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沉珠,欲海成淵》 楔子:歸國 轆轆的车轮声碾碎了所有时辰的概念,在这一隅被厚重墨布包裹的四方黑暗中,楚澜月分不清白昼或夜晚,只能凭藉车队偶尔停下的休息整备,才有些许喘息的时间。 她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浅蓝的薄纱饰带,衣料的触感依旧陌生,是五日前车队自沧澜抵达赤炎国时,汐玥亲手为她换上的。赤炎尚红,沧澜崇蓝。当浅橘裙裾换作这一袭淡雅水色,她便知晓,身为「质子」的无形的枷锁,终于卸下了。 即使早已忘却八年前离国的马车长什么模样,残存的记忆里似乎也未曾有过如此的幽闭。她回国的马车却谈不上半分舒适。身下的厚实软垫也抵不住连日奔波,骨节间尽是痠涩。 车壁上仅存的两道窄缝透进些微天光,原该是窗牖的位置皆被厚重墨布裹得密实。纵使迎接公主回国的队伍已踏上国土,她也无从一窥八载未见的家国寸景。 虽然未能看清所在地,缓慢袭上肌肤的熟悉湿黏,鼻尖窜进带着咸腥的海洋气息,她才驀然惊觉,沧澜的都城已经很近了。她的唇瓣微微颤抖,每一次吐纳都近乎贪婪,反覆呼息着这久违的、属于故土的咸湿空气。 那股熟悉的气息似乎点燃了什么,驱散了连日处于阴晦方寸之地以及因不安而生的寒意,四肢百骸竟泛起隐约的燥热,连带胸口也有些微闷胀。她只当是离家日久,乍然回到潮湿水气丰沛的南方故土,身子一时未能适应,并未多想。她毕竟是沧澜国的公主。 「萧翎。」她轻唤,嗓音因久未言语而带了分不易察觉的乾哑。 「公主,属下在。」沉稳的应答自车外传来。 「快到了么?」 「回公主,再一刻鐘便入宫门了。」那熟悉了八载的声音有安定她内心的作用。她微不可察地抚了抚胸口,压下那份莫名翻涌的躁动。似乎愈靠近都城,她的身体就愈发隐微燥热──但她只当作是在这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待得太长。 纵然卸下长年的质子身分,纵然即将面见的是阔别多年、音讯渺茫的父皇与皇兄,她已然十五,是沧澜的公主,即使在宗主国度过青春时期,一言一行依然必须合乎礼度。 「公主,可要些水?」汐玥的声音紧随其后,隔着车壁传来。这位自幼陪伴她的侍女,与贴身侍卫萧翎一样,随她一同归国,语气中却早已褪去了数日前啟程时的雀跃,只馀日夜兼程的倦意。 不同于赤炎国四方平坦、佔地甚广的宫殿,沧澜国临海、国土面积狭长又小,因此宫殿高耸,紧沿着临海山壁而建。如若在雨季时分从都城城门望去,会有种高耸入云的错觉。 马车的速度渐渐和缓下来,她隐约瞧见封住窗户的墨布贴上了一只大掌的痕跡,位置正对着墨布上的沧澜国国饰。 直至马车完全停下,她依然只是静静等待着,直到车门敞开,她才藉由洒落进车厢的阳光意识到原来已是黄昏时分。橘红的夕照竟让她產生了鲜血的错觉。 一隻手探了进来,那隻手的手指上戴满了海蓝宝石与珍珠的戒指,她迟疑了一下才伸出自己什么缀饰都没有的细瘦的苍白的手。 「你可回来了。」她仰头,一双狭长的凤眼撞进了她的视线中。记忆里有这双眼睛的无非就是皇兄楚渊了,即使过去多年,她依然记得初次在宫殿里,父王初次带她见他的情景。 「湘灵,这是皇兄,渊儿。」父王的脸上在面对自己时总是有和蔼的微笑。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看着楚渊波澜不惊的面容时,只觉得那双上挑眼尾的凤眼如果生在女子身上,或许会是极好看的,但长在皇兄脸上似乎却又那么无可替代。 ──究竟是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这样的往事? 她因为被攒紧的手微微吃痛而回神,皇兄手上的戒指磕在她的指节上,暗暗生疼。 她迟疑着踩下痠疼的脚,久未站立险些踉蹌。另一隻热烫的手揽住她的腰,她这才在马车前立稳身子,仰头看向宫殿方向,通往宫殿大门的白玉阶梯两旁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在她的抬眸下同时跪地,齐声道:「恭迎公主回国!」 然而她双眼的聚焦既不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臣民,也不在身边八年未见的皇兄身上。她的眼里此刻只有覆盖于白色宫殿上,不祥的黑底幡旗,幡旗上缀有三道蓝色的直线。 她驀地想起年幼时期教导礼节的太傅的话语:「三道为王,两道为王储,一道为王室成员。」以及母后过世时,无处不在的、高高掛起的、相同的幡旗。 「澜月。」皇兄小声唤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推掇,似乎要提醒她该往宫殿前进。她微微侧头,这才看清皇兄楚渊头上正戴着银冠,上头所镶嵌的深浅不一的蓝色宝石和珍珠,在夕阳馀暉下不知怎地倒映了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终于克制不住,流下眼泪。 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是徒劳无功。 「灵儿别哭,皇兄在这里。」摩娑在她耳边的呼息过于亲暱,是她印象中未曾出自于皇兄的。她在失去意识前,泪眼婆娑间,看见了皇兄楚渊双眼眼底的炽热与暗潮汹涌,更胜赤炎国皇族穿戴的惹眼红袍,更胜她年幼时说书先生讲述的故事中、她所想像的深海暗潮。 第一章:及笄(上) 楚渊对外宣称身子金贵的公主因舟车劳顿,将迎公主回国的洗尘宴推迟三日,且仅由皇家人员与重要臣子出席。 洗尘宴上,楚渊虽着守丧的素服,但掩不去他眉眼间的奕奕神采。沧澜国的新王尚未立后,楚渊迎娶当朝国师庶妹云姝为妃。云姝双耳一对珍珠耳璫,嫻静坐在楚渊身后的位置。 楚澜月的位置则是与楚渊相对的客席,她费了很大的心神才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静静微笑、静静饮酒、静静接话。 在赤炎国时,一些不得不参加宴会的场合上,她也总是那么沉静如水的坐着,彷彿自己真的隐没在宴会里欢快的气氛之中。只是现下她必须费上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克制她的哀悽溢出身体。 这世上和她有血缘关係的人,已经全都不復存在了。 总算宴会逐渐来到尾声,明明是想念的家乡菜餚却道道食不知味,过于精緻的调味、摆盘与餐具全都在她的舌尖上涩涩发腻。 酒过三巡,席上杯盘狼藉之态初初显露。楚渊见状,击掌示意,一队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撤走残羹冷盘,旋即奉上精緻的饭后甜品。 「朕还记得,澜月从前最喜欢的『碧海琼脂露』,特别吩咐御膳房预备下的。」楚渊多喝了几杯,原本略显清瘦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噙着嘴边的笑意望向座上嘉宾。 「陛下与公主真当是兄妹情深,臣妾都要吃醋了呢。」云妃笑吟吟地举杯,话语里是慵懒的娇意。 「谢皇兄掛念。」楚澜月淡淡扯起一个笑容,等待身后的试毒人浅嚐最后的甜汤。 突然「匡噹」一声划破了筵席间的笑语声。瓷碗碎裂得清脆,楚澜月感觉有几点冰凉沾上自己的裙子,隔着层层布料依然不安的麻痒。她心头一凛,急忙回眸,却看见负责为她试毒的女子正死命扼住自己的喉头,双目圆睁,一道怵目惊心的暗红血丝沿着她张大扭曲的嘴唇蜿蜒而下。 原本守在不远处的萧翎连忙闪身至楚澜月身边,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右手亦紧握腰间佩刀的刀柄。与此同时,只听得「砰」一声巨响,楚渊的大掌朝桌案重重一拍:「大胆!竟敢在朕为公主设的洗尘御宴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空气几乎凝固,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楚渊那双狭长的凤眼如鹰如隼,锐利扫过大殿上的人们,眼神阴鷙,似乎要从那些惨白的脸上搜罗出一丝一毫毒害沧澜国公主的蛛丝马跡。朝臣们的头都压得更低了,楚澜月即使仍是惊惧不定,但她注意到,席上只有一人超然其中,兀自饮酒。 那人身形修长,一袭墨色官袍更显清瘦。他未束冠,如墨长发仅以一根乌木簪松松綰着,五官清秀却不似女子。他正垂眸敛目,彷彿殿中这场变故不过是一齣无关紧要的助兴杂耍,楚澜月暗自记下当前国师──云寂的模样。 楚渊的目光从楚澜月苍白的脸颊上移开,缓缓落向她身侧那位以保护姿态屹立的萧翎,语气似是随意,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你是萧翎吧?朕记得你。」 萧翎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窜起,他疾步上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微臣萧翎,护驾来迟,惊扰圣驾,实乃大胆造次,罪该万死!」 楚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色,反而透出几分幽深寒意。他忽然朗笑出声,笑声短促地回盪在仍逸散血腥气味的殿内:「何罪之有?萧翎,你护驾有功,朕心甚慰——赏!」 他语气一转,淡漠地扫过方才试毒人倒下的方向:「试毒内侍,忠勇可嘉,为护公主而殞命,备厚礼妥善安葬,其家人亦当重赏。」 顿了顿,楚渊的目光重新锁定楚澜月,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同时举起金盏,彷彿方才的杀戮与混乱不过是下酒的馀兴节目:「传朕旨意,七日之后、三五月圆之夜,朕要为沧澜国的明珠、朕的皇妹——楚澜月公主,隆重举行及笄大典。」 「陛下!」楚澜月闻言,心头一震,脸色更为刷白。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急切出声,语气却因竭力克制而微微颤抖。她起身预备行礼:「国丧当前,父王仙逝未久,澜月乃先王之女,实不敢在此期间惊动宗庙,叨扰皇兄为澜月铺张踰矩,引天下非议。恳请陛下三思,体恤臣妹孝心,收回成命!」 楚渊却似未闻,脸上那抹莫测的笑意更深了些:「皇妹何须忧虑?国事自有朕操持。今日之事,想必也让皇妹受惊不小。」他语气依然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转向一旁云妃特意为楚澜月安排的侍女长墨寧:「墨寧,公主受惊,送公主回望舒楼歇息。」 (待续) 第一章:及笄(下) 楚澜月在沧澜国的住处被安排在宫殿内苑中东北角,前临大海后贴山壁的「望舒楼」,刚好与皇家歷代位于西南方的主要住所「揽月楼」遥遥相对。 据云妃特意安排的侍女长墨寧所说,在楚渊决定迎她回来后便为了她的住处伤透脑筋;原欲为她建一座新楼,却碍于国丧期间不宜大兴土木,而后才急吼吼地在内苑里挑中了这栋似乎废弃且曾用作仓库用途的望舒楼。 楚澜月对于墨寧的说词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在心底暗自将国库空虚纳入可能的原因之一。 「望舒楼」以浅青色的琉璃瓦与洁白的玉石砌成,楼高九层,一至三层作为僕役、护卫的活动区域或库房,小厨房亦设于此处。四楼是会客厅与书房,放满她小时候热爱却在赤炎国少有机会接触的诗词歌赋、传说话本与各式琴谱;五楼则是寝殿,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綃纱幔,帐上绣着沧澜国象徵海浪的纹路,梳妆台由白玉砌成,一面明镜光可鑑人,其上还镶着一颗夜明珠。 六楼设有沐浴用的汤池与供她更衣休整的内室。主间一座巨大海棠形状的白玉浴池,池壁温润,如果细细看察,能看见池壁上还刻有仿效贝壳与浪花的纹路。数张绣有细密缠枝莲纹的锦缎屏风为她的沐浴提供隐私。 七楼则是附有暖阁的观景台,除了三面皆设有探出的雕花围栏露台,暖阁内部则设有可开合的通透琉璃长窗,软榻、小几、茶具等什物一应俱全。此外,还摆了一架古琴。 「陛下特地为公主准备的古琴。」墨寧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掛着微笑,极有耐心。 楚澜月在墨寧的示意下,手指抚上古琴的琴身。才一靠近,古琴淡淡的幽微清冽的木香便扑鼻而来。只需一眼,她就知道这把定是上好的古琴;细密均匀的木纹、十三枚明珠打磨而成的琴徽,还有颇具年份的断纹则说明了其音色美妙。 「此等贵重之物,澜月收受不起。」她的眼角馀光将静静观察她反应的墨寧尽收眼里。 墨寧淡淡微笑,行了一礼:「陛下心意,望公主笑纳。」 「澜月自会亲自向皇兄道谢。」那古琴竟好像有温度一样,险些烫着她,她悄悄收回了手。 八楼格局较为方正宽广,是私人设宴的场所,虽然她内心怀疑楚渊会乐见她在这里宴请除了皇家成员以外的人。 九楼旧名「月华台」,墨寧强调这处风大,请公主为玉体着想,少来为上,但依然象徵性地带着他们一行人一窥此处。楚澜月惊讶这空间的古朴,和方才所见的一应华奢形成强烈对比。 此处的空间是为一个八角形,其中四面是承重的坚实石壁,壁上并无任何雕饰,另外四面则完全敞开,由数根粗壮的墨色铁木巨柱支撑着挑高的穹顶。这些巨柱之间,也并无墙壁或窗格。 楚澜月忍不住抬头望向穹顶,墨色的头发也顺势流洩而下。穹顶中央似乎是一种古老的卯榫结构,用透明的琉璃瓦与和玉片交错拼接,形成一个巨大的、朝向天穹的「眼」,她能看见天空的流云。她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哆嗦,竟不确定是因为这建筑的庄严,又或是无以名状的寒意。 望舒楼确实是精美华奢的住所,充满着故国理应令人怀念的元素,楚澜月却觉得侷促不安,竟错觉以为自己从赤炎国回到了另一个位于沧澜国的华美囚笼。 然而当楚渊兴匆匆地询问她满不满意望舒楼,她只是微微一笑,乖顺垂眸回避那过于热切的目光:「皇兄有心了,澜月无以为报。」 「只要偶尔邀朕去你那听琴即可,朕甚怀念你的琴声。」楚渊的凤眸燃着殷切的期待,灼热得让她不敢直视。 楚澜月还记得那时墨寧领着自己与随侍宫人一楼一楼参观望舒楼时,甫踏进这楼里,沉香的味道便将她整个人包围。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鼻子,似乎还闻出一些合欢的味道。 直到她终于寻了个由头屏退除了汐玥和萧翎以外的所有人后,汐玥才刚落锁,萧翎便执起匕首挑了挑房间角落里的香炉。 「公主,这香……虽有安定心神的作用,但里头的份量似乎……」萧翎说得含蓄,但紧蹙的眉头正说明了他的担忧。 「开窗!去汀兰圃拔一些薄荷回来大把大把的焚,把整座楼的香都换了。本宫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提醒我安神。」楚澜月咬牙,隐忍多时的情绪隐然在心底炸出一丝火苗。 汐玥看她一眼,被她难得外显的情绪吓得一惊,连忙道:「公主息怒。」然后和萧翎分头打开窗户,又亲自前往汀兰圃要了一大篓的薄荷撤换塔楼的焚香。 楚澜月佇立在窗边,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拂过脸上,全身受到薄荷带有警醒作用的清凉的香气包围。她忽然不想回头看她那间华美过头的新居,也忽然疲倦得想好好睡一觉。 却是恐怕不可能了。 * 及笄宴当日,楚澜月沐浴过,正让汐玥帮自己换上一身华美的礼服。明明仍在服丧期间,楚渊送来的礼服却是大张旗鼓的海蓝色,衣袖的袖口缝上大大小小的珍珠。她皱眉看着镜中的自己,从梳妆台的珠宝匣中摸出一条素白色布帛,绑在脖子上权当守孝的象徵。 「公主您看这样可好?」汐玥替她上完唇脂,请楚澜月过目妆容,却在此时殿门被推开。能够这样来去沧澜国公主寝殿自如的人再无其他。 「皇兄。」楚澜月向楚渊行的是平礼,但楚渊似乎不以为意,他满意地细细看着她盛装打扮的模样,包括她綰起的乌发、受海蓝色衬托更为雪白的肌肤,目光竟然像在品尝甜点。 「这身衣服果真适合你。」楚渊的笑意深沉,楚澜月正想接话时,忽然他的眼神一扫,聚焦于正受海风吹拂的窗纱。「这香…似乎不是我安排的。」 她敏锐地注意到,只要是私下独处,楚渊不会自称「朕」。「澜月福薄,体质与皇兄御赐的安神香似乎有所衝撞,才擅作主张换成了普通的草药。」 「无妨,待你身子好些再说。」楚渊握上她的手,不过怜惜一瞬的眼神沉在她颈上的素帛。「朕是来迎你前往筵席的──」语音才落,她的寝殿门再次被打开,外头宫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正是大阵仗的迎接队伍。 无关愿意或不愿意,楚澜月带着汐玥、萧翎和墨寧等宫人随着楚渊和迎接队伍往举办仪式的海晏堂去。 是时正是夕阳西沉、月亮初上的时刻,然而黑沉沉的天空中却是乌云密佈,吹来的海风如吻在楚澜月的碎发边嬉戏,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好让自己在这样不安的情景之下踩稳每一个步子,亦试图压下身体莫名的反覆燥热。 「可惜了,你的及笄宴竟无法赏月。」楚渊回头,意有所指地对楚澜月笑了一下:「然我沧澜国的明月在及笄礼后,必如花盛放。」 楚渊的随行队伍将她一路送到了海晏堂侧殿,才分别而去。待时辰点到,楚澜月才在乐声中缓缓走向海晏堂主殿。 当楚澜月在宫人引领下步入大殿时,满堂的喧嚣声渐次小了下去。她从头至尾都只盯着眼前的磁砖看,但依然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惊艷,有探究,有同情,更有来自御座之上那道视线,几乎要将她吞噬。 沧澜国的及笄仪式注重的是发式与冠饰。礼官高唱礼辞,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任宫人将头发綰成成人发式,并且精心依序插上玉笄和珠釵,最后为她戴上额冠,额冠上的海蓝宝石在照明用的火把下闪耀着。 她是一尊精緻的人偶,按照既定的仪式:礼官要她立便立,要跪便跪,完美微笑接受眾人的祝贺。除了最后礼成时,叩拜天地先祖时,她在叩首时内心翻涌的身为楚氏嫡女的愤恨与不甘。 及笄礼既成,楚澜月和朝臣百官一齐移驾凌波殿举行夜宴。既已成年,便可喝酒。虽然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向公主灌酒,但朝中百官向她举杯祝贺,她也只能礼貌回敬。虽她盏中的酒并非「听澜醉」,但「碧波酿」抿多了也还是让她双颊泛起潮红。 尤其国师云寂来向她祝贺时,他缓步朝他前来,脚步清雋。那双深沉如墨潭如寒泉的眸子瞅着她,薄唇悠声朗道:「贺公主及笄。」向她敬酒的姿态亦凛然。她竟然不知为什么,便如此仰头随国师一同饮光杯中物。旁人惊奇之馀,只道公主十分重视国师以及新王之妃。 酒过三巡,楚澜月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于是眼神示意汐玥随她回宫,同时起身向仍在场的所有人请罪,表示自己不得不先离席。楚渊并无阻拦,反而哈哈大笑,向仍在场的人朗声宣佈:「眾爱卿亦自便吧!朕当亲自送公主回去,以示重视。」 楚澜月深知推託无用,亦无力气推拒。这般无月深夜回望舒楼的队伍整路无话,空气中依然能闻到美酒与笙歌的气息。原本她以为楚渊只会送她到一楼,这队伍却一路蜿蜒,直到她的寝殿门口。 楚澜月正想向楚渊行礼道别,楚渊却挥挥手屏退眾人,抢先她一步道:「朕有父皇所传祕事,仅能与公主两人共谋。」 楚澜月听见「父皇」二字,心弦驀地一紧。汐玥垂首行礼,悄然无声地退下,殿门沉声拢上。 房内在她回宫前便预先点上的烛火摇曳,映照得楚渊的身影愈发高大。她转过身,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凤眼,眼底似有幽暗的旋涡,要将她的心神一併吸进去。她想开口询问那所谓的「祕事」,却在他眸中捕捉到一星半点跳动的火光,炽热得令人心惊。 「湘灵。」他又唤她的小字,嗓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比起亲人,更像呼唤情人,让她心中莫名一紧。他的指尖轻柔地、几乎是带着怜惜与探寻,拂开她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然后缓缓滑入她插满精緻发簪的如瀑长发间。指腹的微温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亲近,以及一种陌生的、属于男子的强势气息。 在她的记忆里,楚渊仍是那稚嫩的男孩。在他们相处的时候常常板着脸孔,但年幼的她花了一些时间便知道这位「兄长」只是不擅于和人相处。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楚渊偶尔的、看见她的靦腆笑容:「澜月。」 「父王母后皆喊我湘灵,皇兄亦可喊。」是啊,当初可是她建议他喊的呢。 楚渊的手指修长,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不像赤炎国太子殷昭那般因常年习武而指节分明、掌心满佈厚茧。她依稀记得,楚渊在帝王学上向来出色,即便比她晚入沧澜阁,却总能得到太傅更多的嘉许…… 「在想什么……?」楚渊的嗓音如梦似幻,温热的吐息如春天鸟羽,若有似无地拂在她微颤的眼睫上。她猛然回神,心头一窒,这才惊觉两人已近在咫尺,他身上清雅的龙涎香与男子特有的气息,包裹了她的感官。 「皇兄……」她本能地想拉开距离,嗓音带着一丝慌乱的轻颤。岂料他双手驀地捧住她的脸颊,指腹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那双凤眼定在她脸上。然后,不容她再有任何言语,他的唇便带着灼热与渴望,覆了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吻令她脑中霎时空白,她杏眼圆睁,倒映着他放大的、情动的面容。楚渊的唇舌炽热如熔岩,索求般地吮吻,像海底火山喷薄的岩浆,又似夏夜涨满的潮水与浪涛,一波接一波地席捲她未经男女情事的柔软双唇,执拗地试图撬开她的贝齿。 窒息感与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同时涌上,她终于鼓起最后一丝气力,双手颤抖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猛地将他推开。「皇兄,不要!」她的声音破碎,依然带着公主的傲气。 因这猝然的分离,一缕曖昧的银丝悬在两人唇间,旋即在阴凉的夜风中断裂,消散无痕。楚渊眸色更深,定定凝视着眼前的楚澜月:她双眼泛起水光,点漆般的瞳仁倒映着烛火,更显湿润迷离;双唇被他吻得娇艳欲滴,微微红肿;原本整齐的青丝有几綹散乱在颊边与纤细的颈侧,随着胸口的起伏微微颤动。那楚楚动人又带着惊惶的模样,让他恨不得此时此刻便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那双凤眸重新眨了几眨,眼底的旋涡稍稍退去。喉结滚动,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仍带着喑哑:「湘灵,为兄很想你。」 楚澜月的双肩几不可见地一震,指节因方才的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竭力平抚胸中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我想念父皇。」 楚渊唇边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容:「我们的父皇,受眾人爱戴,却也……迫于情势,将你我分开了八年……」 「公主,已是歇息的时辰了。墨寧奉云妃娘娘之命,送来了新製的凝脂兰汤浴,请公主示下。」汐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脆地掐断了楚渊未尽的话语。 「进来吧。」楚澜月深吸一口气,不太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足够平静无波。 楚渊俯身,在她耳畔落下如海蛇般轻柔而危险的吐息:「小妹,我们……来日方长……」 汐玥推门而入时,楚渊已然转身,頎长的身影正好走到门边。他脚步微顿,回首深深地凝了她一眼,轻声留下一句:「朕确实想念公主,改日再叙。」 「公主,您还好吗?」汐玥身后并无他人,她匆匆进来,看着楚澜月凌乱的发丝蹙起柳眉。 楚澜月因为楚渊的行为全身发冷,她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掐住另一手的手腕「墨寧呢?」 「汐玥觉得陛下和公主独处太久,寻了个由头才把墨寧搬出来。」汐玥低头回答,楚澜月点点头,示意汐玥替她更衣沐浴,从脚上窜起的寒意让她几乎是颤慄的进到六楼。 楚澜月走进内室,等待汐玥准备汤沐,脚步却突然虚浮,一个踉蹌,她身子一歪便扑上了软榻。 方才的冷意一瞬间已完全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如火般猛烈的温度,滚烫了她的全身。楚澜月的意识亦被那温度淹没,只能无助地瘫在软榻上。 不知主人的喘息回荡在耳边,她奋力抬眼,眼前却是浮动的黑影与朦胧的水雾,衬得角落的烛火摇曳有些诡譎。楚澜月的额头上渗起薄汗,那股愈来愈无法抑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灼热从体内深处一波又一波翻涌而来,彷彿出闸猛兽,在她的身体里蛮横衝撞。 她如凝脂般的肌肤奇异地泛红,她愈强加镇定却更加失去理智。室内似乎燃起了未曾嗅闻过的草药,奇异的香气满溢,而且还愈发浓烈。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闻声而来的汐玥慌忙进来搀她歪在软榻上的身子,也被楚澜月身上的温度吓了一跳。楚澜月却觉得汐玥手指覆盖的手臂肌肤得到了一丝难言的慰藉。然而,这短暂的舒缓如同饮鴆止渴,反而勾起了心底更深、更汹涌、更难以啟齿的渴望。一股酥麻的痒意从尾椎升起,迅速窜遍四肢百骸,连最私密的地方都泛起了羞耻的空虚,迫切渴求着被安抚…… 她想开口回应,孰料喉间逸出的却只是破碎不成调的低吟与急促喘息,甚至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娇柔声响,所有声响全部碎在烛影摇曳之中。她无力倚在略显冰凉的汐玥身上,仰头望向内室琉璃窗外的天空,竟是一轮明月映入她眼帘……纠缠她多年的身体的异样,竟在此刻澈底佔领她的身体与理智。 (待续) 第二章:炎塵(上) 年仅七岁的楚澜月对赤炎国的第一印象是白。 无止尽、无穷无尽的白。好像稍微在户外发呆,那样铺天盖地的白就会从眼前进而将她整个人隐没在白色里,然后消失不见。 即使赤炎国皇族的代表色是红色,她却觉得赤炎国的白,似乎比那红更加刺眼。炽热的阳光是白、宫殿的底色是白、宫人们的衣服装饰也是白。正因为这些白的存在,才衬托得赤炎国的皇族们傲气凛人。 她从前在沧澜国所见的白,是混着水气的氤氳,是贝壳内壁的温润,是云朵漂浮在湛蓝天空与海上。可赤炎国的白,却是烈日曝晒,是锋利刀刃,刺眼得不留馀地,让所有阴影都无所遁形。 质子在赤炎国被安排的居所是为协和殿,楚澜月则是协和殿里的第四个住客。初来乍到,再加上协和殿禁止质子们私下会面,因此第一次和其他国的质子打上照面则是在怀远堂的课堂之上。 怀远堂是供质子学习的课堂讲习之处,大堂极为开阔。楚澜月仅仅是站立在门口,混合着陈年书卷、墨锭和异域香料长期燃烧的复杂气味便扑面而来。她的目光落在脚边,地面铺就着打磨得亮极的黑色石砖,几乎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定了定神,再次抬头望去,正巧望见正前方的紫檀木讲台之后所悬掛的巨大地图。赤炎国的版图被染成刺目的朱红色,还佔据了中心最广阔的位置。她不忍去看那上面标示的故国,更无意去探究那面地图所绘是否和从前所学相符,于是打量起大堂两侧摆放齐整的桌案。 堂内矮案罗列,似乎可容纳数十人,此刻却大半间置。仅有的三位质子分坐前排左右,左边是两名少年,右边是一名年纪尚小的女孩。而在那女孩前方的位置恰好还空着一席,想必便是她的位置了。 怀远堂里的空气是带着压抑的沉静,好像赤炎国熊熊闷烧的野心也在这供给质子读书的教室里伺机而动,就连她都担心自己的步伐会打破这样的寧静。楚澜月把每一个步子都踩得稳健,最后才轻巧落座。她看着自己斜前方的少年,白净头巾底下的金色捲发惹人注目。他端正的坐姿令她联想到沧澜国教导礼仪的太傅。 少年双手与上臂皆戴着金鐲,最粗的可能有楚澜月的手掌宽,就连耳上都掛着金环。在此之前楚澜月并未看过戴耳环的男性,却觉得意外合适。这位少年想必就是以留学名义来到赤炎、隶属锐金王国的三皇子卫珩。他的唇边似乎还带着淡淡微笑,只是楚澜月并不确定那样的微笑有几分真心。 她的目光转向窗边,一个少年正斜倚在那儿。他着一身朴素的青衫,高高束起的马尾显得乾净利落,一手支着下頜,竟是这怀远堂中唯一看起来真正自在间适的人。他眉目清秀,颈间掛着一枚深褐色的木製护符。楚澜月突然好奇,古榕国的模样是否真的像从前阅读的书籍画的那样古木参天,几乎望不见天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少年转过头来,对她微微頷首,绽开一抹极淡的、彷彿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浅笑,让楚澜月对这位古榕国的继承人留下了容易亲近的好印象。 正坐在她身后的女孩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小,小麦色的肤色令人联想到沙漠的风砂走石。她的头发绑成几股小辫子,服贴地落在肩背上,倒是脖子上一颗绿宝石静静发亮,辉映她稚嫩但晶亮的一双圆眼,时不时朝自己飘来好奇的目光。既然是在座除了自己的唯一女性,加上她极容易辨识的外貌,她定是沙城联邦的小公主萨婭。 是日的课程包含赤炎国的语言、礼法,比楚澜月离国前学的内容再深一点。此外,还学习了赤炎国的简要歷史和地理,太傅讲解了几个她未曾听闻的传说故事,然后佈置习写的作业让他们课后练习。 课后他们必须依照规定的道路返回协和殿。此外,每天戌时之后,质子们必须待在自己的住处里,亥时便会落锁。身为当今赤炎皇后外甥、协和殿的总管沉珣笑着说这是为了保护诸位公子小姐的安全,眼底却毫无笑意。 楚澜月倒是不觉得这限制有什么影响,毕竟这里并非沧澜国,没有她钟爱的海上星空可赏。 因此每夜她所居住的静波轩被锁上后,萧翎在外厅守着,她和汐儿或在寝室、或在内殿,两人在起居之馀还能够说话的就只有彼此了。 这晚盥洗后,汐儿正帮楚澜月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她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公主,汐儿听浣衣房的人说,沉总管最重规矩,千万不能在他面前犯错,听说他是赤炎国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在他面前可得万事小心。」 「还有,负责给咱们送水的那个小廝,家里好像有急事,最近手头紧,汐儿给了他几块碎银子,他很是高兴呢。」 每每听着汐儿嘰嘰喳喳说着宫里琐事,楚澜月也未曾嫌她话多,反而一一在心底过滤记下。她忍不住叹道:「汐儿,你真好。」她好奇汐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一种极容易亲近的气质,反倒成为了作为侍女的一大优点。 汐儿是从小就被指到她宫殿里服侍的贴身侍女。明明才小小年纪,却是贴身侍女里面鲜少犯错、且留在她身边最久的。 在楚澜月必须以质子身分前往赤炎国的消息还未昭告天下时,公主殿内的侍女长已被下令,要求选出一名贴身侍女陪她一同前往。当时,虽然每个侍女宫人都不敢吭声,但她早已从那些沉默中读懂了离乡背井将会是多么苦痛的事情。 那时她才有了即将离家的实感。 侍女长最终以汐儿无父无母为由,指了汐儿陪同公主离开。其他侍女向她们告别的时候,是否真心惜别、是否暗自庆幸在楚澜月看来非常容易分别。只是这些侍女的心意在她去了赤炎国就全都与她无关了。 其实楚澜月心中也是希望汐儿陪她过来的,只是当时气氛过于沉重,她不敢随意开口,怕加重了汐儿的心理负担。 「汐儿。」楚澜月按住了帮自己梳头发的那双手,回头正要站起,第一次意识到汐儿的身高甚至还比自己矮半个头。「我心底是很开心是你陪我在这里的。」 汐儿的表情忽然慌张起来:「公主言重了……」 「汐儿,我现在不是以公主的身分在说话。」楚澜月不过七八岁的脸上显露出超乎她这个年纪的坚决,她将梳子搁在一旁,起身握住汐儿的手。「人在异地,我们都是一样的。」 「谢谢你在这里陪我。」切勿多言,然而对亲近之人,有些话不可不言。隐隐约约,是父皇还是太傅的言语在脑海中响起,但她当下没有多想,只是更加热切地,像是在宣誓那样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愈加鏗鏘。「汐儿,我当时也希望是你陪我来,你后悔吗?」 「公主如此看重,汐儿……不后悔。」汐儿的声音里有些哽咽,一直要俯下身跪地,但楚澜月不让。 「汐儿,我想赐名予你……让大家都知道这辈子你都是沧澜国公主身边的第一贴身侍女,日后归国,我一定会帮你找个好人家。」楚澜月继续说着,虽然她对于侍女的最终归宿也只是有个模糊概念,但还是依照从前听着父皇母后的话语向汐儿保证。 「我想把我名字的『月』给你……可是父皇说过,同音尚可接受,但同字就不行了……」楚澜月忖度着,然后拿过纸笔,在纸上一挥而就,露出满意的笑:「你瞧这个『玥』如何?月伴王者,亦是上古神珠之名!汐玥,念起来也挺顺的。」 汐儿……不,现在是汐玥了,她愣愣地望着纸上的字。突然「哇」一声的哭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忍不住用袖子去抹。「汐玥……很喜欢这个名字。」 汐玥后退两步,向楚澜月行了一个隆重的、只有在正式场合才行的跪拜大礼。她搜索着自己小小的脑袋,才组成一连串堪堪可以成为立誓的言语,和在呜咽声里成为绝响:「奴婢汐玥此生……愿为公主效力,汐玥愿成公主的眼、公主的耳。如果有人敢欺负公主……汐玥一定跟他拼了……」 两个年幼的、漂泊异乡的女孩,在异国的月光下对彼此许下了誓言,以言语託付身心,那些明说的、未明言的都心照不宣地在彼此心中烙下了深刻的痕跡,宛若印痕。 (续) 第二章:炎塵(下) 屈指算来,楚澜月抵达赤炎国已有近半月。日子如怀远堂里一般死水的沉寂中流淌过去,她以为自己应当习惯,却发觉自己等人和周遭的一切依旧格格不入。 一日起居、吃穿用度之中,最不习惯的当然便是吃食。协和殿的御膳房虽已表「体恤」之意,刻意减了饭菜里的香料,但那独属赤炎风土的浓郁辛香,对于吃惯了沧澜清鲜菜餚的楚澜月而言仍是过于浓烈。用膳时,她都只能让汐玥备一碗清水,在水中轻轻涮过那些味道厚重的菜餚,才能嚥下。 不习惯的,还有这里的风与日头。赤炎国的烈日毒辣得彷彿要将人的肌肤上熨烫出痕跡,白日里若无打伞遮荫,只消在廊下站上片刻便觉头昏。而到了夜里,晚风也毫无沧澜国一丝半点的清凉,只剩下沉重的闷热,几乎贴在肌肤上。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夜夜都难以入眠,一双清亮的眼眸底下,也终是覆出了淡淡的青影。 是夜,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楚澜月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她试着听窗外的风声,想着会不会比较轻易入眠,却在此时,竟似乎有微弱的哭声隐藏在风声里。 呜呜咽咽的哭声,像一股细细绵绵的丝绳,直直勾进她心底。 沙城联邦的小公主萨婭,年纪比自己还小,眼神总是犹疑不定。她的贴身侍女戈雅比起自己主人那样的畏缩胆怯,反而处处显露出保护者的神态,惜字如金,连楚澜月想开口关心萨婭都被她坚决的目光挡了回来。 楚澜月打定主意,悄悄起身,披上一件深色外袍。汐玥应是因白日劳累,早就睡了。萧翎在外厅守夜,听见动静,马上抬眸看她。 她不打算解释什么,直接来到与隔壁院落相连的一道月亮门前。萧翎也紧紧跟随在后,满怀担忧的眼神也抵不过楚澜月的执意。 这道门平日总是上锁,但在赤炎国的风沙侵蚀下,已经略有斑驳。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凭着记忆中耳闻的开锁技巧,戳进锁头里。 那样微小的动作,金属之间的清脆在她耳里彷彿鼓声。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萧翎想接手时,只听「喀」的一声微响,锁开了。他们俩对看一眼,萧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因她的眼神而吞回肚里。 她轻轻推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虚掩。萨婭的哭声更清晰了些,是从主屋传来的。楚澜月不敢走近,只半蹲在窗下,学着沧澜国的夜鷺,轻轻叫了两声。 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不过片刻,窗户被推开一条小缝,露出萨婭那双惊恐又好奇的、湿润的泪眼。她的双眼十分晶亮,让楚澜月联想到林间的小兔子。 「我是楚澜月。」她压低声音,「别怕,我听见你哭。」 看清是她,萨婭的双眼惊讶地张大。楚澜月从袖中取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自己白日里省下的甜饼,轻轻从窗缝递进去。 萨婭犹豫地接过,小小的手触碰到楚澜月的指尖。 「什么人!竟敢在宵禁后擅离院落!」 一声厉喝划过寂静的夜空,数道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院落。一队巡夜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为首的,正是协和殿总管沉珣,脸上还带着冰冷笑意。 「哎呀,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沧澜国的公主殿下。这么深的夜,寒气重,您怎么还在外头?瞧,这不是把沙城的小公主也惊着了。」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彷彿真真有着无限惋惜:「您这份姐妹情深,真是令人动容。只可惜……这协和殿有协和殿的规矩。宵禁之后不得私自探访,这是为了诸位殿下的安全,也是陛下的旨意。」 他脸上依然微笑,似乎接下来所说的话语是在谈论赏赐而非惩罚:「念在公主是初犯,又是出于一片好意,便从轻发落。禁足三日,在静波轩好生思过吧。」 * 禁足的第二日晚间,静波轩内外,皆静得骇人。 楚澜月独坐于窗边软榻,怀中抱着从怀远堂领回的教习琵琶,纤细的指尖在琴弦上缓缓拨动,百无聊赖看着窗外。 赤炎国流行的乐器和沧澜国不同,沧澜国推崇音色细腻如流水的古琴,但赤炎国钟爱技法华丽、节奏能仿效万马奔腾的琵琶。在怀远堂里他们学习了最基本的指法与读谱。不论禁足前后,晚间间来无事时,楚澜月除了看书,便是拨弄琵琶。 「公主是在用琵琶弹奏《思归》么?」汐玥从外间慢慢走进来,「用琵琶弹起来和古琴还真有些不同。」 「都不过是乐器罢了,我今晚也懒怠练那些快节奏的曲目。」她手指滑过身边几案上的曲谱,全无翻阅的兴致。 见楚澜月兴致缺缺,不想多谈,汐玥赶忙稟报正事:「公主,萧大哥已照沉总管的规矩去领今晚的蜡烛和汤浴。」 楚澜月轻应一声,心中了然。禁足期间,一切用度皆需由自己派人定时定量领取。她放下琵琶,指尖还残留着拨弦的微痛。 像是看出楚澜月内心的烦闷,汐玥接着说:「不如公主到院里赏月?夜色虽比不上沧澜,但今晚月亮还是极美的。」 她虽没答腔,却点点头,起身就往外殿去。 楚澜月才来到外殿,门口人影身上的红让她心头一跳,又见身后的汐玥早已跪伏在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这日似乎正是月圆之际,月华像是温柔的白色薄纱披洒在那人身上。 那人眉眼间仍带有一丝少年的青涩,但身形已然挺拔修长。肤色是均匀的健康蜜色,或许是常年习武所晒的。一双饱满的桃花眼却并不含情,反倒兴味盎然地倒映着楚澜月的身影。未多加掩饰的傲气竟也似乎在赤炎国的燠热的空气里烫上她的肌肤,甚至内心。 这是楚澜月第一次如此仔细看清当今赤炎国皇太子殷昭的模样。 「皇太子……」她脱口而出,惊疑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礼。 「孤只是好奇想来看看,才来赤炎帝国一个月就被禁足的沧澜国公主的样子。」殷昭削薄的唇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那双桃花眼在她身上转了几转,忽然又道:「那琵琶,是你弹的?」 「是。」她点点头,正要举起行礼的双手这被一抢白,又更加无处安放了。 「琴音倒是哀怨。」他的声音清朗,话语不疾不徐道:「曲子应是沧澜的,指法却是我们赤炎国的。你学得倒挺快,不过,这把琴配不上你。」 「明日,孤会让人送『赤霄』过来。语毕,他没有给楚澜月任何回应的机会,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勾起一抹笑容,便转身大步离去。 楚澜月呆立在原地。一阵风颳来,风里的沙子沾上她因紧张而显得湿润的双眸,她却一直忘了伸手去擦。 隔日,明明还在禁足当中,接近午时,却听得静波轩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后殿门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被缓缓推开。 原本伏案读书的楚澜月抬起头,正对上协和殿总管沉珣那张堆着笑的脸。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承载着毫不掩饰的审度与一丝洞悉一切的深沉。 「微臣沉珣,奉太子殿下之命,特为沧澜国公主殿下送来贺礼!」沉珣的声音是温和的,却似乎刻意扬高了几分,深怕有谁听不见似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名小内侍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由锦布包裹的长形物件走上前,恭敬地置于室中桌案。沉珣亲自上前,轻轻掀开朱红底、绣满金线的锦缎。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琵琶。琴身线条流畅优美,背板竟是以极为罕见的整块黑檀木雕琢而成,色泽沉静如夜,其上却用细若发丝的金线,镶嵌出金乌口衔烈焰、振翅欲飞的图样。琴头与琴軫皆由温润剔透的赤血玉雕成,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血色光泽。 即使在沧澜国宫殿里长大,奇珍异宝所见不少。但这还是楚澜月第一次亲眼见到赤炎国独有的如此名贵之物,她自是讚叹不已,然而沉珣如此大张旗鼓的态度,以及这份礼物背后真正的意义和目的皆让她内心惊疑不定。 「公主殿下,此乃天大的喜事!」沉珣的语气热切得近乎諂媚,一改平素的沉稳,「此乃太子殿下珍藏多年的名琴『赤霄』,如今特赐予公主殿下。微臣在协和殿当差多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对哪位贵宾如此厚爱!」 楚澜月缓缓站起身,将心中纷杂的思绪沉入内心深处,面带浅笑。「有劳沉总管亲自走这一趟了。只是,太子殿下如此厚爱,此等珍贵之物,澜月……实不敢当。」 「澜月自会亲自向太子殿下叩谢隆恩。」楚澜月上前一步,指尖试探性地轻触琴身。她抬眸直视沉珣,语气平静却坚定:「烦请沉总管代为传达,如此隆恩,若不当面叩谢,澜月寝食难安。」 得到太子传召的许可后,楚澜月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第一次踏入了赤炎国储君的居所——昭阳殿。 昭阳殿和赤炎国的宫殿相同,以赤红与米白为主色调,不过廊柱上除了雕刻着繁复的火焰,还刻上了象徵皇室的金乌图腾。空气中瀰漫的香则是以辛香料调出的味道厚重的龙涎香。 楚澜月被引至一间佈置得富丽堂皇的书房。身着一袭朱红常服的殷昭并未坐在桌前,恍若未闻有人进门的声音。他微微侧身立在墙上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似乎在推敲着什么。 她上前几步,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下拜,声音清脆:「臣女楚澜月,叩谢太子殿下厚赏名琴『赤霄』。此琴珍贵难得,承蒙殿下厚爱,澜月惶恐,实不敢当。」 彷彿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房里,殷昭转过身,目光灼灼。 楚澜月竭力忽视那道目光,继续温顺道:「如此重礼,澜月唯有勤加练习,方不负殿下期许与此琴。只是不知,殿下希望……听见怎样的曲子?」 殷昭闻言,轻笑一声,走上前要将她扶起。楚澜月下意识想避,最终是仅让殷昭虚扶了一把。 「孤还以为沧澜国来的是个莽撞的公主,没想到倒是个聪明人。」他的声音低沉,「旁人得了赏赐只知磕头谢恩,唯独你,还想着投孤所好。」 「这琴,既是给了你,便弹你心中所想。」他目光如炬,直直地望进楚澜月的眼底深处,「孤想听的,从来不是那些无趣的曲子。」 他的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孤想听的,是你的真心。只是……楚澜月,你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楚澜月没料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彷彿真有谁将她那些因为「公主」或「质子」身分束缚之下压在心底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和千头万绪从心底深处撕扯出来,她只得再次歛好心神,抿起下唇,最终无言以对。 殷昭的桃花眼满意地凝起笑意,他退开两步,轻声道:「回去吧,好好练琴,莫要辜负『赤霄』之名。」 楚澜月在离开昭阳殿时,看着赤炎国午后刺眼的光芒,竟不愿意眨眼睛,只是瞇细着眼看着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粉尘,突然一滴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悄悄滑落。 而谁也没有发觉。 第三章:蒙冤(上) 过了几日,赤炎国皇宫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庆贺的欢乐气氛,廊廡之下悬掛起赤金色的宫灯。连协和殿也难得感染了这样的气息,平淡无奇的生活似乎也有了波澜起伏。 原是当今赤炎国皇上殷天曜最宠爱的小公主殷若蓉十岁生辰,他们这些质子名义上是赤炎的客人,自然也「受邀」出席宴会,备妥贺礼向小皇女表达祝贺之意。 宴会从午时开始,从烈日当头一路笙歌至暮靄沉沉,宫人点起青铜烛台上的粗烛,照得流火殿里更加辉煌璀璨。举目皆是满眼的赤金布帘,筵席间的酒盏交错、笑语回盪,然而其间所交织出的欢快气氛好像和质子无关。 赤炎国君殷天曜端坐主位之上,苍老的脸面上依旧不减威严,不难想像年轻时的英姿。皇后裴氏含着矜持的笑容,雍容华贵的气质一目了然。宴会主角殷若蓉公主则被安排在帝后身侧,火红色的宫装与精巧的珠冠为她稚气的脸庞增添几许成熟之色。 太子殷昭坐在父皇下首,他的唇虽弯作弧度,却依然带有难以亲近的锐气。多数时间他自斟自酌,不时和不远处锐金王国的卫珩、其他朝臣交谈几句。那双桃花眼悠悠望着宴席里的人们,懒洋洋地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 沙城联邦的萨婭、古榕国的沐风两人的位席与楚澜月安排在一起,处在一个不算上位,但也不是下位的位子。萨婭兴奋地东张西望,不住向表演的伶人露出惊叹不已的神色。沐风则看着手中的果酒,偶时才浅尝一口,对于身侧的喧闹无动于衷。 这是楚澜月第一次在赤炎国参加公开的宴会。 从前楚澜月在沧澜国是很喜欢宴会的,不过她也隐约知道那是仗着自己的身分,因此可以无所顾忌,全心全意享受宴会气氛。现下的她,即使不愿,即使质子们的座席被安排在较为隐密的位子,仍能感受到朝臣或皇子皇女投来的打量的目光,以及极其隐微的权力与谋划的流动。 她一身水蓝色宫装,在这样艷红与耀金的场合似乎格格不入。坐了一下午,双腿竟也有些痠疼。 宴会的气氛在宫廷舞姬们跳起「烈焰舞」时达到了顶峰。激昂的琵琶声、急促的羯鼓声似乎拨动的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弦,舞姬们的红裙旋转如火,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楚澜月看了一眼皇帝身侧上席的位子,皇族和朝臣们的脸上俱是酒酣耳热的潮红。 虽是宫宴,质子们依然得在戌时之前回到自己的住处,酉时三刻时楚澜月见席间沐风早已不见人影,于是拉了萨婭,两人也悄悄离开宫宴。 萨婭在楚澜月解除禁足后开始主动往来,连她的侍女戈雅也不再阻挡。两人常结伴来往怀远堂,也时常在协和殿的凉亭、皇宫御花园一角间坐──自是符合宫规,有协和殿总管沉珣指派的侍从在场的。 两人带着汐玥、萧翎和戈雅在赤炎国护卫的「护送」下,离开流火殿,缓步前往协和殿。 月上宫墙,闷滞的夜风拂过。仍在喧腾不休的宫乐在闷热的夜晚里随着他们的脚步愈来愈远,楚澜月和萨婭在协和殿门口道过晚安,缓缓行至静波轩前,背后忽然一阵骚动。 她转过身,亮晃晃的火把照亮了昏暗的院落,也刺痛了她的眼。 三四个侍卫举着火炬,两三个宫女跟在其后,为首的殷緋华莲步而来,表情不悦。她的凤眼上挑,双唇歙动,衝着楚澜月就是一句:「大胆!区区沧澜国质子竟敢盗窃本宫赠给皇妹的贺礼!」 殷緋华是赤炎国排行第四皇女,年方十一,容貌美丽,举止张扬。平时衣着华丽,今日参加生辰宴,更是精心装扮。她身上穿着一袭朱红的宫装,上头绣满了金色的花瓣。腰间则束着一条金色腰带,正中央镶嵌着一颗火蛋白石。耳垂上的水滴状红宝石耳坠更衬得她一双墨黑色的凤眼锐气逼人。手腕上还戴着数隻赤金手鐲,以及一串由血珀与红玛瑙串成的珠串,光是走动便会发出金属相撞的錚錚声响。 殷緋华举着那隻满是赤金手鐲的手臂直指楚澜月,下巴微微上扬,双眼直勾勾盯着她。而听得「盗窃」两字,楚澜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强作镇定,一边行礼一边开口:「四皇女这是何意?澜月方才都同萨婭等人,一齐待在流火殿观赏表演,期间从未离开过,望四皇女慎言。」 突如其来的变故,汐玥早跪在地上,萧翎则是将手按在被允许配戴的木剑上,警惕着在场的一眾赤炎宫人。 「哼!还敢回嘴,来人!搜!」殷緋华凤眼一抬,更添几分威严,同时手一扬,身后两个侍女便闪身越过楚澜月进入静波轩。 楚澜月虽急愤,但仍匆忙回头,示意汐玥和萧翎切勿轻举妄动。 没多久两个侍女便出来,手上还拿着什么物什,恭敬呈上递给殷緋华。 「这是我特意命人打造的琉璃凤釵,怎么会在你的静波轩里找到?」 殷緋华高举手上的发釵,那发釵在周围跳动的火光闪着奇异的光芒,本就赤橘的底色不时晕染上金亮的光彩。 「大胆!还不跪下!」殷緋华下巴微扬,方才那两个侍女行到楚澜月身旁,捉住她的肩膀就要往下压,萧翎见状,正要上前阻拦。 却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眼尖的侍卫先高声行礼:「──参见二皇子。」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除了殷緋华仍意气风发地站着,以及抗拒跪下、仅仅屈膝的楚澜月。 「孤正要回昭阳殿,听闻这里有些动静,才绕过来瞅瞅。」殷昭的桃花眼淡淡扫过在场所有人,语气轻松,却带着十足十的威严,将适才一触即发的气氛压抑下来。 殷昭的眼神定在楚澜月和拉扯她的侍女身上,他表情不变,然而似有不解之意:「四妹,来者是客,怎地如此无礼?」 「二哥怎么来了?」殷緋华强作镇定,硬是扯开嘴角挤了个笑容,一边行礼一边娇俏问道。 「你说她偷了你送给若蓉的礼物?」恍若未闻,殷昭的声音明明平静毫无起伏,却让人產生了话者不怒而威的错觉。「不如同孤说说她为什么要偷若蓉的礼物?」 「二哥!緋华怎会知道这沧澜国来的贼做什么好端端地覬覦皇妹的礼物!」殷緋华见殷昭似乎无意维护自己,反而要替他人说话,语气急得像是沙漠里的风暴,刮得楚澜月愈加刺耳。 殷昭没答腔,反而信步走进静波轩,在外厅绕了一圈,又走回殷緋华、楚澜月和一眾宫女面前。「孤看她屋里佈置简朴,不像性喜奢华之人。若真要偷,你一个月里丢失的那些首饰,兴许能在她屋里找到?」 「二哥!」听懂殷昭的意有所指,殷緋华的脸色多了几分难堪。 殷昭的薄唇几不可见地上扬,丢下一句:「再仔细查查。」便头也不回,连一瞬都没留给楚澜月。 「还不放开我家公主!」汐玥见状,赶紧从地上扑到楚澜月身边,欲拉那宫女的手。 殷緋华脸一会青一会白,但她强自镇定,喝退一竿眾人:「还不快走!」在离开静波轩前,又咬牙瞪了楚澜月一眼。 一时之间,静波轩恢復了原本的昏暗与寧静,彷彿方才的骚动都不存在似的。楚澜月的身体难以克制的软倒,最后跪在了地上。 「公主,你有没有受伤?」汐玥急急翻开楚澜月的袖子察看,但却不得回应。 自小养成的傲气怎容他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指控?楚澜月死死咬着嘴唇,仰头、再仰头,硬撑着不让眼泪落下。 (待续) 第三章:蒙冤(下) 自从来到赤炎国后,楚澜月仅收过三封父皇捎来的家书,第一封还因为受到禁足的影响而晚了几天。 领家书时,协和殿的总管沉珣在她面前执着小刀,俐落划开信卷上深蓝色的封蜡,而后解开银蓝色的绳结。他快速阅读后,才交到楚澜月手中。 她面无表情,多少的期待都压在心里,直到看到银蓝色的绳结时内心才悄悄激动地松一口气。父皇曾经说过,普通的平安活结,表示平安。 因为平安,所以勿念。 她接过书信后,先在沉珣面前读一次,她知道他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是在打量她的反应。信上寥寥数语,不过杯水车薪。写的尽是不痒不痛之事,提及沧澜一切安好,要她好生照顾自己。 但是回到静波轩后,她还是会用指尖轻抚过纸张上的纹路,将鼻尖抵在信上,彷彿闭上眼能闻到那么一点父皇书房里的静水沉香。她在出发以前,以为自己并不会那么不捨沧澜,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描摹过无数次父皇的笔跡。 她能得到父皇的消息,却无能诉说自己的事情。初来乍到便被禁足、夜晚探望萨婭、殷昭和琵琶、受到殷緋华的刁难与栽赃……。不知道为什么,愈想,双眼愈乾涩,她抬头,伸手去按压酸涩的眼角。 「公主。」一向在院落守候的萧翎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她回头,一艘摊在手心里的木雕小船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的心思忽然全部被吸引过去,那艘小船的船身不如真实的船隻那般圆润,甲板也不那么平整,但不到手指抚过会被扎伤的程度。 船上甚至有一块用较薄的木片削成的船帆,其上是用木炭描摹的沧澜皇家船队独有的水波纹。水波纹原本线条繁复,萧翎却选了其中最主要的三条。即使线条有些歪扭,也看得出反覆擦拭而晕染的痕跡,却让楚澜月彷彿回到了沧澜,和父皇一起佇立海边遥望皇家玄武船队。 楚澜月说不出话,正要抬头,却看见萧翎手上有一道很新的伤口,虽然血已稍稍凝固,但仍能看出皮肉外翻的新鲜痕跡。 她捧过他的手,不理会他下意识要抽回的动作,将那隻常年握枪而长有薄茧的手在眼前摊开。 「这伤……」她的眉头蹙起,嘴角却是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一手伸进袖袋欲拿手帕。 「公主。」萧翎将小船放在窗边案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旧手帕。他的一双黑眸望进她的,他轻声道:「您早已赠予过我。」 那年他们在战火甫歇的晶城相遇──听说自从晶城受到赤炎国管控后,现在已改名为烬城,但当时确实还是称作晶城。沧澜皇室的马车载着楚澜月与她的父亲,以及一等朝廷重臣前往晶海关。 即使闭上眼,她都还能描绘那样的景象;原本青灰色的城墙从远处眺望,能轻易看见战火燻染上的大片的焦黑色,处处能看见崩毁倒塌的痕跡。而湛蓝色的大海上,漂浮着数百艘战舰的残骸,扭曲倾斜的桅杆颤巍巍指着阴鬱的天空,随着海浪无力地晃荡…… 临时搭建的营帐正在那片海边,负责仪式的素衣宫人以清水洒过祭台周围的沙滩。白色的荷花簇拥祭台上的一碗新米、一抔故土,以及一杯清酒。沧澜国王手捻沉水香,向天地、向海、向灵位深深叩首。 楚澜月佇立一旁,跟随其他官员一起看着父亲将酒洒入海中。她在心底悄悄想:如果那些死去的战士,有一天都能成为天上雨水回到家人身边就好了。 其实她并不太专心于仪式,因为吸引她目光频频驻足的是一个从头至尾皆长跪在刻有「萧」字灵位前的男孩。他是连日前往晶城巡察时所难得见到的、年纪终于和自己接近的人。仪式告一段落时她悄悄移动位置,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静静看他。 萧将军与「萧家军」是沧澜国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的名号,无数的诗赋名篇都讚颂他们的英勇与无畏。沧澜的海上一向以玄武军威震天下,却有句话道:「玄武船、萧家军,护沧澜。」 想必这个男孩……便是萧将军的儿子了。楚澜月又鼓起勇气往前了一步,看清了他脸上哭乾的泪痕、乾裂的嘴唇,还有紧握却微微颤抖的拳头。他身上是过于宽大的素色麻服,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 她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从自己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乾净的手帕——那是从前母后绣给她的,上面有沧澜国小小的水波纹。她走到萧翎身边,轻轻地将手帕递到他面前。 萧翎忽然转身,一隻手掐住了她的,表情严肃,散发出他人勿近的气息。 楚澜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帕子险些松落,她赶紧攒紧了一点:「我吓着你了么?」 那双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她,未能收敛的戾气与眼里的惊惧仍在,他没有开口,只是稍稍放松了掐住她的手。 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但最终还是将帕子轻按在他的眼角,轻轻开口:「你……别哭坏了眼睛,我父王说,萧将军是沧澜的英雄。」 他愣愣,原本空洞的眼里一瞬间闪过了哀伤、欣慰和难以置信。他放开了手,低下头避开她晶亮的双眼。楚澜月不以为意,只是将帕子塞在他手中。 她小小声地说,语气温柔而带着确信,像是在唱一首摇篮曲:「你的父亲……就在海里的潮汐中,他会随着海浪回来的,今晚,也许我们能在那片海里的星空看见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有什么温温热热的,又滴在了手背上。 * 数日之后,殷緋华带着贴身侍女与宫卫踏进了静波轩。她的衣着不若殷若蓉生辰当日那样华丽,却也依旧美艷。她的身姿嫋嫋婷婷,彷彿在展现身上新裁的衣裳。 她莲步行至静波轩的外厅,无视守在一旁的萧翎,一双美目看见间坐厅中的楚澜月,眼里又闪过一丝怒意。 楚澜月老早就听到有人靠近的声响──那么多宫人的脚步声,加上她从小习琴听曲的耳力,自然容易辨别。此外,既然是殷緋华领头前来而非沉珣,再加上汐玥打听来的消息,「偷窃」一事自是已有结论。 殷緋华举棋不定,直到身旁侍女提醒,才极不情愿地、随便行了一个快速的屈膝礼,语气平板:「那日寿宴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本宫一时心急,扰了沧澜公主的清净,还望见谅。」 楚澜月抿一口杯里的茶,望向殷緋华,她还接着道:「不过,也多亏了这次误会,才让大家见识到太子哥哥对公主殿下的『厚爱』。说起来,公主倒该感谢我才是。」 这话说的正是楚澜月心里一直在意之事,只是她没显露出来。她缓缓起身,行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平礼,淡淡地客套道:「四皇女殿下言重了。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便好。小事一桩,不敢劳烦殿下掛心。」 「本宫自是不会掛心,不劳你担心。」殷緋华的眼神又刮了她几下,然后便又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们离开,汐玥才小心翼翼地拉着楚澜月道:「四公主的侍女……」 楚澜月点点头,那天扯着自己要让她跪下的两名侍女都换了人,看来汐玥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殷緋华身旁的侍女请人仿造了赠予小皇女生辰礼的琉璃凤釵,那日从她屋里搜出的正是仿造的那一支。侍女意图栽赃沧澜公主,颇有「大不敬」之嫌,证据确凿时已就地正法。 然而,即使是赤炎公主的贴身侍女,为何要栽赃一名质子公主,又为何能教唆赤炎公主前来兴师问罪?这背后真正的原因,饶是楚澜月如何想再细究也无能为力的。她轻叹口气,没了喝茶的兴致,道:「汐玥,随我去找沉总管吧。」 「我得向太子道谢。」她起身,楚澜月觉得这赤炎宫中,她几乎没有什么是看得清的,尤其是殷昭的想法。 第四章:鋒芒(上) 我很抱歉我po在18禁版可是到现在都几乎没有东西可看。 第五章会有人吃醋,另外我保证九月前一定会有第一场肉qq... 楚澜月向沉珣提出求见的请求后,没多久便得了许可。 昭阳殿书房内,殷昭正坐在桌前,侧头看着书卷,她进门时头也不抬。 自汐玥打探来的消息可以几乎确定殷昭并未直接插手后续的调查。但殷緋华那句「谢谢太子哥哥」言犹在耳,加上当天的状况,要是殷昭没有「恰巧」路过,那么她该如何为自己辩驳这莫须有的罪名? 思及此,她不由得内心寒颤。楚澜月弯身行礼,道谢的言词真诚,语气恳切。然而她才刚说完「殿下之恩,澜月铭记于心」,殷昭便挥挥手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理所当然:「空口说白话,未免太没诚意。」 这时他的桃花眼才落在她身上,他单手支颐,话语缓缓,却刺进楚澜月心里:「你的琴声,比你的谢辞动听。弹一曲让孤满意,此事便算两清。」 她愣愣,脸因羞愤而热烫,却没有立场发作,只得依礼数端庄应了。 她觉得等待宫人去静波轩取赤霄的一刻鐘是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刻鐘。殷昭只顾读书,将她晾在一旁。屋里静极了,她都担心自己不甘的鼻息声会被他发现。 一曲奏毕,殷昭亦未多言,间坐椅上道:「再回去练练吧。」便再无第二句话,连她行礼离开也没多看她一眼。 楚澜月心烦意乱,根本无暇思考方才的曲子错了几个音。她紧抿双唇,汐玥捧着赤霄跟在后头,见她烦心,也未开口 回了协和殿,她让汐玥先回去安置赤霄,隻身一人在协和殿的园子里散步。时序正是夏末秋初之界,即将下山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在供人休憩的石椅上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忽然一声笛音传来,悠远绵长的乐音沁入心肺,在这也无虫鸣鸟叫的园里显得遗世独立。明明旋律并无太多高低起伏,似哀非愁,竟然让她想起母亲的手,在夜里轻抚她的发。 楚澜月四处张望,只见得角落里,一抹深青色身影悄悄佇立原地。古榕国的沐风轻捧叶笛,闭目专注于每一个音色。 他似乎没有看见她,兀自一曲接一曲地吹奏。而那乐音,也彷若清风般,为她温柔拂去心上的万千思绪。 * 殷若蓉的生辰宴后,便是赤炎国秋季最重要的庆典「金乌校猎」,庆典为期三日。第一日是为武艺比试,检阅军中兵士和贵族子弟武艺,能够上场的无一不是经过严选之赤炎精锐,第二日乃射艺竞逐,用以考校骑术与剑术。第三日则是皇家围猎,由皇家子弟为首,带领贵族及精兵在皇家猎场,争相竞逐获得最多猎物。 北方的秋意来得早,虽日头依旧红艷参天,不时颳来的风却已磣入一丝寒意,一点一滴将人的皮肤浸入凉意之中。 楚澜月和萨婭、卫珩和沐风等人的座位被安排在东侧,不同于皇室和文武百官所在之正北高台。他们的座位亦是视野绝佳,却也相对孤立。 象徵开场的喧天锣鼓声渐歇,一名穿着墨绿色官袍的清瘦身影缓缓走到了演武场中央。那人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四周。他年纪与太子相仿,入宫后因才华洋溢、能言善道,不仅当今赤炎皇上讚誉有加,更受太子青睞,正是殷昭的第一心腹言暉。 言暉对着御座的方向躬身一揖,也并未举手示意,全场却自然而然地渐次安静下来。他的声音不算宏亮,却清晰可闻:「陛下有旨,金乌校猎──始。」 「诸位的喝采声,相信连天上神乌都已听清了。」他语带调侃,却说得诚恳。「微臣言暉,有幸得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青睞,奉召主持今日盛典。今日主角应是诸位勇士而非在下,客套话便毋再多言,还请诸位共睹赤炎勇士的本日风采。」 明明年纪尚轻,短短话语间的自信、詼谐与进退有度为他赢来热烈的掌声,而武艺比试也由是展开。 锣鼓相继鸣响,上场的参赛者换了又换,场上兵器的鏗鏘声已不再如开场时那般引人热血沸腾。日头愈升愈高,蒸腾的初秋的暑气依然是暑气,混杂着鼎中香料的浓郁气息,观礼席上的热情也随之沉寂下来。 接下来几场比试,皆是赤炎国贵族子弟之间的较量,招式大同小异,胜负早有预兆,不免少了些惊喜。饶是司仪官言暉妙语如珠,也难以起到提振眾人兴致的作用。 倒是殷昭在两名贵族子弟分出胜负下场之际,懒洋洋发话道:「久闻沧澜国萧家枪法名满天下,其先祖曾一枪镇退东海巨蛟,不知是真是假?若此等武学就此埋没,未免可惜了。」殷昭说得轻描淡写,话语的份量却不容小覷。 提得沧澜国名,一时所有目光皆聚集到质子席上。殷昭不经意看了看手中酒杯,一双桃花眼才看向楚澜月身后的萧翎,继续道:「萧翎,你既是萧家之后,想必得了令尊真传。今日这场盛会,光看我赤炎国的功夫未免单调。你便下场,让眾家也见识一下名震东海的萧家武学,也为大典助助兴,如何?」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等待上场的勇士们似是也被说得有些好奇。赤炎本就尚武,加上殷昭这番引得人们神往那传说中的「萧家枪法」,一眾人等的跃跃欲试之情都溢于言表。 楚澜月心里被这样密密麻麻的目光看得发慌,平时沉静如水的目光似是被投入了石子,只消再多一点动静,便会掀起惊天浪花。她水袖下的手指紧紧绞缠,指节几乎要发白了。 萧家军名震天下,可──她从未见过萧翎身手。萧翎虽然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防身术,不过那些用以脱困与攻击要害的技巧,在这些精兵猛将面前不过雕虫小技。 她的担忧与不安似乎被看穿,赤炎一名年轻武将雷烽「嗤」一声轻蔑笑道:「哈!看来沧澜公主心疼自己的护卫,怕他上来丢人现眼?本将还以为萧将军之后有多厉害,看来不过是个躲在女人身后的胆小鬼!」 这话说得露骨,在场的訕笑声却也稀稀落落。雷家是近年从边境战争中崛起的军功世家,与殷緋华母家交好,在朝中形成一股与裴皇后和太子殷昭抗衡的势力。 萧翎闻言,缓步上前,向御座上的殷昭抱拳行礼,沉稳回应:「承蒙太子殿下赏识,下属萧翎愿为大典助兴。」 然后,他望向那名武将,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但下属还有一请:若下属侥倖得胜,还请这位大人为您方才对我沧澜国公主殿下的无礼之言,亲自向她奉茶谢罪。」 雷烽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大的胆子!我道是谁?是沧澜公主养的一条看门狗!」他的声音宏亮,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和本将军谈条件?好!本将军就答应你,一会你躺在地上时,本将军会亲手端茶,问候你的主子,问问她养的狗怎么这么不耐打!」 语音甫落,一时之间场中气氛剑拔弩张,雷烽紧握刀柄,萧翎眼神冷凝。眾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最后齐齐落在了坐于御座之上的殷昭。 殷昭的嘴角隐隐勾起,似是满意这意料之外的插曲,他淡淡頷首,算是批准了这攸关两国顏面的赌局。 眼看一场生死斗便要展开,一个温和的声音却恰到好处地响起。锐金王国的三皇子卫珩从容不迫起身,朗声道:「太子殿下,雷将军和萧侍卫皆是人中龙凤,定是今日的压轴好戏。卫珩不才,也愿下场展现些花拳绣腿,为两位勇士暖暖场,萧侍卫也趁此时活动一下筋骨,免得说赤炎贵国以逸待劳。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这话说得极是中听,殷昭饶富兴味地睨他一眼,开口:「准了。」 两人语音刚落,御座下首的太尉梁毅抚鬚一笑,顺势起身向着皇帝奏道:「陛下,既然沧澜国和锐金王国的勇士都下场了,不如明日的射艺竞逐,也请古榕国的殿下露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百步穿杨的森林箭术?亦能激励我国儿郎,莫要故步自封。」 皇帝轻轻頷首,楚澜月眼角馀光旋即瞥见沐风的身体凝滞片刻,便站立起身,他朝皇家座席快速行了个礼,代替应声。 卫珩缓缓行至场上,挑了一把轻便的长剑,而非锐金王国精兵擅持的重剑。 言暉清清喉咙,接着道:「……郡王对上的正是赤炎最坚实的盟友——锐金王国的卫珩王子。锐金王国以『巧夺天工』的冶炼术闻名天下,所打造出的兵刃鎧甲无不精美绝伦。卫王子殿下文武双全,今日下场,想必能让我们一睹贵国的精妙风采。」 卫珩含笑对他的对手、赤炎国宗室的一位郡王行了一礼,语气谦和:「平素只听说赤炎国刀法蛮横,今日有幸亲身体会,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擂鼓三通,眾人皆是屏息,好奇这位来赤炎留学的锐金王国的王子能有何能耐。那郡王身姿高大,而卫珩不过身量中等,执着轻便的长剑,和郡王手中的重刀相比,更是显得柔弱。 眨眼间,郡王已动,似是取得先机。他手上重刀如赤色劈练,破空衡斩下来,然而卫珩却像空中轻羽,脚踝轻转便闪过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那郡王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愿显露出惊异之色,旋即举起重刀挡于面前,和卫珩的长剑击出一声錚錚哀鸣。 一招拆过,郡王向后踩了一步,而后往前重重一踏,攻势愈发猛烈,如一张刀网铺天盖地密密袭来,然而卫珩的身姿却和手中长剑一般灵动如蛇,始终维持在郡王刀尖一寸距离, 卫珩的剑每一次与郡王相击之时,都非应抗,而是巧妙点在刀脊或刀背之处,随着「叮」的清脆响声,将他的刀与蛮力一齐引向空处。 眾人只觉郡王攻得风狂雨骤,卫珩守得惊险万分,但高台上的殷昭和楚澜月却看得分明──那郡王不过徒有其表,威猛的攻势下只馀即将用尽的最后一丁点力气,他的气息紊乱。而卫珩则依然庭中间步,一一拆解郡王的招式。 久攻不下,郡王已然心浮气躁,满额皆是斗大的汗珠。一记后继无力的重劈之后,终因力竭而露出破绽。 正是此刻。 卫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眾人还未看清之时,手中银光一闪,剑尖便悄声无息指在了他的咽喉前。只差分毫,便能见血。 胜负已见分晓。 全场静寂无声,卫珩在热烈的欢呼声响起前,就已俐落收剑入鞘,抱拳诚恳笑道:「承让。王爷刀法雄浑无双,卫珩侥倖快了一步,卫珩佩服。」 伴随着热烈掌声,卫珩缓步回席,连殷昭都讚许地微微頷首。 待得掌声稍歇,言暉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场,有请,我国雷将军,与沧澜国的萧侍卫!」 (待续) 第四章:鋒芒(下) 在眾人的鼓譟声中,萧翎和雷烽都走到了演武场中央。雷烽手握斩马刀,而萧翎并未选择长枪,只是拿了一根平凡无奇的白蜡木桿,连枪头也无,引来场边一阵窃窃耳语。此外,雷烽身姿高大,萧翎外表清瘦,两人光是站在场上,就显得雷烽居于上风。 象徵比试开始的锣声一响,雷烽彷彿看见猎物的猛兽,暴喝一声,第一刀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夹带万钧之势朝着萧翎的头顶斩下。 然而萧翎并未硬接这一击,他身子微微一侧,脚步一错,就如落叶如羽翮般避开了刀锋,沉静简洁的动作并不张扬,却翩然躲过,轻盈快速得几乎看不出他是如何躲过的。 而他手里的白蜡木桿也像一隻海蛇,桿身轻轻绕了个弯便点在了雷烽的刀背上,令刀与木桿交错而过。 雷烽似是没料到他的攻势竟被轻轻避过,于是他脚下一蹬,再次朝萧翎劈砍而去。然而这一次萧翎手上的木桿轻轻擦过了他的手背,使他的刀又偏离一寸,「咚」的一声颇有挑衅之意。 彷彿被激怒,雷烽接下来的刀法皆是发狠一般,是赤炎刀法独有的大开大合。楚澜月微微倾身,一瞬不瞬盯着萧翎,她觉得自己所听到的除了场上木桿与重刀的相击外,就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面对这般狂风暴雨的攻势,萧翎彷彿急流里逆流而上的一叶扁舟,无论那刀势如何挥砍而来,那劈斩如何如网落下,却都难以完全撼动他。他无数次稳住步子,好整以暇面对新一波的攻势。 萧翎看似节节败退,仅守未攻,可是他的呼息未乱;而雷烽则似乎享受着这进攻的快意,表情狰狞,恨不得要将萧翎碎尸万段。 可,就在他又一次倾尽全力朝萧翎暴衝过去时,萧翎的木桿避开了他的刀,假意往他脚下一扫,却在逼近之时急急煞住,雷烽被唬了一跳,既想闪避,又欲踩稳,一个分神,便已露出破绽。 萧翎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凛冽,他身形一沉,不再后退,反而衝向雷烽的刀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咚」一声沉响,萧翎手中的木桿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击中了雷烽握刀的手腕。 雷烽只觉得一股劲道穿肤而入,几乎要震动骨头,整条手臂于是瞬间痠麻,逼得他松开拳头,那把百斤重的阔背刀「匡噹」一声掉落在地。他大惊失色,正要重新握刀,一边向后退去,萧翎却如闪电般近身,木桿在他的胸前点了三下。 雷烽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觉胸口一闷,气血翻涌,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原本场上的喧嚣与鼓譟,在这般反转的情势下,全部都骤然平息。 唯有战鼓点了三下,宣示这场比试的结束。 雷烽双目混浊,似乎难以置信自己的落败。他还呆愣在原地时,萧翎早已重新站直,严肃冷凝地看他,那对平时总是寂静无波的双眼此刻含着像是要将他燃烧殆尽的愤恨。 言暉依然面带微笑,只是那笑意的意欲难辨。他轻咳一声,似是提醒,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却是公事公办的无情:「赤炎武者,必将履约。来人,上茶。」 一旁宫人早已备好一套精緻的茶具,茶盏中已经盛好了上好的「金乌血珀」,他仰头,正好撞见御座上殷昭似笑非笑的神情。一股寒意爬上了他的背,他深知,今天这头非磕不可。 从演武场到质子席不过百尺,但他的步伐沉重,像灌了铅似的。全场寂静无声,看他捧着茶盘,走到了楚澜月面前。 「末将……一时失言,冒犯公主殿下,请殿下……责罚。」他在楚澜月座席面前三步的距离单膝跪下,每一字都用尽全身力气才堪堪从牙缝迸落而出。 眾目睽睽、皇帝在上,文武百官在上,他国质子在前。他的屈辱与不甘,他人的同情与嘲笑,在演武场上交错,形成一种诡譎的气氛。 楚澜月并没有直接伸手去接那杯茶。她安静地睁着那双如水潭般的杏眼,先是看向场上傲然而立的萧翎,两人相视,她流露出欣慰与讚赏的神情。不过一瞬,她又重新看向雷烽手上的茶盏,呼吸数息才开口:「雷将军言重了。」 但她依然没有伸手。 「今日是金乌校猎,是赤炎国盛典。胜败乃兵家常事,刀剑无眼,言语间有些火气亦是难免。」她说得旁若无人,声音温温软软,却似乎都意有所指。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演汐玥,汐玥会意,便接过那茶,捧在自己手里。 「只是本宫不渴,便让汐玥代替本宫,受了这茶吧。」语音甫落,雷烽原本低垂的头驀地抬起,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底的愤恨稍纵即逝,却也没有选择馀地,叩头谢恩。 殷昭看着这齣好戏,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微笑。他旋即朗声对仍站立在场上目睹这一切的萧翎道:「好一个萧翎,武艺出眾,亦有忠义之心。来人,将孤收藏的『追风』赠予萧翎,后日围猎,孤要亲眼看看,萧家男儿是否配得这把名弓!」 掌声与惊呼响起,萧翎在眾人钦羡又惊艷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行礼,接下那把名弓。 * 第二日的射艺竞逐,赤炎皇室的皇子皇女也都换上骑射服制预备下场。太子殷昭、已被封为安王的大皇子殷赫、三皇子殷穆,四皇女殷緋华和小皇女殷若蓉皆在其列。不过,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太子殷昭和四皇女殷緋华了。 殷昭一身玄黑色的骑装,合身的剪裁勾勒出他常年习武而挺拔修长的身形,暗金色的丝线在领口、袖口和衣襬处绣着繁复的火焰图腾,背上则是一隻象徵皇室的金乌。他手上一对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护腕,腰间一条牛皮腰带,长发以金冠高高束起;脚下则踩一双长筒马靴,走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 殷緋华身穿一袭橘红色猎装,在明艳的阳光下极为耀眼。她的衣襟和袖口上皆用五彩金线绣着飞凤,凤尾一路蜿蜒至她的肩背。腰上的皮质腰带则缀满红宝石。下身是方便骑马的马裤,外面则罩着同色系的开叉裙裳,随着她的走动,既像火焰,亦像灼人的玫瑰花瓣。 几位赤炎勇士相继上场比试,有人延续前日的优异成绩,有人则失常饮恨,收获一场嘘声,确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大多数人其实并非真心怀有期待,而是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走进沐风上场,他的青衣朴素,连护腕也未戴,就缓缓走上场,拣了一把普通的长弓。 他试弓的目的似乎不在尝试弓是否衬手,只是为了迎合试弓的要求。他搭弓的动作自然流畅,彷彿他平时所用的便是这把弓,每一次呼息和弓箭离弦都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得让人觉得他似乎连风的流动都能看清。 然而,待他站在箭靶前,结果却让眾人难以置信。 羽剑破空,命中箭靶。 「八环。」 又一箭离弓。 「七环。」 另一箭落下。 「又是七环。」 一连十箭,箭无虚发,全都稳稳落在靶上,却无一箭真正命中靶心,这结果惹来一些贵族子弟的窃笑,笑这位森林来的皇子基础扎实,却欠缺耐心或眼力。沐风的表情平静无波,向御席上的皇帝行礼,便缓缓离场。 可楚澜月却看得仔细,他射箭时的眼神平静无波,姿态端正,手臂也奇稳无比──她不可置信地再瞅一眼沐风,忽然明白了他的刻意。 他分明是瞄准了靶心外的位子置的──他年纪尚轻,却有这般精准的控制力,令人佩服! 沐风悄然退下,场上的气氛却再次热烈起来,因为言暉朗声宣布,金乌校猎,射艺竞逐的「夺綵」正式展开! 宫人们早已将公主与贵女们亲手缝製的彩色锦囊高高悬掛在柳枝之上。清风徐来,各色綵头便在空中晃荡,如同一树灿烂繁花。言暉接着说道:「窈窕淑女,勇士好逑。夺綵非求胜负,只因倾心。」 几位在前两轮比试中脱颖而出的青年将领率先上场,他们意气风发,接连射落了心仪贵女的綵头,引来阵阵掌声、喝彩与鬨笑。 终于,轮到了锐金王国的王子卫珩。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骑射劲装,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从容。他缓步上场,转身朝着四皇女殷緋华所在的席位,优雅地行了个揖礼。殷緋华则仅仅露出了矜持的微笑回应。 眾人早知卫王子对四皇女有意,此刻更是好奇,这位在昨日比试中崭露头角的留学王子,箭术是否也同样惊人? 万眾瞩目之下,卫珩从容地取弓、搭箭。他的目标明确——正是柳树最高处,那枚由殷緋华亲手掛上的、绣着并蒂莲纹样的深紫色香囊。 全场瞬间屏息,只听一声清响,羽箭离弦,快如流光! 一道银光划过空中,那箭矢的目标,正是悬着香囊的那根纤细红绳! 红绳应声而断。 就在眾人发出惊呼,以为香囊将要落地之时,卫珩已然收弓。明明他动作极快,却又慢得好像能看清他眉眼间的笑意,不过一息之间,他已将那枚倾落半空的紫色香囊,接在了掌心。 他捧着香囊,缓步走到殷緋华的席前,再次躬身,双手呈上,微笑温润如玉:「公主殿下,您的信物。」 殷緋华脸上的矜持,终于融为一抹明艳灿笑。她并未接过香囊,笑逐顏开:「卫王子的箭术,名不虚传。这份綵头,便交由你保管吧。」 * 金乌校猎的第三日,亦是最后一日,数百名赤炎国的王公贵族与禁军勇士策马奔驰于王室苑囿之中。阵阵狩猎的号角声响彻山林,猎物与猎人的追逐、生与死的搏斗、猛兽的怒号与猎狗的吠吼,全都回盪在这佔地广大的皇家猎场之中。 萧翎受了殷昭赠予的弓,被分派在靠近皇家观礼台的小队里。他并未刻意表现,只是适时在「队友」失准时补上致命一箭。虽未强出头,但那致命一箭之精准亦引起同队的禁军队友不时侧目。然而他也并未回应,只是频频回头,留意着正安坐在高台上、目光也跟随着自己的楚澜月身上。 变故发生,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 忽然一头体型如同小山、足有半人高、黑鬃倒竖如钢的巨型野猪王,不知为何受了惊,亦不知从何而来,竟撞开了数名经验丰富的围猎士兵,双目赤红,朝着守卫最森严的皇家观礼台直衝而来! 贵女们见那头野猪气势汹汹、模样骇人,惊叫声此起彼落,纷纷起立欲往后头鑽。护卫在高台前的禁军虽早已反应过来,举起长枪欲将其制伏,但那野猪王皮糙肉厚,力大无比,竟如一块失控的巨石失速滚落而来,势不可挡! 萧翎的队伍离得最近,他毫不犹豫,立刻策马迎上。他身侧的士兵纷纷放箭,但那些羽箭射在野猪王厚实的皮毛上,却近乎无用,而牠亦被这些弓箭激得更怒,凶性愈发。 一片混乱中,萧翎终于赶到,他取下「追风」,深吸一口气,瞬间便锁定了那头猛兽的身影。弓开满月,箭在弦上,箭头瞄准了红眼突跳的猛兽的弱点──它的左眼。 不过一瞬,他偏过头,眼神落在紧握住汐玥双手的楚澜月身上,她的位子在高台侧边,暂时没有危险……念头方起,他正欲放箭,却已听得一声箭响破空。 那箭的来处是比萧翎更高、更远的山坡上,眾人彷彿看见一道金色流光,后发先至,精准无误地从发狂野猪的左眼射入,从后脑穿出。 原先来势汹汹的野猪王,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巨大的身躯就因惯性向前衝了数丈,最终颓然倒地。 殷昭一隻手握韁绳,另一隻手则握着华丽的角弓,气定神间策马而近。他仅仅瞥了一眼野猪的身体,然后便转身欲走,摆了摆手要人处理猎物,彷彿没听见场中迟了数息的、为他而起的、如雷鸣落下的欢呼。 萧翎放下弓,再次抬眼看楚澜月,看她又重新端坐,苍白的小脸是压抑过后、不欲人知的后怕。 他将弓重新背上,他一直都别无所求。他的职责是确保他的公主平安,他只要她平安。 (待续) 下个星期,有人要吃醋了!谁! 第五章:暗流(上) 许是皇家围猎时受了凉,北边的冬天又来得早,楚澜月在金乌校猎后,便隐隐约约的头疼与身体不适。起初还能撑着去怀远堂听讲,后来终于是病倒了。这里又不比沧澜,初见病兆时便能大张旗鼓命人准备药膳、药汤进补,直到病倒时汐玥才总算请到御医。 这病势倒也不猛烈,只是每夜发热约一时辰,白日里虽未发热,但也浑身绵软无力,只能歪在榻上,就算拿起书卷欲读,亦是眼冒金星难以聚焦。过了三日,仍未见好,依旧留在静波轩静养。 许是金乌校猎之时萧翎的胜利引人注目,来慰问的人竟也不少,只是都被汐玥以担心传染病气、公主仍须静养为由谢了出去。 约莫是病后第五日,萨婭一连好几天都在午后过来探望,汐玥亦趁楚澜月服过药后,处理其他杂活,和萨婭的侍女戈雅一同前去沉总管处领份例的炭火。 虽是病中,因是见客,楚澜月倚在外厅的软榻上。萨婭则挨着她坐在小凳上,不时为她掖掖身上的披毯,不时拿帕子为她擦着额头上的薄汗,嘴里小声哼唱着沙城联邦的歌谣。 时序入冬,但为了让病气散去,门是半敞的,忽然门被推开,一抹橘红的身影威严而入,萨婭漫不经意地一瞥,马上跪在地上向殷昭行礼。 听到动静,楚澜月睁眼,着急着也要起身行礼。 殷昭见状,立刻摆了摆手:「还病着就免礼吧。」 她顿了顿,才开口回答,语气绵软无力:「谢殿下恩准,澜月见过殿下。」 殷昭那双锐利的桃花眼这才彷彿注意到了跪着的萨婭,见她的小凳挨着软榻,瞇了瞇眼道:「看来公主殿下人缘极好,病中也有人如此体贴,孤过来反而扰了两位清净。」 楚澜月听了心头一跳,抬手欲拉萨婭,却在空中扑了空:「萨婭妹妹,你先回去吧,我没事了。」 殷昭轻笑一声,逕自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顺道摆摆手要萨婭起身:「不必,让她留着吧。」 萨婭本就年幼,胆子又小,对于这位尊贵又傲气凛然的太子殿下一向是敬而远之。一时有些侷促,战战兢兢在小凳上坐下,自然不敢哼歌,只是绞着帕子。 殷昭坐在圈椅上,打量起她因病而略略苍白的脸孔;眉心微蹙,本就无波的双眼更少了几分灵动之气。他忽然冷声道:「御医怎么说?」 「……吹风受凉,寒气侵扰。」她轻声回应。 殷昭冷哼一声,眼神刮过她的脸:「耳闻沧澜傍水,冬季虽少雪,但寒意更湿。怎么沧澜公主在我赤炎国就受寒了?」 因是病中,她觉得眼底有些酸涩,但亦未发作,淡淡回答:「澜月身体娇弱,易受寒气所侵。」 萨婭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澜月姐姐,那日风是真大,摆上来的茶盏还没半刻鐘就凉了……」 殷昭单手支颊,眼神落在姐妹情深交握的手,没来由的心底有些烦躁:「今日服药了?」 「是,才服过了。」 「晚些差人拿药方送到昭阳殿。服的都是什么药?都几日了还未见好。」他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圈椅的扶手。 楚澜月应了,刚巧这时汐玥已从沉珣处领了炭火和其他物什回来,看见殷昭,连忙下跪行礼,要给他看茶。 「不了,孤无话要说了。」他缓缓起身,头也不回踏出门外。「都免礼吧。」 当晚,楚澜月刚用完晚膳,在内厅里歪在软榻上。外头忽然一阵嘈杂,但反正她也仍是绵软无力,便由着汐玥去处理。汐玥的聪敏伶俐在沧澜时就已超龄,来到赤炎后更是令人另眼相看。 半晌,汐玥才进来稟报:「太子殿下吩咐沉总管,早晚各送一桶热水来让公主洗浴暖身,还差人一同送来洗浴的药包,说是祛寒再好不过的方子。此外,太子殿下请了另一位白御医明日来为公主把脉。」 楚澜月愣愣听着,开口回应:「知道了。」 「还有,这也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公主小心烫手。」汐玥将一个白银製的汤婆子轻轻放在楚澜月旁,那热度马上便隔着衣服的布料传了过来。 她将汤婆子拿起来搁在膝上,隔着锦垫,亦是一股暖意,在烧着炭火的房内,没多久便让她微微出汗。 她的手指抚过汤婆子上所刻的凤凰暗纹,忽然觉得这汤婆子虽然来得适时,但还是有些烫手,她却一时没有将它拿开。 * 又过了数日,楚澜月总算夜里不再发热,渐渐也一日比一日清醒,只是那冬日也一日比一日更冷。是日前夜细细密密落了一夜的细雪,薄薄的雪霰绵延在树上、屋簷上、宫墙上,清冷得有些寂寥。 白御医建议她开始出外走动,于是这日她披上了烟灰色的斗篷,她小巧的脸被那圈丰厚的兔毛严实围住。临走前,汐玥还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铜製手炉。 为免病得更重,她只打算在协和殿里走一圈。未料想,她走到药圃时,竟看到沐风的身影。他穿着松绿色的棉麻厚裾,外头罩着一件无袖的鹿皮背心,看上去并不保暖,他却好像对周身的寒意浑然未觉。 「见过殿下。」她先开口行礼,因大病初癒,久未多语,她的声音有点嘶哑。 沐风回过头,亦向她行礼:「公主病可大好了?」 「几乎痊癒了,御医吩咐要多出外走动走动……咳……」许是寒意,她忽然小小地呛咳起来,眼角的一抹嫣红愈加明显。 「公主保重贵体。」沐风淡淡地说。「这冬与寒意,往往慑人,但更衬得白梅之香愈浓。」 楚澜月会意,微笑道:「殿下说得是,澜月看那榕树也未因冬天倒下。」 「公主果真是聪明人。」沐风蹲在那略显萧瑟的药圃边,拾起一根木棍轻轻拨弄起积雪与泥土,没多久便将一块饱满细长的块根握在手里。「这天门冬亦不畏寒,且能润肺养心,最适大病初癒、心神不寧之人。」 楚澜月凑近了一些,细细看着他手里的药材。 他站起身,将天门冬递给了她,然后又道:「虽是冬日,猛火亦须留心。火能暖身,亦能焚身。」 「澜月明白。」她垂眸称是,将天门雪握在掌心,泥土的冰冷湿润贴着她的手。 * 当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次日却放晴了。 是日一早,卫珩便遣他最亲近的随从阿泽向殷緋华递去请帖。金乌校猎后,卫珩的邀约频率大增,殷緋华虽未完全接受,可也常欣然前往。 赤炎以红为贵,红梅因在雪中绽放而受人推崇。是以御花园除了种有一整片的红梅林外,还有一处供人赏景的暖阁。虽是卫珩主动相邀,但论理殷緋华仍是主人,因此她便定下午后未时相见,早早命了宫人前往佈置。 緋华的大宫女之一映朱于是领了几名宫人仔细清扫,从殷緋华的金华宫里捧了上好的茶盏酒器前去,更吩咐厨子准备了几样精緻的茶点、果脯。 卫珩着一身银灰锦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才映照出上面以同色丝线织就的雷纹,外头则罩一件灰白色的宽袖大氅,一条墨蓝色的腰带上系掛着表达他身分的玉珮。 他早了一刻鐘抵达,映朱早佈置完暖阁,候在里头。她见卫珩和阿泽抵达,连忙行礼并邀人入内。 「卫某在门口静候公主。」他温润一笑,似也不畏融雪的寒意,兀自佇立阁口。 天地间一片素白,总算那抹红色的身影嫋嫋婷婷走来,似一滴鲜血,也像一把红刃,将天地以她的步伐割开。 他的鼻尖一点红痕,出卖了他的早到。 「卫王子久等了。」她一袭朱砂红的宫装长裙。裙身是厚重的锦缎,上头用纤细的金线绣着无数朵迎雪绽放的寒梅,花蕊处用细小的米珠点缀,金光和珠光随着她走动便流转起来。 为了御寒,她还罩一件白狐绒毛的对襟大氅,顏色纯净得如同新雪,更衬得她内里的红裙如火,肌肤胜雪,朱唇似焰。她未如其他贵女般执着手炉,双眼如火苗明亮,矜持的微笑却也明媚,走到了卫珩面前。 「卫某并未久候。」卫珩有礼地笑,笑如冬末融雪、春初暖阳。「公主,请。」 两人入内就座,软榻铺垫在火炉边。殷緋华的另一名宫女熔金为两人斟了金乌血珀,然后一一摆上精緻的茶点。 雪景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而被那雪覆盖的枝头上则有点点红梅,在冬阳下映照出微微的瀲灩水光。冬日的空气中有一种独有的纯净静謐,眼波流转中,似乎能看见阳光中的一丝浮光掠影。 殷緋华巧笑倩倩,涂着鲜红丹蔻的指捏着棋子,思忖着该如何落子。她假意嗔道:「卫王子的棋艺愈发好了,难怪太子哥哥总召殿下去昭阳殿下棋。」 「公主殿下谬讚,卫某下棋攻势总败给赤炎奇险棋法。」卫珩抿一口果酒,颊上是微微的淡红色。 「卫王子下棋总是滴水不漏。」她的一双美目盼盼,忽然轻轻一眨,棋子落在了意想不到的一处;既能防御,又有欲攻之势。 卫珩看着棋盘,沉吟片刻,拱手道:「卫某输了,酒醉竟看不出御敌之法。」 「卫王子说笑了。」殷緋华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块枣泥糕吃了。于她而言,下棋不过打发时间、寻个话头罢了,下与不下都好。 暖阁中暖意融融,情意是未能说破的绞缠。兑了牛乳的茶在炉上煨着,甜腻的味道荡漾开来,果酒带来的微醺令人忽然有着午后酣睡之欲。 「公主殿下可有耳闻近日宫里盛传之事?」卫珩的声音温润如玉,像是融雪。 殷緋华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她硬是娇俏笑道:「人人都在议论那沧澜国的侍卫。我瞧那沧澜国的侍卫倒是有几分蛮力,可惜终究是个奴才。是将军之后又如何?跟着他的主子在我赤炎国,也不过由他人掐着命脉。」 她顿了顿,拿起酒盏欲喝却又放下,藏不住语气里的忿忿:「他的主子平常看起来安安静静,但谁知她到底是耍了什么狐媚诱惑太子哥哥。」 卫珩点点头,一脸专注:「公主殿下说得亦非全无道理,只是俗话说『沉默是金』,沉默的人不比话多的人,许是有所提防较好。」 她冷哼,但仍是应道:「卫王子说得是。」 「卫某欣赏公主有话直说的性子。」卫珩双目有神,望进她的眼底,说得诚恳。「无论夸讚或抱怨,卫某都愿意倾听。」 闻言,殷緋华双颊緋红,别过头去,噘起樱桃小嘴。似是欲转移话题,又似是真心抱怨:「卫王子可知?皇后娘娘事事都偏袒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势力早就如日中天了?我母妃……」 卫珩仍是笑意盈盈,眼底那幽微的亮光更胜冬日夕照。 (待续) 其实殷緋华算是我第一个在写就很喜欢的配角 接下来更新回沧澜主线的时候可能一阵子不会有太多戏份 所以趁着现在写一写…… 卫珩也是个一开始没什么想法的角色 愈写愈觉得其实也不错啦…… 第五章:暗流(下) 北方的天气在初雪过后却也仍是不甚稳定,气温微微回升了一些后,又骤然下降。用过晚膳后,就已听得闷雷声,一时之间楚澜月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就寝前,那雷鸣与漫天大雨就已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将整个协和殿笼在雨幕雷响之中。 楚澜月并不讨厌雨天,沧澜比赤炎多雨,但沧澜的雨多是细而绵密的,即使海上雷雨,也几乎都是半个时辰后便能放晴。而这晚夹杂雷鸣的暴雨,却一直下到了未时。 协和殿的宫苑在风雨中飘摇,雷声滚滚,闪电不时划破夜空。楚澜月原本想等雨声稍歇再就寝,却一直等到坐在软榻上打起了瞌睡,又再次被一声轰然雷鸣惊醒。同时她和汐玥都听到了外厅传来的敲门声。 因大雨而守在外厅内的萧翎亦早听到了。他不过迟疑片刻,便拿出紧急备用的锁匙将宫锁打开。 楚澜月急急来到外厅,将门拉开时,全身溼透的萨婭,带着哭腔扑到她怀里:「澜月姐姐……」 戈雅亦一脸又惊又惧,楚澜月见状,连忙要萧翎用屋里的小炉烧水,她和汐玥又翻出备用的巾帕供两人擦拭。 萨婭和戈雅到内室换下湿衣、用浸过热水的巾帕擦拭过身子后,眾人围着炭炉取暖,烛火也特意多点了几盏。萨婭被楚澜月用绒毯裹得密实,手捧一盏加了香料的安神茶,靠在楚澜月身上,楚澜月则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萨婭的鼻尖在大哭过后,还有些红。她吸吸鼻子,吶吶道:「这味道和家乡喝的相去不远,就是多了一丝辛味。」 楚澜月见她恢復精神,露出一丝自己也没发觉的微笑,手指轻轻拨开萨婭额前的发:「喝得惯就好。」 外头依然风雨飘摇,雷声大作。不过有楚澜月在身侧,萨婭渐渐冷静下来,几乎忘记正是因为和沙漠迥异的大雨,才让她甘冒违反宵禁的风险而跑出听沙斋。 楚澜月看着她总算不再滴着水珠的头发,忽然有了主意:「你不是说一直想綰沧澜国的发式吗?我来帮你吧!」 汐玥取来了梳子和铜镜。楚澜月想起小时候和儿时玩伴总是这样一边编发,一边唱着童谣。于是她也轻轻地哼起了回忆里的歌谣。纵然外头雷雨阵阵,一室之间竟因她的歌声幽静。 不过半晌,楚澜月的素手上下翻飞,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之间。她凭着记忆将萨婭发绑成了和平素相同的几股小辫子,只留下前额和两鬓的发。然后将小辫子分成两股,向上盘绕,融合了沙城联邦和沧澜宫廷的发式、如灵蛇般的双环髻便完成了。 萨婭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原本就乌黑的圆眼珠瞪得更圆了,闪闪发亮的眼神,比闪电还要清亮。 一夜总算安然度过。 隔日晨起,虽然云层仍是灰濛一片,但雨天独有的潮湿味道已然退去,协和殿里又恢復死寂般的寧静,彷彿昨夜不过一场梦。 难得晏寝,在怀远堂听课时,楚澜月必须竭力才不在讲习的先生面前露出倦意,而萨婭则是频频打盹,课后还被先生留下抄书。 戈雅传话要楚澜月和汐玥先行回协和殿。楚澜月于是静波轩,拐过宫径,却见卫珩领着阿泽,站在几棵梅树下,望着一地落花。 「见过殿下。」卫珩先反应过来,朝她行了平礼。 楚澜月回礼后,两人一起往协和殿走去,汐玥和阿泽则远远地跟着两人。一时无话,卫珩先开口道:「昨夜大雨,公主的歌声虽非清晰可闻,但仍是动人。」 楚澜月微微睁大了眼,停下脚步,带着戒备看着卫珩。 「正因昨夜大雨,卫某才送了温热的甜汤去沉总管处,慰劳守夜辛苦。」卫珩彷若未察,踏着悠悠的步子持续前行。 「多谢卫王子费心。」她收敛了眼神,但仍是有些迟疑,才慢慢跟上卫珩。 卫珩又开口道:「公主殿下的侍卫真乃人中龙凤,有此良将在侧,殿下在赤炎国想必也能安心不少。太子殿下对萧侍卫也是青睞有加。」 「卫王子过誉了。萧翎不过是尽忠职守,能得太子殿下不弃,是他的福分,也是沧澜之幸。」她说得滴水不漏,屏息等着卫珩的回应。 卫珩却话锋一转:「……然正因锋芒如此,今后公主殿下的处境,怕是会更加艰难。」 此话正中楚澜月自金乌校猎后多日的揣想,她的眉头染上忧色:「卫王子深知至此,澜月应当如何自处?」 「自处?公主殿下说笑了。」他目光闪烁,望向即将抵达的、协和殿华丽的屋顶。「在协和殿中,我们左不过都是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豢养的雀鸟罢了。」 楚澜月内心微动。萨婭年幼、沐风避世,一直以来,她见卫珩长袖善舞,周旋于权力中央外围,夹在殷昭和殷緋华的势力之中,以为他乐在其间。然他这话说得真诚,她一时很想相信他。 「如若殿下有兴致下棋,不妨寻卫某一道,共论棋谱。」卫珩轻轻一抱拳,躬身行礼。「今日和殿下聊天实是开怀,静待下次和殿下深谈的缘分。」 * 夜里的昭阳殿望上去更加威严,屋簷廊廓的边缘融在清冷的夜却看起来没那么清晰,似乎笼在雾中。萧翎隻身一人,跟着殷昭的内侍来到了赤炎国太子的御书房。 书房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殷昭并未坐在主位,而是间坐在一张棋盘前,手执着一枚白玉棋子似乎在思考,但也未抬眼看他,在萧翎踏进房里,还未行礼时,便开口:「坐。」 萧翎并未依言落座,而是在三步之遥跪下,垂首道:「微臣不敢。」 殷昭抬头看他,那双饱满的桃花眼在烛光摇曳下似乎亦有薄焰在烧。「那日在场上,你的身手确实了得,比那些只会些花架子的禁军好多了。」 「谢太子殿下谬讚。」他依旧垂着头,语气平淡。 殷昭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打断了书房里各自暗涌的心思。 「萧翎。」殷昭换了个语气,话语里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随意。「你父亲是名勇猛的将军,烬海关一役奋勇抵御。只可惜,他效忠的沧澜国保不住他,也保不住公主。」 萧翎听得「父亲」和「烬海关」两词,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震。 「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殷昭的声音清远,他勾着嘴唇描绘出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跟着一个前途未卜的质子公主不觉得可惜吗?留在赤炎国,留在孤身边。孤可以给你一个将军的头衔,给你一支真正属于你的军队,让你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光耀你萧家的门楣。这份前程,远比做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侍卫,要强上千百倍。」 萧翎依然低垂着头,没有答腔,没有应声。 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谢太子殿下厚爱。」他一字一顿,鏗鏘有力的声音轻轻回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末将的父亲曾经多次教导,萧家的枪,是为守护而持。」 烛火跳动,他映在墙上的影子,竟然也显得高大。 「微臣的命,是那年于晶海关,遇见公主才得以延续。」他继续说着,用词是沦陷前的晶海关,而非受赤炎控制的烬海关。「从那时起,萧翎便不是萧翎,是守护沧澜公主的剑。」 他深深叩首,语气和内容都同样决绝:「殿下恩典,微臣……受不起。此生职责唯有保护公主,再无他想。」 殷昭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萧翎,脸上再无原先自信的笑意。他瞇眼,从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半点的惊讶、恼怒,以及……他所未能察觉的,对纯粹的忠诚的钦羡。 烛火又「劈啪」跳了几声,殷昭才从齿缝挤出一句话,语气冰冷:「好一个『再无他想』。」 他的锐眼再次聚焦在他伏跪的身上,最后才转开:「孤记住了,你下去吧。」 萧翎再次叩首,起身,转身离开,背影直挺如枪。 在萧翎踏出门外后,书房里又恢復了死寂。殷昭过了半晌才执起一枚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时,言暉才从书房内间的屏风后头缓缓步出,脸上掛着温和的微笑,彷彿早就预料到事态的发展。 殷昭头也不抬,冷冷地道:「这沉在沧澜水底的石头,还真是冥顽不灵。」 言暉轻声笑道,细长的眼里却无多少笑意:「能让殿下动气,看来这块石头,比预想中还坚硬。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待续) 其实,澜月跟萨婭的百合我也.....想看 第六章:日夜(上) 楚澜月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是她十岁半的、人在异乡,眾人欢庆的炎阳节。 炎阳节是赤炎国庆,无论皇宫内外都举行盛大的庆典。和金乌校猎相同都是一连三日的祭典,只是金乌校猎的重头戏在白日,而炎阳节则是以夜晚的活动为人们所期待。宫中的男男女女在夜晚的游园会戴上面具,在丝竹声中饮酒调笑,在月下星空共赏灯火。 这年的第一夜她懒怠参与,萨婭却央她陪同赏隔两夜的花火,汐玥也耳闻御苑水边特地佈置的宫灯不一般,怂恿她出席接连两夜的夜游园会。 于是她没有选平时常穿的水色,而是换上一袭墨蓝色的长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戴上了一只银色的狐狸面具,只露出一双盈盈杏眼和汐玥坚持要涂上嫣红唇脂的唇。 夏季的夜色浓厚如墨,空气里浮动着美酒、烤肉、香料与夏夜独有的乾燥薄脆的气味。 楚澜月和萨婭在御苑里随意逛了一圈,她好奇着往曲水流觴处走,萨婭则带着戈雅去提供茶饮和酒水的凉亭。 曲水流觴的座席设在御苑较为僻静的角落,离人声鼎沸的酒席有些距离。不过移步至溪边,潺潺水声便流进她耳里,让整颗心沉静下来。 这条人工开凿的溪流边早已坐了三三两两的男女,溪边烛火昏黄,映照在水流之上。她拣了个座席,才刚坐下,象徵开始的清脆铃鐺便悠悠响起。 「诸位公子小姐,请以『炎阳节』为题,赋诗一首。」一名戴着没有任何式样的白瓷面具的礼官向溪流边的人福上一福,声音温润,和着流水声,有着沁人心脾的错觉。随后另一名宫人便拿了酒杯,让那精巧的金樽顺着玉石水道向下流转。 那酒杯摇摇晃晃,最后竟然停在了她面前,眾人的目光顿时顺着酒杯来到了她身上。楚澜月笑了笑,起身行礼,缓缓吟出:「千灯百花燃夜时,艳阳流火牵青丝。梦里谁知身是客,故乡明月引人思。」 稀稀落落的掌声和压抑过后的讚叹声随之响起,耳语喁喁。她也并不理会,无意去猜想那些声音究竟是真心讚美,抑或是探询她的真实身分。 又是一盏酒杯顺流而下,这一次酒杯停在了她对岸,一名戴着缀有细碎金鳞的黑龙面具的男子之前。他缓缓站起,优雅地屈膝。他穿着玄黑色的锦袍,腰间的玉带上,龙纹若隐若现。面具下只露出了他线条完美的薄唇和下頜,而楚澜月竟觉得面具下他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的声音沉稳,带有一丝破开夜空的自信与果决:「明月银花长映江,珠光锋芒无须藏。莫愁春色无觅处,此夜炎京胜故乡。」 这名男子收获的掌声更胜于她,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是礼貌地微笑与轻轻抚掌。 曲水流觴这般的风雅的馀兴节目又持续几轮,几乎溪流边的人都朗诵一轮,若无能赋诗,也藉机饮酒。楚澜月渐渐也有些意兴阑珊,她起身,原本想去和萨婭会合,却见方才接在她后面吟诗的黑袍男子正站在她身后。 从黑龙面具下露出的薄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便兀自开口:「未曾料想沧澜的银狐连文思都如此敏捷,是否能赏脸,和我共论诗情?」 楚澜月抿唇微笑,微微屈膝,没有显露自己真正的情绪:「太子殿下雅兴,澜月岂敢不作陪?」 殷昭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向园林深处一条幽静的竹林小径走去。楚澜月见状,也只能跟上。 戴着黑色恶鬼面具的萧翎面色凝重,但也只能和太子的护卫一起,跟在十步之远处。 楚澜月的脚下踩着鹅卵石,随着他们逐渐深入。饶那宫灯和烛火在人潮聚集处是如何明亮喧嚣,而竹林小径里却昏暗静寂。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连心都跳得剧烈。 「你方才的诗作得真好。」良久,走在前头的殷昭才说了一句。 「太子殿下谬讚。」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希望殷昭没听出来她内心的鼓譟。 「只是孤不喜欢『故乡明月』那句。」他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连同脚步也齐齐停住。 楚澜月心头一惊,忍不住暗笑自己怎么忘了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气。 殷昭转过身,那双深沉的眸子在面具下直盯着她看:「难道赤炎国的盛夏,比不上沧澜国已逝的春日吗?」 「殿下恕罪,澜月身为质子,思念家乡,情难自禁。」她垂着头,觉得那目光过于锐利。 「好一个情难自禁。」他慢慢走向她,她闻到他身上令人发怵的龙涎香。他一字一句道:「你从来都是明白人。」 停在三步之外的距离,殷昭继续说着:「若你不愿,从来没有事情能逼迫你。」 殷昭伸出了手,那戴着玉扳指的手几乎要摸到她的面具。 「究竟该如何,才能让你心甘情愿摘下面具?」 楚澜月不知该如何回覆,周遭安静得彷彿她的呼吸才是这夏夜里的风声。 没见她回应,殷昭也不恼,只是收回了手。他唇角微弯,幽幽道:「比起作诗,孤还是更欣赏你的琴声。」 「是。」她依然低垂着头。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鼓声,划开了他们之间、或许只有楚澜月单方面感受到的、压抑的空气。 「孤该走了,择日再叙。」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那身影渐渐隐没在小径另一头,楚澜月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轻吁一口气,不知道能有何感想,或是该作何感想。 她轻轻环抱住自己,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却透着一丝凉意。 忽然她听到小径尽头有沉沉的脚步声,她第一直觉想到萧翎,但那脚步声却又不似。萧翎习武,脚步经常悄无声息,即使是这般的鹅卵石径,也不至于动静如此。 ──殷昭? 她一时之间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期待或是疑惧,她屏息,看着一道人影逐渐从夏夜的黑里隐现,缩短和她的距离。 她渐渐看清了,那人戴着一张线条扭曲的恶鬼面具,上头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那个身影的步伐沉重,彷彿背负了这世间所有的孤独与不被理解。 她心头震动,不可能── 当她小时候,在沧澜时,那人刚成为自己的皇兄没多久,被其他贵族子弟取笑的身影,隐没在他无泪无怒的表情之下、仅仅抿做一线的嘴唇里面。那其中的不甘、愤恨、不解,与现在那靠近自己的身影所挟之气竟是几乎相同── 她竭力思索着,是了,赤炎国的国家庆典炎阳节,各国自是派出使节前来祝贺── 「皇妹。」那道身影,最终停在了她近前,一个并不亲密,也说不上疏远的位置。「许久未见了。」 「皇兄……?」萧翎没阻止这人靠近自己,那么,也只能是他了。 「原本想问你好不好,但你和赤炎太子相谈甚欢,应该是很好的。」他的语气平缓,但沉稳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祟动。 她隐隐觉得不安。 忽然他朝她更近一步:「你是沧澜公主,你终得回家的。」 「我会让你回家的。」似哭似笑的面具后头,那双凤眸闪动着奇异的光采,刚好与御苑中心,骤然升高、迸放的花火辉映。 (待续) 这章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第七章会回到现在的时间线 第八章会有这个小说最一开始的主旨…… 不知道大家到目前为止对哪个角色比较有感觉呢? 第六章:日夜(下) 炎阳节第三夜,因为萨婭的坚持,楚澜月依然参加了夜游园会。她依然因为楚渊的现身而忐忑不安。可是直到沧澜国的使节团离开赤炎国,她都没有再见过楚渊。她几乎要怀疑那夜楚渊的现身不过是幻觉。 然而沧澜国的使节团离开的那天早上,静波轩的桌上,多了一支海棠木簪。那檀木是沧澜独有的,上头所雕的海棠含苞待放、栩栩如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来自故人的礼物与话语后头,隐藏着多少没说尽的话语、压抑着多少没完全传达过来的情感。毕竟她仍在赤炎,他身为沧澜仅剩留在国内的皇储,自是有着各种无形的、有形的疆界。 炎阳节过后,独属沧澜的,思念故人的节日也悄悄来临了。 祭海节在每年秋季中旬的月圆之夜,一轮明月高掛清朗的夜空。赤炎国、协和殿的夜晚总是一如往常地安静。 沧澜的人民,总在祭海节相聚,庆祝丰收,感谢海洋之母的馈赠,准备供品祭祀大海。同时也向海神祈求出海的人们平安归来,祭悼于海上遇难的人们和逝去的家人。 这个节日别具意义,提醒人们除了欢聚,亦须怀念与感谢。夜晚时分,人们会在河里、海边点上一只水灯,看那灯烛随着水流前往大海,象徵思念与祝祷。 人在赤炎的她,从几个月前就和汐玥一起存攒了多馀的烛火,在这天,于她小小的静波轩院落里,逐一点上。 即使无水、无海,那在夜空里静静绽放摇曳的烛火,和天空的明月与星子辉映,竟也多多少少安抚了她思乡的心情。 手边没有沧澜的古琴,于是她要汐玥取来赤霄。月光清雅,烛火晃荡,她一身银蓝色的宫装,纤细素手抱着赤霄,轻轻拨弄琴弦。 琵琶的琴音不若古琴幽远深沉,于是她放慢了曲速,让每一个音亦能绵长柔和些许,才承载得起这首在祭祀时人们总是会演奏的《海月谣》。 曲子尾音刚落,她还沉浸在曲里,难以从思乡的愁思回神时,忽然一声男声划破院落里的寂静:「公主仍然思乡?」 殷昭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门口,他缓步走来,锐利的桃花眼扫过周围的烛火,略有不解之意。 楚澜月的心绪被如此打断,内心除了未能预期他人前来而生的惊疑以外,还带了一点微慍。她抱着赤霄起身,微微行了个礼,也懒怠争执与解释:「扰了太子清听,澜月……向太子请罪。」 「你每次都道歉,孤不爱听。」殷昭看着她,淡淡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那澜月便收回道歉,还望太子殿下海涵。倒是太子殿下,怎么每次过来静波轩都未通报一声?让澜月疏忽招待,没能准备。」她的语气不若平常的冷静淡漠,多了几分情绪起伏。 殷昭因她话里难得的带刺而微微瞪大双眼,看着她,脑海里是方才她所弹奏的旋律,縈绕不去。 她的双眼湿润,尚未完全脱去的稚气和故作成熟的话语,是他在这赤炎宫中未曾见过的女子景象。月光洒落下,她的表情反而还多了几分柔媚。明明眉眼间带着压抑过的不甘与微微的怒色,在殷昭眼里看来,却像一株长了娇嫩尖刺、沾上晶莹露水即将盛放的玫瑰。 殷昭缓缓俯下身,温热的手指几乎抚上她的脸颊。 她屏息,一时之间竟不太确定为了什么屏息。他的吐息喷洒在她脸上,脸近得她觉得他都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于是她逃避似地闭上眼,却发现只是更清楚地感觉到殷昭属于少年的气息。 殷昭眼神微动,似乎从失神中回復理智,他几乎贴上她下頷的手微微后缩,人也向后退开一步。 「你的琴声很美。」他轻笑一声,随后将目光转向她那还有些湿润嫣红的眼角,「孤还以为,沧澜的明月珠是摔不碎的。没想到,今天竟能看到快摔碎的模样。」 他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带着一丝凉意,俐落抚去她眼角未曾落下的泪珠。「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目送殷昭离开后,她才终于敢呼吸一般,深深吁出一口气。 她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唇,彷彿殷昭的气息还残留在那里。 * 在那夜之后一连好几日,她都没再见过殷昭。可是那一夜、殷昭的气息、心底的嘈杂、院落里的月光和摇曳的烛火,全都在她脑海里縈绕不去。 她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白日里恍惚难辨。汐玥在睡前多给她备了一盏安神茶,却也没有见效。 即使汐玥和萧翎未曾明言,有些事情依然透过万千方式,藉由宫人的耳语传入静波轩。 然后,光是她从静波轩走到怀远堂的短短路程,抑或是不经意在御苑里瞥到的宫墙一角,她也能得知了。 宫墙上,是无数绵延的红色锦缎、无数的金色丝线装饰而成的金乌,还有龙与凤。 秋末,于赤炎而言,是最好的,象徵太子一派权力稳固、值得庆贺的时刻。 那日她在静波轩梳妆完毕,坐在椅子上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过了多久,汐玥小心翼翼走过来,轻声道:「公主,吉时已近。」 她点点头,恍惚之间,突然好奇起,小时候幻想过的、一国公主的婚姻、属于自己的大婚时刻,是否也是这样:她坐在房里发呆,然后汐玥来唤她。 ──说到底,心情或许还是非常不同的。 这样的念头,也是瞬间就消散。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和沐风、萨婭等人一起移步到金乌殿外。 她只记得那日不管走到赤炎国的哪个角落,赤色和金色都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她的眼底,深怕人们看不见似的。那红与金几乎刺痛了眼珠。那时她便会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湖蓝色广袖长裙,想像自己落在水里,才能让自己的笑容不至于太过僵硬。 金乌殿内鐘鸣磬响,礼乐庄严,却依然掩不住举国上下有志一同的欢腾。 十五岁的赤炎国太子殷昭立于殿内正中央,金线绣的烈焰和金乌图腾在他的赤色婚服上熠熠生辉。 他神情肃穆,面目俊朗。初见的少年气息已褪去几分,显得伟岸。他傲然而立,目光落在远处,颇有未来君王风范。 又是一阵热闹的锣鼓喧天,宫人簇拥着身着凤冠霞帔的霍云晞缓步踏入大殿。这是眾人第一次见到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尊贵女子的模样,包括楚澜月。 秋风猎猎,吹得霍云晞长长的红色婚裙与金色腰带在空中飘摇,像长浪、似火舌。她走得缓慢,却坚定,步伐里有着赤炎女子如骄阳的雍容与大器。 随着凤喙所衔的珍珠流苏晃荡,人们能隐约窥见她的美貌。红妆之下,薄粉略施,唇点硃砂,金色的花鈿在眉间盛放。柳眉细细、笑意盈盈,饱含骄傲明艳的红唇。她的明眸既望着殷昭,也望着未来即将收拢入怀的赤炎天下。 她美得张扬,却不过度热烈。 殷昭回眸看着霍云晞,霍云晞噙着矜持、雍容且自信的笑,一步一步朝着未来的赤炎天子走去。 霍云晞是赤炎国第一将门霍家的嫡女,霍家代代都是效忠赤炎的将军世家。此次结亲,正为太子未来登基的政权稳固了几分。 眾人看着殷昭和霍云晞跟随礼官的指示,依照繁复的礼制向皇帝皇后叩拜,向天地行礼,最后,夫妻对拜。 一对身着红色的璧人,在天地见证下,在眾人祝福中,深深对拜。 礼官高唱「礼成」,尖锐地凌驾宫乐声之上,而殿内的祝贺与欢呼声更盛,如雷如鸣。楚澜月和眾人一起起身,脸上是得体且完美的微笑。 她笑自己那份少女旖旎的梦,亦笑那位敌国太子自始至终昭然若揭的野心。对自己,对天下,都是。 周间的热烈像焰火,熊熊燃烧着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的指尖却微凉,彷彿自己并不在这里,才无能体会群眾鼓譟的热情。 她看着霍云晞头上缀满红宝石与黑曜石的九尾凤釵,望着那凤头上的黑色眼珠,好似明亮得要落下泪。 却不过是错觉。 第七章:故約(上) 楚澜月从梦中惊醒,她透着床帐看出去,一盏烛火正静静燃烧,她这才想起自己早已回到了沧澜国。从前在赤炎国时,虽烛火不至短缺,但吃穿用度仍得看人脸色,于是她和汐玥夜里总是灭了烛火。 而今她已回到沧澜,墨寧每夜像是巡视一样,会将望舒楼多馀的烛火熄灭,只留一盏。而她房里现在留的便是门边的那盏。 她想掀起床帐,却又担心吵醒汐玥,最后还是作罢,只是自己掖了掖锦被。 她最近时常梦见初到赤炎的那几年,那时她虽年幼,可父皇母后小时对她的提点不少,她性子本就沉静,喜怒不显。临行前太傅也少不得耳提面命一番,是故她捫心自问,自己当初的应对大都合宜体面。 然而明明回到沧澜,心却仍是高悬不下。父皇已逝,她却全然不知。皇兄登基,看她的眼神却??,及笄那晚的吻??她实在不愿再回想。 还有那晚的身体异状,汐玥原本要唤太医,她却直觉要她别去。 她闭了闭眼,却再也没了睡意,因为是日早晨,她终于能够去祭拜父皇。 沧澜国的皇家祠堂「归墟堂」建于皇宫之下的地下石窟,临近地下泉水的泉眼,沿着洞壁边缘所建的石阶与最深处的祭台便由这天然泉水环绕。 整座祠堂并未点灯,光源除了穹顶一颗沧海月明珠外,便是来自砌在墙壁与柱子上的潮音石。这种石头极为稀少,仅在沧澜国东南方的临海洞穴里能採到。潮音石在黑暗中会散发出幽幽蓝光,和顶端的沧海月明珠的光芒互相辉映。 歷代皇家成员的牌位并非木製,而是以一种半透明的玉石雕刻而成,嵌在大殿尽头、祭台前的岩壁上。 楚澜月上次来这里是八年前,自己离开沧澜前往赤炎之前,她来这里祭祀母后,稟告即将远行。没想到八年后,竟然还多了一名至亲在这里等她。 楚渊作为祭祀的主祭人,一身暗蓝色的龙纹祭服,看上去威严凛然。他面色凝重,庄重严肃地领着精心拣择的祭祀仪仗来到祠堂。除了朝中重臣、宫人、带着萧翎、汐玥的楚澜月,国师云寂也在队伍之中。 楚渊立在祭台前,神情哀戚,声音沉痛地念诵着祭文,华丽但空洞的字句皆是对先王功德的追思与孺慕情思。 楚澜月静静地跪在官员之前。她低垂着头,神情像是在听楚渊朗诵,心底却木然得彷彿在场得是她的躯壳而非本人。 冗长的仪式总算接近尾声,楚渊领着她在祭台前叩拜。举动是如傀儡般的,然而内心深处的激动、澎湃、哀戚,以及对楚渊的那份日遽增加的不信任感在心底回旋,几乎要成为漩涡,必须极力克制才不会将自己与他人吞噬。 仪式最后,她才抬头,迎上楚渊时不时锁在她眼上的目光:「皇兄,请给澜月一点独处的时间。」 「……」楚渊锐利的凤眸回望着她,正要张口,楚澜月又道:「若皇兄担忧澜月安危,留萧翎守门即可。」 言下之意,她要楚渊不要担忧她在这里寻短。 楚渊的眉头不过微蹙一瞬,笑容和眉旋即一同舒展开来。他故作温情道:「公主殿下刚回国,痛失先王,心中悲痛。国师学识渊博,通晓天命,由他一同留下,更能为公主解惑开导,平復心绪。」 「皇妹,朕在外头等你。」 楚澜月避开了他逐渐热切的目光,俯首行礼,等待楚渊领着其他官员和宫人离开。 石门掩上,萧翎立在门口,国师云寂跪于原位,他似水般沉静的眼神跟着她的身影。 楚澜月恍若未觉。她颤巍巍地起身,一身素白孝服显得她的身子更加单薄。脚下步子有些虚浮,微微踉蹌,足音在归墟堂里回荡。 她总算行至祭台前,将一直揣在怀里、她亲手所扎的船灯,用祭台上祭祀用的烛火点亮。 父皇逝世后,她总算能以父皇女儿的身分、沧澜公主的身分,为他点一盏为亡魂引路的灯。 她在祭台前跪了下来,将船灯放入祭台和石壁之间的地下泉水中。船灯的烛影摇曳,照亮她苍白的脸,映在潮音石上。 楚澜月咬紧双唇,想起了小时候父皇时常对她说的话:『湘灵,这社稷、这沧澜的海,未来都是你的,你要倾听人民讚美的歌谣,也要听懂海面下的哭泣。』 ──是啊,既然父皇曾允诺过,为何结局会是如此? ──她能听到父皇的低泣吗?如果父皇天上有知,为何没有给她隻字片语? 应当是父皇将沧澜的冠冕,亲手为她戴上。 她空洞的眼神呆呆望着船灯的火光,双眼痠涩。她在心中多少次无声的哭泣,多少次捫心自问、质问命运为何如此造化。方才竭力压抑的情绪逐渐淹没她的理智,她跪着的身子渐渐软下,心中无限汹涌,唯一一滴泪水落在手上,在手心里发凉。 她在敌国的八年,无能和父皇相处的八年,每次收到家书时的欣喜与失落,得知能够返国的喜出望外,到步出马车时发现父皇已逝、楚渊登基的难以置信……地砖冰凉,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她咬牙,将脸藏在发丝与烛影隐没之间。侧过脸的瞬间,她看见那承载着船灯、原本平静无波的地下泉水,忽然轻轻荡开了一圈轻微的涟漪。 * 隔日,她在望舒楼的四楼等待。 望舒楼四楼是会客室与书房,她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案前,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房里有着墨香、旧书卷的气息,以及楚澜月特意点上的薄荷香气,角落里一株她要汐玥亲自挑的白色梅花插在青色瓷瓶里,幽静绽放。 她捧一卷沧澜风物志在看,忽然内侍通报:「国师大人到──」。 楚澜月抬头,看到一道頎长的身影缓步踏入书房,他的气质依旧清冷出尘,彷彿窗外初冬的寒气都被他带了进来。 「见过国师。」楚澜月起身,不冷不热。 「微臣云寂见过公主殿下。」 楚澜月暗自在心底轻哂,他哪里是微臣?云氏先祖在沧澜国建国初期便因观星、卜算和解读上古祕闻方面的不凡天赋而被任命为第一代观潮阁大学士。自此,云氏一族,世世代代都是沧澜的天命解读者,唯有他们才能担任观潮阁的重要官职,也唯有他们和皇室直系成员才能阅读重要的皇家典籍。 而也只有云寂,除了出任观潮阁大学士,还在楚渊初初登基之后没多久,便因重要諫言而被尊为国师,妹妹更是当今皇妃。云家的地位在现今来到前所未有的尊贵与隆重。 云寂今日未着朝服,而是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丝质里衣,外面罩一件宽袖的玄青色外袍,质料并非寻常高官所喜的锦缎,而是一种轻透的布料,其上有着天然的细碎纹理,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成星宿般点与线,举手投足间都能吸引他人的目光,更衬得他衣袂飘飘。 他的长发则是以一支古朴的乌木簪綰起,固定在一个小巧的同色木冠之中,显得一丝不苟。身上再无任何玉佩、金饰等多馀的点缀,和其他高官重臣大不相同。 云寂和她此生相识的男人都不同。他眉眼间不像殷昭那样带有与生俱来的、带着侵略的英气,也不像楚渊一双艳丽凤眼下,有着许多隐微未说出口的阴鬱话语。 云寂的双眼平静,像一层覆着薄冰的深潭,完全见不着殷昭和楚渊眼底的灼热与隐匿起来的欲念。他的五官精緻,鼻樑高挺,唇形浅淡,却因为看不出悲喜,而让楚澜月一瞬间想起了玉石雕琢的人像。 「今日有劳国师了,本宫离开沧澜多年,对于近日变革,多有疏漏,还望国师不吝指教。」国师来为她讲习是楚渊的旨意,朝中大家都深知当今国师是楚渊心腹,她也深知这样的安排定是楚渊的试探或盘算。 不过,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心底就有些好奇,这样外表清冷,看上去甚至和云妃有些疏离的国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成为「亲王派」。 自然,她本来就在回到沧澜后,对所有人都留存一分警戒,和在赤炎那时一样。思及此,她的心又沉了几分。 云寂示意请她坐下,他则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公主殿下客气了,陛下忧心殿下对国内朝政生疏,特命微臣前来,为殿下讲习《沧澜国策》一二。殿下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发问。」 「有劳国师。」她点点头,恭敬道。 云寂用他清朗的声音简单叙述了这八年的施政重点与特殊变革,然后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提及楚渊登基时的朝中景况。 「我沧澜以海立国,水师为根本。想当年,靖海将军萧振远将军所率萧家军,是何等雄伟。只可惜,烬海一役,功败垂成。如今靖海阁的将领们,大多是先王旧部,他们对新君……心怀观望。不知公主殿下如何看待这批人?」 她语气平静,垂眸道:「国师过谦了。我国海军凋零,是因无力抵御外敌,与将士们无关。身为皇族,我只希望君臣一心,方能渡过难关。至于如何看待……他们的忠心,陛下自有明断。」 云寂的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光芒,旋即又恢復平静。他幽幽道:「陛下希望微臣了解殿下如何看待朝政。」 他顿了顿,又道:「然,微臣更想知道,殿下是否相信『命数』?」 楚澜月眨眨眼,虽解其语,但难解其真意,只是微笑道:「想必国师大人比本宫更清楚所谓『命数』,观潮阁于我沧澜国乃重要官阁,掌握国家命脉。」 云寂一时没有接话,楚澜月看了眼窗外,主动开口:「本宫另有一事相求。」 「殿下但说无妨。」他平静回答。 「能否请国师为本宫推荐一些读物?国师贵为大学士,政务繁忙,不敢劳烦国师常来望舒楼授课。」 「为殿下讲学,乃奉陛下之命,亦是微臣分内之职,何谈劳烦?能与殿下这般、一点即通之人谈论学问,对微臣而言,亦是一桩快事。」云寂微微頷首,话虽客套,但听上去仍有几分真诚:「既然殿下想自行研读,微臣自当遵命。明日,微臣会命人送来一些关于本朝律法与官制的典籍,以应陛下与殿下之期。」 而后国师又布置了几个问题当作作业,直到天边暮靄低沉,楚澜月才让汐玥亲自送人至楼下。 国师离开后,楚澜月才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心绪才真正沉着下来。她闭上眼睛,揉揉微微突跳的太阳穴。 不一会儿,汐玥端着沧澜独有的、加了合欢的凝神茶进来,轻声道:「公主,您脸色太差了。季女医刚从云妃娘娘处离开,奴婢已将她请来了,请她为您诊个平安脉吧。」 楚澜月呷一口茶,淡淡道:「请季女医进来吧。」 等待季弦歌进来的间隙,楚澜月用指腹一下一下点着杯缘。她想起了及笄宴那晚,自己是如何用残存的理智阻止了汐玥去请这位女医。 她那不堪的秘密,在赤炎的时候无人知晓,在沧澜……她还没把握能让哪些人知道。 她当然记得季太医,那是父王最信任的老臣之一。但……那已是八年前了。这八年,改换的事情有多少?季太医因年迈而自请出宫,举荐自己精通药理、擅长妇科的独生女季弦歌进宫负责管理汀兰圃和照看宫中女子。 侍奉后宫最尊贵女子的女太医、效忠父皇的太医之女,对自己也会全然忠诚吗? (待续) 现代篇上线啦!\坐稳囉/ 第七章:故約(下) 凛冬已至,在那之后国师云寂又亲自前来了两次,其他日子便是遣人来取他佈置的作业,以及送书卷来。 这日,她又在用过早膳后,研读国师送来的典籍。正当她翻开一本史册时,一张带有浅黄色的麻纸飘落在案上。 那纸上的字跡娟秀,她正要执起细看,却只来得及瞥见「沧澜……海后……潮汐之力……」等字眼,便听得汐玥匆匆进来的声音。 她抬头,汐玥在她耳边轻语,话里带着忧心:「陛下今日在朝上接见了赤炎的使节,很是不悦,现在正往望舒楼来了。」 是日早晨,赤炎国的使节团,以昭仪司少卿言暉为首,静立殿中。他一身赤炎国的深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温润如玉,但那份来自天朝上国的、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却如铁板下的小火,让整个沧澜国的朝堂陷入一种隐微的烧炙不安。 言暉悠悠宣读完宣告新皇殷昭登基的国书;先皇殷天曜年纪本就不小,在前几年也将朝政一点一滴移转给太子与其他重臣,虽未明言养病,事实上亦是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楚渊照本宣科地表达了「哀悼」与「恭贺」之意后,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朝见即将结束。 然而,言暉却缓缓踏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谦和的微笑,细长的眼似乎在恭敬下还潜藏着其他情绪:「陛下,国书已呈。然吾皇殷昭陛下另有一愿,特命下官转达,望陛下成全。」 楚渊心中一沉,却又不能显露脸上,只能维持着君主的威仪,平静道:「哦?不知殷昭陛下有何心愿?」 言暉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站在百官末席的几位宗室成员,彷彿在寻找什么,最终又回到楚渊脸上,声音清润响彻大殿:「吾皇有言,昔年沧澜公主殿下在我国为质八载,与吾皇相识于少时,情谊匪浅。如今吾皇新登大宝,万象更新,若能得公主亲至道贺,共叙旧谊,方显两国永世盟好之『诚意』。」 话音落下,静极的大殿内响起一片极其轻微的、冷气倒抽的声音。 言暉微微躬身,将最后的要求珍而重之地清晰道出:「特请陛下恩准,由公主殿下出任此次贺喜正使,以彰两国邦交之重。」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坐在王位上的楚渊,却產生了立于大殿的言暉才是能呼风唤雨的那个人的错觉,他脸上看似平静无波,事实上笑容却是僵硬的,双手死死握着御座扶手,指节几乎泛白。 赤炎国的太子,当今的赤炎皇帝,是他十六岁不惜受到当时父王惩戒,混进使节团时,在赤炎御苑看见和楚澜月谈笑的那个人,现在竟然又利用国威来和他索要他和先皇殷天曜新签条约才换回来的珍宝…… 他怒不可遏,却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得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屈辱和怒火,故作大度道:「哈哈哈!殷昭陛下竟还记掛着朕的皇妹,实乃澜月之幸,亦是我沧澜之荣!此事,朕,准了!」 浑然不知当天早晨发生何事的楚澜月,提心吊胆等在书房内,随手将那张麻纸揣进怀里。没多久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回盪在楼里的梯间,也在她的耳里响起嗡鸣。 「皇妹。」楚渊热切地走上前,嘴边似笑非笑,声音沙哑,「朕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楚澜月心中一凛,屈膝道:「请皇兄明示。」 楚渊低低地笑了起来,向她伸手,看她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仅仅是悬在空中:「你那位远在赤炎国的『旧识』,如今登上了皇位,还对你念念不忘呢。他派了使节来,点名要你亲自去祝贺他。你说,你是不是很有本事?」 他换了一种语气,手握上她的手臂,哀伤与自怜满溢他的话语间,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捏出水来:「他忘不了你,那你呢?你回来了,是不是还想着他?他殷昭,是赤炎国的帝王,而朕……」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留住你,是我让你回来的。」 他那双凤眼紧紧锁在她脸上,手上的力道又用力了几分,幽幽道:「你不是去见故人,也不是去叙旧的。记得你的所作所为,都代表沧澜。记住,澜月,你的根在这里,在沧澜,在我的身边。」 半个时辰后,正式的詔令下来了,沧澜公主,率领使节团,恭贺赤炎国新皇登基。 在那之后,她的每天便被出使的准备所填满,丈量朝服、拣选贺礼、核对随行人员名单……堆成山的代办事项等着她。不论出使的地点是赤炎,亦不论要求她出使的是殷昭,她仍不能否认没日没夜地操持这些事情,比起日復一日被困在望舒楼要好得多。 毕竟事关国家一国体面,她根本无暇顾及国师捎来的那些书卷,仅仅是要汐玥收拾整齐,待她出使回来再细细研读。 半月之后,沧澜国的使节车驾,在数百名禁军的『护卫』下,驶离了国都。临行前,她亲手将赤霄收入锦盒,要汐玥亲自抱上马车。 她坐在马车里,随那车轮颠簸,身体深处里的躁动隐隐作祟,像是轻缓的火舌在她的身子里挠痒,也如清晨的海潮般一波一波袭上,但数次在她以为那骚动即将淹没她时,却又转瞬消失殆尽,彷彿不过是一场错觉。 在身体上再度侵袭而来的异样、楚渊安排的眼线监视之下,楚澜月来到她为质八年的赤炎国,以使节的身分,出席了于赤炎国主殿「金乌殿」举行的覲见新皇大典。 楚澜月身着一身沧海蓝的庄重朝服,头戴银质珍珠冠,在礼官的引领下,独自一人,缓缓走上那条长长的白玉御道。两侧是数百名穿着浅一阶赤金色朝服的赤炎国重臣,他们目光如炬,她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他们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的眼光。 这些重臣,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为质的模样?有多少人是殷昭新扶植的心腹?又有多少人鼓吹殷昭发动战争併吞沧澜? 虽然内心有万千思绪,她依然目不斜视,举止从容不迫,嘴上含着得体的微笑。那御道再长,不过是另一条因责任而必须走上的道路罢了。终于,她来到御座之下,屈膝,行了最标准的使节之礼。 「沧澜国使臣,楚澜月,恭贺赤炎国新皇登基,愿陛下圣躬万安,我两国永敦睦谊。」她的声音冷静婉转,清晰地回盪在大殿之中。 直到此刻,她才缓缓抬起头。 隔着十二阶白玉台阶,她迎上了端坐御座之上男人的目光。 记忆中那个浑身散发出难以收敛的少年飞扬气息的太子,如今已是真正的帝王。 殷昭身着以玄黑为底的赤金龙袍,肩上金乌展翅,头戴十二旒冠冕。珠帘之后,那双桃花眼比记忆中更为深沉,他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温情。 殷昭眼里所见的她,身形纤瘦,在百官的注视下,背脊直挺,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看不出情绪起伏。一直以来,他内心深处连她的所思所想都想掌握,却总是不能如愿。 第一次见她此般身着端庄清冷的沧澜朝服,竟让他想起了月光下的莲花。 然而那思虑不过一瞬,他毕竟还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殷昭缓缓开口,声音威严:「公主免礼。」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只有楚澜月能听懂的亲狎意味,「多时未见,公主风采更胜往昔。」 自他大婚以后,他们几乎只在那些盛大得令人窒息的宫宴上,才有遥遥一望的机会。她会随着眾人一同起身、叩拜,双眸永远恭顺地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酒盏上。而他高踞于上的目光扫过质子席时,也只能瞥眼一瞬半息。 他有他作为储君的光明前程,她有她身为质子的沉寂岁月。曦和宫与静波轩之间,彷彿一夜之间隔了因心有顾忌、因身分而生的万水千山。从前他因任性与执念而向她伸出的手与说出的话语,仅能化作幽微的间接关怀与特殊节日的赏赐。而现在的他,已得赤炎江山,似乎还能抓住其他更多想望已久的物事。 此时的楚澜月垂下眼帘,以沧澜公主的身分恭顺回答:「陛下谬讚。」 殷昭却轻笑一声,装作没有理解她在百官注视下坚守的礼节与淡漠,继续道:「沧澜国能有公主这样的明珠,实乃国之大幸。望公主此行,能在赤炎都中多留几日,让朕……略尽地主之谊。」 * 覲见大典后,当夜便是款待使节团的国宴。流火殿内,宫乐如汹涌潮水流淌,舞姬身上的铃鐺与佩饰在动作间清脆响荡。数百盏赤金宫灯将殿堂映照如昼,觥筹交错,在在昭示了天朝上国的奢靡与威仪。 代表沧澜的楚澜月依旧一身沧海蓝的朝服,不过为了国宴,沧蓝色的裙襬绣上了银线与大大小小的珍珠。她端坐席间,勉力忽略御座上投射而来的目光。 新皇殷昭的眼神最是不知收敛,多次逡巡,似乎希望能从她脸上捕捉顷刻之间他所期待的、从容与端庄以外的神情。他身侧的太后裴氏仿若未觉,静静饮酒。而霍淑妃,则是含着端庄的微笑,不时循着殷昭的视线打量着她。 除了举杯致意,楚澜月便是假意专注于盘中菜餚,或者轻轻抿一口杯中物,一边想着自己并不能醉,但又隐隐盼望自己能醉。 * 已经是抵达赤炎国都的第四日,白日使节团被安排参观皇家书库与园林,那些她作为质子时无能涉足的地方,竟都在这次一一踏过。 黄昏时分,晚霞染红了赤炎国宫殿的半边天,那红就像赤炎皇族宫服般惹眼,却又隐隐给人不祥的预感。楚澜月甫在使馆中换下繁复的朝服,正与汐玥低声说话,忽然一阵肃然的脚步声打破这寧静。 来者并非宫中寻常传旨的内侍,而是赤炎国新皇座下最炙手可热的权臣───昭仪司少卿,言暉。 他一袭绣有金丝绣线的墨绿官服,身形清瘦,脸上看似温和无害的浅笑依旧,对着楚澜月行了一礼。「下官言暉,见过沧澜公主殿下。」 萧翎站在楚澜月身后,直觉微微一动,却又因为楚澜月的一个回眸而止住了。 言暉对此视若无睹,依然保持微笑,用他独有的清润嗓音继续道:「陛下有旨。陛下说,白日朝贺,国事繁冗,未能与公主殿下畅叙旧谊,深感遗憾。陛下听闻公主殿下的琵琶技艺,冠绝当世,心中甚是想念当年在协和殿的琴音。」 他微微一顿,语气谦恭:「今夜月色正好,陛下已在曦和宫后苑的『听风水榭』备下薄酒。恳请公主殿下携『赤霄』亲临,为陛下独奏一曲,以慰长思。」 (待续) 第八章:君恩(上) 夜已沉沉落下,楚澜月亲自抱着赤霄,跟在提着一盏宫灯的言暉后头,缓步行走。他们行经的路线似乎避开了宫中要道,一路上几乎没遇见其他宫人,弯弯绕绕走了快要一刻鐘才抵达曦和宫。 虽然言暉都不发一语,安分守己得好像他并非当前新皇慧眼赏识仰仗的重臣,而是一介普通的内侍,但楚澜月知道,那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目光的意图不言而喻。 从她踏进赤炎国的那一刻起,脚下踩的就早已是准备好的戏台了。 也正因为如此,她内心更是不安。数日前在马车里便开始隐约察觉到的身体异样,在此时已发作得愈加频繁。她忍得难受,明明是冬末,却知道自己暖得几乎要出汗。连呼吸也得有意识地克制,才不会过于急促而出卖自己的紧张与深藏已久的祕密。 由于赤炎宫人多着白服,是故为质时期她也会避开相近的顏色,然而这晚她吩咐汐玥替她穿上月白色的丝质长裙,用银蓝色的腰带系起,更添弱柳扶风之感。另外,再罩一件半透明的银灰色纱衣,袖口宽阔,纱衣的背后则用银线勾勒出一朵将开未开的曇花。 楚澜月头上簪着一支炎凰釵,那是殷昭在她及笄宴时,以未来终将登基的赤炎国太子身分送去的贺礼。炎凰釵在夜宴上由使节恭敬呈上,再由楚渊命人送至望舒楼。那釵头是一隻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的展翅凤凰,眼眸可是两点极小的红宝石,在她的发髻上静静流转燃烧。 直到曦和宫后苑那灯火通明的入口出现在眼前,言暉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向她行了个大礼:「公主殿下,请。」 言暉让到一旁,她轻轻点头,银色的身影便踏入了横跨水面的长长栈道。 不须说明,她也明白曦和宫是殷昭身为帝王的私有领地,是她为质期间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即便有了这般认知,她还是为赤炎的奢华与建筑的富丽所讚叹。 由黑檀木打造的水榭被建在温泉池之上,那热气蒸腾的氤氳和高耸柱子上头悬掛的昏黄宫灯融成了金色的碎光在她眼前浮动。她抿了抿唇,鼻翼里逐渐盈满龙涎香与以金鍊吊在空中的水盆里盛放着的白色莲花的香气。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池水,略微混浊的温泉水因倒映着建筑而浓稠如墨,忽然让她想起了殷昭从太子时期就常常盯着自己看的幽深眼神。 楚澜月总算走过这长长的栈道,水榭的正中央是个由白玉砌着的高台,高台之上只摆着一张白玉矮几和一壶温酒。邀约她的人则随意斜倚在一旁的软榻。 殷昭一身宽松的玄黑长袍,领口微敞,腰间束一条暗红色、绣有龙纹的宽带。长发只綰起一半,用金冠固定。他手中握着酒盏,薄唇勾着笑意看着她走上前来。 楚澜月的脸上没有太大波动,只是抱着赤霄径直走到台前,向殷昭行了个礼,如她前一天覲见大典上同样的完美与不卑不亢。 殷昭没有开口让她起身,而是轻啜一口酒盏里的酒,似乎连她的守礼也是他的馀兴节目,足以下酒。又过了数息,他才摆摆手。楚澜月也未多言,在台上盘膝坐下,将赤霄轻横怀中。 殷昭好整以暇,面带微笑地瞅她,然而这份从容不迫却在她纤纤玉手按上琴弦时,和整个水榭的空气一齐凝滞了。 她拨出的第一个音,像是一滴清泪,在夜里落在水面上,泛音破碎得惹人心惊。 琴声幽幽,愁怨细细,如诉如泣。若提起她从前的琴声,殷昭可再清楚不过了。她最常弹奏的曲子里总是盛满了纯粹满溢的乡愁,偶尔春暖花开时,才能听得含蓄婉转的清亮琴音。 而今,她所弹奏的曲子却让他看见了他此生未曾亲临过的深幽沧海,无助的哀叹在其间如漩涡一般,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将人捲入。 殷昭几乎屏息,一双桃花眼看着她撩拨琴弦的手指,总觉得心绪也被扰得纷乱。这个女人穿戴华丽,纵使国力不如赤炎,依然是沧澜公主,究竟为何比起从前还更加脆弱,彷彿受人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殷昭原本的笑容已渐渐凝固在唇边,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心烦。 ──她凭什么在他华丽的宫殿里、为他弹奏还想着别的事情而忧伤? 思绪繁杂间,刚好她一曲终了,四下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呼息声,以及风拂过水面的轻响。 他看着她,见她额头起了一层薄汗。楚澜月静坐亦未开口,双眼空空落落注视着桌上的酒壶。殷昭目光依然锐利,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殷昭这才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烈酒灼热,让他从她不绝如缕的琴音里回神几分。他总算起身,从榻上踱步而下,玄黑的长服在他身后曳出弧度,像是男人幽深的影子。 他走到她面前,并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俯身,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殷昭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赤霄上最细的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音,像受惊的鸟儿尖细啁啾。 「你的琴艺,比在质子府时更好了。」他的声音低沉。「可──朕有一事问你,这,便是你的真心?」 殷昭的两指扣上了她的下頷,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她同时也看见了,原本有细细乌云密布的天空,已露出了高掛天空的一轮满月。 见她不回应,殷昭从她手中抽开那把碍事的赤霄,距离不过微微拉开,楚澜月就觉得几乎窒息的昏眩较好一些,体内的骚动也稍稍平息。 可不过半晌,她根本不必抬眸,便知道殷昭又再度欺身而来。她体内的燥热彷彿被月亮牵引的潮汐,再次喧嚣起来。 混合许多奇异香料的龙涎香气愈加贴近自己。她垂眸,微微偏过头去,感觉到殷昭的大掌缓缓拂过她的脸颊,拨开散在鬓角边的乌发,而后往后抚上她洁白的脖颈。他掌心的热度让她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她歛住呼吸,深怕自己就连呼吸都会洩漏她的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且毫无顾忌地触碰她。 男人的呼息随着他低下的头喷洒在她脸上,那双唇先如蜻蜓点水摩娑过她的侧颈,而后便向上含住她的唇。 那个当初身为质子时没能落在唇上的吻,或许才是第一次,楚澜月如此想着。 男人的大掌捧着她的脸,轻易便包覆她的双颊。她没有迎合,也没有推拒,只是顺从地任由对方撬开她的唇齿,攫住她的舌头。 他的吻浓重而灼热,带着男人独有的气息,侵略她嘴里的每一寸。他的大掌扣着她的后首,几乎不给她换气的机会。她的头发逐渐散乱,殷昭腾出了另一隻手,将她头上的炎凰釵摘下,乌黑的长发便完全披散下来。 一吻方毕,殷昭由上而下俯瞰她,满意地看她乌黑的眼漫上薄薄水雾,唇也被吻得湿润通红,在冬末幽净的月光下看上去就如一朵将欲盛开的百合,沾着水露,惹人摧折。 他轻易便将她拦腰抱起,一步一步,朝着角落里、她方才来时根本无暇注意到的一道墙走去。 殷昭轻轻抬脚朝那堵墙一踢,一扇暗门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而他和她的身影便就这么隐没其中。 (续) 第八章:君恩(下)(H) 仅仅是被抱着,楚澜月也知道自己一向畏寒的身躯在此时被那体内的异变和方才殷昭的吻联合撩拨得比平时滚烫。 暗门关上后,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摆在内室中央的一座床榻,让她的脸驀地刷红,只能别过头不愿再看。 似乎察觉到她的窘迫,殷昭低低笑了声,并不急着朝着床榻走去,而是将她放在了门边的圈椅上。 暂时的喘息让她这才得以稍稍看清了这内室的模样。内室并无明火,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和床头所镶嵌的夜明珠,是故光源并不亮眼,倒是像清晨时被翳住的清光。 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厚重毛毯,为这室内所燃的地龙闷烧出的温度更添厚重,也将殷昭身上独有的龙涎香味道燃得更浓烈了几分。房间一角还有着引流而入的一池汤沐泉池。 殷昭扳过她的脸,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他将她落在脸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再次吻上。同时,他的手也信信拨开她的外纱,另一隻手则解开了束在腰上的银色丝带,动作缓慢轻柔,彷彿她才是恭祝他登基的贺礼一样。 身为赤炎皇帝,他自幼习武、握笔磨练心性而生的薄茧擦过她肌肤的时候,竟像星火,即将燎原。 他继续熟练地脱去她的束缚,任由那件月牙白的长裙落在地上。 楚澜月早觉双颊发烫时,他忽然放开她的唇,热烈长久的吻在他们之间勾出一条曖昧的银丝。他屈下身,竟然单膝跪地,捧起她的左脚,解开绣花鞋上面的带釦。当她的两隻脚都赤裸时,他热烫的大掌只须一握,便将她微凉的小脚握在手里。 她的脚掌冰凉,胸腹却灼热,跟他牢牢锁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 从头至尾,他那双若是饱含情意必定令天下少女动心的桃花眼却冷静克制,一瞬不瞬地打量渐次赤裸的她。 他再次毫不费力地将半裸的她整个人抱起,她的脸贴着殷昭的胸膛,却只听见自己体内震耳欲聋的鼓譟声。 这夜她终得亲身体会她和他之间的力量竟有如此差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随意揉捏、抚弄,甚至撕碎。 从前是少年与女孩的距离,现在则是少女和男人的距离。 理智清楚告诉她,大国皇帝和小国公主,比起真心更多的自然是算计。然而那窜上来的热意却也一再提醒那些她内心深处曾经的、幽微的少女怀春情思。 从前在静波轩时,她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每当那样的念头变得更加具体前,她便会提醒自己的身分与处境,然后为他难解与未说出口的话语找藉口,好像如此一来就能安抚无处安放的情感与心绪。 如果这些念想早早消散也就罢了。如果他们不是如此相遇,也许也不会怀有如此感情,深刻,却也脆弱易碎。 殷昭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动作不轻不重。她听见了布料滑动的声音,当他双膝跪在她身体两侧时,他肌肤上少了阻隔的滚烫、男人厚重的呼息以及龙涎香的味道,将她层层包围,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她的双眼在迷离及清醒之间拉扯。当殷昭双手捧起她的下巴,冷静地、紧紧地,打量并审视她的表情与眼底潜藏的一切,她的呼吸仍然难以维持平稳。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颈侧,同时瞇细眼睛满意地看着由他带起的战慄。彷彿在棋盘上确认自己的领地般,他一寸一寸滑过她白皙肌肤,也一寸一寸夺走她的镇定。 内室间似乎只剩下她清晰的呼吸声。 楚澜月想撇过头去,忽然没了勇气看他打量自己的眼神,却依然被逼着直视那双深沉的桃花眼,隐微的羞耻与内心的颤动在胸口渐渐翻涌。 殷昭要她,却不是渴求她。 因为他不是非她不可,却也是非她不可。 他要的不是楚澜月,而是身为沧澜公主的她。 胸衣与褻裤在片刻间被撕扯,她的肌肤已完全暴露在他潜藏的贪婪的视线之下,她下意识蜷缩起双腿,却被他按住膝盖,不能动弹。 男人挤在她的双腿之间,她不确定是这样的姿势或是在体内隐微的躁动让她又飞红了脸。殷昭再度欺身上来,向她索求愈加浓烈的吻。他佈满厚茧的手则抚过她柔软的双乳,向下,顺着她平坦的小腹,再向下,在她已经微微湿润的下体边缘划圈。 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外侧轻抚,再逐渐探入那未经人事的幽径。一点一滴,一分一寸,愈加深入。他指上的薄茧每次擦过她花径上的幽壁时,都令她不住浑身颤慄。她体内那样的躁动似乎就此得到了更进一步的信号,让她即使用尽残存的理智和气力要克制自己,却只是在他身下更加沉沦。 她第一次发现除了眼泪以外,人的身体还能流出这么多水。殷昭的手指依旧饶富耐心的在她体内律动,她能听见随着他动作加深,在空气中响起的湿润声响,像夜雨蔓延,无从遮掩与逃避。每一次推进,都伴随着水声拉长,她红着脸闭上了眼,却只是听得更清晰。 指尖持续搅动,不时在她体内弯曲折转,水意翻涌,泼洒他温热的掌心。她想夹紧,却被另一隻手紧紧抵在腿根而阻止。她无意识地呜咽着,头向后仰,露出姣好的脖颈,在殷昭的眼里看来只能是邀请,于是他吮上她那片柔嫩的肌肤。 「陛下……」连番的刺激让她难以招架,她缩起脖颈、紧贴身下的软榻才得以将两人的唇拉开无济于事的一丝半毫的距离。止不住的喘息和她抑制不了的声音全化作娇吟。原本意欲讨饶的话语却变成了难以收场的欲拒还迎,为殷昭眼底克制的欲望添了火。 低哑的嗓音在她脸上变成了麻痒,他一隻手捉住她的手臂抵在榻上:「朕不会停。」 原本只是抵在她双腿根部的滚烫毫不迟疑,撕裂了所有或虚幻的或真实的防线,压进了她最幽微私密的地方深处。剧烈的异样衝击瞬间贯穿全身,撕扯般的疼痛让她猛地全身一颤,指甲陷入床单,喉间无法抑制地逸出一声压抑到极点却依然碎裂出声的哀鸣。 她是一国公主,尚未婚嫁。他们什么都不是,他却以最亲密之事为锚,在她身上恣意掠夺。 羞耻和不甘在她脸上烧烫,她无数次咬住双唇,却又在一次次身上男人浅而耐心缓慢的律动中,让那破碎断续的声音被迫溢出。 她想维护的尊严与骄傲,或许早在她决定赴约的那刻,就已被她自己践踏在地。 殷昭俯身,湿热的唇齿贴在她的耳边,感受着自己在她身体里引起的颤慄与躁动。他知道,她的理智还未完全溃散。 就在这时,一直以来只能发出破碎声音的她,终于用乾哑的嗓子挤出一句:「殷昭……慢一些,求你……」 虽然自始至终、由体内深处喧嚣而上、再因殷昭撩拨而加深几乎淹没她的那份渴求与空虚终于得到满足,痛楚、快感、痠胀、麻痒……千百种感觉席捲她的全身,在在啃蚀着她的理智,她乾渴的唇舌挑拣着仅剩的言词,略过了那些繁复的礼节敬称,仅仅是叫了他的名字。 殷昭因突如其来的直呼名姓而愣顿,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腰间的动作确实是放轻了。可当她正要松一口气时,却觉得那异物竟故意慢慢碾过花径里的窄壁,旖旎磨人得让她又要难以将即将溢出喉咙的声音吞回。 同时殷昭再度压在她身上,齿舌在她的锁骨与肩颈逡巡,双手轮番滑过她柔软的腰肢与因她弓身而挺立的乳尖。 楚澜月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被男人压弄之处的疼痛渐渐被快意取代,身上的颤慄如潮水般一遍一遍袭来。恍惚之间她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溺水的经验,意识清楚,却无法自由控制身体的恐惧。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脑袋却依然清醒,湿润的杏眼里,迷离与警醒交错,嘴里是憋不住的呻吟。 殷昭的律动依然节制而缓慢,因她身体的迎合与瘫软逐渐染上欲色的双眸没有放过她身体上的幽微变化。她白皙若雪的肌肤此时此刻,透着薄透的红,和自己紧贴的每一寸,也都是惊人的滚烫。 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奇异香味,那不是他身上已用惯的龙涎香。而像是咸湿的……大海,混杂着一股清冷,深处却又似乎有着原始的野性的腥甜,他低下身,在她肩窝里大口呼吸。 他不过失神一瞬,手还握着她纤细的腰,忽然发现她小巧的耳垂,如珍珠般白皙圆润。他顺势含住,满意地听到她压抑后的抽气声。 殷昭看得明白,她的心不在这里,那双眼睛深处的不甘无数次因此想要闭上,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破绽。然而她的身体,却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抽气、一个吻而轻颤。她的身体或许仍然因为抗拒而紧绷,腰腿却颤动着似乎在邀请他。 殷昭难以抑制地将自己埋得更深,头上的金冠「叩」一声掉在锦被之上,几缕黑色的长发便散落下来,垂在他汗湿的额前和凌厉依旧的眉眼之间,更像黑色绳索攀在她身上。 他的身体像被某种急迫的暗流牵引,每一次撞击都比前一次更深更快,像浪淘终于要拍碎堤岸。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被巨浪捲走的贝壳,在急流中迷失了自我,即将碎裂。 然而,在她只当一切将要结束,她细软的呼息、男人粗重的喘息,在黑暗的房里交织之时,忽然殷昭有力的手臂将她翻过身,连退都没退出她体内,而她能感觉到他在她体内又胀大一圈, 殷昭现在在她的身后,以双手为牢,将她圈在了自己身下。她觉得羞耻,闭上眼想逃离这样的视觉刺激,却发现在黑暗中,那埋在体内的炽热反而愈加明显。 她的后背贴着他强健的腹,被迫感觉他的力量与重新点燃的慾望,在她体内再次捲土重来。 夜是如此漫长。身后的男人,像是一头难以饜足的兽,在她发间、脖颈、敏感柔软的手臂内侧、腰际、大腿腿根,甚至脚踝边重复来回逡巡,用热烫的唇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反覆探索。 她知道他在细细品味她的每一个颤抖与压抑过的呻吟,她的羞愤、体内的悸动与情动像是他覆在她身上的长发一样交缠,跟随他埋在她身体里带起的韵律一同律动。 数不清是第几次,她在绵长软弱的呻吟中被殷昭握住腰臀推上了顶端。她只能喘着气,浑身无力地蜷缩在床上,肌肤贴着他的馀温。下身黏腻狼狈,都是她的和他的水,混杂在一起、其中还搀杂着象徵她处子之身的几丝緋红。 殷昭在她的后颈再度烙下一个无关情慾也并非温柔的吻,才起身。她因乏力而连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动一根指头。于是只能继续伏在床榻上,等着再次臣服,等着君王的绝对命令。 她的骄傲与尊严,像是透过窗櫺洒落地上的月光,苍白而破碎。 不过半刻,她再次被轻易抱起身,再次反应过来时,她已被放入内室里的汤泉之中。温暖与浓厚的香味将她乏软的身子包裹其中,她闻到了红花、没药、白芷和合欢的味道……甚至还嗅到一丝只有帝王宫殿里才能闻到的「龙脑」的味道。 她透着温泉的迷雾,看见了加了药材的汤池在昏暗的光源下,散发出淡浅的琥珀色。而殷昭的手拿着一条巾帕,擦过她的肩背、腰线,手指如拨弦般滑过还兀自湿润的幽秘之处。他的手指和水流的拍打,又让她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再次加速。 她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使不上力,体内深处渴求触碰的躁动已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四肢末端席捲而来的痠软与疲倦。 「陛下……」她的声音因为一夜娇啼而沙哑带着鼻音,她伸手想去碰殷昭的手,却被他的另一隻手捉住。 殷昭看见了隐没在她长长青丝下、他所留下的一排吻痕,呼吸凝滞了一瞬,但旋即便将她的下巴扳过,迫使她直视自己的双眼。 他的话语冷然,却坚定:「待你回国后,朕的册后使团便会随后而至。沧澜国的公主,理应成为赤炎国的皇后。」 「朕很满意你的表现。」 (待续) 老实说 我原本真的只想写一个可以开逆后宫的h文 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五万字了 第九章:漩渦(上) 在过度漫长的夜晚之后,殷昭拍了拍手,两个女官便捧着金色的托盘进来,为她擦乾漉湿的头发,为她穿上新的衣袍。 那件宫装自然不可能是沧澜的蓝,却也不是赤炎的红,而是一件暗紫带红的丝质衣袍。她知道,这顏色是只有赤炎皇家贵女才能使用的。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角落里穿衣镜里的自己,被套上了那件极其繁复、层层叠叠的宫装。光滑的丝绸之上,以更深一阶的绣线,在胸口的位置绣有一隻昂首的凤雏。凤雏的双眼在夜明珠下显得明亮,更衬得她自己的脸色苍白、双眼黯淡。 殷昭只穿一件寝袍,缓慢踱步到她面前。一边打量她,一边轻轻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彷彿他已经做过千百次那样。「这顏色很衬你。」 他从手指上脱下一枚赤金戒指,其上所镶嵌的黑宝石让她又想起了方才在床榻上他看着的眼神。指环内,刻着只有赤炎皇帝才能使用的三足金乌。他将戒指交到她手心,让她握好,才转过身,对着门外道:「来人。」 随着他的语音落下,一名楚澜月也看过几次、时常如鬼魅般隐身在殷昭附近的一名首席太监立刻出现,他毕恭毕敬躬身道:「陛下。」 殷昭淡淡道:「恭送公主殿下回驛馆安歇。」 他锐利的双眼扫了过来,又补上一句:「务必确保公主凤体万安。」 于是她和赤霄一同被恭敬送上了一辆外表朴素的乌木马车,那马车虽然外表没有任何的皇家饰样,车内却也是铺着最柔软的毛皮和丝绸软垫。 当她终于回到驛馆门口,也已经接近寅时三刻了。自从公主被言暉请走后,萧翎也没去休息,一直在驛馆庭院里等待,任由夜露一点一滴浸润他的身体。 当他听到不应存在夜里的车轮声划过空气,他便循着声音来到驛馆侧门,等待那辆乌木马车停下。 车门被一位沉默的、双眼深沉的老太监打开。萧翎望向车内,呼吸瞬间停滞;穿着月白宫装离开驛馆的公主,此时却穿着不符她身分、只有赤炎贵女才能使用的深紫色凤袍,彷彿要被那繁复的装饰淹没。 楚澜月面无表情,脸无血色,经过他身旁时甚至垂下眼没有开口。他接过老太监交给他的赤霄,忽然闻到了,只有赤炎皇帝和其所属宫殿才能点燃的、刺鼻且浓郁的龙涎香。 直到她踏入驛馆之内,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晨雾尽头。萧翎在自己咬紧的牙根里,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汐玥因公主一夜未归,正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打瞌睡。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马上惊醒,赶忙过去搀扶一进门便软软斜倚在墙上的楚澜月。 汐玥见她的穿着,也是惊疑不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挑什么话说。 「汐玥……拿『那个』过来。」汐玥将楚澜月搀到桌前坐下,楚澜月便张着乾涩的嘴轻声道。 「是,公主。」汐玥心更沉了几分,便走到后面的小厨房准备。 约莫一刻鐘的时间,汐玥便端了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出来,浓烈到几乎呛人的药气已经瀰漫了整个房间。泥土的腥气、草根的涩味,都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但在此刻,于她而言却是个足以安定自己的莫大力量。 楚澜月有些木然望着那碗冒着蒸气的汤碗。她在出使前,除了赤霄外,还特意吩咐汐玥带了乾燥的红花,藏在行囊之中,一併带来以备「不时之需」。 红花既能化瘀,亦能活血;既能缓解一夜缠绵后的身体不适,剂量一多,也能引发滑胎。 她不是没有觉悟,只是,为了还不能完全确定的未来,她现在不能承担任何一丝半点的风险。 于是,她捧起汤碗,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喝下。任那苦涩、辛辣与带有腥气的味道淹没口舌,一路从喉咙灼烧至胃腑。 她放下碗,忍不住呛咳了几声,接过汐玥递上来的水一饮而尽。小腹竟然不一会便开始隐隐作痛,带着痉挛袭向她,她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见她脸色不对,汐玥连忙道:「公主还是先上床小憩。」然后便搀了她、为她脱去那件紫色的衣袍,让她躺下。 身上的痠乏、内心的溃败,她在无尽的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缝隙里载浮载沉。 在幽微狰狞的疼痛、梦境与未能熟睡而见的、从窗櫺透进来的晨光,时间在此时于她已毫无意义,她似乎听见了外厅的骚动,也听见了有人小声进来。 汐玥端着一碗温热的蜜水进来,眉头紧蹙,内心不捨,轻声道:「公主……」 楚澜月只是轻哼一声,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正听见了声音。 汐玥不忍再叫,只能凑近她耳边:「公主,是陛下的旨意……」 楚澜月这才听进了话,双眼微睁,看见汐玥不忍的神情,强撑着要起来,汐玥也只能扶着她,换了简单的宫装,才踏着虚浮的步伐到外厅接旨。 言暉一袭官服,等了一刻多鐘也不恼,见公主出来,才悠悠道出殷昭旨意:「吾陛下言:『沧澜公主不远千里而来,以贺朕躬。昨夜于曦和水榭所弹琵琶,尽显才华傲骨,朕心甚慰。然,公主是为贵客,一路舟车劳顿,又为国事操劳至今,想必凤体已乏。朕既为东道主,岂能不知怜香惜玉之道?」 他顿了顿,又道:「『传朕旨意,免去公主殿下今日起,所有繁复的朝贺仪典。公主只需在驛馆好生静养,待精神恢復之时,再随心意,入宫与朕……共赏花鸟便是。」』 言暉传旨时气定神间,一抹得体的笑意含在嘴边,望着驛馆里外沧澜的随行人员,也看着脸色苍白仍谨守礼数的楚澜月。 在那之后,楚澜月并未再见到殷昭,她对外宣称「身体娇弱,偶感风寒」。而殷昭的赏赐也每日送抵驛馆,包括温补的药汤、珍稀的药材,还有丝绸衣物等等。 然后终于盼来了回沧澜的日子。 楚澜月带着几乎要比她从沧澜带来的登基贺礼更多的赏赐回到沧澜。明明此行的「目的」确实达成了,她却觉得身心比起啟程前沉重不少。 向楚渊稟报过出使内容,楚渊也未多说什么。但她回到望舒楼后,明显感觉到看着眼生的侍女多了不少,楼外明里的守卫也比从前多,更别说萧翎向她私下稟报的其他被安排在暗处的禁军护卫。 但也无妨,她在回国之后,每天早晚各花一个时辰在浴池里沐浴,那里是她不需担心他人监视的地方。 又过了两週,沧澜国的听澜宫里,每每迎接赤炎国使节团时,总是气氛压抑得像是深海之下的海底,阴沉黯淡。 依然是以赤炎国昭仪司少卿言暉为首的使节团,他和身后的副使们几乎没有一点来客的侷促,反而还显露出近似东道主的从容与气定神间。 楚渊端坐于王座之上,试图维持自己的威严,以沧澜国王的仪态接受了言暉呈上的、关于两国贸易的常规国书,并按礼仪,让人赐座赐茶。 原先以为这会是如常的一次覲见,然而言暉并没有领团告退,倒是缓缓起身,再次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楚渊行了一个更为郑重的大礼。 言暉声音温温润润,却清晰非常:「陛下,下官今日前来,除了递交国书,还身负吾皇殷昭陛下的一件私人託付,一件……关乎两国未来百年邦谊的、天大的喜事。」 楚渊内心一沉,但脸上并未显露出来,他的脑海闪过他安插在出使队伍里的眼线向他稟报:「出使第四日,公主殿下晚间赴殷昭陛下听曲之约,直至夜深未归。隔日言暉大人传旨,要公主好生休养身体,免去一切繁复仪典。」 他心里早已有底,只是不愿相信。 言暉继续不紧不慢道,确保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吾皇言,当年沧澜公主殿下在我国为质八载。陛下对公主殿下的风骨与才华,欣赏有加,至今未能遗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欣赏有加」和「未能遗忘」这两句似乎说得特别绵长,像是一根最长的针,挑起楚渊内心不愿相信的真相,同时留下了血痕。 「如今,吾皇新登大宝,然中宫虚位。陛下言,纵观天下,唯有沧澜公主殿下,堪为其良配,能与之共掌天下,母仪四海。」 话说到此,殿中压抑过的气氛已经几乎憋不住,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是故,下官今日乃奉赤炎天子之命,正式向沧澜国为吾皇求娶沧澜公主殿下为后。」 言暉依然满面笑容,直视着楚渊,楚渊虽然面无表情,但握在王座扶手的双手指节早因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他觉得牙根几乎要咬出血来。而大殿更是像被石头投进的湖面,波澜阵阵。 赤炎皇帝求娶沧澜公主为后,可是前所未有之事。殷昭的野心,不言而喻。 楚渊深知,作为战败国、国力不振的小国,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没有任何一丝半毫的拒绝的馀地。 拒绝,就等于宣战。宣战,或许他连这个王位都保不住。 一朝文武百官都屏息着,等待着楚渊的回覆。 楚渊含在唇上的笑容不变,却早已僵硬。他笑,却比这辈子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还要言不由衷:「哈哈哈……好!好啊!」 「殷昭陛下,有心了!能得天子垂青,是朕这个皇妹的福气,亦是我沧澜国……天大的荣幸!」 言暉躬身行礼,正当殿中所有人都认为此事已大势底定,楚渊却突然收起笑容,流露出极其关爱的温情:「言大人,我沧澜国公主乃是先王与本王唯一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百般呵护至今。」 「殷昭陛下既然有心求娶,这份诚意,朕明白了。但……我沧澜国的礼数,亦不能废。」 他看着言暉,像是一个无限友爱、满心不捨的兄长:「按我沧澜祖制,公主出降,需有夫家亲建的宫殿以迎。还请殷昭陛下,在我沧澜国与赤炎国的边境之上,为朕的皇妹亲自督造一座足以匹配她身份的宫殿。」 「待得宫殿建成之日,便是我皇妹……出嫁之时。这,便是朕对这桩婚事,唯一的要求了。」他的眼底深处,似乎闪动着什么下定决心的光芒。 言暉微笑渐深,再次行了个大礼,恭敬道:「下官必将陛下之话,一字不漏转达吾皇陛下。」 * 当晚,楚渊立在自己的玄渊宫内,望着窗櫺外一片漆黑。他手中是已经不知道喝了第几杯的烈酒,但他决定再饮一口。 「陛下……云妃娘娘处已经来催了第三次,您……」他的贴身内监悄声进来,毕恭毕敬,满头大汗,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朕今晚不去。」何等讽刺,他被迫应允嫁出楚澜月的这天,竟然是他和不爱的女人合房的吉日。 内监正要退下去稟,回过身却见云姝仅披一件外袍罩住里头的寝袍,他赶忙跪地磕头,不敢再看。「云妃娘娘。」 云姝在承云殿等不到楚渊,决意自己来请。 他们若再不诞下继承人,她的妃位难保,更别提其他覬覦王位的旁系宗亲。 她躬身行礼,身上满是催情的合欢香味,柔情道:「陛下,您今日在朝堂上劳累了。臣妾已在承云殿备下薄酒,是否让臣妾与您共饮一杯?」 楚渊静默半晌,连让她起身都没说,只是淡淡笑着,轻哼一声:「劳累?确实是劳累。」 他一双望着远方兀自出神的凤眼犹自望着窗外,「朕乏得很。」 「陛下……」云姝还想再劝,但他染着酒意的眼神扫过来,她的话还没出口便散了。 「朕一个人静一静就得了,云妃也早些歇息吧。」他高声一喊:「来人,送云妃娘娘回去。 云姝在跟着内监出去时,回头又看了楚渊一眼,却只看到他阴鬱的背影,几乎要跟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