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1章 [gl百合] 《上穷碧落下黄泉》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唐棣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地府,不知道自己怎么当的判官。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更不知道在这重重不知的迷雾底下,自己还有一道久远之前就写好、现在不得不回答的巨大问题,在等待着自己。 宇宙洪荒的滚滚洪流中,谁又能够回头,谁又能够,真的拥有?我们所有的,只是曾经。而我们此刻的选择,才决定未来。 杂乱修仙,或者叫非常见修仙小说?所以也不定仙侠了。我的确也没有看过多少修仙小说【笑】从各方面收集了一些材料,设定里唯一没有的是佛祖。想写克苏鲁就点克苏鲁,想写遍历三界就遍历三界,咩哈哈哈! 除了克苏鲁,还有刀片,还有不少。但主角he!纸巾自备。 46万字三稿已截稿。6月20日开始更新,每天中午12:00更新,隔日更。 我回来啦~! 内容标签:魔幻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东方玄幻 正剧 主角:唐棣,霓衣 一句话简介:成为新世界的薪柴 立意:初心与生命的意义。 第一章 唐棣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走在小镇的街头,前后都是薄薄的迷雾,她看得见背后的城门、前方的牌坊、左边的客栈、右边的当铺,还有从身边走过的男女老少,但就是看不清,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把她与他们隔开,仿佛彼此属于不同的世界。她甚至听得见叫卖和嬉笑的声音,模模糊糊,知道是叫卖嬉笑,可是卖什么,又快乐些什么?她听不清。 仿佛本不属于此地,所以到来也不能算作是相遇。日后城隍前或地府里,谁也不能认这一笔账。 她往前走,向迷雾更深处走去,以为往前就能看清些什么,须臾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除了延伸四方的砖石房子,路口别无它物,模糊的人影与声音一概不存,只有彻底的寂静。她伸出双手,苍白的手上连掌纹都没有,白茫茫的像是已被雾气侵蚀。 前世所写,今生挂念,一概抹去了,只有涂抹时留下的痕迹告诉她这里曾存在过什么,予人一种混沌之感,继而在某些时刻,像个疯僧一样说出无法辨明是指引还是疯话的呓语——比如此刻,她感觉自己不能往前走,必须转弯,继续往前走的话,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不好的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的事? 事到如今?什么事,又是什么如今? 她立在十字路口的中心,刚向左稍稍转身,一个修长身影就跑了过来。她无所防备的,猛地侧身躲避,险些被撞个趔趄。刹那瞬间,她没看见来者的脸,只看见轻薄飘逸的白色衣衫和衣角上华丽的五彩花纹。那衣角从自己手背上滑过,玉一般微凉润泽。再望去,那身影颀长,手里握着佩剑,散发着月光般的清辉。 她是谁?唐棣知道那是女子,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知道自己要追上去,却不知道追上去又能怎么样。想要呼喊对方等等,却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遂只是追。穿越大街小巷,除了无穷的迷雾,只有那身影一直重复,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五彩花纹都渐渐晕开,成为一片彩虹似的幻影,笼罩着她的视觉。 不知不觉,她来到一片墓地。身影消失了,天空中是一片火红的晚霞,如燃烧的烈焰,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忽然有人敲门,她醒了,红霞退去,眼前是熟悉的斗室,和沉甸甸的昏暗。 毕竟地府里,永远这样昏暗。 门外是一声嘶哑的呼唤,像是喉咙被火烧过:“唐大人,时辰到了。” “知道了,这就来。”她轻叹,继而翻身起床,换好衣服出门。 当差路上,唐棣有时不觉得有打灯笼的必要,但来接她的小鬼总是兢兢业业地举着绿火白纸的灯笼。不是黑的,就是莹莹的绿,要有什么地方有别的颜色,火焰的红就是拷打,发灰的紫就是有魂灵变恶鬼正要造次,至于淡薄的黄——那是投胎的地方。 唐棣熟悉这一切,就像熟悉每天起居的斗室。地府里不是没有光明,只是照亮了也无必要,来这里的都不认为这里还有光明——但他们一定认为这里得有公道。而她唐棣,也是公道的表现形式之一。 只有她这样的判官,不排斥“时辰到了”这四个字。刚来的那些魂魄不行,就是正常过个堂、把案情说清楚,话语里带着这四个字都不行。一旦说了,或浑身发抖言语混乱,或怒气冲天咆哮公堂——她和其他判官都说过不止一次,正式的在开会的时候说过,非正式的在酒桌上也说过,希望两位将军管好手下的各位无常,让无常们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对往生者多些关怀,不要吓着人家。谢必安每次都拿“不说他们也不会跟我们走”来搪塞。这话她听腻了,恰似谢必安头顶高帽子上的“一见发财”,她见得够了。有时说不过,就夺下范无就手里的锁链,往谢必安头上一甩——那画面,好多新来的地府吏见了都要吃惊:谢必安白而高瘦的身躯被锁链缠住、一时兴起变得高如门柱,把手持锁链不肯放手的唐棣甩得老高,一旁黑矮胖的范无救就在下面,一边追着唐棣试图抓住锁链一边高喊“反了反了”,而她只顾着乱喊乱叫。 总会人以为是真的“反了”,只有他们三个最清楚,是闹着玩的。 唐棣喜欢谢范二人,就像她对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别有一种亲近之感一样:她来地府的那一天,是东岳和碧霞带着她来的,甚至是碧霞亲自送她到住处的,但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一直关心她、在公务上帮助她的,还是这一高一矮的两位将军。 那是她的初始,在那之前的事,她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衙门到了,小鬼自去,她独自走进办公地。两边墙上,五步一个一豆绿光的蜡烛。初次进来时,她还觉得不习惯,可哪儿不习惯也说不上来——她是没有了之前的记忆,是前世也好,生前也罢,一概不记得,但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却总是萦绕不去,比如今天的梦。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那个小镇和自己追也追不上的人了,类似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出现。茫茫人海,穿街过巷,地点经常改变,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的身影却从未改变。而且她的这些梦境总有些异常之处,比如若在集市,集市往往并不热闹,若是墓地,墓地竟然毫不阴森——总是些别的东西,比如集市上的食物、墓地里的晚霞,流露出可怖的样子,这是为—— 一声哀嚎传来,她恰好推开门开始办公。这哀嚎凄厉,她自觉若非早已听得习惯,肯定会害怕,比如刚来地府的那些官吏。而自己大概因为从无回忆,竟能免于尘世的影响,从不怎么害怕;现在更是除了关心可能的冤情,只觉无尽的落寞和凄清。 她总要祝过堂的魂灵忘记生前事,去奔未来生。但自己呢?自己似乎没有来世,也找不到前生,连自己为什么叫唐棣,也忘记了。 公堂上的灵魂泛着稀薄的紫色光芒,一脸层叠的皱纹,是个老妇,衣衫破烂,神情茫然,似乎并不理解自己为何在此。唐棣见状,快步走到老妇面前,弯腰轻声道,“老人家,你是哪里人啊?” “晋州的,晋州麻树坡”。 老人的眼神和眼皮一样沉重的。唐棣的双手原本背在背后,此时不动神色的垂在身侧,“老人家,你还记得来这里之前的事吗?” 老人闻言,霎时剧烈的颤抖起来,周身的紫色光芒隐隐有了发红的趋势。堂下其他差役见了就想上前。但到底是唐棣手快,双指往老人额头一点,眼看就要原地飘起来的老人立刻停止了移动,缓缓飘落回到地上,低着头站着。过了一会儿,抽泣的声音渐渐渗出来。唐棣向差役使个眼色,众人熟门熟路的行动起来,搬凳子的搬凳子,端茶水的端茶水——按理都不应该,但自从唐棣上任,她就坚持要这样做。这里是无主孤魂司,专管收纳那些无后、战场流血或荒野冻饿而死的孤魂。他们生前或无依无靠或远离家乡,无从得超度,得由她统一安排,按功过或享乐或受罪,了账了再发送投胎。她见了这位老人,从其衣着就看得出是冻饿无后的乞妇,有的是享乐好事要排在后面。可是如果不让这些亡魂把生前恐惧与怨恨发泄干净,享乐又有何用?她宁愿人家在自己这里,把话说清,把情绪散净,再去享乐,才算了无牵挂。 之前那精怪司的吕胜,见了她这么做就要嘲笑她,说什么“不是啥也不记得了吗?这些人间玩意搞得还挺好的”。她最初还不太知道如何还嘴,后来轻而易举就能嘲讽回去:“我又不像你,管的都是没心肝的妖怪”。 她不是真的讥讽吕胜管的那些精怪是真的没心肝,就像吕胜不是真的挖苦她啥也不记得了。她这位最好的朋友认识很多很多人,上仙、巨兽,啥都有。两人同在地府的镇魔队,人家吕胜还认识不少妖魔。一度是吕胜出歪主意,介绍她去见月老,理由是姻缘多少也可以帮助人看到前世和未来。她去了,一而再再而三,总是机缘巧合地见不上。末了,她放弃了这歪路,甚至逐渐放弃了好奇。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直接去找东岳,东岳自然知道自己的来历。当然她也清楚,每次哪怕想要旁敲侧击,聪明绝顶的上司就会把话题绕开。 第2章 也许这就跟访月老而不得一样,是机缘。 眼前的老妇哭哭啼啼,说自己如何死了儿子女儿,如何乞讨半生,唐棣业已走回案桌去翻簿子,核查老妇所说是否属实,心里已经准备给老妇下一个“荒野冻死”的结语、就送去烤火吃饭了,结果老妇却说,大人,我在榆镇实在找不到吃的,就准备去王庄,谁知道在路上路过那撂荒的麦田,竟然有兵啊! “那飞过来的几个兵,骑着马,拿着那刀,对着我就是——” 老妇嚎啕起来,隐隐又有了变红的趋势,几个差役脸连忙上去轻轻按住她。唐棣不想伤了她,连忙双指一挥,一道白光飞入老妇灵台,再次让她镇定下来。此刻卷宗也翻到了老妇的一页,“战场被流兵打死”七个字赫然在册,红彤彤,血淋淋。 老妇还在堂下哭着,那不只是哭她的一辈子的凄苦,还有无辜被杀的恐怖。 “你判战场死,安排她去好吃好喝了?”王普坐在她对面,两人面前是平常的酒菜——地府酒菜,无非精灵之气幻化,就算食之有味,也不是真的东西,唐棣从不觉得多喜欢多需要,偏这总是冷静自持的王普每每与她在结束一天的公务之后坐下消闲,就不能少了三菜一汤——她点点头,眼神在杯盘碗碟间游移,“这算我今天发送得最好的一个。” “其他都是一般的还是假冒的?” “一般的多,普通死者。”最后选了一块清炒虾仁,其实地府哪要厨子?谁不能变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可还是有,“战死的,饿死的,荒野里睡觉被老虎给咬死的——” “那老虎怕是不好了。” “上辈子该被吃的。前世孽今生报,就是活不出个把债都偿清的岁数,一连三世都短寿!真是造孽深重。” “你们乃是管人的,每日见到这般货色,倒也有趣。”王普笑道。唐棣闻言,只是笑笑,也不提什么你管山神的旧话,“今日还有更有趣的。” “说来听听?” 好好一个儒雅蓄须的男子,一听此类“趣事”就两眼发光,唐棣不知道应该说他什么好。“今日有个自称是荒野饿死的,簿子上写的却是被毒死,我说给他听,他不信,非要说簿子错了。他那一身红光,执着于生前事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试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撒谎。结果一上枷,才发现他本来想毒死别人,下了毒又怕东窗事发,就逃跑,死在荒野里,他自己就记得这些。实际上呢?想要毒死别人的时候之后早就被人家发现了,那毒酒他自己喝了,到了野外,正好毒发身亡。” “查的谁的账?” “请两位将军帮忙看的城隍司[ “城隍为一方之神,他保佑黎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制服恶贯满盈之小人。此司专管督促城隍做好此事,如若城隍不忠于职守事物疏漏者将受到此司惩罚。”]的本儿,看见他的确是恶贯满盈,就是真不知道这事儿。” “全然不知,当然恐惧又执迷,是个什么人?” “军官。” “近些来是不是军官越来越多了?” “战场死的的确越来越多了。” “人间啊不太平。” “稀奇,你开始关心人间疾苦了。”她笑道。 “我们是人间的尽头,三界的尽头。人间疾苦,自然于我们有影响,你能例外?我能例外?”说着,王普举起酒杯,眼望一片暗沉的虚空,“就像这三界的恶与混乱,多了就会满溢出来,溢出来就会像水纹一样互相撞击,直到掀起什么波浪来。” 唐棣愣了愣,“你又从哪里听到什么了?” 王普摇摇头,笑而不答,只是让她喝酒。两人喝完,各自去睡。第二天也是一样的一天,断案,派人,把疑难杂症报送东岳处理,审完案晚了就和不同的判官聚会、聊聊各自的公堂上都发生了什么,早则在地府各处逛逛,眼见那浑身着火的炽然鬼、被毒蛇撕咬的黑閣鬼、没说上两句话就身首异处的交道鬼,哀嚎、挣扎、悔罪,一样不得解脱。这凡事有数,所积所欠,哪怕再痛苦,总要清偿干净了,才好下世去。 她身为地府的判官,早已不再对这样的鬼魂们有同情心——早知如此,当日何必造孽?何必抢盗,何必贪赃,何必从僧道的口中抢食?——不过它们业已受罚悔罪,已算是地府里的常规。偶尔,还会有些“非常规”,甚至到了一般差役控制不住的情况,要他们这些判官出马。 比如这天,她本来早早收工,人刚出衙门,就有小鬼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让她去哪里哪里,说吕判官已经过去了,也请您这就过去。她轻轻点头,回身到官署拿了武器,足尖一点就往西南方去。按理,就算是地府判官,无故也不能在地府里随意飞来飞去,可吕胜今日不值班,她也不值,显然是突然遇到了事,值班的队伍控制不住、一向好斗的吕胜才禁不住手痒下了场——现在吕胜也求援了。 得是多大的事? 越靠近现场,她背后的玄铁佛杵竹节鞭越是嗡嗡晃动。莫不是有鬼魂要堕魔?怨气极深到了扼住不住的地步?她这竹节鞭,当年入地府时,有碧霞元君加持,当时说看着上面的须弥座和夔龙饰,实在漂亮,就不再替换为地府的标准配置,而仅仅是在铁鞭上施法,使它具备一样的感知功能与强大威力。晃动如此,前方必有实力强大、祸害也就更大的“非法之徒”,前方是阳寿未尽的闲鬼聚集之所,闲鬼里—— 轰得一声,数丈高红光乍起,她不再猜想,右手紧握竹节鞭,左手预备着念咒,加速飞了过去。 到得近了,才看见地面上被数个判官和差役围住、拿锁链捆着的是个不知为何膨大得如同巨树一般的鬼魂,从肢体上残存的衣衫看来也是闲鬼一流,可它体内膨胀流动的怨气就和“闲”字毫不沾边了——发红发亮皮肤下浑身肌肉隆起,脑袋更是失比例的庞大,嘴里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噫”啊“唷”的嚎叫,从旁边其他清醒的闲鬼的样子看来,这嚎叫对它们还有不小的影响。 “别看了!”手里攥着一条锁链的吕胜对她喊道,“快打!打破再打散!” 她立刻绕着这红色巨人行动起来,对准隆起之处就是一鞭,不消多大的力量,皮肤爆裂,怨气喷涌,未几就形成一片淡红色的雾气。有的差役手里还死死攥着锁链,人却已经受不了怨气的刺鼻,猛烈地咳嗽起来,更有远处看热闹的闲鬼,之前不知躲避,此刻甫一接触,立刻神智恍惚,像个僵尸一般摇晃起来。唐棣见状,为防事态扩大,只好一面打,一面快步飞到这些差役闲鬼的额头,左手一点,还其清明神智,再回身一鞭劈去。 如此往复,幸亏带头拉锁链的吕胜和另一位判官还算有力,唐棣行动也快,膨胀闲鬼的身躯已经不再巨大,正逐步向内坍缩。在唐棣看来,他像是个失意之人,脑袋埋进胸口,想要蜷缩成球。自己刚才如此攻击,大概已经把它残存的灵气都打走了,若是如此,还不知道要如何投胎去。 唉。 不等她的恻隐之心泛滥多久,伴随一声长啸,发灰的脑袋猛然立起,闲鬼猛然伸长,仿佛是最后的灵气和怨气只待冲破天灵盖冒出来,奔向最想去的地方。 “唐棣!!”吕胜大喊,仿佛已经已经禁制不住。唐棣跳上半空,右手握紧了铁鞭,左手五指伸开,控制住了那颗头颅不要乱动,接着便是狠命一击。她知道这样可以把这个闲鬼打得魂飞魄散,都不用投胎了。可它只一个,这里的其他闲鬼,少说也有上千。 魂飞魄散,没有来世。 来世和前生也许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眷恋? 唐棣和吕胜站在一边,众差役和另外那个判官在收拾现场。 “就是他。”吕胜说,还喘着气,“就这小子惹的事。” “不是没说清楚谁的主张是对的吗?”唐棣道,“就算判官误判了、而它不该在地府等这么久,也不是谁说了就算的事。闹这么大,得由东岳判了。” “呸!要不是这小子心里真有鬼,至于来这么快?”吕胜努努下巴,指向一旁被打坏的房子,“值班队长都给打晕了,这要不是真有问题,就是有更大的问题!” “你是说,有人引诱了这个家伙?”唐棣的眼神望向正在拾捡闲鬼残片的差役,“地府里有人行不轨,是鬼魂,那也不是一般鬼了,放进来疏于管理是牛头马面的误判。是差役或者判官,那——” “哼!这帮人!嘴上一套套的,结果做出来呢?”吕胜又啐了一口,“地府真和人间没啥区别!” 唐棣闻言默然,每当遇到这样的话题,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参与的能力,脸上总是挂着挡不住的落寞。吕胜不察,仰望着她道:“今日倒是你,还得是你啊,这么大劲儿,瞧给人家这打的。” 她转过头来笑道:“我今日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的劲儿这么大,你的劲儿这么小。” 吕胜笑起来:“不笑我行不行?”他刚才真的差点要拉不住了,“这家伙劲儿真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严重的怨气?红色的,总不能是戾气啊……” 第3章 “别猜了,一会儿王普的事儿弄完了,找他吃饭喝酒。这不过是一件平凡的小事,没啥大不了的,地府里也有小小波涛啊。” 吕胜点点头:“谁知道呢,万一怪事会越来越多呢?哥哥我有不好的预感啊……” 她推他一把,骂他胡说不吉利。他笑道地府里难道还会有不吉利的事?两人未几就离开现场吃饭喝酒了。唐棣也不曾把吕胜或王普的话放心上。谁知道过了几天,在她的公堂上,乌泱泱来了好一群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甚至还有一个镇子上一家人扶老携幼地来的,然而众人都一口咬定,自己是被精怪害死的。 荒野,战场,冻馁,都不是,她一个一个验过去,都是被精怪害死的,还不是一个凶手。 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感到前所未有的怀疑。 第二章 “不可能!”吕胜拍着桌子,那一直喊疼的左手倒像是不疼了,“我最近连只苍蝇都没有派!哪里来得这么多精怪!” 唐棣站在他面前,想要争辩,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说我也知道你没有派、即便你公文不会给我看我也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是:“行行行,不是你派的,你最近‘生意’很少,我知道,可我那就是有四百七十二个孤魂是这么死的,一个个都是查验过属实的,涉事的精怪目前有九十二个,还没算那些记不清查不到的——你想想,要不是你派的,就更有问题了。” 吕胜望着她,“当真都属实?” 她翻个白眼,五指一捏,一道名单显现,“你自己去问这些城隍好了。横竖我说你也不信。” 吕胜一边推开名单一边说“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起来又说:“你倒是没派,会不会有跑了的?” 吕胜霎时横眉倒竖,“你这是说我渎职——” “少给我来这套,”她摆摆手,“前阵子那闲鬼都能胀那么大,至今还不知道原因,谁知道还有什么事?你天天看着吗?” 吕胜不答,伸手往背后的柜子上一点,一支钥匙与一个卷轴飘落他手,“走。” 和吕胜认识这么久,唐棣从未来过精怪们“居住的地方”——是吕胜让她这么叫的,他说这不是监牢,也不是什么“狱”,精怪们和那些差役也没有多大区别——往前看去,半矮的围墙上挂着刻有名字的石牌,顶上漂浮着一层淡黄色屏障,吕胜伸手一挥,屏障自去;他再喊一声,那些奇形怪状的精怪们或答应一声、或回头看一眼,或者干脆只是动一动尾巴,少有愿意上来搭理他的。 “人缘不行啊。”她笑道,一边帮吕胜勾去名单上的名字。 “我不行?现在这样子,比之前强多了。”吕胜道,“我来接替上一任投胎去的时候,这一个个的,都争着要咬那家伙一口。我心说这家伙投胎为人恐怕难免挨一口。” “乍一看没一个愿意呆在这里啊。” “呆在这里有的是赎罪,有的是攒修为,还有的就是懒,反正都是不到时候不能下凡的,该去的时候自然得去,不该去的时候也去不了别的地方,都有数!逆乱而为,也没有好下场——诶,没少的吧?” 他瞥一眼卷轴,她望望前方,“要前面那两个都在,那就没有。” “这两个!你可睁大了眼——” 吕胜大手一扫,她往里一看,干净整齐的围墙里连根稻草都没有,净如白地。她一面使劲儿伸脖子想仔细检查,一面就要喊吕胜。突然,墙根下冒出一个硕大的黑色脑袋,一只又大又圆的血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随着那黑毛脑袋上升,尖利的鸟喙也露了出来,上面叼着一条胳膊粗的蛇,蛇目也是红光炯炯;突然间那蛇来来了精神,一挣一甩就把鸟喙卷住,蛇头扬起就要咬。唐棣在地府当差已久,自然不怕,正不知道这是哪一出、还在想是否要阻止,那蛇看见了她,竟调转脑袋,向她扑来。 唐棣先看见的是怒气冲冲的蛇头和赛她脸大的蛇口,接着是一支手从自己背后伸过来,一把抓住蛇头狠狠一捏,随之而来的是吕胜的咆哮: “我打你们两个狗东西!好玩吗!墙都给我啄穿了好玩吗?我不打死你——” 唐棣退到一边,任由吕胜发着中年妇人一般的夸张脾气,拿着名单,把“鸩”和“乌梢”的名字勾掉,然后站着看戏。她不认为吕胜是假装发脾气,毕竟围墙有洞是危险的事,可大可小,算他个失职就不好玩了。但谁能想到喜欢吃毒蛇的鸩会住在毒蛇的隔壁?指望着乌梢自己保护好自己?这对二者都是一种折磨,一边饥饿渴求,一边恐惧防御——她该去打听打听,这俩是不是之前造了孽,否则何至于被这样圈着?——不过眼前这一幕这更像是两个邻居互相闹着玩,大老远地就听见他们来了,日子实在无聊,干脆吓吓她的吧!照这么说,吕胜管得还是挺好的,天敌都管理成朋友了。 她看了一阵吕胜的夸张表演,在他几乎把蛇头敲扁的时候才道:“走吧。” 转过身来,自证清白道:“咱们得去找东岳了。” 唐棣望了望西北方,“说不定已经退堂了。” 吕胜睨了一眼,“这话是你说的?上次为了一个腌臜东西的冤情也要去敲他老人的门的不是你?那时候恃宠生骄,这时候——” “呿,我那是恃宠行义。再说了,那是我的职责,哪里越矩?” “那就走,”吕胜收敛笑容、严肃起来,“这里没有,却又说得出面貌详细的行凶者,那不是人间本就散有的精怪,就是什么更厉害的妖,不是什么好事。” 大堂上,面庞白皙、美髯飘飘的东岳大帝端坐着,一双凤眼上上下下读着唐棣的呈文,“都属实?” “除虚妄枷说是的有六成,还有四成不能判断。”唐棣答。她也不能排除刑具受到影响的可能,有的人的生前回忆已经一片混乱,整个魂魄上下内外都是被吓破了胆的蓝光,她只能看见被吞吃的那一刻的极端恐惧,别无他物。 东岳抬起头来,“唐棣,你怎么想?” 唐棣一揖,“属下想要亲自去调查一下。” “哦?” 唐棣遂将和吕胜一道检查得出的结论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东岳思考着,凤眼里看不出什么明确的情感,“你想下界降妖?” 唐棣一愣,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随意跨越边界是不合宜的,“属下……” 吕胜这时候站出来救她,说是自己职责所在,唐棣也无非是想探究个确切的死因,结案有依据。 东岳微微一笑,“准。我不反对你们去,但地府的规矩,你们要记牢了,在地府当差的鬼仙下界去,该干的干,不该干的不能干。” 二人连连称是。 “再叫上王普吧,随时叫山神问问,你们也好办事。来人,唤王普来!” 王普未几便到,表情肃穆的脸上,压根看不出是被差役从饭桌上叫下来、当时满嘴都是饭——唐棣有时候真心佩服他这一点,吃饭不沾胡子——东岳正襟危坐,左手两指一动,谕旨飘落唐棣的手中,“命你三人,以唐棣为首,即刻下界,根据已有一切线索,调查此事。若有作乱妖魔精怪,按例处置,最好是捉拿归案,以便审问案情。明白了吗?” 三人称是。东岳挥手,让他们自去。可就退出大殿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唐棣总觉得东岳一直盯着自己,那种不冷不热的目光,以前感受过,绝不会忘。 可为什么么?她并没有回头看。 三人各自回衙署去安排工作,然后取了武器到鬼市集合,等待破晓时分人间的鬼市将散的时候出去——过桥的时间必须把握好,早了会吓着游魂,晚了会吓着活人。唐棣既然是带队的,到得便最早,顺路还逛了逛。在地府的日子久了,鬼市上早已没有她要买的东西,无论是用地府宝贝兑钱还是钱兑宝,或者种种从人间那头搞来的可以一解思念的东西,对她都没有吸引力。有一次,她见到一个游魂买香炉——价钱不菲的真香炉,可是在地府不能用,既不能点,也没得熏。她问对方为什么要买,那游魂两眼冒着蓝火,双手捧着香炉如捧着赤子,“大人,我就喜欢这个,就喜欢这个!我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香!活着的时候,倾家荡产我也要买,没有买够,就到这边来了,可我还是喜欢,我喜欢……” 她看游魂两眼里的蓝火都可以用来点香炉了,便默默走开,不知道自己是该羡慕还是可怜。生前执迷的事,死后也不肯放开,何苦来?难道物欲一直抓着不肯放手,就一定会得到满足?满足的那一头,就一定是极乐?只不过话说回来,谁像她,既不是地府修行之鬼,也没有人间的记忆与牵挂,甚至大可以说,她根本不理解有一种不能放手的东西存于心中是什么感觉。 你连你的前世和来历都要不好奇了——她对自己说——整日浑浑噩噩地“活”在地府,还有什么…… 她一边不着边际地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走。鬼市路不长,快到尽头时,远远地看见牛头在那里坐着喝茶,正和她打招呼,“唐大人!” 第4章 她笑笑上前,“将军为何在此?” “前几日,这小子,”牛头指一指坐在一旁的瘦长游魂,“说他家后人要给他供奉好茶,请我来一道尝尝。唐大人也是来逛逛的?”唐棣把前因告知,一边说一边打量小茶碗中的袅袅茶香飘入硕大的牛鼻孔——这是来尝尝?还不如说是来闻闻呢,“将军可看见吕胜和王普了?” 牛头轻摇,“哪有,这几天好像大家都忙得很,这桥头鬼市连着三天,我见到的做官的,你是第一个。吕胜那小子,不是一般都早不了?他把他那些精怪,看得比亲儿子还重,活像是他养的!至于王普,你也晓得,就是来了,不把这一路上的摊子吃个遍,绝不会过来的!” “怎么不见马将军?” “老马?加班去啦。老婆子那边忙不过来,人太多,他去维持秩序。老婆子脸皮厚,我的更厚!她想让我们两个都去,门儿都没有!”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牛头便请唐棣坐下等,一边聊聊闲话。唐棣漫不经心地应牛头的话痨,心上反反复复想起孟婆。以前,她也曾想去找孟婆,孟婆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呢?或者至少,她可以从孟婆对自己的问题的反应来判断孟婆知道些什么、或者知道的内容大概是什么样的,然而时至今日,孟婆对她都避而不见。只有在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大会上,她见过孟婆的面,此外毫无相处的机会,甚至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她总是想去思考这一堆堆的“为什么”,但是日子久了,也逐渐被无解和无声给打败,不再想去询问和探求。抬头望望鬼市那头,稀薄的灰色雾霭里,也许她真的要从一个来历不明的判官,变成自己管辖的那一类的游魂。 三人过了桥,再穿越一阵黑色的虚空,出来正是泰山{1}之巅,天光正是破晓。三人环视一圈,便趁着最后的夜色下山去。唐棣选了一身藏青,吕胜则穿着绛紫罗袍,王普更简单,光都照不进的深灰色从头冠蔓延到脚底:三人这般打扮,正适合在暗中潜行。包袱挂在背上,武器全都装成木制短棒,乍看和什么行脚赶路的习武之人毫无区别。 三人只管下山,天光刚亮时便到了山脚。吕胜朝二人使个眼色,唐棣与王普立刻到周围检查,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回到离吕胜三丈远的地方警戒,吕胜从背后包袱里掏出捉拿精怪用的罗盘,左手五指托稳,右手伸出三指,罗盘上指针霎时飞转起来,吕胜口中字字句句漂浮在罗盘上方,立刻幻化为天干地支,指示冤魂丧命的大概时间和方位。唐棣背对着他站着,耳朵一边随着吕胜的口中念词回忆那些冤魂的故事,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响动——真安静啊。这种安静不是因为彻底的没有声音,而是因为她能听见远处树林的鸟鸣,因为那鸟鸣的规律而可以判断没有任何生灵朝这边走来。因为有声所以安静,这是人间才有的安静。地府是没有的,地府的寂静就是彻底的寂静,新来的冤魂总是被那种寂静恐吓。而仙界,她从未去过——怎么可能,她只是地府的小小鬼仙!——听说也有点儿无聊。仙界没有多少奔头,大家都追求成为上仙,成为上仙们之后呢?上仙们已经超越轮回和消失、达成永恒了吗?听说上仙们也会湮灭,那成为上仙又如何?这和那紧紧护着香炉的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尽头,找来找去却都是竹篮打水,一次又一次地竹篮打水—— “有了,西北,距此二百七十里。”吕胜说。 她转过身,看见王普已经走过来了,“一天半能到,今晚上一直走的话。来,先吃药。” “老王头,你这药是不是不对啊?” “笑话,难不成这药还能是我自己做的?” “那这个味儿也太恶心了,像臭虫一样。” “什么臭虫,那是香茜[2]!就算长在地府,也是香的!” 唐棣走在两人中间,视野里除了人流熙攘的前路,就是两个一会儿扭向外侧打量摊贩、一会儿扭向内侧回嘴对方的须眉男子。吕胜说一句,王普回一句,声音也低,除了三人之外谁也听不见,可这斗嘴到底有啥好斗的,说敛气丹有臭虫味,有就能不吃? “真是臭虫味,”吕胜砸吧砸吧嘴,“我刚才都没闻到那家的脂粉香,只闻到我嘴里的味,这丹到底在哪里采的香茜,难不成是哪个尸山血海边?” “呸!就你个老粗,还闻脂粉味?你知道你管的那些妖怪的牲口味就不错了——” 唐棣笑笑不语,只要他们俩不把冲突转向自己,自己就乐得啥话不说,不做仲裁。说好了往西北方去,今天白天正常徒步,晚上就用疾行的——方圆五百里人烟较多,他们最好是不要在有人看见的时候飞来飞去。现在人间修行的人多了,厉害的也不少,被人看见会飞不是大事,被修行的人误认为修行的人就不好办了,听说人间这些门派之间经常有争斗,还不如魔界的妖怪们平和。 可争些啥呢? 就算晚上不睡,一夜疾行从午夜到破晓,他们还是得赶一天半的路。现在照这两人逛街的架势,至少两天才能到!一开始王普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她是支持的,无他,吃完收敛身上地府气、帮助他们三人在精怪面前都能隐藏身份的敛气丹后,王普认为有必要先排查周围是否有不正常之处,二百七十里太近了,万一波及泰山脚下,是什么别有用心的大妖,趁机想攻打地府就不好了——打是打不下来,但是万一抓对了时机,打开了大门,叫一群在押的厉鬼冤魂的跑出来,流散人间为祸,就大事不好。 “最近发生的事都反常,还是多个心眼儿好。” 说的都没错,然后她就看着这两人斗着嘴开始逛街了——呵!要不是看他们这样不断转头环视打量两侧看看有无异常,她就要强迫他们上路了。 “谁说我不知道脂粉气?”吕胜这次回头时用眼角瞪了一下王普,“你老人家生前一个穷学究,死后一个馋痨鬼,我可不是,我从娘胎里就是闻着胭脂水粉长大的!” 这下王普住了脚,转过来与面对面,“你那个前世的说法我可不信。谁家胭脂铺的老板养你这号彪形儿子,哪有一点江南人家的细腻!你那边有吗?” “我怎么不是胭脂铺了,你偷翻哪个账本簿子我也是灵州吕家胭脂铺的少爷!我这头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你呢?” “也没有。唐棣,你有看见过去的人有问题吗?” 两人一齐望向她,“没有。都是普通人而已。个别还在叨念最近听说什么别的市镇不太平、这里有泰山护佑一定没事之类的话,没问题。”她想催两人上路,又觉得于心不忍,毕竟他们三个都好久没有到人间来了,逛逛无妨,能走的无非这短短一条街,前后七八个铺子、十来个小贩而已。 她没有点前世念想,人家有啊。 “那就走吧。”王普说,转而问吕胜,“你还有啥想看的吗?” “没了,这么多年不来,想不到这人间的东西这样差了。”三人并肩走了一段,恰好有个兜售胭脂的小贩看见唐棣就想推销,被吕胜赶到一边,“我家那铺子要是还在,岂有今天这些劣等货的钱赚!” 唐棣王普闻言笑起来,王普捋着山羊胡子道:“就是!要不你抓紧投胎去?到孟婆那儿,使点儿交情,让她给你的汤里掺点水,你重新为人,重振家业?” 吕胜摆摆手,“你俩又不是不知道,我少说还有个四十年才能投胎去,年份还长呢。你呢,你老人家该差不多了吧?” “谁跟你说我想去投胎的?” “投胎了你老人家这街上的好坏吃的你都能吃了,不比咱们那儿强?” “可是人间吃的都要钱,吃多了还要长胖,哪里比得上咱们那儿……” 唐棣只是默默听着。他们的故事她都知道。她知道吕胜家里的确是灵州的大胭脂铺,知道吕胜喜欢舞蹈弄枪,长得粗壮魁梧,和胭脂铺十三不搭,人家都说吕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生这么一个儿子,简直反常,唯独吕胜的父亲高兴,催儿子从军。结果吕胜为救少年死于边境,身上被敌军扎了七八个窟窿。他到地府当差的时候,一开始大家都瞒着他送走了为他伤心而死的父母,等到他的工作表现优异、得以申请回来看姐姐们的时候,才发现姐姐们全都因为时疫病殁了。 那一次他回地府时,正是唐棣刚刚认识他不久,一向话多的吕胜出奇的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知道王普的故事,知道王普生前是教书先生,学问还不错,一度主持书院大量收徒,对于贫家学子免除束脩。发展十几年,声名斐然,自然招人妒忌。不等官府朝廷来调查,别的学派就开始攻击他,造谣生事;末了更是离奇,有山中匪徒听信谣言以为王普徒弟多钱肯定也多,洗劫书院,钱没带走几文,人命带走一堆,包括王普和他的老母。老母下来,先投胎去,东岳说毕竟是横死,如此先去投个好胎,过一世清闲享乐的日子。王普被留下,原以为只是等老母可以生养了,再去做她的儿子报答。后来日子到了却走不得,去找东岳,东岳说未几恐怕就是乱世,你是要当她的儿子要她带着你,还是当她的父亲一直照顾她?王普就这样被留下了。 第5章 论阳寿福报,其实吕胜还有五十年,王普少些,二十年,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许很难接受,甚至也用工作麻醉自己,现在已经学会享受这死后之生了。反正一切都是有起止之期的。来由清晰,导向明确,走在这街道上,王普看书是前世爱书、馋嘴是前世清苦,吕胜看胭脂是前世家业、喜欢动物是奇怪的爱屋及乌,人人都有解释,她呢?她有且仅有的地府生涯是暗沉的,想要抓住的梦境的浮光掠影里,鲜亮都像是一片虚幻,就像这街道,的确也是人间一条热闹的街,有商店,有摊贩,有叫卖,有顾客,但不是她梦里的那一条街。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也都是似是而非,她的过去是茫茫一片,未来也许也一样。 也许有数,也许只是她自己看不清,也许…… 三人逛着逛着到了街道尽头,小镇城门近在眼前,该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1}本文地理基本架空,人间的名山大川还是那些名山大川,地名、方位就不一定完全一样了。 {2}香菜。 第三章 往西北去二百七十里,路上天亮的时候他们就在官道或者小路上正常前行,假装行脚之人,走得快,要停——不论是真的想要休息一下还是装给凡人看的——就在树林中休息。一路有或疏或密的森林,也就有花样百出的匪徒与野兽。剪径的若是虎,交给吕胜就变成猫;若是人,交给王普去念一段咒,自然老老实实放下屠刀——不然如何?就是遇见犯案的妖魔,他们三个也必须先尝试收服,不能一杀了之。旁人要说,明明已经是地府的判官了,杀两个无非到那边再见,难道还有你们地府都不好处理的官司?不,该死的自然会死,该丧命你手,也许把自己捆起来也无法避免,就怕本不该你动手,妄造新债,倒时候你走了谁替你了债去? 晚上三人在森林高处树冠的位置疾行,既扩大视野便于预判,也能避免在下面遇到不该遇到的东西——吕胜王普有一箩筐的故事可以讲,唐棣的那个没有他们长,却简短而精彩:她看路上空旷,应该可以跑很快,于是狂奔,结果路遇一个乱军之中死于边阵的游魂,因为执念于想要回家看看,逃脱了无常的追捕,一路往家飘,可惜生前腿断了死后走不快,正在路上艰难前行;遇见唐棣,发现唐棣也看得见自己,正起了邪念想附身借腿,谁晓得唐棣说了一句,早些下去,我办完事就来发送你。 那个孤魂,走了太长的路灵气已经不足,听此一言,登时吓得就地便要飘散。自知惹祸的唐棣只好拿出正好带在身上的魂壶把他收了进去。从那之后她便明白了,无常们吓人的主要原因不是外貌不是锁链,而是他们作为地府的代表,并非谢范将军相貌吓人,而是死亡本身恐怖。 怕死是所有生者的天性,在他们眼中,死亡是终结,哪怕其生命已经终结,牵挂和执念也会让他们流连不去、否定死亡。 说不要遇到不该遇到的东西,实际上也许是让众生不要撞见不该撞见的他们。 虽然行路上规矩多,需要躲避任何生物的发现就需要使用尽量少的法术,但三人这一趟走得还是不错,除了虎斑大猫和三流贼人之外,没遇到什么别的。他们狂奔一天一夜,预计第二天午夜会抵达目的地,午夜时分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合适的,唐棣想,到时候她只需要在—— 在前面带路的吕胜停了下来,足尖一点跳到高高的松树顶,两人在下面问怎么了,他不答,只挥挥手让他们俩上去。片刻后三人各立树梢,顺着吕胜的指尖,看见约三四里之外有个村庄,细弱黑烟袅袅升起,成群乌鸦半空盘旋。唐棣默默念咒,眼前景物一变,那细微黑烟之外全是红得发紫的妖孽腥气,不用闻,她已想起那种恶臭。 “有死人臭。”吕胜说,“现在还不呛人,往前肯定越来越呛。” 王普摇摇头,“这才二百里,看来是刚出现。” “走,去看看。”她说,三人随即改换队列,变成之前的三角,向前飞去。 村落普通得近于简陋,村民似乎还来不及把围栏修成更坚固的样式,只用能木头将就搭建起来。有的人就挂在围栏上,滴滴答答的黑血从围栏上一直流淌到村口,形成硕大的血泊,倒映着已经烧塌还在冒烟的茅屋。血腥、腐烂和烧焦的气味混在一起,充满了唐棣的鼻子。每当此时她就会想,吕胜鼻子灵,这时候会不会很难受很恶心?他闻到的气味的强烈程度应该是她的好几倍。当然吕胜也可以问她恶不恶心,因为她可以看到更多。 “咱们分头,你们找找,我来设阵法。”她说,然后推开还勉强没有垮塌的茅屋房门,走进到稻草上都是一片血红的畜棚,从东西南北西北东南四个方位的房子里取来六样东西,都沾了血,有些甚至要从血肉模糊的受害者身下拿出来——非为其他,就图上面极有可能附有的死者的惊恐与怨气——摆放在自己周围,形成阵法,自己走向阵中,开始念咒。随着咒语声,她双手以彼此相反的姿势做起手势,每只手控制三样物品,直到六件物品全都漂浮在空中。此时她双眼紧闭,双掌朝天,青色的光芒从掌心升起,链接向六样物品就像丝带;接着她大呼一声,青光向六面弹射,物品回到原先的位置,而地面上虚空中的痕迹立刻暴露出来。 她睁开眼,看见地上混乱的脚印。大部分是人的,有大有小,有的穿了鞋,有的没有,没有鞋子的那个半路滑倒了。然后出现了几个奇怪的脚印,乍看像青蛙的脚,有熊掌或虎爪那样大。唐棣看得见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几步冲到别人家门前,扑向里面的男主人,接着就是极端的恐惧和死亡。 这时候吕胜回来了,她遂指了指那脚印,脚印立刻发光,“你认识这个嘛?” “这个……”吕胜蹲下去细细端详,“我看看啊……” 王普此时也从另外一头的房子里走出,“唐棣,你来看看这个。”推门进去,她看见的是满屋恐惧的红色,地上却没有类似的奇怪脚印,反而是人类的脚印进来、类似鸟爪的脚印出去——但是长度却和人类的脚印接近。 “这——”唐棣俯下身仔细检查,又看了看一片凌乱的床铺,像是有人在上面打了一架,死者躺在地上,脸都不见了,铜镜——也许是这村里唯一一面铜镜——被甩到老远之外,几乎摔碎,如果我是这死者—— 不,我不会是,我也许根本不能理解。 如果死者……死者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农民,有一点小钱。 “受惊,铜镜,”她扭头看向王普,“白骨妖?” “你也听过那个天天梳头不给人看的故事?” “你难道不觉得这脚印很像吗?如果够宽,就是人类的脚掌骨头而已。少了几根,不就是修行已久的白骨妖吗?” 王普捋着胡须,“是也可以,这位‘丢脸’的先生就是被吓死的,可是外面怎么解释?一个白骨妖,跑出去把大家都给吓死了?” 唐棣摇摇头,“外面很多比这个还惨,零零碎碎的,不是白骨妖会干的事。吕胜在看了。” “你还能找到这些死者的魂魄吗?” “现在看来,也未必下界了。刚才揣摩起来,通通是枉死,虽然不及细察,整体应该不会错,可以一股脑打发去享受的。你是想找有没有还在附近飘荡的来问问?” “如果你能,那最好不过。”王普道,“虽然看起来一个个吓得不轻,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死相也不好看,但应该可以判断个大概。如果你找不到,我就找山神,不过这附近的山神是个树精而已,应该是怕事的,知道的恐怕不多。” 唐棣正不置可否,外面吕胜喊将起来,“来!” “想起来了?”两人出来,看见吕胜从地上捡起一块碎肉还在细细观察,真是不能想象一个生于脂粉堆、也曾战沙场的人怎么能这样像观察至宝一样观察残骸——除非他前世的前世是个仵作。但如果还记得那么多,孟婆就严重失职,“怎么样?” “咱们得走。”吕胜说,“这外面是食尸的东西。” “野狗子?”唐棣问。 “不,你想的是啊,野狗子只啃脑子,而且野狗子是人首狗身,啃不出这样的牙口。” “那岂不是什么西域来的东西[3]?”唐棣道,“本地就不一定有了。” 不及吕胜回答,唐棣就看见王普走到一边,对村外的树林招了招手,一个鹿头树干的精怪就缓缓走了出来,一脸凄惶畏惧之色,说是小媳妇儿都有人信,“拜见大人。” “你说,”王普侧立一边,看也不看这只“树”,“这二位大人所说可是实情?” 山神答是,说起初听见一声惨叫,然后不知道哪里来的怪物趁机袭击了黄昏时分家家做饭的村庄,屠村之后就走了。 “你素来胆小,看得可真切?”王普问,好像胆子小没细看是这树的错。 “小的只看到这么多,大人!” 第6章 “一个白骨妖在这村里,你竟不知?上次我在衙署见到你,你还说一切太平!” 这树立刻磕头如捣蒜,漂亮的鹿角撞在泥地上,眼看就要碎了。山神说它的确不知道,这白骨妖好像来了没多久,还是直接流浪到村里来的,来的时候它也没看出来,对方这么久也没露出破绽。它承认自己失察,但也认为自己法力有限,确实看不出来。 唐棣对王普使个眼色,王普方缓缓道:“谅你初犯,且饶了。命你立刻去收拾死者流浪魂魄,发往地府,带呈文,就说是我们三人遇见的,先请修面,还他们一个体面。然后请值日衙司先问案,有案卷就公文发给我们。明白了吗?” 树精去后,唐棣对二人道:“看来这里是有意为之了。” “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安排了一个白骨妖,又安排了食尸鬼?”王普问。 “白骨妖不一定,食尸鬼来得太巧,有点里应外合。”她又转向吕胜,“多少个?” 吕胜已经在唯一干净的水槽里洗干净了手,“至少六只。” “能找到跑哪儿去了吗?” 吕胜摇摇头,“不太好说,咱们还是先按照路线走吧。” 唐棣眼珠一转,“你是说,我遇见的那些说不清自己是被什么精怪所害的冤魂,有可能就是被食尸鬼给啃了?” 吕胜耸耸肩,“那我可没说,但谁知道有没有关系?食尸鬼,不管它哪儿来的,按理只啃死人,可照你刚才看的,是连活人都扑,岂不是正如你说的,有什么——呃,人,或者妖怪——在指挥这些没有脑子没有想法的家伙;还能联络白骨妖呢,肯定聪明着呢。咱们还是去咱们该去的地方看看,我觉得那地方肯定有聪明的东西。” “聪明的东西?”她笑,原来吕胜嘴里不喜欢的精怪就会变成“东西”。 “嗯,聪明的东西,是坏东西,还是臭东西,你随便叫吧。” 唐棣原以为不出三十里再次停下的时候能找到这个白骨妖——按理已经现形的白骨妖走不了太远,而那种四脚着地的食尸鬼可以满山跑——谁知道深夜来到这余火未灭的村庄时,一张张抬起来看他们的脸有人的轮廓、狗的尖牙、熊的利爪,以及一双殷红的眼睛和腥臭的嘴角。 “这些玩意,当真是西域所有?”唐棣一边甩出自己的竹节鞭,一边问吕胜。 某种远古的,久远的,不可理喻的东西。 “上古时举世乃是一家,什么妖物都是一个祖宗。何况——”吕胜手握短棒一甩,一把关刀出现,“食尸鬼也好,野狗子也罢,能变成这种玩意,其本质上的妖邪之气都一样——腌臜,腐臭,烂透了。” 说罢他大喝一声,三人一道冲了出去。 和野狗子一样,这些家伙固然有敏捷利爪且速度很快,但失了神智,只能说是低级的对普通修行者充满威胁的妖怪;但凡它们有一点神智和了解,和那些淹死在桃花江里的水鬼一样的话,就知道眼前这三个人自己根本惹不起,然而它们对三人露出了獠牙。 也许有人的外观,人的动作,人的语言,但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活人。 唐棣打得轻松,一鞭一个臭脑瓜,很快就干掉了三个,脑子里依旧漫无目的地瞎想。它们不是人,我们三个估计也不能说是,三人的正式身份认定是“鬼仙”,虽然是地府官差,多少有点体制身份,但实际上还是散仙一流——他们俩当然还有人的前世,至于自己…… 说真的,她偶尔会想,也许自己前世真的是什么别的东西,不然何以如此曲折? 不过每当她这样想,那个正在挥舞大刀把妖魔一个改俩的壮汉吕三少从来都表示不屑,那个正在用剑又刺又挑的王师爷也是如此,甚至还语重心长地告诫她道,有信心一点,乱七八糟的事儿最多的就是人。 “好!”一声噗哧,再也听不见那伴随着恶臭的嗷呜嗷呜的喊叫了,吕胜把环绕着淡淡青气的关刀往地上一戳,如同刚干完自己最喜欢的农活的农夫,擦一把汗,“往下我来看看能不能追查出是谁在操纵这些臭烘烘的玩意儿,他妈的太脏了!你们……” 唐棣眯着眼点点头。浓烈的妖气之中,顺着恐怖的鲜红色,她几乎能看见无辜者一个又一个倒下的顺序,沿着走了几遍,差不多已经看得清楚,但有一点迟迟得不到解答,为什么这个最后的死者倒在这里,而不是上一个死者附近?按理大家看见那凶手的狰狞样子,一个个的都吓死了,这个最后死的,为什么在这里? 她把吕胜叫来,问他可能看出来是什么。吕胜用树枝戳戳挑挑,也没看出来啥,“这都怎么死的?” “吓死的,但不是白骨妖。其他人是被利器刺死的。” “你看你能不能用那种——起死回生术问问?” 唐棣往左右看看,“感觉已经全都下去了,在衙署等着咱们了,叫不回来。” “唔——” 恰在此时,王普走了回来,“噫?这还有一半?” 两人一齐看向他。 片刻后三人一道站在那句挂在树上的残骸上,吕胜虚空中伸出手,闭上眼稍一感受,立时睁开了眼,“是黎丘[4]。这具是假皮,说不定到明天就不见了。” 听见“黎丘”二字唐棣和王普均倒吸了一口气。唐棣皱眉道:“那就是说,是这家伙假扮那最后一个受害人,杀了人,然后撞见回来的被假扮的那个人,然后吓死了他。可是黎丘不是一般会带着皮走?用这个假扮的身份继续行动?为什么要把这个皮扔在这里?” 她望着吕胜脸上的犹疑神色、等待着解答,告诉她不是她怀疑的那样,而王普却直接原地念咒,天蓝色的光芒从掌心散出——他开始呼叫本地山神,速速来见。 许久之后,大风过,一层流云盖住了月亮,还是什么回应都没有。这倒是她从未遇见过的事了。以前她查案访冤,打发往生者享福或受罪,破案能力一流,从没遇见过这样接连而至的无头案。凡是总得有个原因吧?无缘由地发生一件事,世上只有一个混沌,和一次太极。 末了,吕胜叹了口气,走回去取他的关刀。唐棣摇了摇头,无可收拾,就留在原地看王普用一手行云流水草书写好了公文发向地府,让暂时停止这里的山神的管理资格、以及收拾下界孤魂,“先生,好字。” “啧,唐棣小友,你的字也很好。”王普一边发件给上一处的山神,一边对唐棣笑,“不论你的前世是什么样子,学了一手好字,这一点我敢打包票。” “以前——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什么事,山神丢了,还是戾气重的黎丘到处走?” “都是。”她说,“有吗?” “万古洪荒,什么没有?”王普笑笑,“虽说没什么事是新的,可每一天都都是新的。逝者如斯,你我刚才说过的话语,也已经在转瞬间变成了不可更改、业已消失的东西;就是上仙,湮灭了也绝对回不来:是否曾有过一定很重要吗?” 王普好先生看好学生,可唐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王普拍拍她的肩膀,“你想知道,我们就去前面看看。” 看看就看看,可谁也没指望能看见这——唐棣看看吕胜,吕胜看看她,两人又看看王普和王普放在喃喃自语的山神脑门上的手,“还要多久?”吕胜问,一手紧紧握着锁链。 王普不答,伸出左手像是要他们别出声,右手上淡蓝色的光越来越亮。唐棣看向被吕胜的铁索捆在原地的山神,两眼呆滞望着地面,身体止不住地轻轻前后摇晃,口里依然念着没能听得懂的话。 到了二百七十里之外的目的地时,唐棣一眼就看出这是那灭门的那一族聚居的镇子,是他们哭诉中说到的门额牌楼,她稍一发力,虚空中伸手一触便确认无误。让吕胜现场看看还有残留的精怪之气没有,没想到吕胜稍加勘察就发现是药鬼作祟——与供词不符倒不是什么问题,令她惊讶的是药鬼本身,“药鬼?你确定??” 吕胜把那药鬼才会掉下的皮屑放在掌心里给她看,“你也认得啊。” 可是药鬼作乱必须是谁家养蛊而失控,也不可能死这么多,“蛊呢?” 吕胜摇摇头,“就怪在这儿,没有养蛊的痕迹。他们的供词里说过谁家有嫌疑吗?” 她摇头,“那一家人,别说养蛊,若不是下了地府见到我,怕是连鬼神都不怎么信。其他家没提到……” 她正和吕胜正查看有无掩藏起来的附近的其他死者的气息——也许是其他人受伤了逃走死在外面也不一定——正准备合作施法以扩大找寻范围时,就看见一直在旁边检查继而呼唤山神的王普表情越来越不对。 他们问怎么了,王普说有回音,却不回答,“且去住处看看。”唐棣说。这个好歹待是在的,山神说起来是神其实也不过一个小小编外之吏,散漫甚至渎职是常有的事,有时只能一上门就问。她迫切需要一个目击者来解释没有养蛊的痕迹何来的药鬼,何时出现的药鬼?药鬼何以能杀阖族男女二十一口?如果真是药鬼所为,这必然是个大妖,不是一般的药鬼了,山神肯定知道—— 第7章 谁知道小小山洞中挡门的幻相散开,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山神。痴呆谵妄,不但对王普的命令置若罔闻,甚至干脆连王普都不认识了。除了一开始躲避因他们到来而短暂出现的强光整个身体缩到角落里之外,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出现。 王普唤之不应,才让吕胜拿出锁链捆住以策安全、自己来尝试恢复它的心智。此时,明亮的蓝光黯淡下去,王普拿开了手,“没救了,彻底疯了。”一边又开始迅速写公文。 “那,”唐棣道,“可看得出是因为什么发了疯?” “灵台一片混乱,就像被什么人用锤子给砸过一样。只能看到损毁的痕迹,不能看出是怎么损毁的。”王普一边写一边说,写完双手捏了个指决,又在山神额头一点,山神立刻向后倒去。“我会让人上来收拾的。这家伙也是个好人。” 吕胜插嘴与王普讨论这个山神的修为,以判断会是多强大的妖怪造成这样的结果。唐棣一边听,一边观察倒在地上呼吸平静的山神,她以前听王普说过,“废弃”的山神会被收回地府,按其本来身份和为山神时的功过来发送。点这一下,按理就应该恢复真身,所以…… “等等,”她眼睛还盯着山神,手却一把抓住王普的肩膀,“这个山神之前是个人身?” “是,百年前就住山下这个村子,后来修行不得法,半死不活,又还懂事,有些法力,就被安排在这里做山神。” 唐棣闻言立刻跪下,两手青光渐渐冒出,眼看要开始施法。王普道:“你想看他的记忆的话,我来吧,他做山神已久,不算一般人了。”说着就要上前,被她轻轻推开,“不,我不看他的记忆。我要看三尸[5]。” 吕王二人互相看一眼,吕胜笑道:“还是你机灵!我们都是老榆木了!” 常理而言,人死之后,魂升天,魄入地,只有三尸还在人间游走,享受祭祀,吃不饱就作崇。但这个山神半死不活,魂魄估计都不在了,三尸却有可能还在,算是他神智的基础。好端端地打一个山神干什么?他别无外伤,不像和什么厉害的妖怪打过架,甚至从面相来还是个胆小怕事之辈,那灵台如何被损毁到这个地步?要灭口,杀了就是。一个山神,身上有价值的也就几样东西。 它们图什么? 她两掌分开,像是虚空发力把山神托起来一样,由于这法术本不是她的公务所需,而是和谢范二人学的,所以使用起来更费力些。吕胜和王普见状,立刻各自出力,帮她托住山神。一时间小小山洞里,光芒盈室。 只见她两手用力,大喊一声:“青姑!”一个活像山神的二寸多长小人从山神的脑袋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撞了一下,摔醒了,正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她又喊一声,“白姑!”同样的小人从肚脐眼儿里爬出来,怒气冲冲地瞪她一眼,然后跳下去扶刚才的“青姑”。 就剩一个了,如果这个不在…… “血姑!” 她喊了三次,用力也用了三次,没想到从脚尖飘出的不是小人,而是一个滴溜圆的血珠。王普率先意识到不对,正要伸手去捉,没想到这粒血珠立刻朝洞口飞了出去,速度之快,抓也抓不住。 与此同时,吕胜背上包袱里的罗盘嗡嗡地转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3}本文缝合怪,采用的说法是食尸鬼的传说流行于阿拉伯半岛和印度,因此是外国来的。 {4} 黎丘也可以不需要“皮”,此处为剧情所需。 {5}“三尸,指的是上尸、中尸、下尸,是人身体中的魂晚精华。如果想让人早死,三尸就会放纵四5处,享受人间的祭祀之物。每年三尸都会上天,将人的罪过告诉司命,来减少人的寿命,所以求仙的人都会想尽办法斩除三尸。魂升天,魄人地,只有三尸游走,四时八节,享受祭祀,如果祭祀不足,就会作崇。三尸的形状如同小孩,也有的长得像马,都长着二寸的长毛。出来作崇,形状和人一模一样,连衣服都相同。上尸名为青姑,中尸名为白姑,下尸名为血姑。一个在人头部,令人多思欲,令人喜欢车马;一个在人腹部,令人好食饮、易怒;一个在人脚部,令人好色喜杀。” 第四章 流云飞渡、月暗星稀,夜空下三个身影划过,依旧是吕胜带头、唐棣居中、王普殿后。吕胜在前面尽量又快又准地跟着罗盘指示的方向,时不时还是要绕点弯,甚至做大范围的迂回。可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唐棣想,当时直接去追血珠不太可能,因为容易追上就会阻止血珠的飞行失去这条线索不说,罗盘也是一片乱转,必须控制住了才能给予明确的指示。 在吕胜一个人尽力控制罗盘的时候,她和王普就开始审问地上那两个小人。晕乎乎的已经站起来,气哼哼的也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了自身的处境,对于两个轻易就能把它们收走的官差——看看唐棣手里那个小葫芦!——两个小家伙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它们说自己只是正常住在山神主人的身体里,各司其职,那日山神主人本来在镇上,它们都在打瞌睡,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是撞进来的,撞破了山神的皮肉直达它们所在的地方,它们两个正在努力抗拒、企图稳住神智的时候,就听见最下面的血姑大叫,接着就晕过去了,直到唐棣叫,它们才醒来。 她倒不知道当了山神之后青姑白姑就容易瞌睡。不过刚问完,吕胜那边就好了,三人也来不及多说,由王普施法封存洞窟之后,就上路跟着罗盘走了。趁着夜色一路飞行,一会儿穿越平原,一会儿几乎贴着森林树梢飞过。她一面紧跟,一面思索这一切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近来只有种种异常现象,可是推及到第一次见到这种异常之前,什么传言流言谣言都没有,到底为什么?现如今事情已经超过了她原本预想的范围,不是某一些精怪作乱而是成群结队、有预谋有计划地在做一件事,背后会不会是他们三个难以对抗的强大的妖怪?如果是这样她就应该早点找东岳请求援军。在地府她从不曾遇到这么大的事,会不会有地府也打不过的…… 眼看破晓降至,三人降低速度,以免被提早出门的农人发现。唐棣为了寻找不引人注意的降落点正好看了一眼下方的森林——天色很暗,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她不得不使劲儿看——却看见森林中隐约的血腥气。 “来!” 一落地,她向两人使个眼色,请他们去两边站岗,自己检查隐藏在草地中的遇害者。痦子,青痣,还有衣衫,甚至曾犯罪流放之人手上的刺青,的确是那家人所说的镇上剩余的人家,看来没有死在村里是因为交待在这儿了。她取出武器,法力灌注其中,逐一从死者的头、腹、脚点过,果然有的还有青姑白姑,血姑都不见了。也许是一种抢夺血姑的法术?夺取血姑或将血姑凝练成珠然后带走——所以血珠能干嘛呢? 她收起武器,双掌翻飞把众人的尸骸一起翻过来,用附近的落叶盖好,算是草草安葬。吕胜见状,也在周围设下屏障,使得野犬群狼不敢靠近。 三人走到森林边缘,一边等待天亮上路,一边讨论情况。 “罗盘还往那边指?”她问。 吕胜点头,“嗯。我刚才看还是要走一部分官道,稍微转向走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的话,”他晃一晃手里的罗盘,“你看,就歪了。” “合着这管道上还有邪气?”王普捻着胡子道。 “说不定那血珠就是从官道飞过去的。”她说。 “啊?凡人是看不见吗?”吕胜问。 “这世上凡人是睁眼瞎的事情,你见得少了?”王普道。 “我忘了,我只记得,我见过的妖精,都不瞎。”说罢,吕胜把罗盘放在上头顶,用头巾盖住,“走吧。反正白天妖精也不做法,我们也不睡觉。” 人间行路,最重要的是注意隐藏行迹。罗盘要藏起来不说,有时候就算浪费时间,也要和凡人表现得一样。譬如这个清晨,起初天色阴沉,嗣后电闪雷鸣,别人避雨,他们也不能表现出自己不怕雨淋的本质,得和官道上的众人一样,躲进附近的茶棚。端上来的茶水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唐棣看吕胜只是随便喝两口,王普砸吧嘴似乎还品味了一下。其实要不是人多,他们可以聊聊天。可是摩肩接踵的,一说就—— “你听说没有?”一个声音说。 “听说什么?”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五十里铺的那事儿啊!” “哦,你说胡老官把全村欠他钱的人都给逼死了的事?怎么,他终于可以把五十里铺的地都收归已有啦?” 这个声音嘻嘻笑起来,“你从北边儿来,居然没听说?”调子拉长,“胡老官上吊啦!” “上吊啦?为啥啊?” “不知道啊!”说是不知道,语气中却透露出极大的满足,“我昨天来,只知道前一天晚上他还算账呢,第二天晚上就上吊了!这下可好了,五十里铺是佃农也好,地主也罢,全死啦!” 第8章 唐棣想,自己如果前世是一只什么小动物的话,耳朵一定已经立起来了。她见王普站起身来,走向身后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就听见王普打听“五十里铺可是在同一条道上”,自思可惜不能倒回去看看之前遇到的两个被屠尽的村子里的受害者是不是也没有了血珠。忽然瞥见吕胜在看她。 你也这么想? 不然呢? 她有时候非常感谢吕胜给她的这种为数不多的默契。因为明确,足可依靠。 这天夜里,三人在五十里铺分成两组。她先和吕胜去排查左边十一家的情况,因为下葬了,调查可能需要用到精怪之力;王普则去镇上直接看还没下葬的八家的情况,然后再伺机混进胡家。唐棣预计时间差不多,事实亦如此,在坟地调查毫不费力,确实是一个个的都没了血姑,而且凭借吕胜对于精怪的压制力,让那些在坟地附近偷食祭品的小家伙帮帮忙更是轻而易举。谁知道到了镇上,在胡家附近与王普一汇合,那八家情况一致是不出所料,王普后来的表现就让她大大吃惊了。 王普先是让他们在外面等着,自己混进去,进去之后弄翻众人,他们再进来。吕胜看他一眼,“这么多人,你怎么混?”王普笑着摆摆手,“等着瞧。” 二人不明所以,闪到一旁暗处,只见王普拾级上前,咚咚咚叩了三下门。唐棣忽然想起,天黑有一阵儿了,他们敲灵堂的门,合适吗?这样的行为是凡人会干的吗?会不会被这胡家丧主看出来什么继而违例?她把这话去问吕胜,吕胜挑起眉毛笑道,“你怎么不觉得,半夜敲死了人的人家的门,肯定没好事呢?” “半夜不兴吊丧?”她问得颇没有底气,自己想了想,却好像面对一堵石墙般什么都想不起来,茫茫的一片灰雾,能有的记忆只是自己在之前到人间追索的时候到过没有人的灵堂。“我好像知道不太合适,但是……” “半夜哪有吊丧的,这个时辰了,丧主跪在棺材边都要困死了,又累又饿,谁想招待你?这时候要能来不是至亲,就是——” 伴随一声“吱呀”,开门的人吐出一声颇不满意的“谁啊”,直撞在王普脸上。唐棣那竖在丈余外的耳朵都能感受到一股子跋扈,活像面对讨饶罪人的夜叉。 谁晓得王普更加中气十足地报以一句:“胡老官!你死的好哇!” 一旁站着的两人和那胡家家仆一样,两眼都瞪直了。 “你欠我的一万两纹银,就想一死了之了吗?!”王普说罢两手往前一推,直把家仆推出丈余地,大踏步往里走,“你以为你发了财,我会不知道?你鱼肉乡里,发财无数,还要拿着我的钱去刮地!刮到的地皮,还还不了我一万两银子吗?!胡老官!胡醒斋!你给我出来!出来!!今日你就是在棺材里,我也要给你起出来!胡老官!!” 他一边大吵大闹,一边往里进,唐棣和吕胜也跟着一路走,眼看已经走到大宅的二进,声音听上去是个天井,已经有了好一群家奴出来将王普团团围住。王普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自己和胡老官是旧交,乡里少年,同学情谊,未几各奔东西,二十年不见之后自己游方归来,当年傻小子胡老官已经改名字胡醒斋,功名没有,倒是发了财当了地主。两人一见如故,在邻州畅谈数日,最后胡老官说有发财的办法,找他借了一万两纹银去搜刮地皮,“说好三七分账!现在呢!岂有此理!什么好好地逼完债、地都到手了,自己却上吊了!狗屁!就是想赖账!!我才不信他死了!我要开棺!让开!我要开棺!” 家仆们自然是一片阻拦,王普自然是继续叫骂打闹,家仆们拦而不能,推又推不动,想打——听上去是有几个人想打的,被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叫住了——还不及动手,里面守灵的夫人少爷全出来了,这下愈发闹得不可开交。 唐棣有时自己在公堂上,最害怕遇到凡人吵架。他们活着的时候所有的能争夺的都没有带来,一般凡人的功过也很明确,但他们还是会一昧抵赖、互相辱骂、彼此栽赃。她一开始还努力分辨,断案多了才知道,这时候往往谁也没说实话。周围同事给她解释过好几次,她还是不太能明白人都死了还这么做是为什么。 凡人如此,可你们也都是凡人啊? 此刻二人当隔墙之耳,听见夫人说根本不认识这个疯子,王普立刻指控夫人不是原配;少爷说不要胡言乱语,王普旋即骂他是前面的庶出现在赌债累累就等着老子死了好分钱:骂得众人什么礼仪什么自持什么脸面全都没了,一个个上来指着鼻子骂王普,几乎吵得唐棣耳朵疼,心道这要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人为了还清业债还是早点下去罢。 突然,嘈杂消失,只听见众人一片“啊啊”之声,接着便是好几声叠在一起的“扑通扑通”,接着一片寂静。再一抬头,王普站在墙沿儿上,“走。” 灵堂很阔大,装饰得也很漂亮,仿佛是按照谁家宗祠盖的,要么就是以后准备拿来当宗祠,乍一看会觉得估计有很多人来吊丧,挤挤挨挨弄得哀荣倍至,实际上恐怕没几个——走进来这么短短几步路,唐棣只来得及问王普一个问题,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我在镇上打听的,不然怎么编这么严丝合缝?他们要是聚得没有这么快,我还能再说点。” 她快步走过时看了看晕倒在天井里的众人,个个都多少有些肥头大耳,也不知道给这样的人守灵哭丧是否臊得慌,还是面上一边哭,心里一边笑。 阔大的灵堂上一切都显得小,几乎失了比例,除了那口棺材。三人站在棺材前,乍看像是三个摸金校尉,想着怎么开棺,甚至有些犯难。 “我先来吧,”吕胜说,“我先看有没有被附身。没有,唐棣你再来验血姑在不在。”唐棣点头,吕胜立刻开工。只见他右脚向前迈了一步,侧身,如同在双手之间拉着一条丝带一般伸开两臂,口中念念有词,片刻间一条蓝底黄纹的飘带就浮现在空中。他右手一挥,飘带就向硕大的棺材飞去。 唐棣已经是第三次看吕胜的检验法术了,知道往下要么看见棺材剧烈震动,飘带上露出可以指示是何类型精怪或者直接就是精怪名字的文字,要么就不是,没有,飘带静静融化,消失。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也是初来乍到,见法术灵验,就问吕胜,这个能验我嘛?她永远记得吕胜那一刻的表情,用眼神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一遍之后认真地说,唐棣,你是啥都可能,但我还是不认为你是个妖怪。你要是,那得是我也验不出来的妖怪。 你验不出来的妖怪多吗?她问。 自然听到了吕胜不变的吹嘘,那不能,怎么会,没几个,小瞧谁。 其实谁曾小瞧他呢?他也从不怕任何人小瞧他,他—— “嘭!!”一声巨响,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棺材板飞上半空,蹦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大妖也不是诈尸的地主,而是地主肥胖躯体里的肥胖魂魄,幽幽荧光的魂魄以比血珠还要快上数倍的速度飞了出去。这种场面,唐棣经常看见,在范谢将军与牛头马面奉命去索魂魄的时候看见。一招就来,拉都拉不住。但这显然不是地府同僚,不然早就现身了。此外,这地主刚断气不过一天多,魂魄还在此也不是不可能,但看那混沌的样子,显然没有去城隍挂号,根本不清明。 吕胜还想用飘带把魂魄套住,没成想碰都没碰到,嗖的一声几乎比他们飞得还快。三人不及多想,只能跟着追了出去。 一路往东北方去,三人已经不再避忌会不会被什么能感知法力的人发现,直接用地府专用的密语传音交谈。唐棣问吕胜前方是不是那个比较大的市镇,吕胜说是,王普说他多年前曾来过这个镇子,记得镇子在群山环绕的盆地中,“是个凡人都会觉得是风水宝地的地方。”那言下之意,第一是人口多,第二的确是风水宝地。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便王普说镇子近了,深夜里连个打更的声音也听不见。唐棣看着远处的肥胖魂魄像一片轻薄肥肉般翻过了山,消失于视线中,心里一急,猛然加速,第一个落在山冈上。但不及视线搜寻肥肉何处去,眼前的景象已经足够可怖,以至于她要拦住看一眼就着急上火的吕胜,先多看两眼,判断好眼前这他们可能从没见过的形势。 镇是大镇,许多人家从建筑规模来看都不止是小康,可现在不但门户紧闭连灯笼都没有,伴随莹莹绿光从门口流出来的全是猩红的血,何止流血漂橹;一道道红色的小溪全部流向镇上最高的那座建筑,从高耸的门楼看来,不知道是庙观还是宗祠。也正是那宗祠顶上萦绕的绿光,透过清冽微寒的山谷空气,像一支巨大的绿色蜡烛,照亮了整个镇子。 “是宗祠,”王普说,“我想起来了,是薛家的宗祠,此地大族。” “他奶奶的!”吕胜骂起来,手中的关刀正逐渐显现。 第9章 “这家人是以前就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隔着二里来地,唐棣使劲儿打量那砖石大宅,“还是?” “你看,”王普的剑早已握在手中,用剑尖指了指小镇穿越周围的山谷的小路,“正东方是宗祠,从东方到东北,正北方是背靠群山的大宅,到西方,在西北是个绝壁,在西南则和东北形成一道通路,正南则是空旷的谷场,东南边则是水塘,现在——东北、西南、东南都有血河,往正东方流淌,看这样子,也许在这三个方向的宅子里还摆了什么东西,形成一个——一个阵,一个仪式,至于是干什么的,我还不能判断……” “不用判断,我都能闻到了,大妖,很大的那种,腥臭冲鼻。”吕胜说,攥紧了手里的关刀,像个将军一样站在山岗上扫视战场,“还有不少小家伙,一个一个的,不怀好意,居心叵测!那股子味——” 突然,轰的一声,绿蜡烛的“火焰”变高了十余丈,成为一道光柱,比当日在地府那怨戾之气几乎失控的膨大闲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是绿色,是有意志、不服从、法力强大的妖才会有的颜色,是如果光照十里、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妖魔的荧光。 “走!”唐棣甩出竹节鞭,三人一道向宗祠冲过去。不论里面是什么,三人必须及早处置,这一个镇上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所有灵气生气怨气戾气都为这一束绿光吸收的话,养出来什么大东西三人控制不住就不好了。唐棣一边在竹节鞭上积蓄力量,一边思考万不得已如果求援,地府的援军多久能来,他们能抵抗多久?她还从来没有应对过妖当中的“大家伙”,之前她以为大的,在吕胜这个专家嘴里也最多是“比较大”而已。如今连吕胜都觉得是“很大”,那得是什么? 看吕胜冲在最前面一手预备出击一手转圆了关刀预备当护盾的样子,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手腕一转,将竹节鞭斜挡在胸前。 眼看还有个三十余丈就要抵达,唐棣却看见宗祠屋顶上的瓦片开始颤动,甚至房梁和墙上的砖石也不安分起来,好像房子是活的、业已要被自己体内寄居的妖魔吓死了一样;绿色的光芒开始从缝隙里透出来,越来越亮,如同即将被彻底附身失去神智的往生者惊恐的眼神:她大喊一声,“躲开!” 话音未落,宗祠内强大的力量挣脱束缚,砖石、房梁、瓦片向四方飞溅,若不是三人动作快,躲的躲打的打,肯定会被砸中。狼藉散去,三人半空中朝下一看,绿光萦绕之中,坐着一只足有两只大象叠罗汉那么大的猿,浑身白毛,两臂粗壮,原来缚在身上的锁链早已纷纷断裂,说类人又有哪儿不太像、说是猴子又似乎正在朝人变化的脸上,双眼紧闭,如在沉睡。在它周围,除了六个不断吸取周围魂魄炼化、冒着绿色莹火的炉子,和四个正在将小血珠压成大血珠的浑天仪一般的仪器,还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生物:有的是略高大的猴子,有的则是青衣长袍的人面猿;而在那白毛大妖怪的正面,跪着一个黑袍身影,此刻已经转了过来。 取下兜帽,一张俏丽的巴掌脸上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可谓摄人心魄的美丽和眼神里堪将对手生吞活剥的凶悍能融为一体,与周围的灼灼妖气一道,形成一种坚定顽强杀意腾腾的意志,直奔三人的面门而来。 唐棣不知为何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说不上似曾相识,她能知道自己没见过其浅表,却熟悉其本质——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未必是对的,但我就是要做,谁也别想让我后退半步。 为什么——在半空中失神的短短瞬间之中她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明白? “嗯……”是吕胜的叹息把她唤回现实,“这是朱厌,见则大兵的朱厌[6]。” 她听见自己右边的王普已经把一把剑分成了两把,那轻轻的铿锵之声,伴随着月光被天上的流云遮蔽,别有一种阴邪之气。 作者有话说: {6} 据《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郭璞《图赞》:“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惟之自然,厥数难明。” 第五章 地上,那貌美女子一挥手,周围的大猴子与好几个人面猿纷纷掏出武器飞了上来。三人挥舞兵器各自应战,每个人至少对付三个猴子和两个人面猿,以及它们花样复杂的武器。有的猴子拿着比常人小一号却正合适他们使用的槊或长枪,兵器本身的一寸长一寸强就此化为乌有,唐棣稍加探身,轻易躲开攻击,竹节鞭弯曲出细微的弧度,往小猴子肩上一打,就算缴了械;有的猴子企图用弩箭近距离攻击吕胜,吕胜舞刀如盾反把箭尽数弹射回去——人面猿就要好些,它们直接持剑,有一定的法术修为,能够对三人发动一点法术攻击,虽然不一定打得着,但从自己借位拿来当替身的笨猴子的反应看来,法力也不算低;只不过学得似乎不精,时灵时不灵,甚至会因为修为不足而在关键时刻发挥不出,轻易露出空子;鉴于此,那些厉害的也不能起到很大作用,虽然能够多少独当一面与三人有来有往过上几招,但因为其他伙伴的差劲儿导致被三人两两联手打败。 只是打败,他们并没打算伤它们性命,甚至没打算破坏它们的修为。他们管的是抓人,不是审判。就算是抓,也不过是抓地面上那个貌美女子。 在过招出招和有所保留的间隙,唐棣总在查看地上的情况。数个匆匆一瞥中,她能看见地上的女子将炉子和浑仪一类的东西换了位置,让几个留守的人面猿站在前面用各自的修为“煽风点火”,加速运转。打斗间隙,她听见王普用只有他们三个听得见的密语说,冒绿光有魂魄在里面的叫炼魂炉,吸收小血珠的是血珠仪,“都应该是魔界的东西。”她看见那胡老官的魂魄进入一个炉子之后别无东西冒出来,倒是一些看得出是良善者的浅灰色魂魄进了别的炉子之后冒出的绿烟非常多、莹莹形成整个镇上绿光的来源,再加上那些留守的人面猿是把胡老官所在的炉子产生的产物直接用一根铜管似的东西导入朱厌的皮下、良善者的却还要重新取出血珠去压制——可见是对于恶者取其魂魄的全部,善良的只要血珠,果然是复活庞大的邪佞之兽,所需全都是浊物。 那血珠仪每产生一个大血珠,貌美女子就接过一个,用法力将婴儿头颅大小的血珠徐徐推入朱厌的鼻孔。每吸入一个,朱厌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下。 唐棣在上面一鞭打飞一个人面猿的时候,地上的人面猿又飞上来三个和他们打一对一,她一瞥,看见貌美女子打断了几个无人看守的炼魂炉的铜管,再一次调整了方位,改变了阵法,似乎变成了一个守护之阵。 守护?简直不慌不忙稳扎稳打啊。 她想努力揣摩出阵法的破绽,奈何每次遇到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一类的东西她往日机灵的脑子就会变成一块石头般板结坚硬,怎么也没法融会贯通。偏巧这一刻,地上的貌美女子抬头看了半空中的他们一眼,眉头一皱,手上动作更快了。 可恶。 面前的人面猿比刚才的更加厉害些,过了几招差点儿趁她走神的瞬间一剑刺到心口来。她见状有些气恼,左手虚握就凝固了剑锋,向外一拉就把剑锋扯偏去,往对手的肩膀上狠狠敲了两下。她这边敲碎人家肩膀,那边王普同样在对手肩头开了两个洞,双手一甩把它扔在一早被吕胜打翻在地的同类身上,自己落在地上,施法把这两只暂时失去战斗能力的人面猿控制在法阵中——虽说是直接囚禁,却也是保护了它们,让它们只能在里面哀嚎、不能出来战斗,否则再打,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克制保留的余地了。 三只人面猿都倒下了,地上只剩下那貌美女子和两只一直伴随她左右的人面猿。唐棣人还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看见那女子双手把最后一个形成的大血珠推入朱厌鼻孔之后,脱下黑色斗篷,转过身来面对三人,手上一对比她双臂略长的大锤渐渐浮现。锤头足有成人的脑袋大,雕饰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的模样——只是那花朵唐棣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就算是在地府,也没有长得如此的花——花瓣固是花瓣,叶子还是叶子,曲线没有丝毫异常,却透露出一种狰狞来,好像这花不吸天地雨露,专要鲜血滋养,不然那重瓣里的鲜红,还能是落日朝霞? 挨这玩意打一下,肯定比那打恶鬼的蒺藜骨朵还要疼。 貌美女子猛地跃起,直奔唐棣和吕胜而来。 女子先扑吕胜,双锤一砸,被吕胜的关刀挡下,中间还多了一把唐棣的竹节鞭——她看女子的架势,不知为何就觉得吕胜未必能挡得住这一下,好像她能看得那么详细似的——结果两人合力是挡下了,但是对手也没撒手,一点没有卸劲儿,四件兵器越贴越近简直要压出火星。三人此时靠得极近,唐棣看见女子那双杏眼里如有烈火,直勾勾恨不得烧到吕胜身上去,以报刚才吕胜大刀砍伤一个人面猿之仇,此外还别有一种冰冷藏在火焰之中——唐棣在地府当差,看多了混沌不明意识不清的眼神,但这样的眼神见得不多。这是清醒的、切齿的、原初的恨,就是喝了孟婆汤,下一世也不肯忘的恨。 第10章 恨? 吕胜和女子同时向对方使劲儿,三人由此弹开,情势变成吕胜劈砍,女子用一个锤挡下,另一个锤子要么攻击吕胜,要么攻击跟上来的唐棣。两人试图合力再次劈向女子面门的时候,王普在地上已经收拾完了阵法,差不多让下面的都没法动弹之后,就准备攻击阵法。没想到脚还没踏出第三步,空中一道飞锤差点儿打中他的额头。 唐棣是眼睁睁看着本来应该是被两人架住不能动弹的花锤突然就从锤柄处变得柔软变成绶带猛地弹过去攻击王普,她甚至来不及喊。 王普摇了摇头,飞向半空,这下变成了三打一。那女子甚至越打越是游刃有余。她只消用一个锤子甩、做大范围攻击,另一个锤子近身格挡,轻易就让三人总是找不到空隙进攻。王普吕胜都尝试缠住甚至砍断绶带,没想到完全砍不断,那绶带不仅仅是绶带,分明是女子意志的一部分,而自己就足够判断此刻应该如何摆脱缠斗。 唐棣正一边闪躲一边思考如何寻找空隙进攻,就听见背后地面上哗啦啦的响动,回头一瞥就看见数把长剑竟能穿越王普设下的保护罩,嗖嗖飞起从她身边擦过,差一点儿就打中正在向她攻击的貌美女子。对方的闪身那样灵动,不但躲开了正面的剑,更躲开了在后面想要螳螂捕蝉的吕胜。 怪道呢,这些兵器能突破保护罩,是因为召唤它们的本来就是地府官差。 然而不及她如法炮制,急脾气吕胜一边抢攻一边用地上的兵器当暗器,他控制利刃们从四面八方刺去,女子就将两边锤柄都化作缎带,抡转如球,不但全部挡出,甚至还反打几个回去,唐棣趁机上去猛攻,却没有丝毫空隙容许她进攻,梆梆梆梆,竹节鞭被反弹回来,几乎震得她手麻。 也许对方也手麻?毕竟王普也奋力劈了两剑。她看见锤头飞转的速度降低了。然后从眼前飞速滑过一抹灰色的影子,她认得那是吕胜的袖箭,唯一的一把。 中! 不,没中,转瞬之间她看见的不是女子被刺中然后掉到地上去,而是女子先是向右后方侧身躲开了攻击,继而抬起左腿用脚后跟轻轻一踢,把袖箭的飞行方向调转过来,再用锤头一击——差点中标的就成了吕胜。整个姿势不说快,而是极其柔软,血肉之躯和缎带可以一比。 气急败坏的吕胜收了手,牙齿咯咯作响,“危落!不好好在魔界呆着,为何到人界作乱?!” 貌美女子亦住了手,“想不到吕大人还记得我的名字。” “那年你来,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 “事理?”叫危落的女子看看吕胜,又看看两侧的唐棣和王普,“你们这些人,对自己有利就是有道理,对自己不利就不明事理,原来三界的道理、规则,都是你们定的,别人毫无置喙的权力。” “你说什么?!” “我今日不管你们什么事理,什么地府的法则,说我如何残杀,如何无道,我今天要做的事我就必须做成,看你们谁敢拦我!” “危落!你身为猿族尊长,不带领猿族好好修行,反而在此祸害人界!你所犯已是滔天之罪,现在收手,还有挽救的余地!”王普道。 危落狂笑起来,“你们这些人!这地上坐着的不就是听了你们的话的后果?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回头也是死,不如往前搏一条活路!” “危落!”吕胜吼道,“你不要不知好歹!” “吕胜!你掌管精怪司,也无非是欺凌弱小,打得败抓得住就说自己能管!枉你七尺男儿,别人的吹捧阿谀也当作一回事!” “你!!” “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一个有意出言不逊,一个莽撞怒火中烧,两人同时向对方冲去。一招一式,竟然都是抢攻,谁也懒得防御,加上都是动作快的,一边的王普和唐棣一时只有干看的份儿。同时地上那最后两个人面猿也做完了最后的事,原地暴喝一声,露出巨猿的真身来,飞上半空直奔唐王二人。 唐棣熟悉吕胜,知道对方一路走来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虽说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但他就是见不得妖怪横行霸道、残害无辜,他笃信这世上一切有数有道,固然众生可能因为命运纠缠而彼此攻杀,可为了一己私利残杀别人是最最恶劣的,是该他管得精怪就更糟糕。现在危落还要嘲讽他的实力,说出他实际上可能无法战胜高级妖怪的可能,他怎么能忍? 唐棣更知道吕胜一旦性起,就不是两三句能劝住的,必须吃个瘪;可是一旦吃瘪恐怕就来不及了,从危落的游刃有余和吕胜些微的左绌右窘之中,谁都看得出一旦吃瘪的后果。他们还是应该三打一,或者至少二打一——她一边往巨猿的丹田扫去一边盘算着——应该她和王普纠缠危落,让吕胜去攻击地上现在毫无防备的朱厌,毕竟吕胜应该更了解朱厌的危险性和克制之法。总之这样一对一是不能的,她必须腾出手,必须,否则—— 她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心湖之底骨髓之深的某处,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在游走,在轻轻波动,好像大雨将至之前被风吹皱的水面。 只要自己再厉害一点点,就一点点,就足够把眼前这家伙打败,也许只是逼自己一把。 她右手执鞭一扫,迫使眼前的巨猿正面大开,左手便是一掌,巨猿无声飘落地面。偏此时巨猿背后金铁交击的巨响传来,她一看,是吕胜和危落再一次面对面撞在一起。从两人周身的光芒她看得出双方力量有多大,甚至她还看得出吕胜恐怕不是危落的对手。 可我—— 来不及去想自己何以看得出这一点,事实就证明了她的正确:危落往前奋力一推,两人分开,危落趁机咣咣两锤,接着一道绿光飞过,吕胜整个人都掉在了地上。 唐棣连忙上去查看跌在地上的吕胜的伤势。这下他是真的不能动了,不但双臂一时麻木,还被危落飞来的匕首当胸扎个正着,那匕首上妖气四溢,吕胜眼看就要中毒。 吕胜痛不能言之际,她先在周围勉强设下阵法保护,然后立刻给他治伤。那匕首上面还有她所不识的古怪文字,可见也许是魔界独有的什么施过法的东西,不可贸然处理;她于是尝试用法力渗入伤口控制妖气蔓延,没想到法力稍稍渗入伤口吕胜就哀嚎不住,她不忍——可不忍,吕胜脸上的绿气越发起来了。 她当然知道有毒,也知道应该怎么治,更知道从拔刀到治病就得快点回到地府去。 “好好,我不动了。”她对五官都扭曲的吕胜轻声道,“你别动,我来,很快就好,很快。”可吕胜眼神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认可,剩下十分之九全是痛苦。 王普也过来了,她没回头看他,只听见他轻声叹息,“这刀淬了毒,魔界的毒,很厉害,咱们得快点。” “嗯。”她取下背上的竹节鞭,用右手死死攥住,“你来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下毒素蔓延,那边,我来。”然后不等王普的回答,只是在转身站起的瞬间闭了一下眼睛,闭得慢而紧,睁开之后,那种面对朋友的温情已经消失不见,剩下的是坚固厚实的冷酷——仿佛她不需要拿盾牌,她的意志就是一块盾牌。 嗖!她飞上半空,雨点一样敲向危落的双锤。危落反应虽然及时,还是被她的迅猛吓了一跳,退了一截,一时是碰不到地上的吕胜了。 “危落,”她说,音量不大不小,比往日在地府公堂之上还要冷静,深吸一口气,“之前我们这一路,泰山至此,二百七十里,三村一镇,白骨妖,黎丘,药鬼,都是你干的?” 危落以轻蔑的挑眉作为回应。 “只是为了复活朱厌?” 这下是疑惑的点头,似乎在怀疑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它是你的谁?你一定要复活它?” 唐棣承认自己多少有点职业病,一定要问个清楚再出手,这样一旦出手就可以不留手。对于不清楚的事,不轻易下定论,不轻举妄动,一切以证据或至少供词判断——绝不像吕胜那样冲动,当然也被同僚嘲笑过不够圆滑。可她自忖,我本来就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我他娘的连个来历都没有,我怎么知道?我不需要知道!我不猜测,我只想要个答案!给我答案就好了! 她真的想要知道危落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她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情由,若能换个方式,真的不需要有那么多枉死者到自己的官署报道;纵使未必改变实际需要偿还的孽债,说出来总可以去了心魔,来日投个好胎,抛却前世面对新生——多好笑,她天天劝旁人放下执迷,自己却不见得能放下自己的,甚至对于要不要执迷都还想不清楚。 眼前的危落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地府的半人半鬼的官差,说了也不懂,问又如何?他是我必须要复活的尊长,我是绝不可能作任何让步的!大人,你放心吧,我绝不悔改!” “好。”唐棣道,“那就来吧!” 第11章 但如果已经有了那么无辜枉死的人——想想吧,现在在她的衙门面前等待发送的亡魂不知道排了多长的队了!——她也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甚至,此刻暴怒向前冲去、将修为集中在鞭头的她觉得自己给的机会不是给危落的,是给自己的,是自己的愤怒给自己的冷静和理性的最后一次尝试。 危落如常一挡,迎来的却是一阵当当当当的巨响。如同在转瞬之间,刚才那个冷静自持的女判官已经变成一个宛若在地府行刑的夜叉。竹节鞭一通狂抽,密密匝匝简直可比危落刚才的飞锤罩,迫使危落撤开一段距离重新变出绶带来。然而唐棣就像力气使不完胆子比天大一样,冲上来用鞭子往绶带里一伸、一裹、一搅、一拉,半空中危落就和她拔起河来。 危落吃了一惊,诧异地看过去,看见的是一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甚至叫人怀疑,这个判官前世是不是个妖怪,或者是炎魔地的魔物?一怒,就要变出原型来的。 两人拉扯不过几下,危落为求脱身只好奋力,大不了把这小姑娘也带过来!没想到唐棣最后一下竟然松劲儿,危落眼睁睁看着对手调转鞭头对着自己就来,连忙躲开。她身法好,已经准备凌空一个手刀给唐棣劈在腰上。谁知道唐棣的身体被绶带略微挡住的瞬间竟然翻了个身,她手刀还没上呢,一鞭子抽上来差点把她鼻子刮掉。 危落使劲儿往后躲,翻了两个后空翻才将将躲开停下,没想到唐棣又追上来了——不对,刚才这个小姑娘明明没有这么快的,打了这么久反而越来越快,就是吸取了吕胜的法力也不可能,何况吕胜中毒了不能传输修为给她,怎么回事? 唐棣疯狂地向前猛攻,好像每抽一下就是发泄一次心头的愤怒,看见了危落满脸的不可置信也不及细想,没有余力去细想,只想攻击,只想在每一下的出招之中宣泄因冤魂而生的义愤和因朋友而生的激愤;间或有一点喘息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又这样了,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似乎还是刚刚加入地府值班小队的时候,镇压一个远不如上次那个膨大的厉鬼厉害、但需要快速处置的时候,她着急,她担心,她甚至—— 危落又往后撤了几步,她则滞空喘息,继而看见危落拧着眉头、两手将锤子高高举起、直勾勾冲了过来。光用看,她就知道自己不一定接得住这一下,正如上次超水平表现的时候,她得心里已经溢满担忧。 也许我承受不住。 但是我别无选择! 咚!危落的双锤敲在她的竹节鞭上就像敲在巨大的铜鼓上,声音震耳欲聋,波动十里。唐棣咬着牙死死坚持,两臂的酸疼似乎象征着某种节节败退,她正奋力由心底寻找一种力量向外去抵抗这种侵蚀,这种呼唤甚至需要她眼睛的参与,需要她死死盯住危落,像那些死于战场的魂魄来时所带有的生前死不瞑目的眼神。 就在此时,她看见什么?她看见危落像从皱眉怀疑变成了恍然大悟,然后听见危落竟然轻笑了一声。 “原来是你。” 什么? 是我? 我是谁?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危落向后一撤,她不及收住自己、往前一倒,一段缎带抽在她脸上,她仿佛吃了一口地府最肮脏的灰尘,顿感一阵晕眩,两眼模糊,心神混乱,几乎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再摇头一瞥,她看见王普似乎正在攻击地上的炼魂炉,看见危落凌空降下一个保护法罩——她看得见却思考不了这些事,脑海里出现了另外的画面。 脑海里她看见自己电闪雷鸣中向泰山山顶攀爬,仿佛看见一片月亮高悬、风过树摇的树林,看见一群持剑的人愤怒地围攻自己,看见自己被碧霞元君搀扶着进入地府——最后看见那条自己梦里经常出现的街道,上面秋风落叶细雨霏霏,她感到满心的苦涩,强烈的被羞辱的苦涩、失去亲爱之人在这世上变成孤苦伶仃的苦涩,像巨大的海浪一样侵袭过来,眼看就要把她淹没。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在迷幻中惊叫一声,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模糊中发现自己像个僵尸一样悬浮在空中,远处似乎可以看见王普一个人在和危落缠斗。接着,一声低沉得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声音把她的模糊驱散——声音来自朱厌的方向,她看过去,看见朱厌双眼似乎睁开了一条缝,里面隐隐透出绿色的光芒。再一看,远处的危落也听见了这声音,喜形于色,奋力将王普推开之后,飞向下方准备去加速最后一个仅存的炼魂炉,那炉子翻滚的一看就是一堆青姑——要齐了! 你休想!! 她双手紧握竹节鞭,流星般凌空一劈,打破了危落刚刚设置的防护法罩。法罩破碎的力量之大,几乎把里面的危落震到了一边去。 然而看上去一切似乎为时已晚,周围的绿光越来越明亮,朱厌的眼睛渐渐睁开,眼看就要复活。 她已经落在地上沉重的喘息,王普三步并作两步正在赶过来,危落倒在一边正在狰狞地笑——此时,吕胜大喊一声:“还不快走!!”然后将他的关刀掷向最后一个炼魂炉。 这是吕胜的信号,她早就明白。于是她看向吕胜,又看向王普,三人在转瞬之间取得了共识。王普展开双剑如同大鹏一般,劈向最后两个血珠仪,而唐棣奋力砸向最后的炼魂炉——危落为此不得不上来阻挡,和唐棣拼个你死我活。时间差的计谋固然成功,唐棣的奋力一击也只勉强和危落打个平手,吕胜的关刀也没有彻底打碎炼魂炉,只是勉强砍伤了里面的“产品”,拖慢了一点点朱厌复活的速度。而王普那边由于怒砍血珠仪,成效也一般,无非把两颗血珠变成只有一颗的作用,也不能完全阻止。 吕胜又喊,“走啊!!”然后掏出了锁链。这次是真的要他们走了。唐棣耳边是危落的狞笑,眼望着满脸发绿的吕胜,难道他准备把自己捆在朱厌身上恪尽职守地拖延时间?不,不,那样不行。 她脑子里响起嗡嗡声。 不,不,我不能,我不能——!! 她举起竹节鞭,飞向朱厌,狠狠一鞭劈在天灵盖上。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有去无回,可能会因为靠得太近直接被醒来的朱厌打成碎片,甚至会被轰得形神俱灭——那又怎么样,她有值得抱紧让自己不飞灰湮灭的珍贵东西吗? 也许她只有现在,只有身为地府官差为往生者主持公道的义务,只有两个不能让他们有事的亲密朋友,只有此刻。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竹节鞭与白毛底下的天灵盖相接的时候,红光四散,把视线都染成红色,她闭上眼什么也不看,只听到危落的尖叫。 第六章 “就算是这样……” 危落说。 “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改变的!该来的都要来,该颠覆的都会颠覆!!” 她尖叫着。 “就算是你!!” 是我?我?我的什么?为什么是我?我是——? “唐大人。”旁边的小吏轻声喊她,“该走了。” 她霎时回神,点了点头,跟着小吏离开。眼前还是地府的长路和幽幽的白纸灯笼。没走多久,她又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先是朱厌的天灵盖真的被她打出一个裂口,继而整个躯体随着光芒消散而失去灵气,变成一滩烂泥伏在地上。 也不用再锁了。 危落呢?危落想上来和她拼命来着,但她借力反弹,竟施施然顺手就化解了危落力气不足的攻击,就像早就知道危落会这样动手一般,就像早知道危落的弱点是胸口正中而自己只有这样出手才能恰好打中一样。 是谁的力量?朱厌的?她的?她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大?她哪里来的这样的力量? 危落倒下,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是王普赶上去接过吕胜的锁链把危落捆了起来,吕胜还在叨叨着要王普如何加上些法力生怕捆不住,危落却像是已经不想抵抗了的样子,跪在地上,头发飘散,若非还能说话,简直和死了没有两样。 朱厌体内的红光渐渐从天灵盖的裂缝中流泻殆尽,空气中有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她反应过来,扶起吕胜走到危落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好,准备呼唤援军来帮忙。吕胜刚坐下,因为疼痛还在呼吸不稳,不过恨恨地看了凶嫌一眼;那即便嘴角有血脸上有污渍也依然貌美惊人的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吕胜,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若不是为了朱厌虚耗太多自己绝不会被打败”之类的话。 吕胜冷笑道:“你现在束手就擒,说这些话也不用付代价,说吧!反正由你说,管你为了什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已经失败得彻彻底底!呸!” 先前还束手就擒的危落闻言几乎挣脱锁链冲上来,她连忙手持竹节鞭站在吕胜面前——就是那时,她看见危落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反而有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见过,可是想不起来。若论可怕,应该是在地府见过啊?地府哪里呢? 第12章 她本来想用武器对准危落的额头,审问危落到底为什么要复活朱厌,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但是因为那种漆黑的东西,她没有问出口。 是因为那漆黑的东西,而不是因为觉得这样审问不妥,觉得这样太侮辱,觉得这样太粗鲁——她因为那团黑色的可怕的东西而感到迷惑。甚至,与危落相关的一切都让她感到迷惑。 比如说,在那一刻,危落不过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为什么自己就会走神?这样的话往日也曾遇到一些往生者或者不服管教的闹事游魂对自己说过,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危落说出来不一样?因为她不认识危落对方却说认识自己?因为危落是外来的?为什么危落扇了自己一下,自己就会呆在原地心神混乱?危落是妖,照吕胜的说法还是猿族的带头大妖,但也不一定有这么强的能力能够影响自己的心神,如果这种法术是普适的,危落应该影响所有人才对,或者至少先影响虚弱的吕胜,但她只是影响了自己。法术有针对性?或者危落很强大? 说到强大,自己的强大才是最大的谜。自己怎么那么厉害的?激于一时之愤怒吗?如果说自己本来有这样的力量在,只是以前不曾发挥出来,那么一般来说她这算是突破了自己体内的阻滞,现在应当可以自由发挥的——结果呢?她根本发挥不出来,甚至根本想不明白当时是怎么挥舞手臂的!更不要说她不应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回来这段日子,除了断案、不断地听见一路上他们经过的那些村落的无辜死者的下落之外,就是听见王普和吕胜向她感叹、向别人吹嘘,说她当日的表现之抢眼,在地府就要没有人能打得过了——除了东岳和碧霞两位大人。 还有人要找她切磋呢,她哭笑不得,说不会了忘记了没人信,自己也不信。你不信?我也不信,我还不知道呢。 “大人,到了。”还有没处理完的案子,还有现实。 她点头道谢,走进官署。 危落一共害了六百多条人命,好坏都有,到底如何抵罪,她没去问。毕竟是她职责之外的事,去打听不太合适。但她的确好奇危落这样做的原因,也许解开这个谜也许能帮她找到些什么呢?可地府有规定,抓人的不能管审案,何况犯事的是危落这样的大妖,已经移交别司,由东岳亲自来过问了。她就是想打听,也不能去硬套话,不然就等于在害愿意帮助自己的同僚。 这六百多条人命里大约四成要她管,算是枉死,她回到地府没休息,直接回去开工,连审五日才算发送干净。事毕,正打算休息两天、和王普吕胜聊聊,方得知吕胜养伤去了,王普又到人间去安排山神了。她坐在三人打发时间常去的树下,看着远处某司的烟火,一阵阵发愣。 好像只是一段插曲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还是平静的,一样的,没有变化的。审案,除虚妄枷,查不薄不厚的簿子里每个人的往事,对那些听见自己说“我去过你生前的家”就激动的往生者说即便如此还是要公事公办,收敛怜悯的眼神,但保存恻隐之心,继续公事公办。小鬼每天来敲门,打灯笼给她上下班照路,和其他同僚们聚会,回到自己的斗室,躺在床上,睡去。 一切依旧,除了还是做梦,做很多梦,比以前梦得还要多。这些梦自从被危落扇了那一下之后就不一样了。以前她只能梦见模糊的片段,也都只是那些片段,她在梦里甚至可以一边想“啊又是这里下一个路口我又会往左转了”一边仿若懵懂无知一般往左转,简直是一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一边认认真真地做梦。现在不是了,现在她的梦里开始出现危落一击之后看见的那些场景,一个一个接踵而至,像是生怕她看不仔细一样挨个重来。 她先是梦见自己在爬泰山。周围漆黑一片,风急雨骤,偶尔的电闪雷鸣勉强让她看清周围草木山石的轮廓,然后黑暗又涌上来将她紧紧包裹——从衣服到皮肤,从皮肤到心,紧紧束缚,一丝缝隙也没有,每一根直立的紧张的汗毛都遇到最顽固凶残的威胁——梦里她知道身后有追兵,害怕左右已经有了埋伏,一想到有埋伏就想伸手拿武器,却发现手没空,背上似乎背着极其沉重的东西,泰山之路并不陡峭她却走得气喘吁吁。但越是累,越是害怕,越是着急,越是极其迫切的想要爬到山顶。 为什么?不知道,梦里她就是想,想到了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神挡杀神的地步。 神?不,哪怕是自己,也可以杀。梦里她这样想着,杀了自己,就杀自己,一点都不手软。 做了两天这个梦,她怀疑自己是被朱厌的妖气侵袭,遂在和同僚的聚会中喝了点宁神的酒,以为可以好睡了,结果当夜开始做另外一个梦。梦里,她看见的是一片月明星稀的夜空下草木繁茂的树林,流水潺潺,四下静谧,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要说这种永恒在地府也有,抛开风光的差异二者几乎没有区别,可梦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这里,不喜欢地府,地府的一成不变多少让她想逃,这里的千年如一日让她安心,让她想要睡去。在梦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直到醒来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唐棣,继而,不得不离开那片树林的哀伤涌上心头。 又后来,还梦见有一群持剑的人围攻自己。虽然面目和衣冠都有些模糊,说的话也都是一片呢喃嗡嗡,但梦里的她就像野兽能闻到气味一样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愚蠢和滋生而出的傲慢——还有愤怒,简直有一股地府的硫磺味。她手里自然还是自己的竹节鞭,对面是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剑,她很着急,想动手,又不敢下手太狠,怕打不过,又怕打赢。 怎么会害怕打不过凡人?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打不过凡人。除非重新投胎。 也梦见某些重要的场景,比如梦见自己被碧霞元君从黑暗混沌里捞出来,搀扶着走进地府。梦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相反是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那是梦,也不知道是去地府,一路只是听着碧霞模糊的言语,懵懵懂懂地下着楼梯,好像经过了自己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好像看见了觉得自己认得却怎么也认不出的人——多可怕,认得却认不出,我认识你,可你是谁? 她自己是地府的官差,不好去相信什么解梦之说,于是种种怪梦越发没有解答。她想完全无视,一概解释为都是受到朱厌的影响,奈何这两天,又开始做以前的梦了。 梦里,还是那条街,还是那个十字路口。只是时节已是秋天,落叶萧瑟,细雨霏霏,她站在原地,心里没有迷茫,却是满心的苦涩,□□燥的北风刮过一样,粗糙,开裂,露出血肉里浓烈的被羞辱时咬碎槽牙的血腥,和失去亲爱之人、在这世上变成孤苦伶仃的凄凉。她低头看看自己,掌纹还是一片空白,穿着粗麻白布衣衫却觉得自己衣不蔽体,而北风侵肌裂骨,自己将不能幸存。 梦里她哭了,还低着头,哪怕周围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商贩和路人都不见了,她也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没有人了,没有人能包容自己、支持自己、或者仅仅是与自己相濡以沫勉强相拥取暖,都没有了。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像一株瘦弱的树,孤零零地生长,周围别说同类,也许连生物都没有,一片荒芜寂静,只有自己,花开花落,风过叶摇,留在空气里的颤动就像短暂生命之于整个宇宙一样,转瞬而逝,什么都不是。 如果有—— 梦里,突然有一个人从她左手边经过,那人白色的衣衫从她的左臂和视角掠过,她知道那衣服的触感一定像冰丝一样凉,却又因为这人的出现感到春天一样的暖,于是纵容自己的视线随着衣角金色的丝线一道向前看去——却发现那人的身影从白色变成了黑色,周围随之而来的是幕天席地的黑雾。她伸出双手遮挡强风,指缝间看见人影即将消失在前方,想要留在最后一点水之中的鱼一般的渴求迫使她向前追去,跟着身影跑动起来。跑过街市,跑过墓地,跑进一片森林,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安静,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直到走入一片空地,突然有怪异刺耳的鸟叫响起,像是划破空气向她飞来的尖利鸟喙。她停下、转身、掏出武器,周围却没有敌人,也没有光——她抬头一看,天空中果然没有月亮。 无月的夜晚,杀人的吉时。 鸟叫又响起来了,她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简直到处都是。 出来啊!她对周围喊道,出来!出来和我决一死战!心里却害怕起来,好像自己也会死一样。 不是已经死了吗? 出来啊! 鸟叫变成了笑声,咯咯的笑,嘿嘿的笑,哈哈的笑,她甚至都要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了。然后,树丛里有一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就像是刚才的人影,就像是自己在同样的梦境里见过上百次追过上百次的那个女子的身影,但是是黑色的,像地府的黑夜那样黑,像最深的炼狱那样黑,像危落的眼睛那样黑。 第13章 她把竹节鞭横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随着她的靠近,黑暗也一点点散去,周围有限的空间里,一切亮起来,从树根到树干到枝条,重具光彩。 那身影纹丝不动,周围的笑声越来越大。 走到丈余远的地方的时候,那张脸被照亮了,上面红的黄的黑的,什么颜色的污渍都有,几乎掩盖了五官和轮廓。 掩盖了又怎么样?那眼睛,那笑容,她怎么可能不认识?那是她自己啊。 不,不不不。 不! 她从梦里惊醒,远处还能听见往生者的哭泣,时间还早。 “你又睡不好了?”王普说。唐棣看他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怎么说的,我又不是瞎子,虽说咱们照凡人那样讲‘气色’,多少有点可笑,可鬼神也有脸色,你脸色就很差。” 说着,王普给她倒茶。 “是做梦来着。” “还是以前那些梦?” “不止,有新的。” “有新的?”唐棣很少在王普脸上见到这么好奇的表情,不由得腹诽这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货。但也怨不得别人,一则她来历不明,又是东岳和碧霞亲自关照的,大家素来对她另眼相看,这本来就意味着好奇;二则,她在地府广交朋友,不曾结怨不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出于友好自然关心——这里面甚至包括了小鬼。比如今天在衙门,新来没多久的差役看着她间或发呆出神的样子,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又做梦了。她笑笑说是啊。小鬼鼓起勇气认真地建议她去问问孟婆。不及她说些啥,旁边办事已久的差役说,一看你就是刚来的,也不动脑子想想,大人怎么能去找孟婆呢!大人又没有投胎! 是啊,光是死了,不曾再去活,按理和孟婆无关。她也不想说自己其实尝试过。 不过想想那个梦,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那个小鬼自嘲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可是大人实实在在是忘了呀,难道除了孟婆汤,还有什么手段能叫人忘记过去吗? 是啊…… “不但有,”她拉长调子对王普道,“还花样百出呢。” “说来听听?”王普凑近了看着他,私塾先生的斯文和山神上司的庄严荡然无存。 “我说了,你得给我出主意。” “出出出!” 她将自己的新梦境逐一告诉王普,尤其是强调了碧霞送她和最后的那个,“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只是受到朱厌的妖气侵袭的话,也不至于做这么多的梦啊?而且怎么我一直做的梦突然回来了就有变化了?而且最可怕的是,是,是回来之后,这些梦里我的情感越来越明显了。” “情感?” “以前我那个梦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什么想法,我就是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念头,只是感到惆怅、伤感,那个梦我都习惯了,像是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仅仅是一个熟悉的地方而已。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我梦里所有的情绪都很强烈,像是我真的经历过一样。我想上泰山,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我想留在那片森林,就像那是我的家;我被碧霞搀着走进地府时,空洞茫然,就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敲在我天灵盖上,发晕;最后我在森林里,我就想找到那个身影,管他是黑的还是白的,我要找到他!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我要抓住他!结果,结果看到最后是我的脸的时候,我,我——” “你?” “我心里只有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 她两眼望着桌面上,王普轻轻放下了茶杯。 “危落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 “哦?什么时候?她说什么?” “我们俩打的时候。她说,‘原来是你’。” 王普看着她,脸上露出微笑,“你觉得她会知道你是谁吗?” “可我也没法去见她,”她又给自己倒茶,也给王普满上,“而且,就是她说,我恐怕也不应该完全相信她。” “那倒是。”王普笑笑,“最近的公事做完了?” “倒是消停了。我也想休息一阵。”她看着王普那复归平常的表情,“让你给我出主意,快出。” “主意嘛——倒是有一个。” “嗯?” “你再去一趟人界吧。” “人界?为什么?” “你自从来地府,什么法子也都试过,门路多少也走过,都没有结果,可见这头是不通的。你不如去人界试试,人界的修行者中,有个门派叫元龟派。据我所知,他们有一套八卦之术和一个罗盘,可以帮助人看前世的事。” “我在地府尚且不能——” 王普嘴里啧啧有声,“你不要小瞧人家。你在这里是因为种种机缘,你造了,却结不了这个缘。咱们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家知道你是谁所以不愿意呢,还是什么原因。也许到了人间,人家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做起来就容易呢?以我所知,这个元龟派的人很喜欢表现自己的能力,说不定你一去,说你是普通修行者,是个孤儿,想知道自己过去的事,他们就愿意帮你呢?” 唐棣不语。王普看她一眼,继续道:“东岳那里,我想你实话实说,他也不会不允许。无非交待你不要触犯条例,早去早回罢了。” 唐棣还是沉默,王普端起刚才唐棣倒的茶,“去吧,只要你是个人,他们总该可以算出来的。匆匆几日,人界的修行者也会御剑,行路比咱们还快些。你就是休息一个月,也耽搁不了多少公事。” 当夜,唐棣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从梦境的真假和种种细节,到公事的安排和怎么对东岳说,末了,层层拨开她知道自己在犹豫的是否真的要去。她当然明白王普所说在理,凡人不知道她是谁,也许就愿意帮她,按照地府的逻辑,她只要前世的确是个人,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可她已经在地府失败了这么多次,早已自洽出这样一套逻辑: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改变目前的处境吗?目前的处境,需要改变吗?难道她知道了自己的前世自己的过去,就不用当判官? 眼前多少是无路可走,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知道了过去,她就能摆脱眼前的空洞和徘徊吗? 不过第二天,她还是去找东岳了,也如愿得到了准许。东岳所说,与王普预计不差。当日她就告别地府,再次下界去了。 走下泰山时,阳光普照,一片光明。 毕竟是人界,与地府不同。地府是它的另一面。 她伸出双手看着掌心,有掌纹,有体温。 第七章 “大娘,劳驾——”她学着刚才走过去的说话的人的样子,找第十三位路人打听去路。刚才那人都成功了,自己应该也能成吧? 看上去四十几岁的妇人从破布头与针线活中抬起头,对她微笑,额头皱纹层叠,示意她继续说,“大娘可知道去南边找五真山元龟派,是这条路过去吗?” 四目相对,唐棣不由得对自己问路的技能感到怀疑。下山以来,这是第四天,第一天她很顺利地打听到元龟派的方向——万恶的王普,只知道有这个门派却不知道人家在哪里——第二天第三天就一直赶路,心想到了岔路再问就是,岔路口总该多的是知道路的人吧?结果她在这三岔口小镇问了半天,只能告诉她往南,往南就有三条路,五真山到底往哪边走? 若是往常,一早发觉此地毫无妖气,她直接选个僻静处叫土地城隍问问就是,说不定以前还在公文上打过交道。可她此番是为了自己的私事出来的,平日里公家办事的通道也好,惯用的法术也罢,通通不许用——往日固然也不是违反者,但当时总有“万不得已”四字护身,现在?找不着路你就万不得已了? “俺不知道啥圆龟方龟,”妇人笑道,“五真山,这条路。” 唐棣施礼道谢,妇人笑笑说何必客气,“俺们这每天问路的人可多。你往南去,到了江边,可能还要坐船。过了江的路,俺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问吧。” 妇人哪里知道,她算是唐棣这四天以来遇到的最和善最肯助人的人了。大半个白天她都耗在镇上问路,有的显然知道五真山何处去、正坐在那里议论南来在五真山附近听说的事呢,听她问路,只是看她一眼,就把头别过去了。她不明所以,以为对方听错了,多说两遍,对方干脆伸手赶她——看样子是个走江湖的,类似的人她见过,死后曾因为不肯助人挨过鞭子。 看来孟婆汤喝了到底是有用的。 也有的知道且搭理她,但搭理之后就说,说告诉你可以,可那不是什么好找的地方,你给我多少好处? 下界来最怕这种事,要钱。她是真的没有钱,总不能许人家你死了之后那头我照顾你吧?真能照顾,条例也不允许她这么说啊。见她无话可说,却又衣着不俗,对方报以白眼不说,偶尔还要冷嘲热讽几句。也不知是这三岔口人都成了“精”,还是她出门不算卦,今天掉钱眼的钱眼儿里。 第14章 告别妇人沿着道路向南,她走得轻快,与不少往北去的车马行人错身。这一次她有充足的时间,虽然也可以飞快赶路,但今天更想在这人烟密集的地方,好好看看人。 往日她看到的都是往生者,失了人气,面相就算五官还是五官,早已不是活着的样子了,就是偶尔因公出差,也没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些大活人。而现在路上看到的,熙熙攘攘都是灵台还有气、还能思考的热乎的人,他们个个不同,花样百出,不像在那头,死了以后也无非被归为那么几个门类…… 前两天她还充满好奇,一路小心翼翼又不可抑制地、贪婪地观察。可经过今天这一上午,她一边看,一边对自己道,以往觉得,人活着的时候,不会像死后那样被死前的某个念头缠住、直到阴曹地府都不放开——至少她是持有这种观点的。同僚中当然有反对者,总是嘲笑她没死过,她不以为然,理由是人死了到地府能干的事就那么几样,人间则应该有的是花样。可惜现在看看,她愿意修改自己的观点,有些人是活着的时候就为某些东西执迷的,到底也不悔改,甚至重新投胎了,还依然故我,茫然不明,生生死死生生。 她真的不明白,活着的时候挣钱攒钱花钱受用,死了之后已然走过奈何桥了还没有发现一切享受都是虚无吗?死了还希望后人多给自己祭祀继续受用,难道这种积累的快乐能带到来世去?她在路上看见富家也看见乞丐,有钱的那个当十个胡老官了,吃饱也就是一样的吃饱啊。难道富家因为生前穿绫罗,就能不死?她想起曾经在别人的衙门里看见的一个死了的地主,都见判官了,依然不相信自己死了,说自己还未攒够百万家私,怎么会死;后来老实挨了几下打,明白过来,立刻说自己有的是钱,预备贿赂地府官差,乞求放他回去。 回去干嘛?百万家私!还不曾吃够穿够用够!还不曾富冠州郡、权倾乡野,不曾活够! 有的人斤斤计较于毫厘、欲求更多便宜,有的人孜孜追求于声名、欲求更多虚荣,终其一生万事不足,捆绑兜转不得放松——像那鄙视自己的车夫,一边大言不惭地要钱,一边低眉顺眼地下注打赌。她倒觉得那乞丐的生活也不差,三餐温饱,无所有无所求,无牵无挂,自由来去。 人呐,人。这已经不知是她第几次这样感叹了。 想想自己要去找的人,是凡人中的修行者。凡人修行,无非是想要成仙延寿,仙也不是不死的。可成仙仅仅是为了活得更长吗?活得更长的同时要是不能摆脱这些劣根,又会怎么样呢?还是仙吗? 面前还是熙熙攘攘的人走过,大部分人都没有看她;偶尔交汇的目光,大部分是茫然的,个别倒是拨冗轻视了一下。 我会是一个凡人吗? 过得江去,又一路打听路,一路遇见爱理不理甚至言语轻佻或无条件指路甚至告诉她山贼可能在哪里出没的人,再趁夜雾浓重飞了一段,这个朝霞普照的上午,她到了五真山下,在山脚下轻易就找到了显眼的山门。显眼,倒不是说山门多漂亮多醒目,相反这山门简直是朴素——没有繁杂的雕饰和鲜艳的颜色,连看守的弟子都没有——容易被发现是因为大,整个建筑群都大。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夜里疾行的时候看见的点点遥渺灯火就是元龟派的房子,哪怕当时还有个一百来里地没走。天亮或者月色好的时候,只要不瞎,没人会无视这屹立在不算多高的五真山顶的阔大房子——就像个矮头大的人戴了硕大的头冠,又像深棕的衣衫上有纹饰雍容的衣角,要低下去,又生怕你看不见。 她站在距离山门十余丈外的地方,像是走得疲乏了要在树下休憩的普通行人,想了想,又朝四周望了望,决定暂时不上去。方圆数十里这个镇子最大,说不定全是依附于元龟派而生的。要真是这样,她大可以在镇上观察观察,学习学习,把自己说辞准备好,以保证达到目的而不露馅儿。 达到目的,目的是让元龟派顺利告诉我我的前世吗?如果知道了,我是要…… 不,不不,想那么多,还不如先想万一这元龟派管你要钱你怎么办…… 她在镇上游走,假装自己是赶路的人,在此休息,没有必要绝不和人搭话,简直是装聋作哑地观察。毕竟不同凡人,甚至也不是一般的修行之人,她不用使用什么法力,自然比人家看得远听得清。一路遇见不少和自己有同样打算的人,东学一种,西学一段,加上在地府断过的那么多案,到夜里藏身小镇外小山包上最高的树梢时,她一边望着满天星斗和五真山上的亭台楼阁,一边这样盘算自己的谎话: 就说自己年少便有天赋,书香门第靠看书学了一些,父母也不加阻拦,自己学得也快,结果不巧后来有一天家里出了事,被哥哥的仇家追上门,此时父母为了让自己逃亡活命,说出自己是抱养的事实,让她自己去寻生父母的下落,由此算是把她赶出来、与仇家上门寻仇无关了。然后自己就成了游方的人,在路上听说了元龟派的事,于是想上门来求助。 这是从至少十几个路人身上听来的故事里缝合出来的,连地方和前来的路线她都编好了,自己想了五遍,以为已经无懈可击。应该不会问太多吧?她听说——不止一个,人人都说——元龟派分文不取、完全义务助人,简直是善莫大焉;也听说——说这个的人就少了——因为帮人测算也是他们自己弟子锻炼的方法,简直是又做好人又占便宜的好事。她听了只是笑笑,为免暴露自己在偷听,只是在心里轻轻摇头,感叹人活着死了区别不大。 一阵风过,树梢轻摇,远远地似乎可以看见的元龟派房檐下的悬玉[7]也跟着摇晃,发出因距离太远而差点要全部逸散风中的清脆乐音——只有天上的星辰不动,再大的风,苍天还是苍天。 夜色中,五真山东面的绝壁好像一只巨兽的背。这山长得奇异,她想,南面山门这一层如此平缓,道路蜿蜒,一路上山一路还可饱览江河风光,而东边却是悬崖,想要滑下去都不可能,直上直下平整光滑,宛若一块石头被利刃般江水霎时间砍为两半,另一半拿去做别的事,这一半就留在这里。 她想起那些上古的传说,脑海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说不定真是这样呢,一条大江分明是一把斧头,砍下来砍断了什么,然后落地即碎,斧头变成江水,那别的什么,就变成山。 她深吸一口气,躺在树枝上,缓解自己细微的紧张,闭上双眼。 “诶,对了——”次日早晨,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弟子听完她的真挚谎话,一边带她往亭台楼阁里面走,一边说着寒暄的话;她则一边敷衍地应,一边欣赏这些恨不得别人夸赞的建筑,这里是藏经的,那里是吃饭的,东头便是客房,要是一时半会儿弄不完,他就带她去住下——她只管应好道谢:没想到这名三十岁上下的弟子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疑惑道:“你说你,是养父母告知了你的身世?” 她点头。 “然后你走了?仇家就上门了?”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里的问题,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抱歉,实则掩盖表情上可能控制不好的部分,“是……” “那你养父母……?” 她不由大骂自己,想的时候千算万算,忘记这里面巨大的罅隙——在谎话里,她成了一个让走就走、对于宽纵自己、临了还给自己一条生路的养父母毫无感情和怀念的人了。一走了之,连人家的生死都不顾。 怪只怪她现在算是无父无母或不知自己有父母的人,竟然忘记了人之常情。 “他们……不在了。”她脑中飞快地想着应该怎么解释,说那个有仇家的兄长是个混蛋?似乎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在地府起码要挨个半年打的兄长和饱受欺凌的妹妹。可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想法如浪潮,一波一波总是扑在礁石上,总是粘合不到一起,不像昨夜准备的谎言,轻轻松松一张网。 看上去一张网,结果好大一个洞。不是别人说,她还不知道。 幸好这弟子看她低头的样子,自己给自己解了围:“不过想想,是个女儿家,对养父母恐怕也难有什么情感。”。 她听了心中一愣,好像有人在她的灵台轻点了一下,出现的迷雾却愈发浓了。 “走吧,”带路弟子往东北面看了看,“好像没什么人。不用等。” 走过一排白墙,眼前是个二十丈宽的平台,地上铺设了独特的地砖,镂刻着八卦符号,以黄铜构成隔线,一共三圈,嵌套在一起构成阵法,阵法正中间是一个浑圆不见丝毫缝隙的水晶圆球,飘在半空,里面有在一团东西隐约发着光,周围尤有黄白黑红变幻之气,因此而生五彩光芒。唐棣努力看了看,不太明白,此时脸上的惊异好奇也不是假装的了。站在阵法周围是一群弟子,年纪有大有小,男子一边倒的多,此时都在一边闲谈。带路的弟子过去喊了一声,便有一个上来与她打招呼,“可是姑娘有事求教?” 第15章 唐棣便把谎话又说一遍。那弟子一边听她说一边不动神色地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她一边说心里一边不住地想,出泰山她可是吃了药的,丝毫不怕被看出来——总不能一个人间普通修行者还有大妖的本事了吧? 这个弟子听完,请她站到一个位置上,“姑娘请回想欲问之事的蛛丝马迹,想不到也无妨,只管站好、心中不生杂念便是,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她点头,站好,努力什么都不想。而三个弟子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伸出双掌开始运功,阵法最外圈的地砖开始转动,周围只闻嗡嗡声。 她遏制不住好奇,像个孩童般轻轻转动脑袋左右观察,就要开始了?竟然这样容易吗?眼见得外圈转得越来越快,甚至不断半途改变方向,好像是投胎通道一般运作,不知自己即将终于何处;而弟子们的脸色也随之变幻,从满意、轻松,到怀疑、忧虑,最后竟然恐惧起来——外圈愈转愈快,显然没有在他们认为应该停下的时候降低丝毫速度,甚至越转越快,带起呼呼大风。 众弟子惊异,刚才推动大阵的三个人见状立刻冲上来想要控制住,但连唐棣都看得出他们根本无从下手,眼前的情况恐怕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怎么办?这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们学艺不精?她不住地想着,耳边听见刚才带她上来的弟子的喊声,回头一看有三男一女出现在台阶顶上。在场众人叫“师傅”、“师伯”和“师兄”、“师姐”的声音急匆匆地响起,她见那四人中居中的男子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一对鹰目正以凌厉目光扫视全场,瞬间就掠过唐棣肩膀看见了下面转动不止的圆环和惊慌失措的弟子,立刻说了句什么,左右一高一矮两位男子立刻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而最左边那边身材颀长的女子则直奔唐棣而来。 我? 女子来到她身后,拔出长剑往空中一投,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的同时长剑笔直地落进她面前的沟槽。“别动,也别怕。”女子说,她点点头,想说自己本不害怕,与其所畏惧地上飞转的巨大铜环,不如说畏惧这异常可能是因己而起,导致元龟派怀疑自己——刚才的谎话已经那么大个洞了,谁知道往后会不会被盘问出更多的漏洞来?她曾想过万不得已甚至可以装病,就地一倒总可以拖延一阵吧?结果现在从女子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双手来看,真要装病恐怕也不容易。 她转过头去看眼前的大阵,内里奋力收敛一切法力和触角,假装自己是个空荡荡的容器,不像这些显然地位尊荣的弟子,至少装了一些汤水。 蓄须男子现在与另外两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与刚才三个普通弟子所站的位置略有差距,大约隔了个两到三块地砖的样子,但基本方位不变。三人此时也都抛出了自己的法器,投在面前地上的沟槽中,再各出法力灌注其上。那蓄须男子持刀,另外两人中的高个子显然比为首的师兄更加风度翩翩,一把金锏看上去也比师兄的直刀厚重有力;而圆脸矮个子竟然使棍,她看见棍子竟然可以从中间一分为二,矮个子则掷了一个还用着另外一个,仿佛握在手中权作指挥的鞭子。 听得蓄须男子一声喊,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自己的双肩传来,她假装全无所知任其流过,眼前可以看见阵中三人一齐发力,向与铜环相反的方向牵拉,没想到铜环依然故我,甚至因为得到了外界的力量而转得更猛,与中间下一层的铜环擦出的层层火花。再使劲儿,火花就更大,周围的普通弟子开始发出压抑的惊呼,唐棣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难道自己—— “转!”蓄须男子喊道,她身后的女子不动,两名男子立刻答了一声“起”,然后三人同时把自己的兵器抽出,往内圈扔进去。兵器一落,蓄须男子一喊,三人一道用力,中间的铜环也转动了起来,因为方向与外圈正相反,霎时不但火花如沸水四溅,甚至还有道道五彩之光冒出,再半空中形成光束,不断聚集几乎形成了小巧的云朵。 她听见背后女子轻微的惊叹,自己心里也打鼓——久在地府,惯于通过颜色判断情况,五彩之光得是什么?照王普会说的,大奸大恶总不能和大善共存于一体吧?这要是她,她得是个什么? 看那三个男子,额上俱已生出汗珠,五彩光束业已变成一团不断膨胀变幻的彩色云雾,若说是野马,恐怕随时要脱缰去了。 “师兄——” 身后的喊声不及传出去,一个声音从北方飞来,速度极快不说,精准地停在五彩云雾上方。唐棣刚刚看清那是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老者快速地捏了几个诀后便伸出双掌,虚空一压,那团五彩云雾便被压入了阵中的水晶球之中。水晶球里的那团东西先是被挤压变小,接着又猛然炸裂,发出耀眼光芒。 铜环缓缓停下,老者翻身而落,众弟子一齐鞠躬,繁杂称呼中,她知道了这便是掌门。 好像听王普说叫,叫什么君豪来着?当时还取笑这个名字不像个修行之人。 老者向众人点头,对那三个男弟子说让他们带众人到回去休息,而后向唐棣走来,“这位姑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唐棣老实行礼,“拜见掌门,在下唐棣,木隶棣。” “唐姑娘。今日叫你受惊了。”老者捋着胡子笑道,“有时弟子学艺不精,也是有的。唐姑娘所问何事?”唐棣把谎话又说一遍,老者边听边想,中途问她生辰八字是否记得,她用养父母亦说不知搪塞,老者也就不再多问。话刚说完,蓄须男子回来了。他拜见自己的师傅之后,便看着唐棣,那目光在她看来有些不太友善,多少带着怀疑。掌门不看自己的弟子却问他道:“晓舟,据你看今日之事,是何缘故呢?” 蓄须男子低头弯腰,向老者拱手道:“徒儿以为,今日之事,一则是因为再传弟子学艺不精,二则是因为——”目光看向唐棣,“这位唐小姐,怕也是有些稀奇在身上。” 唐棣差点儿想捏紧拳头,又怕被对方发现更生怀疑,何况此时那女子还在自己身后——“马师兄!”女子低声道。 老者闻言不语,姓马的男子继续道:“唐小姐,按理我们元龟派,一项乐于助人,从不找求助之人要什么东西。但这次——” “晓舟!”老者呵斥道,男子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拱手。 她抬头看了一眼老者那双眼睛,倒不是他弟子那样的老鹰,但更像,像…… “唐姑娘,若是寻常凡人,元龟也好,朱某也罢,从不索取,否则岂不成了牟利之事?但是你的情况与凡人不同,凡人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怪事。听你说,你也不是一般凡俗,朱某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也算是我们互帮互助,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棣想起有一次站在高处,看见好几十个衣冠楚楚气宇轩昂往生者下了桥走进来,那时候心里想,这世上不得不下的台阶,到了地府都还有。 作者有话说: {7}风铃。 第八章 “你——?” 江边山洞里,她一手握着自己的竹节鞭,背对着刚刚被斩杀的鱼怪,看着眼前的谢子城,不知道到底问什么好,难不成问这人为什么跟踪自己? “叫你见怪了。我是好意,不是师傅让我来的。”谢子城握着长剑,拱了拱手。 她缓缓点头,一边打量对方,一边回忆当时答应了朱君豪之后,那四位弟子的表现。当时马晓舟面无表情,大概心里抱着以观后效的念头。高个子叫任宁与行二,矮个子叫周显元行三,末了行四是谢子城,似乎是朱君豪唯一的女弟子——唯独这个女弟子对自己的态度还算柔和,其他人似乎都觉得是她的问题,眼神里多少带着怀疑。她也一样,知道别人怀疑自己,甚至也怀疑是自己的问题,所以一口答应,马上行动,只耽搁了一顿便饭的时间就来了。 朱君豪请她到江边来杀妖,说最近山下镇子里的渔民传说江边有个洞,洞里有妖怪,出来就兴风作浪,起初抢鱼吃,后来就抢人吃。渔民说这妖怪硕大,像个牛一样壮,抵抗不过,正请元龟派帮助。“然而今日之事一出,弟子们都需要休养,朱某则要修复大阵,能不能勉为其难请唐小姐——” 不不,不用勉为其难,她想,这个我熟。但好在吃一堑长一智,没有立刻表现自己的会,拿出面对东岳时偶尔一闪而过的犹豫,抬眼看了看朱君豪,说了一堆从往日回忆坑里刨出来的套话,什么“愿效犬马”什么“一定努力”,就不说自己一定能——在地府用不着这么油滑,她竟然从往生者身上学的——实际上不但能,等她到了洞口一看,估计打十个都行。 朱君豪没有把情况对她说全。渔民之所以不能处理,肯定有打不过的因素,但也有根本够不着的因素,这是个江边洞窟没错,但出口处为好一段尖利的礁石所阻挡,船不能过,人不能踩,唯一的出入是从水下游进去。她是借了一个小舢板,自己划过来的。进去一看,洞窟还蛮大的,足有两层楼高,左右宽阔,说有个三进也不差,里面还有巨石两块。被江水打湿的细沙上,有一排脚印。仔细一看仿佛人的双脚,中间却还有一道拖行的痕迹。 第16章 加之一旦出现就有风雨,身体巨大——莫不是个陵鱼?若是旁人,肯定不信。她则是听吕胜说过,知道这百来年间三界多少变了一些,真正的陵鱼固然还生活在海里,但因为三界诸气混乱,有些江河大鱼受到影响,修不成有清明意志的东西,只能修个巨大的肉身,像陵鱼的样子,然后找个洞住着,天天就吃人,造孽。一刀砍了也就到地府,“畜生道还是畜生道呗,你让一条没脑子的大鱼来此受苦,也不过是一道烤鱼。” 她记得两人当时如何大笑,更记得吕胜说自己是如何设计抓住那一窝怪鱼的。 他当时那样抓,效率很高一网打尽,但自己恐怕不能,一来没有工具,铁链铁网的都没带,二来,她不能展现自己的厉害,只能展现的能,也只能是一部分的能。万一要看伤口呢,万一来检查现场呢?洞里杀个鱼妖,这么厚的山石,只要没有人一早在此设置什么阵法,应该就不怕,所以…… 她一个飞身回到舢板上,从江里弄了点大大小小的鱼虾蟹贝,鞭头一砸,就成了泥,一路滴在洞内泥沙上,然后扔了一堆大鱼在巨石顶上,再到洞外,轻轻设了一个结界,堵住洞口,把里面捂起来,自己再划着舢板到不远处观望。 她倒是不怕变成被袭击的渔民——那倒还好了呢!送货上门! 未几,波涛汹涌,一个猩红的大浪打了过去,结界也自然被打破。她划着舢板靠近洞口,轻轻一跳就穿越数丈,羽毛一般轻无声息地落地。穿越黑暗,浓烈的臭鱼烂虾味之中,她看不见鱼妖的样子,只听得见上面吭哧吭哧的声音。 刚才在巨石顶上的确看见了人骨,若是这鱼妖会说话,她也想问,人肉好吃,还是鱼肉好吃?或者按照吕胜说的,压根不知道什么好吃或者不好吃,只想着吃。 其实和只想着拥有的人有什么区别? 往下也无非是躲在另一块巨石后面,扔出留在手上的另一条鱼,吸引鱼妖下来。第一次先尝试,看见鱼妖果然会下来,仔细观察它吃东西的样子,看它吃得略有不足后又回去躺着了,再扔出第二条,然后在它最投入的时刻往头上就是一击。 她想自己在路上看见卖鱼的杀鱼,敲的那一下也不过如此,吕胜说得的确没错。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好点没有,胸膛的伤口是否愈合了。 她正站在那儿看妖怪的尸体,一边感叹还没有长出人脸就有这么胖的个头,到底是个什么鱼;一边想着怎么处理这个死尸,得赶紧弄出去免得继续烂,这洞里就没法呼吸了——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 她想起王普说,在人界啊,就算你见多了死人,也不要对活人等闲视之。 “打得漂亮,计划也精妙,身法也好看。”谢子城说,背着手走来走去,像是打量什么华美宫殿一样打量洞窟。 “谬赞了,我自己瞎学的,以前打过野兽,幸好这次也派上了用场。”虽然发现自己被跟踪心里的确是不太愉快,但总不能明言抗议,那是不打自招——自己前世是不是小兔子她不知道,但装小兔子总要装。 “那你还真是天赋异禀,”谢子城笑道,“比我们一些弟子都强,比如那天帮你推算的弟子,都不如你,难怪算不出来。” 她抓住这个话头,正想问那几个弟子如何了,谢子城却在她身上定住了视线,平静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说完,谢子城也不往别处看,就这么盯着她。她想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地府生涯,被这么盯着而不能说实话还是头一遭。 眼前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不不,她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没看出来,难道是虚张声势说这么一句?看出来了——怎么可能看出来呢?何以一个凡人也有这样的识人之能?难道是在早前阵法出了乱子、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暴露了什么?不应该啊,自己吃了药,在七经八脉里也努力敛迹,当时甚至能感受到谢子城的力量在自己身体的何处流动,一点阻滞都没有,无阻滞就没有反馈,没有反馈何来判断?她应该至多判断自己是个罐子。 且不论谢子城看没看出来,此刻她出现在这里多少就是一种怀疑的表示。怀疑当然是自然的,跟来就不一定。跟来可以是在乎她怕她出事,是仁义;跟来也可以是想看看她要怎么处理,以观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是一种不良的怀疑——她听别的同僚说过,人界有些门派,自诩正道,对其他的妖魔全看不上不说,甚至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一旦发现了就要铲除。 不过名字似乎不是“元龟”,这两个字她是头回听说,这个记得清楚。 要是直接问为什么跟来,似乎有点心虚了。可不问,又说点什么?她看着谢子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太多笑意,也不见得有多少真诚。唉,活人的眼睛还是没有往生者的好看透,活人的想法层层叠叠,太多了。 那就撒个谎?谎言还不够多吗? “是吗?”她苦笑道,“我也挺想知道我是谁的。” 最真的谎言,也许有时候就是真实吧。 唐棣不好判断谢子城的来意,但回去的时候她还是庆幸有这么个人。要她扛着这么巨大的鱼头爬山,她实在不想——想想那太阳底下的一身鱼腥,她手上已经是臭鱼烂虾味了,还得继续装作是个凡人——不带鱼头,她又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真的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有谢子城,不但直接代她选择了证据(一片巨大的鱼鳞),还直接御剑带她回去。 走入门派,众人见她俩回来,略有侧目,却又不好意思一直看,大多是看上两眼就收回眼神,偶尔有一两个与谢子城对视,喊一声“四师姐”打个招呼也就完了。唐棣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熟悉,熟悉到不但经历过,甚至由此而来的感情都还残存在脑海里,如同缠在树枝上的枯藤,将死未死,现在被阳光一照又现形了。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孤立,无助,明明是白天却觉得周围黑洞洞的,吹来阴森的冷风—— “唐姑娘,”谢子城停下来,“你是先和我去见师傅,还是想休息一下?”说着还打量她一下,“我怕你累了。” “无妨,我不累,”她笑笑,“我与你一同去见掌门就是。” 谢子城似乎微微地挑了一下眉,但也只是微微,“那就请随我来。” 朱君豪端坐堂上,进去之前,唐棣听见他和那三个弟子在讨论阵法为什么会出问题,等两人一进去,众人便停止了讨论。唐棣虽觉尴尬,倒也不好奇他们讨论出的解释,一心装作啥也不在乎,笑中带傻地站在那里,和谢子城一道行礼,由谢子城说话。谢子城说的无非是弟子出于好心,如何如何去,如何如何发现,如何如何见到了唐棣的表现,如何如何取下鱼鳞等等。 倒都像那么回事,唐棣想,谁知道实际上呢?也许他们是互相欺骗罢了。这样的事她以前听人说过,说的人是别的同僚,好奇的是她,最后评价的是王普,王普说,互相骗就互相骗呗,即便如此依然能把目的达到也是本事,何况也是明知自己在骗。 “别不知道自己在骗人,还照旧行事,那才更可悲!”这句话她从来没想明白过。 “想不到唐姑娘竟然如此厉害,果然不同凡响!”朱君豪听完了说,笑眯眯的,她报以微笑和谦辞,用余光打量另外三人的表情,马晓舟是不置可否的没表情,任宁与略有好奇,周显元干脆干也不看她——也是,就一两个时辰,而不是一世。何况有的人今生来世都不会变。 “所以唐小姐觉得那是个什么?”朱君豪忽然问道。她一愣,晃神中想不起刚才谢子城说了没有,这是问个什么劲儿?就这么好奇她吗? “鱼妖之类?”她说,反正有弥天大谎,继续编造细节就是,“我小时候看过《山海经》,上面说有陵鱼,不知道这个是不是陵鱼。” “可陵鱼生于大海,怎么会出现在这江边。”马晓舟插嘴道,看也不看她。这一次朱君豪倒不曾呵斥。 唐棣心里翻个白眼,嘴上继续装作无知:“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脚印如人,身躯又是鱼,像大概是陵鱼之类。也许不过大鱼化人不成吧。” 朱君豪摆摆手,“唐姑娘,你说你问你生父母何在,欲寻身世。我们师徒刚才讨论了一下,也不能理解大阵为何不能指示结果,反而动乱。也许和你本有些天赋有关。不过无妨,想是普通弟子应付不当,今日请你暂且休息,明日我会亲自为你推算。子城,就由你照顾唐姑娘。” 入夜,她一个人站在谢子城给她安排客房的窗台上看月亮。月色极好,星星也多,若是山下再无灯火,银河应当更加清晰。但她还是喜欢月亮。也许是以前看过?也许是和月亮还有什么独特的回忆?她总觉得对月亮别有一种亲近之感。 明日朱君豪亲自给她推算,也许就能推算得出?得出结果,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会很清晰还是很模糊。之前在镇上,听别人说,有清晰的,也有很模糊的,但总之都是准的,能够提供一定的帮助。要是模糊,倒还好说,要是清晰…… 第17章 她感觉自己抑制不住好奇,也就抑制不住害怕。 清晰…… “唐姑娘。”有人敲门,一听便是谢子城。 她去开门,迎谢子城进来,“谢师姐。”她也不知道自己比谢子城大还是小,看上去两人差不多——但这没用,她自己岁数几何没人知道,谢子城修行之人肯定岁数不小,还是选择谦辞安全。凡须发白了的都是前辈,修行的不是师兄就是师姐,装小辈给人以虚假的尊位荣耀感。 “打扰你,我来看看你。”谢子城举起手里的水壶,“我还带了点清茶,本门派养人用的,一起喝点?不是酒,喝点吧。”说着便和她一道走向阳台。两人在桌椅上坐下,谢子城给她倒上,她一边道谢一边用双手接过,谢子城笑道:“别这么客气,是我打扰你。” “是我有求于你们,毕竟。”她说。自己也觉得客套得有点累了。谁料谢子城听了,竟然低下头去,“嗨。其实很少有女客上来求问,所以——其实我也有点好奇。” “好奇?” “你——看着就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所以好奇。” 她笑了笑,心里忽然发毛——让谢子城这样好奇下去,自己的谎言会不会又被找出来个洞?这样不行,得想个办法。 “我自己也好奇我自己,可惜一无所知。我也好奇你们呢——”假装一骨碌坐直,靠近了谢子城,“我一路来,只听说元龟是这样的门派,都是道听途说,长夜漫漫,谢师姐你给我说说好吗?” 当时还早,两人散场时已经是二更天。她听谢子城说了元龟派和连山派的区别,说了很多她似懂非懂的易经八卦的知识——竟然还能似懂——还说了朱君豪的厉害,以及他们几个如今很成才的弟子的来历,谁是被父母送上来的,谁是弃儿,谁是自己主动的。她算是知道了谢子城是因为和自己的“身世”相似而对自己好奇,还知道了谢子城真的没什么城府。倒是她自己防备之心甚足。是故告别之时,多少觉得有些愧疚和惆怅。自己既不能对对方说实话,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可能和对方再见面——也许一切都要等到在地府重逢。 同僚们多少都有在地府等待的人,可惜不是每个都能等到。抑或万古般没有日夜区别的永恒里,已经忘记了为何要等待,他们已经太明白生前的种种执念牵挂,死后都要忘记。 她关上门,吹灭灯,希望夜里不会做什么梦。 也许此事过去,她的梦里,也会出现新的人。 那样就好了。 次日一早,她梳洗完毕整好衣襟,在阳台上望着江景做了两个深呼吸,谢子城就来了。吃过早饭,由谢子城领着,她回到大阵旁,下台阶时看见朱君豪和那三位弟子已经候在那里,还有大量在周围围观的人群——他们微微仰视着她下楼梯,让她有点不太习惯,大家还是平视好。 寒暄已罢,她还是回到她的位置上,之前由马晓舟站的位置已经换成站朱君豪站,可见的确是主位;而三位弟子都侧立一边,马晓舟在任宁与上次的位置上,周显元在自己的老地方,任宁与守在朱君豪身后,谢子城自然也是站在她的身边。 朱君豪站好了,朗声对她笑道:“唐姑娘,想想你所记得的往日之事的片段就好。” 她本想说好,却一下子想起来,问道:“掌门大人,我完全不记得什么了,如何是好。”上次你们叫我不生杂念,杂念是没有了,铜环却要飞起来了。 朱君豪微微挑眉,笑了笑,“那唐姑娘不如认真地去想,你有多想知道自己的往事。” 有多想? 很想吗? 想吗? 朱君豪伸出双手,虚空中掌心一推,第一层铜环动了,接着是第二层,中间的水晶球也渐渐亮起来。未几一道光芒从水晶球中出现,直指苍天,约有三丈长。见此,朱君豪便住了手,似乎在等待什么。然而等到两层圆环都逐步停止转动,那道光芒也不曾有任何移动,最后如风中尘埃一般径自消失了。 从周围的小声议论和惊叹以及朱君豪的诧异表情中,她知道这更不对。 “唐姑娘,请你还是站好,别担心。”朱君豪对她笑道,但其实并未认真看她,反而是示意马晓舟和周显元两人和他一起。再次开始后,当外、中两层铜环动起来之后,马周二人便开始充当“护法”——照唐棣看来是如此——而朱君豪眼见地用了一下力,最里面的铜环动了起来。 周围的弟子们先是惊呼,继而感叹,声音里的好奇和热切随着更明亮的光柱的散去而散去,一路直接堕落成为了怀疑的沉默。 她不敢朝周围看,只好假装望着朱君豪发愣。而朱君豪低着头沉吟,一时看向阵中的水晶球,一时又用手快速地掐算,不理会向自己走来的弟子,更不要说一旁站着的唐棣。 她想转过身去问谢子城,可刚才听见的对方的呼吸变化又让她不敢随意妄动。幸好最后还是朱君豪让她们都去用膳,黄昏时分待他调息休养、仔细考虑清楚之后再来。 他当然安慰唐棣说没关系,小问题,眼神却总是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两边的虚空。 下午开始之前,唐棣提前来到大阵边——不为其他,只是看风景。江水上落日熔金,这样的景色在地府看不见,往常离开地府出差的时候也没有时间看。她盘腿坐在大阵外的青石板上,把双腿搭在悬崖边,恍然想起,凡人留恋人世,也许也许因为这些风景吧。 其实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妖、魔、仙也一样,时间往前,就有始有终。有所得到,未来某天也必然有所失去。这不正像是曾有一日她和王普坐在冥河之畔,再一次说到她的遗忘和前世时,王普说的话那样吗?若你其实得到了又失去,也许忘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现在想知道呢?她问自己。 知道了再说。知道了如何面对,是之后的事。 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众人又回来了,这一次方位又有所改变,谢子城站在离唐棣最近的位置,马周二人不变,只是稍稍靠近,而任宁与站在背靠悬崖的位置。大阵发动之时,五人一齐发力,铜环嗡嗡声,风声呼呼,每个人都衣袍翻飞,有的年纪小些的弟子几乎无法站稳。 她看见朱君豪眼里的灼灼目光,那灼人的执念和向往。 但不说如此奋力的时候应该不要动任何念头、应该冷静吗? 随着铜环飞转,水晶球中的光柱猛然升起,足有十余张高,唐棣也被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往里拉,差一点要抵挡不住。 在人世遇到抵挡不住的力量,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向朱君豪,感觉对方眼睛里的火热都能把水晶球烧个洞。别是要—— 突然,从悬崖的方向出现一群黑影,趁着逆光大家都看不太清楚,仿佛一脚踹在任宁与的背上,继而极其有序地分成三组,一组打倒众弟子,一组打倒朱君豪,还有一组——只有两人——直接趁着众人皆被打倒、痛苦不及起身的短暂瞬间,轻易抢走了水晶球。 这一行人走时,地上躺倒众人正在哀嚎吐血,而不知所措的唐棣的目光正紧紧锁在众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女子脸上。那女子一袭蓝白衣,绣以金线,手持一把剑格处饰以一块绿宝石、剑身细长如丝带的金色宝剑,飘荡荡如叶、急飒飒如针一般出现在她头顶,一剑撩倒了周显元和谢子城不说,还差点在唐棣的额头上留下一道伤口——若不是唐棣趋利避害的临机反应超过了掩藏身份的克制、迅速拿出竹节鞭挡下还顺手回击了三招,额头上就得留个血红的一了。 两人快速地过了几招之后,那女子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继续打的必要,便收手立在原地看了她一眼,对视不过转瞬,她记住了她的样子,她也记住了她的样子。后来二人说起,总是你记得我不记得的什么,我记得你不记得的什么,我有那发簪?我有那金钿?都不记得了。 但是唐棣每次都会说,你看我那一下给我带来的无穷麻烦,你可要认账! 可要认账! 第九章 “说!”周显元喊得气壮山河,一点不像个受了伤的人——可喊完他又痛苦的捂住小腹,五官拧成一团,几乎要吐血,可见受伤不轻。他这一喊,众人的目光像是得到鼓励一样,全都严肃地盯着唐棣。唐棣自问在地府审人上万次,被人审是头一遭。 她刚才离开大阵的片刻无人作证,大家怀疑她也理所当然。但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切,现在也成了被怀疑的缘由,真叫她哭笑不得了。 可要这样说,大家怀疑她也是有道理的,她都该怀疑自己,肯定什么先天八字有问题、前世造孽不浅还没还完债,不然怎么会遇上这样乱七八糟的事? 众弟子中有被直接打伤的——断骨头伤五脏,血流遍地的已经抬走了——也有被那伙人攻击朱君豪的时候双方的强大力量撞击在一起产生的冲击波震伤的,比如说离得近马晓舟和周显元,若非他们两个当时震得都不能动,其中之一肯定会追出去抓贼,另一个则会保护师傅:结果两个人都动弹不得,尊师若父的马晓舟只能倒在地上看师傅大口吐血、这会儿才能手忙脚乱地去扶,而无贼可追的周显元被自己的弟子搀起来之后,自然只能追唐棣这个贼了。 第18章 她是贼?她是,因为刚才大家都被打倒的时候她不但没倒下,还和那“贼人”之一过了好几招,不但毫发无伤,还追出去了,直接从悬崖上跳的,飞出去,飞回来——哪里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那样一无所知,那样“不过是个游方的村野之人”——反应之快,招式之勇,和大师兄马晓舟相埒了,肯定有问题! 她追出去,是见到朱君豪人虽然躺在地上,双眼却直盯着被抢走的水晶球,遂想要凭一己之力追回来——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是人是妖,但总归帮人一把没有错,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凡人,至少现在不是,那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暴露自己撒谎、回来不好解释。结果追出去,悬崖外一片大江,来者分别向四五个方向逃了,一时不知去追哪一个;她想要是拿着那水晶球,总该怕水晶球发光,应该会相关办法规避,便去追潜入江水的那一溜黑影。结果等她捏个诀入水一看,黑影似乎一下子沉到江底,水面上一个波浪、水下一丝波动也无。她往上下游快速找了找也没有任何踪迹,内心忽然急切地恐惧起调虎离山计来——哪怕现在所谓调虎离山多少是无稽之谈,来者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虎?但那种恐惧非常真实,好像她再不回去,就要出人命了,就要旧事重演,绝不能让它发生。 旧事? 回到大阵边,不等思考这份恐惧的来历不明,她就被众人给围住,背靠悬崖,张口结舌。月亮还挂在另外一边的夜空下,有人质问她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挡住女子的剑招,有人质问她怎么还能回击,还有人质问她到底是什么人,接着就有帮腔的说什么她一定是内奸,是专门和这伙人里应外合来破坏他们元龟派大阵的,接着就是一片“是”和“就是”还有更加喷薄的怒火。 怎么说,说我是地府官差,此番来找自己的前世的,因为我在地府没人肯帮我我才来这里找你们走歪路子?别说违反了条例不能说实话,她自己都不信,来之前她就想过这个说法行不行,和王普讨论过之后知道绝对不行,因为对方肯定不会信——在地府见了他们坐在堂上都有人不信的,何况人间? 但不然又咋说? 她环视众人,惊异地在里面找到了谢子城的目光。倒不能说她因为谢子城对自己的好奇和友善还有相似的“身世”就会觉得对方一定相信自己,但对方怒气冲冲,几乎以目光剜之,若非还扶着别的人差一点就要拔剑相向了,她也诧异、乃至震惊,不禁认真怀疑自己的行为来,真有那么可疑吗? 人群中还有人说她当时竟然和那女子对视,肯定有问题的——她这才明白百口莫辩原来是这么个滋味。 “让开!”人群后传来一声喊,继而人群中立刻让开一条通道,伴随着一声声“师傅”,是马晓舟架着朱君豪走到人群边缘。马晓舟投来怨恨的目光,嘴角还挂着血,而他高大的身体上挂着虚弱的朱君豪———人虽清醒,但脸色极差,不但气息不继,甚至站也要站不直,想要说话,刚支起一点身体又差点跌下去,一口紫红的血吐出来,引得众人又是一片叫“师傅”,几乎有些哭声。 “我——我不要紧,”朱君豪道,“我……不足惜,要紧的是大阵,大阵!” 一片“是是”。 “失去晶球……和失去——失去整个、整个门派……何异!” 一片“是是”。只有马晓舟请师傅不要说了,“徒儿定寻回晶球!” “唐姑娘。”朱君豪抬起眼皮看着她,诸般神采皆已黯淡,唯有雍容之气尚存,仿佛架子始终不倒。 她拱手,“朱掌门。” 但朱君豪再说不出话,竹榻已经抬来了,马晓舟把朱君豪扶上去,转身正视唐棣,严肃不带一丝犹疑地说:“唐姑娘,刚才师傅的话你也听见了,大阵之中的水晶球是本门至宝。晶球不在,大阵失效;大阵失效,门派不存:马某宁可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能失去它。现在它被抢走了,多少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请你与马某一道上路去找,如何?” 这个“请”字并无询问的意味,她当然知道,而且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她点了点头。未料此时旁边有弟子见状喊了一声,“你果然和那魔女有关系!” 听了这话,她竟一时怒从心头起,野火熊熊地想,什么就我果然有关系,什么就魔女,你怎么知道那是魔女那是魔,你怎么能—— “你住嘴。”是谢子城制止了那个弟子。她循声看去,谢子城的脸上还是一片冰冷。 说好了明天出发,今夜收拾东西。唐棣无可收拾,也只是住着,徒然等着次日到来而已。 呆着,哪里都不要去,等着一切到来。按理,这样单纯的等到要么是恐怖的,要么就是舒适的,因为全无什么可能或选择。奈何唐棣没法这么觉得,因为—— 笃笃,有人敲门,她去应。是谢子城,来给她送饭的。 原先倒不觉得谢子城像看守,现在十足像了。原先还可以说都是关心,现在半是关心,半是监视了。 想不到到人间来一趟,还能坐个牢。 谢子城进来,抬着食盒的是个小弟子,把晚餐放下便出去了。谢子城一言不走到阳台上,也没有招呼她的意思。幸而唐棣对人间了解虽不多、还知道不要在意,便自顾自坐下吃。一轮明月挂在天边,谢子城面对着屋里站着,也不看她。她侧坐着,与谢子城的视线正好交汇成个十字。安安静静,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甚至听得见风过树梢——此时,唐棣不由感叹,幸好不再听见白日里众弟子的哀嚎了。 等她悄无声息的吃完,谢子城便过来收拾碗筷。她见状立刻让到一边,眼里看见谢子城的动作似乎都有所克制,像是不愿靠近对方,正如自己一样。她见状,本想问明日几时出发,又不敢开口了。反正是要被带上路的,总会有人来带她的。 谢子城走到门口,停住身体,背对着她道:“明日一早,我自来叫你。比今日早些。” “好。” “早饭弟子会送来,还是今天这位。” “好。” 没说话,也没开门,站着的时间像是凝固了的油脂。 唐棣想起谢子城是手没空所以没法开门,便起身去帮忙。不料谢子城正好转身,两人恰好面对面,动作停滞。唐棣忙收敛表情,向里面收,好像此时露出一点情感都是一种过错——不知为何,这种内敛让她觉得很酸涩,倒不是因为谢子城,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呢?——谢子城见状,脸上的那层冰竟然逐渐融化下来,将托盘放在一边小桌上,先望了望她,继而垂下眼神,轻轻叹息。 那眼神里竟是一闪而逝的怜悯,唐棣有些诧异。 “朱——朱掌门可还好?” “师傅?”谢子城道,“师傅还好。虽然伤重,到底不是不可以医的。药方已经有了,药材也正在准备,吃点药调理调理,来日自己调息,总会好的。只是他挂心晶球,心烦意乱,好得慢些。” “那晶球是……”她总不能去问“贼人”,“我——不太明白,里面那团东西,是什么?” “晶球是大阵的力量之源,师傅说的那些话,虽然听上去有点极端,但没有一句是虚假。”谢子城在小桌旁坐下,还与她隔着点距离,但已与平时无异,“没有了晶球,大阵就没有任何价值,根本不可能运作。但具体里面是什么,我来元龟派三十年,从不知道。也许师傅也不一定知道。” “朱掌门也不知道?” 谢子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猜他不知道。因为这是开山祖师传下来的东西。” “一开始就在大阵里吗?” 谢子城点点头,“是,以我所知,建立门派之日就有大阵。大阵建立的第一步,就是把晶球放在里面。这晶球是特制的,任何凡人兵器或者法力皆无法砸开、无法破坏,所以——唉,的确是本门至宝了。” “凡人兵器或法力皆无法砸开”,唐棣想,照此说来,如果谢子城不是见识短浅又狂妄自大之辈的话,那就不该是其他的“人”抢走的,至少主谋不是,即便那天众贼看上去都是人形——面具摘下来里面的面目是什么另算——打不开,要来干嘛?有一样的阵法?谢子城前夜才与她聊过同样是以八卦阵法扬名的连山派,人家对元龟的这一套根本不屑一顾,互相看不上;那么除了连山派,除非还有别的大家不知道的一伙人类需要这个水晶球,则人界别无对手,“贼”一定是非凡人的。 呵,这不又和她对上了吗? 看着谢子城低垂的眼,唐棣按下好奇以避嫌疑,问道:“其他几位师兄如何?” “各自受伤,程度不一。二师兄伤得重些,说是动也不能动,请相熟的郎中看过了,被踢了一脚,骨头短了一根,倒无大碍,反而是内力说有一股子力量郁结,让他动弹不得。大师兄和三师兄离师傅太近,反而被震伤,虽然没有皮肉伤,可怜就是一直伤痛不适,现在都是吃药先养着。” 第19章 “马师兄他……”一直伤痛不适,还要押着我去找,也是忠肝义胆——哦不,我不该问。 谢子城看她一眼,倒没有怪罪或怨怼的神色,“大师兄就是那个样子,三师兄也是,尤其是大师兄,毕竟是师傅养大的,师傅也最喜欢他。说到这个,大师兄的东西也丢了。” “丢了?丢了什么?”唐棣脱口而出,不及自我阻拦,因为满脑子都在回忆当时——她没看见马晓舟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啊?也没看见什么东西飞舞,短短刹那,那么几个人,也就拿走了水晶球,还丢了东西? “我们当时在那里,没来得及注意别的,大师兄安顿好众人,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几位师兄的住处都被盗了,显然还有贼,他们各自由师傅那里继承来的法宝,都不见了。大师兄的锏,二师兄的刀,三师兄的一对锤,都没了。” 唐棣一时语塞,种种猜测如今更是迷乱,再说就更像自己了——显见地他们此时是不会怀疑自己人的。 幸好谢子城没有注意这一点,只是摇摇轻叹,“总之,明日咱们上路去找,你,我,大师兄,三师兄——三师兄,他那个嘴就是这样,从来不饶人的,我们都说,”谢子城似乎用鼻子轻笑了一声,“说他这长相和脾气,说不定是屠夫家的儿子。” 屋里的光线只照到谢子城的下颌,好看,但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总之,你明天和我们去就是,还是一样的时间。” “好。” “早点休息。” 唐棣夜里固然好睡,睡前却盘算了好几遍事情的种种边角料,想来想去一团迷雾,水晶球也好,丢失的法宝也罢,导向一切,也就没有导向任何东西。他们执意要带着自己,也许多少也是一样的逻辑,怀疑自己,谈不上十万分怀疑,却不能不怀疑,何况只能抓住这一个线索——谈得上线索? 次日一早,昨日的弟子给她送了饭,带她吃完又带她到大门口。一路上人人侧目,她只当自己看不见,只看带路弟子的后脑勺,也就不知道还有人跟着自己、未几到了大门口又被马晓舟用眼刀吓了回去:带路弟子回头作揖离去,正眼也不看她,她也不看,眼前只有马、周、谢三人。三人皆是一身短打加披风,背上挂着包袱,就差一人一根哨棒便是赶路之人了。不过马晓舟一身绀青配带色披风,周显元换了一身灯草灰——活像从草木灰里滚了一圈的糯米面团——谢子城倒穿了一身青莲色,算是唯一的鲜亮颜色,但披风干脆是个酱色,唐棣想想自己,得亏来的时候选的是烟栗长袍,沾点灰的话只会更不显眼,跟土壤一般,十分搭配:要翻山越岭走野路吗? “来了。”马晓舟说,谈不上有什么语气。唐棣看他们各自还是拿着武器,想了想谢子城昨夜与自己说的失窃之物,锏,刀,一对锤,如今相似的兵器还是好好挂在后背腰间——要这么说,岂不是谢子城也可疑?谢子城的法宝怎么没丢?或者干脆谢子城没有法宝? “休息得可好?”马晓舟问。 “挺好,烦您挂念了。” “请。”周显元上前道,拿出了一本厚实而发黄的册子。唐棣看看,不知是什么用处什么意思,又怕自己左右看反而引人怀疑——虽说事到如今,做什么不令人生疑?——幸好此时马晓舟伸出手,让周显元先把册子收回去,“咱们先走,下到半山再说。”周显元点点头,一边收回册子一边带头往下走。谢子城立刻跟上来,用剑柄戳了一下她的手肘,轻轻推着她跟了上去。 也行,一边下山的时候她一边想,这是个完美的队形。 下了三分之一,马晓舟喊了一声“显元”,带头的周显元立刻会意,向右边山崖边的树丛走去。穿过树丛,唐棣看见眼前是一块被完全隔绝的空地,光从下山的道路上是看不见这里的;旁边有是山崖绝壁,要是法力不济,当真无处可逃。 倒像是他们多少还信任自己? 然而跟着走的她还是自然地背对着山崖站着。 周显元站在她一旁,与马晓舟对视一眼之后便拿出了刚才的泛黄册子,马晓舟道:“唐姑娘,我们此番出来寻找,几乎没有线索。当时也只有你追出去了,请你先回忆回忆,当时的情状。” 她逐一到来,不能说巨细靡遗,但想得起来的都说了。马晓舟听完正在思考,周显元便抢道:“看来只有那个没带面具的蓝衣女子可以一试,唐姑娘,”嗓音之粗,倒真像个镇日杀猪喝酒、到了地府才哭爹喊娘的屠夫,“请你再把那女子的举手投足与相貌说一遍,对着这书说。” 唐棣一愣,此刻在别人看来这愣也许是一种对元龟派厉害法门的惊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对于元龟派拥有这种法术的震惊。 不过这副样子也省得她装了,三人显然都信了,谢子城甚至出声安慰说“不要紧别担心”,她于是对着发黄的册子把那女人的样子又说了一遍,什么金线白衣、宝石细剑,什么姿态飘忽、气质不俗——当然不俗,她甚至怀疑那女人不是寻常妖怪,那种高傲甚至睥睨的气质和危落的嚣张锐利全不一样——至于眉目,她刚想说、又怕自己记得不清,正想好好回忆,却被马晓舟打断,让她多说点打斗的姿态。 那剑法的确独特,把剑使得像飘带一样,但在她用竹节鞭格挡的那一瞬间,她看得出那要是戳自己一下,就不是飘带是针了。特别特别尖的针。 刚说完,就看见周显元竖起双指,口中念诀,往册子上一点,册子自动翻起来,哗哗哗自动停在靠后的一页。她和三人一样,凑上去看——不然生怕别人看见她自觉惊讶过头的眼神——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魔女霓衣。 霓衣,她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想了想过去,确实从未听过。说不定也是一段“余生也晚”的故事。 “往下什么都没有?”马晓舟说。 “没有,看来是后来的。”周显元道。 马晓舟叹口气,“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有名字就查查看,能查到方位最好。” 方位? 她回神看着周显元,多少有些五短身材的周显元正麻利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罗盘,那大小和形制,若是不仔细,打老远看一眼说是吕胜的那个也有人信。就在她依旧可以被误读的惊恐目光中,周显元手持罗盘,而马晓舟用几乎一样的手法,右手伸出三指,口中念念有词,虽然没有天干地支飘落,罗盘指针照旧飞动,未几便得出了方向。 “走吧。”马晓舟道,俨然松了一口气。 夜里扎营于森林时,趁着两位男士去巡逻,唐棣和谢子城收拾营地,她问谢子城册子和罗盘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十足厉害。” “那也是前代祖师留下了的宝贝。” “开山祖师吗?”这得是个什么人啊。 “不不,是后来的。何处得来,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自己造的,也有说哪里斩妖除魔夺取来的。我没有修习那个方面,所以不太清楚。吓着你了?” 看谢子城火光下的笑意,她倒也放松下来,“吓不至于,挺开眼的。”这是实话啊,“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法术,好奇从哪里学的。”这也是实话。 谁知道谢子城扁扁嘴,“我不会,大师兄和三师兄会,但实际上专门修这个的二师兄。不过看册子都翻到那个位置了,就是他来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咱们只管去找就对了。你再好奇——也最好不要问,多问多错,和我们一道去就是了。” 她应了一声,虽然心里不太明白“多问多错”是为什么,更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谢子城对自己的保护,还是一种提防。 当然或许,这的确是不该好奇的东西。因为,严格地讲,他们不该有这东西。 第十章 路上走了三天,因为那三人的伤,走得也不快。但马周二人又展现了两次他们的技术,唐棣想假装自己看得够了不再好奇,便只是站在一边,看看树梢,看看流云,看看飞鸟,再看看罗盘。 假装低级、假装愚笨,以免被真的看出来。其实要不是自己有必须遵守的规则,她也不想假装,她甚至还想看看自己一旦暴露身份之后、假如这三人也相信的话,他们会作何反应——说真的,她也好奇。 但目前她最大的好奇是好奇他们的这些手段是哪里来的。 若说这册子和罗盘是什么元龟的先辈们打哪里学来然后制造的,骗别人可以,骗她不行。她见过实物,更见过法术,知道凡人是绝不可能自己搞出来的,要么是哪个仙人传授,要么就是从哪个仙人那里偷的。 或者借的,赐予的,什么词都行,本质上没有区别:凡人不能自己创造。 尤其是马晓舟念咒的那个样子和不够精准的结果,这些人有没有相应的能力,一目了然。这三天的晓行夜宿,为了将就三人的伤情,夜里一定要休息。她观望了一下看三人对自己的防范心也有限,遂小心自告奋勇,选择二更天最难的那一段守夜。马周二人伤得重些,夜里便睡,她和谢子城轮流值班。谢子城有意和她轮换,她总是拒绝,表面理由是谢子城有伤,实际上也是考虑凌晨若有鬼怪出来,她也好处理——到底,他们还是凡人,自己是鬼仙,哪怕是不入流的散仙,也有保护他们的责任。 第20章 结果自然是啥都没有,一路安安静静,甚至少有生灵。她总是时而望着星空胡思乱想,时而越过篝火看着三人的睡相,尤其是马晓舟。 尊师重道没错。不过想想朱君豪的有些做法,似乎也并不怎么光明磊落,马晓舟不知有他,只一昧地学,说他堂堂正正也没错,说他蒙昧无知也没错。刚才吃饭时,听他和周显元说话,周显元似乎感叹自己的双锤丢了不要紧,可惜的是马晓舟的锏,这兵器似乎是他作为大弟子未来继任掌门的证明;马晓舟却只是笑笑,说那有什么,只要手上这些还在,先祖遗留之宝物还在,门派就有所继承,仿佛是香火,这样就不会断。 他知不知道这东西不应该是凡人该拥有的吗?或者说,他怀不怀疑? 马晓舟的睡颜很疲惫,到让她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也许人间本来就拥有许多不该拥有的东西。往日的公差之中,也不是没有听过。有些怪异的案子办到末尾,谜底揭开下面总有一件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魔界有没有类似情况她到不知道,但人界历来都有,只不过往日发现的都是不该有而有,人亦不知——要么不知道有此物,要么不知道此物的作用,要么不知道该如何正确使用——所以酿祸。这样都知道却不知道来历或者说不在乎来历的事,她还是第一次碰到,遂不免想,这样好吗?对是不对?是福是祸? 倒不是说人不能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是他们是否能够驾驭这种力量。人有人可以使用的,妖有妖的,魔与仙也一样。掌握了自己不来不该拥有的力量,可以说就是具有了一种相对于同类的优势,就像是一只生活于森林的鼠,却拥有了天敌的体格和利器。拥有了,自然就没有天敌了,甚至可以挑战天敌,甚至成为天敌。 成为天敌。 所以,他们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的原因也许就将导致“拥有”这件事的变化吗? 她当然觉得这样越界的拥有不对,因为她就是规则的捍卫者,也见了太多因为越界而吞噬恶果的例子。但是现在呢?眼前这个是恶果吗?如果册子和罗盘都是不该有的,那么相传是开山祖师带来的水晶球能例外吗? 可她又隐隐觉得这个规则有些问题。照此理,岂不是三界永远囿于自己的园地里自生自灭,永不流动,按照既定的道路,去修行,去成仙,成了仙又在世上多活千年,然后再湮灭?不成仙的自有寿数,冤孽纠缠到了日子下地府重新投胎去?轮回无尽,兜兜转转仿佛一种平衡? 也许自己所捍卫的规则就是这种平衡的基石。 但是—— 星空下一只鸟飞过,不知道是什么鸟,也许是夜鹰? 就像倒下的已死的枯木上长蘑菇一样,树如果只长成树,也许世上就没有蘑菇了。金灿灿沉甸甸的规则是金灿灿沉甸甸的镣铐吧? 又一只夜鹰飞过,她没有继续想下去。一团混沌里,她还没有诞生自己的盘古。 “哪边?”谢子城问,马晓舟和周显元依旧紧盯着罗盘不说话,唐棣则站在一边,大量周围山水。一早起来看,罗盘说近了,到了这附近预备再测,找具体的位置——会在哪里呢?眼前是青山三座、清溪一条,水流向一道山洞后消失,山则不高不矮平平无奇,要柴火,要走兽,要野果,要药材,要啥啥没有,是个樵夫也看不上的那种山。 “是,是……”那指针就是不停,唐棣倒无不耐,甚至看从他们的专注表情中感到一种可笑。 不过笑人家到底是不当的,因为那真是一种嘲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我——” 因为声音不大,到底没有吸引足够的注意,而指针摇摇摆摆地终于停了,周显元几乎是两眼冒光地说:“穿山!穿山!水那边!” “是水那边,”唐棣从那兴奋样上移开目光,落在一脸严肃的马晓舟脸上,他仿佛已经在准备战斗,“还是山那边?” 马晓舟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那天追出去,有遁水消失的,若是潜水过去,水下咱们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马晓舟想了想道:“那就翻山。各自准备好武器。”他看了看谢子城和周显元,用目光检查,直到他们的武器都整齐光亮、仅仅攥在手里,才转过头认真对唐棣道:“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请唐小姐不用理会,呆在一边就好,我们来处理。” 唐棣本想说一句你伤都没好、确定你能打得过那叫做霓衣的女子?但看那坚不可摧的男儿态度,也就由他去。 四人一口气爬上山脊,一点不休息,直接快速下山——假如不畏惊动甚至想直接砍出一条道来滑下山去,毕竟这坡度实在陡峭——穿越阳面的浓密山林出来,眼前是不大不小一潭湖水。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下,青山倒映在碧蓝的湖水上,周围静谧无声,湖面上一丝波纹也无,连那二十余丈开外的小木屋,也像是画中的风景一样。 一行四人站在湖边,只有唐棣将竹节鞭放低,两手垂立,左右张望,只觉得画面美好,也不惧怕这安静。她并不担心打破如画的美好,但并不急于走进画里去,成为画中人——站在这里已经很好了,这一刻天地万物与自己共存于此刻,静谧安详,遗世独立。 她甚至忘记去想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甚至已经失去了想要留在这样好的地方的念头,转瞬之间的永恒在宇宙洪荒的缝隙里被无限地扩大,容纳了一生一世想要拥有的一切东西。 她放松了身体,若非姿态不美,差点儿就要手握竹节鞭背着手逛游起来。但她一迟疑,站了一刻,便落在那三人的后面。此时马晓舟、周显元和谢子城已经手持武器,摆好阵势,呈楔形缓慢往前走去了。唐棣见他们脚步迟疑,积极观察,比踏入陌生地域的老虎还要小心,心道是觉得这安静是危险的征兆——可不然想要看到什么,浣衣妇女还是群妖群魔? 人心里有什么,果然就会见到什么吧。她跟在后面往前走,手还是垂着,当然随时可以出招,但觉得毫无必要。 一行人往前走了没有数丈,快到水边时,远处突然飞来一个身影,一袭石榴红,在青碧的山水间显得无比鲜艳;来人如一只俯冲捕猎的游隼一样直冲过来,惊得这边厢三人全都退了半步,用后脚站稳,立刻摆开了架势。没想到来者只是飞到小屋顶上坐下,稍敛衣裙,似笑非笑地打量众人。 唐棣定睛一看,是那叫霓衣的女子没错,柳叶直眉,杏眼含情,直鼻紧嘴,发髻高堆,却留下一缕碎发随风轻飘——所谓端庄也可,招摇也可,典雅也可,浮浪也可…… 等等,我是怎么知道这些词的? 地府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那我怎么知道应该这样夸奖的? “这是来,”霓衣的视线从一行人身上扫过,嘴角是笑,眼角却是鄙夷,“寻仇,还是取辱?” 她说得缓慢,眼神高高低低仿佛在衡量他们的个头,嘴角复归平直好像对每个人的身量都不太满意,末了看见唐棣,却忽然笑了起来——唐棣刚反应过来自己在和她对视,霓衣就发现了马晓舟的怒目,又复轻蔑地看回去: “可别跟我说,就那么几下,还死人了。” 唐棣听了这话,心里竟然暗笑起来,接着又感叹自己的暗笑似乎不合时宜——马晓舟周显元闻言自然暴怒,周显元还大喊了一句“妖女”,三人一齐出击,与霓衣在半空交手。唐棣早已忘了刚才马晓舟要她不要掺和的话,但没出手,更不曾挪动脚步,只是呆看四人在水面上凌空相斗。她眼见着霓衣唰地一声展开长袖,先是往周显元面门一扫权作挡开,顺势撩向马晓舟迫使大师兄朝后一倒——马晓舟想用钢锏缠住霓衣的衣袖,未料丝绸滑不溜手又柔韧难破,竟然逃了去——到谢子城剑上时,偏又像是灵蛇一般,缠住了手臂与剑,生生把谢子城拉到了面前看了看:若非是周显元双锤又至,霓衣大概还打算多看两眼。 嘭!唐棣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听见了被衣衫包裹的膨胀法力与金铁交击的声音,那对铁锤就像是打在铜鼓上一样。此时三人出招越来越快,似乎想要以快取胜。唐棣暗自怀疑怕是不能,他们自己打急眼了不觉得,她看得出来,他们招式稍老力气不济的时候,霓衣不但游刃有余,甚至还能稍微快一点点偷他们个空、叫他们难于相顾相助——这样的对手,实力恐怕远在他们之上,就是自己,也需要十分注意才能不落下风。 何况霓衣还没拿出剑——对啊,她还有那么一把美丽的剑。 唐棣俨然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变成了纯粹的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只希望赶紧看见霓衣的剑。 然而马晓舟周显元到底是堂堂男儿,力不足还有志,两人合力猛击,霓衣再用丝绸是难以抗拒了——又或者,是她珍爱自己的衣服?——右手向腹部一伸,一束金光出现,马晓舟和周显元只能向后躲避,都退回岸上,只剩谢子城孤军奋战。 第21章 唐棣出于关心谢子城,眼睛不曾离开,却见到霓衣面对实力不及又无援手谢子城并不动手,只浮在半空笑看,似乎并不着急;又转头去看那两人可要紧,就看见马晓舟准备再次奋力跳上半空,而蹲在地上满头冷汗的周显元,正伸手向背后的包袱。 她想喊马晓舟不要再打了,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样黑乎乎的物什直飞向霓衣,被半空中的霓衣轻易打开——但就因为这一下,霓衣差一点儿就被马晓舟打中。 这—— 唐棣仔细一看,是周显元,那手里的暗器还有三个。 想不到这人肉苤蓝—— 她三步冲上去,周显元刚甩出第二个,她凌空给他打了个粉碎,他不及反应已经甩出第三个,她一鞭给他打到山里去——他怒瞪唐棣一眼,唐棣直接伸手捏住他手腕,喝道:“廉耻!” 空中又是一声巨响,她回头看去,除了飘飘然回到地上喘息不定的马谢二人,就是依旧飘逸的霓衣,正望着她,嫣然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霓衣问。 “唐棣。”她答,旁若无人。 霓衣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念了好几遍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金剑轻轻抛起。那金剑顺势向剑格处的绿宝石缩进去,自行回到霓衣腰上。 唐棣仰头看着,几乎抱着纯粹欣赏的心情。 “说吧,什么来意,想干什么。”霓衣收起武器之后,飘落在距离他们十余丈的位置,相对而言离小屋更近一些,“我是讲道理的,会怜悯手下败将。” 马晓舟闻言还想打,一动却痛哼出声,是谢子城道:“你们是何人,那日又为何上山,夺我门派至宝!” 霓衣瞟一眼,道:“我是何人,你们都能找到这里,难道不知?你们凡人不是爱说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霓衣,住在魔界逍遥谷,可明白了?你们知道应该与此无差,不然也找不到这里。至于别人,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你们凡人,最爱把什么义气挂在嘴边,我帮朋友个忙,自然不能出卖朋友,是不是?” 周显元此刻没了唐棣的束缚,后退几步,破口大骂,什么“妖女”什么“强盗”,什么“你也配说道义”一类,滚滚不住;而马晓舟还在一旁痛极难言,唐棣真是想回头喊他去看看自己的师兄,但也知道拉不住,忽然听到霓衣说来说去都是“朋友”,灵机一动,对谢子城使了个眼色。 她们在路上讨论过一次劫案的细节,也是在马周二人去巡逻的时候。唐棣暗示过谢子城——她也只能对谢子城使用这样的手段——按照已知的说法,元龟派周围都是防护的法阵,如有什么贼人想要半空飞上来,上面的众弟子一定会知道,哪怕挡不住,那就不会随意催动大阵,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所以整件事的最大疑点、或许也是最容易突破的点就是,贼人怎么上来的? 霓衣似乎并不排斥回答问题,只是会选择回答的方式。那总比没有好。 谢子城会意,道:“那你们当日是怎么上来的?” 霓衣闻言,冷笑一声,“你们凡人,有时候真可笑,时而争权夺利,时而一致对外,只要有问题不是‘自己人’,就不是‘自己’,就和自己没关系,就觉得心安理得。啧啧啧啧。” 闻言周显元自然还是骂,马晓舟倒是有些清醒了过来,问是什么意思;可霓衣谁也不理,只说:“我也厌烦了这些废话了。你们好自为之。这里,是我小憩之处,别无人知道,你们要是有需要,就在这里休整吧。” 说罢,眼看就要去,却又停下——不是为了马晓舟的追问,也不是为了周显元胡乱的叫骂——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棣一眼。 虽然说不上那么清晰,但唐棣真的觉得自己看见霓衣缓缓地眨了两次眼。 回去的路是唐棣第一次和凡人一道御剑——准确点说,是和普通的修行之人一道,毕竟他们和一般的樵夫走卒不同——感觉还算不错,一开始她不太放心,但后来看飞得挺稳,也就不再准备随时出手相助。 看来霓衣的“小憩之处”的确不同,似有灵气——虽然说来奇怪,那竟然不是魔气,反而宜人得很——不然这三人也不会恢复得这样快。对此,马周二人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只是休息,恢复,从中汲取力量,满脑子想的是霓衣的话。唐棣也不想拆穿,她不相信他们心里没数,也不相信他们会愿意去感激一个上门抢劫自己的女子,只要他们把霓衣的暗示听到心里去就行了。 “此地真是……”出发之前,谢子城说。 “嗯?怎么?” “灵气十足,”谢子城环顾四周道,“要是可以,我真想隐居在这样的地方。” 唐棣听了,想起五真山的样子,心里感叹那是个假装隐居、实际上巴不得人来找的地方,和此处的确不能相比。可是谢子城作为优秀却无什么继承权的弟子,何以不能隐居呢?“为什么不可以?” 谢子城苦笑着摇摇头,“我的身世和你差不多,师傅于我有抚养教导之恩,而我的一身本事、所有事业也都是依靠门派才存在的,离开门派,就无处存身。” 唐棣心道世间樊笼莫不都是凡人自己造的,由心而生,要打破取下也是靠自己——既然如此,在地府给他们上枷的时候应该采用诱骗的方式,不要强制了,回去要改进。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不过你既然说你我身世相似,你看我,不也自由自在?我想世上并没有那么多‘非要不可’的事。”只是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也缺乏底气,她想想又道,“再说,刚才那些话……” 往下不好再说,只能让谢子城自己意会。谢子城听了,扁扁嘴,点点头。 回到五真山附近时是夜晚。一行人就地在树林里躲起来休息,也不急于回去。第二天清晨方分头行动,唐棣和谢子城往江边去,马周二人则装模做样地回去。两人划着筏子,江面上是十余丈外便不辨来者的晨雾。真是天公作美,两人就算到那地方到早了,守门的弟子也看不见。 那个据周显元说十分窄小、直通江边、唯极少数弟子知道的洞口,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人把守。如果有,马周两人回去,也会直接把人调开,让她们从容调查。 筏子在江面上顺水漂浮,谢子城在前头眺望,唐棣坐在后面手里握着桨,心里把早前的话回想了一遍:山道,江边,少数人知道,也许可以避开法阵的检测。然后呢?三人都没有说出口的是遗失的那些东西。那时,周显元饶是不信,还要去住处重新翻找,马晓舟则接受了二人遗失的法宝无处寻回的结果,安心在水边坐定,调息,思考——东西不在这里,不在霓衣手里,霓衣的实力也整蒙了她不需要那些东西,如果说不需要那些法宝,只需要水晶球,那谁会需要那个法宝? 锏,刀,一对锤,那支锏。 在森林里分手之前她看了一眼马晓舟一眼,他明白了吗? 谢子城招招手,她悄无声息地滑动筏子,向江一边去。 第十一章 “没有什么痕迹。”谢子城说。 “什么都没有?”马晓舟问。 “什么都没有,”唐棣说,“就像是被打扫过。” “打扫……” “门锁好端端的,”不过鉴于刚才马晓舟说当时看守的弟子们全部倒下,毫无记忆,这一点价值不大,“也没有任何脚印,什么妖气魔气,也一概没有。” 那么多人一起上来,守门弟子毫无察觉,直接被打晕了,这唯一的通道也毫无痕迹。“那就无非是,”马晓舟的眼睛望着洞外反射着月光的江水,“要么是三师叔,要么是二师弟。” 唐棣不明白,问‘三师叔’是何人,谢子城抢先解释说那是朱君豪的师弟,专善于制药,会很多种药方,包括可以敛迹收气的一种药物,吃了可以让什么妖魔鬼怪只要长得像人就不会被识破,然后抱着手臂上前一步,“怎么可能是三师叔呢?他当时参加了救人,现在是不是还守着那四个看门的孩子?” 唐棣看见马晓舟轻轻地点头,眼神还是看着江面,像呆滞的僵尸一样。 “那就只有二师兄了。你们回来,是不是他最关心,最殷勤?”还是只有点头,“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们找到了什么,有没有遇见什么人,你们两个哪里去了。我说我们见到了霓衣,问不出来什么,把你们两个留在那里和霓衣套近乎,我们回来拿点东西。他——”那留着山羊胡子的俊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他眨眨眼,说,这样啊,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出来啥。然后就说他好了,郎中走了,三师叔来给了他一种药他就吃好了,一好,经脉通了,想起自己当时似乎见到那个抢晶球的贼人飞过去时,有蛇的影子。” 唐棣听了心说这仙家之法学得不少啊。 “蛇的影子?”谢子城道,“那现在呢?咱们是直接去审他,还是——” 第22章 咚、咚、咚、咚,遥远地听见四下鼓声,马谢二人俱是愣住,唐棣看看二人,不明就里,“这——” 转瞬之间,马晓舟的大眼睛里水光闪烁,“看来是四位弟子已经不在了。一共——一共已经走了七位了。” 在谢子城惊叫出声、不可置信、拉着马晓舟追问的时间里,唐棣快速地想了想这样四个人去世之后会是怎么样的流程,是会直接下去,还是可以稍加阻拦,他们的意识还清不清晰——等到谢子城开始靠在一旁啜泣,她说:“马师兄,现如今情况不清,如果有人要加害朱掌门,可能也是今夜。请你快快回去,周师兄一己之力绝对不够。我们两个留在这里,再想想办法。” 马晓舟的眼神里除了水光还有一点惊讶,加上被江水反射的月光,竟然显得有些脆弱,“什么?不不,你——” “请你放心,先回去,我们两个留在这里,不会有事。明天一早,我们还是在这里见面。” 马晓舟去后,等足音不闻,她看看倚靠着石壁的谢子城,深吸一口气,“谢师姐,我需要你帮我。” 谢子城犹在伤心,只是带着浓浓的哭腔“嗯”了一声。 “那四个弟子的名字,你可知道?” “自然,是——” “请你念出来,大声些。”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青色的微光逐渐显现。趁无辜的死者尚未走远,趁这里设置的防护还算新,趁地府同僚们来不曾来,她还可以试一试,只是…… 谢子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唐棣抢在她问什么出口之前说:“别问,先帮我。” 于是谢子城在一片青光之中说出那四个弟子的名字,未几淡薄发灰的四个魂魄就来了,飘飘荡荡,可见生前精气消耗殆尽,是短折之相。谢子城想说些什么,为她所阻,她左手把谢子城拦在身后——看上去当然不是恶鬼,但谁知道呢?他们才刚刚去世——右手伸开五指,一边稳定他们的神智一边说话。先是问各是何人,验身无误,再问当日之事,只知道当日四人中有三人站岗,另一人正好回去拿东西,大概站在什么方位还记得,可判断出有人从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出击——“那你呢?”她问那四个,“你是怎么倒下的?” 那人说回忆不清了,只记得是参加了救援,看见三个师兄弟倒下,想去求援,听见大阵那边一片混乱,然后一道白光,自己就倒下了。 唐棣又问死前情状,是否有所知,答一开始还模糊有些意识,甚至曾醒来看见其他人,今晚突然感觉再无力气,一命呜呼。 时间无多,她瞟一眼,趁谢子城转头哭泣的瞬间,给他们每个人身上轻轻按了一个戳记,牛头马面见了自然会好生看待,便放他们走了。 等到所有的光线消失,谢子城看着唐棣,唐棣也只好坦荡荡地看回去。 如果她问,如果—— “唐棣。”谢子城道。唐棣竟然从里面听出一丝畏惧。“你说你从小爱看书,什么都学,是不是还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 唐棣心里大大地松一口气。早知谢子城会理解成她会什么死灵之术——当然这也一样意味着谢子城认为她还是对自己的身世撒谎了——也就无需担心了。 凡人,她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其实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但因为凡人的心,一切又都再糊涂不过。 “是。”她说。 “那你能不能,把另外那三位弟子也叫来问问?” 月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照出每个人的脆弱,和因为这脆弱而产生的非理性。 “不能。他们已经走了。” 谢子城眼神垂下去。她看着谢子城,想起马晓舟,仿佛这是一对她曾在衙署堂上见过的夫妇,“对不起。” “不,谢谢你。”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冷酷有些可笑,同僚们都是历经风雨而看破,自己呢? 凌晨时分的江面上,除了汩汩水声,几乎别无其他的声响。既听不清唐棣和谢子城的商量,也听不见唐棣的请求,更听不到蹑手蹑脚的两个男人来了之后极度克制的哭泣,以及最后四人商量好的计策。月亮下去了,天将亮了,人世间又是新的一天。 “你们两个这么说,是有些道理,但是——” 唐棣的余光能看见谢子城紧盯着眼前这位那天刚回来的“三师叔”黄振斋、两眼里冒出来的全是紧张和担忧,小臂举起握紧拳头,好像黄振斋要是说一句什么别的话就要伸手去掐去摇一样——自己紧张吗?倒也不。她想他们的计划总归是还有后手的,到时候大可尝试逼任宁与就范,也许她审人审惯了,从不畏惧;就算是见到了据说是蛇妖的贼人那里,她也自信有希望打得过。 不过谢子城显然不这样想,也许因为还不相信,不愿相信又没法不相信,于是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但是,晓舟和显元,也不能就此摆脱嫌疑。他们都回来了,都有干这件事的能力,都会。” “可是三师叔,药粉明明是在——” “是归是,但焉知不是谁嫁祸的?”黄振斋回身,走向中药柜。唐棣的目光跟着他,像关注枉死城里不太规矩的魂魄一样关注他的行动——她也怀疑他,怀疑得有限,更相信自己准备充足,反正事已至此,除了谢子城她不怀疑,她大可以对谁都怀疑。二更交二鼓时他们四个商量好了,今天由马周二人引开任宁与,理由是既然任回忆起来了当时的情状,又善于使用罗盘(除了朱君豪,他最会了),就带着他一道去找真凶,顺路接不接她们都是后话。而一旦任宁与离开住处,她们两个就悄悄潜入去搜查任的房间,目的是找到证据,找到了只要来得及就到正门处的广场上去鸣金,拦住他们,然后当面对质;如果来不及,那就约定今天下午在四人之前歇宿的森林见面,到时候如何对质再说。 一切本来都是顺利的,到了任的房间虽然没有找到赃物(总归没有这样蠢),还是发现了残留的药物。唐棣无法辨别,谢子城不太敢肯定,两个人遂直接往药房去,结果撞见药房失窃、弟子昏迷不醒,而管药房的黄振斋正好出现。 幸好二人手里的证据真是只有任宁与的房间才有的丝绢手帕和水晶杯,还站在门口不曾进去,不然只怕也要被大怒的黄振斋怀疑。这长得颇像一头雄狮、年纪约五十上下的高大男子先是救治弟子,送走之后拿过她们手里的帕子看了一眼,霎时怒目圆瞪,如同樊哙进了鸿门宴,而她们俩就是项羽。 现如今除了唐棣展示的“死灵之术”,谢子城把能说的都说了,其倾向和用词在唐棣看来,已经不是陈述事实而是指控任宁与,哪怕谢子城自己不会承认。谁晓得黄振斋竟然说出来这么一堆话?她听了只觉更复杂,按黄振斋的逻辑,如果马晓舟和周显元是内奸,哪怕仅仅是抢劫药房、嫁祸任宁与的肇事之人,为了什么?说不通当然有可能是离奇,但真的太不可解,除非被附身了——她可没闻到味儿。 由此,她觉得说这话的黄振斋也有点可疑。会不会是这个姓黄的和任宁与联合呢?这样的组合可以毫不费力的弄到毒药,毒死目击证人,但中间浪费的时间和手续也太多了,亦不合理;而且要这样想,小小一个人界的门派,就算是历史悠久的大门派,妖风也未必大了点。 她看着黄振斋转过身拉开了一个抽屉,心里想着自己要是第一手不出兵器,直接控制黄振斋,能不能控制得住,就看见黄振斋似乎拉动了什么机关,另一个歪歪扭扭一看就卡住了打不来的抽屉径自弹了出来,黄振斋手一伸,捞出一把剑。 “走吧。” “走?”谢子城道。 “你们不是要拦他们吗?”他整了整衣衫,“一起去。” 唐棣上去鸣金,让那两人去追。抛开好奇和为枉死者而生的惋惜与不平,她其实愿意置身事外,离这个场景越远越好。她一边敲,一边看见那是兄弟三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转得最快的竟然是任宁与,也许是出于惊讶吧,转过来之后就更惊讶了。而黄振斋高大的身影往那一站,大喊一声叫他站住,唐棣仿佛看见他的身影轻轻抖了一抖。 哦? 马周二人在他左右两侧,此时也转过来,假装一无所知,只是立着不动,等到黄振斋上去,马晓舟饶是做戏做全套,还作揖问好,口称“师叔”。黄振斋看也不看,直对着任宁与道,“你说,这是何物!” 说着便把手帕举起来,阳光下紫棠色的手帕上隐隐可见金色的细线,甚至反光,而那翡翠色粉末留下的污渍就更明显了。 黄振斋嗓门大,周围的弟子见他这样,全都站在一边侧目以视,站住了不敢离开。任宁与看看手帕,又看看黄振斋,微微皱眉;听见黄振斋唤他上来,还不及动,后面的周显元便推了他一把,这身长八尺的俊俏男子也就认了自己被设局的命,高抬着下巴扁着嘴仿佛怒气冲冲地向站在广场中央的黄振斋走去,“不知我这手帕,何以在师叔手上?” 第23章 “何以?”黄振斋冷笑一声,“这样,既然是你的手帕,你自然知道这上面是什么,能吃,还是有毒,你来舔一口?” 人群中似乎发出惊惧的吸气声,看来是知道那的确有可能是毒药的。 任宁与看一眼手帕,便盯着黄振斋,“三师叔这是何苦,如此大费周章,陷害宁与,莫不是和那贼人串通好了?” 唐棣心道,先告状也算聪明,就看黄振斋吃不吃这一套。 “任宁与!”黄振斋怒道——可见是吃招了——说着有又掏出水晶杯,“你偷进药房,打伤守门弟子,为了就是偷取这苦晚粉!此物气味与治刀伤的药一样,都是用钩吻[8]所制,溶于酒后便与刀伤药无异,但只要你趁机挤两滴在弟子嘴里,那就谁也活不了了!铁证如山,你竟然能倒打一耙,还不快从实招来!” 黄振斋义正言辞,可话音未落任宁与居然呵呵笑起来,“三师叔!你说这些,自己都不脸红?你说我打伤看门弟子,偷药杀人,怎么不想想最有机会干这件事的就是你!三师叔精通医术,又在一线救治受伤弟子,要杀个把人,比我容易不知几倍!三师叔修为之高,住还住我对面,就是要弄一条我的手帕,凌空取物又有何难!打湿了弄上药又有何难!” 从声音里都听得出黄振斋此时恐怕真是“目眦尽裂”:“无耻狂徒!我自三日前归来,一直在病房救人!你说我——” “你说你一直救人,”任宁与打断道,“可有证人!” 广场上一时寂寂,见黄振斋不语,任宁与越发露出狂态来,“三师叔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吧?现在倒好拿这么一个东西来指控我了?到底谁是无耻狂徒!我和大师兄三师弟还要带伤出去找贼人要回晶球,师叔倒可以留在门派,师傅也好,弟子们也罢,是不是也任由荼毒了?!你那日与我药吃,让我好了,是不是就为了今日栽赃陷害我?!” 黄振斋正气得要大叫,任宁与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他,几乎尖起嗓子对渐渐围上来的众弟子们控诉:“三师叔打得什么主意,难道还看不清楚吗!你把我们几个支开,先对师傅下手,再借着贼人的力量把我们三个干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你就是掌门了,是不是?!” 两人吵成一片,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唐棣站在高处,看着众人聚集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像自己偶尔代人值班,站在高处看枉死城中有些往生者在“魂来魂往”的路口大放厥词,指控地府处理的种种不公的样子。 按理往生者的神智应该不如活着的时候,现在看看似乎并非如此。任宁与的这番说辞,有煽动性,却经不起细细推敲,因为他自己和黄振斋有很大的相似性——假如真是他所为,目的应该就是追求继承地位,不然无法解释马晓舟的法宝不见的事实,那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兵器,三样都不是,但从有内奸的角度来说,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代表掌门之位继承权的那支锏。那任宁与为什么还要带着马周二人去找贼人呢?现在他就在那里浑闹——闹得黄振斋像个莽夫,他像个泼妇,周围人都是傻子——说自己可以带着大家去找贼人,找到了自然见分晓。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路上下手干掉其他人的,这样说,是吃准了对方会帮他?带去,现场跳反,反骨来把这伙人杀了,这怕是去送死吧。要不就是蛇妖之前答应了他什么?她看任宁与那样子,不像傻子,应该是计划哪里出了问题,才开始狗急跳墙地杀人。那是哪里有问题呢?任宁与骂黄振斋图谋不轨,是负隅顽抗,也是背水一战,敢不认,大概是吃准了没有更切实的证据,除非—— 她猛然反应过来,想拉住谢子城去找那个受伤的守门弟子,突然就看见一个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好像是黄振斋的弟子,冲上去拉了自己师傅的手,啪地跪倒,说刚才那昏迷的守药房的弟子也死了。 周围人只是震惊,任宁与大约是假装震惊,黄振斋则眼看就要动手—— “唐棣!” 谢子城拉住了黄振斋,反而看向她,“求求你,再试一次!” 她愣了,站在高处心里只有震惊。原来这世上的活人,的确是容易言而无信的。而且即便内心善良,也会言而无信。 夜里在洞里,她已经和谢子城说好,能使用死灵术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对外说。她千叮咛万嘱咐,谢子城答应得好好的,一开始也坚持住了,现在就变了卦。为的什么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只有这样做才有切实的证据,但她不愿意。 马晓舟问谢子城在说什么,谢子城对她喊道:“求求你,再试一次!把刚死的韩师弟的魂魄招来问问,说不定我们就知道谁是真凶了!求求你!你看当时他倒下的样子,说不定他看见了……” 谢子城说着,越来越多的人都仰望着她,任宁与的表情几乎是呆滞的,黄振斋和大部分人一样是疑惑的,马晓舟的眼睛里似乎又出现了水光。 “求求你!” 这下真像枉死城了。那里也有很多人这样说过。 阳光下,她伸出双手,看着上面的掌纹,她也许不是个凡人,但是…… 悠悠青光从她掌心出现。 作者有话说: {8}钩吻为马钱科植物胡蔓藤的全株。全年均可采,切段,晒干或鲜用,确有剧毒,严禁口服。此处其余为化用胡编。 第十二章 黎黛。唐棣在路上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很好听,虽然都有黑色的意思,但真的好听——想了很久,还是无果,倒开始“怨恨”起吕胜来:这一趟遇见的种种,他都没给自己吹过,还自诩无所不知。 黎黛,说是为头的蛇妖,从当时抢东西的动作来看,修为不低,甚至和危落也有得一比——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了想此行去是否打得过。传说蛇类,要么体积庞大,要么生于钟灵毓秀,否则难以修行。想这名字,一条黑蛇,也许身躯上还有一些花纹,那日上门明抢的动作十分优雅,不像危落那样具有强烈的攻击性,还是霓衣的朋友,朋友之间大概性格多少相似,也许也是方外之人,不大看得上这人间这尘世——那到底为什么抢夺水晶球? 此刻她在四人去会稽山取玉板的路上,吹着风雨发着呆,脑子里胡思乱想。 审完了亡魂,她怕时间快到了会被同僚们发现,便不给黄振斋任何与死者沟通的机会,问完就放走了。黄振斋的悲愤无处宣泄,回身就把任宁与痛打一顿——那死者说自己亲眼看见任宁与来了,连穿的什么衣服都一清二楚,更说出自己是被打得不能动弹之后被任宁与强灌了毒药,约摸是计量把握得不好,着急中灌得太多,导致他死得太快。 众人没有上手一起痛打,也是一种慈悲了,唐棣想。 任宁与没有被押到朱君豪面前,而是就地用限制法力的铁索捆了起来。唐棣看着那铁索,想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问问吕胜,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被捆着的任宁与再没有了嚣张气焰,正像所有在地府最终过堂受审的罪人一样;但唐棣还是从他的眼神里嘴角上读出一种骄傲来,一种受伤但不肯放低脑袋的聪明野兽的骄傲。 马晓舟带头,问他是不是干了这个,干了那个,是不是串通内外,是不是假装受伤,任宁与一一交代,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那蛇妖是我去当州的时候认识的,是她们主动来找我的,受伤是她们教我的法门我装的,黄振斋回来了就不好再继续装了,等等,一切与他们所料不差。 末了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任宁与才抬起头,盯着马晓舟,“你不明白?” 只见马晓舟的嘴角抽了抽:“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唐棣当然不喜欢他的行事,阴毒狠辣,就差杀人如麻,只是相对于马晓舟,她好像开始喜欢起此刻的任宁与了。 你怎么能?她心里的自己道。 难道他就这样不愿信,就是慈悲?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反驳道,这样愚于所执的人,你在地府见得还少了? 可也许就是这样,才是人吧。 人—— “马晓舟,”任宁与恨恨道,“你这么天真,怎么可能当得了掌门?难道你真的以为,元龟派的掌门是什么‘仁义礼智信’吗?”接着便狂笑起来。 那笑声引得马晓舟终于大怒,上前抓着任宁与的领子,举着碗大的拳头狠狠打了几拳后道:“畜生!!你出卖门派最核心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为了当掌门吗?!没有大阵何来元龟,还有个什么掌门!” 任宁与满脸是血,牙也碎了,说话都漏风,依然哈哈大笑,“就依靠这么一个东西,这么一堆铜环铁坨子,说来说起,得到的也不过是虚名罢了!虚名又有何用!马晓舟!你和朱君豪一样道貌岸然,他倒还知道自己面具底下的真面目,你呢?你戴得久了,都忘了自己还有脸了!呸!” 往下就是一顿打,一顿拉,一顿鲜血淋漓,众人从她身边跑过,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等到拉开,众人簇拥她,全是作揖道谢,好像又是她立了头功——不,就算他们真的这样觉得,她也不想这样觉得。擅用职权,对于现役的地府官差怎么会是好事。而且他们表现得像是一开始就忘了她,后来又不知怎么地把她想起来了,就好像她是一块可以任人搬运的物件。她倒是无所谓的,虽说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缺乏过往来定义,但是无须他人置喙、尤其是这些人的立身准则,她还是清楚的。 第24章 面对众人的笑脸她推拒的挥手是真,礼貌的微笑是假,至于到底是说什么“没有没有”,那就任人解读了。反正他们凡人最善于兀自解读了。 “前面就要到了。”谢子城道,没有回头。她越过谢子城的肩膀看看,雨雾之中会稽山若隐若现。 “玉板在哪里取?”她问。不及谢子城回答,四人便落地了。 “累不累?”马晓舟过来问道,“需要休息一下吗?咱们还要爬山上去。” “在山巅上?”唐棣道,“我倒是不累,怕你们累了。” 马晓舟看看她,笑起来,这下纯是友善的笑了:“唐姑娘果然不是凡俗之人,之前是马某唐突,还——” “马师兄,这话从昨天到今天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她说,语气虽善,语速却很快,“唐某心里很清楚,也不介意,从未往心里去,请不必说了。马师兄身上伤势如何?我是不必歇的。” 要是他们都能抛弃这些陈旧礼节、像分析如何夺回水晶球时一样简洁该多好?昨夜在五真山,这四人休息得好了,就来和她商议。说其他遗失之物要不要找回来都次要,主要是现在要去找水晶球;说蛇妖黎黛夺走水晶球,照任宁与的交待是准备打开它(“罪无可赦!”周显元义愤填膺),打开它为了什么,还不知道。 那就只有一个地方能办到——雷击之野。 那是个什么地方?她问。 “是魔界与人界的分野。”谢子城道,“那里是天然的分界线,里面一日不歇一刻不停地打着天雷,进去的若无防护,就只能一路挨雷劈,不然就绕路。” 所以是为了借助天雷的力量打开水晶球吗?说凡人之力绝无法劈开,天雷倒能,那凡人是如何做出来的这东西的?听完谢子城的回答,她问道,难道一定需要天雷,什么妖魔才有的力量就做不到吗?马晓舟只是摇头,“我等不知。只不过今日追踪黎黛之方位,确实往那边去了。” “成日落雷的地方,我们如何穿越?”她又问,又骂了吕胜两句。 “去会稽山,找玉板。” 相比唐棣见过的山,会稽山不算高,从山脊中段的一块平地仰头一望,峰顶在望。这一望,她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温柔,蔓延包裹,使她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难道是为了这山?可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啊。 “来,尝尝。”谢子城递来一把东西,她接在掌心才发现是一种坚果,“这是?” “榧子。”谢子城笑着说,自己边走边剥,吃得不亦乐乎。 “榧子……”她念着,脑海里回响起另一个声音,香榧呀,你没吃过?会稽山的香榧很有名的。 “会稽山的香榧……” 她想抓住这声音,至少听清楚是男是女,至少抓住那种口气的细节,用着一个线头串起所有的事,把厚重帘子后面藏着的东西都拽出来。 但是线头太小太细,周围一片黑暗,不等她抓住,随着谢子城的一声喊,一切亮了,帘子都消失不见,回到一片白茫茫。 “哦?看来你知道嘛。”谢子城笑道。 “我——”她舔舔嘴唇,“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不知道。” “这又是从何说的?” “往日似乎听人说过,自己吃,倒是第一次。” 毕竟不记得,无妨都当作第一次,对吧? 马晓舟打头,周显元殿后,她和谢子城走中间。她以为这样安排是因为马晓舟认路,结果也不算,每至山道岔路,他还要停下来想想。而每至山道岔路,她左右张望,有些熟悉,又似乎不一样,因为想不起来见没见过,细节无存,只有感觉,于是不好指路,只得自己往前走一截看看——那三人见识了她本事,也洗清了嫌疑,如今对她放心得很——走一截,似见过,似未见过,最后都是凭借峰回路转看见的远景确定该往哪边走的。 甚至有些岔路口,她也分不清,两条路于她而言似乎都有同样的吸引力,甚至那几条事后证明是走错的路,她也觉得温馨可爱,走过去时是游玩的心情,离开时就恋恋不舍了。 “往这边。”她叫上那三人出发时,还多朝那边看了两眼。谢子城见状笑起来,“那边有榧树吗?” 她的心神正被眷恋泡着,哪里反应得过来,便只是“嗯”、“唔”几声胡乱应着;等那三人都笑起来,她才回魂,“什么?” 他们说的她也没有仔细听见,好像他们说的话与脑海里别的声音混杂一起,嗡嗡作响。接着人影也交叠起来,动作也重合起来,甚至有更多的人影出现了,在她周围,在她的前面和后面,在遥远的某处…… “是不是累了?”末了,谢子城问,伸手上来摸她额头。 “没,没有,不妨事。”因为谢子城的靠近,她认出了谢子城,幻想随即散去,她尴尬地笑笑,“走吧,还要赶路。” 为防止再沉入奇怪的情绪,她开始想别的。比如由会稽山去想五镇之山[9],去想自己平日里对五镇五岳、四海四渎的了解,去想那些自己听过传说却没见过的上仙与河神。比如龙王,说原来都不是仙,都是妖——吕胜那口气她都能演出来,“说什么瑞兽,瑞兽也不过是妖精罢了!”说有的龙王不过是修行好升仙早,久而久之后世就忘记了他们的来历,只道娘胎里掉出来就是仙了。 可说这干嘛?她听见回忆里的自己问吕胜。 回忆里的吕胜喝一口地府不醉人的酒,道:“他们忘了龙也是兽化为妖、妖化为仙,也就忘记龙也会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上不得台面的事?比如什么?兽性大发吗?” “你以为还是那‘龙性最淫’?错啦,妹妹,才不是呢。兽化为妖欲成仙,比那人间追逐名利的人更加攀附咧!” 攀附,她想想又笑了,倒都是妖如人却又比人差劲了,她这次倒要看看,那蛇妖黎黛,到底为了什么才抢这水晶球。说去雷击之野,借天雷打开,那是为了里面的东西咯?那里面是什么,她已问过,答案都是不知道。她简直有了任宁与的那个心,你们倒是继承,继承了也不问,灵就行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懒怠,这样的懒怠长了恐怕要生愚蠢啊。 不过说到这雷击之野,她和吕胜如此亲厚,聊天说了上亿个句子,一次都没有说到这地方。自己过往是太关心人间了,对于魔界与妖族的事一无所知,仿佛世上不存在这样一群众生一样。这回遇见危落和朱厌,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妖,当时能打得过,也真是稀奇。要是再遇上…… 也不知道危落现在怎么样了。上来日久,按照地府的手段,也许危落已经招供了;也许没有,毕竟那是这么厉害的大妖,猿族的领袖。当然,招了最好,这样自己就可以问当时危落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什么“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改变”,为什么要说“就算是你”,是自己? 假如我不过是个凡人,那这些就是疯话;可那样子哪像说疯话的?那我就不是个凡人?也许我的确不是,不然也不会就那样进了地府,做了判官,还做那么多的梦,见不到孟婆。 但是…… “到了。”马晓舟说,她如梦初醒。 山洞里的泥台子上,一排玉板堆得整整齐齐,熠熠生辉。四人走上去检查,唐棣随意拿起一块,发现上面雕刻有极其精美的花纹,边缘饰以夔草纹,中心则为兽面,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东西南北各有二十余块。数量不等,显然是做的有多的;荧荧柔和绿光,自带幽幽仙气:真是好东西。 “这山洞里为何有这么多玉板?”她问。 “五镇之山,本来是设有阵法。”马晓舟拿起几块玉板,仔细检查,“师傅还年轻、还没有我们的时候,曾有这样一件事,说是连山派算出有天劫将至,又不知具体何时,害怕天劫之力侵害人界,遂上门联合各派,在五镇之山设阵法以避。这玉板,就是当时所使用的,五镇之上个个都有,现场挖掘就是。” 唐棣听完,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恍惚,“各派……” “哦,你不知道,”周显元道,“那次之后,其实主要的门派之间都不怎么来往了。当初除了我们,还有连山、无极、凌霞、灵剑,除了九黎,”看一眼马晓舟,马晓舟点点头,“都来了。” “那为什么——”听完这串名字,她竟然有些头晕,“后来就不怎么来往了呢?” 两个男人俱是耸耸肩,唯有谢子城说:“不知道。当年师傅还只是行二,是大师伯带着一群弟子去的,结果一个也没有回来。” “没回来?” “没回来,”谢子城也耸耸肩,“至于为什么没回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听说各门派还闹呢,打啊闹的,终于也就不来往了呗。”又看她一眼,“你知道的,和这千年里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区别。” “走吧。”马晓舟说。 下山的路上,那师兄弟三人还不断说着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哪能就一样”、“曾几何时变过”等等的话,而唐棣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谢子城等偶尔回头看她,发现她的样子,还问她是不是累了,她也只是摇头说没事。 第25章 她是有那么一点点头晕,仿佛相似的路可以分为两条,但走路并无问题。她是有那么一点点恍惚,仿佛周围影影绰绰看也看不清,但也能及时反应他们说的话。等到了刚才落地的地方,线头变细了,周围又黑了,什么都不见了。 天边出现一片沙漠的时候,他们高度渐渐降低,落在荒原的土堆上。马晓舟抱歉地转过来对她说,往下要徒步了,“不好意思,连累你。” 她倒不觉得有啥连累,甚至不累,御剑的也不是她,“无妨,只要你们不累。” “走路我们还要舒坦些!”周显元道,“何况飞来飞去,也着实不安全!” 三人皆笑,知他是御剑之术不精,因身躯肥壮也不愿意飞行。唐棣想了想,一边接过谢子城递来的斗篷,一边好奇问道:“御剑飞过去不安全?我刚才看,”再望一望天边的乌云,“雷电似乎还很远啊。” 马晓舟笑道:“唐姑娘有所不知,别说我等人类,就是妖魔,穿越此地也要玉板保护,或者别有法术,就是想飞,飞得越快,越是容易挨雷劈,那可是天雷。” “或者有什么法宝在身上,也容易被雷劈!所以你看,我们这一路,什么都没带。”周显元呵呵笑道,一边把专门给自己选的大块玉板像盔甲般捆在胸腹,再穿上草绿色的斗篷,似乎对于给自己整了这么一套盔甲非常满意。 “法宝也会引雷?”唐棣问道,“这地方倒像是有点什么怪脾气似的,可知是如何形成的吗?” 天雷毕竟不随便劈人。 那师兄弟三人皆摇摇头,谢子城望着天道,“那是上古的事情了,也许是一两千年以前,谁知道呢?开山祖师留下的书里就有记载,和《山海经》似的,说有这么个地方,天天打雷,如何打罢了。照我觉得,也是三界有序、好生有德的一种表现,让妖魔不能随意穿越此地直达人间,也让人间不能随意进去妖魔界。” “我们走吧,”周显元穿好了他的盔甲,抖抖身上的肉仿佛一个待出征的将军,“唐姑娘要是想知道,也许可以等找到了问那蛇妖,妖魔们说不定知道呢?” 四人迎着风在沙漠里走,还是马、谢、唐、周的顺序,大师兄照旧去当头雁。此地外面看着一切平静,没想到进来呼呼的风,叫人几乎走不动。唐棣一边努力迈步——她竟然和别人一样费劲儿,果然是神力所致之处——一边胡思乱想。什么“三界有序”、“好生有德”,真是他们自己继承了来用就不觉得有问题,从被抢走的水晶球到罗盘和黄册,都不是什么人间该有的东西,妖魔界东边这头进不去,再往西就没有路吗?尽向别的地方出去了,便不是“贻害人界”,也就无所谓,这人界的范围也忒窄了些!世上其他地方的妖魔就不是妖魔,其他的地方的人就不是人? 只不过她与这三人朝夕相处已久,知道他们不过是痴愚于自己打生下来那日起就知道和信奉的东西,并无什么存心之恶。那有存心之恶的人,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怀疑这一套东西的人——当然,太恶。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是凡人,一问三不知也是正常。她自己揣测,此地若有天雷,无论成因为何,总要经过雷公的手——呵,雷公!久远以前她还见过雷公。当时一开始她以为总该是书里所谓“力士之状”,听别人说的什么“裸胸袒腹,背插双翅,额具三日,脸赤若猴,下巴长锐,足似鹰爪”。结果老远地一看,还是兽形,龙身人头,腹圆如鼓。那时她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同僚,同僚笑道,他老人家就爱这样,其实不是妖怪身。 “有时候还变作一个毛桃子的样子咧,反正他出来就吓人,就是一句话不说也会吓人,所以久而久之,开始变着法儿吓人了。” 两人当时大笑,继以“上仙无聊了都会干些啥事”、“上仙是否也有七情六欲”等等讨论。她想好奇上古故事,两人谈了许多,最后说完又全忘了,似乎总是记不住。后来她也遇到过雷公,行礼如仪,也就不知道雷公是否记得她,甚至是否认得她。抛开这一点,她自己到此,需要多多小心。非为怕雷打,别说玉板,硬凭实力软靠身份,她不怕雷打,可是万一打了她,和打了眼前这些肉眼凡胎和他们在寻找的蛇妖并不一样,打了她会直接惊动雷公,人家有必要调查清楚,到底是误打,还是她犯忌,动用不该动用的仙力。 既然不知道此地如何形成,为了什么而生造这么一个地方,那么犯忌的后果可能是加倍的。 眼前还有一个沙丘,风越来越大,谢子城裹紧了斗篷。 作者有话说: {9}是中国古代一系列重大名山的总称,是中国古代礼制中重要的祭祀对象,与五岳、四海、四渎并称“岳镇海渎”。镇山的具体所指曾有过多次改变,至宋元确立为五镇,分别为东镇沂山(在今山东临朐)、西镇吴山(在今陕西宝鸡)、南镇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北镇医巫闾山(在今辽宁北镇)、中镇沂山(在今山西霍州)。————维基百科 第十三章 周显元竟然又是第一个冲过去,唐棣只道小看了这家伙的灵活。他挥舞着一对双锤如同两个长满尖刺的轮圈,嗖地一声就砸向那一群穿着黑斗篷的家伙,试图在阵法上撕一个口子。只见他招招狠辣,总是奔着取对方性命去,虽然过火,但也不是不可理解——毕竟刚才看着,这一群黑色身影,阵法都已经设置好,下一步就要引雷了。 引雷,也不知道要几下,她想,但毕竟是天雷,元龟派的开山祖师再是厉害,恐怕也绝难造出扛得住天雷的东西吧? 马晓舟和谢子城也冲了上去,双锏长剑,狂风也似就往上扫。尤其是马晓舟,哪里像是御剑跑了这么远的人,双臂恨不得打出四手的效果,竟然一时逼得那带头的女子只能格挡,不能还手。 那女子想必就是黎黛了吧?她一看黎黛一个转身躲开马晓舟杀招的体态,立刻认出这就是当时打伤朱君豪抢走水晶球的人,一模一样的灵动而强韧。只见她黑衣上有道道金纹,四肢修长体态优雅,脸上的怒容,自刚才就不曾消退——但又和危落不同,危落的眼睛里有无限的攻击性,即便一眼看出是地府官差,也丝毫不畏惧,甚至有一种主动出击恨得牙痒的劲儿;而黎黛没有,她那有着浓厚黑色眼线的双眼里除了愤怒就是忧虑:如果危落是吞噬对手的火,她就是冰冷坚硬的钢。 一个人有在乎的事与想要保护的东西,才会变成钢。 她为什么这么做呢?妖,和人一样吗? 原来,自己也没接触过几个妖。 但无论如何,那三人撑不了多久,如欲此事平安解决,她必须出手。说时间,竹节鞭直接挡在了马晓舟的锏和黎黛的弯刀之间,生生将两人分开。 “我来。”她低声对马晓舟说,并不转头。黎黛看她的那双眼睛里,现在还多出几分怀疑。然而怀疑转瞬即逝,她想,你现在怀疑我又如何,你不会记得的。等过一会儿,你还会更加怀疑。 又或者,你会像危落一样,说一句我听不懂但会好奇的话? 弯刀带着呼呼风声冲了过来。 黎黛很聪明,凡她攻击,一扫,就是一挡。一挡,顺势就能反转手腕一勾——到底她是蛇妖,灵动远超人类,手腕竟可以圆转如轮——若非唐棣反应快,差点儿就要被她勾到面前去戳瞎眼睛了。 唐棣本想放弃了扫改用劈的,总该不至于被人弯刀变镰刀了吧?结果还是低估了黎黛的柔韧。说真的,虽然她久在地府,无论是尸山血海,还是狰狞恶鬼,理应早已见过了无数可怕景象,但看见黎黛这扭曲弧度全不是人类能为、却又实实在在一副人形的样子,她毛骨悚然。 别说手腕手肘,就是腰身,几乎都可以扭成不可能的弧度,这下黎黛又把她抓住了。就在差一点要被利爪划破眼睛之前,她下意识地抡起拳头,照黎黛脸上就是一拳,几乎把对手打得翻了过去。 以往她从来不会使用拳脚,伸出手来只是施法的,这下打完,她不由得嘀咕,我跟谁学过这个?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劲儿? 然而黎黛往后一翻,脚踩在沙丘上,接力一蹬,又奔着她来了。 这一回,她改换策略,变成黎黛攻击而她闪躲,用竹节鞭格挡了两次,稍事观察,发现黎黛的弯刀内侧并无刃,左手立刻换出法力,准备控制弯刀。谁知青光所及,刀锋上射出一道红光,二者相抵,黎黛又把她剜了一眼。然后竟然把弯刀收起,长腿如鞭一般向她扫来。她狠命弯腰方才躲开,那双腿仿佛是蛇尾所化,若是打在身上,不知多疼,哪里是鞭子,根本是枪棒。念及如此,她把竹节鞭狠狠便往那腿上打去。 其实她不想这么干,虽然说不清为何,有恻隐之心,也有恼羞成怒。 咣的一声,二者分开,一番打斗算是平手,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只能重新来过。黎黛大概要重新估量眼前此人的确不是凡人,更要想想这个凡人把她牵制住了、阵法就无法运转,该如何是好。 第26章 眼角余光里两耳嘈杂中,唐棣发现周围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除了黎黛还有四个蛇妖,那三人配合不错,轮流二打一,互相支援,也将对手牵制得死死的。再看那阵法,几乎被玉板完全包围、只有几个小缝的水晶球在阵中心安放着,里面依旧散发出光芒,一时极明,一时又暗,而周围不断落下天雷。 诶,这黎黛不是要打开水晶球吗? 难道不能让天雷直接打开?难道—— 嘭的一声,她猛然回头,看见周显元被两个蛇妖合力打飞,口吐鲜血,若非谢子城去拉了一把,简直要摔出十余丈外。而救他的谢子城不但把他拉住,甚至还顺路撩了好几个又快又狠的剑花。这下好了,那贪心不足追上来的蛇妖的护身玉板掉了下来,一下子窘迫非常,差点就被天雷打中。谢子城则借力一踩,往前杀去,恰把那玉板反踢到了周显元的身边。 唐棣看着周显元那痛苦的眼睛忽然闪出光彩、继而忍住疼痛向别的蛇妖打去,专打玉板,自叹还是低估了他的机灵和心眼。 黎黛又打上来,逼着她步步后退,几乎退进众人的乱斗之中她才明白对方的意图:阻止周显元打掉蛇妖们的防护,同时效法,打掉他们的——就算近不了唐棣的身,打别人总该没问题吧? 你试图打我的锁链而我躲开、我试图反手打你的锁链而你也闪躲的闪避游戏就这样在混乱中开始了。黎黛一路逼着她后退,她一路逼迫自己脑后长眼,不断向后张望,要么替背后的某人挡开黎黛的攻击,要么减弱其趋势,或者拉开目标,总之不曾反过去攻击蛇妖们,毕竟不屑于这样做。 没有玉板的结果看上去是挨天雷,她可不认为在场除了她还有谁能受得住。 咔擦!一声巨响,天雷落下,唐棣眼角看见半疯狂的周显元打得不亦乐乎,竟异常灵活地掏出刚才捡起的那块玉板,本来要挡,却拿反了——唐棣刚想喊一声,还来不及,那道天雷劈在玉板的内侧,照亮了上面奇奇怪怪的符文,竟然反射过来,恰好打中了一个蛇妖,对方应声而倒。 那符文——唐棣在短暂的众人惊诧的极端沉寂中想起——那符文在自己这些玉板上也有,她记得,当时拿到玉板时她不但没有看懂、还觉得看了有点恶心,为什么会恶心? 喀拉!天雷又至,此时周显元也好、剩余的蛇妖们也罢,都开始如法炮制,一下子蓝得发白的天雷四处飞散,众人不是躲之不及,就是杀了红眼,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安全自己的性命,一心只想消灭对方——她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难道因为地近魔界,人就容易发狂?妖也一样?还是妖性本就如此? 一片混乱中,只有她和黎黛没有立刻行动。她觉得太危险,无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危险,而黎黛眼里也有相似的忧虑。两人竟然在短暂地对视中于对方眼里找到了共同点——黎黛望着她时的眉头更皱了。 她担心什么?唐棣眼见着黎黛往那水晶球又看了一眼。 元龟派的确也不是多么值得同情,自己虽然需要他们的帮助,但是,或许…… 不,不能让她打开。就算她是蛇妖,不是危落,谁知道那里面打开会不会是下一个朱厌?自己勉强和黎黛打个平手,万一还有更厉害的出来,那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了——上次也许只是侥幸呢?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在彼此反射天雷的混战,一个小蛇妖取下身上的玉板反射周显元反射来的天雷,二次反射不但成了,还迫使一束天雷化成好几束,向四面飞散,她和黎黛都只能躲开。没想到偏有一束雷光对准水晶球去了,还恰好从缝隙打进去一缕,精准地在水晶球的表面上打出一道丈余外都肉眼可见的裂痕。 她看见黎黛的表情霎时惊恐万分,也看见水晶球里那团忽明忽暗的物质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甚至隐隐有了要从裂缝中飘逸出来的样子。 原来闪烁五彩的那团东西,似乎正在逐步变成黑色,隐隐还有些许暗红。 唐棣正盯着那团东西,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它突然化形,想有所准备,否则以那三个人决计是打不过的。突然闪出几道红光,水晶球从缝隙处彻底碎裂,玉板也被撞得嘭嘭作响,向四面倒下。而那团东西算是彻底挣脱束缚,膨胀而出,宛若一朵黑色花朵般含苞,眼看就要放了。 与此同时,天雷明显变得更加密集和剧烈。 唐棣握紧了自己的竹节鞭,左手握在腰际,随时准备使用法力控制将要出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自己能否控制住。 在地府干得久了,其实不概再有那许多“关隘”,许多牵挂,仙妖人魔,各有自己的道和数,到了日子谁也跑不掉。但唐棣似乎总有恻隐之心,哪怕是恶鬼中的恶鬼,在地府受苦受罪的时间比她的从业时间还长,有时她也能理解它们,同情它们——只是能把同情和支持分开,该打还打。 对此,吕胜总是挖苦她不曾在人间好好受过七情六欲的荼毒,没有绝望,就还有信心。她知道自己不如吕胜那么爱憎分明,不如王普那么了然达观,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工作内容,总会觉得别有隐情,别有另一番解释,别有一段必须放在一起考虑的故事,就算考虑完了还是做出一样的判罚,也必须先考虑,否则,就是彻底的失职,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当然,有时放在一起就难以抉择,最难抉择的问题需要的也许不仅仅是强大的法力——比如,眼前可能需要的控制强大妖魔的法力——还有更强大的内心,比如,在场的三个人四个妖,还有这团东西,到底谁更重要? 她紧紧盯着那团东西,未料视野里突然闪出一道黑影,竟是黎黛,一个飞身扑上去,把那团东西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母亲怀抱婴儿。她还来不及喊一声“躲开”,一道天雷降下,几乎是直挺挺地打在黎黛的脊背上。 任是这蛇妖再有修为再能隐忍,连唐棣也看得出她已受重伤,伴随惨叫口中喷出的鲜血足足喷了丈余。远远地,唐棣看见黎黛睁开了双眼,那对眼眸几乎要变回蛇的样子,却充斥着并非冷血的情感——不,远非冷血,那里面是深深的忧伤与绝望。唐棣只在那些于人间还有许多眷恋热爱、却不得不去投胎、即将饮下孟婆汤的人脸上见过这样的情感。 她猛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像冰水一样,否则为何有一股极度酸涩的情感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 只见口角流血的黎黛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团黑色的东西。那东西还在奋力的膨胀,黎黛用手轻轻抚摸它,像抚摸一个人的额头,她的眼睛在笑,嘴角努力不哭,眼泪滑落,掉在黑色东西里,立刻蒸发成了水汽。那团东西虽然还在膨胀,已然没有刚才快了,碰见几滴眼泪,更是渐渐变得安静,好像一个人从狂躁恢复了理性。黎黛见了,笑了一声,便把自己的脑袋也埋进去,那团东西也将黎黛的头轻轻拢住。 唐棣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悲伤无法抑制,甚至还有几分嫉妒,嫉妒又加深了伤感,堆在胸口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又为什么会嫉妒?为什么我脑海里能有明晃晃的一行字,质问自己为何不能? 若能以相拥告别,我死也不惧,可竟不能! 天空中雷声滚滚,比刚才都响,恐怕将是一道极其强烈的天雷。唐棣看着跪在那里抱着黑雾几乎要蜷缩成一个球的黎黛,不觉眼泪满腮。就在天雷劈落的瞬间,她足尖一点,飞了过去,在黎黛的背脊上轻轻借力,右手握着竹节鞭直指苍穹,左手掌心向下虚拢护住下面的黎黛,奋力一接,把这天雷给接了下来。 电流滑过身体的时候,除了轻微的刺痛,她还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是因为天雷,而是因为黎黛抬起头来看她的表情。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了疑惑,看见了伤感,看见了感激,还像镜子般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不知何时何地产生的强烈的悲伤和不舍。 她想与它共死,毋宁说和自己比,是个好归宿。 和自己比? 唐棣接了雷之后,飘然而落,站在两眼婆娑的黎黛身边。周围众人都被震惊得沉默了,而天雷停止,唐棣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朵乌云,闪烁雷电却无声,知是雷公。 那些想不明白的念头都可以放一放了,新的麻烦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向雷公走过去,在地上单腿跪下,低着头,将竹节鞭放在背后,以告罪之姿等着雷公落地。当那一声轻微的云履踩在沙子上的声音传来时,她立刻朗声道:“地府无主冤魂司判官唐棣,拜见上仙。”说着,手上一捻,自己的官身文契就浮现空中,闪闪发光。 也不知道是都吓傻了,还是如何,她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倒吸气的惊呼,似乎是谢子城。那两个男人呢?张着嘴呆了? 啊,这往下要解释的可就多了。 “唐棣……”雷公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抬头起来,我看看。”她于是抬起头,任由雷公打量她坦荡的表情,自己也不动神色地看这完全是人形的雷公。剑眉星目,一股顶天立地的英气,鼻直口方,一张轮廓分明的方脸;除了紫色的瞳孔,就是那一把颜色偏浅几乎发红的大胡子,可谓主人脾气的暗示。 第27章 “还真是你……”雷公道,环顾四周,“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回上仙的话,下官自地府告假,到人间来,原欲借助元龟派之力,解开下官的身世之谜。不料上山之后,恰逢蛇妖黎黛,率众伙同元龟派内奸,强抢元龟派法阵之宝。下官遂与元龟派三位弟子一路寻至此地。打斗之中,因——” 因为什么呢?她想。 “因见蛇妖有凄楚之态,又念及上苍好生之德,不忍其受天雷后形神俱灭,遂以地府判官之力,强接天雷,惊动上仙,请上仙责罚!” 说着,更低了低头。虽姿态如此,她倒自信这一番说辞能够打动雷公。以前,她因为公务和雷公有过一次往来,虽然是书面的。那是一个妖的冤魂,确实是劈死的,也确实是天雷劈死,但非渡劫,则按理肯定了造了孽要还;谁知那妖抵死不认,非要说自己是冤死,不然自己怎么会来唐棣这里?她无奈只好找雷公去确认。她本以为雷公脾气暴虐,大概根本不会理会,为此都准备好了去找东岳的说辞,没想到雷公很快就查验好了给她复文,文字客客气气,流程规规矩矩,比地府有些行动不快的同僚还要可靠——事实证明,雷公没劈错,有错的是地府自己,这妖前世的罪孽没完就放下去再来一回,又忘记记下来了,这才导致查验错误。她又复信去感谢,雷公也报以善意。 要是那次都能如此,这一次…… “你说你,见她样子心有不忍,”雷公指着一旁跪在地上,还紧紧抱着那团黑色东西、整个身形都缩小了一圈的黎黛,“所以硬接天雷?” “是。下官看此妖神色,并非图什么修为什么内丹的样子,而是别有一番——一番伤感痛楚,可见有隐情,所以不忍。” “怪道呢,我说这雷击之野,每天不过打些凡人和小妖,谁知道今天居然说打了个——”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雷公突然住了嘴。唐棣以为他生气发怒,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刚刚想好的说辞,什么元龟派失了至宝自然着急,什么但是这水晶球来历不明无妨问清楚黎黛为何要抢夺此物,什么千错万错这里都是自己的错,请雷公要罚罚她自己,不要罚这些与此事不相干的人——合着雷公这里只需要罚她一个地府鬼仙擅自使用法力,然后把此案交给地府去管,至于旁的事,都可以放过。 他会听吧?应该会吧? 雷公沉默不语,大胡子仿佛掩盖了唇线一向平直的嘴。他沉默得越久,唐棣越担心,搜肠刮肚地思考到底雷公到底有没有权限责罚自己以外的人——万一他觉得黎黛横竖是个妖,这就要劈了呢?还是他经过刚才那一劈,已经知道了黎黛这一番行动的隐情?那些东西自己不知道,就无从辨白,岂不是由他处置了? “上仙,下官以为,为弄明白此事,无妨让这蛇妖说清楚缘由动机,才好处置。” 她回头看一眼黎黛,黎黛两眼朦胧,尽是一片伤感茫然。 “上仙——” “这倒不是因为她,这,”雷公打断她,“不不,我并没说……” 眼看这人形便是虬髯丈夫、兽形便是咆哮巨龙的上仙竟然变得磕磕巴巴,一句整话说不出来,唐棣看愣了,难道这水晶球还能是仙界的东西?那打碎了也不能赖她们啊。 “我并没有说,一定是处罚她,倒是你,你——”越是说不出,越是接近气急败坏,雷公几乎用手指着她鼻子,转瞬又收回去,大概觉得太不礼貌有失身份,但又说不清楚,“你”不出个所以然。唐棣更是迷惑,自己触犯什么了不得的天条了?还是自己这一接碍着他什么事了? 真要如此,自己就一力承担好了。自己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让别人可以远离这番是非。 “上仙,千错万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愿意受罚,只是——” “雷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唐棣与众人仰头看去,那身影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冠霞披,自然端庄气;善眉慈笑,天生慈悲心。凝脂玉手中总是握着拂尘一柄,轻轻一扫,扫除一切苦难,拯救痛苦的信众——被拯救者中,也包括她自己。 只见雷公转过身去作揖,而她干脆改成双膝跪下——这下彻底是戴罪了。 “拜见碧霞元君。” 第十四章 “这边就交给我来处理。”碧霞元君道,“有劳雷公了。” 这挺拔俊朗的男子脸上露出笑意,向碧霞又作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碧霞元君则转过身来,扫视众人,缓缓对黎黛道:“蛇妖黎黛。” “在。” 唐棣这才听到黎黛的声音,低沉温柔,疲惫沙哑。 “你原在蛇岭修行,后因为在与猿族的冲突中,表现优异,有理,有力,有节,可谓一时之才俊,被巴蛇引为继承。与你同时还有一位优秀的族人,被巴蛇收为弟子,就是她,对吧?” 唐棣顺着碧霞的手指,看向黎黛,只见黎黛点点头道:“是。” “她叫什么?” “玉修。” 碧霞点点头,“我听说,玉修当年,是蛇族中最聪明有天赋的。后来不知为何,就失了踪迹,对吗?” 黎黛痛苦地点头,“她不见了,我找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元龟派有这样一个东西,本来也想来求助,又怕被发现,就尝试用灵魂出窍之法,附身在别人身上,上山来看。结果一看——” “你一看,就发现玉修被困在这里面?”碧霞笑笑,“玉修当年,去清凉山寻宝,结果误触机关,不慎受伤,被那机关困住,恰巧元龟派的开山祖师卢俊彦也来寻宝,破解了宝物本身是制造水晶球用的仪器,便把奄奄一息只有内丹存在的玉修困在了里面。” “那混蛋!!”黎黛大叫,即便虚弱无力,依然怒目如炬地看向马周谢三人,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吃到肚里用酸液缓缓折磨以泄愤,“囚禁无辜,只为了自己的名利!反而让玉修——让玉修……”接着便把头埋进黑色烟雾中,啜泣起来。 “你不必担心。”碧霞微笑道,手指一挥,一道金光滑过,正中黎黛,黎黛周身立刻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那黑色的东西也漂浮而起、在半空中渐渐有了形体,未几化形出一个姿容清丽的黑衣女子,躺在黎黛怀中。 黎黛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忘记了喊玉修的名字。唐棣见此,无意识地落了泪,直到泪水落在腮边变凉了,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失而复得。 而我只有失去。 失去? 碧霞道:“玉修被卢俊彦所困,是命中注定一劫。她被困于水晶球时,以自身之力配合元龟派的大阵运转,是消她前世之业,为今生积德。而你,为了救下所爱之人,受天雷一击,也是必然。如今诸事两清,你们已经还干净了,可以自行离去了,往日之事,也一笔勾销。” 黎黛又是高兴,又是感激,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玉修又醒了,又是呼唤,又是落泪,哭哭笑笑——唐棣看了满心淌出柔情来,不防那边马晓舟就要开口说话,“拜见”二字不曾说完,碧霞道:“元龟派因为天时地利,用这本不该用的法宝数百年,如今命数已到,自该还去。你不要担心无了此物,门派不存。要知人在门派在,光是法宝,没有人,也只是个死物。我与你一道法旨,”说着,一道金光直射马晓舟掌心,散去后一道卷轴落在手中,“你拿回去,给你师傅,一切自然了结。去吧。” 说着,拂尘一抹,两道祥云托起众人,向东西相反的方向飞去。沙漠上只剩下唐棣在跪着了。 “起来吧。”碧霞的声音显得疲倦,“你和我回去。去见东岳。” 唐棣第一次跪在东岳的堂上,双手捧着竹节鞭,以示戴罪。四周寂寂,除了堂上正中坐着的东岳和陪坐在东岳右侧的碧霞之外,别无一人。 唐棣印象中,只是听过一两次这样的事,判官违反规定,等待东岳的处罚,总是闭门决断,犯事的人之后也就静静地消失了——不然呢?除了为数不多的负责处理的几个人,本不该有任何人知道下落。 但不曾听过碧霞陪审。 碧霞元君很少到这边来,正如东岳也不总是这么沉默一样。唐棣自觉宁愿听到申斥责骂,也不愿意这样沉默着。沉默是未知,未知引人猜测,猜测就是下注,就是一种向未来的赌博,一旦思考了会有什么可能,心中的天秤就下好了注,哪怕再想骗自己“不我要相信可能性更大的那个”也没有用,理性是天秤,感性、情爱,才是砝码。 一旦下注,就会有想要,就会有得失,就会有喜怒哀乐…… 所以她不喜欢未知。未知当然意味着无限可能,但也意味着一切不确定,一切可能向正反向好坏等等变化的可能。 谁也不承诺你一定好或一定坏,混沌变化,无所依靠。 她好像听见轻微的裙裾摩擦的声音,是碧霞?她微微抬起一点视线,看见碧霞和东岳互相对视一眼,东岳便转了过来。 第28章 “唐棣。” “下官在。” “你到人间去,说寻找前世故事,承诺绝不违反条例,到底还是犯了。” “是。” “你有何话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东岳和碧霞,看到他们表情如旧,仿佛有志一同,就像今天碧霞带她过来的一路上,也和刚才的东岳一样沉默——他们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是不是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真是与她无关的某种不可逆的苍天的力量。 “下官无话可说,甘受责罚。” 做的那一刻其实她没想过自己可能要承担的后果,只想过当下不那么做的后果。此刻做也做了,想也无用。这不是她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而是面对过成千上万的后悔不迭的往生者之后想到的。自己想出来,未见得能真的应用于自己的经历。此时机会到了,她想践行一下。 “好个‘甘受责罚’,”东岳道,“无主孤魂司判官唐棣听旨。” 她直起上身,把竹节鞭举过头顶。 “汝自入地府为官以来,恪尽职守,奉公执法,屡立奇功。近因私事至人界调查,为救蛇妖,擅使法力,违反地府规章,现着革去官职,罚没鬼仙原有之法力,即日离开地府,永不叙用。姑念其曾立之功,将原有之修为并兵器留归其有。唐棣,你可听明白了?” 听到后来,她有那么一些不可置信,以为这跟了自己许久的竹节鞭,会被东岳手腕一转便带走。没想到还留给了自己,“下官明白了。” “好。”说着,东岳伸出右手,双指凌空一点,唐棣身上金光冒起,渐渐在头顶形成一个小小的光球,飞入东岳掌中不见了。 “碧霞会陪你去取走东西,送你出去。”东岳说,“唐棣。” “在。” “你是个好判官,这一点,你要知道。” “谢殿下。” “去吧。” 她起身退出去,心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听东岳说“去吧”。下一次,会不会就是自己死的时候?自己死的时候,会见到东岳吗? 自己会不会死,倒不是什么好想的,都是有朝一日。 去住处的路上,碧霞不再沉默,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指着路边道:“你看。” 她顺势看去,是一家子往生者团聚,那老母亲,还是她力争安顿的,“是他们啊。”当时是她非要坚持,说既然老妇枉死,还有阳寿未尽,为什么不能让她在地府安顿下来,也许投胎之前,还能看见自己的亲眷下来团聚?虽然亲眷的寿数一直飘忽不定,而另一司的判官非要觉得这样不如早日投胎,到下一世去享福——老妇抵死不从,甚至差点异变,而她觉得一个人今生一切不了,挂念那么深,来世又有什么好?一昧鼓动人去投胎,他们和那些只知道劝善收钱的僧道又有什么区别? “想不到还看见了这一天。”她说。碧霞笑笑,“难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想着自己能看见?” 被这么一说,她笑着摇摇头,“还真没想,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件事。” 又往前走一段,已过了往生者暂居的地方,进入一片荒野,黄泉自中间汩汩流过,两边花草虽然稀疏,到底还是开了些。碧霞忽然停下脚步,自路边摘了一朵花,“你看。这个总该记得吧?” 她一眼便认出来,“记得。这是我进来时,认出来第一样东西。”因为在黄泉两岸,光芒晦暗中原只有鲜红的花朵开放,唯独那天碧霞带她走过的路中,遇见这样一朵蓝色的花,它们是红花的变种,很少见。每次看见,她总会想起自己来的那一天。她所能记得的只有碧霞扶着自己,而自己懵懵懂懂,只是跟着碧霞的指示做事,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自己是怎么当的判官,安排住在哪里,一概模模糊糊,唯独见到了这蓝色花朵,突然跑上去采摘,放在手心里不胜喜欢。 那种喜欢她记得,记得非常鲜明。但是为什么喜欢,从来想不起来。 “你当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看见最心爱的玩具。”碧霞道。 “我那时,几乎什么都想不了,看见这花,脑子里只有单纯的念头。” “你进来之后,有一阵也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吗……”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唐棣一路打量自己看了很久早已习惯的地府风光,不胜眷恋,也觉得有些好笑:这毕竟是阴曹地府,生者畏惧死者嚎啕,不是鬼哭,就是惨叫,而她因为习惯了,多少已经把这里当家,甚至觉得有些温馨起来。 现在要走了,便眷恋起来。 啊,三界里真的会有无情的生物吗? 碧霞陪着她把仅有的一些私人物品收拾完,拴好包袱,准备带她走出地府。她正想着往日走的判官,也是这样?还是直接去轮回了?碧霞就转过身来,正色道:“唐棣。” “在。”她恭恭敬敬地拱手。 其实她视东岳如父,而碧霞却是长姐。 “此后你去,成魔成仙都在自己,可谓大千世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希望你,不要迷失。不过嘛,至少你往后可以尽情地寻找身世,无有拘束了。” 她想说谢谢,又觉得不对,一股情愫萦绕胸口。直到出去,是泰山之巅的隐蔽处,天已大亮,风光壮丽。 她看着山下,碧霞看着她。忽然,她开口道: “殿下,我还想问个问题。” “你说。” “我此刻是人,是散仙,还是?” “你是你。” 碧霞说,脸上还是那熟悉的慈祥笑容。 初到人间第一天——这是她作为没有官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可谓天地一沙鸥般在人间的第一天——她选择的道路是熟悉的道路,去找元龟派。 还是熟悉的小镇,甚至摊贩都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发生得太快,以前总是一回地府、再来已经是很久之后,总物是人非,提醒自己并非属于人间的生灵,甚至不是“活着”的生灵。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即便说不清楚生死的状态、算是个什么生灵,她就在、也只能在这人间行走。 也许过往与此种种都无关,但现在,现在也许就有关了,现在必须要与此有关。 她由是怀着一种终于得到释放的好奇,从头打量周围一切。 碧霞建议她去找元龟派,理由是“他们现在应该更擅此道了”。她拜谢碧霞,这从始到终都给她指路的女仙也就飘然而去。但去不去呢?其实一边逛集市她就一边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要去呢?去了,问到一个所以然,然后呢?那个结果是否可以面对呢?这不像是对未来的猜测那样是一种赌博,这不是,甚至大可以说,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赌博,那赌局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存在于你因为不知道事实所以猜测的状态中,输赢早就定了,命运的庄家在后面耻笑你呢。 她不过揭开帘幕去看后面的墙壁到底脏不脏、刻了什么花纹而已。看与不看,花纹就在那里,不会改变。也许会喜欢,也许会讨厌,也许知道了会摧毁一切,也许会解脱一切,好结果当然好,但如果是坏结果呢? 如果呢? 她走过一个村妇和她的孩子身边,两个孩子正吵着要买玩具,村妇说前几日你已经把零花钱花在糖人身上了,这个月没钱了。孩子已经略懂事,低声叹道,如果当时没馋糖人就好了。那母亲听见,笑道,“你也知道世上没如果!” 没如果。 无忧无惧,才能断绝狐疑。反过来也许,断绝狐疑,就能无忧无惧。 她迈开步子,决定逼自己去看看,消除一切可能的如果,去看个清楚,去寻找每一个如有来历的真实梦境。 这次到元龟派,比之前还要顺风顺水,就是一路玩赏风光,夜宿深山想感受睡在山里的感觉,脚程依然很快。直走过了同一片森林,跳上自己曾深思的那棵树,眺望五真山,亭台楼阁依旧,一时倒叫她想起凡人所谓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之感:若有相当的寿数,大概见怪不怪,偏巧有的凡人命不好,生于乱世经历兵燹,短短几十年就见过了这一切,其沧桑悲怆,可想而知。 假如家人朋友还幸存无事,也就还好。假如只有自己……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也许什么都没有。 她从树上跳下来,摇摇头当作清脑袋,然后往五真山去。 刚出现在山门,就有弟子去报信,还没爬完山,就有马晓舟亲自来迎接。到得山顶正门处,朱君豪、黄振斋、周显元、谢子城,乌泱泱站了一片,俱是从未见过的热情笑脸,朱君豪上来紧握她的手,差点儿要给她捏疼了,热腾腾的笑意如逼人热气。一时一片喊她名字的,一片感谢她的,一片又是嚷着让进去吃茶休息,又忙着安排待客、如何待客又有太多的主意:乱糟糟的,叫她几乎不好意思起来,该告诉他们一声的。 等到依礼坐下,品茶叙旧,说起别后种种,如何被送回来,如何朱君豪本还在卧床、听了碧霞的一番话后大彻大悟然后竟然好了,如何起来与众弟子修行碧霞所传之法术等等,听他们说,唐棣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一趟去,人间竟已半月有余。 第29章 “总而言之,”朱君豪道,“唐姑娘于我们元龟派有大恩大德,此后无论唐姑娘有何求,天涯海角,元龟派一定竭尽所能相助!” 众人目光灼灼,好像巴不得把胸膛扯开来给她看一颗红心。她想起他们之前的脸色,觉得好笑,但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些从往生者身上学的客套话,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好不好,“我没有什么所求,这次来,还是想问上次一样的问题。” 只见朱君豪面上表情僵了僵,立刻又复原笑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觉得,唐姑娘是地府的——” 唐棣遂将自己被革职的事情道来,“我现在不过是个,连自己是什么都说不清楚的……” “无妨,无妨。”黄振斋摆摆手,“现如今阵法更加厉害了,想必不成问题,就是有问题,我们也一定克服之,解决之,直到算出来为止!” 朱君豪点头,一边捋须一边道:“总之就请唐姑娘先住下,我亲自带着弟子们,明日斋戒一日,后日正式推算。一日不行,再来一日,就是长住,更是我们的幸运!你看可好?” 入夜,她的房间已经换了顶层的上房,风光更好。朱君豪本来想给她设宴,被她竭力推拒了,理由是自己疲惫。朱君豪便还是打发谢子城来照顾她,那可是—— 笃笃,有人敲门。 正和她的意。 谢子城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捏着两个小茶杯走进来,用脚关上门,笑道:“我要斋戒,不能饮酒,委屈你一下咯?” “这又是什么挖苦我的话,”她笑,“你就这样对你的恩人的?” 两人坐在露台上,斟茶碰杯,谢子城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些废话呢。” “我不喜欢,但你挖苦我,我总要找点什么回话啊。不然还和之前那样,任你说?” 她笑,不防谢子城笑完,神情却落寞下来,“那时候,你不曾说实话,所以大家怀疑你。” “那时候,我又如何说实话呢?我想着,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信。你们会信吗?” 谢子城摇摇头,“过去的事有什么如果?我不知道会不会信。你知道你跪在雷公面前、说你是地府判官的时候,我先是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判官。” “‘这样的判官’?”唐棣笑起来,“可惜我不是青面獠牙是不是?” 谢子城笑着推她一把,“然后我就骂我自己,怎么那时候就没想过呢?反而去想你会不会是会什么奇特的法术,我真是傻。” 两人笑一阵,谢子城又问她被革职的具体情况,她说得简略,倒是感叹了一下自己竟然觉得地府都亲切,“现在我是彻底无处可去、无依无靠了。” 说时不觉得,可一旦脱口而出又重新进入自己的耳朵,这八个字竟然象是有千斤重一般,坠在她心头,沉甸甸得好疼。 “那你,往下准备怎么办?”谢子城道。 “什么怎么办?” “我们回来以后,试一试发现,阵法的确更准了,所以要算出你的身世来,我觉得不会有问题。只是你知道了你的身世下落,你想怎么办,去找吗?” 她望望天上的月亮,良久道:“反正我已来了。知道了再说吧。不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 谢子城也看着月亮,“如果是我,知道了我的生父母何在,也许我不会去找。现在这样就很好,不要动它,免得坏了。” “可我并没有现在,对吧?这世上没有过去就有的现在是不存在的,宇宙洪荒,谁也回不了头,也无法凭空出现,凭空构造。再说吧。”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去找,也许找到的也不过是对往日的一种解释呢?” 唐棣沉默了。 后来两人自然又说了一堆别的,比如任宁与如何被废了修为关在洞里等等。后日正式设阵,朱君豪、黄振斋、马晓舟、周显元、谢子城五人齐上。新的阵法,她不大看得懂,只看见众人分开念咒,各自有各自独特的动作,除了相近的虔诚神态,几乎没有共通之处。大家各司其职,同时必须合作,否则阵法不能运转。 真是高妙,她想。 末了,阵中原是水晶球的地方还是产生了一道光柱,幽幽显示出四个大字,南方,长洲。 第十五章 “长洲镇。”唐棣站在城门前,轻轻念成城门上的字。城门古旧残破,幸尚屹立未倒,寥寥行人出出进进,大门处的看守一看就是迫不得已上岗的,盔甲破旧,武器磨损,须发皆白,正靠在门洞墙上睡觉。 这就是她要来的地方?她站在城门前,一眼望得到里面的长街,就算是已有半月——不,如果按此估算,距离上一次捉拿危落时,应该半年有余了——也不该如此荒凉吧?那时一行三人经过的市镇,还算热闹,人不多也不少,是常见的村落样子;然而眼前这地方,从城郭四围来看,也该是个富庶繁华人丁兴旺的地方,何以如此冷清? 她从五真山一路南下寻来,路上行人也稀少了,而且往北的多,往南的极少。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几近衣衫褴褛,不发一语只是仓惶赶路。有时她想停下发问,行路人的畏葸神色就拒绝了她的提问。 他们甚至不看她,只是走路。而她不知怎得,似乎没了官身之后,心气上就矮了一截,觉得不好意思问。一下子只有一个人,无牵无挂无来由出现在人世,好像与那些不会说话的草木鸟兽接触更让她安心。 简直是个孩子,她对自己说。然后走进镇子去。 东西向的主街两旁,全是整齐高大的房子,临街为铺,后有居所,石砖木柱,严正端庄,可惜不是门窗紧闭,就是仅有的店家不过把个小摊放在大门口来摆着,里面一概积灰撂荒,好像是什么没法回头的前尘往事一样。她路过一家绸缎庄,招牌是个乌木匾额,字体甚是好看,想必以前是个价格不菲的名庄;再多看两眼,里面有个穿着大约是仅剩的破棉袍的半百老头,正在摇摇晃晃地打瞌睡,木头木板搭的破摊子上只有一些杂物——也许是绸缎庄的店主人破了产、开始卖家里剩余的东西了吧?那拨浪鼓看着还行,把上有绣工呢,可谁买呢? 元龟派的大阵让她来这里,在这里她能找到什么?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她其实挺满意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可朱君豪脸上却是一片失望神色,反倒是她首先开口说没什么大不了,她自己去找就好。朱君豪无奈地笑笑,末了对她说:“唐姑娘,你的身世,看来的确难解。我们只能帮助到这里,实在抱歉。此外,有一样东西,我们要送给你。” 从周显元手里接过那小巧的罗盘时,她不由得觉得周显元五短身材——圆罗盘放在圆圆的掌心里——只是五短得可爱了。“此物能帮助你在无法辨别方向的时候不至于迷失,”朱君豪道,“请一定收下。” 下山时,朱君豪率众来送,分别时说,希望她寻找前世的旅途顺利。此刻她走在冷清萧瑟的长洲镇大街上,想起这话不由得感叹。前世?她的前世会是在这里吗?这种说法有很多未解之谜,比如她到底是死了才去了地府,还是怎样。当然眼下更大的问题是,在地府这一段岁月,不知道人间已经多少年,自己前世的痕迹,还留在这镇上吗? 唉。 镇上萧瑟,住户少了,摆摊的也就不那么积极,商铺开门也晚,时近中午,还有些店铺才刚刚开始挪开门板,她看店主伙计等,一概面色萎黄,活像是吃不饱也睡不好,在世上苟延残喘罢了。 打仗了?还是闹饥荒了?可惜之前也没有机会去地府其他衙署看看问问,不然也许会知道。不过她本来就不该再见到他们。 危落为什么要那样说,也许终将成为永远的谜了。 她漫不经心地走着,脑子里想着这些,来到了十字路口还不知道。此时走到路口,环视周围,惊觉无比熟悉,是梦中的十字路口!梦中的迷雾散开,露出的是此时的景致,没有了行人,砖石街景反而更加熟悉,就是这里!应该有人,应该有地方,应该有些事,有一个地方—— 突然一阵痛苦从心口涌起,气血逆行一般,直冲刚才还在灵光乍现的脑门,轰得一下撞入灵台,从头顶又流向四肢百骸,伤心酸楚与苦涩屈辱,把浑身肌肉都纠缠起来,紧紧收住,几乎叫她痛得蜷缩起来,站在原地,天旋地转。 怎么——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原本清晰的场景开始模糊,甚至变了样子。她顺手取下竹节鞭,暂时当作拐杖,前后张望——空旷的街道上了无行人,模糊的幻影也绝不会来扶她,自己孤独无依,本就如此孤苦无依——不,别想,先离开这里。她往左看,还未挪动身体便觉得痛苦万分,好像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右边倒还好些。痛中迷乱的唐棣立刻朝右边去。 走了一段,果然好些,只是神智还有些迷蒙。这一侧的街道更空旷,连摆摊的都没有,一些二层小楼的楼下都空了,楼上还有倾圮大半的——难怪没人。有的店铺不但里面空空荡荡,连匾额招牌也付之阙如,除了落叶,就是尘埃,想必那落叶也是快朽烂了的。 第30章 这是人间吗?她想,此时已经可以站直,便把竹节鞭收了起来,怎么比枉死城还要冷清? 一阵风过,自北向南,从左手边的空旷房间里带来一股子草药的味道。 药? 她转头看去,穿过已经掉了一半的二门,一下子看到小店和后院,哦哟,的确是药铺啊,后面倒了一地的,不是竹筛,就是簸箩。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去,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些梦一样。梦做了,她进去了,眼睛适应了光线,覆满了尘埃的柜台和墙壁逐渐清晰,算盘还在,墙上还有曾安装药柜的些微钉痕,只是尘埃太厚,她用手指抹了好几下,还看不见柜台原来的木材质地;有的柜门掉了,有的直接少了一块板,似乎是砍的,不知道被谁当柴烧了——再普通不过的废墟,再多几十年,估计就塌了倒了,由人力筑起,由时光拆毁。 她在里面站着,眼见这一切,脑子里却响起别的声音来。 “开这个方子?小姐,这个方子包好!不要怕……” “之前的不好用?不打紧,把这个换成这个,药效都是差不多的……” “不怕,先拿着,拿着……” “还不曾好?何至于还不好?” “欠的账何时还?日子俨然要到了!可不能再拖了——” “连这也吃不起?要知道,这是最最普通的了!” “概不赊欠!” 各种声音都嗡嗡地在她耳边回响不住,明明听得见周围寂然无声,连风吹树叶划过砖石地面的轻微摩擦声都没有,可这空荡荡的四壁中回声不止,好像她站在中央、被层层柜台围了起来。柜台高耸,显得她是孩童而柜台后的众人是巨人,众人居高临下,她不断下落、下落。深渊是黑的,她也逐渐看不清自己,更想不明白到底这些话是她往日听某些往生者说的,还是什么别的,比如破碎的梦境的一部分。越往下掉就觉得越沉重,越有沉重的力量加诸自己的脊背之上。渐渐地黑暗的周围开始显露出别的颜色,一点红,一点蓝,原来是一簇火焰,在狂风之中渐渐燃起…… 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迟早会! 迟早都会的! 不得好死!不得超生! 呸! 无耻! 就凭你们,也敢这样欺负我!就因为我—— 迟早有一天,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我要你们统统付出代价!! 话语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瞬间,她睁开了不知何时闭上的双眼,醒了过来,周围还是一片寂静,只有攥得极紧的拳头和发酸的牙膛证明刚才的火焰不是假的。 心里也是火,眼前也是火,从心头冒出来一直到烧到头顶,也许那一刻若不是理智尚存、又被“付出代价”四个字刺激醒了,她就要被吞没了,她就要变成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存在,超出自己的控制。 然而她醒了,醒来看见四壁无光的周围只有尘埃。 如果一切将焚毁于一场天火,那尘埃是不是这人世最后剩下的东西?魂魄往地府去,一把大火——无论真实在燃烧的火还是欲望噬人的火——会把木烧成灰,铁融为泥,然后混在一堆灰烬里,被风一吹,四散为尘埃,将残余之物覆盖。 地府如是,人间如此,不知魔界与仙界是否亦如是。 那我又何必如此,假如一起都将被烧光,何不现在就成为烈焰,成为火…… 她感觉一阵气郁,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得立刻出去。她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想哭,一边想哭一边强忍不哭——可为什么伤心又为什么忍住,一概不清不楚,像是不自知的单纯伤悼的刻板行为。 不能哭,为什么? 不,不能哭。 为什么不能哭? 走到店门口时,朦胧泪眼中忽然看见,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一个婀娜修长的身影走眼前走过,浑身玄色的衣衫,背上两把长剑,那行走的姿态如此清晰——这是梦,也是现实,梦境与现实合二为一的时候竟然如此清晰。 她该呼唤来着,一声“诶”或者“喂”,不然“嘿”也行,什么都行,只要叫住那个人,不要让她走,绝不要再让她走了。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流下两行泪。等反应过来,她追向人影消失的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向周围人打听,尽是一无所知,没有看见什么玄色衣衫的女子,就像不愿意抬头看她一样。 你来过? 你没有。 她站在街市上,长叹了一口气。 她白日在镇上晃悠,四处逛逛,试图想起些别的事来,反正镇上多的不是流浪之人,根本没人关注她。夜里就爬到无人能上的高塔上睡,光风霁月不说,还能看看全城。第二天夜里,一觉醒来是午夜,她睁开眼看着下面的镇子,不知为何,竟然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游魂——也不知是东岳和碧霞的慈悲,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特异之处——一眼看去都是不愿意去地府、四处躲藏的,数量之多,若是放在平常,应该找范谢二人告发失职;可看现在这样子,也说不好是游荡而来的,或者往生者太多了而产生的漏网之鱼。 这镇上出了什么事? 这人间又出了什么事? 她翻个身,像只在树上睡觉的豹子一般,也许自己留在镇上的痕迹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生者未必能记得,而那些已死的,说不定还能记得一些。 可如果……如果那样…… 第二天醒来,她选择了什么都不想,依旧随意晃荡,未几走到了一片阔大宅邸集中的区域。巷子深深,一眼望不到头,两旁的枯枝,叫人想起往日也许有的桃红柳绿。想起昨日自摇摇欲坠的高塔上打量,看得出此地的宅子至少都是三进,个别还有后花园,说不定是世居的富庶之家,说不定—— “胡说你妈!”一个咋咋呼呼的男性嗓音喊道,“这儿就是闹鬼!!” 闹鬼?她转过头去。 “闹鬼?我看分明是你在鬼扯!”另一个男人说,“你就是不想付钱!” “老子不想付钱?!老子钱多得都能把你埋了!可你非要卖我一个闹鬼的房子,我不能要!” “你不要?!你第一回听见价的时候两眼冒光,来看第一次就变了卦,只要半截,现在要交割了,还想坐地砍价!王八蛋,大家评评理,哪有这样为富不仁的狗东西!” 她循声而去,看见巷子中一个黑漆大门前站了一圈人,看热闹的都是脚夫走卒之流,内中吵架争执的倒还衣冠整齐像个样子。听吵架的内容,无非是听说此宅闹鬼,买卖反悔。到底闹不闹鬼,凡人自然是说不清楚,她站在门前探头探脑,被吵架的看见了,“你看什么!” 说话的是那想卖而不能的男子,虽无好气,唐棣却想帮他一把:“看看闹鬼不闹鬼。” “闹鬼——闹鬼个屁!你个丫头,看得出来什么!快走快——” “诶诶,别,”她笑道,“我乃游方之人,粗通法术,如闹鬼,我给你驱走,如何?” 她听得出来,两人其实都想达成交易,闹鬼的传说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都说出了吓人鬼怪的样子了,害怕也正常——何况说闹鬼的人也未必就没有怀着鬼胎,他住隔壁,说这宅子应该拆掉。拆掉了不就可以占地了? 而且夜里看,说不定真有鬼。 “两位意下如何?”她笑着追问。 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答应了,“只有一条——” “我不要钱。”她将两人一推,往巷子那头走去,“交给我,我就在这里住一夜,二位明日白天来看,准保没事。” 那两人犹自说着什么“真的假的”的话语,唐棣只是敷衍,说着什么“若是恶鬼把你们吓死了怎么行”、“我不怕你们就交给我吧”等等,直接送出了巷子去,接着回到宅邸前,把门一关,把门闩一上,转过身长舒一口气。 这么好的庭院,阳光普照,一点儿鬼气也没有嘛。她微笑着,就是我没有了以前的法力,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判断不出来。但雕梁画栋爬满蛛网、锦绣帘幕落满尘埃,这样子恐怕寄居了妖精,妖,或者精。 白日里,她逛了逛破宅,可惜能用来揣测往日的东西都不见了。她不知人间此刻的物价,也就判断不出如此被人洗劫数次的屋子卖哪个价是否合适,更不知道此时在这一片早已乏人居住的街巷中,大宅分割转卖转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她只关心是否有什么精怪,这些家伙都活得长,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就是问不出,驱散了它们,让三界各归各处,也是一件功德。 她在中间庭院中坐下,开始打坐。 周围一直安静,从上午到日落,再到黄昏,除了鸟鸣,就只有风过树梢扫落叶,遥远的虚弱的叫卖和脚步声。渐渐地,夜深了。唐棣作为一个地府鬼仙,对夜半的时间最是清楚,晴朗夜空看星月,乌云遍布她还可以凭感觉,此刻感觉已经是三更多了。 第31章 三更多了还不来? 这是一个什么家伙呢…… 忽然,背后似乎传来极轻的脚步,虽然很轻,到底还是听得见。大概是从靠大门口的地方走来的,莫不是还要检查一下外面有没有打配合的?在门板上轻轻蹭了一下,可能真是看了一眼。而后,又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脚步声变了?变得重了些,听上去连脚掌都大了些,边走边化形?为什么?还要想想用什么姿态来攻击我? 唐棣犹闭着眼,嘴角倒是挂上了微笑。 何止是不足挂齿啊。 也不知道吕胜现在如何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呢?如果一直这样主动积极地降妖伏魔,会不会有一天在某个大妖那里见面呢? 脚步声近了,像是某种野兽。 说起来自己的竹节鞭幸好放在面前大腿上,不然放在后面,倒不是怕不好拿——何须拿?——而是怕上面还有地府气息,会被这家伙闻见,到时候就不好处理了。 毕竟是东岳和碧霞留给自己的东西啊,至少是个念想。 呼的一声,一阵狂风袭来,感觉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咆哮着向她扑过来。修为还不错,几乎有野兽的味儿了,但只是几乎——她一边缓缓地睁开眼一边深深吸气——还是有股子草木味。肯定是以前接触野兽接触得多了,会学,但不怎么像。 就在野兽的爪子扑到左边肩膀上的一瞬间,她迅速地伸出左手,轻轻捏住皮毛显得轻浮、骨头倒十分实在的爪子,轻轻一拉,整个野兽就被拉得翻过身来,向前摔去。 她看见空中的非狮非虎的脸上有一双半人半猫的眼睛。真是的,想变什么也没有定主意吗?难不成觉得变成人就能骗过自己了? 那毛绒怪物空中翻了个身,落在地上,咬咬牙又向她扑来。她只得好笑,一闪身躲开,侧身右掌往背上只一劈,再一提,怪物化形的法力登时消退,从一只豹子活脱脱变成了小猫也似的东西,在她手中乱抓乱蹬。 她不想拘着它,于是往外一甩,小家伙落地又变成一个红衣女子的样子,还要化出剑来与她搏斗。她右手伸出双指,正欲一点,方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法力,点不出什么来。而那红衣女子见了她这样子,又猛看清她五官,竟突然脸色大变,把剑一扔,往地上扑通一跪,“大人饶命!” “你——” “大人饶命!!” 大人? 啊,恐怕是自己身上还有地府气,叫它误会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自己倒还省事。 她从竹节鞭上解下用来挂在腰间的丝带,往上轻轻赋些法力,向前一甩,就丝带自然飘香前去套在红衣女子的左手手腕上。女子见了更是惶恐,磕头如捣蒜一般,口中不住说着“只是寄居在此绝无害人之恶意”、“只是不想被他们毁了住处故此吓人”等等辩解之词。唐棣见它样子可怜,道:“起来说话。” “大人饶命!!” “你若不起——” “大人饶命啊!” “我已不是地府官吏,”她朗声,“也不是执行公务来的。你不要害怕,起来说话。” 那女子听她如此说,立刻停止以头抢地,缓缓站起,半低着头拿眼觑她。那小眼睛里,瞳孔似乎微微有些红色,唐棣看这样子,倒看出几分不坦诚的打量来——怎么,不是地府官吏,就又不怕了? 最恨欺软怕硬的人! 杀了她! 灵台里突然又有这样不明来处的愤怒话语萦绕,若不是眼前的女子站在那里不安地动了动,她就要掉进没由来的怒火中了——幸好反应过来,及时摇了摇头,灵台恢复清明之后,拽了一下丝带道:“你刚才看见我,以为我是地府鬼差?” “是。”女子怯道。 “为什么?” “大人的姿势……” “姿势?”剑指的样子?“你以前被抓过?” 女子猛摇头,“不曾,不曾!只是小的往日在附近山里,参加——参加大妖的聚会,恰好见过。”说罢又拿眼觑她。她看见,瞪了回去,吓得女子又辩解说那大妖已经被抓走许多年,自己从来不曾作恶,只是在此地安静修行,“小的只是喜欢这地方,不想搬走罢了。” 唐棣四周望望,月光下的破旧房子显出一种阴森来,“这里看上去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啊,除了阴森,人迹罕至之外,没有什么别的。” “小的……” “按理,三界有序,仙妖人魔,各有各的去处,不要互相惊扰最好。我看你——”她正要说“本不是妖夺人性命来修行的那号凶残精怪,无须被捉拿下界,我可以给你文书,来日你见到精怪司判官,你拿出来他自会对你好生看待”,可话没出口,红衣女子又跪下去了,以近乎哭腔的声音喊道:“求求大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给大人当牛做马效劳!只求大人不要杀我!” 她愣了愣,眼珠轻轻转了转,“我来长洲,是为了寻找我的前世记忆,你能帮我找到吗?” 那红衣女子此时竟然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唐棣,毫无刚才哭泣号告的样子: “能。我认得大人。” 唐棣拽着丝带的手,差点儿就此松开。 第十六章 “你认得我?”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激动了,又颤,又喜,笑容拉着嘴角一个劲儿地朝天上咧——踏破铁鞋!“你——你怎么会认得我?” 红衣女子站直了身体,平静道:“我最早有了意识,就是在大人家里。那时我不过是一棵细弱的枣树,大人是家里的小姐,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也没有变,”那微微发红的眼眸里射出温和的光,打量着唐棣,叫唐棣觉得自己的眼神也跟着她一道重新确认了自己的五官,“眼角眉梢,发线鬓角,大人,你一点都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变。 什么都没有变。 都还在,一切都还在,就在那里,等待你去发现,发现了就会揭开一切的谜。 “那、那、那——”她几乎不知道先问什么好,“那你现在、现在咱们就走——我家……” 我家。这两个字是多么陌生,说出口的时候就像说出一种根本不会、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出来还知道意思的语言,像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一颗冻如坚冰的心,惊讶得自己都愣住。 “我家离这里可近?” 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女子面前不到一丈的位置,因此女子的微笑都显得分外慈祥和真切,“不远。大人请随我来。” 于是,红衣女子在前,她跟在后,两人用一道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的丝带连着,向南穿越错综复杂的小巷,往“唐宅”去——这是唐棣在路上问的第一个问题。我家,前世,不,我前世姓什么?女子说,姓唐。 这里,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些富人,大人看,这房子都这么大呢。” 她于是左右看,也亏得她兴奋激动,不然从这空旷安静中必然会发现那种人也好妖也罢谁也不再寄居于此的蚀人冷寂。 我家——我家也是如此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如此大”还是“如此空”。 “大也是这般大,甚至还要大些。大人,你家里,原来还有个花园。只是可能早已荒废了,早已无人住了。” 无人住了? 为什么会……不不,为什么这里都无人居住了? 好像听见红衣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因为长洲这些年已经不比往日繁华,富庶之人,要么搬走了,要么不再如此富庶了。” 你可认识? “这家么?如果还是当初那家,小的倒是听过些故事……” 寂静无声的巷子里,女子轻声地说,她茫然地听,好像听了进去,又好像没有,因为总想要和自己的记忆齿轮契合,以转动某个更大的谜团,可是总对不上,总是半路消失。一阵风过,冷气吹上身来,她们脚步不曾加快,唐棣却稍微清醒了些,看见右边路过的宅子上污损的名牌还在,上面只有个残留的“李”字。 再普通不过的姓氏,她偏觉得自己对这家人有印象,也许站在庭院里想个两天能想起来,可还要赶路;到下一个门口,又觉得那里面的风光她见过,尤其是那影壁——甚至执拗地觉得那家人一定姓韩。要知端的,恐怕必须进去看看。 可她赶时间。 也许只是梦幻。执拗的梦幻。 这家你可认识? “不,大人,小的不认识。” 哦。 眼前终于有个听上去有些人声、更能闻到人的臭味的院子,还有人?还有往日剩下的人?如果有,会不会记得我?记得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她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轻轻拨开一点门缝往里瞧,却发现院内一片杂乱,歪歪扭扭的墙壁被人砌在院子里,把好端端地敞亮院子隔成四五个互不贯通的小院子。 她愣在那里不曾出声,只有红衣女子轻声道,“大人。有些地方,就是如此。原来的主人走了,就有这些人跟进来,各占一部分,就这么过下去了。” 第32章 他们是…… 哗啦一声,有人倒粪桶。污水在唯一的狭窄通道上横流,月光下泛着油腻脏污的光。 “穷人。”女子道。“应该不是这里的主人家。” 唐棣收回视线,站在那里,好像被污水泼进了心里,愣愣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走吧。” 过了两个拐角,直到巷子靠后的一段,女子停下来,“到了,大人,这就是你家。” 木门还在,夜色中不像来路上其他宅邸那样歪斜或倒下,她却害怕起来,只敢缓缓伸手,轻轻慢推,指尖触到门板时是凉的,那种久已无人居住、一点生气也无的凉。 吱呀,门开,抬头一望,房舍架子还在,即便那边屋檐半塌,这边柱子歪斜,照壁上雕刻磨蚀,砖缝里荒草丛生,月门旁已不复白墙,空窗外早没有造景,唐棣还是看着,仔细地看,贪婪地看,甚至想要夜晚即刻过去、重新在阳光普照之下看。 “这就是我的家吗?” 她四下走动,推开正堂的门,里面空荡荡只有灰尘,别无一件家具,连原该挂有匾额对联的地方常有的挂痕都没有了。可她的眼睛里却能看见这里曾有几对椅子,如何摆放,中间的案几上四时放着什么花瓶,插什么花,墙上又有几幅挂画——甚至还能听到有人说话,但是太遥远了,听不清内容。 我是这家的姑娘?如果我是,我应该—— 她转身出来,往后面的厢房走去。二进之内,布局比一进大些,略有曲折的走道南北贯通,将两侧隔为三个小院。隔着矮墙看去,阑槛钩窗,八角洞门,清幽有致。她站在中间的走道上,隐约竟然听见一阵鼓乐之声,扭头在夜色里竟然看见一群中簇拥着一个盖着盖头的女子从东侧较大的小院里走来,院中还传来阵阵的欢呼和起哄。 出嫁? 她往那边奔去,进得院子来已不见了人声嘈杂,只有一个栏杆掉了一半的小楼和园中六角形的亭子。也许不是亭子,毕竟还有半扇格窗挂在上面。破败坍圮,荒草长得比外面还长,一直延伸到尽头南面的门处。铁门早已不知去向,只是她一下子就想起那里是铁门,是怎样一个锁,自己后来又怎么拆了它、学会了造锁、又造了一个新的挂上去。 她看着自己的手,造锁? 一阵嬉笑,她抬起头,在四更时分看见周围就像是中午阳光璀璨一样,有一个丫头从南门走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笑嘻嘻地叫她看;二楼上又有人唤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声“小妹”,她往上看去,看不清楚面目的女子凭栏倚靠,拿着手绢对她招手。 她刚要回答,又有人喊,“三小姐!” 她忘记眼眶中的泪,往那边看,“三小姐,夫人在花园叫你呢!” 夫人? 她拔腿就跑,往花园里去。 花园里还有一池水,池水里也许原来长满了荷花——她能看见莲叶田田的样子,只是此时枯枝也不见一支,大概早已死了。山石倒了,她还看得见鸟影,水榭塌了,她还听得见曾几何时雏凤的清音,只是不知是谁唱的。那红衣女子一路随她而来,此刻走到仅存的石桌旁坐下,挨着一块空地。她看那里,红衣女子的样子和回忆中的幻影重合,她看见两个女子坐在那里,天上是落樱缤纷,手里是针黹绣绷,桌上摆满瓜果;然后两个男子远远地走过来,一中年已蓄美髯,一青壮高大英俊。还不及他们走近,两个女人回头向他们笑着打个招呼,然后又看向她,招手让她过去。 她走过去,近在咫尺之时,幻影消失,只剩下她和红衣女子,以及四更天月光下清冷荒废、一朵花也无的花园。 良久,她问:“你说,你是我家的一棵枣树。” “是,大人,小的往日,就长在这里。”女子指一指石桌旁边的空地。 她看看空地,再看看女子,“我好像想起来了,小时,我曾在这里看书,而你,你开花了。”说着又笑起来,“我说,怎么枣树的花这样不好看,还不如海棠。然后,然后……” “然后二小姐说,”女子道,“海棠果,没有枣子好吃。” “对。”唐棣说,落下泪来。这滴眼泪到腮边了,才发现刚才早已默默无声地哭了一路。 “大人。”红衣女子轻声道。 她摇摇头,“不妨事。”自己用衣袖擦了,“那时距离现在,多久了?” “总该有百余年了。” “百余年?!”她一惊,“那么、那么、那,那你可知我家后人的下落?这房子如此阔大,我们家总该有后吧?他们在哪里?” 女子摇摇头,“大人,我只在你家呆到二小姐出嫁,你那时也不过十五岁。那之后,我就被老爷送给你抓住我的那个宅子的主人、张老爷家作礼物了,那之后的事,我再不知道了。” 不知已无波纹多久的水面倒映着冰冷的月亮,安静得如同太古。 坟山。 四更天的坟山,只要是个懂行的,就会告诉凡人没事儿别去,哪怕是为了倒斗。唐棣不比寻常人,甚至不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人,不但要来,还直接飞到山脚下,二话不说点个火把,就开始一个一个地找。 那枣树精说,她的父亲叫唐英泽,母亲丛夫人,其余概不知道。她感谢了枣树精,给对方一道手书,告诉对方来日见到精怪司的判官,若还叫吕胜,拿出来便是。不等枣树精千恩万谢,她就直接飞往附近的坟山了。 她是在高塔上见过此地鬼火磷磷,可她会怕?别说是普通孤魂野鬼,就是什么远古大魔,此刻也不能挡在她面前。 什么也不能,我必须要找到! 她举着火把在漫山遍野的荒草中寻找,已然懒得用手扒开挡住视线的荒草,直接火把一撩,墓碑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就是没有唐。想看下葬的时间,又自悔刚才忘记问枣树精今夕何夕,现在好了,只能凭借墓碑上字迹模糊的程度来判断。可总没有,她在一堆坟包之间来来回回,越爬越高,眼看即将抵达山顶,还是没有,有封,有树,有祭扫,有描红描金,甚至还有被野兽啃了一口的贡品: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姓唐的。 除非—— 不不不! 她猛地一挥手,烧掉这个墓碑前的荒草,也不是。 再找! 如果找不到呢?那是不是—— 不,无论好结果坏结果,都不能想,现在都不要想,先找! 她继续一边找一边往上爬,直往山顶去。坟山不高,就是葬在山顶,也难说就比别人了不起多少。随着她一步步地往上走,周围有悉悉簌簌的声音,越来越多。有的是蛇爬,有的是虫扭,还有别的轻飘飘一听就是什么孤魂野鬼——别人恐怕没有听过,她听得太多了——四更天的坟山,有这些家伙跟着自己太正常不过了,就跟吧,她想,我正愁…… 到了山顶,最后一个凌绝顶的坟墓也不是,墓主人姓李,干什么的她也不问了。除了这里,还有哪里?她猛一回头,本来从草丛里伸出来的魑魅魍魉的脚爪都缩回去了,哪里? 哪里!! 左边轻轻一声响,她往西边一看,还有一个小土堆,上面更是荒芜,有些墓碑都歪倒了,甚至可以看见那尽头的树林里,有一只巨大的蜈蚣挂在树梢上,正在吸收月华。 有人打理、时常有人去的坟地,其实不会长出来那号东西。 她两眼一闭,脚尖一点一落,落在小土堆上时溅起层层灰土。她举起火把,见草就烧,火势蔓延开去,眼见就要烧到树上,她才一挥手,把火熄了。 周围已经是白地,什么也没有。 她缓缓往前走,一个一个地看去。杨,闾,韩,付,上官,万俟,朱,邓……一个个,字迹污损,有的连姓氏都要看不清楚,有的已经半倒。直到最边缘,直到两个相隔很远,没有封,没有树,一个上面刻着唐公英泽,一个、更远的那个,刻着唐门丛氏。 她轻轻一挥手,灰尘散去,字迹已经变浅了,颜色也早已剥落。她看上面的时间,比刚才那山上的似乎早个至少三十年。 三十年。 她将火把插在一旁,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在唐公英泽的墓碑上,还有子唐柏、女唐榉和她自己的名字。哦,我果然是三小姐吗?她轻轻抚摸兄妹三人的名字,正欲落泪,忽然想起,立刻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走到母亲的墓碑上去看,上面却只有自己的名字。 女唐棣。 没有别的立碑人了。 没有?为什么? 她开始在周围惊慌地跑来跑去,别人呢,在哪里?哥哥呢,姐姐呢,在哪里——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旁边草丛中跃出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的蜈蚣,两口张开镰刀也似的一对钳子就往唐棣颈部扑来。唐棣心里一片混乱,神智里的着急在此刻竟然化为了愤怒,反应之快,事后看来都超过她自己的想象:左手一伸,宛若铁钳般咔的一声,准准地抓住蜈蚣嘴下三寸的地方,右手甩出竹节鞭,剐皮一般就往蜈蚣身上打,直把这家伙打得不剩几条腿,又咣咣两声,敲掉了蜈蚣的一对口钳。 第33章 毒液嘶嘶乱溅,滴在地上冒出白烟。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打完把蜈蚣往丈余外的小蜈蚣群中一掷,吓得众小蜈蚣四散狂奔,她怒气冲冲赶两步上前,在一众本想跟着一起跃上来将她分吃、现在趴在周围想跑却又想看蜈蚣精下场的小妖的包围中,用竹节鞭指着蜈蚣精的脑袋道:“说!我家人何在!!” 也不管对方是否知道,先问一个再说。 不,蜈蚣精通常在一个地方修行,长这么大得有个几百年了,怎么不知!一定知道! 待要不说—— 就直接杀掉! 脑子里萦绕着这往日不曾出现的念头,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两眼除了没有血红,与一个食人恶魔已经没有区别了。那蜈蚣精正在地上痛苦哀嚎、扭股糖似的挣扎,见她这样子,身体更是想要盘成一圈。唐棣哪能允许它变成防御姿态,对着它柔软的腹部咣咣就敲,“说!!你再不说,我就把你剖开来钉在树上晒太阳!晒到下午,晒成干壳!说!!” 那蜈蚣精这才勉强松开,喘着气缓缓道:“你家人……家人……你父亲来葬时,尚有送葬的,有你,你姐姐,你母亲,你哥——没有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等到葬你母亲,就只有你了。” 只有我…… “也有‘送葬’的咧!”蜈蚣精嘎嘎地笑起来,“讨债的!可多了!都围着你!围着你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忘了不成!哈哈哈哈哈!” 随着蜈蚣精的尖笑,一股声波猛地扩散开来,周围小妖精若有一些修为不及的,立刻着了道,有的踉跄倒地,有的抱头哀嚎。而唐棣站在离蜈蚣精最近之处,按理应该受到最重的冲击,但她皮肉不痛,心里却因为这话和这笑,朦朦胧胧想起一些事情来。脑海中的画面里一开始布满迷雾,但因为她极度地想要拨开迷雾看看清晰的样子,那手上为此积蓄的劲儿,简直可以打得把挡道的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散!!!散!!! 她在心里大叫,喉咙里喷出的话语仿佛带着烈火、冒着浓烟。 霎时,迷雾散去,蜈蚣精的尖利笑声也不见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唐宅,乍看还是姹紫嫣红,丫鬟仆妇三五,穿梭忙碌不息。向正堂走,看得见父亲在那里和人说话,脚步刚越过门槛,来人便起身告辞,父亲转身往后面去。她追过去,父亲的身影与正往外走的兄长相遇,两人说着什么话,隔着一段距离她就是听不清,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是生意、是拆借、是某人和某人、是东八百两西二千两,是生药铺是书坊。父子二人议论得详细,她却听不清逻辑和关联,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就是不要,不要做任何事,不要花任何一个铜板,什么都不要做。 但她说不出话。 父子二人边说边向里走,季节竟然就在这回廊上轮换,转眼初春已是盛夏,姐姐出嫁,她站在小院外,看得见姐姐出来,也看得见自己伴着母亲目送姐姐——多年轻的自己!十五岁,一眼看去,天真无邪!然后自己和母亲转身回去,未几又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远远地她能听见——就像母亲对身边那个自己说的话直接传到了这里的耳朵里一样——母亲对自己说,姑娘家家,你不要去学那些东西,我们书香之家,你再想看书,学些诗词歌赋,读些经史子集,也就罢了,什么旁门左道、五行八卦的,不要学,学了又如何? 娘,如何不能学了?女儿我有天分啊!不信你看! 那个十五六岁的自己伸出右手捏了个诀,虽然并不怎么标准,但效果可观,轻轻松松将面前的一片枯草扫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只是如常向前走去。 她再要上前,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劈中花园里的树,旋即听见仆妇们议论是不祥之兆。又看见兄长跑前跑后,而父亲在秋雨纷纷的廊下焦躁地走来走去,手里捏着一沓写满了字的纸。一会儿,出现几个面目不清的人,手里也捏着三五张纸,指着父亲的鼻子就骂。众人争吵一段,是兄长赶过来拉架,甚至给对方跪下、挡在对方和气喘吁吁的父亲中间,才算了结。她听见背后有嘤嘤哭泣之声,回头看见是母亲在哭;又听见前面又有人吵闹,而兄长刚把虚弱的父亲扶到一边无暇顾及,便有一道青光从耳后传来,直打在闹事的人身上,把对方打了个趔趄,对方叫骂着什么“了不得了妖法杀人了”逃之夭夭——而动手的,是自己。 回头看去,她看见自己眼眶发红,也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应该去安慰谁,她其实想要站在原地用双臂拥抱自己,因为她已经想起后来的故事了。后来,就是自己激怒之下用法力打伤一个要债的流氓之后,父亲一病不起,终于一命呜呼,一个书香门第的继承者,败给自己一时兴起的世俗野心;接着是兄长,因心力交瘁而死;接着是姐姐,身怀六甲前来与她一起照顾母亲、处理遗产,应付举族不是想要侵吞、就是成了债主的代理的亲戚,最终难产而死;最后是母亲,那时候家里的财产早已变卖殆尽,却还有债务不曾还完,为此,她只能跪在当街,将母亲的棺材停在那最是狠毒的当铺前,卖身葬母。 她记得那一天的种种痛苦,围观的人里有大把的债主,不断逼她不说,还用言语挑弄她。她愤恨,她羞愧,她想去怪已死的父兄不该那么铜臭、难道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她也想怪母亲和姐姐后来草草处理了太多的财产导致有些后来才发现的债偿还不上,伤心归伤心,难道日子就不过了吗?但她怪不了任何人,她爱他们,而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跪在这凄风苦雨的长洲街头,孤苦伶仃,茕茕孑立。 迷雾几乎散去,她站在原地,闭着双眼,泪流满面,轻轻地摇着头。 太苦了,也许不该知道的。 第十七章 长洲街头的一间饭馆楼上,唐棣一人坐着,呆呆地望着淅沥的雨。堂倌早已不在打扰她,她每天都来这里坐着,吃饭,喝茶,看雨,不说话,照样给钱,毫无拖欠,自己又何必管人家为何发呆的闲事?这下换完一道水,唐棣看也不看地对他点点头,他也就下去了。昨天听老客人说,这个姑娘有点奇怪,来店里之前已经在长洲街头转了十好几天了,每天痴痴呆呆地也不知道在大街小巷转些什么。 其实唐棣只是转得够了,想停下来想一想。十余天前,在坟山上的那个凌晨,她受到蜈蚣精的声波刺激,以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回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瀑布也似地冲流而下: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书香门第中身为幺女备受宠爱地长大,如何兴趣所致不肯只读诗书非要学修行道术,如何淘换了零用小钱去买来路不明的书看,如何依样画葫芦竟然学会了一招半式、平日里还借此打抱不平,而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虽然表面态度不一也不见得都认可、但都会出面回护她支持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天分,现在回想起来都要赞叹称奇;而在这期间,诗书世家是如何鬼迷心窍想要发财,父兄是如何受骗上当,一条街上哪些铺子曾是自己家的、哪些又是后来被抵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的——她都记得,全部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之后专门去看的时候,还能清楚记起原先的牌匾、后来的主人、以及自己在这里掉过的泪。 随着破晓来临、黑暗退去,众妖精见她不再发怒,只是立在原地哭泣,就悄悄离去,她听着它们悉悉簌簌的声音,也不加阻拦,被晨光普照的心里想起的全是最美好的那些记忆——父亲如何支持她,母亲如何照顾她,兄长如何保护她,姐姐如何陪伴她,甚至还想起一度总是到家里来溜达的那只肥大的狸花猫——他们的笑脸从眼前滑过,一张一张如此清晰,再逐一消散,睁开眼眼前只有薄雾。 她的记忆回来了,于是走到荒山的另一头,找到了兄长和姐姐坟墓。很小,立碑人也是自己。兄长的遗骸回来得太晚,他在外面下落不明,她不愿意相信他死了,母亲也一样,直到母亲也去世。她执拗地拿出自己最后一点可以留给自己去安身立命的钱,请人把兄长带回来,葬在一起。姐姐被夫家排斥出来,她也收葬了。若不是最后一个债主的硬抢,她其实不会被迫卖身葬母。 那又怎样呢。那已经是接近一百年之前的往事了。如此看来,那唐宅还未倾坍倒下,也是一个奇迹。 离开坟山之后,她一步一步走回十里外的长洲镇上,先买了些祭扫之物,回去及扫一遍。再返回镇上,凭着清晰的记忆,找到当时披麻而跪的路边。当铺当然不在了,高高的柜台也不知被什么人砍去当柴烧了,曾经以与世态一样的冰冷迎接自己的台阶倒还依旧,她站在上面,当年所有的屈辱、心酸又全部重来,现在还多了几分对当年的自己怜悯,她几乎要落泪了。 就在这将要落泪的瞬间,她又看见那婀娜修长、浑身玄色、背上两把长剑的身影走过去,是个女子,这次看清楚了——她猛地摇摇头想要看得更清楚,身影又消失了。 第34章 于是记忆回来了,她想起来,葬母这件事,最终并没有使得她被谁买走、成为谁家的奴隶,因为这个玄色衣衫的女子,救了她,帮她驱散了众人,葬了母亲,躲开了债主,然后呢? 然后呢? 她在那里站了一个时辰,又在周围晃荡了一个时辰,愣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为了唤起记忆,她在长洲的大街小巷继续转悠,企图通过遇见新的场景激发旧的回忆最终想起什么,也不曾成功——无论如何,她也想不起来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救自己,一概想不起,白茫茫好似回到之前那样只有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境的时候。 因为记忆的缺失,眼下能做的就全成了无根据的瞎猜。什么人会出手相助一个被债主团团围住的孤女?豪侠?官宦?王侯?官宦家的女儿恐怕不会单独出门吧?王侯就更不会了。更别提还要佩剑,还是双剑。这么说还得是豪侠,什么人界的修行之人吗?也许可以去找元龟派打听打听。但,就算元龟能知道百年前的事——从那三人的语气中他们知道得也并不多,还有断代一般的伤亡,恐怕朱君豪知道的也不多——如果那女子是个真正的“游方之人”呢?那就更不知道了。 出手相助一个孤女,她模糊地记得后来还是这个女子陪伴自己去葬了母亲,远离了债主的围堵——好像还动手了?一个女子和人家动手,必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由那一对双剑看也看得出来,可是好像又没有动手,到那里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周围一切又变得遥远了——那女子为了她做这么多,到底是因为什么?路见不平?同为女子?怜她孤独? 雨下大了,她又斟满一杯茶放到自己唇边,人间的茶,说有味道,也无味道,不像地府的,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所以故事就是这样的吗?因为是这样,所以碧霞乃至东岳就不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不合道理。就算自己有相当的天分,也不存在需要向自己隐瞒身世来历的必要,中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还有…… 她望着雨幕,再一次打定主意在长洲继续呆下去。呆上一年也无所谓,一则,她恐怕已经近百年不曾回来看望自己的父母亲人了,这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多陪陪他们;二则,游走闲逛、沉浸风景,日日如此也许能想起来更多,否则离开长洲再去找,更如无头苍蝇。 甚至——她放下茶杯——照这样看来,自己说不定已经是死了很久的人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在地府里呢?一个已死、地府却又不收的人,假如不是散仙的话,自己呆多久又有什么所谓? 就是这样无所谓的心情让她在长洲呆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她重复着街头散步,楼上饮茶,坟地奉花的生活。渐渐不再执迷于非要想起来什么事,开始尝试什么都不往脑子里放,空荡荡地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和她这个缓慢破败的故乡长洲镇不一样,他们每天都在增加每天也都在减少,如同被大水冲来的一般,破衣烂衫,疲惫不堪,勉强在这里抓住一点点依靠勉强停留下来,未几又被浪潮冲走了。 她在饭馆楼上听见楼下的堂倌驱赶流民,骂他们是要饭的;伸头看去,衣衫旧但整齐,要饭并不至于,但满脸疲倦,继续这样离要饭估计也不远了。怎么来的?她听见他们请求堂倌帮个忙,让他们在此住一夜,睡桌板都行,他们从南方逃避战乱而来,已经奔波了好几天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大人孩子都累了。 南方在打仗?前几天听说的,不还是北方吗?长洲毗邻交通要道,四面八方的人都有很正常,如此说来,难不成周围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战火的话,他们又逃到哪里去呢?在路上万一遇见流兵,甚至误入战场,那就更没有丝毫活路了。往日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往生者,若是如此,也不知道官署里会有多忙…… “爷爷!!” 一声清脆的童声,带着哭腔,把她拽回人间的现实。转头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大概是草鞋踩在积水的石板上实在太滑,摔倒在地,而身旁显然是小孙女的女孩,不顾单薄衣衫上膝盖也磨破了,跪下去扶,却怎样也扶不起来,老人也站不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 她想上去,几乎已经二楼清幽的座位上唰地一声站起来,却没有迈开步子。她想起王普曾说,三界六道可怜众生那么多,你能救几个?你是地府的官吏,只能渡,不能救。 老人终归凭借自己残存的力气扶着拐杖和孙女的瘦弱肩膀站了起来,坐在街对面空门面的台阶上,叹着有上没有下的气,安抚着不断哭喊的孙女,“爷爷没事,爷爷没事。” “爷爷你摔到哪里没有?摔得疼不疼?” “没摔到哪儿,不疼,不疼。” 唐棣隔着几丈远都看得见老人腿上的伤。 “爷爷你坐着,我去给你要点水喝!”小女孩说着就要跑,被老人叫住,“不用,不用,镜儿!不用!我就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歇一歇,等雨停了,我们就走。” “爷爷。”听到“就走”,小女孩的确没有离开老人,神情却变得伤感期艾地坐在老人身边。 “乖啊,镜儿,乖。”老人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把小孙女揽在怀里,“剑阁巷应该不远了,一会儿咱们就去哈。” “爷爷……”小女孩并不答话,只是把头埋在老人的怀中哭泣。 “镜儿。” “爷爷,你和我一起走吧。”小女孩低声道。 老人笑了,“镜儿,爷爷年纪大了,人家怎么会要爷爷呢?你去了就行了。不用担心爷爷。” “可爷爷若不和镜儿一道,镜儿怎么能——镜儿怎么能——” “镜儿——” “镜儿怎么能丢下爷爷不管呢!爷爷!!” 小女孩从老者怀抱中挣出来,仰面大哭。老者只好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口为那小女孩擦泪,泪水雨水和脸上原来的污渍混成一片,越擦越花。唐棣在街对面的楼上看着,心里越发不忍。 去剑阁巷?她当然知道那是哪里,那里就有唐宅。那里都没什么人了,去那里干什么?“人家怎么会要爷爷”,难道? “爷爷!!” “镜儿,听话,”小女孩并无止泣的意思,老者也跟着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没有多久活头了,你有个活路,就行了!爷爷带着你去给那些人磕头,找个好人家,啊!你以后就跟着他们过,啊——”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好人家”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这对祖孙是从哪里来的,路上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打这个主意…… 雨又大了,祖孙二人依偎躲雨的屋檐是那样狭小,唐棣心里的酸涩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皱缩起来。 “爷爷!!爷爷走了!!我就是一个人在世上了!!爷爷!!” 小女孩哭得凄惨,她再也不能忍住,曾经的痛苦像是针一样扎在心尖。 “堂倌!” 等到老人走进店来,唐棣亲自到楼下去扶。她还怕老人不大爬得动楼梯,一度准备背老人上来。老人摇手不敢,勉强自己爬上来。落座之后,她先让堂倌又沏来热茶,又端来吃食,劝了一番,让祖孙二人先暖暖身子。那小女孩有些畏惧怕生,简直想要躲到自己爷爷背后去打量她;偶与唐棣视线交错,又立刻假装勇敢骄傲地看回来。 这是往日的自己吗?她不知道。往日的自己已经十七岁了,虽然说任人鱼肉的处境没有变,但到底大了,不那么容易宰割了。 也就显得这孩子更加可怜。 “老丈,敢问,”等祖孙二人吃喝一番之后,唐棣开口问道,“刚才我听两位要去剑阁巷,不知所为何事?” 老人闻言,脸上挤出为难的笑来,“叫这位姑娘见笑了,啊,还不曾请教姑娘尊姓?” “敝姓唐。” “唐姑娘,唐姑娘——老朽姓云,叫云飞,这是老朽的孙女,叫云镜儿。今日多谢唐姑娘。我们祖孙二人要去剑阁巷,是听说长洲的有钱人都住在那里,就打算去哪里挨家挨户的访,给这孩子——” 老者说着,伸手轻抚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立刻依靠进爷爷的臂弯中。 “找个吃饭讨活的地方。” 唐棣不知要怎么把话说出来,往日办案甚至都不曾这样如鲠在喉过,那往日的人都死了,此刻不一样,此刻她不是给人家指一条去路,反而是断人家的生路和指望。 “老丈,你们是从哪里来啊?看样子,不像本地人。” 老者说他们自南边一个叫霞洲的渔港小镇来,“一路逃难。”孩子的爹被抓走打仗,孩子的娘早就没了,家里实在也没有吃的,留下来还不知道要被叛军折磨成什么,还有海盗,小女孩不能作劳力,老人又打不动渔了,只有逃。“本就没有什么去向,一路乞讨,一路想找个挣够口饭吃的地方,可是一路都乱,老朽也眼看着要不中用了……” 第35章 老者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小女孩也哭起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想和爷爷分离,老者又安慰,又对唐棣说什么多谢姑娘好意、身无长物来生报答的话,唐棣越发不忍,更不愿他们去白跑一趟,“老丈,我看你们不用去剑阁巷了。” 祖孙二人俱是一愣,“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唐棣舔舔嘴唇,吸一口气道:“我家……我家本有亲戚在那边,实不相瞒,我本是四处云游的,本来打算顺路到这里拜访远房亲友,没想到到了之后发现,亲友早已不再,整个剑阁巷也人去楼空,一家富人都没有了。” 根本一家人都没有了。甚至夜里她还见过上吊而死不肯离去的游魂。 “别去了。”她看看老者,又看看小女孩,“那儿什么都没有。” 小女孩一听可以不用去了,几乎面露喜色。然而老者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不但皱起眉头,更是哐哐地咳嗽起来,一下子竟然止不住,差点儿连人带棍掉到桌子下面去——幸亏唐棣扶得及时,老者才没有再一次摔在地上。 就是这一扶,唐棣从自己抓住的老者的手腕里,轻易判断出老者阳气虚弱,来日无多。 不,这——不。 她把老者扶起来,让小女孩给爷爷拍背,自己给老人倒水。想要出声安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自己能有什么办法?老人想把小女孩卖给富人为奴,是个生路没错,然而如今且不说卖与为奴会经受什么折磨——这孩子看着眉清目秀,她实在不敢想——连买主也寻不到!寻得到的,照如今听来、四处打仗的情况来说,恐怕更是可怕的买主!自己难道给她找一个主子家?不,她就算找得到,她也不愿意。 要么,就把这孩子送到元龟派去?假如是个男孩,那还真可以。可惜是个女孩。元龟上上下下,谢子城和几个仅有的女弟子是少见的异数,依她的了解,元龟派能允许女子修行的部分本就不多,贸然送上去,元龟派就算卖自己个面子把孩子收了,对于孩子也未必是个好事。何况还不知道这孩子愿意不愿意,有没有天赋。就算现在去,从长洲到五真山的路也不知道现在还好走不好走,这个老人—— “唐姑娘!” 桌子对面忽然伸过来老人的枯手,一把将她的左手握住,“老人家?” 抬头看见的是老人的满脸泪痕,“云某——云某一生,向来不曾作恶,始终行善积德,不知为何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现在只有这一个孙女,力又不及,别无所托,我看唐姑娘仪表不凡、又身配武器,定非常人,云某想把镜儿托付给唐姑娘!请唐姑娘答应!!” 说着就要跪下去,又不肯撒手,唐棣只好跟着跪下去,“老人家!” 她还没想到这里,就要逼她选择吗? “云某实在是别无办法!来日无多!只好出此下策!请唐姑娘收下镜儿!云某惭愧,今生无以为报,只求早早死了,早日托生,当牛做马报答唐姑娘!唐姑娘啊!” 老者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小女孩在地上跟着嚎哭,她看着老人苍白稀疏的头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让老者起来说,老者摆明了她不答应就不起来;要她就此答应,她有什么能力抚养这个孩子?她自己尚且是无根之飘萍,连去哪里都不知道的人,抚养一个凡人小姑娘?难道也要教她修行吗?有天赋还好,要是—— 转瞬之间她和偶然抬头的小姑娘对视了一眼,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只有单纯的酸楚和哀伤,像一面镜子,她在里面照见的是自己的心。 “云老伯,”她也双膝跪下,正色道,“我答应你。从今往后,镜儿也是我的妹妹,有我一口气在,就有镜儿的一口饭在。” 二楼仅有的不动声色地围观的人也散去了,一切重新回归宁静,只剩下沙沙的雨声。 云老伯十天后去世了,唐棣帮着操持了简单的丧事,将云老伯送到自己父母的附近葬了。看着云镜儿的跪在爷爷坟前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对镜儿说,其实你还是幸运的。 也许自己当初也算幸运的呢? 云镜儿哭了一阵,风过微凉,小姑娘转身过来看着唐棣,“唐姐姐,我们要走了吗?” 唐棣微笑着摇摇头,“不急,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们的日子还长。” 她那日带着祖孙二人离了人多口杂的街道,在僻静处于云老伯面前,正色发誓,说自己会倾囊相授所有的技艺,让云镜儿日后可以有防身之技乃至求生之能,绝不会让她有朝一日会为了求生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尊严,绝对不会。 云老伯当然千恩万谢,云镜儿有没有听懂这话,她不确定。她只是觉得,这也是说给当年的自己听的话,甚至这发誓的对象,也不是祖孙二人,是她自己,当日与今日的、相隔百年的自己。 后来云老伯心事一解便一病不起,药石罔效的时候,她就开始当着他的面教云镜儿一些基本的法门。现在她记忆恢复,又加上地府为官的经验,指导起来,更是精准。没想到云镜儿倒真有些天分,为了让祖父可以瞑目固然学得卖力,但这一点就透的天分是骗不了人的。 也好,总比笨的强。 良久,云镜儿起身,两人准备离去。天下之大,要去哪里还不知道。唐棣牵着她一边走一边想,留在长洲,会不会反而让镜儿不开心?可是不留在这里,去哪里—— 镜儿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一退;她立刻顺势把镜儿掩在身后,定睛一看,是那蜈蚣精,甚至还变出一张人脸,仗着黄昏时分光线昏暗,笑嘻嘻地看着她俩。 “你来干什么?” 第十八章 “你来干什么?” 唐棣心说,总不能以为还能埋伏得了自己吧?要真这么以为,那就是挨打挨得还不够。 蜈蚣精嘻嘻腆着一张人脸、扭着一段蟒蛇也似腰,“唐大人万福!” 唐棣皱眉,“你还知道我是谁?” “嘿嘿!知道知道!唐大人——” 唐棣看这样子,心里猜了个八九分,“说话之前,先把你那样子换换,不知道自己吓人?” 蜈蚣精立刻点头哈腰地往树后面挪,未几连尾巴也彻底消失,不时折腾出一个长衫华丽的男子,面容倒是不变,尤其是那没了好几颗牙的大嘴,又要笑,样子别提多滑稽。 唐棣感觉得到身后的镜儿放开了抓住自己衣服的手,这孩子胆子也大,“找我干什么?” “嘿嘿嘿,拜见唐大人!”蜈蚣精站着作揖,又对镜儿也作揖,“拜见小姐!好不容易等来机会,有几句话,想和唐大人说!” “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要知道。”唐棣道。看这家伙的样子实在喜欢不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嘿嘿,就是唐大人之前给枣树精的文书,小的也想要一份。” “文书?”她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那是——不,你想要那个干什么?”她顺手从背后轻轻取下竹节鞭,拐杖般轻轻立在地上,傲慢官差一般,“难不成,犯了什么事,地府官吏已经在来捉你的路上了?” 本来还想怪枣树精嘴巴大到处胡说,后来想想哪个妖精话不多?眼前这家伙挨了打还敢送上门来,未尝没有可用之处。 蜈蚣精笑道:“哎哟!唐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小的那天被您一通打,哪儿还有造孽的本事,您看我这牙,您再看我这手!实不相瞒,小的现在能保命,就不错了!找您要个文书,就是想着——想着——” “想着什么?” “想着您好歹是个仙,咱有了您的书信,来日这修身养性的修行之路,也要走得快些不是?” 唐棣哭笑不得,心说这蜈蚣精就是真的想要修行成仙,估计也没啥希望,实在是不太聪明,这副世故样儿,也不知道是谁和学的:“可我这文书,不是白给你的,那枣树精是我家旧人,帮我找到了祖宅所在,你能帮我什么?” 别跟我说不是有备而来。 “嘿嘿!唐大人!实不相瞒,咱在这儿等着您看着您已经好几天了!看您带着小姐,想跟您说个去处。” “去处?”也不完全笨,“什么去处?” “这人界有个门派,往西北去,在颖州山里,叫做凌霞派。这门派尽是女子,自建派以来,专事收留这世上的孤女。唐大人,您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怕也不方便,小的以为……” 是夜,两人宿在山顶足可俯瞰长洲之处。 唐棣刚才已经开口问过云镜儿,想不想去找这个凌霞派。“若是你想,我自保护你去,去了若好,你喜欢,便可留下。若不喜欢,我也会继续照顾你。你要不想,咱们也还是这样。”总之尽由着她选。镜儿只说想想,她也就由她去想。 那蜈蚣精卖了她这样一条消息,若说多有价值,她简直是求之不得。所以她给了对方一道书信,也是写给吕胜的,让它趁早去投奔吕胜,或是见面时出示以求好生看待——她是觉得对方迟早会见到吕胜或者被吕胜见到的,要是早点去了,主动投奔,见了那信,吕胜说不定真的愿意收这蜈蚣精做自己帐下一员。 第36章 这消息于她有价值不单是因为镜儿,而是她自己。这一点,她很清楚。全是女子,收留孤女,这说不定就是当年帮助她的女子的门派呢?这样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所以合该她主动劝镜儿去。就算镜儿不去,日后她也要找个机会去,人间修行之人往往都活得长,也许还能找到当年之人,尤其是当年那个女子。 假如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如果…… 每次想到这里,往事中亲人夭亡的伤感就会被一种缱绻脉脉的情感所取代,就像掉进一浴盆的热水里一样,周身都觉得轻松自在—— “唐姐姐。”镜儿忽然道,她回神,看着被篝火映红的镜儿的小脸,“嗯?” “唐姐姐,那个——妖怪,为什么要叫你‘大人’?” 唐棣一早打定主意,对镜儿绝不隐瞒。远在刚刚到官署开始工作时,她就知道,孩子是一张白纸,更是一泓清泉,你如何面对他们,他们就以什么回报你。她不想让镜儿觉得自己有所欺骗,实话有时不好说,但再不好说也比以后无穷无尽的解释来得简单。何况,她的那些考虑,哪比得上镜儿的一颗心重要? “因为,以前,我是地府里无主孤魂司的判官……” 她说,镜儿听,偶尔插话提问,直说到了半夜。她尽量把事情讲得简单,但即便如此,看着镜儿火光中认真而平静的脸,她还是觉得心酸——八岁的孩子,七八日前,还是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眷恋其怀抱的孩子;七八日后的此时,那般小儿形态已不复存在,眼前的孩子,像是一夜之前长大了好几岁,正在强打精神、学做大人。 照此而言,她多少比镜儿要幸运。 “唐姐姐,咱们去找凌霞派吧。” “嗯?”她看着镜儿的眼睛,又怕镜儿是为了她,连忙道:“你不要觉得我负累,也不要为了我,我是无所谓的,我可以带着你陪着你,多长时间都可以。等你能自己做主、独自生活的那一天,我再去,你不用为我如何。” “唐姐姐,我想去。”镜儿道,把眼神转过去,轻轻戳了戳火,“天下之大,什么都有,可我只是一个肉眼凡胎,和唐姐姐不一样,我觉得,我的话,还是和那些普通人在一起好些。” 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也知道说起来道理都对,更知道再问无用,对于镜儿来说,自己还是一个陌生人,于是便说了几句“好”、“路上我们再慢慢学”之类的话,就各自休息去了。次日一早,两人便离开长洲,踏上去北方寻找凌霞派的路。 一路跟着蜈蚣精仅有的指示,两人乘船上溯一段,又下来徒步。一路上看见离乱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唐棣担心流寇——按理,要光是她自己,就是千军万马,也不需要害怕的,但还带着镜儿——遂一路捡人少的道路走。这样的坏处,主要是找不到人问路。就是找得到人,对方也不一定知道:只求安身的深山农户动辄拿出钢叉相向,有眼无珠的剪径狂徒更是叫人不堪其扰,剩下的——剩下的也没什么人了,有时候一天见到的吃饱了人不想理她们的老虎都比人多。 不过既说是北方颖州山里,就算颖州山多岭大,茫茫无处,但去颖州总归是没错的。两人就这样往北走,一路安安静静倒也觉出好出来——镜儿可以自由修行,不用担心受到打扰。她天分不错,唐棣从最基本的呼吸吐纳到采食野果吸取天地灵气之法,一一教来,她学得快,也肯反复练习。虽然到了有些关隘处,碍于修行仅一个月,常常无法顺利施展。每遇此,唐棣自然是安慰指导,从不责怪,心里却纳罕——自己当初是怎么学的? 她每教镜儿一招,自己便能回忆起许多相关的往事来,自己是从哪一本书上学的,怎么看到的这本书,这一招的原理是什么,自己曾如何使用过,等等等等。甚至通过观测镜儿出现的错误,她能想起自己当日是如何克服的——自己当日,竟然是没有师傅,全是无师自通的。 全是无师自通的? 要是那女子果然是凌霞派的人,自己真是被她带走拜入凌霞派,那还好说——不,那也只解释了后来,解释了自己到了地府之后何以会那么多,解释了长洲之后的人生,解释不了之前,解释不了为什么无师自通能学这么多东西,为什么能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如何想通了那么多机关。真就是天赋?只是天赋?她想起多年之前在地府,有一对小鬼差,看她小试牛刀之后,赞叹她厉害。一个对一个说,我说唐大人厉害吧!一个面朝着她笑嘻嘻的奉承,厉害厉害。 这一准是在人间学过的!要不是在人间学过,修为高深,又有德性,带到了地府来,哪里能有这水平? 那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小鬼却认真地说,不,我见得不能算多,但我也知道,人间也修不来这样的。 你不信?那一个说。 我不信。 此刻站在镜儿身后看镜儿捏诀的唐棣心道,我也不信。 可我实在也没有可以信的东西。 活在世上——假如此刻她还算是活着的话——总该信些什么,想要保持“什么都不信”然后在世上行走,简直就像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流,没有舵,只有帆。 两人且行且学,一路也不着急,总是在僻静避人之地休息。镜儿到底还是个孩子,渐渐有了修行所赋予的力量之后,就开始喜欢使用。虽然不过隔空打击,但凡有机会,她一定不肯放过。小的保护一只狍子,大到救一个人的性命,只要能做,她一定出手。唐棣不想拘束她,全由了她去。横竖这时候她也惹不出自己都收拾不了的麻烦不是?但也教她什么是什么,毕竟往日里镜儿所接触到的一切只教了她什么是世态炎凉,现在她要面对的世界却可能是妖魔鬼怪——“唐姐姐,都说‘妖怪’,什么是妖?什么又是怪?” 按照蜈蚣精提供的路线和前日在山顶眺望的情况,这附近应该快到一片河滩了。唐棣决定两人在比较靠近河滩但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休息。此地近水,却无多少水声,远处上游她们来处的河水却照旧奔流,这不太对。 听见镜儿的问题,她一边搭帐篷,一边笑道:“‘人之假造为妖’,就是有修为的动物以人形呈现。‘物之性灵为精’,就是有修为的山石、植物、动物,不以人形呈现。鬼则是‘魂不散为鬼’;至于怪,‘物之异常为怪[10]’。” “物之异常?比如说——?”镜儿熟练地把地桩扎好,把帐篷支起来。 “比如说,我在书上,曾读到这样一个故事。叫做‘行釜’,就是会走路的锅。说有一家人的厨房里有不少锅,有一天这些锅突然全都作妖了,颠颠地走出了厨房,向东往村里的水渠去,就像突然不过了一样。在水渠旁边呢,恰好有个堤坝,很多锅都能过去,那些断腿的就被阻挡了下来。这时候自然有很多人观看,人啊锅啊,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就有个多嘴多说的小男孩见了说,‘既然锅都能作怪了,为什么断了脚的锅就不能过堤坝呢?’诶那些平底锅一听不得了,就把大锅丢在地上,转身回来,架起那些断腿的锅,一起越过了堤坝。” 她故意把故事说得风趣幽默,镜儿听了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河水淙淙,倒是有笑声朗朗,也如流水般美妙。她也与镜儿一道笑着,但笑着也分出一只耳朵去听周围的动静了。 太静了,为什么这么安静? 这一路来,夜里观气,也不是传说中什么魔界赤地千里、一点生气也无的,为什么这么安静?人没有,什么妖精也没有,若有一个,便算张嘴,也可以问一问路,现在只恨自己不想被当成个官的时候全是把自己当个官的、自己想要占点当官的小便宜的时候,又没有把自己当官的了。 两人扎好营,为了安全起见,先睡了一夜。次日一早,两人将行李一收卷成小球收在怀里,走到浅滩,左右看看,预备徒步过去,忽然就听见一阵隆隆水声。唐棣连忙把镜儿往回拉,足尖一点退回岸上,未几一阵大水过来。唐棣仔细看看,见这水并不浑浊,虽然带着不少树枝碎木,但可谓清澈。 “咱们往上游去看看?”她对镜儿道。镜儿点头,两人便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一路见宽阔而充满沙洲的河床上一时这里有积水那里却没有,有的地方腥臭扑鼻,仔细一看是死鱼二三,甚至还有数只别的死去数日的动物——唐棣上前查看,别无外伤,看来都是淹死。可两岸植被无论怎么看,也没有近来被大水冲刷过的痕迹。 顺着河段一路往上,爬坡下坎,走了约一个时辰,两人才远远地看见炊烟;登高一望,看见河道约在一里之外地方分成两条,上游两条支流皆窄不说,之所以无水,乃是被人工修筑的一个堤坝给拦了。那坝修得简陋,水闸更不外如是,颤颤巍巍,时不时被冲掉一点,上面有村人正不断徒劳地加固它。 “好端端的,为何修这个?”镜儿道,“也没有引水过去,反而把水隔开了。” 第37章 把水隔开?唐棣看去,那堤坝一修,把支流的河水反而推向了无人的此岸,而显然是堤坝修筑方的对岸,河滩暴露,足有个数丈之地。水,鱼,交通要道,统统不要?躲什么? “咱们去高处看看。”她说,伸出手牵起镜儿,找了一个高大的树,护着镜儿一点一点爬至高处树冠之巅,远望两岸市镇,“看见什么没有?” “好像——”镜儿伸出手挡住眼睛,“好像有些雾气。” 唐棣闻言笑了,“嗯,什么颜色的雾?” “嗯……好像没什么别的颜色。” 她看见倒是黄色的,像是沙尘一样,不过镜儿能看见有雾,已属不错。“在什么地方飘着?” “在村子上面,离地——大约有个十余丈高吧?也没有鸟飞。” “嗯,好。” “唐姐姐,那是什么?” “疫气。” “是有人病了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她说,“走,咱们先下去。先给你找点东西做点准备。” 赤茯苓,远志,鬼箭羽,石菖蒲,白术,苍术,当归,凡人医家,一定觉得再有人参就更好了。唐棣倒不觉得,她给镜儿预备的辟邪丹不需要补气,因为这医药所生之气,恐怕也阻碍不了疫病之气的入侵,毕竟那不是瘴疬,是疫鬼。 她带着镜儿采了药,在地上小设法阵以保护,再教镜儿一边打坐一边守阵,黄昏时分,见镜儿堪堪可以自保了,这才飞上高空远眺。周围疫病之气横行,远超她想象,看来这世上可不止是刀兵为祸甚烈。黄沙似的疫病之气席卷南北,如同饕餮野兽见什么吃什么,却有几处不曾到,有的是较大的市镇,有的则不过村野小渡口附近的人家——比如路上阻水的那个村子——平常疫病不会如此,平常疫病以人或牲口等活物为传播的媒介,就应该跟着活物走,然而黄雾如此浓烈,相邻的市镇之间反而不互相传播,甚至在显然同一条的交通线上市镇也有例外的,就是一只在驿道上拉货的驴,也不能越过了这里就直接到下一个镇子:这就证明疫病之气不是跟着活物走,在跟着别的什么。 阻了水的,就避免了疫病之气,难道是跟着船走?哪里能去,就去哪里?这样的倒是能解释一些几乎被黄雾所围困的市镇的情况。可是肉眼凡胎,山野村夫,何以有正确的手段阻拦疫鬼? 可以去看看。 不,得去看看。只要…… 眼见天际残阳如血,时间不早,她飞身回到地上。离地不远时,镜儿已经感受到她所卷起的风,站起身来仰头看她,“唐姐姐。” 她飘然落地,环视周围,见地上只略有些虫尸,点点头,“不错。”两人便一道打水做饭,吃些唐棣专门给镜儿采的有益修行的瓜果,熬个菌菇的清汤。天色暗得缓慢,镜儿从篝火那头转过脸来问道:“唐姐姐上去可看见了什么?” 她于是把自己见到的样子和猜测一一道来,镜儿听罢道:“所以,那个渡口的村子,是因为害怕此岸的瘟疫,才阻断了水流?” “可能,不拘他们以为是什么原因,这样做是有效的。” “我还以为,天底下有时疫,都是什么瘴气呢。唐姐姐,疫鬼是什么样子的?” “疫鬼啊,有时候长得和平常人差不多,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凡人看不出来,要有修为的人,才能一眼就看出它们是疫鬼。它们有时候是奉天数到人间散播疫病,有时候只是自己自行跑出来作孽。” “奉天数?”镜儿吃惊道,“那感染瘟疫的人,岂不是天要亡他了?” “那倒也不是,天数许它们传播瘟疫,就许世人想办法保护自己,许世上的修行之人铲除疫鬼。” “那既然这样,”镜儿迫不及待,“唐姐姐,我们去看看吧,若有疫鬼,我们也铲除了他们!”刚说完反应过来此中主要的问题可能是自己的实力不足,立即开始解释自己今天学到的本事,加上往日学会的部分,如何够用;往日学得还不精的,如何会做得更好:唐棣只是笑着看镜儿表现,直到镜儿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答应,“我当然愿意带你去,一则你可以见识见识,二则我们可以打听打听。但假如情况太严重,你的法力不足以抵抗了,我们就要离开疫区,绕路也要绕了,你明白吗?” “明白!”那双眼映着篝火,炯炯有神。 唐棣又带着镜儿在此处歇了两日,教给她一些运气阻挡外界恶煞的法门,眼见她学会了能用了,又用药材煮了俨俨的药水,将蒙面的巾子仔仔细细地浸了一天一夜,这才收拾了东西,沿着河滩继续向北,往离此地最近的市镇去。 作者有话说: {10}以上出《中国妖怪故事》,张云著,据称引自清朝五十四代天师张继宗的《崆峒问答》。下方故事同。 第十九章 “姑娘好大胆子啊!怕是外乡来的吧?”店主人一边端茶,一边对唐棣道。唐棣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店主又看看旁边的镜儿,口里饶是说着什么“两个小姑娘这个时候还到处走更要千万小心”之类的话,絮絮叨叨地,终于去了。草棚架下的渡口,只听见江水东流。 江水声算是她们自进入疫区以来,听到的最响亮的声音。自那日开始,她们从最近的市镇开始往前走,见瘟疫如兵,被席卷而过的大小市镇尽是十室九空,有时甚至走着走着会遇见骸骨陈于路,无人收尸。镜儿一开始还会被吓一跳,后来渐渐习惯了,甚至开始问唐棣,地府里有没有类似的情况? “我小时候——爷爷还在的时候,听说书讲戏,说地府里如何如何的。” “和这人间差不多,”唐棣道,“毕竟这人间,这片地方,太惨了。” “都这样吗?人间,地府?” “也不完全。”唐棣道,“有时地府不如人间,有时人间不如地府。总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这世上的一切,该来到的你都会遇到,如同雨水落在身上。 不过唐棣在路上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肯定是疫鬼,依据某种逻辑,在这片大地传播瘟疫。大凡徒步可以到、也没有什么天堑阻挡的地方,全都不能幸免。相反有些交通要道,因为人为阻拦的存在,反而成了瘟疫中的孤岛。当日两人看见的渡口,依靠阻断水道、门口设卡,而几乎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往来,遂得自保。不过今日这个,她有些看不明白。一江之隔,虽然江水湍急、渡河也无桥,但别无什么阻拦,竟成了这附近的桥头堡,宛若以一己之力把瘟疫挡在对岸。 不如问问,说不定能知道一点附近的情况。她们下一步打算渡过河去附近最大的镇子平阳,平阳情况不为外人所知——实际上,她们也不曾遇见几个人。 她笑着对店主人摇摇手,找店主人要了点吃的,等端上来,又问道:“老丈,这方圆百里,瘟疫横行,怎么偏到你这个地方啥事都没有?”说着还笑笑,“你是不是有什么偏方,吃了有奇效的?” 那店主人笑呵呵地摇手,“姑娘,你这算是问对人了!老朽没有药房给你,倒有奇闻一条,你要听不要?” 奇闻? “闲来无事,老丈请说。” “那日,老朽也是和今天这样,坐在渡口摆茶摊儿,帮往来客人们联系船夫来渡江。那时候周围已经开始有瘟疫了,往来的人已经少了许多。然而突然啊,就来了这么一位姑娘。” “姑娘?”喝茶的唐棣和吃饼的镜儿都定定地看着正讲得兴起的老头。 “嗯!以为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那衣衫上还绣了金线,腰束一条金灿灿的腰带,上面还有一块绿宝石咧!” 唐棣道:“您记得这么清楚?”有些妖专攻魅惑,会给见过的凡人都留下极度深刻的印象。 “是清楚啊!因为这个大姑娘跟别的姑娘也不一样!这位姑娘,老朽这么说你可别生气啊!真是太漂亮了,比你还漂亮!就是这位姑娘,救了老朽的命!” “哦?如何救了您的命?” “这个姑娘到了渡口,也和你二位一样,坐下,用茶,等船。等着等着,忽然起身问我借纸笔,说有些名字要告诉我。老朽我字也不认得几个,何来的纸笔?那姑娘转转眼睛,笑说那我给你老人家刻下来,废木头可有?老朽就拿了一块木板给她,那姑娘那手指头嘿,别看粉雕玉琢的,往这木头板儿上一摸,字就写下来了!她写完,又教老朽认了这几个名字怎么念。等老朽念会了,便对老朽说,‘老人家,来日会有一群人来渡江,它们举止和样貌都有些奇怪,你可以问问它们的名字,如就是这几个名字,就千万不要放它们过江去!’老朽问为什么,心说要是什么达官显贵,老朽可得罪不起!这姑娘笑着说,‘绝不是,您放心,您要是不让它们渡河,才是大功臣呢!” “为什么?”镜儿两眼冒着光,仿佛又回到了小孩子,“是不是因为——因为——” 第38章 “她说,‘因为它们都是传播瘟疫的使者!只要阻拦在这里,就不会蔓延到别出去!整个这片地方,就都会得救了!’说完没多久,她就自己乘舟到对岸去了。后来过了没两天,老朽还真的遇到一群怪模怪样的人,一打听,还真叫这些个名字,老朽就不叫船夫,直把它们在这里拖了三天三夜,没了耐性、只能原路返回!” 镜儿正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冒险故事结尾一样高兴地拍掌,而唐棣则问店主人要来了那块木板,仔细一看,的确都是些怪里怪气的名字。也不知这提醒店主的女子是谁。从细节来判断,她当然记得自己见过的那人,只不过,会是那人吗? 未几,两人告别店主人,渡过河往平阳去。路上,镜儿还在不住地回味这个故事,自己想了半天,问道:“所以,疫鬼的名字很独特吗?” 唐棣笑笑:“那店主人遇见的那几个,比较独特,也容易识别,人间有修为的知道的人,也可以认得出来,但这种都算是小喽啰。” “小喽啰!”镜儿惊叹道,“还有更大更厉害的吗?” 唐棣偏头看看她,笑起来,“怎么,你还想见识见识?” “那是自然,”镜儿抬起带笑小脸,别有一种骄傲姿态,即便转瞬又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高傲兴奋的下巴尖儿收回去了一点,“即便、即便我法力不足,我也想这么干。有疫鬼,就有降伏疫鬼的人,我要降伏消灭它们,还一个太平人间,再不要有人这样死了。” 她看着镜儿的脸,对那脸上青涩甚至于幼稚但又足够正气凛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好,我们若是找得到,我们就去干掉它。” 大小不过是个疫鬼,她想,哪怕现在看来,不但有大有小,可能还有头有领了。有小喽啰,就有大家伙,这可不太好,大了就有意图有想法,说不定想要吸收阳气或者灵气了。 但,大小不过是个疫鬼,她还对付不了了? 平阳是个大镇子,无论从过往人口的口耳相传还是空中俯瞰的结果看,方圆四五里,坊市分开,大小宅邸一应俱全,镇子外还有良田百余亩——就这样一个地方,现在也冷冷清清,街道上都没什么人了。 “都走咯!”掌柜道,“就是我这小客店,也找不着帮手了。走吧。”说着取下钥匙,带她们上楼去。一边上楼,一边念叨地什么“反正也没有生意、就给二位姑娘开一间上房吧”,未几就把她们带到了楼顶一间的客房中。客房宽大,还有整齐的茶具,卧榻的矮几上还放着一套围棋,推门出去,就是楼顶的露台。 镜儿发出轻声的惊呼,连唐棣也感叹,除了天为铺盖地为庐的日子,这算是自己睡过的最宽大的房间了,“多谢您。” “哪儿的话,我这摆着也挣不到钱,没有人!两位姑娘好好休息,晚饭是?” “这街面上看看也没有什么人了,还请您费心。”唐棣道。掌柜的摇摇晃晃地点点头,“好,好,到点给你们端上来,没有什么好东西,将就吃吧。”唐棣又谢,直送掌柜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消失在拐角,这才回来,锁好门,挥手上了一个隔音的结界。不算强,因此要偷听也能听见,就是听不清罢了。 一转身,镜儿已经从露台上转了一圈回来,见她封了门,这才问道:“唐姐姐,咱们真的要吃掌柜的做的饭吗?” 唐棣笑道:“自然不。” 这一路来,她早已教会了镜儿饮食上的修行之法,别说凡间所做的饭,就是山林野果,也不是随便吃的,人当然也很少饥饿。 “那?” “我觉得,这掌柜的有点不太对。你觉得呢?” 她们选了制高点,也选了最雅致,选了镇中心,为的除了休息,也为好好观察平阳。进来一看,掌柜的长得儒雅,收拾得干净,也算和自己的客栈气质相符。说起话来,也就是个平常老板,甚至还有些冷淡。可当他走起路来,唐棣就觉得奇怪了。关节僵硬,摇摇晃晃,要说,不能怪她是地府里生活过的人,她真的觉得这不像个活人,倒像是棺材里爬出来的、保存得不错的那种僵尸。 但是凑近了闻闻、仔细地看看,又不是僵尸,明晃晃是个大活人,总不能还有她闻不出来的僵尸吧! 再一想那种面对她们的冷淡——整个镇子都空荡荡的,好不容易来两个人,不问来历,也不惊讶,没有生意也不曾逃了去,也奇怪啊。她一开始问掌柜的留下来的都有什么人,出于打听而已,掌柜的只说了句“大概无处可去吧”,也就罢了。要是人,未免太冷静,冷静得不是凡俗了。 得是她们了。 镜儿听她一说,兀自低头想了一圈,道:“我也觉得有一点,但说不太清,就是,看着不像一般人。就比如和之前在渡口遇见的那个老人家,看着就不像。”然后恍然大悟道,“所以,唐姐姐是要——?” “对,看看他做些什么上来,就知道有没有问题。”唐棣走到镜儿面前,“刚才出去,外面可有什么异常?” 镜儿摇摇头,“不曾见。” “那好。我一会儿还是在屋里布个阵,阵法不能设置得太强,否则被万一有的疫鬼们发现了,就不好了。所以,阵法不强,我还会教你闭气之法和传音之术,这样晚上我出去查探的时候,你就能在此自保,有危险时,及时向我求助。明白了吗?” 镜儿点头,两人遂各自开工。等她布阵归来,师徒二人便开始打坐学习。依然从最基本的凝神开始,让镜儿彻底地安静收敛下来,再开始调息运气,将四肢百骸都激活,再念诀动念,直到和整个法阵合二为一——每一步都要比之前做得好,做得精,做得稳,镜儿也不负所望。等黄昏时分,两人从掌柜的手里接过了饭、假装吃了,唐棣又吹灭蜡烛,一室黑暗中督导着镜儿练了好几次,直到没问题了,这才微微放心。 她越想越觉得进平阳以来,气氛有些不对。人没见到几个倒在其次,主要总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自己,可再要找,又找不到看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 虽说地府里没这等事,她还是暗自感叹,离开地府一阵子,这能力也下降了。 等到半夜,镜儿假装睡熟,她才悄悄地翻窗出来,走到露台上,暗中检查一下周围,确定无异常之后,飞到半空又与镜儿说了几句,确保通信通畅,这才往高空去。 月明星稀,山岭寂寂,缕缕白云像是柳絮一般漂浮在半空,紧接着就被她掀起的气流向上拉扯、几乎四散,等她停下,流云环绕在她身边,如同仙人身披的丝带。这风景合该是美的,因为唐棣也算是长相清秀,也的确算个仙人,还有月之清辉傍身。可惜她自己眼前的画面就不是这样了,甚至丝毫谈不上美。 整个平阳镇在午夜之后,仅有的点点灯火也彻底消失,四下黑暗中,渐渐有荧荧鬼火冒了出来,刚开始星星点点,继而成群成片。整个平阳镇,可谓四角四方全是绿光,如暴雨落在山涧、汇成小溪,眼看就要形成山洪汇入江河了。从数量和光亮度来看,此地鬼气之重,简直堪比枉死城的角落。 一个凡间小镇,何来这么重的鬼气?总不可能是此地有如此多的死人,要是有这镇子早不是这祥和样子了。除非—— 此刻绿光的亮度已经堪比当日抓危落时的恐怖样子,汇成了两股,一股往北方向城外去,一股则往她这边来。仔细看去,竟见往这边来的众鬼抬着一副小小的棺材,如同簇拥着什么宝物一般,身姿摇摇晃晃,脸上却有兴奋狂热的表情,连身上散发出来的鬼气都更明亮耀眼了。 原来如此!鬼气如此浓重,必是有大鬼。大到一定程度,就不会满足于散播瘟疫了,就有了野心想成什么了。镜儿在此,岂不是羊入虎口! 是我大意了! 也不管其实羊虽然是羊虎却不可能是虎,她立刻往回飞去,一边往回飞一边呼叫镜儿,说明情况,“你先不要起来,你听我说——” “唐姐姐,”镜儿的声音却无比平静,“我不害怕,我愿意继续呆着这里。要是它们要找我,就来吧。” “镜儿!” “不然,我们如何找到那个鬼头呢?我能做的太少了,也打不过它们,就当一个诱饵吧!” “镜儿,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有唐姐姐会救我的,唐姐姐不是一般人,对吧!” “镜儿——!” 眼看众鬼抬着棺材就要走到客店楼下,那举止怪异的掌柜已经走踉踉跄跄地了出来,没几步就摔在地上,唐棣知道镜儿说的有理,而现在要是进去,能不能躲过众鬼的视线不说,可能还会破坏法阵,反而让镜儿原有的保护付诸东流,到时候乱起来,她又要保护镜儿,又要与群鬼打斗,恐怕前功尽弃、更难处理。 “镜儿,它们要来了。你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什么,只管闭气,千万不要害怕。” “我不怕。唐姐姐,你会看着我吗?” 第39章 “我会一直看着你,我就天上的。” “好。那我就更不怕了。” 她停在空中二十丈的高处,不敢再低,生恐惊动,不好处置。只见抬着棺材的六个疫鬼走进客栈,剩下一群疫鬼在外面三下五下就把倒在地上刚刚醒转便被吓得半死的掌柜身上剩余的灵气吸了个干净。如此凶恶,看来必有个带头的教它们如此做,否则疫鬼何来如此思想,它们只会四处散布瘟疫。估摸着抬棺材的已经上了楼,唐棣本想呼唤镜儿,转念又怕一声喊惊动了镜儿反而影响她闭气,从几乎等于昏迷的状态中醒来,那就不好了,便只能吊着一颗心等待。 为人父母者大概莫过如此? 不,自己不过做了镜儿一个多月的抚养者已经如此,内心如同天王施法时的琵琶,哗啦哗啦如急雨一般,为人父母大概比这还要担心。 幸好那六个疫鬼没多久就下来了,唐棣冒险往下去了些,看见它们抬棺的架势较刚才更费力,才敢相信镜儿在里面。等疫鬼们走上大路也往北去,晃晃悠悠安安静静之后,她才呼唤镜儿。 “我躺在棺材里的,唐姐姐,我已经睁开眼睛看过了。”镜儿道。 她又问里面情况如何,镜儿说没什么,干干净净的,就是个棺材,“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往北出镇子,不知道去北边哪里,你且睡着,我跟着你的,别怕。” 地上的众鬼走着,她在空中飞着,出北门后约一里地,转向西北方。唐棣抬头往前看,发现那边乃是群山,其中有一个山谷似的洼地,里面正散发荧荧绿光。可能就是那里,不如过去看看?又担心路上出什么事;但仔细看看众鬼抬棺这样子,倒比她更怕那棺材和镜儿有个三长两短,不如先去。 难道是镜儿被它们发现有什么独特之处,要吸取她的灵气?她一边飞一边想,可要是那样,修为有限、闭气自敛的能力都很差的镜儿都被发现了,自己焉能例外?若是自己被发现了,想这群疫鬼绝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满目绿光,丝毫红的也没有,她有信心一个打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也不成问题,又不是朱厌! 不过想到朱厌、想到危落,想到危落那番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解开的谜语一般的话,这些疫鬼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也会超出她的想象。 说起来,的确是一路都不太对,哪有这么机灵而有目的的疫鬼? 飞过垭口的山脉,眼前的圆形谷地里站了大量疫鬼,从数量上似乎比刚才的还多。她匆匆扫一眼,就看出有的不像有比较清醒神智,甚至可以说是鬼中僵尸,大概是被什么有脑子的头领给吸引之后变成疫鬼的普通亡魂,可要这么多普通的亡魂干什么?快到中央,便看见众鬼团团围住的中间,有一口普通大小的棺材,乍看还是上好的杉木做的,可与那厚重杉木丝毫不相符的是,棺材板正在晃动——起初还是轻轻地晃,继而越晃越是剧烈。周围几个从面貌来看神智要清醒不少的疫鬼见状立刻上前按住边缘,又向镜儿来的方向呼喊,那边队伍立刻加快了速度,几乎是小跑过来。 且看…… 唐棣将右手伸到背后,取下竹节鞭紧握手中。 抬棺的六个疫鬼把装镜儿的棺材放到大棺材的旁边,便退了下去。那几个摁棺材板的疫鬼中,有两个上来,取下了小棺材的棺材板之后,众鬼皆退到一边,曾经空旷现在挤满的山谷里,只剩下棺材板哐啷哐啷的声音。 唐棣远在半空,依然看见周围团团众鬼中,有神色惊惧的,有茫然无措的,有懵懵懂懂的,只有那抬棺材取盖子的几个,脸上有些兴奋神色。 别又是个—— 嘭!!大棺材的棺材板被强大的力量撞得飞起,足十丈高。棺材里一道强光射出,绿得发白。唐棣歪头避过,看见棺材里爬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身上并非寿衣,而是嶙峋的骨头和条缕分明的肌肉,就像皮肤已经在深埋地下的岁月里先行烂没了——哪个乱葬岗爬出来的? 光线向这干尸身上收敛,她仔细看看,那家伙神色如常,两眼——竟然还没有和皮肤一道烂掉——清明,正扫视全场,挥手致意。乱葬岗干尸如何能召唤疫鬼?不过坟地里的蜈蚣都想着成仙了,为什么干尸不能使唤疫鬼?看不起鬼? 干尸倒不怕,也不见得就是干尸而已,干尸只是形态,就看…… 唐棣正想着,忽见那家伙跨出棺材来,两手一伸,向周围招招手,那些懵懂的普通亡魂就摇摇晃晃地向它聚拢来。那干尸大张着嘴,人之口却如猛虎一般大,一吸气狂风乍起,竟然把亡魂全部吸入了自己体内,那肌肉分明的□□也随之变高变大,未几便有三人高。 唐棣左手捏起诀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准备随时下去。这一幕她很熟悉了,在地府,镇压这样的厉鬼是常有的事,只是按理这样的厉鬼应该是枉死城里才容易有,那里戾气重,这人间是如何有了这东西? 干尸吸饱了鬼气,走向镜儿的棺材,双手扶着沿儿,眼看着就要埋下头去。 而镜儿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唐棣一想到镜儿安静的睡颜,猛地热血沸腾,以比自己想象还要快一倍的速度飞了下去,右手紧握着竹节鞭,往那干尸的背上狠狠一敲,打得那家伙体内不及完全吸收的鬼气四散,一声惨叫滚向一边。它一让开,唐棣立刻落在镜儿的棺材前,左手一挥下个结界,自己跨步站在结界上,环视周围,见到一众惊讶的脸,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怎么打。 要它们不上来最好,但是…… 那干尸滚到一旁,挨过剧痛,正收敛鬼气不要外溢,看一眼唐棣,便嚎叫一声,周围众鬼得了令,目露凶光,尖叫着上前攻击唐棣。 看来你是不死心啊,唐棣想,立刻挥动竹节鞭,每一下都打得极其用力,把茫然无知便冲上来的小鬼们打得魂飞魄散、通通变成一缕烟尘飘散,仿佛充满恨意——也不知道这恨意是从何而来,是结界里镜儿渐渐不安而发灰的脸色,还是被一众不知好歹的鬼包围的现状?她不知道,她就是突然特别恨。 眼看小鬼被打得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敢上前,那干尸猛地暴起、跳上前来扑唐棣,仿佛为了吸一口镜儿的气,什么都不怕。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唐棣右手举鞭挡住攻击把干尸控在半空,左手就是一拳,直打在面门上几乎把干尸的脸都打得凹进去,回头看一眼镜儿已经醒来,无碍,正如同刚刚睡醒一般对她迷蒙地笑,她也笑笑。 然后脚一蹬就飞了出去,恶狠狠仿佛夜叉再世,挥舞竹节鞭疯狂地打向众鬼。众小鬼不堪她打,纷纷如尘埃飞散;那干尸现在知道不好,想跑又受了伤跑不快,唐棣一鞭子扫断它的双腿,正欲上前一鞭子打碎脑袋的时候,一声“且慢”从背后传来,她回头一看,怒火四射的双目看见的竟是当日在元龟派未戴面具、唤作魔女霓衣的女子。霓衣快速飞来,在干尸脑袋上停住,掏出一个手掌长的白玉做的小葫芦,打开盖子对着干尸,干尸与周围还未化灰的众鬼霎时变成绿色的烟尘,被吸进了那葫芦里。 周围再无绿色的鬼气,霓衣收起葫芦,飘然落地,看着唐棣,就如在湖边见到唐棣的时候一样,还是那柳叶直眉,杏眼含情、直鼻紧嘴、丝发轻飘,把唐棣上下打量一遍,“是你?” 第二十章 “我倒要谢你。”霓衣当时是这样说的。直到此刻想起来,唐棣还是觉得这话听起来让她心神荡漾,好像春风吹皱了池水,一阵一阵的波纹轻轻蔓延开。每想起一次,春风就轻抚一次,即便是此刻隔着篝火看那边的霓衣和镜儿,也是如此。 大半夜的,山中僻静处,高山悬崖上,怎么就还能想起来那一瞬间呢?倒显得自己傻了。 只是这一路以来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自己奇奇怪怪倒显得正常了。 火光那边,霓衣和镜儿正亲密地说着话,唐棣有些出神,听得并不仔细,好像是在说各种各样的花儿和颜料?看那样子,倒更像是一对姐妹。这倒像是镜儿叫了自己这么一段时间“姐姐”、全是礼貌客气而已,霓衣才是她真的姐姐。 哪怕她认识霓衣不过几天而已。 那夜,干尸的残余已是一地灰烬,风一吹散了,唐棣与霓衣之前除了虚空别无一物,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她记得霓衣满脸惊讶的微笑,问她为何在此,她竟然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与霓衣别后的故事太长太长了,中间还增补进去好大一篇,不知从何说起。幸好此时结界自然散去,镜儿从小棺材里爬出来,用迷蒙的嗓音喊了一声“唐姐姐”,这边呆呆对视的二人才想起那还有个孩子,如梦初醒,转身回去。 是她把镜儿扶出来,是霓衣见镜儿脸色不太对,知道她是受了一点鬼气的影响便从轻轻点了点镜儿的太阳穴——现在想想真有趣啊,自己根本不知道霓衣是否可靠,竟然毫不阻止,由霓衣做了——然后是镜儿问她霓衣是谁,霓衣才自我介绍了一番。 第40章 “我一时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真是……”后来,在河岸边,等到镜儿睡了,霓衣对她说,“幸亏当时没露馅儿。” 她笑,“那你装出和我熟的样子,装得也真像。” 说完自悔此话造次,她和霓衣还没有这样熟悉吧? 霓衣笑着轻轻挥手,“我要是连骗个小姑娘的本事都没有,可算完了。再说,我也不能算是完全不认识你。从元龟派,到湖边小筑,我都见过你,所以记得你,只是一时忘了你的名字罢了。” 说罢,霓衣直起上身,往后一靠,两手一撑,“唐——棣。” “嗯?” “挺好的名字,以前我听说过你,就是不曾对上号。” “你听说过我?” 霓衣说是因为唐棣之前和吕胜出来收服妖怪的时候有传说传出来,尤其是收服朱厌抓住危落的事,魔界都在传说。唐棣听了,微微一愣——倒不是觉得那已经是前尘往事,而是忽然想起当日在元龟派从黄册上见到的那四个字——“你是,妖?” 她觉得自己试探的语气简直太过小心,但又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继而又好奇自己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重要吗?不重要吗?为什么重要?为什么不重要? “我?我不是妖。”霓衣笑起来,笑颜灿烂得就像被月光照亮一般,“嗯,如果你一定要分得这么详细的话,我是魔。”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之呆,否则霓衣何以伸出两只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我不像?” “不不,我只是——我以前还不曾见过魔呢。” 一个都没有,真的。回头想想,自己果然只是普通的散仙,啥世面都没见过。 “没见过?”霓衣愣道,“这也奇了,你们地府——” “你既然是魔,为何在此呢?”未免又问她这问她那,她心里残存的对地府制度和同僚的保护促使她打断了霓衣,抛出新的问题。 霓衣两眼带笑地看她一眼,明白她的意图,接下问题,答道:“我呀,也是为了这些疫鬼来的。” 霓衣说,自己本需要瘴疬或者怨愤之气修行,都是亡者身上有的,但怨愤要去战场上找,瘴疬则在瘟疫横行之处。她不愿意找怨愤之气,毕竟是刀兵产生的死亡,对她的修行而言太毒烈了,便来找瘴疬之气。“我也是听说这一带有瘟疫,一开始因为是一个或几个大家伙到处传播,心想把它们收了我的事情也就结了,谁知道渐渐发现小鬼很多,到处都是,我就开始找原因。本来以为‘背后主使’还远在山中呢,今晚上山一看,就看见这山谷里鬼气冲天,过来就遇见是这么一回事,正好一网打尽了,所以——” 霓衣靠过来,唐棣能感受到霓衣的视线从她的鼻尖移到下巴,又从下巴扫到眼睛,“我倒要谢你。” 不知为何——当时不知,现在也不知——唐棣对着霓衣的眼神,心神荡漾得差一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忘记了说话,呆张着嘴哑口无言,直到霓衣一笑,笑声入耳她才回神。 可笑颜映入眼帘,直入不知道灵台的什么地方去了,她又呆了。 等到霓衣笑着转过脸去看了一眼镜儿,她才算是彻底恢复神智。 其实她大可以想一想霓衣的确是魔和她之前的所知大有区别这一新发现,原来还有不邪恶、不愿意要人性命和灵气的魔,只是当时都来不及思考了,霓衣看了一眼镜儿,问她,“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哦那故事就长了。她从长洲路遇云家祖孙说起。霓衣又问她为何去长洲,她只好倒着说,一直说到自己为什么去元龟派。霓衣听完,沉默了一阵。月光照在河水上,清辉闪烁在霓衣的脸上,清明,柔和,像是时间停了下来,变得缓慢,如河水一般…… 忽然,霓衣转头看着她,“所以,你们俩要去北边,颖州,找凌霞派?” “是的。”她说,“你知道凌霞派的具体位置吗?” 霓衣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不过……” 霓衣沉思,她的视线也随之愣愣地不曾移开。 “此去往北穿越,路长,也有不少的疫区,星罗棋布的,还有些别的乱子。我和你们一道吧。” “啊?这——”唐棣不知道自己该答应还是回绝,现在想想,霓衣的话语有时候就像月光的清辉一样,有没有辅助修行的效果看人来,但蛊惑人心的力量确乎是大大的有,不然自己怎么一再发傻? “我反正一路上也要收集瘴疬之气,你一个人带着她,要是再遇上今晚这种事,多一个帮手也好。” 说这话时霓衣固然是面对着她,却没有直视她,她却依然呆看着。 “就这样,你说好吗?” 唐棣讷讷地应了,霓衣遂对她笑笑。见霓衣笑了,她才终于想起一句人样的话说:“怪道你之前在渡口好心教那老人家阻止疫鬼呢。” 霓衣笑得更开心了,伸出手于虚空中轻轻一挥,作为对这似挖苦实恭维的回应。 那之后,霓衣便和她们一道结伴而行了。一眨眼又是一个月。 “唐棣,你过来。”霓衣在篝火那边唤她,她遂起身,可还没等过去,镜儿就从暗里跑了出来,隔着篝火,向她展示霓衣用天然材料给她重新染的衣服。 “唐姐姐!你看,霓衣姐姐给我染的衣服!”镜儿不住地扭来扭去,她笑说好看,“霓衣姐姐给你做的当然好看。”说完看了霓衣一眼,霓衣感知到她的视线,也看回来。两人的目光相接不过短短一瞬,又一道看回镜儿身上。 实话实说,她刚和霓衣结伴的时候,短暂的全然理智的瞬间,她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霓衣帮助自己照顾镜儿——竟然丝毫不曾怀疑过霓衣有无其他的企图——毕竟她自觉照顾得是不错的。可等到霓衣和镜儿相处起来,她才发现相比而言自己的照顾太过粗糙。原来她只关心镜儿的吃喝和修行,除此以外,并未把镜儿当个姑娘家看待。霓衣来了,立刻发现了镜儿被疏忽的这一部分需求,晴朗上午带着镜儿往阳光璀璨的水边一站,一照,梳洗打扮回来,也是这样让她一看,她霎时觉得,这才是个小姑娘。 后来她和霓衣道过谢,一边道谢一边感叹自己之所以不会,大概是在地府呆的太久了,枉死城了再打扮看着也差不多,谁也不兴这个—霓衣只是笑笑,也没有抓住她自己早已想到的逻辑疏漏来挖苦她:地府里不会,前世长洲镇上当唐家小姐的时候也不会? 似乎是真的不会,她只记得自己如何自学道术自己修行了。 隔着火霓衣牵着镜儿的小手,拉着镜儿转了一个圈,才让镜儿去换下衣服准备洗漱睡了,然后看向唐棣,唐棣也愣愣地从火堆里抬起眼神:“嗯?” “赶明儿,给你也换一套。” 唐棣扑哧一笑,“我……” “怎么?你也算是人世少有的漂亮姑娘,怎么不能打扮打扮?成日这么清汤挂面的,暴殄天物。” 唐棣更是笑着,倒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俏皮话——吕胜最是油嘴滑舌了——亦或没有人夸过她漂亮,而是这话由霓衣说出来,那种声调那种口气,总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密。她原以为镜儿之所以和霓衣亲密,主要还是霓衣照顾她作为一个小姑娘日益增长的爱美之心,现在自己也体会了听霓衣讲话的舒适吸引,才知这是人家的天才。 而且霓衣也不是一般的、她常规从妖而认识和理解的魔。抛开这三界之分所赋予的身份,霓衣不就是个有修为的——叫什么好呢——众生之一吗?因为一场大战,周围的疫鬼都被消灭得差不多,一时除了荒村萧瑟,天地之间竟然都是朗朗清气了。她们晓行夜宿,每天总是在离城镇不远的山里中行动,找一片空地扎营休息,给镜儿修行训练的机会。一道行路没几天之后,霓衣见她教镜儿的东西,当着她面没说什么,等她走开去打了个水,回来就看到她在指导镜儿如何练习;等到镜儿自去,才和她说起想要参与指导,“我是觉得……” 霓衣那时候也不曾直视她,不像刚才,倒像此刻,只是瞥一眼就移开,嘴上口气倒是相当认真、条理清明地分析说对镜儿的指导应该往更侧重教什么、现在在教的又应该怎么教,“也不是说你做的不对,而是我觉得,镜儿还算是有些天赋,应该让她自己发掘更多。我们往日很多经验,自学成才的,其实不一定适用于她……” 她不记得后面霓衣是怎么说的了,只记得自己觉得有道理,好像突然来了对比就只知道了好歹和差异,明白了事理知道往何处修正,再者还想起霓衣和镜儿的亲密,立刻就答应了,还感谢霓衣,然后从那之后起,镜儿一下子就多了一个师傅。霓衣会指导镜儿,教镜儿的东西也一定让她先知道,她一看,哪里是她所见过所知道的那些妖的行为?毫无邪气戾气,根基正方法好,循循善诱,启示引导,比她自己强多了。 一边佩服一边感叹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最后才想起来,这一路根本不曾对霓衣有任何怀疑,在那些本该有一点怀疑、一点合理的安全的常见的防备的时候,她也没有。 第41章 她仿佛曾听说——忘记是谁说了——有一些魔,有蛊惑心智的能力,修为不如它们的,很容易被它们控制于鼓掌间。会不会霓衣也只是…… 可是她就是不会怀疑霓衣。她是在见了霓衣特别是在和霓衣对视说话的时候会觉得,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是具体哪里,心里的温柔涌遍周身,如同浸泡在温泉里——被蛊惑应该不是这样吧? 但是,可是…… “想什么呢?”霓衣轻声道。 “没什么。” 两人夜里轮流守夜,都是可以彻底不睡的人,但好像一直不睡这么相对,似乎也无话可说,这种感觉就像一种痒,可以回避,也可以挠,但无论怎么处理,痒还是痒。 再说,留一个人守夜就够了,正好够了——她躺在吊床上闭着眼睛想着——也就够了,嗯。其实很多事情不需要很多人,就像那天霓衣和她聊到在湖边一见之后发生的事。她一一道来。霓衣听到在雷击之野的事,惊叹唐棣竟然那样做。 “我不过是,不想那——那叫——” “玉修。” “不想那叫玉修挨雷击,我看那样子,如魂魄将散一般,再挨一下,还不知道要四散成个什么样子。黎黛又那样护着。” “你可怜她?” 半醒半睡间她又听见霓衣轻声询问的声音。 我可怜她? “她毕竟受了伤……我还看见她的眼睛,那眼神,倒不像个蛇妖了。像——像个人。” “黎黛她……是这样。” 火光照在霓衣脸上,此刻也一定像那时那样吧。 “她们两个感情很好。” 那时候霓衣眼睛里是什么?她记住了却怎么也抓不住。还不如看见黎黛的时候那在四肢百骸游动的冰凉感觉来得真实。 “是吗?你还知道后来她们怎么样了吗?” 霓衣轻轻地摇头,“不知道。来日回去,打听打听。”然后又看她一眼,“我代她谢谢你。” 谢谢我? 她突然感到一下尖锐的刺痛,不知道从身体的何处起来的,也不知道最后刺到了哪里,但是感觉到刺与痛。 谢谢我吗? 其实我, 我嫉妒她们。 我为什么嫉妒我想不起来,甚至想不出来,但是我嫉妒,那种含着眼泪、甚至是流着眼泪,又恨,又怨,又羡。 我嫉妒她们,从她们想共生死,到她们没有死。 对,甚至包括她们没有死这件事。 她们没有死……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在梦里,身在长洲。 长洲的街道依旧,阳光下隔着薄雾,她依然听得见模糊的周围人聊天的声音,从嗡嗡声变成了鸟儿叽喳,依稀听得出是讨价还价和家长里短,偶尔听见人说一声“唐家”,她便猛地转头去看,又不见了,声音和人都不存在了。 有灿烂阳光,周身甚至感受到一股温暖。 走吧,有人说,我们走吧。 她回过头,看见那玄色衣服女子的背影,双剑在背,正往长洲镇的北门走去。 等等我。她说,或者也不是说,而是从心里冒出一个轻柔、畏缩的声音,仿佛求援。 女子不曾停下,她着急地赶上去。三步并两步立时靠得近了,却又一时害怕起来,生怕触碰一下、叫喊一声,女子就会转过头来,一切答案就见底,自己就会发现或者被发现,跟错了人,为何在此,往下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就这样跟着她,就这样跟着,看看往下我们去哪里,我们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 于是她和玄衣女子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走过长洲的街道,走出北门,走过农田和荒地,不知何时,竟然就来到了一个山脚下。那山并不高耸,但地势极为险峻,仰头一望,她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怀疑:啊,这样陡峭的地方,我们也要上去?徒步的话,走哪条路合适?甚至不如说,路在哪里? 我要怎么上去,我上去——我要做这么庞大的事,伟大的甚至可怕的事,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办,我…… 走着走着前面已经没有了女子的身影,只有一片树荫,眼前恰如和元龟派众人在会稽山见到的山道一样,走哪里都是路,小径分岔,不知何往,伊于胡底,她在梦里站在原地,茫茫然不知所措。 只是一座山,只是一座不需要如何仰头就能看到顶的山,她为什么会害怕? 人有时候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也许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没有选择的时候希望有所选择,有选择的时候无法选择,希望自己可以面对一片荒芜的白茫茫。待到真的一片白茫茫,久了又期待色彩,期待变化,只要这人心不死,就有的是无尽的期望,而且总是忘记有期望就有失望的可能。 忽然身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她像是感知到那步步靠近的心跳一样,向后转身,恰好看见那玄衣女子上来。霎时香风拂面,笑颜如花。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香气,梦里并无嗅觉,只能感受到那香气清淡却又不容忽视,若要比拟,给人的感觉恰似金秋之桂;更看不清那笑容,眉毛如何曲,眼睛如何亮,一概不知,只知道那是笑。 只知道见了这笑,她就再不害怕。 走,我们一起上去。 别怕。 玄衣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她再次跟着往前走,心中不再有动摇,好像自己对自己说了一声,嗯,走,不怕了,这庞大的伟大的事,我要做,我不害怕,我一定可以成功。 只要前面这个人要做,只要她要去做我就要去做,我会跟着她,我会陪着她,我会和她一道,刀山火海,地老天荒,直到世界的尽头,直到死亡。 直到…… 不知何时,眼前的身影向后伸出了手,变成牵着她往前走。周围的光线也暗了,仿佛走着走着已经到了晚上,树林里有不知道何人挂上去的红色灯笼,远远照着掩映出一片暧昧。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玄衣女子牵着,整颗心忽然掉入温泉里,被包裹笼罩,步步下沉,直到在水底被感动和满足所充满,又一点一点浮上去。 感受到手的温度,她轻轻回握,想要抓住,不管那是沙还是水,只要抓住。 刀山火海,地老天荒,世界尽头和死亡…… “啊?” 一声轻轻的惊叹把她唤回现实,她睁开了眼。周围还是山中空地,天上还是明月高悬,身边还是篝火一堆,和火那边的站起身来走到山崖边望着远方的霓衣。 刚才那一声惊呼,是霓衣吗? 霓衣站着一动不动,看见了什么? 然后就转了过来,“你醒了?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她笑笑,“没有,也该醒了。你看见什么了?”说着便想起身,两手一伸正要撑,就看见梦里被牵着的那只手还保留着一样的姿势,好像再握一下,就能再次接触到给自己温暖的那只手。 温度还在,虽然说不清是自己的体温还是…… 她起身,走到霓衣身边,与之并肩而立。 “你看。” 顺着霓衣的手指看去,遥远的另一个山谷中,散发出幽蓝的光。 “那是什么?”她问。 “唔——说不好,也许是魔。” 第二十一章 “魔?”还有蓝色的魔气?“我一向以为只有红色的。” “嗯。有些时候这样,尤其是炼化的时候。” “炼化?也是——” 霓衣点点头,“当他们用别的什么妖魔炼自己的魔气的时候。” 那一片莹莹蓝光,宛若一块宝石,周围群山便是戒托。 “倒是头一次见。”她说。霓衣笑笑,“确实也是稀奇的。蓝色一般来说,要么是什么水平中等的魔在炼化什么,因为水平中等,甚至炼化的能力太差,导致光芒外泄,叫别人看见了;反过来,也可能是修为很好,以功力助炼化,光芒耀眼,你我才会看见。” “总之——就是有大量的魔气聚集?” “可以这么理解,这的确也是魔气的一种,只是和一般打斗发功时红色的魔气不同,这是一种——” 霓衣沉默,十指轻捏,好像想在空中寻找恰当的用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转头过去看着霓衣的,反应过来时已经在看着了,看着那手指的修长,就想起霓衣的剑…… 对啊,她的剑呢?在腰—— “一种陷阱,很刻意,也很诱人。” “陷阱?”这下倒是恢复一点正常理智了,“为什么?” “这么亮,也这么漂亮,肯定是可以一吸以增修为魔气,就像人间的商人会说的那样,简直‘量大而质优’,而且外露成这样子,哪怕只是随便吸上一点点,都足可增添修为。” “照你这样说,肯定是个陷阱无疑了。”她笑道,“如此光亮,横竖都会吸引目标过去。” 霓衣点点头,“目标肯定就是同类了。” 第42章 唐棣正想开个玩笑,说点什么这样弱肉强食的事到处都有、无怪有人觉得这是天道、实际上未必如此的话,未料霓衣正色道:“荒野山岭设此陷阱,无论是三界何物,都是居心叵测。” 这话仿佛有力,撞在遥远的山崖上又弹回来撞在她心上。 两人并肩静静地望着那几乎鸟也不飞过的山谷,如此安静地过了一阵之后,霓衣转过来对着她道,“我要去看看,你——” “我和你一起。” 不及霓衣回答,唐棣就打断道。霓衣闻言,两眼怔征地望着她,一下子把这愣也传给了她。她本来觉得无需解释的,倒被看得需要解释了。 于她而言,这个陷阱事实上是不成立的,她有的最多也就是看热闹的心——假如没有霓衣的话,假如没有霓衣刚才的严肃的神情,她甚至不会想去。 但现在,但霓衣刚才是那样说的,她想去了。她出于一种对于“居心叵测”的反感想去,哪怕从常理的角度,一个居心叵测的想要算计其他妖魔的魔和它的计谋与她何干? 可霓衣和她有关。 可霓衣已经这样说,她说不清自己是为了霓衣说对方居心叵测,还是觉得霓衣去了可以有所获于是想要帮助霓衣。 “我和你一起吧,我也见识见识,毕竟以往从未见过,”她说,“何况要真是个陷阱,你一个人去也不安全。我们——我们可以把镜儿安置在咱们来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山洞里,设置结界,让她自己练习就是了,她的传音之术也学得不错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说出好一篇如何安排的话来,没完没了,因为霓衣一直只是望着她不说话,她又读不懂霓衣那几分严肃几分好奇的表情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甚至没分心去想,就算霓衣不答应又能如何,只微微有些想,霓衣这样严肃、不似往日幽默,难道这真是个了不得的陷阱? 可她还是在说,好像一心求霓衣答应。 末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从她自己感觉,仿佛已经很久很久,霓衣低下头,好像躲避她的目光一般,她的心也随之一沉,好像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上错了位置的砝码。 “好好好,别说了,你我一道去,咱们明日等镜儿醒了,安顿好她,天黑了就去便是。你——” 霓衣抬起头,本来是无月的夜晚现在又有了那清辉。 “怎么一下子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说罢一笑。唐棣也随之一笑,觉得欣喜,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欣喜,又因为这信息,忘记了去思考这欣喜。 次日一早,二人叫醒镜儿,与她说明安排,然后由霓衣正常带着镜儿修行练习,唐棣则去为镜儿准备水食。每次要镜儿独自呆在某个地方,她总是要为镜儿准备许多水食,至少三天,还是按照常人吃饭的量,哪怕有时候只是去两个时辰。镜儿之前还说什么想要自己去采集准备、自己也可以趁机学习之类的话,她也会带着镜儿去,承认这是一种学习练习;但后来渐渐地镜儿也习惯了,变成平日里更积极于收集,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听从安排,只是要她早点回来。 比如这次,等天黑后她们在山洞里布好阵法、放好水食,镜儿也已走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两人交代了几句便要离开时,镜儿忽然道,“唐姐姐,霓衣姐姐。” “嗯?”两人异口同声。 “你们早点回来。” 她看见镜儿眼睛里盈盈的水光,与那脸上的笑并不冲突,一时满心欣慰,甚至还有点酸涩,便只对镜儿点了点头;霓衣则笑着对镜儿说了什么“好,我们一定早早回来,到时候喊你起床,你可不要睡过了时辰”之类的话。两人走出洞来,各自施了一道结界以策双重安全,便向那散发蓝光的山谷飞去。 隔着七八里地,远远地便见蓝光充盈山谷,两人在树木茂密处停下,躲在林中从暗处往明处望,果见七八个炼魂炉似的炉子立在周围,每个炉子都有一个壮实妖怪守护着——皆是人身,豺狼虎豹似的脑袋才昭示了来历——各自用法力助着炉子底下蓝中泛绿的火,炉子上面是蓝焰蓝光,炉中的产物却冒着比月华还要灿烂的金光,汩汩流向法阵中心,在那里形成一个微红光亮的圆球。 奇特,唐棣想,眼前种种,她唯一能认出的就是炉中的戾气,死灰苍白,可见全是附近冤死之人魂魄里收集来的。这样的戾气,三界其余众生都避之不及,却能炼出对于妖魔来说是可增修为的好东西,当真大千世界,往日的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真是不要白不要,”霓衣低声道,唐棣看去,俏丽的半张脸上映着种种光线,另外半张隐藏在暗中,简直恍若梦境,“不过就是小心有诈。” 还小心有诈,这不铁定有诈?太好以至于不真实。只不过明知有诈还要上,就可有所准备,演一出骗中骗。这样的诡计斗诡计她也不是第一次干,甚至可谓顺手,“为报你一路相助之恩,不如我掩护你去拿这好东西。你只管上前,我来黄雀在后,咱们内外夹击,我看这些禽兽,收拾起来不怎么费力。” 霓衣对她一笑,“好啊。” 那笑里带着的俏皮和得意,让唐棣也随之一笑,让她在霓衣一步飞上半空准备凌空一击的时候,像个预备一道促狭玩耍的孩童一般,满心欢喜地握紧了竹节鞭——欢喜? 欢喜。 霓衣跃上半空,顺势向腰间的金色腰带伸手,一抽便是一把长剑在手。群妖抬头而霓衣正欲挥剑打碎炼魂炉的时候,四下里哐哐巨响,六张数丈高的网从地面上猛然升起,正好把霓衣困在中间,恰如入网之鸟,无处可逃。 电光火石间,唐棣一边跃起准备攻击,一边大致扫一眼,勉强可以判断这是个束缚之阵,原先不觉得,光有炼魂炉的时候什么阵都可能是,现在配合上这一样幽蓝的铁网,倒一眼即明了。她以前不懂阵法,前世记忆恢复之后,那些正书歪书上的东西就纷至沓来、可以自如回忆了。她扫一眼不但能看出此阵目的在于束缚,法力顷刻汇集于铁网上——也许还不止是铁——一旦接触“猎物”的身体,大可叫猎物动弹不得;而且还能看出此阵与常见的束缚之阵不同,有些细微的差异,她看不懂,只好归结于是专门设计捕捉同类的。 螳螂捕螳螂——据说螳螂确实如此——她这个黄雀,在后边这就要来了。 她蹦得不高,直接冲上去照着豺狼虎豹的后背就是一鞭,打得一片野兽惨嚎,阵法霎时大乱,六张铁网倒了一张,霓衣趁势飞出,回身把剩下五张劈倒——只能劈倒,不能劈坏,可见的确不是凡物,阵法精心设计,设计者不知是何高人。唐棣见此,立刻攻向剩下的虎豹豺狼,力求给霓衣创造时间和空间。 她自己所料不差,那些禽兽都不是她的对手,即便三三两两联合一起足可与她过几招,结果还是不免在柔软的腰腹或刚强的背上挨一下。但这并不证明对方没多厉害,反而证明了唐棣出乎意料的表现——她自己只能感知到自己越打越顺手,动作甚至都快起来,甚至偶尔往腹部一抽,一鞭子打得对手原形毕露,自己却不觉得有多用多少法力,只是顺手。 仿佛轻轻松松就超水平—— 突然,正前方的树林中飞出一个足有九尺长的身影,她还不及看清来者是个什么,一对九环大刀已经杀到眼前,明晃晃的刀刃差点儿砍到眼睛上。她忙地后撤,又是退步又是翻跟斗,躲出去十余丈地才堪堪躲开这一组攻击。好不容易站定,看见一路过来的森林在蓝光照耀下已成白地,大小树木都被那雪白的刀锋砍去了。再往前一望,原是个九尺高的大汉,肩宽胸厚堪比石墙,腕粗腿壮好似巨木,额角方,鼻梁大,一脸络腮胡,一双圆瞪眼:一切都按照粗犷不羁和高大英俊去长了,唯独那双眼眸不一样,那双眼眸是猫眼。 这是什么,老虎?唐棣看着他,他也看着唐棣。唐棣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一种压迫感,虽然不强烈,但是和当初见到个半死不活的朱厌时可以一比。 这家伙…… 不及多想,九尺大汉挥舞双刀奔她而来,大刀过处卷起地上阵阵尘土飞扬,刀锋如虎啸扑面。其动作之迅猛,唐棣一时几乎只能招架,绝无丝毫还手之力。当真砍了一刀还有下一刀,一招是两招甚至三招四招,就算双手持鞭、捏住头尾来格挡,都怕九环大刀顺着砍上砍下,第一步就要她的手指头来做代价。 她正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上树去——上树也没用,这样的老虎,何止会上树!——霓衣从背后杀到,人剑合一如针一般破空刺向九尺大汉。大汉仿佛脑后有眼,左手照样砍唐棣,右手却向后一伸,不偏不倚正好挡下霓衣的攻击,“当”的一声,霓衣在后面不能进分毫,大汉却奋力前往一压,几乎要把竹节鞭卡到唐棣的脖子里。 再往下就只能被勒死,或者被砍一刀在脸上,唐棣咬紧槽牙往回死命地推,终于制止了大刀往前进的趋势。大汉见此,猫眼中露出相当惊讶的神色,仿佛也顺势卸了些力,唐棣得以顺势推开他,他借力反弹,一个跟斗从两人的包夹之中闪身而出,落在地上。 第43章 他落地,她们也落下来,霓衣急忙地过来问她是否有事,她说没事。三人交手不过转瞬,旁边那些打得现了原形的妖,还躺在地上如猫狗一般哼哼唧唧,此时见大汉落地,纷纷爬到大汉背后躲着。那大汉眼神瞬也不瞬,紧紧盯着她们。 唐棣被那双眼睛盯着,倒不发毛,心说大概不发毛应该能证明自己前世的前世也不曾是什么动物吧?不然见了虎王,总该是害怕的。 霓衣与她站在一起,她感觉得到霓衣丝毫不曾放松,浑身依然紧绷,随时可以作战。 “霓衣——” 她正想低声说些什么,那九尺大汉再度向她们冲过来。霎时间霓衣一边后退,一边把她推到一边。她还来不及说什么,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只能看着霓衣的金剑如同丝带一般在两把九环大刀的缝隙间流转,似乎想变成灵蛇,逮着机会咬上一口算一口,但只要钻入背环一点,大汉便立刻翻转手腕,屡次险些将霓衣的剑缴去了;缴械不成,就变牵制,又屡次险些一刀拉开霓衣面门的空隙、用另一把刀劈上去了。 大汉肩宽,霓衣的修长身躯在对手面前显得是那样瘦弱,那样脆弱,那样一碰就要坏了。 唐棣看在眼里,一时恍惚,若非周围有别的虎豹围上来、那气息惊动了她,她还无法从着急中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在担心。 不行,不能一对一,一对一打不过他。 这些虎豹豺狼好生讨厌! “讨厌”二字浮上心头的时候,一股燥热的力量从心底莫名冒出,她猛然挥鞭,单手抽出双手乃至整个上半身都扭动起来的效果,把那虎妖打飞了出去,然后一跃向前,先是挡下大汉要砍向霓衣的一刀,竟然生生把沉重的大刀弹开,然后就大汉惊诧的眼神中,快速地又抽又敲,直下了一场急雨。 大汉闪开,落回地上,她也停下,只是觉得不曾打够,甚至盼着对方赶紧过来——这时候似乎忘记了对方的厉害,只盼着对方过来挨打,谁管他是不是厉害的虎王! 大汉站在原地仔细地打量着她。此时霓衣开口道,“屹巍大人。” 大汉睨一眼霓衣,又把视线调转回来看着唐棣,“霓衣。”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哦?我也没想到会钓到你。” “大人——” 叫做屹巍的大汉忽然向右迈步,保持着上身面对她们的姿势,缓缓走动了起来。两人为了保持距离,也向右走了起来,一时间双方竟然开始绕圈。唐棣虽然是被观察的对象,却因不知道对方到底在看什么,又想护着身侧的霓衣,便跟着一起绕圈,一时觉得自己地位改善了——与老虎如此绕圈的对象,应该和老虎差不多吧?她似乎看见那对猫眼的瞳孔时大时小,这屹巍为何如此打量自己…… 突然,屹巍左手一甩,一把大刀向霓衣与她之间的缝隙飞来,两人不得不向两侧躲开,而屹巍趁势上来砍她。转瞬之间,她一惊,一急,还有点儿喜,不但挡下攻击,还立刻和屹巍过起招来。两人比拼速度,几乎无差,难分高下。打着打着唐棣像是自然而然一般,以极灵活的身法,从屹巍高举的手臂之下,一个纵身绕到了对方身后——可惜力量不及,也霎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自己往日不会,于是在屹巍转过身来防御之前,只来得及敲了一下屹巍的背心。 屹巍落地,不再攻击,霓衣也赶了过来。两人只见屹巍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用大刀指着唐棣,话却对霓衣道:“霓衣,你敢算计老子!” 然后不等霓衣回话或者问个所以然,屹巍径自带着手下,飘然消失了。留下她们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霓衣用往日用来收干尸的白玉小葫芦收走了那金色光芒在屹巍走后立刻衰弱下去的圆球之后,唐棣又与霓衣聊了一阵这圆球是真是假,才问起霓衣,“那——屹巍,刚才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他说我算计他?” “嗯。”其实也不止,唐棣心里总觉得有些别的,可又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只是“觉得”,不是发现、不是看见、不是察觉。 “嗯——”霓衣一边认真想着,一边把剑往空中一抛,那金色长剑瞬间向剑格处的绿宝石收起,飘飘然回到主人的腰上变回一条腰带,刚才还近乎锐不可当的剑此时变得轻柔飘逸,唐棣双眼几乎钉在上面,还意识不到自己在盯着看。霓衣见了,只是瞥一眼便笑着移开视线。 “首先,我和屹巍之前是认识。魔界说起来‘人’多,实际上修为比较高、名号叫得响的也没几个,每一族也就三五人,他就是老虎里的头。” “那你呢?” “我?我没有族人,我不过是个住在逍遥谷、不知道哪里来的存在。因为那片地方从来都只有一些小妖、后来有了个我,所以我出名。” 唐棣正因为这种“不知道哪里来”的相似而想问霓衣的来历,又为措辞不宜随便说而一时迟疑,霓衣却不给她丝毫机会,继续道:“但要说我和他有多熟,也没有,不过有时候在什么水草丰美的地方彼此遇见,他也不吃我。要成魔的虎王了,根本不需要吃这些——不过说真的,我还没去过他们的领地,不知道他们吃不吃肉,肉又从哪里来。” “还有领地?” 霓衣耸耸肩,“有,但是不多。我听说以前的虎王还喜欢圈领地,后来屹巍成了虎王之后,好像是收编了群狼还是怎么样,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总之就变成喜欢四处流动的家伙了——或者他们觉得整个魔界都可以是他们的领地呗。” 唐棣还想问些吃不吃肉的话、又觉得是废话,霓衣道:“所以,我和他接触实在不多,我也不太明白他说我算计他是什么意思,光是我和你来这么一出,我想也算不上算计。再说了,是他自己要设一个陷阱,就有这样的可能啊。除非他觉得自己厉害得很,绝不会遇到对手。就是放在魔界,他虽然是虎王,也不是最厉害的啊。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别去管他,横竖他走了,咱们好处拿到了,这就是了。” 说罢转过身来正对着她,“谢谢你。” 唐棣自然推辞一番,说什么“本来就是报答你”云云,霓衣笑道:“行了,咱们也不要说这些絮叨的话了。快些回去找镜儿吧。不过,” “嗯?” “你刚才真的很厉害。” 霓衣一说,她才想起刚才自己的表现。 “你刚才简直是越来越厉害,打那些小猫小狗的时候是一样,往后和屹巍交手更是了不得,也许他是被你的表现刺激到了,怀疑你是我找的什么了不得的帮手,所以才那么说,也不一定。” “这——” “但你那时候是真的厉害,我甚至觉得你要是一直那么厉害,在魔界都可算一号人物了。”霓衣看她迷惑的样子,也不追问,两人出发回去接镜儿。然而直到飞在天上、重重云雾之中,她还在想着,是啊,奇怪,就跟抓住危落的时候一样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呢?现在又再使不出了。 重重云雾在前,拨开了又是眼前多少算是单纯的现实,带着镜儿去找凌霞派——也许那边会有些消息。这种期望俨然是个密语,是个不能出口的咒,她暂时还不想告诉任何人。 第二十二章 江水几乎扑上岸来,白浪一拍,险些溅湿了她们的衣服——唐棣不能免,她也无所谓,那粗麻的青衣打湿了也很容易干;倒是镜儿那身蓝棉布要小心些,多亏霓衣当时猛地一拉,带着镜儿一道退出去老远,才算一直保持了干爽。 短短一瞬,她又从霓衣的眼角眉梢看见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可也不怪霓衣厌恶,人家飘飘出尘,好洁喜净,而这江水浑浊,与泥汤无异。 怎么会这么浑的? 她们那日回到洞穴,接出镜儿,继续向北,未几便要渡江。一路也没遇上什么人迹,也没望远,到了江边才看见江水汹涌,附近的几个渡口都过不去,只好向东去找,指望着越往下游水越平静。谁知道一路下去走了快五十多里地,都是如此。两岸平缓,并无山川,水道宽阔,何以如此?她上天一看望,决定到附近的一个小镇去往往,那里人多,也有码头,看样子也未受瘟疫侵袭。 到了镇上,三人先到江边,发现风浪比之前走过的地方都大。一个浪头能打五六丈高,把靠近江岸的坚实房子都打坏了一些。 躲开浪头,看向围在码头边的人群,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期期艾艾,有人神神叨叨——哭的大约是房主吧?谁能想到离岸边这么远的仓库还能被拍着? 她们上前问了问,一个驼背老人说,因为江里的巨木不知为何又生气了。 “巨木?”三人闻言都回头去看,浪花劈裂,竟然真的可以看见浑浊江水中有一根载浮载沉的巨大木头,老远而模糊地观察,至少也需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河道。 第44章 “真够大的。”唐棣道。 两眼瞪圆的镜儿问道:“唐姐姐,江水里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树?” “有很多传说,”唐棣蹲下来,“有的说是上古有巨木,为上古帝皇所砍伐,但来不及用,就被大水冲到了这里,也有说可能是什么神仙妖怪的。” “那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 “那——”她站起来,看着人群和人群中的神龛,“就得看了。” 此时在周围打听的霓衣走了回来,道:“去那边看看?说是祭祀呢。” “祭祀这木头?”唐棣问。 “嗯,大部分人都说,打他们生下来,就一直祭祀,四时不绝。唯独有个老者,”霓衣用拇指点点身后,“说记得他小时候听父母说过,这镇上曾有人尝试用绳子把这木头拉上来,‘以通水路,以策安全’。” “再好的绳子怕也拉不上来啊。”唐棣笑道。 “是啊,所以之后就只敢祭祀,不祭祀就兴风作浪。” “最近断了?” 霓衣摇头,“不曾,不然怎么这么乱呢。走,过去看看。” 三人走向那砖石神龛,见里面供奉着一个端坐持笏的须眉男子,雕刻不精,徒俱其形,可见是乡下工匠的粗陋手艺,不过上面熏黑的痕迹和重重积灰证明了香火之盛,供品就更多了:酒食水果,甚至还有供了一块银元宝的,挤挤挨挨,再无一丝空地。 这哪是虔诚,这是恐惧。 乌泱泱的乡民聚集在这神龛前烧香跪拜,祷词都差不多,什么江木神保佑、风浪快平息之类的话。唐棣正想上前问一个已经跪拜完的妇人,突然有一个男子从北边跑来,一路跑一路骂,说什么所谓江木神根本是妖怪、不然为何祈祷供奉如此之多,依然吞噬了他的儿子。周围众人上去,把他拦住拖走。唐棣看眼前祈祷众人的神色,不是惊恐地避之不及、好像多看一眼就是罪过,就是克制表情目不斜视地祈祷、哪怕从那种加倍的专注来看,他们早就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正在努力忘记。 “霓衣姐姐,”她听见镜儿在问,“真有江木神吗?” “我觉得没有,”听见霓衣轻声答道,“毕竟百姓觉得是神的,可能只是有些法力的妖怪。若真是神,或者说什么仙人,像你唐姐姐那样的,何至于对百姓的祈祷和痛苦不闻不问?” 唐棣颇想转过身说“也不是所有仙人都慈善”,虽然自己也没见几个别的仙人——但让镜儿这样觉得也好。她见过的世界已经太残酷太复杂,若能保留一丝善良天真,未尝不是好事。 江岸那边依旧不断传来巨浪滔天的拍岸之声。拍击之声越是响,这边众人的祈祷之声越是嗡嗡,她甚至看见有些人捏着香的手指在轻轻颤抖,恍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枉死城、种种祈求之声入耳来,或者阴阳两界相近之处、再度与牛头马面站在一起,隐隐约约看见往生者的亲属们一边焚化供物一边低语祈祷。阳间的人们求的都是生计,是更好的生活,发财,康复,婚姻美满,子嗣众多,到了阴间去,只要阳间还有亲属,也就为他们求这些——哪怕知道功过未必相抵、前世早有注定等等轮回之例,也见过主管这些事情的地府官吏,也不放弃祈祷和恳求,向那个谁也没见过却日日生活其中的天道去恳求。 人啊,人。 她转过身对霓衣道:“不如你们两个在岸上打听,我下水去看看。” 不然如何?镜儿不懂潜水,霓衣一看就不愿意碰浑浊的江水,哪怕两人都可以下水而不湿,也不愿意。而她和霓衣就算有带着镜儿一道飞过去的法力,谁知道这巨木会不会突然腾上半空,撞向她们?为了镜儿也不能冒险。 而且,还有这一镇子的人,不是船夫渔民,就是商栈老板,全都仰赖这一条大江为生。 她望着霓衣,等待对方的选择,镜儿也一样,抬起脸庞看着霓衣,而霓衣望着她,好像望了很久,好像欲言又止,又好像都没有——她看不明,遂怀疑都是自己的幻觉——终于答道:“好。你小心,我们在镇上转转,问问,一会儿在刚才看江水的地方见。” 三人说罢便散,唐棣选了一个僻静处,捏一个避水诀,就跳下江去。 水面之下更加汹涌,唐棣差点儿被冲出去,待稳住身形,往上游去,二十余丈地之后便见到在数丈之深处漂浮着的巨木。于水中看去,巨木约两丈粗十丈长,上下光秃秃别无枝丫,两头平整整似被砍断——得是什么上古神斧才能砍得这么利索!这倒不像树,更像是被砍了的木头,符合一些上古传说。 上古伐木而弃之,木心怀不满…… 心怀不满又为何此时作恶,?两头光秃秃的,在水下连点浮萍水草也不生? 她往前游去,等到靠近了上下漂浮的木头,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轻抚一下木头表面。没想到手伸到离木头还有三尺多的时候,本来只上下移动、把一江之水搅合得不得安宁的巨木不但几乎停止,甚至还往后退了好一截。 活像一个十分淘气正干坏事的孩子,怀疑自己已被长辈发现,惊恐地转过身来,果然被捉了个现行,遂本能地往后退去。 唐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恐怕是看错了吧?于是继续往前游,伸着手就是要摸一把。 巨木立刻退得更多,几乎有数丈之遥,像是猎物见了捕猎者。 可接下来,就在唐棣还不及去思考这是什么意思,巨木却又向她漂来。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近,动作平缓,像只小猫似的,试探地漂过来。她没有收回手。 想来接触我?那就来吧,说不定—— 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巨木嗖地躲开,掀起了更巨大的风浪。唐棣在水下都被带得载浮载沉,难以稳住,岸上所见肯定更加可怕,未免伤人,她只好离去。 “要是如此……” 夜里,三人投宿于小镇的客店,让镜儿做完晚课复习了近日所学之后,她和霓衣这才坐下来,讨论今天所说的事。霓衣继续道:“照你所说,那巨木见了你,先躲开,后靠近,又躲开?为什么要躲开呢?从不曾听说什么这一类的妖魔精怪会害怕地府官吏。” “何况就算我还是,就算它认得我,也不该怕我,该怕吕胜才是。”唐棣笑道,“无论如何,咱们得降伏了它才行。” “可怎么降伏?仗着它怕你,往上游驱赶?来日恐怕还是要回来的。拉出水来?照你所说,它像是有自己的思想,拉出来难保不会自己滚回去。硬把它沉到水底去?”霓衣耸耸肩,笑道,“咱们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本事。” 唐棣并不觉得这话丧气,想了想道:“我往日不知,但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什么?” “有没有什么和这样的精怪沟通的法术?” 霓衣认真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这是精怪?” 唐棣耸耸肩,“这毕竟是人间,何况三界无非这么几样存在。若说是仙,何必怕我?”我毕竟什么都不是,“我一个散仙,现在算不算还不知道。” 霓衣被她逗笑:“倒有这样的法术,我可以教你,不难。就是不知道是否管用。毕竟,我这法术也只是在魔界好用,不知道在这里……” “无妨,请你教我。”唐棣认真道,“明日,我再下水去看看,尝试和这巨木说说话,我觉得它有话说。拜托你留在岸上,万一有个什么事,控制一下局势,保护岸上的人。” 霓衣看着她,她看见蜡烛的微火跳跃在霓衣的眼睛里,那里面似笑非笑的某种情绪她还看不懂。 “好。” 次日江水一样汹涌澎湃,白浪时大时小,毫无规律可循。三人在江边一处许是堆放货物的场地站定,镜儿站在最远处,负责向也许会走过的镇民打马虎眼,霓衣站在空旷场地中央,随时准备行动,而唐棣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再度靠近巨木,她木还有丈余的地方停下,按霓衣教的,伸出左手画诀,辅以口中念咒,缓缓地靠近巨木。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巨木起先似乎是感知到她的靠近,依然动了动,后来大概听到了这句话,便不再移动,她趁机立在巨木上,巨木也几乎静止在江水中。 她身子立着不动,眼睛四下打量,发现河道底的泥沙大概都被近日的汹涌波浪给淘洗去了,可见得河床石壁,甚至还隐约看得见河底的一条深沟——从这里看上去是沟,恐怕实际上是什么更深的壕了。 你为何在此?她在心里轻轻问巨木。这地方倒大,是个安身的好地方。 巨木沉默——至少她自己是什么都没有听见,此刻它就像一匹马,刚刚驯服,又不太驯服,还在战战兢兢。看上去是不动了,实际上也没有动,周围水流都回到了平常状态——也许地上的人们还觉得是祈祷献祭显灵了,昨晚听说今天准备宰牛来着——然而实际上,她觉得巨木在颤抖。 它的心,如果有的话,正在轻轻颤抖。 第45章 不要害怕。她心中道,如今既然到此,也是一番缘分,何妨—— 我等,上古仙树。 什么? 她被低声啜泣一般的哀怨嗓音打断,在静静的水中这啜泣是如此明显,几乎响得像大喊。 你说什么? 我等,上古仙树。 上古仙树?难不成叫她说中了,真是上古仙树?可是这样子哪里像个树?仙树为何流落至此? 而那啜泣声一直不绝,跟老妇的絮叨一样。唐棣不解,便试探性地问道,你当真是上古仙树? 霓衣站在岸上,本来望着一如既往的风浪,心里平静得很。等到风浪忽然没了,她倒不平静起来。 其实凭她的猜测,尤其是这些年来与那青牛江里的“神龙”的交往,她并不觉得这根巨木能掀什么大浪,也不过就是一棵有点来历的木头罢了,在三界一物降一物的秩序里算不上什么。她由此并不担心岸上镜儿的安全,小姑娘离江岸远、至多有些人图谋不轨不说,现在学得可精了,胡说瞎掰,蒙人的手段是信手拈来,遇上危险撒腿就跑——唐棣之前还和自己说呢,都是你教的,正经的学了,不正经的也学了。她立刻笑着“反唇相讥”,也学点这些不好吗?她机灵点,咱们少费心点,“再说她心地也不坏,和你一样。” 唐棣当时愣了愣,没说话。她见那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好笑,又笑起来。 笑归笑,她说这话是真心的,她的确觉得镜儿的心地如唐棣,或者反过来,是唐棣的心地如镜儿一般,善良,质朴。唐棣当然不纯真,一个地府官吏,主管无主孤魂司,听唐棣偶尔说些往事,可谓见惯了亡魂骗人撒谎甚至不自知的种种形状,也惯于与之周旋,若论世故,虽称不上圆融,某些方面倒也熟悉至极了。可唐棣并不因为这熟悉而变得油滑,仿佛那些可能因经历而增的岁月尘埃,风一吹就散了,镜面般大理石也似的心,还是那颗心。 在元龟派,帮黎黛抢水晶球时,她之所以多看了两眼唐棣的眼睛,就是因为,在那眼睛里她丝毫没有看见之前见惯了的东西。 哦,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过两招发现本事不错,修为和在场的其他凡人绝不是一个水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反正不是一般人。甚至也许不是人? 当时电光火石,目的只是帮黎黛,甚至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她选择了不戴面具、让这些人若要寻仇就来追她——假如认得出来找得到的话——不能留下说话,只好走了。唐棣的脸,她却实实在在地记住了。 后来偶尔想起,觉得唐棣那副长相[11],其实具有她自己所不知的美。一双细眉平直如一字,一对柳叶眼平静无波,鼻子直但小巧,和同样小巧的嘴一道构成瘦削脸颊上的中线:在霓衣看来,这张脸其实做点什么表情都很美,挑衅会显得诱惑,哀戚说不定还很纯情,可偏偏唐棣就是没什么表情。 木胎泥塑,她一度这样想。 直到在湖边重逢,她一边打斗,一边还看见唐棣拉住了那个胖子。那一瞬间她才第一次看见唐棣还会有怒目而视的表情。 嗯,发怒的样子也好看,这倒没想过。 也就因为那好看,她多看了唐棣两眼。她不知道唐棣的名字,但把唐棣的样子记在了自己心里。被记住的样子是记忆抽屉的铜把手,整个抽屉里装的是唐棣做的事,从和她过招,到制止那胖子,越塞越满。于是在山谷见到唐棣几乎要把那个干尸敲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她那样惊喜——有人帮她解决了问题、给她捡便宜的机会,她当然欣喜,但不及发现这个帮手竟然是唐棣那样欣喜。 也许她选择和唐棣一道上路也不光是为了镜儿。 毕竟要是只为了镜儿—— 不,她现在压根无法想象只为了镜儿的情况。她无法想象自己独自带着镜儿的情况,自己是如何自由闲散的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的,以往和逍遥谷那些小家伙们打交道,也不过是朋友之间的逗趣,现在倒要她履行师傅、乃至于母亲一般的责任了! 唐棣倒是很自然地捡起了这一切。唐棣捡起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送上门来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做的,驱除疫鬼,陪自己去探险,护送镜儿,现在又要降伏作乱的巨木,其实哪一件真的关她事?也不关自己的事。 但现在她们都在这里了。霓衣自觉也有一阵没有感受到这样管闲事的乐趣了。无论住在逍遥谷家里还是在外面游荡,漫无目的有时的确无聊,不如管管闲事。幸好这些闲事目前也没有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何况还有唐棣…… 嘭!突然一声巨响,江面向两边劈开,巨浪向两岸扑来,她要是退得慢一点,就要被巨浪撞个正着了——等她在镜儿身边站定,用左手护住了镜儿,才看清那淋淋漓漓破江而出的竟然就是那巨大的木头,而唐棣正站在面向下游的那头。 唐棣! 她立刻把镜儿护送到旁边安全处,然后自己向前去。 要说这些日子以来对唐棣的印象,现在还应该补上一点:敢犯险,而且犯险的时候,对于别人多危险她清楚得很,对于自己,却满不当作一回事。 她罔顾地面上淤积了深深的水,冲到岸边,本来想喊,又怕露馅儿——前日两人商量,顶好是别让镇民知道她们是何来历最好,现在固然多少是暴露了,也还是别说——便用两人可知的传音之术对唐棣道:“这是怎么了!” 唐棣把刚才在水下的事情告诉她,“不知怎么,它一听我说‘上古仙树’就立刻跳出来了。” 巨木也许是感知到她们的话语,又为那四个字所动,发出极响的嗡嗡声,她听见身后的镇民们都在抱头哀嚎。她赶忙回头看了一眼镜儿,镜儿倒还好,可声音又突然变成了更响的“呜————”,与之相伴的是巨木突然在空中飞速地转动起来,不得不跳起躲开的唐棣险些被巨木刮起的大风吹得撞对面的山石上。 这可不好。她立刻甩出袖子,寸余的袖口于空中形成六条长长的丝带,缠在巨木两头,以图限制巨木的行动。 但她毕竟不是屹巍那样的魔,她的骨头——不,应该这样说,她本没有骨头。 也就拉不住巨木,至少不能拉很久。 她看向唐棣,唐棣似乎在空中捏诀,乍看是青色的光,估计是地府的手段。地府的手段,在这里能派上用场吗?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说不定还真是什么上古仙树,这么大的劲儿。 嘭嘭嘭嘭,袖带断开。 眼看唐棣还在那里,巨木颤抖着即将失控,她拔出了剑,向上飞去。 姑娘我长这么大,还没砍过木头呢! 作者有话说: {11}参考叶全真。 第二十三章 在被巨木带出江面、上千斤的水从头顶流过的短短瞬间,唐棣自觉急中生的也不能算得上智,因为出水来用地府之术和巨木沟通,根本就没用。要么,从技术上讲,和一个成了精的木头用那种方法说话本来就不可能有用,它又不是“死”木头;要么,从实践上来说,她已经不是地府的判官了,就算会用,顺着要诀出来的还是青光,法力已经不足了。 总而言之,这招没用,她忙中还忘了继续避水,一身水淋淋出来,望着下面的城镇与江面,满脑子回想刚才是哪里不对,才导致这巨木突然发狂。 她是想安抚它的,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反正她也没有任何惩罚它的权力了。可“你当真是上古仙树”这话竟然能刺激它至此?要么是有十足隐情,要么就是它根本没有理智,甚至就是有隐情且无理智,一点都没有——那就不好了。 巨木疯转起来的时候她立刻跳上半空,动作稍慢一点都要被甩出去,却依然被大风刮得差点撞山。这家伙再是如此,只怕就不止兴风作浪了,硕大巨木落下去,别说人,就是砖石房子也挨不起它一下砸的。她一边稳住自己一边往下看,乌泱泱的一大片人都聚集在那货栈空地上,只有一个一身白衣的身影站在前面,裙摆都被江水沾湿。 是霓衣。 紧接着霓衣就伸出长袖拉住巨木,想要控制它的行动,至少阻止它继续转。唐棣知道这样做第一就是保护自己,其次才是保护地上的人。但那丝绢袖子再是有法力,依然经不起牵拉,唐棣看着那不断被拉长的六条丝袖,只觉得在呼呼风声之外,还幻觉似地听到些微裂帛之声。 其实也未必真能听见。但更害怕真的听见。 她双手捏诀飞上前去,几乎进入了随时可能被巨木打中的危险距离,准备最后尝试和巨木沟通。然而还不及听到一声哼哼或者说一句话,几声脆裂的声响过后,衣袖断裂,巨木即将失控。 她手上的青光俨然要来不及、却还想努力往两头去伸,替代霓衣的衣袖去控制巨木,心里也清楚,这不是办法,可还有什么办法——眼角余光一瞥,看见霓衣已然飞到眼前,笃笃笃笃就往巨木身上劈砍。 第46章 她不及出声阻止霓衣、不要进一步激怒巨木,就看见那柳叶也似的金剑,根本砍不透这两丈粗的木头。 就是有盘古的斧头、共工的力气,也要至少三下才能把这木头打碎成不会伤人的碎块。 不不,快想办法,想,想—— 耳边风声呼呼,她低头往四下胡乱张望,忽然看见本该早已平静的江面上出现了漩涡。 漩涡?这木头就是霎时离水露出巨大空隙,未几肯定也被填满了,这么细长复杂的漩涡—— 她两眼猛地睁大,是那水底的深沟!随即往前一看,向前一飞,来到霓衣面前,恰到好处地把霓衣挡开,双掌使出九成力量猛拍巨木,使得巨木方向霎时改变,然后推着巨木的一头,就往水下去。 “你——”霓衣用只有二人可以听见的传音疑惑道,转而立刻明白了她的企图,“回去又如何?” “你看那江面上的漩涡,水下我看有一道深沟,也许正合适。”她已经开始推了,巨木兀自嗡嗡叫着,连带着她的手臂剧烈地颤抖,极难控制,迫使她奋力。 霓衣闻言惊诧道:“不!那太危险了!万一进不去,反弹出来,万一它极度——不,”也知道唐棣一定会回答“我尽全力”,“万一那里面正是它的巢穴,你岂不是自投罗网!太危险了!不要这样!” 唐棣不及细想这些问题,也就丝毫没有要听霓衣的话的意思,眼下她能把这家推着走、不要歪了也不要力竭就不错了。霓衣追着过来,在她身后,又不敢行动上阻止她,只说个没完,语气越来越急迫,竟然说出“你会没命的”这样只有凡人才会说的话来。唐棣听了,一时觉得好笑,道:“我即便死了也不过回地府,有何可怕?” 一瞬间,她又想了想那个自从遇到霓衣之后就有一阵子没想过的问题:那我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接着手上一颤,心里就只留下一个念头,不管了,先这么干,到了水下有什么再说,横竖给它困在那儿争取时间就是,不然无法了局。 “你留在岸上,”她对霓衣说,本该是大声的严肃的,迫使霓衣不要跟来的,不然总觉得没有办法说服霓衣——但她没有,“接应我。我去了。” 说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咬紧牙关,从头至尾地紧紧拉住巨木,奋力把巨木拉成纹丝不动的一块真正的死木头,在接近水面时降低了速度,几乎不曾激起大浪,却把的两手拉得酸疼至极。 等到入水,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双臂已经不复存在。而巨木回到水中,更是剧烈震颤,宛若疯狂抗拒,险些破水而出。 不行。 你休想。 休想! 一股子愤怒与恨意从心底冒出来,就像之前,不知为何就恨,好像自己已经无比委屈满心苦楚,不能张开口否则满嘴鲜血就要淌出来,这些人还在逼着自己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屈辱言语。她咬紧了牙,两手再次奋力推进,用双臂伸展委屈,突然就有了力量,竟然完全可以应付巨木的挣扎,甚至水越深巨木越抖,她的力量反而越足,源源不断,比这河道还要深不见底。 直下深水约三十余丈,当初看来线也似的深沟入口就在眼前,够大够深,足可放下这一段填料了。唐棣信心骤增,巨木也感知到这一点,恐惧不已,左右摇晃挣扎,如同一只行将被杀的猎物一般。唐棣努力控制,还是不免让这巨木在深沟入口处咣的一声撞上周围石壁,卡在了入口上。 一时地动山摇,唐棣除了感觉到也许有的地震,就是听到巨木或许有的轻轻啜泣。 它在哭。 唐棣感受到一种怜悯,以前从未见过的、几乎类似于护短的情绪。 但是周围还在山崩地裂的晃。 “就算你有天大的委屈,就算你真是上古仙树,也不能在此为非作歹!你且去,等我回来,我自来放你,送你家去。有何冤孽,有何业债,我一力承担!” 不知根底,不知缘由,不知此言一出要负担的代价,但眼前只能如此。时间如此只向前不倒流,分分秒秒不给人反悔和迟疑的机会。 说罢使尽平生力气,往前一推,把巨木送入了深渊之中。只听得咚的一声,周围就只剩下彻底的安静。 数日之后渡江向北去船上,霓衣还在和她笑说——这下纯是笑说,没有什么担心和近乎埋怨的小小嗔怪了——当日她破水而出,站在岸上与霓衣对面而立,也面对着众镇民,众人先是愣了,转瞬之后便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感谢,有一个带头的,剩下的便全部跪下,向她跪拜。 唐棣心说被活人这么跪还是第一次,以往跪她的都是死了的人。 之后那番解释的说辞,还是多亏了霓衣。她本想说自己是游方之士,用之前那一套谎话。没想到这镇子大概因为是商贾往来极多之处,就是个码头扛大包、茶馆卖话梅的,听过的东西都不少,闻言全上来问她们这么厉害、有没有见过这个门那个派,有没有学过这个那个,或者那个这个呢。她对人界门派的了解停留于最皮毛的皮毛,险些哑口无言当场露馅。幸好霓衣这时趁着这当口抢着说了几句给她掩饰过去,把谎话越说越圆,这才算是解围。 之后就是常见的宴请、拜谢和山一样多的礼,她不想收,而且为了给镜儿一个好的榜样,也不能收。想一路推拒,却又被那些镇上乡绅缠得没有办法——往日在地府她就不善于应付烈女缠郎,死了的她不大斗得过,活的现在就更不行了——又多亏了霓衣打圆场。 唯一不是霓衣发挥而是依靠她的事情,就是乡绅们在完成了礼物和杯盏的推来推去大混战后,个中机灵者问出的那个问题:姑娘(几经纠正,他们终于不管她们叫大仙了),这造孽的木头现在下水了,卡进深沟里了,还会出来吗? 唐棣看他们热忱而忧虑的表情,忽然觉得之前的种种可以说是一种真诚的感谢、也可以说是一种戏剧表演。 要硬说不会,她不敢打包票,毕竟她虽然在水下放了一个结界,也不能保证那木头会不会轻易就能突破之——她冷静下来设置的,根本不知道这结界是否与自己一样,有超水平发挥的可能,亦或也带有自己刚才的强大能力。可要说会,那她们就别想走了。更何况她也好霓衣也好,根本没把握说会与不会,不知道能否彻底控制,又该如何控制。 “以我目前所知,不会。”她说,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斩钉截铁,无论语气还是内容,众人脸上如波纹般扩散开来的失望神色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们虽然要走,但水下我们已经设置了结界,我们也会留下一个——” 她看一眼霓衣,霓衣立刻会意,从袖中掏出一段丝绢,往空中一扔,顺势吹一口气、念一句咒,丝绢上就有金色的字体出现,俨然一道符咒。 唐棣当然知道这不是符咒,反而更像是捕捉野兽时用来报知猎人的绳索,但面前这群人不知道。 “符咒。”她说,把丝绢摊在两手手心,展示给席上众人看,“到时候一旦结界有所松动,我们便会知道,会即刻启程赶回来,你们不用担心。” 席上众人一开始不相信、后来渐渐欣喜地反应过来的神色,和她在地府见过的那些得知自己今生虽苦、前世却有余德的往生者一模一样。 可说起来难道不好笑吗?她议论别人的生死之相?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无道理的问题这几天在她脑海里起起伏伏,像个江面上的葫芦瓢。按理不过是当时一句着急的话,不值怎么细想。可一旦想起来就停不下来。仔细回忆身世,就是空了一截,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假如自己是死了,死了才到地府去,也就和其他的判官们一样,也是往生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了地府判官。已死之人便不能再死。可往生者所化的地府判官,修为皆从零开始,是自己修炼所得,自己身上这一身能力,尤其是那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法力,显然不是地府修炼的出来的——生前带的?即便当时恍恍惚惚,她也记得自己被碧霞架着走进来的时候,并未做什么别的事,若是死了,何以越过死了之后一切清算的那一步、保有修为?那就是没死?那一个凡人,长洲唐家的三小姐,怎么会有这一切? 她伸出脑袋看着江水上自己的倒影。 你不是凡人的话,你是什么?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死了,江水里为何没有你肉身的倒影? 这当然不是地府的…… 如果死了,还会再死吗?死之死是什么? “你看什么呢?”霓衣的声音把她拉回人间。 “没什么。” 渡得江去,已是中州的核心地带。周围清净,虽然萧瑟,但看得出未受瘟疫影响,倒像是一条大江彻底阻隔了瘟疫似的——唐棣这样想,霓衣却说,焉知不是你的功劳?唐棣闻言只是笑,霓衣又对镜儿说,“焉知不是镜儿的功劳?” 第47章 唐棣忽然想起,对霓衣道:“说来,那干尸能吸引那么多鬼魂,役使那么多疫鬼,也有些蹊跷。” “蹊跷吗?”霓衣笑着左右张望,“有时候有了厉害的,也会有这个本事。不过也许天数也到了,四下里,什么都会冒出来。” “天数?”她想起朱厌来。 “应劫啊。你也算是个‘饱读诗书’的,怎么就不知道这种说法,说‘天地之数有五劫。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开皇,俱为住劫。西方起自酉终於戌,曰延康,为坏劫。’” 她正要想——她听过,但没想过这对不对真不真,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似的——霓衣就拉着她和镜儿往一边走,“别想那些,先问地方。那边人多,走。” 别处果然人多,霓衣上前很自然地向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听消息。唐棣看着她那副亲切友好乖巧温和的样子,一时觉得好笑——霓衣是“魔女”,假如此言不虚,霓衣也丝毫不曾骗自己,那么她肯定比眼前的老者年纪大。而看这一群人的脸上每一个褶子里都淌出来的笑意,大可断言他们都把霓衣当作一个普通的漂亮姑娘,甚或就是自己的孙女,哪能想到这是年纪是他们的好几倍、就算在前世也可以当他们的祖母的人,甚至还不是人,是魔。 不过若是这样想,谁知道这乌泱泱的人群中,会不会也有一样的妖呢?唐棣自从渡江,就觉得中州气息混乱,一时能闻到妖,一时能闻到精怪,一时又全部与蒸腾的人味儿混杂在一起,难以辨别——也许是自己离了地府,原有的本事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丧失,不过现在还不曾消失殆尽罢了。 现在自己恐怕未必能识别出修为高深的妖魔了。念及如此,正想上去帮忙的她忽然踟蹰,闻不到多少妖魔的气味,那是否也闻不到自己身上是否还有地府官吏那股子吓人的味道呢?霓衣也许可以隐藏,自己就不一定了。万一往前一去,暴露了两人的身份,就不好了。 “唐姐姐——” 这时候镜儿又来救她了。 “嗯?” “那是什么啊?” “那个啊……” 镜儿是第一次到这等通都大邑,她倒不是。此时她既有地府之历练,又有前世之记忆,讲解分析,感觉自己无所不知,哪怕有的事物需要先说一句“那个啊——”然后再趁着长长的尾音方能想起来,但总归能想起来,倒像是镜儿在帮助她治疗失忆一样。 等两人说完,霓衣也回来了,三人就这样在街道上逛了一个时辰,谁也不累。她说得高兴,却看霓衣神色不怎么高兴。镜儿问:“霓衣姐姐你怎么了?” 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两人默契地往旁边的茶楼上走。让堂倌捡了一个清净雅座之后,霓衣才开口道:“没人知道。” 她心说想也是,但没说,只问:“那?”毕竟霓衣的神色绝非无计可施的样子。 “现如今,咱们只有去找神隐山庄了。” “神隐山庄?”她说。 “那是什么啊?”镜儿问。 霓衣看看她,又看看镜儿,笑道:“镜儿不知道是自然,你也不知道?” 唐棣道:“我知道的不过是阴曹地府的道听途说,做不得数,谁知道准不准。你说说吧,”又笑道,“你就当我,‘饱读诗书’,却一无所获吧。” 霓衣笑笑,镜儿倒好奇起来,求着要听。等着茶博士上了茶再远去后,霓衣才开口道:“神隐山庄是人界的一个门派,就像你要去的凌霞派一样。在人界,有七个大门派。” “七个?那还有小的咯?”唐棣道。 “曾说有,谁知道?”霓衣耸耸肩,“这世上你若没有盛名,后来人怎么会记得你?你我等不过都是尘埃罢了。” 唐棣倒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一个地府判官,这对她而言是常识。倒是霓衣率先觉得这话说给镜儿了不妥,放下了刚要端到嘴边的茶杯,道:“所谓七大门派,分别是元龟派、连山派、灵剑宗、凌霞阁、九黎派、无极派、以及神隐山庄。” 唐棣不用转头,只需轻轻一瞥,都能看见镜儿两眼发光地看着霓衣。 “首先呢,是你去过的元龟派。元龟派你也看过他们的大阵,不知道你是否看出来了,那是归藏易。他们修行的都是归藏[12]那一套,以坤卦为首,这一点和伏羲八卦就不一样。他们的一切,拳脚、法术、咒语、口诀,全是从归藏易来的。而连山派[13],则是以震卦为首,一切本事,也是从这以龙为首的八卦上来的。” 这时候镜儿打岔,问起八卦来。唐棣便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先画了伏羲八卦,再画以坤和以震为首的样子。镜儿看了半天,感觉还不太懂。唐棣自己看看,又画了个文王八卦,觉得还是这个圆满,心想之前听说《连山》作于神农用于夏、《归藏》作于黄帝用于商、而《周易》作于文王用于周,虽说未必真就如此,倒有点道理。 一抬眼,霓衣正笑望着她俩,好像观察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般。她也笑,示意霓衣继续说。 “不过这两家既然各自奉行一种,又熟悉对方的那种,故此据说多年以来互看不顺眼。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不和是摆明了的。我几次在人界都听说,假如你去找其中之一,另一个你就千万别去找,被任何一家知道你这样做了,一准没好事。” “他们的卦这样像,”镜儿望着桌面上渐渐干掉的水渍道,“为什么还要互相讨厌呢?” “镜儿啊,恰恰是最相似的人会觉得彼此的小小差异实际上大到无法想象。”霓衣道,“因为太了解,才会这样觉得。越相似,差异就越明显,便越是容不下。要是互相不了解,反而不会有很大的反感,毕竟,看起来无非是个外人罢了。” 两人听了这话,正仔细品味。霓衣又道,“人之中,是人却又不被当人的门派也有,比如……” 作者有话说: {12} 《归藏》,又名《龟藏》,据中国古籍记载为占卜的三种方法(三易)之一,号称《归藏易》。相传归藏之名出于黄帝(又称归藏氏),归藏国在今湖北宜昌秭归。文字记载出于商朝,但相较于《周易》,《归藏》内容早已散佚而不完整。现存有归藏卦(归藏八卦图),为伏羲八卦之衍生(旋转一百八十度而成,伏羲八卦以乾卦为上,而《归藏》以坤卦为首)。 {13}《连山》,又称《夏易》,据中国古籍记载为占卜的三种方法(三易)之一,号称《连山易》。连山之名出于神农氏(连山氏)。成书于百越地区,因百越尚龙。故以震卦为首。 第二十四章 “比如说,九黎派。” 唐棣抬抬眉毛,这个门派她听吕胜说过,说过很多很多次,就差遇见了。 “九黎派呢,是很特殊的一个门派。他们也源起百越,但和连山不同,他们一点儿不觉得人就应该在人界和人交往,他们主张人与妖可以、甚至应该交往。也许他们觉得,都是一起生活在人界,不如交往,不要彼此防范、分开,甚至还可以联姻——对了,”霓衣一抬眼,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天,“我还听过一个传说,说之所以有这个门派,就是因为他们的开山祖师是想和一个什么妖成婚来着。” 唐棣知道那个故事,也许知道更多细节,只是也不知道结局,又碍着镜儿在场,不好细说,便对霓衣使眼色,让她继续说。 “传说他们的法术也很外道,还喜欢炼蛊。不过主要是因为这种建派的主张和喜欢收容喜欢‘跨界’联姻的人为弟子,和中州其他六个门派不太对付。尤其是灵剑宗。这个灵剑宗,全是男弟子,全是练剑的,全是把所谓‘降妖除魔’挂在嘴边的人,好像是什么下饭的咸菜,每天不拿出来嚼两口,便吃不下饭似的。他们和九黎最不对付,但可能觉得九黎还是人,人不好去杀人的,于是就最忌恨妖魔,遇到小妖,直接斩杀。遇到厉害点的,就围攻人家。” “你刚才说,还有无极派,这个无极派是个什么?”镜儿似乎被“追杀妖魔”和霓衣本身的身份之间的冲突所惊诧,一时想问问题却不知怎么说,敏锐地观察到这一点的唐棣立刻转移话题,问自己想问的。 “无极派非常低调,多年来见过他们的人都不多。当然比见过神隐的多。无极派是修行奇门遁甲之术的,论阵法,别人会的,他们多少也懂一些,但是论设置机关,他们通晓,专精,而且还会制作相应的符咒。因为要找他们,往往不太容易。不过找神隐最难。” “为什么?”从来也不曾听过这个门派。 “神隐山庄的人,不喜欢和外面交流,也不太喜欢外面的人,他们只喜欢法宝,山庄里聚集了大量的宝物、法器,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毕竟这些东西都是为人觊觎的,小心点也可以理解。但是因为他们喜欢搜刮和聚集这些东西,往往就能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凌霞派在哪里。” 第48章 “对了对了,凌霞还没说呢。”镜儿道,非常想要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尤其要听霓衣、这个自己信任而崇拜的人怎么说。 “凌霞阁呀,”霓衣淡淡道,“是个全部是女子的门派。创立之初,就是一群女子为救天下所有孤苦女子而建的。修行之法从何而来,我倒不知,因为我也不曾见过其中的人,只知道她们行侠仗义,最爱收留孤女,”霓衣看一眼镜儿,笑了,“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闻言,镜儿若有所思,唐棣也一样,不过一个想的是过去,一个想的是未来。 霓衣领她们穿越迷雾,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唐棣抬头看这棵树,心想一路走来,是中州常见的丘陵上平白出现的一片森林,外面还是薄薄晨雾,走入森林来雾气却变得浓重,数丈开外,几乎看不清楚是树木人影——幸而霓衣知道路,只偶尔徘徊判断,就带她们来到这榕树前,唐棣直觉这里应该是周围丘陵的中心。 眼前这榕树之大,气根密匝如帘,根座大得堪比一座房子,放在人间平常时,肯定会被乡民当作神树来崇拜,把各式各样的红布条捆它一身。镜儿在一旁惊叹其硕大、说从未见过今日开眼云云,唐棣看着她笑了笑,并不打算接茬,因为她所感知到的不止是大,还有灵气。这棵树肯定算是树中之精了,有意志但不明确,不能沟通,但灵气充裕,不太纯正但已实属难得。 她打心眼儿里想上前去摸一摸。继而便反应过来,这种想法就像是之前在江里看见巨木时一样,因为是木,所以想摸。如果她当时还有理性,其实就该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触碰——谁知道摸完会如何?这样的理性她平时是有的,那天却没了。现在心血忽至,她倒能自控不伸手,生怕坏事,只是带着镜儿站在一旁,任由霓衣独自上前,绕着榕树走了一圈,仿佛细细检查。 她看什么呢? 霓衣转了一圈,停下来道:“流民们真是饿疯了。” “啊?” “你看。”霓衣指着自己脚旁的一段根系。唐棣和镜儿上前,镜儿只看了一眼就发出受惊的轻呼——那根在流血。 果然是树精,唐棣想,树皮之下与动物血肉无异。镜儿害怕,问她这是为什么。她遂解释,“不过从这伤口深而未断看来,是被锋利的斧子狠狠砍了一下,然后流了血,砍它的人就害怕得跑了。也不知道找柴烧还是怎么。” 霓衣兀自在一旁骂砍树人是疯子,镜儿怯生生地问:“流血了,它会疼吗?” “唔——不知道,不过,”唐棣想,“我可以来试一试。” 她还是想,左不过一种恻隐之心和稍稍治愈之力吧?她都有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治愈,总不能看着它流血…… 手指正预备捏诀,掌心已有青光,手腕却突然被霓衣拉住,耳畔是霓衣的柔声“不用担心,有人会来处理的。”然后便起身绕树走了三圈,再从地里一手抓起土块、一手抓起碎石,两手一合,土石具化为尘,散在榕树面前。 霓衣也许低声念了什么,她没听清,也许还轻轻摸了摸树干,她只看见转瞬之后,树边空地上雾气散开,虚空中一道红漆木门出现了。 “走。” 打开门走进去,那边是一道全不该出现在此的山中幽涧。两侧高山,缝隙狭窄,植物又多,几乎遮天蔽日。三人向前走了好一阵才走出山涧,豁然开朗地看见高山下有五进大宅一个,门口挂着一对绿色的灯笼,此时黑漆大门正被一个修长人影拉开。她们看向那人,那人也看过来,对她们招了招手。 “那是泠飞。”霓衣道。唐棣遂知这就是霓衣有且仅有认识的人。 霓衣之前说,自己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带她们找神隐山庄,是想要避免和神隐有太多交集,怕他们借此要东要西,“想要从他们那里要东西,就一定要还一样‘东西’,宝物也好,信息也罢,有时候只是跑腿。但是……” 但是? “但是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如果光是我自己,我也就去了。可是眼前……” 她那时看着霓衣的眼睛。 “毕竟是为了镜儿。” 换做旁人,她的确可以有一个相或不信的选择。可是在霓衣这里反倒不存在了。一方面,是她该感谢霓衣,这一路帮助她协助她,一路带她们到了这里,还愿意豁出自己本不想利用的关系去找凌霞阁的所在,这已是世上难得,何况说起来霓衣和她有什么交情呢?难道霓衣会为了她在湖边阻止周显元的那一下就做这么多?她若还要疑,前世是不是畜生不说,此刻肯定是个禽兽了。 但霓衣要是别无想法,何不带她们到此——抛开渡江之处万一巨木在她们飞过去的时候赫然攻击比较危险之外,没有什么不可跨越的障碍——然后直接带她们进来,把她们介绍给这个什么泠飞就可以了,什么代价,什么东西,什么跑腿,一应让她自己去,这样多省事?根本不需要和她走这么长的路,一起培养镜儿,像姐妹乃至母女一般,甚至还和自己一道降伏巨木,为了报答自己帮助她打退屹巍也不必。总该为了什么,不是这么简单的。 还有,霓衣说起来总是为了镜儿,和她自己表面上的目的一致。若是叫霓衣知道自己的打算呢?找到凌霞阁,托付一个孤女,然后打听自己的身世:霓衣不知道这些,这是否构成了对霓衣的隐瞒?说是也不是,说不是又是,想来想去,霓衣未必需要跟着她们两个、但实际上一直跟着,这是事实;去设想霓衣告别她们、三人就此分开,似乎也无法想象。 眼下这样,似乎很好——不,是非常好。这样天长地久,就更好了…… 至于见到了凌霞阁的人托付了镜儿之后怎么办,那是之后的事。眼前,她迈开步子,跟着霓衣和镜儿,向泠飞走去。 “你们外面的树被砍了,记得去治。”一落座,霓衣便对泠飞笑道。唐棣顺着话看过去,白衣飘飘下摆及地的长发男子,脸色苍白得和衣服一样,浓眉轻抬,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最近这样的事很多,晚些再去无妨。” 霓衣便和他就着最近周围人界的不安宁和近来他们收宝贝的情况寒暄了一阵,才道:“我来找你,就是问个消息。” “你说。”声音好像衣摆一样轻柔。 霓衣把镜儿的故事大略说了,“我们想要找你,问一问凌霞阁现在何在。我们问了一路,实在没有人知道。” 泠飞眼里流露出难得的锐利眼神:“问这个?” 霓衣点头。 “当年之事之后,她们绝于人迹,几乎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我也一样。” 唐棣的心霎时收紧。泠飞继续道:“但我知道谁知道。这样,你们先在此宽坐。我去拿一样东西来。” 霓衣定定地望着他,泠飞笑道:“第一,规矩你是懂的,我想不需要我说,你想必也已经给这位朋友介绍过了。第二,分明是你们赶巧了,庄主正好有这档子事,不然你们还碰不上。坐着吧,我去去就来。” 泠飞的足音逐渐远去,唐棣想起一路进来时两旁的重门深锁,看上去是仓库——就是老远这么瞥一眼,也知道看上去普普通通,实际上都是禁制森严常人难破的锁——若是从那种地方拿来东西,只怕时间很短,最好还是别说什么以防隔墙有耳,遂只是向霓衣去了一眼询问,想问这是不是就是她说的那种情况,要得到什么,须得跑腿去? 霓衣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庄主不在,倒还好了。” “啊?” “放心,泠飞不会害我们。” 她还想问,泠飞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金杖。只消一眼,就看得出那金杖不是中州之物,杖长三尺五寸,细若成人三指,顶部饰以一堆金翅膀和一个“莲座”——非莲花形,反而是密密匝匝的一堆细若手指的金人臂,仿佛无数人都伸出臂膀托举;再往上,这人臂“座”里镶嵌着一块幽兰的宝石,与杖体一般粗细。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也无符咒,光滑干净。 唐棣知道不宜问这是何物,也不敢主动伸手去接。泠飞道:“你们去找无极派,以送此杖为理由,无极派一定会见你们。我曾听闻,当年之事后,凌霞阁为自保,躲入颖州另一山中,绝少与外界往来,并且为了防止仇家上门,请无极派设置了机关。所以,只有无极派知道她们的位置。” 唐棣知是好事,但还是让听着听着便喜上眉梢的霓衣出面,感谢泠飞几乎是不要任何报酬地帮助她们。泠飞摆摆手道,“别这么说,虽然咱们是朋友,但你二人帮山庄完成这件事,就是报答。本来这就是庄主的意思。” “啊?”两人异口同声道。 “庄主虽闭关了,但事先就是如此交代,让我们伺机找合适的人,把东西送去,如若等不到,我们就得自己去。” 唐棣心中思忖“为什么一开始不自己去”,面上还是感谢和答应。泠飞和她们敷衍完,又道:“今晚请稍住。按山庄规矩,凡东西离开此地,都要施法封印,以证明这是神隐出去的东西。明日早饭罢,我就会把东西送来,你们即可上路,我会给你们开启适合的通道,会靠近无极派收货人位置。” 第49章 第二天一早,唐棣背着包裹严实的金杖,带头向泠飞为她们开启的“通道”走去,山涧的尽头是另一扇红漆木门。这种移形换影之术,她其实很熟悉——鬼市的出入口,不就是这个道理?也有基本固定的几个地方和开启的时间,只不过隐形和遮蔽的程度更好、从外面也打不开罢了。以前她听牛头马面与她说过,确实曾有人尝试在人界打开通往阴间的通道,可惜多半是有高强法力却没运气,尤其会找错地方——大部分的地方都是锁死的,只能从这边打开。但只有一个地方有希望成功,那就是泰山之巅。 所以有碧霞在那里看守?她没这么问出口,觉得这问题没有问的价值,而且有些奇怪——就像泰山之巅可以进入阴间一样,是记忆里一块奇怪的地方,不能碰,一碰就会痒,那种在皮下游走、怎样也挠不到的痒。 除非把皮肉都…… 她走到了门口,回望一眼,霓衣也随之回望,三人一道向泠飞挥挥手,她抽掉门闩,拉开了门。外面还是迷雾笼罩的森林,三人按照泠飞的指示,闷头前行,只走直线,果然未几便走了出来,站在半山腰上,眼前是长满青草的连绵丘陵。三人肩并肩站着观望、打量、感叹,再一回头,身后的森林消失不见,和山下一样,都变成了草地依依。 “倒是精。”她说。镜儿不觉,似乎并没听见;霓衣转过头来,笑了笑,“人家可给咱们节省了一百多里路。” 三人随即开始登山赶路。赶上泠飞喜欢孩子,昨夜安排了一张极舒服的床给镜儿,她得了一夜好睡,此刻精力充沛,领头登山,跑得老远。唐棣和霓衣在后面跟着。要是搁在平时,唐棣一定会和霓衣尽量分开,一头一尾保证安全。可这眼前一眼看去连遮蔽兔子的草丛都没有,怕什么?快到山顶再说吧。 倒是可以趁现在, “霓衣。” “嗯?” “昨天我听泠飞说,‘当年之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昨夜倒是她睡得晚——虽然于她而言早晚无所谓,睡不睡也无所谓——山庄很静,山谷清幽,简直是适合隐居的地方,哪怕只是重重幻象,但是她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思绪不宁。当年之事,导致一个门派隐藏起来,不愿意和外人交流,甚至还要设置机关避免仇家上门,得是什么事? 我又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关心得我睡不着觉? 她在黑暗中望着夜空胡思乱想,想安慰自己是为了镜儿,又觉得和镜儿何干,现在担忧未免超前,未找到就考虑怎么让凌霞阁接受镜儿是浪费心力——根本是自己想要知道吧?为什么自己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仇家? 越想越痒,触碰到某一块更痒的地方了,这种痒简直像在气管里,随着气管还爬到了鼻子里,就是把胸骨都拆了也缓解不了—— “那个啊,我也只是听说过,那时候我还在逍遥谷,听说的时候,还不曾到过人界。”霓衣似乎看了她一眼,她没转头,霓衣收回了视线,“听说是当年曾有一场门派之间的混战,大家互相攻伐,好像谁都有一两个仇家似的,又因为仇家也有自己的帮手,恨屋及乌,仇家就越搞越多,越打越大,众败众伤。” “就这七个门派?” “嗯,以我所知是并没有谁被谁杀绝了,只是都打残了而已。” 还是很痒,更痒了甚至,“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霓衣摇摇头,“我那时不过是个——初生牛犊,什么也不懂,只是听其他的前辈说故事,他们都说得很模糊,好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要去干什么,后来不知道如何就打起来了,然后要干的事情也没有干成,之后就引发了混战。也许他们自己知道得也不清楚。其实,人界的事,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一点事。争来斗去,为的那一点东西,得了道活两百岁之后,觉得都不是事了。” 都不是事。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复述道。 都不是。 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把它忘掉吧,不想要了,忽视这种痒,都不是事。 三人翻过山脊,看见山下有些森林,密实高大,绵延十里,远远地似乎听见森林尽头有人声。能传这么远,近了想必鼎沸,应是人员密集之所在。泠飞说要到秦州城外,柴头山上,是她们要找的无极派所在,从她们出来的地方应该不远。 应该?她问。泠飞说,对,应该,因为出口只有大概方位,要看哪里绝无人气,才能开,也许你们会走到秦州附近的其他山岭也不一定。 精也不精,到底是人。 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也许本不该他们会的本事? 三人稍加休息,下午开始下山。镜儿经过一番培养,如今已经可以跟得上她们二人越野的脚程,只要不急行,基本毫无问题。短短十余里的路,一个时辰不到就快走完了。越接近树林边界,人声越响,几乎嗡嗡。她正猜多久之后就会遇见凡人,不防老远就听见有男子喧哗的声音传来,三人停下不走,以防被不相干的人发现,却正好停在一片森林的中间,周围全是被砍倒的树,有的还躺在地上,有的已经被乱斧劈成碎块,粗细老小,概不放过。 当然这都是普通的树,树皮之下不是血肉,也不曾流血。 也就长不回去,砍断了就永远长不回去,彻底死亡, 在地府都没有一席之地,只是飘飘然就进入了轮回,什么都没有。 老远地她还听见那些人在嚷嚷要继续砍树,多砍点,不够用,就是把这一片都砍光—— 谁让你们砍光!!! 她刚才快走的时候尚不喘气,这时候心却咚咚地跳起来,怒火蒸腾,由之前的痒所生的难耐从细弱的火苗烧成了烈焰,她向后一伸手便取下了竹节鞭,当作法杖一般往空中一指,一道青光射出,天空中轰隆一声,惊雷也似的白光炸裂,把砍树的人吓个半死,霎时全部跑了。 她站在那里,紧紧握着竹节鞭。也许霓衣在看她,也许镜儿也在看,她不知道。良久,镜儿问,“唐姐姐,是那些人砍的树吗?” “应该是。” 不然是谁!! “那他们为什么要砍树?” 她没说话,霓衣道:“走吧,咱们也该出去了,出去看看也许就知道了。” 穿越森林的边缘,三人向外走去,须臾就站在了刚才砍树的人所在的地方,满地只剩足印和吓掉了的刀斧,竟然也是半山腰的所在。居高临下一望,山谷里的城市正被军队围困,城墙角落不时冒起阵阵黑烟,时飞时落、似乎对什么恋恋不舍的乌鸦证明地上的血腥虽然看不见却真的存在,至于那远处密密麻麻的土灶,个个冒着火舌,等待吞噬这里的木头,空气中除了烧柴和肉的味道,就是臭味,以及一丝几乎难以辨别的血腥。 “唐姐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做饭,打仗。” 甚至吃人,她想,原来往生者说战争如炼狱,并不是说谎。 第二十五章 柴头山脚下,一行三人往上望,透过反常的云山雾罩,隐约可见一些机关——山石树木都是机关也说不定——唐棣在仔细地观察,霓衣却没有,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反复检查自己的装扮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一点都不能有,哪怕从来没听说过无极派有什么鉴人的本事,一个专精于奇门遁甲的门派料想也不会懂这个,可还是得小心。无论是唐棣的身份,还是她,甚至镜儿,她们的本来目的,最好都不要暴露出来,一个前地府判官,照唐棣自己说起来不知是生是死是人是鬼的家伙,和一个出了名的魔女,带着一个唯一可确定是人、但是跟着她们两个已经学了太多的东西的小姑娘:这样的组合太容易令人起疑。 而这是她们仅有的找到凌霞派的线索。 何况当日听泠飞那个意思,机关是防范仇家的,要找到还要安全通过,她们只能腆着脸找无极。 手里还只有这一根“敲门砖”。 前诶夜宿山冈,她们按照商量好的做法,先教镜儿如何说话,如何在这些修行的“人精”面前假装得滴水不漏。种种细节不论,总之要维持一种情绪并不十分稳定的幼稚形象,实在说不清楚,就拿自己自幼失怙流离失所来当挡箭牌。这几乎完全是事实,因此镜儿学起来毫不费劲,只需要把已经养成的镇定掩藏起来就好了,甚至好奇心,问人精是什么,人也会成精? 镜儿睡后,她俩又把各自的故事准备了一遍,彼此给对方设置法障,以避免气息外泄。唐棣身上的地府气息已经很淡,她也劝唐棣无需太过担心,人间修行者,从前根本就不可能接触过地府来者,没见过,就无从判别这等轻微的气息,反倒是她,需要小心收敛自己的魔气。 “你比我厉害多了,”唐棣笑道,“我想一个奇门遁甲的门派而已,又不是灵剑或者九黎,何以看得出来。” 她颇想说一句“你又不是灵剑和九黎的人”,唐棣却继续道:“我觉得你魔气也不明显,我见过的虽然不多,但是和你一样厉害的、甚至,应该比你还厉害的,我都见过,你算是最不明显的。若不是元龟派的册子上说你是魔女,你也承认,我都不相信。” 第50章 她笑了,嗔道:“难道妖魔就一定是气息冲天的?怎么说得像牲口、像山羊似的!” 唐棣闻言,似乎不以为这是玩话,立觉失言,开始找补,说什么自己见得少、也从来没去过魔界、主要见过的还是鬼多妖少等等:气氛又不那么放松了,她连忙打断唐棣,“别说了,快点儿,帮我设置法障了。” 唐棣并起双指,一点几乎透明的青光在指尖显现,倏忽点在她的手腕,一阵清凉之气登时遍布全身。 她对唐棣笑笑,唐棣也笑,只是两人一时找不出话说,都想到别的什么去,各自转开了脸望着篝火。突然几声老鸹叫,才算打破寂静。霓衣向山崖看,看见天黑了还不消停的食腐群鸟飞过夜空,继而看见唐棣的侧脸,火光下,竟然流露出一股疲惫。 按理,她们这样的“人”,行路、奔跑、熬夜,都不该疲惫才是,除非耗损过度。唐棣这疲态,更像是由内心而生,非外界赋予的。 你为什么累了?是因为担心镜儿,还是什么? 说起来好笑,霓衣自己知道自己对于镜儿的情感,一开始只是怜悯,后来相处起来才渐渐有了大姐姐与小妹妹的关心,哪怕实际上镜儿的岁数还不够她零头的零头。然而她从没有明白过唐棣对镜儿的情感,唐棣总是说着镜儿的爷爷对自己的托付、自己和镜儿相似的身世,所以因同情而生责任?所以觉得镜儿于她而言是孩子,是小辈,是一个必须承担的负担?因为是孩子,是小辈,而自己是长辈是成人,所以对镜儿的成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为了践行诺言而严肃小心、生怕镜儿有一点不好,生怕镜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说起来,唐棣从未和自己说过她的过去。 那日走出森林,绕着城池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地检查,看看是不是泠飞说的柴山,走过了许多山谷。那些山谷尸山血海,乌鸦成群,恶臭熏天,一眼望去,无论有没有人收尸,都是一样的黑压压,都是这围城大军来时走过的战场。老远她们就闻见了味道,于是宁愿绕路往高处走。可即便走到山脊上,也能看见下面的恐怖景象。唐棣一开始想捂住镜儿的眼睛,或者直接找个布条给镜儿蒙上眼,可气味太臭乌鸦太吵,而且镜儿一进来便是一瞥——因为好奇——现在让她再不看,也不行了,印象已经烙在脑子里。 于是唐棣牵着镜儿,一方面防止镜儿失足,一方面也是稳定镜儿的心智,还一路安抚解释,既不否认这事实,也不阻碍镜儿去认知这一切,但言语上解释中极力说明,抛开一切是非黑白的争论、只说一点,战争就是地狱,战争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必要的。 镜儿最后变得平静——似乎也太过镇定,好像一夜之间又长大了几岁——只问了一句,“唐姐姐,地府真的是这样吗?” 唐棣说是,“但只有有罪的人才会受此折磨。而人间不一定。所以,” “战争就是地狱。”镜儿与她异口同声道。 平时也一样,唐棣给镜儿解释人世种种、教授修行法门都很积极很耐心,霓衣自忖自己就做不到。她性子活泼,没有唐棣这么静和稳。所以,镜儿最好的老师明明就是唐棣,唐棣自己也知道多和镜儿接触的重要性,但似乎除了教习,她总是和镜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在克制什么。为什么? 她看得出,除了这么严肃的场景,其余时间唐棣在和镜儿相处时也很快乐,像是换了个人,变得轻松自在;一旦离开,就开始变得克己压抑——对,就是压抑,而镜儿是一种放松。怎么会有人拒绝放松呢? 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导致唐棣觉得她不需要这样了,甚至觉得自己做的更好,自动地让开了这位置? 她近来总觉得对唐棣有愧,也许是在神隐的经历并不如愿——她是指望一去就有明确消息的,没成想还要绕一个弯,还有不确定的地方。一听泠飞说,她就知道肯定不止是跑腿这么简单,虽然泠飞的确是帮了大忙,但是出森林的那一瞬间她就自悔不迭,这是战场,一个搞机关的门派在战场附近,能有什么好事?她不该把她们牵扯进来。 也许当初直接来就好了?当初不要觉得和神隐有关系不好,直接就来,说不定还能避开…… “你在想什么呢?”唐棣拨着火。 “没、没什么。” 她霓衣何曾是一个结巴的人?她没有难以出口的话,除了当初对钓星的那些,她从来都是不吐不快的。 “我只是想,假如当初早点带你们去找神隐,会不会,就不会遇上这些。” 说完,她也不敢看唐棣,只看着火。 “这些?” “战争……我是说,”总觉得要赶紧解释,要立刻说明白,否则——否则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要说,她直盯着火,右手搓左手食指,“我是说,当时我考虑的是不要和神隐有关系,怕他们要什么难以给出的东西,到时候难以权衡利弊;现在看看,要是早知道他们有这金杖有这事,早点来,说不定直接就去送了,不需要在这大军围城数月的人间地狱行动,是不是就好些?也许我就不该迁延,问什么老百姓,凡人怎么会知道凌霞的所在呢?我就应该早点带你们来,也许就会很轻松很容易,很——” “霓衣。” 唐棣轻声唤她,她看见的是在火光下显得温柔轻松的脸。假如不是这样的一张脸—— “我不喜欢说什么‘事已至此’,但时光不会倒流,现在也不是绝路,你的每一个出发点都是好的,不要为此自责。镜儿长大了,也不会怪你的,我更不会,你不用这样。” 说罢对她笑了笑。她也挤出笑容,继而收回眼神看着地面,又看着火。 不是她觉得唐棣的话虚假或者无用,而是就在四目相对、认真地感受唐棣的真诚的时候,她蓦然发现,无论刚才说话时自己明确地感觉得到唐棣在看自己、自己却不敢看回去,还是此刻这种被安慰后的失神和无言、如同稚儿的闪躲,这样的事,过去只发生在面对钓星的时候。 当自己没多大,如同人界的青涩少女,面对终于开始明目张胆的钓星的时候。 这个仿佛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念头在心里,如无声惊雷,蓦然炸开,四处弥散。 “走吧。”唐棣轻声道,她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开始带路上山。当日在泠飞处,说到重重机关,唐棣听了半天,竟然直呼不懂——她觉得奇怪,唐棣还是长洲镇的唐家小姐的时候,回忆起来看了不少书的,自学修行的人,怎么都不会漏了奇门遁甲,难道只能理解简单的、不能理解稍微复杂一点的?但以唐棣表现出的天资判断,更不会如此。但唐棣就说不懂,她解释给唐棣,唐棣也表现得十分不耐,好像一想就会生气。对此,唐棣无法解释,她也不能再耽误泠飞的时间,通道开启是有时限的,于是自己一个人听完了。 唐棣一定是懂的,但是不愿意想,知道自己不愿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像很久之前她到人界的那一次,有意行医,却发现有个奇怪的盲人,无端端就说自己瞎了,实际上眼睛看得见。 但就是觉得自己看不见。 越过重重山石,三人几乎彻底走进了雾里。空气变得潮湿清凉,和山脚下的热腾腾全不是一回事。她左右看看,在硕大白亮的山石中寻找泠飞说的那几块。要有可以放一个成人拳头的凹洞,要像豆腐却又没有那么四四方方,要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却又有缝,刚刚够一条蛇爬进爬出的缝—— “是那个吗,霓衣姐姐?”镜儿轻声道。泠飞事先交待,进了雾中不要大声说话,除非找到了也结完了手印。 她抬头一看,果然不错,对镜儿笑笑,瞥一眼唐棣,发现那清秀的脸上还是克制隐忍的不耐。之前她问唐棣怎么了,唐棣想了很久,说,痒。 痒。 她转过身,按泠飞的指示,走到大石边开始画手印。画完,唐棣立刻开始朗声呼唤:“请问无极派的大人们何在?我等有重要之事,还请速速现身!请问无极派的大人们何在……”如此重复六次,每次的节奏都是固定的,按照泠飞所说,是今日的干支之数。霓衣本欲站在原地,向四周打量,没想到却看见唐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渐渐涨红不说,甚至轻轻抽搐——不等说完,她就奔她而去。到得面前,六遍已经念完,唐棣已经在咬牙了。 “怎么了?” 唐棣笑笑,“没事,就是——痒,只是痒而已。” 霓衣知道痒的感觉,只是在她印象中,痒只和肮脏或虫豸有关,唐棣所描述的这种在皮下游走、从骨髓里发出的痒,她完全不能想象和体会。那是中毒?那是内丹受损?唐棣看上去根本不像这些,那能是什么?那—— 她开始挂记唐棣的安危,因为莫名的小恙而担忧,继而为自己的念头而心惊。 “呀。”镜儿轻声惊呼,三人一道看去,上山方向的雾气散开一些,走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牛高马大,络腮胡子,一脸严肃凶悍,“是你们叫门?” 第51章 “是。”她说。 “唔……”男子把她们上下打量一圈,“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向上走,天空中阳光复现,在浓雾中照出一条路来。 一路上山,直到看见山顶平地上连绵的帐篷。男子带她们穿越营地,她们努力保持目不斜视,不该看的一概不看。要是装作无知之人,那探头探脑就对了。可不但她们需要表现自己的能力以求无极派愿意帮助,而且已经展示过一些本事了,这时候最好还是往得体去表现好些。 往日在人界和魔界她都招摇,可惜那是往日,眼前是如今。 男子把她们带进显然是中军大帐的帐篷之后,对里面端坐的人行了个礼就走了,把她们三人留在帐篷里。座上那男子,也是浑身黑衣,留着漂亮的山羊胡子,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得好像筋肉要从衣服里撑出来,放下笔抬头看着她们:“三位说有要事,不知是?” 姓名都不请教的,还是头回遇见,无极派这些年已经如此傲慢了?听说当年只是不爱与外人接触,只喜欢研究机关;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财得了什么宝,现在看起来,竟然骄傲硬气起来了? 唐棣道:“我们是游方之人,受神隐山庄所托,将此物带给贵派。” 男子立刻起身过来,双手接过金杖,轻轻打开外面的棕布,随手解印,淡淡的金色光芒散开,一行小字浮现空中,男子仔细阅读,她从一旁望去,竟然完全看不懂;与唐棣交换眼神,唐棣轻轻摇头:看来的确是神隐的什么特殊封印了。 男子看完,满脸心满意足地把金杖放到自己背后的架子上结印锁好,又如梦初醒般转过身来,对她们行礼:“在下无极派陆元韦,受师尊之命,带领众师弟们在此,等待这样东西已久,今日有劳二位了,多谢!多谢!” 正说着什么“安排酒菜”之类的场面话、又对着镜儿打连寒暄都不如的招呼,唐棣道:“陆师兄,实不相瞒,我们此番前来,除了代神隐送这急需之物,还有一事相求。” 听见“相求”,陆元韦停下了絮絮叨叨的废话,挥挥手把正进来听安排的年轻男子赶出去,再次用眼神上下打量她们两个,“有事相求?敢问何事?” “我们为了这孩子,想要寻找凌霞阁的下落,我们四处打听,得知只有贵派知道,遂想请教。” 霓衣虽然双眼看着陆元韦,耳朵却在认真听着她说话。唐棣如此平静,近于不卑不亢,像是对弈中等待对手出招的镇定棋手,而陆元韦的表情变幻莫测,皱起来的眉头里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恍若站在雪地里望着她们的一头狼,而她们是对周围是否还有别的狼、这只狼饿不饿一无所知的猎户。 打从一开始,就不一样。要能把事情做到一起去,只能是有一样的利益。 三界众生能越过边界走到一起,或许也是为此。 “请教……倒也不能说是请教。”陆元韦站在原地背着手,她见状便想防备他藏在背后的双手——她也不是人所化的,但凭直觉看凡人的眼光一直很准——陆元韦一边说,一边看着她们,目光虽然礼貌地停留在她们脸上,却让她觉得他不是在看人,更像是在看被买卖的牲口,他在判断的,是她们能提供的劳力有多少,自己的获益又能有多少。 “想想也是,你们既然能找到神隐的人,拿来了金杖,自然不是什么,凡人——” 话音未落,只见陆元韦猛地伸出双手,向前对着她们甩出天女散花般的几道青光,两人被迫向两边散开。唐棣因为护着镜儿,只能用竹节鞭勉强格挡,而她电光火石间并没有抽出腰际金剑,只是甩出袖子,边挡边打,六道于半空中就变成了青色圆球的攻击她通通挡下,顺手还打回去三个。 也不是她故意要打回去,而是她在转瞬之间听到镜儿的轻声尖叫,就向唐棣那边看去,发现打向唐棣的一手显然更重。刚才是唐棣一直牵着镜儿,就算是唐棣主导说话,也不能对着一个孩子这样,何况唐棣此时为了保护镜儿,将竹节鞭的主体偏向镜儿一侧,完全保证了镜儿的毫发无损,自己却差点被打中,幸得功夫不错转腕够快,这才勉强挡开。 她不知道这圆球打在身上会如何,也无意用陆元韦的皮肉试验,只是打回去,瞄着陆元韦的腮边耳侧,叫他不得不闪躲。要是来日真的动手,她怎么可能会给他攻击自己的机会? 陆元韦侧身退了一步,对二人伸出手掌,示意不再过招,“好,好。的确不是凡人。二位的修为相当精妙,陆某佩服。二位既然想知道凌霞阁的所在,须替我派做点事,不然师傅即便授予陆某于此的全权、也断然不会同意陆某如此出卖往日的‘主顾’,不知道二位可否愿意?” 唐棣说自然,陆元韦笑道:“那请随我来。”三人便跟着陆元韦离开帐篷,往山顶去。路上,与唐棣短暂对视的瞬间几次里,她努力表达的是自己腹诽无极派的刻薄言语——说不能出卖往日主顾,却只关心她们能否帮自己做什么,毫不关心她们为什么要找凌霞阁,甚至问都不问?——也相信唐棣回答她的,是同样的鄙夷。 凡人。她仿佛听见唐棣说,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要很留心,才能抓住一点语气上的刻薄,不像自己张扬外露,这样说,倒是唐棣更有些仙风道骨,而自己…… “三位请上来。”陆元韦在山顶的一个高台前停下。 登台而望,视野辽阔,刚才经过的那一片浓雾已经变成山顶的帽带,小小一片不值一提,天边群山绵延起伏,山脚下的城市依稀可辨——城池规模也算大的,只是从高处看,和外面密密麻麻的围城军队不成比例,好像把这围城的人与马、辎重与沟壑一层一层盖上去,足可以把城池埋了。 “三位来的路上,可经过这寿阳城了?”陆元韦问,唐棣答是,还遇到一些准备砍树的士兵。“既然如此,从高处看,二人想必能看出,寿阳战局僵持,围城的,打不进去,补给不便,耗在这里,寿阳城说起来处于四面环山的谷地里,但城墙高厚,机关纵横,只需要少少的守城士兵,就能抵挡十万雄师;守城的呢,更难。二位看,已然是围得死死的,任何人想要出来都没有办法,骑兵在一开始围城时的沟壑外巡逻,出来的人,见了就杀。你们一路来,看见围城士兵砍伐树木?只怕这城中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啊!” 陆元韦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山下,她趁机看看唐棣,唐棣也看看她。然后陆元韦转过身来,躬身拱手——这时候倒知道拱手了?——对她们道:“我想请二位帮一个忙,去这战场附近,取一个野狗子的脑子来。我派需要此物,制作一样可以守护寿阳百姓的法器。战场危险,小姑娘可以留在这里,由我派照顾。二位若能顺利取回,法器制作完成,陆某立刻将凌霞阁的位置告知。” 霓衣又看看唐棣,一则要唐棣做决定。二则,她觉得这个说法太可疑了——她不通魅惑之术,不然真想施法让这姓陆的直接说出来——救人之物,为何需要野狗子的脑子? 第二十六章 救人之物,为何需要野狗子的脑子?唐棣也在想这个问题,一时出神,就错过了霓衣的眼神。 这个陆元韦的说辞,一开始没什么出乎她预料的。哪怕出手试她们的时候手段实在不能算光明磊落,她也不觉得奇怪——却对自己这种不稀奇感到稀奇,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不喜欢让自己根本不会做任何好的判断。可何来不喜欢?自己有印象起,听说无极派的名字都没几次,真要有个缘故,恐怕就是自己记不得的那些事。 她没再想具体是什么,既追寻不到,且一想就很痒。从胸口痒到耳朵里一样。无极派要野狗子的脑子的缘故才是需要想想的当务之急。 她知道这妖怪,只是没见过,据说是人身狗脸,也有说是狗身人脸——后者她不太相信,毕竟人嘴里不好真的长一对长长的犬齿——总是在战场附近出现,因其最爱吸食死者的脑浆。战场死者,冤戾凶险,有的到了地府,还没过她手已经变了厉鬼,留在人世的残骸也必然带着极重的戾气,吃这些东西的妖怪,就是身上一根毛,也是至邪之物。 至邪之物,何以成为制作“守护寿阳百姓的法器”的部件?看那金杖的样子,凡人也看得出来个狗脑子往顶上一放就行——关键位置,至邪之物,说辞到此,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肯定有鬼。 好像她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无极派算计自己的圈套——哪怕说不清楚到底算计些什么,或者只把自己当刀使呢?——之前霓衣还觉得去找神隐不太好,现在呢,根本连环套索,处处都要利用自己!不就是因为自己想要做件好事,做一件好事就要做这么多说不清楚好坏的事吗? 她猛地摇摇头,思维为何到此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好痒,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要受不了了。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陆元韦忽然出声,好像惊讶于她的动作。她抬起头看着他,又看看霓衣,霓衣没说话,只是报以一个平静坚定的眼神。 第52章 “没问题,就按您说的来。” 她在怀疑陆元韦的同时就知道,她们其实别无选择。趁此地无人,强行绑了陆元韦拷打逼迫之?修为上自然是能的,但当着镜儿的面这样做太不好了;何况她自己曾为地府判官,相信凡事积德行善,一件事之前步步好尚且可以因为前世宿孽而坏了结果,何况路上就使尽恶劣手段呢? 选择顺着陆元韦指的路走,她们好歹还可以看着办。而其他的选择,都是“只能这么办”。宇宙洪荒笔直流逝,三界内五行中,谁也不能跳出这规律,有充足的选择。 “既如此,”陆元韦笑着作揖,“请随我来。” 当夜二人安置了镜儿,次日一早便下山去。直走了两个多时辰,确定没有任何人跟踪,更没有什么机关和可能潜伏的无极弟子之后,才开始讨论去哪里找,以及无极派的算盘。 “要我说,”霓衣道,“还是来时那几个山谷。昨日我在高台上往下看,看乌鸦群,还是那几个地方多。” “但是乌鸦多,会不会是已经被野狗子啃过的地方?”她说,“新死的,未必有很多乌鸦吧?” 霓衣想了想道:“不好说,这里死人太多了,咱们——”又回头看看,“不如登高,反正也没有人追上来,咱们大可以到树顶上去,看清楚了再走。” “那就找最高的那个吧。” 两人举步向前,找到周围森林仅存的树木中最高的那棵,再次确定周围无人,足下一点就飞上树冠,身子一伏,霓衣甚至半路还将衣服的颜色变了,这下除非有人从近而不高的空中打量,是决计看不见她们的。 两人各看一片,仔细观察,又再交换,末了选择再往前走约四五里外靠近寿阳城的一片森林去埋伏——因为看见部分围城军队在往那里面抛弃些什么。 想也知道是什么了。 那里想必空气污浊,霓衣好洁,过去呆着肯定难受,她遂对霓衣说在此多呆一会儿,横竖这个时辰天光大亮的,野狗子不会出来。霓衣应了,两人便坐在树冠上吹风。未几,霓衣道:“也不知道镜儿现在在干什么……” “你担心她?”唐棣道。 “也不是。好奇而已。”霓衣伸伸腰,望着远处灰烟处处的城池,“她其实——先跟着你,后来是我,到现在也并不太久,倒是学得很快,天资不能算高,但十分用心,很不怕苦。我在想,咱们让她那样小心,免得在无极派的营地里暴露了本事,她又不肯放松的,现在会在干什么?” 她转过头去看了霓衣一眼,亮丽明艳的脸笑得如盛夏荷塘,“你真的只是好奇她会如何勤奋,而不是担心她被发现?” 霓衣瞪她一眼,笑意未退,“我是她的‘霓衣姐姐’,不是个老妈子!再说,那帐篷里的结界也是你我一道下的,两道在那里,还怕什么?我看这无极派的众弟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昨夜两人安顿镜儿,只和镜儿准备两件事,第一,再让她好好联系传音之术,以便在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能被人发现的环境里,秘密地和她们沟通,尤其为了尽量少说少暴露,还约定了紧急情况下的暗语,即使被无极派发现也不要紧的那种;第二,是和镜儿讨论确定了如何伪装。镜儿已惯于如此,对于自己应该如何装作懵懂以免被怀疑自有一套计划,说出来让她们两人都觉得十分可靠,甚至有了一种反向的对自己的评价:可见她们都不像镜儿这样,有充分地作为人的自觉。 霓衣如此,是自然;唐棣就不同,她发现了这一点,两人当作笑话也讲过了,她也想过了,然后就终止了。 不能有这个念头。 不能去想“如果我不是人我是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一旦要解决就必须溯及往昔,会很痒。在灵秀之气很多的地方还好,在污浊之地——比如这里——就不行。甚至连想镜儿想得太久都不行。 怎么这么痒…… 她又摇摇头,“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但是他们要至邪之物的脑子干什么呢?” 两人白日无事,观望战场之外,一直议论无极派这样法器的用途。各自挖掘往日所知,才发现已经活过千百年岁月里,各自的见识依然算不得广大。魔界有这样的事吗?“也许有,”霓衣说,“在靠近炎魔地的地方吧,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才有这么邪的东西。我一点儿没有听说过。” “所以,也许这的确是只有人界这种惨烈的地方才有的东西。帮助守城的人,要野狗子的脑子,法器……” 透过枝叶的间隙她看见从城墙边的深沟里堆出来的尸骸。 “难道他们想用吃尸体的,来引导尸体?”她说,霓衣转过来看着她,“有这样的法术吗?就你所知?” 霓衣想了想道:“若说利用尸体,似乎是有的。魔界传说里,炎魔地里的东西,什么都干,邪物生邪气,再利用邪物,按理都是他们需要的,只是我没接触过。这样的事如果出现在炎魔地,自然是正常的。可出现在人间,是为什么?就算真的有,这里的尸体满坑满谷,利用他们需要很强大的力量和法阵,你觉得姓陆的有吗?” 唐棣想想也是,并不认为人界一定有这样的实力,但是,“当日我在元龟派,看他们用来找你的那些东西,罗盘也好,黄册也罢,也不像他们该有的东西,虽然使用法宝的水平不好,但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能否定无极派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或能力的可能。” 霓衣问她什么黄册、什么罗盘,她细细说给霓衣听,霓衣听完道:“三界变乱,互有交叉,早已不是千百年前分隔得那样清晰了。倒是按你说,那罗盘像是地府的物件,可见连你们那样的衙门也不能免。不过,地府有这样的事吗?” “这样的事?”她愣了。 “野狗子,尸体,脑子。” 唐棣哈哈笑起来,“地府里没有尸体,何来野狗子?” 霓衣也笑起来,她继续道:“而且,与常人印象不同,地府没有至邪之物,阴气与邪气不同……” 也许是因为风轻日朗,坐在这树冠顶上好不快哉,她开始细细地与霓衣说那些地府的趣事,反正霓衣不同于旁人,多可怖的事情,到了霓衣这里也不吓人;她还有意说得风趣,逗得霓衣笑个不疼。末了说出一句“与你们人界更不同”,霓衣笑着伸手推了她一把,“什么‘我们人界’!我不属于人界!” 这话是没错,是她失言,是霓衣推她,但是她们忽然都被这亲昵吓了一跳。多年来在地府的男人堆里打滚的唐棣从来不曾被这样触碰,不知道女子之间调笑打闹—— 调笑…… 而此时霓衣似乎也发现了什么,表情收住,转了过去,没有看她。而她则呆呆地望着霓衣的身影,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 这也许是前世的感觉了。也许前世有过,也许,但是。 她又看回去,只看了一眼。 风还是很静,天依然很高,树冠承载着极轻的重量,悠悠地摇摆着,如亘古,如画,如永恒。 两人在这里埋伏了数日,专等夜里野狗子经过。战事比她们一开始认为的还要惨烈许多,对于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场消耗战。攻城的一方辎重有限,工具更有限,面对厚重城墙顽固工事,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攻击有生力量。守军坚壁不出,不能阻止城内饥饿的百姓想办法出城找吃的。他们抱着不出去一定饿死、出去说不定还有生路的绝望,悄悄挖掘地道,摸黑出城,大多走不了多远或回不到出口就会被攻城军队的巡逻队发现,箭簇刀斧,身首异处,被抛弃在壕沟里,成为新一层的腐烂。 成为野狗子们的食物来源。 发现野狗子是在第二天夜里,远远地看见的确有什么活物趴在成堆的死物上面,也的确从两人所在的森林中走过,因为吃饱了,走得比较缓慢。两人第一次见,不打算动手,想着眼前只有一只、而周围肯定还有,这种邪物,应劫而生,寻血而至,肯定会越来越多。虽然离开山上营地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取脑,为防手艺不精,不如多捕几个。 这样邪物,也应该多消灭几个。 她们也只能消灭野狗子了,唐棣想,甚至不能消灭真正苦难的源头。 又或者,她看见的就是源头吗? 到了第四夜,时近破晓,远远地能看见四只野狗子正摇摇摆摆地回来。她们昨夜又观察了一天,此刻可以确定没有更多的野狗子了,便下手。 两人脚下的森林一片漆黑,遥远地只能听见光脚在土地上摩擦拖行的声音。渐渐走得近了,还有嘶嘶的喘息之声。她看看霓衣,黑暗中看不大清霓衣的眼睛,只有轮廓。但她要得到霓衣的确认。 霓衣点了点头。她于是飞了下去,落地之轻,几乎连树叶和尘土都没有溅起,然而野狗子们还是突然停了步。在那短暂的一瞬,她听见它们的呼吸都停止了,脚底摩擦地面,在原地止步然后扭转,接着向她走来。 第53章 她数着不同方向的脚步声,啪,啪,啪,好像还有些黏糊,也许是沾了——是啊,肯定沾染了什么。 就在野狗子们离她只有三丈左右时,她猛地挥动竹节鞭,划出一个圆弧,顷刻间骨骼断裂的咔咔脆声在四面响起,接着是一声声的“嘭”,是沉重而冰冷的躯体掉在地面上,是树冠上传来沙沙声,然后什么织物以极快的速度划过空气的锐响,最后只剩下被液体堵住喉咙的呼噜声。 破晓时分,一缕晨曦从山间漏了过来,她看见霓衣下来了,站在外面,离满地身首异处远远的。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她知道霓衣好洁,原本打算全部代劳,没想到霓衣并不愿意,说自己的扫这一下省事,也不会弄脏。 此刻她能从霓衣眼睛里看见深深的嫌恶和反感,更看得见霓衣看自己的笑意。 快走吧,别让她难受。 她拿出无极派给的工具和口袋,动手开始取。在地府见惯脏污,腥的臭的黑的白的,什么都见过了,哪怕那些都不算是“真实”的、只是能给罪人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她都习惯了,于是对此刻自己身上的血污和臭气毫不介意——只要霓衣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离自己足够远。 她想说点什么阻止霓衣上来,又觉得霓衣洁癖至此决计不会上来,又觉得霓衣不上来让她有点…… 她一手放在下巴上,一手往头顶去,一路摸索,全是刚硬的脏毛,几乎扎手,放在下巴上的手因为感觉到血污变滑,怕脱手,向上去寻找新的抓手处,结果差点滑进狗嘴,被那锋利的牙齿划破手指。 那牙啊,简直有成人的手指长,其尖锐仿佛一口就能咬穿人的头颅,咬穿,咬碎,轻易吸取里面的脑浆,留下恐怖的现场。 结果现在她却为了要取这邪物的脑子而保留它颅骨的形状和完整。不知道对于潜在的发现者来说,自己留下的现场会不会是更恐怖的?切口整齐,怎么会有人把骨头切得这样整齐?像个硕大空碗骨头水瓢一样,放在这里,里面空空如也。 放下工具,她双手捞出此行的“战利品”,扔无极派给她们的口袋中。再走向下一个。 背后霓衣所在的方位,依然寂寂无声。晨曦从山间照来,越来越高,空气中的蓝色则越来越淡漠,远处传来几声鸟鸣。 快取完时,天已大亮,她正从地上站起来、把几乎装满的一个布袋子收好,突然听见背后霓衣的一声轻呼,她猛地转过身去,从树林间隙里看出去,支离破碎的画面里,有几个土灰色的东西从壕沟里爬出来,活像是被食腐的野狗撕咬的残躯。再仔细看,方才发现是人,是活人,是饥饿的村民。她想要阻止他们别往这边来,这里除了血污和怪物之外别无一物,又不敢出声导致他们被发现,然而到底来不及——先是成群睡在濠沟附近的丧家之犬发现了他们,吵闹扑咬,未得一口,彻夜巡逻无聊至极的攻城军队就策马而至,弯弓一箭。 丧家犬们捡了白食,又害怕自己被捕杀,夹着尾巴在一旁瑟瑟发抖。而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亘古如一刻。 忽然,霓衣转过来看着她,她说:“地府不过如此。” 甚至还好些。 等到取完,她收拾好了一切,突然感到一阵清风从头顶吹过,血污臭气统统不见了,代之以一阵熟悉的香气——是霓衣走到她身边,她想转头,又有一种喜悦的羞怯,只好低下头,“谢谢你。” “这有什么,”霓衣轻声道,“我自己经常如此,顺手而已。” “走吧,我们也赶紧离开这儿。”她环视周围,除了熟悉的臭味,还闻到了野兽的味道,“有狼,还不少。” “我以为狼只吃新鲜肉。” 她从霓衣的语气里听出讽刺,一笑,“那是你见过的那些得道的会说人话的狼。” 走了几步,霓衣忽然停下,在她背后严肃地说:“不。也许不是这么简单。” 唐棣这下回头了,对上的是霓衣半笑的脸。 “你也觉得是不是?” “你是说——” “无极派的盘算,不是表面上的这样,你想想是不是?” 不简单? 是啊,就说一点,连续数日,为什么都有百姓趁夜出城觅食?守城看上去守得相当不错,地面上如此坚实,难道地下会特别容易挖掘吗?完全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人出去。就算城内已经易子而食,出城也是白白送死,为什么会允许出城送死而不是保留有生力量?尤其是在人手远远没有对手的多的情况下。此外,如果能地道出城为何不想办法求救或者送信乃至于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而且高处看时,壕沟周围散落许多盔甲,但尸山都是普通百姓的衣着了,这么多百姓都是被巡逻队射死的?当然创口已经是看不出来了,可傻子也看得出来,巡逻队不会把尸体堆上去,他们懒得,只让狼犬乌鸦之类的吃掉就是:那这些尸体是哪里来的? 要是真是守护效用的法器,为什么不是什么有镇定效果的东西?反而是邪物? “你怀疑他们在故意杀害百姓?”她说,用头指向寿阳城,“囤积尸体?” “尸体堆在外面,也会阻止攻城军队的进攻,石头一层城墙,腐肉尸骨又是一层城墙。污染周围,让攻城的军队不敢上前,甚至必须躲远。你看刚才的巡逻队,都只是远远的射一箭,任由野兽吃掉。加上这些尸骸的姿势——” “你怀疑守军也不是什么好人?” “人界的战争里,有多少交战双方是好人呢?”霓衣耸耸肩,“就是仙界魔界妖界,也没多少。” “那——” “咱们进去看看。” 第二十七章 “咱们进去看看。”她说,看着对面唐棣有些诧异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上柴山的路上她就恶心得要死,被腐臭吸引来的食腐动物成群呱噪,“陈陈相因”的浓烈臭气简直具有重量压人心头,更不要说触目惊心的花样颜色,每一样东西都和她的秉性相背离,这是个绝不适合她呆的天地。要是早知道事情如此,她连飞都不想往前飞,直接不干了。但她来了,还一连呆了好几天。她怀疑自己的用心之余,还怀疑自己没有把嫌恶之情掩盖好,以至于漏在脸上,叫唐棣看见了,才会这样主动地提出,要独自处理那些血淋淋的部分。 她?是她想一想那脏兮兮的狗头都恶心,就是一只普通的流浪狗她也不见得会上手摸,何况这邪兽?炎魔地里怕就是这样的东西!不不,甚至炎魔地里的那些东西不长毛! 那一下的出手她是带着强烈的厌恶,因此也砍得利落。 但你说她只是厌恶肮脏和血污吗?不。眼前可见的肮脏是可见的,是那些不可见的肮脏造成了可见的这些,以战争为刀斧,砍杀血肉也砍出人心的险恶丑陋。谁说饕餮是贪食?倒是上古的人类,虽然没有见过饕餮的样子,却在自己的生命里找到了最相似的代表:战争。 她厌恶战争,无论在哪儿。从她的角度来看,战争残暴不说,也毫无意义。天道有时也是残暴的,然而究竟有个用处有个目的,战争有什么目的?战争争夺来争夺去,那“战利品”难道不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吗?城池,财宝,名声,权力,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名声还有,可死后的名声不都是任人糟蹋的?凡人用战争互相族灭,根本就是用极为珍贵的东西——他们仅有的短暂生命——去换取毫不恒久随风聚散的东西,如流沙上筑塔,宇宙洪荒里刻舟求剑。 在魔界这样的事就少些。虽然说不能完全没有征伐,征伐也不是完全不为了名利和从生命长度来说照样是虚无的东西,但从未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至少——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这一停顿让她自己都心惊——至少从她自己知道的来说,在她这番离开之前,就听到有些小妖们传说“有些妖怪越来越像人”的话。 越来越像人?她问。小妖们总说不清楚。不过小妖稚气,思维不明,也无怪。后来在黎黛那里时,又听见这苦主说,有些妖越来越近人了,只有魔还是魔。 只有魔还是魔?她不知道黎黛这是恭维自己还是什么,那神色实在不像恭维,黎黛后续又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她虽然不像有些妖魔那样鄙夷凡人,也实在不把凡人放在自己眼里。现在看着战火绵延,实话实说也是头一次见,倒觉得“妖越来越近人”这话听来有些悚然,甚至恐怖。 原来之前听到的那些争斗,不仅仅是争斗而已了。也许同样的事情正在自己的“家乡”——假如逍遥谷称得上家乡的话——蔓延开来,或者迟早会蔓延开来。想到这里,不觉哀叹,三界众生谁能得免?无谓的争斗也许就是消化多余产物的一种方式,是我们内心自筑的枷锁牢笼,比如愚蠢,比如残暴,比如自私,是我们自己的修行、发展、进步的上限,无论是人是魔是妖,所要降服的分明是最难面对的自己。 第54章 所以她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纯真,善美,直来直去,这样的东西在三界太少太少。唐棣说得对,她就是怀疑守军有意纵容百姓死亡,一方面减少和他们抢有限军需的人,一方面给外面的攻城军队制造麻烦——那后来堆上去的百姓,她才不相信是自己摔下去的。她也就不能相信野狗子的脑子这么邪性的东西,交给这样消极抵抗的守军,就能保护百姓,他们像要保护的样子吗?除了在高处瞭望的那一两天在城楼上看见过一些守军,她真的没看见几个人。这副样子,他们是在保护自己,还是保护百姓,甚或别的什么东西?何况野狗子做的法杖,不配合什么法阵什么口诀,恐怕绝不能用;她不懂无极派的具体法门,但她都不懂凡人就会懂?取人间可有之至邪之物了,力量之大肯定超乎想象,凡人不一定能用,甚至一定不能用,诞生自一个见利忘义、连装都不装就出卖以前的主顾需要保密的同行的门派:这一切搅在一起,背后说不定有多大的问题,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能,这一点对她自己而言毋庸置疑。就像当初为了黎黛,就像当初为了镜儿,她是闲散,她也心热。 可是唐棣。 “你——” 她觉得自己熟悉唐棣,但不算了解,现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好像又不怎么熟悉了,甚至开始担心——看看唐棣的眼神吧,愣愣地看着自己,好像重新认识自己一样,好像重新打量自己因为这话而诞生其他含义、可以重做其他解读的五官,最后停留在眼睛上,四目相对:她想在自己眼睛里看到什么呢? 接着,也许不到一瞬,唐棣笑了,从眼睛、从眼神的深处开始,从那个深处可以关联到的内心的角落开始,一路延展向外,到弯起来的眉毛和额头的褶皱,到唐棣张开了嘴,准备说话。 那是什么表情、什么意思?是惊喜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看这么深。 “无妨,一起去。我也想一探究竟。” 惊喜忽至——为何惊喜?——她竟一时口不择言,唧唧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唐棣理智还在,说去可以,先把这脑子找地方深埋了,安全些。“还有,咱们如何进去?挖地道似乎不太行,我不会土遁之术,恐怕这附近地道也太多。城墙太厚了,翻过去飞过去都太显眼,我们——” “我们化形!变成别的什么,然后——”她笑道,“变作什么走兽飞鸟,不被军队看见就好了。” “可是化作什么鸟兽呢?”唐棣问,“狼啊狗的,你看,也不行。那些百姓,可曾放过一个活物?要说,这里的狼和犬与居民倒成了互相捕食的关系。” “飞鸟——”她说,知道也不行,一样被打下来。里面说不定已经砍桌子腿炖汤了。 “这样,我们变虫子就是了!”她说,几乎一拍手庆贺自己想到的主意。忽然又想起,不是每个仙人都会化形,也许唐棣就是不会的一个——转过头看了看唐棣,果然发现一脸无奈而害羞的表情。 “不,不怕,我——”这话说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怕”,“我教你,不难的。” 她先教唐棣口诀和心法,然后让唐棣独自一旁打坐练习,自己去挖了个深坑,把几个布袋子深埋其下,又施法掩盖气味,让一个有洁癖的人来做这事,真是再合适不过。等她做完,转头,看见的是一个穿着绣花衣服却长了个男子光头的大姑娘。 “唐棣?” 那光头上咧出一个微笑,羞涩尴尬的表情倒是一致。 罔顾周围静静,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教授化形术也不是一次两次,变得不对的也有,但她从未见过这样像又不像,绣花衣服与窈窕身段是个大姑娘无疑,这颗头颅也丝毫不爽地是个须眉男子、还是喜欢斤斤计较的那种,而上面的羞涩尴尬神态,又实实在在是唐棣,是个姑娘,是想要假装成为农村大姑娘的唐棣。 “哈哈哈哈哈——你——” 唐棣低下头去,大概又悄悄念了一声,又一变,她睁开眼,看见的成了长着及笄小姑娘头型的壮汉,五大三粗,肌肉从衣服里涨破出来,她见了又笑;唐棣又变,变成个教书先生,张嘴想叫她“看看”,脱口而出却是小孩的嗓音,连忙举起袖子挡住脸再变,这下是小孩了——她看着,努力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想要缓一口气和唐棣说一下这种情况是哪里不对,又换不上来,唐棣张口,“你——” 却是个老者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感觉自己要笑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而且唐棣根本没有帮上忙——她越是笑,唐棣越想修正自己的错误,反向修正又没有稳住原先的形态,结果情况更加糟糕:一开始只是人与人的不对盘,现在人兽都要不分了,一下子想变老太,却顶着个狼脸;一下子又像变老大爷,却长了个猫头;心越来越急,大概是想要变牛头马面,结果一阵青烟过,出现的是半牛头半马头,还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地不能统一,左边牛头向右边的马头飘散,右边马头向左边牛头消解,仿佛是一块冰做的,这就要融了。 她且看且笑到这里,总算止住了。倒不是唐棣变得多可怖,而是这种变动不居的相貌让她觉得有些——奇怪,是又不是,不是也是,因之不确定性而成为怪物,成为未知的恐怖。 何况那张脸上五官形态虽然流动不定,却表现出一种迷惑惶然,她看得出皮囊底下的真身正在觉得不适。至于是什么不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唐棣——唐棣,”她伸手过去拉住唐棣的手腕,“醒醒。” 形态恢复,唐棣又回来了。“啊,我……真不好意思。”唐棣偏过头去不看她,“是我学得不好,我再来试试。” “不,不用了。你新学,又急于使用。出点问题是正常的。咱们也不试了,我来帮你。”她看着唐棣的脸,本来想笑,但又被那认真的神色安定下来,心跳仿佛随着唐棣放低的眼神而降低。 “来,闭目。我会帮你,你放轻松,还像我之前教你的那样。我念咒,你静心,听着我的声音,然后去思考,去想象,咱们尝试先变成虫子,只想着虫子,不要想象具体什么虫子。” 她把两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唐棣的太阳穴上,与唐棣的呼吸节奏一致后,开始轻声念诵咒语。从唐棣的呼吸声中,她听得出专注,更知道自己应该专注,但好像——也不知道是觉得小小法术无须多么用心,还是实在无法专心——她总是有一丝遐思飘逸出来,往手上走,在指尖感受那一点触感。 那一点点的感觉,那一点点的唐棣的肌肤…… 咒语念完,唐棣按她教的,心神一敛,向内收去。霎时间她也几乎感觉到自己被吸了进去,自己的灵魂通过那指尖不足方寸的接触之地,进入了唐棣的灵台,唐棣灵台的气息,里面的景物,马上就要展现在她面前,就要—— 唐棣变形成功了,她没来得及看,手也放下了,被迫退了出来。 睁开眼,她是一只自己惯常变的蜻蜓,而唐棣,竟然变成了一只金龟子。她自己自然是轻轻扇着翅膀就能飘飞无碍的,可对面唐棣似乎才刚刚有了身为一只金龟子的感觉,飞得摇摇晃晃,好像有千斤重似的。 她又笑起来,只是此刻自己是蜻蜓,笑出声来,更显得奇怪,老是取笑唐棣她也觉得不好,便让唐棣放松,慢慢尝试飞,不要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你看这样,昆虫是这样飞的,这样——”她展示着,唐棣也努力学着,但仿佛她展示的是自己的轻盈,而唐棣总是无法摆脱那种笨重。幸而唐棣并不觉得苦恼,只是认真地反复尝试以求熟练,像个稚子。渐渐飞得自如了,她又开始带着她变回去,再变过来。从人到虫到人到虫,以适应任何紧急情况。如此在原地练习,直到唐棣可以自如变化,已经下午了。 看着唐棣在空中飞来飞去、自如自在的样子,恍惚间她感觉到一阵强烈而奇异的满足感,奇异是基于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好像自己给予了唐棣什么,作为一种报答,而且是因为让这个报答得以成立的亏欠的存在、和给予报答这一事实的发生,而感到快乐,感到一种温柔情愫充盈自己的内心,流动在心间,流动在每一道经络血脉中,如温水,如春风。 亏欠与报答,不但缺一不可,甚至欣于其循环往复。 两人本欲趁天亮进去,想着天亮容易看得清楚,等到变化得宜,已经是下午,正要去,城里却不知为何起了大火,一时浓烟蔽日,只能等待火灭。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时分,两人才飘飘摇摇,飞入城去。 此刻唐棣已经是习惯了自己一只小虫,在森林里,看哪棵树都是参天,现在飞到城墙边,那人身时看起来就高耸的城墙此刻更如山崖绝壁,乌黑粗糙,原来不消仰头就能看尽,现在使劲儿飞了好一会儿还没到顶。 “咱们飞高一点。”霓衣轻声说,通过只有她们自己听得见的传音,“视野宽广点。” 第55章 闻言她猛一使劲儿,这下飞了□□丈高,西侧城墙上的狭窄走道虽然显得相当宽阔却也能一目尽览。只见几个兵士依靠城墙躺着,或醒或睡,疲倦肮脏,水食点点,火盆和夕阳的光线下,看得见衣衫和盔甲都破旧不堪。他们的表情都是一片麻木,眼神毫无生气,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样。她看着他们,想起久远以前自己和地府同道们一道降服的无支祈。说是降服,其实只是看看据说松动的锁链是否还好——当然还好,甚至她觉得那锁链不止锁住了这上古妖魔的□□,还锁住了它的心,它的灵,让它根本不想动,灵台都成为一块磐石。 越过城墙,眼前展开的黄昏时分的寿阳城,一片晦暗,别说灯火,连炊烟也没有几缕。靠近城墙附近的民居十分破败,倒的倒,塌的塌,黑漆漆像是被大火烧过不止一次,此刻别无光线,黑暗正在将此地吞噬,废墟就要成为某种可怖怪物的巨口。往远处望,仅有的几缕炊烟细弱,仿佛随时都能从中断掉,如将死之人随时可能上不来的那一口气;依稀的点点灯火如豆,飘飘忽忽随风摇摆,如弥留之人早已模糊混沌的灵台。她虽然此刻是虫,看什么都巨大,但视力依旧,仅有的几个可能一眼看见的人,不出意料地瘦得皮包骨——真正的骨头之上只有一层皮,皮肤上的纹路就是血管经脉——而白骨却遍寻不着,不知道是她没看见,还是真的就没有,没有又到了哪里去。 她们在空中按着街道的走向边飞边看,有一户人家的炉灶尚存,可老远看去,脏兮兮的破锅里浑浊的水也看不出来是煮的什么,炉膛里没有几根柴,火势之弱与灶旁烹饪之人的衰弱一样,甚至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只看得出此人无力烹饪更无力吃。 那给谁做?就是把做饭的人扔到锅里,也煮不出二两、不,一钱的油水。 唐棣稍一盘旋,看见半坍塌的后屋里,昏暗中似乎能看到一双可谓绿幽幽的眼睛。 其实地府里的饿鬼不这样,但人间的是,她知道。 旁边似乎还有死灰一样的眼睛,看不太清,渐渐也闭上了,一道化在昏暗无光的黄昏里,不知道明天早上,是否还会醒来。 两人飞来飞去,所见无非十室九空。而且四处沉寂,直到城东,才遇上一群士兵。这四个士兵看上去倒比城墙上那些干净些,走在队伍中间的军官更是高壮,论体重,恐怕是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抓走的百姓的三到四倍——他们用手上的武器捅开本就半掉的大门,进去搜索,财物早已不存,食物也少得可怜,他们直奔目标,抓的就是人。为什么抓人?她心中预感不良,立刻飞上去,看见的是一个大腿都快要不足军官膀子粗的老头被士兵拎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大概是儿子或孙子的人,一样衣衫褴褛,一样瘦骨嶙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即便他声音十分虚弱无力,她也能听见,是在哀求众军士不要带走老者。 “呸!”那军官响亮地啐了一口,“留在这里也是死!你看看你,树皮草根,老鼠野狗,什么都找不到一块来炖给老子吃!成天喝稀汤,这身上的二两皮,还能饿到几时?迟早都是要死!难道就在这里挨着等死?倒还不如去帮我们,死了也还有点价值!再说了,侥幸不死,说不定还能找点吃的回来!是不是?” 说罢看向周围的手下们,众人附和地大笑。 老人被拖走,那骷髅般的男子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干嚎。 她看一眼身边的蜻蜓,蜻蜓的大脑袋点了点,两人遂跟着这群军士去。不多时,果然来到城墙边一处僻静地方,有些同样疲劳肮脏的士兵守在墙根,举着火把,等到人带来了,又拉出几个事先就扣在一旁同样衰朽的百姓,搬开地上的几个木箱。然后军官上前,把地上的尘土扫开,掏出钥匙打开暗门,一条地道赫然出现。 众军士吆喝叫骂着,让这些行将饿死的人出去,唯有军官说着什么能找到吃的就在何时何时回来,怎么敲门,说不得几句也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自己说的不过是玩话。 未几,人都出去了。唐棣还想沿着城墙飞上去看看,还没找到出去的点,就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弯弓射箭的声音,然后就是硬邦邦的骨头跌在地上的声音。 皮肤包着的一袋子骨头而已。 她没再飞,也没有看身边的蜻蜓。只是默契地和蜻蜓一道,转回这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寻找蛛丝马迹。 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又有何意?只是使得自己更难过罢了。 刚才逛遍半死不活的西城,两人此番字在东城找。东城的民居还算保留完整,但是更加空旷,别说人声,连人气都要没有了,城外也许因为大军济济而呼出足够温热的气,而城内却因为死亡而寒冷刺骨。两人逛了半天,天色渐黑,才看见一个落单的巡逻士兵——说是巡逻,更像挨家挨户寻找物资。只见他漫不经心地踹开或用长枪挑开一扇门,大概因为知道里面绝不会有人,有人也无法反抗他,大剌剌地进去,用脚用枪随便扒拉几下,将仅有的不值钱的器具随便砸碎,见别无一物,也就走开,向下一家去。 两人跟着他兜兜转转,原是向借此发现他们守城士兵聚集休息的地方。没想到走过拐角时,城正中的大路上几道光线射来,照亮了两人的虫眼不说,还有一阵自进城以来从未听过的嘈杂。飞去一看,见是一群杂役似的人簇拥着一顶大轿子走到硕大府邸的门口,轿中人正准备下轿。那门两边守卫四个,灯笼六对,还有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正站在那里迎接。 这想必是之前寿阳太守的府邸,她想,那么现在自然是—— 一个遍身绫罗的女子下来了,管家领着她进去,里面传出阵阵笑闹之声。 蜻蜓扇动翅膀,带头飞了过去。 第二十八章 飞过围墙,大宅里简直另个世界。灯火辉煌,人声喧哗,狂饮滥赌,浪笑遍廊。对对红烛道道金光,每一间屋子每一个回廊每一道角门,没有一个暗处,军士的盔甲反光,映得整个宅子在刚刚落下的夜幕中亮如白昼,叫人恍惚了时间失了睡眠;到处都有聚集成群、狂欢得恍惚的人,三五也好,十余也罢,足足五进还带后花园的宅子里,赌摊四五,牌九七八,更不要说摆满珍馐美馔的圆桌和泼洒琼浆玉液的地板;一时欢呼押大押小,一时赌输的摔杯、赌赢的狂笑,还不知道衣衫盔甲挤压着的是什么,稍微一看,只看见抱着女人。看得见的地方是如此,那还不见的廊后厢房里,只见红帐子,只见粉灯笼,只闻阵阵真真假假不知为何的调笑,官爷,大爷,将军,再往下唐棣不愿再听了。 她不知道这算是污糟还是耻辱,也许因为是耻辱所以污糟,因为污糟而更加耻辱。毕竟一个寿阳城,哪里来这么多婊子粉头?有时是事已至此,有时叫迫不得已,有时笑也是泪,有时哭也哭不出。 “来人!” 忽然,正面一间大堂屋里传来一声粗豪的喊声, “去取那张彦范家的玉雕来!快去!” 又是一阵笑声,立刻有人领命去了,二人也跟着飞去。唐棣甚至觉得自己那对金龟子的眼睛都看见了房间里横陈的种种□□。 不堪入目的东西总是在入目之后才知道不堪。 两人跟着领了命的军士往后走,出到三进又往西去,直到一间窗格细小木门厚实的平房前。平房后面就是墙,左右两侧与正前方都人站岗,火把之多照得唐棣都怀疑自己小小的身躯在地上也有影,可见是库房重地了。只见军士上前,与守门的寒暄几句,掏出钥匙便开了门,二人几乎贴在地上,低低跟了进去。 军士显然对仓库摆放十分熟悉,未几便拿到东西离去。两人附在架子上,等门一关人走远,立刻现了人形,站在重重宝藏之中——黑暗中唐棣只能看见轮廓,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忽然一道幽微光线从身后照来,她一侧身,看见是霓衣取下了腰间的那颗绿宝石,权作照明。绿宝石本身不是什么招摇的东西,平日里从不发光,略有反射,与霓衣的金边白衣也相得益彰,从不掩盖物主人的美貌,此刻的光芒自然也不炫目。然而照在这一室的珍宝上,却弄得四壁辉煌灿烂,简直比刚才那正屋大堂还璀璨几分,可谓珠光宝气,无所不具。一眼望去,不知从哪个商栈里抢来的结实木架上,银酒壶上镶玛瑙,金酒樽下据象牙脚,一排排,一堆堆,像是论箱抢来的。同样成山的还有各式玉雕,人像山水,飞禽走兽,甚至还有玉雕的猪圈——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是什么精致的浪费、奢侈的炫耀?大量的字画堆在一侧,既没有时间打开来看,也没机会去知道是什么人画的,只能从泛黄的绢本看出年代的久远。 还有夜明珠,还有象牙雕,还有古瓷盘,还有镶贝漆器,还有青铜鼎尊,应有尽有,如同将方圆百里上下千年的东西,全部收纳一处。 她听见霓衣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声:“真是光辉明亮。”接着叹了一口气,“又是如此龌龊肮脏。” 第56章 她苦笑道:“许多人生在世上,所求也不过如此。” “求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转头,见霓衣正在打量一个青瓷小盏,身饰莲瓣纹,黑边天青釉,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捏在手里,人物相得益彰,静谧雅致,“求这些玩意,难道可以带到你们地府里去消受?” 她摇摇头,“这样的人,连水也得不到喝一口,怕只能在油锅里上下了。” “可他们还是求啊,难道就因为可以换的银子多,就算价值高了?和这城里行将饿死的百姓和已战死的士兵相比,这些东西就较为珍贵?” “如此之人,何尝在乎过别人的命?也许只在乎自己的,到了威胁自己的性命的时候,这一屋子的宝贝都是可以抛弃的。” 霓衣笑着摇头,“我是不明白的,我能理解他们这样想,这一步,到那一步。但我不会懂得,在他们心目中为什么这些东西比人命更珍贵,一时欲望炽盛,声势盛大,权力在手,就追求财富,追求地位,追求城池在手,万乘之国,走向最强,走向至高,为此不惜代价:可对于凡人,失去性命,什么都不存在了啊,死在那巅峰之上,巅峰也不是你的,巅峰只是巅峰自己而已。” 唐棣咂摸这话,忽然有了自己曾是一个凡人的自觉,“也有的人不这样,他们可以牺牲性命,为了别的东西。” 霓衣看她一眼,“比如?” “名誉。” 霓衣一笑,“沽名钓誉原来还需要这么要紧的钓饵。” 她一愣,思索起这话来。霓衣则继续在架子间寻找可能吸引无极派的东西。 “那么魔界呢?”她突然开口问道,“没有这样的事?” 这下换霓衣一愣,想了想道:“也有。不过——” “不过?” “它们也会去寻一些宝贝,那些它们想要的‘至宝’。” “‘至宝’是?” 霓衣耸耸肩,“有强大法力的,或者能让它们更强大的。” “那与凡人之所愿也没有什么区别。它们肯付性命的代价吗,为了追求这些至宝?” 霓衣一时语塞,似乎在想有没有这样的事,似乎在斟酌要怎么说,“也许吧。有的会,有的不会,有的会半路停下。”又笑着轻轻摇头,“说起来也是,三界众生都有自己的欲望,究其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觉得,性命和什么至宝至贵相比,要么无法相比,要么不该相比。” “那要是能挽救性命的东西呢?” 她也不是故意要问,语气柔软也不像抬杠,但突然就想,好像这一刻两人不是在危险的敌军巢穴里搜索藏宝,而是在什么安全无虞的地方聊不相干的事。 霓衣闻言转过来看着她,认真道:“那你觉得呢?” 也不是故意把球踢回来,而是真的想知道。 “我觉得——我觉得也是不能比,不该比,没有人,没有操作使用它的生灵,宝物也不过是石头金属罢了。比如,”她抬抬下颏,“你那绿宝石,还有你那佩剑,好看,厉害,可是并不会比你人贵重,不比你重要。” 霓衣没有说什么——也许本来要说,还来不及,短暂的瞬间之内,唐棣看见她丹唇微启、却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继而外面传来的一声怀疑的“嗯”和开锁的声音将二人吓醒,两人立刻变回飞虫。只见是个守门的军士,大概是察觉了里面的光亮,进来查看。两人趁机从窗子飞出去,往堂屋去。 到得堂前,两人从屋顶的瓦片缝隙间投入视线,看见一个年轻的军官站在中间,座上只有个强壮的中年男子,络腮胡子,粗豪肥胖,衣衫不整,刚才横陈的众女已经不见,周围安安静静。 只听得军官道:“大王——” 中年男子打断道:“你把刚才讲城外东边的那段,再细细说一遍我听。” 年轻军官又说了一遍,无非是周围情况的战报,东侧如何比其余方向的围城军队多、补给足,装备也好,但还没有发现对方有什么了不得的攻城器械,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往下肯定还是双方胶着,可以拖但也不能拖多久了,“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大王。” 那中年男子听着听着先点头,后摇头,捻胡须,扁扁嘴,末了对军官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只要无极派的东西能如期进来,就不怕!”说着呵呵笑起来,走下高座,挥舞两手、气壮山河地说:“等那样东西进来,周围方圆十里甚至百里的死人,所有死人!都会为我复生!到时候,天下都是我的!何止一个寿阳!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年男子笑得大声、笑得猖狂,底下站着的军官也在笑,只是笑得满足、笑得轻细,好像自己之前的忧虑全是杞人忧天,而“大王”的光辉未来一定会到来,自己也一定会与有荣焉、与有权焉、与有利焉,于是喜形于色,于是满心的欢喜把恭维话全胀了出来,说个不住。中年男子笑得更开心了,笑得不真实甚至近于疯狂起来。 这笑声传进她们心里,听得人发毛。没有什么在意料之外,却不知道这准确的预计是好是坏,看人性的阴暗面看得太准也并不令人愉快。唐棣正快速盘算着怎么应对——是杀了这军阀,还是拿走东西,还是干脆赶回去把法杖也破坏了——就听见笑声停止,军阀对军官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叫上魏杨一道,去看看东西还在不在。什么都能丢,就那个不能丢。” 两人又跟去。军官不消点灯,熟门熟路地在仓库架子上找到一个木箱,打开来,摸了摸,两人隐约看见微光阵阵,盒子就被关上,人也离开复命去了。两人附在架子上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再无人来,才恢复人形。 黑暗中她看向霓衣,巡逻士兵的火把光线透过狭小的窗缝照进来,一时把霓衣的脸照成了橘红色。她轻轻歪头,霓衣会意,挥手施了第一道的结界,她再出手,设置了第二道。 这下,外面总该什么都看不见了,至少好一会儿看不见,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能察觉结界存在的人——能解的肯定是没有的——但先争取时间吧,先看看,把一切都看到,再做决定。 在我们能看到的时候,假充全知,妄作全能。 两人轻轻推开刚才被打开的木箱,里面用绸缎垫着的是个西瓜大小的圆球,霓衣小心用手指一触,圆球立刻发出苍白的光辉,映在霓衣脸上,唐棣一下子被这画面吸引去了注意力:霓衣的脸庞好似月亮,清辉从五官的线条脸庞的轮廓里散发出来,有柔和而深刻的吸引力,好像她是那坟地里寄居靠、月华修行的蜈蚣精——但有什么不一样,一下子说不上来,当然不止是她不是蜈蚣精,还有,像月亮,但又不完全是,为什么会…… 她出神的短短瞬间里,圆球一边发着光,一边径自漂浮了起来,大概到达两人下巴的高度时停下,缩成了苹果大小,在空中轻轻转动。唐棣见状,心中怀疑更加明确,为了验证便捻起剑指,在圆球表面轻轻一划,那苍白如月的表面上立刻出现了画面,漆黑的山岭与山谷,驻屯大军点火把冒出的黑烟,甚至来路上曾见过的河流。 “这是什么?”霓衣问。 “这——我也不能说准,”她一边说,一边打量上面的画面,“我以前曾在地府见过类似的东西,是一种观仪,以仙法触碰,自然可见方圆百里。就像凡人用浑仪简仪,仙家为了方便看人间的事,就用这个。比如,”她在圆球上用食指轻点,便可放大,甚至看得见树上的夜鹰,再用食指一扫,又可缩小,如同在云端俯瞰,“方圆百里,如此轻易就尽收眼底了。” “所以这是仙界的东西?”霓衣问,“刚才我不过能碰亮,倒是你,一碰就能用了。” “也许吧,我见过类似的,没见过这一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凡人也许只是碰了能亮,像刚才那个军官,所以以为是什么奇特的大号夜明珠,收了来当宝贝吧。流落在这寿阳城里,再到那军阀手中,结果被无极派发现了,所以——” 唐棣一时想起元龟派的罗盘和黄册,“为什么这些东西都会流落凡间,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仙界大战,导致宝物散落?”她看向霓衣,“魔界有这样的事情吗?” 霓衣一笑,虽然轻蔑,轻蔑的对象倒不是她,“你想想,魔界与仙界的修行是背道而驰的,成魔不成仙,成仙不成魔,这是三界的规矩,魔界就算有仙界的法器,又有何用?就算会用,也用不上。只有人界——也许还包括一些妖吧——才会喜欢和需要仙界的法宝。” “那你知不知道,就是黎黛的那个——” “玉修?” “对,玉修,玉修被困在那水晶球里是怎么一回事,是人界的法术,还是仙法?” 霓衣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清凉山的机关只用了一次,就被毁了。为了救出玉修,黎黛说,她去清凉山勘察过,以为若是机关还在,能造就能拆解,甚至说不定是最安全的拆解方法。结果去了一看,一片废墟,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元龟祖师给弄坏了。我往日不曾想过,当然也没去看过,现在你这么一说,想想黎黛那话,倒像是凡人不会用,给用坏了。怎么,开始担心了?无极看起来,倒是的确不如元龟派。” 第57章 唐棣叹口气摇摇头,“这样的东西流落人界,被动机不纯的人获得了,伤害只会更大。要知道有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没办法的时候一点尊严一点体面都不会顾,就更别指望他们会顾别人的命与尊严了。” “你觉得无极派会用它作恶吗?” “不知道。但你想想,刚才那胡子说,‘所有死人都会为我复生’,无极派竟然会创造这种法术,奇门遁甲本来可生可死,可正可邪,他们的选择是邪,不惜代价助纣为虐也要夺取这东西,你指望他们干什么好事?” 霓衣听罢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她忽然想起,又问道:“不过,据你所知,无极派的这种法术,可否会是某种死灵之术?” 霓衣闻言笑道:“我知道你想知道的是他们是打算控制魂魄还是死尸,可是,你是地府官,反而来问我?” “我是地府官的时候是判官而已,我所知道的控制之术是地府用的,断乎不会不是人间能有,人间能有能用的——” 人间能有的,人间能用的。 自己说出口的话开始在自己脑海里回响。 人间,能有?有?有就能用?怎么用?人间怎么会让人—— 又听见霓衣道:“且不说这个。这东西在无极派手里能发挥什么作用?我看它——我看它只是看个远近,权当作天上一只眼罢了,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吗?”说罢看向她。 霓衣的眼神使她一下子清醒了些,“嗯?哦,我——我也不知道,往日我只是看过,没用过。我再试试,试试……” 法力稍稍聚集在五指指尖,轻轻触碰缓缓旋转的圆球,轻轻—— 嗖!圆球在被她碰到的那一瞬间飞快地转起来,苍白的光芒好像被转速抛了出来一般,变得更为明亮,如同手中一个小小的满月似的。她看着这手里的月亮,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不在能够挪开,继而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出现了,抓着她的视线,把她的魂魄从眼眶里拽了过去。 一阵痒。非常非常痒,从颈椎下方的脊柱开始向整个后背、甚至整个身体蔓延,蔓延到肩膀,蔓延到指尖,蔓延到鼻孔,渐渐把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好像有人在问她怎么样,问她还好吗,是个女人的声音——是吗?她听不清,她的耳边一片嘈杂,是雨声与快速奔跑的双腿踩在水里的声音。然后是电闪雷鸣,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雷电,她的心跳也开始跟着雷电的节奏加快,感觉自己一边在逃跑,一边又在追逐,追逐时间,追逐未来的时间中某种不可能的东西——不可能藏在未来的某个位置,好像只要她跑得再快一点,就一定赶超时间,在未来还没来的时候提前抵达,然后修改,然后回到当下,再等它来。 如果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我就要修改未来!从现在,超越到未来去,超前于时间去该变这一切!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意识到这个想法的疯狂,但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这是疯狂的”、找到那佐证的非逻辑,脑海中一个狞笑般的声音出现了——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疯狂?这算疯狂?!更疯狂的是我们要起死回生! 我们要起死回生!! 只要我们狂奔到山顶!摆阵,念咒,接雷!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还怕什么不可能?!书上说泰山之巅乃是地府之门,我今日就要开地府门,进地府去!人死不过半天,哪里就下枉死城了!我偏要进地府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只要我看见,我就能弄出来,不就是一个死吗?她的罪责她的业障她的宿孽我来担!要是哪个阎王哪个不许,我就打他个天翻地覆!! 我要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我要一命换一命!! 起死回生!!! 她感觉自己两臂沉甸甸地如同拖拽着一场大雨里所有雨水,而心里的狂热比这天雷还要愤怒十倍,有什么即将从心里最深最黑的角落里醒转而来挣脱而出,也许眼珠子都红了,牙缝里渗出血,五指一捏,就像钢爪一样撕裂一切…… 我要达成这一切,不惜一切代价!无论是什么挡在我面前都不能阻止我!神仙,妖魔,三界众生,天道法则,统统不能! 起死回生!!! 第二十九章 “唐棣?唐棣!” 霓衣以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她,不能大叫,怕引来外面的人,也因为唐棣的异常,一时情急忘记再去设个结界——其实只是挥挥手的事,然后她就可以大喊大叫,把唐棣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但是她忘记了,因为眼前唐棣的样子实在有些吓人:明明两眼发直,却看得见双眼里熊熊火焰,明明双唇微张,却看得见上下唇轻轻翕动,活像某一次她在人界游玩时顺手帮助的一个被附身的孩子一样。 凡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啊,叫“魇住”。 可谁能魇住唐棣?她们在人界,不是对于仙界和群妖来说都是稀奇古怪之物横行的炎魔地。 任她怎么呼叫,唐棣就是不应,这不是被魇住,不曾被外物抓到什么地方去,那就是唐棣心底里灵台中,自有一个别的去处,一个陷阱,掉进去了。 一摸这圆球就这样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罔顾自己的修为灵气也许不适合触碰唐棣——谁知道呢?她毕竟不是炎魔也不是钓星那样的存在,她非生来,反是自愿——伸开五指凑上去,试图控制圆球。她以为不会轻松,得费点儿劲儿,还要小心试探,谁知道圆球竟然非常容易控制,一旦她的手靠近,它就知道该降低速度,像是能感知她的想法,像是臣属一样听话乖巧。 她心里诧异,但记忆久远,就是当初曾在一处,恐怕也不曾见面,甚至已经记不得了——何况眼前还有个唐棣。 苍白的光芒渐渐黯淡,唐棣眼里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她又连忙唤了几声,唐棣这才悠悠醒转,两眼迷蒙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我……”唐棣摇摇脑袋,似乎刚才看见的画面还在眼前,要奋力从眼前驱散一样,“不知道,我想起什么‘死灵之术’,什么‘起死回生’,我就不太…就有些……” 唐棣又紧闭双眼,皱起眉头。见她生恐唐棣又倒回去,连忙说道:“好好,总之——总之我想,人界门派,不会是用魂魄,这样的本事只有你们地府有,不经过——不经过东岳大帝允许,谁也没有调动魂魄的能力,他们要用的应该还是尸体。你别多想了。唐棣,唐棣?” “嗯,嗯。” 唐棣又睁开了眼,与她对视的瞬间,她看到里面只有疲惫,像是薪柴已经被烧个干净,一碰就要化为尘埃,如同一睁眼一闭眼就经历了几世几劫般。她很想弄清楚,但眼下实在不是时候。毕竟她们不能在这里长久呆着,天终归要亮,天亮之前还说不好有没有人会再来拿东西。无论做什么,还是要先离开。 “唐棣。” “嗯?怎么?” 见唐棣已经能够正常反应,她把声调放软,“咱们已经找到了无极要的东西,也知晓了他们的想法,虽然说不好他们具体用的手段,但我想无非是利用僵尸,想如此克敌制胜,”说起来还真是如意算盘,你杀多少我就用多少,杀的越多对我越有利,这样的东西在战场上当然是战无不胜!“那么如果是僵尸,比利用冤魂的伤害就小多了,横竖僵尸是刀兵可以砍的断的,只是一开始会吓人罢了。问题并不大。” “你是说——” “我是说,咱们还是先回去,把东西带回去给无极派,拿到咱们想要的信息,带走镜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要阻止他们、毁灭法杖,那时候再说。” 她看着唐棣,那对偏细长的眼睛里,眸子转了转,虽然怎么看怎么像受了伤的样子,但神智回来了,“走吧。” 两人放好东西,飞出仓库,趁夜色在这大宅上下又侦察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之后,离开寿阳城。在高空逡巡一番,于西南方的半山腰上找到一个隐藏在高大松树中的洼地,正宜隐藏。然后才回到刚才掩藏东西的松树林,从地里把布包起出来。霓衣一边施法掸去布包面上的尘土,一边打量唐棣的表情。一两个时辰前她埋东西的时候,唐棣还是那样轻松,不着调的化形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为什么现在就是一副受了伤、心上被人挖了一块的样子? 她想到自己以前的经历,唐棣也有一样的事吗? 然而这样的想法要是从思维的海洋里挖出来就太枝蔓了,自己和钓星,自己的往事,自己的来历,自己与唐棣—— “我看没有人跟踪,无论是无极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唐棣道,“我们可以走了。” “好,给你,走吧。” 不,不要想,眼前的麻烦还没有处理完,处理完了再说。 两人快步回到无极派的营地。陆元韦得报说她们回来了,亲自迎出来,见到东西,喜不自胜,带到另一处把守森严的帐篷里去检查。那布包委实是特制的东西,外面只是裹了些尘土,里面的淋漓与恶臭一点不曾露出来,现在打开,即便吹风动帐篷让空气流通,她还是觉得那臭气能风传十里、如同里面陈尸二百一般,也不知道帐篷外面的人想不想吐。 第58章 陆元韦倒是一脸满足,对她们千恩万谢,和之前的样子又判若两人,加上一开始的冷漠和试探,说判若三人也无不可。“既然如此,”陆元韦叫来一个弟子,把东西拿去保存,放好了再把镜儿带过来,“陆某答应二位的,也立刻告诉二位。” 唐棣道谢,声音显得平板,一点激情都没有,好像做完了这档子事很受打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多么高兴一样。 “二位往颖州浑县去。浑县有个灵石山,山岭纵横,森林茂密。你们从浑县东北边的小路上去,在森林中一定要沿着往西北方的路走。小路有很多条,错综复杂,森林也很密,有时不见日照,里面废墟又很多,很容易迷失,千万小心。如果你们不曾走错,大约爬山爬得三个时辰,就能找到一个法阵……” 她一边听着,一边用余光打量唐棣。唐棣似乎十分认真,只是满脸的疲惫。 也许是真的累了?虽然说起来她们就是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会如何,但消耗法力会带来疲惫。莫不是触碰那圆球的那一下?且不说圆球本身是否和自己有些联系,若说唐棣为此耗费太多,那就不免叫人想到,唐棣之前数次在打斗中超水平发挥是为什么,唐棣平日里看来弱于自己,但危急时刻却丝毫不像…… 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镜儿。镜儿的笑声让她放松,刚一转身,撩开帐篷进来的小姑娘就扑进她怀里。 也好——此刻她无比的放心——这样也好。她扭过头越过肩膀从眼角看过去,看见已经和陆元韦说完话的唐棣,看见那脸上终于出现的些微笑意。 至少她们又是三个人了。往下的事情,往下再说。 “我……” 三个人好不容易绕了路确定无人跟踪后抵达了之前看好的洼地里藏起来,两人在路上悄悄对视了好几眼,准备到了这里就和镜儿把事情和盘托出,然后计划怎么办,没想到镜儿先是高声宣布自己有话要说、见二人惊异又忽然不说了,二人追问,镜儿反而扭捏起来。 二人虽然是镜儿口中的“姐姐”,其实已经抱着父母之心。刚才一路下山听她说在无极派一切都好,就没有细问。这下好了。 “怎么了呢?”唐棣弯腰,她则直接蹲下来,把自己的语调放轻,“嗯?” “我——我——” “没事,慢慢说。” 镜儿看看她,又看看唐棣,好像在权衡两人严肃的程度,小脸涨红,全无在平时对着普通百姓胡说八道的自信和机灵。 她不知道唐棣怎样想,她是在短短片刻间把好多东西都想了一遍。 在反复鼓励下,镜儿末了道:“我在无极派的时候,不想光是呆着,我也想——也想做些事情,帮你们两个。我看他们,个个都不像好人,要妖怪的脑子,不下山去帮忙,肯定——肯定不安好心!所以我就照霓衣姐姐和唐姐姐教我的那些,好几次夜里跑到墙根偷听,听那些弟子说,等到东西回来,就请他们掌门师傅来,到时候有大事!” 一口气说完,镜儿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二人,好像在等待二人的评判。 霓衣听完,先是愣了愣,又看一眼同样有些喜色的唐棣,“你是说,你听见无极派的弟子议论,等我们回来,拿到了东西,就要请他们的掌门来,做很大的仪式?” “对!他们还说,要摆法阵贴符纸,大家都要去,很多事情要做,还议论掌门来了,整个法阵的法力该有多强大!” “你偷听的时候,确定没有被人发现?”唐棣问。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好几次去,有一次还是听到白天一个不喜欢我、准备要好几个人来看守我的男人说的,他很厉害,要是被他发现了,他一定已经把我关起来了。肯定没有被发现,我用的是霓衣姐姐教的疾行术,还有唐姐姐教的轻身法,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她和唐棣对视一眼,正要笑,镜儿又道:“我也有出力!” 三人都笑,她把双手放在镜儿肩膀上,道:“对对,你也有出力,还出了很大的力!表扬你!真厉害!”又看一眼唐棣,唐棣对她点点头,“你可知道,我们此去见了什么?” “见了什么?” 遂把一路所见一一告知,隐去那些小孩子不该知道的部分,“总之,加上你所听见的,我们的猜测就一点儿错都没有。所以,现在我们想做的,就是阻止他们的法术成功,毁坏这样宝贝,免得害人。你既然已经出了力,你想不想,再出更多的力?” 遂由唐棣教授镜儿如何登高,如何稳定,如何远眺,就此把镜儿安排成了一个立在松树高处的侦察兵,以防周围有援军并及时观察周围僵尸尸变的情态。她则趁此机会在周围布置好了结界,以掩饰并保护镜儿。待设置完毕,又与唐棣计议到时候如何应对,先进去,再相机破坏阵法,夺走法杖;要能当场摧毁后者最好,不能,还要考虑如何安排,毕竟那是危险的诱惑。唐棣神色疲倦忧伤,她不忍再说,让唐棣去休息,自己看向白日远处的寿阳城。城墙上的堆堞早已被撞得七扭八歪,巨大的椽子似的床弩箭簇插在城墙里,有的已经半掉,有的还深深的扎在里面——战争如此残酷,也许即便她们让这个军阀毁灭了,下一个统帅来,寿阳陷落也未必更好。她们这样做,只能说是避免让那样的人手握如此危险的法宝,别的道义伦理好坏利弊,竟然全谈不上了。 那样的东西,就不该存在。 她们休养了两日,第三天的夜里,漂浮空中的唐棣就看见无极派趁着夜色下山。回来告诉霓衣,二人收好东西,守着镜儿睡到了天光大亮,这才回到之前守候野狗子的松林里等待。直等到在松树之巅峰眺望的镜儿说,看见城内旌旗流动、似乎在准备什么东西,便再次化形,一路飞了进去。 临行前,她颇有那么一阵在思考,要不要变成一只苍蝇?但不及想城里这样子还有没有苍蝇,自己就不愿意。然而她站在那里摇头的样子恰被唐棣看去,“你——?” “没事,走吧。”倒是她看见唐棣的眼神恢复清明,心里高兴,刚才的恶心与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没了。 两人进去,很快找到了镜儿所说旌旗流动的地方,是大宅四进之后一个小广场。到了一看,何止旌旗流动,连仪仗都有好一片。若不是之前进来过,见识过此地夜里的肮脏下流,简直要觉得这些高壮军士的阵容齐整、军威至胜了。但仔细看去,头盔下洗干净的脸上除了装出来的严肃,还有一丝丝的好奇,像是头回爬墙看戏班子演武的小孩,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有一种且惧且喜的期待。 两人在周围小心盘旋一阵,看看还有什么设置,就等来了无极派的弟子们从前堂方向鱼贯而出,一人执一块雕刻精细的厚实木板,走到熟悉的位置,开始布阵。霓衣往堂屋那边一看,就看见通身白衣的陆元韦正阔步而出。无极派别的弟子还好说,此人不能小觑,万一现在就被他发现,那就不好了——念及如此,她往唐棣身边一飞,两人便趁势飞进旁边一间空无一人的厢房,恢复人形,透过窗缝观察。 陆元韦在前,后面几乎并排走出来的除了那个络腮胡子的军阀——今日穿得更是前所未有的整齐,全服披挂都准备上了,她不由腹诽,难道怕僵尸把他吃了不成?——就是一个须发皆白却一身黑衣的老者。军阀腆着肚子往前走,还不忘伸出手给老者指路,整个样子不礼貌也不倨傲,只有滑稽。而陆元韦则快步向前,走进阵中,开始检查每一块木板。霓衣眯起眼睛,看见他是在检查每位弟子贴在木板顶上的符咒。 “唔……” 她转身看去,果然是唐棣发出的声音。这种类似野兽咕噜的声音她还是在逍遥谷边缘遇到屹巍的一个下属的时候听到过,那时候她只是路过,这野性难驯正在舔毛发上的血的大老虎就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但也知道这是于己无害的霓衣,而且就算要护食也无食可护了,只不过是遵循自己的野性,发出不满的声音。 可这是唐棣,是此刻——就算不是此刻,也是唐棣。 “你怎么了?”她凑上去,看见唐棣紧皱着眉,像是在奋力忍耐,“还是痒?” 唐棣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给她,“别管我,看他们。陆元韦在写字了。” “写字?”她看过去,唐棣则继续道:“刚才你没细看?符咒上都有缺笔,只有补全了,才有法力。” 她努力细看,似乎的确如此,自嘲自己不懂,独唐棣看得出。而唐棣就像听见她心声那样,继续道:“刚才不知道差的是哪几笔,现在看补全了,还是不太明白。的确是高人。” “高人——” 不及她感叹出声,前日那个军官走到阵中央,从地上拉起了什么,一阵隆隆作响,地砖向两侧移开,一个铸铁台子升了上来。那边的黑衣老者与军阀互相谦让一番,军阀喊了一声“上东西”,便见四个军士抬着一具死尸上来。尸骸壮实,手腕脚腕都用铁链锁了起来,军士们把它放在铸铁台上之后,顺手便将铁链那头锁进地上的铁扣中。 第59章 黑衣老者与军阀并肩站立,两人皆是满脸笑容地望着这幅画面。等到军士下去,老者从陆元韦手中接过手杖,掀开裹布,霓衣看见那“莲座”上果然放置着一个最完整最硕大的野狗子的脑子。 别说,现在放了这厌物,倒觉得放什么别的都不合适了。 随着老者枯瘦的手虚空一抹,脑子立刻放射出绿光。即便是见惯妖魔的霓衣,此刻也觉得这是大邪大恶之物,光看一眼就觉得反胃,要是想从魔界找一样的东西,恐怕也只有在炎魔地才有了。老者点亮了法杖,便双手递给军阀,再领着军阀走向生门的位置——她也只懂得这么多了——而众弟子们也各自站好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呢喃念咒。等到军阀站定,老者朗声教他念生门位置上该念的咒语,而众弟子则开始绕圈走动。随着军阀越念越熟练,法杖的光芒也越来越强,霓衣看向中间那铸铁台,果见那尸骸身上渐渐出现了黑点,向上升形成一股子黑气,与在军阀的咒语控制下的渐渐下降的绿光融为一体,竟然变成一股黑云,还在不断扩大。 而此时,众弟子们在陆元韦的号令下,整齐划一地开始向相反的反向走动起来。 反着走?为什么?反着走这个阵法就能—— “唔!!” 这下唐棣发出的声音已是痛苦的呜咽了。“唐棣!” “我——我没事,没事……”唐棣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捂头捂眼睛,可是手缝之间的眼睛却止不住地看向眼前的画面,“你看!” 阵中间,随着黑云的加速形成,那尸骸——现在应该说是僵尸——已经活动了起来,以背后的脊椎为核心颤抖扭动,像是一条被甩起来的麻绳,又像有什么蛇一样的东西即将从胸前破皮而出,她看得一阵恶心。而反胃的感觉不曾下去,镜儿又大声呼叫起来,说城墙周围的尸堆都开始晃动了,“巡逻的军队都开始后退了!” 她与唐棣对视一眼,唐棣一脸忍痛的样子,点了点头。二人旋即破窗而出,向法阵飞去。 她一开始的计划是直接打木板以破坏法阵,以她的了解,七个板,打碎两个就行了,最多三个。谁知木板均被符咒所保护,太硬,打上去梆梆作响。正不知如何,却看见旁边得唐棣一时用起难得还会的地府业火,嗖嗖嗖就开始烧符咒。 她立刻一剑撩开正凑上来准备围攻自己的军士与弟子,欲过去如法炮制,却看见唐棣不但以一敌多、还顺手一鞭子抽碎了僵尸天灵盖。 又这样厉害了? 僵尸颅骨破裂,黑云自然下降,隐隐有了要散的趋势。那黑衣老者勃然大怒,军阀亦暴喝一声,二人拿起各自的武器就要上前。她轻抬长腿,灵巧地越过眼前的弟子,在地上嗖嗖嗖翻了两个跟斗,又快又准地一剑刺穿军阀的喉头,这须眉胖子大概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眼圆瞪地就到阴曹地府受罪去了。而她抽出金剑向旁边一闪,躲开陆元韦的狼牙棒,开始以周围缓慢的军士为快速的自己的盾牌,一边借陆元韦的刚硬功夫杀别人,一边试图打坏老者手中的法杖。 渐渐地,全副盔甲的军士和不外如是的再传弟子都抵不过四人的打斗,战斗变成了唐棣和霓衣对老者与陆元韦。她与唐棣轮流抵挡陆元韦的同时轮流试图偷袭老者手中法杖上那她们亲手取来的狗脑子,那边师徒二人也如法炮制,不过目标是她们任意一个的脑袋罢了。可打着打着,她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这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唐棣打得流畅,脸上却一片疑惑,仿佛不知道自己一招一式的功夫是从何而来,只是凭着自己记不得的记忆在行动;那对师徒则充满了被接招被挡下的挫败感,挫败之中不断打量着她们二人,好像怎么样也解释不了此时的失败。 这—— 唐棣猛挥竹节鞭,几乎形成一个圆盾,将师徒二人的攻击挡下,霓衣看见陆元韦似乎被撞的手软,趁机从极歪的角度刺了一剑,果然刺破陆元韦的手腕,叫他失了战力。老者见状,猛然跳上半空,唐棣竟然也追上去,霓衣不及叫她小心有诈,就看见老者凌空一劈,法杖的绿光几乎直冲唐棣的脸,唐棣奋力接住,已经用了两手。她从下往上看,只看见老者竟然能分出一只手准备偷袭,而法杖上竟然还是两只手——幻术! 她想喊,脚下也准备发力跳上去了,哪怕只来得及接住受伤的唐棣。然而等不到这一切发生,她看见唐棣竟然飘飘然松了手,像是知道老者招式何处真实何处又虚假一样,以拳对拳化解了老者的偷袭,两人因撞击力而分开,各自落下。而她趁机上前,趁老者来不及反应的间隙,一剑劈坏了已经脱手的法杖。 “原来是你。” 老者落在陆元韦的旁边,定定地看着她们,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带着受伤的陆元韦和剩余众弟子御剑离开了。 她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也不想追击,也不想回答镜儿的问题,只是回过头看唐棣——唐棣两眼迷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第三十章 准确地讲,事情是从无极派的弟子突然变成反着走开始的。就在那些白衣弟子凌空调转脚步、身躯从腰部开始扭转的时候,她好像看见那动作极缓慢,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反射在白衣身上的阳光迅速地射进她的眼睛里,越过思考和分析,穿过一切已知有识的防备和也许已知、但终归不觉的隔阂,像一支箭一样正中心里的某个角落。 她还不知道自己被攻击了哪里,剧烈的不适就喷涌而出。机关被打开,门锁被砸坏,轰隆,哗啦,她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何种不对,但就是不对。在皮肤上爬行的痒,在骨髓里煎熬的痛,深知不撕破自己的皮肉就无法搔到真正的痒处、也知道到那一步痒就只是小问题了,痛会占领一切,痛会成为仅存的感受。 那也比现在强。 于是她几乎要嚎叫。若不是还有理智知道现在的处境,她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头狼。在嚎叫出声之前她把嘴闭上了,声音倒灌回到心里,就变成了火焰,开始燃烧,立刻灼痛了一切它经过的地方。 为什么会痛?为什么会燃烧?他们反着走又如何?从她看到无极派在设置阵法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不舒服,胸口骨头的两侧的血肉弥漫着痒,好像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对,就是这个,就是这样,这个就是你在找的答案,你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什么答案?什么东西?我在找什么?她问。假如冷静她应该知道往下想,不要与这没头没脑的声音对话、追问没有答案的答案,然而她那一刻已经不冷静,现在回忆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失去冷静的,只剩下兴奋,一种狂热的兴奋。 找到了答案难道不应该快乐轻松吗?兴奋之外她应该如释重负啊? 她只是突然觉得好痛,思维往前走了一点点就觉得痛,像是在做梦的时候,略微有些神智,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识别出普通的梦即将变成噩梦的趋势,提前开始感到害怕——她已经感觉到未来会发生的痛,时光倒流了,未来的痛苦倒过来刺痛她。 我找到了现场,发现了真相,一切谜团迎刃而解,真相摆在眼前,清清楚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做了会—— 做了会—— 然后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暗红发黑,又痒又痛。 如果不是那一刻再不能等、双方开始打斗,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得救。 一开始打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是在行侠仗义,甚至不像是在处理一个棘手的、道义上略有些两难的问题,反而仅仅觉得自己是在宣泄情绪,甚至还要控制自己不要太凶狠,不要一挥手敲碎了盔甲害了人命。至于用火烧符纸——什么?她烧了?不,那不是她主动的,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要这样做,没有主动想,只有自然而然。 有火?有,简直热烈地不得了。而那符纸看着是如此令人生厌,比地府里最丑最坏已下油锅炸了三千遍的恶鬼还恶心。 于是她伸出手烧,于是她用鞭子打,若非挨打的是远远不如自己的人类,也许就—— 然后是个黑衣老者拿着那法杖上来了。现在回忆,多么惊奇,她竟然不觉得法杖恶心,不觉得那脑子恶心,她亲手取的时候那么血淋淋臭烘烘的东西,黏的满手,生动的印象,她竟然不觉得,还不如那笔迹清晰、显见得写字人一点犹豫都没有的符咒更恶心,木板恶心,阵法恶心,这个带队的老头最恶心。 恶心是厌恶,是仇恨,是反感,是看见密密麻麻的蠕动的虫子然后恨不得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死。 是因为仇恨这个总该是素未谋面的老者的一切,所以打碎那即将醒转的僵尸的脑袋时,不是因为正义。 后来的事更奇怪了。无论是老者持法杖一刺,还是陆元韦狼牙棒一劈,她总是能轻易挡下。像是已经练习了很多,熟悉对方会如何,以至于不会有任何惊奇——无论是法杖可以力比千钧还是狼牙棒灵巧如软鞭,她都不觉诧异——而且也已经完全失去了和刚才其他弟子、军阀士兵交手时的克制,全都没了,只有一种怨恨。 第60章 如果心里的想法会直接反映在眼睛里,包括颜色,那么她的眼睛那时候应该是黑色,全部是黑色。 那里面有怨恨,还有死亡,以及由此产生的某种血恨——恨? 随着霓衣加入,对方的攻击越来越凶狠,她感觉身体的力量越来越充足,刚才的混沌情绪随之消散,有空余的心思去感受自己的奇怪了。接下然后化解进攻,再顺势还手,舞之蹈之,她一下都没想,全是肢体自行做出的动作。她看得对方眼里的疑惑,自己疑惑更甚。甚至,最后到了空中意欲与老者决战时,她都没有分心去思考老者的招式,所存在所记得意识里,她只是专注地打量老者的面容,试图回忆,试图想起。 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和强大接住了老者的狠辣阴招,还把他打了出去——若不是还有犹疑,大概会追上去再补一两招,让师徒二人无处可逃。 让他们走不了,于是捆起来,就可以问了。终于可以问了!终于…… 终于? 有些身影互相重叠,渐渐模糊,她看见霓衣过去使出相当的力量劈碎了法杖,一下子清醒,遂不曾追击,只是愣在原地。 然后呢? 然后那老者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就像危落一样,为什么?那话是什么意思?他见过自己?他认识自己?如果说认识,是前世?是我还在长洲镇的时候?还是那个我想不起来的之后?之后的话,认识个人界门派的修行之人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会认识危落?那时候就降服大妖了?会吗?那我是怎么到地府的? 原来是我,原来的我是谁? 我会不会真的和凌霞阁有什么关系?会不会当年那个女人就是凌霞阁的弟子?如果她是的话,我是不是也是?我会不会也与什么有关,霓衣说的“那件事”,那件—— 火,燃烧,愤怒,狂热,就要破顶而出了。她难受得闭上眼,又想抗拒这种常见的忍耐动作,因为知道一旦闭上眼,就会让火焰真的烧起来,从自己的颅顶烧穿,让自己被烈火吞没。 可是不闭上眼又怎么样?也许闭上眼她还能看见些什么。 “唐棣?” 她睁开眼,是霓衣,眼前还是她们休息的树林,上有黄鹂松鼠,下有山泉小溪,平静安详,与她刚才的感受分属两个不能共存不能相通的宇宙。 “你怎么了?”霓衣问,声音低沉轻柔,她为这轻柔抚平了自己浑身的毛发,又为这低沉而转过心神,知道现实比自己混乱的内心更值得关注:“我没事,只是出神罢了,想前世的那些事,想得起来,想不起来的。倒是你,听上去还是很累,你怎么样?” 那日两人未免陷于刀兵,多少也害怕看到后来的场景,无论是守军逃亡还是城池陷落,既不想让镜儿看,自己也不愿看,便立刻离开府邸、到山洼子接上镜儿,御剑离开了当场。往北飞了不多远又下来。虽然下来走更有被跟踪和发现的危险,但霓衣显然累了,疲惫劳累,脸色都微微发灰,唐棣见了自然不忍,镜儿也说不如下来走、自己体力很足;霓衣本来还要硬撑,唐棣只好说,无极派若是要埋伏我们——假如还没有被打怕的话——一定会在靠近灵石山的地方等着我们,我们不妨慢点去,“路上休养休养,免得我们力气不足。而且说不定晚点去,本来有的埋伏都散了。” 三人遂晓行夜宿,像是普通的行路之人一样,在山岭间穿梭,专选那些不好走没人走的路,从山脊上望山下,看上去是防备有人剪径,实际上是防备有人跟踪、追杀——两人多少有些吃不定无极派的实力。若说高超绝伦,唐棣的潜力却又总能化险为夷,若说不外如是,他们的确造出了使霓衣费大力气才毁掉的法杖。 下来走路的当夜,唐棣本来想问问霓衣具体的感觉,好判断受损的情况,没想到霓衣直接睡着了。她在篝火这边看着霓衣的睡颜,顿时觉得周围满山的蟋蟀声都安静了下去,若不是镜儿来问她话,这种安静简直也许持续到地老天荒。 估计快到浑县地界的早上,醒来看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她便飞上高空观看,见到灵石山属于一个漫长的山脉,山上别无什么妖魔邪佞之气,她们大可从此进山缓行,一边让霓衣休养,一边让她们和镜儿多呆一段时间。 也许就是最后一段时间。 从长洲镇到现在,光阴如梭,其实镜儿已经学习了很多。现在凌霞阁近在眼前,就算再有什么波折,兑现对云飞老人的承诺也不成问题。 也就意味着别离可期。 谁都知道相聚就必然有别离,但谁又会期待别离呢? 时间不多,二人在此期间,继续强化镜儿的基本功。从如何打坐调息,纠正偶尔还存在的姿势上的小问题和静心凝神上如何更加专注;到如何吸取灵气,更精细地判别这附近的天地精华哪些可以为我所用哪些又不宜吸收;以及如何登高疾行,除了万仞绝壁,一概可以在五步之内攀上去,硬要在短时间内穿越山脊,也可以一日走出七八十里路——再多,镜儿也还不到那个岁数;还有如何轻身隐匿,藏在大石之后灌木之下,只要权可容身,任是飞鸟走兽还是修行之人,除非法力可观,否则凡间生灵一概无法发现她;甚至包括如何快速反应,人家的攻击快,她也要基本一样快,发挥灵活的优势来躲避抵挡对方的攻击——这是霓衣坚持的,觉得十分有必要,大概觉得人界门派的那些功夫她不放心。唐棣笑她,说你教得太多,万一真去了,露馅也会引起人家怀疑啊,还是把底子扎好,至于具体功夫,就交给凌霞阁去教吧。 一边如此抓紧最后的时间,一边在森林中小心穿行,不要迷失方向。无极派虽然在法杖之事上目的不良——后来她俩也想起那圆球过,霓衣一时后悔说当时乱了心智,忘记去毁掉那东西,唐棣刚要同意,就想到霓衣破坏一个法杖就受损到如此地步,要毁那圆球还不知道两人要付出什么代价——陆元韦倒是买卖公平,对她们说的全是实话,告诫她们千万小心不要迷失,她们果然差点走错好几次。霓衣总跟在后面,见唐棣向前探险之后折返,不由笑道:“此地果然有些怪异,像是有什么神秘法术禁制,小路方向变幻却难以为人察觉,故意引人迷失。但又不是什么危险的邪恶的法术,所以你我也不察。” “邪恶的法术?禁制之术,一定是邪恶的吗?”三人在森林中的一处废墟上休息时,镜儿问道。霓衣答不一定,“也有纯正的。只是这里的非善非恶,非圣非邪,所以几乎看不出来罢了。” 森林中果然有许多废墟,有房屋地基,也有残垣断壁,造型不一,装饰风格也不同,可见此地有人居住的年代可追溯的相当久远,肯定是灵秀宝地,只是不知为何废弃。那日在石头地基上坐着,镜儿听完霓衣的回答,望着长满杂草的地面,问起灵石山上她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凌霞阁到底是什么样子?” 唐棣听了,叹其早慧。其实她也早已从两人的态度和对她的关注上反应过来了吧?知道要别离,也担心自己的未来,又不能表现那种担心。 霓衣把原来说的话结合别的回忆重说了一遍。镜儿听完点头,霓衣又笑说起什么“那就无需担心”、“都是姐妹肯定很好”等等安慰的话。她正要插嘴,镜儿忽然道:“那我以后……” “嗯?”霓衣轻声道。 “我以后,还可以用千里传音联系上两位姐姐吗?” 唐棣笑了,这笑里有些因自己而生的酸涩,也有些为镜儿而生的庆幸,凑上去拉着镜儿的手道:“只要你努力修行,勤加练习,修为上来了,技术熟练了,就可以最终做到千里传音,在哪里都能找到我们。就怕到时候,你长大了,忙啦,不想联系我们了。” 后一句是玩笑话,但镜儿立刻说不会不会,甚至有些认真神色。一旁的霓衣道:“好好好,但是你也要认真修行,不要因为想传音就贻误学别的东西。” 其实二人心里都知道,她们一个是魔,一个还不知道是什么,怕镜儿联系多了,某日若被凌霞阁的人发现,反而不好。她们当然不会看不起自己的身份,也比较相信镜儿守口如瓶的能力,只是不太相信人界的门派。 她们的父母心,只差进入了为了镜儿好、指望镜儿忘掉她们的境地。尤其是霓衣。唐棣看着此刻眼前的霓衣,慈爱温和与疲倦交叠在那张脸上,完全没有棱角,丝毫也不锋利,她没见过,但真好看。 “我?”霓衣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好了很多了。只是许多年——忘了多少年了,也许一两百年?——都没有这样懒过,偶尔懒洋洋一下,还真是舒服啊。” 她正准备与霓衣闲话几句——这天朗气清得合适说些闲话,时间不多,却又好像突然有了很多时间——霓衣忽然道:“唐棣。” “嗯?” “我——我有句话想问你。” 说这话时霓衣的语气不像是往常,既不严肃,也不正式,毫不俏皮,妄谈玩笑,眼神甚至转开去,她见了诧异,只好回以一样的平静,“你说。” 第61章 “你有没有想过,送完镜儿之后,你自己去哪里?” 这话霓衣倒是一口气说完的,气息上不曾间断,可神色上眼神上,一时躲开,一时犹疑,一时不敢正视,一时看了一眼又躲开。她见了,虽觉奇怪,却不及去分辨是为什么,因为这个问题把她心里的那双眼再次引向时间的反向,她只来得及长长叹一口气,想起自己自离开地府以来走了多远的路。出泰山之巅,在长洲镇上,剑阁巷里,药铺门口,小店楼上看见镜儿祖孙,黄山坟地埋葬云飞老者,疫鬼,山坳,棺材,从天而降的霓衣,惊涛骇浪里的巨木——不是瘟疫,就是战争,到处都是混乱,还有凄惨的前世,以及那些总是“指证”自己暗示自己曾有所为、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的“原来是你”的言论: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做了很多很多事,但相比之前在地府的漫长岁月,这不过弹指罢了。也许是经历的多了,曲折复杂,时间的密度也因此变长。 仿佛此前在地府的她是生长于温热地方的椰胶,长得快,年轮粗疏,质地松脆。现在则变成了生长在寒带的松柏,生长缓慢,年轮细密,会被人誉为上好的木材。 此时回望,倒觉得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镜儿不舍,她其实也不舍。遇到镜儿之前,回忆中的自己似乎更加凄惨,也不知道因为是后见之明还是孤身一人的缘故,总之现在是习惯了,习惯了有人陪伴,习惯了有帮手, 习惯了有霓衣。 “我还是准备继续寻找我前世的痕迹,找找线索,继续追寻当年发生的事。” 话音未落,霎时想起那个带自己走的女子。也许应该和霓衣说,但谁有知道——她于是看回去,问霓衣道:“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转瞬间,她竟然看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霓衣——忸怩,结巴,支吾,之前的凌厉和热情甚至骄傲都不见了——“也许……我想你一道去,可我——可我又怕你不愿意……何况我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资格?”她笑了,“不,这一路,我感谢你还来不及。这有什么、何必说什么资格呢?” 其实应该根据霓衣这些奇怪的反应来说话吧,也许她说的不是资格,是别的什么,资格只是借口,是一层遮掩的纱。她知道霓衣是骄傲的,也自己幻想过霓衣若是放下骄傲会是什么样子,倒没想过会是这样。可这样算是什么? 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热,温水般的温热让她想要放松自己,完全沉没下去。 不及享受温热,不及想出什么恰当而模糊话来说,突然数道黑影从头顶林梢飞出,掠过她们的头顶,直奔前方的镜儿。片刻间她的视野中就出现了霓衣,扑向眼看就要把镜儿围起来的五个黑影。而在那个棕黑色的包围圈之外,还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除了身材长大,这人看着简直像个木墩子,棕黑色披风,倒八字眉毛,浑圆瞪亮大眼睛,一派知书达理却又不好对付的强硬气质,扎眼至极。 那人看着她,下一秒便扑向彼此,她运鞭如剑,对方稍一退,张开巨大的斗篷,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若非就地一滚,她差点儿就要被这柔软如缎却又锋利如钢的斗篷撩一个口子。 她一骨碌起身,高大女人以身为轴带着斗篷就打过来,手臂异常的长,斗篷也就异常的大,一时间她只有躲避的份。但这不重要,余光里瞥见霓衣那边已经将镜儿护在中间,那五个人肯定不是霓衣的对手,她只要把这边拖住就好。 嘭!竹节鞭的鞭头差一点抽中灵活难捉的斗篷边缘,高大女人脸上露出惊诧。 “走!”霓衣那边喊了一声,已经把镜儿抱在怀里。她正要狠踩一下然后奔出去,就看见高大女人一伸手,修长的指尖闪现一道青光,直奔霓衣和镜儿而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断的,好像人知道自己将死是“知道就是知道”一样,她立刻看出那道青光无论一开始打中谁都会穿透到另外一个身上,打中霓衣就是打中镜儿——不行! 她奔了上去,用自己当时、事后、很久之后回忆都觉得无比之快的速度,半途便超过了青光的速度,转身双手横执竹节鞭,以武器和□□作为抵挡。速度这样快以至于周围都变慢了,她看见高大女人更加惊讶、倒竖的眉毛简直变平的神色,接着青光毫无疑问地击中她的腹部,她固然站住了、把攻击之力也卸在了土地中,却霎时腿软,双膝打折几乎要跪下去。 然后,是霓衣从背后捞了她一把,也许还施了一道迷雾之术,她再看清周围时,森林的景致正在高速倒退, 是霓衣在架着她逃亡。 前面,前面是后面。 有人追我? 晦暗的森林中远远地看见模糊的身影,她快,他们也快。 那不是无极……他们没有那么快。 那这是谁? 我……我又是谁? 我也曾在森林里这样被人追逐……我那时,那样恐惧,那样害怕……时不时回头看……想阻拦对方,因为我打不过……他们要我的命,我只有一条命……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混沌恍惚的思维之海中猛然崛起一个念头:她见过这些人。这一切发生过。 发生过! 然后她看见左边树木掩映中有一个石柱,在还没想起那是什么之前就想起怎么使用,竟然一拽一拉,反而把镜儿和霓衣先甩进了一道旁人几乎看不见的废墟的大门中,然后自己一边扑进去,一边用拳头奋力按下墙上那被藤蔓掩盖的机关。 轰隆一声,周围石门合上,她的意识也彻底坠入黑暗。 醒来,周围一片黑暗,月上中天,分外明亮,应该是午夜? 眼前是镜儿的脸。担忧转为惊喜,一溜烟跑了,叫着霓衣的名字。 然后是霓衣来了,镜儿说她去放哨,霓衣点头,唐棣只是无意识地看着。 “唐棣?唐棣?你怎么样?” “我……这……” “唐棣?” “这里哪里?”她用眼睛左右看,不时扫过霓衣的脸,眼神里的茫然几乎吓着霓衣。 “你带我们来的山中废墟,这里还有房舍,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我带来的?哦—— 我好像敲什么来着。 敲…… “唔————” 很疼,肋下,胸肺,全都疼痛起来。 “昨夜此时,你完全失去意识——灵气逸散,好像生命力都没有了。我、我为了救你,不得不往你身体里输入了许多我的灵气,不,魔气,以图救你的命。现在看来,救是救了,可是你醒来,往下直到彻底恢复,也许都会非常痛苦,毕竟魔气扰乱了你的心神……” 她看见霓衣神色愧疚,又好像没有看见,那些话也是有听却没有到,一双眼住只是被某种本能驱动地观察周围。看着看着竟然就想要站起,因为受伤又几乎不能起立。霓衣不断地问她感觉如何,又道歉,她只是无意识地“嗯嗯”回应。 “唐棣!你别乱动,你——” “我认得这里。” 她扶着背后的柱子站了起来,或者说,是被月亮的灵力拔了起来。 “什么?” “这里是凌霞阁,我认得。” 第三十一章 “这里是凌霞阁,我认得。” 唐棣靠在石柱上,向周围打量,完全无视眼前的霓衣,仿佛把人当作无生气的石头。继而,伸手向后轻轻推了以自己一把,罔顾重伤,站住了——霓衣叫她,她也不应,只是往前走,走向不远处被树木遮挡的白色石柱和夜色中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矮墙,如同确认是这些废墟将她们围了起来,让外面那些追兵不再骚扰。唐棣伸手抚摸,五指轻轻婆娑好似在掸灰,又好像在寻找什么机关。她只是行动,霓衣只是轻声追问,她只是不答,聋了一样。 霓衣害怕起来,上前看她,偏巧她正好在这时候摸到了什么,轻轻一摁,右手边似乎有什么发出轰隆声。霓衣吓了一跳,不及查看,她就走了过去,不紧不慢,自自然然,无知懵懂。 发出轰隆声的地方是一道隐藏起来的门,别说此时被草木灰尘遮盖了看不见,就是平时墙不曾垮塌,没有机关也打不开。唐棣轻轻弯腰——肯定动及伤处所以捂住了肚子,却一言不发,沉默得就像生来便是哑——穿过有些变形的暗门。那边是一片开阔空地。月光下,北面山上小溪潺潺汇集而成的曲水泛着光,周围的草木旺盛,好比大江与两岸苇荡。沿着蜿蜒向东的曲水,交错曲折的石头步道架在水上,有的地方还在,有的地方已经坍塌,远远看去,起起伏伏。整个空地被这些曲折的步道划分为好几块或为圆形、或如六角的区域,虽然石砖之间野草蓬生,也看还能看得出原先的整齐。 唐棣站在矮墙边看了看,然后沿着步道就走,遇见坍塌处,就弯腰下去,踩在水里也没有反应,湿淋淋地捂着肚子就往上爬,翻上爬下,一路向西,往最大的那个圆形场地去。她两眼呆视前方,对耳边一切充耳不闻,无论是霓衣的呼喊和询问,还是远处不知哪里来的猫头鹰的叫声——好像于她而言,此刻什么都不存在。她的心智,她的整个灵台,被什么力量轻易牵扯到另外一个宇宙洪荒里,在想在做完全不一样的事情,留下的□□只是在单纯执行行动,只是为了抵达,只是在划破空气,自己搬运自己。 第62章 直走到圆形场地的中央,她才停下,向四下看去,视线所及——假如视线可以化作火焰的话——竟勾勒出这地方原来曾有、现已经在漫长时间中漫漶失迹的圈,画在石砖上,一个一个的同心圆,直到全部汇集在圆心上。 是这里。 我记得。 是这里曾经有的日日夜夜里,汗水,动作,是从外圈开始,一点点向里,假如每三个月能进一圈,就算是了不得的本事。也有只要一个月的,一个月就可以进来,被大家说,是很了不起,有天才的人。 我。 是我。 时空重叠于混沌的回忆中,周围似有无数个虚无的人影,是曾有的太多人展示和指导时闪烁的意念的残存,又像是她身上那些精擅却不知来历的招式,向外散逸得到证实,再向内收集得到确认。 是我。这是我。 我又是谁? 周围都是用巨木和乱石堆砌出的栅栏,哪里也走不过——如果是霓衣抱着她,如果是霓衣奋力一打,一切就都不是障碍,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月光下,只能看见往南去有一道小门,漆黑的缝隙在苍白的石墙上反而显眼。 猫头鹰从头顶飞过,如同夜空里宇宙中划过的被解释为不吉利的流星。她径自朝南走去,接近那道黑暗时才看见是已经随着墙壁垮塌而变得扭曲的门。重伤在身自然不该妄动法力,可不及霓衣看穿她的企图继而代劳,她伸出右手,掌心发力,铁门应声而飞,她也咳嗽一声,仿佛呕出了血。 霓衣在后面惊叫,她只是侧身走过去,一意孤行?不,没有意,也没有意识到还有别人。眼神所及之处才是存在的世界,背后都是不存在的、一旦过去就会被抛弃的往昔。 穿过门来,眼前与刚才流觞曲水的秀丽风光全然不同,荒草藤蔓下,是一片广阔的废墟。三幢巨大的建筑物均已倒塌,残垣断壁在月光下看起来宛若不听神令定要造反的上古巨兽残余的骨架,死也不屈的傲慢与仇恨留在骨头里,竟使之不腐不化。尤其是中间坐北朝南的大房子,台基十二级,楼高五丈三,横纵大概一看,也看得出是正殿一类的建筑物,如今只剩几个石头柱子还在,上面道道划痕。也许是当初什么巨大的力量制造了一场爆炸,冲击波吹过,让所有的木结构登时化为碎片,落在地上,年久之后,已成飞灰。 唐棣站在台基的北面,先是仰头,好像看着夜空中的星,以及曾经可以遮挡这些星星的屋檐。然后又收回下巴,平视台基,平视里面曾有的正式与盛大。 大事。 正式的事。 仪式。 大家都要去。要穿……那样的衣服只有一套。好好保养。 不是经常。经常…… 她抬起眼,视线越过这片偌大的虚无,看向西侧连地基都几乎破损殆尽的一片地方,看向西侧外墙上如同被十丈长的巨大神剑砍出的骇人缺口。 曾有的已经没有,只有记忆在那里画出幻影。 走到面前,才看见地基上留下一道深沟,力量之大,几乎把石砖都带得向下塌陷、形成一个深坑。别说琼楼玉宇,就是长城万里,也挨不得这一下。 所以此地片瓦不存,只有前日的雨水,积在坑里。 她向四周看看,竟然看见北边还立着一道柱子,柱身残破,下面倒还看得出是个莲座。 桓表。 她走上前,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上面有些风蚀的流云纹。 诗书礼乐,修行法门。 在那里背,背……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汜………… “你对这个字很感兴趣?” 嗯? “我看你一直看着这个字。你是汜水人吗?我记得你……” 我……? 突然有一声喊,她受惊一般看过去,及那人跑近了,和霓衣说话,她才认出是镜儿——大概放哨期间听见响动,赶过来看她们怎么了。 镜儿表情镇定、但眼睛出卖了内心的紧张,远远地看着她,人却被霓衣挡住。霓衣说着什么安抚的话,最终打发镜儿去了。她望着镜儿离去,愣愣地看着霓衣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等到霓衣走近了,才发现霓衣脸上的忧虑。 担心我。 担心我什么? 有人担心我,有人…… 好像听见霓衣在问自己怎么样,又似乎没有听到,明明是唯一的说话声却消散于背景。她往北边看了一眼,看见那边残存的屋檐,忽然眼睛一亮,对霓衣说了一句“那边是我住的地方”,就迈步走去。 是住的地方。 我要回去。 穿过一样扭曲破败的另一扇铁门,里面的石头栅栏损毁更加严重,好像外面曾有的一切攻击都加诸于此,石头栅栏牺牲自己,保全了三层小楼的幸存。她走向大门,两手一推哐啷一声,木门碎裂,掉在地上,像是时光留下的最后的尘封,百年来只等这一推。在大堂里,她左右一看,黑暗中其实连月光的照明都有限,她却轻易找到该向左去的方向,和左边走廊中间的楼梯。这楼梯足三人并肩而行,却不显得过于宽敞粗大,反而可以从落满灰尘却保存完好的扶手的雕镂上看出简洁与雅致来。整个室内空间也是如此,谈不上大,但绝不逼仄。向外的宽敞走廊开在东西两侧,一间间房舍一概门朝东,西侧除了悬崖绝壁,就是一片大树,想必下午也绝不西晒。 到得二楼,唐棣看也不看就往北走,到第六间,推开门去,小巧雅致的房间一如所料,窗棂破损,桌椅歪斜,但都还在。她走到床架前,像个孩子一样,对霓衣指一指,“这是我的床。”又介绍房间里其他陈设,样样都在,只是积满灰尘。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一直介绍到了条几和上面已经不存在的花瓶,眼看已经走到门口,下一句就该说出去怎么样了, “外面,走不了多远,就是她的——” 她的。 她的。 她! 她!!! 唐棣猛然冲出门去,扑到隔壁的门上,奋力推开门,推开遮挡在回忆之路上的扭曲铁门,推开阻碍自己解密的石头栅栏,推开一切障碍——找到她!找到最重要的她!! 哐啷!铁门掉下悬崖的声音非常响,在寂静的夜里惊飞远处的群鸟,却没有吓走不远处枝头上定定地看着她的猫头鹰。眼前,是被极大的冲击彻底毁坏的房间,只有门口的区域还存在,其他的地方连同楼下的小花园都不见了,绝壁的线条在这里从直线成为曲线,房间与悬崖融为一体,恍若被巨兽啃了一口囫囵吞下。 什么都没有了。 唐棣的眼睛里只剩下极度震惊,霎时脱力,跌倒在门槛上。霓衣快步上来扶着她,问她,她不知道,她没听见,她的心智只来及整理自己发现的事实。霓衣害怕,急切地追问,她这才无意识地说出自己刚刚整理出来的念头: “师姐——师姐——” 师姐。 明子。 “她”,是师姐,师姐姓曹,叫曹明子。 师姐是在长洲镇帮助她的那个女人。是师姐下山一面寻找宝物,一面例行逛逛市镇扶危济困,然后就在镇上发现了她。她卖身葬母,还被众债主围住,仿佛她是一头待宰的猪而他们等着分猪肉,哪怕他们根本拿不出来欠债的根据,口说无凭,但没人替她主张,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而已。她所有的除了自己的肉身,就是从“歪书”里学来的本事,并不三脚猫,但也不好用,发挥不稳定,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还会不可控地爆发。 就在她差一点要爆发弄出人命来的时候,是师姐出现了。师姐后来说,已经观察唐棣好几天,知道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于是就在那时候用一点法术,且骗且恫吓,不消几下就解救了她、驱散了人群。 然后款款走到她面前,问她怎么样,擦去她脸上因愤恨而流下的泪水,把自自己的笑容映入她诧异的眼睛里。然后牵着她的双手拉她起来,带着她去葬了母亲,在坟头出借自己的肩膀与衣衫给她、由她用眼泪打湿。然后告诉她,现在你无处可去,又是可造之才, “我是凌霞阁阁主的大弟子,此番下山原有别的事,但我派一向愿意帮助有危难的孤女,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回门派去?我想师傅一定乐意收你为徒。” 那时候欣喜吗?那时候兴奋吗?她不记得了。记忆里,理性和感性打架,理行说不可能,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你刚刚失去你的母亲。感性说不,因为是师姐,一定是快乐的!一定是欣喜的!一定是兴奋的! 于是从长洲出发,师姐也一样带着她慢慢走,大概因为带了重要的东西,要隐匿行迹——是这样说的,她记得;但是还救了自己,也说不上多隐匿了,也是这样的说的,她也记得。翻山越岭,渡过大江,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江中有巨木,也许是在上游渡的江。再一路穿越繁华的中州市镇,没到过寿阳,根本没有绕路,直接就到了。 第63章 是在堂上,是在第一次走进凌霞阁偌大区域的就来到藏经楼见到优雅的师尊,是第一眼就得到了师尊的喜欢,师尊并不反感她之前自己所学的不正之处,反而觉得颇有天赋,悉心教授之后,便指派师姐来督导她的练习和纠正。渐渐地她纠正好了,进步飞快,从水边练习场上被人围观和嗤笑的三脚猫,变成被人围观和赞叹的高手,更是被人打量和议论的永远的“小师妹”和“新来的”。 奇怪就容易被人怀疑,哪怕不过是少知道了些什么,也要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人天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思维一定会有缺漏的事实。她们多多少少都怀疑她,她记得,那些眼神她从小就接触,以为不会有了,没想到还有。放下的戒备再度被捡起来,夜里她再也不出来,一个人在房里躲着,在窗边看月亮。 然后是师姐,师姐看见,敲门进来,细问,叹息而笑。 “她们也不过是凡人。”因为修行和法力也许会活得更久,但总是有和常人一样的心,“修心总是比修行难,但修行一定要修心。你看师尊。所以,你不要在乎这些东西。你要修行。” 修行就要修心。那时候还不懂。 师姐和她们不一样。那时候只懂得这个。 随便别人如何,师姐还是一样带着她,带着她修行,带着她生活,甚至为了让大家更接受她,带着她在附近的山岭中游戏,参加大家的活动,半强迫地带着她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场合,造成事实上的接纳。北面的绝壁上有山洞,月相符合的夜晚她们在那里集会赏月,于充满月色和灵气的山洞中聊天,每个人都有一张银色的脸。有时动物从附近的森林里迁徙而过,大部分时候是秋天的飞鸟,有时候也有盛夏的兽群,她们就去观赏,在树梢上看秋叶飘落而群鸟南飞,看幼兽四处奔跑、然后母亲一声呼唤,就会回到母亲身边。 她也和别的人交往和亲密,有别的师姐,她也叫她们师姐,二三四五,只有师姐是,师姐,在她心底,只有曹明子是独一无二的师姐,唯一的师姐。 当她有了很多每天都要见的师姐之后,面上公开叫,当然是大师姐。但是私下,当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只叫她师姐,尤其在夜里翻过悬崖上的栏杆到房间去“打扰”的时候,她从来都只是在落地后喜滋滋地叫一声“师姐”,就算为自己几近不速之客的翻墙行动做完了无罪辩护。 更深的夜里,她偶尔会叫她“明子”,在师姐看不到听不见的梦里。梦里的师姐和真实的师姐只有一线之差,因此她渐渐模糊了边界,有时候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自我催眠,明知那是梦而这是现实,却不能把两个“师姐”分开,更不能把自己因此而生的心分开。越分不开,越想不清,越弄不明,越混乱不敢相信,越贪恋沉静的纯粹的做一件单一的事情的时分。 有时候流连练武之地不肯离去,只为等到随师尊闭关去的师姐深夜归来,因为不敢打扰师姐休息、更心疼师姐的劳苦,就在楼下静静望着师姐屋里的烛光。 单一的事情,安静的时分,没有人要知道她在干什么,除了她自己。 就像没有人需要知道她和师姐在师姐的窗沿儿上看过了多少次月亮,除了她和师姐。 就像,没有人应该、需要、能够知道,她梦见过什么,梦里师姐是什么样子,对她做了什么,她又希望师姐做什么,除了她自己。 修行就要修心。她知道了。 可修哪一颗心?自己的心,还是师姐的心?她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师姐所持的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回忆走廊破碎坍塌,如同荒废的地下墓穴,她在里面快步行走,一路浏览两侧的壁画,越看越是着急,现在几近狂奔。因为尽头没有光亮,近乎一片漆黑,只有地上的一道痕迹告诉她那里还有东西。痕迹看不出来颜色,她却非要知道不可。 师姐呢,她去哪里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残破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师姐的房间破损至此? 她眼里似乎还能看见自己和师姐肩并肩靠在那里赏月。然后一团漆黑出现,残影被吞噬,无迹可寻,无有残余,只剩下虚空。 她晕了过去。 “所以,你说你是凌霞阁的弟子。”篝火那头的霓衣说,语气并无疑问,却微微挑着一边眉毛。 她点头,“我只能回忆起这么多。” “所以你在长洲街头遇到镜儿,倒是巧了。” “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摇摇头,“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来师姐的脸,我只记得她的背影,甚至背影都是模糊的。” 越过火光,她看到霓衣脸上些微的疑惑,因隐瞒而生的忧虑变成急于解释的焦虑,“我其实一直想说出来,不告诉镜儿,但要告诉你,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找凌霞阁——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解释,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如果不知道,我就是在欺骗你,我不想欺骗你,我从来不想欺骗任何人,我只是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 “不要紧,”霓衣微笑道,“你怀疑是,但也坐不实,说与不说没有区别,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别多想。总之是好事一件,到时候我们找到了如今的凌霞阁,你大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们,这不就解谜了?” 她接收到霓衣的目光,却立刻躲了开去。 “你——你不打算说?” “我……” 霓衣绕过篝火走到她面前,一脸的忧虑好像生怕她是受了魔气的影响。 “我不知道。我……我就是——我也不能说我不想说,我只是——” 嘴唇张开了又闭上,好像一口气憋在鼻口相连的地方,出不去,进不来,思索凝不成语句。是不想?假如说了就能获得答案,简单得如同对着群山呼喊,为什么不说呢?以为会遇见阻碍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算那里真的是悬崖,也愿意停在那里,让自己暂时不知道、不确定那是悬崖。 霓衣皱着眉,“唐棣,你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吗?” 闻言,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也不相信,也不是不相信。” 末了,她扭过头看着霓衣,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霓衣的皱眉也不松开,她也不看,躲开霓衣的视线去看篝火,“我想观察观察再说。谁知道会是什么?不如预料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能耽误镜儿,先把她的事情做完再说。” 她就这样看着火,而霓衣看她。几近冷酷地散发着清辉的月亮,还是挂在天上,亘古如此,不会改变,无可倒退。 第三十二章 唐棣在篝火边醒来时,就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可等到她执拗地跟着霓衣和镜儿在山里寻找去凌霞阁的路时,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伤得很重——走路爱喘,四肢无力,最麻烦的是腹部并无开放的创口、却如同被撕裂了一样疼,她已然把手里的竹节鞭当成了拐杖,饶是如此,依然走不动,像个拖累。 霓衣已经说不动她,此时是镜儿反复对她道,休息吧,不用非得跟着我们——幸好镜儿还小,说不出更暗示不了“你这个样子与其说在帮忙不如说在帮倒忙”的那层意思,只有她自己觉得。 不,她一定可以帮忙的,也许凌霞阁留下的还是类似的痕迹,她一眼就会看出…… 罔顾自己每看一眼都会感觉心疼。 所以不想独自留在废墟里。好像夜半做了噩梦醒来的孩童,留在自己的卧室里就会再做噩梦一样。 除了□□创痛之外,挨那一下还使得她心不在焉。镜儿和她们俩说,这几日总是看见猫头鹰,什么样子的都有,霓衣认真寻找,她却像有听没有到一样,直等到镜儿问她猫头鹰这种鸟是否具有某些独特性,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在说猫头鹰。 猫头鹰…… 继而又莫名觉得头疼,这思考也就不了了之。 如是,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她多休息,或者尽在有限的范围内行动,而霓衣和镜儿四处寻找,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东西,宛若祖孙三代,她就是那个行动受限的奶奶,而镜儿是跑前跑后的孙女——那样积极,那样快乐,那种几近因祸得福、得到了很多相处时间的快乐,简直无法掩饰。她笑着带来野果,带来清泉,甚至带来鲜花,总是带着一声热络欢欣的“唐姐姐”,她自然报以微笑。 以后留在镜儿回忆里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会怎么想自己?等她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她又会怎么想自己?她是会如自己一般觉得这样的存在很奇怪?会不会像凡人那样因为不了解就把奇怪向另一个方向去解释?还是会因为纯真美好的留存而永远都愿意往好的方向解读自己? 她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凡人为人父母的心情,半点不由自己,又全在于自己。 “唐姐姐————” 根据无极派所说,山林中寻找一条小路,小路向北,但是看上去并非上山的路。小路的入口是茂密的树木,几乎看不到人走过的痕迹,但细密的小石子路是有的。往里看一眼,大约五丈外,有一棵长得粗壮而整齐的松树,树前有一棵半人高的尖锐的页岩石板,差不多是三角形,背后还有一块,只有有后面这一块的才是真的小路,其他的都是假的。 第64章 “其他”,她当时没觉得这话有啥意思。现在知道了,有很多很多其他,像一群类似的学堂学童还有放牛娃,漫山遍野几十上百棵这样的树,每一棵都堪称整理,虽然有的是天然整齐,有的是经过修剪的,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了,而几乎每棵树脚下都堆着石头,堪称个个尖锐,算不算三角形还有得讨论——这就是个迷魂阵,考验人的耐心,消磨时间,也许就是磋磨,给凌霞阁的人发现和处理的余地,而她们唯一能用的判断依据,的确仅仅是背后的那一块石头。 此刻她站在森林中,仰头看去,被树冠分割的天空非常蓝,阳光仿佛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把树梢照得发金,近乎虚幻。天气并不热,她却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我在这里吗?这里是哪里?宇宙洪荒,我在这里,也在别处,在这里和在别处有什么区别呢?我在此地,仅仅是我在此地而已嘛?我寻找我的前世,寻找可以解答我是谁的故事,可能是已经随风而逝的往事,也可以是默默不语的残垣断壁,找到了又如何?我现在不敢看结果,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 只是不敢。 只是畏惧。 从地府而来的人,恶鬼夜叉,神魔妖怪,见了无数,却不敢见门背后被遗忘的某一个自己。 她听见镜儿在轻声抱怨难找,听见霓衣在走动,也许还听见自己心里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出的奇异回响。 “你们——” 她一转头,看见一条类似的石子小路。然而就在头晕带来的摇晃中,她的视线发生了些微的歪斜,小路拐角处出现了一棵树,树前树后清清楚楚两块石头。 “这儿!”她喊,她们进去,果然不错。从外面打量,别说绝看不见这棵树、甚至看不到拐角的存在,会以为只是一片密林,就是看见,也不一定能看到两块石头的存在。 一切都藏着,细心也不一定能找到,要一点松懈都没有——也许那不是一个在山里转了数日、此刻走到最深处的人会有的状态。人找不到这里。 三人沿着小路一路往上,几乎一直爬山。为了将她的伤处,时不时停下休息,她再努力调息整理,那两人探测周围之后再出发。如此盘旋走了三个时辰,渐渐到达山顶。一眼望去,别无它路,只有石头阶梯一段,直通堪比一整块巨石被人从中间生生劈出一条道路的山巅,上面再无树木也无别的道路,可以一步走进青天里。 “这……”镜儿轻声说。 “咱们先上去看看,”霓衣安抚道,“可能上面还有平地,是咱们现在从下往上看,看不到什么。” 唐棣正要附和,忽然两侧光秃秃的巨石顶上不知哪里蹦出一个青衣女子,立在她们面前数丈外的地方,严肃道:“来者何人?” 她们俩看听此人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疾不徐,知其有些修为,还负责看门,也就不做他想,由唐棣一拱手,朗声答道:“我们是人间闲散修行人士,在下唐棣,这位是许霓衣,小姑娘唤作云镜儿。我们两人,闲散游方,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在靖州时,路过长洲镇,遇见这镜儿与其祖父四处寻找可以卖身投奔的地方。乱世之中,未免孤女落难受人欺凌,我二人……” 她一一说来,努力用当年和东岳或其他上仙说话正式语调,以显得自己恭敬。但等说到如何找到无极派、帮无极派做事以换取她们的位置信息时,她已经气息不足,露出病态来——霓衣正想出口帮她,她以眼神拒绝,然后招出无极派的算盘和她们阻止无极派的义举。这样是必要的,也可以解释自己的受伤和虚弱,更可以帮助镜儿——从对方那张一开始冷漠继而不为所动,现在却眼神有些松动的脸上看,她知道这是奏效的。 按理收留镜儿应该与此无关,只与镜儿是一个孤女有关,这是她记得的,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怎样,现在那老地方都破败如此了谁知道—— 啊,疼。 她痛得低下头去,霓衣正要上来扶她,她又努力挣扎立起,虽然示以清白,也丝毫不肯示弱。恰在此时,一个玄色衣服的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山石后面出现,青衣女子对这人行礼,这人点头回过,转而用平静的语调对她们说,“三位,在下凌霞阁大弟子苑以清,刚才听得这位唐姑娘所说,甚至坦诚,以清佩服非常。这样,我们还是坐下说话,请三位随我来。” 唐棣看着那玄色的衣服,视线乃至时空感都再次模糊起来。 拾级而上至顶峰,果然见到一个极为狭窄的平台,往前便是悬崖。然而另外两个青衣女子从两侧光秃秃的山石凹槽隐蔽处现身,向苑以清行礼,继而面向山石,捏诀画符,山石上的幻影散开,一道只容一人通行的弯曲石阶步道出现,外面就是万丈悬崖。栏杆上是道道符咒,使得幻象不灭,从外面无法窥见一丝一毫。可自内向外望,尽是深沟峡谷和距离极远的山峦。方圆百里,此山最高,时常被山岚遮盖,使人捉摸不透,不敢轻易上来。恰在此刻还下起了雨,细雨自西向东挥洒而来,迷雾覆盖幻象内外,如同笼上一层薄纱,一时风轻雨密,不辨东西南北。唐棣时而跟着众人信步前进,时而停下休息,手扶栏杆,向外打量山色,忽然风雨过了,天上挂出一道彩虹来,它生于虚空,灭于虚空,无根无底,好像只是碰巧出现在那里,时间一到,就会随风逸散一样。 她看得呆了,正巧殿后的苑以清上来,问她是不是累了,她才转过头来,答不是,说没事,又看看上山的路,曲折蜿蜒,就像山下那水上步道一样。 也许这样地方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凌霞”。 但,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凌霞”。 也许人物皆非,没有往日之摧毁,没有今日之诞生。无往日之痛楚,无今日之盛景。盛景美则美矣,痛也是实实在在的痛,彼此互相成就,并不能互相替代,遑论交换。一言难尽、甚至无法用言语说的清楚的生之得舍莫过如此。 也许别人还要好些,自己…… 她带着惆怅走完了剩余的上山之路,这“真正的凌霞”与“原来的凌霞”之间的纠葛斗争在她脑海里时上时下,不着边际地想了太多,末了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还是真正的凌霞好”,好像山下的世界已经极端恶劣、而她自己不是从山下来的一样。不防身后的苑以清轻声说了句“到了”,她一抬头,果然看见了雨雾之上的山门,狭小瘦长的木牌楼正中的坊额上,是笔走龙蛇如飞云般潇洒的“凌霞阁”,还是当年的那块乌木牌匾。 是多久之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块匾呢?她不记得了,因为一路都不得机会去卸下伪装询问今朝是几世几年,无从推算从父母去后已经过了多少年。那时的心情也无从找回,也会像现在一样吗?现在…… 她一阵头晕,几乎轻轻摇晃起来。周围弟子发现,立刻伸手过来扶她。苑以清不愧为大弟子,动作尤其快,原来已经远离了她,现在竟然瞬间就走到她身边,一手扶背一手拉肘。众人询问观察,她却在人群与嘈杂中看见前方站住的霓衣。霓衣只是看着她,皱着眉,抿着嘴,什么都没说,只用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比什么都珍贵重要。在茫茫众生中只有她知道自己,明白自己,支持自己。 穿过山门进去,往下一看,山顶凹地里的风景堪比仙界——霓衣事后甚至说,也就比仙界差一点,那一点是离苍天稍微远些——山顶不是悬崖就是怪石,亭台楼阁全部架设在重重山崖上,连接彼此的步道、索道、栈道回廊穿越在云雾之间。大部分的房子都很高,毕竟能建造地基的位置有限,平面不能拓展,只能向高处提升。但也有好几个宽大宏伟的殿宇,四角由粗大铁索拉住、死死钉在山崖上,底下由巨木支撑、稳稳嵌在山石中;还有悬崖边的练武场地,曲折步道已经被山石自然形成的梅花桩替代,风吹云雾,山岚就从弟子们的身上吹过:百余人在此行走聊天练武欢笑,生活自如,可谓人工之巧绝,唐棣几乎看呆了。 这是修为极高,还是法力极强,还是立身极正,还是幸运至极,才能历经劫难,依然幸运地在这样的地方建造这样的奇迹? 苑以清挥挥手让跟着来的众弟子自去,又将手里的一件东西递给上来的另一个弟子之后,亲自带着她们走到位于高处的客房,安顿她们住下,还专门说此地风光极好,此时天空晴朗,夜里应该可以看到极美的月色,请不要错过。 三人不及道谢,苑以清又说:“至于收留这孩子的事,我稍后就到闭关处去禀告师尊。在下以为绝无问题,一则诚如二位所知,敝派建派以来就是干这个的,断无坐视不理的道理。而且——”说着又笑着看看镜儿,“刚才上来的路上我也看了,这孩子资质很好,想必也是二位路上教的好,身形稳脚步轻,心思细密镇静,比我们有些弟子还强,我已经十分喜欢,想必师尊见了,会更加喜欢。” 她喜不自胜,感谢不迭,苑以清回礼说何谢之有,“三位就在此休息,我今日晚些便去禀告师尊,没问题的话,待三四日后师尊出关下来,我们就给镜儿举办入门仪式。” 第65章 轻巧得就像之前的一切付出都得偿所愿,甚至不真实起来。 夜里,镜儿爬山累了,已经睡熟,唐棣却还在赏月。苑以清没有骗她,今日此地月色极佳,方圆百里,一眼看去都笼罩在白纱一般的月光下。苑以清还给她送来些药品,她吃了竟觉好多,意识似乎也清明起来。现在依靠窗边,一时竟然想起,自己可以追溯的生命中,从长洲镇生下来似乎就非常喜欢望月。无论任何天气,只要晚上看得见,她就一定会靠着窗子倚着栏杆赏月,高兴也看,难过也看,气闷看了舒心,兴奋看了还镇静,简直万灵药一般。如今一边望月一边自思为何,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月亮总是给她一种熟悉感,如母如姐,但看着月亮她也不会真的联想到自己亲身的母亲和姐姐,月亮还是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自己又回到了凌霞阁。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去,又为什么当了判官、还是被碧霞带着去当判官的呢?自己如此,师姐现在又在哪里? 她能回忆起当初自己如何想要靠近师姐,就像此刻伸手向远在天际的月亮。自己和师姐有没有肩并肩赏过月?有没有在月光下一起做过什么事?什么事都好,只要一起过。有没有? 不记得。想不起。每次想到这里,就感觉到一阵阵哀伤,不止是忘记,而是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伤感,每次想要这里然后因为哀伤而去想什么别的事、绕着绕着总会回到这里,月下煮茶,我与师姐煮过吗?月下赏花,我与师姐赏过吗?这缕缕流云,我和师姐曾—— 我们曾一道共时空,甚至共呼吸,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忘记了,忘记就等于一种失去,我失去了。 那房间被一只野兽吃掉了。一口,全部吞噬,渣也不留。 一连数日,她就这样每夜一边赏月,一边忐忑不安地入睡。见镜儿得到凌霞阁众人的喜欢,自然为镜儿高兴,但情绪依然不断地掉入忧虑的漩涡中去——看着凌霞阁如今的众女子,她就开始希望师姐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就在那闭关的人群里,哪怕已经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只要还在,她就想要见到;想到这里就会怕见面,怕见到山崖石壁一般的现实,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缺损坍塌的房间留下了不安的印象,还是骨子里因为太期待而害怕任何坏结果,总之害怕:如此往复,循环无尽,日日抓紧最后的时光陪镜儿、也与凌霞阁众人打着交道小心翼翼地互相了解,入夜就靠在窗边望着一样的月色。连着数日月亮也没什么变化,她只觉楼高了,更加高处不胜寒。 只有霓衣偶尔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可以安慰她。 这日,掌门和众长辈都出关了,直接下来。她已经模糊地想起仪式的种种,因此对于作为外人不能亲临的规矩并不感到遗憾。苑以清为此仔细解释、反复道歉,她只好说让镜儿能被收为门下弟子就足够,“那就请二位在此稍坐,一会儿师尊和众师叔自会出来见二位。”两人说好,便只在高处呆着。视线看不穿屋顶,却能听见礼乐钟鼓之声。她看向行礼的大殿,余光正好看见霓衣似乎松一口气、然后两人目光相接,那转瞬间,她看见霓衣脸上原有忧虑转而变成放松。 是啊,其实……也算是放下了重担。 “其实这样也好。”她喃喃道。 “哦?”霓衣走过来,“怎么说?” “我——我怕我当着她们的面儿露馅。就不好了。毕竟仪式办完,苑以清就会立刻带她去闭关修行,咱们要再见到她,就要等下一次上山了,好不容易熬到此时,我生怕我会坏事。” “你还好,”霓衣拍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就算有什么不正常的,说出来也可以解释为你担心你激动你舍不得,我要是露出什么马脚,被人看出我不是凡人,恐怕就不好了。总之,别想了,这事儿已经过了,往下,你可以专心你自己的事了。” 自己的事…… 两人在高楼上,远远地听见司仪在高声说话。她跟着那话语不断复习仪式的流程,先拜天地,再先师,再师尊。然后焚烧草茎, “象征过去消失……”她喃喃地说。 接过鲜花, “象征现在美好……” 洒水种树, “象征未来茂盛……” 像是自己给自己催眠,她闭着眼似乎能看见当年师尊的样子。慈祥,温厚,有一张岁月痕迹都优雅美丽的脸——啊,想得起师傅,却想不起师姐,怎么都想不起师姐的脸。她记得师姐的声音、话语、举手投足,就是不记得师姐的样子。 她记得自己如何喜欢师姐的眼睛,却只记得喜欢,不记得喜欢的东西。 “唐棣……” 霓衣上来握着她的手,她睁开眼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哀伤,它想一堵墙一样,坚实,冰凉,我想推倒它砸开它,我却办不到。 她只是摇头。 “没事,没事,”霓衣拉着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却又没行动,“仪式完了,咱们就去见见她们,咱们慢慢地问……” 正在此时,仪式结束了,有一个弟子上来说大师姐已经带着小师妹走了,来告诉二位请二位放心,有空可以再来看看,“师傅师叔等在堂上等着二位,二位请。”两人便跟着下楼去。到得堂上,唐棣正忐忑于被认出、努力做出恭敬的样子,那正中坐着的掌门一脸惊讶,而右首坐着的一个身材粗壮的女子见了她,霎时怒目圆睁,从座位上跳起来,呵斥般大喊道: “唐棣!竟然是你! 你果然没死!” 第三十三章 霓衣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但无法确定揣测的方向。比如,唐棣这一身本事、有时还能超水平发挥,这就不对。可就此去怀疑唐棣的地府判官身份显然是条死路,若非她能“公器私用”召唤亡魂,是绝难通过找到元龟派的内鬼寻得黎黛的下落的;不如去怀疑唐棣的来历,毕竟一个前世是凡人的修行者,再是有地府加持,恐怕也不该如此厉害。 她是这样猜测的,但她什么证据也没有,也没有验证的手段,更没有因好奇而生的负面情绪,而且坦白地说,无论唐棣过去是什么,有什么经历,她会陪着她直到全部的过去都揭开面纱。 这是因为好奇的探索,也是因为…… 因为偏爱的执迷。 只对自己的话,她也不再否认,而且实话说,当情愫起于微末,这最初的状态她最享受——后来的过程她也享受过,只是不那么享受,因为结果的负面色彩影响了对过程的回忆——所以宁愿让这状态持续下去。不说,甘于沉默和对方的不知道,也许是在那意识朦胧的最初,所学会的是受人珍爱但来去不由自主、只能默默等待的被动,现在也只会如此。 看上去骄矜强势,实际上内心里…… 她相信自己对唐棣别有来历的判断,从不认为唐棣是什么凡俗。即便唐棣受伤后对自己坦白了长洲镇的来历,她也不认为那就是最底层的真相。就是眼前这凌霞阁现任的掌门,一眼看去,也没有那天在森林里打斗时的唐棣厉害。那高大女子的一击,换成她自己,使出全力还要加上一些运气,才能堪堪躲开。唐棣却能从更远的地方赶过来,挡在她面前保护了她和镜儿。 就算这个掌门是唐棣在凌霞阁的同代人,也绝不会有此修为,那无极派的黑衣老头也不能。那看唐棣的外貌,如果是同代人,则唐棣到地府时也不过二十来岁,至今保持了年轻的容颜;若说掌门是她上代的,则掌门活得太长了,而且苑以清应该认识唐棣;苑以清不认识,则应该至少是同代。 同代人,唐棣年纪轻轻就到了地府去——且不论是不是死了——修为超出一般修行者的。 不,是超出了优秀的修行者。何况据其自述,在地府也没有学习或修炼多少。 来历甚奇。 她倒不认为唐棣骗她,就冲唐棣受伤之后突然醒来,就认出废墟是凌霞阁旧址这一点,唐棣就没有骗她。 唐棣没看见,她看见了,在唐棣晕倒那幢废楼里,有刻字,许许多多的刻字,落款都是凌霞阁,大概是题训一类。 她也没让唐棣看。想到当时唐棣着急惊慌继而恐惧震惊的眼神,她就不愿意告诉她,甚至不愿意让唐棣故地重游第二次,总是用“你走不动”和“咱们一起行动安全些”来搪塞敷衍,把唐棣骗走。每次这样说的时候她就能从唐棣的眼睛里看见唐棣的哀伤,在思念回不去的往昔,而那往昔滚烫,看一眼都会受伤的。 但是还是会看,只要能看见。她很明白这种心情。 但唐棣还是和她们来了不是吗?带着□□和心灵的双重伤痛,疲倦恍惚。这一路来,她一开始觉得唐棣只是为了承诺一直坚持甚至一往无前,有上古之义,对镜儿的爱只是后来附带的、作为有牵挂的众生皆不能免的情感。后来知道了唐棣的故事,才明白情感的最核心是同病相怜。唐棣是不忍镜儿也成为受人欺凌的孤女,因为自己的往日不可追,所以想挽救镜儿的未来,自己是否与凌霞阁真的有关系是说不定的、只是一个附带的也许可能有的好处。 第66章 最终竟然能有这样的结果,她是为唐棣庆幸的。 只是看到那废墟,她总觉不安。以前的“大事”,她只是听说,而且听得十分不真不细,只知道是人界大斗罢了,还一度嫌弃地说“人界打斗又能如何,还能比这魔界众大人们的破坏力大?”现场一见,那萧索荒废,比寿阳城尸山血海还要可怖,这才想起青牛江里的怒特所说的话,造成伤害最大的不是法力,是心里的情感,怒火,嫉妒,仇恨,是这些东西破坏甚深流毒甚广。 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把那藏书楼一劈为二、叫它片瓦不存灰飞烟灭?得有多大危险,才能让凌霞阁造了那么多石头栅栏来抵挡,最后还是不能挡住,被迫迁到如此避世的地方? 山上美则美矣,到底不是个好寻找的地方,和之前山下如此安全美好的阔大地盘,根本不能比。 也许的确有什么在暗中发生的巨大的事,她全不知道。黎黛当时所说的,除了她和玉修的一番情愫,就是什么天数已至、天劫不远,她要赶紧把玉修救出来的话,放弃原先更安全可靠的方法行此险招。她当时不以为意,大概已经闲散惯了。这一番到了人间,本来也不是为了吸取疫气,而是后来听说有瘟疫、上天一望才觉得可以试试——谁晓得是那样!——后面还有作乱的巨木,无尽的战争,到处都是乱,也许这么多乱子的确是天数的反映呢? 还要森林中突然出现攻击她们的高大女子,根本不是人界该有的厉害,她虽然不及仔细判断对方的气息,但想也知道是魔界来的。可魔界来的为啥要攻击她?从当日的交手情况来看,对方一开始是有意绑架镜儿,但镜儿是没有绑架价值的——就算教得好,这孩子的那点修为还不够随便一个魔界有名有姓的妖魔塞牙缝的——那是为了什么?为了试她们?试她们的什么? 就算不是为了追杀她们,试验而已,为什么唐棣受伤之后就没有追过来?看那本事,虽然那五个跟班显然打不过她,但那高大女子不一样。那是她需要倾尽全力的对手。所以…… 若是魔界的,不管是个什么,也该认识自己啊? 太多,太乱,一时想不过来。现在终于把镜儿安全托付了,正想帮助唐棣仔细探寻往事,没想到一上堂来,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架势:一片震惊,和一双怒目而视的眼睛。 她知道不好,没想到这样不好,看来唐棣不仅真是凌霞阁的弟子,还有些很不好的纠葛。 “唐棣!竟然是你!你果然没死!” 唐棣面对质问,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可又被堂上这好几双或怀疑或瞪视的眼睛逼到了心态上的墙角,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于是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她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这人是谁,堂上众人是谁,什么果然没死——难道她真的一度靠近了死亡?——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却想不起来了,这样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唐棣!”粗壮女子吼道,“你这没有良心的畜生!枉费当日师傅还那样护着你!就为了你,害得我们好苦!师傅对你那样好,而你呢?你害我们,我们也就认了!素来我们和你也不亲,你也不在乎我们,联合外人来害我们,想你也不是干不出来!可你还害死了师傅!害死了大师姐!你的良心呢!!” 话音直接砸在唐棣的心上,哗啦啦一片破碎,她往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连呢喃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样子明明是不可置信,在别人看来却是道德上理亏的表示。 “哦?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怎么,下作勾当见了光了就没话说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死了,死无对证你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呸!我袁葛蔓就是下地府成了灰,也会认出你来,叫你血债血偿的!!” 血债血偿? 血债?! 唐棣没有看见霓衣趁机看了一眼端坐正中的掌门和掌门认真的眼神,只是呆呆地望着自称是袁葛蔓的妇人,看着那张嘴,畏惧里面即将说出的话,看着那双眼,恐惧里面喷薄的情绪。周围其他所有人已经渐渐成为了阴森的背景,她们站起来,围上来,她没有多余的思维能力去分辨,只感觉自己在劫难逃。 害死了大师姐?! 师姐死了?!?! “唐棣,这些话几十年来我没有地方去说,因为他们都不是你!我和他们说,都是转述,不是对质,不是控诉你的无耻!今日我就要说个干净!我就是为大师姐不值!!”袁葛蔓略显肿泡的眼睛里溢出泪水,“当年一路下山去,你一直粘着师姐,还以为你们有多好,帐篷都要睡一个!!好像离了门派,离了众人,师姐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了,你等这机会等得好苦!好像我们都是你的阻碍,你就等着这一天!!” 阻碍?只有我一个?我一个…… 的确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和师姐…… 不,还有她。 唐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袁葛蔓,想起这人的确和她们一起去的,袁葛蔓是自己的哪一个师姐?她不记得排行了,如果她还有理智她应该去看看掌门,就会记起当日的排行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皱着眉看着袁葛蔓,袁葛蔓如今苍老的脸和当年年轻的脸开始重叠,开始模糊。 我…… 谁……? “但你,就是你,一路倒是好奇!好好奇!一路上从会稽山到霍山再到医巫闾山,你什么都好奇,就像什么都没见过一样!好奇别的也就罢了,别招惹祸患!本就是要保密的事,偏是你,惹那么多不该看到我们的东西!还非要觉得无极派的有问题,出工又出力,怀疑来!怀疑去!师姐几次为了你去居间协调去前后道歉,你还是要闹!还要趁机表现,还要行侠仗义!你倒是维护门派了救助孤女了,和灵剑宗打的事起来又怎么算!” 孤女?无极派?无极派有问题?什么问题?还有、还有什么灵剑宗? 太多的词汇就此跳进脑海里,一颗石子一套波纹,数道波纹彼此撞击却并未彼此消弭,反而最终叠加成了巨大的波涛,翻涌咆哮,侵袭海岸——唐棣痛苦地捂住额头,弯腰俯身,一边呼吸急促,一边气血上涌,那留在丹田养护着也侵蚀着内丹的魔气,开始冲破压制,向上攻击灵台。 身边不敢轻易说话动摇局势的霓衣不曾出声,看见她这副样子,克制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 是……当时是觉得问题。 什么有问题? 就是有问题,看不太明白但是,就是觉得有问题,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正着,反着,无极派,无极…… 他们…… 无极应该是不往前不往后,既往前又往后的东西。有一个声音说。 不往前不往后,既往前又往后。 那他们怎么会有只有这一种办法?他们一定可以反着来,反着来是什么? “你惹得一身的事,害苦了大师姐!!你不记得了?!你无耻!!想想大师姐当日如何捡你上山,如何为你在师傅面前美言,师傅本来不要收你,觉得让你当大师姐的再传弟子就可以了,是大师姐为你求情!说你天资如何好!天资!!如今想想你着天资就可疑!!大师姐帮你入了师傅的门,还要亲自助你修行,如今看来都是错付了!!你装得好啊,你这没有心肝的畜生!!你是不是就在等待着时机一到,把我们一网打尽,嗯?!机会来了,你就主动要求一道下山去,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一定会让大阵建成!你到底为了什么,闹出那么大的乱子,闹出一场腥风血雨,你说!你今日就说清楚!” 天下苍生?? 苍生,苍生…… 那几个男人,有的有胡须,有的没有,文质彬彬,又高又壮,全都带着剑——修八卦的人怎么配这么多武器? 他们是连山派,手上功夫比较厉害,比——比元龟派强。 刚才的声音说。现在听出来是个女声了。 什么?什么连山派? 要跟他们走,他们来,说了事情,说要去布阵,到五镇之山去布阵。要去…… 每个门派都要派人去。每个。人界必须团结。人界必须联合起来…… 我去。我一定去。我会和你一道去。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我和你一道去,一道…… 然后,然后出了事,一切都不想她想的那样,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 可是—— “说不出来了?!”袁葛蔓怒吼一声,“我替你说!你满嘴天下大义人界黎民,结果却联合妖魔,破坏大阵,残杀众人界门派,最后还绑架大师姐!我在沂山玉琼崖被你打晕在邪魔阵法中,昏迷了三天三夜!若不是师傅后来通过寻找大师姐的剑找到了泰山,只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尸骨? 尸骨!!! 尸骨!!!!!!!!!! 剧烈的头疼迫使她闭上眼,重重地府景致和寿阳城外的壕沟交叠,混乱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尸骨!发黑的烧焦的骨头,浓烈呛人的烟,不!不会的,不是这样,一定是别的样子,是别的,别的,别的什么!快想!快想啊!! 第67章 她猛地摇头,更多纷至沓来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起来。用闪闪发光的石头的搭成的阵法,地上一圈圈都是用黄铜铺设的轨道,到时候往里倒入融化的铁水,铁水?高热得无法忍受、红得像是要发疯!要发疯,发疯!! 突然又穿行在森林里,如同一只猎犬一样,一声哨响就追出去,追出去什么都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肉身迷失的是她那心灵迷失的是谁,是他们!他们在帐篷和篝火间互相残杀,师兄弟打起来了,不同门派打起来了,有人像野兽一样向女人身上扑,有人扑向男人,有人拿着火把烧别人,有人烧自己,有人狂笑,有人尖叫,有人的尖叫就是狂笑、狂笑就是尖叫,那尖锐的啸声就像刮破了耳膜一样在脑海里激起剧烈的痛苦! 她开始狂奔,肩背沉重,带着谁在逃命吗?按理人在回忆中不好转身,因为转身要跨越的并非空间,而是时间,她也不能例外,只能依靠重量去感知,继而因为穿越时光投射而来的沉重和喘息想起,自己背上是师姐。想到师姐的那一瞬间就想起另外两个字,逃命。 她带着师姐在逃命。 他们都疯了,都疯了!!他们互相残杀,师姐也在杀!这样杀下去大家都得死,她们必须跑!森林里不断蹿出拦路的黑影,人!鬼?兽!他们她们它们都要杀她!她不想!她只想走! 我来凌霞……我是凌霞阁的人,我的鞭子,不杀人……不杀…… “我不……我不……” 她埋头忍痛,神志不清,呢喃自语,霓衣看了过来,堂上众人也死死盯着她。 可他们都要杀我!! 她感觉到当时狠狠挥出一鞭打在什么坚固之物上、把那东西敲得粉碎的感觉。 粉碎,粉碎!粉碎!!谁拦我,我杀谁!! “我……我杀……” 尖叫,呼喊,狂笑,锋利的刀剑划破空气,种种声音在耳边混杂成极端的噪音,她心智更加混乱,狂乱地要叫起来。 是我杀了人??还是别人要杀我?? 是他们都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是谁,他们又是谁?? 眼前好几张脸不断出现,与飘忽其上的名字一样模糊。脑海里试图确定,嘴里就念起他们的名字。 “许子谧……连山……陆凌静……灵剑……罗野光……元龟……丁艺守……无极……宣道阳……” 霓衣在旁边轻声呼唤,她并没反应,只是不断呼唤,双手抱头,轻轻摇晃。 “宣道阳……灵剑……武九相……连山,武九相……” 袁葛蔓闻言叫道:“正是当日武九相救了我!我才从诸魔的攻击中醒来,赶去追你和大师姐!就追到山洞里!看见你带着大师姐进去,还把入口封起来!打量我不会破解吗!当时武九相帮我把你引出来,我才得以进去!结果我进去还没碰到大师姐,你就回来,把我打倒了!你还敢说你不是——” 唐棣的灵台轰然炸开!漆黑山洞里倒在地上气息全无肢体冰冷的女子,失败的法阵,止不住的眼泪像雨,有生以来最慌乱的一瞬,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办?!?! 失去和悲伤像是一朵巨大的乌云,幕天席地,遮蔽她生命里短暂有过的一切日光。 回忆里她在号泣,伤痛变成疯狂,一路从丹田涌上来,她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的手,视野变成一片血红。 如果没有她,我…… 不———————! 霓衣一直隐约觉得唐棣要不对,想出口阻止,但又怕自己说得不对,反而坏事,于是一直卡在中间左右为难。此时,众人都看出唐棣要不对了,霓衣担心在此动武怕影响镜儿,不动武又怕唐棣为人所伤,正再最后的权衡、说服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有偏爱的那颗心,是那叫做袁葛蔓的女人率先拔剑,一边咆哮着要唐棣给个说法一边向唐棣刺来。 这下不行,电光火石间她抽出腰带,缎带凌空化为宝剑,挡下了袁葛蔓的攻击。 “前辈——”自问她才是“老前辈”,“请等一等,让她清醒一点,再问不妨!” 袁葛蔓一击被挡,如同撒气失败,更是愤怒,“你又是什么人!敢管我门户清理之事!我今天非要——” 说着,袁葛蔓又要上来;说着,背后那掌门正要阻止袁葛蔓:然而谁都没有唐棣快,霓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唐棣像是一道闪电一般冲到了袁葛蔓身前,留下一串呢喃混乱、似乎是在说“我杀了师姐?我怎么会杀师姐”的话语在她身后,飘落在霓衣耳边。然而袁葛蔓粗重,并不如她们二人灵活,那本来要往前攻击的一掌并没有收回,像是既没有听到掌门的阻止,也没有看到唐棣的来临一样,实实在在不偏不倚地打在唐棣的胸口,唐棣被打得飞了出去。 事后在想,霓衣总觉得,当时不带着唐棣从另一侧下山不行,因为唐棣不但受了伤,还因为这受伤、体内的魔气似乎要喷薄而出,像是她虽然重伤却变得更强悍了,只是是要堕魔的强悍。她固然自己是魔,当时却不能放任唐棣堕魔,只好带着唐棣从另一侧接近绝壁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 那当然不是完全的绝壁,那里也有机关,只不过不是无极派的机关,这也算是她后来因为闯下的祸才发现的麻烦。但比起唐棣身上的麻烦,这也不算什么了。 第三十四章 凌霞派选的地方好,上有山岚云雾阵阵,下有清泉流水潺潺。霓衣架着唐棣跳下来,落地之后四下找了找,跟着泉水走,未几就发现一个离水较近又较隐蔽的洞穴,月光洒落进去,还有光线。她把唐棣扶进去,又到外面取水,进来之前还记得一挥手,把唐棣留下的血迹掩盖了。 这都不难,都是小事,她最善于事情里天然包括打扫清洁,但是…… 她一手举着装水的瓢一边止不住地想,给一个大活人的伤口做清洁,这还是第一次,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好,甚至可以说压根不会做,后悔在家休养闲逛的时候没有找云州学几招。 唐棣可能也不是“大活人”,这人界的用词不适用于她。鬼仙,散仙,半仙,反正不管什么,总之不是她霓衣的同属。仙是仙,魔是魔,就算有魔是仙堕落而来的,也不能说二者具有任何的互相转换性,堕魔的那一刻仙气就散了,就只剩下熊熊魔气了。她自己想必也一样,哪怕不是红得发黑的那种魔气,也是魔,按理她之前就不该给唐棣输气,可那时是要救命,现在更要。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她没注意,轻轻落地了才发现满手是血,再一看过去,唐棣胸口断裂的骨头戳破皮肉,暴露在外。 这倒是证明唐棣不是什么动物转化而来的了,可知道这又如何? 她两手颤颤,倒些水在掌心,隔着衣服勉强将唐棣的伤口冲了冲,然后深深吸气,两手掌心汇集起淡金色的光芒。 不知道能不能,也许不能,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在魔界是这样为小妖们治疗的,虽然都能成功,但那是小妖而已。唐棣不一样,她是仙,自己是魔,自己早已不是…… 自己不是,自己应是治不好她的。殊途难归,一早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她把手伸向唐棣的伤口。 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 然而当她的双手靠近唐棣之后,同样的治疗效果竟然出现了,骨头缓缓收回去,裂缝消失,血肉弥合。等到皮肤上只剩下一条细细的伤口痕迹,她还是不敢相信,伸手轻轻抓住唐棣的左手感受唐棣的脉搏,的确是不如治疗小妖的效果好,肉眼看去虽然伤口几乎愈合,内伤依旧还在。 她不知道是应该欣喜还是诧异,仿佛心里那久远年代种下、已经如同重重树根掩盖之下的顽石一般的疙瘩,被这意外的成功给撩动了,一想就震颤,一震颤就想解开,又知道自己解不开,于是缠得更紧。 她跪坐在昏迷的唐棣面前发起呆来。 难道是唐棣的心已经被魔气吞噬了?在凌霞派山顶的正堂上,那样子的确像是要发狂,她靠近唐棣时都能感觉到一种疯狂在蒸腾,简直堪比从毛孔里冒出来的热气。可自己给唐棣所输并不多,不至于一下子产生这样的效果。从那几天在森林里寻找入口时唐棣的虚弱样子来看,要是真的魔气充盈到了能“吞噬”的成都,那唐棣说不定早就好了,根本等不到在凌霞派被人诊治然后送来医药了。 不然唐棣就是魔?那就更不可能。那必须推及到更久远之前的时间点,去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来。 除了这一切,还有什么可能?难道是自己吗?是自己…… 一阵震颤。 不,不可能。 她抬起头,看着被溪水反射的月光映得苍白的唐棣的脸,我不可能,你也不可能。我不是一个谜,只是不可说罢了。你,却是一个谜。我的不可说,是因为我不想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没有任何人需要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就没有任何人会问,自己就永远不会再想起,像今夜这样,是意外。就像你,唐棣,是个意外,你的事,也是意外。 第68章 唐棣昏睡的脸庞显得柔和,甚至还带着刚才震惊之中的不可置信与凄怆,因此看了叫人心生怜惜。霓衣默默地望着,在心里呢喃起来。 唐棣,杀掉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就像自己捅自己心头一刀?不想,却又不能阻止自己拿着刀子的手,不能自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么做,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我想一想已经是痛不欲生了,即便我所设想的那个对象未必就如师姐之于你,但……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爱慕你的师姐。以祈求成为伴侣之心去爱一个人和只是朋友般去爱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眼神、言语、举手投足,都不一样。我很明白。所以我可以想象你的痛苦,相信我所想象的一定与你接近。 你杀掉你心爱的师姐,我——如果换成我,也许是……也许是伤害了钓星。 甚至也许,我对钓星还远远不如你。像人界的戏,有故事有剧本,演出来却没有演完,留下的是遗恨。有故事没剧本,也只是一段经历。她保护我,帮助我,陪伴我,我一度以为这样的存在还可以像之前那样等于我的整个世界的,幸好没有,幸好我及时发现了天地之大宇宙之盛,假如不肯容忍,世上还有别的选择。 世上的确只有一个钓星,除非宇宙洪荒倒转,否则不会再有第二个。 世上也只有一轮明月。 我其实不想选择月亮,也不想选择钓星。何况这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只是被动地出现,离开,抵达,幸好最后的放弃是我自己选的。 啊,恍若前世,但其实从来没有离开今生。 她又发着呆,不防唐棣突然梦中惊醒,整个人本来靠着石壁、现在却几乎弹起来,她吓了跳,又立刻上去轻轻摁住伤者的肩膀,“唐棣!”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唐棣只是惊叫。 “唐棣!唐棣!醒醒!你刚才在做噩梦,你现在醒了!是我,我是霓衣!” 听到她名字,唐棣才住了嘴,两眼空洞地看着她,“我做梦了……” “对,你只是做梦而已,做梦而已。” “我梦见……” “梦见什么?”她把唐棣按回去坐下之后,双手随之向下,改为拉着唐棣的手腕,生怕造成任何二次伤害。 “我梦见——梦见……梦见我在山洞里。” “山洞里?”她看看周围,想问唐棣是不是恍惚了。 “我先在山洞外面和人打斗。打着打着,都打倒了,我就回到洞里去,洞里……” 唐棣头靠着石壁,有气无力,整张脸苍白得像白色的卵石,视线穿过她的脸,看向某个仿佛在亿万斯年之前的虚空。 “山洞里,师姐躺在那里,仰面朝上,我走过去,就看见,就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她满脸是血,睁着眼睛,愤怒地,盯着我,”唐棣的眼神再次聚焦在霓衣眼睛里,“她问我,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你要杀我!!” 唐棣大声痛哭起来,别说洞外,就是河岸那边,想必也能听见,“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杀了她!为什么!” 霓衣不及去怕她声音太大、被说不定会跟来的凌霞众人发现,只好拉着她小心安抚道:“那是梦,梦而已,你做梦而已——”可唐棣并不接话:“她一直说,都吐了血还在说,我说我没有,我不是,我不知道,她不听,我就举起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我的手啊!” 唐棣猛地抬起双手,连带拉起了霓衣的手,低头去看,那是一双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瘦长的手,干干净净,别有一种文雅和好看。 “我的手上全是血啊!!”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霓衣别无办法,只好顺势把唐棣拉到自己怀里,“那是梦,只是梦,你刚才做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只要你说不是,就一定不是。啊,不是,不会是你杀的,不会的,你这么喜欢师姐,怎么会是你杀的呢……” 这么喜欢吗?她一边胡说一边不禁去想,到底有多喜欢,以及一个人会不会真的杀掉自己喜欢的甚至是爱的人?如果会,是为什么?如果不会,刻骨铭心的爱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她见过那位大人因为刻骨铭心的爱而给自己带来的结果,以及对她产生的影响。或者,也许可以说,她就是那个结果。 唐棣还是嚎哭,她只好一边抚摸着唐棣的头一边轻声说:“那姓袁的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出事的地方吗?叫——”奋力思索,“沂山——沂山玉琼崖!咱们就去那里看看,此地距离沂山也不远,我御剑带你去,我们去看,到现场去看,看了就知道有没有,好不好?不要担心,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啊,不怕,我带你去看看……” 安抚了许久,唐棣终于渐渐睡去。她把唐棣安顿好,起身一看,洞中不知何时,已经洒满了月光。 月光,她最熟悉、最信任的月光。 她走到洞口跪下,整个人沐浴在月光里,先抬头望望,又低下头去,开始轻轻地祈祷。 “以曾予我之名,向您祈愿。知我心者,唯您而已。所谓不当有之羁绊,其实不但永存,先于生而生的,无非爱憎而已,桎梏幽怨,爱如枷锁,往事种种——” 不。她对自己道,往事与今天的祈祷无关,往事中求而不得的答案与今日无关。即便再想要得到,忘记了无数次依然想要得到,也不是现在。 “您赐予我肉身,也赐予我灵魂。因为这肉身与灵魂的存在,今天我祈求于您,希望您带领唐棣,帮助她恢复清明的意识和重要的回忆,指引她找到真相,不要再受到伤害……” 呢喃中,她闭着眼,清亮的月光照得眼睑也是一片发白,她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那清风,凉而不冷的温度,不可企及的黑暗中的高雅,慈爱的同时也是拒绝,柔和的同时也是危险,她不过因为是天然的造物,就觉得可以属于那里,那些后来者,一旦想要获得同等的能力,无不陷入疯狂,无不如此。 也许她自己也从未明白。 所以才一直寻求解答。 良久,她起身回到唐棣面前,将两手月华集中在指尖,轻轻点按着唐棣的额头。 希望这个,我还记得。 她记得,就是太久不用,不知道准不准。第二天早上醒来,见唐棣一直不醒,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结果等她取水归来,唐棣睁开了眼,以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看着她,以为定是祈祷有功,完全忘记触摸唐棣的额头时点点奇异的感觉。也是她太关注唐棣的伤,感受不到细枝末节了。 她见唐棣如此清醒,立刻凑上去,笑着问感觉如何。没想到唐棣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 “绝不是我杀的。” “什么?” “绝不是我杀的,”唐棣道,“我们要回营地去看看。” 她当然乐意听到唐棣这样讲,毕竟她不相信唐棣真的那样做了。但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就从狂乱变成清醒理智,尤其是那样的狂乱,也未免不太可信,何况这言语里似乎昨晚上自己安慰的话是一句没有听进去——左思右想,她还是担心唐棣的神智,遂道:“那好。只是——为什么?” 她是看着唐棣的两眼说的这话,中间为了寻找恰当的措辞有所停顿,一度怀疑自己的停顿会引起唐棣的关注,毕竟之前发生过一样的事,唐棣总是注意到了但不说;谁知此时唐棣根本没察觉,只是抬起头扭了扭脸,冷静答道: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束月光照着我。照着我爬山,照着我走路,一路快到山顶,就是沂山玉琼崖,上面什么帐篷火架,什么被砍掉的树剩下的木桩子,一概都在,就像昨天才离开一样。我一顶帐篷一顶帐篷的看过去,这里住灵剑宗的许子谧,那里是元龟派的丁艺守,靠西边临近山顶的是无极派的陆凌静,守大门的是连山派的武九相和罗野光,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月光引领我走到营地中间,私下一看,地方虽然像是被突然废弃,种种物件都在,可人迹皆无,但丝毫没有邪气,更妄谈杀戮之气,只是安静。只我一人在那里,我感觉到,危险不在营地,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很多双眼睛,有很多人在看着,在等着,想要过来……” 唐棣越往下说,声音越小而细,越是透出一股子神秘。霓衣听了不知怎的就有些毛骨悚然,忽然唐棣一声大喊,“怎么可能是我杀的!绝不是!绝对不是!” 霓衣被她吓了一跳,视线集中,这才发现唐棣的表情已经从过于克制冷静再次变成了一点就着,小火苗四处蔓延。听这语气,已经不是否认或者陈述事实,而是谁敢反对,她就要杀谁,绝不允许不同的解释出现。 她一边好言哄着,一边伸出手去握唐棣的手腕——幸好唐棣对这个还不反抗——倒是恢复得不错,可见昨夜的月华,的确有帮助。虽然不是最好的时候[14],也许是祈祷的作用,也许那位大人…… 第69章 唐棣犹在愤怒地喃喃自语,霓衣见了,心道虽然有用,但效力有限,如果可以,最好是每天晚上都让唐棣吸取一点,也许这样就好得快些。于是她开口劝唐棣,你还有伤,我们休息几日再下山可好? 谁晓得话音未落,唐棣厉声道:“不!今日我们就走!” 那不容质疑的态度,霓衣见了竟然觉得有些害怕,急中生智道:“那不如这样,此地距离下山,还有些路,也说不好有没有凌霞阁的机关,一下飞上去,恐被发现。不如我们先徒步下山,到山脚下,再开始御剑可好?” 唐棣根本没看她,眼珠子兀自转了转,“好”。 两人收拾东西下山,唐棣一点不像个昨夜还有开放性伤口的人,脚步稳健,目视四方。霓衣刚才那样劝说的本意,是希望拖延时间,或者唐棣走着走着觉得疼了,自然会停下。谁知道完全没有会如此的迹象,可恢复之良好,必然是月华与魔气共同作用的结果。唉,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月华可以补益一切、哪管是仙气魔气呢?只是当时也没有—— “站住!”森林两侧忽然杀出一行二十来个人,都是男子,手持利剑,拦住她们的去路。 “凌霞阁的无耻混蛋,今日总算逮到你们下山了。还以为你们一百年也不会从这背山小路下来了呢!”为首的蓄须男子厉声道。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中立刻有人附和说什么大师兄设的好阵法,经过就会报警,如此赶来,时间刚好,“正合适报仇雪恨!” 又是来报仇的? “你们是什么人?”她问。 “我们乃是灵剑宗第二十九代弟子,为报祖师及众师伯的仇,守候你们凌霞阁的人已经几十年了!”蓄须男子道,“当年没给你们干掉,如今见一个,杀一个!直到把你们斩尽杀绝!来啊!” 一声号令,利剑出鞘。霓衣正想避免冲突——毕竟她虽不关心人界门派的恩怨,也不想让眼前人白白送命,更不想让唐棣再活动——后面就传来一个堪称咬牙切齿的声音:“灵剑?” 唐棣走上来,手里握着本背在背后的竹节鞭。霓衣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反正她觉得那竹节鞭上隐约散发着红得发黑的魔气。 “你们是灵剑的人?” “自然!你又是凌霞阁的哪条狗!叫什么名字!” 霓衣从背后看见唐棣似乎低下头正在思考,仿佛在回忆的汪洋中寻找“灵剑宗”三个字的痕迹,想要拽点什么出来,听到这个问题,唐棣只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唐棣”。 对方闻言,一片震惊,个个脸上写满不可置信,继而破口大骂,说出什么“那还真是好了,今日就一并算总账”、什么“为许师伯和韩师叔报仇”的话来,霓衣这方知道二人不但误触埋伏,还遇上冤家路窄,这时候最好拉住唐棣,在她想起来什么之前—— “许子谧,”唐棣喃喃道,“是你们的师伯?” 蓄须男子大骂她不配提这个名字。 “那韩世骏,是你们的师叔?” 那边已经忍无可忍,一边承认,一边拉开架势,列阵要打。 “韩世骏……” 霓衣看着唐棣,大概因为距离近,她感觉自己听见了格格的咬牙声。 “他该死。” “混账!” “你们,灵剑的人,”唐棣说得缓慢,一步一脚印地向对方走去,“都该死。” 灵剑的人都该死。 说这话的时候,唐棣想起的除了当初自己反感不已的许子谧对师姐的关心和关注——那用意太明显了,直接成为她的对头,怎能不气?只是不知为何,当日之气变成了今日之恨,恨!——还有就是这韩世骏,和韩世骏的师傅,当日灵剑掌门的师弟,胡克歆。这两个名字出现时,一张俏丽的年轻女性的脸也出现了,她记得,一眼看去,不管是当夜还是后来,都能直接看出那不过是只小狐狸。 狐妖嘛,雌雄都很漂亮,往常她们凌霞阁根本不在乎,既不觉得这种小妖碍事,需要相助的时候她们也从不吝惜出手,毕竟有时候根本不是狐妖魅惑男子,它们不过和平常女子一样受尽骚扰还要被泼脏水,好坏都是它们的。她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所以在韩世骏于路上装作坚守门派教义非要杀掉一个无辜的小妖时她就阻止了对方、并且给双方都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时她也不在乎,她只是觉得韩世骏刻板。是到那晚,那只小狐狸被抓住,事情针锋相对,再无调和余地。 他们灵剑自己,胡克歆自己,从自己最心爱的徒弟韩世骏的帐篷里,抓出一只小狐狸。他当然大怒,无论是不是像狐妖所说的那样,是韩世骏欲行不轨,他不但不会相信,甚至即便真的是,他也要杀了小狐狸,为门派留脸面。 杀狐妖,而不是韩世骏,这种做法在被小狐狸大声嚷嚷到大家都知道之后,自然不会被凌霞阁所接受。一群须眉男子,一群巾帼女儿,这下好了。 她都记得,她甚至记得韩世骏的脸,记得胡克歆的胡子,记得狐妖惊慌失措的表情。 如果当时和现在都理智,她应该怀疑为什么会有狐妖。但当时来不及理智,当时她被森林里的异响吸引了注意,继而被师姐支开去追踪异响;而现在,现在她只有恨。 只有手痒。 对面二十个人拉成阵法围攻她,招式过处道道青锋上全是法力,长剑俨然变得更长,可唐棣在其中闪转腾挪,比往日还要迅疾灵巧,压根不像一个正面挨了打、血溅三尺断骨五根的人。她一边闪身躲开攻击,一边照露出破绽的灵剑弟子身上打去。她手里哪是竹节鞭啊,一时是抽,一时就是捅,竟然生生在人身上开了好几个贯穿的洞。那股恶狠狠的劲儿,毫无当日在地府时镇魔的凶,反倒像是被镇的恶鬼,要不是时间上未必来得及,她简直想把这些人串一串,举起来。 串起来!举起来!看看他们还叫不叫!看看他们还装不装正人君子! 他们的每一招她都熟悉,他们的师傅前辈们都打不过当日的她,何况今日!每一个熟悉的招式被挡下,就让她想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当日,她曾不得不出手,不得不回击。 都是你们逼我的!!如今还要栽赃在我头上!!! 此时霓衣想要上来阻止,没想到过了几招,有一个弟子喊道,“何方魔女!竟敢来污染人间!”话音未落,许多灵剑弟子像闻见血腥味儿的野兽一样向霓衣跑去。 污染? 这话她听过,这“污染”二字。这熟悉的脏水和借口,妄想和偏执。 她也冲上去,大喊一声“欺人太甚”,便狠命挥出一鞭子。钢鞭过处,其人尽倒。那蓄须男子见状,双手握剑狠命一劈,可还没到唐棣身边呢,就被一鞭扫到了十余丈外的山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唐棣则自空中飘落,缓缓环视周围,凶目圆瞪,好像还在寻找活着的人。 是霓衣此刻出现,挥手使了一道让众人暂时失忆的咒语,然后带她离开。若不是如此,恐怕那剩下的弟子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作者有话说: {14}凡是草木成精,都要吸取月华精气,而且必须是庚申这一晚的月华。因为庚申晚上的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帝流浆的形状如同无数橄榄,顺着万道金丝,成串缓缓而下。——《中国妖怪故事》 第三十五章 视野是红的,或者至少,眼角和眼睑是红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抬眼看的时候,时而树梢是红的,时而又是天空发红。 霓衣先是把她直接拽走,走了一会儿——还是跑了一会儿、飞了一会儿?——又停下,是她说要自己走,还是霓衣说让她自己走来着?她不记得了。当时站在那里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她感觉眼前的现实离自己足足有一两丈远,因此要打击到位非要十分用力不可;而自己的脸皮、五官、手脚,虽然都异常敏锐和听话,也离自己有一定距离,比如手臂,大小臂的肌肉和紧握钢鞭的五指,似乎在使用它们的意志之外大约七八寸的地方——能用,但是遥远。 至于脸和五官,那样敏锐,那样清晰,仿佛漂浮在虚空中,和底下的血肉分离,足有寸余。在血肉的寸余之下,是她的意识。 一团乱麻,一团迷蒙,一团疯癫,一团—— 她和霓衣走了一段,感觉自己的神智逐步恢复正常。知道自己刚才因为想起往事所以和灵剑宗的人大打出手,甚至可能还打死带头的那个——打死了? 她惊讶地问自己。然后冷漠地回答,嗯,打死了。 继而就为自己的缺乏情感波动感到诧异,并且体会不到这种诧异本身也是缺乏情感波动的一种表现,更想不出来,如果换做刚才,肯定就不会这么冷漠了——刚才的自己一定会大叫,一定会怒吼,一定会愤怒地说,死了才好!多杀几个!我还要回去把他们都杀掉! 根本不像一个早前还知道不要造杀孽的地府来的判官。 她在原地站着妄图把漂移悬浮的肢体整理归位的时候,霓衣上来问她可好。是霓衣的那双眼睛里的忧愁和关心,让她醒过来——哪怕只是稍微,哪怕后来还是恍惚,恍惚得不能听清抑或听清了却不一定能听得明白霓衣说的话,但是醒了,红色的微光消失,一切又回到正常的颜色。 第70章 “我没事……”她对霓衣说,霓衣脸上的忧愁不曾缓解。 “我们走吧。去——” 自己甚至不能说出那几个字。 “嗯,走。”霓衣说,上来扶她。她轻轻挣开,不理会霓衣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示意霓衣先走,自己后来。 霓衣大概还花了点时间和她商量,不忙御剑,先小心走一段,这样反而比较不容易被凌霞阁或灵剑宗的追兵发现,虽然反过来也不能避免对方在沂山上设埋伏,但至少她可以休养生息,养好了再打不迟——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商量而她答应了。霓衣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别的,什么“也未必下山追过来”、“重伤回去估计也不会追来”、“谁也不知道她们要去”之类的话,嗡嗡在耳,有听没有到。 每天晚上霓衣都让她在有月光的地方睡,如果她执意不睡,也要让她呆在有月光的地方度过整夜。呆在月光里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不一样,似乎更加沉静,情绪失去了起伏,甚至还能回忆起往日——只是大多数时候想起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她想起凌霞阁现在的掌门是当年的三师姐,安仲慈,还想起当年安仲慈的样子,说过的话,对自己还算友好慈善但交集不多;也想起在凌霞阁那曲水流觞的练武场上练习的点点滴滴,的确事师姐、她们口中的大师姐曹明子指导自己,这是师姐自己愿意,也是别无他人愿意所导致的事实;还有师傅,她和她们的师傅,石云芝,师傅如何一开始对自己存有疑虑,后来如何信任如何喜爱,甚至如何怀有几近偏爱的感情…… “没有良心的畜生!枉费当日师傅还那样护着你!……师傅对你那样好,而你呢?……可你还害死了师傅!” 袁葛蔓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荡时,听起来比当时还要大声,吵得她攥紧了拳头,脑海里没有对或错的分辨和反驳,只有一句又一句的“你们!!” 你们!!! 背后的松树高处传来鸟羽触碰树梢的轻微声响——她的五识真是敏锐得不得了,往日听不见的响动现在巨细靡遗地纷纷入耳——她腾的一下从地上由盘腿坐着转为起身站直,抬头怒视,看见是一只猫头鹰。 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东西?! 鸟?! 她那拳头还攥紧着。 鸟!! 然后足尖一踏,蹭的一声就飞上树梢去,空着一双手就要去抓那只猫头鹰。那猫头鹰个子不小,像个木墩子一样立在树梢上,叫你担心它会把树梢压断了。此刻见唐棣飞来宛若一只要捕食它的没见过的猎食者,一时惊异,张开翅膀想要飞离。唐棣见状,伸出右手,像山猫老虎,利爪直扑,似乎至少要从猫头鹰的身上抓下几片羽毛来解恨似的。 抓住了,但也飞走了,那一刻她觉得她是野兽,而它仿佛才是有灵魂有意志的活人。 落地之后她还不忘捡起石头砸过去,或锋利或钝重的石头划破空气那样吵闹,猫头鹰似乎被打中了,远远地发出尖啸,再加上她落在地上的脚步声,一切嘈杂吵醒了本来疲劳安睡的霓衣——“唐棣!” 她也不好回答自己“没事”了,可又有什么事呢? 霓衣赶紧拉着她哄着她把她按回月光底下坐着,她想反驳自己本来就是从月光里起来的,月光也许并没有用,但她不知怎地,别的什么都不会听,霓衣的话却愿意听,甚至有一种隐隐的不愿反驳霓衣的感觉——不要反驳她,不要让她为难,你看她的脸,她为你已经很担心了,不要再让她担心,不要,不要。 也许霓衣觉得奇异,刚才那化身飞天猛虎的人,为什么一见了她就变成了小猫,由她安置,并不言语——难不成是聋的? 然后她就安静了,甚至在月光下睡着了,做起内容巨细靡遗但又无关痛痒的梦来。 一路向东南方去沂山,一开始还夜夜晴朗有月光,然而盛夏已至,季风吹来海上水汽,越往东南去,夜里越是浓云密布、闷热难当。连月亮的影子都见不到的日子多了起来,渐渐地开始觉得白天神智更加恍惚,夜间则噩梦连连。 比如,有个夜晚,她梦见自己望着一只小兽的身影消失于森林,正想自己是不是吓着它、一下子又意识到背后有许多的人,许多许多的人,他们可能对它欲行不轨,刀兵相加,所以跑了也好——恰在此时,声音传来,有人厉声喊道,“唐棣!” 她吓得浑身震颤,如同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个正着——可做什么了呢? “唐棣!”喊声越来越多,好像突然有了很多人在背后把她围住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向背后张望,越过肩头看见的是影影绰绰的人群,隐匿在一片漆黑中,连五官也没有,却都用不知来处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唐棣!好你个道貌岸然的东西!你当着我们的面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护走兽小妖,结果背地里杀之夺取修行! 什么? 唐棣!好你个厚颜无耻的人渣!你当着我们的面言之凿凿说自己作为凌霞阁的一份子、要保护受尽欺凌的女子,结果背地里把她们送上修行有方的妖魔的床! 什么? 唐棣!好你个居心叵测的东西!你当着我们的面指天化地说这样也有问题那样看着也不对,和我们争论细节,务必要搞清楚要把事情做成以不负苍生,结果只是趁人不备深夜里偷偷破坏!说!你安的什么心! 唐棣! 唐棣!! 周围人分工明确,一群人喊她,一群人就负责指责,还有一群人附和——她仿佛听见成片的“对啊对啊”、“就是就是”,又仿佛没有听见——所有声音渐渐混杂成嗡嗡声,好像是许多石子儿冲着她仍过来,掉在水里变成波纹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然后又弹回,浪打浪地要将她淹没。而她就在高声指责、迫不及待要给她判案定罪的声浪中开始怀疑自己,顺着人家的思路怀疑自己,我做的?我是这样做的?我怎么会这样做?我——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不会,我没有,我不可能! 什么杀伤无辜走兽修行小妖,什么拉皮条,什么破坏——破坏什么?那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做没做,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我怎么会做!我肯定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会做! 你相信你不会做,你有多相信?你觉得你自己可信吗? 你觉得你自己可信吗? 你记得多少事,你就觉得自己可信?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你以为你没做过,不过是你不相信而已。你以为自己不会,实际上呢? 有人在身边质问她,声音并不大,甚至堪称温柔,把她吓了一跳——太熟悉了——像个兔子一样跳起来,转身一看,好像是师姐的身形。那肩头,那发丝,那手臂,那无关模糊的轮廓,对啊说话那样温柔,那样亲密,可是,这是师姐说的话?师姐会这样说话? 这是师姐??不,这不可能是师姐!这绝不! 可是除了师姐谁又会和自己这样说话,和自己这样一个人—— 她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人影立刻后退了一步,变得更加模糊,几乎要散去——天知道她看见这模糊人影要如风逸散的样子有多心酸心疼,哪怕她还是畏惧这黑影可能说出的话语的——风停了,周围的空气变得滞重闷热,那身影定住了,干脆失去了一切可识别的面部特征,与周围其他模模糊糊的身影融为一体。 她环视周围,结果全是无面人,个个都是女子的形象,只是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是谁?都是女人,会是—— 是凌霞阁。 只有凌霞阁有这么多的女人,别的门派三辈子也凑不出来这么多。凑不出来,不,不不,一定是凌霞阁。 是她们!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血液上涌,周围的嗡嗡声更加模糊,甚至说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在背着我说什么! 你们是不是又在把事情都怪罪给我!! 她看着周围,转过去,扭过来,当然谁的眼神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自己已经接受到了所有的恶意。 然后它们安静了,沉默的一群无面人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以沉默为武器。 她好像大叫起来,又好像没有,总之在求索一个解释,说清楚,凭什么,给我证据,不要背后议论,我们堂堂正正地对质! 来啊! 她走向这些黑影,黑影们后退,溃散,渐渐地都像灰尘一般不见了,甚至带走了原来的森林,周围变成一片荒原,只有她还站在那里,要咆哮无承担的对象,要追逐无目标的方向。 站住!!等等!! 你们今日走了,明日我一定会回去问个明白,谁都别走!! 谁也跑不掉!!谁————!! 也许她瞪圆了眼睛发出了嚎叫,也许没有,只看见天边升起一片殷红,像是淤血,远方还传来隆隆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刀,那上面血正滴滴答答地淌到她的指缝间。 第71章 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不但今日要杀,明日也要杀,后日还要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从地上猛地坐起,发现身边篝火已经熄灭,周围一片漆黑,别无光线,霓衣还睡得安稳,唯有她自己,在闷热的深夜浑身大汗地醒来,也不知道是恐惧自己的狞笑,还是那弥漫的殷红。 一摸额头,一层汗,底下还有不知道多少之前的汗水累积起来的油皮。厚实,沉重。 汗? 为什么有汗? 她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望着面前的树,几乎完全无光的状态下看起来其实很像梦里的森林,但已经忘记害怕了,只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汗。 作为地府判官的时候,汗水,是绝不会有的。至少按理来说,判官们全都是死了的,别说汗,体温都不会有。也许那时候她也自认是判官,来历虽然不明,但也和同僚一样,不出汗,没有这回事。后来发现了在人间的悲惨故事,失去了判官身份和法力,也没有出过什么汗——当时她把这当作自己还未发现尚未解密的身世的一种解释,一种佐证而已,也没有细想。现在想捡起来想了,却开始出汗了。 我到底是谁,我是什么来历?我难道真的是一个凡人而已嘛? 而已? 一个声音响起。 唐棣啊,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要仅仅是个凡人,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在还是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以一敌多?嗯?那时候你才拜入凌霞阁几年啊,怎么可能就以一敌多地打败了灵剑宗的一干人等呢? 我,什么,什么灵剑宗的—— 你以为你自幼那样天资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甚至能自学那么多东西,仅仅是天资?凡人会有多高的天资?你在地府又不是没有见过,难道积德行善就一定会带来天资?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资,天赋异禀,天赋……我难道…… 她再一次伸出自己的手,暗中虽然看不清,却还是能感受到上面沾满了泥土。 会不会……会不会我本来,本来就是什么怪物,什么魔物,转世投胎来的?会不会因此我八字命格都有异常,所以—— 命运曲折,克死至亲? 是因为我的八字,我的命格,是因为我?! 她叫了一声。那夜里如此叫,此刻也是如此叫,好像那夜也是此刻此刻还是当时,实际上,她已经和霓衣走了好远的路,就快到沂山脚下了。 见她如此,霓衣停下脚步,忧愁地转过身来。她见了霓衣脸上那透着情绪上的苍白的表情,那皱眉,那无奈,一时竟然稍微清醒了一些,想要找出什么话来安抚甚至是搪塞,可想来想去只有“没事”——这话谁信,那额头上的虚汗就是她顶在脸上的撒谎证明。 “我……” “咱们休息一下吧。”霓衣道,一边向她走来,又温柔又不容质疑,直接牵着她坐在树下,靠着树干。朝上仰望,太阳虽然隐藏在厚实的云层后面,带来热度的阳光却一点也不客气,把云层照得白亮,反而泛出黑来,闷热至极。她知道自己又要恍惚了,背上传来熟悉的疲倦感,霓衣说那里的骨头断了,但又用月光治好了,只是还要养。 “又疼了?”霓衣一边问,一边拿出杯子给她倒水,从山泉接的泉水,在月光底下晾了一夜。 “不疼……就是累而已。” 而已。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如此了,也许次数很多了,看霓衣那熟练的动作…… 总是这样走着走着路想起来些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在单调的行路过程中就顺着这蛛丝马迹想到什么岔路里去,人还走着,神在别处。会想自己为什么做那样梦,渐渐认识到这样的思考无果之后,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厉害。支离破碎的记忆不能整理成束,但她总是梦见或想起自己被追杀的那个漆黑的夜晚。 他们追杀自己,好多人,一直跟着,像发了狂、认了真的饿狼。自己躲开,努力躲,蹿上树梢,埋进丛林,都没有用,就是甩不掉,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这么厉害——灵剑宗的人何时有了这么大的本事?他们平时就那么点能力,纵使疾行的速度和自己有一比,敏锐也不及,更何况此时黑暗无比而自己已经使出全力,他们是如何追上来的? 他们还嚎叫,真像看见了月光于是嚎叫的狼。可那天晚上明明没有月亮啊。 那时不明白后来也不明白,于是回头,于是有回头的回头,于是在回头中看见灵剑宗的众人红着眼睛,喘着粗气,连狼也不像了,像某种妖魔。 那时不明白后来也不明白,这是发狂了?为什么发狂?发狂—— 然后灵剑子弟们发现了她,在黑暗中像是眼睛发现了眼睛,像是她的眼睛也会反射什么光芒甚至发亮一样,然后扑了上来。成阵法,成队列——那才是他们该有的阵法啊,即便是红眼睛的疯子,也能坚守训练有素的阵型,让她节节败退,越打越怕越跑。 节节败退? 不,我没有,我不是失败!我是为了—— 我是为了…… 我是为了保护他们? 我是为了保护师姐! 他们要杀的不是我,是要杀师姐,我是为了保护师姐!我才是那个不肯杀生的人,他们才是疯子!我没办法调和彼此的矛盾只好一路逃命,是这样,是这样啊!是我被迫,是我在逃命啊,不是—— 为什么逃命? 师姐怎么了? 师姐和他们的矛盾怎么会不可调和?不可调和,不可调和得到了他们把我们逼到死角,自己跑不掉,自己带着师姐完全跑不掉,只好动手,自己只好对着他们一群人动手,全杀了,那追上来完全失去理智只知道要杀掉自己灭口的带队长辈胡克歆她都杀了!因为如果不杀他们,自己——不,师姐就必死无疑! 师姐…… 师姐当时受了伤,重伤……□□上没有浅表的伤痕开放的创口,但自己必须给她疗伤,必须赶上时间,如果赶不上,来不及,就要出问题,很大的问题,凌霞阁是治不好的,也来不及回去,幸好自己还记得一点点别的做法,一些旁门左道,一些…… 需要找一个山洞,对,到山洞里,山洞里安全,安全…… 为什么师姐会受伤?自己回去的时候已经看到她受伤了,是被灵剑所伤的,这是无疑的,他们甚至追着自己为了谁?袁葛蔓?对啊,袁葛蔓人呢?袁葛蔓为什么不在现场,袁葛蔓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走,袁葛蔓为什么不见了?这个女人当时,当时…… 不管她,去山洞,无论如何,先找到一个山洞。把洞口封闭起来,然后…… 两人已经来到沂山脚下的树林。霓衣说,我上去看看,这一路上去有没有埋伏,她说好,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只听话的狗,没有什么表情所以看上去就像清醒理智,实际上脑海恰似静静燃烧的火,风随便一吹,因为燃料太多,瞬间就会变成熊熊大火,吞噬周围的一切…… 树梢轻摇,她听见了,恍惚地循声去看,看见的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站在树梢上看着她。比之前她看见的那一只更大,还散发着一股子凶恶之气。按理,猫头鹰的那副面相,怎么样也不会显得凶恶——它们会好奇,会发呆,会面无表情,但不会凶恶,可此刻这一只的原眼睛里冒出来的凶狠之气,和老虎无异。 按理,猫头鹰白天不会扑人,不会捕猎。 但它飞过来了。从空中往下俯冲,张开翅膀,遮蔽了唐棣头顶的阳光,锋利的爪子像是要挖掉她的眼睛。 世界仿佛在这里就变黑了,连同她眼睛能看到的一切一起,光芒消失,四下围上来的是紧张更是恐怖。接着那庞然大物的气息都靠近了,不知怎地,她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回忆太多,觉得这气息是曾在哪里遇到过的,顿时因此回到某段记忆中,发现黯淡无光的森林里,自己站在一个不知作用为何的阵法边缘,而森林里,这气息的主人正看着她——不是窥伺,不是凝望,就是看。 看一块石头那样看。 看一件随时可以粉碎的东西那样看。 一阵强烈的恐惧从脚底袭上来,她又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因为害怕——害怕对方强大的力量能造成的伤害——她猛地挥动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竹节鞭。 打!!打它们!!打烂这一切!!!打!!!! 森林里响起她的咆哮,野兽一样。 第三十六章 茫茫四野只有灰黑的雾,天地之间——如果上面的是天,下面的是地,她也没有倒过来,或许也可以倒过来不是吗——也许有微光,也许没有,她就停在这里,漂浮着,恍惚着,没有意识,没有区分,如上古有混沌,此刻此地不多遑让。 这也很好。没有纷扰。什么也不想,一切如同不存在。 灰蒙向她靠拢,靠拢,直到她也成为灰蒙中的一部分,失去轮廓,失去区分,成为一体。永恒的完整的一体。 第72章 突然,光柱划破一切阻碍,照亮她的周围,她看向光柱来的方向,几乎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她为了避免强光而闭上眼,不知道周围的雾被驱散了,只是闭上眼,像猫儿享受阳光,像鱼儿感受流水,直至忘却。 再睁开眼,周身的痛觉恢复,眼前是一脸紧张的霓衣。 刚刚—— 她感受自己所处的位置,树干,石头,土地,人在月光里,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应该是晕倒了。为什么晕倒?为什么…… 啊,猫头鹰。 “是猫头鹰……” “什么?猫头鹰?” 霓衣满脸紧张,说起话来都微微颤。她注意到这一点,竟然伸手向霓衣的脸颊,“对,猫头鹰,很大一只,向我扑过来。我看见它就觉得非常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就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应该就是晕倒了——你看你,我没事,我现在不是醒了吗?” 无自觉地,她此刻清醒冷静理智,甚至有一点多余的心力去用俏皮话安慰霓衣,丝毫不像之前疯疯癫癫的样子。她不知道在她发出尖叫的时候霓衣几乎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抽身飞回来,远远地先是看见她疯狂地与一只巨大的鸟搏斗,然后鸟飞走,等近了她已然倒下,霓衣上去扶,百呼不应,还兀自喃喃自语些全无逻辑的话。 霓衣实在觉得唐棣这副样子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堕魔。一般人,无论是人是仙,若能保留法力,则一定清醒,一步一步成魔,表现出相当的坚定;反之,则不能保留法力,其堕魔的道路是发狂——但也极少像这样失去理智甚至神智,何况唐棣是受了伤的,而且反复受伤,即便在凌霞阁山顶上曾经得到了一些休养和补充,也绝没有恢复彻底,又还挨了袁葛蔓的全力一击——在这样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唐棣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法力越来越强,普天之下霓衣只知道一个有此等本事的,那就是受伤之后可以以血液污染四野的钓星。 霓衣担心唐棣继续这样下去会伤人,会变成只知嗜血癫狂的魔。魔可以是一种身份,一种选择,并不一定等于某种特定的作为,更不等于一定有害苍生,魔本身即是苍生的一部分;可唐棣似乎走在这样的路上,漫漫长途无尽头,随时都有可能跨过不知名的关口。 霓衣不想让唐棣那样。这种不想很简单,很直接,侵蚀整个理智并转化为行动也很快。想叫醒而不能,等唐棣好不容易不再喃喃自语,却像是已经昏迷,而天色渐晚,霓衣四处寻找能照到月光的地方而不得,只好再次冒险,以自己的魔女之身和魔界里培养的修为,尝试去接触唐棣的灵台,以图唤醒。 唐棣感觉到了灰雾的沉重,霓衣也一样,唐棣感觉到的是留在原地的压迫,而霓衣感觉到的是穿越时的阻滞——如果这就是唐棣的灵台之海,也未免太难穿越了,霓衣咬紧了槽牙使尽了力气,也只摸到个边缘,想要再抓住多一点点也不能了。 然而就在摸到边缘的那一瞬间,完全不同的一片风景出现在霓衣眼前。湛蓝夜空下,漫天繁星与硕大的月亮。月亮的清辉比白天的日光更加广博,阳光是容不下罪恶和疯狂的,但月光可以。不远处有一座白色的宫殿,此刻被月光照得越发耀眼,显得冰冷高傲。远远地看去,宫殿的后院是一片草木繁茂的沼泽,一直蔓延到山巅去。风一吹,整个世界都是一副弃绝凡俗的华丽。 好像在那样的地方,只有上仙可以居住,或者,叫做上仙,实际上已经是神。早已湮灭的神。 霓衣当然认得这样的地方。只是时日久远,不想记起罢了。回忆太美好,清风太令怀念,她应该在那样的地方飘飘摇摇,永远感受那清风才对。 但她没能那样,她现在在这里。 唐棣也看见类似的画面。她也看见夜空,看见被月光照亮的树林与山川。她的眼神从层层树林中穿过,看见两个人。看见她们走向彼此,看见她们轻轻携手,如果再多一点时间,也许她就能记起她们的名字。然而她只能想起,那是两位姐姐。 两位她应该认识、却为了什么而忘记的亲密的人。 为了什么。 然后她睁开了眼,将梦与梦中梦合二为一,再认出霓衣。 “我没事……”她轻轻抚了抚霓衣的脸,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温柔可用来安慰,“我醒了。” 霓衣摇着头苦笑,“是啊,你醒了。可把我吓坏了。你尖叫——” “那猫头鹰的确吓人。” “大白天的,猫头鹰?”霓衣环视四周,“我也没来得及细看——” “不要紧,”她说,“趁现在,我们上山去吧。” 霓衣的眼神略带警惕。她笑笑,“趁我还醒着。” 她一边走在上山的蜿蜒小路上,一边穿行在自己的记忆迷宫里。现在她神智清醒,灰蒙散去,抓什么是什么,一找一个准。她想起当初下山,是应特地上山而来的连山派的邀请,下山一道去五镇之山上,设置大阵,以应对天劫。当年是连山派自己推算出来,天劫将至,但具体何时以何种方式,不能揣度。思来想去,他们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一己之力也干不完,遂联合各大门派,先设置阵法,到时候天劫来临时,各自派人去守,通力合作,以抗天劫之力,保护人皆安宁。唯一一个没有在此之列的是九黎派,不是因为九黎拒绝,而是连山派对阵法的设计中包括了灵剑宗,毕竟灵剑和凌霞的武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而灵剑最讨厌九黎——他们诛灭妖魔,九黎苟合妖魔,根本势不两立。 连山派专门来拜会了师尊,师尊预备派三个人去协同设阵,师姐一人不够,又安排了袁葛蔓,安仲慈则留守,差一个正不知道谁合适,她自告奋勇,当然是为了天下大义,但也是为了亲近师姐——也许那个时候,对师姐的感情已经无法抑制了。 她要远离,她焉能不跟随? 下山去,先与众人在会稽山汇合。计划是先从会稽山开始,然后向西到吴山,再到北方医巫闾山,最后到东边的沂山。四围结束后,最后去中镇,中镇…… 想是这样想的,但做的时候,一开始就出了乱子。 一开始,这一群人还有一些作为人界共同保护者、要应对大家谁都躲不掉的巨大灾难的自觉——哪怕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怎么来,是不是“灾难”等等——要合作,要团结,放下原先的一切成见。结果,从离开会稽山就开始有纷争。灵剑宗要随处消灭妖魔,哪怕是个还未会说人话的小家伙都不放过,她看不下去,更不喜欢那种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过了吴山,元龟派和连山派对于阵法到底应该怎么设计的矛盾开始更加暴露,她还自己当时下山时就和师姐说过,怎么也想不到元龟派会愿意参加,难道不会因为和连山派在根子上的相异而反感吗? 那时候的师姐说,也许人是可以放下这些东西的。 快到医巫闾山的时候师姐又说,江山改不改两说,一代一代人的本性是难移,简直固如南山。 那恨是不是深比东海?在看到灵剑宗要对一个其实完全无害的小妖动手的时候,她这么想,然后动手制止了对方,是动手而不再是动口的方式。不像梦里,是他们而不是她追杀不止,是她而不是他们站在森林的边缘挡住所有人,放人家走。 梦境是反的,全是反的。因为对立破坏团结,师姐让她尽量离灵剑的人远点,她就去别的地方,结果看见无极派在摆弄阵法。元龟和连山负责设置,无极派负责建造,奇门遁甲,刻制玉板。 对,玉板。五镇之山独有的、要以无极派的特殊工具才能开采出来的玉料打磨的玉板,一面光滑,另一面刻咒,通过阵法设置,天劫来临的时候就可以挡在设阵之人的面前,悬浮半空,阻挡天劫之力的伤害。为此,还要配合以连山派的符咒。 她其实对八卦阵法、奇门遁甲都一知半解,每天兴趣很足的观察,还喜欢问问题,但无极派不愿意理她。除了还要贴符咒之外,他们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 但她总是观察,观察,甚至惹得他们不高兴了,可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还有,和梦里相反的另一件是,是她而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保护受欺凌的女子。干这件事就是灵剑宗。她差一点就抓住他们当中某一个欲行不轨的现行,但是让他跑了。胡克歆当然不承认,当然要护短。 直到那天夜里在沂山,在离自己已经没有多远的营地里,不是人了,是狐狸精。比人更加不可饶恕。 然后,然后…… 他们在喊,在嚎叫,在说什么? 夸耀自己的来历?我堂堂什么什么来着,反正个个的名字都好听,来历都久远,继承的宗派都伟大,历史等于荣耀,荣耀等于一切行止的合法性,合法性等于对方的不正当,不正当就等于对方的主张和存在的不合理,就等于自己可以因为彼此的差异而消灭对方。 和我不一样,就是不如我。 第73章 不如我,就是垃圾。 是垃圾,就该去死。 这是多么简单的逻辑。 非黑即白,不能彼此转化的太极。她想。 那天晚上,一片黑暗中,营地亮如白昼,火把,月光,照在锐利的刀锋上又反射,反射折射反射,最后一片雪亮如冰,就像彼此的恨意一样——一开始连山和元龟,灵剑和凌霞,打着打着突然就杀红了眼,见人就杀。 回忆里响起嗡嗡声,当时所有人在说的疯话混成一片,你害死我,我害死谁,谁害死我,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要杀了你,你要杀了我,理由,手段,威胁,一边骂着甲而刀砍向乙,乙一边抵挡一边骂回去,话语的对象却是丙…… 好吵,好乱。霓衣还在前面轻声说着什么“你之前那样子真吓人”、“就像最可怕的堕魔”、又问“现在感觉如何”,她一边说自己感觉没啥,一边想,我这样那样的样子要是堕魔,当年那晚的众人是不是呢? 有人在大喊无极派何在,无人应答。不像其他。 无极派人呢? “到了。”霓衣说。 她看见一束月光穿越头顶的森林,朦胧地照在空地上,于是走上前与霓衣并肩而立,打量残存的营地。说是废墟,也不至于,诸如帐篷、火堆上的铁架、乃至水壶都还在,从森林里随处拾来当座椅的原木依旧躺在原处,只是长出了草——如果真是那么久远之前的事,久远到有一张娃娃脸的袁葛蔓都长出来道道皱纹,那此地连野草也不多的情况,更像是发生过什么,留下一种可谓已经深入土地、日日扬于空气的荒废。 两人分头走进去查看,只见留下来的,大半是没什么用的,而被带走的则是重要的——霓衣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帐篷里少了什么,只有唐棣知道都是什么。元龟派不见的是他们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木箱,比枕头大不了多少,但是非常轻便,从来不打开,经过了之前的事情,她现在猜那也许就是黄册和罗盘,或至少其一;连山派不见的东西差不多,大小看着差不多、用途估计也差不多的一个铁盒,因为珍贵,几乎是睡觉枕在脑袋下、醒着便用铁索挂在肩膀上,装的是什么,她却从未得见。至于无极派,是一把纯金属的曲尺,比一般曲尺大很多,短的那一边可以缩进去,平日做丈量,打斗时作为武器,没事就立在帐篷外,因为沉重,也搬不走——此刻走到他们当日睡的帐篷外,还看得见曲尺留在地上的孔洞。 真奇怪,这孔洞也能留下? 除了无极派,其他人的帐篷都多少有些破损,有的破损显见是风吹日晒所致,有的则是当日被利刃所划,无极的相对完整,而灵剑的最是破烂,不但帐篷的架子倒了不少,篷布本身更像是被刀剑划了个稀烂,一条条的迎风飘摆。 大家是分区域住,其中凌霞住的地方最靠外,但为什么——啊,对,她转瞬之间就想起来,是轮流值守。到沂山的时候,是她们放哨,或者准确地讲,那天晚上她值班,她值班…… 她记得自己在森林里看见了黑影。那天晚上也有月亮,虽然不如今晚明亮,但她的确看见了黑影,巨大的黑影,从高度来看瘦长高挑,从宽度来看简直像是有庞大的羽翼,随时可以张开来笼罩天地——如今细想,就像那只猫头鹰给自己的感觉。 如今细想,在那之前,在来沂山的路上,她就隐约不明、时断时续地感受到一种恐怖,似乎总有一双眼甚至很多双眼睛在盯着她,看着她,打量她。这不是说这种观察仅限于针对她,不,也许是只有她一个人察觉了,或者她先察觉,或者只有她说出来了。 她也只告诉了师姐。师姐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似乎也觉得,但那后来……那后来问题更多了,像师姐说的,外面的怪异也许只是心怀好奇的什么有修为的野兽,就是扑来也不要紧,内部的问题才更严重。 因为内部的是人,人容易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和心。 然而直到那天晚上,她觉得那双眼睛几乎在黑暗中发亮了——肉眼看不见,换言之甚至可以说不是肉眼,反而是直接看进自己内心的恐怖——于是她追了出去。在黑暗的森林中狂奔,因为是未知,所以越不知道越恐怖,越想克服之战胜之,越需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等到彻底置身黑暗之后,才知道根本无从捕捉,而周围可能都是又都不是,自己在挑战根本无法面对的对手。 然后营地的方向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声,像是什么粗糙却也锋利的东西划过同样部分粗糙部分锋利的表面,喀拉拉刮得人骨头酸疼,继而一片喧哗吵闹,然后很快就变成了打斗和尖叫,她急忙赶回去,跑得飞快,然后呢?看见了什么? 头顶的月光本来朦胧,然而照在她们和灵剑中间的圆形空地上的这一束却相当明亮,简直像之前的梦中一样。她站在空地边缘,看见地上一片打斗的痕迹,比别处都要明显,甚至深刻。似乎所有人都到了这里,在这里大打出手。 所有人? 对,所有人。她认出来,这是连山派的两仪式,左右手脚的动作相辅相成,一个向前一个就向后,总是两招并用,你抵挡了左边,右边自然就要被攻击,不管用什么武器,连山派的都能做到这一点,只是招式区别而已。于是这里——她在营地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观察地上的痕迹——这里,可能是元龟派所谓知守式,招如其名,是纯粹的防守,但如“知其白,守其黑”的后面是“为天下式”,这一招非常危险,近乎是把对方的攻击力道全部容纳己怀,然后借力打回去,非常精妙、难以实施,非要一定的修为和镇静精准不行:当时若是大家都发狂了,也不知道用这一招的弟子成功没有。 再往下,这一对敌手继续过招,大概与旁边的人打在了一起,一看就是灵剑宗的人。自下山一路以来,她就在不断地观察,甚至被个别人说是在偷师。她佩服连山和元龟的精巧,但对武器的运用,还是灵剑厉害。他们单打独斗时,甚至有把长剑抛到空中,用法力控制,人身如剑而人剑合一,如此攻击;等到成群结队时,以长剑为阵法,可聚可散,剑尖散出的法力甚至可以在聚合一处后自行转向,如同成为了一把新的剑。 这里显见得是一把新的剑,更巨大更锋利的法力之剑,直接向对面的敌人刺去。 她转身走到被刺之人的位置,想要看出是谁被刺了,但说是连山的招式自然说得通,这一招蛟龙出水她基本学会了;要说是元龟派的玉璧凌空也说得通,她多少也学会了:因为想不通,现下竟然还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一边想,元龟派招式的窍门是这样,连山派的则是这样,如果如此出招,必然—— 一边比划,一边后退,试图反推,终于咔擦一声,踩到断在地上的树枝,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帐篷, 已经彻底塌了。 “看来的确是一场大战。”霓衣走了过来,微笑着打量她。 “是啊,我……” 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犯罪现场的罪犯,被无辜的霓衣抓个正着,之前的一切抵赖——哪怕只是不清醒时的胡话——该证实该证伪的现在一样不少了,顿失一切立场,只觉得惭愧。 “我想得起这里是谁,哪里是谁,甚至想得起是怎么打斗的,或者,至少我可以猜得出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打,也许——”她摇摇头,“也许真是因为我呢?虽然我当时离开了,但是回来,为什么回来之后一切就都乱套了?他们就发疯了?我走的时候,还只是个平常的夜晚,我去追森林里的……” 她兀自说着,并未抬头看霓衣,只是想要解开这一团乱麻,没发现霓衣走了过来,两手放在她肩头,“唐棣。” “嗯?”她抬头,迎着月光,发现霓衣的容颜和月光一样柔和。 “别多想。” “我只是——来了这里之后,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不知道是否有关,但是错的事,所以担心。” “也许你真的做了,也许没有。也有可能,是你听别人说得太多了,所以越想越像,也未可知。” “可是我真的觉得不太对劲……”她喃喃自语。 而霓衣笑笑,“此地的确有一场大战,但论其缘故,我想,别人说是你,和你说是自己,以及真的是你,是三回事。要能确定,咱们总要有些证据。” 证据。 她站在月光下,环视周围的荒芜。没有任何人的法术,能让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说到底,他们都是修行之人,不是妖魔,没有这本事——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冤魂未去,还是? 如今她是没有这样的嗅觉了。 “霓衣。”她轻声道,霓衣转了过来看着她,笑眯眯地示意她继续说,“你们,魔界,有没有呼唤某一处停留不去的冤魂出来说话的法术?” 第三十七章 霓衣想,天道复杂,自己时常完全说不清楚自己的选择的好与坏。她选择帮助唐棣,不论对唐棣有多大的信任——也许本来就非常信任,是自己拒绝承认,甚至拒绝去思考——结果现在,她们又回到凌霞阁的门口,唐棣身上的魔气,已经散发着红黑的光,腾腾上升,俨然要失去控制。 第74章 “说!!!”唐棣对着袁葛蔓咆哮着,用声音都可以吃人的样子。 也许一切都可以回溯到昨天夜里,她答应唐棣的那一瞬间。 当时她听见唐棣的问题一愣,继而笑了,“你之前不也问过,我也说过,这世上的有这本事的,还是你们地府的判官们。你——” 然后她反应过来,上前认真地打量唐棣,“你觉得此地是因为什么冤魂之类才变成这样?” “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到点蛛丝马迹,来帮我解开这个谜。” 她看得出唐棣并无期待——轻轻摇头,并不直视自己——而她却有了深不可测的恻隐之心。 “我——我知道一种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说这句话时唐棣的眼睛还不像之后那样散发着可怖的耀眼光芒。 “我知道一种阵法,一种咒语,只需要——”转瞬之间她想了很多,继而抛弃了更多,选择了最简单的那个,“你的一滴血,就能找到你在此地的踪迹。” 她又看了看唐棣的眼睛,想找到什么,继而又觉得什么都不需要找。 “你要试试吗?” 这种方法,她学过也试过,还不止一次,能保证肯定有效,美中不足就是阵法有些邪,学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但用的时候并不一定会产生别的影响。 可这是从过往来说。而唐棣,如果也从短暂的过往来判断的话,也和之前那些使用者不一样。 可这是唐棣。 她等待着唐棣的回答,唐棣的眼睛转了转,从那转动的速度看,显然是在认真地思考——“好,那就麻烦你。” 也没有思考多久,还是无比想知道。因为唐棣无比想要知道所以她也想要帮助她弄清楚,也因为这个“无比”而觉得微微酸涩。 也许真是那样。 但她要知道,就让她知道。 事实证明,有的事情说后悔也说不上,说满意就更说不上了。 她点点头,打量四周,又看看月亮,以此确定方位之后,两手一伸,轻轻念咒,稍稍发力,便从周围林地中吸来六块尖锐的石头,继而手持石头、以唐棣为核心,在周围选了距离唐棣等长的五个角把石头扎进土里。放完,再用最后剩下也最锋利的那块石头,在地上划线,将五个角联系在一起,再指向唐棣。 她走到唐棣的面前,掌心向上,石头悬浮而起,随着她口中喃喃不止的咒语来到唐棣的掌心,“你站着,不用说话,用这石头,划一滴指尖血就是了。” 唐棣点点头,认真地注视着石头,认真地拿取,认真地划破指尖,她在唐棣的眼睛里看到的除了认真就是镇静,甚至一点狂热都没有,至少是现在。她知道一般情况下只要这个阵法灵验,那阵中求问的人会很快从冷静变成惊讶,甚至是惊喜,那眼睛里的光彩立刻就变了。只是过往者虽然是魔,却没有唐棣这么大的—— 一滴鲜血落地,道道殷红从唐棣脚下向五个角延伸开去,转瞬间整个地上的图形都冒着红光,映照进唐棣的眼睛里,和那里面稍微的不安和怀疑结合为一体,然后唰的一声,变成一道红色的光柱,先是自下而上包裹了唐棣,然后悬浮起来,向西方山脊快速飘去。 唐棣拔腿就跑,霓衣也只好跟着去。她心里本来担心,越跑越快更是叫人着急,多年前偶然学到这一招的时候,她就听人讲过,实际上效果好不好,只看两点:第一,滴血之人在这里到底有没有留下很重的残留痕迹,第二,这滴血是否够好——这么想想这阵法大概是炎魔地里的怪物用的。 而现在看起来,唐棣的血何止是好,简直是特殊。 两人在黑夜里一前一后在山脊上狂奔,速度极快,几乎是往日疾行的两倍,虽未飞到空中却几近足不点地,唐棣几乎没有回头,只是跟着红光走,除了在一处同样寸草不生的宽阔空地上停下打量了片刻,像是在确认。 那一刻她看见唐棣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刚才的冷静了,一点都没有。 末了,两人跟随光柱来到一个山洞。周围寸草不生不说,连土壤也沙化,黑暗里,霓衣甚至怀疑自己可以在天亮之后掘地三尺挖出血来。这地方才像是曾有冤死之人,不然人界没有钓星来祸害,好端端的绝不会如此。 “唐——” 不及喊,原先站在洞口打量石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痕迹的唐棣嗖地一声就钻了进去,她只好也跟进去,见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好随手一捏,唤出点点类似月华的冷光漂浮到洞顶作为照明——眼见着小小光球漂至正中,她看见洞顶似乎有个小洞,兴许是被上面的尘土枯草掩盖所以不透光,但这里风也不小,为何还能盖住? 视线顺着光线下落,看见地上的痕迹和唐棣的背影。唐棣背对着她,站在地上的一个灰黑的圆圈里,正四下打量。那地上的圆圈,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用煤灰画下的圆环,但边缘并不整齐,尖刺也似的角向外散开——她起先还想,这是什么阵法?然后随着光亮发现灰黑的圆圈实际上具有相当的深度,便明白这不是谁画的,这是被劈的。 是雷击导致的,是雷电在地上炸出来的。 如果说是阵法失败,产生雷击,什么阵法会引雷?她倒还真不知道,假如她知道,当初也不会愿意可怜的黎黛为了救玉修冒着在雷击之野被打个魂飞魄散的风险。再说——她看着唐棣的背影,这家伙左看右看,扭头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人界的阵法会引雷?为什么?图什么?红光那么强,引她们来到这山洞,在山洞设阵法,怎么引雷?露天不好吗? 雷击如此精准,就像是专程劈你一个,除非—— 她抬头,看见唐棣也抬头,看向山洞之顶,接着是唐棣奋力挥手——使出的法力的光芒已经变得奇怪,一截红一截青,末端还是灰黑色——洞顶霎时尘土飞扬,露出一个狭小的洞口来。 她看着唐棣先是仰着头,如同石头雕塑一般,眼也不眨地看着洞口;然后猛地一低头,环视周围地上的痕迹,伸出右手食指像是数数一样数着虚空中也许曾经存在于地上的东西,一二三四五六七,七样东西? 然后指了指自己,自己? 她看见唐棣的双眼猛地睁大,像是被曾发生之事惊吓、吓得后退了一大步,险些站立不稳,几乎靠在洞壁上。 “唐棣!”她忙赶上去,可还没走两步,唐棣就立刻站直了身体,两步抢上来,两手铁爪也似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睛里全是怒火,几乎喷薄而出要灼痛她的皮肤,活像传说中炎魔居住的巢穴。 “走!咱们回去!”唐棣喊道。 “回去?” “回去!!”唐棣的手死死地捏着她的肩,眼睛里是狂热的流露,指尖上是意志的表达,“袁葛蔓才是害死师姐的凶手!!” 要说那一刻,霓衣是否相信唐棣的说法,她自己也说不好。也许她是相信的,基于一部分的证据和大部分的偏心去相信。第一,唐棣分析了现场和就此想起来的清晰的回忆,照那么说,袁葛蔓的确非常可疑,虽然细究起来唐棣也没有不在场证明——见证人都被她杀了。第二,唐棣来之前非常清醒,只是因为滴血阵法的缘故露出狂气,见她气息这样充盈,丝毫不像是因为受伤而气力不足记忆混乱的样子,回忆的可信度想必比之前高多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霓衣自己的角度,她也不认为唐棣会是凶手。这一路她来观察唐棣,从唐棣知道师姐已死的悲戚到自责而生的痛苦,甚至那些梦话,桩桩件件哪一个都不能作为唐棣是凶手的证明,反而可以作为唐棣绝无那样的心的解释。 就算,就算退一万步说唐棣还是与此有关,她也绝不是有意的,绝不是主观上想做的。 霓衣自觉自己只能这样去信,信也没有多大意义,就是不信,她还是会帮助唐棣。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凌霞阁的山门前,她倒不知应该怎样想了。她们一路上来,毫无阻碍,她自己揣测——唐棣忙着上山一路飞奔,根本不会和她讨论——是因为她抱着唐棣下来的时候遇到了守株待兔的灵剑宗,把人家打退了,加上唐棣对于多年前的往事的回忆,可见那之后的灵剑宗也元气大损,那这一波被打走,也就再也无人了——凌霞阁发现了这一点,自觉没有危险了,也就撤去了保护。等到她们上来,也堂堂正正地就在山门前对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亏之处。尤其是看那袁葛蔓的脸色,俨然一副“你还敢回来”、心里冒着火手里握着剑就要下来再好好打过的样子。 “袁葛蔓!”唐棣大吼,用手指着对方,言语和姿势都如刀锋一般。 那一边众人站在山门前,姿态也相当强硬,腰板挺得十分直,尤其是袁葛蔓,闻言立刻向前那一步站出来:“唐棣!你还敢回来!我今天——” “住嘴!”大概因为没有想到唐棣会这样强硬,袁葛蔓被唐棣中气十足地一喊,竟然僵在当场,“袁葛蔓,你之前说,你在沂山玉琼崖是被诸魔所攻击,才失去意识!你说,是被什么人所攻击!长什么样子!用什么手段!” 第75章 袁葛蔓正呢喃着什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唐棣就咆哮起来,声震十里一般,“说!!!” 袁葛蔓似乎想要后退一步——霓衣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短暂的抬起脚后跟的瞬间——但又觉得自己不说唐棣也不能如何,遂又站定,喊了一声:“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霓衣不知道此刻唐棣是否清醒,为这踢皮球的你来我往微微转过来看向唐棣,没想到唐棣目不转睛、脸上带着一种轻蔑的笑意说道:“应当是——丁艺守打了你,而武九相救了你,是不是?” 霓衣心说袁葛蔓你要不是傻子,就应该不要答话,更不要看唐棣的眼睛。 “是——是,”结果袁葛蔓却开始回忆,“是丁艺守,丁艺守当时——” “呸!!!”唐棣又抬起手指着袁葛蔓,“怎么可能是丁艺守,丁艺守和罗野光正因为连山派的两仪式和元龟派的知守式打得难解难分,各自使出最高水平,几乎缠为一体,别说手指头,连一根头发丝都出不来,怎么可能攻击你!” 袁葛蔓面有难色地愣了愣,竟然支吾起来:“不、不是丁艺守就是,就是,就是……” 霓衣的嘴巴不曾张开,眼睛里却流露出难掩的惊讶,正和倒映在她眼睛里凌霞阁的其他人的表情一样。 “那你说,攻击你的人,用的是什么招式,打的你什么地方?嗯?!” 唐棣往前迈一步,袁葛蔓就退了一步,靠在背后的人身上,似乎衣襟碰到了掌门——霓衣隔着人群看见袁葛蔓往背后看了一眼话语支离破碎串不起来,简直如同战场上被马蹄踏碎的残骸。唐棣见状冷笑了一声,旁人听来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说不出来?在玉琼崖,你、我、师姐,我们三个的帐篷在最外边,因为要职守,到沂山了该我们站岗了!你还记不记得?” “我——我当然记得!我——” “那你说,被攻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我我我——” 唐棣又往前走了一步。袁葛蔓退无可退,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身后的同门给抵住了——也许是剑柄顶在腰眼上?——“我记得!!当时!当时是灵剑宗又犯事了!从弟子的帐篷里抓住一个小狐妖!!那小狐妖被、被、被——抓出来之后,直接就往我们这边跑,而胡克歆要杀它!它跑到我们这儿来,大师姐就庇护她,我和大师姐在一起,我们就打起来了!对!!” 霓衣隔着数丈距离,依然看见袁葛蔓双眼里冒出的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光,明亮灿烂,大喜过望,“就是这样!当时我记得应该是子时、子时三刻!然后大家就在篝火前吵架,说不拢,就,就……” 袁葛蔓突然像是头疼剧烈发作一般捂住左边太阳穴,弯下腰去,周围弟子们纷纷问她如何,唐棣却喊道:“篝火前,众人都在吗?!” 袁葛蔓半弯着腰,因疼痛呼吸显得急促,“在,都在,就是——” “在?!你放狗屁!我不在!因为我站岗而你本来应该来替换我,你人呢?为什么没有及时来替我!你言之凿凿,说时间那么清晰,那你记不记得,该来替我就是子时二刻,我等你等到三刻你都不见,说!为什么没有来替我!” 这一下就搅乱了袁葛蔓的记忆,要么时间有错,要么人有错,要么干脆记忆整个是错的,她嘴里支吾个不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亥时我在哪里做什么做了多久于是如何、又或者是多久和谁、但是谁又不在等等,越来越混乱,几乎成了一团乱麻,把自己渐渐捆起来。唐棣听着,狞笑起来,这笑声叫醒了不知为何陷入迷蒙的袁葛蔓,“唐棣!你有什么好说别人的!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根本不在场,说我,你自己说不定去哪里吃里扒——” 呼的一声,唐棣似乎凌空抽了袁葛蔓一巴掌,因为出手太快,霓衣感觉自己都没看清楚动作,只看见大风吹过袁葛蔓的头发,几乎掀得那边众人闭上了眼睛。 “我去了哪里?!我因为你久久不来替我,一直看守在岗上,以至于见到森林里的诡异黑影,才一路追出去,追之无果,却已经远离营地一百来丈。听见你们喧哗尖叫,发现是调虎离山,这才狂奔而归,看见你们在场地里互相残杀,几如发狂!你!连自己被何人所伤都不记得,哪里来的资格指证我如何如何!就说你,你以为是谁伤的你,说出的出来吗?!你说不出,只有我看见了,看见你是被许子谧和他的师弟宋子健所伤的!你在路上第一眼见到宋子健就喜欢,谁想到对方不外如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面回应你,实际上瞧你不上!当时他们二人合力,双剑凌空合一,一道剑光过,差点就要正中你背心!是我!是我当时甩出一块玉板帮你挡开、你才活下来的!所以,你至今背上留下的是炸裂的灼伤,不是剑伤!你说!是不是!!” 那边的袁葛蔓一时愣住,竟然连话也说不出,张着口忘记了闭上。而唐棣继续道:“你说武九相救了你,然后呢!你跟着他,干嘛去了!” “我,我当时,我只是,只是……”袁葛蔓此时说话的态度恍如一个做了错事偏被长辈抓现行、不得不承认的孩子,“我只是为他所救,等他救起我,他就伤重气绝。我——我就凭着咱们那套口诀,寻找大师姐和——和你的踪迹。” “然后呢!” “然后,嗯——然后,我就一直往西追,还是往东、东北,我,我不记得了——总之,总之是跟着追出去,一路追,直到在半路,遇见一群连山派的弟子,他们说……说自己是收到,求救信号,而来的。我和他们一道走了一段,继续找你们,说我们也有弟子失踪——然后!然后就在路上看见有好几个的灵剑的弟子倒在地上,一摸,还热,可见死了没多久,那时候我们就怀疑,是你干的,因为你一开始就不见了……然后我们就跟随痕迹,一路追,一路追,直到那个洞穴,看到你,你抱着大师姐进去,然后连山派的弟子们就上去,你出来,设下结界封闭了洞穴,出来和众人打斗。我……” “嗯?!” “我——我本来在树林里休养,没有力气了,但看你封闭洞穴的方法是咱们的,又看见大师姐身上有伤,于是就悄悄爬过去,打开了结界进去了——” “你进去之后做了什么!!!”唐棣突然咆哮,吓了众人一跳,“我在里面设下了阵法,你进去之后,你干了什么!!” 设阵?霓衣回想洞中情形,七样东西,什么阵法会需要七这个数? 袁葛蔓退了一步,惊恐地说着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几近语无伦次,继而突然之间,拔剑向唐棣飞来。霓衣几乎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唐棣身影快得几乎模糊,也朝袁葛蔓奔去,转瞬之间已经过了几十招。勉强能看出来的时间里,霓衣竟发现,两人的招式、动作竟然全部一模一样,而唐棣显然比袁葛蔓厉害许多,又快又稳又狠,没几下就把缴了袁葛蔓的武器,把人打倒在地,再一脚踩在对方的胸口,用竹节鞭指着,俨然再来一下就人头不保。 凌霞阁的众弟子们差点儿就要奔上来救,被掌门摁住不准上前。反倒是霓衣喊了一声,“唐棣!” “袁葛蔓!你说!你进去到底干了什么!你今日不说,就到阴曹地府里说去吧!那里面功过业障,笔笔清晰!说!!” 还狠踩一脚,袁葛蔓立时吐了一口血,“我——我当时进去,看见、看见师姐坐在阵中,头低着,我一着急,就想上去,没想到刚往前走,就碰倒了一根木头棍子,然后——然后就一道天雷,我就晕了,往后醒来,已经是被师傅她们救了。” “雷击?!”唐棣吼道,但身形已经不如刚才稳定,似乎有些轻微的摇晃,霓衣见了,霎时担心起来,“什么雷击,怎么会有,雷击……” 袁葛蔓犹在地上哼哼,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唐棣突然叫道:“都是你!就是你!!就是你碰坏了阵法!那是我精心设计的防止堕魔的阵法!!而你,你碰到了东西,害死了师姐!!就是你!” 霓衣此时几乎已经想要拔剑了,但拔剑又如何?武器能阻止唐棣发狂,不要踩死脚下的袁葛蔓吗?自己能吗?自己的力量,足以阻止这个魔气蒸腾的人吗?这—— “唐棣!” 一声喊从山门那边传来,与声音同步飞来的是一个白色的东西,只见唐棣抬头、伸手、准准地接住,拿在手里看了看,立时就松开了脚下的人。 第三十八章 “唐棣!你听我一言!”安仲慈的声音穿透力很强,可见修为之高深。 “无论往日如何,逝者已逝,种种恩怨情仇,都是往日。当年,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那一场来历不明的混乱,和混乱中死掉的人,灵剑连山不说,别的门派都开始觉得是你的错,而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师傅面对上门来的众门派,什么也交不出,还一样维护你,倾举派之力,维护你和大家的名誉。我们被围攻,如果你还记得山下的旧址,可以去看看,看了就知道我们有多惨。师傅耗尽精力与修为,保护了我们,至死也不曾怪罪你,一分一毫都没有。现如今算来,当日在的,泰半死了。有所耳闻的,寥寥无几,经过一场大战,也多半无心世事,这件事情,想必不出五十年,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76章 说到这里,安掌门长叹一口气,霓衣从她脸上看见深深的疲惫,从语气和内含的修为,可谓极具镇静效果——可唐棣似乎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摇摇晃晃、两眼发楞地打量那块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块玉佩。 “二师姐今日希望你,不要再追究往日的事,就让我们遗忘前尘,可好?师傅葬在山下,大师姐则葬在——” “泰山?”唐棣如噩梦初醒般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吓了众人一跳。 霓衣不自觉地随着唐棣的问题看向安掌门。 “我们——我们当时发现大师姐,是在泰山之巅,但我们并没有把她葬在那里,你也知道,她一直说希望自己故后能化为飞灰——” “飞扬在山巅的清风之中,散入青天。”唐棣喃喃道,语速缓慢,如同背诵,竟然正好和安掌门异口同声。 然而不等安掌门的下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出口,唐棣转身飞奔了出去,速度之快,弄得霓衣几乎反应不及,差点儿追不上。 “唐——” 她又猛地站住了,像是玩木头人玩得最好的,瞬间被冻住般。 唐棣缓缓转过来。 霓衣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担心唐棣一急一慢的,随时会彻底堕魔发狂——看那样子,自己要费九成功力才能完全控制住。 “二师姐,”唐棣转过来的脸上,挂着两道晶莹的泪痕,在山岚忽散、普照众人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明亮,“那日霓衣抱着我跳下山去,我们误触了灵剑宗在山下设置的法阵,引来他们上门寻仇,碰见我,被我打退,死伤严重。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你们要小心。我想他们既然选择后山,就是因为前面实在上不来。要是还有来的,请你告诉他们,冤有头债有主,如欲找我,到泰山来。二师姐,你多保重,请待镜儿好些。” 说罢,也不等回答,转身绝尘而去,仿佛坦然赴死,彻底断绝留恋。 一路狂奔,徒步到泰山时是午夜。攀登路上,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她们的确是因为雷击才下来爬山,毕竟唐棣比任何人都清楚电闪雷鸣的泰山是各种力量汇集之地,相当危险——而且,她想爬山。她的内心已经被悲伤捅了一刀又一刀,绞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她迫切地想知道,又害怕知道,不敢立刻面对可能在泰山之巅等待自己的结果,情愿选择走路以拖延。 怎么,这总不是我选的了吧?这是天气逼我的。 是苍天逼我的。 雨夜里她不忘给霓衣捏个诀挡雨,自己却淋着上山去。雨水比较容易让自己遗忘自己在哭,冰冷比较容易让自己冷静,专注以理性思考脑海里的问题。 以仅有的理性,残存的理性。 那个阵法,如果按照袁葛蔓的说法,是碰倒了一根棍子,因此引发雷击,那袁葛蔓就是从南边的第二个点上去的,那个方位上是木棍。准确地说,如果按照她看的那本书上说的,最好的情况下,应该是桃木棍,以辟邪。但当时她来不及那样做了,她是在路上随便找的材料——情况太紧急,她远远地看到洞穴的同时就听到了追兵,回头一看,人数不少,喊打喊杀,自己背着师姐,师姐还受伤了,肯定是不能和他们交手的。只有临时把阵法摆起来,先稳住,打倒了他们再来救师姐,救师姐,救—— 救她于什么? 于堕魔。 天空划过一道惨白枯瘦的闪电,直劈进脑海,从脑髓深处蔓延出一种冰冷的疼痛,像具有意志一般,想要刺穿太阳穴而出。或者这疼痛不只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一直埋在自己心底,现在终于找到了破土而出的机会。 盛夏雷雨落在身上只是凉,但她体内冒出来的这些东西堪称冰冷。 冰冷,锐利,漆黑。 为什么师姐会堕魔?回到营地的时候大家都疯了一样,她一开始不敢相信,觉得不过是撕破了脸,就像在长洲镇老家的时候那些往日亲厚此时要债的亲戚一样;等到看见师姐也狂躁要杀,才知道事情不对。可自己干嘛要阻止师姐堕魔? 那时候还不认识霓衣,那时候觉得,修行之人,怎能堕魔?那比死了还不如,那是死之死。 死之死。 书是这么说的。因为这三个字自己记住了那本书和这个阵法。七边形七个角,正好克制可以堕魔的六角,从右下第一个角开始,分别放置锐利石头一个,圆石头一个,桃木一截,枣木一截,玉佩一个,镜子一面,锐器一柄。其中石头是稳定器,木头是克制器,玉佩是收集器,镜子是反射器,锐器是最终的法力产生器。 是这样,是这样? 是这样,是…… 是这样。 自从在凌霞阁山门前从安仲慈手中接过那块玉佩之后,她就开始不断地回想当日进了山洞之后的细节。她从路上捡来石头,折来树枝,身上勉强还有一面小镜子,拔出师姐双剑中的一把作为锐器——那时候在极短的时间里依然权衡了一番,这是师姐的武器,刚才已经用过了,会不会有魔气在上面,影响阵法? 然后外面的喊打喊杀之声更响亮了,她只好集中法力于剑锋,嘭地一声把剑插进土里,然后出去。 然后—— 不,我还放下了玉佩。我在插剑之前放下的玉佩。玉佩应该在…… 头剧烈的痛起来,暴雨中视野都因为由内而外的疼痛而扭曲。 她不敢再去看玉琼崖的山洞现场了,可不看也记得很清楚,玉佩应该在的位置上是一片焦黑,如果有任何东西,早就被天雷击碎了。但那里没有,那里残留的痕迹是破碎的镜片,不是玉佩。这个玉佩好端端地在这里,流云百蝠的样式,留下一点点被雷劈过的痕迹。 这不对。她看见这个玉佩的当时记起的就是这件事,这样不对。 这样东西存在,证明阵法有问题。 那阵法是她从书上学的,当时就已经忘了书的名字,也许看得太多,书中的大部分内容也忘记了,却只记得这个阵法。怎样摆,有什么用,是什么逻辑——先克制魔性,然后可以逐步引导魔气而出,再消灭之——以及有什么危险。 危险。 如果不是这个当年她送给师姐、临时又从师姐身上解下的玉佩从安仲慈的手中飞来,她根本想不起来,还有危险。 危险是,如果摆放不对,反而会引发魔气的爆发,导致产生雷击。也可能因为使用的物件的残次或错位引发雷击。 站在山门前,安仲慈说的话她有听没有到,心里已然陷入巨大的混乱,因玉佩开始怀疑实际摆放的阵法,到底是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如果是,何以玉佩在此?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就是—— 如果是!如果是,玉佩会和谁调换了?她已经把这个不难的算术题做了几十遍,每一个都不对,每一个都是错,但她明明记得阵法是成功了的,她眼睁睁看着保护性的蓝色光芒出现,像小小穹窿一样盖住了垂头坐在中央的师姐,确定无误之后才走了进去出去。阵法一定是有效的! 有效的! “唐棣?”霓衣过来想要扶不知何时弯腰蹲下的她,她连忙挣扎起来说没事,看也不看,继续上山。 可如果有效,袁葛蔓就是碰倒了木棍,也不会产生雷击啊。又不是撞翻了镜子,镜子不在袁葛蔓可以碰到的位置上。那如果没有袁葛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团乱麻。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能记起自己出去和众人打斗,再然后就是在泰山了。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一模一样的夜晚,自己在泰山,自己和师姐在泰山,自己带着师姐来泰山——为什么来泰山? 如果安仲慈没有说谎,自己在那之后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自己就此下了地府,成了判官?怎么会有这样成判官的?这就回到了一切的原点,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还在地府和吕胜王普嘻嘻哈哈的时候,她最大的好奇,就是记忆尽头碧霞搀扶着自己去见东岳大帝的那一段,走在地府里,一片漆黑,自己一片冰冷懵懂,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会上泰山?怎么会下地府?怎么会—— 阵法成功了,但玉佩和镜子的位置调换了,师姐也不在了,结局如此,到底哪里错了?自己为什么带着师姐来泰山?当时师姐身上有伤,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带着师姐来泰山,而是等待救援,师姐会不会还有救? 咔擦巨响,利刃般的闪电劈倒了旁边一棵老松。她停下脚步,从雨水中看过去,模糊看见那老松从冠到根已经全部裂成两半,里面的一切想必都清晰可见。 如果这雷…… 她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在第二道闪电来临之前,冲上去一跃而起,妄图徒手接雷。偏偏那闪电像是看见了她一样,凌空分作两支,而被霓衣凌空拉了一下的她也只接触到了小的那一支的边缘。固然痛极,跌在地上时她还是沉默不语,一切痛苦向内心深处塌陷下去。 第77章 霓衣冲上来扶起她,骂道:“你已经不是地府判官了,不要这样!你也知道,凡人不能如此!肉身总归是不能挨雷劈的!” 她看着霓衣——时而被闪电照亮的脸,明暗变换中有一种鲜花凋谢的美丽——苦笑道:“我一个地府判官,合该已经是死人——” 死人。我。 我,死了。 她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另一个旁门左道之术:电闪雷鸣之夜,在泰山之巅徒手接雷,就可打开地府入口。 她当年就这么干了,她想强闯地府,一命换一命。 “人死不过半天,哪里就下枉死城了!” “只要我看见,我就能弄出来,不就是一个死吗?她的罪责她的业障她的宿孽我来担!” 她死了。 而我想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 她死了…… 她死了!!! 闪电打碎另一块木头,她爬起来,疯狂地往山上跑,现实中的雷声是催促,记忆里的言语是引诱。如果她真的想这么干,就一定有痕迹,在某个地方,在那里,一定要找到那里,找到那里就可以—— 就可以—— 她猛烈地摇着头,只管跑,只管找。在时而被闪电照亮、时而又恢复黑暗的泰山之巅的建筑中到处乱跑,狗寻求气味,她就寻求记忆的残片,霓衣在后面跟着,喊声几乎都追不上她的速度。直到来到从不来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15],她才停下。 是这里,是在这里试图接雷来着。当时此地空旷无物,天地一片茫茫。我试图接雷,天雷纷纷却绕我而过,像是看见了却要无视我的请求。最后我跪下来,跪在这里嚎哭,跪在师姐的身边嚎哭。 她死了。 离开玉琼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死了。一命换一命,是因为我本就该死,是因为我害死了她。不止玉佩和镜子反了,锐利的石头和桃木也反了,说不定剑也有问题,甚至说不定这个阵法本来就有问题,但把她牵扯进这一切的是我,不是她,如果我不是一昧想要阻止她堕魔,她也许就不会死。她在洞里时只是因为受伤失去意识,还可以救;但又被雷劈了一下…… 谁还能救? 她扑通一声跪下,却克制不住地笑起来。 谁还能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算计什么?你期望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的就是杀了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你不用这样,”笑声中她想起,在离开医巫闾山的路上,师姐和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起赏月。那时候师姐轻声地、几乎靠在她耳边说,“当然,灵剑宗的那种做法我觉得是有问题的。但你不用为此烦恼,他们就是那样,也不代表任何人,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很多人只是懵懵懂懂,其实啥也不懂。我呢,觉得三界众生都是一样,分那么明,说到底不也还是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吗?” 然后师姐转过来看着她,“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种经历,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那时候师姐说问心无愧,也许是向她确认两人心意相通。在那时的自己看来,是爱。 是爱啊。 那时候她在心底默默许愿,自己将永远爱着师姐,除了天地和师傅不可愧对之外,只要无愧于师姐,就算一生无悔了。 然后自己害死了她。 所以想下地府。 所以要一命换一命。 这一点也不气壮山河,她只是疯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逼疯一个人的? 她笑着笑着终于笑出了眼泪,变成嚎啕,声音回荡在群山乃至天地之间。泪眼朦胧中她睁开眼,模糊中如当年一样看见眼前师姐冰凉的身躯。 没有谁,都是我。 什么苍天,什么他人,什么门派,都没有,是我,都是我!!! 都是我!!! 唐棣像一只野兽般在哪里嚎叫,霓衣上去跪在唐棣面前安慰,因为心里对于实际发生的情况实在没底,正不着边际地说着,忽然一阵狂风,差点儿把她卷倒。 于她而言,哪里来的这阵风就像唐棣这一路的表现一样,能把握个大概感觉,却又实在抓不住最关键的细节。比如雷电交加之夜的狂风阵阵本来很正常,但是这一阵比刚才都大,大得多,方向上也是从山石林立处而非山谷上方的虚空吹来的,这就不对;又比如唐棣,一开始话说的凄凉悲惨,还要去接雷,也不知道是否又受了伤,一到了这山崖,便开始嚎哭,声音一时像人,一时像兽——若非心中本就存有情愫,若非是唐棣,她绝不会轻易靠近。 时而被闪电照亮的瞬间,她努力去看唐棣,头低着她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正从唐棣的皮囊毛孔里冒出来。细小而有形体,往天上飘,颜色已经看不清了——也许是黑色的,就像上来的时候。 在凌霞阁山门前还是红黑两色,上山时已经是黑色。极速狂奔竟然只用一个白天的时间赶到泰山的这一路,她根本来不及多看两眼唐棣,也看不清,唐棣跑得实在太快了。如果真的是纯黑色,说真的,她在魔界的日子不短也不长,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听说也听说过一两次。没有人解释过为什么会有纯黑色的,此刻她自己理解,红黑则意味着有情绪在里面,愤怒也好,杀意也罢,因此而生红色;而黑色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邪恶,只有黑暗。 她自己是魔,犯不上觉得堕魔哪里不好,毕竟魔又不一定彻底是坏,往日只是觉得唐棣的身体与魔气不相容产生痛苦,所以担心。现在不了,现在唐棣这样子叫她害怕,唐棣正在走向什么令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东西。 她不知道唐棣为什么一定要来泰山,安仲慈说是在泰山发现,难道认为这里是“案发现场”?从玉琼崖来看,如果那的确是雷击造成的,恐怕没有活路了,那到泰山来干什么?玉琼崖的山洞不是第一现场? 唐棣又为什么要徒手接雷?接雷的那一瞬间真把她吓着了,唐棣再是一路表现出怪异的强大,也不能如此徒手接雷,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那道天雷也真奇怪,就像有意志一样,凌空分为两绺,把伤害最强大的那部分完全避开了唐棣。如果唐棣真的接了,自己也没有拉住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那一刻自己也是危险的,也许自己也会受伤。但是那是唐棣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惩罚你自己吗?为什么惩罚自己?你见了那块玉就放过了袁葛蔓,你知道她不是罪魁了?那——你难道觉得是你自己吗? 唐棣的样子越来越可怕,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了,话也不说,只是嚎叫。她紧张地从唐棣刚才的言行里寻找蛛丝马迹,种种言语和画面从脑海中滑过。 “我一个地府判官,合该已经是死人——” 那又怎么样?死了活了又怎么样?是你不是又怎么样? 闪电掠过,她猛然想起这一切的另外一个疑点,正要说什么“你肯定不是凡人这么单纯的来历”时,狂风来了,把她吹倒跌在地上。 幸好因为察觉到狂风的异常而立刻站起,她才得以有空抽出金剑,仔细打量来人。一共两个,皆身材修长,其中左边那个肩膀更加宽阔些,晦暗中身影好似个木墩子——等到闪电一来,霓衣才看出,这就是之前在凌霞阁旧址袭击她们的那个女人,脸上那倒八字的眉毛和浑圆瞪亮的大眼睛,她过目不忘。而旁边那个则是个男子,面目清秀,衣着华丽,与旁边比他高半个头的女子的棕黑色披风不同,他身上一袭厚实华丽的锦缎衣服,天青底子镶白边,落雨不湿,还反射出柔和的光芒来,何其优雅。 好看是好看的,连表情都不带凶相。但她还是往前走了几步,把对此毫无察觉的唐棣挡在身后。 然后,女人披风一扬,抽出一对双刀。男子双手一伸,闪出一支长枪。 三人凌空一击,霓衣就知道自己在这一场以一敌二中丝毫不占上风。论范围,女人动不动就披风一展如大鹏展翅,挡住她的视线,她得费很大的劲儿才能伸展衣带阻止试图去攻击唐棣的男子;论灵动,男子的长枪和自己的金剑一般随处游走不说,那女人的双刀砍杀的范围太大了,她自己脱身不得,完全护住唐棣也很难——根本独木难支,窘迫不堪。 比如此时,长枪近在眼前,女人的大刀又要砍上来了,她别无他法,打得了他就打不到她,只能自己飞向唐棣,肉身也好,金剑也罢,哪个能挡住用哪个挡吧。 肉身不能挨雷劈,是的,就算她再相信唐棣不是凡人,也不能让唐棣冒身首异处的风险。 砰的一声巨响,三人武器相接,霓衣使尽全力,把对方挡了回去。转瞬之间,她看见那女人眼里流露出一种明确的厌恶,好像在说,总是你。 她认识自己。是自己不知道她是谁。 是谁—— 突然,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唐棣站了起来。两眼的眼白变成了灰色,瞳孔却是红色,眼睑边缘好像还隐隐约约冒着黑气。唐棣一步一步走过来,右手里捏着一样在散发黑气的竹节鞭,左手则伸开五指,像鹰爪一般。 第78章 “唐棣……” 不,别。 然后唐棣飞了出去,像看见仇人的疯子,鞭子直接向一男一女抽去,动作之快,霓衣只能听见一片当当当当的声音,比雨点还急。未几,她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啸,那长枪男子似乎被打了退了好几步,双手执枪才能勉强立住。而棕黑色的身影和唐棣斗上了半空。 男子还要上去螳螂捕蝉,她立刻黄雀在后。可还不等追上去,一道剧烈而光亮的闪电滑过,她看见唐棣凶神恶煞地把竹节鞭甩向男子,逼迫男子闪开,甚至差点打中了跟在后面的她。而女子趁机挥舞双刀砍像唐棣,她几乎要惊叫出声。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她甚至吓得说不出话。 唐棣不闪不避,徒手握住双刀,手掌立刻划破也不顾,就像没感觉一样,握住刀身,拧碎刀锋,把层层碎片直接拍向女子的胸膛。 她看呆了,没注意到男子已经转过来□□向她。注意到时,唐棣追了过来,右手虚空一握,迅疾地收回竹节鞭,然后狠命一抽,打得男子喉头见血,哀嚎出声。 他们跑了,唐棣站在原地,也晕了过去。身上散发着黑气,气息脉搏都非常虚弱,就像是死了。 她上去抱着唐棣,用尽了自己的原来会的、以为会的一切办法,呼唤,控制,唐棣没有任何反应,紧紧地闭着眼,就像从之前的某个时刻开始已经失去了回应的能力,只是在单向地说,单纯的表达,像是已经死了。 而现在,是死之死。 不要这样,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近百年的时空后,雨夜里哭泣的人,终于得偿所愿,替换了自己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15}舍身崖。 第三十九章 从桦木的窗棂向外望去,绿草如茵,有的及膝,有的只及脚踝,错落有致,一路绵延远处的山脚。还夹杂有些或粉或紫的野花在草丛中开放,不时随风轻轻摇摆。从近山脚的地方开始,有树木生长,柳椴榉杉,一应俱全,郁郁葱葱。视线随着高低起伏的树冠延伸,每天黄昏上演壮烈晚霞的天空下,除了东边总是在日落时分因森林茂密而近乎发黑的群山,就是西北方高耸入云的绝寒峰——从地面仰望它,就像蝼蚁仰望天上的宫殿一样。 据说,上面终年刮着狂风。据说,这山峰有自己的意志,就像狂风和偶尔降落的大雪一样,暴戾恣睢,吞噬一切。 草原上,除了阵阵风过树梢和遥远而细微的流水潺潺之外,别无什么声响。因为这种安静,就算日日看着绝寒峰,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不靠近它,就什么都不会有,就像只要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不要走进西南方的炎魔地一样。霓衣说,那是保留了最原始也最邪恶的群魔居住的地方,不去不见,等于存在却又不存在,大家可以相安无事,甚至彼此遗忘。 就像人不要去揭开往日的秘密一样,应该遗忘。 也许在这里坐足够久的时间,天天这样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地打量风景,就会遗忘。天天看着周围各种各样的树木——不知为何,现在特别容易认出各种树木,就像老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记起这些小事而已——把它们都认出来,记住,再取名字,再认识,也许就会好的。 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这院子里,全是郁李。粉白的花正一朵一朵地出现在枝头,不疾不徐好像有无限的耐心。可以慢慢地给郁李起名字,甚至一朵一朵…… “你怎么样?”后面传来熟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她转过头,见霓衣站在门口——已经不是往日那样倚靠在门框上了——双手交握,以一种因身为主人却似奴仆的不合适的礼貌姿势站着。她见了,心里冰凉酸涩,连忙转过身道:“我好很多了,你……” 她知道霓衣只要上来一检查,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好多少,她这副身躯里的问题,已经不能自愈了。但这不可自愈的部分,也不单纯是外力的问题,更严重的在心里。在照镜子的时候,在面对霓衣的时候,甚至在看到放在一旁的竹节鞭的时候。 所以天天醒来只是看着窗外。偶尔面对霓衣,也尽量少看。 霓衣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的疲惫比刚才更甚,她见了只好找些话说:“还这样早,你就起来了?” “我起来就是早?你不也起来了。你——还比我伤得重呢。”霓衣说,一边缓缓走过来。不是没有力气,实是故意拖延。 是霓衣救了自己,她醒来之后就想起来了。是霓衣把自己从泰山舍身崖带下来,狂风暴雨中一路飞向雷击之野。当时的混沌中觉得霓衣疯了,但又想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只是觉得一直在飞,干嘛要飞?要去哪里?后来模模糊糊地听到霓衣惨叫,如同泡在一汪发臭的温吞油汤里翻滚的意识才想起来,雷击之野,她带着她,这样谁也躲不开要挨一下,于是霓衣替她挨了。 也许她也挨了,那一刻她们本是一体,但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只听到霓衣的惨叫。毫无感觉的自己听见那惨叫就像被针扎一样,只是没有力气反应。 然后眼睛一睁一闭,月光下回到了这山谷中的小院,好像是霓衣连拖带拽,把她放进这房间,然后再跌跌撞撞地离去,把她和自己都交给了这院子。她醒来才发现、或者应该说,是感知到,这院子本身有法力。不知修建当时,用了什么法术或者放了什么宝物,它天然会护佑自己的主人,给受伤者补充一点调养休息所需的灵气。于是前几天,她们就这样躺着。桌上的水壶不知道黑夜里被谁给斟满,她只是睡,强撑着走出去的那一次,相当宽阔的宅邸里一个影子都没有,主人房里勉强传来霓衣沉重的呼吸声。 霓衣朝她走来,她还是倚在窗边,是没有力气动,也不想动。 “今日天气好,咱们一道出去走走?” “出去?” “也就在院子里。你朝这一面,自然没有看见院落里花园。咱们出去坐坐。” 霓衣越走越近,步伐缓慢,她的头也缓缓低下去。她还是不能看。 “那走吧。”说着便要起来,但因久坐一时乏力,几乎有些起不来,吓得霓衣几乎惊叫,手也伸出来要扶,“唐棣!” 她看一眼霓衣,看见眼睛里的担忧与哀伤,幸好现在是一半一半了,“没事的,我现在——不会像以前那样想了。而且看现在的样子,魔气于我也无碍,不过是些肉身的痛苦罢了。” 她知道霓衣的担心,知道这番说辞也不过是说辞,底下的答案她们两个都知道,但也都不说明——于她有碍的不是魔气,霓衣的魔气早就被她的身体吸收了,不是魔气居中而不调和,而是魔气因为她自己的心的原因,挑起她本来就有的戾气,流窜体内,七经八脉地四处损耗。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戾气产生的恶果。而她的戾气竟然山一样高海一样深,是从她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我不会了。你别担心,咱们走。”她对霓衣说,说得平常说得普通,说得镇定说得自然,实际上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戾气是自己生的没错,可是从自己的哪里生出来的呢?是因为身为唐家小姐和凌霞弟子的时候的经历吗?如果是,那也许真的不会再来了。 一切都清楚明白了,她不会再恨任何人。不会再恨袁葛蔓,不会恨灵剑宗,更不会遥远地去恨那些逼死父母的债主——她应该反过去感谢人家嘛,没有人家,自己怎么会遇见师姐呢?该恨的是自己。是自己读歪书,是自己读了还要因为好奇心而记住,因为记忆力太好而过目不忘,因为过目不忘,危急时刻居然还敢用,用就罢了,却是错的。不管是放错了位置,还是物件质量不佳,亦或者这就是个伪阵法,作为文字留在书上没人去学,它就是死的,而自己用师姐的鲜血,把它弄活了。 活了。 然后把师姐吃了。 又或者,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站岗到半夜发现不对,没有因为一直觉得这一路都有些不对、于是在应该逃而不是战的时候选择了战,是留下来,是心里畏惧而不是一边畏惧一边又想证明自己对于是追出去,也许营地就不会出事?也许自己会和师姐在一起,师姐就不会受伤,就不会丧命? 自己是想和师姐在一起的。从一开始,到最后,到人在泰山之巅的那个最后。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她想到时间的前面去抢、抢过地府的审判之前,她想要的是退后,步步退,全部退,在玉琼崖的山洞里她多希望时间能倒流,能够回到两人相识的当初,一切重新来过,哪怕结果不会不同、师姐还是会命丧她手,她还是愿意让一切重新来过,然后全部止于此处,生生世世,再不出这轮回。 她可以一遍一遍承受失去师姐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自责,也愿意回到当初,回到在长洲镇跪在地上受人侮辱的当日,看到师姐像一束光一样照进光天化日的晦暗世道中来,从现实里解救自己,也从心灵里解救自己,让自己找到自己应该去的路,而不是总在懵懂中摸索自己的天资该如何使用。 第79章 愿意回到师姐带着自己跋山涉水回到凌霞阁的时候,即便一开始拜师艰难,但那一刻她不是孤零零地跪在堂上,凌霞阁泱泱众人,天地间亿万众生,有师姐陪着她,和她站在一个立场上,非亲非故,为在世上已经无亲无故的自己说话。 也愿意回到凌霞阁溪水边的练武场上,磨练自己的性子,从天真烂漫轻浮爱玩一直练到仔细谨慎小心认真,从最末,最差,最不显眼,到最拔尖,最用功,最招师傅喜欢。随她们去说师傅如同老来得子偏爱她,说师姐如同自己捡来小狗宠爱她,随她们说吧,这样多好,她被人由里到外承认着,也由里到外统一着,然后从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柔和里长出一株新的枝丫。 还想回到,回到在医巫闾山赏月的那个夜晚。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夜的月光都要灼伤了自己的眼睛。师姐月光下的笑意足可让她想起师姐留在她心里的一切美,教导自己时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句轻言细语,每一种和自己一起时才会展露的小小淘气——那是只属于自己的师姐。她们本该是不同的,基于不同,比别人更深的情愫才有成立的根基。基于此,她才有可能找到自己人生最后一块缺失、达到彻底的完满,让那支枝丫,长成大树。 所以袁葛蔓指控她时说得对啊,下山时她哪是应什么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义,她就是为了师姐。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师姐知晓自己的心,更不知道师姐会不会接受自己,那样怕失去又那样想得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陪伴。 拖延就是争取,争取也是拖延。也许她不知道师姐对自己怎么想,如果时光还能回去,一遍一遍地回去,也许她会含着的眼泪问师姐一样的问题,师姐也许会诧异她为什么哭了,也许不会、只是给出一样的回答, “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种经历,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可我有愧,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有愧。为了掩饰这愧疚我甚至连我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连我的以往都忘记了,差一点连师姐都忘记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业力,是找到自己的来历,还是对师姐念念不忘的爱,最终指引我找到了这宝箱,打开一看,是无穷的悔恨。帘幕掀开,竟然连尸山血海都没有,只有一片荒漠,只有一个我,只有天地,只有绵延无尽的黄沙。 “走吧。”霓衣点点头说,领着她一道向门外去。她在霓衣转过去之前,瞥见那上面一样的表情——有一天她从噩梦中惊叫醒来,霓衣就是这样的表情,皱眉,苦涩,说出来的话固然是安慰,也还是苦的。 霓衣问她梦见什么,她说,我梦见一片沙漠,我哭着一直往天边追,追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哭,一直哭,就像胸口被扎了很多刀子一样。 那时候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霓衣,所以霓衣明白,其实没有很多刀子,只有一把。 不论是什么,是人,是仙,是妖,是魔,有生之年都是有限的,在心里有地位、会带来强烈的快乐与痛苦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假如为了不忘记,她是否应该把这刀子狠狠地扎在胸口不要拔出来呢?伤口永不愈合,受伤的记忆就永不消逝,痛苦也就永远不会结束。 霓衣领着她走过桦木走廊,往日关闭的木制后门此刻向外推开,只有竹帘一张挂在那里。撩起帘子出来,一眼望去,西高东低,一人多高的白色砖石围墙包围、十余丈见方的宽阔院子里草木繁盛,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往东有水道引来清泉做出的池塘,池塘旁有巨石一块——不同于人界的审美,倒是平整光亮,如同刀切一般——倚在巨大的樱桃树之下;往西,有一个用土垒堆砌出来的小高台,上有一棵大得超凡脱俗的木樨,树下有石几石凳一套,俨然是个树为冠盖的小亭子。她站在石阶上一望,只消自己稍微转转脑袋,越过围墙视线最远就能看见西北的高峰和东方的阴云——那是雷击之野。 说此地叫逍遥谷,要住在这样的地方,的确是逍遥。有危难时足够安全,没有时尽可欣赏四季风光,当日修建时,必然下了一番功夫…… “来得倒是早啊。”霓衣忽然道。她一听,视线随之收回,低头一看,越过霓衣下楼梯的背影,看见一个毛绒绒的、小猪一般大小的东西正拿着一个掸子在打扫院落北面堆放的架子——从那架子的形制看,她猜是霓衣平日拿来染布绣花的,自己的确听她说过这样爱好——但这家伙是个什么?脸像兔子,耳朵偏又小小,六根胡须像猫,前爪偏又纤细,通身从脖子到屁股一般粗细,站起来穿着一身牧民似的短打又和个人没两样,一身白毛纯洁无暇,只及她二人的膝盖高。 这家伙见了霓衣,把掸子往腰后一别,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一对黑豆似的眼睛带着笑意看了看身后的她,又看着霓衣,“对,这就是唐棣,唐姑娘,我的朋友,还要在咱们家多住一阵,麻烦你一道照顾了。” 那家伙点点头,转过来合起双爪,一样恭敬地对唐棣施礼。她想还礼,却不知如何称呼,求解地看向霓衣,“这位是丸子。” “丸子?” “它是我的家事妖精,或者说,我的管家。我叫它丸子,你也一样叫就是了。” 唐棣疑惑地看向丸子,丸子倒是笑着点头。两人见罢,霓衣道:“这些小事,你不要管,让房子自己干便是。我也好了这许多了,你不用担心。还是干你最喜欢的去吧。”说毕一挥手,掸子也好,清理碎石地砖间青苔的铲子也罢,都自己动作了起来。丸子也点点头,快步离去,向厨房去了。 唐棣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不防霓衣已经在桂花树下为她准备好了茶水,发现她没来,轻声呼唤,“别看了,以后有的看呢,先上来吧。” 坐下,饮过甘露也似的茶,各自放匀了呼吸,她才开口问道:“家事妖精是什么?” “一种在逍遥谷才有的小妖怪。” “豚鼠?” “不,它们或是此地的天地山川灵气所化,或是误入魔界死去的冤魂残留的部分聚合起来所化。什么样子都有,一开始往往是植物,比如会动的块茎、长手脚的人参。要过些时日,才会变成动物的样子。变成小兽的时候,它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丸子就选择变成这个样子。实际上它不是鼠族。” “那为什么叫丸子?” 霓衣笑起来,“它来我家的时候,是因为不会说话,我就好心收留它,当时说来我这房子也不需要管家,自己就能管好自己的。于是我就问它,你会做什么?说到做饭,它点点头。我又问会做什么,说到丸子,它点点头。我那时还小,一时兴起,就给人家取了个名字叫丸子。后来才发现人家不止这个手艺,学得也快,比如——” 丸子一溜小跑,从厨房里端来一个食盒,到了面前唰唰唰地又是拿又是摆,转瞬之间布好了一桌子茶点,又小跑着拿着食盒回去。 霓衣犹在那里说着什么“怎么见了你便害羞”的话,唐棣却看向周围,看着整个生机盎然的院子,看着流云和蓝天,看着这一切的美好与快乐,甚至看着温暖的风把那边墙下的白色樱桃花瓣吹向自己,和自己心里不断四溢的冷气隔着皮肤互相冲撞、无法相融。 这里多好,可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棣。”霓衣轻轻唤她。 “嗯?” “我——我是想说,反正闲来无事,咱们——你不妨在我这里多休息一阵子。丸子做的东西很好吃,别处也没有,可以多休息一阵子,再做打算。” 她想点头,也点了,只是苦笑没有憋住,“好。多谢你。只是我……” “唐棣,” “往下我也没有什么打算。” 她知道自己如果苦笑都憋不住,眼里的哀伤神色就更加憋不住了——可这多自然呢,她已经要被自己的过去给冻死了。 霓衣伸出手来轻轻拉着她,“天下很大,你也才刚刚来到魔界,等你再好些,咱们可以去四处走走看看。” 她只是努力笑着,沉默不语。心里却说,为什么要走走看看?为了逃开什么吗?天下,三界,就是把地府也包含进去,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哪里都不需要去啊,因为我的牢笼就是我自己,我没有被关起来,我是戴着枷,戴着我自己给我自己上的枷在这世上行走。 钥匙?我吃了。 我吃了我吞了它从我的食道里掉下去,掉进我心里熔岩一样滚烫的哀怨里。 我恨我自己。 所以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以为自己在心里说的话绝不会漏出来,不料霓衣还是看穿她的想法,“唐棣,你听我说。” “嗯?” “逍遥谷往北去,快到青牛江的地方,有个郎中,叫云州,是树精所化,医术很是厉害。你这样子,心里觉得不好,有时也可能是受伤未愈所致,你要愿意,咱们过一阵子就去看看可好?说不定看看就好了。” 第80章 她抬抬眉毛,笑得着实不好看——可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笑得好看——又看见霓衣认真的神色,觉得自己再说搪塞的话就是不可原谅的混账了,便道:“我其实……肉身也好,灵台也罢,我其实已经不在乎里面有没有受伤,伤得多重,会不会好了。要是能,我只是想逃离现在这个自己。不是你,不是逍遥谷不是魔界,甚至不是三界,就是我自己。我自己这个存在而已。” 可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逃得掉。也许永远都不能。就算入了轮回,我…… “唐棣。”霓衣没有放开她的手,还轻轻握了一下,“容我说一句,可好?” “嗯。” “虽然我是个外人,但是我觉得,你无须把这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你想想,就算你现在想起回忆、还从现场验证,看到事情是这样,还有一些谜题是没解开的。比如,第一,为什么那天晚上所有人一起发狂,除了不在营地的你?” 她没有看霓衣。 “又比如,在泰山舍身崖发生的事,你只记得一部分了,之后呢?为什么你就进入了地府?无论是袁葛蔓还是安掌门,她们都说你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间发生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她还是没看。 “最后,还有一点,你从长洲镇到舍身崖的整个故事,都没有解释,你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天资。唐棣,我觉得这一点最不正常。你要么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前世,要么……” 霓衣不断说着,猜测开始变得离奇。她却忽然想起,如果说那天晚上的事还有谜题未解,那至少以她所知,的确还有一点——无极派呢?大家全部中魔打起来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无极派,她没有看见,后来的人没有看见,也没有人回忆起他们怎么样了。记忆推得更远一些,从离开会稽山开始,她就觉得不太对劲的。那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好奇阵法这玩意,也偷师别的门派的招数,无极派的布置也不例外。她观察,她询问,有的门派是反感偷师,有的居高临下地炫耀,无极派最奇怪,他们对她根本不予理会。等到到了吴山,她看也看会了不少,就开始觉得阵法设置似乎值得商榷——是不是可以反着来?说是到时候正着走,达到目的。那么反着走呢?无极派不说,一直不说,然后自那之后,每个大阵和营地附近似乎就开始有了奇怪的影子……也许之前,自己就是因此而觉得寿阳城的那一切不对劲的。 似乎一切之前的不对劲和不舒服都是因为往日,因为想要记得些什么却又报复性地忘记了。但,但并不是都是因为这些回忆,似乎还有别的—— 她猛地摇晃脑袋,想要驱散绞缠在灵魂上的这一团乱麻。事到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害死了师姐。 霓衣以为她这反应是对自己提议和分析的抗拒,一时皱起眉头来,想说些什么,突然,有敲门声远远地响起。 第四十章 “霓衣姑娘!” 从门廊那边传来的声音里,最嘹亮的是这一声喊,此外还有一片脚步声和欢呼声打底,清脆而无害,像山洪似的倾泻而出,倒在院子里。唐棣坐在亭子上看过去,见是一群身材面相各异、大多奇形怪状的妖精,正要仔细打量,不防妖精们看见她与霓衣坐在一起,脸上的笑容与整个身躯如瞬间被冰冻住一样,僵在原地,只有捧在手中顶在头上的植物的草叶,随风轻轻摇晃。 唐棣不知应如何举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看旁边的霓衣,幸好霓衣发出一阵爽朗笑声,道:“咦?你们手里是给我的东西吗?要是的话,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拿过来?” 群妖闻言,互相看看,立刻重新爆发出笑声,不但熟门熟路地摆好餐桌,还一拥而上把唐棣架到桌边——有的甚至还来不及问唐棣的名字就亲亲热热地前拉后推——还和丸子一道整治了好几个菜。一顿饭从半上午吃到了黄昏时分,一边吃一边喝,除了主人霓衣和被视为主人的关联的唐棣,谁都可以离席,一时走开,倏忽回来,重新加入一直不停歇的谈笑。 吃吃喝喝笑笑,连一直觉得无法摆脱哀伤的唐棣,也被桌上谈笑逗出一点短暂的笑颜。等到众妖散去——照霓衣说,并非回家,是各自找地方去喝酒了,“都看得出你我一脸病容,不好意思留下来喝”——她又回到了桂花树下坐着。 霓衣带她出来也对,换成她自己,也许不会到这里来,不愿意出房间,也就不会发现这样好的地方。她喜欢这里,愿意一直坐在这里,看天色明暗,四时变化。等待花香,等待初雪,甚至等待雷电,等待暴雨。 也许在这里,一切都静谧平和,远离纷争,几近无忧无虑,只有美与美的消逝,以及美的重生。善恶正邪也许都可以是美的,或者说,美与善恶正邪都无关。比如此刻,西方的天空中,西南方炎魔地的上空有壮烈绚丽的夕阳,喷薄如烈火猖狂,映红了南北纵隔数百里的绝寒峰,给这终日狂风呼啸的山峰蒙上一层柔和。 她刚才听说,绝寒峰不像一般的山峰,它的形成出于什么意志不知道,但这狂风呼啸是有意志的。意志?她问,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这绝寒峰是个避世的地方,在俺们魔界,谁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仇家,天大地大无处可逃,还想活命,只能上绝寒峰去。如果绝寒峰愿意收留这人,狂风就会短暂停止,让它上去。不愿意,就会直接吹倒。进去之后,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了,没有自己的意图,没有自己的选择,一切都是这山告诉你如何,你就如何。” 说话的话音未落,就有人出来反驳,什么“你怎么又知道了”,说话的不甘示弱,“我怎么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都多得多”,双方笑闹争吵起来。唐棣这才从二者的话语中知道双方大概叫什么,但为了礼貌还是请教起尊姓大名了。众妖仿佛是见了她不再拘束,这才开始轮流自报家门,霓衣坐在她旁边,一直微笑着,不时插科打诨。 其实落座开席时,霓衣介绍了她,但众妖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一时还不敢过于欢腾,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还是霓衣解围——现在想想,唐棣自己都觉得真是失礼得好笑。倒谈不上对不起客人,自己也是客人,只是对不起主人霓衣。 “看夕阳?”霓衣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嗯。看着忽然想起今日长庚说的话来。” “你也好奇那话的真假吗?”霓衣笑道。 “我以前不曾听过这样的事,当然好奇。”她也微笑,自觉没有早上笑得那样难看了,“难道魔界也有什么妖怪巨兽变的山?就算是,也不至于变得这样高吧,这绝寒峰似乎已经是其他山峰的一倍高,甚至更多。” “长庚嘛,在这地方呆着时间很久了,最喜欢说传说,只是真假不晓得,他自己也不晓得真假,只是说罢了。有一次我问他,他倒是说了句大实话。” “什么话?” “他说,‘有的事情太奇,不像真的。有的事情太平淡,也不像真的’。” 唐棣听了,想起这长庚长得方头阔面,说是古鼎所化,样子倒是像。他说自己是上古圣人用过的,这她不怀疑,毕竟没有圣人加持,肯定不能成精;但是显然没有受到多少言语上的熏陶,不然何至于这么爱说又这么没谱?其他的妖精也拿这一点来取笑他,他就会说,我为圣人所用,但实际上和我处得最久的,还是厨子啊!厨子不识字!说罢总要说几件千年前厨子的笑话来听,引得众妖精哈哈大笑。 其中笑得最开心,便是一只肥硕的豚鼠,叫做代洛。因为它的笑声几乎是咯吱咯吱的,唐棣觉得它肯定原先就是鼠,此刻正好问霓衣,“是啊,的确是,不过它是生活在逍遥谷,和南边的群鼠不一样。” 群鼠?她正想问,霓衣又道:“代洛其实挺好玩的,生在逍遥谷,长在逍遥谷,来我这里的人,都会以为它和丸子是亲戚,其实不是。知道它只吃素之后,又会因为它和灵素是对头,其实也不是,你看得出来灵素是什么嘛?” 霓衣好奇地望着她,她想了想叫灵素的妖精的长手长脚,“花?” “为什么不是树呢?”霓衣笑道。 “不,绝不是树。”树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虽然不解为何,“应该是——月季?” 霓衣一边轻轻拍手一边感叹,“猜得真准。” “哦?真是月季?”那得是多高多大的月季。 “逍遥谷原先还是一片蒙昧的时候,有很多花草。灵素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大家都饱食灵气化了形,草木鲜花渐渐少了。花朵成精也不易,灵素是极大的一株月季,至今还是独一个。” 唐棣闻言,环顾苍穹大地,“这逍遥谷果然是好地方,花朵也可以化形,桌椅也可以化形。” 霓衣见她有心说些好玩的话,悬着的心已稍微放松一些,此时更是扑哧笑出声,“浮三怎么说也是好桌子,不过少了个腿而已!我说我不要它来,是不想它以这种方式报答我,便宜它了!” 第81章 席上浮三那副衣衫破烂却又正经行礼、似乎借着这个场合再次请求成为霓衣宅邸里的一张桌子的样子,固然恭敬,但实在缺乏说正事的正经感。“它就是想找丸子吃丸子做的饭罢了!想的美!” 霓衣笑,她也笑。霓衣见她笑,反而看得专注,眼神温柔起来,“不过今日看它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这样真好。” 这话她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又不知如何作答,更回避去想里面的意思,可见霓衣笑得艳若桃花,她轻声道:“他们也这样喜欢你。不过,是为什么呢?” 霓衣被反问,一时张大了嘴,整个人却收回去坐直,“也许因为,在逍遥谷,我是最强大的吧。我总是照顾它们,庇护它们。逍遥谷——”霓衣也收回视线,看向在夕阳的昏暗中显得暧昧朦胧的院子,“是个小妖精们躲避外界自求生存的地方。周围都是山脉,这样山那样岭的,住满了聚族而居的群妖,各有各的大妖带领。说起来很像人界古时候的诸侯国。再往南,还有炎魔地那样谁也不敢去的地方。所以这些不属于哪一族哪一类的小妖,只好生存在这里,水草丰美,无人打扰。但是也没有人为他们做主出头,因为没有人有这个能力。只有我。” “那你……”她想问霓衣的来历,又觉得看霓衣的神色,那丝缕轻微的失落和伤感,让她觉得刚才说出来的两个字都是伤害。 不应该让她想起的,毕竟自己也懂得这种想起的滋味。 但也许霓衣想起的事情不一样呢? “我?”霓衣回头看她一眼,又快速地移开,那眼睛里的伤感失落竟更深了十分,藏掖不住似的,“我是……我虽然不是这里最早的居民,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在此地修行,在这里长大,逍遥谷简直就像……我的家乡一样。刚来的时候,长庚已经是那副样子,灵素还瘦小得很,代洛还没有那么胖,不过还不认识浮三,也许它那时候还没破吧……总之,我就这样在这里修炼,长大,饱食灵气,和这一群小妖都混熟了,如此长则三日短则两日的来往,打发日子,先由师傅带着,后来依靠自己,也离开魔界去交朋友闯天下,渐渐有了今日的样子。” 师傅?她想问,但没问出口。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往常最喜欢月亮的霓衣却说,她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别着凉。” 唐棣就这样在霓衣的家里住着。有晴有雨、花朵开放的日子里,如果不是霓衣主动提及,她甚至都要忘记了现在是什么季节。她看见的只是时而有雨水,时而没有,但这也比之前好,之前只是注意到那是天空,注意不到天空在雨前雨后的变化,颜色的深浅,云朵的聚散——渐渐地,能看见了,能分辨了,甚至能欣赏了。 恍然回忆,发现自己其实以前是会的,只是一度忘记了。眼睛看见了五彩,心里却是黑白。甚至在黑白之前,没有任何色彩。 唐棣知道自己心里有一块巨大的冰山,也许整个自己的灵魂都是冰山,是冰山本身。即便阳光照着,也未必会融化。但渐渐地,她看见了阳光。 霓衣陪着自己欣赏日升日落,丸子就忙前忙后,虽是挂名管家,其实只主管吃饭。它按照霓衣的要求——唐棣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和霓衣交流的,霓衣似乎只要醒着就基本和她在一起,又或者是她依然恍惚,根本不知道有时候霓衣离开到底离开了多久?——每日给唐棣做的都是有利于休养补气的东西。端上来的时候,霓衣在旁介绍,而不会说话的丸子只是笑着,两眼笑到唇角,那神情不是献宝,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指望她吃了就会好的孩子般的关爱。 除了这一对主仆,就是剩下的那一群小妖,长则三日短则两日,是轮流到霓衣这里来。来了就吃饭,吃饭就和她聊天,因她不知前情,光是叙述一件新鲜事的前情就足以说上好久,聊兴浓的简直是大大地过瘾。霓衣见了总是骂它们借机来蹭饭,有些在人间呆过的,比如灵素,此时便要接嘴道,咱们魔界也不兴说什么饭钱不饭钱,何况我们还把东西带给了霓衣姑娘你啊! 霓衣伶牙俐齿,定要“反唇相讥”。唐棣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样的人,在哪里呢?想了许久,才在听长庚说故事的时候想起,是在枉死城,见过一个据说死了以后还和活着时候一样的妇女,一张刀子嘴,从家里数落到家外,那用词那话语几乎日日不重样。 她有时会看着霓衣,但总是在要被霓衣发现的瞬间,被其他的妖怪叫走,彼此的视线随即错开。 她不知道它们是否和霓衣串通好了,当小妖们三五成群的时候,总是要和霓衣争执一阵,说要带她去附近的哪里,霓衣总是要先表示不同意,说群妖想把唐棣也带坏了,群妖必然一时笑骂一时求情,最后都是问她自己是否愿意,她起初总是没什么想法,要霓衣替她说可以,后来知道去了会是什么事情之后,才会自己说愿意。 好像一开始,把话说出口都要先拉起巨大的铸铁闸门。 感谢群妖,感谢一开始就认识了的长庚、浮三、灵素和代洛,还有后来渐渐熟悉的长得时而像猫时而像狗的咽冰(它到底是什么,它始终不说,唐棣猜它既不是狗也不是猫,也就不是狼也不是虎)、自称是一把琵琶化形而来却始终不肯变回原形给大家弹一弹的恽周、和长庚本是同来却是个秀气酒杯因此千杯不醉的紫珂、还有被众妖称为叛逆的黄鹂鸟整日说大话瞎吹牛的虚逊——感谢它们所有,是因为它们前呼后拥地带着自己出去,自己才大略感知到了霓衣家周围的天地,到过西北边的小溪,在溪边钓过鱼;到过了东南边的树林,在林中采过野果。这些活动霓衣一般都不去,她也不知道霓衣在家里干什么,整个神智都缓慢愚钝,甚至忘记了好奇眼前事之外的其他事。直到那天去北面的一个平缓谷地里玩蹴鞠,她和霓衣都有伤便只坐在场边当裁判。看见树荫底下霓衣的脸色似乎比以前好些了,她才猛然惊觉,也许霓衣是在家里安静养伤,而自己出来,那能养人的房子就能全力协助霓衣。 她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地下沉,又轻轻地浮起,一直飘荡在水上,直到那晚宴会。宴会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这一群妖怪都来,甚至带上家属来,对于丸子来说也是家常便饭,长则五天短则三天,总要来一回,也许这些妖精们能带来的逍遥谷里生长的材料它都已经做了个遍。冷盘十五,热菜二十,汤上八道——献汤就免了——桌子自己摆。一开始的时候,因为她和众妖还不太熟,她总是和霓衣坐在一头,以免尴尬,就像霓衣一定要护着她一样。后来她和它们熟了,虽然多少还是显得冷淡,但笑容已经有了,于是那晚,她和霓衣坐在长条桌子的两头,群妖照旧面对面坐在长边。 她与她之间,就像隔着漫长的银河。 众人笑着,闹着,一会儿说起上一场球赛中谁的表现好谁又一直犯规,一会儿又聊起丸子今天这道菜做的好是谁提的建议,继而都走向宴会的惯例——恭维霓衣。群妖的恭维对于霓衣来说是耳听出茧,于是说出来更像是笑闹,恭维话中令人厌烦的那些东西就都没有了。霓衣也用惯常的笑骂应付回去。可没想到,以灵素带头,群妖竟然开始恭维她。她如同在酒席上半醉半醒,忽然被人问到什么问题,还没听清,一下子不知道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这里是…… 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霓衣也一时愣住,是灵素自己发觉不太合适,立刻提议大家为两位的健康而同饮一杯。她也愣愣地陪饮,似乎还讷讷地应了两句“好”。放下酒杯,才想起刚才灵素的意思是说,霓衣是主人,而她是霓衣的朋友,也是主人。 也是? 可我…… 神思恍惚间,月上中天,灯烛掩映之下,种种光芒一道道反射在玉杯上,辉映成一片柔和朦胧。突然,她发现长桌那头的霓衣正直直地望着自己。就在她看回去而霓衣不及发现的片刻中,她看见霓衣脸上,吊梢眼角已经放松,柳叶弯眉也已经放平,一切骄傲的神色都没了,除了唇角微微的笑,从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流泄出的只有出神与向往。向往? 向往什么? 然后霓衣就发现自己被发现了。起初先是惊慌地想要收回目光,脸上霎时蔓延起阵阵彤云,继而发现唐棣并没有什么其他神色之后,便定住了,缓缓地把视线移回来,继续看着唐棣,直接看着唐棣的眼睛。 长桌消失了,银河也这样消失了。她的心轻轻地下沉,又轻轻地浮起,在水面上漂浮,在有月光的水面上漂浮。 也许有什么久远的东西早已存在,历经千年未曾改变。但因为太实在太基本,一路走来,已经被遗忘了。最初的想法变成一种对感受的模糊追求,于周围存在,于血脉中存在,于呼吸中存在,却总也抓不住。 她对霓衣微微一笑,霓衣也笑了,笑得满足,笑得毫无意味,又充满意味。 第82章 也许应该继续看一会儿,也许再互相看下去也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甚至什么都不想发生,只是想继续这样看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目的的银河的永恒——但身边的长庚拉了她一下,她只好看过去。 漫长的宴会上,还有很多的新鲜故事可以说。 漫长的余生里…… 漫长的…… 时光流转,不觉过了好久,唐棣渐渐发现这逍遥谷中竟然是四季不明的。繁花固然盛开,却不见次第凋谢之后果实生长,好像变化的动机,有生无死,以结尾之不存在而强行造一个永恒。 不死就是永恒吗?时间往下流转,真会不死吗?久远之前,在地府时,作为生死轮回的终点和起点之中的旁观者,她还和同僚们讨论过这一点,众人皆说,凡生灵皆有生死,会存在就会消亡,一直存在是不可能的[16],就是那月亮上的上仙,也有消亡湮灭、归于虚无的一天。那时间呢?时间和变化本身,是否也会消失呢?时间的消失是时间的不可逆性的终止、大家都处在同一个时空,还是变化的停止? 她这日闲来无事,正由此久远遐思想到了逍遥谷有没有冬天、冬天会不会下雪,就准备去问问霓衣——近来难得,有什么话她都愿意直接去和霓衣说了——走到门口,隔着长长的走廊,就听见那边霓衣似乎正与什么人说话。 “到底是不好弄了。”霓衣叹气道。 “是啊,霓衣姑娘,是这一阵雨水好些,你不在的时候,简直滴雨未下。” “这一阵又下了。” “就是啊!之前那样又干旱又热,现在雨水又这样多!真是风雨不调!” “我也听灵素她们说,灵气也不足了?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不知道,没谁知道,谁还不是从草木不生看出来灵气不足的?自己修行,捕食不到;想吃灵果,一个不结!现在小妖们都想吸取帝流浆了,又有几个有哪个本事!” “好端端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 “霓衣姑娘,你可曾知道那天劫的传说?” “……我知道一些。” “说不定真是天劫的缘故呢!不然也找不到解释啊!也许时日真的到了——” “也许吧,总之谢谢你,还请你帮我继续找。我也许不日就要去找云州,好与不好,有什么情况,你请那些小家伙把话传回来就是。” “客气了,霓衣姑娘,咱们之间,不说这些……” 来人也许要走了,唐棣也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果然,霓衣送了来人便撩开清凉帘子进来,两人一时互相望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是否知道自己听见了她说话呢?如果知道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呢?如果不知道,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呢?或者,知不知道又如何呢?自己当然明白她是为自己好,瞒着自己,自己瞒着她,又何苦来?敞开直说,敞开……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是霓衣先说的话。 “挺好的。”感觉到霓衣直视自己的目光,她便微微偏开头去,“最近心神平静无所思,也就好很多,无痛无碍吧。” 实际上她清楚的很,她每天晚上都能感受到心里的波澜。浪头是想起童年生活,转过来又是一道白浪、是想起和霓衣初见时霓衣看她的样子和撩向自己的那一剑,再又扑腾,那一剑又是师姐了,又是师姐最擅长的双剑套花,层层叠叠让人无处可逃。 层层叠叠,无处可逃。 层层叠叠的回忆,层层叠叠的痛苦,她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淹没在浑浊的回忆之梦里。 “你……” 作者有话说: {16} 热力学第二定律,大笑。 第四十一章 “你……”霓衣道,尾音拖得长,焦灼地寻找恰当的用词,“你有时夜里叹气,我听见了。” 她闻言抬头,两人的眼神对在一起。 从一开始见到霓衣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样互相看着,在元龟派的法阵上,只是看了一眼对方的长相,茫然不带情感的眼神。后来隔着湖水,霓衣笑着,她是什么表情,她已经忘了。在后来,两个人互相看的时候开始有了感情,一些感情,某些感情,一路同行的伙伴,偶尔结队的战友,镜儿的姐姐——啊,多久没有想起镜儿了?——自己心里一直不曾少了一个疑惑,她为什么一直陪着自己? 她说是感谢。感谢也无需救命。当然,霓衣见死不救也是不可想象的。 一些感情,某些感情。 其实这种时候的霓衣和以前的霓衣,或者说大多数时候和别人说话的霓衣都不像,那些时候霓衣是直接的,骄傲的,坦荡的,不会等着谁,只会掌控,立刻主导;现在不是,现在霓衣在等着她。 等着她。 她的心像是踏过了百来个回转的台阶,一直兜转不见出路,又像是沉沉浮浮,风浪越来越大。 “那你呢,你怎么样了?” 她无话可说,只好把球踢回去。 霓衣无奈地笑笑,偏着头道:“我在自己家里,无论如何,养得总是很快的。”又转过来,努力地直视唐棣的眼睛,“我只是担心你。” 因为霓衣的脸上原有的笑意转瞬而逝,她竟一时心疼起来,换出一副打趣的语气:“所以你就打听药材?” “原来隔墙有耳!”霓衣笑起来,顺势走到她身边坐下,她也跟着坐下,自觉如同一只驯良的猎犬,“逍遥谷其实是个灵秀地,在整个魔界,这里出产的奇珍最多,吃的也多,与隔着青牛江斜对的炎魔地相比,简直是天堂,炎魔地根本寸草不生。” “所以便得名‘逍遥’?” 霓衣笑着睨她一眼,“但也并不是说所有好东西都生长在逍遥谷,有些东西,也长在周围的山岭里。那些地方聚居着大的妖族,各自划分范围,不易采摘获取。我今日听白玉说这些山岭周围也找不到这些灵草了,也许当真是天劫吧。” 天劫。 她已想不起这两个字自己听了多少次了。原先还是遗忘了过去的鬼仙时,只觉得这两个字熟悉,想起来之后,记忆里竟然到处是这两个字。从下山开始就都是这两个字,人人谈论的也都是这两个字,像一块有舔不尽的滋味的石头在每个人的嘴里不断地滚动,人们畏惧它,仿佛它是至强的妖魔,又想要控制它,仿佛它是可驯服的野兽。可从连山派敲开凌霞阁的山门,到在玉琼崖伤心得魂飞魄散,她都不知道,这天劫到底是什么,会怎么来,会产生什么影响,说起来设阵要防止天劫之力祸害人界,那阵法真的能? 那阵法——她不住地回想细节——是为了防止力量四散,还是为了防止妖魔入侵?如果是后者,现在看来并不对,妖魔也受到了影响。可假如是苍天之力,凡人弄个阵法又能如何?未免太过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至极。 如果妖魔也受到了影响,那当初危落企图复活朱厌,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个…… “你说你知道天劫的传说?”她忽然问,霓衣一愣,继而点头,问为什么问这个,她便把当日大阵设置之目的告之,以及危落的事——现如今,记忆力倒是很好很好了,连当日的种种细节都能说出来。可越说就越像是风吹雾散,看见眼前原来还有更坚实的城墙。 “如今看来,所谓天劫,对魔界也有影响。而且危落复活朱厌,用了那么大的气力,造了那么大的孽,会不会也是为了复活强大的尊长以保护本族?不然我想她那样厉害,并不需要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先辈来夺取自己的权力,或者你……” 她意识到自己的揣测太过卑下鄙陋,只好打住。霓衣听罢,想了想道:“我只知道,危落是猿族的领袖。上古时传说中,猿族的首领很多,朱厌只是其一。后来渐渐消亡的消亡,造孽的昏迷的,什么都有,换了一代,就是危落和另一个叫乌禄的。本来是这乌禄带头的,后来不知什么变故,躲上了绝寒峰,就只剩下危落了。你说当时,危落带着一群猿妖和你们打,实际上猿族实力不差,只有她一个带头也没什么危险,根本不怕他族。如果冒险行事,也许真是为了天劫……” “可天劫到底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清楚过,也许是人界不知,你——魔界可知道?” 霓衣笑着轻轻摇头,“实话说,魔界知道的也不多。比如我,我就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还是当初黎黛告诉我的,‘天数已至,天劫不远’,如此罢了。渡江之后,我还与你说过,你记得吗?” “‘天地之数有五劫。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开皇,俱为住劫。西方起自酉终於戌,曰延康,为坏劫。’”她不自觉地就背起来,两眼呆呆望着虚空,霓衣见了,不由得笑,“看来还是记得啊。” “但——难道是一种强大的破坏力吗?难道说‘劫’——” 第83章 她不知道自己越说越有偏执惊悚的表情浮上面颊,只是一意孤行地去想想天劫的恐怖——那不然为什么这一路会这样?这一路走来对于凡人来说可谓人间地狱了——霓衣见了,也有些悚然,不知道是害怕她说的东西,还是害怕她这样的反应,伸出手按着她肩膀,“唐棣。” “嗯?” 她抬头,一双眼依然清澈见底,霓衣见了,长长叹一口气,“我也听好多人说了天劫的事,说实在的,我不在意。既然是‘天’劫,我不过是一个——是三界众生之一而已,我是不可能抵抗它的,只能顺应。既然只能顺应,就等它来了再说。” “……”她知道从理性上说是这样没错,但是似乎心底总是有些什么别的蠢蠢欲动,虽然已经不是之前的一股野火,但更坚定,更彻底,更不可撼动了,好像从火变成了石头,变成了会燃烧的石头。 “唐棣。”霓衣又唤她,她以为是自己出神,连忙说没事,霓衣闻言反而皱眉,“你说没事,这样子也不能算是真的没事。嗯——” 霓衣深深吸气,她也抬头。 “咱们还是趁早上路,去找云州看看,你说好吗?” 其实她无所谓,也想告诉霓衣自己无所谓,可她更清楚,一旦告诉霓衣这一点,霓衣一定会更担心更难过。 不。 “好。” 以前我想为一个人活,结果失败。后来不知道是死是活,一路寻找自己,只找到了伤口。现在何妨为了她?让她开心难道不也是一种报答?即便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一阵风过,吹动周围树梢上宽大青绿的叶片发出沙沙声响,把本来就斑斓的阳光剪得更加细碎。 这不过是逍遥谷平常的一天,霓衣却觉得此刻是如此的美,即便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自己也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越来越激烈的恶战,越来越危险的对手,甚至雷击,甚至不得不带着神智不清的唐棣穿越雷击之野——为了唐棣的健康也好为了自己的私心也罢,她想这样做,她情愿承受这种彻骨的伤痛以及雷击对内丹造成损伤,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让唐棣留在自己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毕竟她很清楚,相比承受这些,她更不愿意也无法承受唐棣的离开。 她不是无处可去吗?那就到我这里来吧。哪怕她并没有选。 她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她已经把自己拴在这块石头上了。因为这囚禁她自然拥有了一些快乐和痛苦,而那些快乐使得她能罔顾痛苦。 此刻和唐棣重新徒步走在静谧美好的森林中,她觉得自己好快活,好幸福,哪怕两个人都有伤,哪怕此去不过是一件平凡的事,哪怕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唐棣最后可能的离开,哪怕—— 哪怕有一千万个哪怕,她这一刻的快活也比一千年的长生更快乐。就让她和她短暂地占有这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上午的光阴,在逍遥谷里过一段安静美好的日子,远离冒险,喘一口气。把彼此从紧张中解脱出来,也从…… 不,她有自己的牢笼。她不断地看着唐棣,从一开始有意去看,到后来变成要刻意地把自己的视线挪回来取下来,可自己的心撕不下来。但一旦粘上去,意识到自己粘上去,想要把唐棣整个人和心融入自己的念头的触角就会不可自抑地触摸到和唐棣的师姐有关的部分,如同摸到尖刺,一触就疼。哪怕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唐棣的心—— 那应该是。 不,不是。 不,一定是。 不,不会的,不是的,她的心有过去就有现在就有未来! 不!她的心的过去现在都在师姐那里! 不,不。 她想听唐棣说往昔,可那些浮光掠影听着听着自己又会难过,从好奇变成害怕,害怕过去决定了现在,现在又决定了未来,她看不见自己的立锥之地,又想对自己说你瞎了。 可这样的盲目难道不会是别的盲目的暗示吗? 此刻的自己仿佛站在齐膝深的泥潭里,不知道如何才能脱出。想叫停自己的心意,也不能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既来不及离开,也来不及追上唐棣。既不知如何逃离,也不知道如何前进,只能孱弱地怯懦地,选择卡在这里,等在这里,不进不退,随波逐流,贪溺这些也许不值得也不够甜美的片刻。 不够?于此刻的自己来说,已经很甜美了。 就像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像是从盘古的洪荒中醒来般,先有了自己的意识,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躯干的存在,最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双眼。 眼睁开,视线向前飞去,如同时间起始,从此一往无前,不能回头。 继而,出现了天地,出现了由高耸的松柏构成的森林,出现了林间小路,出现了清风。咔擦一声,踩断树枝。利啸破空,巨大的黑鸟飞过。从巨大的外形到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颜色,从头到脚处处不详。 她见过不吉利的鸟,见过不少,连它们的祖宗她都见过,谈不上害怕,只是惧于它们可能造成的种种伤害。毕竟有怜悯之心,怜悯受害者,也怜这飞鸟——她怎么能不怜惜那只鸟呢? 但在梦里,她感到到了恐惧。好像那不是大大不吉利的飞鸟而已。 顺着鸟影消失的方向,她看见一轮月亮。仿佛从林间升起的魔影一般,大圆而红,如同白玉吸饱了血,从里到外正殷殷透出来一般。这不对,她想,梦里还有点理智,这是深夜,怎会有如此的月亮?然后月亮罔顾时间的正常速度,高高升起,彻底从树林间挣脱,坦坦荡荡地挂在半空,好坏美丑也无所谓,招摇过市。 她一看,霎时几乎理智尽失:月亮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像是被什么巨兽啃了一口,妄佞如毒,从缺口开始蔓延,月亮也变成了邪魔。 邪魔。 突然月光的颜色开始变化,时而黄时而红,缺口也开始扩大,像是巨兽刚才留下的口水还能腐蚀,而毛刺刺的边缘像是能伸出长长的触手一般——还没伸出,只是一看就要,将至未至的极端恐怖——她感到了极端的害怕,比第一次见到那疯狂的九头鸟时还要害怕十倍。 邪魔! 她开始奔跑,不敢回头,越过横倒的粗大树枝,越过黑色蘑菇一般的灌木丛,越过一切看不清是什么也不能去想是什么的东西,只是跑。 所有的一切都在追自己,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腔,还看不见上下牙在哪里,越看不见自己要被吃掉,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合上这嘴把自己咀嚼吞吃? 快跑!! 周围的黑暗向她靠拢,聚合,噫噫啊啊呜呜呃呃的叫声四处响起,她不敢去想、又不能不想这样的声音是从什么样的地方发出来的,枯瘦的胸膛里生长的瘦长腔管,长着尖牙流着血的狼的嘴,通通睁着眼,血红的眼,没有眼的眼眶! 她越跑越快,梦里的自己已经不是平常的自己了,是那个消失已久、以为已经因为阅历因为勇气因为对伤心的接受而在岁月中死去的自己,年少幼小、无所依靠的自己。 她一直觉得,再一次无所依靠的时候,因为是自己走的,所以在那一刻就长大了,就告别了过去,告别了一切胆怯和畏惧,告别了一切畏缩和泪水,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谁知道此刻梦中拾回—— 啪! 突然清脆的一声响,她感觉自己的左臂被拉了一下,应该是一枝树枝断了,按理力量不大,她却几乎被拉了个趔趄,一时方向改变,差点儿撞到一棵大树,扶住树干才勉强站住。 仰头一看,竟然是一棵柏树。清风一吹,柔软的针叶抚摸在她脸上,如同长辈抚摸小孩的脸。她站起来一回头,想去找刚才拉住自己的那颗树。是几时没有了恐惧也不知道,只是心跳定了,呼吸静了,毫无杂念地转过身去,眼见刚才的来时路,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是如此正常,月光是熟悉的月光,小路是平凡的小路,月亮的倒影映在不远处的巨大湖泊上,连她自己在内,一切都被笼罩在神秘而幽静的蓝色中。 这是我刚才来的地方吗?她问,自己也无法回答自己,也没有自然地接受这实际的出现。就这样站着,因为蓝色光芒中那永恒的静谧,而不再去想自己是否曾见过这个地方,只是感知到那种熟悉。 熟悉,嗯。 月光,嗯。 蓝色的迷雾,嗯。 树枝呢? 在醒来之前,她在梦中唯一有的主要的念头,就是想去找那拉了自己一下的树枝。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它,但是为什么呢? 必须要找到它,必须…… 她醒了。 她想要遗忘这个梦,不能。想要记住,就会好奇,好奇无有解答,如同思念无有止境,缠缠绵绵,最后终于拧了起来,成为一股一股的绳索,从脚底开始,捆住了她。 除了被捆住手脚有时候无法行动之外,她其实觉得捆起来还挺舒服的。至少,绳子带来了归依的感觉。 第84章 两人在逍遥谷行动,按理已经没有躲避任何人、隐藏自己的行迹的必要,但是她们还是选择了徒步。原因无他,是唐棣觉得骑马、尤其是在逍遥谷这样的地方骑马,特别有奴役他人的嫌疑。 霓衣很想纠正她的想法,告诉她不止有半人马这一种驮兽,她要是觉得骑着骑着一个人脑袋转过来对她笑有点奇怪,那自己可以给她用法术变出无生命非真实的“马”来骑的。 “虽说众生平等,你也可以造出无生命的幻影,但幻影难道不也是一种心态上的选择吗?何况还要耗费你的法力。我觉得徒步就挺好,走动走动,还可以饱览这一路的风光。”说着还左右看看,“真是灵秀之地。” 霓衣看了她的样子觉得好笑,“不过,说起来,唐棣,” “嗯?” “原来在地府,难道就没有驮兽了?我听说,枉死城也是很大的。” 这是纯粹的好奇,别无其它,甚至没有转移注意力的必要,反而是太注意唐棣至于忘记了掩饰自己。 “地府里?嗯——地府里倒没有这样的事。地府里别无骑兽,判官们要出行,就算有恶鬼抬轿子,也是这些恶鬼该偿的代价。” “哦?合该抬轿子的罪?” “嗯,有些很直接,就是生前好压迫轿夫下人,死后就来试试这个滋味嘛。有时若是这样的亡魂抬轿子,感觉足有千斤重。” “那岂不是抬得很慢?” “所以我不太喜欢坐轿子呢,我赶时间。”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笑,从唐棣的性格在她自己看来到底算不算着急,到骑灵马和恶鬼驮的相似和差异、哪一个更不平等,什么都说。末了唐棣感叹,“有法力之众生中,像你我这样水平却又这样不爱飞的,恐怕也不多了。” 霓衣看她自嘲的样子,笑道,“大约是我带坏了你,因为逍遥谷内习惯如此。” “骑人马?不然就只靠自己的双脚了?” “也不是,有别的,比如——” 还想寻找恰当的词汇描述,需要被描述个体就出现了。一群高大俊秀的鹿就走出森林,恰恰好出现在二人面前。为首的雄鹿的鹿角极其硕大,枝节间弧度优雅,一丝牲畜臭气也无,反而流露一股天然高贵。 “这些鹿,”唐棣看得移不开眼,提问时一时转过来看着她,说没说完又转回去,“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也是这里生的妖精?” “不,没有人知道这些鹿是哪里来的,大约有逍遥谷时就在这里,一直繁衍生息,数量不多不少,也没有捕食者。是仙鹿还是妖鹿,恐怕也没人说得清。” 说罢,自己也近前一步,打量着正在打量她俩的鹿们。大的小的,雄鹿雌鹿,二、四、六、八…… “会不会是外面走进来的呢?”唐棣笑道,“虽然说穿越雷击之野是不太可能。” “谁知道呢,万一人家别有道路?” 群鹿并不害怕,此时当着她们的面吃起草来。她觉得也蛮好,平日里自己也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可突然,那为首的雄鹿竟然走了上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就这样坚定和平缓地走向了唐棣。 唐棣也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去靠近雄鹿。 雄鹿也凑上来,轻轻闻了闻唐棣的手指,又用鼻子蹭了蹭唐棣的手背之后,离开了。 雄鹿的动作简直堪称亲昵,它走回去的时候,其余众鹿先是向它投来好奇的目光,继而,似乎在得到某种答案之后,竟然全都用一种平静安详、熟稔怀念的目光看着她们,然后次第消失在森林中。 这下是她看得呆了。 不能说她往日没见过这样的事,但的确不曾在魔界见过。她是这样相信唐棣绝对有不凡的来历,但当支持这种猜测的证据如此招摇地浮现时,她又觉得不可置信了。 也许应该问问唐棣,也许唐棣只是忘记了。 但是想起来就会更好吗?也许不是。也许一切停在此刻,不做出任何可能使事态变化的努力,是她能有的最好的选择,最有可能不后悔的选择。 唐棣转过来,脸上是孩子般的满足笑意,她也对唐棣笑笑,“走吧。” 第四十二章 院子很整齐,整齐得超过了想象,唐棣想,主人必然极度好洁,甚至到了洁癖成疾的地步。她用自己的目光丈量,轻易数出这小院子长百步宽五十,都是按照成年男子不长不短的步子设置的,清晰可辨,不多不少;其横平竖直,俨然可以放个罗盘在中间,每天醒来哪怕草木依旧,看日影也可以看得出是四季何时;成山的药材,分门别类堆放得整整齐齐,藻类也似的野草还在随风轻摆,全在背阴的墙下,如同活泛小儿的根茎,都在正屋的墙根下享受日光,至于一直被盯着晒的,是那些显然是毛皮、却又不像从哪个妖精身上剥下来的挂在西面墙上的东西——有缺损,不像是能把院子打理得这么整齐的大夫会剥下来的东西,自然掉的? 霓衣站在她身边,正要开口喊,那墙根的一排小萝卜似的小精怪里,就有一个跳起身来迎她们俩,另外一群则起来开门,未几就把二人请到了屋里坐下。屋内之整洁,更甚室外。小家伙们一群忙着端茶倒水,另一群叽叽喳喳地请她们稍安勿躁,再派一群去呼唤郎中之后便离开房间,走时还有殿后的小萝卜扫除了它们走进来时不慎带进来的尘土。 唐棣见状,笑道:“这得是个厉害郎中吧?” 霓衣正老大不客气地坐在竹榻上,闻言笑了,“也不见得。云州对这些小家伙严厉,大概是因为毕竟自己比它们强,而且他是郎中,它们是药材。对外人就不一定了。你想想咱们进来的时候看见的路牌?” 从大路拐进“小路”的之前,她们发现的最后一个指示是个路牌。一根木棍,左右分开两片木板,左边那片写着“远去它方大荒”,右边则是“求进桃源小谷”,霓衣在旁看着她读,读完她笑了她也笑了,“怎么样,你觉得我们走哪一边?” “咦?你难道不知道路?” “我知道,也不知道,就想问问你。” 她说这牌子有点促狭,要是非要找云州,肯定会觉得指向太过明确,走向左边去“大荒”,也许真是“桃源”也说不定,“说得可对?” 霓衣笑笑,点头,两人遂一前一后,沿着右边木牌的指示往东北方走去。 “他何必这样?”未几,她问。 “你倒回去想想呢?”霓衣道,但也不等她答,“就是怕烦怕找罢了。找他的妖魔太多了,据说有的时候还有人界来的,一个都不认识,又都有来历,见了面不好拒绝,又难得医,只好想办法让人家找不到,你看。” 说罢用手指一指前方,乍一看是潺潺清泉形成的山涧,可稍稍改变观察视角或站立位置,山涧竟然就变了个位置,扭曲,折叠,叫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而霓衣继续道:“若还往两边去,绕着绕着也还会回到这里,发现有点像又不太一样,于是多走几遍,很快就会迷失。不知根底的,就这样被他拒之门外了。只有知道他了解他的人,才能找到幻想的核心然后化解它。” 说罢,伸出双手,掌根相接,手指舞动,掌心一翻,便画了一个奇异的手印,淡淡金色光芒散开,在空中飞舞一阵,注入小溪边的几块石头中,重叠模糊的幻象便随之消失了,只留下真实的小溪,带领她们一路到此。 “照这样说,你倒是人家的熟人了。”她对霓衣笑道。 “何以见得啊?”霓衣很是放松地把手肘搁在靠椅上,托着下巴。 “假如不熟,何以一来人家家里,就一屁股坐下,还直接点好茶喝?” 霓衣笑起来,“来的路上你也见了,他这水太好,平日我怎么喝得上,来了自然要讨两杯,等他回来,还要再给我来点呢!来,你也尝尝,好水呢。” 来的路上的确见到溪水极其清澈,简直令人生出嫉妒来——太好了,看着都甜美,更别提要是喝到喉咙里,该有多甘甜!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溪水看,差点把自己绊一跤,霓衣见了便笑她。她也觉得自己可笑,又不是成日干活时常饥渴的驴马,何以如此喜欢这水? 太清太纯了,是世上无几的上好清泉,要吸入自己的五脏六腑,七经八络。 “这水何处来的?”她忍不住问。 “青牛江的水。”霓衣道,转过来看她一眼,“想不到吧。” “江水也有这般清澈?” “嗯。青牛江是魔界最主要的河流,从山中涌出,绕过逍遥谷北面蛇族聚居的巴蛇之岭后,分出来好几支,这一支就流过云州这里,其他支流还流过好多地方,比如说狐岭和南边的群鸟居住的飞禽岭,灌溉两岸,最后又汇入青牛江主流,往西南边消失在炎魔地边缘的群山之中,据说也是和莽苍山相接的地方——就像缝起来一样。” “流域这样广泛,何以还能如此清澈?” 第85章 “青牛江里有江神居住,是江神的功劳。” “江神?” “魔界管他叫江神,实际上是一个大妖,要说是魔,也无不可,他叫怒特,原是一棵有近万年修为的大树。生于魔界——哦不,那时候有没有魔界还不知道——总之有极长的修为之后,由树化为牛。后来,青牛江出现了,那时候还不叫青牛江,江中有一条恶龙作祟,使得魔界众生不得安宁,又无法降伏,怒特挺身而出,在头上绑了两把尖刀,跳进江水中,斩杀恶龙,就此成了江水之主,造福两岸生灵。” 唐棣听着听着,心思已经如潮水漫漶开去,没听见霓衣自嘲(“魔界竟然也有使得‘魔界众生不得安’的恶龙,魔界难道不应该都是邪恶之徒吗”)和对她的安抚(“当然,这都是我听的传说,我也只见过怒特一次。你要想知道个仔细,我们以后去问他”),只怪异地注意到一点,“树化为牛”。 “想不到魔界也有修为如此之长的树。”她兀自道。 霓衣笑道:“凡灵秀之地,三界众生谁不可吸收灵气而化形呢?魔界之气倒还比人界清澈些!而且魔界不止怒特一棵树,云州也是一棵树。” 茶水过喉,简直好喝得天上有地下无,心神由此安定,她正打算问霓衣,如此好水,是不是怒特对小辈的照顾,外面一连叠声,主人回来了。 竹帘子一掀,只见一个瘦削高挑、肤白文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两缕细胡须,一双点墨眸,自然一股风流。他一进来,笑着看她们一眼,就先去放东西,满嘴里说着什么“久等久等”、“刚才天光正好就到附近采药去了”等等的话。唐棣看他嘴上说话虽然轻快,动作却丝毫不急,俨然非要把手上的工具归置齐整了才过得了自己的关,否则,别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干。 “哎呀,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放好东西,拍拍双手的尘土,转过来便作揖打躬,唐棣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否有看自己,只好也跟着还礼。霓衣虽然不拉她,自己倒也不跟着行礼,只是笑道:“好久不见你,竟然都学会和我说这种鬼话了?” 云州抬头,两眼亮晶晶,看向霓衣道:“咦,难道我以前对你不客气么!” “客气是客气,可你何曾远迎我?你巴不得我们任何人都不到你咧。” 云州嘻嘻笑着说“哪里”、“胡说”、“你又逗我”,然后看向唐棣。其实唐棣一直在观察他,是他自己没注意到。而唐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云州,这样好奇,难道因为对方是树精? 树精有什么稀奇的。 树精…… “这位是?”云州问。霓衣遂为二人介绍,滔滔不绝说着如何魔气入体,如何不适如何受伤等等;云州一边听,一边细细打量唐棣,虽然面上依旧带笑——若非他与霓衣这样熟悉,唐棣几乎要觉得这笑是长辈看小辈长高长大时那种慈祥而满足的笑——唐棣却发现他的眼神似乎一直在变化。这些变化因为轻微,几乎稍纵即逝,唰地就没了,她总是来不及分辨那是代表什么心思。亦或分辨了,却不及确定,就不见了。似乎有惊讶,有怀疑,渐渐变成几分不可置信,假如不是霓衣说完了请他诊治,这些情绪从眼里冒出来肯定就会把嘴角再拉高一点,把温柔笑容拉成诧异的呆笑,暴露他的心。 也许给我多一点时间,我就能看穿…… “那,”云州的视线移开,对霓衣道,“咱们到这边坐,我来为唐姑娘号脉。” 云州领着她转移到对面的诊室坐下,开始号脉。肌肤一触,她的五感突然敏锐起来,一边答云州的问题,一边就能听见那边霓衣如何轻轻拿起二人的茶杯、华丽的丝质绣金衣角如何碰到了竹制的家具,继而听见云州问自己一路以来的感觉,她就从第一次受伤开始说——说是说,详细回忆竟然只占用了自己一半不到的脑力,剩下的一半,又全在关注云州的表情。 我这样看着他的眼睛,也许就可以看穿…… “这么说来,唐姑娘并非逍遥谷人士?” 唐棣闻言,不知在谁的灵台里漫游的神思返回自己的脸,“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我曾在地府,后来又知道自己曾为凡人,生活于人界门派,要说我是活人,其实我也许早已死了——” 霓衣进来,恰好听到这话,立刻插嘴,说还有许多疑点,“若说是凡人,根本无法解释,云州,咱们非要确定是什么来历,才好治疗吗?” 霓衣说话时,她静静地望着霓衣,心里平静得就像流水,只有微末而熟悉点点的波澜起伏,熟悉得近于不存在般过了就过了;可云州要开口说话时,她就立刻警觉敏锐起来,定定地望着云州。连她自己都对自己这种转变感到诧异,你是关心自己的谜团待解呢,还是关心云州? 可怎么会关心云州呢? “倒也不是。”云州道,“知道有知道的治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治法。”他说得不紧不慢,猜不出是有信心还是没信心,“但知道还是比不知道好,且不妨一试,来,这边请。” 二人被领到后院。云州叫起墙根下的小妖精,让它们准备东西。小妖精们闻言几乎一哄而散,热热闹闹地跑向四周。唐棣好奇地问:“它们都是你的帮手?” “是啊。” “也是药材?” “是。唐姑娘是否还想问,它们为何自愿?” 云州笑着,她看见那笑容,心里的某些说不大清楚的好奇竟然得到了平静——可是我刚才在好奇什么?我好奇…… 难道我在好奇他的修行方式?还是我在好奇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 我为什么会好奇? “是。” 霓衣本来要答,却被云州抢先:“唐姑娘不是逍遥谷人士,自然不知。此地虽然灵秀,凡有生之灵,都能化形,但真正能修出个所以然来的很少。像霓衣府上那些个‘座上宾’,破桌子烂椅子成精了,是极少数。而我这里这些,草木根须,修之不正,法术不精,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好的出路,甚至一时变成了邪性至极的东西,为祸害人,也是有的。它们在有生之年知道了这一点,有的会选择继续努力,就是不信邪;也有的会选择到我这里,成为一剂药材,有朝一日,下了我的炼锅药鼎,反而可以把自己的孽变成福报。” “竟是如此。”唐棣感叹,“这样,等于把自己的修为送给他人了。” “占着又能如何?唐姑娘曾在地府仕官,应该比我清楚这轮回福祸的道路。三界众生,你吸收我,我吸收你,都是依靠着别人而存在。没有谁是茕茕孑立的独夫,想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也许可能,但想要彻底置身事外,这样好事,我还没见过。就比如我——” 云州正说着自己近来采药艰难,未几小妖们便把东西带来,在庭院中央摆好了。云州带着两人过去,只见一大碗清水放在桌上,旁边有一个麂皮口袋。云州先是从口袋里抓一捧红色的粉末,轻轻撒入水中,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即使在阳光下,也看得见那锐利的锋刃上散发着幽幽蓝光。 不像凡物,她想,又是从哪里来的? 更像是地府里的东西。 云州要她把手掌伸过去,“需唐姑娘的一滴血。得罪了。” 那刀锋划过掌心,皮开肉绽,笔直的一道血痕,可她竟然丝毫不觉得疼。而且这也不像在划别人的手掌,不是那种陌生感,这手掌是她的,但此刻即便把这手臂折断,她也不会疼,就像树枝。 这种感觉往日从没出现过,但现在这样实在,她只觉得顺理成章。令人诧异的是这种顺理成章。 掌心只出了一滴血,滴在水中都还来不及散,反而有了要凝结的趋势。云州这就要为她医治伤口、霓衣也走了上来想要代劳,那伤口竟然就立刻并拢一起,眼看就要愈合。霓衣见了有些惊奇,她自己则不及去想,云州就说着什么“体质还是不错”之类的客套话,霓衣直叫他别废话,转而问起:“你这一套,倒是验个什么?” “这是我专门调制的药粉!唔,说是药粉也不完全正确,有鬼脸石,有芥子绿,有党参青,有环克白,还有——” “谁有心听你说都有什么成分了,”霓衣趁机拉过她的手查看伤口,看得相当仔细,“问的是这玩意有什么用,快说。” 说是让快说,霓衣自己倒没理,只有唐棣一个人在看着云州。 “只要这水放了这粉,没多久就会变成青灰色。滴了血,就会根据血之主人的身世而改变颜色。如果变成红色,就是魔。粉色呢,就是很有一番修为的大妖怪;要是蓝色,就是十成十的凡人;黄色则不太对劲,是被恶鬼附身的人;紫色按理可以验出来,只是我还没遇见过,那得是上仙,远古大神也说不定……” 云州说得信心十足甚至骄傲自满,唐棣看过去,见水里的那滴血已经消散在青灰的浑浊中,不但消弭无痕,还引起了些微的波澜,与刚才滴入时引起的波纹交叠,把一碗水搅得波涛汹涌起来。她见状吃了一惊,对结果的好奇如野火蹿起,兴奋伴随焦虑开始从心底向四肢蔓延。耳边云州啰里啰唆的话语也消失了,霓衣的视线也从她的手掌上离开,三个人都盯着这碗兀自转起的浊水来——它在变色,一时红,一时青,一时粉,一时蓝,一时紫,甚至还有点儿发黑。唐棣瞪大了眼睛,好像把自己的修为都集中眼睛上就能促成最后的结果的确定,却看见那水里像是有上百条细小的虫子在游,颜色各异,随着碗中的波浪疯狂地绕着圈,速度越来越快,整碗水的颜色也越来越奇异,几乎要逆着常规形成一个水龙卷,向上方的虚空卷上来。 第86章 简直像是具有意志,具有攻击性,没有眼睛却看得见上面的三个巨人,没有手脚却要卷上来把三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云州几乎惊得不知所措,霓衣也许还只是觉得疑惑,只有唐棣看见了一种危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她的血所以能预先判断——就在漩涡转得越来越快的时候,她抓住身边两人,喊了一声“后退”,将两人拉开。 漩涡果然反常地往上卷起,力量之大,把整个水碗都搅炸了,浊水混着锋利的碎片飞溅四方。 她没看霓衣,也知道霓衣和她一样,正看着云州。云州一脸不可置信的惊诧,似乎眼前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须臾,他发现了唐棣的目光。唐棣自问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和眼神,因为心里就什么都没想,没想到云州看见她时近乎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般支支吾吾地说起什么“这样的事也是少见”、“不过以前也不是没有”、“都是好久之前了”,让人不知道他是要给自己找补还是拆自己的台。霓衣先看不下去,唤他一声,他看一眼,不回答,叫一声“我还有别的办法”,就跑进屋里去了,留下她们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 还不及她问完,云州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也似的东西,外面包着一层丝绸——缎面纹样之华丽,和这简朴的小院全然不是一回事。云州着急忙慌地出来,见了二人——在唐棣看来,尤其是见了她的眼睛——之后,反而停了一步,好像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这样做,如梦初醒一般怀疑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霓衣又轻轻地唤了一声,“云州?” “嗯?哦!嗯——刚才,刚才那种情况,以前也有过。那药粉也不是百分之百灵验的,”就像刚才信心十足的人不是他似的,“可能唐姑娘的确特殊,药粉不足以检验!小巫见大巫了!小巫见大巫,嗯……” 唐棣闻言,也不管这“小巫见大巫”的不合时宜,倒是想问若是“以前也有过”,以前是否也炸了水碗?不过她此刻更关心那绸缎下面的东西,于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云州,示意他继续。 “所以、所以——”云州躲开她的目光,对着霓衣道,“我还有这个,不妨——不妨一试。” “这个?”霓衣看看他,又看看他那双又细又白的手,并不伸手去接,大概也感知到了云州的不正常,“是什么?” 唐棣从旁看云州的样子,仿佛无论手臂还是肩膀、脑袋还是心,都闹不清楚这时候该递过去还是藏起来,想递过去不敢,想回去无路——为什么不敢递过来? “这是——这是,这是我从别人那里收来的一面镜子。”云州长长地出一口气,破罐子破摔一般取下了表面的丝绸,阳光一照,在镜面上竟然反射起道道浑浊的银光。 是水银镜。 唐棣看去,只觉这银光本身从未见过,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似…… “这镜子——?”霓衣问。云州咽一口口水,“据说可以照见——照见—— 照见人?照见鬼?照见? “照见原形?”她干脆替他说了。 云州如落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点头。 单纯的好奇如同烈焰最边缘蓝色的外焰一样,风吹就摇,诱惑而滚烫,她向云州伸出手去,“拿着照照就行了?” 云州还是点头,似乎连口水也不敢吞了。 她接过比脸稍大一些的镜子,对准了自己,仔细往里看去。霎时间,这镜子就像会说话一样,突然开始在她耳边低语,虽然丝毫听不清在说什么,却一直在念叨——要说像过去见到的什么,唐棣真想说这就像枉死城夜里的那些心怀不满的魂魄的低语。 听得惯了,并不觉得恐怖,甚至可以听着入睡,地府里这声音几乎从不停止。 “我应该在镜子里看见什么?我的原形吗?”她问,自觉并无语气之起伏,只是个平常的问题——随着提问转身去看云州,竟然发现云州已经退了一步躲在一旁,“嗯?” “对,对对,对……” 嗯? 她又看回去,心想这镜子是有什么妖异么? 镜中画面此时立刻起了浓雾,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抹,指尖一触,镜中画面立刻飞快地动起来,云开雾散,里面是一张不断变化的脸,先是唐棣的皮肉,平直眉毛和无表情的眼睛,然后皮肉就消失了,变成骷髅,骷髅又变成了动物——河狸,老虎,豺狼——再又变成种种花朵,一时一半是动物,一半是花朵,或者一半骷髅,一半动物:唐棣又伸手想要画面定住,镜子竟然震动起来,发出嗡嗡声,彻底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了。 霓衣走过来看了一眼,她也配合转动手腕,给霓衣看了看,然后放下了镜子——以为不过一次平常的失败,不证明什么,毕竟她不可能又是豺狼虎豹又是花草树木还是人皮骷髅。然而云州的视线钉在镜子上,见了镜子里的样子,竟然吓得后退了一步。 四目对视时,她看见云州满头大汗,一脸惶恐。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更不知道满脸疑惑的自己此刻在他看来,严厉得近乎恐怖。 第四十三章 她们在云州那里住下,等他去拿药,一等三日。从第二日清晨开始,不断回想当日情状的唐棣,就开始觉得云州在撒谎。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倒想知道——但是在撒谎是肯定的,他瞒着自己和霓衣,有什么没说,或许是不敢说? 当日见了镜子里的东西,云州吓得退了一步,低头想了想,对她打躬作揖,道:“小生自——一千年前,由白桦成人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从未见过……” 霓衣当时大概觉得情况真的不好,于是问他这样是否要紧,百试百不灵似乎应该是她而非他的问题,云州先说“不妨”,霓衣追问“真的吗”,他又说不出来了,支吾半天,末了才想起之前说的“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治法”,然后让小药材们负责安顿她们住下休息,说自己要去自己的秘密仓库取药,请她们等等,继而也不问她们的同意,也没有半句客气话,直接走了,几近落荒而逃。 若非霓衣说云州值得信任,若非她觉得一棵修为不过千年的白桦树精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她都要觉得这是个陷阱了。 可若说云州真有什么事瞒着她们,什么事呢?思来想去,自从进院子见面以来,云州看自己的样子总带着一些奇怪之处,不是紧张,就是害怕,为什么?自己倒是没看出云州是白桦,他干嘛害怕自己? 他害怕吗?他当然害怕自己,他那要不是害怕,那是什么?眼神闪躲,言语惶恐,好像生怕被自己瞧出来什么,瞧出来什么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杀了他?她是来找他看病的,没看好或者没见效之前怎会对医生不客气?再说了,有霓衣在啊。 她想到这里,就会去问霓衣,自己之前和云州说这样说那样时,神色是否异常——她自己是不觉得,可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在这里,水里也好镜里也罢,也都没看见。 “我就没注意你,我都在注意他。”霓衣无奈道,“但我觉得你也没什么奇怪的,后来拿镜子的时候,你看上去甚至挺放松的。滴血的时候,要不是后来情况不好,我看你脸上期待得都要笑出来了。” “那——” 总要有个解释吧? “是不是因为——” “嗯?”霓衣轻声回应,满脸是温柔的笑。 美人笑才是最厉害的武器,能将巨大的猜疑之石顷刻软化。 “我前世是斧头或刀兵一类的锋利东西,气息不灭,叫他看出来了,所以他害怕我?” 霓衣大笑起来,“何至于!难道你觉得是哪个上古神仙丢了你,你下凡还成了人了?”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说法也的确不智,但别的说法…… 霓衣笑着,在她身边毫不严肃地说着什么“不过他似乎是真有些怕你”、“但这家伙一向有些胆小”之类的话,她听着,似乎也没有在听,至少有一半的心力是在沉溺于霓衣的声音。 温柔,缓慢,像温水,沉溺其中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想。 总之,霓衣说,等他回来再说,先治疗。她说好。 三日后的清晨云州就回来了,二人醒来推开门,看见的是他坐在客厅的小桌边安安静静,手里攥着一个袋子。那副神情,倒更像是她们是主人而他是客了。 霓衣问候他感谢他,他像个乡下进城投奔富贵亲戚的农民般微笑,视线死死盯住霓衣,压根不看她——不敢看?不想看?其实不敢和不想有什么差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霓衣走上前玩笑般问云州“所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云州就打开了口袋。 一时间,泥屋斗室当真蓬荜生辉,口袋里道道清辉映在霓衣的脸上,更显得那表情惊讶万分。 “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霓衣道,只是呆立,用手指着,好像有什么禁制,不能亵玩口袋里的东西。 第87章 是什么?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曾经还有修月之人,路过咱们这片地方。也许你出去玩了,也不一定。我遇见他们,收留他们吃了顿饭喝了点水,然后人家就送了我这些。” 说着,云州伸手往里一掏,修长的手指间是一捧散发着柔和的黄色光芒的碎屑,乍看是石头的质地,又有一种梦幻般一碰即碎的脆弱。 这是玉屑,她想起来了。在可容众生吸收以修行的月之精华中,最常见乃是初一十五的月华,妖魔多唤之“帝流浆”;好一些的就是这修月之人留下的月之玉屑,最好的还是月神故地的清辉。月华要看时间,玉屑要看运气,清辉则若非登临仙界不可获取——云州到底是拿了妖界能获取的最好的东西给她们。 云州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修月之人的当年之事,霓衣却沉默不语。她看霓衣脸上的表情,竟发现自己看不明白霓衣的情绪:是怀念?是惆怅?是无奈?她看不明白,以前所不能明白的霓衣有时看自己的忧虑掺杂关怀、担忧加以急迫的神情,在这样子面前都算是简单通透的。 良久,云州都快说得讪讪,霓衣才反应过来,感谢云州,“叫你费心了。”那诚恳和之前的玩笑全然不像是一个人,又实在是她。 这才是我熟悉的霓衣,她想。 “不不,这是说什么话,咱们什么关系!这东西你们拿回去,十天一服,务必用清洁之水,可以是我这门口这样的活水,也可以是冰川融水,山涧泉水,只要干净。以水送服……” 唐棣此时看着云州,心里的怀疑又开始冒出来了:都说服食之法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对着我说?我不是重伤,也非失智,何以你此时还要躲着我,简直把站在这边的我当作空气? 其实她从来不是一个非要人注目的人,还是地府判官的时候不是如此,记起了往昔之后明白自己更不是如此——小时候还巴不得别人不要留意,放自己安静看书呢——后来到了霓衣家,固然霓衣每天关心照顾她徒增了很多歉疚,她也只是随遇而安、甚至可以逆来顺受,理我也好,放着我也罢,都无所谓,甚至来就医都无所谓,她所想的一直都只是报答霓衣、不要让霓衣难过而已:但谁知道在云州这里,忽然就一股子戾气自心底起,就是要抓着不放了呢? 干嘛躲着我?是那药粉与浑水测不出来露怯了?还是反而预示了什么,他知道了却不敢说?还是那镜子?其实不知道或者看不出大可直说,有霓衣在她也不会怪罪,何必如此? 留在此地小住休息时,冷静下来她也会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就算真有什么又如何?有什么挂碍,有什么所谓?但此时见了云州她又不这样了,像是胃底反酸,这时候嘴里只有一股味,味觉被占据就等于丧失。 可巧此时云州又用眼角瞟了她一眼。 即便眼睛是看也没看,实际上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关注。 昨夜梦里的感觉又出现了。梦里,她人在一个四壁都是粗糙巨石的地方,只有一盏油灯,举着四下寻找,找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说,石壁似乎还越来越近了,像是有意志一般,一边靠近逼迫,一边细语嘲笑。 不要逼我。 不要骗我。 或者永远都不要出现,或者实话实说,哪怕是错。 胃气翻涌出来了,云州正对霓衣笑着,她却突然厉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瞒着我?” 云州立时住了嘴,吓得一愣,连霓衣都不看了,做贼心虚般,只是看着地面。而唐棣觉得周围的沉默里似乎还有细语呢喃,就像是那面水银镜子一般。 “说。”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极为冰冷,也许因为这冰冷是由内而外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自己相当陌生,有些像一件衣服忽然被反过来穿,却突然发现原来应该是向内的血肉的部分,转出去对外竟然都是锋利的刀刃与锯齿,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寒光照在别人身上,又反射回她眼睛里。没人会说她是野兽,是妖魔,可她又是什么呢? 霓衣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云州一定能治好唐棣,她的理性的期望是六成,感性的期望是七成多一点儿。谁知道来了,无论是云州信誓旦旦觉得有用的药水,还是小心翼翼收藏的镜子,一个都不管用——据实地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毕竟她觉得唐棣来历不凡,云州要真穷尽手段检查不出来,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她也不会为此怪罪云州。是云州自己好意,拿来这玉屑,算是妖界能有的最好的东西了。有了这个,无论唐棣是什么,伤是肯定可以治好的。这一点,云州还是对得起两人之间的交情的。 不过,她也说不云州这样对待她们是好意还是奇怪。唐棣对云州的某些怀疑不无道理,她作为他的老友,也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可始终信任在,她也不想去质问那么多,好像多问一句才是真的利刃坚斧,会把他给劈了。于是她沉默。谁知道见了玉屑的自己稍有失神,片刻后的唐棣才更奇怪。那质问的态度、锋利的语气、眼神的威压,甚至毛孔里都透出严厉,简直是陌生至极。她之前认识的唐棣,是一个温和、简单、善良、甚至过度自省、鲜少表达的人,她几乎因为自己的偏爱而觉得唐棣太不爱自己了。唐棣很少表露杀伐的那一面,除了被逼到角落决死一战的时候,那些时候唐棣会变得疯狂,但那只是暂时,而且是疯狂、是没有理智的单纯的杀戮。而现在是恶,是一种未曾见过的冰冷无情。 就是在山谷捕杀那僵尸时,也不见她如此。 那时尚不如此,现在更是彻底抛弃了地府判官的前身份,何以……? 这样子也不止是判官了,根本是个阎王。好像她是阎王而云州是个犯错的小鬼—— 眼前这“小鬼”也够陌生。她以前认识的云州,是聪明的,机灵的,也是老实的,诚恳的,有时候面对自己的法力大概还可压制、或者至少足可自保的对象时,也是不卑不亢的——总之,一株白桦树,分毫不差。 也丝毫不像今天这样子。 药粉也好,镜子也罢,她以往认识的云州的确会因为自己的失败、特别是所夸耀之物的失败而痛苦,但绝不是这样的,不会闪躲,不会惊慌。眼前这个不是活的白桦树了,简直跟被雷劈了一样。 树招雷劈? 他别真是有什么瞒着她们吧?做贼心虚?可犯得着吗? 这到底—— 她的眼神在忽然严肃可怕的唐棣和忽然胆小瑟缩的云州之间来去,脑子飞转想要找话说,一两句无论如何都会适合这个场景的话,调停一下,即便她连双方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为什么在发怒都不知道。 “我——我以往……”云州开口道,嗫嚅畏葸,支吾闪烁,“我以往只是在小妖中行医,就算是大妖,或者霓衣这样的有修为的,我都没治过几个,经验不足,见识短浅,这样的症候,我认不清认不得,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时,既没有看着唐棣,也没有看着霓衣,眼神在地上扫来扫去,根本是个做错了事拼命找借口的小孩子——她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的隐瞒,毕竟,对于唐棣,他能做什么恶劣的错事?明明是那个散发着凛冽怒气的唐棣,一旦发狂随时可以把云州一劈两半打回原形。 应该是唐棣有什么,问题的根源是唐棣。 她看着唐棣的样子,一颗心猛然吊起来。唐棣不礼貌已经是小事,她现在是怕唐棣突然发狂伤了云州,到时候她夹在中间不说,万一还拉不住唐棣,可就不好了。 认识唐棣以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控制不住唐棣,即便只是普通的状态下。 她伸出手去拽唐棣袖子,不轻不重,小心控制。唐棣依然如同散发寒气的锋利的巨型冰块般沉默地站着,倒是云州挨不住了,忽然破罐破摔似的带着哭腔喊道:“总之!总之我是不知道了!我只是一棵、一棵小白桦!什么也不懂!二位要是有什么疑问,就请去问青牛江神怒特吧!他万年老树,什么都知道的!” “万年老树?”唐棣道。 “小的有什么不是,您找他就是了!” 霓衣看向唐棣,看见唐棣眼睛里令人生畏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了,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立刻紧紧拽住唐棣的袖子,说了大半车感谢云州的话,拉了拉他细瘦冰凉的手作为无声的安抚,然后立刻告辞。 直到离开云州的地盘,远到云州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她们的气息,在微风轻拂的树荫下,她才拉着早已平复的唐棣问,“你——是不是刚才突然哪里又难受了?” 唐棣抬起头来望着她,树荫,她看见唐棣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长圆眼眶,不一样是再没有之前的眼神,反而更像是之前在在凌霞阁的废墟与新址里、在沂山玉琼崖的那副样子,失魂落魄,迷惘空洞。 第88章 她喜欢唐棣的眼睛。喜欢眼睛是喜欢整个人所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是对整个人的喜欢所产生、所延展出的一个部分,哪怕这个部分出现之后她开始分不清楚喜欢整个人和喜欢眼睛这两件事的异同,分界不见了,互相侵蚀。 只有在唐棣的眼睛让她心生怜悯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区别的存在。她看着唐棣的背影也会难过,看着唐棣任何一个躯体部分动作的迟疑都会难过,但之有唐棣的眼睛会让她心碎。 不,不要难过,怎么又像之前那样了呢?我们已经了知道了大部分真相,哪怕我不希望你那样想——有时候甚至因为你的痛苦而后悔帮助你找到了真相——但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不用失魂落魄了对不对?我们只需要去选择如何看待,我们知道这是一根刺了,拔不出来就等到没有刺痛的那一天就好了,我陪你等着,我愿意守着你这样等着,天长日久,永远永远。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心态还是太过卑微时,已是回头无岸。她要么泅渡,要么淹死。在淹死以前,只能不停泅渡。 我不愿意你难过,一分一毫都不行。我一度不愿意你不知道,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未知而终日不安,于是和你一起寻求你想要的“至宝”去填补;等到东西放进去填满了你的空洞,我又害怕太满了没有我停驻的地方了,更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甚至怀疑,甚至后悔,甚至想要时间能够回溯,让我重新选择。 可是,即便真能回头,似乎我也没有选择。我只能这样陪着你。正是因为时间无情流淌到了此刻,我才和你勉强冲刷到了同一个石滩上。让我躺着吧,我们不回头,也不去想未来会如何。 “我……”唐棣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下子忍受不了,我觉得他在骗我,有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但就是不肯说,还躲着我,肯定是什么不好的事……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说什么‘万年老树’我就——或者也是一下子就没有那个劲儿了,你明白吗?就像是有一股火……” 唐棣说着,她听着,看着,从那双她爱看却又怕看、想看又还要躲开的眼睛里看见时隐时现的火苗。 不知是好是坏,在哪一个方面都不知道。 唐棣说完,人的神色与气息都平常,她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说不要紧,可能还是伤没好,气息冲撞,“总之我们现在有了玉屑,今晚上就开始吃。泉水,玉屑,月光,你会好的,肯定会好得很快。” “他还说那什么——什么青牛江的怒特,”唐棣抬起眼看着她,眼神里是一种渴求,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刚刚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魔界大妖,总不是那么好见”,唐棣的眼神就稍稍动了一下,迷惘中透出歉疚来,她心里偏爱与眼神所引起的柔情乃至加倍的亏欠——何以你觉得亏欠我就更觉得亏欠?——立刻让她跨越了明知的重重阻碍,“没事,我来想办法,日子还长。” 唐棣垂下眼去,“其实……也许我也不用知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里,唐棣就坐在月光下,用江水送服玉屑,一切闪闪发光。她看着这画面,简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因为这仙气,也是因为这月光——不禁感叹自己这一生,从有意识起到此刻,绕来绕去,跋山涉水,并未和原先的根子有什么分离。不知道的旁人会觉得她美丽骄傲,以为这是她的天生天然,理所应当,不知道也就不在乎来源,看见花开,未必需要在乎根系。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所谓的抛弃,实际上被抛弃,而自己一直在努力的,是把被抛弃变成抛弃。这样就不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就可以自然地割裂,坦然地放弃,然后遗忘。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现在发现,也许永远也绕不开。 在森林里穿行短短四个晚上,她总是夜里醒来,趁着月色好,打量沉睡的唐棣。唐棣沐浴在月光里,月光仿佛浮在皮肤上般——多好啊,她想感谢月亮叫醒了自己、却没有打扰唐棣,接着就为这感谢的诞生和这沉迷的加深而伤感落泪。 这也是她自己的刺,新旧交叠,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她还在罔顾伤感地想着晚上安排丸子做什么好吃的、如何继续享受她们无言的静美时光,大老远地就看见好一群老老小小站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带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像一团乌云黑烟,间或闪烁五彩斑斓的色彩。 干什么,安营扎寨的? 然后有一个高个子看见了她们,喊了一声,群妖都转过头看着她们,此起彼伏地喊声也响起来,蹄子与桌角跑动起来,泥沙俱下的洪流。 “霓衣姑娘!” 她看着它们,有受伤的,有瘸腿的,还有根本不能动的,稀稀拉拉,肮脏邋遢,看见自己的欣喜神色里,有藏不住的泪光。 “霓衣姑娘!” 第四十四章 原先一片苍翠的草地上,现在挤满了小妖,她们正不知所措,突然就有一个声音远远地喊她们,两人一眼望去,竟是长庚。四肢短粗的长庚几乎是尽了全力在奔跑,气息不继,却还要说个没完,一口一个“霓衣姑娘”、“唐棣姑娘”、“找得好苦”等等,到了面前实在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地喘气。 “怎么了?” 幸亏霓衣挥挥手让众小妖不要上来,不然围个里三层外三层,长庚就更换不过来气,“霓、霓衣——霓衣姑娘——” “你慢慢说,别着急。”霓衣道,可连唐棣都看得见她脸上的着急。 “霓——霓衣——霓衣姑娘!我!我!我满世界找你们俩啊!” “怎么了?” “出!出——出大事了!快!快回去!快啊——” 又要说,又要喘,愈发喘不上,便更加着急。霓衣又急于问个清楚,长庚又实在说不清楚。唐棣见状,自知不是办法,何况前面众小妖都在朝她们看,个个一脸渴求,万一围上来,抱着腿难道你把它掰下去?得赶紧走。 可怎么走?就算现在两人飞回去,带着长庚——不,不能用飞的。这几天在森林里穿行,她服了玉屑,神智清明,心境冷静,俨然恢复得十分不错,霓衣却不是——也不知道因为没有好好休息而日益疲惫,还是别有所思,有一天夜里,她睡醒一觉舒服醒来,见到另一边霓衣翻来覆去,每转一个身就要叹一口气。她轻轻走过去,跪在霓衣的身边问怎么了,声音轻的,就像声波会震碎了薄冰做的对方,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霓衣只是疲倦地笑笑,说有点累。她却突然想起,在霓衣家的时候,偶尔霓衣倒抽气,她无心问过一次,当时霓衣看了看她,只说是雷殛之患。 那时没往心里去,那时的心是一块顽石。然后直到这个月夜才想起。 那天夜里霓衣疲倦而温柔的脸是如此可怜可爱。 不,不能飞,不能再累着她,无论前面是什么,她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应该休息。自己背着,倒也不是不行,就怕还有什么地网天罗的,反而出事。 想想办法,想—— 她猛然往身后北方的森林一望,实际的眼前是这几日在森林中走过的小路,心中的眼前却出现了群鹿若隐若现的身影。她一直觉得它们在跟着自己,只是每次告诉霓衣的时候,霓衣总说并没看见啊。 没有吗? 鹿是怎么叫的来着…… 她搓起嘴唇,呼出一股气流,听上去像是从木制的粗壮管道里吹过一阵疾风。因为她仰着头,这声响还仿佛越过了众小妖的头顶,远远散开向四方无限延展。众人闻音,竟霎时安静,纷纷抬头看着她,再随着声波看向周围。 未几,霓衣脸上的疑惑就变成了惊诧,众妖也一样,只是空张着嘴呆望森林的方向,只有唐棣一人笑着,即便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就会吹鹿哨,鹿群为什么会响应、会像传说里走出来的神兽一样,快步跑来,犹如灵驹。 群鹿们跑到她身边,歪一歪头,把鹿角伸到她手里,用硕大的眼睛看着她。 她笑了,转头去看霓衣。霓衣与她对视,脸上的惊诧中才浮现笑意,“你——” “走吧,这样就很快了。”说着就要把为首的雄鹿拉给霓衣,别说霓衣尚未反应过来,雄鹿率先不肯,扭着头轻轻抵触,另一只雄鹿自然走到霓衣身边。两人不再多说,带上长庚立时出发。 为首的雄鹿一“马”当先,又快又稳地向前奔跑,霓衣骑的那一只则只跟在后面,看来不需指引。唐棣本来还轻轻扶着鹿角,渐渐感觉自己并不会掉下去,便松开了手,一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这种奇异的畅快却实在难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这么做,但也不知道群鹿为何在此,更不知道双方为何天然亲近,这种无知就像此刻的感觉一样,蒙昧,原始,粗犷,连语言都不需要,诞生于无语言的洪荒,也就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若非还有一半的理智控制自己不要放浪形骸,还有令霓衣着急的大事,她简直想要长啸以抒怀。 第89章 令霓衣着急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霓衣。霓衣报以微微一笑,提起唇角都显得疲惫。 她放下,她提起,她倦怠了,她忽然着急。 令她着急的事情。 到了霓衣家所在的峡谷边缘,打眼一看,里面乌泱泱地全是小妖,以前见过的没加过的,全在这里。再有长庚一声等不及的大喊,众妖立刻围上来,人山人海的两人几乎没法下来,吵吵嚷嚷地谁也听不清谁说话。多亏雄鹿甚灵,此时低头用鹿角轻轻顶开众人,带二人到众人中高处、不知谁家带来的大木头柜子上下来站着,唐棣好心摸了摸鹿头,就听见背后众人的吵嚷渐渐止息,大概是霓衣在打手势。 “来,出来一个就行,一个,说清楚,这是怎么了?” 于是有一个声音:“霓衣姑娘,山鼠又下山了!” “又下山了?把你们都劫了?”她转过身,看见的是霓衣微微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多人?” “不止!”另一个声音抢着说,“它们赶我们走!抢了我们的住处和土地,不让我们回去!” “不服还要杀啊!”一个声音惊恐道。 “不服就杀?”霓衣诧异,“凭什么?为什么?” 这一问不得了,乌泱泱几百张嘴又吵成一片,一时天也知道鬼也知道就是它们不知道,一时刀砍斧劈放火烧山的什么都敢干,群妖这个说那个听,彼此还聊上了,细节淹没细节,悲苦混合悲苦,又向她们倾诉洪流一般的新版本——霓衣越听越乱,她也一样。一开始只是嘴碎的说如何如何抢夺,继而有受伤的说如何如何残暴,最后是那些一开始沉默、现在才爆发出眼泪的说敌人如何丧尽天良。 叹气,啜泣,继而嚎哭,最后是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继而自边缘向内,老老少少奇形怪状,片片跪倒,个个高喊,哀哀以告,“求霓衣姑娘收留庇护!救我等性命!” 所有的脑袋向着一个方向,所有的意志表达一个重担,然后一切汇集于一处,成为无形的光束,把命运冥冥中的时机和某个莫名而神奇的选择钥匙送到位于中心的霓衣手上。 唐棣也随着这浪潮看向霓衣,看见的是那张脸上明晃晃的焦虑愁容。 其实照唐棣觉得,霓衣也并没有选择的权力,难道还能不收留?都已经住在你家外面了!四野之地,天地苍穹,然夜眠只需六尺。但当有人连这六尺甚至更小的立锥之地都没有时,如何能忍住不伸出援手?她不能,不是因为可以,而是觉得不过立锥之地,自己也不过是天地间另一个众生,自己还有很多个六尺。 于是她挺身而出,霓衣答应的话语未落,她就主动点了几个与自己相熟的小妖,开始划分众妖各自居住的区域、确定还需要什么建造材料,同步观察还有什么小妖是可靠可用的,随手就安排它们负责这个区域:等到走完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回头一看,霓衣依然在中心应付不断上来诉说麻烦恳求帮助的老弱病残。而在二人之间,是长长一列愿意出力的妖怪们。 你忙吧,这边我来。 “你们几个,来——” 地盘大致划分好后,她就安排“发掘”出来小妖们去搬运路上已经商量好征用的破木板,开始制作围栏,调整大家的里外顺序,把老弱往里搬,让强壮的可以随时放哨——想到这里,猛然记起在沂山玉琼崖的那个晚上,本来平静无波的心底竟似乎霎时起了一个龙卷。她闭眼摇头,想要驱散似乎可以把她裹挟的慌乱,一直跟着她的代洛立刻问她是否还好,她说不要紧,继而睁开眼,视线里第一个认出的是远处正好在看着自己的霓衣。 隔着老远,她都在看着自己。 隔着老远,她对自己笑了笑,似乎又不好意思继续笑着等待自己的任何回答,于是转过头去继续忙。 不,这不是为你,这是为了她。这里没有你,没有。 龙卷消失了。哪怕水面还汹涌。 “代洛,去,找点大木头,我们搭个岗哨。” 她不知道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时霓衣在干什么,没时间观察。栅栏建完,就带着人挨个削尖木头,她一边干一边向稍微年长或聪明的妖怪打听山鼠的战斗力,听来也不光是土匪,生于灵秀地,多少有些法力,但没有大妖带头。念及如此,光站岗不行,短期内也来不及判断这些小妖怪到底谁有能力组成“军队”聊以自“卫”——说着,她就把建造工作扔给其他的积极分子,自己飞上空中看了看,便开始沿着外围、按照和岗哨二比一的比例设置简单的法阵。 预警也好,防范也罢,挡得住最好,挡不住拖延一时也行,总之一时依靠不了别的,自己的力量目前来说也算充足,有何不可?先在这里,隔五十步……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自己干,脑海里单纯地想着众妖说的山鼠种种、继而修改阵法的细节,重复着简单的劳动,直到霓衣出现在面前,才反应过来,天色将晚,夕阳如血,而霓衣脸上的疲惫加深了几分,依旧对她笑着。 她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像是甜美的疲惫。 何以疲惫?何以又甜美?她不知道。直到一夜过去,她躺在彻夜不眠与众人一道建起来的瞭望塔上,身躯也好神智也罢,依旧清明不觉疲劳。塔下众妖都在安睡,东方天空晨光熹微,她望着森林上泛蓝的雾气,感叹这样真好:为何高兴,为何难过,为何生怜悯又怜悯何人,为何起义愤又憎恶何人,都不重要,只有面前的简单事实,只需应对麻烦,没有是非对错,更没有反躬自省和道德判断,她不是有自己的观点的唐棣,她只是霓衣的朋友,一个恰好在此、所以帮忙的人。无论众人是感谢感激感恩,都不重要,这里面没有她,只有霓衣。 让一个大麻烦把自己吞没,洪流中自己不再存在,就不再需要逃避自己。 彻底遗忘。 她感觉自己在安静的清晨成为了一具空壳。最好渐渐连壳都消失。 这样,就没有一切烦恼了,没有…… 森林那边传来一声嘈杂鸟叫,似乎是乌鸦一类。她循声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飞过。 鸟? 霓衣说过,北边也有群鸟居住的地方,还有大妖。这只会不会是它们的探子?会不会飞回去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群鸟?谁知道鸟儿们关不关注呢?山鼠下山搞成这样子,听小妖们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从未发生的事,总该关注一下吧? 不过谁知道呢。自己过去就不太熟悉鸟类,现在也没有什么改善。要说有真正密切的接触,可能还是—— 那猫头鹰,对,当时遇见的猫头鹰。 猫头鹰是智慧的,这不否认,以前离开地府出差,偶尔看见它们夜里站在树枝上准备抓老鼠,那样子简直是与世无争。但就是那一只猫头鹰,给自己的感觉很不好。不单单是因为它大,也因为它给自己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好像羽翼一伸,天地也不存在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鸟? 不过谁知道魔界——会不会那猫头鹰就是魔界的? 太阳又升高了些,此时一缕阳光正好照过来,不偏不倚照进她眼角。 其实到了魔界也没见过什么,除了霓衣的家和那些常来常往的小妖,只认识个云州了,还不是什么太愉快的经历——为什么会那样呢?这两天夜里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还是玉屑起作用了吧?如果真是那样,以后得去和云州当面道歉才是。 唉,一棵白桦,算是硬木头了,何以如此胆小不堪!自己又不会吃了他! 不过说到树,这一天一夜自己拿过任何木制的东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树,伸手一摸就知道多少岁数,再一看纹理,几乎就看得出此树生长于怎样的土地和位置,经历过怎样的风雨:活像这些死去不知多久的木头在对自己讲话一样。削尖木桩时尤其,她竟然会感到一种抗拒,继而默默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像是征求谁的同意——明明在脑海里和自己说话的也是自己啊! 落在身上的阳光开始带来暖意,她微微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是魔界对自己的影响,还是玉屑的帮助,还是之前那些事。 其实能终于此,至少是暂停,还是多亏了霓衣。也不知道她醒了没有。自己在云州那里的反常大概吓着她了。那时,自己只是随便说说青牛江与怒特,只是想找个台阶下,给自己,也给她,让她再和自己说说怒特的故事,哪怕再提一句青牛江神然后自己可以继续刨根问底,有关云州的话不就过去了?自己没法去想为什么在云州处会那样,再想就又会有龙卷风了。 不要看向漆黑湖底除非知道湖底到底有什么。 结果霓衣会错意了,自己立刻感到歉疚——其实霓衣不欠自己什么,却一直在帮自己,甚至被天雷劈了。是自己欠她。可自己不知道应该如何说出歉意然后报答霓衣,而且霓衣想必不会想要报答。如果两人还是之前那样,初初相识时很爱互相玩笑的时候,霓衣也许会提出什么促狭的要求作为“报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总是不知怎么说甚至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想的,而霓衣总是欲言又止。 第90章 其实自己的原形真的重要吗?说不清,需不需要知道也说不清,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直想要报答霓衣,此刻也想庇护无辜,至于孰轻孰重—— 一个身影出现,遮住了一点阳光。她转头,看见晨光给霓衣的笑容镶了一道温柔的金边。 “你熬了一整夜?” “嗯。你睡得好吗?” “挺好,咱们吃饭去。” 她看看下面的众妖,“得等换班的来,你饿了就不要等我。” “我不饿。你这样慈悲大度,我倒有坏消息给你。” “坏消息??”她猛然回头,看见的是霓衣的笑脸。 “咱们的——我的房子,我腾出来,留给受伤最重的那些个住了。你我的床是没了。我让丸子临时做了两个,连小床带东西一道放在那顶帐篷里了。”说罢用下巴指一指,“那儿就是你我临时的家了。”然后转过来笑道,“我看你做了这么多,真要——谢谢你。可本该谢你犒劳你,却把你的床都没收了,实在对不起得紧。” 霓衣肯定觉得背光之下唐棣未必看得清自己的脸红,但唐棣还是看见了,即便霓衣还低了低头。就因为看见了,所以一时愣住,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霓衣给她扔了个球来,又好像没扔——她眨眨眼,想了想才道:“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坐视不理?” 霓衣笑了,“是啊,你也不能这样。”还是低头不看她。 “不过——山鼠,到底是什么?”总算找到了话说,“我这一天光顾着造这一圈,这两天还想想办法折腾点武器,只听见它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山鼠如何如何,实在没有明白那到底是一群什么,你给我说说?” 霓衣这才抬起头,顺手捋一下头发,那一绺发丝自然飘散向一侧,倒给这张被群妖们称为“艳冠魔界”的脸平添几分妩媚,“山鼠,是魔界众生对居住在逍遥谷南边莽苍山的中段的大量鼠妖的称呼。它们世代居住在那里,因为那地方灵气不够,不容易修炼,便以打劫为生。” “打劫?打劫魔界的其他妖怪们吗?” 霓衣点头,“有时候还包括误入那一片的修行之人。仙家大概打劫不了,它们本事不够。但它们以往只是打劫,抢了东西就回去,从不抢地盘,更不伤性命,谁知道它们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太反常了。” “不过说到群鼠——是所有鼠妖都住那里?” “大部分,也不是所有都聚族而居。你看代洛。” “那其他妖怪倒不觉得它可疑?我当然也不觉得,只是——” 不及霓衣回答,换班的来了,闻言脱口而出一句:“和霓衣姑娘友好的,断不害人。” 话题到此结束,二人下塔去休息。如此又是选拔卫士,又是操练演武,又是修造“兵器”,还要派人去把之前路遇见的那一群小妖也招呼来安置,忙忙碌碌一下子过了五日。第六日的晚上,各有分工难得见上一面的两人才在帐篷前一块儿坐下,烤烤火,喘口气。 眼前点点火光,虽较平时多得多,和灿烂星河相比依然渺小得如同亘古之幽暗。唐棣手里抱着木头杯子,屁股底下是木头桩子,自己也想成为一截木头,想想无数的草木千年以来不也是这样过的?白日晒太阳,夜里看银河,万古如流水,不思不想。 自己的生命是短暂的苍白的无限的,银河无限才是明亮的美好的无穷的。 她收回视线,看见一旁的霓衣一直望着西南方。银河落在霓衣眼里,星辰也落在霓衣眼里,再是灿烂的光辉,从那双大眼睛折射出来就变得娴静优雅——不知是夜色的关系,还是疲惫的关系,这双眼睛总能让她安静下来,让她随时想要逸散风中的魂魄与意识重新聚合、沉淀、归位。 “你在看什么?” “我?”霓衣看她一眼,又继续望,“我在看群鸟居住的地方。” “看它们?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它们——不知道它们怎么想,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来。”霓衣收回视线,见她好奇的神情,笑笑,拾起木棍一边拨火一边道:“南边莽苍山,以及周围那些矮一点的山脉里,西侧是群鸟,东侧是山鼠,更偏西的西段就是炎魔地的边缘。说实在的,我没去过那地方,只是曾经远远地看过一次,乍看其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山鼠住的区域,资源匮乏,所以打家劫舍;群鸟住的地方,资源还好,它们会飞,四处寻找好地方修行,只把本族的大本营放在那里,但多少也受到炎魔地邪气的影响,其实心胸并不宽广。现在这样子,会坐视不理吗?” “你是说——” “我是觉得,山鼠下山,抢占地盘,对它们是不利的。因为逍遥谷的南面也是它们的水草食物的主要来源,还有不少积聚了天地灵气的果实草药。现在这不可或缺的地盘事实上被山鼠抢去了,加之生性心胸并不宽广,我觉得它们肯定会出手教训山鼠,不会坐视不理。” 她一边听一边仔细打量着霓衣的神色,“可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霓衣笑了,“你真是聪明又贴心了。是啊,群鸟心里并没有别人,又很厉害,尤其是那几个首领,我怕它们打起来的时候,把逍遥谷当作战场……” 霓衣轻轻摇着头,唐棣正想提点什么建议,比如要不提前去拜访一下首领,又怕自己的建议不痛不痒或者不可行,突然间锣声响起,瞭望塔上报警了。两人立刻站起,而远方隆隆的脚步声已经回荡在整个谷地上空。 第四十五章 唐棣一步跳上高塔,四下一看,众妖虽然略显慌乱,但依然忠实地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安排,老弱向中间退守,勇壮向各自居住区域的集中点靠拢,移动虽然缓慢,好在基本有序。然而她还是希望它们再快一点,毕竟谷地边缘蔓延而来的那一道黑色的洪流,比它们快了太多太多。 眼见第一批能够弯弓射箭的战斗者基本到位,她高喊着发号施令,指挥它们使出自己能够使出的最大的力气,上弦,拉弓,发射。那花样百出的箭飞出去的同时,她看见一道白色的月光一般的身影飞了出去,没有弓弦没有弹射的力量,有的只是保护无辜的强大意志——是霓衣。 身先士卒,她也一样,虽然说好了是霓衣先她后来,可真的看见霓衣冲出去的时候,她还是着急,险些失了指挥官应有的冷静。 箭雨三轮,便要失去优势距离。她立刻号令各个位置准备肉搏,然后自己跳了出去,如同一只从擎天巨树上而飞落捕猎的豹子,瞬间置身群鼠之中。 以前在地府,她听死于饥荒的亡魂说过鼠群的恐怖。来时并不呼啸,却如洪水般不可抵挡,无法想象那样细小而胆怯的生物,汇聚成群的时候,人也不怕,火也不怕,渡河过江,横扫席卷,过处几近片瓦不存,根本没人能阻挡它们。但那毕竟是能力有限的凡人,当时她总是觉得,换做是自己,鼠群如山又能如何?自己法力在身,一只手定住鼠群另一个点火就是了,来多少烧多少,打包入轮回。但那是人间,而这里是魔界。这几天她留心和群妖打听山鼠到底是什么样子,众妖都说和凡间大大不同,这些山鼠都是有些修为的,大多做凡人打扮,直立行走,虽然身量不及,拳脚刀兵上的功夫却都类似。 那单打独斗?她脑海里又出现了人间的那些战场。那样也好对付。 不,不不,群妖道,不好对付,不然怎么做盗贼呢。 可究竟怎么个不好对付,群妖又说不清。此刻她置身前线,带领众妖搏杀抵挡,才明白过来到底哪里不好对付:一个个高及她腰眼矮及她膝头的老鼠,手里拿着大小不一的趁手兵器,向她浑身任何能靠近的地方攻击。上及肩头下及脚面,甚至还有咬她后脚跟的,一时间可以有七八个全副披挂的老鼠同时与她搏斗,她有双拳它们就有十几个爪子等着。要说论手段,谁也不是她的对手,但就是太多太多,大大小小一波一波涌上来,有的甚至想要跳到她背上来,似乎想依靠鼠多力量大把她埋了似的——烦人!! 她猛地甩开背上的最后一个敌人,右手挥舞竹节鞭在周身画圆,一下子将身边众鼠都打散——只散而未死,手上到底留了劲儿——趁机打量周围,只见茫茫坡地上鼠群依然如流水一般奔涌向营地,营地的防御阵法和栅栏也多少发挥了作用,众妖的居所一时不至于陷落;但那边的鼠群忽然像是水流遇到石头一样,鼓起一个包,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山鼠们正向那里汇集,那是—— 白色的衣角掠过,那不是石头,是霓衣。 是霓衣! 转瞬间她就看见那黑色鼓包后面还有群鼠举着锁链和囚车也似的东西向霓衣跑来——擒贼先擒王,它们倒精! 那铁链是否有法力或毒,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霓衣是受伤了还是没力气抑或什么事都没有,她压根不想,直接抡圆了右臂左右开弓。竹节鞭所过之处,成群的老鼠被掀起,落地时就折断了脊柱没有了气息。远远地守卫在营地里的小妖和山上的山鼠头子都看见一波一波的山鼠们像浪一样飞起,扭曲的身躯扑翻在同类身上还要砸死几个一道走,一时间一条近者皆死的道路就这样被清了出来,直通霓衣身边。 第91章 等她到霓衣身边时,已经没有时间去看清霓衣其实只是被山鼠用同样的手法围攻得极度烦躁——毕竟这样好洁的一个人如何忍耐一群老鼠的爪子?——因为不等她到,山鼠们已经被她的凶悍吓得四散奔逃,鸣金收兵了,而她还追了几步,犹似帮霓衣出气一般狠狠打飞了落在最后的好几群山鼠。眼见着敌人落荒而逃,她这才回头看霓衣,问是否有事。 霓衣固然说没事,脸上却一脸仓皇,身上的衣服不但有污渍,似乎还有些地方破了——被咬的?——她见了有些担心,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问,说出来怕不合适,不说又怎么让霓衣好受些?也许她应该上去拥抱霓衣,可霓衣会不会抗拒,因为觉得自己身上还没有清理干净所以把她推开?而且周围还是战场,伤兵还躺在原地,她的心莫名地咚咚直跳,千头万绪竟然一时不知所措,远远地还看见代洛走了过来,应该是找她的,灵素则在远处喊霓衣,她—— “你去吧,”霓衣说,“我也去做我的,我不要紧,你别担心,咱们晚点见。” 说罢霓衣转身离去,唐棣的思绪被这背影霎时砍断,巨大的空白和她一起留在原地,一切本该有的下文都无处追寻。 分开后,她去巡查遭遇战之后的情况,安顿伤兵,修复工事,甚至调整了局部的作战计划,还安抚人心、鼓舞士气——从凌晨繁忙至日暮,她都没再见到霓衣,只是和灵素相遇几次,见缝插针问了两句霓衣怎么样,灵素说霓衣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恶心,又有些疲乏罢了。她觉得霓衣大概是休养不足所以疲惫,于是盘算着把玉屑也给霓衣吃,只是碍于玉屑本来就由霓衣保管、打死不肯给别人,自己要么骗出玉屑来、要么说服霓衣,哪一个可行,还不知道,得想想,有空了仔细想想,不然…… 千头万绪,等到她疲倦地在二人的帐篷外睡着——美其名曰天气好,实际上是预备随时应战——都没时间把这个线头再捡起继续想想。一觉醒来,是半夜。眼前还是篝火,星空,以及霓衣。 挨在她身边的清醒的霓衣,夜色里如常温柔的霓衣。 “你醒了?”霓衣轻声道。 她坐起来,“你没睡?” “我一直睡。睡到了中午,吃了点东西,又继续睡。不知怎么就这样困。” “那你是累了,继续去睡吧。”话说完,她又顿时觉得劝人去睡自己起来,实在不怎么有底气,一下子动作卡在原地。 霓衣听了,只是一笑,“老睡也难受。我也只是醒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天黑了,就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挨着你睡。” 闻言,她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软了下去,碰到了什么,又鼓回来,如同浮在水面,载浮载沉无所依靠。而霓衣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篝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山鼠真是疯了。” 短暂的沉默间,她以为霓衣要说被围攻的事,想说你不想说可以不说,又觉得自己哪里就知道霓衣怎么想了,嘴上张口结舌,心里线索飞转,都不知道抓哪一个——幸好霓衣继续道:“连我也不让了,倾巢而出,就像要把我吞了一样。” 她也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攻击欲,所以丝毫不怀疑,换做没有自我保护的手段和组织抵抗能力的弱小群妖,面对此等洪流,只有被啃个干净的份儿。可这里有霓衣啊,就算今日霓衣一时被恶心到了不及反抗,真要气急败坏起来,还能打不过?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还不得杀个血流成河?所以修为不高的山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甘冒这么大风险?往日只是打家劫舍以求生、已经如此上千年的族群,早该发现了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模式,是有了什么帮助相信自己可以更好,还是被逼无奈只能拼死一搏? 这就像危落复活朱厌。照吕胜之前说,危落是比较守规矩的大妖了,从来不惹事,偶尔还会配合地府的工作。结果呢,竟然选择屠杀凡人夺取三尸,犯下极重的罪行,即使被他们发现也坚决不肯束手就擒,就要反抗到底,要不是她超水平发挥重伤朱厌,危落也许宁死不屈,非要成功不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应对天劫?那山鼠是不是也一样?人也好,妖也罢,怎么都这样了? 还有自己,自己是不是…… 她正放纵思绪、任由说话人沉默,霓衣却突然道,“很抱歉,把你牵连进来。” 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话音消失,面面相觑。 这下看来,不正常的也许不止自己一个。 望着唐棣不知所措的脸,霓衣再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把唐棣牵扯进来。既不该一道回家,离开云州那儿她们就该去青牛江的;也不该纵容——对,就是纵容——唐棣如此身先士卒,这样唐棣就不会这样辛苦。 但她必须承认,没有唐棣,这几天肯定会过得无比艰难。是唐棣认识这些人的时间太短于是不觉,她与那些小妖们相处了数百年了,知道它们虽然随时“信口开河”但从来只是玩笑,从不会那样喘不上气、只顾摇手,好像让她不要看前面的种种,赶紧回去,她想细问,却只能听清“出了大事”四个字。 大事?要她马上回去的大事? 当时若非唐棣唤来群鹿,她肯定会直接飞回去,哪怕会影响自己的气息也再所不惜。不止因为那里是她的家,更是因为那里有大一群依附于她、只能依附于她的朋友。 谁知道会是这样!乌糟糟的众人诉苦,乱哄哄的无处安顿,就住在这里吗?平日里隔得远尚且为了而地盘打架,现在挤在一起必然更乱。受伤的,缺衣少食的,惊吓生病的,她得治疗,她得照顾衣食,还要安抚——光是围在她周围十丈的小妖已经够她忙了,按下两个葫芦浮起七八个瓢,抬眼望去是方圆百丈密密匝匝、数百小妖和上千件事! 她的着急是一把火,现在又被添了好几担的柴,烈焰焚心的,她简直想尖叫。急切中她甚至忘记还有丸子和一众一向自夸厨艺可以和丸子比的小妖,只想到了自己只有双拳,一切的一切自己横竖处理不完,麻烦缠绕,手脚束缚,拼命挣扎,随时窒息。 从没想过这么多张嘴要怎么办,也就更没有想过要带着这么多的“老弱”应付成群的山鼠又该怎么办,习惯了一个人和自由简单生活,没想过还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以往只有自己出去游方之后给自己找麻烦,独来独往顶天立地,哪会被麻烦堵到家门口? 幸亏有唐棣。在几乎被众妖的目光逼到下不去的礁石上、继而被呼唤的海浪围困在上面的时候,她不得不说出那些话,说自己一定保护它们、抵挡山鼠,这是她的意愿没错,可说出口的时候于她而言这只是逃跑,是想方设法疏解一点压力,心底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的承诺如何做得数?不知道怎么办如何能真的保护它们抵抗敌人?话音未落她自己都想把话语捂回嘴里,重新考虑重新说过——可唐棣把话接过去了,立刻从旁边较近的妖怪当中挑了几个熟悉的,跳下去就开始干活,没有回头看她,没有和她商量,好像知道她没时间更没余力一样。 她想叫住她,但顷刻就被其他求助的小妖拖走了。 在妖群之中,应付一个又一个浪头,她甚至没有一丝空闲去想“唐棣去哪里了”,只是偶尔听见身边有小妖在议论“唐姑娘要我这样那样”。终于有空时,她隔着乌泱泱的大小妖怪们,看见另外一边唐棣的身影,看见唐棣指挥若定,不紧不慢,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小妖们干练清醒,手脚麻利,看见那里是一道清晰的海浪,波纹向周围蔓延开来,渐渐地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 末了,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医治而唐棣整理,是自己安抚而唐棣指挥,没有言语没有交流之中,她们分工得宜,唐棣在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替自己做完了许多自己做不好甚至没想到的事。 终于身边没有乱哄哄的求助时,她站在原地,遥望唐棣,看了好久好久。众妖以为她只是累了,不敢上来打扰。只有她自己的心感觉到满足的愉悦正在轻轻荡漾,几乎满溢而出。 这样多好,两个人一道生活,彼此之间有无言的默契,在俗务劳役上互相帮助,在心里…… 在心里互相支持。 因为有前者的存在,所以有后者存在。因为前者坚定,所以后者生长。劳役上的搭把手成了心中的蔓藤生长的土壤,互相支持就是互相依赖,彼此是对方的树枝而自己是藤蔓,没有对方的高大自己如何攀援而上接近阳光?没有对方自己这株藤蔓甚至不会存在。 有了对方自己才接触到了阳光,接触到了阳光如同尝到了盐,再也无法忘记盐的滋味。 所以今夜一时忘情,坐在篝火边,想要紧挨着唐棣。 只是看着已经不够了,她想要挨着唐棣,越近越好,要不是已经醒了,她甚至想挨着唐棣睡去,像小兽靠着可以遮风挡雨的大石头。 真有趣,也真可叹,这一次竟然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想要放下自己的骄傲,来俯就对方。也许是上一次知道了一直骄傲也未必管用?又或者是这一次因为迷恋而心甘情愿?上一次的苦头她吃够了,并不后悔,虽然惋惜失去,可难道那不是该的?双方都骄傲,高抬着下巴,是对方先俯就,而她享受那种俯就,谁为她牺牲了自己的高傲就是把那部分高傲加在天秤上她的这一边,她就更有高傲的资本。然后呢?她其实并不介意对方的三心二意,她看得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所不能接受的是那种骄傲的失去——原来你只是为了把我作为值得炫耀的宝物捧在手里而纾尊降贵,而不是真的信奉我这尊女神。 第92章 我以为我是你的神像来着,结果不是。 我以为我也可以放下吊桥走过骄傲的护城河与你拥抱的,那时我可以抛弃防备,那时候我可以尽情柔软,那时候我可以不再尊贵,只是你家里的一尊普通雕像,甚至活过来走起来——但“那时”终归没有来。 也许对方听了一定会否定这种说法。也许对方和自己唯一有的共识就是自己太骄傲。 那么也许,现在自己这副样子要是被对方看见了知道了,对方一定会笑她也有今天。 今天。 今天夜里她坐在篝火前抱着双腿看着唐棣,几乎沉溺其中连动都不想动。纵使被唐棣发现了,也没有拂袖离开,别过脸去保护自己的骄傲,而是留在那里,贪恋得厚起脸皮,趁唐棣还不知道,开口说“你醒了”,好像那话不是说给唐棣听的,是说给她自己、用来营造这一刻似是而非的亲密的。 今夜她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今夜她再三承认自己愿意抛弃骄傲或尊严,只要可以留在唐棣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厚颜无耻的信徒在庙里滞留不去,幻想神像会突然走起来,和自己回家去。 真好笑。 也真可叹。 如果我把自己的——不,如果我把全部的自己都供奉上去,能换来不一样的结局吗?我以为我强大了不需要别人和我一起了,可以独来独往了,这几天证明我错了,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肩并肩手牵手,我需要你,已经不是我想要了,是我需要。 或者也是因为我想要,所以需要。 总之我要,可我只能求你。 我只能求你,还不敢出声。因为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还有没有我的位置。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没有那个资格占据我最想占据的位置。你是否已经把那个位置给了别人?在那里供奉着已死却若还活着的她。 真可叹,我也曾是别人的神像,现在走下来想要供奉你,却还要和另外一尊神像竞争。如同站在庙宇的庭院里,看着里面黑洞洞模糊不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该不该进去,而天空中下起了雨。 唐棣…… 眼见唐棣听了她的道歉之后并不回答,整个人卡在那里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她顿觉是自己碍了事,连忙让开,让唐棣起身。自己坐在篝火那面去,与唐棣相对,一时望着火,一时望着唐棣起来又是收拾又是喝水的身影。 我应该拿你怎么办?我好害怕我想说的真心话就像是刚才那句话一样,你听了,只是沉默。并不给我任何回答,我无从揣测,茫然失路。 可我不能不和你说,并不是不说就会憋死,而是我已经很难控制我自己了。 等唐棣收拾好,坐正了对着篝火,她才轻声问道:“这几天累着你了,你可好些?” “好多了。”唐棣说,喝一口水,含在嘴里漱了漱才吞下,“泉水配玉屑,真是有用。” 她看着唐棣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火苗轻轻跳动,平日里阳光下接近琥珀的双眸此刻偏如点墨,简直像一块黑曜石打磨的石板或石珠,乍看通透,实际上反射了一切试图穿透它的光线。 月亮都看不透你的眼睛,我又何德何能呢?可是我想。我想做一切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但是…… 但在那之前我要得到你的允许,因为这一切都与你有关。 她并不相信唐棣说自己好多了的话,因为就在刚才,她还听见唐棣在睡梦中轻轻呻吟,要么还是疼,要么还有别的不适。可她能拆穿她吗?如果是初相识的时候,她会的,那时候除了为唐棣的健康着想之外别无想法,现在却有了太多的私心。 你看,我想要靠近你留在你身边,这私心可谓大得绝望,大到了可以无视你的谎言、甚至不为你好纵容你伤害你自己的地步。这庞大私心存在只是因为,因为我想爱你,想靠近你想留下来,当你允许我爱你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拆穿你同时治疗你,但我现在没有你的允许,我害怕在这样的情况下留在现在的位置都是非法,我不敢往前走,我怕往前走了,走得太快,就会被反作用力冲走,失去现有的仅有的一切。 爱, 唉。 不知何时,她已经收回视线呆看着火焰了,沉迷于自己的思绪,竟然长叹出声还不觉。而篝火那边的唐棣听见了,竟然起身走过来,半跪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抬头望着她道:“都会没事的,我会帮你,别担心。” 明知唐棣是回答刚才那句对山鼠的感叹而非自己的心情,她的心里还是霎时装满了快乐与心酸,顶得鼻酸眼涩,差一点就要落泪;但心知要是真的哭了唐棣肯定会以为自己过度担心然后继续安慰,那些安慰只会让自己更心酸,于是只能努力闭眼、忍住泪水,轻轻点头。 她眼睛闭上的时候,唐棣还在轻声说,“别担心,我会陪你。” 她还是只能点头,一句话也不能说,紧紧咬住牙关就好像往日的所有委屈都在冲击高傲理智的闸门。 第四十六章 唐棣是真的担心,她不是担心霓衣的才智应付不了,而是担心身体劳损,长此以往积劳成疾,倒好像她们同时都成了病秧子一样。她试探性地问了两次,霓衣总说自己没多大事,只是休息好就行,不用吃那么金贵的玉屑。她也强迫不得,毕竟是来报恩的,不是来按头的。 霓衣不能按头,她就自己去当牛,既然一开始就主动认领了那些事,就负责到底。清晨醒来,那只一直守候她的雄鹿像是知晓她心意一般,走到她身边,带着她奔向防御圈的外缘。几日来见大家都休养的差不多了,心神也恢复稳定,她计划今日先巡视一圈,然后召集众人开会,先总结上一场打完的经验,其次不但要重新调整整体的作战计划——醒来吃早饭的时间里她想了想,总觉得之前局部的修改没有什么价值,势单力薄地抵抗别人围攻,必须有效抱团——还要调整一下作战的人员。前一次她在阵前,看见有的小妖说得好听打起来就吓得后退。害怕不可耻,人家一个原先只有柴米油盐的小妖怪,从未见过难道还要要求人家冲锋陷阵?没有吓得尿裤子可能就不错了。当然她也看见有一些小妖见了敌人,即便也害怕,依然勇敢拿起武器,哪怕只是一根削尖的木头,就冲了上去——既如此,她要挑选能战愿战之人,让大家各安其事,心理更加稳定。 等到人手挑选完毕,她将众人集合到一起,设计了从自己和霓衣开始、逐级往下传递的简单的指挥顺序。有人从三个木塔上瞭望预警,她或霓衣在其中之一上面指挥,先是四到五个强壮头领划片指挥,攻守都听从塔楼上指挥官的号令,再下一步由九到十个小队长指挥自己战斗队员们按照各自的战法应对敌人。 “你们打算怎么办?”她问,这时候众人都分好了队伍推选了自己的队长,她让它们自己商量出个办法来。只要达成目的,其实她不关心它们怎么打,她设想的战法,从上一次看来也未必具有实用性。所以不如相信它们对自己的了解与从小便宜与大团结中诞生的智慧,“都说说。” 众人七嘴八舌,一口气从上午且说且练且干,从这一队到下一队,从东北到西南再到西北,一直折腾到了日暮。唐棣从与它们一道商量,到变成只看着它们商量偶尔给予阵法上的建议,最后变成它们根本不要她的建议、只要她来扮演一下敌人:竟然就做完了,至少从目前来看,效果肯定比上一次好。 这还不算,半路上还遇到一群地鼠。大概是觉得同为鼠类,畏惧怀疑便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它们向唐棣提议,我们会打洞,我们可以去挖点陷坑。 “尖木桩都准备好了,唐姑娘!” 她从雄鹿背上下来,仔细打量了它们手里的木桩——够尖,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只河狸啃的——以及它们准备用来挖掘陷坑的工具,几双爪子,也够锋利,可是它们的身躯如此小巧,能打多大的洞? 但积极性就是信心,不好打击的。 “准备去哪儿挖?” 过了两日,她还是没看见那些陷坑。一问才知道,人家挖了两层,底下那层就是尖木桩,掉下去扎不死也动弹不得,而上面那层从地面上看就是普通的草地,其实地下已经是沟壑纵横,轻轻一脚就会塌下去。 站在外围看着其中一个陷坑,她想象了一下那情景,竟然有点屁股疼。 她以为这样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也以为不日就会迎来第二波进攻——即便对于反复被攻击的原因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谁知道一脸好几日都没消息,弄得她和霓衣都开始打算去弄点粮食了。二人正走到营地里找可能知道其他食物何在的小妖,竟发现好多小妖怪聚在一起讨论战法、努力演武锻炼。它们相当认真,所讨论的敌人可能的攻击方法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切实际,但到底只是小妖,身量、见识也不过如此,平日胆小怕事,现在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是退无可退只能一战的逼迫,还是出于消解紧张的好玩。 第93章 “由它们去吧,”她对霓衣道,阻止了霓衣即将脱口而出的戏谑言语。“总比一直害怕强。” “我只是想笑笑它们罢了,别山鼠们老不来,它们这样把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到时候没劲儿了。” 其实唐棣也这样想过,甚至对于自己她也这样说过。可她心中更多的是期待,奇特的期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行军布阵,记忆里从未学过。回忆就算不能推及襁褓之中,四五岁总能,记事起到现在她从来没学过,什么兵法,什么阵法,自觉一概不知。所以现在怎么就能了? 所以是天赋? 如果真是天赋——不,无论是不是天赋,她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设计对不对。能带领弱小战胜强大,这比带领强大开疆拓土、或者身为强大战胜另一个强大更给她满足感,因为这种行为天然含有心怀苍生的大义凛然。 就这样又过了十余日,这天中午,两人正准备吃顿丸子做的好饭,突然西南面的岗哨就响起锣声。两人一前一后飞上楼顶,远远见数量更多的山鼠正蜂拥而来,她与霓衣对视一眼,霓衣留下指挥,她则冲锋陷阵。 从塔楼上跳下直扑敌阵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依然冷静,并且愉快,甚至笑着。 来啊,让我试试你们的斤两和它们的本事,来啊! 她抡圆了臂膀,向敌军的先锋挥去。 霓衣站在塔楼顶上,看着乌泱泱地山鼠涌入谷地,想起第一次交战时自己几乎被这些家伙们淹没的情状,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山鼠了解她,她不怀疑,也觉得按照这些匪徒的精明与作风,早就把自己了解透了,毕竟自己从来不算神秘。它们知道自己天生洁癖,厌恶肮脏,结果却使用那种手段来对付自己,打不过就先恶心你,拖延时间争取突破,顺便再拖来点不知是有法力加持还是抹满了毒药的铁链子——真是上兵伐谋,当时幸好有唐棣。 但当时她没有一丝余力去关注唐棣,不知道唐棣来救自己的时候是那样打,后来也没看,一切都是事后听旁人说的。再去问唐棣,唐棣说当时只是着急,语气依然镇定,她却听出一种熟悉的、不祥的痴迷劲儿,好像习惯了凶残就不觉得凶残了。所以,她们一道决定,这一次是她指挥,唐棣冲锋。 如果那天唐棣确实是为了自己而大杀特杀,那只要自己没事,自己不在阵中,唐棣就不至于再发狂了吧?是啊她不知道唐棣是不是在发狂,就像她不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吃了玉屑还发狂的,这一切都超过她预期,她不敢冒险。 无辜弱者重要,唐棣也重要,天秤的两边她无法选择,只能改变放置的方式让大家平衡。 她在高楼上指挥,其实只是按照唐棣设计的方式行动,半点差池没有,打着打着看看效果,竟然不错,山鼠竟然一时不能占分毫便宜,甚至推进不动。如果这样的势头能够保持,她就准备喊唐棣了,让她抓几个活口上来,她们审一审就有希望搞清楚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的—— 突然,西北方的岗哨传来疯狂的锣声,她转头看去,那边出现的黑影移动得并不多快,好像一群人在走齐步,不紧不慢,尽着黑衣,手上还拿着武器。 人? 她定睛一看,不,那不是人,那是猿。头上的黑色毛发,错不了的尖嘴猴腮,人一样的身量,那是猿族,而且是大军压境。走在前面的那几个,似乎就是猿族的几个小首领,在危落走后,应该就是他们带头。 危落!她想到这里时,那几个带头的穿着全套华丽凡人衣服、却长着一张毛茸茸的猴脸的首领打老远就认出了正带人狂奔赶来的唐棣,箭也似的目光说着就向唐棣扎过去。 它们就这样变了,从走路,变成狂奔,从绷住肌肉,变成法力膨胀,有那么两个甚至当场崩开了衣服,露出壮硕的上身,手持武器向唐棣奔来。 原来,两人的计划是无论如何,除非唐棣倒下、霓衣绝不能下来参战,以防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虽然说不定远在第一次遇到危落的时候唐棣就与它们交手过,但现在霓衣还是害怕此时唐棣打不过,毕竟这里是魔界是它们的地盘,而唐棣一直有伤没有痊愈—— 七八个首领围了上去,个别甚至有唐棣一个半高。瞬间她从楼上就看不见唐棣的身影了。相似的恐惧卷土重来,这一次不是山鼠甚至不是小猴子,把唐棣包围的甚至是巨大的猿。 不,不不不! 她正要拔出腰间佩剑,突然那黑乎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道金光,只见唐棣挥舞竹节鞭如同挥舞重锤,一时横扫众猿将个个都打得飞起,一时锤击大地震得土石纷飞让众猿无法靠近;转手从地上就势向天空一划、配合脚上几乎快到让人看不清的冲刺,将那被冲击波震得无法靠近的壮硕巨猿一鞭子抽到了天上,几乎和霓衣的视线平齐;再跳高,将不知道何处来的金光汇集在鞭头,蓄满了力狠狠砸下——就算有其他的巨猿上来带走受伤的同伴,她也可以用过砸击地面制造震动迫使它们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无法逃脱她的攻击。 霓衣看得呆了,她从不知道唐棣还有这本事,也许唐棣自己也不知道。她居高临下,只看见唐棣的身上和眼睛里都发出道道金光,白日里也璀璨耀眼,叫人无法几乎盯视。 这是发狂吗?发狂不应该是金光吧?可这又是什么,是唐棣的本质、原形、真身吗?如果是,那应该是什么? 思考不及,这十几个首领在唐棣的攻击下竟然纷纷后退,整个军队不知进退,顿失兵锋。霓衣见状,正不知如何指挥间,一声鸟鸣划破天空,一朵黑云自东北方飘来。定睛一看,是群鸟,飞在最前头的那个她认识,在众人之中他最显眼,颜色华丽的衣服就是他美丽羽毛的象征——是彤炜,一只千年未必现世的鹦鹉王。 群鸟还是如她所预期的来了,它们加入战场也许不能说是彻底的好事,但至少,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场恶战了,毕竟彤炜都来了,那些首领想必不是他的对手。 浑身五颜六色、每种颜色都鲜艳夺目的彤炜率领身后的群鸟俯冲向下,化了形的伸出双手,没化形的只管举起利爪,或将敌人拎到高空再狠狠摔下,或利爪穿心个个堪比游隼,一时间恐怖的尖叫和骨头摔断的声音此起彼伏,混合个别妖鸟尖利的欢庆的叫声,整个谷地如同传说中群魔乱舞祸乱人间的地狱,一时间,计划屠戮他人的,也被他人所屠戮,本意碾压他人,却被他人砍杀如玩物。 她和彤炜不熟,虽然彼此认识甚至互相开开玩笑,但她心里觉得他们几个鸟族的年轻首领大概都不喜欢她——可能出于和长辈对着干的叛逆,也可能出于简单的嫉妒——她则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虽然对他们的种种为“人”处事有看法甚至有微词,但早已觉得他们和她无关了。 井水河水,可以一百年不见面的,大可以什么都不关心不知道,也就不在乎。 但此时此刻,彤炜在她家附近,不断从地上抓起山鼠或者猿猴,一手一只拎到半空,拧断脖子扔下来,杀鸡也不会这样满地血污:她就不能忍了。 往下一看,尸体就落在小妖身边,甚至随意乱甩,差一点砸到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灵素——灵素已经是浑身腥臭的血,眼睛里只有无限的惊恐。 吓坏了这些小妖还好说,等一会儿那不知道是什么状态的唐棣受到影响失控的话—— “彤炜!!!”她喊道。空中的彤炜只是睨了她一眼,压根不打算理她。好像无论她还是这地上花样百出的小妖,都不是他需要在乎的生灵,趴在地上就和土地成为了一体,说话、呼喊乃至尖叫都会被视同沉默。 “彤炜!!!你给我——”她准备飞出去扑到这鹦鹉王的背上,必要时节制地打一架以控制局势,自诩彤炜她还是打得过的。没想到双脚还不及发力,突然从山鼠的阵中传来阵阵粗糙刺耳的声音,如同某种极度狭窄尖锐的管状乐器被人使尽了力气吹响,又如同锋利的钉耙从粗糙的铁板上划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就像要刺破耳膜,就像要刮穿牙齿,她顿时觉得一阵头疼,连双手的骨头都阵阵发麻发软,几乎失去了全部力量。 而眼前群鸟听到这声音,不但一样失去了力量,甚至纷纷痛苦得身体扭曲、疯狂尖叫,好像穿入耳朵的声音如果不喊出去就会在体内如刀子般割坏五脏六腑。 声音不停,众鸟纷纷落地,险些摔断翅膀,霓衣强撑着扶着木头栏杆往下看,看见彤炜摔在地上,鼻子里嘴角边都是鲜血,被自己人连拖带拽地带走了。而唐棣站在另一边,眼中的金色光芒渐渐消散,只留下一片茫然,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遍野狼藉之中,交战的都退了,只留下这些因家园在此而退无可退的弱者,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看向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场景。 她定了定神,不再去想这顷刻之间发生的种种,跳下楼去开始收拾残局。时近深夜,收拾得差不多,才唤来众领头的准备开会。先是众妖各自说明自己小小辖区中的受损情况,其次再说打得如何,最后讨论下一步怎么办。最后一步是自由讨论,大家随意发言,一群小妖不改人界庶民一般的本色,立刻开始议论今日群鸟的出现。 第94章 “来的那是——”一个问,看向左右。 “彤——彤炜!对,彤炜!” “衣服那么好,什么鸟啊?” “衣服颜色还和他是什么鸟有关系了?” “你不知道?”一个笑道,抓住了表演的机会,立刻手舞足蹈粉墨登场,“它们鸟族都是这样啊,彤炜是鹦鹉,鹦哥儿——据说他小时候那位夫人这样叫他来着——鹦鹉你见过吧?都是花里胡哨的!漂亮着呢。你见过鸟族其他的首领没有?” “其他的,比如——” “比如暮霜,比如泮林!” 被问到的那个兀自揣测着名字,提问的那个继续得意洋洋地说:“暮霜大人高大,不,简直就是魁梧,总是穿一身黑衣,虽然慈眉善目,但非常凶悍;相反是泮林大人,瘦长高挑,最喜欢穿一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那么白,不说话的时候一点儿表情没有,一说话就笑眯眯的——” “你说得这么清楚,就好像和鸟族有多熟悉似的,”另一个道,“那你倒是说说,这鸟族的‘那位夫人’是什么啊?你见过吗?” 霓衣闻言,谁也没看,心中却一动,竟然期待起对方说的东西了——哪怕清楚谁也不会比她更清楚。 “那位夫人嘛,那位……” 眼见吹嘘的那位说不出话来,众妖嘲笑了一番,霓衣见状,趁机把话题导向今日那奇怪的声音,“你们看见是什么东西了吗?或者看见是哪里发出来的吗?” 众妖都说没见到,“那时候吓都吓死了,那还敢抬头看啊!”但都觉得应该是乐器,某种神奇的乐器,继而反过来问霓衣,世上还有这样的乐器吗?此时倒知道承认自己无知无识了。 霓衣左看看,右看看,想说自己也不知道,更想说,我即便不知道,也猜得出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麻烦,挖开了是更大的麻烦,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她想转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唐棣,却没法转动自己的脖子。 唐棣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什么波澜。说带头的是什么鸟,谁又是什么打扮,她都不太关心,只是任由这些东西流过自己的脑海,轻轻地在干枯的河道上留下一点痕迹,也只是一点痕迹而已。 今天猿族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它们,它们也看见了她。转瞬之间她就想起之前危落的事情,大老远地瞬间就看见那里面有几个是之前见过的,当时幸存了的危落的手下人。于是它们向她冲过来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惊讶,自己也全力应战,知道它们肯定比这些山鼠要厉害多了。 必须依靠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只有她能抵挡住它们,既然它们这样主动地送上来那就谁也别跑了! 打斗之中她心无杂念,只是想战胜,甚至为什么要这样出手都没有想,一切自然而然,现在回忆,只感觉到是一种力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至于前因后果,当时想也不想,现在竟然觉得没必要想。 如同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墙面前,只知道那是墙,毫无翻过去的念头。 这种安静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让她人坐在这里听众人叽喳,心却在微微高一点的地方想着别的事情,也许是比它们的议论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到底为什么打仗,眼下这是真正的战争了,聚居的大族开始牵扯进来,甚至主动加入,和人界的战争毫无区别,即便暂时目的不明——想不到到了这里也逃不过战火和愚蠢,何以大家都这样?也许真是什么天劫之类吧。 群妖此时忽然想到了今日的种种疑点,一下子议论起猿族为何会出现,“之前从未听过它们会这样,一向也与世无争啊,怎么会和联合了山鼠呢?”“今日它们那几个头领……” 众人一时纷纷看向她,“唐姑娘,它们怎么会直接向你扑过去呢?” 唐棣只好将当日抓住危落的事情告知。众妖听了啧啧称奇,“怪道呢,听说这一年多来猿族相当安静,甚至不出来了,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不过唐姑娘啊,”那个最好奇的问,“要这样说,危落还回得来嘛?” 她摇摇头,“回不来了。”也许已经投胎去了。 众人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说猿族这下没有大妖当首领了,乌禄也不在,怪不得会干这样的事。有插嘴的问乌禄为何不能回来,难道上了绝寒峰连行动的自由都没有了?下论断的那个说何止没有行动的自由,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会再有了,“上了绝寒峰就不是原来的猴子啦!”那没有人领头就会和山鼠一道?也不至于吧?猿族不是一向很自傲的吗? “要说联合,肯定是为了咱们逍遥谷的资源!”一个说,“咱们这地方好,资源多,山鼠那地方的,‘鸟不拉屎’!”说着笑起来,“肯定是为了这个!现在猿族也下来了,惹得这些鸟儿们也下来了,肯定是抢资源了!” 有人反驳说,但是往日山鼠缺乏资源还好说,猿族何以如此?他们不是没有。 “可要更多啊,谁知道还要出多大的事!” “那不就是不顾咱们的死活了!”有人哀叹,“要把咱们赶尽杀绝!” 一时间帐篷里的氛围安静下来,只有外面的篝火噼啪作响,天上的星辰寂寂无声。 唐棣不知怎么,此刻竟然连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升起,内心毫无波澜,脑海里想着的竟然是外面的夜空有多美丽。 无穷无尽的夜空,月亮群星的深邃,高处不胜寒的是仙界,而仙界也不是最高的地方,在比仙界更高的至高处是苍天的道,是轮转不停的时间和此消彼长的力量,是一切生灵所不能控制的一切…… 我为什么会想着这个?我—— 突然间,耳朵已经被蹂躏了整日的谷地众生再次听到了恐怖的声响,先是轰隆巨响如同巨石落地震得人五内颤抖,接着是飒飒风声如同锋利的箭簇划破金属般的夜空,继而,什么怪物叫了起来,像是一个胸腔上长了九个头,九个头一起发出高低不一的叫声,说不出那叫声的含义,只能感觉到怒气冲冲。 她立刻想了想会不会是山鼠卷土重来,毕竟据观察哨说它们并没有退得太远——但又觉得不可能,那玩意应该只是对付鸟的。 这里会有谁听过这声响吗?她环视周围,大家都是一副恐惧而茫然的神色。唯有霓衣——霓衣已经变了脸色,挂在脸上的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恐慌,即便在她带自己穿越雷击之野的时候,模糊的记忆里霓衣也不是这样的。 当声音在转瞬间变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候,瞭望塔开始报警,霓衣跑了出去,惊慌地大喊着:“别射箭!!!” 第四十七章 她跟着霓衣冲了出去,然而帐篷外面除了点点微弱火光之外,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奇怪,刚才还一片晴朗的——她望向天空,层层黑云,月光像是受惊一般躲了起来,四下里传来众妖惊慌失措的声音,像是一个噩梦的开场。 众妖有的适应了黑暗,有的没有。她想自己大概没有兽的眼睛,夜里总该看不了多清楚,特别是现在已经没有地府官吏的身份了。然而没走几步,周围竟然立刻清晰了起来,好像别人因黑暗而缺失的视觉都补偿到了她眼睛里。因此黑暗于她不构成恐怖,可是将黑暗中的一切看明白了,也不过徒增麻烦——做疯子堆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霓衣在黑暗中只顾望天上看,追逐那恐怖声音的来源,总是和受惊而出、在营地里乱跑的小妖们撞在一起,撞倒了也不关心,只是呼喊众人不要射箭。而另外两个瞭望塔上锣声震天,她们问是怎么了,上面的说是山鼠和猿族又过来了——趁夜色想偷袭?不应该吧。那出来干什么? 霓衣听完也不理,只是追逐着声音的方向往前跑,她一直在后面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还要躲开那些乱跑的惊恐的小妖,拉住扶住别让它们撞到彼此——会不会山鼠和猿族也是这样?都像是被巨响吓得跑出来的。她知道它们是为什么感到害怕,但她不觉得,她也五内震颤,也觉得声音刺耳,但她不害怕。 因为自己不惊恐,所以觉得别人的惊恐令人毛骨悚然。 一阵狂风从空中吹来,如巨掌拍于脊背,迫使地上的纷纷摔倒,她也扶着一个腿脚不好的盲妖顺势倒下。仰头的瞬间,看见半空中飞过的是一只巨大的鸟,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看得出这鸟翼展数丈,九头分立,鸟喙个个巨大坚硬,一双利爪可握三四个人,尾羽修长飘摇,飞羽——她只得短短一瞥,就看见即使是在无光的夜里,宽大翅膀上的飞羽就如刀锋一般寒光凛凛。 这…… 她一边扶起盲妖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九头鸟是没错,但是到底叫什么,它…… 通往山鼠和猿族阵地的方向上传来混乱的跑步声,霓衣也直奔那边,速度之快,简直要飞起来。她追过去,一边呼唤四周的小妖惊慌、战斗小队做好准备,一边掏出竹节鞭准备迎战。 九头鸟怎么也该是帮鸟族的,不该是帮对面的,只是这双方似乎都不把这营地里的众妖当活物,根本不在乎它们的死活。 第95章 霓衣一边跑一边狂呼,喊得几乎嘶声力竭混乱中她几乎听不清霓衣在喊什么,好不容易追上一点才听出来是“别过去”。 别过去?对那九头鸟喊的?难道那—— 那怪物依然充耳不闻,直接飞进了敌阵。黑暗中唐棣隐约能看见敌军中火炬霎时熄灭,躯体旋即腾飞——有些飞起来的猿猴山鼠被这怪物一啄一夹,就从完整变成了零碎。也许地上的敌军并不能看清,也许霓衣也看不清,只有她能,但这也丝毫无助于对方降低恐惧,不要疯狂。 九头鸟一时在盘旋空中发出尖啸,一时又飞下来肆意杀戮,猎物们几近没有视觉,只有依靠声音后知后觉地判断它到底干了什么。周围的小妖与敌军的猿鼠都为此被吓得发狂,完全不听号令,四处乱跑,向黑暗的天空中胡乱攻击。霓衣就被一个拿着柴刀乱砍的小妖撞倒在地。她赶上去正要扶,突然白日里听过的怪异声音再次响起,论起刺耳程度,比白日强上一倍,活像那乐器接近被吹破了一般。声音扩散开来,刚刚直起身子的霓衣立刻受到影响,痛苦得弯下腰去,周围的众小妖也跪坐在地,抱着头哀嚎。 只有唐棣,感觉这声音是在刮她的骨头,而她的骨头就像年岁已久的松柏,这样的刮擦根本不痛不痒。 “霓——” 话不及出口,伴随一声如同被砍断脖子的尖叫和跌落在地的轰隆巨响,大风裹挟风沙扑面而来,唐棣感觉自己好比被扇了一巴掌,力量之大似乎把自己从地上给掀了起来,霓衣的感受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当她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一只手稳稳地还拽着霓衣的胳膊的时候,霓衣竟然直接挣脱了她的手,往敌人的位置狂奔。 霓衣? 她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往前狂奔。 那是敌人…… 她顺着霓衣的背影往前看去,敌军阵地里的尘土散开,大大小小的猿猴山鼠们,有的惊惧退却,有的却像是疯了一样向前跑去,围住一个漆黑的身影挥动自己手里的武器,疯狂砍杀就像那不是别的,甚至不是落地的九头鸟,而是它们所遇见过的一切恐惧本身。 霓衣拔出了剑,跑得越来越快,眼看足尖一点霎时飞上半空。 “别碰它!!!” 她们难道要去敌军阵中救人吗? 那她去她也跟着去。 甩出竹节鞭准备一道腾空的瞬间,敌阵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她看见那九头鸟猛然展开双翼,将围在身边的敌军震出百丈之外划得七零八乱;九个鸟喙四下乱啄,黑暗中发出阵阵红光不知是魔气还是鲜血;九个鸟头一齐发出尖叫,狂怒之情溢于言表,震得所有人都无法站稳,甚至当场就震死了几个猿猴;接着狂风卷起,尘土漫天,唐棣勉强睁着眼,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向她这边飞来。 她看不见霓衣,只看听见霓衣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得见的渠道对她喊道,快让大家都躲起来! 躲起来? 她往回跑,一路大喊。因为众妖茫然,她只好用蛮力推搡,简直无比费力。它会不会下来叼自己?虽说不怕,但仰头一看,月亮出来了,苍白的月光下黑影掠过天空,除了九个头看上去很异常因此引人不适之外,整个黑影形态挺好看的,就是,好像在融化。 融化?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突然就有大量黑色的雨点落了下来,落在地上打在帐篷甚至砖石上,都发出腐蚀的嘶嘶声,七零八落的火炬底下她看见黑色雨点冒着阵阵红光,空气里未几便恶臭阵阵,熏得人几乎想要呕吐。 这是什么?她把一个小妖一把推回帐篷里,差一点就被一滴黑雨打中。就近一看,是血。再抬眼,单薄的帐篷已经被烧了个洞。 “都躲起来!!” 她喊着,但无济于事,一些来不及躲藏的小妖已经淋了血雨,正疼得满地打滚,她抬走这个,丢了那个,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能冒险要别人出来帮忙——这九头鸟怎么还不飞走! 她抬头向天,想对霓衣喊,却看见半空中霓衣几乎跟着那九头鸟,像是在追逐,又像是在驱赶,似乎没有持剑,只是向那鸟伸长了手臂——太远了,看不出手势,就看不清是追求还是推拒。 她怕霓衣靠近了会有危险,也为地上的担心,一时张口结舌,只恨天上不是自己。 未几,霓衣转身下落,而那巨鸟在周围盘旋几圈、凄厉的叫了一声之后,总算飞走了。她顾不得屋里瑟瑟发抖的众小妖,径直跑了过去,看见霓衣站在原地,遥望着九头鸟离去的方向。 “你没事吧?” 霓衣转过来看着她,月光下,她竟然发现霓衣的脸上有道道泪痕。 晨曦初露时,唐棣才从高塔上下来,换了班去巡查——让任何人值班她也不放心,哪怕是霓衣,于是把所有人都赶去休息,自己留下来望着长夜警惕敌军,哪怕并不认为还会打来。真要能来,那就是真的、彻底的完全的,疯了,情愿把自己所有的有生力量都陪葬在此也要消灭它们的疯子。 要是那样她也不怕,再来一百个那样的猴子她觉得自己也打得了。 然而长夜寂寂,除了伤者的呜咽和噩梦惊醒的呼喊,别无声响。 扶着栏杆预备往下翻的时候,就看见周围的土地不太一样了。等落地一看,发现周围的土地竟全都变成了黑色。她蹲下来伸手一摸,其触感不但不似沙土,甚至还流淌着黑色的液体。 昨夜的黑雨?她指尖一捻,黑色的液体沾在指尖,边缘微红。接着一股刺鼻气味就从指尖传来,既刺激得她想打喷嚏,又臭得直冲脑门,她赶紧甩手。 若是昨夜黑雨——说不定就是那九头鸟的血?——那这玩意肯定有毒,毒性还不小:四下望去,不但周围的土地似乎都难逃厄运,统统变成油润的黑色,小妖们的家当,无论是帐篷,是木柜,是手推车还是陶罐,只要挨了一滴黑雨,不是烧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就是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凹陷。她往营地中心霓衣的房子走,沿途看看有没有受伤的小妖,果然在路上就遇见了些正离开霓衣的房子回自己的帐篷去的伤者。匆匆一瞥,就触目惊心——她没见过那种损伤,哪怕在地府也没有——伤者无论真身为何物,伤处都是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洞,按理全都深可见骨了,却只积满黑色液体,摇摇晃晃,不断地溢出,流淌,像墨汁一样。 她看它们一脸痛苦,心生怜悯,脚步自然慢下来;它们见她如见救命稻草,上来把她团团围住,不是诉苦哭泣,就是问她许多问题。夜里到底是什么怪物?她自然不知道,固然看见是九头鸟,却不敢乱说,免得又吓着它们;还会不会再来?她还是不知道,她连那家伙为什么来都不知道:可又不能一直摇头,只好一边对着它们的诉苦不加分辨地点着头,一边重复说着“放心,还有我”。 其实她又能干什么呢?文她能安慰,武——她打得过那家伙?她骑到九头鸟的头上去一刀一刀当今天的后羿? 点头之余,眼角余光越过众人,看见帐篷里还坐着些伤者,□□虽未重伤,神智却着实吓得不轻,此时要么把恐慌都用眼神投射给她如同转嫁压力,或者根本不看她、兀自坐在那里,摇摇晃晃,神神叨叨。 她安慰,也只能安慰,这状态下的自己似乎和昨日那个能把群猿打飞的唐棣不是一个人,那时自己的力量几乎是无限的,仿佛打倒一个对方的力量就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现在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有限,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攫取自己的力量。 还是得和霓衣商量一下——对,她人呢? “霓衣呢?”她问。众妖说霓衣在屋顶上休息,“她彻夜治疗我们,似乎累了。” 似乎?不,一定很累了。她本来就很累了。 “我先去找她,你们先休息,不要害怕,还有我。” 拍小妖们的手都拍得又快又急,眼神倒还真诚,但比眼神更真得是跑得飞快的脚步。 到了屋顶不见霓衣,只是看见霓衣漂亮但早已被辟为诊所的房子也被黑雨腐蚀得千疮百孔。打听人去了哪里,说在营地另一头。她一时不解,穿越重重恐慌老弱跑到那里时才想起,那里还有一棵大树,如果完好—— 的确完好。霓衣正好坐在大树顶端。那里既可以观察周围情势,又不至于被打扰,大可以安静一会儿。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上,倚靠着枝丫,白绸镶金边的裙摆轻轻飘摆。唐棣几乎不愿打破这美好的画面,情愿站在原地看一看。 也让霓衣静一静,哪怕只有片刻无人打扰—— “你来了。”霓衣转过来,满脸倦容。她见了竟一阵心疼,一步跳了上去。 “你怎么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坐,她就半跪在霓衣面前,“它们说,你整夜都在治疗它们。” “是啊。不治疗不行。那毕竟是……” “是?” 她想知道,但又舍不得追问霓衣。假如追问之下得到的还是那一张挂满泪痕的脸呢?哪怕也能得到答案,她也不愿意。 第96章 “那是钓星。人间管她叫九头鸟,或者还有些什么别的名字。只有魔界的一部分人,才知道她的名字。” “钓、星?” “嗯。她是……上古就有的大妖,群鸟中的尊长。昨晚说的什么暮霜、泮林,还有昨天来的彤炜,都是她的小辈。她昨天——昨天应该不是来攻击我们的,不会是的。” 霓衣眼神移开,从看着她的脸变成看着远方,看着山鼠和猿族扎营的方向——如今看去,恐怕已经退出二三十里之外了——她本不想跟随霓衣的视线,一时又觉得如果盯着看恐怕霓衣会尴尬会难过,毕竟,她已经逃开了她。 不,一点都不要逼她,就像自己也不想被任何人逼迫。 “你觉得她是来攻击山鼠的?” 霓衣点点头,“我夜里想了想,想到彤炜那副样子,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如你我——不,就说我吧,我当时已经觉得相当痛苦,站都站不起来,何况彤炜?他毕竟是一只鸟。也许受了重伤,受伤的可能还不止他一个,个个回去向尊长哭诉,于是钓星就来了。” 她想问霓衣“为什么当时你要说别射箭”,不及出口,霓衣便说:“我想……我想她不是故意的。” “嗯?” “她不是故意攻击我们的。她本意攻击那边,为子弟报仇,结果没想到那法器对她也有用,一掉下来,就被砍伤——不能砍她的,就是她再凶恶,再尖叫,九个头再要咬人,也不能砍她的,她的血有毒,你——” 霓衣这时候才转过来看着她,她立刻与之对视,好像早已从霓衣的语气里读出对方的害怕和对支持的渴求,“你过来的路上,都看见了吗?” 她点点头。 “所以我让你们躲起来。我不知道是山鼠或猿族不知道这一点,还是它们被她的叫声吓疯了,伤了她,出血了,流毒难去——我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祛除钓星之血留下的毒。而且她……” 霓衣突然沉默,低下头去,她甚至不敢做探询之态,只是等待。 风吹过,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钓星不是随便现原形的鸟,也许夜里她那样,是气的。本来就生气,又被砍伤,也就失控了。她不是故意的,不是。” “也——”她刚想说点什么话来附和霓衣——说真的,她不关心钓星是否是故意的有意的刻意的——霓衣却笑起来,那笑声又苦涩又伤感:“现在,我估计她的血已经随着飞行滴满大半个逍遥谷南方,这片土地,可以说是全毁了。” 她打量霓衣的脸,霓衣依旧看着远方。渐渐地苦涩消失,徒留怀念与感伤。 感伤?你为何伤心呢?不要伤心,因为伤心…… 伤心是那么苦的感情,我不要你为此伤心。 “我看你样子很累,”想起刚才是来说什么的了,“没有休息休息?” “我不治疗,谁治疗它们?云州早就不会出来行医了,这样的情况他也绝不会来。我只是,唉,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毕竟这么多人……” “所以,”她靠近了些,似乎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恳切,让霓衣答应——难道自己为她好还要她答应?打架的时候就没这样诚恳温柔了——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大家在这里人也多,地方又不好守,伤的伤病的病,营地也受损,个别地方我看受损还很严重,你可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带大家去吗?” 霓衣抬眼看她,她立刻就从那对眼睛里看到了失去珍爱之物的哀伤,立时自悔失言,转而说起什么“家园虽然损毁但一定可以重建”之类的话,罔顾自己一无所知所以有班门弄斧之嫌。没想到霓衣听了,四顾看看,叹息道:“她倒有资格毁了这里。毁了这里就像毁了……” “霓衣……” 霓衣摇摇头,叹口气正色道:“我们可以往北去,去找阿紫。” “阿紫?” “狐狸,老狐狸精。”霓衣道。 想想也不稀奇,聚族而居的妖怪里她已经见过了猿猴、山鼠、还有遮天蔽日的飞鸟,现在去见狐狸,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她压根没想什么“老狐狸精”,也不想是往哪一个方向走——横竖霓衣知道——而是按照已有的默契分工去思考,怎么走、怎么打包、拖家带口的很麻烦要不要舍弃一些东西、伤者要不要请群鹿帮忙驮等等。 完全没注意到霓衣在看着她。 隔了这么久之后再见到钓星,她想过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害怕。按理她该害怕吗?如果她害怕她就跟其他的普通小妖没有区别了,她就不是她了,所以她为什么会害怕呢?她当然害怕钓星伤了无辜的小妖,但,当时也许更害怕的是钓星会受伤。因为她的叫声那样的尖利可怕,她的翅膀力量那样强大羽毛那样锋利,她的九个脑袋太过恐怖,她的一切都能把没见过她的生灵吓疯在初见的片刻,自己担心别人会误伤她。 误伤她所以破坏了这一带的土地让大家都无家可归吗? 误伤她所以腐蚀了自己的房子让自己的…… 毁了这里就像毁了自己,她有资格。 想想有些可笑啊,自己害怕的是她被人伤害之后造成的伤害,于是自己替她辩解,当着唐棣——她也许不该辩解,当着别的小妖她忍住了,但是当着唐棣她竟然忍不住,难道当着唐棣为钓星辩解对自己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好处吗?都没有。但是她忍不住。 不是你的错,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哦?你还知道我了?”那时候你这样说,你笑着。 在黑暗里追逐你,呼唤你,你不理我,那时你生气了吧?所以才听不见的。我想保护你,却鞭长莫及。我记得你不太喜欢彤炜的,为什么他受伤了你就急了?你不是已经不喜欢管这些事情了吗? 还是我已经离开你太久了。 “我不喜欢那小子。不,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我喜欢的,除了……” 除了…… 除了。 幸好没有谁好奇我为什么追你追得这么久、甚至在你飞上天空之后还跟着你飞,还能安然无恙。大概也没有谁看见,除了唐棣。只要唐棣不问,我也不会和她解释——怎么解释?说我能不被漫天纷飞的你的毒血伤害是因为我太熟悉了,知道跟在哪个位置哪个方向是最安全的。 既熟悉你的血,也熟悉你。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跟着你在风中飞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靠近你,还是推开你。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不会再动摇了的,没想到还是会动摇。 谁也不会觉得在空中追着九头鸟飞是什么美好的事,九个头,锋利的羽毛,黑色的血到处乱飞——只有我。 默默无言我跟着你,用只有你我听得见的声音呼唤你,让你回去,受伤了就回去休息,这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闹得很乱,先回去养伤,不要管,只要别人不打你们,你就不要管,不要管,先回去,回去…… 我这样呢喃自语,你听见了吗? 我记得我看见你回头了,那颗真正的头,那双真的眼睛。你看着我。 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只是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我竟然看见了忧伤。啊,你不是从不伤心吗?即便在以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刻你都不曾伤心,现在又何必伤心呢? 难道是看见我让你伤心了?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才是要碎了。 走吧,快走,回去休息,你都受伤了。 然后你走了。像以往那样,你走了。 而我在空中轻轻漂浮着,看你离去,看你的身影在浩瀚的夜空里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立在原地,做无声的、也无需让你知晓的只属于我的告别。 说起来、甚至是一样一样地计算起来,加减乘除,最后的答案都是不得不舍弃,我抱不动,也忍耐不了。只是即便是不得不,我也依然舍不得。这多可笑啊。有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要有心呢?假如我没有心,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存在,飘然下界,牵挂不断,什么都不会有。但我有了心,于是有了这一切的快乐与痛苦,于是遇见又告别了你,于是又遇见了唐棣。 遇见她,是告别你吗?不,你们彼此无关。因为告别你我是不得不,而遇见她,我恐怕触不可及。 我就这样站在那里望着你离开的方向哭泣。也许她会以为我在哭你,或者哭别的什么,其实,我只是哭我自己。 第四十八章 霓衣其实知道自己只是太累了,于是放纵自己沉溺这种情绪。毕竟她夜里治疗伤者逾百,损耗实在不少,连早该不痛了的当日雷击留下的旧患都像新伤一样火急火燎地发作起来。她也知道,要治疗这么多人,又要自己不至于旧伤复发影响以后的行动,就该好好休息,可是看看着周围的样子吧,休息?就是它们真的能忍着自己的伤痛放她去睡,她就会去吗? 她不会,更不能,她做不到,宁愿疲劳地醒着,醒着即便眼睛都算了,至少不必费力抵抗心里的不安。 第97章 她用自己仅有的手段、耗费自己的修为去治伤,接收到的,是伤者的眼神,痛苦,求助,惶恐,哀伤,全部汇集到她心里,形成一个鼓胀的肿包,像钓星之血在众人身上留下的伤口那样,不断流出酸涩漆黑的液体。 是哪一步走错了,才导致今天这些事情发生?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想到去请援军、或者至少,上山去见一见群鸟,哪怕暮霜泮林都不在,只有彤炜一个,自己也还有三分薄面吧?别人不知道,自己总知道吧,霓衣你总该知道吧,它们连钓星的名字都不知道都不敢说,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做?唐棣只能顺着情势发展做事也就罢了,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麻烦这些危险这些后果!你为什么没有带着大家一早就离开?去找阿紫也好去投奔怒特也好,难道没有别的出路吗?非要等到今天!非要等到打了一仗还不够、还想等着再打一仗,然后出了这些事!打第二仗又能如何?战胜了是靠你吗难道?是靠唐棣!那些都不是你,这些才是你,是你的选择你的错误,唐棣在修补你的错误造成的后果! 她太累了,她太难过了,她情愿在这里躲起来自责,沉湎别人的痛苦汇集而成的加倍的自己的痛苦——难道她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吗? 在感觉自己的眼神可能已经变得无奈而疲倦之后,她开始逃避伤者的视线。终于耐不过了,差不多都收拾完过来休息,把事情交给唐棣——她知道,哪怕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唐棣还是会去的。 唐棣多可靠,仿佛在众妖前来求救的那一天就变了样子,也许是找到了寄托的事情,所以积极?不,她看唐棣也不对,除了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听见的哼哼,唐棣的过于积极也不对劲,她不敢说自己多了解唐棣,但敢说一个人不会突然这样大起大落。两极转换,那不是好,那是另一种伪装成好的坏。 想起这一番混乱之前,她还想着带唐棣去见怒特,即便也许有重重麻烦。现在?无论如何先要把这一群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去投奔阿紫是最安全的选择,因为无论如何,群鸟不敢和狐狸们动手,大小狐狸们也足够强大,收留它们、抵挡山鼠猿猴也不是问题,自己这张脸也…… 自己也许只有这张脸了。 假如这一切都像刚才想的那样,发生在更早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足以搞定,现在自己气力不足,没有唐棣根本无法完成这件事——这样就拖累了唐棣。 也许唐棣去找怒特,就能解开一切的谜团,根本无需来管这些事。 要不然就打发人拿着什么信物去找阿紫?请阿紫派些能干的来接?且不说阿紫会不会答应,自己又有谁可以依靠? 不,不管这个,总有办法,大不了在丸子身上施个咒。这样唐棣就可以去青牛江,找怒特。 可是怒特会见唐棣吗?万一见不到,唐棣此刻还好,见不到的时候会不会像在云州那里时…… 她越想越踌躇,困倦趁机袭来,竟然轻轻摇晃。唐棣见了,立刻安慰她累了就先休息、一切有我、不用担心,轻言细语地真把她哄睡着了。一时间,梦里梦外,她既分得清,又分不清。分得清是耳朵里同时听得见周围的风吹树摇与众妖叽喳,也能听见梦中人在说话的声音和内容,一边知道是梦中,一边知道是现实。分不清则是分不清梦里到底是谁在说话,是众妖,是上仙,是唐棣,还是钓星?是钓星? 最终一切滑向梦中,她再也没有清晰的思维,梦里的声音开始混乱,一切光线消失,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昨夜的一切又重现,天空中传来尖利的叫声。她慌乱起来,想要叫大家躲避,又想到无处可躲,进而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是她来了?她又来了?她为什么—— “霓衣?霓衣?” 她睁开眼,面前是唐棣,原来是梦,已是黄昏。 “嗯?” 唐棣笑着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叫大家今夜如何按照分类收拾好东西,明晨群鹿如何来相助如何驮送,等等等等,“你看这样可好?” 唐棣还是半跪在自己面前,那对眼睛比往日还要亮上许多——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唐棣看来是一片水雾朦胧,一样反射着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光。 还不知道哪里来的?明明是从你的眼睛里来的。 你何必对我这样好呢?你何必帮我呢?你应该此时离我而去。这样一切在此刻也就彻底终止,胎死腹中,断绝生老病死。 像是我患病,而你是我的药,可等你把我治好,我又要怎办呢?你把我的魂魄收了去吧,我跟着你,一早死了成了游魂,永远跟着你,跟着你流浪,跟着你走完生、老、病,在死的这一头再相会。 哪怕不相会,我也可以尽情享受这段时间。 哪怕没有回报没有结果,我也愿意豁出去,毕竟已经晚了。 “好。”她轻声道,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谢谢。” 次日清晨,唐棣先在几个领头小妖的帮助下,打点好行李,给群鹿安排好拖车,再让众妖于做饭弄出的烟雾中列队整齐,最后把霓衣扶上鹿,自己也骑上那领头雄鹿,这就出发。每二十个的小妖有一个负责的小队长,最后是丸子,保证有烟无火。 等到走了好一段,唐棣回头看去,还是浓烟阵阵,而晨曦初露,勉强给烟尘镶上金边——应该足够遮掩形迹了,她想。 收回视线时,看见霓衣的侧脸。说实话,从在元龟派五真山初见、差点被霓衣在额头撩了一剑,到后来湖畔相遇与山谷相见以至后来种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霓衣。她所认识的霓衣,是骄傲高贵的,有一种飘逸的美,仿佛是一件名贵乃至于珍稀的衣裳,来历不凡,也不屑于和凡俗“和光同尘”,永远遗世独立,永远高昂着头;现在的霓衣,穿着她非要她穿的披风,兜帽盖着头,整个人在鹿背上显得飘浮不稳,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 是因为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与操劳? 不,是因为那次雷击。雷击才是根源。她想起当时在雷击之野看到黎黛为了保护玉修被雷劈中之后的样子。 霓衣又轻轻晃了一下,她忽然害怕起来,害怕一阵风会把霓衣吹走,害怕霓衣会不知不觉地掉下鹿背去。于是探身过去,悄悄把霓衣的披风衣角扎个结再拴在鹿角上,再轻声唤道:“霓衣。” “嗯?”声音听上去还清醒。一转头,那双大眼睛还是清亮的。 她一下子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说,又没有什么可以说,整个人是一截空心的木桩,敲击外面,只听见空荡荡的回响。 末了,“你还没有跟我讲,阿紫,到底是什么样的大妖呢,你光说她是老狐狸精。” 她故意把“老狐狸精”四个字说得戏谑,宛若儿童说什么了不得的谶语时那认真玩笑的口气。霓衣果然扑哧一笑,“是啊,她是老狐狸精。据我所知,她起码有两千岁了,三千岁也有可能。 ” “这差一千岁也差得太多了吧!” 她整理完衣带就要抽身回去,霓衣顺势轻轻戳她一下,“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何时有了化形成人的本事的。传说,上古时候,有一种狐妖叫紫狐,因为皮毛是紫色,甩尾巴还能够冒火星,所以被先民认为是独特的生灵。这种狐狸将要修行得道、由兽成妖时,会头戴一块死人头骨,在晴朗的夜晚,对着北斗七星磕头。只要磕头的时候那死人头骨不掉下来,它就能得道。 “传说阿紫就是这样一只狐狸。或许那时候她还没有名字,仅仅是因为是紫色的,就得名阿紫。我也见过一些紫色皮毛的狐狸,但是从来没有一只叫阿紫,除了我们要去见的——这位大人。” “我听说狐妖在人间会诱惑凡夫俗子,虽然听了也不怎么相信,但我好奇,在魔界它们自己是怎么说的?” 她还没见过雄性狐狸成精呢,这么一想还有点儿好奇。 “这,你倒是真可以去问问阿紫本人。”霓衣笑道,“我只听她的小辈们说过,说人界的男子是如何讨厌,如何痴迷她们到了罔顾事实的地步——比如,她们都明确拒绝了,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这些臭男人还是不听。不过你还是可以问她,阿紫是很喜欢聊天的,在聊天里调戏别人,她最喜欢了。” “那——除了紫色的狐狸,还有别的毛色的狐狸会成精吗?” “咦,你读了那么多歪书,竟然不知道?”霓衣笑着睨她一眼,虽依旧疲惫,但眼角还是有些天然的妩媚不住地流淌出来,“狐狸,除了阿紫这样不世出的,其他的狐狸里,按毛色分,有黄、黑、白三种,其中白色的最稀少。都能修行,都能成妖,传说还有能成仙的。本来,一般的狐狸或者稍微有些修行但还不能化形的狐狸,用狗就能对付。要是等到狐狸们修行上了千年,那就不是狗能对付的了。要用什么千年枯木,点燃了以火光照之才能现原形——” “人界哪儿去找这千年枯木!有没有还两说呢,谁能认得是千年的?” 第98章 “所以说这是人界的传说呢?没准儿上古的时候曾有人能,现在是没有了。后来我问过阿紫,她说…… “说,这都是传说而已。就算再有什么仙木拿来烧了,真能使得她现了原形,一只硕大的紫色的九尾灵狐,又能奈她何?凡人总是想要探知真相,看见了又害怕,又叫嚷;殊不知要看真相,第一步要准备的就是勇气……” 霓衣说得兴起,难得眉飞色舞,她就只是认真地听。即便这话多少是在拨弄她心里的刺,她能感觉到,但还是装不知道。 让她开心吧,让她—— 队伍后方忽然传来呼叫,两人回头,看见的也只是众妖纷纷回头的后脑勺。她朗声问了一句“怎么了”,不见回答,又与霓衣对视一眼。 “你去吧,我来带路,我认得。” 鹿头调转,她向后奔去。即便眼前心里还残存着霓衣看她的表情,一时也没有回头,于是也就没有看见霓衣以复杂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离去的背影。等到了队尾,发现不过是跌倒引起的小小混乱,安抚好众妖她又策鹿往前。视线往前去,越过高高低低形状各异的脑袋,长长的队伍最前头,霓衣的背影那样明显。 也许别人都会觉得那苔藓色的披风颜色与质地都沉重,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紧紧扎好的结不会轻易松开,但她就是觉得霓衣看上去是那么轻飘飘,随时都可能飞走。那样瘦弱,又那么轻灵。轻灵是美的,轻灵不一定意味着脆弱,但此时的霓衣,是这样脆弱。 她第一次从霓衣的背影里生出深深的怜悯。 未几就到了应该安顿的时分。唐棣又是安顿霓衣,又是指挥众妖,还要去周围巡逻,不过匆匆回到了霓衣的帐篷前吃了几口东西,便又出发——她把自己设为总值守,原预备的是今晚都不睡了,后来经过几个领头强壮妖怪的劝阻,说白天更需要她,这才加入众人的轮班。 等值完这一班,在回帐篷路上,她走过一处悬崖,看见好大一轮月高挂夜空。来的路上还有些薄云的,此刻倒是一片晴朗了。 远处隐约可以看见一道山间的瀑布,只是太远听不清,月光照耀下,如同一道小小的银河挂在山头。她不禁停下来看。 好月色,也不知道霓衣—— 不,霓衣一定睡了。她来换岗的时候她就沉沉睡着。 虽然没看见这种景色是损失,而且不可挽回——每天黄昏的夕阳不同,每天夜晚的月色其实也不同——但相比霓衣的虚劳,错过就错过吧。 都说月亮也是神。假如对月祈祷,不知道有没有用?阿紫对北斗七星磕头所以化形为人,我对月亮祈祷,也许…… 她走到悬崖边,对着月亮鞠了三个躬,心里念叨着敬语与愿望,说自己心中霓衣就如同月亮一般清亮美好,希望月亮保佑霓衣能够早日痊愈、平平安安。 她当然也虔诚,只是虔诚与雅兴一半一半。她不打算把这事告诉霓衣,甚至连今晚月色极美都不说。自然也就不知道霓衣也看见了这月色,也向月亮祈祷来着。霓衣的祈祷也全是为她,也像她一样,假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说。次日一早继续上路,霓衣照样带路,她照样前跑后跑,像放羊的牧羊犬。 越是往北,风光越是变化,树木渐渐高大,森林中的灵气越发充盈。队伍行走在森林中,仗着群鹿为友,可以轻易感知到周围敌人,也就无所畏惧,受伤的小妖开始渐渐痊愈,没受伤的那些就一边走一边和唐棣聊起天来,她也乐得和它们说话。魔界种种无所不谈,它们认真细说,她倒是姑妄听之。这一时,越过林梢她又看到了绝寒峰,忽然想起那日钓星来之前大家讨论时的一句话,“上了绝寒峰就不是原来的猴子”,这眼前不就是说话的那位吗?“所以那话是什么意思?” “唐姑娘你不知道吗?” 她想起之前听到的说法,“就是说绝寒峰会影响心智?” 那年岁不小的小妖摆摆手道:“不止,很多人没见过,只有我见过上去的大妖,它们——” “你见过?” “我见过!见过乌禄!乌禄那样子,比原来还强上十分,精神,聪明,就是冷漠,所以也不能说这怪山影响心智,心智应该还是有的,只是有也不作数了,必须跟从这怪山的想法。” “那不还是被影响了心智?” 小妖又笑起来,呵呵之态颇像人界的百岁智者,“唐姑娘啊,这普天之下,知道自己不得不遵从什么意志,和全然无有二心、只知道遵从,又有什么区别呢?又或者,谁就比谁强吗?许多仙人张口闭口都是‘天道’如何如何,自觉一定遵从了天道、遵从了就是好的,这难道就比这样的好?” 小妖依旧呵呵笑着,只有唐棣一时无言,久久凝视着小妖的笑容。 如此又走了两日,队伍开始爬山。上山路上,随着高度上升,森林中渐渐浮起一片蓝色的雾气,好像一人多高的树上开满了蓝色的花朵。唐棣起初担心雾气有毒,后来还不及去问霓衣,就发现众人都在这蓝色迷雾中显得好看了起来——比如灵素,本是高雅月季迎风摇曳,从不会主动伸手去引诱谁、甚至藏掖自己的美丽,现在却有了一种玫瑰般招摇过市的妩媚——她明白过来,这是狐狸的地盘,有此独特妖气,才是自然。 毕竟是狐狸,毕竟。 这么想着,扶老携幼地爬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已经接近霓衣所说的那个翻过去就是狐狸谷垭口。山坡变得陡峭,周围的雾也变成了蓝紫混杂的颜色,唐棣正想下来把雄鹿让给几个快要没有力气的妖怪骑,前队——甚至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她问怎么了,没人回答。她立刻赶上去,结果半路就发现有箭簇刀枪从两旁的灌木丛里伸出来。每一把兵器都被戴黑手套的手握着,刀虽出鞘,弓箭上弦,却都很克制,仿佛出现只是对存在的表示,不具有攻击意图。 但那也是武器。 她正想拿出竹节鞭自卫,霓衣就在前面喊她。越往前赶就看见兵士越来越多,直到霓衣身边,发现前路已经被二十几个士兵挡住,手持长枪身披重甲的,活像一堵墙。她扫了一眼,心里觉得有趣,即便不知道此地是狐岭,从那然俊俏得过分的男人脸就能看出他们全是狐狸精——胸口的白衣,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模仿原形的白毛。众男子见了她,立刻让开一条缝隙,一个通身白衣、长着一对浅蓝色眼珠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虽着戎装,却无武器。女子对二人略一施礼,笑道:“请随我来,往前走是个宽阔的山岗,大家都可以在此休息。这位想必就是霓衣姑娘了吧?请二位稍后与我一道去见大王。” 漫长的队伍就在这些手持兵器的狐狸精的护送下,到了前方山岗,安顿,休息,霓衣和唐棣告别众妖和群鹿,开始步行上山。那白衣女子领路,两三个军士护送,唐棣跟在霓衣身后,预备随时搀扶,也趁机四处打量。在森林里踏着不知以何为据的奇怪阵法,未几来到一个洞口,白衣女子手一挥,幻象消失,一个装饰华丽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入内一看,宫殿里回廊盘旋雕梁画栋,仿佛只要镂空了还能支撑重量,就一定雕个透彻,不知什么材质的火把泛着蓝紫深邃如夜空的光芒,厅堂内则泛着近乎发白的金色亮光:一片幽雅,唐棣不禁感叹出声,说自己从未到过仙界,想仙界也不过如此。 霓衣闻言回头,几乎是提问式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哦,你真的这么觉得吗?而那白衣女子回头,笑了,“这位姑娘谬赞了,我们这里始终是魔界,再想也没有仙气呀。” 她笑笑,心想,能修建如此好的洞中宫殿,按理肯定是世系绵长、妖丁兴旺的大妖族了,往人界寻同类,更像是贵族而非修行门派。但边走边往两边打量,除了护送她们的军士还算严肃,其他守卫一旦与她们视线相接,就笑出一股子媚态来:到底是狐狸,就不能笑,笑了就失去一切严肃。 连前面这白衣女子也不例外。从其相貌来说,极其美丽,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但和霓衣不一样。霓衣无论是对你亲热还是疏远,总别有一种骄傲冷峻在;而这些狐狸则亲人温和,甚至像热情的狗一样,会主动上来贴近你,贴你的脚踝,在小腿间蹭来蹭去。 对于一般人而言,肯定后者更亲近更好,但她更喜欢霓衣这样。毕竟如果一个人的温度太高,彼此亲昵久了也会热。反倒是冷一些好…… 等等,我在想什么。 我为什么在想这些旖旎的东西? 她低头笑起自己来,真是狐狸岭啊! 再一抬头,白衣女子领着她们走进了一个华丽至极的大殿。大殿正中的金色巨大屏风前,有一个用花草装饰得极为厚实好看的宽大卧榻,一眼看去便知是“大王”御座了。但旁还有另设一椅,装饰更简洁些,像是留给继承人的。 她正漫不经心地打量,不防屏风后抛出一个语气堪称亲昵的问题:“小霓衣——这么老远带着这么多小东西到我这里?” 第99章 接着,一个绝美的女子就走了出来。 第四十九章 “小霓衣——这么老远带着这么多小东西到我这里?” 唐棣看向那女子,竟一时眼花,只因宫殿上如此辉煌壮丽,不及这女子身上的珠翠璀璨;而遍身绫罗满头珠翠,又都不及那双眼睛精神:若非当面笑出来很不礼貌,她真想对自己笑笑,叹自己之前对于“老狐狸精”的一切想象,对是对了,只是不及真身的十分之一。 阿紫立在她的御座前,不着急坐,上上下下地打量霓衣和唐棣,唐棣也藉此打量这在魔界说一不二的大妖:唉!一顾何止倾人国!光是这玉立长腿,在人界也足以迷倒一支军队,再有这蜂腰宽肩,足以让一切箭簇失了准头。长方面额宛若玉盘,两颊丰盈似少女,一双丹凤眼仔细地用深灰色的眼影画出上翘的眼角,平视时不怒自威,微笑时娇俏可爱。还有那满头的珠宝,金钿金簪步摇耳环项链,一样不少,层叠错落,可见不仅喜欢非常,还颇有研究。 狐狸!可见这老狐狸精对霓衣说的肯定是实话,原本就不需要刻意引诱,自然会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为了她的美貌不可自拔! 但是最最独特还是这双眼,此刻竟然充满了孩童才有的纯真之气,像打量什么新奇宝贝一样看着她俩。 噌,她与阿紫的眼神短暂相接。然后霓衣说话了:“阿紫大人,此番上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求……”便将如何被攻击、如何收容、如何抵抗、如何遇见钓星一一道来,声音努力放大,依然显得疲惫。唐棣本来在留心观察阿紫的反应,心神却不住地往霓衣那边去。而阿紫站在原地听着,偶尔转动眼珠,其余时间只是保持安静;然而听到钓星出现的时候,双眼霎时睁大,脱口而出道:“啊?她出来了?不是在闭关吗?到炎魔地吸硫磺去了啊?” 霓衣笑笑,“千真万确,必然是她。” 阿紫也笑了,“也是,是我多虑,你当然知道了。你比我们都清楚。” 这话似乎有些奇怪,因为在这短短的瞬间,唐棣先是捕捉到阿紫的话语里轻微的戏谑和霓衣的沉默中尴尬的回避,继而看见霓衣果然垂下了眼神。 什么?怎么? 她当然理解霓衣认得钓星,但是—— “所以,她受了伤,肯定破坏了你那里的土壤,住不得了,你就带着乌泱泱的一群小妖,躲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 霓衣答是,阿紫回身一转,缓缓地坐在她的御座上——与其说是坐,那动作更像是挪,像是一只狐狸先把九条尾巴都安顿好,再来安顿自己其余的躯体。 阿紫坐下,也命周围侍从给她俩搬来座椅,但除此以外未发一言,只是偶尔用眼神细细地打量、甚至是盯视她们。霓衣几次想要说话,都被阿紫阻止。唐棣看看霓衣,霓衣不理她,又不能盯着阿紫看,无奈只好打量宫殿的装饰。 倒也奇怪,她不问—— “小霓衣。” “在。” “你身边这位又是何人?” 闻言,她起身行礼,“在下姓唐,单名棣。” “唐棣。” 她抬头,看见正在仔细玩味自己名字的阿紫和刚才的阿紫几乎判若两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露出权谋与王霸之气,一双眼也眯了起来,唐棣才发现那双蹭如稚子的清澈眼睛也可以睥睨。 “唐姑娘是——?” 她遂将来历一一告知,如掏出家底一般,甚至说到了在长洲镇的故事——只是没说那是自己的前世,毕竟即便此刻,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 或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紫越听她说,她越是觉得那双没看自己的眼睛里露出道道精光。可又没有看自己,即便自己盯着她看——这老狐狸,打什么主意呢?说完,阿紫谢谢她,又请她坐下,继续沉默不语。她看向霓衣,霓衣也依然沉默。好久之后才发觉她的目光,转过来疲惫地微笑。 “霓衣。” “在。” “我可以答应你们。”阿紫道,站起身来,两人一道唰地站起,“但我有个条件。” 闻言,唐棣又看看霓衣,转回来时,正好撞上阿紫打量二人的玩味眼神。 “我嘛,从来不欺凌弱小,也不欺软怕硬,虽然谈不上多乐善好施,但庇护你们,庇护外面那些无辜的小家伙,我没有问题。但是,霓衣,你也看见了,本来是山鼠下山劫掠,接着猿族和鸟族都牵扯进来了,这不是一般的常见的冲突,这是战争。因何而起,你知道吗?” 霓衣不语,而唐棣抢答,“我们猜测是天劫的影响。” 阿紫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遂把自己从见危落开始的种种告知,“虽然我们也不知道天劫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有这些影响,但是——” “你猜的不错。”阿紫打断她,“我也是这样觉得的。草木不长,灵气消弭,你们来的路上,应该已经见过了这一路上来的雾气了吧?我的法力只到这个地步了,能保护我族的领地而已。外面的战斗,我实在鞭长莫及。 “但是,这不代表我没有办法。你们来了,正好帮我做这件事。我收留你们,收留所有人,就是猿族疯了还打过来,我也为你们抵挡。而你们俩,帮我往北去,先去联合怒特,以保证水源;再联合巴蛇,以为攻守同盟:这样,我们才能应对天劫带来的不利影响,以及天劫本身。你俩意下如何?” 唐棣颇想说我不答应又能如何,难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选择的权力?何况自己也不是做主的那个。可等她看向霓衣,发现霓衣也在看着她,在等待她的同意。 两人此刻的状态全被阿紫看去,阿紫简直想笑她们傻。 等到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愿效犬马,阿紫便换出之前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吩咐众人出去分发食物饮水、安排众人休息,再带着二人一道出去,袅袅婷婷出得宫来,走入众妖疲惫邋遢的群体里,站在高处以慷慨又温和的语调发表了一番演说,大意不过此地安全无需担心、我来保护大家云云,说完掌声雷动,还有落泪的。阿紫犹嫌不够,竟然走进队伍里亲自抱起一只半化形的小兔子安抚,生生把那小兔子从瑟瑟发抖安抚得昏昏沉睡。见此情景,唐棣心里不有感叹,真是狐狸,老狐狸! 夜深,盛宴散去,霓衣一个人伫立窗前,遥望着狐岭的月色。 “这狐岭的夜色,虽然不比高山之巅来得广阔,但是因为遍布的蓝雾,反而显得神圣悠远,你说是不是,嗯?啊,不过你应该见过更……” 不——她猛地摇头,把脑海里回忆的背景音驱散——可以想起风光,想起做过的事,想起那时的心情,但是不要想起说过的话。这些大妖个个说话都带法力,全部蛊惑人心,有时候甚至哄得自己心甘情愿地去信或不信。 第一次来狐岭,还是游玩。眨眼数百年过去,恍如隔世。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阿紫倒还是当年的阿紫——千年不老的狐狸,百年时光算什么?当年她就叫自己“小霓衣”,那口气和今天一模一样;当年她在宴席上旁敲侧击地问个没完的对象是自己,现在则变成了唐棣。 一想到今夜宴席上的种种她就要笑。按理,来阿紫的地盘,能见到世上最美最动人的舞蹈,可是对眼睛的吸引架不住对耳朵的控制,席上阿紫很是礼遇她们、安排她们和自己共主桌,然后就拉着唐棣问这问那,固然毫无逼迫绝不失礼,但真的一刻也没有停过。 一开始,阿紫先从好奇唐棣的来历问起,好奇地府的工作和生活,尤其关注唐棣说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到的地府。“我觉得你不像死了的人,毫无那股子枯死木头干巴巴的气息,”一边张着一双犹如少女的丹凤眼望着唐棣,“可不死,又如何下地府呢?” 她觉得这不过是寻常的问题,但唐棣反而像是刺猬发现危险似的,立刻防备起来,说自己不知道,“从来也没闹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继而把话题转移到长洲镇的唐家上,竟然问阿紫可有去过,是否知道,乃至于某一本歪书上说的是不是阿紫的故事。 她仔细打量,也不觉得唐棣眼中有什么凶光,痴迷的劲儿也没有,反而机灵地很,一直带着话题,不肯放阿紫跑了。 她实在看不明白,唐棣到底是回避这个话题,还是回避阿紫的探寻。 等到阿紫好不容易从这人间的故事里脱出来,下一个唐棣虽然来历不明得闻所未闻、“也是稀奇、但“世上这样光怪陆离的事情多了去了”的结论,唐棣才在她的打断下乖乖举起酒杯,与阿紫再度碰杯饮尽狐岭独有的琼浆玉液。碰杯之时,她有意看了一眼唐棣,暗示唐棣放松,也希望这并不醉人的美酒能让大家都放松——谁晓得阿紫放下酒杯又开腔了,问唐棣一路到此的故事,“你说你还打危落、还打屹巍来着?” 唐棣一愣,似乎本来想看霓衣一眼,半道又收回了眼神,“大人怎么知道?” 第100章 “你们带着的这些小妖实在呱噪得紧,我就从它们中间穿过,听见的八卦就多得要死,别的我还没听懂,这两个家伙的名字我是听明白了的——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喝一杯酒就换了战术,还是唐棣收到了她的眼神放下了些防备,阿紫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几近知无不言。问她如何打死朱厌,她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问她遇见屹巍如何,听完又感叹“嚯,不听话的小猫!”再问后来,她说和霓衣同行,一路遇见这样遇见那样,说到无极派时阿紫感叹:“想不到人界已经如此混乱了”,她立刻接过话头,说死者甚多,“枉死城里……”又把话题拉回去了。一路滔滔不绝,更不给阿紫半点机会。 说话间,霓衣收到一个阿紫斜睨送来的朦胧妩媚的眼神,与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容一起构成似醉非醉的表情,然后又转回去沉迷于唐棣正在说的地府故事。 末了,阿紫长长地叹一口气,“我生平最喜欢听故事。虽然说许多事本质上有一样,杀人放火,恩怨情仇,但到底,世上的事与可能的变化是无穷的,出乎意料的那些尤其合我胃口。这一百来年总是蜗居在此,也有些沉闷了,今日多谢你,让我听了这许多好故事。” 唐棣正要说客气,阿紫收回身体认真道,“我从来都是有恩必报的,所以,唐姑娘,你可有所求?” 那一刻,周围当然舞照跳酒照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霓衣却觉得一切嘈杂远去,周围开始安静下来。 唐棣会说什么呢?这一路来,唐棣表现出的总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非常积极,但积极的事都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别人——她似乎想忘记自己。 “大人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治好霓衣的伤。” “她的伤?” 她听到这话时的惊讶好像一束光突然穿破云层照在这山谷里,周围却是一片黑暗。 不,当时周围是一片空白。嘈杂喧哗、欢声笑语都不见了。只有安静,质地也没有,存在等于不存在、抹去一切的安静。 笃。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阿紫,后面跟着一个更漂亮娇俏的白衣蓝眼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锦盒,花纹古雅,缎面金线,在昏暗走廊上隐隐发着光——光看外表就可以看得出里面装的是多好的东西。 她看得愣了,阿紫见状笑道:“咦,我你也不让进来了?” 这才让进来,坐下,放下盒子又让小白狐狸出去,严丝合缝关上门,阿紫才笑道:“我说,你这伤怕是比唐棣说得还严重——还是你没有告诉她啊。” 这话背后的意味她明白,但她心里的酸涩又不好直接倒出来给人看的,只好侧过头避开阿紫满是笑意的眼神,“我又何必告诉她呢?” 阿紫闻言一愣,抬高了眉毛。她见了,继续道:“她也已经很为我操劳了。我再告诉她,她岂不是更担心。” 阿紫笑着摇了摇头,给自己倒水,又给霓衣来一杯,“我看唐棣倒是个好姑娘。” 她也笑了,“是啊,好,可……” “嗯?” “好,又如何?” 阿紫依旧笑着,“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有一阵出去了,我也和她说,你是个好姑娘。” “那——”她立刻抬起头看着阿紫,整个人闪电般坐直,丝毫没有之前的柔弱样子,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后悔也晚了,只能把问题问完,“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我也没追问。” “噢。” 她其实不喜欢自己这样子。但也已经不会成为别的样子了。 “小霓衣啊——”阿紫打开锦盒,里面是三粒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药丸,“记得把这些吃了,一天一粒,包你三天就好许多。啊,乖。”见她想说话,阿紫立刻举起一只手指制止,“啥都别说,我高兴,我乐意,我愿意报答人家唐棣。再说了,你们俩还要去替我办事,吃好了才能去办事。” “好。” 阿紫说着,起身就要走,忽然又停下,两人便这样面对面站着,“小霓衣。” “嗯?” “好好吃药,来日方长。她的心既然是空的,你总有机会可以占满。” 她没有说什么,阿紫也没有等她的回话,缓缓离去。 又过了三日,两人这才一道下山去。为了避免引起波动和怀疑,只说两人与阿紫一道闭关休息了,连知道二人下落的狐狸都没有几只。虽然准备充分,但唐棣总觉得有点仓促,不用这么着急,大可以让霓衣多休息一阵。反而是这病人自己着急,担心时间拖久了生变。 那是什么变?她自己也说不清,总觉得什么都要变,还是赶紧把种种变数都控制住安全些。 下山路上,她脚步轻快,毕竟阿紫嘴上虽然喜欢逗她、现在还增加了逗唐棣的乐子,宠爱她还是依旧,药吃了,果然有效。三日吃完好许多,她现在感觉不但连日劳累沉积的疲倦一扫而空,连就雷击旧患似乎都好了个七七八八。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药,狐狸! 她走得轻快,自己不知道自己风姿绰约,唐棣看了一旁边走边道:“这一趟是真来的值。” “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话带着笑意,让唐棣看去,便觉得她是大好了。 “不然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治好你,也没有时间。” 她轻轻一笑,“那你是要谢阿紫,还是谢你自己?”倒不是说没有唐棣许愿,阿紫就不会看出自己的虚弱不会帮助自己恢复,只不过……要是阿紫没有怀着那样的念头,也许就不会给自己这样好的药。 又或者,想到这她心里咯噔一下,这药是收买唐棣的大人情,能给这么大,充分证明这老狐狸预计前面等着她们的是刀山火海,是…… “咱们此去往前,先去青牛江,唉——此地还看不见,当真是丛山峻岭!去青牛江保证水源,可这毕竟是山上,万一被人断了后路就不好了,也不知道这青牛江的水能不能引上山来……” 唐棣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她侧目看去,见唐棣那副认真样子,心里忽然不好受起来。 “她的心是空的……”那又如何?我真的知道她的心是空的吗?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空还是满? “也不知道这巴蛇之地是什么,唉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太多的蛇妖,法力高强的只在吕胜的那些妖怪地牢里见过。阿紫行前和我说过,说巴蛇之地最近不太太平,观其气有些混乱,依我看,咱们要不小心飞上去?蛇毕竟是虫豸一类,有毒的,万一真给咱们来一口,还是什么奇毒,我倒不怕,我怕你……” “唐棣。”她停下来,轻轻唤了一声,唐棣也停下,转头看着她,“嗯?” 她的心是空的吗?不,无论是空还是满,我都不希望她以这样的方式填满自己的心,我不要她用别的东西去填满自己的心,哪怕是用我的存在去填满,也不行。 我要她是自己。我所爱的是她自己,不是皮囊之下空无一物的唐棣。 “你其实不用这样。”她说,这话出口才感觉到此话的重量,如同拴在舌尖的铁坨子,霎时拽得说话不利索起来,“你不用,你不用这样为我,这样——你不需要的,你可以为你自己,不用为我,不用……” 唐棣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是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忽然失去了光彩,垂向地面,沉默不语,好像一个没什么坏事却受了批评的孩子。这可怜相映进霓衣眼里,如同一只枯瘦的手顺着心神的通路向下攥紧了她的心脏。 不,我不该说的。事实上——现在好了,我甚至不知道往下我该说什么。我是解释,还是不要解释?解释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甚至说不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如果她问我“你什么意思”,我只能张口结舌,活像把那铁坨子又给吃了。可我不解释,她又会往哪里想? 她会不会就此觉得,好吧你既然说不用,那我就去流浪了。 去流浪,空空如也,无所追求,在一个地方和四处流浪就没有区别,去流浪。 她以前这么说过,她会不会真的这么干? 这样她就会离开自己了,这样自己就会彻底失去她。 彻底,完全,再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里她心跳霎时加快,蹦蹦直跳就像没有第二下一样,险些被这个念头吓死。幸好这时候唐棣又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疲倦的笑容说道:“去青牛江,对我也有好处嘛,毕竟云州不就让我去找怒特吗?再说,阿紫拜托的是你我两个,还有那么多的小妖都还指望着我……” 她好像看见唐棣两眼泛着某种水光,虽然不是哭了,却让她无限怜悯。 “我会和你一道的,你也让我和你一道,好不好?” 酸涩和幸福裹在一起,差一点把她的心揉碎了。她怪自己不该这样说话,不该以这样的方式让唐棣说出这样话,不应该对待自己如此珍爱的人。 第101章 “好,好。”她偏过头,怕不争气的眼泪被唐棣看见,又怕偏头更伤了唐棣的心,再转回来,看见唐棣还是那副表情望着她,一双小马驹一样温柔的眼睛。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上去拥抱唐棣。 以为你不是我的,现在却已经有了占有之心。 第五十章 未及到得江边,唐棣在半山就看见了青牛江。好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啊,自西北来,蜿蜒西南,平缓宽阔,泛着碧玉一般的青色,这一抹青色不知是来源于水底的石头还是江水独特里的物质,竟如同雨后的青天一般,分不清水汽蒸腾染了天空,还是雨点落下浸了江水,二者合一,远远看去,又分明,又相似,要是原地倒立,多少无分天地。 走到江边,近岸的江水又极清澈,掬一捧直接就可以喝。她感叹:“当真是有神灵居住的地方,不然哪有这样清澈的水。” 霓衣笑她,“只有魔界认他是‘神’,到底还是精怪。你就不知,上古神湮之后,世上存留的神已经无几了?” “我倒不觉得非要有什么出身才能是‘神’,”她说,望着江面,“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何尝不能是神呢?哪有那样多的资格与分类、来历和出身。” 霓衣笑而不答,走到江边,吹起口哨来。口哨声悠远漫长,是传说中呼唤求见怒特的唯一手段。假如他在家而想见你,自然会见。 阿紫当时是这样说的。 那怎么见? 阿紫说不知道,“我不是这样见他的。” 口哨吹完,周围一阵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唐棣正好奇,忽然江面上出现一缕波纹,平静无声地向两岸散开,未几,一条小舟浮现,缓缓飘至岸边。两人对视一眼,一道登舟。 两人站稳,小舟便徐徐下沉。两人身边如被气泡包裹,彻底没入水中之后不但可以畅然呼吸,甚至衣衫也不湿,由这小船带着在水底快速穿行。从江面上看清澈至极的水体,到了底下固然依旧青碧,但视线所及能看见的范围不过七八丈,其余便是一片缥缈,仿佛随着江水一路看去,迟早会迷失在这前茫茫后苍苍、不分上下的水中。 假如没有浮力,唐棣想,就悬在此地,恐怕真的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无怪有些地上的人总是怕水,以前是觉得深不见底的,沉下去怎么办?现在更害怕的是,上不知多远,下不知多深,还出不去,被重重水墙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和原初之混沌有何区别? 渐渐地,看见了水底的青石,一个个的平整光滑,仿佛是未成之楼宇。小舟轻轻一横,眼前的青碧像是突然被冲开一样,一幢由青石铸就的水下府邸伫立眼前。高耸的石头大门洞开,一眼望得到厅堂内部窗梁与角落,宏伟壮丽,就是空无一人,就像上方本来应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原有字迹也被抹去了。 唐棣看看霓衣,不知道该不该下去。霓衣道:“我也第一次来。” “你不是见过他吗?” “那是在别处,他——” 小舟晃了晃,像孩子又像听话的小马一般,示意她们下船去。二人只好下来,双脚一落地,小舟嗖地飞走,无形的水墙自然合上,两人站在厅堂前,呼吸倒是依然自如,却见厅堂之墙壁也如外面的匾额一般,原有石雕尽数抹去,只留磨痕。 “为何全都磨去了?”她轻声问,原也没有指望谁回答,不料影壁后传来主人爽朗的笑声,“因为我原不是此地旧主,乃是抢了人家的地盘的家伙啊。” 话音未落,一个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转了出来。只见他皮肤黝黑,身形挺拔,额方口阔,星目浓眉,道道青丝束于额顶,缕缕胡须整于颌下,即便算上一对大小合宜、曲度精妙的牛角长在头顶,这副样子也丝毫不吓人,甚至多出一份温润,尤其是那对眼睛,如温厚之水牯、忠诚之骏马,眸子漆黑而眼神发亮:放在人界,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怒特大人。”男子刚刚站定,霓衣立刻施礼,她也跟着拱手。 “霓衣啊,别来无恙!不要这样多礼,显得多生分呢!”说着就上来伸出双手扶霓衣,又转向唐棣说:“这位姑娘,初次见面,我可要为我自己辩白几句:我认识霓衣,也有几百年了,从来不要她这样对我,是她自己,可不是我摆架子啊!” 说着,便一路领着她们进去。唐棣跟在霓衣身后半步,一面配合霓衣向怒特介绍自己的话语回答怒特的问题,一面不住打量这水中府邸。与刚才进来那门厅一样,处处粗糙平正,全是石头盖的,有的地方叫你觉得果然只有石头能造这样的建筑,有的地方则叫你感叹难为用石头还能造这样的东西——哪怕有法术,也是了不得的法术!四面游廊穿堂,很有人间园林的风味,叫唐棣想起自己还是长洲镇唐家小姐的时候,到大城市的某个世交家里游玩时见过的极雅致的后花园。当然,一切原有雕梁画栋或者刻字留痕的地方,全被抹了,一干二净,只有几道痕迹作为“抹”这个动作的证明,绝不能由此推敲出原来是什么。等到在会客的殿上坐下,石桌石椅倒还光滑如新,上来端茶倒水的,竟是一群胖头鱼。直立行走,有两腿,却无双手,只有一对鱼鳍,还难为它们的胖头不曾生脖子,只能使劲儿用一对远远在后的鱼眼努力看,又礼貌,又刻苦,又奇怪,又好笑。 唐棣生怕自己面前那个把茶弄洒了惹祸,只好赶紧去接;坐在往日王座上的怒特见状笑起来,摆摆手让她别担心:“无妨的,它们看上去不行,其实都习惯了。端个茶倒个水,都很利索,不会出事。唐姑娘请坐吧。我这地方,历来如此。周围有灵气,修为的鱼很多。这些胖头鱼,因为天资一般,修不成个什么,但是心肠不坏,我就让它们进来端茶倒水,还能多吸取些。他日要是摆脱鱼身化形了,我就赶出去,哈哈哈哈!” 二人听了也笑。 怒特又问:“我刚才见唐姑娘四下张望,是不是觉得这地方奇怪啊?” 唐棣一愣,不防怒特脑后有眼,对自己刚才的举动一清二楚。按说有些失礼,但是怒特的气质、表情、语调,竟让她觉得对方丝毫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甚至那黑亮的骏马般的眼睛还在鼓励她说点什么,她遂直接道:“是,四下看了看,真是鬼斧神工,就是不知道,为何有些地方抹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怒特面前这样放松,简直跟回了家一样——仔细想想,自己有家吗?——就像不知道为何在阿紫面前就十分提防,哪怕阿紫已经帮了她们,她还是那样小心。 怒特闻言笑了起来,“唐姑娘有所不知,这府邸原是我‘强占’的。原来——霓衣,你可对她说过?——原来,青牛江不叫青牛江,有魔界之日,有绝寒峰之后,就有了这条江,初始无名。后来于这江水中自然生出一条恶龙来,在魔界四处作恶,残害众生。那时恰逢我由树化牛,便求一仙人,于我头上绑了两把尖刀,下水来戳死了那恶龙,从此成为了此江之主。这府邸,便是那恶龙的。我住在江中,虽然不得不住在这里,但我实在不喜欢那些装饰,华丽过度,一股子傲慢之气,我就全抹了!有些损坏的地方,我也懒得修理,横竖我不过需要一个能住、能见客的地方罢了,不需要什么派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需要多大地方,要是化出最初的真身,这江水也放不下我咧!睡着睡着一个翻身,两岸就要发洪水了!哈哈哈哈!” 唐棣听得入神,听到这末尾,忽然想起那嘉陵江的巨木,想起那木头的奇怪反应,突然伸手抓着霓衣的手腕,问她可否记得。霓衣一愣,不及反应,怒特反而像个孩子般探过头来:“什么好玩事情?” 唐棣便将遇见江中巨木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怒特。其实若非怒特说到他自己的故事,唐棣也早遗忘了那件事。不再想起,好奇也被淹没。现在说出来,当然是想从怒特这里解密,至少问问到底会不会是什么上古仙树。而且此刻还隐约多了一重好奇:那巨木怕我,那么它是什么,是不是也可以推测出,我是什么? 天知道为何在这江水之中,就好奇起自己的身世来,明明在水面上的时候,宁愿不想这些事、宁愿忘记自己的存在的。 怒特听完,沉吟一阵,“按理,应当是一根上古巨木不错,也许的确是被什么上古之人砍伐、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用甚至弃置的,但不可能是什么仙树,仙树有灵,轻易就可以化为人形,也不会作恶两岸、还要祭祀的!祭祀!它这样和妖魔精怪有什么区别!” 唐棣听完,只得到一半答案,正想再问又不知如何启齿间,霓衣插话,说及唐棣一路以来经历种种,最后落脚到伤势和云州的建议,隐去了云州的奇怪表现,只说了玉屑之恩,然后请求怒特看一看唐棣。 “这样啊,早说啊。” 说着,怒特起身走下来,径直到唐棣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唐棣的额头上。唐棣立刻感受到一股说起来没有温度、却又温和如清泉的力量渗入自己的灵台,于是轻轻闭上了眼睛,连旁边霓衣的惊诧眼神,也没看见。 第102章 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接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亮起,是璀璨的夜空,感觉有月光,却不知道月亮在哪里。一阵风过,夜空下出现一片生长在水边的树林,高矮参差,一应俱全。奇怪的是,进入魔界之后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树的唐棣却看不出眼前的树都是什么树,就像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去过的任何地方,但是——但是并不陌生。 然后呢?这附近应该有,有,有什么来着,什么熟悉的东西,什么—— 怒特的手拿开了,她睁开眼。 霓衣着急问怎么样,怒特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唐姑娘,我虽然是万年树木所化,在这魔界,和我资历一样老的也不多,想必你也好,霓衣也罢,也听了许多崇拜我的言论,但我也只能看出,” 她望着怒特,心里期待那个答案,但好像又没有那样期待。她看着怒特,就会安定。 也许这就是树吧。万年大树。 “我只能看出,你来历不凡,且与我有缘。至于多的,我也看不明白了。不过你已好了许多,行动无碍,沉疴去了九成了。玉屑果然是好东西,改日我要重重奖励云州那小子。我看你也好了不少嘛,霓衣。” 霓衣还想问,怒特又打断道:“光说这些,忘了正事。我听说你们之前去了阿紫那里,是她叫你们来找我的吗?她可不会随随便便派人来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只好将一路发生之事道来。怒特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末了霓衣问他意下如何,他笑了笑:“你们来的路上,可有遇上些奇怪的东西?” 霓衣看看她,两人想起下山路上山道两旁的东西,不好判断是什么,只能说像是动物的身体上长了桌子腿,或者带抽屉的桌子下面羊腿马腿的,像是被谁遗弃了一般散落草丛,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良的气味,只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人谁也没凑上去。 “看来是看见了。”怒特道,“既然看见了,你们也就应该知道这两岸受到影响的情况。” “影响?”两人异口同声。 怒特此时打量她们的眼神里有一丝神秘的玩味,“难道逍遥谷就没有?霓衣,你之前不还为了唐姑娘四处寻找药材吗?”霓衣一时不知怎么说,怒特笑笑继续道:“这么说吧,我的法力,自然能保证整条青牛江不受影响,依旧可以饮用,水源绝不会断。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想阿紫派你俩来我这里,也不是单纯为了说服我,肯定还希望我送你们一程。这我都可以做到,其实也不需要这狐狸卖面子找由头。但是,你们俩要清楚一点,往下你们去找了巴蛇,搞定巴蛇,才能算妥当;妥当之后,还有的是麻烦,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就了了的。去巴蛇之地路上的麻烦由我这里就略过了,到了巴蛇之地,就要靠你们自己了,巴蛇之地并不太平,要自己小心。” 霓衣闻言道:“难道巴蛇之地也——” “嗯,”怒特点点头,“我还真不知道有谁幸免了。有灵气的,灵气减少或断绝,比如阿紫。只长草木的,草木不生,比如逍遥谷周围。像巴蛇之地那样蛇族聚居、吸取的灵气本来就不纯的,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炎魔地好些,它们本来就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生来都是魔物。” “那么——”唐棣想要抢答,顿觉失礼,幸好怒特鼓励似的看着她,“难道山鼠下山、猿族打仗,也是因为这个?” “也许吧,我不是任何族群中人,不知道它们具体怎么想。但你们也都听说了天劫的传说。聚族而居的,更是早就知道了,感知肯定更敏锐更具体,肯定会早做准备。不过说到这个,”怒特冷笑起来,“每次天劫将至,总会有那么一群以为自己有办法的,为了自己目的,或者说蒙昧,想要利用天劫的力量,趁着一切秩序重新安排,就扭转天道,认为自己行的路就是对的。天地固然不仁,但是它们选择的就是正确的道路吗?无论是人、仙、妖、魔、精、怪,每一个这样做的都会这样说、这样以为,甚至这样做,可对不对,嗯……” 唐棣听了,还想再问——天劫就是一切秩序的重新安排吗?——但是怒特起身,说时候不早,该带她们出发了。 两人一道起身,唐棣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怒特的身影,一时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片远古的树林之中,仰望着可以与天比高、正直挺拔得一点弯曲都没有得大树。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偏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怒特带着她们穿越恶龙府邸,走到后门,早有几条大鱼和一叶小舟在那里等候——自然还是一脸苦恼的胖头鱼,不过大上许多,如马车一般——两人登舟,怒特再三叮嘱她们小心,继而一挥手,小舟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大鱼们在两旁跟随护送,速度之快,堪比在天上飞行。水里视野不太好,速度快了更是看也看不清。唐棣想起怒特所说,若阿紫是来让她们借道的,多少是算计了她俩这一点先不算,为什么要来借道?难道路上已经十分凶险,甚至不能让她们俩飞了? “你想什么呢?”霓衣问。 “我在想怒特说的话,送我们一程那一段。” 霓衣笑了,“你觉得阿紫算计咱们?” 这心灵相通忽然让她觉得舒服极了,一点就通,理解上的藩篱全不存在,一点即头,好像久远以前就并肩而立,其实相识未久。 “但为什么呢?难道此去路上危险非常,到了不能飞,走水路最可靠的地步?” 霓衣眨眨眼,“不一定。可能更快。巴蛇之地我去过一两次,因为黎黛。印象中也不过上山下山。不过可能是灵气不纯。从来她们蛇族修行的地方就气息不纯,现在受到影响,可能更糟糕,能规避一下也好。” “也许还算计了什么,我总觉得不止这些——”然而她话没说完,几条大鱼到小舟底下轻轻一托,两人就浮出了水面。两岸风光已经改变,从河岸到山顶,处处都是黑色的山石,石缝间才长点草,稀疏得盖不住石头,迎风轻摆如同秃子头顶,树木更是少见;即便是正午时分,天色依然晦暗,除了依旧屹立西北方的绝寒峰,周围一样亮色的东西都没有。 未几,下船的地方到了,两人登岸,对大鱼道谢,胖头鱼们也做不出什么表情,转身游走。两人四下看看,一条蜿蜒的小路往山上盘旋而去,发黑的土壤被反复踩踏,变成一道灰色的痕迹。 那颜色,唐棣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像什么了——骨灰。 “果然是缺乏灵气的地方啊,”霓衣道,“比上次来,还要更不如了。” “往这山上走?”她问。 “嗯,翻过山岭,应该就是蛇族聚居的丘陵地带。挺高的其实,可以看得见绝寒峰的膝盖呢。” 唐棣闻言,回头看了看绝寒峰。 也挺像树的。 两人上山,因为心里都存有照顾对方的念头,却又都没有明说,结果竟然有志一同走得慢。到了黄昏,就在靠近山脊的地方扎营休息。唐棣本来还说得轮流值守以防出事,霓衣笑她过于紧张,此地不会出什么事得。“再说了,只有咱俩,还能怎么样?” 谁知到了半夜,两人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晃醒了。睁开眼看,月光只微弱地从厚实云层后面透了一点点过来,篝火也近于熄灭——但即便昏暗如此,唐棣也能看见周围的树枝乃至整个树都在剧烈的摇晃,坡上的石头也开始往山下滚落,她看向霓衣,两人都想起来,也都站不稳。 接着,仿佛什么巨物正向她们滚来的隆隆声响起,唐棣一边拉起霓衣,一边往半山腰平缓处退,一边往传来的声音的西边看去。未几,就看见一个巨大的、约莫有两三层楼高的圆形黑影,正向缓缓移动而来。速度不快,因为巨大;更不慢,也因为巨大。所过之处卷起风沙,呼呼啦啦发出巨响。 两人退到远处,唐棣看见烟尘那边,隐隐透出两颗黄色的光点,如一对灯笼挂在府邸门口一般,左右摇摆、越来越亮。 随着一阵腥味扑面而来,她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是蟒蛇的眼睛。 黑影是蟒蛇。 “是蛇。”她说。 “嗯,是蟒过岭。”霓衣说。 第五十一章 蟒过岭?那是什么?” 霓衣目不斜视,紧紧盯着腥风吹来的方向,手却没有要拔剑的架势,“蟒过岭是蛇族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也是蛇地的例行之事。由这样一只巨大的蟒蛇,沿着蛇地周围的山脊爬行,形成一道新的‘山岭’,阻碍一切外来者的进入,甚至可以沿路扫荡可疑的入侵者。唉——”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按理不应该听见霓衣的叹息,但她听见了,比什么都要清晰:“怎么?” 霓衣摇摇头:“这巨蟒极长,从它开始走,到它抵达此地,往往已经十天半个月了,也就是说,要我们找到它的尾巴把它绕过去,也可能要十天半个月,太长太长,根本绕不过去。飞也不行,传说曾有尝试飞的,结果被这家伙立起身上一口给吃了。无人敢过,大家都是干等。可是咱们恐怕等不及……” 第103章 隆隆声越来越近,那对黄灯笼也越来越亮,此刻近了,已经不止是灯笼,更像是门窗——倒真是心灵的窗户了,只是不知那透出道道黄光的脑袋瓜里到底是敌是友。 敌友? 万一是敌人,就要战;可既然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直接战斗不就形同于自立为敌?还没见到巴蛇,先要惹祸,何止是不智。但这样子会是友吗?就事论事,唐棣不怕自己被吃掉。吃进大蟒蛇的肚子,绝不会比掉进枉死城恐怖,她一个在地府里工作在枉死城外睡觉的人,她还怕什么?但她不是一个人,就算罔顾寄望于自己的弱小妖怪和阿紫,她也不能拿身边霓衣冒险。 空空如也吗?身边也有能敲打她让她发出声响的东西。 烟尘即将散去,眼看的巨物转瞬间就要抵达面前,她想起久远的某个当年,人界妖界不知何时的某一天,吕胜第一次带她去他的衙署看他的那些“下属”,其中就有一条大蛇。名字不知,也硕大无比,说完全张开嘴的话,吞下一只牛也没有问题。 她当时见了的心情是如何,已经忘记。只记得吕胜说,蛇这个东西,人害怕是自然的,生来就怕,但其实没必要怕,尤其如他们这样死了不能再死的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你下次见了,大可以直视,虽然大部分的蛇的眼神都不好,但如若有灵,你看它,它会回应你的。” 她先把霓衣护在身后,告诉霓衣别上来,然后趁霓衣反应不及,自己快步走上路中间,把右手向前伸出,仿佛在示意巨蟒停下。 本来巨蟒还如遇到什么无生气的障碍物一般准备绕开,突然又像是发觉了这是个活物一般扭过头来,巨大的嘴吐出的蛇信子活像另一条巨蟒一般,黄色的大眼照亮了周围数丈的土地。 然后烟尘散开,蛇头放低,虽仅离仅数尺,依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唐棣。黑暗中鳞片上是油亮的光,泛着阵阵动物的、生猛的、健康的色泽。 实话实说唐棣没觉得可怖,有些像当时水中触摸巨木,她心里有个模模糊糊莫名其妙的底——此一时彼一时,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不了你就吃了我,我倒要看看你这能有多深,十天半个月? 她走上前,准备用右手抚摸巨蟒的头。而那巨蟒也往前动了动,自然把脑袋凑上来——因为眼睛长在两侧,正面反而灯下黑,霓衣看不清张没张嘴,吓得惊叫,“唐棣!” 她该说没事,但是没有,仿佛沉迷于这种交流,手放在鳞片上,凉也是凉的,但不寒冷。 你看看我。我没有恶意。你看看。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笑起来的嘴咧得老大,活像是在抚摸一匹马。 忽然,巨蟒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噜声,直起了身体,鼻孔里不断喷出腥气。 “唐棣!” “没事,它明白的,别害怕。”她回头看着霓衣,因为看到了霓衣惊恐担心的表情,才觉得自己的笑容反而是可怖的——当我们拥有不同的想法,哪怕因想法而产生的情感的实质是一样的,喜怒哀乐还是喜怒哀乐,但在别人看来,就是别的什么了。 相反的什么,其他的什么,或者他们直接管这叫疯狂。然后不再试图理解。其实也许只是另一种想法呢? 突然蛇身开始转动,配合阵阵咕噜之声,震得人五内颤颤,四方烟尘滚滚。她只好避开,快步回到霓衣身边。霓衣拉着她手问她可有事,她说别担心,继而狂风一阵,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躲避砂石。轰隆一声睁开眼,巨蟒像是城墙一般来到二人身边,黑漆漆的,一动不动。 霓衣看她,她看霓衣。 巨蟒扭了扭身子。 “走吧。”她说。霓衣皱着眉头不敢置信,她干脆以身试之,先小心伸手抓着一块鳞片,踩着爬上去,坐好了示意霓衣,“上来吧,还挺舒服的。” 霓衣上来之后还保留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可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也许真有什么疯疯癫癫的东西。假如她空空如也,疯狂不也很容易放进来吗?特别有条理的,从妄想变化而来的疯狂。 巨蟒继续往前,她们也随之移动。奇怪是坐在巨蟒身上,她们固然嗖嗖向前速度很快,却又好像没有走多远,远近一切景物都变了,凝固,僵化,失去真伪之间的差异。唐棣和霓衣经此自然夜不能寐,坐在蛇背上望天不见星空,只好讨论起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巨蟒自有异能,”霓衣说,“能扭曲周围的时间空间。” “那倒是厉害了,我还从没听过有这本事的!”唐棣笑道。 “咦?地府里没有这样的?你不能,我还可以理解;东岳大帝、碧霞元君,也不能?” “你把我问倒了,我还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施展这样的法术。” “那照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呢?” “唔——能吧,我想,总该不至于连这只大蟒也不如。” 霓衣笑了,“能而不用。” “他们总是觉得顺应天道就对了,不该扭曲它。” “可时空难道就是天道了?”霓衣笑道,“大家都说天道,可是天道是什么?就像大家都说天劫,却没有人能说清楚天劫是什么。” 她看着霓衣坐在身边难得的放松神态,与刚才的紧张判若两人,一时心中不忍,“想那个!难道你说清楚了天劫和天道,就和你有关或者无关了!” “越辨越虚,你怎么和那些手里拿个麈尾的人间老头一样!” “哎呀,坐着大蛇在地面上旅行,天马行空你说点别的嘛,就比如说点……” 聊着聊着,天就亮了。巨蟒在一处算是平旷的草原上停下,二人刚识趣地跳下来,就发现草下是一片灰扑扑的惨白,草原上也飘荡着阵阵泛灰的晨雾。两人向北奔高山去,跋涉了不过一刻钟,就看见一个半人半蛇的军装男子立在不远处。男子见了她们,先是远远地抱拳行礼,接着便扭着尾巴上前来——若不是已经坐了一回蟒蛇大车,这样子还是有些吓人的。 “二位姑娘好,请二位姑娘随我一道,上山去见大王。” 两人跟着他穿旷野,一路走了好一阵,所见风光竟然一点变化也无:稀疏枯草,灰白土地,浓雾均匀地散布在整个草原上,颗粒感沉沉地压在每一口呼吸上。唐棣实在觉得难受,但四野望去,除了浓雾便什么也看不见,若非丘陵尚且高低起伏、还有样式各异的乱石滚落四处,光天化日就要觉得自己鬼打墙了。 越往前走,乱石就越多。从姿态来看,都像是从高处滚落的,但看样子,又全是一副水滴石穿的嶙峋样子。间或有些细弱的小草附在石面上勉力生长,大部分的时候,那些石缝里,都栖息着蛇。 黄的白的青的红的,纯色的,有花纹的,环形花纹与长条花纹的,半化形或完全是原形的,一应俱全。那些还是原形的大可说是自然造物之盛,那些半化形的看着就有些怪异,要么是蛇身人脸如上传说里的趴在金山银山上的妖怪,要么连人脸都没有,只是蛇脸上长了一对人眼睛。不论如何,群蛇见了她们,先是向领头的侍卫颔首行礼,接着便探头探脑地打量她们。蛇眼人眼,对对双双地看过来,唐棣以为自己会遇见好奇的、不怀好意的——毕竟是蛇嘛——甚至是险恶的眼神。结果呢?那些眼睛里的好奇都是转瞬而逝,在与她的目光交错的瞬间就暗淡了下去,变成一个迷惘。 迷惘? 然后是冷漠,平淡,很快就收了回去。 还有虚弱。 有时候有些蛇见了这领头的侍卫,还想要起身问候,侍卫立刻伸手制止,让它们原地休息,不必起身。它们也就盘了回去,好像是睁着眼冬眠。 这眼神她觉得熟悉,想了想,对,这是饥饿的眼神。饿殍看见了没法吃的东西的眼神。好像她们俩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是一截钢铁。 她想问这蛇地一直如此吗?倒也不见什么蛇可以吃的东西。总不能吃斋茹素吧?当年匆匆一面,看那黎黛的样子…… “这——与我上次来,太不一样了。”霓衣在她斜前方道,“怎么会这样。” 不及她问,侍卫先问了:“这位姑娘曾来过我们巴蛇地?” “来过,久远之前了。那时候我刚刚认识黎黛,来这里找她玩耍,后来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原来是黎黛大人的朋友啊。” “黎黛她——” 侍卫停下,转过身来,脸色也不太好,“二位方便爬山吗?不方便的话,我去唤几个士兵来把二位驮上去。” 二人仰面一看,朦胧灰雾下,是一座极其险峻、倾斜得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的山。陡坡上草木更少,灰土更多,幸好还有乱石,不算锋利,堪为抓手。两人对视,唐棣道:“不必了,我们能爬,请您带路。”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便走,蛇尾刷刷扭动向上,简直如履平地。她们俩只好连蹦带跳地赶。幸而越往上走,雾气消散,空气清爽些,爬起来也不费劲儿。走到最后,倒是那侍卫微微气喘,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下等着她们。 第104章 仰头看去,那石头如同一块石山伸出的黑舌头,上方的天空里还冒着阵阵灰烟——活像有个深渊巨口。唐棣见了,不由问道:“你上次可来过这里?” 霓衣摇头,“我那是来玩的。” “我听他说什么‘黎黛大人’,以为也是蛇族的王侯将相呢。” 霓衣摇摇头,“她不干。她能,但她不愿意。毕竟是重担,又不怎么值得。” “她只想和玉修在一块儿?啊,还不知道她们俩怎么样了。” “你想知道?” 霓衣问的时候,她正好转头看霓衣,霓衣并没有如常看回来,只是望着地面,连语调也不太一样。但不及她细想,爬上巨石,远远地便看见巨大的山石中有一个洞口,有侍卫站岗,里面散发出温暖的黄光。 想必就是—— 侍卫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笑了。” 二人不解其意,只是看见风吹动他的头发,接着,风里的半腐烂的腥味就直冲面门,比山下的灰色雾气更恶心十分。 “走吧,大王在等着了。” 巴蛇的宫殿壮丽十分,于山石中雕出,尽依山石之势,只要无碍通行,一概任其鬼斧神工,甚至石桥下流淌的都是热泉,个别甚至是毒瘴,空气中尽是散不去的刺鼻气味。 在迷宫般的狭窄石道中攀爬了一阵,来到一个巨大的石室,想必占据了整个石山八成的体积。只见石室中央,四个高壮侍卫中间,蜷缩着一只巨大的蛇,黑身青首,正半闭着眼睛假寐。领头的侍卫上前去通报,这大蛇才睁开了眼,甩了甩足有牛车大的脑袋,长长呼气激起周围热泉的雾气,几乎遮蔽了脸。等到雾气散开,好,总算是个人脸了——就是十分之大,要不是地府里见惯了大号的恶鬼,唐棣自知自己大概会吓死。 “嗯——————”细眼长眉,三绺胡须的人脸从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好意思啊,叫二位见笑了。老朽这副样子,原是见不得人的,只是来的毕竟是贵客,别无子弟,老朽只能亲自出马了。” 二人听巴蛇说话如同文雅老者,面对这骇人样子倒没有了恐惧。见礼罢,唐棣正想示意霓衣问候巴蛇这是哪里不好,未料巴蛇倒是先开口问:“我听说,二位是黎黛的朋友?” 霓衣便解释,说自己和黎黛如何认识如何相处,算是多年好友,又问:“不知巴蛇大人可知道她和玉修后来去了哪里?” “自从接回了玉修,她们就到北边的山里去隐修了,说是让玉修休养,照老朽看来,指不定是不是两个人甜甜蜜蜜地享受呢!唉,玉修是我妹妹的孙女,黎黛是我弟弟的孙女,如今只有老朽一个在世,奈之如何?就是现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我也不能把她们叫回来!叫不动!不过,霓衣姑娘,我听说当日有人救了我这两个孙辈,不知道你可——” 霓衣笑道:“正是我身边这位唐姑娘。” 说实话,一张牛车大的脸上一双木盆大的眼睛,即便两眼含泪温情脉脉如同普通老人,目光炯炯看着你,也够吓人。唐棣自问在地府见多识广,此时能维持身子不动,心里还是退了半步。 “原来便是这位义士!”巴蛇看着唐棣,睁大发黄的眼睛,蠕动起巨大的身躯,仿佛想伸出手来行礼拥抱——但到底没有手,甚至无法动弹,蠕动的动作更像是挣扎,就像是意志与肉身未事一主、后者还想禁锢前者一样,不但显得诡异可怖,更弄得地动山摇。唐棣不及去想巴蛇这般情态的真假,只是不想洞塌了,连忙起身拜了拜,说不过路见不平,而且照当时碧霞的说法,也是“命中注定”。 “还是唐姑娘不同凡响,”巴蛇蜷缩回去,又像个衰朽老人了,“你们一来,遇见老黑在外围巡逻,见了你们,感知到不凡,老朽这才派了孩子们去接。谁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凡,可叹!可叹!想这世上还是代代不同,老朽……” 唐棣从不知道蛇也可以是啰嗦的,虽然分不清对方是在敷衍自己、还是真的蛇老话多,但她们的目的很清晰,没时间等,“巴蛇大人,我们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巴蛇探头,“唐姑娘于我家有大恩大德,有什么事尽管说!” 她看看霓衣,霓衣点头,“我们是来请求您代表蛇族,与狐狸结为攻守同盟,互相保护。” 巴蛇的瞳孔放大又缩小,“攻守同盟?老狐狸又怎么了?”唐棣遂将事情经过逐一道来。越说,巴蛇那眉头越皱,川字越来越多;等到听完,巴蛇沉默不语,细长的眼睛微微转动,像是不停地在天秤上放置砝码。 你盘算什么呢?每次见到蛇她都会想起吕胜,之前见得不多,想起来的次数也就少。后来遇见了黎黛和玉修,也没来得及去问问吕胜这种厉害的蛇精,其实真想聊聊,毕竟吕胜总是和她说,蛇有灵,蛇也有本性。和许多的妖精不同,蛇就是再像人,根子上还是那独一无二的蛇性。 蛇性? 总之就是独一无二啦,和人不一样,和别的动物也不一样,“具有人格但不是人。” 具有人格而不是人?也不知道这话现在放在这上古蛇精身上管不管用。虽说吕胜也没见过这样的大妖,也许他连黎黛也不知道。当初以为三界众生都有一死,于是三界尽在地府之掌握。现在看来,地府也不过生与死之间的小小一环、宇宙洪荒的小小角落罢了。 “二位姑娘,”巴蛇缓缓道,“你们所说,老朽都明白了。难为——阿紫这老妹妹还惦记我,等到下次再见她,一定当面谢她。”说着嘿嘿一笑,“谢她派你们二位来帮我。” 唐棣都不用去看霓衣,就知道彼此的眼神一定都是不约而同的无奈,遂直接答道:“大人请讲,愿效犬马。” 巴蛇又笑,赞美客套的话说了一车,这才回到正题道:“二位一路上来,想必已经看到我这地盘上的惨状。草木不生,尘雾弥漫,族人连个样子都没有了,法力不足的奄奄一息,法力足身体好的勉强还能站立。这都是因为蛇王出世。” “蛇王???” “是。叫做‘蛇王’,实际上不是我族之一,而是一种——怎么说呢,天地之恶气所聚所化的怪物。有蛇之形,但不是蛇,甚至不是活物,仅仅是一种意志的集合。此物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嘴,如同一个巨大的肉做的柜子在路上行走,过处草木枯萎、凡蛇类就被吃光。”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霓衣道:“我竟从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生于您的领地中?” “是啊。此物按理千年一生,是蛇族一劫。谁知道最近突然出现,根本还不足五百年!一出现,吃掉无数子弟、吸取此地灵气不说,自身还散发深重的邪怨之气,渐渐使得整个蛇地都不安宁,也不知道这草木不生是因为它呢,还是别有什么邪气使得草木不生、还生了它。” 牛车般的脸上露出羞惭,不知道是因为还是蛇身、或某种天然的不信任——就像面对怒特有天然的信任——唐棣有些分不清巴蛇是在演还是真的,“老朽想求的,就是请二位帮我们消灭这害人家伙,救我蛇族于水火。说出来真是羞人,按理这该是老朽的事,但一则此物类蛇非蛇吃蛇,凡是蛇族,见了就要昏倒,杀它是绝杀不掉的,历来都是用别的办法,合众之力,还要向外求援才能消灭;二则,此物今次出现法力强大,众多子弟都受到影响,老朽也不例外——你们也看见了,我如今连动也动不得,法力衰朽,连这洞里的毒瘴都控制不住!现在我族别说无力一战,连派人出去求援都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还不知道我族要被这怪物祸害成什么样子。” 这她倒是信,因为此时此刻,巴蛇的大脸已经开始渐渐向蛇转变,鳞片从耳朵向鼻尖蔓延,眼看就要控制不住了;可刚才要说派人求援都不能…… 罢了。毕竟蛇族在面对这怪物的时候是无辜的。毕竟黎黛是霓衣的朋友。毕竟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毕竟——难道她坐视不理? 说阿紫算计她,或许就是算计在此,让她来出工出力——甚至还有别的出工出力,但那都不重要,不要紧,她可以做到的,也没有比这更让她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事了。 “巴蛇大人,”她朗声道,“您所说的,都没问题。只是我们一则不知道这怪物在哪里,二则,还要和您讨教,怎么才能消灭它。” 快把大脸盘子抬起来,蛇脸也成! 第五十二章 霓衣也觉得阿紫会算计她们,哪有不坑别人的狐狸?他们自己偌大妖族,也喜欢以互相算计为游戏。她不反对阿紫算计自己,毕竟阿紫给了她们“好处”——一个见怒特的合理借口。她多年前见过怒特,当时彼此友善但也仅限于友善,所以她吃不准这万年大树现在愿不愿意见她们。再是自诩“魔女霓衣”,见了这些一方之霸的大妖,还是人微言轻。 所以她才答应阿紫,默认来联合巴蛇是必然还给阿紫的“代价”。 第105章 往上回溯,从阿紫打发她们来的时候,这个连环套索每补充完整一个环节就有一个新的缺失。阿紫派她们来,明里看是自己力量不足,以她们以身犯险作为收留众妖的交换,但并没有说联合巴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说起来是她要联合,她却不开价,就好像开不了价遂让她们来处理这档子麻烦事一样。这是一。 怒特那里她就当作阿紫卖的便宜,也吃到肚子里了。到了巴蛇这,原来缺失的那一环闭上了,蛇族有难,需要她们帮助,这就是联合的代价。巴蛇其余的话她不在乎真假,毕竟那过岭巨蟒肯定对唐棣做了初步的“检验”,她们到这山巅之前巴蛇必然已经知道个大概了,不放心也不会放进来。巴蛇衰朽,她也相信,之前来的时候蛇地是多漂亮的地方,她还嘲笑黎黛自诩何等貌美、不如家乡十分之一。所以巴蛇这一番话看似婉拒,实际上就是等唐棣答应,可能没想到唐棣答应得那么快,一高兴人脸又变回来了,不打算卖可怜了。 换做黎黛,她可能不会怀疑对方所言。但是巴蛇,她实在不敢放心。就像阿紫再是偏爱自己、也是一只狐狸,巴蛇再是衰朽虚弱,还是被后羿赶到西方砍成两段却依然未死的上古大蛇。其实怒特警告她们说巴蛇之地不太平的时候她还没觉得会如何,以前也不是没听黎黛说过他们内部的争权夺利,以为不过打打杀杀,谁知道竟然是这副样子!而且,别的小蛇不行,她相信。巴蛇都不行了?那要是巴蛇都不行,她们就行? 不是有底或者没底,她就没见过这玩意。唐棣倒是答应得信誓旦旦的,她想着怒特所谓“沉疴去了九成”,也不十分担心,甚至觉得唐棣要是能超水平发挥,像是当初与屹巍过招时那样,自己再努把力,应该就没问题,应该。 于是她们按照巴蛇的指示,一路投西北方来。路上,她和唐棣说起自己的疑虑,唐棣说不助人岂有第二条路走,她道:“倒也不是我有多怀疑巴蛇,从见阿紫到这里,助人没问题,但我只是不想反复为人利用。你不觉得他们都有所保留吗?我担心他们并不与我们说实话,或者不说全,让我们倒成了他们的棋子。” 谁知道唐棣竟然笑了起来,“我曾听碧霞说过一次,说我们在世上种种作为,都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我们如果总想着这世间要如何运行、而自己要如何反抗或附骥的想法去行动,也许最终,也只是推动了事情向本该去的方向发展,世间有种瓜得瓜,也有种瓜得豆的,并不是我们想如何就一定能如何。要是担心我们成了谁的棋子,焉知那下棋的人,不是棋盘上的一着而已呢?” 唐棣一边走一边说,她就一边看。唐棣说完的刹那,那反问的尾音还未消弭,双眼也朝她看过来。眼神交汇的瞬间,唐棣的眼睛是那样亮,那种光芒和这魔界的一切都不一样,但她见过,仿佛在久远之前,就已经见过。 “你倒是……”光照进她心底了,她连忙错开眼神,以免人走在路上心却沉溺了,肯定要摔跤。 “嗯?”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去降伏这些大家伙,怪异的、为害的妖魔。” “唔——可能因为我以前干这个吧,习惯了。”唐棣笑道,竟有些羞赧,“再说,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玉屑的功劳,感觉有无限的劲儿,就是想使出来,不吐不快似的。” 霓衣比谁都清楚玉屑不会有这样的效果,玉屑应该使人镇静,至多变得温和。唐棣近来是很温柔,但是不该兴奋,不该有“无限的劲儿”。 当时她听了,也许神色有些悚然,叫唐棣看出来了,连忙解释。她也不好直说,只是让这事儿自然过了,自己心里去打鼓担心。结果,到了这眼前,这几十里不见活物、石头下都是死去的小蛇的荒野,两人立在枯树上只听见前面山崩也似的巨响、被风中恶臭吹得肚里翻江倒海,她倒感谢起唐棣说自己有无限的劲儿了——她是真的要受不了了。 说爱乐于助人也好,说好降妖伏魔也罢,唐棣一开始答应巴蛇的时候,当然是抱着不这样还能怎样的心思,但也抱着一点点好胜心和好奇心。毕竟,巴蛇这样的上古大妖,会称呼另外一个怪物是蛇王,就算是骗她们的,就算是因为衰朽而无须回避身边卫士来撒这个有失尊严的谎,也算是个对敌手的尊称了。 巴蛇都要称之为蛇王的、蛇族自己不能消灭反而还捕食蛇族的,这得是个什么东西啊? 打败了不见得给自己增加多少声量多少修为、解决自己什么问题,但她就是想打。厉害的东西?上古的妖魔?为祸四方是一个多好的借口啊,不然自己怎么和它动手?现在好了,自己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 意识由此流向一种兴奋,要不是当时面前的蛇头侍卫喊了她一声,她会继续兴奋地幻想下去。如梦初醒时惊觉自己竟然在这样想!继而开始感到可怕。 于是当霓衣问时,她如实说了,见霓衣神色那样,自己心里一样打鼓。但她安慰霓衣是安慰霓衣,对自己,她并不安慰——大不了,打就完了。打着打着,宣泄出去就会好的,又不是不清醒,这和之前不一样,不是那样失去意识的疯狂。这不是恨谁,这是觉得自己很强,但又不知道强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想要证明。 若非还有一丝警戒的意识告诉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危险——即便想不出危险的是什么——她恐怕就要一直沉迷这种兴奋了。 一时是现实刺激这种警戒的出现。一时是霓衣的表情刺激这种警戒的出现。刀还在刀鞘里,还很安全,安全…… 可刀不用,还叫刀吗?刀不杀人,还叫刀吗? 我去证明一下我有多强。何况这个证明的对手,是应该被降伏被干掉的,不要紧,不危险,我可以这样做…… “唐棣?”霓衣轻声唤她,“该走了。” 两人从巴蛇处离开时,只得到两个线索,第一,这蛇王最后出现在蛇地的西北方,具体在哪里,只有到了问;第二,如果到了西北方一片荒芜,可以用蛇哨呼唤隐藏起来的小蛇们问话,闻此哨声,一呼必应。 一听这话,她就好奇地吹了吹,听到的竟是某种沙沙声,像是在摇晃什么装着碎石沙砾的骰子。声音的震动从嘴唇向面部蔓延,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甚至一路麻到了手臂,像是有蛇在上面爬。她打一个激灵,立刻取下来收起,只要有用就行,再也不用就更好。 巴蛇那副样子都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几近纯粹的厌恶。 二人下山往西北方去,跟随着道路两旁的小蛇们能提供的时断时续的线索,越往西北走,周围越是不毛。树木枯死,青草萎黄,土地沙化,石头粉碎,令人窒息的灰雾是没有了,然而天空却不知何时变成一片铅黄,像是一块质量不佳的金属板,死死地扣在上面。 不毛之地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活物和活物在沙地上走过的痕迹也不见,唐棣把蛇哨拿出来吹,吹得自己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也不见出来的。 “真是死绝了?”霓衣道,“不然,就是疯了?” “之前可没有说还会把见了的小蛇吓疯,不都说直接吃了?”她实在不想再吹,蛇的东西就留给蛇吧,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至少由此可以肯定自己不是蛇,“咱们不然就,翻石头。要是真的吓疯了,说不定——” 说着,翻开眼前的一块嶙峋怪石,还真让她说中了,下面就有,可惜已经不能说话了。 霓衣要上来,被她拦在后面,“别看了。死了一阵了。走吧。” “都死了?” “都死了,走吧。” 其实没有多恐怖,但她舍不得霓衣看,周围荒凉萧瑟的样子和她心目中霓衣应该生活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全不是一回事,让霓衣置身此地就够不合适了,赶紧了结最好,不能赶紧,那就少受刺激。 继续向前,渐渐地周围已经没有了一切痕迹,也没有了一切能回话的生物,甚至没有了可以隐藏的石头,就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凌空拍了一掌,大地上能打碎一切的全被打碎了:残余的巨石也好,碎石堆也罢,下面不是死尸——整齐的或者残碎的——就是骨骸。 霓衣就算一直被她阻挡,也还是看见了好几次,一开始还倒抽气,后来渐渐没有了声响。她忧虑霓衣因此不快,回头看霓衣的脸色,结果霓衣笑着说:“你以为,我会觉得恶心?” “呃……”她也不能说“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合着不恶心还不对了? “还是你也觉得恶心?”霓衣道,站在原地,环视四周,“这里让我想起一个地方。” “寿阳?” “嗯。你不觉得吗?那怪物,就是人的贪婪、是人无限的欲望。” “可是人间自有贪婪邪恶的人,这蛇地是什么呢?” 霓衣摇摇头,“也许真是天地之气凝聚所化吧。” “要这么说,就真是天地不仁了,生出这样为祸甚烈的东西。”她说,“不过,一路来都是白骨和残骸,这怪物会不会——” 第106章 话没说完,遥远的地平线上白沙地上出现了一片血红。二人走至近前,血腥扑鼻,血泊如潭,只差食腐鸟类几只,就和寿阳城外没两样了。但就因为没有这乌鸦的嘎嘎叫声,周遭的寂静更显得恐怖。 她正与霓衣站在血泊的边缘打量,想着如何能既不上去又查看个清楚,突然之间远方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磋磨移动的声音。两人来不及对视,就看见眼前的鲜血和残骸像是被吸引般纷纷向前移动,活像海水退潮,或者海底有什么深渊巨口突然张开了嘴。 “这——” 她的惊叹不及完全出口,就被一阵向前猛吸的劲儿给拽了出去,话语、衣带、身躯,都被这股怪异的力量往前拉扯,两人要不是还有清醒的意识与修为,就不止被拉个趔趄了。 转瞬间,她调动浑身力气抵抗怪力,刚刚有一点勉强稳住的趋势,立刻向霓衣伸出手——在脑海里紧随着对这怪力的咒骂而来的就是“快拉住霓衣”,好像霓衣真的会被吹走一样。 理性上,她当然不相信,但是此时来不及使用理性。 幸好霓衣也正好向她伸出手,两手一触,立刻握紧,彼此依靠对方的重量稳定下来。脚尖站定,嘭的一声山崩似的巨响,远远地她仿佛看见狂风吹来,沙尘如墙,幕天席地,只看一眼就知道其力道轻易就可以把自己吹飞。 飞是没有飞,她猜错了。 而且更失算的是,风里要打倒她的不是风,而是风里的恶臭。 唐棣在地府没少闻过臭味,地府酷刑如此之多,有罪之人更是成山如海。打了炸了烫了剥了,除开刑罚本身和执行过程的臭气,有些人罪孽之深,光是扬其恶气,就足够叫行刑的狱卒恶心了。作为久居地府的判官,偶尔还要镇压爆发的恶鬼,她已经闻之不怪,甚至随便嗅嗅就能判断臭味主人的刑期。谁晓得今天这风里的味道,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仿佛世界上一切新的陈的肉类的植物的所有腐烂结合在一起,闯入鼻子的瞬间就顺着神经一拳打在胸腹,臭得开天辟地,就是大罗金仙也挡不住这冲击,无论原形是什么修为有多深,都无法逃脱这恶臭灭顶似的袭击。 她克制住自己极端的恶心,憋住一口气,看向霓衣,见对方面如土色,立刻拽着霓衣顶着狂风往半空一蹦,虽然生生被风嗖地一声吹出去十几丈地,终究幸运地抓住了两棵树叶掉尽、近于枯死的大树,抓住树枝站在上面,勉强稳住。 刚接过霓衣递来的白绸捂住口鼻,腐臭的来源就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个巨大的蛇头,足有三个人那么高,不比巴蛇小多少,而上面唯一可辨的五官是个血盆大口。一张口,明显发黄的臭气从成排的巨大尖牙之间冒出,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凌空炸裂,掀起狂风,向旷野四散,同时带着淋漓的血污与残骸从牙缝里掉出来,散落在地上形成两道长长的污秽。大嘴张开只得片刻,又嗖地闭上,闭上时气息向内收去,将那些散碎的残骸连同地上剩下的沙石碎骨,又一道吸到嘴里大嚼,再重复这个循环,张开,掉渣,吸气,嚼食。 唐棣心想,自己是没见过饕餮,也不知道饕餮还活着没有,但这肯定可以算是蛇饕餮了。 饕餮还有腿呢,可这个蛇头,仔细看去,除了这张嘴,眼睛鼻孔一概没有,甚至随着大脑袋快速向前移动——没有腿却依然爬得飞快无比,好像是千年不得缓解的饥饿在推动、引诱它前进——唐棣看见蛇头之后并无躯体,长短大小,一概都没有,只有个头而已。 没有来处,没有需要,没有去处,只是个会走路的蛇头而已。 怪道是邪气聚集所化呢,根本没有吃,只是嚼碎,只是消灭一切的生气而已。 “唔——” 眼见这怪物离她们越来越近,她听见霓衣一声明显的忍住呕吐的声音——要赶紧消灭这玩意!邪气所化,倒比真是血肉所生的强。只是巴蛇提供的故事没有借鉴价值,阵法围攻,气尽而亡,都没有共性,而且那都是符合千年一生的规律的,眼前这个则压根不符合一切过往规律,何况巴蛇总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别人怎么做,谁知道…… 蛇头近了,不然就打,硬打,且看它会—— “霓衣——” 话还没出口,霓衣突然拔剑,用丝绢缠着剑柄,针尖似的剑尖就向蛇头漆黑油亮的表皮上刺去。唐棣诧异她何以如此不冷静,继而就明白那是忍无可忍的恶心——可刺破难道不会更恶心? 不及她想出自己应该如何敲碎这玩意又不让霓衣太恶心,剑锋已及蛇头,谁料不但没有刺破厚厚的蛇皮——连一点皮屑都没有戳下来——反而吸引了蛇头的注意。从本来应该长有眼睛、现在只有一块凹陷的皮肤的位置,好像有一股灵力向她们投射而来。继而,凶恶的蛇头原地扭转方向,在地上搓出一个积满血污的小坑,朝二人狂奔过来。 幸好两人当即从树上跳起,不然就要和枯树落得一样的下场了。 “去悬崖!”她喊道,想这蛇头应该听不见,听见也无所谓——一边推了霓衣一把。霓衣霎时会意,立刻和她兵分两路,一个在山脊上跟,另一个就在下面当诱饵。 总不能让霓衣当诱饵,她边跑边想,那样且不说霓衣会直接和它打起来,自己也——不,自己怎么想都是次要的,自己一定更能承受臭味。 自己在地府里…… 在地府里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悬崖近在眼前,是刚才两人在来的路上发现的。附近还有巨石一块,两人当时还笑说这样大的巨石,巴蛇来了也能砸个七荤八素。眼见快到了,霓衣加速冲上去,甩出两道丝绢,拼命拉起巨石,带到悬崖边。而她则故意放慢脚步,带着这贪婪蛇头向会变得七荤八素甚至七零八落的位置跑去。 事先当然是没有练过,但她相信霓衣不会砸到她。砸碎了这玩意要是溅一身血,也无所谓。只要能—— 双脚猛地一蹬,人向前一扑,背后呼的一声,预想中的血污却没有来。她在短暂地回眸中看见那大嘴竟然张得有山洞一般大,不,甚至比这个头还要大,活像从空间中撕开一道缝隙,绰绰有余地把巨石给吃了,嚼了,砸她一身的石子儿。 霓衣的惊叹她没听见,蛇头像是认准了她一样跟着就来,她只能继续往前狂奔。翻山越岭地狂奔,在旷野上不断寻找仅有的障碍物,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有劲儿?哪有劲儿打啊,只有劲儿跑了。 她一边跑,一边抽空回头看,除了看见霓衣在空中不断追着、却又束手无策的焦急样子,就是看见那不断散发臭得人想吐血的大嘴里、蛇信子的根部,仿佛有一个黑色的核,就像是凝固的血块一般。 她看见那东西的瞬间,仿佛时间都有片刻的停滞。她的思维在这个片刻间就像一道光线,纤细而精准地穿越了一切知道的不知道的障碍,得到一个压根没法说为什么的结论:打那个核。 那个核的黑色说起来和瞳孔的漆黑很像。好像心底就有一样的漆黑似的。 “霓衣!!!”她喊起来,又怕风中听不起,只好用之前的老办法,对霓衣传音道:“巨木!你拉!我打!” 她回头看霓衣,霓衣皱着眉摇头,她知道霓衣是担心危险,毕竟上次也是碰巧成功的。 “我会很快的!”她说,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原地,面对蛇头。 霓衣没办法,大喊一声,两道白绫一上一下,蛇头刚刚好被拉住,张大了嘴,像是在沉默地哇哇直叫,石子儿,残骸,血污,掉了满地。 唐棣深吸一口气,往前一个纵身,跳进那黑洞也似的血盆大口里。原是预备站在大嘴的边缘尖牙的牙缝间,踩着那蛇信子狠狠一击;然而就在进来的瞬间,她已经看见两道白绫似乎有了要被撕裂的迹象,更看见霓衣的脸色极差,简直跟路上看见的枯草一样:于是,心中一急,手腕一晃,打歪了,尖牙飞出去两颗,别的毫发无伤。 喀拉!白绫断了,大口嘭地合上。在周围变成一片漆黑之前,唐棣听见霓衣一声尖叫,“唐棣!!!” 然后一切就终止了。 周围只剩下寂静,以及流动的热气,与几乎淹没脚踝的血污一样温热,还有一样的臭。但此刻她好像又闻不到臭味了,似乎没有了视觉,看不见就不存在恐怖了,沉湎其中,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被吃了,只等着被嚼碎。嚼碎之后,原有的形体、想法、思维,全部消失,散落,残破,等待被温热和恶臭吸收,成为温热,成为恶臭,成为新的什么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天地之邪气,难道不是邪恶之物的伴生?邪恶就等于要消灭一切吗?那一切都消灭之后,自己不也衰亡了?无所依附,也就化归无形。怎会有这样不合理的东西? 这玩意就不该出现。不能走向一切都消失,要创造。 我不是不该出现的,我是应该的,我不是不合理的,我是合理的,我是存在,是正确,是必然。 第107章 她闭着眼,转瞬之间回想看到的种种画面,之前感觉用不完的力量这下全回来了,凝聚于手,继而挥出一击。 我是正确。我是选择。 我是创造。 我才是对的!! 我!! 嘭!! 她自觉力气不大,实际上大得不得了,整个蛇头为之粉碎,方圆百丈全是血污,她自己一身血污恶臭不说,焦急地想要上来救她的霓衣也几乎被染成个血人——她见了,立刻后悔起不该这样。哪怕理性知道不这样也没有办法,心里还是舍不得。 她会恶心吧,会难受吧,会—— 然而霓衣看着她,笑了,笑得灿烂极了。 第五十三章 往下是如何觉得恶心、如何洗了一个干净,唐棣是再也不想想了,即便那是两人相识以来举止最傻气的一次:一身肮脏,臭气熏天,却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嘻嘻傻笑,活像两个玩泥巴的小孩。 那一刻她看到霓衣的笑容那样灿烂明亮,以至于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提及时,必须先说她的美,才能让她不那么反感回忆起那个臭。 怎么洗干净的也就不说了。这怪物一死,何止周围来时还是干涸的河道里就有了潺潺清泉,连回去的路上草木都繁盛起来。两人先收拾了自己,唐棣再去捡了怪物的一支尖牙,预备带回去给巴蛇。虽然说看周围生气恢复的样子,巴蛇应该不至于不承认,但是—— 但是毕竟是蛇吧? 等到两人第二天回到巴蛇宫殿所在的山下——走得不急,毕竟一路风光着实不错——已经有侍卫等候了。两人起初不识,后来才认出就是那一开始接她们的侍卫。那侍卫已然完全化形,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的,再无蛇尾不说,浑身业已是一套剪裁妥帖、深蓝泛光的衣服,从护腕到腰带再到长靴,十成十的美男子。满脸是笑地立在那里,直接准备了两乘凉轿,要把二人抬上去。唐棣连半人马都不愿意骑,此刻更是推辞。那侍卫笑道:“恩人不要客气,何况我这可是为了二位好。一会儿要是没有这轿子,上山肯定是上不去的哦。” 两人尚且不解,突然远远听见人声,是其他的蛇族发现了她们,彼此呼唤前来谢恩,眼见要不是这侍卫在此,二人就要被团团围住不得脱身——只好上轿。 到得山顶,如舌的黑色巨石依旧,周围碎石却不再凌乱,整整齐齐甚至别有一种庭院似的美,巴蛇的宫殿里,道路曲折依旧,瘴气却是一点都没了,甚至还装饰了不少花草。唐棣见了意外,霓衣直接好奇道,“这草木长得这样快,连花都摘来了?” “都是二位恩人的功劳啊,大王专门要我们去摘的,就是预备恩人回来的时候,这宫殿好看些。” 说着,推开重新装好的大门,大殿变得整齐而空旷,原先盘踞的巨蛇不见了,王座之上,是个着圆领长袍、留着三绺胡须儒雅老者,发髻高束,一只玉簪,若非那长袍上花纹繁复得过于艳丽妖娆,说巴蛇这副样子是人界的王者,缺乏见识的人类一定不会反对。何况此刻巴蛇已经没有了令人恐惧的巨大肉身,原先被遮挡的王座与高台都显露出来,那雕饰之华丽,线条之夸张——唐棣心说幸好自己曾是阎罗殿的常客,当过东岳的下属,否则就要被这丝毫不掩藏王霸之气的装饰给镇住了,保不齐就要跪下去,拜一拜这殿上的正主。 至少他站在那里,活物死物的气质互相匹配。 今时不同往日,巴蛇原并未坐,只是走来走去仿佛不耐,此刻见她们来了,老远地站在那里就是打躬作揖,口里没完没了地感谢。与其说是蛇地之王,没了蛇皮似的衣服大概就和一个教书先生差不多。 两人觉得不合适,上去又要扶起巴蛇,又要推拒重谢,巴蛇满嘴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唐棣一边听掏出那颗巨大的尖牙,心里不住地腹诽,等你没齿,天下苍生怕不是都死成了灰烬。 “巴蛇大人,阿紫向您请求的事,现在可好答应了?”她是一刻也不想浪费。说话间桌子椅子和满桌美酒佳肴都上来了,巴蛇看也不看,两手一拱,“请转告阿紫妹妹,必鼎力相助!” 唐棣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只是不好当着表露。她发现巴蛇和阿紫敷衍自己用的是两种不同的套路,阿紫用没完没了的调戏,巴蛇用无穷无尽的客套。她想处理完了赶紧回去向阿紫复命,只是碍于大家都在,不好直接和霓衣商量。言语中打听蛇地恢复得如何,听到速度很快效果很好的回答之后,就表示不知道阿紫那里和逍遥谷如何了,“真是想念啊”,然后看一眼霓衣。 霓衣当然会意,点了点头。 视线再越过去,发现巴蛇那双修长的眼睛里,瞳孔也变细了,一双蛇眼与藏在胡须下抿着微笑嘴结合起来,别有一种神秘:“二位放心。今日我已料想到蛇王去后,小辈们的种种。二位请今晚休息,明天一早,我派人将二位送回狐岭。” 说罢笑着挑眉,二人举杯感谢。霓衣又和巴蛇聊起黎黛和玉修来,似乎想问个具体的位置,以后有空了去看看。而唐棣坐在那里,神思飘忽地望着殿宇吊顶发呆。不知为何,她在蛇地总觉得不太放松,这不是单纯的因为恐惧而生出紧张的反面情绪,而是一种兴奋,一种随时想要挥舞她的鞭子将什么打碎的欲望。她昨日根本没想到一打就能把蛇头打碎。回归那一刻短暂的理性中,她认为自己不过可以由此击败怪物,也许说不定还要想办法撬开嘴爬出去,谁知道会是那样? 粉碎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征服者才有的快乐。什么天地邪气所化?在我面前,只需一弹指!好像这副不知来历的肉身虽然只有这般大小,却具有了不可思议、“顶天立地”的力量,可以做这个时代的盘古。 只要她想,只要…… “是吧,唐棣?”霓衣的声音入耳时,她那几乎要触及苍穹的灵魂突然皱缩、落回了躯壳里,“什么?” 霓衣的眼神在她脸上快速地打量了一下,“我说,来日好了,你和我一道去见见黎黛和玉修可好?我猜她们肯定也想见见你。” 想到黎黛和玉修,往日画面从眼前霎时飞过,重叠在霓衣的笑脸上——霓衣看着疲惫吗?看着放松吗?黎黛,玉修,那是她和霓衣相识的起点吧,回到起点去——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好啊。”她应道,“只要她千万别像这一路上的蛇族一样,管我叫恩公就行。” 她说得戏谑,在座甚至林立的卫士侍从都笑了,只有她和霓衣虽然也笑着,却似乎在笑些别的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笑是假的,那样动了却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在轻轻地随风摇摆——她和霓衣回去,算什么呢?呃,什么算什么?——她也知道霓衣的笑是附和,笑容下面是一种怀念,她在怀念什么? 恍惚间,她觉得人在蛇地,如中了蛇毒,又敏锐又恍惚,如同清醒地发着狂。 次日出行,乘侍卫们准备的蛇车——驾车的是蛇人,拉车的就是纯粹的大蛇——倒也快,停下时,是交界之处上遇上了阿紫派来的大狐狸。撩开帘子下车,眼前一只巨大温驯的狐狸,赛两只大象那么大,背上背着个恰好可以容下四人对坐的轿厢。趴在地上的大狐狸面前,还站着一个俊俏的青年。浑身蓝白相间的衣服,剑眉之下是一双桃花眼,望着她们微笑,简直就跟一树桃花一样。唐棣一看,心道,嗯,狐狸。 见得多了,说不定以后光从脸就能看出谁是狐狸精。 青年上来问她们可是霓衣和唐棣,自称是阿紫派来接她们的。人坐定,“狐车”立刻又快又稳地跑起来。青年在前面驾车,到了宫殿门口,刚送她们下车、交给往日的白衣女子,旋即自己上车离开。任女子在原地喊,头也不回。两人虽然惊讶,也不好问。 “那是什么人?”去见阿紫的路上,唐棣抽空问道。并非为别的,而是因为那家伙实在好看,好看极了,放在这得道的厉害狐狸堆里都算顶尖,毛色也很特殊,她实在好奇对方的来历。 “那是——松泽大人。大王让他去接二位,还要他送回来的,谁知道他就跑了……”白衣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吃不准该不该告诉她们往下的话。唐棣还想问追问,山巅上一声号角,白衣女子立刻抬头,“二位随我来吧,大王已经久等了。” 回来见到阿紫,已经换道山顶风光不错的露台上。登顶一看,阿紫蜷缩在卧榻上,正眯着眼睛晒太阳,仿佛不知道她们会来一般——唐棣才不信,眼前的座位上有软垫、桌上有水果茶点,刚才还吹号催人上来——等她们走进了出声打招呼,阿紫才睁开眼,懒懒道:“辛苦你们俩,我天天在此,老远地打量。前日见巴蛇老哥那片地方灵气重现了,可见是都好了,一定是你们帮的大忙——”说着就往后面看,不见人影,满脸诧异地问那白衣女子:“松泽呢?” 白衣女子说走了,“叫不住。” 第108章 “臭小子。”阿紫道,脸上有相当真实的怒气,“坐吧,坐吧,你们也辛苦了。哎呀,小霓衣,没有你们俩我们可怎么办?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棣回到狐狸地就觉得失去耐性,遂让霓衣一个人说了。除了偶尔关注阿紫半真半假的表情,一直四处打量,居高临下看狐地是否还好。崇山峻岭,倒还不见狼烟,有的地方甚至远远地能看见似乎是孱弱小妖与狐狸们杂居的痕迹,一时想起那些兔子,不知道在哪里,老让兔子和狐狸住在一起是不是也不太好…… “想不到竟然是如此。”阿紫道,“我当时还以为,也是被人攻伐,即便也猜不出来是谁,哪知道是那怪物现世,啧啧啧啧,真是乱套。你们俩辛苦了——” 话没说完,唐棣正转过头来预备笑着敷衍,没想到霓衣冷不丁来了一句:“没有您辛苦,这一路算计我们,重重设套,心思也花了不少吧。” 她从不见霓衣如此,一时愣住,表情都僵在脸上。 原来她是不耐烦敷衍,霓衣干脆是不想敷衍。 “啊哟,小霓衣,生我气了?”阿紫道,嗓音别提多么甜蜜,除了天然喜欢这样说话,实在无法解释一个寿逾两三千年的老狐狸精对后辈会这样撒娇。 “不如这样,你再帮我办一件事,我包你消气,嗯?” 她错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解释,那声音里的甜蜜霎时变得噎人。 “大人又准备怎么算计我们?” 阿紫笑笑,伸出修长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诉说起二人去后的种种。什么走后战火就蔓延过来,那些山鼠和猿猴就跟发了疯一样往北拓展,似乎是准备占据整个逍遥谷;与此同时鸟族并不停止复仇,彤炜倒下,钓星失踪,下面的战将都不能亲自来,也不敢来,就放火,就用其他的恶毒办法,其目的莫过于报复,只是报复的对象并不区分是山鼠猿猴还是逍遥谷的土地:“前日还和我说,前线战斗很焦灼,那些鸟儿也像发了疯似的,就像——就像彤炜一样,一惊一乍小题大做,想把整个逍遥谷化为焦土,搞得老鼠猴子们无路可去,就是得到,得到的也是废土。” 阿紫一边说,一边打量她们的表情。唐棣不在乎被阿紫打量,只在乎霓衣。她望着霓衣,也任由自己这副样子被阿紫看去,眼里只有霓衣的眉头和上面深深的川字。 “我想要派人去劝和,结果鸟族根本没人理我。找彤炜,没回话。问暮霜和泮林,说不在。那俩不在我是信的,但是说彤炜不在家,我不信,他就是不听,说不定气疯了。但这样不行,这么斗只会两败俱伤,然后大家一起死。尤其是,你想想你们在巴蛇之地见到的事,如果逍遥谷全是血污全是怨气,那会生什么?所以,我觉得,为今之计,我们只能——” 阿紫把声音拖得老长,唐棣不解,看看阿紫,只看见玩味的眼神盯着霓衣。她也看过去,在短短的片刻间,竟然看见霓衣先是满脸疑惑,继而瞬间变成了惊讶,而惊讶如同闪电般来去匆匆,留在脸上和眼里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好像不等阿紫说出来,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盘算和那后面的种种的只有自己需要做的复杂考量。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联合鸟族,一道打败猿鼠的联军,但是鸟儿们要听话,彤炜不管用,就得去找钓星。她既是鸟族最大的危险来源,也是最受尊重的头领,而且——” “可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受伤了。”霓衣突然打断阿紫,声音里起初的短促是强硬坚决,可惜被后面逃也似的结巴出卖了内心的理亏畏葸。而阿紫闻言,竟然咧嘴一笑,笑得就像一只诡计得逞、不曾化形的狐狸。 这露台上仿佛只有一个唐棣什么都不知道,先看看那可谓不怀好意的笑,心里打鼓;又看看霓衣,低垂的脸上是灰白的懊丧,仿佛自悔失言,恨自己愚蠢地落入套:再看阿紫,老狐狸已经收回视线,“无妨,我知道,我派今日接你们的大青狸再送你们去,包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你们就跑一趟,可好?” 霓衣不答,唐棣不知道该不该答。 “她受伤了,我知道,养伤的地方,我也知道,我还有药,你去送一趟,再说服她,好不好?霓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怎么样?” 说罢,阿紫只是望着霓衣。唐棣也一样。她虽然感受到阿紫瞟了自己一眼,但太短暂了没法看回去作为交流,何况阿紫这话分明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的意思——那她也不需要有意见,等霓衣决定就是了,她大可以只是伴随霓衣上路,就像之前想的那样,只是报恩。 良久,霓衣抬起头,说好,随时都可以出发。然后偏过头去,谁也没看。唐棣觉得自己在霓衣脸上看到了某种介于无奈和反感之间的神色,好像是盯着一件自己曾经喜爱、后来多少有些厌弃的东西,太久不看,现在又看,结果是又喜欢,又不喜欢,又反感,又狠不下心来不看。 “那好,休息两日吧。小妖们都很想你们,也可以去看看它们。后日我安排你们出发。” 夜里,她和众小妖寒暄罢,回到屋里,开门就看见阿紫在露台上等着她。点点狐火中,阿紫的笑意竟然不如白日那般神秘,显得平静安详。 她和阿紫打个招呼,阿紫笑道:“白天我看你似乎是累了,就不曾问,我呢也忙着折腾别的,现在有空了,也看见你还在和小妖们说话,就想着过来叨扰。” “这是什么话,这是您的领地,何来叨扰。”两人相伴坐下,一道对着幽幽蓝光笼罩着的山谷。 “我其实好奇,那怪物的嘴里,到底是什么样子。”阿紫道,“而且,你到底是怎么打碎它的?”又说此刻霓衣也不在,大可直说,横竖她听不见,不会再次觉得恶心。 她看看阿紫,没看出狐狸眼睛里的审视,因为那审视藏在谨慎后面、谨慎藏在平静后面,要到多年之后再回忆,她才会反应过来,阿紫虽然精于算计,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也一样只能遵从天道既有的顺序,对事情的发展去推波助澜而已,比如这次短暂的谈话。而阿紫之精明,不在于她知道这样做是推波助澜,而是在于她选择了推波助澜。 个体的力量越是强大,就越应该知道天地之广大无限,然后倍加理解自己的渺小有限,从而做出对的选择。如果只是因为力量强大而狂妄起来,那不是真的强大。 那时她对阿紫的深层考量全然不察,觉得这话说了也没什么,遂一一道来,只略去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谈——甚至都不想去想,好像一想就会重现似的。说完,阿紫收回视线望着眼前虚空,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情。而唐棣说完,反而心生好奇,“阿紫大人。” “嗯?”美丽的脑袋并未拨冗转来,只是微微偏了偏。 “您白日里说,‘霓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珠翠满头的阿紫转过来了:“霓衣没有告诉过你吗?” 唐棣看着美丽了千年的脸上的表情,实在吃不准真假,“没有。” 说完,那脸上的诧异也不消退,反而还加深了,好像阿紫从她的话里发现了之前不曾考虑、甚至不曾认为有存在之可能的问题,明晃晃地四个大字写在眼角眉梢:居然如此。 不告诉我,就有什么不对嘛?她想起钓星来的那个夜晚霓衣的种种表现,喊叫着不让别人伤了钓星,一直追逐甚至不顾危险地追到天上去,以及最后,站在那里无声哭泣。 寂静无声,任由泪水滴在土壤里,和钓星的血一混合后再也找不到了,泪痕转瞬蒸发,只有脸上的干涩和水痕执着地留在原地向主人企图欺瞒的心做最后的挣扎。 “也许她不想告诉我吧,”她又道,“那时候,我看她挺不开心的。” 那时候?阿紫问。她把那夜所见说出来。阿紫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神转过身体,认真地望着她:“唐姑娘关心霓衣不开心?” “关——” 关心? 阿紫说这两个字的语气就像用手指捻着一支羽毛,从她心头轻轻划过。动作轻灵却叫醒了每个毛孔,心灵上的毛孔不起鸡皮疙瘩,却叫她的魂魄打了一个激灵:我关心霓衣? 我当然关心。我当然在乎她开不开心,我怎么会愿意她不开心呢?我又不恨她,无有仇怨,怎么会愿意看到她不开心的脸呢? 但是看到她的脸心中不起波澜和心生怜悯是两回事啊,甚至可以说,她看见霓衣难过所生的怜悯和看见——就比如说镜儿——镜儿葬爷爷时所生的怜悯,就不是一回事。她怜悯镜儿是因为彼此的相似性,是对孤苦无依的同病相怜,是基于“她像我”;怜悯霓衣的哀伤呢?她见霓衣面有伤感神色,都是在哪里?在自己受伤躺在月光下的森林里,在自己哀伤号泣的泰山上,在自己内心空空行尸走肉的她家里,还有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只要看见她难过自己就会难过,哪怕她是为自己难过。 第109章 所以我…… “我当然关心她,我不愿意见她不开心,毕竟我是为了报恩而来的。” 其实没有洪水,没有汹涌的波浪,是她自己非要抓住这一块浮木。 “报恩?” “嗯,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她把霓衣一路陪伴自己寻找往日、在泰山发现自己即将堕魔后又带着自己穿越雷击之野的事一一道来。在泰山的回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穿越雷击之野时霓衣痛苦的呜咽——许久未想起,现在回忆,竟觉那声音堪比当头一个霹雳。 “所以我想帮助她完成她想做的事,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做这些,我不忍心看她疲惫难过伤心。” 她抱这浮木抱得太紧了,以至于木刺扎进皮肉,叫她清楚地记起自己之前也是为了忘记空空如也的内心、甚至忘记自己的存在才投入这件所谓的“报恩”之事的。现在,当然不那么空了——好像——但是,但是又是被什么给填满了呢? “救命之恩,可不好报答,有时候,代价很大。”阿紫轻声道。 “所以我会一直陪她做下去,一往无前,她到哪里,我到哪里。”她说。话音传回自己耳朵里,脑子里别有一个声音问自己,干嘛辩解,又不是贼。 “那好啊”,阿紫道,突然挑着眉,用一种笑也不是睨也不是的表情看着她道:“只是有时候,也许,这种恩情并不需要报答,甚至无法报答。唐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霓衣为什么要救你?” 她想说因为自己堕魔,但是看着阿紫的眼睛,在头顶因面前这大妖所生的妖娆妩媚的阵阵蓝色幽光下,她觉得自己要么是被蛊惑了,要么是反过来反常地厘清了自己的思维,知道霓衣救自己,并非仅仅是因为自己要堕魔。霓衣当然解释过,因为她自己记不得,所以取信霓衣的说法,相信自己那一刻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仿佛瞬间就会成为举刀杀人不眨眼、屠戮三界不回头的恶魔,并因为自己记得的恨、悔、愤还有至今不时想要冲破指尖的力量而完全相信这种说法:。 然后霓衣救了她,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 如果真的会成为无法控制的邪魔,那就在无法控制之前杀了她不就行了? 如果穿越雷击之野太危险,那把自己打残收进玉葫芦里走远路不也一样? 但霓衣是那样选的,为了别的什么。这个“什么”她过去不曾想,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在旷野里看道道闪电落下,照亮了眼前这片森林,于是才发现每一棵大树上竟然都已经爬满了藤蔓。 雷击森林是危险的,她看着这画面却觉得欣喜。 欣喜? 怀疑产生的转瞬间眼前的画面就变了,森林里的枯树腐木在惨白闪电下突然那样明显,那样刺眼,即使复归黑暗,残像也映在眼前久久不散。 值得吗?应该吗?也许问这一切都晚了,可我,可她…… “众生有缘,便会相互纠缠,”阿紫出声,她的思绪被打断,“产生各种结果,如同涟漪一般,泛滥到久远之后的未来。钓星和霓衣相识已久,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愿意告诉你自然会告诉你的。如今的事,未来的事,只在你手中。” 说着,阿紫伸手握住她手腕,“总之,唐姑娘,此去找钓星,请你相信,的确是只有你二人可为的事,并非我阿紫有意设计你们,而是因为你们本就中立,与这争斗的多方毫无瓜葛,无论是行动还是说话,都是自由的。希望你们此去成功。给钓星的药和送你们去的狐车我会安排好,到了那里,霓衣将会是一块敲门砖。而怎么说服钓星,也许就要靠你了。” 说完便告辞而去。唐棣也收拾入睡。入睡很容易,只是在梦里,总是梦见电闪雷鸣之下的森林,里面无论是藤缠树还是枯死木都很多,白骨森森与青绿高大一样并存,似乎还有什么在森林中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后,让她始终不能忘记,背后曾有的事情。 第五十四章 后来回忆,唐棣还是觉得,狐车虽好,不如飞鸟。不然,她们应该就不用爬山,只是上来就行了。这山实在难爬,而与之相比,乘坐狐车来的路,真是再舒服没有了。 送两人来的狐狸,比接她们回来的那只更大,花色活像那俊俏青年一样,蓝中泛白。她们两人夜宿,狐狸则反过来,她们睡狐狸背上时,几乎感觉不到狐狸在走;而白日狐狸睡觉时,化作巨大的青石,她们俩就靠在巨石下晒太阳,也算是保护狐狸。一路西南来,绕过猿族的故地,在青牛江两岸小心前行,直奔炎魔地去。 除了去的方向实在不算好兆头之外,这段行路根本是休闲。这日两人又靠着呼呼大睡的狐狸望天,树影摇曳阳光斑驳,风中传来花香。 “啊,趁着还有这花香,恐怕再晚些,到了那边,就只有呛人的味道了。”霓衣说。她转过头去看,看见霓衣眼睛虽然闭着,手里却在把玩一样东西。仔细看去,黑色的长条石头上似乎有羽毛的痕迹。 “这是什么?” “嗯?”霓衣睁开眼,发现她的目光之后竟霎时不好意思起来,连带着唐棣也觉得不好意思——她不该问的,她应该装作不知道,或者,现在立刻发现周围有什么活物过去,值得注意,然后…… “这是钓星的羽毛。”霓衣说,“她摘下来给我的。以前,她——她是我的师傅,很久之前。” “哦?”唐棣很努力地掩藏自己的惊奇。 “那时候我……刚刚来到魔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在逍遥谷流浪。没多久就遇见了钓星,是她帮我学会了在魔界生存的办法,带着我修行,甚至还给我盖了我的房子。后来……” 唐棣差点就要“嗯”一声,幸好忍住了,只是微微地靠上去,凑近一点,怕听不见,凑近一点,怕霓衣觉得她…… “也没有拜师什么的,就好像她捡了一个我,带在身边,有意思罢了。后来因为想法不一样了,就没有继续……继续下去。她回到鸟族里去,我就,自己在逍遥谷过。几百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霓衣看她一眼,很快地把眼神挪开了,看着别的地方。而沉默不语的唐棣,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本该流出却被紧紧束缚于眼眶的眼泪。 别这样。 哭吧,如果你想。 我…… 我更在乎你难过。 一时间天地寂寂,霓衣望着别处,她望着霓衣,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这一刻也美好极了,好像自己是一块石头,霓衣则是仙女,偶然路过此地,旁若无人,泫然欲泣。 后来,谁也没说什么,就像此事不曾发生一般,继续乘车,睡觉,渐渐靠近目的地。直到这日抵达山脚下。狐狸说自己不能久留,她们遂与之告别,徒步爬山。爬了没多远,她就理解了狐狸为啥要开溜,不论能否久留,她们手脚并用,尚且难爬,何况那么大狐狸?而且一眼望去,不到山顶就是一片淡绿色的迷雾,可见是结界了。贸然一跳,撞上去谁知道会怎么样? 不久,她们到了结界的边缘,只见霓衣伸手捏了个她从未见过的诀,结界就开了。甚至像是见了她就开了。 霓衣也不解释,照旧一语不发地爬山。 早知不会容易,倒也没想过会这么难,霓衣站在半山腰往下看了一眼,心里反复想的是“果然如此”。位置靠近炎魔地,山石漆黑,底下坚固得犹如盘古,表面却大部分是锋利的碎石,要小心迈步不说,就算手脚并用也避免不了一脚深一脚浅,随时都有溜坡的可能——这样的地方,只能飞上来,加上结界的存在,再适合钓星不过了。 是她没往这边走,没事也不会来,不然只消一眼就能看出这里是她的巢穴。 不须分辨,不用怀疑,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上古妖鸟会栖息的山顶。以前她问过钓星,天地混沌懵懂初开的时候,三界还没有什么清晰的分界,像钓星这样的大妖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问来着…… 啊,对,是钓星和她夸口,说自己可以住在炎魔地里,吸毒气,嚼硫磺,她不信,说难道你天生就是住那样的地方?钓星哈哈大笑,并没有回答。 肯定没有回答,不然她一定会记得。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一望是片碎石散落的荒地,中间有一片枯草。虽然枯萎,倒还耸立,足一人高,密密匝匝地看不到里面的情状。 这会是那世上独一无二的上古妖鸟住的地方吗?她的巢穴? 叫巢穴似乎有些贬低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住过腌臜破败的地方?何况这肯定是障眼法。她想躲起来,就一定会设置重重幻觉,里里外外,这枯草估计都是假的。但是,枯草…… 她是不是受伤很重? 记忆里的钓星是爱美的。如果霓衣在别人看来是有洁癖好打扮的,那钓星就是她的十倍。就是假装,只要没有必要,她都会把幻象做得很好看,反正她不怕什么人找进来,在她制造的幻觉里没什么人能战胜她。平日里就更是变本加厉,修饰羽毛,修饰妆容,修饰装点高发髻的小金钿,她有有限的耐心和无限地追求,毕竟她有这个资本——任何时候回想任何情况下的钓星,都是美的,腰当然细,背当然直,四肢修长,长发如瀑,说起来无非是“别人也有的那样”,但组合在一起,就成为独一无二的钓星,举手投足的优雅,眼神流动的妩媚,整个魔界、甚至到人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 第110章 尤其那双眼睛,一时明媚如七月骄阳,一时灿烂若漫天繁星。她一眨眼,那长睫毛就剪碎光芒与眼神,像流星一般划破面对面时碍事的虚空,直抵对方心底。 后来她见过了阿紫,和钓星一道见的,眼神在两个大妖之间来来回回时,尚且十分年轻的心里不由想:都说阿紫是老狐狸精,最善于魅惑人,我怎么不觉得?倒是这只鸟更有魅力些。 阿紫当即抓住她的小动作,问她在想什么,她一时胆怯,如实交待——现在想想哪是因为胆怯啊,分明是有人撑腰无所畏惧的胆大——这两个妖精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阿紫尤其笑个不了,而钓星看着她,那一瞬间的眼神…… 不,不不,别想了。再想下去,就要掉进宇宙洪荒般的回忆里去、被冲走再也找不回来了。不要,不。 “就是这里?”唐棣问,她闻言,才发现唐棣在小心地打量她,一脸克制地惊讶,自己回神,唐棣也收回了视线。而面前的枯草丛摇了几下,好像有灵一般在向她们招手。 “走吧。” 她往草丛里走,枯枝败叶们就在她面前徐徐让开一条道。草丛尽头出现一道明亮的光,如同没有一扇没有框的门。 这她倒是预想到了。应该说这一切她都能预想,甚至门后的一切,那一切的每一个细节都能想到。正因为这完全彻底的的了解,所以感到巨大的压力。有时候是未知带来压力,因为反复猜测;有时候是已知带来压力,因为反复描摹:她知道自己必须走进去,她清楚阿紫的意思,清楚阿紫并没有算计自己,是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像唐棣说的,不这样又怎样。 她知道光那头没有会危害自己的东西,这世上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存在只有这两个,这两个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可是她好像没有勇气进去,没有力气面对。 于是她回头看向唐棣,好像想要从唐棣那里借点力量。 不要握我的手,拍我的肩,就看看我,只是看着我就够了。 唐棣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对她点了点头。也许在别的时候她不期待唐棣这样,她期待更多,但此刻,这样已经足够了。 在霎时变得极为明亮的光线中,她感觉得到唐棣是和自己肩并肩走进来的。甚至可以说,因为唐棣是信步赶上来的,她的双脚也站得坚定了。 光线散去,眼前是一片广阔天地,鸟语花香,流水潺潺,蜂蝶纷飞,“真像逍遥谷啊。”唐棣说。她不说话,因为她心知肚明,这就是逍遥谷的重现,这是当年的逍遥谷,连小溪的蜿蜒的曲度和树木的高度都一样,就像是时光被封印在此,停滞不前一般。 停滞不前。 可是万古洪荒,谁还能等待谁呢?就是被封于冰川,也有消融之后重现与光天化日的一天,一切都会变动,都会腐烂,旧的去了,新的会来。保持往日不变,心就不会变吗? 二人往里走,边走边检视路上的万事万物,全都一模一样,她丝毫不怀疑细节是否对的上。 唯一不同的是谷地中央那座华丽精美的大房子,随着两人靠近,它曾有的和曾想要有的精美都一一展现出来。 “是那儿?”唐棣问。 是哪儿吗?如果不是,不,不会,但如果是—— 不及她说,吱呀一声门开了,长发及腰身着白衣的女子从屋里出来,隔着老远对她们说话,声音却像是在耳畔一般。 “霓衣,好久不见。” 富于磁性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若叫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肯定会诧异,这就是那叫声尖利得如同利爪挠铁板的九头妖鸟的声音吗?可她已经想不了这些了,语调里的柔情如魔咒,吸引她走进危险的沼泽,一脚陷进去,来不及发现危险,整个人就即将沉没。水如镜子,她先照见自己的脸再照见自己的往日,看见当初自己如何孤零零一个在逍遥谷尝试修行,学着生存,与别的小妖争斗,渐渐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仗着心里一时喜欢骄傲一时绝不愿提及的来历,逞强、出头、然后受伤,然后,是钓星救了她。 在阿紫那里看见老狐狸抱着一只小兔子时虽然觉得违和好笑,但心底,此刻,她也把自己当作那只小兔子,毕竟她曾经如受伤的小兔子一般,被钓星救起,被钓星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她救助自己,安抚自己,保护自己,教育自己,陪伴自己,成就自己。自己失去了依傍来到这里,飘飘摇摇没有一点力量,然后飘进钓星怀里,以为是一样的,又希望是不同的。自己想在她身上找到相似的东西,她给了,还给了更多,好像不仅把自己珍视地保护起来,还真正穿在了身上。 其实随着时间推移她很少想到那种与钓星肌肤贴近的美好了,因为太过焚心。 往日越耀眼,现在就越刺目,她不能看。想看,不能看。渐渐地能看,又不想看。现在,能看,想看,看了却难过。现在这眼前的站在门口的钓星更美了,本来就成熟优雅,现在更是风采醉人,好像时光打磨美玉,光泽温润,越来越好。但那笑盈盈的眼神中还是露出一种疲态,那种疲惫光芒散发的速度比原初的耀眼神采要慢些,于是此时才到她眼里——一到,就如刀般割了她的心,把她所有的铠甲堡垒削泥般砍去,只剩下无尽柔软。 就像当初,先是佩服钓星大杀四方的威武,后来就爱上她偶尔的疲惫软弱,自以为是弱者崇拜强者,后来变成怜悯强者、身为弱者还想要保护强者,钓星的一起都吸引她,酸甜搅合,酿成了爱。 她看着此刻疲惫的钓星,几乎就要迈步过去。 你还好吗? 你累了。 你怎么累了?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 心里越是这样想,脚上越是想要迈步,可不及心思冲动成动作,钓星双眼一瞬,顾盼生姿的眸子微微转动的片刻,光从眼角漏出来——哪怕钓星此刻绝不是那样想的,她也因为数百年时光前后本不该有、理性上也清楚知道是不成立的相似性,而霎时重拾了过去的一切得快乐痛苦。当年是这样爱的,也是这样不爱的,是这样残酷地发现了值得与不值得,然后做了选择。 和钓星在一起当然好,她是长自己是幼,一开始享受的不就是照顾和依靠吗?然后享受宠爱,享受钓星直接的宠爱以及作为举足轻重、称霸一方的大妖的情人的尊重,到哪里都是别人的座上客,是钓星的宝贝就是别人的钓星,阿紫,巴蛇,怒特,甚至乌禄的师傅、后来不知是死亡还是登仙的真官;也只有这些大妖才具有足够的才学与见识,能够给予她交谈的乐趣,不像其他的小妖,或者粗笨,或者轻佻,见识短浅,言语无道。她可以与小妖们为伍,然后换一种状态、换一张面皮去和大妖们相处,由此带来的和小妖为伍时事实上的纾尊降贵固然令她在道德上感到愉快,但只有在和这些大妖说话闲谈时,她才真正感到享受。这是玩乐,但是是有价值和内容的玩乐,不光是纵酒,不光是躲藏在一个小天地里,而是三界无限。 而这个世界的门票是钓星给她的,这个世界里最彻底的完满与成熟的享受,也是钓星给她的。所有的大妖都可以亦师亦友,但只有钓星的怀抱可以给她依靠,只有在钓星那里师、友都是次要的,她可以成为她的伴侣,她在她身上可以实现一切愿望。 一切愿望。至少是那时候看到的一切。 然后看到的东西多了,进入了那个世界之后受到了大家的喜欢,独立地受到欢迎和邀请,霓衣是霓衣自己,不再是钓星的情人,这个称呼不再是前缀或后缀,只是注脚,在注脚里作为第一位是因为她愿意而不是别人如此想。因为如此,她想长大,她发现自己可以长大,也有足够的底子,不但可以更独立,还可以更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几乎幻想着,有一天她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与钓星的实力不相上下,哪怕没有她那有毒的血,也永远不会有那样的美貌、华丽的羽毛,她也要和她并肩而立。 但是钓星说,咦,你不需要啊,你有我就足够了。 她觉得她享受自己的庇护与照顾,在她巨大的羽翼底下日日安睡就足够了,不用费力。 她想当然,她怎么会理解她的恐惧呢?她从来独立一个,已经强大得几乎彻底目中无人,当然不理解、从来也没有机会去感受被强大的庇护抛弃的感觉。 那原来不该抛弃你的,随手一挥就把你抛弃了。而纯粹被保护被收藏被安顿的自己,毫无决定的权力,毫无影响的能力,只能轻飘飘地从高处落到低处,随风飘摆,任由身心落满尘埃。 那时候年少气盛,于是吵架。其实现在回望,应该好好放手就好了,不该争吵,不该互相伤害。如果要去变强,就直接去,不需要让钓星知道,甚至不应该去故意炫耀,反而逼迫对方无法忍受,去寻求别的软弱可怜的美色,终于让一切不可收拾,甚至彼此威胁,说再不相见——她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再一次抛弃,于是选择先抛弃对方,其实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也就是自己一个人留在逍遥谷,而钓星重新回到四处流浪的日子。 第111章 数百年就这样过去了,中间她辗转听到过一次从别人嘴里转述的钓星的感叹,说自己明白了,霓衣长大了终归要独立,虽然不舍,也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们都无法让对方快乐,不如彼此放开。 听到那话的时候,她觉得如释重负,但一颗心还是沉沉落入水底,只能选择放弃打捞。 数百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今天。 她此刻彳亍的姿态被钓星看见,那边人用数百年前的声音唤她:“你是想进来坐坐,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屋顶上?” 以前那样? 她垂下眼神,本来想摇头的,又怕被钓星看见,心里不舍,便径直走了进去。一面走,一面只是沉默,无话可说中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钓星的目光。 她曾想过自己再一次被钓星注视会是什么感觉,可惜世事总是难料,三界哪里都不例外,她未曾想象此刻心里是享受、难过、怀念、伤感混杂的无法言明的情感。 她拒绝定义这种情感,不能给它一个名字,于是只能沉默。 进屋坐下,四下望望,往日重现,和当初两人一道在逍遥谷的宅子里朝夕相对时一模一样:彩色水罐,雕花桌椅,鲜花异草,一样不少。但是房间里却有些阴暗,阴暗底下有些地方破旧,影影绰绰地藏在暗中——幻象的一切都依靠主人的能力,神隐山庄如此,钓星也是如此。有破旧,还阴暗,是因为她受伤了。 受伤了。 钓星正在去安排吃喝,她忽然开口:“别忙了,我带了阿紫送的药,你来吃药,休息,养伤。” 她看见钓星转过头来时满眼的感动与爱意,心里只觉得难过,若非钓星吃药还花费了些时间,否则她都不知道往下的话要怎么说。 “我来,是因为……” 她道明来意,钓星则报以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从微笑变成平直的嘴角。等她说完,一片沉默,钓星把眼神收了回去,垂落在桌面上。 我应该关心你吗?又或者我关心你了,却并不准备如你所需要的那样爱你,你会更难过?那我是不是不要关心你,就任你这样难过? 沉默中,是唐棣在说话,一会儿前辈,一会儿大人,一会儿无须两败俱伤,一会儿保护魔界苍生,宛若准备了一整篇词,像是一种背景里的吵闹,她知道她们都没在听。她坐着,像是态度的表示,而钓星听着,不发一语,末了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去。 她明知道她的背最是坚实,不会受伤的,但还是在背影里看见了一种难过。 唐棣的话说完了,沉默再一次淹没她们。她几乎要放弃,纵容自己也纵容钓星在沉默里躲藏的时候,钓星转过头来看着她。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就立刻转过眼神,像是专等着她一样,果然正好看见了钓星眼里的泪光。 是水晶,是星辰,是锋利的冰。 “那天她们伤了你哪儿?” “噢,皮外伤,不严重。是我——”钓星笑着叹口气,“我当时只是气不过,现在想想也是中计了,要不是那玩意!哼!我怎么会被那些破铜烂铁戳伤!我——” 本来语调还是只是从柔和平静变成轻佻傲慢,甚至睥睨苍生,突然间钓星看着她,眼神再次变得柔软,声音里带着惆怅难过,“你家,霓衣……” “不要紧,不是你的错。”她说。 “我本来想躲开的,后来躲不开了。” “天那么黑,你还看见了房子?”她感觉这话里已经含有了自己全部的克制和怀念。再多,也不能有了。 “看见了,还是那样子。毕竟是我修的,怎么会认不出?” 实际上也改了很多,她想,只是夜里,她看不见。房子的位置还在,所以她总是能找到,她也不会走。但是其他的,其他的都不一样了。 都变了。 此时钓星大概是吃下去的药起效了,精神变好了,恢复作为尊者的高傲态度,虽然口气依然怀念,声音却不低了:“千辛万苦找到我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是。”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房子没搬,但是变了。这就是事实。 “你就不想见我?” “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怎么见你?” 话虽如此说,其实她心里明白,想见和能见是两回事,而她做了选择,这和—— “这位又是?” 她顺着钓星的目光看向唐棣,也不知道是因为唐棣打横坐着所以背光、还是都是自己的想象,此刻看见的唐棣的轮廓都透出一种柔和温暖来,她也为这柔和温暖而放软了自己的眼神,自己的语气,自己整个人周身的一切。 她心中一动,软化,又心中一凛,发现自己的种种都被钓星看去了,那边透过来的是熟悉的锐利。 “看来是霓衣的朋友了?” 不消读出语气之不善,她就看见钓星使用这些上古大妖才会的鉴别之术,两眼猛转,发出又黄又亮的精光。此刻她倒不怕钓星怎么想了,也不在乎,只担心唐棣被吓到,好像唐棣才是最不可控的——遂开口介绍唐棣的来历。她想说得简洁些,没想到唐棣一点不怕,还主动补充解释,一面也直视钓星的眼睛。 那精光到底渐渐暗下去了,钓星只是转过头看着唐棣,因为角度与光线的问题,她只能看见钓星的表情是冷淡的,判断不出她在看什么,也不想再等,好像被心酸、回忆还有跨越数百年依然重复的应付折磨没了耐心:“事情就是这样,你受伤,我想也是因为你动气;动气,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伤了你的族众,说不定还有彤炜话多——他一向是这样多嘴多舌的——说来说去,一场虚耗,全无必要,什么问题都没解决。还是和我们一道,以最节省的方式战胜他们好些。而且你也应该回到故地去,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留着干什么,但是我想在那里你伤好得肯定快。” 她努力把这话说的不带那么多情感,钓星听了,别有深意、长久地打量着她——她也看回去,从里面丝毫不爽地找到熟悉的认真,那种曾是恋人时争吵已久之后终于得到对方认真对待的认真,低温的正式——然后又去看着唐棣。 为什么看唐棣?她看出来什么了?好像这一刻钓星会对唐棣不利似的。 良久,“好,不过现在是暮霜泮林管事,彤炜不太成熟,闹成这样,唉……你们出去吧,我收拾准备,明天我们就走。” 于是就这样出门去,走到山谷边缘,一闭眼一睁眼,幻象消失,还是那个光秃秃的山顶。 “真是厉害啊。”唐棣在旁轻声感叹,而她没理,回头看了看枯草丛,一片黑暗流动。 还是受伤了。 “咱们扎营等待一晚吧。” 第五十五章 夜空很美,还很静,好像因为方圆百里无人,夜空也寂寥如亘古以来那些还没有生灵发出声响的荒芜的时间。唐棣仰面躺着,刚才已经看了一眼旁边霓衣的背影,见霓衣已经睡熟才转过来望天的。 虽不辗转,但睡意全无。当然,如她、如霓衣者,可以一直不睡也可以一直睡,和凡人绝不一样。据说有些凡人修行时会刻意熬夜,好像那也是一种训练似的,凌霞阁就不这样。 想起凌霞阁,如同前世的事,甚至是前世的前世。生在长洲镇唐家,是一世,死入地府为判官,又是一世。再到魔界,几乎等于再是一世。实际上死没死过、魂魄是否轮回过,也不知道,心是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的秘密她自己不知道,霓衣的秘密,不愿意告诉她。在营地的那个月夜是她没有注意,其实现在想来霓衣当时的表现无不是今日事实的证据。但霓衣和钓星到底是什么关系?今天那样子看着,绝不是止是师徒,还有许多多出来的东西,其亲密几乎接近母女亲情一般,但又不怎么像。她不敢说自己了解霓衣多少,但是从好一阵接触之后无法付诸逻辑只能基于直觉的了解中判断,她不认为霓衣会这样对待如母的长辈。霓衣一定会依恋自己的母亲,会顺从,会撒娇,不会像对待钓星这样。 二者谜语一般的言谈之间,她什么都猜不出,只能感受到双方的默契,默契于深刻的了解,和更深刻的悬崖似的互相回避。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掩藏深渊里,看一眼就会掉下去。彼此都想关心对方,但又不想这种关心被对方发现,几乎是生怕被发现,宁愿这种关心成为一种单方面的行动、成为对自己的慰藉而不是对对方的关爱。为什么?除此以外,她还感觉霓衣其实有深深的哀伤,而且不但把原因藏起来了,还把哀伤本身藏起来了。宁愿独自难过,不愿与人分担,好像分担是要基于陈述,而再说一遍就会让自己崩溃一样。 像一个即将崩溃、摇摇欲坠的大坝,霓衣站在坝体前,看了看,转过头去。就这样一直不看,一直不看,学会了背对痛苦去生活去坚强去快乐,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水坝的存在。直到见到了钓星,望着钓星就是望着水坝,至少是坝体的一部分,人已经到此,不得不看,于是别开眼。 第112章 唐棣在霓衣转过来看自己的时候捕捉到了那双大眼睛里转瞬而逝的心如刀绞。其实霓衣的眉眼笑时如桃花,怒时如险峰,天然做什么表情都好看,哪怕是哭——那对眉毛放平了已经叫你担心她要落泪,而她总是不肯叫人看见自己的难过,总是骄傲,总是低下头去,避开一切视线,无谓地掩藏。 但是在她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眼里忽然冰雪消融,如立春三候都过了,再无倒春寒、花朵只管开放一般,很快乐,很放心,很安稳。 继而,在视线到达她心里的时候,那里面的温暖也到了她心里,她先是觉得如沐春风,继而,就想起了师姐。 是啊,这感觉就像是当初师姐给自己的感觉。因为这个人而觉得可靠,觉得世界美好,寒风都是温柔的,因为温柔而无所畏惧。 她当初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师姐是否也是这样想的。此时倒是先发现霓衣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师姐…… 不。 无论是当时想到还是现在想起,想到这种相似背后可以更深更远的相似性,她就要摇头,大概因为想到师姐就感到无可控制的结局的疼,于是在疼痛四下蔓延攫取一切之前,她就逃了,逃得远远的,像是在旷野中躲避蛇王的小蛇。 又苦又酸的滋味还在形而上的嘴里,想起扎营预备要休息的时候,她好奇问起霓衣刚来魔界时的事,好像觉得刚才出来时霓衣对钓星实在不怎么客气,有意缓和气氛——天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样做霓衣就不会再难过了?——霓衣苦笑,把当时的种种都告诉她,直说到钓星救了自己,就转身去睡了,留下她一个,活该躺在这里,为霓衣的故事和与自己的相似性感到蚀骨的心疼和怜悯,失了睡意。 天空中出现了一轮残月,下弦,就快要彻底消失于冰冷的黑暗。原来她们其实同病相怜,或者说,天下苍生,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孤独?不,并不是所有活着会喘息的都孤苦无依,其中大有许多许多享受着温暖与阳光,曾感受到寒冷也会被白天的阳光驱散。只有她们,会在夜里感受到生命的冷寂。 她忽然打个寒战,接着看了一眼霓衣,伸手过去,给霓衣把毯子拉上去一些。 手上的动作很轻,但她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有些沉。 次日一早,叫醒二人的竟然是钓星,“起来了小家伙们。” 她其实没怎么睡,也不好听见了脚步声就起,毕竟当时看出钓星似乎对自己有点敌意,甚至那样翻出会转会发光的火眼金睛看自己,现在更不能表现自己的“能”,只能一片自然,顶好是透明。听见她喊,人才翻身,起来一看,这一身飒爽利落的软甲,一头随风轻舞的淡色长发,长眉入鬓,细而上挑,精致小脸,四肢修长:这身躯分明比那老狐狸好看多了,谁说阿紫才是最魅惑的?要是,那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不长眼! “飞回去?”钓星看着她们道,好像是在询问,又好像只是说着玩。唐棣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悄悄看一眼霓衣,霓衣沉默不语,她感觉自己从霓衣的脸上似乎读出那么点—— “咱们只能飞回去。” 啊?唐棣再次看向霓衣,霓衣先是背着钓星翻了个白眼,又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气低不可闻,唐棣怀疑只有自己听见了,可钓星那边竟然也几乎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可不是随时都有这样的好事啊!” 说吧,轰的一声,唐棣回头看去,飒爽利落的女人不见了,那里只有一只巨大的鸟,五彩毛发散发着天地灵气所赋予的光辉,抛开善恶喜好,任何人看了肯定都会觉得“好”。但那双眼睛就不一定了,眼眶里一片血红,如同满溢鲜血随时可以滴下来,眼神流转打量两人,刚才的高傲与风情都没了,只剩下狰狞。 幸好没有九个头,是吧? 霓衣收拾好东西,两人一道,爬上了钓星的脊背,振翅离开。 唐棣不曾去过群鸟的领地,从高空中自然也看不出来,只是茫然乘鸟。此时之所以能察觉快到群鸟领地,是因为下面高高的树冠上传来了惊诧与呼喊,继而远处山坡上还响起欢呼。 因为是尊长,有拿主意的手腕,之前力战受伤,此刻又好了回来,所以欢呼? 她正想着,忽然在呼呼风声中听一声“喀拉”,扭头一看,是霓衣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段,给钓星包扎伤口。那声音比传说中人界君王宠爱的女子爱听的所谓“裂帛之声”还要清厉,毕竟不是寻常的衣衫,是霓衣身上的衣服,是具有法力的好东西。她从未问过霓衣的一袭丝绸衣衫从何而来,只知道这身衣服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情自由改变剪裁与颜色,金线也可以重新绣成别的花样,而且危难之时还可以成为强大的武器。 这样的东西世上不多,既便不曾看尽三界的每个角落也能这样断言。 然后此时此刻,霓衣撕下好一段这珍贵的衣衫,给钓星包扎伤口。能飞,还如此盘旋炫耀——正在绕圈呢——想也知道伤不重,也许只是微微出血。 当然,想也知道,霓衣一定会心疼。 她看见霓衣蹙着眉,哪怕看不见眼神也能想象那眼神。 也许本来就觉得痛,看见了血迹和伤口,别有另外一种痛。 她想伸手去拍霓衣的肩膀,好像可以让霓衣不难过似的,但不敢打扰,也许霓衣不愿意让自己发现她这样呢?霓衣此刻谁都没看,什么都没看,只是专注地包扎,连忽然回头看的巨大鸟头也没有注意到。 毛色艳丽,眼眶鲜红,却不再狰狞,红色的眼眸反射着阳光,竟然有些水光,好像有别的液体在里面荡漾。 须臾,钓星降落在一个宽阔的高台上,周围已经站着一圈鸟族,还不算高得只有鸟儿能飞得上去的高楼上站岗干活不能下来的叽喳不住的嘴。四下看去,虽然个个都化了人形,但一看就能看出是鸟类,和狐狸灵蛇绝不一样。若说狐狸魅惑,灵蛇高贵,那群鸟就是骄矜。每一个都穿着艳丽的衣服,颜色与纹样花样百出,搭配得宜自然天成;五官身量,举手投足天然一股轻佻,即便此刻因为钓星降落而纷纷屈膝行礼,也掩盖不了永恒的骄傲,而且即便是心怀憎恶的观者,也会觉得,鸟儿们啊,还是高昂着头颅最好。 她们先下来,站在众人面前受着不该受的尊敬,继而背后一阵清风,回头看去,笑得光彩照人的钓星对着众人摇手,臂上一截白色的丝带随风轻舞,假如不仔细,根本看不见,如同普通的装饰,观者脑海里连“不过是个点缀”的想法都不会产生。 低调,安静,回避目光。 群鸟弯腰屈膝,钓星让它们起来。继而鸟群中让开一条道路,有一男一女——姑且这样想吧,她对自己说,也许未必就是一雌一雄呢?——向她们走来。老远地看,走在右边的女子身量高大,肩膀宽阔,一身轻易可以隐藏在林间的棕黑相间的打扮,威仪强硬的神态与炯炯有神的眼睛,唐棣简直要觉得她的原形是一只翼展惊人的鹰;左边的男子则显得柔和可亲许多,一袭白衣唯独披风上有些黑色的斑点,举手投足优雅自然,就是神色平静,好像在无有表情之中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呆。 随着二人走近、目光从她和霓衣身上移开,转去凝视钓星。这时她看见,那女人笑起来虽然强硬并未消失——身材摆在那儿,谁也不会觉得她好欺负——但竟然表现出知书达理的样子来,好像可以言语和学识具有同样的硬派一般;而那男子,一笑,固然看着更可爱了——不减年纪的可爱——眼角却藏不住地露出精明的光来,尤其是半路上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妖,喜形于色伸出手臂差点儿打到他,那嘴固然笑着,眼里却都是刀子了。 他是什么呢……好像见过,但是…… 两人上来单膝跪地,女子自称暮霜,男子则叫泮林,“恭迎钓星大人。” “哟,我还以为你们俩没回来了,居然回来了?”钓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话说完时已经到了与她们并肩之处。 二人异口同声请钓星和她们先到上殿里去,坐着休息说话,“好啊,”说着,钓星先看看霓衣,又看看她,“高哦。” 说罢也不等回答,转头就走。 两人一路跟着钓星,穿越宫殿回廊一路往里去。因为是群鸟,天生能飞,天性喜飞,种种宫殿楼宇都造得老高,怎么看都有一种处处是毛色不同的巨大仙鹤的感觉,细长的柱子,仰头也看不清的宫室,当真个个都是殿下[17]了。而那主殿,更像是在老高老高的台子上抱窝的硕大母鸡。走进去一看,辉煌华丽,不是金子就是砗磲,面南阳光一照,耀眼夺目,要不是眼前一望还有十几里外的树林蔓延,此殿就是二十里可见的闪光点了。 众人分宾主坐下,上了一轮茶后,钓星挥手赶走侍从,对暮霜和泮林道,“这是霓衣,不要我介绍,你们应该还记得。这是霓衣的朋友唐棣,以前是地府的判官。现在不当官了。” 第113章 语气上是没什么,就是说自己的时候,她看见钓星挑了一下眉毛。 钓星把她们此行的目的简要地说了,“总之,现在是你们俩做主,你们小辈的事,我不参与,我只是建议。” 暮霜和泮林互相看一眼,还不及回答,钓星又问,“彤炜呢?”泮林说还伤着,“在清凉岭休养,就是,”他又一笑,乍看平凡无奇,“还成天骂骂咧咧的。” “哼!那小子!”钓星冷笑道,“现在打得怎么样?” 这时暮霜一拱手道:“我们俩其实也是昨天刚刚回来的,情况还不清楚。但是今天听了,明白霓衣所说,也是大人所愿,我们也愿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结束此事。大人若欲知道详情,不妨今夜先休息,等我二人今日了解清楚,明日再详细禀报?” 钓星笑,“可以啊,你们俩觉得呢?”说罢看霓衣,霓衣并不看她,反而看唐棣。唐棣被众人看着,不知道自己除了答好之外还能说什么。 倒像是她知道所有的事,理应她做主似的。虽然不恼,但也不傻,她并不认为众人都无所隐瞒,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的秘密,并且会以秘密为准绳行事。比如此刻,依旧清醒的她忽然听见旁边霓衣起身,立刻仰躺着闭眼假寐。霓衣未几出去,她的心想跟着出去,身体却不敢,这么大个子,一下子变成别的什么,也怕被霓衣发现,何况自己那三脚猫似的化形术,一直都没什么长进——那怎么办? 上身半抬中,清风拂过,撩开帐篷的一角也吹动她的头发。头发? 头发! 她伸手轻轻拽下一根发丝,手臂上一股力量自心窝向指尖蔓延,汇集到发丝上的时候,唰地一声,发丝变成了一只极小的飞蛾,向霓衣去的方向飞去了。 等到目送飞蛾消失,她才反应过来,我在干什么? 刚才的举动,从念头的诞生到法术的实践,似乎全出于自然,她既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更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本事,恰如之前数次超常发挥那样,现在如梦初醒,片刻的记起复为长久的遗忘。 唯一能捕捉的,是从夜宿钓星躲藏的山顶开始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自己的右臂从骨髓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睁眼看不见,要闭上眼,那画面、或者说对想象的投射,才能浮现眼前。又亮,又美,把骨头都映得发亮,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开骨头看看,就像骨头不是自己的骨头,只是个盒子、自己也只是这力量的躯壳而已,这力量要如何使用,该如何使用,自己全不能做主,只能任由它自己选择。 是怎么发现这感觉的,是…… 是夜里梦中又看见钓星那对金光圆眼之后。那双眼睛当时快速旋转着,就像里面有道道金轮般,层叠套进,既是散发光芒也是吸收光线,宛若把她当作会反光的璞玉,以光线鉴别她的——她的什么呢?她的质地?她的来历? 要能看出来还好了,她还想知道呢。只是看钓星这样子,就是看出来也不会告诉自己。 忽然,那飞蛾回来了。飘飘摇摇直接飞入她太阳穴消失,一路看见的画面也出现在她眼前。先是霓衣起身去拿药,像是不放心钓星一般,还要亲自送了去。一路行走半步也没有浪费,很快就找到了钓星的所在,敲门进去却看见暮霜和泮林也在里面。见霓衣来了,三人神色各不相同,都有些怪异。除了钓星,那二位脸上都有些防备,只是泮林的防备以温柔为面具,好像两人曾经多熟悉多亲密似的;而暮霜的防备则伴以傲慢,一副“你来干什么”和“你看我知道吧”的轻蔑笑意,又大又圆的眼睛上下打量霓衣,就是不看霓衣手里的药。 至于钓星,那美丽的脸上还残留着惊奇的表情,见霓衣来了,都来不及换下。 惊奇?为什么惊奇?那表情,那眼神,不像是看霓衣——就算钓星和霓衣的故事她全不知道,有限的理解也绝谈不上判断钓星是否从不这样看霓衣——更像是看一个陌生的存在,可能就在霓衣身上,或者与霓衣有关,但是陌生,从未见过,此时发现了,大吃一惊。 霓衣似乎也愣了,站在原地,须臾的沉默后,钓星笑起来,接过药,吃掉,借此和暮霜泮林说你们看霓衣都来了,你俩也该走了,有事明天说,“我还是一个病人呀!” 那俩走了,霓衣也没有留多久,未几也离开,一个人游荡。飞蛾没有继续跟着,就像还有一点唐棣的意志一样,宁愿放霓衣一个人安安静静。 画面消失,只有残影。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是霓衣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氛围?还是三只鸟看她的不同的眼光?说起来,那暮霜…… 她总觉得暮霜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说不清。仿佛在前世、在后来都都见过——这是没有任何价值的想起——也说不清是哪里让她觉得熟悉,但就是…… 罢了,眼下这个不重要,日子还长,这也不重要…… 睡意上来,她闭上了眼睛。未几做了个梦。 梦里,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宫殿门前,宫门巨大,高耸入云,天色晦暗,她使尽了全力推门进去,然后就迷失在这迷宫里。梦里自己和自己感叹,哎呀,你的回忆啊,真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进来难,出不去。 走了好久才出去,一出去就一脚踏空,从一个极高的台子上跌下去,天空中电闪雷鸣,一回头发现自己竟然是从云端跌落。 惊醒,有人来叫她们去吃饭。 唐棣是个对吃饭不怎么讲究的人,大概地府里吃的都是虚的,讲究不起来。就是回忆起了前世,也没有增添兴趣。在暮霜说专门设宴、狠狠摆满一桌的早餐餐桌上,她只是跟着主人的劝,这样也吃,那样也尝,一副杂食如熊的好养。泮林尤其积极,不但要劝,还要介绍,他笑她也笑。可那边厢,钓星干脆直接给霓衣夹,根本不问。霓衣也不说话,自然就吃。桌面上泛滥的都是泮林的叽叽喳喳和唐棣的嗯嗯啊啊,几乎成为一种背景里的嘈杂,间或会听见霓衣对钓星说不吃什么,钓星说以前不是吃吗或者以前就不听话——活像个妈——然后几近巨细靡遗地说当初的吃与不吃和好与坏。霓衣架不住,大概也厌烦这唠叨,说我不吃这个,吃那个。钓星立刻笑着感叹,“哟,现在改吃这个了?” 霓衣不答,看一眼唐棣,唐棣觉得那眼神更接近于小孩子无奈的求救,别无其他含义。谁晓得钓星见了,冷冷地看她一眼,开始问她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她又不傻,小心翼翼地答——饶是如此,还是从这位尊长这里挣了几个白眼。 说实在地,真要动手,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打得过钓星,这不止是基于武力的判断,而是基于看待对方的心态。如果说对待阿紫,她是莫名防备,对待怒特是天然亲近,对待巴蛇是始终怀疑,那么对待钓星,她不怀疑不防备也不亲近,她把她当作霓衣的一部分来看待,根本不可能割裂。 所以,因为霓衣,她不会和钓星动手,至少不主动,想也不会去想。 “行了,说正事吧。”钓星说,用下巴指一指暮霜。暮霜遂侃侃而谈,那作为女性微微低沉的嗓音,说起话来都别有一种镇定强硬:说战场局势,左不过是推进困难,放火烧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之前的下级指挥官们的泄愤之举,已经被阻止,但是一旦推进到靠近猿鼠联军的营地的地方,那怪异的声音就会响起,“咱们的士兵,没有一个受得了的,不是摔下来受伤,就是只好撤回来。想尽了一切办法都躲不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唐棣收到暮霜的目光,正想说自己的感受不像他们,钓星插嘴道:“你们也感受过了?那玩意应该是种特殊的乐器,对鸟族伤害最大,可以达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对别的生灵倒不一定——不过说不定对蝙蝠也有影响,早知道从炎魔那儿借几个试试……” 三只鸟于是议论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应该怎么防备。唐棣心想,这样演戏的? “众位,”她说,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从我们之前的交手来看,只要没有这样的法宝,鸟族的大军要席卷过去战胜他们根本没有问题。所以,我去把这东西偷出来就好,只要三位大人承诺,打回去,不要杀光,不要报复,还大家以和平。” 不管三只鸟昨晚是不是这样盘算的,她是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反正我一路什么都干过了,大家都觉得我好用,我就再去一次好了。 话说完,每个人脸上表情各异,唯独霓衣是一脸纯粹的惊讶而已。 作者有话说: {17} 参见“陛下”、“殿下”、“阁下”、“足下”的含义。一笑。 第五十六章 昏暗的帐篷里,雕饰繁复的锦盒已经打开了,那样令群鸟痛苦不堪、令众人好奇为何的东西——一支笛子,居然会是一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笛子——掉在地上,正轻轻滚动。 不是唐棣或者霓衣失了手,她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盒子,盖就开了,笛子就自己蹦出来了。唐棣刹那间几乎要怀疑这笛子是什么精怪,不然如何做出这样类似于“你别想抓住我”的举动。 第114章 笛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重重帷幕的边缘下,噗的一声,一片烟雾腾起,笛子不见了。接着,帷幕间狭窄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将遮挡撩开,足九尺高、皮肤青黑、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男子走了出来,一双眼冷静得几乎毫无情感,在这兵凶战危的联军大营,比死亡还要寒冷,瞳孔几乎能反射一切外面的光芒,活像屠戮无数的最锋利的武器。 一看就知不是善茬,唐棣想,她们一路进来都算顺利,心里不免打鼓会不会遇到对手,进这顶看守森严的帐篷时还按照钓星所说,再三检查“扫描”,确定里面没有埋伏才进来的——谁知道竟然在这里等着她们!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些吃不准要不要动手,别的不论,她根本没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对方的打算,这九尺大汉根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根没有心,也就无法揣测。 想尽办法,就是没算到这一步。 那天在饭桌上提出她去偷之后,众人愣了愣,继而是暮霜第一个开始鼓掌感谢。钓星看着霓衣,霓衣没理会,语塞片刻,就提出和自己一起去。钓星当时挑眉,后来大概觉得这样也好,既不完全信任唐棣,又不能放心霓衣一个人,那两个人就正好了,于是也答应,并且表示,由泮林去准备调查外围情况,暮霜调查里面的情况,“你眼睛比他还好些,飞高点,看清楚。至于你们俩,就跟我来。” 跟她去?又是一个算计好了的?不及唐棣问,霓衣先开口,不很客气地问钓星,“看来你早就计划了好,只等我们说咯?” 钓星轻轻叹了口气,她看见那张脸上的无奈苦笑:“我还没说完嘛,现在告诉你好不好?进去是没有别的路的,你们俩只能化形,混进去。这个昨晚上你来找我之前,”故意把这半句说得响亮,“我和他们商量过,只是当时还没想到谁能进去。这不是巧了吗?再说,就算你们俩不去,我也会另外派人去,甚至安排他们俩去。但是无论谁去,这都不容易,因为化形不是变成小飞虫那么简单,不是一劳永逸的,你们必须变成物件,变成它们的兵器,由血肉变成金石,可要还要一再变化,才能顺利进去而不被发现。怎么样?” 这“怎么样”固然是对着霓衣说的,半点没有看她,她还是觉得,多少也是对着自己问的。当然,霓衣回答就够了。霓衣会回答,然后私下再来问她。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钓星很是耐心地教她们两个这种化形之术,即便过程之中时不时总是要提两句霓衣当初如何学的、当时哪里做得就不对或者很好等等。她听了不觉得如何,霓衣却不胜其扰,几次三番要钓星别说了,钓星偏不,像个小孩儿似的,偏要捣乱偏要说,准了霓衣并不会如何。 这厉害的化形之术不好学,唐棣一度担心自己学不会,毕竟之前变个小虫子她就变不好,还要霓衣帮她。霓衣也知道,于是提出如此操作,钓星直接否决,不容反驳地说不可能,“很有可能你们两个需要同时变,变成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一个变盾牌,另一个变刨子,材料不同,样式各异,谁也帮不了谁,不可能再由谁辅助谁的。” 这话内容合理语气也平和,她不把这当作挟带私怨,钓星让她如何如何试试,她一点儿也不反对,沉静心神,做第一次尝试—— 嗖,她很轻松地变成了一把椅子。比霓衣还快还好。 钓星一愣,让她再变,她又变,又成功,如此循环往复,越来越顺,甚至模拟突然被闯入者发现、要临时变成周围的任何东西以融入环境,竟然也毫无问题。 钓星脸上的惊喜并不如霓衣多,不过也有。 两人按照泮林提供的线索,小心翼翼摸到猿鼠联军的营地附近,跳上板车,变成两块砖头,混入敌军的大营。等到无人看管,换出人形,把守卫的兵器收进霓衣的玉葫芦、然后取而代之——如此三番几次,变过兵器,变过水壶,变过桌椅,被不同的小妖搬来搬去,差一点儿就要变地图,幸好在那之前找到了应该是藏有法宝的守卫森严的帐篷,变成石子儿,借巡逻士兵的脚,啪嗒一声,踢了进去。 倒也不疼。 两人起身,看见周围什么都有,既不知道哪个会是,更想起钓星的警告,说山鼠也是聪明伶俐诡计多端的,不下于狐狸,一定要多加小心。霓衣遂按照钓星教的,捏诀念咒,开始扫视整个房间。 那时她是拿着武器的,不管出来什么,当场敲晕装葫芦里带走。 她也曾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怀疑钓星会不会在这里坑她们,但想到当时钓星毕竟是让霓衣来施展这法术,觉得断不至于。因为霓衣她不怀疑钓星,毕竟始终把钓星这样不世出的大妖当作霓衣的附属。 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好,最后两人猜测只能是这个盒子,因为别的都探查过了,只有这个盒子上弥散的法力最强。 于是,伸手,于是,现在—— 现在是一个冷冰冰的九尺大汉,一堵墙一样站在她们面前。要么说兵不厌诈呢,甭管是骗人还是被骗,厌是没有用的,诈一定会永不止息地出现。 九尺大汉毫无情感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扫,“二位是飞鸟的朋友?我看二位并非鸟族。” 唐棣诧异,点一下头。 “哦。我是乌禄。我看二位精通此等化形之术,可谓修为不凡,应当知道我是谁吧?” 唐棣这下管不住自己上挑的眉毛了,两眼睁大,和霓衣对视一眼,心里一时无数念头飞过,什么怎么又遇上这样的厉害货色、什么他不是藏身绝寒峰吗怎么现在出现在这里、什么咱们是打还是说服还是怎么办,乱哄哄地堪比热闹集市。 不及她看明白霓衣眼里的意思,乌禄又开口了:“二位是在找这样东西吗?” 长臂一挥,披风扬起,深青发黑的巨大掌心里,是那支笛子。两人看了看,不敢认,业已搞不清楚眼下的状况是诈是真。只是恍惚间,唐棣看他掏出笛子的动作,手臂扬起的角度,乃至此刻习惯了昏暗渐渐能看得清晰些的身形,都有些熟悉,而且这种熟悉感非常强烈,强烈到除了不知道到底与记忆中的什么有关之外,完全可以确定自己见过,见过不止一次、相处不止一年。 这是松柏才有的姿势,松柏才有的气质,傲然挺立,经霜不凋。 可乌禄不是一只猴子吗? 这肯定不是猿族的气质,危落就不是这样的。 乌禄的掌心依旧摊在那里,纹丝不动,“二位如果找的是这样东西,此刻就可以拿去。” 两人四目霎时一点儿也不礼貌地瞪圆了。 “只要二位答应我,战胜之后,留我族人的性命和平等的地位。” 且不论这是不是诈,是不是拖延,假如这是真的,是可靠的提议——霓衣看向唐棣,心有灵犀地交换眼神,然后一道向乌禄郑重地确认。 乌禄的嘴角轻轻翘起,她们实在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容。 “乌禄大人,”霓衣本来想伸手拿,忽然想起来,“我们拿走此物,不会引起麻烦吗?” 乌禄摇摇头,手掌轻轻一掂,笛子竟然就飞到唐棣的怀里揣着。唐棣的视线先是跟着笛子望着自己的衣衫,继而又对上乌禄看着自己的视线,再一次觉得熟悉极了,彻头彻尾、斩钉截铁地熟悉对方的眼神和嘴角没有笑意的心满意足,好像突破了那层不知为何阻挡了表情的冷漠,看到了底下坚实的温情。 “姑娘是担心,东西不见了会被发现吗?”乌禄道,旋即轻轻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丝,往空中一扬,一支笛子出现,再一转,十支笛子都出来了,简直是货郎担上的戏法。 霓衣估计就是这样觉得的,。而唐棣惊觉,这不就是自己那天晚上做的事吗! “拿去无妨。”乌禄说,“记得二位答应我的事。” “乌禄大人,”霓衣又道,“不是我们不相信您,而是,您现在回来了,又如此强大,来日战阵之中,万一产生杀伤——” “这个无妨,”乌禄道,“最后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我才会出现。只要那个时候,你能控制住,让鸟族鸣金收兵就是。若非如此,此事不能成。去吧。” 两人还想多问,没想到乌禄一挥手,两人就变成了一对烛台,而他自己身形淡去,未几变成了透明。旋即有卫士进来,把她们带了出去。 “霓衣,你——” “你想问信不信?” 回去的路上,在确定已经远离了猿鼠能控制的范围、又远远不到群鸟等待接头的地方时,她叫住霓衣。 “不,”面对霓衣放松的表情,她笑了,“我不怀疑。何况此时此刻怀疑也没有用。我是好奇。” “好奇什么?” “不是说乌禄逃上绝寒峰,成了绝寒峰的‘人’了吗?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知道两人回去肯定是不能说见到乌禄的,否则乌禄的计划、她们的承诺就都别想成真。离开鸟岭时,钓星也好,暮霜与泮林也罢,谁也没有承诺他们反攻的时候不屠杀,而且就算是蜗居阿紫领地的那些小妖,要是有机会肯定也会报复。要阻止这件事,不要再深化彼此的仇恨和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打个措手不及,让鸟族把一些好处吃到肚子里,然后又被反咬一口,被突然出现的强大的乌禄震慑——就那一刻,就那一个兴奋转为失望的时刻,是最适合订立盟约、阻止战争的时刻。 第115章 所以她不去怀疑乌禄的提议的真假,她好奇的是乌禄。 “你是怀疑——?” “不是说,上了绝寒峰,就不会再有自己的意志了吗?” “焉知今日——你是担心,今天这事不是他想,而是那山想?” 这么听起来是有些怪怪,山竟然会想了。 “可即便是那样——” “算了算了,我不过是想想。”她打断霓衣,“不管谁想,咱们暂时只能这样。别的我们一概不知,如何考虑?能止兵戈就好了。” 霓衣笑笑,两人又重新迈开步子,只是走得不快,“他到底代表了谁,我不知道,毕竟关于绝寒峰的一切,我也只是知道一个传说。往日那些躲上去的人,我都不认识——乌禄之前我也不认识。不过说绝寒峰能赋予这些人强大的法力,也没错,你看他化形的本事有多好。” 那一根毛,一支笛子,几支笛子…… “我看了,觉得——好熟悉。”她说,鬼使神差。 “哦?”霓衣好奇地转过头来,“你见过?” “我觉得我见过,我甚至在他的身形里表情里都看到很熟悉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且那本事自己似乎也会,但最好不要告诉霓衣。不是因为别的,她除了跟踪霓衣之外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竟然得隐瞒这个。 “我就说你有什么不凡的来历,你不信……” 霓衣的声音也低下去,好像说的是什么不该说的事。 “我不是不信。”她说,霓衣也停下来,两人对视着,沉默着。可她不是不信的话,是什么呢?走到这一步其实很好了是不是,但又是什么使得她走到了这一步呢?是追寻自我的吗?她似乎已经没有在找了,又似乎从来没有放弃过,新的自己在不断地出现,印证着旧的自己的一切曾经。 “走吧。”末了,她说。 “就这样偷的?”泮林问,脸上呆上加呆。 霓衣看他一眼,笑道:“我骗你做什么?” 泮林歪歪脑袋,继续看着桌上那支笛子,“罢了,这些都不论,可这玩意怎么能吹出那样的声音?这不明摆着是个笛子吗?” “你就信他?我瞧着你平时也不信啊。”暮霜笑道,“照那花鹦哥说的,不就成了一个铁板一个铁刷子,那么喀拉喀拉地刮?能那么响亮又有杀伤力,当然是乐器——” “那也不能是笛子啊,笛子之声,何等婉转悠扬,大罗金仙也吹不出来嘈杂嘶哑……” 两人个头都不小,绕着桌子议论法宝到底是何物的情景多少显得好笑。唐棣见了,心倒放松,毕竟这样他们就该不再去想这玩意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偷出来的不合理之处了。 说起来计划就是这么计划的,但真按照计划来、毫无瑕疵了,倒也不信了。 怀疑别的不重要,她和霓衣一道演戏,默契十足地表演了正常情况下紧张中记不得具体情景、总是回忆一遍又想起来些新东西的画面。只要他们别老去怀疑此物的真假,老觉得是假的还好,她直接拿起来吹吹就知道了;老怀疑她放在那里的假东西到底靠不靠谱,就不太好了。 “这东西,得是只有绝寒峰上面才有吧?”泮林说,看看暮霜。暮霜一愣,脑袋也是一拧,怎么都算知书达理博学多才的脸上也流露出一股子呆气,“说是这么说,可是……不,怎么能呢?如果是,怎么可能从绝寒峰上下来?” 唐棣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已经开始担心她们往乌禄身上猜了。 “不是绝寒峰的。”背后传来主座上钓星幽幽的声音,“绝寒峰上有没有东西,我不知道,我没上去过。但我知道这东西不是。” 说着,钓星从座位上起来,唐棣的视线也跟着她,跟着她看向笛子本身,打量上面的花纹,乍看以为是流云,细看才发现是海浪,但在某些卷曲的位置似乎又更像是卷起来的手,章鱼的手。 她想起那日战阵中难听的声音,众人痛苦的样子,以及自己的感受——霓衣后来对自己说过,那种感觉就像是“锋利的钉耙”从自己骨头上划过去,而自己的骨头是粗糙的铁板——她就没有这种感觉,划也划,甚至还掀起来什么,但不觉得疼,甚至有一种新生感,去腐生新。 这玩意其实对她不造成伤害,她想。 “这应该是——”钓星把笛子拿来,比划了一下又放回去,“是当年在海边造的,只有了解内情的人,才能吹出曲子来。也只有那种办法是正确的吹法,其他的吹法,只能把笛子吹出那种怪声,好一点的,也不过是埙的声音。总之不好听。造此物之人,早已湮灭无闻了,我也只是听说过有此物存在,没想到今天还能看见实物,啧啧。” 泮林坐在那儿,活像个小男孩般发问,就算有独特的吹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法力呢?钓星伸手摸摸他的头,“这是因为它是在海边造的,久远之前,后来主人又带着它在炎魔地呆了很久,吸收了邪神之力也未可知。” “邪神之力?”霓衣道。 “嗯哼,你们不知道?”钓星环视众人,“也是,你们都还小。这绝寒峰啊,传说原来是一位邪神入侵,欲残害苍生,有一位上仙不忍,与之搏斗,想要把它控制在地下,而邪神之力差一点要控制不住,最后向上冲击,形成了绝寒峰。留在地上的,就形成了炎魔地。” “那上仙呢?”霓衣问。 “最后同归于尽了吧,好像。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邪神之力不曾去净,所以有炎魔地。这东西……” 钓星还在说着,众人还在听着,唐棣却觉得自己的神智开始向某个远方漂移,额顶有一点晕眩,双眼有一点恍惚,好像刚才钓星说的话是一记闷棍,万年玄铁打在后脑勺,把脑浆子打进了灵台,全混在一起了。 是什么,是……是什么来着…… “总之,这东西就交给霓衣保管吧。”模模糊糊地她看见钓星拿起笛子,递给霓衣,“咱们到时候也许都要上战场,拿着怕落入敌手,你就拿着它,和我站在中军指挥,以防万一。” 霓衣答应了吗?她没看见,她看不清,只感觉到头晕。 霓衣没有想太多,不如说,回到这大家都认识她但是不一定对她友好的地方,她就一直关闭自己敏锐的感官,少看更少想,免得难过。哪怕那天放心不下夜半起来去送药,看见三只鸟的表情都奇怪,奇怪得几乎看不明白——认识他们几百年了,这样的表情只见过几次——她都没有多想。 把事情了结了,彻底了结,然后再和唐棣——至少是好好寻找往日去。而不是僵持在这里,僵持在这一堆混乱中。她带唐棣来魔界有种种私心,但初心是救唐棣,让她至少能成为一个能明白自己从哪里来、然后清醒地做选择的人。 不管那时她会不会选择自己。 现在,站在高楼上,钓星在一旁指挥,她则怀揣着计划走到最后一步时才能拿出来的东西。乌禄肯定受了绝寒峰的影响,她想,有勇有谋地,也不用给自己明示,早就算到自己只有这一条路走。 唯一的,一定可行的,强大的路。 他是不是还算准了自己的心?如果是那样就太强大也太可怕了。 群鸟等待了好几天,期间一直观察猿鼠联军的举动,确定对方没有发现法宝失窃,才发动进攻。这小心谨慎她们理解,即便她们有绝对的信心——唐棣尚且有些怀疑,她不,她相信乌禄,因为那种强大而相信。 远远地看得见暮霜和泮林各自带着一翼大军扑过去,跟在后面是唐棣带领的机动部队。这两只鸟,伸开两臂已经足够吓人,若是化为原形,恐怕就会成为一朵阴森的黑云。群鸟因为有必胜信心,一点犹疑也无,杀气腾腾地扑过去,可谓恐怖。兵锋相及,那边猿鼠有些抵挡不住,渐渐后退。这时候她看见,有一只在鼠群里算高大的山鼠,取出了笛子,满脸狞笑地一吹, 断了。 恐慌从它那里开始蔓延,与败退的浪潮交叠,四处奔逃互相踩踏,呼啦啦兵败如山倒。 “哼。” 她听见钓星冷笑了一声。 眼看着群鸟就要触及猿鼠联军的大营时,突然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营地深处蹦出来,手持一块锋利的巨石投向暮霜,速度之快暮霜只能堪堪躲开,而泮林直接被黑影扑中,一时一黑一白打成一团。 等他们分开,霓衣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乌禄。阳光之下,那身躯还是青黑色的。 “乌禄?!”钓星惊叹,“他怎么来了?!” 乌禄几乎抓住了泮林的脑袋,暮霜立刻上去利爪一劈救下伙伴,三人打成一团。混乱中霓衣竟然看见,乌禄不但以一敌二,而且身形之灵活、手脚之扭曲,不但不像是猿猴,甚至已经超出了一切活物能有的水平。 “绝寒峰果然名不虚传。”钓星叹道,“看来还是要——” “别动。” 等的就是此时。 第116章 她手里握着那支笛子,用平静的目光望向钓星,从那双从来只把最真的温柔留给自己的大眼睛里看见惊诧与怀疑。 “霓衣——” “别去,当日去取此物,是乌禄给我们的。他的要求,就是战后不要伤及他的族人,要求平等的待遇,大家回到从前。我答应了,因为我也不相信,你会不报复。所以,我现在要你,鸣金收兵,和他们订立‘城下之盟’,立刻订。否则我就吹响这笛子,到时谁也逃不掉。” 能够免于此物影响的也许只有唐棣,至于群鸟,一旦吹响,只能任人宰割。 钓星无言地望着她,眼里的诧异先是变成了失望,然后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离开了身体、化为了虚无。再抬头时,她看见钓星竟然笑着,“我答应你,我这就去……真想不到你会如此对我。” 她从语气里听出了欣慰,这她熟悉,她很确定,“这么多年,也过去了。” “是啊,过去了。你的确变了,但也没变。” 不及她再问,钓星履行承诺,转身鸣金,然后向前线飞去。 第五十七章 土地当然还是黑色的,恶劣的气味分毫未散,仿佛腐蚀性的血至今没有腐败一样——也是,它自己就是腐蚀性的,从何腐败起? “的确受损严重啊,不管是土地,还是建筑,这么好看都给烧坏了,”阿紫说,四处打量霓衣的房子,“钓星就不心疼?她这样子也该改改了,怎么还是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的。” 说罢看看霓衣,霓衣没有理她。唐棣站在二人中间,保持得宜的沉默。阿紫不得回复,笑着摇头,转身回去面对旷野,两手向天空一伸,如同缠树之藤般扭动舞蹈,口中念念有词,未几半空中道道紫光出现,落入旷野,继而一座巨大的高山拔地而起。登顶用的宽阔山路螺旋向上、直入云霄,山顶上仿佛有烟云缭绕,别有一种神圣尊贵之气。 “真是开了眼了,”唐棣笑道,看向阿紫,“这便是至尊顶?” “嗯哼。”阿紫道,“今年我做东,所以由我来建。其实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想怎么造怎么造,我就喜欢高,不需要很大。至尊嘛,只有符合这个条件的可以上去,不就够‘至尊’了?” 两只大狐狸正在此时赶到,后面那只的背上已经坐满了卫士,前面那只还空着,阿紫回头看看狐车,转过来对她们笑道:“一起上去?不然可不好走,这一圈一圈的。” 三人一道坐在前面的狐狸背上的小轿厢里,一路不疾不徐地上去。唐棣不时往后看,发现后面那只大狐狸虽然走得和她们一样快、毫无停步的架势,背上的狐狸卫士们却到了地方就自己跳下去,原地就形成一个关卡——想来也是,盘旋山路,处处关卡,上面是挺安全的。就算对于成心想要从顶上攻击的大妖来说毫无意义,架子、姿态也摆足了,符合“至尊”二字。 倒弄得这些漂亮狐狸们不是卫士了,全是仪兵而已。 “所以说你们就是这样偷到的,唔……”阿紫听完霓衣的回答,只是沉吟。霓衣见了,又问阿紫是否知道乌禄的往事,“我们还挺好奇的。” “他?”阿紫轻蔑地笑了,“你想知道细节,应该去问那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的屹巍,他们以前是师兄弟,后来反目,屹巍被逐出师门。我知道有乌禄这号人的时候,他已经是猿族的首领了,和危落那小丫头片子一起出现的。拿着猿族的令牌,成为真官的继承人。” “您知道他是为什么上了绝寒峰吗?” 阿紫摇摇头,“我所知的也是一些传说,无非犯了什么事杀了谁家的宝,反而被追杀。至于具体,传说太多,我觉得哪个都不像真的。倒是往日也有一样的……” “一样的?一样的人吗?”唐棣插话道,好像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 阿紫看她一眼,“是啊,有也有,可惜见的不多。听说还是有很多就在上面终老的,至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地方,到底不是任何生物应该呆的地方,也许炎魔老鬼都不应该呆,呆了只怕连它都要变成什么别的东西……” 唐棣听了,猛然想起此前钓星说的那些话,上仙邪神,正好此时大狐狸转弯,她几乎感到一阵头晕,“阿紫大人。” “嗯?” “那您——”她艰难地咽一口唾沫,声音也显得痛苦,引得霓衣和阿紫一齐看过来打量她,“知不知道绝寒峰的来历?” 阿紫愣了愣,笑道:“钓星是不是说什么了?”又看向霓衣。 唐棣说是,说钓星的说法很模糊,她还想听听阿紫所知的故事,可惜得到的答案也不怎么出乎意料,阿紫的说法也差不多,也是邪神出世、降落凡尘、上仙下界、拯救苍生,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见过,“那时候我还没多大呢!不过,” “不过?” “就如此来说,乌禄为什么会下山来帮你们,的确引人深思。” 唐棣愣道,“看来所谓上了绝寒峰就没有自己意志的说法是真的?” “怎么,你不相信?”阿紫脸上是玩味的表情。 “我只见过一个乌禄,没有对比,不知道他算不算有自己的意志,要是没有,是绝寒峰里邪神的想法,邪神为什么帮助我们、或者说帮助猿族呢?” 她还想补充问一句阿紫大人见过的以前一样的人是如何的,就到了。阿紫斩断话头,带她们下了车。 不大不小的圆形场地被朦胧的紫色光芒笼罩起来,外缘上是一圈休息的小房间,内场均匀摆放着数把椅子,中间是个火塘。唐棣一个一个数过去,巴蛇,钓星,阿紫,怒特,猿族,山鼠,六个,还有一个,谁坐? 一共七个,这第七个像是多出来的。 “啊呀,谁也没来,”阿紫笑道,“我先去忙了,你们自己休息休息啊。” 她好奇地左右看看,直到收回目光,才看见霓衣正笑着打量她。以防霓衣问她路上为什么问那些然后刨出自己一时的头晕不适,她‘反咬一口’、先下手为强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什么都没有,挺舒服的。倒是你,”干脆笑起来了,“为什么最近这样关心我?” 霓衣固然笑着,神情就像是在说笑话,但她却一下把这问题当了真,自己问自己,是啊,为什么? 从那夜心生怜悯、觉得长夜凄清担心霓衣会冷便伸手去盖被子的时候,她就开始止不住地关心霓衣,好像第一次发现霓衣身上还有这样多的事情可以关心。甚至还想起之前在人间的许多片段——在凌霞阁遗址外的森林,在狂奔去泰山的路上,在一切艰难险阻中——那时霓衣的表情,霓衣的举动,霓衣的话语,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忘记去关注,忘记去关心,好像那时只有自己没有她,现在又只有她没有自己了。那时候只知道自己凄苦,现在一直觉得霓衣…… 霓衣。 于是她每天,不,每时每刻,都想看到霓衣笑,想看到霓衣开心——她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她应该开心啊,自己也应该开心,越是开心越是感到一种不满足。昨天听霓衣说当时在指挥塔上威胁钓星的种种,她看见霓衣眼里短暂的落寞,心里的怜悯立刻翻腾,须臾又为霓衣眼里升起的放松感到同样的快乐——这让不让她开心?让,但并不够。最让她开心的是霓衣会笑着回应自己的关心。你好吗?我很好,我很好呀。像个孩子。 好像对霓衣的笑上瘾,需要不断服食以缓解瘾的发作。 满足之余,她也想起,从前自己只在师姐身上寻找过同样的感觉。一开始并不能如愿,是到了后来师姐才像霓衣那样回应自己。这种回应的本质是她想要保护师姐,想要在地位上和师姐平等、被师姐视为平等甚至可以依靠,而不是单纯去依靠师姐——可惜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自己等来,或曰最后遇见的,是此刻。 她自忖进入魔界以来,一开始是想忘记过去甚至忘记自己,如同把那一块的心切下来冻成石头,扔在冰冷的湖里,再忘记自己扔了它这回事。事到如今恍然发现,自己因为一心协助霓衣以“报恩”、经历了这许多,倒像是真的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过去的经历和那些经历中的自己,或者说被经历构筑、描画的自己。 现在,这一切即将结束,她们已经站在议和与拆分战争责任的会场上,自己又想起来了,还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霓衣和师姐的十字路口。 师姐,你去了哪里?你是否已经转世投胎?现在托生何方,在哪里做着谁家的孩子呢? 每次在心底会轻轻呼唤,总觉得眼酸。 不管你在哪里,长什么样子,还叫不叫曹明子,我都会叫你师姐,你是我永远的师姐。 我其实很想和你再见面,可惜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茫茫人海三界众生,如果再相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认出你来。 你走远了,我还在这里,我只有眼前了,只有眼前、现在的这个自己。 第117章 可自己是现在的自己吗?现在的自己,是否具有往日的自己的某个部分呢?如果有往日,自己就还是害死师姐的凶手,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再去爱一个人? 就像是因为无法偿还害死师姐的罪孽,而选择用自己的余生陪葬一般。 她明白自己是这样想的,明白这样做也许不对,但想这样做。因为无法偿还,也无法遗忘。忘记了过去我还是我自己吗?无法遗忘,就无法抬头向前,沉重的锁链是自己给自己拴在脚上的,让自己无法行动。 她在地府里听过的熟知的甚至会背诵的劝解之语让她明白,这种想法不好、不对、没有用,但是她做不到。她甚至会想,如果自己还怀有这种想法、这种深深羁绊在过去不知如何放下沉重包袱、甚至不想放下的自暴自弃之心,又怎么能去爱霓衣呢?又怎么去回应霓衣呢? 如果霓衣心里也有无法缓解的哀伤,自己有能力去治愈这创痛吗?她的手明明被沉重的锁链拉扯着,她想触碰,就能碰到霓衣吗?不会让她看了更难过吗? 也许自己根本不值得被霓衣爱。自己只值得这一块栓住自己的大石头。 其实最好是她们不曾相遇吧,不曾因为自己想要寻找前世而相遇在五真山顶元龟派,不曾因为镜儿和瘟疫在山谷最终结伴,不曾因为…… 不曾因为种种已发生,产生如今。因为过去不存在,现在就可以不存在,就更不会有未来。或者时光倒流不可能,此刻也应该—— “你怎么了?”见她好一阵出神,霓衣忽然问道,脸上一半笑意,一半关切。 此刻要我躲开,我也不能了,已经分不开了。 怎么办? “没事,有点出神,想别的去了。”她笑着说,努力笑得平常。霓衣把她上下打量一番,未及说什么,其他人来了。 伴随一阵清风拂过,出现在场地上的是巴蛇和怒特。巴蛇换了一套圆领长袍,外面的宽袍大袖与里面的细瘦身材全不是一回事,唯有纹饰依旧繁复得令人眼花乱;而怒特则一点装饰都没有,一样的麻布青衣,一样的黝黑健壮,也许唯一有的修饰就是从青丝到浓眉再到胡须,都很整齐,随风飘摆起来也整齐。 巴蛇带了一个侍从,怒特当然谁都没带——想想也是,哪些胖头鱼,谁能离了水?——说说笑笑从风中现身,一见她们,立刻走过来,如关心晚辈的中年妇女一样,长短东西问个不住,霓衣都笑起来,“我们这不是挺好的吗!都到这儿了!” 巴蛇犹在那里感叹,说自己原来都准备好了派军一战,唐棣不大信,只不过也没必要信或不信。但不及多想或多笑,手腕就被不松不紧地抓住——她一看,对上的是怒特那对温柔沉静的大眼睛,“大人?” “嘘。” 逍遥谷清晨的舒朗阳光下,怒特眼神清亮,几乎在反光,如江水一般。随着笑容浮现,他松开唐棣的手道:“很好很好,恢复得不错,体力武力恢复得都很不错,继续努力。就是有一点,”他那修长粗黑的双指轻轻点着,“把心意定一定就好。” 把心意定一定? 唐棣脸上是笑,心里却觉得怒特一语双关,奈何不好追问——难道追问就会得到回答?——突然一阵嘈杂,定睛看去,是一只巨大的金雕,驮着钓星、暮霜和泮林来了。钓星面无表情,眼角露出的睥睨不能算表情,那是她天然的姿态。而那两个就站在她身后,跟也跟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如同装饰。唐棣正不知道要不要打个招呼,又想要先等霓衣的表示,就看见刚刚落地的泮林难得目露凶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边上山来的是乌禄带领的猿族和跟在后面蔫头耷脑的山鼠头领。 泮林看见乌禄没好气她理解,毕竟那天乌禄是扇飞了暮霜之后摁着泮林的脑袋打——就像乌禄身后三个猿族首领里的两个被她狠揍过一样,所以此时此刻它们对她怒目而视她也理解,不恨才怪。 仇恨的目光如此刺眼,扎得她清醒起来,蓦然想起,对啊,乌禄竟然不怪我抓了危落? 他总该还是关系自己的族人的,但似乎并不包括危落? 大家都沉默地落座,最后出现的是阿紫。阿紫上来,先是快步过去和钓星寒暄,宛若几十年不见几百年交情的老姐妹,然后缓缓走回自己的主座去。走得太慢,让唐棣怀疑她想—— “松泽。”阿紫朗声道,那边上来一个男子,正是两人从巴蛇之地回来时乘狐车来接的那个俊俏青年,蓝白衣服桃花眼,此刻被尊长一喊,立刻恭恭敬敬地鞠躬立住。 “你到我背后来站着。”阿紫说。众人一愣,继而目光都聚焦在这只漂亮狐狸身上。她们刚才观察,发现其实站在这些大妖背后的都是他们选定的继承人,比如暮霜和泮林。蛇族内部估计还要斗一阵,而怒特不需要继承人,也就光身一个。此时阿紫要松泽过去,可谓一种有意的昭告了。 有意思,唐棣想,更有意思的是此刻松泽脸上紧张惶惑的表情,该笑不该笑、要笑不敢笑的,一点儿也不像高兴的样子,也不像彻底不想继承的人该有的反感样子。 他朝她走去,众目睽睽沉默不语,如同一出哑剧。而阿紫一边审视他、用目光监督他,一边朗声道:“你参加的什么什么楼,干的那些事,我都知道;那些我不管,随便你如何,但我只你知道,你是一只狐狸,过去是,现在是,未来是,除非你死了,轮回投胎了,否则你最重要、最原本的身份,永远都是一只狐狸。” 若不是此时松泽抬头用惊愕不解的目光看着阿紫,唐棣和霓衣还不至于这样怀疑。什么楼?什么身份?阿紫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方式公开松泽的另一个身份、从而断绝了他的某一条路? 哪怕松泽以最快的速度掩藏了自己的震惊,也来不及收回这无声的招认了。 唐棣正想和转过头来的霓衣讨论这是怎么回事,就听见阿紫恢复柔媚的嗓音喊了一声,“霓衣,你还不去坐下?” 两人一愣。 “那是你的座位啊,你代表逍遥谷的小妖们。”阿紫努努嘴,依旧站着。 霓衣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过去,不太想坐下,唐棣却已经找好了自己的位置,站在那张椅背后,做霓衣的卫士。此时见霓衣不确定的目光,她轻轻唤她一声,微笑着点头。 “好,那现在会议开始。” 阿紫人虽坐着,声音却像是直奔苍天又降下来一样,直落在每个人头顶。“我们此番在此聚会,是为了开启未来,绝不是为了翻旧账算血债,我们一定要追求和平,停止征伐,以此为基,寻找未来的路。” 末尾她放低了声调,听上去难得的低沉。第一个响应这番话的是怒特,“大会主人此言甚为在理,我以为,”那侃侃而谈的语调仿佛他清楚只有自己拥有说这番话的绝对公正的法理上的位置,“此次无必要的战争中,山鼠和猿族是始作俑者。所以,首先,山鼠应该退回故地莽苍山,把占领了的土地都吐出来,还给原先的居民。” 众人点头,巴蛇接话道:“是,而且还应该保持三百年内不劫掠,作为惩罚。” 唐棣听了这话,多少觉得有点熟悉,只是这熟悉感来自于人间生活的浮光掠影,事已淡漠人已死,无需再想;只看着山鼠头领跳起来抗议,说他们不抢魔界众生就行了,“我凭什么不能抢外面的?!不抢劫我怎么生活?!” 一只鼠,就是再高大,说起话来还是尖声,内容还不好听,登时引得众人愤怒,纷纷大骂,要山鼠从此学会用新的办法谋生,不然以后还是一样,“害人不算,迟早把本族全部坑进去!死路一条!” 山鼠无法反驳,忿忿不平地坐回去,这就算大家达成共识了。 “好。第二,”阿紫道,“聚居逍遥谷的小妖们,是此次受伤害最重的群体。虽然这是战争必有之祸,但无论是谁的错,不是它们的错,小妖们是无辜的,而富于力量的我们这些大族,应该想办法帮助他们。” 说罢,环视众人,脸上露出惯常的笑意,道:“我想此中,最麻烦的问题就是钓星的血毒。来之前,我认真翻了翻宫里有的那些典籍旧书,发现还真有办法。先用冰彻透骨的蟹湖之水,灌溉冲洗,把残血洗干净;再用炎魔地的烈焰焚烧余毒,就可以恢复土壤。至于建筑损害,再由各家一道努力修复,左不过是个劳力物力的事,大家以为呢?” 片刻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暮霜第一个附和,说当然可以,“我们群鸟也愿意参与此事,帮助修复,绝无问题。” 她看暮霜,自然也看见了钓星那波澜不惊又神秘莫测的表情,很像一条静流水深的大河,听到暮霜的话语时微微挑眉就像河面上微末的波澜,转瞬即逝。 众人见暮霜代表群鸟自告奋勇,就转头看向霓衣,仿佛在等待她同意。可突然间,身形如同青黑幽灵般的乌禄说话了:“我们猿族,作为始作俑者,承担发动战争的责任,也会退回我们自己的领地,多的一分一毫都不会占。但是,群鸟也不应该趁机扩大自己的领地。” 第118章 那双没有情感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线如同暗沉的翡翠,或者冰冷的水,而对面霎时怒不可遏的泮林就是一截烧红的钢,二者相遇,嗤啦一声,烟雾蒸腾。 唐棣一向觉得泮林还算是友善温和的,即便偶尔露出笑里藏刀的光,哪知道这一刻活像泼妇骂街,形象上已经是口沫横飞,只有嘴里的言辞算是教养和地位的证明了。 她一向不喜欢务虚的讨论,大家都还什么都没干,就指控对方在未来肯定会犯下怎么罪名,你说你不会,我说你就会,你凭什么,我凭什么,再有几个拉偏架的,整个圆形场地登时吵成一片。分明可以瓜分的地盘还是废土呢,这么吵架只会让人觉得这群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帮助弱小的强大都是假强大真奸佞。 她只觉得吵,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说点什么来结束这种吵。眼前的霓衣估计也一样,甚至因为和争吵双方的关系而处境尴尬。 “众位,听我一言。”怒特站了起来,显然是用了些功力说出这些话:“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事要做,又觉得别人容易别有所图,我看我们就选一个合适的监工吧,让这个监工持中立的地位,监督大家的工作。我首先推荐唐棣,我觉得她可以。” 周围又安静了,大家都看向她。她看见有人怀疑,有人诧异,有人欣喜,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照旧仇恨,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意味不明。她一一接受了这些表情与眼神,就像不分好歹什么都吃的饕餮。末了,她看见霓衣,霓衣的眼里有认可,有期待,有温柔。 刚才她给予霓衣支持,霓衣现在报以支持,或者说以认可报答她的认可。 因为这样,她对霓衣点头,然后对众人说可以。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了,只是想这件事我来担。以至于后来众人心不在焉地议论天劫,都没有听到。 第五十八章 夜里,阿紫在山体中巨大的山洞中宴请众人,好吃好喝不说,还有妖娆美丽的狐狸们载歌载舞——当时提出宴请,还有些不愿意的,直到说出有这号称魔界第一的表演节目,众人才欣然下山。 唐棣与霓衣坐着,虽然不断有人上来敬酒、为了应付对方敬酒就要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但只要说完,她们就坐下,两个人面对好吃好喝也不怎么动心,只是享受这像玩伴似地坐在这里、于众目睽睽人群中心却无人打扰的自由。 正要评价舞蹈之美,两个身影出现在面前,因为其中之一过于巨大,把画面挡得干干净净——怒特刚才已经来说过闲话了,这身材也就不做他人想。 “霓衣,唐棣——”暮霜说,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像个教书先生,除了是个女性的嗓子。唐棣起身,举着酒杯,听着暮霜说什么此番能够顺利了结此事(“了结此事”?这话说得如此轻巧,倒好像不在乎本族族人的伤亡和无辜者的痛楚一样)都是多亏了她们二人的帮助,往下群鸟一定会投桃报李,好好帮助修复逍遥谷。 这种话唐棣根本不在乎,且不说她要做“监工”,就算她不,此时许诺也只是个务虚的态度,换做旁人,还有信与不信的选择,对于暮霜她是不用选的——压根不考虑这件事。她不怀疑暮霜是雌鸟,即便她壮得比一般的雄鹰都要大两三倍,简直像是老虎屹巍;但除此以外对于团团迷雾中的暮霜,她总感觉到似曾相识,因何虽不知,但就是没有好的预感。因此,也就不信,仿佛盲目的先知,通过面貌骨相就能算命的先生。 时隔日久的今夜她刚才才想起屹巍来,问阿紫,问怒特,问巴蛇,像是到处搜集故事的小孩,才知道老虎早就和豺狼一道成了三界流浪者,哪里有肉去哪里吃,根本不会在魔界久留。 “就是这边打翻天了,无利可图,想必也不会回来的。”阿紫说。 所以眼下这是无利可图吗? 暮霜说完,泮林立刻接嘴道:“今夜借阿紫大人宝地和美酒,我们借花献佛。以后事情了了,欢迎二位——尤其是唐棣你,再去我们那里玩啊。我们虽然没有这样好的酒,别的好东西也还是有的。” “好酒——”她闻言看向杯子,之前只是象征性喝了两口,其实啥也没想。 “好酒啊,可好了这酒。你不知道吗?这是阿紫用青牛江水酿的好酒!别说酿造的工艺独特,这么好的江水就不容易获得,要怒特愿意给呢!平常时候是不不容易喝到的,只有这节日盛典上才能尝到。还传说这酒劲儿大,喝起来初时不觉,越到后来,后劲儿叠加,厉害得很。所以说饮此酒,越往后越容易现原形,活像那凡人喝多了动不动‘说实话’,越是修为强大的,越是能扛住,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千杯不醉的……” 他说着,唐棣看着,他神采飞扬,她默默不语。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在挑逗,是生怕她不知道这酒是这样的,生怕她不去喝,生怕她听不出言外之意的聒噪。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他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但是,为什么不? 她也好奇,假如喝多了真的可以现原形,自己就算是什么不世出的怪物,一群大妖大概也能把自己镇住。 而且,她的心一直忐忑踟蹰在十字路口上,过去,未来,霓衣,师姐,如果就站在在这路中间不走是唯一的办法,她也愿意,但似乎并不能如愿。 心中烦扰,今夕何夕,不如畅饮,把一切都摊开。 举杯总要有个理由,总是自己一个人闷喝,恐怕被观者视作愁苦的表现,尤其是霓衣。为此,她反倒趁势拿霓衣为举杯的理由。一会儿是为了霓衣的健康,一会儿是为了今日的好事,一会儿还胆大到为了霓衣的美貌——最后一个理由还没说完就被霓衣给摁回去了,“你夸我漂亮可以,可别当着她们的面夸。” 唐棣一开始还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发现了阿紫和钓星的目光时,才恍然大悟。 “别喝了。”霓衣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她的想法——要是明白了,明白的该是哪个部分呢?她不知道,她不太相信霓衣能明白此刻她复杂的心,这是理性,但是感性又如此地希望霓衣能明白——伸手阻止她继续举杯。她笑了笑,“那就再来一杯。” “这话可是酒鬼才会说的了。” “再来一杯——为了你今天登上这至尊顶坐着了。” 霓衣一愣,眼里的神色从诧异变成惊喜,又从惊喜变成些微的自卑,竟然避开了她的目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我不过如此而已,恰好被大家推选出来罢了。” 她仿佛又看见那蹙眉的神色,怜悯心疼霎时不讲道理地泛滥成灾。 “别这样说,”她凑过去,“你很重要,你——” 霓衣转过来。 必须找出点话讲,有效的,有用的,快点回溯往日所想,快—— 她的目光落在霓衣腰间腰带镶嵌的绿宝石上。 “不,重要不等于贵重,不等于有法力,你不需要如何有天赋,有强大的法力,有什么出身,你只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做了对的事,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伟大。因为功绩,你才重要。就比如——你这颗绿宝石,人人都会觉得它贵重,我不觉得,当然它有法力,有神通,能变成剑,但是没有你,它的能力天知道会被用到哪里去?你是可以做选择的,你做出的选择使得你重要。” 说完,她还在咂摸“重要”是不是不太合适,霓衣一直盯着她的双眼早泛起潋滟水光,此时把头一偏,似乎背着她擦掉了眼泪,然后不及她说什么,回过头来就和她碰杯。 喝第一杯时两人还只是沉默,到第二杯,她见霓衣神色好些,笑问:“碰杯可以,可得说点什么,总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干杯。” 霓衣扑哧一笑,“那好,就为了今天我上来了,你也上来了!” 她想说自己不是魔界一员,上来又怎么样?继而又觉得,三界里也许都没有自己的从属,想这干嘛? 二人由此喝了好几杯,她怕霓衣醉倒——倒不是怕不舒服,更怕霓衣醉倒了自己不好收拾她,毕竟若无他想自然不会投鼠忌器,可现在想的顾的多了,到处都是需要忌的器——便阻止霓衣再喝。霓衣笑道:“那我不喝,你把我的份儿也喝了?你就不会醉?” 一直喝了一个时辰,一杯接一杯,她真的没醉。一个巴蛇的弟子已经露出了蛇的尾巴,唐棣还只是觉得微醺,悠悠然带着笑意打量众人,回应众人——从怒特到巴蛇到钓星——的好奇目光。 看什么,我不就是没喝醉吗?我还想喝醉呢,它就不醉啊!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想到这里,神思短暂跳出来,她又对自己笑笑,还是有一点醉意的,不然怎么会这样想,像个小孩。 好像也不怎么记得自己做小孩的时候的场景,作为唐家最小的女儿的记忆现在好像都模糊了,不是那种经历了几十年上百年之后的模糊,是颜色变淡,由真实变得不真实,像是着色不好还被水打了的宣纸上的画,渐渐地就要隐去了…… 第119章 “我就说,”霓衣伸手扶在她肩上,“你一定有来历。” 甫一听闻,她还没反应过来霓衣在说什么,就被霓衣的笑意夺去了神智。偏偏越过霓衣的肩头,看得见正看着这边的钓星,是钓星那意味不明、寒冷如铁的眼神叫她从沉迷中醒来。 但霓衣的胳膊还搭在她肩膀上,只消一伸手,就能搂住她的脖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或者是不是喝醉了。 “哦?要这么说,过去未来,此亦是我,彼亦是我,到底哪个是我?”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话,这话不太像此时该说的,尤其考虑到肩上的胳膊——可如水光阴又不都是胳膊膀子、美酒佳人,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杀伐决断,不自主不情愿地,她们已经深陷其中了。往日数来,抛开原形这个老问题不谈——反正不是肉眼凡胎——她是杀人犯,哪怕是误杀,是地府官差,哪怕不知道死了没死,造过孽积过德,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欠债在身?这些尚且不知的欠债,未来会不会还把她们、或者说仅仅是她,牵扯到什么别的麻烦里去? 有来历,当然,天知道什么麻烦在后面等着她,她还不知道呢,就已经有罪名了,只等着判了好服刑去。 许是因为这些弯弯绕绕都光芒黯淡,一样也没从眼睛里漏出去。她的眼里还是微醺的笑,霓衣听到这句话,眼角眉梢却从诧异惊讶到好奇打量,好像在思考她怎么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末了,一声温柔的感叹,霓衣起身,胳膊顺势拉起她的手就走,她也不问,由她拉去。 直回到白日开会的楼顶,霓衣才解释道,楼下喝酒怪闷的,“咱们上来透透气吧。”又抬头看一眼月亮,将圆未圆,清辉遍地。 霓衣又凝视着月亮了,而她凝视着霓衣。她想霓衣这样喜欢赏月,这样时候总该露出笑容来——何况白日还是议出了眉目说定了办法的,没什么好忧愁的——可霓衣没有,爬上眼角的是显而易见的忧伤。 总不该是为了她们自己吧? “你怎么了?”她问。 “嗯?”霓衣并没看她,依旧望着月亮。 “我——”她想了想,“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月亮?” 侧面看去,霓衣闻言,朱唇微启,似乎想说却乏于词汇,又被自己当着唐棣的面出现的词穷逗笑了,坦然接受了词穷背后的原因,转过来认真道:“因为月亮的清辉,永远是这样圣洁,一尘不染。” 哦? 她倒不怀疑这答案,字面上和实际上都不怀疑,她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总觉得霓衣说这话别有深意,好像远比自己更爱月光——自己爱月光是欣赏的爱,而霓衣爱月光是,是别的什么,是和她的生命有所连结的什么。 自己的梦里也曾出现过好像有生命的巨大月亮和具有亲和力的月光,但都不及霓衣这话里表现出来的情感那样亲密。她像是在说爱人,甚至是在说自己的生命。 她爱月亮,好像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霓衣说完,低头笑了笑,也不说话,轻轻取下腰间的绿宝石,随手一抛变出纤细的金色佩剑,凌空一抓,在月光里舞起剑来。 好像知道唐棣会看,好像知道这一刻唐棣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做别的选择,好像这一刻就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来临,一切烦忧,一切不得不,一切愿意不愿意的挣扎,一切□□上的创痛,都是为了来的这一刻必须走过的崎岖台阶。 等待了很久很久,只是为了这一刻在月下,她舞剑,她看吗? 她看着霓衣的身姿就像看着一段在月光中随风飘飞的丝绸,白底金线全都动了起来,宛若各有意志,却又协调统一,一时是一束光,一时又是一道影,动作不快却流丽轻盈,想抓也抓不住;招式不重却熠熠生辉,根本移不开眼。说这是鸟羽翻飞,怕是泮林那样漂亮的鸟儿终生也不会如此曼妙灵动;说这是树影飘摇,即便怒特再生枝叶去细心栽培也难有这样清丽俊逸。 世上还有好词吗?她不知道。人界有些好酒的文人,号称天下才华八斗都给了他的,想必穷尽其才,也难描画。 生命里见过的最美的场景都是永恒的,永恒都是无言的,无法言表,只能囫囵吞枣地深深记住,然后在余生中一遍一遍描摹那时的细节。 剑格处的绿宝石不断反射着月光的清辉,若无这一下一下闪烁的光芒映在眼里,唐棣几乎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霓衣应该生于仙界吧?她知道自己最好是不要问。所以愿意一意孤行地接受这个说法。如果是,证明仙界之不谬,如果不是—— 也不重要。 霓衣是霓衣就够了。 舞罢,霓衣转过来看着她,人还微微喘着气,“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她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不如你好看。” 这话当然有些嵌套,霓衣舞剑不如霓衣本人好看,那是因为什么更加好看或不如另一个好看呢?简直是狡猾。她固然没有狡猾的用意,纯粹出于真心,但霓衣听了,笑出声来,摇摇头道:“你可真是喝醉了。” 哦?她笑,假如这就是喝醉了,那就喝醉了吧。挺好。 霓衣向她走来,将剑一抛,嗖地一声,佩剑恢复成小小的绿宝石,落在手心里,因月光而熠熠生辉。 “这是月亮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霓衣道。 她看着霓衣的手心,玉掌白皙,宝石青碧,“月亮给你的?” “可以——可以这么说吧。即便不是它想给的,它大概没有想,它只是产生了这东西。你有没有听过说,有时候人的所思所想,与法术相结合,可以结合产生实物?” 她眨眨眼,“听上去像什么望夫石之类的东西。” 她一时想到的不是珠有泪,就是玉生烟,似乎流于艳词,和仙法执念没什么关系。 霓衣听了,扑哧一笑,推她一把,“好好的事情,都叫你说坏了!”又打量手心里的宝石,“总之,这样东西,世上再无第二件,很是贵重。” 霓衣的目光里除了珍视和喜爱,还别有一种惆怅惋惜。她见了,有些心疼,那眼神太像是看着一件破碎的镯子、怀念当初完整样子的情态了。 “可惜,我只有这个了。” 她伸出手去,也不管自己心里的忐忑迷惘,也不管霓衣心里也许有的种种情愫,左手捧着霓衣的掌,右手一握,就把掌心合拢了去: “再贵重,也是你的东西,你的附属,不如你。” 她望着霓衣,霓衣望着她,那眼睛是眼睛,又不是眼睛,似空空无物,似亿万斯年。 其他大妖玩笑到几时,她们不知道,两人很早就回去休息了。也许在彼此的眼睛里一下子走遍了千载光阴而不自知,力气都接近用光;又或者是都喝多了。唐棣睡得尤其不错,明日并无事,不急于启程,又心满意足,不睡还怎地? 一直到破晓时分才朦胧醒来,醒来时发现床前有一个身影,漆黑巨大,天然一股子压迫。唐棣睡得深沉,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醒来看见此般场景,吓得一个激灵爬起身来,再一定睛,发现是乌禄。 她未出声,只是动作晃得床架子吱呀响,把另一张床上的霓衣也吵醒了。乌禄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俩从醒到惊,直到两人都恢复神智,这才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们别说话,接着便用传音之术和她们沟通。 传音之术,无论高级还是低级,都要基于沟通双方知道彼此的密语,法术高强与否只是防止外人偷听而已。若是没有约定好,别说“密”无法实现,“语”就不可能成立。但她们从未与乌禄约定过这个,此刻乌禄竟然轻易就可以用密语与她们沟通,当真是…… “二位听好,”乌禄说,毫无表情的脸与身体和黑色斗篷结合在一起,就像一块冰冷的黑色巨石,“此去有群鸟相助,修复逍遥谷不日可望。他们一定会好好帮助二位和群小,但是暮霜与泮林,都是紫金楼的人,绝非善类,对二位别有所图,千万小心。” 紫金楼?那是什么?是不是阿紫说松泽的那个? 她正想问,乌禄却定定地看着她,以眼神作为选定的证明。 “我在此就要与二位告别了。唐姑娘,你以后会有举足轻重的巨大作用,一定要当心。” 乌禄——!她在心里喊出声,乌禄又像上次那样,身影变淡,顷刻消失。 第二天起来,二人收拾整理,与阿紫一道回了狐岭,对众小妖宣布了这好消息之后,又花两日来整理收拾,感谢阿紫、阿紫也借机又庆祝一番、大肆送礼,什么“此后魔界安宁都是多亏了二位”的鬼话也说出来了,才安排兵士一路送大部队下山去。到山脚下,群鹿又在等着了。两人上“马”,挥手作别,慢悠悠扶老携幼,直走出去大半天的路程,确定没有跟踪的,这才说起那天的事来。 第120章 “你说那是什么意思?”她问,“要我们防着那两只。” 霓衣摇摇头,“猜不出。我想我们不妨按照字面意思去做。毕竟就算真有背后的意思,咱们也猜不出来。咱们连他到底是谁都猜不出来,怎么知道他为了什么?还是别管了。这里面的事情我觉得还多,你想,假如,我只是说假如,阿紫如果知道松泽是什么什么楼,说得会不会也是这个紫金楼?如果是,她知不知道暮霜泮林也是一伙儿的?如果知道,就放任、甚至,你看她那天至尊顶上的样子,还鼓励她们帮助咱们,鼓励群鸟这么做,差一点没有把逍遥谷被破坏也有钓星和彤炜的责任给挑明了,她为什么?她不知道我们该防备着,还是她觉得我们不需要防备?她那说松泽那话的意思,并不像是接受紫金楼的所作所为的意思,只是不管,要松泽自己找到个轻重。那要是她对紫金楼至少持有这样的态度,又支持暮霜泮林来帮我们,这里面的含义也就不好说了,往哪边想都是迷雾重重。” 说罢,霓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高兴兴回家去的队伍。唐棣也跟着看回去,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能有今天这结果,目前看来已经是绝大的幸运与好事了,别的,大可不问。 她不免想,要算计就算计吧,算计我一个就行。 “纷纷扰扰,我看什么都说不清楚,不如就这样吧。走着瞧。”霓衣说,“啊,想着带它们逃出来的时候的样子,还有你我当时的样子,真是,恍如隔世。” 她点头,并不答话,只是笑笑,心里想着,有些事情似近实远,杳渺恍如隔世,有的事情则似远实近,隔了成百上千年,只等着下一个举手投足,落定当初的尘埃。 在于一生,在于一世,在于百千万劫后,终有一日。 第五十九章 阳光下,霓衣的房子显得残破,整体结构自然屹立,但是如人之发肤的种种装饰都残破了,不是所剩无几,就是摇摇欲坠。众人走的时候,一昧逃命,而且伤心,故看得不慎仔细,那难过渗入心脏的肌理,现在回来了,问题解决了,可以一寸一寸摊开来在太阳下晒了。 众小妖在周围营地上收拾留在原地的家当,损坏不大,此时有群鸟协助,应该可以基本保住。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她们进入能望见家的范围时,就有群鸟出现,人形的上来就扶老携幼,鸟形的负责稍稍降落拿起东西就搬走了。除了那夜令人恐怖的钓星,小妖们就没有见过别的鸟,因此对于这些会飞的漂亮家伙颇有好感,此刻一道在周围劳动,欢声笑语简直是古之乐园。 “诶,当年我不是这样修的!你怎么改了?” 除了这一只。 “霓衣!”钓星不得回答,又喊了一声。刚才的问题还是从背后传来,现在已经到了肩并肩的位置,“就比如这屋檐儿,当时我是有意给你造得高了一点,雨水就落得远一点,那螭吻多好看!当时又有鸟的五彩羽毛又有龙的大口,现在呢?你改成这样,雨水离屋子太近了,打在窗子上就往屋子里嘣……” 钓星说个没完,直数落了一圈,霓衣才缓缓道:“都多少年了,我乐意这么改!”倒是把最后的“我乐意”给憋回去了。 唐棣听着,还觉得有些好笑,谁知道钓星突然转过来对她道:“你以后可得——” 啪!这下霓衣不忍了,伸手兜头就是一掌,响亮而疼,唯一的克制是没有把盘发与珠翠打散。 唐棣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啥也不说,假装看见了等于没看见。 “罢了罢了,都这样子了,你还不进屋里去检查检查?”钓星说,脸对着她,但分不清这话是对着霓衣还是她。唐棣见状,心道打这一下还不够啊?只好笑着对霓衣说:“正是呢,走了这一阵,也不知道里面是否完好,你进去看看?” 横竖我是不会进去的,尤其是钓星还在这里。 霓衣对她点点头,又白了钓星一眼,“走吧。”二人遂一前一后进去。唐棣留在屋外,晒着太阳,打量周围。除了栅栏塔楼,剩下的所有东西都在逐步拆走。想起当时大家纷纷涌入此地,混乱地聚居在霓衣家周围,如何划分,如何组成小队,如何瞭望,如何迎战——啊,如梦似幻。她没想过事情可以这么快就解决,但似乎从一路走来诸般变化来说,也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明明是事情的发展、种种间不容发的苛刻的现实条件在逼迫她们一路如此完成。 她背着手站着,于温暖的阳光下想起同样温暖的蛇王恶臭的大嘴,臭味不见了,但是那种感觉还在。骨髓里发出金光,感觉到自己才是合理的,是存在,是正确,是必然,是最后的选择与创造,是对的。 是对的吗? 周围阵阵欢声笑语与放松的感叹。她感觉自己正确与现实无关。或者毋宁说这个现实根本无所谓正确,它们就是这样亿万斯年地活了下去,懵懵懂懂,混混沌沌。 未几,霓衣和钓星出来了。谁也不看谁,霓衣走在前面只管问道:“所以说,暮霜和泮林去哪儿了?” “他们俩晚些来,先去周围把其他的安排好,妥当了,这些小妖们搬回去就能安定下来了,再过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 她越过霓衣的衣角看见钓星玩味的神情,“怎么,还怕我骗你?我对你总不是言而无信的吧?” 霓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的好像没骗过我一样。” 这就只差冷笑了,钓星也就嗤之以鼻,“总之,等他们来了,我在这儿的事情也就了了,我就养伤去。”说来说去,言语里还是撒娇,唐棣听出来了,想必霓衣也听出来了,只是不愿意接茬。霓衣越是不愿意,唐棣越是替她们二人和夹在中间的自己尴尬,遂开口道:“钓星大人的伤怎么样?恢复得如何了?” 钓星大概没想着她会问,但又不觉得她问有什么特别的:“还可以吧,左不过是那样,戳了几个皮外伤都在其次,就是动气,一口血瘀在那里,得缓缓地化。那支笛子,”说到这里看一眼霓衣,“还是厉害的。” “有劳大人亲自来了,希望您返回故地之后能安心休养,早日痊愈。”自己说完都嫌弃自己客套,但一边嫌弃一边自外观之,忽然想起来道,“不过,当日大人为何要到炎魔地周围去呢?那里更有益于休养吗?” 她可以指天划地的发誓,这纯粹是好奇。 “嗨,你看我当夜那样子,到炎魔地去吸一吸硫磺毒气和邪气也有好处。”钓星说,她一听,立刻自悔,转而明白钓星不回故地反而去炎魔地,应该至少是为了不丢人,养伤倒在其次。 “不过,”钓星立刻补充道,速度之快印证了她的猜测,“你们到时候还要去炎魔地,怎么想都不太容易。” “此话怎讲?”反正钓星要的就是转移注意力,她就配合一下吧。 “说白了,要见炎魔借火,并不容易。那地方,没有人带你,你根本找不到路,迷路在里面,又很危险。” 她点头,不及问,钓星又补充道:“我也没进去过,我还是在外面见的炎魔。还只见过一次。平常只认识狄刑向克这些家伙。唉——” “咱们去周围看看吧,”霓衣忽然对着唐棣道,好像突然良心发现,避免钓星再说什么婉拒带她们去的话搞得更尴尬,“当时咱们修建这营地是准备了很多好材料的,现在我想回收利用,大家都能用一些,别放坏了,怪浪费的。” 她说好,钓星也说好,钓星还比她答得快,语气更积极,调门更高,霓衣就是不肯理她。 一路过去,除了看见丸子跑前跑后帮忙、乐得呜呜直叫之外,就是看见住得近的灵素、代洛和长庚也在帮忙,见了三人,先问霓衣和唐棣可好,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又问旁边这是谁。 不及二人说,钓星自己朗声道,“我?我就是那只飞过天上的九头鸟啊。这地里,不都是我的血吗?” 反正说出来也没人敢把她能把她如何,还是可以把对方吓个半死——灵素登时手软脚软站立不住,代洛的咯咯笑声变成了打嗝,而喋喋不休的长庚噫噫啊啊地结巴起来。 唐棣尴尬地立在那里,霓衣翻了个白眼,那始作俑者却笑盈盈地走了上去,扶住灵素,按住长庚,还伸手摸了摸代洛毛茸茸的脑袋——好像很满意手感,多摸了几下——笑道:“不怕不怕,我本来也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都和她们俩走在一起了,和你们是一伙的,不要担心,嗯?” 那一声“嗯”,从鼻子深处溢出,直接传入对方的灵台,好像别有一种魔力,既有“不要担心”的表面含义,也有“你不听我的你就是错”的柔性强势。 “真是千年尊长。”她站在原地感叹道。 “阿紫也是。”霓衣一笑,但又收住了笑意,变成某种新的不满,“但阿紫就不这样。” “不这样?” “不一样。” 她不及去问是哪一样,霓衣就走了,头也不回如同厌恶,她不好上去问了。 第121章 三日后的夜里,约定第二天暮霜和泮林就要来了、钓星就要走了,她正睡在原先自己住的房间里,透过屋顶的大洞望着外面晴朗无月的夜空,思绪如流水。潺潺不绝间,福至心灵般顿悟,钓星恐怕是霓衣以前的恋人。 念头如流星划过,躯体如鲤鱼打挺,嘭地起来,就差以拳击掌了:对啊,对啊,就是这样,不需要去问霓衣或者钓星,模模糊糊但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钓星是霓衣的半个师傅不假,此外还是霓衣的恋人,这是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事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样! 那天她们绕着营地走了一圈,检查还有什么可以用、再让鸟儿们来搬运,让钓星在各式各样的小妖面前继续玩先恐吓再安抚的把戏,末了黄昏时分在家里吃完丸子做的饭,该歇息了,问题来了:怎么住。 肯定是不能住外面,有家不回是蠢货,又不是住不得。但是显然,霓衣并不想和钓星住一起,让钓星回到这个屋檐下她就不太舒服,不止是因为钓星的存在,更是因为这存在不断地提醒她回忆与今昔。她肯定愿意和唐棣住一起,甚至都安排丸子把唐棣的屋子收拾出来了,但是唐棣住进来却不给钓星同等待遇的话,肯定也不行,不但不好看,更不知道钓星会怎么想,会不会引起新的麻烦。 毕竟还要仰赖鸟族。 唐棣虽然不是十成确定、但也很清楚,在霓衣心里,自己固然必须住进来,钓星也是最好不要伤害的——张嘴就吵固然不可避免,但也不愿意伤害,只要能不伤害。 她看出来了,想必钓星也应该看出来了——实话实说,她不认为自己比钓星还要了解霓衣——但钓星似乎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为,言语上依然像个孩子般一会儿好奇这个一会儿笑骂那个,对霓衣表面是调戏底下是关心,总是点到为止,绝不会多走一步;对自己则表面是礼貌,底下……底下不好说,有时多一步,让她猜测“是不是准备吵架了”,有时又少一步,让她怀疑“怎么没有下一句了”。 霓衣想必也感受到了这种差异,时而不耐地出来制止钓星的行为。因为不耐,所以粗暴了些,总是使得事情走向尴尬的那一面。比如那晚吃完了饭总该说谁住哪儿的时候,她从霓衣的脸上看出了一切左右为难,又从霓衣的眼睛里看出了一切复杂情感,乱麻也似,缠出层层叠叠的尴尬和不自在。钓星却依旧是那副玩味的表情,霓衣瞪了钓星一眼,钓星看回去,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交流着——或者也没有交流,只是彼此表达——只有她看不下去,她不想让霓衣更加不快,于是对钓星总是礼貌地顺着,礼貌中的客套只比刚来见到代洛灵素等人的时候好一点点;而对霓衣,她直接代劳。 毕竟这是霓衣的家,在自己家里还要难过,多不好受。她宁愿代劳。 那天晚上她是提出折衷的安排,后来更多的是把话题岔开去。再三如此之后,钓星变了,从喜欢逗她们俩玩,变成隔三岔五找自己茬——实际上三五都不隔了,简直是每时每刻,只要有茬可找。房子如何修整,营地如何清理,如何扩大雨水和烈焰的行经面积,需不需要让众小妖们暂避:一言不合,一句话里夹枪带棒刺啊刀啊的都来了,连环计一般,躲开这个躲不开那个的,唐棣干脆想开了,随便你吧,我老老实实的,即便不明白,由着你不就完了? 当判官的时候也被冤魂兜头骂过,这没有啥。 看不下去的是霓衣,为此还说了钓星两次,于事无补,情况也没有好转——钓星以行动表示,孤知错,但不改。 她一开始觉得这是当天无可奈何地把钓星安排在一个屋檐下的问题,毕竟这里是人家当年建的房子,哪怕后来改了不少,要自诩主人,半个也是主人啊。自己才是地位尴尬的。如果钓星的不快来自于霓衣对她们两个主客地位的区别——哪怕并没有做出来,只是微微有所表示,但有时候最刺人的就是这种不经意的表示,那意味着真实——那么为了解决这不该有的领地意识引起的问题,她无妨把自己的地位放低点,也当作客人,把一切的决定权都交给霓衣,干脆连提议都免了,总该好了吧? 不好,还是不好,退让不但没有让钓星免于不悦、让自己免于尴尬、让霓衣免于生气,反而跟火上浇油一样,更刺激了钓星的行为——那双上古大妖的傲慢眼睛里,除了什么都看不惯的横,还多出来一种明显的质疑,仿佛在问,“你怎么可以这样”。 合着我让着你还不对了? 情势每况愈下,霓衣差一点和钓星明晃晃地吵起来。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劝阻,若不是突然来了个话多的长庚,就真的要吵起来了。 四溅的火星落在水里,嗤啦一声,没了。 如此数日,不曾缓解,她也不明白。直到此刻,此刻从晚饭上钓星看自己的眼神,一路溯及过往,终于明白,就是这样。钓星是霓衣以前的恋人,如师,如母,还是情人,那钓星的反应就是正常的,又嫉妒——而且是明确的嫉妒,她猜钓星有时候看着她那槽牙都痒痒——还希望唐棣因为自己行为发生嫉妒,就像不要她退让,反而要她与自己产生冲突,希望她在自己和霓衣闹起来的时候,挺身而出。 因为霓衣对自己的情感而反感自己,又想要自己以一样的情感回应霓衣,那么自己的退让绝不是她想要的,自然更生反感。 是情人,也如师,如母。 大惑得解,她一脸放松的微笑,松弛肌肉扑通躺倒,闭上眼长出气,对啊,对,就是这样,她想要我嫉妒,想要我有她想要的反应,但是我没有,我不嫉妒,我…… 我不嫉妒。 我竟然不嫉妒。即便我现在猜到了这个事实,我也不嫉妒。 因为,我不认为我可以爱霓衣。 我不把自己摆在同样位置上,所以不觉得嫉妒。她打了一个不存在的靶子,我却站在一边呵呵地笑。也难怪她要生气。 霓衣…… 她睁开眼睛,望着星空,因为没看见月亮,所以灵魂似乎往霓衣的卧室飞去了。 你睡着了? 睡得好吗? 每天早晨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霓衣”,吸引力自不待言。见到霓衣那一刻,不论周围有没有钓星的声音,有没有其他芜杂的事情,她都会觉得是快乐的,温柔的,那双眼睛像是清凉甘冽的泉水,松涛阵阵的树林,她可以在里面呆着,地久天长。 这样显得自己多可恨啊,享受对方对自己的情感,却又觉得自己不能给予她足够的回报,甚至觉得钓星更合适,好像钓星更勇敢更爱她。 我不想伤害你。我更不想把事情弄得怎么样都会伤害你,霓衣。 假如你只是镜儿,或者更小的孩子,那多好,抱着你就不怕任何伤害了。现在我却怕我的怀抱里都是荆棘。 荆棘…… 朦朦胧胧睡去之前,她对自己说的话是,总之先聚焦眼下之事,最后最后的事,和霓衣一起修复逍遥谷,此事成了,再说其他。 次日清晨,三人在晴朗的户外吃完了丰盛早饭,天空中传来鹏鸟振翅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大鹏落地,从上面走下来的是暮霜和泮林——越过二人的身影看那大鹏,翅膀上果然有淡淡金色,羽毛虽然艳丽,整体并不如钓星好看,大概只是个坐骑吧,她想。 “来了?”身后是钓星平淡的嗓音。坦白说,霓衣虽然没有解释她所说的钓星和阿紫不一样是在哪里不一样,但唐棣自己也看得出来,哪里都不一样,就比如和后辈说话,阿紫多少带着慈善温和,而钓星不是一直打趣挖苦,就是凌厉严肃,总有一股煞煞冷气。 她想起钓星看自己的那双眼飞转的火眼。大概阿紫是狐狸修炼成大妖,而她钓星是生下来就是九头鸟,最大的不同在这里吧。众生生来便不平等,三界之分也许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区别,比如…… 暮霜和泮林上来拜见钓星,钓星正眼也不看,“坐,开个会,我就走了。” 等那两只鸟坐下,钓星道,到目前为止修复情况不错,该搬走的搬走了,该收拾的收拾了,木料板材全部入库收拾好了,“还有些收尾的麻烦事,比如说翻土,就该你们来了。” 翻土?她看向钓星,钓星难得完全不理会她,只是认真看着暮霜和泮林,“你们如何分工,是你们自己商量的事。暮霜,你敢承诺,就要做到。” “是。”两边的声音听上去都十分低沉,倒显得中间那只白花花的泮林天然一股聒噪。 “霓衣,唐棣,”钓星以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肃对她们道:“阿紫的提议是好的,我承认,但是有一点,我这几天看了,翻完土,把所有要清理的土壤都尽量暴露出来之后,你们就必须立刻启程。用蟹湖的水洗了之后,十五日之内,必须用炎魔火烧,否则失去效力。明白吗?十五日之内。而且房子还要记得上隔火咒,炎魔的火,谁也不会认的。” 第122章 说着,看一眼霓衣。霓衣点点头,但没看钓星。 “还有,就是蟹湖水冰冷,外面环境更加冰冷,谁去,怎么去,你们要计划好。” 泮林果然自告奋勇说来的路上看见有些搬家迟缓的,还有眷恋不肯走的,自己愿意和霓衣一道去帮人搬家,横竖霓衣有威信而自己油嘴滑舌,“就请暮霜和唐姑娘监督这边翻地的活了。” 说罢,对唐棣笑了笑,接着就开始说暮霜魁梧,比自己劲儿还大,不是自己作为雄鸟不肯出力等等。唐棣看一眼霓衣,表示肯定,霓衣便表示没有问题。 钓星见了,立刻起身要走。正往大鹏那边走,暮霜忽然叫了一声,“大人。” “嗯?” “大人,山里琼花开了,千万别忘了去看。” 虽然有泮林在身边唧唧哇哇,唐棣还是听见暮霜说了这么一句。疑惑之中,转头一看,正好撞上钓星讶异而冰冷的眼神。 她并没有回答暮霜,只是看着高大的后辈。然后把眼神移向自己——一样的无情感,只是不那么冰冷;再看向霓衣,俨然已经如水了。 如水,冷暖自知,也没有绝对的答案。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对霓衣说,霓衣没有回答什么,她也不等,转身离开。 如是分工后,大家立刻开始各忙各的,一连数日,除了夜里休息,她甚至见不到霓衣,白天抬头低头,看见的除了不怎么认识甚至连名字也不熟悉的陌生小妖,就是暮霜——倒是把这家伙认识了个够。 相处下来,公允地说,她承认暮霜是个了不起的妖族领袖,并非因为超乎寻常的硕大体型或数一数二的修为与法力,而是因为运筹帷幄指挥得当。有的生灵生来就是做领袖的,它们善于基于全局分析情况,能迅速考虑周详并得出最佳的行动方法;同时善于落实,指挥若定不说,那架势说一不二那神态不怒自威,对手下约束十分严格,照唐棣一个“监工”看来都有绝对的“你不信我你就是错”的气质。 她佩服暮霜,从纯事务性的角度。但是活在世上,如此纯粹的事务性的情况是极少的。越是被暮霜的领袖气质吸引,她越是关注,就越觉得熟悉而不祥,也就越想起乌禄所说的那些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倒不是绝对相信乌禄,肯定也不会,但她也不能不对暮霜有所提防。尤其是,暮霜每天和自己相处,无论怎么熟悉,怎么谈天,怎么嬉笑,那种不详和压迫感从未消失。 她自问现在要是和暮霜动手,打不过是不可能的,平手完全有把握——所以何以觉得压迫? 暮霜倒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把她当作朋友,不但亲近,甚至好玩笑,好像面对下属的严厉和面对自己的轻松只是猫头鹰转动脑袋瓜子时朝向不同方向的选择而已,都是一个脑袋。 猫头鹰…… “哎呀,又是一天!”黄昏时分,暮霜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一道坐在一截木桩子上,唐棣故意选了一根死了多年而不腐烂的橡木,坐的时候还不住地想原先这棵树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成仙了,“劳苦!劳苦!” “哦?”她把一杯水递给暮霜。 “没想到翻地这么费劲儿,我还以为泮林那小子捞错了呢,没想到还是不如他打得算盘精。这劳苦真叫人感叹我们先辈的辛苦,难为他们怎么盖的鸟族故地的那些楼宇!” 唐棣想起那比树还高一截的房子,不禁笑出声来。暮霜也笑,笑着笑着,突然道:“正说呢,许久以来,都没有得个机会好好了解唐姑娘你,我只是听了许多传言,好奇而又畏之不真,今天逮着这个机会,唐姑娘可以跟我讲讲吗?” 她转头一看,那一双鸟的眼睛,大而圆,浅琥珀色的眼白,漆黑的瞳孔,就像最深的夜。 第六十章 她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越想不起越觉得见过,越想要想起,又想不起,恶性循环。 也许说说往事,会想起来。既可以通过诉说往事观察暮霜的反应,看看她对哪里感兴趣,也可以说着说着寻找熟悉感。毕竟那是基本真实的事,自己诉说,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某些细节。 某些在岁月里被淹没了的细节。 “我托生来这世上的时候,生在人界,东边靠海,一个叫长洲的镇上,一个姓唐的家族。小时候,我仿佛就有些——独特的能力,对于这些修行之术,道法啊阵法啊,特别感兴趣,喜欢去读有关的书,家里人都说我是读歪书,女儿家愿意读些诗书尚好,何以喜欢这些东西?后来读得多了,甚至还自己学会了一些。有时候还施展出来,虽然是三脚猫,在凡人看来也足够震慑了。” 奇怪,为什么觉得亲生父母如此陌生?兄长和姐姐也陌生,明明卖身葬母的痛苦是那么深,此刻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幸存和这后来的种种,才觉得自己除了这个残留的姓,和长洲唐家已经毫无联系了? “后来,家里人纷纷去世,只剩我一个之后,我就被当时凌霞阁的大弟子曹明子发现,作为孤女,带回凌霞阁去。在门派里,我拜掌门师傅,大师姐,还有其他的师姐们,我是最小的,她们都照顾我。那时我的天赋才彻底展示出来,修行日复一日,我倒比其他人都有天赋,比所有人进步得都快。快得让师傅都对我刮目相看……后来,有一天……” 她看一眼暮霜,好像别无其它的意思和情感,只是无意识地扫视。 “连山派——另一个人界的门派——找上门来,说天劫将至,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灾难。为了人界的安宁,各大门派必须联合起来,在五镇之山,设置五个阵,到时候大家合力,一道防止天劫对人界的侵袭。” 五个阵,五镇之山,五个阵…… 微光忽闪,霎时她想起那时几乎占据了整颗心——如果没有对师姐的情感的话就是整颗心——的疑问:阵法是不是哪里不对? 她承认那时自己对阵法的理解与今日差别不大,都不够深入,就是看出不对,也看不出为什么不对,不对了又会怎么样。但记忆一恢复就栩栩如生,她想起阵法的细节来:怎么设置怎么站位,是元龟和连山的人一起商量的结果,她并不完全明白;但那些由无极开采出来、打磨雕刻的玉板,是作为无极设置的机关的一部分,在天劫来临时,随着无极弟子的步法,上面的符咒会被吸引,会带着玉板漂浮起来,阻挡从大阵中间的位置出现的天劫之力——无论是雷还是什么——伤害板下正在以自身法力武功支持大阵、保护人界的其他门派弟子。 当时她先是好奇所谓的“奇门遁甲”,有意向无极派学习,被无视之后自己依靠观察偷师——当然,不止偷师这一家——发现阵法设置中,只有无极派的弟子的步伐是移动的,因为他们的移动决定了大家的保护罩的安全,而他们只按照一个方向移动。看得久了,她继而好奇,如果反过来走会怎么样?玉板是会飘着不动,还是——更合逻辑地说,反过来?反过来躲在诸门派众弟子的背后,是失去效力,还是反射? 她问了,没有回答,现在回想,记忆里出现的是如常的反感和细微的警惕。当初觉得那警惕并不明显,甚至几乎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隔着百余年,几乎刺目。从那之后,自己再去现场明晃晃站着看时,总会有人打断她,想尽办法赶走她,甚至多多少少闹过一些小矛盾,找过师姐,师姐也无奈地说过她:现在看来这些都是罪证,太明显了,当初自己为什么不怀疑呢?后来和元龟派弟子们去会稽山取玉板的时候没想起来?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挨雷劈? 不,这不重要,失去的回忆里多的不是这样的丧失。现在应该想的是,这一切的异常不知道是否与后来的遭遇有关联——如果有关联,是什么关联,又与什么有关联?后面诸多未解之谜,比如众人发狂,如果确实与此有关,与这个不让看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有关,那是为了杀人灭口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引开自己?难道当晚让自己也发了狂然后杀掉不是更好?又或者,是借刀杀人?把自己引开,在别处杀掉,然后那边众人发狂,最后也死了,一样可以栽赃给自己——太麻烦了,杀掉自己应该不需要这样大的阵仗。而且,追杀自己的人并没有成功,不论是没有能够杀,还是半途发现不需要——这样想又不合逻辑了,使众人发狂且不论是为什么,阵仗太大了,没有必要。 从另外一个方向思考的话,谁会干这样的事?谁有必要—— “唐姑娘?”反应过来时,暮霜已经问了好几声。她从回忆回神如同从梦中惊醒,一瞬间几乎不知今夕何夕,神思似乎还在森林里。 黑暗的森林向周围褪去,最后全部收在暮霜的瞳孔里。 那双鸟的眼睛。 “可见是往日回忆太深太多了。”暮霜笑道。 “不好意思。然后……他们就说天劫。”她看了看暮霜眼里的黑暗,有意表演起来,“一路上说来说去,什么肯定的说法都没有。总说如何应对,可至于天劫到底是什么,好像没人知道,大家只是‘应对’,现在想想也好笑。” 第123章 暮霜表情依旧。她不时把眼神移开一点,看着暮霜肩膀旁的虚空,自忖假如有人在场旁观,一定觉得她这表情十分到位,十成十地相信她是真的迷惑。 “我们一路走,一路设置,大家一路互相认识,偶尔还有些争执。有些人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想想灵剑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惜当日在凌霞阁山下没有追回去大打一顿——也许应该去的,免得他们再生事端,呸!“我那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好奇心重,跟着其他门派看,边看边偷师,也和有些门派起冲突来着。比如无极派的阵法,那个阵法,我……” 暮霜皱皱眉,也只是普通的疑惑的皱眉。 “我总觉得不对,但是说不出来什么不对,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就这样么一直走,一直干活,和一大群人相处。直到有一天,在沂山玉琼崖,那天晚上,我在……” 她下意识地瞟一眼暮霜,却觉得那双眼似乎更加黑了——居然能这么黑。 “好像,好像是在站岗,突然就觉得森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看我。以前我站岗也遇到过这种事,告诉别人,别人都说是我的错觉的,是我害怕。我也这样告诉我自己,但那天晚上我不相信,我感觉——我几乎能看到那家伙的眼睛。” 她又看一眼暮霜。暮霜依旧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她却觉得自己要掉入那黑暗的瞳孔里去。 “于是我就追出去。跑了好远,发现自己被调虎离山了,又听见营地里大叫,我赶回去,才发现众人都发狂了,互相砍杀,全打成一锅粥。我只好带着曹明子师姐跑。一路跑,一路被追杀,各种各样的人,最后躲进山洞里……” 山洞里。 师姐最后的样子她现在能很清楚地想起来了,即便很久很久没有想起来了。现在不需要回避这个事实了,于是记忆清晰。师姐没有睁着眼质问她为何如此,师姐只是闭上了眼,就像睡了,只是很苍白。 “因为我自己阵法不精,弄错了,导致师姐丧命。我呢,那种情况下,肯定不愿意接受,以为自己还可以凭借未必可靠的邪术,上泰山,开地府之门,用自己的命换师姐的命回来。” 一命换一命。 自己的哭号自己的呼喊言犹在耳,心却已经…… 那时熊熊燃烧,现在只有灰烬。 “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在地府里了,不知道怎么下去的。我所仅有的记忆里,只有自己被碧霞架着,走去见殿上的东岳大帝。” 好久不见他们了。这些时日放在地府,可能也就处理了一些案子罢了,平如流水。没想到一离开地府,就经历了这么多。她把后来的故事告诉暮霜,说得更加简略,心里淌过的全都是情感——怀念,惆怅,哀伤,愧疚,想要让往日是往日,想放手,又觉得不能放,像是把一切都画在画里,挂在墙上,谁也不要走,我们一起画地为牢。 又或者我应该让它们都走? 它们都走了,我还会在这里吗?我会不会飘荡无依,成为一缕幽魂,甚至一堆尘埃? 回忆里还有许多想要抓住却滑不溜手的东西,差了它们,就拼凑不起来整个故事。但当初刻意想不起是因为内心规避伤害,现在想不起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起来——雨丝一般翻滚的回忆里,击中额头想起的反而是在营地中和师姐渡过的光阴,也一起这样坐在木头桩子上依偎着篝火。 想要遗忘的许多事现在又回来了。全是刺,自己的怀抱,是不是也都是刺? 闪烁。 她看见暮霜的神色似乎有些变化。 她在想什么?自己在说的是打败敌手。 “总之,走到今天,也是种种机缘,有些地方多少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暮霜笑道。 她说自己与吕胜、霓衣一道的时候,击败大妖的经历,尤其是从危落与朱厌还有屹巍,“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样的力气。” 暮霜点了点头,开始沉吟。她也沉默,看上去是说完了口干喝水,实际上是在倾尽全力地思考,暮霜给自己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黑色的,甚至是漆黑的,完全隐没其中,能看见外面外面却根本看不见里面,吸收了一切光线的黑,视觉甚至都失去,置身其中,地网天罗,无处可逃。 是森林。黑暗的森林。凭借血肉皮肤呼吸能感觉到周围有树木,全是树,但不知道树冠上乃至树背后,有什么。 是森林。 是—— “唐姑娘这一番经历,真堪称百年未有之奇遇,如今三界,也只有仙界你未曾去过了。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到地府如此游历的——不过,” “不过?” “我还是觉得,虽然唐姑娘你自己觉得不了解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但在我一个外人,哦不不,外鸟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进的地府。” “何出此言?” “苍生都有一死,但不是每个下地府的都会做得上判官,这一点唐姑娘应该比我清楚。从你自己说,你在下地府之前也不过修行者中有天分的,除了家门不幸之外,经历几乎平平无奇,总不能是因为想用邪术开地府门所以被看上了吧?”说着还笑起来,“可惜此谜团难解,毕竟除非上仙中的佼佼者,谁也不是能轻易下地府的。” 她笑,心里只是惆怅,怀念碧霞和东岳还有一干同僚,不到自己死的那天是见不到他们的,吕胜王普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唉…… “不过,唐姑娘,你想不想,把这些细节想起来?” 暮霜声音清楚,她转过头看见一张毫无狡黠、满脸友善的脸,好像不过是在提供一个有益无害的小建议,如晚上多吃一个水果之类。 她其实不想想起来。刚才回忆一遍,她只想忘记,回忆遍体是刺,自己满手是伤,到处血淋淋。 但是——她看着黑漆漆的眸子里的森林——这是暮霜。如果只看眼下,她应该要多多试探才对。 乌禄叫她防着这两只鸟,她倒要看看。 “如何想起?”这一脸真诚的急切装得也不错,换做刚离开地府时,也许都没有这么流畅。 “在靠近炎魔地的山里,有位高人,她会一种阵法,有用。高人住在高山之巅,也许有点儿像你们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见到的那种地方。” “在那里?”这她一愣倒不是假的了,“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她心里觉得炎魔地都是邪佞的力量,要有能帮自己回忆起往日的阵法,必然不是什么正道,去了谁知道会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是意外发现的。钓星大人与炎魔大人有旧,有时候会专门到那种地方去休息,吸取炎魔地的魔气。我是有一次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意外发现的,似乎也是钓星大人的故旧,只是每次问这位高人的姓名,总也不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个来历。” “那你——” “你要问我,我是怎么知道她能的?很久很久之前,我也……” 她看见暮霜竟然垂下头去,真是稀奇。那脑袋竟然会这样动、而不是只能在颈项上以水平的姿势转来转去。 “很多年之前,我和你一样,失忆了,我记得自己是暮霜,是鸟族,有法力,有父母有师尊有朋友,就是缺了一环,怎么都记不得起来。但我想要记起来,抓耳挠腮的,记不起来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你明白吗?就像原先也不知道这里有个缺,不知道的时候过得也好好的,然后一旦发现这里有了,就没法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我去接钓星大人的时候,遇见这个高人,她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带我回她的洞中,在她的阵法里站着,握了一把那柄古剑,往日的回忆就全回来了。” “那你——” “我是被天雷打了,”暮霜笑笑,“被打是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我还活着,她已不在了。” 说这话时暮霜依旧笑着,唐棣却感到一股寒冷,便没再问。沉默着假装斟酌一番,她说自己要回去和霓衣商量一下,看看工程的情况。暮霜说没问题,反正过去最多一日,到时候飞去便是。 对于暮霜这个模棱两可的解释,她不信也不疑,只把它当作托词看待,就是去找钓星对证,自己能说的只是“那日暮霜与我说有这么一位高人”,钓星只要有意保护,也就横竖对不穿,所以真假都没有影响。去与不去,只考虑背后的目的。与霓衣说完,两人坐在她睡的那间少了一半屋顶的房间里,月光从屋顶漏进来,她望着霓衣,等待答案。 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去与不去,都不影响她们对于眼前事的处理、下一阶段的计划以及持久的对两只鸟的提防,只是与她们自己相关——她坚持要认为这件事哪怕只和自己有关系,也要征求霓衣的意见,甚至要霓衣来做主。 因为这样的事实已经存在了,关联已然存在。 霓衣沉默着,一直在思考;她也沉默,安心地等待;无论霓衣给她什么样的回答,她都接受。 第124章 “你去吧。”霓衣说,“万不得已,我们千里传音。我想咱们的本事,他们俩应该还听不见。” 她听到后面这句,扑哧一笑,“这就看透了?” “这几日看泮林,无非那样。虽然老实干活,但实在聒噪。你猜他是个什么?” “雪白雪白的,不是鹤吧?魔界应当是没有鹤的,但是——” “雪鸮。”霓衣凑上来,“所以雪白雪白的。” “哦……诶但是……” 如果泮林是只猫头鹰那么,暮霜呢? “我不觉得他对我能有什么威胁,至少不是现在,他们肯定是会帮我们把事情办完的。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去,要是什么陷阱,我也相信你肯定可以脱身,大不了千里传音,我来救你。” 霓衣笑,她也笑,想说“还要你救”,又觉得这是两人结伴以来第一次彻底分开行动,习惯了朝夕相处,一下子要分开,竟然有些抗拒。 霓衣从她的眼里看穿她的心,大着胆子靠上来——或者也是被月光蛊惑——两手覆在她手背上,像是在安抚,在向她保证,“想起来不也是好的吗?我们不要带着谜团生活。” 我们不吗?她一时想起之前记起全部之后的苦楚,至今不能解,也许知道了也无法解开。 但是霓衣要她这样做。 许是同样被月光蛊惑了,她觉得霓衣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好。那我后日就走,这边事处理得也差不多,就交给你和泮林。” “嗯。” 然后霓衣凑上来,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她得承认,在霓衣身体向她倾来的时候,她的心跳霎时赛如擂鼓,但是柔软嘴唇轻轻接触皮肤的瞬间,一切都安静了,像四五更天的深夜,万籁俱寂,无有任何烦忧。 凡事不在任何一刻停留,连死亡都不会。人所能做的,只是占有当下罢了。 第三日的清晨,暮霜唤来另一只金翅大鸟,二人坐在背上,一路向西南边飞去。金翅大鸟飞得极高,从空中俯瞰地面,尽如蝼蚁。她看着风景,用余光打量暮霜。暮霜大部分时间还是保持不怒自威的面无表情,此外偶尔还流露一种高傲。她一开始觉得这是暮霜作为一只拥有高深修为的鸟正该有的,后来渐渐觉得这样飞多了肯定会予人一种高高在上的错觉,而这也许就是鸟族共有的傲慢的来源。 如果觉得自己生来高人一等,哪怕真的高人一等,也不是什么好事。 渐渐靠近炎魔地之后,地面上的景致改变,位置上比之前她们来找钓星的地方更偏,地上更无草木,全是乱石不说,山石俱是漆黑,土壤全是黄沙,荒芜不毛,莫此为甚。自空中看去,目力所及无不如此,广大而无生命的地带。她心事重重,一边怀疑暮霜是不是也是一只猫头鹰、如果是那么会不会就是袭击她和霓衣的那一只,一边又觉得暮霜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去会遇到什么,自己追寻的到底有没有被追寻的价值,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这荒原千里的不就像你迄今为止的人生吗?一片破败,一片荒芜。 但答案, 金翅大鸟渐渐飞低了。 也许就藏在这破败里。 只是,破败里才是答案,答案会是金子吗? 往眼前的山洞去的道路一样崎岖,乱石中勉强能看出羊肠小道的存在。暮霜领着她走进洞去,里面一片明亮温柔的黄色光线,地上的阵法虽然只是在沙地上画得,却十分清晰,正中插着一把古剑,似乎等待着来人。 暮霜站住,对前面喊了一声“大人”,一个身影从前方走了出来,一袭白得泛蓝的长袍,头发在额顶随意挽个发髻,插了个普通的碧玉发簪,背着双手,见了唐棣笑道:“你便是唐棣?” 那双手五指修长,如同利爪一般。唐棣看这人的脸,别的不说,剑眉向上翘起,不像猫头鹰,像,嘶—— 像蛟。 第六十一章 “我便是。不曾请教前辈大名。” 那人笑笑,“名字不过给人叫的,日久天长,终究要忘记,就像苍生所谓的‘来历’,日子久了谁在乎?我不过是个懂得些稀世阵法的人,勉强使之不失传罢了。暮霜前天与我说,你有和她一样的需求,萍水相逢,我们何妨不知姓名,只处理你想解决的问题呢?” 对方说话的时候,她固然礼貌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也趁机打量着对方的气质,此时着一番话虽然说不上滴水不漏,但到底是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她也就点点头以示无意见的认可,顺着对方的修长如爪的手,走向地上的阵法。 “多谢大人。我只需要走进去,然后?” “走进阵法中,站在中间,以手触剑,闭上双眼即可。你还可以握着剑柄,尝试把它拔出来。” 她敏锐地从眼角看见暮霜在听到“拔出来”的时候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 “好,我试试。” 一边走一边看阵法,自己也清楚,至多只能判断阵法是否有害,其原理是断然看不出的。但是乍一看她就看得出,这阵法很奇怪。从材料与画法看,一切法力的源头就是那把剑本身,其余别无他物,线条只是为了集中剑的力量——如此看来绝非有害的阵法,至少从目前能看到的部分来说。但是,这画法很怪异,说不出来具体哪里怪,但就是不同于大部分常见的阵法,有点儿像—— 像自己试图用来保护师姐不要堕魔的那个阵法? 不——记忆忽至,电闪雷鸣的泰山之巅忽然重现眼前——这像是自己试图用来复活师姐的那个阵法,是一种倒流之阵。 她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只有两分心力在嘲笑自己还没摸剑呢就想起来了,剩下的全在对抗不适。 视线模糊中似乎看见,或者仅仅是感觉到,暮霜准备上来扶她,为那白衣人阻止,“唐姑娘?” “没——没事。”唐棣稳住自己,“没事。”然后走向阵中。 不是任何其他把她从晕眩中唤醒,甚至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这个白衣人给自己的感觉。 如果暮霜就是当日的猫头鹰,那么这个白衣人的压迫力比暮霜强十倍。 “那好,请吧。” 站在剑前,距离近了才看得仔细。一把应是锻于上古的剑,造型简洁质朴,雕饰繁复奇特,尤其是青铜剑柄上的花纹,道道横平竖直,组合起来,不是饕餮,不是夔龙,看不出来是什么——照她觉得倒是很像树木枝桠——整体予人端庄之感。 端庄,整齐,秩序,高雅,那些细微的曼妙的凹槽里应当流淌着的是金光。 她望着那些花纹,眼里出现并不存在的绚丽金光,伸出右手的姿势就如同朝圣。抓握的力量一开始还算轻柔,似乎有所畏惧,畏惧这强大的东西不该为自己所掌握——不,不是似乎,她几乎能肯定,这把剑不属于自己,属于某个更强大的存在,自己这样做是僭越的——继而,不等自卑蔓延,强大的吸引力从指尖向肩膀向灵台向她的灵魂深处冲击去,她感觉自己的右臂与剑融为一体,出现在意识里的金光与骨髓里的光芒融为一体,她闭上了眼。 眼前看见一片树林,不茂密,也谈不上稀疏,远处依稀能看到清泉,天边挂着巨大的月亮,仿佛触手可及。清风细抚,树枝摇曳,她觉得自己也是树林的一部分,生长于此,能感受到土壤中养分的多寡,以及与其他树木长于一处的快乐——似乎可以就此长生不死,不思不想,宇宙洪荒。 正想沉醉这种介于意识有无之间的朦胧,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松柏般苍翠的青衣长袍随风飘舞。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感觉到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拂过,接着扎根某处随风飘摆的感觉就没有了,意识清晰了,肢体存在了,有了脚掌接触土地的触觉,那和根系埋藏在土地的触觉是如此不同,那—— 唐棣? 有人呼喊她。 你来。 是个女性的声音。 快过来。到我这儿来。正好这次你跟着她,不然还没有这么好的东西等着你。 另一个女性。 她于是走动起来,一时走在树林周围,一时来到宫殿门前,要不是悬挂空中的月亮依旧巨大,简直怀疑走到了别的地方。仰头看去,四壁半个字也无,只有皎洁的月光照在一样白璧无瑕、清雅简洁的墙壁上。进来啊,里面唤她,她走进去,道路简单她却懵懂,想跟随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以为要走丢之际,越过一扇小门,空旷的花园出现了。隔着香气袭人的桂树,她看见那边高大的青衣人正与一个白衣女子并肩而立,望着水面,不知在说些什么。 哪怕只看背影,也惊异于白衣女子的美丽。 哪怕只是并肩,也无法否认两人最是般配。 她久久凝视着二人的样子,一动不动,好像那是她最初见过的美好风景,因为太美好太喜欢,几乎成为一种固有的模式,认为天下都应如此,认为这样的存在、这样的两个人应该因为这种美好而恒久不变,永远这样下去。 第125章 然后那青衣人离开了,离开前轻轻亲吻白衣女子的额头。她呆看着,好像又变成了一棵树,只是在此生长,默默不语地见证一切悲欢离合,无权干涉,在画面中却又不在故事里,于背景中逐渐模糊,消失。 白衣女子目送青衣人离开后,一个人站在水边,孤寂所散发的冷气渐渐将周围的一切温度收敛向内。唐棣感觉自己的视线也一样,正无限地靠近白衣女子,却又怎么也到不了她的身边,还因为这触不可及生出伤感来,好像在意识的虚空伸展着双手,想要抱抱她,却怎么也抱不拢。 有关,却不是替代,或者也不可替代,于是乎出现成为了一种对失去的提醒。 别哭啊,别哭。她听见自己说,也不去怀疑自己为什么觉得人家在哭,继而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 忽然,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并没有看着她,更像是在仰望苍穹。她见了那双眼,心中一凛——原来那双眼睛里偶尔可见的孩子一般的纯真快乐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原来能够与一双平直眉毛相得益彰的天然妩媚也不见了,好像所有情感都如风四散,只剩下冷冷的高傲,在这并不能扩建增高的殿宇内,画地为牢。 白衣女子转身径直朝水边走去,她不知怎么有了不好的预感,生出了双腿,大步向前追过去。荆棘掩目,她只能依稀看见白衣女子越走越远,越走越深,自己却始终不能摆脱荆棘的缠绕。越是着急,缠绕越深,几乎要将人吞没一般。 末了,等到她走出来时,空旷冷寂的后院已空无一人,一件绣着金线的白衣从女子消失的方向飘来,从她的手边挂了一下。白亮的光泽与柔滑的触感转瞬即逝,她目送衣服飘落他方,环视周围再无人迹,通向宫殿的大门,已死死地关上。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 耳畔响起嘈杂,人虽未动,却被拖入一片光影变幻之中。周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只听见许多人在问“怎么办”,却听不清到底要怎么办。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吵得头疼,她在心中大喊了一声,“别说了!”周围风景就霎时清晰,是云端之上的巨大铁砧,两个面目不清的人手执大锤看着她,做出了请的手势。 她躺了上去,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只是知道要做。 只是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知道自己为了某个目的,必须这样做。 噹!剧烈的痛苦从背后袭来,如同形神要被敲散那般——如果形神魂魄都要散了,意志力又依附在哪里?没有意志力,我怎么能坚持下去,完成我要做的事? 噹!下一次打击来的时候,她已经咬紧了牙,绝大的意志像是大锤敲击时传递到铁砧上又反射回来的力量,你予我考验,只要我可以,还没有粉碎之前,我就会十倍还击给你! 剧烈的痛苦不断穿越身体,她想起那青衣人的脸了,想起那浓眉大眼明眸皓齿,想起她与白衣女子的言笑晏晏,想起她们如何招呼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浮光掠影,没头没尾,只记得好,只想记得好,让这好成为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精疲力竭之际,她闭上了眼,感觉自己如同一块破布般被扔了下去。一直下坠,身体的一切都在下坠的过程中粉碎,飘散,连昆虫也不如。还没到底,已经忘了一切。一时悲伤起来,觉得生不如死。然而又有一个声音说,不要怕忘记,天道昭昭,总会走到该去的地方去的。 总会去吗? 一定会到的,一定会。 一定会…… 她模糊看见眼前的天空中一片五彩斑斓,仿佛是被油墨所笼罩,但来不及看清,就撞在了上面。 再睁开眼,还是炎魔地的洞穴,手中的剑却已经拔出来了,剑身残破,业已失去了四分之三。更奇异的是,残余的四分之一如同被月光照亮一般,散发着诡异的碧绿光芒。 她不解,但眼角看见那边白衣人的脸上,竟然是一片大受震撼的惊愕。好像唐棣脸上是完全出于自己意料之外、丝毫不曾设想过的情况,她甚至需要时间来消化理解,寻找其中的逻辑,将关键的榫卯重新一一对位。 须臾,白衣人冷静下来,轻声问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什么,便说什么,无需猜测。” 唐棣心说自己就是猜,也猜不出来什么。反倒是想起乌禄的警告言犹在耳。 看见的东西也许有朝一日会解密,终会解密,她可以权且记着,一直等待那一天;就是永远都解不开也无所谓,她可以这样活下去。但眼前这个人,还有身后的暮霜,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目的,才是唯有此刻能部分解答的问题。 就算说了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也不能在这两个人面前说。这只是直觉,充足的直觉。 毕竟假如暮霜真的就是袭击自己和霓衣的那只猫头鹰…… “我看见……”她简短地描述自己看见了什么,着重描述画面,忽略情感色彩,把看到的东西说得像是在魔界也有、人界也行一般。她一边说,白衣人一边踱步,走来走去像个听弟子诵经的先生。末了,她说完还看见一层绚丽多彩的油膜后,那人转过来:“膜?” “像罩子。”她说,其实还觉得那样子有些不祥,有些怪异,就像是什么蜥头人身的怪物给人的感觉一样,但没说。 “唐姑娘……果然不凡。”白衣人站住了转过身来,摇着头对她笑道,“我听了暮霜说的唐姑娘的故事之后,就觉得你一定来历不凡。想不到是如此不凡,真真三界奇闻。” “三界奇闻?”唐棣笑,“也有别人这样说过。” “别人?”白衣人的眼睛里忽然闪现锐利的光,只是被作为面具的温良给盖了些。 “霓衣。还有魔界的那几位大人。”她说,打量着白衣人反应。 白衣人却只是抬抬眉毛,只是表示知道了,然后收敛神情,正色道:“来此便是客。我这里来的人不多,个个都很有修为,但是像唐姑娘这样经历丰富的是在很少。唐姑娘先是地府官差,是所谓三界秩序的执行者,之前还是人界的修行者,后来又是魔界的流浪者,多次参加了大战,出力甚多——我甚至听说,唐姑娘可以以一敌多,屡立奇功:可以说,除了仙界之外,唐姑娘已经可谓遍历三界。天地间能有这样经历的人很少很少,所以——” 那双也有些泛蓝得眼睛看着她,正试图看进她的心底,满载渴求答案又怀疑真诚的欲望。 “不知道唐姑娘对三界之分有什么看法?” 三界之分?她那刚刚短暂恢复现下又找不见的记忆让她想起人界那个叫九黎的门派,九黎——九黎主张人妖结合,最反对隔离。相反,灵剑主张绝对的隔离,妖就算生在人界,叫他们看见一个就要杀一个。 于是九黎深居简出,而灵剑大杀四方,多少有些可笑。 人啊,总以自己代替苍天,也总是可笑。 “我想,三界之分是自然天成的一部分,未必与宇宙天地一道诞生,但是自然演化产生的。” 而且它也会变化,可能一直随着天地灵气的流转变化。她在心里对自己道,并无意说出来。 白衣人听了,笑笑,“那就是自然天成,如日升月落一般?” 日升月落如铁律,但谁知道变不变?她想,照这么说,所谓“三界之分”恐怕还不如方圆百里的巨大山石,毕竟山石如此也会被流水侵蚀,形成峡谷,三界之分又能多牢固?正沉默踌躇思索这一番话,白衣人那微微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道:“我换个问法,依唐姑娘看来,自然天成,是否就是合理的呢?” 唐棣一时觉得自己见过合理的——当然,日升月落,只是日升月落如此固定,还能不能拿来比较值得商榷——也见过不合理的受到冲突的,比如天生某些人界的恶魔,何以邪气如此,诛杀自己全家?遂觉一时不能定论,不敢下断言:“自然而成自然有它的道理。” 白衣人闻言点了点头,姿势更像教书先生,唐棣觉得奇怪,但转念又想到对方是所谓“魔界高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过是个皮囊,谁知道下面是不是和钓星阿紫巴蛇同岁?这些问题—— “那么对于那些因为这些分裂而被阻止了道路、不得不如此不能跨越这条线的人,这就是对的吗?” 这是在考她课业吗?这更像是在审她。一步一步,要把她往墙角里逼。她倒是不反对去墙角看一看最后图穷了现出来的是什么匕,但是她也不愿意让她们这样轻易得手。 “规则不应该是死的,太死当然不行,要有容许灰暗的空间。往日我在地府,即便铁律如此,也许徇些人情。当然,坦率地说,很多规矩执行下去,死板地执行是省事的,但一旦省事久可能有不对之处。不过,”还不忘倒打一耙,“大人是否是想到什么事情?那些因为这种隔离而生恶果的事?” 白衣人笑笑:“也不完全是,不过因为你经历丰富,我才想问的。当然你要说我见过没有,我也的确见过一些。其实人妖殊途,就算相处一处,也是不会有后代的,无有后代,无非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强行隔离她们呢?又比如,为什么妖再怎么修炼也只能成魔,不能成仙,除非有仙来点化,凭什么仙人就要高人一等?多少妖族为了这一点而扭曲了自己的性命与灵魂!唐姑娘是否觉得这一切多少有些不合理、不近人情、甚至僵化死板之处呢?” 第126章 唐棣站在原地,听着这一席话,看着那白衣人感叹,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怀念,看出了惆怅,还看出来一种隐约的仇恨的火焰,轻佻地跳动着,好像随时会变成更大的烈焰。 这人在恨,而且还享受这种恨。 “死规矩害死人当然是不对的,但我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妖,甚至大魔上仙,都不应当自己给自己戴枷锁。” 所以为何一定要成仙呢?做魔不好吗? “嗯嗯,枷锁,枷锁。”白衣人点头道,“那唐姑娘觉得,是否应该做点什么来改变这种情况呢?” 唐棣一愣,难道这就是她等着我的地方? “如有更好当然可以更好,但——什么才是更好呢?”她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会不会只是我们以为会更好,实则未必?”。 不管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她都会这样说的。只是面对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她说得并不友善,肯定多少叫对方觉得她挑衅。 对方一愣,挑了挑眉毛,光洁的额头上堆出层层的抬头纹:“那唐姑娘是觉得应该顺应天道咯?哪怕天劫降至——我想唐姑娘在魔界这么久,这样的话应该听的足够多了,这两个字甚至已经听腻了——到时候,三界众生都无法幸存,要将你毁灭,把你所珍爱的一切也毁灭,也顺从这样的天道咯?” 唐棣听了多少有些愕然——只是什么比喻?这就是她的墙角? 其实要说牺牲,端看什么是代价。要她牺牲自己,坦白说此时此刻,她无所谓,她虽然比一开始进入魔界的时候好些,但依旧觉得自己并不如别人珍贵,因为打心眼儿里想要忘记过去,要忘记过去就会连带忘记自己的来历甚至自己本身,似乎自己的彻底消失才是一切的解答——但牺牲所爱不可以,她想到霓衣,也想到师姐,但无论是霓衣还是师姐,都不能或不应该被牺牲。 师姐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可霓衣—— 但这家伙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如果这既是图穷匕见,这匕首是要刺谁的? “我不相信天道会对自己如此残忍——就算有一日苍天真的要如此,我也相信它有自己的道理。生于此世,盘桓变化,我相信一切的一切终有一个归处。” 由于没多少好的例子支撑,她自己也不能说十分相信自己的说法,终归有些底气不足;白衣人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人间百万无辜死者,也有不少是这样想的,不也做了唐姑娘还是地府官差时见过的枉死鬼?” 原来这家伙的观点是卡在此处,她想,这家伙看待事物一定是只看单面的,或者说只选择其中一面、抛弃另外一面的,由此得到孤立的观点,简直是一根经到头,不肯回头,不肯撒开嘴里咬着的骨头——就像自己的那些执迷一样。 但谁能知道执迷背后是什么?除非为了苍生福祉,自己这样的执迷又有什么好处呢?当然,反过来说,自己所谓的“为天下苍生福祉”的执迷就一定是为了福祉?这和顺应或不顺应天道的选择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都是不知道结果的执迷、盲信。宇宙洪荒逝者如斯的长河里,盲目是难免,但是不能一昧盲目——虽然盲目带来一往无前的勇气,但同时还要有敬畏才行。 对方问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她既有勇气,也有敬畏,假如自己手上有了毁天灭地、改造三界的力量,她的第一感受也许是害怕。就凭这一点,她此刻无法做出选择。 而且她不认为自己不能反抗天道,因为历史大势不是任何人、任何群体可以改变的。 “即便如此,”她说,对方的笑声也停下了,“我还是不愿意对抗天道,我愿意顺应它,相信苍天之道会为更多人好,我也不反对我自己为更多人牺牲。” 白衣人看着她,可能没看多久,只是目光深邃,倒像是看了很久很久似地。末了,白衣人轻叹一声,说很高兴结识她,希望今天来这一趟能帮到她,“也愿你的牺牲终有价值。” 第六十二章 寒风凛冽,但远处可以看见蒸腾的水雾,霓衣也看到了,转过来笑道:“快到了”。 她报以微笑,“好啊。看样子还挺暖和的,是个温泉?” “不知道,只是知道水热。” “是温泉也好笑啊,为什么温泉里还会有螃蟹,不怕被煮了?”她说。 霓衣笑出声来,“被大螃蟹听见,一钳子夹死你啊!” 距离她与暮霜回到逍遥谷,已经三天了。那日从古怪的洞窟里离开,她虽然感觉对方为了奇怪的目的一直试探自己让人不很高兴,但收获的短暂回忆是美好的,尤其是那不想忘记、终归忘记、却相信最终一定会抵达同一个地方的信念,虽然说不清是不是现实念头的投射,但给了她安慰和信心,去笃信终将记起,去放下短暂的强烈探求心,忘记自己,专注当下的事。 即便如此,对暮霜的提防还在,回去的时候暮霜虽然只是普通寒暄、她也只是普通应付,到底多打量了对方两眼。 如果她就是那只猫头鹰,为什么?和过去有什么联系,会不会—— 会不会当年在森林里也是她? 然而当时的感觉太不确切,实在做不得数。她只能抓着袭击自己和霓衣、试图抓走镜儿这一点来推测暮霜的目的,为什么抓镜儿?为了杀自己?为什么又没有追杀到底?那时暮霜肯定能做到,为什么不?不是杀,那是测试?测试自己干什么?测试自己想没想起来?想起来又怎么样?当年的一切都是为什么,是要杀了自己?自己挡了她的道?那现在就不挡?现在她是杀不掉自己了,但在那洞中,也不是不可一试的,为什么没动手呢? 想得太多,时间太短,很快就回到逍遥谷。凌空一看,霓衣和泮林正在家门口坐着闲聊,周围空空荡荡,看来是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四人坐下,先是问了问唐棣此去可好,又问这边修整的情况,自然是都说不错,末了泮林拍着胸脯——唐棣不由得想起雪白的猫头鹰拍胸脯的画面,差点儿笑起来——说自己有了暮霜回来,就绝无问题了,“霓衣姑娘和唐姑娘最好尽快上路,去蟹湖。” 她看一眼霓衣,霓衣点头,眼神里并无多余的暗示,她也不多言。夜里,她固然告诉霓衣自己对暮霜的猜测,霓衣听了又是思考又是讨论,二人次日一早还是正常上路,群鹿来接,泮林笑说,这真是“马不停蹄”了。 “这家伙与你混得这样熟了?”她问,“还是你们以前就这样?” “他才不呢,他以前讨厌我。不太喜欢和我说话的,总是阴阳怪气的。你看他这样子,样子亲切,实际上最是乖戾无常,暮霜一向如此,总也算赏罚分明、纪律严格,泮林才不呢,他总是叫人捉摸不透。这回这么积极,还准备了长长的一篇道歉作为托词,天天缠着我套近乎,每天的话那叫一个多,缠得我都烦了。” 她没想过猫头鹰也可以是聒噪的鸟儿,不由大笑。 “所以,你昨晚说的,”霓衣等她笑完、还又列举了些泮林的劣迹讲笑之后,认真道,“我觉得的确有道理,也许这两只鸟背着我们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也说不定。只是,现在就是让这两只鸟留下也没有什么损失,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现在话说出去,事情就必须这么干,他们也一定能会干好。但蟹湖只能我们自己去,不光是水火交侵的实际需要,而是——” “而是万一假手他人正是他们想要的?” “不排除这一点,但我主要觉得,此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们与螃蟹是否有以前的恩怨,还是我们来要万全一些。” 她就此与霓衣逗笑地说起蟹湖的种种、往日是否有所冒犯等等,霓衣坚称自己没有,她非要设置种种假定,缠着霓衣说话,不但自己享受,霓衣也喜欢。两人就这样玩笑着到了寒冷的山峰脚下,放走雄鹿,开始登山。翻越险峻的山脊,躲避不显眼的寒霜,其实除了两人彼此的逗笑,一路相当艰苦。但因为彼此的存在,倒好像都不艰苦了。此时眼前看见热腾腾的巨大温泉湖,都不去想里面有个螃蟹,这螃蟹会不会什么邪恶的存在,光想进去泡一泡了。 好像与霓衣一道,固然在山洞里还信誓旦旦地不愿意牺牲她,却愿与她一道面对一切艰险,半点不怕。 到得湖边,还来不及去看水清不清,就见水边浮出来两只眼睛。她差一点儿就要叫了:小螃蟹!然而对方看见她们,似乎快速地确认了身份,然后眼睛收回去,整个躯体站起来——立在眼前的是两只长得像鱼但几乎龙化、鱼鳍化为须不说还生了四只爪的东西。 “二位姑娘,大人已经知道二位要来了,派我等在此恭候多时,请二位就随我们来。”说罢就回身从水中抬起一乘轿子。轿子莫名沉重,两只似鱼非鱼的妖精颇费了一番工夫。而唐棣站在那里,看着这两个家伙好奇,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是是什么来着? “它们是啥?”她悄悄向霓衣问道。 第127章 霓衣饶是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定是蛟?” “哦——就是鱼所化的蛟?” “也许是吧,有鱼化,也有蛇化,总之不是什么正经的来历。” “正经的来历”,这用词一时让她想起那洞中白衣人的话来。当然,想到蛟,就更想到那人。可惜没空仔细观察,轿子好了,人上去,轻易穿越温暖舒适的湖水,来到水下府邸。 走入大殿,果然见到一只巨大的螃蟹端坐上面——这家伙干脆不化形,保留自己小山一样的体积,眼睛触角,一样不少,钳子大若马车,八条腿并在一起可做石桥,别说神情严肃与仪态威严,见第一面能不害怕的恐怕也没几个。 结果大螃蟹见了二人,嘴边冒出的一串泡泡,竟然露出笑容来——唐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理解的,那张脸,如果可以说是脸的话,还是螃蟹的脸,严格地讲连个嘴角都没有嘛——以宽厚长者关心后辈的语调对二人道:“两位姑娘远道而来,打从你们上山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就是不知道你们是谁,只是感觉你们没有恶意,不知二位所为何事呀?” 霓衣于是起身拱手,自报家门,告知来意。大螃蟹听了,呵呵一笑,说借水而已,毫无问题,“这就搓一个水灵给你们带回去!就是水灵要一日一夜方好,二位也正好在此休息休息,往下你们还要去炎魔地,无妨在我这里养精蓄锐,休息这一日一夜,到时候我另送你们一件东西,包你们在炎魔地不会受炎热侵害!” 二人闻言喜不自胜,大螃蟹一边呵呵笑,一边干脆地举起大钳子,轻轻上下捏了几下,一个小水球出现,漂浮空中,快速旋转。大螃蟹又开口唤来侍从,让它们去准备。侍从去了,螃蟹又转而和她们聊天,仿佛对什么事都好奇。 唐棣因为之前的好奇,加之见到螃蟹的侍从们都奇形怪状,便问道:“大人——” “你讲。”那对螃蟹眼睛还眨了眨。 “您是一早就住在这里吗?还是?” “不不,我是从南海搬来的。我叫‘南海大蟹’,搬到这里之后,大家就忘了这个名字了。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是寒冷的湖,几乎是冻住的。我就图这个冷,于是住下了。一住下,我倒是好了,水也变成温泉了,哈哈哈!” 两人听了这名字,也跟着笑起来,霓衣疲乏,只是端着大螃蟹的侍从们送来的温热湖水慢慢呷,唐棣便笑着问道:“那您是为何要离开南海,到这里来呢?” 大螃蟹微微挥动大蟹钳子如同摆手:“当年我在南海,可谓‘兴风作浪’、‘危害一方’,毕竟南海属我最大,法力强,脾气也暴戾,连上仙也奈何我不得。后来有一次——杀手下得太过了,终于自己也后悔,想要改变。日日克制,却克制不了多少,自我反思,除了自己心性的问题,还有南海太热,而且我的仇家对手们成天一个个地上门寻仇,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所以我就决定要到北方来。” “太热了就选定这个地方?因为寒冷?” “不,我没有选定这个湖,我是一门心思往北走,寻找寒冷。谁知,身为南海蟹,不知北地寒,等到到这个湖边的时候,除了还剩这个钳子,”那巨大的右钳咔嘣一夹,“其他的腿和左钳,都掉了。掉得干干净净。我是靠着最后的力气,钳子一扒拉,跌进这水里的。我就是在这寒冷的水里,冻掉了最后一个钳子,又凭借自己的执念吊住一口气,再凭借自己的努力,把腿都长回来,恢复到完整的螃蟹的样子的。那时候我几乎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直到肢体恢复,才算醒来。醒来,往日的热性已经疏散在水中,这里也成了温泉湖了。” 二人啧啧称奇,大螃蟹则呵呵笑道:“哎呀,所以我这湖中的侍从,都是此湖原有的住户,不是我带来的,看起来奇怪了些,你们不要见怪——不过就算是我带来的,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南海的怪物,就更是多了!” 唐棣想到那抬轿子的鱼蛟,便想起洞中白衣人,立刻问道:“您来的时候,这里有主人吗?” 螃蟹眨眨眼,晃晃触角,是摇头的表示:“没有,干脆是空的,说是那前任的主人走了,所以这些蛟们才把我当个新来的老大那么捧着伺候着,不然我也熬不到后来,根本不可能与人打斗争夺地盘的嘛!” “那您是否知道前任主人是什么,也是蛟吗?” “听说是,传说是蓝色的,本来在这寒湖中修炼得道的,不知后来为了什么,某一天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总之就是这么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问下人们,它们也不知道,说有那老大的时候,它们还是小家伙,根本不晓得事。说起来,也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霓衣不知道是不是听见这“很久很久”便想起来插嘴道:“对了,那您知不知道,在您来之前,这北地是天生就这么寒冷的吗?我听说绝寒峰也是后来形成的,这地方呢?” 大钳子又摇了摇,“关于绝寒峰,我所知道的,也是那个传说,什么‘上仙与邪魔同归于尽’,说是一开始上仙要降伏这个入侵的邪魔,但是那邪魔的力量太大,摁到地底都不能遏制,一路爆炸流窜,于是先形成了炎魔地,然后还未宣泄殆尽的力量一路向北,想蹿上天去祸害仙界,上仙为救苍生,就耗尽自己的力量,与之一道封印,形成了绝寒峰。” “那这个邪魔,”唐棣听这个故事听得百爪挠心的,好像有成千上万根针一同扎着四肢百骸,不十分疼,却相当痒,几乎说不清是哪里难受,又难受得发疯,痒处太多只能随便抓一个挠挠,“会不会就是如今的炎魔,或者炎魔的前身?” “不不,那时候还没有炎魔呢。炎魔和我一样,都是热的产物。说到着,我还觉得呢,从这地理上南北对称的一点来看,这传说还是属实的。不然,何以南方如此炎热生邪,北方如此寒冷也生邪?不说绝寒峰,就说这湖里原来的那条蛟,据说也是恶蛟,说不定也是那一场大战的后遗。” “那这一场大战,会不会就是一次天劫呢?”霓衣道。 “也许吧,五劫都是天劫。但我所生的日子里,也许没有。又或者,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也曾有?哈哈哈哈不然我何以丢了八条腿!” 两人就这样陪着大螃蟹说笑,唐棣还想要抓住刚才百爪挠心的细节,结果一下子都不见了。等到入夜要安顿休息,大螃蟹才说,何处休息,何处吃饭,明日何时起来,何时水灵完备,“霓衣姑娘,你把你那个葫芦取来。我看那白玉葫芦不错,我再给你们加持加持。” 大钳子一握,白玉葫芦几乎小到不存在一般。 弄完,大螃蟹又说:“然后,你们明日用这葫芦装了水灵,就立刻去峤山。” “峤山?” “嗯,去捕捉冰蚕。”大螃蟹叹口气——这次唐棣是从泡泡的方向上看出来的——居然还摇了摇头,“这一年多来,整个魔界灵气不顺,逍遥谷水草不生,而我这里便是反常的寒冷。就比如你,霓衣,往常来的客人,没有几个需要喝那么多热水的。如果我这里反常的寒冷,那么炎魔地可能就是酷热,那可不是单纯的炎热,而是硫火遍地,时不时就要烧起来,还非常呛人。所以,你们必须找到冰蚕,弄出它们的蚕丝和珠魄来,才能安全穿越冰原——可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要穿越冰原,要赶时间,你们必须穿越冰原,绕路更难走。” 两人听了,面面相觑,倒是大螃蟹说了一声,“你这葫芦到底不错,哪里来得宝贝?” 霓衣愣了愣,低头道:“这是我在——在月光下做的。” 大螃蟹说着夸奖的话,而唐棣却看见霓衣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 霓衣当着唐棣的面,只对唐棣一个人的话,愿意也可以说出绿宝石的来历。但是当着螃蟹,她不愿意——说是自己在月光下因为思念那个人做出来的?这不是自报家门吗?当着外人尚且罢了,要和唐棣说这件事,她觉得自己还要再思量思量决定。她宁愿唐棣看自己只是魔女,来历不重要,甚至根本不要去想自己的来历。这样的选择好像和支持唐棣追求身世谜团的解答相违背,但是—— 不,暂时不,她还不知道怎么说。如果要唐棣知道这一切,需要两个人彻底敞开心扉,需要一个坚实可靠的两人相爱的基础,需要这一切给她勇气,去袒露她生命中最深的伤痕。 不,她暂时还不能,就让她们这样走下去吧,比如先,爬上这峤山。 大螃蟹建议她们这样做,自然告诉了她们峤山的位置。她对这一切有所耳闻,知道在北冥大荒的角落里,但实际上并不清楚要怎么找,对螃蟹的帮助当然感激不尽——说实在的,这种无算计也不计代价的帮助以及其中的义气,在魔界也没有几个了,她以往以为只有一个怒特——螃蟹还说得十分详细,从怎么穿越大湖,在何处走哪一条岔路,到最后如何上山,事无巨细。 第128章 说得仔细,样样不假,连这山如何难爬都不假。 “他还说若是换成他,斜着爬也可以,这一看,我就不信他能!”她说,几乎爬得气喘吁吁,唐棣回头笑了,“是,咱这么手脚并用的,都不容易——不过嘛,说不定他是脚上发力,直接蹦上去的?八条腿呢毕竟!” 说着还用手比了个“八”,她笑得更加喘不上气。 螃蟹警告她们,从峤山开始,这些地方都要尽量少使用法力飞行,顶好是不使用,因为炎魔手下那些大妖都法力高强而脾气怪异,你一来,它们就知道,你还用法力飞,它恐怕越发觉得你有问题,跳出来打,未谈事情先动手,就不好了。她们只好走路,连这陡峭堪比巴蛇的宫殿、黑色的土地上长满苔藓滑得要命的山,她们也只有徒步爬。 上得山顶,在长相怪异、不知来历的树上寻找这身长七寸、黑皮有角还有鳞的怪东西。“说此物至阳,又有剧毒,竟然只吃杨树叶子?”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大堆螃蟹给的杨树叶,两手挥动,看看哪棵树上先有动静。 “杨树最喜欢从别的树那里抢夺养分,有它,周围什么都长不好,自私至此,自然可以达到‘至阳’。或者说像大螃蟹说的那样,是因为杨树爱抢,所以它们爱争斗,所以至阳?” “你——说得倒是有理。”她得承认,她其实根本不了解树。只是唐棣的了解多少也在她的意料之外。不过唐棣给她的惊喜太多了,了解树,明白树,一看一摸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又如何?说不定唐棣的来历是她像也不能想的呢? “来了!”唐棣轻声道,顺着手指她看见两棵树上一边一只,于是从唐棣手中接过一把树叶,轻轻靠近树上的那一只黑漆漆的“冰蚕”,开始喂食,果然未几就搞到一大把蚕丝,回头一看唐棣那边,也是一样;随即掏出葫芦,把两只冰蚕收了进去,再把两人收集的蚕丝都抓在手里——心里很是快乐,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做衣服——细细打量,虽然是黑的,却显得清洁无比。遇水不湿,遇火不焦,简直比自己身上这一件还好,毕竟,她还没有经历过烈火。 如果当初的焚心不算的话。 她闭上眼,指尖集中力量,双手往空中一挥,两件黑色的极薄的披风就落在两人的身上。 她睁开眼,见唐棣正在左右打量身上的新衣服,便问:“喜不喜欢?” 语句本是撒娇,不知为何,语气却是渴求。 “厉害。”她把这当作肯定的回答。虽然还想问“厉害是厉害,但你喜欢是喜欢”这样的话,但两人也赶时间,得马上去冰原中。原来这冰蚕一旦见面,便要争斗,不死不休一直打下去,可以九死九生,而且一旦打起来周围就寒冷无比,死的那个扔进火里就会得到冰蚕珠魄——据大螃蟹说,这玩意可以帮助她们抵挡炎魔地的影响。 “影响?”她们问。 “嗯,怪异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头疼,可能都会有,甚至还会产生幻觉。” 两人进了冰原,果然发现这冰蚕丝的好处,轻薄如夏服,保暖挡风却强过最好的毛皮。找个雪堆,把在葫芦里已经要打起来的冰蚕扔出来——幸亏有大螃蟹加持,不然葫芦大概也炸了——两人便抱着手臂,看两只冰蚕一落地便彼此疯狂地撕咬,那圆滚滚的身体互相绞股的样子,真是小小的身躯也有大大的杀意。 唐棣感叹,“要如此争斗,才能得到至宝,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天下大势演进、三界向前发展的必然,不争斗不出现冲突,是不可能的从变化中找到好、找到力量和方向的。毕竟一切力量都是此消彼长,不可能不变动。” 她笑笑,“又想起那日在山洞里和那人说的话了?” 那天回来之后唐棣只捡重要的说了,此行路上才说得仔仔细细,还包括她本人的许多想法和评论,好像一直在思考那些话,总是不断地补充。她的关注点却是唐棣的那些回忆,说实话,是她自己一直不敢相信,实际上,真有些像—— “不过嘛,你这衣服是真好,太好了,就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衣服……” 她一时走神,根本没有注意听唐棣在说什么,也许是太冷了,或者累了,她不知道。现在是怎么说到了这里,她一无所知不说,唐棣猛地这么一说,几乎把她吓出冷汗来——惊喜?难道还能是这样惊喜,唐棣竟然具有了看透自己的能力? 那这,她,她要如何—— 幸好此时两只蚕终于分了胜负,唐棣上前把二者都烧了。两人马不停蹄,直奔炎魔地。 从冰原到炎魔地,中间有一段是和峤山类似的苔原,就是迷雾重重,让人总有自己在做梦的错觉。霓衣也不例外,她一会儿担心会遇到什么,想那些对于炎魔地的传说,一会儿又觉得万一出点什么事此时也无悔,因为至少吻到了唐棣,哪怕只是亲了一下脸颊。每次这么想,须臾间便会觉得自己好笑,感叹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难道是因为靠近炎魔地、已经受到了影响?自己还拿着冰蚕魄珠呢,还受到影响到如此程度,那么进去会不会失了心智? 她没对唐棣说,害怕唐棣担心,眼神也从眼前唐棣的背影,转移到远处慢慢浮现的壁立千仞的黑色山脉上,纯黑的,锐利险峻的,炎魔地的山岭。 真不知道会如何,但此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进去这一条路了。 第六十三章 没有人反对借炎魔之火的办法,因为没有别的办法。每个人也都对她们说实话:没人知道要怎么才能借到火。连见过炎魔的钓星也只能说,从炎魔的性情来说,只要没把他惹恼,面谈借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只是一团火,与找大螃蟹借水灵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怎么找到炎魔?炎魔住哪儿?没人知道。听说炎魔手下有两三个使者,钓星说叫狄刑、向克,剩下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也没说,那在哪里?不知道。 她们登上黑色山脉进入几乎有大半个绝寒峰那么高的炎魔地的时候,等于进入了完全未知的世界,一切都需要自己摸索。 两人站稳了放眼望去,地表除了石头便是灰烬,坑坑洼洼,不时有黄色的硫磺烟雾从地下冒出来,远处似乎还流淌着红色的液体,难道是岩浆?这倒当真是妖魔之地了,唐棣想,水也一滴都没有,只有熔岩。 也不知道脚下到底是什么地方,一脚走去,会不会踩空,会不会塌陷。 两人走了一阵,她正想停下来和霓衣讨论往下怎么办,就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号,嗷呜呜呜呜,像是人类被截短了食道或气管,或者声带消失、肺叶反而成了震动出声的器官,从胸骨正中的位置嚎叫出来,如咆哮,又如呕吐。两人定睛看去,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除了两腿和躯干之外别无他物的“生物”在行走。那东西腿细,脚踝的位置更细,走起来摇摇晃晃,躯干上却看不出哪里还有手臂或头颅,只有原该是脖子的地方,像是有个黑漆漆的窟窿,不断冒出灰色的烟来。 可能也是同一个窟窿,发出嚎叫来。她不能想象这玩意之前是什么,又何以至此。 然而认出了这个,继而就认出更多的“生物”,一概是黑色,有的是彻底烧焦了一般,有的倒还残存着一些刚烧出来的木炭般的盈盈火光。有些还能勉强依靠四肢在地上爬行,有些的移动方式只能称之为滚动,而且移动起来毫无目的,只是知道要从一个地方离开,费巨大的力刮破自己本来就焦脆如木炭的“血肉”,挪来挪去,也并没有到什么更好的地方去,休息,吃喝,或者做什么别的,只是一直移动,更有甚者直接掉进了岩浆里,发出刺耳而恐怖的声音,融化消失。 它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她有成千上万的疑惑,唯一确定的是,她不知道,霓衣也不知道。 “唐棣,”霓衣忽然叫她,“你那那边那个家伙,是不是很像——” “像什么?” “像——我不知道,像——” 霓衣说着就要向那边走去,脚下一时踏空,差点摔个趔趄,幸亏被她一把拉住。她叫她,而她猛地摇头,好一会儿才醒来,“你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那边那个家伙,好像钓星,以为是那家伙来了。” 此时此刻两人倒是都看见,那不是钓星,那是一个背上生出肉翅、照旧在趔趄行走的怪物。 “你——”唐棣本来以为这种情况可以参照地府里类似的情况处理,虽然心里也有“炎魔地不比他处,说不定更严重”的心理预期,但两人并无其他手段,只能将就,“你把那冰魄挂在脖子上——我来给你挂。”说毕伸手帮忙,扣好项链又说,“再跟我念这个。” 霓衣听完,笑道:“地府清心咒?” “你知道?” “我知道,我试试。” 假如清心咒是药,也有吃久了不管用的问题,她自诩霓衣现在用应该还可以管用一阵子。谁知道没过一阵变成她自己开始出现幻觉,她总觉得霓衣在和她说话,说了两句霓衣又会问她,你在说什么。 第129章 “那不是你——” 几次三番她开始担心自己会说错话,但闭目塞听也不行,万一霓衣真有事叫她呢?只好和霓衣约定,有事你掐我。 “掐就做不得假吗?”霓衣笑着说。 “那就用点力,狠狠地用力。” “你说什么?什么用力?”霓衣问,脸上是惊讶与担忧的表情。她心里打鼓,怎么都分章分段的。 “你看着我,”霓衣拉着她停下,“这样咱俩说话,应该不会出问题。” “好。” “我看咱俩不能再这样了。必须找个能说话的问问,你们在地府,还有套鬼魂说话的咒语吗?” “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哪里有可以套的。” 先要长个头,还要有个嘴。 “我看那边有一幢房子,或者说像房子有门窗的建筑,你也看看,我怕我又看错了。” 两人走到那破房子里,眼见屋宇固然谈不上俨然,破败却也不十分破败,就好像在炎魔地形成的那一天就被推了上来,霎时废弃,也就停留在废弃的状态里。两人虽然不抱找到能沟通的人的希望,但还是幸运地遇见有头有脸就是没有眼睛的行尸走肉,嘴里呜咽,看来也会发声。唐棣见了,立刻施咒,要对方说这里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炎魔大人在哪里。 谁知道这怪物的呜咽变成文字之后并不可理解,两人试图分辨其中是否有谜语,最后只好承认,疯狂并不一定都是谶语。唐棣又对此人施加一个发狂怨鬼用的镇静咒,想要上前与之对话——谁知道能说出来什么呢? 谁知道对方两手一伸,猛地一抓,完全没有眼珠的空空荡荡的黑暗眼眶直凑上来,几乎贴着她的脸,嘴里大叫,什么山里有鲜血的甘泉,去了就什么都不是,出来也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无法成为,要么失去魂魄与躯壳,要么血肉残存魂魄癫狂。 两人只能把它放了,不然唐棣觉得自己的膀子都要拽下来——对方不是在抓她的手臂,更像是在抓不断飘逸散开的魂魄里唯一稳定的东西。 “山里有鲜血的甘泉,山——”霓衣打量着周围,看看哪里像是有山的样子。 “真要去?”她说,总觉得这话也说不好是真的还是假的。 “管他的,至少是个指向,是可以理解的。走,那边有山——不,你再看看?” 那的确是一座山。至少从耸立在地上的那部分来说。她们一开始并不好奇下面会有什么,甚至当她们走进了发现里面有山洞、山洞里有一个似乎是通向地下的洞之后,就开始不愿去好奇了。 不愿,丝毫没有不合时宜的越轨的好奇心,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地方。假如不是为了寻找炎魔的蛛丝马迹,两人根本就不会下去。 但是现在不得不下去。唐棣自诩地府来的,见惯了诡异可怖的东西,一步上前就要带路。黑漆漆的山洞里实在是毫无光线,岩石锋利又不能靠手摸,她指尖一捻想点个火来照明,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地想到这般地方怕是点个幽幽荧光的鬼火更合适、更明亮,于是心意至法力至,掌心出现的竟然真是鬼火。 霓衣不觉,她自己倒是知道的:这只有在籍的地府官吏们能做到,她早已出了籍了,何以—— “走吧。”也不想问霓衣看到的是否和自己看到的一样了,万一说出来的话也是幻觉呢? 向下的洞口经过整修,被几块坚实粗大的石条支撑起来,看上去是扩张了,实际上即便扩张了也显得非常狭小,又窄又矮,粗略一看,唐棣觉得只有丸子能自由出入不受任何限制,此外任何人也好妖也罢,都要弯腰低头扭转身体。她先过去,再拉着霓衣,回头一看,昏暗中霓衣不像是小心挤过来的,更像是飘过来的,一缕游魂一般,她赶紧去拉。 结果霓衣因为笑着向她伸手——至少她看见是笑着,她不知道是否真是笑着——没注意脚下门槛似的石条,绊个趔趄,往前就扑。她拉,又拉得不专注,好像两个人都中了什么邪魔似的,以为霓衣是想顺势下几个台阶,结果到了台阶边沿才发现大事不妙——幸亏拉住了,两人一齐向后跌坐在地,否则从这一人多高却只有一尺来长的阶梯掉下去,肯定会摔断脖子。 跌倒时霓衣的手碰到地上的石子,石子从楼梯旁边掉落下去,竟然久久听不到落地之声,两人这才发现楼梯陡峭不说,还狭窄,左手边只有黑漆无底的悬崖。 要说在地府有没有见过相似的场景,她也见过,但那时绝不如此刻般恐怖,大概因为那时完全清楚即将面对什么,而现在,是完全不知道。 抬头看看,也是黑漆漆的石壁。也不高,并没有锋利且随时会掉下来的钟乳石,但这也无助于缓解恐惧,毕竟这就像是走在被剖开的巨大蛇类的腔肠里,就差一点臭味就一模一样了。 两人你拉我我扶你,好不容易下到了底。空旷中能看见一闪黑色大门——不,近了一照,也可能是墨绿色——上面有些怪异的刻痕,好像有规律,又好像没有规律,弯曲的纹路总在下一个拐弯扭出更奇异的纹路。如果说她第一次见到黎黛那人形蛇腰的身段觉得怪异,那眼前的怪异就是那时的十倍。 她本来想直接推开门,霓衣大概担心里面有什么东西,于是让她站到一旁,自己用法力开门,让她警戒。吱吱呀呀,门倒是开了,里面并无什么活物,倒是唐棣手里的鬼火自动飞到周围的六个烛台上点起来,照亮了整个圆形的场地——被白骨森森覆盖的地面看不到边缘何在,而中间的祭坛上全是血污,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个样子。 亏得没有苍蝇,她想,不然可够吃的。不过方圆数百里全是硫磺之气,想来苍蝇也生存不了吧。 两人慢慢穿越骸骨堆走向祭坛,一路看见骨头上干干净净,只有啃咬的痕迹留存。也不知是什么怪物,把血肉吃得这般彻底。待近了祭坛,血污就像一张厚毛毯般盖在石头上,她正想伸出手把霓衣护在身后远离这肮脏,霓衣却忽然出声念咒,一道白光飘上半空,祭坛周围立刻就浮现出血腥气与红得发黑的缕缕光芒。 “有法力。”霓衣说,仔细打量这些红光,“说不定是个陷阱。” “陷阱??” “我是说,往日大概是个陷阱,现在不是,也不是针对我们的。你看,”霓衣随手一挥,祭坛上出现淡淡的蓝光,“你还记得我们遇见屹巍的那一次吗?说不定这也是一样的陷阱,吸引那些想要吸取魔力的人前来,一路上看见下个山如此困难,便更觉得是什么神秘之地。结果一上这台子就被捉住,成了祭品。” “那图的是?法力?” 霓衣摇摇头,“血腥之气吧,我猜,不然不会留下这么多血在这里,五六寸厚了,不知死过多少……” 她想起地府里行刑的台子,难道觉得那里甚至整个枉死城的哀嚎不恐怖是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有罪,而这里不一样,是因为她觉得他们都不一定活该? 觉得他们无辜?觉得这不是公正的所以——又或者,她在恐惧其他的什么? “咱们走吧,”霓衣说,“这地方怪怪的,我觉得咱们还是赶紧出去。” 两人在周围石壁上寻找下一个出口,摸索起来,多少有些害怕,就是手里有光,也可能看不清楚石缝里到底是什么,像是那种黑色能吸收一切光线一般。她在此侧,霓衣在彼侧,突然听见霓衣一声惊呼,她立刻跑过去,与步步后退的霓衣汇合时,不及问“怎么了”,就看到了石缝里的景象:无数双灯盏似的眼睛,或者准确地说,是无数只,一只眼睛,一个小妖怪,彼此互相不关联,也不是谁的某个部分,就是无数只眼睛。 无数只眼睛此时正稀里哗啦地涌出来,即便掉在地上、被自己的同伴压住了,眼睛们也一样努力抬起来看着她们,灯盏大,目光空洞,只知道看着她们,从周围所有的石缝里倾泻而出。 她以前只听说过在豫章有所谓妖鬼,大概就长这样子,每年还要杀一个人来供奉它。平日里生存在画像上,需要吃人的时候就从画像上下来,自己的眼睛里蹦出无数双小眼睛来。 那样子想想就够吓人了,这满坑满谷的小眼睛都看着你就更可怕。 她甩出竹节鞭,霓衣拔出剑来,两人皆不想心中的恐惧再继续蔓延,更不想再寻找什么去路,拔腿就走,且打且跑。一路上去,又跑又跳,比刚才下来时快上好几倍,甚至一个不顺意,干脆把楼梯都劈出一个通道来便于自己上下,或者把穹顶划得更高更深免得撞头。霓衣开路,唐棣殿后,回头看从后面追逐自己的眼珠子大军,空洞又狂热的浪潮不断往上翻滚,即便被她嫌恶地狠狠一击,眼珠子从细瘦黑暗的身躯上掉下来,落地就形成一个新的小妖鬼,原来那个也长出新的眼珠子来—— 她不再回头,只是往前跑,只想往前跑。 其实只是一堆眼睛,但是浪潮也似的眼睛一直在狭小的通道里追着自己——就算它们把自己包裹起来、贴身盯着自己,也不会如何,这种小东西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即便明知这一切,她还是会恐惧,想要逃出去。 第130章 要逃! 两人大概抱着完全一样的心思,飞出洞口时都是用扑的,然而刚刚出来,就听见地动山摇。两人刚刚冲出山洞,山体便四下坍塌,巨大的躯体从黑色的山石中出现,隆隆声中她看见那身躯上是一片片黑色的膜,像是眼睑。数量之多,整个平面就像是一朵葵花。 葵花? 眼睑? 她抬头看上去,看不到头也看不到顶。倒还下意识地把霓衣护在自己身后。 接着,成千上万眼睛一齐睁开了,带着各自的想法,各自的眼神,各自的情感倾向看着她们。她心里一万分地不想看过去,一万分地抵抗看这玩意,可是抵抗不住,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对她收,看我,看看我,快看。 看我,看看我,快看。 快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快看!! 霓衣惊叫一声,她没听见,她已经在自己的幻觉里了,霓衣也一样。 霓衣记不得自己看见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会走路的眼睛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进入了这个怪异的洞穴,见到了骸骨与祭坛,还用极少使用的法术照出点当日残影来——这一切她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自己来到了极少有人踏足的炎魔地,在看了那一面墙的眼睛之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月宫。 像是过往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或者说长久的分离在短暂的时间里被跨越了,她竟然回到了月宫,站在熟悉的宫门前,门竟然还开着。 竟然开着。 她走进去。 罔顾应该思考为什么开着门又没有月之精华幻化的守卫守门,不关心这异常,只是走进去,从正殿左边的月门穿过,走过游廊,直奔花园。 她知道她在那里,她一定在哪里,之前的分别只是意外,她应该还在那里,就在那里等着自己。就在熟悉的地方,在自己陪伴她经历过岁月洗礼、与天地同寿的月光中,永远在那里。 再转一个弯再走过一道门,一下子就能回到分离的原点,从分离到重逢画成一个圆,一个圆就是圆满,此外她一切都不需要,她不再寻觅,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连人形都不必有,只需要每日跟随她,留在她身边,拥抱她,也就渐渐失去自己的重量。 回到分离的原点,分离—— 那不是分离,是抛弃。 不,不是抛弃,只是分离。她不是有意的。她不知道,她…… 她不知道。 她…… 她不应该的,她不会的。 她…… 转过这扇门就可以看见了。就这扇门。 她加快脚步,几乎要冲出去,越过门洞的那一刻又放缓了脚步,并非因为看见了要找的人,而是害怕看见,害怕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害怕自己还不能面对。于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绕过桂树林,轻轻踏过草地,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本来没有重量的自己啊,为什么脚步已经如此沉重了?难道是在魔界自甘堕落为魔之后,就失去了仙界原有的轻盈? 她看见了她,坐在石桌边,背对着自己,脊背还是那样直。她先看见她头上的软玉发簪,不减光彩;再看见万丈青丝,不增白发;再看见—— 怎么换了衣服?! 怎么会这样?! 那清瘦脊背上穿着一件更加华丽的衣服,金丝银线已经不足为奇,随着角度转换,衣料上竟然反射出五彩来,如同水面上的油渍。 油渍?! 怎么会有脏污?! 她拖着忽然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乱如麻的心里猜测怀疑肯定否定乌泱泱吵成一片,那视线定格在那人身上不动,走到面前看见那张脸,竟然还是年轻的时候,是自己在镜中看了无数次的脸,两颊饱满,唇红如樱,长眉入鬓,明眸皓齿,正手执团扇,微笑着赏月——即便笑容浅淡,依然艳若桃花。 她轻轻唤一声,“大人”。 那人看她一眼,并不出声。她感到跌入冰窖一般寒冷:这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她知道,她太知道了。 “大人,我是霓衣啊。” 疑问的眼神,眉毛轻轻挑起。 “我——我是——”她要怎么说?她要怎样才能把故事说出来?她一想心都要焚毁、烧完了只剩下耻辱和痛苦,她要怎么说? 可是赋予自己耻辱与痛苦的不就是眼前人吗? “大人,我是霓衣啊,我是你以前,身上那件衣服啊。你还记得吗?” 没有表情,那人只是看这自己。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带着我,穿着我,去——”一口气罗列十几个上仙的名字,往日都记不得说不清的,或者至少有个数百年不曾说的,现在清清楚楚一字不差,甚至连当初做的事情的细节都记得,全都记得,“你还记得吗?” 她记得吗? 她如果记得,她—— “哦,是你。”那人说,眉间扬起一丝不屑,“我记得。” “大人——” “你回来干什么?”这下子变成了鄙夷不屑,这下子只剩下鄙夷不屑了。 那人说罢,也不理会霓衣的诧异,起身就走。脚步之快,霓衣几乎追赶不上——又或许,是她脚下灌铅,根本迈不动。然而因话语而生的惊恐迫使她追上去,一路喊着“大人”、“大人”,那人也不回头,渐渐地喘息起来,渐渐地眼泪满脸。 “大人!大人!!大人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大人!!我做错了什么!你就那样把我一扔,扔到下界去!我做错了什么大人!大人——” 她想说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改就是,我改还来得及吗,来得及我就改,求求你让我改,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改,让我失去身上所有的法力所有的修为重新成为你身上的一件衣服,把自己作为保护的骄傲全部撕下来,把自己袒露,任由对方发落。 但她没说,因为还来不及拼命跑上去抓住对方,身后就传来金戈铁马与种种呼喊,回头一看,是仙界的军队来了,为首的虽然看不清是谁,但是嘴里喊着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你这叛逃魔界的妖孽!擅闯月宫!快快受死!” 她想说自己没有叛逃,可谁能为自己解释?四顾不见那人,想要边打边说,手往腰间一探,竟然连绿宝石也不见了——眼看大军越来越近,她只有跑。 再一次离开,再一次逃跑,只是这一次,是她自己要走的。 一边飞,一边想到这一点,想到自己这样走了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就一边哭。泪珠如流星,从幽蓝的夜空中划过。 一回到逍遥谷,逍遥谷还是老样子,远处的追兵未散,她四处寻找众人帮她,没想到无论是小妖还是尊长,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她,阿紫那个叫松泽的继承人甚至说出什么“你是仙界来的,请你不要来祸害我们,快走快走,要知道阿紫大人情愿把你交出去,让仙界惩罚以保我族平安,你要不想被抓,就快走,我们当没看见。” 她只好去找钓星,钓星—— 不知怎么转过弯就到了鸟岭,看见钓星在高高的树上,用几乎睥睨的目光看着她,看了看,就收回去,摆了摆手,让她走。 突然间她就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当初的状态,无依无靠,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石头房子——刚来的时候自己建的石头房子——遥望着天空中逐渐靠近的仙界大军,作为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做徒劳的最后抵抗。 独一无二,孤苦伶仃,只有自己,只有。 “霓衣。”她一转头,是唐棣。 “唐棣!”她几乎哭出来,一时语无伦次,“我——我——” “好多人。”唐棣看着天上的军队,甩出自己的竹节鞭,又看她一眼,“嗯?” “我把我的绿宝石丢了,我没有剑了。” 她低下头去,好象当初刚刚来到魔界时一样,觉得自己如此得一无是处。 没想到唐棣竟然笑起来,“丢了就丢了,你自己才最重要,你人在就够了,那有什么了不起?一件兵器而已。” 她猛一抬头,眼前的逍遥谷与天上的仙界军队都不见了,只有唐棣,只有在微笑的唐棣和之前唐棣说过的那句,“你那绿宝石,还有你那佩剑,好看,厉害,可是并不会比你人贵重,不比你重要。” 不比你重要。 你最重要。 她是她,她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她,她因为是自己而存在,而强大。一股力量从脚底向上升起,蔓延全身把整个人支撑起来,她闭上眼感受这力量,再睁开眼,还是炎魔地的荒山,还是巨大妖鬼的无数双眼睛——她这时候想起来,这是传说中的妖鬼之王向克,最善于蛊惑人心,制造幻觉。必须不看它,否则就会堕入幻觉,可能永远出不来,然后沦为向克的盘中餐。 她立刻闭上眼睛,叫喊着扑向身边呆滞的唐棣。 第六十四章 唐棣发现自己又在地府里。真稀奇,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莫不是死了? 看看周围,是黄泉是冥河是枉死城,是块无“人”无“鬼”会经过的空地,自己应该不是死了。 第131章 真好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就下来了。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又在这儿了。按理地府没有活人,都是死了的,可自己似乎是不死就能出入地府的,天上地下,三界众生,唯我一个。 唯我一个。 唯我一个就是至尊。 唯我一个也可以是期期艾艾。 脑子里胡思乱想,脚步无意识地带着身体游荡痴逛,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人管她,而且一路也没遇见几个“死”物,都是朦胧不清的身影,搭话的都没有,谁来阻拦她?她就这么一路呆逛。周围漆黑,想是地府,也没什么稀奇,注意不到绿灯笼也没有一盏。直到晃晃悠悠来到自己的衙门前,死水一般的脑海才涌起一点浪花:无主孤魂司,哪些枉死的,不该死却死了的,都在这里,你要…… 不该死的? 那边押送犯人的道路上忽然传来喊叫,她仿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吵闹哭泣,然后是差役在说,这女人似乎的确阳寿未尽,是不是改送还魂司? 送!一个男子说,像是王普那般教书先生的声音,“反正验了就知道是与不是!今日无事,我们陪你慢慢来!” 锁链,吆喝,女人还是在哭,但是渐渐走远了。足音不闻,唐棣却依旧站在那里,满脑子只有“阳寿未尽”四个字盘旋。 阳寿未尽,哼,其实世上哪来那么多阳寿未尽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不该死的!实际上打开簿子翻一翻,有这样命的人极少!一百个里,九十四五都是抵赖!有时总是送到了还魂司,结果照例该死,不过是死得冤枉,于是送到她这里来。她在地府见了这么多,要论她能记得能认得的阳寿未尽的人,其实—— 她认得一个。一个阳寿未尽的女人。 师姐!!! 双眼猛然睁大,双脚不假思索如同能自己找到路一样,直奔还魂司。 其实她很少去那里,现在倒记得很清晰。 到得门前,不及进去,就听见里面是师姐在哭诉——这时也不及去分辨为什么刚才没听出来是师姐、现在为何又是了——女人一边哀告堂上的判官说自己死的冤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就被天雷劈死了,全不是自己选的自己做主的,何尝不是死得冤枉?一边痛斥这都是唐棣的错,从离开凌霞阁参与构建大阵防天劫开始,一切的麻烦都是唐棣惹的,自己还要给唐棣擦屁股, “还有夜里为何众人发狂,想也是唐棣的错!不然何以她一个人跑了无事,只有我们在哪里受罪!若不是她,我也不至于受伤!更不会有后来什么阵法什么天雷!都是她!” 她听得这些话,虽然伤感,到底还不至于心死;自责虽在,但想着师姐就在里面,正可当面一说,让师姐了了这番执念,灵台清明超生去了更好,不要因为也许还有的未尽阳寿,淹留地府,折损魂魄—— 她要赶紧进去,在还魂司昏暗的衙门里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正确的路。 “尔等——你叫什么?”堂上的判官开口了,“曹明子!尔等凡人,口称自己阳寿未尽,应得何等待遇,这样的事我见多了!哭,闹,责怪别人,这些都是不管用的!你要是对今生早逝不满不解,我告诉你,前世来生,我们都可以追溯!桩桩件件,统统有据可查!我们地府虽然是三界之最下、苍生之终点,但是我们的规矩,就是天道的规矩!一丝一毫,也不会欠了你,更不会多了你的!” 她听不出这是哪个判官,好像不认识,好像又认识,是好几个人混在一起——可是还魂司只有一个判官啊? 一片喊打,几声哭泣,师姐叫喊冤,判官说翻看,朗声读出结果,说曹明子,何处何时生,当何时死,应何时超生去——噫?她几乎住了脚,又突然跑快,这时间上对不上啊?师姐已经事实上淹留地府了,听这锁链声声,说不定还多关了一阵子,为什么? 凭什么?!她在心里发出和师姐一样的叫喊。 “凭什么?”堂上那判官嘿嘿笑起来,“你自己刚才也说了,难道还不明白?唐棣啊!虽然你是合该这时候死,不能说是她有意害的,但是你死后,恰好是因为她到人界去,擅自使用地府法术,以致被开除地府官籍,跑到人间去,竟然还和魔界的群妖搅合在一起,你现在是她的亲故,一样该罚!左右!给我把这犯妇压下去!再关一百年!” 嚎叫,哭诉,锁链在地上发出声响,她就是闯不过的虚空的墙,和越来越着急的心。 还魂司大堂的门就是撞不开,她想和还魂司吵架也无用,心急如焚中反应过来,去找东岳!找到东岳理论就是! 拔足狂奔,一阵风似来到东岳殿前,也不等通报直接就冲进去。一到堂上,虽然也看见周围一片漆黑、众官连东岳的脸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但根本不顾上,对东岳行个礼,连客套都没有,自称“罪臣”然后就开始诉说刚才所闻,认为师姐之下落应当与自己无关,毕竟—— “唐棣。”东岳的声音很冷,比从前还要冷几分。“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罪臣’,当日也是心甘情愿从这里走出去的,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帝君?” “你现在甚至不是个散仙了,你已经是半个魔物了,哪里来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围有众官,可是个个都没有脸,头颅躲在黑暗中,就像东岳肩膀以上都在黑暗里一样,只露出身躯。她知道他们没有笑,谁都没有笑,他们都在嫌弃她,身体虽然没有动,却像是已经远离了她,不断远离,不断后退,整个大殿的面积不断扩张,变成巨大的洞穴,变成空旷的山谷,只把她一个人晾在中间,晾在扭曲的道德洼地里。 远远地她似乎还听见一两声师姐的哭喊,他们难道带她去受苦了?! “你已经是半个魔物了”,“竟然还和魔界的群妖搅合在一起”,所以她就活该,我就活该? 好像远远地听见师姐在喊她的名字。有时候人喊另一个人是为了止疼,比如喊妈妈,有时候则是宣泄不满——她以为师姐是后者,听着听着不是了,师姐是在诅咒她。 她是噩兆,她是怪物,她是一切错误的根源,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遇见她,她甚至就不应该托生到唐家去,也许那样唐家少个小女儿也就不会家破人亡,凌霞阁也不会被攻打,师姐不会死,师傅不会死,后来种种—— “唐棣!!!!” 师姐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在东岳不知何时消失、由众官组成的圆形场地上回响,一遍一遍不停地狠狠敲打她的头颅她的心。 她是噩兆,她是怪物,她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你是噩兆,你是怪物,你是这一切错误的根源。 没有你,什么都不会有。有了你,一切好的就都成了坏的,向恶劣去发生,向崩坏去演化,向——向天劫去。 大踏步地向天劫去。 也许天劫是本来可以没有的,有了你,就有了。 越是这样不可自已地想,她身躯越是膨胀,反应过来是,自己已经在快速地长高,周围的众官迅速地渺小,他们变成草而她变成参天大树,她伸出手看见自己的十指上长出尖锐的刺,刺尖带着血,正一滴一滴掉下去,落在地上就冒出阵阵烟雾,就像是钓星的血。 钓星? 她环视周围,感觉周围的幢幢黑影里似乎有钓星,还有朱厌,有屹巍,还有危落,有暮霜,甚至还有巴蛇,什么都有,全都是原形样子,自己却比他们都高大,比他们都要可怕——背后生双翅,飞羽处是锋利的钩爪,脸颊生长须,每一根都如铁鞭一般;也许还有六只胡乱排列的眼睛和一张开就吐出烈焰岩浆与恐怖声响的嘴:她到底要成为什么怪物? 众人发出惊慌的呼喊,她向下看去,穿越自己的指缝似乎能看见东岳,还有碧霞,他们站在一起,脸上是过去从未见过的惊恐。 我…… “妖魔!果然是妖魔!”有人说。 “狼心狗肺!” “妖魔!祸害人间!” 嗡嗡声再度响起,周围所有人都在议论,她试图理解他们说的话语,却只能抓住只言片语,没有一句好话,没有人试图理解,就像当年在长洲镇,所有人围住她,指指点点,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现在连师姐也没有了。 师姐也在遥远的地方怪罪着她。 再一次,极度酸涩的委屈高高泛起冲破了喉头,她干呕起来,吓的周围众人向后退了一步。随着酸腐的气味离开食道,刺激性的气味接踵而至,她看着他们的脸,忽然感觉喉头如火烧。 刚才应该把岩浆吐出来的,刚才应该把火焰吐出来的。 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来到这世上?那是谁让我来的?是谁让我经历这一切的?难道我做着一切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救人?不是出于正当的目的,难道我有一丝一毫想伤害他人?! 第132章 难道我不是每一次为了不伤害他人都选择了伤害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在好了,现在只是因为我是什么,你们就要如何对我!!我倒要看看,假如我是大罗金仙,将三界往何方的权柄握在手中,你们又要对我如何!! 她的视线不是视线,是戾气的喷涌,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现在好了,齐全了,都在这里,连长洲镇的旧债主和凌霞阁袁葛蔓还有灵剑宗那群早该死了的杂碎都不少——最终汇集在她生满尖刺的手上,成为由不断流动的气息组成的黑中发红的剑,成为意志所化的武器,将无往不利。 什么三界!什么众生!什么天道!什么善恶!从今日起必须屈从于我的实力,我的力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就在她即将要挥动长剑劈向剩下的众人,将所有人从钓星到碧霞通通毁灭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面前。即便看不清五官,她也知道这人非常英俊,千万年不出一个的那样美。那人手持一把古剑,上面横平竖直闪烁金光的纹路,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当日在洞穴里见过的那把古剑。 这是古剑的主人。它永远的、唯一的主人。 它应该回到主人那里去,只有这样整个世界才是完整的。 白色的身影立在她面前,嗖地一声,拔出剑来往她头上一劈。速度之快她丝毫来不及抵抗,甚至觉得自己不用抵抗,因为抵抗不了,因为—— 因为假如自己是这样苍生看一眼就会疯狂的怪物,就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她愣愣地注视这剑锋向自己袭来,像是在等待无法说好坏的结局,更像是等待外来的力量打破一切的躯壳,让自己看到自己真正的魂魄。 剑锋在离额头已不足一寸。 呼! 她闭上眼。 然后金色的光芒出现在眼前,她感觉到熟悉的疼痛,像是被摆在那铁砧上敲打时的疼痛,那时心里对自己说的话突然全都回来了,咒语一般在耳边回荡,一边不要忘记,一边不要害怕。 不要忘记,不要害怕。 不要忘记,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你必然你有你的来历,你这么厉害,有这么高的天赋……”是霓衣的声音。 不要忘记。 疼痛散去,被疼痛带走的能力也时间倒流般回到了躯体,从灵台流向丹田,流向四肢,她猛然苏醒,两眼睁开,听到霓衣的一声喊,看了过去,然后被霓衣扑倒,然后看见站在那里的无数双眼睛。 也许我刚才的样子,幻觉里的样子,比这还恶心。 但那不是我。 她的力量回来了,愤怒也回来了。 被霓衣扑倒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家伙看,即便霓衣一直让她别看、说那是妖鬼之王看不得、要闭上眼才能战胜,她还是看,好像刚才的幻觉里只有一样东西被自己带入了现实——由戾气构成的武器似的目光。她看着一面墙也似的眼睛们,眼睛们也看着她,它们没有表情,她—— “起来。”她对霓衣说,固然还是轻声,语气却不容置疑。 “唐棣——” 她不知道怎么劝霓衣起来,甚至干脆没有想,心里只有被眼睛们看出的愤怒。 愤怒。 眼睛们甩出一道黑色的沾满泥浆的尾巴似的东西,她便脚跟一点,腾空而起,一手搂着霓衣一手甩出竹节鞭,躲开攻击的同时,如有神助般闪到那尾巴的上方,狠狠一劈,尾巴应声裂成数段。 飞溅的黑色液体和全体惊恐的眼睛都没有使得她放松或者冷静,她只觉得更可恨更恶心,手上更痒。 下一秒霓衣是如何与她分离开、与她说了什么话,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一手挥动竹节鞭像是替往日“眼”下冤魂报仇雪恨,一手不知怎么就有了强大的力量,不断在掌心聚集着金色的法力,如雷电般砸过去——原来从幻觉侵入现实来的还有她无理由的愤怒。不是为了三界基于众生,只是因为有这力量的同时,有人逼迫她使用这力量,有人以恶意包围她,在她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反抗之力吗?! 你以为我会任你宰割?! 她打那群眼珠子就像暴雨殴打树枝上的樱桃,只是这些樱桃落地才露出红色,然后就爆炸破裂。眼珠子们不断掉落,底下露出基座一般的黑底来,也是鲜血淋漓,摇摇晃晃往后倒,剩下的眼睛们不是惊恐万状就是翻了白眼,活像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 再打下去当然只有死路一条,理性也知道在这一无所知也无所依靠的炎魔地,她不应该下如此狠手,免得没有回头路,但她就是忍不住,毋宁说此刻甚至不是仇恨或愤怒在驱动了,而是力量在驱动,对使用力量的渴望在驱动她不断的攻击。 我有这力量,叫你生,叫你死,叫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我有这力量,我甚至可以重构三界,再造苍生! 霓衣是否在喊她?她什么都没听见。 霓衣好像在喊?喊什么,叫她小心?小心什么? 突然,从那群眼珠子背后窜出两个身影。一个身量如同常人,只是浑身无有一块好皮,处处腐烂,流淌着恶心的液体,看那样子就知道那液体和钓星的血一样具有腐蚀的效果,任何东西让这家伙摸一下就要朽烂;另一个则衣着整齐、皮肤白皙,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一处正常,不但身量四肢乃至十指都瘦长堪比枯树,而且苍白如纸糊的脸上只能模糊看出五官大致在什么位置,并不能看见真的五官,简直叫人怀疑到底有七窍没有。 浑身腐烂的那个从身后将眼珠子们一抱就跑了,那个瘦长的白树枝却留了下来,垂着两手站在那里,挡住了二人可能的追击的道路。她怎么在转瞬间看清楚了二人的样子,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自己还可以追出去,因为在那滴着血消失的家伙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丝恐惧。 不过这黑衣白皮的家伙站在那里,只有一种让人镇定的气质,让人觉得必须注视着它,不然它就会趁人不备直接把你宰了。她回到地上,先问霓衣有没有事,霓衣说没什么,两人又一道看向那家伙,那家伙面上毫无表情——更看不到嘴——却用礼貌恭敬的声音道:“二位姑娘,得罪了。我是桓栖。” 两人看着这张脸,实在找不出话来说。 “刚才两位遇见的是向克,都是误会。向克长久在此修行,不知世事,遇见二位,还以为和往日的擅闯者一样。炎魔大人知道二位的来历和需求,派我来迎接二位,带二位去炎魔大人那里,有事慢慢谈,二位觉得可好?” 她与霓衣对视一眼,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把霓衣护在后面,“炎魔大人的府邸,离此地可远?” “不远不远,二位与我一道,走去就好了。” “好,那就麻烦您带路了,”她说,“桓栖大人。” 桓栖转过身去,脖子上那颗没有五官的头却迟迟没有跟着转过去,以怪异地曲度扭着看她们,好像监视,好像督促。她总觉得那白布似的表皮下好像有不怀好意的笑容。 也许别人见了这笑容,会害怕得要死,但她不会,此刻她心里只有厌恶,以及想要把事情办了的坚定。 以及,倒要看看你能如何的挑衅之心。 两人跟在桓栖身后两三丈的位置,走了不过两三里地,眼前就出现一个整整齐齐的石砌入口,往下想必就是炎魔的府邸。一路向下,唐棣不时和桓栖打着哈哈,聊这个聊那个,问问那祭坛,说说向克,还有把向克带走的那叫“狄刑”的家伙,一个个都是什么来历,何方神圣。桓栖表现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力把所有解释导向“都是误会”。唐棣看两边侍卫,都和这家伙长得差不多,瘦一样瘦,枯一样枯,就是矮小些。假如这是炎魔的府邸,那这群家伙就是炎魔的贴身侍从,这桓栖想必地位不凡了。 那向克也不凡,谁知道—— “二位权且在此休息一日。”桓栖推开一扇华丽的石门道,“我们这里,不必外面,窗子也没有一个,还请二位见谅。今夜歇息,明日便见炎魔大人。到时还是我来接二位。” “那有劳桓栖大人了。”霓衣道,两人看石室的穹顶之高,容纳此“人”绰绰有余,倒显得她俩矮小了。 “唉,不是我不为二位通报,实在是炎魔大人并不那么好说话。”桓栖道,语气十足惋惜,可惜没有面部表情,“刚才是炎魔大人叫我来接,让狄刑阻止向克胡作非为,除此以外别无什么命令,我也只能尽力安排二位在此休息。刚才听二位说,是要来借火。那火只有炎魔大人自己可以操弄,我等宵小,碰也碰不得!就是谁骗二位说能弄到,那也一定不是真火,真火在炎魔大人的朝觐殿里,有好几个,并不是每一个都符合二位的需求!所以,我建议二位,今夜千万要想好明日见炎魔大人的说辞!” 第133章 二人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道谢,桓栖也就离去了。石门一关上,唐棣就走到门缝上,贴着耳朵,果然听见桓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守卫说,千万不要叫她们靠近那间屋子。 等足音不闻,她把这话告诉霓衣,然后问道:“你信他说的?” 霓衣摇摇头,“但是信与不信,我们——”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想?” “倒不是说我们自己就能找到,我只是想提前去看看逛逛,以免明日见了,万一被坑呢?炎魔既然能让那两个怪物来接我们,何以不能控制向克?我反正不相信他对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和算计。” “那你就不担心,桓栖对我们说的全是谎话?” “如果他说的是谎话,真相就更糟糕,那我们就更要行动了。横竖不能坐以待毙。”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仿佛入了龙潭虎穴就有了“来都来了”的莫大勇气。霓衣也被她说动——或者说,从事后看来,是两人都中了炎魔地固有的蛊惑,变得胆大妄为——趁看守不备溜了出去,在炎魔的宫殿里小心寻找,未几找到了点着几个火把的空旷大殿,那里无人值守,自然可疑。 果不其然,就在两人靠近火把的时候,整个府邸突然地动山摇起来。 第六十五章 那火把,严格地讲和其他的火把都不一样,长长地仿佛是某种金属铸造的管道深入地下,某种易燃的气体从中冒出,在管道口被点燃,形成类似长明灯。而且气流向上光线反而向下,照亮整个管道,从里到外映得上面的花纹流光溢彩。 因为有光,那些花纹都流动的起来,像水中漂浮的虫子,飘啊摇啊就游进她们的眼里心里,是鱼饵,那她们的欲望就是饥饿的鱼,跟着鱼饵步步靠近危险的渔网。 唐棣不傻,霓衣生来谨慎,两人如果复归理性,当然知道不能自己去碰,甚至只能就这么看看,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但不知为何,也许是炎魔地的蛊惑——按理刚从向克处出来,应该对炎魔地的一切都充满防备才对——她们胆大,她们贪婪,她们在魔地着了魔。唐棣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甚至没去想就算碰到了这火也未必能拿走,根本没有合适的容器也不知道该怎么装,只想着上去看看,甚至伸手摸摸,仿佛那火焰是纯粹的力量,看见了摸到了就能点燃自己,成为力量的一部分, 甚至成为新的炎魔。 成为比炎魔更强大的所在,连炎魔都要对自己俯首称臣。 继而就是轰隆巨响,如一道惊雷把二人从梦幻中劈醒了,包天大胆缩了回去,明白眼前中了圈套的情况是意料之中,至于其后果…… 洞中石头崩裂,流星一样坠落,不偏不倚砸中金属管子。两人躲开老远了再看,发现那管子竟然是不经砸的,此刻全部断了不说,火焰也熄灭了。整个穹顶大殿变得昏暗而安静,如万古,如太初。 她看着霓衣,霓衣看着她。 一股地震也似的力量从地底深处涌起,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地底钻出来,地砖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里面传来阵阵低吼;接着不等二人做出什么恰当的反应,一团烈焰从掩埋管道的废墟中喷出,碎石瓦砾在高温中霎时炸成灰烬。灰烬之后就是狂风,狂风之后就是极端的炽热,两人抬头一看,如山高耸的烈焰中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和深渊也似的大口。 是炎魔。 阵阵咆哮如同千百万亡魂一齐尖叫的声音传来,低音摧人肺腑,高音直穿耳膜,比钓星的声音或者山鼠的笛子还可怖十倍,是炎魔此刻愤怒的表示。唐棣只觉自己十指伸开,死死地扣住了石砖想要宣泄,抵抗声音攻击的念头压过了一切,仿佛此时若不顶住,就会被这声音打成一片尘埃——竟然都忘记逃跑了。 接着她就后悔自己没有挣扎着逃走,因为烈焰中挥出的火焰臂膀,只比那江中巨木纤细一点,其强壮孔武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只爪子上七八个冒火的指头,个个都想伸过来点燃她们的衣服头发——饶是二人在巨大的炎魔面前实在小得可怜,还可以靠灵活躲避,才没有如那些石头一样成为灰烬,只是差点烧着了头发。 霓衣躲避得尤其艰难,可能因为在向克那里损耗太多修为,她看霓衣的样子,能躲得这一下已是全力,遂以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直冲过去拉起霓衣的手就跑。穿过大殿残余的入口的刹那,穹顶坍塌,继而山崩,一切地下建筑都成为滑过炎魔身体的灰烬。 两人只顾着跑,那灼热的温度跟在背上,是恐怖的提醒,本来已经热得叫人想喊,一旦感觉烫得发疼就得立刻闪开,否则就会被炎魔的长爪子追上。她跑,因为恐惧还倍加有力,可霓衣就不了,余光里霓衣似乎越来越跑不动了。她想喊,也想伸手,当然还想后悔,但千万个想干的事情中,因为背上几乎把皮肤烧着的滚烫,她只有一个选择:甩出竹节鞭,一手握柄,一手握头,回身一挡。 嘭!!! 眼前是炎魔的大手,这何止是燃烧的木头啊,这是燃烧的地心之石!滚烫如岩浆,沉重如大地,竹节鞭正在寸寸碎裂,唐棣感觉自己的皮肤正在融化,血液正在蒸发,连神智都要被焚毁殆尽,整个存在都要被抹去,成为灰烬,抹入地底。 她不能,她绝不能,她一步都不能退,哪怕什么都不为,什么众生什么三界什么无辜什么天劫,但她要为霓衣。霓衣是那么轻灵美好,绝对经不起烈火炙烤。 不能!!! 她在心里喊道,全部的力量向手臂汇集,奋力一推的瞬间,感觉自己的骨头被这力量震动成了碎片,像脱去盔甲般片片飘飞,露出里面金光耀眼的魂灵。 她只记得自己在吼叫了,不知道自己的七窍里都射出金光,耀眼得几乎让炎魔都闭上了眼。在竹节鞭完全碎裂、胸口完全暴露给面前的敌人的时刻,她的意识完全被金光吞没。极亮之后,那个曾经在混沌的记忆里见过的英俊的青衣人出现了,她现在才看清那人的脸,仔细描摹熟悉的脸,并且在记忆深处找到了差一点遗失的证明,想起自己认识这个人,即便还记不起名字,但已经能想起,这是于自己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几乎是自己能存在于世上的源流。 唐棣。 青衣人说话了。 这是月照给我的剑。 她看去,青衣人手里正是那把在山洞里见过的剑。青衣人不胜喜爱地打量着它。 有月之法力,在无光的黑暗中,将用月光,为我照亮。 青衣人的眼神从剑身上抬起,看着她。 我此去非常危险。虽然我有把握解决,但没有把握一定能解决干净——嘘,这话不要告诉月照,别让她担心。唐棣,我此去要是——要是回不来,或者有什么没有做完,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你听见了吗?交给你了。 交给你了。 轰的一声,记忆之海猛然退后,她出现在那铁砧上。这一次看清楚了,上面写着“打神台”三个字;也听清楚了,两个不断用锤子敲击她的仙人一直在喊,唐棣啊唐棣,你的这些天分,我们怎么敲也敲不散,无论如何打不干净!你下了界去,要吃苦头的! 她痛得说不出来话。而另一个仙人说,也许她吃这苦头,也是命运呢!唐棣啊,千万不要忘了你要做的事啊!保持住你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 记忆的画面被撕开,原来她只是在一瞬间失神。就在这一瞬炎魔挥动了巨大的手,就在眼看要打中她的一瞬间,霓衣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以身体替她挡下了攻击。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只来得及抱住跌进自己怀里的霓衣,只来得及感受到身体中金色的力量在转瞬间变得通红,再一次成为戾气从喉咙中喷射出来。 她是怎么通过一声吼叫就逼退了炎魔的,她不知道,在失控之前她听见霓衣痛苦的呻吟,霎时回神,拔足狂奔,一步便飞了千丈之远。 “霓衣?霓衣!!” 有些事情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越是当时不假思索,越是会于事后咂摸那个滋味。有的喜,有的苦,霓衣此刻就只有痛了。说实在的,无论幼小无人形、还是初初长成在魔界闯荡,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感受过这么强烈的痛楚。太疼太疼了,以至于事后回忆,出口的声音是那样不堪、好像一声一声的干呕,不是宣泄痛苦,反而是把五脏都要呕出来一样、是痛苦的一部分。 有烈焰灼烧肺腑,不,肺腑五脏都是烧起来的石头,滚烫滚烫得她必须把它们吐出来,哪怕吐出来之后自己就会成为一具空壳。 真像在来的路上见过的那些冒烟的怪物啊,事后她想。当时只能感觉到疼痛,呼呼风声在耳,被疼痛撕裂的视线里模糊地看见广袤而漆黑的荒芜大地,她们竟然走得这样快?这样—— 风吹得更猛烈了,她的躯体就像一块碳,此时顺风而燃,皮肤下几乎冒出火星——她不可自控地嚎啕起来,感觉有血被呕出来了,呕出来的瞬间就接近蒸发。 第134章 抱着她飞奔的唐棣见状立刻停下来,把她平放在地上,手足无措地问她怎么样,她无心回答,即将被烫死的人怎么会有力气说话?她在自己怀里乱找,翻出了经过大螃蟹加持的葫芦。炎魔那一下,把冰蚕丝的衣服都烧坏了,但这葫芦竟然还十分地凉,大概因为此前跟着桓栖走路的时候悄悄把冰蚕珠魄放在里面了。 她把冰蚕珠魄倒在手心里,紧紧握住,又放到胸口,作为降温的方法,口里还不断喘着气。唐棣见状,也把自己挂在颈口的那个珠魄取了下来,放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替她握紧,放在她心口。 她再是意识混乱,也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何况从唐棣的背后地平线的那头,她还看见了滚滚的魔气。 红得发黑,来者众多。刚才只有一个向克尚且受到如此影响,唐棣把冰蚕珠魄给她肯定会迷失的,这怎么行! 她猛摇头,唐棣只是笑了笑,“别怕。” “不——不!你会——你会——”她说不出来,气息要么用来喘气散热,要么用来说话,二者兼顾她就会憋死。 “你要是怕我失去理智,就做点什么,来帮我保持它,嗯?” 然后唐棣站起来,给她画了一个保护罩——多神奇,唐棣竟然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制造这么厉害的保护罩?如此厉害她是不是不应该担心?不,无论任何时候她都会担心唐棣——然后转了过去,独自面对以桓栖和那个叫做狄刑的恶心的家伙为首的群魔的围攻。 远远地,她看见它们走过来,跟着不知道多少个和它们长得极为相似、只是身量略小的同类。手里握着两颗珠魄,她已经闻不到呛人的气味,一丝一毫都没有,但是五内如焚烤焦了她的理智与五识,她觉得自己能闻到狄刑身上与走过的地面上腐烂的气味与桓栖周身白色布料包裹掩捂之下干尸的腐臭,甚至能感受到狄刑张扬的凶狠与桓栖克制的狰狞。它们都在笑着,嘴一张开,几十丈外的她呼出的热气与热气里携带的生命力就要被吸走,何况唐棣。 何况唐棣! 冰蚕珠魄的寒气与炎魔留下的伤口的热浪有默契般交替侵袭她的肉身乃至灵台,谁也无法盖过谁,于是都只折磨她一个。她想喊,又怕让唐棣分心,喘气喘得越发用力。 嘭的一声,唐棣向前飞去,几乎是赤手空拳,向前一手抓住一只枯瘦的手、一手扣住一个腥红的腕,明明身材不如群魔们长大,此时竟如同力士一般,两臂向内一挥,手上的两个家伙登时撞了个粉碎,如粉的苍白和黑红的血块满天飞散,也不知道是两个怪物当中的哪一个发出一声“吱——”,尖锐得就像利刃划石板,穿越听者的耳朵上直直刻入每一根骨头。 不及惊叹,或者去看唐棣的手有没有事,她仿佛看见桓栖笑了,狄刑那张没有嘴唇的嘴更是咧到了耳朵上,接着,群魔一哄而上,唐棣被它们生生掩埋了。 她想叫,叫不出来,喉管似乎被烫坏了,只能呼出热气。 没有人试图上来,没有人看向她,没有人尝试过来绑架她看守她。不止是因为唐棣留下的保护罩,更是因为战斗力丧失的人没有价值,而且它们自信自己有绝对的实力,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只有她自己不愿意,在地面上像一只扭曲的虫子一样挣扎。她最害怕就是孤立无援,只是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孤立无援。 挣扎得近于窒息之时,由群魔组成的球忽然炸开一个洞,几块碎片被甩出来,唐棣从里面飞扑而出,虽然浑身是血污,两眼却光亮无比,手里还多了一把武器——霓衣定睛看去,那是一把灰色的剑,像是由不断流动的尘埃所生,唐棣一个转身斜着一撩,一个腐烂的魔物被劈成碎片的瞬间,那把剑变阔变长,再来一个也是一样,谁敢上来触碰着锋刃,就只能成为锋刃的一部分。 她先是觉得惊讶,继而欣喜,仿佛痛苦都得到了一些缓解,冷热交侵之苦都缓解了:唐棣能如此,谁还能奈何她们?无论是狄刑身上的腐液还是桓栖的枯爪,抓不住时就无论如何抓不住,刺得到时便无论如何挡不住,一时间群魔不是粉碎,就是四处闪躲,整个形势完全逆转。 可这武器—— 她眼见唐棣一步一步向群魔走去,群魔竟然后退,除了桓栖和狄刑脸上还有不忿,其他的魔物脸上竟然只有恐惧了。 唐棣慢慢蹲下,从土地里抓起一捧碎石与灰土,又缓缓站起,接着转瞬之间那把尘土就在她的左手里形成了另一把剑,双剑合一,所过之处,几乎把群魔打得形神俱灭。未几那双剑已经接近一人高,狄刑和桓栖见状,疯也似地嚎叫起来,从土地里又唤出更多的同类来。 土地里?这漆黑荒芜遍布碎石的土地里,何以既可以生出魔物,又可以生出—— 她猛然惊觉,想要支起身却不能。而唐棣还在大杀特杀,将一切都打成齑粉。她努力去看,想看唐棣脸上有没有笑容,她希望没有,但她害怕有。 唐棣一偏头,躲开狄刑的一击,这一瞬间她看见唐棣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种阴沉寒冷的肃穆,她没见过,但她觉得那就是地府,是死神,假如可以,冥河黄泉,都可以从她眼中流淌而出;假如可以,任何人看了这一张脸,都不会再怀疑自己已死的现实。 她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武器渐渐强大,她好像对此毫无感觉,只是杀。唯一有所变化的时刻,是看着狄刑和桓栖的时刻,也许因为对方还带着敌意,而她报以消灭对方的念头。这无所谓,但那些的已经开始逃跑的小怪物呢?剑锋所及,全部到地府报道了;那些只是一团邪气所生的,此时彻底化为了虚无。 她喊,努力喊出一点声音,也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什么,唐棣没有反应。只是继续杀下去,把荒原变化彻底的荒原。 最坚定的意志似乎连丝毫的迟疑都不会有,根本不存在动摇,向洪水一样。 唐棣已经迷失了,否则她不可能如此善用魔气,不,是根本不能使用。要么唐棣是魔,要么唐棣的实力已经强大到了仙气魔气都可使用地步——无论如何!一个已经迷失的人还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就太可怕了,她得阻止她。 不是因为她危险,而是因为她是唐棣,她不能让唐棣成为摧毁一切的洪水。 她触碰唐棣留下的保护罩,能出去,但是不能贸然出去,毕竟那样不但不安全还可能坏事,可留在这里她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唐棣清醒。挣扎着呼喊,唐棣充耳不闻,丝毫没有法力,几乎动弹不得,她还能怎么样? 唐棣已经用双剑把狄刑给架起来了,她看不清是从肋下穿过去的,还是准备再夹一下一分为二的。但她看见唐棣的眼睛是红的,而狄刑脸上已经没有了失去嘴唇乃至肌肉之后的怪异笑容,只有恐惧和挣扎。 什么人可以让从来都令人恐怖的恶魔感到恐惧? 剧痛再一次袭来,她感觉自己差一点就要变回原形了——立时“福”至心灵,手上挥出一截白色的丝绸,挣扎坐起,两手握着。 这是仙界的东西。假如裂帛之声真的好听,那撕裂这宝贝一定会更好听。 会的。用摧毁仙界之物制造仙界才会有的声音,一定可以。 喀拉———— 声音的确好听,好听得叫人上瘾。可她感受到只是毁灭三魂七魄的强烈痛苦,这世界上要是真有所谓打神台,其苦也莫过如此了吧? 她看向唐棣,唐棣已经把狄刑斩杀,桓栖被挂在剑锋上,唐棣一手抬起,正准备砍下去。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看见唐棣的手停了停,而就在那一刻,桓栖竟然向躺在地上的她甩出了一截尖锐的手指。 手指没有伤到她,桓栖也化为了一地粉尘。她脱力倒下,几乎闭上了眼。恍惚中感觉唐棣走到自己身边,抱起了自己,轻声问她怎么样,她想用眼里笑意安抚——她没有别的力气了——没想到睁开眼,看见唐棣脸上除了眼里的温柔,就只剩下汹涌的戾气。是啊,那剑,那武器,那—— 她晕了过去。 即便杀了那两个家伙,打得它们下地府也没有完整形态、来世能托生个石头就不错了,唐棣还是不解气。毋宁说,翻腾的烈焰般的戾气就没有停下来。击退炎魔的时候她想的是“你这可恶的东西”,斩杀众魔的时候想的都是“你算是什么东西”,罔顾刚刚见到狄刑桓栖的时候,还觉得对方不好对付。 不好对付?不好对付也要对付,必须对付——不,她看一眼怀里苍白的霓衣,心里像是水晶被人划了一道,那时候想的是对方可恶,而自己必须战胜它们,保护霓衣。 然后就在竹节鞭碎掉的瞬间,什么力量被解放出来了,她甚至敢于把手伸进炎魔的火焰里去,她不知根底,只是相信自己可以,不但觉得可以,甚至疯狂地认为自己可以伸出手去把炎魔隐藏在火焰里面的身躯拔出来,也不管是石头是钢铁是岩浆是血肉,一把给它拧了,捏成粉碎,叫这世上无论已有还是后来的魔物都要害怕同样的下场! 第135章 被包裹在污秽恶臭的群魔之中时就像当时被蛇王给吞了一样,只是别有一种炽热的狂妄:你们是谁?你们也配!痴心妄想!! 你们以为我还是以前那样? 你们以为我还会任人鱼肉? 你们这些邪佞、污秽、肮脏、愚蠢的东西!! 在我的秩序我的理论里,你们就不该存在,永远不该!没道理不应该,你们就该化为齑粉,天地间游荡,永远成不了形!! 你们—— 怀中的霓衣轻哼了一声,她从遐思中回魂,“霓衣?” 但是霓衣。 但是霓衣帮自己挡了那一下,但霓衣撕裂她身上宝贵的衣服来叫醒了自己。若非那一下,自己几乎要彻底迷失在屠戮的狂热里,杀完了桓栖她还会去杀炎魔,直到彻底消灭一切魔物。 是霓衣。 霓衣当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的狰狞伤痕,像是被火热的钢铁锋刃划开,一片红的黑的分不清是什么,伤口深得几乎有身体的一半——她见到的第一眼就掉泪,现在也在止不住地落泪。 离开炎魔地了,眼前是一片幽蓝的森林,她看见一片空地,准备落下去,想办法治疗一下霓衣的伤。 不管自己会什么办法,不管有什么办法,总之想个办法! 她把霓衣轻轻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轻轻翻过来,擦去霓衣额头的汗水,然后伸出双手,把新获的法力集中其上。多漂亮的金光啊,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力量中有照拂一切的温柔,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天道,象征着治疗—— 你们倒是往伤口上去啊! 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叫她住手,她抬头一看,是阿紫,乘坐着一只熟悉的鸟,正缓缓降落。她看见钓星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泪水。 第六十六章 钓星见了霓衣的样子,只是落泪,没有说话。或许也说不出什么来,全副力气,除了用来治疗,就是用来忍泣。唐棣知道,而且明白,必须忍住心疼,否则双手就要颤抖,就妄谈治疗。 此时她们坐在钓星的背上飞回去,飞得很快很快,天上的流云就像被拉长的飞絮一般向后退,时间似乎因为速度加快而放慢,乃至静止。 钓星偶尔回头看看,一定是先看霓衣,再看一眼她。那眼神就像刚才,即便刚才是人形而此时是上古妖鸟,但那种眼神分毫没有改变,是魂魄是内心最深处的牵挂的表示。 刚才,钓星见了霓衣的样子,立刻就冲上来,一把把霓衣揽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就汇集法力要治伤。其动作又轻又快,唐棣见了,愧疚一时无以复加,几乎要低下头去。她以为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有力量,却不得法门,和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比当日在泰山上试图救师姐的时候还不如。 “唐棣。”然后钓星忽然唤她,声音轻柔,像是长辈轻唤小辈。 她抬头,看见钓星竟然是一脸的乞求,“把你的手伸过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是一片金光。 在钓星指尖的指引下,她的手轻轻覆盖在霓衣伤口的下半部,金光渐渐向上蔓延,如同倒淌的河;而钓星趁势从伤口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火球,口中吐出一点鲜血将火球包裹,方含在嘴里。 金光覆盖了伤口,勉强愈合了血肉,霓衣发出一声难耐的呢喃。她听了心中一惊,继而就看见钓星满面眷恋,慈爱地轻轻吻了一下霓衣的额头。 那一个吻如此短暂,因为短暂而显得长久。 快到逍遥谷了,高空中她看得见地上的些微灯火,想起这是不久之前两人离开时和暮霜泮林商量好的,半夜的照明设施,如何汲取灵气又生成灵气以照明——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暮霜是那只袭击自己的猫头鹰,她现在还在这里吗?想到那时的遭遇,甚至想到当日在玉琼崖的遭遇,她霎时火起,几乎要忘了自己人在此处,只想把暮霜抓过来,就是她现了形,也要抓住她的翅膀,狠狠的—— 钓星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声,丝毫不刺耳,阿紫从跪坐轻轻起身,往前凑上去的同时对她挥挥手,示意她抱着霓衣不要动。接着,她看见钓星张开了嘴,那火球出现,飘在空中,阿紫伸出双掌往下一压,唰,火球变成道道火星,飘洒落地,未几地上便燃起火来。不大不小,比她们最初设想得还要好。等到钓星盘旋一圈在霓衣家门口落地的时候,火早已熄灭,土地恢复成了象征富饶的油润的黑色,只偶尔有几处还泛着一点青烟和点点温度。 她小心地把霓衣抱下来,准备进屋的时候,钓星在后面叫她,“唐棣。” “钓星大人。”她看见钓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但那种眼神她说不好是什么意思,它太复杂,她需要时间去细细分辨。在这一瞬间她只能去记住这一刻,如果来日能形容,她想把它形容给霓衣听,因为她觉得霓衣应该知道,这眼神多少也是看霓衣的。 “你好自为之。”钓星道,认真得几乎严肃,继而又笑了,“照顾好她。” “我会的。我一定。” 钓星又看向阿紫,“你要做什么,你就做吧。” “你总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坐下来谈谈?” 钓星笑着摇摇头,“来不及了,时间要到了。再说,那些家伙,你也知道,都很执着。” 阿紫站着没有动,可唐棣却觉得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在竭力靠近正在远离的钓星,“可我觉得你不一样。”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钓星仰头看着接近破晓的夜空,“既然时间就要到了,就让苍天来做决断吧。” 说罢,又看了一眼唐棣怀里的霓衣,转身飞走。 把霓衣安顿在床上,让丸子去清洗和做饭之后,阿紫给霓衣服了一点随身带来的丸药之后,带着她走到霓衣房间外独立的小院里坐下,“那两只鸟已经走了。”阿紫道。 她倒不关心,“阿紫大人,您为何在此?” 她的语气里带着狡黠与严肃,她自己不觉得,是阿紫的反应让她觉得——老狐狸眯着眼讨好的一笑,一副典型的被质问后的理亏,“我嘛,一直关注你俩的动向。听说事情已经做完了,而你们已经去了蟹湖和炎魔地。我判断着你们大概已经快要进炎魔地。就站得高高地看炎魔地的气息。后来觉得我一个人感知得到,但未必能分辨出来,就去找钓星。结果一道她那儿,我们感知到炎魔发怒,怕你们出事了,就往这边赶路,就……” 阿紫越说越慢,声音也低下去,因为她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盯着阿紫看,直勾勾不假思索,简直堪比看桓栖狄刑时那般坚定。 她不知道阿紫觉得这目光是威严的,只是直觉阿紫依旧巧舌如簧地在企图欺骗自己,而且在自己的眼中阿紫越来越渺小了——以前即便防备她,到底还觉得这是上古便有的九尾灵狐呢。 “唉,”阿紫叹了口气,语气转为平静而疲惫,“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再隐瞒你了。是松泽不见了。你还记得在至尊顶我说过的话吗?他所属的那个组织,叫做紫金楼。我一看他不见了,担心那伙人要开始行动了,就来看看你们,结果发现暮霜和泮林也不见了,就知道出了事。” “出了事?”她歪歪头,“为什么他们不见了,松泽不见了,就出了事?紫金楼是什么,是干什么的?”和我们出什么事有什么关系? 阿紫长长地叹一口气,“紫金楼是数百年前就存在于魔界的一个组织。传说有一个叫灭明的人,因为自己的事——”接收到唐棣的目光,阿紫顿了顿,还是决定细说,“因为她是凡人,但是极具天赋,竟然修炼成了上仙。一日游历下界,结识龙女敖幸,二人相爱,罔顾世俗三界之观念,决定要到一个安静避世的地方躲起来。但是,那个叫敖幸的姑娘脾气不好,很骄傲。她那一心想要成仙的父母也不同意,后来据说仙界也有些知道了的人表示不同意。结果那对父母为了防止敖幸真去找回仙界的灭明,禁足女儿,偏巧这小龙女别有本事,在被囚禁的海岸大发脾气,伤及无辜,被仙界得知,派人来设了个禁制,让她一旦出来就会被抽掉龙筋,成为废——人。灭明通过千里传音得知此事,也感知敖幸相思成疾,就打算突破禁制,进去与敖幸一起,熬过可能长达五百甚至一千年的禁足。为此据说想尽了办法,甚至还骗走了月神的剑,结果到了地方,发现暴躁的敖幸已经突破了禁制逃出来,导致仙界大军追杀——如今想来,一个说起来不能被突破的禁制为什么就能被一个小小龙女闯过,这一点很是可疑,说不定就是图她的龙筋去的,我想这一点灭明也想过,不然她后来也不至于那样。” “那样?” “她赶到敖幸所在,眼睁睁看着敖幸被仙界大军杀死,夺了龙筋,魂飞魄散,堕入轮回,无处可寻。” 唐棣眨眨眼,别人不知道,她知道,那的确是魂飞魄散,无处可寻,别说什么来世再遇,不会的,魂魄散了,都不知道分成多少个碎片成了别人的哪个部分,再也不会见了。 第136章 “所以——?” “所以灭明就疯了,当场堕魔。手握月神给的剑,大战仙界军队。听说那把剑还是把残剑,不完整,只有一部分,但是能以月华为锋,力量非常强大。灭明一个人就凭借它战胜了一整支军队,从此亡命天涯。” 等等,残剑——山洞里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残剑?还有自己看见的青衣人,白衣女子,好像,好像—— “然——然后呢?” “后来,传说月神还诅咒了灭明,这家伙只能躲入魔界,因为太恨仙界,甚至恨整个三界秩序,就想尽一切的努力颠覆三界,尤其是摧毁仙界。于是创建了紫金楼,招揽了一群人,跟着她干这个事业。我想这家伙肯定非常厉害,你们在阵前发现的那支笛子,就是她制造的,只有吹思念敖幸的曲子,才有极强的法力,别人吹只是伤害鸟族。钓星知道,但是不愿意这样的东西流落罢了。灭明在当时已经是三界第一,只是没有足够的实力消灭仙界,就是杀光上仙,也会有新的仙人出现,她知道,所以一直寻找机会,不过大业未成,人就去世了,听说也是被月神诅咒的。至于跟着她的那群人,还在,我想那目的也还在——什么推翻仙界,重塑秩序等等——至于现在是谁做主,我不知道,钓星,松泽,谁都不肯告诉我。” 推翻仙界,重塑秩序,她想起山洞中那个白衣人与自己说的话。以及那把剑,那把剑如果就是残剑,那个人会不会—— “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我想都是因为天劫,或许,也都是因为你。” 她看着阿紫,阿紫也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就算是天劫,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她自己的记忆就突然贯通,阿紫这一番话像是最后的拼图,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如果说那白衣人就是紫金楼的人,她说要利用天劫,那么最开始人界门派在五镇之山设置阵法以抵抗天劫的事是不是就被他们发现了?瞧上了?利用起来了?无极派机关的反踩,她的好奇成为危险,黑暗森林里不断出来的压迫感极强的恐怖,玉琼崖的发狂与追杀,是不是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阵法如他们所想如他们所设计,不能有丝毫偏差,所以需要消灭她这个变数;后来自己莫名其妙到了地府,他们找不到自己,人界也陷入混乱,阵法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一下子到了如今,她重新出现,回到人间,又被他们发现了,于是才在凌霞阁废墟追杀自己?然后呢,自己进入魔界之后——进了之后这些事情也有关吗?暮霜和泮林如是紫金楼的一员,暮霜带自己去见那个白衣人是为什么? “那——” 不及她提出自己的问题,向阿紫刨根问底,随着东方天空一片红霞,天亮了,隆隆水声从东方传来,一条河道出现,怒特带着江水出现了。 两人起立,怒特一脸笑容,“我是来救霓衣的,水拿去,这样更颐养些。”看一眼阿紫,又看一眼唐棣,“怎么,你还要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你当日来找我时,我就看出你是上古仙树,只是当时不便告诉你罢了。如今告诉你,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说着,与二人一道坐下。唐棣此时看怒特,只剩下了亲近,尊敬已经消失了些,倒不是因为怒特说她是,而是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是,此时从怒特嘴里出来的这四个字,只是一种解释。没有这解释,她也依然充满了法力。 “可,难道因为我是,他们就要追杀我?因为我当日不配合,今日也选择不配合?” 二人不解其意,她将暮霜带自己去见白衣人的事告知,怒特听了道:“那人也许就是紫金楼现在的掌门人,于渊。你们去的那个蟹湖,原来就是她的府邸。因为她勤加修炼,化蛟化人都很快,所以离开了那里。至于他们追杀你——你想想,天劫将至,他们想做的,是利用天劫,塑造自己想要的世界。天劫力量固然强大,但要利用之,也需要足够的实力。而你的实力最是非凡,利用起来,就能成事;不能利用,在他们看来,不顺他的,就会坏事,所以要铲除。无非如此。” “可我——” 她本一腔怒火,直想杀去把那白衣人也碾成灰烬,忽然听见屋内传来霓衣痛苦的呻吟——丸子此时正按照阿紫的要求,用青牛江的至清之水拿去调药给霓衣敷上,众人都以为这样会有效,结果进来一看,效果很有限,唐棣再次尝试用自己的法力来弥合伤口,也是徒劳。她伸手摸去,霓衣身上一块滚烫,另一块冰凉,又不能取出冰蚕魄珠,又不能任由她这样忽冷忽热下去,可不管她是什么,也不能这样烤下去! “我——”入坠冰窖的她几近语无伦次,“不管怎样,什么紫金楼,什么灭明于渊什么天劫!我都不管,我现在只想想办法治好她!” 天劫,秩序,苍生,三界,没有了霓衣,这一切对我就什么都不是。 阿紫与怒特对视一眼,阿紫道:“她这个伤,恐怕只有仙界可以治疗。” “仙界?可我——”她想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到了仙界可以去找谁,突然就想起了碧霞。碧霞可以帮助自己,一定可以的。 “你去吧。”怒特道,右手一撩长袍,一把纹饰古雅的木柄直刀与一对雕饰华丽的玉板出现在他手中,“这两样给你。你们赶紧走,明天就走,这样才能避免被紫金楼追杀,你现在实力这样强,他们要杀你会使出最大的力量,也会拿霓衣来作为要挟。” 她看着直刀,看见玉板,看着两人的表情,又看着霓衣痛苦的睡颜,还有站在门框上神情凄惶紧张的丸子,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包围。而这一次包围自己的,将会是更强大、更压迫、更迫不得已的种种。 霓衣。 怒特给的直刀在背上,刚才用来御剑,飞了这样久,竟然丝毫也不发热。以往不会御剑的,或者说飞得没有霓衣好,但是现在她会了,不但会了,飞得还很好。她带着霓衣,不敢走雷击之野,稍稍绕路,只得飞了一天一夜,除了中间下来给霓衣喂水,她自己丝毫不曾休息。 现在是凌晨,清凉的雨夜,她站在泰山脚下,再一次站在泰山脚下。 她当然可以一步就上去,再一步下来都可以,跳着玩毫无问题,她有超出这之上许多许多的法力。但是她不能。她要一步一步走上去。可以走很快,把霓衣背在背上,背好,既不影响她的伤口,又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想起碧霞曾说,那么多人上泰山,个个都有所求,但是要见真神,一定要诚心。 最能展示诚心的,也许就是这一步一步吧。 她拉紧了肩上的背带,出发。 快到破晓时分,雨变大了,她停了一次,给霓衣戴好防雨的兜帽。霓衣沉沉睡着,阿紫说给她吃的药可以止一点疼,可以让她安睡,“宁愿让她这样睡,醒着太疼了”。她无话可说,不能选当然只能选这个,能选谁选?能选她希望霓衣不疼,可她不能,她已经在这里了,她必须面对。 风雨变大,蓝色的破晓伴着凄风苦雨,她走进玉女祠,轻轻放下霓衣,准备朝拜碧霞。谁知道一进去,就看见了熟悉的慈祥面容。凤冠霞披不见了,换了一套简朴的道姑衣衫,只是端庄之气与手中拂尘依旧。碧霞见了她,微微一笑,“多年之后,终归还是有这么一天啊,唐棣。” “拜见元君。”哪怕已经发生了那么多,见到有救命之恩的碧霞,她还是想跪下去。 碧霞见状伸出手来扶住,“这又是何苦。” “毕竟有事相求。” 碧霞一笑,“往日你没有事相求的时候,我不也一样帮你?难道我帮你,是因为你求我?唐棣,从来,我都是为了天道和苍生在帮你,你明白吗?” 她一听这话,浑身如被闪电穿过一样,“当初——那晚——” 碧霞向她点点头,宛若用眼神传递了法力,她一下子想起当初。她是带着师姐的尸骸上来了,也疯了,想接天雷,终归晕过去。她那时候没有意识,却有记忆,看见了自己被碧霞察觉异常的发现、再被接回地府去,她记得当时不止碧霞出现,还有牛头马面,范谢将军,都出来了,似乎她是真的打开了地府的入口,惊动了一众官员。 也许那死灵术到底是有用的,只是自己当时何等肉眼凡胎,或者—— “不,不是因为你当时肉眼凡胎,”心思被碧霞听了去,是她不防,“而是因为,你从下界的那一天开始,就被禁止使用绝大部分的能力。” “下界?” 她猛然想起当时迷蒙中听到的东岳和碧霞的对话,他们议论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时机,“是不是哪里错了”。 “你想起来了?”碧霞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那时睁着眼,就是一时记不得,终归会记起。你毕竟不一样啊。你——” “我哪里不一样?我——”她感到自己的脑海千头万绪,几乎混乱。 “你有你的使命,这是我们知道的,我和东岳。我们还知道你命数不在这里,不该这样死,除此以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你该去哪里,该干什么,而且当时你受伤极重,神智混乱,于是只好把你收留,你带着你的武器,那竹节鞭,我们就顺势在上面加了禁制,让它特别强大。所以,最近我们发现,鞭子碎了,也就知道你出事了,也就等于知道,时候到了。” 第137章 “时候?” “我们想着,遇到连我们加持的东西都能打碎的强大敌人的时候,就应该是你彻底觉醒的时候,毕竟那打神台下的禁制,只能靠你自己来突破。怎么样?” 千万问题她不知道问哪一个,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是啊,他们当然知道,只是不能告诉自己,告诉自己,自己会怎么样?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也许也不是什么好样子,她自己倒是厉害,厉害得有时候觉得戾气与桀骜几乎无法控制,但是假如可以不这么厉害,没有这么多因果与前定,换得回师姐的命,换得霓衣平安,她也宁愿不要如此。 “唐棣?”碧霞唤她。 “大人,我在想,为什么每次上泰山来,我总是想用自己的什么去换什么,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也希望成全别人。”想起师姐,几乎落泪,“可惜总是无法成全,总是我自己还好,但——” “曹明子已经超生去了。”碧霞淡淡道,“她很好,遇见你,又意外横死,是她的命。至于你自己,啊,你的命数,我不知道。但这一次上来,我带你去仙界吧,这位姑娘,还有的救。” 第六十七章 月宫就在她面前,她记得。而碧霞在她身边,霓衣在她怀里。 碧霞焦急呼喊,而霓衣气息奄奄。 她认得月宫,她记得月之上仙、被妖魔与人界称为是月神的人,叫做月照。月照就是她在回忆里看见的那个白衣女人,她从小就和那个青衣人出入月宫,她看着青衣人,青衣人和月照相依相伴地看着她,那时的月照是优雅的亲和的,对自己就像长姐,几乎对每一个人都好,有求必然,永远都在笑着—— 不会像现在,任由碧霞如何呼救,如何解释自己是谁、又带着疑似是月宫之人的重伤的霓衣,也不开门。 整整一刻过去了,月宫似乎比记忆中还要寒冷,霓衣几乎要冻僵了。换做别的地方,她早就强闯了,但这里是月宫,她对此有天生的畏惧。 她记起了,自己就是生于月宫之外,天河不远处的那片树林。 突然,霓衣腰间的绿宝石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自行脱落,越过宫墙飞了进去。须臾,一阵脚步传来,大门嘭地打开,是月照。 那脸上清冷依旧,还多了许许多多的憔悴与哀伤,杏眼中还透露出深深的忧虑——月照一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怀里的霓衣。 “月——” “快进来。” 话是对她们说的,手指却轻轻一挥,一道月光也似的光芒就从她怀里把霓衣托了起来,直抬到月照面前,随着月照飞快的脚步往宫殿的里屋去。她与碧霞跟着,看着月照把霓衣放在床上,解开衣衫,手捏一个小小光球笼罩着霓衣,像母亲一般轻抚霓衣的脸颊,落下欣慰又伤心的泪水,然后擦干眼泪,转身面对她们。 从头到尾,只有月照一人,整个月宫,比当年冷清百倍。 “她没事了,”月照说,面对着她,目光复杂,“你回来了,棠棣。” 因为一声这熟悉的呼唤,她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唐棣,是棠棣。她是一株郁李,一株长在仙界、因生于上古又吸取天地日月精华所以早早成仙的郁李,不甚繁茂,但比较高,经常开花,还结很多果子。 回忆像是果子,营养倒流回到根系般一通百通,她想起那些细碎的过往,比如人界的大阵,从细节上她揣测的没错,无极派就是那样想的、就是那样出卖的所有人,其幕后指使想必就是紫金楼;也完全明白了紫金楼的阴谋,他们并没有看出自己的来历,单纯觉得自己是厉害的凡人,后来是在山洞里,那个白衣人,如果是叫于渊的话,因为自己拔出了原来属于青衣人的残剑而看穿了自己的来历,因此防备,在炎魔地的遭遇说不定就是这种防备乃至处理的表现;而如果钓星是紫金楼的,谁知道什么狄刑桓栖向克是不是?反正都是来碍事来杀人的。那把剑按照阿紫所说被灭明带走,也许就是流落在山洞里,也许那山洞就是灭明留下的阵法——还真是厉害——但是那剑,那剑的主人…… 她想起来了,那剑的主人,叫柏汜。那样英俊,高大,潇洒,柏汜是一株柏树,是月照的恋人。 那个传说是真的,她知道,柏汜当年,就是为了去对抗入侵的邪魔而下界,结果与邪魔同归于尽,再也没有回来。 邪魔太强,柏汜不能消灭,只能控制,于是向下形成炎魔地、向上形成绝寒峰,这都是真的。柏汜牺牲了自己,用自己最后的意识把邪魔封印在绝寒峰里,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她没有回来,只有那把剑回来了。月照当年—— 她想起月照当年见了那把剑之后伤心欲绝的样子,她不想回忆的,每一次回忆她就会跟着落泪心碎,可现在看看,她宁愿想那时月照痛哭的样子,那是月照最后一次有其他的表情。现在的月照,就像后来自己因为不忍、因为想要完成柏汜没有完成的功业而主动申请下界去时的样子,只有冷清。 只有冰冷的月亮。 失去自己唯一的所爱会是什么感受?她体会过一次,无法想象伴随这种感受过了近千年是什么滋味。 柏汜和月照是那样相爱,她又是那样看着她们相爱,是妹妹,是小辈,甚至是她们的孩子。她为了柏汜“交给了”她的事,也为了不忍月照这样难过,心怀哪怕千万分之一的能把柏汜找回来的希望,带着她们教给自己的一身修为,下界去了。 这就是她的来历,一棵郁李树。下界之时,没想过会经历那么多,更没想过会是这样重逢。 “月照——姐姐。” 她还是想这样叫她。 月照淡然地点点头,又回头看看,“想不到霓衣,竟然是这样回来。” “她?” “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她是我的一件衣服啊,她——柏汜,柏汜还在的时候,曾说过,霓衣是我最好看的衣服,她最喜欢,所以我天天穿着她,穿着霓衣,给柏汜看,也给你看。你们俩,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了。后来——” 月照挪开视线,脚步也向湖边走去。 “后来,我得知柏汜和邪魔一起封印在那山里、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天,我还穿着她,但再也穿不下去了,穿着她是那样冷,又那样烫,所以我把她脱了,她随风一飘,正好挂在你的枝桠上。那天你本来恢复原形,扎在地里吸收精华……” 她跟着月照,来到往日总是柏汜月照并肩而立的湖水边,看着月照此时孤单的身影,如同回忆里看到的画面,霎时泪下。 “结果一挂,你醒了,我一哭,你就来了。她呢,就飘飘荡荡,下界去了。想不到……其实你们缘分前定,都回到了这里来……” “柏汜她,她真的回不来吗?我可以去找她。” 月照背着她摇摇头,“你去找她?也许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她花了太多的力量去封印邪魔,与邪佞之气在一起,已经快要一千年了,修为损耗殆尽,也许——” 她听见月照长长地叹气,就像呼出了一部分魂魄。 “她也快要湮灭了,成为虚无,再也不会回来了。” 极端的冰冷的安静中,往昔柏汜如何抚养自己、如何把自己从一株幼小的树苗照顾成人的种种回忆如洪水袭来。当她朦胧中初初有意识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认识的除了周围的灌木,就是柏汜。柏汜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教她一点点修成人形,教她如何用人的躯体行动,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打坐修行,把她从一棵树教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而不是单纯的一个仙。是柏汜和月照两个人,给了她烟火气,人气,让她从有枝有叶,变成了有血有肉。她们带着自己一起生活,偶尔旁若无人地依偎,偶尔又一道和她玩笑,一时笑她怎么现在不结果子了,一时拿她开的花与别人比——终于有一次,她“反唇相讥”,说柏汜还只生松花粉呢,“黄黄的!” 像个孩子。 那是她真正的童年。后来在长洲镇的经历总觉虚无,也许就是因为这曾经有过的美好。 那时连三界都不知道,以为这一座月宫一双人,就是全部。 然后她们为巨大的变故而失散了。仿佛世界破损,因此而有三界。 当日为了找回柏汜、了结此事而下界,那时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回柏汜,事情不像其他上仙说的那样,柏汜不会回来了,她不信,她觉得自己只要找到柏汜,就能带她回来,回到月照的身边。 她曾看着这一副画面如此完美,也一定能修复它。 等到历尽波折回到月宫,她反而清楚地明白,柏汜也许真的回不来了。因为她见识过了魔界和绝寒峰,将所有的记忆汇合起来,她能想象当日那邪魔是何等强大,也就能认可月照的说法,否则怎么会有绝寒峰,又怎么会有炎魔地? 如果没有霓衣,自己也差一点葬身那里了,战胜炎魔可以,其代价可能是一道焚毁,成为新的什么别的魔。柏汜再是强大,也只能控制到这个份上。那她自己,也一起陪葬了。 第138章 其实自己这一路寻寻觅觅的,是模糊的求索欲望一直引领着自己,但自己找的仅仅是自己的身世吗?也许也有柏汜,柏汜才是她的身世的起点与终点。 如果柏汜还在绝寒峰上…… “所以,”月照转过身来,脸色十分淡漠,像是绝望已久,不再想要挤出任何表情,“你回来了,事情了结了吗?” 了结了吗? 她无话可说的刹那,是碧霞插嘴道,“月照大人……”把过去与现在一一道来,说过去下界历劫、流落魔界,说现在天劫将至、于渊作乱,“我们现在——” “于渊?”月照冷冷地问,视线僵硬地移动,“是谁?” 她听着碧霞说于渊的来历,过耳不经心,只看着月照贫乏的表情与惜字如金,脑海里回想以前月照如何活泼温柔,也会和自己玩笑,更会在柏汜和自己玩笑的时候居中调和,何等风趣幽默、明眸善睐。 现在。 “原来灭明弄了这么个东西。”月照听完道,“当日她趁我难过,骗走了她的剑,以那把剑对抗仙界大军。是巧舌如簧,也是好本领。灭明已经死了吗?她欺骗我,必然会被惩罚。”说着走到石桌边坐下,“我诅咒她,诅咒她的报复心将会一日衰于一日,最后彻底失去这份能力,心力衰竭而无法使用柏汜的剑。剑本身会选择那个把它带回柏汜身边的人。不知道——” “我见过那把剑。”唐棣说,“在靠近炎魔地的一个山洞里、一个阵法的中心,在——于渊手里。” 她本不愿意说出来,害怕月照听了难过。可月照的表情还是冷漠的。 “我可以去拿了,拿了我就去找柏汜。” 碧霞看了她一眼,她没理会。 月照也没理会,只是看了看她背上怒特给的直刀,“我想,你们此行来,一方面是希望我救霓衣,我会救她,毕竟她等于我的孩子一样。另一方面,你们想的是,让我协助你们,应对天劫,打败灭明那些弟子?”说罢定定地看了一眼碧霞,又看了一眼她,“我早已无心此事,我对所谓天劫已经毫不关心,无论是谁想要利用或者抵抗它,我都不关心。柏汜去后,我已经没有了心。当日我就不在乎,棠棣,你下界去的那天来与我辞行,你也知道。所以今日我也不会在意。我没有什么协助可以给你们,既已无心,也就无力。仙界大有不少人很关心这件事,你们去找他们就是。棠棣,你背上那把刀,也是好东西,拿着去吧。霓衣在我这里会很好,我会治好她,你放心吧。” “月照姐姐——” “去看看霓衣,然后你们就走吧。不必告诉我。” 说罢月照再一次起身,背过身去看着银河。她看着那身影,恍然想起自己以往是如此想要看见背影那边月照的表情,现在却一点不想看见了。 她要面对的事实已经足够残酷,宁愿保留着一点点的阻隔作为保护。 于是在告别霓衣的时候,她轻轻地轻吻霓衣的额头,虽轻却也重,即便霓衣毫无知觉,她也不认为自己面临着什么战胜不了的巨大困难,她还是想这样做,眼见别人痛苦的失去,自然会加倍珍惜。 “我去了,”她在霓衣耳边轻声说,“很快就回来。” 霓衣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睡着。 “你好好休息。” 与碧霞离开月宫,她才想起问碧霞刚才是不是说天劫将至,“一路都这么说,这下是真的要来了,还是可能要来了?” 碧霞抬抬下巴,“咱们到那上面看看,我想——” 未及转过弯来到神台脚下,已经看见十余位上仙站在那里,打量的打量,议论的议论。其中有一个见她来了,高喊起来,于是众人回头,与二人打招呼,寒暄,感叹她终于回来了,她一时认不全这都是谁,只是无心地听他们说什么自己当日下界时谁谁做出的关于自己和天劫的关系的预言如何不谬——不谬又如何?难道不谬就证明了你们对,所以你们什么都没做就合情合理了? 哼。 登高一望,果然三界尽在眼中,她瞪大了眼睛,不止出于想要看清,更是出于看见的景象与在洞中触碰柏汜的剑之后看见的画面一模一样:五彩斑斓的油墨一样的东西,正从天空中缓缓飘落,笼罩四野,就是这至高的神台也不例外。 “这就是天劫?”她说。 “是,”身后一位神将说道,“这副样子我们没有料到,但是时数上总是没错的。” 她回头看一眼,认得此人,忘了人家名字,“那落下去又会如何?” “上仙请看那边。” 顺着手指,她看见天雷道道,似乎正在轰击好几处人界至高的山峰,太远了看不出是哪几个门派的道场。碧霞摇摇头叹息道,“所谓天劫,无非是要摧毁一切,再重新成就。本来是自然制造一种混沌,让混沌中诸多力量自行决出一个胜负,形成新的秩序。如灭明于渊等人,虽然自不量力,但可能造成的危险,还是不容小觑。” 话音未落,后面又有神将来了,两人被带去和已经组织好的众仙军们汇合。唐棣此时才知道原来仙界早有准备,紫金楼想消灭仙界,仙界自然想剿灭紫金楼,只是因为她当日下界时曾有德高望重的上仙说要等她回来,回来的那一天就是天劫之日,她是必须要参加征战的人。这就是不谬的谶语?她不知道,再是神仙,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数。她只是和众人交换了关于紫金楼的诸般情报,众人由是分兵五路,到人界的五镇之山去与紫金楼对阵。据悉,霍山的守将是暮霜,沂山是松泽,会稽山是钓星,医闾山是屹巍,而吴山是泮林,至于那法力甚高的于渊,选择了四处机动遨游。从阵法上来说,最重要的是中镇霍山,唐棣自告奋勇,决定直扑那里。 “我与你一道去。”碧霞道。她闻言看了碧霞一眼,碧霞报以笃定的目光。此时不消多想,她知道碧霞此举一方面是怕于渊找上门来她一个人不好对付,一方面也是担心自己的戾气——毕竟刚才众仙在讨论的时候,她已经隐隐露出了腾腾杀气,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手指每划过一处,都像是刀锋。 她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杀意,何况别人?她也看见了众仙眼中的担忧甚至恐惧,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上仙,像一只渴血的野兽。 那又如何,我就要去。 去终结,去铲除,去杀。 他们是错的,我是对的,他们必须臣服于我,为他们往日的作为,为惨死的师姐,为无辜的百姓,为霓衣背后的伤口还有月照破碎的心,付出代价。 “好,那走吧。” 在霍山上空,老远就看见她预料到的场景。那些人界各派凑起来的散兵游勇,此时全被困在玉板下一动不动,无极派的弟子们正用自己的机关看守着这些倒霉蛋儿——看样子人来得还不齐——而阵中央竟然插着一根用玉料做的长矛,嗡嗡地不断吸收着从天上来的天劫之力。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往日也许还要猜一猜这是做什么用的,现在一看就能看穿,这就是紫金楼用来攻打仙界的武器,修长锋利,力量强大,屠杀上仙毫无问题。 站在那长矛旁边的是暮霜,看着是那么熟悉,是往日,是今天,是一切曾发生的集合。 她能一眼看明白一切了,她几乎就是当年的自己了。不,比那个还强。 暮霜看见了她,眉毛一挑,熟悉的倒八字。 她不说话,暮霜也不多说话,直奔对方。别人去打别人的,去解救,去破坏阵法,干什么都行,她们眼中唯一的重点就是对方。 嘭的一声,钢铁一般的披风与刀锋撞在一起,彼此拼命使劲儿。暮霜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就觉得你是个祸患,于渊不信,钓星也对你手下留情,今天只有我在,我可再也不会了!!” 她笑了,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狰狞,“那最好,因为我也不会!” 暮霜使出全力,招式还是那样,披风就是她的翅膀,一身修为全在上面就像钢板一样硬而锋利,且挡且扫,又快又狠。曾经她是那样招架不住,但现在不同了,她现在比暮霜更快,心脏砰砰直跳,宽阔刀锋柳叶一般柔韧灵活,躲开?不是问题,根本懒得和暮霜硬碰硬,比蛇还要灵活,虚晃,猛刺,未几就在暮霜身上开了好几个小洞。暮霜吃疼的瞬间,动作微微减缓,她就趁虚而入,一脚踹在暮霜胸口,把暮霜踹出去十余丈,人差一点镶嵌进山石里。灰头土脸中,暮霜好歹反应过来,见她追上来,立刻想跳起躲开,没想到她甩出手中直刀,断了暮霜往一边撤去的路,赶上来伸出的手比暮霜的爪子更像鹰抓,人没有暮霜高大却生生捏住暮霜的脖子, “怎么,不挣扎了?”她笑着说,右手一伸把直刀收回,“挣扎啊!” 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暮霜的一支臂膀,那惨叫声,几乎叫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毕竟她砍掉的是臂膀也是翅膀,以后若非大罗金仙神法加持,休想复原。 第139章 “挣扎啊!!” 往日你在玉琼崖是如何压迫我的,我现在要全部找回来! “说话啊!!” 若非背后一声尖利的喊声,她就会砍下暮霜的另一只臂膀——接下来会不会开膛破肚,她也不知道,没人阻止的话也许真的会——但阻止的人来了,空中一个白色的身影低低掠过掀翻了众人,是泮林,手里握着玉矛,可见已经获得了天劫之力。碧霞为了保护她冲上去与泮林打斗,可天劫之力到底不容小觑,泮林一个晃身躲开碧霞的拂尘,反而一矛刺中了碧霞。 碧霞忍着没有出声,只是跌落,但那矛就像刺在唐棣心上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在沸腾,血脉里的金光璀璨夺目,周围还隐隐伴随着暗红色的影子。 那是碧霞,那是在我生死一瞬的时候救了我的命的人。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一刻作为凡人的□□即将消亡的痛苦。再是如今地位多高法力多强,碧霞依然是她的救命恩人。 那是碧霞!! 须臾间,先是直刀插进暮霜的胸膛把她钉进了山石中,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还没有防备、也永远来不及看清的泮林面前,双臂伸开仿佛要拥抱,但是手上握着不善的拳头。 嗵!!泮林只在短短一瞬看清楚了这是唐棣,又不是唐棣——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狠的唐棣——然后就体会到了凶狠,双拳对撞在他的太阳穴上,头骨就要承受不住,那对拳头似乎要把他的脑袋夹成泥浆、让灵台复归混沌一样拼命挤压,他七窍流血,登时掉在地上失去意识。 若不是还有碧霞躺在地上流着血,她可能会在空中狞笑一阵子,或者直接追到地上赤手空拳把泮林打成粉末,但是她看见了碧霞忧虑的目光,于是立刻回到地上想治疗碧霞。 首先是这矛—— 嗖,矛飞走了。飞上天去,来到一个穿着蓝衣的人手中。 “唐棣,果然是你。” 第六十八章 是于渊。 她看了看碧霞,碧霞疲倦地摇头,表示没事。她遂站起来,把自己的刀也收回手中,任由暮霜在哪里惨叫。 “你就是于渊?” “我是,我是。当日见了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可惜没有早在玉琼崖就把你给干掉。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来,倒是我的失策了。” “难道你只有这一个失策?”她咬着槽牙,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来。照于渊这么说,过去果然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源于这个人的“失策”与“决策”。她自己往日在地府里经常说的话是,这都是命数。她信,此刻她依然相信,相信于渊就是她的命数,那些苦难都是该发生的,曹明子会死,无辜者会发狂而互相屠杀,都是命数;但她也会像那些不服的亡魂一样不甘心,何况她此时还有强大的力量,于是她觉得,既然于渊是她的命数,自己也可以是于渊的命数! 今日就要你在此血债血偿!! 于渊闻言,狂笑起来,“你们这些仙人,端着拿着,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人人都该向你们看齐,三界众生,只有成为你们才是对的!一切法力一切资源一切灵气,都向你们流淌!向你们汇集!剩下的人早就受够了!时候到了,今日一过,天地三界,就按照我们的意志来运转!!” 说毕,两手一伸,一对长矛,发出蓝色的雷电一般的光芒。 “灭明曾说,我们的大业当有一劫,她也许算出来是你,也许没有,我是不知,但我现在知道了,你就是最后一个阻碍,今日,就让你这最后的阻碍,为我们的大业奠基吧!” 两人同步冲上半空,兵器碰撞,震得地上一些凡人登时聋了。两人比灵动不多遑让,比霸道势均力敌,片刻间百余招,难解难分。于渊总是狞笑着,而唐棣越打越生怨气戾气,往日种种在脑海走过,追杀,陷害,自悔,心死,她什么都经历过了,是命数也好,是应该也罢,也是因为眼前这只蛟的狂妄梦想,才变成这样的!假如一物降一物—— 砰!到底于渊两样兵器比她多不少实力,一手架住了她的刀一手就从刀格处一挑,嗖的一声把直刀挑飞,然后举起双手,往下一劈。 唐棣躲无可躲,只能徒手接下那天玉与雷电构成的锋刃。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她几乎要被摁进地里。脚下的金属,木板,石头,纷纷碎裂。长矛的锋刃一点一点地割开她的血肉,掌中的骨头渐渐露出。 不。 不!! 我不屈服!!! 我是对的,我才是对的!我能证明我是对的,你是错的!!你这么狂妄,想用这么下流这么恶劣的手段把你的疯狂强加给我?痴心妄想!! 你还欠着我的血债呢,你的手上除了我的血,有太多我所深爱的人的血了,你要血债血偿!!! 让我现在屈服,你别想。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记得,你就别想!!! 我是对的!我才是对的!! 她发出一声震裂山河的咆哮,五指一抓,竟然生生把长矛折断了。断裂处的力量向周围一震,于渊满脸惊讶地向后躲避,接着惊讶的表情蔓延到所有人脸上,唐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双手上恐怖的伤口,并非因为金光弥合,而是被一股灰黑如烟又殷红如血的光芒愈合。 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大魔才有的可怖戾气。 她明白,于渊也明白,这是杀上仙而杀不掉,她反而成了仙魔结合的存在。 她于是笑了,几乎笑得优雅,笑得可爱,然后笑得疯狂,像是看见猎物的饕餮,只准备把对方纳入口中,牙齿上还滴着血。 于渊嚎叫一声,雷电云雾旋即形成,须臾间一只巨大的蓝蛟从中出现,凌空扑向唐棣。而唐棣手持直刀也飞上去,直奔于渊的巨口,在千钧一发之间一个转身,在嘴边划出一个又深又长的口子。于渊吃疼,动作稍缓,她的速度却丝毫不减,片刻便来到了于渊的尾巴上。 战胜我?好啊! 她一手摁着于渊一手挥刀,活像砍瓜一般,数丈粗的尾巴登时落地。 于渊在空中嚎叫翻转着,想要扭过头去伸出爪子去攻击唐棣,却怎么也抓不住。已经近似龙形的爪子刚伸上来,唐棣上去就是一拳,当时就打断了柱子一般粗的骨头,再借力跳到于渊的头顶,双脚站定几乎要嵌入鳞片里,双手紧紧握住了刀。 为了霓衣。 为了师姐。 为了师傅。 为了无辜的死者。 为了我才能控制的、正确到天道秩序! 她暴喝一声,一刀插入于渊的脑子,狠狠地往下一拉,冲天的魔气四处飞散,于渊作为不世出的魔蛟的惨叫响彻三界,远在其他的地方的紫金楼成员,想必都听到了,而她的修为,也随这重伤归零。 唐棣飘飘落在地上,手上沾满了于渊的血。这是完全的胜利,她知道。但是在众人眼中,她只看见了恐惧。 那就恐惧吧,恐惧我,恐惧我的力量。我这样做,无怨无悔。我是为了霓衣,为了师姐,为了所有人。 我是对的。 我是对的! 未几,她还在笨手笨脚地为碧霞治伤,其他的仙军就带着别的紫金楼的成员来了。与别人不同,钓星是自己飞来的,没有被押着。一问才知道,她在不知道于渊战败的情况下跳反了,把自己带的手下人们一抓,干脆在现场等着仙军来捉。 唐棣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一时担心起举族的安危和未来,还是终于觉得这样做太过狂妄,这里面又有多少动摇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存在而产生的,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她所能意识到的微妙之物是,在见到月照的时候,她并不因为霓衣的伤而感到更深的愧疚,但面对钓星的时候她会。 钓星一落地就看见了半死的暮霜和昏迷的泮林,立刻冲上去治疗,远远地,她从钓星美丽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悔恨。她理解那种悔恨,但并不因此为自己的行为生什么悔意。 她下手是狠,但那又如何?这两只鸟,杀自己的时候,也没有留一点余地。 她知道自己往日不是这样的,时间不久,就在刚刚离开地府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在乎,假如可以—— “唐棣。”钓星走了过来,她第一次在那双骄傲的眼睛里看见了祈求。 “钓星大人。” “你还叫我大人。我恐怕是打不过你了。”钓星苦笑,“我为这两个孩子做的错事,向你道歉。” 她不说话。不知道怎样回答。 “请你放过她们,不再要打了。” 她一开始还诧异,不知道为什么钓星会觉得自己还会追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两只鸟——暮霜受伤太重,此刻连原形都要现了,一根根长长的羽毛沾着血——看见自己的手和手里的刀之后反应了过来。 “我不会的。你放心。” 第140章 钓星给她鞠了一躬,她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继而觉得自己根本不想在乎这一切,完全不想,只想—— “霓衣她怎么样?”钓星问道,满眼迫切。 “她——” 一说到霓衣,她的满腔怒火与冷冷杀意都消弭下去,整个人恢复冷静,抬头看向天空,正好看到一位上仙赶来,叫她马上回去,“回月宫去。” 她扶着碧霞一到月宫,到处不见人,走了走方才在里间看见月照在霓衣的床边,正把霓衣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一面给她喂药,一面轻声地说着话。她远远地看见霓衣脸上有笑容,虽然依旧疲倦深深,但有了笑容,她也就放心。 一时间,她犹豫起要不要告诉霓衣自己在霍山做的事,自己那样凶暴可怕。 一时间,她想起之前的纠结怀疑,自己和霓衣,到底要往哪里去? 月照和霓衣同时回过头来。她从霓衣的眼睛里看见单纯的期盼和欣喜,却从月照的眼里看见别的东西,“你来了。我们出去说话。”月照起身,把霓衣放好。霓衣见状,眼里立刻流露出哀戚与不舍,她不明就里,但还是先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抚。 月照看也不看,径自离开。她也只好跟着。一行三人一直走到月宫至高的地方,与前日那神台几乎等高,也是几乎能看遍三界。月照上去,站在栏杆边,“你看。” 那五彩斑斓的油膜也似的东西还在往下降,有些地方降得快些,从高处望去已经将下面的山川完全覆盖——不消说,山川河流都不复存在了。 是啊她是忘了去想,战胜于渊、消灭紫金楼,然后呢?天劫是天劫啊,你只是铲除了野心勃勃的那些人,然后呢? “这——天劫就这样下去到底会如何?” 她看看月照,月照淡漠,看看碧霞,碧霞沉默。安静因为不详,所以显得漫长,即便须臾片刻,也如地老天荒。 “二位——” “唐棣,你应该知道,所谓‘天地之数有五劫’,按数也好,按其起始也罢,如今这个,便是‘西方起自酉终于戌,曰延康,为坏劫[18]’。也就是说,此劫落地,则‘天地沦坏,劫数终尽[19]’。”碧霞道,因为受伤,声音放慢放低——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所说是什么残酷可怕的事情,所以放慢放低? “天地沦坏,劫数终尽,那么就是说,这一劫过去了,劫数就到——不,劫数就重新开始?” “对,‘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 “但是在那之前,”月照忽然开口,“天地沦坏。不可抵抗的力量将会摧毁一切的屏障,将所有被束缚的都会被解放。” 月照并没有故意加重任何一个词,但她明白了,如同一个惊雷劈中头顶,“那柏汜……” 月照点头。“当年的事情,没有处理干净。如果这一次不能解决,西方来的邪魔,就会随着这一次的坏劫,逃脱控制,为祸三界。” 刹那间她先是想问月照是不是当年就知道这一点,继而立刻想起何止月照,自己当初也晓得的,不然为何下界去?然后,无数问题千言万语之中,只来得及问一个:“我该怎么办,去绝寒峰?” “你要去。”月照说,淡漠的神色中似乎有一丝动摇,“你去拿上她的剑,仙界自有飞云送你去,很快很快。路上你想着她,自然会找到剑。然后,你就带着剑去绝寒峰。” “好,我这就去。” “唐棣。” 转身要走,月照却拉住了她,她一愣,“月照姐姐?” 她看着月照悲伤的表情,霎时理解了月照的意思,一下子自己也说不出话了。 碧霞会意,说了一声自己去通知整个仙界大军控制各地的变化便走了。留下她和月照两个人。 “没想到还是这样。”月照说,“去了一个,还要去一个。” 千言万语之中,她找不到合适的话,她该安慰月照?那现实情况也一样,柏汜何等强大,即便今日之自己,也赶不上,这样的人都没有处理干净的麻烦,自己就一定能战胜?谁也没有上去过,谁也不知道绝寒峰上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该难过?她并不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去无回,但,毕竟去的是自己,如果有去无回,是自己的湮灭,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不怕湮灭,不怕消失,不怕心里残存的思念在魂魄溃散的尽头让自己心碎,但她怕爱自己的人难过。 “我——我上去,要是看见她,你有什么话告诉她吗?” 此话一出,眼泪霎时积满月照的眼眶。她有些自悔失言,月照哭着哭着却笑了,“没有什么。自她去后,快一千年了,我没有她一丝一缕的消息。我不知道她还存不存在,如果存在,是什么样子。一开始我觉得两个人应该有很多话说,得不到回答之后,我以为这些话会压死我。后来渐渐地,不需要她回答,我就会得到她的回答了。你去吧,要是还能见到她,如果能,请她给我一个回答。如果不能,也无妨。我们两个的生命已经永远地连结在一起,发生了什么,我想我会知道的。” “好。” “唐棣。”她刚要低头去忍泣,月照又唤她,一抬头,看见月照满脸是泪,却努力笑着,“去看看霓衣,看看她再走。” 卧室里,霓衣已经坐起来了,正期盼地看着她。期盼里带着伤感,伤感里又带着欣喜。也许刚才回来的时候她不应该乱闯,这样霓衣就不会看见月照带着自己离开,也许就不会伤心,只会有见到自己回来的欣喜。 一天一夜,啊这一天一夜。 又或许从最开始她就不应该一直和霓衣缠在一起,在凌霞阁的废墟,在巨木浮沉的江边,在太多太多的地方,她应该早早和霓衣分开,这样就不会有今日。 但也许怎样推想都来不及,如月照所说,她和霓衣的缘分,来自于霓衣下界的那一天。霓衣之所以下界是因为月照因柏汜去而不返伤心至极,柏汜去而不返是因为邪魔入侵,是天数,是坏劫甚至住劫的一部分,难道她去怪自己化形成人?怪自己美好的童年岁月的创造人柏汜?甚至怪天道何以有五劫? 不,都不能。她已经在这里。她与霓衣因为坏劫而相识,也应该…… 应该。 “你好些了吗?”她笑着走上去,心里不再有任何挂碍——或许已是将死,何必再有挂碍?——霓衣仰头看着她,大眼睛里的泪水就要溢出来了。 “怎么了?”她伸手捧着霓衣的脸,一边把人揽进怀里,一边拭去眼泪。 霓衣看着她,“你去了好久。” “一天一夜。事情都了结了。”她把自己如何和仙界军队汇合,如何下界,如何战胜众妖都说了,“泮林那张嘴,恐怕一时半会——不,三五百年,都不能来和你玩笑了,不过也说不定,万一治得快呢。钓星毕竟在仙军面前立了功。” 她听见霓衣笑了一声,但笑声的结尾却是一声短促的啜泣。她不敢看霓衣,只好轻抚霓衣的肩膀。 “往下,我再去一趟绝寒峰,就好了。” 霓衣固然行动不便,还是唰地一声从她怀里立起来,“为什么?” 看着那双眼睛里的怀疑、忧虑、哀伤和难以置信,她如同在心里走遍了千山万水,无数的句子无数的说辞从心底流过,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 假如自己回不来呢?她不愿意让霓衣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亿万斯年,谎言被拆穿只要一刻,要霓衣摆脱由此造成的心上的伤痛却要生生世世。 “因为,天劫依旧,我们担心绝寒峰的邪魔会失控而出,所以我要带着柏汜的剑上去,看看怎么把事情再控制住,顶好是一次性处理干净。” 霓衣立刻慌乱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轻轻拍着霓衣的背,一遍一遍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没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去?”几乎是惊慌的。 “第一,我的法力高强。第二,我能拔出柏汜的剑,证明剑选择了我。第三,我和柏汜非常熟悉。我能判断她是否还清醒,还在不在,是真是假,还能和她一起想办法。”她平静地说。 “那、那……”看着霓衣着急的样子,她知道霓衣很清楚此时的危险和绝寒峰的恐怖,这是骗不过她的。 “你就在月照姐姐这里休息。横竖这里也是你曾经的家,你在这里一定好得很快,不要担心。” “唐棣……” “我——” 她想说我会回来的——连“一定”也不敢加上——可自己也没有把握,害怕承诺了,不能兑现的时候,更让霓衣难过。 两行眼泪从霓衣眼里流下来,直流进她的心里。也许在可能有的魂魄消散的尽头,她想,自己也会记得这画面,连同霓衣和自己的许多往日一起,成为自己来世上一遭、再无来世也不枉的证明。 “你好好养病,我不知道此去要多久,事情了了,我就到逍遥谷家里去找你。” 第141章 她说,用双手紧紧握着霓衣的右手。霓衣满脸是泪,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点了点。 末了,她起身要走——努力走得自然,努力走得平缓,把一个正常、平静、温柔的身影留给霓衣——就在身躯与衣带离开床榻的瞬间,霓衣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像当初在她的枝头挂的那一下。 她回头,看见霓衣似笑实哭、似哭实笑的脸。 “你一定要回来。” 她们彼此的生命中当然都爱过别的人,真正的爱过。但是这一刻,她们只爱对方。 她努力的憋住眼泪,咬紧了牙,笑着挤出一声,“嗯。” 嗯。 到绝寒峰下时,她是独自一个人。仰头看向如同长矛直刺苍天的山峰,看得见上面狂风肆虐,而山脊陡峭得简直垂直,但一道绳梯垂在那里,恐怕就是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的乌禄放的——如果说乌禄是执行绝寒峰的意志,那么让她上去也是绝寒峰的意志?柏汜的意志?她拉了拉背上的布袋,里面是柏汜的残剑。 带我去见她,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她了。 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就像最开始,曾经与很多人相伴,曾经一个人孤独地在泰山之巅嚎啕,在长洲的街道上迷失,茶楼上遇见了镜儿,经历了许多事,与许多人并肩而战或者仅仅是相关。现在回到一个人了,与天下苍生都相关,但也只是一个人。 一个人。 她长长出一口气,抓着绳子,开始攀登,随风飘摇就像失去风筝线的风筝。 好不容易抵达靠近山顶处的地方,绳梯到头,狂风中看得见前面有一个山洞,此外周围只有绝对上不去的绝壁。她走进去,光从背后照进来,狭小的山洞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她环顾周围,然后小心地取下背后的残剑。 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幻觉,这毕竟是柏汜要付出全力的邪魔—— 扔掉布袋的瞬间,山洞光秃秃的灰色石壁上立刻变出浮雕无数,百鸟走兽她认得,有些奇形怪状的大概是诸般妖魔,她不大认得,还有些古怪花纹,她干脆完全看不懂——为防有变,她手里抓着剑柄,随时准备迎战。忽然唰的一声,山洞最内侧的石壁上离开一道裂缝,里面的光芒和她自己何等相似,耀眼金光的边缘是红黑相杂的光芒。 缝隙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于是走了进去。 不知多久之后,光芒散去,里面是一片山清水秀,若论美丽,简直与当年和霓衣去过的神隐山庄可以一比。然而在风光如画中,屹立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漆黑的龟壳一般的背上,生长着无数飘飞的黑色毛发。怪物大概是听到了唐棣的脚步,此时转过身来,那面前的数百双大手也朝唐棣伸了过来。 唐棣明晃晃地看见,那大手的每个指尖上都长着一张她熟悉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 {18} 《双槐岁钞·皇极观物》:老氏之书曰:天地之数有五劫。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南方起自寅,曰赤明,为成劫。中央起自卯,曰上皇,北方起自午,曰开皇,俱为住劫。西方起自酉终于戌,曰延康,为坏劫。” {19} 《隋书·经籍志四》 第六十九章 她没数有多少只手多少张脸,全部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盯着看的同时不要发狂了——不盯着看?想也不敢想!面对这玩意时心里的一种恐惧是害怕看了发狂,另一种恐惧就是一旦不看还不知道它要对自己做什么。 无数只手要抓住你,指尖上的脸都在狞笑,每一张脸上都有嘴都有牙齿,掌握,啃食,融为一体—— 怪物扑过来,速度之快活像当日只有个头却行动迅捷的蛇王,她赶紧躲开,左手拔出剑,右手握着刀,固然臂膀不颤抖,心里却十分惶惶,因为视线不知道看哪里好:看这两张脸,这张脸是唐家的生身父母,他们在笑,慈爱中透露出一点癫狂,好像爱你爱到了必须无时无刻看着你守着你、夜夜用视线陪着你入梦魇的地步;旁边那两张脸是哥哥姐姐,一度忘记的脸现在十万分清晰,脸上除了嫉妒,就是憎恶,父母爱你他们就想活吃了你,任你到胃肠里去腐烂消蚀—— 砰!这只手又扑上来,唐棣往旁一闪,右手下意识地一削,指尖上那张脸登时只剩下半张,可还是看得出是镜儿,镜儿被她砍了,也没有疑惑,只是狂笑着看着自己,好像马上要用孩童稚嫩的玩笑的嗓音问她,唐姐姐,你干嘛要杀我? 那张脸明明没有说话,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了! 又有两双手袭来,上下一夹好像准备把她包圆。她蹦起三丈高,灵机一动将左手手腕一扭,持剑将手掌钉在地上,右手挥刀一削,登时五指皆去,上面的面目也不复存在。砍完她就立刻拔剑跳开,避免被剧烈挣扎的手掌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而那手掌没了指头,光秃秃血淋淋地就往回缩,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她定睛看着,想判断这招管不管用,另外的手掌就上来了。这两只手的指头异常的长,比桓栖白骨森森的爪子还长,一手的指尖是师傅,另一只手就是曹明子,其余全是同门师姐们,个个两眼流血做冤死鬼状,向她索命来了。 那样子太过恐怖,她几乎被震惊得忘记这些人到底死没死抑或是怎么死的,她们全都在她脑海里呼唤着她的名字要她偿命来,每喊一声就有森森鬼气往上涌来。她大叫一声,冲了上去,虽然理智近于崩溃,但身形并不失灵活,侧身一站,左手一扎,右手一削,再退再来,如此往复,未几就把指头们看了个一干二净。 每砍一张脸她都强迫自己直勾勾盯着看,不看只会继续猜测那是什么,被猜测中的不确定性没完没了地恐吓;看了,只需要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克制着不要发疯。 她砍掉了师傅,砍掉了师姐,砍掉了安仲慈,砍掉了袁葛蔓,砍掉了怒特,砍掉了阿紫,不管他们是在笑在哭还是在尖叫在求饶,她一概当作是蛊惑,是邪魔,你们不要的,我全都给你们!你们怕死,我就让你们都死!死了,还可以再死!就是重现在这样的地方,也必须死! 我的往日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的往日就是如此踏着种种不期而遇的死亡来到今天的,否定这些死亡就是否定我自己的来路,我绝对不会! 要面对求饶的脸依然保持横扫的意志,只能这样!难道让这样的怪物吃了我,就是了局吗?! 失去五指的手掌会与别的手融合,如此砍掉、退缩、融合,最终没有多的手指可以指挥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掌心,她喘着气看过去,发现那掌心不是别的,恰是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正是慌乱急迫、气喘吁吁的表情,恰如此刻。 简直判断不出这是手掌,还是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仅存的巨大手掌,上面倒是没有出现全身的形象,还是自己的脸,克制的小心的观察的表情,牙缝里嘶嘶出着气。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这是人照镜子所不能避免的噩梦,看着镜中自己越来越陌生,直到有一天镜中人做出了不一样的举动—— 那张脸笑了,哼哼哈哈、噫噫啊啊地笑起来,眼睛瞪得像是要暴凸而出,嘴巴咧到耳朵下面,除了时高时低的笑声,那张嘴像是不会说话——但或许是它不需要呢?毕竟它这一笑,唐棣就觉得自己浑身毛发直竖,仿佛终于有机会看见自己发狂的时候在别人看来的样子了。 就算外表冷静沉默,内心何尝不是如此?魂魄何尝不是狰狞? 见到自己的真面目总是最心惊,那张脸的笑声好似一条粗壮的黑色蟒蛇,从脚底向上攀爬,一寸一寸把她缠绕起来,一边压紧,一边引诱,嘶嘶声从低沉走向尖利,像长指甲嵌入她的灵台最深处。 唐棣。 有人在轻轻唤她。 唐棣————— 她仰着脖子咆哮一声,好像在刹那间成为了野兽,双目睁开,瞳孔几乎一片血红,冲上去左手向前狠狠一捅,直扎进“自己”的眉心。 “想取代我?!”她喊道,“只有一个我!!只有我!!!” 随着残破的剑锋飞溅而出的是鲜血,接着整个手掌破碎炸裂,散落四周顷刻间成为灰烬。她往后躲,用右手遮住眼睛,可就在这一刻,左手里的剑不再受控,嗖地一声向前飞去。 撤开手一看,面前是个巨大的人影,青衣还是那青衣,英俊还是那英俊,就是眼神不一样了。 是柏汜。 “棠棣?啊,棠棣。”柏汜道,“多久没见了?一千年了吧。” “柏——” “一千年!!难道费了你一千年,才找到这里?!哈哈哈哈哈哈!枉费我当日如此教你,如此相信你,看你是个苗子!多大点事,要你一千年!难道你还在仙界等了五百年,才下界来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五百年!!” “柏汜——” “酒囊饭袋!!”那月照给的剑此时物归原主,不但光芒更加耀眼,也随着柏汜身形变大,现在的柏汜如同山丘,剑就如同参天大树,主人咆哮一吼,举剑一挥,狂风随至,唐棣差点被掀翻过去。 第142章 “你在这一路都学了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什么苍生,什么天道,什么三界众生?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小灌木一株!懂什么!难道以为自己开了多少花结了多少果子,在这世上就有了话语权?仰仗所谓道义所谓胸怀,心里多装点人,就有力量了,就能左右这世界运转的趋势了?!只有——实力!!” 随着一声“实力”,柏汜又向她挥出一剑,她连忙躲开,只差一点点就要被砍掉肩膀了。 “只要有绝对的力量,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臣服!!因为那样,就没有所谓‘其他人’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人存在,所有的意志都是唯一的意志,都是我的意志!绝对的秩序只有秩序的执行者!不需要秩序底下的玩家!只需要遵守!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是完美的!! 那双眼睛有熊熊烈火,从那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里一路燃烧到她的灵台里。即便此时因为对柏汜生来的尊敬以及熟悉,一边畏惧一边明确地判断出这不是正常的柏汜,一定是受到邪魔影响的柏汜,她也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柏汜说的这些话,甚至发现里面某些吸引人之处。 假如弱小,但还不算十分弱小,当然会希望能有尊重弱者,有可以容纳自己的空间。随着实力增强,不生野心是不可能的,要紧的是克制住自己的野心。当实力达到几乎是天地间最大,谁都难免动邪念,谁都难免认为自己是对的。 于渊就是这样想,也许那个素昧谋面的灭明也是如此,但她们失败了。 因为她们实力不足,一条蛟,一个凡人,就算成了仙,又怎么样? 我是上古仙树! “爱情也好!修为也罢!神迹,兵器,阵法,法宝,什么都比不上绝对实力和绝对意志!爱情为现实所苦,修为被现实限制,所有造物哪能脱离这三界的秩序?!只有绝对的实力,将三界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才是最好的!最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汜笑着,笑得洞里心里尽是一片地动山摇。 “怎么样,棠棣!!我只差一个你了!” 她看见柏汜握紧了剑,指着她,这架势她很熟悉,这是柏汜的起手式,在两人相处的日子里,她从未能挨得过柏汜这一招之后的第二剑。 “把你的实力拿出来!!今日要么你成为我,要么我成为你!!来!!!” 一剑劈来,假如这不是幻境,她想,那绝寒峰也已经不复存在了。躲开的瞬间,她看着柏汜的眼睛,在那里面看见从未见过的吞噬的欲望。那灼灼的贪婪,激起她一阵反感。 换做之前也许两说,现在她怎么可能屈服于任何向要吞没自己的人? 柏汜也不能! 没有我成为你或者你成为我,只有你消失,你的归我,我是唯一!! 我是小小灌木,在仙界的时候一开始还要时不时恢复原形去扎根吸收养分,但我是现在的我了,我有这个实力,我有力量!!只要我想,我要劈开一切! 腾腾的黑气从头顶冒出,她双手握刀,死命接下了柏汜的第二剑。那剑锋宽阔,相比之下她的身躯纤细得就像一根草。 咬着嘴唇的牙齿太用力了,嘴里一片血腥,竟然有些甜。 现在的柏汜恐怖吗?太恐怖了。但是恐怖又怎么样?我可以比恐怖更恐怖!! 这世上只能有我!!!我!! 就在柏汜的第三剑袭来的时候,她迎着剑锋扑上去,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个身,将左臂留给柏汜去砍,将右手上的刀狠狠劈向柏汜的脑门。 刀锋将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流下了莫名的热泪,但脸上还是狂笑,好像整个人的灵魂已经分成两半。 金色的光芒从柏汜的脑门出现,无声地炸裂开来。她什么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被撞到十余丈之外。良久,忍着左肩的剧痛起身,看见那里只有一个身影,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熟悉的身影,跪坐在湖边,手里握着剑,还是一袭青衣。 这下她醒了,冲了上去。 “柏汜姐姐!!” 她上去扶,刚刚扶正,柏汜紧闭的眼睛就睁开了,看着那眼睛她仿佛看见了深冬覆雪的松柏。雪太多了,树枝已经压弯了。 “棠棣……” “是我,是我。”她不知道自己是狂喜还是刚才疯狂的笑意还没有下去,嘴似乎收不回来,满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来了。” 她点头,像一条狗似的。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愣住了,不明白柏汜的意思。 “你是唐棣,还是棠棣?是凌霞阁的弟子,还是魔界的义人?是杀戮四方的仙界战将,还是什么?” 她沉默了,思绪被柏汜的问题稍加整理,又向四面八方飞去。 “你到水边去照一照你自己。” 她看过去,这时水里的倒影是真实的自己了,面容还是那面容,五官不曾更改,可是眼神变了,那里面不止有孩童似的观察,还有受尽欺凌后的对世界的愤恨、拥有权柄时对诱惑的贪婪、滥用实力杀戮报复的残忍、甚至天下无敌时的狂妄。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她现在心里也没有这么多念头,根本没有这样想,可是这些念头似乎随时可以被拿起来,像是一吹就会燃烧的木炭,不同的是,木炭只有热,而她的念头一旦燃烧起来,只会形成吞噬一切的大火。 “我……” “你的命数,就是要经历这么多,有幸福,有苦难,聚集这一切。所以你是谁呢?你是掌握三界众生的命数的人吗?你是想要凭借实力铲除一切异己的人吗?还是你是那个普通的人,只想和自己的所爱在一个安静避世的地方,地老天荒?” 所爱的人,地老天荒。 霓衣。 柏汜忽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右臂,身子倒是没有动,“我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你来了,我就知道外面天劫已经降临了。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合力,才能封闭邪魔。当然,你也可以吃了我,吸收了我在这里的残存的修为,也不少了,甚至还可以吸收了邪魔的残余,和你内心的魔气合二为一,这样你的确天下无敌,将与天地同寿,成为宇宙之至尊。” “我……” “你如果要与我合作,一起彻底封印这邪魔,把天劫导向好的那一方面,你的心意,就必须坚定,不能有丝毫的杂质。我……” 柏汜说着咳嗽起来,鲜血立刻在水里蔓延开来。唐棣赶紧去扶,柏汜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用疲惫的双眼看着她,“我已经付出了全部,今日过后,也许我也将不复存在。上仙至此,只有湮灭无寻一条路可走。你,我也不敢保证你能出去。我不知道我们一起之后会怎么样,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事已至此,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棠棣,” 柏汜定定地望着她。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如果回到时间的最初,我是谁?我是一颗树苗,生长在月宫外的仙树林?我是一个凡人修行者,孤苦无依?我是一个地府的官差,每天只知道勤恳公正的工作?我是一个流浪的散仙,迷惘地寻找着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魔界的侠客,报复的时候差一点彻底打死了人家?我是…… 她闭上眼,什么都没有看见,又似乎看见了一切。 “我是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的集合,我是过去一切历史所造就的我,无论好坏。也是未来的我,拥有能有的一切自由。我是最初的我,拥有一切原初之心的我,”她看着柏汜说道,却又不是仅仅说给柏汜听,“我是那个想要让三界苍生都更好的活下去的我。” 柏汜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下界的那一天,我想要找到你,完成你未完成的事业。你走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你走之后,我明白了。现在既然到了这里,初心未改,身为上仙,即便经历了这么多,我依然想要那样做。权力,实力,法力,掌握别人,重塑秩序,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苍生能过得更好。如果现在不能,那我至少不能让邪魔横行世间,祸害三界。” 她扶起柏汜,“来吧。” 柏汜看着她,笑了,带着她一道转身面对着湖面。湖水中冒起一片殷红,片刻后,湖面燃起火来。 “如果能出去,你想怎么样?”柏汜问。她不用看,也能想到那张脸上的笑意,她很熟悉。 “出去啊,出去我,我愿意复归平凡。” “哦?但是你有很强大的力量啊。” 她知道柏汜只是问问。就像以前,就像小时候。 “拥有极大的力量,并不一定要做极大的事,力量不等于权力嘛。” 柏汜笑了,她听见了,轻轻的,好看的。她也笑了。 “柏汜姐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柏汜笑笑,“大部分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缺乏清醒的意识,只是和邪魔的狂暴一起形成外面的狂风,偶尔也行善。你在魔界,应该听说了啊。” 第143章 她点点头,看着柏汜的脸,想起月照的话来,“月照姐姐说,她等了你很久,一直在想念你。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回答。” 她看见柏汜眼底潋滟的水光。 “我也很想她。因为被困在这里,有话也说不出去,传不回去。假如这件事了了,”柏汜看看她,又看看眼前遥渺的、正在燃起熊熊大火的湖面,“我也许就湮灭了,什么都不会留下。那个时候,她会知道的。” 这比面对自己的终结还要让她难过,千年等待,等到的只是彻底的消散。她无法继续这个话题,否则她就要哭了,于是自顾自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啊。” 柏汜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句,而她回过头看,背后只有一片黑暗。彻底的,有尽头也没等于没有尽头,时间、空间、一切观念和尺度都不在存在的黑暗。 过去经历的一切从眼前经过,就像凡人之将死一般,她看见自己作为树的童年,也有作为女儿的童年,亲人们都爱自己,自己是幸福的;再一次回忆曹明子的面容,也不知道师姐在地府投胎时是否理解了自己对她曾怀有的爱意;还有魔界的种种,折在自己手上的性命过去已经有那么多,不知道后来这些怎么样了,也许不应该那样凶狠;最后,霓衣出现了。 过往的一切都可以告别了,可是要她告别霓衣,太难太难了。 柏汜当年是怎么告别月照的呢?她不想问。那是她们。而自己和霓衣,是自己和霓衣。 霓衣。 从你在我的枝桠上挂的那一刻到现在,还不到一千年。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一千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残留的意识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一滴眼泪落在腮边。 但我还是选择往前走,与柏汜一起,走入这火焰中,因为我没有退路,因为只有往前,才有苍生。 如果我还有意识,我会记得你。 如果我连意识都没有了,我很高兴,我曾遇见你,爱着你。 湖面的火越来越大,湖水也变成了黑色的泥沼,柏汜牵起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人一道,走进了烈焰中。 渐渐地,两人的身影消失了,大火先是吞噬了湖面,再吞没了整个青山绿水的世界,并穿越阻障,烧到绝寒峰外面的冰川,在冰的表面燃烧。 然后大风停止了,笼罩着三界的五彩油膜一样的东西也随之变得透明,最后倏忽消失。 第七十章 今天是霓衣在仙界的最后一天,甚至应该说,是最后一个时辰。再看看仙树林,她就准备回逍遥谷去。 树林里,有很多到出生未几的柏树和郁郁葱葱的郁李。其实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仙树,并不是每一个都能修成人形。不过从现在看来,郁李和松柏一样多。 这样才对啊,都可以一样多。 她不用回月宫去。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月照已经不在了。那一天,月照本来在陪她,在安慰她的焦虑。作为似主似母的月照,并不给她什么虚无的希望,只是安抚她的情绪,给她治伤。她自觉当年心里的伤已经因为得知事实而完全治好了,但又因为唐棣此去而留下了新的伤痕。月照总是淡淡地笑着,说生来世上,谁能不留下几道伤痕?只不过在于你如何面对它而已。 她成日看着月照如今的样子为月照难过,对比自己觉得幸运又不幸运,简直无所适从,直到那天,月照安慰着安慰着,突然两眼一直,愣愣地站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她也站起来问怎么了,月照才从震惊中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她道:“柏汜……柏汜湮灭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事情了结了,劫数算是过去了,其代价,就是坚持了一千年的柏汜彻底湮灭,作为上仙,也不再进入轮回,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月照说,她明白了,留在世上的残剑,本来是柏汜灵力的最后一块碎片,现在收齐了,为这一切打基础的柏汜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唐棣去,是做出选择的。从现在来看,唐棣做了好的、对的选择。 “这是她告诉我的。事情了结,封印打开,是一千年来,她第一次可以和我说话的时候,第一次和我说话,就是告诉我,她不在了。” 霓衣想柏汜肯定也说了别的,可她能问吗?她只是陪着月照一起流泪罢了。 过了几天,她好得差不多了,月照把她叫去,说自己也决定选择彻底湮灭,不入轮回。 她立刻跪了下去,乞求月照不要这样。哪怕知道这样的残生也是折磨。 月照倒是笑了,“她都走了,我留着干什么呢?鸟儿不能凭借一只翅膀飞翔。我与她,能此生相伴,也就够了。谁知道再相见时谁是谁呢?再也不见,并不可怕。我已经拥有了一千年的美好,也给了她一千年的我的思念,足够了。” “大人!” 月照怜爱地看着她,“我的法力,一半还给月亮,也就给了苍生,一半我会给你,我在世上,别无留痕,只有你算是我的女儿。” 她只有哭泣,她好不容易找回一个亲人,又失去了一个,现在还要失去,怎么兜兜转转,总是孤苦无依? 月照大概看穿她的心意,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会如何,祝愿那折翼之苦,你永远不必受。” 然后她就走了,如一阵星尘,轻轻消散。剩下空空的月宫。 现在,三界已经不再那样严格分开,妖可以成仙或魔或更厉害的妖,不一定非要成仙堕魔,什么都行,自己选择。她自己的身份也不再是什么问题,她可以完全是她,不用再受妖魔人仙的身份的限制。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要去哪里呢? 有一天有人来告诉她,仙树林外有一把刀。她赶去看,发现是怒特给唐棣的那把刀。她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处理,因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现在她想好了,走到刀前,拔起,御剑,回家。 路上她想着月照和自己说得灭明与敖幸的故事。因为灭明当年曾来骗走柏汜的剑,倒苦水似地把所有的事都说得很清楚。她听完,想了很多次,总觉得感慨。假如当时灭明不自负、敖幸不骄傲、龙父不势利,或者当时处理的仙将不怀鬼胎,也许都不该是这样子。一件事可以有无数个也许,但只会有一个现在的样子。 月照说得对,想如果没有用,只有面对。 还没到家,就在青牛江边遇见了怒特。怒特说自己改变了河道过她家门口,于是来接她,“送你回去。”也不问唐棣在哪里,两人也不说别的,只是安静顺水而下。远远看去,绝寒峰周围已经没有狂风呼啸了。 她问怒特,那日大火你在哪里? “我就在水边看。真是好大火。就像是要烧毁一切、从头再来似的。” 她没看见,她总是从别人的叙述里知道,每诉说一次她就描摹一次,越想越心惊,却还是止不住好奇。 不然,她哪里来的唐棣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 到家一看,众小妖已经修好了她的房子,修旧如旧,此刻正立在门口,与阿紫钓星二人笑闹,似乎都在等着她回来。 她们怎么知道? 她们应该知道的,嗨。 “回来了?”阿紫的嗓子还是那样,招摇妩媚,“里面坐吧。丸子都给你备好了,茶都给我们献了三道,等不及了都。” 四人进去,坐下,就着久违的丸子的手艺说起这一别之后发生的事。除了大火后绝寒峰狂风停止,还说昏迷在绝寒峰下的乌禄清醒过来回到了猿族,而炎魔地不再有魔气硫化气体,所有怪异的魔消失了很多,炎魔似乎已经逃到地底去了。 霓衣想起唐棣走的时候说如何打伤了谁,就问钓星。钓星平静道:“暮霜重伤,被砍没了翅膀,我说我不管,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想办法去修行回来。泮林那孩子挨了一下打,倒是大彻大悟,选择自我放逐,现在又是我管了。你要是还关心紫金楼的,我告诉你,仙军不罪,全部放回,结果屹巍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流浪了;他们家——”指一指阿紫,“松泽,行动慢,听到了于渊的惨叫,当场投降,只比我晚一点。现在已经接任狐王了,要不然这老家伙在这里闲等着你呢。” 阿紫笑着打钓星,钓星也打回来,两个人两三千岁了,样子一点儿不像上古大妖,打闹都用王八拳。阿紫假模假式地打完,对霓衣道:“总之呢,紫金楼是完全消失。大螃蟹回到南海去了,大湖里现在用来关押失去一切法力、从头开始的于渊。至于那些宝物,都给你放在你这里,你来处理。” 宝物?她问,就看见阿紫一样一样把什么葫芦笛子全都摆出来,放在桌上。往事历历在目,感觉却像前世一般。 她猛然想起,转而对怒特说,“刀还给您。” 怒特摆摆手,“那原不是我的,现在也已经有主人了。等它的主人回来吧。” 坐了一阵,吃喝也罢,三人都走了,小妖们也走了,好像都怕她当着人不好表达难过,都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她,全部相约来日再访。周围安静下来,她走出门,从前院看着遥远的绝寒峰。 第144章 三界已经自由,自己呢,却不知何去何从。当日不自由的时候,自己却哪里都敢去。大概是因为,当时心里别无牵挂,现在却…… 我留在这里等你。因为你说,你会回到这里来找我。 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呼唤了你很多次,也许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但你总没有回答。这和柏汜月照太相似了,我很害怕。 我要等你多久呢?你告诉我好吗? 你告诉我…… 渐渐地,天色晚了,晚霞漫开,她望着天空,喃喃自语道, “也许我也要等你一千年。一千年……一千年也可以,只要你回来。” 只要你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 身后屋里突然传来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她回头看去,恰好遇见怒特所赠的那把刀从屋里飞出来。她的视线跟着回转,竟然看见这把刀飞到唐棣的肩膀下,成了她的右臂。 她不知道,唐棣的右臂经留在绝寒峰一并烧了,是唐棣付出的代价;她只是泫然泪下,一时口不择言,张口便说:“竟然就回来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合适,怎么还是这样骄傲。 唐棣却笑了,笑着向她走来,轻轻把她揽入怀中。 “因为我不忍心你再等一千年,不,一百年也不行,一年也不行。” 终 动笔 2022/11/7 16:10 一稿2023/5/13 19:19 455516 二稿 2023/6/13 17:01 450365 三稿(补充外编)2023/6/17 17:26 457336 作者有话说: 跋一 2023年5月13日星期六 这是跋一。等我修改完,我会写跋二。跋一是我写完一稿时的简单记录。 啊,好久不曾如此荡气回肠了!这个结局我很满意,至少从23年5月13日写作的感觉上。今日狂推12551字写结局,一路上从唐棣恢复九成功力在霍山报仇到结局,一路听了椎名林檎的《赌局》、黑魂三的灭火结局配乐《epilogue》、以及《天之痕》的bgm《天净沙》。真个是个个合适,复仇的畅快在,复仇中的狂态在,最后的悲凉也在。最后自己都落泪了,很久没有这样心满意足了。 这一周一开始是没有这样狂写的,写作的肌肉和脑区出现了暂时的停工和疲倦,大概是周一周二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还要到五月底才能完成,毕竟那样疲惫,可能还是要一日2000字慢慢来。谁知道后来突然加速,不止是下周工作可能很繁忙的着急,更因为靠近结局,产生了结局狂热症——疯了一样只想写完,只想马上把它搞定,创作出自己期待已久的结局。这带来了高效、心流的疯狂出现和无法停下的惯性。也许是因为早已设想好了这个结局,完全按照当初的设想来写,简直不要太顺。周四8000+,周五7000+,周六12000+,爽!我实现了我的荡气回肠! 在写作《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过程中,一开始我因为眼睛不适,少看电子屏幕多写手写提纲,创作感很好,结果导致了颈椎不适。手写提纲只做到唐棣洞中见于渊,从和于渊的对话开始,都是电子后打的(写这一段时,则是人在五一去杭州萧山的飞机上,也真是能!)开始写之后,因为背疼,每天计划只写两到三千。篇幅又长,一时自觉工程漫长,简直不知道何时能完成。工作也是步步紧逼,各种苦恼,但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写完它,一定要实现它,既然有如此强大的决心,横扫一切的意志,就要有绝对的信心,不怕任何困难! 事实证明,我甚至克服了眼下的视疲劳。我完成了,我很高兴。醒来将是周日、周日将可以好好放松、大事已了的心情真是不错。 本文我主要想侧重去写的还是人自己的选择。这几年都喜欢这个主题。我想要写一个最后成为大boss的主角,唐棣多少有这种趋势,但还不彻底,以后我可能会再次尝试。我希望她受尽精神上的折磨,然后产生种种价值观的取舍,最后做出选择。可以说我想营造的是一个困境,困境留给读者,选择留给我自己,选择才具有道德说教(的确有些)的意义,困境没有。这让我想到我以前曾问好几个人的一个问题,涉及法律管控和夺取别人的生命。其实我们未必像我们想的那样坚定不移,无论是这个故事还是我在现实中看见情况都是如此。但是我是我,我的故事是我写的故事,我想追求坚定不移。 往下先修改,修改完了再考虑是否增补柏汜和月照、灭明和敖幸的故事。今天早上我写的时候,还想着一定要写。现在又觉得太悲惨了,看看要不要写。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又会喜欢哪个部分,我是喜欢的。谢谢你们,谢谢这半年多来坚持不懈、每周只休息一天、甚至连阳了那天发着38.8c的烧都没有停止写作的我自己。 下次再见。 跋·二 成为新世界的薪柴 2023年6月13日星期二 17:02 上班摸鱼 阿耶,一个月就改完了,着急!但是周末我预计会再补一篇,作为对柏汜月照、灭明敖幸的故事的解释。 我喜欢《上下》这个故事。这是我能下的结论。虽然我依然觉得中间某些心理描写又夹缠、几乎不易理解,影响阅读,节奏慢到了拖沓的地步——那段时间工作上写制度领导都嫌弃我啰嗦——但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我完成了我自己的心愿,再写一个长篇,《双镯记》这样的长篇。虽然体量还差个十万字(真是写不动了!!我的背好疼),但我还是很喜欢它。 我喜欢我取的名字。唐棣为树木,但是先有“唐”才有棣,才有巧合为郁李。霓衣则是先有霓,后有衣,再有故事。而“灭明”是自记忆里自己冒出来的,也许听过澹台灭明的名字,但忘了。于渊也是如此,其实应该出自“鱼跃于渊”,但是想到这两个字时并不记得,只是觉得好听。这就是多读书的好处。 创作过程的初始阶段是去年8-9月,那时候我意外被封控在家,将心一横开始做提纲,就这样每天两小时,顺顺利利地做完了,各种灵光乍现,水到渠成。后来因为背疼,开始写手写的大纲,16开小本子(读库《波斯手记》)写了五十几页,结果又因为低头太久颈椎不适产生头晕,只好开工。 开工,以每天2000字的速度开始,中间历经艰苦的办公、艰苦的搬办公室、更艰苦的工作和阳与阳康,等等,在一个月前完成了主体工作,如前文所写,是冲刺出来的。幸好冲刺出来了,这一个月间,“美好的”校招季节,我几乎没有怎么在办公室呆,一直到处跑,累到只差晕过去一般。每晚回家疲倦无比地洗澡的时候,就想着,幸好写完了,只剩下修改。而且基本上是满意的作品。 不满意的地方当然有,除了刚才说的,还有后续解密比较乱,纠缠在最后几章,把三层谜团一下子揭开,所以乱。现实层面不辩解地说,力有不逮,尤其是体力不支持。体力不支持再去缓一缓想一想。这是一。辩解地说,一些好的电子游戏的剧情到后面也这样,一气呵成又一气呵成的畅快,抽丝剥茧有抽丝剥茧的精致。二者要兼容,需要前面更高超的手艺。希望以后能磨炼得更好、有更精致的对每一段情节的控制能力去做到这一点。 把握不好观感的部分,是对于棠棣的心理描写,希望读来还算不错。她不正常,到后来她不是迷乱,就是痴狂。心理的情绪是她能力变化的表现,需要体会。我个人听着椎名林檎的《赌局》写的最后打暮霜和于渊的部分,坦白说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恨,于是写得非常过瘾。那一刻仿佛我就是唐棣,我从角色的上帝成为角色,坦荡复仇。整体而言是从泰山之巅累积起戾气,虽然是自霓衣而来,也更是从自己心中诞生。后来逐步加深,在魔界彻底崩溃而出,最后在战胜于渊时彻底成魔。我要她彻底成魔,彻底地正邪两俱,然后去面对最后的选择。 自己读来,都还蛮喜欢那一段文字,那一种设计,那真是心流的时刻。写作的肌肉——如果相关部分的大脑可以被成为肌肉的话——运用到最后,真是运用得好极了。坦白讲写《上下》的荡气回肠感、奔向结局的热切感,真是近年来少有的,好久没有感受到了。这是一种极乐。 我也喜欢反派们——其实我还是很想把唐棣塑造成个反派的,可惜不好实现——从这个故事来说,紫金楼的某些理念是值得深思的。并不是说它就对,而是深思它为什么产生。某种历史中遗传的狂妄。如果说《上下》的故事有什么源流,从我自己而言它就是继承自《没有问题》。 不过西方来的邪魔这一点,从浅薄的层面是基于“西域”这一个华夏对外通路的概念,毕竟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从不认为东方会来邪魔。是否有近代史乃至当今世界形势的因素,就不知道了。人的潜意识是冰山。 结局的感觉是从《黑暗之魂3》的结尾来的。无论是化身薪王还是灭火,其悲凉苍茫都给了我这个结局的灵感。两棵树化为薪柴,多么悲壮多么美!无论如何,在抵达结局之前多么仓促,我还是喜欢这个结局,我太喜欢了。这是我近年来写过的第二满足的结局。 第145章 我也喜欢最后结尾时月照的部分。当然很惨,使作者我在写和修改二稿的时候都潸然泪下。但是,苦难因此美丽啊。甚至有的时候,饱经苦难,也只有这样的结局。今天修改到她的这一部分时,她的结局一下子让我想起那些在二战中失散的犹太人。长叹。 在上一篇小说《假面》的跋里许愿,说想写一个有点克苏鲁的修仙小说,现在基本实现了,希望你喜欢,并且没有太吓着你——彻底没有吓着也不好玩。 对,好玩。创作本身是一件严肃痛苦艰苦但也好玩享受、并且最终指向伟大的事。这个故事最终似乎关于拯救世界,但我想,更多的是自我拯救与自我解放。唐棣在决战时能够战胜柏汜的邪化状态是因为她的天资、之前的修为与吸收的魔气,一言以蔽之,一个人长大路上的一切好坏。但她促成三界的美好变化,是基于初心。我以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初心与历经苦难、初心不改。初心是因,不改是果。 让大火吞噬树木吧,让你我等栋梁之才都成为新世界的薪柴。这多么伟大又悲壮,动人得无以复加。 我喜欢《上穷碧落下黄泉》,希望你也喜欢。让我休息休息,再去想,又写个什么呢?来许愿吧,写个现代的!写身边的故事! 下次见。 第七十一章 外编 外编·灭明 就是这里了。就到这里。再不往前,没有向前的路。 这里是我的终点,是月照留给我的终点。 那天离开月宫,我并没有有意骗她。假如能够去,救出敖幸之后我自然会和仙军一道去救出柏汜,然后再来领罚。和敖幸一道被禁制在一起也好,两人逃到什么地方去也罢,只要能和敖幸在一起,我都能接受。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假如真有什么天数,也许这就是我的数。有时候我会这样想。敖幸死了,灰飞烟灭,而我幸存,带着她的遗憾活了下来,握着那柄剑站在山洞前,握着那柄剑战胜不可战胜的敌人,握着那柄剑四处争斗、学习、修炼,握着那柄剑直到握不住的那一天。 有的时候我也会不相信这种说法。我不相信有天数。如果说我相信了、认同了这宿命论,那我不就成了敖幸之死的合法、然后从根本上否定了我自己?我做不到。 我不可能否定我自己。也不可能否定这一路来经历、建立、发展的这一切。我不能。我既不能否定我这一路来已经获得的强大,也不能否定这一切强大都是基于我的个人意志——天数难道不是一直想要毁灭我吗?它成就了我,希望我按照既定的顺序,从一个传奇的凡人走向一个平凡的上仙、最后顺从地成为它的招牌,仅此而已;直到我做出相反的选择,手握着月照给我的剑转身相向的时候,就变了,它开始想要毁灭我,而我反抗。 不是它成就我,如果天道有数,数就是毁灭,而我对它的反抗才是成就了此时我自己的路。就是这样。 哪怕月照因为事实上的欺骗和抢夺而诅咒我,让我走到这一刻,我也丝毫不后悔。我听仙界的“朋友”说,她诅咒我的“报复心将会一日衰于一日”,最后彻底失去使用那把剑的能力。真实丝毫不爽,不愧是月神。 哪怕她一直否认自己是神,事实上也不是神,却的确具有近乎于神的能力。她们两个都是这样。 如果她知道敖幸死了,她应该知道的啊,她怎么会不理解我的选择呢?还是她已经因为失去所以变得狭隘了?我骗走她珍贵的宝物?难道她不明白我们的所爱留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回忆、不是什么物什吗? 还听说她“诅咒”那把剑本身会选择那个把它带回主人身边的人。那也行。横竖那把剑现在藏在洞里,在那里作为能量来源,支撑那个阵法。 我把阵法留给了于渊,她用得上。别人大概不会用。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也许我终究觉得让月照伤诅咒我不是我的本意,久借不归也不是我的本意——哪怕在那一刻面对苍茫大军我没有别的选择,无论是事实上自保还是心理上发泄,我都不可能做出挥剑相向之外的选择,做了这个选择我也就没有了退路——但我还是多少觉得道德上理亏。不是我本意、不是我情愿要造成的伤害,我愿意为此接受惩罚,促成这把剑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在魔界的这些日子,日日夜夜我看着柏汜也许在的地方,有时我也会想,柏汜还活着吗?还有意识吗?她还是她自己吗?她还会见到月照吗? 有时候我想着想着会觉得平静,也会哀伤,还会嫉妒,甚至庆幸。毕竟与此相比,敖幸死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没有对比我就得不到这样两可又皆非的结论。 没有对比我也不会去想,假如死的不是敖幸,而是我,敖幸会怎么样?可惜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一件事可以有无数个也许,但只会有一个现在的样子。 因为她死了,所以有如今。所以我成为宇宙洪荒以来第一个由人界至仙界再到魔界的人。曾有仙人对我说,如果我继续在仙界修行,总有一天可以获得像月照那样的地位,除非自己选择湮灭,否则绝不会死亡、也绝不入轮回的地位。假如敖幸还在,我去追求这样永恒的长生才有意义。但她不在了。 于是我的如今是相反的,是另一面的。我想我的事业比仙人的长生更有价值。我反对那样的体系,我反对成仙,我反对仙界的存在,所有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好处、修为都不应该被他们控制起来,那是属于所有人的。我能走到这个体系的巅峰,但我不要,我反过来要打破它,让大家都不用向唯一的目标去,不用争夺有限的东西并在这种极限的狭隘争夺中失去一切。 父母失去女儿,爱人失去伴侣。葬送给无药可救的野心与莫名其妙的名利。 有人说我狂妄,难道这种单一对名利和长生的追求不是狂妄的? 他们说他们的,我说我的。我拿着那把剑,为了自保躲进了炎魔地,在里面流浪,一开始几乎疯狂,后来反而能呼吸硫磺了,反而和那烈焰老头成了朋友了,原来作为仙人都做不到的事,因为邪魔的帮助竟然可以轻易做到了,强大得无法想象,于是我杀回去,还是拿着那把剑。我已经知道龙族为何要那样做了——为了成仙,他们什么都可以做!——我开始想要知道,仙界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些禁制,说起来必须强大到我拿着剑才能突破,何以敖幸区区一条小龙就能因为发狂而逃出来,逃出来铸成他们求之不得的大罪、正好取了她的龙筋?!如果是那样,那就不是敖幸的错,她不应该得到那样的下场! 结果我遇见那位朋友。那位朋友说,我终有一日会不再想要报复。那位朋友说,月照诅咒你。那位朋友说,知道这件事的仙人,基本上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两个以及月照了。 那位朋友说,你想去报复吗?现在就可以去。月照大人会等着你。 我知道我不能。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无法使用那把剑了。月照的诅咒在我知道的那一刻就起了效。 于是我回来了,再也不想知道这些细节了。是也好,不是也罢,敖幸死了,我还活着。吃掉我们的这个三界秩序,所谓天道,还在这里。 后来我修炼雷击之法,创造了雷击、咒语、阵法结合的法术,让那些有能力的大妖可以藉此突破身份障碍变得更强;也带着追随们去五镇之山收集玉石,制成了五支长矛,等到天劫来的那一天,收集天劫的力量进攻仙界。 对,我算出来,我生活在住劫之中,不久之后就会有坏劫到来,三界就有重塑的机会。 我也算出来,当着于渊目光炯炯的脸,我说,大业当有一劫。能不能成,在此一举。其实很不确定,比天劫还要充满变数。 但她听完依然是目光灼灼。啊,我最忠诚的追随者。 我看着她,想起她在那汪湖水里出生时还只是一条鱼,一路拼杀,才有今天。她从不是因为有所憎恨才追随我的,毋宁说在遇见我之前她都没有憎恨,她只是向往前走,往上走。为此见到了不少大妖,以及一些仙界中人,最后就是我。我很清楚,她灵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是在听我说完一番话之后才成型的,她只等这一番话了。说者无心,至少我没有故意要替她整合码放,但结果一样,结果就是听者有意,结果就是只有她能做我的继承人。 她勇敢,她执着,她资质不算最好,却能最大化地利用它。 就像我,我遇见的她就像遇见她之前的我。听起来像个悖论,更像个错乱的笑话。 我自己的“学说”、我自己身为“开山祖师”的“门派”,我自己都日渐失去兴趣,只有她还坚持。未来也只有她能做到我希望看见的那个结果,替我完成久远时间里几乎湮灭的信念。 一个念头,也需要坚持与继承,才会活着。否则只能消亡,就像瘟疫。它甚至会离开创造它的人的身体,就像我得到了治愈一般。而“治好”我的,可能就是月照的诅咒。 第146章 近来我很少想起要复仇了。于渊继承了理想,经常还来和我报告进展,什么探查结果,什么修炼情况,我不关心,也不想听,她来我还见,后来那些小辈,也不知道从蛋里孵出来才多久,看起来不比狄刑向克它们好看多少,我直接不见,总是以自己还在清修为由,全部拒之门外。 于渊不疑,只是离去。忠诚可靠,只对我而言。她把我当作我所说所坚持的理论的活着的神像。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我也不信仰。我没有在清修,我只是在发呆。 有时候是在炎魔地望着荒原发呆,有时候是在青山绿水间望着风景发呆,有时候望着紫色的狐岭,有时候望着悠悠的青牛江,瞬息之间去了很多地方又回来,又去,又回来,其实哪里都没有去。我只是呆在自己心的牢笼里,想,敖幸死了多久了? 凡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月照一定懂得这个道理,她的心也死了,至少已经行尸走肉,而她明白我的一颗心死了、另一颗心从那颗死了的心里生出来,她要那颗心也死掉。 其实在海边的那一刻,即便霎时疯狂,对仙界军队、我曾经属于的那个团体挥剑相向,即便那样愤怒那样失控地大开杀戒,那一刻我也知道,敖幸死了,魂飞魄散,那些使得她是她的东西顷刻间逸散天地三界,我根本不用去找,因为根本不可能找到了。 那一刻我就知道,敖幸死了,我的爱人死了,比一个凡人死掉还要彻底,这困住我的宇宙洪荒,亿万斯年,再也不会有她了。 然而这几年,我偶尔会想,还有没有这种可能,敖幸的某一部分附在一条鱼、一条蛟、甚至一个蚌、一块巨石上? 我会不会能找到? 然而我究竟没有去找,只是这样在不同的地方穿梭,看风景,发呆。 到这几天,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的身体也散发着苍白的光,我明白了,这是我之将死,最后的念头。等到这个念头也丧失,我就可以湮灭了。 不需要问任何人,我的消失是否和其他的上仙一样是不可回头的湮灭,我清楚我早已超越了上仙,因此只有彻底消失这一条路走。我也愿意如此。 生命的尽头我所想的还是我死去的爱人。 我相信我是我,她相信她是她,我相信我的实力,她相信她应该得到美好、得到幸福,并且无罪,那是在哪里错了呢? 有罪吗? 有的认为有罪,有的认为无罪,现在想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就是我在世上占有的时间,做出的事,一番功业,屹立于此,于一些人心中,未来也许发挥影响也会化为尘土,但在此刻我竟然已经不在乎了,我的执念有所成就的此刻已经化为乌有,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一生,沉默中有无数个念头,没有一个抓得住,混混沌沌,竟然失去了一切颜色。 不是有光或者无光,是没有颜色。 我不知道我做了这么一番事业之后敖幸会怎样想。凡人总说泉下有知,现在竟是两不知,甚至百年之后,想必世上已经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存在过了。 这样也好,在我遗忘之后,最后留下的是纯粹的遗忘,崭新的开始。 我还带着那只笛子。在海边的海潮中用泥沙所做的。它只能吹一首曲子,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去海边,再吹一次,最后一次。 不给任何人,不给我,不给她,不给回忆,只在时间中发生,在发生的顷刻,就成为虚无。 在亿万斯年中你我亦同,生命不过是一番经历,可惜只是我自己,只有这一生,却说不出,到底是快乐,还是悲伤。我想我最终湮灭的那一天,那一刻,那最后存在的光明中,我会回想的,不是和敖幸曾有的一切,无论是在水边的邂逅还是在山巅的许诺、甚至残酷的别离;也不是为了报复为了一舒恶气而做那么多事所历经的艰难,而是那个海边的夜晚,双脚站在冰凉的海水中,想起我一切的获得与失去,想起我永远不可能弥补的损失,哀伤落泪,身躯蜷缩,似乎想要把悲伤卷成包裹收藏。后来太疼了,太难受了,放在海水里已经感觉不到温度的双手抓起一把泥沙,所有的悲伤汇于指尖,笛子就出现了,上面是有卷曲的海浪,而我流着泪,把所有话语所有倾诉都吹成了一首曲子。随着海风,渐渐地就飘散在天地间了。 我知道它有强大的力量,但那又如何?于我而言,它只是一支思念敖幸的笛子。我自己,也一样。 随着海风,渐渐地就飘散在天地间。 外编·柏汜 月照,我的爱人。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这里,紧紧抱着这西域邪魔——你输了,我得告诉你,它长得不像你想的那样,它甚至没有形象,但是奇丑无比,其恶无比——也被它紧紧抱着,我就要被它吞没了,很快,很快。 很快我就会被它吞噬,即便此刻我们一起产生的移动已经停下了。也许外面已经产生了新的地表,凭我的印象,我们肯定不在地下了。但有多高呢?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如果你还能告诉我。如果,要不了多久之后,我还能听见你的声音的话。 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可能处理不干净。因为这话没有把握,我就没有告诉你。你会生气吧?我倒是和棠棣说了。看眼前这样子,是该她来收尾的情况了。 你生我的气,别生她的气。 但我没想过“处理不干净”会是这样的不干净,我可能很快就要没有自己的意识了,月照。要是你和我说话,听到的东西很怪异,你不要——你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 我还在这里的。我哪里都不回去。 我也哪里都去不了。 因为控制太难,因为我已经被它拖着几乎横扫整片大地,我只能倾尽我剩下的最后的力量,把它困在这里,把自己变成一块封印它的魔咒。它因为拥有一部份的我,所以再不能脱离此地,这个我给我自己施加的封印结界。而我因为拥有一部份的它,也很难再保留自己的清净意识了。 月照,看来我又说错了,可能你不会和我说话了,因为我可能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我看见连时间都能吞噬的黑暗正在将我包裹,我知道邪魔终究也想要报复我,我封印了它,它就再度封印我。也许在我与它交界的地方,将形成什么新的怪物,也说不定。 这样的话,我们将一起在这里沉默着,当彼此的囚徒与看守,看看最后谁能等到最后的那一天。 但是我相信我会赢的,月照,我相信这一点。因为,第一,刚刚我看见天劫的痕迹,我遥远地看见了坏劫的痕迹。我看见那并不遥远,那是我们重塑天地的机会,而那缝隙就在此处,我可以凭借苍天的强力,一口气连天劫都渡过去,何况这丑恶得连光都吃掉的魔物? 第二——第二是,我还有棠棣。她会来的,我相信她。我相信她的力量和她的心,我相信她一定会来这里,和我一起完成这件事。 啊,说到这里你肯定又要像往常那样推我,说好啊,这里等着我,也不是你能干啊,明明还需要别人来帮你,说得好像多能的。 我—— 月照。 对不起。 等到我能和你说话的那一天,不管那是多久之后,我一定会和你说抱歉的。 我能想象你往日如果遇见一样的事与我说话的情态,就像我也能想象其实今日之后,你可能会是什么样子。 你还把往日情态保留起来好不好?不要抛弃它,我知道很难很难,即便你是月神也很难。 啊,作为上仙,你是那样活泼。我师傅曾指着我说,你就是调皮,顶调皮,你看看人家月照,月照比你好多少! 我是这样认识的你,你还记得吗?我记得我说过,可是我……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记得还作不作得数了。 啊,也许我的记忆都会逐步的消失。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但我不会忘记我们的,月照。我活了两千多年,有一千多年都和你一起度过的,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不会的。我会记得我们如何在月宫里度过千年如一日的相依相偎,也会记得这种平静是如何被乖巧的棠棣所打破,还会记得我逗她玩的时候你总是阻止我,说我是大孩子,简直没有尊长的样子。 唉,我是她姐姐,我不是她的尊长。就算我比她大几乎一千年,我也不能当她的妈!我是柏,她是郁李! 但我爱你。因为你说,所以我会按你说的做。 我总是说我也是诞生于月之清辉,你总是不相信,你说你才是,而我仙界土壤和月之清辉的共同造就的。 于是我说你更纯粹。然后你笑了。 月照,没有我在你身边的日子,多笑一笑好吗? 我已经把剑送回去了。当然我发现我需要把自己的整个人投入进去与之搏杀的时候,我就把它甩出去了,我让它回去找自己的创造者,去找你。它回去了吗?它应该回去。 第147章 我本想劝你不要睹物思人,现在想想,哪里都是我们的痕迹,这话说起来太痛了。 如果你很哀伤,月照,请相信我,我也一样。即便我此刻希望你记住的依然是那个乐观的、喜欢玩笑的我,永远支持你做你的依靠的我。 记住那个我。 永远不要想着此刻疲惫、痛苦、昏聩的我。 这么想想,你我无法说话也是好事。只是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难过,我舍不得你受思念之苦,我舍不得你…… 你会明白我的,对吧?你知道我没有选择,换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会为了这个世界牺牲我们自己。毕竟我们不止一次讨论过,作为上仙,其实又有什么乐趣?作为上仙拥有强大的实力,却不用于正途,只是追求长生,更高的修为更强的力量,诸如此类全是虚无,有什么意思?我说,我们活着,为了更大的价值,更宏伟的东西,这是我想要的。 你说,你也一样。 那时我们希望能够一起完成这样的伟大事业的。 对不起,我一个人先到这里了。对不起,月照。 有一天棠棣问我,世上到底什么最重要。我说“最”就是一个错误的考虑范畴。后来她改了,她很聪明,改为问我,什么和什么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她倒是学会了难倒我。 此刻我忽然在想,曾经拥有,和一直相守,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月照,四下里越来越黑了,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它正在将我包裹。而我剩余的力量也不多,还要用来抵抗邪魔的侵袭,不要让它超出这封印去做坏事。也许等到棠棣来找我的那一天,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可能会湮灭。 你和我都知道湮灭等于什么。 我不知道我彻底消散之前,会记得什么。但我从此刻开始,会一直想你,想念你的风趣幽默,别人都觉得我最幽默,其实你才最幽默;想念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是月亮,是永远反射着月华光芒的天河;还会想念我们依靠在一起时你的感觉,想念你和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棠棣有一次问我,是初心重要,还是什么重要。可见我觉得后面那个不重要,因为我都忘了那是什么。 你就是我的初心。 我会紧紧抓着我们曾有的记忆,在这生亦如死的黑暗中保留最后的清醒。你曾说,月光也会使人疯狂,因为你生于月华,所以不会发狂,别人就不会。也许对你来说,往下的日子清醒也是一种痛苦。那就和我一样,抱着思念,抱着记忆,等待终结的来临吧。 希望我湮灭的时候还会见到你。让大风吹散我剩下的清辉,吹向你所在的地方。那时候我可能会非常想你,却已经没有手臂了,于是只能这样拥抱你。 不要哀伤,月照,不要。 如果我们已经相爱一千年,再给彼此一千年的思念,从始至终深爱不衰至死不渝,世上能如此的又有几人?我们不悔,也无所谓再来。我们已经拥有的,是我们能在这个世上占有的时间,我们的时间度过得很快乐,遇见你,与你相伴一千年,也许还要思念你一千年,我很满意,我很幸运。这样就够了。 我爱你,月照。如果这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我完全满意。 我很想你,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慢慢闭上眼,哈,这邪魔的本事也不过如此,我闭上眼,还是看得见你,看得见你站在湖边,对我笑着。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