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第1章 [gl百合] 《灯塔》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短篇集。单篇长短各异,为这两年零碎累积而出。 人长了年岁会发现,有些东西冰冷坚硬,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所在。其残酷不光在于冰冷坚硬,也在于其粗糙且无可回避。 这些短篇中有谁都不是好货的道德问题,也有无道德问题的生死。随便你做不做道德判断。因为我有时会觉得,有些事情做道德判断也没意义。 内容标签:虐文 边缘恋歌 相爱相杀 悲剧 主角:崔恕,等 一句话简介:冰冷坚硬粗糙,残酷,避无可避。 立意:有些事情做道德判断也没意义。 第1章 雪夜 简琳没想过她和李唯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两人坐在崔恕的病房外的走廊上,看对方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毕竟两人的关系太过尴尬,而简琳尤其不善于处理这种尴尬。 她能谈客户,好的坏的善的泼的,啥她都能谈下来,就是最后没成,也没有人能说她的不是。她自认教育孩子的思想认识和实践水平都非常好,女儿一定会是从心态到能力上的公主。至于丈夫,他淡漠的存在使得她并不需要对他多下功夫,只要双方长期保持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婚”的共识就好了。唯有对于崔恕,她承认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这并非因为什么错误的、负面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崔恕对她太好、又近于无所求。 假如一个婚外情对象对自己有所要求,也许简琳还可以等价地要挟,可崔恕对她无所求,甚至只甘于奉献,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对于两人之间的事,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拳一拳地打在一个软绵绵的沙包上。她以前总是觉得崔恕太过于逆来顺受,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也不希望改变什么,毕竟这样对自己更有利。 只是到了最近她才开始明白,也许对于崔恕来说,这不是逆来顺受,这就是顺着来的。 她也曾猜测,也许还有一个人存在。现在她和这个人坐在这里,面对面,低着头,连偏过脸去的勇气都没有。而使人不知所措的既不是负罪感也不是怨恨与妒火,而是既知道自己不堪、又不愿嫌弃自己的无奈。 简琳认识崔恕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候简琳刚刚成为一个管理层。手生,以胆大伪装胆怯,并且真的需要帮助。她渴望把事情做好,做出高大上的效果,但是身边没有能够高大上起来的人才。直到有人介绍了当时还算年轻的崔恕。两人第一次见面,极度公事公办,两个人都瑟缩在客气的壳子里,说了许多虚无的好话,避免在实际问题上达成一致,最后敲定简琳公司的下一次公开活动,崔恕会去帮忙。 简琳说顺路一道吃个饭——她一向如此,想顺路就把报酬以这种极度简单甚至于简陋的方式搞定——崔恕礼貌地拒绝后离去了,头也不回。 那时候简琳还有点儿担心崔恕会不会恼了,到最后事情也办不成,心里有点儿忐忑。当然,崔恕后来还是来了,也的确帮助简琳把事情做得好极了。简琳心花怒放,感谢说个不停。而崔恕只是微笑,并不说什么,好像既不满意,也不是不满意。 那之后过了一年多,简琳有次问崔恕,干嘛不和她去吃饭。崔恕笑道,别想那么轻易地把我打发了。 简琳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两个人躺在一起,空气里充满暧昧,而崔恕说这话的语调很温柔,神色却很怪异——说冷酷吧,并不是绝情的;说留有余地吧,崔恕望着虚空的眼神又像是锋离的匕首。 那一刻其实早就该有所发觉的不是吗?只是那一刻,崔恕说完话就侧身过来吻了她,她就忘记了去追问。 那时候的崔恕也不是现在的崔恕。现在的崔恕事业有成,众人仰望,当时的崔恕事业未成,倒还是有一些人仰望。这既使得崔恕乐意自己向外去寻找情感的出口——现在简琳是这样理解的——也使得在比较不好定价的场合,崔恕缺乏定价的资格,所以出于性格上的友善和作风的大气,崔恕宁愿义务地帮忙,也不愿意厚着脸皮开价。当时的简琳对此可谓乐见至极,惟其如此她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崔恕。有一有二就可以有三,崔恕一直帮助着她。直到第四次,她工作狂地忙到前一天晚上才想起来,第二天的活动最重要的是找崔恕来帮忙,没有她活动效果必然大打折扣。于是猛地抓起手机打电话。 夜里十一点,嘟嘟声中她总算开始感到愧疚。崔恕没接,回了个短信说在忙,问有什么事。简琳只好把事情大概说了,补充道,“我真是一再地麻烦你,太对不起了。”那个“太”字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加上去的,好像始终不愿意在崔恕面前服软认错,这样才能维持对崔恕的利用与控制。 但等待崔恕回复的时间变得漫长。万一她不答应,怎么办?那不还是要求她?可崔恕最近不是找了一份高大上且很忙的工作吗?她的确有理由拒绝啊。那—— 她心里开始准备开价码。 崔恕回复道,“对于你给自己的肯定,我给予充分肯定!” 她不知所措,准备提高价码,但先道歉——是那时候还没有emoji,不然她一定会发点什么捂脸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悔过——至少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然后快速盘算着哪一个价码对自己最有利。 没想到崔恕立刻又回复道,“没问题,我没什么事,我会来的。老时间老地点吗?” 她松一口气,说了许多谢谢。但崔恕没回复什么,她又有点忐忑。第二天崔恕如约来了,一如既往地忙了很大的忙,以至于她的一些客户已经开始问崔恕是谁,是不是她的员工。她有点高兴,也有点尴尬。而崔恕事情弄完就走了,她现找不出留人的借口,甚至自己也觉得,崔恕事情做完了,又不求报酬,你还非要把人家留着是干嘛?不够讨人嫌的? 她想承诺崔恕一件礼物的话,面对崔恕离去时头也不回的身影,到底没有说出口。 愧疚像是发痒的疤痕,会长,简琳知道。现在想想,也许崔恕是故意的。自己不欠她的话,她就没有借口对自己提出要求,更没有借口得寸进尺。 崔恕大概半个月之后对简琳提出了要求,约会的要求。问要不要一块儿看电影。简琳当时对崔恕毫无他心,也就没有多想,看了看工作安排,知道没有时间,只好先向崔恕道歉说实在没空,接着提出一道去咖啡店作为补偿。她想崔恕应该会答应,因为她对崔恕不多的了解里,包括了崔恕生活模式非常小资的消息。小资的人应该都喜欢咖啡店吧?那时候也流行文艺青年这个词,只是简琳不知道。 崔恕果然说好,于是两人第二天在一家沙发极度宽大柔软的咖啡店里见面了。 那次见面之后,简琳把“文艺青年”这个词和崔恕联系在一起。再后来,她也把“文化人”这三个字和崔恕联系在一起。她跟崔恕这么说的时候,崔恕只是笑笑。她不知道崔恕怎么想,也许喜欢,也许不怎么喜欢,也许只是符合崔恕自己对自己的定位,所以对这种慧眼也只具有点头感谢那样的淡薄的感情。 那天在咖啡店两个人聊天,聊了许多。她一会儿感到非常吸引,一会儿又感觉到疏离。显然崔恕对每一个话题都几乎了如指掌,即便崔恕让她来主导话题,但这家伙总能把话题导向自己头头是道的方向,继而让简琳觉得自己无知。然而简琳本来有的一丝丝不快大约被崔恕敏锐地捕捉了,崔恕聪明地调换话题,把一切都顺着简琳说。不久之后简琳在模型里测出自己是个孔雀型人格,方感悟崔恕的先见之明。 崔恕由着她,崔恕哄着她,崔恕夸奖她,遇到不对,委婉地指出并给予解决方案,这后来成为她们的相处逻辑。而她觉得崔恕聪明、渊博、善良、甚至举手投足都温柔优雅,这成为后来她对崔恕最核心的印象。 “善良”,后来她想修改这一条。 第一次在咖啡店的见面太愉快,以至于简琳甚至没有回去上班,而是直接旷工到下班,准备去接女儿。女儿,是她和崔恕的相处中最重要的部分。她会因为女儿而离去,也会因为女儿而回来。崔恕对此似乎从不阻止,甚至认为非常适当。简琳有时候甚至觉得,女儿与崔恕比与自己相处得还好。当然她并不因此嫉妒,她乐意看到女儿和优秀的人友好,但…… 第一次因为女儿的关系发生变化,是在女儿有一次实在没有人能照顾的时候。那是个忙得翻天的冬夜,她工作忙,又让女儿去晚托班。结果去了晚托班,晚托班老师却临时急事要走,女儿依旧无人看管。她无论如何脱不开身,急得不行。正好这时候,崔恕来电要请她吃饭。她抓住了救星。 崔恕这次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单纯问了地方。此前崔恕和简琳的女儿已经见过面,崔恕遂让简琳给女儿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她打过电话就去接着开会了。等开完,才看到崔恕给自己的短信,说女儿已经接到,两个人现在在咖啡店,崔恕上次邀请她一起、她没空去的那家。 第2章 “正好一块儿吃饭。”崔恕说。她不知为何觉得有点语带讽刺。但来不及多想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可能,她得赶紧把事情办完,才能去尽到父母义务。 等到一个半小时后她抵达咖啡店,问服务员一大一小在哪里。服务员说那边安静角落,她立刻快步走去。然而看见那头一大一小的画面时,脚步又放轻缓了:咖啡店里放着柔和的爵士乐,女声仿佛在呢喃,崔恕与女儿对坐,各自面前放着硕大的奶白大肚瓷杯,桌面上还剩下一个大白盘子,里面是吃剩的沙拉;女儿在认真地写作业,崔恕在一如既往地看书,女儿好像有什么问题,向崔恕摇摇手,崔恕立刻凑了上去,两人悄声讨论,暖黄的灯光下别提多温馨。 她看着短发利落,带着细框眼镜、轮廓甚至有几分英俊的崔恕,几乎有些恍惚,简直舍不得走上去。这画面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吗?或者她的梦中都没有这样好的事。因为她的丈夫约等于不存在,自己近于丧偶式育儿——现实不允许做这样的梦,更何况主角还换人了。 是啊,崔恕很好。可惜不是自己的。晚了,想也不敢想。以前她见过崔恕留小辫子,现在剪了,倒更显得…… 她止住了自己的想法,走向一大一小,对女儿微笑,对崔恕微笑,然后道谢,问女儿吃的什么,作业写完没有。想让女儿跟崔恕说谢谢,转念又觉得这样肯定会让崔恕觉得过于客套——“近于无用”,崔恕如是说——这本质上是她和崔恕的事。 “谢谢你。”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说。 “不客气。难道还能不救急?”崔恕偏过头来对她笑道,“我是那种人吗?” 她笑了,“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哪种人,对不对?” 然后崔恕为她拦了车,目送她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洗澡的时候,哄完女儿自己也躺上床的时候,那副画面一直在她脑海里不曾散去。一开始是整幅画面,渐渐地就移向了坐在一旁的崔恕。想着想着,她又会在脑海中猛摇头试图驱散那画面和那氛围——还有正在从温馨向某个方面变化的氛围。 不能,不要,那不是你的。她这样对自己说道。 然而没过两天,崔恕主动提出一道去吃饭。那倒是个好时机,因为丈夫回来了,抱有一定的愧疚,当晚正好可以在家带孩子。更何况她的确应该以全面的配合和先下手为强的买单来报答崔恕。于是她说,好啊,你选地方。 崔恕下班之后正好来接她,一路欢快地和她聊着一日的工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今天忙不忙等等。从电梯聊到上车,从上车聊到下车。在老居民区里拐了好几个弯,她和崔恕站在玻璃外墙前,她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酒吧啊。”崔恕说得很寻常,“吃的很好吃。不喝酒也有别的。走吧。” 简琳是真的不怎么喝酒,虽然应酬起来也能喝,但始终没喜欢过。可是崔恕在对她笑着,一点催促和勉强的神色都没有。她只好去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种很高级的强迫。很聪明,把她吃得很准。 两个人在吧台坐着,崔恕自己点了酒——是什么酒,简琳已经忘记了——然后(顶着酒保不屑的眼光)为简琳推荐了奶茶,接着补充了一堆油炸食品。“没问题吗?比如节食什么的?”崔恕问她,她摇摇头,“没关系,我都可以的。只要你喜欢。” 崔恕笑起来,“那就好,不过看你这样子也不需要减肥。哈哈哈哈。” “笑什么啊?”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想顶这一句。然而到底是自觉理亏的,语调很柔和。 “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崔恕的表情看上去戏谑非常,这让简琳更加好奇。 “你这表情,准没好事。快说。” “没什么啦。”崔恕简直像是在撒娇,她心里的某根弦被人撩动一下。 “你——”在要不要威胁的考虑中,她犹豫了半秒,然而崔恕主动缴械投降道:“我就是感叹,你太瘦了,简直是硌手。接着就想到,你自己会不会觉得被自己硌到?”说完又继续笑起来。 简琳本来对这句话有些不知所措,崔恕这么一笑,她也跟着笑了:“我真是——” 幸好这个时候吃的来了,解救了差一点没有话说的她。 油煎香肠并不腻,薯条也很香,她看着崔恕就直接拿着吃,顿时觉得叉子的确多余。崔恕推荐她试试,见她拿着叉子不动,以为她是犹豫,干脆拿起一根薯条要喂她。 这下眼观鼻鼻观心是不行了,眼睛里正对着坐在自己右侧的崔恕。 “尝尝。”崔恕这么说,漂亮琥珀般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 那天晚上她和崔恕聊了很多。崔恕不断地续杯,看上去都是配大冰块的琥珀色烈酒,却毫无醉意。而她喝的的确是奶茶,奶味茶味都浓郁,按理应该越来越清醒才对,然而她却觉得有些醉了。她让着崔恕,收敛自己的表现欲,只是随机提出问题,让崔恕尽情地说。但没想过崔恕可以说那么多。崔恕说天文地理,说人文历史,说文艺复兴时期各国王室的厕所,说路易十四如何能吃,说南北朝(她想了一会儿,那是什么时候,但直到崔恕说是三国之后的故事,她才明白这是自己知识的盲区)的贵族士大夫们如何互相挖苦段子连篇,说清末北京的美食,说意大利裔美国人的习俗、传统犹太人的习俗,等等等等,说得都很幽默。她只顾享受听,时不时被逗笑,渐渐地崔恕的轮廓在她视线中似乎有一些模糊了。 “谢谢你。”她想自己的确是醉了,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哦?”崔恕挑眉,嘴角也跟着上挑,“为哪件事?” “为所有的事。” “那倒是。”崔恕说,说完又笑,“不过话说回来……” “嗯?” “嗯——要说让我不帮你,也不可能。这并没有第二个选择给我。” 这话有些越界了,她知道。但她纵容了。像是跳探戈,对方对自己伸出了手,她无法拒绝,即便想要往对方那边踏出一步,逼迫对方后退——但那也只是暂时的,她知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问,语调变得很慵懒。 “因为你值得。”崔恕的嗓音好像也很低沉。 是吧,我即便向你那边踏出了一步,终归我们还是开始跳舞了。 “哦,是吗……”她低下了头,现在想想,那姿态还真是就摘掉了自己的皇冠,像臣服于对方一样。即便对方一直不把自己当作国王。但实际上这些行为有什么区别呢? 后来有一天,崔恕曾经和她说过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的故事,说到伊莎贝拉那热爱偷腥的丈夫斐迪南。崔恕倒是斥责了斐迪南,即便承认在那个时候贵族男子做这种事简直是天经地义。她后来却在内心想,其实我和伊莎贝拉有什么区别呢?有,当然,我们没有那么相爱,甚至我并不像伊莎贝拉爱斐迪南那样爱你,你也不像斐迪南那样,把我当作你的皇后。 我甚至怀疑你是否有皇后。也许你从来都没有。要是如此,我还真是个蠢货。 当有人问她,你和崔恕关系很好哦,她曾含糊答应,也曾爽快答应。人家便接着问,那你了解她吗? 她皱起眉头,努力笑着,化解自己无法回答的尴尬。 第2章 雪夜 李唯遇到崔恕,不能算是意外。虽然说崔恕要是当场决定不跳槽,那李唯也无从在公司遇见新来的上级崔恕。但以她的了解,以及崔恕对她说的往日缘由,她相信崔恕这样性格的人,在原先那种地方,呆不长。长过四年的概率堪比国足夺冠。 这对她是好事,李唯想。但后来觉得有点好坏参半,即便事实上并没有非常坏的那一面。毕竟在她李唯看来,没有自己计划的渴求的那么好,大约就是一种坏。 遇到崔恕,像捕猎者发现猎物一样,她迅速观察、迅速出手、迅速见效。然而现在坐在简琳面前,她真切地开始思考,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呢?她仿佛有一点恍惚了。 她记得崔恕来公司报道的那一天,她是第一个看见崔恕的人。当时她站在前台和前台姑娘聊天,找个借口打发时间逃避回去工作,背后忽然出现一个人,留着利落短发,带着细框长方片眼镜,灰色呢大衣,紫色红格子围巾,手里拎着一个一看就价格不菲的棕色皮质通勤提包。崔恕对她笑一下,然后就把视线转向前台姑娘,说自己和谁有预约,是来干嘛,前台说好,这边请。两人离开之前,崔恕又对她笑了一下。 很礼貌地微笑,带有惯常的装出来的温和。李唯后来觉得,她的确不够了解崔恕,即便有时候崔恕似乎很希望让自己去了解;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崔恕对人的温和不代表真的把你当回事。这个人的温和是普适性的,每个来访者一开始可能都会得到,但假如你以为这种温和意味着某种更靠近的位置和更高的地位,那就错了,越温文尔雅,很可能越是冷漠。 第3章 你形容美国银行家是人精,其实你呢?差到哪里去?李唯想,从各方面来说,你和你说的人也许都一样。 当天下午,大老板就破天荒地专门开会向大家介绍崔恕。平跳,但是企业发展前景更高,所负责的工作也更加重要,众人都知道这是个升职。崔恕看上去温和友善,自我介绍也说得很幽默。李唯被逗笑好几次。笑着笑着,眼神有那么两次和崔恕对上了,崔恕的眼神由此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这人长得不错,她一边看一边想,从朋友给自己描述过的种种来判断,这家伙毫无疑问是个弯的。 有意思。 但从职责划分来说,崔恕不属于她的直接上级,充其量在一部分工作上,崔恕要负责她的一部分考核。要是直接上级就好了,唉。 李唯没轻举妄动,她已经过了一开始就轻举妄动的年纪。她想观察观察,计划为期一个月,这样就可以观察出崔恕到底能不能对自己的事业起到帮助。然而算盘打得再美都比不上现实魔幻,崔恕入职一周之后,李唯的上司把她叫去,把她安排给崔恕,作为一个协调,正好处理一件需要双方合作的事情。 当时崔恕也在李唯上司的办公室,端着咖啡杯,对她微笑。她笑着说好,心里有那么点忐忑。当天晚上,她就有一件事需要崔恕帮忙。已经是晚上八点,崔恕早已下班离开,她发现此事时自己也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幸好材料都在微信文件里,她立刻联系崔恕,语气非常客气。此后她再也没有这么客气地对待过崔恕。 崔恕过了几分钟才回复,说好的,我马上看一下。又过了两分钟,崔恕的处理发回来了。她于是道谢。崔恕发了可爱的表情表示不客气。 这就是她们最开始的对话。李唯数过,这应该是她们真正的第一次的一对一对话。往后的对话,再也没有这样简单了。 往下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唯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找崔恕,一会儿面对面,一会儿微信,一会儿还要邮件,幸好不走oa,不然烦死人。微信上的崔恕有很快的响应速度,李唯一开始觉得是因为崔恕还不够忙;直到有一次面对面去的时候,崔恕不断接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却还是把它们全部推开,只和面前的李唯处理这一件对李唯来说重要、对崔恕来说很小的事情:李唯这才知道崔恕帮助自己,也许是出于一种提拔心理——像后来这家伙亲口对她说的那样——也许是出于对好看的女人的偏心,她觉得。 她不能确定那时候的崔恕对自己还没有别的想法,是不是因为想泡她。但是她开始想要下手了。不仅是因为崔恕对自己好,而是因为崔恕显然权重,如果攀上这条高枝,那以后可以获得的好处不可限量。 聪明的女孩懂得利用自己和身边的一切优势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李唯从来都这样认为。她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很远了,战绩彪炳,曾有的失败都无伤大体,别人以为她顺风顺水,她自己认为自己还是付出了不少心力去利用这些个风与水的,只是不能对任何人承认罢了。而且为了避免被太聪明的人看透以至于大白于天下导致手段失灵,她摸索出来的最重要的江湖秘法便是无论自己多想获得那个人,也必须吸引这个人到自己身边来,吸引这个人主动来追求自己。这样,自己名正言顺。 连吸引的过程都放在尽量不可保留证据的情景下,就完美了。虽然听上去很像搞什么特务活动,但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尤其是在办公室。 于是有一天,在办公室,两个人都等着oa系统别处的人处理某件事的时候,李唯开始主动和崔恕聊天。她很聪明,事先在崔恕的朋友圈翻了翻,找了最近崔恕发的内容中自己有些了解却又了解得不多的一件事情,红酒,开始和崔恕聊天。 崔恕很轻松地和她说了一会儿如何判断较好的红酒,她又把话题往电影上引。崔恕开始有些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地和她说那电影如何。说着说着就说到男配角虽然在电影里的角色硬汉得不行,实际上恐怕是个gay,“超gay!那粉丝小领结!我上周末正好在酒吧遇见一个这样的家伙。”崔恕说。 “什么样的酒吧?gay吧,还是拉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崔恕,脸上挂着好奇而不怀好意的笑。 崔恕愣了一下,大概为她的大胆与直接而诧异。 然而一秒之后,李唯正准备再进一步,“你是不是去的那家——”要批oa流程的那位就推门而入,打断了她的进攻。但她已经胜利了。 现在坐在简琳的面前,她解开了崔恕身上自己好奇的第一个谜团。其余的,她觉得自己对崔恕近乎全不了解——如果说对表面与伪装的熟悉不能算作了解的话。 崔恕是对她有求必应——几乎,除了那次非常重要的考核——也从不打搅,即便她希望崔恕来打搅一下作为她和男友的生活中的调剂,崔恕也不会出现。好像对此事了如指掌一样,既知道她有男友,也知道她和男友的关系并不是十分好,更知道她对自己和对男友都是一样的逻辑。崔恕又是整个公司里最不喜欢打听旁人私生活的一个人,而李唯自己是个八卦集中器,每个人有关于每个人的料都会找她说,所以她自觉可以确信崔恕绝不知道她自己的事情,因为崔恕显然没有打听过。 还有一点,崔恕这样的有求必应实际上给自己也造成了麻烦。因为这些无伤大体的以权谋私冒出来,即便会变成问题,论起单个员工的重要性,大老板显然会毫不犹豫地开掉她而不是崔恕。就凭这一点,崔恕可以确信她绝对不会把那些事情说出去。虽然她可以反过来确信崔恕也不会说,但到底没有崔恕那边安全。 玩砸了,她这么想。一开始可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经过那一句大胆的“gay吧拉吧”,李唯在接下来的几天的交接中,发现崔恕并没有什么异常,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语调更加轻柔。有一天又是两个人单独在崔恕办公室,李唯绕了几个圈子讲了些别的,正欲转入正题,偏巧李唯的上司来了,一下子变成三个人。上司似乎对李唯最近与崔恕的合作良好表示非常满意,让她继续,多向崔恕学习学习,提高个人能力,以后就好提升。自古以来上司以胡萝卜钓驴子似地钓下属,莫不如此,李唯听多了,也就只虚假应付,但顺势将话题扭转到,多互相学习的话就应该找个机会一起出去,比如周末去哪个地方坐坐之类的。 她相信自己直男思维的上司大概不会在意这句话,但崔恕一定会明白。只是崔恕脸上似乎并无特别表情,只是继续盯着屏幕,认真工作。 上司要走,叫李唯一起,她不愿意,说留着等崔恕把事情弄完再走。上司催促,说咱们那边那事儿现在更重要,李唯继续犟嘴,说你刚才不还让我多向崔恕学习吗?你这变卦变得也太快了,你……她说起来没完没了,上司心情不错且向来乐意和她斗嘴,并未恼怒。没想到这个时候崔恕插了一句嘴,说,你快去吧,我弄完了我找你。 李唯一下子有些不明白崔恕现在的想法,她没算出来崔恕现在心里走过了多少步。 而上司继续发话,“行吧,你就留这儿。赶紧弄完赶紧回去。”倒学会红白脸即时转换了。 又剩下两个人的办公室里,沉默像灰尘一样缓缓飘落。过了一阵,李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很多,很吵?” 多么灵机一动的问题,她也是刚刚才想到。提问的这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换了攻击的方法,身上是迷惑性的盔甲,面罩看上去是哀戚委屈的图案,整个人都楚楚可怜,伪装为守势的攻势。 崔恕果然如她所料,皱起眉头很无奈地说:“我哪有……”但辩解无力。眼见往下无辞,李唯再进一步,接过材料和u盘,礼貌地告辞离去。 她知道自己有点一时冲动,因为那一瞬间还真觉得有点委屈。这举动比较胆大,她以前也不经常使用,只是时机到了,且看能刺激出来什么吧。仿佛过了这一个坎就没有回头路,崔恕要么彻底上钩,要么再也不会上钩了。 一个小时之后,微信上有新消息,崔恕上钩了。 崔恕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崔恕说,我并不认为你话多讨人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 崔恕说,我觉得你很好,很聪明,比你的同辈具有更好的天资。 这种话既是她预料中的,也是她听多了的,她对此没有太特别的感觉。 然后崔恕说,你哪天有空,周六还是周日? 崔恕说,我带你去个很好的地方。 李唯就等着这句话。 她说好,崔恕看上去也很高兴,发了很是可爱的表情。往下呢?往下她只需要去做准备,衣服化妆都好说,只有一个男友需要骗过去。 撒谎是人的成长过程中的必会技能。完全不撒谎的情况就像人生无悔一样无趣而不可信。但为一件事骗一个人,只要这件事持续,欺骗就会持续,有一有二就三四五六七。而且在现实中,女人的保密工作从来比男人做的好。一个女人想要男人不知道她出轨了,男人就很难知道。想想是一种悲哀,在人际关系上,有且仅有的保护手段、安全阀门、保险丝,就是个人道德,而有些人的个人道德底线是极度模糊的。 第4章 李唯和男友相识不早不晚。大学生涯到后来,漂亮女孩没有男朋友就像不化妆一样不正常,而她一直是比较正常的那种漂亮女生,有自己的偏好和喜欢。播音主持专业的男生,长相不算太出挑,能力不算非常好,正所谓满足基本需求又不会特别好,不会担心有一天他觉得自己不够好、或者他被别人抢走了,在这段关系里她会一直居于主导地位,只要平时注意小事上的柔顺,她就能保证在大事上占有相当的话语权,并且对方会一直像宠爱小猫一样让着她。多好的计划,她执行得也好,几乎全部实现。 毕业之后两人愉快地找了房子同居一处,互相鼓励奋斗事业。几年下来成效不错,唯一的问题是,随着接触社会的时间越来越长,面越来越广,两个人都发生了改变;改变不见得都在同一个方向,因此马车似乎开始变得难以驾驭。李唯比男友更敏锐些,早已察觉这一点,因此努力去迎合男友,既因为心中的情感,也因为现实的需要。人类是群居动物,群居成本更低,也更安全,她需要保持这一状态,至少一段时间。迎合男友不难,何况对方对自己本就抱有宠爱的心理,她只需要给这个炉膛里不断地添加柴火。然而对于自己,事情就不是这样了。她知道男友并不是完全配得上自己,也知道爱情关系里多的不是将就,但是差距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如果差距超过一个界限,那就会从互相帮助变成拖你后腿。 那是她绝对不愿见到的。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肯定会当断立断。 但现在也许还…… 那时候她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现在离“断”似乎还有距离,可也倒不回去了。她的心已经不能倒回去了。 这都应该怪罪崔恕。 李唯从没觉得她是非常幸运的那种女生。她想要得到什么,都要费力。因为手段不总是光明正大所故,人家往往不知道她如何费力。但这无所谓,她想,反正我得到了就够了。这么二十多年,她是很有“军事”天赋的“将军”,能做出正确的预期指导自己的行动。只有一个崔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不知道手段是否管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使用这些手段。她想得到崔恕,欲望强烈,但几乎完全束手无策。 可恶,她数次这样骂着。 和男友比,崔恕如此捉摸不透。和男友比,崔恕知道那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仿佛她们都是井底之蛙,唯有崔恕是上面打水的人,还时不时看一眼下面的人,再把井盖盖上。和男友比,崔恕如此温柔顺从,从头到尾顺着她,原来被人一直顺着这么舒服?和男友还有她比,崔恕挣得如此可观,未来如此光辉灿烂。 她怎么都不相信崔恕是单身。可是观察了许久,崔恕又十分像个单身王老五。太不真实了。越是如此她越想得到。反应过来时,她才知道自己也上钩了。 崔恕原来让她越来越聪明了,只是这聪明无助于看清崔恕的本质。 第3章 雪夜 那次,简琳坐在崔恕对面,咖啡店里。她对崔恕提出,给崔恕一个挂名,什么特聘顾问之类。说是特聘,其实和“聘用”无关,既无合约,更无报酬,纯粹为了好听,好像明正言顺非常重要一样。 她尽量把话说得好听,崔恕却只是如常微笑着,让她不安。“不用,”崔恕拒绝道,“反正你也不会这样介绍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不是更好吗?”她有点尴尬,只好说好吧。原来自己对崔恕的亏欠可以被她用于拒绝自己。她怀疑崔恕是不是考虑钱,一时漏嘴,把话说出来了,眼看着对面的崔恕挑起眉毛,眼神第一次变得凌厉。 她立刻道歉,找补,而崔恕也转变出笑容,换了个话题,问她女儿最近怎么样,知道这是除了吐槽愚蠢的顾客之外,她最舒服、最骄傲、最喜欢的话题。 “她?她好着呢。就是最近有一件事。” “嗯?怎么了?” “那天她考试嘛,做错一道题,拖累了全班的分数。老师查下来发现是写错了一个字,就罚她写500遍。她回来写,我看见,就问怎么回事。听完我就叫她不要写了,我就给老师发微信,我说这样的处理……” 她说得投入,崔恕听得认真,偶尔插话问,是哪个小学,班主任是个什么人,等等。最后等她说完,崔恕放下手里的咖啡杯道:“处理得好啊。这种事情就是不能助长。这班主任也好意思干这种事,这还为人师表呢,什么道德素质。” 崔恕说得尖刻,她也觉得解气。有时候崔恕的这种直白也很有意思,好像血气方刚,从不掩饰什么。但有时候,崔恕会突然迂回起来,好像在昏暗的街角看到的一瞥影子,因为实在没看清,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人突然轻手轻脚地溜走了。崔恕在隐藏些什么,简琳能感觉到,她对自己不是百分百坦诚,她有一个秘密要躲着自己,难道与自己有关? “唉反正,我只是希望我的女儿,可以真正有她的想法。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能think different就可以了。”崔恕闻言重重地点头,“没错。不过现在的小孩啊,成长环境不一样了。培养好只需要钱就可以了,机会对很多人开放。不像我小时候,我们这一代人,要依靠父母是否足够开明有眼界才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足够的钱也是父母的呀。”她反驳道。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叫问题了,对不对?”崔恕笑道。 简琳不知如何反驳,笑了起来。未料崔恕陪她笑了没两句,突然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笑起来,虽然笑得很无奈,依然很好看?” 这一步的意图非常明显,简琳能读到那背后的信息,因为最近的崔恕都是这样的。电波频率都已经搭建好了,简琳只需要准确接受就可以了。她也有密码本。如果没有,那就是常说的“没有缘分”。她们之间有缘分。 那时的崔恕可谓任劳任怨,来者不拒。要不然她也不会说出今天这番话。她有时候需要崔恕帮忙处理一些不大也不简单的事情,主要是以为自己腾不出手也不如崔恕专业。崔恕没有怨言地做完,也不求报偿,还比她预计的要快要好。她不胜感激,却找不到机会给报酬。以前的几次,远比这些小事正式,她也比较方便从企业对公账户打过去。这段时间的事,公账给有些不合规矩,不如她私人来给;可一旦变成私人,给钱就容易使得彼此的情感变味—— 那两人之间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 除了出力干活之外,最近崔恕还非常热衷于关心她。崔恕向她发出约会的邀请,前后四次,除了这一次,她都因为真的繁忙而不能赴约。她每次拒绝,都认真地道歉,崔恕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接着就把话题转向关心,嘘寒问暖完了也就兀自消失,不再打扰。这也不过是如常的绅士风度,但在简琳的生活中,只有这一个崔恕,对她抱有无所要求的关爱,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关爱只是套话,还有复杂的、就是不肯直说的目的在后面。 她知道这是愚蠢的比喻,然而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崔恕仿佛是除了女儿之外,唯一一个真正关爱自己的人。 丈夫呢?丈夫也许真的爱着自己,然而这不是一对互相遗失的钥匙和锁,而是根本不想要连接。 崔恕仿佛随时都在关注自己,但这种关注并不使人反感。这家伙善于细枝末节去捕捉自己的情绪,沟通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五分钟,除非自己想说更多。时间多半安排在下班之后回家的路上,晚回复很久也没有问题:简直就像一只听话非常的布偶猫,毛色漂亮,性格温顺,不吵不闹,等你回家的时候,主动走到你身边,蹭一下你的脚踝,祈求你抚摸它的脑袋。 如果是从天气变化开始聊,崔恕往往会给她看一张今天自己拍的照片,为她提供了发朋友圈作为软广的素材。如果是从今天遇到的烦心事开始聊——假如她说了的话——最后崔恕会给她提供建议。如果她今天的朋友圈包括了女儿的内容,那一切都会围绕着女儿的成长。她会欣赏照片的美和修图技艺的高超,会和崔恕认真地讨论七七八八的事情;崔恕容许她宣泄情绪,就像放纵她炫耀自我一样:这些都好,甚至普通,最多证明交心的程度深。唯有关于女儿的讨论,让她觉得崔恕在自己心里的位置,原来已经被悄悄地搬动了。 和崔恕讨论女儿的教育,只要停留在讨论,就等于普通的事。但简琳百忙之中,并没有别的讨论对象,也丈夫也长期对此不闻不问,她唯一能依靠的自己以外的智囊只有崔恕。有几次她反应过来,向崔恕道谢,说拿自己的个人问题打扰她了,希望她—— “没事儿。”崔恕往往半路打断,“我愿意。” 这话简琳听多了,从在意到不在意,又回到在意。 之后有个周末,炎炎夏日,女儿留在家里,丈夫也在家,唯有简琳一个人出来加班去。离开办公室是下午,瞬间暴雨如注。她刚要往回躲到身后肯德基的屋檐下去,转身就遇见一个怀抱,头上多出一把伞。她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就拉着她往后退。直到退到安全处,崔恕才笑道:“真巧啊。” 第5章 她知道崔恕不会知道此时自己几乎想哭,因为那是一个她和丈夫冷战、和女儿吵架、和合作方撕破脸、挽留要离职的员工失败、出门遇上大雨还没有带伞的下午。 于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休假的时候,她问崔恕,下周一到周日我和女儿要去泰国度假,你—— 要不要一起来? 可不可以一起来? 想不想一起来? 我可以——其实我愿意—— 崔恕很快回复道:哎哟,总算出去玩啦?我可以一起吗?你们坐哪一班飞机? 人一生中其实快乐的时光也有限,痛苦的也有限,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些喜忧参半的平常时光。有的人过得波澜不惊,有的人波涛汹涌。对于简琳来说,掐头去尾,只留下和崔恕在泰国的日子,和崔恕的回忆应该是非常完美的。 那段日子像白色沙滩中金色的沙砾,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像在酒店的私人沙滩玩了许久,回到房间,她把女儿打发去泡澡之后,和崔恕在阳台上意乱情迷的那一刻。 去的飞机上,女儿一大早赶飞机很困,睡着之后,她也放松,靠着崔恕的肩膀,舒服,也并不想睡。崔恕轻轻偏头过来,像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一样发出一声,“嗯?” 她本想说我就靠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主动越轨,心生罪孽感,想要起身,崔恕却轻轻地说:“靠着吧。” 那声音比以往都要温柔。她如着魔一般向崔恕又靠近了点,崔恕则干脆主动握着她的手。 一直到开始用餐,女儿都没醒,她没动,崔恕也不动。 她把崔恕叫上,本没有打算让崔恕过来当导游、翻译加骡子,但崔恕主动要当,而且实在做得太好,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接替她。简琳问崔恕是不是之前来说泰国,她说来过,“那你还——?” “曼谷本来就适合休假呀。”这样说讨论着的时候,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拿着冰淇淋筒,对彼此灿烂的笑。 她曾有过一家三口一道旅行的梦想,后来失望,再后来根本不想,甚至觉得要是一起来就是一种毁灭。 未曾想过此生还能圆梦,也未曾想过是和崔恕圆梦。想到这一点时,她站在三人意外得到升级的套房,眼神穿过走廊看见崔恕的床和崔恕的一截小腿,再想到沙滩上修长的四肢、微微被晒黑的皮肤。 她的欲望现在齐全了。 是她主动这没错,是崔恕主导这也没错,这和整段关系一样,部分等于整体。等到女儿在里面呼喊妈妈表示自己泡完了洗完了自己收拾了浴缸是不是很厉害的时候,她们已经完事了。站立在阳台上并不能算是舒服的姿势,也不是故意选择一个难以被发现的地方(虽然事实上的确是),两人真的只是意乱情迷。 她一边和崔恕靠得极尽,呼吸相闻,一边回答女儿,好,好厉害。 夜里,等女儿睡着,她又走向崔恕的床,轻轻关上门。 这才是度假。 那剩下的日子里,她晚上睡很晚,导致早上起来有点费劲。但也有期待,因为崔恕会把早餐送到床上来。其实要不是女儿要出去玩,她真的想好好享受这样的早晨。她不是那种熟悉浪漫剧情的人,工作狂使得她对工作以外与生活基本无关的事情没空在意。但在这种时候,她的感性也会告诉她,如果女儿不在,在床上吃早餐几乎等于继续回到床上的邀请——或许女儿不在的话你根本就不会起床,对不对?感性在对她坏笑了。但是她的理性让她还是正常地叫上女儿一道吃早餐,然后准备出去。并且禁止她纵容自己的视线在崔恕的手指上流连。 然后理性消失了,当女儿在海浪中玩耍时,她与崔恕躺在阴凉里,用视线代替手,在彼此的身体上流连。 一直到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简琳才脱离那种甜蜜满心的状态,体会到感伤。而坐在一边的崔恕仿佛对此有心灵感应似的,转过来对她说,“我会在的,一直都在。别担心。” 我不会离开你。 等到下飞机,崔恕开自己停在机场的车,先送她们回家——简琳也不想再问丈夫又去哪里出差了,或者到底是不是出差——下车的时候,崔恕一边替她们拿行李一边对她说,“随时找我。” 这话明显极了,即便只有她明白。她仿佛霎时就要脸红,幸好崔恕把目光转向了她女儿,和女儿告别;然后直起腰来,对她微笑。 “那我们先走啦!”她努力控制语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控制到底是热恋还是不舍。 “好!” 事实是丈夫当晚也出差回来了,她才想起来,丈夫对她说过,但是她忘了。这让她觉得有点恐怖,但是没恐怖太久,因为崔恕发来的照片,她又回到魔咒里去了:手机屏幕上,是崔恕发来的照片,偷拍她站在阳台上喝茶的背影。即便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就开始情景重演,接着发热,羞耻,心火上行。 那天晚上,夫妇一道夸奖女儿不错,在旅行中表现得很独立很能干;女儿便趁机自己提出下课自己回家。丈夫觉得可行,女儿圆溜溜的大眼睛便望着她,望着一贯表示反对的妈妈。她心里忽然冒出来很多其他的考量选项,然后她说,行,那你以后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丈夫对女儿说,这样你妈妈加班就加班,你不用去了,去了还没饭吃。 她没搭理丈夫的酸话,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开始想刚才的照片和崔恕的话。 崔恕到底给自己下了什么咒? 上帝为什么给自己打开这样一扇门? 回去上班上了一周,确定女儿可以顺利地自己回家之后,她约崔恕晚上到办公室来。她没说什么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寄望于崔恕理解这条密码。崔恕果然明白,问她几点最合适。她说大概六点之后。等到崔恕六点十分进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办公室。于是她关了灯,锁了门,拉下自己办公室的百叶窗。正在犹豫要不要关灯的时候,崔恕关上了灯,搂住她的腰。 有时候感叹皮沙发的好处,尤其是pu皮,好清理。 一开始她觉得崔恕的衣服面料很舒服,后来觉得还是人跟人的皮肤相贴更舒服,最后,已经容不下这样的念头了。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就很难终止,即便偶尔也会因为崔恕或者她的过于繁忙而中断。但总会有别的机会来补偿。当她向崔恕说下一周要出差,不在本地,约好的某一个加班夜生活是没法实现了的时候,崔恕说,你去那儿出差?我也去,你住哪儿,我去找你。 啊,想到那段时间只能发出满足与怀念的叹息。本来出差三天的,愣延长到五天,最后的那个周末,两个人就躺在酒店房间里,耗在一起,耗在彼此的怀抱中。她总是想起一个画面,崔恕把一粒糖放在肚子上,她看着那粒糖,也看着平坦的腹部,而崔恕看着她;然后崔恕就把糖放在了她的腹部。 然后吃掉了糖。 从那之后,周末,两个人会找机会约会,未必在酒店的房间,也许只是在僻静咖啡店的不显眼角落坐一坐;加班的约会也照常,甚至崔恕会派自己的秘书去接简琳的女儿。一切好像都很完美,她的罪恶感甚至都减少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样很对,这样可以一边获得作为智囊的崔恕和作为情人的崔恕。 是啊,情人,她就是自己的情人。 情人往往不止一个,对吧。 第4章 雪夜 李唯在去酒吧见崔恕之前,的确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她猜酒吧——崔恕这种人会去的酒吧——肯定灯光昏暗,但是阴雨天又难免走到路上来,于是小心把握了化妆的度,要让崔恕看得出来她化妆了,又不能叫崔恕觉得自己画得过了。 她猜得出也敢确信,崔恕一定喜欢刚刚好。她要表现得正符合崔恕的想象,崔恕就会更加陷入对自己的迷恋。她一边描眉一边这么想着。 冒着阴冷的雨,她穿越路灯昏暗的小巷,一边和崔恕开着位置共享一边寻找大隐隐于市的酒吧。她找到上坡的路,却不敢确定就是。语音通话那头崔恕直接说,你往上走,我来接你。果然走了没有两步,看见崔恕正在那一头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招牌下面等着她,一边招手一边取笑她的路痴。 “好冷啊。”她走近了撒娇道,“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哦?”崔恕拉着她的手,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走,赶紧进去。” 她心里是高兴的,但上楼的时候,赶着崔恕让她优先,她就把手收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容易呢。 崔恕在后面,当然看不见她在笑。 吧台桌上放着一个鸡尾酒杯,还剩下一点液体,昏暗灯光中看不清颜色。她在吧台最内侧的座位坐下,崔恕笑着,问她喝什么。 “你喝的什么?”崔恕说鸡尾酒啊,“好喝吗?” “苦的。”崔恕笑道。 “度数很高吧?” “嗯…”崔恕端详了一下酒杯,“三十几?” 第6章 在她说话之前,崔恕立刻道,“我看你还是喝啤酒吧,他们这里也是精酿好。”然后挥手呼叫酒保,协助她点单,要酒保推荐一个清淡的一点给她。等到香蕉黄的大杯啤酒上来,她刚尝了一口,崔恕就问她,好喝吗? 她满意这种上心,这是第一步。下面要专注于让崔恕感到“共同语言”的存在这回事,于是她选择从酒吧本身开始展开话题。 “你经常来这里吗?” 崔恕点头,“是啊,那个酒保,看见了吗?她和我很熟。刚才一进门,她就问我,欸,好久没看到你。” “哦。”她点头,“我很少来这样的地方,都不知道。只是曾经在这样的地方打过工。” “是吗?”崔恕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顺势描述了曾经打工的那家店。崔恕听完也就是听完了,喝一口酒,倒是顺着她的心意,把话题转到目前的工作上来。她立刻开始大吐苦水,内容不外乎是现在做了很多不重要的杂事、上司总是用胡萝卜钓骡子的方式敷衍她,种种种种,她受不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部属实,哪怕自己的观点参杂了个人感情,自己也没有一个字是要求崔恕给自己帮助的。 即便这才是她的目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初级的,中级是“撒娇女人最好命”。高级她正在践行,不知道会不会管用。 崔恕果然开始开解她。先是分析了一通现实状况,她适时表达了自己都懂、只是反感和疲劳;崔恕接着就开始给她出主意。主意好不好,好,好到有的部分她自己并没有想到,那种油滑聪明、世故老练的确是她所不及的;但她其实不一定会去实践这些主意,与主意的好相比,这个时候证实了崔恕很聪明就够了。 现在回忆,那时候把崔恕或许看得太简单了。应该把那个聪明再提高一个层次。 说完,崔恕悠然抽出一根烟,她没有诧异;崔恕却转过来问她,“你介意吗?” “不介意,你抽吧。” “那你要吗?” 这…… 她很快地想了想,接受了那根烟。 “我现在都是平时基本不抽。偶尔喝酒才抽。”她说。 崔恕点点头,叼着烟,“那挺好。” 接着两人开始说别的不着边际的小事。比如某个笑话,烦人的同事或者客户,某个朋友的糗事。她偶尔把话题轻轻拐向恭维,不着痕迹地让崔恕感觉自己的崇拜。崔恕似乎相当开心,开始不断继续喝酒,过了一会儿似乎有点醉了。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居然有点摇摇晃晃。她在背后问,你没事吧。崔恕摆摆手。 她回到座位上,拿出手机,却不知道和谁分享这一刻的扭曲的满足,颇感落寞。 第一次和某个人出来就喝的半醉,其实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表示,不管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崔恕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虽然看上去两眼都直了,却用温柔语调镇定地问她,手还冷不冷?伸出的手掌悬空在那里。 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不冷了,你看。” 崔恕低着头看着她的手,她看着崔恕的额头和发丝。画面很美好,即便不是一种眼神。如果两个人的关系里曾经有接近于永恒与真正幸福的瞬间,应该就是那一刻吧,未曾做更多的事,也未曾怀疑。 到家之后,她如约对崔恕发微信报平安。崔恕回复说好,自己也早到了,刚洗完澡,“下次记得提醒我,帝国世涛,只能喝一杯。”她笑了,是很多重的快乐。她像一个钓到了很多鱼的老头,回到自己的沼泽木屋,站在阳台上,抽一根雪茄,那样惬意且满足。 哪怕只有一条大鱼上钩,够大就行。 转过去的周一,她忙得上天。其中有一件事理论上和崔恕没关系,但她没空做,那天只是提了一嘴,崔恕却在下午三点就来问她,这事儿你做了没有? 她忙中一喜,“还没。” 崔恕立刻回复道,“材料发过来,我来。” 她也没空客套了,立刻发了过去。谁成想,没两分钟自己这边的事倒因为别的因素一下子就结束了,她彻底不忙了。只消等着崔恕。她想了想,总不能现在就这样,还是要留有余地。于是给崔恕发微信道,我忙完了,我来吧。 崔恕没回。 两分钟后,做完了,发过来了。她打开文件一看,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她由衷地发出惊叹,并且加上了自己准备好的恭维,向崔恕去道谢。接着就邀请崔恕晚上吃火锅,一箭双雕趁热打铁。崔恕当然答应。 她想,我现在给你点着了火了吧?应该已经点好。我只需要它烧起来,在你的心里,成为熊熊大火,继而我就可以—— 她想得简单了点。崔恕心里的火焰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接下来还没有十天呢,崔恕仿佛巴不得缠着她一样。隔三岔二地就想邀请她晚上出去。半是出于想要控制崔恕,半是出于的确没空,她总是拒绝。毕竟如果立刻让崔恕得到,那她就没有吸引力了。而且崔恕真的追得很紧,仿佛崔恕觉得她们现在是热恋,或者崔恕直接陷入了这种状态。假如她没有男友,那还可以随便和崔恕去疯。然而男友毕竟在,她是一个需要回家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家庭”束缚,这或许也是爱情的一个部分?但或许这并非她想要的。 她一以贯之地拒绝,崔恕似乎并不气馁,也无怨言,当然,也不放弃。她有点感动,也有点儿怨,仿佛这把放在崔恕心中的野火已经过了头,灼伤了纵火者本人。于是她进进退退,和这个着了火的人跳一曲探戈。而且她还可以掌握崔恕的步调,她给予就是恩赐,不给予就等待。这——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养了一条又瘦又可怜的流浪狗在门廊上,每天给它的食物只够它勉强吃饱,且常对它友善,它就不会离开。 上钩了,现在不脱钩就行。 崔恕的职责范围在起初略显模糊,显然大老板非常希望她不但能干本职工作,还能捎带着干点别的。李唯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的,在酒吧谈过才知道崔恕不以为意。这个“别的”的范围里,从一开始就涉及对员工的考核。崔恕需要去协助各个部门做员工考核,她的意见将占相当的部分。作为企业的核心部门之一,崔恕也需要去帮助李唯所在的部门提升员工水平和整体业绩。换言之,崔恕从层级上不是李唯直属上司,现在事实上却和直属上司没有区别了。不掌握指挥权,却掌握考核权。 多好的事啊,她自顾自的笑着,男友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男友追问,最近工作不忙了?她说忙啊,但是…唉,反正好做一点了。 李唯的上司没多久果然拉着崔恕准备给自己的部门来一个特殊考核。事先虽然通知,但也不给任何准备时间,想打个措手不及。李唯当时正忙得不可开交,相对其他人而言,准备就别提了,能不砸锅就不错了。然而就在考核的前两天,崔恕突然发来文件,她打开一看—— “这特权也太好用了。”她在微信上回复道。 “我不给你行使点特权,”崔恕说,“你在你们刘总那里的印象分还要不要啊?” 她也不好笑得太明显,“是啊,本来印象已经很差了。” “那就快看看吧。” 结果这一次,李唯因为非常忙但依然考核结果优秀而获得了表扬。上司对她的态度在一天之内有了相当明显的转变。表扬的时候,崔恕在场。李唯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好意思,虽然的确也不能趾高气扬,但其实低头是为掩藏自己随时失控的表情。 真好使啊。 那之后,崔恕再三邀约李唯出去,李唯固然也想,可是现实性的麻烦在那里,她还真的出不去——她不凑巧和男友大吵一架,这两天正努力安抚男友的情绪。男友莫名地开始怀疑她出轨,却是与另一个显然不可能的gay到不能再gay的学弟。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是男友莫名其妙地小家子气,好笑是男友根本小孩子脾气胡乱怀疑,正常理智地想一想,谁都不会去怀疑那小子。 但这导致以后不大可能利用和学弟晚上出去玩作为掩护去约会崔恕了。 她只好继续拒绝崔恕,甚至用到了自己大姨妈的借口。崔恕却好像对这个借口非常在乎似的,仿佛她真的是痛得不行。若非崔恕自己临时出差去了,还真有可能下班就跑来看她。崔恕所说的那些话,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她需要崔恕的热情,但她真的不明白崔恕的这些情感是怎么产生的。好像崔恕的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完全建立在她看不见的空间里。 你可怜我的痛苦,这很正常。但是怎么就觉得是你的罪责了呢?你的痛苦又是怎么回事?她只能理解感同身受,却不能理解深刻的情感所带来的痛惜和迁移。就像闻到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气味,失去坐标系,不知道应该说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平安夜的前一天,她被迫加班。别人都走了,窗外夜幕四合。突然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不会给人任何担忧的那种脚步声。等脚步声近了,她拨冗抬头一看,是崔恕。 第7章 “还没下班?”崔恕对她笑着,伸头看了一眼显示屏,“忙什么呢?” 她无奈地摇头,几乎想要翻白眼,“还能有什么?老刘自己不想干的就扔给我呗。” “辛苦了。”崔恕叹气,接着越过格子间递过来一个袋子,“给。” “这——” “圣诞快乐。” “给我的礼物?”她伸头看了看,是一瓶酒。“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酒。” “哦?” “我是说,有人请我喝,但是没有送过我。” “那他们太不识货了,对你太不好了。” 这是隐形的甜言蜜语吗?不知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谢谢。崔恕笑了,祝她早点下班,就准备走了。没走几步,她出声叫住崔恕。 “嗯?” “这是我独有的吗?” 崔恕愣了一下,接着好像哭笑不得地说道:“废话!” 就这样保持着钓鱼的角力。上钩了,却不会很快到手。她仿佛是在利用这条大鱼拉着这条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她看过《老人与海》,大概不会这么想。因为这条大鱼就算不会被鲨鱼给吃掉,也有自己的脾气,还很大。 上司对崔恕的协助深表感谢,请吃了饭,接着就准备展开年终大考核。这事儿非常重要,事关每个人的年终奖不说,还关系着定级,也就关系着来年可以挣多少钱。为此每个人都很上心,李唯也不会例外。但她信心十足,坚信崔恕作为主考官必然帮助自己。凭什么?凭崔恕对自己的不懈追求,凭崔恕不能在现实中和她约会就在微信上天天和自己说甜言蜜语,以音乐传情——即便大部分崔恕分享给她的歌曲她都没有去听——凭她给崔恕发的那两首歌和自己跳舞的视频时崔恕的反应,那充满了诱惑和暗示性的种种:崔恕现在是受自己控制的,她应该明白,如果想要得到自己,就必须继续付出点什么。 反正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李唯想。 但她错了。 崔恕不但从头秉公到底,还对她发出的种种求救全部置若罔闻。要是崔恕全程面无表情还好了,崔恕不但和旁人有说有笑,还对她摇头叹气来着,那眼神竟然有些轻蔑。 嗯? 第5章 雪夜 简琳第一次见到李唯是在火锅店。那时候她不知道李唯的名字,也只看到一点眼角眉梢。但这一点就足够了,因为这是她认真看了一晚上的眼角眉梢,怎么会忘记,即便自己以为已经忘记了。 谁叫那天和李唯坐在一桌吃饭的人是崔恕呢? 那段日子她和崔恕的关系开始有所改变。原因是在一次夜晚幽会之后,八点多到家的她发现本来说好要回来的丈夫不知所踪,而女儿却躺在沙发上昏睡。伸手一摸,发烧了。她一个人挣扎着把个头已经不小的女儿送到医院,路上收到崔恕问她到家没有的微信,她一时心软就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了崔恕。结果她下楼交个费,转身就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崔恕。 “我来帮你。”崔恕说,“吃饭了吗?” 等崔恕回到病房,手里拎着紫菜汤和生煎包子。女儿这时候烧也退了人也清醒了,并不严重,只是嗓音嘶哑扁桃体发炎。女儿问崔恕为什么在这里,崔恕张口就来,说自己来医院探朋友,正好遇见你妈妈。女儿不疑,崔恕立刻开始张罗着吃饭。简琳看着,画面当然也很美好,但是有什么已经不见了。 后来,她虽然埋怨了丈夫两句,最后也没吵起来。她只是对自己开始产生怀疑。 我是谁呢,我为了谁而存在呢,我如同树木,生长出如此多的枝桠,本来枝桠应当帮助主干,然而我的枝桠却自成主干、也还需要我去照顾。我是这个,我是那个,我是领导,我是妻子,我是母亲,这重重身份之下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我仿佛已经不被允许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必须被替换为重重身份需要我做的事情。这合理吗? 这是无解的问题。这些身份都是自己想要的,所有负担也是自己该承担的。这些不能选,却要自己在不愿意放弃的事物之中选择一个来放弃。 她在接女儿回家的出租车后座,看一眼身边女儿,眼前却忽然浮现那天崔恕和女儿吃饭的画面。可以抛弃吗?可以粉碎吗?可以置换吗?答案都是不可以。不可以,然后呢?往下能怎么样呢?原来走到了前进不得、退后也退不得的环境。 幸好她突然变得很忙很忙,可以以此为借口缩减和崔恕见面的次数。她对崔恕抱歉,可崔恕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好像离开了她崔恕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变化,她却开始若有所失。她开始愧疚,也开始怀疑。一开始没觉得自己“需要”在崔恕那里有什么地位、需要获得多少“砝码”,现在却计较起来了。她需要一个解释。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很久,她就因为谈合作而来到那家火锅店。越过重重人影,看见了崔恕。崔恕背对着她,但那后脑勺是无法忘记的,连发梢扫过皮肤触感都能轻易想起。崔恕的侧面是个从眼睛和描眉的方法来看很漂亮的姑娘,从眼角看来那姑娘在笑,从眼神的余光看来那姑娘正在听崔恕说话,听得很认真。 她熟悉这状态,在她把视线不可自控地聚焦在那女孩身上时,她也想起了崔恕这样吸引自己时的表情。 若非面前的伙伴把一块牛肚夹到她碗里劝她吃,她就要被心里的怀疑以及随时而来的妒火所淹没了。 这一顿饭她的神思漂浮在空中,在她的座位和崔恕的座位之间,既不能关注自己,也不能完全关注崔恕。害怕被发现——为什么要害怕?她也没想明白——所以也不敢一直看,看的时候也只敢用余光,去结账的时候甚至故意绕路,却又通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看崔恕——目光还未真正抵达,崔恕的眼神似乎有一点转过来的架势,她又躲开了。罔顾崔恕没戴眼镜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那晚之后,她继续忙,然而在忙中却无法忘记那晚的崔恕。她没直接问,自觉没有资格,相信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好像一旦求证,崔恕在她心中原有的道德的雕塑就会破灭。人总是相信不切实际非理性的偶像,打破的时候又不相信这是自己竖立的。 不直接求证,就迂回打听。在没约会的日子里,她开始向朋友打听崔恕。这事做得很艰难,因为她不能直白地说我跟你打听一下崔恕,人家必然回一句你们不是很熟吗,这就露了馅儿。她采取迂回,在能扯到关联的话题上主动把“崔恕”这两字带入话题,遇到想要知道得更详细的内容就说“是吗?我都不知道”来掩盖自己的知道、诱使对方继续说下去;又或者对方一旦主动说起,她就参与讨论。渐渐地,她除了收获到一些毫无价值的八卦之外,只能明白一点,那就是自己和崔恕很熟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但是没人知道崔恕的私生活,看来自己身边根本没有崔恕的亲近朋友。 打听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晴朗夜晚,和一群人坐在玻璃房子的餐厅里享受美女老板的招待的时候,她遇见豪饮不休的美女老板的美女朋友。女子举着酒杯,被老板介绍了之后便和她聊个没完,她简直疲于招架——谁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醉鬼,尤其这种半醉不醉、还有一点清醒的理智在的。她恭维对方的酒量,对方笑。她顺势把崔恕曾说过的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笑话说出来,没想到对方立刻打岔:“这我听过。崔恕说的是吧?” 她只好点头。 “你也认识崔恕?” 她说认识,“工作上认识,后来——”用哪个词呢?“也算是个朋友吧。” 对方感叹一声,又呵呵笑起来,“那家伙,那家伙。” 她嗅到了等待已久的机会。立刻抓住对方,开始拐弯抹角地和对方讨论崔恕。对方醉蒙蒙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嘻,那家伙,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神秘吧?其实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别以为对你好就是你的朋友或者怎么样,她要是真想对一个人好,那才叫好呢!” 这话说的简琳简直以为对方和崔恕有什么过去,“看来你很了解她嘛。” “了解是了解,嗯,倒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看上去倒像是没醉。 简琳正要解释,对方又醉意朦胧、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怎么,你也好奇?” “什么?” “好奇那家伙?” “我——” 这时候怎么解释仿佛都是错的,好奇?你们是朋友你还好奇?不好奇?装什么呢?好奇?不好意思直接问?显得自己多下作啊。 幸好对方是真的醉了,“好奇她什么,单身?”不及简琳回答什么,对方凑上来,满嘴酒气,神色戏谑,“是啊,单身。” 这四个字仿佛有魔力。 而对方继续道:“她想要的那种完美的女人,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呵呵呵呵呵……” 李唯不知道简琳也做过这样的事情,正如她不知道眼前这人叫做简琳。她的做法更直接,两人做法的差距正如两个人社会地位、智商情商和手段的差距。简琳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地问,而李唯不是,她喜欢玩,有很多身为好玩的地方的老板的朋友,她很直接地拿出崔恕的朋友圈来问人家,你记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来过?那朋友圈的图片里,灯光与桌椅的确看得出是这里,可是老板无论如何记不得,因为太暗了,人也太多了,于是老板无奈道不记得,并且如常人一样问道:“你干嘛问这个?” 第8章 那一刻,在周围的人声喧哗中,她知道了自己此刻是如此愚昧。这不能怪我,她想,怪男友,更怪崔恕,是崔恕的错。 那天崔恕忽略了她的求救,她几乎怒不可遏,但并未直接发作——也没法发作——她只是干脆好几天不理崔恕。微信上不理不说,并且把和崔恕的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也降低到最低。那几天里有且仅有的一次见到崔恕,还是在上司的办公室里,上司临时一出去,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别提多尴尬。她想抻,就像抻面一样,抻到崔恕服自己管。如果给几颗糖要配合一顿打,现在就该打了。 崔恕最后的确在微信上拐弯抹角暗示性的道了歉,但是表示任何意义上的给她开后门的行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她没法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就是暴露自己、还断了自己与崔恕的联系,只好沉默地接受。她以为她还可以继续钓一钓这条大鱼。她还有机会驯服她,以为崔恕是一匹马。 为此她应该多给崔恕一点糖吃,让钓竿上的胡萝卜再靠近马嘴一点。 在后来的日子里,崔恕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既没有变坏,也没有变好。崔恕依然关心她问候她甜言蜜语地哄着她,每逢节日送给她很用心的精美礼物,但不再尝试约她出去。好像有一种默契似的,知道她重大节日总会和男友在一起,于是只送礼物,不为送礼物设置场景,更不要求回报,好得可疑。 她知道了?李唯猜想,不可能啊。公司里知道自己有男友的人不超过三个,那三个人和崔恕的交流一周不到两句话,崔恕甚至不能把她们的人和名字对上号,这家伙也不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所以对于崔恕自己的私生活是掩藏得很好的,绝对不可能被知道,除非她专门调查自己。而且,退一万步,假如她已经知道了,为何还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一定是崔恕自己有问题。 她想了想,离自己最近的、最安全的、最不设防的、最了解崔恕的人,一定是上司老刘。于是她找了个机会,借着谈论工作得到夸奖的机会,在老刘的办公室长留,和老刘说起了崔恕——这也正好是崔恕参加了的一项工作。 她问老刘,崔恕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其实她知道,她只需要借此把崔恕夸一遍然后把话题引向崔恕的私生活。“你们崔总啊?”老刘果然上当,端起了茶杯,身体后仰,好整以暇准备开始说八卦,“那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哦!和咱们不一样,咱们过的日子,赶不上她那么精细,有——有品味。人家玩得透透的东西,咱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她好奇地“哦”了一声,鼓励老刘继续说。 “你要说我对她非常了解吧,肯定没有,她的生活有很多地方是我们这种——你们那个词儿是什么?‘油腻中年’?我们这种‘油腻中年’怎么会懂她的那些东西!我们根本就进不去她的那个玩乐圈子!” 李唯想起崔恕跟她说过的、朋友圈里让她看见的那些东西。 “我有时候看她朋友圈,也有这个感觉。”她于是说。 “是吧!唉!我看和她一块儿玩的也都是她那样的,咱们不是一路。” “哪样的?”她问。 “哪样的?当然也是和她差不多的人啊,那种,那种,哎呀咋说——那种看着就很聪明,很有钱,很有文化,同时也很漂亮的姑娘嘛!像你!” 她来不及说自己受不住这夸奖,但注意力已经转移。 接着她问老刘知不知道崔恕一般都和谁玩,老刘不疑有他,说不太清楚,又问她好奇这个干嘛。她在短时间内思考了老刘漏嘴和多想的可能性,接着便说,只是好奇像崔恕这么优秀的人是不是单身。话音未落,自己又假装只是八卦好奇,要求老刘千万别说出去,并且摆出了标准八卦好事者的表情。 老刘直男一个,也不怀疑,“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一说,我还挺想知道的。” 这是废话,她不需要听。老刘又道:“唉,想想也知道,不会的。” “不会的??” “这么好的人,又那么喜欢在外面玩,怎么会单身!” 即便知道这里的“玩”和自己的“玩”不是一回事,李唯从那一天开始克制不住地怀疑起来。至于为什么怀疑,她也很难解释。但总之她要了解崔恕,不打草惊蛇地了解,否则一定会做出错误的举动。可是从哪里开始呢?晴朗的春日周末,她想起崔恕曾经在一个同样晴朗的冬日约自己去一家咖啡店,说那家店是自己最喜欢的晒太阳的地方。 那今天她会不会去呢? 李唯罔顾男友今天计划去干嘛,推说自己临时回去加班,然后乔装打扮一番,奔着那咖啡店就去了。幸运地在工业装修风的咖啡馆看见了崔恕,与崔恕一道的还有另外一个长发女子。她看见那发梢的弧度和脊背的曲线,心里仿佛有某种警铃大作,于是找了一个自信不会被崔恕看到的地方坐下,窝在角落里,努力偷听崔恕二人的谈话。然而那头的对话内容无非是互相吐槽工作、说些朋友八卦,无从判断二人的关系。她当然不满意。于是在崔恕与那长发女子起身离开之后,尾随二人而去。没走多远,看到那女人挽起崔恕的手臂。两人并肩而行,比朋友多一分亲密,比情侣少一分默契,她无从分辨,更无心分辨——突然之间,心里全是妒火。 仿佛这人合该是她的,让旁人瞧一眼都是亵渎。 如此没跟多久就回了家——否则眼睛要被烧伤,也迟早要被发现了——男友见她样子,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去加班。她脑子不在,不耐烦地堵回去,说谁告诉你我去加班了。受了骗还等了她一天的男友立刻跳起来,新一轮的吵架开始了。这时候后悔也晚了,李唯知道,在理亏的时候,只能抓着对方的细枝末节,走向无关的枝蔓,才能拯救自己。 她以为这一吵不会过夜,结果第二天依旧,直到周一去上班,事情仍未结束。她越想越气,见到崔恕,简直有质问对方的想法——即便转念就知道自己并不理智。她一日一日在怀疑和虚假的你哄我我哄你中挣扎,回家与男友心结未解,又不断想到崔恕人好——工作上的好她当然知道,现在对比男友动不动的脾气,崔恕反倒一直好脾气,即便这样想毫无意义、简直颠倒是非黑白——更觉得妒火中烧:留在我身边的不过如此,好的我却得不到? 她想要得到。 经过无数无效的打听,终于有一天,她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一个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的问题。她问崔恕,如果我有一天成为你的女朋友,你会对我怎么样? 每个字都推敲过。 过了一会儿,崔恕回复道,“和现在一样好。” 当李唯由此知道自己得不到崔恕却又不肯善罢甘休的时候,苦恼的简琳觉得婚姻触礁,她怀疑丈夫出轨,加上自己的出轨,她开始认真寻找一个婚姻咨询师。也想抽时间和崔恕把话都说清楚,她知道崔恕是一个坦诚的人,不会对自己隐瞒。于是想要约崔恕出来。本来以为一约就会出来的,崔恕却正好出差去了。等崔恕回来,人直接去了医院。 第6章 雪夜 外面在下雪,崔恕听见了。她只是不能起来去看而已。她阑尾炎有一段时间了,以前不严重不用开刀,现在出一趟差回来严重了,一不做二不休,开刀,切掉。 简琳和李唯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做完手术三天了,清醒理智,只是尽量不要走动。她猜得到这两人会照面,虽然不知道她们现在坐在门口面面相觑,但即便知道了也无所谓——她们会说什么做什么,对她都毫无影响,不存在她“背叛”她们,她只要不背叛自己就行了。 病房里很安静,甚至有些空寂,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在一片白炽灯光的苍白中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想,就像刚才无论是简琳还是李唯说的话都没有剩下。 一开始遇见简琳的时候,崔恕的确觉得有点吸引,她始终喜欢那些积极上进而有能力的人。简琳是个工作狂,极具进取心,却缺乏手段。而崔恕出现的时刻,是简琳需要帮助的时刻。崔恕最喜欢帮助别人了,像简琳极度喜欢取得成绩一样,崔恕极度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渐渐地,随着再一再二的帮助与深入交往,崔恕看待简琳的生活与工作,竟然看出来一种怜惜的心情。她并不可怜简琳的野心与能力之间的差距,她可怜的是简琳生活与工作之间的平衡。凭什么要女性来做平衡,这个论点崔恕已经懒得再去抗议了。反正有的男人的生活状态其实还是野兽化的,像野生大象一样,作为雄性去四处浪迹才是他们应有的生活模式,并不适合更配不上一个雌性来照顾他。崔恕可怜简琳的辛苦,虽然也对简琳待自己的简慢感到不快,但还是情愿出手援助。 毕竟,那时候的她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情感的出口。这难道不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她知道自己即便具有其他一切,也依然只是肉眼凡胎。想要对简琳好,并不碍着她明白自己和简琳的差距,她深知这差距无法弥补。她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自己的整个思想世界最大程度地契合的人,简琳跟不上。仿佛她在万米高空看世界,简琳只是在高楼大厦的顶端眺望远处的高山。往常,崔恕讨厌与自己有过大差距的人,她嫌弃人家。现在对简琳也是一如既往地嫌弃的,只是因为情感出口的光环作用和那点上进心,才没有嫌弃到根本不想搭理。 第9章 有时她也真心反感简琳的一些做法。譬如在一开始,简琳对她的态度的核心是“此人可以为我所用所以我要留着她在我身边,我要对她好”,她很反感这种功利。所以有的时候,和简琳说话,会带着刺,“充分肯定!” 那的确是充分地肯定。 由是她并不认为两人可以有什么发展,也不认为对方能和自己合拍,像只能在相当有限的时间里跳舞的王子和灰姑娘,离开那个夜晚,灰姑娘就算弄丢了水晶鞋,水晶鞋也会在原地直接消失,王子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在乎。 简琳只是她的情感出口。她的情感无处流淌,像要喷薄出来的岩浆,在撞击心脏的内壁、理智的边疆。她放纵它们流入这个冰冷的水池,降温,沉没于海底。 她只是一个有欲望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行动能力的人,崔恕对自己这么说,你从她那里获得了情感的出口,或许可以回报她点什么,以帮助的形式。 帮助她照顾她的女儿,那孩子是无辜的,孩子还可以成长得更好,孩子还是可造之材;帮助她的事业,因为对于自己那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打发时间——尽管有的时候也觉得时间被浪费——这是一种特殊的快感。基于自己知道自己在诱惑对方出轨,迟早会和简琳越过道德与不道德之间的界限,多少觉得自己在做不道德的事情,对自己有所怨恨,所以想要以损害自己的方式降低自己的负罪感,获得继续享受的权力。 因为疼的存在,所以原谅自己。甚至原谅了简琳。 这是一种空虚的快乐。当她关心简琳、陪简琳聊天、纵容简琳的孔雀型人格肆意张扬,她感到付出的快乐,同时一旦看到简琳觉得窝心,她就开始感受到被人需要的快乐。她的这种快乐并不依附他人,没有简琳、失去这种快乐也不会让她怎么样,自我意识过于强大。她把放置界限的权力交给了简琳,自己张开怀抱,由她选择和出入。 直到去曼谷的飞机上,直到酒店的阳台上,直到简琳的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时。 一家三口的幻觉,简琳的,也是她的。把梦做进现实。 这是你要的吗?如果是,我会给你。我对你当然无所求,随你如何,随你如何都与我无关。这或许比随意地喂养一只流浪猫还要冷酷。 在送母女二人、自己驾车到家之后,她洗了个澡,站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晾干头发。风吹过发丝,微微长了一点,她捻着发尾,默默思考着简琳的心。 我在那里面种下了什么?我在自己的心里种下的只有空虚,正在膨胀的空虚。而我在你心里种下了什么?我让你越界了,让你开始倾向于做出错误的事情,即便最终不会做也会因此受到折磨,我到底在干什么? 发尾是褐色的,内心有个念头是黑色的。 为什么要,又为什么不呢? 我不想阻止你,我也不想顺从你,我让你自己来吧。 于是她出现在办公室,出现在酒店房间,出现在简琳想要她出现的地方。一直自我克制、奉行律己的生活多么无聊啊,偶尔踏入禁忌之地才是快乐的。 踏入吧,踏入吧,就像在快乐的时候,你不会拒绝一次一次地进入。 我引诱你了吗?我引诱了。我们一起。 也许有一天你会让我离开——如果你真能那么狠心的话,我倒是会很欣赏——我可能只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一点乐趣而已,同时失去的还有那些烦恼。 如果说崔恕对于简琳的情感是红黑两色交缠的,那她对于李唯的情感则早已经全是黑色。她遇见李唯的时候,是简琳很忙的那段时间,也是对简琳的情感带来的空虚感最庞大的那段时间。她一边沉迷,一边告诫自己二人无路可走的事实,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在自己的脑海里天人交战。她跳了槽,升了职,开始做别的事,积极主动的李唯出现了。 李唯很漂亮,崔恕承认,若非这出挑的漂亮,任李唯起初如何主动她也未必动心。李唯也很聪明,一种优于同辈的理解力,还有足够的世故,这让崔恕对她——至少在那个时候——抱有一定的期望。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后辈,完全可以有所成就。崔恕就喜欢这种人。有的人有慕强心理,因为自己是弱者,有的人则不是,他们自己就是强者,也只因为别人也是强者而欣赏强者。崔恕喜欢简琳是因为这一点,对李唯青眼有加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没有时间去看蠢货。 所以当李唯主动靠上来的时候,崔恕虽然看上去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她盯着电脑屏幕,认真工作,心里却不住地想,这姑娘到底要干什么?这姑娘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靠近我吗?靠近我是为了什么?当李唯在短短的几天内走完了示好撒娇到嗔怒抗议的全套流程之后,崔恕已经不能停止思考这件事。 她当然想过李唯靠近自己可能是别有所图。可能别有所图是李唯有且仅有的目的。只是在被人如此追求的起初,崔恕也一度头脑发昏,不愿去考虑这一点,宁愿相信李唯多少对自己还是有所想法的。她的心就像一只v8引擎,想李唯一次就像踩一下油门,引擎发出令人愉悦的轰鸣。 再说了——崔恕仅存的理性说——就算,就算这一切猜测都是真的,这样年轻漂亮善解人意的,难道勾搭一下不可以? 现在想想,男人都喜欢十八岁并不一定,但人们一定会喜欢的是能精准地奉承和迎合自己的,就像喜欢力道正好、找准了地方的有痒痒挠。这种奉承和迎合好比三昧真火,经得住烧的没几个。 一边被烧得发黑,一边她还是想速战速决,至少了解一下李唯的想法。于是去了酒吧。这没帮助她真的了解——从现在看来——只是让她更痴迷。那晚上是很快乐,即便现在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了,也还是很快乐。在这个世上,虚情假意其实到处都是,虚情假意得让人快乐也不容易,毕竟有的人甚至懒得假装。那时候的虚情假意欺骗了她,让她情愿为李唯行使特权。一般而言她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让步,因为她要求自己坦诚公正,integrity,但是她又护犊子,为了心上人把世界捣毁都可以,何况这点事? 帮李唯做点事没什么难度,行使一点小小特权——这与大体和原则不违背,因为这是很小一件事,有助于提升李唯在老刘那里的印象分,又不至于影响…… 那天崔恕是在茶水间听见李唯和她的好朋友说话的。她们大概觉得周围没人,因为一般情况下这个时间是没人的,之前也没有人像崔恕这样出现在楼道里。崔恕不想别人知道她在楼顶上抽烟,于是下楼的时候脚步自然放得轻,听到人声的时候就更轻了——没想到听到的人声还是李唯。 她听见李唯和好朋友在那里大谈特谈自己的男友最近如何如何,有埋怨,有喜悦,听着简直是个新婚主妇。崔恕感觉自己的脸在四下无人的环境里烧了起来,心也一样。 后来的一切也都有了解释。她本来计划送李唯的圣诞礼物是香水,幸好那时还未下手,果断换成了葡萄酒。她本来准备会为李唯不惜代价的开绿灯,现在她的理智又回来了,让路灯自行运转。 崔恕只在当天晚上难过了一下,毕竟相对她过去的经历来说——孤身一人在大洋彼岸的时候被分手,追求一个死也追求不到的人——这不算什么,甚至因为李唯本人的不值得而降低了痛苦的程度。第二天,她在办公室里偶尔看到李唯,只是会觉得心脏微微疼痛。过了几天,连这种疼痛都没有了。 她的视角已经改变,她眼中李唯的一切行动也已经改变。她选择用别有所图来解释一切了。原先因为光环效应而忽略掉的嫌恶现在统统冒出来了,她眼中的李唯开始变得不堪。她连简琳尚鄙夷,何况李唯?她有时候甚至受不了李唯的无知,当李唯需要发表观点,那观点或者没有可靠的理论与证据支撑,或者说着说着自己削弱了自己的逻辑。她不想指出,努力忍住,只在心里吐槽。就这样,她笑着面对李唯,笑着点头,仿佛认可,实际上心里已经无话可说,渐渐地从内向外的冷酷起来。 想法也渐渐变了。她开始觉得,这样一个人,居然还上赶着来贴我,居然还是出轨,自己做这种事就算了,还要搭上我? 你凭什么,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用这么下贱的目的来对待我? 人最激烈的愤恨说出来的时候都不免显得天真,不天真了的人的愤恨不会强烈。 可惜李唯对此并不知情,对她依旧。李唯越是依旧,她就越厌恶。按理如此厌恶,人的正常反应应该是直接离开,然而她没有。简琳留下的空虚在她心里莫名胀开一个空间,她纵容它胀开,然而为它寻找一些填充物。于是她不想停下来,她要顺着这矿道往前走。黑漆漆的道路一直到底,自己内心的黑暗深处,李唯以为可以挖到金子的地方,两个人——甚至加上她男友,三个人——就一起去那里面吧。这是你选择的,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10章 的确没人有资格给任何人判罪,她也不认为自己无罪,她不认为自己是审判者,她知道自己只是同犯。她好像是原本被骗上贼船的烂好人,现在物极必反,知道真相之后不想放过任何一个骗她上来的人。 她一直陪着李唯玩,用在李唯身上的时间不能再算作浪费了,是一种娱乐。到目前为止这场游戏最快乐的时刻就是那天在咖啡馆,本来是和朋友打发时间,却遇见李唯——遇见一个贼,一个低劣的蹩脚的可笑的贼。 她想笑,因为这真是互为对仗。要知道在之前,某一天去超市采购的她也遇见李唯和男友去采购。男友不认识她,而李唯从她面前过,居然也没有认出她来,而她老远就认出了李唯的背影。 她的心在几分钟内经历了难受、沮丧、愤怒、冷漠,最后停止在黑色的漩涡。 在咖啡店,她坐在朋友身边,仿佛感受李唯的眼光。哦?你也知道啦。 她想毁灭李唯的心,这很简单。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很复杂,但是这个念头很简单。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我要得到你的心,要你主动交给我,然后告诉你,我不要它。我从来都不要,我看不上。 于是才会有那样的短信。 此刻她躺在床上,伤口隐隐作痛,她睁开演看了一眼吊瓶,按了呼叫铃。蓦然想起将这一切对一位亲密朋友诉说之后,亲密朋友引用的那句话:“低级的渣男玩弄女人的□□,高级的渣男玩弄女人的自尊。” 是吗?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只是因为我想要的一直无法获得?太高的得不到就屈就低的? 她望向窗外,望向那个简琳和李唯互相交换姓名却不肯交换联系方式之后分头走入的雪夜,白茫茫的夜晚。 第7章 寒露 唐俐没有不满意于自己的名字,只是觉得自己名不副实,有时真的不够伶俐。 大雨倾盆的上午,醒来听见的是雨水洗刷窗玻璃的声音。不出门,所以怨不得雨,甚至还应该感谢它,不然自己在凌晨也无法入睡——差点成了彻夜不眠。其实到底睡着没睡着,她也说不清楚。人到三十四五,有时候失眠的状态是睡了等于没睡,医学上也许仍可称作失眠,但自己总难对自己交待。 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不够伶俐。不像卫纬。 怎么也想不到卫纬会是她失眠的原因。以往,相识多年的卫纬总是在她失眠的时候安慰她哄她渐渐放松的人——如果她深宵未眠感性终于大于理性、无奈地给卫纬发微信的时候,卫纬还没睡的话、会给她回消息——或者是在第二天上午醒来看到消息的时候,发来关心的话。 嗯,卫纬的关心,很多时候能把常人说来有流于表面之嫌的话说得温馨贴切,像是温度刚刚好的棉质衣服,被微凉的秋风吹得贴在皮肤上。卫纬始终会回复自己,就是忙着加班、加班到凌晨、几乎是(在卫纬自己看来)蓬头垢面地去睡、睡得不够睡得不好睡得噩梦连连的时候,卫纬都会回复自己(再次、再再次)失眠的杳渺求助,甚至回复得晚了,还会说,哎呀,我都忙忘了,我又忙忘了,我老想着我好像应该跟谁说句什么话。 唐俐知道卫纬一面有很忙的工作一面又作息规律,发出求救的时候,潜藏行为主控室控制板之下的理性是不求卫纬一定回复的,甚至觉得因为打搅了卫纬休息而觉得抱歉。但那时候的感性并不这么觉得,主导这艘宇宙飞船的感性船长已经这条航路开惯了,信誓旦旦地说,我就找她撒个娇,有什么不行的? 就像一只猫啊,跳上主人膝盖的时候不存他想。 卫纬就应该是这样的。安慰她,劝慰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简直是家庭常备药,是“用来”让她舒服的——她知道这个用词不恰当——不应该让她失眠,不应该成为她不舒服的主因。 至少,在昨天晚上八点之前,她是这么想的,不假思索,遑论怀疑。 然而昨天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卫纬如常来问候她最近的生活,她如常平静地回答,列举,部分穷举,聊着聊着,八点的时候,她本来准备去吃饭了,卫纬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就好像卫纬一下子能跨越两个人实际上不在一个城市的实际空间距离。 就好像唐俐刚才在聊天里和卫纬说得一切生活琐事和事业瓶颈都成了呈堂证供。 她脑海里的第一个词是,什么?第二个词是,怎么?第三个词是,天呐。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双脚接触到地上的拖鞋的时候,觉得一阵凉——钻回被窝也不可能,出来就几乎没有回去的可能,这样做的是丧气的——何况被窝也没有多暖和。啊,一个人的被窝,怎么不够暖和。 也不是没有人气——卫纬以前这么说,你都活在那里,不能说是没有人气的——是不够。一个人活着等于一个有火的灶,但火的大小决定了能不能做饭。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点儿火,停留在刀耕火种的时代都不够。必须要更多的薪柴,把火烧得更旺才行。 然而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寻找更多的柴了。 洗漱完毕,顶着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唐俐走进厨房,开始用微波炉加热切片面包——这也是卫纬教的,卫纬当初说想吃热的没必要买烤面包机,烤面包机只能烤面包——面包片正在微波炉里转圈呢,她才想起来其实可以抹上果酱再转,虽然说热了再抹似乎更符合实际,但是…… 觉得晚了,感到后悔,无法补救,于是放纵自己不补救,继而又觉得如鲠在喉——果然不伶俐。 也不洒脱,妄谈不羁,许多事情知道了不愿意做,许多道理都明白不愿意践行。这是自己,是唐俐,不是卫纬。 因为夜里没睡好,要么总觉得自己没睡着、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要么睡着了但是在做纷乱的梦,她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端着咖啡拿着还是忘记涂抹果酱的面包,坐在小餐桌前,一眼望去,大雨依旧。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云层,下了这么久还没完? 不知道卫纬喜欢自己哪一点,难道这么多年,对自己还没有厌倦?以前觉得这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点,是自己最享受的一点,是自己情愿一直离不开卫纬、让卫纬一直在自己生命里占有一个地位的甜蜜原因。现在卫纬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步,实际上是正常的、往下就应该自然发生的一步,自己就警铃大作惶恐不安了。 也许卫纬早就跨越了这一步,只是现在才说,她一直这样。 唐俐喝一口咖啡。 又或许,我从来都不知道卫纬应该是什么样子,她了解我,我却未必了解她。 昨晚上——或者今天凌晨——做得许多梦里,有一个梦境中,她梦见卫纬出现在自家门口,在敲门——还没看猫眼也没收到消息就知道是卫纬,仿佛心灵感应这时候又灵验了——自己一边往门边走,一边想,卫纬难道是空降的吗?她是不是还给自己带了花?卫纬很喜欢给自己送花,虽然也喜欢说送花是很没有实用性的事情。想想吧你还得收拾它,凋谢了看着多难过,卫纬说。 不过要是送了你会因此觉得开心,那还稍微值得一点。卫纬也这么说。 开门之前她依然想着卫纬会不会带了花,如果带了,会是什么花。当她和自己说完那样的话,那样明显表白并且带着她对自己一贯的温柔的话,她会带什么花来?这简直像是电话里表白之后上门来求婚—— 梦里她压根儿没有想自己其实不愿意接受卫纬这件事,就像往日的很多时候那样,只顾着想好,忘记了坏。 直到打开门,看见卫纬,卫纬穿着自己见过的衣服——也许是三年前的那一套,也许是去年的那一套,记不清了——笑着,手里当然握着花,花朵鲜红,是平日里卫纬不愿意送、觉得俗气的红玫瑰。鲜艳欲滴啊,滴滴答答她看下去,卫纬的手指上全是血,花瓣在滴血,卫纬在笑。 然后她就醒了,醒时还是半夜,花了一点时间,整理了神智,告诉自己,那是梦,这是现实。 视线往前看去,雨丝后退,她看见斗柜上的花瓶,啊汝窑天青色,去年卫纬送的礼物。这才是卫纬会认可的“好东西”,红玫瑰不是。这也是她会认可卫纬的原因,不是因为红玫瑰和送花——她承认自己也吃这一套,像是哄一般普通的小姑娘那样被哄得开心——而是因为卫纬会看得上找得到这样的东西,送给自己。卫纬应该是不一样的。 是啊这下更不一样了。 卫纬是一件“好东西”,唐俐不否认,甚至越发有膜拜着承认的趋势。而自己呢?多年前与卫纬相识的时候,卫纬整在跨越人生中第一个门槛——会绊一跤的那种门槛,而且卫纬的确摔了。但卫纬爬起来了,爬得挺快,从头到尾时间不超过一年,从一开始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到后来骂骂咧咧,最后这些都褪去了,一年半之后卫纬就成熟了,越来越成熟。 第11章 有的人就像是上好的火腿,买的时候是条生猪腿,固然是好猪,但不适宜立刻吃,必须要上点盐腌制之后再风干再发霉再风干,历经时光才好吃。卫纬这么说,说完了她就笑,回嘴说猪腿应该就适合做火腿,谁也没听过整个的猪腿立刻就吃了的。卫纬笑着要争猪蹄也是猪腿的一部分,又自嘲是企图用局部取代整体,她就在一边笑,只是笑,笑着吃掉下一片沾着酸奶油的墨西哥玉米片,笑着喝下又一口mojito。 她还让卫纬给自己表演过传统的龙舌兰喝法呢。 是啊,卫纬是好的玩伴。和卫纬出去玩,一路上得到照顾,一路上有人安排,一路上有人说笑不无聊。她也曾一度好奇卫纬平时是什么样子,直到后来见过,直到后来卫纬越来越忙,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去卫纬的城市——终于鼓起勇气,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见到卫纬原来是那样忙。原来卫纬在旅途中变现出来的三头六臂,或者——换种mba的西方商科的说法吧——多任务处理,都是工作技能的一小部分,雕虫小技,小菜一碟,是卫纬把自己的能力放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的一种延伸。 那次卫纬收留她(对,是收留,卫纬说的时候是笑着,是打引号的“收留”,而她的版本里没有引号,她没法加上去,拒绝承认事实)在自家,趁着故意空出来也不处理工作的周末,和她一起游玩,给她做一日三餐,温顺得就像一只—— 也许那时候就该觉得不对了。那时卫纬对自己太好了,自己不需要——不,自己不值得她对自己那么好。这样的交易不等价,所以卫纬一定别有所图。 唐俐喝完咖啡,去洗杯子。洗着洗着担心许久不曾洗的仔细,残留的咖啡渍氧化成致癌物,于是想找到刷子来刷。转身又忘记自己买的刷子放在了哪里,一时情急,只好转身回到餐桌上抽来抽纸,抽纸过于吸水,一张不够,又一张,再多抽点,又多了…… 末了,草草洗完,也不好说洗干净没有,深棕色的杯壁原先就是因为这一点被买来的。她把杯子挂在杯架上,望着那滴滴答答、淋漓不尽的水,感到一阵怨恨和反感。虽然说不清对象是什么——三十四五,一切都可以是模糊的,只要你想——但这感觉足够她转身立刻离开此地。 回到房间,拿起电脑,妄图处理工作。奈何咖啡未起效,工作也远不如当初那么忙了,她看了两眼便拿起手机刷开屏幕。这现代人的恶习,一下子就把她带回到卫纬的留言。 一整晚过去也没谁找自己,和卫纬的对话还停留在最上面。 卫纬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她隔了三分钟之后回答,想想。 这话没头没尾甚至没有主语,就像个梦。 凌晨她喝了口水继续睡去,又做了个梦。梦里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木屋。黑暗中走向木屋,好像顶着风雪或者暴雨,总之是某种强大阻力。推门进去,木屋阔大,还有好几间房。她在两侧的卧室看了半天,里面总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像是眼睛被施了魔法。直到走进最里面的客厅,才看见原来木屋里有壁炉。壁炉并无石砖隔火,主人也丝毫不在意,巨大的身躯坐在炉火前,身穿斯拉夫人的皮袄子,抬起头来却没有大胡子,是个老妪。那老妪见了她,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哗啦一声站起来,面庞如同石壁般冰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看着虎背熊腰的老妪,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似乎不需要回头看也能找到路,或者老妪的双目像是具有罪恶法力的磁石,叫她恐惧得不敢移开眼神。 最终她转身退出了小屋,在外面一片黑暗的森林里狂奔。风雪或暴雨的阻力仍然在,她也觉得无比委屈,仿佛刚才所在的地方不是意外发现的小屋、而是自己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然而梦中落泪时,她又觉得如释重负。 就在如释重负的时候她回头了,看见那老妪已经不在,站在门口一直望着自己的变成了卫纬。那双眼睛是卫纬的眼睛,身形也是卫纬的身形。 就在这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寒冷,然后醒了,发现下大雨了。 即便现在回想那时的寒冷,也觉得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于是她放下手机,抚摸自己的手臂;依然不能缓解,就起身去找件外披。一边心不在焉地找,一边神智散漫地想起,那个梦里,自己为何会觉得落泪了特别如释重负?明明是被赶出来,为什么觉得舒服?明明是失去,为什么觉得快乐? 找出薄开衫披上,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草茶,坐回椅子上准备看书的时候,唐俐想起从小直到二十出头,她偶尔会在遇到某些突如其来的困难之事时,第一反应想要遇上某些属于不可抗力的意外,哪怕去目的地的路上坐车被车撞了,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不得不分心的事,什么都行,只要天降闪电一道,让她远离这件事,这件她不得不面对的事。 她想要逃,哪怕那里的搏杀之中总有一点机率获得自己钟爱乃至梦寐以求的甜美果实,她也不愿意去搏杀。在一切的天秤上,她最不想要见到的砝码是压力。 这也许就是觉得如释重负的原因吧,她想,喝下最后一口温吞的茶。被赶出来,就等于终于不用想办法留在那里了,接受一个超越自己能力的既定事实,无须去努力,更无须去面对的可能的努力过程中的痛苦挣扎。 卫纬就不这样。想到梦境结尾没由来出现的卫纬的脸,她又开始想卫纬了。她希望自己转移注意力的,二十多岁的自己一定会这样想,仿佛只要转移注意力一直不去看、房间里的大象就会自然消失;但三十多岁的自己不会了,她明白拖下去也没什么用,卫纬当然不会催促自己,卫纬一向能安静等待。但就算拖下去,也没个了局,不如想办法。 哪怕是在自己最沉默、最不想理人的时候,把卫纬晾了一个多月都没回复一个字的时候,卫纬都没有表达过不耐烦。啊,多好的人啊。 多好的人啊,怎么会单身呢?于她而言,卫纬身上曾有很多谜团。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倒也一一解开了。卫纬为什么喜欢这样那样,卫纬为什么像那样这样行动,卫纬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物件那样的工作,这些爱好都是怎么来的,等等等等。直到最后一个解开的,应该是卫纬为什么单身。 或者,现在来说,是她以为自己解开了,结果现在她需要做一下附加题。 假如卫纬是个男人——她不是没幻想过这回事——和实际上是个女人,都不能改变卫纬需要的女人的类型:外在待人温柔举止高雅,内在博学智慧甚至还带点幽默不羁,就是卫纬自己的翻版,这样才匹配,这样才值得卫纬崇拜。 这是卫纬跟她坦白过的,当时她多多少少觉得卫纬有点自恋,这样的感情不就等于喜欢一个类似自己的人,一方面崇拜自己,一方面崇拜对方,二者合一,本我自我。只是当时想了想也觉得这种想法是无稽之言,无非在卫纬身上做无必要的揣测,毕竟那个领域与她无关。 可现在有关了,甚至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悬疑的气质。卫纬如此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怎么会突然跟自己说这种话?这倒弄得自己不上不下了——“不上不下是张爱玲的主角们会说的话哦,”卫纬会这么形容——这种情势下,卫纬之于自己,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卫纬所代表的某一种生活,也是触手可及的。那些好,那些安全,那些温柔,什么都可以获得,一下解决很多问题,甚至几乎是所有问题,简直是天上掉饼、大风刮钱。 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卫纬如果终于有一天有了女友,自己会怎么想。恭喜当然是要恭喜,羡慕也是要羡慕,此外还有一分酸涩的哀伤,想象一下都挥之不去,闭目摇头也不能驱散从意识弥散到现实的苦楚。 现在事情摆在自己面前。这种可能性她考虑过吗? 她叹一口气,一边想着自己并不想吃午饭,一边对自己说,想过,准确来说是幻想过,幻想的时候因为觉得是幻想,倒也肆无忌惮;然而只要幻想有一点点向现实蔓延的趋势,意识就会立刻踩刹车,就像卫纬在现实中真的做出了某些行为让她觉得卫纬在向同一个方向靠近一样。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不,不行,不可以,不值得。 我不值得她。 拿着刚洗好的苹果坐回沙发上,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把唐俐吓一跳。拿起来一看,是家人的微信,不是卫纬。 是啊,这时候卫纬应该在上班—— 思绪此时在此终止,她的潜意识跳出来拯救了她,让她关注家人发来的问候。那看上去是问候,实际上是伪装成问候的提问。哪怕本质上也还是问候,她也实在不想收到。面对目前的困境,她觉得自己一个人面对就好了,不需要别人来和她并肩而立、面对风雪,哪怕她真的冷而疲惫,但哪怕再多一点点关爱,她都觉得自己会倒下。最近她连卫纬的安慰都不想听见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一听到就会高兴就会放送。 第12章 像是房间太暗——比如此刻,好不容易完美地回复完消息,避开所有陷阱,抬头四望屋里又是一片漆黑,大雨又要来了——暗了太久,就不能有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否则会把家徒四壁和一片狼藉照进心里去。 明明已经那么用力避免这些东西侵蚀到心里了。 大风过,吹动玻璃,发出轻微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即便不冷她也下意识地拉紧了开衫。我的心里只能容得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多一个我怎么支持?多一个我就天天自惭形秽,多一个我就天天接受施舍—— 是啊,施舍。这就是卫纬在对自己做的事情。 有一次卫纬说她很年轻的时候,给一个女性朋友——没有发展成更亲密关系的那种——送礼物,对方说我不知道拿什么还给你,卫纬说当然不要还礼,那时双方并不熟悉,对方笑说,你这是名士风雅送名妓的做法啊。卫纬说这事时面有喜色,她从卫纬的眼睛里能看见自傲的光,所以卫纬是享受这一切的吧?享受给予,享受实际上高人一等的地位同时在道德上无可挑剔的行善,这简直是最最精妙的算计,最完美的伪装为利他的利己主义,只要不断有羔羊愿意屈尊给她的大发慈悲,她就不断有投射的对象、扭曲欲望的出口…… 快停下。她对自己说。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很多年前你和卫纬吵架的那一次你想过的话。后来的岁月中,渐渐否定了。如果卫纬真是那样一个人,早就不用这样帮助自己了不是吗?卫纬帮了自己太多次,是自己没有每一次都接受。很多次卫纬尝试帮助自己,那抵赖的枝条,都是可以一下子把自己拉出湍急河流的。也许是自己从心底还是多少相信着刚才还在重温的鬼话,或者自尊高傲得如同南迦巴瓦,不肯接受,明言拒绝。卫纬也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下一次不照样重来。 自己——要说没有失去自尊,也不对,毕竟水流越来越急,自己能抱住的东西不多了。也许真是自尊过甚,始终不肯“纡尊降贵”,直到抱着被主流世界扫地出门的纸箱走到阳光普照的街面上,走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觉得自己不堪。 那之后,卫纬递过来的枝条她也渐渐抓不住了。手太滑,或者干脆没力气。躲回家里固然没有了酷热之害,可不堪却在阴影里生长起来。 所以凌晨最后一个梦才会梦见那样的内容吧?梦见卫纬在自己家里,阳光普照,晃得自己睁不开眼睛,怎么也看不清熟悉的家居,只听见卫纬在问她什么什么在哪里,扫帚,拖把,洗衣液,脏衣篮,卫生纸。她想不起来,在梦里拼命努力。卫纬又问没有滴露吗,没有消毒剂吗,没有蒸鱼酱油吗,没有别的菜刀吗,没有……直到声音渐渐听不清,她无法回答以致于开始恐慌,卫纬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 咔擦!电闪雷鸣。就像她醒来时那样。 是啊,我不值得她。如果她那样好,我却配不上,那无论她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一旦答应了,一切真的走进现实,我终将面临失去她的结果。也许卫纬别的方面我都说不好,但我知道,我一旦那样失去她,就是真的彻底地失去她,永远的失去她。 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结婚。王尔德说的。当初卫纬拿这话来和她玩笑。 不想被拒绝就先拒绝别人。她这样回嘴,还补充说对仗工整。 雨下得很大,她起身想去关窗,走到窗边却站住,怔怔地望着雨。 曾有个小孩拿手指堵住水坝,使得大坝不溃堤,一直坚持到大人来救了他。现在,她想,也许我也在拿我的手指堵住水坝。也许卫纬能来救我,也许不能。重点是,她救了我,也许只把我的手指抽出来,然后我们一道被洪水卷走。 毕竟她从不知道,我是个漩涡。 我逐步下沉,不知伊于胡底,也许压根也没有底。 关上窗,她坐回沙发里,手机忽然震动,是卫纬。 第8章 完美 以前经常有人给黎阅介绍对象,后来渐渐少了。周围朋友们都明白过来,单身不是别人的问题,就是黎阅自己的问题。如果她自己不肯解决问题,那谁也不能解决。黎阅自己知道不知道呢?她知道,她清楚得很。只是别人以为是的,她有时以为是,有时又以为不是;她的生活像是在跳圆舞曲,流向这边,转向那边,一直在转,从种种旧中脱身,从种种新旁擦过,新也成为了旧,一道湮灭消逝。 唯独她还是她,一直旋转。 这天她认识了郁露。郁露毫无犹豫地向她表达了喜欢。 一直以来,作为骨干中的骨干的黎阅,总是被领导直接安排去对接重要的人事物。她不大喜欢,但也不排斥,把工作当成无滋味的食物咀嚼咽下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何况人事物的重要不能等于对方是或不是白痴鸡肋,她也学会了把这些与工作本身一道摒弃滋味地吃掉。偶尔从无滋味中吃出点别的,也就尽可以当做惊喜。郁露就是这个惊喜。 公司打算换个地方办经销商大会,当自己是瘦肉精危机之后的某家著名猪企,经销商大会是办给里面人看的,局外人看个热闹就行了。为此,老板的要求多而模糊,只能寄望于了解自己的黎阅能够自行体会了解、准确实施。黎阅当然清楚上司喜欢自己这一点,这是她最为人喜欢的一点,上司,朋友,家人,谁都喜欢这一点,她那么敏感,那么机灵,总能猜透对方的想法;至于自己的想法,不但能准确地抓住某一个,还能抓住某一个背后的两个三个其他的想法。 于是想法们就跳起舞来了。 郁露是酒店的销售经理。黎阅和销售打交道的经历太多,知道他们的title都要打个折扣才是实际上的职级,有时候甚至连工作能力也必须相应地打折。然而郁露不是,郁露袅袅婷婷,郁露大大方方,郁露的妆浓淡正好,郁露的语速不快不慢——高端酒店应有的符合价位的服务,郁露从各个方面来说都符合要求。 至少郁露说得那些“是的好的就是这样您的眼光真不错”比一般的恭维听上去要实在和真诚一点。 而黎阅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她对标准严格,但是在执行过程中能严于律己,相对宽一点点待人。只要按标准按要求按规定按协议来,她也不想为难谁——毕竟要求监督对方按要求做好已经不易,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嫌弃。 这是大部分人的常态,有的人针锋相对,有的人预留空间给混乱和错误。黎阅是后者,而郁露的表现还多找她一部分预留空间。像是两个齿轮对接得严丝合缝,运转流畅,先前滴进去的润滑油都成了浪费。 人的嗅觉虽然退化,但是在人际关系中还是能闻见“气味”——聪明的气味,莽撞的气味,小心的气味,荷尔蒙的气味。人就是这样选择彼此的,黎阅就是这样选择郁露、抑或郁露也是这样选择黎阅的。 在经销商大会大获成功之后,黎阅主动对心满意足的上司说,不如以后都订在这家,可靠,熟悉我们的风格,参会的人还能找到老地方,还有折扣。 郁露倒是承诺了折扣,但黎阅对销售的承诺并不相信。 上司自然同意。未几便来了新的生意。黎阅有心让别人去办,奈何上司觉得她“办老了事的”,暂时没有任何换人的必要。她只好继续去。她不排斥,甚至乐意见到郁露。 但也没到主动想的地步。 郁露闻讯倒是非常高兴,其表现甚至超出了一般来说对生意上门的高兴,说要专门请黎阅吃饭。 黎阅说,不用了。 郁露说,工作餐,怎么就不能吃了?语音里用超过一般工作沟通的撒娇说,来嘛。 像小猫似地,一爪就掀开了遮盖其上的半透明的纱巾。于是黎阅去了。 吃了一顿,又一顿,渐渐变成经常互相请客吃饭。郁露还问,咱们这样——是咱们,不是你或者我——你们那边领导们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这话问得有些言外之意,黎阅听明白了,但不想那样回答。就好像她们都是小猫,一只希望另一只踩进陷阱里去;另一只呢偏偏不想,谨慎地望着陷阱,望着地上的那个圈,不管那圈是实际的绳套还是阴影的魔术。 但是饭吃得多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熟悉了,人就总会想往对方帘幕背后的地盘去试探。人是勇敢的,人是好奇的,人还是饥饿的,所以人会吃到蜂蜜。 郁露问她,黎总监——像给自己抬高title一样抬高黎阅——这样好的人,难不成还是单身?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嘉宝讨厌这种语法,不过双重否定说起来总归和直接肯定不一样,就像“难不成”和“居然”不一样,前者可以给自己的制造一个台阶,上去下去都随意。 黎阅望着郁露的眼睛,浑身上下只有眼眸做着轻微的移动。郁露也望回去,更加直接,更加热切,更加一动不动。郁露的美貌具有一点侵略性,比黎阅强多了,黎阅是不但没有侵略性、甚至退守如同高墙的。别人要来仰望她,但别人可以被郁露诱惑得往前走。 第13章 就像现在。 是啊,黎阅说,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相信。 郁露果然装模作样地惊叹。竟然会这样,难道世上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黎阅说我很多朋友也有这样的疑问,都觉得是未解之谜。 然后不等郁露再说,黎阅就反问她,那你呢。 郁露笑了,笑得十分灿烂,整个眼睛弯成一道弧——走,换个地方,我再告诉你。 按照往常,黎阅应该拒绝。这是她的秉性,她的习惯,她的选择,她整个人,但这一次她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在郁露看不见她表情的阴影里迟疑,眼神闪烁,低头用瞳孔的左右摇晃来配合内心的举棋不定,简直和在空中用两指捏着棋子不知道往哪儿落于是摇摇晃晃毫无礼仪可言的棋手一样。 然后郁露转了过来,她对郁露笑了,站起来与郁露并肩而行。 那天晚上两人去的是郁露喜欢的酒吧,过了几天去的是黎阅喜欢的那家。一开始郁露拒绝回答留了个尾巴的问题,有意让那个尾巴就那样留在那里。黎阅没有追问,固守自己的礼貌,好像在华尔兹里她跳男步、而郁露跳女步。有时候又像探戈,两个人都杀气腾腾的,郁露凑上来,呼吸里带着酒气。她嗅闻,她微笑,她欣赏晦暗不明的灯光里郁露的妆。郁露问她平时跳不跳舞,当她们聊了一会儿别的与音乐相关的话题之后;她说不跳,说自己四肢并不协调。郁露笑她说你会游泳,游得好,怎么会不协调呢? 继而一道放过了这个话题,郁露凑上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靠近她的鼻尖,问她,我教你,好不好? 她说好,但是两个人到底没有起来跳舞,幸运地没有舞池,也没有适合跳舞的音乐。黎阅说完这话倒不见得紧张,反倒是呼吸放缓、身体放松起来。哪怕郁露主动握着她的手,还时不时轻轻地握,她也觉得放松。 是啊这样很好,对于黎阅来说,循序渐进地好。 后来直到第五次约会,郁露有好几次想要凑上来吻她,她都总是既不主动,也不拒绝。郁露笑着,似乎有些勉强。黎阅有所察觉,毕竟嘴角的弧度是会变化的,唇齿间进退上下的动作也是人心的反映,她都知道。也许郁露喜欢这个游戏,她从郁露的脸上看出了勉强无奈之外更多的是乐此不疲。至于她自己...... 暧昧不明不坏,对黎阅来说,这就是轻柔的纱帐,而她总是在背后垂帘。她不觉得自己看不清帘子后面的一切,纱帐不阻碍她的视线,反而为她提供了保护,最重要的保护。她得在后面看,看的同时,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表情。 不能叫别人看见,哪怕那底下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并无表情。 郁露从第三次约会开始总是邀请她去一些别的地方。比如说总是放着重低音电子乐的夜店,桌上开满成打的基本款啤酒,难辨真假。比如说某些有爵士演唱的live house,歌唱者对乐谱的遵循到了循规蹈矩的地步,努力做出果味的啤酒会装在巨大的高脚杯里,每个人用过长的吸管饮用。 俗辣不是问题,但是不能一边俗气一边假装高级。 当然郁露也没有假装。换上便装的郁露和正经得近乎古板的酒店职业装的郁露不是一个人,后者聪明灵巧,办事熨帖,礼貌热忱,而前者浪漫招摇,活力十足,半醉的眼睛总是送来充满暗示的眼神。 黎阅当然收到了郁露的暗示,但她没有做出太多的回应。现在像是郁露想跳探戈,但黎阅还在固执地跳圆舞曲。哪怕郁露每次都给她一个先跳一段圆舞曲的台阶,她也不肯走上探戈的舞台。 比如现在,两个人坐在火锅店。黎阅的注意力随着眼神四处游走,看看郁露背后的人,看看上菜的店员,看看窗外的街道,都没什么好看的,但她也没看郁露。感恩店家上菜快,她主动接过毛肚腰片肥牛肥羊,然后拿起筷子开始主动煮,煮好了就给郁露夹,自己倒是很少吃。 郁露享受她的伺候——她看得出来——虽然说“你也吃啊”,却是客套的。 她说没事,我伺候你。觉得这可以当做糖果送给郁露。 郁露笑了笑,看上去接受实际上拒绝。黎阅也笑,然后开始和郁露说不痛不痒的话题。她说得漫不经心,郁露听得毫不在意,一个人说一个人的单口相声,不需要捧场和掌声。末了看见郁露油碟里的菜已经开始堆积堵塞,黎阅才把新冒出来的海白菜夹到自己碗里。 那里也有新的淤积。 过了一阵,郁露说,晚上我们去哪里哪里。她问,哦?和上次那地方一样吗? 郁露举起饮料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点头。黎阅的视线停留在郁露的眼角,停留在郁露两眼合上又睁开的细微角度上,那种角度会出卖郁露的心情,部分地出卖郁露对自己喜欢的程度增减。 她也不会阻止郁露以相似的方式观察自己,她要撩起纱帐的时候她会的。 她对郁露做测试,郁露想必对她也做测试。互相观察也许是人类互相猎杀攻取的手段,在互相观察的阶段人们决定谁是猎物谁又是捕猎者;哪怕后来会攻守易位,他们也像豹子一样,像狮子一样,热爱蛰伏。 至少黎阅是这样。郁露也许不是,郁露也许很早就想跳出来把黎阅扑倒。咬上两口再说,咬上两口才知道能不能吃,不能吃就可以变成——至少可以——玩闹。 黎阅坐在吧台边,当郁露第四次想要拉着她的手带她下舞池的时候,她把手轻轻地抽了出来。 轻但是有力,轻但是果决,轻但是不可抗拒。 于是郁露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撤去眼神,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舞池。留下震耳欲聋的音乐给独自坐在吧台的黎阅。 郁露跳舞的时候黎阅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舞池像一副模糊的画,有点儿像莫奈,但没有莫奈的浪漫;又有点儿像弗朗西斯·培根,但没有培根的恐怖:她喜欢莫奈,也喜欢培根,但不喜欢既不像莫奈也不像培根的东西,不喜欢眼前。 这家夜店的酒还可以,至少不是假的,也不是可以存起来的乐堡——当然,存酒不是坏事,节约不浪费是好事——但是存酒存乐堡总有似是而非的感觉,这样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喝一个点一个,无须提前抢占? 黎阅望着酒保不断从吧台下面拿出来的入门级烈酒,那些东西她也不想提前去抢占。于她而言,需要提前去抢占、放在一个别的地方但贴上“我的”的标签的,至少得是响牌,得是山崎。但如果真有18年甚至时间更长的响牌,她会买回家,安全地放在家里。 如果真有。但现在没有。眼前是啤酒,哪怕是鹅岛的ipa,是可以进她的冰箱的东西,也不是响牌,不是山崎。 话说回来,也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夜店里寻找响牌。这样的夜店里会有的威士忌是芝华士,白兰地一定是轩尼诗,与马爹利不能共存。也许也能有巴黎之花,但这样看待巴黎之花就像喝水时偏要喝带气儿有味道的水一样,巴黎之花沦落得只是水了。 不应该来本就没有这东西的地方找这东西。不应该希求本来就不是的人是。 黎阅本来侧坐着,保证自己一边可以看到舞池,一边可以看见吧台,哪怕两边都没有要看的东西。现在她转过来了,背对着舞池,面对着不用黑暗掩盖也空无一物的吧台。舞池里其实也没有要看的东西,乌泱泱的人也等于空无一物。人们随着音乐晃动,随着电子音乐的重低音节奏用肌肉发力,摇晃每一个关节。泛白而黯淡的光穿越重重烟雾,被可吸入颗粒们弄得越发朦胧。那画面像是风过草丛,曝光过度的草叶被狂风吹得晃动。无意识的癫狂的背景下,黎阅望着吧台柜子上摆起来权作装饰的一支酒瓶,脸上竟然浮现出困倦的神色。 郁露的答案也许还在逐步产生的路上,或者被一时从亢奋中产生的多巴胺所阻碍,遮遮掩掩不肯出来。而黎阅的答案已经有了,从能在震耳欲聋中觉得困倦甚至打个哈欠时就写好了。这是她的答案,她这里没有多巴胺。乏味和困倦有时候与事实上的困倦程度无关,就像有的人代谢咖啡因快,有的人慢,有的人根本不吸收一样。 黎阅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的笑容一向很好看,但那笑容背后的情感只能从眼角上抬与眯眼的程度来判断——也许很多人也是如此——此刻她的眼睛还睁着,眉毛还高高地挑起,是不得不承认某件事时安慰自己的表情。 黎阅转过身,面对着吧台,眼睛抬起来,望了望顶上的射灯,又望了望远处墙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灯,接着下落一点,长久地看着人群。 没有郁露的影子。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然后转过身,呼叫酒保买单,拿起手机走向安全出口所在的方向。 等她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拿起在读的书,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那一刻她的表情又变得放松了,变得精神了,眼睑垂成柔和的弧度,眼神扫过读出声来也显得静谧的字句。重低音的音乐如同上古的事情。 第14章 睡前她想起一本书的名字,《速求共眠》。 速求入眠,不求共眠。 后来当然和郁露还有合作,但仅限于公务合作,曾发生的种种其余之事,在沙漠中轻易被掩盖没了痕迹。 第9章 完美 黎阅也去健身。自从这家健身房开业她就过来办了卡,算是最老的一批客户。黑色装修,工业风吊顶,还有拳击台,旗舰店,离上班的地方近,全都是好处。 她比他们的销售经理还早来一段时间。眼见着整个销售团队建立起来,眼见着会籍顾问们带着这样那样的顾客走进走出,私教们带着一批又一批的细胳膊细腿的小白在器械之间转来转去,她还是她。 有时候心无旁骛地练是一种快乐,有时候一边观察别人一边举铁是一种快乐。 这天她正在拉伸,视线和地面几乎呈直角的时候,听见那头私教和一个仿佛三十五六的女子的对话。女子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平静,尤其是那些拟声词,那些“嗯”和“唔”格外动人。 就像是喝水也好听。 她偏过脑袋,看向声音来的方向,越过两个胸肌厚实□□深刻的肌肉小哥,看见那个和她打过一场拳击赛的私教正在和一位留着bobo头的女士说话。私教的轮廓她已经非常清楚,毕竟两人交手时黎阅唯一的胜利是差点打歪了对方的鼻梁;那bobo头的背影才具有吸引力,甚至越看越....... 黎阅健身,也能理解雄性动物对于壮硕肌肉的偏执喜爱。但有时候,一具躯体是否曼妙好看并不一定建立在有肌肉或者线条美好这一点上。有的人,比如眼前这个bobo头,那背脊谈不上直,有一点无伤大雅的驼背;蝴蝶骨这样的病态特质是没有的,但肩胛与脊线都流露出一种柔弱来;腰臀比大致合理,自然不是翘臀,离翘还远着呢,但想必平时穿衣服也不难看,是刚刚好的那种;双腿需要锻炼,细了点,也是露出来好看、但是对于人生往后而言有点太细的那种...... 她就这么看着。等到对方转过来的时候,她早就把脑袋扭过去了,换了一个方向拉伸。 她只是听着对方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迈步的声音,运动鞋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如果只有声音,就有无限想象,但因为实际上什么都不落实,所以是安全的。有时候未知是危险的,有的时候,反而是安全的,很安全。 后来黎阅才知道翁韵,听到这名字时大部分人都想到了“氤氲”,想到模糊的浴室里的水汽。黎阅看翁韵也有些模糊感。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她竟然记住了翁韵肩背曲线。后来过了几天又去健身房,又看见了翁韵的背影。那时候她在楼上的有氧区骑单车,而翁韵在下面的无氧区玩器械。她开始最艰难的爬坡的时候,翁韵转了过来,这时候她看见翁韵的脸。 离得挺远,但细纹仿佛都看得见。就是没有,也要想象出来,像是给早已被严重风蚀的壁画补充原没有的细节。 后来竟然经常见到翁韵,有没有进步都看在眼里。难得一次没有遇到翁韵只见到她的私教,黎阅还和私教姑娘聊了几句,聊翁韵。 哦你说那位姐姐啊,她挺努力的,是啊。但也就那样子,你知道的。不是每个人都像黎姐你这样。有的人天生没有的是脑子里的那根筋。 天生没有那根筋。哪根筋呢?神经束像是一大堆混乱的电线,流窜着盲目的电信号。 她有时候从无氧区开始,再到有氧区,有时候反过来,顺序总是随心,翁韵总是反过来,所以她一直可以望见翁韵。其实经常来健身房的人也就那些,久而久之大家算是不通姓名的互相认识。但这些人当中,唯有翁韵是健身小白,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步。翁韵总是在私教教过自己使用方法的器械上做私教教过的动作,强度增加幅度不超过15%,尤其是在无氧区,谨慎得近于畏惧。 黎阅总是居高临下地看。说不清居高临下是合适还是不合适的姿势,也许有些睥睨,可看得久了,那眼神恰似伸出的指尖,连呼吸都在喘。 椭圆机按理不应该这样喘。 心率上得真快。 但她一直看,只是看,似乎满意于看,就像之前没看到翁韵的脸之前,满意于看翁韵的背影,那背影是因为声音好听才好看的;现在翁韵的脸呢?难怪耶和华不要人造偶像。 人偏偏造了偶像。于是才有了一样就沉迷、更好就疯狂、不如就恐惧、接着继续崇拜偶像不崇拜真神的恶性循环。那要这样讲,本就不应该有知善恶树—— 走下椭圆机,漫无目的的思维落地现实世界,正好遇见翁韵也出现在有氧区。她看着翁韵缓步走向单车,伸出修长苗条的腿跨上——显然翁韵没有注意到座位太低会导致她腿伸不直,结果现在一边踩踏板一边就脚跟下压,而灰色的短颈袜让脚踝骨暴露在外...... 有的人连脚踝骨都好看。 她看翁韵双手放在测心率的感应区,努力踩下踏板,应付刚刚提到6的阻力。翁韵的身体左右晃动,可见是两腿力量不足,需要整个躯干来帮助。躯干,她望着翁韵的腰,从侧面打量轮廓。也许这视线是在判断体脂率,也许是在判断别的什么也说不定—— 哎呀。翁韵轻轻惊呼,一只脚掉在外面,是脚滑了? 黎阅没多想,因为翁韵身体失去平衡,她上去扶了一下。就扶了一下。 然后就展开了不好意思谢谢你、你是谁我是谁谢谢你、我看你经常来是啊经常来的终于认识彼此的对话。 这时候黎阅的眼神倒收回来了,好像这个时候必须保持正人君子——翁韵却在看她,即便也礼貌地直视她的脸,但在她也逃开的时候,翁韵倒直接把视线投射在她身上。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和翁韵照面,在更衣室或健身房的门口,在楼梯上,或者只是摆摆手。她的思维跟着翁韵,翁韵的视线也跟着她,思维有没有跟着不知道。说不好是谁更加似是而非。总是流于打招呼和寒暄的对话让“彼此认识”这个概念更加模糊,一如翁韵的名字给人的延展印象。 延展印象。 磁石对彼此的作用力一般是看不见的,就像万有引力平时最明确的表现就是把两个天体维持在一定的距离上。 每次翁韵在离自己较近的器械上时,黎阅的某部分皮肤总比其余的皮肤来得敏感一些。仿佛霎时变成了什么两栖类,表皮能更精准详细地感受温度湿度光照程度,甚至能测量距离,感知翁韵呼吸的轻微的风。 反正不是两栖类,这一切一定是幻觉。 就像能感知到翁韵在更衣室的哪里换衣服,就像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像那种刻意不去看、反而用皮肤去感知翁韵是穿着衣服还是脱开了的状态。 直到这天,黎阅又在拉伸,看见私教把翁韵带进理疗室。天热,门没关,黎阅能从外面看见翁韵躺在诊疗椅上,看见私教在给她做按摩。是腰背,是小腿,怎么拉的?是在哪一个器械上弄伤了自己?哪一个动作不对? 她应该思考这些问题的,但她没有。 她站起来,离开的步伐有点刻意的缓慢,果不其然被私教叫住。广播里在叫我,黎姐要不你来帮我一下?她说好,私教姑娘转身而去,她走进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黎阅以前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手法堪称最接近专业的业余爱好者。她一开始用中指的第二关节,好使力,又不至于太重。要是动辄使用手肘,她怕把翁韵按疼了。就好像此类按摩可以不疼一样。 这儿?嗯。怎么弄的?不知道,翁韵轻轻叹息,我也不明白,可能我还是不太会吧,哎哟! 翁韵轻轻惊呼,黎阅的手正好碰到胯部外边缘的肌肉。 这儿?嗯。酸疼?嗯,特别酸。 她于是换成了揉。 那是你发力的方式错了。 翁韵埋着头,似乎笑了笑,可能我从来没有对过。然后又像是把头抬起来了一点,以便呼吸,你怎么这么专业? 按理她该轻笑出声,像平时讲笑话那样。但是她没有,只有无声的笑容爬上她嘴角。 专业?你说我健身,还是说我按摩? 不等翁韵回答,她抬起手,人往左走了两步,双手放在翁韵肩膀上。 照你这样——现在的动作放慢了,力气也降低了——可能还有别的地方不好,不如我就给你义务服务到底吧。 翁韵用柔软慵懒地声音答了一句长长的好。 她的手从肩膀开始,从肩胛,到后背,到二头肌,到后腰,沿着脊椎,移向尾椎。总有人的敏感带是长在腰椎一带的,她的则也许是长在心里某个奇怪的地方,就像在理发店被洗头的时候总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用大拇指按摩,后来又转为用其他四指,按理不需要,但是现在需要,需要,很需要。 试探的需要,交流的需要,野火的需要,不能言明的需要。表面的需要,外壳的需要,装点的需要,盛开的需要,树影摇曳的需要,午夜清风的需要。 第15章 燃烧的需要。 翁韵的确没有多少肌肉,肌肉和脂肪的弹性其实有细微的差距,但是胜在曲线好。□□可以有很多种美,但冰肌玉骨的夸奖似乎是不近凡尘的,大胸大屁股也具有一种直逼眼目的攻击性,这些都需要和皮囊底下的灵魂相配合。骨肉匀称最好,骨肉匀称的人再有一颗温柔平静的心,简直是起伏的丘陵,或者阳光普照的稀树草原。骨肉匀称的身体有人体正常的温度,显得就是人体,是恰到好处的人体—— 黎阅的手已经放在翁韵的小腿上,翁韵发出满足的叹息。叹息有时候比贴在耳朵上的轻言细语更动人。有的情绪不能诉诸语言,因为有的人会害羞。 最后她的指尖从翁韵的脚踝上抚过,像弹奏钢琴的最后几个尾音,德彪西式的浮光掠影。 翁韵翻身起来,缓缓坐起,没有对她说谢谢,只是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正如她刚才所做的那样。眼神就像是那声叹息。 在一个人身上找通感是如此容易。 后来,翁韵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已经换上了平常的衣服,工作装或休闲装。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衣服之下表皮之上的温度。人们喜欢热带,喜欢去海边度假,喜欢去椰林晚风,本质上不都是喜欢热吗?是的热会让汗水凝结在皮肤上,只需要一阵凉风就能凝结,然后再热,然后再有新的汗水弥漫——只要快乐,汗水就像是多余的酒精,从人沉醉的心里酿造,然后从表皮渗出,带着令人微醺的气息。 翁韵的体温令人沉醉,翁韵的顺从令人沉醉,她靠在黎阅肩膀上,靠进黎阅的怀里,或者让翁韵靠进她怀里。呼吸相闻,甚至能感受到前一刻在对方口中短暂停留的水果的芬芳甜美;耳鬓厮磨,长发末梢些微的卷曲都变成有意识地撩拨的手段。40层的高楼中未封闭的阔大阳台上的餐桌,餐桌上的又酸又甜的鸡尾酒、西班牙烤鸡和东南亚沙拉,藤编摇椅恰好可以坐两个人——两个人,不能多一个小孩子,不能少一个人和她的体温。 黎阅和翁韵再也不在健身房见面。健身房像是一个花盆,用来培育植物,而她们是种子,来自不同的植株,天生要雌雄结合授粉开花长出新的—— 真的吗?也许不? 至少靠得近,足够近。离开健身房再也没有人觉得翁韵的身体不完美有缺憾。要手挽手,要并肩,要倚靠,要用耳朵与耳朵的接触表达本来应该由嘴唇与嘴唇来表达的东西,要用手指在小臂上的抚摸来代替其他的肢体应该对躯干做的事情。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混乱无序的,怎么样都好。有时候两个人出去喝了酒,半被酒精半被情绪(或者还有本能)灌醉,在街道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依然挽着手,大笑着,胡闹着,分开又靠近。 翁韵的柔软从骨子里透到身体外言行中,她不反驳,她喜欢顺应,她精于顺杆爬。是吧?哦。原来是这样。这样三句话运用好了谁都会喜欢的。她也对黎阅这样说,因为黎阅也有很多话对她说。紧紧靠在一起却不说什么话的人要么是彻底被热恋烧昏了脑子,要么就是聋哑。两人说了许多话,虽然话题并不多,但都是靠在一起说的,靠在一起,说着笑着胡闹着,分开又靠近。 分开又靠近。 当干草被点燃,野风吹起,积少成多的火舌疯狂控诉天的遥远。 分开又靠近。 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从未看清的黑夜里草丛里森林里的东西。 分开又靠近。 当宿醉醒来,感到浑身的不适与心里的不适相调和,最后令人想起另外一种满足的疲惫。 分开又靠近。 当山洪倾泻而下带来一切该来的不该来的东西,声势之大令人恐惧。 分开又靠近。 分开。 黎阅与翁韵说得话太多了。比她以往和与翁韵差不多的人说得都要多,这场比赛中翁韵在自己的分组里获得了最高分,最出头的鸟。她开始想要松开放在翁韵腰上的手,转换姿态,改成跳探戈。但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翁韵并没伸出手,可是想要变换曲目的人明明也是翁韵啊?翁韵给她的信号她收到了,所以她想要尝试按下播放器的按键——切歌吧,翁韵对她说,是这样说的没错。 当她们说完健身说完了健康说完了别的这样那样的生活话题,在词穷的边缘她们要做出挽救,在新鲜感晾干之前要补充水分,她们各自努力,找很多话题。翁韵有时候很聪明,比如在阅读黎阅肢体动作的背后含义时;有时候又很愚蠢,比如在现在,两个人坐在来了好几次的咖啡店,面前一人一杯黄油脏咖啡,咖啡在炼乳上画出山水画一样的痕迹,话题——话题必须要诞生,要从表面的黄油中诞生,要—— 之前我读到一本书。翁韵说。 什么书?黎阅端起玻璃杯,杯壁很凉。 我看里面说,其实南美人自古以来都吸食□□。 哦?黎阅的眼神立刻停在路边的红色跑车上移回来,快速而凌厉,像是翁韵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说——就是,翁韵的眼神没看她,反而是在桌面上逡巡,仿佛上面有她要说的话的小抄。 就是——啊,古柯叶,他们那里不是从古到今都种古柯叶吗?翁韵说,所以他们其实从古代就吸食。 嗯。黎阅说。用哦回答大概不太礼貌。 古柯叶里面就可以提取——□□!翁韵说,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失路之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能有的幻觉。他们干活的时候也嗑药,休息的时候也嗑药,娱乐的时候也嗑药,就当成一种习惯了。 哦,习惯。 就是,长期处于一种很high的状态里。你知道吗?翁韵看了她一眼,以往常看她的速度来说算是快的,看的时候像是寻求支持,移开的时候像是逃避。就一直这么high。 是啊,黎阅说,我以前有个朋友,去过南美。 真的吗?这时候眼神不再移开了。 嗯,她去的时候,发现当地的人也还在种植古柯叶。 真的吗?是因为他们—— 是因为古柯叶很好种植,怎么样都会长。 那他们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嗑药? 他们不是嗑药,他们是嚼古柯叶。 说到这里黎阅顿了顿,像是准备捕猎的野兽在草丛里最后的蛰伏。 而翁韵看着她,迷惑地,恍惚地,懵懂地看着。 他们把古柯叶卷成一卷,像是雪茄那样,然后放在嘴里嚼。一边嚼还要放些,呃,碱性的粉末,比如贝壳粉。 黎阅一看翁韵,翁韵的样子不变,眨了眨眼睛甚至显得更加迷惑了。 野兽蛰伏在草丛里,从胡须到尾巴都没有一丝摇晃,静止僵硬就如同一块石雕。 比如小苏打。放在嘴里一块儿嚼,这样容易析出。 哦,这样啊。 翁韵用的是自己最常用的语调。用遗憾和恍然装点疑惑。 嗯。 嗯。 对了。 嗯? 二战的时候,那些德国的军官也嗑药。要不然,你想想—— 翁韵突然变得有一点眉飞色舞,回光返照似的。 你想想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打了波兰,闪电战。闪电战啊。 嗯,闪电战。 野兽竟然倒退着离开了草丛。突然变黑的天空中出现的闪电就像是照明。因为野兽的沉默与坚决,这闪电竟然也显得安静。 后来翁韵再也没见到黎阅。无论是健身房,还是咖啡店,还是商场餐厅cbd。宙斯的闪电切断了一切的联系和根本上的缘分。 可谁是宙斯呢? 第10章 完美 黎阅有时候觉得自己需要离世界遥远,有时候又觉得应该靠近,像是主星球和卫星之间的引力不固定一样。如果说引力不一样,那组成两个星体的物质也应该在变化才对。时而组合在一起,时而又纷纷离散。 黎阅想要靠近世界、又不想被世界彻底抓住的时候,她有一个安全可靠的去处——朋友的酒吧。旁人去酒吧只是喝酒,她呢?她伺候别人喝酒。客串酒保,兼职酒保,站在人群的中心,不被任何人关注,就可以关注所有人。这种距离恰到好处第结合了亲密与疏离,看上去就像是语言不通的卫星和行星。 这世上有的人追求被关注,有的人追求不被关注,可惜往往旱涝不均,世人皆长满了不舒服的鸡皮疙瘩,求而不得后死去。 黎阅这家店的老板是老朋友了,相熟起来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多少都孤僻。老板把店开起来,然后躲藏起来。黎阅偶尔来这里做酒保,只为了一种可预期可控制的安全的逃离。 老板会笑她,逃离,逃到另一个你熟悉的地方去。你这是鬼打墙一样的生活。 她没回答。没什么好回答的。 今天她站在吧台后面,穿着统一制服,假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是与客人不一样、也应该被客人看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店里音响中已经切换成了涅槃的歌,但反反复复黎阅只会唱《come as you are》。当然,她喜欢这首歌。她甚至在心里随着柯特科本的歌声轻轻摇晃身体,在现实中则一动不动,认真接单,调制各式各样的鸡尾酒。 第16章 在这里她可以安全面对的一切新出现的东西,让一切都是新的都可以。让一切—— 有人坐到她正对面,没等她看清楚对方长发掩藏下的面容,单子就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来,金汤力,长岛冰茶,血腥玛丽,威士忌酸,直做到六杯,直到又回到一杯金汤力,一杯长岛冰茶,结束。 最后的长岛冰茶属于眼前留着长发的女子,她把玻璃杯放在客人面前,您的长岛冰茶,然后打量了一眼对方。 对方也在打量她,而且是从手指打量到手腕打量到肩膀脖子脸颊眼睛,徐徐上升像是爬长城。 黎阅? 这时候眼睛对上眼睛了。 你是? 你把我忘了?女子笑着,我是虞檀啊。 哦,是你啊。 你把我忘了?虞檀在笑,笑容像当年一样好看,甚至因为皮肤的松弛、皱纹的出现,笑意竟然还深了几分。你啊—— 很久很久没见了,一下子认不出来。 是啊,很久了。虞檀拨弄着吸管,难为你还能把我认出来。 我这就不明白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 哦哟,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嘴巴,总算是磨快了一点啊。怎么样?都在哪儿高就呢? 啊,我在…… 那么多年过去了,要补课的话可太多了。太多了。 原来是这样啊。虞檀摆弄着吸管,杯里的酒已经消失了一半。我这些年…… 黎阅听着,身体微微前倾,双脚也向前迈了半步,这下小腹几乎贴在吧台上。虞檀喝下去的酒精现在应该已经在血液里四处蔓延了。酒精是个好东西,使人放松,使人健谈,使人逻辑渐渐混乱,审讯就应该使用它。 虞檀说着,语速时快时慢,倒是比以前要幽默。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在泥坑甚至在粪坑里打滚的经验,我们也或多或少地爬出来了——没爬出来也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够硬,也足够脏污,不再为其他的污秽所动。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对生活的建构和重构,谁都经历了《启示录》里的种种“有时”,对于积木游戏有了更深刻地理解。 我现在总是想起,黎阅说,吉卜林的那首诗。 下至地狱上至王座,独行者走得最快?虞檀笑着,你再给我来一杯长岛冰茶。 黎阅笑了。失身酒。 我们都多大的人了,虞檀也笑,失身哪需要酒?两人一起笑,笑着笑着虞檀又说,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遇见你,还是这样子。 这样子?什么样子? 虞檀低下头,用鼻孔来叹息,作为一种不便明说的笑意。总之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你想的样子? 我以为你和她会长长久久的。 哦,是吗。黎阅说。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 是啊。那时候很羡慕你,也羡慕她。 嗯。 是啊那时候,多值得人羡慕啊,那时候多么希望建构的一切就是必然额度一起,多么希望按照那样不变动,像月亮那样盈亏变动,但始终是月亮,始终会挂在天空中,始终会—— 没什么始终,始与终彼此不能连贯,人之所以崇拜衔尾蛇就是因为那样的好事并不存在。 事情过了,她们老了,青春结束了。回望那时候的故事,恨随风飘散了,爱尘埃落定了,倒不知道如何评价才好。圣光曾经笼罩的场所再也回不去,那是一片封闭的废墟。 或许人也是一个废墟,在光阴中渐渐被风雨侵蚀,皮肤上露出被侵蚀的样貌来。 有时候原初的样子并不好看,人偏偏会去欣赏饱经风霜的容颜。比如现在的虞檀。当然,谈不上饱经风霜,只是经过了自然的雕蚀。虞檀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的虞檀年轻活泼,喜欢玩,又不拘泥,随和亲切得超乎同龄人,同时又不缺乏那个岁数的天真和热血。现在的虞檀,看上去已经褪去了一切不利于她的发展的东西,一切可能产生阻碍的石头和棱角都已经被抛弃,雨打风吹她现在是一幢保存良好的民国古建,有故事有过去,风一吹阳台上白色的窗帘向里吹去,阳光照亮一片红色的实木地板。 有的人是雕蚀,有的人是雕刻,当然还有人是侵蚀。 黎阅看着虞檀的脸,不防与虞檀的双眼对上。 人的眼睛,啊,在人群里最好看的是人的眼睛。就像是在石头堆里寻找宝石,找到的那一刻是那么快乐。可就像钻影一样,好看的双眼需要主人付出相当的代价,需要多少打磨多少勇气多少不放弃的痛苦的坚持? 我的酒呢,酒保小姐?虞檀笑着说。 这里,给你。 虞檀伸出手来接,黎阅的手也还放在上面。于是就在递过杯子的瞬间,虞檀的手指碰到了黎阅的手指。 从指甲,到指尖,冰凉的杯壁外面手指的触感反而清晰。 继而虞檀的手指向前伸,摸到了黎阅食指的指节。那手指在上面流连了一下,轻轻拂过就像正在从窗外吹进来的夏夜温暖的风。多熟悉的感觉,那些年手指曾经从身体的每一片皮肤上划过,撩过发丝,撩过眼角,撩过额头,撩过鼻尖,撩过枝叶,撩过花瓣,撩过心里的弦。 胸腔里就像是有人按下钢琴的琴键,很急促,像发了疯的萧邦,像心情好的李斯特。虽然立刻转回稍微平静一些,依然如同维瓦尔第《格里塞尔达》的选段《风雨飘摇》那样,一个一个音节一个都不少,人声在表达起伏的波浪,起伏的波浪里净是疯狂的喊叫,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蒙克。 如果可以重建,如果这些那些都可以找回来,让它们历经了一切风吹雨打反而更显得光彩亮丽,显得忠诚可靠,显得万年不坏,那就用它们来建造新的生活吧。虞檀的眼睛里有一条长长的隧道,一直通往时光的那一头,那一头是黄金国是理想国是泉水永不干涸的伊甸,时光在那里凝固,将一切带进去的完美定型于当下。 此刻就拥抱,此刻就牵手,此刻就一步跨越这看似黑暗漫长的隧道,只要紧紧盯着那头的光芒就可以做到,什么都不想只管往前走就行了。只管往前走等于一直每一个清晨日暮的见面与亲吻,等于相处的每一分钟里存在等于不存在、不存在又等于存在的陪伴,等于最完美无瑕的仿佛足有一千平方米的互相体谅和容忍,等于一门不需要用词不需要断句只凭借脑电波交流的语言,等于这世界上最毒最容易成瘾的一种药,每天都能服用,每天都能起效,让未来的余下的随你怎么说都是乐观的生命里,获得最可靠最快乐的重复。 永不厌倦,永不变更,完美贴合灵魂胜过你自己的血肉皮肤。 黎阅注视着虞檀的眼睛,虞檀对她笑着。眼睛里大部分都是温柔和放松,可是在眼角,有一丝轻微的狡黠。 狡黠。 喝了酒之后她们都会露出来的狡黠,在喝得还不够好的时候。 这么多年虞檀褪去了一些羽毛,黎阅也一样,谁都不能例外。可是照剩下的来判断,她们在多大程度上是相似的飞鸟呢?有人失去了飞羽,有人失去了尾羽,还有人失去的是覆羽。这并不使得她们成为不一样的鸟,但她们终究不能一起飞了。 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滑翔方式,依赖不同的热气流,以不同的方式着陆。 巢穴,食物,习性,睡眠,睁眼闭眼,修整鸟喙。 你想什么呢?虞檀问。 想以前的事。黎阅答。 以前的什么事? 回不来的那些事。 今晚黎阅回到家的时候,依然是九点。轻微加班至接近六点直至九点到家之间,和老朋友吃饭,聊工作,吐槽的方式还是那些,两人的聊天也如同连载,彼此甚至可以回忆起正在被吐槽的这位素未谋面的某某在两人的上一次见面的对话总享有一个什么样的代号。疯子,白痴,弱智,神经病,缺心眼,诸如此类常规的骂人话。吃饭的内容反倒时常变化,大概这是她们最乐意去寻觅、也最容易找到的新奇所在。 新的店,新的口味,新的火锅吃法——或者半新半旧的也行。半新半旧的可能还有位置和装修,毕竟彼此继承,不能一夜之间换个样子。 费钱,而且没意义。房子还是房子,做饭还是做饭。无需变动就不要变动。 但无论怎么样,黎阅一般九点就能到家。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去,也不是因为不能喝酒,家里更没有人在等她,按理一切触手可及,只是不想要罢了。 何必喝酒,微醺之后还要微醺,最后只是使得今晚睡不踏实。 何必游荡,街道已非常熟悉,甚至认得出小店主养的猫长大了多少,没有心情只有乏味。 她用钥匙打开家门,眼前一片黑暗,伸手在右侧的墙上摸到开关,啪嗒,暖黄光出现在门厅里。 何必久假不归,既然没有什么值得逃避,那逃避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行为。 她脱下衣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门口的衣架是门口的衣架,不能和卧室的混用。就像衣架上专门挂钥匙的挂钩不能挂别的东西一样,钥匙那样脏,简直是仅次于钞票的存在。同理,放在玄关的小木几抽屉里放着只能放在门口用的抽纸和酒精,和卧室的也不能混同——绝不能——和客厅的也不能。 第17章 当然不是医生,没学过医,对传染病一知半解,但是能在家中制造近乎污染区、半污染区和清洁区的分界,继而严格执行。 如果找个医生女友会不会更好?会不会能遵守这一切? 浴室亮灯,水声响起。洗完了就径直出来,屋内无人,外面也一片漆黑,视野里有其他人居住的方向都拉好了窗帘,可以滴滴答答只挂一条毛巾回到卧室再慢慢擦干,慢慢穿睡衣。擦干了穿好了就躺上床去,铺好枕头,盖好被子,打开一直在看的要么砖头一样厚要么瓦片一样薄的书,给手机充上电,然后享受安静。 没有破坏专注的声音,没有非要讨论不可的话题、非要照顾不可的情绪,没有冲突的日程和艰难的协调,没有以沉默来等待的回答,没有谁,没有除了自己的需要以外的需要。 不用将就,不用等待,不用委屈。 或者说也有,至少委屈自己给自己,可能也是一种委屈。但不那么委屈。像吉卜林的诗,虽然有些人觉得他的诗实际上不怎么地,但每个人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次由衷地生出“一个人”最快的感触,继而希望自己是一个人。 然后有的人很快就放弃,就更向往两个人。人自古以来是群居动物,这没错。可是自古以来的东西很多,现在不也是在一件一件地抛弃吗?一个人于荒野中生存想必也不错。古时候不还有“帝力于我何有哉”吗?那照如今看来,整个世界于我有何哉?只要我不求于外物,只要我尽量减少这种联系,我就有自由,联系就是束缚,一旦联系起来这个世界就是蛛网巴不得把你生吞活剥——切断了才有自由。 黎阅从床上起身,走到客厅找到水壶,喝水。 一个人多好,一个人早上出门烧得水晚上回来依然足够喝。最完美的爱情是“除非你是我”的,如果两个人能像一个人那样相爱,那要两个人来干嘛? 如若按照基督教的观点,人生来就少一半;而为了吃到最终的蜂蜜,又或者,促狭地说,在流淌着蜜与奶之地要享受那些甘露,就必须要找那另一半。可是现在想想,真的需要另一半吗?又或者,真的要吃吗?又或者,那真是蜂蜜吗? 蜂蜜到底是不能否定的,如果连“蜂蜜”是蜂蜜都否定了,人就回到了磐石般的终极面前,冷酷,强势,人之力不能抵抗。那个终极的意义平凡人还是不要回答的好。 但是可以否定要吃这件事。平凡人可以对自己说,那是蜂蜜,是甜的,好的,没有错,我承认,但是我并不是非要吃不可,我可以不吃,也活得好好的。 甚至获得近乎于完美。 她走回去,继续爬进被窝,又读了半个小时的书。读完关灯要睡的时候,虽然不觉得床铺冷——从不,今天也不——却觉得灯光很冷。按理是暖白光,却虚无呆滞如同挖去了前额叶的人的眼眶。 她用右手的三只手指轻轻捏着转轮开关,黄铜的触感在指尖上不是不冷也不热,而是没有温度。 要是如此,不妨调暗亮度,当作夜灯。以前她也这么干过。但如果笼罩在这样的光芒中入睡…… 她关了灯,让房间静静坠入一片漆黑。 第11章 徒有虚名 你从拐角离开,走入漫长阴暗的通道。头也不回。其实回头也不会怎么样,隔得远了,好几堵墙,你绝对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也听不见你的呼吸。那小子说话声音很好听,你必须承认,这是公允客观的评价。若放在平时,听他读点有声书肯定是享受,但是你现在不能,也许一两年内都不能。因为她所以你不能。 心里多酸啊,可你打心眼儿里还是觉得她和他更般配,和你不般配。 你可以想象他们在一起的样子,你想起在她的朋友圈里看见的照片——你没有主动找过那小子的正面照,虽然要找到不难,城市这样小而朋友那样多,什么问不出来?——多好的小伙子。如果没有这一切之前,你会喜欢那小子的。你甚至还能想象他们平时说话的样子。之前不能的,现在能了,因为现在目睹了一点点。那一点点就足够去想象了,你有这个想象力。 哦不——你按下电梯的按钮,向下,回去——不要再想了,以前也是因为想得太多,无限延展和脑补,多少使得你的步伐踏上她的节奏,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走到现在。 现在。 延展和脑补最后会导致这么一种情况,你熟悉的情况:你爱上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你自己的错觉。是你爱的她,不是真的她。这样的错你犯过了,你约束自己不会再犯。上一次这样爱一个人的伤痕还在,上一次爱的那个人还在念念不忘,不能再这样爱了。于是你当时选择了刹车,但心不够狠啊,刹车松开车子又往前走了,不挂空挡拉手刹都是骗人。 或者当时看来也是够狠的,至少那时候她不高兴了好一阵子,有一次指责你是负心人。 那一刻她背对着你走下楼。现在你背对着她走下楼。 电梯来了,门打开,你的手指几乎一时找不到正确的按钮,好像觉得有点头晕。 那时候刹车当然是对的,甚至是幸运的。你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和眼泪说服自己之前要么是错觉,要么是她的故意,你不需要再对一个一边有固定男友一边还和你勾勾搭搭的人用心,你的心是珍贵的。就算会有以后——想着刹车总不能刹得太急,刹车是刹车,不是砍树——只能是玩,只是逢场作戏尔虞我诈,只能是这样。 后来疫情来了,你的心就变了。你觉得生命有限,不能再浪费在无价值的事情上。这是你变了,是你而已。你变得比她快,以至于她不愉快。那后来她也变了的原因是什么呢?也是疫情吗?也许是,也许是后疫情时代的什么,也未可知。总之你们都变了。 没有想要占有,甚至想要躲避,你就没有了负担,你觉得你几乎游刃有余,你能享受靠近,也不介意分开,不想去于是不在意没有去,也来者不拒,这样多好?她偶尔会借你的烟抽,你会觉得你们两个的关系也像是借火。 但是借火,一个要借,一个要有火。她为什么要借呢?一开始你为什么行差踏错? 电梯快到了。 你觉得自己是寂寞得太久,遇见点什么火苗就以为有篝火。起初她主动的靠近,也像靠近火。或者说像钓鱼的时候故意晃动鱼竿使得钓饵漂移,想吃吃不到一样。只是一开始她是诱饵你是鱼,后来又变了。 你缓缓出一口气。是等得够了吧,不能再等到别人来找你了吧,还是出发一起去找吧,哪怕半途走错,也比留在原地概率大,是这样吧?然后身上闪耀着光芒出现在别人眼前,别人就心动了,别人就走上来了。 别人以为你是烟花呢,你却非要做篝火,要一直燃烧。 爱情要人事时地全部对,你和她却是错开的,如果真的是那样,真如你想的那样,那就是前后脚走错,像一曲漂亮的规整的探戈,你进一步她退一步,你退一步她进一步,走到了现在。 你还记得那天你听见她与别人说她的男友时你的感受,心脏上的痛感。古人以为心是智慧器官也有道理,不然干嘛要疼?脑子干嘛不疼? 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像刀子划,你觉得像是石板,一块沉重整齐的石板倒在心上,压着,往下掉,在四肢和躯干上产生压力。甚至伸出水泥做的触须,扼住你喉咙,说不出话,无法倾诉。有的是朋友和她们不同的解答,但你说不出口。 你找不到解释。在找别人帮你解释的之前,你需要在心里先自我整理,但越是整理,越是流于自责。埋怨是自己不该心动,不该率先陷进去,不该什么都不顾,如同孤军冒进一样陷自己的心于险境,现在躯体意识全都救不了一颗心。 电梯打开,你走出去,想起由爱生恨的那一刻,你几乎想要毁灭了她的心。你想不择手段地把她的芳心抢过来,然后再抛弃,作为一种报复。 然后呢?终归爱没有那么深,恨也就恨不起来。爱恨抵消,到底爱剩得多一些,你望着她的脸,还是会产生怜悯。可你什么都不想做了。 于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她对你伸出手。 走出电梯,走出大楼,要在室外走一段才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阳光灿烂,热烘烘的地气上涌,简直是个烤箱。前行,拐弯,灰尘被风吹起,也显得黄澄澄的。有时候你和她会一道从这里走过,有时候是下班,有时候是去开会,她会自然地挽着你的手,靠你近一点——你总怀疑这是你的幻觉,是一种后遗症,一种过度的无用的美化。但她也会在清晨与你相遇时直接跑过来与你拥抱,这也是幻觉吗?又或者她偶尔会看着你,嘴上的笑不明显,眼睛里的笑却很明显,这也是幻觉吗?她还和你撒娇,就像一只小猫,软着嗓子叫你名字,对别人从不如此,这也是幻觉吗? 那都是之后,是从疫情归来之后的你们。你无所追求,她反而变得有所追求。那个疫情之前几乎天天暗地里哄着她的你不见了,这件麻烦事你再也不想做了,把浪漫留给有用的人,你想。而她是怎么想的,你不再想去追求了。 第18章 之前你觉得她是没见过好,所以追求好,你认为自己就是好。后来呢,觉得她才是这不道德的affair之中的始作俑者,不道德是她的。再后来,你都不在乎了,而她锲而不舍,你开始觉得她还是为了好。毕竟经历过这么些事,多少也是如鲠在喉的,依然还留在这里,还在向你走近,那只能是真向往。 被人向往的感觉多好啊。 你从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你没问过,也不打算问,因为你明白那是你们关系中的密码,说了就会从这梦中梦中醒来的。你不愿意醒来。 想到这里,你站住了,仰望蓝天白云,那样透亮无尽头无底的蓝天,仰望如同天地颠倒,简直要掉下去——问题的关键是你不想醒来。这会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你不想醒来。是因为办公室恋情(即便还不成为恋情,甚至也不成为affair)不好直接斩断了从此互当陌生人也好,或者更深层次来说是你根本享受若即若离的暧昧也罢,问题在你。 你不知道她有没有刀子,你假装自己不知道,问一问就会知道的你选择假装自己不知道,这样好像就能保持自己的选择权主动权,假装一切尽在掌握。 你忘记了你的心是你的心,不是完全是你自己。意识和心原来有分界,有部分与整体之间的互不从属。你忘记你的心会孤军深入,会在你所不知道的背地里干一堆事,等你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能阻挡。 平静如流水的日子里,你甚至不介意她偶尔会提到“我家小李”,你觉得自己真的做到了不介意,至少你以为你做到了。结果呢?今天有了具象,有了实际的人,有了那一声呼唤——你几乎惊异于那小子竟然和她一样称呼你——一切都瓦解了。 走进办公室所在的楼,按下电梯按钮,十楼,很快。 之前你们也出去过几次,在一起喝酒,聊天,快乐吗?快乐。但不够快乐,浮于表面,像水上的油,只是打发时间而已,只能用于打发时间。喝完酒回去的路上,你忽然朦朦胧胧地想,也许应该斩断。因为留着也不会怎么样,要在情感加深之前,在情感变得更深之前,一把刀下去,咔擦。 但是始终都没有举起刀来,甚至,你开始怀疑刀的存在。日久生情可以等于对某一事物的习惯,似乎并不怎么纯洁,但也无害,无害又不破费的东西要舍弃不容易。它们会长出藤蔓来,把人包裹,形成一道虚假的墙壁,用爬山虎假装成城堡与铠甲。 今天一个帅气男生抬头的瞬间,让你彻底破防。 原来感情已经变深了啊,原来已经觉得不能放开了啊,可是明明不是你的,居然还要觉得舍不得。明明觉得和她不般配,越相处越能看得出——没有共同的兴趣没有共同的话语,思想思维都差得太多,你的一部分世界她进不来,她的一部分世界你不屑于进去——为此还庆幸未曾真的在一起,万一要真的在一起必然也要起冲突,结果现在呢?理性承认着不属于,感性流着眼泪。 电梯来了,你走上去,按下11楼。 看到一个人的脸,心中不起怜悯,则爱已消失。反之,则证明已经有了比较深的情感。有一天你看着她的脸,她的背影,她的种种,你忽然觉得一阵哀伤,你那样可怜她,你向她伸出的善意的手,最后还是把你们拉到了一起。你当然有你的算计,更有你的心软。你对她心软,也对那个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可怜的自己心软。 也许她也是这样吧,也许。这样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她也明明白白地知道你们不合适,却也对你依恋。都是你伸出的那只手。但,就算回到当初,能不伸手?当初不也明明白白地知道没结果吗? 走到了这里,再无处可去。 徒有虚名的暧昧,徒有虚名的浪子,徒有虚名的痴心,徒有虚名的无情,只有虚幻迷雾中生长起来的爱,反而成了真,成了锁链,你自觉戴上。 电梯门打开,你走回办公室门前,掏出钥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12章 长别离 有时候天底下的咖啡馆看起来都各有特色,有时候又都一样。比如现在,阳伞底下坐着的高棣,环视周围的植物与鲜花,一边惊喜一边满足。她爱这些花,因为在大众点评的页面上,店家的照片里并没有花,只有红砖墙壁——是啊光是墙壁有点光秃秃,放了植物就显得丰盈。红墙绿叶粉的花,这才是她的假期应该有的样子。 她好不容易可以回来休息个五天——五天!她竟然真的把这假期攒出来了,她为此加了多少班!——好好和张蕾呆在一起的五天! 和张蕾呆在一起才像家。每天下班回到的一室一厅只是个居室,除了多出来一个厨房之外,和酒店房间也没有区别。 张蕾点完单,走出玻璃门,四下扫视一圈才看见近在咫尺的高棣。她笑了,张蕾却面无表情地坐下来,坐在她对面,依然盯着手机,神情严肃地用拇指快速敲打键盘。 高棣见状,也不着急说话,当然也没有打开手机——上帝啊,平日里无数或长或短的消息带着询问打探甚至是反问质问像黑白无常追索游魂野鬼一样追着自己,不分时地,没有礼貌,仿佛自己没有合法理由拒绝它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侵犯自己,现在有合法理由不看手机了,就彻底地不要,让世界在那边毁灭吧——她放松地窝在椅子里,环视红墙绿叶粉的花。 红墙绿叶粉的花。粉白,花瓣上带一点点紫色的斑点,是什么花?可惜不认识。 哎呀即便如此这咖啡店还是如此可爱。信息化时代有折磨人的地方就有令人愉快的地方,现在大家都可以轻易接触到潮流趋势,流行的东西淹没大城市的时候在其他不那么大的城市的平面也上升,甚至比一线城市还要“淹”得好,任何地方的精英都可以找到一个发挥的舞台,甚至就在家门口。曾经一度她觉得这不是自己可以赶上的趋势,她觉得自己,高棣,聪明的理性的执行力一流的几乎什么都会的高小姐的未来,一定在他乡,不在这里,农民工能拥有的幸福她不能拥有。 现在不了,现在她诚实地认为自己再过两年就可以回来了,哪怕不是项羽所希望的富贵归故里,是锦衣夜行,也好。她想要和张蕾构筑的生活,弯弯绕绕终于还是能实现,还能以最美好的方式实现。 她看一眼对面的张蕾,张蕾还是在回消息,眉头还是皱着,呵。 背后的玻璃门走出店员,手里端着木制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玻璃杯。她在心里暗笑自己老土——那种美国人的大国乡巴佬气的老土——喝咖啡最喜欢普通马克杯,大个饱肚,连小号的意式咖啡杯都不用,更不需要现如今流行的这一套像实验室量杯的手冲咖啡玻璃杯。看咖啡师冲调固然是乐趣,但是看自己拿着玻璃杯喝就有了做化学实验的做作。毕竟这不是化学实验。 她看着店员把托盘送到自己左后方的那桌客人的桌上,看见女子惊喜的表情。其实也好,细小简单的消费主义可以轻易给与的满足。白天手冲咖啡,晚上精酿啤酒,这不好吗?这样很好。 她想要带张蕾去感受这一切,至少之前是——觉得张蕾需要“带”,而不能自己发掘——现在不用了,现在一切触手可及,是她自己没有跟上时代,留在大城市,反而被抛弃,到底谁更孤陋寡闻啊?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嘲笑自己的是如此愉快,是胜利之后的哈哈大笑。 为了追求这胜利和它所代表的一切向往的生活,这么多年她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即使是现在想想也觉得呼吸沉重,腰背乃至整个脊椎都透出倦怠疲乏。这样的状态有多少年了?周末从晚上十一点睡到早上八点,醒来还是觉得四处疼痛。上班的时候正经工作日里这些疼痛都不明显,只有到了周末、准确地说是没有加班安排的周五夜晚,就会一样不落地从肌肉、筋腱、骨骼的缝隙冒出来。平日里是依靠着意志力当止疼药才坚持下来的吧?这么想的时候右后侧的腰肌又开始疼了,她曾怀疑这是肾的问题…… 张蕾放下手机,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她用轻松地口气问道。张蕾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正要开口,电话又来了。她看见张蕾一边翻个白眼一边快速地把手机拿起来,憎恶地划开,接听。说着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走出去?她望着张蕾走出去的方向。走出去也就只能穿越咖啡馆的室内部分,最终走到大门口去啊?打什么电话,还要出到那么外面的地方去打?吵架?争执?虽然自己也是这样,在电话里吵架的时候还是希望没有旁人在场以便全力发挥,但是张蕾何必呢?当着自己的面和别人吵架又能怎么样? 有什么不能当着自己的面的? 店员走过来,她的是冰拿铁,放燕麦奶,张蕾的是冰摩卡,双份奶油,十几年了也没变过的两个人。 十几年了在彼此眼中应该是没有任何改变的两个人。 她喝一口咖啡,一边品尝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高棣啊高棣,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念头有多不合理、多狭小自私。你只是想着没两天休假就要结束,希望张蕾能多陪陪你。你觉得自从你前天回来,张蕾就一直忙于工作,回到家第一顿晚餐竟然你自己和自己吃的,吃的还是外卖——你满脑子都是希望她能多陪你的念头,你觉得你回来就是度假的,张蕾应该接待你度假,和你一起度假,而不是在工作。 第19章 放下咖啡杯,她对自己摇摇头,不,不是的。其实我知道张蕾也很忙,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要求她,我只觉得自己有亏欠她的既定事实。当年是我要离开这里,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追求更高的职位与收入,追求某种确定性不明的未来承诺。是我亏欠她,从来没有她亏欠我,我哪里来的底气和资格去要求她陪我呢?是我没有陪她。前几年我也不是没有干过一样的事情,我也在她来找我的时候忙于工作一直接电话没有理会她,我不过如今活该。 现代社会赐予我们的种种活该。 当初张蕾是怎么想的呢?她有什么感触?也许一会儿等她回来可以和她说一说,问一问,聊一聊,然后…… 然后我们就可以原谅彼此,然后就可以商量一下,往下怎么办。虽然说也没有一个非常确定的安排,辞职和下家或是创业都没有完全确定,但是可以商量一下了,哪怕就当作白日做美梦的放松…… “好那就这样——”张蕾回来了,“对,就这样,其他的等周一,对,好,再见。” 高棣望着张蕾的额头,那地方还是一样,没有皱纹,没有汗珠,清白如月。 “是谁?”她问。 张蕾正端起自己的冰摩卡啜饮,闻言抛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是说刚才打电话的。” “哦,是老陆。”张蕾说,“他最近有些事儿找我。” “老陆啊,”高棣想起那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但总是认真仔细的男子的形象,好久没见了,甚至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一别,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多少年了,“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张蕾说,望着杯子里的奶油,搅动吸管。 “没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老陆嘛,还是那个样子,他每次咋咋呼呼地来,夸大其词地描述,并不见得真有多大的事。鸡毛蒜皮,安抚就是搞定。” 高棣听完,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已经理解了,实际上并没有。仿佛一个本来已经掌握了一门外语、却因为好久不使用导致水平发生倒退,继而怀疑自己的人——她本来应该听得懂张蕾这一番话的所指的,结果现在故事前编断档太多,怎么也听不懂这谜语了。 “他现在还是这样吗?只需要安抚。”她说,没有补充从东北同事那里学来的“娘们儿唧唧”,张蕾点了点头,“啊,就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他还开店呢吗?” “嗯。”张蕾说。高棣忽然觉得有点在意这个拟声词,但一边在意,一边又告诫自己不应该在意。 “还是在以前的地方?” “不是。嗯......”张蕾好像意识到光回答一个字的不恰当,抬起头来,看着别处,“换了个地方。” “换哪儿了?”搁平时,高棣并不能容忍这种挤牙膏,但这是张蕾。她对自己发过誓,要一辈子容忍张蕾。 “换——其实他都转行了,现在到处都是咖啡店,他那个店早就盘出去了,改卖复古衣服了。咖啡机据说还没丢,放在后备箱到处开车卖咖啡了。” 高棣想了想那画面,一种强烈的向往与过度理性的遥不可及感在脑海里翻涌,渐渐搅动在一起,像是张蕾的咖啡,里面有冰有咖啡有奶、糖还有奶油。 “这样也挺好的。”高棣一时觉得自己的词库里都是不可救药的废话,“只要他喜欢。” 普适的真理说出来没有意思,谁需要你说?张蕾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想起以前他那个样子,真是好笑。”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张蕾的表情,“谁能想到他今天还能这样呢?” 她看见张蕾的眉头似乎有一点点展开、露出微笑的趋势,便继续道:“那么一个穿皮衣骑摩托喝烧刀子的人,每天会斤斤计较自己的络腮胡子剃得怎么样,会伤春悲秋,真是——” 张蕾并没有什么要回应的表情,她仿佛以电影慢动作的节奏看见张蕾的表情渐渐放缓,渐渐流向空洞无物,渐渐变成一张白纸,一面水泥墙,一种越来越形容不出来的不存在。 以前,好几年以前,她总是和张蕾一起去见老陆。老陆有困惑有痛苦的时候,总喜欢找她倾诉。但她只有提供解决方案的能力,缺乏顺杆爬让七尺须眉宣泄情绪的能力,而张蕾有。张蕾一开始是被她带去的,带去见识见识独特的老陆,带去和在张蕾看来有些趣味的老陆聊天;最后变成她只负责带人,负责买单,而张蕾负责安慰,负责让老陆从抑郁变成痛苦、从痛苦变成爆发、再从爆发变成平静,然后就轮到她打扫战场,把解决方案移植到老陆的脑子里。以前是这样。 以前还是这样:她们送别老陆之后,各自也都陪着喝了点酒,回家会继续聊老陆。她们会笑,会讨论解决方案里说出来了的和没说出来的话,会善意地取笑老陆的种种情态(然后在下一次与老陆见面的时候出卖彼此以制造更多的笑料):有时候是张蕾挑起话头,有时候是她,她总觉得这是张蕾酒量不如她所故,而不是张蕾比她促狭。 她总是觉得张蕾是这么这么好的人。也许因为张蕾是唯一一个完全认同她的解决方案的人。完全认同,每一个都认同。所以张蕾是如此珍贵。 “啊,现在看着他,”要么说现在,要么说过去,要么现在就是过去,过去就是现在——不,过去不是,“也算走上正轨了吧?” 这话本来不应该是疑问句,她只是想要张蕾回应她。 “嗯,是啊。”张蕾说,“本地第一家呢,别人都跟着他走。开张之后我也去看了看。” “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完全是他的哈雷皮衣审美,也有别的。我还看见一件衬衣不错,你可以穿,就是可能稍微大了一点——” “那改天我们也去看看吧?”她心下一喜,话就脱口而出,顺便还期待着张蕾的眉毛会随着这话挑起——不知怎么,也许是等待得太久了,她反常地期待张蕾像年轻时那样说出兴奋的“好啊好啊”。 也不是说她不喜欢现在成熟知性的张蕾,她当然喜欢,她最喜欢这样的人,无论从任何方面任何社交范围来说,成熟知性的人她最喜欢。但那样的张蕾也可以是属于任何人的,只有那个也许幼稚也许孩子气也许任性的张蕾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 “改天......”张蕾拿起手机,刷开,显然是查看日程——高棣简直憎恨自己可以轻易看出这一点的能力——眼神上下左右的移动,“中午的话不行,不然就晚上吧,只要不加班,但是说不定周一我要开个会......” 中午不行,明天是周日她们得和另外一群人吃饭,周一的晚上要是开会....... 汹涌的疲惫从腰椎蔓延上来。休假没时间,那就用加倍的没时间来换取休假,等到真的有空休假,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做,以及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想做和要做形成冲突,只有自己在步步退让,退到墙角,靠着墙壁腰和背还有心还是很累。为什么?怎么就不能让她随意一点?凭什么就是她一直在退?明明无路可退了为什么不是别人让着她一点—— “这么忙啊。” 不要想了。说点别的。如果那些快乐不能追逐就追逐点别的。 “唉。” 张蕾轻轻的叹气就像羽毛划过她皮肤。曾经有一次,是她侧躺着睡着,而张蕾醒了,怕打扰她没叫醒她,只是轻轻抚摸她的耳廓与颈项。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醒了。但她享受这种真实的温柔。 “你也累了。”高棣想要伸出右手去抚摸张蕾的左手,只是那双手并没有放下手机。 “快了,以后就不会这么累了。”于是她说,望向张蕾。张蕾也抬起头来看着她。 以前她幻想过说这话的场景,要么是一个剪彩一般的时分,要么是一个有满月的夜晚,在成功的当下或者在成功之后,但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场景不对,一个红砖绿叶的咖啡馆,这话就不是咒语了,没有魔法了,只能是一句话了。 “我想从那边,收拾收拾人脉,稳固一下就离开了。” “哦?” 她的视线从张蕾的双眼移向挑起的眉角,“嗯。是时候回来了。” 为什么不直视张蕾?为什么不直视一切的源头? “你之前也没说......”张蕾道,声音渐渐小下去,好像也并不是在埋怨,但高棣很着急地辩解起来——为什么要着急?她也不知道:“回来也有点累了,不太想说,我也没有太想好,现在想说出来,主要是想...想和你商量一下。” 细节我也没想好。不,这话不能说。 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和你说。这个说法也不好。 我只是为了改变话题,仅此而已。对自己不需要隐瞒。 “哦。”张蕾脸上浮现一点恍悟的神色,似乎并不打算追问,“这样。” 不好。 “因为——”高棣往前坐了一点,“那几个项目实际上也结束了,我们也在过程中完成了就地转化。我可不想留在那边,我在那边,什么都没有。” 第20章 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 “所以我打算回来。回来呢这边的配置也容不下我,现有的那一套不够,那边也没有奔头了。所以我打算回来,换个地方呆。我想要——” “你之前不是说,”张蕾打断她,“你们还有几个事没完吗?就是那个......” 其实休假不应该说工作,可这是张蕾主动和她说。她怎么想得到张蕾记得的不是上一次回来自己给她做的菜,两个人去喝的茶还有看的电影,反而记得自己工作的进度?也许因为食物和娱乐都过于重复,只有工作是在往前推进的。这么想想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希望生活进步但工作停滞,还是工作进步生活停滞? 不,哪里都去不了。 张蕾问,她只好解释。这是为数不多的她解释起来并不快乐的话题,并非因为张蕾,而是因为这些内容本来就不想想起来,想起来就觉得不存在的心脏病要犯了。可这是张蕾。 以前她曾经那样小心翼翼事无巨细地对张蕾解释这份工作,解释异地的必要和自己的打算,解释自己为了两个人的未来愿意做出的牺牲,解释自己为了维护两个人的感情愿意做出的努力,张蕾是那样靠在自己的肩头和自己手拉着手,一边听,一边点头。 “所以是维护工作而已,哦。”张蕾点头,她也点头,心里一阵厌烦,怎么还是“维护”?她因为工作简直恨透了这两个字。维护等于抵抗腐败,维护等于对抗消极,维护等于无法做出正面的努力。 “是这样,我还以为和我们那儿一样。”张蕾搅动吸管,冰块撞在杯壁上,哗啦作响。 “你们那儿?”她忽然反应过来,“你们那儿怎么也会有这种事?” 冰块不动了,也不响了,张蕾的脸上露出难堪与尴尬的神色。高棣感觉那些冰块哗啦哗啦地转进了自己心里。 她该问吗?她应该用轻松地语调问,或者只是发出一声“嗯”,但她不能,她已经或者正在服毒吧?喉咙这样紧。 “嗯...我没和你说,我已经没在那边了。换地方了。” 张蕾没有看她,眼神看着别的地方,或者是她身边的虚空,或者是花草。 “换——换什么了?”高棣不喜欢半路切换自己的语调,这是她捕捉别人的难堪或为难的手段,反过来自然也不希望自己暴露。 张蕾说了个名字,补充了地址,“大一点。” “噢。” 她也不喜欢说废话,即便知道有的废话是不得不说。 “组建团队,所以这段时间要忙一点。”张蕾说,有些抱歉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的,hr嘛。” “嗯,我知道。”她不能说自己不知道,自己还代理过一段时间的hr的职责。所以她应该说什么?向张蕾分享经验?和张蕾回忆当初?回忆当初就意味着要打破原先的版本,把故意掩去的细节都说出来,那不是证明自己当初实际上部分地撒了谎吗?分享经验?有什么好分享的?张蕾现在已经升职了,已经掌握全局了,应该比自己更加富于经验了,才不需要自己那代理的二手的经验呢。 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这是好事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这是好事我为什么会觉得如鲠在喉? “挺好的。”为什么不能自然地说出这句话?为什么并不直接地承认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无论对张蕾来说还是对自己来说都是好事——好了,现在已经没法说是她们两个人了,没有“她们”了。 “你知道......之前那边发展的前景也就那样。没必要浪费时间。”张蕾说,那些字句仿佛很重,而不是常规的废话那么轻,“跳槽到这家,累是累点,升职总比以前那样只有个名头没有实质性的收入上涨和进步强。” 高棣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比如“你辛苦了”,至少比“挺好”强,或者说“谢谢你”,可那样生分了——是啊,她害怕的不是张蕾挣得多了,她巴不得,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崇拜张蕾啊,她害怕的是生分。 可她不能问张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告诉你来着,但是......” “嗯?” “你太忙了。我也太忙了。” 高棣不敢期待张蕾说对不起,哪怕刚才还有一点点此类期待,现在一点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要真说出来就太恐怖了。要是张蕾说了对不起,那她就会去克制不住地怀疑刚才和张蕾打电话的人不是老陆。于是最后是不是老陆都不重要了,门已经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不不不不,她在心里对自己摇头。 “挺好的,没什么,我只是......”费劲地抬起眼睛,她看见张蕾的脸上也有伤心的神色。哦不不,不要这样,“是我关注得太少了。” “高棣......” “以后不会这样了。不会了。过一阵子我就回来,到时候我也休息一段时间,就在家里陪你。” 我陪你。我们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虽然这样的交易怎么看都是不平等的,怎么可能补得回来呢?这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看。 “好啊。回来吧。”张蕾说,那笑容像是心里怀着哀伤一样,好像高棣提出来的东西早就不能弥补自己的损失了,“回来休息一阵子。” “到时候我们去做点别的。”别的什么呢?“我在那边有台咖啡机还不错,到时候我带回来。” “哦,好啊。”张蕾说,并没有再说出什么高棣期待的话。 曾经以前是多么期待一台咖啡机,准确地说,一台四位数的咖啡机,精致的、需要人的技术去配合使用的咖啡机,可以作为生活的装点的咖啡机——如果不是觉得真的毫无必要,高棣也会买那些一万多的。把它作为生活的必须是多久之前的事,她有些想不起来了,只是那种想要每天上午醒来给彼此做一杯咖啡和简单的早餐的愿望一直牢固地粘连在某一根神经上。简单的早餐应该要有碳水、有半融化的黄油或者奶酪、有溏心蛋、有甜蜜清爽的水果,还有一些蔬菜。不难做,她想过,很久之前就设计过,也愿意做,只是没有时间,然后变成了时空都没有,只剩念头与盼望。与此类似的还有对旅行的向往。休息够了或者在家呆得厌烦了,两个人就去别处,在别的城市以游客的身份醒来,要起得足够早、早到可以去和当地人一道吃早餐,然后一整日懒散地打发时间,什么都不着急。 多好啊,那才是生活不是吗?那才是她在努力追求的东西,哪怕是愚公移山她也愿意去做。结果不是,山不能移动,她必须翻过山去。这几年她就是在翻山。也有咖啡和碳水化合物的早餐,只是咖啡一直是纸杯里装的咖啡中,熟悉得已经知道哪家星巴克的哪个咖啡师的手艺最好了;早餐是便利店里有什么吃什么,什么快吃什么;出去都是出差,出差的时候还会忘记给张蕾打电话——那是她坚持着在做的事情,是她这个被放逐到外太空的宇航员手里唯一的与地球连接的丝线;至于醒来,要么过于疲惫睡得太久,要么过于疲惫却坚持起床,因为要返程回去,要继续翻山。 我竟然忘记给她打电话,有的时候,甚至忘记上一次打电话是多久。 我也疏忽了她。 “到时候,”高棣努力在脑海里描摹那画面,却怎么画怎么模糊,“我早早地起来,给你煮咖啡,做早餐,就像我们以前想的那样。” 张蕾还是用“嗯”回答,高棣不断地补充着细节,说一年四季可以增加的水果、尤其是盛夏时令的好东西,以及到了秋天泰国的蜜柚可以如何做沙拉,加上芝麻菜是如何清爽的一道沙拉。她依稀记得张蕾喜欢沙拉,喜欢蜜柚,喜欢一半苦一半甜,但张蕾并没有惊喜或者至少,满足的表情。什么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内心都变得僵硬起来,越是僵硬越是要说,越是僵硬越想要增加细节,枉顾这几年基本就没有下过厨——想到这里,只能用更加僵硬的意念把对自己厨艺的怀疑关起来,狠狠地关在地牢里不去想。 “是吧......”她不傻,甚至比当年还要世故,她读得出张蕾并不感兴趣,却依然很努力地在配合自己——那眼神不自觉地想要移开,又自觉地看回来,可眼神很难欺骗人。 张蕾就是这样,从不能掩盖自己的眼神。就像她,表情很难欺骗人。 “好啊,都好,等你回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张蕾说,显然也读到了她的表情里难掩的失望。“等你回来,我们就把那个——”高棣的高楼盖不起来了,要换张蕾来盖了。“那个柜子,换了,换成你喜欢的那个胡桃木的。我之前还去看了,还在的。我一会儿就给他们打个电话,保证还在。” 那个胡桃木柜子,很沉,其实当初看上只是为了好看,事后也觉得换了没用,放不了多少东西还占地方。 “还有你喜欢的音响,别人也欣赏不了,正好可以给你买。” 啊是啊,音响,全套家庭影音设备,那是哪个年代的流行了?高棣自己都忘了。除了必要的新闻,她都多久没看电视甚至看电影了? 第21章 “这样的话,”张蕾两眼望天,想了想,“正好客厅就可以改造一下了。就像这样,多放一点花。你看这周围就很好看——”好像才发现一样,“你喜欢哪一种?” 高棣张着嘴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喜欢花,但不喜欢自己养花。可谁家闲的没事请人天天送花呢?她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也没有理由折磨张蕾。 “不用了。”她只好说,“养花也怪麻烦的。又不能光看不伺候。” 她以为自己说了一句还算恰当的俏皮话,打消了话题的尴尬。没想到张蕾像是失了前沿阵地一样,愣了愣,旋即提出养条狗。 “既然都——安定下来了。”没说高棣原先也喜欢宠物,很想养宠物,似乎是种沉默、隐晦、不强势的反对。 而高棣自己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是怎么和张蕾说的,张蕾又是怎么同意的——“不要孩子,孩子很麻烦,现在的社会接受度也不太容许我们养好一个孩子,那不如养狗吧!”——可现在,她不想了。 也不是狗就更麻烦——如果嫌麻烦难道不是自己最麻烦?——而是猛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不再喜欢这些东西了,原来曾经喜欢的东西自己竟然不喜欢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了,不用了。”她说,眼睛望着桌面靠自己的这半边,“我现在好像也不那么喜欢了宠物了,不太想养了。” “哦,这样。那——” “要是你有空,我们就出去旅游吧。” “我——” “这些年是我亏欠你太多了。”高棣说,觉得自己除了这么说也没有别的退路了,站在墙角里了,总不能反重力地往墙上去吧?“我陪你出去玩一玩,休息,放松,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下.......” 张蕾脸上是歉然的笑意。 “或者,不,然后,”不能是或然,既然都可以为什么不是都选择?“我们去意大利,去佛罗伦萨,在那里你买一套画油画的东西,架子,笔,颜料,全套。” 就像你当年想要的那样。她想。 张蕾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喜欢了?这不是好问题,但要是不问,高棣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觉得没意思。” 这样吗? 高棣忽然不敢问多年前张蕾画的那幅画现在在哪里。那幅画上是威尼斯,画好之后,张蕾说放着,等它干。干了之后要怎么样,没说。后来她就到那一座城市去了,后来再说起都是说还在晾,再后来就没有问了。现在不敢问了,在又怎么样,不在又怎么样,甚至要是找不到了,又怎么样?这可是三个不一样的“怎么样”,可她一个都不敢知晓。 最恐怖想必是“找不到了”,丢失就等于熄灭,火焰熄灭的张蕾是她从不敢想象的——或者干脆就从未想过这样的张蕾会存在。这样的张蕾对高棣而言是陌生的,是崭新得令人恐惧的。 你以为你了解你的爱人吗?你以为你所认为的那一切真的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动摇吗?也许不是,也许还有你不知道的角落,角落里藏着妖魔,藏着冷酷的沙漏,点点滴滴地监督着一切的流逝、变质、山川改易。 高棣望着张蕾,张蕾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客人。她想起当年偶尔也会发现张蕾的陌生,那种陌生让她恐惧。那时自己是未变的,而张蕾是变动的,不自觉地厚颜无耻地以自己为参照系,在变化中无处安身的的确是自己。但现在呢?真的只有张蕾一个人变了吗?被暗中偷换的难道不是自己吗?是谁换了自己?自己又是谁呢? 张蕾转了回来,与她四目相对。啊,还是熟悉的面容啊。 “高棣......” 张蕾伸出手来,与她交握。 满心的愧疚和对往日的怀念翻涌上来,酸涩灼烧和胃酸一样。她知道自己依然爱张蕾,张蕾也依然爱着她,张蕾脸上一样的难过伤感从不说谎。依然相爱的两个人也许谁也没有背叛对方、以及对对方和自己的承诺,为彼此建造更好的生活的承诺,两个人都在奔向那个方向,都很用力,简直跑断了气,却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一切开始褪色了,为什么走了这么远却发现步伐从来都不对,为什么竟然一道走进了各自的黑夜,找不到对方那里投来的照亮的光。 也许我们终究会失去共同语言。她想,就想这一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张蕾说下一句话。我们之间的沉默竟然可以这样不美好,它原先曾经是美好的。人是多么麻烦的动物啊,在一起竟然总要有事做。事情做完了,运气好的就会满足于没事做的安静,运气不好的,就会觉得无聊,继而分散,像告别一场美梦般迷梦的醒来。 她望着杯壁上的水珠。 她其实忘记告诉张蕾现在她喜欢喝黑咖啡。 “高棣.......” “嗯。” 第13章 夏日黄昏 高玲想打车,但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她还是决定去坐公交车。并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如果坐公交车,会让她觉得还和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联结在一起,大家都生机勃勃,甚至劳碌疲倦。与这一群素不相识、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人在一起度过几十分钟,强过一个人坐在寒气四溢的出租车上前往医院,去面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她并不想去,但是推脱不掉——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借口她都说不出口,她实在做不到去拒绝一个将死之人要见自己一面的请求。然而,她的头脑里也没有升起“那毕竟是戴然”之类的念头,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无法主动产生这样的想法。这让她一边质问自己“你怎么可以”,一边又辩解道“我为什么要”,越想越混乱,末了只能直面一切的本源。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戴然在自己心中已经失去了曾经短暂占有的地位。戴然的排名不断靠后,在家庭后面,在事业后面,在回忆后面,成为基石旁边的尘埃或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草——在想起这个人之前,恐怕已经想起了许多其他,想起这人还是机缘巧合、短路火花了。 望着车窗外的大街,高玲又开始和自己做思想斗争。这怪她吗?不能完全怪她吧,毕竟戴然也多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好像刻意不打扰、甚至躲着自己一样;毕竟当初,戴然不是一点错没有。 相爱既是两厢情愿,分手也是谁人无过。当然没有戴然执迷地追,怎么会有自己妥协地应?陷入爱情的人头脑都发热,区别只是自己发热,还是被传染的热。由此自然原因不同,强度有差,时间上也错开了。等到退烧之后,才发现两个人是方榫圆孔,削了谁都无法适应另一个。戴然没有准备好长长久久,甚至控制不好自己的热情和脾气,一边想要保护,一边不能控制强势,一边想要服从,一边难以听从自己。自己如若顺从她的想法去指挥,自己的意志不够强大,想法又常常反过去顺着戴然。戴然心情好或者还可以忍受的时候,愿意和她一道如此互相将就和忍耐;但如果心情崩溃不想忍受,戴然会出言指责她,指责不了几句,又开始怨恨自己。她呢,她的劝阻逻辑只有一个,“别气了别想了我的错以后我顺着你”,可是戴然想要的不是谁顺着谁——在生气的时候戴然会这样说,哪怕平时会想要自己去顺着高玲——戴然会说,不,你不要这样和稀泥,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啊,你要你要你要…… 终于高玲明白了,戴然想要的那种完美状态,在自己身上无法实现。而戴然拒绝承认。 她从主动加入这游戏,到被动一起玩,到不再一起玩,到想要离场。也许对于戴然则是起初想要带着她一道游戏,后来越来越难,后来独自游戏,最后不知道是否要撑下去。她们都累了。 爱本是善良,但人会成长,给爱增加新的死因。 公交车上冷气很足,她身上的汗几乎凝结了。 好聚好散不难,她后来对人这样讲,虽然并不和盘托出使她得出这一结论的经历。她不觉得有必要让无关的人——即便这个范围约等于除了她和戴然两个人之外的所有人——知道故事的详情,知道她曾经和戴然尝试过一起建立她们的生活,那种在今天的能力范围内也很难做到的事情。她觉得她和戴然是好聚好散的——忽略来的时候她不太想来,走的时候她不想留,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她无情——她也真诚地希望戴然找到自己的幸福。自己后来很快找到了,但和戴然无关,完全无关,领证摆酒都没通知戴然,她相信戴然不想知道。 她相信。并且因为后来多年一直都没有戴然的半点消息而更加确信这一点。 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就不知道吧。城市不大不小,意外弄丢一个人不容易,刻意弄丢就很容易,久而久之,刻意不再刻意,但弄丢了就找不回来。 她很少思考会在什么情况下与戴然重逢。后来倒也见过几次,但总是她看见了戴然、戴然却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或许戴然也在同样情况下见到过自己,自己也不曾察觉。她从未尝试过再拨打戴然的电话,戴然也从未来访。 第22章 直到今天。 这十几年的岁月仿佛是一场梦,即将发生在医院的重逢才是分手之后真正的故事后来。 她怎么样?挨过一开始的震惊之后问传话的人。不太好,本来切除癌变组织之后好了一点,现在突然复发,很急,到医院昏迷了好几天,这几天好不容易醒了,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她追问道。 她好像也觉得自己活不久,所以想见你一面,还把这东西带来给你。 带话的人摊开手掌,她看见手心的戒指,穿越光阴的熟悉样式终于撞击出她的眼泪。这是她第一次为戴然哭,仿佛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无情的。 这是当初她送给戴然的戒指。 现在是戴然托人带来的信物。 你还留着它?她仿佛听见自己对戴然说,你何必呢。当年的恐惧卷土重来,原来她一直害怕戴然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再不消散。这是戴然对自己的紧箍咒,也是对她的,不是吗?对戴然来说那是爱,对她来说是道德负罪感。对戴然来说是城墙,对她来说是监牢。 你放了我,也放了自己好不好?你再以为我爱你,其实我不爱不是吗?一时糊涂,一时疯狂,一时寄托,一时云烟,什么词儿都行。其实我根本不适合你,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们没有未来,你为什么不明白?又或者你明白,你为什么不接受? “我就是明明知道、但是不愿意改的那种人。”很多年前,戴然亲口对她说。那个时候,她是代课老师,戴然是大一学生。那时候戴然朝气蓬勃,那时候的她,还不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疯狂,什么是合适和不合适,什么是生活如何过并不由自己决定。 戴然是个青苹果,她以为自己可以吃。她是一只小兔子,戴然以为可以驮着她去冒险。 年少轻狂是这样一回事:以为自己在打破束缚,实际上是穿上了别的外衣。 后来脱离年少轻狂则是这样的:好不容易脱下这一件束缚,却又不得不把原先的另一件穿回来。 下车,得往回走一截,才是斑马线。与众人等在一起,车水马龙中尾气与热流一道蒸腾,她想捂住口鼻,想避免里面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硫、苯并芘还有铅化物的危害,即便实际上,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危害是什么。一氧化碳大概对脑子不好,二氧化硫可能也一样,铅化物有害小孩子的大脑发育,苯并芘总该是致癌的——致癌的。 戴然为什么会得癌症?到底是什么癌?所有人都曾经遥远地听见过它的名字,却不见得都有机会触摸其轮廓。又或者,像自己这样的,只是盲人摸象,而戴然才是把这头大象请进了房间里的屋主。 铅化物,对小孩子脑子不好,是因为出现了受到伤害的儿童整个社会才发现有这样一个事,是因为树苗们长大了变歪了才发现根基的缺损,成人则不会。成人受到缺损就受到缺损,社会会说,不,在成人被发现明显地少了一块时,也许是他们自己之前在那里撞坏了。成人饱受侵蚀,风吹雨打,处处磨损。 也许这些年,她累了,戴然想必也累了,哪怕她们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也都在同一段岁月中、同一个城市里丧失着自己的某一部分。天增岁月,人固增寿,实际上也是在一点点地死亡不是吗? 绿灯亮起,她和一群人一起过马路,一起走过成团的汽车尾气。 曾经她和戴然争论过,到底什么事情是容易的,什么是困难的。她们彼此举了很多很多的例子,十几年过去,现在看看那时候都是意气用事——新世纪了,凭什么不许意气用事?戴然一定会这样讲话。那些例子都很漂亮,但是没法用来攻击对方和对方的观点——也是那时候也没想着攻击对方,至少不是真正的“攻击”,那些时有时无的恶意不等于做恶的意志——正无穷和负无穷在一起,什么都不代表,什么都不抵消,你不能说正无穷和负无穷加在一起等于零。谁也不能说。 她现在明白了(以疲惫和习惯还有磨损为代价),最难以处理、难以面对的是中间的那些事,那些正无穷与负无穷之间的一切,这一切等于无穷。 磨损,走进医院大门那一刻她最后残存的胡思乱想里漂浮着这连个字,戴然是否也经受了磨损呢?还是一直抗拒着? 谁能一直抗拒着? 护士们太忙,导医们被团团围住,她站在指示牌前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要往哪里走,满头大汗。旁边电梯开了,有护工推着有意识无神智的老人出来,一边还热心过头地和家属聊着天。她听见对方说住院,立刻抓住机会询问,再抓住机会塞进电梯,和乌泱泱十几号人一起上楼去。 上三楼,穿越走廊,下到急诊大楼一楼,到影像科那里去坐另外三台电梯,上十五楼。 电梯里的人们讨论着各自的话题,有人检查,有人复查,有人看门诊,有人不想去影像科,有人分不清x光和ct,有的人是第一次来,有的人只是肠胃不对,有的人血压太高。 没有人有癌症,她想,这里是此界。 想起远在那些一度流行、现在被奉为经典(至少始终有一部分人这样觉得,是吧?)的伤痕文学、网络小说满篇藏着写着曼珠沙华之前,戴然就曾经对她提到过这种花和其被滥用的象征意义,也不知道哪里看来的。 那就是石蒜。这话是她会说的。 它盛开在冥河两岸。这话是戴然会说的。 这样看来,曼珠沙华于她们两人而言才具有了象征意义。 下三层楼梯,她有意走快一点,以便超越众人,抢先一步上电梯,好像刚才对探病心有戚戚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难道是人群让自己心安了?她还没顺着这个念头开始想,推开防火门进入急诊科,人声人味人气扑面而来。圆形的就诊大厅里全是人,这边挂号缴费,那边取药,药房旁边的走道墙上挂了牌子,三个大字一个箭头,影像科。她急急往那边走去,试图穿越人群,却屡屡被阻。有人冲过来说家属腿断了,有的人带着高坠伤的父亲,还有人中风了,护士从抢救室里出来高声呼叫担架师傅:还有更多的两眼茫然、呼吸都轻缓的人找到了一隅之地坐下休息。语气不善的,焦急忧虑的,慌张失措的,需要安慰和安慰人的——她好不容易走到影像科门口才大概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坐着,合着这里是门急诊二合一的影像科。每个人都抬头仰望着屋顶上的屏幕等待叫号,好像是证券交易所一样。 人生是一种等待。这话是她会说的。 人生是一种追寻。这话是戴然会说的。 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或者已经知道了,只是在原地等待。在医院等待的人类不像羊,就是人。只有人会受这样独特的折磨。只有人会意识到这是折磨。 人会死也许不是因为人会死,而是因为人意识到了死,死才成为了死。 她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前,她看见依然不断有人穿过安检门走进来,安检门意志警铃大作——有人带着食物,有人带着病人,还有人带着生活用品。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带。 居然什么都没带? 什么都没带啊。 或者也不知道可以带什么。 如果换成戴然来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戴然现在在自己身边、自己就像和丈夫说话那样告诉她自己来看重病的病人却两手空空,戴然一定会说,那我们去买花? 花没什么用。 问题是给病人买吃的的人会非常多,肯定都放不下了。买了都是送给同病房的人的。当然我不是说不能分给别人,这么想想也是一种社交压力…… 丈夫会说去买牛奶,其次是水果。戴然会想买花,还会买花瓶。 不,不买花。 戴然并没有好起来。给她买花的花是侮辱,是轻蔑,是取笑,是不合时宜。 电梯门打开,一片安静。好像经过了十四层楼就和一楼的急诊部两样了。乱哄哄地不是人臭污浊就是爱恨情仇,合该那是地狱;这里静谧清洁,风吹起浅绿色的窗帘带来清凉的风,是天堂吧? 往上走就是天堂似乎是极度浅薄的认知。 这里住的人都是快死的,相比在急诊科出现的人,这里的病人死掉的概率明明更加确定,病情更加凶险,确定的凶险,不良的预后。越病重,越安静。生命力等于激越和显著。 “护士你好,我想问问……” 其实不应该是她去找戴然的。其实从来都应该是戴然来找她。从来都是。又或者,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世纪之交到世纪的前二十年都要过去,谁还能是谁呢? 戴然会买花瓶,漂亮的玻璃花瓶会被打碎。上学的时候或者说刚刚工作的时候,她们一起研究过很多很多隐喻的象征意义。后来发现生活里都是明喻。不是不值得去细想追溯,是不能去。就像记忆最深处她多么想否认自己和戴然的这一切啊,哪怕稍微离开那个深处、把门轻轻关起之后这种否定的企图也会被一道关在里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始终觉得那一切是羞耻的。但也像任何一个足够成熟的成年人一样,学会了对自己的耻辱与污点——哪怕只是对自己而言才成立的耻辱与污点——如蚌含珠,沉默不语。 第23章 沙子,异物,耻辱,污点。 像任何一个足够成熟的成年人一样照顾生病的亲人,探望生病的朋友,尝试并持续越过各种各样的门槛,直到不能越过为止,直到在某个地方绊倒为止。 这也许是时至今日她和戴然仅有的共识。 7病房,19床,靠墙。转过墙沿儿,视线从大玻璃窗和其他病人与其或平静或焦虑的家属身上不断往回收,直到看见戴然。眼镜放在床头上,换了镜框(当然),但她已经不记得戴然的眼镜度数了;不锈钢的水杯,旁边还有一个钢化玻璃的,里面有聊胜于无(真的吗?)的枸杞。床上的人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短发还是又黑又密,她这才想起自己忘记去担心戴然已经掉光了头发;眼睛依然大,但现在它们望着书,没有望着自己,不知道还亮不亮。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叫戴然的名字。或者应该怎么叫,或者应不应该,或者是不是应该直接走掉,或者—— 戴然把头抬了起来。 一开始那束光像是十几年前那样子,那种无邪气无思考无准备的投射。她于是以为往下也会是一样的,是转瞬就变得温柔如同融化,是熟悉得令人害怕的甜蜜,又或者——恰如刚刚想起自己忘记去幻想的戴然的放化疗秃顶——是严厉得令人反感、锐利得令人羞愧,然后转瞬又通通收回去只留待自己难过的眼神。 结果都不是,那道光只是在最开始亮了一下,接着就熄灭了。 她心里有什么摔碎了,像古旧的暖瓶,一摔,一地亮晶晶的碎片。 “哦,是你啊,高玲。” 戴然叫过她无数次——严格地说也数得出来,但超过一定的量也就自然等同于无穷了——从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声音。 “过来坐。” 别人给她递过来个刷了白漆、一看就是医院开张的那年一道买的凳子时,她竟然感到一阵局促,她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但又觉得隔着一点什么于是话说不出口,坐上去时还觉得畏惧,好像是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末了人家出去洗水果,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别的病人的家属,种种与此无关,而她毫无准备。 “我——”话头也没有准备。来的路上全胡思乱想去了。 “好多好多年不见了啊。”戴然说,人靠在床头,一手背在脑后,显得放松自然,像十几年前一样,仿佛青春还在——但另一只手因为输液,只能放在体侧,滞留针?她还在漫无边际地想,滞留了什么?还是留置针?留置比滞留好在哪里?“那之后,你去哪儿了?” “那之后?”她一时不及反应,但戴然对她笑着眨眨眼,她立刻伸手越过十几年的时光把往日断掉的线头捡了起来,“哦,那以后啊,我…….” 她低下头,几乎想要闭上眼,至于是闭眼去回忆,还是闭眼去躲避密实的记忆的冲击,一时也说不清,“我也就,普普通通,离开那儿,换了个地方。做的基本上还是老事情。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戴然轻声重复,“很专注。” “你呢?你——”她想说“你怎么样”,转瞬惊觉自己触到电门,“你后来呢?” 后来呢,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我们先来补课。 “我?你是老样子,我也是老样子,最多换的地方比你多吧。你知道我的。” 是啊她应该知道的戴然的,可谁知道谁呢?她甚至不能说知道和戴然分别不久之后就结识然后结婚的丈夫事到如今是否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如果是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又在哪些地方发生了变化,是否被暗中偷换了,统统不知道。 “你后来,结婚了?”戴然问,很直接,她还以为会晚点,或者要自己说出来。 “嗯。儿子都上小学了。” “哦,还挺快的。” 她心里冒出一点点热的东西,只有一点点,温热的液体,于是她到包里去翻找手机、紧接着便发现手机一直被自己紧紧握在手里,满是汗,“我给你看。” 手机相册里全是儿子的照片。小的时候、婴儿的时候还剩几张最可爱的留着,用以炫耀展示,剩下的都是近期的,去学钢琴的照片,去练跆拳道的照片,和自己去踏青的——儿子像是丈夫的替代。 “像你。”戴然说,只是靠着,并没起来,她也没有把手机举得太近,“尤其是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 这话是个咒语。曾经在很多个上午唤醒她。戴然总是看着她的眼睛,在她还沉沉睡着的时候欣赏她的容颜、等她醒来的刹那欣赏她的眼睛——至少戴然自己是这么说的。 是她懒洋洋地问“你在看什么”,而戴然说“你的眼睛”。 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动人的。所以才把记忆封存了是吧? 戴然也有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开始的时候,她也相信过两个人不会分开,当两人一道尝试构建最理想的生活的时候,生命的“世纪之初”,怎么可能去准备用来应对的坏结果另一个方案?后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正逐步出现歪斜扭曲的迹象时,她一度认为,会背叛会离开会率先走出那一步的应该是戴然——戴然会首先无法忍受,戴然会遇到更好,戴然会发现自己不值得。 但最终,是自己。 后来结婚的那天,有一瞬间她想过戴然。她不想找戴然要祝福,她不是个残忍的人,至少不是显豁的残忍。她天然地想,戴然一定会祝福自己的。 “哦。他叫什么?”戴然用好奇的语气问。 她说了儿子的名字,扭头看着戴然,戴然笑了笑:“好名字。,你会起的那种名字。” “是吗?”她收起手机,想放过这个话题,想问问题,想把一切倒回去,找戴然。倒着走,找到戴然。 “是啊,以前你就喜欢这种风格。” “那你呢?你,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过得…” 还好吗?原来其实她没有话说。 “我啊,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也就那样过呗,也工作,也恋爱,也分手。比较不一样的大概就是生病吧。别的没了。” 别的没了,说这话时的表情戴然的表情是如此熟悉,当年它代表了谎言,如今代表的是拒绝。 “你现在的病…医生怎么说?” “做了几次治疗,效果不太好,手术放化疗什么的,再看吧。” 戴然在拒绝自己。十几年了自己还吃这一套,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把谁吃得死死的。 “毕竟万事万物都会有个结果的。我做什么,未必与结果有关,只是我以为有关罢了。如果有关自然会产生影响,如果无关那结果也终将到来,我这里的一切恐怕早就决定好了。”戴然稍稍坐起来一点,“倒是你,你怎么样?你还没跟我说完呢,孩子的爸爸呢?” 她心里觉得荒凉,像有一阵大风刮过。 自己原就不是来探病的对吗?自己是来看望临终之人的。是自己在否认。 “他?他——照片都放在家里,没放手机里。你知道的——”她竟然都已经用起这样的说辞来了,“你知道的”,看来增加的何止是年岁,减少的何止是距离死亡的时间,“父母都喜欢炫耀孩子,炫耀爱人应该是年轻人的事。” 年轻人的事。她们都不年轻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好。我们也不吵架,教育上也有共识。”不能完全这么说,这不是百分之百的定论,她知道,但她觉得她必须这么说,也许是出于让对方放心,也许是出于让自己安全。 “是吗?做哪一行的?”戴然微笑着,她此刻才发现戴然脸上的倦容。 “公务员。”也不完全是事实。 “哦——那是很好了。小朋友......”戴然垂下眼神,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汇。 “你呢?这——这可不公平,不能光你问我。” 戴然立刻看了她一眼,恰好在她觉得自己失言的瞬间。 “是啊,那你问吧,嗯?”本来戴然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但是现在又有了。这笑容堵得她语塞,像是突然在咽喉处长出一个巨大的肿瘤。 “我......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也恋爱,也分手,老一套?她责骂自己不带脑子,然后补充道:“做什么工作了,还是那家公司吗?” “不,早换了。咱们——之后第二年我就换了,换了一家,还是外贸。” “外贸这十几年倒是发展得很快。”人在江湖十几年,是不是风雨飘摇两说,风雨中的废话一定学了不少。 “是啊,跑得最多的地方是港口,码头,政府机构。平静。” 戴然望着她,她知道这个“平静”不是戴然喜欢的那种“平静”。实际上在戴然所喜欢的“平静”中也有波涛,也有翻涌,也可以乘风破浪,海风把帆吹得鼓涨,一路航向拜占庭。这里的“平静”不是那种,这里的平静是一条小河,没有风,没有浪,甚至不划桨。 第24章 噢,《航向拜占庭》,叶芝。当年她们甚至还为到底是叶芝好听还是叶慈好听争吵过,当然没有人喜欢耶茨。那时候的戴然说,还是汉语美丽,英语乍一看就缺乏诗意,所谓诗意的英语和平凡的英语几乎没有区别,但是汉语有,而且显著。 她不好说她怎么想,因为她没怎么想,也许当时有,现在彻底没了。 “这么一想,也许见得最多的是报关单?哈哈哈。”戴然说。 “那也挺好的,安安静静。”她说。 “静流水深啊。” 很多人试图解释静流水深的含义,实际上那就是一种画面、一种现实,可以有很多解读,不需要固执于某一种解读,没有固定的解读,你的心境会自然赋予这种现实各种各样的解读,你的心境才是解码器,你不要固执地去寻找某一个答案。曾经她这样对戴然说过。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因之鼓起。“这些年...你幸福吗?” 这样对待戴然也许不好,甚至不道德。但她要先下手为强,必须要。她要赶在戴然继续沿着熟悉的路径、占据着此时此刻的道德高地向自己步步紧逼之前,先问出这个问题。不要让戴然问自己是否幸福,她不想回答,她害怕叫戴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庸常——多奇怪啊,之前根本不觉得,直到现在见到戴然她才觉得这是庸常。静流水深她躺在水底,脚上用铁索捆了石头,沉在水底久而久之不觉得水在身边水在流动了。 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水电煤气食品教育,安全的洁净的可支付的高档的,一天一天过得无知无觉,两夫妇伺候完孩子就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做别的事情,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一直玩手机。一直一直在生活中发生的让一切在轨道上、或者本身就是轨道的是一切重复的可预见的事情,是这些事情让她安心,也是这些事情让她厌烦,最后还是这些事情让她失去对水体的实感。 人是可以在水下生活的,只要来得及长出鳃来。 戴然听到她这谬论——如果是当初的戴然的话——就一定会说,那是退化。如果人类真是从水里来的,那就是退化。 如果换成当初的自己,说出这种比喻的时候自己也不相信。甚至没有勇气对戴然说出来。但是现在她不但有勇气说,还能捍卫这种观点——谁说肺就一定比鳃高级?难道不是适应性优先的?为什么我们要以人类的观点来看待生物的自然的事? 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社会则是异化的那个部分。 这话当然也是戴然说的,戴然会认同的,如果真的说出来的话。 她们所有的争吵都是如此,是个死结。她们为了建造两个人共同期望的生活走到一起,建造她与她的空中阁楼,结果不断修改的设计图南辕北辙。她们不是败给理想,不是败给现实,不是败给开门七件事——至少,不是她,她不知道戴然是否后来失败了——七件事不难,难得是如何面对终将庸俗的世界与日常。她们不可能每年变换一个城市生活,永远追求新鲜;她们不可能因为觉得无意义就放弃一份工作转而追求意义而不是钱甚至不是二者的调和;这些戴然都认可,戴然能够面对粗糙的现实,但她一定要向另一面去挣扎,就像她最喜欢引用的里根的演讲,“挣脱粗糙的大地的束缚,去摸上帝的脸。”戴然要挣脱现实的束缚去摸梦幻的脸吗? 啊,她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原来你已经把那些都归于梦幻了。 戴然不会接受一段平庸的婚姻,不会接受爱情终于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一点火花,情感的力量都留给了孩子,伴侣之间熟悉得连争吵都失去价值——至少她们当初还没走到这一步——她不会接受自己以轻缓的步伐在漫长岁月中不可阻挡地走到可预计的生命终点。一切平坦地铺开,一目了然如同美国中部的大平原,地平线不但看得见还走得到,这是一切皆有答案的生活。 戴然不能接受这一切,绝对不能。戴然要寻找不确定性,要不断向上去攀爬,不断寻找一样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东西,在幽暗的森林里寻找黑色的幽灵。她要做那些即便不符合现实价值但符合自己的理想价值的事,反之则拒绝,她要凭一己之力推着拉着自己这架航天飞机飞向拜占庭,飞向火星,飞向太阳,飞向银河系。 一旦脱离凡尘,她就绝不再用,任何凡尘里的事物组成她的生活。她将打造一座比金子还要珍贵还要美好还要坚不可摧的身体,在不能说是天国更不算是地狱但或许是俗世的边疆、她心目中的乐园的地方,将自以为已经看穿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唱给昏昏欲睡的人们听{1}。 原来自己还能背得下来《航向拜占庭》。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戴然的理想主义。她舍不得,她不忍心,直到如今。 理想主义不是不可以,但理想主义一直飘着就会变成梦想主义。梦想也不是不可以,但一直用手举着气球,既不能欺骗自己就能飞到太阳上去,手也会酸,气球甚至也会漏气。 “这些年?”戴然看了看她,挑着眉毛似笑非笑,“还可以吧。我尝试了,但不太成功。” 噢。她在心里叹气,然后想说自己其实不该问,但是...... “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戴然说。她猛地移过视线,像是为了见证凶嫌的相貌一样看着戴然,一边还担心自己的视线是否过于悚然:“为什么?” “人到这种时候,总是想回忆。在回忆里走来走去,终归会觉得有些地方是个分岔,于是想在分岔那里找找,或者至少回去看看,看看是什么促使自己那样选择。” 病床上那个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回忆,她想,更像是指控。当然了戴然有资格指控她,就算戴然不指控自己也会指控自己,只是不去自首。 “那你找到了吗?” 空气变得很凉,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似乎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在无声无息地熟睡。时间已经静静地停止流淌。 戴然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别人知道。别人可以有很多答案,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值得的,是应该的。谁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现在回头去看所以值得呢?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也许也是一种获得。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不值得’。” 戴然没有看她,看着被子,或许还看着被子底下的双腿。她想知道那双腿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修长,是否还强健,是否还白皙,是否还有美好的弧度。 “是啊,值得。我们都选了我们觉得值得的事情。”她说,眼神落在戴然输着液的手上。 戴然选择了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反复确认着“否”;而她离开她们的渡口之后,回头,再找,找到了“是”。从此哪怕戴然与她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都不曾逆流而上,她们也再也遇不到彼此。 选择“是”和选择“否”一样吗?能不能说这都只是选择而已?是一个选择与另一个选择,即便长得不一样,也依然都是选择。选择一个不比选择另一个来的高尚或卑贱,只是选择而已。 我们只选择自己认为值得的那条路。你在路口看见的也许是凌乱的足迹甚至血迹,闻到了血腥味,因而判断出“否”,而我却看见了蜂蜜闻见了蜜糖,我得到了“是”——也不能说就是蜜糖也许只是麦子的清香——在这世界上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值得”,是这个概念在区分我们,远比肤色种族语言区分得彻底、彻底得不可弥合。戴然想必认为这也不值得那也不值得,一定要最好的,但自己不是;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值得,这个也值得,那个也值得,大千世界,什么都可以确认。 因为什么都可以确认所以本质上是一种否认,得过且过的无赖是吗?而什么都要检视然后否认的人实际上一直在郑重地对待确认的权力和对象。她明白,她承认是这样,她不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否认戴然的这一点,她只是选择了别的,选择了自己的值得。 顺流而下到某一个位置,某一个时刻,照戴然可能会有的说法,有一些人是心性、心力有限的,他们不会再搏斗,甚至不会再划桨。并非因为放弃,她想,那不是放弃,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河流还很长,旅程还很长,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抵达终点,他们要保留力气。这些力气是与生俱来的珍贵的东西,有配额的东西,有人用来勇敢搏斗波涛汹涌,有人用来睁着眼面对细水长流。 也许你去追了,而我没有。我想用我仅有的这些去面对我必然的漫长。虽然想想,眨眼十余年,也许下一个眨眼就是几十年,再眨一下,我们就会在那边重逢。 我害怕烟花散去之后的“夜色无垠”,也许这得怪你,你给我描述得清晰详细了,栩栩如生,使我更加害怕。我不能面对那么美丽那么好的东西,我不想我的余生都用来怀念。 第25章 也许,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只能是也许,这是不能确切回答的问题。 我做了比较困难的事,而你选择了容易的那个。 戴然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却如同受惊一样浑身一颤:“你怎么了?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说着就伸手准备按铃。戴然笑着摆了摆手,自己拿过水杯,从保温杯往钢化玻璃杯里续水。灰色的不锈钢映衬下戴然的手指修长苍白,简直像骨架一样,她再不能看,于是拿过保温杯,“我给你倒点吧。”说着就起身,这才发现病房里除了她们就没有别人,其他病人不知何时被家属扶着出去了。 她背对着戴然站在饮水机前,在水声之外努力去听戴然也许有应该有必须有的呼吸声,无论是隐忍的哭腔还是无奈的叹息,什么都行啊,什么都行,可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当初她期待戴然要么解释,要么和自己争吵,但期待的总是无法得到。当梦想生活设计师与建筑师的时候,她起初以为,得不到是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是来源于现实来源于外物;后来才发现,不是的,有些解决不了的得不到是来源于戴然。 现实是灰墙的话戴然就是一面黑色的石墙。 曾经她背对着戴然,戴然躺在床上,说难得你伺候我一次,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挖苦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觉得戴然在讽刺她,那时候不就是普通情侣吗?没有普普通通地继续下去是因为戴然拒绝做普通还是戴然从来就不能普通?如果是静流水深的河戴然就会逆流而上是不是?所以现在能在这里重逢是因为戴然选择了湍急的河然后被冲回到这里来? 戴然应该是个从不要烟火散去盛宴之后的人,但是烟花始终要散,盛宴终归停止。不散的筵席是地狱。那她寂寞吗?她是否一直面对着长夜的黑暗与寂寞? 啊盛宴,曾经她们没多少钱却很快乐的时候,没有实质的盛宴,却有很多钱买不来的快活。草木,晚霞,清风,明月。后来也依然感受着,只是把记忆封存了,知道美,知道喜欢并且喜悦,忘记当初是怎么来的,也不再问。 她偶然是会想起戴然的,偶尔,很偶尔。 有一次和戴然骑着单车回去,还是戴然的那台老单车,后座是戴然找了大学里给他们修车的那位老师傅改的,为的是让她坐着舒服。那条街两侧是高大的香樟,那天晚上好像刚修剪过了枝丫,风中阵阵清香。她们路过一个街心花园,发现草丛里的花开了,天上月色也好,就坐下来看月亮。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关系也没有亲密到那一步,但那是个很美的晚上。是个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想要回去重新经历一遍的晚上。这种想法也许仅限今天之前,或者很久之后。总之不能是现在,不能是最近,需要遗忘,才能承受。 又有一次,两个人去放烟火。那是两个人关系确定之后第一次在一起过元宵节。两个人在室外的空地上放烟花,那时候没人管,也没人在乎。过年的时候震天炮响,除夕的时候耳朵都要被吵聋了的瞬间,戴然还在给她发短信,远隔千里要祝自己新年快乐。戴然从不转发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祝福话,永远自己写,给每个人的都不一样。但是元宵节的时候她们又回到了一起,只有她们两个人。戴然手里拿着烟花棒,金色的火花四处飞溅;她一边躲,一边笑着尖叫,一边向戴然身边退缩,一边看着戴然,看着那张脸被火光照亮的样子。 被火光照亮的年轻,被火光照亮的笑容,被火光照亮的—— 水倒满了,她赶紧拉起开关,盖上杯盖。转身要回去,恰好看见戴然黯淡的脸。 是啊,她燃烧了,像烟花一样,像篝火一样,所以现在要熄灭了。 一颗没有燃烧没有爆炸的烟花弹忽然坠入她的五脏,像是当年的某一起非常严重的事故,穿越时光又发生在自己身上。高温烤干了一切水分,血液与血液里缠绵的一切念头都不见了,烟花弹还在滋滋冒烟。 她把不锈钢水壶放在床头,又重新坐回小凳子上,想找出一些别的话来讲。两个人的重逢不应该是这样,但已经是了;那两人的对话也不应该是这样,她得改变它,她可以改变的,她一定可以,她和很多人都进行过困难的对话,即便不是总是有好结果,但是她可以想办法搬动这里面的石头,巨大的阻隔的石头—— “高玲。”是戴然先开口,“见到你真高兴。” 她没有看戴然的眼睛,不知道里面是否有泪水。她只是低下头去隐藏自己的泪水。 这话多熟悉啊,像十几年前戴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高玲,多保重。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走了是吧?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这比不知道更残酷。 这需要她构筑一层更厚的铠甲,在自己心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堵墙。厚的,冰的,硬的。就像戴然一样,最后选择封闭。 吸血鬼只有住在大门关死的城堡里永不见光,才会长生不死。 “戒指.......你该留着。”她找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留着吧。”戴然不带语气地说。 “你已经送给我很多东西了。” 是啊,很多很多了。直到现在都被妥善地收纳着。在一个盒子里,无需多看一眼的盒子,放在柜子最深处也不需要见天日的盒子。 戴然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简直是保守的,好像害怕会晃荡出什么来。晃荡出什么本来就满溢着的危险的东西。 “我想送给你的东西很多,然而最后什么都没有送给你。” 这是她最喜欢的戴然,也是最不喜欢的戴然。于是她说: “回忆不算吗?” “哦,回忆。” 后来她们还说了一些话,一些今天说完了午夜十二点过后就会随睡眠遗忘的话。时近黄昏,高玲告别戴然离去。走的时候,她脑海里漫无边际地想起,当初曾经有一次,戴然和她争执一个现如今看来毫无意义的观点,讨论生活是否会令人窒息。也许是那时候她们都感受到了窒息,也许是那天她下班回去和戴然说自己快要窒息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她们怎么吵得,她也忘了,只是模糊记得戴然始终否认生活会让人窒息;至于自己是什么观点,更是忘得一干二净。现如今想想,她选择了拥抱窒息,仿佛觉得这样就不会窒息。而戴然始终在否认。她的做法也是否认。 谁能承认啊?难道承认了就能面对憋死的真相吗? 她曾以为那时候的戴然就死了,因为戴然否认,但是事实上必然会。现在重逢,戴然也许真的要死了。她却希望戴然从未感受过那种窒息。 也许人们真正理解一件事,必须在失去它之后。 下电梯,下楼,准备经过急诊科离开医院。急诊科依旧人来人往吵吵闹闹,纷繁复杂如同生与死的证券交易所。她想起自己不知道戴然的病情,现在也不再能问:那就不知道吧,不知道最好,不知道才能把墙盖好,不知道—— 左手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喊,撕心裂肺如丧考妣,似乎有人刚刚去世。她听见哭声,竟在原地站住,愣愣地望着哭声的方向,任由来来往往无知无识的人撞到她的双肩、从她的身旁经过,再也不与她错身。 听了一阵,却始终没有听清楚哭喊的内容,好像只是哀嚎,可以用于一切送葬。 生命如同落花流水。纵使水能倒流,花也不能长回去。人应该往前看,哪怕往后没有更好的东西。 哪怕往后什么都没有了。 她转身离开。 走出急诊科大门时,室外正是晚霞绚丽的黄昏。 作者有话说: {1}化用叶芝的《航向拜占庭》的最后一节。 第14章 薄荷烟 这是毕戈第五次送林禹回去。送林禹的机会不多,有时候需要靠自己把握,比如,一方到另一方的所在的城市出差,安排一个一起吃饭的夜晚,其实不是很容易。这种时候两个人的确没有不见面的理由,但反过来,也没有非要见面的理由。 指针游移,总没有确定的答案。毕戈似乎已经习惯了,从不说什么。林禹偶尔还会想一想。就像今天,毕戈送她回来,晚上十一点,喝得微醺,她可以邀请毕戈上去,也可以不,她选择不。这一次她来毕戈的城市,住在酒店,照别人看来也许是个不错的机会,甚至是完美的机会。然而她没有。不是不觉得,是没有去“觉得”。 在大堂门口与毕戈道晚安,道再见,毕戈说好的,说再见。然后她头也不回的走进去,感谢电梯在转角,无须思考到底回不回头,反正看不见。 上了楼,回到房间,插卡取电,走到窗边准备拉窗帘,偏在这时候动心看了一眼。从6楼往下望,看见路灯下的毕戈。深蓝色风衣在灯光下勉强和灯柱及黑夜区分开来,马尾辫,今天没戴隐形戴的是无框眼镜,蓝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沙色马丁靴,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捏着一支烟。也没看楼上,看向了远方。 第26章 她们总是这样,看着不同的地方,实际上想着同一件事。 林禹拉严窗帘,走去洗澡。热水从头顶浇下,闭着眼她忽然又开始想,毕戈还在那里站着吗?又抽了一支烟吗?毕戈在想什么?想着想着,知道没有答案,可就是因为这没有答案所以喜欢想,所以觉得安全可靠。如果毕戈来到靠近的地方,比如说像上次,比如说如果来到了外面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总是洁癖不肯穿着在外面穿的衣服坐床上——她反而会觉得不安全,觉得紧张。毕戈当然不会吃了她,绝对不会,任何意义上的“吃”都不可能,可她就是需要毕戈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中。 安全距离。 可是不安全又能怎么样? 上一次,是毕戈到她的城市。她照例请毕戈吃饭,借口总是往日毕戈待她太好,毕戈也总是答“好啊”。那时候她也想过,毕戈是不是在算计她。她知道毕戈不会算计她什么大事,也不会是什么龌龊的事,毕戈只会算计些危险的事。 毕戈就要她欠她。为了这种欠,毕戈会一直投入,一直对她好。 自己不也甘之如饴?她笑自己。 她请毕戈吃火锅,毕戈笑自己是舍命陪君子,她本来想牙尖嘴利地说一句“到底是谁陪谁”,但更怕这牙尖嘴利底下的温柔,于是问为什么。毕戈说自己肠胃不适。这时候她又该笑骂毕戈早不说,可是到嘴边,只说出一堆不适用的换馆子、吃微辣的建议来。毕戈笑着说无所谓,只是要了一碗水用来涮。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觉得那天晚上对毕戈有亏欠。哪怕心底还是会嘲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关系,她还是在第二天晚上,稍加越界,攻守调换,在和毕戈散步江滨的时候,在无人之处,转过身吻了毕戈。 毕戈也许只惊讶了三分之一秒,接着就投入,就回应,就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腰。 毕戈多乖啊。分开的时候,她听见毕戈轻轻的喘息,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然后小猫问,往下,我们怎么办? 也许那时候她的思维穿越了亿万光年的宇宙,看尽了银河与黑洞;也许没有,只是在原地打了个转,跳了一曲孤独的华尔兹并且觉得这样就可以跳成芭蕾、显然很好:总之,她说, 我们就在这里停下。 毕戈又只暂停了三分之一秒,然后抬高下巴,吻她的右眼,轻轻说好。 她自以为伤了毕戈的心,继而觉得也未必,如果能选择这样的路多少也该有所准备,她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结果今天看见毕戈抽烟的样子,想起今天毕戈的神态,不由自主地在里面寻找一丝一毫失落的神色。虽然说都是成年人,失落应该是自己去躲起来治疗的情绪,别人不见得非要去照顾,自己和她非亲非故—— 真的吗? 她跟毕戈说咱们哪里都不要去,毕戈果然哪里都不去,一切维持原状。维持非亲非故,不能失去。彼此之间粘结的蛛丝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粘上去的。 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应该很清楚蛛丝就是蛛丝。 清醒的时候她会对自己这么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毕戈很像,她们都能在最迫近的时候保持相当的清醒,又能在不那么迫近的时候默契的跳探戈。 探戈。 毕戈待她好,她也回报毕戈以自己能给的所有,比给别人的稍稍多一些,因为毕戈不求回报。哪怕是自己说了那样的话,说完还又亲了毕戈一下,还是不求回报。曾经她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毕戈是在消遣。 那就消遣吧,她也消遣。一个认真的消遣,持久的消遣,张国荣唱的《午后红茶》,齐秦说的“已经胜过许多夫妻”——是夫妻还是情侣还是伴侣来着? 走出浴室,穿好浴袍,对着镜子擦头发。 难怪恐怖片爱利用镜子当道具,镜子使人很容易地发现本我自我超我这回事。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超我已经不存在了,企图心变小,不需要降低皮质醇的药物就已经很“佛系”,不想要那么多,现在的就很好。 可是时间往前走啊,这才是残酷。人能发挥出的残酷只存在于人构建的“社会”里,在自然的残酷中人的残酷什么都不是,在时间的残酷里自然也什么都不是。 像大峡谷。 毕戈和她变熟络的起点就是聊天说到大峡谷的时候。那之后,又过了很久,经历了许多事情,行业的洗牌,人的流散,原有的工作关系消失,私交却剩下来,从蛛丝成为锁链,毕戈和她说,总有一天,咱们会一起回去看看的。 总有一天。她说。 到时候大峡谷一定依旧,我们倒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毕戈笑着说。她也笑,自嘲那时候都不知道多老了。毕戈顺势哄她,说即便那样,也会是美人,岁月不败。 想到这里笑起来,然后摇摇头,把毛巾挂好,关灯。 毕戈哄她的时候,总是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好像真的不会变一样。毕戈和她聊天的时候,又很爱说那些经历世事变迁的人事物,不论刨出来最后剩下的是金子还是残骸。其实毕戈什么都明白,对吧?基于理性付出的感性,归根结底,还是理性的。 理性的,你又何必站在楼下抽烟呢? 她不喜欢烟味,但毕戈抽的那款气味很淡,又是爆珠,带点薄荷味,她竟然不反感。毕戈以前还问一句“would you mind”,后来也放松,也绅士地总是走在她的下风向。她渐渐喜欢看毕戈叼着通体白色的香烟的样子,不得不说,就差牛仔的衣服和一匹马,毕戈就跟一个西部牛仔一样了。 听说还有这样的牛仔,毕戈说。 是吗? 放——啊不,牧牛的。 哦? 她在笑着,当时喝了点酒。牛仔们不都是抽万宝路的吗? 毕戈笑着睨她一眼,被广告荼毒太深了吧你,那时候的牛仔抽雪茄,嚼烟草。 如果是平常、是清醒的时候,她应该就“嚼烟草”这一点和毕戈聊下去,也许引出享受烟叶的化学原理,也许引出对于类似的槟榔产业的谴责。但她没有,她醉蒙蒙的眼睛望着烟雾那头的毕戈,问,那你抽雪茄吗? 抽啊。毕戈笑了。就是那种地方不适合带你去。 为什么? 如果她真的清醒,她应该不说那显然不理智所以近于娇嗔的后半句。 难道是因为有漂亮姑娘? 不不不,因为那些地方烟雾太呛人了,我怕你受不了。 如果毕戈清醒也不应该补充后面那句话,或者,说了就是证明有别的企图。 我舍不得。 是啊,毕戈一直有企图。只是那企图不是坏的。如果是坏的,她应该一直这样,或者一直不这样,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入罗网。可竟然企图都不是坏的,就不能说是毕戈的罗网,至少,不光是毕戈的。是她们一起织的。 多好笑,像一对儿雌性蜘蛛,竟然在一起织网。真有这样的事应该是什么抚育后代的协作关系,简直有一种农耕时代的安稳美好,而不是像她们现在这样。 这样任由时间滔滔流去,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也哪里都去不了的状态。 在床边坐下,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公务,就顺势躺下,心不在焉地刷微博。有人分手,有人官宣,有人生子,有人出轨。也有人闹事,撒泼,跪地磕头,进局子。她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感觉一阵腰酸——这么多年了,痛经和腰酸都没有消失,大姨妈可谓古板守旧的旧式女人。 腰酸吗?给你揉揉。走出餐馆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毕戈说,很自然地把手伸过来。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清晨醒来,枕头上的另一个脑袋是毕戈,前一个晚上会多美好——而且每次都是这么想的,每次都是先想到一起醒来的清晨,再想到一起度过的午夜。好像毕戈不是灰姑娘,也不是那些一夜情对象,她林禹更不是王子。 毕戈才是王子她才是灰姑娘吧……哦不,不。 所以,毕戈对自己的好才是珍贵的,才是令人上瘾的,才是会让自己偶尔患得患失地去想,毕戈对自己就没有现在这么好了该怎么办的。 所以就选择一直保持现在这样?一直这样就会一直这样好? 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应该很清楚这种美好幻想都是假的,只有变化永不变。再说了,毕戈对自己这样好,又能怎么样?又能去哪里? 这就像毕戈的烟。她仰面躺在床上,任由半湿的头发散开。毕戈说,是薄荷烟,抽久了已经不能回去抽一般的香烟了,最多抽雪茄。而且抽薄荷烟的时候经常是抽空烟。清凉但有毒的烟雾在嘴里过了一遍,又从鼻孔呼出。 薄荷烟不算是真的烟,我想。是假的,很多老烟枪都这么说。他们讨厌这种烟。 那你还抽?她听见自己笑着说,既然是假的,戒了不是更好? 毕戈手里依然夹着一支烟,我没有生理上的烟瘾,有时候因为工作原因,十天半个月不抽一根烟也没问题,但是一旦回到可以抽烟的情境里,第一支也许会轻微醉烟,第二支就不会了,第二支会回到之前那么享受。 第27章 然后呢? 然后会继续抽。 所以,毕戈弹了弹烟灰,这不是一种生理成瘾,这是心理成瘾。很多人抽烟,只是因为这一根在燃烧的卷烟像是一个陪伴而已。 她当时听完这话就想起毕戈曾转述的那套理论,说什么烟斗像妻子、雪茄像情人、香烟像妓女。现在也想起,同时也想起毕戈说,其实也没有这么不堪。她们只是…… 毕戈送自己礼物,有时候就好像名士对待名妓,有尊重,有偏爱,在她想或者自己流露出难过的时候,精心挑选一件礼物送给自己;然后在那些正牌或者胡诌的与爱情有关的节日里,既不祝福,也不送礼,完全回避,就好像这是最后的“合法性”底线。 从伪装彼此是情侣,到伪装彼此不是。又要抽烟,又要抽缺乏烟味的薄荷烟。 谁也没有想要在这里面享受什么更多的东西。一开始,是为了满足某种对亲近的渴求,对宣泄珍贵情感的欲望,某一种瘾头。后来,是让瘾头真的成为了瘾,成为戒不掉也延续不下去的东西。她甚至不会想以后,而且凭她的猜测,她知道毕戈也没想。谁都没去猜想,如果继续发展,让情感积累之后两个人会抵达什么地方——她们哪里都不想去。只是这个“哪里都不想去”和“哪里都去不了”、以及“哪里都回不去”抵触,随着时间变化一切都会变的。连一起生活的恐惧和对丧失的担忧都没来得及出现,历经磨损的成年人学会了“就这样吧”的四字魔咒,什么都不想做,消极不抵抗,让一切该到来的都到来,因为没有努力和投入,失去的时候也就不会太难过。 有一天毕戈会找到能够常伴左右的爱人,她也会,或许也不会,她对自己总比对毕戈要确定些。就算她们都没有,要么幸运地她们会继续如此,直到老去,觉得彼此都很幸运。要么半路终于走失于彼此的迷宫中,觉得自己至少曾经幸运过。 今天晚上也像是瘾的发作,能够缓解的,只有一支薄荷烟。 毕戈还在吗? 她懒懒地站起身,走向窗前,手放在窗帘上,始终没有拉开。 第15章 crash 你睁开眼,周围是漫天的烟尘——至少模糊不清的视觉告诉你是这样的。你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身处一个漫天烟尘的地方,你甚至不记得自己现在在哪里。 这是什么?你渐渐感知到自己的右手,它手掌向上,瘫软无力地放在地上,左手则放在肚子上,啊对,还有个肚子在那里,肚子后面是脊椎。由此,你发现自己应该是半躺着,不然怎么看得见自己的肚子?靠着什么呢?后脑勺黏糊糊的,后脑勺下面是个坚硬的东西,脊椎能感受到坚硬,也感受得到坚硬之下的黏糊糊,还有温度,包裹着脊椎的是肉,是背部。 沉默的背部,承受不存在的重压。 然后你的嗅觉恢复了,不再只能看见烟尘,还闻到气味——不好闻的气味,什么东西在燃烧的气味。是什么?你不能分辨,你甚至无法感知,你的大脑犹如一团凝固的秽物般僵硬,你的思绪只是上面流淌的液体。 刺鼻的气味鼻孔侵入咽喉,蔓延入气管、肺叶,最后是血管与五脏。 随着气味蔓延,你开始具有了时间的意识,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在哪里,刚才又在哪里? 现在也许应该叫做“今天”,你想,或者处于“今天”的范围内,不是“昨天”,不是已经过去,是正在流逝,滴滴答答不可中断的线性。今天你做了什么来着?计划着做什么来着?你用绵软无力的思维双臂举起十字镐,试图撬开冰冻成一团的秽物,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应该在开车。 对,开车。一台操纵感很是不错的车,配合脚法,无论是加油还是刹车都曼妙美丽如同——如同——圆舞——是一台什么车?坐在上面能看得很远,好像——所以——坐得很高,坐得很直,整个车子都方方正正的,坐在上面—— 绘真也坐在上面,你想起来,绘真也在上面。为什么?绘真怎么会在上面?绘真为什么会坐在副驾驶。啊,副驾驶。你一直以来都喜欢别人坐车的时候坐副驾驶,副驾驶和驾驶是亲近的,绘真不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坐上面的人,但是她是你最希望在那里看到的乘客。 如果能不止是乘客就好了。你想当车夫,即便是车主。谁能让车主当车夫呢? 可是绘真怎么会在上面?你们从哪里来?在车上你们说了什么?你总是想把和绘真的每一句话都记住,短信,聊天,找个本子抄下来,那是少年时留下来的习惯。以前觉得她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珍贵,后来阅历渐长,回头去看才知道其实不是每一句话都有价值,甚至有些还有负面“价值”,但你还是想去记住。不因为价值,而是因为绘真。 路上......你开着车,你想起来,你们两个说了很多最近各自的见闻。说一个共同的朋友去了哪里,另一个共同的朋友又从何处回来,等等,和你与她都相关、但是和你们无关的事。你想和绘真说说她自己,说说她最近的工作,比如说上司是否好相处了,那个上司不是空降的吗?比如说家里的宠物是否还乖,之前去看的病好了吗?但是绘真一如既往的回避。 你知道在她看来,你们可以谈论一切,只要离她远一点就可以。 像蛛丝飞向一面冰盘。 所以——对,平时绘真都不愿意坐你的车。不管你是假称顺路,还是真的顺路,她都不坐。她总是温柔地笑着拒绝,让你不能拒绝。 为什么今天——是今天吗?——她会同意?会在你的车上? 今天一定是幸福的一天,今天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今天一定是特殊的,要记下来—— 你深深吸一口气,呛人的气味充满了肺叶,有些人喜欢去吸油墨当嗑药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你的脑子崩解了一点点,松动了一点点,一个缝隙张开让气味通过,绘真在车上说过的话还有自己说过的话都出现了。你说走这边会很近,最多半个小时就到了,走城里堵车还得一个小时。她说好啊谢谢你。你说有什么好谢的,今天毕竟是你请客吃饭,我无以为报,载你一程罢了。 无以为报,哦,无以为报。 对啊,今天是个幸福的日子,你和绘真吃饭。更难得。 难得偶遇难得碰面难得说话难得吃饭,最后难得靠近她的心。最难的事是你最终极的目的,你想起来了,你想要靠近她哪怕之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有,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山顶之后石头肯定会掉下来,但你还是要去推。 是那个cbd楼上的餐厅,叫美怡,是粤菜,只有你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绘真说: 我最近很好谢谢你挂记我。 我最近很好谢谢你一直记得我。 你那件事怎么样虽然我没资格说这个话但我还是觉得你得换个方式。 当然我不是干涉你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你啊从来都不听,如果这个执拗劲儿能换一个方向不是更好吗? 你不用这样,有的人事物值得去执着有的不值得。 是啊,你一直都明白,你一直都明白但是。 你别这样。 你想不起到底哪些是今天说的,哪些不是了。也许以前也说,绘真说的话好像怎么听起来都一样。她永远都是这样。你即便希望她有所改变,也能接受她一直这样,你希望她的美丽(无论是□□还是气质)都能像郁金香一样永不凋谢(用金子给她打造一支郁金香!),哪怕有时候站在原地难受的明明是你自己。 在原地难受你也接受了,你接受痛苦就像此刻呼吸刺鼻气味一样自然,你能接受,是绘真不希望你接受,她希望你不要接受。这难道不可笑吗? 绘真永远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对你的,绝对不会,完全不会,你很清楚。你抱着无望的希望在等待,用凡人有限的生命去等待石头的心融化,但你觉得你可以等,等这件事本身就满足了你。这是你个人的问题——你每次都这么想——也就应该不受任何人的干涉。但绘真不一样。她非要干涉,以她的姿态。 是什么你想要的,她有但是不给你?你拒绝放弃,她还要主动让你放弃。你们僵持着,长期以来都僵持着,如同一场自从一比一之后就无法结束的足球比赛。 很久不见了,绘真今天说,你想起来当时在美怡楼下见到她的时候,她是这样说出第一句话的,很常规。就像你在见到她之前的等待中,总会心跳加速,很快很快。你都见她多少次了,多少年了,光阴应该把一切磨平了不是吗?没有。 见到一个人时“心还会跳”是废话,不跳就死了。“心跳还会加速”、“心还会跳得难受”才是实话。她出现在你视线范围内之前你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顺畅了。等到她出现之后一切就消弭无踪,霎时间转化为别的什么,什么…什么来着? 很久不见。她还是这么说,这么说的时候你可以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出她的心情。有时候她愿意来,有时候她不愿意但是强迫自己来。今天为什么来了?在唯一的今天和许多个昨天中最近的那一个与自己见面的“昨天”之间,相隔了多久?为什么?你不记得有多久了,你却记得心跳如同股市一字跌停那样恢复平静时绘真的表情,那表情说你们是真的很久没见了,绘真心怀愧疚,所以来见你。 第28章 愧疚?为什么? 背后传来脚步声,摇摇晃晃的那种脚步声,走不稳路的脚步声,高跟鞋,脚尖先着地,然后才是鞋跟,咔哒,咔哒,得是一双jimmy choo——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自己都不明白,你现在还想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开车——咔哒,咔哒,咔! 有个人喊了个名字,喊得很大声,喊得你头疼。那是谁的名字? 接着有人走过来,站在你的面前,一边喊着那个名字,一边伸出双手——像你的意识一样软绵的双手——拉住你的肩膀,试图把你拖到一边。你的视线里只有来者的衣裙,上面似乎还有红色的污渍——血迹? 你抬起头,看见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的汗珠,看见一双眼睛,眼眶里有泪水,眼角上有细纹。 那眼睛你不会忘,那是绘真。 她大喊你的名字,她让你别动,让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然后抬起头去看别的,你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转瞬间她又低下头来,双手伸进你的腋下,开始拖动你。 她嘴里说着什么不能这样,这里不安全,等等,你听不清,她说得太快太混乱,而你很麻木。 但是等她把你放倒,走到你头顶的方向又重新拉起你的两腋把你拖向另一个方向的时候,你的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疼痛,其严重程度,让你几乎无法发声。你的肩膀,你的右臂,你的胸口,你的大腿小腿膝盖,你的腰,全部都在痛,有的锐利得像刀片,有的钝重得像胸口碎大石——太疼了,你残余的本能促使你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自己正远去的方向。 奔驰g350,车头扭曲在一起,像是揉成一团的废纸。两个变型的车门开着,一道红色的痕迹从驾驶室一直延伸到自己脚底。很浓厚,很红。鲜艳得几乎是美的。 那是血吧,你想,因为看见自己的血所以恢复一点正常的意识,像是初潮时人从潜意识上发生的变更,那是自己的血,这么多血…… 你的血。你知道。坚固的事实。 绘真拖着你,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瘫坐在地才停下来,你则依然平躺着,疼痛也在身体里流窜、震颤、固化。你们已经移动了很远,只是你看不清。随着远离,车也看不清了,视野中只有那一抹红是清晰的。 你躺着,望着天空,天空阴沉,耳边只听见绘真的声音,她在打电话,她在慌乱地报警,在说这里是哪里——她不太清楚,只知道大概是从哪里过来的,你清楚,你忘记了;说好像是一辆大货车撞了,面对面撞的,具体是怎么样她也不清楚,你也许清楚,但你忘了;最后她说这里有伤员,但要描述伤情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也许是因为紧张担忧也许是因为的确缺乏医学知识,你也不知道,你只感觉到疼。 很疼。像是…像是本来正常的货车,安静地呆在轨道上,没人知道它已经锈蚀严重;结果车头心血来潮地一拉,整个货车嘎吱作响,刺耳嘈杂。 刺耳…… “好!好——我试试!我找找有没有——你刚才说?说的那是什么?”绘真的声音也很嘈杂,背景里似乎还有别的,比如说焚烧的声音,爆裂的声音,冒烟的声音,全都很模糊,但是存在,就像你现在感受自己脑子的一样。视线里,你知道烟尘后面必然有别的东西,比如刚才绘真说得卡车——啊,想到卡车怎么都想不起来其样貌,只能想到一片红色,一片模糊的红,还不如眼前的血鲜艳。 “别睡!!” 绘真过来了,她的脸再度出现在你头顶,从未出现在那上面的强烈情绪倾泻下来。她好像在查看你的伤势,摆弄肩膀,摆弄衣服——衣服也黏糊糊的——她好像想把衣服撕开,好像又不敢,好像又没有哪个手劲儿,急出了一身的汗——至少你能看见,你看着她的额头,不时与绘真难得一见的着急的皱眉相接,当然还有那双眼睛。 啊,这样的眼神你从未见过。这是怎么了? 她的手碰到了你的肋骨,左侧,也许是假肋上方的第三根,第四根也说不定,也许是第三根和第四根——之所以能思考这些是因为痛感太强烈了,脑中秽物因疼痛顷刻瓦解,四散零落,每一个都是那么恶心,轮廓分明。 你发出痛苦的呻吟,也许在平时还不会发出的,尤其是当着绘真;但是现在没有忍耐的能力,忍耐需要体力。而绘真听到你的呻吟——听起来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腹部——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望着她,啊,她居然掉泪了。她是为你掉泪吗?这样想的时候你竟然高兴了起来,心跳些微地快了起来,也许面部表情也舒展开来——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有面部,还有肌肉,还有必要和不必要的表情。 刚才绘真的裙子上是不是还有血渍?你记起来了,趁着刚才的点点快乐问:“你——受伤了?” 绘真没有理你,也许她没有听见,也许她太着急,这是现在会有的情况吧?你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从未有过的着急,当然会从未有过的失态;也许可能是她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她无法回答,她觉得不回答是最好的,沉默是最好的,就像以往那样。 绘真是确定的人,绘真是固执的人。你也固执,也许这是你们无法相爱的理由,也许这就是你无法感动她然后你们走到这里的原因。你选择让着她,让着她应该是对的,今天反过来她让着你了,于是就—— 绘真试图给你止血,给你固定断掉的腿,你听见撕布条的声音,可无论她勒住你的血管还是夹住你的腿,都没有用,你只是觉得疼,并且发出发声位置更深的哀嚎来。 她做的一切于事无补,只是让你更疼。越疼就越清醒,清醒得双眼发红:哎哟,这一切不就是你们的之间的故事是总结吗?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自己在做梦? 这一刻你听见绘真的哭声,你知道这不是虚幻了,因为梦中的绘真不会哭,梦中的绘真永远不会哭。梦中有你想和绘真做的一切以及你和绘真已经做的一切,但是绘真不会哭。你不愿意让她哭。 “怎么了……” 绘真只是断断续续说着对不起,然后痛哭失声。 为什么呢?你很想望着绘真,看看她现在的表情,为什么要哭,为什么道歉?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事情吗?你想起那些她对你道歉的事情,要么是你觉得根本没必要,要么就是你觉得她的道歉并不真诚。你不愿意被敷衍,你需要被人真诚以待,然而只有绘真,能让欺瞒和敷衍得到你几乎心甘情愿的接受。 你想看她,非常地想,你不能坐视她的哭声不理,于是使劲儿地扭动。未几听见仿佛是咔嘣一声,像是某一根早就断掉的骨头彻底分作两半,你呼痛,嘴里也吐出血来,和地上的一样红。 绘真听见你的声音才从哭泣中回过神来,似乎连滚带爬地向你赶来,似乎依然在一边哭喊一边努力使自己镇定,似乎在重新试图给你止血: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看见眼前自己的血,大量的血,红色的从驾驶座一路蔓延至此的血,地面上似乎还有,你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顿时觉得身体很凉,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不好说,但是凉了下来。 你仅有的理智里知道这么多血和这么疼等于救不活了,血迹就是死刑判决书。 是啊直到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血的伤口在哪里,有多大,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会把绘真毫无价值的急救手段当作判断的条件,你不想那样想,哪怕那是事实。 绘真搬动了你,很疼,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从后脑勺晃荡了出来。因为感觉实在,理智更加恢复一点,你笑起来,没头没脑的,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死的,看上去是个横死,却还在这里受罪。哎呀。 绘真在你头顶哭着,整个人手足无措地跪在你身边,你这时候有余力转过头去细细地打量她了——哪怕晃荡点什么出来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的脸,她的红眼睛,她鼻子上的手还有手指间的血迹,你的血吗? 刚才难道是你把她拖出来的? 她手上早就沾满了你的血,你想。你甚至不用潜意识、早就承认了这一认知,只是你不愿意复仇,因为本质上是你把血泼上去的。 是你要开这条路的。 是你非要把音乐换成她唯二喜欢的巴赫的。 是你开的车。 是你要死了。 以前你幻想过自己的死,尤其是幻想绘真会如何面对你的死亡。然而从未想过是这样。你幻想你为绘真而死,死因已经满足了你,但又会觉得这样太为难绘真;你幻想自己因病而死,始终瞒着绘真,这样的想法特别能满足你的自我设定,尤其是想象绘真会如何来吊唁你:是她的难过和悔恨满足了你,是一种“我早就说过”的心情,是一种隔着十余年才得到满足的久远期待,如同欠了百年的什么了不得的金钱与道德的账,今日终于还了。 直到现在看见绘真哭泣,你才知道所有的幻想都只是幻想。可惜即便现在说宁愿它们都不是真实,也太晚了。 第29章 你开始觉得越来越冷,明明是夏天附近还有轮胎燃烧,你却觉得冷。 你怎么也想不起来所谓人失血过多大概多久会失去意识的考题里,答案是哪一个。明明做对了的。 选错了的一直坚持,选对了的早早遗忘。 “绘真……”你用自己能喊出来的最大的声音喊道,希望她看过来。可是恰好有轻微的爆炸声,她惊恐地看向那边,没有看你。你只好再喊一次,结果呛到了自己的血——口腔里为什么会有血?脑子炸穿了?——咳嗽把她吸引过来。她拉起你的手,想抱着你,又害怕碰到断裂受伤的部分,她依然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你,从来不曾知道。 末了你只是在地上躺着,她还是在你的头顶,你们的面部彼此平行,说不好是谁在审视谁。 如果还有一句话可以留给绘真,留给世界上你认识的唯一一个叫林绘真的女人,要说什么你想了很多遍,已经有许多个答案。 “对不起。” 最后你选择的是这个答案。 绘真听了,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你脸上,并随着她摇头溅落你衣衫。 以前选择这个答案有很多原因,不过真正的原因这时候你才明白,只有这唯一一个原因——你不想死在她面前,你不想这样死,这样死会让她难过;曾经你想过让她后悔让她痛苦,现在真到了这一刻你知道自己那细小如虫啃咬的恶意只是被妒火燎黑了的爱,灰抹去,固然有烧灼的痕迹,你还是爱她的。 你爱她。 在你刚刚可以去死的短暂一生里你唯一真心地彻底地爱过的人只有这一个。 你相信你会永远爱她。 现在这个永远可以实现了。 你曾害怕——在患病临终的幻想里——你邀请她,她却不肯来。她未必真的有如此狠心,你却害怕死前不能再见她一面。甚至幻想出应该找个理由假装自己没病然后去见她,然后要如何假装自己没病呢,也许要……. 也许眼前这样是最好的。你庆幸自己是这样死,死前可以见到绘真,她已经在场,不能推辞了。 哦,你对自己说,我是这样的自私的人,我既想要获得又想要给予,这样难的事情也许只能留给下辈子了。 下辈子——你看着哭得抽噎的绘真,好奇她为什么就不肯看你一眼呢?——下辈子在哪里呢? 再见了,亲爱的,起风了——你轻轻对她说,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如果没有,她会执迷于“对不起”三个字的谜团;如果有,她会在梦里无数次回到现在妄图听清现在的话——我要走了。 你的视野失去色彩,黑与白渐渐糊成一团。失去意识之前,你努力伸出没有断的左手去触摸绘真的衣袖,可惜在触感从指尖抵达大脑之前,大脑就关上了最后的电闸。 第16章 不见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好像已经在窗前枯坐了很久,忘记了四季。 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敢打扰你。我在你和你的心之间的阴影里躲藏着,躲躲闪闪地凝视你的生活。我像个职业侦探,在繁华闹市里寻找你生活的蛛丝马迹,来判断你是否过得平静安稳。以前我以为这样也好。直到今天,习惯了安静的我才发现,太安静了,曾经为你偶尔颤动一下的心所发出的忐忑响动都没有了。 我开始担心。 你说我总是担心得太多,有时过于敏感,又不表达。后来为了你,我决定不担心那么多,只担心自己是不是担心得太多。我的心就像一面死寂的湖,生怕有一点涟漪荡漾到岸边去碰到你。但安静也有重量,太多就会使人不安。其实你出门上班我都会担心你在路上遇到意外,小概率在不在意的人身上是小概率,在心爱之人身上就是绝不能发生的万一。 我要出门,我要去找——不,我要去看见你。看见就可以。 我忘记有多久没出门了,也忘记最近都做了什么。家里也很干净,连我的痕迹都没有,你的痕迹也被消除了。我大概是想要消除一切与你有关的记忆,结果刻意的忘记只是自欺欺人。痕迹在心里,想要消除,就只能连心的那一块一起斩去。 我记起来,你经常去的咖啡店有三家。其中两家有舒适的户外座位,你喜欢休息日的早上就去,在那里吃慕斯蛋糕当作早午餐,然后喝两杯的美式。另外那家的玻璃幕墙在晚上会倒映着霓虹森林,非常漂亮,所以你总是在晚上去那里加班。你爱坐的座位,和座椅皮面的隐约纹路,我都记得。 空荡荡的公交车车厢里,没有一个人看着我。我忘记带耳机,恍惚地听车上的广播或者别人的交谈,但总是听不清,它们与我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只有你曾经说的话,离我很近,像执着的咒语与被囚禁的灵魂。 你说,你看那家花店,早上卖的花都很漂亮,花束捆得也很优雅,到了黄昏就开始做花篮,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本来面目。你说,那不是你说的那家日料吗?好吃吗?有炸猪排吗?你说,你上次送给我的香水,我很喜欢。那香味叫什么?下次我再去买点。 街道两旁的玉兰花开了呀,阳光下不知为何影影绰绰,我为什么闻不到香味? 我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去买那个香水,只记得有一次你说,香水用完了,但瓶子还留着,因为觉得好看。不知道它还在不在你家。假如它还在,我多希望我可以变成那个瓶子,这样就可以一直在你身边,至少比现在好。全城去追,四处去堵,却永远遇不到你或者你的影子。 当我无论如何主动出击都不能找到你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做一个死物,留在一个一定可以见到你的地方?可惜人是不可能变成树的,也不能变成杯子、罐子、书架、项链、耳坠、连衣裙。 要是可以选,我想做你的镜子,这样一定可以看到你。如果不能做镜子,做个在你家里动也不能动的架子也好。 阳光下的咖啡店,空空荡荡,没有你的影子。店员还是穿着精致围裙,手冲咖啡壶换成了黄铜的。我如此熟悉这家店,店员也熟悉我,或许也熟悉你,只是不熟悉你和我。我曾在这里喝你曾喝过的咖啡,然而那毕竟不是你的咖啡。千万人中寻找一点联系是艰难的,执意否定阻隔的存在使人心酸。就像我欲温暖你,却不能成为你的棉被,怀抱与脊背之间差着好几公里。 你如圆心而我如画笔,只是链接我们的铰链你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而我走得惯了,差点忘记它的存在。 走完三家店,人那样多却没有你,也许今天周末而你去加班了,于是我徒步走到你的办公室楼下。阳光温暖,我却半天暖和不起来,倒可以多等一会儿。曾经我也在楼下这样等着你。不管你知不知道,愿不愿意,想不想见我,我都等过很多次。一开始是黄昏,后来是晚上。那段日子,寒夜无事,我就在楼下等你。找你没有事,不会有事,我只是想看到你,哪怕只能望着你办公室的那盏灯。 头顶有星,偶尔也有月亮,辽阔无尽的夜空是无限的,可以让人随意遨游,但是我不想,我只想留在这地球上,望着你的白色灯光,知道我离你很近,这就够了。 等待的时间里我可以尽情地将我所有的话告诉你,悄悄地,静静地,对没有人能听见的虚空轻轻诉说,连路灯杆的冰凉铁皮都是亲切的。白色灯光消失的时候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可以悄悄走进拐角暗巷,看着你离开大楼,或是从地下停车场驾车离开。 红色的尾灯叫做甜蜜,我已经忘记了它本来是酸的。 我忘记是什么时候不再来了,是因为我忙还是什么。那就在这里坐着吧,当作重温。我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有力量,轻飘飘的好像一个风筝。每一个风筝都有它的风筝线,和拉着这根线的人。只是拉着线的人可能对此不知情。 我想起,你说你怎么胃疼了呀你现在怎么样,你说我真的很抱歉让你一个人去住院,你说其实这件事本来不需要被人知道,你说也许我们…… 我想起我曾经送给你一束花,一条印花的丝巾,一套cd,一些这样那样的东西,你也回赠我那样这样的东西。我们努力地爱对方,最后发现也许我们对于爱的定义不是一回事。南辕北辙,永远不能坐在一辆车上。你对自己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我对自己看得也很清楚,我只是看不清楚你,也不愿意看清楚。你有你的坚持和不坚持,我有我的不坚持和坚持。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我希望你后悔。有时候又不想,觉得这样挺好。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总有一天这交集会越来越少的,就像青春会逝去,好坏品质都会消失。但是在那之前,在你彻底离开我的生活、以一场婚礼或别的什么作为结尾斩断一切之前,我想尽力在灰色地带滞留。既然都要失去,就尽情拖延。既然已经判了死刑,就安心等待。 天已经黑了,楼上已经没有亮着的灯了,你不在这里。我突然发抖,感到一阵着急,我要去你家找你。 第30章 虽然没有带钥匙,但我至少可以看看你家的灯光;或者万一真的有什么事…… 以前我经常这样想,一边担心你有什么事,一边其实希望有点什么事——否则我怎么出现?我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个借口,否则不管你接不接受,别的借口我都不能接受,那都是打扰。你因为礼貌和怜悯而能,我因为爱你而不能。 我爱着你,于是我不能容许我违背你的意愿。藏在你与你的心之间的黑暗中,我是一个失去了眼睛的怪异生物,惯于眼盲,安于凝固。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居然已经站在你家里,忘记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进来。房间很暗,我却意外地能看得清。屋内陈设略有改变,曾经放香水瓶的地方已经换成了花瓶,花是你喜欢的百合,花瓶原来应该放在茶几上;茶几上的杂志整齐,还是那几本铜版纸时尚杂志,好像有一段时间没买新的了;梳妆台上还是熟悉的那几样护肤品,以及护手霜,我还能想起那玫瑰的芳香;餐桌上还有药品和保健品,怎么还在吃治贫血的药?你又不好好保养身体了;书架没有变化,只是多了几本我的书——怎么会在这里?我什么时候带了过来? 旁边还有一张我的黑白照片。用简朴的木制相框收纳起来。这相框还是我送给你的呢。 相框面前有一束花。 啊…… 我记起来了。 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不是因为你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是我死了。 啊。 原来我忘记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忘记了病床,忘记了手术台,忘记了遗嘱,忘记了墓碑的样式,忘记了你给我送来的鲜花,忘记有人在哭泣,忘记我说如果你来了,让你先挑选遗物,甚至忘记其实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我都忘了,这也许就是一种准备,一种逐渐的告别。所有珍贵的回忆里,我只记得你,我只记得我爱你。 死者为何不能流泪呢? 我在我送你的扶手椅上坐下,看看门口,看看窗外,再看看门口,看看窗外。天渐渐黑了,我渐渐没入这黑暗,感到一种柔和缓慢、不可抵挡的消解。 我想再看你一眼,在时间到来之前,再看一眼…… 第17章 关联 要请假,她想,等到老沈回来就请。就请事假,理由就说有事,什么事不做解释,本来就不能解释,然后告诉他现在手上的工作都完成了,没有十万火急的,都是长期的,长期的用手机就可以完成,电脑不带了…… 想着想着低下头去,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可叹甚至可耻——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着工作?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不希望这样的时候真的到来的,不应该。她的设想中,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至少二十年之后。距离她和周瑾相识,这样的结局应该在三十年后到来。 要三十年,她们才会因为最不可抗的力量而分别。那时候周瑾应该快七十岁,她应该五十几岁,这是她去送别周瑾时觉得“应该”、觉得“恰当”、觉得“可以接受”的年龄。 不是现在。不是周瑾还不到五十岁,她刚三十。 低着头她听见自己的眼泪滑过脸颊的曲线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办公室楼下还有人在翻整地面,一铲子两铲子,其实很吵。但一声“啪嗒”也很响。 微信响了,老沈又在给她安排工作,会还没开完。她抬起头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出“好的”,根本没有看工作的内容。 过往的岁月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过多少次,“周瑾现在在干什么”这个无聊的问题。也许要数也可以数,不是屈指可数,也不是恒河沙数,她想起周瑾是有定数的。像一个长相奇怪的函数,过去是属于一个范围一个公式,从刚才起,进入另一个范围,用另一个公式计算。 过去,刚才,两个小时不到之前,那位朋友给她打电话,她还用懒洋洋的语气接电话。 喂? 喂,找我啥事儿啊?还在笑着。 有个事告诉你。 嗯?说。 你要… 怎么了啊?她只听出一点不对劲。 周瑾去世了。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也听不清自己当时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喊出来的“什么”到底有多大声。此刻脑海里模模糊糊飘着电话里“不知道具体原因”、“好像不是意外”、“我也不知道去殡仪馆没有”,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团迷雾。 我只是打电话来告诉你。那边的声音已经变小了,她说好的,迷迷糊糊地说好的。挂断电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念周瑾的名字。 周瑾,周瑾周瑾周瑾周瑾周瑾…… 买机票。刷开手机的时候手在颤抖。今天,今天,今天。今天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是几点?早上无所谓。早上来得及,去机场,去机场只要半个小时,六点飞那就四点出发,可以提前到的,预约一个车,用滴滴…… 我可以直接去机场。只要机场晚上允许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等飞机。我就只是等飞机,我家太远了,我不想凌晨起床,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好了。 请假的时候告诉老沈让他不要问了,不要问谢谢,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 不要问我为什么。 眼泪流过脸颊,秋天了,眼角开始刺痛,干燥。南方也会干燥了,就像当年北方。那时候,她觉得北方的风怎么这么大,风像粗糙的冰块一样从皮肤上刮过去,每天不给自己多擦点油膏就等着开裂。她没开过,周瑾有。她给周瑾买过护手霜。直到现在看到那个牌子都会想到周瑾,那个牌子开得全中国到处都是,她在西藏的百货商店里都看见。在西藏看见还是会想到周瑾。 我去西藏了。我去了。你去了吗?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如今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了。 她闭上眼,两掌并拢,捂住整张脸。 周瑾……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年从周瑾身边离开,周瑾没有送。周瑾只是之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也算准了时间。现在回想,她已经记不得开头那句“已经到了吧?”之后的内容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关于周瑾的东西也会遗忘。她没有非要周瑾送行,要是周瑾来送她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会留下一段“无论说了什么都觉得是遗憾但又只能认定为恰当”的记忆。周瑾没有送过她,她送过周瑾,很多次。 她以为那就是她和周瑾的离别了。至少在两个小时之前,那就是。现在不是了。现在已经变了。 也许还在两个之前就是了,只是她不知道。 在她不知道的分分秒秒中周瑾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原可满足于这种不知道的,她原可以相信自己不在场的漫漫时空里周瑾就像没有遇到自己那时一样、过着安静平稳的美好生活。其实遇见了自己又怎么样?周瑾并不知道自己爱着她,不长不短刚刚够去死的生命里她是自己唯一一个真正爱过、彻骨爱过的人。周瑾不知道她的心,不知道她的所有纠缠和痛苦,山长水阔都是她独自一个走过的,和周瑾毫无关系。她留在周瑾心里得痕迹也许很淡,不像水上写字,周瑾会记得她,可记得又怎么样呢?她们分离。从那时就分开了。 周瑾在没有自己的时空里,与她无关,生老病—— 死。 死。 她拿起桌上的烟,罔顾外面的寒风刷啦一声拉开窗子,点燃一根烟夹在指尖。 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周瑾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是悄无声息,像是匿名,像是一团烟雾漂浮在眼前、自己轻轻呼出一口气就散了。散了。 周瑾是不是生病了?她记得周瑾的脸色一年四季都苍白,那时候她还无法分清那是擦得粉还是什么天然,那时候会觉得擦粉是高雅端庄天然是天生丽质。生病会是什么病,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生病那么从开始到后来、到可能的恶化和生命的终结她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去看望,她会去病房,会为周瑾奔波,会留在那里照顾周瑾,她幻想过好几次万一出现这种情况,自己老了,周瑾也老了,自己会如何想尽办法留在那里——周瑾那时候应该明白了吧?明白过来就会可怜她的心,然后允许她这样自私,对一个将死之人行使自己有限的、憋了一辈子的自私。 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要是生病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只知道被判的刑罚。就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哪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开始,爱上周瑾,错失了躲开、逃避、放弃的机会,一股脑扎下水,才发现不会游泳。 曾以为不能逃开的是自己,也就接受了溺死的结局。然而这么多年到底熬过来了,自己游也好被水冲也好,已经到了下游了,不知道周瑾在哪里了。 一直都在刻舟求剑。 或者是意外?意外??为什么凭什么有这样的意外?意外难道不应该只属于她自己,属于爱上周瑾这件事,而不是属于周瑾,周瑾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对周瑾来说有什么意外可言? 第31章 她幻想的悲剧里从来没有这一段。意外死亡只属于她自己,属于自己在乘坐狂野的出租车穿梭于城市、或者于大雨中飞奔于视野模糊的高速公路时,那些时候她会无端地想起如果现在出车祸,自己大概不会幸存——比如说翻车或者迎面撞或者从左边右边突然飞来的失控的超速车辆——如果死了,也算英年早逝,那临死的走马灯里自己会想到对谁的亏欠和执念还有想说却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她总是在想到父母之后想到周瑾。就像在想象自己重病不治的时候会想给谁留下遗言,想要和谁再见一面,总是会想到周瑾。总是想要再见周瑾一面,不惜以死亡作为要挟,或者邀请,要约,随便什么吧,反正要见周瑾。 所有留在世上的牵挂中总是有周瑾。周瑾是线头的那一端。 因为死亡而分离应该是她放开手,不应该是周瑾。 逝世,病故,意外身亡,英年早逝,一切一切的华丽词汇回避隐语,被拨开之后血淋淋的冷冰冰的不就是那个死字?不就是周瑾死了这个现实? 山崩了,天塌了,轰隆一声瞬间由白天变成黑夜。 烟灰落在桌面上,她发现自己的衣领都湿了。 一会儿老沈回来看见她这样子,会问出了什么事,用真诚的关切语调。她就可以请假了,说,说…… 说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不,不是父母,不是亲人。但是…… 是必须要去见一见的人。必须,必须必须。 就是被开除也要去。 线头的那一端松开了,断了,掉下来了,她要去目送这只风筝飞走。 原以为这风筝是自己,原以为自己才是周瑾心里的隐藏起来让主人都不知道的不系之舟,原以为是自己被放逐到了外太空,漂浮在近地轨道只靠一根绳子和休斯敦联系着。谁能想到是这样。 当时是我先说的再见,对你说的,虽然你没听见。你从来都没听见。 她把烟碾灭,用抽纸擦了擦眼睛,不太管用,又用袖子擦了擦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是失去了至宝的孩子。 我原想着会是我一个人终老,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刚才的梦境里有你、然而觉得哀伤,醒来又继续生活,就如此过了一辈子。也许遇到什么人,有也足够美好的一生,却也始终怀着对你的眷恋,因为觉得不会有结果、也早早放弃了执迷、也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不会放不下,所以觉得一切都能被治愈,所以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过一辈子,相思付流水,悲欢喜乐散于流年,过了一辈子。 一切都能被治愈,等到伤疤都找不到了,时间只将好的回忆留下来了,与你重逢我再也不会觉得伤感只会觉得惆怅了,我有我的满足了,你也满足的,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直到那时,我再去送别你,我可以笑的。 现在我去送你,我只能哭泣。 走进殡仪馆我就会哭了,还没找到你我就只会哭了,我跪在那里起不来,我趴在你的冰棺上哭,人们会问我是谁,发生了什么,我却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解释我和你的关联,说不清楚我的心意,那蛛丝一般的关联本就微不可见,现在断了。彻底断了。 也许你也不希望那样。 所以我只能一直流泪,悄无声息,为了不出声忍得胸口疼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告别,然后一直回头,然后离开。 然后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曾想和你一道散步的那条河边,面对着北风来临的时候会封冻的河面,哀嚎,痛哭,怀念说了好几次却最终没有实现的那句“保重”。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打开了手机,找到一张屡次换手机都一直保留不曾删除的周瑾的背影。 在我的眼泪里,你能明白我的心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曾说了多少次,终归,你的那艘小船,还是渡到了冥河的那头,徒留我一人,自己埋葬自己的心。 那张背影里,周瑾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风衣,认真地听着台上的演讲。 我一路都输给你,一直输,因为我喜欢,因为这样使得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赢,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在最后胜利,胜利于我们都老了,或者胜利于我的病床前,就算是你的病床前,我也打了一个平局,不是现在这样,我最终还是输了。 要是我赢了,至少你会告诉我,你是否明白了。哪怕你骗我呢?现在,我再也不会知道了。再也不会了。离别你时我说后会有期,心里不知何年何月,可我怎么都没有想过,等待我的是…… 听见遥远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努力眨了眨眼,用袖子拼命擦脸,徒劳地追求体面整洁。可眼泪不受控制,越擦,被打湿的面积越大。 罢了,为了周瑾,她还要什么脸面呢?她对自己笑起来,眼前一片朦胧,朦胧中四个字浮上脑海, 死别无期。 第18章 一千公里外的玫瑰 五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坐在电脑面前,其实什么也没看。手握着鼠标,也什么都没点击。没有新闻,没有收市后股评,没有桌面游戏,没有新的邮件,没有微信群里的工作通知或朋友聊天,什么都没有。也许别人都在路上吧,你这么想,经过度日如年的半个小时后,你也会加入晚高峰。 回家是一个高峰,不回家去别的地方也是一个高峰,大家都要在路上走,在路上走的时候最符合“芸芸众生”这四个字。 你拿起工作计划本——算是一个好习惯,虽然用的是废纸——检视今天的工作任务是否都完成了。七件事七条杠,很好,然后你打开那支黑色外壳的凌美,蓝色的笔迹开始安排明天的工作。人说每天花三十分钟安排第二天的工作可以大大提升效率。你觉得自己只需要十分钟,有时候只要五分钟。你想这或许证明了自己工作内容非常细致,只是一个小小的螺丝钉,是不够重要的一环,并没有太多的考量。 安排完明天的七件事,五点三十七,时间很慢。你打开抽屉吃了一块饼干——大不了回家少吃点,是不是?饿着肚子下班只会让回家之路更加漫长。对面的同事已经在玩手机,你点开视频网站,没什么想看的。也许对面同事的手机上也没有什么他想看的,你想,不知道为什么上班时间这么长,经常弄得接近下班时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想不出来,临死恐怕都没有此刻空虚。 你点开了一个猫头鹰的视频,心里却想着:也许临死的时候才是最充实的,人生中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像此刻一样,有所想,又无所想,多少有些无所事事。 手机震动。 七点半,你坐在港式打边炉的火锅店,对面坐着你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两个之一——和她的女友。对面是两个人,你是一个。即便朋友会开玩笑说“我介意你们两个享受同一样吃的却不和我分享”,仿佛真的有某种避嫌的需要,但你心里非常清楚,你爱你的朋友多过对她任何可能伴侣的喜欢。这么多年,你们其实各自都有情路不顺之处,但现在她找到了她爱她的、与她合拍的人,你也从心底为她高兴。 “我就说,这家伙一个月不找我出来玩,一定是有女朋友了!”你说。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 她们很合适,你看得出来,你也没多羡慕,知道自己羡慕不来。因为这清楚明了的知道,所以把朋友吃得飞醋完全当做玩笑。茶壶自有茶壶盖。 你从锅里夹起一块鸡肉,而女孩为朋友夹起朋友最喜欢的对虾。 你默默想,或许我连茶壶都不是。 于是你讲了很多笑话,和朋友没完没了地斗嘴,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们两个反而相处平静,虽然依然互损。朋友之间最真挚的爱原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你们沉迷其中,自然而然,无所察觉。 斗着斗着,又回到情侣之间了。你望着她们俩,跟着笑,不时主持不存在的公道。脑海里同步放映起往日画面的电影——走在街头的你和朋友,朋友一直对你倾诉最近遭遇的痛苦。你好像记得那位让朋友很痛苦的女生是学钢琴的,还想开钢琴教室,然后又干了什么来着?反正记得很清楚的是霓虹灯光下朋友那张哀伤的脸。从小一块儿长大,朋友绝大部分是个快乐的人,也是内向的人,即便大大咧咧喜欢玩笑,但并不爱表露自己的悲伤。好像只对包括你在内的很少的几个人表达。所以你很看重她的伤悲,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忍不住了,才对你说。 女孩离席去厕所,朋友开始和你说房子,说两个人搬出来一起住,你们一道点起烟。 你和她说着房子,说着交房日期。等到女孩回来,一道说起朋友前阵子看家具家电的好笑情态——“明明还有两年交房!”朋友自己说。三个人都笑起来。 结账离开时,你走在最后一个。店里很亮,外面很暗。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你想起你自己的那些回忆。朋友们说我的那个和那个,你都知道那是哪个某某,因为记忆力好,对朋友说给你听的那些故事也记得很清楚;而当朋友说起你的哪个和哪个的时候,你知道,朋友们也知道,他们对于那个和那个知之甚少。 第32章 因为你觉得表面粗糙的冰块没法倒出来。 九点半,在熟悉的酒吧在别处开的分店,你们三个坐在户外最边缘处。明天要上班吗?要啊,管他呢?朋友是爱迟到的,你不,你起得来,你素来对自己都很有要求。即便是休息日,睡到九点已经是很过分了,九点半还不起床那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其实你小时候也曾有过一觉十点半的时候,但现在不会了——仿佛有无数的事情要做,睡眠是最可以牺牲的一部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上大学的时候吧。 大学时代。 朋友坐在那里对女友苦口婆心地说着要念书,要争取更好的学历,并以你为例子举例。 你缥缈地想起,大学的时候有一个清晨,起得很早去学校的游泳馆游泳,回到寝室的时候才八点,你嘴里面包片手里端着咖啡,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室友们还在睡觉。 那时候如果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也许这一生都会改变。也许那时候得到另一种恩典,就不会获得今天这些东西。今天人人羡慕的一切,不能说不是你想要的——你也爱这一切,因为这是过去的自己的苦劳——但如果回到那个时间点去选,假如有的选,也许你会选另一个。 想要脚下的阶梯还是想要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的心可以等于一个人的爱情吗? 朋友起身去结账,留下你和女孩坐着。女孩和你说起朋友,说世上肯定没有第二个人像你和朋友这样好了。你手里拿着烟,双腿交叠,勾着腰,点头。 是没有了。 你知道你们都应该庆幸,在一路的遗失之后,还是有所得。 看到朋友有所得很高兴,于是你不想自控地对女孩说起仿佛娘家人、仿佛岳父对满意的女婿的话。 回家的车上,一路没喝酒的女孩开车,朋友坐副驾驶,你坐在朋友身后,你们俩像小孩一样聊天,你忽然觉得很快乐。 如果终归没有什么,那么有这个也足够了。 十一点半,到家了,洗个澡躺在床上,瘫着,打开看了几天的书。书是一本小说,北欧作者,剧情是平静的社区里的暗流涌动——为什么要买这书来着,你想。你试图专注地阅读,但是没看两行思绪就会飘忽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到底飘到了哪里去了呢?当你试图抓住它的时候就丢了,像一道鬼影一样在转角消失的思绪。于是你会刷开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看淘宝但并不会买什么,刷朋友圈但并不会点开读什么或者给谁点赞,哪里都去,什么都不干。 甚至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想。 最后书也只读了一章,三五页——总算读完了一章。 关上吧,你想,该睡觉了。 一片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你想把手伸向手机,最后还是没有拿起来。 黑夜是广阔无尽的浓密,但对你来说是空虚。 无数的吵闹,无数的觥筹交错,无数的亲吻与气味,全与你无关。 第19章 一千公里外的玫瑰 早上七点半,你坐在去上班的车上。这天阴天,初春仿佛还要下雨的天气。你看着车窗外的城市,刚刚睡醒的城市,和你的苏醒节奏类似的城市。有人快步而迷惘地走向地铁站,有人站在离地铁站入口不远的地方晨练,还有人和你一样,隔着两道车门,都在这条马路上等待。小店主在开店,店里的白炽灯很亮,是没有睡醒但是一定要起床的早晨的灯光。有的电动车后座放着巨大的筐,框里是蔬菜或者米粉;有的电动车后座是孩子;还有的什么都没有,倒有个雨棚。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车辆重新向前行驶:如常重复的一天的早晨。 恍惚间你想着,到底什么情况下,平常的生活里,会遇到车辆在绿灯亮起后却往后退? 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车撞车,不得不倒车然后绕开? 桥面忽然塌陷了,路上有个洞? 前面有什么哥斯拉一样的怪物? 即便那样也是倒车,然后继续往前。车不会倒着走。人即便会,也不被允许那么做。 你知道你坐的每一趟车都会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甚至想要找出纸笔记录下来:车辆的设计原理,即便不是有意识的,也在本质上与时间的不可逆性切合。 八点半,你抵达办公室。开电脑,开窗,开饮水机,登录pc端微信,打开几个固定网页。在上班的前半个小时不办公,只喝咖啡,浏览必要的信息,专心让自己苏醒。半个小时之后一天的忙碌就会开始,也许从慢速突然就变成快速,甚至超快速,叫人一下子就忘记了时间;也许就是一直这样缓缓地将一天延宕了下去。怠速的,加速的,时而怠速时而加速的。好像一个人有内外两台发动机一样,而且一台是另一台的制动。 一会儿有隔壁办公室的姑娘过来借用打印机扫描,一会儿有另一个隔壁办公室的姑娘过来办事。讨论事情,就会带着聊天,这是良性的办公室关系。他们说着很多话题,吐槽着上司的上司,反感着客户与合作方,对繁琐的事务流程的烦可以创造同仇敌忾、等于一种通关口令的白眼。你偶尔附和,但并不在意。你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事情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你甚至能估算其中的事情办好了办砸了和正常办完各自的概率。没聊上两句,不及尽情发表意见、表达想法,pc端微信的图标闪烁起来,又有事儿了,你知道。 或许只是无关紧要的通知,或许是突然冒出来的事情,让昨天做的工作安排突然被打乱,被打断,被推迟,被草草了解。 而身边的同事们还在聊着。聊着观点,聊着谬论,聊着伪科学,聊着不着边际的段子,聊着厥词,聊着假装不反社会的观点。有时候他们主动问你的观点,有时候不。你也不是随时都想发表。你对发表自己的观点无所畏惧,即便有所顾忌也是不愿意拆别人的台,可是你渐渐不想说了。想要改变别人的思维是很难的,你明白这一点,更明白与愚者辩论的热闹痛苦和不与他们同道的孤独畅快。不吐不快是热血,你曾有过。不想搭理是冷漠,你现在是。 没有力气去做一些曾经想做的事,接受了世界的混沌和人世无序的逻辑。然后呢?你留了一块田地给了很重要很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然后呢? 然后呢? 晚上六点半,你下班了,在车站等车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市内核心区环行的公交车。刷卡,上车,在靠近门又不挡道的地方找了个扶手抓住。耳机塞在耳朵里,手机里播放的是舒曼。下班的心情用舒曼的形容比较合适。车子启动,电动大巴车听不到呼啸的引擎。你散漫地思考着电动车的设计与补贴政策,继而随便在思绪中找到一个点,跳到别的事情去——比如说,没看的电影和想买的衣服,统统一步之遥——顺便再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 你先想到自己在车上、他们在人行道上,继而就划入思维的兔子洞:当我们所处的空间不同,就会根据空间划分彼此,近而产生“你与我”的认知,甚至进一步产生敌我。利益共同体可以由一道车门改变。 在人流密集的下一个车站,大量的人下车了,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回到水里就顷刻找到了鱼群,或者像罐头里的沙丁鱼离开罐头就顷刻变成了胡獴。抬头,张望,低头,与蓝光交汇然后放空视线,然后再抬头。 也许没有等来一趟回家的车的需求,他们根本就不会抬头。 你也用空洞的眼神扫视站上昏暗灯光中看不清肤色深浅的人群。没有在看什么,只是找个地方摆放目光。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接着你就看见一个女人。短发,细眼,长直鼻子,性感厚嘴唇。仿佛有光芒的眼睛正在向左张望,张望等待的车。右手举着手机,贴在耳朵上,仿佛在打电话。 思维从海洋生物中的哺乳类由何而来跳转到一个全无联系的点。 你幻想着,如何和这样一个人共同生活,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你想到了纯棉的衣服在初春或初秋的微凉天气中穿在皮肤上的感觉,那感觉类似爱抚。不带有性的欲求、又完全是温情的爱抚。你由此想起谁从谁的背后将谁环抱,谁把谁的下巴搁在谁的肩膀上,谁的手里有一杯给谁的热饮,谁的双手放在谁的腹部,谁靠着谁与谁一道往着窗外的景色——窗外是什么?是城市?是湖泊?是街道?是森林?有没有鸟?是哪一种?你喜欢哪一种?椋鸟,山雀,喜鹊?森林里应该有什么树?四季常青,还是会凋谢会落叶的?我想要一切。我想要这一切。但我更想要你。我想要你的陪伴。如果你陪着我,我将无所谓这一切。如果没有你,我将对这一切都充满要求,继而发现这种要求的空虚。 你的视线停留在那女人脸上,在她发现之前收了回来。她看向你,你看向别处。接着电动公交车启动,你想你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每天你在这个世界上错过的人大概有多少呢?你不知道。情愿不要知道。既不知道每天的数,也不知道总共累积的数,更不要知道总数。反正就希望有那么一个会来就行了。去相信就行了,哪怕信心动摇。 第33章 哪怕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动摇。像不关注一颗将要落下的牙齿,最后轻轻一碰,就掉了。 晚上八点半,吃完饭,散完步,回到书桌前。 有一个移动硬盘满满都是电影。 有三个游戏放在电脑里,都能流畅运行。 有一书柜的书,整整一层都是没有看完的书。 然而你甚至懒得点开什么网页去看任何东西,你关上了电脑,转身去洗澡。因为不想浪费时间。 可想而知洗完澡躺在床上也依然会抱着手机浪费时间。现实生活与想象中的生活最接近的地方是,你都给它们构建了由层层规则和理想做钢筋水泥的体系,然而一切又总是在最细微处出现裂痕,接着一切都崩塌。 崩塌,重构,滑向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成为现实的现实。 又一个周六的清晨,你醒来,喝咖啡,看新闻,阅读原版书——唯一能同时保有娱乐作用和学习功能的事:正准备打开电脑做点别的可做可不做的私事的时候,手机震动,有人在问,你起来了吗? 一个小时后经过着急的穿衣收拾和昏昏欲睡的出租车司机,你们相会在市中心的咖啡馆。朋友站在门口等你,和你一道上三级水泥楼梯,推开玻璃大门,点含咖啡因量较低的咖啡——你总是想要在纵容自己过度摄入和满足心理上的伪磕药感之间找到平衡——朋友对你投来朋友之间适用的鄙夷的目光,然后和你在角落坐下,开始向你倾吐身边的事。 比如被另外的你所不认识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给说了,仿佛把自己的柔软食指伸向狭长管道的那一头,本没有预计一定会得到什么,没想到却遇到极度坚实的水泥,撞痛了食指。 于是她忿忿不平,于是她向你倾诉,于是她说,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你说有。但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你们就着个人自由与互不干涉原则进行了讨论,从一开始就是统一战线,最后也不会分道扬镳。 这个话题结束,彼此宣泄结束,接着她有下一件事找你,关于办公室里和她暧昧不清的人。关于暧昧不清的人有没有与有多少,本质上也是个人自由与互不干涉的。所以你也没有什么好表达的,就像你爱朋友爱到根本不在乎他们的伴侣是谁一样,你也爱他们到根本不在乎他们向哪个方向去改变。只要他们是你朋友的部分还是那样,并且没有生长出新的影响友谊的肢体。 就像爱一个一夜情对象,只爱对方的锁骨,其余不在乎。 爱的反面不是不爱,是不在乎。把在乎的范围缩减,并不会有利于给人生比较容易或困难的黑与白的彼此转变,而只是扩大了灰色的范围。你要学会的是对灰色的范围说“whatsoever”。结果说得多了,无非证明有的地方你不想说、却不得不如此面对。 朋友说,和我一起游泳的这位男士如何如何。你看着她的眼睛,接着鼻尖,接着说话的嘴唇和里面的牙齿,接着点头,“嗯嗯”发声,重复这一过程。70%的脑力都放在这听她说了,但完全不留神。剩下的30%更加不知道在哪里。 她说完,问你怎么想,你说挺好的。 挺好的是一个灰度词。甚至可以说是个游标卡尺上的游标。 然后朋友提出了问题,她说,你觉得呢? 你觉得? 你开始从人生、从快乐、从自由、从精神愉悦和性愉悦的角度分别剖析这件事。你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脑海中在千分之一秒内就依据已有文献整理出一个checklist,然后照着它有逻辑有先后有轻重的一路说了下去。上学的时候就有老师夸奖你答题逻辑清晰分点恰当,你的答案简直就是标准答案,那么精准那么简洁。所以如今当你给朋友分析情感问题的时候似乎一切也可以这样处理。即便你知道情感并非如此,它从不清晰,它无法计算,它甚至像是一种完全不符合任何数据公式和曲线的怪异化学反应,也许可以用量子力学来解释一部分,但两人之间的互相吸引未必就像两个量子。什么也不像,就是人而已。 你说啊说啊,把分点、交叉、排列组合、总结陈词,最后给出了意见,然后与朋友一道喝一口有些变冷的咖啡。 朋友在沉思,你坐进沙发更深处。有时会喜欢那些沙发极其宽大柔软的咖啡馆,因为那样可以把自己放进沙发里,甚至把沙发当作棺材。 朋友忽然开口说了她的一个考量——一般来说,不外乎是不够喜欢或者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之类——然后你会知道这才是她一切纠结的症结所在,然后你会把先前的结论往后拉一点,比如把“马上”拉回到“不着急”,在时间性上做出修正,得到一个中规中矩的应用价值不错的结论。 朋友点头,把话题拉回你身上。而你能回答的,还是那句“挺好的”。你想说并且会说很多关于工作的种种。关于工作的烦与繁,关于对接方的愚蠢与弱智。然后草草终结话题,开始聊别的。聊八卦,聊别的现在不在场以后估计也不出现的朋友的事。甚至聊吃的。你什么都可以说得眉飞色舞,投入的聊天和你自己的实际心境没有关系。 有些事情你随便说,有些事情你怎么都不说。那些事情对你来说是已经自成体系。从此处到彼处再向其他方向延伸的路径是清晰的,a的考量项是这些那些,b的考量项是这些那些,彼此之间如何扞格抵触你一清二楚,仿佛五行一样相生相克。你想证明,却不断证伪;或者想要证伪,却不断证明。 你觉得“道理你都懂但是不做”的倾诉是浪费,所以你不说。 然而角色对换之后你竟然可以给别人开药方。 下雨了,你们决定多坐一会儿再去吃饭。两个人搬到户外的檐廊下看雨。朋友突然说,这样的事我也只能和你说。你只回答了一个“嗯”,因为这样的话听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人。你甚至都能凭借他们叫你出来的时间和语气判断是什么事。 但你自己没有这样的人。如同预知未来的神仙,永远算不出自己。 自己是自己无解的那道题。 第20章 一千公里外的玫瑰 夏天来了。白昼变得很长,好像有无数的时间可以消磨。你喜欢在白日长的日子里早起,因为那样整个人也可以跟着天光醒来。反之在冬日,天不亮就去上班的话,总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醒,或者是在醒着梦游。 而夏令时冬令时什么的,根本自欺欺人。调整了看待的方式,不能改变多余或匮乏的本质。你一边这么想,一边单元门口做着基础拉伸。手上有智能手环,身上是随便从家里抓的t恤和棉长裤,耳机线连着手机,占据听觉的是—— 你跑了出去。 你一度纠结过,是不是下班跑比较好,因为一累到底,付出金钱与时间去完成身心俱疲,这样就没有什么时间想别的。抑或也会想起来,只是没有生理上的力气就没有心理上的心气去想更多、感慨更多,深沉的睡眠会来拯救自己。 所以一直以来你倾向于选择晚上运动,偶尔调到早上是因为晚上有约。 但今天是个例外。今天你想早上跑,想通过剧烈呼吸带来的大脑空白驱散脑海中凌晨的梦境所残留的影像。 偶尔是会梦见她。事实早已注定,这出许多人知道却没几个人看的剧已经演完很多年了。续集没人来编,又或者每个人都编了,只是你和她不想去演。你们不会再演了。这也许是不是续集的续集——“后来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你不想见到她现在的样子吗?有人也这么问。你说不。但并不明示“不”否认的是什么。是不想见?还是不是不想见?你会看她的照片,以前的,存在自己手里的,或者现在什么人好心发给你的,你不会主动要。如果没有,印象没有更新,没有看见她终于长出来的皱纹,就可以认为她没有皱纹。 所以在梦中你梦见的永远是当初的她。梦里她爱你恨你依旧还是爱你恨你如你所愿,什么都有过了,可惜只是梦而已。和现实最接近的是,梦里她很少笑。现实中她也很少笑。她说过,少笑,就少长皱纹。 或许是因为这个。或许是你潜意识里觉得,她不会对你笑。怎样都不会。 不对你笑也好。这样就老得慢一点。 你见到她的机会是存在的,只是你自己纵容这些机会溜走。导致你只能在梦中见到她。梦里你不觉得她是一个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的人了,梦里你心中有无比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好像还是当年你坐在她身边,她掩嘴对你笑。当年的你会凑上去,好像她随便说什么都是神谕。现在的你,如果又出于同样情状,应该——人至少不应该靠上去了——你会微笑着温柔地望着她,你的心会贴在她的心上。 只要你可以。在梦中你可以。 梦醒,还是这个世界和业已发生的一切、业已不知如何变迁的面容。你起来走到卫生间刷牙,看见自己的脸,没有老,一点都没有,要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可惜只是躯壳。 第34章 清晨,你的感觉仿佛坐在灯火阑珊之后的某处黑暗中,往着灯火那头的某个人。那灯火是整个人世。 跑了三圈之后你累了,回家洗澡,去上班。能量有限不会影响工作效果——本来也不需要非常多的能量——而相对的虚弱可以保护你的心。能量不足?那就冬眠吧。如果连这样的事——你甚至回避给爱找一个形容词,敏感得就像ptsd——想必其它的烦心事也不会想起来了。 一整日的工作中你可以尽情地工作且保持疲倦的好心情,浑身肌肉也放松,毫无吸烟的欲望,更远离酒精。一整日的工作中你可以把自己的长处彻底发挥,你像个哪吒一样三头六臂,能者多劳且比别人做的都好,引人嫉妒而无法取代。一整日的工作中你还可以腾出时间来看新闻,在午休时间学习新知,监控自己的投资,甚至靠自己起初的误打误撞和后来的总结学习获得比市场一般水平还高一点的投资回报率。一整日的工作中你可以做一堆事,比很多人的效率都高。 于是你对基础的博弈论有所了解,甚至开始想要学习拓扑学。为什么?为什么不?一点实用价值都没有,你不做任何形式的设计工作,但你想要学,因为总要做点什么。你还对基金很了解,这是投资的必要,只是你理智地不投那么多罢了。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消费主义至上的人,你不需要那么多的钱,你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物质与精神的满足都是无尽头的,但精神的满足能在一个节点获得难以取代的快乐,物质财富只是达到精神丰满的手段之一,未免互相抵触也要努力避免过度。你寻找很多很多艺术作品来欣赏,你听moma的公开课,研究现代艺术的概念,试图寻找艺术品与创作者所宣称的概念之间的联系——有的有,有的没有。这也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事,你不做任何艺术品投资和管理的工作,但你想要学,因为总要做点什么。 当然你还精进了厨艺,因为想在节食控制、少油低碳的同时吃好吃的,渐渐赶上星级大厨的水平,吃过一两口的人都说开个馆子没问题了,你甚至抽了空去朋友家里下厨,多好一桌子菜!你却坐在一边喝啤酒。很满足,也很空落。 给一群人做饭、收获一群人的夸赞并没有给一个人做饭、只得到那个人的夸奖那么快乐。难得破戒喝着啤酒的你在等待别人收拾桌子,胃里的啤酒越来越多,但离填满胃还有很远的距离。你觉得你的心或许也一样。 你像个松鼠,囤积了一切,却无法冬眠。 一直奔跑。 一直学习。 一直寻找。 一直喝酒一直烹饪一直切、洗、炒、炖。 一直迷路。 像鬼打墙一样,跑了十个街口,还是回到第一个街口。 于是又继续跑。 你看过《西西弗斯》,你不认为你是西西弗斯。就是加缪宣布你是你也不认为是。你是什么你也知道,但不知道怎么表达。仿佛是一团概念集合在一起的灰云,灰尘的漂浮团。直到有一天你看见一个漫画中没有五官、胸腔处缺了一大块的人,你知道了。 不尽然,但很接近。没什么是你。 这个夏天你跑了过去十年跑过的里程的总和。因此睡得还不错,也做梦,只是不再梦见什么了。什么都不想梦见,甚至什么都不想。或许是因为想得太多。有时候你反观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心中随时随地都在想些什么的人,冥想的那一套对你不适用,你的自我意识太过于顽固,去找催眠师人家也一定会把你轰出去。你只能用自己创造的空白去填补空白,用白噪音代替安静。 但这只会使得安静更加吵闹。 你的心从来得不到片刻安宁。远在成年之前就是如此,从你爱上第一个人的时候开始。 -----------*--------------*--------------*--------------*--------------*--------------*--------------*-------------- 直到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的夏天雨水很多,多到不像个夏天,多到在家的时候你总怀疑自己跑步一年毫无进步、反而更加虚弱,因为你总觉得冷,想穿厚一点的外套——明明是六月。很多的雨把所有下雨的地方弄的都像马孔多。你的城市是马孔多,你的家是马孔多,你的身体是布恩迪亚家的房子,大雨正在冲刷泥土夯出来的外墙。墙上的色彩早就被雨水洗没了,植物的根早就泡烂了,人正在发霉吗? 霉是什么?人又是谁? 雨下在每一个地方,雨水漫过一切,怎么会有发霉的余地? 连浮萍也不会长。水只是流过,流过,流过...... 大雨天里,有人说有急事找你。你问怎么了?心里想着,为什么不像电影里那样,有独特的电话里说话声音作为解释?竟然只是原有的音质。你喜欢那种变调的音质,你希望在这样无休无止的雨季迎来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于是你要打着伞出去奔赴你的命运。一个人,一把伞,简直有有一种使人满足的孤独感,像是舔食雨水。 电话那头说,我有一只猫,需要放在你家寄养一阵,你看可以吗? 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你一直没养但是一直在帮忙照顾别人家的猫,比如那谁和那谁。 电话那头说,你一定行的也就一周两周很快就走我们家是布偶猫从来不闹也不认生的。 你说可以。 打着伞在小区外迎来一辆车,一个猫包,一套沙盆、饭盆、水盆和抓板,一系列的玩具,一个来去匆匆的主人。十分钟后又只剩下你和猫在一起。 你盘腿坐在地上,地板很凉,但你想靠近猫。是一只很漂亮的布偶,是个小姑娘,才一岁,蓝色的大眼睛,看你一眼,又躲开;等到你不再看她,她又看着你。你给她玩具,她爱答不理。等你有事站起来离开,回来时发现她在喝水。你伸手摸她的头,她没有躲开,但也不理你。 挺好的,你想,第一天还没有结束,她也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停留期限只是一生中极其白驹过隙的十几天,只比在便利店擦肩而过的人稍微好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你开门,她正在门口坐着,见到你就轻轻地喵喵叫。你以为是饿了,赶紧洗手然后给她添上水食。可她并不吃,只是走到你身边蹭你的手。轻轻地,柔软如丝绸的毛发贴在手背上。你把手翻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头,挠她的下巴。 晚饭过后,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难得的打开了电视,以配合给她梳毛的时光。 第五天,周末来的时候,你摸她的爪子,她不反抗,甚至把爪子主动放在你手心里。那蓝色的大眼睛还是没有什么情绪——你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也同样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反正,爪子是真实的。夜晚听不到她吵闹,白天醒来会看见她端庄地坐在某个地方。即便是放松地伸展、躺着,也显得优雅。 你是公主吗?你自言自语。她没有出声。就像真正的公主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样,你想。开个罐头,也不会吃得一脸——像你的另一个朋友家的那只金渐层一样——永远是那个样子,好像出生即是铸模,如青铜雕像般永恒,如丝绸般温柔。 周末的下午雨势渐小,你坐在窗台上看书,她蹦上来靠着你的脚,睡觉。等你起来去厕所,她也不跟着,安静在原地等你回来,把脚背伸到老位置,做她的枕头。 有人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养猫。你一直无法回答。 是在期待什么到来,因此不愿意寻找替代。仿佛寻找了替代就等于失贞失节,就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执着的太久终于把自己的理想变成自己的枷锁,这个金属铸造的过程是如此漫长。现在你也明白了,如果再执着下去,枷锁上就会长出尖刺,尖刺就会刺穿自己的脖子;枷锁也会变成铁处女,门会关上。 又或者不如屈服于这意外到来的替代。一人一猫,安静也彻底变得安静了。 好像你所求的真的不过如此。可以通过非人的别的生灵来满足。 有一天,晚上关了灯,你感觉到床垫轻轻一陷,然后四只脚踏着轻柔的脚步走到你的枕头边,接着有一只鼻子靠近了你的鼻子,轻轻地闻了一下。 我是活着的,你在心里说,还有点想笑,猫就是猫啊。 然后她在你的枕头上方,背靠床头贴着你,睡下了。 黑暗中你散开感官,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轻柔的、无声的、肚子上的起伏。 你喜欢猫科动物的呼噜声,但更喜欢此刻。 世上有太多的东西让你明白何为“夫复何求”,也有很多的机会让你明白不是贪得无厌,而是因为不得不。 寄养她的猫主人久无消息,你也不好意思问,因为送的时候就没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越是不说,越是不好。一开始你觉得这事儿无所谓,大不了当你养的也没差。现在居然渐渐开始觉得,最好就不走了,不再要回去,从此属于你。 第35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