是魁娘子亲自邀请进去的人了。” ——无用的废话。 宋亭舟扭头就走。香雪楼的嬤嬤拦住了他,“公子何不再等片刻,楼里的乐舞马上就开始了。” 他说的不错,听澜楼那边的两个妈妈这会儿也开始忙著接客,只是手里的瓜子还是没捨得放下。 宋亭舟突然拋了一锭碎银扔给香雪楼的嬤嬤,“你们楼里的瓜子是在哪儿採买的?” 嬤嬤愣愣地接过银两,“啊?” 晚些宋亭舟回拾春巷,手里拎著两大包的瓜子。 孟晚纳闷道:“怎么想起来买瓜子吃,大冬天,怪冻手的。” 宋亭舟刚要张口,就见一旁阿砚瞪著那双与孟晚如出一辙的桃眼,正好奇的看著自己,像是在等待他的解释。 “咳,没什么,听人说这家的果乾好吃,买点回来给你尝尝。”宋亭舟轻咳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阿砚。 阿砚拿起来就想拆开,“好吃的果乾?有阿爹的工坊里做得好吃吗?” 宋亭舟想打发他走,便说:“提去你祖母那里一包,爹爹们一会儿就过去吃饭。” 阿砚看看孟晚,又看了看宋亭舟,“哦,那好吧,你们快点过来,祖母说饭早就好了。” 阿砚走后孟晚也察觉出一点端倪来,“怎么了?” 宋亭舟把官服换下来,穿上家里的柔软厚实的袍,把白天在刑部发生的事,和后来去听香榭的见闻都说了。 “钱都进不去?”孟晚颇感兴趣。 宋亭舟用微凉的手指点住他的唇,警告道:“不许私自前去,能引得朝廷命官秘密前往,这家楼不简单。” 孟晚握住他的手亲了一下,两人眼里都漫上笑意,“我知道了,不会乱做没有把握的事的。” “对了,我给黄挣写了信,让他帮忙查一查郭婉贞和边二兴,总觉得这二人还有古怪。”孟晚是凭著一半自觉,另一半就是细微之处的观察。 宋亭舟与郭婉贞接触的更多,“她看见边二兴尸体的时候並没有过多伤心,对上她所说证词,边二兴的怪病……她儿子的病如今怎么样了?” “已经退烧了,在门房里由月梅照顾。”其实孟晚从刚才听宋亭舟说起郭婉贞的证词后就想到了一件事。 “易怒、易燥、易成癮,除了最后一条尚且得不到验证外,边二兴的情况和当初我去吉婆岛时所见的沈老爷极为相似,但两者天南地北,总不能边二兴也去过吉婆岛吧?能不成小辞的师父上京了?可时间也对不上啊?” 那个妖道真的和妖精差不多,十分擅长笼络人心,他似乎武力並不算高,但一身製毒的本事简直让人谈虎色变。 宋亭舟没有太多忌惮,他平静的说:“暂且不必忧心,一切自有前路。” 后半夜,喧闹的楼里也逐渐开始安静下来,那座神秘的小楼里却灯火不熄。 “今日来得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可探查清楚了?”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子半倚在栏杆上问道。 同宋亭舟交谈过的嬤嬤恭敬的站在门口,声音虽低,语调却很清晰,“回楼主,下面的人去查过,是新上任的顺天府尹,据说是从岭南调回来的。” 那名绝色女子並未梳妆,头髮披散在洁白的斗篷上,手指上的豆蔻红的吸人眼球,“岭南?我似乎知道了,有意思,他想来见我?还是因为边桓仁的事?” 嬤嬤静静的站在门外,並未作答。 那女子果然不用旁人的回答,自顾自的说:“去杀边家家奴的人一个都没有活著回来,也不知后面藏著的又是谁?便先试试吧,总归不能让边家出的事,影响听香榭。” 第10章 弹劾 第二天宋亭舟上早朝的时候,按部就班的向皇上回稟政务,还未等退回原位,都察院里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就跳出来了一个。 “陛下,微臣要弹劾顺天府尹宋亭舟!宋亭舟身为朝廷命官,受禄食俸,本当恪尽职守,以职事为要。然其竟於公廨视事之时,当值之时,公然狎妓!” 监察御史说的义愤填膺,身为殿內唯一的七品官职,许多上官督察御史不方便出面的话,都由这些下官先打头阵。 他话音一落,殿內眾文武官员神色各异。官员狎妓是默认的行为,文官好风雅,妓子风流有才情,远比世家调教出来行事一板一眼的小姐公子们敢说敢想。 武官则不讲究那些才情,他们去狎妓多是直奔主题,去就找漂亮的。 禹国律法中確实有官员不可狎妓这一条,被人指出来也確实是德行有亏,然而一般没人管这个閒事,因为大家都去,所以这会儿眾人才脸色繽纷多彩。 上头的督察御史都是四品往上,动輒不轻易弹劾百官,一旦开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事。 底下这些七品的监察御史就不一样了,官阶低,极容易受人摆布,十三人里关係错综复杂,两三人便能成一伙。 果然,上一个监察御史刚弹劾完,下一个又出了列,“陛下明鑑,顺天府尹宋大人行事放荡,寡廉鲜耻,不止公然狎妓,之前便常於大庭广眾之下与其夫郎姿態亲昵,每每相偕出行,必牵手相从,且日日如此,並非一日两日。枉顾典章,悖礼教之常,若容此习不改,恐乱官场威仪。恳请陛下敕勘治罪,以正官风。” 王瓚回身看了这两位监察御史一眼,又瞥向与他並肩的右副都御使,嘴角泛起一抹冷笑。自太子失踪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头了,想討好新皇做一朝新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殿內官员听监察御史胡乱攀扯,心里想的不是他们所说內容荒诞搞笑,而是思索宋亭舟竟然清廉到无状可告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和他夫郎的事確实传遍朝野,谁都知道他们俩在刑部衙门里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有人借著手中笏板,用余光偷看宋亭舟的反应。 嗯? 不是他看错了吧? 天天和冷麵阎王似的宋大人竟然在笑? 被弹劾了还笑? 龙椅上的帝王將殿下眾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无奈的嘆了一声,“宋卿向来持重,在职之期,多半是为了查案才去的?” 后一人弹劾的什么和夫郎姿態亲密有违礼法直接被皇上无视了,话里话外都是对宋亭舟的维护。 可见顺天府尹一职简在帝心之说不是妄言。 眾人都以为宋亭舟顺势承认,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岂料他双手持笏板於胸前,竟直接弯曲双膝跪下认罪,“陛下明鑑,臣昨日確实在职之期去了城南的听香榭,怠惰了公务。臣自知有过,辜负了陛下圣望,自请闭门思愆,还望陛下成全。” 那两位弹劾宋亭舟的监察御史被宋亭舟这一番举动给唬住了,两人呆愣在金鑾大殿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悻悻退下。 上首的帝王沉默片刻,“即是如此,朕便允了卿的诉求,宋府尹便在家自省……五日吧。” 后续皇上什么也没说,这事就算这么了了,宋亭舟连句苛责都没得到。皇上也没明指这两天让宋亭舟暂且卸职。 五天? 这个惩处同沐休有何区別? 散朝后宋亭舟走出大殿突然笑了,若是没人跳出来,满京那么多文武百官,他还真没办法挨个探查。 散朝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皇宫內的积雪被內侍扫的一尘不染,晴光刺破天空,照在人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宋亭舟他们这样四品以上的官员方能在殿內上朝遮蔽冬寒,四品以下的官员就只能在殿外候著挨冻。 柴郡远远目送宋亭舟挺拔的緋色背影,以及围在他身边带著敬畏又不敢靠近的上官们,头颅微垂,姿態恭敬。 他们这群殿外的官员,要等上官们依次离开才能坠在后面跟著,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偷看宋亭舟了。 “怎么?羡慕了?依照你的人品,该不会是在嫉妒宋大人吧?”位置比柴郡还靠后一列文官中,突然传来了一道嘲讽的声音。 柴郡不用回头都知道说话的是谁,他面色温怒,因为身在皇宫而不得不隱忍怒火,“吴千嶂,你很得意?听说自宋亭舟入京,你伯父就开始托人脉找关係想把你外放出去?怎么堂堂礼部一品大员,竟然会怕一个毫无根基的三品府尹吗?” 吴千嶂前些年被吴巍运作进翰林院,可见是还有痴想捧吴千嶂一回的,但宋亭舟回来后,他像是放下了最后一丝的痴念,一直告病在家避其锋芒,连侄儿也想给外派出去,像是再做最后的打算。 当初和宋亭舟柴郡同届的进士都知道吴千嶂和宋亭舟之间有过节,吴家明显呈现颓势,宋亭舟却正得圣眷。往日围著吴千嶂想在吴巍那里討些好处的人怕被他牵连,这会儿都避之不及。 柴郡拿吴家最戳心扎肺的去刺吴千嶂,虽然皇上已经离开,但皇宫里都是圣上耳目,只要吴千嶂敢失了体面与他爭执,保管第二天就捅到皇上面前,让本就夹著尾巴做人的吴家,更是雪上加霜。 “我们吴家的事就不劳柴大人关心了,廉王殿下如今得势,开始拉拢如宋大人那样的高官,柴兄这样的小嘍囉无人打算,去年年底的位置没挪,开始慌了吧?”岂料吴千嶂並没有被激怒,反而不咸不淡的反讽柴郡后淡然离开。 柴郡被人触痛软肋,一时间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依旧能隱忍不发。七年过去,不光是宋亭舟,其余人也多有蜕变。 不管心思是恼怒还是愤恨,都藏在心底,不敢在皇宫中发作。 而被他们谈论的宋亭舟处在风口浪尖,反而比其他人更能沉得住气,连顺天府也不回了,坐上马车直接掉头回家,甚至中途还有兴致买两包点心,让暗中等著他反应的人都傻了眼。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常金拎著一条猪五回来,准备晚上包饺子,她现在一天天在家待的快发霉,也就只有做饭这一点乐趣了。 宋亭舟下了马车,接过她手里栓猪肉的麻绳自己提,“同陛下告了假,在家休息几日,晚儿腿扭伤了,我亲自去牙行看看宅子。” 拾春巷的宅子小,宋亭舟他们走到二进门的时候,孟晚就已经看见人了。 他手里拿著把瓜子,正围在火炉旁边烤火,见宋亭舟回来把瓜子皮顺手就扔进了火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人小跑了出去,“这么早就回来啦?” 孟晚虽然嘴上这么问,但面上並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可见並不意外宋亭舟“休假”。 宋亭舟拢了拢他鬆散的衣领,“嗯,还给你买了栗子,还热乎著,进去吃。” 他一共买了好几包栗子,常金年纪越大,越是不爱这些甜食,孟晚留下一包,剩下的让黄叶拿去给孩子们分了。 孟晚剥开一颗栗子尝了尝,“个头挺大,但是没有咱们在老家的时候吃的小栗子甜糯。” 宋亭舟隨他坐在火炉旁边,“等回了昌平,咱们在老家买一些。” 两人围著炉子说了会儿话,雪生从驛站取了信回来,“夫郎,是奉天府来的信。” 孟晚拿起帕子净了净手,接过信件意外道:“这么快?” 他拆开信快速的读了一遍,然后递给宋亭舟,“黄挣寄来的信,他这些年在北地发展,人脉较广,我托他查了查边二兴的事。” 毫无意外,郭婉贞说谎了,但她也算是说了一半的实话。 边二兴与她一家三口確实被卖到了奉天辖內的一个小镇上,也確实是个小有田產的地主。但他们一家子却不是被地主赶走,而是私自逃离的。 原因也很好查,地主正四处托人打探他们的下落,发誓要打死边二兴, 因为他两岁的小孙子,被边二兴咬掉了四根手指! 孟晚和宋亭舟对视一眼,皆是果然如此的表情,边二兴是中了鮫珠的毒没跑了。 鮫珠价值千两,他一个奴僕是买不起的,定然是边老爷自己服用的时候,隨手赏他的,所以边家败落后他得不到鮫珠,才会迅速发疯。 “那边家挖出来尸骨,八成就是边大人失控下杀的?”孟晚说著又觉得不对,“边大人可不是吉婆岛的那些富商,他身居高位,老五要控制他肯定下了不少本钱,怎么捨得他就这么发疯呢?” 京中暗自窥探的人太多,老五是孟晚给廉王取得暱称。 宋亭舟现在基本已经能確定边家的案子,但如何给死去的边大人定罪却有些麻烦,他手上给孟晚剥栗子,口中缓缓说道:“他定然是不捨得,然而別人就不一定了。” 孟晚探头探脑的扒在他肩膀上,用气音在他耳边问:“是皇还是老四?”皇是皇上,太子在兄弟里行四。 宋亭舟耳朵染上了一层红,他把孟晚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也学著他的样子在他耳边轻语,“皇。”末了还啄了他状如元宝的耳朵两口。 “哈哈。”孟晚捂著耳朵大笑,跑去一旁桌子上给宋亭舟抓瓜子,“你昨日买的盐津瓜子確实好吃,我给你剥一把尝尝。” 宋亭舟顺势起身,“不用了,难得沐休,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也要去!爹你偏心!”阿砚扒著门框大喊。 孟晚不耐烦的说:“去就去,嚷什么嚷?吵得我头疼死了。”他回里面的臥房里揣了两个荷包,指使阿砚道:“去把通儿也叫上,阿爹带你们长长见识去。” “我这就去找通儿!”阿砚眼睛一亮,兔子一样躥了出去。 宋亭舟无奈一笑,把屏风上掛著的一件最厚重的斗篷拿在手里,“江边风大,披件厚的。” 孟晚把身上短款的兔毛斗篷递给宋亭舟,换上他手里的宝蓝色斗篷,面色惆悵,“这件水貂里斗篷还是师父前年给我的,在岭南嫌厚,一直没穿,幸好黄叶帮我好好保管住了。” 项芸小事上隨意,大事上隨性,从没仔细关注过孟晚缺什么,都是她觉著什么东西不错,恰好想起孟晚,就立即让人给送到。 可最让孟晚感动的还是项芸为他铺路,请的艺术院女/哥儿先生。 宋亭舟为他戴上斗篷后浅灰獭兔毛的帽子,然后动作熟练地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孟晚微凉的指尖,“莫要想那么多,师父和师公能白头到老,同穴而葬,哪怕是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孟晚感性的抱抱他,“你说的对,以后我们也能这样就好了。” 宋亭舟眼中溢满温情,他两臂紧箍在孟晚腰间,似诉似嘆道:“我们一定会。” 进了腊月后,天越发的冷了,一家子也没讲究什么面子排场,只管换上最厚实保暖的衣裳出门,就这样阿砚还在马车上冻得直哆嗦。他极不適应盛京的天气,刚来拾春巷的时候,住了三天唇边就乾裂了。 “阿砚哥哥,要不我抱你吧?”通儿非常认真地说。 阿砚强大的自尊心迫使他不能接受自己小弟的拥抱,哆哆嗦嗦的拒绝道:“不……不用了通儿。” 可恶,有点后悔出门来了怎么办?坐马车也太受罪了,还不如走路! 他的期望不可能实现,因为拾春巷离孟晚所说的“世面”太远了。 等终於进了永乐街的地盘,阿砚迫不及待的说:“阿爹我要下车下车。” “下吧,不许离雪生叔太远啊,要不然会被人贩子给抓了去,到时候让你哭都哭不出来。”孟晚其实也冻腿,在两个小孩躥下车后,他和宋亭舟也下了车。 桂诚寻了处地方,把马车和蚩羽雪生骑得马都拴好,然后留下来看车。 “最前面那个就是听香榭?”孟晚指著永乐街尽头的小楼问宋亭舟。 腊月的盛京每条街道上的人都多,有路人听见孟晚的话好笑的看过来,小声嘟囔,“一个出嫁的哥儿,怎么在大街上就说起了楼的名字来?” 也有几个妇人也在指点他和宋亭舟紧密相连的手,孟晚微微侧头,形状姣好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故意把他俩的手往上抬了一点。 看吧,隨便看,反正宋亭舟都被弹劾了,他们就牵怎么了?等他们看习惯了,自己也回家牵去唄。 第11章 一掷千金 孟晚无视眾人目光,別人看他就是还没习惯,像西梧府的百姓早就习惯了,赫山县的人把孟晚当偶像,已婚夫妻和夫夫甚至都学起来了。 堂堂盛京,如此落后,让人鄙夷。 这群人瞧不上孟晚礼教,殊不知孟晚也看不上他们事多。 “晚儿,这个要不要?” 若说心理强大,孟晚是真的不及宋亭舟,当初在现代社会的时候,他也还是挺靦腆的,能练到现在这样,也是做生意习惯了。 但宋亭舟就纯粹是內心强大的人,孟晚有时候会想,若是在现代社会,像他这样有点小聪明的人可能很多,可如宋亭舟这样內心强大的人定是很少的。 他爱人,在哪里定都是厉害人物。 “晚儿?”宋亭舟见孟晚发呆,又提著手中的东西唤了他一声。 孟晚回过神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稀奇道:“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人,头戴紫金冠,身披青色长衫,五官和手脚都小巧精致,姿態栩栩如生。 孟晚惊讶不已,拿在手里观察后发现这小娃娃的衣裳竟然是用丝绸纱绢做的,而且头上的发冠竟然可以取下来再装上。 这么时尚的吗? 古代版芭比娃娃? 摊贩是个已至甲的老人,穿著普通但身上的料子极好,整个人身健神清,面色红润。他笑著对孟晚介绍,“夫郎没见过吧?这是娟人,你手里这一个,就要做一月方能完成。” 孟晚眉梢微挑,耗时证明贵重。 果然,老者的下一句就是,“你手里这个,要三十两银子。” 孟晚立马给他放下啦,他又不喜欢玩娃娃,这么个东西就要三十两,比他家工坊的果珍罐还贵,又不能吃不能用的。 乾脆利落的转身,只见阿砚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了,正抱著宋亭舟的大腿眼巴巴的望著他。 宋亭舟轻咳一声,“晚儿,不若给阿砚买一个玩玩吧。” “选吧,通儿也选一个。”孟晚无奈的说。 他开口,孟晚一般不会拒绝,阿砚也知道关键时候该找哪个爹。 “耶!”阿砚欢呼。 那摊子上一共摆了十五六个娃娃,阿砚上手就摸了个服饰最华丽的飞天侍女。通儿则拿了个身穿白色锦衣舞剑的公子,他觉得除了衣服顏色不对之外,很像他爹。 通儿拿的那个和孟晚之前看的相同,都属於造型简单的,老者说三十两银子一个,阿砚那个可了不得了,九十两银子,一个顶三个。 宋家平时没刻意节俭过,特別是穿的衣物和家里的被褥等,孟晚爱买好料子,因为用著確实舒服,其余大的开销就没什么了,常金不捨得,宋亭舟和孟晚是没有什么太强烈的购买慾。 这下好了,原来都是给这小子准备的钱! 两个娃娃一百二十两,听说还有世家小姐和公子们买预定的娟人,那种更贵,一身装扮就要七八两银子。 孟晚:“……” 果然是盛京,消费力惊人,宋亭舟要不是京官……算了,宋亭舟是不是京官他也不想做这样。 钱是好东西,怎么赚也赚不完,太贪就会让自己万劫不復,如同那些吃过鮫珠的人,慾壑难填。 “听说你家每个楼上都有三位头牌,再来六个舞妓、四个歌姬。” 孟晚站在听香榭门口,和守门的龟奴大眼瞪小眼。 龟奴还记得宋亭舟,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宋亭舟。 你上次自己来楼里买瓜子就算了,这次还带夫郎来? 他在听香榭干了二十年,就没听过谁来妓院带家里夫郎的! 孟晚背对著日头,兜帽上浅灰色的毛边包裹住他莹白的脸,上面的表情不似京中寻常哥儿看见外男微微低头躲躲闪闪,反而带著一股子精明利落,眼神通透且带著丝锋芒,“你看我夫君做什么?听香榭难道有钱不赚吗?” “赚,怎么不赚?”龟奴眼睛扫向宋亭舟。 宋亭舟半退一步,“银钱都在我夫郎那里。” 龟奴眼角一抽,“那……那几位里面请?”他说到一半才看见后面还有俩孩子,这可真是够离谱的。 孟晚就站在听香榭的大门口,“我一个哥儿怎么好进楼啊,让人知道岂不是要被人说长道短?” 你怕人说长道短还来楼? 还带孩子来!!! 这些年听香榭里也不是没有接触过有特殊癖好的富人,可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份。 “那您说怎么地?要不我们把人给送到您府上去?”本来龟奴就是做这种勾当的,把楼里的小哥儿姑娘们往被子里一裹,扔进客人家的小门里就走。 孟晚摇了摇头,隨后指向院中桌椅,“院子里不是有那么多的空地吗?把那些桌椅搬过来一套,我就在门口看看好了,这样旁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龟奴:“……” 你想进来就悄悄的进来算了,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岂不是谁都能看到? 而且他们听香榭在盛京也是有头有脸的楼,背后牵扯著大人物,凭什么任这么个小哥儿摆……布…… 龟奴的目光隨著孟晚手中的一锭金子移动,不是十两白银,也不是百两银票,那可是金子啊! 孟晚把沉甸甸的一包金子砸在龟奴面前的桌子上,“你能不能管事?不能就去请能做主的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听香榭的几个妈妈和嬤嬤都来了。 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孟晚的金子不少,他们眼馋是真,但怀疑孟晚是来砸场子的嫌疑更大。 昨日和宋亭舟交谈过的嬤嬤明显比听澜楼里的两个妈妈地位更高,他站出来说道:“这位夫郎,咱们楼里的哥儿女娘只能在楼里跳舞接客,这是咱们听香榭的规矩,您就是一掷千金我们也不敢坏了东家的规矩,还请夫郎不要为难我们了。” 孟晚没说话,他把另一个荷包掏出来,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当著几个妈妈、嬤嬤、龟奴、听香榭外看热闹的百姓,一张一张的数,“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一千四百两,呀,怎么就带了这么点,雪生,你再回家取一千两银子过来。” 吞咽口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在场没有人看到这么多银票不心动的,青楼里的老爷们再挥金如土顶天也就五百两,多数还是记帐,谁会真的带著千两银票逛青楼啊! “那个,夫郎,您看这样成不成,我把咱们楼里的姑娘小哥儿都叫出来在院里给大家乐呵乐呵。几个头牌都给您叫到船上舞乐,您也別在外面冻著,咱们上二楼,楼上有雅间还有酒菜,咱们保管给您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几个妈妈挤眉弄眼的商量了几句,还是由刚才说话的嬤嬤出声说道。 孟晚把银票当扇子似的扇了两下,“也行吧,好酒好菜就免了,我不爱你们楼里的吃喝,把生瓜子的往上端两盘就行,我们只待一阵,这功夫不长眼的人就別往里请了,免得污了我的眼。” “欸!您里面请。” 有钱的是大爷,他们被迎进去的同时,三两个还在温柔乡里的客人被请了出去。 姑娘小哥儿们熬了大夜被迫上工,还要迎起虚假的笑容起来陪大人物,然后就见一位貌美夫郎再对她/他们笑,接著一人给她/他们发了两张银票和两个小金錁子,金錁子上头刻得是最常见的“福”字。 “辛苦诸位。”孟晚勾起的嘴角像是把人的魂都给勾去了,站在前头的六位头牌缓了一会儿才受宠若惊的欠身揖礼,“多谢哥哥……啊不,多谢夫郎。” 孟晚对她们並无轻视,认认真真的坐在楼上欣赏曼妙的舞姿与乐曲。 他没来过楼,不知道是因为妈妈们叮嘱,还是听香榭本就风雅,那些舞女跳舞並没有什么暗示性的动作,反倒姿態优雅,跳起来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阿爹,我也要学她们跳舞!”阿砚两眼放光的说。 他在西梧府见得最多就是戏曲和杂耍,还没见过这么优雅的舞姿呢! 孟晚:“……” 宋亭舟:“……” 通儿缓解了两个大人的尷尬,“阿砚哥哥,她们跳的软绵绵的有什么好看啊?你和我爹学舞剑吧,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和他学。” “剑怎么跳舞啊?”阿砚兴致缺缺,他还是更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跳舞。 孟晚无语的看著阿砚怀里抱著侍女娟人,憧憬著自己上船跟舞娘学跳舞,实在忍无可忍的拿手肘捅了宋亭舟一下。 宋亭舟单手扶额,“明年开春天暖时,昭远的岳父会来上京,倒是咱们登门拜访一番,请他老人家教教阿砚和通儿。” 吴昭远岳父是江南大儒,学问自不用多说,重要的是为人严谨,德行刚正,正適合调教阿砚这样思维过於跳脱的孩子。 “头次感觉日子这么漫长,真想现在就把宋砚赶去进学。”孟晚惋惜,也就是阿砚年纪太小官学不收,私塾的质量又良莠不齐,不然早就给送去了。 听香榭的大阵仗引来不少人围观,让这座在业內名头极大,在普通百姓中却令人鄙夷的神秘楼在眾人面前显露。 孟晚和宋亭舟稳稳地看舞听曲,听香榭中自然有著急的人。 “孟夫郎,久仰大名。”一位美艷的女子缓缓推开了孟晚所在的厢房。 她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锦袍,外罩一件无一丝杂色的白狐皮毛斗篷,走起路来姿態婀娜,无声的吸引室异性的注意。 可惜宋亭舟目光並无半分波动,反倒是阿砚眼前一亮。 这个大姐姐好看,比画舫上跳舞的还漂亮。 女子暗嘆可惜,面上却掛出一抹令人阅之舒心的笑意,“还请孟夫郎可怜奴那些姐弟们,大冷的天还要叫他们砸了冰在船上舞乐,可別冻坏了身子。” “你认识我?”孟晚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的语气,在说自己称呼的时候没有半点顿涩,绝对是探查过他。 他也跟著笑,“听香榭的东家都亲自来游说,我刚好想叫妈妈去叫他们上来呢。” 孟晚不是大变態,船上虽然有炭盆,到底不安全又冷,他和宋亭舟不至於为了逼人现身让那些无辜的人一直在船上跳舞。 “浮音多谢孟夫郎体谅。”那美人欠身谢道。 孟晚请她坐下,“姑娘叫浮音?不知是哪个浮,哪个音?”, “飘浮隨风波的浮,云藏巫峡音容断的音。”浮音轻笑,配上她头上大朵的金色牡丹髮釵,仿若寒冬季百齐放,美不胜收。 可她的艷丽的形象,並不符合如此悽美的名字。 孟晚面露讚嘆,“真是个好名字,我与姑娘一见如故,想与姑娘討些东西来不知行不行。” 浮音捂嘴笑道:“孟夫郎为人可真是有趣,浮音一介风尘女子,能有什么东西可给夫郎的呢?” 大家都知道彼此底细,再装就是浪费时间了。孟晚扭头认认真真地对浮音说:“我知道吉婆岛郭启秀儿子的下落,想用她换姑娘的东西,不知姑娘给是不给?” 浮音脸上的笑意一僵,片刻后才又重新正色起来,“夫郎只用一个莫须有的消息就想在奴这里得到好处吗?” 孟晚十分无赖,“那你是不想知道嘍?也是,反正吉婆岛都散货了,郭启秀也死了,他儿子一个小孩能知道什么有用的消息呢?浮音姑娘的主子肯定是权势滔天的人,就是被捅出去了也不在乎这一点小小的污点吧?” 浮音倒吸了一口凉气,只犹豫了片刻就有了决断,“夫郎不用再试探了,浮音答应你的要求,但有一点还请夫郎成全。” 孟晚挠挠宋亭舟的手,搞定了。 宋亭舟回握住他,不叫他捣蛋。 孟晚桌上的那只手悠閒的托住下巴,饶有兴致的问:“你说吧。” “浮音想要孟夫郎的一幅画。” 送走这两位瘟神,浮音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 嬤嬤小心翼翼的问道:“楼主,孩子们都累了,今日这位夫郎给得赏钱著实不少,不如关门休息一天吧?” 浮音的声音异常冷酷,“休息?他们做得是什么正经买卖吗?金银都收拾上来,酉时照常开门迎客。” “是。”嬤嬤不敢反驳,悄然退下。 他走后浮音疾步走回了那座隱秘的小楼,推开一楼的一道暗门,里头的人影维持著一个姿势不动,像是在看什么人,又像是在想什么。 “被他拿捏住了?”轻哑而富有韵味的声调从人影口中传出。 浮音这会儿的表情才出现一丝挫败,“难怪,昨天姓宋的只是来试探,今天就来逼我出来了,你说的不错,他们夫夫果然不好对付。他们真的效忠太子吗?但宋亭舟入京后和太子一党走得並不亲近。” 偃嘆了一声:“应该是与那一派走得都不近吧?真是让人猜不透,摸不著。” “对了,你要他夫郎的画做什么?听说他是项芸最得意的弟子,但仅有的画作都被收在宫中,难不成你赏识他的画?”浮音的话中带著隱秘地试探。 偃回过身,往密道深处走去,微哑的嗓音在走廊深处迴荡。 “赏识?算是吧。” 第12章 求情 一家子大张旗鼓的来,办完正事又乘兴而归,只有阿砚都快走出永乐街了,还依依不捨的再回望听香榭巨大的招牌。 咦?他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突然看到人群里好像有道熟悉的身影往听香榭的方向去了,只是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踪影。 —— “本来你只是隨便诈诈,没成想竟然还真钓出大鱼来了。”孟晚回到家中才出声感慨。 宋亭舟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火炉里的炭,果然剩的不多了,他边加炭边搭上孟晚的话,“后续还会有小鱼小虾。” 孟晚很想对他竖个大拇指,他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其实今天应该带小辞去的,没准能发现什么。” 宋亭舟知道他的想法,“她们不敢,也不可能这么蠢。” 孟晚从怀里取出浮音给的东西,一张普通纸张,上头写著六人姓名,其中正有边二兴的名字。他把纸单递给宋亭舟,“你说这上面都是真的吗?” 宋亭舟沉吟道:“真假参半。” 黄叶端了一盘子橘子过来,孟晚顺手贴在火炉边上两个,“我猜只有三分其一,六个里起码有四个都是假的,剩下两个也是无用的棋子。” 毕竟边大人已经死了,这步棋已经走废。 他说著哼了一声,“反正咱们也同样只是给了个模稜两可的消息,不算吃亏。哦,对了,还有一幅画。” 宋亭舟坐到他身边,把那张名单拿到自己手里,“无用也有用,要看后续怎么用,画你不必理会。” 孟晚给他的两个小橘子翻个,指尖被烫的染上了一层红,他顺手把手往宋亭舟的手里一塞,“要画这事著实古怪,你好不容易休几天假,也不必急切,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宋亭舟一手抓著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了抚他鬢边的发,“好。” 说是要在家休息,实际还是有许多决策需要他来决定,下午陶八过来,宋亭舟便吩咐他道:“这几天不论昼夜,派人把永乐街守紧。” 监察御史既然弹劾宋亭舟狎妓,宋亭舟乾脆就把这责任揽下来了,横竖盛京城除了皇城都是顺天府的辖区。 他以顺天府办事的名头,叫陶八租下了听香榭门口的小铺面,再派顺天府衙门里的六个通判,带上几个小吏每天就坐在听香榭的大门口轮流当值,收录每个逛楼的人姓名、住址等信息。 想进听香榭的过一个查一个,若有故意谎报的,一律按欺诈罪被一旁候著的捕快拉去顺天府审讯,单纯扯谎的关一夜放出去也就罢了。真有什么案底被查出来,那可就好看了。 他这样行事强硬,把想来逛窑子的人都给嚇住了,毕竟寻常百姓谁也不想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听香榭门可罗雀,这样一来反而更方便顺天府的人盯人。 盛京城里的声乐场所数不胜数,寻常好色的人不去听香榭照样可以去別的楼,可对於某些因为隱秘而必须要去听香榭的人就无比痛苦了。 陶家三个兄弟跟宋亭舟这么久,办案都已经办出经验了,他们兄弟仨各领著几个衙役轮班倒,也不穿官服,就穿著便装在永乐街上溜达,在宋亭舟自请在家闭门思过的第五天,一口气抓了四个官员,一抓一个准。 第六天宋亭舟重新上早朝,这次朝中对他横眉竖眼的官员更多了。但这次没人敢再参奏他,毕竟…… “朕听说顺天府昨日抓获了几个朝廷命官。”皇上高坐在龙椅上,语气听上去似乎带了丝笑意。 宋亭舟从文官前排出列,恭敬的回稟道:“回陛下,確实如此。上次赵、丁两位御史大人参奏臣枉顾典章,公然狎妓。臣在家闭门思过的时候左思右想,深觉有理,所以准备严查官员狎妓之事,以肃清官场威仪。” 参宋亭舟狎妓的赵御史背后一凉,不知道是来自何处的目光,把他脊梁骨都快要戳出个洞来。 眼见著他是不敢露头了,然而参宋亭舟和夫郎举止亲昵不教礼俗的丁御史还想再挣扎一下。 做御史的最会夹枪带棒,丁御史散朝出宫后故意在宋亭舟面前路过,顺带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宋大人真是百官之典范,但下官怎么听说您夫郎还逛妓院呢?如此惊世骇俗的小哥儿,宋大人还是好好管教一二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大人带来祸端也说不定。” 宋亭舟本来没想理他,听到后来突然停下脚步定定的看著他,“丁御史应该知道本官是从岭南一带调任上来的。” “宋大人在西梧府的政绩斐然,令人钦佩。”丁御史狐疑,什么意思?宋亭舟靠自己本事从岭南那等未穷山恶水杀回盛京,这件事朝中百官应该无人不知吧?西梧府有钱了之后户部尚书逢人就夸宋亭舟有本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宋亭舟是他儿子。 宋亭舟双瞳黝黑,墨色的眸子里是能把人溺死其中深潭,“本官在西梧府六年半,共斩贪官污吏七人,手下的四个知县也换了个遍。比起与人唇枪舌战,本官更喜欢乾净利落一些的方法。” 丁御史被他看得汗毛直立,心里已经暗暗后悔刚才说话招惹对方了,却拉不下脸来认错,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宋亭舟重回顺天府之后,便立即著手审问前些天陶八抓的官员们,再加上从浮音给得名单中旁敲侧击,毫不意外的找到一个和边家有关的另一个关键人物。 边家二十一具死尸中那个表小姐,姓齐名蕊,其父是边夫人的庶弟。齐蕊从小父母双亡寄养在边大人家中,可她极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姨母。 这个姨母是齐蕊母亲的妹妹,曾经上门来看过她,因为家境不好,齐蕊偷偷接济过几次,因此被边家的奴僕嘲讽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姨母一把年纪也是要脸的,但她家里实在落魄,冬天短粮的时候孩子连饭都吃不饱,为了给孩子求上一些粮食,也只能麻烦外甥女。 厚顏求到外甥女头上已经很难为情了,怕齐蕊为难,她每次都偷偷的来,不敢让別人知道。 齐蕊死的时候,她姨母正躲在她闺房的里屋中,亲眼看见边老爷闯进小院里施暴,场面残酷,几个下人进来拉也没拉开,反而被发狂的边老爷给弄伤了,甚至还有两个当场就倒在了破碎的瓷器上没了气。 表小姐的姨母嚇得大气都不敢出,她承受不住被人发现的后果,丟弃眼神绝望的外甥女趁乱跑了出去。 跑出齐蕊的院子后,她看见边家主母匆匆带人过来围住了院子…… “真的是边老爷杀了蕊娘,民妇亲眼所见,种种细节歷歷在目,隨大人盘问。只求大人还我外甥女一个公道,她正是豆蔻年华,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土丘都没有啊!” 表小姐的姨母在堂上哭得泣不成声,这段日子以来她一闭上眼睛,梦里便是外甥女满脸是血地质问她当初为何弃自己而去。 被贫困和愧疚折磨的妇女已经枯瘦如柴、濒临崩溃,任谁也看不出来她如今才不过三十几岁而已。 宋亭舟乌纱帽下的神情肃穆严峻,他沉声吩咐道:“十一,你带上她隨我去边家一趟。” “陶八,你把府衙的捕快和衙役都带上,把仵作也喊来,咱们今天一样样的勘察,看证词是否与边家情景相同。” 前往边家的人越聚越多,最后刑部也来了人,边大人基本能定罪,虽然他人已死,可逝者照样需要一个公道。 从上午一直忙活到黄昏,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边家出去,一身官服的宋亭舟走在前面气势威严,百姓们从旁边路过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 卖包子的老妇人心中一慌,手里的半屉包子都掉在了地上,一个包子她也只能挣上个一两文,顿时心疼到连害怕都忘了,蹲在地上边捡边嘆息。 “这屉包子我买了。”宋亭舟余光中看见这里的动静,几步走近,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钱扔进老妇人的破碗里。 “宋大人?不……这这包子脏了,民妇再给您换一屉。”那半屉包子起码有五个都沾上了土,平凡百姓也不会买这样的包子,又如何能卖给官老爷? 见她不动,宋亭舟自己从蒸屉里拿起一个包子,將上面沾了土的地方用手撕下去,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 “你们谁饿了过来拿两个垫垫肚子,本官请客。” 其余人面面相覷,陶十一先过来拿了两个沾了土的,他更不讲究,直接拍了拍就囫圇吃了进去,“大人,这也不够咱们一伙人吃的呀?” 陶八和陶十过来一人拍了他一下。 陶十一嘟囔,“本来就是嘛。” 其余人衙役犹犹豫豫的过来,“大人。” 宋亭舟頷首,“旁边有麵摊和餛飩摊子,你们忙活一天都辛苦了,让他们都过来一起坐。” “欸!”那衙役眼睛一阵酸涩,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差役向来被官老爷呼来喝去,少有好脸色,宋大人虽然也指使他们,但是字字句句都把他们当人看,而不是狗。 宋亭舟又给了那老妇半角碎银,买下她剩余所有包子,还有餛飩摊和麵摊都先给了银子,让他们只管做有多少食材做多少吃食。 一时间这条街上只要是卖吃食的铺子,坐得都是身穿差服的衙役、捕快、文吏等。 宋亭舟也和陶家兄弟找了张边角处的桌子坐下,桌子上餛飩、麵条都有,而且一个赛一个的能吃。 宋亭舟最后放下了筷子,回身一看,其余衙役都在等他。 “都回吧,本官也回家去了。” 他说完衙役们一个个的自发过来告退,一顿饭而已,大家的语气便比平时的公式化多掺杂了一丝真诚。 边家二十一具尸体的案子宋亭舟结案后將卷宗送往刑部,曾仕棋亲自带著卷宗找上宋亭舟。 “宋大人应该知道了本官和桓仁的关係,桓仁已经去了,难道就不能看在本官的面子上,给他一个体面吗?”曾仕棋几乎算得上是在恳求宋亭舟了,可见他与边大人確实是推心置腹的好友。 宋亭舟目光扫向他手里的卷宗,正了正自己脸色,语气凝重地问:“不论是生是死,犯了错便该受到律法的严惩。法不阿贵,刑无等级,曾大人任刑部侍郎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曾仕棋见他语气坚决,知道此事已经没有迴旋的余地,眼神也从哀求变得冷硬起来,“宋大人刚正不阿,但愿不会遇到至亲好友与之决断的那一天!” 宋亭舟漠然拱手,“不劳曾大人惦念。” —— 边家的案子虽然了了,但常金也不想再住进那座宅子里,她甚至提出了带阿砚通儿住在拾春巷,让孟晚陪宋亭舟住府衙去。 孟晚哭笑不得,说怎么也不至於分家。 寒冬腊月的,眼见著就要到小年了,既然一直没找到合適的宅子,还不如就稳稳噹噹的在拾春巷准备过年。等明年开春暖和了,再从顺天府附近找宅子,把目標降低一点,哪怕是三进的宅子也能挤挤住下。 许多年没在北方过年了,常金早早的开始准备年货,她也是太悠閒了,身边也没一个能说话的同龄人,天天走哪儿都把槿姑带上。 孟晚在院里清点年货的时候,朝廷的圣旨就到了。 他家半点准备也没有,孟晚急忙叫人將正门打开,家里厅堂的正中间也要摆上香案,点好香烛。自己则推著常金回屋里换上他俩最值钱的贵重衣裳,要做好一丝不苟,穿戴整齐,方能显示对圣上的敬重。 幸好回京前特意从松韵书院里请教了几位先生,要不他还真做不来。饶是如此,孟晚仍在一个面上功夫还不到家的小宫侍眼里,见到了几分嘲讽。 皇上宣旨不是別的,而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宋家买房买不到,正好借宋亭舟办边家案子有功的託辞,特意赏了一座宅子给他。 孟晚面露恭敬的带著常金谢了恩,全程不敢露出一点其余表情。 “孟夫郎不必害怕,把圣旨好好收起来供奉,不可毁坏。”宣旨的宫侍好心提醒道。 孟晚招了招手,黄叶提了几个壵锦做得小荷包过来,弯著腰递给他。孟晚把其中最大的一个给了宣旨的宫侍,剩余小的都给其他人分了,独独漏了那个眼神不好使的。 “多谢公公关照,这点小东西,大家拿著玩,若是不嫌弃诸位有空可隨时到宋家来喝盏热茶。” “万万不可,这……孟夫郎实在是客气了。”宫侍推脱几下,便把荷包收入怀中,带领眾人告退。 刚走出拾春巷,没收到荷包的小太监便迫不及待的告状,“喜公公……” “住嘴吧你,没眼色的东西,下次不许再跟我出来。”喜公公翻了个白眼怒斥。 其余宫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的將荷包拿出来偷偷看。 “呀,我说怎么这么小,竟然是一锭金子!” “这一块少说也有五两,你这都嫌小?” “都说了以为是银子了。” “银子五两也不少了啊?” “你们看这荷包上头是什么绣法?怎么从没见过?” “好像不是绣的,是织的,叫壵锦,我在贵妃娘娘处见过,说是岭南进贡的。” 难得出宫一次,宣旨的大太监由著他们嘰嘰喳喳,等回了宫免不了又是框框架架的规矩。 他把伸进袖兜里,捏了捏里面的荷包,在壵锦独特的纹路下,是稜角坚硬的块状物,起码也有十五两。 这个孟夫郎,真是个妙人。 第13章 清点 宋亭舟回来听说圣上恩赐了一套宅子的事,意外又不意外。边大人的事,他办的正得帝心。 孟晚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把边二兴夫妻二人送来的人是……” 宋亭舟將食指抵在他唇上,“晚儿,不说。” 孟晚歪过头叼住他手指用牙齿磨了磨,然后才鬆开,“案子了了,郭婉贞就失踪了,是跑了还是被……” 话说到一半,他被宋亭舟炙热的眼神给烫到了,俩人没吃晚饭,孟晚在臥房里吃了一夜的手指。 —— 郭婉贞拎著一包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细软,藏在拉粪水的牛车上出了城,她不敢出城就租车,一直被拉到河边才敢从车上下来。 “答应给你的二百文,喏,收著吧。”郭婉贞把早就串好的铜板扔到板车前头,自己拎著包袱头也不回的往官道上跑。 离粪桶车散发的臭味越来越远,郭婉贞眼里满是决绝。丈夫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也是废了,儿子只是个哥儿,带著也是累赘,自己找个富裕的村子討生活,找个鰥夫嫁了最好,不能嫁她手里有钱一时半会也饿不死。 这么想著,她嘴角盪起一抹笑,下一刻突如其来的疼痛从脖颈处传来,强烈的窒息感让她脑海一片空白,头颅无力垂下,眼前闪过最后的画面就是半截带血的细剑,和嗅到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矮瘦的女人全部身形都笼罩在粗布衣裳下面,细韧从郭婉贞脖颈处缓缓抽出,因为动作轻缓,所以血流的很慢,没有四溅到哪里都是,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很熟练的一套动作,冷血又乾脆。 一个时辰后,这个女人出现在皇宫大內。 “都做乾净了?”帝王威严的嗓音从御书房中响起。门口守门的宫侍常年弯腰,如今已经直不起来身子了,却还是尽忠尽责的守护帝王。 女杀手一身劲瘦的黑衣,“回陛下,已经死透了,但她剩下个孩子还在宋家。” “还要朕教你怎么做吗?” “属下明白了。” —— 小年当天的时候孟晚又开始搬家,这回儿他不光找了和尚,还找了道士,双管齐下择出来的好日子。 而且楚辞还提前带雪狼去宅子里连著逛了三天,確保万无一失后,又是一个冷得难熬的凌晨。 马车开到正门,一家子由长到幼接连跨过火盆,过了正门和门厅之后就是一个道长行影壁,影壁西边是车马房和马厩,东边则是一进门和几间空房。 跨进一进门是一座厅,有小桥流水的景观。过了厅之后便是二进的院子,正中间是正厅,也是宴客厅,宴客厅左右各有一排厢房。 宴客厅有前后门,后门直通正院。正院暂定是宋亭舟和孟晚住的院子,院子里的空地比较多,一半园,一半厅的溪水也贯通此处,水景和园连接在一起,春夏两季景色定然是生机勃勃,只可惜现在是禿的。 正院除了中间一排坐北朝南的正房外,东西两侧厢房中包含厨房库房和客房。 厢房与宴客厅相交的游廊处还各通一个院子,以后是要给楚辞和阿寻各分一个。 正房左右有两个耳房,耳房旁边是两个通往后院的院门。进去之后便是四进院,四进院的后正房便是常金的住处,左右两间闺房,是小套房,也能截住两堵墙扩成两个小院子。 厢房没有正院大,能当成两排下人房,黄叶和槿姑住在有厨房的那一侧。另一边住的是朱顏几个丫鬟。 最后一进更窄小一些,也有一排房舍,东侧还有个通往胡同的东侧门。 这座宅子应该是许久没有住人了,四处都透著一股凉薄孤寂的气息。但內务府应该是派人来修缮过,房屋廊亭都是乾净整洁的,连小径上的地砖都是新铺的。 岭南的房子长时间不住会发霉长菌子,北方的房子长期不住人则会没有人气。 这会儿厨房里的烟囱冒著烟,僕人们东奔西走的收拾行李,孟晚他们则都挤在后正房待著。 阿砚困坏了,通儿也没精神多少,那边雪生烧了地龙,还没等屋子里暖和起来,两孩子就直接躺在里屋的床上睡著了。 “怎么还躺床上睡了,炕不是烧热了吗?”常金怕冻到他们,从行李中又翻出来一条厚被,刚要给两个孩子盖上就见里面露出了一条大白尾巴。 怪不得他们俩一个占了个边,感情雪狼在中间给他俩当毯子。 孟晚守在火盆旁边坐著,“没事的娘,一会让雪生把地龙烧热屋子里就暖和了,他俩火力旺,冻不到的。” 宋亭舟紧挨在他旁边,“娘,你也睡一会儿吧。” 常金上了炕,“人老了也没那么多的觉,坐半天的马车这会儿早就清醒了。” 楚辞站在她身边为她把了把脉,“祖母身体还很硬朗。” 常金慈爱的笑了,“谢谢小辞,你就在祖母这儿睡,阿寻就在祖母旁边的小院住著呢。” 提到阿寻,楚辞脸上有几分不自然,手里慌张的比划了两下就出去了。 “晚哥儿。”他走后常金迫不及待的说。 孟晚知道她要说什么,立马保证道:“我知道的娘,小辞定是喜欢阿寻。可他的喜欢是几分?有没有决定后半生和人家共度,若是打算好了亲口过来找我,我立刻就去问阿寻的意思,商量妥当之后我亲自回西梧府苗家提亲。” 常金十分纳闷,“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当初你和大郎成亲也没这么费敬啊?” “咳。”孟晚轻咳一声,“还是要多问孩子意见的,不然好好的两个孩子,往后成了怨侣怎么办?” 常金叮嘱道:“那你可上上心,万一小辞一天不来找你,別给孩子耽误年纪忒大了,眼见著过完年又长了一岁。” 孟晚忙不叠的点头,为了赶紧接过话题,又说起他们新宅子的事。 “娘,这座宅子大不大,都是夫君在朝为官得陛下看中才被赏赐的。”孟晚语气中带著骄傲和得意。 常金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宅子確实大,但她心里没有一丝的归属感,当然拾春巷她住的也彆扭,但好歹小,这里却太陌生了。“咱们大郎是有本事,但是这宅子有房契吗?不会咱们住住的还被收回去吧?” 孟晚笑了,“你安心住著吧娘,房契地契咱们都有,等天亮了我带你好好逛逛。” 他们说了两句常金猛地想起正事来,“都什么时辰了?大郎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今天早上有早朝,因为过节,所以不算是正经的朝会。宋亭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娘,我先走了。” 他留住常金和孟晚,没让他们起身,出去叫雪生陪同他出门去皇宫。 这座宅子位处霜华巷,不同於离顺天府较近的边家,霜华巷属於皇城外围第二圈的北城区,百姓叫二重城。 附近住得全是高官伯爵爵,一巷一户,再往南去一点正巧是被宋亭舟抓住把柄的承恩伯爵府,往西走一条街则是户部尚书蔻汶的宅子。 若说一重城住的是王府、国公府、侯府、公主府等,二重城便是仅次於他们的权贵圈子,有钱都买不来。 因为离皇宫近,宋亭舟每天早上上朝再也不用早起。顺天府虽然位处三重城,但也属盛京城北,因此离霜华巷並不算特別远,比起相反方向的拾春巷,简直不要太方便。 孟晚也在常金这里眯了一会儿,再睁眼的时候日头都升到头顶了,两个孩子还没醒,雪狼眨了眨眼睛在床上不敢动。 “好狼,一会给你煮两条猪肘吃。”孟晚拍拍它的头。 外头乱乱糟糟的,黄叶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段用。 孟晚重新洗漱了一下走出去,叫住小豆丁朱顏,“从岭南带来的东西都规制好了?” 朱顏个子小,人却还算稳重,“回夫郎,黄叶哥哥找人在收拾呢,拾春巷剩余的东西也都搬过来了,大部分都在规制,只有御赐的圣物我们都不敢动,在正院里放著。” “告诉桂诚和桂谦,把御赐的器物家具都摆到二进院的会客厅去,正院不留。”正院自己家住著,万一磕磕碰碰还是麻烦,总堆著放也浪费,摆到会客厅正好充门面。 朱顏领了吩咐小跑著往正院跑,孟晚溜溜达达逛到厨房里。 常金对这样的庶务不通,也不乱管,今天小年,她和槿姑在厨房准备晚膳,见他过来递过去一盘子刚炸好的豆腐丸子,“睡到现在饿了吧?先吃点丸子垫垫,等晚上有大菜。” 孟晚端著盘子抽了双筷子夹丸子吃,炸的金黄蓬鬆的丸子里加了葱和鸡蛋,因为是豆腐做的,咬下去半点不腻,他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吃了半盘子。 他刚放下盘子,槿姑又端来一盘糕点,“夫郎尝尝这个,早上我在点心铺子里买的,叫什么金乳酥,刚出锅的时候有一股乳香味,我想著两位小公子可能爱吃,就买了一包。” 孟晚捏起一个,外面酥的掉渣渣,入口內馅绵软,確实有种浓郁的奶香味,“不错,明天再买点回来,阿寻没准也爱吃。” 从厨房混到饱出来,孟晚直奔正院的库房,他有许多贵重物品黄叶也不敢动。 “夫郎,您来了。”黄叶面上一喜。 孟晚端了碗金乳酥给他,“你先垫垫,库房都规整成什么样了?” 正院东面的一排厢房共四大间,孟晚交代全做库房用。现在里面外面都有人在进进出出,大到高至人腰际的黄梨木箱,小到紫檀木製成的各种形状木盒,一件件的被从车上卸下来,堆满了厢房前的空地。 黄叶接过孟晚手中的碗,不顾形象的三四口吃完了一块,剩下的给了年纪最小还在跟著忙活的硃砂和桂圆,“你们俩端去一边吃吧,这头车都卸完了,去厨房看看老夫人要不要人添火。” 他心疼两个小的年岁小,却忘了自己当初还小的时候,是怎么勇敢救母的。 孟晚笑著看他,“我家叶哥儿越来越有管家样子了,不错。” 黄叶靦腆的笑笑,然后把手中的四个帐本拿给孟晚过目,“夫郎,你看看这些帐本,刚才我又核对了一遍,从拾春巷过来,一样都没少。” 他家能收入库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四本帐册中一册是岭南收集的山菌土產和各种名贵药材。 二册是各类布料。 三册古董字画、文房四宝。 四册便是金、银、首饰和房契、地契。 茶盐收在厨房旁边的小仓库,厨房的事都由槿姑负责。成衣被褥收在常金院里的小仓库,交给朱顏。正院这四本册子,便是孟晚打下的半壁江山。 四间厢房这会儿都在动作,其中第三间的古董字画有些黄叶不知道要不要留出一些掛出来,毕竟家里现在宅子大了,有些地方太光禿禿的也不好看。 另外就是第四间房的金银珠宝,最好让孟晚亲自过下眼。 孟晚先看了看古董字画,“这边这六张画和另几个瓶放到二进的宴客厅,这两张我画的画,和这幅《雪山青莲图》掛到我和老爷的书房去。剩下的都搬进库房,等以后用了再去。” 黄叶在一旁提醒,“字画都要放到高处,外层的油纸仔细检查,若是破了再扯了重新包裹。” “行了,都是我的旧稿,没什么稀罕的,隨我去看看这间屋子去。”孟晚叫黄叶陪他去第四间库房。 第四间库房是最大的一间,这会儿里面空空荡荡的,门口整整齐齐码著上百个箱子。 孟晚在小侍里头喊了两个,“枝繁、枝茂,松山、松樵你们四个过来。”规整字画的屋里跑出来两个小哥儿,搬东西的僕人里又走出两个小廝。 他们四个都是孟晚从钦州买来的僕从,年龄十三四岁左右,人也比较规矩,算是他们家的二等小侍和二等小廝。 “夫郎。”四人跑过来对孟晚见礼。 “嗯,你们俩去拿两个空箱子过来,准备点银。”孟晚喊了两个小侍后,又叫两个小廝一箱箱的往屋里搬银子。 空箱子拿回来,枝繁枝茂就在库房里蹲著將面前的两个箱子打开,里面是银灿灿的,满满一箱五十两一锭的银锭。 枝繁枝茂不约而同的看直了眼,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两。 黄叶拧眉训斥了一句,“別浪费夫郎的时间了,快点数。” 宋家的侍女和小侍都归黄叶管,他说完后枝繁和枝茂不再傻眼,忙著往空箱子里一盘一盘的搬银子。 “黄管家,我这一箱共有四盘银锭,每盘二十个,共……共……” “共四千两,好了松山你把数好的银两搬到最里面靠墙放,再重新贴上封条。”黄叶自己搬了个木箱放到门口临时充当桌子用,枝繁枝茂数完,他再仔细的抬臂记录。 放银两的箱子一箱箱的往库房里面搬,最后其他库房都收拾完了,他们这边也没完事。孟晚把閒杂人都赶出去做事,留了几个老实的过来帮忙。 一直到日落黄昏,阿砚过来喊孟晚吃饭,所有金银才將將点完。 黄叶把手里新写的帐本递给孟晚,“夫郎,共七十五箱白银和二十小箱的金子已经清点完,剩余珠宝首饰咱们饭后再点?” 孟晚揉了揉脖子,“別饭后了,明天再说吧,你把库房门都锁好,先去吃饭吧。” 第14章 邻里 今日是齐盛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禹国小年。宋亭舟早朝就上了一小会儿,国君勉励朝官一番,宣布官员即日开始休沐,直到年后正月十八。 从皇宫出来后,宋亭舟回顺天府处理了后续事宜,自愿留守衙门值勤的文官和衙役再多给发些银子置办年货,便离开府衙与吴昭远和祝泽寧去酒楼相聚,午后才回家来。 这时候常金的院里已经是饭香扑鼻了,孟晚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他忙了一下午,虽然都是下人在干活,他也没少亲自查验,弯腰驼背的累得脖子疼,净手落座的时候还在揉脖子。 宋亭舟抬手帮他按了按,“白日里做什么了?睡落枕了?” 孟晚瞪他,“我哪有一直睡觉,是去库房干活累的。” 宋亭舟忍俊不禁,“对不住夫郎,是我说得不对。” 一桌子人耳朵都支著呢,孟晚轻咳一声,“咳,也没什么,我想吃块猪肘肉。” 宋亭舟立即给他夹了一块燉得软烂的猪肘。 孟晚美滋滋的吃了,过了会儿碗里又多了两块,是楚辞和常金给他夹得。 孟晚心里熨帖,这么多人惦记他,真好! 一扭头,他亲儿子吃的满嘴是油,一桌子四个鸡腿他自己就吃了俩,眼下还在不停的炫。 孟晚一脸嫌弃,肩膀挨著宋亭舟的,与他说小话,“昭远岳丈说了年后什么日子来没有,咱们快快准备束脩吧。” 宋亭舟给他舀了一碗菌菇汤,“安心,我和昭远提过了,他已经给他岳父送了信,那头也答应下来了。到时候不光咱们家,还有两家的孩子也想请郑先生教导。” “那就好,那就好。”孟晚舒心了。 第二天一早点剩下的首饰又没点上,孟晚和该去挨家拜访邻居了。离得远的不说,承恩伯爵府和户部尚书家相互邻里,是一定要去的,不然於理不合。 常金是长辈,没有亲自上门的道理。孟晚和宋亭舟便让下人们提著礼品,率先登上了承恩伯爵府的大门。 將拜帖奉上,两人立即被请去厅小坐,按理说伯府显富,几代累积下来好东西不少,孟晚去过的怀恩伯爵府便是富丽堂皇。可承恩伯爵府就有意思了,厅中掛得六幅字画中竟然有两幅贗品。 孟晚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其中一幅的真跡正好在他家,另一幅是他师父画的,压根就没流露出去。 他俩在厅內没等上一盏茶的功夫,便被分別请到前院和后院。伯爵府虽然也是五进,但明显规格比宋家要大,下人也多。 孟晚身边只带了四个小哥儿,黄叶和年龄正好的枝繁、枝茂,保护他安全的蚩羽也凑了个数。 主僕五人被侍女引到后宅主院的堂厅里,伯爵夫人齐氏打了厚厚的帘子出来迎人,恨不得眼睛还没瞄到孟晚身上,嘴巴就已经张开来夸人;了。 “早就听说宋大人夫郎玉貌容,今日一见竟还比传闻更胜三分。” 孟晚熟练的掛上一副客套的笑脸,“齐夫人客气了,昨日我们家刚搬过来,家里乱糟糟的,今日才登门拜访,还请齐夫人不要怪罪。” 齐夫人边把他往堂屋里引,边与她说著话,“夫郎说的哪里话,咱们往后都是邻里了,本该相互关照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话里的暗示明显太过,孟晚並不搭茬,只管闷头隨她进屋,齐夫人见状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后堂屋比前厅还要不济,摆放的都是些撑场面的东西,华而不实,些银子就能买到,一件孤品、藏品也没有。 但排场摆的却很大,奴僕成群站在主家后面,桌椅器物一个比一个繁琐,玉制的香炉上头还嵌著金丝,桌子上也陆续摆上了各色糕点。 堂屋里已经来了好几位內眷,主座上坐著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应当就是承恩伯爵府家的老夫人。她左边的位置空著,右边坐著一个和齐夫人年纪相仿的妇人,见孟晚进来,脸上掛上一抹僵硬的笑站起身来,“见过孟夫郎。” 孟晚大惊,“夫人这是做什么,该是我向你见礼才是。” 齐夫人拉他过去,“孟夫郎別怕,这是我大嫂孙氏,大哥身上无官无爵,本就是她该向你行礼。” 孟晚先匆匆对上首的伯爵府老夫人行了个礼,又急忙回了孙夫人一个,“不论別的,便是孙夫人本就比我年长,也该是我先问安才是。” 孙夫人难堪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上首的伯爵府老夫人也露出了抹真情实意的笑容,“真是个好孩子,改明儿宋家宴客了也给老身递张帖子来,听说你母亲寡母一人带大儿子,又一路供著宋大人科举读书,实属女子典范,老身也想见识一番。” 按理说搬家是大事,宋亭舟又是朝廷新贵,很多人都在暗自打听宋家的事,准备上门贺礼,却半点消息也没探听到。 堂屋里烧了地龙,炭盆的火又旺,孟晚脱了外罩的白狐皮鹤氅递给黄叶。 孙夫人的目光不自觉追隨在大氅上,直到齐夫人轻咳了一声才回过神。 孟晚假装没看见,他落座在齐夫人下首的座位上,端端正正的坐著,既不为伯爵府强装出来的排场而怯场,又不会因为人家客气而沾沾自喜,他温煦中带著疏离的说道:“家里搬家,本该宴请宾客的,可家师才辞世不久,实在不適合大办宴席,晚辈与夫君商议一番,便决定不大肆操办了。” 伯爵府老夫人一愣,隨口附和道:“原来是有家中长辈辞世,那確实是应该的,只是不知孟夫郎师从何处?” 齐夫人小声提醒,“母亲,孟夫郎师从项先生。” 伯爵府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下一刻便耷拉下嘴角嘆气,“原来是项家的老姐姐啊,我也曾听说了她辞世的消息,真是可惜。” 孟晚安安静静的听著,並未搭话。反倒是孙夫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本来以为是乡下小哥儿,没想到还有些来头。 和项家有关係……岂不是很有钱! 孙夫人眼前一亮,看向孟晚的眼神更热烈了些,“孟夫郎刚搬进新宅,家里若是有什么缺得用得,儘管开口。” 孟晚微微頷首道谢,“多谢孙夫人惦念,家里什么都不缺。” 妯娌齐夫人狠狠地瞪了孙夫人一眼,看对方说著脖子不吭声了才收回目光,“孟夫郎別介意,我大嫂向来热心肠,没冒犯你才好。” 孟晚只觉得这妯娌俩有意思,按理说承爵的都是大房,这家反倒是二房袭了爵位,这样一来本该是二房理亏,现在亏心的却是大房。联繫宋亭舟之前与他说的话,想来是大房实在扶不起来吧。 承恩伯爵府贵为勛贵,本该不必对孟晚这么谦虚,但因为家里有把柄在宋亭舟手中,只能从上到下都笑脸迎人。 孟晚与伯府上的三位女眷你来我往的打著机锋,耗到宋亭舟那边派人来叫他才起身离去。 他走后孙夫人便迫不及待的责问齐夫人,“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没和孟夫郎提你大哥的事?” 齐夫人冷笑,“大嫂以为我不想说吗?孟夫郎说话滴水不漏,话里话外都是客气生疏,半点没把咱们伯爵府的势当回事。你当人家是你娘家的穷亲戚吗?隨便提上两句伯爵府的名头,就巴巴的四处耀武扬威。” “你……你!”孙夫人没有妯娌的嘴巴厉害,你了半天也没有下茬。 伯爵府的老夫人冷声呵斥,“好了,客人刚走你们就这般吵闹,都是当家主母了,像什么样子。”她这话明著是在说两人,实际上伯爵府里当家做主的是齐夫人。 齐夫人內心冷呵一声,面上恭恭敬敬的告了罪,“是媳妇的错。” 若不是当初老伯爵临死前硬是力排眾议为她夫君请封伯爵,她的好婆母是说什么都要让自己大儿子袭爵的。眼下明明是大伯哥惹了事,偏偏要她和爵爷出头露面的舍脸求人。 果然,伯爵府老夫人下一句话便是,“你大嫂虽然说的直白,却也不无道理,纵使孟夫郎不接,你也该往上使使劲,咱们一家子都是一体,你大哥真被问了罪,难不成二房能独善其身?” 齐夫人再不情愿也不能顶撞婆母,只能应承道:“儿媳知道了,会尽力想法子的。” —— 孟晚这边也在和宋亭舟说承恩伯爵府的事,“我看齐夫人是个聪明人,就是她家老夫人不像咱娘那样通透。” 他说完自己笑了,“满京城应该也找不出一个咱娘这样的婆母。” 宋亭舟把他白皙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当把件一样捏著把玩,“承恩伯爵府的大老爷早晚要抓,等明年我空出手来再说。” “不会得罪人吧?”孟晚担心,权贵之间相互联姻,关係错综复杂,可別因为抓了一个没有爵位的大老爷,不知不觉得罪了人。 宋亭舟心里有数,“安心,往后等待时机即可。” 承恩伯爵府家去了,下一个就是户部尚书蔻汶的宅子。 俩人来的不算巧,寇夫人正在和寇大人吵架。 “什么狗屁国子监,我儿子不能去,那个小贱人的儿子也休想!”寇夫人插著腰站在院里和蔻汶对峙,嗓门大的孟晚还没进门就听见了。 蔻汶怒不可遏,“大郎是因为自己在国子监进学的时候,叫人家夫子抓住在寢斗蛐蛐才被斥退,二郎是凭自己本事考进去的,又不是占了大郎的名额,你还讲不讲理?” 主人家吵架,僕人都不敢上前去劝,也可能是早就知道自家主子什么脾气秉性,害怕上前被责问。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妇人冻得鼻尖泛红,还抱著蔻汶的胳膊劝道:“老爷,你別和夫人置气了,外面天寒地冻,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去说吧。” 她越是这副懂事的姿態,寇夫人见了越是动怒,她嗓子都喊劈了,“我就是不讲理了怎么地!我管他是怎么进的,反正我儿子进不去,他要是硬出这个门,我就去国子监门口告他不孝主母!” 寇家的小妾脸色一僵,眼眶瞬间泛红,眼泪滴滴叭叭是说掉就掉,“夫人別说气话了,家里的事若是闹到外头去,岂不是让人瞧了笑话?咱们千万別让老爷在外难做人。” “谁跟你咱们!”寇夫人胳膊一甩,差点把进来稟告的下人给打了。 下人艰难开口,“老……老爷,顺天府尹宋大人和他夫郎登门拜访,这是拜帖,人在前厅等著呢。” “什么?宋大人来了,那你不早过来稟告?”蔻汶气也不生了,整了整衣冠就抬步往前院走。走到一半又回过神来问:“他夫郎也来了?” 小廝弱弱地点点头,他余光瞥到夫人好像又要开骂。 蔻汶看了看自家后院的夫人和姨娘,皱著眉琢磨了半天,还是叮嘱了一句,“夫人,有客人登门,你若是不想招待就让扇娘作陪。” 寇夫人眼神一厉,“我呸,她一个妾室也想踩我头上?赶紧滚回你房里去。” 扇娘柔柔弱弱地擦了擦眼角,“顺天府尹的夫郎是贵客,夫人尚在气头上,別因为家事迁怒了人家。婢妾……婢妾还是在一旁劝慰一二吧。” 蔻汶著急的很,隨意应付了一句就走了。 过了会儿,孟晚坐在寇家后院的堂屋里和蔻汶的一妻一妾大眼瞪小眼。 “孟夫郎,要不要用些茶点?”扇娘拧著手里的帕子,尽力把视线上移,但对上孟晚的眸子后又耷拉了眼皮。 孟晚看著面前桌子上摆放的一盘子米糕,甚至才摆了四块,觉得寇家也……也很不简单……吧? 寇夫人瞪了她一眼,“孟夫郎若是想用还用你招呼?” 扇娘咬著下唇,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夫人別这样,在客人面前这样不好。” 她越是这样说话,寇夫人越是怒从心起。 “本夫人用你教!”寇夫人果然拍桌子嚷道。 孟晚脑仁有点疼,他赶紧把新搬来的事说了,又说家里有长辈去世,不便宴客招待,场面话说话,半刻没有多留,带著蚩羽黄叶他们就开溜。 蚩羽走的时候还频频回头,然后语惊四座。 “这个寇夫人性格挺好的,是个敞亮人。” 孟晚:“啊?” 宋亭舟在前院倒是和蔻汶聊得很和谐,但瞥见蚩羽偷偷往前厅里望的时候,便立即找了个理由告辞。 蔻汶起身相送,一直把人送到了自家大门口还在眺望。全然不知自家夫人和小妾一个在暗骂孟晚也是个长相妖艷的狐狸精,一个在对著镜子酸孟晚的俊俏模样。 第15章 家贼 今天的天气其实很好,哪怕依然很冷,但晌午孟晚他们回去的时候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还是能带来一丝暖意的。 孟晚陪常金在家里遛弯,顺便认认地方。 “……娘,你说这两家人有不有趣?简直神了。”孟晚对常金说起今早在承恩伯爵府和寇家的见闻。 常金先担忧一下,“那什么伯爵府的老夫人不会真的来找我吧?我能和人家说啥啊?” 逛到后正院常金的院子,孟晚看著左右两侧的房子,想著年后找人改成两个小院来,“人家就是客气客气,怎么可能真来啊?那种一辈子都高高在上的老主母,便是家里落魄了恐怕都拉不下面子求人,心里不一定怎么鄙夷咱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呢!” 常金半点不恼,“旁人背地里说啥咱们管不著,不是实在人,咱们就不相交。” 孟晚笑盈盈地看著她,“娘说的对,你看你院里这块院子想怎么改?年后我找人给你归拢好。” 常金不假思索,“不用改,开春我把枯草一拔,种菜正好,旁边连水源都有,连从井里打水都省了。” 孟晚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咱们附近有一条小河,远处还有一条大河,井里的水都很充沛,打水也不用费力提。” 这本来是好事,但常金面色突然带了点愁绪,“住的离河边这么近,会不会容易寒湿啊?” 孟晚没忍住哈哈大笑,把在一旁跟著雪生蚩羽锻链身体的宋亭舟和孩子们都笑来了。 其实也是阿砚想偷懒,第一个跑过来问:“阿爹,你在笑什么?” 孟晚笑得眼泪都要飆出来了,他揩了揩眼角,“你祖母说住河边太近,怕身体寒湿。” 大家都一脸茫然,只有宋亭舟跟著低沉的笑了两声。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常金这是在岭南待多了,自己不经意间把当地的风俗习性都刻到脑子里去了,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常金纳闷,“这有什么可笑的?” 孟晚咧著嘴巴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娘,我不跟你逛了,昨天库房还有一点没收拾完,我在去收拾收拾。” “这么多人,一天还没收拾完呢?”常金问道。 “还有几箱子首饰,另外我想提一箱金子出来找匠人做点金箔纸,画张大张的画来摆你堂屋去。”孟晚两手伸出去比划了一个特別大的幅度。 “一箱金子?” “做……做纸?” “画画?” 常金嘴都有点合不拢,她迟疑的问道:“咱们家有几箱金子?” 孟晚昨天刚盘点过,因此很自然的回道:“二十多箱啊?” “二十……多箱!!!”常金差点打鸣,宋亭舟的眼角也抽动了一下。 她俩从来没问过家里有多少钱,虽然知道应该不少,但是一直勤俭惯了,对於金子都不论两,跳过斤数直接论箱了,还是万分惊讶。 常金合上嘴巴咽了咽口水,“那银两有多少?” 孟晚隨口说道:“三十多万两吧。” 两个最小的孩子对钱还没概念,孟晚看几个大人吃惊的模样觉得很搞笑,他们以为自己在岭南辛苦几年是干公益去了? 黄叶跟著孟晚过去库房,两个孩子也跑过来玩耍。因为只剩十来箱珠宝首饰,孟晚也没叫太多人,还是黄叶和枝繁枝茂,蚩羽帮他们搬箱子。 家人朋友送的孟晚都放在自己臥房,库房这些都是孟晚自己看著添置的,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成套头面,少部分据说是精品名贵的工艺,还有一些没被雕琢过的原石。 珍珠单独算出来有二十来箱,这玩意在岭南比较盛產,孟晚从北海葛全朋友手里收了不少,基本上都是上好的,准备回京来送礼。 之前拾春巷两进的小宅子太小,这些东西一直空不出地方来钦点,这会儿正好把送给祝家和吴家的礼物也顺便点出来。 “阿砚,你和通儿要玩就让朱顏给你俩穿起来做手串,不许当石子玩。”孟晚把抓著珍珠乱玩的小孩叫住。 通儿乖乖的把珍珠送回箱子里,最后手中留下一颗,指著上面小小的污点说道:“小叔,这颗脏脏了。” 孟晚摸摸他的头,“脏了也不要紧,你拿著玩吧。” “咦?”黄叶蹲下身,“葛公子,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通儿把手中比生大一圈的珍珠放进他手心,黄叶仔细观察上面的脏了的痕跡,“夫郎,这上头好像是口脂。” “口脂?”孟晚就著他的手看了上面的脏污,好像確实是脂膏一类的东西。 他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几箱珍珠,珍珠不像是金银,能一个个的数轻,孟晚当初收的隨意,是按斤两买的,若是一箱少了三两颗,根本称不出来。 孟晚对著在场的几个人吩咐,“过来看看其他几箱,还有工艺复杂配饰多的首饰,看看上面有没有缺失。” 通儿和阿砚都过来帮忙,首饰比较杂,盒子箱子都有,大小各异。眾人翻了半天,还真从一套累金雀翎头面的发冠上头少了根缠金羽毛。 黄叶又递上来一支用金翠珠宝做成的鈿,“夫郎,这支鈿上头也丟了一片金制的瓣。” 孟晚都快气笑了,“这是家里出了贼了?” 而且这贼还有点小聪明,偷珍珠,拿了几颗小的也查不出来,再扣点不打眼的金饰,自己偷偷融了就能卖钱。 枝繁枝茂“扑通”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跟在阿砚和通儿身边的桂方、桂圆小小的脑袋尚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也跟著跪了。 库房的钥匙在黄叶和孟晚一人一把,黄叶不可能进去偷东西。四间库房的窗户昨天上午就用石灰粉封住了,只有门能进去。 这些东西从岭南到盛京一直没有拆过箱,封条完好无损,只能是昨天规整的时候,人多手杂才被人偷的。 孟晚扫了院里的下人们一眼,“都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找出来送官就是了,反正家里也方便。” 家奴盗窃,远比普通窃贼盗窃还要严重,大概率会杖刑后流放。寻常人家出了家贼,大致会被主人家乱棍打死。两条路,哪条都没有好上多少。 库房被盗的消息散了出去,夫郎说的话没人会怀疑。一时间家里人心惶惶,没偷的怕被冤枉,贼眉鼠眼看谁都像是贼。 僕人们都四人一间房,只有一天的时间,这种情况下偷了东西的人寸步难行,第二天一早黄叶就带著人来找孟晚。 “是咱们从钦州买的那批人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暂时安排在正院里洒扫。前天收拾库房的时候看见了,就动了歪心思。” 小姑娘已经嚇得快晕厥过去了,攥著手里的东西不住流泪抽噎。 孟晚嘆了口气,“算了,卖身契给她,將人赶出去吧,往后是生是死和咱们宋家无关。” “不要啊夫郎,我再也不敢了,不要赶我走。”小姑娘嘶声喊叫,离开宋家,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钦州的这些孩子其实都很可怜,孟晚没要一个年长的,挑的都是十岁朝上的小孩。 孩子尚且年幼,经歷家中巨变,性格都比较敏感不安。话又说回来,但凡家里还有其他办法,也不会把孩子给卖了,这天底下的可怜人又何止一个两个呢? 孟晚说了將人赶走,就没有转圜的可能,桂诚桂谦当即就把人提起来往外拖。两人从西梧府跟到盛京,比起刚到宋家时的毛头小子样成熟稳重许多。 孟晚没有吩咐,桂诚桂谦也没將小姑娘的袄扒了,这么冷的天,要真是扒了袄赶出去,恐怕会被冻死。 “如今搬了家也有空了,有空咱们也找个宫里的嬤嬤给家里的僕从教教规矩。盛京毕竟不是岭南,真要是被有心人抓住可乘之机,一桩桩的都是事。”孟晚捏了捏眉心细嫩的肉,颇有些心烦。 做生意费心可以得到大量银钱,跟盛京城里这些高门大户打交道,他又能得到什么? 晚上临睡前下了一场薄雪,后半夜有转大的趋势,“簌簌”的落雪声吵醒了孟晚。也不算是吵醒,地龙的热气到后半夜就基本没有了,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翻了个身把被子使劲往上拽,只露出半个后脑勺,整张脸都埋进宋亭舟胸膛上。 这个姿势又觉得背上漏风,他在被窝里如蚕蛹一样缓慢地转了个身,身体短暂与宋亭舟分开,冷风霎时从四面八方涌进被窝里,孟晚觉得自己汗毛都快立起来了。 被窝里另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捞了回去,后背一丝缝隙没有的贴在宋亭舟胸膛上,肚子上也盖上了一只温热的手,来自对方的体温暖住了孟晚全身,舒服得他喟嘆了一声. 孟晚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臥房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声音中带了点微弱的鼻音,“我把你吵醒了?” 宋亭舟亲了亲他的发顶,“没有,醒了有一会儿。” 孟晚配合著蹭了蹭他下頜,“外面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听他声音中似乎没有几分睡意,宋亭舟半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手上没使多大的力气,孟晚便主动趴在他身上。 宋亭舟撩起床边的帷帐,窗外的白雪映照在同样雪白的窗纸上,衬得臥房里比寻常的黑夜明亮。 “还冷不冷?”宋亭舟拉开帷幔后重新抱住孟晚,嗓音低沉又温柔。 孟晚小幅度打了个哈欠,“不冷了,不知道外面什么时辰了?” 他刚说完,便听见了微乎其微的打梆子声音,似乎是打了五下。 “五更天了啊。” 宋亭舟把被子又掖了掖,轻声“嗯”了一声。 孟晚已经不打算继续睡了,他揉了揉眼角后又迅速把手缩回被窝,“给师兄送的年礼已经准备好了,没准备太多,怕那群烦人的御史找麻烦。” 宋亭舟瞬间想起来之前出言不逊的丁御史,眼眸里涌上一丝道不明的情绪。低下头的时候目光中是孟晚泛著朦朧美感的脸,他用唇瓣抵在孟晚脸上,“明天我去找人將年礼送去扬州,天太冷,你在家休息。” “好~正好把给祝家和吴家的礼都收拾出来备著,如今离得近了,年后串门拜年就顺便给送了。” 两人依偎著说了一阵子小话,孟晚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的眯了一小阵。起来的时候宋亭舟已经不在床上了,虽然现在沐休不用上朝,但从年幼时他便已经习惯早起,此时已经洗漱完毕,坐在臥房外间的炕上看书。 “夫君,你帮我拿衣裳。”孟晚坐在床上裹著被子叫他。 他的衣服每天都是掛在火炕旁边的屏风上,盛京城的房子有床也有炕,家里没有地龙的就睡炕,铺了地龙的便睡床。 大户人家都是两套备用,火炕是和炉灶相连的,作用和软塌差不多,来亲近的內眷可以上去坐著说话。 宋亭舟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往火炉里添火,这样等孟晚起床的时候,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是被熏热的。 他把一件淡青色的袄袍递给孟晚,里料松鬆软软又温热。孟晚在被窝里完成了动作超难的换衣动作,这会儿家里的地龙早就生上了,可因为封闭条件不如现代,从被窝里出来还是冷的,手脚鼻尖都发凉。 孟晚用温水洗漱完,宋亭舟自发从炕上走至梳妆檯前帮他梳头。动作熟练的將他一头乌髮挽起来,接过孟晚递过来的祥云髮簪时,宋亭舟指尖在有些弯曲变形的簪身上轻叩,然后帮他簪成一个髮髻,“过几日气候暖些,我带你去宝光斋逛逛。” 孟晚与他相恋多年,几乎在宋亭舟话说完的瞬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爽快答应道:“好啊。” 哪怕家里有金山银山,爱人所赠便是意义非凡。 饭后宋亭舟出门,孟晚叫黄叶把家里的僕人都聚集到正院里,除了柳大夫妻在门房守门,硃砂、朱顏、桂诚、桂谦、桂方、桂圆是孟晚在西梧买的下人外,宋家其余三十八个僕从都是从钦州买来的。 比起其他大户人家动輒两三百號僕人,宋家这些人著实不多,而且贴身伺候的少,大部分都是洒扫干些零碎活计的。 若不是家里宅子太大,三十八个孟晚都嫌多,外面孟晚嫌冷,黄叶便將人都带到中堂去听孟晚训话。 “你们是我亲自从钦州买来的,又被千里迢迢带回盛京来,你们家里是什么光景自己心里都清楚吧?” 堂屋里黑压压的一片人,一个超过二十岁的都没有,孟晚训话的时候有迟钝些的尚未明白怎么回事,机灵的已经想明白是因为家里闹贼才有这么一遭了。 第16章 小聚 孟晚穿著简简单单的青色袄袍,外头罩了件质感厚重的玄色褙子,上头用金线绣著山河日月点缀,是瑶绣的针法。 他坐在堂屋里,便是没有华丽的珠翠发冠装点,坐姿上也较为隨意,可通身的气势比他的容貌还要锋利,让人不敢直视。 堂屋內落针可闻,底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黄叶站在孟晚弯腰为他斟了杯温热的茶水,表情也比寻常冷硬许多。 孟晚浅抿了一口茶水,热流从喉咙滑到肚子里。 “若真是做错了事,我不会管你们有没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什么隱情。我供你们吃喝和一年四季的衣裳,每月按你们做活的辛苦程度发著月钱,不是用来养白眼狼的。” 他说完后淡淡的瞥了一眼底下的所有僕人,“咱们宋家和別人家不一样,宋家的家规就是我的底线,比起做你们夫郎,我更想和你们谈买卖。你们如今做得这份活计,若是不想干了只管滚蛋,有的是人能代替,懂吗?” 没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清浅的可怜。 黄叶不满的抿紧嘴唇,走过去喝了一声,“没听见夫郎说话吗?还不回答!” “懂……懂了。” “我们懂了夫郎。” 声音小的和蚊子的扇翅声差不多。 “行了,都散了去做活吧。”孟晚无奈扶额,看来找宫侍教规矩的事要早些提上日程。虽说松韵书院项芸的好友李飞飞给孟晚留了人脉,可那是用在刀刃上的,让人家找宫侍就有些大材小用了,还是想个方法寻个別的才是。 帘子掀开带进来一缕又一缕的冷气,孟晚从门帘揭起的缝隙中看著外面雪白洁净的雪景,心里一动,乾脆让枝繁枝茂两人支了桌子在炕上,又將他的画具拿来。 这两天家里各处都烧得暖了,楚辞和阿砚也各住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去。两座小院眼下还没起名,就叫著东西院子,楚辞为长,住在东院。阿砚为幼,和通儿住在西园。阿寻则住常金东侧的小院。 既然分了院子,家里的僕人就也该各侍其主。桂方桂圆两个小的贴身跟阿砚通儿,朱顏硃砂年长些,暂且管著阿砚院里的事。洒扫的不算,阿砚院里就这几个人,等他稍大一些,朱顏和硃砂在他院里就不大合適了,到时候桂方桂圆也长大顶事了,再换过去两个小廝即可。 楚辞的院子比较复杂,一般人没人敢进,但他在城里初入身边若是一个人都不跟著孟晚也不放心。还是那句话,盛京不比西梧府。 他亲自在僕人中挑了个还算机灵的小子,楚辞给他起名叫別枝,学的孟晚给枝繁枝茂起名,都带了个“枝”字。平时楚辞也不用他伺候,就跑跑腿,白日在院里扫扫地,楚辞出门的时候贴身跟著就行了。 住的是单间,乾的是轻巧活计,只是偶尔看雪狼觉得害怕,剩下没什么不好的。 常金院里也调了两个侍女,是家里新买的僕人中最为老实沉稳的,最主要的是话少,一个叫苇鶯,一个叫云雀。 黄叶是家里的大管家,有时候不能时时在孟晚面前伺候,就把枝繁枝茂两个安排到正院的耳房里住,孟晚用人了隨叫隨到。 至此,家里的人手暂时给捋顺了。 孟晚坐在炕上画画,把炕上的窗户支开了一条小缝,他要画雪景,僕人便不能將所有雪都清扫乾净,除了廊下飘进来的雪怕浸湿了迴廊,都清扫了乾净外,正院里整座园子都被积雪覆盖。 廊下环绕院子一周蜿蜒曲折的水道被冻得结结实实,犹如一条贯穿园子的洁白小径。园里的山石杂乱无章,这片园区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而天空灰暗的云层下,有新的雪不断飘落。 又开始下雪了。 屋內静謐,落雪无声。枝繁枝茂坐在火炉旁的绣墩上,中间的低矮木架上摆著一盘子温润莹泽的珍珠,他俩手中挑著各色丝线打络子,偶尔在其中穿上几颗珍珠。 前院的月梅从廊下小跑著过来,脚步声唤醒了离门口较近的枝繁枝茂,他俩站起身来,枝繁放下手中的东西到门口阻拦,声音几乎用的是气音,“什么事啊月梅姐?夫郎在作画呢,室內不可喧譁。” 月梅眉眼间浮有急色,却也不敢惊扰孟晚,她把枝繁拉到外面走廊上,同样小声说道:“我屋里那个小孩不见了。” 枝繁瞪圆了眼尾,“不见了?他那么小能去哪里?是不是找他娘去了?” 他这么一说月梅也有点不確定,六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走街串巷的四处玩闹是常事。这孩子在宋家住了半个月,主家给治好了病,既没说撵走,也没说收入家奴。 小孩子养在她屋里柳大不免抱怨几次,难不成是听了大人的话,心里长了气性真跑了? “他也没带什么东西啊?就这么走了去找他娘去了?” 月梅心里有些不舒服,她为了这个孩子还挨了孟晚一顿斥责,结果对方走了竟然连招呼都不打。 “枝繁,是谁来了?”孟晚放下手中的笔,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伸了个懒腰。 枝繁和月梅忙掀了厚帘子进来,“夫郎,是前院的月梅姐。” 月梅欠身行礼,“夫郎。” “怎么了?”孟晚这会儿画累了不想动笔,正想下炕去活动活动。 月梅低头搅著手里的帕子,“养在我屋里那个小哥儿,昨天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不见他人影了,奴婢还以为他出去玩了,没料到他昨夜都没回来睡觉,直到这会儿这会儿也没回来。” 孟晚从炕上下来,正打算找见外罩的大氅,听了她的话动作一顿,回眸扫了她一眼,“昨天人就不见了,你现在才来稟告?” 月梅头颅愈发低垂,不敢言语。枝繁枝茂对视一眼,枝茂默不作声的继续做活,枝繁则找出孟晚在家常穿的大氅来候在一旁。 孟晚穿上大氅,再没看月梅一眼,“这是你第二次自作主张,看来也不是什么机灵的,厨房採买的活计就別做了。若有下一次,宋家不会再留你。” 月梅直接哆嗦著跪到了地上,孟晚不爱铺地毯,脚下是硬邦邦的石砖。 幸好冬天大家穿得都厚,不然这一下就能把膝盖嗑肿。 孟晚没理他,自顾自的整理了一番衣服出门,枝繁紧隨其后。枝茂在屋子里守著,没忍住劝了句,“月梅姐,你快起来吧,夫郎不爱体罚下人。你往后可要小心些,再別瞒著夫郎什么了。” 夫郎是不打不骂,可犯了错被直接撵走是真的,半点不留情面,岂不是更嚇人? 枝茂眼神中带著怜悯,本来他们两口子都已经算是宋家老人了,这下子真成了个看门的,柳大没准会找月梅闹一通。 宋亭舟將年货的事办好回来,屋內只有一个做活的枝茂,他眉眼比外间的风雪还要冷淡,“夫郎呢?” 枝茂一著急掉了颗珍珠在地上,他眼睛低头看著珍珠滚到椅子底下,嗓子紧得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夫郎去后正院老夫人那里了……” 他话没说完,宋亭舟已经脚步转外,离开前说了一句,“若是夫郎不在,屋里不需要人伺候。” 意思没事別来他们正房里。 正房三个门,臥房在最里面,枝繁枝茂平时都在中堂伺候,今天进的也是外屋,结果老爷还是不乐意。 枝茂记住了宋亭舟不喜欢僕人来正房的事,想著等晚上回去睡觉的时候把这事也告诉枝繁一声,免得他不知道惹得老爷不喜。 宋亭舟走后枝茂忙把地上的珍珠捡起来,挎上他和枝繁的绣筐出去,把东西往他俩住的小房间一放,也去找孟晚了。 孟晚在常金屋里看信,他屋里不是没有地方,偏偏没事喜欢歪在常金这里。 里面也热闹,除了楚辞和阿寻外,大家都在。 常金这边的炕,搬家前孟晚找人给盖过,又宽又长,烧暖了整个屋子都很暖和。 孟晚半倚在炕上,面前支了张小桌子,纤长的手指捏著信纸,偶尔轻笑一声。 “怎么了,有喜事?”常金端了一盘子砸好的核桃进来,身后跟著高高大大的宋亭舟。 孟晚往里面挪挪给他俩腾地方,“小蛾有孕了,黄挣说等他生了让咱们回昌平喝他家的满月酒。” 常金对黄挣夫郎影响很微薄,“小蛾就是你托他找得那个朋友?” 孟晚接过宋亭舟给他剥的核桃仁,“嗯。他俩成婚也有好几年了,这回小蛾有孕,黄挣高兴坏了。” 常金也许久没见过黄挣了,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青涩黝黑的倔模样。“家里布料那么多,要不要给他们拉回去一些给孩子做小衣吧?” “成啊,正好过两天我要去珠宝铺子,再给孩子打一个长命锁吧。年后咱们回乡,顺路就给他们捎过去了。”孟晚早就答应常金回乡,盛京离昌平到底没有岭南那么远,顶多两个月就能回到乡下。只是今年许多事耽搁了,现在天寒地冻的不好走,要等年后暖和一些再回去。 他们在常金这里待了半天,晚上在这里吃了晚饭,回去四下无人孟晚才对宋亭舟说了边二兴和郭婉贞儿子失踪的事。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很长时间,一长一短的各自嘆了口气。 孟晚与承恩伯爵府和寇家说的不宴客是真的,但关係与他家亲近的 祝、吴两家还是携礼上门了。 “三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四叔吧?”孟晚到门口迎客,竟然见到了回京过年的祝三爷,他身后跟著个比他还高一些的汉子,长相凶悍,看著就像不好惹的。 两兄弟长得很像,只不过祝三爷走南闯北多年,气质更加沉稳圆滑,祝四爷更具匪气。 跟著孟晚和宋亭舟出来迎客的雪生,闻言下意识看了祝四爷一眼,眼中情绪复杂。祝四爷也习武,他敏锐的察觉到雪生的目光,纳闷的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得罪过这人。 祝泽寧一家子都到齐,上到长辈祝三爷,下到小辈久不出门的琼娘,再加上丫鬟小廝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 相比之下吴昭远夫夫二人就冷清了许多,两人没有子嗣,吴家也没有长辈,两人身边只跟了三两个僕人,其中一个便是跟隨吴昭远身边多年的小廝秋影。 把客人都请进门之后,孟晚略退后两步看了雪生一眼,“没事?” 雪生心中一暖,“都过去了夫郎。” 孟晚提起来的心鬆懈下来,“那就好。” 若是雪生过不去曾经的坎,孟晚也只好惹祝三爷不快了,不与他四弟相交了。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他心里自有丈量。 眾人先去拜访常金,然后男客去前面宴客厅,內眷留在常金院里。 “雪生哥!”秋影叫住雪生,语气一如当初,只是经歷了变成期,变得成熟了许多。 雪生许久没见他,面上也露出个笑来,“听说你都成亲生子了,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秋影挥挥手,“嗨,丫头一个,又那么大一点,带她做什么。”嘴上是这么说,嘴角眉梢都带著喜庆的得意,可见还是喜欢的。 雪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红色带著金色丝线的荷包递给他,“给孩子准备的见面礼,她没来,你就带回去给他吧。” 秋影十分感动,他和雪生许久没见,没想到雪生哥还特意打听了他的事。 宋家的僕人分別往前后院送茶点,常金往炕桌上摆满了乾果点心,招呼琼娘上去。 “琼娘,来,想吃什么自己来拿。” 琼娘比阿砚只小一岁,看起来却瘦瘦小小的一只,脸色白净到有一丝苍白,显得眼睛更大了,带著乾净的破碎感,大人们看了都很心疼。 兰娘帮女儿脱了鞋子,让她上去暖暖,“外头雪那么厚,本来不想带她来的,但是她非要过来,说要看新宅子。” 孟晚派人去喊阿寻,转头回来给琼娘泡了一碗热乎乎的红藕粉,“一会儿再让阿寻来给琼娘把把脉,我记得上次他说琼娘可以適当外出散散步,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第17章 宝光斋 琼娘身体不好,很多吃食不能乱用,不过藕粉她是吃过的,所以孟晚才给她泡。 阿寻很快就过来了,他为琼娘诊了脉,“恢復的不错,我上次给她开得方子吃到年后,到时候我再去祝家给她调整一下。” 琼娘甜甜的对著阿寻笑了下,阿寻摸摸她的头,回了个笑,兰娘也在一旁慈爱的看著女儿。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可人的时候,吴昭远的夫郎郑淑慎满眼羡慕,若是他也有个孩子就好了,不求男孩,女娘和小哥儿也是好的。 孟晚余光中扫到他的眼神,琢磨了下突然说道:“大嫂,我准备了些给令尊的束脩,也不知道合不合適,不然你陪我去看看吧?” 郑淑慎一愣,“不必准备什么贵重东西,寻常的束脩礼即可。” 孟晚硬拉著他出去,“你就帮我看看吧。” 他走的时候隱蔽的对阿寻使了个手势,意思是跟上来,阿寻的弟弟是哑的,楚辞同样不能发声,因此一看手势就明白了,过了小会儿,到正院库房找到真的在翻找书画的孟晚和郑淑慎。 郑淑慎是极为传统而规矩森严的家教,人脸皮又薄,当著那么多人的面不好直接让阿寻给他把脉,孟晚就特意把他叫了出来。 收藏书画和文房四宝的库房里有两套上好的桌椅,孟晚把人安排好,又正儿八经的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看看字画,我去旁边屋子给琼娘拿一箱珍珠玩玩。” 孟晚半句废话没有,说完就去了旁边的库房,把这个隱秘的小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一同回去,神情都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郑淑慎眉眼间的愁绪似乎浅淡了不少。 兰娘可能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同孟晚一样顾忌郑淑慎的顏面,都故作不知。 孟晚手里端著一个箱子回来,上头还有一个方形盒子。 “琼娘,来看看,小叔给找了些好玩的。”阿砚和通儿也过来了,孟晚把箱子往炕桌上一放,三个孩子就好奇的围了上去。 阿砚手速最快,本来该是琼娘先开箱,他偏偏一把给掀开了盖子。孟晚眼角抽动,“啪”的一下抽了他手背一下。 阿砚撇撇嘴,再一看又是熟悉的小珍珠,当即没了兴致,觉得自己白挨打了。 “好多、好漂亮啊!”琼娘大大的眼睛里泛著欣喜的光芒。 “晚哥儿,这是南珠吧?太贵重了,给琼娘捡上几颗玩玩就行了。”兰娘不是不识货的,祝三爷出去行商也总会给孙女带礼物,这种程度的南珠放在盛京城里也是上等货色,用来交际正好,隨手送孩子不免可惜。 “没什么的,都是一分重的小珍珠,正適合给孩子做头饰,琼娘喜欢就好。”孟晚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刚好这种圆润的珠子比宝石还討小孩的欢心,送便送了。 兰娘有心拒绝,哪怕一分重,这样成色的南珠也要五两一颗,这一箱最少也有七八百颗。说贵重都轻了,给孩子送礼,简直太奢侈了。 “琼娘,你看看这里还有小叔给你挑的首饰,打开瞧瞧?”孟晚说话的时候眼睛微眯,死死盯著阿砚跃跃欲试的手。他发现他儿子不是一般的欠儿,而且特別擅长在外人面前让他丟脸,刚才他动了一下手就已经引得大家关注了,这回阿砚再敢惹他,他就提到外面去教训。 琼娘害羞的笑笑,“谢谢小叔,那我真的打开啦?娘?” 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唤自己娘亲。 兰娘为难的看著孟晚,“怎么还有啊晚哥儿?” 孟晚失笑,“都是我收上来的东西,没有盛京的物价这么高,不必多想,我头回见琼娘,应该的。三叔每次见阿砚也没少给他买好东西。” 孟晚都这么说了,自己若是太过推辞反而显得外道,兰娘无奈地浅笑,“那我就厚顏收下了。” 琼娘高兴的欢呼了一声,打开了方形的扁平盒子,里面是一只金项圈,这个倒是没什么稀罕的,小孩常收到的礼物,一是长命锁,二就是项圈。 孟晚送的这支项圈工艺精细,圈身也不粗重,孩子戴著不会显得累赘。上面是浮雕纹,最值钱的是正面镶嵌的一颗密黄色猫眼宝石,隨著琼娘手中的动作,猫眼石的光晕来回变化,放到有光影的地方更是霞光璀璨。 “好!漂!亮!”琼娘兴奋得脸颊红润,拿著金项圈爱不释手,“娘,我好喜欢,比祖父给我买的还好看!” 常金瞧她这样鲜活的样子觉得稀罕,“琼娘,过来叔祖母这儿,我给你戴上。” 琼娘过去跪坐在常金前面,微微低头。 常金把活口打开,边给琼娘套项圈,边念念有词,“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兰娘眼眶倏地就红了,但愿女儿能像阿寻小郎中说的那样,把身子养好,一生无忧。 两家人晚上留在宋家吃饭,常金亲自张罗的,孟晚时而给她打下手,时而和兰娘和郑淑慎说说话。 “真羡慕晚哥儿,和婆母关係那么好。”郑淑慎忽而说道。 兰娘笑他,“大嫂,咱们俩是没有婆母,所以你才能坐这儿和我感嘆,不然你以为儿媳妇是那么好当的?” 她也有两个交情还算不错的朋友,另外也和祝泽寧同僚的家眷打过交道,禹国孝道大过天,儿媳难当。 像常金这样的婆母,和她公爹那样的公公才是少见。 郑淑慎想起自家爹娘和家里的嫂子,赞同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三家关係亲密,席间也没分什么前后院,在宴客厅摆了张大圆桌,眾人同席吃饭。 琼娘要吃药膳,三个小孩单独在常金屋里摆了一桌,阿寻同旁人一起吃饭有些不自在,乾脆也陪著他们。 常金手艺和外面酒楼的大厨又是不一样的滋味,大家吃的是宾主尽欢。饭后又閒聊两句,客人才起身离开,约定年后再聚。 小年之后时间便快了起来,眨眼就是年根底下,宋亭舟一如约定那样带孟晚去了宝光斋。 宝光斋是盛京较为有名的首饰铺子,据说背后的主子是京中贵人,但盛京城的贵人数不胜数,谁也不知宝光斋的东家是谁。 宝光斋虽然只有两层楼,但铺面广阔,一层就有三个前门,大冷的天外头还站了人迎客。 年底来置办首饰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是相互作伴的女娘和小哥儿,携手来的孟晚和宋亭舟在里面很是打眼,更別说孟晚出眾的相貌,走到哪里都是焦点,频繁惹人偷偷打量。 他俩到宝光斋之后,宋亭舟牵他直奔二楼。孟晚打趣道:“宋大人很熟门熟路嘛?” 宋亭舟与他相连的手用上了些力气,他认真解释道:“是泽寧听说我们要来宝光斋,同我说二楼摆的才是他们铺子里的精品,叫我不用在一楼浪费时间。” 祝泽寧官虽然小,但有个好爹,祝三爷这些年走南闯北没少挣钱,虽说没有孟晚富得这么夸张,但家底也是十分丰厚的。 祝泽寧从小富少爷做惯了,实际上是没过过什么苦日子的,也有过钱如流水的作態,直到中进士后在盛京安家才稍作收敛。 他閒不住,这么些年不说把盛京城逛个遍,但也算得上是半个当地人了,一些有名的店铺什么情境背景,他都能说得上来点门门道道。 二楼楼梯口站著两个迎客的伙计,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上来这两位是不差钱的,爭相上前接待。 “客官要看些什么?咱们宝光斋应有尽有。”其中一个伙计距离孟晚他们更近,抢了先。 宋亭舟从袖兜里抓了小把铜板递给他,“不需要,我和夫郎自己看。” 伙计收下铜板还想再说,却被宋亭舟的冷脸给嚇住了,悻悻退回楼梯口去。 孟晚用被握住的手指弹了两下宋亭舟的手掌心,宋亭舟肩膀向他所在的方向稍稍倾斜,眼眸微垂,音调柔和,“怎么了?” “楼上怪热的,我把大氅脱了你帮我拿著?”二楼明显比一楼服务精致,里面薰香的香炉都不下一个,炭盆和炉子都有,刚上来就有一股混杂著香味的热浪扑来,孟晚想脱外套,一手被他抓著又不好操作。 宋亭舟帮他把大氅脱了,放在自己臂弯处掛著,全然不管那些明里暗里扫视过来的目光。 二楼的展台面积和一楼一样,各种高低错落的木製展台,根据首饰的种类、材质分类陈列。 不同的是人比一楼少了一半,都是身穿锦衣的人在看,不时还有管事的拿出一批批贵人定做好的首饰亲自带人送货上门。 “晚儿,这个喜欢吗?”宋亭舟拿起一根青绿色的玉簪子,他不懂什么材质,只觉得这根看著最顺眼,因为簪头也是祥云样式,比曾经他在镇子上买的精致传神许多。 孟晚对这些玉器也只是略知一二,其中一半的认知是聂知遥告诉他的,另一半是他划拉首饰当家当的时候,怕被人誆骗,自己又主动了解了一点。 “这是岫巖玉吧?”孟晚拿起来打量,然后轻轻放了回去,“我还是更喜欢白玉。” 二楼的管事早就看到他们上来,只是有眼色的没有上前打扰,这会儿听到孟晚的话忙上前问道:“客官要找白玉?这边有上好的和田玉,要不两位过来看看?” 他俩被带著往最东侧走,过去后才发现那里面有几间小型包厢,管事的把他们领到其中一间无人的包房,说要去取玉。 孟晚揭开桌上茶壶的壶盖,里面是尚存余温的碧螺春,“不愧是盛京名店,买个首饰还要搞些排场。” 听他这么说宋亭舟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算计著正门和楼梯的位置,然后走到窗边作势要推开窗户,岂料面前的窗户竟然被人从外头打开,窗外不是外面热闹的街景,反而是一间亮如白昼的密室,也难怪孟晚和宋亭舟进来后一时间都没有发现不妥。 “乐正崎?”孟晚知道此情此景诡异至极,下意识用气声喊了一句。 乐正崎做寻常打扮,也似出来閒逛的普通人一般,他眼神复杂的看著面前的夫夫俩,“还以为宋大人起码要两年后才会回京,没想到竟然会提前。” 宋亭舟眼神一闪,似乎从他这句话中明白了什么。 “孟夫郎,我夫郎和緋哥儿还好吗?”乐正崎突然又问孟晚。 “他们在西梧府起码三年无碍。”孟晚暂时还捋不明白乐正崎和太子的事,他只猜到乐正崎是太子的人,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倒是心狠,只管把遥哥儿和孩子送去岭南这么长时间,竟然连书信一封也无。” 乐正崎转身將窗户关好,不知按到窗框什么地方,离得近的宋亭舟还听到了一声甚微的“咔哧”声。 “送他们去岭南之前,我本来是想与知遥和离的。”乐正崎背对著二人,也不知说出这话的时候是什么神色。 孟晚看了宋亭舟一眼,见对方脸色也沉了下来,意外的问:“你究竟要做什么?至於走到这步?之遥同意了?” 太子谋划的太深,乐正崎处境像是不太妙的样子,但孟晚的话说完,他轮廓深邃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一抹笑,眼中的阴鬱也散去大半,像是在得意什么,“他不肯与我和离,说我死了就回来给我收尸。” 孟晚:“?”这有什么好得意的?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不怕聂知遥再找一个。 宋亭舟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乐正崎收起笑意,无声的用手指在桌子上划了一横。 一 正旦宴? 宋亭舟点头,“可要我帮衬一二?” 乐正崎眼底略过一丝讶异,但还是拒绝道:“不必,这件事谁也帮不上忙,只能我自己来。” 乐正崎前来冒险见他们似乎只是为了问问孟晚,聂知遥在岭南过得好不好,可否安全,便目送他们离开了。 俩人也没有了买簪子的心思,为免空著手回去惹人怀疑,孟晚还隨便在二楼挑了几件首饰回家。 第18章 司饰 正旦宴是大年初一,三品以上的官员要携家眷入宫。入宫不是简单的事,一概礼仪规矩,孟晚和常金都要学。孟晚还好,年轻、脑子灵活,之前还从松韵学院李飞飞那里学过一点宫廷礼仪,常金却是犯了难。 “晚儿,娘告病行不行?娘是真不想去什么皇宫。”常金语气中隱隱含著些崩溃。 孟晚想笑,觉得不太道德,生生忍住了,他语重心长的劝道:“娘,告假称病也是可以的,只是怕来日泄漏了出去,叫宫中的贵人知道咱们撒了谎,有些不好看。” 他和宋亭舟都不喜欢在这样的小事上出什么紕漏,凡事当时就妥善办好,免得日后会因小失大。 这会儿找宫娥的事说什么也要提上行程了,虽然不用直面皇上,但他们也是要见皇后和宫妃的,行不好礼虽说看在宋亭舟的面子上不见得会治罪,但被斥责嘲笑也不一定。 孟晚这边连个关係都没有,还想让宋亭舟去寇家问问,没想到有人就送上了及时雨。 “夫郎,侯府送了人来。”桂诚急匆匆的跑过来稟告,现在家门是他带人守著。 “侯府?忠毅侯府?”他们夫夫俩一共就认识那几个人,除了秦艽家,旁人也不可能无故帮他们。 孟晚脑子转了转,立即吩咐道:“快把人请进来吧,態度友善一些。” 人被请进了正院孟晚的堂屋,是位四十来岁的哥儿,穿了一身细厚袄,背著个深色的包袱,个子不高,人微胖。额头上生了一颗痣,生大小,还是褐色的,人长得其实很周正,就是那颗痣不大好看。 “奴婢金闕,见过夫郎。”金闕一板一眼的给孟晚行了个礼,全程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脸板得很紧,与早年的常金差不多,常金是冷脸,金闕则是死板。 孟晚一个照面就先將人的性格给剖析了一遍,而后才笑著扶起了他,“金嬤嬤不必多礼,你是被秦老侯爷喊来的?” 孟晚叫金闕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对方坐姿也是一板一眼,眼神微垂,不会好奇的东张西望。 金闕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回夫郎的话,这是侯爷让奴婢转交给您和宋大人的书信。” 孟晚没有错过在自己问话时,金闕动作有一瞬间的滯待,说明他的来歷並非与忠毅候有直接关係,不是侯府请的,却能借忠毅候的名头过来,那便只有一人了。 “太子妃近来还好吗?”孟晚脸上掛著人畜无害的微笑询问道。 金嬤嬤直起腰来正视他,“夫郎不必试探,奴婢並非是太子妃的人,只是曾在宫中见过太子妃几次。这次是皇宫五年一次到龄放出,確实是太子妃托人说和奴婢出宫来的。” 宫女二十五岁之后,若未被宫中的贵人留用,便能出宫去,金嬤嬤这个岁数还没出宫,若不是太子妃出面,是要在宫中养老过上一辈子的。 孟晚有一肚子的弯弯绕绕,金嬤嬤还真就是一个见过风浪,说话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的耿直人。 “嬤嬤误会了,我並不是试探你……算了,信先拿来给我看看吧。”孟晚知晓了几分太子妃的意思,对方一是忌惮太子不在朝中,怕明目张胆的给孟晚送人会被有心之人另做揣测,二来也是怕孟晚多心,误会金闕是她的人。 金闕將信封捏在手中,脸色不变,“夫郎恕罪,侯爷交给我的时候说是交给宋大人和你两人的,理应宋大人回来,二位一起打开。” “啊?” 孟晚失笑道:“那行吧,如今嬤嬤到了我们家,我就先同你说说我们宋家的家境。” 金闕瞭然,这是新主子要给下马威,“应该的,夫郎请讲。” “我家的一等小侍的月钱是三两银子,管家黄叶是五两,嬤嬤便提到四两五钱如何?”下人们的月钱不可能越过黄叶,不然往后黄叶还怎么管家? 他家拿到一等月例的下人,目前只有前院的桂诚、桂谦和楚辞院里的別枝。 枝繁枝茂领的是二等小侍的月钱,每月一两五钱银子。常金院里的苇鶯、云雀,阿砚院里的硃砂、朱顏、桂方、桂圆,都是二等月例,每月一两五钱。预备等阿砚大些顶上硃砂朱顏的松山和松樵也被提了二等。剩下的就是每月八百文铜钱的三等僕人。 金闕身份又和普通下人不同,他是自由身,是被请到宋家来的,月钱不能太低,不然人家看不看得上不说,显得不把侯府和太子妃放在眼里。 金闕颇为意外,没想到孟晚上来先说的竟然是月钱。侯爵家的一等小侍也不过三两月例,普通官宦人家一两就顶天了,听说户部尚书家里一等小侍才拿八百文。 宋家是真有家底,还是没钱充大方? 从他入门之后,发现宅子里的下人並不算多的样子。 金闕从座位上起身欠礼,“多谢夫郎厚待。”他在宫里是尚服局的正六品司饰,身上是有品级在身的,每月的月钱是十二两白银,这些年其实没少攒银子,也並没打算在宋家长久的住著。 “黄叶,你先带金嬤嬤去住处歇著吧。”孟晚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人本分些別仗著自己资歷就出什么么蛾子就成。 黄叶应了声,將金闕带出去往后院走,“嬤嬤,家里僕人少,夫郎和老爷身边都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您就住老夫人这边吧。” 常金院里的朱顏硃砂搬到阿砚的西院去了,正好腾出来一间现成的房间,里面床、衣柜、桌椅都有,只是床多出来一张。 黄叶叫了两个小廝来,把多出来的一张床搬了出去,又转身去后罩房处的杂物房提了一些被褥、炭盆、凳子、木盆等常用物品。 “嬤嬤先住著,若是缺什么只管找我,我就在东边那排屋子里,紧挨著厨房的那间住。”黄叶客气的说著。 金闕本来还觉得宋家有意思,安排个小哥儿做管家。他自己身为哥儿,並非是看不起小哥儿的意思,相反,宫中有本事的小哥儿太多了。因为知道出宫可能也是给人做妾的命,所以宫里的宫侍远比宫娥还要拼,六尚局中有四个掌事的都是哥儿。 然而宅子里头真用小哥儿管家,还是年纪这么小的,宋家应该是头一份。如今听他说话做事倒是周全,金闕绷紧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黄管家客气,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黄叶没走,又对他简单说了下宋家的情况,“家里只有五个正经主子,夫郎嬤嬤刚才已经见过了。我们老爷是顺天府尹宋大人,他今日出门访友还未归来。家里的大公子是老爷和夫郎收的义子,住在东院,他的院子平日不可擅自进入。二公子还小,比较顽皮,和夫郎友人之子住在西院。后正院住的是老夫人,她旁边的小院住的是夫郎请的郎中,也是要以礼相待的……” 金闕把手上的行李放到桌上,將黄叶的话记在心里,就见面前本来稳重的小哥儿对著院子里笑了笑,是很放鬆的笑。 院里走过来一个中年妇人,穿著褐色的袄,围著围裙不好意思的站在门口,“叶哥儿,这就是来教规矩的先生?” 槿姑有些脸热,她是被常金叫来看看的,幸好儿子也在,要不还真不好意思打听。 金闕略一頷首道:“我只是个普通宫侍罢了,称不上一句先生。” 黄叶介绍,“金嬤嬤,这是我娘,您先歇一会儿吧,晌午让我娘给你收拾出来一桌席面,午后就要劳您教老夫人学习宫廷礼仪了。” 他说完再不过多打扰,领著槿姑离开了房间。在外人面前沉稳干练的黄管家,在母亲面前也只是个平凡的、爱撒娇的小哥儿而已。 午后常金苦著张脸开始上课,孟晚和宋亭舟在屋里看信。 “这样的死心眼能在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从普通宫女升到六品司饰,可见是有其他过人之处的。”孟晚看完信后揶揄道。 因为忠毅侯交代把信给两人,金闕就真的一直等到宋亭舟回家才把信交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宫里,因为这种事被人坑过,孟晚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盛京各家的眼线旁多,忠毅侯信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金嬤嬤的来歷,说人背景乾净,让他们放心用。 宋亭舟饮了盏茶水,“太子妃应当是用心筛选过,尚服局的人刚好能指点一番正旦宴入宫的服饰饰品。” 男子直接穿自己的官服入宫即可,但孟晚和常金身上没有誥命,需要穿其余符合规制的衣裳,金闕正好可以指点一二。 年前这段日子,常金和孟晚没干別的,成天的在家学习宫礼,不光如此,阿寻和蚩羽也要学。官眷虽然不能携带侍女和小侍进入后宫,但孟晚不放心,就是让阿寻和蚩羽候在宫门外,孟晚也要带著他们以防万一。 这个年本该因为宋亭舟升官而高兴,但家里只有阿砚和通儿两个孩子因为买了爆竹和烟开心,其余大人都是忧心忡忡。 往年的年夜饭,通常都是常金亲自准备,今年她也没心思准备了,孟晚上手和槿姑还有两个灶房帮忙的丫鬟做的。 夜里一家子坐在常金的堂屋里守夜,地上地下的桌子上都摆满了瓜果点心,唯一可惜的就是新鲜荔枝吃不到了,盘子里是圆滚滚的荔枝罐头。 院子里爆竹烟爆裂的“砰砰”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由远到近,小孩子的欢呼声,在街角迴荡。 常金怕外面人多,再把阿砚和通儿给掳了去,便拘著两个孩子在院里玩。他们俩从小在一起长大,倒也有伴。 孟晚叫人把炕上的吃食给撤了,铺了毯子叫人跟他打叶子牌。楚辞和常金在他身边一左一右的坐著,阿寻在孟晚对庄。 自家人玩,一人抓了一把铜钱,玩个热闹,没有大小。 孟晚脑子转的快,有时候还会记牌,楚辞也打的颇为精通,常金和阿寻好像给他们俩凑数的,只管一味的输钱。 常金本就紧张明日入宫的事,越打越不是心思,乾脆下了桌,“大郎你来,娘去给你们炒生。” 宋亭舟记忆力更是没话说,像是开了掛,这下子轮到阿寻开始愁眉苦脸了,然后楚辞开始暗戳戳的给他放牌,在他坐庄的时候偷偷放水。 “现在才几时啊?今晚玉河边上有歌舞,你俩乾脆出去逛逛吧?”孟晚提议道。 “啊?”阿寻迟疑的望向楚辞,“要去吗?” 楚辞在他视线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起身了,还將阿寻毛茸茸的斗篷给拿在手里,等著对方穿好鞋子。 宋亭舟本就坐在炕边,他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个荷包扔给楚辞,“想买什么就买,不用给我们省。” 楚辞早就习惯两个爹时不时给自己塞钱,他每月十两银子的月银都不完,钱匣子攒了一个又一个。 俩人走后屋子里也没了別人,孟晚没骨头一样靠在宋亭舟身上,突然感嘆道:“过了年我就二十九了,真是时节如流,光阴弹指间便飞速流逝了。”跟文化人待久了,他有时候也会说出两句文雅的话来。 宋亭舟手指拂过他鬢角的皮肤,眸子里黏黏糊糊的爱意像是一池暖泉,“如今的晚儿还是如当时三泉村初见一般。” 孟晚嘴角上翘,“阿砚就是隨你,天天就知道看脸。” 宋亭舟不能接受这个污名,“我当时並非因为你的容貌才要娶你。” 孟晚这下连眼里都布满了笑意,“我懂,你的阿晚这么优秀,从里到外你都喜欢。” 宋亭舟也跟著笑了,他向来是內敛的,难得如此时这般朗声大笑。 常金端了半筐的炒生进来,踏进来一只脚又瞬间想缩回去,“你们俩可真是,孩子们进来再看见了。”她虽然语带嫌弃,但並不吃惊,想来也是习惯了。 但金闕紧跟著她进来,尚未看见什么就立即把脑袋给低了下去,“夫郎,怕是有违礼教,遭人非议。” 孟晚坐直身子,不同於宋亭舟骤然冷下来的神色,他脸上的笑意不减,像是不怎么在意似的,“金嬤嬤,在宋家,家主就是规矩。礼教建立在绝对权威之上,皇权凌驾天下眾人之上,但也管不到人家里事。在宋家,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金闕从未听说过这么离经叛道的论调,下意识就去看宋亭舟的脸色,却见对方正冷冷的看著她。 金闕肩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奴婢懂了。” 第19章 正旦宴 昨晚守夜孟晚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著的,早上醒来已经在他和宋亭舟臥房的床上了。 身边的床铺是凉的,宋亭舟已经走了有一阵,甚至可能將他抱回来就换上朝服入宫,去参加正旦朝贺仪。 孟晚躺在舒舒服服的被窝里,有些心疼宋亭舟,这么大冷的天还要进宫给人磕头去,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还不知道要磕几个。 他半撑起身子看向床外矮柜上的羊绒护膝,已经被人取走了。 孟晚舒了口气,戴上了就好。 初一应该早起给长辈拜年,但他家规矩没有那么森严,昨天睡得太晚了,孟晚还想再躺一会儿。 他刚钻回被窝,盖上被子,眼睛一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什么。 把胳膊伸出往他和宋亭舟的枕头中间摸去,果然摸到一支长条形状的盒子,是孟晚喜欢的黄梨木。 盒子是抽取的,孟晚缓缓拉开,里面是一支通体纯白的玉簪,细看下又泛著淡淡的乳黄色,用手触摸时有种在抚摸羊油般的细腻感觉,滑溜溜的。 簪身很寻常,甚至能看出打磨过的痕跡,簪头是孟晚最熟悉的一糰子祥云,配上这样水头优良的羊脂白玉更显圆润可爱。 但能看出这支簪子並没有宝光斋的簪子工艺精细,像是学徒做得,再小心仔细,对见多了珠宝首饰的人看也有瑕疵。 然而有时候,细小的瑕疵才是一种美,起码对孟晚来说是这样。 他把这支簪子放在胸口,闔上双目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三泉村的冬天。那天他第一次戴上宋亭舟送他的祥云髮簪,与他对视的剎那,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冰雪消融的声音。 厚重浑浊的土壤解了冻,试探性的从中冒出两颗小小的嫩芽,它们努力的、勇敢的伸出枝椏,相互触碰到了一起。 经歷过风雨侵袭后,反而越缠越紧,越长越大,直到变成两棵参天大树。 幸运的——再也没有分开。 今天宋家的主人家高兴,给困顿在城门口的乞儿们发了馒头和薑汤。大年初一,一车车的粗面馒头往城门口拉,场面浩大。 也有人城里的混混掺和在其中,故意把脸抹了去领馒头,结果一口咬下去半天没能咽进肚子,里面掺了太多的小麦麩皮子,恨不得能把人嗓子给拉出血来。 那人“呸”了一声,把手里的馒头扔在地上,立即有乞儿哄抢著爭来吃。 黄叶暗自把人都记住,等起鬨的人都离开,城门外只剩下那些侥倖没被冻死的乞儿后,叫人將车上的衣卸了下来,一半是宋家的旧衣,还有一半是孟晚特意在布庄买的碎布头製成的衣。 “都小点声,別嚷嚷,一人一件不许抢,不然谁都没有,听见了吗?”黄叶小声说道。 “听……”那群乞儿麻木的眼中涌上一丝光芒,黄叶也不確定那是光还是泪水,总之他们都很听话,住了声,把馒头塞进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里,聚在黄叶面前眼巴巴的望著他。 太过贫困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可能没熬得过这个冬天,城外乞討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最大也只有十二三岁。 三十那天城门口还车水马龙,初一就已经没有什么人进出城了,便是有零星几个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黄叶把衣一件件的递到这些乞儿的手里,看他们领了衣裳迫不及待的穿在身上,有个小孩格外机灵,把衣和馒头抱在怀里就往外跑,生怕別人给抢了去,边跑还边回头,正巧对上了黄叶温柔的视线。 那小孩呆了呆,脚步也不自觉放缓了,遥遥的望著黄叶,直到对方发放完所有衣,乘车离开。 一回宋家,所有人都穿著新衣喜气洋洋,见黄叶回来纷纷过来拜年,“黄管家过年好,夫郎在发赏钱呢,就在正院堂屋呢,你快过去吧。” 孟晚是个相当大方的老板,他坐在堂屋里,身边枝繁枝茂一人拿著下人名单唱名,一个给人发赏钱。 “松山、松樵。” 候著的人群里头窜出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廝来,“来了。” 其中一个“扑通”一声跪在孟晚面前,“夫郎过年好,祝夫郎新春如意,福寿绵长。” 另一个被他的动作搞蒙了,也跪了下去,张张嘴,“夫郎过年好。” 孟晚乐了,松樵这小子机灵,“咱们家不兴动不动就下跪,起来接赏钱吧,劳作一年你们辛苦了。” 松山松樵穿著棕褐色的盘领新袄,起身上前从枝茂手里接荷包,松樵又嘴甜的给枝繁枝茂拜了个年。 “苇鶯、云雀姐姐,到你们了……” 赏钱发了一小会儿,出城的人也都回来了,最后盘子里还剩了两个荷包。 孟晚给枝繁枝茂一人分了一个,又给他们俩一人抓了一把银錁子,“忙活半天算是多给你们的辛苦费。” 那一把银錁子怎么也有三两,再加上夫郎给的赏钱,都快顶上他们半年的月钱了。 两人喜笑顏开,又同孟晚道贺了一遍,这才离开去街上玩。 昨天今天两天,家里的僕人串开了放假,他们俩昨天没出去,今天领了赏正好去添些首饰。 雪生从前两天开始就说什么也不要赏钱了,便是收下,也是给阿砚。黄叶的孟晚给他留著,银两比寻常下人多了两倍,还送了一支精致小巧的金釵,槿姑当场就给黄叶簪到髮髻上了。 晌午宋亭舟仍没回来,家里吃了一顿便饭,而后就要开始准备入宫的装扮。 宋亭舟任三品官后,按照他的政绩是可以给母亲和夫郎分別请封誥命的,但他们回京还不到半年,不足在任一年以上方可请封誥命的条件,因此常金和孟晚的穿著不得有半点逾越。 两人身穿的衣物不得有镶边,也不可在其上织金,腰间只能系普通丝带,玉佩、络子等饰物都不可以佩戴。 手鐲不能戴,单手可戴一枚素戒。头上不得戴珠翠庆云冠及釵冠,只能插两根素银釵,而且连珠、翠、金饰也要禁用。 孟晚琢磨著,不戴更好,免得被人比来比去,更是麻烦。 金闕又说:“夫郎当仔细,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之內眷皆有誥命在身,夫郎和老夫人只是暂且还未请封,虽说有诸多限制,但仍不可穿的太过寒酸。” 戴不能多戴就算了,穿的不能差了,不然那些高官夫人不知会不会背地里说三道四。 他就算不提醒,孟晚往日穿得也是布料极好的衣裳,为表对皇室的敬畏,又重新做了两身厚锦衣,外罩的斗篷不可用紫貂、银狐等贵重皮料,孟晚便买了两张次等狐皮,做了一棕一白两件斗篷。 常金早早已经被金闕打扮完毕了,靛蓝色的衣中规中矩,头上的银釵也说不出毛病来。 拎著自己衣裳,孟不慌不忙的去屏风后换衣,他穿的是一身墨绿色长袄,说实话这个顏色比常金身穿的还要显老气,可有孟晚的脸撑著,反应衬得他面白如雪,五官浓艷。 “时辰差不多了吧?走吧。”孟晚套上外罩的白狐皮斗篷,搀著常金的胳膊出门。 “娘又没七老八十,不用你扶。”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出门在外都是儿媳妇扶著婆母,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今夜家里的大人都不在家,楚辞留在家照顾两个弟弟,雪生也在西院守著寸步不离。 蚩羽驾著马车,金闕和阿寻在车上等候。孟晚扶著常金从马车上下来,自东华门排查后由宫侍领著入宫。 身前身后都是命妇,还都是有誥命在身的,夹在其中的常金和孟晚尤其打眼。 常金看著高耸的宫墙和四周庄严肃穆的氛围,腿肚子有些发软。孟晚跟在她身后排队,小声嘀咕道:“娘你不用紧张,还有比你更害怕的。” “真的?”常金內心存疑,又不敢扭头去看,只眺望到她前面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架势。 孟晚压著声音,確保后面的人只能听个声儿但听不真切,“保真,咱们后面有一个都快喘不上来气儿了。” 宋亭舟是三品官里职位最重要的,常金和孟晚便排在二品誥命的后面,身后都是三品朝官的夫人夫郎或老娘。確实有位上了年岁的老妇,气喘如牛却声音浑厚,可见不是虚的,而是嚇得。 隨行的宫侍耳朵比寻常人灵敏,听著这婆媳二人的话不免引人发笑。三品第一排,那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宋大人家眷了? 其夫郎长得倒是標致,说话也有趣。 女官在前拦住眾人,手中捧著名册逐一核对誥命文书,常金和孟晚没有誥命文书,但后宫的娘娘提前打过招呼,因此也没有太大问题。 身份核实过后,由核对的女官和其他宫侍带领眾人穿过长长的宫道,行至后宫范围之內。 孟晚动作隱蔽的打量了两眼四周环境,晦暗的天色,高大的红色宫墙。脚步仿佛丈量、低垂著头提灯笼走路的宫侍们。 宫墙內外不见积雪,青石板上却还有刚凝结的薄霜,人踩上去发出咯吱轻响,除此之外再无杂声,乾净到毫无人气。 “坤寧宫到了,诸位淑人、夫人、一品夫人,可入宫参见皇后娘娘和后宫各位娘娘们。”女官拦在最前面,脸上不见半分多余的表情,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声音平稳有力,让在场所有官员女眷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孟晚明显能感觉到,听完女官的话,他身后某位老夫人吸气的声音更大了,都担心她会不会晕厥过去。 里头太监挨个唱名,“宣一品夫人,户部尚书之妻朱氏进殿!” 孟晚在后面低头想,原来户部尚书的夫人姓朱啊?两家离得近,一会儿没人搭理可以找她说说话。 朱夫人性格直爽,让常金和她交谈一二,免得太过紧张。 “宣顺天府尹之母常氏,其妻孟氏进殿!” 唱到他们的名字了,孟晚用手指戳了一下常金后腰,她忙著躬身跟著宫侍往里走。 两人入了坤寧宫的大殿內后,先整理服饰以示恭敬,然后一板一眼的行了跪拜大礼,直到上首主位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免礼,平身。” 后,两人才从地上起来。 “赐座吧。” 皇后淡淡地吩咐道。 孟晚走了半天,终於能坐下了,便是不能在家似的躺著、鬆懈著,也比木头似的弯腰站著强。 常金落座后肩胛也有一瞬间塌下来一些,但很快又挺了回去。 太监出去继续唱名的间隙,穿著褘衣礼服、头戴华贵九龙四凤冠的皇后娘娘语气清淡道:“委屈两位了,宋大人功绩卓越,內务府已经在备你二人的命妇冠服了。” 屁股还没坐热的孟晚又隨著常金站起来行礼,“多谢皇后娘娘惦念。” 还没做什么呢,孟晚已经开始觉得心累了。 但平日能接触后宫的机会確实不多,这次机会难得,再次坐在座位上后,孟晚开始不动声色的观察起来。 最上首的皇后娘娘是太子亲母,保养得宜,看起来年纪只有四十来岁,但眉宇间似乎笼罩著一股愁绪,莫名有种羸弱之感。 她下首开始分成两派,左侧是宫妃,右侧是王府命妇。 这么看的话,紧坐於皇后下首的美人就是贵妃娘娘了?定襄国公姓聂,聂贵妃是他最小的女儿,十六岁入宫,如今应该快到四十岁了,但她眉目舒淡,有种仙气飘飘的美感,脸上的妆容也清淡,看起来说是二十八也使得。 她下头的宫妃宫侍们看她的眼神有畏惧之色,可见其在后宫之势强盛,太子失踪后势头没准还压皇后一分。 皇后右侧坐的便是儿媳妇秦氏,也是秦艽的姐姐。太子妃模样端正,称不上出挑,但看著大气舒心。她可能也在关注孟晚,察觉到孟晚的视线后,回了一个浅淡的笑。 孟晚也回了一笑,隨后便收敛起来不再乱看。 他不看人,有人看他,而且人数还不少。 孟晚察觉到也当作没看见,只管正襟危坐,心如止水。 等所有命妇都见过礼之后,皇后先起身离开,眾人依次跟在身后,从坤寧宫再到太和殿去。 太和殿又分內外宫殿,皇上在正殿宴请朝臣,接受他国朝贡。 皇后则带领宫妃和命妇自內殿设宴,如此正叫內外有別。 第20章 比试 直到大家按照座位落座,眾人才纷纷鬆懈了一些。孟晚和常金坐在倒数第二桌,离上面的皇后、王妃、侯夫人们远远的。 “娘,能说话了。”孟晚悄声对常金说。 “咳咳。”常金轻轻的清了一下嗓子,这会儿有相熟的夫人已经开始交谈起来了。 內殿很大,虽然设有地龙和炭盆,却依旧能感觉到偶有寒风。 孟晚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眉垂眸的看著面前桌面上的水果、点心、和冷食。 银制的餐具边缘刻著万寿无疆、吉祥如意等字样,字体端正,大小基本一致。这种手工艺品堪称独一无二,放到后世去卖定是天价。 银盘里的东西也很眼熟,正是西梧珍罐坊的荔枝和橘子,听说今年菠萝卖的也不错,但是桌上没有。 “你很能装嘛?”孟晚左侧突然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 孟晚的视线从金黄色的地砖上移开,一脸茫然的望了过去,“你是?” 罗霽寧要疯了,他冷笑著反问:“我是谁你不知道?” 孟晚看他的一身命妇的装扮,做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你是京卫指挥使通知的夫郎。”从三品的京官就这么几个,大家一猜就知道对方是谁。 “狗!”罗霽寧刚要暴起,但略高的声音就引起旁人注意,聂贵妃一双凤眼瞥过来凉凉的看了他一眼,罗霽寧瞬间失了声。 等聂贵妃的视线移开,他才嘴唇微动,从其中传来微不可察的怒骂,“狗屁的夫郎!” 孟晚目不斜视,眼睛不是盯著地上的金砖,就是观察上菜的宫娥。 “喂,你……到底是不是?”罗霽寧不死心的问。 冷盘上完了上热菜,孟晚不吭声,只看菜品,心不在焉的算时间。 太和殿中的皇上开始用膳了,后面皇后才会宣布开席用膳。 罗霽寧还想骂脏话,但他还没气昏头到在宫宴上失了分寸,刚才已经有相近的人看他了,只是他现在是武將的夫郎,所以只是眼神中嘲笑。 罗霽寧眼睛观察著聂贵妃的方向,口中还是不甘心的问道:“你当时为什 么骗我?” 他因为香皂的事给廉王赚了一大笔钱,在他面前颇为得脸,因此也知道了后来孟晚和夏垣一起去吉婆岛的事,甚至听到了夏垣对孟晚极高的评价。 珍罐坊真的是他建的,甚至连坊都是他的,轰动整个南地驛站不就是顺丰吗! 他妈的,孟晚竟然一直在耍他! 为什么啊?他要是早点和自己联手,他能沦落到被逼嫁人的地步? 要不是他还有点用处,费大劲儿使了手段,现在他就是廉王府的侍妾! 没错,他的身份连个侧君的位置都坐不上。 啊呸,別说是侧君,王妃给他他稀罕吗? 任罗霽寧脸上的表情五彩纷呈,孟晚都没搭理他,他心里有事,暂且没空去理会罗霽寧。 再说句狠点的,孟晚应该把如此张扬的罗霽寧“做掉”,如此这世间便再也无人能猜到他是异界之人了。 这个想法一直在他心中存留,一时半会压不下去,又做不出来,杀人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超纲。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廉王倒台后,罗霽寧被牵连而死。 所以別说相认了,罗霽寧在孟晚眼里基本是个死人。 两人的座位中间还隔著一位老夫人,年岁已经不小了,装聋作哑的姿態做得是炉火纯青,但罗霽寧注意到她耳朵支得老高。 算了,等他忙完手里的事,肯定要杀到宋家去问个明白。 孟晚耳根清净了一段时间,等到了宫侍从正殿过来,皇后宣布宴席开始,眾人起身端起酒盏举杯恭贺皇后与诸位娘娘。 宫宴上虽然都是珍饈美饌,宫廷御厨顶著做不好就要掉脑袋的心思用心製作每道菜餚,种种美食在金盘玉碗中交错,犹如一道道艺术品。 可孟晚是真的吃不进去,天寒地冻的,又为了保持菜品鲜美,不吃一嘴冰碴子就好了。 他侧眼望去,大家都在意思意思,只有常金和户部尚书之妻在实实在在的吃东西。 “娘,少吃点,省的拉肚子。”孟晚悄声提醒常金。 常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直按照金闕教的在用膳,半天都没敢抬头了,这会儿听到孟晚的话,便小心翼翼的放下筷子,也不敢回应,只是轻微的点了点头。 她吃了一肚子凉,確实有点不舒服。 宴席过半,正殿的宫侍突然疾步过来,在皇后耳畔耳语。 这一幕內殿所有人都看到了,孟晚心中一紧,难道是乐正崎动手了? “顺天府尹夫郎是哪位?”皇后突然说了句。 孟晚忙站起来,走至內殿中央行礼,“皇后娘娘万安,臣下便是顺天府尹夫郎孟氏。” 內殿这么多官夫人,夫郎却只有三位,年轻的也就只有孟晚和罗霽寧。剩下都是老太太,有的甚至比常金年纪还大。 整个禹国朝廷,三十二岁就取得宋亭舟这么高位置的,无一。 刚才在坤寧宫面见皇后都是低头行礼,皇后还是头次见孟晚正脸,她眼见漫出淡淡的笑意,“原来宋大人夫郎是这般样貌绝伦,听说你是项芸弟子,画技绝伦,陛下宣你到正殿作画,当著外邦使臣的面,可不要丟了禹国脸面。” 虽然此事突然,不在孟晚预料之內,但他已经猜到今日宫宴不会太平,因此也不算手足无措。 “臣下定当竭尽全力。”孟晚身姿挺直,哪怕穿著素净,周身气势却並不是靠一身华服所体现的,而是经过大风巨浪后自然凝练,让內殿的人都不免將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罗霽寧盯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个人,真的和他来自同一时空吗? 孟晚跟著宫侍从內殿离开,候在偏殿等候正殿的宫侍过来传唤,他没等上太久,很快就被招入正殿。 正殿辉煌庞大,上了朱漆的柱子都要两人合抱,孟晚第一眼便是金灿灿的龙纹,柱子上、宫墙上,再往上龙椅的位置他没敢往上看。 孟晚垂首,缓步,不动声色的找自己人。 乐正崎如今是几品官? 没有资格入殿吧? 他家宋亭舟在前排? 大殿太大了,孟晚只能看见左右两边朝臣案几下的两条腿,还被緋红的朝袍遮住大半。 但朝夕相处太久了,孟晚哪怕只看两条腿,也认出那条是他家的来。 怕他紧张,宋亭舟將一条胳膊匿於桌下,骨节分明的大手点了点自己的靴子。 孟晚看见了,他嘴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下,心安了。 “孟夫郎,跪下面圣吧。”嗓音尖细的宫侍细心提醒道,他便是当初去宋家宣旨那位喜公公,也是皇上身边的近侍之一。 孟晚一听,虽然依旧不知自己行到大殿何处,却乾脆利索的跪下行了大礼,“臣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孟晚头顶不远处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中迴荡。 孟晚从地上爬起来,头微微抬起,仍不敢直视圣顏。 皇上语气欣慰,夸讚了孟晚一句,“你早年献上来的《赫山坊图》画得很好,比起项芸,青出於蓝而胜於蓝。”那幅图如今珍藏於大內,除了那天在殿內看到的几人,寻常人难以得见。 “多谢陛下称讚,臣下不及师尊半分。”孟晚这句话是诚心的,项芸自幼习画,一直画到年迈力衰方封笔,其画技之炉火纯青,甚至能做到闭目挥毫,孟晚自认远不能及。 然而皇上叫他过来,並不是不是为了听他自谦的。 “吐蕃国的王子为朕献上了他们国顶级画师所作《崑崙擷玉图》,言此画乃世间珍品,凝画技之极致,寻常画师难以匹敌。朕听闻你在內殿,便欲宣你进殿作画一幅,与其比试一番。”皇上坐在龙椅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后,孟晚明显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多了。 《崑崙擷玉图》正被宫侍抬著,就那样呈现在大殿上,孟晚抬眼便能看见那么一大幅夺人目光的画作。 说实话,第一眼是耀目,那画是画在轻薄的丝绸上的,以采玉人和巍峨壮阔的崑崙山为主。其中山矿中的玉石,用的是真正的玉片缝製其中,是有些巧思的,难怪吐蕃王子得意。 但是在孟晚看来真的不够看,没有画心,只是绝佳画技堆出来的华丽篇章。 吐蕃国一共才多大,而禹国泱泱大国,能人其实很多。 甚至项芸这样的天才,都只是其中一个稍微出名的。真正的能人大家还有,没准此刻正在大殿上看戏。 那为什么突然把孟晚一个籍籍无名,已经嫁人的夫郎叫过来呢? 孟晚眼睛偷瞄宋亭舟,宋亭舟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哦,尊贵的陛下是为了装比,泱泱大国一个小哥儿都比你们国家的顶级画师强,就不用派什么其他画艺超绝的大家了。 孟晚心里一直琢磨的是乐正崎,竟没想到会摊上这种事。 “臣下遵旨。” 涉及到专业,又是陛下钦点他到正殿作画,孟晚只能暂时隔绝脑海中其他乱七八糟的杂念,一心准备作画。 “陛下就派个如此脸嫩的小哥儿和我吐蕃第一画师比吗?”吐蕃王子站出来,语气似乎颇为不满。 他三十岁朝上,眼窝凹深,鼻樑高挺,身材中等,体型宽壮,是个標准的异域人长相。 皇上贵为天子,身份尊崇,自然不可能紆尊降贵,亲自下场与一个小小的王子爭辩。 都察院的御史嘴巴刁钻,闻言立刻站出来说道:“叶尔羌王子不是说你们吐蕃国的画师技艺超群,无人能敌吗?如今难道不敢和禹国的一个小哥儿比试?” 王瓚阴阳怪气的接过去,“赵大人怎么这么说话?便是他们不敢,也该看在吐蕃国年年进贡的份上,给叶尔羌王子一个面子,如此直白,岂不叫王子为难?” 吐蕃国王子自小便学习禹国官话,没想到听得都是辩不回去的阴阳怪气,险些气死。 宋亭舟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他致命一击,“叶尔羌王子,贵国是不敢同我国画师比试一二吗?若是如此,便不要再说什么天下第一画技这样狂妄的话,叫人貽笑大方。” 都察院的御史们都默了,他们是阴阳怪气,宋大人是硬刚啊! 再一看上首龙椅上陛下的脸色,只见他脸色平淡,嘴角却勾起一个微翘的弧度。 这些年安南屡犯西南边境的事,想必周边国家都已经知晓。吐蕃国位处禹国西北方,领土比安南还大,安南都不服自己国家年年进贡,吐蕃国又怎会服气?自然更是蠢蠢欲动,这次进京便迫不及待的试探了起来。 “你说我狂妄?比就比!”禹国自詡礼仪之邦,叶尔羌王子学得可都是正经的孔孟之道,书上也没教怎么对付別人的阴阳怪气,心里冒火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气得鼻子里鼻毛都在乱飞。 宫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喜公公见状立即让人给孟晚准备桌案。 宋亭舟拦住他,“不必劳烦公公了,便叫本官夫郎坐在本官案几旁,只是纸张顏料备上便是。” 喜公公扭头去看帝王脸色,只见皇上挥了挥龙袍上夸大的袖子,“准。” 孟晚走到宋亭舟面前,背对著旁人对他露了个笑脸。都怪皇宫內院规矩太多,如此煎熬,真是度日如年,在正殿突然见到宋亭舟,真是想死他了。 宋亭舟回他一个安抚性的笑,孟晚的笑没人看见,宋亭舟笑殿內大半人都发觉了,平时宋大人做事一丝不苟,板板正正,如今对其夫郎笑得和一样,叫人看著稀奇。 案几是低矮的长方形矮桌,宋亭舟把主位让给孟晚,自己站到他身后压阵护航。 孟晚跪坐在特殊规制的蒲团上,先是找了找感觉。他走南闯北见识非凡,心中笔墨眾多,找到自己画心之后也明白了,画之一道,不是光画的好看、画的美了才叫名画。而是將画作与作画者心境融於一体,如此才叫画心。 第21章 金孔雀头面 山河风景孟晚也会画,但他最擅长的还是以画敘事。 孟晚自己调了几样顏料,脑子里思绪不断。 虽然他是被临时拉过来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机会呢?如项芸一般的绘画大家作画,是给懂得画意的知己看的。 孟晚所作之画又是一类,是给天下百姓看的,如此作画便叫以心作画,使画传意。 他定了定心神,很快想好要画什么,笔触如行云流水,哪怕是停歇半刻,也像是清燕点水,对孟晚浑然一体的气势並无分毫影响。 宋亭舟儘量把目光放在他画笔上,免得惹他分心,隨后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孟晚真正作画的时候,並不会轻易被外界打扰。 宋亭舟的目光便又自然而然移到孟晚手上、上半身、修长的脖颈、润玉般的侧脸,唇珠微红,眼下侧脸处小巧一点的朱色小痣却比唇珠更红。 阿砚的眼睛就很像晚儿,笑得时候温柔又狡黠,不笑的时候眼角眉梢无一处不精致漂亮,让人不忍心破坏。 “宋大人,宋大人?”有人小声叫宋亭舟,让他瞬间收回思绪,將目光移了过去,眼里的爱意还没消散,喊他的户部尚书蔻汶对上他眼睛瞬间头皮发麻,身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那个,还是收敛一些吧。”蔻汶好心劝道。 大殿上这么多人呢,至於吗?虽然孟夫郎是长得漂亮,看这么多年还没看够呢? 毕竟前些日子刚参奏完他和夫郎有违礼数,这会儿又如此这般眼神火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登徒子。 宋亭舟闔下眼眸,在殿內扫视一圈,果真见殿內许多人都在往这边看,大部分都是在观察孟晚。 升到三品以上的位置,很少有拎不清的好色之徒,也不是没见识过什么美人,看这边多是好奇宋亭舟夫郎是个什么来头,或是单纯技痒,想凑过来观赏孟晚作画。 孟晚今天画得很快,用色大胆,很快宣纸上就被大片大片的顏色渲染。这回蔻汶也张望起来,偶尔疑惑的轻咦一声。 孟夫郎画得很是平凡啊? 开始泼墨了。 顏色这么深沉吗? 这笔怎么会这么画? 原来如此!真是绝妙。 孟晚最后落笔的时候,宋亭舟下意识要给他捏肩,旁边喜公公眼尖的用手中拂尘甩在他手背上。 我的大人啊!陛下还在呢! 孟晚抬头后,才发现身边已经乌泱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最中间就是不知来了多久的皇上。 孟晚忙屈膝行礼,“是臣下的过错,让陛下久等了。” 皇上略显苍老的脸上笑意温和,“不必多礼,画得已经很快了。” 王瓚也在,他不动声色的拱火,“孟夫郎不必自谦,如此已经极好了,你之前那幅赫山坊图若是拿出来直接比试,难免叶尔羌王子心存疑虑,陛下这才宣你你在大殿內作画。不论如何,你才画了一个时辰罢了,吐蕃国的画想必用时更久,叶尔羌王子,本官说的对吧?” 他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甚至称得上和善,可被刺的人听著就是很彆扭。 叶尔羌心里堵得慌,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粗粗的喘著气,低头看孟晚的画作。 他带来的画师也在看,看了半晌久久没有吭声。 外行看画,內行看心。 孟晚所作之画仍是他擅长的敘事风,画卷被从中间过渡分开,並无明显的线条,大地天空融合的如此自然,让人清楚这是在诉说两个故事的同时,又不会觉得突兀。 图中画的是两个兄弟,自小在农家长大,不同的是哥哥每天老老实实的跟爹娘种地,弟弟总是偷懒跑到私塾外面听里面的夫子授业读书。 长大后的兄弟俩,哥哥继承家里的几亩田地,认真耕田,娶妻生子。弟弟则背上行囊走出家门去做生意。 几年后弟弟因为识字,生意越做越大。哥哥的村庄和田地却受到了敌国士兵的侵袭。 田地被毁,哥哥穿上戎装上阵杀敌,弟弟则在后方囤运粮草,最后哥哥成为镇守边疆的大英雄,弟弟成为富甲一方,被陛下嘉奖过的皇商。 很新奇的画,看这么一幅画像是看了一本意味深长的书本。 叶尔羌王子做为一个外行,也看得入迷,回过神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像我们吐蕃国的壁画。” 他不可能去夸奖孟晚的画,其他人却已经看得分明,在场的大臣都是绝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天下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自是有鑑赏能力。 这两幅画如今已经没有可比性了,光从意境上来看,孟夫郎就已经甩出吐蕃国带来的画一大截。这样的画便是被仿造,也仿不出画中深意,这便是普通画师和绘坛大家的区別。 更遑论孟晚的画技也在吐蕃国画师之上,这么一幅画上,却能以笔墨描绘出秋季累累的麦田,和边疆血腥残酷的战场,其笔下风物纤毫毕现,似乎真能破开画壁行至眼前。 这样一幅画,谁也不能说出不好来。 其实孟晚更想画的是哥哥一辈子种地,弟弟读书明智回乡开私塾造福族人,普及全国百姓读书明智才是正道。 但当下是什么场合?当著外邦的面不能暴露禹国一点点的短处,不然等皇上回过神来,万一迁怒宋亭舟怎么办? 这可是皇宫大內,谨慎小心这四个字孟晚恨不得刻在脑门上去。 他身体还是恭恭敬敬半躬身的状態,口中把在脑子里过了两遍的话,流畅的说了出来。 “陛下心怀天下,志在太平,使禹国百姓读书开智,贤才辈出,源源不断地为朝廷输送人才;更有將士们悍不畏死保卫疆土,方得今日海晏河清之盛世。臣下只是个寻常小哥儿,亦亲眼见过陛下治理下的大好河山。满腔忠君爱国之忱,实在不知该如何上达天听,只能借这幅拙画,以表寸心。” 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看了他一眼,眼眸垂下的瞬间实在没忍住又瞟了一眼。 宋亭舟这位夫郎…… 他身边王瓚小声嘟囔,“可惜是个小哥儿,不然真该破例招入都察院。” 蔻汶也悄然附和,“恐怕陛下更想让他做个史官。” 两人互看一眼,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皇上听了孟晚的话,果然被夸得龙顏大悦,谁都知道孟晚在拍马屁,但怎么拍,什么场合拍,又是一门学问。 孟晚现在便是说到了皇上心坎上,吐蕃国不承认孟晚画得好也不行。 难道他们觉得禹国皇帝治理国家治理的不好吗?信不信画得的兵马去吐蕃国的速度比叶尔羌王子回国的速度还快? 和一个小哥儿比已经很丟人了,再说別的只是自取其辱。吐蕃国的画师也很乾脆,“是我输了,你很厉害,以后若是来吐蕃国,我会扫榻相迎。” 他禹国话说的没有叶尔羌王子好,还特意拽了句成语,结果说的词不达意,宋亭舟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十分明显,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叶尔羌王子看出来了,这位画技了得的小哥儿,是这个出言顶撞他官员夫郎。 冷笑一声,叶尔羌王子对已经回到龙椅上继续赏画的皇上说道:“陛下,我们吐蕃国最喜欢的就是有才能的美人,还请陛下把这位美人赐给你的属臣做妃子吧。” 他儿子都八岁了,就算禹国皇帝把孟晚赐给他也是做侍君,叶尔羌就是抱著不管成不成,都要膈应膈应宋亭舟一次的想法。 目光扫视过去,宋亭舟的眼神果然已经沉得像是浸了冰水,坚毅的唇角也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浑身透著一股压不下去的低气压。 大殿上只有不傻都知道叶尔羌王子在针对宋亭舟,皇上的视线从画上移开,“哦?叶尔羌王子竟然还没有王妃吗?可惜孟氏已嫁人为夫郎,不若朕赏赐你个王妃?” 皇上是不可能把公主、郡主等下嫁到吐蕃国的,家里有女儿的大臣心中一凛。 一直沉寂的吏部尚书吴巍深深的看了宋亭舟一眼,站出来说道:“陛下,吐蕃国今年进贡的丝绸和宝石比往年少了近半……”他话说了半截就又悄然退了回去,可见如今行事之低调。 宋亭舟眉梢压得极低,“陛下,难怪叶尔羌王子討要臣之夫郎,原是国资匱乏,在本国连王妃都娶不上。” “你一派胡言!谁说本王子没有王妃!”叶尔羌气得原地跺脚。 宋亭舟冷笑,“既然叶尔羌王子有王妃,何故还向陛下討要,岂不是故意欺瞒,犯了欺君重罪!” 禹国几个邻近国家都被上一任帝王打服过,成为禹国附属国,每年要赴京供奉不说,还要自称为属臣。 所以宋亭舟说叶尔羌欺君就是在提醒他,在他们吐蕃国叶尔羌是王子,可在禹国,他只是臣子。哪怕不可能真的按照禹国律法处置他,这句话也让叶尔羌怒气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 “陛下恕罪,是外臣鲁莽了。”他胸腔中是烧得滚烫的火,也只能生生按捺住,不能发泄,只是愈发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宋亭舟。 宋亭舟恍若未闻,只坐回自己的位置照看自己夫郎。孟晚头次见宋亭舟在朝堂上的样子,觉得他简直帅到令人髮指,偷偷在桌下为他竖了一根大拇指。 皇上自持身份,不可能在大殿上亲自呵斥外邦王子,但不代表他愿意容忍这些小国试探他的底线。 將吐蕃国王子囂张的气焰打压下去,大殿上奏起了歌舞,场面又是一片祥和,其他等著看戏的他国使臣也老实的不像话。 內外有別,孟晚这会儿完成了使命,又被宫侍请回內殿,喜公公亲自去送的。 临走前宋亭舟捏捏他的手心,轻声说道:“不必担忧,照顾好自己和娘。” 孟晚轻轻点了点头,用微弱的气音回道:“你也是。” 他伴著丝竹管弦、钟鼓齐鸣的悠扬乐器声中离开。 宋亭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仗要打。 孟晚回去的时候,內殿眾人已经纷纷撂了筷子,喜公公卑躬屈膝,在皇后娘娘面前回稟起了正殿的发生的事情,和皇上交代的嘱託。 屏蔽其他人打量的目光,孟晚行过礼之后老老实实坐回座位上。等喜公公离开后,皇后娘娘便立即吩咐身边的女使擬了懿旨,当眾赏赐起孟晚来。 “常老夫人,你家娶了个好夫郎。” 常金冷不丁被点了名,手忙脚乱的行礼谢恩。 四位女使各端著托盘入殿,行至孟晚面前才將上头的红罗销金大夹袱揭开,每个托盘上都摆放著繁复且华丽的首饰,加在一起就是一整套头面。 最中间的便是纯金打造的孔雀发冠,孔雀的每根羽毛上都嵌著一颗颗大小均匀的蓝宝石,在昏黄的灯火下同样熠熠生辉。 剩下则是累丝羽毛分心、挑心、掩鬢和釵簪。上面具都镶嵌著宝石和碧璽,金翠耀眼,夺人眼目。 皇后看著这套头面目露追忆之色,“这套嵌宝石金孔雀头面,是本宫出嫁时的陪嫁,上面並无龙凤图腾,可配你往日穿戴。” 孟晚刚坐下,椅子还没焐热,就又从座位上起身,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到殿中行礼。 皇后脸上露出极为浅淡的笑意,“你为陛下立了大功,这些倒是不算什么,收著吧。” 勛贵人家不缺首饰,可顶级头面也是相当难得的,更遑论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工艺价值都是其次,身份面子无人能敌。 这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旧物啊! 托盘上的宝石闪闪发亮,宫妃和命妇的眼睛时不时便瞟过去一眼。 只有罗霽寧看著那上头的宝石像是在看什么蓝绿大玻璃似的,听著身旁人的吸气声暗自翻白眼。 整套头面都被女使装到盒子里,仔细捧著站到孟晚身后,待出宫之时,交予他的手上。 眾人看这架势心里嘀咕,顺天府尹家的夫郎这是被召去正殿做什么了? “皇后娘娘,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恐怕是压不住吧?” 孟晚淡定的把目光移到上面,怀恩伯爵夫人正义正言辞的跟皇后说话,听她的语气,仿佛是孟晚长辈似的。 在座之人有的早就知晓两人关係,有的听得一脸茫然。 怎么孟夫郎受到赏赐,林夫人反而做主要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呢? 第22章 聂贵妃 “对了,说起来你母亲便是孟夫郎的师父,想来他和你平日走得很近了?”皇后娘娘像是才想起怀恩伯爵夫人和孟晚还有一层关係。 林蓯蕙在座位上微微屈身,“本该是亲近的关係,只不过孟夫郎清高的很,回京之后从未登过我怀恩伯爵府的大门。” 聂贵妃理了理腰身处的褶皱,漫不经心的说:“看孟氏就像是个话少的,没想到人情也如此冷漠吗?我记得项先生好像是去年才过世的吧?” 两人一唱一和,就是暗指孟晚师父一死就翻脸不认人了? 孟晚按住欲要起身的常金,笑眯眯的看向右侧一品誥命夫人那里。虽然都不认识,但应当是有许多的熟人,什么吴夫人,內阁大学士的夫人,这会儿都跟蟈蟈似的缩著装聋作哑。 “顾夫人吧?我记得当初我和夫君初入盛京,就曾去拜访过怀恩伯爵夫人,在伯爵府见过顾大姑娘一面,对了,当时还有吴大姑娘。”孟晚和两家不熟,只知道內阁大学士姓顾,秦艽的未婚妻就是他家嫡次女,他便点名似的一点点俩。 “那有些年头了吧?家里孩子都嫁人了,倒是没有提过。” “不错,年轻的女娘多是趁著没嫁人出去和姊妹们透透气,宴会去得多了,实在不知哪次是碰见了孟夫郎的。” 两位夫人年龄不一,这会儿表现倒是一致,一致的装糊涂。 正殿的事只有皇后娘娘略知一二,其余人谁也不懂孟晚为何被叫去了前头,又为何受赏。 最靠谱的答案也就是皇上看重宋亭舟,是瞧在宋亭舟的份上给了赏赐。怀恩伯爵夫人一看就是和孟夫郎不对付的。 一个是老牌子勛贵,一个又是皇上器重的年轻俊才,两边都不好得罪,更何况,聂贵妃说话的意思也是在帮著怀恩伯爵夫人的。 皇后娘娘身体抱恙,太子失踪后更是不济了,听说凤印如今都在聂贵妃手里,廉王殿下又风头正盛,谁敢不给她三分顏面呢? 其中最为难的就是顾家,大女儿当初差点嫁到怀恩伯爵府,叫吴家姑娘抢了先,这会儿看来得亏没嫁到怀恩伯爵府家。 但是她小女儿又被太子妃选去做弟媳妇,高攀到了侯府,秦家可是太子妃娘家,她家就算是和太子绑在一块了。 其实这事当时顾大人两口子也愁过,內阁权利渐渐被削弱,顾大学士只沾了个清流的名头好听,其实在朝中只算个没有实权的摆设。 秦艽虽说是嫁个紈絝,可世子就是世子,將来可是要继承侯府的,女儿若是生下嫡子,岂不是同样能袭爵? 思量再三,还是应了。 只是外面的名头不好,都说顾家是清流世家,女儿却都往勛贵人家上踅摸,可算是打了脸,自有人拿这个取笑顾家。 自家事自家知道,岂不知顾家也在后悔,顾夫人现在只希望女儿的婚事別出紕漏,这会儿说什么也不想招惹是非。毕竟面上看,宋家和太子確实没什么交集,只是和秦艽有几分交情。但是话说回来,就算孟晚夫夫和秦艽有交情,上面还有太子妃在呢,也轮不到她。 顾夫人心思捋顺了,看向身旁的吴夫人,曾经心高气傲的女人,这两年越发低调,上头的伯爵夫人可是她亲家,却也没有多寒暄几句的意思。 再越过这群人遥望皇后身边的太子妃,只见她扶著额,似乎颇为疲惫的样子。 “两位夫人记性都不太好,那倒也无伤大雅。只是怀恩伯爵府的大门,是我师父临终前叮嘱不必高攀的,师命难违,也只能请伯爵夫人见谅了。”孟晚算准了她们的態度,也不生气,脸上还是笑著的模样,轻飘飘地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杀人便要诛心,不然和挠痒痒差不多,还有什么意思? 林蓯蕙气定神閒的脸色骤然巨变,她就是和母亲关係再不好,从一个她认为是外人的口中听到这种话,也不免心头猛颤。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因为,她母亲项芸,是真能做出临终留信叫自己徒弟不许入她家门的人。 聂贵妃看了眼她的脸色,忽觉得没意思,在伯府经营那么多年,也不过是个看不懂天高地厚的废物罢了。 她高贵淡漠的眼睛俯视下首的孟晚,“这张嘴倒是牙尖嘴利,林夫人身为长辈,你却如此不敬尊长,难道你父母和夫家,没教过你熟读《女诫》吗?” 乡下女娘小哥儿的名声尚且容不得半分詆毁,更遑论是礼仪规矩繁杂琐碎的盛京城。 今日殿內这么多人在,哪怕常金只是一个乡下人,也知道贵妃娘娘这番训斥若是传出去对孟晚的名声有多大影响。 她抖著手,明明自己怕的不行,还是站起来躬身替孟晚解释:“贵妃娘娘,晚哥儿他不是没有规矩,是伯爵夫人自己说了不让他上门。” 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怕上首的贵人听不清,常金音量不小。 聂贵妃眉间涌上一抹厌烦,“本宫可是问起你了?” 从始至终,孟晚都没有太过在意林蓯蕙和聂贵妃,打嘴仗他还能输了他们? 但常金被人这般对待的瞬间,他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怒火。 嘴角仍是上翘,但孟晚眼中已是一片冰霜,“聂贵妃,臣下自幼父母双亡,確实没读过什么女诫。臣下夫君学得是君子之道,我婆母常氏乃慈善之心。贵妃娘娘出身將门,没想到也精通女诫吗?怎么我听说国公府的几个小公子们日日留恋青楼楚馆,弃家中妻儿不顾呢?想必是国公府的內眷们研习女诫,男儿郎也跟著精修胭脂水粉了?” 他一番话说完,殿內安静到落针可闻,只有一声声细微的抽气声压抑不住的响起。 太子妃垂眸时脸上满是嘲讽,国公府后继无人是满朝文武都知晓的事实,也是聂贵妃的痛楚,廉王一党为何行事如此急迫,便是怕老国公一死,他们再无指望。 聂贵妃和廉王都心里门清,没有老国公,他们根本斗不过太子殿下。 只不过孟晚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聂贵妃独擅专宠的时候,与她正面交锋。一会儿被聂贵妃小惩就算了,倘若处罚的狠了,免不了要让母后出面调和。 太子殿下颇为看重宋大人,假如故作不知寒了他的心,只怕会对太子產生隔阂。 “你放肆!”聂贵妃拍案而起,“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妄议国公府?” 孟晚身量在內眷中算是顶高的了,他站在座位后目光直视聂贵妃,窄腰挺得仿若韧竹,气势比当朝贵妃还胜,根本不退让半分,“臣下当然不敢胡乱置喙,但閒来无聊,“不小心”看过两卷案宗,巧的是都和国公府有关,娘娘不妨猜猜上面写得是什么?” “你敢威胁本宫?真以为本宫会怕你夫君一个三品京官吗?”聂贵妃忽而嘲弄一笑,“还是你以为你夫君会任由你得罪廉王殿下和定襄国公?一个毫无背景的夫郎而已,好像也配不上宋大人顺天府尹的身份吧,你说本宫赏他个贵女,他会不会把你休了?” 在宫中爬到贵妃的位置上,除了深厚的背景外,聂贵妃也不是毫无成算的白板。 换成普通人,听到她这么说早就方寸大乱了,不巧的是,孟晚算不上普通,且他的底气有一半都是宋亭舟赋予的。 国公再势大,贵妃再显赫,宋亭舟如今也不是吃素的。不和他们对著干,难道和他们交好让陛下忌惮宋亭舟吗? 孟晚一点都不慌,“家里正好空旷,贵妃娘娘若是想赐人儘管恩赐,只要人家姑娘不介意,臣下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好他家缺倒夜香的,儘管来啊? 聂贵妃冷下脸,“这张嘴可真是聒噪啊,听得本宫心烦。”她的贴身女使自然懂主子的意思,齐步往孟晚这边走来,合在腹部的双手缓缓摩挲,隨时准备制服住孟晚施以暴行。 林蓯蕙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已经预想到孟晚被这些下手狠厉的女使收拾到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模样。 然而孟晚头微微偏过来,突然扬声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臣下想求一个恩典。” 聂贵妃唇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认为孟晚是服软了,只可惜找错了人,她要教训的人,便是皇后也不可能保得住。 做为整个內殿唯一知道孟晚因何受赏的人,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竟然也没有声张,这会儿孟晚主动询问,她才温声回道:“说吧。” 孟晚煞有其事的说:“臣下的画作还在正厅,臣下想知道此画还能否收回。” “什么画?”聂贵妃隱隱察觉出不对来。 “哎呀孟夫郎,您的画是收不回来了,可陛下还有恩赐。”喜公公喜气洋洋的捧著圣旨过来,刚巧听到了后两句话。 当然,也可能是这位大太监在偏殿等了一会儿了,找了个恰当的时间才出现在这里。 叶尔羌王子在威逼利诱之下將今年少的那一半贡品又吐了出来,双方商议的名头也很好听,全当是买孟晚那幅画的金资。 皇上龙心大悦,自然又嘉奖了孟晚一道,直接越过宋亭舟册封他为一品誥命。儿媳不能越过婆母,顺便一道册封常金也为一品夫人,因此喜公公才过来宣旨。 孟晚不差这么一幅画,对誥命的身份也不太热衷,他要的就是陛下的態度,以震慑聂贵妃。 孟晚跪下谢恩之后,其余命妇才知道正殿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当口哪怕是贵妃也不能拿孟晚如何,起码他在今夜,確实有和聂贵妃对峙的资本。 “皇后娘娘恕罪,妾突感乏累,想早些回宫。”知道拿不住孟晚,聂贵妃兴致缺缺的带著宫里的人走了,一些或是因为某些原因依附国公府,或是在后宫指望聂贵妃的妃嬪们,也接二连三的告退。 她走后林蓯蕙便收敛起神情安坐,绝口不提刚才打压孟晚的话了。 剩下的命妇面上分毫不显,心里则是在琢磨著两人的恩怨。 同是在京多年,谁不知道林蓯蕙伯爵夫人的高傲姿態?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早年宋大人还没发跡,只是个进士出身,尚且没有今日这番做为,他夫郎孟氏登门定是被林蓯蕙给冷待了。 人家爭气,如今有了这么一番做为,林蓯蕙反而挑起孟夫郎的礼了,嫌他们夫夫二人不登门。 谁会管这种閒事来,没见皇后娘娘都没理她吗? 而且现在孟夫郎的画又入了皇上的眼,保不齐就是下一个项芸,如此能人,不上杆子交好就罢了,竟然还贸然得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喜公公走后场面冷了下来,宫宴进行到这儿不过是在耗费时间。 孟晚心里知道正殿还有大麻烦要解决,耗时间乾熬,还不如懟別人两句来的痛快。 罗霽寧胆子大得很,硬生生和孟晚旁边的老夫人换了座位,坐到孟晚旁边后也不说话,就侧著脸死死盯著他,然后不住冷笑。 这人之前在西梧府噁心吧唧的姿態果然是装的,如今呢?硬刚皇贵妃都不虚! 装得可真像啊,把他当智障耍的团团转。 孟晚:“……” “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孟晚眼神望向別处,嘴上轻声说道。 “奇变偶……” “无用的蠢话就別说了。”孟晚没好气的打断他。 罗霽寧被噎的一梗,他憋了一会儿,发现还真不能在皇宫里乱说什么,左思右想下,竟然开始和孟晚卖惨。“你知道我过得什么日子吗?我是罗家的嫡子不假,可那群老东西竟然想让我和我姐一起嫁人。要不是我机灵,就……” 孟晚捏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妈的他穿过来下一秒差点被嘎他说什么了? 他被人牲口似的从南拉到北发卖他说什么了? 罗霽寧个死直男还好意思委屈? 开始既结束,孟晚不大想听了,“听香榭是廉王的產业吧?下次我去那附近找……” “啊!” 巨大的惨叫声从殿外传来, 那道声音太过惨烈,发出的人声带都似乎撕裂了。 悽厉的喊叫惊得常金打了个哆嗦,罗霽寧“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皇后也从凤椅上站了起来,她吩咐身边女使到正殿打听,口中则安抚著內殿的命妇们,“诸位不必惊慌,时辰也不早了,本宫便派宫侍送你们出宫去吧。” 宫中若是出了什么辛密的事,便是让这些命妇们留下来看热闹,她们也不敢。 第23章 綺罗乐正 孟晚站起来挽住常金,心里担心著在正殿的宋亭舟,他无视欲言又止的罗霽寧,忐忑不安的跟著宫侍往外走,实际上耳朵里正在屏蔽所有杂音,一心想听听正厅还有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 可惜直到行至东华门,孟晚都没有再听到什么风声,只是宫中的侍卫都在往太和殿的方向赶去。 他恨不得也跟著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宫中乱晃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是真的会掉脑袋的,孟晚万万不敢放肆。 “蚩羽,快,驾车去午门等候大人。”孟晚上车后便迫不及待的说。 蚩羽闻言,扬鞭立即赶马车前往午门。 东华门距离午门不算太远,孟晚过去的时候午门的左、右两门已经打开,三品以下的京官在两座宫门中鱼贯而出。孟晚还看到了吴昭远和祝泽寧,他们都在和同僚说话,聊得热切,孟晚没有出声打扰。 他逐一详看,其中果然没有乐正崎。 又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午门终於开始有人出来,都是朝中几个三品以上官员,宋亭舟的身高在里面鹤立鸡群,孟晚一眼便能瞧见。 “夫君。”他小声喊了一句。 声音很小,孟晚本以为宋亭舟不会听见,却见对方准確无误的对上他的双眼。 孟晚短暂的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吊著的七上八下的心终於安稳下来。 几位大人也看见了马车上的孟晚,与宋亭舟关係好的,都对孟晚頷首示意,还有两位孟晚根本不认识的,也主动同他打招呼。 有人甚至想问问孟晚有没有个姐妹兄弟什么的联个姻,最好也是这样长得好嘴皮子好还有才华的。 宋亭舟坐上马车后替孟晚解惑,“那两位大人擅长作画,也是丹青好手。” 早上雪生送他过来一直都没回去,这会儿架著空车跟在蚩羽车后。 “哦,怪不得突然过来跟我寒暄。”孟晚其实有心想问正殿后来发生了什么,但眼下绝对不是好时机,只能忍耐住。 常金捂著肚子不大舒服,他们没有过多停留,大半夜的街上只有零星车马,蚩羽把马车架得飞快,很快他们就回到了家里。 “槿姑,煮些素麵来,再放上几个鸡蛋。”常金交代完就小跑著去茅厕了。 孟晚亲自去阿寻屋里叫人,让阿寻给常金把脉配药。 “我在內殿听到有人叫的很惨,是怎么回事?乐正崎到底做了什么?”回到他们的臥房,孟晚迫不及待的问。 宋亭舟脱了外袍,以指抵住孟晚的唇,“晚儿,稍安勿躁。” 孟晚闭上眼睛深呼吸,“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 厨房在烧水、做吃食,常金院里的厨房里则在煎药,腾腾的白烟在庞大的宅子里很快泯灭消散。 主家回来后忙活起来的下人们难免发出声响,遮掩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小动静。 孟晚和宋亭舟洗漱后去看了常金,见她精神还算好,正窝在炕上喝药,便嘱咐她房里的苇鶯、云雀,好好守夜,有什么动静就儘快去叫阿寻和他。 交代完夫夫俩才回到自己臥房准备休息。 “乐正崎被抓进刑部大牢了。”宋亭舟声音平静。 孟晚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 要命,聂知遥和緋哥儿还在西梧府等著他呢,他怎么就把自己给弄进大牢了! 宋亭舟难得姿態强硬的將他按进自己怀里,对著他精巧的耳朵吐气,“別声张,乐正崎未必会有事。” 孟晚冷静下来,十分不解,“到底为什么?乐正崎到底做了什么?” “他揭发乐正家叛国。”宋亭舟依旧是对孟晚耳语,今日在正殿的事只有他们几个三品朝上的官员知晓,虽然皇上没有明確嘱咐大家不许泄露口风,可眾人都极有默契的缄口不言。 孟晚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联想乐正崎是为太子办事,他最先设想的就是太子让乐正崎揭发廉王与罗家合作,迫害无辜孩童,用“鮫珠”拉拢朝臣。 然后太子再拿著安南王的两封信件杀回盛京,打廉王一派一个措手不及,这样便可彻底把廉王一党拉下马去。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万万想不到乐正崎是检举了,告发的却不是廉王和罗家,而是他自己的本家,西方世家之首——綺罗乐正。 乐正家家族古老又神秘,谁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底细,流传出来的消息中说的是他家家主和几位族老,其实是某个帝王宫中的乐师们出逃,拿著皇宫积攒的金银珠宝逃到禹国西部的金城一代,如此才成立了乐正家。 但今晚……不,按时辰可以说是昨晚了。 昨晚太和殿正殿上,乐正崎口中的乐正家却是禹国西部悠远古老的吐谷(yu)浑国,在统治了西部长达三百五十年后,被其余国家灭国,分割领土。 乐正一族,正是当初吐谷浑的王室。 他们带著吐谷浑称王期间积攒的金银珠宝,隱匿在金城安家落户,为確保皇室血脉的纯粹,所以从不与外族通婚。 最开始寧娶世家女,不入帝王家的流言就是乐正家的人为了混淆视听而流出出去的。 乐正崎在正殿上,当著吐蕃王子叶尔羌的面,说乐正家早就和吐蕃王勾结在一起,准备伺机发动边境之战,共分禹国西海的土地和城池。 禹国四大世家中,吴家已成衰败之势,项家察觉不妥,已经在想方法自救,罗家早早投奔廉王,只有乐正家一如既往的低调,没成想是在偷摸养兵想要復国! 皇权不可窥伺,定襄国公重兵在握皇上忍了,两个儿子为了爭夺皇位明爭暗斗他冷眼旁观,可造反是哪个帝王能忍的? 吐蕃王子当即就被在殿中削掉了一条胳膊,没有那个国君是断臂登基的,无论乐正崎说的是不是真的,叶尔羌此生也再无可能成为吐蕃王,所以那喊声才如此惨烈。 孟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翻转砸的晕头转向,不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中关係,“那……那乐正崎不会死吧?” 他揪著重点问。 宋亭舟在烛光下抚摸孟晚如缎般的漆黑长髮,轻嘆了一声,“性命无忧,只是可能会受点苦头。” 他郑重叮嘱,“晚儿,你莫要去刑部见他,暂且也不要掺和进这里面的任何事,上位者博弈,我们暂且只能静观其变。” 孟晚知道轻重缓急,宋亭舟都这样说了,他便乖乖点头,“你放心,我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 他们拥在一起说著些隱秘的话,冷不丁外面院子传来蚩羽一声暴喝。 宋亭舟飞速下床先將孟晚护了个严实,孟晚扒在他肩膀上,“是杀手吗?”他听到了兵刃相接的声音。 宋亭舟的声音依旧沉稳,“应当是探子,露了马脚被蚩羽发现,这才交起手来。” 果然,还不到片刻的功夫,蚩羽就已经將人拿下。 但因为经验不足,等宋亭舟出门查看时,人已经毒发身亡。 蚩羽神情懊恼,“大人,我不知道他藏了毒药。” 宋亭舟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先送到顺天府去,叫咱们的仵作验尸。”他心里知道,京城不像其他地方,要验尸应当也验不出什么来,聊胜於无吧。 正旦宴入宫是皇室赐予的无上荣耀,孟晚却被连番变故搞得心力交瘁,他不敢给聂知遥写信,好歹给他和聂先生的年货早早就送去岭南。 初二常金腹疾还没好,在家养病吃药没下床,孟晚坐在床边为她喝粥,被她赶到一边,“娘是肚子疼,又不是手断了,你快该去忙啥就忙啥,別守在我这儿,怪不自在的。” 孟晚被她赶走还不放心,交代阿砚不许闹腾,好好照看祖母。阿砚从小被常金带大,大了些后常金开铺子都带著他,远比和两个爹的相处时间还长。 知道常金生病后,阿砚和通儿两个就守在常金屋子,一会儿给递杯热水,一会儿给捶捶背,常金一时间都不知道眼睛该看哪个。 没休息好不算什么,心里熨帖才是真的。 初三各家各户也开始走动串亲,街上车马络绎不绝,一车车的都是年货。 常金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也需要休息。宋亭舟便提前告知祝泽寧和吴昭远,不必来他家中拜访。 孟晚先和宋亭舟去祝家拜访祝三爷,又和祝泽寧两口子联袂前往吴昭远家里。 吴家只是个二进的小院,不说比孟晚家的宅子小,便是祝家也是四进的大院。 吴昭远坦坦荡荡,他夫郎郑淑慎却有些羞涩与迴避。 “家中清寒,你们不要介意。” 孟晚进屋后姿態愜意,也不用郑淑慎邀请,直接上了榻,“这有什么的,我和兰娘来了可是准备在大嫂这里待上半日的,午膳我去下厨吧,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郑淑慎果然忘了刚才那点自卑,忙劝阻道:“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你来了就是客人,该是我和昭远扫榻相迎,哪儿有让你下厨的道理呢?” “大嫂就別谦虚了,咱们三家哪儿用这么客气,晚哥儿既然掌厨,那我就给他打下手,你不会就帮我俩带孩子好了。”兰娘是庄户出身,就是之后学了两年大户人家的规矩,读书识字对她来说还是超纲了,只是羡慕郑淑慎出口成章,想让孩子也沾染他一身的书卷气 郑淑慎在家学的是兄友弟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还真没被人这般真诚对待。 他舒眉展笑,拨弄了两下琼娘脖颈上的金项圈,“那我就真给你们管孩子了?” 孟晚把阿砚和通儿也给推过去,“我送的年礼里面有岭南一带的菌子,一会儿拿他给你们煲汤、素炒、燉大鹅。” 兰娘抚掌一笑,“我家庄子里杀了鸡鹅,车上正好都带了来。” 东西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孟晚当即就开始忙活。兰娘也没有虚的,擼起袖子给他帮忙,俩人把吴家的厨娘赶去扒葱拍蒜洗菜,顺理成章的占领了厨房。 吴昭远家前院和后院就隔著一个中堂,他和宋亭舟、祝泽寧三人正在中堂说话,隔著后面的帘子能听到后院厨房说话的声音。 “以前一直想尝尝嫂子的手艺,今天终於能尝到了。”祝泽寧端著茶盏美滋滋的说,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 宋亭舟手里拿著吴昭远的一本藏书,用书本去戳祝泽寧微微鼓起的小腹,“你这些年难道亏待自己这张嘴了?” 祝泽寧用力一吸,肚子缩回去半截,看著还是没有宋亭舟那样劲瘦干练,“那群人天天找我喝酒,我这是喝出来的,可不是吃出来的。” 吴昭远本来还在笑,听到这话警惕的提醒了一句,“你爱交友是好事,但眼睛可要擦亮,不要谁攒的局都去凑热闹。” 宋亭舟握著书册的手一紧,也跟著说了句,“昭远说的有理,朝中今日不太平,万万要谨慎行事,莫要被无辜牵连。” 祝泽寧满脸好奇之色,“正旦宴的时候太和殿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听见有人惨叫。” 宋亭舟垂眸掀开书页,“在宫里,有人惨叫也不值当惊奇。” 吴昭远听出了宋亭舟的弦外之音,拦住祝泽寧还欲追问的话语,“你还是少打听上头的事,景行也不是什么话都方便往外说的。” 祝泽寧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是次等的绿茶,他喝著不大適口又放下了,“哦。” 后院的厨房渐渐飘出掺杂著鲜味的肉香,祝泽寧频频望过去,“让兰娘也和嫂子学学,这也太香了。” 宋亭舟轻笑,“今日不提吃是过不去了,你和我急阿砚又何区別?” “阿砚这个小机灵,有晚哥儿的机灵劲,也有你的敏而好学。琼娘也是个好孩子,大方识礼。”吴昭远夸著两个孩子,话语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也是我子女之缘浅薄,家里连个小哥儿也没有。” “小哥儿本就不易有孕,景行也是和嫂子成亲多年才只得了一个阿砚。”祝泽寧劝著劝著突然建议道:“不若你纳个女娘算了,等有了孩子抱到大嫂膝下养活,不也和亲生的一样?” 宋亭舟拧著眉横他一眼,但见吴昭远眉间似真有意动,又將即將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转而说道:“大嫂和你的身体都还年轻,也无其他顽疾,孩子只是早晚的事,昭远……” 他剩下的话没说,吴昭远却想起他小时候被僕人和主宅的兄弟姐妹嘲笑的日子。 孩子是无辜的,他早早领略世间冷暖,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也沦落到那般地步呢? 他抿著唇下定了决心,“泽寧,你若是我兄弟,纳妾的事就別再提。” 在祝泽寧看来纳个妾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爹不重女色也有几个姨娘,他四叔更是女人不断。官场上的同僚不光纳妾,还会寻去烟柳巷找娼妓。 他浸染在这种环境里,只觉得很寻常,但宋亭舟和吴昭远都不喜欢听,那他不说就是了。 第24章 有赏 孟晚在后院厨房做饭的时候,天上竟然有飘起了雪,他听著孩子们在院里大惊小怪的声音,盖上铁锅的盖子望向院子里。 已经在盛京见过几场大雪了,阿砚还是稀罕的不行,怕冷又爱玩,穿的圆滚滚的笨拙模样,还要去接漂亮的六瓣。 孟晚不自觉的勾起唇角,眼眸里是阿砚天真的笑脸,这会儿终於有些做人阿爹的慈爱模样。 “阿砚,別让雪进到靴子里去,不然鞋子里都要湿了。”孟晚叮嘱道。 阿砚穿的是鹿皮小靴,外层不怕湿,但他玩的时间若是长了,恐怕会顺著裤缝进到鞋里面去。大正月的,常金已经病了,孟晚可不想让阿砚也跟著病倒。 “知道啦阿爹!”阿砚其实根本没听清孟晚说的是什么,只顾著和通儿在雪中嬉戏。他自己美得不行,在漫天风雪中乱扭,幻想自己是哪天在听香榭里那些舞者。 而真正的舞者通儿,则一身阳刚的在打拳。 孟晚瞧著在雪地里打了一套拳面色愈发红润的通儿,想著让家里的雪生和蚩羽多歷练歷练阿砚。 他不求阿砚多有才华本领,身体康健便挺好了。 孟晚隨手將火炉上煨著的八珍肘子里扔了一把乾贝,抬起头的瞬间察觉到中堂的宋亭舟在看他,目光扫过去也果然见到了对方手里拿了一本书,確实在倚在门框上对他笑。 过节要穿的喜庆,他们二人都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袍,宋亭舟外罩一件灰鼠皮的大氅,孟晚则是同样色调的斗篷。 这会儿宋亭舟斜倚著门框捧著书本,他年纪上了三十岁后,性子越来越沉稳。比起年轻时的锐利的长相,如今气质沉淀下来,冷还是冷,眉眼对上孟晚却温柔的不像话,配上唯美的雪景,倒是有几分像儒雅贵公子的模样。 宋亭舟捧著书眼睛目不转睛的落在心爱之人身上,直到孟晚对他挥了挥手,转身钻回厨房做菜,他才在祝泽寧嚎叫著说冷时撂下了厚重的门帘。 秋影跑了进来,喘著的粗气从嘴巴里变成白烟,把他半张脸都搞得烟雾繚绕。 吴昭远递给他一盏茶水,“怎么了这么著急?” 秋影没空喝茶,咽了口口水滋润乾涩的喉咙,“宋大人,你家来人了,说是宫里的聂贵妃有赏。” 宋亭舟“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书,不动声色的问:“聂贵妃?宫侍到哪儿了?” 秋影趁他说话的空档把吴昭远给他的茶一口乾了,用袖口擦了擦嘴巴上的水渍说道:“雪生哥给拦在门口了,说是主人家不在,要等你回去处理。” 宋亭舟立即將书放回书架上,取回自己的灰色大氅,转身对两个兄弟招呼,“我回家一趟,马上就过来,暂且別告诉晚儿。” 说是封赏,但吴昭远看宋亭舟的脸色觉得事情不简单,他安抚道:“你放心回去便是,弟夫在我家你放心。” 宋亭舟冷著一张脸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祝泽寧见他连车也没坐,大冷的天竟然牵了吴家的马出门。他不解的扭头问吴昭远,“不是说贵妃娘娘封赏吗?景行的脸色怎么不像高兴的样子。” 吴昭远知道的没比祝泽寧多多少,但他心里隱隱约约有些猜测,不好对祝泽寧说出来,“也许是有旁的急事吧,我们姑且等上一等。” ——宋亭舟踏著风雪疾驰,果真在家门口看到了两名宫中女使。她们身后还跟著一男一女两人,妙龄年纪,容貌清丽。肤色雪白,身姿窈窕。怎么看也不是做奴婢的样子, 周围是一队侍卫在护送她们,骑在马背上趾高气昂。两名女使也是一脸傲气。 宋家大门紧闭,小廝们都守在门口寸步不让,雪生挡在最前面和女使对峙,“家里大人夫郎都不在家,我等只是奴僕,做不来主君的主。” 领头的女使细眉高挑,语气不善,“外面天寒地冻,你的意思是让我等在雪地里乾等?我们可是贵妃娘娘的女使,奉的是她的凤令!” 雪生並不擅长和人打嘴仗,也在强撑著拦人,“两位姑姑可以到前面酒楼稍坐,我家大人最迟午后便归。” 另一位女使一脸不满,“谁要去那劳什子酒楼?你说宋大人不在家就不在家,难不成宋家除了宋大人一个做主的都没有?怕不是你们夫郎善嫉,有意不让我们进门吧!” “你在说谁善嫉?”宋亭舟坐在马背上,灰色的大氅盖住他整个上半身,露出两条修长有力的小腿。 侍卫们率先反应过来,下马齐声行礼,“见过宋大人。”他们在宫中走动,自然认识这位名头颇大的新任顺天府尹。 两名女使见此也忙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宋大人,宋大人万安。” 宋亭舟翻身下马,雪生接过他手里的韁绳退至一旁。 “贵妃娘娘究竟是何意,专门派人来本官家中詆毁夫郎名声吗?”宋亭舟冷脸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他声音低沉,带著难以抗拒的威压,一句话就將刚才还咄咄逼人的两个女使问到僵在原地,不敢胡乱说话。 侍卫们有心想为两名女使开脱两句,但抬头对上宋亭舟冷峻的脸色,谁都没有勇气张嘴。 “是奴婢等僭越,还望大人恕罪,奴婢……奴婢这就自罚。”其中一位女使顶不住宋亭舟施加的压迫感,咬著牙说出这番话后,抬起右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隨后视线偷偷上移,去观察宋亭舟的脸色。 宋亭舟眼神冷漠,面无表情的扫过去的瞬间,女使便明白此事不能善了。 宫中没有单纯无知的宫女,更何况是她们这样混到贵妃娘娘身边办事的,今日人若是送不出去,挨几巴掌都是轻的。 她同另外一位女使对视了一眼,两人狠下心来各自掌嘴十几下,直到打的脸颊红肿,才听宋亭舟淡淡的说:“还望两位姑娘日后管住自己口舌,若是来日,本官听到任何关於我夫郎善嫉的传闻,少不得要请两位姑娘往顺天府走上一遭。” 女使顶著一张红肿的脸,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大人放心,是奴婢说错了话,再不敢胡乱言语。但贵妃娘娘听闻大人子嗣不丰,身边伺候的人也……”也不尽心几个字被她咽进肚子里,“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所以才赐下两位美人,还请大人笑纳。” 侍卫壮著胆子在一旁帮腔,“宋大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大人不要为难。”今日这人,不管宋亭舟要不要,他们都铁定要送入宋家。 聂贵妃之尊贵,仅次於皇帝和太子,甚至因为定襄国公的缘故,凌驾於皇后之上,她的命令,谁又敢违抗呢? 宋亭舟脸色不变,“既如此,你们將人留下,回宫去吧。” 女使急了,“宋大人,贵妃娘娘吩咐我等一定要將人送进宋家的大门!” 宋亭舟的语气不容置疑,“要么带著这两人一同离开,要么现在就將人留下,如若敢在我面前胡搅蛮缠,便以寻衅滋事的名义统统押到顺天府衙门。” 他说话掷地有声,看著也不像是说说而已。 两名女使没了主意,眼神看向护送他们出宫的侍卫们。 前朝后宫,两个谁也得罪不起,侍卫头领心里合计了一下,拱手对女使说道:“我等只是护送姑姑的,两位姑姑只管自己做主。” “你!”一名女使怒目而视,另一位却拉住她认命,今日若是贵妃娘娘亲自来还能要个说法,她们只是女使罢了,在宋亭舟这样冷心冷肺的高管面前也只是个奴才。 “罢了,左右人已经交到宋大人手里,我二人也算完成了任务,宋大人,奴婢这边回宫去了。” 她话说完自己反倒先鬆了口气,侍卫们恭恭敬敬的对宋亭舟抱拳行礼,一行人就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又偃旗息鼓的退了。 聂贵妃的人都消失在街角,雪生忍不住上前询问:“大人,这两人要怎么办?” 聂贵妃竟然还很贴心的送来一女娘和一个哥儿,容貌都不凡俗,最重要的是比起二十多岁的孟晚,这两人正是如般的年龄。 在宋亭舟审视的目光下,两人的头越来越低。 他们自小就被挑选出来,什么用途不言而喻,比起被送给那些大腹便便、样貌丑陋、或是年龄太大,家中妻妾成群的高官。宋亭舟这样年轻、俊朗又专情的男人简直是屈指可数,她二人还是经过一番算计,才能被聂贵妃身边的女使选中。 如今看来,对方確实如传闻中一般龙章凤姿,但气势未免也太过肃穆冷冽了,不知这位宋大人回到后宅,是否也这般刚硬。 宋亭舟对雪生的话恍若未闻,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道:“带去西侧门处。” 雪生欲言又止,“大人!” 宋亭舟扯过韁绳重新上马,简单留了四个字,“照做便是。”就直奔吴昭远家而去。 桂诚叫他,“雪生哥?咱们儘快吧,街上好多人在往这边看。” 从那两个女使带人过来,街边就有很多人在若有似无的往宋家大门处偷瞄,现在好像又多了。 雪生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走,听大人吩咐,带人从西侧门进去。” 大人可能也是无奈之举吧,贵妃赏赐,不容推辞。 雪生心情沉重,一路连头也不抬,顺著主街往宋家宅子最北侧走去。 这条街上的商铺林立,街面繁华,一路上又许多人都认出了雪生,知道他是常跟在顺天府尹宋大人身边的家僕。再一看他后头跟著的两个貌美男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年前还看到宋大人夫夫俩恩恩爱爱的逛铺子,这又是哪一出啊?” “哪一出还看不出来?纳妾唄!” “啊?宋大人与其夫郎感情甚篤,怎么说纳就纳,还一口气纳了两房?” “男人吗?有钱有权谁会守著一个婆娘过日子,南菜市口卖肉的屠夫还纳了个小的呢,別说这种大官了。” “我觉著不是,纳妾怎么不抬个轿子?” “你懂什么?人家买两个漂亮的进去先做通房丫头,悄无声息地就给抬成妾室了。” “嘖嘖……真是……” 桂诚扯著嗓子骂了句,“胡说八道什么!在背后乱嚼舌根,有本事到顺天府衙门说去!” 雪生制止了桂诚与人爭吵,但自己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放在身侧的拳头也在逐渐用力。 他相信大人不会將这二人收入房里,但家里多了人就会多生事端,保不齐夫郎会心中难受。 “呦,哪来得漂亮小美人啊,可许了人家?” 正当雪生心烦意乱之际,他们前面突然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流里流气的调戏起雪生身后的两个美人来。 旁人也就算了,雪生面色古怪的看著面前打扮古怪,还以黑布遮面的蒙面人,只觉得他身形有些熟悉。 “我们……我们是贵妃娘娘送给宋大人的侍妾和侍君,你这歹人,识相些就快快离去!”见雪生不说话,贵妃送来的两个人里,其中的女娘奓著胆子对蒙面人说道。 “什么侍妾侍君的,本大爷看上了就是本大爷的!要是不想跟我走,那我只能把你的买家都给宰了,再把你们俩带走慢慢享用了!”那蒙面人半点道理不讲,说完就飞扑过来几脚就將桂诚和其余几个小廝给踹飞了。 雪生护在女娘和小哥儿面前,出手和蒙面人缠斗在了一起。 两人在大街上打的难解难分,眼见著就要將巡逻的五成兵马司的人给引来了。而那两个贵妃送来的女娘小哥儿正在拼命敲打宋家的侧门,蒙面人终於急了,“雪生哥,演演得了,再耽误时间,我动真格的了!” 雪生闻言动作一顿,故意装作被黑衣人打了一掌,飞出去老远砸到了宋家的院墙上,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蒙面人低头看看自己双掌:“?” 西侧门真要有人开门了,五成兵马司这几天巡逻又勤,蒙面人再顾不得其他,一手一个薅起拍门的女娘小哥儿就往巷子里跑去。 借了城中人牙子的车马出城,蒙面人给他们俩一人扔了一包碎银,“要么老老实实的给我待著,要么被我先奸后杀,自己选。” 那两人也不是傻子,哆哆嗦嗦的捡起荷包,“我们不回京,可以……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呵,放你们走?开什么玩笑?”蒙面人嗤笑一声,招呼赶车的人牙子道:“把人都送到郊外的沐泉庄里头去,让他们俩各自挑个人嫁了。” 第25章 诛九族 “我年前在郊外买了座庄子,半山腰比寻常庄子多了座汤泉,因此叫沐泉庄。” 孟晚在饭桌子上对郑淑慎和兰娘说:“改日路上好走了,我带你们去山上泡汤泉去,不带孩子,就咱们三个。” 他这人心思细,情商满级,若是有心结交,任何人都愿意与他做朋友。 兰娘本就因为当年柴郡的事对他有好感,孟晚回京后就更愿意和他玩了。郑淑慎一个规规矩矩的夫郎,也愿意同孟晚待在一起。 他看了眼身边的夫君,吴昭远看懂了他的意思,笑著说道:“想去就去,整日闷在家里无趣,和弟妹弟夫多去玩玩吧。” 两人多年无子,郑淑慎已成心结,吴昭远规劝过,可效果不佳,郑淑慎比他更想有个孩子。 多和孟晚他们出去也好,散散心,紓解心结。不然等他岳父岳母来了,他恐怕又…… 唉,吴昭远心里轻嘆。 孟晚的厨艺这些年磨练的越来越来好,一大桌子的饭菜基本上都没怎么剩下。 饭后三家人凑在一起又聊了一会儿,多是说说这七年各自的机遇。 祝泽寧平平无奇,在家有祝三爷护著,婚后有大舅哥帮衬,现在宋亭舟回来了,知道他们交情好,连上司都温柔了起来。 “上次我告假,本来上官还不肯,一听我是去接景行的,二话没说就放我走了。”祝泽寧深刻体会到了朝中有人好办事。 一屋子人都笑了,相比之下吴昭远的遭遇就坎坷的多,人际关係又复杂。 “在江南是我过得最轻鬆愜意的时候。”对上大家心疼的眼神,吴昭远反倒神態轻鬆,他倒是觉得自己气运不错,一路都能遇上贵人。 宋亭舟沉吟片刻问道:“吴巍可上门找过你?” 吴昭远摇头,“如今知道我是吴家人的,只有你和泽寧,剩下的早就全死光了。” “如此也好。”宋亭舟放下了心。 从吴家吃过饭回去,孟晚与宋亭舟又去看常金,阿寻说她已经没有大碍,明日药量再减,喝上两天也就彻底好了。 看完常金,孟晚又在家里晃悠了一圈,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蚩羽折腾了一通回到宋家天都快黑了,他甚至都没著急先去找宋亭舟復命,赶紧到前院雪生屋里去看他。 “雪生哥,你没事吧?”蚩羽心急火燎的说。 雪生本来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被他一嗓子差点直接送走。 无奈的劝了一句,“小羽,你小点声音。” “好的好的。”蚩羽躡手躡脚的关上门进来,拖了把凳子坐在雪生床边。 雪生和蚩羽一样,单独一间屋子,蚩羽住正院孟晚和宋亭舟院里,雪生住前院。 雪生对住处要求不高,他屋子的东西都是孟晚亲自挑的,床是四柱架子床,三侧都掛了深色的锦帐。四开的衣架,小扇的屏风,八仙桌和配套的凳子,火炉连著盘炕,地龙、炭盆等一样不少。 蚩羽坐在雪生床边,半是愧疚半是不解,“雪生哥你也太拼了吧?意思意思就算了,干嘛把自己给伤的这么重啊!” 雪生揉了揉闷痛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大人是怎么交代你的,总归是做戏给旁人看,大人的位置在这儿其实受限很大,贵妃这边就算得罪了做事也不好太明显,我怕咱们被人看穿会对大人不利。” 蚩羽挠挠头,“你这……唉,说得也是。” 他从椅子上坐起来,“你吃饭了没啊?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雪生摇头,“暂且不饿,你別忙活了,院里四处都是僕从,我隨便喊他们一声就是了。” 正说著,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孟晚在门口唤了声,“雪生,我进来了?” 蚩羽忙不叠跑去开门,“夫郎,我在屋里呢。” 孟晚带著黄叶进来,稀奇的瞅了他一眼,“你早上和我去吴家,中途跑去哪儿玩了?还算你有良心,知道你雪生哥病了还过来看望他。” 蚩羽垂下带著丝心虚的眼睛,“没出去玩,大人吩咐我办了点事,我回来听说雪生哥生病了,就过来看看。夫郎,雪生哥既然没事我就走啦?” “把墙角的桌几搬过来再走。”孟晚指挥蚩羽干活。 比床略高一些的桌几被蚩羽搬到雪生床边,他干完活就找藉口溜了。桌几是方形的,能充当个床头柜,平常放油灯用,这会儿正好给雪生当饭桌。 孟晚和黄叶把饭菜一样样放上去,“我问过阿寻了,给你做得几样都是你能吃的,青菜瘦肉粥、香油燉猪血、还有一碟子木耳炒鸡蛋。这些是你往日的分量,不够吃就叫松山松樵,他俩这两日就在你屋里伺候。吃不完也不用勉强,俩小子能吃著呢,几口就给顺便拾掇了。” 孟晚一口气交代完,黄叶还有补充的,“雪生哥,药包在我那儿放著,每日三碗,到时候我都给你送过来,你安心休息,阿寻说你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雪生从床上半坐起来依著床头,“也没什么大碍的,不至於你们这般费心。” 孟晚对他翻了个白眼,“在哪儿学得这般交情,一家人和我们说两家话来。” 黄叶也责怪的嗔他,“就是,雪生哥你快好好吃饭养病就成了。” 被他俩一人数落一句,雪生苦笑著投降,“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说了,吃饭。” 孟晚给他舀了一勺粥,他明明是应该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的,却还是略有预感的说:“多多照顾自己身体,无论何事,我和夫君也不用你牺牲自己。” 雪生眼圈红了一片,他吞下一口咸香的米粥,没滋没味又万般滋味的“嗯”了一声。 从雪生房间离开,孟晚回了正院他和宋亭舟的臥房,什么话都不说,就挡在宋亭舟前面抬眸望他。 宋亭舟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孟晚虚虚弯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蚩羽被你派去干什么坏事了?” 香皂现在全国普及,他家也採买著用,宋亭舟带著一身香皂的清香把孟晚拐到床上,“他给人做媒去了。” “做媒?蚩羽?”孟晚任由宋亭舟给他去了厚重外袍,连著被子被他裹进怀里。 宋亭舟连亲了他几口,然后將头重重的搁在孟晚颈窝,闷声说道:“一些腌臢事,已经解决了,不想让你知道了生气。” 他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鬱闷和撒娇的意味,百年难见。 孟晚瞬间心软,“我不生气,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左右不过是一些人看不过旁人过得顺畅,给家里送几个人过来添堵。” 他感受到宋亭舟在自己腰上作乱的手滯住了,眼神一沉,“竟然还真是啊,谁这么閒的没事干,林蓯蕙?” 宋亭舟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声音低沉暗哑,“聂贵妃。” 也不知他在被子里干了什么好事,让孟晚呼吸乱了拍子,断断续续的说:“堂堂……贵妃,竟然操心臣子家的房里人,要不要脸!” 最后几个字声音说的咬牙切齿,一语双关。 宋亭舟翻身压上来堵住他轻喘的口舌,只將他的唇蹂躪到红艷泛肿,才喘著粗重的呼吸问:“在骂谁?” 他技术愈发嫻熟,孟晚魂儿都丟了大半,浑浑沌沌的说:“说她,在说姓聂的贵妃吃饱了撑得……別別別,轻点~” “在床上不许谈论他人。”宋亭舟说完又吻了上去,孟晚欲哭无泪,他就不该多问。 —— 皇上要整治世家的传闻早就有了,可谁都以为世家屹立不倒,便是倒了,最先倒霉的也该是每况愈下的吴家。 没想到一直在金城低调做人的乐正家,先被抄家灭族。 皇室威严不可侵犯,叛国是要连诛九族的,皇上铁了心要把这群旧国余孽都灭个乾净,恨不得连门口的蚂蚁窝都用开水灌烫。 整座金城被围的水泄不通,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衙门的人在整个城內巡逻,生怕漏掉一个漏网之鱼。 乐正家本家上上下下共千口的人,在外的几乎全被皇上派去的士兵绞杀,不明不白的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余下金城的族人最多,正用他们自己偷偷私蓄的甲兵做最后的反抗。可惜是定襄国公亲自带兵,这种程度的抵抗在他看来只是螳臂当车,反而坐实了乐正家造反的事实。 乐正家的大门很快就被攻破,这是定襄国公打的最轻鬆的一场仗。 到处都是鲜血、残肢和死尸,他身边的亲卫却早已经习惯这样的杀戮。 怒骂声与妇孺孩童的哭喊声连成一片,最终都变成绝望的惨叫。 外面乱成一团,乐正家的祠堂里却一片寂静。本该在刑部大牢的乐正崎突兀的出现在这里,他穿著一身小兵的甲冑,在祠堂里晃了一圈后突然扬声说道:“你们真以为躲在里面就不会被人发现吗?等大批金银珠宝被抬出乐正家的大门,整座大宅都会被烧毁,你们会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冷风吹起祠堂供桌上的红布,带起一阵阴森的冷意。 祠堂內半点动静也无。 廝杀声再向这边靠近,门外带著一小队士兵的总旗焦急地说道:“阿崎你能不能快点,一会儿若是被聂川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乐正崎目光死气沉沉,廝杀声再向这边靠近,他继续说道:“再说,定襄国公是傻的吗?族谱上少了那么多人,他难道是瞎了才看不到吗?四大家族中都有皇上的人你们不会现在才知道吧?”虽说那些人只是奴僕,接触不到家族核心,但主支有多少祖老孩童还是一清二楚的。 一阵“轰隆隆”的震动声在祠堂內响起,那是重石摩擦地面的声音。七八个苍老的老人目光如炬的盯著他。 全都是乐正家標誌性的浅色头髮,深陷的眼窝和同样顏色浅淡的眼睛。 “你也是我们乐正家的人?”为首的老人显然发现了乐正崎的长相有异。 “不对,你是阿悦的儿子!”另一个老人觉得他长相十分眼熟,竟然直接认出了他的身份。 许久没听见有人提及母亲的名字了,乐正崎眼神恍惚片刻,然后又重新锐利起来,甚至因为回忆起了小时候不愉快的记忆,目光中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怒火。 “你们还敢提我母亲!” 长老们也想起了陈年旧事,他们並不觉得自己有错,“你母亲是因为触犯了族规,她贵为公主,整个金城的青年才俊都可供她挑选,她和谁在一起不好,偏偏瞒著族人招惹禹国的皇室,还剩下你这个……这个孽种。”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们,我娘、孔嬤嬤、陈妈妈、赞儿、所有和我娘有关联的人,包括我。”乐正崎嘴角是翘起的弧度,轮廓深邃的眼睛含著滔天的恨意,那般笔墨厚重的俊美脸庞,此刻笑著竟比哭起来还要难看。 “你恨我们,所以是你想禹国的皇帝举发了乐正家的事?”族老苍老的脸面向乐正崎。 其他族老一字一句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阿悦死前告诉了你?” “当初果然不应该留他一条命。” 乐正崎听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双目猩红,他厉声反问:“难道我不该恨你们吗?” 族老眼角无意识的抽动了两下,他心中自是恨不得將乐正崎千刀万剐,但口中却不得不对他妥协,“如今再论是非也多说无益,你恨我们,可族中妇孺何其无辜,看在我们当年留你一命的份上,你放了他们吧。” 密室中还残存著主支一脉的孩童和妇人,那些孩子就是乐正家的希望。 乐正崎在寒风中褪去了半边衣裳,露出脖颈下坑坑洼洼的恐怖伤痕,他神情冷漠到比窗外的风霜还冰寒,“我们一族被杀的时候,可有谁站出来帮过我们吗?那些孩子就死在你们面前,你们有动容过吗?放了他们让禹国皇帝迁怒与我,再害死我的夫郎儿子,你们也配?” “当年我没死,你们就应该预料到,我会回来,將整个乐正一族——覆灭。” 乐正崎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被架在高高的柴堆上,同数百个亲近的奴僕被那把大火烧得有多惨烈。 亲人痛苦的哀嚎声折磨得他日日夜夜都不能安歇,只要闭上眼睛,面前就是那场烧了二十多年的大火。 那天的惨叫与哀嚎声同今日摺叠在一起,实在分不清哪一个更触目惊心。 守在门口的总旗突然大声嚷道:“你们来的也太晚了,祠堂里还剩下几个老头。” 乐正崎动作飞快的走出祠堂退到总旗身后,大批的士兵涌入,连廝杀声掀泛不起来,只是单方面的荼虐。 族老们被杀后,祠堂的密室也很快被发现,士兵们顺著密道出去,那些躲藏起来的主支被找到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乐正崎闭上眼,在心中默念。 “今日罪孽都是我一人犯下,与妻儿无关,来日要报復,也只管报復到我自己身上吧。” 第26章 赤霞丹 ——西梧府赫山县 孟晚走之前將聂知遥父子俩安顿到了赫山县的松韵学校附近,与聂先生比邻,相互之间还能照应,緋哥儿白日去书院上课也方便。 “阿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父亲说会来接我们的。”緋哥儿把被子遮到鼻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眼巴巴的望著聂知遥。 聂知遥已经听儿子说过无数次这句话了,他吹熄了油灯躺进被子里,熟练地哄他道:“就快了,你父亲说话向来算数,早点睡吧,明早学院开始开课,別迟到了。” 緋哥儿很乖,没一会儿就闭上眼睛安睡,父子俩伴著对乐正崎的思念陷入梦乡,全然不知小院的外面躺了一地的尸体。 葛全杀鸡一样杀了一圈的人,全程都没又发出半点多余的动静。 太子和秦啸云也动了手,但比起葛全来终究是差了些。 太子看向葛全的目光中带著欣赏的神色,秦啸云则蹲在地上掀开其中一个杀手的衣领,衣裳內侧是银线绣上去的三爪银龙,代表皇室赐予的无上荣耀,可惜见不得光。 “殿下,是龙潜卫的人,不是皇上的近卫金龙卫,是银龙。”秦啸云对宫廷守卫十分熟悉,秦家虽然无人被选入龙潜卫,但也曾听说过歷代皇帝身边有一支神秘近卫。 太子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太过出乎预料,“看来乐正崎已经开始行动了。” 秦啸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咱们能回京了?” 太子轻笑,“是该让我的好皇弟找到我了,希望带给他的是惊喜,而不是惊嚇。” 盛京皇宫—— “陛下,乐正家六千八百九十三口人、奴、畜,都已处刑完毕。当下除了乐正崎一家外,乐正家已经无一活口。” 定襄国公站在大殿內,腰挎沉重的钢刀,身形威武,仿若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他身边的总旗则跪在地上呈稟屠乐正家九族等事宜。 上首的帝王脸色意味不明,“乐正崎在刑部的牢房里?” 刑部侍郎曾仕棋出列,“回陛下,乐正崎一直待在刑部。” 皇上口中轻飘飘地说了三字,“赐杖杀。” 曾仕棋脸色不变,垂首行礼,“谨遵陛下圣諭。” 一直没有出声的定襄国公往前踏了一步,皇上瞳孔微缩,手握在龙椅上的力道下意识加重。 殿前伺候的大太监怀抱拂尘挡在帝王身前半个身子,“国公有何事要启奏?” 定襄国公恍若未见,他大手一挥,殿外便有人抬著一座黑沉沉的木箱入殿,“陛下,臣在抄家之时,手下有人发现了乐正家祠堂的密室,其中搜寻到宝物无数,有一木箱內封存的都是稀世珍宝,臣不敢妄动,特呈来给陛下。” 帝王心存警惕,“郑瑞,你去打开箱子替朕看看。” 大太监郑瑞走下高阶,用手中拂尘的木柄掀开箱子,捡了其中三样东西拢进怀里,又返还皇帝身边,“陛下请看,国公大人说得不错,箱中之物確实都不似凡品。” 郑瑞是跟在帝王身边贴身伺候掌印太监,从小伺候皇上,是整个皇宫所有太监中的权利最高者,甚至能直接参与政务决策。这么些年他什么贵重东西没见过?他说不凡,那就真的价值非凡。 郑瑞怀中的三样东西都是精巧的盒子,金盒掀开是吐蕃一代特產和田玉所雕琢的玉璽,上印著吐谷浑国的文字。这块玉的水头和成色甚至可以比禹国的传国玉璽玉质更佳。 皇上只是看了一眼,便淡淡吩咐,“毁了。” 郑瑞即刻懂了帝王的意思,將玉璽递给专门跑腿的隨堂太监喜公公,“拿去吧。” 喜公公得令,捧著玉璽便出了大殿。 剩下的木盒掀开则是一块用蜜蜡封存的顶级香料,顶端有用过一点的痕跡,联想到吐谷浑的来歷及当地特產,眾人都能猜到这块香是当地有名的安息香。 “让太医院院使查验一番,若无异便一分为二,送到皇后和聂贵妃宫中。” 皇上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大兴致了,他从龙椅上起身,手指无意识的点了点不知何时被郑瑞放到桌角上的最后一个宝石盒子,被上面凹凸不平镶嵌著的大小宝石的手感所喜,將东西拿起来把玩了两下。 整个宝石盒子上面嵌著密密麻麻的宝石,且颗颗价值不菲,工艺精湛。 可奇怪的是其上並无一点缝隙,说是盒子是因为能感觉出它內部空旷,是空心的,但放在手中用肉眼却难以找到开合的方法。 皇上拿起玉盒在手中把玩,细细观看其中的特殊之处。这个盒子似乎存放了很久,上面的玉质都有些乳化,边缘处的宝石也有磨损。 宫內最不缺的就是珠宝,皇上本来只是一时赏玩,並未深究。是可隨后他突然想到了某个关於乐正家的传闻,平稳的呼吸一滯,“把盒子给朕打开!” 殿內的太监侍卫轮番上阵,以刀斧劈砍,火焰热熔,不论何种办法,都没能在盒子上留下一丝痕跡。 “咦?”有个小太监突然轻咦出声。 郑瑞呵斥了一句,“怎可殿前失仪!” 小太监忙跪地求饶,皇上將他叫到身边,“你可是发现了其中蹊蹺?” 小太监怕的要死,说话时牙齿都在轻轻碰响,声音又细又抖,像是被人掐著嗓子说话,连呼吸都在跟著发颤,“稟……陛下,奴才觉得这宝盒上有一宝石过於锐利,上头的红像是真的被血沁染所致。” 他的话一出,皇上顺著他手指所指之处,当真发现了边角有一颗米粒大的红色宝石,尖峰处確实还算锐利,只是太小了,左右更出彩的宝石將它挤在角落,不经意根本发现不了。 上面那一抹红,也確实如小太监所说,像是被鲜血沁染过。 “去拦住刑部的人,传朕口諭,將乐正崎带到御书房。”皇上眼眸中似乎闪过某种狂热的情绪,顾及到定襄国公在场,生生压抑了下来。 聂川他不相信,但吐谷浑国的血脉他信! 帝王脚步匆忙的离开大殿,趴在地上的小太监无声的被定襄国公踢了一脚,从地上爬起来没敢左顾右盼,远远的坠在郑瑞后面跟著。 乐正崎被抬进御书房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口中含了一片老参,只剩下一口气吊著。 皇上正拿著一本陈旧的史记观看,郑瑞拿侧眼瞥了一眼,上书头一排便是,古·吐谷浑,最后一位在任国主,享年二百零一岁。 这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传闻,但几乎所有国君在垂老之际都会跑到吐谷浑国旧土去翻个天翻地覆,甚至当年吐谷浑的灭亡,也与这位长生的国主有莫大关係。 当初有无数国家去爭抢,將吐谷浑血洗了一遍又一遍,也只得到只言片语的线索。 吐谷浑有一宝,名曰赤霞丹。 其色如朝霞映雪,服一丸可令常人神完气足,服二丸可使沉疴尽去,服三丸足可延寿十载。 其君得之,常服此丹,寿至二百余载,方仙逝离去。 驾崩之日,天边丹顶引吭,梵音阵阵。似有仙乐接引。 君遗赤霞丹一炉,藏以国宝羊脂玉盒內,赋嵌灵石,石中血色流光,以固其灵气。 后人偶得,分而食之,皆龟鹤遐龄,故传为仙品。 没有任何一任帝王能抵抗长生的诱惑,真正坐上那个凌驾於眾人之上,可以掌控旁人生死的位子,最怕的不是儿孙夺位,而是自己日渐苍老,而子孙却逐渐高壮。 昔日忠於自己的子民们迫不及待地转头拥护別人上位,恨不得让旧主立即让位,好成全他们的从龙之功。 皇上想到前后两任不知死活的顺天府尹,眼神异常狠厉,亲手將手中的宝石盒子对准乐正崎的伤口处狠狠按了下去。 御书房此刻一个外人也没有,抬乐正崎进来的侍卫也推至门外,只余下皇上的心腹郑瑞胆颤心惊的看著这一幕,生怕乐正崎就这样送了命。 “真的打开了!没想到掺杂了外族血脉的吐谷浑后代一样管用,莫不是因为他母亲是王室?”皇上看著手中已经裂成六瓣的盒子满眼惊奇与狂喜。 价值连城的宝石玉盒被毁坏,从中露出一只巴掌大的精巧玉丹炉,又是通体无缝的构造,整座丹炉精致小巧,仿佛不似凡物。 皇上想都没想用力將玉丹炉摔在地上,竟然真的摔出三粒赤红色的丹药出来。 郑瑞一粒粒捡起丹药將其放在皇上面前的时候,这个全国最尊敬的男人双手都在颤抖,他恨不得立即將此丹药吞进腹中。 粗重的呼吸在空旷的御书房响起,好一会儿皇上才起身重新坐回桌案后面,捏著那三粒生大小的丹药调整呼吸。 殿內躺著的活死人有些碍眼了,皇上这会儿似乎才想起乐正崎和皇室有点牵扯,“到底是朕皇叔的儿子,如今皇叔虽然不在了,他好歹也算是半个皇室血脉,派太医院的人好好救治,送回家去吧。” 郑瑞低头称是,唤了门口的侍卫將乐正崎抬回家,又命喜公公去太医院找人去乐正崎家医治。 等人都派了出去,他亲自关上御书房的大门。 做为皇帝亲信,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一刻钟后,偏殿过来添茶的宫女被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拖进了御书房,宫女悽厉不堪受辱的声音在御书房內迴荡,其中还掺杂著太监阴柔尖细、带著兴奋的吼叫。 帝王朗声在笑,守门的侍卫却胃部翻江倒海,噁心又难以置信的看著同伴。 同伴的脸色一样难看,却一直死死低著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这宫中令人作呕的事还少吗? —— 孟晚说了带大家去沐泉庄玩,等出了正月,天稍稍回暖,冬日的积雪化了乾净,地面晒得半干不乾的,他便立即组织起来。 说了不带孩子就是不带孩子,把一脸哀怨的阿砚扔在家里,孟晚毫不留恋的上了马车。 买沐泉庄也是个巧合,去年他初入京,急著买住人的宅子,杂七杂八找了好几个牙行。后来宅子没有合適的,倒是相中了郊外的这座有汤泉庄子。 当时这个庄子卖的还挺抢手,孟晚是了高价才买到手的,后来一直忙著搬家的事,一时半会也没顾得上。 这次来玩是玩的,盘盘旧帐,再看看这庄子里头种些什么粮食果树才是正经活计。 孟晚带上了黄叶、枝繁和桂谦,黄叶早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盘算一个小小的庄子手到擒来。家里的僕人都学了识字算数,桂谦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跟著来学学,往后也好自己出来走动。 沐泉庄算是中小型庄子,不算有汤泉的小山头,约莫有六百亩,其中可以用来耕种的面积有四百亩,余下挨著山头建了供给主家的院落。 庄子中心处则是仓库和晒穀场,一片很宽阔的平台,蚩羽驾著车进来的时候看到有很多小孩在那里玩,还有大人靠著柴垛晒太阳。 宋亭舟正月十五过后就已经回到顺天府当值,知道孟晚今天要去庄子上,还让陶十一带著一队衙役过来护送。 三辆马车並一干起码的衙役驶入,引起了佃户们的注意。 “贵人是打哪儿来的。”庄头是个五十多岁又黑又矮的小老头,哈著腰小跑过来问道。 蚩羽勒停马车,“你主家。”前几天蚩羽来的时候是大晚上,又全程蒙著脸,幸亏宋亭舟让他先回家拿了贴文再去劫人,不然庄子里的人还真不一定会听他的。 “年前买了这座庄子,一直没来得及带人过来看看,你就是庄头?”孟晚拿著手里的盖著私帐的贴文下了车,又带上庄子地契等,务必这次来要让庄里的庄头认认人。 “原来是孟夫郎亲自过来了,您买下沐泉庄的时候,牙行的人过来提点过小的们。”庄头可能也是猜到了孟晚的来歷,跪在孟晚面前就要给他行大礼。 “虚礼就不用了,快起来吧。”孟晚將人叫起来,態度不冷不热,“我这次来是带了客人泡汤泉,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顾忌我们。” 庄头忙殷勤道:“半山腰的房屋久不住人,小的这就叫家里婆娘去洒扫一番,供夫郎与贵客休憩。” 第27章 沐泉庄(上) 庄头姓董,孟晚听到其余人都管他叫董大。 沐泉庄以前实际叫董家庄,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董,早年董家庄闹饥荒,整个村子的土地都被人给买下来了。 村里人无地可种,为了不做流民,只能当佃户。 沐泉庄其实只是董家庄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有地的村民在不远处匯聚,仍叫董家庄。 董大媳妇带著两个儿夫郎手脚麻利的提著笤帚、端著水盆上了半山腰。 说是小山,实际叫小丘更加合適,统共占地也没有多广阔,山势也较为平坦,从山下能望见上面还种了几颗果树。 孟晚没急著上山去,他先溜溜达达的在庄子的小径上逛,兰娘和郑淑慎也轻易不出城来,这会儿也在自家丫鬟小侍的陪同下,隨他四处走动。 “庄子里这些年的帐本可在你这里存放?”孟晚拽了根地边的枯草,问跟在后面的庄头。 庄头恍惚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道帐本,“回夫郎的话,帐本是在我这儿放著,可是之前的帐本都被前庄主给带走了。去年您买下的庄子的时候地里的粮食已经收完了,年后小人又採买了一批稻穀种子……” 孟晚怎么会听不懂他这点小心思,他抻了下身上银灰色鼠皮斗篷毛茸茸的兜帽,漫不经心的问:“就是说,我接手沐泉庄之后,庄里並无半点进项,反而都是支出了一批,对吗?” 庄头赔笑著点头,“夫郎真的通透,一听就懂。” 孟晚看著他一身厚实的衣,和泛著油光的嘴巴,忽而笑了,“今日赶了半天的路我也乏累了,明天一早到我跟前回话。” 这群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孟晚这般明艷貌美的夫郎,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有偷摸跟著他们衣衫襤褸的庄稼户更是眼睛都直了。 蚩羽寨子里人际关係简单,大家也都单纯,尚且对这些目光感到不大舒服。被人发卖过的桂谦和枝繁都敏感的察觉到那些浑浊的目光。 两人一一瞪了过去,他们夫郎是什么样的人物,这群人也敢用那种下流的眼神垂涎,就该让大人身边的侍卫把他们眼珠子都给扣下来。 打发走了董大,孟晚招呼兰娘和郑淑慎一起上山。陶十一和衙役们毕竟是汉子,他们住在山脚下的房子里守著,不同他们一起上去。 上山小路上铺的是青石板,化了雪又落了尘,脏了吧唧不太美观。 “岭南运来的灰粉过阵子叫人拉几车来庄子上,把房屋重新翻修一番,庄子上的路和上山的台阶都换成灰粉制的。”孟晚边爬山边嘱咐黄叶。 黄叶一一记在心里,怕自己忘了,还叫枝繁和桂谦也帮他记记。 桂谦琢磨了一下,“夫郎,修台阶的时候还能掺些砾石,防滑又好看。” 孟晚回头瞧了他一眼,“不错,这事就交给你来办了,庄子修缮的事也一併交给你管。后天回家你去找叶哥儿领钱,一项项该费多少都详细记好,別贪图外人那些小財,办好了我自然有赏。” 桂谦喜不自胜,“知道了夫郎,您就放心吧!” 他们没走几步就上了半山腰的房舍,前院被齐腰高的篱笆圈住,里面的杂草刚被清理好。 蚩羽率先走进去开路,正对门的北面是一排可以住人的屋舍,东面是厨房柴房。西面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浴房,占地很大,那一汪汤泉就被包围在其中。 主人的屋舍是个大套间,堂屋里也有床铺,里面又分臥房和外间。 屋里被董大的媳妇和儿夫郎擦拭过,黄叶嫌他们收拾的不乾净,又带著枝繁桂谦重新收拾一遍,旧的铺盖也都换成了他们自带的。 收拾完了之后桂谦被孟晚打发著去庄里打探消息,孟晚他们收拾收拾准备泡汤泉。 “蚩羽,你去外面的小汤泉泡著去,別来我们这里。”孟晚嫌弃的看著脱了一半衣裳的蚩羽。 一共两汪汤泉,外间的小汤泉比浴桶也大不了多少,要一人一次轮流泡,黄叶和兰娘身边的虎妞、郑淑慎身边的侍书都在外间,怕主子有其他吩咐,挨个下水,好轮流换班。 蚩羽委屈巴巴的出去,他也想泡大汤池! 郑淑慎穿著明衣从屏风后走出来,他拍了拍胸脯,“蚩羽在这儿,我还真不好意思脱衣裳。” 兰娘附和道:“我也是,若不是他生著孕痣,又没有男子才有的喉结,谁能看得出他是小哥儿?” “蚩羽是我夫君救下的鶓族小哥儿,他们寨子的人都天真无邪的狠,別看蚩羽这么壮,没少被人骗。”孟晚下了水,跟两人聊起当初遇到蚩羽时的情景。 他和宋亭舟在岭南的稀奇经歷,三两句都讲不完,孟晚也不光说,有时还问问郑淑慎和兰娘。 三人相谈甚欢,大家都穿著明衣下水,真脱光也不自在。孟晚琢磨著下次宋亭舟休沐,他俩悄悄过来泡,到时候没有外人在,岂不是想怎么泡,就怎么泡? 兰娘就算了,郑淑慎算是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闺里养出来的哥儿。 他从来没有在外宽衣解带过,哪怕是穿著明衣下水,姿態也是紧绷的。 直到后来与孟晚兰娘一起谈天说地,渐渐开始打开心扉,也开始吐露一些父母施加的压力,听到孟晚说到有趣的地方也会捂著嘴巴开怀的笑。 黄叶他们洗漱的快,出来后就开始准备晚膳,他们自带了粮食和菜肉,桂谦又从佃户家里买了几只鸡。 冬天青菜少,只有白菜萝卜土豆之类,饶是如此,黄叶也张罗出来六菜一汤。白菜燉五肉片、清炒土豆丝、鸡块燉蘑菇板栗、火腿萝卜汤,家里做现成的香酥羽膾,放油锅里復炸一遍,再加上一道来时从酒楼里买现成的酒酿清蒸羊肉,眾人都吃的讚不绝口。 出来一趟大家都觉得身心舒畅,夜里三人睡在內间的火炕上,还没聊上两句,便纷纷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孟晚叫陶十一带人陪著兰娘和郑淑慎在庄子里逛逛,他自己则处理正事。 黄叶看著手中的帐本险些气笑,“夫郎,董大一大早送来的帐本,上面写著欠款共三项。” 孟晚將帐本接了过去,只见上头用规规矩矩的馆阁体写道:“寒冬將至,庄头董大至布庄赊买二百斤,欠款四十八两,以供庄户製衣防寒。又因採买粮种,同粮店赊帐十一两並三百四十文。后又到铁匠家里翻新农具,欠下铁匠铺子十七两並八百五十文。总计七十七两並一百九十文。” 看上去似乎不多,对盛京城的大户人家来说是九牛一毛,不会太过在意。 黄叶问道:“夫郎,要不要派人去布庄粮店核实一番?” 孟晚摸了摸手上仅书写了一页的帐本,上头的墨汁还新,最多也就是昨晚连夜写的。 “让十一带桂谦跑一趟吧,寻离城门口近的铺面,儘快回来。”孟晚坐在榻上,拿出另一本空白帐本,对照著董大呈上来的帐本,一一核算,口中轻描淡写的说道:“这些债是董大怎么欠下来的,就怎么给我吐出来。” 陶十一早上出去,中午便带著桂谦回来。董大一直注意著孟晚这边的动静,前脚桂谦回来,后脚他就到了。 “夫郎,要是有什么要小的跑腿的,您说就是了,何必麻烦官爷呢?”董大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孟晚手里攥著两本帐本,“董大,你这帐本是谁给你写的?莫不是从中有人捣鬼?怎么和我自己算了差了这么多银两呢?” 董大心里一慌,没想到为了这几十两银子,东家竟然真的算了帐,“不能……不能吧,是亲戚家孩子帮忙写的,两家往日是有些恩怨,不至於这么坑害我吧?” 他给自己留了个后手,把帐本的事引到了旁人身上。 站在孟晚身边的黄叶,面带讽刺的轻笑了一声,笑得董大心里更是发慌。 孟晚手持帐本,一样样的跟他对帐,“年前你在布庄採买了二百斤?” 董大慌忙辩解,“夫郎明鑑啊,上一任东家每岁冬季都会给佃户们添置衣,小的也是自作主张了,若是东家不愿意,等秋收了,拿田地里的粮食抵了的钱就是了。” 他这话明恭暗贬,孟晚若是真的追究,外面便该传他吝嗇至极,连都捨不得给佃户买,诚心要苛待佃户。 孟晚笑了,很好、不错,这会儿还敢在他面前东拉西扯。 “乡下衣都是用了再拆,缺了再补,我倒是头次听说年年买新的。” 董大哪儿想到他连这个都懂,那些个官夫郎不是不辨菽麦,不明菽粟的吗? 他绞尽脑汁找补,“夫郎,这些……” “好了,接著往下算。”孟晚打断他的狡辩,“你亲戚帐本上写著在布庄赊了二百斤,共四十八两,那就算是二百四十文一斤嘍?可我手下的小廝去城中布庄询问,的价格怎么是八十文到一百二十文不等呢?便是按照一百二十文算,二百斤的也才二十四两吧?这四十八两白银又是怎么欠下的?” 孟晚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点著桌面,语速飞快,“粮种上面写的是十一两並三百四十文,庄子里不算上头的地,能耕种的田亩共四百亩。四百亩田地约莫要用七石麦种,粮店的麦种每石八百一十文,七石便是五两並六百七十文,正正好好比你报在帐上的少了一半,这又是怎么说的?”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听见孟晚口中吐出的一串串数字,回来准备吃饭的兰娘和郑淑慎看这架势也没进去打扰,就在门口跟著听。 “最后翻新农具欠下铁匠铺子十七两並八百五十文。锄头一百二十文一把,镰刀三十文,犁头二百文,加在一起一户是三百五十文。沐泉庄共五十一户人家,总计这十七两並八百五十文確实不多不少,但帐本上记录的是翻新还是重新採买?犁头乃耕牛犁地所用……” 孟晚恍然大悟,“难不成咱们沐泉庄竟有五十一头耕牛?” 他嘴角一直牵著笑,哪怕是帐目有假,也没有发怒的意思,但董大听著他这样面色平淡的说话,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怎么可能一笔笔计算的这样清楚,仿佛採买的时候就在他跟前儿似的。 董大要上哪儿给他变出来五十一头耕牛来啊?他忙否认道:“没有没有,庄子里没有那么些个耕牛!” “没有?”孟晚眼神一凝,他拍著桌案站起来,嘴里说出的话好像房檐下的冰锥,又冷又硬,能活生生將人给冰透。 “既然庄子里没有那么多的耕牛,那你就是虚报假帐了?” 董大被他的架势嚇到浑身发软,“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膝盖上的凉气从下躥到脊背上,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会儿他脑海一片空白,像是被五十一头耕牛给连番踢了脑门,天旋地转,又想吐,又发冷,新做得衣也挡不住孟晚带给他的头脑风暴。 孟晚见他如此不中用,突然语气鬆软下来,人也重新坐下嘆了口气,引导著董大说:“看你这帮老实不禁嚇,莫不是你的那个“亲戚”故意坑你做了假帐?” 董大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被孟晚一句话突然拨开了迷雾,他眼神骤然明亮,忙不迭的叫嚷,“对对,就是我那个亲戚!” 他心里怕孟晚怪罪,匍匐在地上痛哭,“夫郎明鑑啊,小人採买那些东西的银钱,和夫郎所说是分毫不差,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那么些。” 孟晚用手托举下巴,“我就觉著董庄头是踏实可靠的人,那五十一把犁头肯定也是確有其用,总不能是董庄头欺我是个年轻夫郎,什么都不懂不明,故意誆骗东家钱財吧?按帐本上的钱財算,那可是要被拉去衙门打七十板子外加徒刑两年的。” “有!”董忙道。为了赶紧应付孟晚,他硬著头皮说:“庄子里有……有一家,不……有三家养牛的人家,去年冬天又下了牛犊,加在一起正好五十一头。” 孟晚惊奇,“原来庄子里真有如此多的牛,昨日怎么没见到呢?” 董大骑虎难下,为了掩盖谎言,只能咬著牙往下圆,“牛犊都太小了,怕给冻坏了,都圈养在家,没敢放出来。” 孟晚点点头,“哦,原来如此,明天我想去看看这些牛,不知道董庄头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董大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中暗暗叫苦,其他的都好说,五十一头耕牛他可上哪儿弄去啊! 第28章 沐泉庄(中) 董大强顏欢笑著离开,出了门就疯了似的跑下了山。 蚩羽手搭凉棚眺望,董大下山、跑回家、把藏起来的马匹套好韁绳,带著儿子、侄子、外甥一大群人飞奔出去,溅起一地的灰土。 “夫郎,他们跑得飞快,不会不回来了吧?”蚩羽进去跟孟晚匯报。 孟晚把手中的帐本递给黄叶,叫他妥善放好,“放心吧,他捨不得跑。知道他那么有钱为什么还做佃户吗?庄子里的油水可比在外苦哈哈的种地多多了。” 蚩羽一知半解的挠挠头,夫郎说不会跑,那就是不会跑咯。 “往常我只是在家听公公说你有多能耐,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兰娘掀了帘子和郑淑慎打外面进来,满目惊嘆。 郑淑慎眼中带著钦佩,他以前以为小哥儿在家读书识礼,出门子嫁人后以夫为刚,这一生也就如此了。从未想过会有孟晚这么厉害的哥儿存在,顛覆了他的认知。 “这算什么呀?”孟晚腾开了地方,让两人上榻说话。又吩咐蚩羽道:“在庄子里盯著点,打听打听有没有会读书识字的人。按理说董大是没那个胆子害人性命,但也保不齐狗急跳墙下干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来。” “好的夫郎,我这就去。”让蚩羽待著他难受,让他出去干活比谁都积极。 “等等。”孟晚叫住他。 蚩羽缩回迈出去的长腿,回头等著他吩咐。 孟晚端起黄叶新添的茶水,里面是他颇为喜爱的八宝茶,“上次你是不是送过来两个人。” “什么两个人?”蚩羽一脸茫然。 孟晚吃惊,蚩羽这么老实的娃,现在也学会演戏了?演的还挺像。 身边有外人在,孟晚也不好细问,只好摆摆手,“算了,你先去吧。” 蚩羽跑下来山才回过神来,夫郎刚才问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大人让他送来庄子那两个? 算了,反正夫郎后来又没继续追问,蚩羽有点点心虚。 午后又是愜意的泡了个温泉,加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又是一天。 他们本来准备第四天回程,结果一觉还没睡醒,就有人敲起房门,孟晚迷迷糊糊听到黄叶开门的声音。 “秋影哥?你是来找郑夫郎的吗?” “对对对,劳烦弟弟叫我家夫郎一声,郑老太爷和老夫人从江南赶过来了,半夜到的,见夫郎不在家发了一通火,我家老爷叫我快来请夫郎归家呢!” 孟晚猛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一睁眼就见郑淑慎已经慌慌张张的下床了。 “大嫂,你別著急,左右也是没接到,回去后若是令尊令慈怪罪,你只管说是我死皮赖脸的硬拉你来的。”孟晚也飞快往自己身上套衣裳。 郑淑慎按住他,“说得什么话,又不是小孩子出去玩,怎么还有顶包的呢?天色还早你快安心再睡会儿,我爹娘既然来了,阿砚他们也就能安心进学了。” 就是这么著急的时刻,他还有心慢条斯理的安慰孟晚。 黄叶帮侍书收拾著郑淑慎的行李,孟晚和兰娘裹上厚厚的斗篷,目送他们主僕二人隨著秋影下山。 吴家的马车在一片暮色中远去,秋影骑在马背上似乎还对著他们挥了挥手。 孟晚还记得他曾经还是个特別爱哭的哭包,这会儿也是一宅管事了。 这会儿也就约莫卯时一刻,天气正冷,火炉里的火没有了,黄叶起身在往里添木炭。 孟晚和兰娘都睡不著了,裹著被子在火炕上说话。 “世家大族、书香门第,以前我不知道有多羡慕那样的出身,现在觉著也没什么了。”兰娘感嘆道。 “生在显贵家中有自有他们的无奈,从小衣食无忧,就要接受父母之命高嫁。”孟晚说著话锋一转,“但说来贫苦人家同样无法为自己做主,別说嫁人了,就连温饱都难,几袋子粮食就被爹娘换了出去。” 兰娘赞同,她家之前虽然也是皇庄上的佃户,但好歹衣食无忧,爹娘和哥哥也疼惜,除了在和柴郡议亲的时候受了些磋磨,实际过得还算幸福自在,“你说的也是,若是卖到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好,有磋磨下人的,死了都悄无声息。” 她把整个脑袋都套进被子里,轻声对孟晚说道:“正月我收了帖子去怀恩伯爵府上,听其他夫人说小话,宫里似乎死了一个宫女。” 正旦宴之后,几乎京中所有权贵后宅都知道孟晚在皇宫大內力抗聂贵妃锋芒而不落下风,也听说了他和怀恩伯爵夫人不大对头。 上个月怀恩伯爵府新添了个男婴,京中权贵都通知到了,唯独落了宋家。不管別人怎么想,反正孟晚是乐得清閒。 他也学著兰娘的样子紧了紧被子,“宫里死个宫女不是和普通人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兰娘的声音更小了,“不一样,这次闹得很大,说是……说是被一个太监给奸辱了,直接吊死在了御书房。” 这里面的信息量可太大了,孟晚好半天才回神,“太监怎么能……宫女呢?而且御书房门外有侍卫轮番站岗,会让一个宫女就这么死在眾人面前?” 兰娘一肚子的分享欲,可惜郑淑慎是个谨小慎微的,家教太严,平日从不在背后谈论是非,兰娘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说这些,这会儿算是放开了手脚。 “就是呢!她们说得可邪门了,有人还说是中了什么邪术,皇上派潜龙卫出宫,四处寻找能人异士呢!” 孟晚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一人,他眸光闪动,“能人异士啊~”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就亮了,黄叶在炉子上熬了红枣粳米粥,煮了一锅茶煮蛋。是他和祝家的厨娘学得,盛京城的煮蛋吃法,用茶叶、盐、椒和茴香煮蛋,別有滋味。 孟晚头次在自家餐桌上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罗霽寧搞出来的,后来才知道盛京这种吃法早就已经出现,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吃这种煮蛋。 用完了早膳,兰娘又去补觉,孟晚睡不著,带人下山直奔董大家中。 他家好找,挨著晒粮场最大的院子就是。孟晚过去的时候董大媳妇正守著门口东张西望,跟做贼一样。 孟晚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故意从她家门前走过,引来她鹅叫似的吸气声,又仿若未闻般离开,给他们留下喘息的机会。 看来牛是还没找全呢? 便再等上半天吧。 孟晚在村里逛了逛,想著今年让佃户们水稻与麦子对半种,山上再多栽种几种果树和青菜,自己给他们额外算工钱便是。 京郊外庄子里的农户其实分两种,一种是佃户,属於租种东家的田,秋收时將收成的六成或七成上交给东家,自己仅留三成或者四成。 有的东家好心,会让佃户先把种子从收成中扣除出去,余下的再上缴。 也有苛刻的,种子也算在收成了,若是佃户没有余留种子的能力,便先向东家“借”,要么就是外赊。 但不论怎样,这类佃户只是租种东家的田亩,人还是自由的平民身份。 另一种叫做佃仆,也叫庄佃。 庄佃便是贱籍,世世代代都为东家为奴为婢,除了要缴纳地租外,还须为主家提供劳役等,这种比较惨,过得连普通奴僕都不如。 沐泉庄都是佃农,无一庄佃。因此大家虽然对孟晚恭敬,倒也没那么害怕他。 还有好奇的小孩,不惧严寒,穿著漏风的草鞋,脚腕子冻得都青紫了,还跑出来看热闹。 孟晚无奈的將小孩叫过来,从隨身的零食兜里掏出一包果乾蜜饯给他,“拿回家去吃吧,別在外冻著了。” 小孩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搓了搓手,做贼似的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见有好几个人往这边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一把抓住孟晚手里的油纸包就跑,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夫郎,你手没事吧?”黄叶忙上前询问,刚才那小孩动作太快了,怕是孟晚的手给挠破了。 孟晚把手心手背摊开给他看,纤细如玉的手上只有手指微微泛红,上面並无其他伤口。 黄叶瞬间放下了心,但他开口说话后,刚才那个小孩反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愣愣的看著他发呆。 孟晚稀奇道:“黄叶,你认识这个小孩?” 那孩子头髮乱得像稻草,脸上脏污一片,可能是因为太瘦了,喉结大而明显,看个头应该是十一二岁的模样。 “我没见过吧?”黄叶心里纳闷,他才来盛京多久,认识的也就是虎妞和侍书,並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听到他这么说,那小孩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看起来有些难堪落寞。 “不要……救命……救救我……” 包括孟晚在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道微弱的求救声,蚩羽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夫郎,要不要管?” 自家庄子,孟晚当然不能让其中出事,“你快去。” 蚩羽习武,脚程快,耳力又灵敏。很快认准了一个方向冲了过去,孟晚一行人紧隨其后。 瘦弱小孩抬头望了眼黄叶离开的方向,捏紧手里的果乾,也无声的跟了上去。 那是一家普通的佃户家里,茅草房,篱笆小院。有个年轻男人鼻青脸肿的被绑在门口不能动弹,房门大开,两个老人家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屋子里面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穿著破布衣的男人,其中两个裤子都脱了一半。 蚩羽动作再快也不可能有空绑人,外面这个年轻男人应该是里面这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绑的,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孟晚进去的时候狠狠踢了地上挡路的混混一脚,换来对方一声微弱的惨叫,可见刚才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蚩羽已经把他们打的不轻了。 “黄叶,你给外面那个男人把绳子鬆开。”黄叶刚蹲下身子,旁边就多出一道乾瘦的身影。 “我……我来。”那小孩低著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黄叶很意外,那是少年成长中嗓音开始发生变化的粗糲声调。 小孩不等黄叶拒绝,麻利的將年轻男人身上的麻绳给解了开来。 年轻男人像是傻了,呆愣愣地说了句,“阿厉啊,谢谢你。” 他说完屋內爹娘的哭泣声终於唤醒了他,年轻男人连滚带爬的跑进屋子里。 蚩羽手足无措的站在炕边上,孟晚也在他旁边,炕上破旧的被叫人扔的乱七八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哥儿叫人扒了大半的衣裳,露出雪白的皮肤,肩头被按出几个青紫色的指印来。 蚩羽来的及时,没叫他被地上那群畜生给祸害,但是也嚇傻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满了血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会儿还不住的抽抽。 年轻男人站在床边,满脸痛苦和庆幸,“榆哥儿,你……你没事吧?” 榆哥儿抬头看向面前相貌优越,身上並无过多装饰,但衣著贵气的夫郎,心里就迅速反应过来。 他忍著恐惧感下炕跪在孟晚面前,结结实实的磕起头来,“夫郎饶命,奴已经嫁人了,再不敢胡乱奢望,还请夫郎饶我一命!” 所有人都被他不同寻常的反应搞懵了。 孟晚转念一想就知道他误会了,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孟晚声音略重,“上去穿好衣服。” 榆哥儿对孟晚的话异常听从,他重新爬上炕,系好了身上的腰带,没有孟晚命令,无措的跪坐在炕上。 孟晚指了指年轻男人,“你去把地上那几个人都捆起来,嘴都堵严实了,你夫郎今天安然无恙,你和你爹娘都知道。若是之后被人乱说乱传,那也是你们家自己嘴巴不严。” 年轻男人还不知道要不要照做,炕上的榆哥儿就催促起来,“董牧,夫郎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孟晚似笑非笑,“怎么,这会儿不给我磕头求饶了?” “是奴自作聪明,多谢孟夫郎相助。”榆哥儿这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已经经歷了人生大起大落,他已算是聪明人,知道孟晚来了庄子后在家躲著不敢露面,只让丈夫带些消息回来。 本以为那些流氓是孟晚为了解气故意找来侮辱他的,但看样子救了他的大侠分明就是孟夫郎的人,是他心胸狭隘,想岔了意图。 孟晚吩咐陶十一叫了几个人將这群混混押送到顺天府去。招猫逗狗的玩意,既没有田地,也没有亲人,靠亲戚接济在茅草房里赖著不走,早该赶出庄子里去。 第29章 沐泉庄(下) “你还有同伴?她境遇如何?”孟晚拖了把凳子来坐。 榆哥儿手忙脚乱的將炕上的被子都整理好,抹著眼睛回道:“当日我们叫人掳……不,叫人送到庄子上,当天庄子上所有的年轻汉子都被叫去,让我们自己挑一户人家嫁了。我挑了董牧,朱娘好像被庄头带回家去了。” 榆哥儿和朱娘到庄子上之后被告知要自己挑选夫婿才明白,劫他们的人定然是宋大人派来的。 宋大人看不上他们俩,又不能当面拂了贵妃娘娘的美意,这才想出这种法子。 本来被送到宋家就是破釜沉舟,一下子又突然要嫁人了,更是打乱了榆哥儿和朱娘的计划。 实际榆哥儿心里甚至有一些庆幸,他和朱娘到这个地步,已经比一般小哥儿女娘胆大不少了。 面前十来个年轻未婚的小伙子,榆哥儿奓著胆子选了其中最乾净、年轻、人也长得周正的董牧。 佃户家里能有什么钱,大龄未婚的年轻汉子太多了,董牧稀里糊涂被叫来,欢天喜地的领了个夫郎回去,一家子喜不自胜,第二天就操办起昏礼。 董牧家里只有两间草屋,两个半篓的糙米、半块的碎银、六七百铜板,这些就是寻常佃户所有的家当。 榆哥儿把蚩羽给他的银子藏得严严实实,只將头上的银釵剪下来一小段,交给董牧让他拿去城里买块红布,半匹粗布和几斤。 他亲自缝了两个红枕头,用粗布和做了床新被子,两人这就算是成家了。 如今才成亲没几天,榆哥儿尚且还没出过门,竟然就直接被那群混混给堵在屋里。 他们欺负董牧家里只有一个壮年男丁,差点侮辱了榆哥儿。若不是蚩羽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是我的问题,庄子我既然买了下来,就不应该让庄子里头发生这种事。”孟晚声音坦荡,他不是在引咎自责,而是在陈述事实。 榆哥儿眼底涌现一股意外之色,他是聂家的买去的奴僕,没有根底,买来就是为了调教送人的。 聂家的僕人分成两类,要么就是国公府的老人,严酷死板,动不动就拿规矩下人。 要么就是几个大爷公子身边的人,顏色好,能拿乔,怕榆哥儿这群小侍丫鬟勾了自己少爷,时不时就跑过去找找麻烦。 榆哥儿想著,现在起码出了聂家的虎狼窝,不必担心被老爷公子们拉去屋里祸害,最后年华老去连个名分都没有。 如今正正经经嫁了人,好歹是正妻,不用没名没分叫人作贱。 “你可会识字?”孟晚见他有几分机灵,便隨口问了句。 榆哥儿虽不知道孟晚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垂眉耷眼,用一半目光含羞带怯地仰视他,“会读三字经和女诫。” 孟晚眉头一皱,“挺直了腰背说话。”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倚在炕沿上柔柔弱弱的榆哥儿立即脊背一挺,“会!” “不错。” 孟晚满意了,“等我把董大收拾了,就你做庄头。” 榆哥儿还没说话,他夫君董牧就连连摇头,“不成的夫郎,榆哥儿不成的。” 他年迈的爹娘也老实巴交的摇头摆手,“小哥儿哪儿能做庄头呢?庄子里的人不会服气的。” “你们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孟晚眼神锋利,他冷著脸的时候目光摄人,一屋子人也不敢直视,茅草房內鸦雀无声。 “榆哥儿,你干不干,不干我去找別人。”他语气缓和下来,这种事逼迫就没意思了,他也算是为自己的失误给榆哥儿一点小补偿。 宋亭舟行事简单粗暴,幸好这会儿没有太针锋相对的政敌,不然榆哥儿在沐泉庄出什么事被捅出去,也是个麻烦事儿。 榆哥儿本来还在慌神,被孟晚这么一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夫郎,我干!”他甚至又从炕上下来给孟晚磕了个头。 孟晚泛起个有些无奈的笑,“起来吧,带著你夫君跟我去董大家。” 董大庄头的威严甚至比一般村长更胜,董牧一家太过老实,他其实是有些埋怨榆哥儿答应下来的,怕得罪了董大一家,往后在庄子里被欺负。 但对自己漂亮媳妇坚定的眼神,他突然就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反正是东家亲口任命,也不是……也不是他家榆哥儿爭来的。 “董牧,你想什么呢?快点跟上来。”榆哥儿其实同他还不大熟悉,平日也不好意思说话。只觉得他人老实,对自己还算诚心,是个难得的好人。 孟晚之所以突然带人去董大家,是因为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牛叫声。 看来董大已经想方设法凑齐了五十一头牛,不然谅他也不敢回来。 一行人走出门去,沐泉庄中的晾穀场已经围满了人。董大和他几个儿子、兄弟,侄儿、外甥,一大家子人,圈了几十头牛在空地上。 “夫郎,您看看,这些牛刚从外头吃草被赶了回来,五十一头,一头不少。”二月天还是冷得结冰,董大忙活了一晚上没睡这会儿眼袋乌青,双眼无声,额头上却奇异的冒著热汗。 跟他出庄的其余人状態也差不多。 孟晚身边的黄叶桂谦跑过去清点,榆哥儿见状也跟他们上前去数牛。 “这么多的牛,养的不错嘛?”孟晚话说完,董大面露喜色,自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嘴咧到一半,又听孟晚话锋一转,“只是我见其中怎么只有十几头成牛,剩下都是小牛犊呢?” 奇葩的是董大媳妇和儿夫郎侄媳妇儿等,怀里还各抱著还没断奶的小牛犊。 董大一晚上没吃没喝没睡,这会儿不光脑袋冒烟,喉咙也乾涩,他咽了口口水,说出的话尾音都要劈叉了,“好叫夫郎知道,咱们庄子的牛本来没那么多,今年的母牛吃得好,长得也壮,所以下了这么些个小牛来。小的本是想,牛多是好事,不说卖出去,便是养成大牛租给旁边庄子的佃户也是一样进项,这才在铁匠铺赊了那么多的犁头,將来也是可以用粮食將钱抵给夫郎的。” 他说的唾沫横飞,还真將铁匠铺子农具的事给漏洞百出的圆上了。 孟晚笑眼弯弯,像是真的信了他这番说辞,极为大方地说:“那么百十两银子,我本就不放在心上,如今庄里这么多牛,想必今年耕地佃户们会更加用心,今天大家都在,不如谁家的牛谁领家去,我看哪家牛多,就多给些补贴银子好了。” 董大:“啊?” 这些牛可是他半买半借的啊!其中一半的小牛都是旁边庄子和他有喝酒的交情租给他应急的!!! 买一头成牛六到八两银子不等,一头小牛也要四两,要把这些牛分出去,他拿什么再倒手赚钱! 这些买牛的钱可是他的老本,加亲戚们东拼西凑才凑出来的! 榆哥儿不知道这群牛怎么回事,但他身边的黄叶突然捅了他一下,黄叶是孟夫郎身边得用的人,那就是孟夫郎要他第一个出头的意思? 榆哥儿咬咬牙,“夫郎,这里面有我家一头大牛两头小牛。” 孟晚抚掌一笑,“不错,养的很好,领回家去吧。” 他从黄叶那里要来个钱袋子,里面是满满登登的碎银和铜板,“养牛也不容易,都是为了给庄子耕地,这样吧,大牛我就赏你二百文,小牛一头一百文,这里是四百文,好好收著。” 董牧不敢动作,榆哥儿硬著头皮从董大手里抢过来一头大牛,然后捅了捅董牧,“把咱家剩下两头小牛牵回家去,夫郎赏了还不谢赏?” 董牧迟钝的给孟晚作了个揖,把孟晚递过来的小半串铜板仔仔细细收入怀中,然后忐忑地问自家夫郎,“榆哥儿,哪个是咱家小牛啊?” 榆哥儿见董大一家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了底气,却也不敢做得太过。他两只手都占著,便努了努嘴巴,“婶子和嫂子怀里抱著的就是。” 董牧招呼自家爹娘过来抱小牛犊,从董大媳妇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费了一番力气。 董大媳妇不肯给,她知道这些牛都是用她家的银钱买来的,如何平白给了旁人去? 孟晚不解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这牛不是董牧家里的,而是你们家的?”他语气渐渐危险起来,“董大,难不成你敢骗我,这些牛都是你假意弄来,为了誆骗我的银钱?” “没有没有,小的怎么敢这么做呢!” 董大现在骑虎难下,为了不被发现把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硬生生从媳妇手中抢过冻得发抖的小牛犊,亲自塞到董牧爹的手里,“老哥,接好了你家的牛哈,大冷的天別总往外抱了,晒太阳还是在自家院里晒吧。” 小牛犊比成羊还大,董牧爹颤颤巍巍的接手差点没给弄摔了。董牧娘搭了把手,老两口抱著从天而降的牛犊,还以为董大是真心劝告,忙著把小牛犊抱回家安置去了。 董牧这回开了点窍,声音又小又含糊的对孟晚说了句,“多谢孟夫郎的赏钱,那我们就先回家了。”他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抱著小牛犊就去追家里人。 其他人见董牧一家真把四头牛就这么牵走了,而且孟夫郎每头牛还给了那么多的赏钱,都爭先恐后的过来叫嚷。 “孟夫郎这头牛是我家的!” “这两头小的是我的!” “这头大的我要了!” “孟夫郎我家养了八头牛!” 孟晚將目光移过去,“你家?养了八头牛?” 那人眼神闪躲,“是……是啊。” 孟晚直接去问董大,“董大,此人说自己养了八头牛,可是真的?” “他放屁!”董大憋了一肚子的火,“夫郎明鑑,他家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三个孩子饿死一个冻死两个,竟然还有脸说自己养了八头牛!牛今天去了他家,明天都得变成八锅牛肉汤!” 孟晚將钱袋子捏的啪啪作响,“我刚才好像忘了知会大家一声,从前如何我便不管了,但我夫君是正三品的京官,堂堂顺天府尹,我家名下的產业要清清楚楚,不得半点紕漏。你们每户的户籍、黄册等都要重新核查一遍,耕牛也要重新登记在册,若是不配合,儘管离开沐泉庄,別租我家的地。” 他语气並不强硬,可说出的话牵动著在场所有人心神。 耕牛上了黄册可就真是他们的东西了,这东西精贵,不能无故宰杀,养又要费心费力的割草餵牛。 这么说吧,方圆几十里人吃的野菜都不够吃,別说牛吃的了。 自己挖不来就要去买牧草,这个又是一个进项,寻常人家养一头牛都要全家当宝贝似的伺候著,两头已经勉强,三头就太超纲了。 榆哥儿也是没什么经验,这才一口气要了三头牛,回家来也是难搞。 孟晚说完了之后,在场的佃户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了。 像刚才说话要八头牛的,实际一头也养不起,这样的人家就是要了,一会儿也不会给他分。 后续基本是一家一头牛,分的很匀称,董大一家子条件好,倒是可以多分摊两头,但是董大怕了,他总觉得孟晚好像什么都知道,又觉得是自己多虑。 董大现在已经顾不得心疼他钱买的牛了,只要能把孟晚这尊大神先送走再说,到时候哪怕登录到黄册上,他也能想方设法的弄过来! 將牛都分好,孟晚打了个哈欠,“好了,现在该说说庄子上欠款的事了。” 董大心中暗骂:小娼妇,还有完没完了! 面上却堆著一堆褶子,笑著点头哈腰,“夫郎莫要操心,这点欠款您若是不想去还,咱们就自討药包,等今年秋收了用粮食抵钱便是。只是佃户们也要吃喝,今年若是还不齐全,便要多还几年。” “不用了,我已经还完了。”孟晚轻描淡写地说。 董大差点没提上来,“什么!还了?您都给还了?” 他就买那些东西可是为了倒卖出去给自己牟利的,根本就没有用到帐本上写的那么多银钱,孟晚还了钱,岂不是知道了自己报假帐? 孟晚没有任何愤怒的神色,他似乎不明白董大为什么那么惊讶,“我早说了,这点银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东西我要见见,这样吧,明天一早,你把那二百斤,七石的粮种,还有其他农具都准备出来给我看看。” 董大眼皮子来回跳动,嘴角也抽搐不停的说:“是,孟夫郎,明早我就带著东西来见您。” 孟晚十分满意,“很好。” 午后泡了个温泉浴,和兰娘又是美餐一顿,孟晚嘱咐黄叶,“把东西都收收,明早回家。” 兰娘讶道:“我看庄子上那个董大是个偷奸耍滑的,你难道不收拾了他再回去?” 孟晚穿著褻衣褻裤倒在床铺上,“已经收拾了。” 后半夜,蚩羽从外头回来,“夫郎,董大一家子逃跑,已经被抓了,陶十一把人都捆了个结实,说是卯时城门开了就送到顺天府去。” 孟晚睡得迷迷糊糊,“唔……知道了。” 第30章 郑肃 第二天一早孟晚听见黄叶和兰娘交谈的声音,但他眼皮子黏著,就是睁不开。 “富夫人,祝大人来接你了,就在山下。” 兰娘嗔了一句,“说了今日就回家去了,在家等著就是了。” “叶哥儿,那我这就走了,你別叫晚哥儿了,让他再多睡会儿吧。” 房门被推了又开,带起一阵冷风,孟晚往被子里缩了缩,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去。 动作被一只大手阻挠住,他一整个人都被人捞进怀里。 浑身上下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孟晚满足地喟嘆了一声,“你怎么来了?早朝呢?” 宋亭舟躺在他身边,“今日陛下免了早朝,我休沐半日,一会儿接你回去,午后再去衙门。” “免了早朝?” 孟晚眼皮瞬间撑了起来,他把下巴撂在宋亭舟锁骨处,一脸的求知慾望,“圣上不是勤勉的很吗?往日除了节日从来没免过早朝呀?” 宋亭舟把他挣开的被子掖紧,“圣上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不如从前勤勉,亦属平常。” 孟晚还是困的,他埋在宋亭舟身上打了个哈欠,脑子里又惦记著同他说起听来的八卦,“宫里的事你听说了没有,兰娘说是有个小宫女吊死在御书房了,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事。” 宋亭舟揽著他腰身的手收紧,嘴唇侧开找准孟晚耳朵的位置对他轻语。 孟晚听完眼底深处有细微变化,两人偎在一处,喁喁私语,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清早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打进屋子,才又缓缓睁开眼睛。 他有点睡懵了,看见躺在他身侧的男人一时半会没缓过神来。 宋亭舟高挺的鼻樑在晨光中极其有存在感,眼皮闔著,睫毛不长但是很浓,嘴唇不薄不厚,亲自己的时候又软又热。 他五官其实很锐利,平时在衙门办公的时候又冷又凶,这会儿睡著了其实也没有多温柔,但孟晚怎么看怎么喜欢。 动作轻缓的撑起身子,孟晚对准他的嘴唇亲了一下,全程都很小心,没有將人弄醒。 孟晚难得比宋亭舟先起床,董大哪儿不用多说,一家子都被送去了衙门,庄子里所有人都瞧见了。 佃户们昨日莫名其妙的领了牛回家,今天董大就被抓起来了,一个个都怕自己惹祸上身,心里怕的不行,家家户户都在关注著东家院里的情况。 都在外面正好省了孟晚派人挨个去叫,他把榆哥儿叫到晒粮场中央,顶著上百个男女老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宣布,“往后榆哥儿就是新的庄头,你们各家各户播种收租的事都问他,由他进城去向我稟告。” 一个小小的庄子,也就是耕种这点事而已,不值当孟晚费太多心思。 庄头的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人不服一个小哥儿是一定的。 但榆哥儿好歹还有和庄里人同宗的丈夫帮衬他,收拾了几个刺头之后,其他人就是心里有异议也不敢明面上反驳。 再说了,反驳也没用。 隱在人群里的朱娘神情落寞,羡慕榆哥儿的好命。 当时他俩被迫挑选人家,朱娘心里是带著心气儿的,她挑了董大的一个侄儿,实际跟人回去后並没有成亲,而是拿钱財暂时笼络住了那一家人,誆骗他们说自己是东家家里最得宠的姨娘,因为得罪了夫郎才被发卖来的。若是他们敢强迫自己,等老爷把她找回去,定有他们好果子吃。 没成想,今日一早人就被抓了。朱娘这才知道这家子半夜准备跑路,忌惮朱娘老爷姨娘的身份没敢带她一起走。 朱娘內心庆幸,这会儿见到榆哥儿竟然受孟晚看重,一跃变成庄头,对比起自己来,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衙门有人好办事,陶十一带了顺天府的小吏来,现场为眾人重新查验户籍和黄册,顺手將董大出资买的耕牛给大家都记录在上面。 黄册登录在册,如此,这些牛可就真是他们的了。 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佃户,突然一户分了一头! 整晚的提心弔胆,如坠云雾的心情,突然变得踏实下来。 什么董大、榆哥儿,也不如一头牛来的实在,更別提东家还赏了银钱。 “东家跟我说了,不管之前大家税收如何,从今年开始,秋收粮食下来了,先把来年的粮种去了,剩下的再和东家六四分。”榆哥儿壮著胆子出来说话。 这已经是附近所有农庄里顶好的待遇了,大家还没从牛上了黄册的事情中缓过神来,又听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 这会儿孟晚已经离开,佃户们便都围在榆哥儿身边问东问西。 朱娘看著被人群围住的榆哥儿,悄悄退去,看方向正是庄子外头。 孟晚起床没多久宋亭舟便起来了,孟晚没叫黄叶准备早饭,准备进城后寻个早食铺子隨便吃点。 行李昨天晚上就收拾的差不多了,有黄叶和枝繁在,孟晚当个甩手掌柜就行。 马车在沐泉庄门口被人拦下,蚩羽看向面前的女娘,觉得有两分熟悉,“大人、夫郎,有人拦了我们的车。” 孟晚懒洋洋的靠在宋亭舟身上不愿意动弹,已然猜到来者身份,“她要是个聪明人,今早听说了我让榆哥儿做庄头的时候,就会主动去找我,而不是现在过来拦车,怕是心中还有几分痴念。” 宋亭舟平淡的脸上少见的掛上了一丝厌恶,他初入官场,见识最多的不是为官者的贪婪和愚蠢,而是官场上默认的那些不成文规矩。 童家那样的乡绅要往他身边塞人,比他官职低的下官在宴席上拿美人试探他,上官以表看重高高在上的表示要赏赐他两个侍妾,如此种种数不胜数,令人厌烦。 入京后倒是消停了一些,没想到才半年,就又有这样的事。 那些被迎来送往的人可怜无辜,难不成宋亭舟非收了他们才算是一心为民的青天大老爷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而且宋亭舟也不会让任何人开这个头。 他解决事情远没有孟晚委婉,坐在车內巍然不动,宋亭舟冷冷地交代蚩羽,“跟她说,要么在庄子上终老,要么跑出去做流民。她若再敢纠缠,就直接將人卖去其余村庄,省得碍了夫郎的眼。” 蚩羽將话重复了一遍,按照宋亭舟的吩咐,也不管朱娘拦在马车前,扬鞭直接挥动马匹。 朱娘也是胆大,眼见著马蹄就要踏在她身上了,才狼狈的滚开。 她难以置信的对著马车喊叫,“宋大人!你如此行事,就不怕贵妃娘娘怪罪,国公爷不满吗?” 马车加快的速度代表了主人家的態度。 朱娘不甘心的追著跑了出去,“奴可以在宋家做个小小的侍女,哪怕是劈柴洗衣的下等侍女也可以!!!” 人是跑不过马的,马车很快消失在了朱娘的视线里。 她思想很乱,凭她的容貌才情留在庄子嫁人绝不甘心,但想回聂家又进不了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然而不等她想好今后究竟要怎么办,耐心告罄的宋亭舟又將蒙面大侠蚩羽派了过来,提起朱娘就给塞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村落。 这回没有上次的好待遇,蚩羽直接让本村的村长给找了户厉害人家,好能震得住心气儿高的朱娘。 做完这些进城后,蚩羽老远就看见宋家的马车停在街边上,桂谦在车上守著,其余人都在吃早餐。 “大人夫郎,我回来啦!”蚩羽也没个规矩,一屁股坐在孟晚旁边,被宋亭舟瞪了一眼后才挪到了对面。 “我把人送嫁了。”蚩羽古古怪怪的说道,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事,他以后还要干。 宋亭舟很是不满,“这样的事不必当著夫郎的面提。” 孟晚信任宋亭舟是一回事,宋亭舟不想让这样的事污了他的耳朵又是一回事。 孟晚安静的在一旁听著,他吃饭没有宋亭舟快,但架不住对方量大,所以时不时给宋亭舟剥个鸡蛋,舀两个自己吃不下的餛飩。 回家的时候天色就已经不早了,日头高升,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宋亭舟把孟晚送到家门口,自己连门都没进,扭头又去顺天府处理政务。 黄叶收拾行李,孟晚照例先去常金院里转了一圈。 “娘,阿砚呢?” 常金在炕上缝什么东西,见孟晚回来忙让云雀把她屋里的果子果乾都摆到炕桌上来,“昨日大郎带他去吴家见了昭远岳父,回来就蔫头耷脑的在他院里,一天都没出来了,今早的早饭也是在他小院里吃的,通儿陪著他。刚才我去看了,这俩孩子也不知道咋了,谁脸上也没个笑模样,苦大仇深的。” 孟晚坐到常金旁边,没忍住勾唇一笑,他知道阿砚和通儿为何如此。 江南一带本就文风盛行,苏州府郑家家教森严,从祖上开始就文人辈出,举人、秀才数不胜数,连进士都出过十几位。 便是苏州府大小学院林立,郑家传承百年的“肃正书院”也是其中翘楚。 郑淑慎的父亲郑肃身为院长,虽然两个儿子止步於秀才,但旗下门人无数,京中高官中甚至都有他的门徒。 郑家的女娘小哥儿也多是嫁给这些读书人,吴昭远做为他最看重的徒弟,理所当然地娶了他的小儿子郑淑慎。 如此门第,这般家风,阿砚若是在人家面前老老实实的拜见长辈也就算了,若是仗著自己的小聪明,在郑肃面前抖机灵,恐怕会被毫不留情的训斥一顿。 人家可不会管他有个顺天府尹的父亲。 孟晚想到这儿心中满意极了,他也不去管阿砚,反而琢磨吴家太小,是將郑老先生请来他们家还是给人家再买一套宅子。 边家那套五进大宅是正正经经的凶宅,他是不信那些,总不好请人家先生在里头教书吧? 今天已经晚了,明早该带著阿砚再去拜访一番,试探试探郑老先生的口风。 虽说不算是正经拜师,但束脩敬茶也不能少。 孟晚把此事当作要紧事来操办,午后在库房里忙活半天,收拾了一车东西后又觉得心意不够,郑家文人雅士,未必看得上一些俗物,思前想后自己亲手画了一幅阿砚和通儿在吴家玩雪的稚子图。 看!我儿子多可爱,先生不考虑收下他吗? 宋亭舟回来脱下触手冰凉的大氅,顺手掛在了屏风上。 屋子里点了好几盏油灯,孟晚身边还燃著两根蜡烛。他嫻静的靠著一把特殊改良的椅子,椅背里包著鬆软的,外罩的是价值不菲的织锦布料,光看他靠在上面的样子就觉得舒適。 宋亭舟无声的站在他身后,看他一笔一画细细雕琢,並没有出声打扰。但他存在感还是很强的,孟晚瞬间发现了他。 “你下衙了?都这么晚了啊?” 孟晚用旁边的笔洗涮了涮笔,隨手掛了起来,每天早上枝茂会將他和宋亭舟用过的笔好好洗涮保养起来,不必用他操心。 “不画了?”宋亭舟拉过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按捏。 孟晚从椅子上起身,“不画了,本来是想明日带给郑老先生的,但今天画不完了,明日有空再说吧。” “明早你要去昭远家里?”宋亭舟按完手帮他按肩,一套动作顺畅无比。 孟晚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当日我就该隨大嫂过去拜访的,庄头搜刮油水太过,庄户各个面黄肌瘦,都有孩子跑出去討饭了。我若是不趁机管管,只怕庄头一家回过神来將证据抹平,所以才没过去。” 宋亭舟手上又加重了力道,“人都已经收押起来,马通判给判了流放三年。” 这是听说了人是府尹夫郎送过来的,在董大一家所犯罪责该受到的刑罚中,马通判给判了个最重的。 不愧是在顺天府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就是会看上司脸色。 佃户被判了流放,此生多半是回不来了,孟晚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敢贪到他头上,他贪了多少,就要双倍吐出来多少。 第二天一早孟晚本想独自领著阿砚和通儿去吴昭远家里,没想到往日散了早朝直接去衙门的宋亭舟赶了回来。 他把手中的马匹交给雪生,对孟晚说道:“今日早朝並不冗长,陛下挑了几个文官武將过问了几句便散朝了,我陪你一同去昭远家里走一趟。” 第31章 拜访 孟晚很是惊讶,不知道宋亭舟为啥这么不放心他,带著一头雾水被他牵上了马车。 到了吴昭远家,他正准备出门上衙。岳父兼恩师好不容易来一趟,他本来已经同上级告了假,结果反被岳父训诫一番,如今依旧准时上衙。 “你们来的正好!” 吴昭远看见他们两口子带孩子过来,紧绷的姿態眼见著鬆懈不少,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叮嘱孟晚,“弟夫,这两日你多来我家看望看望你大嫂,他本来从庄子上回来心绪畅快不少,这两日又……” 孟晚看出他行色匆匆,猜到他衙门可能有重要事务需要处理,“大哥儘管放心,你有事要忙就快走,大嫂这边有我在。” “去吧,路上当心。”宋亭舟也站在孟晚身侧对吴昭远说了一句。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看著便令人安心,吴昭远再不迟疑,打马离去。 孟晚和宋亭舟目送吴昭远离去的背影,也没拖拉,相偕进了吴家大门。阿砚拖著比他矮一些的通儿胳膊,满脸痛苦,两进的宅子,硬生生被他走出了相逢千里的感觉。 通儿也不想找夫子、上私塾,但表现的好歹比阿砚坚强些。 “阿砚哥哥,我们还是走快些吧,你一会別忘了姿態端正些,別在被郑老先生教训了。” 阿砚艰难的点点头,“我记著了。” 昨天收拾了一车的东西没用上,孟晚经宋亭舟的提醒下改换了礼物,简简单单地提著两包八宝茶上了门。 秋影先行一步进去稟告,愁眉苦脸的迈著沉重的步伐出来。 孟晚见他弯腰躬身小碎步,差点没笑出声来,忍著笑意问秋影,“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疼?” 秋影先是恭恭敬敬的拱手揖礼,然后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音量苦笑,“夫郎您就別嘲笑我了,小的先出去备茶,您和宋大人快进去吧。” 宋亭舟打过招呼之后还要去顺天府,孟晚没再耽搁,忙走入吴家厅堂中。 他已经率先知道了吴昭远的岳丈看重礼数,因此迈的步子,走路的姿態,都是按照金嬤嬤教的宫廷礼仪来的,岂料刚进了门就被刺了一句,“內宅小哥儿,怎可轻易见外男?侍书,你带孟夫郎去后院。” 厅堂里的老者穿了一身藏蓝色斜襟布长袍,衣摆垂得笔直,恨不得连上头的褶皱都按古籍纹样折出来似的。 他两手背在身后,眉间轻轻隆起一个凸起的弧度,苍老的面容严肃中透著孤高,看也没往孟晚这边看上一眼,只不太热情地招呼宋亭舟,“景行,你带著两个孩子过来吧。” 宋亭舟先看自家夫郎,孟晚在来得时候心里就已经有数了,这会儿也不太意外,手指指向身前带路的侍书,示意自己先去后院看郑淑慎。 为官者坐到宋亭舟这个份上,是真真正正有实绩造福百姓的,天下有抱负的读书人没有不被其所蛰伏的。 哪怕是郑肃,心里也极为欣赏宋亭舟,只不过性格使然,表现的不太明显。 宋亭舟是第二次见郑肃,这位老先生的学问自是不用质疑,虽然人古板了些,教阿砚確是正正好好。 他还要赶去衙门,无视儿子求助的眼神,狠下心,直接將他和通儿扔给郑肃,自己告辞离开。 阿砚:“……”我的好爹爹们!就真的不管我了啊? 孟晚和侍书走到后院,正屋里的氛围称不上好,按理说母子二人好不容易相见,该是亲亲热热的在內间坐著说些体己话。 孟晚到了常金屋里第一步就是脱鞋上炕,大爷似的靠著常金等著被投餵。 可眼下郑淑慎母子二人却客客气气的坐在中堂,八仙桌的椅子又硬又凉,他们也不嫌硌得慌。 “大嫂,这位就是郑伯母吧?”因不知道郑淑慎的母亲姓什么,孟晚便隨著她的夫姓叫了人。 郑淑慎的母亲面相远不如他父亲郑肃那般严肃,个子矮小,带著江南婉约的女子姿態,神態慈祥柔和,一开口说话却是与郑肃一样生疏姿態,“见过孟夫郎。” 孟晚笑著说:“都是自家人,您太客气了。” 郑老夫人抿了抿鬢边白的头髮,声音轻柔,“您是官夫人,应该的。” 她吩咐身边的老妈妈,“去將姨小姐请过来,见见孟夫郎。” 孟晚坐到郑淑慎身边,拿眼神询问:怎么还有个姨小姐?没听说啊? 郑淑慎轻幅度地摇了摇头,眼眸深处涌上些愁苦之色。 吴家本来就不大,郑肃夫妻俩来了之后住在了后院东臥,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给这位姨小姐住。 孟晚估计人肯定是早就准备好了,妈妈出去没多久,就带回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娘。 她约莫十七岁左右,穿著一身鹅黄色的细布裙,上头绣著片片芙蓉,腰肢上用布绳繫著盈盈一握的纤细柳腰,袖口中宽,抬手就露出白嫩的手臂。 衣领是立对襟,衬得她脸蛋很小,显得杏眼更大了,樱桃小嘴,鼻子小巧挺拔,一头乌黑油亮的头髮挽起了一半,用一支鏤空宫灯银步摇簪著,走动间摇而不乱,似枝拂耳畔摇曳,姿態灵动婉约。 “见过姨母,淑慎哥哥。” 说话也很软糯轻柔,很典型的江南水乡小家碧玉。 郑老夫人眼神中染上一抹暖意,“诗娘,过来吧,这位是顺天府尹的夫郎,还不先向孟夫郎行礼?” 有长辈引荐,诗娘这才转过身来,打算快速的看孟晚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后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笑眼。 顺天府尹的夫郎?竟是这么年轻……漂亮吗? 诗娘著实没预料到,她还以为会见到一位端起高高姿態的中年夫郎。 欠了欠身子,诗娘很快反应过来,“孟夫郎金安。” 孟晚和气地请她坐下,“姨小姐客气了,快坐下吧。” “欸。”诗娘提起裙摆,坐在郑老夫人身边。 这个位置正好对著孟晚,她没忍住又看了孟晚两眼,然后扭头捋了捋垂到身前的长髮,避开孟晚回视的目光。 孟晚瞥见郑淑慎愁苦的模样,琢磨出来一点东西,但郑老夫人明显不太喜欢他,他也不好从中说些什么。 一群人干坐著其实很尷尬,但孟晚无知无觉,神態自若。 “听闻孟夫郎之前在岭南是做生意的?”郑老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不错,其实没去岭南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做生意买卖了。”孟晚知道她和郑肃为什么对自己感观平平,无非是觉得他一个哥儿整日拋头露面,失了矜持。不过质疑孟晚的人可太多了,他根本不觉得怎么样,坦坦荡荡的说了出来。 诗娘表情惊讶,“哥儿怎么能弃內事而不顾,与那些重利轻义的贾商周旋呢?岂不污了自身的清白名声?” 郑淑慎轻斥了一句,“诗娘,怎可如此轻易评判他人立身之道?” 郑老夫人瞥了眼自己小儿,布著褶皱的嘴角下沉,“孟夫郎,我听昭远说过,你与婆母以卖豆腐为生供宋大人成才,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然而宋大人已官至三品朝官,若是你再以哥儿之身行商坐贾,只怕会遭人非议。” 她倒不是在嘲讽孟晚,而是拿著长辈的姿態,觉著自家女婿与宋亭舟交好,而好意提醒一句。 孟晚还是笑著的模样,“回京后確实不如在岭南方便,我也有些困扰,幸好有婆母和夫君宽慰。” 诗娘没忍住问了一句,“您的婆母难道不准许你和外男接触?”这可真是算惊世骇俗了,別说婆母,就是亲娘也会揪起来骂上一顿吧?她目光溜向郑老夫人,对方眼神中果然也带著不解。 “为何不准?” 孟晚姿態端的很稳,面对这样带著轻慢的询问,始终心平气和,面色平静,“我婆母擅长庖厨之技,她又不像寻常內宅妇人一样閒得住,也曾自己张罗著开了几家食肆,若有机会她在京中再开食肆,郑老夫人可带著姨小姐过去捧个场。” 郑老夫人的脸色微僵,孟晚一进门喊得是伯母,她自己叫人家孟夫郎。 这会儿孟晚喊她郑老夫人,她又觉得有些被掛了脸色。 郑淑慎在一旁打圆场,“我知道,景行给我们寄过来的信上写了,还有米粉是吗?我们早就想尝尝岭南的风味了。” 孟晚端起茶盏悠閒地抿了一口,“大嫂,你这次回来的太快了,下次再约你去庄子上小住几天。” “慎哥儿不会去的,如此丟下夫婿,不管內务去住庄子,像什么样子?”郑老夫人语气严肃。 “郑老夫人这就不知了,便是盛京规矩多,也是有大户人家去郊外踏青放风的。人若是天天困於內宅,岂不是没病也被逼疯?而且我宅子上的郎中说了,四处走走散心,与繁衍子嗣也有益处。”孟晚早就猜到郑淑慎当日回来会被郑肃夫妻苛责,他就是故意提及的。 本以为郑老夫人听完会强烈反感,没想到对方竟然隱隱意动,反问孟晚,“真有这番说法?” 孟晚一愣,展顏一笑,“家里郎中確实是这样说的。” 郑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看著儿子小腹。 晌午孟晚和两个孩子留在吴家吃午饭,郑肃夫妻识礼,就是看不惯孟晚行商,也不会让客人空著肚子回家。 孟晚就是为了吴昭远和郑淑慎,也得留下吃这顿饭,他是心理强大该吃吃该喝喝,苦了前院阿砚和通儿,吃饭也被郑肃教训规矩。 郑肃年纪大了,在苏州的书院全权交给儿子打理,上京一是不放心儿子儿婿,二是几个老朋友也写信求著他帮忙教导孙辈,再加上吴昭远说宋亭舟也想让儿子拜到郑家门下。只这一条,便令人心动。 郑肃倒不是有什么功利心,只是真心欣赏宋亭舟的为官之道。 这些专注搞文学的文人身上,总是有许多天真烂漫的想法。宋亭舟在岭南的政绩,十分符合许多读书人幻想中的为官者模样,连年迈的郑肃也不例外。 所以吴昭远一去信,交代好书院事务之后,郑肃便带著老妻赴京了。 对阿砚严苛,是因为这位老先生是存著几分想收阿砚为徒的想法的。但怎么说呢,见到阿砚之后,他要比来时失望不少。 这可是三十二岁便官至三品的宋大人之子,天下有多少仰慕宋大人的读书人,还特意跑去昌平访问他故居,题词吟诗的? 他的儿子不该如他一般少年老成,满腹经纶吗? 怎会性情如此跳脱呢? 郑肃不解,甚至想把孩子性格再掰一掰。 於是就算没有正式拜师,阿砚也受到了比通儿严重两倍的管束。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忍不住唉声嘆气,小小年纪,突然觉得这辈子好像到头了。 听说国子监有个班专收紈絝子弟,他什么年纪才能去啊? 这是阿砚目前对长大最强烈的欲望。 孟晚走后,郑老夫人终於忍不住拉郑淑慎到內室详谈。 “你是怎么想的。” 郑淑慎话语中是有怨气的,“娘既然將诗娘都带来了,问我怎么想的还有什么异议吗?我怎么想的还重要吗?” 郑老夫人脸色难看,“你才和那个姓孟的商户相处几回,就开始顶撞尊长了,娘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 郑淑慎眼眶红了,“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和人家晚哥儿又有什么干係?歷来都是婆家人给儿子身边塞人。娘既然不顾我的脸面將姨妹带来给夫君做妾,难道还不许我过问两句吗?” 郑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被儿子埋怨,心中酸涩难受,“你以为我想吗?昭远是你爹最看重的徒弟,但日又考取了榜眼,他几年待你如一日,你爹和我如何不欣慰他知恩图报?可你们成婚不是一年半载,整整六年了,你都无一说出,旁人会怎么说你爹?” 她说著说著也要泣泪,“你爹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这也是我郑家的立身之本。我们郑家不可欺负昭远无父无母,便眼睁睁的看著他绝了后啊!” 这话说的就太严重了,郑淑慎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郑老夫人见他这样如何不心疼,她扶著儿子的肩膀,颤声劝慰,“慎哥儿,诗娘好歹是你姨妹,她母亲早早没了,这几年被我接到郑家养活,是个知道感恩的好孩子。她也答应我了,生下来的孩子,头胎不论生了什么都送到正房,往后女娘小哥儿她自己养活著,若是儿子绝对会抱给你养著。” 郑淑慎闭上眼睛,一连串的眼泪从眼角滴落,他声音中透著几分任命,“我……我……” 同意这两个字重如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砸的他眼晕目眩,叫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第32章 循序渐进 黄昏落日,宋亭舟下衙回来还带上了吴昭远。谁都能看出郑老夫人带个外甥女赴京是什么意思,偏偏两个当事人没法违抗长辈的命令。 “恩师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我为徒,师母又把慎哥儿嫁给我,对我恩重如山,我实在不能开口。” 对一般男子来说,这事也就半推半就了,毕竟老两口確实是一心为吴昭远著想,甚至愿意为了他委屈亲生儿子,吴昭远若是说出什么重话来岂不是寒了老两口的心? 但若是收了诗娘,吴昭远又觉得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但这些年是羡慕宋亭舟和孟晚夫夫二人琴瑟和鸣的。 后宅人多麻烦,他最是深有体会,慎哥儿本来就是心思细腻的人,多思多想下再熬坏了身子,岂不是因小失大? “我思来想去也想不到好法子,只能过来求助弟夫。”吴昭远也是真的愁坏了,但凡换个人听了他一番恳求都会说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事確实愁人,现代还有丁克这么一说,这会儿你敢说你要丁克,父母先把你腿打断再说。 孟晚实话实说,“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法子,阿寻说你和大嫂身体都无异,只是因为哥儿身体构造特殊,所以不易有孕。再加上大嫂之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心思鬱结,这也是有影响的。眼下只能暂且拖一拖郑老夫人让你纳妾的事,多宽慰宽慰大嫂。” 郑老夫人又不是后娘,郑家规矩再多,也知道心疼儿子。若是郑淑慎自己有了孩子,郑老夫人自然就会打消让吴昭远纳妾的想法。 “慎哥儿这次和你去庄子上住回来其实很开心,不若你再带他出去逛逛?”正好避一避家里的长辈。 孟晚一口应下,“这事不难,但是郑伯父和其妻对我感观不是太好,先要让两位改变一番对我的看法,我才好拉大嫂一起出门。” 宋亭舟眉头轻蹙,“我去和老先生说。” 晚儿性情已经是天下绝顶,交友甚广,何必去受郑肃那样老古董的气? “別,你说他也未必听,还是我来吧。”郑肃这样古板的是不会轻易改变看法的,孟晚还要托人家教自己儿子,理当多费点心。 孟晚把他未完成的那幅画画完了,没拿他当礼物给吴家拿去,让枝繁掛去了常金院里,反而换成当日在太和殿画的那一幅。 当日这幅在大殿上完成的画作本来被皇上用来施威,后被吐蕃国的叶尔羌王子当作台阶要了去,补上了扣留一半的贡品。 可惜后来乐正崎告发乐正家和吐蕃国图谋不轨,叶尔羌王子当即就被砍断了一只手臂,这幅画自然又回到了孟晚手中。 经歷相当传奇了,又得到过皇上的认可,任是郑肃再清高,想必也拒绝不了这么一幅画。 “这画太过贵重,你还是拿回去吧。”郑肃嘴上说著拒绝的话,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著桌子上的长幅画作。 孟晚上手將画卷捲起,故作嘆息道:“既然老先生如此,晚辈就不勉强了。” 见他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真的捲起了画卷,郑肃不大的眼睛愣是一瞬间瞪大,隨后抽搐了两下撇过头去。 真跟小辈张口要画,比杀了他还难。 孟晚抱著画卷,略显落寞的说:“郑伯父不收晚辈的画可是因为嫌弃晚辈经商?” 之前嫌弃他,觉得他一个官夫郎不安分,行商自轻自贱是真的。这会儿知道了他是项芸之徒,丹青妙手,十分欣赏他的画作也是真的。 郑肃张了张嘴,乾巴巴的吐出两个字,“並非。” “郑伯父也看了晚辈的画,我师父当日收我为徒时常说我没有画心,晚辈了数年光景才知晓画心为何物。”孟晚目露怀念,提前项芸这句话他不是装的。 “丹青一道,流派眾多,老夫也知之甚少,不过你画的不错,比项芸强。” 论名声可能项芸更出彩,但论地位,郑肃其实比项芸强上不少,毕竟他门下都是实打实的秀才、举人,乃至进士和在朝为官的官员。 “正肃书院”传承百年,郑肃確实有资格评判几分。 孟晚正色道,“晚辈认为画之一道並没有谁好谁赖的说法,只要是找到了自己画心的画师,画的都是心之所向。” “晚辈这幅画当日在太和殿之所以能一气呵成,便是因为晚辈这一路见识了许多。商户为何可以投机取巧,而农户却只知道卖苦力种地,还经常飢不饱腹呢?” 郑肃其实是不屑於和一个小哥儿谈论这些的,但孟晚那副画算是个敲门砖,让他下意识接了孟晚的话,“商户狡诈,善以少搏多。农户朴实,只能任地主乡绅剥削。” 孟晚追问道:“那为什么那些农户不能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学得像商人那样精明呢?” 郑肃被问住了,农户、商户,这些在文章策论中仿若固有喻体,眾人在文章上挥毫泼墨的时候,他们只是刻板化的符號,而非真实复杂的人群。 农户就是农户,老实诚恳的人群。 是他们生来就愿意做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吗? 不,是因为他们別无选择。 孟晚的问题依旧犀利,“若聪明人的后代才出聪明人,智者的族人方能出现才子,农户的孩子,便只能做农户吗?商人的孩子就必须一辈子行商吗?” 郑肃喉咙乾涩,他捧起茶盏饮了一大口,水渍粘湿了他下巴的长须上,他此刻却没空打理,“不……不然也。” 孟晚由浅到深,说到其中厉害之处,“农家子弟,天然就比世家弱势,君子六艺,我夫君读到秀才方才在府学接触到,但世家子弟从小便开始培养,这就是差距。农户家的孩子,未必就甘心地里刨食一辈子,但他们没有別的选择。时间一长,若是朝堂上再有人刻意打压,清流衰败,整个朝廷岂不是世家的一言堂?” 郑肃捏著茶盏的手颤了一颤,“啊?” 难怪四处都在传陛下这两年有意整顿世家,原来朝堂上的形势竟然如此严峻了吗? 孟晚一本正经,神情比郑肃还庄严肃穆,“郑伯父可知世家不是突然耸立,寻常百姓也不是没有逆天改命之机。” 郑肃有点不敢搭话,脑子嗡嗡作响。他到底育学多年,还是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农户虽然处境艰难,但真正有天分的人,只要勤奋刻苦,还是有望出头的。” 孟晚摇头,“只是寥寥可数的几个读书人,怕是改变不了什么,也动摇不得世家的根基。” 郑肃也知道,哪怕江南文风盛行,可每年那么多的进士,又有多少能顺利留在盛京呢?反观勋爵人家的子弟天生就有名额可以进国子监,出来运作一番便是个閒散京官。 布衣耗尽毕生,不过是权贵初始之阶。 “你说的太过妄想,不是常人所求。”郑肃只能这么回孟晚。 孟晚正儿八经的与他辩论,“怎么会不可求呢?黎民皆得书,学识传遍乡野,愚钝之弊自除。可明理辨非,启蒙昧、开智识,免困於愚陋之境。又可育德行、长才干,良善之分自然兴起啊!” “这……这怎么可能?”郑肃觉得孟晚越说越夸张离谱,然而心里对孟晚的好感提升不止一星半点。 能如此深入的了解百姓困苦,甚至比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还更胜一筹。 儘管孟晚满口白话,辞藻也並不华丽,可言之有物,若是写成锦绣文章,不知有多令人惊嘆。 郑肃为自己突然的想法感到惊愕,又恍惚中察觉出孟晚和他扯这么一大篇的用意来。 “怎么不可能呢?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晚甩了句从宋亭舟书本上看到的古文,慷慨激昂地站在郑肃面前说:“难道伯父不想看到禹国上下,人人皆可识礼懂礼,外邦羡慕讚颂的盛景吗?” “愚公移山,叩石垦壤,我们就是前人啊!” 孟晚给別人灌鸡汤已经相当熟练了,连以皇权为尊,理智冷静的太子殿下都能被他忽悠两句。郑肃这般尊崇孔孟之道,以德行和修养服人、用礼仪规范约束自身的老儒生就是手到擒来。 短短两句话而已,郑肃就已经忘了昨天是怎么无视他,直言內眷不可轻易见外男的了。 可见那些迂腐的想法,也不过是清高的读书人,为了彰显自己与眾不同,用来约束妇人、贬低商人的手段罢了。 郑肃夫妇对孟晚行商颇有微词,殊不知孟晚心中也带著自己的骄傲。 李白的诗句写《鲁叟谈五经,白髮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郑肃满口礼教伦常,与学生高谈阔论天下事,实则连平日的柴火多少钱一担、粮食囤几斗方能过冬都不知。 他们羡慕宋亭舟,却永远不会成为宋亭舟那样的好官,便是因为低不下高高在上的头颅,所以看不到百姓的疾苦。 孟晚大早上登门,郑老夫人因为礼节,早早候在二进的后院了。却一直等不到人,派身边的妈妈到前院打探,也只是听到老太爷在与孟晚畅聊,宋家的俩孩子在旁边听得都快睡著了。 郑老夫人虽然心中疑惑,却不敢轻易打扰夫君,便只能安心等待。 郑淑慎红肿著一双眼睛,心情稍微平復一点,昨夜吴昭远与他坦诚布公的谈到半夜。 两口子將最坏的打算说了,若是真到四十还没有子嗣,便在外买个家世清白的女娘抬进门做妾室。 倘若郑淑慎能怀上,无论哥儿、女娘还是男孩,吴昭远此生绝不纳妾。 其实郑淑慎还未嫁人的时候就做好了出嫁从夫的准备,只是这么多年和吴昭远一直相敬如宾,吴昭远不提,他便也故作糊涂。 特別是身边祝家、宋家,都是守著正妻过日子,这才给了郑淑慎一种眾人都是如此的错觉来。 这次母亲带著诗娘,像是给了郑淑慎当头棒喝,使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嫁给吴昭远六年,他深知对方为人,昭远不好美色,为人正直,他既然这样承诺,便一定会做到。 若是以前,郑淑慎可能愧疚之下会主动帮吴昭远成就好事,但现在,见识了宋亭舟和孟晚两人十几年如一日的感情后,他真能甘心把夫君拱手相让? 郑家的事向来由父亲当家做主,吴昭远又是父亲的爱徒,如今便先靠晚哥儿劝住父亲再说。 晚哥儿行事颇有巧思,他出马一定能行得通! 定下了心,郑淑慎用攥过雪的帕子敷了敷眼睛,坐在母亲身边闭目不言。 郑老夫人心中微痛,有意和儿子搭话,“慎哥儿,你爹向来不爱与后宅之人攀谈,这次怎么留孟夫郎这么久?” 郑淑慎淡淡地说:“娘不也是后宅的人吗?难道多年以来,父亲不与娘说话,只和家里的姨娘吟风弄月?” “你……”郑老夫人脸色难看。 诗娘规劝道:“淑慎哥哥,你怎么能这般和姨母说话呢?姨母生你养你,对你一腔谆谆教诲,妹妹从小母亲早故,不知道有多羡慕你。” 郑淑慎这些日子的不痛快,除了来自於父母,便是这个娇滴滴的姨妹,。他冷著脸:“既然你羡慕,反正你娘家也没人了,不然过继到我们家算了。” 真养到他们郑家,郑家女可是不予人为妾的,养女又不能越过亲子,诗娘便只能嫁秀才举子。 举子一般都早早成婚了,合適的肯定不多,所以诗娘最多嫁个秀才。乡下的穷酸秀才,同吴昭远这样榜眼翰林出身的京官又怎么能比呢? 诗娘拧著帕子不说话了。 郑老夫人各看了两人,到底不能说外人什么,先教训儿子,“我教养你十七年才將你嫁人,你的礼仪教养呢?怎么成了如今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郑淑慎眼眶又开始发热,至亲之人的斥责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他吸气缓了两下,刚要说些什么门口就传来孟晚的声音,“郑老夫人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动怒?我娘早上还刻意交代,叫我亲自来请您到宋家做客,不知老夫人赏不赏脸?” 他废了半日口舌,终於不负眾望博得郑肃好感,让这个老顽固能听得自己一二意见,还顺带解决了旁的小问题。当然,他的画也顺势留在厅堂里。 搞定了郑肃,他夫人和那位姨小姐便不甚重要了。 郑老夫人本是要冷硬拒绝的,但想到昨日孟晚从郑伯母改为现在的郑老夫人,宋大人又和女婿交好,便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昨日没休息好,略有倦意,况且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改天吧。” 孟晚就是在等她这句话,“既然如此我带大嫂去吧,我娘早就说想大嫂了,还准备了他最爱吃的牛乳蒸羊羔。” 郑老夫人一愣,“牛乳蒸羊羔?那是个什么吃法?慎哥儿你不留在家中用膳?娘叫人备了……” 郑淑慎起身疏离的对郑老夫人屈膝行礼,“娘,宋婶婶亲自下了厨叫我,儿子不好推脱,还是让诗娘陪你在家用饭吧。” 第33章 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嫂,郑伯父已经答应了不再插手你们夫夫俩的房里事,你那个姨妹诗娘,过阵子也会送回苏州府嫁人。你在家里若是被她挤兑也不要生气,找我和兰娘谁都成。咱们是长著腿的大活人,难不成还要把自己憋死了?”孟晚在马车上宽慰郑淑慎。 他语气洒脱,郑淑慎眉眼间的鬱气也隨之淡去,“你说的对,昭远和你都已经竭力帮我了,我不该再一蹶不振。” 人一旦看开,心绪平和下来,天大的事便也觉得不甚重要。 在宋家大吃了一顿,郑淑慎还是头一次毫不顾忌的,不用遵从郑家那些条条道道的规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夹多少夹多少。 回程的路上他身边的侍书给他揉著肚子,“夫郎,这回你不用在床上藏零嘴了吧?” 小时候吃不饱,导致这个习惯一直到他嫁人也还是没改得了,半夜总是偷偷起来吃点东西才能安心睡著。 郑淑慎弯著眼睛笑,“不藏了,再也不藏了。” —— 孟晚之后再去吴家,情况与之前成为鲜明的对比,后宅打个照面,前面跟郑肃交谈两句,待遇摆在这儿,一度差点超越郑肃最喜欢的女婿吴昭远。 郑肃发了话要等气候暖和了把诗娘送回苏州府去,正肃书院未婚的秀才极多,到时候让郑淑慎的两个嫂子,挑个品性好的秀才把诗娘嫁了。 他开了口,郑老夫人也不能反驳。 郑淑慎现在基本上把诗娘当作空气,由著她自己著急上火,每每不懂分寸往吴昭远身上凑,再被吴昭远如洪水猛兽一般躲开。 “家里太小了,住个女眷也不方便,我和慎哥儿商量想再买套两进的宅子。但是我们手里的银钱不多,只好厚顏向弟夫借上一些。”吴昭远无奈的说。 岭南的帐还没送到盛京来,但这个冬天盛京的果珍罐依旧卖的火热。 商户们精明,夏天开始果珍罐一批批的制好了只往近前卖,等天气一冷,北方果子只储存几样的时候,再拉著大批的果乾和荔枝罐头进京。 这个冬天孟晚不知进帐多少,如今只等唐妗霜和那拓忙完这阵子,再把帐本和银子送来了。 吴昭远买个两进的宅子也就几百两银子,孟晚隨便一套藏品都价值千万两白银了。 他直接叫黄叶去库房取上一千两银子来,“咱们两家之间还谈这些做什么,我看你们不若直接换个三进的,免得往后还要换来换去。” 吴昭远对住的地方没有多大需求,郑淑慎却有些心动,“三进的?我和夫君两个人住会不会有些空旷了?” 孟晚有钱后,给家人穿的住的都要好的,不然守著那些钱有什么用? 他对郑淑慎莞尔一笑,“还真没听过谁家是嫌弃地方大的,不然你就二进三进都看看,中意哪个就买哪个嘍。” 郑淑慎拉著他到一边坐著,“你之前买宅子不是找过好几个牙行,不如陪我一起看看吧?” 孟晚把桌上的果乾递给他,“那我这就叫桂谦去喊牙行的人过来,早点將宅子买了,也省的你那姨妹作妖。” 郑淑慎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我爹那个人最固执了,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这两天他连门都不出,整日在家亲自裱画。”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孟晚,“都说苏裱天工巧夺,乃传世之艺,没想到郑伯父竟然也善此道吗?改日我也去討教討教。” 孟晚自己也会裱画,不过技术一般,他之前太忙了,就算忙里偷閒画了幅画,也是找专人装裱起来。此次回京后倒是还算空閒,试著给阿砚隨意涂鸦的画做做装裱,还算有趣。 陪郑淑慎看了几天的宅子,以孟晚的財力来办事,只要不是条件特別苛刻的豪宅,其他宅子都好说。 吴昭远现在任翰林院侍读,翰林院是个清净衙门,周边的宅子里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翰林院的人。 他家现在的位置较为偏僻,是刚入京的时候仓促买下,吴昭远从衙门来去回家並不方便。这次郑淑慎便决定在翰林院附近买,哪怕贵上一些也无妨。 最后看中了一座三进的小院,离翰林院只隔著两条街,方方正正的,是巷子里最里头的一座院子,格外清净。就是里头有败破的地方,需要动工修整几处。 买了这套宅子不仅掏光吴昭远的家底,郑淑慎还在孟晚手里借了三百两银子。 孟晚知道他们手里没什么钱了,就包了帮他们修缮宅子的活计,祝泽寧则张罗著给他们打套新的家具。 寻了个好日子,吴昭远夫夫俩便迫不及待的搬了家,郑老夫人见他们不顾新宅还在修缮,就这么著急搬走,心里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她一心为儿子和儿婿打算,实在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竟令亲生儿子退避三舍,心中已是鬱郁。 暖房的时候孟晚也给他们添了几样家具,还有一套他亲自画的屏风,是幅“石榴图”,寓意多子多福。郑淑慎很喜欢,当即叫人搬去了臥房。 “兰娘怎么没来?”孟晚问向独自前来的祝泽寧。 年后三叔带著弟弟又出远门了,如今石见驛站的事多是三叔主持,那拓和余彦东各管一摊子。 祝泽寧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牵著女儿进来,將其放在榻上,“她这两天不大舒服,让我同大嫂告罪一声。” “不舒服好好歇著是正理,可请了郎中?”郑淑慎问道。 孟晚帮琼娘把鞋子脱了,让她坐到里面去,“不然我叫阿寻去你家给兰娘看看吧?” 祝泽寧下巴上掛著一小撮黑色鬍子,咧开嘴笑了笑,“不用了,没什么大毛病,她还说过两天好了找你们一起去宝光斋给琼娘打首饰呢?” 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女娘和小哥儿的嫁妆都是从小就要开始积攒的,这样等及笄礼之后,准备定亲、成婚,才不会手忙脚乱。 郑淑慎双手一摊,眼睛带笑,“听人说宝光斋的首饰都极为精巧,我早就想去见识一番了,可惜现在两手空空,也只能观赏观赏。” 和宋亭舟在一旁说话的吴昭远闻言打趣道:“晚哥儿,不然你再借你大嫂几十两吧,好歹让他买支珠釵回来。” 郑淑慎羞恼道:“你还是当大哥的,说得什么浑话,也不怕他们笑话。” 吴昭远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夫郎莫怪,这叫债多不压身,我说的也是真的,你有看中的只管先让晚哥儿给你垫上。能者多劳,正旦宴上晚哥儿在御前作画的事被外头传的沸沸扬扬,都有人问到我这里来求画了,等日后晚哥儿的画值千金,可不得救济救济咱家这门穷亲戚吗?” 许是搬出气氛压抑的旧居,不同长辈一同居住,连向来內敛的吴昭远都豁然开朗。 谁都能看出来,他和郑淑慎的之间比起曾经的相敬如宾,如今更添了几分温情。 虽然祝泽寧说了兰娘无大事,第二天孟晚和郑淑慎还是去了祝家一趟。 兰娘躺在火炕上,孟晚瞥见床上也有一套被褥,整整齐齐的叠著,许是祝泽寧的。 “不是什么大毛病,哪儿值得你们大老远跑过来一趟。”兰娘依著被子,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 枝繁和侍书各搬了个绣凳给自家主子坐,孟晚坐在兰娘床边,“我们俩坐著马车来,又不费什么事儿。倒是你,怎么说病就病倒了?” 郑淑慎附和道:“就是,病了怎么不早说话。” 兰娘先是笑笑,隨后眼睛半垂下去,像是有些伤心,“说病也不是病,前些日子我小產了。” 孟晚大惊,“也没听你说有了身孕,怎么突然就小產了?”他心里琢磨著那就是去沐泉庄之前有的,不会是他把人家兰娘带去庄子,把人给累得小產了吧? 兰娘可能已经伤心过一场,这会儿虽然难受,但是已经能控制情绪,好好和孟晚与郑淑慎说话,“自打我生了琼娘后,葵水一直不大准,也是不知道有孕的,前两天小腹一直坠涨隱痛,再找大夫已经来不及了。” 郑淑慎最是想要孩子,也能切身体会兰娘之痛,嘆息了一声劝道:“你还年轻,女娘又比哥儿易孕,往后还会有的。” 孟晚则是说:“我还是把阿寻叫过来帮你看看吧。”兰娘身体康健,也没什么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第二天阿寻过去看过,与祝家找的郎中说的倒是相同,兰娘身体只是因为小產才有些虚弱,並无其他异常。 孟晚和郑淑慎又去看她两回,孟晚给家里的药材补品都送过去了一些。 兰娘在家坐小月子,郑淑慎便时常去宋家找孟晚閒敘一番。 顺天府在皇宫北面,翰林院在皇宫西侧,郑淑慎选宅子的时候便有意向孟晚他们家靠拢,虽说还是不算太近,好歹比之前去一趟路上就要耗费一两个时辰要强,因此搬家后郑淑慎隔三差五就来宋家串门。 与孟晚这样性子通透说话好听的人相处,永远不会觉得约束难受。再加上同吴昭远感情日益升温,郑淑慎只觉得浑身舒畅,看著外头暗沉下来的天色都觉得像浸了墨汁的糰子,怪可爱的。 孟晚瞅著面前的空盘子默默无言,整整一盘的酸枣糕啊!光是看著他都牙酸。 “大嫂你这……是不是有了?” 郑淑慎自己还並无意识,只是觉得好吃。听到孟晚这么一问,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手足无措的放下最后一块糕点,“可是,我並无难受呕吐啊?” 孟晚记得当时离开盛京前,聂知遥也是天天的吃那酸不拉几的酸梅子,之后没多久就给他写信说有了。 “不行,走咱们去我娘院里叫阿寻看看去。”这么吃要嚇死个人了。 阿寻和楚辞外出回来被叫了过来,给心中七上八下的郑淑慎把脉。 常金在一旁小声和孟晚说:“也不一定怀了就一定有要吐的,有的妇人哥儿怀孕一切照旧,哥儿又不像女娘还有葵水,更难发觉。如你一般又吐又头晕的吐了好几个月的,实则不多。” 孟晚心里已经觉得郑淑慎十有八九了,也在旁边跟著紧张,听常金提及自己当时的情况,颇觉命运不公,凭啥让他比旁人多遭罪? 阿寻实际在摸上去的第一瞬就已经摸到了滑脉,但因为这个孩子对郑淑慎格外重要,所以又仔仔细细的又探了一会儿才確定下来。 郑淑慎当即落泪,哄也哄不住,劝也劝不好那种,孟晚都束手无策。直到阿寻说孕夫情绪太大,会影响胎元,郑淑慎这才努力止住了泪水。 可见这么多年的委屈不安,纵然不说,却都憋在心里。 这一胎太重要了,阿寻叮嘱他切莫心情大起大落,和其他一些小细节。 侍书默默记在心里,又拉著阿寻问东问西,“苗郎中,那我家夫人安胎药又是怎么用的,您快给开个方子。” 阿寻道:“郑夫人正值青壮,不必用药,平日里若有什么伤寒头痛,也不可胡乱用药,这点一定莫忘。”他在赫山的时候专研男女无嗣,苗家一家子的医者郎中,这方面最他在行。 这次楚辞陪他出门,也是因为兰娘的一个友人患了带下之症,请阿寻过去问诊。 孟晚知道郑淑慎盼望这个孩子,又怕他太紧张反而不好,便劝道:“大嫂,你情绪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切莫患得患失。阿寻也说了你正是孕育的好年纪,定会安然顺遂的。” 孩子不是轻易来的,也不会轻易就掉。越年轻,体质就越好,孟晚当时上窜下跳都安然无恙,郑淑慎这边只要是没有什么大意外,基本无事。 话是这么说,毕竟兰娘前脚刚小產完。等郑淑慎回家后和吴昭远一说,两人也难免激动欢喜,郑淑慎好些天连门都不敢出门了。 夫夫俩意见统一的没將此事声张出去,郑淑慎连亲娘都没告诉。还是郑老夫人上门来看儿子,自己发现的。 也不用等天冷,她当即找了鏢局的人把诗娘给送走了。 第34章 齐舜英 三月草长鶯飞,盛京积累了一冬的积雪全都融化,滋养著冻土下乾枯的根须。 有急著破土的嫩芽试探著探出小片叶子,冬眠的动物迫不及待的跑出来啃噬。 城內河上的冰都变成薄薄一块,宋亭舟怕有孩子贪玩,早早吩咐了衙役將薄冰都打碎,融进河水里很快就化了个乾净。 凛冬余寒渐散,春风暖意初临,岭南的消息携裹著生机勃勃地春风,吹到了皇宫大內中。 “太子还活著?”聂贵妃猛地一拍案几,右手无名指上的玉质雕护甲受了重力,陡然折断劈裂。 点点血红从她莹白似血的指尖晕染开来,让旁边的宫娥见了,自己手指也下意识的蜷起,连呼吸都滯了半拍。但聂贵妃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只顾著质问面前的宫侍。 宫侍跪在地上,低声答覆,“是廉王殿下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忠毅侯世子先找到了人,这会儿可能都在回京的路上了。” “废物!”聂贵妃怒道。 她言语里全是对廉王的不满和滔天的怒火,“定襄国公给他兵马,又派下高手谋士辅佐与他,最后连个初出茅庐的秦艽都拦不住。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铺下那么大的摊子,最后竟然真让太子活著回京。废物,废物!” 流光熠熠的琉璃盏被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碎片划在聂贵妃本就受了伤的玉手上,再添一道血痕。 她很快意识到此刻再发怒也没什么用,迅速冷静下来,冷声吩咐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娥,“愣著做什么,打扫乾净。” 宫娥们早就习惯了主子阴晴不定的性格,立即动作起来,无声的洒扫一地狼藉,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去宫外传信给国公爷,让他想法子入宫一趟。” 宫侍离开之后,聂贵妃坐到上面有围屏的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脚凳上的脚炉还没被撤走,只在上面搭了一会儿就暖的聂贵妃鼻尖渗汗。 宫娥小心翼翼的將脚炉端走,跪在她身前用帕子轻轻擦拭她垂落下来的玉手。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弄疼了主子。 十指连心,不疼是不可能的,聂贵妃闭著眼睛,手指不时抽动一下,却愣是一声没吭,极能忍耐。 “娘娘,陛下摆驾过来了。”门外又进来了个小太监,声音又轻又细,生怕惊扰了聂贵妃。 “知道了,下去吧。” 聂贵妃说完睁开了眼睛,她手上裂掉的护甲已经取下,露出劈裂的指甲。 “再拿一套护甲来。” 聂贵妃换了身明黄色的牡丹云纹圆领的袍子,將宫娥新取来的护甲重重的按在受伤的手指上,剧烈的疼痛感使她面部一阵扭曲,却生生按捺住喉间的低叫。 皇上进来时聂贵妃宫中一切平静,聂贵妃恭敬又不失亲昵的同他问安。 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了,皇上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皇后宫中坐坐,后宫来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聂贵妃处。 恩赏宠爱更甚皇后,宫中几乎无人敢惹聂贵妃。 皇上温和宠溺的对她笑著,“之前吐蕃国进贡的香料是不喜欢吗?怎么没见你用过?” 聂贵妃用香铲拨弄炉中香灰,使被覆盖的线香显露出来一点,“吐蕃国的香料太过清冽,臣妾还是更爱新会小冈香。” 皇上对她耐心十足,“既如此,明年岭南进贡的果珍罐和香料,朕都叫你先挑上一份。” “多谢陛下恩赏。” 说到岭南,聂贵妃又想起宋亭舟伶牙俐齿的夫郎来,她困顿后宫多年,无人不对自己恭敬顺从,却被一个小小的三品官员的夫郎给顶撞了一番。 “陛下,说起来宋大人,臣妾见他身边只守著一个夫郎,子嗣单薄,本来好心送了他两个知情识趣的美人,却没想到被人在皇城根下劫走了。” 帝王隨口应道:“哦,还有此事?” 聂贵妃不动声色的观察著帝王的脸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胆子这么大,也可能是臣妾不如陛下龙威深厚,若是您赏赐的人,定会安安稳稳被送到宋家吧?” “贵妃竟然如此关心前朝重臣吗?”皇上语调变化的不太明显,只有常年揣测他脾气的人才能发觉其中的危险气息。 后宫干政是大忌,更何况聂贵妃还有一个手握重拳的国公父亲。 换做別的妃嬪这会儿可能已经腿软了,可聂贵妃依旧稳如泰山。 很多时候,比起中看不中用的廉王,聂贵妃才是真正流淌著聂家血脉的果决之人。 “臣妾哪里知道什么重臣不重臣的,陛下不是见过宋大人的夫郎吗?真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正旦宴那天当著那么多人的面顶撞臣妾。”聂贵妃虽然已经有了个那么大的儿子,可是因为保养得宜,撒起娇来並不惹人厌恶。 皇上像是信了她这番说辞,只道是一些妇人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行了,孟氏好歹刚被朕封了一品誥命,朕若是真的赐人过去岂不是自悖其言?” 他虽然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於是聂贵妃懂了,分寸只能拿捏到这里,不可再近半分。 聂贵妃委曲求全道:“既然陛下说了,那臣妾就饶了他这么一回儿吧。” 皇上又坐了一会儿便要摆驾离开。 聂贵妃讶异,“这会儿都这么晚了,陛下不留在臣妾宫里安寢吗?” 皇上任由宫侍伺候著披上外袍,“听说梁嬪病了,朕过去看看她。” 后宫的女人,连吃醋都要懂得分寸,当下就绝对不是一个撒娇犯蠢的好时机,聂贵妃恭恭敬敬的恭送皇上离开。 等帝王的仪仗远去,才起身若有所思的想著梁嬪的事。 一个入宫多年都无子嗣的嬪妃?长相平平,性格柔弱,还动不动就病上两场。六年前静妃难產而亡,她的儿子被皇上指给梁嬪抚养。梁嬪的娘家只是地方上的五品官,六皇子又是养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表面看上去似乎並无不妥。 可聂贵妃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她作为女人的直觉。 “让人把皇上身边的人都盯仔细了,任何蛛丝马跡都不能放过。” 说起来六皇子也有六岁了,如今虽然只是孩童,若皇上在撑上十年八年呢? 六岁的皇子十年之后正好长成,自己儿子和太子岂不是为其他人做了嫁衣? 而且国公……也等不了十年之久了。 —— 天气暖了,景色也好了,连在家养胎的郑淑慎都忍不住在新宅里种起了草。 盛京城中大把悠閒的贵妇人开始办起宴席来,今天赏桃,明日又游园。 孟晚陆陆续续收到拜帖,甚至还有怀恩伯爵府的,大部分他都是不去,也没什么兴致。算算时间岭南的帐本也该送过来了,比起被人家看猴似的观赏,还不如在家算帐数钱。 不管是因为廉王还是因为林蓯蕙高高在上的姿態,怀恩伯爵府的帖子他理都不理,全当没看见过。 但昨天一早他又接到了承恩伯爵府的帖子,这就有点难办。邻里关係还是要维护一下的,往后还要相处数十年,没准下一代也要相交,不去不好。 孟晚十分庆幸另一个邻居是户部尚书寇大人,寇家从来只进不出,若是没事,不会隨便钱请人,请人就一定是要收礼钱的事。 “穿蓝月新送过来那件青缎褂子。”孟晚早上洗漱过后吩咐枝繁。 蓝月便是陶十一娶得那位瑶族小哥儿,心灵手巧擅长製衣。 孟晚安顿好跟隨宋亭舟赴京的一群下属住所后,资助他们的內眷们开了家成衣铺子,蓝月是里面手艺最好的裁缝,加上人年轻,脑子活泛,掌柜也由她做。 盛京城不是没有女子开店,但大部分都是夫妻店铺,向蓝月这家全是女娘小哥儿的铺子十分稀罕。 开业之初左邻右舍冷嘲热讽是常事,有那样自己一事无成,反倒笑话蓝月他们铺子开张三天就倒闭的汉子。 结果当然是没能如他们的愿,光是宋家、祝家和吴家服从换季的衣裳从蓝月店里定做,就已经让这个小小的铺子忙得脚不沾地。 后来还有见蓝月铺子都是女眷,好奇进入的女娘小哥儿们。让成衣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应接不暇。 孟晚穿了身白色锦袍,外搭一件淡青色缎面绣著金线的褙子,头上並无过多装饰,只是从前戴的都变了形的银簪,换成现在水头一流,雕工一般的祥云玉簪。 他走之前去常金院里说了声,“娘,我这就去了,你別吃太多糕点,晌午正经吃顿饭。” 宋亭舟去顺天府衙门,阿砚和通儿一大早背著常金缝製的书包去郑肃那儿,孟晚又要去承恩伯爵府处赴席,家里人都不在,常金便不爱折腾厨房的人。 槿姑在常金屋里陪她纳鞋底子,闻言笑道:“夫郎只管放心,晌午我下些麵条子,做个打滷面给老夫人吃。” 常金抬头看他,“今天穿的还算鲜亮,天气暖和了,早该把你那些黑不溜秋的衣裳换了。快去吧,咱们两家离得近,去的晚了不好看,切莫叫人久等。” 孟晚心道门口等著的又不是主家,有什么久等不久等的? 他单手托腮,一脸哀怨,“唉,娘现在是看我天天在你眼前晃荡,嫌我烦了。” 常金对孟晚逗她,已经从惊慌失措、哭笑不得、逐渐適应、表情麻木,到现在纳鞋底的针攥的稳稳噹噹,“没有。” 孟晚支起身子,“那我这就走啦,娘?” “去吧去吧。”常金隨意摆手。 等孟晚带人出了门,她才隔著支起来的窗户望向外面。 “孟夫郎真是惦记老夫人。”槿姑把常金的口是心非看在眼里。 孟晚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常金收回目光,“他心细,天天怕我不开心,想法设法的闹我,从前刚进门可不是这样的,怕这怕那的,满脑子都是小心思。” 常金说著说著就笑了,时间一晃就过到现在,也不知她还能陪孩子们几年。 —— 出门在外,蚩羽是要贴身保护孟晚的,黄叶和枝繁枝茂也都在身边跟著。 枝繁枝茂倒是还是年岁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是黄叶办事更加稳妥一些,因此他也不能偷懒。 拉著一筐筐青菜的牛板车停在了宋家后门,车上赶车的男孩……不,应该是少年。董厉今年十四,只是因为太过瘦弱,发育的不好,所以看著才像小孩。 他本来正在搬菜,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宋家的马车,认出了驾车的蚩羽。再往马车上看,掀开的窗帘內能看见黄叶在同身边的人说话。 董厉知道黄叶很厉害,是宋家的管家,比很多男子都强。他端著那筐子菜,直勾勾地看著他的侧脸,直到马车驶出很远。 “刚才后门口停的牛车是不是沐泉庄上送过来的菜?”枝繁好奇的从窗口往后看。 黄叶也凑过去看,恍惚中看到一个不高的身影站在那里,身边还有一架牛车。“应该是吧,庄子上种的韭菜、生菜的应该能收上来一茬了。” 孟晚收佃户的菜是给钱的,现结,没有什么秋后拿粮食收成抵的说法。 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缺钱餬口。 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咯吱咯吱作响,蚩羽很快就將马车赶到了承恩伯爵府的门口。 他们来的早,外辕门附近的空地上也只停了一辆外来的马车而已。伯爵府家的下人负责看管马车。 孟晚下来后旁边那辆马车里的人正准备进门,回头见到孟晚后放缓了脚步,“你就是孟晚?” 那是个年轻的妇人,二十来岁,一身朱色的长裙,个子和孟晚差不多,很是高挑。她长得不胖,但肩膀和腰线都很宽厚,看上去就很壮 孟晚轻拍了两下从未见过她,“你认识我?不知夫人是哪家的,我瞧著倒是面生的很。” 那妇人声音响亮,面色看不出喜怒,“我是齐家的女儿,你夫君和我夫君是同一届的进士,我听人说起过你。” 宋亭舟那一届除了宋亭舟和柴郡,剩下的都一般。殿试三年一次,可以说从中脱颖而出的凤毛麟角,大家都在熬资歷,有的还没等熬上来就老了。 孟晚还在琢磨著年前妇人的身份,承恩伯爵夫人齐氏便迎了出来,“舜英,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家里孩子呢?” 第35章 金玉其外 齐舜英欠身行礼,“姑母,孩子还小,就放家里由几个奶妈子照看了,下次定然带过来给姑母瞧瞧。” 孟晚还在一旁候著,眼下不是和侄女儿说话的好时机。齐夫人拉著齐舜英的手招呼孟晚,“承蒙孟夫郎看重,早早登门,快请进吧。” 又提醒侄女儿,“舜英,你和孟夫郎可打过招呼了?” 齐淑英不知自己姑母为什么会对孟晚这么客气,想到夫君在她面前提过几次与顺天府尹宋亭舟的恩怨,语气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说过话了。” 孟晚察觉到她態度有异,也没觉得反常,宋亭舟从入仕开始,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只能他们记宋亭舟,宋亭舟记不过来他们。 齐夫人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和侄女儿聊天的同时,也不冷落孟晚。 守在门口的小廝不时进来稟告,有些人需要齐夫人亲自出去迎接,有的是被下人引进来的。 今日是齐夫人的大儿子得了嫡长子,府中排场铺的很大。 孟晚一路从大门走进来,府中四处都掛著彩漫和灯笼。越是往里走,还能听见戏班子咿咿呀呀的练嗓。 听说盛京城的勛贵人家,家里办事只请有名號的戏班子,受人追捧的名角更是一天就要费上百两银子。 孟晚听宋亭舟说承恩伯爵府的大老爷败坏了不少家当,也不知今天为了充门面请的是哪家戏班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亭舟手里捏著承恩伯爵府的把柄,孟晚才知道他家如今是外强中乾,外人又不知晓。 为了伯爵府的脸面,该办的席面还是得办。 正厅掛著红绸,贴上了弄璋之喜的喜联,孟晚把准备好的满月红包让黄叶递到帐房处,隨齐夫人安排著入了席。 正院后院都备著八仙桌,老夫人的院里摆了十六桌,正院的中堂、厢房摆了十二桌,正院里平坦的地方露天又摆了二十几桌。 老夫人院里的都是承恩伯爵府家的亲戚,按理说孟晚该去正院坐著,却不知为何被分派到了老夫人院里,而且还坐到了最里面的一桌。 主桌都是上了年纪的姑奶奶和姨奶奶们,孟晚这一桌都是荣家这边的年轻媳妇儿。 齐舜英就坐在孟晚不远处,孟晚听到那桌子上的人都叫她舜英,应该坐的都是齐夫人娘家那边的人。 桌上放著精致的点心,是孟晚在点心铺子里没见过的精致,倒是有两样和上次正旦宴上的差不离,应该是伯爵府的厨娘自己做的。 正席还没开始,孟晚上前和伯爵府的老夫人见过礼后回到座位上来,又见到了老熟人。 罗霽寧一见他就像是误触了雷达,本来麻木的脸色瞬间灵动起来。他左右看看,想起伯爵府又不是皇宫,便动作迅速的站起来和孟晚身边的妇人换了个位置。 “你怎么在这儿?”罗霽寧紧盯著孟晚,生怕他跑了似的。 孟晚手腕上套了串南红玛瑙手串,色泽赤红浓郁,像是燃烧到极致的赤焰,上面每一颗珠子都是正色锦红,醇厚到无一丝杂色,光泽內敛而不耀目。他边把玩著手中的串珠,边对罗霽寧说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你怎么来的?” “我家那个海王在京郊三大营中的五军营里,任正四品佐击將军,三大营的提督不是承恩伯掛著呢吗?聂鸿飞算是他手下,所以过来道个贺。”罗霽寧说起他夫君来就像是在谈论家中表弟,要多正直就有多正直。 孟晚迅速抓住重点,“姓聂?和定襄国公有什么关係?”难怪罗霽寧也被安排进这个院来了,怕不是因为他夫君姓聂? 罗霽寧反应过来,俊秀的脸上满是警惕,“和国公有什么关係有你什么事,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坐在这儿!” 孟晚见套不出来別的,便隨口说道:“我是承恩伯爵府的邻居,过来道贺理所应当。” “你住二环?这么有钱?”罗霽寧的思维成功跑偏。 孟晚手串擼的啪啪作响,“怎么,你折腾那么长时间的香皂,难道没有钱?” 在外人面前一直保持著风光霽月形象的罗霽寧面部一阵扭曲,“都被我的好姐夫拿去……”他脸色一变,显然察觉到自己失言了。 “拿去养兵嘛,大家都知道。”孟晚隨口一说。 “咳咳!”坐在孟晚左侧的年轻夫人被口中的茶水呛了一下。 什么养兵!罗夫郎的姐夫不是廉王殿下吗? 这这这! 她双手抬起凳子,不动声色的远离两人。 罗霽寧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乱说什么?都把別人嚇跑了!” 孟晚扭头对著年轻夫人笑笑,嫩绿色的衣裳中和了他极具衝击力的脸庞,使其看上去年龄小了好几岁,人也显得开朗阳光,“二少奶奶,別介意啊,我开玩笑呢。” 年轻夫人是齐夫人的二儿媳,年龄比孟晚还小几岁,刚嫁进伯爵府没多久。最上面的老夫人不时过问下面小辈,再来掌家的是她婆母,还有一个刚生了嫡长子的大嫂,她家世不如大嫂,在伯爵府里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这会儿被孟晚解释了一句,忙不迭的找台阶下来,“不介意不介意,孟夫郎放心,我不是贫嘴烂舌的人,不会听两句话就乱传的。” 孟晚还是笑,美人笑顏如,总是会让被他注视的人下意识卸掉防备,“说什么传不传的,廉王殿下的事,咱们这些小人物谈论起来也没人相信的,真有人相信也是去找廉王殿下啊,总不至於来找我吧?” “是是。”齐夫人的二儿媳额头渗出点点冷汗,她侧过头装作轻描淡写的拿帕子擦了擦,眼睛瞄著席间可以找谁换换座位。 罗霽寧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压低声音批判孟晚,“你怎么那么阴呢?” “嗯?”孟晚对罗霽寧的感观很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其实很喜欢和他说话。 桌上有一碟子糕点孟晚没见过,他盯了小会儿,端到罗霽寧面前,“你尝尝这个,特別好吃。” “甜了吧唧的能有什么好吃的?”罗霽寧语气中带了丝嫌弃,但不得不说孟晚一直对他不冷不热,冷不丁给他端果子吃,他心里十分受用。嘴上说著不喜欢吃糕点,还是伸出手拿了一块塞到嘴巴里。 同桌的贵妇们吃糕都是小心翼翼的拿帕子垫著,小口小口的抿著吃,罗霽寧这傢伙长得温润如玉,標准的世家公子模样,一吃东西就走了样,一整块都塞了进去。 “好吃吗?”孟晚真诚发问。 罗霽寧將糕咽进去,从袖口扯出块帕子擦了擦嘴,“还行吧,里面馅是什么的,不太甜还有股子香味。” 孟晚盯著糕点,心动。 他把手上的手串摘下来,拿起一块糕来故意挨在手串上一会儿,也就是三息的功夫,发觉没有异样,这才把糕点送进嘴巴。 孟晚吃东西虽然不像罗霽寧似的一口一个,但糕点本身做的就不大,两三口也就吃完了。 孟晚吃完了还想吃,他如法炮製的又吃了第二块。 一直密切关注他的罗霽寧这才察觉不对,“你他妈的拿我试毒呢你!” 孟晚擦手,敷衍的说:“没有。” 没有个屁!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罗霽寧心里委屈,他是真心想和孟晚交好,结果孟晚不是骗他就是骗他。 “好了好了,班主把点戏单拿到主座那边去了,你想听什么,我给你点。”孟晚带著些哄人的意味,颇像那些欺负了人在给个甜枣的渣男。 罗霽寧没好气的说:“点戏都是主座那群老夫人点,还有伯爵府的家眷,怎么会轮到你我?” 孟晚用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自己的手串,“要不你和我打赌?一会儿伯爵府的人就会把点戏单送过来,你信不信?” 罗霽寧现在已经初觉这个老乡不大一般,他蹙著眉说:“你又搞什么?” 孟晚神色淡然,“不是我搞什么,是什么人要搞我。” 宋亭舟前几天亲自带人扫荡城中的地下暗庄,抓了一批又一批的。不巧,正好拿下了安生许久,刚出来放风的承恩伯爵府大老爷荣江。 钱没了还能打发下人,典当典当东西,府中大老爷被抓进了顺天府,那是天大的屈辱和笑话。 而且看宋亭舟的架势,还要依法判刑。 荣江当日与赌坊合作,私放钱债,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宋亭舟抓了个正著的。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若是判刑最少要笞六十,其他的还不知道宋亭舟会怎么判。 更何况这位伯爵大哥,不光是犯了这点小事…… “你亲眼看见宋亭舟把那丫头带回了顺天府?”孙夫人在她自己的院里著急上火。 下人点头哈腰的答道:“夫人,不光奴才看见了,还有顺子他们几个去府外都瞧见了。” 这下糟了,孙夫人脸色难看。 与赌坊合作,私放钱债这些罪责最重也就是被判个流放,以荣家伯爵府的地位,路上並不会有人为难。 但赌坊行事中用不尽的骯脏手段,她那个冤家收不上来钱,抓了人家闺女要拉去青楼楚馆,那小妮子衝出门就跳了河。 开春的河水冰凉湍急,人转瞬间就被捲走了。 她正值壮年的哥哥从码头扛包回来正好撞见,一群人爭执起来,赌钱、酗酒、又卖闺女的老爹缩在边上没什么事,反倒是赌坊的人下手狠了將哥哥给打死了。 最后把他家值钱东西搜刮一遍,能典卖的就典卖,又警告了酗酒的男人不许声张欠下的钱便一笔勾销。 荣江出门的时候还在想,真是白白出了钱,又惹了一身的骚。岂不知这一遭给他埋下了祸根,跳河那女娘竟然没死,竟然还叫宋亭舟给找到了! 前桌老妇人们正在兴致勃勃的点著戏,冷不丁孙夫人过来找上她婆母荣老夫人,在其耳边耳语片刻,老夫人扬起的嘴角渐渐拉平。 她冷眼看著自作聪明的大儿媳妇,知道对方心中没有半点成算才找上自己。 但大郎是他亲儿,当初的事到底是他爹做的不地道,才让他愈发消沉,荣老夫人沉默片刻,“你跟我进来一趟。” 相距不远的罗霽寧一直在观察主座的情况,“什么意思,荣老夫人怎么走了?” 孟晚还是淡定的擼著赤如火焰的玛瑙手串,“你管她走不走,总归这是她家,跑也跑不掉。” 罗霽寧觉得他这番话若有所指,“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人不是出来了吗?”孟晚视线扫射过去。 孙夫人正拿著长辈们点过的戏单子走过来。 “孟夫郎,今天家里客人多,若是哪儿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戏台子上要开始唱戏了,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点上一出。”孙夫人异常客气的说。 孟晚勾起唇角,接过了她手里的戏单子,“既然孙夫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孟晚挑眉看了罗霽寧一眼,眼神中涌上一丝得意,“想看什么?” “隨你。”罗霽寧只跟著旁人看过两场,平日不是防著廉王骚扰他,就是想办法体现自己价值好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孟晚隨口说道:“那就《十五贯》吧。” 罗霽寧百般无聊,撑著下巴问:“讲的什么??” 孟晚回忆了一下,“好像是一个叫娄阿鼠的赌徒在赌场输了精光,为偷走別人的十五贯钱,將人杀了,嫁祸给其女儿吧。” 孙夫人眼皮子一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孟夫郎点的好啊。” 旁人碍於面子点的都是喜庆的戏,姓孟的可好,上来就戳她心窝子。 时间逼近晌午的时候,伯爵府家刚满月的小少爷被抱了出来,请剃头匠为小婴儿剃去胎髮,只留头顶的一撮,这叫百岁毛。 剃好的胎髮用红布包好,或系在银锁上,寓意剃去灾厄,留住福气。 伯爵府大办了满月宴,抓周宴可能就只是自家办办。 仪式结束后,桌上的点心被一一撤下,换成可口的冷盘,接著是一道道精饈的热菜。 海参、鲍鱼、乾贝之类不说,荣家的厨子做的鯽鱼汤著实不错。 罗霽寧嫌弃的看著孟晚拿著他的破手串偷偷摸摸试菜,“你那串还能戴吗?都是油子。” 孟晚舀了一口汤喝,“你不懂,我家里还有二三十串。”他也不是每次都需要试菜的。 罗霽寧面部扭曲,没看错的话孟晚戴的是凉山赤玉手串吧?这种成色,一串怎么也要二百两,他搞二三十串专门试菜用? 第36章 败絮其中 席面吃完又要移步到院里看戏,孟晚还看到了蔻汶的夫人,两人因为不熟,只是点头示意。 戏台上的伶人拿起腔调,咿咿呀呀的开始唱戏,台下孟晚和罗霽寧身边的长条桌子上摆满了零嘴和茶水。 罗霽寧自打穿梭至此间,一直以来锦衣玉食,虽然他亲姐算计他,姐夫也是个畜生,但王府的伙食比起伯爵府不是一个档次的。 他也算是山珍海味都吃了个遍,刚才在席面上竟顾著看孟晚的奇葩行径了,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饿了便剥起生来。 “夫人,家里出了点事……”孟晚身后传来谁家侍女的声音,他微微侧过头去,发现正后方坐的正是齐夫人的侄女齐舜英。 齐淑英在他扭头的一瞬间眉间轻蹙,站起来带著侍女走远,可能是去其他地方说话了。 “孟夫郎,罗夫郎,奴婢给你们添茶。”齐家的丫鬟过来勤快为两人端茶倒水。 罗霽寧吃生吃的口乾,端起来刚想喝上一口,到嘴边想起某些不好的经歷,又忍著口渴將茶杯给放下了。 他刚来的时候还把自己带入旧时代龙傲天来著,仗著脑子里有现代知识,装逼装到甚至都唬住了廉王这边的人。 但后来一大堆的礼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亲姐”想把他送到廉王床上固宠的时候他恨不得拿炸药包炸穿了这个世界。 原来他不是龙傲天,只是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倒霉蛋。 后来他也学聪明了,故意在廉王身边露脸,威胁他姐本就不稳的王妃地位。 她姐果然不再坑他,甚至在廉王要纳他之前就把他嫁了出去。 他们弦歌罗氏和廉王紧紧绑在一起,他又知道王府的一点秘密,嫁人也只能嫁聂家人。 聂家的那群酒囊饭袋都娶了妻,只有聂川的义子还没有正妻,罗霽寧便顺理成章的嫁了进去。 罗霽寧盯著茶盏发了会儿呆,茶水在杯盏中晃荡,盪起一圈又一圈。 孟晚平静的看了他两眼,眼底半点情绪也没泄露,连碰一下杯盏的意思也没有,也没有用手中楚辞加过料的串珠试毒。 不远处一直暗自观察的孙夫人也没料到他这般谨慎,表情又是一阵扭曲,眼睛瞪出了几条红血丝来,她缓了缓,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侍女几句,期间目光一直没从孟晚身上移开过。 像是发现了一块鲜肉的鬣狗,不把这块肉吃到嘴里不会罢休。 罗霽寧没发现这一切,他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对孟晚说道:“你倒是谨慎,又试菜,又不喝茶的。” 孟晚也渴,但他不喝承恩伯爵府准备的。 他们在院里坐著看戏,身边的下人在墙角站了一溜,孟晚对著枝繁招了招手,等人猫著腰走过来后,吩咐道:“你和枝茂拿著咱们家的茶包,去厨房砌壶茶水回来。” 枝繁枝茂走后,蚩羽和黄叶一错不错的站在墙角守护孟晚。 罗霽寧身边也带了两个小侍,他想学孟晚那样,但奈何准备的不全面,没带茶叶,乾脆忍著口渴。 枝繁和枝茂带著个小茶包和一个精巧的银色小壶寻到厨房里去,宴席结束后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羹剩菜和忙碌不停的僕人。 枝繁叫住了一个添柴烧灶的老妈子,“妈妈,劳烦给我们添壶热水。” 那老妈子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被枝茂塞钱的动作制止住了,她被柴火木炭燻黑的手捏著其中的七八枚铜板,表情淡淡,“壶放我这儿吧,一会儿就给你们添。” 枝繁和枝茂对视了一眼,“这是嫌少了?” 枝茂又塞给老妈子一把铜板,约莫能有二三十个,可对方还是那个德行,重复著让他们把水壶放下的话。 “你怎么那么贪!”枝茂气得跳脚。 烧火的老妈子闻言脸色一酸,“瞧你那穷酸样,这点钱你妈妈我吃茶都不够,还想指使人,我呸!” 枝繁枝茂气得不行,但孟晚吩咐手下做事要的是结果,他们若是连一壶水也討不到,留在夫郎身边还有什么用处。 枝繁性子倒是比他强点,压著怒气又再添了一角碎银,央了老妈子几句,这才得了一壶热水。谁承想刚出厨房门就被个莽莽撞撞的小廝给撞翻了,银质的茶壶本来就软,这下子直接摔的变了形。 枝茂再也忍不住,叉著腰怒骂,“你没长眼睛啊!” 周遭都是承恩伯爵府的下人,他这么一喊立马遭了殃,一群人面色不善的將两人围住。 角落里清静的齐舜英正在听侍女说话。 “夫人,云侍君和王姨娘闹起来了,云侍君见了红,王姨娘叫人堵在他院子门口,不叫郎中进去。” 齐舜英一个头两个大,“我这边起码得和姑母说过才能回去,你先回去看看,谁敢拦门就给我打!” 她是武將出身,受父亲和哥哥宠爱,从小习武,身边的丫鬟也是练家子。 家里一个侍君一个小妾,没一个省心的玩意。侍君是夫君的心头肉,没什么背景,柔弱、能哭、能告状。小妾是夫君为了笼络人抬回来的,囂张跋扈的紧,除了被自己打怕过两次不敢放肆,但凡她出门,定要在家作妖。 若是平时她也懒得管,但是云侍君有孕在身,他早年已经流过两个了,这次再出事,人怕是都要疯了。 家里一团乱麻,让人心烦。 齐舜英刚交代完贴身侍女,就看到厨房里枝繁枝茂的这一出。 她见到是姑母家的下人有意为难,脚步踌躇一瞬。按她的性格是见不得这种事的,但被欺负的是和夫君有过节的宋家人,她便有些不想理了。 齐舜英转过身子。 “你们要干嘛?” “我们是顺天府尹家的下人,你们敢对我们怎么样,我家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开……唔……唔唔唔!” 齐舜英良心上还是过不去,她凑上前去,叫住把人捆走的几个小廝,“你们这是做什么?干什么绑著旁人家小侍。” 枝繁枝茂到底年纪还小,这会儿被嚇得魂儿都要飞了,小脸煞白,眼泪唰唰往下流,叫人看著怪不忍心的。 小廝中还真有人认得齐舜英,“表小姐,这是咱们府里的事,你还是別插手了,不然我们夫人那儿小的们也不好交代。” “什么叫你们府里的事,难道是我姑母叫你们为难两个客人家的小侍?”齐舜英还以为荣家的奴僕在拿话誆骗她。 见这位表小姐不开窍,几个小廝面面相覷,其中一个拿出一卷皱巴巴的画轴来,“表小姐,不是奴才故意为难,而是这两个小侍拿热水烫了家里的名画,价值千金,小的们要带他们去前头领罪。” 枝繁枝茂眼神绝望,刚才他们被人撞翻,哪里又突然出来的画?眼见著就是这群人在冤枉他们! 齐舜英有些犹豫,“便是他们弄坏了画,找孟夫郎过来分说分说也就罢了,將人绑过去,岂不是伤了两家顏面?” 小廝油嘴滑舌的糊弄人,“表小姐不知,这俩小侍嘴巴厉害的紧,人也滑不溜手,我们这才將人捆了。实在是这画太名贵了,若是他们俩跑了,我们几个难逃责罚,棒棍打都是轻的,这才不得不小心行事。” 齐舜英被唬住,她顿住步子,“那你们快去吧,我见孟夫郎应当不差钱,让姑母好好同人说说,別伤了两家的和气。” 宋亭舟的位置特殊,京中权贵也不敢轻易得罪。这是齐舜英夫君和她说的,他鲜少同自己讲朝中的事,但这位宋大人却提过数次。 有时说他帮过自己,而自己视对方为知己好友。有时又说宋亭舟只和有利用价值的人交好,背信弃义,还搅乱了他的昏礼。 夫君长得白净斯文,一脸忧伤的追忆自己好友背信弃义的时候格外有说服力,齐舜英对宋家的印象便一直不好。 可说是有恩怨好像也不至於。 齐舜英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特意找寻了一下,並没看见荣家的下人找过来。 她神情犹豫,终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刚才我见你家小侍在厨房和人起了衝突。” 孟晚正心不在焉地看著戏,冷不丁被她一提醒立即站了起来,先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然后直接招呼黄叶和蚩羽往主桌走去。 “齐夫人。”孟晚声音略高的唤了一声。 齐夫人起身掛了个笑脸,“孟夫郎有何见教?” 孟晚也回了个笑,表情轻鬆,“我手下两个小侍刚才出去打水,不知怎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夫人方不方便派人过去找找。” “孟夫郎客气了,你稍安勿躁,我这就派人去寻。”齐夫人答应的痛快,实际只派出去两人,看著就敷衍。 孟晚见状眼底的笑意渐冷,拂了拂袖子,自己带著蚩羽黄叶出去寻找。 孙夫人见人离开,心里鬆了一口气。也从座位上起身,不知去往何处。 齐夫人余光瞥见也当没看见,仍稳坐如山。 今天准备的这一出宴席,仅是一桌的席面便要十几两银子,五十多桌的席面便费了五六百两的白银。 请来的戏班子已经照往常降了一个档次了,不过中流名角,也了三十两白银请到家中。 再加上府中装扮,给小辈的赏银等等,林林总总办上这么一场就差点上千两了。 若是鼎盛时期的承恩伯爵府倒是不算什么,奈何家里有个好赌成癮的大伯哥,家中帐目早就千疮百孔,平时勉强维持维持就算了,但凡家里办个事,就要靠典当东西来筹办。 齐夫人今日接受著眾人道贺的时候,心里都在算计著收上来的礼金能不能填上今天的窟窿。 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在缩减了,她穿的这身还是前几年做得衣裳,但偌大一个伯爵府,靠这点省俭也是不够的。 除非真的有一大笔钱能堵上大伯哥掏出来的窟窿。 齐夫人听著伶人或尖细、或鏗鏘有力的戏腔,心道还是自己以前请的一流名角唱的好听。 伯爵府的规模很大,承恩伯爵府是老牌世家,后来一定还扩建过。路上弯弯绕绕,这个门进去又是另一个院儿,他们很难找到人。 蚩羽便在路上隨意找了个侍女带路,行至一处小院,院里忙碌的僕人稀少起来,这里应该距离荣老夫人的院子很近,他们没走太久,当下还能听到伶人的戏腔。 “这里不是厨房吧?”蚩羽察觉到不对劲。 带路的侍女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往前走,在下一个转角腿猛地抬高,预备跑出去甩开他们,但下一瞬,却被蚩羽一把揪住后领。 “夫郎,她要跑。” 孟晚神色淡然,“先捆起来。” 在他说话的同时,十来个身强体壮的护院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二话没说就把孟晚他们团团围住。 房间角落的耳房里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正来回踱步,眼中是期待、焦急、还有压不住的淫慾。 不是说是个守不住活寡的美人吗?怎么还没来,舅母不会是誆他的吧? 下一秒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一道清悦动听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开门。” 斯文男人大喜,忙不迭的上前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装模作样的说上两句温柔小意的话来哄人,就被一记窝心脚踹飞了出去。 屋里就那么大,里头的家具都被搬走,只剩一张宽大的床。男人后背撞在了床柱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惨叫声隨之而来。 他眼前发黑,五臟六腑无一处不疼,缓了小会才看清面前站了三个小哥儿,最夺目目光的便是中间那个。一身锦衣,褙子下的腰身劲瘦纤细,姿態风流,那张冷艷的脸逆著门口传过来的日光美到失真。 男人也是色中老手了,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绝色,他下意识想搭訕,但张嘴就是一大口的鲜血。 “你们……为何……打我?”他嘴巴往外冒血,看著还怪可怜的。 孟晚眼睛微眯,“谁打你了?不是你自己撞了柱子吗?快把嘴边上的血擦擦。” 男人一边漾著血,一边盯著孟晚双眼发直。 蚩羽狞笑著將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没看够是吧?” 男人瞳孔瞬间放大,他咽下口中的半口血,拿怀里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忙不迭的答道:“看够了,看够了。” 第37章 赔偿 一盏茶的功夫后,孙夫人带著贴身妈妈脚步匆匆的进了这座隱秘的小院。 妈妈迈著细碎的步子跟在孙夫人身后,“夫人,您慢些,不急著去,抓姦也抓要紧的时候,去的早了反而不好。” 孙夫人心急火燎,语气急促,“药又没喝,身边还跟著个五大三粗的哥儿,我怎么能放心啊!让你派人过来堵著,门都守好了没有?” 妈妈拍著胸脯保证,“老奴办事您还不放心吗?別说是门,就连这院里的狗洞外都守著人,定叫那宋家的夫郎插翅难飞。” 孙夫人望著这个一眼便能看得到头的小院,夹著的肩膀松垮下来,“那就好,光是咱们家的人不行,还得添上一个外人见证。”最好跟荣家有点姻亲关係,心是向著他们这头的。 孙夫人灵光一闪,“一会儿老二媳妇就带人过来了,你去,把她侄女舜英也叫过来。她夫君同宋亭舟有过节,又算咱们自己人,是个在合適不过的人选了。” 怕舜英把事儿嚷嚷出去,事成之后孟晚定是不敢声张,不然死都死的不乾净。 宋亭舟位高权重,想要什么人没有,难道会为了个不守妇道的夫郎得罪伯爵府? 她那个外甥又惯会哄骗女娘小哥儿的,拿捏个有把柄的夫郎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身边的妈妈有些犹豫,“老奴若是走了,岂不是剩夫人自己与宋家的夫郎周旋?” 孙夫人头次干这么惊险的事,想到等拿捏了孟晚,不光能威胁他吹枕边风,让宋亭舟对她家的事轻拿轻放。没准还能让外甥从他手里骗出来些家当来,当下语气都轻飘飘的,“你这蠢材,难不成忘了咱们事先安排好的护院?那么些个壮力,难道不比你这么个老货得用?” 妈妈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您瞧我这脑子,还是夫人想的周到,那老奴这就去了。” “去吧。” —— 齐夫人迈著不快不慢的步子,其实到这会儿了,她反而有些觉得不妥,思绪反覆拉扯。 她倒不是后悔放任大嫂对孟晚下手,而是怕孟晚万一贞烈,拿捏不成反倒出了人命就不好了。 “姑母,出什么事了?”齐舜英从后面叫她。 齐夫人眉间的褶皱加深,“舜英?你怎么来了?” 齐舜英被她问的发愣,“不是你派郝妈妈过来叫我的吗?” “郝妈妈?”齐夫人眼睛在身后几个忠僕中搜寻,果然见到藏在最后面躲躲闪闪的老妈子。 齐夫人气笑了,“我的好大嫂真是好算计啊,席上大房的亲眷那么多,非要拉上她侄女。” “舜英,你……” “二夫人,再去叫別家夫人可就来不及了。”好妈妈忙阻止她。 机会难得,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而且这件事是大房的主意,她只是带著侄女好心过来寻人的罢了!思及此处,齐夫人內心冷笑,“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这个院子太小了,院子里有没有人一看便知。 郝妈妈想著那批护院干活还算利索,这会儿院里不管是孟晚这边的人还是荣家的护院,半个人影都没有,想必是將閒杂人等都清理乾净了。 只是大夫人跑哪儿去了?莫不是在旁边的屋子里头听著动静? 一行人走到角落偏房门前,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吩咐身边的小廝,“踹开门。” 小廝体型粗壮,他摩拳擦掌,准备发大力踹门,结果一脚蹬出去竟没感受到多大阻力,门轻轻一碰便开了,他整个人也因为收不住力道跌了进去,重重摔在地上。 “什么人?怎么回事?”里面的人被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传去一个男人带著浓厚鼻音的声音,既像刚睡醒,也像正在办事被打扰。 齐夫人心中一定,拽著还在状况外的侄女就往屋里闯。 “孟夫郎,你真是糊涂啊,宋大人对你情深义重,你怎能……怎么是你!” 齐夫人剩下的话,在见到床上衣衫不整的大嫂,和荣家嫁出去的一个庶女儿子,时硬生生地拐了个调。 莫名其妙被叫来的齐舜英往前瞄了一眼也是嘴巴大张。 孙夫人露出半截身子在被子外,“睡的”十分香甜,荣家庶女的儿子敞著衣裳躺在她旁边,一脸的大惊失色,“二舅母……这……我不知道啊!” 齐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恨声呵斥道:“孽障,还不从床上滚下来!”又飞快吩咐慌了神的郝妈妈,“还不把大夫人扶起来,整理整理衣裳。” “我怎么听见刚才有人叫我啊?” 孟晚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带著蚩羽和黄叶便径直闯进屋子,一群小廝丫鬟被推得东倒西歪,根本挡不住功夫高强的蚩羽。 孟晚见到里面的情景大吃一惊,“哎呀,孙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大老爷刚吃了官司,你就找到下家了?” 场面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除了还没来得及下床的男人,捂住后脑勺的大包敢怒不敢言。 齐夫人心里已经隱隱猜到她的蠢大嫂是被孟晚给摆了一道,这才昏迷不醒的倒在床上,但这会儿已经没有別的办法,除非把孟晚灭了口。 可以坏了孟晚的污名,在盛京失了贞洁的小哥儿女娘就是弃子,不是死就是失踪。当年轰动一时的大理寺卿之女被贼人姦污的案子谁人不知,那女娘悄无声息的就没了音讯,不知道是自己吊死了,还是被送去了尼姑庵。 但却绝不可能让孟晚死在伯爵府,不然就是和宋亭舟结仇。 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也不是谁都能坐得住的。 宋亭舟回京不过半年,冷硬的作风就已经先出了名,孟晚要是在伯爵府出了事,宋亭舟非把伯爵府扒下一层皮来不可。 齐夫人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孟夫郎真是风趣,大嫂可能是困了过来休息会儿,我家外甥是过来叫她去前院的。” 她眼似利刃般剜向床上的男子,“李惇,还不叫你大舅母起来。” 李惇会意,忙不迭的从床上爬下来,慌慌张张的系好自己衣裳,眼睛垂著不敢往床上看,声音和蚊子似的喊孙夫人。 他再是荒淫好色,道德伦常还是有的,和自家舅母躺在一张床上,还衣衫不整,传出去伯爵府和他家的名声都完了,他爹定会打断他的腿。 孟晚不肯顺著齐夫人的话將此事轻轻揭过,“到底是承恩伯爵府的规矩大,前院的爷们竟然跑到后宅床上叫舅母起床。我在小地方待久了,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改明儿应当多同其他夫人夫郎討教一二,伯爵府这般行事,又是个什么说法。” 齐夫人脸色变了又变,尚且还想不出什么对策,她侄女齐舜英便替姑姑出头,“孟夫郎,今天的事想也知道是个误会,孙夫人到现在还没醒,保不齐是被人给陷害了,你何必说话这么难听?” 她做人非黑即白,在夫君不喜欢的宋家人和自己姑母家,当然会选择后者。 孟晚並不在意她对自己那点似有若无的敌意,反而笑得意味深长,“你说的確实有道理,孙夫人会是谁陷害的呢?咱们內宅之人到底见识浅薄,不如叫官府的人过来看看吧!” “舜英!”齐夫人脸色愈发难看,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她叫侄女退下,低眉顺眼的问孟晚,“孟夫郎,这是我荣家的家事,不好惊动官府,还请孟夫郎高抬贵手。” 孟晚一脸无辜,“齐夫人何出此言啊?我只是上门做客,身边的小侍在贵府上不见了,心急之下这才闯进了这个院子,见识了一番承恩伯爵府舅~甥~情?” 杀人诛心,孟晚轻飘飘的一句话,使场面死寂一片。下人们憋著气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今天之后就见不得明天的太阳。 齐舜英也察觉到了异样,事情好像不似她想的那样简单,那姑母为何还將她叫来? 齐舜英抿著唇,看姑母在孟晚面前矮上一头的样子,只觉得心中微寒。 齐夫人知道孟晚已经看破了今天的局,这是要逼自己给出个交代来,“今日之后,我会把孙氏送到庄子上去……”她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养老。” 孟晚脸色毫无变化,神情十分淡然,“齐夫人既然说这是伯爵府的家事,那我们这样的外人就不好插手了,我说的对吧,舜……英?”他也不知道齐舜英是哪家的夫人,便只能直呼其名。 齐舜英神情复杂的走到孟晚身边,扭过头不看齐夫人,她就是再蠢也知道孟晚这是在捞她。 齐夫人心中又惊、又怒、又是无可奈何。孟晚说话滴水不漏,不要求才是最大的要求。 等人离开小院后,齐夫人不得不越过婆母,直接做主先把还在昏迷中的孙氏送达郊外庄子上头,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妈妈严防死守的看著她。 又把嚇得不轻的李惇给谴回老家,勒令他往后不许回京。 今日参与此事的僕从妈妈们除了齐夫人身边的,如郝妈妈和那十来个在墙外被打晕的护院、小廝一起,该灭口的灭口,该发卖的发卖。 做完这一切,齐夫人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叫人拿捏把柄的滋味並不好受,她没胁迫到孟晚,反到被反將一军,留下祸根无数,还寒了亲侄女的心,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孟晚回去模样不急不缓的继续坐下看戏。 “你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跑去做什么了?”罗霽寧好奇的问。 孟晚目不斜视地盯著戏台,“身边的小侍调皮走丟了,我出去找找。” 罗霽寧秀气的眉峰上挑,“那你走丟的小侍呢?说给你沏茶的那两个不是还没回来?”而且荣家两位夫人也先后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孟晚语气淡然,“一会儿荣家的人就把他们送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枝繁枝茂果然红著眼睛跑了回来,十几岁的小孩,被人绑了一回想必嚇坏了,蹲在孟晚身边將事情原委说了清楚。 正好一齣戏结束,伶人们到幕后换衣休息,身边坐著的夫人夫郎们都將目光从戏台上挪到孟晚这头,看戏哪儿有看热闹精彩啊。 荣老夫人隔著两张桌子,和善的问道:“家里確实收藏了几幅妙笔丹青,可能是丫鬟拿出来晒晾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孟夫郎的小侍,也就是千百两银子罢了,不打紧的。” 孟晚本来敷衍的神色突然正经起来,“竟是价值千金的名画吗?即是被我家小侍弄坏了,岂有就此作罢的道理,还请老夫人將画拿出来让晚辈鑑赏一番,若真到了不可修补的境地,该赔的,晚辈定然不会推諉。” 寇夫人在一旁听著都为孟晚揪心,价值百千的名画啊,出来吃个席还要赔那么多的银子。伯爵府財大气粗不介意就揭过去算了,怎么那么傻还上赶子赔偿呢? 要搁在她家,她家老爷早就把闯祸的小侍抵出去给人处置了,要钱没有要人有。 见孟晚真有给钱的意思,荣老夫人面上一喜,两个儿媳妇都没回来,她还以为…… “罢了,早就听闻孟夫郎画了一手好画,若是能將此画修补好也是一桩美事。去把那两副被宋家小侍弄脏的画取来。”荣老夫人装模作样的说道,从她口中,一幅画又变成了两幅画,她这是看准了孟晚不会反驳,在明晃晃的敲诈他。 枝繁枝茂都傻眼了,枝繁眼泪又开始往下流,声音哽咽又委屈,“夫郎,我们没有……” 孟晚拍拍他俩后背,“好了,我知道,去那边找蚩羽去,不用担心。” 两人一步三回头的去找角落站著的蚩羽,得到了其他僕人羡慕的目光,和几句小声的窃窃私语。 “他俩闯了这么大的祸,孟夫郎都没责怪他们?脾气也太好了吧?” “要是我家夫人,肯定半条命都没了。” “谁能说得准呢?没准是在伯爵府不好发作,等回了宋家,大门一关,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命出来。” “说的也是,也怪他们做事不仔细,孟夫郎还不知道要赔付多少银两,生气也是难免的。” 这群人羡慕的眼神渐渐变得怜悯起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生死都在主家一念之间,没有犯错的资本。 第38章 真假? “你就这么认了?”罗霽寧不大相信孟晚这么好说话,对方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老阴比。 孟晚坦然地说:“认,怎么不认呢?不就是两幅画吗?” 罗霽寧,“……” 行吧,有钱人。 罗家也有钱,但是跟他没啥关係。 聂鸿飞的钱今天抬个小妾,明天纳个侍君,后天又去楼为哪个魁一掷千金,比他还败家,狗屁的积蓄都没有。 说实在的,罗霽寧都有点想跟孟晚混了,罐头厂就算了,驛站听著就大有作为。 他在聂家和罗家的双重监视下,想干点什么都畏手畏脚,要是有孟晚的夫君护著,他岂不是能一飞冲天? 但是宋亭舟和太子的关係曖昧,叫廉王发现他和宋家走得近,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愁…… 他要是皇子就好了,也认聂川当乾爹…… 呵呵呵,到时候老子自己当皇帝,干翻他们,还用受现在这种鸟气! 孟晚无语的看著身边坐著的人,罗霽寧穿著一身白色锦袍,外头没有穿褙子,衣摆上绣著大片富丽堂皇的八宝纹,他不动声色的时候,那张俊秀的脸庞著实能唬人。雍容自若,君子如玉,完全符合世家公子的派头。 罗霽寧正经起来还是挺能端著的,只是一到孟晚面前,他就卸下一半的防备,想方设法的想引起孟晚关注,这点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到底在想什么?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孟晚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啊?”罗霽寧下意识用指尖揩了揩嘴角,是乾燥的,“你又骗人!” 他碎碎叨叨,“张无忌他妈说的不错,长得越好看越会骗人,不分男女!” 孟晚:“……”过於神经了哥们。 荣家的下人捧过来两幅被热水浸泡过的画卷,纵然画卷被装裱过,但开水滚烫,再神乎其技的装裱也挡不住这样浸泡,眼见著这两幅画是被彻底毁了。 有位书香世家的夫人眼尖,看到了其中一幅画上的落款,“这是王千樾大师的《皇极楼阁別亲图》?” 另一位见识非凡的夫郎闻言也主动上前了,“不错,確实是王大师的画作,他的名號章印刻著的是无纠道人,因他四十八岁时曾看破红尘,放下家中娇妻美侍,执意出家学道,这幅画是他將家人都请到皇极楼用膳,做最后的道別,也是他的封笔之作!” 一代画坛大家的封笔之作,何止千两白银,便是千两黄金只怕也使得。 两人都连连嘆息,太可惜了,这幅画被人寻了许久,大家都猜到应该是被某位权贵珍藏在手,没想到真的在承恩伯爵府中,遗憾的是这幅画已经被毁了。 眼见真的是名家之画,又有许多懂行的凑了上来,“啊!这幅是的画?” “怪师的画?真的吗?他的画不是號称只赠知己吗?” 相比於出家之前还有许多作品广为流传的王千樾,怪师戴仲就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了。他极少流露出来的作品爭议颇大,甚至其中一幅作风诡异,受不少文人墨客詬病。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画技嫻熟,对于欣赏他画作的人来说,他的作品乃是稀世珍品,可代代流传。 两幅画,哪幅都不是凡品。 千两黄金万两银,还真的说少了。 眾人目光不自觉落在孟晚那张穠丽的脸上,微风轻抚他的侧脸,吹掉了几缕鬢边的绒发,仿佛连风都分外爱惜美人。 孟晚对他人的目光好像浑然不觉,神色依旧淡定。 这个荣老夫人倒是不傻,还知道找上两幅鲜有人知的拿出来坑他。 “老夫人,今天是府上的大喜日子,闹得太大怕是不好吧?”齐舜英站出来为孟晚说了一句。 她也是看在亲戚的面上提醒一下,现在闹得越大,一会儿齐夫人回来就越不好收场,毕竟她们荣家刚被孟晚给抓了个天大的把柄,这会儿只怕荣老夫人还不知道。 寇夫人做为两家的邻居,也不好一直迴避,跟著劝了两句,“就是说,都是邻里邻居,孟夫郎也不是有意为之,不如把两个奴才留下给你们荣家出出气,赔偿只说好商量,对吧孟夫郎?”寇夫人拍了拍孟晚胳膊,对他挤眉弄眼的暗示。 造孽呦,她虽然是个乡野出身的,不懂这两幅画的价值,但光看凑到前面那几个夫人夫郎,也知道是勛贵人家才能买得起的贵重东西。 宋大人的月俸还没他家老爷的多,怕不是要卖房卖田的还? 孟晚上次上门拜访,觉得寇夫人对他不大热情,没想到这次竟然站出来为他说话,颇感意外。 “两位说的有理,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孟夫郎不必觉得亏欠。”荣老夫人说完后面带感慨,又重重嘆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两幅名画,眼见著是修补不成了。” 她人已苍老,满头白髮,配上这悲凉的语气,让人听了都心酸。 有人看不过去找出来说:“孟夫郎,我等是外人,本不该插嘴说话,但荣家这两幅画实在过於珍贵,你若是当无事发生,却也有些不通情理了。” “损人器物,理当赔偿。” “就是,如此贵重,怎可就此揭过?” 孟晚背挺如松,似笑非笑的看著荣老夫人,“诸位,我好像从未说过不赔偿荣家吧?只是身上没带太多银两,让我家小廝回家取上一遭如何?”他说著便將黄叶和枝繁拍了回去,动作利落,没有半点敷衍和迟疑,像是真的打算赔钱。 荣老夫人心中暗喜面上却分毫不露,反而嗔了孟晚一句,“你这孩子,怎地如此见外。” 孟晚诚恳的说:“伯爵府是京中显贵,理当郑重对待。还请老夫人莫要著急,银钱定然分文不少。” 荣老夫人笑容依旧和善,她们这个年纪,虚偽的假笑就像焊在脸上一样,轻易不会色变。 宋家和荣家只隔著一条街道,黄叶很快带著东西回来,两桶画轴,一个荷包,仅此而已。 荣老夫人的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孟夫郎这是何意?” 银票都是小额,大头还是银两,这两幅画哪怕孟晚估成八千两,起码也要抬来两个大木箱吧?岂是一只小小的荷包能装得下的? 她知道孟晚是项芸之徒,也会画画,难不成要用自己的画抵了她家的? 孟晚仿佛没发现她神色略有变化,接过黄叶手中的荷包,將其打开倒在展画的桌子上。 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小银錁子,约莫一两一个,二十个也不过才二十两而已。与荣老夫人所想用两人抬来的大木箱,差之甚远。 “他这是在做什么呀?回家让小侍就取二十两银子回来,这不是有意赖帐吗?”罗霽寧身边有人小声嘀咕道。 罗霽寧对这个走向已经不太奇怪了,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寧感,他就说这个姓孟的怎么这么痛快,感情没憋好屁。 又心情诡异的想:原来他不光誆我,对別人也这么坏啊? 有点爽怎么回事? 罗霽寧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孟晚被周围充满质疑的声音包围,万分委屈和难以置信,“这当然是晚辈赔偿老夫人的画钱啊?一幅八两,我还看在邻里的面子上特意给老夫人凑了个整。” 荣老夫人內心惊疑不定,嘴角的弧度渐渐扯平,语气愁苦,“老身早就说过,让孟夫郎不必太过介怀,孟夫郎確实不想赔偿,只管离席归家即可,也断不能如此欺辱与我荣家。” 孟晚大惊,连忙告罪,“老夫人这是怎么说的,可是嫌二十两银子太少?晚辈这就同旁人再借些就是了。” 他手往罗霽寧身边一伸,“借我十两银子。” 罗霽寧脸颊的肉不自觉抽搐了两下,从袖兜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到孟晚掌心,“给。” 孟晚把这十两银子和桌子上的二十两放在一起,眉梢微垂,嘴角轻轻扯动,语气十分无奈的说:“荣老夫人,不知这样可不可以。” 荣老夫人再也憋不住,站起来颤颤巍巍的指著孟晚,半是故作受辱半是真的愤怒,“孟夫郎,你夫君也只是朝中三品,便是你得了一品誥命,也不该行事如此囂张跋扈,竟这般折辱於我们伯爵府!” 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老夫人也忍不住紧皱眉头,“孟夫郎,此举確实有些过分了,这两幅画加在一起,就算看在邻里的份上,起码也要赔付八千两,你这般行事,说出去岂不叫人詬病?” “八千两?”孟晚大惊,“怎么?盛京城不光其他的物件比其他地方高上一截,连贗品都这么值钱?” 他说著目光从震惊到怀疑,最后警惕的看著场中为伯爵府出头的几个人,活像是她们故意在谋算他钱財。 刚才替荣老夫人出头的那个老夫人瞬间气笑了,“承恩伯爵府传承三代人,家中珍宝无数,你说这两幅画是贗品?” 书香世家的那两位夫人夫郎嗤笑道:“孟夫郎这话说出来让人笑话,这话是我二人亲自鑑定,难不成我们联合荣老夫人,誆骗你钱財不成?” “就是。” 伶人已经早就休息好了,但是班主见事情不妙拖了一会儿,见荣家无人顾得上他们,只能硬著头皮开场,先演上一场帽儿戏开台。 台上敲锣打鼓,台下的氛围紧张,所有被请来的內眷看孟晚的眼神都不大对,隱隱能看出她们眼神中带著鄙夷。 若是不想赔偿,刚才的荣老夫人第一次提起的时候就该顺势道歉,闹成现在这样不光显得目光短浅、小家子气,还很愚蠢。 换做普通人经歷这种阵仗,八成已经慌得说不出话来,但孟晚是在皇宫內都敢和帝王宠妃吵架的人,眼下只是小场面罢了。 罗霽寧把自己的凳子往前搬搬,哪怕已经口渴到不行,还是下意识抓了把瓜子拿在手上嗑,双瞳炯炯。 在场也就他和耿直的齐舜英没露出那种审判的眼神,孟晚还算满意。 “叶哥儿,把画打开。”他声音平稳地吩咐黄叶展画,与情绪愤慨的荣老夫人比,他实在是过於沉稳。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蠢人,上来就被其他人影响,许多人都是在抱著看热闹的心態在观望,这会儿见孟晚姿態从容,倒是对荣家画作的真假抱有一丝怀疑。 承恩伯爵府百年基业,真会拿贗品糊弄人吗? 所有人的疑问在黄叶展开画卷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画上富丽堂皇的奢华酒楼只是背景,中年文士洒脱超然的姿態才是画中精髓。 他的亲人带著不舍的挽留,让他渴望自由隨性的心稍稍染上了涩意,但对“无拘无束、天人合一”的嚮往才是他心之所向,无时无刻如晨钟一般在他的臟腑中鏜鞳。 画中的中年文士,还是在华贵的楼宇当中辞別了家人。 皇极楼阁別亲图! 刚才鉴画的两人眼睛瞪到了极致。 其中那个夫郎是个行家,他显然陷入了王千樾的画心当中,痴迷的看著面前的画,甚至想上手触碰一番。 “咳。”黄叶不耐的咳了一声。 这人好不要脸,刚才还在义正言辞的指责夫郎,这会儿竟然就要摸他们夫郎收藏的画作。 “刘夫郎,是有什么指教吗?”孟晚字字清晰,语气真挚,完全是以晚辈的姿態认真请教。 刘夫郎也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脸热的感觉,这会儿双颊泛红,窘迫的说:“不敢谈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是我眼拙误会了孟夫郎,你这幅《皇极楼阁別亲图》才是真跡。” 两幅画就在一起,就算荣家的画没毁,恐怕也没有人会將二者混淆。 如此价值的佳作,与仿冒的假货放在一起,高下立见。 眾人皆是譁然。 “那……那幅怪师戴仲的画,也是仿品?” 大家看荣老夫人的眼神都变了,刚才她一字一句,犹如泣血一般,叫人忍不住同情可怜,没想到…… 荣老夫人表情也是极为震惊,“这两幅画都是仿品?” 罗霽寧差点扔了瓜子鼓掌,又觉得荣老夫人这老傢伙装的真像,好像真不知情似的。 孟晚把已经半干不干皱皱巴巴的第二幅画作拿起来,吹了吹上面落款处,“这幅倒不是假的,因为我师兄压根没画过这幅画。” 第39章 初露锋芒 “师兄?怪师戴仲是你师兄?他也是项先生的弟子?”刘夫郎惊疑不定。 都知道项芸有几个徒弟,但她为人隨性洒脱,从来没搞过什么正式的收徒仪式,早年那个女徒弟嫁人去世之后,再也没听过剩下还有没有徒弟。 多年过去,孟晚横空出世,四处介绍自己是项芸徒弟。要不是林蓯蓉认他,大家还真没几个相信的。 不过这些年知道这件事的也是少数人。 直到正旦宴孟晚一战成名。 出名是出名,见过他画的人仍是之前那一批,因此孟晚实力依旧存疑。 甚至坊间有人阴谋论,猜测孟晚是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臣故意推出来震慑吐蕃国的手段,实际画的根本不怎么样,不然怎么没有画作流传出来。 眼下在承恩伯爵府中,孟晚的画这些人没见识到,名家的封笔之作倒是有幸得见。 孟晚很以为戴仲是项芸弟子这件事京城里会有人知道呢,没想到这个消息竟然还挺冷门,也难怪承恩伯爵府的人会拿戴仲的贗品,要是知道孟晚与戴仲的这层关係,只怕会换上一幅別的。 眼下再后悔已经晚了。 孟晚展开另外第二幅画,“诸位请看,我师兄虽然人称怪师,但他给自己的刻印的印章却是戴天麒。” 眾人眼中惊讶又带著好奇,有人猜道:“这是怪师的字?” 孟晚弯著眼睛笑,“不,这是他的原名,戴仲其实是我师父后给他起得名字。” 项芸本来懒得管徒弟的杂事,她只管指点他们画画,但不知为何却给戴仲改了名字。和孟晚说起的时候,只言天麒这两个字太过恢弘,非他的命格所能承受。 这件事还不是秘密,戴仲成年改名,真正追捧他画作的人都知道他本名。 只能说伯爵府採买画作的人不太中意戴仲的画,亦没想到真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用上,还因此栽了个大跟头。 因为上一幅《皇极楼阁別亲图》,所有人都已经毫不怀疑孟晚说的真偽了。大家左顾右看,有尷尬不语的,更多的则是一脸兴味的等著听荣老夫人解释。 荣老夫人费尽心机挑了两幅人跡罕至画作,岂料还是撞到了孟晚手里,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不似作假,“这两幅画分明是老大媳妇孙氏在我寿诞的时候……唉,真是孽障,孽障啊!” “只是对不住孟夫郎,让你平白操心了一场。”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灰败,仿佛被伤透了心,看著孟晚的眼神也似乎因为愧疚而闪闪躲躲。 高高在上了一辈子的老人做这副姿態,无端让人看著可怜,生出惻隱之心。 有人不忍心的规劝孟晚,“孟夫郎,荣老夫人也不是有意的,左右你也没损失什么,乾脆这事就这么了了吧?” 孟晚轻轻拍掌,“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夫君也只是朝中三品,便是我因为圣上眷顾得了个一品誥命,也不敢在承恩伯爵府对一把年纪的荣老夫人放肆啊?” 这话乍听很是谦虚,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耳熟。 有几位夫人的视线不自觉瞟向荣老夫人身上,对方刚才好像就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回过味来,从荣家的人控诉宋家的小侍毁坏了画作,到后来被人冤枉谴责,这位孟夫郎自始至终都不动如山,淡然反击。 本来以为是个心里没成算的,现在看来,哪里是没成算,分明是胸有成竹,心有城府。 凑上前的人下意识都退后了一步,刚才为荣老夫人说话的人也开始默不作声。 没人喜欢和太聪明的人作对,而且她们只是看客,家世也不差,没那个必要因为可怜荣老夫人就替她出头露脸。 荣老夫人松垮的脸肉抽了一抽,没人为她说话,她就只能自己接下孟晚的话茬,不然刚才还拥护她的妇人们,转瞬便会质疑伯爵府的素养与威望。 “孟夫郎本是贵客,却在我荣家受了委屈,算是我荣家欠了你一次人情,往后但凡我荣家能帮得上的,定然不会推脱。”她说的大义凛然,鏗鏘有力,实际上就是一堆废话而已。 孟晚可不是轻易被这种虚无縹緲的承诺打发的人,“老夫人这么说反倒叫晚辈不安了,这样吧,人情债就算了,听说荣老夫人府中收藏了一幅我师父的画作,我愿意出高价买下来,不知道老夫人愿不愿意?” 荣老夫人暗道不妙,其实她家落魄是落魄,但还是留出两幅用来撑门面的字画的,项芸的某幅画作就是其中之一。 可她当下已经见识过孟晚的厉害了,这个小辈心机深沉,突然说要买画,八成是他上次登门的时候发现了什么端倪。 想到烂赌成性的大儿子,和唯利是图的大儿媳,荣老夫人眼前一阵发黑。 今天的事已经够丟人了,万万不能再起波澜! 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位长相漂亮的姑娘,眼睛宽距很长,眼皮的褶皱很深,可惜皮下的双目已经变得浑浊。 荣老夫人扶著额头,“好……好,我这就派人……”话没说完她眼皮一闔,整个人向后倾倒。 膀大腰圆的贴身妈妈接住了她,“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了!快来人,去请郎中!” 喊叫声把刚料理完孙氏的齐夫人喊来了,她先是急匆匆的走跑到婆母面前,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最前方的孟晚,强扯出一抹带著討好的笑,然后才问向妈妈,“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妈妈还想再拉扯孟晚一遭,“是孟夫郎他……” “啪”地一声,齐夫人收起泛红的手掌,冷声责问:“我问你老夫人怎么了?你东扯西扯什么?” 一般宅子里跟著主母太君的老僕都是有几分顏面在的,就是家里的公子小姐也要叫声妈妈,荣老夫人身边的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打懵了,隨即很快捂著脸向盛怒的齐夫人告罪,“是老奴的错,老夫人她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晕了过去,许是……许是晌午的金华肘子吃多了几口,不……不克化了。” 齐夫人见眾人都围在这里,无人看戏台上卖命表演的伶人,便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先把眼前的煞星送走才好。 “先把老夫人带回去,速速请郎中来诊脉。”齐夫人先安置突然晕倒的婆母,然后对眾人赔笑道歉,直言今日不便再接待,万望大家见谅。 见谅当然见谅,吃席面哪儿有吃瓜吃了一肚子的瓜,大家心满意足的离开。 临走前孟晚还不忘装模作样的可惜了一下,“桌上的银子还请夫人收好,家里的画最好在找人鑑定一下……” 他说的委婉,但在场的夫人夫郎们都懂他话里的意思,除了一头雾水但对孟晚警惕万分的齐夫人。 罗霽寧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后,不解的问道:“你师兄的就算了,你哪儿来的王千樾的画?这种封笔之作就是王府里也很少见。” 孟晚轻哼一声,“王千樾出家出的乾脆,他妻子孩子是那么好过的?这幅画是他孙子给我的。” 罗霽寧迈出承恩伯爵府高高的门槛,“流落到卖家当了?” “不是,他孙子是我聘请的一个管事,过年给我贺礼的时候送了这幅画来。” 受了很多委屈和白眼,但那小子性子洒脱,“他当年不要我爹我奶,这幅破画本来是我奶留著做念想的,但每次一看就哭,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听人说东家也喜欢画,乾脆送您好了,还望东家不要嫌弃。” 这是王千樾孙子的原话,孟晚说给罗霽寧听了。 罗霽寧悄悄对孟晚竖了个大拇指,逗得孟晚无声一笑。 两人在伯爵府门口分开,孟晚目送罗霽寧所乘的马车离开,眼底神色复杂,有一丝挣扎之色浮现,很快又被抹平。 蚩羽驾著车还没行到家门口,就遇到了骑在马背上的宋亭舟,估计是下衙回家没见到人,过来去接孟晚的。 “夫郎呢?”宋亭舟问道。 蚩羽直接撩开门帘,“夫郎,是大人。” 宋亭舟看见里面坐了好几个小侍,乾脆没下马,把下了马匹的孟晚拽到自己的马上,两人骑马回家。 回到家中照例先去常金那里,放了学的阿砚和通儿也在。阿砚非常羡慕他爹这样吃吃席面,睡睡大觉,醒来再数钱的美好日子,眼巴巴的等著听孟晚在伯爵府的见闻。 他不是小孩子了,通儿比他年岁小,可比他还要稳重几分。 孟晚没有瞒著俩孩子的意思,人心险恶,他早早就开始教导阿砚如何规避旁人的恶意,找机会反击了。 “……那个孙氏又蠢又坏,我身边是有蚩羽这样的高手隨时跟著的,若是身无仪仗的寻常小哥儿,岂不是真叫她得逞?毁了清白不说,后半辈子都要被这种恶人吸血拿捏。”孟晚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痛恨。 招不在旧,有用就行,这种內宅的腌臢手段屡见不鲜,可见確实有效。 宋亭舟手搭在刚脱下的外袍上面,声音阴沉似水,“我现在就回府衙一趟,雪生,你跟我出门。” 他雷厉风行,也不等孟晚把话说完,人就已经步履匆匆地带著雪生往马厩走,打马又重新回了顺天府衙门。 “张壮的尸体可找回来了?”宋亭舟问还没来得及乔兴源,对方现在是顺天府从六品的推官,他被宋亭舟从岭南提拔上来,是宋亭舟的心腹。 “回大人,已经找回来,赌坊的人张狂,將人扔到乱葬岗並未掩埋,仵作已经验了尸,各处伤口与赌坊打手招认的內容相符。”乔兴源看他的架势像是要立即提审荣家大老爷荣江,暗道糟糕,今夜怕是又要加役。 宋亭舟接过乔兴源递过来的文册,口中对执勤的陶八吩咐道:“派人和几个城门的守城兵交代清楚,拦住承恩伯爵府出城的车,不管其中坐的是谁,都给本官押回顺天府来。” 他手下的人早已习惯他的行事作风。陶八没多问一句废话,立即带著人去城门口堵人。 宋亭舟报復人,可以隱忍数年,也可以一刻都不等。 他把刚收押入狱还没来得及被荣家保释的荣江提了出来,又叫来死者张壮的妹妹当庭对峙。 荣江与赌场的人勾结私放钱债被宋亭舟当场逮住已经是重罪,现在又有人命官司在身,重罪是免不了的。 然而一般共同谋杀的案件,惩处方式又分几类,如今定罪量刑的是宋亭舟,他要重判还是轻判都无可指摘,这其中的能活动的空间很大,就像当年的槿姑杀夫。 残阳西落,火烧云铺满了半边天空,绚烂又磅礴。雪生跟在捂著胸口、驮著腰背的李惇身后,悄无声息,像是他的影子。 齐夫人应当是嚇唬过李惇,他揣著包齐夫人散给他的银质首饰,连郎中也不敢看,生怕宋家报復,想在关城门前出城去避避风头。 他母亲是荣家的庶女,当时被嫁给一位富商,为了维护和伯爵府的关係,平时没少给荣家送重金。可惜后来富商死的早,几个儿子也不成器,分家之后家產都被败坏了。 如今李惇和母亲住在离京不远的镇子上,也算是当地乡绅了,只是这样坐吃山空,不知还能维持多少个年头。 雪生见他径直往城外走去,本想直接將人抓去顺天府,却看见李惇突然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他轻点墙面,翻上墙头,看著李惇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这会儿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著烟在准备晚饭,这家也不意外。有个容貌娇媚的年轻女娘正在抱著乾柴准备进屋生火,房间內还时不时传出老人咳嗽的声音,又混又浊,带著“嗬嗬”的痰音,像是喉咙中堵著陈年絮,咳不出来,也咽不进去。 雪生就趴在房屋顶上,看著俯瞰李惇敲完门后躲在一侧,等女娘打开一条缝隙后猛地推门进去,捂著人的嘴巴小声威胁著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女娘才流著泪不甘地点了点头。 雪生又窥探了一会儿,发现李惇似乎要带著女娘一起跑路,直接从房顶跳下去將人擒住。 既然这女娘也同李惇有瓜葛,乾脆將两人一起带去顺天府衙门。 第40章 亲戚 顺天府衙的大门半掩,最后一点残余的橘光將檐角的脊兽染成暗金色,阶前的石狮子隱在暮色中,轮廓线条异常冷硬。 有衙役將几处檐角的灯笼点燃,照的地面青砖半明半暗。隱约还能听见堂內有惊堂木陡然拍响的声音,震得人心尖发颤。 “堂下何人?”宋亭舟浓眉黑目,穿著一身緋色的官服,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堂上,以审视的目光扫向跪在堂下的两人。 李惇纵然色胆包天,也不过是个家中小富的寻常百姓。顺天府衙冷肃威严,衙役们不管你是伯爵还是侯爵的亲戚,一律都按疑犯粗鲁对待。 宋亭舟端坐其上执掌生杀大权,再加上刚得罪了孟晚心虚,几乎在宋亭舟开口的瞬间便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大人息怒,小人李惇,今天在伯爵府都是我舅母指使小人冒犯孟夫郎,但小人並未碰大人夫郎一根汗毛啊!” 两侧的衙役瞬间瞭然,原来是这小子不知死活,竟然调戏了他们大人的夫郎。 宋亭舟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怒色,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沉声问道:“你与这位女子又是何关係,为何都要天黑了,不在亲戚家留宿,反而夜闯民宅?” “这……她是小人的一个姘头。”李惇还是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姿势。 “哦?”宋亭舟神色不变,锐利的视线又移到被雪生带回来的那个女娘身上,“你说。” 李惇扭过头去,饱含威胁的小声道:“你敢……” “胆敢扰乱公堂秩序,掌嘴二十。”宋亭舟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见他扭头,便立即往堂下扔了两支红头签。 半年过去,衙门里的衙役已经被宋亭舟调教的绝对服从,做事没有半分迟疑。 其中两个衙役將水火棍扔给同伴,一人抓住李惇,薅住他后脑勺的头髮,將其面部扬起。另一人则高抬起手,左右轮番开弓。 成年男性的力量不是闹著玩的,二十个巴掌下去,李惇已经双颊高肿、口中溢血,眼睛里也冒著星光。 宋亭舟在案后正襟危坐,从始至终面上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现在將你知道的事如实奉上,若有虚言,此子便是下场。” 那女娘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嚇到浑身打颤,“是……是大人。” 整个盛京城分成五重城,第五重城也叫外城区。她不久前刚成婚,嫁给了外城区卖豆腐的人家,不说大富大贵,家里也能凭著勤劳吃饱穿暖。 但他夫君偏偏和李惇搅在一起,染上赌癮,白日里也不安分在家里做豆腐了,一门心思钻研牌桌上的那点事。 家里的生意都靠她和上了年纪的公公维持,做这样的小买卖赚的都是辛苦钱,如此早起贪黑的辛苦就算了,去年冬天她夫君竟然將家里积攒的银钱都输给了赌场。 以至於公公一气之下生了重病,又没有银钱去寻医问诊,越拖越重,年后便下不来床了。 “民妇一人独自支撑,我那冤家却一去不回,后来,后来李惇找上门来,说是民妇夫君將我卖给了他,他就……把我……把我给……”那女娘实在说不下去,伤心欲绝痛哭著,又觉得当堂承认自己被贼子姦污,羞愤难当,只恨不得去死一回。 宋亭舟眉间渐渐拧起褶皱,但原本沉厉的嗓音放缓放缓了几分,“你若是无辜受累,本官自会放你离去,不必惊恐害怕。” 女娘抬头见堂上的大老爷虽然气势冷峻,但一脸正气,不是民间画本子、戏台上那样是非不分的贪官样。如死灰一般的心,竟然生出两分期翼来。 跪在另一头的李惇本来就嚇破了胆,再加上被用了刑,更是惶恐害怕。宋亭舟又审问了几句,他便將自己知道的事都招了。 如何与他舅舅荣江在赌坊放贷,又因垂涎堂下女娘美色,诱导外城豆腐家男人赌钱,从而逼迫良家妇人。 如何在孙夫人的劝说下,色慾薰心,联合孙夫人想对孟晚行不轨之事。 禹国对於逼良成奸判处极重,更何况李惇数罪併罚。 宋亭舟笔尖微动,在案宗上落笔如刀劈般书写了一个“斩”字。 孙氏是意图迷晕孟晚,供侄子淫乐,虽未遂,然恶行已显,罪跡昭然。判杖八十,流放两千里。 李惇的口供,再加上荣江和赌坊那些人供词,宋亭舟直接將动手杀张壮的五个打手判了斩刑。荣江因全程参与,被判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承恩伯爵府大房一家,竟是夫妻二人都被判了重刑。因顺天府位置特殊,宋亭舟审完了案子,当即便叫人將案宗送到了刑部。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三日內便会被执刑。 把那个无辜的女娘放走,陶十递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李惇的財物,大人说算是你应得的赔偿。里面的首饰你或是剪碎了,或是自己融了都成,明早大人会派郎中给你爹看病……” 陶十正碎碎叨叨的交代著,宋亭舟牵著马从衙门里出来,上马前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往后若再遇不公之事,可来顺天府报官。” 女娘跪在地上对宋亭舟离去的背影磕了个响头,“多谢……青天大老爷!” —— 孟晚也不知道宋亭舟多晚回来,还是乾脆在衙门中凑合一晚,便在门口处点了盏油灯,自己先睡了。 睡到半夜,身边的人带著一身的水汽上了床,孟晚迷迷糊糊的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隙,外间的油灯不知是燃尽了,还是被晚归的宋亭舟给熄灭了。 “审完了?”孟晚哑著声儿问。 宋亭舟熟练的將人揉进自己怀里,湿润的唇碾上孟晚的,吻到孟晚烦躁的揪他耳朵,才放开了快要被气醒的人,“审完了,睡。” 孟晚瞬间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宋亭舟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无声的笑,而后拉起被子裹住孟晚,闭上了略显疲惫的眼睛。 孟晚醒来身边的人不在,那就是今天有早朝。 枝繁知叶估摸他起床的时间,將温水牙刷等都放好方便他洗漱。 孟晚慢吞吞的刷牙漱口,几捧尚存余温的水驱散了他残存的睡意。 他起的晚,是家里第三批吃早饭的人,这个时候阿砚和通儿已经去上学了,常金和他们俩一起用膳。 楚辞和阿寻的时间不確定,有人求诊求得急可能连饭都不吃就走了。 孟晚自己也懒得挪窝,在自己院里用膳。 山药粳米粥配上一盘子酱萝卜,吃的人热乎乎的。 “夫郎,大人老家有人上门了。”孟晚刚吃完一碗粥,前院的桂诚便进来稟告。 孟晚自己动手又盛了一碗,“老家?谁啊?” 宋家的这些人除了雪生外,其余都是从岭南跟过来的,桂诚对宋家的情况也不大了解,挠著脖子说:“说是大人的舅母和表弟。” “舅母?表弟?”孟晚这几天都在想唐妗霜等人来信说上京送帐本的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黄叶接待了人从前院过来,“夫郎,是打昌平来的。” 一说昌平,孟晚瞬间如梦初醒,“啊,我知道了,將人请去老夫人院里。” 来的是宋亭舟的舅母和表弟,住在泉水镇的那家,常金的亲弟媳和外甥儿。 西梧府就算了,离昌平一南一北相距遥远,常金就是想家也知道不可能回去。可自打回了北方,离昌平近了,她就天天盼著回乡。 孟晚去她屋里告诉她常家的舅母来了,哪怕早年有些埋怨,常金这会儿也是高兴的。 “那我去前院接她去。”常金本来在她院子翻种园子,闻言立马把手里的锄头给拋了。 孟晚劝她,“叶哥儿已经去前院领人了,娘你等著就是了。” 常金拍了拍手上的土,眉梢都不自觉扬起,“我这一身的土是没法见人,那我进屋去洗漱洗漱。晚哥儿,你舅母她们也不知道吃过饭了没有,你给张罗些零嘴茶水。” 孟晚见她真心高兴,也跟著浅笑,“放心吧娘。” 遂趁她去换衣裳的时候叮嘱常金院里的大丫鬟,苇鶯和云雀,“一会儿来的是老夫人的弟妹和外甥儿,定是要住咱们家里的,你们俩个机灵著点,別让人惹了老夫人不痛快。” 常金院里的两个大丫鬟是孟晚仔细挑选过得,苇鶯行事端方人又软和,和碧云的脾气秉性很像。 云雀耳朵尖、眼睛亮,透著股討喜的活络劲儿,孟晚一说她就琢磨过来,这个老家来的舅太太怕不是同家里不大亲厚? 年后天气渐暖了之后,孟晚就开始捣鼓院里的各处园子,廊下的水塘和院子里的边边角角。 常金院里的园子没有正院那么大,孟晚找人运了些果树苗子栽了进去,剩下的隨常金自己折腾,种些青菜萝卜。 二进院和三进的正院园子都不小,不光角落被孟晚吩咐著种上了石榴树、桂树等。二进院会客厅处,孟晚还大价钱移来了两棵金丝楠木树,以做镇宅之宝。 这会儿院里一车车的草树苗连著泥土一车车的往院里拉,宋家的僕人本来就少,大傢伙这些天都忙著种栽树呢。 常舅母手里攥著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裹,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还没待上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这些树都要栽到哪儿去啊?又不长果子,怎地还从外头往家里栽树?” 她身边的雨哥儿倒是坐得端端正正,但眼睛也不住的四下打量。 前院门房、巡逻、马匹、搬运杂物等力气活计,都是桂诚在管,桂谦负责外出打交道和与沐泉庄的庄头沟通等,有时候家里调动人手也归他管,或是跟著黄叶出去採买大件。 这会儿他也忙,但比桂诚强点,黄叶去正院稟告后,他便留在会客厅招待贵客。 听到常舅母的话桂诚笑道:“舅太太不知道,京城里的人家常栽种这些树木,叫庭木。不指望它长果子,是用来看的。” 常舅母心里一慌,心肝都在哆嗦的打颤,面上却还端著三品大员舅母的架子,仰著脖子说:“我自然见识过,镇上的老爷家里也种,听说不少钱呢!” 这些东西都是桂谦跑前跑后去买的,孟晚对这些东西抱著隨缘的心態,附近有就买,没有也没必要跑到观景之风盛行的江南去,耗费人力、物力、钱力的采寻。 钱给得足足的,让桂谦看著採办。 孟晚在西梧府时是何等手段,岭南没有年轻商户是不崇拜他的,桂谦得他看重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孟晚交代他办的事,桂谦无不尽心。 二进会客厅是整个宋家的脸面,桂谦四处打听才寻了这么两棵八十七年的金丝楠木树来。 这会儿被人提及,不免自得。 “舅太太说的是,那些个石榴桂树也就三五十两银子一棵,贵的只有这两棵不长果实的金丝楠木树,您猜一棵多少银两?” 常舅母望著那些隨意被扔在地上准备栽种的或大树,或小树苗的树木,怎么看也和乡下山里的没甚区別,有的山里长了怪树比这个还好看呢!这就三五十两银子一棵? 她口乾舌燥的咽了口口水,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仰脖灌了进去,“多少……银两?” 比三五十两还多? “桂谦!”黄叶听了半截的话,过来瞪了桂谦一眼。 隨后笑著和常舅母说:“舅太太,您快跟我去老夫人院里吧,她急著见您和表少爷呢!” 一直坐著不动,慢慢吞吞喝茶的雨哥儿眼睛一亮,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催促常舅母道:“娘,咱们快去吧!” 桂谦揉了揉鼻子,目送三人离去,被干活不停的桂城抓去做了苦力。 常舅母本来以为从会客厅出去,就能见到常金,没想到被带著又进了一个大院子。 院子中间正在规整的园都有三四亩大,周围又有小溪四边环绕,形成一道小河,再加上四周的木质连廊,整座院子大的出奇。 常舅母瞪著眼睛大喊,“我大姐就住在这个大院里?” 黄叶恭敬地回话:“舅太太,这是大人和夫郎住的正院,老妇人在后院,咱们这就到了。” 雨哥儿比他娘安静,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耳朵上的银色荷状耳环,心飘飘然然。 走在乾净漂亮的路上,脚下是漂亮的、五顏六色的砾石,他这会儿好像不在人间。 皇帝老爷也不过就住这么大吧? 这就是盛京城,他大官表哥住的又大又漂亮的大宅子。 第41章 娇客 常金换了衣裳在屋里也坐不住,走到院子里来对著正院的方向眺望,孟晚也陪著她在院里等人。 黄叶带人从穿堂甬道走过来,对常金和孟晚欠身行礼,“老夫人,夫郎,舅太太和表少爷……” 他话还没说完,常舅母已经挤到他前面亲亲热热的和常金说话,“大姐,可算见著你了,大郎如今出息了,竟住这么大的宅子!” “这得多少人才能住的满啊?” “还有你们前院种那老些树,那么老些银子多可惜,从咱们老家的山上挖多好。” 她一上来就是一连串的话,说完了宅子又打量常金的穿戴。 自从孟晚挣多了钱,就再也不爱给常金买银的,什么贵的买什么,宝石头面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大金鐲子不重样的常金有两匣子。 没有女子不爱打扮,常金守寡多年已经习惯了,后来自己开店,倒是不想著那些条条框框,可为了方便做活,也不太喜欢带玉石。 这会儿她左右戴了只鏨刻云纹金鐲,髮髻上插著两根镶著蓝宝石的金釵,分量足、工艺精湛,下头那根釵上还坠著麦穗样式的穗子,穗尾又是小块小块的黄宝石,再光晕中闪著晶莹剔透的光辉。 耳坠也是同样的黄金麦穗黄宝石,这一套只是在家里戴的普通首饰,却也能看出价格不菲。 常舅母眼睛都看直了,她亲昵地挽住常金,用自己细布製成的衣裳紧挨著常金的织锦缎面,“大姐,你瞧瞧你,穿戴的可真富贵,人也白了胖了,和从前可一点都不像了。” “我没胖多少,倒是你身子圆润了,人也显著年轻。”常金看著常舅母发了福的圆脸,想起来她当年离开家乡时常舅母还是一头浓密的乌髮,也就眼角有些细纹,这些年可能是过得舒心,人確实胖了不少,脸上的褶皱也多了。 雨哥儿学著刚才黄叶那样,扭著纤细的腰肢对常金和孟晚欠了欠身,“大姑,表嫂。” 他比他娘强,就算心里激动又忐忑,面上还能似模似样的行礼,就是学得不大好,腰扭得过分了,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孟晚笑著应了一声,“欸,想必舅母和雨哥儿一路过来也累了,咱们进屋去说话吧。” 常金见到亲人也是高兴的,比起弟媳妇,她更喜欢自己外甥儿,“雨哥儿,跟大姑进去坐,大姑旁边的小院还空著,晚上你和你娘住姑姑屋里,还是单独住在小院里都成。” 雨哥儿羞涩的点点头,“知道了大姑。” 常金屋子里布局和正院差不多,一进去就是中堂,平常大家若是在她这里吃饭,就在中堂吃。 中堂正中间是八仙桌和椅子,最里面靠北是贵妃榻和边几,两者之间用一扇巨大的屏风格挡住。 中堂很大,那架屏风更大,像是一堵墙搁在中间,上头绘著一座区別於北方的宅院,有天井和小楼,院子四处都种著甘蔗。一位中年妇人带著个小童坐在竹倚上晒太阳,仔细看中年妇人的怀里还抱著个娃娃。 旁边是一位青衣少年牵了头白狼在研磨药粉,毛茸茸的狼尾在暖阳下发出虹光。 他们身后的屋子里,夫夫二人正凑在一起看同一封书信。 门口处有站了个仰头看向日光的男人,长相平平无奇,但眉目温和。 整幅画上面都没有画太阳,但阳光洒在了每个人的身上,平和又温馨。 “这画上是你吧大姐?后头那是大郎和晚哥儿?天娘啊,咋画的和真的似的?”常舅母发自內心的惊嘆,然后话锋一转,“这上头咋都是金色的啊?不是那些贵老爷说的啥金粉吧?” 常金知道她品性,便矢口否认,“谁家金粉撒画上头,是晚哥儿弄得顏料。” 这架屏风纯粹是孟晚画给常金撑门面用的,上头確实是真金。 孟晚用了一整箱的金子让匠人反覆锤链做成金箔纸,这种画画用的金箔纸比寻常的金箔纸还要薄,吹起来比羽毛还要轻。 需要匠人仔仔细细,一张张將打造好的金箔纸贴在屏风上,不留余缝,以供孟晚画画。 这架屏风是纯粹的奢侈品,侯府、王府里头可能也有以金箔纸绘画的东西,但绝对不如孟晚的画工精湛。 比孟晚画工更精湛的,又不见得比他有钱。 常舅母瞧著上头金灿灿的心中存疑,还想上手去摸,常金忙將人拉进屋子里去,“里头备了果珍罐和点心果子,你和雨哥儿快进去尝尝。” 中堂两边左边的屋子閒置著,常金把夫君的牌位供奉在里面,逢年过节一家人进去上炷香,换换贡品。 右侧就是常金的臥房,臥房又分里间外间。里间床几乎閒置,阿砚有时候困了会在里面睡觉。常金平日里都是在外间的炕上睡。 外间的炕铺得很大,靠著南面的窗户,阳光洒进来格外透亮。 苇鶯和朱雀候在里头给眾人打帘子,倒是把常舅母和雨哥儿嚇了一跳,没想到里头还有人在。 “老夫人,夫郎。” “舅太太,表少爷。” 宋家的下人行礼都十分简单干脆,没有太多的俏皮话。 雨哥儿眼睛还在盯著那架华丽的屏风出神,耳朵又听下人们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酸酸胀胀的。 短短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留在盛京城,再也不回泉水镇那个小镇子上去了! 常舅母倒是没客气,不用人招呼,脱了鞋子便要上炕,可她和雨哥儿入了京便一路打听到宋家来,还没来得及梳洗,就是天气不热,这一路赴京来不方便隨时梳洗,身上也是酸臭的,脱了鞋子味道更加明显。 別人还没如何,雨哥儿先是羞红了脸,“大姑,我想先洗洗澡。” 朱雀忙说道:“表少爷別急,奴婢这就去提水来。” 常舅母看出儿子窘迫,只能重新穿上鞋子,由常金亲自领著去里间,让她们母子俩在里头洗漱洗漱。 家里没穿过的新衣裳多的是,常金找出来一身给常舅母。孟晚看上去乐呵呵的,但他的衣裳不管穿不穿都不乐意隨便送人。 便派黄叶去拿了一身阿寻的衣裳暂且给雨哥儿穿上,阿寻不喜欢穿太华贵的衣裳,顏色也不喜娇艷。 雨哥儿有些嫌弃身上是旧衣,料子也没母亲那身好,觉得是孟晚敷衍,找了身下人的来。 但孟晚下一句又说:“今日舅母和雨哥儿来的突然,行李也不多,想必没带几件换洗的衣裳穿。午后我带雨哥儿去成衣铺子挑上几身现成的先穿,再让蓝月铺子里的人给雨哥儿和舅母定几身衣裳。” 这样一来雨哥儿反而不好意思了,“不用了表嫂,这就已经很好了。” 他娘掐了把他腰背,瞪了他一眼,“你表嫂好意你就领下,穿得破破烂烂倒丟他们的脸。” 雨哥儿便又不说话了,他其实也很希望孟晚给他买新衣,镇子上的小哥儿和他一起玩的时候,动不动就提哪个员外家里的小哥儿又穿了京城的时兴款式。 他悄悄打量孟晚身上的衣裳,明明也不怎么明艷,穿在表嫂的身上怎么就这么合身好看呢? 常金不爱听弟媳妇的话,“说什么丟脸不丟脸的。雨哥儿,上来大姑身边坐。” 雨哥儿上了炕,长条的炕桌上摆了六盘子点心。 常舅母眼睛都直了,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吃,惦记著儿子,上手先给雨哥儿拿了一块浅粉色的糕,“到你大姑家里不用客气,快吃。” 雨哥儿只觉得她这般行径,让常金和孟晚瞧著丟人,羞的眼眶都有些湿润,愣是张不开嘴。 常金把倒在碗里的荔枝罐头端在他面前,声音放的轻缓,和蔼地说:“这一路上肯定也饿了,先垫一垫,等晌午大姑给你好好张罗一桌席面。” 雨哥儿顺势放下糕点,接过常金递过来的荔枝罐头,想问这是个什么吃食,又怕说出来惹大家笑话,便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来一颗,咬了一口吃进去。 下一秒甜味和荔枝的香甜充斥在口腔中,雨哥儿眼睛一亮,“好好吃啊!” 说完又止不住后悔,怕孟晚暗地里笑话他没见识,便又不说话了,不知不觉吃了半碗,再馋也不动嘴了。 常金和常舅母嘮了几句家常,便问到自己母亲身上。 宋亭舟外祖母也已经七十来岁了,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高寿。常金在岭南的时候便时常惦记,怕自己见不得她最后一面。 常舅母仍旧笑著说话,“都好呢,就是现在年纪大了,有些下不来床。你放心吧大姐,家里有你外甥和外甥媳妇在呢,不必惦念。” 孟晚注意到雨哥儿在她母亲说话的时候略低著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雨哥儿,我看你戴的釵环也有些旧了,午后我带你去首饰铺子里再挑上一些吧?” 雨哥儿果然惊喜,他下意识抬头的瞬间,脸上心虚的模样还没来得及掩饰。 孟晚有些不好的猜想,但想想又不算太过意外。 常金好不容易见到亲人,还是先叫她舒心开心一些吧,旁的事往后再说也来得及。 晌午常金亲自去厨房张罗饭食,没做什么精巧东西,大部分都是肉菜,什么炙羊腿、猪肘子、猪蹄、烧鸡、清蒸鰣鱼等,有清炒了几道素菜,满满登登一大桌子。 饭后孟晚果然带著雨哥儿出门,去蓝月的成衣铺子逛了逛。 “孟夫郎,怎么是您亲自过来了?”蓝月正忙得不可开交,还是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哥儿见到了孟晚,特意到后院去把蓝月找来了。 孟晚最喜欢看的就是小哥儿女娘们独当一面做生意,勤快又精明的样子。“你忙你的就行了,我来给表弟挑几身现成的成衣,顺便再定做几身。” “后面有的是人手,暂且用不到我,后头还有新做出来的成衣,我让伙计们拿过来几身新的给你们相看。”蓝月的铺子前期几乎全是孟晚帮他支撑起来的,孟晚来照顾他生意,他就是忙飞了也不可能不来作陪。 蓝月店里的衣裳现在已经扩展的很好了,衣裳的种类也不单一,又偏岭南民族风的,也有盛京的时兴款式。 雨哥儿的眼睛只管往顏色鲜艷又漂亮的上面瞄,选了两身裙子之后就说够了。 蓝月又亲自给雨哥儿量了身形尺寸,说做好了新衣就立即差人送到宋家去,孟晚便又告辞带著雨哥儿离开。 说好了给雨哥儿买首饰,孟晚又拐了个弯儿去另一条街的首饰铺子。並不是价格昂贵的宝光斋,却也是中上等铺子,铺面同样铺得很大,大部分都是小富人家的哥儿女娘来买。 孟晚不差钱,可也不是见谁都撒钱的冤大头,他库房的首饰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精品,雨哥儿只是个亲戚家的孩子,给他买衣裳买首饰可以,百两千两就算了。 饶是如此,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也已经看了雨哥儿的眼睛,他还算有些分寸,在两根银釵和一根金釵之间犹豫了一会儿,选了一支重一两六钱的双蝶戏菊金釵。 上头的蝶翅是鏤空的,边缘还嵌了几颗米粒大小的玉珠,栩栩如生,很是好看,有不少女娘小哥儿都在相看。 孟晚二话不说给他买了下来,又给他挑了两三对玉石耳坠,和一对麻翡翠玉鐲,“戴著玩吧,就当是我送的见面礼了。” 雨哥儿惊喜不已,他今年十六了,正是爱美的年纪,捧著几个盒子对孟晚亲亲热热的叫表嫂。 他们回去了之后,雨哥儿迫不及待的將孟晚送他的鐲子戴在手上,常舅母虽然高兴孟晚给他儿子买东西,又嫌弃他买的少了。 拿著雨哥儿的金釵和黄叶头上的比较,觉得自己儿子是宋家的娇客,戴的却和下人头上的差不离,是丟了份儿,明里暗里想让孟晚再给雨哥儿添上几支釵环首饰,且她自己也想戴。 雨哥儿生怕母亲的话惹恼了孟晚,又觉得表嫂笑呵呵的脾气极好,没准真的还会给她再买。 纠结难受,又说不了他娘,乾脆红著脸摆弄自己新衣裳。 常金早就知道自己弟妹是个什么货色,从自己首饰匣子里挑了两只二两重的金鐲给她,让她闭上了嘴巴。 宋亭舟下了衙回来,从前院的桂诚口中得知常舅母带孩子来家里做客的事,回正院屋里將官服换下来去常金处见常舅母。 第42章 信、郭 “哎呦,咱家的大官回来啦?”常舅母忙从炕上下来,殷勤的招呼宋亭舟。 宋亭舟退了一步,行了个晚辈礼,“舅母安好。” “好好,大郎啊,这是你表弟雨哥儿,你还记得不?你和晚哥儿成亲的时候,他说话还说不全呢。”常舅母拉著雨哥儿过来给宋亭舟作揖。 “表哥好。”雨哥儿不敢多看宋亭舟一眼,总觉得骇人的狠,比县城的县太爷还让人害怕。 宋亭舟頷首,“嗯,既然来了就安心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有了家主的承诺,雨哥儿才真正放下心来。 不管他娘要求表哥办什么事,他在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他不想嫁给镇子上的人,也不想嫁给县城里的人,那些媒婆给他相看的人家,雨哥儿都不满意。 他要嫁到盛京来。 晚膳的时候郑家那边的人过来送口信,阿砚被郑老先生留堂了,通儿也在郑家陪他,今晚可能宿在郑家,不回来住了。 楚辞和阿寻倒是回来了,但是阿寻不大好意思在宋家的亲戚面前露脸,便在他的小院里自己吃了。 雨哥儿看著楚辞英俊的脸庞,羞涩的问孟晚,“表嫂,我……我怎么称呼啊?” “这是我乾儿子,你表侄儿,叫楚辞。”孟晚手里拿著雪生从驛站取回来的信件,隨口回了他一句。 雨哥儿隱约见到信封上写了个项字,他心思都在孟晚说出的称呼上面,嘴角下撇,不太开心的说:“哦。” 孟晚对手中的信好像很看重,但是没有当场拆开,递给宋亭舟看了一眼后,妥善揣进了怀里。 饭后常舅母从常金口中得知楚辞是个哑巴后,就更加不热络了。 夜里孟晚小尾巴一样跟在宋亭舟身后,看著他用自己洗过的水沐浴,水流覆在他薄薄的肌肉线条之下,浸湿了这具充满力量感的男性身躯。 孟晚托著下巴欣赏了一会儿,“你说你舅母这次来走亲戚是为了什么?听说咱们进京了,想来打秋风?” 宋亭舟往自己身上打香皂,动作不停,“算算时间,应该是咱们送年礼和书信之后就来盛京的,你说的也並无不可。” “那你舅舅怎么没来?”孟晚眼睁睁看宋亭舟从水中出浴,对方身下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渐渐有了些变化。 宋亭舟没回答孟晚的话,胡乱用一旁的布巾擦了身体,箍著孟晚的腰进了他们的臥房。 经过尽责照耀一方的的烛火时,让上面的火光隨著他们的动作来回闪耀。 忽强忽弱,忽明忽暗。 早上孟晚按著腰翻了个身,撞进宋亭舟温热的胸膛。 “今天又不上朝?” “嗯,今日休沐。”宋亭舟想多陪孟晚待会儿,醒了也没有起床。 孟晚趴在他胸口,没睁眼睛,哑声说了句,“我有话要和你说,也只是猜测,你听了不要太难过。” 他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在给宋亭舟用作铺垫的,宋亭舟果然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外祖母出事了?” 孟晚將昨天的事和宋亭舟说了,“我猜可能是人没了,为了咱们家一直寄过去的银两,所以一直瞒著。我没告诉咱娘,你……也別太伤心了。” 虽说常家人唯利是图,但这样贪財的小人才更好拿捏。他们比谁都希望外祖母能长寿,因此不可能谋害她老人家,加上这个年纪,应该是自然老死。 宋亭舟心里有些淡淡的难过,但说伤心,其实也不是太多。外祖母前些年受了些罪,后来被常家照顾的还算不错,也算是高寿了。 他抱抱孟晚,“不难过,不告诉娘是对的,等回乡的时候在说。项家来信的什么意思?” 孟晚闷闷的说一个字:“郭。” 宋亭舟嘆了口气,“原来如此。” 早膳的时候,常舅母又开始说些不著调的话。 “大郎啊,你看看你们衙门还有没有什么官,能让你表弟也进去做个什么小官儿?”常舅母说的表弟是雨哥儿的哥哥,早已成家生子了。 孟晚笑著懟她,“表弟若是考过科举,最次也中个秀才,自然好说。” 常舅母没话说了,她儿子大字都不识几个,还秀才呢! 嘀嘀咕咕又当著常金的面说了几句閒话,大抵是宋亭舟现在发达了,也不帮衬帮衬亲戚,他们宋家都得了多少多少的好处等等。 这些话说完常金训了她一顿,她安分片刻,又开始说些別的閒话。 宋亭舟今天休沐,其实也是为了躲人,他在家陪孟晚待了一会儿,对时常过来打扰的常舅母实在不厌其烦,乾脆躲到了吴昭远家中。 吴昭远今日也休沐,两人就像约好了一样。 郑淑慎本来在院子里遛弯,见宋亭舟来了,问了他几句孟晚的事。得知宋家来了客人,孟晚最近可能不来找他,便说等他坐稳了胎去找孟晚。 吴昭远邀宋亭舟去书房说话,谨慎的將房门关好,又派秋影雪生在门口守著,这才低声道:“不知是谁向陛下举荐了一位老道,那老道带著道童住到了皇宫里,现如今陛下正要翰林院擬旨,要封那老道为国师。” 宋亭舟久久无声,上位者沉迷於炼丹修道,疏於政务,正是国之衰败的初端。 “景行,最近在朝堂上,你定要小心行事,切莫大意。”吴昭远在翰林院任从五品侍读学士,负责撰写皇帝的詔令,知道第一手消息就毫不保留的和宋亭舟分享,可见对其信任。 宋亭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也要稳住,只要人活著,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吴昭远撂在书桌上的手抖动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亭舟下頜微绷,抿紧的唇线如刻,低垂的眸子中掩下郁色,“陛下偏信妖道,疏懒朝政,我不能置之不理。” 吴昭远难以置信地看著他,鼻翼快速煽动,语气急促道:“你怎会有如此衝动的想法?” 书房的房门被人敲响,雪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外头有人求见。” 宋亭舟沉声道:“知道了。” 他推门出去,留下还兀自震惊的吴昭远。 雪生见宋亭舟出来,忙回稟道:“大人,是承恩伯亲自找上了门,吴家的下人不敢拦,这会儿人就快过来了。” 宋亭舟已经猜到对方为何前来,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吴昭远,“昭远,记得我今天说的话。” —— 承恩伯在京郊大营有职务在身,家里又是几代勛贵,在朝中联姻眾多,便是没钱,也有著眾多的人脉。 刑部的人收到顺天府递交上来的卷宗,见上头写的是对承恩伯大哥的判决,便暂且压下没动,转头给承恩伯递了信。 承恩伯从京郊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齐氏早已后悔得罪了人,又不喜大房一家,这才故意没去派人叫他回家。 但家里的老夫人却不乐意大儿子流放受苦,找二儿子一顿哭诉,当年老爵爷死的时候那些话都拿出来说。 母命难违,承恩伯本就对大哥存著几分愧疚之心,当即就打探宋亭舟的消息。 知道他休沐在吴家,便立即寻了过来。 结果自然是没能如愿,承恩伯的怒吼声吴家隔壁的邻居都能一清二楚。 两人从吴家离开了之后,只剩吴昭远愁眉不展。 —— 宋亭舟回家的时候,家门口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堵在巷子里。其中有好几道熟悉的身影和他打招呼。 “宋大人,许久不见了!”那拓招呼兄弟们有序进门,扭头看见宋亭舟,笑著行了个礼。 宋亭舟沉重的心情略有缓和,“许久不见,只你带人来了?” 那拓让开位置让其他兄弟先进去,“妗霜和小余夫夫俩先进去见孟夫郎了,我留在这里善后。” 他们是半夜到的,可惜城门关闭,只得在城外熬了半夜,今天一大早按照孟晚书信上的地址寻了过来。 耽误了许多功夫,但不到宋家之前,谁也不敢鬆懈,毕竟运送的都是真金白银。 “我估摸著你们也快要来的,到京城里整顿过没有。”孟晚把唐妗霜和余彦东叫到正院歇著,又命枝繁枝茂吩咐厨房去多买些菜肉的回来,唐妗霜他们一大帮子人,足有六十来个,最少也要准备六桌席面。 “我们进了城便直奔夫郎家中,还整顿呢,这一路上生怕这些东西有个什么闪失。”余彦东下巴上鬍子拉碴的,看著十分疲惫,不过眼睛还是亮的。 “这一路確实惊险,道上的劫匪像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幸好我们人多,那拓他们身手又好,又有……”唐妗霜说到一半硬生生拐了个口风,乾巴巴的以四个字“有惊无险”结束了话题。 孟晚笑著起身,“这次確实辛苦你们了,也就是头一年,等往后驛站的事情理顺,就不必这般麻烦了。” 驛站现在看似铺的很大,实际上只是占著地方,还有许多制度要完善,孟晚手底下真正的可用之人就那么些个,驛站管事那么多,其中必然有二心的。 唐妗霜住在正院,其余人都在前院安置下来。正院厨房的灶头火炉都烧著热水,供他们洗漱。 下人们拎著採买的菜肉等,到后院常金的小厨房里切洗,一会儿等大厨房空出来,还是要去大厨房炒菜的。 雨哥儿在后院看著採买的人拎著一筐筐的肉菜,看分量怎么也不像自家吃的。 他叫住个脚步急促的小廝,“家里可是来了客人?” “回表少爷的话,是夫郎的手下的几个管事上京来了。”小廝后面还跟著个打鱼的渔夫,两人各提著一筐子大鱼,手酸的不行,见雨哥儿没有別的要问的,便匆匆將篓子提到厨房去了。 雨哥儿嘴上重复了一下,“管事?表嫂手下的?” 他满脸好奇,便往前院走去,顺著人声的地方寻过去,只见一车车的木箱被卸到了正院库房门口。 大大小小不尽相同,寨子里的下人们正分门別类的搬运,黄叶在其中巡视,枝繁枝茂则守在其中一间库房面前,守著面前的箱子眼神警惕。 “你怎么过来了?”孟晚正吩咐人將其中的山寨罐头藕粉之类的往后院常金的库房搬。 雨哥儿怯生说道:“我在后院閒得没事做,过来看看。” 孟晚隨口打发他,“那边有几匹罗布,你看看有没有相中的,抱去后院做帕子衣裳都行。” 綾罗绸缎,罗排在第二位,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拿来做罗帕,可见其珍贵。 雨哥儿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谢谢表嫂!” 孟晚空出手来处理这次的大头,也就是去年珍罐坊的盈利。 驛站的收入孟晚都在修路上头,这条路最少也要修上四年,短时间內指望驛站挣钱是不可能的。 所以孟晚这些年的核心经济来源,便是名下的珍罐坊,其次是坊、果乾坊和藕坊。 藕坊孟晚只占了一股,用作给荷娘懂哥儿等人做庇护,剩下给他们分了当作嫁妆。 果乾坊算是低开高走,岭南的天气其实不好晒果乾,卖的越来越好但是出品不多,只因为孟晚自己爱吃而已。不赔钱,也不要指望大赚。 坊每年的收入稳定,收、卖的渠道也已经十分成熟,是最不用孟晚费心的,只管安心收钱。 赫山坊的名头太大了,哪怕后来整个西梧府都兴起大大小小的坊,但赫山坊的地位坚固,无人可动其根基,因为那是百姓用心拥护,民心所向。 珍罐坊是与之相反,称得上是暴利,但收入十分不稳定。去年冬天果珍罐在盛京虽然依旧火热,可已经不如前年那样令人疯狂了。 先前果珍罐的盈利,孟晚只留下一小部分,大头都拿去修路和建立驛站了。 去年驛站步入正轨,修路也有条不紊,孟晚便让唐妗霜將他那部分盈利都带到盛京来。 拿著唐妗霜带来的厚厚的帐本,孟晚让人先將银两清点了出来。 银票没有大额,且岭南到盛京这么远的路,一箱箱的银票反而不易运输保存,因此还是金银为主。 哪怕上次枝繁枝茂已经清点过一次库房银两,这次这种大阵仗一样嚇到了他们。 眼见著比上次多出几倍的银两,一天两天都清点不完,俩人手都开始不自觉的抽筋。 第43章 前兆 唐妗霜他们在宋家住下,对他们说说宋亭舟离开后的见闻。 离开岭南还不到一年,好像前一天还在砍甘蔗,如今就到盛京的高门大院里了。 雪狼闻到眾多熟悉的气息,撒欢似的从东院里跑出来,別枝在后天追,“雪狼,好狼,別跑了!” 雪狼越长越大,现在已经和一头成年的牛一般大小了,天天在院里把它给憋坏了,这会跑出东院一个劲儿的乱闯。 雨哥儿正在孟晚院里看院子里新种的,冷不丁被一身雪白的异兽嚇了一跳,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楚辞听见声音忙跑了过来,以手做哨子,制止了雪狼往人身上乱扑的动作,手上比划著名,“你没事吧?它不会咬你的。” 雨哥儿的心还在蹦蹦乱跳,抬头细看楚辞又发觉他长的確是英俊,胸口更加起伏不定,“没……没事。” 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是长相真的很俊朗啊,人又很温柔耐心。 雨哥儿接触到的男子里,很少有楚辞这样秉性温润又心细如髮的,他正值妙龄,见到了难免心动。 阿寻也听到了狼啸声,出来正好看见雨哥儿靦腆的站在楚辞面前,兀自脸红。楚辞今年十九,雨哥儿十六,一高一矮,竟似有几分般配。 他没声张,就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离开。 楚辞很快揪著闯了祸的雪狼去前院,也算是带它放放风。 唐妗霜他们这次来盛京很急,朝堂上不太平,孟晚也不想让他们久留,休整两天后一行人就又离开了盛京。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几波盛京的势力追在后面,一出了盛京范围就被那拓等人解决了,他们进城是有六十人,城外却还留守数十人。 石见驛站別的不说,人管够。 最近孟晚和宋亭舟的书房上也多了几个梁上君子,只不过每每都被发现,但哪怕抓住活口,这些训练有素的死士也有办法让自己开不了口。 隨著太子快要入京的消息越来越频繁,朝中的氛围也越来越紧张。 吴昭远的话说的没错,皇上要封国师的旨意很快下达,而且已经命礼部择日准备册封大典,尚衣监也在加工加点的赶製国师礼冠。 禹国成立至今,只有开国的禹皇封过一任国师,那国师还是陪著禹皇一起打天下的智者。如今突然要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为国师,朝堂眾臣难免议论纷纷。 宋亭舟在朝会上率先发难,果不其然被皇上狠狠斥责了一顿,与上次明显偏向的小打小闹不同,宋亭舟被勒令回家,连带著手下的职务也停了。 同宋亭舟交好的几位官员如蔻汶等不免替他觉得惋惜,觉得他太过衝动,甚至还有人趁机拉拢他站队的。 吴昭远和祝泽寧作为宋亭舟的好友,自然轮番上阵。 吴昭远在宋亭舟面前来回踱步,语气中带著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怎么那么衝动!连马罗山都没出头露面,你又何必呢!” 马罗山正是吏部尚书,也是真正皇上信得过的臣子,看似低调,实际心机深沉。 祝泽寧在一旁跟著劝,“就是,你也太衝动了,听说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宋亭舟本来在给他们倒茶,闻言动作一顿,几滴茶水洒落在桌面上。 吴昭远隨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宫里的事?” 祝泽寧是衙门里的閒差,不像宋亭舟官居高位,也不像吴昭远在翰林院能时常接触皇上。 “嗨,我大舅哥和我说的,他知道咱们关係好,特意替我打听的。”祝泽寧说完饮了半杯茶水。 吴昭远隱约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反驳祝泽寧的话,且要紧的是劝宋亭舟不要再继续劝阻皇上。 就算要劝也不可太过刚硬,真的惹恼了皇上,丟官都是小事,丟了命才不值! “要不然……要不然我就去找吴巍说和说和,若他知道我是吴家血脉,定然愿意也托举你一把。”吴昭远语惊四座。 祝泽寧震惊的看著他,“你是傻了还是疯了,竟然说出这样的浑话来?且不说吴巍现在本就不受陛下待见,离致仕回北方也差不多了。就说他一个劲儿的打压景行,景行不报復就算了,怎么会受他托举不託举的。” 宋亭舟果然拧眉道:“昭远!” 吴昭远嘆道:“行吧。”可祝泽寧见他的语气像是还没有死心似的。 吴昭远和祝泽寧说的口乾舌燥,书房的茶水上了一壶又一壶。 他俩每次来,都是要吃完晚饭才走的,也没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说话,大家都聚在常金那里,只是雨哥儿和阿寻还没嫁人,两人便单独开了一小桌,支在阿寻的院子里。 雨哥儿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哥儿郎中住的院子和他住的一样大,布局也差不多。 “你和我表哥表嫂有亲吗?”雨哥儿好奇的问。 “没有。”阿寻低头扒饭,对他不大热络。 “那你就是他们专门养著的郎中嘍?也是,我表嫂那么有钱,我听別人说还有的大户人家不光有厨子、郎中、甚至还养绣娘呢!”雨哥儿声音中带著憧憬。 “是有。”阿寻去过几个大户人家问诊,规矩都很多,连问个医也遮遮掩掩的。 阿寻都觉得,自己要是身后没有宋家,只是个野路子郎中,保不齐也会像他阿姐一样牵扯到某些事件中。 每次楚辞还都陪著他去,自己进去诊脉,他就在外面等著自己。 阿寻眼神逐渐放空,冷不丁被雨哥儿一声惊呼唤醒。 “你手指怎么少了一根啊?咦?那只手也少一根!”雨哥儿不带恶意,只是好奇。 阿寻放下碗筷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缩,他其实早就不在意这个了,除了小时候有別的小孩因为这个笑话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这双残缺的手而感到窘迫了。 门口有轻叩房门的声音,大门没关,阿寻和雨哥儿看过去都能看到楚辞有些冷淡的脸色,他不知道来了多久,但显然听到了雨哥儿大呼小叫的话。 雨哥儿愣愣的看著他进来越过自己,拉著阿寻的袖子出门去,本来一直很温和的俊秀的脸,这会儿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在生气。 因为自己说了那个哥儿郎中的手缺失吗? 雨哥儿自己被留在院里,端起来的碗重重放在饭桌上,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什么,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 “什么嘛,我也没说什么啊?” 楚辞一直把阿寻拉到正院,大家都在常金院子里吃饭,正院这会儿反而没人。 阿寻低头看著脚下的鞋子发呆,眼神再往上一寸就是楚辞劲瘦有力的腿,他从到宋家后就跟著雪生习武,虽说不如人家从小练武的,却也有一身拳脚功夫。 楚辞等著他抬头,等了好半天面前的人还是低头沉默。四下无人,楚辞无奈地用手指托起阿寻下巴。 对上一张眼含热泪的脸,他心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手飞快的比著,“怎么了?” 阿寻自己还没怎么察觉,看到楚辞心焦的样子抬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哭了。 他先是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然后胸口又是磅礴的酸胀感充斥全身,楚辞离他越近,他越是酸涩难忍。 “你別过来了。”阿寻闷闷的出声制止一直试图靠近他的楚辞。 楚辞脚步停住,手足无措的用手语说:“你別难过了,我去和乾爹说,不让別人隨便去你院子里。” “你別去!”阿寻喊住他。 於是楚辞又退回他身边,手缓慢地比,“不喜欢他们的话,我给你买一套宅子好不好?” 阿寻破涕为笑,“你真是零用钱多了,还要在盛京买宅子。” 见他笑了,楚辞的脸色也跟著缓和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钱袋,示意自己攒了很多。 阿寻的眼泪还掛在下眼睫上,楚辞看著那滴泪珠心里不大痛快,便抬起手臂,顺势用食指將其楷去。 触碰到那滴眼泪的时候,双方皆是一颤。 阿寻背过身去不看他,楚辞则站在他身后,盯著自己湿润的手指出神。 —— “你要回岭南向苗家提亲?” 孟晚著实没想到一直不开窍的人,突然就这么到他面前要提亲了。 楚辞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本来还想再等两年,但经过昨天一事他突然就不想等了,不光不相等,甚至恨不得立即將阿寻娶回来,一辈子护在自己身边。 孟晚看向他身边的低著头不说话的阿寻,“你也愿意嫁给楚辞,不嫌弃他身上的缺陷?” 阿寻本来十分忐忑,听到孟晚的话反而安心了,“怕被嫌弃的应该是我才对,夫郎知道我的家世……” “你也算是我看到大的,那些虚话就不用说了。”孟晚哪有那些个门第之见,两人结合讲究门当户对,对的也先是精神契合。 苗家人有情有义,楚辞从小也吃惯了苦头,他和阿寻从小一同长大,怎么不契合? “只要你二人想好了就成,成亲不是过家家,两人要相守一生,不相互背弃。无论遇到艰难险阻,都要守护对方。”孟晚越说越觉得自己是搞致辞的神父。 阿寻微微侧目,却发现楚辞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眼中热光灼人。 “孟夫郎,我们会的。”於是阿寻便也坚定地说。 孟晚立即便站起身来,“枝繁枝茂快去找纸笔来。”要赶紧写信给那拓他们,让他们途中暂时找个地方歇脚,等等再走。 俩人搞得太突然了,孟晚罕见的脑子有点懵,他是不是要做公爹了?哦宋亭舟是公爹,那他就是阿嬤? 算了还是阿爹吧,阿爹好听…… 不对啊!他要立马准备东西去苗家求亲啊!!! 楚辞见他写完信叫人加急送出去后就开始发呆,上前那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乾爹?你別著急,我和阿寻两人回去就行了,不用你去。” 孟晚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去呢!不然亲家会觉得我们不重视的!” 阿寻神色茫然,“孟夫郎你在说什么?我祖父和大姐都不会这样的啊?” 孟晚与他对视,自己也缓过神来了,也是,苗家人又不是別人。 “那也要有长辈在场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提亲的?”孟晚手指无意识滑动,已经开始琢磨要给楚辞带多少聘礼了。 雪生从门口听了一会儿,走进来说道:“我陪楚辞去吧夫郎,你现在定是走不开的,我到了西梧府后,再找上一位妥帖可靠的媒婆上门,苗家人不会为难的。” 楚辞点点头,手划动著,“乾爹,就让雪生叔陪我去吧,没事的。” 京城里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变动,孟晚放心不下宋亭舟。雪生不是他家的奴,阿砚楚辞都管他叫声叔,按辈分也可以了。 “如此也好,我再给妗霜写一封信,让他和余家人也跟著操劳一二。” 楚辞去提亲是家里的大喜事,最高兴的就是常金,她年纪大了,就爱家里的孩子都有著落,不免又说上雪生和黄叶几句,给俩人嚇得好几天都不敢去后院。 除了雪生陪他们之外,孟晚又將金嬤嬤给派了去。 金嬤嬤在宋家过了年之后也没提离开,一直在孟晚院里。他行事沉稳,正好帮孟晚带带孩子,还能给同是哥儿的阿寻作伴。 路途遥远,他们四人还是追上那拓等人,一同返回岭南才安全。 孟晚也没搞虚的,给楚辞带了两箱子金子做聘礼,他们四个要去追那拓他们,轻车简从。头面玉石这些东西只等两个孩子回京再给阿寻补上,免得来回来去的运送,既招贼又麻烦。 蚩羽將四人一直送出京郊,第二天才回来回稟。 “大人夫郎,京外还算太平,那拓他们又回来接应了一段,小辞他们不会有事的。” 孟晚眉间似有淡淡愁绪,他轻嘆道:“小辞这会儿去岭南也好。” 宋亭舟被禁足在家,皇上说是要他在家反省,实际上顺天府一日也离不得人,府衙中的六个通判轮番上门请教公务。 今日轮到了吕粟,两人正在书房里谈论政务,孟晚端著一托盘的点心过来,“吕大人,聊了那么久饿了吧,要不要吃两块糕点垫垫?” 吕粟本来不饿,但见孟晚似乎隱秘的对宋亭舟打了个手势,便笑著接纳了。 “你先歇息一下,本官去去就来。”宋亭舟对吕粟说了一声,便和孟晚出了书房的门。 可能是有急事,也可能是宋亭舟惦记著书房未处理完的公务,两人並未离开太远,就在书房隔壁的房间密聊起来。 吕粟捏著手中精巧的糕点,脚步轻盈地挪到窗户旁边,看他的步伐之灵巧,竟似同雪生一般是位轻功、耳聪目明的高手。 孟晚將声音压得低低的,“吴家那边已经说好了,人托昭远送到了他伯父的手中。吴大人近来便要致仕返乡,正好將其带出盛京。” 宋亭舟声线不稳,似是在竭力按捺某种情绪,“不会出错?” “绝不会有人想到昭远和吴大人的关係,此举定是可行。” 第44章 引诱 盛京城不缺撒钱的地方,听香榭绝对是其中翘楚,自从上次宋亭舟整治过一场,听香榭的生意倒是萧条了不少。 祝泽寧下了衙后又约来几个同僚到听香榭吃酒,推杯换盏间人就醉了一大片。 祝泽寧也喝多了,恍恍惚惚想到还在昌平府府学读书的时候,和现在很像,一群人为了那顿酒钱围在他身边,他那时候还有少年人的心高气傲在身,懒得与那些虚与委蛇。 背的是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咏的是杜甫的“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作为昌平府拔尖的秀才,年少得志,家中又是皇商,又岂是一个得意能形容的? 不像现在,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受了不该受的摆布。 “祝大人,请吧?”一位貌美女娘进了包厢,笑著请人。 祝泽寧踉踉蹌蹌的起身,隨那女娘进了包厢內的被纱帘遮挡罗汉床上,那女娘往床上一滚,也不知道按动了什么机关,床铺底下突然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密道来。 木著脸提上床边的油灯,祝泽寧轻车熟路的进了密道,独留那个娇滴滴的女娘在床上把风。 密道只有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宽窄,祝泽寧这些年微胖了一点,肩膀和腰侧不时触碰到左右的墙体。 在微弱的灯光照应下,他一直向下走,在到一处拐角之前从怀中掏出个乌漆嘛黑的面具扣在脸上。 下一瞬走出转角,周围一切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铺著青石板的空地,整个外围都是黑乎乎的墙壁,墙壁上有许多祝泽寧走出来时的密道,有人刚从其中出来,有人已经恭候多时。 空地上零零散散的摆放著桌椅,最中间的地方是一泉温热的活泉,泉中浸泡著几个不著寸缕的美人,有男有女,神色迷离。 越往里走越是烟雾繚绕,离得近了还能发现那一泉池水竟然不似寻常汤池,而是泛著淡淡的粉。 岸上同样有穿著清凉的美人端著托盘、呈上玉盘,盘中是一粒粒淡粉色的丹丸,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样子。 已经有好几个戴著面具的人迫不及待走过去索要丹丸,拿到之后便褪去衣物,搂著汤池中的美人开始寻欢作乐。 好似遮住了脸,便再也没有白日里冠冕堂皇的礼仪道德,和掛在嘴边的孔孟之道。 祝泽寧从进到这里,眼中便不如在上头时清明了,他隨意找了个离汤池稍远的地方坐下,闭上浑浊的眼睛,手指乃至全身都在微微颤动。 端著丹丸的美人主动走过来询问:“大人,可否要食一粒鮫珠?” 祝泽寧身上抖动的更加厉害,鮫珠淡淡的清香和腥味交织在一起,迷惑了他的神志,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留”字。 待那美人將圆润可爱的丹丸放在他手心里,他便也如刚才那些人一般,迫不及待地吞进腹中。 颤抖变成舒爽的战慄,像是即將出笼的猛兽被安抚平息。 美人送出最后一粒丹丸,顺势坐在祝泽寧的腿上。 祝泽寧依旧闭著眼,口中却冷冷地喝了句:“滚!” 美人小声哼了一声,却也不敢开罪,灰溜溜地捧著托盘离开。 某间密道中,有两人正在注视祝泽寧。 “香雪在他那里碰了钉子,他一直不碰听香榭的人?”偃的声音依旧沙哑,像是这副嗓子也跟著他一起歷经了百般磨难。 浮音嗤笑一声,“真正意志坚定的人不会到咱们这里,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她说著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来,亲自走过去將香囊交给祝泽寧,姿態轻浮的说了些什么,只见祝泽寧果然面露挣扎。 浮音如同一个掌控人心的妖孽,挑拨著祝泽寧的良知和底线,最后祝泽寧还是把香囊收进了怀里。 浮音则一副无趣的姿態,回来找偃,“你看,我说的吧?” 偃的脸上冷冰冰的,“你和王爷学得很像,都是拿捏人心的高手,浮音,你……最近有没有替我去看看她?” 浮音像是早就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颇为无奈的说:“听香榭现在被人盯得紧,別说是我,就是香雪她们也许久没有出门了,你既然来了盛京,何不亲自去看看你妹妹?” “等殿下顺利登基再说吧。”偃淡漠的眼底浮现出一丝伤痛感,隨后消失无踪,又恢復了平常的淡漠之色。 “郭启秀我从项家人手里抢过来了,他儿子也拿捏在我们手里,人交给你,我也算是完成了王爷的命令。” 浮音对他的行动力向来钦佩,无论多麻烦的事,只要是偃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她朱唇轻启,“你和罗家打交道最多,罗家的嫡公子在贵妃娘娘面前夸下海口,说已经想到法子让皇上自己將人抓进宫中,是真是假?” 偃拧眉想了一会儿,也只是留下一句,“此人有古怪,看似蕴藏丘壑,奇思纷涌,私下又行为古怪,偶有奇言状语……”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我派人暗处探查,若有异样,再將郭启秀抢回来便是。”郭启秀的作用很大,浮音想让廉王登基,自然不想让计划出现什么变动。 —— “夫郎,表少爷和舅太太过来了。”枝繁在外间轻声唤道。 “知道了。” 孟晚从床上坐起来,双目迷濛,墨色长髮柔顺的披上在肩头,让他綺丽的容貌都柔和了几分。 最近操心的事太多了,他接连几日都没睡好,这会儿头都有些隱隱作痛。 枝茂端了盆清水进来,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担心的问:“夫郎,你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孟晚揉了揉抽痛的额角,“有些头痛,没什么大事,把水端到我床边来,我缓一会儿再换衣裳。” 枝茂把水端过去,又找了身平常孟晚爱在家穿的柔软长袍拜访在他身边。 孟晚就在床边洗漱,换好衣裳后人已经精神了许多,他从臥房走到堂屋,常舅母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正和儿子说孟晚的閒话。 “长辈都等半天了还赖在炕头,谁家有这样的媳妇儿?” “也是当家做主的官老爷夫郎了,日上三竿还不起来,我听人家说那大户人家,都是早早起来到婆母身边伺候的。” “我看都是你大姑性子太软和,把他给惯著这样。” 孟晚本来就不大舒服,更烦听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废话,“舅母是在说我吗?” 雨哥儿忙站起身来,“表嫂,我娘她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別放在心里。” 雨哥儿忙用力扯扯母亲的袖子,心中也颇为窘迫,对於这样的母亲,他也无可奈何。 孟晚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舅母住在家里,什么都在我娘那里拿取,月钱应当也没有什么用。” 他唤人:“枝茂,去告诉黄叶一声,往后不用给舅太太和表少爷准备月钱了。” 枝茂痛快的应了声,“欸,奴婢这就去!”他腰背挺得笔直,要不是金嬤嬤调教过他们,这会儿他恨不得嘲笑这位舅太太一顿。 当真不知道这个家里谁做主了,还敢在夫郎面前拿捏舅母的谱儿? 哼! “你看你这孩子,舅母是拿你当自家人,才说你两句,你多心了不是?” 宋家的丫鬟小侍一个月的月钱都是好几两的银子,常舅母惦念许久了,这会儿忙又给孟晚说软和话。 孟晚却没有在常金面前的时候对她多客气,“自舅母带表弟来我家是吃穿不愁,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颳来的,既然舅母瞧不上我,何必向我討要月钱呢?” 之前是看在常金的面子上,按亲戚的礼数招待她们母子,这会儿孟晚明显不想让常舅母占这个便宜了,“舅母有话还是直说吧。” 常舅母脸色不好看,还想再和孟晚说说月银的事儿,但想起家里的一些糟烂事,还是转著眼珠子改了口风,“晚哥儿啊,舅母听说大郎在京城的官可大了,能定人生死,让谁活谁就活,让谁死谁就死。” 枝繁端了早膳过来给孟晚用,孟晚刚喝了一口豆浆就嗤笑出声,“你听谁说的?掌控人生死的是当今皇上,这种话要是说到外面去,保管陛下让我们全家掉脑袋你信不信?不光我们,你们和雨哥儿也逃不掉。” 雨哥儿嚇得小脸煞白,“这么严重。”他忙摇晃著常舅母的胳膊,“娘你听到表嫂的话了没有,你在外管管你的嘴,別给表哥他们添麻烦!” 常舅母甩开他的胳膊,“我是傻的不成,还不知道在外不能说?” 她又问孟晚,“那……那真要是宋家族里那边出了什么事,大郎还能不管?”她假装语气放鬆,实则眼睛一直在瞥向孟晚的反应。 孟晚夹了个包子,漫不经心的说:“寻常小事当地官府应该会给我夫君一个顏面,真要是杀人放火的大事,我夫君定然会大公无私,该砍头砍头,该绞杀绞杀,总活不过秋天。” “嗬……”常舅母抽了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 孟晚察觉不对,他咽下口中的包子,狐疑道:“舅母,你这是怎么了?” 常舅母左顾右盼佯装打量孟晚屋子里的东西,“没事,我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觉。晚哥儿,你说你乾儿子找的那是什么亲事,怎么没找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娘啊?” 她有意岔开话题,反倒是雨哥儿一听这话支起了耳朵。 孟晚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个小肉包之后,把自己剩下的半碗粥喝了就放下碗筷,“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家世不算什么。” 雨哥儿听著心里羡慕,要是他往后的婆母有表嫂这么开明就好了,越是乡下穷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婆婆越是能摆谱。 他拿手指戳了下自己母亲。 常舅母心中一团乱麻,差点把答应他的事给忘了,这会儿也有点不是心思,“晚哥儿啊,你看雨哥儿今年也十六了,乡下地方没有好人家,不若你在盛京给他踅摸一个?” 常家以前是怎么欺负幼年宋亭舟的,孟晚可没忘过,如今看在常金的面子上招待他们已经不错了,还想著他给保媒? 孟晚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舅母想给雨哥儿找个什么样的?” 常舅母打起了一点精神,“我听人说城里有什么侯爷伯爷的,找个那样的人家你看成不成?” 她说完怕孟晚不答应,还吹捧了一句,“大郎现在那么大的官,他表弟找人家,还不有的是人上杆子保媒?” 她说得其实真不算痴心妄想,姻亲关係很重要,这个时候只要提一句我大伯是哪儿的知府,我二舅是哪里的大人,別人忌惮之下其实是会给几分薄面的。 按照正理来看,雨哥儿借著宋亭舟的名头,嫁到盛京还真不是梦。虽然够不到伯爵府,但是普通的六七品的小官也能嫁。 孟晚看向雨哥儿,“想嫁到盛京?” 雨哥儿对上他的双眼,总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小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他慌忙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孟晚轻笑一声,从八宝匣里抽出一沓请帖给他,“做媒这种事我不会,不过我手上有不少京中內眷送过来的帖子,最近我也不便出门,雨哥儿可以出去见识见识。” 雨哥儿双目倏然清亮起来,他接过帖子道:“谢谢表嫂,我出去不会乱说话的。” 打发走了他们母子二人,枝繁一边往下撤孟晚吃剩的早食,一边忍不住问道:“夫郎,就这样让表少爷自己去行吗?” 孟晚站起来打算去找宋亭舟,“行,怎么不行?他想嫁就成全他好了,左右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个没经过调教的寻常小哥儿,又有那样鄙陋的母亲,在盛京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宋亭舟在前院锻身,孟晚就在亭子里看他,看著看著就觉得嗓子也不大舒服,他暗道一声糟糕,八成是感冒风寒了。 生病不是小事,拖严重了怕引起旁的什么病症,楚辞和阿寻都不在家,孟晚打算叫桂谦去外头请郎中。 “怎么了?不舒服?”宋亭舟带著额头潮湿的汗意回头,见孟晚脸色不好,忙上前询问。 孟晚不是个逞强的人,他扶著额头,“头有点疼,嗓子也有点不舒服。” 宋亭舟顿时紧张起来,“我这就叫人请郎中。” 他们家附近就有一家医馆,桂谦把郎中请家里来为孟晚诊治了一番,幸而只是普通风寒,並无大碍。开了张药方子吩咐抓药,便又被桂诚送了出去。 第45章 吴巍之死 从年后正旦宴之后,吴巍便提过一次告老还乡,当时皇上还挽留一二,算是给老臣个顏面,后来吴巍又提,便直接应允了。 吴千嶂因为受贿一事进过大理寺一场,哪怕后来吴巍豁出老脸將他捞出来,此生也晋升无望, 吴家大宅落了锁,吴家的內眷早已先行一步回了老家,吴家祖宅还在,眾多族人还在。 作为北方豪族之首的鹤棲吴氏,哪怕一时落寞。但在北地的威望仍在,钱、田、学识,都在,避过这段风头一样可以东山再起,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走吧。”吴巍坐在马车上撂下了帘子,曾经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一代权臣,如今也不过是个奔赴故乡的寻常老者而已。 吴家的五辆马车出了城门之后明显快了几分,吴巍车驾上赶车的男人目光也开始锐利起来。 除此之外吴巍身前身后共拥著六个二品高手,隨便哪个放出去都是江湖上的好手。 孟晚和宋亭舟家里也不过就一个蚩羽是二品高手,雪生这些年也勉强挤进了二品之列,吴巍竟然能一口气集齐六个护他周全。 可惜……他们钻进偏僻小路的时候,前方已经有一道窈窕的身影,带著六个蒙著面的男男女女候在那里了。 一品高手和二品高手的差距,可以用霄壤之別来形容,葛全这些年越来越强,已经是一品之中的顶流,而面前这个女人,应当也不遑多让,再加上还有六个同样是二品的高手助阵。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吴巍身边的六个二品高手便被女杀手逐个用软剑封喉,血没有喷洒太远,顺著他们的身体往下流,很快就將嫩绿的草叶染红。 掀开车帘,吴巍面色十分平静。 “可否告知老夫你主家是谁,也好叫我死个明白。” 女杀手等著手下解决完最后一人,亲自提剑靠近吴巍,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但隨著她的靠近,吴巍已然看到她那把烙印著龙纹的剑柄。 吴巍抓著车帘的手开始抖动,瞳孔骤然收缩,面如死灰一般。他惨然一笑,“陛下啊陛下,臣为您卖命几十余载,你竟连臣的一条老命都不放过吗?” 可惜没人会来这里听他的临终哀泣,女杀手冷似冰俑,一剑直指他咽喉,確认人断了气后才收回自己的剑。 有人將五大绑的郭启秀从车上拽了出来,“大人,人找到了,就在最后一辆马车中。” “带回去,给陛下復命。” 郭启秀来歷神秘,绝不是当初那个唐姓富商的儿时玩伴那样简单,因为他本就不叫郭启秀,而是…… “文……承煜?” “不可能!怎么可能!” 皇上看著面前昏迷的人,心中翻起一阵惊涛骇浪。 文承煜早就死了几十年了,自己亲眼看他被葬入太子峪。而且就算他没死,也比自己大上十几岁,怎么可能这么年轻? 难道是他的后代? 皇上围著郭启秀转了一圈,“郑瑞,將地上那人衣裤褪下,看看腰上是否有刀伤留下的长疤。” “奴才遵旨。” 郑瑞將手上的拂尘递给身边的小太监,亲自蹲在地上撕扯郭启秀的衣裳。他手劲儿出奇的大,两三下就把毫无知觉的人腰上的衣物扯开。 其上正有一道陈年旧伤! 皇上双目欲裂,血丝剎那间布满眼球,“不可能!郑瑞,去將国师请来!” 头髮半黑半白的道人早已等候多时,他长得並非传统道士那样一脸慈祥,仙风道骨。而是两侧眉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邃,鼻峰上有很明显的驼峰,藏著一股子邪性。 他携著小童入殿时,身边的小道童下意识就朝地面上看了去,触及郭启秀人事不知的脸,眼中闪过某些情绪,这一幕正被郑瑞看了个正著。 “小仙师可是认得那人?” 郑瑞这句话將帝王的心思也吸引过来,那双虽然已经布满褶皱,却依然充斥著上位者不怒自威的眼睛定在了小道童的身上。让那个分了心的小道童不自觉地缩在了国师身后。 “陛下,此人是?”道士適时出口,挡住了皇上的视线。 皇上收回睥睨的目光,將心思放在要紧事上,但刚才这个小插曲对於一个生性多疑的帝王来说,已经足够將这个小道童和疑似自己皇长兄的男人联合到一起了。 他对心腹太监郑瑞淡淡地睨了一眼,郑瑞便立即心领会神,他退出殿內的时候步子很慢,隱隱能听到里面上位者將信將疑的声音,和道士恭敬的回应。 “常人怎可死而復生?” “回陛下,人死不可復生,但若想假死则有诸多法子。” “哦?” “蓬莱有仙丹,其丹紫金裹瑞,常人服之,或可延龄增寿。此人若真是陛下故人,可能是服用过什么灵丹妙药。” “延龄增寿?与你炼製的赤霞丹比呢?” “贫道炼製的“赤霞丹”只是依陛下交给臣的丹药炼製,药性温和,適合长期服用,只能消疴去秽,並无延寿之能。” “蚩峟道长过谦了。” 最后一句能听出皇上对国师的器重和认可。 郑瑞心想:廉王这边倒是找了个能人来,皇上最近確实脸色不错,人也精神许多,沉疴难支的身体突然轻盈起来,是所有將行將木之人都抵挡不住的诱惑。 当然,他进宫的时机更好,但凡陛下再年轻几岁,都不会信这道士的妖言惑眾。 事到如今,廉王那边只差一步,便能顺理成章的登基。 可惜了,对手是更其高一筹的太子殿下。 尚宝监掌印太监过来,与郑瑞打了个照面。 “郑公公,怎么有空在外閒著?” 郑瑞笑了,“国师大人在殿里,陛下暂且用不到伺候的人。咱家老了不中用了,不比李公公正好年华。” “郑公公说笑了,陛下身边可离不得您呢。” 实际李公公也已经四十多岁了,只不过这群宫里的大太监都保养的年轻,李公公瞧著確实精神。 郑瑞不经意间提到,“咱家听说李公公的乾亲如今在岭南养老?还做了什么书院先生?真是好啊,也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出宫见识一番。” 李公公谦虚的笑了,“她老人家劳碌了大半辈子,喜欢折腾些什么就隨她折腾吧,等再过两年,还是要接到盛京来给她养老的。” 郑瑞很欣赏他,“不错,你是个孝顺孩子。” 两人东拉西扯的閒聊了几句,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宫里的消息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传到了居家自省的宋亭舟耳中。 郎中將药方亲自递给宋亭舟,“大人,就按此方给令夫郎抓药,保管药到病除。” “劳累了。” 宋亭舟递上诊金,亲自將郎中送出门外感谢了一番。 头次出去赴宴的雨哥儿乘了马车回来,强顏欢笑般对还没进去的宋亭舟打了个招呼,“表哥安好。” 宋亭舟记掛著孟晚,也没空管他那些小儿姿態,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大步离开。 黄叶为了防止雨哥儿在外会惹出什么祸端,亲自带著两个小侍隨他出门,一进门房听桂诚说了孟晚生病的事,忙拋下雨哥儿急匆匆的过去看孟晚。 雨哥儿撇著嘴,一直强忍著,等到了后院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可惜常金也不在,后院的人这会儿都在正院探望孟晚去了。 “雨哥儿,怎么了这是?有人打你还是骂你?”常舅母气孟晚不给她月钱的事儿,还有某些烦心事,今天一直在炕上窝著。 雨哥儿忍不住对自己娘亲哭诉,“比打我骂我还要过分,那些人阴阳怪气的笑话我,我……我学都学不出来!” 雨哥儿哭得格外伤心,他一去赴宴,刚开始眾人听说他是宋家的表少爷,还给他几分薄面,可那些世家公子小姐的弹琴读诗,说话风雅,他却是连大字都不识的文盲一个,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而且他们行走坐臥皆有规矩,自己不管在宴席上做什么都会引来他人的指指点点,那些目光简直比拿刀子割他还要难受。 “既然没打没骂,有什么可愁苦的?是你自己非要说来,这么点小气都受不了,咱们镇上和你玩的那几个小哥儿能嫁到盛京来?”常舅母理解不了,被人看几眼怎么了?出去相看人家可不就是让那些个夫人看的吗? “那……那我过阵子再去。”雨哥儿说不上来,他不想再去了,但若是真的这么回家,他又不甘心。 常舅母心里急,“还要等到哪日?过几天我可就要回家了,真要把你爹和你哥丟在家里不成?” 雨哥儿不大懂大人的事,怕新做的罗帕抹著眼泪说:“县太爷不是说不抓他们吗?有什么事?” “你懂个啥!那是现在不抓。”常舅母下炕打开柜子,从角落的包袱里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县太爷让他递交给宋亭舟的信,可是这么大的事她哪敢一来就交给宋亭舟啊,还盼著捞些好处再把信给宋亭舟。 这会儿她拍著胸口有些庆幸,幸好没有一来就给大郎,不然按照他媳妇说的那样,家里俩男人岂不是都要砍头? 县老爷又在等著京里的回信,暂且只能拖拖,可又能拖上多久? 要不找大郎问问? 不成,万一他真像他夫郎说的那样,直接把他舅舅表弟都给砍了咋办? 常舅母想著宋亭舟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心里犯愁。 雨哥儿缓了小会儿,又重新洗了把脸,“娘,表嫂好像病了,大家都在正院,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那么老多的人在,咱们过去干啥?就一个风寒,搞得兴师动眾。”常舅母还在心里埋怨孟晚在她这个长辈面前拿腔作调,宋亭舟这个外甥对她们家又不亲厚。 雨哥儿还是觉得不妥,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我们在大姑这里吃穿用度都是表嫂出钱,他病了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吧?走吧娘。” 他把常舅母硬拉到前院,走到一半被刚从孟晚屋里出来的常金拦住了,“刚喝了药睡了,有这份心意就好,让他歇著吧。” 孟晚喝过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宋亭舟守在他床边看那张药方看的入神,过了一会儿才將方子收起,探了探孟晚的额头。 倒是没有发烧,还因为被子盖得太严实,额头出了一点细汗。 宋亭舟用温水洗了洗帕子替他擦乾净额头的汗,然后就又坐在孟晚身边发呆,他每天总是忙这忙那,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安静的陪孟晚待会儿。 窗外吹来一阵阴风,孟晚的髮丝被吹起一缕,宋亭舟轻手轻脚的把那缕髮丝捋顺,然后起身把窗户都关上。 天上云层厚厚地匯集到一起,阴云密布,毫无预兆的变了天,雷电不安的在云层中攒动,隨时准备发动。 长天黯黯,风雨欲来。 孟晚病了三四天,之后虽然还是有些鼻塞咳嗽,但好歹不严重,养养也就好了。 他没滋没味的喝著白粥,问旁边给他剥鸡蛋的宋亭舟,“雨哥儿是不是又出门了,別说,这孩子心理承受力倒是挺强。”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太小缺根筋,天天斗志激昂的去赴宴,再哭著跑回家。 宋亭舟把鸡蛋餵到他嘴边,孟晚咬了一口,是普通水煮白蛋,他不大乐意吃。 “晚儿。”宋亭舟皱著眉。 年后开始孟晚就见瘦,这才病了几天,下頜的线条就越发明显。 “好吧。”孟晚垂下眸子,自己伸手將蛋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吃掉。 宋亭舟在家,天天看著他吃饭,不时还给加加餐,孟晚跑到了常金屋子里去,正赶上常舅母在同常金吹嘘,让她给雨哥儿找婆家的事把把关。 这两天孟晚病著的时候,还真有两家看出了雨哥儿在挑婿,这种事多是长辈张罗,雨哥儿一个未出阁的哥儿一次两次就算了,总是没有长辈带著,难免有人猜测他不受孟晚待见。 高门大户是不可能相上雨哥儿这样没规矩的小哥儿,下適冗散小官倒是还有两个。 多年未动职位,为了搭上宋亭舟顺天府尹这位手握实权的高官,別说是娶宋家一个表亲,就是他家的大丫鬟也是使得的。 孟晚踏进来的脚再收回已经晚了,常舅母欢天喜地的把他请进来。 “晚哥儿,你看看这两家人到底哪家好,都说是京中的官老爷,昨天两家的孩子我也见了,长得也整齐。” 昨天媒人带人上门,黄叶怕扰了孟晚休息,同他说了一声给请到了后院常金这里。 到底是自己亲侄儿,常金犹豫著说:“晚哥儿,不然你帮忙看上一看?” 第46章 兄弟 禹国就是这点麻烦,姻亲关係太重要了,哪怕孟晚不喜欢常家人,也怕雨哥儿真找了个混人,牵连他们家。 本来以为嚇一嚇这孩子能老实回家的,既然他一心留京,就隨他的愿吧。 “都是哪两家?”孟晚坐到常金身边去,將常舅母挤到另一头。 常舅母刚要说话,常金便已经作答,“一家说是北城兵马指挥的弟弟,还有一个是宛平县知县的儿子。” 常金虽然偶尔听孟晚和宋亭舟说上几嘴朝中的事,但能將两家的官职说的这么清楚明了,显然是真的上了心的。 孟晚的软肋也就是常金了,他嘆了口气,“两家都是正六品的官,倒也合適,成吧,那我叫人打听打听。” 岂料刚才还欢天喜地的常舅母一听孟晚的话,惊叫道:“什么?才是六品官?” 没等孟晚发作,常金已经开始训斥上了,“晚哥儿和大郎成亲的时候,大郎也只是个童生罢了,如今你牛气起来了,连六品官的人家还嫌低?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了,免得日后雨哥儿嫁的不顺心,反倒埋怨我这个做姑的。” 雨哥儿在门外听到这儿,忙走进来,“大姑,你別生气,我娘她就是这样的,你別和他计较,六品官的人家已经很好了,我听人说过,京官比普通地方的要中用不少呢!” 孟晚一笑,“中用?这说法有趣。” 雨哥儿这几天已经经受够了那些高门大院的公子小姐们嘲讽的样子,多少也明白了他娘说的什么伯爵侯爵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不光如此,人家稍有能力的京官眼睛也不可能放到他身上。 六品官员的亲弟和儿子,已经很好了。 既然答应了常金,孟晚便找人仔细打探了一番,甚至还让蚩羽夜里爬墙头去偷听。 “仅是我打听到的与你说上一声。”孟晚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来润润嗓子对面前坐著的雨哥儿道。 雨哥儿乖巧地点了点头,脸庞有些微微泛红,双目中带著直白的期待。 “北城兵马指挥的弟弟姓马名胥,今年十九,在北城兵马司他亲哥哥手下做个吏目。”和后勤主管的意思差不多,算是要职了,而且和他哥一个衙门,只要他哥能升,他日后就同样能提拔上去,算是小有前途。 雨哥儿眼神迷茫,显然听不大懂。 常金在一头问道:“马家的家世人口可还清白?” 孟晚想了想蚩羽偷听到的话,“马胥去年在老家娶过一妻,结果成婚还不到一年那女娘便亡故了。” 雨哥儿“腾”地一下站起来,“那……那不成的。” 常金也蹙眉,“前几天那媒婆上门的时候可没说马家二爷成过亲,这不是骗人吗?” “应当不算刻意誆骗,他们家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只是媒婆若是想保成这个媒,总不能上来就说马胥娶过妻,多半是先试探试探雨哥儿有没有那个意思。”孟晚倒是能猜到几分马家人的心思,觉得自家条件不好,先试上一试,若雨哥儿真有意向再如实相告。 “宛平县知县的儿子呢?”常金又问。 孟晚微笑,“知县公子十六的时候,房里就收了个通房丫鬟做姨娘。这会儿他二十岁,姨娘已经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了。” 按理说宛平县和大兴县都归顺天府管,宋亭舟还能震慑一二,而且两县位处盛京城內,位置特殊,远比普通的知县权利更大,地位更高。 可惜……是个痴情种。 雨哥儿彻底懵了,“姨娘?一儿一女?” 他是知道姨娘的,镇上的地主老爷就有好几个姨娘,但是寻常百姓娶一妻都费劲,更別说是纳妾了,大家都默认一夫一妻。 如今竟然还冒出两个孩子? 雨哥儿这会儿忽然从被人提亲的惊喜中清醒过来,与忍受外人嘲笑不同,成亲可是要过一辈子的。 常金特意把说话不著调的弟妹支去外面看戏,这会儿对侄儿说道:“你娘嘴上没个把门,人也不清醒,我不想跟她说什么,这两家的情况你表嫂都说了,唉,你自己拿著主意吧。” 雨哥儿脑子这会儿早就已经乱成一团浆糊,只觉得事情和他想的有太大出入,怎么向他提亲的人家都是这样的呢? 孟晚又喝了一口热茶,额头上泛起一层虚汗,若是年后那阵子雨哥儿过来,想必是有几家好人家过来提亲的,他偏偏撞在了宋亭舟被陛下呵斥禁足的时候。 朝中风向变动的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更遑论商议亲事了。 —— 今日外面下著细如牛毛的小雨,这样的气候常舅母本来愿意在家閒著吃零嘴,来宋家这段时间她嘴都没閒下来过,生生將自己吃胖了两圈。 但常金给了银子叫她出来看戏,她心里还琢磨著旁的事,倒是也要出门一趟,便得了便宜还卖乖,故作不情愿的出门来。 这会儿拋下正事,得意洋洋地在瓦舍中看起了戏,品到兴时便也想往台上扔上几个铜板,但常金给她的是银两,手里的铜板是她自己的,便捨不得赏给那些伶人了。 一场戏看完,她打发走跟著她出来引路的苇鶯,偷摸上两个铜板租了辆马车送她到顺天府门口,殊不知另一辆马车就跟在她身后。 常舅母倒也有些“小聪明”她这几天思前想后,这事宋亭舟不办,他衙门里的其他人办也是一样的,总归比谷阳县的县太爷官职高。 她是大郎的亲舅母,趁大郎这几天不在顺天府,她自己找上来得了回信就直接返乡,把雨哥儿留在他大姑这里备嫁,还能省下她一笔嫁妆钱。 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常舅母奓著胆子往衙门走。 “这不是宋兄的舅母吗?”远处有声音喊她。 常舅母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嚇破胆,回头一看街边马车上打著伞下来个人,是个富贵长相的青年男子,蓄了一撇小鬍子,眼见著还有点眼熟。 “你是?” 祝泽寧颯然一笑,带著富家公子的派头,“常舅母不记得我了?前阵子我不是还去宋家找过景行几次吗?” 常舅母顿时豁然开朗,“是你,你和另外一个姓吴的是大郎的好友,还来家里吃过几次饭。” 祝泽寧言语温和,“常舅母说的没错,现下正下著雨,我正好要去宋家找景行,不然將你也送回去吧。” 常舅母不自然的笑笑,“那个……你去吧,我暂时还不回去。” “哦?”祝泽寧讶异地望著她,“常舅母还有別的事要办?” “是,是有点別的事。”常舅母说著眼睛不自觉地往一侧飘去。 祝泽寧若有所思的看著面前顺天府的大门,“常舅母是要去衙门办事吗?怎么不直接同景行说。” 常舅母没忍住抱怨一句,“同他说有什么用?” 祝泽寧眼底晦暗不明,“舅母这话是怎么说的?景行是您亲外甥,断然不会推脱你家的事。只是他身处高位,有许多时候不方便亲自出面,您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若和我说说……” —— 孟晚没在常金那里待多久,便被宋亭舟抓回去吃加餐。 “这什么东西啊?怎么还一股子怪味?”孟晚捏著鼻子远离桌子上黑乎乎的药汁。 宋亭舟仿佛没有嗅觉似的,端起碗来用勺子舀里面粘稠的汁液,“黄叶给你燉的枇杷膏,过来喝了。” 孟晚头都大了,“他从哪儿学来的黑暗料理?” “嗯?”宋亭舟挑眉看他。 孟晚臣服於他的淫威之下,愁眉苦脸的走过去被宋亭舟拉坐在腿上,“啊……” 那个味道真的难以形容,孟晚喝完那碗东西,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重新刷了个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宋亭舟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包芒果乾给孟晚,但只许他吃一片,孟晚珍惜了吃完了,窝在宋亭舟怀里哼哼,磨得宋亭舟又餵了他一片。 黄叶见两人腻歪的样子,便把门给关上了。 “晚儿。”宋亭舟垂眸注视怀里的人。 孟晚抬眼与他对视,“嗯?” 宋亭舟抚著他脑后的玉簪,“怕不怕?” 孟晚嘴角漾起个淡然的笑,“你忘了当初我们第一次赴京,我在船上对你说的那番话?” 宋亭舟在他唇边轻轻啄吻,“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孟晚將手搭在宋亭舟肩膀上,拿鼻尖磨蹭他的,“宋亭舟,无需顾虑。无论你是三泉村的童生,还是偏远之地的知县,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他爱人绝非庸碌之流,胸怀著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宋亭舟从未对孟晚有过半分束缚,孟晚又怎会去牵制他的前路呢? 宋亭舟眼中带笑,“好。” 刚关上的房门又被敲响,黄叶在门外轻声说:“大人,祝大人过来找你了。” 屋內本来还在温存的两人一齐嘆了口气,真是…… 宋家的书房里,祝泽寧打趣宋亭舟道:“你在家还真坐得住啊?” “圣命难违,坐不坐得住也要坐。”书房的门大敞,宋亭舟站在桌边出神的看著手里的印章。 祝泽寧眸光一闪,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你为了方便处理政务,將印章手信都带回来了?” 宋亭舟隨手在一张文书上印了章印,將文书收好放在书架上,“嗯,一直放在书房,方便取用。” 他书房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平常院子里一直有下人走动,閒杂人等不敢进来打扰。往常三人相互串门,也从来没有对彼此设防过,顶多不方便见人的就不拿出来好了。 “你今日休沐?”宋亭舟问。 祝泽寧拖著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是啊,前两天喝多了,在家醒醒酒。” 宋亭舟抓著印章的手,从刚才握上的那一瞬间就一直在轻微颤动,这会儿放在身侧也没有平息,“泽寧,我们虽然中间相隔七年,只在中途短暂的见了两面,但你与昭远是我此生最要好的兄弟。” 祝泽寧鼻腔一酸,快速低头以掩饰自己泛著悲慟的眼神,他也不想,亦抵抗过。 可就是忍不住,祝泽寧长这么大,从未受过那样的苦头,他抵抗不住。 控制好面部表情,祝泽寧才抬头微笑,“突然说这些干嘛,不像是你的作风。” 宋亭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祝泽寧又要低下头去,才开口说道:“没什么,晚儿说要让你给兰娘带些东西,我去到正院取来给你,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后,祝泽寧攥紧拳头,用力往自己腿上捶了一拳。 疼痛感传来,祝泽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闭著眼睛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指尖用力到泛著青白之色,终究是拿起了宋亭舟顺天府尹的印章,用力按在上面。 “泽寧。”宋亭舟回来的时候,祝泽寧已经坐回原位,正在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这是何物?”祝泽寧看他一手端著个碗,另一只手又提了一筐子菜回来。 宋亭舟眼睛不经意间扫过自己书桌的桌面上的印章,嘴角扯平,“庄子里的菜下来不少,晚儿说给兰娘拿些绿叶子菜。” 他越靠近,祝泽寧越闻到一股怪味,“我是问你手里这个。” 宋亭舟將菜篮子放在地上,把碗往前一推,“给你的,看你今天喝那么多茶,定是嗓子乾燥,喝这个润润嗓子,是晚儿的好意,不可託辞。” 祝泽寧难以置信,“这玩意给我喝……”干嘛?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他看见宋亭舟此时的样子,明明自己閒赋在家,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能解气。却还惦记著他,心中愧疚难当,乾脆把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当做苦酒,一口给闷了。 亲自提著那篮子绿叶菜,祝泽寧也没再打伞,就顶著细密的小雨,一瘸一拐地出门。 宋亭舟在身后目送他离去,假装信了他那句腿坐麻了的话。 常舅母办好了一桩要事,心情大好,只不过回来一听说儿子的亲事不顺,不免又说上几句閒话。 常金数落了她两句,叫她若是再瞎折腾,就带著雨哥儿回老家去,她们再也不管了。 没成想常舅母一气之下,竟然还真的收拾起了包袱,三更半夜就偷偷溜走了。 孟晚叫人给做得衣裳,常金给她的大金鐲子,这些一样没少带,来的时候一个包袱,走的时候拎了三四个。 清早常金起来发现人真走了,又气又急,“平时里也看不出来她这么好强啊?说了两句还不乐意了。自己一个人乱跑,再叫拍贼给拍了去。” 雨哥儿也跟著著急,暗恼自己母亲不靠谱,把他丟下了。 “不成,我得出去找找。”常金要带著人出门去找。 屋里的云雀在后头追著说:“老夫人,您別急啊,夫郎说不用找,过两天就有信了。” 第47章 革职 “別来无恙啊,皇弟。” 郭启秀身著黄袍,静立在龙榻前,明明是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容,声音却沧桑无比。 皇上圆目欲裂,像是极为震惊,又像是惊惧害怕,“怎么可能,朕当年明明亲手了结了你!” “呵。”郭启秀冷笑了一声,“你枉顾父皇旨意,与聂川合谋篡改詔书,又赶尽杀绝,灭了我子孙后代,竟然也能安稳安稳夜夜好梦吗?” “梦?对,这一定是梦!”皇上被他提醒,像是意识到了人死不成鬼魂,便成梦魘。他乃天子,百邪不侵,皇兄又是他亲手所杀,不可能死而復生,那这就一定是梦! 苍老的帝王面色狰狞,突然一把拔下床边悬掛的宝剑,厉声喝道:“朕乃天子,是这天下最贵重的人,你只是阻挠朕登基的蛇而已,朕才是真龙天子!” 他提著宝剑劈砍,“朕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次万次!” 聂贵妃在他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睁开眼睛,美眸中並无一丝睏倦,她淡然地下了床,坐到外间的贵妃榻上去,看著往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发疯。 守夜的宫娥为她披上一件外衣,聂贵妃拢了拢衣裳,冷声吩咐,“叫外面的人嘴巴把嘴都守紧,舌头若是不想要便割了餵狗。” 宫娥退下后,聂贵妃继续看著皇上癲狂的样子,他躺在床上手舞足蹈,红润的脸上满是狰狞。 “真是报应啊,你也有今天?”聂贵妃唇边勾起冷冽的笑,只觉得通体舒泰,胸口中多年的阴霾终於一扫而空。 她永远也忘不了床上高贵的陛下刚登基的时候,那时自己不过十八岁,正是全心全意爱著、敬著他的年岁。 察觉到自己怀孕,她满心欢喜,恨不得蹦著跳著去找皇上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可她听到了什么?自己最爱的人,正对神出鬼没的潜龙卫交代,无论日后是谁登基,都不能聂氏所出,要是有一天他驾崩,便要潜龙卫將聂氏了结陪葬皇陵。 那凉薄的语调,不是想同爱人生死同穴的期待,而是帝王早早便给她布好的死路。 聂贵妃不想死,回想曾经的一切甜情蜜意都让她噁心,这个男人也让她噁心。 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小哥儿,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要活! 聂贵妃在榻上坐了一夜,等天蒙蒙亮,才终于欣赏够了帝王狼狈的姿態,起身穿衣在宫娥的伺候下梳洗穿衣。 本来懨懨的表情在皇上醒来后变得虚偽、好懂、和討好,是那种十分好拿捏的傻女人形象。 皇上显然还记得昨天晚上的噩梦,他表情难看,一句话都没有对聂贵妃说,反倒是因为用膳的时候宫娥布的菜不合口,便大发雷霆,命郑瑞將其拖下去交由国师处置。 没人可怜那个小宫女,也没有人去傻乎乎问她的下场,所有人都知道,交给国师的宫女和太监,只要进了那扇门,便再也看不见了。 聂贵妃目送步輦离去,便又要更换翟衣,去会亲殿与父亲聂川相见。 会亲殿內侍立著两名太监,两名宫女,再加上聂贵妃身边的四名宫娥,共八名閒人在场。 “臣定襄国公聂川,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圣安。”聂川候在会亲殿中,隔著青色纱帘对聂贵妃行四拜礼。 皇权贵重,贵妃是君侧贵眷,定襄国公虽为一品勛贵,仍需恪守尊卑。 聂贵妃在纱帘后微微頷首示意,“劳国公大人掛念,请坐吧。” 场面话说完,贵妃身边的宫娥便將那四名宫女太监领到了殿外。 一时间场面寂静,聂川和聂贵妃谁都没有开口。 “澜儿。”聂国公先道。 聂川乃一品高手,他无异样便说明潜龙卫的人不在附近。 聂贵妃鬆懈下来,“父亲可能拦得住秦家的人?” “你太过急躁了,得知太子未死的消息后,我便已经派兵封锁了所有官家驛站,秦家依旧镇守在东南边境,就算他回来,也不是为父的对手。”聂川纵然鬚髮皆白,但坐下的时候,气势仍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聂贵妃冷声说道:“文昭回京在即,廉王传信说太子手中握著他与安南王之间的书信,更有安南王印了王印的回信。若真让他顺利入城,不光聂家这些年的部署都付之东流,叛国大罪之下,聂氏全族都性命不保。” “骑兵早已准备妥当,娘娘不必忧心。”聂川依旧稳坐,聂贵妃的消息都是他叫人传进去的,他岂会不知? “父亲还是怨女儿当初没能救下六弟一命吗?”聂贵妃语气颇重,她这是不满国公反应平淡,想刺一刺他。 聂川语气漠然,“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何必再提?” 可能是因为一大早就忆起往昔,聂贵妃偏要再提,“六弟是父亲最喜欢的儿子,您这么多的儿女,独说他最像你。无论读书习武,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他若没有死去,定然可以接手父亲的基业,再守国公府的百年荣光……” 聂川站起身来,抬起垂在身侧的拳头,猛砸到身下的椅子上,御用监工匠精雕细琢的木椅,一拳被他拍的粉碎,“够了!” 聂贵妃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奇,而后突然冷笑出声,“这么多年,父亲一直以为六弟的死和我有关吧?” 聂川隔著纱帘对聂贵妃怒目而视,“难道不是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你以为你的那些兄弟们一个个不是伤了就是残了都是意外?” 聂川子女眾多,从儿子到孙辈,但凡有人敢表露出有才华的模样,不久便会出了事,其中有当今圣上的手笔,有太子的手笔,更有他亲生女儿的手笔。 聂贵妃宫里的宫娥適时在门口小声提醒,“娘娘,国公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聂川深吸了口气,又恢復稳若磐石的模样,“贵妃娘娘放心,老臣会助廉王殿下登基。” 聂贵妃侧目,五尾凤的侧凤珠釵拂过上了脂粉的脸庞,“既如此,本宫和廉王就仰仗国公大人了。” 太子文昭和当今圣上不一样,皇上多思而怯,善钻营却无魄力,当初是靠聂川一手捧上皇位的,想过河拆桥,又没那个本事,柔易拿捏。 可太子心性果决,还没上位就已经算计起来怎么削弱世家,他若是上位,聂家定没有活路。 不论如何,聂川都会將廉王捧上那个位置。 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定襄国公从会亲殿出来,今早被拖去国师处的宫女正候在宫外,“国公大人,贵妃娘娘近日总派人去打探敬妃娘娘住处,怕是要对六皇子下手。” “不错,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定襄国公冷笑一声。 定襄国公吩咐道:“你回国公府吧,换你弟弟入宫。” 宫女袖中的双手颤了一颤,“是。” —— 宋亭舟常在家,哪怕未告诉常金,她也琢磨出来不对了。侄儿再怎么也比不上亲儿子,常金没空去理雨哥儿的婚事,也不敢问孟晚和宋亭舟,自己兀自心忧。 结果常舅母跑的第二天,孟晚突然告诉她要收拾行李准备返乡。 “回老家?三泉村?” 孟晚笑了,“不然去哪儿,西梧府吗?” 常金又惊又喜,下了炕去忙活著收拾东西,雨哥儿在一旁不知所措。 孟晚翻著手上的册子,一本本递给身边的下人拿去清点,一边对雨哥儿说:“家里要准备走了,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决定从那两家里挑个人嫁了?” 雨哥儿搅著手里的帕子拿不定主意,他走的时候和朋友们都说了,那时候大家都打趣他要嫁到盛京来,羡慕的表情他到现在还记得。 要是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他们肯定会背地里嘲笑他。 但是真的要嫁吗? “表嫂,我知道你聪明,你给我拿个主意行不行?”雨哥儿说著眼泪都掉了下来,他这个年纪,什么事儿都没经过,虚荣心和怕找不到好人家的恐惧感来回拉扯,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孟晚將最后一本帐本交给枝茂,“那你就听著,盛京的人家都不是好相与的,哪怕是六品京官,没有关係人脉,也不可能留京。” 雨哥儿听他肯指点自己,忙抹了眼泪给他倒茶。 “哪怕你留京做了小官夫人,很大概率也镇不住后宅,只能看著丈夫纳妾,跟生了孩子再斗鸡眼似的看妾室碍眼。”孟晚说的是实话中的实话。 京中的那些高门大户培养女娘和小哥儿,琴棋书画要懂,理財掌家一样要学,便是学不会,也从小薰陶,身边再带上几个厉害的丫鬟嬤嬤。保管將小妾侍君死死压在下头。 可雨哥儿又会什么?等他自己成婚之后慢慢成长,已经比京中的女娘小哥儿晚了一大截了。 雨哥儿已经听懂了,他咬著唇,“那……那我跟你们回家去。” 孟晚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盯著茶杯中浮起的两片茶叶发呆。 清早宋亭舟被宣入宫了,孟晚这些天精神都很紧绷,宋亭舟一起身他就醒了,只是將头扭到里面装睡。 但这会儿又很后悔,应该再好好和宋亭舟说上两句话的。 —— “陛下,顺天府尹宋亭舟,深受皇恩,位列要职,却知法犯法,干预地方知县断案。其舅兄故意杀人一案,证据確凿,宋亭舟却徇私枉法,以顺天府尹的身份故意写信施压,试图勾结谷阳知县,掩盖其杀人重罪。” “其舅母王氏已被抓到刑部,臣手中的罪证正出自於王氏之手!” 承恩伯手持弹劾疏,出列跪拜在殿前,义正言辞道,“宋亭舟身为朝廷命官,庇亲乱法,以朝堂权势干扰地方司法。若不严惩,恐开官员庇亲乱政之先河,动摇大明法治根基,望陛下明察!” 郑瑞下去將他手上的奏摺和信件拿好,呈於圣上面前。 帝王端坐其上,几下翻完了两样文书,他虽然双颊红润有光,但眸色沉沉,肉眼可见的蕴著未发的怒涛,“宋亭舟,事到如今,你还有其他话要辩驳?” 他本就心情不佳,这会儿被弹劾的宋亭舟便触及到了他身上的逆鳞。 宋亭舟穿著一身緋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帽,虽然跪在大殿上,但腰背依然挺得笔直,並没有半分退却和惊恐之色,“臣已经七年没有返乡,並不知道舅舅表弟所犯罪责,更没有写书信勾结谷阳知县,以求庇护亲人。” 皇上怒极反笑,直接將手里的书信和摺子劈头盖脸地砸到宋亭舟身前,“信件在此,上头还有你的官印,你还敢狡辩?” 宋亭舟捡起地上的信,里面的內容果真与承恩伯所说一致,甚至连字跡都与他的字跡相似,下方端端正正的印著顺天府的印章。 饶是如此,他也依旧不鬆口,掷地有声道:“臣没有写过,更没做过。” “陛下,臣也有本要奏。”出列的是曾经参过宋亭舟的丁御史。 皇上喘了口粗气,“说!” “顺天府尹宋亭舟,上次因为狎妓被禁足在家,却枉顾圣命,公然携其夫郎在楼中逞威,以官威威胁妓子砸冰开河,赤足在船上跳舞,以供其夫夫取乐。又命顺天府的衙役乱抓朝廷命官,私下以官员狎妓败私德为由,威胁眾官,臣手中有其他一些小官的证词为证!”丁御史满脸都是一雪前耻的快意。 位置靠前的工部侍郎夏恆也不紧不慢的走出来,“陛下,臣也有本要奏。宋亭舟外任西梧府知府期间,多次与太子殿下私下接触,往来密切。其夫郎孟氏开设的珍罐坊,乃太子殿下亲自手书一封,私请宫中瓘玉局工匠至岭南相助。” 夏恆一针见血,“珍罐坊红极一时,价格不菲,当中牟利不知凡几,甚至可以比擬户部每年收上来的盐课!” 户部尚书蔻汶本来还在心惊胆战的琢磨宋亭舟是得罪了哪方神圣,忽听闻珍罐坊是宋家夫郎和太子合开,惊得猛然抬头看去。 不光是他,还有许多人都在不动声色地看著前方脊背绷直如弦的宋亭舟。 “要奏的都出来!朕倒要看看在皇城內,朝堂上,还有哪些是朕不知道的!”皇上盛怒,宋亭舟是他千挑万选的,家世清白,能力出眾,其他的倒也罢了,竟然和太子扯上了关係。 珍罐坊是孟晚开得他知道,只是其中竟然有太子的手笔? 他还没死,內官监便已经越过他给太子大开方便之门,是也想著贪图从龙之功吗? 皇上缓缓自龙椅上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上用金线勾勒的五爪金龙也隨著他的动作张牙舞爪,一把邪火烧得他双目赤红。 帝王俯视宋亭舟寧折不弯的样子,声音低沉,字字含威带怒,“將顺天府尹宋亭舟拿下!即刻革职,交由三法司彻查其罪。如若属实,从重处置,不得姑息!” 第48章 出城返乡 “陛下令臣革职,押送刑部,臣定当遵旨,无有不从。” 宋亭舟恭恭敬敬的低头,主动將乌纱帽取下放在面前的地上,没有多余的腔调,字字沉稳厚重。 “但臣亦有本要奏。” 听到这话夏垣先是心中咯噔一声,怕宋亭舟要临死反扑,他夫郎智多近妖,安南一行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会儿若是被他攀扯,也是麻烦。 岂料宋亭舟並没有参他一本,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长长的名单来,“陛下,丁御史弹劾臣命顺天府的衙役乱抓人,实则臣抓得那些人不过是旁枝末节,他们背后的听香榭才是关键所在。” 他此话一出,殿下便有两个官员神情僵硬,似有顾虑。 定襄国公微侧过身子,瞥向文臣那里的夏垣。 夏垣心领会神,只是步子才迈出去半步,便被都察院左都御史苟正芳抢了先。 “陛下明鑑,宋大人所犯罪责暂且存疑,可西梧府的政绩,和钦州没日没夜的救灾却是真的,还请陛下听他一言。” 当朝头一位,没用的上出动朝廷兵力,就反应迅速的將物资、医者、及时安排到位,未曾让当地灾情扩大半分的。除了宋亭舟,满朝文武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蔻汶也反应了过来,“苟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岭南一代明晃晃的政绩不是假的,即便宋大人有错,亦能將功抵过。” 皇上表情有片刻的恍惚,是了,宋亭舟是难得的贤臣,不慕权贵,一心为民。他怔忪间想起,四年前宋亭舟在他面前展开的那一幅幅画卷,当时他满心的讚嘆和欣慰。 “说吧。”皇上语调柔和一瞬。 “陛下,早年安南有一屿,以诡丹之术招揽大批富商趋之若鶩,聚敛了大量金银,其中数值庞大,可达百万两白银。” 宋亭舟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想堵住自己的嘴,便用又快又清晰的声音说道:“屿中有岛主名曰郭启秀,据说早年是临安府之人,可臣曾派人去找过,临安府確实有郭启秀这么一个人,他早年家中落魄,之后一直在临安府辖內的一个村庄里娶妻生子,从未外出过。可见那名叫“郭启秀”的岛主另有来歷,臣无用,並未探查到此人来歷。” 有些时候,能力太过突出反而坏事,宋亭舟一个清流权臣,若是突然手眼通天,反倒令人忌惮。 皇上一直將宋亭舟的所有陈词听完,脸上没有过多变化,自从苟正芳提醒他宋亭舟的政绩后,他像是从迷雾中突然惊醒,一直都是一副捉摸不透的深奥表情。 宋亭舟除了那一串名单,还有一本厚厚的奏摺呈上,郑瑞从他手中接过去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太监无论权势多高,总是令人不耻,倒也没人注意一直低眉顺眼的郑瑞和宋亭舟的眼神交流。 宋亭舟渐渐沉下心,使心绪更加平缓,用沉稳的语调再次开口,“陛下,听香榭坐落在永乐街上,是盛京城中颇具名气的楼之一,但臣自上次探查后便发现,这座楼竟匯聚了朝中二十几位官员死心塌地,其中便包括已经死去的前两任顺天府尹,边大人和段大人。” 顺天府尹位置的重要性不可言喻,廉王一党自然想插上一手,可越是坐上高位的人,越是不可轻易掌控,在察觉到帝王已然怀疑后,边大人在几近沦陷的间隙了结了自己。 因为边大人死的太过蹊蹺,宋亭舟上一任顺天府尹段大人战战兢兢的上了任,他倒是聪明,一边拖著廉王那边的人,一边收集证据。结果不光被廉王这边察觉到,还被皇上发现他与廉王有联繫,下场可想而知。 帝王展开那串不长不短的名单,又闻宋亭舟言中提到的边、段二人,终於变了神色,目中翻涌的惊怒敛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打量著殿內眾臣。 为首的定襄国公,缺了空的太子和廉王,还有早早被他打发到封地的勤王。 他算计的人不少,覬覦他皇位的人更多,没想到熬到现在,还是栽了,只是不知是栽到了谁的手里。 “你说之事朕自会派人一一探查,至於你……”帝王垂眸俯视宋亭舟,犹记当年他在殿上一腔的赤胆忠心。 “念在你在岭南攻击斐然,免你刑责拷问,即日革去官职,解甲归田吧。”皇上重新座於龙椅纸上,往郑瑞递来的文书上,用硃笔批了“革职还籍”四字。 宋亭舟双膝跪在地上已经许久,他俯身叩首,恭声说道:“罪臣,谢主隆恩。” 其余朝臣神色各有变化,或惋惜、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是畅意痛快,只有聂川似是感受到事情有些脱离控制,双目中泛起一抹杀意。 看来——不能再等了。 今日又是一个寻常的阴天,云层在低空漂浮,將四周都笼罩成朦朧的模样。所有建筑都仿佛褪去了顏色一般,像一幅陈旧的画卷,连往日气势磅礴的红墙黄瓦,当下也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纱。 高大午门下,五座朱红色的大门都紧闭著,只有其中一侧掖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两名侍卫神情冰冷的目送宋亭舟走出掖门,倒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太监客客气气的送別,“宋大人一路保重。” 宋亭舟没了乌纱帽,光是一身緋色朝服倒是显得年轻气盛,他回了一礼,“多谢李公公送別。” 皇城跟下眼线无数,他们只敘了句旧,再没说別的。 蚩羽驾车后在外面,见宋亭舟出来,忙上前扶他,“大人,你没事吧?” 宋亭舟跪久了,膝盖略有不適,还没到要人搀扶的地步,但他垂著头,好像一蹶不振似的,任由蚩羽连扶带拽的將他拖上马车。 等登上自家马车,宋亭舟神情眉眼间的愁苦之色一扫而去,他压低声线询问:“家里可收拾妥当了?” 蚩羽把马车赶成飞车,同时不忘警惕左右,“放心吧大人,夫郎已经准备妥当,就等你一起出城了。” 宋亭舟神態紧绷,哪怕出了皇宫也没有半点鬆懈。 很快蚩羽就发现了身后巷子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大人!” “不用管,儘快回家。”宋亭舟巍然不动。 这一路上似乎跟上他们好几批人,也可能是早就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了,可没有一人能刺杀到宋亭舟面前,都被另一伙人给拦了下来。 巷子中,乐正崎穿著一身黑衣,刀尖上泛著新鲜的血色,目送宋亭舟的车驾离开他的视线,头也不抬的带著大批高手往前走,处置下一杀手。 宋家门口一进院的门厅內停著五辆马车,阿砚通儿和枝繁枝茂坐一辆,常金、和槿姑黄叶坐一辆,雨哥儿和苇鶯云雀坐一辆,剩下两辆马车装的都是孟晚清点出来的行李。 这会儿他正心神不寧的在门口来回踱步,他少见如此情绪外露到顾不得常金担心,因为他心里也没有太大成算。 虽然朝堂上还有苟正芳和王瓚他们在,但若是宋亭舟被抓进大狱,那就要做两手准备,先把常金和阿砚送走,再想办法让蚩羽也进牢里盯著。 “夫郎,蚩羽驾车回来了。”桂诚在门口喊道。 孟晚忙走出大门,果然是蚩羽將马车驾得飞快。 他一把將大门整个推开,门槛早已经卸掉,“都把马车架出来,桂诚桂谦,家里就交给你们二人看顾了。” 桂诚桂谦忙道:“夫郎儘管放心,你们走后我俩就把大门关紧,任谁来都不给开门。” 孟晚头也不回的往外跑,蚩羽勒停马车,车內宋亭舟出来一把拉起孟晚,两人在车里抱做一团。 蚩羽等他们坐稳,立即调转车头,宋家另外五辆马车跟在后面。 踏踏的马蹄声在街边迴荡,不及孟晚跳动不停的心臟。 “如何?可受刑了?”他挣脱宋亭舟的怀抱,一个劲儿的在他身上乱摸,生怕他缺胳膊少腿的。 宋亭舟直接把他手塞到自己衣裳里,让他感受自己紧实的皮肉,“没有受刑,暗示到这个份上,皇上应该已经明了。蚩峟可能没敢下猛药,殿下虽然有时暴躁易怒,但並不像失去理智的样子,最后还是念著我往日功绩,刻意將我放走了。” 孟晚一瞬不瞬地盯著宋亭舟,眼底的热意憋了许久,这会儿才敢任由眼泪流淌下来,他是真的怕了,嘴唇都有些颤抖,“还好没出事。” 宋亭舟把衣裳系好,搂著他说:“晚儿,你听我说,出城后便带娘和阿砚回乡,等著我去接你们。” 孟晚把他胸口的布料当帕子,蹭了两下后哑声应下,“好,上次那拓来我已经全都交代好了,皇城附近所有朝廷的驛站里都有我们的人,一路上你要人要钱只管去驛站,聂川的人传不出去消息。只是通州附近切莫大意。” “我,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些事我都知晓了,不必过多惦念。”宋亭舟把他抱得很紧,又想看孟晚的脸,只好让怀里的人先抬头,把滚烫的唇印上去,先让他吻个痛快。 快要出城的时候,蚩羽瞄著后头,“大人,后面有一队人跟著咱们。” 宋亭舟一只手还捏在孟晚下巴上,喘匀了气才道:“不必理会,走北城门。” 蚩羽不大明白究竟是敌是友,眼睁睁的看著这队人从他们后面,明目张胆的走到了前面去。 北城门的氛围不知为何有些古怪,城门上的守卫仓促换岗,京郊三大营中的五军营悄无声息地把控了城门,正四品佐击將军亲自在北城门守门。 乐正崎夹在一群人中,遮著半张脸走到守城兵面前,“出城。” 守城兵看了他一眼,面带警惕,刚要说话就被人从身后拽开。 “聂將军?” 一位青年將领穿著身银色鎧甲,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开口说话的时候甚为霸道:“都滚开!” 这队临时充作守城兵的五军营士兵,左右看看,都痛快的让开了脚步。 青年將军自前头开路,乐正崎夹在中间,后面的蚩羽领著宋家的车队糊里糊涂地跟著,中途並未有人要什么路引和通行凭证。 把人一路送出护城河外,乐正崎才终於出声,“我要去见殿下,城里靠你了。” 青年將军颯然一笑,“放心吧,事成之后去你家吃酒。” 他又对著宋家的马车挥了挥手,“宋大人,一路走好。” 宋亭舟掀开车帘看了他一眼,“多谢聂將军。” 马车顺利离京,出了城后大家都放鬆了不少,乐正崎直接骑马护在宋亭舟马车一侧。 孟晚掀开车帘问乐正崎,“原来是你啊,刚才那个就是聂鸿飞?” 乐正崎点点头,“不错。” 孟晚还待再问,宋亭舟已经把他拉回去,唇抿成一条直线,“晚儿还有什么要问的。” “真是飞来横醋。”被他搞这么一出,反倒冲淡了即將分开的愁绪。 宋亭舟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你夸过乐正崎容貌出眾。” 孟晚捧著宋亭舟的脸左右各亲一口,“早就忘了,谁也没有我家舟郎英俊。” 车外的乐正崎摇头苦笑一声,他侥倖不死,若太子殿下事成,也要去岭南接自己的爱人回家。 有乐正崎带路,他们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快到顺义的时候,宋亭舟终於同孟晚分开,下马隨著乐正崎进城。 城外自有人接应,乐正崎带的一队高手没有跟他们进城,护在宋家的车队后面,保护孟晚他们一行人返乡。 常金甚至都不知道宋亭舟中途下了马车,还是在路过一座小镇上休整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大郎呢?” 孟晚扶她在麵摊子里找了个凳子坐下,“夫君还有別的事情要办,晚我们一些回去。” “他是从哪儿下去的?怎么也没说上一声,身边可带了人?”常金不大放心的说道。 摊主端上两碗素麵,孟晚推给常金一碗,自己挑著麵条,“之前就下去了,娘,快吃吧,面一会儿就坨了,咱们在镇上住一晚,明早起来再赶路。” 不能大意,还是要儘早回到昌平才行。 第49章 两军对垒 这个早朝没有以宋亭舟被责令返乡而结束,聂川作风狠辣,在意识到皇上很可能已经怀疑那个假郭启秀的手笔,和听香榭控制官员的所谓鮫珠后,他立即发难。 皇城核心由亲军二十六卫组成,其中六卫只负责车马仪仗和修缮宫殿的活计,还有两卫负责举旗、鸣锣、清道等,保障仪式的庄重与秩序。剩下包括龙潜卫和锦衣卫在內的十八卫所,便是皇城內的顶级兵力,加在一起约六千余人。 可任谁也没想到,这十八卫所中,竟然也渗透了聂川的人。同伴的反水令他们措手不及,再加上突然不知何时偷偷回京的廉王,带著五军营闯进皇城,以三万步兵的绝对力量迅速掌控了皇城內外,锦衣卫指挥使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身边的副指挥捅了个对穿。 皇城九门,宫城四门全部被五军营的人严防把守,所有试图硬闯的人皆被斩於高大的朱红色门前。 皇城內还能抵抗的兵力只剩下对皇上忠心耿耿的潜龙卫和部分锦衣卫,他们目的是保护帝王,很快便放弃抵抗直奔乾清宫与养心殿方向。 上了早朝没能回家的大臣们都懵了,事关生命,武將还没如何,文臣们先集中炮火对准兵部尚书,一个平时存在感很弱,面相敦厚的老臣。 “司马大人,你怎么回事?虎符呢?兵部安放的虎符呢!” “没有虎符,京郊三大营敢入城来?” “司马大人,没想到你看著老实,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兵部尚书不善言辞,憨厚的一张脸憋得通红,“调动京郊三大营,不光要兵部的一半虎符……” 还要……还要圣旨!两者缺一不可啊! 然而其他人根本不听他辩解,只管说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笑话,谁敢去骂聂川,不得叫他当场砍了? 站在司马大人身后的下属,兵部二品侍郎悄悄站到了聂川身后,除此之外还有夏垣和另外两名朝臣。 苟正芳与王瓚等人面色紧绷的站在另一头。 两方对垒,涇渭分明。 聂川亲自带兵將这群朝廷命官“请”去偏殿关起来,独留苟正芳这个今日才显露出来的太子党,和王瓚几个明面上的太子党。 廉王登基后反而不好再大动干戈,苟正芳的权势过大,必须现在就將其除去。可惜等聂川带人返回大殿,几个看守的侍卫已经死去,被看押的太子党一群人等,也早已不见踪影,前后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去找,找到立即便取其首级。”聂川冷声下令,隨后和廉王匯合,两人带兵一路往宫內杀去,比起几个大臣,还是先將皇上擒住,让他写下传位於廉王的詔书要紧。 —— 另一头宋亭舟隨乐正崎进了顺义城,守门的明显也不是当地士兵,十分警惕城外人靠近。 “站住!顺义近日不得入城,速速退去!” 宋亭舟扯下腰间令牌扔过去,“顺天府尹宋亭舟,求见太子殿下。”乐正崎多在暗处,这会儿还是提他的名头好用。 他话音刚落,守城的士兵们瞬间戒备起来,城墙上巡逻的弓兵也搭上了长箭。 守城兵双手一拱,“宋大人稍候,我等去去就来。” 全城戒备,宋亭舟他们就是想走也不可能。 没等上太久,秦艽就亲自骑马过来迎人,“宋大人,许久不见,你终於来了。” 除了下巴上有潦草的胡茬,秦艽语气轻快,还是从前那个散漫的世子,又像是比曾经成熟不少。 “我爹已经带兵將顺义里里外外都防护的严严实实,城里都是咱们这边的人,大人尽可放心。” 宋亭舟这一路见街道上虽然不时有一队队的士兵巡逻,但百姓已经司空见惯,该买卖买卖,该串门閒聊就串门,城中勾栏瓦舍无一闭馆,摊贩走卒也可走街串巷。 如此一派祥和,习惯了那些士兵的模样,定是掌权者安抚过民心。 太子歇在一处寻常的院落里,周围是许多宋亭舟见过或没见过的高手,葛全、秦啸云都在其中,还有一个身形和秦啸云颇为相似的中年男人,眉眼又有几分像秦艽的,想必便是忠毅侯秦啸忠。 “上次匆匆回京一趟,没来得及见一见宋大人。”秦啸忠朗声一笑,显然对宋亭舟早有所闻。 宋亭舟回了一礼,“还没谢过秦將军上次帮忙在宫中寻人。” 秦啸忠一愣,显然已经忘了金嬤嬤的事。 两人又交谈几句,其中秦艽和葛全同宋亭舟最熟,但葛全对他们朝中的勾心斗角全然不懂,秦艽在他爹面前又感觉矮了宋亭舟一头,仿佛此刻的宋亭舟不是他宋哥,而是他宋叔,因此格外束手束脚。 太子也是刚到顺义没多久,出来见宋亭舟的时候头髮还泛著潮气,“既然你们都出城了,怕是聂川已经等不及了。” 眾人纷纷见礼,存在感较弱的乐正崎道:“殿下,廉王昨夜已经先一步自通州赶往京郊三大营,宋大人出城途中聂家人已经不管不顾的要杀人灭口,想来是要准备动手了。” 太子轻笑,“他们犹犹豫豫不敢乱动,孤可不是要帮他们一把吗?只是委屈了宋大人受了这么一番罪过。” 宋亭舟黑沉的眸子里並无自傲,“殿下过誉,多亏殿前有苟大人相助,下官並未受到责罚。” 太子给自己也套上了一套鎧甲,“好了,既然聂川已经行动,我们也不能进城太晚,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父皇和皇弟对我的一番谋划?” 他不是拖拉的人,既然人都已经集齐了,便接连下令。 “秦艽,你拿著这半枚虎符去京郊大营,派三千营的人守住盛京城门,围剿皇城。”太子扔过去半枚虎符给秦艽,这个紧要关头,三千营的人定然已经发现五大营的异常,纵使没有圣旨,也不可能不动身,更何况五大营里有聂家的人,三千营里同样也有秦家的人。 秦艽接过虎符,没有多问一句废话,立即便动身离开。 “秦將军、宋大人、阿崎,通州驻扎著聂川的私兵,靠三位前往拦截,决不能让他们踏进盛京城中一步。” 图谋皇位,光靠京郊的五军营自然不够,廉王的底气便是聂川养的私兵。 聂川在军中威严甚毋,想囤积私兵简直轻而易举,但养兵就像是个无底洞,廉王和罗家合作玩了命的敛財,便是为了填这个窟窿。 自从孟晚发现通州附近的驛站有异,太子便瞬间猜到这个攻打盛京的绝佳位置可能已经被聂川占领,只等时机一到便可掌控皇城。 到时候哪怕皇城亲军二十六卫再加上京郊三大营,也抵抗不住聂家最少数万的私军。 秦啸忠收到消息从边境赶来,以边军入卫的名义北上,直逼盛京,便是为了牵制聂家的私兵。 眾人纷纷领命,太子抬臂一挥,“二叔,葛全,你们便隨孤杀回京城!” —— 宋亭舟跟著秦啸忠领兵直奔通州,同行的还有乐正崎,只不过乐正崎自有去处。 “乐正兄,这是內子的手信,你拿著手信去通州以南的石见驛站,有一瑶族管事叫那拓的,自会听你吩咐。” 宋亭舟从怀中掏出孟晚的手信与他惯用的印章,一齐交予乐正崎,嘱咐他道:“你们带人拦截押送至通州的粮草,没有粮草补给,通州的士兵再忠於聂川,也不得成事。” 乐正崎一直在京谋划,倒是不知道孟晚还有几处驛站有这样的妙用,收下东西便带著一队人马绕过通州预计向南。 “石见驛站是孟夫郎一手肇建的?”秦啸忠在马背上与宋亭舟隔鞍对话。 提到孟晚,宋亭舟冷硬的眉峰微舒,眼底漫开暖意,“不错,內子聪慧,总能想到一些常人所不可及之处。” 秦啸忠若有所思,“怪不得当日太子殿下会把秦艽派去跟你们去岭南。” 顺义和通州距离盛京的路程相近,他们在往南赶路的同时,通州聂家私兵刚收到消息要北上入京,可惜晚了一步,被赶来的秦啸忠和宋亭舟堵在了通州,不得寸进。 秦啸忠带兵打仗是能手,眼见聂家军要不管不顾的开战,好奔赴盛京与聂川匯合,便也做好了浴血奋战的打算。 双方即將动手的时候,宋亭舟却站了出来,他问向出城迎战的將军。 “敢问將军姓氏?” 两军对战留名,不做无名之魂,可对面这人分明穿了一身緋袍,一身文官打扮。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將士眉头一皱,粗声喝道:“某乃辽东参將马鑫,你又是何人?因何在此?” 武將没有心眼,竟是真的实实在在將自己来歷给说了出来。 宋亭舟在马上拱手,“本官乃禹国父母官,为的是天下百姓而来。” “这便是谈话技巧,一没透露来歷,省得这帮子武將知晓后,报復家人,二扯上家国大义的旗帜,保管將他们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此上为孟晚原话,给自己夫君借鑑借鑑。 果然一扯天下百姓,对面人就愣了,“吾等是出兵平皇城內乱,与天下百姓又有何干?” 宋亭舟义正言辞,“军人的长枪应当刺向敌人的咽喉,而不是对同袍刀剑相向。” 马鑫骤闻此言,先是怔愣了一下,隨后大手一挥,“听不懂你们这群文官文縐縐的话,要么给老子闪开,要么两军开战。” 宋亭舟当然不会闪开,聂家军和秦啸忠带来的士兵人数相当,纵使秦家军队更剩一筹,在这里开战损失的也是禹国大军,能拖必拖,能劝必劝。 他在马上高升阔论,“马將军就没有妻儿亲人在家吗?你身后的將士就没有亲眷在盛京吗?甚至两军之中还有多年未见的兄弟、父子、连襟,也未可知。我身边的秦將军与聂將军確实不合,但他们两位都是镇守边境数十年,阻挠外敌入侵的英雄豪杰,马將军若是有能耐只管杀去边境,而不是践踏咱们禹国自己的国土!” 马鑫身后的士兵有片刻骚动,连秦啸忠这面的兵將都有所触动。 “军令如山,不管你说破天去,我们既听命於聂將军,便势要入京!”马鑫虽然略有鬆动,却也不可能因为宋亭舟的三言两语便不听军令。 能听得进话便一切好说,宋亭舟又道:“將在外,军命有所不受,盛京城中博弈看的是两位皇子你爭我夺,无论是谁登基,你我皆要俯首称臣。马將军何不等上一日,就一日。若廉王殿下事成,秦將军愿意退去,若太子殿下事成,马將军为了身后的兄弟,难不成要叛国吗?” 马鑫身侧的副將忍不住道:“將军,便是咱们与秦啸忠开战,一时半会也突不破重围去围剿盛京城,不若便听他一言,等上一晚?” 残阳沉落西山,天光暗涌慢慢融进暮色里,两边的士兵中各有觉著火把的人,火光跳动间,犹如未知的怪物在火焰中舞动。 马鑫沉默许久,才终於下定决心,“好,吾等便等上一夜,明早鸡鸣之时,若城中再没传来消息,你也不必劝说,我们与秦家军之间必定要有一战!” 宋亭舟心里悬著的那块石头,终於“咚”地一声落下了地,紧绷的肩膀微垮,他目光如炬的看著马鑫,诚恳拱手,“多谢马將军心存百姓。” 秦家军就地歇息,没人安营扎寨,大家就席地而坐,原地休整。前头巡逻的士兵一队换著一队,面对聂川私兵,不敢有半点鬆懈。 最后面的火头军开始生火造饭,两边都冒起了阵阵炊烟,条件在这里,稀饭馒头已经是顶好的伙食。 宋亭舟说了半天,口乾舌燥的退至后方,秦啸忠递给他一只水囊,疑虑消解,豁然开朗道:“难怪太子殿下非要等你出城。” 若单是秦啸忠在,免不了一场大战,聂川的私兵都是战场上见过血的好手,哪怕他们会贏,绝对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如宋亭舟刚才所说,他们都曾是战场上为国为民镇守边疆的英雄,不该死在自己人手中。 第50章 交手 “毒妇,你竟敢谋害皇嗣!” 聂贵妃没想到他下朝后没有去御书房,也没去乾清宫,反而带著人直奔国师炼丹的钦安殿中。 满脸是血的梁嬪挣脱拖著仅剩的一口气,爬到皇上脚边,眼中全是不甘与悔恨,“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聂澜儿那个贱人將六皇子扔进了火炉,她……她!” 梁嬪伤势太重,话都没说完,便带著滔天的恨意含恨而终。 皇上触及她面上还在流动的血液,竟是半张麵皮都被生生揭下去了。再抬眼往面前高不见顶的青铜丹炉望去,阔口炉门中的火光正旺,一截还在凝著油脂的小胳膊已经被熏成黑棕色。 帝王双手颤抖,声音嘶哑著怒吼,“毒妇!贱婢,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那是他最爱的孩子,他还小,是那样乖巧聪慧,会將自己爱吃的糕点留存下来给他,会伏在他膝上撒娇卖乖,读书有得,孝顺贴心,待自己百年之后,会给他留下一个无外戚干政的清朗朝廷。 他的皇儿天生贵胄,却被这毒妇给加害了! “来人!將这贱妇和那妖道统统给朕扔进火炉!” 聂贵妃已经从刚才被发现的心惊胆战中清醒过来,听他喊国师妖道,猜到他已然发现了蚩峟的身份,“陛下啊陛下,原来你已经知道这道士练的丹药是要你命的,可惜已经晚了,不知殿下梦里是否还会梦见你的好皇兄,日夜不得安眠、却又摆脱不掉的滋味可还好过啊?哈哈哈哈……” 她高声朗笑,与往日高贵冷清的模样大相逕庭,像是在经歷了人生中最快意的时刻。 一旁缺失了一条胳膊的国师蚩峟老神在在,並无惊惧之色,本该被关押起来的郭启秀白著张脸自他身后走出,那张脸稍加修饰之后,確实与先太子一模一样。 “皇叔,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才不过三十几年,你就忘了吗?”郭启秀怪模怪样的笑著。 原来他竟然真的是先太子的儿子,也不知道廉王早年从哪儿找来的人,这些年“郭启秀”一直都在吉婆岛,一入皇城便把皇上的心防击得粉碎,不然他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用药。 郭启秀 的笑声与聂贵妃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一个低声怪异,一个高声尖锐,直刺的皇上抱著头,似一万根针齐齐刺向他头颅。 “来人!来人!!!” “將他们都抓起来!绞死……不,凌迟!腰斩!” 皇上疼痛难忍,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身体中那种抓心挠肺的酸痛感,之前每天他都会在早朝后按蚩峟所说服用药丸,今早在意识到这个道人身份存疑后,他便让喜公公將丹药送去了宫外。 这会儿整个禹国最尊贵的人疯了似的抱头大喊,像是有无数的细虫在骨缝中爬来爬去,那种煎熬难忍的崩溃感,让他浑身不住打颤,下意识的蜷缩在地上。除去他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还能彰显他帝王的身份外,连金丝铸造的金翼善冠都跌落在地,沾染上了柴灰,哪里还像一个帝王? 郑瑞忠心耿耿地扶起他,担忧到一叠声的询问:“陛下,你这是怎么了陛下。” 被追杀的潜龙卫和锦衣卫便是在这时找到了皇上。 郑瑞见来人大喜,“快来人,皇上遭奸人陷害,快来护驾!” 潜龙卫指挥使便是之前替皇上办事的一品杀手,她冷静地看了一眼颤抖不止的皇上,“將聂贵妃等人捆起来,等皇上病好发落。” “是,大人!”其余潜龙卫的人动作飞快的上前绑人,聂贵妃手无缚鸡之力便罢了,国师蚩峟和郭启秀却不会束手就擒。 趁他们乱做一团,潜龙卫指挥使以娇小的身躯一把扛起帝王,带著剩余的人继续往后宫的方向躲藏,郑瑞紧跟其后。 他们离开后没多久,聂川和廉王便带兵赶到。 聂贵妃身上还被捆绑著绳子,廉王见状忙蹲下身子去帮她揭开,“母妃,你怎么样?” 聂贵妃见他赶了回来,鬆了一口气,“没事。” 聂川看著一地面上泛著青黑之色的尸体,沉声问道:“皇上呢?” 蚩峟用独手將一缕垂在他脸上的白髮拂开,把手中一瓶黑色药瓶揣回怀中,漫不经心地说:“被一群侍卫带走了,为首的是个女娘。” 虽说廉王算是他僱主,但他在几人面前也没显露出几分怯意。 聂川身材高大,垂眸看向蚩峟的眼中隱隱泛著杀意,这样手段诡异道人,决不能让他活到廉王登基。 蚩峟常年江湖飘荡,瞬间察觉到一丝不对来,警惕地望著一身朝服也掩盖不准肃杀之气的聂川,和其身后不断涌入的士兵。 他的毒再厉害,也毒不完上千士兵,没等他下毒,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將便会出手將他捏死。 蚩峟神情高度紧绷,聂川却暂时放过了他,带领侍卫们继续搜查。 整个皇城实在太大了,潜龙卫指挥使又极为熟悉皇城內所有宫殿和密道,直到傍晚所有宫殿都被侍卫点起了火把,五军营的人除了部分留守城门处,其余全都入宫支援,才终於在偏远一角御马监的一处马房內,找到了躲藏其中的皇上。 廉王身边的冯褚和潜龙卫指挥使缠斗在了一起,聂川这边的高手鱼贯而出,那女娘终於露出破绽,被冯褚一剑斩杀。 剩下的人已经不足为惧,聂川像提著条死狗那样提著人事不知的皇上,直將人带到了御书房,扔在一脸亢奋的廉王面前。 “让你找来那个妖道给他粒丹药,让他暂时清醒一二。”聂川对廉王说道。 大事將成,廉王激动到双臂都在微微打颤,根本没有听清聂川的话。 “廉王!”聂贵妃坐在一旁眼角下撇,带著一丝不耐的冷喝了一声,他才突然惊醒,压下嘴角叫冯褚去將人提来。 但冯褚出去了一圈,回来却说那道士已经跑了。 —— 蚩峟冷静地换上一身侍卫衣袍,纵然那半黑半白的头髮有些显眼,这会儿月黑风高也无人关注,他一口气药倒了十来个守著皇宫御园北门的侍卫,要推门的瞬间发觉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两位天潢贵胄,乃凤子龙孙,跟著贫道作甚?” 跟著他的赫然正是“郭启秀”和近来偽装成道童的郭启秀之子。 “道长说笑了,道长为什么要跑,我二人便为什么要跑。”不跑就要留下来被灭口。什么父亲是先太子,又有谁会承认? 不管是廉王还是太子,都不会认他这门亲戚,聂川行事狠辣,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们早晚会被灭口。 蚩峟扯了扯嘴角,眼中勾勒三分凉薄,笑声短促又尖锐,“那两位先请吧。” 郭启秀牵著小男孩,倒退著往外走,“那就多谢道长了。” 进门的瞬间他便拉著小男孩飞奔向外,蚩峟再没听见半点声响。 门外无人看守吗?还是都在神武门巡逻? 皇宫就是麻烦,一层套著一层,从这道顺贞门出去,还要想办法再闯出神武门。若不是他提前摸清了一条出路,这会儿就算没有守卫也找不到出口,现在只希望那对父子能吸引大半的兵力。 蚩峟將信將疑的拉开门,下一秒便被一柄尚未脱鞘的剑抵住了喉咙,蚩峟的手比脑子反应的更快,在剑鞘抵住喉咙的剎那,便往外甩出一包东西。 可东西尚未脱手,他一条手臂已经飞了出去,血液直到手臂啪嗒摔到地上的时候,才瞬间喷涌而出。 蚩峟惨叫一声,这下竟然双臂全无,他红著眼望去,才发现顺贞门直外层的神武门之间,整条街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骑兵,只有他面前这个俊美如涛、面容白皙的男子没有骑马,他身后郭启秀和其子已经被擒,紧闭双目,生死不知。 也难怪,此等身手,怪不得他们被擒之后一点动静也没能发出来。 穿著鎧甲的太子坐於马背,语气凉薄道:“此等妖道,活著也是祸害,直接除去了吧。” 下一瞬,葛全剑刃並不出鞘,光是借著剑鞘用內劲,便直接砸断了蚩峟的颈骨。 从断臂到死亡,这位鶓族大祭司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命呜呼了。 任他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满身的药汁毒丸,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枉费。 葛全和秦啸云一直跟在太子身边贴身保护,另一头的秦艽也带人与太子一行人匯合。 他们行动不急不慌,一切尽在掌握。 先解救了被困的大臣们,后直接拿著廉王叛国的证据,以清君侧和救驾为由一点点收復叛乱的五军营和二十六卫所,直奔御书房而去。 尚且神志不清的皇上已经被廉王手把手的按著写下詔书,印上玉璽,太子大步进来的时候他还是昏昏沉沉的状態,却也知道那明黄色的詔书不能隨便给了旁人,欲將詔书夺回,却被聂川直接踹飞了出去。 皇上倒在地上吐出一口淡色的血,反倒清醒过来,对著太子惊呼,“文昭,快快救驾!” 聂川紧捏著圣旨,望向太子身后的三千营指挥使,“三千营虽为骑兵,人数却没有五军营的多,文昭,你就拿这点人和我硬拼吗?” 太子先是给郑瑞使了个眼色,对方不用他多说已经下意识的跑过来扶起皇上。太子笑了,“好叫国公爷知道,五军营,也不是全是聂家的人吧?” 外头聂鸿飞刚宰了叛乱的承恩伯,拎著把红缨长枪带人进来,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义父,大势所趋,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咱们父子相残。” 聂川冷笑,“我早就知道聂家有叛徒,只是没想到是你。鸿飞,当日我在冰天雪地里捡了你一条命回来,若不是我,你还在同別的乞丐抢食吧,如今竟然背信弃义,你当文昭登基后就不会疑心你聂家人的身份吗?” 聂鸿飞剑眉下的星眸变得幽深,“好义父,聂鸿飞这个名字是你给我起的,可你不会忘了霍易將军吧?” 杀父之仇不敢不忘,聂鸿飞能忍到现在不变態已经算能人了。 聂川瞳孔骤然收缩,过往的碎片猛地在脑海中炸开,霍易本是他旗下的一名猛將,当年皇上登基后一直想找机会削弱聂川的势力,这个霍易便是他二人博弈的过程中牺牲的棋子。 但棋子亦是人,也有亲人好友。 太子太傅是皇后亲兄,也是太子的亲舅舅,乃禹国大儒,地位比郑肃还高。 太傅信奉的是儒家之道,主张仁爱、礼义,恨不得连个蚂蚁都不捨得踩死,老头吃了一辈子素,生平最爱的就是捡人,乐正崎的父亲是皇室子弟,太傅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给捡了回来,聂鸿飞则是因为他认得其夫霍易,便也將其带回。 太子就直白得多,他不养无用之人,所以哪怕两人是他的玩伴,该利用也不会手软。 “霍易……霍易!原来如此,看来你当初是被太子刻意派到我身边来的?你倒是能忍。”聂川怒极反笑,被人背叛他不怕,但聂鸿飞不光是他手下干將,还是他最得用的乾儿子,聂家和五皇子的一干计划他起码掺和了一半,虽说不知道他豢养私兵的事,但五军营提督承恩伯投靠了聂家的事,他是一清二楚,难怪太子有恃无恐。 廉王也想到了此处,而且明明场中皇室有三人,他却被太子无视的彻底,便忍无可忍的对太子叫囂道:“文昭,你以为我等筹谋一番,只有这点手段吗?通州有八万大军,只需一日便能杀进盛京城中,拿下大內更是不在话下,別说你身后的三千营,就是將全城守备加在一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难得压过太子一筹,这会儿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大笑了两声之后,却发现场中一片寂静,只有秦艽怜悯地看著他,像是在看傻子。 太子扭身往御书房的椅子上走去,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巧,国公准备了八万私军拿下通州,孤亦命秦啸忠带上九万將领候在顺义。不如国公猜猜,你的私兵几时会来城內支援?”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杀了通州监军,早早掌控驛站,切断了地方与朝廷之间的联繫,你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调回秦啸忠对抗聂家私军?” 本是稳贏的局面怎会变得如此?廉王踉蹌著退后了两步,满脸难以置信。 相比他这副不成事的样子,聂川反应便迅速的多,宫內如今都是太子的人,城外的私军又进不来,事到如今便只有一条出路—— “殿下小心!”秦艽惊呼。 刀剑相撞的錚鸣声响起,下一瞬聂川刺过来的长刀便被一柄长剑挡了回去。 聂川一刀未能砍中太子,下一刀便已经接踵而至,“难怪这一路上无论是谁出手,都没能动文昭分毫,原来他身边竟有这样功力登峰造极的高手。” 葛全飞身入殿並无作答,与聂川打的有来有回。 他们二人的动作像是唤醒了殿中其他人,眾人极有默契的纷纷动起手来。 第51章 大局已定 夜半三更,宋亭舟半靠在一棵老树下闭目养神,对面聂家私军也没进城,双方都在等。 直到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黑夜,秦艽提著一颗满头白髮的人头,也没和亲爹打个招呼,一路驾马狂奔,直奔对面敌营。 “逆贼聂川,已被斩於皇城,陛下念在尔等並未铸成大错,皆可重新发落,你们服还是不服?”秦艽將手里的人头扔到聂家私军那头,他一路提来半条胳膊都被鲜血染红了,右臂夹著明黄色的圣旨也没好好的读,说的都是他自己的翻译的话。 聂川的毕竟是老了,终被葛全所杀,他一死,旁人便不成气候了。 马鑫捧起聂川的头颅,双手颤抖不止,聂川於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们不可能为了给聂川报仇而叛国。 “末將……谢主隆恩!” 他带头跪下,副將鬆了一口气,他真怕马將军上头,见聂將军身死便不顾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要衝动行事。 宋亭舟在后方看不见两军交匯处的场景,耳边却能听见刀枪被扔在地上沉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持续许久,等到后面兵部眾官员苦哈哈的过来给这群私兵重新登记,这种奇异的现象才停止。 兵部的人来了,自然就不用宋亭舟了。只是秦啸忠还要留下来辖制马鑫等人,暂时不能离开。 “宋大人!” 秦艽忙活完了前头的事过来找宋亭舟,“这头有我爹和兵部的人就成,外面乱的很,保不齐还有廉王的人,大人隨我一起进城吧,后续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 宋亭舟从地上起身,“那我告知令尊一声。” 秦艽隨意牵来一匹马要拽他上去,“有什么可告知的,他又不在乎那些个虚礼。” 两人一路骑马回到城內,城门口五军营的士兵已经撤去,守城兵边看门边打水冲刷地上的血跡。现在天气还算凉爽,过几天热了,这些血粘稠不说还招苍蝇。 秦艽连马都没下,掏了个不知道什么的令牌一晃就进去了,也没人不长眼的拦截他们。 往日热闹的街道今天格外萧条,哪怕是因为天色还早,也该有勤劳的早食摊子冒烟了,可是从城南进城一直快到皇宫也没有。 街上都是二十六卫的侍卫在搜查廉王残党,有人认识秦艽,还会停下打声招呼。 “聂鸿飞,你上哪儿去?”秦艽叫住从宫里飞奔出来的聂鸿飞,三人正好打个照面。 聂鸿飞头也不回,同秦艽说话的功夫人已经骑马跑出去老远,只能听见他拖著长调的尾音,“回家,再不回去看看家都要被人掀翻了。” 聂鸿飞身份到底不如秦艽等人明派,表面上一直是廉王一党,哪怕是孟晚等人,也是在最后时刻才堪堪猜到。太子下令清扫聂家的尾巴,聂鸿飞怕误伤了家眷。 实际上他並没有猜错,锦衣卫的人不光包围了国公府,里面鸡飞狗跳,聂家最不缺的就是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可他们率先保护的是聂家嫡系。 罗霽寧和聂鸿飞的婚房在国公府边角处的一处院子里,他眼见大事不妙,从聂鸿飞书房里硬生生划拉出来些还值上三五十两的小物件,又带上自己藏得私房银子,就要找寻机会跑路。 “姐、霞姐、老八、老九……小十六,你们听我说,一会儿谁也別声张,就跟在我身后,外面那群人杀人不眨眼,要是落了单恐怕下场悽惨。”罗霽寧將身上月白色的锦袍换成黑色,衬得他腰细腿长,这会儿沉下脸说话,俊秀的面容分外可靠。 院子里这会儿站满了环肥燕瘦十六个大美人,他眼睛都不知道先看哪个。年纪最小的小十六长得最娇俏可爱,个头才到罗霽寧肩膀,眼睛又大,皮肤又白,她天真的眨著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那我们不要出去,在家等鸿飞就好了呀?” 等他个屁! 罗霽寧嘴角微勾。一把將小十六搂在怀里,不著痕跡地捏了捏她腰间软肉,“鸿飞他……唉,情况可能不妙,他走的时候交代过,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让我务必要照顾好你们,小十六……” “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锦衣卫行动迅速,已经趁著罗霽寧墨跡耍帅的空档踹开了紧闭的院门。 罗霽寧双目瞳孔微缩,心中崩溃又绝望,他姓罗,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尽遭坑蒙拐骗的苦命罗。 “该死的孟晚,你不是说保老子不死吗!” 不计其数的锦衣卫闯进院子,罗霽寧已经开始准备等死了,甚至都开始做梦死了也好,没准还能穿回去的美梦。 但在前面两个锦衣卫即將把他拿下的时候,罗霽寧看到,他刚才还搂过腰的小十六、他最喜欢的小老婆,动作灵敏地飞窜回屋,不知道从哪儿抽来了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刀,一刀衝著他面门麾下…… 这一瞬间,罗霽寧甚至都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双柔弱无骨的细手搂住他的腰身,大老婆姐把他护在身后,“夫郎,你躲到后面去,省得我们姐妹几个分心。” 罗霽寧被推搡到后面的时候呆若木鸡,面前的美人们各有各的飞法,不是从厨房提出一把斧头,就是从房顶抽出一把长剑,五八门,他从来没有想过平平淡淡的院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兵器。 整整十六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是打铁铺。 还有他那么可爱的小十六呢?为什么要玩刀! 传说中皇上亲卫,地位仅次於潜龙卫的锦衣卫,各个一米八往上的练家子,和他家十六个大美妞打的有来有回,罗霽寧都快看傻眼了。 但锦衣卫到底人数人更有优势,很快姐她们便纷纷败下阵来,聂鸿飞回家的时候,离老远就听见他夫郎痛苦的嘶喊。 “小十六!” “都住手,我有太子手諭。”聂鸿飞扎进人群里飞奔下马,就见罗霽寧顶著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抱著小十六的胳膊一脸心痛的看她手上屁大点划伤。 聂鸿飞头顶隱隱泛著绿光,他嘴角抽搐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竟然活著回来了?”罗霽寧颇为意外。 聂鸿飞皮笑肉不笑的说:“是不是很失望?就等著我死了带著她们跑路?” “没有。”罗霽寧有片刻心虚,但他外表太有欺骗性,因此嘴硬別人也看不出来。 聂鸿飞早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见他手还不老实的摸完十六手又要摸她腰,终於忍无可忍道:“没有就快把十六放下,她那点伤一会儿都快癒合了,你夫君我叫人砍了三刀你看不见吗!” 从昨天早上到今天早上,一天一夜的皇宫混战,不光身体劳累,更多的是心弦紧绷,怕哪一步行错影响大局。 罗霽寧捏著眉,他振振有词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能和小十六比吗?自己去敷点药膏不就行了?” 聂川死后,本来以为再也没人能让自己这么憋屈的聂鸿飞:“……” —— 聂鸿飞能保全出身罗家的罗霽寧,其中有眾多缘由,但同和廉王有关的听香榭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宫变当日,听香榭里的浮音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廉王登基,她们一行人虽然身份低微,但也可一飞冲天,不敢奢求脱离廉王与聂家,便是不做这楼的买卖,做个正经营生也好。 二是廉王失败被擒,那便只有遁出城去,从长计议。 浮音本以为出路都已找好,岂料宋亭舟早就安排好顺天府的人围困住了听香榭方圆二十里內所有大街小巷,浮音带人从某条密道中钻出来,迎面便是一队拿著火把的士兵。 另一头候在廉王府的一眾幕僚等,同样在劫难逃。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整个盛京城就这样变了天。 宋亭舟凌晨前往皇宫,直到深夜才被放出来回家,他要儘快回家休息,廉王倒台牵连眾多大大小小的官员,太子未登基前只放心自己信赖的人,明天自己还有诸多公务要办。 不光他如此,今天被困於皇宫的大臣都是这个点回的宅子。 太子不欲將聂川与廉王逼宫的事大肆宣扬,对外只拿出了廉王叛国的书信,与聂川私下养兵的证据,只这两样就足够將二人钉死。 虽然聂川已经死了,但他手下庞大的兵权势力仍要慢慢收復。 宋亭舟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桂诚桂谦等人没有不识趣的问他为什么去而復返,今日的京城诡异到极点,早上连给家里送柴、送菜肉的人家,都没一个上门的,幸好家里的主子都不在。 第二天一大早,宋亭舟又是换上朝服早早出门,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宋亭舟牵马出去,门口却已经停了两辆马车了。 吴昭远从车上下来,见他安然无恙先是放下了心,隨后又一指另外一辆马车,欲言又止地说:“泽寧他……唉,他糊涂。” 马车里传出一声压抑著的啜泣声,“二哥,求你看在往日和他的情分上,救他一命吧。” 兰娘尚且不知道祝泽寧做了什么,只是从吴昭远口中得知他差点害得宋亭舟丟了官,祝三爷和祝四爷都不在家,她娘家哪里也打听不到刑部去。 兰娘自觉愧对於宋亭舟,但此刻却又不得不厚顏相求。 “泽寧被抓去了刑部?”宋亭舟牵著马绳的手紧攥。 吴昭远嘆了口气,“永乐街的听香榭,牵扯出来许多廉王党派,泽寧他也在其中。” 这个宋亭舟知道,因为所有和听香榭有关联的大小官员,都是他亲自探查到的,若是当初祝泽寧没有偷用宋亭舟的印章,宋亭舟便也徇私帮他一次,可惜…… “你们都是他的兄弟,当知道他的为人。”兰娘在马车中哭诉,“泽寧他虽然没有你们稳重,却也是讲兄弟情义的,绝不会因为一点小利就坑害二哥。” 宋亭舟沉默了许久,而后才道:“回去吧,他不会有事的。” 听香榭牵扯的很多官员因为本身官职不高,顶多为听香榭输送些消息罢了,罪不至死,但依照罪情受刑、罢官是难免的。 可祝泽寧又有所不同,他犯得的事,太子看在眼里。 鮫珠並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听香榭散出来的这一批药性一般,人挨过去也就挺过去了,便不会受人摆布。 如今听香榭被捣毁,炼丹的蚩峟身死,这群人中毒深的已经没救,剩下的不能扛也只能硬扛,过了几次药性也就好了。 两天后,宋亭舟带兰娘去刑部大牢见祝泽寧。 祝泽寧锦衣玉食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地牢里黯淡无光,他挨了板子,扛了两次药性,趴在稻草堆里面衣衫襤褸,刻意修剪过的鬍子也凌乱不已。 “景行,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见宋亭舟和兰娘过来,他几乎哽咽著开口,祝泽寧受刑的时候,真的怕自己就那样死了,一辈子也不能对宋亭舟说出这句话来。 自从祝泽寧被抓到刑部,兰娘眼睛这些天就没消过肿,她蹲在地上呜呜的哭。 宋亭舟神情复杂,有怜悯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和昭远难道不知你的为人?若是你真的一门心思想要陷害我,今天我也不可能过来见你。” 祝泽寧当日能为吴昭远捨身救援,当下就算被药物控制,也不至於丧心病狂的陷害宋亭舟,他是当真以为只是有人要抓宋亭舟的把柄,而不是一心要置宋亭舟於死地。 宋亭舟扔给祝泽寧一包伤药,“泽寧,你错就错在出了事以为自己能抗得下来,结果越陷越深,哪怕在盗用我印章的前一刻你將真相说出来,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步田地。” 祝泽寧抹了把眼睛,“我没你足智多谋,也不像昭远那样博学多才,但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你们,你们都有大好前途,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我的糟心事拖累你们。” “愚蠢!”宋亭舟难得情绪外泄,怒骂了一句。 他闭上眼睛,胸腔微微起伏,“太子即將登基,必要大赦天下,我会为你求情,你带兰娘回昌平去,安安稳稳的过完此生,再也不要牵扯盛京中的事了。” 他也气得不行,说完就拂袖而去,到外面门口去等人,留兰娘和祝泽寧说几句贴己话。 兰娘也是刚知道祝泽寧还和听香榭扯上了关係,她恨声道:“祝泽寧,爹一把年纪走南闯北,不是为了你吗?大哥和二哥平日待你如何你心里不知?他们如今各有成就,你若是安分守己,任他二人哪一个拉扯你一把,此生你都会在盛京安稳的做你的京官。你如今这样是对得起谁?” 她骂了一通才觉得解了气,又抹著眼睛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吃那种药,又背著我去听香榭,有没有和那些人一样狎妓,与青楼妓子顛鸞倒凤。若是你成了那等下流东西,咱们就和离!” 祝泽寧对著夫人也是热泪盈眶,听兰娘说要和离,忙指天发誓,“是我错了,但我发誓绝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 “当日我稀里糊涂的护在一身嫁衣的你面前,其实並未多想,后来我想,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便宜柴郡那廝,你被辜负的时候我暗骂他不知好歹,兰娘,成婚这么多年,我是不是没和你说一句,我心悦你?” 兰娘刚擦乾净的眼眶又湿润了,夫妻两人隔著牢门互诉衷肠。 第52章 义学 52重返盛京城52 六月暑气初临,清早轻风送爽,虽说要进夏了,可昌平的气候依旧凉爽,穿著单衣正正好好,既不会闷汗,也不会觉得有凉意。 “唉。”孟晚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重重的嘆了口气。 常金拎了一篮子新鲜蕨菜过来,“砰”地一声放到石桌上,“怎么了这是,大郎不是写信过来说一切都好吗?” 孟晚不用她说,就自觉上手帮她摘菜,“是想到了別的事。” 想杀一个人,后来才知道不好杀,只好顺势不杀,但不杀又总是担心他有一天会乱说话。 “阿爹你怎么不开心啦?”阿砚抱著他形影不离的娟人蹦蹦跳跳著过来,通儿像他的小跟班。 常金动作麻利的摘著菜,闻言哼笑了一下,“你阿爹哪儿能不开心啊,我看他就是想著怎么让別人不开心呢。” 孟晚扔下手里的蕨菜给常金鼓掌,“不愧是我娘,就是了解我。对了,这蕨菜哪儿来的?刚采的吧,上头还有水珠呢。” “小蛾一大早送过来的。”常金边摘菜边夸,“黄挣这夫郎找的好,长得也好,人又善良勤恳。” 孟晚復又开始摘菜,“哎呦呦,那你把人家要到咱们家去吧。” 常金白了他一眼,“快点把菜都摘了,一半包包子,一半醃咸菜路上吃,都在昌平待三天了,明天可得走了。” 就算昌平这边远没有岭南热,但常金也不想入伏的时候赶路,再说,越是靠近故乡越是急迫的想要回去,她这会儿恨不得插翅飞回村子,真是片刻也等不得。 知道盛京事了,宋亭舟安然无恙之后,孟晚便放鬆许多,他把阿砚和通儿叫过来顶替他摘菜,“你俩好好跟著祖母干活,我出去一趟。” 阿砚被郑肃调教了一段时间,如今面上看著倒是比从前稳重一点了,也没嚷著让孟晚带他出去一起玩,老老实实的坐下摘菜。 孟晚带著头次来到北地的蚩羽出门,昌平的宅子真是久別了,旁边的邻居也换了新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昌平成家落户的黄挣一家。 他和小蛾成亲后就买下了隔壁的宅子,有时候泉水镇的黄掌柜夫妻俩也会过来小住。家里的书斋交给大儿子,黄挣也不会有意见。曾经耿直到不懂变通的儿子被孟晚调教成这么有出息,黄掌柜死而无憾。 宋家的宅子漏雨长草的都是黄挣找人收拾,让孟晚一行人到昌平之后能立马回家入住歇脚。 “大嫂,我正打算去找你呢。”现在时辰还早,黄挣应该也是刚吃完饭出来。 “走吧,一起去斋里看看。”孟晚招呼他一起溜达,斋里离这里不远,走著去正好。 其实到现在,清宵阁现在规模已经比从前扩大了数倍,几乎整条街道都是清宵阁的地盘,清宵阁的话本子如今远销禹国各地,孟晚在盛京的时候都听说过。 而且阁里招揽写手写话本子只是其中一半的进项,另一半则是黄挣后办的招徠启事,这个孟晚当初只是给了他一个思路,剩下全权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现在也是办的有声有色,业务在整个北地都铺展开来,奉天府与建平府都有清宵阁的分店。 以前的清宵阁仍是写手们上值的地方,环境清幽,蚩羽推门进去这瞧瞧那儿看看。 这就是夫郎以前开的铺子? 孟晚和黄挣要到二楼议事,蚩羽好奇地推开离议客厅最近的一扇门。 “这本书正在收尾,不是说了这几日不要打扰我吗?”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不耐的声音。 孟晚凑过去,“呦,万先生现在好大的派头啊?” 黄挣和万绥是老搭子了,一起守在清宵阁这么多年,看別人来来回回,万绥却始终都在。 当然,科举这些年了也没考上,身上一直是秀才功名。 不过钱是赚的盆满钵满,比黄挣这个东家赚的还多。 “愣著干啥,看不见东家来了,还以为是对著我呢狗脾气。”黄挣没好气的看著尚未反应过来的万绥。 万绥和宋亭舟的年岁差不多,年幼一直家贫,这会儿身上穿了一身昂贵的织锦衣裳,连发冠的都是金的,留了一把小鬍子,正瞪著眼睛看孟晚,“孟……孟……孟东家?” “多年不见,想来万先生过得不错?我在盛京都听过你的大名。”遥想曾经在盛京大火的写书人都已经渐渐沉寂,清宵阁的几位写手的名声反而衝出北地。 当然,这些年也有大量写手模仿清宵阁的话本子,不乏有写的好的,只是到底是少数。 见到孟晚,万绥高傲的脸色瞬间变得侷促起来,他仿佛想起来之前被孟晚训斥的场景,心情就像已经成年了的学生见到了曾经的班主任,更別提与他同届的宋亭舟这会儿已经是朝中重臣,自己写话本子虽然挣钱,但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忙你的吧,我和黄挣旁边屋子说话。”孟晚隨口说道。 直到他离开,万绥都有一种似梦似雾的迷茫感。 “大嫂,这是这些年阁里的帐本。” 黄挣先用钥匙开了角柜上的锁,从中拿出两本厚厚的帐本,又拿出五本稍薄一些的册子,合在一起也是极为厚重的一摞,“还有这个,你之前交代我的,用你的分成分別在谷阳、谷文、谷青、谷陵四县分別建了四座义学,再加上昌平府的,共五座,这些年的开销都在这儿了,扣除你的分红,还剩下六百二十两银子,我去钱庄给你取出来吧?” 孟晚拿起那五本薄的帐目细细查看,“不必取出来了,先放著。” 帐本上记得不是特別精细,只是大致的记录了一下五所义学中所有孩子的吃穿用度。 孟晚每置办一个產业,走的时候,不是想到其中牟利,而是思索自己离开之后这些產业还受不受他的控制,会不会反水背刺他,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记起名。 清宵阁全权交给黄挣打理,记在他的名下,聂知遥和他只手里攥著剩下的分红。能者多劳,清宵阁这些年既然都是黄挣打理的,分红便从最以前的一成,变成了一半。 万绥有一成,聂知遥一成,孟晚占三成,这三成孟晚一分不动,全都用来建造了义学。 即是带了一个学字,便不是单纯的育婴堂,世界上的可怜孩子太多了,孟晚不可能挨个托举,他能办到的也只是提供给她们一个棲息之地,让她/他们能学到一技之长,自己过活下去。 义学每县各一座,大小也不相同,收养的都是被人遗弃、无家可归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残疾的,最小的尚不足满月。 义学里可以简单的读书识字,都是黄叶费尽心思找的女先生,或是会识字的哥儿。 男孩在义学中可以学到八岁,之后就要出去自己谋生。 哥儿女娘就宽泛的多,义学成立到现在有五年了,也只有寥寥几个要嫁人的,剩下的都在义学中学识字,学学缝补种菜等生存技能。 县城的物价低,帐本上写的清清楚楚,衣服都是买粗布让孩子们自己做衣裳,买了一冬能穿上好几年,变薄了就在往上续,昌平的冬天是真的能冻死人的,也是义学的主要支出。 每月大家可以吃上一次肉,三天可以吃到一次鸡蛋,平常都只有糙米粥,过年过节的时候能吃顿乾饭。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孟晚大致看了一下,帐目没什么问题,“按理说我那些分成应当不大够,怎么还剩下三百多两?” 黄挣把他看完的帐本重新整理好,“嗨,大嫂你都出了钱,我也不可能光看著吧?我也出了一份钱,聂家公子那份分成也说要捐给义学,这便余了些。” 孟晚眼带笑意,“你不错,看来当初我说给你的话,都记心里去了。” “莫为铜臭役,当守冰心明。大嫂你说的我不光记下来了,还找万绥下下来装裱到了家里,只盼將来我儿子也能如此。”黄挣如今成家立业,人也圆滑不少,但眉宇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不服输的模样。 孟晚心中欣慰,嘴上调侃了一句,“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三句话不离儿子。” 上午在清宵阁议事,下午刚好去府城的义学看上一眼。 孟晚没叫黄挣陪同,从糕点铺子大包小包的买了好几斤的各色糕点,又去肉摊子那里割了包了好几个肉摊子上剩下的肉。 末了挨个看了看,没有琴娘和她家那口子,便问了句,“大哥,之前在这儿摆摊的二壮呢?” 屠子把孟晚要的肉都用篮筐装好,放在了自家的板车上,话语中带著明显的羡慕,“你还认得二壮啊,人家发达嘍,早就不摆肉摊子了,听说和他婆娘去了奉天,还在那里开了酒楼哩!” 琴娘等人学会了做油果子,但这么多人都挤在昌平,挣得也都是小钱,有人返乡回县城倒是卖的极好。 琴娘胆大又有主意,便和二壮去更繁华的奉天投奔亲戚,挣了钱之后又在奉天开了家酒楼。 孟晚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朗,“那不错。” 义学建在城北,当时建的时候清宵阁就剩黄挣自己,他心里忐忑,怕往后挣不上什么大钱,便贪图便宜选了城北的贫民区,这里偏僻位置又不好,周围小偷小摸的很多。 孟晚从一踏进来开始,就被好几批人给盯上了。 蚩羽扭断了一个小贼的手,“夫郎,要不要把人送去官府?” 在宋亭舟身边待惯了,下意识就想报官。 孟晚敲了敲腰间的玉佩,“算了吧,判也判不来几天刑期,把他身上的钱都拿来,人扒光了扔巷子里头去。” 蚩羽虽然没把自己当成哥儿,也怕长了针眼,好歹给那小贼留了条裤子。 之后又来了两三个不长眼的,都被蚩羽收拾了,剩下的知道他们是硬茬子,便都老实下来。 走到义学门口,卖肉的屠夫抄了小路,反倒比他们到的还快,正在门口与人交谈,见孟晚过来,手比划过来,“就是这位夫郎买的,说要送到你们这里。” “大嫂?”一个长相乖巧,眼尾下垂的小哥儿笑著和孟晚打招呼。 孟晚走过去,“小蛾?你也在?” 小蛾不好意思的说:“早上在菜市口看蕨菜卖的新鲜,买了一点送过来。”他心地善良,很可怜义学的孩子们,时常买些菜过来,黄挣不让他买太贵的东西送过来,说是会助长孩子们的贪慾。 他们本就是被拋弃的小孩,此等境地不容得他们渴望太多,不然会生出诸多痴念,反而一生都不快活。 孟晚心道他到底是买了多少蕨菜,怎么还有这么老些。 小蛾照例同孟晚问起小柳,那个在小蛾心里同病相怜,柔柔弱弱的小孩。 这次孟晚没有骗他,“他去世了,就葬在谷青县,你有空可以去坟头给他烧两张纸。” 小蛾愣了很久,似是早就有些预料,伤心是没有太多的,就是觉得恍如隔世。 好像不久前,他们还是吴家的两个低微低下的三等小侍,相互抱团取暖。 义学里面很好,比孟晚想像的乾净整洁,哪怕是没有双腿的小孩都在顽强的活著,努力用自己仅存的双手干活,里面没有一个閒人,也没出现一看见糕点所有小孩都飞扑过来的情景。 他们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才能吃到饭,比起美味的糕点,糙米粥和粗面窝头才是每日必需。 义学是两进的宅子,前院正厅读书识字,厢房住著男孩,后院住女孩和哥儿,厨房也在后面。 孩子们上午读书,这会儿已经过了时间,下午所有的孩子都在干活。织布的、缝补的、摘菜做饭的,都是简单活计,小的不会的就被大孩子带在身边学。 孟晚被小蛾引进来后,由义学的管事接待,她是个带著两个女儿的寡妇,姓戴。戴寡妇当初被人逼得差点带著一对女儿跳河。这会儿知道是孟晚出钱建立的义学后,自是不胜感激,当场就要跪下给孟晚磕头。 孟晚自然不会受她的跪拜,忙將人扶起来,问些义学的杂事。几人正说著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 “儿啊!我可怜的儿啊,娘想你想的泪都流干了!” “杀千刀的义学,抢了人孩子不还,这是什么世道啊!”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第53章 弹什么都是弹 “是谁在门外喧譁?”孟晚问戴寡妇。 戴寡妇有气也不能当著孟晚的面撒,憋得脸通红,“是一群混帐,夫郎您坐著,我出去收拾她们!” 管著这么一院子的孩子,戴寡妇泼辣又有力气,擼著袖子就要出去和人吵架,她走的风风火火,没发现孟晚也在后头跟著。 小蛾本来在教孩子们用高粱秸秆编凉蓆,过阵子天就热了,孩子们本就体热爱起痱子,几个月的小东西热到会更麻烦。 见到孟晚跟上去,他犹豫片刻也跟上去。 黄挣说孟晚是他家的恩人,要恭敬,虽然他自己也怕別人打架骂仗,但心里还是担心孟晚被那等粗鄙之人衝撞。 义学在巷尾,门口对外竖起了一块大石头,被擦拭的乾净净没有一丝灰尘,上面是工匠刻的大字,上书“义学”二字,仔细看下面还有两个小字,正是“孟晚”。 孟晚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他掏了钱,费了心,这些孩子都要领他这份情。 他有能力帮这群孩子一把,却也不是无偿给他们供大的,八岁之后,所有销都一笔笔记上,来人要將这份钱还回义学,以反哺义学。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孟晚最爱打算,没准哪一天,他就用得到这份名声。 但当下的问题是,他还没来得及收到半点回报,就有人先他一步打上了义学的主意。 “黑心烂肺的,快还我家黑妞来!”一个穿著补丁衣裳的中年妇人坐在义学门口大哭,她褐色的裤子本来就脏到看不出顏色,沾了地上的尘土之后更显得骯脏,让人看不过去。 她显然不是第一天来了,周围不少人听到哭喊声都跑出来凑热闹,义学门口围了不少的人。 戴寡妇铁青著脸,“谁抢你家孩子了?是你们两口子自己好好的孩子不要,扔到义学门口的,寒冬腊月,大半夜的怕人看见,险些没把好好的孩子给冻死!” 这事周围的邻居都知道,也跟著说了句公道话,“就是你丟的孩子,我还记得,和你家男人路过我们家还偷了一捆柴火。” “真够不要脸的,要是小孩子养不起的就算了,都六岁了,也记得爹娘了,说扔就给扔到义学来了,什么东西啊!” 这年头大家日子是穷,生下来养不起了送人也有,可那也是无奈之举,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凡养个几年,怎么也要给拉扯大了,谁捨得给扔了呢? 那妇人不服,一个人和八个人呛骂,“你们胡说八道啥?我家黑妞就是叫人拐走的!不还来我就去报官找青天大老爷,看看她们还还不还我孩子!” “报官?”孟晚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实际上这种事確实无法避免,总有那样贪心的望向別人替自己养孩子,再厚著脸皮要回去。 还是那句话,孩子不是猫儿狗儿,没有被拋弃了还不会怨恨的。 那妇人扭头见了孟晚,一双贼似的眼睛先是从他过於出眾的脸上,挪到他头上的玉簪,身上青色的长袍上,也不知是织的还是绣的翠鸟与柳枝,活灵活现,一看便价值不菲。再往下是千层底的短靴,妇人叫不出来什么顏色,只觉得明明不大起眼,但又怎么看都合脚又舒服。 她咽了口唾沫,猜到这是个有钱人。 “不……不报官也不是不行。”她眼睛越来越亮,嘴皮子也开始利索起来,“我那么大一个闺女就这么给了你们,就是聘给人家还得二十……不,五十两银子呢!” 妇人从地上爬起来,以为自己抓住了他们命脉,昂著黑乎乎的下巴说:“你们要是不想我报官,就把聘钱给我还来,不然我十四岁的闺女,凭啥白给你们?” 戴寡妇被她的厚脸皮嘆为观止,狠狠的“呸”了她一声,“你个不要脸的疯婆娘,自己孩子多大都不知道,黑妞今年才十一!不好好养著,丧心病狂给扔了,如今竟然还有脸上门要什么聘钱?” “给钱,不给钱老娘天天来!”妇人逮准了义学有钱,戴寡妇越是护著人不撒手,她越是觉得自己拿捏了他们。 孟晚像看耍猴一样看她撒泼,忽而笑了,“五十两说来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你收了之后真要將孩子卖给义学?” 妇人见孟晚话中似有鬆动的意思,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点头,“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掏出钱来,我定把孩子给了你们,再不过来找人。” 院內有个黑瘦的女孩本来在悄悄听著,闻言抹著眼泪跑开了,和她关係好的几个女孩小哥儿都跑过去劝她。 孟晚余光瞥到这一幕,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又甩著腰间价值不菲的宝玉对妇人说:“我这人是做生意的,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既说要將孩子卖了,那之前义学养的那五年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尚且愣神,眼睛隨著宝玉左摇右晃,戴寡妇已经急的不行了,“孟夫郎,不能答应啊,她说话不作数的,定是为了讹您的钱。” 妇人急了,“怎么不作数,只要五十两银子到手您让我搬家都成!” 孟晚道:“我管你搬不搬家,黑妞在义学五年,约莫了八两银子,只要你將这八两银子换上,与我签下卖身契,我就把五十两银子给你。” 他说完吩咐戴寡妇,去孩子们的习字的课堂上,取来纸笔,当眾写下了卖身契,又叫蚩羽拿出五个十两重的大银锭出来,幸而今天採买东西,让蚩羽多带了银钱。 五个大银锭孟晚两只手都捧不下,让蚩羽带著在妇人面前晃了一下,只勾的那妇人恨不得趴上去舔两口。 “看见了吧,拿出八两银子来,再从卖身契上画了押,这五十两银子就都是你的了。”孟晚將印泥塞到她手上。 “我……我家没有那么多的银两,你看你先给我五十两,我將其中八两剪下来给你不就成了吗?”妇人垂涎那五十两银子,什么都能答应下来。 “自然是不成的,你当我的钱是谁都能拿的吗?不交上五十两银子就给我滚出义学。”孟晚微微眯起眼睛说话,声音里头粹似著寒冰,听得那妇人脊背发凉。 她一时间没了主意,眼睛不自觉地望向人群一角,那里正有个鬼头鬼脑的男人,一脸著急的让她答应下来,又比划著名自己先走,去弄银子回来。 妇人心中大定,怕孟晚反悔,忙不迭的要上赶子画押,又说家里人去凑钱马上就回来,怕孟晚不认帐,她死死捏著卖身契不撒手。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后,她家男人果真带著钱回来,有铜板有碎银,插上几文孟晚也当没看见,妇人把八两银子和卖身契交给戴寡妇,蚩羽將那五十两银子给了那两口子。 五十两银子真到了手中,夫妻二人喜不自胜,一咧嘴就是一口大黄牙。 不说戴寡妇愤愤不平,旁边看热闹的人见他们真的讹去了五十两银子,也是又酸又气。 “好了,诸位也都瞧见了,是她夫妻二人主动將孩子卖给我的。” 孟晚拿著卖身契,满意的看了一眼,转身交给蚩羽,“拿著卖身契去衙门报官,就说这对夫妻略卖人口。” 灰头土脸的夫妻俩还没走远,捧著五十两银子不知道藏哪儿带回家的好,就听到孟晚说要报官,顿时急了。 “我们卖自己孩子,怎么叫略……略卖人口了?” “银子已经到我们手了,你再反悔也无用!” 两人还当孟晚是捨不得这五十两银子了要反悔。 孟晚懒得同他们多费口舌,直接叫蚩羽一手一个提著去见了官。 义学门口看热闹的人散去一小半,剩下的竟然也跟去衙门看热闹去了。 戴寡妇一时间不知道事情走向怎么变成这样,她尚且不知道孟晚的身份,寻常百姓若非是一点法子没有了,是不敢主动招惹官司的,她不敢说孟晚做的不对,又担心蚩羽自己过去吃亏,忙將身边的围裙摘了扔给义学的人,也脚步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小蛾声音轻柔的问孟晚,“大嫂,要不要让黄挣过去打点打点?” 孟晚站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名字,“不用,一会儿蚩羽就能回去,咱们进去等著。” 义学里的孩子在做晚饭,他们一天两顿饭食,晚上这顿吃的早一些,当然,睡得也早。 不管戴寡妇在不在,他们该烧火烧火,该造饭造饭,可见平时戴寡妇给调教的极好。 “今天买的肉怎么不燉上?这个天留著该放坏了。”孟晚见孩子们还是热的窝头和粥,两口锅旁边各放著一个大盆子,一盆是小蛾带来的蕨菜,一盆是炒土豆片。 “留出来了两块,给切成肉丝了。”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娘小声说道。 她低垂著头,说话温温柔柔,慢条斯理,不像是害怕见人,倒像是刻意躲著孟晚。只是戴寡妇走了没人管事,不得不过来回话。 孟晚瞧见案板上確实留了两块肉,偏瘦,但只有巴掌大那么一块,切成两碗肉丝炒进两盆子素菜里,也挑不出来几根。 “大嫂,可能是戴寡妇不在,盈娘不知道做主切多少肉?”小蛾唤那女娘叫盈娘。 孟晚往厨房另一头走去,他卖肉去的晚了,各个肉摊上剩的都是排骨、棒骨、下水等,偶有两块肉还是纯瘦的。 他想吃大锅饭了,便擼起袖子打算自己动手。 小蛾穷日子过惯了,在家也是爱做些零散的活计的,便也开始帮忙收拾下水。 盈娘大惊,“夫郎,您放下吧,我们来就好。” 这一抬头,孟晚看见了她的脸,上半截露出的肤色如雪般细腻白皙,双颊却是长长短短几十道伤疤。 发现孟晚的目光在她脸上,她又迅速低下了头。 “那我掌勺,你们帮我將肉都收拾乾净了。”义学里的孩子加在一起有三四十个,吃饭也是个大工程,但过年也没有这么多的肉,孩子们干起活来又是欢喜高兴,又是满心期待。 “盈娘就是院里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夫子?”孟晚问小蛾。 小蛾刚叫自己的身边的小侍再去菜市口卖豆腐的人家,买上两盘豆腐回来,听孟晚问起来,便说了盈娘的事,总归都是可怜人。 盈娘以前是青楼里的妓女,后来脸被毁了容貌,妓院里便容不下她了,搜颳了她身上的银钱將人赶了出来,正巧黄挣找女夫子找的是焦头烂额,便將人给留在义学里了。 小蛾说话的时候盈娘离得也不远,孟晚能肉眼可见的发现她十分紧张,想来是害怕孟晚嫌她出身低贱,又不乾净,也会想妓院那样那样將她赶走。 孟晚若有所思,“盈娘可会弹琴?” 盈娘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这个,但听孟晚语气温和,不像是鄙夷她的样子,便恭恭敬敬地说:“是会弹些,都……都是写微末小道,让夫郎见笑了。” 孟晚一点架子都没有,“一会儿我叫人买几把琴回来,你空閒时可以教一教孩子们。” 在盈娘意外的眼神中,孟晚弯起眼睛,“技多不压身,再多的金银都不如一身的本领重要,你若不会识字,也不会被带回义学做夫子。” 盈娘摆摆手,紧张地捋捋自己的头髮,“不敢当什么夫子,夫郎让我教什么我就教什么。” 戴寡妇和蚩羽回来的时候脸上掛著笑,她许久没有这般畅快过了。 “夫郎,您是不知道青天大老爷给那两个赖皮各打了八十大板,说是再犯就要抓去发边充军!”戴寡妇人走到大门口就开始嚷嚷,也是有意让街坊四邻都听听那两口子的下场。 大家往日只知道杀人犯法,是要偿命的,怎知贩卖自己的孩子原来也违法呢? 蚩羽拎著沉甸甸的荷包,“夫郎,钱都回来了。”孟晚大张旗鼓的带人京城,昌平知府除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傻子,否则定是知道孟晚来歷的,不说那夫妻本来就犯了法,便是没犯,知府也不可能在知道他们开罪孟晚之后,还轻易饶了他们。 再来义学乃民心所向,孟晚办的是心怀仁善的义举,与知府的政绩牢牢掛鉤,这对夫妻闹事打的也是他的脸。 孟晚把从那对夫妻那里讹来的八两银子给戴寡妇,“拿去给黑妞吧,让她自己攒起来。” 戴寡妇一愣,这才想起来孟晚还管黑妞爹娘要来八两银子,“欸,我这就去。” 她把钱给往桌子上端菜的黑妞送去,结果黑妞没要,让用这钱给弟弟妹妹们买布料做衣裳。 申时三刻,义学已经开始阵阵飘香了,下水先煮出来切片凉拌,除了两道炒素菜外,还有一大锅的红烧排骨,和两锅棒骨汤。骨头捞出来之后,再往里面下刚擀好的麵条,麵条不多,一人只能分到一碗,却也香的人迷糊。 孩子太多了,孟晚当初叮嘱过黄挣,吃饭要打饭模式,谁爭抢就罚不准吃饭,这个规矩延伸至今,孩子们都在乖乖等著打饭。 每人一碗麵条、两个窝头、三块排骨和一块棒骨肉,再加上两勺青菜。孩子们捏著筷子的手都是轻颤,一口菜刚送到嘴里,连嚼都忘了细嚼,又慌忙去扒下一口。 此刻於她/他们而言,就是最幸福的时刻。哪怕往后他们过得或好或不好,也都忘不了今天这顿香喷喷的饭菜。 第54章 隱瞒 “你空閒了就叫人往义学门口掛个牌子,就说义学里的孩子都在官府重新登了户籍,不管从前叫什么,往后都姓孟,再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闹,只管报官说她们是人贩子,不要搞私下恐嚇那一套。”孟晚站在马车前交代黄挣。 自有那等混帐,不想养自家小哥儿女娘的,会偷偷把孩子送到义学门口去,真养不起就算了,要是像黑妞爹娘那样纯纯想占便宜,自然叫他有来无回。 黄挣忙不迭的答道:“记住了大嫂,我一会儿就去办。” 小蛾从他身后探出张脸,露出个甜甜的笑,“大嫂,我给两个孩子买了些零嘴,你给他们带上吧。”昨天和孟晚吃了一次大锅饭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有权有势的远亲拉近了不少,孟晚和昌平府里其他的官夫郎一点也不一样。 他叫了黄挣一声,娇娇柔柔的,黄挣便对他笑了,接过他手中的篮子送到阿砚的车厢上。 “哇,这是娟人吗?”阿砚惊喜的在一堆吃的里找到两个布娃娃。 通儿上手研究了一下,“不是,它比娟人软。” 小蛾脸蛋红红的,他不好意思的对孟晚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娟人,看阿砚很喜欢他的娃娃,就试著用布缝了两个给他和通儿。” 孟晚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才能,敲了下阿砚的车窗,“和小叔嬤道谢。”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谢谢小叔嬤。” 黄挣是要送孟晚他们出城的,只不过马车刚出巷子,就被人拦了下来,是昌平知府的夫人。 孟晚和常金身上有一品誥命在身,知府夫人先是对常金问了安,又说没想到孟晚会走的这样快,本来是想宴请一番等客气话。 也不算是虚言,孟晚回来这么两三天基本没怎么閒著,不是去这儿就是去那儿,等城中官员知道他身份后,人家又快走了。 这会儿来送別的意思是怕孟晚怪罪他们不懂礼数,知府夫人还送了两车礼,东西不知道多少,定是往里面塞了金银的。 孟晚没要,推脱了回去,表明自己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知府夫人见人家著急返乡,便识趣的退下了。 六月底,天气大热之前,常金终於回到了阔別已久的家乡。进镇之前的一段路前阵子下雨从山上落了石头下来,人能过去,马车过不去,只好换了条小路绕过了镇子,把跟他们一起回来的雨哥儿也带回了三泉村。 村子里並没有太大的变化,地还是那些地,庄稼还是那几样庄稼。细看又觉得处处是变化,好几户人家都盖上了青砖瓦房,村头夯平了一块空地,上面盖了一个小院,像是四合院,包括门房在內四面都是院子,有郎朗的读书声从其中传来。 刚才他们路过的时候孟晚仔细看了,院子大门处掛了牌匾,上书“宋氏族学”四个大字,极有风骨。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常金被孟晚扶著下了马车,满身汗渍,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十分抖擞,“走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回不来,家里剩下那些被褥定是都不能用了。” “旧的都丟了,咱们在昌平置办的正好用著。”孟晚把她扶到门口歇著,家里的钥匙还在张小雨家,他要带著蚩羽去取。 北方的乡下和南方大不相同,蚩羽看哪儿都新鲜,“夫郎,你和大人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啊?你们从小就认识吗?” 孟晚对三泉村没有多少归属感,他只在乎有常金和宋亭舟的家。 “我们是后来认识的,你们大人还有个前未婚夫郎呢。”孟晚似笑非笑的说。 蚩羽欢快的嘴角立即耷拉下来,现在学聪明了,还知道偷偷看看孟晚脸色,像只准备偷核桃的松鼠,把孟晚逗笑了。 “二叔嬤,在家吗?” 村子就这么大,几步就走到了张小雨家,他家大门是打开的,整个院子重新修过,房子也是新盖的砖瓦房,院里有个四五个小孩在玩,听到孟晚叫门的声音,都扭过头来看他。 “宋桃儿,你家来亲戚啦?”有个小哥儿捅了捅身边的七八岁的小女孩。 宋桃儿抓土抓了一身,头上冒汗还用手抹汗,脸上抹得和猫似的,另外几个孩子也顶著这个形象,也不玩了,眼都不眨的盯著孟晚看。 村里头都是穿著粗布衣裳的大老粗,这群小孩从小在村子里长大,顶多过年去镇上赶个集会,哪里见过孟晚这样浑身上下都矜贵的人物呢? 宋桃儿嘴巴一咧,“我家亲戚?你……你找我阿爹?你们是谁啊?” 孟晚笑道:“我是你堂嫂,你阿爹在不在家?” “堂嫂?”宋桃儿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从京城来的,我那个大官堂哥的夫郎!” “桃儿,你又叫唤什么呢?从山上都能听见你嚷嚷,一点女娃的样子都没有,长大了看谁要你。”张小雨和宋有財从地里除草回来累得半死,腰都直不起来了,骂完闺女冷不丁抬头看见面前的孟晚,还以为自己眼了。 “晚哥儿?你咋回来了?这是谁啊?” “快进屋坐坐,我和你二叔衣裳上都是土……你先进去喝口水。” 张小雨半是激动半是侷促,一时间语无伦次的。 孟晚不放心常金劳累一场还要等著,忙说明来意,“二叔、二叔嬤,我刚到家,还没进门呢,明日家里规整好了再上门看望你们,我娘在家门口等著,取了钥匙我好赶紧回去给她看门。” 这些年孟晚越是经歷的多,越是稳重许多,有时候也能在他身上看到宋亭舟持重老成的影子,与曾经那个活泼机灵的少年又是不同了,再不是张小雨记忆中那个顶撞他的小哥儿。 “成,二叔这就去,一会儿让你叔嬤也过去帮你们忙活忙活。”见他著急,宋有財忙进屋去给孟晚取钥匙去了。 孟晚拿了钥匙就走,只说明天和常金来张小雨家串门。 宋二叔和张小雨站在院子门口送他,等看不见孟晚的身影才慌忙回屋打水洗澡换衣裳。宋桃儿没了和伙伴玩耍的心思,一叠声的追著爹娘问孟晚的事。 “爹,这个堂嫂就是京城做大官的堂哥媳妇?” “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 “阿爹,你一会儿要去伯娘家吗?我也要去!” …… 孟晚回去的时候,他家门前已经围了七八个乡亲,都是住在宋家附近的,这会儿又热络,又惊奇,和常金说话客客气气的,嗓门都掐著。 “叔叔婶婶们,今天家里太乱了要好好拾掇拾掇,改明儿大家再来串门吧。”孟晚笑呵呵的走过去开了门,不动声色地將村民和疲惫的常金隔绝开来。 “娘,先进屋歇歇吧。”他客气又疏离的姿態成功將那些好奇的乡亲劝退。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驶进院子,卸下东西和车厢后,马匹都被拉进了马厩里,宋家的马厩不大,只能挤得下三匹马。松山松樵把剩下的两匹马拴到了猪圈和鸡圈里,拿起镰刀到外头割草餵马。 家里新盖的大房子经过这么多年没有住人,院子里却没什么杂草,房子上的瓦片可能破过几块,后补的几块比旧的顏色深些。 窗纸也很新,上头没有什么陈年旧痂,应当是每年都换新的。 苇鶯和云雀按孟晚吩咐先把常金的屋子都收拾出来,铺上从昌平带来的崭新被褥,先让常金休息。路上用的被褥都脏了,也要重新拆洗,枝繁枝茂也跟著帮忙收拾屋子,厢房和倒座房的房间够用,但被褥都要重新铺,今晚大家都要睡的。 车上的米不多了,面还有一小袋,槿姑去厨房收拾,顺便和面擀些麵条晚上给大家当晚饭吃。 孟晚带著黄叶整理行李,雨哥儿也跟著帮忙,这次回来因为走的太急,並没有从京中带来什么东西,许多杂物都是在昌平买的。 大家各司其职,忙中有序,剩下的蚩羽便落了个看孩子的活儿。 “蚩羽哥哥我想和你过招行不行?”通儿扬起认真的小脸问蚩羽。 蚩羽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好啊。” 阿砚:“……” 他转个身的功夫,那俩人已经打起来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都是东西,这会儿他们在门外玩,路都是土路,通儿一个横扫腿,阿砚激起一地尘土。 阿砚“呸呸”了两声,左手抱著娟人,右手娃娃,离他们远了一些。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有道磕磕巴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砚回头,原来他已经退到了隔壁门口,有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小哥儿躲在门柱后面偷偷看他,准確的是偷偷看他怀里的娃娃。 “这是我的嫦娥仙子。”家里的精巧玩意阿砚都霍霍过,最喜欢的还是娟人,他还不止一个,磨著央著宋亭舟偷偷给他买,现在怀里的就是他最喜欢的藏品之一,一个身著白纱的嫦娥仙子。 娟人头上的步摇珠釵美轮美奐,身上的衣裳也是顶好的布料缝製,怀里的兔子好似真的,那双眼睛上嵌的红宝石在阳光照射下熠熠泛光,小哥儿满脸羡慕,看的眼睛都直了。 “我……我能摸摸吗?”他眼里的渴望都快化成实质了。 阿砚正无聊,也想找人玩,“当然……”看见小哥儿猛然亮起来的双眼,又狡黠的笑道:“不可以啦。” 小哥儿被他逗这一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水汪汪的在眼眶里打转。 阿砚没什么同情心,“这可是你自己哭的,一会儿不能告诉大人知道吗?”真是的,这么大的哥儿还这么爱哭,真没劲儿。 他不想找他一起玩,又无聊到只能和他说说话。 小哥儿愣愣的,努力憋回自己眼眶里的泪水点点头。 阿砚忽悠他和自己玩了半天,结果自己的娟人碰都不让那小哥儿碰一下,连娃娃也不行。 “杏哥儿,在和谁玩呢?要吃饭了。”宋家隔壁院里传来一道年轻妇人的声音。 小哥儿依依不捨的看著阿砚怀里的娟人,“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找你玩。” 阿砚对他摆摆手,既没有应声同意,也没有出声反对。他想再找找还有没有別的玩伴,总觉得这个傻傻的不太聪明。 蚩羽和通儿打架打了一身的土,先各自回屋洗漱,阿砚洗完手坐在饭桌子上等人。 今天大家都累了,手头又没有肉菜,只简单吃了麵条。 常金眯了小会儿,心里记掛著事,也没睡熟,她吃了两小碗麵条,对慢条斯理吃饭的孟晚说:“晚哥儿,明早咱们去镇上看看你外祖母吧,这么多年没见她,我心里总是惦记。” 孟晚捏著筷子的手一顿,“明天你再歇歇,早上我去镇上接外祖母,顺便送雨哥儿回家。” 雨哥儿在饭桌子上想要说些什么,被孟晚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他要先去常家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再循序渐进地透露给常金。 饭后张小雨掐著点上门的,他怕孟晚误会他来蹭饭,得知家里都收拾好了,也没好意思多待,留下一筐子家里种的青菜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蚩羽套上车,孟晚带著雨哥儿和黄叶上了车,还拿上几匹布料做掩饰。 “表嫂,祖母她……她都走了五年了,我爹娘为了你们每年寄过来的银子,一直瞒著你们。”雨哥儿脸颊脖颈红成一片,低著头不敢看孟晚的脸色。 孟晚早有所料,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 到了镇上常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雨哥儿四处没寻到她娘,一问只说人压根就没回来过,雨哥儿的嫂子倒是从县城里回来过一次,也是神色匆匆。 雨哥儿六神无主,孟晚毫不客气的查看屋內情况。房顶铺上了新瓦,屋內的家具柜子都是新打的,外祖母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面除了新家具,还有洗的乾乾净净的痰盂,和铺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等,应当是常家人不敢住这间屋子,一直保持原样。 墙壁乾乾净净没有什么血渍污渍,孟晚开了柜子,里面是满满两柜子的整洁衣物,都是外祖母年轻时候穿过的。里头还有一个红布包裹,打开来是常金给她买的银手鐲。 雨哥儿见了他的动作,忙说道:“我娘他们不敢动祖母的东西,都是好好留著的,这屋也没人住过。” “外祖母怎么死的,可遭了罪?”孟晚將银手鐲拿起来自己收起来。 雨哥儿看见了也没说话,东西本就是大姑买的,这些年表哥表嫂给的钱远比这副银手鐲多,“你们走后一年多,祖母小解的时候摔了一跤,年纪大,大夫不敢给接骨,就一直瘫在炕上,都是大嫂照顾伺候的。养了半年也不见好,就……就去了。” 常舅母的儿子儿媳在县城里买了房,一直不敢去住,雨哥儿大嫂还算有良心,不放心她婆母,便一直自己伺候到常外祖母去世,才搬到县城去住。 常家人怕的要死,怕的是常金怪罪他们没照顾好人,再断了钱財。常舅母和常舅舅便留在这里,算计著孟晚每年寄过来的银两,若有外人来看望,常舅母就拉隔壁的老婆子过来,钻在被子里装作是常外祖母,给上几个铜板,客人也不好上前巴望,便也糊弄过来这么多年。 第55章 生病 “既然舅母没回来,你一个小哥儿也不好自己在家,或是我叫你送你去县城你大嫂那里,或是再和你大姑住上一段时间。”孟晚倚在门边建议道。 他自然是知道常舅母的下落,对方被钱財迷了心,要在大殿上给宋亭舟作证,宫变后和那些与廉王有牵扯的官员一起关进了刑部衙门,宋亭舟不可能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帮衬,她最轻也会被判流放。 孟晚不说明,雨哥儿不见他娘回来,家里没个长辈便方寸大乱,他还不知道他娘已经被关在刑部大狱里,只是想到父兄的事,免不得將事情都对孟晚一股脑的倾诉出来。 原来他爹自从宋亭舟当了大官,家里又有钱了之后,免不得像旁人吹嘘,常外祖母死后两口子为了掩人耳目,不得搬去县城和儿子同住,但偶尔也会轮流去县城看看。 县城比镇子繁华,有了钱自然常舅舅也捨得钱了,时不时就要去勾栏瓦舍里头听书看戏,光听还不过癮,还要同旁人吹嘘一番自己外甥是京城里的大官,引得眾人追捧討好了才舒坦。 勾栏里头的伶人面上捧他两句,见他回回只出了个入门的票钱,一文也捨不得打赏,久了便也只当他吹牛。但下九流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的,明面上仍旧恭维著,只是態度不怎么热络。 不光伶人,勾栏里的熟客都认得常舅舅这个能吹能装的,免不得私下里嘲讽两句,有一天不知怎地就被常舅舅给听见了,双方发生了口角,还动了手,常舅舅就自己一个人,叫人家打了一顿回家。 回去之后一身的伤找儿子诉苦,他儿子自然不干了,带著常舅舅去找人算帐,两头又动手了,推搡间那头的有个常年酗酒的中年人被推搡再地,正巧磕到了石头尖儿上,就那么没了气儿。 双方人都嚇得半死,这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常舅舅儿子本来想拿钱摆平,但是死者儿子不干,人家家里也是有功名有钱的,非要报官不可。 县衙的捕快来捉人,常舅舅才知道害怕,忙不迭说自己外甥是京城里的大官云云,谷阳知县一听,当真去打听了一番,知晓是真的,左右拿不定主意,才书写了一封信来交给常舅母,试探宋亭舟的態度。 雨哥儿將事情原委说完,本以为会受到孟晚的一番责骂,岂料对方还是那个表情不变。 “法不容情,他们该犯了什么罪就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便是你表哥也不例外,我们不会包庇任何人,他身上的官袍是用来正天地立法的,不是为了维护亲戚的。等过两天有空,我会送你去县城你大嫂那里。” 不能光听雨哥儿一面之言,孟晚自己也要去看看,按理说谷阳县的县令確实给宋亭舟送了信,別管他是怎么想的,到底是倒霉犯到了上头,被罢官免职是难免的,就是不知道新知县上没上任,又是怎么判的。 孟晚没有为常家兜底的意思,但他要看到事情完美了结,再敲打敲打宋家一族人,这也是他这次回来的首要事宜。 世家大族关係弯弯绕绕,不知道哪里就攀上了关係、受到了荫庇,但若是一人出事全族都要跟著遭殃。 孟晚和宋亭舟早在岭南就想过这件事,提前对此有所提防,因此才能將计就计和太子殿下配合。可若真有人自寻死路连累了宋亭舟,又当如何? 要想办法將宋家的亲族严加约束起来才行。 雨哥儿听不懂孟晚高深的话,终於从他父兄不会有事的假象中抽离出来,满眼恐慌。 甚至有一瞬间的怨恨,宋亭舟那样有权有势,为什么连自己亲舅舅都不愿意帮忙?下一秒他又自己骂自己,表嫂对自己够好了,不能这样狼心狗肺。 毕竟是自己的亲人,雨哥儿顺顺噹噹的活了这么大,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嫁人,从来没有想过他爹可能真的会死去,理所应当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著被孟晚带回了宋家。 孟晚也觉得该吐露给常金实情了,倒也没有阻拦。 果然,回到家中见孟晚早上拿走的布匹又被带了回来,雨哥儿又是哭得双目红肿,常金心里便咯噔一声,“这是怎么了?晚哥儿,可是你外祖母……” 孟晚抿了抿唇,“娘,你別伤心,外祖母年事已高,也算是高寿了。” 听到孟晚的说法,常金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钟狠狠的敲在头上,一时间天旋地转,悲痛不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顺畅,??????????????????.??????任你读 】 “娘!你怎么了,快坐下。”孟晚脸色一变,忙扶著常金坐到炕上去。 常金不是个情绪容易外泄的人,这么多年她坚强惯了,除了宋亭舟在赫山县遇险和孟晚生產,她头一回表现的如此脆弱,哭的在孟晚怀里抬不起头来。 孟晚满眼心疼,也跟著她落下几滴泪,“娘,我去外祖母的住处看了,弟妹应当將她照顾的不错,她没遭什么罪。” 常金悔恨不已,“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一看她,连她去世都没有送上一程啊!” 这个年代葬礼是何其隆重,死的时候没有儿孙给摔盆扛孝都会被人耻笑,更別提女儿是不给老人送终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也就是外祖,若是祖父祖母去世而宋亭舟不回来丁忧守孝的话,还会被严惩,故意隱匿丧者,情节严重还会被罢官为民。 所以孟晚觉著,这时候大家都与祖辈住在一起,一部分也是为了方便发丧。 常金做为女儿,到底伤心了一场,晚上连饭也吃不进去。 上坟都是赶早不赶晚,没有谁家是晚上上坟烧纸的。第二天一早,孟晚叫雨哥儿领路,他和常金带著阿砚到外祖母坟上给添了坟头土,又烧了纸钱磕了头,摆上果子、馒头、烧鸡等做贡品。 常金在母亲坟头又大哭了一场,回家就病了。 孟晚急的不行,先跑去镇上请郎中,怕镇上的郎中不可靠,吩咐丫鬟们仔细照顾好常金,又忙不迭的往谷阳县去,倒是比他预计的去的早了。 蚩羽驾著车,枝繁在车里陪著孟晚,同行的雨哥儿缩在角落里不吭声,这两天因著常金的病,孟晚连著迁怒了雨哥儿,没给他好脸色。 什么杂七杂八的事也没有常金的病重要,蚩羽的马车驾得飞快,两日就到了谷阳县,孟晚马不停蹄的先打听了到了谷阳县最好的郎中,重金让人去三泉村出诊。 深更半夜,大把银子砸下去,郎中的夫郎没有半点不耐,不到一刻钟就將郎中的行李给收拾好了,笑脸相送。 这头孟晚又把雨哥儿打包送到了他哥嫂家,也没理会雨哥儿大嫂的欲言又止,说过两天再来县城,在客栈里稍微眯了小会儿,早早候在城门口,城门开了就带著郎中返回三泉村。 常金的病都是心病,加上年纪大了,难免有点老年病状,倒也没什么大事。孟晚放了心,还是將郎中在家里多留了两天,只说自己还要去谷阳县一趟,到时候送郎中回家。 过了三天,常金果然好转许多,虽然依旧伤心,但终於缓过了劲。 “娘,明早我就送郎中去县城了,可能会给膳堂和族学里的孩子採买些东西,过个七八天就回来,你在家莫要多思多想,通儿和阿砚还要你照顾。”孟晚对常金说道。 知道他们回来,宋六婶一家也从镇上回来了,还有张小雨一家,都在屋里陪常金说话。 常金倚在炕头,额头上搭著抹额,面色中带著一丝病態,她心疼孟晚为了他的病还特意跑到县城找郎中,回来也没好好休息,“让松山去送郎中回家算了,怎么还要你跑一趟?” 孟晚笑著安慰她:“许久没去谷阳县了,在老家待著也怪腻的,去县城转上两圈。听说当地有家挺出名的皮毛店,我去买些好皮子,咱们往后带回盛京做大氅和斗篷用。” 他这样说,常金便觉得心里舒心许多,她见不得孟晚来回为她奔波,若是去玩就没什么了。 孟晚安排好家里的事,本来是想把阿砚和通儿也带去县城玩的,但第二天一早,方家当家的方大爷就亲自带人来接通儿。 孟晚一拍额头,他回来一直担心常金会为外祖母的事伤心过度,险些忘了通儿祖父也住在镇上,没想起来通知到方家人。估计方大爷听说了常金生病,怕打扰到常金,忍了几天觉得差不多了才过来接外孙。 不光人来了,还送了礼,知道宋家不可能接受金银珠宝等俗物,都是一筐筐的山货,冬天存下来的榛子山核桃之类的。 阿砚从小和通儿在一处玩,没纠结多会儿就决定了和通儿一起去方家玩几天,松山松樵便跟著他俩方便照顾。 “容哥儿这孩子也没个定性,东跑西顛的,咳……那个姓葛的还在岭南做小兵卒?”方大爷不大待见葛全,总觉得是他把自家儿子给拐跑了,提起来尷尬的用拳头抵唇,轻咳了一声。 “葛大哥如今在盛京皇城里替太子做事,盛京离昌平到底比岭南近便,想必再过不久他们忙完了京城的事宜,就会回来看您。”都是自己人,孟晚不免为葛全正名两句,等太子登了基,葛全定然职位不低,方大爷借女婿的光还在后头。 “太……太子?”方大爷果然大吃一惊。 孟晚没透露太多,只是模稜两可的同他解释了几句,方大爷便如同做梦一般带著通儿和阿砚回家去了。 送走他们,孟晚也要出发去县城,他扭头准备上车的时候,见隔壁院里的小哥儿,躲在门口的大树后面,望著方家远去的马车偷偷抹眼泪。 “小孩?”孟晚喊了他一声,神色温和。 那小哥儿好像有点呆,孟晚又叫了两句他才意识到孟晚是在喊他。 “你在……叫我吗?”他害羞地躲在树后,半晌才探出头来指了指自己。 孟晚轻笑,“对啊,你娘是不是叫小梅?” 小哥儿点头又摇头,“好像是。” 孟晚摸摸他的脑袋,“你小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別伤心,过两天阿砚就回来了。” “阿砚……是谁?”小哥儿愣愣地说。 孟晚哭笑不得,“你和他玩了好几天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啊?” 小哥儿脸上飘过两丛红云,“不知道。” 小梅就在院子里干活,可能是听到了孟晚和儿子说话,出来略显侷促的打了声招呼,“晚哥儿,你回来了啊,常婶儿怎么样了?我是想去看看的,听见你和別人说不用別人探望,怕打扰她休息,就没过去。” 宋亭舟如今在村里的威望毋庸置疑,听说常金病了,单是宋家的族人上门都不知道多少。孟晚也不怕得罪人,除了宋六婶和张小雨两家,其余的都给挡了回去。 田家作为邻里本来也该上门看看的,但小梅在家里 听见孟晚拦人的话,自觉她家和孟晚家也没那么亲近,眼下更是高攀不起,便没往前凑。 “多谢你有心惦记,已经不碍事了,也不必探望,我娘不喜欢家里闹哄哄的。田大伯和大伯娘还好吗?”孟晚许久没见小梅,心里也没有什么太大触动,只觉得她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活泼爱说了,说话也成熟许多。 歷经多年,大家都变了。 “我婆母都过世四年了,公爹去年也走了。”小梅在本来在院子里晒蘑菇,穿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方便干活,这会儿显得很侷促,手不自觉的想抬起来挽一下耳边垂落的髮丝,抬到一半又发觉衣裳上的补丁顏色差异太大,过於明显,便又落下来拿手遮住。 孟晚听了觉得挺好,两口子不是什么心善的人,没了小梅两口子还能过得舒心点,不然她生了哥儿没准还会受田大伯娘虐待。他夸了一句,“你家小哥儿养的很好,白白净净的,长得也像你。” 小梅脸上露出抹真诚的笑意,“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杏哥儿就是性子慢了点,不大聪明。”说到后面,她笑容又开始收敛了。 孟晚也看出了这孩子脑筋像是不大灵光,但也不至於太傻,小梅家往常只有杏哥儿说话的声音,女子比小哥儿容易有孕,但这些年好像只有杏哥儿一个孩子。 第56章 新任知县 与小梅敘了会儿旧,小梅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后来放鬆了些,孟晚与人交谈情商极高,並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两人毕竟差距过大,再也回不到曾经一块上山采野菜的年少时刻。 孟晚重新登上马车,他不放心常金,便將办事稳妥的黄叶留在家里,带著蚩羽和枝繁出门。 短短一段时间再来谷阳县,孟晚便没了上次急迫的心情,入了伏天气炎热,却比岭南的湿热舒服一些。偶有阵阵微风吹来,虽然也是泛著热气的,却也吹得舒服。 蚩羽先把郎中给送回家中,后又出去打听城中的客栈。 “夫郎,就是这家悦来客栈,我听人说是县城里最贵的一家客栈。”蚩羽心道,最贵的定是最好的。 孟晚颇为无语,幸而进去之后,客栈的环境確实还算不错。出门在外,他又不差钱,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委屈自己,要了两间上房,先叫小二送水上去梳洗。 天气太过炎热,这会儿他轻薄的外衫都浸了汗液,蚩羽和枝繁守在门外,孟晚洗漱完换了身淡青色的素罗衣,看上去平平无奇半点纹织没有,实际上一尺就要四两银子。 他里面內搭的素纱长衫是贴身穿的,更是顶好的料子,贴肤的时候若有似无,极为凉爽,下身是隱在长衫里同款料子的素纱裤子,再加上用罗製成的圆头登云履,这么一套行头就值数十两银子。 孟晚坐在窗边没甚耐心的搓著头髮,搓到半干不干再捋顺了用他的祥云玉簪簪上,“进来吧。” 蚩羽窜了进来,双手轻轻一抬,也没见用多少力气,一大桶的洗澡水就被他一人端走了。 这个空荡枝繁也已经在隔壁洗好了,蚩羽更快,若不是顾忌他的哥儿身份,他能直接在井边上提桶冲洗。 孟晚从行李中翻出来一把沙金摺扇,边走边拿它扇风,柔韧挺拔的身姿配上他风流綺丽的长相,走到哪儿都能获得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的目光。 他顺著树荫底下走,但热浪无孔不入,孟晚扇扇子的动作不停,带著蚩羽和枝繁直奔谷阳县的县衙而去。 成亲的时候同宋亭舟来过一次,孟晚记性不错,还大致记得方位。 枝繁话少,蚩羽则一直像个好奇宝宝,“夫郎,我们不去找雨哥儿的嫂子吗?上次来她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孟晚嗤笑一声,“她说我就一定要听吗?”以他如今的身份完全可以直奔主题,找上谷阳知县上门打听,省却许多麻烦。 谷阳县没有盛京繁华,他们都快走到县衙才遇到一家饮子铺,孟晚指使蚩羽去买上一壶冰镇酸梅汤解渴,结果三人瞬间就分喝完了。 蚩羽再去买,刚好最后一壶被一位夫郎给买去了。 蚩羽无奈,只能掏出铜板来打算將冰镇酸梅汤换成凉浆,就是冰镇过得米汤,也不知道夫郎爱不爱喝。 “等一下。”蚩羽的钱还没递到小贩手中,那夫郎却突然叫住了他。 “外面那个,是你家夫郎吗?”他指向外面树下等候的孟晚。 蚩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答了句,“不错。” 那夫郎面色复杂,“这壶汤,便让给你们吧。” 蚩羽不知他是何意,但孟晚调教过他们,因此飞快地將双手往后一背,拒绝道:“不必了,既是你买的就是你的,无功不受禄。” 他说完连凉浆都不买了,大步离去。 后头那夫郎身边的小侍奇道:“这人真是怪人,让给他还不要,夫郎你看他长得多怪啊,我就没见过哪有小哥儿能长这么高壮的,他家主子长得倒是出彩,这么漂亮不在家里待著,还穿得这么漂亮,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来路吧?” 他囉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带著和普通人一样的成见,若是寻常男子长得出色得到的往往是夸讚,小哥儿却不尽同。在不知道孟晚地位之前,他过於浓艷的五官带给他的麻烦多於正面评价,好在他如今不用在乎了。 小侍久久没见自家夫郎吭声,一回头却见夫郎在望著外面那个容貌出色的哥儿,双目出神。 孟晚听见蚩羽所说,回头望去,是位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哥儿,长相清秀,模样陌生,自己从未见过。 他想了想,回了一个善意的笑,却对上了一双略显慌乱的眼睛。 孟晚眉梢微挑,有意思,认得他? 孟晚他们到县衙大门处,蚩羽上前说明来歷,惹来衙役狐疑的目光,“京城里的顺天府尹夫郎?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蚩羽最近天天赶车,都被晒黑了,他咧著嘴说:“没错,快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迎接。” 衙役將信將疑的进去叫县太爷,剩下守门的衙役们也都在看著孟晚一行小声议论。 过了一阵儿,新上任的县太爷果然出来迎接,而且態度古怪,又有恭敬,又有怨恨,隱隱还带著惧怕。 孟晚看著面前的文縐縐的中年男人,好奇道:“大人是认得我还是认得我夫君?” 知县嘴角掛起一个僵硬的弧度,“与宋大人曾同朝为官,在宫门口见过孟夫郎一次。” 这就奇了怪了,在皇宫见过宋亭舟,那就最少是个职位重要的京官了,就算外派也是知府同知起步吧,怎么会被派到谷阳县这个小县城来做知县呢? 孟晚若有所思,“敢问大人姓名?” 知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下官姓丁。” 孟晚恍然大悟,甚至有点想笑,“原来是丁大人啊!略有耳闻。” 哈哈哈原来是弹劾过宋亭舟的大怨种,真是喜闻乐见。 眼见孟晚嘴角溢出来的笑意,丁知县表情愈发幽怨,他把孟晚请到衙门里说话,开门见山的问:“不知孟夫郎前来所为何事?” 昌平知府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他刚上任就让他將谷阳县的人口户籍重新统计一遍,害的他大热的天天天干活,有时候还要亲自下访到村子里去,天气大热不说,与村里的刁民相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这几天好不容易回来歇歇,还碰上了孟晚,早知道还不如下乡。 丁知县浑身的怨念都要凝结为实体了。 孟晚欣赏了一番才道:“不知丁大人可知年初有一起过失杀人案,犯人是姓常的一对父子。” 丁知县最近不常在县衙,但他上任这一月一共也没经手几起命案,孟晚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了,“確实是有一起,下官才上任一月,之前一直在忙著其他事,这两天回县衙便是为了公审这起杀人案。” 孟晚直截了当,“姓常的是我家亲戚。” 丁知县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自己怎么又犯到这两口子手上,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的试探,“孟夫郎的意思是?” 京城来的就是聪明,孟晚感嘆。 “我没有別的意思,丁大人也不要误会,我这次来就是来告诉大人,法不容情,大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万万不必为了他们与我家的亲缘瓜葛影响判决。” 丁知县拧著眉问他,“夫郎说的是心里话?” 孟晚莞尔一笑,“大人应当知道我夫君的性子,我没必要同您虚与委蛇。” 提起宋亭舟,丁知县还是忘不了他是在大殿上怎么与监国的太子殿下推荐自己外放的,明明他都缩到角落里了…… “孟夫郎放心,下官定……秉公执法。” 从县衙出去,孟晚带蚩羽和枝繁找了个小摊子吃凉麵,这会儿太阳大的不行,幸好街边有遮阳的棚子,枝繁见木凳子上似有擦不去的油痕,便找了一方帕子垫在上头让孟晚坐。 这就已经很引人注意了,面不好吃,煮的过烂,过了井水还是没有嚼劲,孟晚点的是肉滷麵,肉竟然是腥臊的,他不是矫情的人,但加上热烈的天气难吃的面,当真的一口都吃不进去。 便叫了路边的小乞儿过来,请他吃上一碗凉麵。这一举动好似碍了旁边食客的脸,连麵摊摊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小哥儿,可是我家的面煮的不合口?” 孟晚昧著良心说:“还好。” “还好你怎么不吃,给乞丐吃,他身上这么脏,怎可上桌吃饭?”麵摊摊主这是嫌弃乞丐坐在这儿影响他生意,当然,若是孟晚是个面露凶光的壮汉,他就不会有这种顾虑了,说到底还是看他一脸笑的模样,觉得是个好欺负的。 孟晚笑意不减,“我了钱,想请这位小兄弟尝尝,不知是哪里不合规矩呢?” 摊主不耐,“不是规矩不规矩的……” “那就闭嘴!”蚩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轰”的一声,好好的桌子被他劈下一个角来。 空气似乎凝固,刚才还在一旁小声嘀咕的食客瞬间安静了下来,面露恐惧,下一秒乌拉一下全都跑远了。 摊主本来还在心惊胆战,见人都跑了忙去追人。 “钱,还没给面钱啊!” 孟晚耳边终於清净了,他发了会儿呆,不知在琢磨著什么,等枝繁蚩羽和那个小乞儿將面都吃完,才结了帐离开。 麵摊老板敢怒不敢言。 “小孩,我听说谷阳县不是有义学收无家可归的孩子吗?你怎么不去?”孟晚问那小乞儿。 小乞儿舔舔嘴唇,“里面供吃供穿,谁不想去?人家也不是什么样的孩子都收的。” 孟晚摇了摇扇子,“哦?还有什么条件不成?” 小乞儿摆了摆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条袖管空荡荡的,“像我这样一条胳膊腿的,人家就只要手脚齐全的孩子,年龄也不要太大的。” 孟晚觉得这小孩还算机灵,也敢说话,便对他说:“不如你和我去义学看看,我认识里面的管事,没准就收下你了呢?” 小乞儿將自己的独臂背在后面,乌漆嘛黑的脸上露出一个乖巧的浅笑,“好啊,谢谢夫郎。” 结果孟晚三人刚往前走出几步,那小乞儿就往他们相反的方向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嚷嚷,“救命啊,有拍子的人贩子来啦!” 有孩子的百姓听到风声,立即警惕的將自己孩子叫回家。 “夫郎,要不要我把他抓回来。”蚩羽跃跃欲试。 孟晚摇头嗤笑了一声,“抓了我不就真成人贩子了?算了,让他走吧。” “哦,那咱们还去义学吗?”蚩羽又问。 孟晚手搭凉棚,眺望天边耀日,“今天太热了,还是算了吧,等常家的事了我们再去义学看看也不迟,丁知县说明早审案,这会儿就先去常家看看吧。” 这回孟晚直接去了雨哥儿的哥嫂家,算是县城里还算好的地段,门口有一棵大柳树,位置很好找。 蚩羽敲门,里面传来雨哥儿的声音,“表嫂,你终於来了!” 雨哥儿看到孟晚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的將他请进院子。 常家在县城的小院是座两进的,后院还挖了一口井,前院后院都种著菜。雨哥儿嫂子不在家,他陪著侄子侄女在炕上玩。 “你大嫂呢?”孟晚从井边洗了手进屋,问雨哥儿道。 雨哥儿给三人倒茶,“她去牢里看我哥和我爹他们了。”提起父兄,雨哥儿眼圈又是一红,他到大嫂这儿,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杀人,是要偿命的。 雨哥儿欲言又止的看著孟晚。 孟晚只当没看见,淡然地扇著扇子。枝繁取出孟晚喜欢的八宝茶茶包,同雨哥儿问了厨房的地方给孟晚沏茶。 过了一会儿,雨哥儿大嫂果然提著个空篮子回来,见到孟晚当即要给他跪下。 孟晚嘆了口气,“你跪我也没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按照禹国律法来算,斗殴杀人致死者,是要判处绞刑的,哪怕今天是我夫君来,同样如此。我去问过知县大人,县衙明早就要升堂审案,一切都要按照律法衡量,你做好准备吧。” 他今天来,也是看在他们照顾外祖母还算尽心的份上。 雨哥儿大嫂显然也听说过自家公爹和夫君大致会被判什么刑罚,只是仍抱有一丝希望,“我听旁人说,若是私下找那家人和解,会酌情量刑,不知可是真的?” 孟晚摇头,“杀人罪与其他罪责不同,和人命官司有关,不可能会酌情量刑,不过二舅和表弟两人参与,可能不会两人都判侥倖,便是侥倖一人活命,另一人也不会轻饶。” 第57章 谷阳县义学 第二天的谷阳县衙升堂审案的结果,果真和孟晚所说基本相同,常舅舅斗殴杀人被判了绞刑,他儿子则判了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民间一直有“杖百必死”的说法,就算侥倖不死,也会落得终生残疾。 从县衙大门出来,雨哥儿大嫂立即瘫软在地,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她尚且年轻,第二个孩子还在襁褓当中,若是雨哥儿大哥就这么死了,她如此年纪就做了寡妇,后半辈子又该怎么熬下去,想想就令人绝望。 雨哥儿一边搀著她,一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眼下他父兄都被定了罪,母亲又不知所踪,別说嫁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都不知道。 “先回家去吧,在门口哭嚎也不像样子,判决以下,不日便会被递交到刑部去。”孟晚眼底冷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家出事不是一人之过,就算这次没出事,將来也会出事。 到底是亲戚,孟晚隨著他们回常家,这两天留下照看一二。 往街上一拐,一行人和被常舅舅失手所杀的人家撞了个正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到底事情发生已久,谁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在县衙门口闹事。 也就是被瞪上几眼罢了,孟晚若有所思的扭过头去。 怎么看他的这么多? “夫郎,是昨天那个要让咱们酸梅汤的小哥儿。”蚩羽在他耳边说。 孟晚点头,那小哥儿正是对家的人,死的应当是他公爹,这会儿他婆母和夫君听完丁知县的判决都是一脸快意。只不过他夫君实在像是个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穿著一身读书人的青衿,看规制应当是个秀才,本来也是一脸愤恨,但眼睛却不自觉的往孟晚身上溜。 蚩羽对这种眼神甚是敏感,他之前跟在宋亭舟跟前,天天就是打架抓人,后来跟在孟晚身边可就热闹了,不光大家抓人,还要防备有贼子对他家夫郎图谋不轨! 现在蚩羽已经认得这个成语了,这也是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 “看什么!”蚩羽冷喝了一声。 这一声就把眾人目光都匯聚到秀才郎身上,他眼神堪堪从孟晚精巧惑人的脸上拔下来,所有人都看到了,场面有些尷尬。 他夫郎有些难堪,“夫君,先扶婆母回家吧。” 孟晚被他的声线吸引,侧身看了过来,因为天气炎热,莹润的鼻头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秀才吞咽了口口水,回了句,“哦?好好,回家,宝儿你先扶著娘走,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们。” 杨宝儿当著孟晚的面,见他这样愈发觉得羞愤难当,声音便重了一分,“夫君!” 他夫君语气不耐,“不是说了叫你们先走吗!” 孟晚听著那声“宝儿”觉得耳熟,对方不走他们也是要走的,大热的天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多留。 蚩羽挡在孟晚后面,护著几人前行,还不忘恶狠狠的瞪著在后面巴望的登徒子。 他比寻常男子还高,肤色最近还黑了点,看著就不像好惹的,起码杨宝儿夫君这样文縐縐的秀才见了心生惧意,到底没敢再往前凑。 杨宝儿大热的天和小侍一左一右的搀著婆母,回身看到他失落的样子险些气哭,又不能在婆母面前发作,回到家里在他们的臥房里狠狠闹了一场,他夫君也没忍住说了重话。 “当初本就是你上赶著嫁给我的,如今又如此善嫉,我不过是多瞧上两眼也不行吗?” 杨宝儿气得抚著胸口哭骂,“你当时是如何哄著我的,如今又这么说了?你考上秀才便已经纳了一房美妾了,这会儿又盯著人家已婚的夫郎看,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那年介於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紧牵著他的心上人,同样从上午那条街道走过,杨宝儿当时就躲在巷子里看他们相偕的背影,心中又酸又涩。 那张美艷的脸在这个小县城是如此惊为天人,乃至他此生也忘不了。 宋亭舟的夫郎,是这般风流人物吗? 那他肯定早就不恨自己了吧? 杨宝儿心情复杂,他那时候也不算是后悔,本就没同宋亭舟相处过几次,对方不比和他嘴甜的表哥哄人好听,人也木訥。只是知道他成亲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夫郎,没有缘由的觉得不舒服。 前两年他回乡的时候才听说宋亭舟做了大官,家里长辈提起这个话茬话梢都掛著酸气。 他爹娘说他命不好,没有做官夫郎的命,前后就差了那么一年半载就便宜了別人,提起来就悔的心口疼,赶集都绕著宋家人走。 杨宝儿不说话,其实他嫁的已经很好了,县城里住著,身边有小侍伺候,夫君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人也斯文有礼,常常赠与他礼物。 但人就怕攀比,一比便忍不住的想曾经、如果,一想又一发不可收拾。 —— 孟晚在常家安抚著人,屋子里比外面凉快一些,他灌了杯蚩羽打回来的酸梅汤,轻摇摺扇,“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没用,还不如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雨哥儿大嫂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红肿不堪的双眼盯著自己的一双儿女,“我如何都好,孩子们……” “你还年轻,以后有大把的日子要过,若是將来想改嫁,也没人会怪你。”孟晚替她说了內心深处难以启齿的话。 雨哥儿愣愣地看著沉默的大嫂,若是大嫂改嫁了,那他怎么办? 到底是常金的亲戚,孟晚不会放任不管,“现在说什么都还早,等刑部下来判决,怎么也要等到秋后行刑。往后你要怎么过都在你,改嫁不会有人阻拦,不想改嫁我便托人照看一二,总不会叫人欺负了你们孤儿寡母的。” 安抚过人后,孟晚便想回客栈休息,六神无主的雨哥儿起身送他,“表嫂……” 唉,好麻烦。 孟晚头也没回,“你大姑不会不管你的,过几天我回宋家,你跟著我回去住几天吧。” 当初雨哥儿没有死皮赖脸的非要留在盛京嫁人,孟晚对他印象还不错,常家人都犯了事,剩下雨哥儿一个未嫁的小哥儿也怪可怜的,为他张罗一番倒也可以。 这便是孟晚的逻辑,他给的就给了,非要逼他討要的他偏不放任。 在客栈里小睡了一会儿,天热的孟晚吃不下东西,等太阳快下去的时候枝繁便买了些包子回来。 孟晚吃了一个勉强填填肚子,觉得外面日头开始西下,没有晌午那么热烈了,就带上蚩羽和枝繁去谷阳县的义学。 当时小乞丐的话很容易让人警觉,孟晚觉的谷阳县这处义学可能有鬼,便没有表明身份,只买了两匹粗布让蚩羽抱著过去,假装他们一行只是过来捐赠的好心人。 “多谢夫郎慷慨馈赠,夫郎不进去坐坐?” 谷阳县这处义学的管事也是院里教书的夫子,一个四十多岁的哥儿,据说早年家里也有人做了官,犯事后被抄了家,这才沦落到谷阳县落户。 孟晚接触这么一小阵儿看来,確实是个斯文有理的哥儿,一举一动都带著讲究,想来家里落魄前也是个大官。单单这么小会儿的接人待物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说起义学的孩子来也多有疼惜。 “义学就这么大的地儿,有好些孩子都没法再接收了,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挑些手脚齐全的孩子先养著。” 瞧,小乞丐之前说的也给圆上了,八面玲瓏。 “我就不进去坐了,天色不早我们也只是路过县城听说有这么个地方,这便走了。”孟晚面上带笑,心中越发狐疑,黄挣外地生意多,不可能兼顾的了义学的事,五座义学不可能事事顺当,如难免会有疏漏,如昌平府义学戴寡妇和盈娘那般遇事慌乱的普通人,才像是正常的。 听到他这么说,管事的笑意更真诚了几分,“那我送送夫郎。” 孟晚往外走了两步,客气道:“您留步吧。” 三人往外走,过了街角孟晚便立即吩咐蚩羽,“回去看看,莫要打草惊蛇。” “是,夫郎。”蚩羽答得乾脆,走得也迅速。 街上太热了,孟晚拿著扇子扇了扇风,带枝繁到一处凉茶铺子下坐著,他晌午没吃饱,这会儿饿了又不想吃正经饭,要了一盘子炒生米,一盘子西瓜,不伦不类的填肚子。 杨宝儿的嫁的那个秀才左右看看,见孟晚身边那个“壮汉”不在,心中一喜,故作不经意的路过,“咦,你不是那常家的亲戚?” 孟晚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接著空盘子吃瓜。 见孟晚不搭腔,秀才有些尷尬,好在凉茶铺子的摊主认识他,招呼了一句,“韩相公,可要坐下喝盏凉茶?” 韩姓秀才暗喜,这才装模作样的顺势坐下,“那便来上一壶吧,那位夫郎的瓜钱一同算吧。” 他话音刚落,孟晚直接扔了半块碎银到摊主面前,“再来一盘子瓜。” 枝繁虽然比枝茂稳重些,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心里藏不住事,面上表情也讥誚。 在他们夫郎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当谁稀罕他请一盘子瓜? 枝繁故意说道:“夫郎,你不是说要买些上好的皮毛吗?我打听东市那头有个猎户,冬日里存了不少好货,其中还有不少银色、大红色的狼皮狐皮,一点杂色都没有,咱们去买上几张吧。” 孟晚轻笑一声,也纵著他说:“成,走的时候收上一车回去。” 凉茶摊的摊主听了暗自咂舌,普通的黄狐皮也要三四两银子一张,这小哥儿竟然张嘴就要买上一车,莫不是在吹嘘吧? 韩秀才脸色僵硬,耳根红了一片,不知心里想了什么,仍是厚著脸皮凑到孟晚桌前,“我知小哥儿是常家的远亲,家父的事不会迁怒小哥儿的。” 这时候的人很含蓄,孟晚这张脸虽然招人,但他不往三教九流的地方钻,极少有人会大剌剌的凑上来招人烦,不巧这个韩秀才就是一个。 孟晚吃完手中的西瓜,慢条斯理的用帕子净手,“韩秀才?” 韩秀才见孟晚竟然真的回应了他,眼睛一亮,忙不迭的答道:“在下正是。” 孟晚点了点自己头上的髮簪,不客气的说:“你是瞎吗?” 小哥儿和女娘云英未嫁还是已为人妇最简单的辨別方法就是髮髻,孟晚只简单挽了个最普通的一窝丝,他头髮长,挽在头顶还垂出来一点,簪著祥云白玉簪,清丽又好看。 韩秀才先是被他骂的难以置信,而后又被他蓬鬆的发顶勾了魂儿,往常话本子上只写某某连头髮丝儿都漂亮,只当是夸张的话,见了孟晚这等角色韩秀才方知此言不虚。 虽然被骂了,但身上生不出一丝恼怒,反而心思荡漾。韩秀才心想,只要能得美人一次垂青,別说是已嫁人夫,便是当下要他休妻另娶,受人唾骂,他也毫不犹豫。 孟晚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这个姓韩的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听不懂人话吗? 若不是蚩羽不在,此人早就被扔出茶棚了。 “枝繁,我们走。”孟晚沉著脸说了句,任谁都能看出他此时心情不佳。 韩秀才却也跟著起身,在后头不知死活的喊他,“小哥儿且慢。” 孟晚缓缓吐了口气,突然笑了,“我是要去义学捐赠,韩秀才何故跟著我?莫不是也要去行善事?” “义学?啊,对,我也要去看看孩子们。”韩秀才只是想跟在孟晚身边近身纠缠,好藉机靠近亲昵,听到孟晚说什么义学,便顺势应下了。 凉茶铺子本就距离义学仅一个拐角的功夫,孟晚走在前后,眼底寒冰,冷颼颼的往外冒著寒气。 枝繁上前將义学管事又重新叫了出来,对方神情虽然还是恭敬客气,但眼里明显带著不耐,直到孟晚说明来意,他才又重新扬起笑脸。 “夫郎要捐银子?哎呀,这可是大好事,不知夫郎要捐多少?” 孟晚从眼梢掠了跟上来的韩秀才一眼,带著一丝嘲弄的意味,“便捐上五十两银子吧,韩秀才是有功名的秀才相公,他捐的定是比我要多的。” 管事的大喜,“夫郎海涵,韩秀才不愧是咱们县城顶有出息的秀才相公,真是乐善好施、博施济眾啊!” 五十两! 韩秀才大惊,但迎著孟晚打量的目光,怎可说没有?咬咬牙,他竟真的回家取银两去了。 等他取了银子回来,孟晚已经被迎进门房里。 蚩羽从后院的墙头上爬回来,正好与在堂厅里端坐的孟晚对视。 孟晚招呼他直接下来,於是他便直接在眾目睽睽之下跳下了墙,“夫郎。” “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管事的指著蚩羽的手指头气的哆嗦,隨后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孟晚,“夫郎这是何意?” 孟晚坐在椅子上,气势陡然转变,“我是何意?张管事真以为这义学是你的了?” 第58章 照顾乞儿 蚩羽三两下就將张管事拿下,“夫郎,你们前脚刚走,这个老东西就在背后骂你。” 张管事惊疑不定,“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孟晚在院子里踱步,观察著周围环境,前院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孩子过来走动。他边走边说:“你不用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只要知道从今以后,义学不容你,明白吗。” 张管事一听这话立马叫嚷起来,“凭什么!你说不容我就不容我,你是哪根葱?” 大门敞开著,孟晚青葱一般的手指指向屹立在义学门口的石碑,“读读上面的字,你就知道我算哪根葱了。” 石碑上面一共就四个字,两个是“义学”,还有两个是…… 孟晚。 张管事双腿发麻,“你……您……您是孟夫郎?” 前院和后院之间的小门被锁著,孟晚站在紧闭的木门前,声音散漫,却字字都透著压迫感,“你现在把事情都说出来,还有一条活路可走,不然你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毕竟张家曾经经歷过的,对吧?” “夫郎,后院只有七八个孩子在,还都是三五岁的小孩,面黄肌瘦的,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库房里和粗布就那么一小点,有两匹还是咱们刚买的。”蚩羽叭叭的將探听到的东西就这么说了出来。 张管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了孟晚面前,“孟夫郎饶命,都是我自己贪財,还请放过小的一家老小吧!” 他虽说是罪臣之后,可也是能成婚生子的,这些年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孙子都有了。 孟晚暂时没搭理他,任由张管事恐惧到呼吸都发紧,越是聪明人,便越会自己嚇自己。 “蚩羽,把门打开。” 蚩羽脚步轻快的窜了过去,然后乾脆利落的出脚,“轰”的一声,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倒。 孟晚拿手中的摺扇扇了扇灰尘,后才踏著门槛过去。 后院很宽敞,布局和府城的义学差不多,却空旷太多了。 蚩羽刚才来过一趟,直接领著孟晚往其中一扇小门走过去,那小门前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守著,蚩羽一人给了一个窝心脚,就將两人都给踹倒在地了。 “夫郎,那几个小孩都被关在这里头了!” 这门倒是没锁,但里面的孩子却不敢跑出来反抗,多半是被收拾老实了。孟晚眼神一暗,推门进去。 里面如蚩羽所说,有八个小孩,三到五岁不確定,其中两个眼神虽然闪躲,但明显比剩下六个成熟一些,起码有七八岁,应当是太瘦了,所以看起来小。 本来就是小小的孩子,瘦的脸上都脱了像,灰扑扑的皮包裹著骨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麻木、恐惧、和渴望,看著都瘮人。 他们看到进来的孟晚,全都动作统一的往后缩,可是空荡的屋子里只有地上的一摊子稻草,这些孩子再躲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孟晚洁白的牙咬著自己的一口塞肉,“蚩羽,去报官。” 还没下乡的丁知县又被迫干了活,他刚上任没多久,倒是不知道孟晚还在县城里资助了个义学,刚开始还在心里暗骂他活该被手下人中饱私囊,看到那八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后就不再说话了。 张管事家这五年用义学的钱买宅子娶儿媳妇,贪了不知多少,而且被收拢进义学的乞儿,竟然大部分都被张管事联合人贩子给卖到了远处去,只剩下这八个人贩子挑剩下的小的,被留下险些活活饿死。 孟晚给丁知县报了个大概的数目,让他看著判。 按照禹国律例,並赃论罪,窃盗数额满一百二十贯的,便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张管事足足多犯了三倍,是要直接处以绞刑的。 当年张家犯事他侥倖逃过一劫,也已经嫁人生子,甚至儿子都已经娶了妻,到底是不甘心还是欲望驱使,竟又身陷险境,將自己折腾死。 按照判决,张家是要被官府追缴赃款的,张管事贪来的钱他家已经了大半,要將手里的一百多两白银都返还给孟晚,他们旗下的房產和田地都都要归於孟晚旗下。 从县衙里拿了银子出来,孟晚直接叫蚩羽去客栈退了房,接下来的日子他要亲自去义学整顿一番。 把马车里拉的被褥都在义学前院找了个空房间铺好,三人暂时安顿下来。 车里还剩一些孟晚的零食,是一些果乾蜜饯,和半袋精米。 可用之人太少,孟晚將在家惶惶不安的雨哥儿也拉来干活。 “枝繁,你跟著蚩羽出去採买,先买来一石糙米和一石精米来,粗面、油盐酱醋也都各买一些,今天就先將吃食备好,明天再去布庄买粗布。” “雨哥儿,你去附近请个郎中回来,给这些孩子看看。” 孟晚站在后院吩咐,声音响亮,故意说给那些受惊的孩子听。 那八个小孩还是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被打骂折磨的瘦乾儿似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掐痕,那么看著怪嚇人的,怎么也要找郎中上点药。 同样都是乞儿,府城义学的孩子们,自食其力,兄友弟恭,虽然不常沾肉腥,但戴寡妇给她们调教的比有爹有妈的孩子还好,盈娘教她们读书识字,这五年下来,那群孩子们已经学会许多了。 再对比谷阳县义学的孩子们,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深渊地狱。 孟晚创办义学本是好意,叫这等狼心狗肺、寡恩薄情的人给糟蹋成这样,他心里不气是不可能的。 银两都好说,被卖掉的孩子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义学的厨房基本上是摆设,只有一口铁锅,孟晚把剩下的米都倒进了锅里,也没投洗,直接加水。 他做完了又去角屋叫那些孩子,“喂,你们想吃饭吗?想吃就抱些乾柴过来,添火煮粥吃。” 那群小孩仿若未闻,只是更往角落里缩了。 孟晚眉头拧在一起,这些孩子怕不是被这样嚇过,如今房门大开,阳光照在地上,她们只躲著那道光,自己缩在黑暗角落。 不敢逃跑,也不敢回应。 孟晚自己烧了火,米香味传出来的时候最小的小孩小声道:“饿。” 大的那两个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能说话,会被人打,还会被卖掉。 他们刚来的时候也有人给他们粘稠的精米粥喝,有乾净的新衣裳穿,结果穿了新衣裳的都被拉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而他们,也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粥。 县城就这么大,米麵油粮各类铺子离得都不远,蚩羽和枝繁很快就满载而归。 去找郎中的雨哥儿比他们还先回来,这会儿郎中已经挨个给孩子们诊完了脉,叫身边的小学徒去铺子里取制现成的外伤膏药。 “身体亏损太多,用不得药,进补也要慢慢补起来,可怜了这些孩子了。”义学当初建的时候轰轰烈烈,有人说好有人说坏,时间长了都知道有点猫腻,直到孟晚把张管事告到县衙,才知道里头竟然如此牟利,身后的东家是真尽了心的,可惜便宜了如狼似虎的贼人。 医者仁心,郎中也是可怜这些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竟还不如做乞儿了。 孟晚付了诊费,郎中没要,“夫郎仁义,小老儿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诊费就罢了。” 越是小地方的人,心反而没有那么冷硬。孟晚也不差钱,郎中不要诊费,他好歹把膏药钱给了,又客客气气地將人送到门口,直言往后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要劳烦一二。 枝繁归置厨房的米麵油粮,雨哥儿虽然不知这义学是干什么的,但也没閒著,帮忙一起收拾。 孟晚將一锅粘稠的粥都淘换到大木桶里,蚩羽给端到正院中堂的桌子上去,整个院里也只有那处有桌椅。 “蚩羽,你去屋里叫那些孩子出来吃饭,若是他们不动换,扛也给扛出来。”孟晚交代蚩羽一声,便回房间洗澡换衣裳。 他不会在谷阳县久留,没时间慢慢调教这几个孩子,只能用点强硬手段,先保证人饿不死再说。 洗了澡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枝繁刚才又炒了个鸡蛋炒胡瓜、拌了一大盘子凉拌马齿莧。 虽然就两样,但量大管饱。 粥也被分成两盆,一盆用井水投过凉,他们四个大人吃,一盆熬得粘稠的分给那八个孩子。 也不知道蚩羽用了什么手段,人倒是都来了,不肯上桌,就缩在堂屋角落里,还是那个姿势,大夏天的,也不嫌弃热。 枝繁盛了八碗粥,孟晚拿起一碗塞给最小的孩子,“端著,吃!” 他音量不低,给那小孩嚇了一跳,下意识便接过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温热的米粥滑进肚子,就是大的要抢出来,他也不撒手了。 剩下的孩子也被馋的不行,再將粥递过来,便也都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孟晚又端著独留出来给他们的胡瓜炒鸡蛋,就那样蹲在他们跟前,“先別著急吃,一人一块鸡蛋,把碗都伸出来。” 这回八个小孩都乖乖递出了碗,才这么小会儿的功夫,粥都快见底了。 孟晚挨个给他们加鸡蛋,大孩子大些,小孩子的小些,在各放几片胡瓜就著吃。 都分好,他也不看他们,自己坐到桌边吃饭。 可能是忙活了一天,他这会儿胃口也不错,喝了满满两碗水粥,还吃了不少的菜。 “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我让蚩羽送你回家住去,明天若是还想来,我叫蚩羽去接你。”饭后孟晚对雨哥儿说道。 雨哥儿小声说:“明天我还想过来帮忙。”她不明白做这些事的意义,但觉得比在家里待著强,表嫂也愿意给他个笑脸。雨哥儿有些小聪明,他知道以后亲大嫂可能靠不住,要靠孟晚这位表嫂。 孟晚眼里果然多了点笑意,“成。” 临睡前这群吃的半饱的小孩被蚩羽拎到井边,一个个的兑上温水洗漱,洗好了枝繁再挨个把他们擦乾净了上药,枝繁动作比粗鲁的蚩羽温柔,说话也比冷硬严厉的孟晚好听,这些小孩被上药的时候,最小的那个突然就抱著他哭了起来。 枝繁红著眼眶,抱著光屁股的小孩哄了又哄。 后两日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孟晚指使起来,义学里当初置办东西的钱都被张管事落下了,除了待客的厅堂还算体面,剩下的屋子都空著,有的屋子搭了炕,有的屋子没搭。 他叫蚩羽和枝繁去木匠铺子,有几张现成的床便先买上几张,剩下再加钱定做些红木大柜和立著的大衣柜,又去成衣铺子买了十几套麻布衣裳回来。 孩子们的被褥也买了现成的,洗澡桶、洗脸盆、枕头、油灯……零零碎碎的置办了好几天,义学门口见天有送货的。 那群小孩头上生了虱子,孟晚给他们挨个剃了光头,又把角屋里的稻草让蚩羽拖出来烧了,安排他们住到后院最大的一间大通铺里,宽敞又亮堂。 炕上铺著八个铺盖卷,褥子枕头都是新的,天气热,被子都被收进了新打的柜子里,孩子们盖得是麻布薄毯。 一天三顿的清淡饭菜被孟晚养著,这群孩子终於不是麻木的缩著了,刚开始他们只敢跟在脾气最好的枝繁屁股后面,渐渐的也敢和蚩羽和雨哥儿说话了,只是还是有些怕孟晚。 “晚上咱们做豆角肉臊子凉麵,炉子上煨上鸡汤,给这几个小孩下鸡汤热面。”天热孟晚不爱进厨房,就让枝繁和雨哥儿在厨房里擀麵条,他搬了个小凳子在大门处摘豆角。 大门敞著门洞宽敞,坐在下头又阴凉又有过堂风,吹起来格外舒適。 过了一会儿他跟前就多了八个小孩一起帮忙摘,孟晚叫那个大的,“去带弟弟妹妹们去搬几个小凳子来,坐著摘菜。” 大的老实的“嗯”了一声,领著几个小的走了,没一会儿又各拎著个小木凳回来。 这些小木凳院里有二十来个,都是木匠用打床、搭炕沿、打柜子、桌子等剩下来的边角料做的,没要钱,送给孩子们坐著玩。 放到义学里很实用,孟晚就十分爱坐。 “晚哥儿啊,摘豆角呢?我家种的胡瓜收了不少,给孩子们摘了几根来。” 义学大门敞著,便有街坊邻居过来串门。 第59章 轻薄 “刘嫂啊,快过来坐,你昨天拿的豆角我正准备今天做滷子吃呢,小二去拿个凳子过来。” 这几天义学门口出来进去的,自有看热闹的邻居,张管事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再加上孟晚嘴甜,遇上人了就大嫂叔婶的叫著,才住进义学几天就和街坊邻居打的火热,眾人时常过来串串门,一起坐在门口大骂张管事不是个东西,是个大畜生。 刘嫂来了之后,陆续又有其他夫人夫郎过来凑堆摘菜,都是准备晚饭的,小孩子跟著自己阿爹阿娘或者奶奶来,义学不管门前还是前院都宽敞,他们喜欢过来玩。 八个孩子也被孟晚赶去玩,才几根豆角而已,用不用他们都成,雨哥儿从厨房和好了面出来凉快,也坐在孟晚旁边摘豆角。 “晚哥儿,你表弟长得这么標致,找人家了没?”有人打趣雨哥儿。 “还没有呢,他才十六,不著急。”孟晚心里是有些想法的,但还要看雨哥儿自己的意见。 刘嫂道:“你是个大善人,收养这么多的小乞儿,家里也不像是缺钱的,不少人同我打听雨哥儿呢。” 义学这头离雨哥儿大嫂家远,雨哥儿从前来县城也不多,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家事,更不知道孟晚的底细。 问了孟晚,他只道自己夫君在外地做官,不日便回来接他。 人家问了也是热心,但是介绍的定然只是普通人家,孟晚既然要管,就要替雨哥儿打算一番,便委婉的说:“老家那边有族学,我夫君的几个堂弟中有两个中了秀才,年岁都不大……” 说到这儿,大家都明白了,又感嘆孟晚难怪有閒钱办这挨累不討好的事,家里竟然如此有底蕴吗? 雨哥儿偷偷看了孟晚一眼,宋家的秀才吗? 大家又说了一阵儿閒话,等太阳快落山了,在外做工的男人都快回家吃饭,才提著菜篮子纷纷回家做饭。 义学里传出阵阵鲜香的鸡汤味,熬了一个时辰的鸡被燉的脱了骨。孟晚把鸡肉全都捞了出来,那边雨哥儿也盛好了八碗麵条。 麵条没有过凉,怕这群小孩的脾胃承受不住,孟晚一勺接著一勺的往面碗里面舀鸡汤,再往上头码上烫好的青菜,鸡肉拆了下来两碗出来,均匀的夹到八碗麵条上。 “吃饭了!”枝繁將没活干跑去擦房门的小孩们都叫过来。 “先到井边洗洗手去,面都盛好了,一人一碗,过来吃。” 大家都在中堂坐在小凳子上吃麵,两张方木矮桌。大人吃豆角肉臊子的过水麵,孩子吃鸡汤麵,无论哪种,味道都很浓郁,勾来了一只小馋猫。 “孟夫郎,你们……吃麵条呀?”之前在麵摊上和孟晚相遇的小乞儿掛著討好的笑,从门洞那里慢慢吞吞地凑过来。 孟晚挑了一筷子麵条,掺著豆角丝和肉沫,掛著褐色的酱汁看起来格外诱人,“呦,你不是怕被拐嘛,怎么主动送上门来?这回不怕我卖小孩儿了?” 小乞儿咽了口口水,“瞧您说的,我之前那不是不识您庐山真面目吗?” 孟晚看他的馋猫样觉著好笑,“你还知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呢?去井边洗洗手过来吃一碗吧。” 小乞儿欢天喜地的跑进院子,洗手的时候还不忘回孟晚的话,“有戏班子到县城唱戏的时候,学得他们说的。” 蚩羽给他拿了个空碗盛了一碗肉臊子麵,小乞儿虽然乞討,但身上还算乾净,大夏天的也没什么怪味儿,哪怕独著臂,却也將自己照料的很好。 他没好意思坐在孟晚旁边吃,也不要凳子,就蹲在一旁吃麵。 “你若是想进义学,我们也收你,来不来?”孟晚吃饱了,放下碗筷问他。 小乞儿像是知道孟晚会有此一问,几下將口中的面咽进肚里,忙回道:“多谢孟夫郎好意,但我还是不了。” 孟晚饶有兴致的问:“为何?” 这一句话的功夫小乞儿又吃了一大口,“唔……小的若是幼童也就罢了,今年我都十三了,等入了秋也去码头上找些活计,能养活自己不必乞討了,还和这些小的抢这口饭吃岂不丟人?” 小乞儿其实有住的地方,他爹娘给他留了一间茅草屋,只是当年为了给爹娘发丧,卖了家中的几亩薄田,家里无米下锅,这才不得已出来乞討。 孟晚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神色颇为动容,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等小乞儿吃完了一碗麵,又帮他添了一碗。 “你既然这般有志向,我也帮你留意著,若是有什么挣钱的活计就去你家找你。” 小乞儿笑顏逐开,谁都知道孟晚在县城像是有人脉的,起码比他这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强,“那敢情好,多谢孟夫郎。” 大锅饭就是比在客栈里吃的东西香,第二天一早孟晚亲自到菜市场去,有些日子没吃肉了,买上一些猪肉来大家吃,孩子们这两天也能沾沾荤腥了。 蚩羽提著沉重的大菜篮跟在孟晚后面,两人快走到义学门口的时候,远远就见门口有个男人在来回徘徊。 蚩羽一手提著篮子,一手捏著拳头,“夫郎,看我將这登徒子打上一顿,叫他不敢再来!” 孟晚拦住他,小声吩咐,“別急,你去韩家……” 蚩羽脚程快,孟晚將他派出去后也不现身,就在隔壁邻居门口歇脚。 刘嫂正在院里洗衣裳,看见他提著一大篮子的肉菜忙招呼,“晚哥儿,进来坐呀,怎么站在门口?” 孟晚將食指抵在唇边,“刘嫂,小点声,你看义学门口。” 刘嫂忙放下衣裳,快步走到门口,看见从门外往里面巴望的韩秀才,眉毛倒竖,张口便骂,“这廝也忒不要脸了,都来了几次了,这不是非要你的命吗?” 未婚女娘被人上门求娶,那是这家孩子好,惹儿郎惦记。 孟晚一个嫁了人的夫郎,本就独自撑著义学,被男人三天两头的找上门,便是没放进去过,旁人会怎么说?若是叫人家夫君知晓了,又会如何? 这可不是求爱,这是一心害人啊! 她一看孟晚,果真一脸苦涩又无助的样子。 刘嫂插上了腰,义愤填膺道:“你別怕,等我叫上你张婶李嫂一块出去,看他个不要脸的敢乱说!” 一刻钟后—— “暄郎,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衣著粉裙的女人甩著帕子撑著伞过来,看著韩秀才竟然真的在这儿,满眼不可思议。 不光是她,一旁的杨宝儿也是又羞又愤,“你是疯魔了不成!快快回家去!” 韩秀才有些不耐,“谁让你们来的,快走快走。” “你当谁愿意来,人家都找上门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韩秀才和一夫郎一妾室在这儿拉拉扯扯,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围了过来。 刘嫂首当其衝,“这是干嘛呢?到人家义学门口拉拉扯扯不像样子的。” 大家一窝蜂的涌上去,蚩羽钻进去踹了韩秀才好几脚。 “干什么呢!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丁知县远远见到这处有人闹事,忙厉声喝道。 衙役上前来將眾人都拉开,等人群散开,韩秀才已经满脸掛彩,捂住腰直不起身子。他身边的小妾还算痴情,心疼的扶著他。 官府一来人,街坊邻里怕惹事全都跑远了,有的回家连大门都关上了,行动之快令人嘆服。 “大人,这群刁民,竟敢……竟敢对有功名的秀才相公动手,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吶!”韩秀才弓著腰身,胸膛上下起伏,咬牙切齿地怒吼。 他往日被人恭敬惯了,县城的乡绅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会儿竟然被人当街殴打,身上疼是一面,被当眾撕碎了秀才相公的体面,狼狈的姿態才最刺人。 “你因何故被打?” 丁知县尚未言语,他身后又走出一位身量极高,姿態挺拔的男人。他比丁知县高了半个头,长相中藏著股带有攻击性的英俊,望过来的神色较为冷淡,周身的气势是常年发號施令的上位者才独有的气息。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丁知县在他身边的拘谨感,丁知县已经是一县父母官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定是比丁知县还官高一级的上官。 韩秀才这会疼的直不起腰,被面前男人的身影笼罩在內,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莫大的压力,精神不自觉的紧绷起来,“大……大人明鑑,学生……学生是……” “大人!他调戏咱们夫郎,整日堵上门来言语轻薄!还说要休了他家夫郎娶了咱家的!”蚩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叠声的告了状,韩秀才那身伤,小部分是推搡的,大半都是他下得黑手。 宋亭舟刚才便已经在周边百姓的閒言碎语中猜测几分,这会儿听到蚩羽的话更是怒火中烧,他发怒的时候並没有什么激烈的动作,只是眉峰孤冷,眸色渐深,俯视韩秀才的目光无端瘮人。 “身为谷阳县秀才,受朝廷圣上之优遇,却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丁大人……” 宋亭舟的话递到丁知县耳边,让刚才还在一旁看笑话的丁知县忙凑上来,“宋大人放心,这等私德败坏之人,自当褫夺功名,黜其生员身份,不復录用。” 惹到这个活阎王,算姓韩的倒霉,如此蠢货便是考上进士也无甚大用,別说眼前只是一个小小秀才。 韩秀才尚且还没有在,面前的高官竟然是孟晚夫君的事情上回过神来。打宋亭舟一露面就躲在墙角的杨宝儿却不得不露面。 “宋大哥,还请你饶了他一回吧。”杨宝儿神色复杂的看著面前的男人,犹豫一番后,跪在了宋亭舟面前。 剩下的事自有丁知县解决,宋亭舟急著去寻孟晚,越过两人,迈开腿朝义学中走去。天热衣薄,走动间布料贴合肩胛,隱约能探查到他紧实有力的臂膀。 杨宝儿扭过身去望著他的背影,“宋大哥,我求你一回还不成吗?就算我当初对你不起,望你不要迁怒我夫君。” 他这话一出,宋亭舟终於给杨宝儿一个正脸,他思索片刻从脑海里翻找出一號人物,“你是杨家村的人?” 原来他竟然没认出自己? 杨宝儿羞愤欲死,但为了韩秀才的仕途,不得不硬著头皮道:“我是杨家村的杨宝儿,宋大哥,能不能看在……看在曾经我们两家……” 宋亭舟语气快了两分,“我家与你家无亲无故,莫要胡乱攀扯。丁大人,谷阳县是你辖区,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后怕杨宝儿再多加纠缠,大步踏进了义学大门。 “哟,看见你旧情人了?” 孟晚就隱在门內阴凉的地方,抱著胸看了半天的戏,他虽然嘴上调侃宋亭舟,但眼中欣喜也不是假的。 宋亭舟走过去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颇为无奈的说:“晚儿,我对他並无印象。”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连对方名字长相都记不得了。 孟晚拧了下他手背,轻哼了一声,忍不住关心道:“怎么只你一人回来,身边的人呢?” 盛京距离昌平虽然没有到岭南那么远,也是要行两月才能到的,路上风险颇大,起码也要带十几个衙役或者护卫。 “葛全一家也来了,我身边只带了陶八和十一,他们在门外看著那秀才。”宋亭舟有要事要办,还没回三泉村就先到了谷阳县,没想到这么碰巧遇到了孟晚。 孟晚瞭然,葛全一人足以胜过上百守卫。 更私密的事眼下倒是不太好问,孟晚將宋亭舟带到他休息的房间,“那你要在县城待几天?我这里还要找个新管事才能撒手。” “两天足矣,这里的管事被你换了?”宋亭舟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汗味,非要先洗了澡再进房间休息。 “那个混帐东西,险些坑死我,晚上我在同你说,你先洗吧,我去让枝繁再买些菜回来。”孟晚告诉了他水桶在哪儿,叫他自己提水回来洗漱。 夏天天热,宋亭舟连热水也没兑,只提了两桶凉水冲身。 他洗完后才想起来换洗的衣物还在陶八他们那里,刚喊了一声孟晚的名字,对方拿上包袱笑著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