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宠瘸夫郎》 第1章 《偏宠瘸夫郎》作者:无边客【完结】 本书简介: 赵弛是溪花村一家小面摊的老板,生得浓眉星目,筋骨隆盛,体魄强健。虽不算富裕,但冲那顶顶好的体格,想跟他说亲的人倒有不少。 然而赵驰命里带煞,将定的两门亲事俱生意外,无人再敢跟他提亲,年近三十都没娶。 一日暴雨,村里来了个黑漆漆的小乞丐。 乞丐躲在距离他摊子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接过他放的食物,怕遭人驱赶,蜷着身子可怜兮兮地藏在石头底下。 赵弛瞧见乞丐可怜,每日特意留点东西给他吃。一来二去,把像只流浪野猫似的乞丐带回家。 小乞丐被赵弛洗干净,放在身边好好养着。 有了名字的小乞丐是越长越好了,皮肤褪去了斑驳黄色,白溜溜的,像嫩鸡蛋。眼睫毛又长又弯,别说村里,就是镇上都找不到眼睛这么灵这么乖的。 年近三十的赵弛此后有了盼头,他挣了钱把心肝打扮好,医治好,让自己的心肝宝贝活得漂漂亮亮的。 注:受的腿结局不会彻底恢复好。 ps:糙汉爹系攻x漂亮乖乖弱受,年上差九岁,二人转日常小甜饼~ 文案攻视角,开头也会从攻视角切入,但总体受视角~ 写一个粗糙平凡攻,倾尽心力好好把一只“流浪猫”重新养出新的血肉的甜饼~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成长日常 主角赵弛互动视角水笙 一句话简介:糙攻x小瘸子乖乖受 立意:爱人如养花,相依为命,相依为伴。 第1章 《偏宠瘸夫郎》 无边客/著 孟春节气,绿草如黛,雨水如油。 连着几日,牛毛般的小雨朦朦胧胧罩着山脚边的小村庄。 时下开春不久,空气里仍泛着刺骨寒气,乡民们窝家打盹,还未开始耕种。 这村子内,凡家中有几个强壮男丁的,趁农忙还没开始,都被打发去镇子、或者县城里寻些活计做,每日挣些许工钱,用来添补家用。 天灰灰亮,山野黑如鸦色。 几个裹着旧袄子的年轻男子沿溪花村直走,步行至一处三岔口。 烟雨朦胧中,可依稀瞧见空气飘着一杆灰白色粗布旗幡,幡布上写了个“面”字。 小面摊一早就开了。 积水冲刷,路面泥泞,面摊前铺开十几块大青砖,搭两张桌,配八条长凳。 时候还早,牛毛雨丝飞散,条凳上却已经断断续续坐了六七个青壮年。 同刚来的这伙差不多,他们都穿粗布棉衣,身强体壮,赶早去城里做工的。 先坐的这伙搓着双手,吹了吹桌上的清汤面。 几口热汤下肚,手脚逐渐暖和。 只片刻,一大帮男人瞬间把桌凳挤满,嘴里操着口乡音,自来熟地闲聊。 聚在面摊前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赶去外头打散工的。 他们不止来自溪花村,三岔口另外两道,连接着另外两个村子。 分别是桃花村跟荷花村。 因此,沿着小面摊出去,等天气暖和点,村民会在这条人群往来稍微兴盛的路上摆小摊子,多是卖点生活能用得上的物什,价格便宜。 没钱的,也能用物交换。 比较值钱的东西,就运上县城里做点小本生意。 “赵哥,面钱就放桌上了啊!” 灶台传来“嗯”的应声,声音厚厚沉沉,口音有些独特。 开口的男人微微弯腰,从门檐走出。 赵弛年过二十七,筋骨隆盛,肌肉劲壮,身高九尺有余,比起大多南方人,生得高大魁伟。 冷意刺骨的早春,只穿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袍,发至肩头束起,浓眉及鬓,星目漆黑,相貌周正,看起来是个话少的。 他收起铜钱,三两下叠好碗筷,动作利索,又取出粗布将桌子擦拭洁净。 山野黑蒙蒙的,飘散着茫茫水雾。 面摊后连着一间小屋,泥墙黑瓦,门口透出一丝灰暗的煤油光线,几许寥落。 等这帮来吃面的村民结账离开,小面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安静。 余下时候,偶有零星的村民停下,吃些茶水,或买点包子馒头备在路上吃。 待到正午和傍晚,才继续有客人停留。 * 申时左右,一辆驴车停在面摊前。 几个裹着春袄的婆娘互相扶着胳膊,依次从车板跳下。 今日县城开集,她们趁早赶去,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又扯点布,准备给家里几个小后生添点新衣裳。 返村途中,紧挨在车板上七嘴八舌地说一路,当下口干舌燥,又逢天冷,肚子早就饿瘪。 婆娘们将条凳坐占了个七七八八,抻长脖子,双眼发亮,各个朝着灶台张望。 “老板,来碗卤面,多加点汤水。” 这条道,不止赵驰做小生意,往后还摆些摊子。 从前,也有卖包饼面食的,但最后只有赵弛的面摊维持下来了。 赵弛做的面味道比别家好,添加的小菜份量管够,汤汁浓香,素的二文一大碗。 若吃肉面,很多肉都是赵驰亲自去山里打的,首先量就多一点,质地新鲜,从不卖臭肉烂肉,且比城里卖的还便宜一文钱。 往来村民,若腹中饥饿,宁愿来小面摊吃上一碗。 除此外,赵驰五官周正,体骨强劲,这群婆娘喝着汤,生了些褶皱的眼睛笑得开花,照着人一个劲瞅。 赵弛是附近最周正的后生啦,不论体格还是相貌,还有这手煮面手艺,深得她们喜欢。 何况赵弛以前还参加过武科,考得举人。 就是年纪有点大,今年过去,也有二十七了。 寻常人家,将到而立之年,至少是三四个娃娃的爹,可赵弛至今还未成家。 吃面的陈婆,三年前给赵弛说过一门亲事,是桃花村的一户人家,当初赵弛也已应下。 临到提亲那会儿,夏季大雨,村里遭大水。那户人家挨着河边住,当夜连人带屋,全给水冲走了。 后来报官寻人,至今下落不明,日子一长,大伙儿都当那户人家死了。 两年前,溪花村又有个婆娘给赵驰牵了门亲事。 别说提亲,连面都没见到。 一家人拖着货去城里做买卖,返村路上,山石忽然滚落,马车失去准头,整个马车带着人跌进山崖里。 此后,无人敢给赵弛说亲事。 一次是意外,两次可就玄乎了,这一走还是一家,谁还敢与他结亲? 于是,村里还没婚嫁的人家,大多数消了与赵驰说亲的念头,生怕发生牵扯,被阎王爷惦记,祸及全家啊。 天煞孤星的命。 几个婆娘打量赵弛,嘴上叹着可惜。 赵驰只当没听见,专注干活。 没过多久,话头转到别的事情上。 “方才出城的时候,看到了没?县城外挤着一大群人,黑泱泱的,好多官兵把守,不让他们进城。” “听说北方天旱,旱情闹了好几年,之前就有很多流民逃到南边,最近又来了许多,县里贴出告示,已经不让进城啦。” “还父母官,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咱们只是平头百姓,少说这些,小心把亲人连累了。” 这几年日子不太平,北方闹旱,南方闹水。 大多百姓靠天吃饭,被这么一整,怨气连天,受苦的,大多只有平民人家。 往南边涌的流民越来越多,县老爷顶不住那么大的压力,又怕城中因为流民过度滋长生了差池,干脆将所有人拒在城门外。 婆娘们唏嘘几句,多得感慨也没了。 毕竟都是普通百姓,帮不上什么忙。 她们吃饱喝足,留下钱,又看了几眼赵弛,啧啧可惜,这才尽兴离开。 * 傍晚,天就要黑了,四周灰泱泱的,像落了层灰色罩子。 起了风,空气中飘来一股凉丝丝的湿意,周围散出泥土和植物的气味。 很快,天彻底阴暗,雨水如牛毛洒落。 面摊不远的大树底下,草丛一阵窸响。 赵弛将桌凳收进屋内,又将青砖附近残留的泥土清扫干净。 听到路边动静,以为是路过的野狗,不予理会。 待把周围收拾完毕,那动静仍在。 村子依山傍水,开春后,周边偶尔有野兽出没,从前还发生过野兽袭击村民的事情。 赵驰星目微微一沉,抄起扁担,走近抖动的草丛。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出来。” 草丛里抖了抖,如伞状的叶子揭开,跳出一抹又小又黑的影子。 不是野兽,而是人。 赵弛微诧,不等他看清楚这人的脸,对方脑袋上顶着一张伞状叶子,背着他,身形踉跄,惊慌至极,甚至摔了一跤。 摔到泥水里的人赶忙撑起胳膊,摸爬打滚似地跑开了。 第2章 附近三个村的乡民,赵弛大多都有几分印象。 眼前忽然跳出来的黑影,却未曾见过。 对方蓬头散发,身量矮弱,莫非是逃到南边的流民? 春雷轰了一声,黑影颤抖,吓得没敢跑远。 见没人追来,连忙挨着几块石头垒成的空间蹲下,这还不够,又蜷着身子,往里钻了进去。 赵弛原地不动,将黑影的举动看在眼底。 那几块石头是平日里往来的乡民搭着歇脚的,位置狭窄,那人许是胆小,又或一路上逃窜有了经验,为避免被驱赶,只得寻些旮旯藏起来。 他微微打量,眼底平淡,没有多管闲事的心思。 * 天色擦黑,赵驰都要收摊了,忽然来了几名行商。 行商与他好声商量,天太冷了,又下雨,他们肚子又饿又冷,想买些干粮,吃碗热乎乎的汤面。 赵弛不多话,重新摆出桌凳,给他们端上肉面,一大笼包子,茶水。 待几人吃饱喝足,结完账,驱着马车,继续冒雨赶路。 山野四周飘出袅袅柴烟,烟火和水雾交织,乡里的村民开始做饭。 赵驰在雨中站定,视野愈发昏暗。 他面色平淡的收拾碗筷,侧身时,忽然抬头,目光往路边一扫。 石块底下依旧毫无动静。 几息后,赵弛掉头进屋,室内点起油灯。 再走出时,他用油纸包了四个今天剩下的馒头,来到石块面前,沉默如水,将油纸包放在石块上。 “还剩几个馒头,饿了就吃吧。” 石块里没动静,赵弛转身就走,停在面摊周围。 再回头,暼去一眼。 稍刻,石块底下有了动静。 赵驰隐约看到一条胳膊颤巍巍伸了出来,脏旧的烂布在风雨里飘荡,胳膊很瘦。 几根手指爬满脏污,四处摸了摸,摸到东西后,连忙把油纸包攥紧,重新藏了回去。 没过多久,藏在里头的黑影钻出。 他像是蹲在地上,背对着小面摊,头发乱糟糟的,低头啃着什么,接着仰头,似乎用嘴巴接雨水。 饮些雨水,又将瘦不伶仃的身子缩起,整个人弯曲着藏回石块底下,不再发出动静。 夜色四临,已经看不清楚了。 赵驰发现对方左腿似乎不便,可能是个瘸子,或者腿脚有伤。 他收起目光,不再探究,回到小屋后关门。 这年头百姓都紧着肚子,给那人一口吃的已算对得起良心。 * 夜色静谧,春寒料峭。 雨水哗哗飘荡,寒风呜呜哀叫,四下无人,山里响起野兽的怪声。 石块底下冒出轻微动静。 黑影再次爬出来。 几根瘦仃仃的手指微微剥开蓬乱的头发,张嘴,汲取雨水。 他一路跟着人群从北边下来,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不管到哪里都遭到驱赶,到处东躲西藏。 所以平日里根本不敢出来。 强忍许久,口中饥渴,嘴角干裂,眼下又冷又黑,才敢冒出脑袋接雨水喝。 待喝水喝了个饱,他浑身冷得打起哆嗦。 摸了摸怀里还剩的三个馒头,黑影把油纸包塞进怀里,揣宝贝似的。 他拖起行动不便的左腿慢慢朝石头里躲,蜷成瘦小的一团。 若有人经过,还以为石头底下躲了只伤痕累累的的流浪猫呢。 第2章 山野还是黑的,倒着春寒,潮冷阴湿。 距离耕种时节还有些日子,下雨天冷,农人犯懒,这个时候大多都没起来,四处漆黑。 小屋子吱呀一声,门开了,煤油灯坠出豆子般的火光,门前晦暗,映出高大身影。 赵驰着灰色棉布袍,左手拎两张方桌,右手四张条凳。 他将桌椅全部摆好,又把遮雨的布棚了架起来。 面摊的活儿做了几年,所有流程早就熟稔于心。 尽管挣不得大钱,但赵驰身边既无妻儿照顾,又无父母赡养,独自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如往常那样开摊,走到灶台和面。 包子和馒头蒸熟后,来了几个拉着牛车驮货的村民 其中一人少年模样,抻长脖颈喊:“赵哥,来十个馒头。” 赵弛将馒头用油纸包好,少年接过,递铜子儿给他。 几人拖着牛车冒雨离开,撑开的布棚响起淅淅沥沥的动静,停了半夜的雨又开始落了。 赵弛站在灶前望着檐下的细雨,忽然想起什么,没什么表情的脸微微一侧,正对不远处的那几块石头。 倒春寒,正值农闲,面摊冷清,偶尔几个进城的村民买些包子馒头。 赵弛坐在屋内,抡起斧头,将木块摆开, 哐哐劈了一顿,柴火撂在角落堆放。 雨势渐渐大了,又来一伙村民。 几个人要了杯热茶水和馒头,坐在布棚下躲雨吃干粮。 赵弛听他们闲聊。 “多少天了,开春没多久,雨就下个没完没了,今年难道有要闹水患?” “呸呸呸,乌鸦嘴,别乱说话,当心遭老天爷听到。” “哎,希望不要再决堤啦。” “喏,平日里歇脚的那块石头注意到没,底下好像躺了个人。” “那么小的地方,怎么还能躺着人?是哪些猫狗吧,活的死的?” “当真藏了个人,瞧着还有些气息,看不清样子,像是从北边逃下来的流民。” 有人叹道:“流民?说难听的,这年头连官府都不管他们的死活,不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 村民闲归闲,嘴巴上说几句就罢,没到多管闲事的地步。 这年头灾荒频繁,管得起一家老小的口粮就不错了,县老爷都不管,哪里轮得到他们发善心。 雨水刚停,布棚底下的村民连忙踩着泥水离去。 直到傍晚,进出的泥巴路都是雨水砸出的水坑,没有什么人来往。 赵弛看没生意了,准备收摊关门。 今日生意清冷,剩下一笼馒头,正好留着晚上吃。 他余光瞥向路边摞起来的石块。 四下无人,一条胳膊颤巍巍摸了出来,探出半边蓬头垢面的身影。 乞丐惶惶不安,扭着头,往面摊瞅了眼,正对着还在收拾桌凳的赵弛。 与赵弛隔空“对视”上,连忙又扭起身子缩回石块底下,怕生得很。 外头那些讨食的野猫,看到人也怕。 赵弛扬声:“你过来。” 说完,进屋拿了两个包子,放在旁边的木头栅栏上。 也不管乞丐如何,自顾收拾。 夜色渐暗,迟疑良久的乞丐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石块底下艰难爬出,拖起左腿,颠来倒去地往栅栏靠近。 天就要黑了,路边都是水。 他一深一浅踩着泥水,身子被淋湿了,布料包裹的身形异常瘦弱,头发湿润蓬散,整个人像一株枯败萧条的草。 纵使有些困难,他仍努力赶到面摊前,生怕再晚一步,给他包子的人会后悔,也怕放在栅栏上的包子被过路的人拿走。 赵弛站在屋檐下,看乞丐拿了包子,这才把门关上。 * 半夜打起雷光,下了一场雨,清晨渐停,周边积水绵延,荒草坍塌大半。 赵弛早早开了摊子,有人出城,点两碗素面,或就着热汤吃包子。 “天冷,俺婆娘犯懒,就知道睡觉,早饭也不准备了,昨儿又催俺出城把这些药草卖了,嘿。” “谁不是呢,就知道窝屋里烤火,还嚷嚷往家里多扯一块布。” 嘴上抱怨两句,却不见得有谁是真的生气,反而笑嘻嘻的。 这年头,平凡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睡觉还能有个人抱,哪怕日子过得紧巴巴,已十分遭人羡慕。 一会儿,村民又道:“听说半夜村里遭贼啦。” “俺也听说了,鬼鬼祟祟的,被村长带着人赶走啦。” 闲唠中,忽然插进一道低沉的声音。 “什么贼。” 村民吓一跳,见赵弛站在门口,纳闷一向独来独往的人怎么忽然对这种闲话感兴趣。 随口应道:“还能什么贼,就是从北边逃过来的那些难民呗。” “县老爷不让难民进城,这些人就往四处散,好几个村子都发现他们,有的人还偷衣裳偷东西吃。” “听说村里昨天也来了一伙儿,村长看他们可怜,没有为难,只带着人用木棍驱赶,给打发走了。” 赵弛沉吟,身影没入雨雾。 他淌过路边的泥水步行,走到几个摞高的石块旁边,弯腰,往里头瞧了瞧。 空荡荡的。 一直到了正午,路上过往的行人没有几个,面摊的生意清清冷冷。 赵弛驻足在路边,留意到石块周围依旧毫无动静,想来那个乞丐应该离开了。 经过的村民挑着担子,面色稀奇。 第3章 “赵哥在找什么?” “不晓得,头一次看他这样,好像在等谁。” 赵弛神色冷淡,懒得解释。 待几人离开,麻利地将桌子收拾干净。 起了阵风,布棚摇摆晃动。 赵驰下意识侧目,看见雨雾里走来的一抹薄薄、枯旧的身影。 乞丐不知从哪回来,捂着左腿,浑身瑟缩,一瘸一拐地踩着泥巴路。 他似乎知道赵弛在看着自己,僵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赵弛往路边走几步:“你——” 话音刚出,却见乞丐抱头蹲下,身体摇晃不止,仿佛怕人打他。 这显然是为了自保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赵弛皱眉。 这几天,他不过给了对方一些吃食,毫无关系,交情更谈不上。 可不知怎地,看着那抹比叶子还薄,颤抖不止的身影,慢慢皱起眉头。 他回屋拿了两个包子,放在对方掩藏的石块上方。 乞丐不敢走出石头的范围,好像一旦离开,就会被驱逐,只要藏在里面,就能安全些。 雨水一直飘,赵弛盯着石头,又往回走一趟。 再出门,石头上的包子不见踪影。 赵弛将手里的碗放下,碗里盛着一份青菜鸡蛋面,汤水充足,散出热气,气味喷香。 乞丐依旧没吭声,蹲在石块底。 赵弛掉头就走。 他回到面摊,整理了一会儿灶台,瞥见那小身影慢慢钻出。 乞丐趴在石头上盯着碗里的东西,凑近嗅了嗅,好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的。 理不清此刻何种感受,赵弛继续干活。 只当喂了只野猫吧。 * 乞丐把整碗面吃干净,一瘸一拐地拖着腿站起来,走了。 再回来时,没立刻往石头底下钻,春寒料峭里,身子打摆,不住哆嗦,慢慢走到面摊门外徘徊。 赵弛正在剁肉,看见他,问:“什么事。” 乞丐吓一跳,嘴上没吭声。 赵弛怀疑对方是个哑巴。 乞丐举起手里的碗,将碗小心放在栅栏上。 接着跪在泥地里,朝赵弛的方向磕了个头,扶起左腿,踉踉跄跄地离开。 赵弛绕过灶台,出去一看,豁然明了。 栅栏上摆放的碗很干净。 原来小乞丐刚才捧着碗,不是离开,而是去找水洗碗了。 三个村子有一条河流环绕,普通人从面摊走过去,约莫一刻钟左右。 乞丐腿脚不方便,又怕生,一段路遮遮掩掩,还摔进水坑,折腾好久。 * 傍晚,赵弛煮面,比往时多盛一份。 两名从县城做活儿回来的村民就着汤水吃包子,见他端着面走出去,疑惑道:“赵哥去哪儿?” 直到看见乞丐把碗捧走,继而咋舌:“这乞丐在石头底下藏了几日吧,前天就看到了。” “赵哥心肠真好,还管乞丐吃饭。” “要我说就别管,这伙人养不熟,还浪费粮食。” 灾荒频繁的年头,人命如草芥,尤其是普通老百姓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赵弛坐在另一张空桌上吃今天的晚饭,对村民的议论不置可否。 等人都走了,他收拾碗筷,见那乞丐捧着碗准备离开,突然开口:“过来。” 乞丐吓一跳,抱着碗,犹犹豫豫地走到面摊外头。 赵弛指了指角落,那里有一口用石砖围起来的井。 “井里接水,不用去河边。” 乞丐点点头。 乞丐洗碗的时候,赵弛回屋,翻遍几身衣物,勉强挑出一件不合适的旧棉衣。 他递出棉衣,让对方拿着。 乞丐连连晃手,脑袋左摇右晃,头发像摆来摆去的草。 当乞丐抬头时,赵弛隐约看见一双可怜巴巴又带着希骥的眼睛。 没看清楚,对方立马垂脸,拖着腿跑回石头底下藏好。 旧棉衣没送出去。 * 是夜,雷声震动。 赵弛临睡前将窗户关上,春雨哗啦啦打着瓦片,雨势急切。 他隐隐听到一阵叫骂,心念忽动,推开门,目视前方。 电闪雷鸣中,有人骂骂咧咧的。 几道雷光闪过,一名撂着酒壶的老汉趴在石块前,手臂朝里揪。 老汉力气不小,将那乞丐扯出大半身子,又打又踹。 “叫你躲,叫你藏在这里吓老子——” 赵弛认得老汉,吴三。 吴三在溪花村里出了名的,经常偷家里的钱外出买酒,又贪色。 他步入雨中,扯开吴三,接着把跌在泥水里的乞丐扶起来。 “你、你谁啊——,滚!别妨碍老子出气……” 赵弛声音沉着:“吴三,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吴三认出赵弛。 赵驰筋骨有力,目光不善,像吴三这等欺软怕硬的人,气势顿时泄了,变得唯唯诺诺的。 “滚。” 吴三抱起酒壶往村里滚。 夜雨愈发急切,赵弛半托着已经半软下来的乞丐:“跟我进屋,” 扶着了,才摸到掌心下的乞丐有多瘦弱,骨头也比较小。 雨水打湿头发,贴着脸。 又几道雷光劈开夜幕,赵弛隐约看见乞丐的面容,是个男孩,年纪理应不算大。 “被打了怎么不吭声。” 继而道出疑惑,“不能开口说话?” 乞丐“啊啊”几声,听起来并非哑巴。 他受了惊,浑身淋雨,被人又打又踹,惊惧之余,手脚无力。 赵弛只得拎小猫一样把乞丐拎进了屋门。 第3章 油灯如豆。 乞丐十分局促,浑身滴着水,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脸,仰望男人高大魁伟的身躯,更觉无地自容。 怕踩脏了地方,瘸着腿,打算悄悄挪开,最好找个角落。 赵弛回头时,乞丐已经尽量贴着墙角站了。 他体格小,又长得瘦,像一根挨着墙角的豆芽。 男人黑沉的双目盯着墙根,一阵无言。 乞丐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嵌进地缝里,又或者恨不得直接长在缝隙里面。 …… 四目相对,谁都没开口。 赵弛看乞丐罚站的模样,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找了块干净的布巾递出去:“擦一擦身上的水。” 又把今天找出来的那身旧棉衣放在椅子上:“湿的换了,屋内找来找去就这身合适点。” 乞丐瑟缩,从赵弛的角度观察,只见那两片泛白的唇嗫嚅,挤不出一个字。 他适当背过身,豆子似的火光晃了晃,半晌过去,才慢吞吞响起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乞丐勉强将身子擦干,又把旧的棉衣换上。 对赵弛而言已经短了的衣物,乞丐穿起来显大。 跟套在身上差不多,晃晃荡荡,胳膊和脚下多出一截。 他挪了挪腿,差点绊倒,索性及时扶墙,又挨墙角根去了。 赵弛低叹,走到另一面墙边,翻开屋内仅有的一个箱子。 他平日进出山林打猎,偶尔擦伤,便备了一瓶外伤药粉。 回头时,乞丐已经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发丝贴着脸,半张下巴埋在胳膊肘,露出亮幽幽的眼睛。 眉眼很干净,水一样,乌黑湿润,含着骐骥,又谨慎局促。 赵弛膈下药瓶,见他怕生,道:“把粉末洒在伤口,我不看你。” 乞丐轻微点头,弱弱地“啊啊”一声,当做回应。 他浑身冻僵,左腿又不利索,动作缓慢。 撒药粉的时候,乞丐几乎挨到油灯面前,慢慢照着伤口比较重的地方洒涂药粉。 赵弛估摸着差不多了,勉强腾出一床干净的被褥,又去柴房搬来两块木板,搭在椅子四角,将被褥平铺。 “今晚就睡这里。” 乞丐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的头发有些干了,蓬松的散在肩膀两侧,遮挡眉眼,似乎有些怔愣。 赵弛没管,回到床上躺着,手臂枕在颈后,过一会儿,将油灯熄灭。 黑暗中只余风吹雨打的响动,瓦片哗啦啦。 这个屋子并不宽敞,中间只隔了张桌子,角落另搭床板,更加窄小。 平日赵弛一个人待着还能适应,此刻多了个人,忽然变得有些拥挤。 雷雨夜,屋内静悄悄地,偶尔打过几道雷光,黑漆漆的小屋透出几分隐秘。 很难形容的气氛。 赵弛一时半会睡不着,放大五感,在夜色中逐渐能视物。 他看向角落,乞丐依旧呆呆地站着不动,气息很浅,熬过片刻,愈发地朝墙根贴紧。 他没去铺置的被褥上休息,而是抱着膝盖,慢慢贴紧墙角蹲下。 赵弛收起目光,对着漆黑的房顶看了会儿,慢慢阖眼。 黑夜里,乞丐一直睁大眼睛,努力看清床铺的方向。 第4章 他得几口饭吃,被男人救下,原想给对方守夜,但这间屋子实在太好了。 外头电闪雷鸣,他却呆在可以遮挡风雨的屋子里,身上还穿着干净的厚棉衣。 他很久很久没这么舒服地活过。 有饭吃,有衣穿,那些遥远的回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眼皮慢慢坠落,他挨着墙,脸搭在膝盖上就这么睡了。 * 窗外还黑着,赵弛如往常一样起身。 叠好被褥,忽然往墙角扫去一眼,默默收起视线。 他推门走到灶台,取出面粉,肉,菜,准备做今天的食物。 动静刚起,门后慢慢钻出一抹瘦仃仃的身影。 赵弛道:“外头又冷又黑,进屋待着吧。” 乞丐低头,交互在身前的双手搓了搓,似乎有些无措。 直到面摊开张,乞丐依旧站在门口。 赵弛忙着干活,一时顾不上人。直到进出两趟,乞丐怕挡了路,整个人几乎挨入门后。 他身形瘦弱,不占什么地。 到这会儿,赵弛基本有点无可奈何了。 他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日子,富贵人家养狸奴为伴,也这么紧着人,走哪都跟着守着,赶都赶不走。 不同的是,那些猫儿被养得油水光滑,皮毛发亮,而他身后的这个“流浪猫”,没几两肉,只会紧巴巴地挨着墙根或门口。 面熟,赵弛盛了份递过去。 乞丐局促地接过,嘴上“啊啊”。 赵弛:“你从哪里来,能不能开口说话?” 乞丐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肩膀。 从北到南,一路艰辛,平日多遭驱赶,甚至打骂,还险些被卖。 漂泊太久,他总是畏惧担忧,记忆也随着漫长的煎熬变得模糊了。 有的东西记不清楚,有些记得模糊,连自己都难辨真假。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啊啊……” “呃……” “呜……” 赵弛不强求,只道:“吃面吧。” 他捧起大碗,走到搭起雨棚底下,坐在条凳上。 看乞丐呆呆的,示意对方也坐。 乞丐抱碗,蓬头垢面的,摇了摇头,没有去凳子上坐。 他依旧蹲在门后,不怎么会拿筷子,有些生疏,便用勺子舀。 赵弛吃着面,目光却落在门口,看乞丐猫舔食一样,吃得小口,但速度不慢,甚至狼吞虎咽起来。 到最后,被噎着嗓子,捂着脖子差点喘不上气。 赵弛忙放下碗,过去把人捞到腿上,拍拍背,约莫半晌,可算帮他把气顺好了。 这会儿功夫过去,从村里赶去外头的乡民渐渐多了起来。 赵弛招待村民,转个头的功夫,瘦小的身影不见。 他朝路边一瞥,眼皮跳了跳。 视野所见,灰扑扑的一小团,正拖着腿,努力往石头底下藏。 来买包子的村民跟着扭头,瞥见那抹灰影吓一跳。 “这人怎么还没走?” 进出村子的路边躲了个乞丐,几个村都传开了。 往来的村民想要驱赶,看见赵驰时不时给口吃的,又作罢,最多唏嘘一两声。 毕竟赵驰每日都在面摊待着,很少与人往来。 平素寡淡的人,突然发起好心,大伙儿好奇归好奇,私下议决几句也就过了,凭他那体格跟功夫,旁人不敢多管闲事。 * 这天面摊生意不错,赵驰忙活一天,想起小乞丐中午没找他拿吃的。 几个村的人来来往往,想必怕生,躲着不出来。 将近傍晚,一群进山采集菌子的妇人回来了,有说有笑的,竹篮里装着胖乎乎的一朵朵野菌, 春日雨水多,几场雨浇灌,山里冒出许多菌子。 菌子味鲜,食法又丰富,所以闲着的人都往山里跑,这两日热闹十足。 妇人们的嬉笑声远去,周围恢复平静。 赵驰打开蒸笼,白天做的包子和面条已经卖光了,剩下三个馒头。 他捡起馒头打包,走到石块边缘,发现里头居然是空的,乞丐不在。 沿附近寻一圈都没见人影,赵驰定定站了一会儿,回去收摊。 深夜,一阵雨水打着窗檐,下了很大的雨, 赵驰睁眼,窥见窗户敞开些许,起身关窗。 他动作一顿,目光跳出窗檐,随即点起油灯,立刻开门。 一抹灰色的影子立在雨中,东摇西摆,冷得止不住颤抖。 消失了大半日的乞丐冒雨出现,他徘徊在门外不敢出声,瘦瘦的胳膊捧着一大包用叶子裹起来的东西。 赵驰:“……” 把湿淋淋的人带进屋:“跑去哪里了?” 乞丐哆嗦地打开叶子。 湿发贴着小而清瘦的脸庞,露出怯弱、含着讨好意味的眉眼。 瞳仁乌黑,湿湿的,眼尾流着水。 赵驰看清楚了,当即哑声。 乞丐捧着一大包菌子回来,圆滚滚的。 许是见村民进山里采,又念着回报他,干脆也摘回不少。 赵驰目光涌出一丝复杂:“你消失半天,就为了采这些东西?” 乞丐用力点头,他身上淌着水,太冷了,连打几个喷嚏。 “如果是为了报恩,不用如此,这些菌子不值几个钱。” 又道:“若把身子淋坏,才得不偿失。” 乞丐垂头,肩膀微微塌,像一条垮下来的草。 有些话压在他嗓子里,难以出声,无法解释。 乞丐不敢靠近村民,远远跟着,藏起来观察,记住哪些可以摘后,等村民都下山了才悄悄采集。 逢晚间大雨,冒雨下山,差点跌进泥坑。 好不容易走到面摊门外,怕扰人睡觉,就这么呆呆的,顶着寒冷,在雨中徘徊。 赵驰看着乞丐拘谨发蔫的模样,将菌子收进墙上的竹篮。 他道:“跟我去后头,打盆热水洗洗,暖暖身子。” 赵驰在屋后搭了个烧水洗澡的小棚,地方不大。 乞丐进去后,他生火烧水。 足足换了三桶热水,才不见污浊。 * 夜深人静,风雨隔在屋外,室内静悄悄的。 油灯点着,乞丐穿着灰扑扑的棉衣,慢慢折腾,总算把头发差不多擦拭干净。 发色半黄半黑,洗得干净了,凌乱地披在清瘦的肩头两侧,整张脸露了出来。 模样灵秀俊俏,含着几分年轻的生涩,至多十六七岁。 就是太瘦了,下巴小小的,尖尖的,偏圆的眼睛显得有些大。 除了伤痕,胳膊,脖子上,一块块的藓痕,长期不洗澡,待的地方又脏,没几处好的肌肤。 乞丐见男人盯着自己,又不说话,脖子越来越低,以为自己讨嫌。 他起身想走,衣袍拖着地,像根摇曳的枝条,差点摔倒。 赵驰眼疾手快地把他扶稳:“跑去哪里。” 又道:“我孑然一身,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吧。” 第4章 屋外雨声密密,室内油灯昏黄。 留下? 乞丐呆呆的,不敢深想。 可听男人要他坐下,便乖乖坐好。 并着膝,因为左腿有疾,微微弯曲,姿势与常人比较,稍显奇怪。 他略为无措,不安地绞着细瘦的手指,而后放在膝头,模样老实而乖顺,只盯着手指头,默默迎接男人投来的目光。 须臾,涌出几分赧然和自卑,脑袋越垂越低。 乞丐洗干净的头发微湿,半黑半黄,像一截营养不良的草。 赵驰定睛望着:“我叫赵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迷茫,眼神闪过空白。 见状,赵弛皱眉:“无名无姓?” 见乞丐依旧怔怔,继而一想:“还是忘了?” 说罢,心里已有揣测。 少年岁数不大,许是流浪已有数年不止。 年幼辗转,吃太多苦头,又无人交流,日子一久,言语能力退化,过去的经历太苦,潜意识便选择遗忘。 还有一种可能,他的确记不清楚了。 乞丐轻轻揉了揉眼睛,疲倦不已。 可他此刻不敢懈怠,整个人紧绷,像一根拉直的弦,努力支撑着细瘦的腰杆。 赵弛转身,从灶台上盛出一碗姜汤。 汁水泛光,热气源源漂浮。 他推了过去;“喝一碗,先驱寒,再好好睡一觉。” 又把剩下的两包子取出,让人先把肚子垫实。 乞丐始终瑟缩。 好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指捧碗,就着姜汤吃包子。 他脸庞尖小细瘦,低头时,碗比脸还大,几乎可以盖住。 雨声密密疏疏,小屋如海域里一片安全的岛屿。 乞丐轻轻揉眼,心口酸胀。 他冒雨赶路,又在山里呆了一日,早就撑到极限,不一会儿,听着水声陷入呆滞,眼皮摇摇欲坠。 第5章 身子一歪,被赵弛眼疾手快地扶稳,将他引至铺好的被褥面前。 “睡吧。” 乞丐茫茫然躺着,嘴唇微动,努力挤了挤嗓子,含糊“唔啊”一声。 赵驰重复:“先睡觉。” 他蜷在有些泛潮被褥里,沉沉安睡。 * 翌日,雨过天清,灶台的动静使得乞丐惊醒。 他抱膝盖而坐,被褥堆在膝盖上。 久违地睡了个安稳觉,抿起的唇瓣不似平日苍白,透些红,嘴边还有几道因为干涩而开裂的口子。 乌黑干净的眼眸转动,迟缓地打量屋顶上的横梁,斑驳微潮的泥砖。 一股茫然笼罩心头,他恍惚不已,如在梦中。 待门外的烟火气飘入屋内,乞丐一个激灵,赶忙起身,光着双脚,颠颠倒倒地跑去门口。 赵弛正在灶前,将捏好的包子置入蒸笼。 见他清醒,道:“过会儿就能吃了。” 乞丐扶在门框的指尖紧了紧。 “啊、啊……” 没“啊”出几个音,在赵驰的目光下,浑身不自在。 声音咽回嗓子里,变哑巴了。 “……” “……” 四目相对,又一阵沉默。 赵弛瞧他片刻,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 “若想说话,得先张开嘴巴。” 又朝下瞥了一眼,没有适合少年的鞋子,低声吩咐:“地上凉,回里头待着。” 乞丐似乎在思考,嘴巴半合半开,迟缓地挤出二字。 “帮……忙……” 少年细胳膊细腿儿,腿脚不便,能帮什么? 架雨棚需力气,怕把人压垮。和面讲究巧劲,他做惯了,练就独门绝活,做出来的面食跟别家的味道不同。 思量间,迎上那双黑漉漉充满骐骥的眼睛。 赵弛:“……” 他侧目而视:“进去叠张被子,可成?” 乞丐回眸打量。 屋内两铺床,赵弛起来时就将被褥叠成豆腐块,而他用的那张凌乱摊开,像被猫爪子踩着蹂/躏过。 耳根瞬间滚烫,他局促地退回屋内,抖开被褥,笨拙地照着豆腐块叠起来。 赵弛把人打发进屋,少有地又笑了一下。 大雨初歇,山野四处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每天这个时辰,赵弛通常都在外头用早饭,今日却将面食端入屋内。 “吃点东西,别噎着。” 乞丐:“……” 弱弱点了点头。 他与赵弛对坐,捧着比脸还要大的海碗,咽了几口香气喷发的热汤,唇瓣慢慢鲜润。 瞥见赵弛看着自己,耳廓一烫,顿时腼腆。 赵弛吃东西很快,三两下扒干净,收拾碗筷时,余光暼回屋内。 乞丐仍在埋头,尽力吞咽。 常年饥寒交迫,乍然让他吃下那么多食物,肠胃受不住这股油水。 赵弛平日吃得多且快,倒是疏忽了。 他道:“吃不完就放着。” 乞丐拨了拨蓬软的头发,露出的脸很小,眼神浮出羞愧和不安。 赵弛将海碗里剩下的食物收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停在墙角,从柜子上抽出一条发带。 发带呈灰色,用久了泛旧。 “先将就用着。” 乞丐捧着发带,跟捧了名贵的宝物似地,满眼无措。 赵弛:“改天买两条新的。” 乞丐嘴上啊啊,连忙把声音挤出嗓子,涩然开口。 “……很……好……” 他将发带捂至胸前,神色小心而珍视。 赵弛目光微动,正欲开口,门外来了客人,只得转身出去招呼。 将要耕种,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赶着牛车去县城拿种子。 部分到府衙里领取,部分自个儿掏钱买。 他们虽然都已成家,岁数却比赵弛小上几岁,纷纷喊道:“赵哥。” 还有的伸长脖子,朝屋内打量。 “里头怎么有个人,莫非是赵哥的亲戚?” “……不会是前些日子的那个乞丐吧?” “什么,赵哥居然把乞丐带回家里?!” 默默藏在门后乞丐,霎时变了脸色。 他惶惶不安,立马往屋内躲,觉得不够,又往角落里钻,抱着膝盖蹲下。 似乎只要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见自己,也不会给赵弛丢了脸面,遭受议论。 忽然,他听到赵弛低沉有力地打断。 “他不是乞丐。” 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 看赵弛神态认真,不敢就着此事继续议论,买完馒头,又饮了碗热茶,冒着湿冷,架起牛车继续赶路。 室内静悄悄地,赵弛收拾完打包的油纸,抽空往里瞥去一眼,没看见人。 正准备进门找,又来了人吃面。 他只得继续干活。 忙完上午,蒙蒙的天幕浮出一点日头。 暂时料理完手头的活,赵弛抓起抹布擦手。 想起屋内还有个人,进门寻找,在阴暗的角落找到藏起来的少年。 他的旧棉衣穿在对方身上过于宽大,头发也没束,乱蓬蓬地披散,挨紧墙角,像一朵冒出来灰色蘑菇。 赵驰:“……怎么坐地上睡着了?” 闻声,乞丐迷迷糊糊抬脸,瞬间醒了。 他艰难起身,膝盖一抖,险些往前栽倒。 猫在角落里蹲得太久,腰下都是麻的。 赵弛将一把椅子拖到角落,扶着人坐稳,隔着裤子,捏了捏少年的小腿和膝盖。 乞丐小脸紧绷,嗓子里发出“嘶嘶”的抽气。 赵弛没松手,捏到左腿时却明显放轻力道。 过了会儿,问:“如何。” 乞丐点点头,想起赵弛要他多开口,连忙轻轻“嗯”一声。 赵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又藏回角落里?” 乞丐手脚一僵,眼睫颤抖,闪过一丝惊慌。 “怕外头的人骂你?” 乞丐摇摇脑袋,神色有些急。 赵弛:“慢慢说。” 乞丐攥紧手里的灰色发带:“不、不想让、大家……笑话……” 他没有掩饰自卑,嗓音带了几分哽咽:“我、我不好。” 赵驰沉默,继而开口:“今后不必躲开,你不是乞丐,更不会给我丢了脸面。” 少年蓦然睁大眼眸。 稍刻,赵弛拿起桌上的木梳。 粗糙的大手将蓬松的发丝握在掌心,一缕缕理顺。 他手粗,只会简单束个头发。 “好了。” “……” 乞丐摸了摸被碰到的耳廓。 突然露出脸面,他浑然不自在,眼睛不知往哪看,手脚更不知如何摆。 赵驰看着眼前的人,破天荒地,有些出神。 少年虽长了些藓痕,但眉眼灵动,嘴唇温润,气质干净。 因为窘促,清瘦的颊边飞起两抹红云。 …… 见赵弛无话,乞丐又紧张起来。 是太难看了吗? 他打量自己瘦巴巴的手腕,上面印着斑驳的痕迹,再窥男人魁健的体格,渐渐把脸垂得更低。 赵弛回过神:“……这样很好。” 又道:“过几日再想不起名字,就取个新的吧。” 乞丐点乖乖点头。 见状,赵弛迫使自己的目光从那张温顺的面庞移开:“我去外头忙,天冷,又没什么适合的衣裳穿着,就待在屋内。” “嗯……” 直到赵弛走出门外,乞丐这才收起追随的眼神。 * 天色灰暗,乞丐惦记白天的事,努力把水桶拖进澡棚。 热水氤氲脸庞,他使劲搓着肌肤,想将上面一块块的痕迹搓干净。 约莫二刻,赵弛来到附近:“还没洗好?” 这个天,水该凉了。 乞丐“唔”一声,匆匆裹着棉袍,提起一截走出。 回到屋内,借着油灯散出的火光,赵弛隐约瞥见少年露在空气里的腕子红通通的。 还未细问,对方钻进被褥里,小心解开发带,挂在墙头。 再侧身,眉眼对着赵驰,眸光闪烁,不敢正眼对视。 赵弛忽然低笑:“早点休息。” 熄了油灯,黑暗中响起雨水打在窗檐的动静。 * 深夜,乞丐睡不安稳。 他卷着被褥爬起,指尖贴在脚踝上,不住抓挠。 抓完小腿,又挠身前后背。 赵弛听到动静:“怎么了。” 说着,点起油灯,雨雾下的小屋幽幽透起亮光。 乞丐将两条胳膊往身后藏,赵弛走到床侧,见他如此,微微皱眉:“给我看看。” 乞丐:“……” 他乖乖伸出胳膊,露出两条布满抓痕的手,腿和腰背的肌肤也都抓红了。 赵弛看着青一块红一块的肌肤,按着他的手腕。 第6章 “先忍忍,明日去城里,找大夫给你瞧瞧。” 乞丐轻轻“唔”了声。 他神情怔怔,望着自己的手腕被那宽大有劲的掌心按住,哆嗦了一下,没有动。 第5章 进城的时候是个阴天,云层压得低低地,一阵阵风往山道吹,赵弛去村里租牛车了。 乞丐怀里抱着伞,像根插在地里的苗子,杵在门口乖乖等。 几个村民扛着锄头经过,远远看见他,扬声议论:“面摊门前有个人。” "是路边那个吧。" 然后问:“你是那个叫花子吗?” 乞丐本想点头,记起赵弛对自己说的话,硬生生忍下。 村民张头探脑的,似乎要看清他。 乞丐心里忐忑,连忙把伞抱得更高,将脸完全挡住。 待村民离开,远远地,看见赵弛牵着牛车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 他小心看了眼脚下不合尺寸的布鞋,心下一急,避开四周泥泞的坑地,认真地往对方身边赶。 赵弛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把牛车停好,道:“上来。” 乞丐左手抱伞,趁脚下的棉袍还没掉地,右胳膊高高抬起,作势准备往上爬。 身子倏地一轻,他“啊”地叫了一下,停止攀爬的动作,胳膊下意识轻轻环向赵弛的肩膀。 赵弛拖起他的臀,将他稳稳抱上牛车。 “坐好了。” 乞丐端正腰杆,不知所措,僵硬坐在板车上。 等赵弛开始驱车,这才恍回神智,心里飘飘乎乎的,像塞进一朵云,脸颊飞起两抹红粉。 他使劲把伞揣入怀里,双眼直愣愣。 过了会儿,不知道看哪里,索性对准赵弛的后脑发呆。 行至半途,乞丐眼皮沉重。 他长久漂泊,身子亏虚,在牛车找了个位置,不知不觉蜷起来睡着了。 再睁眼,被周遭热闹的叫卖声唤醒。 赵弛回头,瞧见他睡眼朦胧的模样,声音浮起一丝愉悦。 “刚好到城里。” 乞丐拿起落在脚边的纸伞抱上,呆呆点头,耳朵迟钝地热了起来。 “我、我不该睡着……” 赵弛轻微摇头,示意不打紧。 城里不允许疾速骑行,赵弛下了牛车,持绳牵引。 见状,乞丐想跟着下地,却听赵弛开口:“就在上面坐着。” 他原地呆坐,肩膀瑟缩。 头一次把整张脸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环境里,眼神闪躲,无处可藏,只得紧盯赵弛的背影。 男人背影宽大,仿佛山一样可靠。 乞丐不由出神,忐忑的心逐渐平静。 他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 县城虽比不得大城,但也有着小地方的热闹。 不算宽阔的街道依次摆设摊子,两边铺面林立。 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道边泥泞,行人踩出许多脚印子,空气里混杂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有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剖开内脏的肉禽鱼腥。 一丝香气宜人的脂粉飘来,乞丐脑袋昏昏,捂着鼻尖打了几个喷嚏。 牛车越过一道长街,在尽头停下。 赵弛扶着他:“到了。” 乞丐借着男人有力结实的臂弯跳下牛车,顾不得左右张望,紧跟着高大的身躯,跨起步子,迈入挂着一副黑色匾额的门铺。 几个百姓正在排队取药,纷纷朝他们打量一眼。 南边很少有人体格像赵弛这般高大,何况这年头吃不饱,一家人都得紧着肚子生活,很多人营养不良,个子就矮了。 打量赵弛的同时,不免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看不清轮廓,似乎生得俏白。 百姓还想再瞧,却见少年蹭地一下,兔子似地溜到高大男人恰好能够遮挡的方向。 可惜了,居然是个瘸子。 乞丐不知旁人所想,暗暗松了口气。 悄然抬眼,撞见赵弛略含笑意的目光,脸颊瞬间泛热。 赵弛轻微揽了揽他的肩头,带到椅子上。 “到了,先给大夫瞧瞧。” 大夫年约六旬,鬓边一半灰白,坐在案台边,瞅了眼乞丐。 乞丐心生胆怯,不敢贸然开口,赵弛替他将情况大致讲明。 大夫撩撩眼皮,抬手一指:“去床上躺着。” 乞丐下意识张望,赵驰对他点头,便去床上躺平。 他的双手叠在肚子,眼皮一暖,只见大夫掀开他的眼皮,接着耳朵,依次检查。 不久,解开旧棉衣,露出纤瘦且青涩的身体。 大夫检查他的皮肤,随后又号起了脉象。 一番诊问,乞丐连年奔逃,底子亏损,气血虚弱,引起的病症说多不多,少也不少。 至于左腿,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难以恢复,平日需要保暖。 开的药方有内服的,也有外敷的,大大小小,赵弛拎了满满两手。 付过诊钱和药钱,就离开了。 乞丐捧着几包药,不住扭头,往收钱的药童身上看了又看。 赵弛低头询问:“在看什么。” 乞丐嗫嚅,摇摇头。 再坐上牛车,小脸显出一丝闷闷不乐,不再像刚进城那会四处张探。 离开药铺,赵弛牵引牛车穿过另一条街道,靠在衣铺门前。 乞丐睁大双眼,很快又被赵弛撑着胳膊肘抱到地面,带进铺子里。 掌柜笑呵呵地迎接。 赵弛目标明确地开口:“给他找两身衣裳和鞋子。” 赵弛自己穿衣没那么讲究,给少年的倒是认真挑了挑,还低声问询。 乞丐一直摇头。 赵弛无奈,挑中两身衣裳,问清价钱后,让掌柜打包起来。 刚交待完,衣摆一紧,几根细瘦手指扯着他。 “怎么了。” 乞丐手指头揪住赵驰的一截灰色衣角,眼眸闪烁,神情有一丝欣喜,更多的却是羞愧。 他拉着对方的衣摆走到角落,脑袋低垂,后耳根滚烫,慢慢吞吞挤出一句清晰的话。 “浪费钱……” 说罢,认真摇摇头,眼睛有些湿。 乞丐神色急切,示意不必在他身上浪费钱。 从药铺到衣铺,近乎二两银子就花出去了。 这年头哪都闹饥荒,他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不知见过多少疾苦。 平常四口人家,拢共四五两就紧着肚子过完一年,甚至有很多人填不饱肚子,赵驰却在他身上一下子花了那么多钱。 他的一张小脸快皱成苦瓜模样。 赵弛嘴角缓慢上扬。 最近笑的次数比过去多了不少。 “钱没了可以再挣,不必担心。” 乞丐嘴唇颤动,还没开口,掌柜已经手脚麻利地把衣物和鞋子打包起来,一并交给赵弛。 “客人若有需要,欢迎下次再来。” 赵弛看了眼闷闷的少年,提起包裹塞进板车上。 身后的人不愿离开,他好笑地开口:“过来。” 乞丐“嗯”一声,因为揣着心事,差点被门槛绊倒。 赵弛及时搀他:“别摔了。” 说完,又把人抱上牛车。 乞丐整颗心乱糟糟地,又怕添麻烦,只得老老实实并膝坐稳。 * 已过未时,东西采买完毕。 牛车不大的位置被占去一半,装满米、面和盐。 而乞丐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坐在另一头。 赵弛牵着牛车出城,车轮碾过泥地,咕噜咕噜,车板摇摇晃晃,乞丐也摇来摇去。 他担心袋子里的米面摔落,不时伸手去扶。 从县城返回溪花村的路并不好走,坑洼地很多,路况窘迫。 没多久,轮子陷进水坑,赵弛下去推车。 乞丐不好干坐,跟着帮忙。 赵弛皱眉:“快下雨了。” 他身强体健,若冒雨赶路,回到村子后顶多喝一碗姜汤就足够。 倒是少年,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指红通通的,显然冻得不轻。 得在雨势加重前赶回溪花村。 天不遂人意,天色变化的速度远比赵弛预料的快。 牛车行至半途,周围浸在一片晦暗朦胧里,山野哗哗作响,浓密的雨水连绵打落。 乞丐撑开伞,发现赵弛的头发和身前湿了一片,连忙往前凑。 赵弛道:“不碍事,顾好你自己。” 乞丐眼眸闪了闪,瞥见雨水打在对方脸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袖口,沿着男人成熟坚毅的眉眼擦拭。 一阵沉默,雨越下越大。 无论赵弛怎么劝说,乞丐坚持两个人撑一把伞。 待到后来,赵弛没辙了,抬手一抱,把人抱在怀里。 “把伞柄往我肩膀搁,可以省些力气。” 乞丐照做。 如此,雨水遮去大半,只这姿势叫人颇觉不自在。 牛车踩着坑坑洼洼山路,时而颠簸。 第7章 乞丐挺直的腰杆酸乏无比,赵弛觉察,将牛车驱慢了些 “靠我身上。” 乞丐:“……” 没多犹豫,慢慢往结实宽厚的胸膛靠近。 他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也不是小孩子了,难免害羞。 天过傍晚,到处黑漆漆的,总算回到铺子。 回到小屋,赵弛转去烧水,两人先后冲了个热水澡。 室内,乞丐捧着姜汤喝干净,身子暖和许多。 他头发半湿,穿的是新买的灰青色棉质衣袍,有些局促,又挂着欣喜。 油灯幽幽,夜深人静。 赵弛吃饱喝足,瞥见少年微微不安的模样,心神微动。 两两对视,乞丐下意识低头。 赵弛清了清嗓子:“……可有想起什么。” 乞丐摇头。 赵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总不能没个名字。” 说罢,从一层柜子取出包裹,摞放几本书籍和纸笔。 久置不用,纸张发潮起了些霉渍。 “我曾参加过武举,还算得识字,如今看情况给你取个名,如何?” 乞丐抱着膝盖点头,唇角翘起,忍不住往赵驰边上挨近,黑润纯洁的眼眸闪烁。 一刻钟后,赵弛拿起笔墨,在陈旧的纸张点了点,不紧不慢地写下两个字。 “带你回来的那日,下了很大的雨,你因北方闹旱而来,又在雨夜跟我相识,水,可生万物,何尝不是另一种遇水重生。” “今后,就叫水笙。” 生,取笙,也算与少年灵秀清净的模样相配。 于是,乞丐漂泊数年,今得以安定,还有了个新名字。 水笙。 第6章 水笙醒了。 屋内静悄悄地,窗户微敞,一丝亮光透入,水珠断断续续地打在木头上,听起来好不欢快。 他抱着堆在膝盖上的被褥,发呆之际,昨夜赵驰为自己取名一事涌上心头,湿润灵动的眉眼顿时弯了弯。 起身将被子叠成块,又套上崭新的灰青色外衫,不太熟练地系上纽扣。 少年神色珍视,依次小心摸了摸衣襟、袖口、衣摆,双脚套进鞋子,干净又暖和,如同踩在云上。 待整理好衣裳,他走到桌前,赵弛昨天夜里写的那张纸还在。 水笙捧起纸,仔细打量“水笙”二字,唇角翘起,忍不住雀跃。 赵驰从门口探身:“醒了。” 他轻轻“嗯”一声,瘸着腿跑到门后站定,眼睛闪啊闪,又搓搓手,想给对方帮忙。 赵驰轻勾嘴角,说话声音低了些。 “摊子小,活不多,无须时时跟着。洗漱一下,准备吃早饭。” 水笙想起自己还披头散发的,连忙去找木梳子。 他手忙脚乱折腾半晌,虽然同赵驰那样把头发全部束起来,但架不住笨拙手生。 男人束发,一丝不苟,周正端庄。而他头上的发丝这里翘一点,那里翘一点,显得毛躁可爱。 灶台飘出喷香的气息,水笙来不及重新束发,匆匆赶去刚忙,将碗筷都捧进屋内。 门开着,夜里的雨已经停歇,天光隐在云后,朦胧梦幻。抬眼张望,山野流荡潮湿的气息,一片勃勃新绿。 漫长寒冷的冬天居然过去了。 水笙愣愣杵在门边,心绪起伏恍惚,感觉不太真切。 几日前,他还躲在不远的石块底下,饥寒交迫,指不定哪时就死了。 如今,却睡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面条,汤汁浓郁,香气喷发,一碟包子更是捏得白胖蓬松,令人垂涎。 水笙咽了咽嗓子,小心翼翼地与赵弛对坐。 桌子稍小,赵弛体格宽大,腿又长,两人刚坐下,桌底的腿便碰着了。 赵弛拿起筷子和木勺,就着汤吞了一大口面。 “改天重新打一张桌子,两个人用着小了。” 水笙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太容易满足,觉得怎么样都好。 他饿怕了,一张口就狼吞虎咽。 长久饿惯的肚子吃不进太多食物,吃完半碗面条和两个包子,又灌了半碗汤,水笙捂着腹部,脸色苦恼,眼巴巴地紧盯还剩的早饭,不住吞咽嗓子。 赵弛说道:“放着吧,下顿给你盛少些。” 看少年可怜兮兮地抱着碗不想撒手,只得放低声音,话里几分哄慰。 “今后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你的,听话,吃不完就放着。” 水笙只能点头,闷闷不乐地“嗯”了声。 赵驰好笑,留了两个蘑菇肉馅的包子给他吃着玩。 早饭不久,水笙把小灶上煮好的药也喝了。 赵弛正在外头搭雨棚,他把碗放好,扶着左腿跟出去。 因为力气不大,只能做点递绳子的活。 赵弛本来想让他休息,低头一看,少年举着两条胳膊,乖乖捧绳。 话到嘴边,咽回肚子,由着水笙跟在脚边了。 水笙丝毫不让自己闲着,雨棚搭好后,跑到井口,拿起晾在木架的抹布。 每日开摊,赵驰会把桌子擦拭干净,他有样学样,扶着桌角仔细擦拭。 赵弛看见也没阻拦,给他折腾去了,省得又往自己脚后跟守着。 擦完桌子,水笙左右瞧瞧,面摊就那么点大,能收拾的地方不多。 灶台前,赵弛正在捏包子,水笙慢慢靠近,往灶底下凑,烟灰碰到润圆鼻尖也毫无知觉,打算继续守,琢磨着能不能帮忙看火。 赵弛虽在捏包子,余光却一直捕捉水笙的举动。见此情形,颇有些哭笑不得。 又不能像赶猫一样把人赶走,便放缓了语调:“外头寒,进屋坐吧。” 又道:“若需要搭把手,会叫你过来的。” 水笙“噢”地一声,有些纠结,最后只得答应,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赵弛:“鼻子擦一擦。” 水笙照做,指尖从鼻头摸到一丝烟灰,脸颊腾地泛起红云。 他脸上还有未消的藓痕,鼻尖又黑了一块,真成花猫脸了。 也就赵驰心地好,不会笑话他。 他回到屋内呆呆坐着,仔细将被褥又叠了一遍,摆齐桌椅。 忽然想起什么,小心取出大夫开的药膏,揭开盖子,好奇地嗅了嗅。 药膏清凉,水笙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赵弛在外头问:“冷着了?” 水笙晃晃脑袋,又喊:“没、没有凉到。” 买馒头的村民好奇,毕竟赵弛孤身一人,大家都习惯了。 如今,屋内居然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 “赵哥,里头是什么人啊?” 大伙可没听过赵弛还有亲戚,屋内的声音年轻清亮,莫非是娶回来的夫郎? 赵弛:“他是水笙。” 村民“哦”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年头女人少,男人也能娶男的做夫郎。 但情况不常见,毕竟没法传宗接代。 退一步来说,娶个夫郎,宁可要个身体强壮,勤劳能干的。 毕竟多个人就多口粮,还要给官府上缴税钱,不能勤快干活的可不行。 水笙听到赵弛介绍自己的名字,好奇地扶着门框,露出小脸张望。 接触到村民的眼神,又急急忙忙躲回屋内。 村民:“……” 看清水笙的样子,又不太确定了。 太瘦弱了,模样虽然俏生生的,但普通人家哪有钱养这样的人。 赵弛挡在门前,还未开口,目光透出压力。 村民讪讪一笑,付完钱,拿起馒头匆匆离开。 * 赵弛走进门内,瞥见水笙挺着腰杆,直直坐在椅子上。 不由放缓口吻:“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水笙的身子恢复起来需要一定时日的。 少年坚定摇头:“你、你在忙,不能睡……” 赵弛:“多睡觉才能恢复得快。” 水笙犹豫,最后依旧摇头。 外头来了几名赶车的行商要吃茶,赵弛出去忙活,留下他呆呆坐着。 隔着一堵墙,他仔细听赵弛与旁人说话,心里艳羡又羞愧。 羡慕赵弛能跟旁人说话,不像自己,见了外人第一是害怕,然后找个地方藏好。 水笙头脑昏昏,挺直的肩膀和腰杆缓缓塌下。 他刚服过药,药效催得眼皮坠坠,竟坐着就睡着了。 等赵弛忙完进屋,看见坐在椅子上沉睡的少年,有些好笑。 过去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铺,轻手除去鞋袜,将叠好的被褥抖开。 水笙迷迷糊糊睁眼,想开口回应,始终挤不出声音。 赵弛:“睡吧。” 水笙听话地闭起眼睛。 * 这一觉,时候已过傍晚。 昏暗朦胧的天光透过门缝打进屋内,水笙望着灰色的泥墙,又对着地面出神。 他从褥子里爬起,套上鞋袜,正要下地,赵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8章 “已经收摊了,不用急着出来。” 水笙套好外衫,推门而出。 四周灰暗,他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水笙嘴角一瞥,好不委屈。 “为,为何、不叫我。” 看见赵弛正在收拾没买完的面点,连忙抬起右腿,拖着左腿跑到井边。 水笙拿着抹布挨个将桌椅擦了。 夜色更浓,赵弛靠近,见他还揪着张抹布别扭地站在门口,不由一笑:“嘴巴怎么撅那么高。” 水笙轻轻撅嘴,却并非闹脾气的样子。小脸上闪过委屈,内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地讨好。 似乎在担心,怕不干活就会被赶走。 赵弛觉察出这份心思,想告诉水笙,不必如此刻意,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他常年独身,少与人亲近来往,少年心思敏感,说话太重太轻似乎都不合适。 用过晚饭,赵弛将堆了一日的锅碗盆搬到井边清洗,油灯透出的光线晃了晃,水笙又跟了出来。 井口前,一大一小的身影挨着。 入夜春寒更甚,赵弛将擦干的碗叠齐,碰到水笙的指尖,很是冰冷,下意识抬手,将指尖裹住,碰了碰。 水笙差点把碗摔了。 “赵、赵……” 赵弛:“手都冷了。” 若是直接赶人,定然赶不走,只得变换语气:“去小灶看看,药该煎好了。” 水笙闷闷点头。 大夫给他抓了好多药,价钱不便宜,虽然味苦,但他舍不得浪费。 水笙蹲久了腿麻,站起时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 赵弛眼疾手快,有力的臂弯一捞,几乎把人抱在腿上。 水笙的鼻尖儿撞到厚实弹性的胸口上,伸手摸着,有些呆。 彼此对视,鼻息交错。 赵弛紧了紧嗓子。 “路滑,当心点。” 水笙抬了抬左腿,眼睛飞快地转了一圈。 他什么都没说,闷闷跑开了。 第7章 水笙这副身子,一时半会好不得。 大夫交代每日两剂汤药,需得喝两三个月看看情况。 药罐底下的小灶已经熄灭,他捧着陶碗吹了吹。 赵弛进屋时,水笙正小口小口地抿药。 少年秀气的眉头和脸颊拧着鼓着,模样生动。 直至陶碗见底,药汤的苦涩穿入心肠,肩膀抖了抖,毫无半分抱怨。 赵弛拿起桌上的陶壶,用杯子接了杯凉白开递给他。 “喝点水缓缓。” 又道:“若下次进城,给你带包糖。” 闻言,水笙连忙摇头:“别、别买……” 这年头带甜味的食物,瓜果糖食,点心饮子,都不便宜,好浪费钱的。 虽然不清楚赵弛攒了多少钱,但面摊做的是实在生意,不挣客人什么钱。 赵驰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不但收留他,还带他治病买药,添新鞋新衣…… 水笙摸着发涨的胸口,酸甜交加,那些滋味好像要从嗓子里涌出来。 所以药汤再苦,从不怠慢,希望自己尽快能养好身子,帮对方多干些活儿,以报恩情。 赵弛打量少年的指尖,碰过冰凉的井水,又被药碗捂暖,残留藓印,又长了冻疮,看起来红通通的。 “这些日子春寒倒得厉害,等暖和些再去外头。” 水笙吸着鼻子,闷声闷气:“不碍事。” 脱口而出的话,竟有赵驰平日的腔调。 一声短促的失笑:“怎么学了这个。” 水笙脸色微红,叠在膝盖上的手指绞在一起,耳廓倏地热起来。 赵弛并非打趣人的性子,平素更不爱凑热闹,但与水笙相处时,却不同以往。 从他把人带进门那一刻,又或无缘无故递出粮食那会儿,就对水笙有着不同的关注。 一成不变,寡淡无味的日子里,居然多了个水笙。 * 油灯孤零零地晃了晃,察觉男人落在脸上的目光有些久了,水笙手心捂脸:“赵、赵弛,怎么啦……” 赵弛低笑:“忽然想起别的事。” 他点点头。 待服用药汤,又用药草浸煮过的水擦拭身子,手脚很快暖和。 他刚才被看的有点心慌意乱,连忙钻进被褥里,藏起身子,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瞅人。 “赵弛,早些休息……” 男人时常叮嘱他多睡觉,水笙也把这个学了。 他第一次与人倒几句关怀的话,些许别不自在,生涩,害臊。 羞归羞,却坚持看着对方的眼睛把话说出口。 赵弛:“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就来。” 揉了一天面,又洗锅碗瓢盆,身上免不得沾到油渍。 以前自己住,随意些不打紧,如今跟水笙同住屋檐,倒开始讲究起来了。 等男人去了屋后,水笙露在被褥外的余光落在矮桌上。 想起药膏没涂,爬起来,将手脚和身前,还有脸颊耳朵都抹了一遍。 房内没有镜子,油灯晦亮,借着水面看不清脸上的痕迹消得如何,水笙摸了摸耳朵,又往胳膊上淡了几分的肌肤摸索,祈祷这些藓痕尽快消散。 他流浪那么久,只要能吃饱,才不管相貌如何。 别人黑的黄的,胖的瘦的,丑的美的,都没有吃饭重要。 可自从被赵弛捡回家,与对方相处的这段日子,开始在意起形象来了。 赵弛冲完澡回屋,水笙已经睡下。 油灯熄灭,除却隔在屋檐和墙外的雨声,一室安谧。 水笙觉不安稳。 半夜,发出恼怒的呓语,哼哼几声。 赵弛听到动静,点了灯,发现少年将被子掀了一半,手指不住往背后挠。 他握住那截细瘦的腕子:“水笙,醒醒。” 又道:”别抓了。” 水笙迷茫睁眼,发现自己的手被赵驰宽大温厚的掌心握住,指尖一蜷,默默爬起来。 一开口,嗓子沙哑,带着点委屈和难受:“痒。” 赵驰:“哪里痒,用大夫给的药再擦一擦。” 水笙嗡声:“背后,” 又道:“自己擦不到……” 赵驰一怔:“是我疏忽了。” 光顾着带人去看大夫,拿药,却没发现水笙自己够不到后背。 挑开陶瓷盖子:“我帮你抹。” 水笙嘴里“唔”一声,抱着被褥,微微扭捏地背过身,慢慢松开衣带。 青色内袍一滑,直接落至两侧。 少年骨肉纤细,露出大片滑溜溜的脊背,油灯昏暗的光影一照,如同泛光的缎子。 赵驰:“……” 眼皮一跳,不准痕迹地收敛了目光。 水笙长得白,肌肤留下的藓痕愈发明显。 赵驰将药脂抹化在指腹,沿着纤细的后背涂抹。 屋内出奇的安静,水笙偶尔发抖,赵驰指腹上的力道放得更轻。 他出声打破宁静:“之前够不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水笙:“……” 缩了缩脖子,像做错事那般,嗫嚅着开口。 “不想、麻烦你啊。” 赵驰:“带你回家,就不怕麻烦。” “水笙,以后有事告诉我,无需隐瞒。” 涂完药脂,赵驰立刻移开目光。 都是男子的后背,本不需顾忌,但水笙的看起来就是不同。 好像更白,更单薄,纤细,也有着年轻人的柔软和青涩。 他觉得自己不能多看了。 * 连续几道春雷,山谷震响回荡。 雨势绵延,下了几日,河道高涨。 积水浸过铺在门外的青砖,这个天气潮冷泥泞,村民们纷纷避在家中,行商的也不会挑着这几天赶路。 今年雨水落够了,大伙儿只盼早点停歇。 雨势若再蔓延,轻则影响今年的耕收,严重则引起水患。 眼下开春,又准备上交赋税,一阵接一阵的雨压在靠天吃饭的村民身上,往来吃面的人纷纷抱怨。 赵弛如常,面色平静。 他拿起扫帚和木桶,准备把积水引至渠里。 水笙看他戴个斗笠,披着蓑衣出门,下意识拿起立在墙边的伞想要跟随,却被制止。 “你的腿留有暗疾,别泡在冷水中。” 又道:“听话。” 水笙嘴唇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最后,只得停在门前,眼巴巴看着赵弛走远。 他打量路边的积水,小脸挂了轻愁,默默叹气。 赵驰将附近的几条水渠挖开,这一忙,就得两个时辰。 起初,水笙一直杵在门口张望,眼下水气重,又倒春寒,阵阵寒气往腿脚扑,他左腿一个趔趄,扶着门框虚虚站稳。 最后,还是回到椅子上捂着腿坐好。 大夫先前有过交代,让他注意保暖,尤其是腿脚。 左腿早年落下疾病,想要彻底恢复基本无望,但只要好好调养,若运气好,也能恢复几分。 第9章 他反复搓手,将暖和的手心捂到腿上,直到疼痛隐隐褪去,刚抬头,门前立刻罩下一道身影。 赵弛已经把水渠疏通完毕,门前的积水正在沿着沟渠流走。 男人满身泥水,并未进屋,站在门口看着水笙的举动,问:“受凉腿疼了?” 水笙迟疑地点点头,又巴巴解释:“已、已经,不疼的。” 赵弛没有戳破他慌乱的神色:“我去屋后烧桶热水。” 水笙乖乖的:“嗯。” 等对方离开,他直起身,努力扶着墙角走动。 他希望腿脚能够恢复,哪怕只恢复一点点也是好的。 * 已过傍晚,因为积水太深,面摊连着几日雨没有开张,水笙打算趁赵弛烧水的时候,把饭菜热好。 今天要吃的菜装在锅里温着,他往底下搭几根木柴,抽出火绒,拿起火折子吹了吹,将燃着火星的树皮绒送进灶底。 火光慢慢点亮他乌黑清润的瞳眸,他正在看火,忽听门外来人喊:“店家,做生意吗——” 水笙连忙站起,瞧见外头停了辆马车,应当是运货经过此地。 赵弛不在,他心里泛怯。 那人又问了句,水笙见对方态度诚恳,鼓着胆子,弱声道:“今、今日不开张的……” “你是店家,年纪如此小?” 又诚恳解释:“鄙人姓徐,一个月前从江城拉货赶去襄城,怎知这襄城境内连日多雨。为了能在期限内交货,便从此路绕道。眼下快要入夜,还得匆忙上路,粮食和水都没了,所以不得不叨扰店家,徐某可以多付二倍钱。” 水笙余光往后屋瞅,眼神巴巴地。 “赵弛……” 赵弛端着一盆水从屋后绕到门前:“需要什么跟我说。” 又叫水笙进屋,让他用盆里的热水把腿脚泡一泡。 水笙食量小,平日吃饭能剩几个包子馒头。 赵弛把剩下的那部分打包好,又多匀出另一份,还让对方用水囊接了热茶,一并交递。 “多谢!”赶路的青年说话算数,当真结了两倍价钱。 赵弛并未客气,全部收下。 他数了数刚才挣得的钱,将其装进一个小钱袋,又往里添了点,系紧袋子,递到水笙手里。 “拿着。” 水笙放大双眼,捧着钱袋无措,像只受惊的小鹿。 “为、为什么给我呀……” 赵弛:“村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就算不花,得有些钱傍身。” 水笙:“……” 他盯着泡在热水里的腿脚,睫毛眨了眨,眼眶被热乎乎的水汽熏得湿漉漉的。 村里的百姓时常紧着肚子过活,赵弛每天与他一日两餐不说,餐餐有饭菜,有热汤,平时饿了还能吃包子馒头。 赵弛也没对他说粮食还剩多少,是否管够,只让他尽量多吃。 他揉了揉眉眼,嗓子哽塞。 赵驰眉头一皱,好怕他又要掉眼泪。 “水笙……” 水笙咧咧嘴角:“我、我没哭的。” 说完,擦干腿脚躲进被褥里,悄悄擦了擦眼睛。 * 夜间湿气重,水笙身子骨虚,反复被冻醒。 他辗转几次,翻来覆去,赵弛在黑暗里问他:“怎么了。” 他把藏在被褥里的脸拔出来:“我、我不冷,你快睡吧。” 一道高大黑影靠近,却是赵弛下床,朝他走来。 赵弛摸了摸被面,手掌探入,摸到水笙冷冰冰的手脚。 水笙腿脚一冷就会疼,这会儿疼得小腿直抽。 赵驰低叹,握着那截滑嫩冰凉的小腿揉了揉。 “疼也不吱声。” 接着用被褥把水笙一卷,夹着只小猫似的,抱到自己那床,一并躺下。 “屋里没有炭,跟我挤挤,两个人睡暖和点。” 第8章 日子渐去,春耕快开始了。 水笙最近几天都与赵弛睡一块,此刻眼睛还没睁眼,下意识往包裹着身体的温度靠近。 往时睡醒,左腿总是冷冰冰的,这会儿亲近地贴着赵弛,脚下十分暖和。 他蜷起手脚,挨在对方宽阔结实的肩膀上,醒了也不出声,安静睁眼,十分眷恋此刻,对着黑色斑驳的屋檐发呆。 额际微微一热,听到赵弛低沉的嗓音响起:“醒了?怎么不吭声。” 说完,毫不吝啬地揉他的头发。 水笙睡觉乖巧,晚上很少挪动,连背后痒的时候,都习惯忍着。 赵弛看他又静又乖,将他扶起,看他穿好外衫,又忍不住那发顶揉了揉。 从前营养不良,少年头发半黄半黑。 前些日子将枯黄的发尾剪去,调养大半个月,枯燥的发丝柔顺许多,发色慢慢变得漆亮。 水笙干巴巴地回应:“不想吵你睡觉。” 而且,有句话他不好意思开口。 他喜欢挨着对方睡觉,很温暖,而且安心。 系完衣扣,发现错位了,正准备解开,却见一双大手靠近,帮他把扣子重新系好。 水笙默默蜷起手心,望着胸/前的手指,耳根悄悄红了。 “我、我自己可以……” 赵驰微怔:“顺手。” 今日雨停,积水已经退干净了。 两人吃过早饭,赵驰割出一块熏肉,水笙则帮忙把椅子凳子搬到外头,准备开摊。 几个出城的村民来买包子,瞥见陌生的少年帮赵驰干活,纷纷好奇。 “赵哥请人啦?” “嘶,不会是之前那个乞丐吧?” 水笙擦干净桌子,神色局促,肩膀微微瑟缩。 “水笙,”赵驰开口:“过来帮我拿个东西,” 水笙闷闷走进屋子,赵驰转头,打量几个村民,道:“他不是乞丐,他叫水笙。” 村民有些想笑,心道乞丐居然还有名字。 又暗暗纳闷:赵驰真奇怪,好歹考得武举人,又一身力气,养家完全没有问题。 可几年光阴似箭,不见娶妻生子,反而捡个乞丐。 当真太奇怪了,十里八村的地,没见过有谁这样的。 当他们一转头,看见赵驰严肃低沉的脸色,默默把话咽回肚子,没敢拿乞丐开玩笑。 水笙站在门后,自然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抬起眼眸,双颊滚起烫意,心口满涨,想开口说点什么,嗓子眼却溢出一阵酸楚。 说不出话,便扶着门框,悄然无声地咧咧嘴角。 等村民们拿起买到的包子继续赶路,他走到门外,想了想,声音放小了,哽道:“下、下次来了人,我进屋内待着,等没人的时候,再、再干活……” 说罢,脸庞低垂,没敢抬头。 赵弛:“进屋坐坐。” 一前一后回屋,赵弛与水笙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少年眼神躲闪,赵弛目光黑沉。 “为什么要躲开他们?水笙,我跟你住在一起,不管今后如何,眼下,我和你就是最亲的人,不用躲着谁。” “可、可是……”水笙愈发悄声,“我本来就是乞丐呀。” 他说急了,话音变得利索甚至急切。 “他们都在议论你,我不想让他们说你的坏话。” 每个看见他的人都那样,说他就算了,他不要别人蛐蛐赵驰。 赵弛:“我不在意。” 话音一落,盯着他看。 从没见少年急过脸色。 水笙总是温吞顺从,或者怯弱畏惧的,这会儿愤愤,倒是新鲜,人散发着另一种活气。 水笙脸上的愤怒只有稍息,这会儿被看得心虚,神情闪过不安,继而愧疚地咕哝:“不想因为我,让他们说你。” “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对我毫无影响,不必放在心上。” 赵弛又道:“抬头,看我的眼睛。” 水笙慢吞吞抬脸,赵弛没给他回避的机会。 “你叫水笙,不是乞丐,之前说过的,要牢牢记得,可好?” 水笙绞着膝盖上的手指,慢慢点头。 “嗯……我、我以后会记得了……” “天底下没有人想当乞丐,若非天灾祸乱,许多人不必四处漂泊,孤苦无依,所以无需羞愧,你不欠任何人,也不该平白无故地让人笑话。” 水笙双眼一下红了。 他欲言又止,嗓子咽了咽,反复将快要溢出的呜咽吞回肚子。 赵弛看他眼尾抽动,摸了摸他的后脑。 这下,泪水刷的从少年眼角淌出,又哭又笑的。 水笙揉着通红的鼻尖,发现自己一直被赵弛注视。 此时无处可藏,便挨近了,试探性地把脑袋靠在眼前宽敞的肩膀上,不好意思让赵弛继续盯着自己。 赵弛看他闷声流泪,清楚他需要这么一次发泄的机会,没有推开。 半刻后,水笙抿起湿润的嘴角,半个身体靠在赵驰怀里,腰都酸了。 他揉揉鼻子,准备直起腰杆,却被赵弛端起膝盖,整个人被对方抱到腿上。 第10章 水笙全身僵硬,颊边挂着泪痕,反应迟钝。 赵弛以为水笙还要哭,怕他抻久了身子累,才下意识把人抱到怀里,让他哭得安稳些。 眼神交错,注视少年红红的兔子眼,赵驰暼开目光,道:“哭完这次,今后别哭了。” 水笙闷闷点头。 他满脸泪痕,又窘又难堪,只能把脸往对方肩膀藏,埋深深的。 赵驰轻勾嘴角,由他去了。 * 又过几日,前些时候进城里做工的村民陆陆续续回了村,准备把田里的土翻一翻。 面摊门前的村道开始热闹起来,三五成群扛锄说话的,拖牛赶路的,连小孩都没闲着,得了空,就往田垄扎堆,热闹得紧。 干活儿久了容易饿肚子,村民往面摊门口一挤,掏个一二文钱买干粮,或吃碗素面,手头稍微宽松的,就吃个肉包,来份卤面。 水笙在一旁帮忙递油纸包,收钱,不消几日,三个村的乡民大多都见过他。 来了人买干粮,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跟着赵弛?” 起初,水笙怯场,过去遭受驱赶的经历使得他想躲藏起来,怕别人看到,更怕丢赵弛的脸。 后来,记起赵驰的一番话,他压下准备拔起来的腿,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叫水笙。” “水笙?” “嗯……” “水笙,这是包子钱,拿着啊。” 水笙一晃神,连忙把钱接过,扭头一看,发现赵弛正在注视自己。 在那双黑沉星目的注视下,他抿紧的唇忽然有些扭曲地弯了弯,心里踏实了,继续收钱。 村民们,也不都是只会笑话他的啊…… 又来了村民询问,几次下来,水笙挺直腰杆,脆生生应一句:“我叫水笙。” 嘴角弯弯翘起,笑容露出几分自然,少了前阵子的畏缩和怯弱。 村民笑道:“哟,水笙啊。” 水笙仍有少年模样,绿衫裹着清瘦纤细的身形,脸上虽还残留淡淡的藓痕,但丝毫不掩眉眼的清润和灵气。 他羞赧一笑,旁人下意识跟着笑起来。 赵弛看着,忽然开口:“水笙。” 水笙"哎"一声,见赵弛没出声,乖乖捧着收到的钱进屋,将钱装好后,又守在对方身旁。 已经离开的村民回头,瞥见这一幕,嘴巴里“啧啧”称奇。 * 今日来摊子的客人多,赵弛和水笙都在忙,没说上几句话。 日过傍晚,出了点蒙蒙的夕阳,昏暗橘红的光投在青砖上,朦朦胧的,好不真实。 卖光最后一笼包子,今天的生意暂时做完了。 赵弛瞥见水笙蹲在井边打水,看他手指冻得泛红,接走水桶。 “打水的活重,交给我。” 水笙笑了笑,很快去把桌子和凳子擦了。 从早忙到晚,他喝了药便呵欠连连,眼睛都是湿的。 今晚的药浴还没洗,他摇摇晃晃准备往澡棚走,被一双手拦下。 赵弛:“我出去片刻。” 又交代:“门锁着,等我回来了再开门。” 水笙点点头,扶着门框,目送赵驰走远,听话地把门锁上。 夜里黑,星芒稀疏,山野黝黑。 水笙趴在窗檐张望,没多久,远远瞧见灯火,听到门外传来低沉的嗓音,方才跑去开门。 赵弛扛了一个很大的木桶回来,水笙上前,手心贴着边缘摸了摸,十分好奇。 赵弛:“以后就用这个桶泡澡。” 水笙呐呐:“给、给我的么……" 赵弛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走去后屋,将锅里浸着药草烧的热水倒入木桶。 澡房小,水笙就在屋内泡。 木桶高,他一条腿又不方便,正苦恼怎么爬进去,赵弛看见这一幕,靠过来将他抱起放入桶内。 水笙:“……!” 他紧抱膝盖,水汽霎时间把脸蒸的通红。 “你、你、我……” 却见赵弛背过身,并不看他,道:“水凉之前再抱你出来。” 话音落罢,去了屋后洗澡。 等赵弛一身水气回屋,将湿淋淋的水笙抱到椅子上擦干身子,又拿起挂在扶手的衣袍裹着,逐一系上。 水笙眼睛闪动,瞌睡早就跑光。 赵弛动作利落地把他塞进被褥,又将木桶里的热水拿出去倒。 屋内油灯熄灭,赵驰刚上床,就侧过身把闷在褥子里的少年虚虚揽住。 “水笙,当心透不过气了。” 水笙拖着鼻音哼了哼,害羞归害羞,被赵弛一抱,他就不由自主挨入对方怀里。 “赵驰,你,你对我太好了……” 赵驰拍拍他:“我已无亲人,岁数又比你大,把你当弟弟照顾也是应该的。” 水笙:“噢……” 也不知失落还是满足,下意识把腿放到赵驰腿间,让对方暖着。 第9章 几道春雷惊动,打破山坳静谧。一场春雨轰隆隆涌来,斜斜地贴着窗檐。 赵驰起得早,在灶前一直忙活。 天色将明,水笙揉着惺忪的睡眉眼,裹着被褥抱膝坐起。 过了须臾,披发下地,边套外衫边扶着墙走。 他停在门后,手扶门框。小脸半探,眼睫漆长地望向赵驰,睫毛闪了闪。 赵驰熄灭小灶上的火,看药汤已经差不多了,道:“去洗漱,准备吃点东西。” 水笙乖乖进屋,束发穿衣后,摆开椅子,又去灶台把赵弛做好的早饭端到桌上。 用过早饭,便一口闷药。 苦涩的味道蔓延,他皱起脸颊,忍了忍,将碗底的药汁喝得一干二净。 他微微仰头,展开鼓起的脸蛋,朝赵弛露出一丝腼腆笑容。 “好了。” 赵弛“嗯”一声,顺手拿起瓶罐,拍拍床位,示意他过来涂药。 药膏早晚各一次,水笙够不到后背,便由赵驰代劳。 慢慢解去外衫,灰青色内袍推到腰际,头发拨至肩头,露出大片脊背。 这些日子也算好吃好喝,每日觉足。 水笙长了点肉,脸上还看不明显,肩头已有些圆润。 少年人恢复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 他挺直纤细的腰背,泡了将近一个月的药浴,比起刚捡回来的那会儿,藓痕淡化,肌肤白润。 赵驰涂得仔细,照着残留淡淡痕迹的地方,多抠了点药脂厚抹,指腹打磨,使得药油润入皮肤。 水笙眼睫颤动,轻轻抿唇。 他闷闷问:“好了吗?” 赵弛回神,忽略一丝异常,合起药瓶,让他把衣服穿上。 “今天没什么活,待在屋内多休息。” 水笙轻轻答应。 他喝了药,药性一起,人就有些昏昏沉沉地。 加上底子亏虚,本就需要更多的休养,在椅子上呆坐片刻,居然坐着睡着了。 赵弛进屋,靠近了,少年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只毫无防备的小鸟栽入臂弯。 他似叹似笑,穿过水笙的膝盖,将人打横抱到怀里,送回床上。 赵弛站在床头,定定看了好一阵。 直到屋外响起来人的动静,这才敛起心底的一丝异样,转身出屋,轻轻合起门口。 买干粮的村民赵弛认得,对方老父是个药农,每个月都会去城里两三趟,将采集或种成的药草卖给铺子。 他一向少与人说话,此刻却与对方寒暄几句,又道:“帮个忙。” 待目送村民驱着牛车走远,方才回了灶台干活。 * 当午天阴,从县里回来一群赶集的村民。 其中几个见过水笙的,都好奇问:“赵哥,水笙呢,他为何不干活啊?” “水笙在睡觉。” 村民面面相觑。 按理来说,水笙从北边逃难过来,赵驰收留他,已算天大的好心,难道手脚不该勤快点,帮忙干活么? 可眼前所见,面摊的活还是赵驰做的,被收留的那个,反而成天睡大觉? 莫非捡了个祖宗回来供着? 村民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纷纷感慨。 直到赵驰暼来一眼,目光似乎颇为不善,好像不喜欢水笙被这般议论。 赵驰冷漠起来面目薄情,体格又魁拔,还是个会武的,断然没有人敢轻易得罪。 所以他们又换了个话头,说的是县城里最近的消息。 * 南北都闹天灾,北方的旱情尤为严重。 灾情伴着祸乱一起,压制不住,这几年从北方跑下来难民越来越多。 灾民积压,给各地造成不少的麻烦,还有人借此做个由头,召集难民,与官府争夺官粮的。 如今,大大小小的冲突数不胜数。 为了平定四方,缓解灾患,前不久皇帝下诏,命各个地方官员招收难民。 政策就近收入,没有身份的,可以重新入籍,分发土地和种子,充入当地的农民。 第11章 眼下开春在即,收容难民的势头逐渐火热,许多漂泊的灾民听到消息,都往就近的城邑里赶。 地方官府在城外搭起临时署舍,每日天不亮,就有很多人排起长龙,更甚至直接不走,一直在原地等候。 只要登记入册,落了户籍,他们就能入城,凭着鱼符去官府领取田地和种子,还有些许口食。 听完,赵驰主动与村民开口,探听更多的消息。 等心里差不多有数了,回头扫了眼门口,若有所思。 傍晚,赵驰关门收摊,清扫石板。 水笙顺着动静推门而出,望着夜色灰暗,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睡了半天。 他急忙跑到湿漉漉的石板上站定:“赵,赵驰,你怎么又不叫醒我……” 扫完地砖,赵驰回到灶台,准备晚饭。 少年一脸别扭委屈地跟在脚后,他摇头叹笑:“夜里冷,快起风了,进屋把衣裳穿好。 说完,一刀切开案板上的鱼。 水笙轻轻抿唇,听话地回屋把衣服穿好。 他点了油灯,从屋内拎了张小凳走出。 “赵驰,不许赶我了……” 说完,一屁股坐在小灶旁边,看着药罐底下的火。 赵驰打量他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道:“过两日我带你去城里入籍。” “入籍?” 赵驰看他鼻尖被烟灰碰脏了,想替他擦擦,但手掌沾着油渍,只得忍下。 “这几天官府给各地的流民登记入籍,有了户籍,你就是这里的人,以后做什么都方便些。” 水笙点点头。 有了户籍,他就不是乞丐,以后不会被人笑话,更不会拖累赵弛,让对方因为自己的缘故遭受非议。 心里惦记此事,水笙像只猫似的,巴巴围着赵弛。 有几次赵弛转身,差点踩到他。 男人好不无奈:“水笙,外头湿冷,进屋待着好吗。” 水笙进去,没过片刻,又跟出来,眼睛亮亮的。 “几时去入籍呀?” 赵弛一开始告诉他是两三天,但水笙想打听到具体的日子。 赵弛看他这副模样,情绪全写在脸上,不由好笑,回道:“不下雨就进城。” 水笙“噢”一声,合像一拍,乖乖回屋。 约莫半刻,又晃到门后,眼神巴巴,欲言又止。 赵驰听他还要再问,拿他没办法,只能找点事打发。 挑挑拣拣,递过去一筐青菜,让他带进屋内择干净。 如此一来,总算安静。 * 夜色弥漫,油灯点亮小屋,两人对坐用饭。 桌上,一汤两菜,还有一叠包子。 鱼炖豆腐汤,飘着葱花,味道鲜美。 肉沫闷土豆,汁水浓郁,拌入米饭里香喷喷。 再配一碟时季青菜,拍了蒜爆炒,颜色青嫩,淋几滴猪油,咬起来又脆又软。 赵弛做饭的手艺很好,以前自己过活,晚上随便对付,时常吃白天剩下的汤面和包子。 如今每天跟水笙吃饭,顿顿都煮新鲜的。 水笙吃得专注,憋了一肚子反反复复的话顾不上说。 若非赵弛偶尔阻止,都要把舌头咬进肚子里。 这是流浪太久带来的后遗症,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 起初被噎的脸红,气都透不过来,赵弛看到这一幕,被他吓一跳,此后,每天用饭都会看着点,生怕又出别的岔子。 饭吃一半,外头有人喊:“赵哥。” 水笙从碗里抬头,赵弛道:“吃你的,我出去看看。” 少年脸埋碗里,灵动的眼睛却往门外瞄。 阴冷的风夹着水汽钻进门缝,他缩了缩脖子,很快,听不到交谈的声音了。 赵弛进屋掩门,在墙角放下一个盖着粗布和油纸的竹篮。 “那是什么?”水笙想了想,“鸡蛋?” 赵弛:“是炭。” 看水笙似乎听不明白,又解释:“用来烧的炭,白天托人从城里买了些带回来。” 夜里两人一起睡,赵弛体热,还算暖和。 可白天屋里阴,下雨的时候容易起潮,水笙睡在床上被褥都是阴湿的,他左腿有疾,烧点炭可以暖和些。 水笙愣住,把碗推开,走到墙角揭开竹篮上的油纸和布。 他定定打量里面的炭,过半晌,闷声闷气地道:“别买了。” 跟赵弛看摊子的这些天,水笙听村民闲聊不少。 别说村民没有闲钱买炭,一日两餐,每个月能沾两三次肉味都算很好了。 可他每天吃的饭菜里都有肉,有的是从河里下网捕的,还有去屠户家里割回来的猪肉,全是新鲜的。 水笙想都不敢想,自己居然不费什么力气就过上这样的日子。 有大夫医治,穿着新衣,每天吃肉,白天还能睡懒觉, 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不动,慢慢擦去眼角溢出的湿润。 赵弛嘴拙,想不出安慰的话,叫他别哭,又拉着他回到椅子坐好。 “饭菜快凉了,先吃饱。” 又道:“炭买得不多,不费什么钱。这些年我自己过惯了,用得起这点炭。” 水笙闷闷点头,又往对方挨近了靠着。 * 夜里下雨,空气飘着潮气,连带被褥也有些潮阴。 水笙怕冷,躺下的时候蜷起双腿,好一阵才适应。 赵弛冲完澡进来,打算烧点碳。 水笙阻止:“别烧,留着白天再用……” 又往床里一滚,让出位置。 “你、你抱我睡,就暖和了……” 赵弛神色如常地躺到外边,伸手抱紧他,又握住他蜷起来的小腿搓暖。 “疼么。” 水笙蜷起脚趾头,想说不疼,话到嘴边,变成:“冷……” 赵弛握着他的腿,又揽着他,拍拍后背。 水笙暖呼呼的气息吹在男人脖颈上,弯弯唇角,同时,有些心虚。 他想起搁在角落的碳,默默把腿往男人手掌里塞…… 不想点碳,还是赵驰比较好…… 第10章 一早,天色隐约有了放晴的势头。 水笙蹲在青砖上,手持猪毛牙刷,踩着水渍洗漱。 待洗漱干净,不久前出去的赵弛回来了。 男人牵一辆马车,老马鼻喷白气,扬着马蹄,使得车轱辘作响,吱呀吱呀黏过泥水路,最后停在门外。 水笙探了探脸,把灶台上的汤面端入屋内,赵弛进屋,与他一起捧碗喝了几口汤水。 他询问:“怎么租了马?” 租用马的价钱比牛贵,赵弛带他进过一次城,上次坐的是牛板车。 赵弛看少年又要露出肉疼的脸色,在他叹息前,加了块煎好的鸡蛋给他。 “吃。” 水笙抿抿唇,盯着热气喷香,色泽黄金的煎蛋,赶忙啃一口,跟小猫啃食似地,没一会儿,嘴唇亮晶晶。 他嘴咬煎蛋,润黑的眼睛仍望向赵弛。 赵弛解释:“最近雨多,路不好走,马车稳些。” 且村里的马都是比较老的马,没有遮挡的车厢,租用起来没比牛贵太多。 吃饱之后,天色大亮。 日光温暖,拂照泛湿的山野,草色更新,远处的田垄周围停着农人,村民正在翻地去虫,春耕已经陆续开始了。 赵弛打扫干净木板,没有脚蹬,一把将乖乖等在旁边的少年抱起,送到小板凳上。 水笙把怀里的蓑衣和油纸伞放在脚边,带上雨具,不怕像上次那样半途下雨了。 路上,碰见三三两两结伴进城的行人。 有步行的,有坐牛车、驴车的,鲜少租用马车, 赵弛一副生人勿近的体格和气势,马车后面又载了个模样俊俏,水灵乖巧的少年,免不得招来别人探究几眼。 碰到同村的乡民,旁人笑着招呼:“赵哥进城了啊,还带水笙呐!” 赵弛颔首,面色如常。 水笙被那么多眼睛注视有些害羞,手脚无措,最后抱紧油纸伞,下巴埋在膝盖上不吭声。 赵弛扭头打量,许是怕他不自在,牵着缰绳一抽,马蹄踩碎石子,飞快地跑起来。 马儿再老,也比牛驴走得快,不久就把旁人的目光抛在身后。 * 抵达城门,远处可见官府临时搭建的署舍,就近赶来的流民都在排队,等待登记入籍。 水笙跟着人群排队,赵驰叫他等候,赶去前头打听情况。 他环望四周,触及周围投来的目光,立即垂下脑袋。 比起乱糟糟的流民,他的衣着打扮与之前判若两人,绝非乞丐模样了。 四周吵哄哄的,旁人在议论,盼望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好点。 也有的流民没来入籍,继续流浪。 缘由无他,官府虽然招收流民为当地的百姓,给他们发放种子和土地。 但今年春始,这些刚入籍的人须得缴纳税钱。 第12章 天灾不断,连年漂泊,这些税钱对他们而言绝非易事,除此外,还得参征当地的徭役。 水笙默默听入心里,肩膀微微塌着,神色闷闷不乐。 入籍,前日对他来说是件喜事,可一听要上缴税钱,顿时恹了。 参加徭役倒不怕,他本来就吃惯了苦头,给他口饭吃,什么都愿意做。 但要去多久? 想到会与赵弛分开,水笙就像一株被踩在泥水里的草,蔫头蔫脑,霎时丢了精气神。 队伍太长,过了午后才排到水笙。 有赵弛作证,又有里正的保结书,稍作核实,他很快被衙役登记入册,当场交给他一块鱼符。 水笙手捧鱼符,不认得字,紧紧盯着,差点踩到赵弛脚后跟。 赵弛将他往前一揽:“看路,咱们去一趟官府。” 水笙依旧目不转睛:“上面写了什么字?” “你的名字,籍贯,身份。” 水笙“噢”地点头,又问:“去官府做什么?” 赵弛:“办件事情。” 水笙没问具体何事,总之对方做什么,他跟着就好。 就像赵弛要抱他放到车板上,他也听话地展开胳膊,顷刻间就被放到小板凳坐稳。 马车先拐去市集,赵弛走进一家铺子,出来时手里提了两个盒子。 接着又拐去另一条街,周围安静下来,府衙就在尽头。 下了马车,水笙紧跟赵弛。 待瞥见赵弛塞给官差一些钱,瞳眸蓦然睁大。 官差笑着在前面引路,他抿唇,轻轻扯住赵弛的衣摆。 赵驰低声:“去见见师爷。” 直到见着衙署里的师爷,水笙才知晓赵驰带自己来官府的目的。 对方居然要用钱替他抵去徭役的名额。 白天夹些暖意,他却急得满头汗。 赵弛与师爷交谈,不卑不亢,又晓之以情,先说了水笙腿脚有疾的情况,又当面点够三年的钱数,直接缴清。 花钱抵消徭役名额一事并不罕见,但大多都是比较富裕的人家才选择这么做。 师爷收下银钱,摇着扇子微微一笑,答应了。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捏了捏他的手,遏制他开口的苗头。 他是很听赵弛话的,只这次虽然听了话,走出府衙时,却有点闷闷不乐。 上马车时,赵弛见他没伸胳膊等抱,低声唤道:“水笙。” 水笙抬眸,浅淡柔软的唇瓣依旧紧抿。 等男人那条结实的小臂绕上腰肢,这才松了点紧绷的神色,胳膊绕过对方脖颈,臀下一热,几乎被端着抱上车板。 车轮吱呀呀滚过灰白色的石砖,水笙打量四周,一路上安静好久。 过了道桥,才轻轻问:“不回去么?” 天色已经阴了,街道飘着股湿意。 已过申时,若此刻选择回村,途中若遇下雨,又值夜色,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赵弛:“不便赶路,寻间客栈住一宿,明日再回去。” 说完,没急着转头,而是打量少年脸庞,好似要看出点什么。 水笙脸颊微烫,好不自在。 赵弛敛起目光,安心架起马车。 二人来到城内最大的客栈,福来客栈。 与小二说明来意,届时有人帮忙牵着马车安置。 水笙拘谨,脚步紧跟,过门槛时差点绊倒。 赵弛牵紧他,瞥见他心不在焉地,暗暗低叹。 一楼大堂可以吃饭,小二正在招待十几名客人。 有行商的,也有平常百姓,还有斯文书生,强壮大汉,天南地北,夹着几道不同的口音和地方话。 赵弛见水笙怕生,打消在一楼用饭的念头,让掌柜开了间房,又遣小二送两道饭菜和热水上去。 来到二楼的普通客房,里面摆设一张床,一套桌椅。物什虽少,好在有人按时打扫清洁,还算干净,比起小屋宽敞几分。 赵弛摸了摸床上的被褥,小二送饭菜进屋时,多添了点钱,让对方给多送一套被褥来。 晚饭一汤一菜,半只鸡炖的汤,一碟青菜炒豆腐,多打米饭。 水笙胃口小,在赵弛的注视下喝完一碗汤,先吃鸡肉,又吃半碗饭,些许青菜,猫一样的胃口被填饱了。 碗里剩下的不少米饭,均被赵弛匀进碗里。 男人就着剩下的大半汤菜,大口吞食,吃东西的速度很快。 客栈供送热水和木桶,二者被人抬进屋内,水笙吃饱后先洗澡,又专门留了大半桶热水给赵弛。 已经入夜,城内有宵禁,到处都静悄悄的,窗外黑灯瞎火。 水笙摸着黑到床上坐好,赵弛多要一床被褥,铺在硬床板上,睡着会暖和些。 他安静躺下,等另一道气息靠近,正准备朝里挨深点,赵弛从怀里抹出药罐,低声道:“别躲了,过来擦点药。” 又开口:“药不多了,明日去找大夫拿新的药方。” 水笙爬起来,背对着,几乎靠在赵弛怀里,窸窸窣窣,将里衣褪下。 黑暗中,赵弛能模糊视物,只看少年肤色泛着微微白润,指腹间的触感细腻温滑,倏地一顿。 水笙扭头,轻轻道:“怎么啦?” 贴在背上的手指变得有些烫。 赵弛拿起他的衣物拢上,道:“擦好药了,睡吧。” 水笙“嗯”一声。 客栈似乎比起小屋还冷,他沉默地枕着赵弛胳膊。 过一会儿,没睡着,翻了几次身。 赵弛拍拍他的肩膀:“认床,睡不着?” 水笙盯着黑暗的床沿,慢慢抿紧唇,手指头绞着被褥。 “今天、花了好多钱。” “赵驰,我不怕吃苦,不要送钱给师爷……” 赵弛如何不明白,若他坦白地说,心疼对方腿脚不便,水笙指不定倔强,还要逞强。 于是换了副口吻:“若你去了,少则四五十日,我……”少有的沉默,又道,“不想与你分开。” 水笙想到那么多天不能和赵弛见面,立刻变成哑巴。 “赵弛,我也不要与你分开……”他嗓音轻轻,夹加几许涩然回应。 良久,水笙缓缓吸气,赵弛见他没睡,再次拍拍背。 “我不想和你分开……” 水笙喃喃,重复着刚才的话。 他有些紧张地抓住男人衣襟,小声问:“寻常人要如何做才不会分开呢?” 就算他以后不用去服徭役,会不会碰到别的事? 赵弛微微沉吟。 “手足至亲,若非逼到绝境,否则斩不断血缘,这辈子都不分离。” 水笙点点头,颇感遗憾。 他跟赵弛不是手足兄弟…… “还有另一种,”赵弛话顿,“普通人家到了年纪就会定门亲事,结成夫妻伴侣,厮守一生。” 水笙耳朵支起,心口砰地一声,仿佛有股热流炸开。 他在男人怀里蜷缩手脚,双耳嗡嗡响,甚至有点异想天开。 …… 他、他与赵弛当不成血缘兄弟,那么夫妻伴侣…… 第11章 水笙一向嗜睡,昨天夜里因为胡思乱想,少见的没睡安稳。 赵弛看他精神不济,出门时还险些撞到门槛,及时伸手扶稳。 赵弛以为他换了个环境认生,于是开口:“先去大夫那取新的药方,回去后再好好休息。” 水笙轻飘飘抬腿,发蒙一样点头。 天微微亮就开集了,吆声起伏,行人接迥。 赵弛缓慢驱马,起初水笙恍惚,很快被嚣闹的动静打断。 他并膝坐在板凳上,沿街观望,视线飘忽, 目光先落在一对年轻夫妻身上,他们正在摆摊卖鱼,两人搭配干活,有说有笑。 又跳过人群,落在第二对夫妻身上。 他们正值壮年,男的在前面引车,女的在后方扶着车板。 二人同样面含笑意,许是驮货来做买卖的,能卖出还算不错的价钱。 再往后,看到一名已过花甲的爷爷。 爷爷牵着根棍,棍子后跟了名鬓发灰白的婆婆。她臂弯里垮个竹篮,嘴巴利索,此刻不停地与老头子念叨。 水笙嘴角微微翘起,很快,眉头一跳,定定打量街上的两个男人。 他们应是城中住户,走右边的男子模样斯文,穿灰白色对襟长衫。 另一人高半头不止,生得粗壮,神情带着早起的惺忪,面上似乎有点不满。 斯文的那名男子生气,嚷嚷了一声:“叫你来陪我买点笔墨都磨蹭半天!” 被嚷的那个倒不生气,等斯文男人吼够了,笑嘻嘻地追上去,伸手,出其不意地捏了捏对方的腰肢,引得斯文男人追着他打。 烟火十足的市集,一早就聚集了人生百态。 水笙观察得仔细,此举于外界而言,不过短短十几息。 他默默收起视线,赵弛捕捉到他的目光,顺着望去,“吁”地一声,马车停在路边。 第13章 “老板,来包红枣糕。” 等水笙回神,手心多了一袋油纸包,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糕点。 他脸色涨红:“我、我没饿呀……” 赵弛以为他嘴馋,就买了,当成小孩哄。 虽然他们在客栈吃过早饭,但水笙少年人,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无妨。 就算吃不完,带回去吃也可以。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牵起缰绳,道:“先去医馆。” 水笙默默拿起一枚红枣糕,塞进嘴巴,脸颊鼓起小小一块,甜滋滋的。 * 时辰还早,医馆尚且冷清。 老大夫见着他们,还有印象,朝水笙招招手。 水笙立刻过去,照着吩咐在凳子上乖乖坐稳。 大夫先问话,他慢慢答,实在回答不上来,就由赵弛代劳。 身上的皮肤病好了七七八八,往后早晚再涂一次药,为期半个月。 腿脚受凉,每逢下雨天会疼,疼痛程度说不好。 大夫捋捋白须,示意药童上前。 药童照着吩咐,在水笙左腿关节处按揉,有些地方没知觉,有的会疼。 他咬牙呜咽,鼻尖冒出薄薄细汗。 水笙忍着疼,话中挂了一丝希骥。 “大夫,我的腿能医好么……” 大夫老神在在:“老头子不骗小孩,你的腿落伤太久,已成旧疾,八成好不了。” 水笙失落,大夫又摸摸胡子,道:“但世间不止我一个医者,或许天外有天,像京都那样的地方,说不定能遇到新的机缘。” 老大夫说不准,毕竟常人能去的地方寥寥无几,寻常百姓最多出个村,偶尔上一趟县城。 他没去过京都,不知究竟有没有大夫能治好水笙的腿。 水笙掩去失落。 大夫一笑:“腿脚虽无法彻底痊愈,可日后好好贴药膏,保暖,总归能比如今轻便几分,除非重活,平常人能做的你也能做。” 水笙:“我明白了,谢谢大夫……” 说完,到底情绪不高。 取药付钱,赵弛牵着水笙走了。 宽厚的大掌盖在他发顶揉弄。 “以后有了钱,带你去京都找大夫。” 水笙急忙摇头。 京都太远了,途中费力费钱,若医不好,徒增失望和困恼。 他心神不定,再抬眸,发现马车绕去米铺。 赵弛从一家铺子出来,手里拎了袋米。 勉强打起精神,水笙纳闷:“家里还有不少米。” 赵弛:“买了绿豆。” 春耕过就入夏了,人都怕热,摊子可以卖绿豆汤,清热解暑,价钱公道,深得平常人家喜爱。 接着,赵驰又沿周围摊子转,添几件生活用品。 途径衣铺,带水笙下车。 想着少年来来去去两套衣服换,天快炎热,再扯块薄布,找村里的婶子帮忙,给他做两身夏衫。 走到门口,水笙手指一扯,想让赵驰掉头。 赵弛这些天给他花好多钱,光是抵消徭役就送给师爷三两,加上治病的,春耕后还要缴税,这样下去,只怕积蓄都要见底了。 他急得垫脚,扯住男人衣襟,嘴里的话倒豆子一样倒个干净。 “钱、浪费……不买衣裳了。” 少年急得双眼泛红,好不可怜。 赵驰纹丝不动,往那翘挺润圆的鼻尖碰了碰。 “钱花了可以继续挣,咱们先把日子过安稳。” 最后,赵弛多扯一块浅蓝色的布,又给水笙多买两双新鞋子。 赶在午时前,马车驶出城门。 出城不久,吹在身上的风凉丝丝的,不一会儿乌云堆聚,天色阴了下来。 过岔道,旁的牛车马车往另外的方向过,剩下同一道的,有几个都是溪花村周围的村户,其中一户认得赵弛。 “赵弛——” 水笙扭头,小声提醒:“有人喊你。” 赵驰不紧不慢解释:“是荷花村的郭婶子,家里养猪的。” 郭婶子和大儿子今日进城取药,隔着官道,问赵弛有没有空,闲了帮他们家杀猪。 郭婶子的男人下山时摔了一跤,腰直不起来,躺床大半月,杀猪的活儿耽搁了。 碰见赵弛,再好不过。 几个村不是没有屠户,但那几个屠户嘴巴碎,有的不老实,又贪便宜,过来杀猪,不仅收钱,还想顺走点东西,净惹人嫌。 赵弛虽然不是屠户,可他手里有活,做事利索,力气大,还不废话,杀完猪拿了钱就走。 所以郭婶子更愿意找他。 赵弛接下杀猪活,说一会儿回了村就过去。 水笙支起耳朵,默默听完。 打量男人高大魁伟的背影,他轻轻噘唇,都不知道对方还会杀猪。 心底闷,索性展开手心,看着手发呆。 手指上长的藓斑已经淡化了,刚泡药浴那会儿还蜕皮,如今表皮长好,一双手倒是白生生的。 他没赵弛的力气,更不会杀猪。 郭婶子瞥见车板上的少年,忍不住看。 “好俏的后生,赵弛,这是谁呀,从前可没见你带别人进城。” 赵驰淡笑:“他叫水笙。” 闲话的功夫,落下牛毛小雨。 水笙忙把蓑衣推到前边:“赵驰,快、快穿上……” 雨水凉凉地打上脸颊,他撑开伞,与赵弛挨近,替对方遮挡。 郭婶子眼都睁大了,“哎哎”地叫。 “真体贴,我那男人都没这般细致过,跟个小媳妇似地。这年头,娶夫郎的人不算少,赵弛,你早都过了年纪啦,该为自己打算了。” 婶子耳背,嗓门特大,引得周围几辆牛车上的村户纷纷侧目。 水笙局促,脸红,他无措地低头,手指习惯绞紧。 赵弛拍拍他的肩膀:“婶子没恶意,只是嘴上闲话说惯了,别把他们的话放心上。” 又解释:“婶子,我待水笙如弟。” 身边已无亲人,不对水笙好还能对谁好? 水笙本该松口气,却不知怎么,脖子僵硬,有些恹恹。 他轻轻点头,朝郭婶子张望一眼,等赵弛把蓑衣披好,这才回到小板凳上坐稳。 ** 马车踩着泥泞的路回了村子,赵弛将水笙抱下地面,又拎起包裹。 将人送进屋后,从角落里拎了个木桶,准备出门。 见状,水笙放好东西,扶着左腿,冒雨追了出去。 赵弛皱眉:“下雨,别跟着。” “我给郭婶子一家杀完猪就回来,灶上留了米饭和包子,饿了就吃。” 水笙:“几时回来?” 赵弛望着天色:“最快一个时辰。” 得了准信,水笙进门,直至望不见男人背影,这才收起视线。 天色擦黑,水笙把屋子简单收拾干净,又到后头烧水,洗了澡,坐在床尾抱着膝盖。 屋内留灯,他不时望向外头。 数着时间,约过一刻钟,夜色弥漫。 他停在门后绕步,听山野安寂,夹着些野兽的叫声,周围黑漆漆的,还未见赵弛回来。 水笙等得心急,怕赵驰被野兽叼走。 又过半时辰,找来灯纸,往灯里添上油芯,右手拎起一条扁担,踩着泥水,微微瘸拐地出了门。 夜色如鬼,村子里亮起的灯火幽幽的。 他准备拐进荷花村村口时,视野隐约出现一道人影。 “是赵弛么?” “水笙。”赵弛诧异,几步靠近。 此时水笙一手提灯,一手拎扁担,头上歪歪地戴个斗笠,好不狼狈。 他抿唇,慢慢挤着嗓子。 “没等到你回来,有点担心……” 赵弛提了提满满当当的桶,解释道:“最近雨多,河水高涨,梅花村有几处僻静河湾,我从郭家离开,顺道去捕鱼,这才耽搁了时辰。” 继而叮嘱:“我拎着桶,没法背你,走路仔细些,路滑,别摔着。” 水笙轻轻点头:“好……” 过半晌,赵弛绕过坑洼的泥水山路,不时回头。 “水笙,跟着我的步子踩。” “嗯……” “这边水深,到我背后抱住脖子,先带你过去。” 水笙乖乖爬上男人后背,费力地抻长胳膊。 他希望把手上的灯抬得又高又远,好让赵弛借着光探路。 赵驰偏过目光:“怎么那么贴心。” 水笙抿唇,先抿出一丝羞赧的浅笑,又磕磕巴巴地开口:“别、别看我,看路呀……” 第12章 斜风冷雨,泥道上印出一串脚印。 水笙趴在赵弛背上,斗笠的雨水钻进对方脖颈。 他努力偏过脑袋,赵驰道:“别动了,不妨事。” 回到小屋,两人的衣物都被打湿了,发鬓挂着水珠,眉睫一片湿润,在油灯下泛出薄薄的光泽。 水笙环着胳膊瑟缩,不禁打颤,歪斜斜罩在脑袋上的斗笠被赵驰取下,又催促他,道:“去换件衣裳。” 第14章 说罢,将木桶放在原地,取出竹篮里的炭,将其点燃,稍适拨弄,周围很快暖和。 水笙换好衣裳,蜷在椅子上烤火。 赵弛把炭盆放在他脚边,大掌朝前,圈着他裤腿下的脚踝握紧。 他抖了抖,吞声不语。 赵弛试过温度,似怕他着凉,道:“我去屋后烧点热水,过会儿泡一泡脚。” 水笙“嗯”一声,回了小屋,对方忙得脚不沾地,他心里闪过羞愧,抿起的唇瓣却不自觉地弯起,心里有些轻快。 一刻钟后,他坐在凳子上泡脚,赵弛背着他,双手忙活,正在处理桶里的鱼。 水笙好奇,探过脸去。 屋内油灯暗,他的脖子越伸越长:“好多鱼……” 话还没落,差点被椅子带倒。 赵弛及时反应,单手撑着他,另一手扶稳歪斜的椅子。 水笙因几分少年心性差点摔倒,赵驰虽然无奈,却没打断他的兴致。 “坐稳,别倒了,一会儿把鱼放进缸里,明日天亮,可以看得更清楚。” 水笙“噢”一声,眼睛弯弯的,视线还跳要跳过去,想往木桶看。 赵弛暗暗低叹,往腰侧摸出钱袋。 “数数?” 灶台留了热饭,赵驰吃饭的功夫,只能让水笙数钱。 拿点东西让少年打发时间,省得又要看鱼。 水笙在摊子上帮忙收钱,跟着赵弛学习,已经能算些简单的数目了。 灯火下,少年仔细数着每一枚铜板,等赵弛去洗漱,他将钱袋收好,去了井边,用皂荚将手洗干净。 闻着有股植物的香气,这才打着呵欠,躺在床上等对方。 * 夜色深重,水笙呵欠连连。 赵驰看着他湿湿的眼尾,知他困得厉害,道:“快休息吧。” 又问:“大夫开的药膏贴了吗。” 水笙口齿含糊:“忘了……” 赵弛转身取药。 已经躺下的少年乖乖起身,抱着被褥打盹,安静等男人给他涂药。 油灯下,二人四目相对。 水笙露出浅笑,眉眼流着光,全然信任的模样。 赵弛喉结一滚,拆开药膏。 先将水笙的小腿抬起,搓了搓,捂着膏脂的大手往腿肚子贴。 “疼么?” “……不疼,热乎乎的。” 贴好药膏,水笙一如前些日子,往赵弛臂弯里挨近。 赵弛拢起被褥,把人好好兜着,熄灭油灯,揽着怀里温软的身子睡觉。 * 翌日,春阳爬上窗檐,面摊前边的青砖泛起幽幽湿润的水光。 用完早饭,赵弛把另一个水缸洗干净。 捕捉的鱼分成两缸,屋内瞬间逼仄不少。 他转个身,鞋底差点踩到停在跟在脚后的少年。 赵驰把人扶稳,对水笙总跟在脚后的习惯好不无奈。 水笙差点被踩,丝毫不恼。他嘴角翘起,颊边露出两个浅淡的小窝,乖得不行。 赵弛:“都快被踩了还笑。” 水笙依旧傻笑。 赵驰的目光从他那小脸上挪开,打量小屋,赫然发现,四周多出的不止两口水缸。 立在墙角的衣柜子,小一点的板凳,新置的炭盆。 床尾多出来的两双不同尺寸的布鞋,还有别的物什。 大部分都是水笙住进来后添置的。 “赵弛,怎么啦?” 水笙轻声轻气地开口:“你没踩到我呀。” 为了证实可信程度,还转了个圈。 他瘸腿,转个圈便失去平衡。 少年醉酒一样,斜斜摇了摇,瞬间往旁边倒。 赵弛扶正他,看他把自己转晕,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在考虑另一件事。” “何事呀?” “我想把溪花村的老屋收拾出来,咱们搬过去住。” 水笙仍晕乎着,靠在赵驰臂弯里。 “……搬走?” “爹娘在溪花村留了间屋子,自他们离世,我就很少回去了。” 老屋长久无人居住,不仅堆积灰尘,围墙和屋顶都需要修缮。 赵弛今天不开摊,打算过去看看。 水笙:“我也去……” 赵弛从水缸里串出两条鱼拎上,又拿起新买的布。 “自然,回老屋之前,先带你去个地方,” * 日上梢头,两人走入溪花村。 水笙跟在赵弛身侧,他们东拐西拐,绕过几处青油油的菜畦,停在一户爬着豆角苗的农舍前。 “花婶子,在家吗。” 赵弛在门外招呼。 不久,传来一名妇人的回应。 “小赵过来了呐。” 迎出门的妇人年过五旬,灰色葛衣,面颊微凹,发髻半灰,精神倒不错。 “好久都没过来看我了,最近过得可还顺利?” 话头一岔,“哟”了声,稀罕又稀奇地望向赵弛背后的少年,“怎么带了个后生过来。” 等看清楚模样,愈发惊讶。 “好俏的后生,是什么人呐?” 赵弛:“他叫水笙,跟我住一块。” 水笙腼腆,进了屋,怯怯地藏在赵弛背后叫人, “婶,婶子好。” 花婶子笑呵呵地:“真俏,真乖。” 看他走路有点跛,又道:“可怜的孩子,长得太瘦了,记得多吃点饭,把身子养壮才好。” 赵弛放下两条鱼,又从袋子取出些钱板。 花婶摇摇头:“上次说过不用带东西,你这些年已经顾着我跟老头子不少了。” 赵弛:“应该该给的,今天想请婶子帮水笙做两身衣裳,天快热了,他没几身能换的衣物。” 花婶子跟她老伴身体都不太利索,无儿无女,日子过得紧巴巴。 赵驰看他们为人实在,花婶子的针线活又不错,他不会缝补,过去,找她做过几身衣物,给他们添点钱 一来二去,偶尔送几块肉来,权当照顾了。 花婶子笑得眼角褶皱深深,不说二话地答应了。 枯瘦的手招了招,朝水笙笑道:“后生过来,先给你量体。” 水笙下意识抬头,得到赵弛的眼神示意,这才听话地跟了过去。 * 墙角立着个半人高,泛旧的矮柜,花婶子从柜子内取出篮子,里面装的全是裁缝所用的物什。 她用绳子给水笙量体,打好标记,又摸了摸送来的布料,细葛布,比一般的粗,中葛布好多了,价钱也不便宜。 过一会儿,花婶子告诉他们,这块布做两身夏衫绰绰有余,还能多出些料子,再给水笙多添一两件贴身的小衣小裤。 说定此事后,赵弛留下鱼和钱,又帮花婶把菜园周围被雨水冲塌的墙檐稍做修缮,水笙跟着,抽空给他递几块砖头。 忙完,他们就从花婶家离开了。 从溪花村西边往东步行,约过一刻多钟,水笙跟着赵驰停步。 对方指着一处大门:“到家了。” 水笙好奇打量。 眼前所见,屋舍灰墙黑瓦,门口破旧,横栏挂了把锈迹斑驳的锁。 围墙四周绕满丛草和藤蔓,墙上还爬着许多青苔,无数场春雨的浇灌,青苔铺得十分浓密。 门前几步台阶,一处水坑拦了去路。 赵弛回头,出声叮嘱:“你在原地等,我先进屋看看。” 水笙乖乖地:“嗯~” 过一会儿,他轻唤:“赵弛。” 猫叫似地,没听到回应。 水笙准备淌着水坑迈上台阶,只见赵弛从门后出来,牵上他的手:“我带你。” 他眨眼,“唔”一声,小心收起翘出去的腿。 肘窝紧了紧,赵弛抻起他两条胳膊,抱小孩似地一把抱上台阶。 水笙登时害臊,耳尖通红,却掩饰不住此刻的好奇。 三间房屋的布局,带个小院,前后院长满青油油的草,比他膝盖还要高。 走进屋内,四周堆着比他还厚的木头板子,到处积着灰尘,雨水潮湿的味道和尘土混搅。 水笙捂口,连连打几个喷嚏。 再揉鼻尖,润润的鼻头晕红一片。 赵弛只得再把他带出正堂,停在檐下。 “里头积尘重,还有几处渗雨的地方,改天我来收拾,再添点家什,过不了多久,就能搬进来住。” 老屋宽敞,到时两个人不用挤着,生活起来方便些。 商量着,门外停一村民,肩扛锄头,张头探脑。 村民伸脸进门,看见赵弛,惊讶道:“居然回老屋了。” 赵弛招呼:“张伯。” 张伯挥动锄头,帮忙打干净院子里的杂草。 “这次还走不?” 赵弛注视水笙:“不走了。” 张伯歪歪嘴,笑道:“不走好,不走好啊,人还是得有个家才踏实。” 说着,与赵弛背后小心探脸的水笙对上目光,哟一声,“怎么还藏了个后生。” 第15章 水笙眼神微闪,几分扭捏。 他看赵驰跟对方关系不错,鼓起勇气,轻轻开口:“张伯,我叫水笙。” 张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笑得胡子都歪了。 “好,好,水笙好啊。” “小赵啊,我还要去田里转转,就不留了。今日既然回来,以后就跟水笙,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你爹娘泉下有知,也能松口气啦。” 目送张伯离开,水笙还在琢磨刚才的话。 张伯好像误会了什么… 第13章 “赵弛,张伯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为何听起来迷迷糊糊,又隐隐摸中一些关窍。 “老屋是爹娘传下来的,张伯担心屋子空太久,希望我能留在家里。” 大多数人,从祖辈开始,都把老屋当成一辈子的家。人有家才有根,有了归属,张伯心地淳朴,不想赵家就此消失了。 听完解释,水笙若有所悟,又想,张伯为什么会叫他们两口子? 不等他追问,屋内“哐当”一声,截断他的话。 赵弛从角落拖出积满灰尘的木箱,带到门外清扫,掏出几件工匠器具。 几块木头和板子经过一阵敲打,几乎眨眼的功夫,在赵驰手里变成一把椅子。 水笙满眼钦佩。 赵弛放下椅子,去了院子。 “累了就歇着。” 交待完,拿起锈迹斑驳的锄头,准备洗块石头打磨,锄尖锋利了,继续沿前后院锄草。 水笙想跟上,赵弛没准他跟。 春草蓬勃,旮旯角里藏着蚊蚁,更甚蛰着虫蛇。 如果不是水笙非要留下,赵弛宁肯把人送回小屋。 过几日,等雨水一少,气候暖和,山林出没的兽禽多了,赵驰要进山一趟。 在那之前,得尽快把老屋收拾出来。 赵弛将刨除的杂草撂成一堆,所幸这会儿还冷,周围没多少蚊虫。 院子清出来后,水笙活动筋骨,绕着赵弛走了半圈。 “赵弛,我想帮忙。” 赵弛对上那双巴巴的眼神。 黑溜水光的眼睛闪啊闪,烧起两簇固执的火焰。 不让他搭把手,干坐着,颊边飞起了两抹羞愧的粉红。 “让我干点活吧……” 无可奈何,赵弛进屋,搬了张木板,将积尘扫去,又递了把最好的铲子给他。 “边缘打磨干净,”不忘叮嘱,“当心毛刺,别伤到手指。” 水笙的鼻音软绵绵飘了起来,“噢”一声,抱着木板专心打磨。 赵弛偶尔关注,水笙有所感应,扭头笑了笑。 目光交汇,少年害羞,先敛了眼神的人却是赵驰。 往后三天,面摊没有开门做生意。 赵弛每天都带水笙待在老屋里收拾。 村民听到老屋传来敲敲打打的动静,驻足张望,有时看见赵弛修补围墙,有时又看到他在屋檐上,给渗水漏雨的地方补上新瓦。 院子清扫干净,焕然一新。 天色稍晴,水笙坐在院子里干点不费力气的杂活,到了中午,瞧见赵弛还在屋檐上补瓦。 他脆亮地喊:“赵弛~” 赵弛拎瓦,从上头探身:“怎么了。” 水笙指着斜斜挂在树梢上的朦胧日头,暗示到休息的时候了。 赵弛这才发觉晌午过了。 他们带了点干粮和水过来,用灶间的灶台生火,把粮食暖一暖就能吃。 水笙胃口不大,要了两个菜馅的包子,别的都推给赵驰。 赵驰分了半边肉馅的饼给他,水笙捧饼,张嘴咬上,眼睛亮亮的。 “我唔,吃,这些就、够了……” 赵驰:“喝水。” 水笙仰头,就着对方递来的水囊,喝几口温暖的白开水。 这几天来老屋,时常气馁。 他做不得太重的活,只能把周围打扫干净。看见赵驰爬上爬下的修补屋子,他至多递一点东西。 水笙揪着袖口:“我、我想多帮点忙。” 赵弛:“水笙已经做得很好了。” 水笙闷闷叹气,小脸忧愁。 赵弛:“若没有你在这里,我不光要修补老屋,还得洒扫收拾,如今你做这些,正好帮了大忙。” 水笙绞了绞膝盖上的手指头,听完对方的话,心口像被塞进一只雀儿。 雀儿在他体内扑腾乱飞,惹得他躁动,笑意直接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赵弛:“……” 别开目光,居然不敢望着那双亮莹莹的眉眼。 五天后,老屋收拾妥当,家什寥寥几件,胜在清洁干净。 赵弛向村户租来牛车,将小屋内的部分东西运至老屋。 他孑然独身,没甚物什,数来数去,给水笙新添的东西倒占大部分。 水笙坐在小板凳上,赵弛牵着牛车,车板摇摇晃晃,后头的少年也摇摇晃晃。 车轱辘压过村道,田边的人瞧见,隔着田垄吆喝:“赵弛,搬回老屋啦?” “嗯。” “带水笙一起搬?” “我们住一块。” 村民们乐呵呵地。 原先对赵弛去哪都带着乞丐的举动觉得稀奇。 如今水笙有了名字,又生得俊俏水灵,还会乖乖地喊人,像只小猫似的跟着赵驰,谁也不叨叨了,甚至有几分隐秘的羡慕。 照理说,赵弛快要而立之年,水笙看着十六七岁,年纪不算小,这个年龄的人已经可以成亲的。 水笙模样好看,村民都默认赵弛会把人娶回家里当夫郎。 直到今天,赵驰没甚表示。村民又暗中琢磨,两人估计做了兄弟。 不管夫郎还是兄弟,当了亲人,起码有个照应。 * 牛车停在老屋台阶底下,赵弛把车板上的东西卸干净,搬进屋内。 水笙急得舔唇,胳膊挥了挥,想分担点活儿,围着人转半圈。 他腿脚不便,赵弛怕他转晕了,只得从臂弯里撂得高高的两个箱子上拎下一个包袱。 里面装着衣物,抱起来软绵绵的,没甚份量,分给水笙。 水笙分到活,嘴角翘起,很快又往下瞥了瞥。 “赵弛,我可以搬重一点的……” 赵弛停在门口,注视少年一步一步踩上台阶,又道:“门槛高,当心着踩。” 话音停止,开始考虑过几日把门槛修低一点,方便水笙抬腿进门。 两人忙活大半天,申时一刻,老屋有了模样。 水笙坐在椅子上,倒两杯水,捧起其中一杯咕咚咕咚饮下,等赵弛进来,赶忙把另外一杯水送过去。 赵弛没有客气,甚至把大半壶水喝光了。 环顾四周,老屋泛旧,但已收拾洁净,稍微有点人气。 两把椅子放得近,连带着两个人挨得近。 水笙秀气的鼻尖轻轻翕动,嗅到一股热过后的汗气。 他看见赵弛露出的小臂很结实,手背上青筋浮现,挂着几滴水珠。 汗气并不浓郁,反而有股温热宽厚,蓬勃的力量。 赵弛拿起汗巾擦了擦,瞥见少年脸颊和脖颈白白净净,来回几趟,折腾半天,居然一点汗也没有。 彼此瞧着,眼神相对,默契地安静下来。 水笙扭捏低头,赵弛压了压嗓子,准备开口找几句话说,门外来了两个村民,打断气氛。 “赵弛,你要的东西送到了——” 水笙抬头,赵弛解释:“柜子送来了,去看看。” 水笙捧着水碗,紧跟其后。 村里有几户匠工,赵弛前几天联系上一户,付了定金,请对方打一个柜子,一张木台。 柜台都用松木制作,木头散出淡淡的松脂气息,四个边角洒了艾草灰,能够预防虫子。 衣柜分三层,可以装衣物,被褥,木台是给水笙单独用的。 水笙手脚慢,每日束发颇为折磨。 赵弛原本只准备打个衣柜,想起对方坐在椅子上绞着头发的模样,便多打了一张台。 他一个大男人从不用镜子,定好柜台,顺路拐道,去村口的摊子上买了块铜镜。 水笙摸着崭新木台,抱着铜镜坐好。 赵弛:“以后梳发方便点。” 水笙眼睛亮亮的,抱着铜镜不撒手。 “都是给、给我的……?” 赵弛:“嗯。” 水笙欢喜,可看到赵弛与匠户结帐时,嘴角又往下滑了滑。 这套柜台花了不止五钱。 他把男人往角落里拖了拖,满脸不舍,小声道:“把木台退回去吧……” 赵弛眼皮一撩:“不用操心钱的事,老屋太空了,多添几件家什正好合适。” 瞥见水笙两片温润浅淡的唇微微噘起来,不禁低声失笑。 水笙被笑得脸红,两手揣入袖中,躲到边上装哑巴了。 * 老屋分三房,堂室居中,两侧为左右屋。 左屋为赵弛父母从前住的,与灶间相连,方便做饭。 第16章 右屋属正常房间的布局,虽然小了些,胜在干净简洁,有一扇窗,对着围墙外的一株桂花树。 右屋收拾出来后,水笙就被安排到这间屋,打的那套新柜台跟着放进去。 照理来说,搬入老屋后,水笙有了单独的房间,就该自己睡了。 但他始终躺不平稳,险些翻到床底。 * 夜深人静,水笙听着远处村户的狗吠,摸着黑,抱起竹枕慢慢往另一屋挪。 听到动静,赵驰点了油灯,将门打开。 “水笙,为何过来了。” 少年一双黑眸亮着光,把竹枕挡在身前。 “太、太黑了……” “还有点冷……” 他想方设法地找几个由头,剩下的话还没开口,赵弛把门让开。 “进来睡。” 被褥里有赵弛的体温,干燥且暖和。 水笙抱着枕头躺上去,等对方一来,慢慢朝宽厚的臂膀挨近。 赵弛灭了油灯,虚虚拢起臂弯,声音低沉。 “睡吧。” 水笙乖乖回应,侧身半蜷,靠在男人宽稳的臂弯里,很快入梦。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赵驰依旧睁眼。 赵驰没说的是,自己今夜同样失眠。中间醒了几次,总觉得少点东西。 水笙一来,怀里踏实了,觉也变得安稳。 第14章 搬完家,下田的时候也到了。 飘着疏疏密密的雨,却没有两个月前的寒冷,雨水中透出温暖的气息,泥土被灌得松软,山野周围一片蓬勃。 赵弛虽然不事耕种,但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清早,雨珠从屋檐落下,串成晶莹剔透的帘子。 两人坐在正堂喝稀粥,赵弛把剩下的煎蛋夹到水笙碗里,一番思量,低声开口。 “我准备进山几天。” 气候暖和,野禽出窝觅食,逐渐在山林活动开了。 春秋正值捕猎的好时机,他想多猎点野禽,值钱的就带到城里做点买卖。 水笙傻眼,停下搅粥的木勺,喃喃:“进山……” 又连忙问:“带我么?” 问完,心底隐约猜到答案。 没等赵弛开口,眼睛先红了一圈。 赵弛看着那双说红就红,悬了泪珠的眼眶,霎时无话。 “……” “……” 过了须臾,他挑几句回应:“狩猎繁琐,不能时时顾你。” 又缓声安慰:“水笙,听话些,别哭。” 水笙瓮声瓮气地:“……能快点回来么?” 赵弛:“会尽快下山,最迟几日也下来了。” 过去,他独来独往,无需顾念太多,每次上山少则五六天,多则半月。 注视少年泪意朦胧的眼眸,当下缩短日程,想着尽早回来,左右不过多进山两趟。 水笙眼神戚戚,压着心口的酸楚,当了好一会儿的哑巴。 他的眼泪说来就来,想哭也不吭气,只默默垂脸。 这副模样叫人看了,愈加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水笙。” 赵弛走到少年面前,屈膝半蹲,想瞧一瞧对方的脸。 “很快就回来了。” 微微一顿,又叮嘱:“上次带你去过的花婶家,可还记得?” 水笙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扭扭捏捏地点头。 “记得的。” “如果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可以去花婶家问问,或者与花婶旁边那屋的张伯商量,上次见过的那位。” 赵弛这些年与花婶家,张伯家关系还不错,他上山前会拿点东西送过去,与两家提前招呼一声。 水笙抿起唇,没绷住,嘴角悄悄往下瞥了瞥。 他强忍眼眶涌出的酸热:“明白了……” 赵弛要忙活,要养家。他腿脚不太利索,身子又没好全,自知不该拖累,让对方事事操心。 可一想到将要分别几日,心底就跟从悬崖高空坠落似的,不免惶惶,忐忑不宁。 他闷闷不乐地低头,搅着稀粥,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等碗里的稀粥吃干净,瞅见赵弛从架子上割了两块肉,接着收拾箩筐,柴刀,蓑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连忙紧追不舍。 赵弛在台阶上等他:“慢点跑。” 水笙扶着门框,装作打量檐下的雨丝,眼角努力堆出一点笑容。 “我在家里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赵弛揉揉他的发顶,将蓑衣塞入箩筐,提在另一手上。 “灶台留了食物,想吃什么就热一热,没事就呆在屋内歇着。” “夜里锁好门,若非是我,谁来都别开门。” 水笙:“嗯……” 他怕赵弛出门以后还要担心自己,强忍酸楚,故作镇定。 “我能、照顾好自己……别……别操心……” 少年的脸就如白纸,掩饰的姿态十分勉强。 赵弛看穿不点破,嘴边的话同样变得笨拙。 喉结滑了滑,道:“进屋吧,我走了。” 水笙巴巴送着人走下台阶,直至背影消失在树下,这才留恋不舍地收起眼神。 他摇摇晃晃,淋着雨,失魂落魄地走回正堂。 * 少了一人,老屋变得空寥寥的。 水笙在房间呆了半日,坐不住,还泛焦躁。 他到院子里,隔着围墙转悠,似要往远处眺,最好能看到山里,看清楚赵弛进了哪座山。 脖子都仰酸了,可怜兮兮地收起眼神。 瞧半天,没望见甚么山林,只有斑驳灰旧的泥墙,空荡荡的天际。 水笙平日胃口不错,此刻只就着灶间留的食物草草进了少许。 打量清净的后院,嘴角一瞥,孤零零地回到自己房间。 先是坐着,然后趴在木台上,脑袋一坠一坠,下巴垫着胳膊。 沉重而疲倦的感觉像一张巨网将他蚕食,有点冷,还累,更多的是不安和孤独。 他缓缓阖眼,昏昏沉沉地睡着。 觉至傍晚,水笙揉开惺忪朦胧的眉眼,一时恍如隔世。 窗外浸着沉沉的夜色,天黑了,他竟睡了半日。 水笙找到火折子,将灯芯点燃。 油灯幽幽照亮老屋一角,他举着灯走去灶间,手心摸到冷的石壁,想起平时总能在这里寻到赵弛高大的身影,默默垂眼。 此时莫说人影,鬼影都没有,心下又冒酸楚。 流浪几年,再苦的日子都经历过了,今日与从前比较,竟然更觉煎熬几分。 他轻轻叹气,烧火热饭,敲两个蛋,撒些葱花酱油,放在米上一起蒸。 * 夜里有雨,黑暗变得格外漫长。 丝丝冷意了落入半开的窗扉,水笙蜷起身子,许是阴冷,左腿隐隐起了疼痛。 他摸出枕边的火折,点灯后,就着昏暗的光线将木盒里的东西取出,将药膏贴在小腿上。 忙完,门外响起短促的动静,“吱”一声,仿佛有人推门。 他忽然有点不安。 赵弛若回来,定会出声敲门…… 起身走到半掩的窗后,只听扣在大门的锁栏响动,似乎松动了。 水笙整颗心吊到了嗓子眼,轻轻吹灭油灯,又跑到正堂,摸出一条立在墙角的扁担。 大门果然被人缓慢推开。 十指攥紧扁担,若有贼人入室偷盗,他该如何? 瞬息之间,脑子浮起许多两人相处的画面。 水笙有了决断。 老屋是赵弛和他的新家,决计不能让贼人把家里的东西偷走。 待那黑黑的人影拢入正堂门前,他铆足浑身力气,照着来人使劲敲打。 “打、打死你个贼人,敢来拖东西——!” “打死你个黑心——” 来人被猝不及防打了几个闷棍,咬牙痛呼。 他趁夜色寻见水笙的位置,连忙用力扑绞,与水笙抢夺扁担。 “你个小畜生敢打老子!” 水笙一惊,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这贼人竟是那天半夜的老汉,喝醉后把他从石块底下拉出来踹打的吴三。 水笙又怕又惊,但也清楚此刻不能示弱。 他咬牙挣扎,虽值少年,可长久的饥饿使得他比同龄人瘦弱,力气与吴三相比,甚为悬殊。 扭打中,扁担被对方夺去。 吴三用力掐着他的胳膊,想把他绞到墙上。 水笙低头,嘴巴大张,眉眼浸了光,在黑暗中用力往对方手臂咬了一口。 吴三骂道:“你个小崽子,别不不识好歹!” 话音落罢,清晰的痛感又叫他想入非非。 “前天远远瞧见你坐在牛车上,脸又小又白,没曾想一个乞丐居然长成这副模样。” "这手摸着真光滑,腰扭得真软,比女人的腰还细……” “难怪赵弛留着你,哼,跟在赵弛身边,没少被他操吧?!” “这些日子,想来早就给操坏了!” 第17章 污秽不堪的浑话听得水笙耳朵嗡嗡响,他又恼又羞,骂道:“你、你别污蔑赵弛——!” 赵弛才不是那样的人! 吴三哼气,用力制住水笙,往里一推。 他朝摔在地上的少年靠近,嘴上邪笑,迫不及待地解开腰带。 “让老子疼疼你,看老子你厉害,还是赵弛厉害” “怎么不叫了,叫啊,叫得越大声老子越兴奋。” 吴三洋洋得意地矮下身,借着晦暗的夜色,双手准备往水笙身上摸索。 水笙胡乱挣扎,从地上抓出一把泥。 他咬牙吞声,准备等吴三贴近之后把泥土洒到对方眼睛上。 拉扯过程,颤抖地身子倏地一僵。 他怔怔呼喊:“赵弛……” 吴三:“什么赵弛,老子特意等他进山,你喊破天——唔啊——” 吴三头皮一紧,脖子被用力扼制。 此刻他已两眼暴突,气息只出不进,舌头往肚子里咽。 * 屋内,吴三整个人被制着脖子高高举起,腿脚乱蹬,没几息慢慢软下。 风雨交加,雨水斜斜飘入正堂大门。 男人身形太过高大,几乎把门外晦暗的光影遮住,像个地狱里走出来的冷面修罗。 水笙心口一惊:“赵弛。” 他勉强直起身,摸到对方泛湿的衣摆。 又顺着衣摆,握住一截筋骨有力的手指。 他心里乱糟糟地。 赵弛不是进山了吗,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老屋里? 纵使存有疑问,嘴唇哆嗦得厉害,没说那些,而是握紧对方的手掌,哑声开口。 “别、别杀人……” 杀人是要坐牢的,甚至砍头,他好怕赵弛因为自己受了牵连。 他直起身,将脸埋在对方腰侧,蹭了蹭。 “赵弛,刚才我好怕……但是你来了,我、我就不怕了。” 第15章 门外,树影摇曳,像张牙舞爪的鬼手。 被遏制脖颈的吴三浑身瘫软,手脚软趴趴垂钓,嗓子里艰涩地发出“嗬嗬”气音,将要咽气。 水笙攥住赵弛手指的力气紧了紧,怯声叫道:“赵弛。” 对方在黑暗里开口。 “先把油灯点上,”又道,“别怕。” 水笙揉着眉眼,短促地应答。 他赶忙回房,摸到木台上火折子,将一旁的油灯重新点然。 油灯将正堂缓缓照亮。 堂内,赵弛将吴三往角落一丢,看他犹如死虾一般倒在地上,面无表情。 接着又去灶间,抽出两条平时用来捆东西的麻绳。 麻绳有手指头粗,三两下就将吴三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吴三方才咽气一小会儿,嘴唇乌青。 赵弛给他几脚,只听几声闷哼,吴三从濒死的状态里勉强抽回一丝神智。 他脖子吊在地上,晃晃脑袋。 勉强看清赵弛的模样后,就像看见活阎王,冷汗淋漓,嘶着声,喘气道:“你、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赵弛又给了吴三一脚,转身扶起站不稳的水笙,把人抱到椅子上坐稳。 “水笙,可有受伤?” 深邃星目满含焦虑,恨不得把少年端起到眼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翻开检查。 水笙摇摇头,还没力气开口。 男人的手掌沾着雨水,拨了拨他汗湿的发髻与额头。 细滑的肌肤挂了一片冷汗,比雨水还凉,这使得赵弛愈发担心他的情况。 过了须臾,水笙打量自己被宽大掌心握住的双手,欣喜多过方才的畏惧,些许泪湿的眼睫跃出亮亮的光。 “赵弛,你为什么、回来了呀?” 赵弛:“我不放心,就回来看看。” 自打二人分开,进了山林,总有几分心神不宁。 他孑然一人惯了,去哪都无牵无挂,与水笙相识不过两月,乍一分别,变得有点不习惯。 思来想去,傍晚前离开猎屋,淌着夜色,冒着雨,一路往老屋赶。 虽然还算及时,到底晚了些。 少年惊惶不定,对自己却充满依赖。 细细端详水笙亮莹莹的湿润眉眼,心里不是滋味。 低沉的嗓音浮出自责:“不该将你独自留在家里。” “不关你的事!”水笙少有的扬起嗓子,神色愠怒。 因为怒火,眉眼愈发光亮。 “是、是他,他太坏了!” 二人说着话,完全不顾吴三的死活。 直至此刻,水笙指着吴三骂了一句。 骂完人,出了气,看对方咽几口气才缓慢吐出一口气,苟延残喘,又后怕地问:“赵弛,他会死吗?” “接下来,要如何做才好?” 赵弛面色冷漠。 “死不了,先绑着,明天一早再带过去。” 水笙担心拖累赵弛。 他脸上澄澈干净,所有情绪一览无余。 赵弛道:“我另有打算,别怕。” 虽然没把吴三打死,可方才进屋那会儿,的确抱着把人掐死的念头。 甚至想,就算弄死又如何? 灾年死了那么多人,各有各的死法,官府哪里管的过来? 纵然将人打死,舍了积蓄,与官服私下打点一番,左右不过被关几日,就有释放的机会。 可水笙不清楚这等不可告人的阴私,赵弛同样不愿让人性的黑暗沾染他干净的脸庞。 仍值深夜,距离天亮,最快至少三个时辰。 水笙被安抚片刻,惊魂未定。 看赵弛要走,连忙伸手扯住对方的手指,又怯怯往角落看了眼。 “要走了吗……” “不走,”赵弛解释:“外头下雨,一路赶回,一身水和汗,先去冲干净。” 且方才照着吴三的脸给了几拳头,把对方的牙齿打碎了。 手掌被血渍喷溅,若叫水笙瞧清,影响不好。 赵弛目光收敛,示意少年安心,接着走到角落,毫不费力地将吴三拖去柴房。 水笙眼睛转溜溜的,视线跟着男人走进灶间,看他烧热水,煮姜汤。 约莫一刻,水笙捧着冒气的姜汤小啜,驱寒去惊。 火辣的味道灌入嗓子,肺腑跟着烧起来。 泛白的唇瓣逐渐恢复血色,脸颊微微红润。 赵弛一身水汽,走进正堂,先看他,顺带把门关好。 大掌往水笙额头探了探,松了口气。 适才水笙一番惊吓,没起热症已算幸事。 “时候太晚,先回房休息。” 水笙巴巴地撩着眼皮。 赵弛:“……来我房间。” * 床上,赵弛依旧不放心。 “身上当真没有被伤到?” 水笙闷声:“没伤到,” 怕对方看轻自己,又嘀咕:“我、我还能与吴三扭打,咬、咬了他一口的。” 就是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添没几日的新衣裳被他滚脏了。 他嘴角一瞥,小脸皱成苦瓜,捧着衣角,说道:“都弄脏了。” 赵弛让他等会儿,走到右屋,从柜子取出另一套衣物,又去灶间打了盆热水,拿起巾帕,沾水拧了拧。 “把身子擦一擦,换身就是。” 水笙稍做擦拭,赵弛把他的双腿放进热水里泡,粗糙的掌心替他搓弄脚心脚背。 水笙身量不高,骨架不大,一双脚自然大不了多少。 赵弛的手掌筋骨有力,骨节宽大,时常干活,又习武,到处都生着茧子。 这会儿轻轻松松拢着一双脚,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剪得干净。 脚踝周围还残留些许斑藓的痕迹,泡过一阵子药浴,快要淡化了。 赵弛握着掌心的一双脚,忽然看得出神,搓的时间久了些。 水笙忍不住挣动,脸蛋憋得涨红。 “痒痒……” 赵弛回过心智,松手。 抓起干布将水笙的腿脚擦拭干净,塞回床上。 “躺下睡吧。” 两人如同前些日子一样,并枕同眠,又因为半夜发生的意外,挨得更近。 熄灭油灯前,赵弛瞥见水笙轻皱的眉心,把人拢在臂弯里。 灯火一灭,拢得比往日更紧。 * 翌日,天色擦亮,正堂内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 水笙用过早饭,喝了药,忍不住走几圈,往柴房的门口张望。 “赵弛,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人呀……” 又问:“要送官府么?” 赵弛神色冷酷,踢了几脚靠在柴房角落的吴三,拖死狗一样拖到院子里。 吴三冻醒,浑身哆嗦。 他眼睛还没睁开,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呼哀嚎。 “疼,疼啊——” “要命啦,出人命啊——” 水笙靠着赵弛后背,扶着他的手臂,往地上被捆住的人打量。 只一夜,吴三鼻青脸肿,脖子处积了淤血,黑乎乎的一圈,像恶鬼锁喉时留下的痕迹。 第18章 他脸色纠结,心慌意乱。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不想轻易放过吴三,可更不愿连累赵弛。 赵弛捡起麻绳另一头,道:“水笙,带上钥匙,我们出门一趟。” “噢……”水笙慌忙把钥匙抓起,紧挨着男人。 天色尚早,灰蒙蒙的,春风裹着一丝暖意,台阶四周前几日清理过,又冒出几蔟青色苔藓。 “赵弛,我们去哪里呀?” 水笙不时扭头,轻抿的嘴唇微微张开,小脸蛋都扭曲起来了。 缘由无他,赵弛把吴三绑成个粽子,拖在地上走。 泥地都是石子啊,砂砾啊,衣裳很快磨破。 吴三贴着地面的身体到处都渗出血迹,嗷嗷喊疼,喊救命。 他紧咬小牙,看得牙疼起来。 几个村民蹲在屋舍前吃早饭,听到动静,连忙追出来。 “嚯,赵弛手里拖的人是谁啊?” “吴三!” “哈,吴三又偷东西了吧,活该!” 看戏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溪花村逐渐热闹,追着两人的村民越来越多。 有村民怕闹出性命,连忙去找村长。 * 吴家门外,一名灰色葛布衣的妇人心急如焚。 她准备遣儿子继续出去找人,听到动静,脚还没踏出门口,便看见自己那老汉被赵弛拖了过来,丢在地上。 “赵、赵弛,你这是何意啊?!” 吴氏跟两个儿子看见吴三变成这副模样,尖叫几声。 村长带人赶到,忙问:“赵弛,你在干什么?” 村民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水笙攥紧赵弛的衣摆,腿脚软,强撑着站稳。 赵弛拍了拍水笙,目光沉静。 “吴三深夜遣入我院,欲行盗窃不说,还动手伤人,换作大伙儿,该如何处置?” 赵弛不愿把水笙差点被欺负的事说出,怕有损他的声誉。 且换成偷盗一事,更容易挑起民愤。 村民哑声。 灾年里,一口饭就是他们的一条命。 百姓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要,谁偷粮食,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报仇。 若在民风剽悍的地方,早就把贼人塞进笼子,浸到河里去! 吴氏连忙喊:“莫要浸猪笼啊——村长,你替吴三说说情,吴三他也是想不开——” 两个儿子怒目而视,可看着赵弛魁梧的体格,不敢动手。 “赵、赵弛,你别欺人太甚……” 赵弛冷冷扯动嘴角。 “事情还没完,水笙,背过身去。” 水笙没问缘由,刚背过身,瞬间听到惨叫。 他扭头窥视,只见赵弛抓起吴三左手,动作利索。 咔嚓一声,硬生生把吴三左手的五根手指头掰断了。 旁观的村民吓得面白,吸气噤声。 赵弛道:“别看。” 话是对水笙说的。 水笙又怕又燥,一股火窜在身体里。 他平日胆小,哪里敢看这等可怕暴/力的场面。 然而此刻,赵弛正在为他讨一口气。 水笙不想听话,没有把头转回去。 有股火在他身体里流窜,他眼睛热乎乎的。 水笙忍着闭眼的冲动,道:“我要看。” 第16章 旁人避之不及的场面,水笙却满心坚定。 与他四目接触,赵弛低叹,面上冷色不改。 他抓起吴三的另一边手,目光漠然。 很快,吴三右手的五根手指软软地呈弯曲状,全被折断了。 十指连心,平日若有一根手指疼,常人都会疼痛难忍。 此时此刻,赵驰面冷心狠,当着众人的面给吴三施予惩罚。 周围连接响起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村长面色几变,咬牙打量哀嚎不止的吴三,摇头叹气。 那两条胳膊软如面条,手指更是只能歪曲地吊着,若有一日恢复,定然没法好全了。 但村长不好说什么,赵弛帮过村子几次大忙。 反观吴三成日里游手好闲,常常窃取家中的积蓄喝花酒,人厌狗嫌。 同为溪花村的住户,就算再厌恶,还没发展到见面相争的地步。 然而事已至此,此刻偏帮谁,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杆秤在的。 “这也算恶人恶报……” “吴三以后还敢嚣张不?” “活该!总算有人出了这口恶气!” 四周冷嘲热讽不断,吴氏和两个儿子挂不住脸。 所幸吴三只被断了两只手,没有送去府衙,更没浸猪笼。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回屋,待关了门,看热闹的百姓还还散尽。 大伙儿捧个碗吃着,靠在树荫底下,边吃边闲聊。 赵弛走到水笙面前:“可还好?” 怕水笙被吓着,特意弯腰,凝神沉目,细细观察他的面色。 少年唇色微白,眸光发直。 但他始终没有移开视线,可见变得比从前勇敢了一些。 水笙回过神:“不打紧。” 二人一前一后走回老屋,关起大门。 赵弛打水洗手,干净了,将依旧有些愣的少年牵入屋内。 “水笙,方才……” “我不怕!” 水笙倏地打断,深深喘了口气。 赵弛折断吴三的两只手时,村民骇然,看他跟看阎罗王似地的。 水笙却不同,他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做。 他忍下眼眶涌出的湿热,两只手抓住赵驰的手指,握紧。 “真的不怕。” 赵弛笑了下:“可怪我没把他送官府?” 又道:“夜里他险些欺负你,送官府便宜他了。这吴三,原来是个锁匠,以前去城里做工攒得不少银子。” 上了年纪,又小有积蓄,就变得愈发游手好闲。 这也是吴氏对他眼不见为净,甚至死心塌地的原因。 吴氏跟那两个儿子都盼着吴三戒了喝花酒的习惯,重新去城里找工挣钱。 赵驰道:“他两只手被我折断,没个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哪怕长好,莫说再做锁匠那等细致的活,连重一点的东西都搬不得了。” 赵弛平时寡淡,独来独往,但不代表他是个善茬。 他当着村民的面断吴三的手,一是给对方教训,二则可以杀一儆百。 此举,已等同在村民面前宣告,不要轻易招惹赵家,更不要招惹住在家里的水笙。 他就是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都害怕。 他与水笙,已经是一家人。 * 水笙听完,泪水从眼角直直流淌,像两串细长的珠子。 赵弛看到他哭,手掌抬起,接住晶莹剔透的泪珠。 “别哭。” “水笙,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水笙哽咽,点点头,不过半刻,鼻尖红通通的。 挂着泪花的眼眸抽了抽,他问:“那,那你还上山吗?” 当众教训吴三,往后好一段日子只怕村民绕着赵家走,倒不担心再有人来扰。 可经过昨晚的事,赵弛不放心把水笙独自留在老屋。 当下开口:“跟我一起进山。” 把人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又不住庆幸,还好昨日下山了。 水笙长长“嗯”一声,按捺不住欢快。 赵弛看他湿漉漉的眉眼挂笑,滚了滚喉结。 “……山里冷,没有老屋待着舒服。” “我、我又不怕……”水笙紧紧拉住赵驰的拇指,生怕对方反悔。 * 时候还早,两人在正堂用了个早饭,随后收拾干粮。 水笙多带了一套衣裳,被褥。 赵弛拎上包袱,带他进山。 荒野连绵,无人的山林不时回荡野兽嚎声。 日头刚起,悬在树梢的露水化了,水珠子淅淅沥沥往下落,如同下雨一样。 只一个冬天,出入山林的路已经长满荒草,赵弛昨天粗糙清理过,眼下带着水笙,将遗漏的地方再次清扫。 他动作细致,引着路,不忘回头叮嘱:“针草尖利,尽量避开,别被划伤胳膊了。” 水笙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愿拖对方的后腿。 日升高空,山里的雾气全部化干净。 树干的枝缝虽有阳光落下,周身仍冷意环绕,阴凉潮湿。 水笙爬着赶路,腿脚酸软。他毫无抱怨,始终咬牙,被赵弛牢牢牵着一只手,走在对方身后。 “到了。” 两人走到深山里的一处平地,赵弛手指前方。 “前面就是猎屋,先进去休息。” 正斜方,一座木屋静静屹立,外围用木头围成篱墙,墙边爬满许多藤蔓。 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四周,岁月仿佛静止,分外幽深安谧。 水笙好奇地打量,待入猎屋,一股潮湿透着霉渍的味道扑面而来。 猎屋荒置许久,堆积灰尘,又过了一个春日,好几处都泛了霉。 第19章 赵弛昨天把屋子粗糙地清理过,床板搭着带上来的棉被,旁边还有熄灭的火堆。 当时匆忙下山,火上落了个没吃完的面饼。 …… 赵弛转身将周围简单收拾,从角落抱了堆木头出来,先生火,驱逐屋内的潮气,让周围暖和一些。 看水笙呆呆站着,开口:“坐下,歇会儿。” 沿着山路走两个时辰,水笙腿脚痛胀,左腿阵阵发软。 生了火,赵弛来到水笙面前半蹲,握着他的左腿,适度按揉。 力道稍重,水笙绷紧的小脸皱成包子,咧咧嘴角。 赵弛看着他:“先忍忍,一会儿就好。” 水笙短促地“嗯”一声,忍过片刻,等紧握小腿的掌心放开时,转了转脚踝,左腿果然松快许多。 他紧紧盯着赵驰:“午后还出去么?” “嗯,会赶在傍晚期间回来,你就留在猎屋,不要轻易出去。” 屋内有水有干粮,多带了一床被褥,足够两人在山上停留至少五六日。 叮嘱半晌,与水笙依依不舍的眼眸相对。 赵弛无言,继而低叹。没有立马离开,先陪着人小坐片刻,之后让他跟着。 一高一低的身影前后走出猎屋。 * 每年,赵弛都会上山几趟,为了安全,在周围埋设几处陷阱。 担心水笙误踩陷阱受伤,便将设陷之地一一告之,又不厌其烦地带着人走了两遍。 “可记得了?” 水笙:“嗯~!” 赵弛:“这几日,莫要靠近四周,在屋内等我回来。” 水笙乖乖应下。 如此,还有大约半日的时间,赵弛拿起猎刀离开,水笙独自留在小木屋内。 * 他起身将床褥简单铺好,本想把屋内残留的霉灰清扫一遍,奈何夜里受惊过度,又早起赶了两个时辰山路。 此时体力已经透支,精神萎靡。 在床边小坐稍刻,脑袋一偏,身子歪歪斜斜地扑进被褥,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已过傍晚,日光一散,山里很快冷了起来。 周围灰沉沉的,床上的被褥大半卷到墙角,水笙冻得一个激灵,睁眼醒了。 他环着胳膊起身,瞥见天色擦黑,就从角落抱出几根木头,用火折子点火。 起了过,接着架锅烧热水。 他做事有些赵驰的影子,虽然笨拙,胜在井井有条。 将带来的干粮取出足够两个人的份量,刚烤暖和,猎屋门外响起推门的动静。 赵弛回来了,单手提两个箩筐,另一只手拿着猎刀。 水笙急忙迎上前,黑溜溜的眼珠转悠悠的,没从对方身上看到外伤,隐隐松了口气。 赵弛放下箩筐:“没事,别担心。” 看他自己先热了干粮吃,稍微放下心来。 水笙嘴唇轻轻噘起:“我会顾好自己的。” 说罢,稍有羞愧:“午后本想将屋子仔细清扫一圈,太累了,睡到天黑才醒。” 他凑到两个箩筐旁边,上面盖着布,欲伸手打开。 赵弛拉着他到边上,揭开其中一块。 箩筐内装着一些山灵芝,还有一窝拳头大小,青灰色的蛋。 带到城里,药铺收灵芝,给的价钱还算公道。 又掀开另一块布。 黑乎乎的一团小家伙扬起脑袋,险些和水笙凑近的脸贴到。 “啊,这是——” 赵弛让小黑团子自己走出来, 水笙呆呆地跟着它绕:“小狗?” 赵弛:“狼犬。” 山里野狼和野犬交/配出来的种,带它回来,从小养着,既能看家护卫,同时,让水笙有个伴。 水笙欣喜:“可以摸么……” 狼犬一直绕着他的腿转圈,他呆呆地跟它转几圈,狼犬还没如何,倒把自己转晕了。 赵弛淡笑,握住他一只手,轻轻盖在狼犬浅绒绒的脑袋。 “给你养着。” 水笙张大嘴巴:“给我的?” 又珍惜地摸了摸狼犬两个小爪子,眉眼和小狼犬的那双眼睛一样水亮。 “赵弛,你真好。” 第17章 少年眼瞳光光的,居然与小狼犬的双目如出一辙。 一人一犬相依,闪光的眉眼齐齐望向赵弛,使得他忍俊不禁。 “喜欢就好,以后有它,可以做个玩伴。” 水笙轻快地浅笑,狼犬在他膝盖翻了个身。 几下逗弄,指尖突然一热,温暖湿润的口腔含住他的手指。 怔愣之际,赵弛先有反应。 男人迅速提起狼犬后颈,毫不客气地把它丢到角落。 黑漆漆的狼犬往角落一滚,疼痛呜咽。 它贴着角落里支起四肢,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尾巴下吊夹着,舔舔爪子。 赵弛抓起水笙被狼犬含住的手指检查。 纤细的手指湿漉漉的,沾些口水,毫无咬伤的痕迹。 水笙愣道:“不碍事……” 余光往角落瞥,担心刚才那一下把它摔坏了。 赵弛沉声:“它还小,骨头软,没那么轻易摔坏。” 又叮嘱:“从今以后,不要轻易将手放它嘴里。” 庆幸的是狼犬还小,牙齿没长几个。 即便这样,赵弛仍然遏制不住地生出一阵后怕。 若狼犬没个轻重,把人咬了如何是好? 窥见赵弛眼底一丝冷凶的余光,水笙默默侧身,挡在狼犬面前。 他喜欢这只小东西,此刻挺身护着,小心翼翼道:“当真不打紧,就这一次,不要打它了……” “赵弛……” 僵持半息,赵弛微微点头。 瞧见水笙那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内心深处,竟不合时宜地涌起百种滋味。 明明想给水笙寻个玩伴,与这畜生相处不过一刻,却如此紧张,倒显得自己好像成了个恶人。 赵弛把狼犬提起来检查,没有摔伤。 见水笙笑吟吟的,脱口问道:“就这么喜欢它?” “这是你送给我的呀,”水笙轻轻摸着狼犬的脑门,“当然要好好珍惜。” 又忍不住解释:“不会惯着它,可它还没犯错,等真的犯了错,再罚好不好?” 水笙巴巴瞅着,几句解释,叫赵弛心底的百般滋味烟消云散,浮出一丝愉悦。 当天夜里,两人同床而卧。 水笙眼眶迷离,将要入梦,摇摇晃晃地侧过身,探出小脸朝角落张望。 一条长臂把他往床里捞:“它不会跑的。” 水笙应“噢”,说梦话似地,缠着赵弛讲了会悄悄话。 “它叫什么名字呀?” 人有名字,有的猫狗取名字,赵弛送给他的狼犬也该想个名字了。 赵弛:“想给它取什么名?” 水笙闷在被褥里笑了声:“小狼可以么?” 以后会不会长得跟狼那样威风? 赵驰送他的这只狼犬真好。 赵弛摸了摸他的发顶,没意见,名字就这么定下。 有了小狼的陪伴,水笙留在猎屋的日子便不再难捱。 白天,将猎屋里里外外清扫干净,走到哪儿,小狼就跟到哪。 若在屋内待闷了,水笙就到周围散步,脚边挨着黑团子一样的狼犬。 赵弛说狼犬很聪明,他指着埋设陷阱的地方,先告诉狼犬,接着故意绕远路。 他低头,注视狼犬的眼睛:“小狼小狼,你还记得陷阱埋在哪里吗?” 小狼摇了摇尾巴。 黑绒绒的影子一蹿,绕开几个陷阱所在的位置,不久后,翘起尾巴回到他腿边。 狼犬活神活气,神情跟个小人儿似的。 水笙好不喜欢,左右握住它的爪子揉。 小狼呜嗷叫唤,张开嘴巴,准备含住眼前的手指头。 它想起什么,尾巴一夹,改为用脑袋贴着手指头蹭。 水笙惊呼:“真灵性!” 带着狼犬回到猎屋,水笙从屋内找出几根木块,指着围墙另一头,小狼立刻蹿去。 水笙将木块抛向墙角,还没落地,小狼原地飞跃,竟用嘴巴接住木块。 它摇摇尾,把木块送回他脚边。 水笙难得少年心气,与小狼玩了会儿抛木块。 快到正午,揉着鼻尖打呵欠。 这些日子虽有调理身子,但他仍时常容易困倦。 大夫说睡觉意味着身子在慢慢恢复,所以他不再排斥嗜睡,若困了,就先进屋睡一觉。 草草吃些干粮,水笙钻进床里休息。 小狼原地转了半圈,趴在床尾,相处短短六日,俨然有了守护的姿态。 * 这天,赵弛比以往几日回得早,未到傍晚,拎了一个箩筐走进猎屋。 小狼听到动静,抻长脖子呜嗷连唤。 水笙揉揉眉眼。 意识到有人回来了,鞋子都没穿好,拖着稍瘸的左腿拔地就跑。 第20章 他一脸惺忪,看到男人很快精神。 “赵弛,你今日回来好早——” 像前两天一样,他好奇地靠近竹筐,想瞧瞧对方带回什么。 胳膊紧了紧,却让赵弛拉到身边。 “别过去。” “为什么?”水笙不解。 赵弛:“怕吓到你。” 水笙低头和小狼黝黑明亮的眼睛对上,心忖:除了小狼,前几日带回灵芝,野蛋,野鸡兔之类的,今天的东西总没有小狼“威风”吧。 而且有对方在,他决计不怕的。 “是什么?” 赵弛看少年紧紧跟在脚后,转个身的功夫,差点把人踩到。 不由低笑,摇摇头,将竹篾盖子打开。 水笙探过脸,嘴唇一颤,惊呼连连。 若非赵弛搀着他的胳膊,都要一屁股坐地上。 小狼躬背,发出低低地,警示般的呜叫。 箩筐内装的并非药材,或野兔野鸡,而是蛇,很多蛇。 看着油亮漆黑,遍布纹形的蛇,水笙紧崩血色褪尽的小脸,揪住赵弛虎口。 此刻的他好不可怜,欲哭无泪。 “怎么是蛇呀……” 赵弛重新把竹篾盖子合上,看水笙腿软,无力支撑,好笑无奈之余,将人打横抱回屋内。 水笙靠在床尾,赵弛拢了拢他的手,又轻轻一捏。 “别怕,那些蛇已经死了。” 又道:“天色尚早,收拾东西,一会儿我们下山。” 水笙睁大眼:“回去了么?” “嗯,”赵弛往他发顶一揉,“回去了。” 猎屋不如老屋住着自在,且附近虽设陷阱,又放了只狼犬在水笙身边,但赵弛始终不太放心白天把他独自留在屋内。 沿着附近几座山搜寻,东西找得差不多了,早些下山,不必带着水笙留在山里吃苦。 二人说干就干,快速收拾。 干粮已经所剩不多,需要打包带走的,无非只两床被褥,一套更换过的衣物。 赵弛挑起扁担,左右两侧分别架着两个箩筐,四个箩筐分量不轻,肩上又背两床捆起来的被褥。 至于水笙,身后别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两人的衣物。 看见男人身上满满当当的份量,水笙小脸纠结,绞紧指头跟上,与小狼一左一右围着他转。 “分一点东西给我拿着吧。” 赵弛道:“不妨事,跟好。” 看水笙脸色羞愧,低低笑道:“这点重量还压不倒我,前几年运气不错,扛过一头成年的雄鹿下山。” 水笙张大嘴巴:“好厉害……” 又捏了捏胳膊,气馁道:“我几时也能练出这等气力呀,什么忙都帮不上。” 赵弛:“无需妄自菲薄,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就像有人天生力气大,有人比较心细。” 水笙迟钝地点点头,可他思量一番,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擅长的地方。 离开猎屋之际,他频频回望,在山里停留的日子不过七天,可这样的经历从前不曾有过。 “水笙,走了。” “唔,就来……” 水笙小跑,紧跟原地等他的男人。 手里牵了根绳,另一端的小狼与他跑了起来。 "赵弛,以后我们还会来么?" 赵弛:“会的。” 水笙浅浅抿唇:“下次还交给我打扫。” 赵弛淡笑不语,只叮嘱他跟好。 * 下山的路比上山省力,又逢今日天色还算晴朗,霞光散尽不久,两人已走回溪花村。 从附近牵牛夜归的村民远远瞧见,一眼就认出赵弛的高大体格。 记起前几日赵弛折断吴三手指的那一幕,村民牙酸,交头接耳几句,看着赵弛走过,又不由羡慕。 他肩挑四个箩筐,看起来颇有份量。 不难料想,这趟进山肯定寻得不少好东西。 若运气好,整年的岁用有了不说,还能积攒剩余的。 再看紧跟在他脚边的少年,背个小包袱,手里牵着一条黑溜溜的小狗。 赵弛还给水笙逮了只狗养,狗崽子黑黝黝的,瞧着比村里的狗都神气。 又经过两个打水的夫郎,他们抱着盆,远远瞧了几眼,同样羡慕。 赵弛孤身多年,一人过活,即便只靠面摊维持生计,每年也能攒下比普通百姓多的余钱。 他又有力气,会打猎,进山几趟,攒的钱只多不少。 如今养一个水笙,绰绰有余。 看到水笙只背个小包袱,牵条小狗,时不时仰头,欣喜腼腆地与赵驰说话。 赵驰面色并不冷,时而简单回应。 水笙如今这幅样子,和之前那个黑漆漆小乞丐判若两人,他似乎没什么烦恼,叫他们看了好生羡慕呀。 第18章 暮色四合,虫鸣起伏。 回到老屋后,赵弛卸东西,水笙松开绳子,扶着腿跑入正堂。 赵弛眉头一跳,叮嘱:“当心门槛。” 下山走了一路,水笙不见疲惫,难得精神。 他刚进屋,听完嘱咐,手指扒在门框上,扭头朝向院子,嗓子有些沙地喊:“没摔着。” 说完,从柜台摸出一根火折子,点燃旁边的油灯。 将油灯送到前院,又解开绳子。 小狼重获自由,撒开短腿,先用脑袋撞了水笙的腿脚,继而呜呜哼叫,环绕老屋奔跑。 狼犬崽子这里嗅一下,那里嗅一下,开始熟悉环境。 水笙没跟它玩,撩起衣袖,回到院里搭手。 他将装着野蛋,灵芝的箩筐搬到储物间,装蛇的箩筐万万不敢靠近,虽然已经死了,仍躲得远远的。 还剩一些活的野兔野鸡,赵弛去后院围了个两个栅栏,将鸡和兔分别赶到两边,丢了把青菜,又往木槽里放点干净的清水。 鸡鸭卖不出太高价钱,赵弛打算养着自己吃,过些时候,兔子养肥了就把兔毛剥了,给水笙打件斗篷。 转回前院,看到少年离蛇筐远远的,有些好笑。 水笙壮着胆子问:“这些蛇都死了,打算怎么处置呢?” 赵弛:“取胆,剥皮,做成蛇干,比起活蛇,能翻至少三倍价钱卖出去。” 水笙缩了缩脖子,眼神晃悠悠一扫。 他看到赵弛撩开衣袖,胳膊筋骨明显,手指富有力量,再看筐里那一堆死蛇,钦佩之情愈发高涨。 赵弛:“先吃饭。” 说着,打来干净的井水准备做饭。 行那么远山路,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见状,水笙去灶间生火,又浸洗米粒,将米倒入铁锅。 跟赵驰生活一段日子,他已经会做些简单的热饭和稀粥,还能炒几道素菜。 没等他靠近炒锅,赵弛拎了两条鱼进来,抄起菜刀,利落干脆地剖鱼去鳞。 “过几天比较忙,若困了就回房休息,不用等我。” 水笙固执:“我帮你。” 话虽这般,翌日早,赵弛替水笙掖好被褥,又将趴在角落的小狼拎出房内,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口。 日过三竿,水笙抱着被子弹坐而起。 他揉了揉睡眼,发现窗檐外亮堂堂的,天色明朗。 他系上衣衫后急忙忙往外赶。 本以为赵弛已经去了面摊,后院却传来对方的声音。 “睡醒了?” 水笙诧异,瘸着腿跑到后头。 只见赵弛打了两桶水,木桶旁一字摆开几个碗,又准备磨刀石,旁边落了把匕首和菜刀,对方正蹲着处理东西。 他又朝墙边打量,日光照射的一面摆置木架,架子上挂了七八条清过的蛇。 水笙看到蛇,心慌不已,别说帮忙,胳膊都是软的。 赵弛:“灶上热了包子和蒸蛋。” 又道:“近日时冷时暖,东西容易发霉,我得尽快将蛇处理干净,否则就浪费了。” 水笙咬唇:“我能、能帮上什么忙……” 赵弛知道他怕,道:“屋内的柴有点泛潮,搬到院里晒晒。” 又叮嘱:“记得先吃东西,喝药。” 水笙嗯嗯答应,吃饭喝药,还喂了个剩下的肉包子给小狼。 他跑到杂物间,柴堆比他还高,一摞一摞地抱着,搬到院子里阳光晒到的地砖上。 小狼亦步亦趋跟随,水笙觉得眼熟,不由恍惚。 好像他平日里也这样跟着赵弛…… 晒完柴,水笙又转到栅栏,看到野兔和野鸡已经喂过了,踩着步子踢飞几块小石子,带着小狼转悠。 他想呆在赵弛身边,但怕蛇怕得厉害…… 帮不到忙,只得抱膝坐在屋檐底下,温暖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而小狼已翻开肚皮,睡得流口水。 迷糊中,门锁被人扣响,他一个激灵,跑去开门。 来人竟是两名衙役,手持黄册。 水笙怕见官,当即脸色惶惶。 他最近说话好不容易利索些了,此刻却变得口齿模糊。 第21章 “官、官大哥、有何事?” 两名衙役问:“你是赵家的人?” 随即道明来意。 春后征税,衙役今日下乡,上门逐户核对男丁,审查清楚后,需当场缴钱。 钱若不够,可用粮食、布匹上缴,如果都没有,只能发配徭役抵消。 听说要交税钱,水笙小脸垮了垮,蔫头蔫脑的,闷闷道:“好,我去跟赵弛说一声。” 赵弛洗了手从后院走出来,看见手持黄卷的衙役,便知晓是何情况。 其中一名去年衙役来过两趟,对赵弛还有印象,笑道:“赵大哥,这位是?” 赵弛:“义弟。” 水笙入了户籍,理该按户缴税,因腿脚有疾,可免除些许丁税。 丁、户加上各种杂税,合计上两人的,只春后税,赵弛一共缴纳将近二两银。 送走衙役,门还没关上,水笙已轻轻噘起嘴巴,神色好不难过。 “交了好多钱。” 不过两个月,赵弛带他进城看病,各处采买,又入籍,押去三年徭役,修缮老屋,添置家什,算上刚才的税钱,耗去八/九两银子不止。 普通人家,这些钱足够紧着肚子过两年了。 水笙不免难过,同时惴惴。 养一个他就多花不少钱,赵弛会怎么想? 可会觉得不甘心,亦或存有抱怨? 他绞着手指,六神无主地跟在其后,赵弛停步,水笙骤然撞上一块紧实宽阔的后背。 他紧捂额头,发出痛呼。 赵弛:“看路。” 弯腰瞧他,摸摸翘尖圆润的鼻尖:“磕到没有?” 水笙迟疑地摇头:“不疼……” 赵弛:“在想刚才的事?” 水笙转了转眼睛,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嘴唇嗫嚅,悄声问:“赵驰,养、养我是不是费好多钱……” 没等对方回应,小脸越埋越低。 “我一天吃两顿,不对,一顿就可以,每个月不吃肉,不用买新衣裳的。” 越说心里越没底,等一阵,没听到赵弛开口。 水笙以为就如刚才料想的那般,嘴唇不住往下瞥,眼眶也爬上委屈和苦涩。 直至额头被粗糙的指腹反复抹开,推开他皱起的眉心。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水笙支支吾吾,整颗心都钻到钱眼里。 赵弛牵着他走进左屋,敲了敲床底斜后方一块砖。 取出后,拿出巴掌大的盒子,示意他看。 水笙连忙把门合上:“这是……” 赵弛打开盒盖,让他看里面的银子。 “面摊的生意做了五年,从前又在京都待过几年,这些银子说多不多,不算用去的,还剩二十余两。” “我们有手有脚,身体康健,只要勤快,不会过不下去。” 水笙微微张嘴,发现赵弛目含轻笑地打量他:“今后别哭鼻子了。” 水笙呆呆点头,欲盖弥彰地揉揉眼睛,伸出干净的手心给他看。 解释道:“没有哭的……” 话音落,只听对方低沉失笑。 水笙:“……” 下一瞬,身子一轻,竟被赵弛轻松抱起。 男人岔腿,大马金刀地坐稳,揽着他,将他放在一条腿上坐好。 他险些咬到舌头:“为何突然……” 想从对方腿上下去,腰身反被长而有力的手臂牢牢锢定。 赵弛定定看着他。 水笙被瞧得不自在,满心无措,两腿蹬了蹬。 只听对方看着他说:“从今往后,就像刚才那般,有什么忧虑同我开口,有气就撒,想笑就笑,跟着我,什么都不用藏在心底。” “可是……” 想说的话在嗓子里绕了一圈,被那双黑沉平稳的眉眼注视,水笙逐渐安定。 因为漂泊太久,被驱赶,逢人就躲的日子过惯了,即使赵弛对他照顾有加,依然叫他惶惶忐忑。 好怕自己帮不到什么忙,养着又费钱,叫对方徒生抱怨。 赵弛拍拍他的背:“想好了?” 水笙抬眼,轻轻地开口:“好了。” 赵弛将他抱起来放回地上。 以为对方要出门,水笙下意识紧跟:“去哪里?” “做蛇干,争取这几天处理干净,半个月后入城做点买卖。” 水笙定在原地,好怕蛇的。 …… 赵弛笑道:“不用你帮。” 朝围墙上扑蝴蝶的小狼吆喝,道:“跟水笙玩。” 小狼:“呜嗷~” 水笙腼腆,笑呵呵地接住朝自己扑来的小狼。 春日衣衫稍重,脚下笨拙,赵弛扶他一把,放到门槛外,干活去了。 水笙跟小狼玩够了,拿起扫帚打扫院子。 墙边已长满盈绿。 一瞧天色,碧空明朗,春日的寒潮过去,暖阳罩着整个溪花村。 又过几日,水笙褪去春衣的外衫,留一套比较薄的袍子穿着。 发丝黑亮许多,披在肩侧,穿青色圆领长袍,腰际环一条带子,勾出年轻柔软的腰身。 赵弛从灶间探望,有些错不开眼。 水笙脸颊润了几分,唇红齿白,眉眼灵秀。 二人四目相对,水笙微微羞赧地扭过脑袋。 院里的少年抱着小狼顺毛,赵驰看了会儿才继续干活。 当初空寥寥的老屋,如今添了人气,院子里满地新绿,更多了一抹柔软鲜活的色彩。 第19章 襄城的夏初,气候温润暖和。 老屋后院晾了一排蛇干,此事完毕,还需忙别的。 赵家祖上留几块田地,传到赵弛手里,没有拿来种粮,改种菜了。 一高一低的两人结伴出门,脚边遛条狼犬。 狼犬虽小,却神气威风,途中仰颈长嗷,颇显狼种风范。 几个村民蹲在树下喝稀粥,见此诧异。 瞅瞅水笙和赵弛,问道:“这莫非不是狗崽,而是狼崽?!” “狼?” “赵弛居然从山上逮了狼?狼太野了,养不熟啊!到时候伤着人如何是好?!” 水笙好喜欢小狼的,小家伙灵气,又听话护主,还是赵驰送给他的。 一听,顿时不乐意。 他一改往日温吞怯弱的性子,嘟囔道:“小狼是狼犬,它才不会胡乱咬人。” 赵弛微转双目,揽着他的肩膀,不掩声量,说道:“小狼的确没咬人,反倒是有些人先嚼舌攀咬。” 小狼跳到水笙脚边,朝那几个非议的村民龇牙咧嘴,护主得很。 被赵弛当面讥讽,村民们讪讪,为缓尴尬,只得埋头干饭。 路上,水笙小脸仍然愤愤,被赵弛低头细瞧,紧绷的脸默然一热,飞出两抹红云。 他讪然解释:“我、我就是气不过……” 赵弛:“有点气性也好,有了气,不能憋着,想撒就撒。” 话锋一转,又道:“只切记休要时时置气,容易坏了身子。” 水笙乖乖点头。 步行一刻多钟,来到村口摆摊的地方。 水笙第一次逛村集,出门前还被赵弛叮嘱,将他那小钱袋子拿上。 钱袋挂在腰际,想买什么就按着心意花钱。 水笙眼睛转了一圈,小声问:“赵弛,你要买什么?” 赵弛靠近两处菜摊,与菜农买些菜苗和种子,又低头与水笙说话,告诉他准备把这些东西带到地里种。 水笙了然。 赵弛一时没选完菜种,他沿着就近的摊子闲转。 少年身形纤细,青色布袍罩着年轻纤细的身子,气质不同旁人,像清风暖阳里摇摆的鲜嫩柳枝,引得村民打量。 很快,他们记得这是水笙。 当日赵弛带着水笙上门,将吴三十根手指折断的事迹早都传开了。 见了水笙,都不太敢搭话。 水笙停在一处摊子前,摸摸钱袋子,看着摆摊的姑娘,有些腼腆, “我、我想要这扎针线。" 想来羞愧,他的衣裳都是新的,赵弛替他置办,从城里扯布交给花婶子,让对方帮他做。 可赵弛穿的还是旧衣,好几次干活,瞧见对方的衣服破了口子,也没缝补,洗干净后反复穿着,绝口不提缝补的事。 对赵弛而言,衣裳破几道口子无关紧要,似乎只要能穿,就照常更换。 水笙小心摸着对方三个月前给他买的春衣长袍,接过针线扎子,取出十文交给姑娘。 姑娘接过铜板,眉眼笑盈盈的。 她梳着女子未婚的发髻,着泛白的棉布对襟裙,脸庞晒得泛红,目光还有些许稚嫩青涩。 因女工的活儿做得多,手指比较粗糙,长了不少茧子。 姑娘瞧上水笙时,面色好奇,浑然不像旁人那般躲避。 水笙被她瞧得羞赧,往脸摸了摸。 “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姑娘一愣,摇摇脸,笑起来露出两个小梨涡。 第22章 “你是水笙吧,我听过。” 又道:“你长得可真好看,附近几个乡没有谁跟你这样的。” 水笙害臊,从未与说话这样直白的女子接触过。 对方年龄与他相仿,可胆子却大多了,觉得他好看,就直勾勾瞧着。 “我叫金巧儿,你买针线扎子,是要做针线活儿么?” 村道那家面摊的老板,捡了个乞丐养着的事,三个村的乡民大多都知道。 两个男的住一块,赵弛那身筋骨,那身腱子肉,瞧着就不会做细致活儿。 水笙看起来被照顾得挺滋润,听村民说他鲜少干活儿的,金巧儿疑惑,就问了。 水笙局促:“我不会做针线活儿,买回去,想,想学学……” 金巧儿笑道:“我住溪花村晒谷场附近,有三颗大槐树的就是,若你想学针线,可以来找我!” 水笙呆呆的:“啊……” 留村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接触,好不热情。 金巧儿:“你长得好看,我想跟你做朋友,等几个姐妹看见,肯定羡慕坏了。” 又捏着鼻子道:“我特别讨厌吴三!以前跟柳儿姐她们去河边洗衣裳,碰到吴三,这老货眼神忒下流,直勾勾盯着我们的屁股看!” 她一拍手掌:“我们打不得他,只能远远避开。听说吴三被弄断两只手,我跟柳儿姐都乐坏了,可惜那天没能亲眼瞧见,哈!” 水笙微微张嘴,完全接不上话。 金巧儿一直盯着他嘚啵嘚啵,他被看得脸红,时而点头,时而肯定地应一声。 直到背后传来赵弛的声音,他连忙开口:“我先回去了。” 金巧儿笑眯眯的:“好,有空了记得来找我玩啊。” 水笙答应,回到赵弛身侧,脸颊还有一抹未消的红晕。 赵弛似有若无地问:“跟那个小姑娘玩了?” 水笙点点头,又摇头。 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玩儿,我向金巧儿买了针线扎子,她、她说可以教我针线活儿……” “为什么要学针线活。”赵弛停步,上下打量,没发现少年的袍子上有哪里破漏。 水笙:“……” 他含糊道:“不是给我缝,给你的,你的衣裳坏了,我……” 赵弛眼底浮出轻微笑意:“水笙贴心。” 水笙抿唇,耳廓飞快地滚出烫意。 跟在旁边的小狼仿佛有所感应,嘴里呜嗷呜嗷,引得更多村民注目。 水笙拔开左腿,生怕让人瞧清楚热乎乎的耳朵,即便有疾,此刻也走得飞快。 他一路赶回老屋,从井口打上凉水,往脸蛋扑了扑。 不久,被打趣时浮起的那股燥热逐渐熄灭。 赵弛简单收拾院子,从杂物房拎起一把锄头。 “我下田种点菜苗,你在家里呆着。” 近些日子季节转替,水笙夜里睡不安稳,半夜醒过几次,还闹冷汗。 他打着呵欠,轻轻点头,问道:“中午回来么?” 赵弛:“种完再回。” “我、我想送饭过去。” 水笙嘴里喊着话追到门口,停在台阶上,眼神巴巴的。 赵弛只得答应,又道:“上次拖花婶给你做的衣裳应该好了,睡醒去取。” 说完,目光浮出笑意:“天热了,穿新衣裳。” 水笙嗓子微哽,如同咽进一颗又甜又酸的果子,堵得嗓子眼发涨,拖着鼻音“嗯”一声。 等赵弛离开,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取出针线扎子。 摸着针和线,找了块粗布试手,没什么技巧,只好回屋睡觉。 * 暖日当空,水笙自己热了饭,吃过后,便去田边给赵弛送。 不少女人和孩子也提着竹篮往田边送粮食,水笙模样俏生生的,又未婚配,招得许多坐在田垄吃干粮的汉子看。 赵驰吃得很快,三两下收起碗筷,挡去四面八方的眼神。 “回去吧,明日我自己带干粮,天热,别跑这趟了。” 水笙没多饮,收走碗筷就回去了。 他还要去花婶家取新衣裳。 待水笙走远,与赵弛相隔不远的几个汉子挤眉弄眼的,。 “赵哥,水笙真体贴,还给你送饭来了,” 还有的打趣:“跟赵哥的小媳妇似的。” 赵弛不喜欢旁人议论水笙太多,未与他们搭话。 旁人见他脸色冷淡,也都识趣地闭口不提。 * 水笙不晓得别人打趣他和赵弛的关系,记起赵弛去花婶家时,带了点肉过去,于是跟着学。 他割了些熏肉,又拿几个蛋,装在篮子里,吆喝上小狼,过去了。 花婶昨天一早就把两身夏衣做好,还多缝了一身小衣,说是睡觉的时候穿着凉快, 拿起那身短短薄薄的小衣,水笙无端羞涩。 他把衣裳放下,又如赵弛上回那样,绕着围墙和菜田走一圈,看哪里需要打理的,搭了把手帮忙。 花婶跟在他身后,哎哟哟叫着。 “别摔着了啊,水笙。” 看水笙要爬上墙,眼角的褶皱更深了。 “水笙,快下来吧,上头危险。” 水笙坚持,踩着梯子慢慢爬上去。 他扶着墙,把上面瓜藤重新牵好,鼻尖沾点泥,像只小花猫。 花婶子扶着梯子,劝他下来。 水笙小心翼翼地微笑:“别担心,我可以做这些活的……” 话声一顿,他趴在墙檐,与蹲在树荫下,倒吊着眼看自己的人对上目光。 那是吴三。 被折了两只手的吴三过得苦不堪言,浑身还疼。 今天看天色不错,躺了一个多月,骨头都快躺坏了,咬着牙慢慢爬起来,刚出门,还没走的多远,抬头就跟一张俏生生的脸对上。 两人似乎都惊住。 水笙脸色一白,瞥见墙角的小狼,还有在底下怕他摔倒的花婶,他强忍害怕,告诉自己要冷静。 水笙慢慢下了阶梯,道:“花婶,我借你家扁担用用……” 说完,提上比胳膊还粗的扁担走出屋舍大门,双腿钉在门口,紧咬牙关,死死“瞪”向吴三。 被欺负过两次,赵弛帮他两次,不能再怯怕软弱。 总不能叫赵弛时时在他身边,更不能让对方担心。 他、他自己也该学着硬气,要勇敢起来才行。 “你如果还敢做坏事,”水笙用力拍打扁担,“我不怕你——” 小狼停在他跟前,龇着牙齿,嗷嗷大叫。 有小狼在,水笙更有底气。 他吃了几个月肉,时常喝药调养,虽然还是细胳膊细腿,但已经能使些力气了。 没等他继续开口吓唬,吴三瞬间白脸,见鬼似地跑开。 “水笙。” 赵弛播完菜种,算算时间,想着水笙应该在花婶家取新衣裳,便绕了小路来接人。 人还没接到,远远地,居然瞧见少年小猫似的,张牙舞爪,小发雷霆的模样。 第20章 水笙收起刚亮的爪子,还没挠人,听背后来人这么一叫,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气势,顿时泄了个干净。 少年嘴角轻抿,无端生出委屈。 不是被吴三欺负过的委屈。 以前从北到南的逃窜,吃尽许多苦头,不曾怨天尤人,更没觉得委屈过。 可如今只与吴三一顿叫板,看到赵弛出现,却觉得委屈上了。 他摇摇脑袋,发丝跟着荡开,告诫自己不能太娇气了。 赵弛抽走他手里的扁担,还给花婶。 花婶道:“哎哟,吓死我了,小后生怎地这般莽撞,还好没事。” 赵驰:“方才发生了什么。” 婶子心直口快,迅速把话倒个干净。 从水笙来时说起。 什么水笙太懂事了,进门带了肉和野鸡蛋。腿脚明明不方便,居然踩着梯子爬到围墙蔬理藤苗。 得知水笙爬梯子上墙,赵弛露出不太赞同的目光。 “万一摔着如何是好。” 前些时日雨水多,墙边容易起青苔,万一手滑,摔下来绝不是说着玩闹的。 水笙乖乖点头,没说以后不爬,悄声道:“会注意的……” 对刚才吓唬吴三一事,绝口不提。 他心里的想法很简单,喜欢的人,在乎的人,喜欢的就挨着跟着。 对于厌恶的,视做空气,忘个干净。 水笙不提,花婶提了。 幸运的是,不管吴三如何,还好赵驰出现得及时。 两人又帮花婶打理了一会儿屋舍,傍晚前,拎上装衣裳的包裹,并肩回家。 霞光晒得泥道昏黄,草叶子都在泛光。 与赵弛并肩而行的水笙越走越慢,与对方错开两个身的距离。 “水笙,”赵弛扶着他的胳膊,“可是身子不适?” 水笙嘴角颤抖,眼神一晃,可怜巴巴地开口:“腿软。” 第23章 与吴三一顿叫板,气刚泄,人顿时就空了。 方才还在花婶家说话那会儿,心跳又快又慌,为了不让赵弛担心,强撑到此刻。 赵弛将包袱系在他肩后,接着臂弯施力,托起他的膝盖弯,掌心垫着臀,放在背上掂了掂。 水笙伸开胳膊,环上男人脖颈。 静默几息,细声闷气地开口:“我太没用了……” 吓一吓人就变成这副模样。 赵弛:"水笙今天很勇敢,没有让人欺负到头上。" 怕他上头,又叮嘱:“以后尽量避开硬碰硬,若真想揍回去,交给我。” 水笙闷声一笑:“嗯~” 又悄悄叮嘱:“总是打架也不好呀。” 赵驰:“不常打,但欺负过你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水笙嘟囔,嘴角却翘得高高的:“还是少打架。” 纵然厉害,总归都是肉长的,并非铜墙铁壁,万一磕到了受伤怎么办? 赵弛肩膀宽阔有力,水笙与对方说悄悄话,攀在肩上十分安稳。 踏着霞光铺散的乡道,天色擦黑,水笙脸颊贴着赵驰后背,已然困倦。 赵弛看他眼角湿湿的,带着人回到老屋,抱到床铺上放好,又把小狼拎出房门,钻进灶间烧水做饭。 * 翌日黎明,碧空如洗,两人前后起了个早。 赵弛种完菜苗后便暂无琐事,把蛇干置于阴处,稍作收拾就可以出门了。 水笙今天跟着赵弛去开面摊,他换了一套新衣。 靛蓝色的夏衫,用细葛布缝补而成,摸着比普通的葛衣柔软不少。 他摸了几次衣衫崭新的摆子,眼眸弯弯的,收了笑意,悄悄往赵弛的旧袍子瞅。 赵弛在门外等他:“快出来。” 又问:“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水笙抬步紧跟,与对方一同走去面摊。 * 入夏后,气温攀升愈发地快。 清晨还有些凉意,日过午时,体肤已感炎热。 忙过春种,又缴了税钱,村里年轻体壮的乡民没有闲着,男的租用牛车,到镇子或城里找活做。 女的接点针线活,亦或跟着男人们进城,去带院子的人家那儿,往后门敲一敲,问询主人家要不要帮忙洗衣裳。 村口进出的泥道,往来的人渐渐多了,面摊的生意随之热闹。 等村民都差不多进了城,周围不剩什么人,面摊的生意变得冷清。 日头挂高,砖头泛出微微青光。 水笙原本在外头帮忙收钱,阳光晒一阵,鼻头和双颊涌起一股热红。 捧起井底的冷水扑脸,红潮依旧没消。 赵弛看他不经晒,催他进屋呆着。 水笙还想坚持,又怕自己晒坏了,若生病,去看大夫得花更多钱。 于是小脸紧了紧,只能回小屋呆着。 赵弛盛了碗用井水凉过的绿豆羹送进来。 水笙轻尝一口,凉丝丝的。 “赵弛,你往碗里多添糖啦?” 赵弛走到灶台边上,头也不回地道:“吃就是。” 水笙抿唇,心里想着太浪费,双眼却笑眯眯的,俨然弯成月牙状。 白糖不便宜,赵弛换成糖粉,买了三钱,不小的一袋。 今日煮绿豆羹,他瞧见添进去的糖粉不多,卖出去的那些,能尝出点淡淡的甜味就行。 他吃的这碗,确是实打实的甜。 水笙很快将绿豆羹喝干净,摸了摸微微鼓起来的肚子,趴在桌上,静静打量灶台方向的背影。 良久,漂亮的一双眼睛缓缓合起,枕着胳膊睡了。 茶客的吆声惊醒了他,水笙摸摸嘴角,发现赵弛往这儿瞥来一眼,脸一红,忙摇摇脑袋,示意自己没有淌口水。 生意清淡,对方不要他帮忙。 水笙灵光一闪,从腰间取出针线扎子,又将赵弛因汗热挂在凳子上的外袍抱在怀里。 粗葛外袍穿久了,洗磨后发薄,还沾了些汗息,带着赵弛的味道。 他说不上是什么味,平日里挨着对方,便被这股气息包拢。 干燥的,像山里晒了许久的,干木的味道。 水笙里里外外翻着外袍,找到三处有破口的地方。 他从扎子上取出一根铁针,持棉线,照着孔穿透。 赵弛刚给茶客打包完干粮,收钱的功夫瞥过目光,浓眉一跳,几步进屋,取走他手上的铁针。 “水笙,你在做什么。” 水笙打量赵弛沉下来的脸色,好不纳闷。 “穿线呀。” 赵弛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盯着他的眼睛。 水笙:“……” 抬起手心遮脸,却被对方挡开。 “水笙,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动作很危险。” 赵弛拧着眉头:“穿个针线,差点把针头往眼睛里戳了。” 水笙还真没注意。 赵弛觉察异常:“可是看不清?” 水笙再次拿起铁针,试了试。 若非赵弛察觉,他还没发现自己居然看不清楚太近太小的东西。 “我的眼睛……” 赵弛:“别多想,过几天进城给大夫瞧瞧。” 怕水笙闷,赵驰帮他把线穿了,又叮嘱他小心手指头。 * 日光静静晒着石板,水笙午后抱着旧袍子缝缝补补。 赵弛进来几次,水笙默默叹气,叹完气,展开手心,给对方看自己没被扎着。 二刻钟过去,外袍破漏的地方虽然补好,针脚却歪歪扭扭,宽窄不一。 水笙抱着袍子,脸红。 “……我,我重新缝。” 赵弛笑了下:“这样就好。” 当天收摊时就穿上了。 两人没有马上回老屋,赵驰带着水笙去附近的摊子,买了萝卜和猪肝,说是晚上炖汤喝。 * 夜里,虫鸣吵闹。 月色透进窗子,留下一片静谧清辉。 许是萝卜猪肝汤喝多的缘故,水笙毫无睡意,枕着赵弛的胳膊,身子反复翻转。 黑暗中,赵弛揽着他:“睡不好?” 水笙闷闷应声。 只觉揽在腰背的手臂跟烙铁似的。 往日温暖的身躯,随着夏天闷热,变得火炉子一样,烫得他心燥心焦。 若分开睡,兴许凉快些。 话到嘴边,水笙将声音咽回肚子。 他不想跟赵弛分开睡…… 后半夜,屋内钻入凉风,水笙迷迷糊糊睡着。 不知多久,梦里好像又挨了具火炉子,尤其肚子上,烫乎乎的。 半梦半醒中,他睁开眼,旁边的火炉跟着动了动。 晨光熹微,灰暗的屋内,彼此四目相对。 水笙跟赵弛瞬间清醒了。 水笙平日里刚睁眼,都要赖着对方哼哼说会儿话。 这会儿抿着嘴巴,眉睫扑闪。 反观赵弛,面色少见地涌出几分尴尬。 原来,梦里贴着水笙的东西,并非什么火炉子。 余光一瞥,好不撑翘。 赵弛松开揽在少年背后的手。 粗大的喉结滑动,男人借袍子虚虚遮掩。 “我出去片刻。” 第21章 水笙呆滞,眼望横梁恍恍惚惚。 他抱着被褥直起腰杆,肚子上被烙下的热温似乎仍在。 触手一摸,余温像一条蛇蛰了他一口,飞快地收起手心。 赵驰走得匆忙,房门未掩,昏暗中泛出一丝黎明将至的灰白。 水笙垂低脑袋,并起双膝,鬼使神差地,往中间瞧了瞧。 心口犹如沃土,生出一根芽。 芽苗横冲直撞,一/柱/擎/天,破土而出。 他慢吞吞挪下床榻,从桌上接了一杯茶水饮。 茶已经凉了,轻微的苦涩裹着凉意滑入肺腑。 约过半刻,心口那丝奇异、微妙的火苗逐渐熄灭。 水笙拿起挂在床尾的衣衫,心不在焉地穿上。 又将头发半束,整理仪容。 小狼刨门,窸窸窣窣。 少年小脸一红,忽然鬼鬼祟祟往窗户外探去。 灶间不见那道魁伟挺拔的身影。 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飘了出去,呼唤:“赵弛。” 无人应答。 水笙走到门外,院子空寥寥的。 小狼掀开黑懵懵的眼,贴着他的腿不住蹭。 水笙清清嗓子,将它拨到一边,揉揉那毛毛绒的脑袋。 “我去找赵弛,你先自己玩吧。” 说完,踩着灰白天色,一路寻到后院。 * 澡房有动静,一地水光沿着石板淌出。 水笙还想再唤对方,刚打开嘴巴,出于本能,忽然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冲水的动静愈大了,还是冷水。 水笙踩着水,慢慢朝澡房靠近。 他停在门外几步的距离,正踟蹰着要不要喊人。 第24章 迎头吹来一阵清夏的凉风,哐当,没掩严实的门口顷刻掀开。 水笙还没出口的话默默咽回嗓子。 灰色光影下,少年瞳孔晃了晃,倒映出男人侧身而立的身躯。 与赵弛目光交触,两人神色都有些僵硬。 赵弛正拿着棉布擦拭上端的水珠。 宽大的掌心裹着棉布,盖住饱满有力的东西,背过身。 水笙差点闪了舌头。 “我、我在前院找不到你,风、风把门吹开了……” 赵弛沉沉应道:“嗯。” 方才的怔神烟消云散,继而沉着开口:“去正堂呆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水笙慌不择路:“嗯、嗯……” 兔子似的跳开,带疾的左腿这一刻变得出奇的灵活。 他回到前院,拍了拍脸颊,往墙角的柴堆瞥去。 木柴钝圆,比他手粗,又黑…… 他使劲晃了晃脸,尽量把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抛出脑海。 不久,赵弛出来了,走到正堂,少年端着腰杆,坐立不安。 想着水笙年少时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身子长得慢,兴许还没有过…… 于是开口:“若男子身强体壮,火气难免比较重,此事平常,不必记挂在心上。” 水笙:“嗯……” 他慌乱地点头,连忙解释:“我、明白了……” 赵弛还想开口,看水笙躲躲闪闪,无措惊慌的神色,便打消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水笙虽然年龄不算小了,可过去经历和白纸无异。 如今慢慢长大,以后……自然就晓得了。 * 吃过早饭,水笙那股扭捏劲好不容易下去。 他眼神漂移,一直跟着赵弛。 男人收起他晾在院子里的外袍,缝补过的那件,水洗后晾一宿,已经干透。 赵弛拿起袍子罩在身上,特意翻出缝补过的针脚,朝正堂里的水笙浅淡一笑。 “水笙真厉害。” 水笙轻飘飘地应两声“嗯嗯”,温润的唇瓣轻轻抿起。 赵弛对他太纵容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哪里好了? 又想,莫说缝补,就算什么都不做,只顾着白天睡大觉,赵弛都要夸他睡的时间够长了,睡得很好。 如此下去,恐怕只要能正常地进出几口气,都得夸他几分。 赵弛停在门外,瞥见水笙绷着一张小脸:“怎么了。” 水笙:“我、我多找两身衣物试试。” 总能练好的。 于是钻进左房,很快翻出另外两身旧袍。 袍子穿太久,有的地方打薄破损,正好拿来缝上。 水笙抱上袍子出门,撞见男人注视的目光,微微羞涩。 “别看啦,出摊吧。” 赵驰眼底浮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来。” * 天蒙蒙亮,正值村口最热闹的时候。 进出的村民一伙接一伙,买干粮的,歇脚吃面,渐渐的,人多了起来。 赵弛站在火光明盛的灶台一旁,身前背后印出汗水,粗布葛衫全打湿了。 水笙在外头收钱。 清晨时分还凉快,等日头往树梢一挂,眼睫跟着晕出汗珠。 小狼最怕热,没出来转着他的脚玩,而是寻个角落,往青砖一趴,肚皮贴紧石头,贪图凉快呢。 过巳时,人潮退散,面摊再度清冷。 赵弛舀了碗绿豆羹,往里多添两勺子糖粉。 “来里头歇着,喝点东西去暑。” 水笙拎起半鼓的钱袋,回了屋内,捧一大碗凉好的绿豆羹咕咚吞咽。 赵弛摸出干净的棉布,替他把发髻,脖颈的汗擦了擦。 “今日到这就歇着,等午后吃了东西睡一觉。” 小屋不比老屋,若叫水笙回老屋休息会更好。 只这一天还有四个时辰才天黑,道不清思绪,赵弛只想把人放在身边,放在能看到的地方。 水笙乖乖笑了笑:“好。” 他自己擦汗,将布推给赵弛:“你出的汗比我多,自己也擦擦。” 赵弛囫囵一擦,陪他在室内小坐片刻。 左右无事,水笙取酒带来的衣袍,抱到膝盖上放着。又掏出针线扎子,让赵弛帮他把线穿进针孔里。 后半日,水笙先在屋里跟小狼玩,玩够了,继续琢磨怎么把针脚缝整齐。 门外,赵弛给人打了碗绿豆汤,水笙听到来人的嗓音,抱着衣袍,好奇地朝门外张望。 金巧儿和一名年轻姑娘说话,看到他,手肘戳了戳旁边的姑娘,眼睛发光。 “柳儿,他就是水笙。” 赵弛回头看了眼少年,问他:“要玩儿么?” 水笙欲言又止,赵弛自作主张,唤他跟两个小姑娘一块玩去了。 不久之后,还往桌上送了三碗绿豆羹,一叠捏得胖乎乎的包子。 两姑娘笑眯眯的:“谢谢赵大哥。” 金巧儿打量水笙手里的东西:“在缝衣裳啊?” 水笙连连点头,眉眼亮亮的:“能不能教我?” 小声嘀咕:“昨日缝了一件,补得不好。” 金巧儿眼尖,看到赵弛袍子下摆一处歪扭不齐的线脚,捂着肚子笑。 柳儿拍了拍她,嗔道:“又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手艺,做什么笑人家?” 水笙脸皮薄,耳尖尖红了一片。 但他知道金巧儿没有恶意,就让人家笑了。 窘迫着,自己跟着傻笑。 金巧儿咽回笑声:“不闹了,我教你。” 她从柳儿那拿了针线,在衣袍上破的地方缝补,递给水笙看。 水笙性子安静,金巧儿领了话头,带着他跟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 两姑娘午前把附近三个村子走了一遍,挨家挨户地敲门,将能接的活儿都接了,挣点钱补贴日子。 水笙今天穿靛蓝圆领袍子,一看就是新衣裳。 金巧儿往灶台瞅去,有了主意。 “水笙,你要做新衣裳不,可以找我做,少收两成价钱。” 水笙老实交代:“我的衣裳……都是赵弛交给村里的花婶子做的。” 柳儿浅笑,金巧儿和她对视,跟着笑起来。 水笙迷糊。 金巧儿道:“他自己只穿破旧衣裳,给你倒买新的!” 水笙:“……” 他嘴上结结巴巴,道不出个反驳的话。 因为赵弛就是如此对他的…… 教完水笙简单的缝补手艺后,金巧儿和柳儿还要赶回去,毕竟两人接了好几件活儿,要赶着做。 走到门外,金巧儿胆子一大,钻到灶台前边。 “赵、赵大哥,我跟柳儿针线活儿不错,还懂得一些时兴的衣裳样式,若下次你想给水笙添新衣,可不可以考虑找我跟柳儿做呀……” 本以为赵弛冷个脸不理人,没成想,还真把金巧儿的话听到心里。 他微微点头。 金巧儿拍掌笑道:“好,我跟柳儿会给你们算折扣,便宜点!” 两个年轻姑娘赶着回村,赵弛看她们离开,微弯身躯走进小屋。 水笙方才在偷听,他闪躲不及,被逮个正着。 彼此目光交汇,少年颊边飞起红云。 “我、我不是有意听……” 赵弛:“不打紧,本来就想给你多添几件新衣新鞋。” 水笙急了:“还添?那,那你自己呢?” 赵弛低头打量,觉得这身旧袍还好。 而且穿着水笙补过的袍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水笙模样好,穿什么都好看,多备几身新的,并不浪费。 他每日干活,随便穿几身旧的就够了。 第22章 夏夜,院里起了风,总算凉快起来。 泥地被烈日蒸了一天,此刻一股一股热气往脚底冒。 院子放盏油灯,水笙拎个小木桶,沿四周洒水。 小狼不时往旁边扑,傍晚前去附近的山谷吃了一顿,此刻又饿了。 洒完井水,他走进灶间,舀出锅里的剩饭,再将剩余的汤汁,菜叶,骨头跟米饭搅合。 整碗食物放到小狼的碗里,还给它更换清水。 半月余,小狼的体型蹿了一圈,从两个巴掌大小,长到三个巴掌大。 给它挠了会下巴,水笙举起油灯,到后院去看赵弛。 半个多月前做的蛇干已经炮制好了,赵弛正在收拾。 他预备明日进一趟城,将制成的蛇货卖掉。 水笙不敢靠近蛇的那些东西,离对方有点远。 他眼眸半眯,仰颈张望。 “赵弛,好了吗?” “快了,”赵弛将蛇干装进木盒,偏头扫了眼栅栏里的野兔。 野兔每天吃菜,皮毛油亮,他打算把这几只兔子养大点,找个合适的时间宰了。 到时候将皮毛处理好,托金巧儿给水笙做件斗篷。 “赵弛~” 水笙又轻唤。 第25章 发现赵弛似乎在思量什么,步子不由往前迈。 倏地,眼前一黯,水笙整片视野陷入漆黑。 惊慌之下,左腿打颤,一下子失了准头,举着油灯往前摔了。 赵弛听到动静便往他身边赶,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水笙栽倒在地,手先撑着,两肘阵疼。 “水笙!” “唔,唔,没事,不疼,嘶……” 水笙强忍胳膊肘的疼痛,整个身子一轻。 赵弛抱他回到正堂,刚垮门槛,屋内一点油灯的亮光缓缓落入眼底, 方才的黑暗仿佛只是幻象。 赵弛把他放在腿上,轻轻握着他的手肘检查, 胳膊前后擦出几道血迹,肌肤还沾了些碎小的石子和尘土。 又解开裤腿,膝盖磕出两道小指大小的口子。 小狼呜呜叫唤,围着水笙晃悠。 赵弛用腿将它拨到边上,到后院捡起摔落的油灯,快速打了盆清水折回正堂。 “胳膊,清洗伤口。” 水笙老老实实伸出两条胳膊,尽管对方放轻了力气,仍然疼得小脸直皱。 赵弛:“为何会摔倒?” 吹干伤口的水渍后,给他洒上普通的止血药粉。 水笙绞紧手指:“……方才忽然看不见了。” 赵弛猛地抬头:“看不见?” “那此刻呢?” 水笙一双眉眼映出火光,瞳孔漆黑,光影如水,波光在微微湿润的眼睛里流淌。 他小声回道:“这会儿能看见……” 赵弛不说二话,火速给他扑完药粉,接着拿起钱袋,一把将他放到身后,提上油纸灯。 见状,小狼连忙跟上,时不时跑到前头,仰颈呼叫,仿佛为两人开道。 * 四下黑暗,水笙望着茫茫无边的夜色,紧了紧对方脖子。 “要去哪?” “荷花村有个村医,先找他给你看看,等明日进城,再到医馆让大夫瞧瞧。” 水笙急得开口:“不用如此麻烦,时辰好晚了……” 赵驰没给他商量的余地。 “先瞧一遍。” 夜里没法租牛车了,从溪花村走到荷花村,大概半个时辰的脚程。 水笙轻轻叹息,平素乖巧的人,此刻却不怎么安分。 赵驰托着他的臀:“为何一直在动。” 水笙打量丛草里飞舞的萤虫,支支吾吾:“我、我重不重?” 赵驰:“轻轻的,像只猫。” 边说,边把他托得更高。 “莫要再动,当心扯着伤口。” 水笙安分下来,静静环着人。 两人的背影融入山野夜色里。 虽然流浪久了,水笙仍然怕黑。 他凑到男人耳边,小声嘀咕:“我不怕疼,怕黑……” 以前遭人驱赶,碾着打,慌忙逃窜,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就习惯忍受身体的疼痛了。 唯独怕黑,黑夜就像鬼影,到了冬天更难挨。 赵驰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紧了紧臂弯,牢牢托稳他。 “以后不会了。” 不会有人欺负他。 水笙眼睫弯弯,脸颊贴着赵驰偏过来的侧脸,安安静静,模样乖巧。 他不怕疼是真的,可也喜欢赵驰关心他的样子。 * 踏着夜色,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荷花村。 村医一家早早睡下,大门被扣响,满脸不乐意。 赵驰往对方手里多塞了钱:“劳烦大夫。” 收了钱,村医一家脸色好了几分。 村医已过花甲,唤子女多添两盏油灯。 左右打量,赵驰体魄康健,一身的精气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那么生病的便是年纪小点的后生。 观察他胳膊,笑道:“大半夜敲老头的门,不会只为了看这些擦伤吧。” 赵弛沉声:“方才水笙的眼睛看不见,这才摔伤。” “看不见”村医轮流翻开水笙的眼睛,又给他搭脉。 “小后生,你这眼疾只怕不是第一次出现吧。” 水笙刚点头,落在发顶的目光立刻变了。 唔,他刚才没说实话,就是不希望赵弛担心。 这下弄巧成拙,惹得对方不高兴。 顶着灼灼视线,只得将过去的遭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其实这并非水笙第一次突发眼疾。 回想起来,最开始突然看不见,记不清楚是哪年了。 他只记得那年很热,地上都是焦土。 路边躺着许多饿死的人,他混在流民的队伍里,逃避官兵的追捕。 那天很热,夜色起来了。 逃跑途中,水笙眼前忽然黑蒙蒙的,脚下踩到石头,掉入旁边的山坳。 若非那次因为眼疾掉进山里,他已经被官兵抓了回去。 想起从北到南的这一路,流民如草芥,死的死,抓的抓。 水笙心下戚戚,小脸在灯下泛出一片惨白。 赵弛握紧他的一只手,放在膝盖上。 “别怕,都过去了。” 老村医道:“听起来,像是暴盲之症,内服之药,老头子这儿能开,可若想彻底痊愈,最好灸上一灸。” ”老头我不善针灸之术,尽早去城里给大夫施几日针,否则拖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 返回老屋途中,水笙主动寻几个话头,赵弛始终沉默。 他惴惴不安,被放到床上后,伸手揪住对方的衣摆。 “赵弛,你还恼我么……” “别不跟、跟我说话呀……” 漆黑的眼眸巴巴眨动,水光盈盈,好不可怜。 看着这双漂亮灵气的眼睛,赵弛在床尾坐稳,拢着水笙一双手,将人翻了个面,放倒在腿上。 赵弛照着最柔软的两块肉打了一下。 “这么大的事今后不许瞒着,万一看不见了呢?” 水笙做无畏扑腾。 突然被打屁股,他无敌自容,耳尖红得快要滴血,羞臊无比。 赵驰没出声。 气氛压抑。 渐渐地,他也不扑腾了,抱上对方宽窄结实的腰身,细声细气地开口。 “我、我听你的……以前不说,是怕你担心……” 又郁闷地道:“就算看不见我也不怕,反正有你。” “赵弛,你会丢我么?” 赵弛绷着脸,知他忐忑,立刻回应。 “不会,但事关身体,今后一点都不许隐瞒。” “嗯……好,我记得了。” 他难为情,可怜地请求:“以后别打那儿……” 赵驰把他抱回腿上,似笑非笑的。 “不听话还打屁股。” ’ 第23章 天边浮起一丝鱼肚白,蒙蒙透光,风还凉爽。 水笙坐在台阶上,脚边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了蛇胆蛇干之物,准备带去城里做买卖的。 等待半刻,赵驰出现,牵来了马车。 水笙好奇: “为何不用牛车?” 单独租用这样的老马,往返县城一天需收取二十文,牛车十五文。 再年轻一点的马,就得三十文了。 若只载人进城,有专门的养马户做这活儿,每天往返一轮,每人收取五文钱,至少凑齐五个人才出发。 普通人家只有托运货物,进城做点买卖,才舍得单独租用牛车。 入夏后连接放晴,山路比阴雨天好走许多,租个牛车能省点钱。 赵驰扫干净车板, “尽早到城里,送你去看大夫。” 生怕拖晚了,水笙的眼睛又生意外。 水笙想告诉对方自己的眼睛没事了,记起老村医的叮嘱,默默把话咽回肚子里。 他不怕眼睛坏了,害怕连累赵驰。 尽管赵驰不嫌弃自己……但他不想成为对方的负累。 正想着,身子一轻。 他整个人,连带着那口箱子,都被赵驰抱起来放到车板上。 怕日头把水笙晒坏,赵驰又往车上塞水囊,一把油绢伞,能遮日头,挡小雨。 小狼交给花婶照看,马车很快驶出村子。 早起蹲在树荫底下乘凉喝粥的村民瞧见,吆喝道:“又进城啊。” “赵驰又卖什么好货啦?” 口吻无不羡慕。 自打把水笙捡回身边,赵驰进城的频率高了。 且租个马车,两个人用,多奢侈啊。 水笙听在心上,悄悄附和:赵弛的确花好了许多钱,这样不好,不好…… 转念一想,对方如此,是出于关心自己的缘故,嘴角便止不住翘。 赵弛偏过目光,正好瞧见少年颊边两个可爱的小窝。下巴仍尖尖的,好在脸颊长了肉,圆了点。 “日头晒了,将伞撑上。” 老村医昨夜叮嘱过,最好别让水笙的眼睛遭受强光刺激。 太阳慢慢爬高,越过头顶时,水笙打开油绢伞,扶正伞柄。 第26章 少顷,像只猫一般,一点一点往赵弛身后挪,半挨着对方。 他胳膊将伞举高,分对方一半。 赵弛:“我晒惯了,不怕。” 水笙唔唔点头,嘴上软绵绵地应:“那也要挡着呀。” 奈何赵弛本身就是个火炉体质,水笙与他轻轻挨着,没一会儿就热得分开,再靠回去,又悄悄分开。 他好不郁闷,打量对方汗湿的背脊,抽出挂在边上的汗巾,往那块湿透的后颈擦了擦。 “赵弛,你流好多汗。” 赵弛“嗯”一声。 不像水笙,身上经常凉凉的,不轻易出汗,没甚么汗味。 与他相靠,倒挺舒服的。 无奈水笙显然被热怕了,不时分开,又靠回来。 赵弛嘴角浮现一丝浅淡的弧度,抽动缰绳,让马儿疾跑。 过山的风一阵接一阵,老马疾跑,风速一起,贴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从衣袍宽鼓的地方穿过,逐渐变得凉快。 如此,水笙安稳靠在赵弛后背撑伞,途中还小睡片刻。 巳时二刻,马车抵达县城。 今日街边开集,许多刚入籍的百姓忙完,此时得歇,便想方设法入城找点散工做。 水笙坐在车板上睁眼,行人打量的目光多了,不自在地垂眸,将油绢伞遮在脸上。 赵弛牵马,带他穿过人声鼎沸集道,不多久,停在医馆大门前。 水笙已是第三遍来医馆,轻轻叹息。 赵弛抱他下马,单手拎起木箱。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馆内,煎药的药童瞧见他们,如同对着熟人,点头说道:“师父在里面。” 老大夫瞧见两人,抚须一笑:“又见面了。” 水笙被赵弛带到病人问诊的椅子上坐下。 赵弛面色微沉。 “大夫,水笙昨夜突然失明,请你给他瞧瞧,可能治好?” “哦,发生何事,与老头讲一遍。” 水笙将自己如何看不见,摔倒的经过详细告之,又把前几年出现过两次失明的情况做了补充。 大夫问询他的感受,翻开两只眼睛检查,搭着脉象,得出的病症与村医一致。 暴盲症。 闻言,赵弛伸手,打开一张村医开的药方。 “大夫,请过目。” 大夫看完,点点头:“此药可用。” 又道:“既已开了药,老头我就给后生灸上几日。” 最后商量,至少针灸七日,期限一到,再看效果。 大夫取出木盒,手持银针。 水笙看到长长细细的针,心里打鼓。 大夫笑呵呵:“小后生别慌,头两天还不疼,等清淤的效果起来后,那几天才有的疼。” 赵弛撩了撩眼皮。 少年温润的嘴唇吓得紧咬。 他半蹲下,握住那微微发凉的两只手。 “别怕,我看着。” 水笙“嗯”一声,坐稳后,大夫便照着他的后脑下针。 一片静默。 他神色慌张,握住赵驰手指,眼皮轻颤。 “赵、赵驰,大夫扎我了吗……” 赵驰未应答,只握住他的手,搓了搓。 “天气热,过会儿带你去街上喝饮子。” 水笙:“饮子,那是什么?” 赵驰解释:“用冰块镇过的饮子,有果饮,奶饮,滋味甜爽,喝下去冰冰凉凉,身子畅快。” 小城饮子少见,售卖的价钱不便宜。在京都,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多,天气炎热时,经常喝饮子消暑。 水笙依照赵驰的话畅享了一阵,听大夫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好了。” 他松了口气,咧嘴傻笑。 刚才,赵驰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呢。 所幸就如大夫所言,除了发点汗,后脑微热,暂无别的不适。 等大夫给水笙针灸完后,赵驰没有立刻取出箱子里的东西,而是与对方询价。 将蛇种炮制后的成色大概说明,只道是亲戚做的,问药馆多少钱收。 问清价钱,赵驰牵着水笙离开。 水笙被抱上马车坐稳,手里多了一把伞。 他看着箱子,问:“不卖么?” 赵驰:“货比三家,” 像药馆直接出售的,怕比市价压了些价钱。 马车绕路,停在茶肆门前,水笙由赵驰领了进去。 他脾胃比较弱,赵驰不敢给他吃太冰的东西,要了杯甘草冰雪饮,还搭配一叠芸豆卷,合计十二文。 水笙捧着饮子,果真冰凉,眼眸瞬间一亮。 他浅尝半口,舒服得直叹息。 想分赵驰喝一半,却见对方出去,拦了一名蹲在茶肆外喝凉茶,散工模样的男子。 似乎在打探什么,最后还塞给男子几个铜板。 看他回来,水笙抬起胳膊,将饮子送到赵驰面前。 “喝~” 赵驰一顿,避开水笙抿过的地方,清尝两口,推回去。 “你喝就好。” 说着,打开水囊,饮下半袋凉白开。 水笙抿唇,眼睛微微红了。 赵驰无奈,又好笑,:“给你的,我不喜欢吃甜的。” 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方才那个男子,常给城中富户做散工,我跟他打探了点消息,这箱蛇货有路子卖了。” 等水笙喝完饮子,赵弛草草啃几块干粮,驱车绕路,找到城内两家宅院的后门。 一番交涉,箱子里的蛇货拢共卖出四两七钱,与医馆问到的价钱,多了三成。 已过午后,水笙跟着赵弛奔波大半天,日头晒得他头脑昏眩,背后直发冷汗。 两人来到客栈,因为他的眼疾还需针灸六日,便定了几天的下房。 水笙刚进房间,身子就软了。 赵弛抱起困顿的少年放到床上,除去鞋袜和外衫,摸到他里面的衣服也被冷汗打湿了, 于是打了盆温水进来,将衣裳除干净,从头到脚擦拭,再换带来的衣物。 水笙恍恍惚惚,睡了不知多久。 再睁眼,窗外漫着橘红的霞光,桌上摆两盘热菜,赵弛没有用饭,而是在边上搓洗什么。 水笙探头:“赵弛?” 定睛瞧去:“……!” 赵驰洗的衣物竟是他的贴身小裤。 他鞋都没穿,赶忙下地。 自打上次无意撞见赵弛冲洗那蓬勃之物,晾衣物时,暗窥挂在旁边的里裤。 前边撑得很薄,还有鼓起宽松的痕迹。 他只悄悄看过两回,好不心虚。 更不敢帮对方洗…… 水笙磕磕巴巴地,伸手想抢。 “这、这种衣物我自己,洗了就好了……” “不脏,不用怕羞。” 倒因为水笙穿过,他模样好,连带着小裤瞧起来也可爱。 第24章 少年人脸皮薄得不能再薄,平日里说话本就轻声细气,此时此刻,两耳犹如蒸透,冒着热气。 赵弛将水笙撇开,瞧他脸蛋闷红,沉声淡笑。 “这几天不舒服,让我好好照顾也是应该的。” 水笙将自己上下瞧了一遍。 浑身清爽,衣裳全是新换的。 这下,耳朵带着整张小脸红个彻底。 他压着乱跳的心脏,迟钝想:作为男人,大家相互看一眼无妨,又不会掉块肉。 况且赵弛要做的事太多了,带他看病,找路子做买卖,还要分心照顾他。 愧疚冲散了他的羞涩,水笙走到赵弛旁边蹲下,抿着温润的唇瓣,安安静静地与对方挨着。 赵弛手湿,不方便揉他脑袋,说道:“去椅子上坐,我很快就来。” 又叮嘱:“饿了先吃东西。” 水笙闷闷点头。 他悄悄窥探,盯着自己的小裤, 薄薄小小的布料被赵弛拿在大手里搓来搓去,他连忙背身,一阵气短。 实在不好意思瞪眼干看着,只得恍恍惚惚地回到椅子坐下。 等到赵弛洗干净衣物回来,二人一起用饭。 * 夜色弥漫,更声响起,城内静悄悄地,已到休息的时候。 下房只一铺床,垫着竹编的席子,开窗通风,不会太过闷热。 水笙枕在赵弛臂弯里,一双眼睛睁大,黑黝黝而明亮。 赵弛拍拍他的后背。 少年脸庞抵在对方肩头,郁闷地道:“午后睡久了,这会儿不想睡。” “……赵弛,能同我说会儿话么?” 低沉的嗓音给他回应:“嗯。” 水笙:“我睡着的时候,你歇了么” 赵弛:“出去了一趟,可还记得那个散工。” 水笙轻轻眨眼,指尖往赵驰的头发一勾,握着玩了玩。 “记得的。” “他说码头最近有活儿,官家的人组织搬运官盐,赶着时间,结的工钱多一点。” 赵弛去码头探听情况,确有此事。 这等活儿,对于普通百姓好比香饽饽,可并非谁都能做的。 第27章 若想上工,需持“脚夫牌”,验证资质后才能参加。 或多花点银子,私下找路子买到脚夫牌,当场试用后,通过方可上工。 赵弛考得举人,负重疾行,甚至负重跑、跳、对打都不在话下。 抛开当朝重文轻武的环境不提,在皇城脚跟,此等功名什么都不是。 但在襄城这样的小地方,名头还是有些用的,验明无误后,做事能行个方便。 赵弛打算去搬几天官盐,至少能挣个五六钱。 水笙寻个舒服的位置,趴在对方紧实的胸膛上。 “搬官盐?” 不假思索地道:“我能帮忙么?” 赵弛笑了笑:“好好治眼睛,别的无需操心。” 水笙瞥唇,自暴自弃地将下巴嗑在对方胸口,赵驰没如何,反倒把自己下巴撞疼了。 赵弛揉揉他的脸,将他放平躺好。 “别胡想,这几日呆在城里,我左右无事,找点活还能打发时间。” 水笙闷闷应了,却止不住发愁。 何时才能让赵弛不那么操心? 又想,自己若有本事挣钱,能替对方分担一二就好了。 * 天不亮,水笙昏昏沉沉往旁边一摸,空的,霎时醒了。 人还没坐起来,扯着嗓子哑声喊:“赵弛,赵驰……” “我在。” 水笙掀开眼皮,赵弛正背着他穿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昨夜听对方说,码头的活儿天不亮就要上工,趁日头没起,天气凉快,尽早多做。 他嘴角轻瞥,像只黏人的猫靠过去。 “那么早就要出去。” 赵弛往他钱袋里添了钱。 “这几日会有小二按时送吃的上来,记得吃饭。若嫌闷,出了客栈,往左拐半刻钟就能走到街上,拿钱上街玩吧。” “……” “尽量在阴天出去,别晒着。” 水笙点点头。 赵弛:“正午可歇半时辰,到那会儿我来接你去医馆针灸。” 紧着时间用,正好够他回到码头继续搬盐。 水笙听明白了,追问:“几时下工呢?” 赵弛:“日落前。” 匆匆交代几句,很快出门。 水笙目送对方下楼,又到窗边趴着张望。 他看到楼下的赵弛停步,对他摇摇手。 水笙缩起脖子,回到房里坐好。 昨夜睡得迟,用过小二送来的早饭后,他未去别的地方,只留在房里睡觉。 午前,小二又送来饭,一同送的,还有一杯奶酪饮。 他道:“我没要这个。” 小二笑呵呵地:“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爷,多给了小的一些钱,让小的到茶肆买杯饮子。” 时下赤日炎炎,热气从地底源源钻出,行人都被熏得睁不开眼睛。 赵弛顶着毒辣的日头在外面搬运官盐,而他却在客栈里舒舒服服地睡了半日,醒了就有饭吃,还有可口冰凉的饮子喝。 水笙含着奶酪引,口腔甜蜜,心底却泛出阵阵酸。 他将午饭和饮子全部吃干净后,稍加洗漱。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赵弛从码头回来了。 他乖乖迎上去:“赵弛。” 男人的衣衫被汗水浸湿,发髻和鼻梁一直落汗。 水笙眉心拧成一团,道:“给你留了清水,快洗洗。” 赵弛不多话,走到墙角立起的水盆面前,就着盆里的清水,抓起布巾打湿后草草擦身。 接着换了件干净的布袍,未多耽搁,立刻带水笙水下楼,驱使马车赶去医馆。 见到老大夫,赵弛简单说明情况。 往后几天,都会在正午的时候把水笙带来。 老大夫看赵弛为人和品行不错,并未为难,表示不在意多等这一刻。 随后朝水笙示意。 * 水笙在问诊的椅子上坐好,银针还未扎入脑袋,立刻紧紧地闭起眼睛。 然而这次不像昨天那般无甚知觉,银针入/穴不久,他松开咬紧的牙齿,鼻尖浮汗。 赵弛一直屈膝半蹲,紧观他的神色。 见状,握住他汗冷的双手:“可是疼?” 水笙嘴唇一瞥,故作镇定的神情好不委屈,眼眸几分湿润。 “疼,今天好疼了,赵弛……” 赵弛目光转向大夫。 老头儿笑道:“忍忍,疼是好事,说明起效,恢复得快。” 赵弛无奈,又不便这时候打扰大夫。 别无他法,掌心拢紧两只发凉的手,擦去少年肌肤的冷汗。 水笙听到大夫的话,继续强行忍耐。 后来实在忍不住,吞声抿唇,泪水从眼睛簌簌滚落。 赵弛怕他乱动,掌心固着他的脑袋,唯有肩膀一抽一抽的。 老大夫撩撩眼皮:“你这当大哥的,都不晓得安慰安慰,光看着人哭啦。” 老头儿家里有几个后生,比水笙小好几岁,有时喜欢耍性子,爱哭,他老头对着几个娃娃也哄过。 人老了,心肠子比年轻的时候变得更加软,看不得小后生哭呐。 赵弛:“水笙,别哭……” 大夫一笑,又两针扎入穴道。 “怎地来来回回只会这一句。” 水笙嘴角一滑,更觉委屈了。 少年后脑勺稍都是银针,泪水打湿滑嫩的脸颊。 赵驰心疼,想做安慰,无奈平日鲜少与人往来,嘴上笨拙。 水笙短促呜咽:“疼。” 赵弛束手无策了,捧起那张湿漉漉的脸蛋,就着半跪屈膝的姿势,缓缓靠近。 水笙眼皮湿湿的,眼尾一热,涌出的泪珠顿时止住。 后脑阵阵发热,疼还是疼。 可他顾不得疼,而是变傻了。 赵弛捧着他的脸,薄而干燥的唇贴在他额头,又往眼皮两边滑,慢慢吃干净他眼角的泪水。 靠得近,彼此都有点气急。 水笙呆呆地,挂着泪珠子的眼睫飞速闪动。 赵驰燥热,耳廓少有的燥起来,所幸晒得黑,看不出端倪。 大夫一瞅,笑歪胡子。 “你两当真是兄弟?” 老头只有安慰十来岁出头的,或者更小的娃娃,才上嘴亲几口。 到了水笙这年纪,就不合适咯。 赵弛:“我待水笙如弟。” 最初,帮水笙取名时,想着要不要让对方跟自己姓,如此做了兄弟更亲近。 后来又担心,万一有天水笙寻到本家的亲人,想跟本家的姓氏,他岂不是弄巧成拙了,于是只叫水笙。 水笙顾着想刚才的事,一时半刻没开口。 他迷迷糊糊,心想:赵弛方才可是亲了他的眉心,舔他的眼角,还吃他的泪水? 乱糟糟的,居然一瞬间就忘记了。 赵弛看着少年不哭了,虽然有点后悔一时冲动,但有效就行。 (下) 日过头顶,二两人前后走出医馆,默契地没说话。 两道影子相继落在门前的台阶上。 水笙瞅向比他长的影子,脸上还热,下意识绞着手指,抿唇不语。 赵驰:“先送你回客栈。” 闻言,水笙抬头。 观望天色,骄阳如火,这一趟赶路,不知又要流多少汗。 “我跟你去,”赶在赵驰皱眉前,连忙补充:“就在附近等你,不会乱走,如此能省些时间。” 赵弛犹豫。 如今水笙会看人脸色了,对着赵弛,偶而能揣摩对方的心思。 他轻轻拉住对方手掌:“白天睡了很久,这会儿精神,带我去吧,赵弛。” 目光相对,赵弛缓下神情,似乎叹了一声。 不多久,马车驶向码头,后边的少年露出得逞的浅笑。 搬运官盐的地方严禁闲杂人等靠近,马车停靠在距离码头最近的沿岸。 水笙寻了处树荫坐,一边看马,一边等人。 沿岸靠河,凉风习习,有些商贩停在附近摆摊。 卖些粗茶饼子,或者馄饨面条。工人歇息时,有时会往摊子边上涌,周围的买卖大多如此。 水笙停在此地纳凉,颇为清爽。 与他相比,在码头搬盐的工人们可就煎熬许多。 纵使河边吹风,一伙人身负重物,来来回回的干活,很快就淋出一身汗。 水笙张头探脸,视线穿过河水,越至对岸,想在搬盐的工人里寻到赵弛的影子。 旁边不远的摊贩瞧见,笑呵呵道:“小后生有认识的人在码头啊。” 水笙腼腆地点头:“我、我在找……我哥。” 对方摆摆手:“天热,来吃完粗茶,不收钱。” 水笙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茶水,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块煎饼。 他回到树荫下,就着茶水慢慢啃饼子。 倏地,睁大眼眸。 一帮男人扛着盐袋走出,各个光着膀子,汗水滚滚,显然热得厉害。 第28章 水笙眼神颤了颤,越过这些强壮,精壮,各有不同的身躯,犹犹豫豫地扭开眼睛。 心想:为何还没看见赵弛呢? 对方会不会跟这群盐工一样,光着膀子干活了? 摊贩看他急切,抱着饼子忘了啃,就问:“小后生,咋啦?” 水笙为化解窘迫,捧着茶水喝,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看不见我哥。” 话音刚落,眼睛胶着在一人身上。 他看见赵弛了。 * 赵弛体骨比大多人强健,活自然做得又快又多,汗水从身上流。 与他错身而过的盐工不禁打量,满脸纳闷。 “咋不脱了啊,冒那么大汗,不热吗?” 赵弛当然热,目光沿河岸扫了一圈,隔着距离,似与水笙相望。 周围盐工来来往往,一帮男人光着汗油油的膀子,水笙还一直朝码头张望…… 约莫半刻,水笙再次等到赵弛扛着盐袋走出来。 少年的眼神有点呆,手上的茶水快洒到地上了。 他眼珠错乱地转了转,捧紧茶碗,眸光又恍幽幽地飘回赵弛身上。 对方也脱了衣袍,脖子挂着一条擦汗的棉布巾。 露出的大臂和腰背结实有力,因扛着盐,臂膀鼓起富有力量的弧度,蜜色的体肤泛出油光,像头野兽。 赵弛平素寡言,给人的感觉大多是冷淡沉默的。 此时的男人褪去衣袍,经烈日蒸腾淋着热汗,反倒多了几分攻击侵略的气质。 码头边,与赵弛距离的不远的盐工龇牙一笑。 “咋又脱了?” 他们嫌热,光了大半天膀子,看赵弛没动静,错肩经过的时候大咧咧打趣两句。 当下咽回玩笑的心思。 褪去上衣,赵弛比他们有看头多了。 男人嘛,无论到哪里总免不得比一比,比哪里大,哪里有力气,赵弛还是个练家子,搬盐比他们快上许多。 今日结算工钱,不知比他们拿多少,想罢,踩着火热的地,心里生出几分酸酸溜溜的滋味。 赵弛没与盐工闲话,多搬点,就能多挣些钱。 杨柳依依,直至身影消失在船尾,望不见了,水笙慢腾腾收起视线。 并非他多留恋,而是没见过这样的赵弛,越瞧越稀奇。 摆摊的小贩与他一起看,瞧不见了,收起抻得老长的脖子。 “刚才那个登船的男人是你哥啊?” 水笙点点头:“嗯~” “哟,真不赖,扛两袋盐都走得比别人快,练过吧。” 水笙又点头。 此时的少年虽未言语,神色却又灵又活,仿佛烈阳下一株清嫩蓬勃的柳枝,正为赵弛萌生骄傲。 摊贩的目光转回他脸上,心想:附近几个地方也没见过这样灵秀的后生啊。 不免多嘴一句:“小后生,你两当真是兄弟?” 水笙迟疑,蹦出一句:“情如手足算不算?” 摊贩:“算的,算的。” 莫说兄弟姐妹,就是相好,都不像两人这般,一方顶着暴晒的烈日在边上巴巴干等,关系也忒好了。 * 城内宵禁,到落日时分,码头的工人们陆续散开。 一帮人排着队,先交出结状进行核对,再从工头手里领取今日的工钱。 不久,数道目光连接不断地往赵弛身上瞄。 常人搬盐,每天可领八十到一百文,赵弛第一天来,就领了一百三十文,谁看了不眼热。 眼热归眼热,赵弛搬得多,能者多得,怨不得谁。 几人商量着找个地方喝酒,问赵弛要不要一起。 赵弛摇头,疾步赶到河对岸。 勾肩搭背的盐工们看他步履匆忙,好奇地驻足张望。 河对岸,一名青衣少年仰头跟赵弛说话,还给他递去茶水。 工人们嘶一声。 他们今日也看到了码头对岸的少年,模样灵秀,想不注意都难。 出于男人比拼的本能,个别盐工秀了一天腱子肉,有意秀给人家看。 原以为少年在看自己,没想到是等赵弛的。 如此一想,心里头更加酸溜溜了。 * 夕阳斜照的街头,行人寥寥,多数都赶在天黑前回家。 水笙坐在马车上吹风,瞥见赵弛脖子一直出汗,拿起怀里的棉帕,猫一样凑近了,替对方轻轻擦拭。 赵弛抖开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 “不打紧。” 又开口:“在这儿吃碗馄饨面,一会儿就回客栈休息。” 水笙应声:“嗯~” 些微寒湿的掌心穿过胳膊肘,他被对方抱下马车,来到街边的面馆上。 赵弛只要一份大碗的馄饨面,给水笙点了份小的,往里多加两个卤鸡腿,又走去不远的茶摊,打包一碗清炖梨子汤,放到水笙面前。 水笙看看自己的吃食,再看赵弛那一大碗朴素的馄饨面。 男人夹起面和馄饨三两下吞吃,若口渴,就打开水囊,就着剩下的凉白开灌几口。 水笙将手边的梨子汤推向对方:“喝这份。” 赵弛看也不看:“给你的。” 又道:“先吃东西,在岸边等了半日,累不累?” 水笙摇头:“光坐着,不累。” 又浅浅微笑:“河边风大,凉快,也不会闷着。” 他把午后的事都交代一边。 “附近的摊贩还给我一碗茶水,我不好意思白拿人家东西,买了块饼子吃。” 跟赵弛说这些,无非想让对方别操心自己。 瞥见男人脸色缓和,水笙咬了一口卤鸡腿,吃得嘴唇油亮。 最后剩下一些汤面,都叫赵弛接过去吃吃干净了。 最后一丝光线抹入大地,两人沿着寂静的街道回到客栈。 * 白天在外头待了一日,身上发汗,他们急需洗澡。 客栈供澡堂和洗漱用具,一次下来,每个人需交五文钱。 澡堂隔开几个小间,用块轻飘飘的旧帘子遮挡。 有的布帘早就掉了,来洗的人丝毫不避讳,脱光了,屁/股对着外边直接冲洗。 水笙跟随赵弛走进澡堂,对方帮他把水桶和用具放进澡间,还落好帘子。 赵弛:“我在外边守着,进去洗吧” 水笙怕对方等太久,加快动作。 温水淌了一地,他腿脚不太方便,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已过了好一阵时间。 他用布搓着发梢,脸颊被热水蒸得泛红。 “到你了,进去吧,我,我在这里守。” 水笙话音落下,澡堂大门进来一个光着胸膛的男子。 男人同样是来洗澡的,看见水笙,瞥见白里透红的脸蛋,正准备多看两眼,被高大男人挡去。 赵弛冷眼看着那人,语气平稳,话是对水笙交代的。 “回房间等着,不需要守。” 水笙“唔”一声,眼神从赵弛露在袖子外的肌肉飘过。 水汽源源飘荡,赵驰穿的袍子很久,衣袍打湿了,料子更薄。 薄薄湿湿的布贴着男人充满力量的身躯,水笙想起在河岸看到的画面。 比起白天,眼前的更具冲击力,慌忙垂眼。 “那、那我先回去。” 进来的男子还想偷偷看一眼,被赵驰冰冷的眼神钉得不敢动。 水笙回到客房,草草擦干头发。 白天外头呆了半日,已经很累了。 他靠在床头等人,脑袋一歪,不知不觉合眼。 迷迷糊糊之际,赵弛似乎回来了,还替他多擦了几遍头发。 * 翌日,水笙从梦中醒来。 梦里的火仿佛仍烧着他,从一丝火苗,变成燎原大火。 故而醒时气息急促,还有股又涨又轻松的愉快之感。 他觉得陌生,心感惶乱。 悄悄抬头,正巧和同样睡醒的赵弛目光相遇。 “……” “……” 两人靠得近,衣料单薄,清晰传递着不同寻常的,蓬勃的热度。 赵弛低头打量,还有一块脏了。 瞥见水笙两耳通红,脑子难得空白了一瞬。 看水笙无措,似要羞死过去,一开口,声音低哑。 “……做梦了?别怕。” 沉吟一声,又道:“这样好,身强体壮的人才有火气要泄出,这般……说明你的身子已有好转。” “这个梦,做得很好。” 水笙头晕脑胀,捂自己的脸还不行,还要去捂赵弛的嘴。 “别,别说了……” 赵驰怎么什么都夸…… 第25章 依旧是个晴日,天灰灰蒙,空气还飘着清早的凉气。 几只小雀儿停在窗檐,尖嘴一抬,啾啾叫不停,扰得水笙心乱。 他躲在被褥里,褥子遮盖全身。 脸皮本来就那么点薄,觉得没脸见人。 赵驰打了盆温水进屋,见他像条芽埋在床铺上,低低一笑,过去揭被。 第29章 水笙死活不让,两条细细的胳膊死死扒拉被子,轻声细气地:“等,等会我自个儿擦一擦。” 赵驰不强迫:“温水,尽快洗,省得凉了。” 又道:“我去上工了。” 一听赵驰要去码头,水笙连忙钻出脸。 半张小脸闷得发红,眼神分外不舍。 这几天赵驰要去做工,两人除了睡觉呆一块,没什么机会相处。 方才睁眼,光顾着害臊,没能跟对方用早饭,白白浪费了独处的时间。 水笙含羞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可怜,早知如此,若脸皮厚点,不害羞多好。 赵驰看着他的眉眼:“正午接你到医馆,真要走了。” 水笙伸长胳膊,轻轻攥了攥对方手指,继而松开。 “去吧。” 赵驰走了,轻巧地合上房门。 屋内静悄悄的,他从床铺下来,趴在窗边,巴巴送走那道背影,看不见了,才收起眼神。 直至此刻,他摸着弄脏的袍子欲哭无泪。 大白天,水笙从自己的钱袋子掏铜板,请小二给他送一桶干净的热水。 泡在水里洗漱,眼前忽然浮现出撞到赵弛在澡房擦拭的那一幕。 少年耳朵绯红,心虚地换了身干净衣裳。 日晒头顶,用完小二送来的早饭,水笙像株蹲在墙角的蘑菇,小脸时而纠结,时而严肃。 他坐在板凳上,认认真真搓洗盆里换下来的衣物。 正午时分,赵弛按照约定来接他。 下楼之际,赵弛看到晾起来的小衣,眼皮微微撩了撩。 见此,水笙连忙跳起来,挥了挥胳膊,做势要挡对方的眼睛。 “……赵、赵弛,别看呀……” 赵弛只一扫,神色如常,扶着他的肩膀:“当心摔着。” 又道:“可记得早时与你说过的。” 水笙仍有些扭捏。 赵弛:“若是体魄健康,如此正常。此举于你绝非坏事,可你的身子尚在恢复……切不可贪多,免得元气受损。” 水笙闷闷一哼,松开男人手掌,兔子似地跳到前边。 “快、快别说了,我都记住了。” 赵弛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乘着马车去了医馆。 * 第三天针灸,痛疼依旧不减。 水笙紧咬小牙,忍得眼眶湿湿的,与赵弛目光相碰,男人眼底的纠结不比他少。 赵弛固定他的脑袋,低下头与他说话。 “就快好了,再忍一忍。” “好疼……” “我明白。” 赵弛恨不得替对方挡去这种痛楚,但他只能陪伴,一起等待这段煎熬的时间。 渐渐地,赵驰身上出的汗不比水笙少。 心疼之余,仍保留一丝理智,不像昨日那般吻人家眼睛,还吃掉一串串眼泪。 水笙长大了,身子正在恢复,做这些只会叫他害臊。 早上还想方设法地避着自己。 若再亲下去,只怕又与他闹一会儿别扭了。 赵弛担心水笙咬坏嘴巴,指腹贴在温润的唇边抹了抹。 “放松些,别咬坏了。” 未抽回手指,而是继续放在少年嘴上。 “朝这咬。” 水笙才不愿咬手指,实在疼狠了,用湿湿的脸蛋轻蹭那只大手。 “赵驰,你,你摸我一下……” 摸摸就不疼。 赵驰摸了他的脸。 好不容易熬过针灸治疗,水笙脸色蔫哒哒的,筋疲力尽。 松开咬了许久的牙齿,唇边都是口涎。 赵弛把他接到怀里抱着,抽出一张棉布,轻轻擦拭他唇边的湿润。 老大夫撩撩胡须,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医馆安静,日光晒得石板泛出青灰古朴的光。 水笙浑身虚软,乖乖靠着赵弛的胸膛。 对方给他喂了点水,直到嘴唇湿润,方才停下。 宽大的掌心贴在背上拍了拍;“可有好点?” 他轻轻点头:“嗯……已经好多了。” 说着,握住赵弛的虎口,指尖下意识贴着上面的厚茧。 “耽误了你去上工的时辰……” 赵弛:“不说这些,身子好了才要紧。” 半刻钟后,赵弛送他返回客栈。 马车停在楼下,男人将他打横抱起,直接走回房间。 室内敞着窗通风,还算凉快。 水笙乖乖躺着,拉起褥子盖在小肚子上,眼睛一闭。 “赵弛,你去码头吧,我就睡了。” 赵弛:“午后我不去了,留在屋内陪你。” 一听,水笙连忙坐起来,伸手推了推对方。 他佯装生气:“是不是我又叫你操心了……” 最后两人各退半步。 水笙躺下闭眼,赵弛等他睡着再离开。 * 一觉至午后,天色落了层阴蒙蒙的罩子。 水笙懒散下不床,探出身,窗外狂风大作,扑得眼都睁不开。 他连忙躲回屋内,收起差点被吹走的小衣,将窗户关好。 瞥见小二经过,立马唤住对方,询问此刻什么时辰。 得知没睡过头,他松了口气,观望天色,隐约担忧。 小二笑道:“这天不好,一场大雨准备落了,客官若想出门,可要当心。” 水笙露出一丝浅笑:“多谢提醒。” 按小二所说,襄州一带,每逢夏季,骤雨频发,如今也到日子了。 他记挂赵弛,担心对方没法从码头回来,想着,拿起钱袋,匆匆关上门去接人。 客栈可租用雨具,水笙租了把油纸伞,不会驱马,只得步行赶去。 常人若跑过去,至多二刻钟就到了,他腿脚有疾,赶得再快,到码头边时也要半时辰。 恰逢下工之际,一帮盐工排着队领钱,匆匆忙忙的,欲赶在落大雨前顺利回家。 水笙翘起脚尖,左右张望,终于寻见赵弛背影。 他隔岸呼唤,声刚起,鼻尖一凉,豆子大的水珠砸在脸上。水一滴接一滴,落成串,竟是大雨泼盆。 水笙撑开油纸伞,雨水滚滚,岸边飘起水雾。 只过几息,天变得黑隆隆的,几步之外晦暗不清,若不靠近,很难瞧清楚。 水笙赶到与码头最近的地方,扶着腿,气息直喘。 鞋子全脏了,地上飘起河水的腥味,泥巴味,草木味,什么味道都往嘴里钻。 他急急忙忙喊:“赵弛,赵弛——” 前方,赵弛领了工钱准备冒雨赶回客栈,听到呼喊,竟是水笙。 暴雨浩荡,人变得渺小。 小小的水笙撑了把伞,扶着左腿努力站直,那么大的雨往周围泼,他却笑得乖乖的。 水笙怕赵弛身上湿透,举着伞,抬腿就要跑。 赵弛心口一紧,几步赶在他面前靠近。 “怎么过来的?” 摸了摸少年身上的青色袍子,所幸没有多少地方淋湿。 水笙眉眼弯弯:“我好好的呢,倒是你,衣裳湿了大半。” 又道:“走来的,厉不厉害?我过来接你回去。” 赵驰擦去少年汗湿的发髻,轻微点头。 嗓子发堵,这一刻竟难以开口。 “我们回去。” * 狂风骤雨,街上淌着水。 赵弛将水笙带到背风的一侧,用身躯遮挡。 两人靠得紧,浩荡雨声下,彼此依偎的油纸伞下,俨然成为一方窄小安全的天地。 天色昏沉沉的,街边的摊贩已经收了东西,道边清冷,一股接一股的雨水越积越高。 水笙鞋子打湿了,他的左腿不能受凉。 赵弛将雨伞塞到对方手里:“我抱你走,先寻处屋檐避会儿。” 水笙整个人升高,他被赵弛打横抱起来,淌着水道疾行。 衣袍湿了,凉凉地贴着皮肉,赵弛却不受影响,躯体火热。 低头问怀里的人:“冷吗?” 水笙与这具强壮的体魄贴得紧,丝毫不冷。 他摇摇头:“不冷。” 不久,赵弛抱他走到一家铺面门前,将他放下后,四处打量。 水笙从怀里取出棉布。 “赵驰,你擦一擦,脸上都是水。” 赵弛草草将脸擦干,在水笙面前蹲下,拧干湿润的下摆和裤腿。 “鞋袜湿了,先脱了,我抱你走。” 水笙支支吾吾:“不用呀……” 赵弛:“腿疼可不好受,听话。” 平日里,赵弛大多让着他,这会儿事关身子,神色颇为严肃,毫无转圜的余地。 见状,水笙老实点头,褪去鞋袜拎在手里,整个人又被对方抱了起来。 二刻钟后,雨势小减。 赵弛毫不费力地抱着水笙走,步履又稳又快。 道旁屋宅林立,偶尔有人张望。 水笙脸红,心想,还是村里好,村里没那么多人看着。 第30章 他软绵绵开口:“赵弛,我想回去了……” 赵弛:“村里?” “过几天就回去。" “今后下雨,尽量在屋内呆着,风雨大,着凉容易生病。” 水笙抿唇,没答应。 “你在码头搬盐都好辛苦了,我不希望你被雨淋……” “若是你,肯定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赵弛,我也一样……” 赵弛哑然。 少年脸色疲乏,柔软的嗓音如同带了一股火,从耳朵钻进心里,烧得他血液沸腾。 他紧了紧力道,看着臂弯里的人。 “嗯……不怪你……” 水笙就是太懂事了,好到容易让人心酸心软,想把自己的所有给他。 (下) * 又过三天,水笙在医馆进行最后一次针灸。 大夫为他检查,眼疾恢复的情况良好,留几句叮嘱,便打发他和赵驰走了。 日过正午,烈阳如火。 天热,水笙依旧习惯紧挨着赵驰,如一块凉软的玉贴着人。 日头晒得他睁不开眼,很快,头顶多了把伞。 望着撑伞的男人:“还去码头么?” 赵驰点头,道:“明早再回村。” 正值暑热最重的时辰,若带水笙出城,赵驰担心他被热浪蒸昏了。 这季节,暴雨和烈阳交替,冷热夹着,每年因此死不少人。 水笙薄薄的一片,底子一般,好不容易才养好一些,赵驰不敢托大,仔细着点照顾。 马车驶经茶肆,赵驰下马,进去带了杯饮子。 水笙乖乖捧着奶酪饮,手心冰凉凉的,是降温的好东西。 赵驰抽动缰绳,看他喜欢,道:“太冰了,等回了客栈再喝。” 水笙:“嗯~” * 客栈阴凉,一楼聚坐许多吃茶水的客人, 他们绕开人群,回到房内, 一早就开窗通风的屋子涌着股凉意。 水笙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饮子坐下。 赵驰半蹲,伸手握住他的左腿,搭在膝头上,撩开衣摆检查。 水笙抿着管子的唇紧了紧,神色无措,强忍着羞。 眼珠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落回男人身上。 赵弛取下药膏贴,两只大掌反复搓他的小腿。 “可还疼。” 水笙摇头:“不疼了。” 前几日腿脚淌了水,夜里隐隐发疼。 赵弛大半夜用棉巾给他热敷,天不亮就赶去敲医馆的大门。 从医馆那买了几张药贴,每天一换,到今天,水笙的左腿已经不疼。 赵驰始终在认真的照顾他。 赵弛放下裤管:“喝完就休息,等睡醒,明日就回去了。” 水笙弯了弯眉眼:“好。” 城里虽热闹,但他们的家始终不在这里。 他想老屋,想面摊,想小狼,想家里的一切,归心似箭,恨不得睁眼就回到溪花村。 翌日清早,两人收拾行李,乘着马车离开客栈。 水笙夜里一直想着回家的事,没睡安稳,驱车时,像只幼鸟靠在男人背上,脑袋一点一点,悄悄打了几个呵欠。 余光往街边扫了眼,水笙忽然有了预感, 他连忙拽住赵弛的小臂,甚至摸到缰绳。 “马儿,赵弛,离开、快离开了……” 赵弛把他捞回怀里,放到车板上。 低沉的话里夹着无奈:“水笙,这样危险。” 水笙眼神一瞟,小脸绷紧。 “你、你做什么又要来布庄……” 赵弛将马车靠在路边,任他如何扯都扯不动。 方才远远看到布庄,就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赵弛抱他下车,道:“你的夏衫只有两套,多做两套换洗。” 水笙两眼呆直,呐呐:“花钱,又花钱……” 赵弛短促地笑了一声。 * 两个男人堵在门外实在招眼,赵弛牵着水笙进屋:“掌柜,买布。” 水笙摇头:“不、不买……” 掌柜的瞧大清早就来生意,笑得牙缝都露出来了。 一个一小的两个男人,大的要买,小郎君却一个劲摇头。 再细看,大的拿着钱呢,连忙上前招呼。 “这位爷,要买啥布?” 赵弛看着布,再看水笙。 水笙靛青的衣袍多,这次挑了一块柳黄色的布。 掌柜笑道:“这布好啊,城里时兴着呢,颜色新鲜,做成夏衣又透气,虽价钱比别的布贵一点,但质地更好,买不了吃亏,配着小郎君甚好。” 赵弛:“就要它。” 走出布庄,水笙垂着脸,蔫巴巴的,唯独嘴唇都快噘到天上了。 进城看病,加上住客栈的花销,将赵弛在码头挣得的八钱花了七七八八。 再买布,花光了不说,连卖蛇货的钱都贴进去一点。 水笙小脸忧愁:养自己为何如此费钱呀…… 赵弛倒觉值当。 水笙的眼睛再无后患,给他添两身新衣,除开花的,留了四两多的银子带回去。 回到村子后,面摊就要开张了。 许多人夏天贪凉,可以多备几种解暑的货卖,多少能攒点银子。 但这些还不够…… 赵弛想攒更多,以后住更大房子,给水笙添更多的东西。 返村途中,水笙抱着布,伸手往前轻轻一扯。 赵弛偏过头:“怎么了” 水笙嘀咕:“买就买吧,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自己也要拿新布做身衣裳。” 赵弛看他一路上绷着小脸,也不同自己说话,便答应了。 如此,水笙脸色才好看了点。 午前抵达溪花村。 村子道口两侧,树荫下坐着不少乘凉的村民。 马车刚进来,他们抻颈抬眼,睁大眼睛打量。 “哟,赵弛带水笙回来了。” “赵弛,快开面摊呀,老子那婆娘怕热,不到晚上不开火,要饿死啦……” “水笙手上抱着块布呢,那料子一看就好。” “水笙都添几身衣裳啦,这才没多久呐,命真好。” “还别说,从前赵弛总是冷冰冰的,除了摆摊子,都不跟大伙儿说话,如今脸上多了点人气。” “还真是……” 金巧儿跟柳儿在周围的树下纳鞋子,天热,人昏昏倦倦的。 两个姑娘针线活做久了闷得慌,于是来到附近,一边吹风纳鞋底,一边听村民闲聊提神。 听到赵弛跟水笙回村了,还瞧见少年怀里那块的新布,金巧儿努努嘴,拉着柳儿起身。 两人带上做好的鞋底,赶忙跟去。 到了老屋,两个姑娘扶墙喘着气:“水,水笙,好久不见。” 水笙被赵弛抱下马车,纳闷:“巧儿姐,柳儿姐,你们怎么跑那么急?” 金巧儿嘿嘿一笑,自告奋勇。 “我就是脸皮厚点,想多揽点活儿挣钱。” 她眼精,一下子看赵驰想为水笙置办新衣裳,举起下午跟柳儿纳好的鞋底,笑呵呵道:“赵大哥,你瞧瞧,手艺不错吧?” 话里夹着几分自吹的腼腆:“若要给水笙做新衣,找我跟柳儿如何?我们可以多送两双新纳的鞋底给你。” 又从柳儿怀里摸出几张纸,摊开了。 “你看,这是我画的几身衣裳款式,跟城里时兴的差不多,穿在身上很好看的。” 乡下的村民舍不得花太多钱置办新衣,坏了就补,补完继续穿。可因经常干活,鞋子容易穿坏,鞋子缝不好。 两个姑娘能接的,多数都是纳鞋子的活儿。 纳鞋挣的钱不比衣裳多。 赵弛从衣铺掌柜那看过图册,金巧儿所画,的确相差无几。 想着给水笙多穿点花样,于是答应。 水笙开口:“不光给我做,也要给赵弛至少做一身。” 金巧儿笑得眼咪咪的:“好好,那我们进屋量体?” 生怕晚一点两人后悔。 * 正堂,金巧儿跟柳儿分别给两人量身。 金巧儿是个会来事的,看水笙跟赵弛的情谊不假,记下尺寸后,道:“天热,穿短的凉快些,我看这布能做四身短的,若你们商量好,给水笙和赵大哥都准备两身,如何?” 又道:“还能省出些料子,可以拿来缝鞋面,到时候给你们各送一双新纳的鞋底,怎么样?” 水笙立马做主:“就各做两身短的。” 赵弛也答应了。 他没说的是,等到秋末,再给水笙多添两身新的棉袄不迟。 * 因着花钱制衣,水笙惦记,便想多出力,让赵弛面摊生意更好。 赵弛素日里冷冷的,有些村民不喜他的脸色,很少在摊子上买东西。 水笙瞧出这点,早上还清凉的时候,去了一趟金巧儿那里。 找到三颗槐树的屋舍,果然看见金巧儿在缝补衣裳,用的正是赵弛买的那块布料。 第31章 “水笙,怎么一早就过来了?” 水笙有些腼腆。 他觉得金巧儿是个大方热情的姑娘,又能言善辩,于是将心底的想法说给对方。 金巧儿一拍大腿:“赵大哥确实冷,若非我这种厚脸皮的,平日里都不敢找他说话。” 水笙连忙开口:“不冷,不冷的……” 金巧儿嘿嘿一笑:“那是对你,” 又道:“若想帮摊子多揽些客人,我跟你说啊……” 两人交头接耳,水笙听完金巧儿的主意,赶回面摊。 * 午前,一伙商人拉着车经过,打算吃碗面继续赶路。 扭头一瞧,路边的面摊上,坐了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少年。 水笙收拾得精神,穿新衣裳,束着发,漂亮灵气的眉眼全露出来了。 几个汉子移不开眼睛, “你是摊主?” 水笙腼腆浅笑:“几位客人可要吃面?” 袖口下的手指绞得发紧,他忍着忐忑,不知能不能把客人揽下。 “卤,卤肉面五文一碗,多添二文,赠送绿豆羹,时下喝一碗,最消暑不过了。” “小郎君,几个月前我们做生意路过此地,当时没见过你呢,最近来的吗?” 水笙眉眼弯弯,被几双眼睛看着,脸颊不可遏制的泛红。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金巧儿没让他事事回应,叫他挑想回的说。 不想说的,不会说的可以不开口。 又告诉他这样做不必担心得罪客人,只要笑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反而更愿意照着他说的做。 “客人,要不要吃面呀?” 几个行商的汉子下了马车 “来三碗肉面,再打包三十个馒头,饼子有不,再来十个。” 水笙一看揽到这么大的生意,笑得嘴都合不拢。 汉子纷纷转不开眼,找点闲话跟他说。 水笙想着挣钱呢,心不在焉地回话,嘴角的笑没下去过。 赵弛从灶台探身打量。 少年今日回来后就有点异常,也不跟小狼去玩,性子腼腆的人,居然主动与人说话。 当下,越瞧越不得劲,心里仿佛冒了股鬼火。 “水笙,进屋帮个忙。” 第26章 屋内,水笙静静呆着,进来后发现没什么活交给他。 头一次坐不住,想出去招揽客人。 但他听话,不想违背赵驰,耐着性子乖乖留在原地。 赵驰招呼完几个商客,高大的身影一矮,拢入门内。 四目相对,水笙眨了眨秀气的眼睫,瞳孔亮莹莹的,嘴角翘起,只差往脸上写满求夸二字。 见此情形,赵驰哪里还忍心开口,微微点头。 可要他夸,又说不出来,实在违背本意。 “日头太晒,容易中暑,你在这里呆着。” 指了指他脖子上挂的骨哨:“闷了就找小狼玩。” 水笙摇头:“不热。” 也不想玩。 同时郁闷,哪有人成天想着玩的?赵驰为什么要他天天玩? 别家孩子,几岁就要去捡柴,中午去送饭。 赵驰对他的要求,只有多吃多睡,闷了就去玩。 话是如此,方才只晒一会儿,嫩生生的脸蛋已变得红彤彤的。 等男人出去,他走到门后,扶着门框四处张望。 远远的,看见村道又来了一个骑马的身影。 夏天走商的人不少,水笙趁赵驰干活,从屋内跑了出去。 如前不久那样,乖乖坐在摊子上准备揽客。 待目标越来越近,赫然发现,驱车的男子竟有几分眼熟。 车上的蓝衣青年看到他,眼睛一亮,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小摊主,是你啊。” 水笙迟疑:“我、我认得你……” 青年望着他:“你的模样谁看了都记得。” 水笙内敛一笑。 两个多月前,春雨频密。 有天晚上他们准备关门,途中来了个行商赶路的男子买干粮,还付了两倍价钱。 青年哈哈笑道:“对,就是我,那天多亏你们的干粮和热水,鄙人姓徐。” 水笙并未自报家门,只略微腼腆,眉眼亮亮的看着人。 他不懂掩饰,心里想什么就开口。 “徐公子,要、要吃面喝茶么?” 又道:“天热,多花二文钱,送一碗绿豆羹消暑,加糖粉的。” 青年看他俏生生的,举止憨掬可爱,哪里忍心拒绝。 当下停车,从马上一跃而下。 “来两份招牌的面,再打包二十个馒头,帮我多接点茶水,留着路上喝。” 水笙欣喜,转头就去找人。 他起身快,差点和赵驰撞上。 捂着泛红的鼻尖,抬头一瞧。 唔……赵驰脸色好像有点沉? 姓徐的青年冲赵弛摆摆手:“大哥,是我,可还记得?” 赵弛没应话,只看着水笙:“日头晒,进屋歇着。” 水笙“噢”一声,露出一丝羞涩浅笑。 “赵弛,我是不是好厉害?” 金巧儿说的办法果然有用的。 赵弛催他进去,水笙挠挠头,三步走一回头的进了小屋。 * 又过几日,水笙再迟钝,也觉察到赵弛似乎总把他往屋内赶。 说什么暑气重,总之,就是不想让他干活。 水笙扶着门框团团转,差点踩到跟在脚边的小狼,心里急啊。 他忍不住绞手指头,满心忧虑。 可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对方嫌添乱,干脆就不让他帮忙了? 待外头的活暂时结束,门前罩下阴影,水笙闷闷不乐地抬眼,瞅着男人不吱声。 暑气还没缠上他,精气神倒先受了打击,蔫巴巴的。 他扯住赵弛衣摆,小脸皱成苦瓜。 “我、我可是添乱了呀?” 又道: “那些都是金巧儿教我的,好管用的。明明帮面摊招揽到客人,为何你好像不高兴?” 赵弛:“……” 实际上水笙没说任何僭越的话。 村里性子开朗些的夫郎,姑娘,别的村民,平日闲着,哪个不比水笙会聊天,隔远远地都能听到。 男人敛下目光:“水笙不用做这些。” 怕惹少年难过,话头一转:“小狼呢。” 水笙郁闷:“它出去玩了呀,总跟着我会发闷。” 赵弛握住他的手:“最近可是很少跟小狼玩了?” “带它回来时,怕你孤单,让它多陪陪你。如今却撩撂下你不管,养它有什么用?” 水笙怕对方不养了,连忙替小狼说几句好话。 嘀咕完,继续说:“等一会儿天色阴了,我带它出去玩嘛,不要丢它……” 赵弛微微笑了:“好。” “面摊的生意不必操心,我另有打算。” 水笙点头:“那好吧……” 他乖乖给赵弛握了片刻双手,等对方继续干活后,这才走到门外。 周围矮山成群,有的挂了果子,青的红的都有。 水笙从脖子取出那枚赵弛做的骨哨,吹响。 不多时,一条黑影呜嗷嗷地窜出。 日光下,狼犬皮毛光滑水亮,像黑色的闪电,窜到他跟前蹲着。 水笙摸摸它晒得发热的皮毛,笑道:“怎么有点湿,去河边玩水了么?” 小狼亲昵地蹭他的手指,脑袋拱蹭,似乎想催他一起出去玩。 水笙:“那就一起逛逛。” 小狼抖抖皮毛,活灵活现,神气赳赳地跃到前头引路。 沿着阴凉乡道,漫步至村口一颗大青树下。 青树已活百年,主干至少三名成年男子体型粗壮,气根如长须,倒吊着,风一吹,轻轻摇晃。 有些孩子调皮,将两头的气根绑在一块,荡在上面玩。 两个姨娘坐在树荫下磕瓜子,瞧见水笙,眼睛一亮。 绿色粗葛衣的姨娘摆了摆右手:“后生,过来,过来。” 小狼围着姨娘们打转,嗅了嗅,没做表示。 这意味着没甚么危险,水笙安心地靠近。 “姨娘有何事呀?” 绿衣姨娘笑吟吟地,打量他的眼神格外稀罕。 “你就是水笙吧。” 他微微点头:“嗯……” “哎,好乖,难怪赵弛那个冰脸愿意留你养着。” 水笙呐呐。 姨娘:“看你岁数不大,但也不小啦,这个年纪,可以成亲咯。” 水笙傻眼:“成、成亲?” “对呀,没有成亲的打算么?” 另一个灰衣的姨娘接话。 “赵弛那么大年纪,自己不娶亲就算了,该不会还耽搁你的亲事吧?” “腿脚虽然瘸了,干活不利索,但相貌灵气呀,一看就是好孩子,村里不好说,城里有的人家就喜欢你这模样的好孩子。” 第32章 水笙满脸燥红,摇摇头。 “没,没成亲的。” 又想,他跟赵弛一起过日子,若对方不娶亲,他也不要。 姨娘纳闷:“为啥呀,莫非还没有喜欢的人么?附近几个村,还有几十户勤快老实,干活又厉害的单身人家,不说相貌如何,只要够勤快,能过日子就成呀。” 又问:“难道要跟赵弛过一辈子不成?” “你两不是兄弟么,赵弛若喜欢你,早该有娶你的意思了,既然不成亲,那就做兄弟嘛?可没有两个兄弟过一辈子的呀。” 水笙哑巴了。 舌头打几个转,说不上话,只顾摇摇头。 他满脑子都想到赵弛身上。 姨娘们说年纪到了就成家,赵弛准备再过两三年就三十岁了,会找人成亲么? 若对方有了关系更亲近的人,会不会就把他忘了? 听乡里的村民闲聊过,好几个兄弟成亲后都选择分家,有的还为此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告到衙门去。 赵弛会与他分家么? 水笙心里乱糟糟的。 本想出来跟小狼玩一玩,吹吹风,此刻听到两个姨娘的话,眉眼眨了眨,好不酸涩。 “我、我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赵弛……” 姨娘笑道:“好呀,长兄如父,他该给你做主的。若有意愿,可以来寻我冯姨娘给你介绍,我就住这颗大青树旁边。” 水笙六神无主,走时连小狼都忘了。 小狼跳起来,脑袋撞他手心, “呜呜。” 水笙:“不、不打紧,方才走神了……” 他心口堵闷,捂着拍抚,寻了块石头坐下。 “小狼,赵弛对我很好,我对他理应也该如此。” “该事事念着他好,对不对?” “若他娶亲,我定然高兴的,可、可为何……” 眼睛和胸口堵得慌,酸酸溜溜的,似乎要涌出一股带苦味的水来。 水笙揉了揉干巴巴的眉眼,小狼抬起黑乎乎的爪,仿佛要替他擦拭。 少年低叹,胳膊肘垫着膝盖,微微尖圆的下巴抵在胳膊上,眉心浮起少有的愁绪。 * 半日流逝,赵弛关了摊子,寻来时,瞧见水笙孤零零坐在石块上的背影。 小狼盘在一侧,翘起尾巴晃了晃。 他靠近,站在石头底下打量。 “水笙,怎么不回去?” 水笙睁开迷蒙的双眼,瞧见漫天霞光,“呀”一声。 “都那么晚了……” 赵弛:“可是玩累了。” 水笙摇头。 “下来吧,我接住你。” 噗通—— 少年人稳稳落在宽大结实的怀抱里,水笙抱住对方脖子,顾不得害羞,就想对方抱他回家。 被接回老屋后,水笙总是心不在焉。 用过晚饭,又喝了剂汤药,赵弛看他走路迷迷糊糊,连忙拉到身前。 “发生何事,回来那会儿就不对。” 说着微微皱眉:“若想揽客,只要不晒着累着,以后不拦你了。” 赵驰想从那张小脸看出点喜悦之色,仍蔫哒哒的。 他眉头一紧,把人拉到腿/间,自然而然地揽着人坐在腿上,细细打量。 “水笙,到底怎么了。” 水笙掀起眼皮,勉强振作。 “我、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难以启齿,纠结时候,手指总习惯绞在一起。 此刻一条胳膊环上对方脖子,另一只手抓了抓,抓空了。 顺势放在对方胸/前,手心透过薄薄布料,摸到富有力量,结实的肌肉。 赵驰不动声色,听他继续开口。 “赵弛,你可有成亲的打算……” 赵弛喉结一滚,望着少年那双怯怯水润的眼睛,心脏骤然漏了半拍。 水笙这是…… 下一句话,如冷水兜头。 “你会跟别人成亲,然后不管我了么?” 第27章 “不会。” 赵驰话短,又没有安慰人的细致心思,以为水笙盼他成亲,回完这话,便无心思再说,以为就此过去。 不曾想,往后几天水笙仍有几分异常。 傍晚,这个时辰水笙已经带着小狼回来,迫不及待地与他一起关摊。 夕阳残红,砖头都在发亮。 赵驰驻足在摊子门前眺望,没见那抹身影,于是独自关摊,继续寻人去了。 还是那天把人接回家的同一个地方。 石块上,拖出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晚风穿过山野,少年及肩的头发晕染了落日的颜色,发丝飘晃摇曳。 “水笙,这几天躲我?” 水笙从石头上站直身子,不敢对上男人的眼神。 他犹犹豫豫地翘起右腿,嘴角闷闷,轻轻踢开边上的小石子。 赵驰愈发疑惑:“谁跟你说了什么。” 异常从几天前开始,不难推测。 话锋一转:“莫不是还在想前几日的事?” 水笙摇摇头,没把冯姨娘供出来。 没说,就不算撒谎吧。 他压下忐忑,结结巴巴地开口:“村,村里都是这样的,我,我自己想到的,所以就问问………” 低头数着手指:“年纪一到就成亲的……” 赵驰无奈,听他纠结此事,便低沉有力地回应:“有你,我成什么亲。” 水笙睁大眼睛。 赵驰又问:“还是你有别的念头。” 水笙性子安静,平日里很腼腆,除了挨着他,少与人相处。 最近只与金巧儿那两个小姑娘玩过一阵子,总不该…… 水笙嘀咕:“……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赵驰:“……” 平白吃了口黄莲似的,喉结滚动,居然无言以对。 最后,只道:“没那打算。” 水笙巴巴:“哦。” 赵驰:“别胡想,照顾你就够了,没别人。” 这话语气如常,甚至有点硬邦邦的,落在水笙耳朵里,却比雀儿的叫声动听,心头的阴霾渐渐驱散。 赵驰看着他:“时候不早,回去吃饭。” 水笙嘴唇一咧,点头。 他方才不知怎么爬上石头,这会儿下不去。 眼眸一转,求助地看向男人。 虽然可以扶着石头慢慢往下滑,或跳下去摔个屁股蹲,那样始终狼狈了点。 水笙轻抿双唇,在赵弛面前,不愿显得太狼狈。 可怜兮兮地:“赵弛……” 赵驰伸手,将他轻松地抱下。 没放地上,而是背着。 水笙轻轻荡腿,小狼从山里回来了,跟在旁边,时不时跳起来蹭在他腿上。 斜阳西照,不少村民都往家里赶,有打草的,捡柴的,放牛的。 错身经过的村民扭头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水笙脸皮薄,脸热得很。 他凑到赵弛耳后,轻声细气,猫儿叫似的。 “放我下来吧,大家都看……” 若非受伤病重,村里没有谁背着人走的。 话刚落,前头传来较为熟悉的声音。 “赵哥,水笙腿脚不舒服啦?” 是几个常在摊子吃面的小伙子。 赵弛颔首,没道是或不是。 小伙子说完,村民把目光收了收,心想:原来水笙腿脚又不舒服了啊。 想罢,对赵弛愈发钦佩。 一个人忙活,成天顾着面摊生意,还要照顾水笙,走路都得背着,跟伺候祖宗似的。 另几个妇人,夫郎觉得水笙命好,有人如此照顾,以后成了亲还愁被欺负么? 如果不成亲,赵弛也会养着的,不像他们,到了年纪不得不嫁。 过了年龄不成婚,每年都要多缴些税钱,家里只会早早把他们打发走。 水笙无忧无虑的,定然不知晓这些。 * 回到老屋,天色全黑。 屋内点了两盏油灯,水笙坐在门边吹风,择些青菜,弄好以后用井水冲干净,送到灶间。 灶台烧着火,赵弛一边煮菜一边烧水,烟雾从烟囱管滚滚飘远,屋内充满热气,把人熏出满身汗水。 接了菜,把水笙赶出去,省得热坏了。 将菜闷在锅里,又走到院子吹会儿风。 院中,水笙坐在油灯旁边,静静看着,道:“赵弛,过来擦擦汗。” 他手里拿着井水打湿的棉布,小狼许是想玩,差点叼走布,被他堪堪挡开。 赵弛屈起右腿把小狼拨到边上,二话不说把湿棉布接到手里。 水笙不怎么纠结成亲的事了,心里松快许多。 前几天晚上觉不安稳,今夜早早困倦。 赵弛冲了凉,浑身散发凉凉的水汽,他挨过去,很快被对方揽在怀里,一如既往地安心。 屋内点了熏蚊草,植物的味道混着赵弛的气息钻进鼻腔。 水笙鼻翼翕动,觉得舒服,掀开眼皮,瞅着人不说话。 第33章 半梦半醒时,额头被人揉了揉。 “怎么突然心事重重的。” 他轻轻动嘴,奈何发不出声音,胳膊倒下意识环在赵驰精壮的腰后,颇有点霸占的意味。 * 日头已过屋檐,水笙夜里梦多,比平日醒得迟。 他发现赵驰已经出去了,小狼趴在屋内守着,看见他清醒,围到床铺呜呜叫,显然闷坏了。 小狼正值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又好动,若非要守着水笙,恨不得每天飞檐走壁,每天夜里叼回不少咬死的野鸡野鸭。 水笙顺了会它的皮毛,接着打水洗漱,吃干净留在灶台上的热食。 时辰不算晚,空气飘着一丝凉风。 农舍的村民都出去了,周围静悄悄的,大伙儿都想赶在正午前把一部分活儿干完。 水笙没耽搁,吃饱洗碗,吆喝上小狼,沿着树荫步行,约一刻钟走到面摊。 已经过了客人最多的时候,几张长凳空荡荡的。 赵驰让水笙进屋里坐,他摇头,道:“方才出门,看到柴禾不多了。” 赵驰:“到时候我去准备。” 水笙:“天还没太热,我现在就去捡一些。” 怕对方不答应,又连声保证:“定在晌午前回来。” 赵驰点头。 水笙的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再怎么看着,总不能时刻放在屋子里。 于是将捆柴的麻绳递过去,水笙乖乖接了。 * 村民大多在河岸周围的矮林捡柴,据说绕着村子的河流穿过几个城镇,又常下雨,故而水源丰沛,周围的林子密集,长势十分繁茂。 水笙带着小狼来到矮林,林子附近,俱有闲下来的女人,孩子,或夫郎。 他们都在拾捡柴禾,或打草,大多像他一样,尽量赶在午前回去。 水笙没有耽搁,寻了块位置,抓紧时间捡柴。 日头渐盛,发髻和脖颈出了汗,小狼趴在树荫下冲他摇了摇蓬松的尾巴。 水笙眼前晃过黑影,不敢强撑,抱起拾到的木柴,走到树荫,与小狼坐下乘凉。 河边时常起风,裹着水汽,迎面吹时清爽凉快。 待休息够了,他将木柴逐根整齐摆好,再用麻绳仔细捆起来。 “你是水笙吧?” 旁边来人叫唤。 水笙闻言抬眸。 一名布衣木钗,容貌姣好,虽上了点年纪,但颇有韵味的女人靠近。 他不认得对方,点点头,小脸写满疑惑。 “你、你有何事?” 女人面色微讪。 “我叫花四娘,住村尾那屋……听说赵弛待你如弟,你们关系很好。” 她起初略微窘迫,话既出口,便慢慢平静下来,看着水笙,就如看待后辈。 “所以想与你打探些口风,赵驰中意什么样的人,可有成亲的打算?” 水笙心里咯噔一下:"你想与赵弛成结亲么?" 花四娘语塞。 继而勉强一笑,微微点头。 “没错。” 她前两年与人和离,父母长辈觉得家中无颜,便催着她再嫁。 可谈过几门亲事,介绍的,要么年纪太大,将过四五旬,且家中无甚积蓄。 年轻力壮的,又嫌她年纪大。 花四娘今年二十六,女子到这年纪,再嫁很难。 父母思来想去,几个村与她年龄相仿,且条件不错的人,只有赵弛。 赵弛二十七岁,相貌和体格比常人好,又有面摊维序生计,这几年定有些许积蓄。 若能和他成亲,再好不过。 花四娘交代清楚来意,就如抓住浮木。 水笙忐忑,别开眼神。 他不知该不该替赵驰决定,当下,纠结半晌后,顺从自己的心意。轻轻摇头。 “他……他没有成亲的打算。” 花四娘失望:“也好,多谢。” 目送对方离开,水笙没心情捡柴了。 揉揉小狼凑来的脑袋:“回去吧。” 将捆好的木柴拖起来,小狼顶顶他的腿脚,仰头呜嗷,仿佛暗示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水笙疑惑:“怎么了呀,回去吧。” 抬腿要走,小狼撞他的腿,又往柴堆上顶,挡住去路。 “……要搬柴?” 想着,分出一截麻绳,从周围捡起巴掌多的柴捆好,绑在它身后。 小狼往前一跃,示意可以走了。 水笙直呼惊奇,短暂抛开花四娘一事,眼睛追着狼犬跑。 连过路的村民也不禁看直眼。 为什么狼狗还能搬柴啊?! * 水笙和小狼干完活,匆匆赶去摊子,路上日光晒得险些睁不开眼睛。 远远的,瞧见赵弛正与一名婶子说话。 他下意识躲在树后,又怕被对方看到,拉了几片大叶子遮住脑袋。 婶子嗓门大,音色嘹亮,加之地方空阔,能听清几分。 两人聊的居然是自己。 婶子擦了擦晒得油光满脸的皮肤,语气无不遗憾。 “水笙年纪正好,赵驰,你这当大哥的,真不给他说门亲事呀?” “若有打算,可以找我呀,不收多少钱,就是喜欢给年轻人说亲事。” 水笙:“……” 霎时紧张。 赵驰要如何回应,会希望自己成亲么?他只问过赵驰是否想成亲,对方却从没问过自己…… 赵弛眼都没眨,嘴角一扯。 “水笙不成亲,婶子回吧。” 水笙眨眼:唔……! 第28章 “诶,诶——”婶子望天叹气,原地跺脚,双眼转溜溜的,仍不死心。 “赵弛诶,你自己油盐不进就算了,问过水笙意思了吗,就如此回绝?你都二十七啦,莫非还要拖着对方同你一起……” “婶子请回吧。” 赵弛手上包着一块抹布,眼皮撩都不撩,直接送客。 婶子没招,唉声叹气地离开面摊。 等人走了,四周恢复安静,水笙拿掉盖在脑袋上的树叶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树干后绕过去。 小狼顶着一脑袋草叶子跟他钻出来。 没了遮挡,赵弛转头就看到了他。 看他晒得脸蛋微红,鼻尖尖冒汗,担心热坏了,低声催促:“进屋待着,日头大。” 水笙点点头。 跨进屋门,对方已经把午食准备妥当。 冒热气的卤肉面,勺进去的卤肉满满,再卧两个煎蛋,一叠汤包,一碗绿豆茯苓羹。 他在外头呆了小半日,口干得厉害。 当即捧起绿豆茯苓羹,甜丝丝的滋味顺着嗓子蔓延,舒服又惬意,眼眸弯弯地眯起来。 赵弛忽然吹了记响哨,将包子往空中一抛。 蹲在屋檐的小狼跃出一道弧线,精准咬住包子,晃晃尾巴,埋头开吃。 水笙看得有趣,夹起一个汤包:“小狼。” 还没抛起,包子不小心脱落,小狼飞快闪进屋内,嗷呜张嘴,把还没掉地上的包子整个叼进嘴里。 他不住惊呼:“好厉害~” 小狼舔舔嘴巴。 这些包子对它来说就像零嘴,垫了肚子,就要往山里跑,自己猎更多的食物。 目送小狼奔远,水笙与赵弛目光交错。 秀气的眉眼弯了弯,水笙无不自得,笑吟吟地:“赵弛,小狼还会捡柴,方才它与我带了一捆柴回去呢。” 赵弛:“嗯。” 看他停下了,就问:“为何不吃了。” 平日能吃完这样的份量。 水笙多咬两个汤包,唇边油亮。 还剩一半包子,眼神巴巴的,示意吃不完了。 赵弛把剩下的汤包吃干净:“最近炎热,要少出门,免得影响胃口。” 水笙微微点头:“好。”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把花四娘的事告诉对方。 赵弛放下筷子,等他开口。 “我方才……碰到一名女子。” 赵弛皱眉:“找你的?” 水笙连忙否认:“找,找你的,她叫花四娘。” “我不知道当时那样说好不好,没问过你。” 他绞着膝盖上的手指头,小声纠结。 “她与我打听你成亲的消息,我、我就告诉她,你不成亲……” 说罢,悄悄观察男人的脸色。 赵弛眼皮不撂:“哦。” 又道:“不是甚么紧要事,以后再有人跟你打探口风,直接回绝就成。” 水笙松了口气:“嗯……” 赵弛又道:“方才,村里的陈婶来过,她是媒婆,成天想给人说媒。” 水笙猝不及防:“啊……” 他蹲在树后已经悄悄听到了。 没想到赵弛直接与他坦白。 “她惦记你的亲事,无须搭理她。” 水笙:“噢……” 又傻傻一笑:“其实,方才我躲在树后,听到了。” 赵弛:“我知道。” 第34章 说着,抬起手指,从他发间取出挂在上面的树叶子。 赵弛微吟,道:“若以后有中意的人,与我说,我给你做主。” “如若不愿,就待在家里,我守着你一辈子,别怕。” 水笙眼睫闪闪,无数只雀儿在他心口乱飞,既欣喜,又羞赧。 赵驰定睛看着,把水笙不自在了,方才敛起视线。 待男人出去,水笙捂着微微发烫的脸。 半晌后,心忖:赵驰停在他身上的眼神似乎越来越多了,每次都叫他心慌好久。 * 未到傍晚,天色几近阴凉。 赵驰关掉面摊,带水笙离开。 储存的柴不够,两人趁着凉快,沿河岸周围捡柴。 有了赵驰,木柴拾捡的速度加快许多。水笙搬不动太大的木头,对方一并捆起来,打算带回去劈碎了用。 夕阳散尽时,赵弛肩挑两捆分量十足的木柴,水笙抱一小捆,紧挨着男人的身影,跟在身侧并行。 赶牛的村民瞧见,笑道:“水笙出来啦。” 少年腼腆一笑:“嗯~” 被几双眼睛注视,格外不自在。他悄悄挪开步子,借着赵驰的身躯,往侧边藏了藏。 赵驰捕捉到水笙的小动作,很轻地笑了。 * 月色无垠,清风凉快,院子里飘着一股驱蚊草的味道。 水笙洗漱后坐在屋檐下,吹着风,擦拭湿润的头发。 前后院墙角都种满了驱蚊草,入夏后长势繁茂。 赵弛前几日摘叶留根,挂在围墙晒,等弄干了,做成十几个驱虫包。 几间屋子都挂了药包,小狼好奇,往药包一扑,清凉苦涩的气息钻进鼻子,它打了数个喷嚏,见鬼似的连连跑远。 小狼跳到水笙脚边呜呜叫,告状完毕,乖乖趴好。 水笙笑道:“叫你淘气。” 狼犬摇尾巴,又趴到他膝盖上拱,实在贪玩。 玩够了,水笙松开它,小狼跑到院中的石板趴好,翻个身,露出皮毛绒密的肚皮,狼毛沐浴在月色下,泛出漂亮的光泽。 水笙过去与它又玩了会儿,头发差不多干透了。 赵弛冲完凉出来,摸了摸他的发丝,道:“进屋歇息吧。” 油灯摇晃,不一会儿就熄灭了。 水笙侧躺在竹席上,又翻了翻身子,面对赵弛,慢慢靠近。 他回忆今日发生的事,心绪百涌,欲言又止。 话到嘴边,不知如何诉说这股躁动。 赵弛拍拍他,手臂顺势搭在他的腰后。 “快睡了。” 水笙轻轻应声。 二人依靠,皮肤的温度相互渗入,口鼻的气息似乎变得更热,却又不想让对方挪开手臂。 仲夏夜,晚上燥热,默契的是,谁都没有提出分床睡的打算。 天亮得早,窗外蒙蒙一片,夹了几道滴滴答答的声响。 床上的二人相继醒来。 许是贪图凉快,赵驰抱着水笙,高大的身躯几乎裹着少年的身子,严丝合缝,肌肤都贴出了薄薄的汗。 水笙枕在结实的臂弯里,脸蛋带着一丝贪睡,蹭了蹭,不想睁眼。 赵驰松开手臂,嗓子沉哑。 “外面下雨了。” 少年轻哼:“嗯……” 水笙穿的小衣单薄,腰肢一条带子系着。 夜里睡得散漫,带子松松,衣襟便散向胸膛,藓痕已消的肌肤,蜕变得白净细腻。 赵驰敛起目光,系好那根松散的衣带。 水生静静眨眼,颇为不自在。 他作势要起,身子刚动,却听赵驰的呼吸明显重了一瞬。 接着肚子滚烫。 两两相对,同时错开眼睛。 水笙捂着被顶了一下的肚子,摔坐回床铺里。 “……” 赵驰:“……我出去片刻。” 此话似曾相识。 水笙别过脸,点点头。 等对方走出房门,他双手捂脸,眼神呆呆的。 男人身体强健,时下酷暑,火气重很正常,这是对方告诉他的。 方才不该胡乱想,让两方都为难。 之前赵驰还帮洗他小裤子呢。 水笙披着衣裳走到后院,雨水凉丝丝的贴着脸,余温散去,心脏慢慢钻回嗓子眼。 哗啦啦,一地清凉的井水流淌。 水笙按捺着羞耻,抿紧的唇微微动了动。 赵驰总是帮自己,秉着回报的心思,他也该帮忙吧。 “……赵驰,要我帮你吗?” 澡房内。 赵驰一勺冷水直接冲歪了。 好不容易歇下去的东西,再次起来,势头如日中天。 转念一想,少年性子单纯,断然没有别的意思。 赵驰声音又沙又沉:“在说什么。” “水还够用吗?要不要我多打一桶给你送到门口?” “……” 赵驰望着房顶,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手背遮着眉眼,无奈笑了。 “不打紧,我准备出去了。” 水笙“唔唔”回应,也没走远。 赵弛听着外头的动静,皱眉打量。 手掌一裹,使劲搓了搓。 约过一刻,澡房门口打开。 两人目光触碰,颇为不自在。 水笙干巴巴地道:“我,我在等你……” 赵弛“嗯”一声,想牵着人离开,望着还湿的掌心,默默把手放下。 “吃了东西一起出门。” 水笙:“嗯嗯……” 他心底还是虚的,小眼神往赵驰下摆一瞅。 唔,恢复正常了…… * 气候炎炎,降了一场雨,屋内都是闷的。 雨水淌过泥道,时下生意清冷,赵弛拿着纸笔,记录账目。 水笙想起什么,翻出一张纸,托在手心里,巴巴望着对方。 “赵弛,能不能写你的名字?” 赵弛依言写好,又在旁边写下他的名字。 水笙认得,指着字笑:“这是我。” 又把指尖按在“赵弛”二字上,“这是你。” “赵弛,我想学这几个字~” 赵弛微吟:“好。” 将毛笔递给他,又站在他身后,圈起一只手。 从后看,像把少年完全拢在怀里。 “先带你写一遍。” 水笙说好。 努力盯着纸笔。 赵驰带他写完两人名字后,相靠的身体都出了一点汗。 水笙松开提起的心脏,脑子晕乎乎的。 背后响起赵驰的声音,有些哑。 “水笙,你在屋里好好写字,我出去了。” “嗯……” 这天他哪都没去,留在屋内练字。 接近午后,赵弛进去看了一圈。 水笙趴在桌上睡着了,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名字,连圆润小巧的鼻尖都沾了墨,让人瞧见,只觉他可爱不已。 赵驰把人抱起,送到休息的床铺上。 准备关摊时,再次遇到进城做药材买卖的村民。 赵驰喊住对方,递过去两袋包子馒头,低低说话。 村民收下干粮,呵呵笑道:“放心,过两天一准办妥。” 又想:赵弛对水笙真好啊,总托他进城买东西。 这等物对于平常百姓而言太贵了,一辈子用不上,也不打算买。 赵驰为了让水笙开心,居然说买就买,眼都不眨一下。 第29章 对于认字写字,这两天水笙颇为上头。 早早跟小狼沿河边遛了一圈,顺手捡点木柴,接着一头扎进屋内,屁股跟沾在椅子上似地,奋笔疾书,埋头练写。 若非夜里赵弛阻拦,怕他伤了眼睛,只怕也要挑灯苦写,努力把两人的名字写好。 比起写字,他还是更喜欢跟赵弛睡觉。 每天晚上就睡一回,不能让写字耽搁的。 * 日头爬过屋顶,凑到摊子的村民一帮接一帮。 往时正午,面摊生意冷清,赵弛得过且过,不曾想着招揽客人。 这几日,来买吃食的村民只多不少,老的,少的,年轻体壮的,各种各样,男女都有。 只因赵弛新备了几种消暑的吃食。 如绿豆汤,莲子汤,酸梅甘草汤,三文一碗,能尝出浅淡的甜味,颇得众人喜爱。 普通百姓平时很少尝这些东西,进城采买,只买不加糖的,加了糖的价钱翻倍,舍不得呐。 赵弛往里头掺了糖粉,虽然不多,但只要有一丝甜味,就足以让他们惦记。 不止溪花村,另外两个村,同样有人顶着炎热的日头,凑到摊子上喝一碗甜汤消暑解闷。 炎阳盛烈,随处可见村民捧着甜汤,盘腿坐在树荫周围,一边喝一边闲聊,吃干净了再把碗还给面摊。 若想藏碗,赵弛的功夫大家都是亲眼见到的,能把吴三十根手指折断成那样,哪里敢得罪他? “赵哥,怎么不见水笙啦?” 第35章 “天那么热,就你一个人忙活,他上哪儿偷懒去了。” “不会又在睡觉吧?” 赵弛撩撩眼皮:“水笙在写字,既有勤学之心,摊子的活不需要他做。” 又道:“他的身子需要调养恢复,平日多睡会儿是好事,何曾偷懒。” 村民张了张嘴巴,旁边的人一个手肘戳过来,示意闭嘴。 对方讪讪。 他们不过问几句,开个玩笑。 哪想赵弛平时面冷嘴冷,竟为此反驳。 无论水笙干啥,在赵弛眼里都是很有道理的。 又纳闷:怎么还写字了?这多浪费钱,笔墨和书籍都不便宜呐。 触及赵弛一脸的冰冷,哑口无言,又想着,水笙命真好。 附近几个村,没几家能凑条件供孩子读书的。赵弛带水笙看病,半年来置办了好几套衣裳,如今又教他习字写字,这等命,好不羡慕,当宝贝养来了。 动静传入屋内,埋头运笔的少年抬头,支起双耳探听。 习字以后,水笙大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在意别人怎么说。 可议论的话与赵弛有关,脑袋就跟装了指针似地,非要听别人讲什么。 如果说些不好听的话,他马上不乐意了。 门外静悄悄地,村民散去,赵弛进屋。 水笙轻轻皱眉:“他们方才……” 赵弛:“无关紧要。” 怕他多虑,话锋一转:“字练得如何。” 水笙立刻拘谨,胳膊挡在桌上,遮遮掩掩。 见状,赵弛微微一笑:“给我瞧瞧。” 水笙垂脸,几分丧气:“写不好。” 赵弛的字迹端正有力,他照着两人的名字学了三天,字迹起初犹如鬼爬,张牙舞爪,歪歪扭扭,好不恐怖。 直到今天,写出来的字虽不像张扬舞爪的鬼形,却变成了小虫子,只能勉强看出是他们的名字。 赵弛拿在手上,翻了两页。 “进步很快。” 又握着他的手腕捏了捏:“可累?” 水笙摇头:“不累。” 无非有点闷,但他性子安静,只要呆在赵弛身边,不管做什么都沉得住气。 他嘴唇半抿,往下撇了撇。 “赵弛,我写不好……” 赵弛不知如何安慰。 他过去参考武举,多读兵书一类。 此刻细想,用兵之道有时跟做人之道相差无几,触类旁通。 于是开口:“国家打仗出兵,并非短日练成,需得养兵多日,用在一时。” “我这武功,也非三五月习成,皆日积月累,才见一定成效。” 水笙恍然。 所以他的字才练了三天,未出效果属于常事,是他自己心急,想尽快写好了给对方看。 水笙脸红:“我会认真学的。” 赵弛:“……不必太较真,别把自己累着。” 水笙:“嗯~” 桌上还有半碗绿豆莲子羹,他吃干净后,又练一会字,待到困倦,便到床铺躺下,一睡就过半日。 * 傍晚,霞光盖着村庄,家家户户飘起炊烟,村民们从地里,河边,山上,陆续往家里赶。 一阵瘙痒拂在脸上,水笙打了个喷嚏,小狼蹲在床头,毛绒绒的爪垫蹭着他的脸,看他睁眼,摇摇尾巴,好不得意。 水笙浅笑,握住它爪子,往它肚子摸去。 圆滚滚的,许是在山里吃饱了,又去溪边饮水,嘴巴周围一圈的毛都是湿的。 水笙给它擦了擦嘴,借着窗口观望天色,发现到了关摊的时辰。 连忙穿鞋下地,小狼追着他出去。 赵弛正在收东西,今天锅里的吃食全卖干净了,铜板把钱罐子塞得鼓囊囊的。 看到水笙醒了,赵驰示意:“钱袋。” 他连忙取下腰际的钱袋,对方往里塞了一把铜板。 小狼凑到钱袋子嗅,水笙推开它,道:“吃不得。” 又望着男人:“我的钱还没用完,不用给呀。” 赵驰:“没用的就攒起来,这些另外算。” 给的铜板虽然不多,但不至于短了水笙平时的花销,不管用不用,每隔半月,都会往里添一把新的铜板。 水笙把钱袋挂好,“噢”一声。 今天的吃食提早买完,关摊比平日早了半个多时辰。 日头还没落,水笙踩着赵驰的影子走,小狼以为他在玩,跟着跳起来,踩他们的影子。 他和狼犬玩得欢快,后知后觉地发现,赵弛带他走的并非回家的路。 * 一片荷叶草木香涌入鼻息,河边的风湿润清凉,夹着几道嬉戏笑语。 水笙抬起眼眸,疑惑:“怎么到了这儿?” 溪花村有几片湿塘,入夏后,水里的荷叶葱郁蓬勃,花苞胭红,藕茎臂大,莲子生得饱满圆润,好不可爱。 这些荷由村民早年一起栽种,若逢大雨,塘中淤泥和积水需要疏通,亦家家遣人到湿塘干活,所以村里的住户都可以采摘。 赵弛:“摘些藕和莲子,晚上割几条排骨炖汤。” 水笙瞧男人撩起袖口和裤腿,小臂和腿脚上毛发浓密,筋骨强壮紧实。 他撩起袖子,打量自己瘦巴巴的胳膊撇撇嘴。 这几个月分明跟着赵驰一起干活,除了个子稍微抽条,脸蛋圆了,手脚始终不见变化。 瞥见对方下塘,他心口一紧,下意识攥住那只大手掌。 “这、这塘看着水深,不会出事吧。” 赵弛:“放心,这塘没我高。” 水笙:“……” 松开手指,蹭到边上,挨着圆圆的荷叶遮住火辣辣的脸。 赵弛失笑。 “水笙,荷叶晒干可泡水,帮忙摘一点?” 赵驰给少年分配了活儿,将他容易害羞的心思转移,不用时时躲着。 “唔,好……” 水笙回应,就在岸上蹭着摘荷叶。 他将一朵荷叶盖在小狼脑袋上,狼犬霎时呆呆的,僵在原地不敢动。 赵弛往岸上睨。 水笙脸红,收起拿来逗弄小狼的荷叶,盖在自己发顶上,对着男人腼腆笑了笑。 摘完莲藕和莲子,赵弛又领他到荷花村养猪户的家里。 养猪户今日刚杀猪,两人来得正好。 赵弛挑了几条新鲜的排骨,又买了大半块肥瘦相间的肉,打算用来做红烧。 旁的村民羡慕:“赵弛割了那么大块新鲜的肉,还买不少排骨,真舍得花钱啊。” “你看水笙,春天见他那会儿,瘦仃仃的,就剩一把骨头,如今大变样,俏生生的,看不出半点之前的模样。” “哎哎哎,看他还害羞,跟小媳妇似地躲在赵弛身后。” 赵弛道:“不听他们说的话。” 水笙呐呐,微微点头。 村民嘴碎了些,没什么恶意。 两人并肩离开,赵驰拎一大块肉和排骨,分给水笙两条排骨拿着。 水笙拿的东西不轻不重,头上还盖一朵荷叶,脚边跟一头狼犬,拖家带口口的,谁看到都笑了。 旁人道:“水笙,你真好玩。” 他努力迈着左腿跑到前头,小狼追着他跑。 “赵驰,走快点。” 没想到赵驰也看着他笑。 水笙只能自己先跑回老屋了。 霞光散尽,天地以黑夜相连,一片灰蒙蒙的。 回到老屋,大门还没关,村里的药农敲了敲大门。 “赵弛,你要的东西我带回来了,点点看。” 水笙好奇,溜溜达达地跟了过去。 "是什么?" 药农神秘地笑了一声:“好东西,可不便宜呢。” 水笙还欲询问,却被赵驰揽着肩膀,带到屋内。 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还夹了两本书籍,一捆新蜡。 水笙:“……!” “赵,赵弛,”他有些气急,原地走了两圈,语无伦次,眼睛都湿了。 “花,又,又花钱、又花钱……” 赵弛真怕他哭了,拉着他在椅子上坐好。 “想习字是件好事,我挣钱,你认字,有条件就学。” 又道:“莫要抱着压力,还记得我说的么,干什么都别让自己累着。” 水笙嘟囔:“家里不是有纸笔了么?” “那些闲置已久,太阳都晒不干霉斑,偶尔用来记账就罢,常用对身子不好。” “油灯暗,你想写字,缝补,多点两支蜡烛亮堂些。” 赵弛拢着水笙的手,坐着,略微自下而上地打量站在腿间的少年。 水笙扭过脸,不多时,被赵弛看的脸热。 “别、别看了呀。” 赵弛出于习惯,自然而然地摸了一下他的脸,认真问:“喜欢么?” “若不高兴,我挣钱买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水笙瞪他一眼,眸子光光亮亮的,说不出是抱怨多一点,还是嗔喜多点。 第36章 “喜欢的…” 赵弛送他什么都好喜欢。 第30章 月色似水,星茫如海。 乡野虫声连绵,小狼趴在石板上,脑袋搭着前肢,尾巴摇摇摆摆。此刻它沐浴在月色里,好不惬意。 暑热节气,小狼不愿意进屋睡觉,每晚守在院子里,日日如此。 屋内黑漆漆的,油灯熄灭许久。 水笙几个翻转,在黑暗中睁大一双水洗般的漆黑眼眸。 赵弛揽着他:“怎么不睡。” 背过身子的少年又转了回来,与赵驰面贴面,手心放在宽厚结实的胸膛上,下意识地抓了几下。 赵驰防他乱碰,只能握住那只手。 他轻轻眨眼,瞳孔缀出一抹光。 赵弛低叹,注视那双漂亮的眸子。 “眼睁这么大。” 水笙悄悄开口:“可以看看那两本书么?” “赵驰,你给我买了什么书呢?” 往日里,刚到时辰,他就准时睡觉。 一来出于性子温顺,听话的缘故。 赵弛和大夫说了,吃得多,睡得多,身子才能好起来。 他希望自己长得结实,所以赵弛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连很苦的药汤都灌得干干净净。 二则不想浪费煤油。 入夜,村民为了省油钱,早早熄灯。四处黑漆漆的,只有月光和发亮的萤虫,窗户开着,偶尔飞来几只,像星星落入屋内。 赵弛叫他无需操心,可水笙漂泊惯了,做事养成节俭的习惯。 早点睡,就能多省一点煤油和蜡烛。 就如他想看那些书,却没有非要扯着对方起来看,而是问问,得到答案,就心满意足的。 赵弛低声回道:“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 水笙没有开蒙,只能从简单地认起。 赵驰再次叮嘱:“给你买书,是想叫你打发时间,不必抱有负担,可还记得。” 水笙乖乖的:“记得。” 他不反感认字习字,甚至想尽快学起来。 水笙还年少,虽经历种种,却没有赵弛那等豁然的胸襟。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管对方如何宽慰,内心多少藏着几分自卑和羞愧。 如若能学会写字,算术,以后还能帮赵弛记账目呢。 进城的时候,他还看到穿着灰色长衫,模样斯文的老先生,在路边支个摊子帮人写信,一封信收取五至十文钱。 如果本事再大些,能去酒楼,客栈里当账房先生。 水笙不敢遥想太多,能识几个字,算几个数,给赵弛帮些忙就很满足了。 他带着笑意阖眼,两只手揣起来,老老实实地搭在男人的胸膛上。 同时心想:最好一睁眼就天亮,如此,就能快点看买回来的书籍。 * 天还擦黑,窗边漏进蒙蒙灰的光线,水笙醒得比赵弛早。 刚打开眼睛,立刻越过揽着自己的身躯,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铺。 一条紧实健壮的手臂往旁边一拦,把他往里捞了捞。 “醒那么早。” “赵弛,我要看书~” 音色微微沙哑,却毫无倦意。 赵弛睁眼,借着灰暗的光线瞧去。 他将人往身侧揽了揽:“多睡会儿,天亮了看。” 水笙扭头,眼睛沾了光似的,背着对方还要继续往床外爬。 宽松的小衣往上一翻,薄薄的腰肢露在空气里,隐约看见一抹柔软的肚皮。 天暖之后,好些野猫聚在晾谷场晒太阳,有时会随处在乡道一躺,翻出肚皮睡半日,看起来既软和,又毛绒绒的。 盯着那一抹白皙柔软的肚皮,不知怎地,赵弛眼前空白,有什么东西立了起来。 揽住水笙的掌心收拢,温度攀升,又再次松开。 他低叹,松了手,放少年下去。 等水笙捧着书,坐在屋檐的台阶下跟小狼凑一块打量时,赵弛默然起身,半遮半掩的去了后院,打上一桶井水。 听到响动,水笙抱着书跑过去。 “那么早就冲凉么。” 赵弛“嗯”了声,几次如此,如今已然面不改色。 隔着澡房的一扇门,水笙摇了摇手里的两本书籍,好奇询问:“哪本是《三字经》,哪本是《百家姓》呀?” 原本照着书名的字数可以分辨,可两本都是三个字。 这几天,他只识得四个字,自己的名字和赵弛的名字,不会看封皮上的字。 赵弛:“……” 他呼吸短促,掌心一收,用力地揉了揉。 闭着眼,心思全挂在门外的水笙身上,臂弯的筋脉暴起。 想着快些,却百般不得要领,汗倒越流越多。 赵弛隐约知晓心中所想,暗中唾骂自己。 他沙着声,低哑开口。 “……有个法子可以分辨,我姓赵,百家姓中,赵排于首位。” "水笙,赵钱孙李,你且打开书页……第一个字是赵的,便为百家姓。” 窸窸窣窣的翻动声隔在门外,水笙欢呼:“找到了~” “赵弛,你好聪明,我为何就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赵驰赵驰,你今日冲凉的时间有些久了,还没好么?” 那道清悦明亮的嗓音,软软唤着“赵驰”二字,充满信任和依赖。 赵驰只觉动听至极,一股快意从头顶至腰脊强直灌入。 他浑身剧震,松开掌心,吐出一口灼热的气。 井水一冲,将污脏洗净。 待理好袍子,方才打开澡房门口。 “赵弛~你冲好凉啦。” 水笙坐在小板凳上,摸着小狼毛绒绒的下巴,眉眼流荡着光彩,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百家姓。 适想方才,赵弛注视这张对自己全然依赖,纯净灵秀的小脸,陡生愧疚,仿佛做了天大的恶事。 “赵弛,这两本该先学哪本好?” 水笙兀自抱着书纠结半晌,慢慢推开《百家姓》,举起《三字经》。 “赵驰,可以先学这个么,一会儿你念几行给我,我白天慢慢习字,可不可以?” 赵弛咽了咽嗓子,哑道:“嗯。” 对上少年透着光的眼睛,不忍对方失望,顺着话,装作疑惑地问询:“为何选《三字经》。” 此话正中水笙下怀,他微微浅笑,腼腆秀洁。 “我只要会写我们的姓名就好了,别的先不管嘛。” 他想认更多字,知晓更多道理,只能从《三字经》开始。 用早饭的功夫,赵弛直着书页上的字,给水笙念了几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水笙跟着字恍恍惚惚念了几遍,第一遍磕磕绊绊,往后几次流畅许多。 “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弛看他连粥都顾不上喝,示意他先吃东西。 水笙“噢”地点头,把粥喝干净,缠着他继续听。 赵弛给他喂几颗果子,继续开口。 “此话所意,指的是人自初生起,天性差不多,秉性善良。后来因成长环境不同的缘故,接触到不同的人与事,每个人的习性又形成了很大的差别。” 水笙支着下巴,认真凝听男人的话。 赵弛停顿,让他自己先感悟一会儿。 水笙悟着悟着,眼神涣散,眸光飘忽,落在赵弛说话间滚动的喉结上。 他伸手一摸,指尖贴着喉结滑了滑。 “为何你的这里大,我的小?” 赵弛:“……” 水笙仿佛记起什么,连忙收手。 赵弛身上的所有东西,好像都长得比他大, 方才他懵懵懂懂,脱口就问。 此刻却后知后觉悟出点别的,脸颊浮起羞色,口齿含糊,摇摇头,推着对方的手牵住。 “赵弛,不念了不念了,咱们要去开摊了。” 赵弛揽着他:“走吧。” 当月,上旬飞逝而走,村民经过面摊,总能听到一把清亮的嗓音。 起初有些磕磕绊绊,往后越来越顺畅。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买绿豆汤的村民一乐:“水笙又念书啦。” 旁边好奇的人抻长脖颈往屋内瞧。 青色布衣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捧手,目不转睛,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诵读。 几遍过后,提笔蘸墨,一脸认真地伏桌习字,照着书页上的字迹慢慢描绘。 水笙手边,摆着茶壶,一碗刚添的绿豆茯苓羹,一盘切好的饱满果肉,还有葱香煎饼,若乏了饿了,随时可吃。 村民直瞪眼,唏嘘不已。 附近可找不到第二个比水笙过得更舒坦的人了。 水笙每日跟着赵弛开摊,上午帮会儿忙,待太阳爬上屋顶,就被赵弛叫进屋内。 他坚持每日练写,字迹虽然青涩笨拙,但有了几分进步,不似最初那几日写得歪七扭八,反而规整许多。 第37章 村民看水笙如此来劲,颇有那么几分样子。 于是问:“赵大哥,要送水笙去考功名么?” 赵弛眼皮一撩:“念着玩,不考功名。” 旁人听了羡慕,玩什么不好,非要念书,多费钱啊。 但赵弛舍得,从没见他这般对谁好过。 “赵大哥,你对水笙真好,我那两个兄长都不曾这样对俺,天还没亮,就把俺撵到地里干活啦。” 放在过去,赵驰定然无愧于心。 思起今早念着水笙的模样,声音在澡房做的那腌臜事,话沿着嗓子滚了一圈,没开口。 心里有鬼,没法像之前那般坦诚了。 第31章 今年的夏天实在太热,又时常夹暴雨,以致山里泄了几场洪,把种下的庄稼冲毁不少。 许多村民靠老天爷吃饭,见此情况,不敢闲着。 村长从家家户户选出至少一名壮丁,每天安排人手到田边巡视。又多挖几条排沟渠,将积水引入水库,避免淹死田地。 水笙和赵驰中午关了会儿摊,一并赶过去帮忙。 昨天夜里一场暴雨,此刻却暑日当空,蒸得人汗水淋漓,眼都掀不开。 大伙儿都是上午干完活过来的,热得浑身淋汗,当下干脆光着膀子,拎把锹,各自分布到对应的区域干活。 水笙也流汗,可他不像别人那样狼狈。 头戴遮阳斗笠,腰际悬一个囊袋,薄薄的衣衫贴着匀称纤细的身子,正沿着田垄清理淤泥杂草。 放眼放去,田边最清爽的就属他。 旁边不远,几个锄草的夫郎累了,寻到完全晒干的地方盘腿坐下,借着树荫投下的阴凉,暂时缓口气。 有人喊:“水笙,过来歇会儿吧,老天爷不开眼,把我们热得透不过气了。” “听说别的村还有人热死了,正午在地里干活,前一刻人还好好的,没多久两腿一蹬,断气了。” “唉,大伙儿平时记得多备些水喝,等歇过午后,天色阴下来,凉快了,再干活不迟,毕竟命可只有一条。” “对,对。” 水笙听得一阵唏嘘,扭头往地里瞧,眸光定定落在一道格外高大挺拔的背影上。 正在对面挖渠的赵弛似有感应,抬头,越过田地望着他,还冲他抬了抬手。 赵驰的意思,是催他到树底下歇着。 水笙一向听话,来到荫蔽处,抬起手背,擦拭发髻和脖颈的汗水,又从怀里取出棉布,耐心安静地沿着脸颊清理。 几个夫郎看得一愣一愣,寻思:水笙过得可真细致。 若非他是被赵弛捡回来的小乞丐,他们还以为看到了城里那些小少爷呢。 那做派,跟村里人都不同,都不知道赵驰如何教出来的。 水笙解开水囊,半仰着脸,一小口一小口喝水,不似别人牛饮一般。 凉白开里添了点盐,入口淡淡咸味。 赵弛告诉他,天热流汗多,得喝点盐水才好,来时特意叮嘱他要喝一点。 水笙喝了十几口,摸着微微发鼓的肚子,适当停下。 余光瞥见夫郎们朝着自己瞧,眼眸别开,嘴角腼腆地弯了弯,道:“要喝么?” 几个夫郎摇头:“不用,我们也带了水,加盐的。” 又问:“要吃饼么?” 天热,水笙没什么胃口,他细声回绝:“我,我还不饿,谢谢。” 夫郎们摆手,听水笙说话轻声轻气的,模样软和,便不自觉跟着放低嗓子,没有大喊大叫。 约过一个时辰,挖渠的村民收工。 赵弛越过大半田亩,径直寻到树荫下的少年。 水笙的眼神一直追着对方的身影,见状,连忙抬胳膊,把水囊递过去。 “喝一点。” 赵弛二话不说灌盐水。 水笙摸出棉布,抬着手,发现够不到对方的脸,又道:“坐下吧。” 赵弛在他身边坐稳,曲起一条腿,偏过头看着他:“水还剩很多。” 水笙浅浅笑道:“喝了些,肚子都喝饱了。” 他们是吃过东西才来帮忙的。 赵弛对少年的胃口清楚不过,猫吃东西一样,舔几口就停了。 所以并不勉强,把剩下的盐水喝干净。 “我给你擦汗吧。” 水笙心疼赵驰满身冒的样子,凑近了,用棉布的另一面贴着男人轮廓深刻硬朗的面庞擦拭。 几个休息的汉子来寻夫郎拿水喝,见状,旁边一个伸长晒得黑乎乎,油光淋淋的脖子,面朝自己的夫郎,好不要脸地喊:“给为夫擦擦汗。” 那夫郎耳朵一烫,抓了把泥巴丢过去,兜得自家男人满头泥巴,周围霎时哄然大笑。 他们平日里做惯粗活,脏了就用袖子或衣摆擦一擦,谁会特意带块干净的棉布放在怀里。 要不都说,赵弛跟水笙关系好呢,一个腿疼了,另一个就背着走。 一个出了汗,另一个替他擦。 处处相互照顾,举止充满体贴,看得眼热。 听着笑声,水笙不好意思继续,将棉布按到赵弛掌心,小声嘀咕:“你、你自己动手吧。” 赵弛胡乱擦了擦,连水笙方才用过的背面也擦了,浑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 旁人再笑,水笙都不敢挨着他说话了,还快点离开比较好。 “日头太晒,回去了。” 水笙“嗯”一声,嗓子飘飘的,透着喜悦。 他紧跟上前,像只猫儿追着人的后脚跟。 赵弛步子大,配合着他慢下速度。 一高一低的背影,并肩走了。 四周的村民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两人当真是兄弟?莫不是骗他们的吧。 * 回了老屋,门外徘徊一道人影。 金巧儿看见两人,笑嘻嘻地迎上前。 “赵大哥,水笙,方才去面摊寻你们,不见人,跟附近的人打听,说你们去田里帮忙了。” 她举起手上的包袱:“给你们各做了一套短衣,怕等久了,先送来,剩下的过阵子做完再拿来。” 赵驰微微点头:“多谢。” 牵着水笙,带他先进屋冲洗。 日头当空,两人忙活一顿,衣物黏了泥巴和汗,身上不舒服。 待简单冲洗干净,直接换上新衣。 * 柳黄色的夏日短衫衬款式新颖,颜色衬得水笙眉眼如画,灵秀中多了几分清丽。 他的模样又长开些许,一丝成熟,一丝生涩,是介于少年到青年过度的线条,眼睛却依旧不变,乌黑水润,清凌凌的,纯暇又洁净,对上他的眉眼,很难不被吸引。 赵弛也换了新的短衣。 他的旧衣多是洗得泛白泛灰的墨蓝袍子,柳黄色的短打使得他少了往日的沉闷,添上些许俊朗之色。 水笙不错眼珠地盯着,没见过这样的赵弛。 他笑眼如弯月,小鸟点头一般:“这样好,这样好。” 赵弛看他喜欢,心道,若不下田干活,平日多穿这样的衣物给水笙看。 * 又过几日,炎热依旧,时常夹几场暴雨。 赵弛和水笙每天待在面摊,一个俊,一个俏,穿上新衣,只凭容貌,引得不少村民看,一些闲着的婆娘常去摊子买甜汤吃。 水笙坚持读书,习字,虽没自成笔锋,经过一番努力,总算能写出隽秀整齐些的字。 比起最开始的张牙舞爪,好上不知几分。 新一场暴雨结束,石砖被冲得亮堂堂的。 屋内闷,犹如无数块石头滚落,压得人透不过气。 水笙写累了,放下纸笔,走到门后,先悄悄探脸,瞅着灶台前的背影窃笑。 赵驰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偏过眼睛看他:“累了?” 水笙笑眯眯地:“想看看你。” 赵驰总让他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养成习惯,浑然不知脱口而出的话多显暧/昧。 赵驰刚动嘴巴,话没出口,摊子迎来几个桃花村的村民。 “来四碗绿豆汤,再来两份煎饼。” 水笙连忙说道:“你先忙。” 说完没有回屋,而是静静看着赵驰给客人准备吃食。 赵驰手脚麻利,几息备好甜汤。 水笙趁机钻到灶前,将盛好的绿豆汤送往桌上。 村民一乐:“你是水笙吧,我们听说过。” “生得真白,水灵灵的,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后生。” 他被夸得脸红,送完东西就进屋了,手肘支着下巴,继续听外头的村民聊天。 “老张前阵子走商,去了沂州,那儿可热闹了。听说从中原迁来一支家族,来头可大呢,城里所有的官老爷都到城外亲自迎接。” “莫非是皇亲国戚?” “这就不晓得了。” “那跟咱们有啥关系,还不如说点近的呢,就咱村里那个,刚回来的李秀才。” “哎哟,他可凶了,不都说读书人斯斯文文?都二十三岁了,还没成家!前几日媒婆上门跟他提亲,全被他用扫把赶了出来。” 第38章 “听说他还要在村里办学堂,笑死个人,哪有人供得了娃娃读书呀,那都是城里有钱人家才做的事。” 说者无意,听者却留了心。 * 当晚,夜雨淅淅沥沥地淋着村子,前后院的石板滴滴答答,窗外飘入清凉水汽,夹着一股草木土味。 难得凉快,水笙早早躺进床铺,没立刻睡觉,先挨在赵驰身侧,又慢慢转入对方的臂弯。 赵驰也纵容,于是,水笙的脑袋靠得更近,干脆趴在他的胸膛上。 为了避免走火,赵驰托起少年腰背,自己的下/身朝外挪远几寸。 “赵驰,你念书给我听好不好?” 赵驰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不会念。” 三字经和百家姓水笙已经能通读了,赵驰只记得一些兵法,说给水笙听,实在枯闷。 心思一闪,问询:“可想去学堂念书?” “学堂?”水笙嘀咕,“要花好多钱吧,今日听村民闲话,很少有人能送娃娃去学堂。” 赵驰:“明日去打听一番,” 又叮嘱:“别老想钱的事。” 水笙软软地应了,整个人往前一凑,抱紧方才往外挪了几寸的身躯。 赵驰托起掌心下的少年腰身:“……” 没辙了,隐隐有立起的趋势。 看水笙高兴,只得暗暗忍耐,不愿扫兴。 抱就抱吧。 宁可自己煎熬地忍一会儿,最多等人睡下以后,去澡房多冲两桶冷水。 第32章 夜里一场雨,清早空气凉快,山野焕发蓬勃青绿。 赵家老屋,院子积了一地水,桂花树被雨水打下许多叶子,层层堆满,踩上去窸窣发响。 赵驰天没亮就去冲冷水了,从澡房出来,顺手清扫院中的积水和落叶。 狼犬蹲在水潭旁边,勾出爪子玩了一圈飘在上面的树叶,等肚子饿了,朝赵驰嗷呜叫几声。 它几步跃到大门,前爪扒拉出一条缝隙,钻出去后还把门缝重新顶回去,头也不回地往附近的山里跑。 刚下完一场雨,山里禽兽活跃,正是最好的狩猎机会。 它虽然被赵驰和水笙养着,但并未泯去一身野性,出落得越发像一头黑狼。 * 天色擦亮,赵驰清理干净院子,转身走进灶间,生了火,几缕白白烟雾滚进茫茫的晨色里。 房门吱呀一声,露出单薄身形。 水笙揉着朦胧惺忪的睡眼,几步停在灶房门外,还没进去,嘴上就先喊:“赵弛~” 赵驰探身看他:“准备吃东西。” 水笙“嗯”一声,跑去拿洗漱的物什。 他蹲在墙角刷牙洗脸,瞥见周围空空的,小狼这会儿进山吃东西,吃饱后还要玩会儿才回来。 早饭很快上桌,一盘鲜肉汤包,两碗稀粥。 赵弛胃口大,稀粥偏稠,分量实,水笙猫胃口,用的碗比赵弛的小上一半。 赵弛还煎了鸡蛋,拍融半颗蒜炒红薯叶子,又从架子上打开一个密封的灰色陶罐,挖出几勺腌制过的芋头杆。 芋头杆酸酸辣辣,炎热天气,搭着稀粥吃格外开胃。 水笙进食速度不快,一勺白粥配着两颗芋头杆慢慢吃。 赵弛很快将碗里的东西扫空,瞧见水笙不紧不慢地,并不催促,先出去洗干净碗筷,又拿了两朵莲蓬进屋。 水笙摸着胖乎乎的莲蓬,赵驰用手抠开其中一朵,粗长有力的手指将莲子剥出放入碗里。 莲子叮叮当当响,推到他面前,给他当零嘴吃的。 水笙拿起一颗送进嘴巴,清甜的味道沿着味蕾扩散。 他把莲子送到赵弛嘴边,眼神几分乖:“你也吃。” 赵弛咬一口,嘴巴碰到少年细长的手指,立刻挪开。 “怎么啦?”水笙打量莲子,“坏了么?” “没坏。”赵弛心内低叹,“吃完我们到荷花村走一趟。” 既有念学堂的打算,二人想过去了解情况。 又道:“吃不完,一会儿把莲子装起来,带在路上吃。” 水笙:“嗯~” 赵驰用布袋给他装好,挂在腰肢一侧,随时可以吃。 * 天光明亮,村民陆陆续续往田地和山里赶。 看到赵弛和水笙,都问:“今天不开摊啊?” 赵弛:“有点事。” 旁人一看,两人往桃花村的方向走。 步行半时辰,进入村口,与附近打柴的村民打听,很快问到李秀才的住处。 方圆数十里,地方只出这一名秀才,名唤李文秀。 李文秀这些日子又要办学堂,可非小事,消息都传开了。 水笙跟着赵弛来到一间院子。 院子比寻常屋舍大一些,门口涂着漆,因日晒雨淋,颜色脱落,变得有些发暗, 两边围着几块菜畦,蔬菜和瓜蔓分区播种,时值夏季,日光和雨水丰沛,根叶生得油绿鲜亮,又被院子的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大门半掩,院内有人交谈。 赵弛:“进去看看。” 水笙连连点头。 二人入门,在院中看到两名壮年男子,正带着三个五六岁的娃娃。 几人都穿细葛布缝制的衣物,可见家境还算不错。 他们跟一名葛布蓝衫,五官斯文又散漫的青年交谈。 观谈吐气质,定是回乡的秀才李文秀无疑。 * 院子来了个身型拔高的男人,李文秀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发现那道身躯后还藏了个灵气俏白的少年人。 他左右打量,挑眉问:“来入学?” 旁的壮年男人将自家娃娃揽在身前:“李秀才,那就这么说定了,钱俺也交了。” 李文秀挥挥手:“成。” 男人瞅见赵弛,道:“赵老板也来啦。” 又疑惑:“你家没有娃娃,谁来入学啊?” 水笙探了探小脸,正要抬手,赵弛把他揽到身前。 “带水笙来看看。” 李秀才一下子乐了:“行,模样倒乖,只要交了束脩,这年龄的大孩子也收。” 水笙脸红,看着几个小孩子,听李秀才唤他大孩子,悄声道:“快满十八,不是孩子的。” 赵驰听完,微微笑了下。 刚捡水笙那会儿,他生得瘦小,又一身毛病,并不知他的年纪。 带到城里给大夫医治,顺便瞧了牙齿,头发,指甲,大概断出他的年纪。 从那会儿开始,赵驰看水笙比同龄人瘦弱,每日都变着法让他吃东西,盯着他喝药。 所幸这半年没白喂,身子长回几分,出落成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赵驰给李文秀介绍水笙,目光透露浅淡的愉悦。 “水笙勤奋,乖巧,还识得一些字,教起来省心。” 又道:“钱不是问题。” 李秀才看赵驰打定让水笙入学堂的态度,笑了笑:“好说,只要交了束脩,不管年龄几多,都可入学。” “我这学堂,午前不授课,过晌午再来,每日学两个时辰便可下学,如此,既不耽误我睡觉,也不耽误你们干活。” “束脩按季交,每月二钱算,先交六钱,若不想学,可以随时退学,我不强迫,但交来的束脩概不退还。” 李文秀又道:“这院子空出两间屋,右边这屋用来授课,你们可以瞧瞧。如若满意,今日就决定,省的还要来回跑几趟,我懒得折/腾太久。” 几个男人没说话。 李秀才散漫笑道:“三天后入学,各位意下如何,请自便。” 赵弛牵着水笙围绕授课的房屋走了一圈,屋子翻修过,送来的桌椅都是新的。 确保四周无渗漏的迹象,当场交了束脩。 见状,旁的两名男子不甘落后,纷纷替自己娃娃交了钱。 李秀才笑吟吟地:“都是爽快人,三天后,记得让他们带上纸笔来学堂。” 赵弛记下,看水笙眉眼亮亮,心道:这钱交对了。 普通人家没有入学的条件,若想入私塾,唯有进城,城内才有学堂,每年的束脩至少六七两,顶百姓四口一年的用钱。 李文秀回来后将院子全部修过,还把周围打理得不错。 一月二钱,每年左右不过二两四钱的束脩,不像以此为生。 观此人片刻,虽有些许文人的傲慢,举止散漫,但态度却是爽快干脆。 短时间内有了判断,赵弛才放心让水笙入学。 * 返回溪花村途中,水笙少有的没开口,等周围没了过路的村民,悄悄握上赵弛的拇指,让对方牵着他走。 赵弛没带他去面摊或回老屋,而是去了三颗老槐树那边,也就是金巧儿住的地方。 浓郁的树荫下,两个姑娘正在缝补,瞧见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赵大哥,水笙,怎么过来啦?” “剩下的衣裳昨晚我跟柳儿姐都做好了,今天想着把鞋垫纳好,晌午前一并给你们送去呢。” 第39章 水笙浅笑道:“谢谢巧儿姐,柳儿姐。” 金巧儿“哎哟”一声:“一些日子不见,水笙更好看啦。” 又问:“赵大哥可是有什么事呀?” 赵弛道出来意,原来他想让金巧儿缝个书囊,方便水笙携带纸笔和书本。 金巧儿连连答应:“包在我身上,最迟后天就送过去。” 她跟柳儿常年接针线活,手头里有些剩余的布料,赵弛选了比较好的布,一次性付完钱,没多交代,把水笙带走了。 * 往后两天,水笙并不时常跟着小狼玩,总是缠着赵弛不放。 说不出到底为何,只去桃花村入学,来回各半时辰,地方不远,却叫他凭白生出许多不舍。 好像他不是去上学的,而是被迫跟赵弛分开了。 赵弛由着他,夜里,把他完完全全揽在怀中,替他打扇子摇风。 他们都不说话,互相拥着躺在床上,如此就足够了。 下过一场雨,屋内飘入清亮的水汽,四周凉快。 水笙更加贴紧赵弛,似要贴近他的皮肉里去。 赵弛放下蒲扇,拨着他的发丝。 “明日我送你去学堂,等下了学再去接你回来,不会分开很久。” 水笙迷迷糊糊,正要答应,又连忙摇头。 “不、不用送,让小狼跟我去就好了……” 摊子近来生意不错,尤其晌午,很多村民来买甜汤。 若赵弛关摊陪他去学堂,以他脚程,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多时辰,白白浪费了挣钱的时候。 但他又舍不得不见赵弛,于是小声道:“来接我下学就好,可以么?” 赵弛让他完全枕在臂弯内,四目相对,鼻子都快碰到了。 半晌,沙着声回应:“自然,每日都会去。” 水笙安心了,渐渐阖眼,在令他安稳的怀里陷入酣眠。 赵弛定定凝视片刻,有些迟疑,却又低头,薄唇在少年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一触即分。 他脸色并不好看,眼目微抽,有些愧于水笙的对自己的信任。 但一想明明日要送水笙去入学,最少分开半日…… 莫说对方不舍,他也有点烦躁。 第33章 三天后,晌午。 半个时辰前下了一场骤雨,此时日头暴晒,泥土裹存的水汽蒸干,泥道两旁的杂草蔫头蔫尾。 赵驰关了摊子,跟村户租了辆牛车。 水笙被他抱上去,规规整整的坐在板凳上,还打了把油绢伞遮日头。 少年抱着旁边跟上车的狼犬,贴着滚烫的毛绒脑袋轻蹭,一脸郁闷。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让小狼跟着就好。” 赵驰驱动牛车,道:“今日第一天入学,让我送一次。” 水笙“噢”地应了,温润的唇翘起来,嘴上那样说,神色分明是欣喜的。 他今日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新的夏衫,发带,鞋子也是前几日金巧儿送来的,肩头还挂了个书囊,装着入学用的物什。 不知情的,还以为送他去迎亲呢。 村民瞧见二人,嗓门一扯,问道:“又带水笙入城啦?” 赵驰:“去学堂。” 村民长长“哦”一声,吐出灼热的气,心道:水笙都入学了! 隔壁桃花村李秀才回来的消息他们都晓得,办学堂的事同样知晓。 几个村,能送娃娃去读书认字的,拢共不过几家,都是几岁的娃娃,没成想赵驰把水笙都送过去了。 太稀罕,太宝贝咯。 牛车碾过冒着热气的土道,吱吱呀呀,一路挺进桃花村。 今日学堂开学,日头挂在头顶,热得冒烟。 有一大伙儿村民蹲在附近的树荫,打量谁家送了娃娃过来,凑凑热闹。 邻近的三个村,拢共有七户人家送了孩子入学,还有两个从远一点的村子坐牛车来的。 读书的都是小豆丁,模样怪软和,一看就没干过什么农活。 唔,不完全对,一群小豆丁里混进个小后生,赵驰都送水笙来入学了? 水笙被抱下马车,抬头与赵驰说话。 “午后来接我就不用租牛车了,可以走回去的。” 虽然腿脚不太方便,但每日走个把时辰的路,对他并非难事,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赵驰:“嗯。” 已经开始考虑多攒点钱,或扩充来钱的路子,以后买匹马,方便带水笙出行。 又道:“天热,先进学堂。” 目送水笙亲自进屋,选了位置坐好,又等半刻,才驱车离开。 毛发黑亮的狼犬往李秀才门口那么一趴,狼目炯炯,旁的村民不敢靠近,只隔着门,远远瞧一眼。 学堂的窗户都敞开了,算上水笙,拢共十个人。 小孩子好奇地看着他,水笙脸色通红,坐立难安。 李秀才拿着戒尺进门,敲了敲:“全都给我坐好,看什么呢。” “既然坐在此地,都是学生,不分彼此,不可喧哗,听明白了?” 娃娃们声色嘹亮:“学生明白。” 水笙迟钝半拍,悄悄跟了句:“学生明白。” 李秀才满意地点点头,捂嘴忍着呵欠,挑着学生挨个问了一轮。 轮到水笙,听他会通读三字经和百家姓,李秀才道:“不错。” “可会写字?” 水笙腼腆:“每日照着书抄写,到今天只记得一点。” 李秀才:“倒是个诚实的性子。” 说完,把一撂书籍交给他,让他发到每个学生手里。 开学第一天,学的还是《三字经》,先生念完,堂下紧跟着响起一片清亮稚嫩的嗓音。 水笙手捧书卷,摇头晃脑地跟着读。 瞥见窗外天色阴了下来,两只雀儿停在房梁相互啄羽,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赵驰了。 诵读三遍,秀才教他们写字。 水笙盯着在纸上晕开的墨迹,神思恍惚。 想起赵弛教他写字时,会从身后环上来,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认真教。 回忆之际,耳边忽然有人哭泣。 先是一个娃娃抽着嗓子,紧接着,三四个娃娃压不住哭腔,待到最后,满堂的孩子扯着嗓子大哭。 “我,我想阿娘了。” “我也想我爹娘了,呜……” “先生,可不可以让我回家,想回家……” 水笙:“……” 望着忽然哭成一片的娃娃们,满心恍惚,竟也受其影响,眼眶酸热发烫。 不一会儿,他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泪水滚滚落了一串。 与赵弛分开还不过一个时辰,对方会想自己么? * 李秀才瞠目结舌,捂着额头踱步,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过去入学,堂里的同僚无论如何思家,有那文人骨气在,大多故作坚强。 实在思念,干脆提笔落字,以写抒情。 哪有乡下这些娃娃来得直接,字写着写着,全都不管不顾地嗷嗷大哭。 想找个帮手维持秩序,扭头一看,最大的那个学生同样满眼通红,跟受了欺负似的,眼泪要落不落,实在可怜。 李秀才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事呐。 只得一个一个安慰过去,先安慰最大的那个。 水笙已知晓道理,听李秀才安慰,险些没找个墙缝往里藏。 他擦了擦眼睛,耳尖尖都是红的,结结巴巴道:“不,不打紧,反而叫先生笑话了……” 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居然因为想赵弛想得掉眼泪,实在羞愧。 与他说通,李秀才便多了个帮手,水笙与对方一起安抚另外几个还在哭的小娃娃。 比起闹哄哄的学堂,溪花村入道边上的面摊,较于往日,变得死气沉沉。 村民吃完东西,往灶台一瞅:“赵哥,结账了。” 呼喊两次,赵弛才回过神。 “嗯。” “赵哥咋这般心不在焉?” 赵弛收钱入帐,默然无语。 倒是村民感慨一句:“前些日子听水笙时不时念书,如今不在,倒冷清不少。” 赵弛眼皮一撩,愈发沉闷。 村民离开后,他回到灶台准备吃食,却发现做什么都不顺手。 和面时水放多了,把盐当成糖粉添入甜汤里。 村民喝到咸味的甘草汤,喷了几口,连连咋舌。 “赵哥病了?” 赵弛面无波澜的给他重新换了一碗,还送了个包子。 村民打趣:“赵大哥这般情形,莫不是想水笙了吧?” “要我说,赵哥自己也识字,不如自个儿教水笙,那个李秀才不像个正经书生,能教得好么?” 赵弛哑然,并未就着此话回应。 何尝不想把人留在身边,放在触手可及的视野中。 但水笙对他太过依赖,满眼满心都是自己。 若换做从前,赵弛不以为然。 第40章 甚至无论水笙如何,只要不做伤天害理、损人害己的事,由着纵着又何妨。 如今不一样了,他居然念着水笙,想着对方做那种腌臜事。 他比水笙年长,对方又如此信任依赖自己,于情于理,错只在他。 水笙还年轻,有很多选择,理应多接触更多的人,不该只能看到他…… 赵弛几番暗示,理智上这般告诫,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赵大哥,要两碗粗茶,四个馒头。” 赵弛面无表情地打包干粮。 两个村民刚桃花村出来,要去别的村子帮忙,途中歇口气吃茶,不免闲话几句。 "今天李秀才家真热闹,好多人过去看了。" “我可不敢进去,那条狼犬守在门口,吓死个人。” 说着,想起狼犬就是赵弛养的,相互挤了挤眼睛,嗓门都小了。 “咱们刚才过来,门里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好多人哭成一团。” “嗬,该不会是秀才打人吧?!” 赵弛草草将干粮打包,收了钱,立刻关了面摊。 村民还没走远:“赵大哥,你上哪儿去?!” 体格魁健的男人踩着发烫的泥地,脚下生风一般,疾步往桃花村的方向赶。 抛开方才那些顾忌,他得先去学堂看看,水笙可是哭了? 半时辰的脚程,赵弛二刻钟就到了。 申时刚去,日头暴晒。 李秀才家大门外空荡荡的,两边的菜畦歪斜斜地发蔫,正中间的荫蔽处,趴着一条黑亮威风的狼犬。 小狼看见赵弛,摇了摇尾巴。 赵弛示意它别叫,一路上不安的心逐渐平定。 若水笙有个差错,狼犬不会安然无事地趴在原地,而是冲上去与人撕咬了。 他悄悄敞开一道门缝,目光跃入学堂。 堂内,水笙的眼睛和鼻子似乎有点红,那模样,当真哭过。 赵弛心头微紧,犹如被揪住,按捺着,继续观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水笙捧着蓝皮书册,动动嘴巴。 在家读书时,他腰杆挺直,正襟危坐,此刻小脑袋左右来回,规律地摇晃,秀才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 赵弛原地看了许久,眼底浮出浅笑。 半时辰后,到了下学的时间。 堂内坐了两个时辰的娃娃们纷纷涌出门口。 水笙落在最后,视线往门外一扫,眉眼霎时弯弯,露出笑容。 他提起衣摆和布囊,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赵弛,你怎么来那么早呀?等很久了吗?” 赵弛:“刚到。” 从少年手里接过布囊,掂了掂份量。 “先生今日教了三字经和论语,我又会多念一点书了。” 赵弛看着他,佯做无意地问:“为何眼睛有点红,可是累了。” 水笙:“……唔。” 他羞赧无语,毕竟跟着一帮娃娃们哭鼻子,并非什么光彩的事。 走出学堂,绕至两颗大树后,水笙松了口气,慢慢挨近赵弛的手臂。 他抱上赵弛胳膊,还没说话,很快被对方揽入怀里。 环在腰背的臂弯有些紧,抱得他透不过气。 树荫下,两人好一会儿没出声,水笙靠着男人微微发汗的身躯,说不出此刻所想。 平日里,每逢下雨,或他累了,腿疼了,赵弛也会抱着他走。 但这会儿的拥抱,与从前的抱相比,给他的感觉不同呢,好像有什么变了。 第34章 树下拥抱片刻,分开时,彼此脸色都稍有异常。 赵弛吐了口气,道:“走吧。” 他没租牛车过来,牵上水笙的手,慢慢往溪花村的老屋方向领回去。 山坳葱绿,田野广阔,吹来的风很是凉快。 一阵阵植木稻香涌入鼻腔,混着晒烫的泥味,清新又燥热。 时下谷子已经泛黄,最迟再过两个月就能收谷了。 从赵弛把水笙留在身边那天开始,已过半年。 两人穿过一大片田,快到村口时,水笙渴了。 他轻轻往赵弛掌心的虎口挠了一下,语气软绵绵的,自然而然地讨水。 “口渴。” 赵弛另一只手拎着书囊和水囊,闻言停步,解开囊袋给他喂了点水。 水笙微微仰头,扶着比自己脸还大的手掌,喝到半饱才停。 从桃花村到溪花村,半时辰的脚程。途中虽然还算凉快,但午后的日头仍带着几分焦热。 少年小脸几分泛红,鼻尖滚出细汗。 赵弛:“还能坚持吗。” 水笙坚坚定地应声:“嗯~” 剩下的这点路他能自己走完。 赵弛擦去他嘴边的水珠,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水笙咽回还想说的话,安安静静地别开眼神,有些燥热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 赵弛习惯了事事照顾水笙,几乎在停手的一瞬间,意识到什么。 沉默着,错开眼神,牵起人继续往前走。 进入溪花村,经过摆摊的道口,赵弛买了两只健硕的土鸡。 当晚宰了一只,做荷叶鸡吃。 * 正堂内,水笙添好油灯,摆放碗筷,各打了一大一小的两碗米饭。 赵弛一身汗水的从灶间出来,将荷叶鸡放在桌上。 揭开层层包裹的荷叶,一股荷香清新的味道涌入鼻息,紧接着露出鲜嫩酥软的鸡肉,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料下得足,每块鸡肉多汁又喷香。 小狼已在山里饱食一顿,此刻口水直流,摇着尾巴围着水笙腿脚打转。 “呜呜~” 想吃~ 水笙多盛一碗米饭,拌入鸡汤,又将骨头稍多的鸡块挑出来装入碗里。 小狼已趋于成年狼犬的体型,食量与日俱增,这碗食物不够它塞牙缝,拿来解馋的。 不到半刻,水笙看小狼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心下一软,还想再添,赵弛出声:“别惯它,先坐下吃饭。” 说着,将软烂酥香的鸡腿肉和鸡翅分成好几块,单独装成一碗,推到水笙手边。 这半天的分别耗去水笙大半精力,以致胃口比往时好,赵弛往他嘴里喂什么,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赵弛担心他撑坏了,水笙这才停止进食,一摸肚子,圆鼓鼓的,还得把衣带松了松。 他羞赧一笑:“好像吃太多了……” 赵弛暗恼,看水笙吃得进行,也喂上了头。 “今后不能吃太撑了,对身子不好,夜里还会睡不安稳。” 水笙点点头,软和地浅笑:“你做的饭菜好吃。” 赵弛又钻进灶间,煮了一壶酸梅汤。 给水笙喂了半碗,带他到院子里散步,跟小狼玩会儿。 黑夜,屋内都点了灯。 水笙消食了,跟赵驰到井边打水,将清凉井水沿着地面洒。 夜风一吹,周围彻底凉了下来,稍做洗漱,两人一并回房睡觉。 刚熄灯,水笙就背过身,没一会儿又转回来,手心贴在宽热结实的胸膛上。 赵驰纹丝不动,一双星目幽幽的,沙着声问:“今天怎么哭了。” 水笙诧异,没想到对方还记此事。 他满心羞愧,犹豫地想着要不要坦白。 “不能说?” 水笙贴在男人怀里摇头,慢慢吞吞地。 “说出来了,可不要笑话我……” “学堂里,本来只有一个娃娃哭了,到后来,好多小娃娃哭了,大家都很想爹娘,想回家。看到他们哭,我眼睛也变得酸溜溜的,很快跟着一起哭。” 赵驰:“……” 水笙摸着手心贴得那块胸膛,里头心跳平稳,便继续开口。 “先生先来与我说话,宽慰我,我就不哭了。有几个娃娃实在太能哭,先生没办法,将他们都交给我……我跟着他们慢慢说话,将人全都哄安静了……” “赵驰,我是不是好厉害?” 赵驰一阵:“……” 继而哭笑不得:“很厉害。” 水笙腼腆,悄悄开口:“……其实我想你了。” 话音刚落,他自个儿害羞,安安静静地把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趴在院子里的小狼对月嗷了长长的一声,紧接着窗外淅淅沥沥,开始落一场夜雨。 水汽清凉,犹如一张网,缓缓蔓入室内。 水笙蜷在结实的身躯里,并未感到凉快,反而蹿起一丝热度,烧得他躁动,不安。 他有些惶惶然,不知这股情绪为何而来,又如何纾/解,只能更加贴近令他心安的怀抱。 赵弛默然无言,臂弯轻轻揽在少年的腰背后。 几息过去,不光水笙,连同他的温度也变得愈发炙热。 水笙被这股热源包裹,脑子一道白光闪过。 他不安而忐忑地问:“赵弛,你,你今天想我了吗" 赵弛低低沙沙“嗯”了一声。 第41章 汗水渐渐打湿夏衣。 水笙被撑了一下。 他脑子彻底空白,不安地绞着手脚。 身子变得难受,比上次在梦里经历的更要煎熬。 “别动了,水笙。” 赵弛渗出许多汗,沙哑而缓慢地开口:“一会儿就好。” 水笙哼哼:“不舒服,赵弛,我难受……” “上次在梦里醒来,分明不是这样的……” 赵弛哑然。 看水笙挣扎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冲破他的理智。 大掌缓缓往上,摸到一张细腻,微微汗湿的小脸。 水笙“唔”一声,脸颊放在贴来的大手上蹭。 他欲哭无泪,手脚不住地翻绞。 赵弛始终无言,唯独喷出的气息热烈,眼皮忍得发抽。 水笙蹭得大掌都是汗,开始语无伦次,口齿含糊地叫喊。 “赵弛,赵弛……” 黑夜里,少年人的叫声透露着哭腔,太过难受,又不知如何是好。 破碎的、不知所措的哭声,听得赵弛满心柔软,什么底线都暂时抛开了。 "乖,水笙乖,"合起掌心,虚虚拢着,“一会儿就好了,别哭。” 水笙“唔”一声,软声哼哼。 只一会儿,身子紧绷,魂都要被那只宽大炙热的掌心牵走了。 赵弛的手好烫,指腹粗糙,上面的茧子刮得他处处发麻。 不多时,他软软舒展着手脚,赵弛将他揽起,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棉布。 窸窸窣窣地,替他整理干净,又把他放回从床上。 水笙头脑恍惚,全身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努力睁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楚,便努力伸开胳膊,想往刚才那只施力的大掌摸去。 赵弛挡开他的动作:“睡一觉。” 水笙迷迷糊糊地点头,话里满足,又露出几分羞意。 “可,可是你的手好像不干净……” 赵弛粗声道:“水笙累了,闭上眼休息,听话。” 他确实累了,身体似乎流失了什么。 雨水哗哗打着窗户,催促着他闭眼。 "好好睡一觉。" 他含糊张嘴,不记得自己可有回应。眼皮沉沉坠落,很快掉进黑甜的梦里。 * 翌日,水笙起得有些晚。 赵弛已经把早饭备好,又将院子前后清理干净。 正准备进门叫醒他,见他呆呆抱着薄褥,目光微敛,道:“起来洗漱,先吃早饭。” 水笙小鸟一般连连点头,下床更换衣物时,鬼使神差地翻开下摆,撩了撩小裤。 他昨晚虽然昏昏沉沉,却不是傻了,对赵弛跟他做的事还有几分印象。 如今头脑清醒,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他那会儿已经不难受了,甚至舒服得只哼哼,一直抱着对方的手不放。 眼下回想,赵驰昨晚怎么样了? 水笙羞怯,焦躁,又闷闷不乐。 他只顾着对方帮自己,却没有帮忙,实在自私。 心不在焉地洗漱干净,正堂传来声音。 “水笙,来吃东西。” “嗯……”回了屋内,水笙埋头喝半凉半温的稀粥。 今日煮了鸡蛋肉丝粥,味鲜浓郁,他却越吃越慢。 慢慢从嗓子里挤着话,轻轻地,羽毛一样钻到旁人耳朵里。 “赵驰,昨晚上我先睡了不好,应该帮你的……” 赵驰眼睛微抽。 “……” 嘴里的粥咽不下去,喷不出来。 最后,斟酌着慢慢解释。 “你还小,不懂那事,我教你这次,以后难受了就会了。” 水笙“噢”一声,红着脸问:“那不用帮你吗?” 赵驰掩目,清了清嗓,沉声道:“不用,记得不可贪多。” 不想在此事继续纠缠下去,改口道:“粥凉了,快吃吧。” 两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早饭,带着已经吃饱的小狼去了面摊。 往后几日,午前,水笙都留在摊子帮忙。 一连几天,他的活儿越做越少,扭头看到赵驰正在记账,心思再迟钝,此刻也发现了不对。 周围忽然静悄悄的,赵驰放下笔,抬头,瞬间触及少年一双湿湿的眼眸。 他吓一跳,把人拉到跟前坐下。 “怎么了。” 水笙嘴唇往两边瞥了瞥,一副快哭的神色。 “面摊为什么没客人来了。” 赵弛怕他乱想,低声宽慰:“不打紧,养得起你。” 第35章 四下无人,水笙眼睫濡湿,泫然欲泣,叫人瞧了心生不忍。 赵弛干脆暂时关了摊子,把人拉到面前的椅子上坐好。 他翻开账页,与水笙一起看。 少年湿湿的眼眸定定凝着。 在摊子帮忙有段时日,又习了些字,有赵驰带着,如今能看懂一些简单的账目。 赵弛低沉地开口,将一笔一笔出入账说给他听。 对完账目,好半晌过去,水笙轻轻眨眼,挨着男人的臂弯闷不吭声。 赵弛又接着说话,先与他解释,说这几天生意冷清了,是很正常的。 每年春后入夏,村里没多少活,年轻人闲不了,大多都进城找活计。 等到秋天,田地要耕收的时候,才回村收耕劳作。 附近三个村子的年轻人基本出去了,留下的人不可能每日都来摊子吃东西,所以过完那一阵热闹,总归会清冷下来。 赵弛看着他:“面摊一直在挣钱。” 与往年相比,今年生意还不错,正午时段又兴盛些许日子,比去年同的时段挣得多一点。 但挣的钱远不如已经花出去的钱。 每逢入夏,趁着生意冷下后,赵弛会至少进两三趟山。 今年暑夏开始,他还没有入过山里。 四目相望,水笙眼睛又湿了, 他喃喃:“是,是因为我么。” 因为他,花出去不少钱,更因为他,拖到这会儿都没进山。 男人平静的目光变得柔和,言语毫无避讳。 “是。” 望着那双灵秀漆黑的眼眸又要落泪,赵弛替他擦拭。 “别难过,这是好事。” 水笙不懂。 贴了钱,又耽误挣钱的功夫,怎么还算好事呢? 赵驰微微沉道:“自从父母离世,我便独自生活。旁人不知,我却总是浑浑噩噩,无论去哪,心里没有个归处,怕触景生情,老屋也不愿回去。” 水笙自己过得也苦,但他很少为自己的往事落泪,此刻听赵弛波澜不惊地倾吐这些,嘴角苦巴巴的,眉头皱成包子,一脸心揪。 赵驰:“今年春末,摊子外头那颗树可还记得。” 水笙眉睫闪动:“嗯……” “那棵树的根早就被积水腐蚀,无根生长。无论表面如何,内部却慢慢蛀空,倒下是迟早的事,我……就像那颗无根的树。” 水笙连忙攥着赵弛的手,下意识往他的腿下看。 赵弛扶着他坐稳。 水笙没看见什么树根,心口微微发紧。 疑惑之余,又顺势靠回对方的臂弯。 “如今你在身边,老屋重新焕发人气,跟从前不一样了。我心里踏实,就像树长出了根,扎进地里,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水笙睁大眼眸,隐隐听明白了。 说到底,他,他成了赵弛活下去的盼头? 方才还皱成包子似的小脸霎时红红的。 赵弛看他变了脸色,就知他慢慢排遣好心绪。 他跟水笙过日子,攒下的积蓄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了,留着以防万一。 若如从前那般,紧着一些用钱,只靠面摊维序生计,两个人不是不能过下去。 但赵弛不想水笙跟着自己受累,不能让水笙跟自己一样经常穿旧衣物,他要给水笙更好的生活。 所以,还需要想法子挣钱。 赵弛握起水笙一只手,拢在掌心包着。 “我准备进山一趟。” 此话刚出,彼此提起心脏,嗓子眼紧了紧。 赵弛沉默,凝视那双纯洁清透的眼眸。 以水笙的性子,对他与日俱增的依赖,若不将人带上,只怕又会红了眼睛,躲在角落里闷闷不。 没成想,水笙抬起眉眼,动了动唇,轻微偏过脸去。 看不出多少异样,没说太多缠人的话,只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你去吧,我会在家里等着。你不在的时候,我定会认真习字,到时候给你念几段新的。” 他几乎一口气说干净,又道:“有小狼留在身边,可以放心的。” 赵弛哑然。 ”水笙……” 清亮的嗓音打断他:“几时进山呢?” “最迟明日一早。” “好。” 水笙从赵弛怀里站起来,拍拍些许凌乱的衣衫。 “一会儿就去学堂了,赵弛,今日你送我去,好不好?” 第42章 “嗯。” ** 午前下了雨,泥水冲过田道,岸边泛起青黄,蛙声起伏,连成一片。 水笙和赵弛同撑在一把油纸伞,风大的时候,他就靠对方近一点。 高大的身躯遮着风雨,形成紧密安全的天地。 积水多了,赵弛便背着他,踩着泥田走到桃花村学堂,他的鞋袜还算干净完好。 倒是赵弛,裤腿之下沾着泥黄湿土,能拧出水了,对方却浑然不觉似的。 水笙停在门前,眼眸抬起,深深望着那张面孔,悄悄收起依恋的眼神。 “那我进去了。” 若非想和赵弛多相处一些时间,他不愿对方冒雨背他到学堂的。 他只要这一点点的任性就好,不能多贪。 这日,先生让他们读一个时辰的书,又写一个时辰的字。 水笙每日定时勤练,较于刚入学堂时写的字,有了进步,连先生都对他赞赏几句。 换做往时,他定然雀跃,此刻却魂不守舍。 这样的状态延续到下学,见到接他的男人,方才平复几分。 水笙伸出手,赵驰自然牵了起来。 领着几个娃娃走出学堂的李文秀若有所思,不难看出,今天水笙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个“大哥”。 赵驰他听过,奇怪的一个人,村民都说他冷得像颗石头,如今看,到也未必。 石头也有变成豆腐的一天。 * 回到老屋,负责看家的小狼立刻窜出院子,它嗷嗷几声,告诉水笙自己进山觅食,顺便挥霍积了一天的精力。 院子摆设几件打磨的工具,都是赵驰备着,明日带进山里的。 水笙不敢多看,匆匆进屋。 晚饭做的还是他喜欢的荷叶鸡,但今晚吃得并不多。 赵驰沉默,问道:“胃口不好?” 水笙推开碗筷,摇摇头。 不能露出异常,便想出借口,巴巴地解释:“不,不等吃太多,晚上睡不踏实。” 赵驰撕出一块鸡腿肉,给水笙多喂几口,这才作罢。 夜里又下了雨,雷光闪烁,天边红通通的。 水笙洗漱干净后,披着头发,点亮蜡烛,安安静静地坐在灯下写字。 一旁,赵驰把工具搬入屋内,用磨刀石打磨,不时抬头看一看灯下的身影。 今天的水笙太过安静,又挑不出错处。 “水笙,可有话想说?” 少年从灯影里抬眸,轻轻地开口:“明日要进山,还是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赵驰点头,不禁又看了水笙一眼 少年浅浅微笑,到了时辰,便先上床。 几声响雷隆隆震响,电光破空,窗外的天都亮了。 水笙欲言又止,想问这样的天气还要进山么? 可想起赵驰因为自己耽搁了不少事,又将话吞回肚子。 平日里打惊雷,水笙最是害怕,每次都要催促赵驰,然后往他怀里钻。 今晚却背着身。 赵驰放下工具,洗干净了,慢慢躺进床铺。 伸手一碰,才发现水笙身子发抖。 “水笙,”赵驰喉咙发紧,将少年翻了个身。 “水笙,别怕。” 赵驰慢慢舒展他的手脚,臂弯贴着纤细腰肢托起,让人趴在自己的怀里。 宽大的掌心贴着脊背轻轻拍抚。 又一道电光打在窗外,赵驰低声道:“别怕。” 水笙偏过脑袋,适才的坚持有了松动。 他将脸靠在赵驰肩膀上,感受着安全且充满安抚意味的怀抱,静静地,没有吭声。 等到后来,水笙趴在宽厚的胸膛睡沉,赵驰怕他透不过气,这才把他翻回正面。 雷雨夜里,赵驰凝视着怀里的人,后半夜才合眼。 * 翌日,两人起了个早。 下过夜雨,空气清新,白日又是个晴天。 赵驰拎起干粮和水,上山的东西准备妥当。 离去之际,打算托花婶帮忙做饭送来,水笙听完连忙摇头。 “我能照顾好自己,会做饭,不用麻烦别人。” 又补了一句:“若不会,再找别人帮忙。” 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对方安心出门。 赵驰微微颔首,摸了摸他的头发。 “走了,等我回来。” 水笙追过去:“我送你。” 他不敢送太远,怕忍不住跟着。 一直走过老槐树,方才停步注视。 水笙伸着脖子,久久的,看不见人影了才返回老屋。 刚进门,他就有些魂不守舍,差点踩着门槛摔了。 日头晴朗,水笙安静地立在原地,忍耐半晌,紧抿的唇一松,委屈地往下滑去,眼睛顷刻湿了。 背着大门的身子轻颤不止,他强忍酸楚,准备把门关好,甫一回头,却见半掩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竟是赵驰去而复返。 “昨天你一直不跟我说话。” 赵驰觉得不踏实,选择回来看看。 水笙果然故作镇静。 瞧着少年蹲在门后悄悄眼红的模样,赵驰走过去,先放下手里的东西,继而抬起手背轻轻擦了一下。 水笙呆呆地,慌忙解释:“我,我没哭……” 赵驰:“灶里留了东西,只够今天吃的。天热,食物存不久。袋子给你放了钱,饿了就找个摊子吃东西。” 水笙鼻子一酸:“嗯……” 赵弛看他无精打采,不禁往前靠近两步,将人轻轻抱在怀里。 水笙伸出胳膊,环在男人健壮的后腰上。 他瓮声瓮气:“昨晚忘了问,几时回来?” “很快。” 赵驰原定计划进山六七天,比从前半个月的日程缩短一半,可这会儿也不确定了。 无言的沉默。 赵驰垂下双目。 他嗓子干燥,心里冒出一道声音,催促着他,最好做点什么。 不能直接走,起码把水笙安抚好了才能放心离开。 第36章 拥抱片刻,水笙自知不能再耽误时间。 秀气翘挺的鼻尖抽了抽,闷声道:“你出去吧。” 眼睛仍红得像兔子一样,说着乖巧懂事的话,神色却可怜巴巴的。 赵驰望着他,喉头滚动。 纠结半晌,最缓缓低头。 干燥的唇在那泛红的眼皮碰了一下,轻轻地,嘬了一声,两只眼睛轮流亲了亲。 一触即分,小心翼翼的吻,果真把强忍难过的人哄住了。 “……我走了。” 水笙捂着眉睫,乌黑湿润的瞳仁不断震动,闪烁,从一只可怜兔子变成呆傻兔子。 他迟钝地“嗯”了声,等赵弛掩门离开,指尖颤抖地抬起。 先搓了搓脸蛋,热滚滚的,跟沸水里捞出来似的。 又原地转了半圈,如踩在云上,如喝醉酒,轻飘飘,晕乎乎的。 他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跑回屋内,借着木台上的铜镜一照,脸蛋比山上最近结出来的果子还红。 水笙坐在门槛上,咬唇抱膝。 赵弛刚才抱了他,还亲他的眼睛。 这是第二次,赵弛亲他的眼睛。 跟第一次在医馆安慰他相比,水笙的心跳比起上次更甚,手脚软趴趴的,人又慌又热。 穿堂风都吹不散颊边的热度,水笙回屋喝了半壶凉掉的茶水,脸颊的滚烫适才下去几分。 只这样,他就满足了,会乖乖等对方回来的。 水笙傻笑着,将院子扫了一遍,抱出柜子里的被褥晾晒,又拖了张椅子,盖上垫子,侧身躺在屋檐下。 他身子偏寒,暑热时,肌肤都是微凉的,晒会太阳,手脚容易暖和。 今日赵驰不在,关了摊子,上午不用干活。水笙捧着书,一边诵读一边晒太阳。 小狼怕热,趴在桂花树的荫蔽处吐舌头,闷了就让水笙给它挠挠下巴,守在旁边睡觉。 午前,水笙就着灶上留的食物填饱肚子,还多喝了一碗甜汤。 将大门锁好,书囊挂在肩膀上。 少年回头打量空空的院子,意识到赵驰已经进山了,强忍镇定,吆喝一把清亮的嗓子。 小狼抖抖皮毛,威风堂堂地跟上。 水笙脚边跟着狼犬,提前一个时辰走去桃花村。 * 炎热晌午,这会儿留在村里,坐在树下乘凉的村民大多上了年纪。 老人看到他,笑呵呵问:“小后生,赵弛呐,怎么不带你一块啦。” 村子每日来来往往只那么些人,多了谁,少了谁,一眼就知晓。 水笙心下一酸:“他有事忙去了,很快回来的。” 老头儿“噢”一声,年纪大了,有些健忘,顺着问:“你是他夫郎吧。” 水笙虽未点头,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否认。 只是心慌得很,怕被人揭穿。 村民们大多看热闹,听完都笑了。 “柳老头你记错啦,人家是兄弟。” 第43章 “嗬,赵弛那么大一个人,哪来这样的弟弟,我看你们才记错了。” 没等村民争出个结论,水笙飞快地迈着腿,瘸子也能沿着田地跑起来。 小狼呜呜长嚎,绕着他的腿钻来钻去,与他一路到了学堂。 * 水笙今日来得早,别的学生都没来。 院子几株树,午时荫蔽,树下伏一人影,正是李秀才。 李文秀难得没睡懒觉,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瞥见门外来人,笑吟吟地:“来那么早。” 眼一瞅:“你大哥没带你过来?” 水笙闷闷点头。 他进了门,担心小狼吓着人,让它到屋后挑块阴凉的地方趴好。 小狼往他手背蹭了一下,踱到后院,寻了个角落,独自趴下。 李文秀并不驱赶,有一头狼犬看家护院,传出去多威风,还省得村民围观,落个耳边清净。 李文秀道:“边上有凉茶,自己吃吧。” “谢谢先生。”水笙给自己倒了茶水,瞥见对方杯子空了,重新给他添上。 “真贴心。” 水笙腼腆一笑,抱着陶瓷杯子慢慢啜饮。 他性子安静内敛,素日里与人说话相处,很少敢直视对方的脸和眼睛。 这会儿闷了,挺直腰杆,双手抱着杯子,先盯着大门,又去看地上摇晃的树影,看得两眼恍惚,悄悄将视线落在灰色书案上。 一眼瞧去,看清楚李文秀并非在提字,对方疾笔如风,似乎在誊写。 李文秀余光从少年好奇的脸上扫了一下,笑着叹气。 “暑季炎热,前些日子又泛懒,堆了数日的书需得这几日抄完,下旬送到城内的书斋去。” “抄书?”水笙疑惑,“为何呢。” “自然为了挣钱,”李文秀解释:“每月抄写,月钱可得二两银左右。” 水笙睁圆眼睛:“好,好多……学生以为先生办这学堂……” 李文秀扶着腰:“给我捶捶,腰酸。” 又道:“教小孩子来来去去念的那些不费事,打发打发时间,省的我这骨头懒得挪不开窝。” 水笙乖乖捶着手,力道轻轻地。 “……” 李文秀:“重一些,放心吧,锤不坏,” 说完,背上的力气重了几分。 李文秀自顾自地开口:“乡下没什么钱可挣的,挣穷人的钱,不算本事。” 又继而哼笑:“我要挣,就去挣城里那些有钱人的钱。” 说着,指了指案上的书:“你先生其实不靠誊抄来钱,我卖出一本画册,可比书值钱多了。” 比了比手指,做出一个数:“少则十几两,常价有二三十两不等。” 水笙逐渐停下锤动的双手,霎时呆愕。 往手背一捏,疼的……! 什,什么画能卖二十两银子? 他哆嗦着,怯声道:“先,先生,能教学生作画么……” 李文秀哈哈一笑,抬眼看他:“想挣钱啊?” 水笙被打趣了丝毫不恼,诚实地睁大双眸,点点头。 “嗯……想挣钱……” 瞧他认真,李文秀哪里忍心拿他玩笑,微忖之后,说道:“想挣钱可以,但要把字练好些,下次让我看满意了,就给你介绍书斋的活,每日抄得再慢,一个月也有六七钱。” “至于画册,”他摇摇头,神秘一笑:“这东西我教不来,不能教。” 若被赵驰知晓他教水笙那些东西,上门骂他误人子弟不说,将他揍得鼻青脸肿还算轻的。 李文秀幽幽一叹:“我再不是人,也不能嚯嚯你这张白纸啊。” 水笙不明白,只挑听懂的记着。 他不贪心,听到可以抄书,连忙抬起胳膊,乖乖举手。 “先生,我一定好好练字。” 至于先生说不教他作画,水笙未做他想,只认为自己天资愚笨,学什么都慢。 若能把字写好就心满意足,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从今往后,真如先生所言,一月挣得几钱,已然很好。等将来把字练上去了,像先生这般每月二银,可比面摊挣的钱多出不少。 如此一来,他也能给赵驰添买东西,能担起养家的责任。 李文秀忍俊不禁:“这么高兴?方才进门还闷闷不乐的。” 水笙眉眼弯弯的,暂时抛开与赵驰分别得惆怅。 “嗯~” 给先生捶背的手愈发勤快。 李文秀被他敲得不好意思,道:“好了好了,让外头的人知晓我使唤你捶背,传出去了,非得又说我不正经。” “先,先生,是个好人。”来自水笙真挚的肺腑之言。 李文秀乐道:“嘴甜。” 难怪赵驰把人捡回身边养,相处不过半月,他打心底喜欢水笙,与他说话轻松,不用遮遮掩掩的。 迎上少年亮亮的眉眼,又道:“放心吧,先生允你的事,一定作数。” 这年头,书斋的活不是谁都找,那些读书人,也并非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能寻到挣钱的路子。 李文秀与书斋老板算是老朋友了,水笙合他眼缘,介绍过去不算难事。 有了李文秀的保证,水笙在学堂上愈发专注。 到了堂下,他依然不休息,拿着纸笔勤勤恳恳写字。待到下学,手腕都写酸了,这才意犹未尽的收拾东西,背上书囊返回老屋。 * 白天,身边有些人还好,吵吵闹闹,分散水笙的心思。 到夜里,四周静悄悄的,水笙腿边趴着打盹的小狼。 他伏案写字,未过多时,思绪被院子里的虫声牵扯,抄写的字慢慢变成赵驰二字。 水笙唇一抿,眼睛又酸了。 月色清冷明亮,石板亮堂泛光。 他无心写字,绞着手指头原地打转,唇快被自己咬破仍不自知。 小狼拱着他的指尖,舔了舔,水笙这才停止揪指甲的举动,转去院子,把赵驰晒在墙上的萝卜收进灶间。 忙活至深夜,周围静得令人心慌。 他忍着酸楚熄灯,回到房间躺下。 不知过去多久,依旧辗转反侧。 “赵驰……” 水笙喃喃,摸着赵驰用的竹枕,默默爬起来,从柜子取出对方的衣服。 是一件穿了有些年头的旧袍子。 接着将袍子盖在肚子上,埋头轻嗅。 赵驰的气息使得他心安,又无端躁热。 水笙绞了绞腿脚,衣物被他弄得凌乱。 深夜,他有些失神地喘气,头发拱得乱糟糟的。 自觉做了亏心事,水笙脸红如霞,抱着揉乱的衣裳重新铺开。 整件旧袍包裹着身子周围,像给自己搭了个窝,到处充斥着赵驰的气息, 如此,折腾半宿的人总算渐渐入梦。 第37章 日头洒过窗檐,已过了平日里起床的时辰。 先生今天不授课,将学生们都打发回去了。 学堂新规定,每一旬最后两日休息,水笙从昨日起就待在老屋。 逢夜里下雨打雷,他睡不安稳,只得掀被而起,把几件旧袍子翻出来洗干净。 忙到不知几时,只记得黑夜下的雨幕又黑又红,伴着雷声,浑浑噩噩地回到床铺躺下, 不过一夜,水汽已经蒸干,地里的菜又窜了半足高。 水笙往床铺旁边摸去,往时赵弛睡的位置空空荡荡,他轻轻叹气,小脸浮出几许怅然。 手背袭来刺痒,却是小狼见他睡懒觉,舌头像扇子一样往他手背扫,呜嗷呜嗷不断催促。 “这就起来,”水笙捂着痒痒的手浅笑,呢喃自语:“算算日子,赵弛过两天就能回来了吧。” 前几天在学堂还好,午前把院子打扫干净,到了学堂跟着先生读书写字,总能分散几分心绪。 如今闲怠下来,不过两日,便觉屋子空得厉害。 院子里不是小狼的呜嚎就是他的自言自语,因为空旷静寥,任何动静仿佛都带了回响。 水笙浑身惫懒,草草梳好头发,披上短衫,心不在焉地走进灶间生火。 准备的吃食简单,赵弛不在,他本来就不大的胃口吃得更少了。 赵弛离开的头两天,他下了学回来,望着空寥寥的老屋,心里百般情绪,晚上就着茶水吃一两个包子就去练字。 每夜熬到蜡烛过半,方才半昏半沉地回了床铺,将赵弛的旧袍搭在肚子上盖好睡觉。 水笙吃饱,便托着椅子在院里晒会太阳,捧着书念。 门外来了人敲门,他精神一振,三步并成两步去开门。 “赵弛可在?”村民笑道,“哟,是水笙啊,你家大人在不?” 水笙压下失落,轻轻摇头,又点头。 “他不在,我,我也是大人,有什么事?” “哦,村里老张家办喜事,今日做酒,谁都能去吃上一口,我来给你们知会一声。” 水笙:“谢谢……” 第44章 又道:“我,我会过去的。” 赵弛不在,家里剩下他,理应有他出面。 目送村民离开,水笙好不忐忑。 他与村民说自己是大人,可这种场合还没见过,难免心里打鼓。 他束好头发,又换了身新衣裳,吆喝上小狼,寻去金巧儿家。 金巧儿正在洒扫,看见他,还没走近呢,便隔着门笑吟吟招呼。 水笙同她笑了笑:“巧儿姐,我、我过来想跟你打听个事。” 金巧儿开门,把他带进屋吃茶。 “什么事儿呀?” 水笙抱着茶杯慢慢啜,顺便将吃喜酒的事打听清楚。 回去后,他找出钱袋,把赵弛就给他钱取出部分,准备了五十铜钱做贺仪,又翻出红纸,将钱包好。 跟着去吃喜酒村民来到张家,只见门前搭了张桌,一名老头儿运笔如飞,埋头记账。 吃喜酒的人,送什么的都有,带两只鸡鸭来的,拎了活鱼来的,还有粮食米面,给不出什么,出力帮工的也有。 村民瞧见水笙,眼睛一亮。 “来吃酒啊?” 水笙轻轻点头。 所幸来的人多,碰面的村民东扯一句西车一句,顾不上他。 他交了贺仪,进门后寻个角落的桌,蘑菇似地坐在不起眼的位置。 周围另外两个村子也来了人,张家设的席面不够,大伙儿吃到尽兴就走,让刚来的人入席。 水笙没有逗留太久,肚子四五分饱,便走出张家大门。 跟着他背影的,还有几道探寻的眼神。 一个婆子嗑着盘里的炒瓜子,道:“那就是水笙吧,模样真俏,成亲了吗?” 尝试给水笙牵过媒的冯姨娘搭话:“没定亲呢。” 说罢,摇摇头。 “赵弛不让,与他说,那脸色冷得能冻死人,吓死个人哦,哪里还敢给水笙说亲。” “这、这一大一小都不成亲算什么事?” “嗐,村尾那个花家,最近不是想定门亲事,咱们合计合计,看有没有人。” …… 人声消退,水笙松了口气。 此刻的清净与方才的热闹相比,显得寂寥,不免又想到赵弛身上。 他摸着微微圆鼓的肚子,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骨哨,吹响。 不一会儿,丛草林窜出条黑影。 小狼弓起身蹭了蹭他的手,水笙面上愁容化开,浅浅一笑,带着它到河边转悠。 消食的功夫,顺便捡些柴火。 赶在晌午,日头最烈前,水笙和小狼各拖了一捆柴返回老屋。 石板晒得发烫,他从井边打了水,沿院子边缘洒了一圈。 相隔不久,抬头眺望,方才还浓烈的日头已被遮住。此刻天边黑云涌动,层层滚了起来,将有大雨的势头。 他连忙放下木盆,将挂在架子和围墙上晾晒的菜叶,萝卜往屋里收。 东西刚收完,雨水顷刻滚下,豆大的水砸得瓦片和石板哒哒发响。 小狼贪凉,落了大雨格外兴奋,仰着脖子长嚎。 水笙唤它,几次都唤不回来,只得作罢。 拿起棉布将身上淋湿的地方擦干,之后,找出收回的旧袍,挑着几处有磨损的地方,慢慢缝补。 雷声震动,天地仿佛都跟着摇晃。 水笙被惊人的雷电扰得心神不宁,放下怀里的衣袍,走到窗檐,隔着密集的雨水看不到什么,又到大门后踱步。 小狼趴在地上舔毛,似乎被他的情绪所感,伏在他脚边,呜呜低叫。 水笙吐了口气,与它说话。 “雨那么大,不知山里情况如何,会不会碰到危险?” 他越想越怕,秀气的眉心轻轻揪起,放在膝盖的手指头习惯性绞紧。 风大雨大,外头什么都看不清。 尽管如此,水笙仍搬了张小凳子,人贴在门后坐着,不时推开缝隙,眼巴巴地望一团水汽,院子变得白茫茫的。 * 山上猎屋,赵弛淌了一身的水,手上捆着两头野物,刚进门,身后不远跟来了人。 跟着赵弛进猎屋的,是村里的一对父子,王山王武,一家常以打猎为生。 但他们还是第一次进那么深的山,遇到大雨,从坡上滑落滚下,若非赵弛经过救了他们,只怕凶多吉少。 为表谢意,他们主动送出抓到的一头獾。 赵弛话不多,不想与他们有过多纠葛,直接收了,算作两清,并带二人来到猎屋。 “赵大哥,这里是你的猎屋?” 赵弛微微点头,瞥见父子好奇他密封的竹篓,声音微沉,道:“别碰,里面有蛇。” 夏季后,山里很多毒蛇活跃,虽不够秋蛇肥,却是制药的好材料。 值钱的猛禽并非每次好运都能遇上,退而求其次,这几日他多在捕毒蛇。 听那竹筐里都是毒蛇,绕是父子两狩猎的经验还算丰富,仍然发怵,没敢靠近。 雨水打得猎屋发响,赵驰寻了柴火生起,将湿衣褪下,换上带来的另一套衣物。 至于那对父子,因为滚下山坡,浑身湿透,没有衣服更换,只得脱了,架在火边烘烤。 山里冷,如果没有这屋子避雨,没有火柴取暖,遇到如此大的雨,气温骤降,只怕会死人。 王家父子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们送了野獾出去,也庆幸赵驰没有表面那般冷漠。 三人围着火,赵驰话不多,偶尔应父子一声。 骤雨来得急,约莫半时辰便停下。 赵驰简单收拾,王家小子忙问:“赵大哥,你要离开?” “嗯。” 一旁的王山皱眉:“刚下完雨,山路湿滑,不是下山的好时候。” 王武点点头。 赵驰:“这边我熟,不打紧。” 若脚程快点,能赶在天黑时回去。出来六天了,他有尽快回去的理由。 将这趟进山的收获装好,赵驰挑在肩膀两侧,道:“回去的时候把门锁好。” 又沉声叮嘱:“附近设有陷阱,别乱走。” 王家父子连忙答应,见他离开,只能送到门口。 如果不是身上有伤,两人也会跟着对方下山。 赵驰熟悉这带,跟着能省不少麻烦。 * 天渐渐黑了,老屋门前摆着一张小凳,上头映着单薄孤零零的影子。 返家的村民路过,劝说:“水笙在门口坐好久了,快进屋吧,过会儿没准又要落雨。” 水笙点点头,心道:再等等。 按赵驰进山日子算,最快得明天回来。 即便如此,他已习惯每天傍晚在门前的台阶等待,天完全黑了才关门。 他闷闷吐了一口气,眼看视野越来越暗,准备搬凳子回屋。 村民的声音穿过灰暗夜色。 “赵驰啊?!刚才水笙还在等你呢。” “挑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又找到好货啦,真厉害啊……” 水笙拎着的小板凳从手上脱落,回头,就见挑着两个担子的赵驰停在台阶下。 他放下东西:“水笙。” 水笙动了动唇:“赵驰……” 三两步迈过台阶,不顾腿疾,直接往下一跳。 赵驰接得及时,把他抱了起来,放在高两级的台阶,揽着他的腰背,在灰暗的天色里细细端看。 刚回来的男人风尘仆仆,沙着声问:“摔了怎么办?” 水笙摇摇头,胳膊还是抱着人。 “反正你会接住的。” 他嘴一撇:“赵驰,你可不可以抱一下我。” 赵驰收起臂弯,低低“嗯”了声,抱紧他。 第38章 还停在附近的村民交头接耳。 “啥兄弟一见面就抱啊?” “他两感情好咯,赵弛自小父母双亡,水笙又流浪多年,感情能不好嘛。” “嗯……” 水笙把脸埋在赵弛肩膀上,夜色弥漫,神情羞赧,眼神却坚定湿润,静静抱着人。 天黑了,看不清他的脸,好想赵弛,抱就抱了,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须臾之后,赵弛先松开臂弯,往后挪开几步。 “身上都是水和汗,先别挨着。” 淋了雨,又赶山路,雨水跟汗混在一块,莫说难闻,半湿的状态容易把水汽过给人。 水笙底子单薄,赵弛怕他生病。 水笙故意动了动鼻尖,浅浅笑道:“不臭。” 赵弛摇头:“身上湿,先进屋再说。” 前后院子湿漉漉的,积水被水笙清扫干净了。 正堂亮起油灯,成为暴雨洗涤后静静摇曳的一抹温暖。 赵弛看着微微亮堂的屋舍,心绪百涌。微微凝神,知晓自己提早赶回来的决定没有做错。 水笙说道:“我备有晚饭,洗漱一下就能吃了。” 他将架子上的棉布取下来,递给对方。 赵驰草草擦拭,湿衣服黏在身体不舒服,干脆脱干净。 第45章 油灯下男人的身躯泛着幽光,蜜色的肌肤纹理清晰,骨骼矫健,胸肌鼓起,每一寸皮肉都富有力量。 水笙半张嘴巴,眉睫颤动。 过须臾,又把目光转回来。 成年男人的躯体挂着几道擦伤的痕迹,他用指尖触碰:“……受伤了。” 赵驰扭头往肩膀一看,道:“枝叶刮的,不碍事。” 怕他担心,很快解释:“当天就洒了止血药,只可惜这身袍子被刮坏了。” 赵弛将身体擦干后,棉布搭在身上,回房取另外一件旧袍穿好。 水笙定睛一看,正是被他拿来盖肚子,还蹂/躏过的那件。 他做贼心虚,眼神飘忽不定。 还是赵驰先开口:“来吃饭。” 水笙轻轻点头,挨着对方坐稳。 用饭过程,赵弛打量灯下的少年,浓眉蹙起,言简意赅地道:“瘦了。” 水笙就着鸡蛋汤咽了口饭,听完,连忙开口:“我,我每顿饭都吃的。” 奈何胃口大减,加上夜里睡不安稳,于这炎热暑日,不消几天就清瘦下来。 怕惹得赵弛操心,他小声问:“你在山里如何,可有遇到危险?” 又喃喃叨叨:“今日落好大的雨,怎么还能下山呀……” 赵弛:“我时常进山,熟悉那一带,又有准备,不会出要紧事。” 水笙仍然心闷。 碗里多出一大块鸡蛋,他咬着那口送来的蛋白,示意自己会多吃点的。 在赵弛的注视下,水笙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实在咽不下去了,对方把米饭和汤水装成一碗搅拌,大口将剩下的食物扫干净。 深夜,家家户户都熄了灯,赵家的院子仍亮着火光。 水笙洗漱干净,在床上擦干微微湿润的头发,静等片刻,听院子有响声。 稍作迟疑,他举着灯出去,在后院寻到赵弛的身影。 赵弛还在处理带回来的东西,吃饱就开始忙,估计得到半夜。 男人头也不回,低声交代:“你先睡。” 水笙靠近,在十几步的距离停下。 他心里后怕,轻声问:“还是蛇么?” “嗯,”赵弛解释:“毒蛇,都死了。” “秋蛇肥,卖得好。眼下还没过秋,夏蛇出没频繁,毒蛇是好药,也能卖不错的价钱。” 水笙躲着装蛇的竹筐,指着另一个:“这个呢?” 赵弛:“野獾。” 又与他解释:“山里遇到一对父子,看他们受伤搭了把手,送了一头来。” 獾油能卖不错的价钱,皮的行情不赖,肉价钱一般,可留自家吃。 天热,肉存不长久,赵弛打算留一些,再送部分出去,剩下的拿来做包子,夜里处理好,明天开摊就能用上。 “我能帮忙么?” 清理这些野物,是较为血腥的。水笙害怕,脚却如钉子,没有退缩。 赵弛:“今晚有得忙。” 又道:“我手快,血飞得到处都是,你先进屋睡,等明天早起,去村尾花家打两罐酒回来泡蛇胆。” 听这话,是要通宵干了。 水笙欲言又止。 他很想赵驰,想两人回到床上躺下,外头落着雨,窗檐滴滴答答的,他们相互依偎,屋内点上一盏油灯,就着昏暗的光线,诉说心里话,讲讲这几天过得如何。 他想告诉赵驰,自己能把老屋打理干净,像个家的样子了。 还想给对方看他越缝越好的针脚,字也有了进步。 唔,他今天还像个大人一样,代着赵家去吃了村民的喜酒。 但这些话他都没有立刻说。 夜里很有可能下雨,赵驰得抓紧时间处理野物,否则等到风大雨大,就不方便忙活了。 水笙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想这会儿添乱,于是点点头:“我先睡觉。” 往后迈回几步,将油灯留在旁边,就当自己守在原地。 “赵驰,要早点休息……” “嗯。” 他悄悄回头,瞥见赵驰看着他走,脸一热,道:“不会摔的。” 待回了房,抱上对方的另一身袍子,盖在肚子上,缓缓合眼。 深夜果然下了雨,水笙辗转到后半宿,雷声一震,又隐隐地醒了。 他下意识抱紧盖在肚子上的衣袍,无端有些委屈,呆呆的,打了雷只会抱着袍子发抖。 直到门口被人推开,赵驰举着油灯进屋。 水笙一愣,如梦方醒,突然记得袍子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赵驰……”水笙让出位置,“外头在打雷。” 赵驰将油灯盖上罩子,低头轻嗅,确保将血腥味都洗干净,侧身上了床铺。 正因为打雷,所以急忙回房。 瞥见水笙抱着一身宽大的旧袍,心下一软:“别怕。” 在赵驰躺下的一刻,水笙已经挨了过去。 赵驰收起臂弯,把人嵌进怀里。 在山里忙活几日,又趁雨后赶着下山,连接的奔波未让赵驰疲惫。 这一刻,午夜中抱紧等他的少年,方觉倦怠与安心,只想拥着人好好睡一觉。 睡前,赵驰低声问:“晚上那会儿,可是有话想说。” 水笙点了点头。 他这几天同样没休息好,此刻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什么体贴懂事都抛却脑后。 “有话要说……明日再说可不可以……” “赵驰,还好你回来了,”水笙意识不明,半梦半醒,呓语着,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 他只当抱着自己的人是旧袍子,就如前几天夜里,伸出手脚去蹂/躏,又要捉着袍子往肚子上盖。 赵驰原本都快睡着了,忽然被怀里的人一顿摸,接着把他的掌心毫无阻隔地贴在柔软的肚子上。 成熟男人浑身一僵,顿时气血上涌。 袍下的动静比紧捏的手指还硬。 想把人适度推开,水笙就如猫儿往怀里钻,低头凝看,尽管睡了,眉心并不平稳。 赵驰深深吸气,不再把人推开。 只那手还要乱摸时,一把按在胸膛,低低说了几句话,水笙含糊答应,这才慢慢停手。 天快亮时,两人陆续睡了个安稳觉。 * 翌日阴天,下雨刮风。 水汽沿着窗缝蔓延,水笙有点冷了,脑袋蒙蒙,下意识往身边的暖源挨近。 刚动,赵驰睁眼转醒。 早就过了平时起床的时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起来,静静依靠。 怀里的人越贴越紧,赵驰昨晚气涌难耐,怕再经历一遭遇,揽着人拍了拍:“昨晚想说何事。” 水笙抬起惺忪眼眸:“很多的……” 最后,他把这几天做过的事都说了。 日子过得简单清净,能说的拢共那么几件,水笙不紧不慢,轻轻地诉说。 他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侧耳听外面的雨,摇摇晃晃,作势爬下床。 “……天都亮了,还没去打酒。” “雨停了再去。” 结实的长臂舒展,将少年往怀里揽。 闻言,水笙又重新躺回赵驰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像雏鸟回了窝。 嗅着安心的气息,他昏昏欲睡。脑袋一侧,贴在男人的颈窝,轻轻蹭蹭。 快睡着了,水笙口齿含糊地问:“赵驰,今天可以送我去学堂吗?” “好。” “那……”水笙记起什么,心里有些慌。 他反复舔了舔嘴唇。 “可不可以像那天一样,亲一下我?” 赵驰揽在身上的手紧了紧,鼓起的肌肉压得他腰后发热。 说完,水笙立刻后悔,整颗心七上八下的,直打鼓。 赵驰没吭声,是生气了么? 他眼微微酸胀,想说刚才的话不做数,头顶响起沙沙沉沉的回应。 “嗯……” 嗯……嗯? 他微微张嘴,收在腰背的手臂拢了起来,把他往上托。 鼻息交融,目光相对。 水笙眼睫一颤,心怯了,软着声道:“方才乱说的……” 赵驰:“我没有胡乱答应。” 紧接着温暖干燥的唇印在额头,还有胡茬刺着水笙。 他胳膊发软,像归巢的雏鸟,愣愣呆呆地趴着没动。 半晌,拂在耳畔的气息减少几分粗热,他散乱的头发被对方往耳朵后拨开,露出红红的脸庞。 水笙嗫嚅,湿湿的眼睛转溜溜。 赵驰吐着灼气,胸膛起伏,脖子流汗,也没动。 就是立得精神。 过了会儿,听外头还下雨,还是赵驰先松手。 “……我去后院。” 水笙:“嗯……” 等人出去,他慢慢爬起来,并着发抖的膝盖,撩开乱糟糟的头发,脑子同样乱糟糟的。 腰肢发烫,继而往肚子一摸。 水笙咬唇,呆呆地。 读书有些日子,已懂得了基本的礼义廉耻。 第46章 没有哪个兄弟,会用那个顶人的吧。 第39章 三伏日,地干闷热,鹰始蛰,腐草为萤。 夜里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微微凉,院子的石板已经干透了,因天色还早,尚有些风流动,过了正堂,停在门外贪得几分清凉。 赵弛钻进灶间准备早饭,水笙洗漱干净,开门将小狼放出去后,转身拿起扫把,把前后院打扫干净。 半夜刮风下雨,菜畦两边会有泥水往石板上冲,放晴后,泥痕留在地上,小狼时常走动,印了数道它的爪印。 他扫完院子,又去外头抱回一捆野菜,来到后院,往食槽填装,更换清水,喂食豢养在栅栏里的山鸡和野兔。 忙完,边听前院传来低沉的呼喊。 “水笙,来吃东西。” “就来~” 水笙看着毛绒绒的野兔,养了两个季节,每日固定喂食,生的肥膘健康,还算可爱。 想上手摸一摸,记起什么,微微咬牙,将胳膊往身后收起来,很快赶去正堂。 赵弛春天逮了这几只野兔子,没有拿去集市买卖,而是说留着养肥,打算剥去皮毛做冬衣。 算算日子,最迟养到秋天,就会把它们宰了。 赵弛每天给它们喂食,清洁栅栏,,只当它们是牲畜禽兽,养了就是拿来卖的,宰的,常人多数如此。 水笙性子软,又被赵弛捡回来养着,两个季节过去,哪怕每天只有简单喂食的接触,对这些鸡鸭兔子,难免生出点感情。 他怕自己心软,快步离开,不敢多看。 同时担心,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赵弛不进山逮东西了,以往下去,还怎么挣钱过活呀。 孰重孰轻,还是分得出一二的。 堂内,他喝着喷香清爽的稀粥,道:“栅栏里的兔子养得好肥了。” 赵弛想法很简单。 “到时候给你做一身斗篷。” 城里有点钱的人家,那些后生到了冬天都穿毛绒保暖的斗篷,赵弛想着,穿在水笙身上定然很好看。 水笙吐了口闷气,点头。 “嗯~” 又问:“你不做么?” 赵弛:”我不怕冷,穿不上。” 又道:“獾油熬好了,这两天日头大,等蛇干阴好,咱们进一趟城。” 赵弛微吟:“许久没带你进城,可有什么想买的。” 水笙细想,摇头。 自己不缺东西,倒想给对方买两身衣物。 这趟进山,赵弛穿的旧袍子又被划开了几道口子。 水笙在原来补过针脚的地方重新缝补,反反复复地打补丁,磨损太多,已经穿得很旧了。 可他不想用对方给他的钱买衣裳,待自己攒到挣来的钱,另做打算。 希望天冷之前,能靠誊抄经书史籍挣得些钱吧。 今日午后,去了学堂,他要把最新抄练的字给先生过目。 * 去桃花村的路上,落了会儿急雨。将到村口,天色放晴,云散风清。 水笙被赵弛牵着,绕过积水的坑洼地。 来到学堂门外,赵弛让他站在积水灌不到的台阶,将水囊和水囊一并交给他。 水笙偏过脸,抿起的嘴唇下意识翘起。 “那我进去了。” 赵弛“嗯”一声,又往他腰肢别了个巴掌大的蓝色布包,里面装着青枣。 “下了学我来接你。” 水笙眉眼流光,轻快绵软地开口:“好”。 又重新开口:“我进去了。” 赵弛揉揉他的头发,水笙这才心满意足地踏入学堂。 正在院里清扫积水的李文秀瞥见,立刻笑吟吟。 “赵弛送你来了?” 水笙腼腆地点点头,飞快地将书囊放入席位,接着跑回院子。 “先生,我来帮忙吧。” 他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语调透露着轻快。 “今日大雨,家里的积水也是我扫干净的。” 李文秀似笑非笑地:“还以为赵弛不让你干这些粗活儿呢。” 水笙霎时赧然。 “要,要做的,都是些杂活,不累。” 说着,不忘替赵弛说好话:“他平日里忙,要挣钱干很多活。前几日上山,还受了点伤。” 末了,巴巴地追问:“先生,我前两日写了字,可不可以看一看?” 李文秀走哪,水笙都跟哪儿,脚边钻了只猫儿似地,小眼神闪着光,巴巴地可怜。 李文秀无奈:“莫要再跟,转得我头晕,这就进屋看。” 院子里的积水已清得差不多,手指头一勾,示意少年跟上。 * 两人前后走进堂内,水笙递出前两日休息誊抄的一节经史。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李文秀含笑抬眼:“不错,又有长进了,这两日抄那么多字,紧着点手腕。” 又道:“找个时机,我给朋友去封信,到时候给你接点誊抄启蒙书的活。” 水笙面露欣喜,高兴之余,眼眶不由染红一圈。 “哎哟,怎么不高兴想哭,高兴也要哭?”李文秀见过的人一向直来直往,很少有这般动不动就眼红流泪的,咋舌叹息。 水笙被打趣得脸红。 现下他面红眼红,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害羞去了,如白纸一样,心里的千变万化叫人看个清楚,瞬间把李文秀逗笑了。 水笙被笑丝毫不恼,记起一事,小着声说道:“先生,过几日我跟赵驰进城,想与你告半天假。” 李文秀点点头,又道:“若要进城,想拖你们帮我办件事。” 水笙:“何事?” 李文秀:“那堆经史子集抄完了,帮我带到塘桥镇上,去清净巷的那家青云书斋,把书交过去,” 又道:“你拿着我写的引荐信,去见他们老板,等看过信,对方知晓怎么做。” 离溪花村最近的镇子是临溪镇,之前赵驰带水笙去的,便是这地方。 塘桥镇更远些,从临溪镇过去,得多转一个时辰的路。 怕水笙赶不回来,李文秀口风一变,多允了他一天的假。 听完,水笙难以抑制地笑了,眼睛流了两行泪。 看李文秀头疼,他赧然一笑:“我,我是太高兴了。” 当天午后,下了学,水笙和来接自己的赵驰刚见面,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对方。 时间一转,五天后。 赵驰跟养马户租了马车,将备好的货物装箱,严严实实地捆在车板上,多盖两层防水的布。 水笙抱着水囊和干粮,乖乖站在台阶等。 赵驰装好车,一转身,把他抱起来放到凳子上,从溪花村出发,先去桃花村,把李文秀誊抄的书籍带上。 这次赵驰打算直接去塘桥镇,那里比临溪镇更大,驿站四通八达,来往的人多,意味着商机更多。 待到桃花村,水笙下车,敲了敲门。 天蒙蒙亮,村舍喂养的鸡接二连三打鸣。干活儿的村民已经早起,李文秀赋闲于家中,每天日晒三杆才出房门。 水笙敲了门,静静等待。 片刻过,李文秀打着呵欠开门,衣着散漫,毫无避讳。 见他来了,道:“跟我来。” 书房落着一摞书卷,李文秀道:“就这些。” 又拿起单独的一封信,交给他。 “这是引荐信,到了青云书斋,交给他们掌柜就行。” 水笙双手接过信,小心翼翼放入怀里,又捧起那摞书,道:“多谢先生。” 看李文秀眼睛都睁不开,又道:“先生,继续休息吧。” 怕打扰了人,连忙抱着东西轻轻的离开了。 赵驰见他出来,关上大门。 “就这些?” 水笙微微点头,语气轻快:“嗯~” 他示意对方看向自己怀里:“里面有先生的信” 说着抱着书要上马车,右腿一个踩空,半身趴在车板上,书卷掉了一半。 水生做势要捡,视线被书卷中间露出来的小册子吸引。 赵驰也看了过来。 两人不约而同的盯着那本册子。 水笙脑光一亮,这莫非就是先生卖出二十两银子的画册? 不待他开口,风迎面吹来,掉出来的小册子吹翻了一页。 暴露的画册恰好定格。 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跟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抱在一块。 二人抱在树下,四周花丛烂漫,秋千摇摇摆摆。 那姿势却是老/汉/推/车。 少年脸上的情态纤毫毕露,似乎期待着咽吐什么。 李文秀丹青之术颇为了得,一页画纸,无论氛围还是细节,运笔着墨皆栩栩如生。 两人怔愣之际,风飒飒吹,册子上的画页又翻了几层,一幕比一幕撩拨,叫人看得口鼻火辣,血脉偾张。 水笙呆住。 赵驰当即脸黑。 他横出手,将那画册合起,又将其塞回那撂书籍中,扯开一块隔水布遮好严严实实。 第47章 没成想,那个散漫的秀才先生,私下竟画这种粗鄙邪秽的东西卖给书斋。 赵弛星目黝黑,此时简直能喷出火来。 李文秀有没有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交给水笙? “他,他可有——”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没,没有……”水笙口鼻冒烟,双颊晕了一抹绯色。 “先生没叫我看这些,我,我也不知书卷夹了画册……” 赵弛冷面点头,臂弯一横,把他抱上马车。 沉声叮嘱:“别碰这些书,尤其是画。” 水笙乖乖点头。 他摸了摸揽在腰肢的大臂,隔一层薄薄的葛布,都能摸到那愤张,鼓起的肌肉。 想起画页上所看,不知为何,脸倏地泛红。 赵弛盯着他,鼻息一乱,错开目光。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水笙摇头:“没,没有想。” 没想画上,反而联想到眼前的男人。 他无意看过赵弛的身体,不比画上的差,甚至更有冲击性。 第40章 夏风穿山而过,车轱辘吱呀吱呀转。 日头攀升后,水笙打开油绢伞,遮着阳,静静望向沉默赶车的背影。 他伸手,揪住对方一截补过的布料。 "赵弛,你还生气么,"又追了一句,“别气了……” 赵弛摇头,仍然无言。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恼些什么,只能加快驱车,以此冲散胸中闷堵。 背后,少年的声音继续飘来,夹在逆风里,断断续续地,听不太真切。 “那些,我当真没看过……” “若,若不喜欢,下次,我就不找先生。” 说着说着难过起来:“不接活了。” 赵弛扭头一瞧,水笙竟从怀里摸出那封信,作势要撕掉。 他“吁”地将马车靠在路边,握住那节细致的手腕。 “李文秀所为,跟你没关系。” 沉声说道:“评判一个人,一件事,不能单看一面,不管他出于什么缘故画那些册子,只要不伤天害理,没伤着你,于你我都不相干。” 把信塞回水笙怀里,摸了摸他的轻轻抽动的眼尾,主动揽错。 “是我不好,叫你多想。” “书斋的活儿,你期盼许久,又为此每日勤练誊抄,如若能接得活,属你的本事。” 赵弛淡淡笑了下:“水笙愈发厉害了。” 旁的人,赵弛从不搭理,唯独与水笙,总是耐心又不吝啬的与他慢慢道说。 似此刻这般,把人哄得眼睛不红了,脸上溢出一丝羞赧和雀跃,方才罢休。 水笙点点头,总算云开雨霁,露出点笑。 “先生是个好人,” 又慢吞吞地解释:“书上说,七情六欲像喝水吃饭一样。” 少年眉眼光亮,神态纯洁真挚,充满好奇。 赵弛看他似要探讨那种画册,眉头一跳,唯恐又要说别的话来。 既不能苛责,只能转移话锋。 “赶路罢,坐稳了。” 马儿重新疾跑,水笙被带得摇摇晃晃。 他连忙伸出胳膊扶上男人窄健的腰身,顾不得再想别的。 马车三个时辰的路程,耗时不短,至少半日方可抵达塘桥镇。 途中先落一场雨,所幸车上的东西都用防水布裹严实,雨停后又经炎日暴晒,泥土草木味蒸开,散在山风里。 赶路的行人燥闷凉快,昏昏沉沉。 水笙出门早,开始还跟赵弛说话,路程过半,石泥路颠得全身酸疼,渐渐地没了精神,跟发蔫的草一样垂低脑袋,抱着伞闭眼养神。 驶经一间茶寮,赵弛靠停马车,看水笙小脸晕色,脖颈都是汗,轻轻推醒他,道:“下来喝点凉茶。” 水笙拖出闷闷的鼻音,人一轻,被对方抱着放回地面。 坐在茶寮吃茶的几个行人纷纷探着脖子看。 出门在外,被人如此紧张照顾,少年定然是男子的心肝疙瘩了。 待看清蓝衣的少年面容,“嗬”一声,自来熟地道:“小子真俊俏。” 坐在最里头吃茶的青年跟着凑热闹,一看赵弛和水笙,顿时笑了。 “赵老板,水笙!” 水笙眸光一闪,打起几分精神:“是你呀。” 挤在里头跟着看热闹的青年,正是开春时在面摊两倍价钱买干粮,与他们有过两面之缘的行商。 青年摇摇手:“过来坐。” 又朝水笙的挤眉弄眼:“上次见面,咱们互相介绍过,可还记得?” 他模样斯文,举止却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记得的,”水笙认真回想:“你叫徐子吟。” 他认识的人拢共几个,对徐子吟自然有印象。 徐子吟出两个杯子,往里添茶水。 “喝,不客气,就当请你们的,”又吆喝茶寮老板,上一盘凉糕。 赵弛颔首:“多谢徐兄。” 水笙也跟着道谢。 徐子吟摆摆手:“我在外头跑了半个月,正闷得慌呢。能在路上碰到熟人,算是缘分,咱们碰个茶杯,热闹热闹。” 赵弛看着他,沉吟一声。 徐子吟常年跑货,接触的人形色多重,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有一套。当下,似已看出赵弛所想。 “赵老板可是奇怪,为何我这个看起来像读书人的人,一直在外面跑商。” 未等赵弛开口,水笙先露疑惑。 “嗯嗯,为什么呀?” 他咬着凉糕,在赵弛的注目下,默默多饮了半碗凉茶,示意自己喝了。 徐子吟看着他二人互动,笑着回答:“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对咱们这等普通百姓来说,兜里没子儿才是最重要的,读再多书,吃不饱穿不暖也没用啊。” 又道:“我才学有限,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另谋生计。” “徐兄所言极是。”赵驰饮下凉茶,对徐子吟所说,略有感触。 考中武举后,赵驰寡言冷淡的性子使得他与周围格格不入,也因此未在官途停留太久,而是选择回乡。 一瞬的沉默中,忽然爆发起叫喊。 正准备上茶的店家呼救:“有蛇啊——” 吃茶的人纷纷扭头,这一瞥,瞧见灶旁的树荫下,正卧着一天儿臂粗的尖头花纹蛇。 众人倒吸冷气,没敢凑热闹一样往那头挤,推着攘着涌出茶寮外。 行人多出来走商,哪有驱蛇的功夫,担心被波及,退出几丈远。 店家被蛇盯着,面如菜色,两股战战,动也不敢动。 见状,赵驰让水笙跟着徐子吟出去,他临危不乱,就近捡了根树枝,往树荫靠近。 水笙忍着轻呼,定定睁大眼睛。 徐子吟:“不担心啊?” 水笙点点头,又摇头。 “我,我不出声是不想他分心,他会捕蛇……” 尽管如此,仍怕出了茬子,双眼紧紧盯着不放。 不出片刻,赵驰将蛇引上树枝,往野林远处抛开。 行人重新回了茶寮,店家对赵驰再三道谢,表示他们吃的茶水和凉糕不收取分文。 徐子吟一乐:“我这还拖了赵老板的福,”又满心钦佩,“没想到你还会有这手功夫!” 水笙围着赵驰转了半天,赵驰低声安慰,这才消停。 “家父从前是捕蛇人,”赵驰神色平静,“此番进城,便想找地方售出蛇货。徐兄弟见多识广,可有路子?” 徐子吟合掌一拍:“还真有。” 他拉着赵驰和水笙,走出茶寮,寻一处僻静的阴凉地,方才低声开口。 “赵老板可去过沂州忻城?那儿从中原来了一支世族,有权有势,听闻当家的久病缠身,需要毒蛇入药。南边湿瘴重,毒蛇多,他们为此迁来,最近都高价收药材呢,不少人为了谋求钱财,纷纷捕蛇。” 可毒蛇不是那么容易捉的,自古以来捕蛇人可是高危行业,一个不小心,就把性命交代了, 徐子吟虽然爱财,但更惜命,他也有过转手兜售蛇货的打算。如今碰到赵弛,念着三人颇有缘分,干脆卖个人情好了。 “多谢徐兄弟相告。”赵弛抬手,抱拳一拱。 见状,水笙学着对方,抬手拱了攻。 徐子吟瞧着好玩,赵弛同样忍俊不禁。 “徐兄弟,我带着水笙还要赶路,先行告辞了。” “我也要走了,”徐子吟笑呵呵道,“下次经过面摊,还吃你们家的面和包子。” 赵弛颔首:“下次轮到我们请徐兄弟吃饭。” 说罢,牵起水笙,抱上马车后继续启程赶路。 * 末时三刻,两人总算抵达塘桥镇。 此地比临溪镇大上一倍不止,城门有官兵把守,驿站四通八达,出入城的行人络绎不绝,拿着鱼符和路引排队,核验后便得放行。 时值午后,日头还焦着,街上人不多,要么挤在茶楼吃茶,要么埋头赶路。 第48章 水笙一扫赶路的疲倦,精神抖擞地打量周围,看到新奇的,指尖往赵弛后衣摆扯扯:“看那里~” 赵弛靠着马车,从茶楼买了杯饮子,来一叠茶点。 水笙捧着竹杯,冰凉凉的,悄悄摸到赵弛掌下,给对方凉手。 赵弛:“坐着吃东西,休息片刻,过会儿就去青云书斋。” 水笙喝冰饮子,吃茶点,赵弛解开带来的水囊和干粮,坐在旁边一起吃。 他们靠角落,能遮挡不少目光,水笙悄悄拿起一块茶点,往赵弛嘴巴送。 赵弛无奈,直接咬干净。 水笙眼睛亮了亮,有些害羞,又举着饮子送过去。 赵弛摇头:“你吃就是。” 觉察有人看来,水笙怕羞,这才收回动作,认真填肚子。 一刻后,再次出发。 赵弛从前来过塘桥镇,对街道布局仍有印象。 不久,马车驶入僻静的巷子,停在雅气十足的青云书斋门边。 几名书生模样的人从里头结伴走出,看见赵弛,见他体格高健,面色冷淡,纷纷收起笑意,皱眉避让。 水笙嘴巴一抿,还没开口,就被对方抱下马车。 赵弛一手提着装蛇货的木箱,另一手拎着防水布里的书册。 “进去吧。” 人前,赵弛恢复寡言冷漠的面色,旁人怕他找事,自然不敢怠慢,行事倒给了方便。 一名身着灰色长衫,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迎到跟前;“二位客官可有需求?” 赵弛:“李文秀托我们把书册送到此地。” 楼上走下一名俊气瘦高,体格宽大,着蓝色锦衣的男子。 “文秀他这个月又不来了?” 水笙轻轻点头:“先生是这样嘱托的,只差我把书册送到。” “先生?”男子挑眉,“他竟然收了这个大的学生。” 凝目端看,俏生生的,气质灵气纯净,乡野里竟有这样的年轻人。 赵弛目光微沉。 男子一哂:“鄙人是这书斋的老板,谢铮。” “老板?”水笙扯了一下赵弛手指,“我,我有事找你……” 谢铮:“噢?” 水笙取出怀里的信,眼神巴巴地:“这是先生写的信。” 谢铮一改气定神闲之态,似有些迫切之色。 待看完信,打量水笙,道:“即使文秀所托,可我这也不是做善堂的,想从书斋接活的人不在少数。” “看你单薄瘦弱,身上有疾,可拿得稳笔?” 赵弛星目冷冷收敛,不等他抬手,水笙一把抱住他的小臂。 “谢老板,我、我拿的住笔的,之前还写了字给先生看。” 谢铮并不看赵弛,点点头:“既然如此,随我来,考考你,若能通过,便可留下。” 水笙松开怀里紧抱的手臂,轻轻点头。 他心里打鼓,可来都来了,不想就此放弃。 观赵弛面色微冷,若他不阻拦,定会又说这些他不用做,也能养他的话。 少年浅浅一笑,忐忑的脸色闪烁些许一往直前的坚定。 “赵弛,让,让我试试吧。” 他也想为彼此,为两个人的家,付出点,做成点什么。 赵弛细看水笙清澈坚定眉眼,对方似乎又长了大了一些。 压着心口无名的欣慰和悸动,微微颔首。 “好,我在这里等你,上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情。” 松开水笙,看着他一步一步迈上阶梯。 虽然左腿姿势与常人有些不同,可他心智坚强,不逊任何人,更少了最初捡回来时胆怯畏缩的模样。 第41章 书斋二楼,往左右延展,分出几间书屋,中间是大堂。 堂中飘散着墨香和纸张的气味,四面摆设书架,书籍庞杂繁多,犹如嵌在壁上。 靠窗户边沿放着几张榆木案桌,四五名年轻文气,衣着稍微寒酸的书生正伏案运笔,来了人也丝毫未受影响。 其中一名书生抬头,瞧见老板上来,至多轻轻点头,示意后继续奋笔誊抄,连口茶水都顾不上喝。 水笙原本紧张局促,瞧见几名抄写的书生,便逐渐平复。 谢铮推开一扇门:“进来坐。” 说着,从旁边的梨木架分别取出两本册子,丢在案上。 “一个时辰内能抄多少是多少。” 水笙抱着书慢慢坐好,他腿脚虽然有疾,但坐下的姿态并不狼狈粗俗。 谢铮瞧在眼底,未做打扰,转身离去。 案上有笔墨纸砚,接下来的时间,水笙就跟外面的书生一样,连水都没功夫喝几口,埋头写字,时而停下来,皱眉琢磨。 一个时辰后,水笙揉了揉发麻的腿脚,拿起誊抄好的纸张和两本册子,找到在堂中看书喝茶的谢铮。 谢铮给水笙的考核并不难,都是些开蒙书册,在学堂时先生早早就教过的。 他将书册双手递上,神色迟疑。 谢铮放下茶盏:“有话想说?” 水笙点点脑袋,指着那本《千字文》,道:“书里有好几处错字,誊写的时候,我给改回来了。” 谢铮翻开他誊写的纸张,接着看另外一册。 半晌,微微抬眉。 “不错,虽然你是文秀引荐来的,但今天的考核已算通过。” 继而道:“一册《百家姓》,考你书面字迹,一册《千字文》,则考量观察能力。” 水笙练字不久,字迹写得规整质朴,好在书面整洁,且足够心细,复杂些的经史子集暂时誊抄不来,但开蒙书物还是可以应对的。 谢铮交给他一块木牌:“凭此牌,到楼下找周先生,他会告诉你如何做的。” 水笙双手接过牌子:“谢谢老板。” 谢铮一摆手,又递出一封信。 “此信劳烦你回去后,替我转交给文秀。” 水笙连连答应。 待他下楼,看到静候在楼梯出口的背影,腿脚一软,却是笑不合嘴的。 “赵弛~” 赵弛侧身,抬手把他接住,稳稳放在身前。 上下端量,没问结果,只关心状态如何。 “可累着了。” 水笙摇头,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分享给对方。 他举起木牌,笑容溢出一丝腼腆与满足。 “我通过了。” 赵弛背着所有人,只朝他浅后起嘴角。 “水笙做得很好。” 得到赵弛的肯定,少年倍加雀跃。 他脸颊晕红,先是埋了埋,不过一二息,立刻分开。 顾及着在外头,不敢太黏缠。 水笙手持木牌,找到周先生,也就是在一楼记账打理的长衫男人。 周先生按照木牌,交给他两本开蒙书册,告之誊抄规矩,一册可得几钱,每个月下旬可当场结清月钱,若是逾期,推到隔月再结。 水笙一一记住。 他与赵弛前后离开,走出门槛时险些撞到那宽阔结实的背脊。 赵弛把他微微一提,抱出门槛,又放到马车上坐稳。知晓他此刻高兴,并未提示他当心走路。 水笙自知失态,脸红无措。 他打起精神,乖乖坐在板凳上。 此时日头晒着长街,清净巷来往的行人甚少,出入的多是文人俊士,大多往这青云书斋来的。 水笙问:“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赵弛看着日头,双目微眯。 “回去了。” 水笙:“不卖货了么?” “这些蛇货存好,带到沂州再卖。” 自古以来,除了人群繁杂的驿站酒楼,文人雅客汇集的地方同样可探听消息。 等待水笙的时候,赵弛已借着书斋环境,稍略打听了沂州形势。 文人向往青云直上,谁都祈求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对当前朝堂变化之势,权贵人物颇有一定了解。 从中原迁来的便是朝中权贵。 州内官员一时巴结奉承,盼着能有机会迁去中原王都。那家主确是非常神秘,似乎因着身体抱恙,鲜少露面。 赵弛心中已有计较。 生意之道,无论大小,重在是否能把握得住机会。若遇商机,趁势赶上风口,且不说以后如何,便是能趁势累积一定积蓄,对将来再做打算也有帮助。 水笙似懂非懂,只挑自己能理解的听了。 赵弛的意思,就跟徐子吟说的相差无几,换个地方售卖,获取更大的利润。 马车哒哒驶过街头,赵弛没有立刻出城,而是就着市集转了一圈,先去米铺买了些杂粮,又带水笙去人群兴盛的馆子吃东西。 水笙吃得慢,面条要放在勺子里,再舀点汤,吹一吹,送进嘴巴,细嚼慢咽。 赵弛不催促,给他多舀了一勺酱肉。 水笙吃得嘴唇油光滑亮,跟吃猫儿似地凑过去,悄声说道:“没有你做的面好吃。” 尤其是酱肉,赵弛调的汁很有一手。 可惜村里乡民们能支取的钱财有限,平日大多吃点素面或干粮。 第49章 倒是往来的行商,经常在摊子上吃肉面。 赵弛没有多言,吃饱后招来小二结账,坐在一旁等他。 看水笙吃得急,适时劝阻:“别着急,慢点吃。” 离开馆子,已是二刻钟后。 走前赵弛向小二问了路,借由从书斋探听的消息,将马车驱到一户大院人家的后门。 赵弛敲门,与开门的小厮说清来意,寻到管事的。 二人几番交谈,验货,最后,赵弛将制好的獾油和獾皮卖出,拢共挣得二两六钱。 如此,赶在傍晚前出城,等回到老屋,至少深夜时分。 斜阳晒着官道,日头已经不晃眼了。 马车放着两袋杂粮,赵弛将其挪出空位,又铺上一块布。 大掌盖在少年柔软微烫的发顶揉了揉:“今日跟着奔波,辛苦了,若是困累,就躺着睡一觉。” 水笙摇摇头。 自己干坐着吹风,哪里辛苦? 倒是赵弛,一路打点,探听,还要照顾他,往返六个时辰,需得打起精神驱车,连眯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水笙羞愧:“若我会驾车就好了。” 赵弛抹开他眼尾的愧疚:“水笙已经会很多。” 扶着他在腾开的位置坐好,让他半靠在袋子里的杂粮上。 杂粮都是米豆一类,挨着并不难受。 水笙起初端坐,实在疲倦,脑袋打着膝盖一点一点。 赵弛回头,尽量将马车驱使平稳。 昏昏欲睡的少年放松挺直的腰杆,胳膊往米袋一趴,脸颊垫在胳膊肘上吹风。 过不了多久,逐渐阖眼,就着半靠的姿势坠入梦境。 * 圆月当空,虫鸣起伏,流萤绕着马车飞舞。 回到溪花村,已值深夜。 水笙侧身缩在马车上熟睡,周围的动静并未惊扰他。 赵弛打开门,门后的小狼如同闪电蹿出。 它正要往水笙怀里拱,却被赵弛拨开。 “他累了,让他安静睡一觉。” 狼犬依依不舍地蹲回台阶,大尾巴使劲摇摆。 赵弛小心把水笙打横抱回房里,接着卸货。他让小狼守着人,再将马车还给村民。 夜色浓郁,赵弛熬了点稀粥,烧热水。 他草草喝了两碗粥,冲完凉,打来半盆热水,兑入井水。 待水温合适,安静地送进屋内。 水笙睡颜安静,一时半刻不醒。 赵弛拿起干净的棉巾打湿,替水笙擦拭脸庞,脖颈,手脚,连着衣服笼罩下的肌肤也粗略擦了一遍。 夏日汗多,又在外头赶了一天路,汗渍黏着身子睡不舒服。 赵弛这样想着,收敛目光,从柜中取出宽松单薄的小衣。 他神色平稳,替水笙换好后,面上看似波澜不惊,脖颈后却红了一块。 方才冲过凉的身躯,又撩了火一般沸腾起来。 * 天蒙蒙亮,水笙一夜酣睡,好不惬意。 他摸到身侧的男人,平日这个时辰对方已经起了。 眼下彼此依偎而眠,不由浅笑,胳膊一伸,轻轻环上对方健腰。 甫一触碰,却跟抹了把火似地,水笙情急,作势推动,却被反扣手腕,挣动不得。 很快,他脸红了,催促声细如猫叫。 “赵弛,赵弛……” 说着,想要并起膝盖,却没有力气。 男人阳刚血气,雄姿勃发。 水笙两条腿都是烫的,只会无措的蜷缩脚趾,脖子上全是对方炙热的鼻息。 小狼在院子长嚎,赵弛喷出一口粗热气息,猛然睁眼。 他目光赤红,身躯如同已经发出的弓弦。 待看清眼前一切,目光从水笙涨红的脸庞,转到脏了的衣摆,默然无言。 方才他陷入梦中,竟有那满院子的花丛,还有摇摇摆摆的秋千。 如昨日看到的画册,秋千上,他抱着一人。 刚睁眼,怀里那人的脸瞬间与水笙的眉眼融合。 纵使有心回避,事已至此,赵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喜欢水笙。 第42章 灰蒙蒙的晨光洒入窗户,靠近的两具身体都蒸出了汗。 赵驰体温炙热,火炉一样烤着怀里的少年。 他此刻窘迫,进退两难。臂弯肌肉隆起,僵硬地撑在水笙身上,脸色又黑又红。 水笙扭过脸,面容红得剔透,嗫嚅着,结结巴巴地开口:“要,要帮忙么……” 软绵绵的手心准备往前捉去,赵驰“嗬”一声,压抑地倒吸一口气,立马翻身而坐,唯恐又借着梦做出点什么。 他动作疾快,就像猛然抽出来似的。 水笙:“……” 禁不住抿唇,溢出“嗯”的哼哼,不敢抬眸,又觉腿侧的肉磨得更热了。 “赵驰……” 赵驰见他满眼依赖,只要点头,便可顺了心意。 半晌后,赵驰背着身,似有动摇,目光闪烁。 他仰头,用力闭起眼睛。 再睁开,神色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不敢转回身,沙着声道:“你先换身衣裳,我出去片刻。” 待房门掩上,水笙支着胳膊肘发呆。 小狼钻进屋内,大脑袋拱到他手心蹭了蹭。 “赵驰为什么不要我帮呢?” 水笙翻了个身,上次对方帮他,分明很舒服的。 等他换了身衣裳,洗漱干净,瞥见赵驰从澡房出来。已经冲完了凉,却未找他,而是一头栽进灶间,很快把早饭备好。 早上开了面摊,赵驰在外头忙活,水笙留在屋内誊抄。 日头渐渐升起,对方给他送来一碗赤豆莲子甜汤,很快就出去了。 没有客人时,赵驰就坐在石块上,今天似乎格外沉默。 午前,赵驰送他去学堂。 到大门外,将书囊和水囊交给他,还递了一个蓝色布囊。布囊挂在书囊上,里面装着洗干净的莲子和青枣。 “先进去,下了学来接你。” 水笙打量空荡荡的腰侧,再看书囊上的小布囊,点点头。 目送赵驰离开后,他一脸纳闷地站着不动,心里无端闷闷,被什么堵着。 李文秀散漫出来,困倦地打着呵欠。看他抱着书囊呆呆站定,笑问:“想什么呢。” 水笙打起精神,尽管有些疑惑,却未道出嘴边,打算自己想明白。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先生,书斋老板托我转交给你的信。” 李文秀接到手上:“如何,可有为难你?” 水笙摇头:“老板考了我两道题目,很快过了,没说太多,就是话里问过几次先生。” 且问的多为饮食起居,还问心情如何。 他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回应。 李文秀呵呵一笑,散漫着,声音有点冷:“下次再问起,就说不知道。” 水笙“哦”一声。 李文秀:“别干站着,快进去吧。” 水笙:“嗯~” 到下学时间,落着雨,屋檐下细雨交织如帘,淅淅沥沥。 隔着蒙蒙的水汽,水笙才下台阶,便看到已经等在门外接他的男人。 赵驰撑着伞走近,接走书囊水囊:“来,当心别淋着。” 水笙两手空空,心里想着事,走得慢了。 赵驰等他,并不催促,又或也有心事。 田里的作物将熟,谷浪滚滚,气味涌入口鼻。 途中,水笙深深吸了口气,已从早上的局促害羞缓过来。 时值此刻,总算想清楚,今天的异样从何而来。 赵驰对他依旧照顾有加,却又有和往时不同,始终隔了层距离。 譬如,装着枣子的小布囊不挂他腰上了,走路不牵着他,到学堂大门,分别前,也没有揉他的脑袋。 他好多疑惑想问,忽听男人低沉开口:“绕过来,此地有水坑。” 水笙下意识扶上赵弛小臂,跟着绕过去。 赵弛牵着他过了泥潭,手背青筋骤然鼓起,继而自然地松开了手。 水笙细细观察,唇一抿,皱着眉头,安安静静地不吭声了。 回到老屋,时辰尚早。 院子的石板还湿着,些许泥物污残留,后院落着竹筐。 接水笙回来后,赵弛头也不回地往后院钻去。 水笙呐呐,好不郁闷。 他清扫院子时,寻机问话,赵驰背着他干活,有问有答。 没多久,便知对方送他去学堂后就关了面摊。 午前天色阴沉,不久就下了雨。 这季节毒蛇频频出没,尤其在下雨的时候。赵驰沿着田边河岸,及附近一带的山搜寻,捕杀四五条毒蛇。 水笙有心帮忙,赵弛处理着毒蛇,道:“上次的酒用完了,去村尾的花家多打两壶拿回来。” 等秋天再进两趟山,便往沂州去一趟。 这些日子,赵弛打算午后关摊,专门捕蛇,或别的野物。 第50章 水笙“嗯”一声,将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 对方忙着干活,他不能添乱。 * 水笙拿上钱袋,带着小狼来到村尾。 跟花家的人打酒时,默默抬眼,正在打酒的女子颇为眼熟。 花四娘把酒递给他:“有些重。” 水笙连忙抱过,尚能拎得动两壶酒。 他记起来了,花四娘恰是上次与他打探赵弛有没有成亲打算的那名女子。 对方送他到门外,好心嘱咐:“路上泥泞,你腿脚不便,当心看路啊。” 水笙点点头:“谢谢。” 花四娘是个很好的女子,以后定能寻一门好亲事的。 他下意识把话说了出来,花四娘一怔,扶着门框笑。 “别说我这年纪了成亲不易,就算再年轻几岁,遇到个差不多的人就嫁了,哪里说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呀。” 水笙:“喜欢不重要么?” 花四娘:“若有这等缘分,自然再好不过,但咱们这种人家,强求不来。” 看他一脸迷茫,就笑着问:“知道什么是喜欢么?水笙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有喜欢的人。” 喜欢? 水笙暗忖,他不知道具体的喜欢是什么,没人教他,这大半年下来,接触的人拢共不过几个,五根手指数都能数过来。 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赵弛,对方时时照顾他,不明白的也手把手教他,唯独没与他说什么是喜欢。 带着一肚子不解,小狼踩着水笙凌乱缓慢的步子,一前一后回到老屋。 后院,赵弛已将毒蛇取胆剥皮,汗水打湿前身脊背,坐在屋檐下的石阶,眉眼沉着,居然在出神。 “赵弛,酒打回来了。”水笙凑近,“出了好多汗。” 赵弛面色微僵,接过两壶酒,道:“身上脏臭,别靠太近。” 水笙眉头都不皱一下,笑呵呵地:“不臭~” 他去灶间烧火煮饭,淘洗干净的米刚下锅,对方就来了。 油烟味重,汗重的活儿赵弛一向不用他来做,水笙抱着小板凳离开,至于煮饭做菜的活,自然又被男人接走。 他后知后觉地想:今日是他胡思乱想了,赵弛那么忙,少与自己亲近并不是故意的。 水笙回屋,眼看天色暗下,点起油灯,屋内焕发出温暖的光线。 饭后,待他洗漱进房,却见赵弛端坐在椅子上,似乎有话想说。 月圆之夜,院子一片蛙虫叫声。 水笙爬上床,贴着凉凉的竹席滚了一圈,打起困盹。 他软绵绵地喊:“赵弛,过来睡觉了。” 未等人靠近,只听对方低低说道:“我到另一间屋休息。” 水笙睡意顿消,连忙爬了起来。 “赵弛……” 话中带着几分颤摇:“要分开睡么?” “……嗯。” “为什么呀,从前也不这样……” 赵弛吸了口气:“如今与从前不同,你长大了。” 话音刚落,内心却重重叹息。 说到底,要怪只怪他心思不正,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水笙抱有别的念头。 今日他借着忙碌分散心思,与水笙相处,也故意疏离,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告诫自己,不能如之前那样过度亲近。 以水笙对他的依赖和信任,若今早他开口,对方定会同意与他做那事。 水笙什么都不懂,接触的人少之又少,身边只有他。 过去,他对水笙只当弟弟,无微不至地照顾。 想到家里有人,望着屋内那一点光,那一抹人影为他而在,胸膛便回荡无限的情意。 如今他以为的这情意,并非兄弟情,而是带着一份对身体的渴求和冲动。 水笙对他,向来怀着报恩之心,事事听他的话,以为他首。 但他不能那样做。 不能用对方对他的依赖,不能借着恩情,以此裹挟水笙的内心。 赵弛双目压抑,哑着声继续开口。 “……先分开一段日子,以后,你就明白了。” 水笙鞋都没穿就下了床,踉踉跄跄地靠近,站都站不稳,抓着男人结实的小臂。 “为,为什么呀……”他眼睛涌出湿润,天大的困难都没有此刻难过。 “不是都好好的么,为什么,”水笙心里乱糟糟的,语无伦次,“今天你,你不牵我,也不揉我的头发,和从前不一样。” 越说越是难过:“赵弛,你讨厌我了么……要扔了我么……” 水笙愈发哽咽,剔透晶莹的泪水跟珠子似地,自眼尾串了起来,滚滚落下。 赵驰无言。 他沉默擦去少年眼中的泪水,口中压抑着苦涩。 “想哪里去了,若非你愿意,我自不会放你走。” 又哑声解释:“分开睡,是我心念不正,跟你无关。水笙极好,没有做错任何,只是因为……” 停滞许久。 赵驰慌神。 今日的压抑和疏离变得可笑,触碰到眼前的泪,什么疏远,什么理智,都退得毫无底线了。 “……因为喜欢才分开。” 水笙泪水戛然停止。 他摇头,嘴角委屈地瞥着:“赵弛,我不明白……” 又道:“你喜欢我么?我也喜欢你呀。” 赵弛哑然。 凝望少年乌黑湿湿的眼睛,他满心激荡,又不得不压抑。 “喜欢……”赵弛深吸一口气,“水笙晓得什么是喜欢吗。” “想照顾你,护着你,心思都挂在你的身上。” 这些,都是赵弛平日里对水笙所做,若只这些,哪里需得回避。 他摸着那双眼睛:“喜欢还有想亲你,” 一顿,继而开口。 “做那些画册都不及的事。” 水笙听完,泪水打湿的脸倏地红了。 他松开紧抿的唇:“那,那也不是不可以呀……” 他也总是想着赵弛,念着赵弛,每天都很想。 如果要做画册那种事,跟赵弛做的话,他,也也愿意的。 第43章 目光交汇,二人僵持许久。 往日里,被赵驰眼睛看着,水笙总是闪躲害羞的那个。 适才一番话使得他慌乱,顾不上害羞,只溢出委屈,眼底像汪了水,擦也擦不透,只这么湿/漉/漉地看着人。 小狼从门缝挤了进来,见两人不动,围着他们的腿转了一圈,毛绒绒的脑袋的手心里拱。 呜呜嗷。 干啥呢。 水笙如梦初醒,濡湿的眉睫一闪,往赵驰心里打了一下。 “水笙,”他低声问:“你知道这你意味着什么吗?” 水笙抿唇,眼睛亮亮的。 “你说的那些,我有同样的感受,这,这还不够么。” “我怕你因为感激而错认了感情。”赵驰艰涩:“我长你九岁,不能随意为之。若因为你心怀感恩之情,叫你应允,我和那畜生有什么分别。” 水笙摇摇头。 “我自己愿意,还是受胁迫,能分得清楚的。” 他露出一丝浅笑:“你从来都没有强迫过我,如果方才说的那些就是喜欢,我也喜欢你的……” 听他说了两次喜欢,赵驰心神激荡。 眼下已经深夜,不适合继续僵持。 赵驰进退两难,水笙眼巴巴地挨着他,发丝披散,因为哭了会儿,眉眼总是濡湿。 他此刻出去,只怕水笙又要躲在房间闷闷地流眼泪。 半刻钟后,油灯熄了。两人照旧躺回床上,看似与平时无异,却又有着一丝不同。 按说两人刚诉说心意,合该更亲近才是,但水笙和赵驰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赵驰怕他心里不安稳,握住他一只手。 黑夜里,水笙抿唇,好不委屈。 没有互相诉说心意时,赵驰抱着他睡。怎么说清楚了,还隔开了? 他将心里的想法道出,话轻轻地,落在赵驰耳边,却压得他内心激荡,险些又丧失了理智。 可两人都躺到一处来了,再改口也不合适。 赵驰紧了紧掌心的那只手,无奈地道:“好水笙,时辰不早,明日还需早起,快睡吧。” 水笙是极容易被哄的性子,就算赵驰不说,不多时也能哄好自己, 毕竟对方留下来,好过两人分房睡。 他软软应答一声,微微侧过脑袋,像小鸟归巢,抵在那宽阔的臂弯旁边,再多心绪,只要挨着人,便觉安宁。 一夜黑梦。 翌日,水笙醒得较往日迟,眼睛还没掀开,腿脚微微一跨,旁边空荡荡的。 他抱着薄被起来,涣散惺忪的眼眸缓缓睁大,下巴搭在膝盖,认真想昨夜的事。 想罢,水笙穿好衣服和麻鞋,披着些许凌乱的头发,寻到灶间。 赵弛刚把早食备好,见他衣衫不整的寻来,眼神略过白净的肌肤,道:“洗漱干净就能吃了。” 水笙“嗯”一声,脸色小有纠结。 第51章 “赵弛,昨天夜里,咱们那样说,算说好了么?” 他不像赵弛那般,习惯沉着脸色隐忍。此刻眼睛亮亮地看着人,话即出口,害羞多过雀跃,不得答案,又固执地扒在门口不走。 没等太久,赵弛微微点了下头。 水笙欢喜一声,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总觉得那眼神好似有了变化。 当下抿唇,有些害羞地跑去洗漱。 少年纯真的反应被赵弛一丝不漏地捕捉着,吐出胸口压抑的浊气,跟着笑了下。 用过早饭,水笙收拾好纸笔和书囊,交给赵弛拿着,一起去了面摊。 光阴流转,已入季夏的尾巴,一行走商的人抓紧时间往返各地,途径溪花村,都要停在摊子吃碗面。 凡在面摊吃过东西的,都喜欢赵弛做的野味面,卤汁浓郁,肉香细腻,往来过几次的,都专程停下来吃了再赶路。 除了手艺,野味亦是关键,这便是赵弛抓了野鸡野鸭却不卖的缘故,多数自己养一段日子,如果供应不上,或赶不及捕捉,便去村中寻些猎户,向对方买来。 吃面的行商喊道:“老板,若你这摊子开在城里就好了,王某别的不馋,就好这口野味面,一定天天光顾。” 赵弛打包好对方要的干粮,送到桌上,道:“会有机会的。” 姓王的行商眼睛一亮,笑呵呵地接过干粮,结了账后,道:“那就期待老板的好消息。” 屋内,水笙听到门外的交谈,握着笔走神。 午前,赵弛牵着他去学堂,行到半路,水笙道出心底疑惑。 “赵弛,以后要去城里开摊么?” 赵弛紧了紧他的手腕:“有这个打算,等攒够钱,去城里租一间铺子。” 从前,赵弛不太看重谋生手段,只要有力气和手艺,无论在哪里都能活着。 这份打算原本存了些念头,如今与水笙说开,想了一夜,更加深了他的想法。 若要相守下去,定要为今后做更好的打算。 城里依山傍水,有着天然景致,人群往来又比村子密集,设立驿站,出行便利。 城内还分布着医馆和药铺,若水笙有哪里不适,可以就近问诊,方便照顾。 水笙听完赵弛简单的打算,攥紧对方的手指。 “不管去哪里,咱们都要一起。” 赵弛应下,牵着他一路走到学堂, 大门前,水笙上了台阶,接过书囊和水囊。他微微仰头,眯着眼,那只大掌便落在发顶,揉了揉。 “进去吧。” 水笙笑眯眯地入了门内,与此同时,冒出一丝疑惑。 他分明与赵弛互相道清情愫,心里虽然甜蜜,却似乎仍有些许不满足? 牵手,揉脑袋,这些举动没在一起前就天天做的,在一起后,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先生可借千百疑惑,但他不好意思问询,堂间休息时,一时疏于写字,支着胳膊肘,埋头苦思。 堂间延时半刻,娃娃们雀跃,水笙朝外张望,却见一道略微熟悉的身影。 青云书斋的老板,谢铮来了。 谢铮下了马车,刚进大门,眼睛就一下子黏在先生脸上,那眼神,似怒非怒,还有些许道不明的意味。 先生举止散漫,看那神色,似还出言讥讽。 水笙没见过这样的先生,不由趴在窗栏,好奇地瞅着。 书斋老板跟着先生走,无论被如何讽刺,面上神色不变。 水笙恍然有些意识,想着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未等他收回视线,眼睛蓦然睁大。 只见那书斋老板拉住先生的手,将他翻了个身,抵在门前,嘴唇亲了上去。 先生抡起拳头,往对方肩膀砸一下。 几息分开,先生脸色仍然不悦,却不再出言讥讽。 水笙心跳如雷,慌忙躲回堂内,不敢再看。 没曾想,先生与书斋老板竟有这层关系。 半刻钟过去,先生回了学堂,午后授的是《千家诗》。 此书同为开蒙书物,大多拣选一些脍炙人口,浅显易懂的诗籍。 水笙摇晃脑袋,手捧书册,先生一句他跟着下一句。平日最是专注地时候,此刻倒有几分心不在焉。 下了学,没在树荫下瞧见接他的男人,威风凛凛的狼犬摇摇尾巴,呜呜嗷嗷叫了一顿, 他猜测,赵弛有事,临时脱不开身,只能遣小狼过来。 水笙有些失落,毕竟他们刚在一起。转念一想,很快打起精神,未做过多扭捏。 疾步赶回老屋,钻进灶间烧饭,直到夜色四合,屋内添灯,赵弛还没归家。 水笙洗干净菜叶,擦了擦手。 瞥见小狼惬意地趴在石板上,想来赵弛没什么事。 又过一刻,夜幕红沉沉的,地上冒出泥味,恐要落雨。 水笙等不下去,点了灯笼,将小狼吆喝上,要它带路。 天雷轰隆震了震,门外掀起大风。 水笙一抹额头,冰凉的雨水直直往脑门砸。 他急忙回屋翻找斗笠,忽闻小狼长长嗷了声,大门吱呀一声,门关了。 赵弛回来了。 赵弛扶着差点被门框绊倒的少年,观他脸色急切,不由自责,道:“午后出去帮人杀猪,耽搁了点时间。” 雨砸得院子哗哗响,水汽蔓入堂内,赵弛牵着水笙进去,将门掩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水笙喃喃,靠着男人的臂弯,嘴唇往下一瞥,“我烧了饭菜,都快凉了。” 赵弛揽着人,想安慰一番,闻到自己身上汗跟血腥味,皱了皱眉:“我去换身衣物。” 水笙嘴唇愈发往下瞥,背过身,脸往一旁扭。 赵弛好笑:“很快回来,” 怕他多等,匆忙冲完凉水,赵弛打着赤膊就进屋,胸膛和臂弯凉凉的。 油灯下,男人成熟强健的体魄浸了一层蜜色的光影,肤色似乎更深,刚靠近水笙,就见他悄悄闪着眼睛,不敢看,又止不住悄悄瞅。 赵弛尽管不自在,但为了哄好少年,便也只得打着赤膊,由他看个够。 两人用完晚饭,屋内多添两支蜡烛。 赵弛坐在一旁,陪着水笙写字。 粗糙的手指剥好莲子,往水笙唇边送去。 好几次,水笙张嘴咬住莲子,也咬到男人长满粗茧指腹。 他舔了舔唇,听着窗外的雨声,脑子里闪过懵懵懂懂的念想。 “赵弛,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赵弛差点捏爆手上的莲子。 他仍光着臂膀,背上的肌肉因为压抑着亢奋而隆起。因竭力克制,更显得面目奇怪,露出一丝抽动扭曲。 “水笙……” 睁开浓黑的双目,少年泛着红云的脸庞慢慢凑近,微仰着,期待又羞怯。 喉头一颤,他捧着不及巴掌大的脸,炽热的吻贴住眼皮。 气息停滞了几个瞬息,水笙捂着湿漉漉的眼睫,紧接着温润的唇一湿,嘴唇被赵弛含着,笨拙,炙热地舔了舔。 只一个吻,赵弛身与魂同时激荡,脊背躬着,流了汗,像一支进攻的弦。 男人总是不满足的,不多时就把少年拉到腿上坐着。 宽大的手掌贴着细滑的腰肢,越过薄薄小衣,按在那柔软的,细腻的肚子不住摩挲。 粗糙的手茧刮得水笙颤动,张着嘴,口中被赵弛舔得津水直流。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这就是亲嘴么。 第44章 月下旬,仲秋将至,山野一片彤黄。 赵驰打算进山几日,待回来后花几天处理完猎物,直接去沂州一趟,争取赶在中秋前回来。 与水笙说了打算,坐在凳子上给摘菜的少年微微点头,轻声道:“我在家里等你。” 又追着问:“今日就进山么?” 杂房里的猎具又搬到了院子里,看样子今日就走。 赵驰点头:“嗯。” 将入秋,村里最近忙了起来,赵驰也不例外。他走到水笙面前,屈膝半蹲,揉了揉少年柔软顺滑的发顶。 同时思量着,要不要带水笙进山里。 这一分别至少六七日,若在前些日子,或许还寻个克制,回避的由头。 如今两个人在一块了,不过半月就得分开。 别说水笙,连赵驰这等粗糙汉子,都生了几分婉转不舍的心思。 “那,那你忙去吧,”水笙盯着露在麻鞋,“我留在家里等你。” 嗓子眼微微发酸,水笙默默垂眸,换做平日,他定想办法,缠着让对方去哪里都带他。 但水笙如今还有另一件想做的事情。 赵驰不错眼睛的打量,拢起他的手紧了紧。 “水笙,你……” 水笙抬眼,笑了一下:“你放心去,我看地里的菜熟了,想尽快收起来。” 他推了推那双大手,没推动,想着又要分开,按耐着心酸,往前一靠。 赵驰主动敞开胸膛,抱起他放在怀里,坐在台阶上凝瞩不转地看着。 第52章 少年的气息干净温暖,一丝一丝勾撩着赵驰。他默然无声,气息猝然间急了点。 低头,碰上水笙抿起的温润的唇瓣,吃着那份柔软,慢慢撬开。 自从上次亲了嘴,两人没再这般亲过。 赵弛怕举止轻慢了,水笙又是个容易满足的性子,素日里出门前,亲亲他的眼睛和额头,就已傻傻地捂着脸赧笑。 干燥又夹着一丝清凉的风拂过耳面,热烈的气息扑进嗓子里,口津和唇舌缠/绵/交/融。 水笙两耳红得滴血似地,胳膊软绵绵地抵在身前,直至有些累了,便绕到男人的脖子上搂着,身子几乎被贴在脊背的大掌揉进滚烫的胸腔。 舌根被吞咽至发麻,鼻尖急促翕动,少年溢出微弱,几近于口申吟的叫声,赵弛这才松开他。 粗糙的指腹摩着红红湿湿的唇,拍拍纤细的腰背,哄着人慢慢换气。 日头快过屋檐,水笙眨着湿湿蒙蒙的眼,算着时辰,小声道:“要进山了。” 赵弛“嗯”一声,紧紧抱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松开。 “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快下山。” 水笙安静一笑,乖乖点头。 他走下台阶,越过不远处的树荫,直到赵弛的背影消散,这才收起不舍的眼神。 水笙停在原地,思量之后,用力吸了口气。 拿起骨哨吹响,不过半刻,小狼从附近的矮林返回,还叼了一只咬死的肥鼠。 水笙低头,与它悄悄说了几句话,小狼摇摇尾巴,跑回院子里神气的趴着。 留着小狼守家,水笙进屋简单收拾了一下,很快,拎了一口盆大的箱子走出。 这两日学堂休假,他有另外的打算。 他准备第一次独自进城。 时辰尚早,最近回城的村民多了,准备忙着收耕,养马户两地奔走的频率也多了起来,借此机会多挣点钱。 水笙快到村口趁车的岔口时,碰到几个等车的村民,心下局促忐忑。 在水笙背后数十步的范围,赵弛背着猎具,眉目沉了沉。 往日里出门,水笙总要乖觉的缠着他半晌,方才却二话不说,于是料想有事情隐瞒。 不太放心便跟了来,竟发现水笙要独自入城。 霎时间,赵弛涌起百般心绪,一时无从说起。 既欣慰于水笙长大了,勇敢了,如雏鸟震羽,尝试着飞出窝去,可另一边提着口气,到底不放心他自己出门。 正打算要不要寻个趁车的村民帮忙照顾一二,岔口传来驱车的动静。 “水笙,”驶出的马车停在岔口,李文秀探出脸,打量那口装书的箱子,“要进城?” 水笙抱着箱子应话,李文秀道:“正巧途中那几个时辰乏闷,上来,稍你一程,路上跟我说说话。” 水笙欣喜不过,比起跟几个村民一同趁车,与先生一道更为自在。 于是他把书箱托高了送到车上,被先生一拉,很快进入车厢内。 赵弛停在树影后,打消方才的念头。有李文秀照拂,水笙入城也算有了几分保障。 目送马车驶远,赵弛沉默地背过身,沿着黄泥路重新上山。 * 临秋风大,官道灌过山风,车帘左右飞摆。 李文秀捂嘴呵欠,打量水笙的那口箱子,笑了笑。 “可是要去书斋。” 水笙轻轻点头:“想把这个月的钱结了。” 他想拿着自己挣得的钱,到城里给赵弛置办秋衣。 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这几天故意忍着没说,就连赵弛要进山,都没急着缠上去。 他脸上些许羞赧:“先生也要去书斋么?” 李文秀笑意散漫,没骨头似地靠在垫子上。 “是啊,几个月没出去,被人念得烦,正好呆闷了,出去溜达一圈。” 听闻此话,水笙疑似想起什么,心虚地垂下脑袋。 李文秀笑道:“这般害羞,不怕被赵弛欺负了去?” 水笙连忙摇头:“他,他很好,对我处处照顾。” 李文秀:“听起来是个面冷心热的。” 水笙羞涩一笑,乘车途中,断断续续把自己和赵弛相遇相识的经过粗略道出。 半个时辰后,李文秀摇头唏嘘。 起初瞧水笙被当成心肝照顾的模样,还以为他过得不错,竟不知还有那样一段过往,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不说锦衣玉食,起码不愁吃穿。 末了,李文秀若有所思。 “赵弛喜欢你吧。” 被道中心事,水笙喃喃,膝盖上的手指头绞了又绞。 “我,我跟他已经在一起了……” 李文秀挑眉,翻了翻懒散的骨头。 “几时成亲?到时候送个帖子来,先生给你包个大红包。 水笙瞬间呆愣,竟然答不上。 他还没想过成亲的事宜呢,最近的打算,也就是抄书挣钱,给赵弛添点新衣裳。 听先生提起,水笙开始认真地思量起来。 * 午后,马车驶入塘桥镇,车夫引着缰绳,一路穿街过巷,最后靠在清净巷子里。 “先生,到地方了。” 李文秀懒懒散散地下了车,身后,水笙抱着口箱子,努力迈开腿脚,紧紧跟上。 账房先生瞧见李文秀,连忙扯了扯旁边的坠绳,楼上不久下来了人,正是书斋老板谢铮。 李文秀被谢铮扯走前,扭头朝水笙吩咐几句。 无非是叮嘱他在城里逛完了回书斋等着,到时候一起回去。 水笙目送先生离开书斋,将箱子里誊抄的书籍取出,待核对完,账房先生很爽快地结了账。 直到今天,水笙抄了一个半月的书,拢共挣得八钱。 刚开始的半个月磕磕绊绊,这个月已经上手许多,再勤练一些日子,每个月应当抄得更加熟练。 他将挣来的钱装入钱袋,小心翼翼地收好。同时盘算着,除开成本,也算挣得过半、若以后每月如先生那般抄得一二两银,收入已经比寻常人家好上不少。 水笙走到城内衣铺,按着赵弛的身量尺寸,买了件黑衣蓝领的棉布直袍,这一下便去了六钱有余。 刚从书斋挣得的钱几乎空了,他却不觉得可惜。 将打包起来的衣袍小心收好,想着过几日等赵弛收到,不知作何感受? 当天夜里,水笙回村后将棉布直袍晾了起来,把油灯换成一支新蜡,埋头运笔,认真抄写。 往后几日,除了去学堂的那几个时辰,他愈发勤快誊抄。 赵弛在时,到了时辰便唤他休息,眼下空出几日,水笙打算多抄点书,这一忙,每天深夜才熄灯,好几次都被小狼拱着腰身。 若非怕衣摆被它咬坏,只怕水笙熬到后半夜才肯停歇。 七日后,赵弛如期下山。 水笙下了学就开始准备晚饭,日近傍晚,又去冲了个澡。 时下刮起凉爽的秋风,隔着围墙,远远听到村民唏嘘,水笙心下一喜,头发还没干透,便踩着麻鞋跑去开门。 赵弛在台阶下望着他,刚放撂下扁担,立刻接住跳下来的少年。 落日温和地笼着少年,赵弛掌心都是汗,粗糙的指腹添了几道刮擦的伤痕,探入衣衫下摆,摸到细腻柔软的肌肤。 水笙腰肢刚被摸到,立刻软了下来。 他乖乖地由着男人抱起来,瞥见村民抻着脖子张望,耳朵腾地热了。 纵然如此,并未从男人怀里挣出来。 “有,有人看……” 赵弛“嗯”一声,单手撂起扁担,牵着他进门。 待把大门合起,顾不得身上脏不脏了,赵弛抱起水笙,托得高了,少年一双腿圈起来便攀在他腰后。 赵弛高挺的鼻子时轻时重的贴着水笙的脖颈嗅,双目微微暗沉,哑声问:“洗漱了?” 水笙扶着男人宽阔的肩膀,点点头。 赵弛低头,炙热的唇压在细腻的肌肤上滑动,在他颈侧亲了一口。 “好香。” 第45章 近来秋老虎凶猛,白天热浪翻滚,风夹着干燥的火气。过傍晚,落日下去后,周围才慢慢凉快起来。 水笙洗漱完绕着院子洒了一圈井水,好不容易觉得凉了,这会儿被赵驰托起来抱着,炙热的鼻息打在皮肉上,似又开始出汗。 他抬手往男人脖颈摸去,静脉跳动得尤其明显。 赵驰蜜色的颈边淋下一层汗,微微抬目望着他,映出瞳孔里的汹涌之色。 过去几次,赵驰暗暗遏制这股情绪,如今两人关系转换,既表明心意,又经历过小分别,自然不想克制。 水笙瞧得分明,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仿佛要吃人那般,不由瑟缩肩膀,喏喏胆怯,又变得害羞。 “赵驰……” 他尝试唤了声,指尖贴在对方坚毅深刻的眉骨上,蹭去滚落的汗水。 “嗯。”赵驰吞咽嗓子,只抱一会儿,眼神清明了,就把他放下来。 第53章 都是汗味和别的味道,在山里几天,过得没那么讲究。 赵驰怕把水笙臭到,放下东西,立刻转去后院打井水,快速冲了两桶。 正堂,水笙摆放好碗筷,添了油灯,见赵驰打着赤膊进门,微微垂眸,又抬起来,亮亮地望着。 “饿坏了吧,先吃晚饭。” 三菜一汤,有一份是前不久从摊子上割回来的烧鸭。再往墙角看去,放着两壶打回来的酒。 赵驰目光一顿,充满缓和。 “水笙把家里打理得很好。” 少年抿唇,颊边映出两个可爱的浅窝。 “吃完后给你看样东西。” 丝毫未提自己出城的事,赵驰便配合地故作不知。 二人相对而坐,除了从外边割回来的烧鸭,另外三道菜都是水笙自己准备的。 他的厨艺不如赵驰老道,却也能做出青菜豆腐汤,酸辣土豆片,清炒萝卜丝这等简单的菜色。 赵驰打了碗汤放他手边,看他吃了,便大口吞饭,就着汤菜,几下把米饭吃进大半。 不消多久,一碗见底,又打了第二碗饭来。 等两碗饭下腹,赵驰放缓速度,待水笙吃饱,将剩下的饭菜清扫干净,两人一起到后院洗碗。 天色已黑,虫鸣叫闹。 赵驰当晚抓紧时间处理带回来的野物。 水笙没闲着,将数只山鸡赶进栅栏,回头看赵驰正在剥取蛇皮取担,微微发怵,离得有些远,随后送来刚打的那两壶酒,给对方泡蛇胆用。 深夜,赵驰把养了有段日子的野兔杀了。 待处理好的皮毛就托给金巧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能在天冷前做身保暖漂亮的斗篷,给水笙穿上,定然好看。 两人未能及时说话。 赵驰忙至后半夜,将院子粗略收拾一下,又冲了个澡,多打两遍猪胰子,嗅着身上没什么血腥味了,方才进屋。 堂内,蜡烛已经烧到底,水笙伏在案桌熟睡。 他原本一边抄书一边等赵驰,过了子时一刻,实在挨不住,加之前几日没休息好,便趴在案上合起双眼。 赵驰凝神敛目,眼神从少年白/皙的脸庞略过,涌出几分克制的情愫。 触摸少年眼下淡淡的青色,平静的心瞬间浮起波澜。 他收起笔墨,轻轻把人抱起来,熄了灯,揽着怀里的人躺下。 半梦半醒中,水笙忽然坐起。 赵弛当即睁眼,揽着他:“水笙。” 少年含糊应答,脑袋一歪,软绵绵地靠在宽阔可靠的怀里,反复蹭了蹭。 这一刻像是确定人回来了,觉得踏实心安,于是重新闭眼,在赵弛怀里彻底软下身子。 水笙睡得香甜,赵弛天快亮时才继续睡下。 * 日过三竿,小狼已在山里吃饱玩了一圈,回到院子趴下。它肚皮贴着凉凉的石板,朝紧闭的房门嗷了几声,催促里头的人起床。 赵弛已经睁眼,平日里勤快自持,此刻却没动作。 分别七日,昨夜赶着时间干活,就为了与水笙多温存片刻。 贴着臂弯的脑袋微微一转,水笙掀开眼皮,触摸到裹着自己的强壮身躯,手心展开,贴上那温热有力的胸膛,安安静静地,迟迟没有开口。 “水笙,”赵弛低唤,大掌隔着薄薄的小衣,裹住柔软细致的腰肢,将人托到胸膛上趴着,“可是生气了?” 水笙摇晃脑袋。 他只是恼自己,昨夜分明有许多话想说,还没等到人,自己先睡了。 他无意识划拉着手心,并未觉察男人鼓健的胸膛因他触碰而震动。 待摸到结实的大臂,水笙发现有擦伤的痕迹,很快仰头去看,哑声道:“受伤了。” 赵弛:“没什么大碍。” 听他嗓子哑,起来倒了杯水喂给他。 水笙望着窗外透光的院子,呐呐:“时辰不早了。” 赵弛道:“再休息会儿,我去灶间备点吃的。” 看水笙要下地跟着,他心一热,把人抱在腿上:“昨夜可是有话想说?今日咱们就在家里,哪都不去。” 水笙眼睛光亮,轻轻“嗯”了声。 他深深吸气,胳膊攀上男人肩膀,还没开口,脸先红了。 赵弛自当意会。 漆黑的双目一暗,没说话,只把柔软温暖的身子往怀里揉,薄唇碰着灵秀干净的眉眼,沿鼻尖往下,吸住温润的唇瓣,上下吃着,没一会儿水笙就软了下来。 他被放倒在枕头上,发丝散落,眼睫被亲得濡湿。 手脚关节浮出害羞的粉,不安又无措地绞动。 余光幽幽一瞥,却见男人屈着半膝,半跪在面前。紧接着山一样的身躯朝他压低,鼓起的臂弯抵在他两侧。 干燥热烈的唇不再克制地满足于唇舌勾缠,赵弛放出了压抑的念想。 此刻的男人目光如炬,如狼似虎。 攫着小衣下微微浮起、精致小巧的浅淡绯色,喉管滚动。 嘴一张,咬着布,托起水笙,慢慢舔开。 那力道逐渐加重,仿佛要轮流吃个干净。 明亮天光透过窗纸落入屋内。 水笙弹动身子,偏过眼睛,蒙蒙望着日色洒落的窗檐,发丝汗湿,贴着脸颊。 头发挠得他痒痒,却又不及别处痒。 薄唇移开时,印下两片濡湿。 水笙幽幽颤颤看着小衣前的湿润,抬起绵绵无力的胳膊。 “赵,赵弛……” 哪里见过这样的…… 他心悸如雷,有些骇然,腿踢了踢,肤色却红得剔透。 赵弛牵起他的手,胸膛起伏,小臂青筋跳动。 很快,潮湿绵软的手被大掌包裹。 赵弛吞咽嗓子,粗声与他说了什么,水笙没听分明。 他涣散迷茫,看着骨节有力的五指分揉开他的手心,与那蓬勃的热灼触碰。 蓦然睁大眼睛,水笙不敢看,却又看得一清二楚。 赵弛俯身,气息打在少年红透的耳畔,大掌揉着那软绵绵的手心,牵着他,教他施力。 …… 日过正午,水笙躺在床铺,一丝凉风从窗户钻入,吹散四周闷热的灼气。 赵弛推门而入,端着水,拿起打湿的棉布替他擦拭,又将手洗干净。 水笙半蜷着,小衣已经皱巴巴的。 赵弛找了身衣裳给他换好,摸着他的脸,想说点什么。 须臾之后,道:“……方才粗俗了。” 水笙摇头,闷闷地埋头。 他偏过脸,握住赵弛手指。直到被喂了些茶水,依旧被男人揽在怀里。 水笙悄声问:“在,在一起后要做那些么,成亲也要做么?” 他耳朵热滚滚,呐呐道:“我,我愿意跟你做方才那种……” 赵弛:“……!” 他深吸几口气,眼皮抽着,沙哑道:“肚子可饿了,灶上有稀粥,吃一点。” 水笙点头,待腿脚恢复气力,下床行动,脸仍热扑扑的,膝盖微微并了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吸劲。 两人在正堂吃东西,赵弛到后院弄着野兔的皮毛,水笙搬了张凳子过去,坐在树荫下与他说话。 “我前几日进城,给你买了身新衣裳。” 赵弛侧目,水笙脸上带笑:“一会儿试试么,昨天夜里就想给你个惊喜……” 赵弛加快干活速度,没多久,洗干净手,任水笙牵回屋内,取出一蓝灰棉布袍子。 水笙笑呵呵的:“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买衣裳。” 赵弛脱/去短袍,无甚顾忌和避讳,径直换上。 倒是水笙低着脸,绞绞手指。 虽然摸也摸过了,依旧不敢正眼瞧。 赵弛换好新袍子,走了一圈,将少年抱起来:“好水笙。” 又道:“你的心意我领着了,只日后莫要再累着自己。” 亲了亲他的眼睛:“书可以慢慢抄。” 水笙乖觉点头:“嗯。” 却没说是因着分开才睡不安稳。 往后两日,赵弛和水笙都在老屋里,一个干活,一个说话,天没暗,又缠到床上亲着摸着,以解分别几日的相思。 天黑了,村户亮起油灯,小狼趴在院子,摇摇尾巴竖起耳朵。 只听房间断断续续许地传出些许粗气声,还夹着细细的叫声。 不知多久,赵弛光着膀走出,打了盆水进房, 明日要送水笙回学堂了,若非念及此事,赵弛怕是越过最后保留的那分底线。 待吐去漱口的清水,洗漱干净,他抱起水一样的少年,摸着那身细皮嫩肉,缓缓吸气。 水笙转过脸,气息喷在男人胸膛上。 “赵弛……” 赵弛揉着他的手,若有所思。 “等攒够钱,日子过得更稳些,我们……就把亲事办了,可好?” 水笙撂开眼皮,嘴角羞涩翘起。未做犹豫,很轻地点点下巴。 第46章 第54章 圆月当空,清润朦胧的辉光落入房内,二人互相允诺亲事,趁得气氛旖旎。 水笙兀自羞了会儿,期盼地抬起眸,却发现赵驰似乎正在出神。 又或者……对方没如他这般期待成亲? 心里一跳,他压下嘴角,捉着对方手指,略微迟疑地问:“赵驰,你,你不想同我成亲么?” 话刚出口,自己倒难过起来。 赵驰一怔,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往他眉心覆下一吻,满腔柔情和苦涩,面目显出些许扭曲。 “我,我怎会不想与你成亲?” 赵驰眉目沉沉地压下,仿佛有石头压在他心口,于旁人而言天大的喜事,对他,却像一道恶咒。 水笙嘴唇苦苦地瞥着,自己还难过,倒先去安慰起赵驰来。 指尖放在对方眉间,抚了抚,企图抹去上面的皱痕。 赵驰勉强抬眉,一身郁气散了点,顺势将他手心包在掌中,按在震动的胸膛。 “水笙,既然已许终身,有些事定不能瞒你。” 赵驰沉声:“过去,曾有人替我介绍过两门亲事。” 水笙咬唇。 “可与我定亲的这两户人家,没有一户落得个好结果,皆因种种缘由死去。” 赵驰自年少就逝去双亲,与他说亲的人家又落得那样的惨状,他这天煞孤星的名头就也传开了。 都道他命太硬,把身边的人克走。 时至今日,敢与他说亲的人寥寥,全被他所拒。 这便是赵驰心中的症结所在。 他对水笙,既爱惜又压制,唯恐他出了什么事。 方才情到浓时许诺亲事,待理智回复,喜悦稍纵即逝。 心底的石头犹如当头棒喝,顾虑便多了起来。 赵驰沉浸在喜悦和痛楚之中,他整个人紧绷,抱着水笙,不知如何是好。 “水笙,我担心若将你牵累出个……” 闻言,水笙呆了,继而连连摇头。 他忽然掷地有声:“我不怕,跟你成亲,什么都不怕。” 短暂思量后,又道:“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外边,哪里还有今天的我……” 赵驰依旧皱眉。 水笙心性简单,此时却陷入沉思。 又过半晌,脸贴到赵驰脖颈,轻轻地开口:“可不可以抱紧一点……” 赵驰揽紧他的腰肢,下巴抵在他发顶上,鼻梁不禁往下滑动,擦着薄嫩的耳垂,蹭着纤细的脖颈,汲取少年人温暖清洁的气息。 水笙被吸得脸红。 待微微定神,触碰手心下结实的肌肉,道:“人活多久,很多时候都老天爷决定的,人做不得数……老天爷让你什么时候去陪他,那就要过去了,我,我们拦不了……” 他吸着圆润翘挺的鼻尖,眼尾晕出一些湿润的痕迹。 “老天爷让你救了我,我如今留下来,或许也是它的意思。” 赵驰神色一怔。 水笙浅浅一笑,方才含羞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 “所以老天爷不会把我们分开的。” 男人逐渐松开沉重的脸色,紧了紧怀里的少年。 “水笙说得很好,倒是我看得没有你透彻,心境不稳。” 越是纯洁无瑕的人心思越清明,赵驰嗅着少年微湿的发间,目光一黯,又有抬头之势。 不等他开口,水笙眉睫闪烁,脸颊透着一片的红云,手却轻轻颤颤地捉了过去。 月色更深,点点萤火落入屋内。 赵驰气血翻涌,粗气打在少年耳畔。 肌肉起伏的臂弯一转,很快把人带回枕边,倒在床铺里。 * 翌日,水笙醒来,神思迷迷糊糊,行动间更为腿酸手软。 他揉了揉手腕,起身披衣。 外头响起劈砍动静,他探出身去,微微眯眼。 日光晒得石板亮堂,赵驰正在劈柴,此刻已是汗水透背,快把木柴劈完。 瞥见门后探出的小脸,男人目色微柔,道:“时辰不早,先起来吃点东西。” 水笙应一声,打了清水洗漱脸面,从灶间捧了碗肉丝青菜粥。 粥煮得清淡,往里半勺腌制的芋苗杆,与粥搅拌搅拌,酸咸辣适宜,在燥热的秋日里,十分开胃。 农人陆续耕收,前几日,水笙早前与午后也进了几趟地,收回几筐瓜菜。 他与赵弛说起此事,男人劈好木柴,道:“午后我过去收。” 又与水笙交代往后的打算。 “过几天蛇干阴好,我就去一趟沂州。” 水笙没问带不带自己去,嘴角勉强牵了牵:“嗯……” “这几天就不开摊了,等我把地里的菜收完,存留久的放进地窖,余下的拿来腌了。” 水笙想帮忙,但他午后要去学堂,白天还要誊抄,当下左右为难。 赵弛洗干净手掌,揉上他的发顶。 “若想跟着,要趁清早凉快时过去,做个把时辰就回来。” 如此说,自有赵弛的思量。 水笙底子单薄,若时时闷在屋内不动,长久之后,对身子不好,若能每日适时劳作,能起到锻炼的效用。 他习得一些简单的拳法,适合小孩子练,等水笙以后得闲,若有兴趣,亦可教几招,给他强身健体。 时下日头还未攀高,水笙吃饱,吆喝上小狼,一左一右跟在赵弛身侧。 他因腿疾步形徐慢,赵弛就牵着他走。 一些蹲在树荫下喝稀粥的村民,见惯不惯,也几个敏锐地,纳闷地与边上人闲聊。 “赵弛跟水笙关系越发好了,天那么热,走个路还要牵着走。” “他们不一直这样,下雨的时候还背着呐。” “对哦……” 旁的婆娘见了,瞅着一个高俊一个灵秀,颇为遗憾地摇头咋舌。 “反正奇奇怪怪的,赵弛不成亲就罢,过去发生何事,大伙看在眼里,但这小的也不成亲,这以后莫不是成一对光棍兄弟啦。” “五娘你就别惦记了,想说亲给俺说说呗。” 五娘摇摇头:“就你家那两间破草屋,还有你那腿脚不便的老爹老母,谁家瞧见都避着,不好说。” 闲聊的声音散在风里,水笙紧紧挨着赵弛,想起自己与对方定下的亲事,嘴角弯弯。 赵弛:“想什么高兴了。” 水笙抬眸,眼底一丝羞色,语气却夹着轻快。 “我,我们的婚事……” 赵弛一顿,满心柔和,牵他的掌心愈发紧。 两人途径田垄,许多村民已经下地耕收,春末外出的青壮年人都回了溪花村,田地四周,随处可见忙碌的人影。 水笙跟着赵弛下地收菜,他抱着拔出来的萝卜,不管红的白的,全部倒入竹筐。 小狼沿着地里窜来窜去,忽而把脑袋贴在地上,从洞里揪住田鼠。 秋鼠正肥,它拿来塞牙缝,也顺便帮农村除害。 日头爬过树梢,赵弛便催促水笙回去。 水笙乖觉答应,他打算回去抄会儿书。临走前,与赵弛商量片刻。 “你要做好多活,我自己带小狼去学堂。” 赵弛想着送他,水笙少有地坚定,最后,彼此各退一步。 赵弛会赶在午前回老屋,同他一起吃了饭再出门。 * 往后几天,赵弛忙得脚不沾地。待到夜里,水笙才有机会与对方坐下,两人坐在院里吹风,看着越来越圆的月亮。 水笙与赵弛说悄悄话,赵弛把他带到臂弯里,低头亲了亲。 唇齿水渍的声音愈发缠/绵,衣衫越来越乱。 不过须臾,水笙发丝披散地被男人抱回房内,许是明日就要启程去沂州,今晚赵弛的力气格外重。 油灯幽幽,水笙恍惚很久,腿脚更是没了一点气力。 他撩开湿湿贴在耳后的头发,望着去打水的背影,只觉魂魄都要被吸出来。 累极的他并未立刻睡去,后半夜,才眯了会儿眼睛。 天色蒙蒙时,赵弛刚动,他就睁着眼跟着起来。 “怎么不多睡会儿。” 怕水笙难过,赵弛昨夜特意让人累了很久。 水笙:“我,我帮你收拾东西。” 是了,男人并不打算带他去沂州。 从溪花村启程,两地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何况还要赶路,以水笙的身子,赵弛担心他吃不消。 于是便说好让水笙留在家里。 “该收拾的,昨日已经准备好了。”赵弛低声说着,把少年揽在怀中。 “我会尽快回来,要好好照顾自己。” 水笙艰难点头。 前不久才有过一次分别,隔着几天再来一回,最少半月,他心里酸涩难忍,却也知晓要懂事。 积在地里的秋露还未化开,赵弛牵来马车,沉默地把箱子搬上去。 水笙亦不做声。 临别时,他说不出话,乖觉又安静地与赵弛抱了会儿。 倒是赵弛耐心叮嘱,与他仔细交代。 第55章 天色明亮,马车离开视线。 水笙在台阶上收起眷恋的眼神,刚进门,乖巧的脸色顿时布满愁云,手心扶着墙,肩膀一抽一抽。 他眼眶通红的跌坐在地上,任小狼怎么拱,都没了起来的力气。 不知几时,门外响起马蹄咕噜的动静。 水笙忍着哽咽错愕回头。 赵弛面目无奈,亦有不舍。他去而复返,看着跌坐在地的少年,双手将人抱起,拍去衣上的泥尘。 “赵弛……你怎么……” 赵弛望着水笙黑白分明,湿漉漉的眼睛,道:“不放心你,想着你可能躲起来悄悄流泪,就折回来了。” 又道:“跟我去沂州吧。” 第47章 秋老虎发着威,一股一股热气从地底下冒,路边的草丛大多蔫着趴下了。 官道上车辆时来往,行人神色不振,都被这股秋老虎蒸得打不起精神。 这是水笙出来的第四天。 那天赵驰将他带上,先去找先生告假,顺带把小狼留在先生院子里。 李文秀喜欢威风凛凛的狼犬,乐意带着,且还能看家护院,实为美事。 随后,水笙简单收拾,与赵驰一同乘车赶路。途中若无意外,二人天不亮就启程,待夜幕四合,方才休息。 此时水笙半蜷在简陋的车厢里,昏昏沉沉,却又燥得无法入睡。 虽有阴影遮挡,小脸仍热得直冒汗,衣襟领口湿了一片。 他拿起水囊,小心翼翼饮了几口淡盐水,眼睛蒙蒙地眯着,往驱马的男人望去。 赵驰一身灰色麻布短衫,汗水透湿肩背,修健的小臂晒得发黑,汗珠交错,淋着一层油光。 窥他面色,倒是平稳,并无旁人那般的无精打采。 水笙从车厢挪了挪位置,来到前头。 他把水囊的口对准赵驰嘴巴,哑声道:“喝一点。” 赵驰匆匆饮些盐水,看水笙几根发丝乱翘,一张小脸红扑扑,脖子上洇着些湿润,便又催促他回车里休息。 水笙从怀里拿了块棉布,把赵驰脸上和脖子的汗擦了,没多呆着,闷闷地回到车厢坐下。 因为赶路,途中多有奔波,即便干坐,也不算轻松。 水笙抻了抻僵硬的胳膊和腰杆,无论多煎熬,从未出声抱怨过一句。 是他自己想着要跟赵驰出来,便不会后悔。 念及身子单薄,路上更不敢懈怠,始终小心照顾好自己,唯恐出了什么差错,给对方添麻烦。 除此之外,水笙时常给赵驰擦点汗,递些水,在不牵累对方的情况下,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心满意足。 日头当空,赵驰寻了处树荫将马车停靠。 见状,水笙知晓对方要补充体力了。 他取出干粮和水,与赵驰凑到一块。 赵驰往旁边微挪几寸:“汗重。” 赶路的人大多狼狈,水笙虽也出汗,却干净整洁,赵驰不想弄脏他。 水笙轻轻抿嘴,未如往日缠紧,把棉布递过去。 赵驰见他小脸紧绷,软绵绵的人难得有点脾气,倒是笑了一下。 水笙一下子脸红,低着头,呐呐咬饼,不多时,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 不远处,一伙人成群结伴靠近,他们企图拦下路边的马车,以求一些粮食。 定睛一看,各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脚下连一双草鞋子都没有,应是从其他地方辛苦走来的流民。 “这位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求求大哥给点干粮……” 一片讨食声,过往行商怕招惹麻烦,避之不及。 赵驰沉眉不语。 水笙望着怀里的水和干粮,动了恻隐之心。 “赵驰,可不可以分点粮食给他们……” 他曾经一路逃难而来,见到相同经历的百姓,不免戚戚,情绪难忍,眼眶微红。 赵驰并未拒绝,一点干粮不值几个钱,换得水笙心安,给就给了。 “你在此处呆着,不必下车。” 水笙见他答应,松开轻抿的唇,浅浅笑了一下。 “嗯~” 约莫十几个流民,赵驰把一半干粮分出去,剩下的够两人吃些日子。 途中若有驿站,茶肆,还能随时补给。 流民见这面目冷酷的男子分给他们干粮,连连跪下磕头。 赵驰没有多话,给完东西就走。 * 回到马车,水笙小心打量男人脸色。 他知晓对方不是多么热心肠的性子,有此一举,很大缘由是因为自己。 “赵驰,你怪不怪我多管闲事……” 赵驰重新驱动马车:“怎会怪你?” 又道:“给的粮食虽然不多,却能救他们一命,如此甚好。” 同时还想着,兴许以前水笙也受过这样的善举,若非有人舍出一口粮,自己哪有机会遇到他。 过午后,赵驰观望天色,忽然停止赶路,将马车停靠在树干后。 水笙抬眼:“怎么了?” 赵驰说道:“将要下雨,先避一会儿。” 水笙打量一片晴朗的天,心里不解。 见状,赵驰低声与他解释,水笙听得一知半解。 眼前所见,天边出现极为庞大的云层,高隆着,犹如城池那般。 而入秋后虽还燥热,但时常有风,风大凉快。 赵驰驱奔马车在官道疾驰,到此刻,却一丝流动的风都没有,可见将有一场急雨。 听完解释,水笙认真记在心里。 他抬头观察,只见云层渐黑,盛烈的日头缓慢被遮挡。 不消二刻,已是乌云密布,大风迎面吹,掀起一阵沙尘泥土。 水笙睁大眼睛,语气惊疑,又充满崇拜。 “真的要下雨了?!” “赵驰,你好厉害……” 赵驰加固车厢,与他并肩而坐,拨了拨水笙被风吹乱的头发。 “过去长久在外,看得多便会了,算不得本事。” 马车避在树干后,背去大部分风,又因秋雨少雷,在此停靠,还算可行。 一场骤雨打落,泥土的味道直涌。水汽带来几分清凉,水笙吐了口灼热的闷气,没多久,眼皮便坠着。 赵驰铺好垫子,让他躺下睡一觉。 不到半时辰雨就停了,山间焕发绿意,趁着凉快,赵驰继续驱策马车,欲在天黑前带水笙找个地方休息。 这样的急雨不久后又落两三场,因雨不大,时辰短,赵驰便未停车,一路直赶。 傍晚,他在驿站五里处找到一间破庙,见庙中无人,先进去简单收拾一番。 水笙则负责收拾行李,待赵驰唤他,这才抱着行李下车,赵驰则把木箱扛进去。 夜色四合,庙外雨声沥沥,又下了雨。 水笙吃完干粮,用水简单擦拭后,只觉骨头松散,连悄悄话都少说了。 趁着火光,靠在赵驰怀里昏昏欲睡。 半夜,他忽然被热醒。 水笙口干舌燥,下意识往旁边摸水囊,却碰到一具滚烫的身躯。 他吓了一跳,睡意倏地消散,连忙睁眼。 赵驰正靠在一旁,眉宇紧皱,嘴唇干燥起皮,眼尾泛红。 “赵驰……” 水笙不断呼唤,手指贴着对方的鼻端,惊觉喷出的气息滚热,额头像块出炉的烙铁。 向来健壮的赵驰,居然在半夜发了热症。 水笙霎时六神无主,手心颤抖地捧起对方滚烫的额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驰,赵驰,快醒醒……” “水笙。”赵驰艰难睁眼,见他眼睛湿润,微微抬起指腹,一点一点抹干净。 病来如山倒,赵驰这具数年都不从生病的身体,一旦倒下,只觉沉重无比,连抬手都费力。 “别哭。” 赵驰目光有些疲惫:“不会有事。” 他嗓子沙哑,水笙捡起水囊,让他靠在身上,慢慢往那干涩的嘴唇喂去清水。 赵驰喝了水,缓回一丝气息,仍然无力。 他深知不能倒下,稳了稳心神,道:“遇事不要慌,先去把最小的木箱打开。” 水笙如梦方醒。 方才太过紧张,以致于丢了反应。 这时见赵驰醒了,还能说话,理智便回来些许。 他把赵驰重新放到垫子上躺着,从腰侧取下一串钥匙,打开小木箱。 出发之前,赵驰担心他生病,顺手带了些去除热症的药草。 药草多为百姓常用,凡谁淋了雨,或头疼脑热,都可用来熬成水喝一些。 水笙架起小锅,加些清水,倒入一包药草,接着回到赵驰身边,用沾了水的棉布替对方擦拭。 打量疲惫合眼的男人,他心中既甜蜜又酸涩。 两人无论在何地,总是赵驰照顾他得多,这一次,赵驰生病了,他该坚强起来,如对方那样,学会照顾人才好。 要成亲的人,都是一起互相依靠,搀扶着过日子的,他总不能时时依赖赵驰的照顾,也要像个大人那般,做对方的依靠。 第56章 水笙扒开男人的短衫,摸着滚烫的身躯,脸微微红,却一丝不苟地用棉布沾取清水,为其擦拭。 他一咬牙,连下处也擦了。 赵驰体格强壮,绕是生病,叫水笙这么一擦,亦有蓬勃雄伟的势头。 男人低低唤他的名字,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是梦境,对他却格外热烈。 水笙呐呐,好不容易替对方合起衣物下摆,拨了拨火柴,锅里的药汤渐渐沸腾,他的脸也跟着冒热气。 如此折/腾大半宿,水笙天快亮时,摸着赵驰退下热度的头,心里的石头落下,蜷在旁边睡了。 天光大亮,赵驰睁眼,取下额头的棉布。 昨夜的沉重一扫而空,他微微低头,望着碗里的药草渣,目光落回臂弯里的少年脸上,眼神微柔。 他把人一揽,抱在怀中。 水笙竭力睁开眼睛,嘴角一瞥:“赵驰,你总算醒了……” 赵驰握着他的手:“昨晚辛苦水笙了。” 水笙眼睛湿湿的,浮起笑意,脸贴在男人敞开的胸膛挨着。 过了须臾,赵驰实在压不住情意。 再冷硬的汉子,这会儿也抱着水笙,在他发髻亲了亲,发自肺腑地唤一声:“好心肝。” 第48章 庙外天光大亮,夜里下的雨已被蒸干。 两人抱着,低低诉说几句。 赵弛原想亲一亲照顾自己一夜的人,又怕把病气传过去,只得收紧臂弯,与水笙鬓角相贴,鼻梁亲昵地在细腻的颈子上滑蹭。 水笙微微眯眼,十分配合。 他仰着脖,任由那温热的鼻息打在锁骨,耳垂,很快蔓延出一片温润的红。 待温存够了,两人逐渐定下心神,方才分开。 时辰还早,水笙与赵弛烤了点干粮,就着水填饱肚子。 男人撕开几块肉干喂到他嘴边,他轻轻摇头,将肉干推回去。 “我吃饱了,你多吃点,身体健壮才恢复得快。” 赵弛咽了两块,剩下的放水笙手上,让他慢慢咬着吃。 又安慰道:“已经无碍,不必忧虑。” 水笙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却见男人站起,开始收拾行囊。 到底还是担心对方,在他心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健康来得重要。尤其像赵弛这样鲜少生病的人,忆起昨夜,仍叫他心悸。 眼下秋老虎威猛,闷热干燥,箱子里的蛇货便于妥当保管,延一两日启程的时间,有何不可呢。 水笙暗暗思量,只听赵弛道:“肉干吃不完先收着,路上吃。” 掌心翻开,把干粮接了。 水笙慢腾腾松手,默默咬着唇跟上。 眼看赵弛又要收走垫子,他连忙过去按着,抱在膝盖上,竟不让对方卷起来。 赵弛好笑:“水笙,松手。” 水笙抬起脸,眼眸幽幽的:“不能多休息一日,明日再走么。” 继而道出忧虑:“万一路上热症又复发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自有打算。”说罢,赵弛适当活动筋骨,像要证明身体当真无碍。 水笙仍闷闷不乐。 他时常生病,对其感受最清楚不过。 譬如热症,发起热来并非最难熬的,难过的是病后偶感无力,嗓子干辣犹如刀割,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一般。 所以那些身子骨强壮的人,久久病一次,最好也要休养一阵,补回元气。 逃亡途中,他见过不少流民,前一天还好好的,夜里发了烧,受了寒,第二天便毫无预兆地倒在路边,永远都醒不来了。 这边想着,赵弛已收拾好行囊,搬上马车。 回头,瞥见水笙坐着不动,便抱着人走出破庙,托入车厢。 水笙扶着男人肩膀,摸到脖子上,只觉触手之间似乎又变烫了。 “赵弛……” 他一咬牙,动摇的念头变得坚定,在对方驱策马车时,默默靠过去,猝不及防地要把缰绳夺走。 嗓音一改往日的温吞绵绵,清亮地呵斥着“吁——吁——”,竟要马车停下。 马儿被牵制着忽然掉头,赵弛心惊:“水笙——” 说着,与他一起持住缰绳,严声吆喝。过了须臾,总算将马车安稳地靠在树荫底下。 赵弛胸膛稍有起伏,准备与水笙道两句,掌心一凉,被一只柔软,带了些薄薄茧子的手心牵着。 他滚咽喉咙,下意识反包着那只手,贪图那股凉快。 日头刚升,泥道被车轱辘压出几条歪歪扭扭的辙印,可见方才多么惊险。 水笙没等赵弛开口,率先发话。 他脸色愤红,有些凶巴巴地:“快,快掉头,先回去休息。” 此刻触摸,赵弛手掌的温度已然攀升,往额头摸去,同样烫手。 许是赵弛筋骨强壮,忍耐力比之常人更好,未觉得有何不适。 听水笙呵斥,略微沉吟,怀里的少年涨红着脸,重复道:“留在庙里休息一天。” 这语气并非商量,而是命令了。 “水笙……” “若是路上又病倒了,我该怎么办……” 水笙软下脸色,涨红的脸颊淌出两行清莹剔透的泪珠。 如此,赵弛被两行清泪刺痛心口,当即答应。 他把少年抱在怀里擦去眼泪,低声应答:“听你的,我们休息一天。” 两人卸下行囊和箱子,重新回到旧庙。 水笙将卷起来的竹垫子铺开,推了推赵弛,又换上那副有些凶巴巴的口吻。 “先躺着,睡一觉。” 交待完,径直翻开药箱,水囊,准备生火熬点药汤。 赵弛作势要起,水笙拎着药囊靠近,胳膊一伸,不容拒绝地把他按回垫子。 “水笙,”赵弛哭笑不得,“此事交由我来就好。” 他是烧了,生场小病,而非手脚断了,如何要让水笙寸步不离地照顾。 “躺下,”水笙噘着唇,“熬药汤又不是什么重要活儿。” 赵弛低叹,见他坚持,便躺回竹垫,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水笙停直腰杆,守着锅,不时回头朝竹垫子张望。他找出棉布,用凉水打湿,抿唇不语,先给赵弛擦了擦手肘关节,再重新浸洗拧干,放在额头上。 待药汤煎好,水笙吹凉汁水,黑溜溜的眼眸敛着,不说废话:“喝。” 赵弛二话不说喝个干净。 时至此刻,烧得稠黑的双目充满柔和之色,胸膛更是鼓荡着道不明的情愫。 他擦去身上的汗,直直望向少年。 “水笙,我想抱你。” 水笙低头,把药碗收拾好,闷闷靠过去,由着赵弛揽在臂弯,乖乖枕着那仍有些高温的胸膛。 攀升的日头被黑云遮挡,又落一阵急雨,水珠在檐下斜斜交织。 赵弛开口,可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水笙只顾埋头闭眼,装作熟睡的模样。 一看就是还在堵着闷气。 “水笙,莫要不理会我,”男人沙着声苦笑,“以后我不会拿身子当儿戏,为了你我,会照顾好自己。” 阖眼的少年颤开眼皮,安安静静点头。 赵弛吻上他的眉心:“这两天辛苦你了,刚才是我做错,。” 就在方才,因着水笙不予理会,无奈之下,他陷入自省。 注视少年青涩固执,多了一丝坚强的眉眼,赵弛微微恍然,仿佛看到一只雏鸟震开羽翼。 在这副单薄的身子下,竟也有了替人遮风挡雨的能力。 赵弛拥着怀里温暖微凉的少年,喷出的气息混乱,双目竟涌出几分湿润余热。 他拨着水笙的发丝,道:“过去,我总是强硬,事事做主,无论如何都想着将你照顾好。” 且水笙实在听话,这使得赵弛愈发习惯做那承担的一方。 今日看来,倒是自己托大,显得自信盲目。 他并非钢筋铁骨,总归都是肉长的,生了病理当好好休息,照顾自己,绝非逞强,使得水笙担心受怕。 从昨天夜里开始,水笙分明难过惊慌,为了分出精力照顾他,兀自隐忍心绪,直到刚才抢夺缰绳,这才把憋了许久的情绪暴露出来。 “对不起,”赵弛反复诉说愧疚,“是我不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若再生病,不会如今天这般逞强,病了就认真休息。” 半晌,水笙抬眼,紧抿的唇松开,轻轻“嗯”一声。 他哑声开口:“我也能照顾你的……” 以前,一直都是赵弛照顾他,累了背着,渴了喂水,无论想做什么,赵弛都竭尽全力替他完成。 水笙在溪花村住了那么久,见过感情甚好的夫妻。 那一对对的夫妻,不管在哪都彼此照应,相互依托,他既然与赵弛允诺婚事,以后都要成亲了,自然也该如那些夫妻一样。 他可以成为赵弛的依靠。 水笙将心里话如实诉完,听罢,赵弛愈发自省,愧疚。 他暗中自我告诫,同时遏制不住的涌出喜悦。 第57章 秋雨浓密,男人刚硬的身躯抱着温软的少年,越缠越紧,汲取诸多力量,犹如背后多了一道柔软而顽强的支柱。 ** 休息一日,夜里发过汗后,隔天,赵弛已无异常。 昨天水笙与赵弛依偎着睡觉,醒了就说会话,他说什么,赵驰就应什么,大多时候都靠在一起。 彼此心扉完全敞开,这一夜过后,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天清气爽,秋日干燥。 水笙稍做洗漱,因肤面细腻,出来奔劳几日,一早脸上干燥无比,有两处脱皮。 赵弛捧着他的脸,眉头紧蹙。 两人同为男子,平日里没有涂脂敷粉的习惯,出来时并未带上膏脂。 水笙抚着男人眉头,浅浅一笑。 “不打紧,掉点皮不算什么。” 赵弛:“过下个镇子,买罐肤脂涂上。” 水笙乖乖点头,此事为自己,也为赵弛。 赵弛干那么多活,手上粗茧厚厚的一层,有时泡在水里久了会裂出口子,用膏脂涂抹,可缓解几分症状。 马车重新启程,还带着些许秋早的凉意。 水笙钻出车厢,挨到男人宽阔的背后。 赵弛侧目,将他揽到身前坐稳,握着他的手牵住缰绳。 水笙睁大眼睛,掩不住欣喜。 赵弛低头,在温润柔软的唇瓣亲了亲。 “教你驱策马车,以后莫再争抢缰绳,那样太过危险了。” 水笙轻轻点头:“嗯~赵弛,你真好~” 若能学得驱使马儿,以后出行在外,能替对方分担一二。 他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赵弛看出,记起这两日发生的种种,心绪难忍激荡,自是满腔柔情,不管水笙说什么,无不答应, 当下情不自禁,再次低头,握着水笙细致的手腕,往那光结的额头亲了一口。 第49章 八日后,二人顺利抵达沂城境内。 这天午后,下了雨,天色灰如牛毛。水笙靠在车厢里半梦半睡,听到四周动静,揉了揉眉眼向外张望,嘴唇微微启开。 面前的城门气派无比,塘桥镇已经是他去过最大的城池了,与沂城的规模相比,远远不及。 官道四通八达,周围车辆如水。马车整齐地排在城门外接受官兵的盘查,待查验无误,方能过关。 赵驰牵着马车排队,水笙看一时半会没到他们,取下干粮和水囊,猫着身子钻到前边,将吃的递了出去。 “赵驰,你吃些东西。” 连着赶路数日,驱策马车是件不小的体力活。因着几日前的意外,水笙谨慎专注,后半段路,定时递水递吃的。 若非时机不到,他也要亲自策马,为赵驰分担一二了。 赵驰喝了水,吃完两块肉干。 见水笙黑白分明的眼眸巴巴看着自己,将肉干撕成条,给他喂了几口。 出门在外,周围车辆众多,水笙到底容易害羞。 就着赵驰的手吃进些许,觉察有人看来,立刻红着脸钻回车厢。 赵驰笑了笑,把剩下的肉干吃干净。 又过半时辰,他们通过查验,进入沂城之内。 天际落了一层灰罩子,朦朦胧胧,街道还湿着,扑着一股水汽。 四周铺面林立,商旅往来,不断有人吆喝叫卖,十分繁华。 水笙定眼一瞧,看见几个异国商旅。 他们头顶牛角,脖子悬挂骨头,水笙很是好奇,抻出脖子悄悄打量。 经过一家灯笼铺子,上面的灯笼琳琅满目,他满眼艳羡,幽幽地收回视线,却见赵驰停下马车。 水笙攥住对方:“做什么呀,不用买的。” 赵驰微吟:“快到中秋,百姓有团圆的习俗。到了那天,大伙儿夜晚赏月,吃月饼,做灯笼,眼下没几天了,给你买一盏喜欢的带回去。” 水笙抿起的唇弯弯,轻快地点头答应。 灯笼铺围着几个娇美年轻的姑娘,乍一看见近约九尺,筋骨强健的冷面男人走进来,纷纷吓一跳,误以为他要来砸场子。 个头最矮小,年龄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想摘个蝴蝶灯笼,却见挂得太高。 正欲跟老板说一声,赵弛经过,顺手取下蝴蝶灯笼,递到她手里。 女孩子愣愣的,与几个姐姐们挨在一起。 她们瞅着男人二话不说买了个猫儿脑袋的灯笼,纷纷惊疑。 冷面高大的男子手提猫儿脸灯笼,多了一丝滑稽,气氛格格不入,连掌柜都多瞧几眼。 男人甚为冷漠,交钱结账,提着灯笼就走。 回到马车上,车厢钻出灵秀模样的少年。 男人将灯笼交给他,少年抱在怀里,珍视的摸了摸,笑呵呵地说着什么。 宽大的身形将少年遮着,男人垂低双目,认真倾听少年说话。 很快,二人离开。 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那两人衣衫普通,可少年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的,谁不想被如此珍惜珍视? 当下无端地脸红,心生一丝向往。 * 马车上,水笙抱着猫儿脸灯笼,傻傻一笑。 他怕把灯笼压坏,小心挂了起来,接着走到赵驰身边坐好,抱起膝盖,打量往来的熙攘人群。 “我们要去哪儿?” 赵弛:“先带你去客栈投宿,安置好了,我再去一趟柴府。” 赵驰买灯笼时与老板打探,柴府无人不知,很快打听到所在位置。 他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勤勉专注,今日能做完的事,很少拖到明天。 听完,水笙连忙开口:“我随你一同去柴府。” 赵弛还待再说,水笙绷起小脸,闷闷将后脑一转,背过身不说话了。 赵弛:“……那就一起过去。” 少年露出得逞的浅笑,瞥见男人神色无奈,耳根不由滚烫。 可这一路上他都坚持下来了,多这会儿不会累到哪里。 又过二刻,将要傍晚。天色阴着,路上行人少了许多。 他们很快来到柴府大门外。 府邸朱门碧瓦,牌匾上提“柴府”二字,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台阶两侧置两座规模颇大的石狮子,兽目灼灼,好不威风。 值守的护卫看见他们,严声呵斥,水笙有些畏惧,赵弛握着他的手安抚,与护卫道明来意。 不久,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引他们入内,转个弯,到前偏院。 “先等着吧,等大管家跟郞大夫亲自验货,若成色不错,当场交货。” 院子四周聚一伙人,有猎户模样的,还有行商的,来此目的相同,都要将蛇货卖给柴府。 水笙沿着周围打量:“好多人……” 赵弛将他牵到亭下坐好:“在此地等着。” 水笙乖乖点头,挨着赵弛的臂弯静静等待。 前头排队的人不知为何吵闹起来,屋内一名锦衣男子走出,脸上笑得吊儿郎当,指着一名猎户,让护卫将人拖走。 “这贱民卖假货,想谋害我大哥,马上把他丢出去——” 那猎户涨红着脸粗声解释,保证绝不卖假货。 锦衣男子依旧怒骂,见边上的大管家不予理会,恼怒之下,使唤周围的家丁把人拖走。 猎户被欺辱至此,一时恼怒,上手要与锦衣男子推搡。 猎户有些拳脚功夫,当下与家丁动起手,推推打打的,拦都拦不住。 不一会儿,这场争斗波及到亭子四周,眼看猎户被几个家丁合力踹去几脚,身子一仰,竟往水笙方向摔去。 赵弛及时把他拉走,推出两块石凳。 石凳子往前一飞,家丁们纷纷避开。 那锦衣男子紧跟上来:“大胆,连柴家都敢得罪,这群蛮民当真粗俗无礼,定都带着假货来府上讹钱,丁管事,你还不把人轰走?!” 余下猎户和行商喏喏无语,生怕到手的买卖飞了。 水笙藏在赵弛身后,嘀咕着:“分明是你们先动手欺负人。” 赵弛提上木箱,道:“自古做生意的,讲究的,不过一个诚字。若府上连诚信都办不到,仗着势力以大欺小,谈何买卖。” 院子动静不小,引得外头来了人。 两名女子提着灯笼停在院门:“三哥,你莫要胡闹贪玩,二哥找你,让你到书房去。” 那锦衣男子一听此话,脸色闪过几分不甘,到底是怕了什么,冷哼着离开。 说话的姑娘左右观望,看见赵弛和水笙,说道:“是你们呀。” 她们竟是在灯笼铺里出现的两名女子。 许是一面之缘印象不错,先开口的姑娘让大管事先验赵弛的货,还不忘交代。 “我们柴家向来宽厚,三哥不敢管教就罢,便是寻常人,也不得与人为难,权当为大哥积福。” 看着那名被打伤的猎户,嘱咐管事给人家赔些银子。 院子恢复平静,有仆人进来点灯,送了茶水和吃食,给还在等待的猎户和行商们补充体力。 第58章 赵弛与大管家进了屋,水笙留在院子呆着。 他捧着温热的茶水出神,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的灯笼呢” 水笙吓一跳,说话的姑娘提着灯笼来到他面前,笑吟吟地。 “方才我在灯笼铺见过你,那个男的给你买了猫儿脸灯笼。” 水笙呐呐,略微害羞地点头。 "我怕压坏,挂在马车里了。” 年轻女子笑道:“我们瞧见那个人长这副模样,居然买了盏猫儿灯,全都吓一跳,但见他送给你,便也不稀奇了。” 又问:“他还给我小妹拣了灯笼呢,我小妹叫铃铛,我叫柴月,你们从何处来的?” 水笙:“溪花村。” 又连忙开口:“我,我叫水笙,他是赵弛。” 柴月点点头,有些茫然:“溪花村?此地在哪里……” 水笙:“……” 他仔细回想,认真解释:“溪花村地处襄州西北方向,是与土城接壤的一个小村庄。” 话音未落,心念忽起,壮着胆子开口:“赵弛很会捕蛇的,那些蛇胆,蛇干都是他辛辛苦苦准备的。” 柴月笑道:“此事我做不得主,要郞大夫跟大管家看准才成,不过我可以帮你们说几句话,若事成,以后你那个大哥的货我们柴府都收了。” 水笙局促:“多谢……” 柴月:“小事一桩,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哥。” 天色不早,柴月还有事忙,与水笙说不过几句,又进屋片刻,很快离开。 不久,赵弛从屋内走出,水笙急忙忙迎上:“如何?” 赵弛点头:“都卖了,那大夫和管事看毒蛇的品相不错,每逢夏秋季节,会派人到溪花村取货。” 价值十五两左右的蛇货,柴府出了将近四十两,到时候柴府派人去取,价钱少算点也无妨。 水笙松了口气:“这就好。” 两人从早到晚赶了一天路,赵弛尚能支撑,水笙已呵欠连连。 月色皎洁,快到宵禁的时辰。 马车快速驶向客栈,到地方时,水笙趴在车厢里熟睡,边上的猫儿脸灯笼散出莹莹的光,衬得少年眉眼柔和,叫人看了心口发软。 赵弛将人抱下马车,定好房,直往房间去。 想起这段日子,无论多劳累,水笙始终没有出声抱怨过,不由低叹。 他低头,轻抚少年的脸颊,连连啄吻,同时盘算着积蓄。 赵弛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把水笙娶了才是。 第50章 翌日清晨,窗檐外挂了一层薄薄秋霜。 休息一夜,水笙精神恢复许多,只是赶路太久,好不容易投宿歇一晚上,浑身的骨头跟重新接上似地,软乏疲倦不说,还伴随着难以忽视的酸痛。 他头发散发地坐起,轻抚腰身按揉,乌黑蒙蒙的眼睛转溜溜,试图寻找另外一人。 床榻已经空了,赵弛并不在房内。 待他准备换好衣服出去,赵弛推门而入。 “可是累着了?”男人在床侧稳坐,双目微柔地端量。 “已经让小二打盆热水送来,待清洗完,替你按几下。” 水笙点点头,腰肢一软,浑身软绵绵地挨了过去、 赵弛习惯地展开臂弯,将他抱在怀里,轻抚柔顺的发丝。 骨节有力的手指穿过头发,水笙被按得舒服。他眼眸惬意眯起,挺直的腰杆变得水一样,贴着男人宽阔的胸膛,再次趴了会去。 赵弛替他束发,等热水送来,用棉布浸湿拧干,捧着他的脸蛋细细擦拭。 水笙盘腿而坐,赵弛给他擦脸时,配合地抬起脖子,模样很是乖巧,却因赧意,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若在平日,他都是自己洗漱,可出来有段时间了,两人一直在日夜兼程的赶路。 此刻难得温存亲近,自要好好把握。 他眯着眼问:“今日就要回去么?” 赵弛:“过两日再走,带你在沂城转转。” 水笙软绵绵“嗯”一声,喜悦之于,不住用脸往赵弛的脖颈蹭。 赵弛低头,贴在两片温润的唇轻柔啄吻。 水笙羞得闭眼,唇瓣却悄悄张开,洇红的舌尖羞怯地勾着,很快被另一条舌头缠住。 他被放倒在枕边,炙热潮湿的吻从唇畔移开,高挺的鼻梁顶入衣襟内,贴着颈子吮吻,在细腻的肌肤上留下粉色的印记。 赵弛屈膝半跪在床上,臂弯紧紧拢住他的腰身。 水笙被亲得口吐轻吟,滚热的鼻息扑在颈畔,打得他战栗不已。 他心悸羞怯,胳膊却松松的抱着对方汗湿的脖颈。 “赵弛,赵弛……” 他脚趾蜷缩,膝盖并着扭动时,蹭到滚烫热物。 赵弛闷哼,似乎有些爽快,面部抽动,神智霎时清醒几分。 过了须臾,深吸几口气,鼻梁贴在他的脖颈蹭了蹭,克制地挪走。 “时辰还早,先给你按会儿身子,再一块出去吃些东西,随处转转。” 说罢,眼神艰难地从那松松垮垮的衣襟收起,兀自走去桌前,仰头灌吞几杯茶水。 待两人稍微平复,水笙趴在枕边,任由身后两只手掌四处按摩。 粗糙的大掌时重时轻,力道适度的松开少年疲乏的筋骨。落向有疾的左腿,握着细踝搭在膝头上,小心珍视地揉捏。 重了,水笙就哼哼一声,轻了,则蜷起身子,怕痒的扭几下, “赵弛,这里痒痒肉,太痒了,痒。” 赵弛一顿,松开僵硬地掌心,哑声道:“……别扭了。” 水笙抬起枕在胳膊上的脸,呆呆望着人。 “唔……” 此刻少年双颊如火,眼睛汪着一层水。濡湿的眼睛懵懵将人望着,如同往赵弛心里落了一把钩子。 赵弛滚咽喉咙,为他穿好鞋袜,抱下床榻。 “活动活动手脚,可还酸痛。” 水笙原地走了几圈,发现身子果然轻快不少。 他一把扑向男人怀里,仰着泛红的脸浅笑。 “不怎么痛了。” 赵弛轻轻抱了抱怀里的人,很快松开。 “先出去吃点东西。” 两人说完话,门外忽然来了人敲门。 赵弛开门,两名家丁模样的男子出现在门外,看服饰,是柴府遣来的。 水笙探脸张望,竖起耳朵听。 家丁:“你是赵弛?” 赵弛略微颔首:“嗯。” 开口的人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我们主子想招揽你入府,进了府,只为家主办事,就像昨天那般,信中有详细事宜,你可愿意?” 赵弛不假思索:“赵某另有打算,就此谢过。” 家丁面面相觑,只得回去传话。 赵弛把信展开,又面无波澜地叠好。 水笙好奇:“何事呀?” 看赵弛神色平静,似乎早有料想。 赵弛把信递给他,水笙如今认字,能看些简单的书信。 “之前从徐子吟口中打探到有关柴府家主的消息,那家主似患某种病症,需长期以毒蛇做药引。” 一顿,又道:“想是从我手上收到的蛇货成色不错,既如此,不如把我留在府上给他们做事。” 水笙眼睛一亮:“为何不应允?” 赵弛摇头,继续耐心解释。 柴府自中原王都迁来,家底殷实,出手自然阔绰。正因这样,那府内并不安宁。 昨天闹事的锦衣三公子,一再刁难卖蛇的猎户,看似纨绔任性,只怕心底盼着柴府的家主永远不能恢复。 高门水深,他并不想掺和进去,且没有做捕蛇人的打算。 水笙愈发好奇,整个人都挨入赵弛怀里。 此刻他被对方揽着胳膊,自身后往前抱在腿上。 “为什么呢,你阿爹不是捕蛇人么?” 赵弛低叹:“正因如此,我才不能以此谋生,我爹他……便是为此而丢了性命。” 莫说村里,周围几个镇的捕蛇人都很少。 捕蛇虽易获利,但并不安全。 赵父一次不慎,被毒蛇咬中没多久便丧生,而他娘亲,因父去世忧郁结心,没几年也跟着走了。 “娘亲临终前,特意嘱咐过,叫我莫要走上阿爹的路。” 赵弛自是应允,这些年另谋生路,一个人守着面摊。 水笙一听赵父的死因,连忙紧张地攥住赵弛的手。 “那,那你……” 赵弛:“等过两年攒够钱,就不做这事了,别担心。” 水笙皱着脸蛋,整个人都有点紧张兮兮的。 赵弛怕他多虑,牵着他的手,当即带出客栈。 * 沂城繁华,沿着客栈左边前行,不久便看到许多热闹的铺子。 赵弛今日早起,将城中人气兴盛的门铺打探了一圈,此时带着水笙来到一家间馆子,点了两份招牌汤面和点心,扶着水笙坐好。 四周几乎满座,瞥见冷面男人带个乖巧灵秀的少年,不由侧目打量。 第59章 水笙有些局促,挨着赵弛,手心放在桌下,被对方放在膝头上握紧。 赵弛说道:“这两日敞开了吃,尽了兴再回去。” 若路程快些,正好能赶上回家里过个中秋。 汤面很快送上桌,水笙舔舔唇,闻着香味,迫不及待地尝起来。 赵弛一改往日大口朵颐的习惯,先看水笙吃了会儿东西,随后舀起汤水慢慢品啜。 吃完第一间馆子,又去了第二间,第三间…… 如此两日,水笙每天都被赵弛带出去吃东西,隔天夜里,他摸着肚子在床榻滚几圈,松开小衣的带子。 “赵弛,我是不是吃胖了……” 他透过小衣揉按腰腹,又软又滑。 赵弛侧身躺下,目光略过那一截在灯下莹白泛光的柔软腰腹,裤沿微微滑落,裹着饱满的软肉。 他默不作声地吞着嗓子,将水笙衣摆撂回,盖住那截肚子。随即,手臂揽过去搂着,熄灭灯火。 “长些肉好,这样身子骨才结实。” 水笙在黑暗里缓缓眨眼,手心贴在男人胸膛上,往下滑着摸过去。 在纹理分明的腹部按了按,手腕一紧,被赵弛拢在怀里。 “别乱摸,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去。” 水笙抑制不住雀跃。 算算日子,出来已有十天,外面再热闹繁华,他还是喜欢只有两个人的老屋。 因想着回家的事,水笙翻来覆去,少有的精神。 “水笙,还睡不睡?” 赵弛无奈,掌心按住躺在在怀里不断翻身的人,“明日天不亮就启程,快歇息了。” “我睡不着……” 水笙凑近,夜色里两只眼睛闪烁幽光。 “赵弛,赵弛……” 赵弛在黑暗中吐出灼气,按住贴着自己滑动的身子,手掌一翻,越过小衣下摆,细致地摸了起来。 方才还翻动的少年立刻哼哼,手脚软绵绵的,膝盖虚虚并起,蜷缩的脚趾搭在赵弛小腿乱蹭。 摸过两次,水笙闷闷哼着,全身松软下来,丢了魂,没了折腾的力气。 赵弛看他睡沉,低头往那小巧的鼻尖亲了亲,找出棉布替他擦拭。 赵驰把人弄干净后,满身流汗,喷着粗气下床。先灌半壶凉茶,又站在窗后吹了会凉风。 不知多久,听到打更的响声,他重新躺上床榻,把温软的身子揽入怀里。 一夜黑甜,天还没亮,赵弛打了水给睡熟的少年擦脸束发。 “水笙,抬手。” 少年眼睛眯着点点头,胳膊一抬,自发环到男人脖子后搂住。 赵驰哭笑不得,又满心甜蜜。 待给水笙换好衣物,又喂他吃点干粮,旋即抱上马车,踏着清凉的秋露赶回溪花村。 水笙迷迷蒙蒙地蜷在垫子上,任由赵弛照顾摆/弄。 * 离开客栈时,从马厩牵出马儿的小二把缰绳交给赵弛。 此时小二瞪大眼睛,瞧着对男人和少年如此亲密的举动,连连咋舌。 他寻思着,这得把人当成心肝祖宗,才能这般照顾吧。 第51章 回到溪花村,又是七日后。 水笙望着周围熟悉的山野,不由打起精神。他趴在窗上,马车刚过村口,耳畔顿时涌来热闹的声嚣。 好多村民分散在四周摆摊,有人用钱买卖,或以物换物的。 远远的,他还瞧见金巧儿跟几个姑娘聚在一块儿,她们正在卖鞋子,河灯。 见状,赵驰择了处空地停下马车:“买点东西再回去。” 他们回村晚,过了今夜,明日就是中秋了。许多东西来不及准备,只能买些现成的。 水笙应话,扶着赵驰伸来的小臂下了马车,几双视线投来,见到他们,乐呵呵道:“赵驰跟水笙回来了啊。” “你们去哪儿了,面摊大半个月都没开呐。” 赵驰不与人多说,只道:“有事出去一趟。” 至于水笙,赵驰不开口,他便乖乖地跟着不说话。 走到金巧儿的摊子,他主动打了招呼。 另外几个姑娘纷纷笑着,跟金巧儿一样脆生生唤他的名字,引得好多没成亲的汉子眼热。 水笙霎时脸红,叫了一声“巧儿姐”“柳儿姐”。 赵驰还有很多东西买,路上不方便顾着他,于是把他放在金巧儿的摊位,低声嘱咐:“在这里玩一会儿,买完东西我来接你。” 水笙“嗯”一声,目送对方走去别的摊子,这才巴巴地收起视线。 金巧儿笑道:“水笙,你也太听话了,不怕被欺负了么?” 水笙摇头:“赵驰是很好的人,不会欺负我的。” 金巧儿欲言又止,到底没继续开口。 她想起一事,道:“赵大哥托我打的斗篷,最迟下个月就做好了,等到天凉,正好给你披上。” 说着,不禁羡慕:“那几张兔皮的质地可软和了,毛绒绒的又漂亮,你穿起来定然很好看的。” 附近几个村子,哪有人穿这样的呀。 普通老百姓,在天最冷的时候,能有两身棉袄穿就很厉害了。 纵是猎户打的野兽,皮毛都卖给城里人家,自己可舍不得穿,用粗俗的话讲,那和白白糟蹋了没区别。 赵驰把好的都留给水笙,金巧儿跟几个姑娘颇为羡慕。 闲聊的空隙,几个汉子来买河灯,交钱的时候,脸色微微红。 听姑娘们的打趣这些汉子,水笙跟着傻笑。 金巧儿把两盏河灯递给他:“水笙,这灯送你,拿着过中秋的时候玩罢。” 水笙摇摇头:“不能白拿……” 他摸了摸腰际,准备取钱。 金巧儿赶忙阻止:“赵大哥因为你的缘故几次找我制衣,河灯送你又有何妨?” 她佯装生气:“再这样,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闻言,水笙只好收下河灯,继而道出疑惑。 “怎么好多人买河灯。” 赵驰没与他说呀。 柳儿解释:“每年中秋的时候,大伙儿都习惯去河边放灯许愿,这是中秋的习俗之一。” 又道:“赵大哥没与你说,兴许忘记了。” 赵驰过去独来独往,很少跟村民联系,不去放河灯再正常不过。 水笙望着怀里的河灯,不知何种滋味。 但他想着:今年不同了,不管对赵驰,还是他而言,和过去的他们相比,不再是一个人。 赵驰不再冷漠孤单,他亦不用漂泊流浪,他与对方能陪伴彼此,过一个团圆的中秋。 二刻钟后,赵弛双手拎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回来。 水笙将马车挪出位置放置物什,看对方准备驱车,连忙提示:“咱们先去一趟学堂,还得把小狼接回家。” 赵弛颔首,缰绳一抖,马车调了个方向,先去桃花村。 快到中秋,学堂节前歇工。 院子大门外,李文秀正抓一把扫帚,站没站形,兴致缺缺地洒扫院子。 水笙瞧见,远远唤道:“先生,我回来了。” 李文秀眼一眯,朝他摆摆手。 趴在院里的狼犬瞬间冲出门槛,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奔马车方向。 李文秀嘿嘿喊了几声,哭笑不得。 他喜欢这头大狼犬,每天傍晚用饭,不忘给它喂大鸡腿,等一人一狗吃完,就沿着村子附近溜达一圈,好不威风。 狼犬养得毛光水亮,他又殷勤,谁料这狗平日对他疏离得很,除了看家护院,吃他喂的鸡腿,鲜少主动与他亲近。 此刻水笙只叫一声,小狼就巴巴地跑过去。 李文秀挨着扫帚感慨,这狗果然衷心,一生就认一个主人。待把狼犬送回去,他又要寂寞无聊了。 赵弛停靠马车,与李文秀说几句客套话,送出一盒从沂城买回来的桂花糕。 李文秀和这种冷性子的人没话可说,多说一句都觉煎熬,艳羡地看着与小狼亲近的水笙。 半人高的狼犬跟个小孩子似地,扑在水笙怀里哼哼呜呜地叫。 水笙笑着,不断揉它的下巴,脑袋,耳朵,与它玩了一会儿,说些悄悄话,总算把狼犬哄好。 他勉强直起身子,整理凌乱的衣衫和头发,走下马车与李文秀问候。 “先生,学生来晚了。” 李文秀上下打量:"出门在外到底奔劳,瞧着瘦了一些。” 水笙腼腆一笑:“不辛苦的。” 赵弛路上都在做事,还抽空教他东西,与对方比较,他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先生可还安好?” 李文秀丝毫不客气:“若那帮小崽子乖乖听话,学堂上少吵闹几句,我就耳根清净处处安好了。” 水笙讪笑。 一来一回说了会儿话,双方道别,赶在日落前,回到老屋。 赵弛搬着东西进门,瞥见水笙搓搓手也要帮忙,便分了两盒点心给他拿着,又让他把猫儿脸灯笼抱上。 第60章 两人一狗跨进院子,半个多月不住人,里外都积灰尘了。 关在栅栏的鸡鸭每日都有花婶子来喂一顿,入秋后长的体壮肥膘,留着今年宰吃。 赵弛放下东西,很快钻进灶间,吩咐道:“先吃晚饭,吃饱再收拾。” 水笙应着,菜畦里还有些菜苗,他摘下一大捆,清洗之后送到灶抬上,接着拿起麻布,打湿了用来擦拭桌椅,把休息和吃饭的地方弄干净、 天色暗下,十五前后的月亮又圆又大,水笙以前四处流浪,填饱肚子都难,哪有闲心盯着月亮看。 此刻他好奇地地拿着盘子比划,没觉得月亮比盘子大多少。 逢月园之夜,小狼似乎格外亢奋,沿着院子来回跑圈,仰着脖子呜呜嗷嗷地叫唤,一时间,村户养着看门护院的狗跟着叫了起来。 赵弛呵斥,小狼方才夹着尾巴停下。 饭后洗漱,两人没做其他收拾,很快躺进床铺。 水笙伸手要抱,赵弛把他托入怀里,嗅着温软皂香的肌肤,奔波十几天的身体不觉劳累,反而有些激动,气血直涌。 水笙扭了扭腿脚,往被烫到的地方摸了一下,紧接着期期艾艾地抬眼,张开手心摸去。 赵弛按着他,声音瞬间低哑。 “水笙……” 刚回来就弄这个,谁遭得住。 男人慢慢亲着少年泛红柔软的耳垂,目光似火,如石坚硬的身躯往下覆去,颇有规律压着。 水笙便又红着脸摸,口中吐不出言语,张着嘴与赵弛亲,两只手换着来。 赵弛鼻端蹭压细腻的颈子,沙着声叫他:“水笙,好水笙,心肝……” 与素日冷面少言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月色如水,微微照亮男人汗透的身躯。 赵弛借着月光收拾好床铺,替水笙擦拭清洁。 待做完这些,方才有空顾着自己。 他一把扯下麻布短袍,站在床侧。 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沉睡的少年,呼吸加重。 他深深吸气,五指张开,掌心一包。 又过一阵,潦草擦了一遍。 赵驰去后院冲了凉水,等热度下去,方才轻轻揽着水笙阖眼。 * 翌日,中秋。 家家户户忙着过节,水笙和赵弛也不例外。 两人起来不久便开始打扫老屋,过午后,赵弛从栅栏里分别拎了一只鸡和鸭,宰杀后用热水过一遍,烫皮除毛。 水笙无从下手,赵弛想了一下,道:“屋内还有两盒从城里买回来的桂花糕,拿一盒送到花婶家。” 水笙分配到任务,眉开眼笑地捧起糕点盒,吆喝上小狼一同出门。 待到傍晚,落日照得村子昏黄柔和。 老屋的前院架子一张长桌,桌上摆着水煮后鸡鸭,糕点,各种吃食。 水笙立在一侧,看着赵弛点燃香炉,烧了些纸。 两人静静相靠,望着袅袅浮上高空的烟气,对视一笑。 已经失去亲人的他们,这一刻已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 夜色似水,秋月如盘。 院子飞着一群萤虫,小狼扑在萤虫堆里玩耍。 水笙洗漱干净,微微湿润的发披在身后,眼眸弯弯的,像两道月牙。 他把猫儿脸灯笼抱在怀里,另一只手上拿着两只河灯。 “赵弛,我们去放河灯么?” 赵弛:“嗯。” 今年是两个人过中秋,不能像往年那般随意。 赵弛接过河灯,水笙得以腾出一只手,与对方牵着走出大门。 去河边的路上,孩子年看见水笙的猫儿灯,嚷嚷着也要一盏。 还未闹腾太久,便被自家爹娘扭住耳朵,给了一盏纸糊的灯笼。 灯铺子卖的花灯精致漂亮,价钱不便宜,普通老百姓哪有闲钱买呀,水笙跟他的猫儿灯引得所有少年人羡慕,村民更是唏嘘。 赵弛真是舍得给水笙花钱,听闻他前阵子去外城做买卖,不再如过去那样得过且过,有了水笙,越发像个活人了,变得不一样啦。 * 赵驰和水笙来到河岸,抬眼望去,只见月色投在水面,波光粼粼。 一朵朵亮起的河灯随水而漂,燃烧的火芒闪烁,仿佛天河上落下的点点星子。 村民停在岸边吹风,放灯,赏月,既欢闹又充满温馨。 周围人多,他们择了处人少的地方,松开一直相牵的手,齐齐把河灯推进水里。 水笙内心如这河水浮起波澜。 他合起手心许愿,只希望:年年有今日,每年的中秋都要与赵弛一起过。 许完愿望,仰头瞧见赵弛目光落在河灯上,悄悄挨近了,小声问:“你许了什么愿呀?” 赵弛收起目光。 如果老天爷有灵,希望水笙此后平安,顺遂。 听完,水笙暗暗嘀咕。 他许了两个人的愿望,赵弛许了他的愿望,那么赵弛自己的呢? “你,你怎么不许自己的愿望……” 赵弛微吟。 “只能许一个愿,这个心愿我想留给你。” 水笙既欣喜,又有些发闷。 他抬起胳膊,手还没环上去,就被对方抱在怀里。 高大的男人轻轻拍抚怀里的少年,隔得远,旁人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河岸对面,村民瞧见抱在一块的两人,寻思:两人感情忒好,谁家兄弟放个河灯都会抱在一起的? 反正他们家不这样…… 第52章 光阴转逝,已过一个月余。 季秋才走,草木凋零,天地之间仿佛褪去颜色,转眼只剩一片朦朦胧胧的灰暗。 村里的乡民们收完粮物,把秋收的赋税缴上去后,田地荒置,意味着农闲到了。 余下的活,无非多打打柴火,囤些粮食,以此度过新的一年,且盼望着,入冬后不要太冷了。 这日天阴,云雾沉沉的,窗户上糊着纸,投不进几丝光影,房内浸在一片昏暗之中。 水笙迷糊翻了个身,偎在温暖的被褥里,满脸眷恋。 胳膊顺势往旁边摸去,空荡荡的,泛着凉意,赵驰已经起来了。 入冬不久,刚降温他就变得一日比一日泛懒,若出日头,这会儿早就过了日上三竿的时辰。 院子传来些许动静,许是赵驰在干活。他抿抿唇,神色坚定地钻出被窝,弯着腰摸了摸,从床尾摸出一套叠好的冬衣。 衣物早早就被赵驰置在褥子底下,沾了体温,因此拿在手里并不冷,很快就能换上。 水笙将衣物一层层套上,青色的棉袄穿在他身上并不臃肿,脖子围一圈绵绵绒绒的领口,下巴一抵,就能遮住小半张脸。 冬衣里的棉填得密实,又暖又厚,与夏日单薄清爽的模样比较,裹在厚厚棉衣下的少年,多了几分憨掬可爱。 他又拿起叠好的袜子套到脚上,接着拿起灰色兔毛棉靴穿好。 双脚落地,走动时双腿周围非常暖和,如同踩在一团团云朵上,触感绒绒,丝毫不受冷。 水笙粗略打理头发后,很快推门而出。 动静从后院传来的,他寻到后院,过见赵弛正在清扫泥巴和落石头。 见到他,赵弛说道:“准备扫干净了,一会儿到前面用饭。” 水笙轻轻点头,发现围墙四周损坏的地方皆被修缮了一遍。 冬天之后,便是春天。 襄州冬日风大,春日雨水潮湿密集,若不加固围墙,很容易造成进一步的损坏。 趁着农闲,又没到最冷的时候,正是修缮屋舍的时机,赵弛这两天都在忙着此事。 水笙插不上手,只得溜溜达达地回到前院,用灶上留的温水洗漱,接着把锅里的早食逐一取出,备两副碗筷,一齐送到正堂的桌上。 半刻钟后,赵弛洗了手过来。 水笙上下打量,见男人只穿一袭黑衣蓝领的棉布直袍,不由吸了口冷气,缩起脖子。 赵弛这身袍子是他用抄书挣得的第一笔钱买来的,衣铺掌柜说是秋衣,眼看入了冬,天都冷了,赵弛才拿出来穿,说是正好合适。 水笙脱口询问:“不冷么?” 他伸手往那只大手一摸,明明刚洗过凉水,皮肤却传递出不容忽略的热度。 赵弛裹着他微凉的手搓了搓:“屋内还留有年初买的炭,若觉得冷,就烧了取暖。” 尤其白天抄书的时候,久坐容易手脚冻僵。 赵弛说着,心里开始盘算。 他预备过几天进城多买点炭回来,时下家中虽然不算富裕,但添几件日常用物绰绰有余。 水笙把两只手放到赵弛掌心任其揉搓捂暖,浅笑地轻轻点头。 他已不像来时那般,花点钱都会肉疼。 这一年,他对家中境况还算了解,赵弛未对他隐瞒。 今年,除开秋后上缴的赋税和生活需求用度,加上过往积蓄,攒得七十余两。 虽不算大富大贵,但这笔积蓄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已属一笔不小的财富。 第61章 唔,这份钱还不算他自己挣的。 水笙抄书所得,攒有一两三钱,待这个月再去塘桥镇结一次账,也有二两银了。 二两银,若省着些吃用,足够过上三两月的。 赵弛给他喂了半碗姜汤,手心摸着暖和了,这才松开。 “过会儿我进山一趟,你留在房内抄书,若要出门,记得多添衣物。” 又道:“若是乏了,就吹骨哨,喊小狼回来跟你玩。” 水笙乖乖点头,羞赧解释:“我晓得,不用时时使唤小狼跟我玩的。” 他巴巴望着赵弛:“还要进山做什么呢?” 赵弛:“春日雨多,草木潮湿,杂房中放的柴火不够用到春天,这几日多去几趟,把柴火都备够。” 水笙“噢”一声:“过两天歇息,我来帮忙~” 赵弛揉揉他的发顶,陪他在正堂坐了片刻。 将到正午,赵弛回房换了身旧袍,先送水笙去学堂,接着入山拾木砍柴。 * 午后,学堂静悄悄的,不时响起毛笔划过纸张的声响。 李文秀念什么,堂下的几个学生就跟着下笔,默写不出的,咬咬笔头,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 水笙将先生所念一字不落地写好,听到赞扬,瞬间笑不合嘴。 旁的几个小娃娃,写出来的东西出现几处错漏,待今日下学回家,定要照先生的规矩抄写二十遍。 他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有些没记得的字叫赵弛教了他,此刻支着下巴出神,听先生仰天长叹。 入学时学堂坐着八个学生,加上自己,如今只剩四个。 另几个村户看家里的孩子不是念书的料,刚入冬,就把孩子领了回去。 偌大的学堂变得空寥寥的,李文秀非但不恼,少几个教不会的顽皮学生,乐得清闲自在。 天黑的快,学堂散的时间较平日里早半时辰。 水笙将外衣穿好,再把书囊挂在双肩上,准备自己走回溪花村。 刚出大门,瞥见台阶下停靠一辆马车,书斋老板又来找先生了。 谢铮下车,与他碰面,俊容露出一笑:“你家先生可在里面。” 水笙点点头:“在的。”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把懒散嗓子:“你怎么又来了。” 李文秀倚在门框,站没站相,口吻绝非欢迎。 水笙无措:“先生。” 夹在两人中间,也不知能不能走。 谢铮道:“天冷了,给你带来几身新衣,还有你爱吃的点心,要不要立马尝尝。” 说着,从车上拎下几个精致盒子,分给水笙一盒。 水笙僵硬地捧过,下意识往先生瞧去。 李文秀抬了抬下巴:“接着。” 转头又对谢铮说:“我就这么一个贴心勤奋的学生。” 谢铮听出话外之意,又往水笙手上多放几盒点心,盒子挡着他的脸了。 “先,先生,我不能拿这么多呀……” 这些盒子一看就精致不菲,怎么能平白无故收呢。 李文秀笑道:“拿回去吃着玩,不想吃就丢了,都随你。” 旁的谢铮碰碰鼻子,笑着没吭声。 水笙:“……” 趴在树下的小狼嗷嗷催促,他眼睛骤然一亮,局促道:“先生,谢老板,多谢你们的好意,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不敢多待半刻,他本就拘谨,夹在两人中间,满心忐忑,十分窘迫。 * 水笙行到半路,与来接自己的男人相遇。 赵弛看他捧着几个盒子走得摇摇晃晃,一手把东西接过:“哪来的点心。” 水笙如实回答:“谢老板来找先生,先生叫他给我的。” 赵弛腾不出手牵人,水笙便拉住对方的衣摆,一步一步跟着走。 小狼跑到荒置的田地撒欢,待他们走得远些,便又跟上来。 水笙浅笑,伸手把它皮毛上沾到的草屑摘下,一路上来回几次,耐心总是很好,并不觉小狼厌烦。 经过一家村户时,里头正给老人过寿,见着他们,笑着塞了几个熟鸡蛋,过过喜气。 水笙和赵弛道谢,贺过寿语后收下鸡蛋,将一盒点心送给对方。 天变得阴沉沉的,夜色四合。水笙下学回家,无端得了不少吃食,赵弛怕他多吃影响胃口,特意叮嘱,每天不超过三块,水笙都乖乖应下了。 晚上刮起大风,赵弛准备晚饭,水笙留在正堂摆放碗筷。赵弛烧热水,水笙就把两人换洗的衣上叠放整齐。 太冷了,两人睡得更近,水笙需要赵弛这样的火炉子,腿贴着腿,两只脚心捂的暖和。 被褥微微起伏,赵弛半撑臂弯,口鼻压着细腻的肌肤。 待到张嘴,还没吃进,只听水笙闷闷一哼,腿脚颤抖。 赵弛黑沉的眼睛一闪,浮起几分清明。 他光着汗湿的膀子把人抱在怀里,捧起那条落疾的左腿,裹在掌心轻轻按揉。 “可是腿疼?” 水笙小脸又红又白,怕赵弛担心,哑声解释:“只疼一点点……” 赵弛皱眉:“许是来回学堂的路上受了凉,眼下天愈发冷,以后在外头不能耽搁太久。” 水笙点点头:“嗯~” 他有些气馁,又叫对方为自己担心。 指尖揉开那皱起的眉心,试图说点别的话。 “赵弛,今日咱们得了好几个寿鸡蛋,你的生辰是几时呢,怎么没听你提起?” 赵弛手掌僵住,少有地沉默。 他的生辰就在中秋后的第一天,因双亲离世,中秋又有团圆之意,赵弛有过思量,许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使得全家的团圆之夜消散毁灭。 所以他不过生辰。 赵弛揉着掌下的小腿:“我不打紧,倒是你,可还记得时候。” 水笙摇头。 赵弛想了个择中的办法。 “以后就将带你回来的那一天,定做你的生辰日,可好?” 水笙眼眶涌出湿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这样也好,他的一切,都变得与赵弛有关,他们是这世间最密不可分的人。 想罢,水笙抽回左腿,手心摸了过去。 少年红着脸,眼睛湿湿的,义无反顾地用柔软带些茧子的指腹刮蹭。 赵弛气息一热,直咽喉头。 水笙羞怯道:“腿不疼了……” 男人粗粗地“嗯“了声,柔软的手心摸得十分舒服。 臂弯合拢,抱着水笙调了个反向。 赵弛目色沉沉,张开嘴巴。 不过须臾,少年已然失去浑身力气,他鼻息急促,颈子红得透不过气来。 第53章 天阴阴的,连日没下雨,气候又干又冷,北风一过,掀得些许泥土飞了起来。 赵家老屋门外,天色擦黑,门前漏出一点光线。 赵驰今天要进城一趟,除卖些兽皮兽骨,还得采买东西,把水笙抄好的书册带到青云书斋。 外头太冷,又时常起风,赵驰怕把水笙冻坏,就不打算带他进城。 天寒地冻,稍有不慎就会冻死人。 水笙知事,没缠着出去,但赵驰刚起,他就跟着睁开眼睛。 少年缩在被褥里贪恋温暖,听外头响了好一会儿动静,这才咬咬牙跟着起身。 水笙散发披衣,把自己抄好的书册装进木箱,抱到马车上安置。 赵驰叮嘱:“天色太黑,当心点。” 水笙软软答应:“嗯~” 奈何此刻实在又冷又困,上台阶时,他左腿一个哆嗦,随即踩空,人直直嗑在台阶前面,快得连赵驰都没能及时反应。 手心贴在石头上,冷冰冰的,水笙愣了一下,作势爬起。 院里的男人放下东西,撑着他的胳膊打横肘抱起,将衣裳拍了拍,很快带入屋内,安置在椅子上。 “可有摔疼。” 赵驰握住少年两只手打量,又掀开棉裤,摸着两只膝盖和小腿查看。 “没,没摔伤。”水笙动了一下被握住的左腿,“衣服穿得厚,嗑不到哪里。” 说完,他一阵羞耻,居然因为打盹在门口摔了跤。 赵驰不再言语,径直把他剥开,从头到脚看过一遍,除手心有些擦伤破皮,未伤筋骨,方才安心。 待清洗伤口,洒上止血的药粉,赵驰抱他坐了会儿,摸了摸他的眼睛,道:“陪我吃点东西,然后回房睡一觉。” 水笙眨眼:“嗯。” 不敢强撑困意,若是摔把腿摔坏,可就得不偿失了。 两人在房中用早饭,水笙就着酱菜喝了肉丝青菜粥,进食六七分饱就停下。 赵驰把他碗中剩下的粥拨到自己的海碗里,几口扫干净,又从灶间打回热水,给水笙擦拭脸颊。 赵弛亲了亲水笙湿漉漉的温软脸蛋,低着声,耐心嘱咐。 “蒸笼里放着南瓜饼,酱肉包,壶中温了茶水,若醒后肚子饿就拿着吃,今日风大,别去外头走动。” 第62章 水笙点点头:“知道了。” 赵驰坐在床畔与他说会儿话,在他额头和嘴唇亲了一口,很快起身。 “我出门了,休息吧。” 水笙抿唇,听话地闭上眼睛。 他清楚去塘桥镇需要不少时辰,不敢再让对方耽搁。 两个时辰后,天光灰亮。 水笙醒来在房中坐了会儿,待添好衣,这才打水洗漱,添上茶水,烧了点木炭。 他端直腰杆坐在案前,用茶水过了把嗓子,开始捧书诵读。 天愈发地寒冷,加上新年将至,先生便散了学堂,开春后才继续授课。 故而水笙前几天就回家待着,每日清醒,先诵读书册,再去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午后,便开始练字誊抄。 他一日不敢懈怠,多读书,认字,写字,以后定能替赵弛分担更多。 清亮的读书声跃出窗外,柴屋内置一块绒绒垫子,小狼趴在上面睡觉。听到房中动静,浑浑噩噩抬头,跟着水笙念书的声音呜呜几声,接着抖抖皮毛,叼起垫子往房屋去。 水笙诵读书册,若觉乏闷,就与趴在脚边睡觉的小狼玩一会儿。 如今狼犬身形渐大,他半个身形都比之不及,不能再向从前那般给它扑着,稍有不慎容易骨折,只能挠挠下巴和脑袋。 午时,水笙就着茶水,吃些南瓜饼和酱肉包。 小狼在秋后吃得膘肥体壮,过了冬,哪怕几天不吃一直睡觉都不会饿着,奈何嘴馋,大脑袋搭在水笙膝盖,吐出长长的舌头,咬了两个肉包才肯安份。 冬天村民大多闲在家中,四处静悄悄地,声响都没有。 不知谁家在榨油,空气里飘来一股浅淡的猪油味道,小狼嗅了嗅鼻子,口水直淌。 水笙拿起一块布巾,将它毛绒绒的嘴边擦干,笑呵呵地:“晚点给你煮锅大骨头吃。” 小狼嗷一声,竖起尾巴摇得欢快。 * 过午后,水笙留在房中练字抄书,腿脚冷了麻了,便出院子走几圈,将筋骨活动开。 待到家家户户飘起滚滚柴烟,水笙亦没闲着,他放下纸笔,钻进灶间内淘米下锅。 灶间烟气重,小狼呛得直打喷嚏,绕着他腿脚钻。 水笙笑呵呵地,拣出一条大骨头,往院子一抛,被狼犬精准地咬到嘴巴里。 热好饭菜,水笙添上蜡烛,将正堂照亮。 他揉着凉嗖嗖的腿,后来坐不住就去门前的台阶站着,仰颈抬眸,不时朝远处张望。 夜色暗下时,门外传来车轱辘的动静,他连忙跑去开门,赵弛披着一身寒气,总算从城里赶了回来。 车板上捆着两个大袋子,可见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赵弛跳下马车,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跑下台阶的少年。 “走慢点,可是等乏了。” 水笙自然不承认,乖乖地开口:“屋内备有热饭热水,快收拾东西进去洗个热水澡。” 摸到赵弛的手背,凉嗖嗖的。 这个天气赶一天路程,人没冻坏已是运气。 赵驰将货物卸下,搬入屋内,又驱车返还养马的村民。 夜色已黑,村子一片清冷。 老屋内亮着烛光,赵驰在门外驻足片刻,凝望光下的那抹人影,心下悸动,同时涌出几分少见的忐忑。 汤锅飘着热气,滚出一片浓郁的汤味。 两人在正堂用饭,水笙将一大碗热汤推给赵驰:“今日怎么回来那么晚?” 赵驰取出一个麻布钱袋:“书册结的账。” 又道:“我到临溪镇的医馆给你取药,顺道……捎了点东西。” 水笙想起那两袋鼓囊囊的包裹,眼睛骤然亮晶晶的。 “买的什么?” 赵驰沉默,给他喂了几口骨头浓汤,话到嘴边忽然低头,略为不自在地大口吞饭。 若水笙眼尖,便可发现男人的脖颈四周红了一片。 “吃完饭带你看。”赵驰清了清嗓子,依旧默默地滚动喉咙。 水笙愈发好奇了。 饭饱,水笙洗漱妥当,赵驰去屋后冲热水澡。 他坐在房中,听着冲澡声不由出神。 本打算等对方回来一起看包裹里的东西,记起赵驰寡言沉默却又想开口的脸色,实在耐不住,将放在桌上的包袱悄悄打开。 红彤彤的物什映入眼中,喜红的颜色灼闪眼眸,让人头晕目眩。 水笙错愕,紧接着心口掀起一阵惊涛,很快红了耳朵。 他呐呐无言,脸颊烧火似的,升起一股滚烫之意。 两个大包裹中,竟置放几对红烛,一叠红窗纸,两袋油津津的米糖,还有一床红色的新被枕头。 赵驰推开门,目光被喜红物什吸引。 他喉结滑动,默默来到水笙背后,牵上那只颤抖的手。 “我还去衣铺定了两套喜袍和鞋袜,水笙,我……你……可愿意同我成婚?” 如今家里有些积蓄,两人虽未越过最后一步,却已发生肌肤之亲。 赵驰怕水笙遭受委屈,只想着挑个好日子,尽快把婚事办了。 他想法简单,心中有什么打算,便朝着目标坚定地一往直前。然而此刻,话到嘴边竟有几分胆颤。 “水,水笙,如若……” “我,我愿,愿意的——”水笙同样颤抖。 此刻他嘴唇哆嗦,眸光怯怯颤颤,可涌出的光彩分明是欣喜的。 他害羞地垂眸:“你今日出城,居然一声不响地置办这些,怎么不告诉我?” 赵驰嗓子沙哑。 “与你发生第一次肌肤之亲时,就已经这么想了。” 水笙“唔”一声,心内被欢喜淹没,整个身子不住打抖。 赵驰看他站不住,一把抱回床上,亲了亲那两扇稠密颤动的眉睫。 水笙张嘴和赵驰亲上,又给了舌头,叫男人卷进嘴里吃了很久。 良久,赵驰抚着怀里软绵绵的身子,道:“过两天就找人看日子。” 他们与村民往来并不密切,赵驰只打算请一些与二人还算相熟的人吃酒,省得水笙不够自在。 彼此口津交融,抵在被褥里断断续续说话。 水笙不管赵驰说什么都答应,他一直被对方抱在身上,时不时亲几下。 睡前,赵驰光着汗湿的身躯钻出被褥,从药箱取出两片药膏,往水笙的腿脚贴上。 水笙忍不住笑,脚心被粗糙大掌挠得痒痒。 他偎进宽阔火热的身躯,只觉一点都不冷不疼。 * 两天后,赵驰去请村里的老先生算日子,因着太冷,水笙就留在家里呆着。 他来回踱步,盼望对方快点回来,几次三番地走到台阶站定,起了风才打着哆嗦进屋。 大门忽然被人扣响,水笙急忙迎去。 “你回来——” 他笑意停在脸上,狐疑地打量眼前的褐袍男子。 男子风尘仆仆,似已年过四旬,生得方脸浓眉。 他敛眸回忆,村里并没有这样一户人家。 “你找谁?” 小狼蹲在他的腿边,朝来人嗅了嗅。 男人看着他,似有些恍伸,随即一笑。 “你是小叶子吧,我是你大伯。” 第54章 大伯? 水笙脑子一片混沌,不知自己是否有这么一号亲人,或许有,但他记不清了。 他很小就跟着父母从北方逃难,路上颠沛流离,又经历太多离别与死亡,所以对过去所记之事很是模糊。 除却一些死亡与分散,余下的,总是遗忘多过记得。 赵驰特地带他问过大夫,大夫说这是正常的。 当时他年岁小记不清事,有的人会专门把痛苦煎熬的那段经历刻意抹掉,让它变得模糊。 且他还摔过脑袋,若将一些事一些人忘掉也不足为奇。 水笙垂眸抿唇,理不清头绪如何,可对眼前的男子,心中并无厌恶之意。 想着自己在这世上也许还有亲人,念头闪动,没有将人驱赶。 起了阵风,他一个哆嗦,瞬时惊醒。 “天冷,你,你要进来吃口热茶吗?” 男子见他并未相信自己,不觉恼怒,只道“咱们进屋再说。” 屋内,水笙心中一丝忐忑。 赵驰不在,他将没见过的人请进屋内。此举或许有些冒失。 倒了碗热茶递给对方,瞥见小狼趴在门前,定了定神。 “我,我做不得主,赵驰不在,可否等他回来再细说此事?” “赵驰是谁?” 水笙垂眸:“他救了我,这一年对我很好,所以我与对方已经互许终身,我们准备成亲了。” “还是个男的?!” 水笙轻轻“嗯”了声,男子喃喃:“怎么就和男的成亲,这,这跟女子多好啊……” 水笙一听,事关赵驰的话将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隐隐的,他似乎视对方为长辈,并不想刚见面就驳了人家。 第63章 男子叹气:“罢了,等这个赵驰回来再说。” 他端量水笙眉眼,越发确定水笙就是小弟的孩子,同时不忘观察四周,时而皱眉,时而不语。 半刻钟后,赵驰回了老屋。 水笙连忙迎上前,像攥住了一根浮木:“有人来了……说,说是我大伯。” 赵驰目光微凛,扫向正堂里的男人。 男子心中一骇:好生冷漠的男子。 同时,为水笙涌起的担忧愈发强烈。 他皱眉上前:“我叫叶海山,是小叶子的大伯。” 又道:“水笙本名叫叶平安,因年幼犯了热症,意外落水,从此落下腿疾,小弟与弟妹希望他过得平安,便取了这个名字。” 叶海山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灰色的麻布袋子。 他从袋子里翻出一叠纸:“八年前,北边大旱,到处都是灾民。为了活命,很多人不顾官府压制,举家逃迁,我与小弟一家也都收拾行囊,跟着灾民往南边逃命。” 叶海山摇摇头:“这一路过于凶险,流民望不到头似的,我们为了躲开官府追捕,东躲西藏,又遇匪患,最后为活下去,只得各自分开逃命。” “四年前,我一家来到沂州青树镇落脚,待渐渐安置下来,从去年开始,我便想方设法寻找小弟的消息。” “数番打听,闻得噩耗,打听到小弟跟弟妹在途中命丧匪徒之手……若非两个月前到沂州做工,无意性撞见小叶子,我都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一路打探过来,才找到这里。” 叶海王说的并不像假话,他展开从麻布袋子取出的一叠纸,正是官府的证明印书。 上面赫然记录了叶平安父母的姓名,年龄身份,户籍,还有两张画像。 叶海山将画像递给水笙:“父,叶海河,母,顾英芳,你看,可还记得?” 水笙胳膊蓦然一软,逐渐颤抖。 他依次捧起两张画,眼前微微昏暗,头脑涌起几分针刺般的疼痛。 抬眸时,眼角已经湿润。 “赵弛,我还记得他们……我,我爹娘长得就是这副模样的……” 叶海山没有骗他…… 叶海山喜道:“小叶子侄儿果然还记得,如此,小弟在天上定感欣慰。” 水笙捧着画半跪在地上,双眸紧盯人像,反反复复地看。 终是遏制不住心绪,整个人一直打抖。 “这,这是我爹娘……” 想起两人已经离世,愈发黯然难过。 赵弛低声安抚,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一把抱到椅子上,又喂了杯热水。 “水笙总以为他在世上已无亲人,给他一点时间想清楚。” 赵弛看向叶海山:“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商量。” 王海平点头,二人走到后院。 半时辰后,赵弛与叶海山回到正堂。 水笙方才哭过一场,眼皮尚有几分红肿,鼻尖也红了一块。 他腼腆低头,神色仍然恍惚。 过半晌,他抱紧怀里的画,看看赵弛,又往叶海山看去,唇动了动,青涩地叫一声“大伯。” 叶海山叹道:“好,好。” 赵弛开口:“我去备些酒菜,一会儿吃个饭吧。” 叶海山无甚异议,水笙想去帮忙,刚下椅子,腿脚都是软的。 赵弛把他抱去坐好:“你留在这与大伯说点话,叙叙旧,我很快就过来。” 怕他不自在,让小狼趴到他边上,水笙瞧见,果真坐得安稳些。 赵弛揉揉他的发顶,出去了。 水笙收起眼神,嘴角微微翘起,局促又内敛地与叶海山笑了一下。 “你,哎……”叶海山感慨,“小弟自小就生得文气,格外清秀,你的眉眼像他,嘴巴像你娘。” 水笙记忆模糊,此刻听得入神,黑溜溜的眼眸巴巴睁着,想听得更多有关父母的消息。 叶海山又道:“我长他五岁,十六时,就跟着村里有经验的老人去做生意,他才十一岁呐,也嚷着要随我一同去帮忙。他会算术,那会儿啊,爹娘都觉得适合送他去念书,可咱们家哪有钱,小弟只得跟着我四处奔波,做些小买卖。” 半时辰后,赵弛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屋,又将从花家打回来的酒揭开,招呼两人上桌。 水笙帮忙去摆碗筷:“大伯,你一路过来实在辛苦,先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叶海山笑呵呵地入座。 方才他说了不少话,水笙拿碗盛了份鱼汤,送到对方面前。 叶海山道:“小叶子真懂事。” 说罢,暗暗打量桌上饭菜。 一盘爆炒熏肉,气味喷香,油脂淋淋。 一锅熬得乳白浓郁的鱼汤,还有两份素菜,炒萝卜丝和青瓜,搭上酒水,有肉有素,卖相着实不错。 这年头,普通百姓想吃点荤腥可不容易,一个月能尝三四回都算好的了。 叶海山微微点头,先动筷子,随后水笙和赵弛也开始吃东西。 过了正午,叶海山看时辰还早,于是起身告辞。 水笙下意识跟上,又抬眼去看赵弛。 赵弛神色如常,对他轻轻点头,道:“去送大伯一程。” 水笙便送叶海山到门外,临别之际,对方把他爹娘的户籍印册留给了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回到屋内,水笙继续展开父母的小像,怔怔看着,待赵弛清扫妥当回屋,连忙开口。 “赵弛,我,我以后还有机会去看望大伯么……” 赵弛在他身侧坐着:“自然。” 男人敛目,似有心事。不等水笙看清楚,很快恢复如常的脸色。 “水笙,你可想跟亲人住一块。” 水笙好奇:“是,是大伯么?” “……嗯。” 赵弛低沉而缓慢地继续说道:“快过年了,民间讲究至亲团聚,到时候我送你过去,与他们住一阵子,过个团圆年,可好” 水笙笑了笑:“嗯,要住多久呢,你要来么?” 赵弛面色一怔,继而解释:“我们还未成亲,若与你同去,自是不妥。” 水笙微愣,想了想,眉眼弯弯地,软软说着话。 “好,到时候我去跟大伯一家住些日子,等过完年马上回来。” * 往后一个多月,水笙时常留在房内,或读书,或誊抄书册,赵弛除了上午开摊,余下时候也鲜少出门。 因着天冷地冻,彼此有不少时间相互陪伴。 天色黑得快,替水笙热敷腿脚后,赵弛将人打横抱回床铺,侧身跟着躺下。 健壮的臂弯揽着温暖柔软的腰背,不觉往下一滑。 明天就要送水笙去叶海山那里,今夜本该尽早休息,养精蓄锐,可赵弛却反常地热烈,油灯烧着,映出他汹涌的灼灼黑目。 水笙只觉灵魂都要被吸了出来,膝盖松松搭在两侧,十分无力。 他抬起乏酸的手指,想去遮住男人的目光。 “别,别这么看……” 赵弛今晚不知怎么,一直看着他。水笙好不害羞,肤色红透,浸在一层淋淋的水光里。 男人的嘴巴更来劲了。 * 翌日清早,赵弛把小狼送到花婶家,回屋备了行囊和衣物,将蒙蒙睡在被褥里的水笙抱起来梳洗。 直到此刻,冷峻的面上才露出几分压抑的心绪。 粗掌滑过少年温软的脸颊,赵弛暗暗一叹。 水笙尚有亲人留存世间,固然是件好事,但他却为将要来临的分别而苦苦压抑。 叶海山对水笙有感情,不似作假,而水笙性子敏锐,谁待他如何,很多时候第一次接触就有所感知。 水笙不排斥大伯,甚至有些许亲近。 那天叶海山与赵弛谈话,作为长辈,对方并不反对两人的婚事,但婚前不该住在一块。 如今叶海山认回水笙,想把小侄子带回身边帮忙照顾,也算圆了小弟团聚的梦想。可水笙太过依赖赵弛,若直接分开,只怕适得其反。 于是只得在新年之际把他带过去,用过年的名义留下,至于留多久,就看两人几时办婚事。 待成完亲,水笙再与赵弛住一起便是。 叶海山如此打算,觉得还不错,赵弛作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且叶海山态度缓和,有商有量,没有反对他们成亲。 他今日送水笙去青树镇,盘算着,到了那边把水笙安置好,自己暗中留下。 到时候先在镇子守一段日子,若相安无事,等来年春天,春暖花开,就接水笙回来成亲,两人再也不用分开。 即便如此,想到要与水笙分开,把水笙交给旁人照顾,赵弛始终不能松开心绪。 他吐出一口闷气,将怀里的人展开手脚,为其穿上一件件衣物。 穿戴整齐后,往那温润柔软的唇瓣亲了亲:“起来了。” 水笙“唔”一声,眯着眉眼笑呵呵。 第64章 他把手脚缠在男人身上,又噘起湿湿的唇,被赵弛多亲几下后,这才腼着脸,慢吞吞地坐起来。 注视水笙秀气无忧的眉眼,赵弛心念一动,抱着他,道:“过去了会不会想我?” 水笙点点头:“想的,” 他展开手指比划:“会想很多很多遍。” 赵弛沉吟:“记得我说的,无论在哪,若是过得不高兴就离开,不欠任何人的。” “还有……想我了,就吹一吹骨哨。” 水笙疑惑:“吹了骨哨你就会凭空出现么?” 不等赵弛回答,他摸着骨哨,乖乖笑道:“嗯,我记得的~” 天光擦亮,马车一路往青树镇的方向驶去。 第55章 六天后,马车抵达青树镇。 入冬干冷,南边的冬天萧瑟清凉,水笙一路上所见,人烟寥寥,唯有途径村镇,才能看见烟火气。 两人停在城门,通过盘查进入青树镇。 此刻水笙靠在车头上,挨着赵驰,细细打量四周。 镇子规模比之塘桥镇稍小,又因背靠沂州,在此落脚居住的百姓比塘桥镇多。 镇子笼罩在一片寒冷中,年关将至,街上却人来人往,小贩云集,显出几分繁华之色。 赵驰按照叶海山当天留的指示,寻个路人问话。 马车拐了几个方向,驾驶二刻多钟后,停在一处僻静巷子内的院门前。 门口三级台阶,檐下挂着两串红彤彤的灯笼。院子周围看似简朴,胜在打扫得还算干净。 赵驰心中已有计较。 叶海山能在镇子上安置下来,且住在这样一间还算宽敞的小院里,可见条件还算不错。 他不方便跟着水笙进门,靠在巷子侧边,握着他的手,交代几句。 临进门前,又把衣物,当见面礼物的糕点,钱袋,交给他。 “钱要收好,留给自己备着,谁都不能给。” 水笙点头,他揽着包袱走上台阶,此刻想要与赵弛分别,与大伯相见的喜悦褪去,眼底充满不舍。 赵驰叮嘱:“想我了就吹响骨哨。” 水笙勉强牵起嘴角,依旧点头。 话虽如此,可他心底明白,溪花村距离此地有六天路程,就算吹哨子,对方又怎么会出现。 “那我进去了……” 赵弛目光深深,目送少年进门后,持着缰绳的右手青筋起伏,心底仿佛就此空了一块位置。 * 院内,叶海山前两日就交待妻女将房间收拾好,留给水笙休息。 一家人听闻侄子今天上门,都在正堂里坐着等,叶海山身穿新的灰色冬衣,面色喜悦。 其妻何翠姑坐在旁侧,微微笑着,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定。 二人的两个女儿还在后院晾晒,听到门锁扣响,不等小女儿过去开门,叶海山已到门后。 水笙今日没穿新的冬衣,那张打好的斗篷还留在老屋内。 即便如此,最普通款式的袄子穿在身上,仍然难掩他通身的灵动干净,莫说平常人家,就是富贵门户,都很难养出这样的人。 叶海山见到水笙,立刻笑了。 “翠姑,你来看看,这是海河的孩子,小叶子侄儿。” 何翠姑来到前院,与略微拘谨乖巧的少年碰面,一怔,点头道:“是个好孩子。” 不管模样,还是气质,都干干净净的,比起他爹叶海河更胜几分。 叶海山与何翠姑说话的时候,两个女儿也从后院过来了。 “小叶子啊,这是你两个堂妹。” 叶海山指着左边穿蓝色短袄,气质较为稳重些的介绍:“这是小莲,今年十七,与你年龄相仿。” 又指着穿绿色棉袄,眉眼圆钝,洋溢着活泼之色的少女,说道:“这是丹丹,今年十四,家里最顽皮的就属她了。” 水笙与两个堂妹道了问候,又递出点心盒子。 “伯父,伯母,堂妹,这是一、一点心意。” 叶海山笑呵呵地:“你这孩子,怎地还带这些东西,如今孤身一人,该替自己多多打算才是,以后不必浪费这些钱。” 倒是丹丹直率些,不掩喜色地道:“是食香楼的桂圆糕,城里时下正时兴呢,上次我去问了价钱,可不算便宜。” 叶海山道:“一会儿就要吃饭,先别吃糕点,留着些肚子。” 丹丹“哦”一声,她性子活泼,有什么就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何翠姑,脸上虽挂着浅笑,却没怎么吭声,小莲性子稳,比平常人更沉得住气,也没开口。 几人进屋,何翠姑跟两个女儿很快把饭菜端上桌,叶海山好像很高兴,拉着水笙一直说话。 水笙性子腼腆,除了与赵弛相处,跟旁人,大多是别人问一句他回答一句。 六道菜全部上桌后,何翠姑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海山见到平安侄儿,今天高兴得很,吩咐着备了不少菜,我跟丹丹一早就在忙活呢。” 水笙连忙说道:“辛苦伯母,丹丹堂妹了。” 六菜中,荤素各二四分,肉菜分别是清炖老鸡汤,红烧鲫鱼,热气腾腾的肉菜不断飘出荤香,味道自是不必说。 素菜也炒得色味俱全,因加了辣椒,入口都是喷香浓郁的滋味,格外下饭。 丹丹心直口快:“今日菜色好是丰盛,比过年吃的还多呢。” 叶海山笑容豪迈:“咱们家这两年愈发好了,近来生意不错,小莲也争气,拿点好吃的招待小叶子,不算什么。” 何翠姑给他添了杯酒:“吃你的吧。” 又去看水笙:“平安侄儿可要喝酒” 叶海山道:“他身子不好,又落腿疾,给他点热茶,酒水就不必了。” 何翠姑点点头,给水笙添上热茶。 因菜色泼辣,且油荤,水笙在桌上茶水比饭菜吃得还多。 叶海山见了,一忖:“可是不合口味?” 水笙摇了摇被辣得涨红的脸:“好吃,很香。” 只他这些年常常饥饿交迫,脾胃不佳,赵弛平日里做的饭菜,很少会放辣椒,油荤也有所把控。 叶海山一拍脑袋:“我倒忘了,侄儿时常喝药,又调理身子,今日你吃老鸡汤就成,翠姑啊,往后做菜时多备一份清淡的,侄儿的口味怕吃不惯太过油辣的。” 何翠姑点点头,给水笙多舀了碗鸡汤,叶海山夹起一块鸡腿,放进汤碗里:“太瘦了,多吃点。” 水笙轻轻应声,脑袋都快埋入碗中。 * 饭饱,叶海山留水笙在正堂说了会话,已过午后,念着他这几天赶路辛苦,便叫何翠姑带他去房间休息。 水笙入住的房间已经清扫过,虽有些小,但床褥都是新的,原本放在房中的杂物已挪去别的地方。 他一再与伯母道谢,等回到床上,身子一软,脑子空空地躺到床上,眼皮沉重。 方才笑得嘴角也累了。 与大伯一家相见,虽有喜悦,但又无端拘谨,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 水笙放任自己沉进梦中,墙壁阴凉,他迷迷糊糊扯着被褥盖在身上,手指下意识往脖子和脸上挠了一会儿。 * 又过两日,水笙就此在大伯家暂时安顿下来,每天睡醒就主动帮忙打扫院子,或者去灶房帮忙烧饭,甚至学会劈柴。 这天扫干净后院,他摸着发痒的脖子,接了点冷水,往颈上扑。 叶海山回来,发现他蹲在井边,遂问:“侄儿怎么啦?” 水笙摇摇头,正准备把领口掀回去,被叶海山眼尖地看到一片红疹。 “怎么回事?” 叶海山疑惑,盯着侄儿的衣物,虽然素净,但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走去水笙房间,看见床上的新被褥,转头去找何翠姑。 “翠姑,我记得家里不是有两张多出来的被里,那料较好,给小叶子送一床过去。” 水笙如今盖的被褥虽是新的,但布料一般,质地较为粗糙。 寻常人家定然不会挑挑拣拣,只是水笙被赵弛照顾得好好的,乍一用这些粗糙被褥,不久就将把肌肤磨得起了红疹。 叶海山见过赵弛是怎么对侄子的,定然不愿让侄子回来后过得不如那边。 何翠姑微微皱眉:“给他新的还不够么?那两张被里,是留给小莲和丹丹做嫁妆的。” 叶海山“嗐”一声:“不是还没嫁么,到时候我再多挣点钱,给她们添更好的。” 又道:“小弟和弟妹去得早,我这当大伯的理当对侄儿多加照顾。” 何翠姑背过身,好一阵不说话,过半晌,这才去将新的被里翻出来,送往水笙那屋。 * 过几日,何翠姑准备带丹丹出去采买,新年快到了,家中需多添几件物什,比如对联,窗纸。 叶海山叮嘱她多买一副:“今年也要把侄儿的房间做些装饰。” 水笙连忙取出钱囊:"这太破费了,我……" 叶海山见他要掏钱,立马按回去。 第65章 “侄儿这是何意,咱们是亲人,相互照顾都是应该的。” 水笙呐呐:“我,我会写字,不若买些纸,对联让我来写吧。” 如此还能省下些许用钱。 叶海山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小叶子还会写字?!厉害啊,比海河出息多啦。” 水笙乖乖一笑:“伯母,需要我跟着出去么,我能帮忙搬东西的。” 何翠姑敛回神色:“不必了,你跟着你大伯就行,我带小莲出去就好。” 又叹道:“丹丹那个死丫头又出去玩了,最近家里忙也不知道搭把手。” 如此说好,叶海山还真带水笙出了一趟门,到一间酒楼谈生意去了。 水笙插不上话,抱着茶杯乖乖端坐。 与叶海山说话的老伙计看着他,不由夸了几句,又赞许叶海山为人仗义,对已故双亲的侄儿这般照顾。 叶海山笑不合嘴。 水笙听不懂大人们谈生意,只得坐在茶楼里发呆。他忽然似有感应,扭头一看,只见街上驶过几辆马车。 疑惑之后,揉了揉眼睛,以为看到赵弛。 在大伯家住了七日,最初的忐忑惶惶过去,他好想赵弛了。 * 另一头,赵弛掩在树后,看着茶楼里的身影,目光很深,仿佛要把人刻进眼睛。 赵弛没有回溪花村。 年关繁忙,码头急缺劳力,每日都在招工。 他持脚夫牌去应征,在河边租了条船休息,每天傍晚停工后,回船上草草洗漱,待到夜晚,径直去叶家后院坐着,宵禁前才离开。 这几天水笙一直没有出门,赵弛忍着翻墙的冲动,直到今日,总算见到对方。 水笙好像清瘦了,虽然乖乖地跟在叶海山身边,却有几分魂不守舍。 赵弛抓下一把树皮,撕碎了,方才按捺住过去把人抢回来的冲动。 第56章 夜里寒风凛凛,掀得瓦片哐当做响。 水笙翻了几次身子,只觉得被褥阴冷,深夜难眠。 过去一年,早就习惯了赵驰与自己同睡,尤其在阴冷的黑夜,没靠着那具火热的身躯,总是睡不踏实。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赵驰。 分别数日,不知对方如何,他好想回去。 新年近了,院内院外都十分热闹,家家户户皆是烟火气息,饶是如此,水笙想念对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昨日傍晚,看到伯母数落丹丹堂妹的时候,伯父和小莲都笑了,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水笙站在边上跟着笑了,笑容有些拘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此刻思量,不正少了赵弛么。 快要过年,赵弛会来看他么?什么时候接他回溪花村呢? 退一步想,若年后,最迟初二,如果赵弛还不来,他就去市集租辆马车,请车夫送他到溪花村…… 心中有了打算,水笙混乱的心神逐渐变得稳定。后半夜,他呵欠不止,身心疲惫之下,眼皮沉重地阖了起来。 翌日,水笙还没睁眼,很快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热闹的动静。 似有人拜访伯父,几个人笑着交谈,隐约还听到旁人嘴里提到自己的名字。 那人对他连连赞叹,又朗声大笑,对大伯的仗义忠诚举动表示由衷的敬佩。 伯母和堂妹们的动静倒是很小,甚至听不见什么声。 待来人离开,院中才陆陆续续响起伯父与伯母说话的声音。 水笙听得模糊,抚着额头,昏昏沉沉地从床上起身。 这天好像格外冷,他多添一件衣物,棉裤下的腿脚很是冰凉。 思及此,唇角不由往两边瞥了瞥。 若是平日,赵弛定想方设法替他暖脚。 水笙吸了吸通红的鼻尖,推门而出。 叶海山很快瞧见他,笑呵呵地:“小叶子起来啦。” 又“哟”的一声:“鼻子怎地如此红,可是受了风寒?” 水笙眉眼弯弯的,格外羞赧。 “不打紧的。” 叶海山一乐:“这点侄儿就不像海河,反而像弟妹。海河虽然文气,但他浑身是劲,成天跟个猴儿似地上钻下跳,弟妹就很内敛秀气,安安静静的,跟谁都不闹腾。” 继而扭头吩咐:“翠姑啊,今儿天冷,昨天我不是带了些赤糖回来,给他们几个煮点姜汤,记得洒些赤糖,甜丝丝的,侄儿跟丹丹肯定很喜欢,丹丹那丫头,之期老嚷嚷着姜汤辣嗓子,这下好啦,定会高兴。” 何翠姑轻轻点头,背身走去灶间。 见状,水笙说道:“我过去给伯母搭把手。” 叶海山拉着他:“不用,煮姜汤不是甚么重活儿,小叶子侄儿不是会写字,翠姑买了一叠红纸回来,你来试试。” 又笑呵呵道:“写不好不打紧,拿着玩儿。” 水笙立刻绷直腰杆,一脸认真之色。 年节贺语,来去只那么几句,先生所教的诗集,也有相同的。 他将学到的与大伯说明,叶海山连连点头:“果然是个聪明孩子,这些贺语你看哪些能写上就都写上。” 水笙写好第一幅对联,微微沥干笔墨后,交给对方看。 叶海山不懂欣赏字迹,却由衷地称赞:“写得好,不愧是小叶子侄儿,待多读点书,以后说不定还能去参加科考呢,哈哈!” 水笙抬起胳膊摆了摆:“太难了……我,我只略同皮毛,做不得数……” 何翠姑煮好姜汤,出来看到这副场景,怔了怔,二话没说走去堂屋,把丹丹唤去喝姜汤。 闻声,叶海山推了一下水笙:“侄儿,过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水笙下意识往伯母方向瞧去,只见背影,不知神色。 * 当天傍晚,叶海山收到今年入秋的最后一笔货钱。 他在饭桌上将钱袋递给何翠姑,交代着:“存部分,余下的明儿带闺女们去买新衣裳,你自己也新添一身。” 又道:“水笙侄儿新衣甚少,给他多添两身,省得不够换。” 何翠姑一改今日的沉默,忽然开口:“我不去,你想给他们添衣裳就自己去。” 叶海山疑惑:“怎么啦,为何闹脾气?” 何翠姑摇头:“没闹脾气。” 话音落完,她撂下筷子,径直回房休息。 热气腾腾的饭桌霎时冷清,叶海山一脸讪讪。 小莲和丹丹面面相觑。 水笙窘迫,他与叶海山道了声问候,立刻回房避开,不久,小莲和丹丹相继回房。 深夜,水笙如常被冷醒。被褥里阴凉,左手往腿上一抹,冻得像冰块,还有几分隐隐的疼。 临出门带了药膏,正准备摸着夜色取药,忽然听到外头响起吵闹的动静。 隔着门听不清楚,依稀分辨出是伯父与伯母说话。 水笙本不该探听,转身之际,却听得伯母嚷了一句:“你就是要把他当成亲生儿子!” 怔愣半息,水笙披上袄子,摸着深冬的夜色,哆嗦地往正房靠近。 “你别以为什么都没说我就不知道!” “翠姑,你到底在说啥……” 何翠姑笑了声:“嘴上说着留他住一段日子,其实就没打算让他离开,对么?” “……” “叶海山,我忍不下你这副性子,究竟要等到几时,才能真正为咱们家好好打算?” “翠姑,此话何意,我,我几时不顾咱家了,这些年我与你的情谊难道是假的?!” 何翠姑自嘲一笑:“是,你顾家,但你更顾着你那些弟兄,朋友!你讲义气,为了那口义气,即便有十分好,留给家里的,只四五分,别的都给了你的那些义气!” “我何翠姑虽然是个普通百姓,大字不识几个,可你要讲义气,我不阻拦,只盼你多念着家里,给家里多添几分好……” “如若你要认侄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我照样无话可说……这些年你不开口,可我晓得,你叶海山嘴上无所谓,却也想有个儿子。” “呵……可惜我身子坏了,想尽法子,最后只给你生出两个女儿,你对你那侄儿,恨不得捧到手心,夸到天上。” 叶海山:“翠姑,我待小莲和丹丹怎么样,你还不知吗……” “是,你待她们好,但这跟你想要个儿子并不相悖,尤其……他还是顾英芳的儿子!” “翠姑!” 何翠姑喃喃:“当年你跟叶海河都喜欢顾英芳,她没选你,听闻他两的死讯,你还失魂落魄了好几日,我都看在眼里。为叶海河难过不假,对顾英芳,只怕你心里更是难受得紧吧。” “翠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如今已年过四旬。与你成婚多年,我怎么还会对她有喜欢的心思。” 何翠姑:“嘴上不认,心里却不见得这样想。” “她是我弟妹,已经死了……” “……” 房内一阵沉默。 第66章 水笙听清屋内的话,愕然地往后踉跄几步。过半息,稍抬眉眼,与不知几时站在角落里的小莲对上目光。 他朝对方点了点头,静静地走回房间。 这晚上,水笙彻底无眠。 翌日,已到新年前夕。 天色擦黑,水笙扶着墙站起,默默收拾行囊,又留下半袋碎钱放在枕边。 无论长辈有何纠葛恩怨,都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且大伯和伯母这些天未曾亏待他,伯母心有怨言,亦不曾迁怒到他身上。 都是一家心地良善的人,会发生今夜的争执,无论谁对谁错,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 大伯父家很好,可惜……这里始终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哪里? 水笙眼前浮出一条泥巴村道,道边有个悬了块幡布的面摊。 往里步行一刻多钟,铺着大石台阶的老屋映出脑海。 屋舍虽然陈旧朴素,但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处角落都由赵弛跟他打理过。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赵弛,有赵弛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水笙扶着左腿,从后门缓缓离开。 寒风打在身上很是阴冷,他背着包袱,孤零零站在擦黑的天色里,回头朝小院望去。 半晌,水笙收起茫然的神色,吐了口气,坚定地往前路步行。 快新年了,是时候回到真正的家。 他拿起骨哨,吹响,吹响。 好想赵弛…… 水笙打算寻个背风的地方歇息,等天亮再去市集租辆马车。往前迈出几步,却听身后跟来脚步。 他一怔,摇了摇脑袋,为何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晦暗中一道身影将他笼住,带着通宿的寒气。 水笙哆嗦了一下,随即一暖,整个人被对方抱得严严实实。 脖子上的骨哨……居然真的帮他把赵驰变出来了?! 水笙呆呆的,也乖乖地,由着赵弛将他抱到灯笼光线微弱的角落。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急得鼻端出汗,目光俱是担忧和愤怒。 “为何天没亮就收着包袱走了,他们欺负你了?!” 水笙嗫嚅,话没说出来,眼睛落下两行湿泪。 他一下子扑到男人怀里,摇摇头。 “没人欺负我……” “赵弛,我好想你……你带我回家好么……回只有我们两个人家……” 第57章 街上冷,水笙的手和脸摸起来冷冰冰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赵弛把他笼在怀里,打横一抱,径直往码头方向过去。 北风拂面,他的胸膛却异常火热。 紧了紧抱着怀里的份量,垂目打量,眼底浮出喜色。 自分开后,连日来压抑在内心的烦闷,霎时烟消云散。 与赵弛的持重比较,水笙则鲜活多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乌瞳转溜溜地看着人。此时无限欢喜,却未开口说话,只能紧紧贴着对方,用胳膊搂紧赵弛的脖子。 其实他有很多疑惑想问,但话刚过嗓子,瞬间咽回肚子。 少年抿着唇,仿佛被什么东西滞在喉间,令他眼眶涌出又酸又胀的湿意。 与赵弛见面,虽然十分欢喜,可也夹着许多酸楚和委屈。 他抱着对方,安安静静地把脸贴在宽阔的胸膛上。 途中,两人一语不发,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来到码头,赵弛抱着水笙走进一条船只。 天还没亮,周围没有开张的客栈,只能回到船上将就一会儿。 赵弛租这船只,起初是图个方便。 既能省点租钱,又方便在码头上工,如今把水笙带到船里,却成了意料之外。 船只泊在岸边,水汽多,难免阴冷,潮气重。 赵弛放下人后,叮嘱道:“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水笙抱着包袱乖乖坐在船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约莫半刻,赵弛拎了盆烧好的炭进来,炭盆安置在他脚边,转头下去,很快又拿了一壶热水回到船上。 赵弛曲膝半蹲,将半壶热水倒入木盆,又往边上的碗里倒满。 接着拿出棉布浸泡拧干,握起水笙的手擦拭。 擦完身上,揭开棉裤腿,将一双纤细的双脚放入水里,对那稍微扭曲的左腿,也如呵护宝贝,掌心裹着每一寸慢慢搓动。 适才还像个冰人的水笙,不多时就被搓得热乎乎的,手脚已能动作。 他舒展手指,指尖放在赵弛肩膀上,触摸着,仿佛要查验真假。 “赵弛,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赵弛抬起双目,见他脸上浮出血色,停去手上动作,拿起碗里的吹吹了吹,给人喂上。 水笙饮一半热水,五脏六腑瞬间暖和。 他摇摇头:“喝够了。” 到此,赵弛方才罢休,将他抱在怀内,换了个姿势坐好。 “这些天我没回村子,一直留在镇上,在码头附近做点工。” “唔,那这些炭上哪儿弄的?” “跟工头买的。” “我出来匆忙,还没给大伯留话……” “天亮后我差个跑腿上门捎句话,就说你回去了。” 解完水笙的疑惑,赵弛盯着人,掌心往里探去,一丝不苟地沿那薄薄的腰肢丈量。 半晌之后,轻抚掌下柔软的脸颊,言简意赅地道:“瘦了。” “他们可是没好好待你?还有今天为何突然离开,水笙,将这段日子的事与我说说。” 水笙被赵弛搂在怀里坐稳,背靠着对方,双手也被那两只大掌拢在一块,十足地安稳温厚。 他顿觉踏实,不由放软身子,将昨夜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详细告之。 “事情就是这样……伯父伯母没有苛待我,他们还为我的缘故产生争执……” 水笙喃喃:“我留在那里只会叫他们难堪,别人家过年都和和气气的,哪有大半夜吵架的……所以我回房后想了会儿,天不亮就离开了。” 赵驰微微点头,拉起已经暖和的被褥盖在身上,好让怀里的人更加暖和。 经历此事,别说叶海山只有一层大伯的身份,就算水笙的亲爹娘出现,他都不打算把人送过去了。 好不容易下定决定送水笙到他们家里,却养成这副样子。 赵驰悔不当初,只想弥补对方受到的委屈。 犹如铜墙铁壁的身躯将怀里的少年揽得更紧,似乎要融入骨血之中,恨不得化为一体。 赵驰亲了亲那双乌黑灵动的眼睛,艰涩地问:“夜里为何会睡不着觉,可是一直这般。” 水笙嘴角一瞥,好不委屈。 “没有你抱着我睡不好,不管盖多少被子都是冷的,深夜的时候腿也疼。” 他的话很轻,却像无数根尖针往赵驰的胸膛里刺。 “……是我不好,不该把你独自留在那里。”赵驰垂目,克制着快要泄露的心绪。 继而低声保证:“今后不管发生何事,我们都不会分开了。” 水笙窝在男人胸膛,很轻地点头。 他一宿没睡,情绪跌宕,此刻回到令他安稳的怀抱,眼皮不住地往下沉。 与赵驰说着话,渐渐地,嘴唇微合,很快便睡着了。 赵驰小心调转姿势,让少年完全躺在怀中。他同样一夜未眠,此时两人相拥,听着平缓的水流声,在微微摇荡的船只里入梦。 天亮时,船只外响起动静,工人开始干活了。 有人靠在船外喊:“赵驰,该上工啦。” 赵驰捂着水笙的耳朵,低声道:“从今日起我不做了,过两天就回村里。” 那人“噢”了声,赶忙搬货去。 水笙迷迷蒙蒙掀开眼皮,口齿含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睡你的,别的不用操心。”赵驰没动,就这么抱着人,两个时辰都没撒手。 水笙睡的时辰短,可这会儿已经不困了。他翻了个身,在火炉似的胸怀乱动,接着用发顶去贴赵驰的下巴。 赵驰低头嗅着发间的微香:“明天就是新年,今日赶不回村子。” 水笙软绵绵“嗯”了声。 赵驰:“一会儿我把工钱结了,将船退掉,咱们去客栈住两日,就在城内把年过了,可好?” 水笙:“好~” 忽然记起什么,忽然张嘴,往赵驰脖子上咬了一口。 再抬眸,黑白分明的眼底闪烁着一丝威胁不了人的凶光。 “大伯母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看着赵驰眼睛:“你把我送到大伯家,就没想过接我回去,对不对……” 赵驰:“……” 到底不占理,他叹气解释:“原本,我打算与你成亲时再接你回来。” 水笙绷紧小脸:“那就对了。” 前一刻还气呼呼的人,眼泪说流就流,颊边顿时滑下两道湿漉漉的水光。 “你,你骗我,从前还说过不能隐瞒彼此,可这次却没有说实话。” 水笙背过身,静静淌着眼泪。 第67章 赵驰哄了一阵,低头亲亲他的眼睛,过了片刻,总算勉强取得水笙的原谅。 * 午前,两人收拾好东西离开码头。 赵驰辞工后退了船,拿着刚结的钱,准备带水笙去投宿。 明日就是新年,街上清冷。 码头周围干活的工人,多数与赵驰一样相继离开,留下的,多是孤身在外的。 他们家中已无老小亲人,留在码头,还能与同命相连的船工吃份热饭热菜,于这清冷的团圆年感受到一点热闹。 大多百姓也都回家过年,除了市集,不少铺面已关大门。 赵驰牵着水笙拐过几条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张的客栈。 客栈正堂清清冷冷,小二趴在桌上打盹儿,听着有客到来,伸展懒腰后连忙迎接。 赵驰订一间房,还交代他们要留在此地过年。 小二笑呵呵地为两人引路,虽然过年,但客栈里仍然能点到一些好酒好菜。 赵驰抛了些碎钱过去:“打一桶热水,两份饭菜,一并送到房内。” 不久,饭菜送来,赵驰很快吃干净,直直盯着水笙看。 浓黑的双目不似平日沉稳,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水笙吃好粥,身子一轻,立刻被对方打横抱起,剥开后,送入热气蒸腾的浴桶内。 待他洗漱干净,赵弛就着用过的水,扯下棉布直袍,将仍冒热气的水打在身上,仔细搓拭。 水笙裹着棉布擦去发上水珠,期间瞥过视线。 赵弛侧身,除了擦拭的举动,异常缄默。 见到那雄观勃然,他脸一红,隐隐知晓过会儿要发生什么。 念头刚过,水笙整个身子旋转。 此刻赵弛眉目抽动,思念和自责冲垮了他的理智,眼底流出许多情绪。 如山的身躯半跪在床尾。 一只大掌并着少年的双膝,另一边五指包覆。 男人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水笙酡红的脸颊,汗水从脖颈滚落,结实的肌理上很快淋湿一大片。 赵驰松开包捋的五指,往少年浮粉的膝头抹去。 指腹搓着,水笙不住颤抖,眼睛滴出细细的水痕。 他胳膊推了推,想开口,洇红的舌尖顿时被吃对方吃进嘴里。 半时辰后,赵弛背过水笙坐起,咽了会儿喉咙,吐出一股粗气。 水笙勾了勾手指,唇红艳艳的。 “渴……” 赵弛精赤/条/条的去倒水,给人喂完,把垫在褥子上、被揉得凌乱的棉布取下。 看着那块淋着水的布,水笙扭过脸,鱼儿一样靠在男人的身前吸气。 他伸手摸去,刚准备动起指尖,反被阻拦。 男人声音沉得发干。 “……好了。” 赵弛拿另一张干净棉布给他擦拭。 “莫要乱碰,等过些日子咱们成亲,到时候再……” 赵弛没说完就去亲水笙的唇,展开粗掌包住。 两人又不吭声了,鼻间的气息融在一起。 赵弛拢住那最腴润的细皮白肉。 过一阵,揉够的大掌方才松开。 看着被脸红的少年,他沙声道: “成了亲,才能彻底抱你。” 第58章 新年当天,水笙留在房内,睡了绵长而安稳的一觉。 天灰蒙蒙的亮,是个阴天,灰暗的光透入窗纸,街上炮竹阵阵,伴着孩童跑闹的笑声,时辰已经不早了。 水笙懵懵懂懂,兀自醒了会神。 他偏过脸颊,蜷在被褥里,一双乌黑水汪的眼睛溜溜转悠,落在赵弛身上。 对方似乎出去过,手中忙着什么。 他披着衣下地,走近一瞅,发现赵弛正在用浆糊糊着几张红色窗花。 “这是……” 赵弛把红纸贴在窗户两侧,剩下的两张贴到门上。 “在外过年不比家里,只能将就着准备。” 赵弛独来独往生活十几年,过去不管何种年节,早就习惯冷清,没做多少准备。 今年与水笙一起过,原本想好好准备,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得简单操办。 闻声,水笙翻开包袱,看见里面还有一对红烛,一叠红纸,一包枣子和油津津的花生糖。 赵驰道:“我买了些面粉,跟客栈借了灶台,一会儿过去备些吃的。” 水笙打起精神:“我来帮忙。” 赵驰轻揉他的头发:“先洗漱,吃点东西再下去。” 水笙眼睛弯弯地眯着:“嗯~” 两人并肩走出房门,客栈一楼很是冷清,投宿的客人都去街上凑热闹了。 小二一身灰色棉衣,趴在桌上,不时探着脖子往外头看,他嘴上笑呵呵地,手里的瓜子磕去大半。 瞧见两人下来,连忙照顾:“客人有何吩咐?” 赵驰:“借灶台一用。” 小二忙指了指方向。 下过雨,大堂潮冷,一股寒气从脚底冒。 水笙挨近赵驰,男人带着他穿过后厨,在灶台边上和面备菜。 赵驰经营过几年面摊,和面的手艺娴熟老道,没多久便切出薄薄的圆块儿皮。 水笙一瞧,睁大眼睛:“包饺子?” 生活在北边儿的百姓,过年有吃饺子的习俗,考虑到这一点,赵驰才有此打算。 “还有什么想吃的,同我说说,今天都给你准备上。” 水笙脚底扎了钉子似的僵在原地,嘴唇弯弯地抿着,瞳仁里流出湿湿的水光。 他轻轻开口:“这样已经很好了。” 赵驰包着馅,不忘看他。 “可是记起了什么。” “嗯……”少年微微抽动鼻尖,眼睛说红就红。。 “记得一点,方才脑子里闪过几幕画面,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与爹娘一同吃过饺子的。” 说完,水笙笑着抬眸,很快振作起精神。他洗干净双手,挨着赵驰站在另一边,认真专注地包饺子。 赵驰做出来的饺子胖胖鼓鼓,皮薄馅多,一看就引人口齿垂涎。水笙做不出太漂亮的,好在中规中矩,能吃就行。 天色很早擦黑,夜里还落了一些雨。冰凉的雨丝打在红色的窗子上,一股潮湿的水汽打在脸上,冷气直扑口鼻。 新年夜不宵禁,城里放着花灯,雨雾蒸成汽,别有一番朦胧美丽。 落着雨,街边行人非但不避,反而喜悦地大喊:“下雨了,下雨了——” 很多看花灯的百姓都感受着这场落下来的雨。 今年入秋后甚少雨水,天地干燥,新年的雨来得及时,若延续到春日,来年会是个耕收的好季节。 普通百姓大多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不闹水患,不闹旱,能准时耕种,收粮,已是老天爷赏下来的最好的脸色。 水笙听着热闹,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些水玩。 赵驰站在他的身后,不忍扫兴。 过半晌,将那只冰凉凉的手心牵回,裹在大掌里揉搓,搓得暖和才松开。 “当心受凉。” 昨日听小二说,纵使晚上下雨,庙会那边也会安排花灯,有很多百姓都会过去,这是城中每年最热闹的一天。 水笙眉眼生光,亮莹莹地瞅着:“咱们今晚上出去么。” 赵驰无不答应。 彼此一来一回的说话,夜色四合,屋内变得格外阴冷。 赵驰跟小二要来一盆碳,继而点亮红蜡烛,烛光映出窗上的红纸。 两人对坐,桌前摆两碗饺子,汤水热气腾腾,白饺胖滚滚,配两叠蘸酱,囫囵一滚,呵出热气送进嘴巴里咬,浓郁鲜香的馅和汁顿时在嘴里溢开。 水笙吃了几口,赵驰盯着他殷红的舌尖,怕烫坏舌头,喂他一些茶水。 对眼前的少年,总是不下心,怕照顾不好,便紧紧看着,等吹凉后才给他放进嘴里。 水笙处处被照顾,脸色腼腆。 他将蘸酱推到男人手边。 “别顾着我,你也吃。” 又保证:“我不会吃那么急了。” 新年前夜,飘着冷雨的冬天,两人就这么过了。 几张红色窗纸,一对红色蜡烛,听街上连绵起伏的炮竹声,轻轻说着话,分完一锅色香俱全的饺子。 年虽然过得朴素清简,可有彼此陪伴,也有了一份来之不易的温馨与安宁。 饭饱,赵驰替水笙束发,添上厚厚的棉袄。 他们跟客栈要来一把油纸伞,互相牵手,趁着夜色,身影没入热闹的街头。 城中许多百姓这会儿都吃饱了,拖家带口的出门逛庙会。 行人擦肩而过,走得近了,还听到有人“哎呀”一声,大喊:“谁踩我脚跟啦?” 赵驰把水笙护在怀里,避开拥挤的人群。 两人渐渐落在最后,并不急着赶到前头。 水笙与赵驰宽大温暖的掌心相连,心口撩着一团火似的,热乎乎,嘴角不住掀起,此刻只会笑了。 在他单薄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样的画面,此时看什么都好奇,眼睛巴巴地睁大,恨不得能一下子全部看完。又顾及人多,怕被人群冲散,猫儿一样贴着赵驰走。 第68章 来到庙会,雨幕下的花灯红红绿绿,朦胧璀璨,不远处还有人在舞狮。 城里的人都挤到此处,寸步难行,却未听人抱怨。如若路上碰着,不管是否认识,都笑呵呵地道一声新岁贺语。 赵驰买了串冰糖葫芦,不时低头,给水笙喂一口。 两人站在屋檐,停在人潮之外,远远地观望花灯。 赵驰盯着水笙温润红红的嘴唇:“酸么。” 水笙咧开嘴笑:“甜的,只有一点点酸。” 他示意赵驰也吃一颗,赵驰低头尝了,觉得酸。 水笙疑惑:“分明甜的呀!” 两人靠着檐下,还有柱子遮挡。 赵驰微吟,忽然低头,贴着少年红红的唇含了一下,很快松开。 没有撒谎,果然很甜。 水笙吓一跳,错愕受惊地捂着嘴巴,脸热得要命,支支吾吾地:“还在街上呢。” 话是如此,并不见恼怒。 他的脾气总是很好,赵驰要怎么样,他总是不会拒绝。 赵驰低叹:“怎么这样乖。” 结实的手臂把水笙揽在臂弯,无心去看别的物事。 一个轻轻的吻打破了两人观赏灯会的兴致,周围的热闹似乎变得遥远,与他们无关。 清冷的雨丝斜斜飘过檐下,这股潮湿的寒冷,让赵驰和水笙依偎得更加紧密,成了彼此唯一的温暖所在。 夜色很深了,天边云雾红沉沉的,空气里飘着炮竹的烟雾。 赵驰担心水笙逗留太久着凉生病,将伞柄塞入他的手心,二话不说托到背上,快步走回客栈。 客栈大门多了两串红灯笼,小二趴在柜台上睡觉,听闻动静,连忙照着赵驰的吩咐,打了一盆热水送到房间。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小二,另外几个住店的客人都出街玩儿去了。 赵驰抛给小二一枚碎银,对方眉开眼笑的退下,临走前说道:“祝这位爷跟小郎君年年恩爱,白头偕老。” 水笙呐呐:“别人都知道了。” 赵驰想着自己对他寸步不离的照顾,有谁看了还不知道的。 “可是怕羞。” 水笙垂眸不语,手心搭着男人的肩膀。他的双腿浸在热水中,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搓得通红。 窗外响起更声,再过不久天都要亮了。 赵驰没抱着水笙折/腾别的,替他暖了手脚,两人便倒头睡在枕上,身贴着身,散下的发丝缠在一块。 * 翌日,新年。 天格外冷,水笙揉着眼睛将脸钻出被褥,只见赵驰早就醒了。 男人着好装束,端坐在床头。 细看过去,却是浓眉入鬓,黑目沉沉,眼底流动着一股浅淡的柔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水笙“呀”一声:“几时了?” 赵驰:“快到正午。” 摸着少年红扑扑的脸颊,伺候他穿衣梳发,连洗漱时,也坐在赵驰的腿上。 赵驰一手揽人,另一手裹着棉布给水笙擦脸。 天底下,没有谁比赵驰更会照顾水笙了。 水笙摸着被打理的柔顺乌黑的发丝,眼眸神采焕发,瞅着脑后多出来的一支木头簪子。 如此看,水笙似又长大一些,眉眼软和,唇红面白,脸颊透露些许温润的轮廓。 “咦,这是……” “在码头上工那会儿做的。” 夜里想着人,想得睡不着,便尝试削磨了一支木簪,赶上新年,正好戴上。 又拿出一个红纸包,放到少年温暖的手心。 水笙认得此物。 赵驰说道:“拿着,压祟,愿你新年平安,顺心如意。” 收着岁钱的少年霎时无措,止不住红了眼眶。他心里的欢喜如同水一样溢出眼睛,很快浸湿脸颊。 “我,我怎么什么都有呀……赵驰,你对我这么好……” 他扑到男人怀里,脑袋乱蹭,坐在结实大腿上扭来扭去。 赵驰扶着又笑又哭的人,无奈一笑,低声道:“别扭了。” 水笙低头瞧去,脸倏地浮出红云,乖乖“噢”一声。 大冬天的,还下着雨,屋内如此阴冷,赵驰火气还那么大。 第59章 城中过年的气氛正热,水笙与赵驰却并未逗留太久。 年初一刚过,年初二一早,他们快速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赶回溪花村。 赵驰来到青树镇的第二天,为节省租车钱,就托人将马车送回村里。 是以,需要寻辆马车。 两人离开客栈,去往直通城门的主道,一路问询,过年车马甚少,半个时辰后,总算找到一辆途经塘桥镇的马车。 赵弛打算带着水笙先去塘桥镇,到时再从城中租个马车回村里。 同乘一车的还有另外两人,赵驰将水笙托抱上车,随后紧跟着入内。 车厢里一时变得狭窄。 常人见惯不惯,有的车夫为了多挣些钱便会拉多一点客人,里头的人挤一挤,总能挤出些位置。 怕水笙坐得不舒服,赵驰取出几枚铜板,与坐在窗帘旁边的人换了个位置。 再把水笙往怀中一抱,紧紧实实地护在怀里。 有他暖着,水笙便不会着凉。若是气闷,还能掀开窗帘,朝外透一透新鲜空气。 旁的人看得双眼直愣,另外二人是一对夫妻。 他们着粗布棉衣,都在四十多岁左右,男的是个眼花的,女的耳朵不好,听不大清楚。 男人努力掀开眼皮,一大一小的眼睛直直往赵弛和水笙脸上瞅。 好半晌,他扬着声,与妻子说道:“这对兄弟模样真好。“又问:“大兄弟,小兄弟,你二人可有人成亲没啊?” 若是没成,他家闺女兴许可以结识一下呢。 男人为自己的女儿操碎了心,过去想着早早把人嫁出去,便能有个归宿。后来得知闺女嫁的人是个恶徒,终日担忧。 好不容易盼着恶徒死了,他们把受尽苦楚的闺女接回家,对女儿遭受的往事连连唏嘘,不敢轻易将她许给别人了。 经过此事,方才知晓若非良人,结下的只有恶果。 男人一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就能清楚感受到是个品行好的。 大的那个自上了马车,就对小的照顾有加,体格又高高壮壮,浑身力气,可是当家的一把好手。 小的那个虽然看起来单薄,可模样斯文,又好看,举止流露着乖巧,定然是个尊重妻儿老小的。 家里的男人安宁,全家才会过得团圆美满。 男人口吻愈发殷切,他的妻子将他扯回位置上坐好,扯着嗓子,道:“你今天眼花得厉害啊,哪有兄弟这样的,分明是……” 男的问:“是啥?” 水笙从赵弛身侧探出脸,眉眼含着腼腆,鼓起勇气回应。 “我们就快成亲了。” 赵弛原本漠不关心,闻言,把少年揽回怀里。 "路程远,若困乏就靠我身上歇着。" 水笙“嗯”一声,听话地靠了回去。 那对夫妻看得神色直愣,女的抬起胳膊肘往男的身上戳了一下。 “瞧清楚了吧,别乱说话了。” 男的哈哈一笑:“俺晓得啦,两位兄弟莫怪,我这眼神,自从几年从山里摔过一跤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好使咯。” 水笙心肠善良,听完,双手搭在赵弛小臂上,眉心轻轻揪着,问:“看过大夫了吗?” 女的说道:“看过,都不管用,哎,听天由命罢。” 赵弛:“襄州有个临溪镇,镇子上有家医馆,馆中的老大夫或可治好眼疾。” 男的神色一喜:“当真?” 水笙笑呵呵地:“我过去也把眼睛摔坏了,有几次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就是老大夫替我治好的。” 夫妻两记在心里,对他们几番感谢。 如此,几人偶尔闲聊,这五日光阴倒没那么乏味。 五天后,赵驰带着水笙在塘桥镇下车,夫妻两都送他们。 男的说道:“二位小兄弟,愿你们新岁平安。” 女的打了他一下:“都说不是兄弟了。” “哈哈,”男人笑道:“一时嘴快,你们两感情那么好,以后定会白头偕老,和气美满。” 赵驰略微颔首:“多谢吉言。” 水笙也同两人道了新岁的吉祥话,接着被赵驰牵入城中。 塘桥镇街上热闹,很多百姓都在外头看舞狮。 水笙匆忙扫了一眼,神情恹恹。赵驰带他到摊子上吃了碗汤面,飘着肉香的汤汁吞进口中,因胃口不好,小脸顿时煞白,险些吐了。 吃不到一半,就摇摇头,闷闷道:“不吃了。” 赵驰叹息,没有强行逼迫,而是把两人剩下的汤面吃干净。 这几天的路程使人疲惫,纵然得到细心照顾,天寒地冻的奔波,仍叫水笙的身子吃不消。 城内医馆都闭门了,赵驰只得带着人寻间客栈落脚,先休息一晚。 第69章 水笙此刻走不动了,浑身软绵绵地趴在宽阔的背上,双眼合起,脸颊一歪,整个人迷迷糊糊地,由着赵驰背着他在大街上走。 许久,他费力睁开眼睛,一片烛光映着四周,水笙认出这是客栈的房间。 他“哼哼”一声,赵驰端来热水,粗掌覆在光洁的额头,低声问:“可是不舒服。” 水笙有气无力地挨过去:“身上疼,没力气……” 他无精打采地靠着对方,赵驰愈发心疼,摸着他的脸:“瘦了不少,明日回去需得好好补一补。” “今天呢?” 赵驰:“今天休息,哪都不去。” “你也跟着睡么?” “自然。” 水笙喝过热水,又吃了点红枣粥后,勉强打起的精神很快消散。 他往床榻一蜷,被侧身躺下的男人揽入怀中,在白天里亲密安静地补觉。 * 翌日,水生精神许多,只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 赵驰打点好一切,两人退房,刚出客栈,便看见租来的马车停在门外。 顾着水笙的身子,赵驰租的马车较为宽敞,内置睡榻,可容一名成年体型的男子睡在里头。 水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马车,睡榻软软的,躺下去颇为舒适。 “怎么租用这般好的马车?要好多钱的……” 赵驰把他安置在睡榻里:“用在你身上算不得浪费。” 又道:“睡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水笙枕在赵驰腿上,嘴唇微微翘起。 他好想家。 经此一遭,往后不愿再出远门,只想和赵驰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最好哪里都不去,谁都分不开他们。 他心有余悸地问:“赵驰,以后你还会送我出去么……” “不会,”赵驰轻抚他一双无精打采的眉眼,不假思索的道:“不管谁来,都不会再把你送走。” 放谁手上,都没有他照顾得尽心,吃过这一次亏,定然不再犯了。 水笙听到想要的回答,心满意足地合起眼睛。 最近他实在太累了,眼皮很快黏在一起,身子时轻时重,整个人像踩到了云朵上,脑子飘飘然,浑浑噩噩的。 回到溪花村后,水笙卧床半个月。 先是高热不退,赵驰把村医请到家里,替他验过脉象,开了药方,嘱咐好好照顾。 赵驰哪都不敢去,寸步不离地守着人,按时替水笙擦汗,喂药。若喝不进,就含到嘴里慢慢喂。 药很苦,但水笙喝惯了。 如果药汤苦得厉害,清瘦下去的脸蛋皱成一团,未曾抱怨过半个字。 见他如此配合,赵驰更加内疚。 若非他执意送水笙出去,喜庆的新年里,何必遭受这样的苦。 没几日,花婶来了,小狼跟着她过来,看到老屋大门敞开,连忙蹿入屋内。 威风的大狼犬差点就往床上扑,待看清楚躺在上面的人,低下脖子嗅,喉咙低低呜叫,似乎在质问赵驰,为什么没把人照顾好? 赵驰缄默。 总之是他疏忽了。 往后,照顾得更加精心。连着几日汤药下去,水笙总不见好转,白天退烧,晚上又热起来。 赵驰急得嘴巴起泡,目光阴沉沉的,大夫都请来了几次。 花婶瞧见后,道:“老婆子有个土法子,不如试试。” 赵驰:“什么办法。” 待听完花婶的话,赵驰煮了个鸡蛋,又拿出爹娘留下的一块银饰。 他将银饰塞进水煮鸡蛋里,用棉布裹起来,认真仔细地将水笙全身擦了三遍。 擦拭以后,取出鸡蛋里的银饰,只见其表发黑。 听花婶说,若银饰发黑,人很快就能退热。 赵驰替水笙穿好衣裳,面目僵硬,像块木头似的守在床上,苦笑地摇头。 关心则乱,一向不信鬼神的他,竟然做出这等举动。 又想着,假如今天还不睡烧,就带到城里看大夫,这会儿医馆应该开门了。 赵驰盘算着,下巴忽然一暖,一只软软的手贴在他嘴边,摸来摸去。 水笙睁开眼睛,眸光比过去几日清明不少。 他脸上的肉消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眼睛湿湿盈盈。 “赵驰……” 他好奇的睁大眼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男人一向端正沉着,此时却目赤脸黑,胡子拉碴,身上的棉袍皱巴巴的。 赵驰哭笑不得,由着水笙摸着冒出来的胡子。 他握着少年的手,放在胸膛上,一颗心冷热交替。 最后,吐出压抑在胸中的闷气,叹道:“醒了就好。” 再不醒,他真的要疯了。 第60章 临着春日,水笙的身子从总算逐渐好转,不必时时卧床,也能在屋内四处走走,或等无风时,到院里转几圈。 他也开始诵读诗集,每日睡醒,趁着精神好些的时候誊抄书册。 起着风的白天,院里不断响起斧头劈开柴禾的动静。 赵驰这几天把杂房里还没整理的木柴劈开,过了春季,容易发潮,待那会儿就来不及了。 此刻水笙裹着灰白色的毛绒斗篷,一头及肩的发丝披在身后,先看了会儿院子里劈柴的背影,接着收起视线,展开未完成的字册。 他眼眸微凝,抿着唇,伏在案前专注写字。 过一会儿,觉得腿下有点阴冷,正准备起来活动手脚,半掩的门推开,赵驰把熬好的骨汤送进来。 “喝点热的。”说完,赵驰蹲下,掌心钻到裤腿里,摸了摸他的小腿。 不等水笙开口,转头拿起火钳,往炭盆里添加新的火炭。 水笙口渴,他就送喝的进屋,腿脚阴冷,就及时添炭,出现得很是及时,没个日积月累的习惯,都养不出这样的默契。 碗中汤水奶白浓郁,香气入鼻,堆着几块熬的酥烂的肉,些许软糯清甜的萝卜。 汤中还加入几味温补的药材,佐以适当的火候,天不亮就开始熬制,只一眼瞧着,顿时口齿生津。 水笙抱着碗慢慢吃,不久,整碗骨汤见底,吃得干干净净。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仰眸望着男人,眼睫眨动,亮着闪闪的光。 “好吃。” 味道鲜甜醇厚,入口回甘,一口气吃完,只觉满身热乎,脸色红润许多。 赵驰见他喜欢,又去多盛了一碗。 连日生病,水笙的胃口不佳,难得想吃点什么,赵驰定抓着机会喂到他嘴里。 待吃的肚子有些鼓圆,水笙摇头,赵驰几口把剩余的汤喝干净,松了松他的衣带,替他揉了几下。 “胀得难受?” 水笙抱着肚子上的手掌:“有一点,消会儿食就好了。” 赵弛走到墙角,打开一面柜子,取出巴掌大灰色木盒。 这些日子进出城采药,剩些山楂,他将山楂捣成泥状,添上糖粉,做成片状。 这阵子药停了,才拿出来给水笙尝尝。 水笙含着山楂片,眼眸一弯,嘴巴里嘶嘶的,口齿模糊地地笑道:“酸酸甜甜的。” 赵弛看他吃完,利索地收拾碗筷,随后转身把门掩上,又出去忙了。 水笙并不跟着,坐在原地自己笑了会儿,看小狼钻个脑袋进屋,招招手,把狼犬招到脚边趴着。 他挠挠它的下巴,玩了半晌,趁天色还早,继续伏案誊抄。 过去大半个月赵弛都在照顾他,因此落下不少活,这几日看他好转,这才得空干活。 两人各忙各的事,话不说,可每次水笙心里想些什么了,赵弛就会出现。 这样的陪伴,使得他们愈发亲密,无需开口,一个眼神就知晓对方心里的想法。 翌日清早,外头刮着风,水笙用热棉巾敷了会儿腿脚,身子懒洋洋的,蜷在枕边昏昏欲睡。 不久,似乎听到赵弛跟人说话,他披着斗篷,绕过趴在床尾睡觉的狼犬,眼睛懵懵地推开房门。 几名村民正从外头往院子里搬东西,细看之下,是一些新瓦,还有泥浆。 这些都是赵弛向村民买的,用来加固屋顶,修补围墙。 冬天风大,吹一个季节,屋顶和围墙都有受损,赶着春日雨期之前补好,能很大程度避免房内潮湿。 水笙腿脚不好,周围潮湿一点,左腿就会疼了。 为此,赵弛格外上心,平常百姓三五年才修补一次老房屋,他却每年都要定期维护。 水笙看着几个村民进进出出,待他们离开后,很快来了精神。 他推门出去,好奇地围着赵弛转。 “有没有我能搭手的地方?” 赵弛道:“都是脏活儿,你穿着新衣裳不方便。” 水笙“唔”一声,低头打量自己。 全身上下,棉布袍子,棉裤,外衣,斗篷,都是今年置办的, 赵弛舍得给他花钱,衣物都是好料,质地不错,穿着又保暖,水笙喜欢得不行,这几天穿着,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蹭到哪里的灰尘。 第70章 听赵弛一说,自然舍不得把新衣裳弄脏。 无法,只得回到房内,读读书写写字,累了就跟小狼玩,饿了就去灶台上,蒸笼里温着包子,随时都能吃上。 又三日过去,水笙身子已好转七八分,每天吃着赵弛变着法熬的骨汤和鱼汤,脸颊的肉渐渐填满,随手一捏都是软的。 夜里,屋内烧着蜡烛,白天时,赵弛修补老屋,夜里,就在灯下写字。 水笙靠过去,自身后圈住对方的脖子,猫儿一样趴在对方背上,眸光扫向纸面。 赵弛一手写字,一手托着他。 “怎么都是食材和药材的名字?” “这些都是连日来所熬的骨汤方子。” 水笙隐隐萌生一丝念头。 赵弛适时开口:“若想把摊子的生意做大,只靠原来的吃食还不够。上次与你去塘桥镇,在城中吃了几天生意最兴盛的馆子,便有些感悟。这几天你身子好转,我日夜琢磨,才有了前几日的骨汤,想来成效还不错。” 话音未落,男人粗糙的手指贴在水笙软润的脸颊轻轻一捏,偏过头亲了一下。 脸皮薄的少年登时脸红。 生病的这段日子没与赵驰亲密,从前那些冒出来的胆子又缩了回去。 眼下要他伸手摸到赵驰身上,定是万万不敢的,眼珠子颤颤地转动,只会害羞地张嘴巴。 开春的前一夜,下了整宿的雨。 水笙半夜惊醒,只觉双腿异常暖和。 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去,很快发现坐在床尾的身影。 赵驰捂着他的腿缓慢揉搓,又放在怀里热着。 “赵驰……” 赵驰重新躺下,将他搂入怀中。 “外头落了大半夜的雨,潮气重,腿可是不适,怎么半夜惊醒。” 水笙咕哝:“不疼,忽然想睁眼就睁开嘛。” 他抱紧男人,在黑暗里缓缓眨眼。 “赵驰,我睡不着了。” 宽大温暖的掌心拍拍他的背:“闭上眼睛,过会就能睡。” 水笙伸手摸来摸去,赵驰胸膛跳了几下,紧按他的手,压着喉咙。 “水笙。” 水笙慢慢吞吞地,病一好就来了精神。 “……好久没摸了。” 赵驰揽着他,低声道:“我摸你。” 说罢,掌心一拢,粗糙的指腹反复刮蹭。 水笙细细轻轻地叫,蜷起身子,不过半刻,便失神地趴在赵驰胸膛,手脚像一汪水。 赵驰横过手臂,倒点温水喂他,继续用棉布擦干净,把他放回枕上。 “好好睡一觉。” 水笙累得眼皮都掀不开,很快合沉入梦境。 赵驰坐在床尾,仰头吐着粗气。 良久,等他松开手掌,扯了块布围着,匆匆去了后院洗漱。 * 白天仍落着雨,村子周围白茫茫一片。潮气重了,水雾环绕山野,干涸了整个冬日的土地变得松软湿润。 屋内点着碳,房间还算干燥。 水笙一早就醒了,念会儿书,不多时便有些着凉,说话闷声闷气。 他喝下煮好的姜汤,手指一下一下摸着小狼的耳朵,眼神跟着赵驰转。 瞥见男人收拾雨具,连忙问:“要出去么?” 赵驰:“进城一趟。” 水笙纳闷:“外头一直下雨,非要今日出去么。” “今天必须过去,”赵驰解释:“年前跟衣铺定做两身喜袍,可以领回来了。” “……!”水笙结结巴巴地,抱着小狼的脑袋泛傻:“喜袍做好了吗。” 赵驰“嗯”一声。 “老先生给我们算过两个吉日,一个是在你去叶海山家里的第二天,另外一个,就在半个月后。” 水笙白皙的脸立刻红透,支支吾吾地,望着人傻笑。 赵驰抱着他:“我等不及,不想等太久了,等日子一到,咱们就成亲。” 水笙眼神害羞又明亮,点点头:“那,那你快去吧,路上当心。” 赵驰低头,在他眉眼两处轻轻啄吻。 “困了就歇息,我很快回来。” 分别前,水笙站在台阶上目送对方。 几个常去摊子吃面的年轻汉子经过,他们打算趁着耕种之前进城做工,瞧见赵驰架着马车,便问:“赵大哥,能不能稍我们一程?” 赵驰也不废话:“上来。” 几人连忙道谢,钻进车里坐好,看看赵驰,再看看台阶上的水笙,纷纷咋舌。 一个冬天不见,水笙好像更好看了,身上的料子可真暖和,毛绒绒的,那是城里有钱人家才会穿的斗篷呢。 赵驰扭头,望着台阶上的身影。 “回去,别着凉了。” 水笙笑容腼腆,乖乖回了屋。 马车上,几个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 “赵大哥,你不稍水笙进城啊?” 赵驰:“赶路,带他不方便。” “忙什么呢?” “取喜服。” 几人惊讶。 “谁要成亲?” 赵驰:“我。” 小伙子问: “和……和水笙?” “嗯。” 车内的几人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赵驰:“……” 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他们搓搓手,壮着胆子,说道:“赵大哥,平时我们到摊子吃面,早就发现了。你,你看水笙的眼神,比俺看村里的柳儿还那什么,一点都不清白!” “……” 第61章 下着雨,四周宁谧,水笙只写了会儿字,思绪仿佛被檐下的雨丝拉扯,不由自主地走神。 他望着窗外的树梢,握住的毛笔一松,抬起胳膊,将小狼的大脑袋抱到怀里,使劲揉了一通。 少年止不住翘起嘴角,低声喃喃,跟小狼说了好一会儿话。 “我要成亲了……” “小狼,到时候给你整朵大红花戴着,可好呀?” “赵驰方才去拿喜服,也不知道他穿少会是何种模样。” “嘿嘿……嘿……” 水笙胡言乱道,到最后,竟不知说的什么。 与小狼说够话,又站起来绕屋走几圈,心绪难宁,绞着手指头傻笑。 出神之际,外头来了人。 水笙前去开门,来的是金巧儿。 姑娘一身红绿袄子,扎两个麻花辫,臂弯里挎个竹篮,盖着灰色棉布,笑吟吟的,模样十足喜庆。 水笙把她迎进屋:“怎么过来了?” 金巧儿将竹篮放在桌上:“喏,给你送这个的,前些天赵大哥托我做的。” 棉布掀开,竹篮里装的赫然是新扎的鞋子,拢共九双。 金巧儿笑道:“九双新鞋一般是成婚时才用的,在咱们民间里有个说法,结了亲的夫妻长长久久,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她挤眉弄眼:“水笙,你跟赵大哥是不是好事将近啦?” 听完,水笙霎时脸红。 他盯着地面,害羞地点点头:“嗯……半个月后,赵驰说要与我成亲。” 金巧儿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最早认识的同龄人,自然心生好感。 “巧儿姐,到时候你和柳儿姐来吃酒吧。” 赵驰说请一些相熟的人来吃酒,左思右想,也没几个人。 金巧儿爽快大笑:“好啊,到时候我给你缝个新的被面当贺礼,绣鸳鸯戏水的图案。” 水笙两耳抹了胭脂似的:“多,多谢……” 送走金巧儿,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双鞋子取出来打量,多是他的尺寸,只有两双是赵驰的。 内心既甜蜜又酸楚,水笙揉了揉眼睛,抱鞋走到门前,抻长脖子眺望。 赵驰明明才出去不久,他却有种几日未见的惆怅,好想立刻看到对方。 午后,水笙睡了一觉起来。 他弯着腰穿好鞋袜,方才起身,便听有推门而入,来人拎着一个包袱,竟是赵驰提前到家了。 他赶忙围过去,外衣都没披上。 屋子里有些阴冷,赵驰把他带到床边,摸了摸他的手脚:“靠着炭暖和点。” 继而低声道:“答应你会尽快回来,便不会食言。” 赵驰打开包袱,取出一身叠好的喜袍,将其展开。 袍子崭新,布色朱红,是交领直袍的款式,衣边绣了些云纹,还有一对比衣袍颜色更深的腰衿。 其袖口用略微深红的颜色滚了一道边,与之对应的,是赵驰的那件,袖口滚边为黑色。 另外,赵驰让衣铺掌柜多配了一朵红绸簪花,新郎官在束发时簪上喜庆又好看,留给水笙用的。 普通百姓所用的喜服并不华丽,可正是这样简朴的衣袍,处处透着赵驰的用心,尽可能将眼前最好的一切都给水笙。 水笙抿唇,紧紧盯着,转不开眼睛。 他听见赵驰问:“可还喜欢?衣裳朴素了些,若你……” “喜欢的,”水笙打断:“这些都是你准备的,我很喜欢。” 第71章 样式虽然朴素,可这已经是他见过最好的喜服,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 穿在身上,定然安心。 赵驰被水笙明亮羞怯的眼神蛊惑,情不自禁地亲亲他的嘴唇,软得想吃进肚子。 脑海里幻想着少年穿上喜服的模样,身体不由紧绷,鼻息都跟着变得粗热。 赵驰用力揉搓着水笙的腰背,一丝轻轻地吟声泄出,他连忙松手,清了清粗沉的嗓子。 “过两天写几份请帖,请一些相熟的人半个月后来吃酒,你大伯那边,我亲自去送。” 叶海山对水笙还算有心,可发生那样的事,又被何翠姑方面戳破,弄得两边都窘迫。 如今,想来两人已经知道那些话被水笙听去,这才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碍着脸面不敢寻来。 到底是水笙在世的唯一长辈,赵驰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前一辈人的纠葛牵缠,何必连累到水笙身上? 如果能相安无事,那就最好。若叶家仍不退让,到时候也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赵驰没把这等念头告诉水笙,看完喜袍后,抱着人到案前,放在腿上,唤他写几张婚贴。 水笙挪了挪屁股:“这样……怎么写呀……” 赵驰握上他的手指,一笔一划落下字迹。 请来吃酒的名单很快拟好,两人望着还未沥干的字迹,水笙默数,人不多,加起来不过十几个。 赵驰亲了亲他的耳朵:“等雨停了,带你去见见我爹娘。” 水笙“啊”一声,绞着手指头,坐立难安。 他太紧张了,过一阵才迟钝地记起,赵驰父母早已不在世。 “对,对不起,我都忘了……” 赵驰微微扭过他的脸,结结实实亲过去。 口中津水交融,气息急促,待赵驰解开水笙衣襟,吃了一口他的脖子,方才抬起黑沉的眼睛,抱着人按在腿上。 “我们以后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水笙乖乖点头,衣衫都被揉皱了,除了脖子上红了一片,还露出隐隐白皙的肩膀。 赵驰咬着后牙,把人松开。 水笙深深吸了口气,瞥见好大一块,指尖颤抖,摸了一下。 赵驰气息一滞,指节捏紧,克制地替他把扣盘重新洗起来。 “等成亲。” 等到成亲,定会好好的要上一宿。 翌日午前无雨,水笙迷迷糊糊地被赵驰从床上挖起来,用棉布沾浸温水,擦拭脸颊。 水笙虽然困倦,却极其配合,让抬脸就伸脖子,抬手就张开胳膊,身子软绵绵的,主动缠着男人的肩膀。 赵驰低低一笑,将他翻了个面,在内心连接啄吻。 “好心肝,今天去见爹娘了。” 第62章 春寒细雨,农舍寂静,山野浸在一片湿漉漉的青灰色之间。 水笙穿过前院,眸光落在已经抽出新芽的桂花树上,瞳孔映出盈盈新绿,眉眼轻轻扬了起来。 他推门而出,揣着袖子站在台阶上,静待片刻,赵驰从灶间出来了。 男人手拎竹篮,盖着灰白棉布,里面装一只炖鸭,一叠粗糙暗黄的纸,几个果子,还有一对白色蜡烛。 赵驰将油纸伞遮在他身上:“冷不冷?” 水笙笑呵呵地:“不冷。” 细雨蒙蒙,赵驰本来想背他上山,被水笙一口拒绝。 今天要去祭拜长辈,他想自己走过去。与赵驰解释完,对方没有坚持,嘱咐他添好御寒的衣物,亲自检查以后,两人才一起上山。 几个放牛的村民瞧见,招呼一声。 说完,目光不由往水笙脸上瞥,暗暗惊叹。 一个冬天没见,水笙都出落得这般好看,跟城里的小少爷似的,那身斗篷和棉靴,只有城里的有钱人家才舍得穿。 赵驰养人,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水笙紧挨着男人,浅浅抿唇,被瞧得微微脸红。 赵驰笑了一下,身躯往旁边侧开,为少年遮去风雨,同样遮去别人的视线,如一座山遮挡。 步行过半坡,春雨滋润的野草繁盛,阻拦去路。 赵驰道:“等等。” 水笙举着油纸伞,视线跃去,隐约可见两个并立的墓碑。 他捏紧伞柄,深深吸了口气,气息微促。 赵驰清完杂草后,接过水笙递来的棉布,草草擦了一下手,道:“过去吧。” 两人打理墓碑四周的杂草和灰尘,约过半刻,逐一摆放祭品。 水笙被赵驰牵着,站在墓前。 他们静静注视墓碑上的刻字,此时无声胜有声。 半晌后,少年挣开被牵住的手,眼神无措。 “赵驰,我,我要不要说点什么。” 赵驰嘴角上扬,说道:“爹娘,我把水笙带来看你们了,过些日子,我们就会成亲。” “孩儿如今也要有自己的家,你们泉下有知,可以安心。” 又道:“若你们在世,见着水笙定会喜欢,他是个很好的人,孩儿会照顾好他。” 水笙紧张的心绪逐渐平复,他抬眸,接着赵驰的话,轻轻开口。 “爹娘,请你们放心,我,我也会照顾好赵驰的。” 当夫妻的,都该互相照应,他们也会如此。 彼此紧靠,当着长辈的面,认认真真地许下承诺。 山里湿气重,周围的水雾环绕不散,只停留半时辰,水笙鬓发都被打湿了。 赵驰简单收拾了一下,道:“回去吧。” “这么快就走么?” “嗯。” 赵驰不是话多的人,有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虽然每年都会上山祭拜双亲,却很少对着墓碑说话,每每清完野草,烧完纸,简单拜过后就下山了。 “这里湿气太重,待太久对你的身体不好。” 又道:“过些日子,咱们把爹娘的灵牌准备好,到时候供在堂上的神龛里,方便见到他们。” 水笙眼睛一亮:“好~” 赵驰看着他:“我还有几句话没跟岳父岳母说,以后一并说了。” 水笙这才反应过来,赵驰说的爹娘,是指双方的长辈。 他连连点头,无不答应。 一连几日,春雨绵绵天,两人只清了院子,连地都顾不得种,开始忙碌起来。 赵弛要修缮老屋,还得联系几个人来帮忙,请对方在成亲那日准备酒席饭菜。 除了预备酒菜,食材也得劳请他们采买,赵弛给钱爽快,事情很快谈妥。 而水笙则日日伏案,将喜帖逐封写好,有送给先生的,送给金巧儿跟柳儿家里的,花婶的,还有村子里相熟的十几户人家,剩下的一张,要送到沂州的青树镇去。 他带着小狼,挨个将每张请帖交给村民,把最后那张留给赵弛。 夜色四合,屋内烧着炭,驱走几分弥漫的潮湿水汽。 赵弛把水笙揽在怀里,拿着请帖看了一遍,道:“明日我租匹快马,尽量早点赶去青树镇。” 说完,发现趴在胸膛的少年眸色游离,不由亲了一口,嗅着他发间的浅香,低声问:“怎么走神了?” 水笙捂着被亲过的眼皮,胳膊肘交叠,搭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微微尖的下巴贴着胳膊左右转动。 赵弛好笑:“有心事?” “你,你不慌张么……” 少年脸色闷闷,前几日的喜悦一扫而空。这几天老想着成亲的事情,弄得整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兮兮的。 照常理而言,他与赵驰的感情水到渠成,又无旁人阻挠,忧虑全无,理当高兴才是。 水笙心跳飞快,他拿起赵驰的手掌,贴在心口上。 “你听……” 赵驰低叹:“不必多思。” 叹着息,手指紧扣着衣襟一解,将少年托在怀里,抱起来坐着,嘴唇和鼻梁不断往滑嫩的脖颈下钻。 良久,水笙被放倒在枕上,嘴唇红彤彤的,小衣都被亲得透明。 赵驰帮他换了一身,注视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粗声道:“困了就睡吧,今晚什么都不要想。” 水笙哼哼,出来的气只剩下微弱的吟声。刚才他也的确叫的累了,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乖乖地趴着,不久便睡下。 * 一起,赵驰租来快马,身披蓑衣,怀里揣着婚贴。 水笙与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眼看时辰已到,便不再多缠,眼神巴巴地目送对方骑上快马离开。 怕自己多想,拿起这几日没时间看的书,挨着小狼毛茸茸的大身子,一字一字诵读,又提笔誊抄,驱散心中过度的焦虑与思念。 村子里笼在一片雨雾下,雾气连绵,赵驰一身蓑衣很快被打湿。 高大的身影没入水雾,快马疾驰,官道上过往的车辆都避让开了。 五天的路程,赵驰鲜少休息,一路驱使快马,只用了四天的时间便赶到青树镇。 他先找了家客栈用热水洗漱,待收拾干净,便去铺子买几盒糕点和补品。 第72章 来到叶海山家正值傍晚,一家人都在。听得门外有人敲响门锁,大女儿小莲前去开门。 她在城里从没见过这么高的男人,面色一丝不苟,叫人无端畏惧。 她怔怔地问:“你,你找谁?” “我来拜访叶伯父,为水笙成亲一事。” 小莲一愣,连忙把人请进屋。 正堂,叶海山跟何翠姑疾步赶来。 两人一身崭新的袄子,脸色如常,想来前不久闹出的嫌隙,如今已然和好。 叶海山对何翠姑说:“送点热茶过来。” 又转头看向赵驰,说道:“一路赶来,想必车途劳累,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赵驰想说不必,却见何翠姑二话不说就出去了。 他微微一吟,将登门的见面礼放下,取出一张红色帖子,交给叶海山。 “七天后,就是我跟水笙成亲的日子。他性子内敛,平日只挑好的话说,有什么心事都藏在心里,怕给人添了困扰。” 听闻此话,叶海山讪讪,他跟翠姑说的那些,赵驰定然已经知晓。 赵驰面色不改:“他不怨恨你们,反而将那夜发生的事归咎于自己的原因。” 叶海山叹气:“我,我愧对他。” “那天小莲告诉我们他离开了,我想去找的,奈何翠姑有些失控,与我说什么若再出去把他带回来,就要和离。” “她从未在我面前哭成那样,我才……这几天总算好了,待我今晚劝劝,到时候一块去喝你们的喜酒。” 叶海山作为长辈,与赵驰说这些,实在窘迫。 赵驰亦没有探听人家夫妻之间的打算,他递交婚贴,就算完成任务。 至于叶海山,看眼前的形势,对方会来吃这杯喜酒的。 于是他开口道别,未做多留迅速离开。 何翠姑拎着茶壶进门,看见几个礼盒,便问:“人呢?” “回去啦。”叶海山坐在椅子上,捧着热茶连声唏嘘。 “水笙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明天买几件贺礼,咱们一块过去吃杯喜酒。” 何翠姑神色不定:“水笙真要跟那个男的成婚?” 叶海山纳闷:“是啊,怎么拉?” “他,他看起来不像个善茬,定然不好惹,他来见我们都冷冰冰的,那胳膊结实的,一看就有力气。” 何翠姑又道:“水笙单薄,哪里拧得动这个男的,嫁给对方,当真不会被欺负么?” 叶海山哈哈一笑:“翠姑,你果真放下芥蒂了。” 何翠姑格外不自在,轻抚发髻,脸色别扭,却说道:“那天到底是我们不对,而且水笙是海河跟英芳的孩子,你说的,我都相信了。” 她叹着气:“我们几个打小就相识,他们如今不在世间,说到底,对水笙多照顾些也是应该的,哪里忍心看他被人欺负。” 叶海山欣慰一笑:“翠姑,你能这般想我很高兴,明天早上咱们去买贺礼,一块乘马车过去。” 何翠姑答应,对赵驰十分怀疑,与叶海山多打探了对方的消息。 * 转瞬之间已过七日。 开春了,这天难得放晴,莺声连连。 赵家老屋热热闹闹,今天村里都在议论一件事儿。 赵驰那个铁树终于开花啦,听闻今日成亲,要娶水笙做夫郎呐。 第63章 老屋里里外外都贴着红色喜字,再系上红绸做的花结,飘带在树梢下飘扬,装点得十分喜庆。 主人平时细致打扫,将院子料理得井井有条。逢这春日花丛茵盛,挪移花苞栽在小院中,得几场雨水滋润,吐出鲜艳花蕊,湿润的空气流荡着浅淡的花香。 驻足在院子里的村民赫然发现,赵家老屋早就不是原来荒废破旧的模样。 随处可见翻新修补的痕迹,四处打扫得整洁无尘,院中绽放的小花儿可真别致,农民们平日里大多忙着,哪有闲心和功夫把家里弄成这样呀。 待瞧见从屋内神气威风走出来的大狼犬,嚯得睁大眼睛,心道:赵驰果真不一样了。 狼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绸结成的大红花,勇猛中透露一丝滑稽和喜气,叫人忍俊不禁。 “那狼犬真逗。” “以前赵驰冷冰冰的,如今俺瞅着,比好多人都会过日子,心思都细腻啦,成了家果然变得不一样。” “就是,平日里看见他们出门,都手牵手走的,还对外称作兄弟,谁家兄弟这样牵手,有点头疼脑热就背来背去,感情早就好上啦,瞒着大伙儿好久呢。” 进来吃酒的村民都是跟赵驰或水笙比较相熟的,关系不错,调侃起来也没那么拘谨。 外头若有别的村民凑热闹,都会得些炒瓜子,花生糖啦,尤其是小孩,分得花生糖笑得嘴巴都合不上。 花生糖裹着一层糖粉炒的,油津津,能舔出甜味,孩子们大声祝贺,随后挤成一团,心满意足地跑开。 一阵炮竹声响起,水笙和赵驰手牵手地从房门出来。 两人都穿着朱红色喜袍,却是迥然不同的气质。 赵驰高大,衣袍裁剪得体,托出矫健体格,红色稍适中和了那股不易近人的冷漠,使得俊挺硬朗的眉目添上一丝柔色。 水笙与之相反,本来就生得灵秀干净,发戴簪花,喜服随他摆动,白皙柔软的脸颊映出一抹朱色,端的粉面红唇,明眸流光,向来内敛安静的人,透露出一份轻盈与红润。 二人携手走进正堂,宴客紧跟而上。 无数道视线围着他们,看得错不开眼,鼓掌之后,纷纷道贺叫好。 堂中约莫二十多人,除了跟赵驰关系不错的村民,水笙往旁边望去,大伯跟伯母都来了,还有先生,巧儿一家,柳儿跟她父母。 村长被邀来主持婚礼,也是眉开眼笑的。看时辰到了,说道:“吉时已到,两位新郎来拜堂吧。” 水笙与赵驰的双亲皆不在,拜过天地后,二人对着正堂前的神龛进行第二拜。 村长扬声:“夫夫对拜。” 旁的村民跟着喊:“成亲,成亲——” 起哄和鼓掌的闹声连连起伏,水笙浅浅微笑,脸却红得能滴水。 他抖着胳膊,难以掩饰喜悦地拂下身子。 赵驰同样有些激动,到底稳重,只克制着面色,与水笙行完第三拜。 礼成,水笙和赵驰带着客人入座,招呼几声后,直接用席。 赵驰举着酒杯,带水笙先去叶海山敬酒。 “好好好,侄儿终于成家啦,小弟跟弟妹定然很欣慰。” 叶海山一杯酒下肚,高兴之余,已然红光满面。 “赵驰,以后小叶子就托给你好好照顾了,他,他就跟你上次同我说的那样,是个好孩子。” 又与水笙道贺,在一旁的何翠姑,也微微笑着送上贺语。 午后,天慢慢阴了下来,看着要落雨。 酒席过两个时辰,吃饱喝足的客人都散了。 水笙跟着喝了一点,最多不超过三杯,人呆呆的坐着,似乎有点恍不过神。 赵驰煮好醒酒汤,给水笙喂了一半,擦去他嘴角的湿润,道:“伯父在院子里,要不要过去说几句话。” 叶海山跟何翠姑没走,显然还有话刚才在席间不方便开口。 水笙缓慢眨眼,有反应了,轻轻点头。 赵驰扶着他出去,桂花树下,叶海山望向他,摇了摇手。 “侄儿啊,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水笙“嗯”一声:“大伯,何事呀。” 叶海山瞧他神色乖巧,与往日与无二,更为羞愧。 “那夜,我跟翠姑不该那样说,作为长辈的,理当爱护小辈,让你为难,是我们没做好,希望你别放在心里。” 水笙没想到叶海山如此坦白直接,嗓子眼一热,连忙摇头。 “我,我没放在心上,大伯,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话。” 他并无怨恨,只是被牵累时难免心酸了好一阵子,此刻叶海山登门说开此事,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叶海山碰了一下何翠姑,何翠姑这才反应,面上闪过些许窘态。 她讪讪开口:“侄儿,伯母也与你道个不是,我,我当时说那种话,只是跟你伯父闹别扭,气头上才胡言乱语,此事要怪都怪他和我没有坦诚相告,跟你没关系。” 赵弛微挑眉,没想到何翠姑能拉的下脸跟水笙赔不是。 前些日子,他从水笙口中听完在叶家经历的一切,便知何翠姑对水笙存有成见,就像一根刺,提醒她叶海山的过去。 所以送喜帖登门的那天,他未与何翠姑发生任何交集,甚至正面都没碰上就离开了。 今天看对方的态度,对水笙的确放下几分成见,虽为窘迫,却不似作假。 如此,赵弛卸下冷淡面色,像尊沉默的雕像站在后方,听水笙与二人叙旧,并未插话。 叶海山与何翠姑不打算久留,虽然赵家老屋有剩余的房间,可他们是个识眼色的,不便多扰,准备坐马车去镇子上留宿一晚。 第73章 临走之前,叶海山往水笙手里塞进一个红纸包:“收着。” 水笙惊讶,摇摇头:“今日已经收了贺礼,这个不能收。” 叶海山:“贺礼是给你们两个的,这个是单独给你的,自己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水笙捏着红纸包,眼睛一热,轻轻点头。 他担心对方因为此事与何翠姑不合,忙问:“伯母知道么……” 叶海山叹笑:“放心吧,这回与她商量过,不会争执。你今日成亲,多送一些她都答应了。” 闻言,水笙收下红纸包,目送两人坐着马车离开,方才回头。 赵驰站在台阶上沉默等待,见他回来,伸手把他牵入屋内。 * 热闹散去,傍晚落雨,红绸带在雨雾里飘飞,引得狼犬用爪子去勾着玩。 忙完一天,又沾酒气,赵驰烧了热水,先替水笙擦拭干净,方才轮到自己。 水笙发上还簪着红绸花带,擦身时被剥得只剩一件小衣。 房内安谧,只隐约听到雨打窗户和屋瓦的轻响。 赵驰擦干了,一步一步走到床榻,眼也不错的盯着他,目光滚出渐渐灼热的火。 两人都穿着红色里衣,气息交错,伸手抱在一起。 水笙抱了会儿男人健壮的腰身,喃喃着:“好像做梦。” 他们真的成亲了? 以后……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 赵驰哑声:“不是梦。” 比起少年的恍恍惚惚,赵驰额头渗汗。 他忍耐太久,等这天等待很久。 男人背肌起伏,很快把水笙放倒在枕上,打散他束发时戴的簪花。 大手从发丝一寸寸摸到耳朵,粗糙的手指碾了碾软软的耳垂,重而缓慢地亲过去。 水笙一下子溢出声,抱着赵驰的肩膀,绞开膝盖。 柔哑的声音催动赵驰,他不住地用掌心搓,手指捏,碾。 而后站起。 不过几息,男人强悍的身躯重新半跪至床尾,托动水笙,将他抱到臂弯里站起来。 水笙在赵驰站起来时被打了一下。 那道蓬勃雄伟的热好像要钻进他的五脏六腑,他一只手抱着赵驰汗津津的肩膀,另一只颤颤地摸过去。 霎时,倒吸一口气,脚趾蜷起,不由紧绷。 赵驰抓起他的手握住,粗声道:“摸一下。” 说完,臂膀施力,沸腾的气血使他忍不住焦躁,又怕伤了人,只能把水一样的少年抱在臂弯,不时走动。 水笙手指一滑,继续堪堪拢起。 二刻钟后,整个人一沉,被赵驰微微抛起来放回床榻。 男人半跪,胸膛刚才被水笙抹脏。 他的臂弯青筋暴起,粗声粗气:“要抱你了。” 水笙红红的眼睛被亲得水汪汪的,颤颤巍巍往膝盖一瞅,腿脚未合。 眼睛更红了,既怕又羞。 努力抬起身子,抱住赵驰肩膀。 下一瞬,腿脚重新落会赵驰的臂弯,微微圈紧,随即脚趾不停摇晃。 水笙睁大眼睛,话都来不及开口。 赵驰抱他不够似的,不知多久,又放下他,把他按在床头。 水笙摇摇脑袋,嘴里不成声调。 他蜷缩的脚趾越过对方肩头,半踩着,蒙蒙雾雾的余光瞥去,只听赵驰的气息又急又重,眼睛紧紧盯着,脖颈青筋快要跳出来,耳朵亢奋得发红。 赵驰站起来,不断叫他的名字,一直流汗。 水笙努力去抓那两条手臂,脖颈只能软软的陷进枕头,脸上,脖子,都是对方掉下来的汗珠。 “赵,赵驰……” 他气弱地吐气,赵驰覆身抱他,丢开揉皱的湿衣湿被,托着他走到干净的椅子上。 男人粗声叹气,发出舒爽的夸赞。 “好水笙……” 第64章 今天飘着雨,天色蒙蒙的,时辰却已不早。 水笙睁眼时,神色依然留着一丝呆滞。 他扯了扯身上裹得平整严实的被褥,乌黑的黑瞳转溜溜的,眸光飘在喜红的背面上,手指头一绞,想起已然成亲的事实,忍不住把脸藏了起来。 直到快憋不出气,方才松手,探出红扑扑的脸吸气。 他与赵驰当真成了亲,以后就如普通人家的夫妻那样过活了。 昨天晚上还做那种事…… 水笙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似乎有什么就此离开,这使得他味微感不适,但又滋生出另外一种满足、喜悦的心绪。 怔愣之际,室内的静谧温暖被人打破。 “时候不早,起来用点东西。” 低沉的嗓音自门外传入,赵驰送热水进屋,把他扶起,扯了块枕头塞到他腰背后垫着。 粗糙的大手揉着薄薄柔软的腰际:“可是累坏了。” 水笙口齿含糊,摇摇头,羞着声不肯承认:“不,不累……” 赵驰未方面揭穿,棉布放进热水绞几下,抬起他的脸慢慢擦拭。 水笙眼眸半合,止不住羞怯。 洗完脸,添衣后又起来自己把口漱干净。 他有些忐忑害羞地拨弄头发,眼睛一转,看见赵驰把食物送进屋内,掩好门窗。 炭盆被移至桌底下,伸过腿去,感受到一阵暖意。 赵驰熬的粥十分浓稠,瘦猪肉切成丁,添上蘑菇和山药,飘出浓郁香气。 一叠拇指大小的生煎包,色泽鲜美,引人流津。还有一碗汤水,打两个鸡蛋放进去,佐以温补气血的常用药材,汤水呈赤色。 他浅尝一口汤水,甜丝丝的。 赵驰道:“进城取喜服那天买了些赤糖粉。” 水笙喝了几口,这才开始喝粥。 他低着头问:“你吃了吗?” “吃过。” …… 一阵沉默。 水笙肚子饿狠了,又怕羞,一时半刻顾不得说话。 而赵驰相反。 双目注视着少年,不,是看着自己的夫郎,胸膛一热,跟烧了火似的。 这股火气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他很早就醒来,把水笙揽在怀里看了许久,天蒙蒙亮时,方才把人重新放回枕上。 早起一身劲,气血涌遍全身。 干片刻活,心思却系在屋内,腿脚不听使唤地走进房门。 这一早上的功夫,他进屋数次,怎么都看不够水笙。 “怎,怎么一直看我……” 水笙耳朵洇红,沾到胭脂水粉似的。 赵驰喉结滚动,“嗯”了声。 又问:“还想休息?” 水笙绞一下手指:“睡好久了,晚上再休息……” 赵驰不勉强。 外头阴雨连连,水雾弥漫,不便出门。 赵驰将案几收拾干净,又置上垫子,让水笙坐得舒服点。 “闷了就看会书。” 水笙轻轻点头,发现男人一直看着自己,嘴唇抿合,脸上红云迟迟没有消散。 “——小狼出去玩了吗?” 赵驰:“应是进山了。” 开春以后,小狼变得时不时躁动。 作为一头成年狼犬,已到起骚的时候,它频繁外出,定是寻个配偶。 水笙:“……” 他拿着书讼读起来,好半晌,不见赵驰离开。 对方解释:“早上忙够了,这半天陪你,哪都不去。” 也是担心昨夜之事。 他没轻没重,一身蛮力。 水笙身子单薄,定然不好受的。 于是想着多照顾几天,怕对方累坏了不敢承认。 这些心里话没有说出口,赵驰看着水笙耳后一块发红的印子,那是夜里吮出来的。 像这样的红印,领口之下的肌肤更多。 半个时辰后,水笙力乏。 他打起精神,动了动炭盆烤得暖和的腿脚,起身欲走,启料腰下一软,差点跌跤。 赵驰及时抬手,将他扶到怀里,放到腿上坐着,掌心探至裤腿力,缓慢捏他的小腿和脚踝。 “可是腿麻?” 水笙轻轻摇头。 “不是……” 他羞于启齿,拿起刚才看的书册遮在脸上,含糊不清地解释:“腰,腰乏……” 赵驰一丝不苟地抱起他放在垫子上,掌心贴紧腰线来回按。 水笙眼睫闪烁,手指揪着衣摆。 两人成亲,关系有了变化,相处起来似乎变了,似乎又没变。 赵驰松手,吻一口发呆的夫郎。 “若觉得乏闷,咱们把收到的贺礼拆开瞧瞧。” 水笙嘴上“咦”了一下,神色腼腆地睁大眼睛,慢吞吞道:“好呀……” 除了家畜和鸡蛋,余下贺礼都收进另一间房内。 赵驰牵着水笙走到房中,两人都被一道惹眼的朱红色吸引。 那是一张褥面,针脚排线整齐,绣着鸳鸯戏水的图纹,做工不比布庄卖的差到哪里。 “这是巧儿姐准备的,她事先与我说过。” 第74章 赵驰道:“过些日子,等天暖和一些,就能换上这张褥面。” 继而拆其他物什,有人送从山里采摘的温补药材,还有的送来十几双崭新鞋袜。 细看之下,多是被褥枕头多些,还有十几只家禽,几篮子鸡鸭蛋,都被安置到后院圈进栅栏里了。 李文秀差人搬来一张书案,精木打造的,散发浅浅香气,边角刻有细致雕花,价钱不便宜,寻常百姓耗尽大半辈子都买不到这样的案台。 水笙摸着书案,触手质地舒服,不禁喃喃:“太贵重了。” 赵驰说道:“不必觉得负担,若有朝一日他成亲了,咱们也送一份好礼过去。” 眼下日子虽不算富裕,为了养好自己的夫郎,以后定然会越来越好。 点完贺礼,水笙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拉住男人的手,穿过落雨的前院,跑回房间。 他寻了一遍,支支吾吾地问:“喜袍呢?” “收起来了。”赵驰打开一个盒子,取出里面的红纸包,“可是找此物。” “正是……”水笙接过红纸包,“大伯回去那天,出发前悄悄塞给我的。” 尽管对方叮嘱,让他自己留着,但他和赵驰有过约定,彼此不会互相隐瞒,成了亲,更要坦诚相待了。 他浅浅抿唇:“一起看看吧。” 将红纸包打开,几张钱票子赫然映入眼帘。 一张票价值一贯,足有六张。 水笙捧着这价值六两银的钱票,轻飘飘的纸叫他感到重手。 毕竟平常人家有的一年都挣不得六两银。 “怎,怎么办?” 赵驰微吟:“给你存着,家里的也拿上。” 又道:“水笙如今会写字,可以管账了,家中大小钱,都可管用记录。” 他连忙摆手:“不,不行的……你平日里采纳,做生意,还是你拿吧,我,我管不好……” 记账,负责采买,开支,过程繁琐,并非轻松活儿。 赵驰沉默,很快答应。 他不想让水笙操劳,如此,一半积蓄给水笙存起来,任他取用,另一半自己放着,用做平日的花销,拿来做生意。 夜色很快暗下,水笙还没到用饭的时辰便倦得厉害。 他努力打起精神,与小狼玩了会儿,继而昏昏沉沉地上桌用饭,若非赵驰拦着,只怕脑袋都要掉进碗里。 赵驰喂他吃了一点,面色愧疚。 “昨夜让你劳累,这才导致今天没有精神。” 又低声保证:“今后我会轻一些,慢一些。” 水笙发了个哆嗦,嘴上呐呐。 他捂着红彤彤的脸,怎么突然说这些,叫他听得好羞。 过几日开始倒春寒,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里找活计做,赵驰早早开摊,没惊醒枕边的夫郎,自个忙活去了。 离村的人来买干粮,跟赵驰比较相熟的,笑着问:“赵大哥,为何不见水笙啊。” 赵驰:“天冷,让他在家里歇着了。” 几个小伙子嘿嘿一笑,看赵驰面色比从前缓和许多,不似过去冷酷,搓了搓手,问道:“赵哥,成亲真有那么好吗?俺爹娘打从天冷后,从早吵到晚上。” 赵驰眼皮一撩,说道:“只要跟对了人,有时候吵架也是一种感情。” 小伙子长长“噢”一声,赵驰心情不错,给他们多送了一张煎饼。 午后,水笙举着伞,脚边跟着小狼过来了。 连日潮气重,寒湿刺骨,赵驰没让他帮忙,于是只得坐在屋内等。 进出村子的人瞧得清清楚楚,笑着打趣,什么新婚燕尔,都是这么黏人的,时时刻刻都想处在一块。 水笙被打趣得脸红,眼睛却亮亮的。 他坐在屋内一直望着灶台上的背影,有时闷乏就念些诗词,或者原地走动。 摊子连的这间小屋几个月没住人,潮气很重,又湿冷,他拿不动笔,只得多走动,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赵驰看在眼底,午前,趁着人不多就关摊了。 蒙蒙春雨,赵驰背水笙回老屋。 到家后烧了热水,替水笙搓过腿脚后,热气沿着脚心往上钻,夫郎脸红耳赤。 “痒,有些痒……” 水笙软软地笑,赵驰目光一暗,看着他红印差不多褪去的脖颈,抬起手指,将衣襟的扣节松开。 成亲那晚之后,他一直将水笙好好养着,如今慢慢养好,那么就可以…… 念头刚过,几乎立得绷直。 水笙张了张嘴巴,手一抖,很快被男人接到怀中。 赵驰亲了亲两片温润柔软的唇,松开扣节的手指继续滑下,使劲搓一会儿。 颤抖的腿脚变得无力,被缓缓拨开。 “水笙,一会儿轻了还是重了与相公说说。” “嗯……” 第65章 雨丝打着窗檐,屋外蒸开一片水雾。 水笙身披斗篷,头上戴着毛绒绒的毡帽,不时用木棍拨一下炭盆。 将手放在盆上翻转,待指尖没那么僵冷,稍适活动,继而拿起针线。 他把赵驰那几件洗得发旧,总反反复复穿的袍子缝补起来。 歇了几天,对方要出门,穿的还是旧衣袍。 于是赵驰午前开摊,水笙就找点针线活做,待过正午,赵驰收摊进山,他就留在屋内读书写字,谁都不闲着,也不会耽误彼此。 将一身宽大的灰袍补好,屋外有东西顶门。 循声瞧去,狼犬硕大毛绒的脑袋先顶入门缝,朝他吐了吐舌头。 听到水笙一笑,脖子再一个蛄蛹,将脖子和身躯挤进门内。 水笙抬起胳膊,招了招,狼犬很快蹿到他跟前,四肢趴下,借着炭温烘干皮毛。 小狼这些日子起骚,天天往山里跑,寻得一头灰黄色的野狗一起玩。 它把野狗往家里领过,无奈那狗野性难驯,对人抱着很大的戒心,只远远停在老屋外的一颗树干后,任小狼怎么吆喝都不为所动。 水笙见过一两次,多在夜里或者早上,天色蒙蒙时才出来的。 他用棉布替小狼擦去皮毛表层的水珠,近两日它乖训不少,往外跑的时辰也有所缩减,可见快熬过起骚期了。 “呜呜~” 狼犬嘴巴一张,轻轻往他手背和手指头蹭。 水笙浅笑:“我这就去给你煮大骨头磨牙,还得多炖点汤水,看你瘦了些。” 小狼吃的骨头都是它自己咬回来的,有时候不急着吃,就被赵驰养在隔开的另一个栅栏,等它饿了再给它弄。 水笙推门而出,在灶间搭起小一点的锅,将处理过的骨头混入清水,起锅点火。 无需油盐,水煮过后直接倒进海碗就好。 给小狼添了骨头汤,快到正午。 水笙有所感应,洁了手后连忙踩过湿漉漉的院子跑去开门。 望着台阶下的男人,他笑吟吟道:“赵驰~” 赵驰拎了个竹篮,与水笙眉眼相对的那一瞬,目光霎时柔和几分。 此刻天上飘着雨,他用袖摆遮在夫郎头顶上:“进屋再说。” 水笙轻快地“嗯”一声,入了正堂,见赵驰打开竹篮,取出一叠汤包,一碗赤色姜蛋水,一份鲜鱼菌菇面。 “刚做好的,先趁热吃。” 赵驰午前要顾着摊子的生意,给水笙带的饭便在那边备好,无论何时,都做新鲜的,不让夫郎吃冷食剩食。 水笙问:“一会儿就出去么?” 赵驰:“嗯。” 水笙舔了舔润亮的唇,放下碗筷,踩着棉鞋跑回房内。 很快,他抱着一身刚补好的袍子出来,递给男人。 往年,赵驰多在夏秋两季入山,自打有了水笙,便有所改变。 如今成亲,更不得闲暇,想着勤快起来,多挣钱。 春耕来临之际,赵驰打算入山采集药材,逢山禽出没频繁,若能捕得一些更好。 听完男人的打算,水笙渐渐停下碗筷。 “不吃了?” “饱了……” 赵驰把东西吃干净,握着他的手放在膝盖。 “天色暗前我就回来,别担心。” 水笙微微定神:“送你到门外。” 又问:“要不要把小狼带上?” “小狼留给你。” 赵驰拿上猎具,挑着个竹筐就出门了。 离别短暂,却也教人不舍。 回头望去,水笙驻足在台阶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 赵驰心中温软,低声催促:“回屋吧。” 水笙回了屋,赵驰方才安心进山。 * 半个时辰过,水笙在房中小憩一会,揉了揉酸红的鼻子起身。 他捧着热水饮过两杯,待肚子暖和,手脚也没那么刺冷了。 室内安静,窗纸上传来雨水打落的响动。 见雨水浓密,他连忙披着衣物绕过趴在床尾睡觉的小狼,来到书案前。 水笙一拍脑袋,午时见到赵驰高兴,忘记收好纸笔。 第75章 眼下刮着风,雨丝从没有紧闭的缝隙钻进来,沿着窗纸洒落,把他用来誊抄的纸张弄湿不少。 “不好了,不好了……” 他叹气连连,将少许还没泡湿的纸分开,剩下的,就算弄干以后也不能再拿来誊抄书册,纸不整洁,书斋是不会收的。 水笙梳好头发,戴毡帽,又将棉袄仔细套上。 拿起立在墙角的油纸伞,又拎上一个防水的木箱子,当即就要出门。 小狼紧紧跟上,嗷嗷喊叫。 两个扛着锄头的村民闻声回头:“水笙?怎么没见你跟赵驰一块走啊。” 水笙解释:“他忙去了。” 他腿脚不便,绕过水坑十分小心翼翼地。 村民又问:“要去哪里?” “去一趟学堂。” 家中没有多余的纸用,附近几个村子,只有李文秀手上有笔墨纸砚。 他打算跟先生买一些,等下次进城再多备一点。 村民劝道:“冷着呢,到处都是水,下次再过去呀。” 水笙上下穿着新衣裳,跟城里来的少爷似地,浑身鲜亮。旁人看到这身新衣新鞋弄脏,比他还肉疼。 “多谢,我会当心的。” 在道口与村民分别,二人要去地里松土锄草,他则往桃花村的岔口赶去。 如村民所言相同,连着数日雨水,乡道泥泞不堪,无论多么小心,靴子免不得沾上一层层泥巴。 待到学堂大门外,水笙扶着树干,用木棍将鞋底刮弄好一阵。 听得门口吱呀响动,门口现出一人。 李文秀披着袍子,眼神倦懒地扫了过来。 见他刮弄泥巴,不禁笑问:“怎么这会儿来了,还不吭声。” 水笙丢开木棍,腼腆解释:“家中用来誊抄书册的纸泡湿了,来与先生买些回去。” 李文秀点点头,边往回走边打量他,道:“成亲后过得还不赖,脸色好了不少。” 水笙抿唇,浅浅一笑。 “赵弛很好的。” 李文秀摆手:“那书案用着可还行?” “用起来十分舒服,伏案时都不累了,多谢先生。” 李文秀进入书房,水笙没跟进去,就在门外乖乖等。 很快,对方抽了一叠巴掌厚的纸给他:“拿着。” 水笙吓一跳:“太,太多了……” “那厮给的,不用白不用。” “……” 李文秀口中的那厮,谢铮忽然从厢房冒出来。 男子一袭蓝色锦衣,走到树下,拨了拨垂下的枝条,口吻无奈。 “用我用得很顺手啊。” 水笙又吓一跳。 书斋老板是从先生房里走出来的。 他已成亲,已经知晓房中之事,免不得乱想,更加无措。 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李文秀将整叠纸往水笙手上一拍:“拿着,别提钱不钱的,若想回报,回去后多练点字,下次我要仔细检查,若无进步,多抄二十遍。” 水笙正起神色,压抑心内喜悦,说道:“学生记住了。” 先生并非敲打他,而是借机帮他。 水笙誊抄的大多是开蒙书册,价钱给得不多,若下次把字写得更好,兴许能接到抄写子史诗籍的活儿,挣的钱就更多了。 * 回到老屋,水笙按捺喜悦,草草褪去鞋袜和外袍,换上干净的,还没缓口气便伏在书案写字。 与此同时,赵弛下山,赶在天色微微晦暗时回到老屋。 未见自家夫郎身影,他放下竹篮里的东西,径直穿过正堂,又绕过趴在门前的狼犬,轻推房门。 瞥见伏案的人影,浓眉挑了挑。 水笙半张脸差点贴到案上,这个姿势对眼睛不好,赵弛抽去毛笔,环顾四周。 “天都黑了,为何不点灯。” 水笙反应迟钝:“你回来啦……” 他伸出胳膊抱在男人腰身后,蹭了蹭,眼睛弯弯的:“方才忘记了,下次改正。” 赵弛发现换下来的鞋袜和衣袍,搓热掌心,蹲下握着他的左腿。 “今天自己出过门?” “嗯……”水笙乖巧:“没关好窗户,纸被打湿了,不够用来写字,便去了一趟学堂。” 听闻夫郎冒雨步行至少一个时辰,赵弛脸色有些阴沉。 他暗暗叹息,除去鞋袜,用暖和宽大的手掌裹着水笙的腿脚按揉。 当天夜晚,赵弛回来后很少开口。 油灯下,水笙忐忑,望着男人的侧脸,欲言又止。 想起对方连带回来的野物都没整理,他心思如发,轻轻询问:“赵弛,你不高兴么?” “没有。” 赵弛吐了口闷气。 他不会迁怒水笙,只怨自己没把人照顾好,未能及时进城多备些纸带回来。 纵使有心,仍无法面面俱到。 水笙抿唇,不希望赵驰把情绪闷在心底。 他应该做点事,叫对方转移心绪。 能做什么呢? 思量着,水笙忽然做坏事一般低头,继而耳烫,膝盖并紧了又松开。 他眼眸露出少许不自在,悄悄抬起左腿。 脑海里浮出曾经在画册中看到的一幕,脚趾害羞蜷起,往那强悍的身躯蹭了一下。 赵弛愣住,紧接着扣住他的腿脚,哑声问:“在干什么——” 水笙期期艾艾地:“就,就是那样……” “今日受凉,若不紧着点,夜里又要腿疼。”赵弛开口时嗓子很低。 水笙轻轻“哦”一声,手指头绞在男人肩膀:“那,那……” 他正想收回左腿,余光瞥见男人鼓起的衣袍,手怯怯的,还没碰到,便被放倒在枕上,用那一角鼓起的衣袍压着他。 赵弛沙哑问道:“几时学来画册里的东西?” 不待水笙开口,膝盖被拉得很开。 他仰头吞声,脸如敷粉,轻轻地叫,指尖往男人汗津津的脖子上抓。 此时腿往侧翻,脚尖紧绷。 一截细腻白净的小腿翘起,高高荡在男人强悍的肩膀上。 第66章 天乍暖还寒时,棉衣褪去,开始换上春衣。 寒暖转替,身上的衣裳轻了,对水笙而言却有些遭罪。 即便每日得到很好的照顾,因为左腿落疾,膝盖或脚踝处总有些不适。 有时候他怕赵驰太过担心,嘴上不曾吐露半字,可男人的脸色沉沉的,总没好过。 惊蛰过后雷声频繁,一连好几个夜晚,他被风雨声惊醒。 待回过神,左腿被包裹在一阵暖和当中。 赵驰半跪在床上,将他腿脚搭在膝盖耐心按揉,贴上药膏。 看他醒了,低声问:“可是腿疼。” 水笙摇摇脑袋,惊魂未定。 “不疼……”说着,钻到对方怀里,“别按了,腿不疼。” 赵驰听着外头的雷声,沉声安抚:“别怕。” 水笙软软一笑:“不怕。” 他过去流浪,在外头最怕这种漆黑雷雨天,如今有了赵驰,有自己的家,自然是不怕的。 可要完全放下没那么容易,听到雷声后,总想下意识地躲藏起来。 水笙安安静静贴在赵驰怀里,他的腿仍时不时被男人搓热。 “……我是不是叫你担心了。” 雨水潮湿的季节,赵驰因为他没能睡个安稳觉。 “莫要胡思乱想,”赵驰一吟:“最近白天忙,未能时时顾你,凡事记得与我说,我想照顾还来不及。” “可是……” 赵驰开口:“若我这般,你可愿意照顾我?” 水笙连忙抬眸,不住用脑袋蹭人:“自然。” 赵驰低低的笑:“好水笙,夫妻本该相互照应,没有谁多累一点谁付出多一点的说法,这都是心甘情愿的。” 水笙哼了哼气,抬起右腿缠了一下。 赵驰按住他的腿,沙哑道:“别乱动,这几个晚上因为雷声你都没睡安稳。” 说完,让他趴在身上:“好好睡会儿。” 水笙乖乖不动,温软的鼻息拂在赵驰脖颈。 并不沉重的分量压在怀里,使得赵驰有种胸膛,心脏被填满的感觉。 强壮与单薄的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赵驰臂弯拢着人,只觉得过去的虚无缥缈烟消云散,后半辈子变得格外踏实。 * 翌日,水笙起得晚了。 赵驰已将院子的地松开,趁着一早有些晴光,便把种子洒进土里,又搭起木架,好让藤蔓往上攀长。 水笙拎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在地里挖几个小坑,将几株菜苗挪入泥坑。 二人相互搭手把菜畦种完,门外来了人,是衙差来收税。 赵驰塞了一株菜苗和泥土到水笙手上给他玩会儿,前去应对衙差,将今年的税钱缴上。 来的还是去年那位衙差,看到门窗贴的喜字,笑道:“赵大哥成亲啦?” “嗯。” 第76章 “恭喜恭喜,这屋里总算多了不少人气!” 水笙支着耳朵听,抿唇一笑,洗了手,跑进屋内倒了杯热茶送出来。 他自赵驰身后探出小脸:“吃杯热茶。” 衙差一乐,喝完茶水,与赵驰说道:“大哥好福气,夫郎真俊俏,还那么体贴。” 送走衙差,赵驰把杯子抽走,定定看了一眼水笙。 “怎,怎么啦。” 水笙摸着热乎乎的脸,无论多久,他在对方面前时常容易害羞。 赵驰低头往他额头吻了一下:“今后这些不用你应对。” “嗯……” 过了半晌,坐在板凳上挖泥巴的少年迷迷糊糊起来,跟着赵驰脚后跟走。 “你,你是不是吃醋呀?” “……” 男人没有否认,牵起他一只手,低低“嗯”了声。 水笙傻傻一笑,很快被赵驰带到灶间,用温水洗净手脚,紧接着身子腾空,视野骤然升高。 “赵,赵驰……” 大白天的,不会要,要做那种…… 赵驰端正勤恳,虽气血方刚,却很少耽误白天干活。 尽管疑惑,水笙却未推拒。 他乖顺地环着男人脖子,瞧见小狼想跟进来,被赵驰低声呵斥,呜嗷一声,跑院子的石板上趴着凉快去了。 房门合起,水笙羞羞怯怯,腿却不由自主地缠了过去。 赵驰被那软绵绵的腿勾得鼻息一乱,薄唇亲吻稠密颤抖的眼睫,粗糙的大掌重重揉了揉。 “呜,赵,赵驰……” 水笙连连吞咽嗓子,奈何嘴角湿津津的,被男人用舌头吃干净。 热而灵活的舌头顶着他小巧的喉结,解开衣襟上的扣节。 赵驰粗声粗气地唤他“好心肝”,继而将他抛入厚厚的床褥里,肌肉隆起的臂弯撑在枕侧,定定看着他。 窗纸透着光,粉色的肌肤纤毫毕露。 水笙遮挡眉眼,不敢去看赵驰肌肉垒起的强悍身躯,更不敢触碰对方汹涌直直的眼神。 “别,别看……唔……” 颤颤并起的膝盖被大掌拨了拨,赵驰屈膝半跪,不住吞咽喉管。 他低头,张开嘴。 瞥见水笙满脸涨红,甚至呼不出声,口舌的力气愈发加重。 ** 暮色四合,天又落了雨。 水笙茫茫从被褥里钻出脸,屋内已添灯火,灶间有些响动。 他绵绵无力地躺在枕上,听着越发密集的雨声,恍惚中记起遇到赵驰的那一天,雨水似乎也是这般浓密。 “赵驰~”他舔了舔嘴唇,舌尖湿润,想必对方给他喂过水。 不消片刻,男人举着托盘,穿过水雾回到房内。 待看清托盘上的东西,水笙“哎”一声,睁大眼,蓦然湿了眼眶。 “这,这是……” 赵驰吻去他眉眼的泪珠:“生辰吉乐。” “你,你还记得……” 赵驰把水笙捡回来的那半年,两人商量过,最后决定将取新名字的这一天定做生辰日。 一碗长寿面,以骨汤做底,肉沫浓香,面条很长很长,意寓寿岁绵长,汤面上还浸着一块煎蛋,形状如满月,意味此生圆满。 此外,还有一叠寿包,民间也叫仙果,寻常人过生辰都会吃。 仙果捏成鼓鼓的桃子状,表皮是红色的,飘着热气,绵软可口。 水笙揉了揉眼睛,咬住赵驰夹起来的面条,慢慢吞进嘴里。 “愿我的水笙今后岁岁平安,顺心如意。” 水笙闷闷点头,又哭又笑。 不知不觉已过一年,这一年变化诸多。 院子里的树又发了新芽,新叶葱绿,枝干强壮。 赵驰从前说过,他就像一颗无根的树,枝干强壮,心里却空荡荡的,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如今荒旧的老屋充斥着烟火人气,有了水笙,有了家,得他依赖,赵驰这棵树重新生根。 而水笙呢,从前只是个漂泊无依的小乞丐,命如草芥,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他静静地依偎进赵驰的怀里,眼睛流出湿湿热热的眼泪,皆被吻干净。 如今水笙的身体和心灵寻到了停留的地方,此后,他和赵驰都不会分开了。 心有归处,落叶归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