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第1章 [gl百合] 《假面》作者:尼可拉斯【完结】 文案 换言之,不是撇开历史,而是将其置之于杜撰、寓意乃至于奔放的幻想的同等地位……而不必担心历史真实或我们以为的历史真实会损及诗意,正像卢卡奇所说:归根结底,诗意和历史是比肩并行的,我们(或者说是我)要提请读者注意本身所能表现的也只不过是象征性的真实而已。 ——《帝国轶闻》 [墨西哥] 费尔南多·德尔帕索 写了个间谍故事。但似乎感染了一些间谍故事以外的色彩。又或者也许也不是,毕竟,谁能一直顺风顺水,谁能不受现实的打磨呢? 35万字已截稿,he。隔日,每天上午11点更新。 “我们(或者说是我)要提请读者注意本身所能表现的也只不过是象征性的真实而已。”请大家看文的时候记得这句话。 内容标签: 民国 正剧 主角:汤玉玮,裴清璋;配角:万小鹰,丁雅立;其它:间谍,民国。 一句话简介:象征性的真实是照映人生的镜子。 立意:大时代下追求理想和身不由己的冲突与人的选择和变化。 第一章 霞飞路,法租界公董局的二楼办公室,面窗的办公桌,上午最后一点阳光,斜落在打字机上。亭台楼阁似的文件堆在周围,批改,画圈,波浪线,与大大小小的拉丁字母组合在一起,层峦叠嶂得起了雾,慢慢就往后面退去,在视线里模糊起来。 裴清璋知道自己又开始发呆了。可发发呆不也挺好?她不能总是这样奋力工作。那天杜伐尔{1}走的时候,如常和她打招呼,就因为她说法语的腔调他喜欢——杜伐尔看她还在忙碌,竟然叉着腰拎着有绶带的漂亮帽子(天知道他还要去哪里高乐),说,裴小姐如此专业,是公董局的幸运,而我的领事馆里没一个人比得上你,是我的不幸。 她被杜伐尔打搅了撰写董事会文件的漫长苦劳,很想没好气地回一句,那到底是法国之幸还是不幸?但她还是她,裴清璋不止是法租界公董局最重要的秘书之一,更是成日和翁同龢叙乡谊的常熟裴之廉的孙女、裴中衍的独女,臭钱无几、家规成山的遗老家庭出身,别的不知道,礼数一定知道,官家小姐,哪有在外面张嘴谑人的? “官家小姐”。 她的眼神涣散失焦,瞟见日历上写着1940年8月20日。刚才看见报上说,《大美晚报》国际版编辑陈振章被日伪特务刺杀身亡,听见后面同事们细碎的聊天声和电扇的声音嗡嗡地混成一片,有两个人正在悄悄议论此事。 又死一个!这76号的人,真是心狠手辣!中国人不杀中国人啊!这话你也说出,军阀混战的时候,今天张大帅明天赵大帅,吴佩孚孙传芳,哪一个不是中国人杀中国人!可是你不能为了日本人杀中国人啊!你这个话,也就只能在这说了!日本人要是进了租界,那才完蛋呢!日本人敢进租界?我可不信…… 她听力太好,往往什么细枝末节都能听得很清楚,以至于往后都是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直扯到了哪家的白切鸡好吃,她才回过神来。 白切鸡,可以考虑。就是未必有家里女佣人做得好。女佣人手艺好,可也许过一阵就走了。今天上午自己出门,那崇明妇人又和自己提了一遍。上一次提的时候,自己为了挽留,说愿意给她涨薪,那妇人还是不肯,就是要回家。 女佣说自己有八十老母要照看。她没法不同意。人家的八十老母有病,她的母亲还年轻,还强壮,还美丽,还能隔天就出去打一次牌,要说健康,估计她们俩比女佣都要健康,就是需要女佣照顾她们母女二人起居生活。这到底是官架子,臭架子,还是空架子? 也许是四体不勤导致总要无奈地求人伺候自己的烂架子,挤满灰尘,摇摇欲坠。 她想搬出自己不好找下一个的事实来挽留女佣,女佣肯定要笑她,说,小姐,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我是知道的,你在公董局,你涨得起,钱多还怕找不到? 是啊,涨得起。 她看一看眼前山一样的文件。她涨得起,她很清楚在自己的家庭财政规划中,她是可以涨,涨完之后再刨去一切费用和要存下来的钱,她的薪俸其实所剩无几。有时看着那点零余,买什么都不够,觉得还不如去存了,积少固然能成多,积极少只能成少。 一日三餐,衣服水电,女佣交通,四季礼物,幸好老首饰还有,不必置办新的——她也置办不起,她也不需要,需要首饰的只有母亲。她的工作就是来支持这些。而母亲,以她自己的方式支撑着自己的架子。说起来很合理,其实母亲并不喜欢她的工作。就像亲戚们说的,不够体面,甚至干脆就是不体面。官家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管家小姐怎么能伺候人?还是洋人?那些话她都能编,她裴清璋能随口做五言七言,能轻易编出一篇法文新闻稿,这些话她也能轻易想出来,她太熟悉他们的白眼冷眼与虚情假意了。 母亲也许还是明白她们现在不得不如此的境况的。她也明白,明白这是她自己选的法文专业,在一定要念完大学和一定要找到工作之间折衷,得到眼下这个结果。好也好吧,不能说它不好,予你吃喝绸缎;不好也不好,恰如眼下,她不喜欢这份工作。 当然,她知道相比其他工作,这里没有骚扰你的上司、没有粗鲁野蛮的日本人,也有稳定的薪酬,发的还是英镑(这导致她三天两头像关注小菜的价钱一样关注汇率,银行的黑市的私人的,通通要算),已经好了太多——但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是空虚,她无法想象她要在这样文字与打字机、油墨和火漆还有斤斤计较的账本里活到什么时候,她感觉自己茕茕孑立,在风中被吹得四处摇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落下来站定了,或者找到一棵大树依傍。 哪怕是一根旗杆子都行。她需要一个支撑,她需要有人来明白她。虽然她也知道眼下这木已成舟的不喜欢也有自己的原因,是自己自作自受,但是她还是需要。需要有一个人完全地懂得她支持她,了解她的一切秘密,分担她的压力,哪怕只挑担子轻的那一头也可以,只要有这个人。 因为她在阳光下的生活却不能支撑她穿越黑暗坚持下去,黑暗里她有另一种生活。黑暗中的她,是默念密码,指尖发报,敲击着点与线、长与短,传递着她本不想知道的信息的人。 不知道别人管她们这样的叫什么,日本人带头管这个叫特务,她不太喜欢,何况她只会发报,会窃听,会速记,别的什么都不会。和那些开锁打架下毒什么都会的人根本不是一类——她根本就不应该被招纳进这一行。可有一点,她爱自己也恨自己、让别人都爱自己的一点,让她被看上了:她过目不忘。 年幼在家里找了人授业时,裴之廉就喜欢她这一点。四书五经,她四岁就会背“知止而后有定”,六岁就读《四书章句集注》,八岁就学会背《项羽本纪》给裴之廉听,逗爷爷开心。现在想想裴之廉听完的样子,那副躲在楼上睡在摇椅里和自己的第五个儿子唯一的女儿背书、以逃避外面的变化家里的纷乱的困倦样子,其实并不快乐。裴之廉总是和她一起背完,捋胡子,闭眼摇头,喝一口茶,喃喃地说,要是还开科举,要是她是男儿。 她那时候不懂这些话,现在懂了,继而不以为然。 后来她进入公董局,也是这点让她晋升得快。在所有不体面的工作里,她矬子里面拔大个,选了这个。在所有的公董局职员里,她是为数不多的中国人。在这个人数一向不多的职员群体里,她的法语标准而流利,已经足够突出,还在一次紧急会议上记住了看过一次的重要文件并当场背给董事们听,从此就当了董事局的秘书,接着在一个细雨夜被一位华董叫到法国总会去,见到了朱家骅{2}。 她有些担忧,靠着教养终究没露出战战兢兢的丑态来。起初以为华董要对她做什么,后来又以为朱家骅要干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全在聊天,跟她叙不出旧就叙亲,她祖籍常熟,他祖籍湖州,非要说家里的常熟亲戚。那是民国二十五年{3},那时候朱家骅还在当中央政治委员会代理秘书长{4},介绍的时候说了,但她什么都没想。要等到一年后,二十六年,日本人来了,仗打起来了,朱家骅临走之前来找她,说虽然见了许多人但你我也要见,说往下的日子肯定会很难过,毕竟是打仗,说你的才华不要浪费,说我有个地方可以给你做事,有些收入,作为补贴,也能发挥你的作用,在敌后为我们抗日救亡发挥作用,说我听说你不是今年还学了速记{5}吗,我听说你学得特别好,那是种了不起的本事,说你的身份你的才华你的能力,不干这个,实在可惜了。 没功名可考,实在可惜了,现在没有生死一线的事情做,也成了可惜。她不置可否,刚想要说再考虑考虑,朱家骅就开始说钱,说公董局就是再安全也不会涨薪,欧洲眼看要打起来,一打仗物价就要涨,到时候你家就你一个收入来源,怎么够? 第2章 那天晚上朱家骅和她说的话里面,竟然只有和钱有关的是实话。 民国二十五年,去学速记,是为了在秘书处晋升,华董私下跟她说速记好的优先考虑,她则明白10英镑是钱1英镑也是钱,只要涨了都是好的,涨了她就能收回投资。结果事实证明,即便是董事会的秘书,薪俸上涨的程度也有限,她觉得自己被洋人和华董合起伙来给骗了。结果民国二十六年,这手艺终归给她招来一份财了;而且朱家骅还说,因为别人不知道董事会秘书薪水一般,也会自发地认为能一直干秘书的遗老遗少的后代肯定老实安静、绝不惹事生,很有利于遮掩她的那一重身份:兜兜转转,她倒是达成了“多挣点钱”的目的,像是她这个人走到今天,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浇筑出来的。 她回过神,整理好混乱的文件,麻利地敲完,取下,快速核对一遍——别人都觉得她这样做是无必要的,只有她自己坚持——然后送去给其他委员会,财政、地产、电影检查、卫生、人事、教育,最后从园艺委员会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园艺?这租界内歌舞升平,中华大地其余地方烽火连天,这是什么日子? 然而就是这样的日子——她这样对自己说——给了你一份英镑计价的工作。 刚才还在园艺委员会那里听负责人说现在去修修剪剪到底安全不安全,花匠总要从华界进来,日本人要查,又不能把花匠留在租界住,万一…… 万一什么,她随便问。 万一……那人也万一不出个什么。总之还是不太好,那人说。 她没搭话。自己回来,事情做完了,效率挺高,于是整理桌面上的文件。 她答应朱家骅的时候,朱家骅高兴得不得了,说了许多好话,她只是赔笑,那些民族大义,她懂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是天秤的平衡,好像照朱家骅说来危险和收入是完全等价的,多一毫子不给,多一分危险也没有。结果现在呢? 她看一眼窗外,外面是阳光灿烂,来收尸的清早才把地上的麻袋收走,里面装的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看见了血。 她也不想知道。不能想。有时候76号用铁丝把不知道是谁的手指头捆在电杆上,活像那木头电杆长了手。有一天另一个女同事来上班,脸色煞白,说是在路上看见路灯下有人头。这位同事住公共租界,她想,幸好自己不住。 这时候说危险,晚了。她发电报的手艺太好了,来不及回头了。她学了半年就出师了,郁秉坚{6}说,要不是你本来有那份正职,我简直想要把你拉到我这里来。她虽然知道郁秉坚不存任何坏心,但也不喜欢这说法,不怎么喜欢他的夸赞,连带对这件事都没什么喜爱之处。是啊她发报快而准,密码往心里一背,明文往眼前一读,脑子里出来的就是密文,而且最可贵是,她发报没有“笔迹”,毫无特点可言,简直是标准的标准,像教科书一样。 因为这个,她在郁秉坚、在朱家骅、甚至在中统上海站,地位都很稳固。她在公董局的职位也稳固,别人都担心被辞掉,倒数计算时间以盘算最后底线就是“裴清璋被辞退的那一天”。这份稳固又倒过来促进了她的特工事业。多有趣、多可笑的循环,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挣钱,做特工是为了赚钱,做这么危险的事是为了赚钱。 但凡她再有一点钱也许都不至于此。可“一点”是多少呢?她从不知道。她管账之前,该还的债已经还完了,“钱货两讫”,父亲的尸也收了,人也埋了,丧事也办完了,两母女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她这才去读的书,一回学校就说换专业,要去读法语,辅修英语。原不是这么想的,原来觉得—— 咔哒,她听见办公室外面走过的法国男子掏出打火机掀开盖子的清脆声响。纸烟。卷烟。隔壁的法国老头抽烟斗。没人抽大烟。新派的人应该不抽。她父亲不是,祖父也不是,所以他们抽。那种甜腻的香气在她记忆里总是和《古文观止》、《左传》还有《论语集注》联系在一起,也和绍兴酒的酒香、堂子里长三的汗巾子上的芳香联系在一起,还和争吵、咳嗽、以及哭泣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哪里不对,所以今天是这样呢?是从祖父分家开始?还是从祖父病死在最后一笔财产划分完毕开始?是从父亲和母亲结婚开始?还是从母亲身体不好二十四岁生下自己就再难怀孕开始?是从父亲流连长三书寓开始?还是从父亲一再被人发现醉倒在酒桌上摇也摇不醒只能送回来开始?是从母亲和父亲大吵大闹开始?还是从父亲虽然拒不料理家务却允许自己去上新派女中开始?是从自己考进了大学父亲却笑得一脸愁苦开始?还是从父亲无论如何要买现在这套洋房开始? 他卖了铺子,卖了另外两处房子,卖了乡下的五十亩水田,后来又买了三十亩,换来钱干了什么她不知道,父母都不记账,最后都说不清楚,有时临时借了钱连字据也没有,仿佛对方来要债是空口一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然而不等她管账,她就知道,她父亲裴中衍临死前做的最对的事情、也许也是唯一一件对的事情,就是买了现在这套洋房。够大,够漂亮,够安全,法租界,凡尔登花园。 万不得已,她终归可以把客房租出去。父亲当时也许没想过这一点,也许也想过,她不知道了。因为买完这套房子,回来和母亲一说,说完又吵一次架,他就走了。十天后死在总去的长三堂子里。 从出生到父亲去世,父女相处的时光稀少短暂,父亲做的种种事,对自己做的是好是坏已经说不清了。仿佛随着时间流逝、世事剧烈变迁,小时候他带给自己的快乐也逐渐消散,年少时他带给自己的伤害也逐渐隐退。现在只剩下她和母亲了。对于母亲,她心里是那样复杂,有深刻难言的愧疚——仿佛她因一般的血脉就成了父亲留下来的还债者——也有一桩一件的埋怨,还有太多难以言表的不理解。她不希望母亲这样那样,又舍不得母亲不这样那样,一定是小时候不曾学会说出口,现在就只懂得把眼泪往肚里咽。 从小如此,长大如此,呼吸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也许——她望向窗外的阳光——唯一快乐过的时光,就是上高中的时候,和汤玉玮在一起的时候。和汤玉玮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怎么想都是这样。那天是轰炸,她还和汤玉玮在一起,于是甚至都不觉得轰炸可怕了。而父亲去世的那天,那是个平静的热天,她还在上学,还获得表扬了,可因为又是自己一个人了,这重担掉下来,她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背上十字架了。 啊,汤玉玮,那个玉雕的人儿。后来再没有汤玉玮的消息了,只记得是去了美国。大洋彼岸的美国。不知道现在她好不好? 眼下,汤玉玮不在西雅图,不在华盛顿不在费城不在旧金山,不在她本该在的纽约晨边高地,不在任何一个裴清璋会知道、来日会烂熟的美国城市,就在上海,正走出卡尔登大戏院,把采访用的纸笔放回包里,拉一拉麂皮挎包的肩带,视线越过马路牙子下停着的大小车辆,左顾右盼,穿越重重车流,往街道对面走去。然而走到了对面人行道上,她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了看戏院的大门,窗棂虽然很中式,可阳台和立面总让她想起西部电影,想起美国西部那些手持□□、满嘴嚼烟草的牛仔,想起那种快意恩仇。 啪!啪!手都不用从腰间拿起来,又快又准。 想来,二十六年的时候,周信芳就在这儿一口气演了三十三天的《明末遗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好气节!然而现在,歌舞升平依旧,叫人说不清这是个什么人间。 要不是她知道,她简直要怀疑那些日本人来了上海也会被远东巴黎的纸醉金迷给吞没、忘了大东亚的重重美梦。 敲碎他们的梦需要凶狠的铁锤。 穿街过巷,她走得很快。有路人侧目,也有完全不在乎的——一看就是个记者,跑得快是应该的。但她只是一个侧身走进法租界不起眼的背巷深处的咖啡馆,里面除了顾客全是礼貌的白俄。她是熟客,进去落座,金发的俄国侍应生上来用上海话问点单,她用英语点拿铁。等他离去,她从包里拿出铅笔和信笺纸,开始写稿。这是她的专长,善于写,写得很快,这里是她的西部,她是在这里做到又快又准的。她不需要相机,通过文字就能呈现画面。要是给了她相机——那要看当天是哪一家报馆这样慷慨——给她双份的工钱都算是便宜。 今天这家是《剧场新闻》,没什么钱,但是汤玉玮喜欢他们。后台有什么,观众怎么想,她永远能把握好剧场的神秘与解密之间细微但是吸引人的那条丝线,而《剧场新闻》也从不逼她越界。 咖啡上来,她快速地抬头微笑着说一声谢谢,又立刻低下去盯着稿纸,十分忙碌的样子。未几又从包里取出香烟和火机,看也不看地往唇上一放,一点,火光不如红唇来得艳。 第3章 别人说她是电影记者,她愿意,她也写那些花边新闻,为生计,也为了在泱泱花边新闻里写一些能看的、不那么下流的东西,但说到底,如果将重重身份剥去,她愿意说自己是一个摄影记者、自由记者。 在如今孤岛般的上海说自己是自由记者有些可笑,但她喜欢,而且她能做到。她热爱新闻事业,也热爱摄影,最重要的是,热爱这个民族。 深切的爱是温柔无波澜的,就像深切的恨一样。 烟灰眼看要掉,她看也不看地弹进烟缸,放下笔喝一口咖啡。这时进来一个头戴报童帽、鼻梁架圆片眼镜的年轻男子,一看就是家中豪富、喜欢打扮爱出来玩的公子哥儿。他在咖啡店里左顾右盼一番,末了竟然端着咖啡坐在汤玉玮对面。 她抬头看一眼他,又把眼神收回去,“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他笑着,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捏着咖啡盘,“但不妨从今天开始认识。” 她没看他,“对不起,我很忙。” “你是记者,对不对?”他放下咖啡,两肘放在桌上,整个人凑上去,“我记得,我在辣斐大戏院见过你。” 她抬起眼,瞟了对方一眼,“哦?” “就是那次——” 他说得眉飞色舞,她看也不看,依旧写自己的。对方说了一阵自己如何进入放映间、与谁有关系、如何看到了放电影的全过程等等,发现她不理会,眼神就瞟到稿纸上,“你在写什么,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说着就要伸手夺过稿纸来看。 那干净修长的手指刚伸进稿纸里就被她打了一下,不响但疼,他立刻吃疼收了回去。她也不说话,单用铅笔指着他的眉心,对方立刻结了帐,讪讪而去。 门开了又关,咖啡馆里又恢复宁静,众人的聊天再度变成低沉的嗡嗡声。刚才压在告知稿纸底下的字条,已经被带走了。 这办法是她和他一起想的。没有碍着彼此的身份,甚至完全合理。而且从这一件事起,往下的事情都可以继续演下去,当时怎么认识,后来怎么重逢,欢喜冤家,诸如此类。反正只要他缠着她,有的是办法把纸条从她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他还说,大不了我们甚至可以演到假恋爱,假结婚。 她真心实意地瞪他一眼,做你的梦。 她是一个刚刚回到上海才半年多的留学生,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还在纽约从事过一段新闻工作,差一点儿就要成为ap的记者,这都没错;她回来才半年就以特别能跑新闻、特别能写稿而出名,也没错:但终归,她的本质身份,是一个军统特工。 她学新闻学了四年没错,她在香港接受特工训练也有半年。她在纽约的唐人街认识安良堂的师傅拜入人家门下已经四年。而她有了干这件事的想法,往长了说得有二十六年。她从小就喜欢《刺客列传》,她迷恋那些凭一人之力就扭转乾坤的故事,有时候还自己扮演,从小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说她的是不爱红妆爱武装,她引以为傲。很多人回望自己小时候,总有些不堪回首,她不是,她觉得自己特别一以贯之。这种迷恋和豪爽使得她交了五湖四海的朋友,使得她胆子大到跑进堂口众多的纽约唐人街去闲逛,敢路见不平,敢拜人为师,敢和一众师兄争高低,师傅总说她气血太热,她笑师傅几时懂了中医。 直到她在纽约看见王小亭的那张照片{7}——残垣断壁,浑身血污的儿童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号泣——她觉得自己的眼泪是滚烫的,滴在衣服上霎时就蒸发了。她知道父母平安,哥哥妹妹也好,都在准备经过香港到美国来。祖籍南浔长于上海的她也没有一直把上海当作“故乡”,仿佛朦朦胧胧地,只有故国的概念。故国被人侵略、同胞被人奴役,她当然愤怒,焦躁得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好,但要直到这张照片,她才知道,她要回去。 前线既已不存,她就到敌人背后去,一刀,捅在命门上。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朦胧迷离,梦中每个人都说着奇怪的话,唯有她自己,清醒,执着,采取与父母妹妹完全相反的路,在旧金山与香港匆匆交汇后,回到上海。 然后是纸笔,相机,电影圈子,□□□□抗日媚日戏剧,一室一厅租在枕流公寓,上峰叫德堂。上峰说,你这个身份,特别好,电影戏剧的圈子里人多,口杂,套情报容易,也是你的专业。她没问往后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怎么办,也知道不能着急,也记得师傅说的那些“戒急用忍”的话,但在她能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要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当外面是这样乱。她稿子基本写完,休息一下再改,把烟掐了,望向窗外。选择这里接头,一是不近不远,二是岔路很多,三——三是她的确喜欢这里,有经常来的事实,完全合理。她喜欢这玻璃窗外小巷尽头大街的剪影,天然的、整齐的、天然吸引人的构图。而现在,她从这长方形的相框里也看得见收尸队,他们一天的活干完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只管收走不管打扫,那血迹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是吓人的。□□对于常人来说是那么恐怖,可对于她而言,似乎还有更可怕的敌人。别人想的是“又有人被杀了”,她想的则是“自己最坏的下场比那还惨”,终结于枪口,终结于76号的监牢与某一种她不知道的酷刑,乃至于宪兵队牢房的新花样:敌人如此巨大,她却坚持得要战胜它。 每次想到王小亭的那张照片她都会坚定自己的想法,她一定要战胜它。 她永远记得自己看到那张照片时的心情,就像记得自己去告别师傅的时候。师傅说,我没有教会你多少功夫,倒把你带上了这条船。她说我不后悔。师傅说我知道你不后悔,你从来不会,我洪门子弟,能教出来一颗革命救亡的心,我也很满足。她笑,说功夫的确是学不成了,天生骨架子材料不够,但是救亡是够的。师傅点头,说是啊,人死不过一寸钉,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去吧。 然后她就上了船。好几趟船,好几趟火车,从东部到西部,在旧金山一边等待母亲,一边安排父母在美国的生活。未几母亲和妹妹来了,人到财到,还说父亲、叔伯还有哥哥都在香港,一边转移财产一边要来。那是1938年的1月,加州天气清凉甚至还有点冷,她按父母要求置办了全套产业,安排妹妹去上学,等到全家都到了,才说自己决心回去抗日。 他们不愿意,也没法不同意。后来回去的船上她看见一本书,叫《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8}。她看了,悄悄带下船,在香港找人自己翻印了好几份,寄回去给父母。也不是明志,就是希望他们能知道。 不,她要他们知道。要更多的人知道。当年,她离开上海的时候,怀抱的正是这样的理想:要让中国人知道世界、让世界知道中国。 这话除了对家里人,她只对一个人说过,高中时的同学裴清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裴清璋在哪里。回到上海也没有专门去找过,也许逃难去了也说不定。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抗日。她要抗日,不计代价。她要抗日,以一切手段。 所以她告别父母,告别哥哥和妹妹,告别纽约、洛杉矶和香港,回到上海,回到□□,回到随时都会被76号抓走、死在里面的状态里。她不怕,既不怕成为专诸豫让,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她有的是实力。她在香港学到的一切让她相信这一点,德堂意味深长的夸赞也让她相信这一点。 你来的是时候啊,德堂说,王天木的事已经过去了,不然,你我都活不下来,肯定会被他给供出去。 她笑,说是啊,现在上海,是新的战场。 低头看一遍稿子,改了几处,再来一杯咖啡,点上一根烟,一时也不想回家去——除了还在上海看摊子、时不时总想去香港或者菲律宾躲一躲的堂哥汤玉琅之外,她在上海已经没有亲人了,朋友也多在美国,原来的老朋友老同学,基本上也去了重庆,可谓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按照德堂的指示,她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把自己社交范围尽量地扩大。收入支出什么的虽然不是问题,自己的私房钱也大可支援革命,可是一天天的到处社交,她总觉得孤独。为了办好事,她总不能彻底暴露她是谁,展现的自己是经过了掩饰修饰矫饰、带着重重面具的自己,这样交到的朋友,只令人疲劳,这不是分担式的关系,而是充满强加的关系。她不喜欢。她怀念少女时代曾经在法租界自由玩耍的日子。啊,那些日子是那么遥远,那时候还有裴清璋。 裴清璋。 淞沪抗战时,她和裴清璋,不,她带着裴清璋和全家一道躲在自己家里。那时候竟然怎么都找不到裴清璋的父亲裴中衍,“天知道死到哪里去了!”裴清璋的母亲总是这么说。最后,还是她的父亲拜托了青帮的朋友去找到的,还是在窑子里。十年了,想想那时候的裴清璋并不快乐,她看得出来,那样子太鲜明,当初看不透的种种,现在想想也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第4章 希望她现在过得快乐,虽然在现在这世道,恐怕很难做到。 窗外,她看见一群瘪三大摇大摆走过去,一看就是跟着吴四宝投身76号的人,自称“青帮帮众”。哼,她在心里冷笑,门规森严,结果只要世道一变也就跟着变了。所谓“江湖上”真正可靠的人,也没有多少。像师傅那样的人,更乐自外于“江湖”。不过吴四宝如此招摇,恐怕不日就要死了。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老虎灶里的开水,开了锅就会升天? 师傅曾经教她不要鄙视自己的敌人。可对于吴四宝,她实在没法看得起。 她起身,旋风似地收好了东西,走出了咖啡店。 极司菲尔路76号,高洋房的二楼,东边办公室,情报处{9}里,万小鹰百无聊赖地坐着。平常无事的一个下午,楼下的两个接待员都没事儿干、正互相抢对方领子后面的进门标志闹着玩,她的位置背靠窗台,调笑玩闹的声音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按理,她当然不应该坐在这里,情报处本来都是在门廊下边东头那溜平房里的。但是为了和日本宪兵队的督导近一点、更是为了和李士群近一点,情报处搬上来了。是故,这些日子以来她干的最多的就是跑上跑下,把情报送给李士群,送给宪兵队的督导,身影反复穿越高洋楼面前的花园,活像一只蝴蝶。 在吴四宝这些人看来,她当然是花蝴蝶,恰如她看不起吴世宝、非要叫人家烧老虎灶时的名字吴四宝一样。 万小鹰新来的,论资历,是新人,是唐惠民带进来的。乍看起来既不属于丁派、更不属于李派,论理要么沦为两派倾轧的牺牲品,要么默默无闻以求自保,谁知道万小鹰一来就得到重用,众人不明所以,以为唐惠民失势已久、怎么会有如此能量?后来看见她和日本督导说话才明白了,她会说日语,而且很流利。 那她和盛东声的关系姑侄也就不足道了。和一个前花花公子、现政府官员的已不存在且无血缘的亲属关系,哪有会说这么好的一口日语来得重要? 虽然他们也不待见她对日本人礼貌谦恭、对中国人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似乎总也看不见玩世不恭和前倨后恭的区别。他们只能看见万小鹰华丽的衣裙,新烫的卷发,摇曳的步态,再闻到一点时新的香水味。 此时万小鹰懒懒起身,拿起手上的文件,准备送文件去。随着她起身,一身黑底白波点旗袍像画一样徐徐展开。不同于孙夫人的端庄,她这一套,下摆短些,波点大些,虽然风格素雅,却实在被她穿出一种调皮机灵的劲儿;配上新烫的卷发,白色高跟鞋,咔哒咔哒,开门下楼,俨然一道灵光靓影掠过洋房走廊。 从西边到东边,她先是在一排平房里找几位处长,该收到收到,该签字签字。吴四宝不在,得给他的副手。副手人不在座,问旁边抽着烟翘着腿的污浊男子,说在审讯室。到了审讯室里面,明里往暗里那么一看一喊,将文件夹一递,她两手抱臂,就这么站着。里面传来阵阵哀嚎,她也不为所动。吴四宝的副手用上海话和她开玩笑,她也笑着回过去,几乎对囚犯的惨叫充耳不闻。 等她走了,副手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想着这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想了想,不免想起她在政府里的那一层关系,更感惊奇。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就这样了?好像他自己穷凶极恶就是应该似的。 到了点,万小鹰收好随身物品,合上小巧玲珑的挎包,袅袅婷婷地离开令常人闻风丧胆的工作地,悠悠哉哉地晃回了家。原以为是个无聊的夜晚,正愁去何处打发漫漫长夜,结果刚进公寓楼就被门房拦下,说万小姐,有人送了一张字条给你。 字条?回家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打开来看才知道是盛东声送的。她笑,大眼睛转了三圈,起身,拿起电话。 “喂?” 法租界那一头,高大肥壮的男子一手拿着听筒一手夹着香烟,对着听筒哈哈大笑。一会儿你怎么样,一会儿我就还行,一会儿好的好的,一会儿没事没事,末了,话题的结束于“改天一定要来吃饭”,然后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 电话安静地依附在墙上,肥壮男子则回到客厅坐着,没有拿起刚才还在读的报纸,只是笑着吸烟。他的身侧坐着身材颀长、圆髻乌黑的女子,刚才还在后面看着他,现在也坐了回来,拿起刚才放下的绣绷子——可看那针脚,实在绣得不怎么样。 “谁啊?” “侄女。” “侄女?” “万惠浓的侄女。” “哦————” “现在在李士群那里呢。”说着,肥壮男子碾灭了烟,“总之,来日要是来了,你就替我多招待招待。我和她的小姑姑终归是离了婚,不方便再搅合到一起去。有劳你,雅立。” 女子的眼睛没从自己不外如是的绣片上抬起来,只是点了点头。他也无言。可她大概是觉得沉默不太好,遂开口补充道:“这是我应该。而且,我还应该恭喜你才对。” 话出口,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和自己的表情一样,只有无奈。 男子笑起来,“你就是喜欢说这些客气话!雅立,我们是夫妻。” 丁雅立依然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唤女佣做饭来吃。 大家都吃完晚饭,上海的天也已经黑了,法租界也不能例外,正如上海也不能例外于整个中国一样。遥远地,似乎听见一阵吵嚷,一阵脚步,一阵呜咽和窒息的声音。也许有人在剥猪猡,也许是更糟糕的什么,没人知道。衣服虽然是剥去了,但脸上的面具,戴上就不那么好拿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1}时任法国代领总领事,也是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之一。 {2}朱家骅,字骝先,浙江省湖州府吴兴县人,曾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代理院长、行政院及考试院副院长、教育部部长、交通部部长、浙江省政府主席等职务,还曾任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局长,被视为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cc系的一员。但自1939年12月接掌中央组织部长后,开始自组班底,另树一帜。由于朱家骅在学界政界均有相当的地位与历史基础,自立门户后,很快成长为战时一大新生派系,并逐渐与cc系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3}为还原语气,使用当时比较普遍的中华民国纪年法。 {4}架空,未核实。 {5}速记(英语:shorthand)是一种用符号快速记录语言的方法,通过速记符号记录的音节信息,并利用缩略符号提高记录效率。速记完成后,需要将速记内容翻译成正常的文字。速记的速度一般可达到每分钟160-400字,因此在许多如在需要现场记录语言的场合都有过应用案例,1896年蔡锡勇按照汉字的拼音编写了《传音快字》,本来是作为汉字文字改革方案,实际是一种速记符号,是中国最早的速记法。1912年他的儿子蔡璋正式编写出版了《中国速记学》,基本原则和“细线表音速记法”一样,是以椭圆和斜米字方位框架为基础,以汉语声母、韵母为基本单元设计的,用不同角度的斜线、椭圆和半圆代表各种复合的声母、韵母,是中国最早的速记著作。后来出现的各种汉字速记法基本以此为根据。 {6}郁秉坚(1901年11月~1983年)学名蕴玮,号彬翁。江苏无锡人,民国22年起任上海电话局总工程师,民国26年八一三抗战爆发,郁率领部分电信人员接受交通部留守上海的任务。翌年春,郁兼管电报局的留守任务后,请美国人白郎(beron)和卢赛(rusy)出面在租界内成立美商通信社、环球无线电公司和新闻无线电公司三个营业性无线电台,建立上海与国际间,上海与后方的公众及新闻通信渠道,并领导交通部留沪机构与迁至重庆的交通部通报的秘密电台。 {7}即《中国娃娃》(a chinese baby amid the wreckage)是中国抗日战争期间极为著名之战地摄影作品,该作品首度公开于1937年的美国《生活杂志》。摄影者为美籍华裔战地记者王小亭,时间地点则为淞沪会战、8月28日的上海南火车站。 {8}《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what war means: the japanese terror in china: a documentary record)是英国《曼彻斯特卫报》记者田伯烈编著、出版于1938年的纪实著作,是世界上第一本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史料专著图书。 {9}事实上76号内部的布局应该不是这样。此处为剧情所需特别设置。 第二章 报纸上写,刘呐鸥{10}在京华酒家遭人枪杀。汤玉玮还没读细节——虽然读细节的价值是看人家怎么写,而不是知道这件事的真实细节——就被同事打断,一只大手从中间劈下,险些把报纸一劈为二,然而力量到底不大,“看什么呐!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家通讯社!” “怎么,堂堂美商通讯社,还不让读外面的报纸啦?”她谑回去,满脸笑意,“还不让看死了个日本人吗?” “日本人?”男子闻言立刻把脑袋凑过来,看了两眼,“我当是谁呢,你不能这样骂人家是卖国贼啊!” 第5章 “你在美商通讯社供职,难道就不知道有的人是‘黄皮白骨 ’{11}。既然黄皮白骨都可以,‘中皮日骨’也是有的。你骂人家是卖国贼,焉知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有问题,觉得自己认的就是亲爹呢?” 对方笑了,“你这个嘴!哪一天最好天上掉下来个谁收拾你这一片牙尖嘴利才好呢!”她要打他,他佯装挨打,轻声叫着跑开了。 牙尖嘴利,这她承认,还颇引以为傲。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刚才发的议论是谑人,她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刘呐鸥她见过,他的《都市风景线》她也读过。实话实说,读完觉得此书从书到作者都沉湎美色,好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是□□,角色的一切想法都是由肉而来、向肉归去,尤其是女性。真的吗?身为女性的自己读来觉得十分不舒服,男人总是把欲望投向女性,同时借助自己牢牢握在手中的话语权把欲望带来的种种福祸也全部归罪于女性,甚至让有些的女性也信了这一套。女人是三从四德束手束脚还是放荡不羁竟然全是男人的规定的!这是她不喜欢他的第一点。 她不喜欢他的第二点,是那种对欲望的渴求。在她看来,奢靡和放纵就像过度的糖,对欲望的满足当然是必须的,但凡此种种终归过犹不及,人生在世的终极目的应该是追求对自己的灵魂的塑造、智性的提升,而不是纵欲,人不是一团血肉包裹的神经而已。 上一次和人说起这样的话题,还是在纽约,和当时的女友在一起。那金发碧眼的东方学学者,“占有”着一个真正的东方人,听她说完这套话然后感叹自己有点古希腊化,继而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完了对她说,不,你是东方化。 东方化。自己在那人眼中就是东方。当东方要回到东方去的时候,那人并不愿意跟随。 那时她还曾引用郎静山的话,那段“我主张在技巧上,应吸收西方科学文明,使照相不再是件难事;但要谈到艺术视界,无论取景或色调,我都认为应多研究国画中蕴含的旨趣{12}”来阐述自己的艺术理想。她是中国人,她想照出来的照片也应该是中国的,她知道这样做必须回到积贫积弱的祖国,但谁知道现在是这样回来的呢?当初的自己在艺术上是如此热切地想要追求某种精神上更重要的东西,把自己的享乐与欲望看得并不那么重要,认为自己应当是融于更伟大的事业的。 那时候的事业是展现中国,现在的事业是保护中国。 想到这里,她才重新回去读手上这份皱巴巴的报纸。随着字句,她想起自己与刘呐鸥见面的那一次。匆匆一面,只记得此人长得浓眉大眼,算是好看,只是没有什么刚强雄壮之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被那些留学西洋的人嫌弃。她自己留学西洋,并不嫌弃留学东洋的人。因为留学东洋,也不见得就非要媚日。但那些留学东洋却没了骨头、偏要媚日的人,的确分外可恨。但她还是要出入中影的制作部,也写了好几篇好报道,倒也不是完全为了接近刘呐鸥——犯不上——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和“社交空间”。毕竟如果可能,和满映搭上一点关系也是好的。 这是迟早的事,上海,是中心的中心,前线的前线,任何一个方面都是。 她往下读,报上把刘被打死的画面写得非常详细,活像要把人家溅出来的血又泼到读者脸上去,惹得她翻过来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错买什么小报。抛开文笔的刻意为之不谈,整个流程还是干净利落的。等,来,击,撤。没有感情,只有纯粹的理性思考,用纯粹的理性思考去判断目标的理性和感情——她最喜欢这些东西了。 如果还能是冷兵器,那简直是梦想成真。 只不过杀的是刘呐鸥,也不好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是事事都知道,也明白不要知道太多最好,何况死的是个汪政府的“九品小官”呢,是自己人杀的和是帮派杀的有什么区别吗?死了就好。 “这么点小事,还没看完?”刚才的男子又走过来,“喏,拿去。” 她把报纸放下,看见的是几张纸币,美金{13}。新闻社还是给她面子的。 见她没立刻伸手,男子笑道:“好家伙,送到眼前都不要,你想要什么?” 她白他一眼,接过钞票数也不数放进包里,“墨西哥鹰洋!你有吗?” “呿!想得倒美!现如今就是拍到了租界里顶大的新闻,也没有鹰洋可拿喽!” 两人一道笑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聊着,满口胡说八道带说八卦。走到门口,男子说罢了镜头,忽然道:“你要是真想拿雪亮的‘银元’,《平报》你考不考虑呢?” 汤玉玮闻言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他,“罗君强?” “是啊。” “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背景。” 男子摇摇脑袋,“这年头,什么样的背景都有,何必在乎那个?总之银子可不骗人,比你手上这些——”说着用食指轻轻戳一下她的包,“不知道可靠多少。” 她也笑,“是哦,金子就更好了。只不过我看他们出的东西,可是不太可靠。银元——”长长地出一口气,“也不能买我的名声啊。” 男子大笑起来,“你这人——牙尖嘴利!什么样的借口,你都找得出!” “可不是?你看看他们,厚厚一沓,只有经济报道是可信的。此外全是给日本人摇旗呐喊的。刘呐鸥刚死,我可不想当第二个。而且,你也不是第一个讲这话的人了,前几天就有一个,让我给他们写东西——” “谁?” “你管他呢!我没答应,我也是这么说得,还补了一句,我一不会写经济分析——写不来,也不懂,二也不会给日本人帮腔,难道我去写副刊的情色文学吗?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才刚死!” 两人笑着告别,她一边走,一边脑子里不着边际地想着战时经济的重要性。其实要分析她也写得出来,尤其是写通货膨胀物价上涨,肯定写得好,就怕写得太尖刻,引来敌人的刀枪——在这里交待了性命可不划算——又想到战争之中经济只是维持战争,战争本身是摧毁经济的。以前不知道,等到了纽约看到那些照片听到那些故事,才知道在欧洲,一次大战打得多惨烈。经济?民生?文化?都是一片废墟。 想到平报,就想到那罗君强。也不知道这家伙何时挨刀。但总归人家现在不光是报社的人,更是周佛海的人,周佛海学宋子文搞税警团,此人在列,轻易不好杀的。 轻易不好杀,也不是不杀,端看有没有用。这个道理她明白。敌人阵营里的人,要首先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也要让他当个不自知的死间,实在没用处或罪大恶极,再考虑杀。就算是王天木…… 一旦变成是自己人,那都说不好了。自己人是两回事。 轻轻摇头,她不再想,横竖这不是她战线里的事,她不想操心。她现在要做的,还是扩大圈子,打入各种各样的组织,把自己的网络铺开,同时保护自己,再考虑怎么活动。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考虑平报。不是情色文学写不来,她还是要名声。 以前在纽约,她也读过这些东西。作为欣赏,作为和东方学学者的女友共同分享的乐趣。说来她也不明白,女友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找来给她看,印度的,南亚的,你不是东方学吗,她说,而那金发碧眼的女子只是笑…… 往事无法回味,也最好不要回味。女友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回来,自己现在也想不清楚,到底是爱还是不爱。那真是爱吗?她倒不怀疑真爱会在同性之间发生,但对方毕竟不理解自己,就像对东方充满好奇以至于要去研究、却一直带着外来者的错误视角,用西方人的一切目光去观察着一切、观察自己,没有尊重,又何来的爱与未来呢。 多天真啊,找一个人,就想着终身。明明都已经人在异国,先进的摩登的纽约,然后黄粱一梦,然后是炮火连天,一张照片,一张船票,香港的一间公寓,是现在,是往事如烟—— 伸手看看手表,下午三点了,得去大光明那里了。遂伸直右手,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从半小时后抵达大光明电影院,汤玉玮一直忙到夜里,四处转场,不是采访,就是酒会,最后因为临时找不到人、追其去向,竟然是从百乐门出来的。她实在不想去想那么一个白面小生跑到百乐门去消遣是何必,那副左拥右抱的样子,不知道被谁给酿坏了,假以时日,这还得了?她倚在人力车里,脑袋稍稍往肩头一转,就闻到浑身的烟酒气味。她抽烟,虽然少,但是抽,所以虽然不喜欢衣服上的烟味,这份嫌弃也不好说出口——贼喊做贼嘛!而且有时候人家招待她的都是好烟好酒,单说起来,这样轻易地喝到不要钱的顶级白兰地,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 要是能不混在一起,就好了。她一边往公寓电梯走一边这样想,门房问她好,她只是摇摇手。也许门房以为她喝多了,其实没有,但比喝多了还难受,酒还在胃里,人已经头晕脑胀,“长此以往,可还得了!” 第6章 电梯来了,门被拉上,她靠着电梯的木制箱壁,阵阵想吐。这不良的反胃感一直持续,直到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躺在床上,也依然没有消退,顶得她睡不着。 一缕光从窗帘缝照进来,她想不起那会是那一束霓虹了。胃很满,但心似乎很空。 第二天,是个周末。汤玉玮还在睡,裴清璋倒是起了个早。周六是她难得的休息日,这一天她可以自由支配所有的时间。于是与母亲吃过早饭之后,她换好专门为周六准备的不新不旧不难看、上班也不适合穿的连衣裙,往法租界另一处白俄咖啡馆去。 往常她不爱到咖啡馆或茶室消遣,倒不是不喜欢咖啡与茶,而是没有一道去的对象。这样地方不是一个人去的,往常约她一道去的人她又看不上——幸好今天例外,今天是她愿意见的人。 “谌教授!”一进门,未及回答白俄店员的问题,卷发斑白的女子就从墨绿色皮面的雅座里伸出手来招呼她,她也笑着挥手,师生都全无当初课堂上以法语对话的优雅样子。 “清璋啊——”一落座,谌教授就拉起她的手来,“怎么样啊最近?你母亲还好吗?” “都好都好,”她拍拍教授皮肤松弛发皱的手,“教授你呢?你怎么样?学校还好吗?” “嗨,当初打仗闹起来,四校合并{14},大家不是都变成了‘上海基督教大学’吗?现在又好了,仗不能说打完了,但终归是打‘过去’了,四家又各归各,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四家凑在一起才知道各自都是什么样子,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是不愿意继续呆了。”教授望她一眼,一下望进她心里,照得她一愣,“薪资,氛围,内容,我都受不了了,我预备跳槽到圣约翰去。” 裴清璋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有时聪明太过,好话坏话、正话反话她都想到了,怎么说、说了有什么后果也都想了,但因为觉得什么都不想要,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 幸好这时候教授继续道:“咱们能交朋友,也是那时候好,也只有那个时候才行。往前往后算,都不行。都不行。”摆摆手,“你呢?公董局怎么样?” “嗨,老样子。事情还是那些事情。每天,也就是公文,打字机,修改,再打一遍,无非此类。有时候我都觉得我只是打字机与文件之间多出来的一个步骤罢了,不像是因为有了我、才有了打字机,而是有了打字机有了文件,缺了中间这一个,才有了我。” 她的咖啡上来了,教授也笑起来,“胡说!你可是我教的最好的学生!我就不信那公董局了,除了法国人自己,还有谁能比你的法语说得更好!” 裴清璋不好自我表扬,她的教养也制止她承认这种认可,“教授到圣约翰去,还是一样教法语?” “是啊,不然还能教什么?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教授刚才说我胡说,现在自己也胡说了!” “别编排我,圣约翰人才济济,教英文可轮不上我。” “哦哟,这谁知道呢?万一‘人比人货比货’,倒显得教授您厉害了呢?就比如这个——”她话锋一转,说起市面上的时新商品来,有意逗最爱时髦的教授的欢心。口红,眼影,胭脂,香水,烫发价格日益不菲,也拦不住教授自给自足弄一个流行卷发的心。只是说着说着,突然,教授两眼一亮,裴清璋敏锐地捕捉到这目光,就像上课时一样,用期待的目光望了回去,像是一种最基本的知恩图报——没想到教授却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想问你呢,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到圣约翰来上课?” 裴清璋曾有一瞬间想过可能是这话在等着她,但刚才说那一通以为已经混过去了,这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当然,后面的种种她也在霎时间想过了,就是不明白教授为何说这个话,因为判断不清其目的,就不好预判会有的结果,左右为难。说去?那用什么来搪塞得到不去的结果呢?说不去?那会不会驳了教授的面子?用什么理由,钱吗?万一教授说多一份兼职?她怎么解释自己已经不能再有兼职了呢? “不过嘛,”幸好教授还是救了她,“我们这点薪水,比不上你那里啦。我们的收入,说不定还有你们公董局捐的钱咧!” 她只好笑,强压自己马上要开始算账的内心,打起无用的、尴尬的哈哈,“是啊,是比不上……” 与教授告别,她悄悄赶往另一处。对教授说,是给母亲买东西,自然也聊了一圈母亲如何,教授也发了一通对她母亲一如既往的评价;早上出门时对母亲说的则是要和教授一起呆到下午才回来,母亲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她是专程到了一家粤菜馆的包房里,等人,吃饭。 新雅{15}去不得了,为这些事她也不方便去日本人和汪政府官员们会去的地方。即便照迎面走来的人看来,那些地方也安全的——他们说话都用密码,怕个什么? “来的晚了,不好意思。点些什么吃?”郁秉坚在她对面坐下,将手里用来充数的提包放在一侧。 “我不太饿,你看你吧。” “你不用为我省钱,” 郁秉坚笑道,“样子总要装。” 她笑笑,有点儿言不由衷,也有点儿坦然承认,但到底为他考虑的,点的不多,样子装得一般——她觉得可以用自己吃不下来搪塞,任谁都不好反驳这种托词了吧?——堂倌下去,他关好了门,她小声问:“怎么样?” “还行。最近需要注意的不多。号子里的人虽然活动积极,但是还没有发现他们有找到咱们的能力。保持正常活动就行。” 她点头,心里想着的是,你倒是不怕。“其他的呢?” “当土匪没啥新收获,还是器械不行。硬件不行,妄谈截获。我今天找你,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 她虽然人凑了上去,心里却是往后退的。 “还有一批材料要运走,怎么都需要三个人。他们三个一走,我有一阵是一个人都没有的。裴小姐,我需要你来学习拆解和安装设备。” 听完,她人退到和心一样的位置上去了。站在那里,几乎寸草不生的沙地上,眼神向内收回,望着几丈外的沙地,好像那些沙子会告诉她什么道理。 见她面有难色,郁秉坚回头看了看门,凑上来低声道:“裴小姐,我知道你的考虑。呃,津贴方面,我会向——” 她立刻伸出手——她知道这是不太礼貌的姿势,她的家教不允许——制止他道:“我只是不想——” 不想什么呢,在他让自己更尴尬之前,告诉他自己不想牵扯得更深更远更危险?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尴尬了,不是直接谈钱了,而是让她自己都觉得羞耻了。毕竟他是那样照顾她。 “算了,我来吧。” 更深更远更危险,夜里她和母亲吃完晚饭之后回到自己屋里,准备继续看足可垫床脚的近乎全套的《人间喜剧》,可是心不在焉,总想起郁秉坚下一步的安排,自己要哪一天到何处去与他见面,暗号是什么,等等等等。郁秉坚根本就不算她的“上线”,她一开始是直接被朱家骅安排给郁秉坚“帮忙”的,后来才多了一个管她但又极少联系她的“巫山”,她根本就是被直接扔进这一摊事情里的。她能怎么办?她往哪里退都不知道。 母亲从不是她的港湾,她有时觉得她才是母亲、母亲才是女儿,除了今晚这样的时候——母亲又在提给她相亲了。每说一次,她就得用一个新的由头去搪塞。不想结婚已经不行了,容不得她不想。年纪也早就成了母亲那一边的武器。今天她用的武器是“现在形势还很说不好”。谁知道母亲说,天底下再乱,日本人再多,这租界到底是安全的。 这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事实也的确如此,至少是母亲认知到的事实。可就在她哑口无言的瞬间,母亲趁胜追击说个没完,她烦了,一句话冲口而出: “您天天不是打牌就是会友,那外面麻袋里的尸首电灯下的人头,您一个也没看见。” 看见母亲脸上的惊骇与忧虑神色,她又心软了。她知道母亲是经不起吓的官家小姐(要这么说,比她自己还要再更“官家”一些),养在深闺,依靠父兄,丈夫的不归与自己的不育已经是人生大难了,哪里面对过这些血腥? “妈妈,现在物价一天一天涨,说不清楚什么情况。别说公董局,就是政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之咱们先不忙,时事啊战局啊,往下一步是什么样子,也还说不好,万一选错了,可不止是得不偿失。你也别听那些牌友瞎说,我们不着急,不着急。” “你说得那些……” “那些事情也说不好都是谁做的,青帮也乱,瘪三也多……” 她一直劝,直到母亲的神色缓和下来,心里想着的,是只有自己与母亲相依为命,也只有自己能保护母亲,自己本不该如此。 第7章 她有亲人,至亲也好,亲戚也罢,但始终觉得自己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10}台湾台南市柳营区人;台湾日据时期小说家、电影制片人,曾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 {11}化用,以作者愚见,当时并无此类说法。 {12}郎静山原话。但不知是否是这时候说的。 {13}假定。不一定真的给得出。 {14}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圣约翰大学曾将学校迁往公共租界里的南京路,与沪江大学、东吴大学、之江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五校组成上海联合基督教大学,但后又于1940年迁回原校址。 {15}新雅粤菜馆(简称新雅)创建于1926年,原名叫“新雅茶室”,系广东南海人蔡建卿所创办。该馆原址在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534号。 第三章 周六是她自由支配的一天——虽然只用了半天——周日就不是了。周日醒来,她的第一件事,每周的一件大事,就是和女佣算账。她把得牢,虽然按月发薪酬、按周发给菜钱,但每周都要对账。她给女佣有个预算,有全部花光的正常数、部分超支的上限、还有一个只放在她内心的下限。只是随着物价的上涨,她的下限也在不断上涨,如同即将没顶将她淹死的海水一样,而家里的财政,恰如底舱破了大洞的船。 女佣上来,先和她仔仔细细地算这一周七天,都备了什么菜——有的是按照报上的菜谱做的,有的是按照她们家的口味改的——一共买了多少菜,每一项是多少钱。她把自己上学时的外文练习册拆了重新钉成一本,翻过来用没写的那一页记账。女佣说,米价{16}这周是86元一担,她一想比上周虽没有太大变化,但往下说不好还有没有台风,也就接受了女佣进了一袋米的开支;女佣又说,猪肉和黄鱼涨得不像样子,七月间还是两元一斤的猪肉、七角一斤的黄鱼,现在翻了一倍,量就下去了点,她想起六月间的鲥鱼,上馆子吃一顿,一条就六七元,猪肉现在竟然赶上鲥鱼的价钱!便与女佣说,为了营养,总还是要吃一点,要是减量,换鸡蛋鸭蛋可好? 女佣叹了口气:“小姐,你不知道啊,现在鸡蛋都是一角三分一个了!” 她眨眨眼,“八月间是一角一个,还涨。” “这物价迟早要涨到天上去的!” 她摇头,而女佣站在原地,用诚恳的语气道,“小姐——唉,等我走了,你记得,往苏州河那边走,过三个路口之后往南,原先烧老虎灶的阿四,你记得吧?他现在在那里开生漆铺,有办法买点黑市的东西。” “黑市东西?”她放下笔也停下心里的算术,“我们这些东西,可有什么是黑市买的吗?” 她先是想了想应该还不到这一步,继而又觉得要是去黑市,她未必会和人家打交道不说,还不知道要蚀掉多少钱。 “小姐,现在是没有。但是哪里菜便宜,阿四知道。再说,火油煤球那样的东西,如今不好买了,家里现在还有,来日总要买的……” 女佣一边说,她一边点头,末了道:“是这个道理。就是,你一走,我新找的人,和这个阿四非亲非故,我如何能让他继续帮我?恐怕这里面还要一笔费用才行啊。” 女佣尴尬地笑起来,“哎呀,小姐,我也是没有办法。”然后便事无巨细地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丈夫如何不能工作,儿子当小学老师,如何收入微薄,她现在要走,也不是嫌弃裴家给她得太少,她必须回乡下老家带孩子,这样省吃省喝,“赚的铜钿,一天不如一天值钱。” 她听了女佣一车话,早就没有了争辩的心,只是轻轻摇头,也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等说够了,把菜钱核对了,把剩下的零钱留给了女佣,嘱咐她帮忙找一个,能立刻顶替上最好:“你也知道,我家是离不了人的。”又说今天还是买两条黄鱼回来烧了吃,贵就贵点。 女佣去后,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算账。黄鱼之贵,只是一日一日渐渐耗损,为了保证营养和生活品质,这个钱她断不能彻底减了。但是能“克扣”一些出来,也是好的。因为别的地方,她家的开销也不小。首先,四季衣裳,现在男士随便做一套西装都一百多元,母亲和她的大衣三年不换保养起来,其他的衣服总要购置新的,这一笔,每一季度她总要预留个三四百块钱;其次,过节送礼,宴请亲友,她就是厌烦透了再也不去,母亲总归有亲戚朋友,就比如八月中秋那一次,一桌子菜,一百二十元,面子倒是足的,可惜钱包是瘪的。 每次算账她都会感叹,父亲当时死活非要把这套房子买下来给母女二人,是多么正确。她现在的薪水,能够剩下的部分,就是常人用来支付房租的部分。月底发上月的钱,英镑一到手,她就要拿去换。一部分换成汪政府钞票,一部分就要立刻换成什么值钱的东西——顶好是金子,次之她可以考虑银元,总之得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换贵金属她总得通过一些关系,父母亲的故交,裴家的世交,能派上用场谁都行。而且她不信任人家,谁也不太信任,自出来工作到民国二十六年打起仗来,拉人投资然后卷款携逃的事情她在上海看得太多了,笑人贪婪愚蠢是谈资,自己守住不算多的家财是必须,所以只放在自己手里,绝不交人代理。不代理,又预测不了未来能值几个钱,没多少的钱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换,自然总是换成银元,攒上一堆银元之后才会成为金子。大大小小不甚整齐、成色也不一的各种各样的金子,全在她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 一度她也算过,此时彼时换的墨西哥鹰洋到底是值了还是亏了,后来放弃了,知道算也无益,就像放弃去核查女佣是否贪污——水至清则无鱼,她们母女这点工钱这点事,既不清闲也不富裕,要找个女佣已经很难了。 公正的数字写在纸面上,增增减减,余额的增幅越来越有限,她想也许有一天会从黑色的字变成红色,是红色吧?墨水浸下去,看得见那一面原先娟秀漂亮的花体字。 当初何必学法语,不如学会计——她笑自己——学一门会计,有什么不可以?自己还学会了速记,还学得不错,现在看来要是去学会计,一定也可以学得很好,然后就可以凭会计的本事,多挣一笔钱。 多挣一笔钱。 她笔尖浮空,在数字上随意画着,心里想着大氅皮袄各自能维持到几时,母亲何时会想着去打新的珠宝,自己的那几样家具是找谁修怎么修——然后搁笔,把账本也合上,起身把这一套东西又收回自己的房间里,锁在床头柜里。 哗啦一声收起钥匙,倒真像个帐房了。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四壁流露出一种柔和的古旧的光。自己这两年几乎不曾为了自己买过什么东西。要有,都是必须,没有为了快乐欢欣买的。钱都留给了母亲。除了那顶红色毛呢贝雷帽。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贝雷帽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像是草丛中唯一的一枝红玫瑰。 这还是得了一笔奖金,一时兴起买的。买的时候母亲问为什么买这个,神态是喜欢的。她记得当时才二十四岁的自己说,因为发了奖金。没说的是,这是多年前自己看就看中的东西,一直都没舍得买——也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钱,直到现在。 站在玻璃橱窗前,两相映,似乎看见当年还是少女的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身影。是汤玉玮吧?是汤玉玮。自己只愿意和她逛街,也只有她愿意和自己逛街。 裴清璋把帽子取下来,放在手里轻轻抚摸,像是用指尖逐寸欣赏。和汤玉玮一道看的,那时候那样喜欢,只是觉得自己戴着总不如汤玉玮戴着好看——是汤玉玮先戴着表演给她看,汤玉玮戴着是那么俏皮又活泼,然后扣在她头上,说,你也试试嘛,竟然是撒娇的语调。 她总是说汤玉玮比自己好看,好看得自己总要多看两眼,汤玉玮不信,说她谬赞。 谬赞,汤玉玮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活像在打趣她,可她不恼。也许因为汤玉玮是唯一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却了解自己曾经接受的教育且不以为落后的人。 曾经她总是反唇相讥,说汤玉玮才爱夸大其词,总是夸奖人。也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受的夸奖加起来还没有汤玉玮一年说得多。当然,她也受用,否则也不至于反唇相讥。而厚脸皮的汤玉玮总是不以为意,继续夸赞,把对自己的“谬赞”发扬光大到让自己脸红的地步。 听说美国那边教育就兴这种直白的夸奖。 也许她在那边会过得很愉快吧。 她看着帽子,静静矗立在衣柜前,带着一点笑意。 十月底,物价还在涨。汤玉玮知道,至少她总去吃饭的小馆子在涨价,被采访对象只要不是汪政府的人,为她买单的吃喝水平也江河日下。她倒不在乎那点吃喝的小钱,从来也不是没了一杯白兰地夜里就没法睡的人,只是感叹世道艰难——她有家里给的美金存款与汇款,收入也不错,只养自己一人而已,财政已见紧张,何况战时平民之家?远的不说,就说住在虹口、蜗居亭子间的老百姓,他们怎么办? 第8章 她觉得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一时是法租界这边电影和戏剧圈子里的花天酒地,一时是整个中国战争之下的水深火热。这两个世界是交叠的没错,只是有时前者中人看不见身边的后者。有的是生来就看不见,比如四大家族的子侄们;有的她觉得应该看见,谁晓得为何看不见呢? 比如刚才她采访的这个明星。与她同岁,却有一种年方十七、稚嫩青涩的气质。问他到上海来生活得如何,在剧场工作感觉如何,有没有去香港拍片的计划,问题的好坏他分不出,递简单的话或问尖锐的话一概“油盐不进”,所有的回答都是平实的,所有的语气都是闷闷的:汤玉玮自恃新闻专业毕业,也没法从这白开水里折腾出一片精彩的稿子来。她一时气急败坏,问对方,你刚才说,你还在住闸北那边?男孩说是的,苏州河边。 每天坐黄包车来工作? 是。 也挺不容易的。 就要搬了,希望能近一点吧。 那来的路上——她往前挪了挪屁股,不在乎这样势必把裤子弄皱——你有没有看见饿死街头的孩子? 对方一愣,白脸上泛起尴尬的红。 我早上来的时候,看见了收尸队的。她说,盯着对方的眼睛。 一边往外走,她一边回想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也不是为了一篇好稿子,不好的稿子她也写过,照旧有人要,今天这篇也是订出去了的——让她不悦的是他语气的那种波动。说到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时,淡漠得就像那不是自己的根;说到自己的未来,那神态虽然还是淡漠,却有一种积极与向往掩藏不住,像是小鸟要飞出笼子了。 大概我是对□□戏剧过于同情了,她想。但是,这年头在上海在演艺的圈子里,不左就是右,右就是和日本人同流合污。那还不如左。 她一边想一边走,准备趁着难得的秋日晴朗,到法国公园{17}去晒晒太阳。 其实我也没有必要对他那样步步紧逼,他只是个杭州来的普通男孩,因为貌美,突然有了翻身的指望。既没有不切实际的艺术理想,不曾“沦落”进美专一类的地方,也没有一开始就投靠流氓瘪三,自谋生路,只是对这些深刻巨大的概念、理论毫无兴趣罢了。没有兴趣不是罪,他又不是汉奸。 她在十字路口右转,走向公园的方向。有些人就是天生不感兴趣。他们不自私,也不冷酷,天性并不凉薄,人品并无问题,只是对于主义没有兴趣,在动乱中长大,从不知安定为何物,习惯了美好设想与许诺总会变动毁坏,当然保守自持,不愿轻易付出和相信。像这样的人也许一相信就是永恒的,也许不是。她见过很多不相信的,还没见过真正、彻底相信的。她对他们总是理解,也仅限于理解,别的情感难以诞生,因为这些人身上别的不那么好的特质,陈旧腐朽的那些—— 除了裴清璋。唯独除了裴清璋。她走到了公园门口,买了门票,缓步走了进去,仰着头,任由目光从树梢顶上缓缓扫过。 和裴清璋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高中的短短三年,自己对她就能这么了解吗?就能下这样的定论吗?十年前了那是,十五六岁,在学校里,不够洋派也绝不守旧的教会学校,裴清璋是一个内向又沉默的孩子,她从别的中学考过来时遇见的裴清璋,一直在这里从国中读到高中,却一个朋友都没有,总是一个人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着书,各种各样的书,别人会看的不会看的,她都会看——后来都变成了外国小说。汤玉玮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裴清璋打招呼,是和班上其他女生玩了几天、发现她们关心的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之后,那些女生遂抱团远离她,她虽不以为意,却听见她们背后议论自己和“裴家那个老古董真像”,就把目光投向了裴清璋,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的裴清璋,安静沉默的裴清璋,从来不张扬自己的存在的裴清璋——这么说和自己几乎是相反的——谁能想到她们后来能成为好朋友呢?成日都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为什么? 她走过成排的梧桐,落叶纷纷还没看够,望一眼那边的荷塘,只剩残荷,还是不看得好,继续沿着法国梧桐往前走。 是基于叛逆,别人不要做的她偏要做?别人都说裴清璋这样那样,她偏要证明给她们看?当然,接触之后她的确证明了她们说的都是废话假话垃圾话。还是基于对裴清璋的怜悯?她汤玉玮是一个朋友满天下的人,社交能力从不是问题——即便要直到现在长大了她才明白有些人接近她是为了她的革命党家庭背景、有的是为了家里亲戚的富有、还有些是两样都要——而裴清璋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裴清璋是那么文雅温柔,孤立她的那些人又是那么可恶! 十六岁的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来着。现在回想觉得是天真可爱的想法——她低下头轻轻笑了。天真可爱的真心话啊,裴清璋的确是温柔文静的人,不应该被她们那样对待啊。新派的教会学校里,却嫌弃人家的出身是遗老,这本身不就是对“新派”、对“进步”的一种违背乃至于侮辱吗? 她还记得有一次,裴清璋坐在梧桐树下看书,什么书她已经忘了,裴清璋的姿势是那样娴静,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翻动一下书页,偶尔轻轻叹一口气,笑一下,秋风吹落了黄叶,也吹动裴清璋的发丝。 如果时光倒流,她应该不要出声,先欣赏一阵,让那一刻变成永恒。 在那时,是她喊了一声,轻快的,敞亮的,高兴的,清璋! 那时候和人家还没有后来那么熟,就这样喊人家。 然后裴清璋抬起头来,望着她,笑了一下。 也许那不是笑,也许那只是嘴角轻轻地抬高一点,也许只是礼貌地回应——她早知道裴清璋比她礼貌得多,人家才是大家闺秀——但她就是宁愿认为那是微笑,那是裴清璋留给她的微笑。 她慢慢走着,脑海里漫无边际地想着,也许哪一天真的应该去找一找,哪怕找不到裴清璋,找到她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东西也好。看到王小亭的照片之后,除了愤怒,她当然也挂记在沪的亲友,于是劈里啪啦不计代价地给家里发电报,一天三封加急,好像巴不得马上有个回音一样。也就是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除了挂念家里人,竟然还挂念裴清璋。 没道理吗?毕竟她们是在一起经历了上一次的战火的。 有道理吗?来美国几年了从来也没给裴清璋写过一封信。 这世上有道理又没道理、没道理又有道理的事也不多。 也许自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前方是个分岔路,她抬起头,左右看看准备选一天走。突然在左边,看见一个带着红色毛呢贝雷帽的身影,坐在左边岔路的长椅上,低着头在看书。 是吗?不是吗?会是吗?为什么是? 她想了很多,绕了很多圈,直到认出那顶帽子。 是。 于是她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站在那里,像是站在一种永恒之中。 她在香港下船时的感觉都没有这强烈。可激动之下,还别有一种平静,像是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 “清璋?”她轻轻唤了一声,害怕惊醒自己的梦。 那身影动了动,接着僵硬,接着缓缓转过头来。 裴清璋从公董局那里出来,趁着天气好又难得休息半天,这才到公园来看书。书是《猫打球商店》,公园是离家近的安全的法国公园。她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晒得到太阳又不刺眼,而且还是梧桐树下。 她经常这样干,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今天唯一例外的,是戴上了那顶红色毛呢帽子。自从那天在衣柜里把它翻出来,一直就没有合适的天气戴。不是太热,就是下雨。今天难得好天气,她想出来散散,戴着这顶帽子出来散散。 这帽子总是在她的心头萦绕,已经变成了一种痴迷,似有若无地总与她生活中的什么东西有点关联。比如这几天,母亲不知道从哪位牌友那里得了一个可以介绍的男士,又让她去相亲。可似乎母亲也不大上心,原因是否是觉得这位男士有什么问题,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母亲不大喜欢男女相亲去电影院是实——母亲那样老派,不放心孤男寡女相处于旁人公正的目光看不见的地方,而那位男士估计的确建议去电影院,不然母亲也不会去买一本电影周刊来看。 母亲看了这部电影的介绍,不好之上更加不好,遂又叫她不要去了。母亲既然不强迫,她也就应了,趁机把那本杂志拿来看了——本着凡事不亏的原则。她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觉得明星与花边新闻离自己也很遥远。周刊上的文章也良莠不齐,有的实在捕风捉影,窥私得病态,即便假装成了影评,也流露出下作。 直到她看见一篇文章,还算不错,甚至有股可亲可爱的调皮劲儿。读完了意犹未尽,去看作者何人,那里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汤玉玮。 第9章 真的是她吗?真的会是汤玉玮吗?她回来了?裴清璋坐在床上,心里全是不可置信。她为什么从美国回来?现在这么乱回来干什么?她怎么会给这种杂志写稿子?想到这里又把杂志翻了个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末了还是不敢相信,可是又想相信,如此天人交战,最后告诉自己,一定是同名同姓。 这样的事太好了,大概不会发生。 然而她过两天路过书报摊,看见电影戏剧相关的报纸杂志,不免好奇又拿起来看看,结果总是看见汤玉玮的名字。这里那里,反复出现。她有时买,有时就站着读完再走,虽然早已无视了店主的白眼,但最后因为喜欢,读完了还是会买,以致于后来店主都笑了,说小姐,买回去慢慢看吧,站着看多累。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等不及。 如此,买啊看的,一段时间之后,她早已不再好奇是不是汤玉玮,她的感性告诉她就是,文字里看得出来就是这个人,而她的理性还不愿意相信,姑且告诉她是不是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不去想。不去想就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谁知道,忽然,今天,在法国公园的梧桐树下,在上海秋天的阳光里,有一个人从背后叫了她一声,她脑海里怎么就想起这声音只属于汤玉玮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呢?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怎么还能想起来呢? 好梦吗?还是梦要醒了?到底是谁?她紧张得转过身来,看着那人。 而那人笑了。 “清璋。好久……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16}物价会尽量考据,不能保证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譬如,如1940年9月29日米价是90元一担,遇上台风天出现了抢购,但是10月02日的报纸上又见到是80元一担,不知道是不是平抑了。故取中间数。余同。 {17}现复兴公园。 第四章 那天晚上,裴清璋回家晚了。回家晚了,自然要被母亲询问。原先每次发生这样的事,她总要准备一堆借口随机应变,毕竟使得她晚归的原因总是不能说的原因——想想要如何和母亲解释自己被朱家骅骗去做如此危险的工作就头疼,那一番躲不开的吵嚷——也就免不了在压力与欺骗之下被吵得心烦,言语不耐。可这次她没有,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兴高采烈地回答说,我遇见汤玉玮了! 汤玉玮?母亲记不得了。我那个高中同学啊,您忘了,轰炸的时候咱们还住在人家家呢。 她倒还有点自知,知道那段回忆母亲顶不喜欢,只说是“和咱们一起”,而不是“带咱们一起”,哪怕实际情况的确是后者。 母亲想起来了,果然不太愉快,只是“哦”,往常的“在何处高就”之类的问题都没有问,反而说起旁的生活上的琐事,譬如接下来哪家哪家居然还要做寿,自己去的话穿哪一件衣服,备选的衣服是否有点旧了,需不需要送去洗一洗。而要是往常,她想到那一笔法式洗衣{18}的钱就觉得旧衣服是越穿越“增值”,让人不知道是应该买新的还是继续将就下去——但今天她没有,她很高兴,毫无挂碍地和母亲讨论这些琐碎。 说了好久,母亲才离去,她也才上楼洗漱准备休息。她一边刷牙一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都要跟着刷牙的节奏舞动起来;然而霎那间,她听到母亲走过走廊的轻声叹息,那种疲倦的叹息,好像为了维护社交地位付出了几大的心力——这一声叹息捅穿帘幕,把她送回了现实。 刚才竟然这样高兴啊,如梦一般。而现在竟然就要醒了。 等到躺在床上,两手在身侧摊平,她既没有想明天上班要开的会要打的字,也没有回忆郁秉坚前日刚教过的快速组装法如何反过来就是拆卸法,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今天和汤玉玮的对话。 她问汤玉玮都去了哪里,汤玉玮问她都干了什么,彼此同时问出口,自然抢着说“你先说”,接着又是“不你先说”,仿佛还是同班高中女生,一时都嘻嘻笑起来。汤玉玮回答她自己去了哪里哪里,如何乘船去了旧金山,如何穿越北美到东海岸去念书,如何在纽约生活学习然后如愿进入新闻业,她听到这里一声惊叹,“所以杂志上果然是你!” 杂志上?汤玉玮笑,“哪一本?让我猜猜,你都看什么。唔——你看的肯定是……” 也许是基于对汤玉玮的了解,她一看汤玉玮的那副表情,就知道对方要谑她,立刻反击,用把火力引回自己身上这个多年前也屡试不爽的方法:“你就不关心我?” 汤玉玮果然问她,你呢?你都去哪儿? 这一问她就觉得有点儿心酸,此刻躺在床上也觉得心酸,她去了哪儿?她读了法语,她当了秘书,她学了速记,她送别了父亲,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她—— “我能去哪儿啊。我不像你。我就干了这么些事。”而已。 汤玉玮当然也熟悉她,轻易就听出她语气里的妄自菲薄,“别这么说,别。你已经很聪明了,能进法租界公董局当秘书,很多人想都不敢想!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的。” 她想起自己当时心里被轻轻捞了一下,低下的头又转过去看着汤玉玮,然后想起来,立刻问出了口:“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你家里人呢?” 汤玉玮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接着就开始问她家里的事情。现在怎么样,爸爸妈妈还好吗,等等,现在想想有点儿揪着不放,但那时没反应过来,汤玉玮问了,她就答。汤玉玮逗着她说,她就一直说,好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了,旧同学们走的走逃的逃,她们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告诉她们,这么多年封闭惯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无人倾诉从父亲去世至今的种种苦闷,宁愿不说不想。 然后她和汤玉玮重逢了,汤玉玮还是当年那样,允许她一直说,然后一直安慰她。她说着说着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往日会把持的那些该说不该说的边界,只当这突然重逢的汤玉玮还是往日那个最亲密的朋友,自己则有满口袋十几斤的豆子要倒。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两人身上都有了几分寒意,抬头看看身上洒落的已经是夕阳,汤玉玮这才提议她们先回去,留下彼此的住址与电话,来日再相约,“横竖现在都在上海了!” 她笑,忽然想起来似的,像小说一样,对汤玉玮说,“这简直像一场梦。” “咱们重逢吗?” “嗯。” 汤玉玮笑,笑得明媚,笑得温柔,“是好梦吗?” “是,是个好梦。” “那旧梦做完,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说完,汤玉玮走上来轻轻地、礼貌地拥抱了她,发丝撩过她脸颊,真一个好梦啊—— 她就这样睡着了。 裴清璋有时候总怀疑美好的东西都会弃她而去,亲密的朋友,偶尔的幸运,静谧无人打扰的时光,这一切都不长久,长久的是磨难,是痛苦,是无奈。她夜里睡得很好,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湖面上泛舟,虽然只是一个人,倒也觉得快乐。小舟轻荡,微风细抚,湖光潋滟,仿佛一个人要到仙境里去。她看够了周围的美景,正准备拿起桨来划几下,就听见汤玉玮的声音对她说,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她说好啊,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对自己说,美梦终归会醒。然后她就醒了。 要不是手里真有汤玉玮亲笔留下的地址与电话,她也许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做了个梦,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然而日子是照旧过了下去。照旧,也照汤玉玮的想法。汤玉玮第二天黄昏时分就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约她第二天晚上去何处何处吃饭,还说自己对于现在上海有什么好玩的有所了解,可以带着裴去做“新梦”,但是探访往日陈迹,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只能请裴清璋带着自己去,做做“旧梦”。她读了觉得好笑,笑汤玉玮给杂志写稿写得多了,写张条子也是这样文风,又笑什么新梦旧梦的,简直鸳鸯蝴蝶。但她知道,自己会去赴约,自己也想做那些梦, 旧梦想必难免物是人非,但若有汤玉玮与她一道感叹,倒也好些,至少人还不是完全地换掉了、不见了。新梦相比有许多从未见过,可能新奇有趣,的确不妨看看,毕竟往日连个由头都找不到,现在倒方便了——要不是此时重逢汤玉玮,她对自己说,大概这两个梦自己都不想做。因为不敢做,只想盯着眼前,只能盯着眼前。 战乱年月重拾故友,似乎不那么茕茕孑立——也许本来就不是,只是她觉得自己是——多好。 汤玉玮当然知道那封信写得鸳鸯蝴蝶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日她下笔总是很顺利,甚至可以做到心里想英文下笔就翻译成中文——但这样对中文不行,可见中文水平大大好于英文——但给裴清璋写条子的时候,她着实想了一会儿,比平常思考一篇稿子该怎么写花的时间要长。首先考虑要不要写,其次是形式,到底是信合适还是条子合适还是打个电话合适——电话恐怕不合适,她吃不准裴清璋在公董局的地位和保守的程度,万一越矩呢?这么一想信也不合适,太正式。还是介于正式与不正式之间的条子合适。 第10章 这之后她又想了五分多钟的内容,用铅笔写了又改,最后才用钢笔谨慎地落笔,生怕太过潦草裴清璋看不懂——写完了又才想起裴清璋自幼看帖临帖,自己写得再潦草也未必看不出来。 这是幸运的事,她想,上海是她长大的地方没错,比祖籍南浔更算家乡,但这里没有她的曾经了。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建筑,残垣断壁或人去楼空;与她的曾经相关的那些人,逃亡后方或远遁海外。她不知道裴清璋也和自己一样,不敢回望,不曾重访,好像往昔被封在一个坛子里,不能轻易揭开盖子,否则便有发失心疯的危险。她像是一个崭新的人来到了上海,此时此地的时空与她的过往毫无关系,她生于斯长于斯却没有根。 直到裴清璋,她才觉得自己和往日的联系被重拾,像是从灰暗的海水中捞起一条粗粝而坚实的绳子,将自己引向一条大船。她不畏惧风浪,但不希望自己只是舢板一条。她也渴望有一个人能够成为自己在上海的生活的另一面,把那另一面构建起来。 她能明白自己这不能自抑的想法,自然也能明白自己这不由自主的慎重,甚至为此还有了几分珍重之感。 很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比如照顾裴清璋最重要的不是照顾人、照顾健康、照顾她不要被人欺负,而是照顾裴清璋的自尊心。裴清璋不自负,也不怎么自卑,只是不爱表达,更不张扬,有时候受了欺负,那守旧古板的教养使得她不会去反击,暗地里恨不恨?当然恨,只是不报复,仿佛这是决斗者必须坚守的道德。 她有时候会好奇,裴家为什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此刻她靠在新闻社的椅子里,对着大开的窗子,感受最后的温热秋风。裴清璋的父母她都还记得,身形长相语音气质,都很清晰。虽然认识裴清璋的父母的场合与机遇实在不美好,甚至尴尬得过了头,但越是如此记得越是清楚。 那是一二八{19}。那天她和裴清璋计划去法租界的一家蛋糕店吃蛋糕,因为她们已经争论了太久巧克力蛋糕到底是配香草糖浆好吃还是配草莓糖浆好吃,俨然有一种富家小姐无忧无虑的气质。终于去的时候,还不知道那路上惶惶行路的人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玩,哪关心什么打仗不打仗?下午五点多就回到汤家——那时候的房子还在马斯南路——裴清璋本来想早些走,结果说不太安全,可能要打仗了,让裴清璋不要自己回去,或者干脆不要回去,她们家住公共租界,离日本人太近了。而裴清璋担心母亲,她就拜托好心肠的父亲去把裴母给接来,当夜都住在汤家,第二天就听见轰炸的消息。 轰炸华界。说起来,那时候,华界和她们有什么相干?就是现在,华界也不过是她偶尔要过去接头听命令的地方罢了,当时更是对于华界一无所知。然而裴母来的当晚,她们还在问裴清璋的父亲何在,裴母说不知道,当夜拜托宗族四处打听,结果第二天早上和轰炸的消息一同到来的是裴中衍滞留华界的一家长三堂子,现在没人敢进去,也就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她想起当时裴母的着急与哭泣,还有裴清璋那张淡漠失望的脸。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但说不明白吧,为什么又能一眼看出那淡漠失望的表情中假装的坚强和真实的脆弱,所以什么都没说? 在那纷乱的一个月里,这对母女一直在他们家住了半个多月。等她们回去之后,她本来想通过打电话来沟通,结果电话不通,她竟然骑着单车跑去看望裴清璋。 在那老房子楼下,她人还没下车,抬起眼望着站在门口的裴清璋。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没说话,很安静的上海的湿冷的冬天,她围着一条毛呢围巾,喘着气,心跳渐渐平息。 她回忆着这些往昔,差点儿把铅笔戳进鼻孔里。疼痛使她想起裴清璋的父亲。后来她回到家,隐隐约约听到父母亲的议论,说什么裴中衍当初娶这位太太也是不得已,什么不得以到底还是爱的,不爱怎么不娶个小?家道中落自己又没有谋生的本事,娶什么小?然后是母亲长长的叹息,说陶静纯也是命苦。然后是父亲说,是啊,陶家虽然也是世家,但论中落…… 到这里她就没听了。有时候她觉得听大人议论这些话令她羞耻,就像别人遇见了她和他们家的人,总说什么汤家是南浔巨富,动不动还扯上的确是看她长大的张静江,那语气总有些奇怪,仿佛是一方面仰慕这豪富,一方面又鄙视他们只是有钱而已。 等到她到了大洋那头,独自一人生活,除了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之外,什么别的身份都没有,她才有点明白做一个普通一点的人的滋味。 可她从不明白裴清璋会有的曾有的感觉。在她明白、真正的彻底的明白裴清璋被人孤立就是因为她是遗老的孙女之后,她那样好奇,却舍不得问,就像舍不得去碰珍贵的瓷器脆弱的兰花——曾经有人送了他们家一株珍贵的兰花,她照顾得那样小心翼翼,惹得她母亲笑话她,嚯,这时候倒学会怜香惜玉了!往日别人送你什么古玩玉器的时候,也不见这么小心! 裴清璋在她看来不就是幽涧里的兰花吗?汤家是南浔富商不假,她爹也是富商不假,可她的爷爷是革命党,一旦奉行了思想开明,整天给后代的都是新式教育。她不反对,她很喜欢,而且小时候她接触过、听说过的私塾先生们也的确不怎么样,没使她厌烦,也没激起她的兴趣。她其实喜欢诗文,她想知道大人们说这好那好,到底是哪里好,她怎么看不出来。可周围一个师傅都没有,她拿着王国维看了三天只骂自己榆木脑子。 然后她遇见裴清璋。 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是那些女生孤立裴清璋,后来见一群类聚和一人孑立也就自然明白。可是这借口她不懂,“她家是遗老”,然后呢?她问,她们还是说这些那些。她也就没再问。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喜欢裴清璋超过所有人,别人回答不了的问题都转而问裴清璋。她看着裴清璋落落大方地回答,再看看周围人的表情。 继而又看着裴清璋的侧脸,看了很久。 那天她喊了一声坐在树下看书的裴清璋,那时还不太熟,于是自觉冒失,开始努力找话套近乎。在看什么书,那天的作业啊,现在想想这自来熟的本事早就不止于此、日益精进、能看人下菜碟了,可一旦回想与裴清璋最早的一对一对话,竟然还会脸红、还会觉得尴尬。裴清璋倒是好脾气好教养,声音清晰语调平和,不卑不亢地回答她—— 自己简直像只狗,小狗,傻狗,乡下土狗,新到一户人家,看见人家家里的大猫,上去摇着尾巴,而裴清璋就是那大猫。 她坐直身体,对着脑海里的这幅画面无声轻笑。 后来,她们就相处开了。不知道是狗尾巴摇得好,还是大猫终于放下了戒备,两人成了朋友,她成了整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裴清璋说话的女生,裴清璋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渐渐地班上那些女生竟然生出势不两立的顽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朋友。 她们一起上学,准时在校门口碰头;一起放学,天气好她陪裴清璋走好一截回去,天气不好她就让家里司机先送裴清璋回家;吃饭要一起,周末出去玩要一起。有一次送裴清璋回去,裴清璋把书拉在车上,她赶忙下去送——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裴清璋看上去失魂落魄——跑上楼梯,正好遇见裴清璋的母亲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削的美丽妇人,岁月没有夺取她的皮囊之美,只是没有放过她的灵魂。 在母亲失神的瞬间,裴清璋转过身来,谢谢她,拿走了书,与她告别。直到回到家,她都没有明白刹那间裴清璋脸上转换的好几种神情各自是什么,有什么意涵,是因为什么。她带着疑惑回到家、上餐桌,被父亲问及,才说今天遇到了什么。 于是父亲说哦,这样啊。 “爸爸,说她们家是遗老,什么遗老?”她问。她的哥哥在一旁嘲笑道,什么遗老,当然是满清遗老,不然还有明朝的遗老啦?她打哥哥,父亲放下筷子,认真道:“裴家祖上是常熟人,虽然后来搬到了苏州去住,但她祖父裴之廉还是靠常熟乡情,和翁帝师{20}续上关系,是翁派。不过……” “不过?” “不过翁文恭倒台之前,他就倒了。翁文恭做许多事,全出于个人私怨,保守还是保守于保护儒学,不能说是完全反进步的。裴之廉虽然是他的晚生后辈,却比他还要保守。据说,在翁文恭倒台之前,两人就没什么往来了。翁文恭一倒,自然就更无可依靠。满清将亡之际,保守至此的人自然也没有捞到什么新的好处,不过赚了些油水,寓居上海,装个样子罢了。” 她听完,只是呆想,哥哥却和父亲议论起“遗老干嘛全家住上海这样不是很贵吗”等等。她朦朦胧胧地听见父亲说,“是啊,可谁能说的清呢?裴之廉八个孩子,什么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干一番事业的!” 第11章 “八个孩子?”她插嘴。 “八个。你的同学的父亲应该是第五个,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如果——” 父亲说到这里笑起来,“如果裴之廉没有再娶小的话。” 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经常见不到裴清璋的父亲。她的母亲她见多了,虽然并不友善。可裴清璋的父亲呢?那个叫裴中衍的人她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公共租界里的裴家家中。那个男人很友好,很爽朗,除了身上带着甜腻的鸦片味之外,没什么招人讨厌的。当然,那时候她不懂。要直到裴清璋被困她家,她才明白。 说不清明白过来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眼里只有那时裴清璋站在自己与裴母之间的背影。一开始满脑子纷乱的“她的父亲在哪里”、“她的父亲不安全”、“她的父亲为什么不在”、以及“这种情况下父亲不在是什么感触”等等想法,全部被那身影打散。 但她什么都没说,好像那不是裴清璋的背影,而是一面水银镜子,碰了便要碎裂。 可等到她一只脚踏在地上撑着车、一只脚还踩在踏板上,在寒风中气喘吁吁时,台阶上的裴清璋又是一株幽涧里的兰花了。 她想自己绝不是个采兰人,她不敢,她只想望着这株兰花,因为知道开得不易,所以望她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她希望裴清璋远离苦厄,因为她觉得那些苦厄裴清璋并不deserve,she deserve something else, something better.哪怕裴清璋会问一下她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回来——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岁岁平安。 作者有话说: {18}即干洗。 {19}一二八事变。 {20}翁同龢,常熟人。 第五章 民国二十九年的年底,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裴清璋带着汤玉玮,成日地有空就去“做旧梦”——两人再见面时她挖苦汤玉玮如此鸳鸯蝴蝶派的说辞,汤玉玮立刻开口说是“重温旧梦”,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徒增玩笑——先是回去看了看学校,人去楼空,看门的还在,只不过是新雇的,往日故事是一个都不记得,只知道她们是这两年来第一个回来看的学生。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想也没用,恰好肚子饿了,就转去找学校附近的大饼摊子。汤玉玮一直觉得可能不在了,毕竟摊子全靠学生的馋嘴,现在学校都没了,大饼摊恐怕也难继续存在。裴清璋则是毕业之后就没回去过,毕竟没了汤玉玮,她对那里更加没有留恋。揣着不安的两人并肩往那边走,闻见一点香气,尚且将信将疑,没想到真给她俩找到了。摊子还在,店主还在,老虎脚爪都在,就是椭圆形的甜大饼不见了——毕竟糖和猪油都太贵了。 店主涨价了,也不记得她们。这也无妨,两人买一个大饼、两个老虎脚爪,忘记了自己刚吃过早餐没多久——裴清璋不知道“狡诈有预谋”的汤玉玮一早少吃了点,留着肚子——站在街边就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非为教养所碍,实在是舍不得吃太快,肚量毕竟有限。 当然除了大饼摊,还有各色馒头烧卖春卷,粢饭团都专门找了三家去尝。到了两人第三次相约出来玩,已经干脆不吃早餐、就约早餐了。 隔着不甚油腻的小方桌坐下,汤玉玮要起身去端豆浆,被裴清璋按下:“别,不是说好了,旧梦是我伺候你吗?坐着。”她对于自己说这话的语气有多温柔毫不自知,只知道对汤玉玮自己从来严厉不起来。等她从雾霭中穿过,端来白瓷大碗配小勺的时候,早有一双手伸上来接着。她不由得就去看汤玉玮的手指了,好看,修长而不显枯瘦,让人觉得这双手的主人应该是行事果断利落、坚定自持的人。 这样的人大概不是自己。自己都不能拥有自己的主意。 “来。”她把饭团递给汤玉玮,汤玉玮接过去,捏了捏,又递过来,“嗯?” “给你。我捏过了。” 她一时愣住,然后立刻接了。 总是汤玉玮照顾她,当初就是。这当然使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不好意思,可也不知道如何补偿。好像自己能用来报偿的东西不多。当初是没有,真的没有。现在呢?现在她能有了吗?上一次两人出来玩,汤玉玮还带她去看《孔夫子》{21},票不好买,汤玉玮说自己有关系搞到票,还能是不错的位置。那片子她不太喜欢,也许是因为对孔圣人缺乏感情、也许是尴尬于片头那一句呼救,总之,等到汤玉玮问她喜不喜欢时,她回答的很平淡,汤玉玮问她想不想要特刊的时候,她笑着拒绝。 不能。她必须报答点什么。 于是,当她们走出早餐店、正需要想出下个可以去逛逛的地方的时候,她主动提出,有家老裁缝铺,还能去看看。 “哪一家?” “就是当初你想做那件湖蓝粉镶边旗袍\\结果没成的那家。” 汤玉玮果然在裁缝铺兴致勃勃地又量又试,仿佛一夜回到十年前,还是二八少女。裴清璋看着她的样子好笑,但脑海里的问题也不断浮上来:汤玉玮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不为其他,纯为好奇。汤玉玮并不回避说到在美国的生活,但每当她的问题有一点靠近汤玉玮回来的原因,汤玉玮就立刻换一个话题。如果对于在那边的经历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回来的原因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只是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想到自己也是一样,也是有许多事不能说。不光是那见不得人的身份,还有许多其他事。其他她不想说、不想去回忆、不想告诉汤玉玮的事。 暂时不说吧,至少是暂时,等到她知道到底自己能不能说的时候,她再决定。 不过,不得不说,与汤玉玮重逢,给了她很多别的便利,尤其是在找借口出门的时候。母亲虽然催她嫁人,却又不放心她自己找人——何况看她样子也只知道她是根本不愿意去找人的——所以对她出门去干什么事见什么人非常在意,跟踪固然干不出来,盘问到底的本事是大大地有。为此,她每次要出门去见郁秉坚,都谈不上费尽心机躲76号,心气全部拿去应付她娘了。现在好了,只要说是和汤玉玮出去玩,母亲竟一时不问那么多。 她也知道,有朝一日两人见面,总有对穿的可能。她当然相信汤玉玮的机灵,面对面就是措手不及也会掩护自己。自己一开始对母亲撒的谎也不那么严密,时间地点岔开,到时候一口咬定母亲记错了就是——就是,万一汤玉玮就此对自己起疑怎么办?汤玉玮不愿意说为什么回来,自己不愿意说拿她当幌子去干了什么事,这个交易她们能心照不宣地做成吗? 先不想,先…… 这天,汤玉玮约她在平安夜那天去金都大戏院看《西厢记》。她一边打电话——偶尔打电话,主要还是递条子,她都笑,说老使人递条子干嘛,汤玉玮说少给电话公司钱,多给穷苦孩子钱,让人家多上你们那儿去也能涨勇气和见识——一边盘算郁秉坚最后一件要她安装的设备是当天送过去,还是提前或延迟?是节日气氛有利于她隐蔽还是有汤玉玮更安全? “你们家过节就没什么安排?”汤玉玮问,语气很是戏谑,她也笑,“我们家能有什么安排?我们家又没有人信耶稣基督,圣诞老人也——” 一定是和这家伙在一块儿的时间久了,自己也开始话多,喜欢胡扯了。 可天晓得汤话篓突然道:“既然没有什么安排,不如我去你家吧!” “什么?”她愣道,一下子回到了平日里说话的样子。 “我说,那天咱们先去看戏,看完了就去你家,我带着礼物去,和你妈妈一起吃顿饭。也好多年没见她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她呢……” 汤玉玮话头起得急,裴清璋一时连个拒绝借口都想不到,聪明脑子一下就卡住,“你……” 那头滔滔不绝地说着反正自己也不想去参加什么这个那个电影公司在百乐门大世界搞的什么酒会、惹一身烟酒臭味不说还要奉迎各色人等实在累得很的汤玉玮,听到她这一声迟疑,立马住了嘴,电话两头忽然安静了下来,“怎么?” 裴清璋脑子里的螺丝卡住,正期待有个谁来救她一下,幸好这时候副董事劳埃德出现在走廊那头,像是救火车一样喊她的法语名字,莉亚裴,莉亚,莉亚你在哪里,莉亚!她如蒙大赦,“副董事找我,我先挂了。” “好。”汤玉玮倒也不追问,和刚才判若两人。她又不落忍起来,两眼一闭,出一口气。 “你来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是别带什么礼物了。妈妈见了还要我还礼。”她说。电话那头汤玉玮笑起来,一连串的好好好是是是。 劳埃德还在喊,救火车简直要开到她办公桌前,她挂了电话。 平安夜那天,她们的确先去看了《西厢记》。她高高兴兴地背书里的原话,汤玉玮就跟她说电影背后的八卦,说起周璇,说起周璇和林楚楚{22}的对比,又说道上一部的编剧是黎民伟,汤玉玮恰好又和黎民伟有些交情,又说起黎民伟和林楚楚的事。裴清璋不很关心别人的爱恨情仇,觉得很非礼,可下一步竟然议论起林楚楚和周璇的长相来,话出口,觉得自己这样说同样是非礼。 第12章 “哦?那你觉得呢?”她问汤玉玮觉得谁更好看,汤玉玮立刻反问。 “我觉得…怎么说呢,林楚楚好像更温和一些,比较属于‘眉清目秀’这一类,平静自然;而周璇更‘顾盼生姿’一点,光彩夺目,美得很张扬。” “就是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咯?”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 “不过?” “我总觉得周璇其实看上去很脆弱,而林楚楚很坚强。周璇感觉是风筝上了天,随着风飞,但也随时可能掉下来。林楚楚则像一汪清泉,随风起波澜,但只是波澜而已。” 汤玉玮多年之后曾在香港重逢黎民伟林楚楚夫妇,想起这一桩久远对话来,感叹裴清璋颇善识人,当夜回去问裴清璋有没有兴趣开个相面摊子。 此时此刻呢,她还不好断定裴清璋的本事,只是一门心思拐带裴清璋说话,不去注意她们从金都出来正往哪里走——“嗨,我们在这儿拿红娘比莺莺,错了错了。你觉得慕容婉儿呢?” “太漂亮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漂亮,再长大些还不知道要怎么样!”裴清璋感叹,“崔莺莺要是真有这么漂亮,别说张生要逾墙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 裴清璋说这话的样子全部映进了汤玉玮的眼底心底,如风吹落叶,树枝摇晃,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挽着裴清璋的手往前走。 “说到这个,当年那个和林楚楚一起,演红娘的,是叫——叫什么来着?” “李霞卿{23}。”她说,望着地面。 “对对,李霞卿。欸我记得她可是飞行员,后来不还去美国了吗?我看报上说她自己买了一架飞机,叫什么——‘中国精神号’,在美国到处飞,到处筹款,给抗战挣了不少钱。” “对,都有。后来还演了一部电影,叫《disputed passage》。” “你在那边,见到她了吗?” 她知道裴清璋在看着她,等到答案的目光倒也不含多少强烈的询问。也许应该说,她想,也知道自己这是有一点点心软,其实说了又能怎么样?裴清璋不能去香港核实她的说法,老是回避,反而更惹人生疑——哪怕她从不打算从裴清璋身上捞什么。 “没有。那已经是1939年了,她去的时候,我都已经回到香港了。” “回到香港了?为什么会去香港呢?” “家里要走,财产转移起来,只有一步一步地转。很多都从香港转,回来的船也只到香港,总不能从日本那边过啊!” “哦。” 裴清璋不打算追问了,她倒是继续说起来:“如果我还在美国,我应该会去采访她,”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的虚空,仿佛看见一种不曾存在的未来,“也许可以做出一篇很好的报道,非常好的那种。只不过——”又垂下眼神摇头,“世上没有如果。” 裴清璋沉默了,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她也宁愿裴清璋什么都不要说。没想到只闻鞋跟哒哒没多久,忽然听见裴清璋说,“但是像李霞卿这样也好,有胆识,有能力,靠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轮不上别人来议论。不然,难保不被男人给编派了。”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她转过头望着裴清璋,看着裴清璋脸上的神色平淡,嘴里说出的话却全不是如此,“‘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24}’。马君武还自诩是教育家,人家在不在都闹不清楚,就要把黑锅扣人头上。东师入洛阳,那是张汉卿的错,这倒像是赵四的错了,把赵四弄得和飞燕合德、妲己褒姒一样,这都什么时代了!还这样说?” 汤玉玮最喜欢听这种话了,从裴清璋这样平日里最是小心翼翼的人嘴里听到就更开心。于是她添油加醋地说着什么马君武的往事,勾着裴清璋说出“男人骂男人,骂就是,何必牵扯上无辜的女性?打油诗这么写,根本就不尊重女性!这样的人,还搞教育,为人师表,还是误人子弟?”这样的话来,她简直要拍手叫好。 裴清璋发完了议论,忽然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去哪儿?”她见马上就到,也就不在隐瞒,道:“拿礼物。拿了就去你家吃饭。” 汤玉玮给她印象中不太好相处的裴太太陶静纯送的是一匹湖蓝底金丝凤尾花的织锦缎,一边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一边说回上海也一年了就是没有专门找一下裴清璋也就疏于探访,一边还说这是老板再三保证的确是杭州产的,做旗袍极其合适,“裴伯母这样好身段,多裁几套,夏天来了正好穿。又亮又柔!” 裴母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用手轻掩着嘴,上半身朝后靠去。裴清璋坐在她对面,也微笑着,嘴上配合说着什么到时候出去打牌一定很光鲜亮丽之类的好听的话、正要夹一块肴肉给她,女佣却上来了,两手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荡漾在漂亮的白瓷大碗里的银耳莲子羹,左手还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一碟配肴肉的香醋。女佣手里又烫又重,三步并两步就往前跑,若不是她及时看见喊了两句“小心”,裴清璋差点就和女佣撞上,接着把汤弄洒一桌子,烫到自己、客人以及母亲。 幸好没有,只是醋撒了些,脏了桌布,又去换一碟来。女佣身材肥大,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两脚踏在地上,仿佛穿了拖拉板儿,吧哒吧哒响个不停。汤玉玮从这边望过去,裴母依然笑着劝她吃——吃那挂糊太多的西湖醋鱼,吃那肥腻过头的烧鸭,吃那糖盐都太多的腐竹红烧肉,吃那太干的慈姑、料酒放太多的炒鳝片…… 她吃了,还是很努力的,继续勾着裴母讲话;眼睛的余光却时不时看见裴清璋并不多么愉快的表情,好像原先还和银耳莲子羹一样甜美——她怀疑女佣暗地里放糖了,要么就是莲子实在不好——现在就跟醋碟一样,洒了,冷冰冰的沁进桌布里。 女佣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又响起,汤玉玮心里怀疑起,这到底还有多少个菜啊?她真的吃不下,一个都吃不下。 “你们家这房子,倒是不错。”吃完饭,聊了一会儿,天色全黑了,汤玉玮告辞,裴母让女儿去送,裴清璋哪要她叫,立刻就起来,穿好衣服一道出去,还说送到大路上,坐上了黄包车再说。等走出门口的小花园,裴母畏寒已经回去了,汤玉玮突然开口道。 “是啊,阔大,漂亮。就是里面只有两个不善治生、家务也不会做的女人,”她叹气,摇着头轻轻嘲笑着自己,“还总请不到合适的女佣。” 两人并肩走着,汤玉玮转过来对她笑,“别别,肴肉还是好吃的。” “那可不就更衬得她不行了?肴肉是外面买的。” “唉,其实,就三个人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剩下的菜还要吃?不吃嘛浪费,吃嘛实在是不太好吃。难为你们。” 裴清璋每次见了汤玉玮这副挖苦人的样子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十年前也是如此,十年后这家伙竟然不改,“你这家伙!十年了,还是这副样子!” “这幅样子?哪副样子?”汤玉玮嘿嘿笑着,两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路,眼看要转弯,汤玉玮回头望了一眼,“不论怎么说,这房子是真好。” “嗯。好。”一阵寒风起,她裹紧了身上的驼色毛呢大衣,“爸爸留给我的。” “对了,伯父呢?” “爸爸他……” 也许不该说的,可是话都到了这里,还能不说吗?也许也是可以说的。为什么不呢?说了汤玉玮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爸爸后来去世了。死在……以前最爱去的那个长三堂子里。去世前,他把家里其他的产业都卖了,凑了一大笔钱拿去买了这套房子。” 两人停下来,她回头看着房子的方向,汤玉玮看着她,“清璋,对不起,我不该……” “说什么呢。”她转过来,眼神在汤玉玮的眼睛上匆匆停留了半秒,又移开,像是不敢看一样,“和你又没关系,这只是事实。”说罢挽着汤玉玮的手继续往前走,“要不是爸爸这样做,我这点收入,要维持一家人生活还要如此吃喝,是断不行的。可就算如此,有一套大房子,不用付房租,吃喝,女佣,应酬,衣服,什么都在涨价——我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几时。” 寒风中,汤玉玮突然伸出手握了她一下,有阵阵暖意从指尖掌心传递过来,“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恳切,她霎时觉得心都在融化。可为什么呢?她也来不及去细究汤玉玮说这话的意图和背景,有时候她真的只是需要有一个人说这样的话给她听,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汤玉玮接着道:“你家这房子如此大,放着也是放着,要是你和伯母都不反感,我觉得倒不如对外出租,横竖现在大家都想住进法租界来,你不至于找不到租客。选一个你和伯母都满意的人,一起过日子,还热闹一点,彼此也有照应。” 她不知道自己思维太快、早已想到了母亲可能闹出来的烦心事而变化出的无奈表情是这样愁苦,竟然令汤玉玮自悔失言,转而道歉,说着什么我原不该说的,多嘴了。 第13章 “没事,没事,你干嘛。”她几乎笑出来,“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等到汤玉玮上了黄包车,她慢慢走回家去。一仰头,看见头顶一轮明月,明亮清朗。其实若非两人的心靠得近,如何能想到这样的主意?若非无意识地靠得近,怎么会想到说出这样的建议就有管人闲事指手画脚的嫌疑,因此怀疑起自己在对方的世界里站的地位。若非如此…… 仿佛这两颗心突然很远,又一下子被拉近,真正地靠得近了。是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要对汤玉玮坦白父亲的事?似乎十年前也是如此,有时候她没有刻意做什么,就像汤玉玮也没有刻意做什么,她们都只是顺其自然,就冥冥之中走到了这里。 也好。 她到家了,举步缓缓踏上楼梯。 作者有话说: {21}费穆指导的电影。 {22}周璇是1940年上映的、张石川指导国华影业公司出品的这部《西厢记》的主演,而林楚楚是1927年曜的《西厢记》的主演。但周璇演的是红娘,林楚楚饰演的则是崔莺莺。下文的慕容婉儿才是40年版崔崔莺莺的扮演者。 {23}李霞卿女士,艺名李旦旦,一生颇为传奇,荣誉计有:中国第一位领证合格的女飞行员、中国第一位女跳伞者、中国第一位创长途飞行纪录的女飞行员、第一位获准在中国合法飞行表演的女飞行员、中国第一位民航女飞行教师、中国第一所民航飞行员学校共同创办人、唯一曾在南北美洲长途飞行的中国女飞行员、电影史上第一位花木兰主演员。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她的一生故事,真是了不起。 {24}马君武《哀沈阳》之一,1931年11月20日刊登于上海《时事新报》,讽刺张学良。此事之后胡蝶辟谣过许多次,证明九一八与她无关。 第六章 因为裴清璋喜欢古诗,所以汤玉玮从兰心大戏院的朋友那里弄了两张《大地之歌》{25}的票,请她一道去听。两个人都听不懂德语,又请人弄了一份台本来,德语原文下面对着法语原文{26},裴清璋看了就笑,“咱们两个人还要隔着两种语言,去读自己的母语!” “唱的是德语,没办法。”汤玉玮笑道,“你能看出来原来是哪一句吗?” 裴清璋笑着嗔她一眼,“其实只要知道那儿是一句话,就能背出来。比如你看,这么长的一段——”说着,手指滑过,汤玉玮没看本就看不懂的德文,只看裴清璋的手指去了,“其实就是两句,‘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说罢摇摇头,“话多。” “那下面这句呢?”她用眼神指了指下面同样长的两句话。 “这个应该是——是‘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 “啧啧,中文只要十个字,这些人倒要翻译出来个十七八个字才罢休!” 裴清璋愈发笑起来,眼看要越过笑不露齿的规矩边缘,“他们后面不还用了钱起的《效古秋夜长》吗?你看,这四行字,只等于一句‘秋汉飞玉霜’!要我说——”裴清璋合上本子,与她一道起身走出观众厅,“往正经里想,是为了凑成一句歌词好唱;往不正经里想啊,就和你们记者行业一样的,有时候多爬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多挣几个钱呐!” 汤玉玮被谑了,不轻不重地反击起来,“好啊,你在这儿等着我!你倒是说说,汤玉玮写得稿子,几时有这凑字的事?嗯?我是编派了‘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的之,还是‘君言不得意 {27}’的意?” 她行动上不依不饶,语气上倒不尖锐,裴清璋轻轻摆摆手,“想不到你也记得。” “我记得的不多,毕竟能欣赏的本来就少,能记得一个王维就不错了。前面那一首,不是说是孟浩然的什么——” “《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裴清璋脱口而出。 而汤玉玮只能摇摇头,“我只记得我喜欢的那一句,‘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还是刚才从本子上现看的。”说罢就开始嫌弃自己,裴清璋安抚道:“快别,你要这样,我也开始了。”意即开始说自己学这些东西更没用处,于做公董局的秘书无益,也没有科举可考,作诗就能当官的年月已经是千年以前,种种种种,汤玉玮那天好不容易才劝好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走,”汤玉玮说着就挽起裴清璋的胳膊,“我带你去后台逛逛。” “好端端地去后台干嘛?” “好端端地,有我这么一个有资格可以随意出入后台的人,干嘛不去?” 裴清璋没反抗,跟着就去了。汤玉玮的确别有门路,就像她在百乐门也有熟人一样,前边的人还要仔细检查呢,一看后面是汤玉玮带着人,直接就让进去了。“怎么查这么严?”进去之后,裴清璋一边看着演员剧务进出化妆间更衣室忙碌无比一边问。汤玉玮在一旁颇有绅士风度地护着她,道:“你忘了?38年,76号不是还放了炸弹吗?是剧场发现得快,不然不知道出多大事。” “那问题,这样查就能发现吗?”裴清璋这样问,自然是因为她知道,要想携带更小型的炸弹,有的是办法——但话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先是觉得这样有可能暴露自己知道的事实,后来又觉得不至于,除非汤玉玮也是此中人,于是折中地找补了一句:“万一来的是76号的什么要人,也不好搜吧?” 站在她右边的汤玉玮笑了笑,“那不至于。我想,76号还是要脸的。不敢来。欸!”说着就对前方的某个人挥起手来,叫着人家的名字,介绍人家和裴清璋认识,由人家领着两人在后台四处游玩,由汤玉玮给她介绍这样,介绍那样。 对于戏剧啊电影啊甚至后台故事,一开始她是没什么兴趣的,光鲜亮丽,她自然要退一步,好像对于传统里认为的下九流多少有点认可和躲避。可是由汤玉玮带着见得多了,渐渐发现趣味所在,认识了这样那样的人,感受他们天真、激情还有可爱。有时候听他们说话,觉得好像彼此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似的,那些恐怖的、恶劣的事情的确都在发生没错,但是在他们眼里仿佛并没有她看来那么严重、那么可怕,这让她觉得有些…… 也许只是他们不知道。但自己就知道多少呢?隐秘的角落里最残酷的战争,她也没有看见多少。她就算是对密码本倒背如流,也不见得真的就知道除了那些秘密消息之外的事情,密文串连起来的世界只是一个世界一段故事的骨架,甚至只是片段,真正有多可怕,她根本看不见。 她也希望自己永远看不见。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她得感谢汤玉玮这样积极热情地约自己出来玩,否则自己都没有这么快完成郁秉坚交给她的任务。所以,此刻汤玉玮提议两人去君士但丁吃栗子蛋糕,她绝不会拒绝。 坐在君士但丁,蛋糕上来了,两人先是像小孩子似的你抢我夺、接着又像成年人一样你推我劝一阵,这才好好开始吃。吃到一半,汤玉玮突然说自己忘记打一个电话,立刻跑去柜台借电话。裴清璋没多想,只是继续坐着。 汤玉玮也不看,第一她不怀疑裴清璋会怀疑自己会跟过来等等,第二裴清璋是个非常好的幌子。她拨通电话,那边果然是德堂。 “舒服?” “很好。”她说,“要快。” “下午四点。国泰。” “条子?” “文件。” “你知道我有时候看不懂。” “想办法。”那边笑了笑,“你很聪明的。” “你就知道给我找事情。” “要重用你。增益你所不能。” “拿到了之后呢?” “等我消息。三天后到美商通讯社去,等电话。” “好的。”她想挂,却发现对方没有先挂,“还有事?” “没什么。你去吧。”挂了。 回到座位上,裴清璋随便问了几句,她也就随便答。裴并无追问的意思。这段日子以来裴清璋似乎对于她为什么要回来已经不那么关注了,至少不是那么想问,好像是猫玩耗子,发现死了,也就不好玩了——她知道这个比喻对于裴清璋是一种侮辱,当然也侮辱了她自己,而且最无奈的是,裴清璋不感兴趣不问了,她倒觉得空落了。 保守秘密有时候的确很难。特别是你想要告诉别人的时候。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份,这样对裴清璋好对自己更好;但感性上她想要裴清璋知道自己是谁,想要裴清璋支持她,在除了自己的上线和几个军统同仁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她希望裴清璋能以置身事外之人的角度来支持自己。裴清璋是从“往日”、从“过去”延续下来的人,对汤玉玮这个人的认知应该和德堂还有同仁们都不一样,应该先是汤玉玮,后是军统特工,而不是二者合一的——这样的人才应该有资格告诉她,我支持你做这件事,你做的是对的,继续做下去,加油,努力,不要停下。 她知道,这就是依赖。看上去她没有依赖裴清璋,实际上非常依赖,当然如果没有裴清璋的出现她也会继续下去,这无可置疑,但现在裴清璋出现了,她开始依赖了——这说得倒好像裴清璋坏了她的事一样——在所有的生活中,看上去花花世界变动不居,她却需要裴清璋作为一种不变的部分,成为自己疲倦的时候可以依靠的支柱。 第14章 只是疲倦,只是偶尔疲倦的时候,多的,也不敢寄望,这样对裴清璋好。 对裴清璋好。 说起来自小也没人把她当男孩养,宠也宠,爱也爱,也欺负人,也被人欺负,除了喜欢刺客故事,她不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同。既然没有不同,也就不用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照顾不照顾,除了面对裴清璋的时候。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是那位美国女友。事到如今,她倒想不清楚到底是她追的人家,还是人家追的她,还是人家引诱她追的她了。 至于现在—— 现在也不大想得清楚,也不想想清楚。没有必要想清楚。 寻访往日的时光里,两人还不断地在了解对方,了解各自在不同的天地里度过了十年之后的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是她问了汤玉玮答了,她感叹,这样啊,我还以为,然后汤玉玮说,哪有,怎么会,当然不可能啊。她发现汤玉玮并没有那些在西洋生活了好几年之后的人身上会有的高傲和轻蔑,反而富于一种实践的踏实的精神,仿佛扔掉了许多桎梏,用最单纯的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万事万物。譬如说某一习俗某一做法,汤玉玮并非轻易用简单的二元论、文化背景论或者文明社会之类的观点来判断,反而真的能做到就事论事。她就此去问汤玉玮,问这是不是美式教育所带来的。汤玉玮想了想,歪了歪脑袋道,“也不是。很多时候美国人也很傲慢。”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发现汤玉玮身上的旧习惯。她满以为汤玉玮去了西洋,应该更喜欢西洋食物,结果汤玉玮天天都要和她去川菜粤菜馆子——一个南浔人,上海人,喜欢吃点腌笃鲜烂糊肉丝,也没什么,非要吃遍各大菜系的中国菜,还要吃辣,就显得有点奇特;偶尔她问起,去不去吃牛排,汤玉玮直摆手,“不吃?为什么啊?”她笑,“吃得太多了?” “没有,吃得才不多呃,我就不喜欢,整块牛肉往那里一放,非常粗俗。”汤玉玮站起来,两人一样高,平视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再说了,我本来就喜欢吃吃喝喝。明天我们再去吃一次那个……” 她现在已经知道汤玉玮过了十年还是一个馋嘴猫,还是一个喜欢玩的活跃分子,还是一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两句聊上一会儿从不摆架子的热情姑娘,也知道了过了十年汤玉玮已经变得更踏实诚恳,知道得更多,更会照顾人更能体谅人更能从细微处发现别人的需求与变化的人了,汤玉玮是更好的汤玉玮了。十年,她想说汤玉玮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也清楚地知道,汤玉玮会拒绝,说她离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还早着呢。 自己呢?十年了。自己变成了什么呢?汤玉玮也许已经看出来,自己变得更世俗,更“贴近生活”,更柴米油盐,那种汤玉玮曾经夸奖过的“不近凡尘”(在她自己看来是过誉得过头)的气质早该没有了。汤玉玮之前不是说了吗?我觉得你变了一点。一点?哪一点?唔。 在汤玉玮沉默的瞬间中,她多么想知道那答案,又多不想知道啊。 “怎么说呢,你反正变得更温和更平静了。” 她简直要失笑,“难道我以前不是温和平静,天天都是炸了毛的恶猫吗?” “那当然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身上那种不安定的、爱忧虑的气质不那么明显了。” 汤玉玮一说,她想了想觉得似乎的确如此。当年不安定,是因为始终担心自己与母亲的生活,现在,担心也担心,但好歹能力已经握在自己手里了,总能做点什么。 “你现在,其实比当初还要自信些。”那天晚上,在国际饭店安静的酒吧里,汤玉玮这样说。 “是因为我敢和你来酒吧吗?”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你以前——”汤玉玮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杯壁,“那种自信没有现在的踏实,那种自信特别需要别人的承认。现在的你不需要,现在的你充分地相信你自己。” 是啊,只是充不充分还不好说。 “这样…很好。”汤玉玮道,似乎有些醉了,“我很喜欢你这样。”这话的声音很低,但她听见了。但她只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吗”,不对汤玉玮对自己做出的评价做什么评价。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许她们都还在路上。 美玉,想当初她们就是这样对彼此说,说因为彼此的名字都与玉相关,这一定天生的缘分。是这种天生的缘分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让她们十年后还能重逢、重逢之后依然是彼此喜欢的人,然后密密实实地进入彼此生活的缝隙。 裴清璋有时这样想。甚至就这样希望。希望这春风一样美好感觉持续下去,直到上海漫长阴冷的冬天结束。 比如这一天,是汤玉玮要来接她下班,然后再一道去买点过年用的东西。她本来盘算好了,一路先买点自己要预备的东西,然后再给汤玉玮买点——汤玉玮说自己过年不回南浔,就只和留在上海的堂哥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完了——汤玉玮要是收,她就顺势邀请汤玉玮到自己家来过年,吃完年夜饭就可以过来;要是不收,也可以趁势邀请,连礼物都不收了,上门来啊。 妈妈喜欢你。她想说,哪怕其实也没有。是我想要你来。因为,我也不想整个年节光是我一个人应付那些亲戚,我想和你一起,不是和你一起应付,不需要你来应付,只是和你一起,我有一个理由逃避。 那样也许是不一样的过年…… 正这么想着,她走出公董局大楼,准备去附近先买点糕点,这样一会儿就不用绕路。天色已暗华灯初上,她转过街角,想从小巷背街抄近路,没想到一走进小巷就遇见一群瘪三。精瘦的一群竹竿,穿着单薄的棉衣,围着破烂火盆里的点点木炭,正在取暖。她的高跟鞋咔哒咔哒,脚步停下的时候周围被打破的寂静像水面的波纹一样,全部向她涌过来,目光也一样。 别人看她,她看别人,知道彼此不对付,近路也走不成了,转身就要走——结果刚刚转过去,听见布鞋鞋底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一声油腻腻的——“小姑娘到哪里去啊?” 她加快脚步,却又不像显得自己像是落荒而逃,后面的叫喊声却愈加轻浮浪荡,渐有了一人起头众人起哄的架势。我问你去哪里,你怎么跑啊?害羞啊?她感觉自己脸上烧了起来,真想转过身去一通大闹,又怕闹了也不敌,自己的英勇反而成了他们拿她取笑的材料,更是羞愤,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加快脚步。 可背后的脚步声和起哄越发近了,巷子口的路灯还那样遥远,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巡捕出现——真是可笑,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需要洋人、红头阿三来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免于被同胞羞辱,这难道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身后有一只手,差一点就要拉到她的胳膊肘。 接着是刺耳的自行车刹车声,是瘪三的惊呼尖叫。 她下意识地侧身、躲开,把包放在身后掩盖着——毕竟里面有现金——站在路灯下,明里往暗处看去,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片混乱的叫骂中,忽然有个女性的嗓音在以一敌三地骂这伙人是戆头戆脑的小赤佬,再骚扰良家妇女,就要请侬吃生活28},让他们明天早起就翘辫子。 还有许多脏话,她听不太清更听不太懂;但她听出来了,那暗里凶悍的女人,是汤玉玮。 瘪三头子叫骂,说哪里来的小姑娘,还敢撞我们!是不是看我们几个人对一个姑娘你心痒了,想要来分几个男人?说着还笑起来。 啪!她听见一声耳光,听见一声惊呼,接着听见喊疼的声音,听见众人的脚步声,发现他们都在往后退,像是浪潮一样,自然把自己这块礁石避开。 汤玉玮走到了路灯底下,她看见,汤玉玮一手拽着瘪三棉袍的袖口,一手摁着瘪三的肩膀,“我看你还闹不闹了?” 瘪三越是挣扎,汤玉玮摁得越是狠,其余的小瘪三越是害怕,她越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跟着一起往后退、保持和瘪三的距离,还是站着不动以示勇敢,毕竟他们的带头人都被摁住了。 就在此时,瘪三肩膀脊背一扭,光溜溜黑乎乎的一条胳膊竟然从棉袍里挣了出来,眼看就要金蝉脱壳。可还不等她惊呼出声让汤玉玮小心,也不等瘪三想好自己怎么办,汤玉玮摁着对方肩膀的右手竟然顺势往后一拉,人往后一闪,让出一截空间。瘪三没明白怎么回事、看见汤玉玮的脸了就想挥拳,胳膊还没抡起来,汤玉玮当胸给他一脚,愣是给踹到了地上。 没人扶他,周围一阵安静。 “滚回去打听打听,你在你们青帮都排不上辈,还敢来动我!再敢惹我,叫你们明天都到黄浦江里当死猪去!” 跑了,像倒进苏州河里的粪水一样溜了。 “你怎么——”她应该问汤玉玮,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骑单车,为什么会这么一手功夫,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很多个为什么,问完了,她就离她更近一点。但她没问。 第15章 “什么怎么?我来接你,临时有点事,就从另外一边绕过来了,差点来不及,就借了一辆单车。正好遇上,这帮王八蛋,吴四宝胆子大了,他们也觉得自己鸡犬升天了。殊不知吴四宝也是鸡犬罢了,狗日的瘪三……” 等两人一道走了一截,互相安慰了一遍,又从糕点店里出来、拎着满手的东西,她忽然问:“你刚才说…” “说什么?” “说他们怎么敢来动你,难道你也是青帮的人吗?” 说完她笑了,努力化解。这样的化解她还是会的,化解得多了,就不像正式的问题了。 汤玉玮也笑,那笑容仿佛真的不把这当回事,“你也信?那是吓唬他们的。” “那你打哪儿学的那身功夫?” “那,就是一个故事啦,漫长的故事……” 她挽起汤玉玮的胳膊,把糕点盒子从汤玉玮手里接过去,“跟我说说。”声音低得,不像是撒娇了。 汤玉玮好像愣了一下,沉默了短暂的几秒,“好,我都告诉你。可是很长,你要耐心哦……” 作者有话说: {25}《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是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一部大型声乐交响曲。马勒写明作品“取材于汉斯·贝特格的《中国笛》”。作品一共六个乐章,采用了诗人汉斯·贝特格的意译诗集《中国笛》(die chinesische floete,1907年出版)中的七首唐诗作为歌词。 {26}《大地之歌》的歌词依据是来源于两本法语中国古诗译集——法国女诗人、作家及东方学家朱迪·戈蒂埃的《玉书》(法语:le livre de jade)和汉学家德里文(marie-jean-léon, marquis d\'hervey de saint denys)的《唐诗》(法语: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ang),两本均有错漏,至今学界无定论,此为假定裴能直接看出来。 {27}王维《送别》,亦被应用于《大地之歌》中。 {28}上海话语揍一顿。 第七章 下午四点,中医说是人的阳气最弱的时分,最好是吃点喝点,才有力气。丁雅立一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她胃口小,所以要是四点吃了什么,晚上就越发吃不下去。何况阳气弱就弱,她又不需要抛头露面,无须鼓起勇气做什么—— 可现在不是,现在她也许真需要勇气,当然还要机灵,需要善言辞、甚至巧言令色。 电话就挂在那里,她觉得自己的腰肢沉重,站也站不起来。 上周,那76号瘪三头子的瘪三老婆{29},带着人进租界,被英国巡捕抓住,手下人竟然敢开枪打巡捕,难不成觉得位置靠近他们的巢穴,就没人敢欺负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双方各有死伤,丢人现眼。那瘪三老婆倒是没死,唯一一个没死的。没死也就罢了,谁知道往后竟然接连死了好几个公共租界的巡捕,真是没了王法!他们自己犯法,还敢报复! 只是想到这里,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王法”难道就是不准杀这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圈地的洋人吗?这本质上不就是没“王法”的,尤其在父亲看来,率土之滨怎么能不是王臣? 这都不说了,都因为这些瘪三在公共租界杀人,母亲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去公共租界和华界。不去也就罢了,不去不是更好吗?每次听到母亲的唠叨她就想这么说,不去更好,趁机戒了不是最好!父亲不敢去见老友,没人陪着打牌,母亲不敢去烟馆,没人一边聊天一边抽大烟,还老是唠叨家里的没有烟馆里的好,法租界最好的烟馆也没有华界她去惯了的那一家好——为什么?为了那烧烟人的手艺!——烟瘾心瘾一道犯,成日在老宅里念念叨叨没个完:终于,来找女儿女婿。 说什么儿子侄子孙子都不如女儿女婿管用,她连假笑都不想笑了。若没有这个事,他们未见得看得起盛东声多少——后富的,没教养——也想不到要去利用盛东声的关系去行方便。 可现在有了,现在他们需要,现在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哼哼唧唧、念念叨叨、眼看就要嚎了。他们觉得平日里娶了他们一把年纪嫁不出去的唯一女儿的女婿——因为这一点估计也不是多好的人,都是三婚了!——这时候一定会有手眼通天的能力。 没有,盛东声满口答应,半子赛亲子,回过头对自己说,我不太好出面。 她就坐在一边听着他满口答应的,等两人走出来回到车上,简直是招摇过市地开回家里——有车,日本人不会拦下来检查的车——他这么说。她都愣了。 能预料到吗?也不是不能。只是不能想到他人前人后的神情差别这么大。她甚至忍不住要对自己说,行了,至少他选择对你坦诚,至少他对你是诚实的,哪怕欺骗对象是你的父母。 接着,盛东声说,但是你可以去找一找万小鹰,她应该有办法。 她也不是没想到。她也不是不理解。但她是真的不愿意。 万小鹰是什么人,嗯?他与她的关系是“前姑侄”,万惠浓才是万小鹰亲生的姑姑,她丁雅立是什么人?是盛东声抛弃万惠浓之后娶的第三任妻子。万小鹰就算是盛东声和万惠浓生的孩子,她都不见得有理由去找人家,更何况这点亲戚关系本就名存实亡。她当然也知道之前盛东声一直在联系——或曰巴结——万小鹰,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前侄女”,毕竟现在万小鹰现在是76号的人,身居情报处,会说流利的日语,虽然是唐惠民弄进去的,却受到日本顾问和李士群丁默邨的一致喜爱。 他当然要巴结她。 谁叫自己的丁和丁默邨的丁不是一个祖宗的丁呢?人家也不和自己连宗。或者自己也不姓李,和李士群没有关系。最好应该姓汪,或者至少和陈璧君—— 总之,现在他让她自己去找万小鹰。甚至还搬出来一大堆理由,显然在他看来这件事是说服她去找万小鹰的绝好借口,自己会为了父母不得不去做这件事,不会再推辞,顺路就把其他的事、他认为真的重要的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事。 横竖她是官太太,女人和女人勾搭,虽然目的也很明确,但总比男人和女人勾搭不显眼一些。 说起来当然是这样没错。道理都懂,但是这道理里就没有人在乎她怎么想,她觉得是否合适,都不重要,她就是得干。 也许他们都觉得,自己过去做的选择反正也没有多少是对的——或许都是错的,只不过有的造成了伤害,有的没有——现在也就不需要再征得她的同意,安排她就行了。 外面又下起雨来,细细密密地,像一张网。按理雨雾应该是清新的,把草地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都激发出来。她却觉得这是渔网,而她是鱼。 第二天下午,她指挥完了下人们安排晚上的吃喝,回到窗前站着,沉静地守候。 晚上盛东声不回来,说要陪汪主席吃饭,说陪客也不少,会喝酒,说让她尽兴。 我会尽力。她说。 十几分钟后,她站在窗前远远地看见,一个打着一把蓝色雨伞、穿着深紫色风衣和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来了。 “拿把伞来。”她对身后喊道。然后一边从女佣手上接过雨伞、一边走向大门、一边还低声让女佣准备好毛巾和热茶,然后打开了门。 她站在门口,修长身影立在雨里,站了站,看见门口的一点衣角,立刻就走下楼梯去。眼睛看着来人的方向,“哎呀,来了来了,我正想着该派个人去接你,又不知道你从哪个地方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迎接。对方伞沿儿一抬,她看见的是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您这是说什么。走过来也没多远,不用费事儿接,姑父家我也能找到。虽然以前没来过,不过租界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是不是?” 万小鹰还没见过丁雅立,虽然想见已久,奈何没有机会——越是这样想,她越是想取笑自己跟狼一样。不明明是鹰吗?丁雅立热情地迎接她,又是关心她一路走来远不远,又是担心她着了凉淋了雨,好像她硕大的雨伞满是小洞净漏雨,甚至还看她的鞋子是否沾了雨水、泥点是否溅上丝袜,顺势就和她聊起了丝袜和鞋子——准备真是充分,她想、等她在沙发上坐下,端起一杯碧螺春的时候,她一边笑着,一边在自己武器库里翻箱倒柜起来。 但又怎么样?找了找她又觉得自己可笑,犯得着吗?这是丁雅立主动求自己,自己应该先看看丁雅立想要什么。 “一向疏于联系,实在是不好意思。”她说。 “哪里哪里,按理,是我们不好意思去找你。”丁雅立在她一旁坐下,西式长餐桌上,新鲜花束玻璃酒杯一应俱全,她快速扫一眼酒杯,觉得今天自己来对了时候。 “东声总说起你,但是,”丁雅立无奈地笑笑,“他太忙,我又总觉得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合适……” “嗨,这有什么。”闻言她摆摆手,倒好像扇没了丁雅立脸上逢迎的笑意,“往日我和姑父就比较亲,虽然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但就是亲,谁知道不是天生的缘分呢?你也别觉得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这个世道了,投缘就合适。咱们都留在上海,难道不比跑到重庆跟着蒋某人的那些有缘?”说罢她笑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说相声的,当初在天津真是没白听。 第16章 这时候四样冷菜上来了,丁雅立一边“难得你这样想”一边劝她吃菜。她一边吃,一边说往日还是孩子的时候和盛东声的交情——她自信可以信口胡说,盛东声绝不敢不承认,就是被盛东声露了马脚,也无伤大雅——她不断用“黄毛丫头”称呼自己,丁雅立就不断地陪笑、不断地惊叹、不断地化解,但她感觉丁雅立始终在防备,怎么也不肯上套。也就说不是吃这一套的?她又和丁雅立说了一段时尚,从丝袜到高跟鞋,从旗袍到丝巾,丁雅立似乎也不怎么上道,并不投入。 等到虾仁烧豆腐上来的时候,她果断停止了主导,一边暗笑自己过于着急,一边夹了一个虾仁放进嘴里:“您约我的时候,说有些事需要帮忙?” “是是。” 总算看见点诚挚的目光了。 “唔——什么事呢?”虾仁新鲜得几乎弹牙,她捂着嘴道——再是玩世不恭,贤良淑德的教养还是要有,不然怎么靠近这号人?她都能感觉到桌子底下丁雅立细长的双腿是如何方方正正地放着、从坐下到现在动都没动过。 丁雅立垂下眼神,换上为难的表情,嘴还咧着,眼睛眨了眨,道:“是这样。前阵子不是…出了枪击案吗?” “枪@#击@#案?哦——哦!佘爱珍!”她得这样。 “对,就那次。那之后,不是不太太平嘛——”丁雅立说得小心,她放下筷子点了点头,示意丁雅立继续,“家里父母一双,年纪也大了,总是要去公共租界甚至华界,老朋友啊,亲戚啊,不少在那边。这下,就不太好过去。有点儿着急了。” “哦——!”她还得这样,大大地点头,认真地望着丁雅立的眼睛,鼓励对方把话说全乎。 她从丁雅立的眼角眉梢里看得出来,丁雅立不愿意张这个口,但越是如此自己越要她说,要亲口说,必须把这一关先过了,要丁雅立把可能的自尊降到最低,自己才能给她礼物,自己给她的礼物才是最好的。 “东声说,要是想过去,可以找一下你,说你说不定有合适的关系。毕竟你现在在总部那边{30},还是——” “要过去是吧?” 不晓得是丁雅立的皱眉好看,还是语气中的纾尊降贵很诚挚,她打断了丁雅立艰难的陈述,“想过去的话,没有问题。明天我派人送一张通行证过来就行。” 丁雅立正要谢,她又想起来似地补充道:“至于路线,到时候我给你写一份。走那几个口过去安全些。再把通行证贴车窗上,管保没事。” 丁雅立笑颜绽开,态度变得更加热情,又是招呼她吃,又是喊女佣来添酒,又是要敬酒,她一边应、一边塞满嘴、一边在心里道,见好,就收,就往下可以…… “这才多大的事!”两人碰了个杯,“您是不知道,就我们那儿,多少人也不喜欢他!再说,事情不大,那英国巡警已经滚回他们大不列颠了,我们的人也可以带枪进来了,以后您就让二老带着我们的证出入,一点儿事都不会有!” “实在感激不尽!可是帮了大忙了!” “何必说这些,说起来,姑父的岳父母,也就是我的长辈,哈哈哈哈!来,我敬您一杯,权当敬二老一杯!” 她知道这样的笑对于丁雅立来说可能是不礼貌的、僭越的、甚至是恶心的,但她就是要如此。在假装的时候,要善于自污。 放下酒杯,她一面夸奖菜好吃——的确好吃——一面大吃大喝,丁雅立放松下来,也吃了几筷子。等到菜上齐,她趁机让女佣下去,说自己可以来倒酒,无须这么复杂礼数,接着就对丁雅立道:“帮您一个忙,原是应该。不过——” 丁雅立果然立刻变了眼神,但她同时瞟见的是丁雅立并没变脸色。 嗯。 “我最近还有些好生意,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做?” 丁雅立果然愣了,看来消息不假,盛东声有这个权力,却真没有做这些事。“生意?什么生意?” “我有位朋友,有一批棉纱,想要出手。在手里囤了太久了,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丁雅立“哦”一声,看来是不太了解,她继续道:“您知道,棉纱这样东西,重庆、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人,谁都要,要出手很容易。而且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情{31}过去了,现在正是抄底的好时候。量嘛,我一个人当然吃不下,想多请几位太太一起,几家人一起,就都有得赚,而且人越多赚得越多。” 她说得缓慢,在关键之处还停顿一下,一边说一边观察丁雅立的表情。她发现丁雅立很聪明,能很快地理解自己在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的表情已经成功克制成了无表情,以便下一步向任何方向变化。 向我想的方向变化吧,她继续道:“这一批,我自有门路出去。国货运输管理处也好{32},别的暗地里的出路也罢,您不用担心。虽然说《禁运资敌物品条例》是有的,可谁遵守呢?就是蒋某人他自己,重庆那么多人口,谁能不要棉纱?能谁不穿衣?这个世道,人人有求于你时,条条路都是大路。不过不通罗马,专通发财,通金山。哈哈哈哈!” 她仰起头笑,眼角瞥见丁雅立也陪着笑,轻轻点着头。 “怎么样?您想一起吗?” 其实每次这么干她都觉得自己像个推销员。虽然按理来说,投机倒把,她应该不用推销,她有门路就应该人人上赶着来找她才对。可转念一想,现在投机倒把也很容易,真能的和假冒的都很多,现在是得当推销员,推销的不是投机倒把这件事,而是跟着自己投机倒把。 “当然,当然。”丁雅立说,“当然愿意,有你带着,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好那好。明天我把详细内容和通行证一道送过来。”接着她就开始吹嘘自己能干什么,而丁雅立只是听着,不时附和;她改说那些找错了人去合伙投机的家伙的下场时,丁雅立也没有很惊讶——或者说,那种惊叹太假装,她都想劝一句,别演了,你不会演。 “说起来,您家里也是大家族,对吧?” 丁雅立愣了愣,“对,是啊。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想问问看,您的家里还有没有人想一道的,有的话,我还好联系一道去换成金子,保值点。” 不然人少了不好换,她想,这是实话。 丁雅立显然不防备还有这么一句,竟然一时语塞,张着嘴愣是好几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多年后,万小鹰曾经回想这一次初遇,觉得自己其实不应该给丁雅立那么多难堪。但那时是那时,她的确只能如此。那一刻的她,一边等着丁雅立的回答,一边好整以暇地夹起一块无锡排骨,嗯,够甜,钱的确是有的。 “我想还是不了吧。”末了,丁雅立道,“他们乌七八糟的,什么都不懂,光想要钱,我怕反而坏事。” 她抬起头,看见丁雅立对自己抱歉地笑着,她也报以微笑。希望不是个虚假的微笑,或者即便是虚假的,也假得像真的才好。 离开盛宅的时候,万小鹰还不知道,自己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管那里叫“丁宅”。她只是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今夜的种种,回忆着和丁雅立的对话,丁雅立的反应,丁雅立的神情。她没有开出更多的东西,她不着急,不需要着急,盛东声的盘算很简单,让妻子出面,官太太和小姑娘的交往,当然比自己亲自和前妻的侄女有往来要避人耳目些。而且盛东声想要的东西她也很清楚,她的确能给他。自己手里有饵,还很多,不怕他不上钩。但是让他上钩太容易也不行。河钓打窝,还要这条鱼多转悠几个地方才行。如果直接就上钩,对她而言,也未免有些不安全。中间用丁雅立作为一个中介和遮挡,虽然看上去有些费事、还引入了第三人增加了潜在的风险,甚至是龌龊的——自己行不行两说,先把妻子顶出来,自己能躲就躲,在自己与妻子之间首选保全自己——但也是一种好的做法,对他们彼此都好。 也正符合她的计划,正中下怀。 她也需要丁雅立。不止是投机倒把。 只不过,她觉得丁雅立这人能不能顺势拉拢还有待观察——毕竟单从今天看来,她还把握不好丁雅立的政治立场。要真是只投机倒把,倒还好了,然而不是。 当然,丁雅立在她看来很有趣。不是那种常见的汪政府的官太太,不是那些只知道钱的人,不是…… 她还只能对丁雅立做排除法,而不能定义。 丁雅立坐在客厅里休息,喝点茶解酒。她从来不善于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什么酒都不喜欢。今天为了陪万小鹰,这也是豁出去了。她细细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还是觉得万小鹰很奇怪。她当然看得出来邀请她去入伙的事情就是一种交换,可万小鹰那态度,倒不是那么强求——要是真的强求,直接说这么个条件有什么不可以呢?她看得出来万小鹰那种玩世不恭的品性当然没给主人考虑别人想法的能力,也不需要,毕竟万小鹰大可以直来直往地对她,而且如此照顾她的脸面,也不大可能是为了盛东声——盛东声要求她的事情多了去,根本没有反过去拿捏人家的能力——那能是为了什么?自己就更没有值得她图的东西了啊。 第17章 丁雅立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看不透的人。在未婚夫事件时候就更加回避令人迷惑的人与事。然而现在她没有办法。她放下茶杯,靠进沙发里,闭上眼,阵阵头晕。想起往日,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在种种没有办法中闪转腾挪,想要伸手去获取时,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够不够长了。 作者有话说: {29}吴四宝,佘爱珍。 {30}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即76号。 {31}“1939年9月,纳粹德国悍然进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1940年5月,德国全面进攻荷兰、比利时与法国,欧洲时局大震,上海投机客乘机以每大包1000元的价格购买了大量棉花,储存在仓库里,以致阻滞了国内市场以及正想将棉花运往欧洲的外国贸易公司,当月底,价格上涨到2000元一大包。然而,投机客没有料到德法交战那么快就有了结局,他们仍然持货不放。6月25日,法国被迫与德国签署停战协议,日本迅速迫使法国维希当局向中国船舶关闭口岸,人为上涨的棉花市场应声崩溃,50多家进出口公司一夜破产,股市行情更是一落千丈……“——《跌荡一百年》 此处后续棉纱价格与处理方法是假设的。 {32}重庆政府设在上海的负责物资购买的机构。 第八章 烟花三月,裴清璋自己不是烟花女子更不是清客相公,下不了扬州,却还有一番别的麻烦。郁秉坚让她准备好去监听一个人。她问了问是谁,知道之后大感惊讶,几乎不可置信。其实郁秉坚一直不能算她的上峰,她的上峰巫山她也从来不认识,见面最多的是在教堂的忏悔室,看不见人,只能听,一般也不见面,常平的任务安排都是通过郁秉坚告知。不过郁秉坚待她很礼貌很尊重,最多自称高半级,但凡能告诉她的他都会说,绝不隐瞒。 当然,不能告诉她的也打死不说,说是为了她的安全。她当然也知道这的确是为了她的安全,但她做的这些事已经够不安全了,现在竟然还能更加不安全。郁秉坚让她准备好,主要是准备好手艺,随时可能去监听一个表面上中立、暗地里持有抗日立场的女士与一个汉奸的晚餐。地点已经确定,是国际饭店{33}二楼丰泽楼的一间包厢,隔间已经准备好,直接去就行了,她不用带任何设备。 监听他们吃饭时说的话?她问。 嗯,你明白的。 她倒是明白。一旦那位女士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则端看“风大不大”——大,就要提前把草整个剪干净,免得这草真的被吹向日本人那一边,于抗战大局不利。 大局不利。杀了难道就真的有利?不利又会有多不利?她知道自己的脸上大概又遍布无奈的表情了,确定没有别的要求之后就匆匆起身离去。 精神上的压力就像水一样,四面八方地包裹上来。 幸好刚才不曾在郁秉坚面前露出这样的想法。她当然有反侵略的抗日的立场和民族之恨,你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去做汉奸,她不能。但要她上前线,她也不敢,她没有这份勇气,这份勇气要求她愿意付出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她害怕失去这一切,因为失去了这些将没有任何人能给予她任何等价的补偿——至少她想象不到——自己接近茕茕孑立却又还带着不能抛弃的母亲,她只能如此,两只手拉着方向时而相同时而相反的马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被扯成两段了。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 不,我要想办法分担一点。我要出气,我要—— 我要给汤玉玮打个电话。 说着,她倒没有去找电话——毕竟也不知道汤玉玮此时此刻在哪里——而是打开手提袋看看身上零钱还剩多少,够不够周末去看戏。又想走到最近的戏院去看看有什么戏,转念又作罢,横竖自己不会比汤玉玮更清楚。到时候直接问汤玉玮就好了,自己邀请她,她必然不会拒绝。 就这样,在麻烦事来之前,先休息一下。去看一场好看的戏,新奇的戏,和汤玉玮一起看,看完听她说这场戏,说这场戏有什么特殊,哪里好,哪里不好。像之前,1月,她们去皇后剧院看沪剧《魂断蓝桥》。汤玉玮说起电影,就说到费雯丽,说费雯丽就说到了《乱世佳人》。她只看过原著《飘》,还没看过电影,而汤玉玮两个都看过,便一路按着她的回忆和提问说电影中的剧情,一会儿说费雯丽的美丽,一会儿说克拉克·盖博的英俊——她对这些都缺乏兴趣,没看过谁知道?两人就讨论起情节来。她实在太过目不忘,连书里的台词都能记得,汤玉玮只记得比较精彩的几段,两相核对,汤玉玮就背起来: “‘我不能既跟你生活在一起,又对你撒谎,我希望我还能在乎你做的事,或是你到哪里去,可我做不到了’。” 汤玉玮说完,她看那神态,简直好像一个白瑞德站在她眼前似的!那时候她可不觉得自己是郝思嘉,于是道:“你觉得这是白瑞德最凄惨的台词?” “是啊。难道不是吗?他那样爱郝思嘉,感情是那么深,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找不回来了,gone with the wind!” “我倒觉得那一段更哀伤些。”汤玉玮问哪一段,她说汤玉玮刚才背过的那一段,汤玉玮遂又背了一遍: “‘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地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这样多好?她想。也许生活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一切珍爱终究会破碎。有的东西的美好只在一瞬,转瞬即逝,无法修补,只能努力去记住。 “我不能……既跟你生活在一起,又对你撒谎。”她默默念着,可我现在就是一边撒谎,一边生活,对她们撒谎,是维持我的生活的迫不得已,是必须。 走着走着正好路过国际饭店,她在大堂门口停下脚步,看了看旋转门。我竟然拿白瑞德的台词来套我和汤玉玮的关系,又是何苦呢?生活的苦还不够多吗?生活也许需要一点甜。 她走向西点房,推门进去,问的第一句话是,还有蝴蝶酥吗? 两天后,她如约出现在国际饭店的侧门。刚刚下班,她依然到得准时,说晚上不回家吃饭的借口还是和汤玉玮出去玩,母亲稍有不耐,说了她两句,幸好不曾深究。有人从侧门出来,穿着西装,看上去是职工。他带着她进去,从无人的员工通道走进去,打着掩护让她进了隔间,把钥匙递给她,然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只能从里面反锁的门。 没有玻璃,桌上有全套监听设备、一盏灯、一沓纸和一支笔。她明白这个意思,能听不能录,录了也不好带走,她必须以速记的形式记录下来,然后带走。她现在就可以戴上耳机开始等待了,这是她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方式。 她现在近似于一个瞎子,只能听。要是把灯关上,就彻底是个瞎子。 等了大约四十分钟,终于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招呼和问候。她立刻拧开笔盖,写好代号,开始记录。 男,女,j。m,f,j。 “请坐请坐,快坐!哎呀,难得难得,难得请高女士吃饭啊!快坐快坐!”男子招呼完这个,又招呼那个,利索地切换日语,那股子热切的劲儿,简直像是灶上的滚汤。裴清璋听不懂日语,只能用罗马拼音记下来。 m,k{34},j。 面对这一大碗滚汤,女士倒是镇静自持,“哪里哪里。一向也没机会。” 日本人说了句什么,从口气听上去还算客气,男子翻译到,“晴气先生{35}说,他仰慕您已久,只是一向没有机会拜会。” “哦哟,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听说晴气先生可是……” 女子恭维了一圈,裴清璋才从言语中知道此人应该是位高权重。如果真是位高权重,恐怕这位女士是真的有心叛变。否则要只是套取点情报,大概这个汉奸就够用了。要透过这个人去见位高权重的日本人,手里没点真货,恐怕是见不到的。 真货就意味着她可能听到危险的东西。可是讲真货会选在国际饭店讲吗?哪怕楼上就是日本人的总部,恐怕也…… “再说了,邓先生也是名人,这上海滩,谁不知道邓云瀚的大名呢!今天还是多亏了邓先生!来,我先敬邓先生一杯!” 这时听见一句日语,姓邓的男子翻译,三人又笑一阵,又吃一阵,又评价菜式如何。女子道:“丰泽楼做惯京菜,不知道晴气先生是否了解?”男子翻译道,还不了解,“还没有驻防过华北,没有机会见识。” “那是有些可惜。”女子道,然后巨细靡遗地说起桌上菜肴的故事来,直扯了半晌,说得裴清璋都有些饿了,女子方道:“总之,以我之见,京菜固然有官府之讲究,好吃还是在市井佳肴,炙子烤肉涮羊肉,这些好吃,但是粗犷——” 第18章 门开了,裴清璋听见极轻微的嘶嘶声,“上来了!”女子招呼服务生把菜肴放在中间,又主动站起来——一片桌椅移动的声响,“喝这个!我昨日专门问了,有从北平送来的二锅头!这才为二位备下!吃这个配二锅头,最合适不过了!” 酒杯相碰,清脆无杂音,是高档瓷器。她还听见日本人和邓某的被酒精辣到的长长的一声“啊————”,啊,二锅头。 女子问可觉得好喝,邓某说好,又翻译晴气的话,说辣,但是过瘾。又吃又喝说了一圈,裴清璋记得有些累了,觉得满纸都是废话之后,邓某忽然道:“其实我们一直都想要得到高女士您的翼助和赞赏。” 她醒了,把这话记得飞快。 “哎哟,谬赞了。这怎么谈得上,我人微德薄的,但能协助,也就不错了。” “高女士不宜自谦,不宜自谦啊!您手里……” 姓邓的一路数,裴清璋一路记,这才知道高佩瑜手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产业,合着她知道的明面儿上的不及实际的十分之一。数完产业,姓邓的又开始细数高佩瑜与谁谁有交情,与谁谁有往来,与谁谁是世交,“一言以蔽之,以高女士您的资历,您的能力,说手眼通天,也不为过!晴气先生也好,邓某也罢,都希望以您为始,向更多人宣传我们大东亚共荣的事业,让更多人加入进来!” 晴气补充了两句,姓邓的翻译了,大意也无非如此。听完,高佩瑜道:“那么多人,您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但说起来,我与他们有亲,人家理我不理,还是两说。就比如……” 高佩瑜愣是把刚才的人又数了一圈,每一句都用“不怕您笑话”之类的开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与他们的交情贬损一圈。裴清璋只能听不能看,越发想要知道现在邓某的脸色好看不好看,毕竟要翻译打自己的脸的话。 “唉,虽然这么说,”高佩瑜道,裴清璋记这句话都记了不下10遍,“既然只是出份力,多大的事呢!就像这样吃顿饭,我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到时候我准备把人请来,咱们就还是这个地方,可好?” 日语说完,短暂的沉默中,裴清璋自然完全听不到在座的人的表情——可惜细小的肌肉变化不能发出她能听见的声音——只能猜。第一个说话的是晴气,她不懂日语,而他的语气很平静。说完,姓邓的翻译道:“晴气先生说,高女士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们也非常愿意合作。但是他想要知道,高女士似乎之前在这些场合表达过……” 一样一样,这些东西她倒是都知道。高佩瑜说的支持抗日的话,他们和她一样清楚,只是两个男人的语气都很平静,她猜他们的坐姿可能还稍稍往后挪了挪。说完,高佩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翻开了手提包(“咔哒”),掏出一两样东西(“哗啦”),接着听出来是香烟,金属打火机(很清脆的“咔哒”),深深地吸了一口(“呼——”),道:“邓先生,晴气先生,是你们身在这边不看那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难处。有时候场面话要说。不同的场面有不同的话要讲。没有确定之前,各个场面都要去。这当然不光是我一个人,全上海滩,多的不是。” 晴气又说了两句话,姓邓的翻译道:“那我们怎么知道您是否可靠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二位大可以观后效嘛。”高佩瑜说,丝毫埋怨或讨好也无,叫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接着她又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情报,左不过是何人最近和何人走得近些,何人最近的表态更可靠些,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裴清璋对这些情报不很清楚,只是一昧地记,但是一边记,心里就一边盘算这些情报的可信度。人云亦云的东西,的确是说不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一个人指证另一个人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虽说三人成虎,但三十个人也未必传得出一个真汉奸来。 但这都不重要——她几近无意识地听着记着——重点,她这趟任务最重要的事,就是判断高佩瑜到底会不会投降日本人。如果说会,那她这遮遮掩掩的态度显然不够坦诚,必然背地里也有一番打算。如果说不会,那她今天何必来呢?为什么呢?如果是介于二者之间,还是回到一个问题,何必呢?做这样的事情的人必然有所图,高佩瑜图什么呢? 她努力在里面觥筹交错的对话中听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最终还是道行不够高,始终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就在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晴气显然已经被灌醉了,姓邓的只好招呼来服务生把晴气先送回去。晴气一走,姓邓的顶着酒劲儿继续说,说这说那,万变不离其宗地规劝高佩瑜早日投诚,仿佛自外于大东亚共荣圈是拖一天就亏一天。高佩瑜只是打哈哈,并不正面回应,反而抓着对方话里的细节一路胡说,把话题带往什么别的芜杂之处。她觉得真是听了一堆废话,难道这种工作的目的就是听废话、然后仔细乃至反复地判断哪些是哪些不是吗? 末了,姓邓的也醉了,她听见姓邓的似乎是摇摇晃晃地说了几句“好、好”之后就彻底醉倒,嗵的一声,整个人倒在桌子上。 长久的安静。她正在等着最后能指示她一切结束、这不过是一场虚惊的最后几个尾音,忽然听到似乎是高佩瑜起身,开门,然后又关门的声音。高佩瑜出去了?走了?她也不能出去,要是能出去看一眼—— 她听到有人开门,轻轻的吱呀的一声,然后又轻轻的关上了,咔哒。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咔哒声,她几乎能识别每一种。 接着她听见两个女性的声音,虽然放得很低,但还没有到微不可闻的地步——也许自恃门关了,所以不怕——先是高佩瑜说,醉了。另外一个女声说,确定?高佩瑜说,确定。又问,东西你带了吗?女声的主人似乎只是点了点头,高佩瑜又说,那赶紧开始。于是一阵悉簌,接着她听到了一声相机拍照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有一种利落感。 高佩瑜收拾了包,说那我走了。 好的,谢谢。 高佩瑜离去。 她老是觉得这个女声有些熟悉,但声音太低,她还分别不出来。如果这个女声的声音再大一点,她也许就能—— 有人放下了包,打开了扣锁,然后是长久的安静。接着是男性深长的呼吸,很深很深,但终究没有醒来。接着就听见往杯子里倒液体的声音,咕嘟咕嘟,恐怕有满满一杯,然后哗啦一声,泼出去了。 仿佛有人在拍一个湿乎乎的脸蛋。 “欸,醒醒,邓先生,醒醒。” 她听见了,非常清晰,这是汤玉玮。 她的笔都为此停下了。 男子醒了,唔唔嗯嗯的闹了半天,“你是谁……?” 汤玉玮笑着——她不用想象自然就能想到那张笑脸,只是笑声里她所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她还听不明白,所以脑海中的笑脸想必与实际有些差距——说:“邓先生,我们不是上次才在片场见过吗?邓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哦,汤——汤玉玮!”男子的声音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一下子从迷惑变成惊叫,“你在这里……” 是啊,汤玉玮在这里。汤玉玮怎么会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她—— “我以为汤小姐只是著名的记者。”男子清醒多了,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痛苦——痛苦?“想不到……竟然还有别的身份。” “是啊,我当然是个记者,但我更是爱国的人,抗日的人,中国人。”汤玉玮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了,“邓先生今天好兴致啊,在这里请人,还叫上了晴气。只不过,晴气知道你请的是什么人吗?” 男子霎时警戒起来,“你什么意思?” “高佩瑜持有亲重庆的立场,这你我都知道。可惜邓先生你不知道的是,高佩瑜不但帮着重庆干事,中间还帮忙杀了不少你们的人、甚至之前那个日本专员遇刺——” 男子似乎受惊站了起来,却又因为无力和酒醉而倒下,撞倒了椅子,“你说什么……” 汤玉玮走过去,大概是走到了男子的身边,声音从隔着类似于桌子一样的障碍物那边传过来,“高佩瑜做的事情,明天就会见报。邓先生,不妨想一想,刚才你还在请高佩瑜和晴气吃饭,这事情要是见了报,晴气脸上怎么挂得住?要知道,刚才我可是给你们俩拍了一张照片,胶卷,高佩瑜已经带走了。” 男子只顾你你你个没完,汤玉玮似乎是从桌上扯了一张什么东西,也许是餐巾?“没关心,邓先生,不要害怕。我是讲道理的。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小忙……” 过了一个半小时,她才出来。走得几乎有些跌跌撞撞,甚至是摇摇晃晃。她没想汤玉玮后面和邓云瀚说的那些话,那个“小忙”,那不重要;她完成任务、证实了高佩瑜的忠诚了吗?她证实了,甚至清楚地证实到高佩瑜一点儿靠拢日本人的心都没有,今天晚上就会离开上海去重庆: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发现了汤玉玮。 第19章 她之前发现汤玉玮是发现宝藏,现在发现汤玉玮是发现—— 不,她不敢想。她过去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现在也无法想象。她收拾东西往外走,出去按道理应该以最快速度上报结果,可是她能上报她听见的内容吗?她如果要把事情说清楚,那势必把汤玉玮的身份说出去。能说出去吗?她不知道。要么她编个故事撒个谎?对上级忠诚多重要,巫山不止一次告诫她要忠诚,欺骗的下场是恐怖的。可是难道她把汤玉玮的身份说出去吗?她怎么知道别人不会害汤玉玮?她连汤玉玮为谁工作都不知道她能说吗? 她没想到自己遇见的第一个说不清身份的同行就是汤玉玮。 可如果汤玉玮是同行,汤玉玮知道自己的身份吗?想到这里她浑身一颤,感到一阵可怕的寒冷:如果知道,那汤玉玮之前那样积极地靠近自己,是否别有目的?如果有,那会是什么目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站住,人已立在外面的大街上——她想等待汤玉玮,她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自己听错了,希望自己发懵了,希望自己的耳朵终于欺骗了一次自己,希望等不到汤玉玮。 只要等不到,就不是,对不对?她的这两份生活就没有交叠,就没有互相入侵,她就是安全的,就不用一边对汤玉玮撒谎,一边生活—— 风过,她站了好久,忘记汤玉玮有可能已经走了的事实,执着于无用的等待。 直到等待的无用与可笑终于说服了自己,她转身要走,就遇见汤玉玮面朝着她走过来。 “清璋,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33}抗日战争期间,国际饭店第十六层成为了日本和德国的间谍机构的活动场所。此处能使用其楼下餐厅,是剧情设置,不可靠。 {34}采用威妥玛拼音,“高”。 {35}晴气庆胤(1901—1959),1931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1934年任职日本参谋本部期间,被派到中国九江刺探情报。1938年6月任“对华特别委员会”头目土肥原贤二的助手。1939年2月10日,根据日本大本营参谋总长的“训令”,帮助李士群、丁默邨建立特务组织,成为汪伪76号特工总部的后台。后参加日本特务机构“梅机关”。1940年11月,任汪伪政权的军事顾问。 第九章 汤玉玮自以为自己的计划是很完美的。直到她回到家,在床上躺着回想的时候,她还是这么觉得。 她是在1月15日悼念沈西苓的会上领到任务的,要她去营救一位被抓进76号的同仁出来、再安排此人回重庆。她按德堂的要求,在悼念会的现场见到了来人,对方用眼神看她,她回以鼓励。人群中两人靠近,“山寺钟鸣昼已昏”,对方说,她于是说“渔梁渡头争渡喧{36}”。没问题,两人就行礼如仪,然后躲到现场的另一个角落里说话。这边接头完,她再去找德堂,议定了做法,再三推敲其可靠性。一个月的计划之后,她首先是找到严斐{37},透过严斐找到了高佩瑜,请求往来广泛、人脉惊人、中日双方都想拉拢、日本宪兵队尤其在意、但是本身持有抗日立场的高佩瑜设局,“陷害”汉奸邓云瀚,迫使邓云瀚答应协助造假身份将被捕者放出来。由她传达给高佩瑜的条件是,事后由军统安排高佩瑜立刻乘船离开上海,经由香港去后方,让高佩瑜的心愿立刻达成。 地方倒不是她选的——虽然她觉得国际饭店很危险但也很安全,眼皮子底下,她胆子大就没有人敢怀疑她——是德堂选的,理由是管丰泽楼的余清源也是自己人。 她提前一天把药给了高佩瑜,高佩瑜灌醉了晴气之后,趁邓云瀚不备给邓云瀚酒杯里倒进去,白色无味的粉末,化在白酒里还化得更快,简直是酒代法。等邓云瀚晕过去之后,藏在外面走廊上的她再进去,确定邓云瀚没知觉之后拍照——那药能让她和高佩瑜随便摆布邓云瀚,说是邓云瀚欲对高佩瑜行不轨都可以——拍完了,再给邓云瀚来一针解药,然后就可以说说话了。 她当然没有光是威胁他,她给了他三千美金的奖励,甚至许诺他想跑去香港都可以——这话是德堂建议的,她觉得如果邓云瀚聪明就不会去香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把他从船上推下去?还不如就此投诚来得安全——胡萝卜加大棒,她觉得这样最好。看今天邓云瀚的样子,她完全相信自己可以顺利把那位同仁救出来——邓云瀚刚醒酒没多久就着急忙慌地跑上去了,她才不问邓云瀚为此要作什么、冒什么风险,横竖他是自担风险,出了事他们大可以干掉他,做不干净他第一个受害,她的任务只到把那位同仁送走,一切就平安无事。 当然这里面算来算去就是没计算邓云瀚也可能上去就立刻交待自己的错,说有抗日的人设局他,就在楼下坐着,然后让宪兵队来抓她。这当然可能,她知道,但以她对邓云瀚的了解,她判断不会。何况这个点了,能处理这件事的日本人都走了,邓云瀚就是想调动人也要等到明天早上,而他现在就上去了。 何况在现在的上海,三千美金是越来越值钱了。干嘛和钱过不去? 她于是大着胆子一直在国际饭店等着,等着邓云瀚派人来给她送了一张纸条,她读了,用点烟的火柴烧了才起身离开;继而走到外面街角去买烟,和一直等在外面假装卖烟的信使买一包老刀牌算是通知,这才心满意足地准备走。 多成功的一次任务,嗯?心满意足!往后再盯着一点,注意邓云瀚的行动,告诉德堂,在路上多安排点人盯梢,找个机会再去威胁一下邓云瀚,提醒他一下,一切都没有问题。到时候她只管护送着那位仁兄被送走就行了。想想这一天,啊,流畅,平稳,就像—— 枕流公寓的黑暗中,她猛然睁开双眼,唯一不确定不清楚的是,裴清璋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自己为什么会遇见裴清璋? 她是从侧门出来的,走出来的时候还看了一眼西点屋,感叹早已关门、心里惦记了一下蝴蝶酥,就绕过街口去买烟。买完往回看了一眼正门,这一眼正好就看见了裴清璋。 裴清璋站在那里,风中的背影像一棵白杨。 站在这里干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往裴清璋的方向走,因为专注于想就没有出声,甚至还在努力地快速地想到底怎么开口才好,怎么说都得给自己编好理由——今天国际饭店有电影明星吗?好像没有,那说自己是来刺探八卦新闻的?也行,无非自污——突然裴清璋转过来了,低着头仿佛要走。 要一直低着头也就好了,她可以假装自己没看见,虽然也很不切实际,虽然她知道裴清璋低着头走路的时候会一直低头,但是裴清璋一下子就看见了她,她们的距离太近了,来不及假装没看见,来不及说没发现了。 她脑子里打转的一堆句子立刻跳出来一个:“清璋,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语调轻松,就像平日里在霞飞路的某个商店里偶遇裴清璋一样。这样,无论裴清璋是无意到此、还是被自己撞破了什么,裴清璋都能解释,都能回答,她知道裴清璋向来有些捷才,虽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裴清璋竟然霎时愣住,然后脸几乎都白了,眼睛里一下子全是恐惧,要不是站得直,差点就要往后退往后倒。她见状,心里也是一惊,但是知道自己面上也不能露出来,就保持住了微笑。接着裴清璋的脸由白转红,眼神躲开,眉毛因紧张而无意识地抽了一下。 为什么?她躺在床上想,时间非常短动作变化都很快,可以说都是一闪而逝,但是她看见了,她还没回香港之前就善于观察别人的表情,参加训练之后更是精于此道,裴清璋那点控制不住的变脸,能瞒过她?但也正因为瞒不住,她知道裴清璋那都是真的情绪,完全真实的。 为什么呢? “你怎么在这儿啊,嗯?”她走到裴清璋面前,还是一副巧遇的神态,假装自己心里什么怀疑都没有。 “我过来取一份文件。”这下又是她熟悉的裴清璋了,“本来就加班晚了,不该加的。好不容易能走了,还让我过来取一份文件,结果等了半天等不到人。” “等人?怎么不进去?”她说,压根没有探听的意思,只是随便答话。谁知道裴清璋轻轻地晃了晃,仿佛在努力绷着不要露馅,她心里更打鼓了,幸好裴清璋言语上倒没有什么波动:“谁知道呢!不在国际饭店里,说在别的地方,我问在哪儿,不说,就让我在这儿等。”说着还看一眼汤玉玮,“几点了?” 末了,她提议送裴清璋回家,还问裴清璋吃饭没有。裴清璋说回去吃,走吧。走了一段裴清璋才问她怎么在这儿,“哪个电影明星在这儿?”她也就顺口胡诌了一段近来的花边新闻,裴清璋没多问——她知道裴清璋不是喜欢探听他人隐私的人,但也太沉默了点。她于是问裴清璋怎么脸色不太好,裴清璋说大概受了风,不要紧。 最后上楼,她站在外面,看着女佣给裴清璋开门,看着裴清璋和自己挥手,然后离开,躲在街角等了一会儿,确定裴清璋没有再出来,这才离开凡尔登花园回家。 第20章 不消说,裴清璋肯定瞒着自己干了什么。没有隐瞒的裴清璋虽然安静但也活泛,和这紧紧绷住的一潭死水——不,一池子冰,中央公园冬天的冰——不一样。 她瞒着自己,瞒了什么?她也今晚上的事情有关系?毕竟她也出现在了这里,看那样子显然不是来等一份文件的。如果有关系,她是来干什么的?裴清璋肯定不是日本人的人,也不是76号的人,这她汤玉玮还能判断得出来——除非裴清璋在两人分离的十年中练就了顶级的演技,堪比好莱坞一流演员,否则她不会看错——可要不是,裴清璋是为了什么来,为了谁来?有什么目的? 目的本来是用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最好的线索,可她现在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所以判断不出来。裴清璋监视自己吗?要这样首先得裴清璋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监视自己,监视谁?要这样裴清璋得知道这件事和这些人。不做监视,那干什么?套取情报?与人接头?那还是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裴清璋没有凯瑟琳·赫本或费雯·丽的演技,更干不出来。 就算是中统的人,那也还是…… 汤玉玮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想来想去,都是一堆捕风捉影无稽之谈,猜来猜去什么都不能证实或证伪,与其如此,不如不猜。横竖现在裴清璋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也不能造成什么影响,她竟然能看穿她,又何必担心? 她可以等一等的,把怀疑放一放,把一切都放一放,毕竟,毕竟那是裴清璋,裴清璋怎么会…… 她就这样睡着了。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安无事地过了下去,除了裴清璋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和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数落她,她因为太过紧张没有理会母亲,径直把自己关在屋里,结果招来了第二天上午的又一顿吵闹——之外,春天里,什么事都没有。裴清璋自然不知道汤玉玮决定放任自流什么不干,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怎么办,去交消息的时候想了好几个说辞,到底最后一个也没用上——她在教堂里的忏悔室中见伪装成神父的巫山,巫山根本就没问她的判断理由,因为巫山已经知道高佩瑜连夜去重庆了。她只大致描述了高佩瑜和邓云瀚还有晴气可有可无的对话,就结束了——算是平静了结,可她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她心里一直装着汤玉玮的身份问题,她得知道汤玉玮到底是什么身份吧?只有知道了她才能说自己是安全的。可是怎么知道呢?她也不能找巫山去问,郁秉坚也不行,这样都有可能暴露汤玉玮,给汤玉玮带来麻烦——难保巫山不会拿对付叛变者的手段来对付汤玉玮,听说他们之前也这样干过,巫山也说过——可不这样,她就只有去找汤玉玮问这一条路可走。怎么问?问了难道不会更危险?汤玉玮是她可以放心的人吗?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三天两头地总是在想这些事,即便坐在打字机前,只要在忙的事情忙完了,一闲下来她就会想,简直跟噩梦一样,这—— 走廊里一声喊,利亚!她问怎么了,说有她的电话。 电话? 她走过去接起来,竟然是汤玉玮。转瞬而逝的惊吓过去,她暗笑自己,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了,打电话找自己,一般不是妈妈,就是汤玉玮了。 “我问你周末有没有空呢,一起去逛街吧!天气也好。” “我……” “嗯?”说完,电话那头的汤玉玮就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也没问她有什么难处。她怎么说呢,她去吗?她不去吗? 爱情小说里当然常写这样桥段,就是一个也没有她这样的难。 汤玉玮在电话那头等着,比那天偶遇时还要耐心十倍,因为她在等答案。裴清璋要是像往常那样回答,则泰半没有问题;要是不置可否,恐怕就有问题。结果现在更好了,裴清璋选择居间态,选择人情世故的量子力学——支支吾吾。 她其实不是非要裴清璋陪她去逛街,她本性不是那么喜欢逛街。而且她也不是真的要去逛街,她是借逛街之名行其他之实。而且的而且,照那个“实”,她恰恰是不要和裴清璋一起才对,她应该一个人去才安全。但她就是想要带着裴清璋,看看裴清璋是否敏锐,是否有探知的能力,反正她自恃能保密、能滴水不漏。再说,裴清璋自从出了之前那档子事,已经有一阵没有和自己见面了,她敢不敢来,本身就是一个判断标准。 汤玉玮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判断。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能判断,也得不到实际的结果——这是理性——但她就是想知道,是感性。而且都没道理,一边面粉一边水,搅合在一起…… 也不蒸馒头,何必呢。但她…… “去吧,正好我也想透透气。”裴清璋像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说,“你想去哪儿?” 周日的上午她在永安百货门口等着裴清璋。裴清璋不迟到,偶尔还会早,所以她今天到得更早,专等裴清璋出现,以观察裴清璋的反应。可是等着等着,她的心思又蔓延往他处去。手里拿着一笔昨天给的稿费,很是不菲。不菲的钱拿在手里,还是自己挣的,又别无家累,她不免生了花钱买点什么的心思。钱放在手里不花,有时候就失去了一般等价物的意义。可是花钱干嘛?也无非那几件事,失之新鲜就失之快乐,把好好的消费主义快感变成了负罪感。 不如给裴清璋买点什么。看她那副平日里什么也不添置的样子——想到这里竟然笑起来——也不知道在公董局上班难不难受。 哦,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我应该希望她—— 等一下。 就在她要从心思中醒来的瞬间,裴清璋来了,很准时,不早不晚。她只好上去,“我就知道你会准时!今天我可没有迟到哦!” 裴清璋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先拉着裴清璋上楼去喝咖啡,说天气好、自己又赚了一笔不菲的稿费,还要自污说稿费是八卦新闻赚的。裴清璋听到这里才起了点表情和反应,问真的吗,那意思好像质问她往日都不写,为什么现在忽然写了。她连忙笑着解释:“嗨,我就逗你玩玩。从老地方搞到的线索,又去采访熟悉的仁兄,自然精彩咯!” 裴清璋点点头,望向别的地方。汤玉玮在心里感叹幸好自己不曾说什么“没有我问不出来的话”。 何苦这样小心翼翼? “伯母近来还好吗?”落座了,咖啡上来,她挑了个自觉容易的话题和裴清璋说,有意放松的对方的防备。裴清璋笑笑,“妈妈能怎么样?老样子。每天操心的无非是迎来送往的人情世故,牌桌上的输赢代表了人情世故的输赢,算计那个很有意思。家里的账,只有我算。” 她假装思考了一下,“说到这个,你们家那女佣还是那人不?” 裴清璋自鼻子里苦笑一声,“要真还是她,妈妈也不会发愁说居然胖了一点、旗袍都紧了!” “那是终于换了!”她自然拾起这话头,“来日过节了,我再上门去给伯母过节,到时候再尝尝手艺如何!” 她眼尖地看见裴清璋稍稍愣了一下,为难的表情一闪而逝,“是吗?那好啊。我记得妈妈上次还说让你多上我们家去。就是别带礼物了。” “空手上门,总不太好吧?”她说,“我至少要带一盒点心。不如就栗子蛋糕。” 她记得裴清璋的母亲说过不喜欢栗子蛋糕。这是她知道的第一个不喜欢栗子蛋糕的人。 但是裴清璋没啥反应,发现自己在看着她之后,才有些慌张地反应过来道:“我那不是怕你一要带东西妈妈就大摆筵席,弄得女佣手忙脚乱,反而做砸了菜,可怎么办。”然后低下眼神去。 那种低头的方式、姿势,简直和当年自己喊她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还多出几分疲惫。汤玉玮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白费,都是没意义的,都是对裴清璋的伤害。 怎么能。 她于是开始说自己的事,说自己工作中的八卦,说有趣的见闻,说得轻松,说得玩笑,末了咖啡喝完,她立刻提议去楼下买口红。 该办正事了。办完就收工休息吧。 裴清璋一切随她,自然起身。两人挽着手坐扶梯下去。汤玉玮自然感受得出,两人的距离远不如之前近,但也不远。裴清璋试图躲开自己,又不能真的躲开——想想真难过。 到了楼层,自然往口红的区域走去。裴清璋没打算买,只是跟着她挑选。这正和她的意,带着裴清璋边走边选,一直到她一早认清楚的柜台,才选出两个看看。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她随便拿起一支,知道裴清璋一定会说好看——就不像自己,据实地给予建议。裴清璋总是顺从。 “挺好的。配你很合适。” “真的?”她说,然后转过身去和店员说话,“欸小姐,小姐,小姐——” 最后一句她用了粤语。她知道永安公司的广东籍的店员早该走干净了,但这是她的暗号。 第21章 果然,人来了。两人假装认真挑选口红。店员说:“您要是喜欢这一款,不好意思恰好没货了。我能推荐您别的吗?”她就说好,店员于是拿出另一支,道:“比如这一款好看,正好有货。” 然后她自然假装试口红,再给裴清璋看看,然后心满意足,一人一只,拿着收据,付款离去。 其实口红不是她的目的,收据也不是。她的目的是那句话。 “比如这一款好看,正好有货。”好看是救出来了,有货是已经安排好走。这就够了。 裴清璋毫无察觉,全程都在走神,神态堪称平静安详。照这样,她的确也说不清楚裴清璋有没有问题了。但至少她能确定裴清璋没有主动害她的打算,否则,裴清璋得有贝蒂·戴维斯的演技。 这么一想,汤玉玮觉得挺高兴挺满意的,但也有点儿失落。外面是晴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人身上,舒服非常。“多好的一天啊。”她说,极其想要得到裴清璋的回答。 然后裴清璋是等了一会儿才说,“是啊。多好的天。难得。” 她望着裴清璋的侧脸,周围的花草树木人来人往都渐渐失去了颜色。 “走吧。”良久之后她说,“我带你吃好吃的。” “都叫你破财了,还让你请客?”裴清璋笑道,那笑声在她听来有些苦,像是糖放少了的咖啡。“还是我——” 裴清璋忽然站住不往前走了,她顺着裴清璋的眼神,看见前面走来一个浑身上下从烫发到高跟鞋都新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笑盈盈地对裴清璋招手,“是裴学姐,好久不见!” 年轻女子一边向她们走来一边摘下墨镜,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这才展露出来,“今天有空过来逛街吗?好久不见啊。”又看一眼汤玉玮,“这位是学姐的朋友吗?” 她快速看一眼裴清璋,发现裴清璋的表情不大好看,但还是转过来对着自己,“这是我朋友,记者,汤玉玮。这位是我的——学妹,万小鹰。” 叫万小鹰的姑娘对她伸出手来,两人极是客套地握手寒暄。她一边应付万小鹰“汤姐姐何处高就”之类不咸不淡的问题和说这些问题时语调里过度的热情——好像一下子把天气从三月末提到了六月初一样——一边观察一旁的裴清璋的表情。按理,她不该怀疑,冒出来的怀疑也转瞬即逝,毕竟裴清璋那副不太高兴的样子并不像是事先与这人有约定,反而是明显的、十分不愿意看到对方却又不能直接拒绝的自我压抑的表情。“嗨,我们这行也就这样,我的愿望是能扛着相机到处拍我喜欢的照片,可谁知道现报馆也没几个钱呢,相机我都好久没见了!”她笑,万小鹰也笑,那种呵呵呵呵的劲儿,一看就是社交场上的老手,“不知道万小姐在何处高就呢?” “我?”万小鹰更笑起来,“我们那地方,说出来怕不太合适哦!”不太合适?她正要追问,眼角也快速地瞥见了裴清璋细微的皱眉,“极司菲尔路,76号!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万小鹰说完还看看周围,然后两眼带笑地望着她,“有时候在街上一说,什么事也别干了,只能被人看着盯着,逛街也逛不成!” 她也笑着,嘴上说着一样不咸不淡的话,什么“哎呀这怎么说呢”什么“这估计也没有谁听见”,用眼睛快速观察万小鹰。说实在的,万小鹰很漂亮,和大世界百乐门的舞女相比,毫无前凸后翘,甚至有些平板,却有另一种吸引力,尤其是当她招摇过市地走来、带着几乎完全不把周围人放在眼里的自信向自己靠近的时候,那种无所畏惧镇定从容,好像整个市面上的人都惶恐了害怕了都轮不到她——这人在76号里难道还是个人物?要真是,自己怎么不知道? 万小鹰还要说,裴清璋却突然出来打断,说还是赶紧去吃饭吧,下午还有些事。她会意,遂假装不好意思地和万小鹰告别。走了好一段路,快到吃饭的地方,她假装忽然想起似地问:“这个万小鹰,是你大学时的学妹?” “不,不是。”裴清璋否认得十分干脆。 “那她叫你学姐——” “她是我学速记的时候认识的。”裴清璋干脆站住了转过来对她说,“班上大部分人都只会说汉语,有的还只能说方言,只有我和她会外语,被老师点名,所以互相认识。别的人我都忘记了。” “外语?她会说的是——” “对,日语。” 说完裴清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倒真想假装我不认识她,可惜不能。她记性好,我也好,何况这样的人,装不认识,也没有好处。” 就是贝蒂·戴维斯也没有这样的演技。汤玉玮想。 “走吧,吃饭,我可要把我的口红钱吃回来,哈哈哈哈!” 她何必怀疑,她想,这样的怀疑对她半点好处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36}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37}周璇的丈夫严华的妹妹 第十章 汤玉玮给她买的那支口红,之后她一直都没用,就放着,放在抽屉里,有点儿孤零零的。每次打开抽屉看见它,她就想起那天。汤玉玮对着镜子试口红,店员扶着镜子,她侧面看见去,看得见汤玉玮的脸,看得见艳丽的红色把汤玉玮的双唇染得更红润,更美丽。 十年前上学的时候她就知道,彻彻底底地知道,真心实意地承认,汤玉玮比她漂亮。自己总是一脸自我克制,生于遗老家庭,就是百般不愿,一照相脸上竟然还是带一股前清的味儿,相馆老板总是说“笑一笑嘛,小姐”。汤玉玮呢,奔放自如,没有负担,家里有钱,那股子东洋的长相经历一番西洋的洗礼,看着是中国人没错,却东洋西洋都喜欢都说好看了,就是比她自信——凭什么不?骨子里人家就应该比她自信。 汤玉玮从美色上就比她强,那镜子里只看着口红与双唇的眼神,专注,精明——那时候裴清璋就想起自己读过的书里那些人物。有时作为读者,带着上帝视角去看,都不得不佩服角色聪明与算计,现在自己成了局中人,怎么可能斗得过汤玉玮? 所以就在那时候她感谢了自己,感谢自己依然鼓起勇气来和汤玉玮逛街。虽然说不来也不会怎么样,或者无论会怎么样自己也无法防范,那还不如就平常处之,努力藏拙。 不如此,不知道要招惹什么祸事。 另一条路,她也知道,无非是彻底与汤玉玮断了。不可一刀切断,而是缓缓地断,以免汤玉玮起疑。可是…… 可要真是断了,她自己也心有不甘。仿佛手里举着刀就要砍下去,却半天举棋不定,别说各砍多少,就是砍不砍都决定不了。 她的确舍不得。 一边撒谎,一边生活。 她不是白瑞德不是郝思嘉,她可以的。她可以假装不知道汤玉玮的身份,让汤玉玮也不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不就太平无事了?太平无事,乱世中她还能有一个朋友支撑着她。 就假装一切如常吧,反正自己也经常隐瞒这样隐瞒那样,汤玉玮不至于立刻怀疑什么,怀疑也不会如何。慢慢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回归正常,汤玉玮就不会再怀疑什么了,她大可以顺着汤玉玮,她…… 就这样,就这样。 为了这样做她甚至主动提出去看火爆的《洪宣娇》。她也学会了用计——即便是她熟悉的、年少时常用的计谋——没有直接说自己想看,单纯是提到,表达了自己感兴趣,中间岔着几句“听说很难订票”,果然汤玉玮如她所料地主动说自己和导演费穆相识,肯定可以订得到,问她去不去。 她当然去。 也不知道为啥就火爆成这样子,饶是汤玉玮的手腕确实可以,订到的都是4月19日的票,周六,人多的很。她现在正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兰心看戏,汤玉玮说在那头等她。走没几步,大路上看见黄包车就招手。坐上去,她望着车夫的脊背,想着的却还是如何和汤玉玮说话。她那思维缜密堪比织布机的脑子,想想觉得什么都有可能说到,露马脚的地方太多,自己要是每次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备,总有一天会渐渐放松,最后马脚露出来,于是觉得累;觉得累了之后,又开始想,想想觉得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专门防备,十二分精神也许不需要,警醒点就好了,就像和巫山说话—— 想着想着摇起头来,怎么会这样?我需要和像巫山说话那样和汤玉玮说话? 那天真是又紧张又尴尬又好笑。走出永安,她本来已经放松了些,准备去吃个饭就找个理由散了,或者吃完饭心情好了不散也可以。谁晓得没走两步遇见万小鹰。她知道万小鹰去了76号,她从前对万小鹰没有好感也没有厌恶,现在似乎也没有变化。从前万小鹰倒是很主动地靠近她,她当时觉得万小鹰是出于难以说明的投缘感才这样做,现在更加说不清了。是巫山告诉她万小鹰去了76号的消息,她出了一开始的震惊之外,就是问巫山要她做什么,巫山笑道说你知道就好,先保护自己。那时候她觉得交集不多交往不深,装不认识多好?后来偶遇一两次,也就打个招呼假装自己一个公董局的小职员害怕76号就行了。天晓得怎么自己身边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汤玉玮的时候还能遇见这汉奸。 第22章 真是天造地设就凑在现场了,幸好她的意思汤玉玮理解得快,说走就走了。到了吃饭地方——汤玉玮说要敲她竹杠结果反而选了更便宜的一家——她才在汤玉玮的追问下告诉她自己和万小鹰相识的种种经过。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汤玉玮的表情。末了除了红唇艳丽之外,也没看出来什么,只好认真吃饭。 “小姐——到了!” 车夫说,她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就看见了汤玉玮——站在戏院门口,拿着手包,白色翻领女式衬衣,外搭一套深棕色宽肩女士西装,从肩膀到裤腿都宽大,却显出实际上的瘦与作风的利落来,配上白色皮鞋和白色手表——反衬得自己一身象牙白的改良旗袍简直是穷酸且土了——哪怕象牙白的缎子也不便宜,上面还有丝线绣的荷花。 她也不是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她只是觉得自己穿不出最好看的样子。她不求和别人一样,但求自己的是自己的,不止是衣服,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样。 “来得这么早?”迎着汤玉玮的笑容走过去时,她说。 “得取票呀,导演亲自给留的,凭脸取票。” 她正要取笑汤玉玮是厚脸皮,汤玉玮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刚才我看着你坐车过来的时候就想说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就只有你能这么穿了。” 这下换她不好意思,“你就胡说吧。”似乎有一点点脸红,“再说了,这话是形容韦良宰的诗的。” “兴他李白夸男人,就不兴我夸女人?”汤玉玮自然地挽起她的手,不远也不近,带着她往里面走,“再说了……” 她听着汤玉玮滔滔不绝地“诋毁”李白,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忽然觉得,干这行,还是她们这些人合适,无论是万小鹰还是汤玉玮——自己?恐怕不行。 甚至自己对自己笑笑,正像是为了汤玉玮的俏皮话而笑,自己啊,真的不行。 可是自己已经在这里。在这里。 “那家,你到底去过没去过?”极司菲尔路的办公室里,万小鹰问。被提问的年轻女子愣了愣,“哪家?” 万小鹰瞪她一眼,倒是没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苏州河过去的那家啊。你忘了,昨天谁和我说得好好的?说得那么天花乱坠,可别跟我说是假的啊。” 女子恍然大悟,“你说他们家啊!我去过啊,怎么可能没去过呢!没去过我说得那么详细。” “这年头说得详细得多了去了。我哪知道可靠不可靠?大前天大牢里那个,老虎凳下来,什么都说。你看这闹了三天,可捞到什么了?这又打呢。” “哟,万姐,照你这意思,我在你眼里和大牢那帮人是一路的?” 年轻女子走过来,双手抱臂,脸上一早没了笑意——这姓万的就算再得宠,也不能这样谑人吧?这76号里,谁还没个靠山?她敢这样说自己,自己就敢—— “别,”万小鹰涂完了指甲,收好指甲油,将五指都伸开,在空中晃来晃去权作晾干,“我没说你和那些反日分子是一路。再说你也没有骗我,除非你真的骗了我,我才会觉得你和——吴铭是一路,嗯。” 她站起来,将手伸向年轻女子,“好看吗?” 年轻女子也知道不好驳斥,毕竟自己也吃了这位吴铭的亏,于是瞟了一眼,淡淡道:“挺好的。” “是吗?来。”万小鹰拉开自己抽屉,“我这儿还有一瓶,一模一样没开封的,送给你。” 年轻姑娘末了还是被哄得欢天喜地,连声道谢的离开了。万小鹰看看指甲,坦白讲也没觉得特别好看。不过图这鲜艳中透着点沉稳的红色百搭,自用可以送人也可以才买了。结果本来需要送的对象现在用不上了,就闲置,不妨打发了这令人生厌的小丫头。 年纪轻轻,工作也就不说了,自己多少缺乏说人家的立场,可张口闭口抽大烟和挥霍,好像那离她不远甚至会在她上班路上冻馁而死横尸街头的受苦人都不存在一样,苦难和她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可以无视之,继续享受自己的生活——她万小鹰顶顶看不上这样的行为。所以她估计要问这姑娘说的那家烟馆的具体情况,假装自己是帮朋友的长辈打听,实际上是准备把消息透露给能惩处这号人的人。 她就是暗地里告诉一个更横的青帮末流,叫他们两败俱伤就可以了。 她手里的钱,大部分都是投机倒把得来的,少部分是76号发给她的工资,照她看来都不义。不义之财长久地保存在自己手里,照老一辈人的讲法,坏风水,坏品德。她还不如把它们都花出去。用这世界的邪恶产生的臭钱去对付邪恶,换来一个稍微清白一些的世界,也是好事。 钱不花,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是吧?这话是她难得在这里能说的真话。 那天在码头,下着雨阴着天,还没到梅雨天就这么多雨,真是怪天。她送那人离开上海去香港。对方拎着简单的行李,除了那副圆片眼镜,和之前的样子几乎判若两人。她与他寒暄,问他东西带够了没有。他说够了。她又笑他若非这副眼镜、根本看不出来是他,“但是有了这副眼镜,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是你,你这乔装打扮的不太可靠啊。” 码头很安静,除了他们别无他人,船也没来,两人站在仓库的前廊下。他要先藏在仓库里,等到船来了再混上去。打点倒是打点好了,船票也是有的,就是为了避开检查。 他笑了,“是啊,但其实我乔装打扮那么好有什么意义呢?并没有谁关注我嘛。” 两人都笑,她说:“趁着没有人关注就快走吧。一芹已经在那边等着你了。” “是吗?”他抽出一根烟,又递给她一支,“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此去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说安全,也是基本见了光;说危险,到底不如你。” “我?我你就别问了,也别想。我们甚至不应该站在一起,免得惹人怀疑。要不是今天雨大,我都不应该留在这儿和你抽烟。” “辛苦了。”他说。 当时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之后抽完烟就走了。现在回想,当时应该说一句话,辛苦算什么,好的坏的,都在后头。那天当然她离开码头也早,没目送他。目送的场面没经历也没啥可惜的,他们自然是应该一道在出现在新天新地里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不是怀疑那新天新地是否美好,而是怀疑自己可能坚持不到那时候。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好。这像是一种预感,灰蒙蒙的飘在头顶上的云,到底会不会下雨、什么时候下雨,她说不好,不怕等不到,也不怕到不了的结局,只是觉得惆怅,她…… 不要想了。这是想也没有意义的事。去回想自己的艰难,回想自己的辛苦,去思考自己经历的一切苦难与他人的苦难的对比——这都没有意义,痛苦与痛苦本就不能相比。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以莫大的勇气一往无前地做好每一件事。 哪怕你孤立无援,哪怕你一直沉默,哪怕你失去了联系,你也要完成这件事。 闭上眼她总能想起那一滩鲜血,是那一滩鲜血让她从最深的酒醉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她拉开抽屉,掏出笔记本,整理手上的文件,演戏也要演好,否则一切工作的基础无从谈起。整理演戏的工作的同时,也整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事情。想着想着忽然想起那天在永安公司门口遇见裴清璋。其实那天这一番遇见并没有什么特殊,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裴清璋之所以会被她记住,是因为当初一块儿学速记的时候她就发现裴清璋非常有语言天赋且过目不忘——裴清璋有时为了好玩,会用法语与汉语反切来编密码自己玩,等于用汉语音韵与法语发音相似之处进行替换,然后将这个密码应用于速记之中,等于又加了一套密。她当时发现这一点之后就套裴清璋的话,结果发现裴清璋真的只是编着好玩,全无用于特殊工作之心。这是能人异士,她记住了,也许抱着未来某一天收归己用的心。但是裴清璋也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不好接近的样子,她一时也没有理由和机会去靠近,更不需要拉拢。 但那天裴清璋的样子,为什么会让自己觉得奇怪呢?因为裴清璋逛街?她对裴清璋了解不多,不知道对方到底喜不喜欢逛街,从收入的角度裴清璋作为公董局的秘书,收入应该不错,可是从学速记这件事来说,裴清璋应该是很需要钱、很希望往上爬才对,否则何必学?甚至否则何必去公董局?家里必然不能容许坐吃山空,她也没有嫁人。但那副样子…… 她手里的铅笔停了下来,专心回忆,那副样子实在是不像享受这件事的样子,与其说是来逛街散心买东西,倒不如说更像是,来受刑。 而且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自己的不情愿。 而且也说不清楚,她那副不情愿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边那个人。 那个人,听介绍是记者汤玉玮,就是影评和影星采访都写得很好的那个汤玉玮,真人的确是很漂亮。时新的口红一画,更有一副张牙舞爪的美丽来,换身衣服说不定去大世界还能挣个一席之地。那人是个世故老练的家伙,和自己说话,听到自己的身份,反应也就那样,肯定不是真心的想法——那种面具,她也会戴。 第23章 然后她们俩就走了。哪里不对呢?不知道。反正不太对。裴清璋身边多了一个汤玉玮,一个记者,电影圈子便于传递消息她是知道的,汪主席派的那些人明面儿似乎控制了几家公司和整个产业,实际上根本没有,她也知道。难道她怀疑的是裴清璋身边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是为什么吗?如果这一点真的值得怀疑,那不如说裴清璋的才能也被别人看见了。 抱黄金行于闹市的三岁小儿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手里有黄金。 但,说到底这些猜测都没啥意思,一不能用,二没可信度。她对自己摇摇头,想来可笑,自己的生活里最可靠的东西除了楼下吴四宝的人什么时候出去,就是投机倒把的事情。 最近这一笔的事情就快要成了,钱就快回来,她应该再去见一次丁雅立,问问要怎么处理这笔钱——这一点她是真心实意的,要金子还是什么,她诚恳地询问、也给予建议,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对于大部分人,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首先争取后续、其次拉拢关系,唯独对于个别几个人是反过来的,拉拢第一,后续第二,其中就包括盛东声和丁雅立。 现如今——她拿起手上的一份文件,看了看,确定得把它拿给李士群——自己和盛东声算是比较近了,他这样想,自己也这样想,这样再好不过。这种互相承认的默契使得他们往下做许多事都可以轻易互认,甚至可以再进一步了,只是还要经过丁雅立。 所以,她应该抓紧时间,再去见一次丁雅立。继续观察丁雅立是否值得相信。她有些怀疑丁雅立是一张白纸,或者近似一张白纸,如果真是这样,她倒可以随意作画了。但这样的猜测太大胆了,再说,三十好几的人,谁还是一张白纸呢? 忽然电话响了,她接起来,说了几句,放下,拿上文件就走。路过楼下的牢房时,嚎叫依旧在。这一声声的嚎叫让她又想起那一滩血。 赵天麟{38}的血。而她是耀华的孩子。 囚犯还在嚎叫着。她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事。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多做点事,阻止这些侵略行径、为赵天麟报仇。 穿越小门,没人拦她看她,她在转瞬之间闭上了双眼。 要尽快找到合适的人。 作者有话说: {38}赵天麟(1886.7.6—1938.6.27),字君达,革命烈士,天津市人著名爱国教育家。赵天麟生于 1886年,是天津市最早建立的官立中学堂(现为天津三中)首届毕业生;1909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法律科,获法律博士学位,并被授予哈佛大学金钥匙一枚。回国后任北洋大学法律兼理财学□□。1914年,他被任命为国立北洋大学校长。1934年出任天津耀华中学校长。1938年,赵天麟步行去学校途中,突被日本宪兵队暗杀团的两名特务枪杀,中弹牺牲,时年52岁。 第十一章 “比如你看,这种发报手法,和这种,就不一样,这是不同的‘笔迹’,显然是两个人发的。” 带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男子道,汤玉玮则顺着他的手指看他写下来的内容。说真的,她不太懂。“甚至我们可以说,前者的性子很稳甚至还有点儿磨叽,后者却是个急性子。” “啊,嗯,是。”她也只能这样说。 初夏的五月,下午微凉的风从弄堂口吹进来,木头窗子在风中轻轻晃动。她按照德堂的要求,来这里和同事们一道研究日军的新发报频率和截获手段。她本来不太想来,因为实在不懂——本来就没学过机电,物理也几近完全不懂,现在要她学无线电——这鸭子是怎么都赶不上架啊。可德堂的命令她不能拒绝,德堂的理由也很有道理:你不会装,但要会发,还要会找。 再说了,我看你原来在香港的时候,这一科也是拿的良好啊。 她心说那是唯一一个良好,其他全是优秀。而且这唯一一个良好还是连夜看书恶补出来的。但连夜补的都会忘,她现在能勉强记得发报需要什么组件就不错了。只有摩斯电码她绝不会忘记。可除了摩斯电码,除了她要用的密码,她又不会了。 然而她终归是来了,听话,好学,是德堂最喜欢的手下之一。 她问这“笔迹”的判断是如何做出的,戴眼镜的男子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可其中内容,十成倒有九成她听不懂,“总之啊,我们到时候截获一段,我和你都听听,你记下来,就能感受了。和这两个说不定都不一样。” 她心说那你写下来的那些和人家实际发的那些说不定还是两回事,我怎么对比?我只听过那一段啊!“截获?咱们现在截获得怎样?” “能截获到一些,就是——”戴眼镜得男子挠挠头,“唉,我们破译不了人家的密码。拿到这些消息,有时候没有用。我们也尝试过破译,但似乎没完全破译出这一段,日本人又换了一种密码了。” “咱们能截获76号的通讯吗?” 不及男子回答,隔壁房间忽然跑来一人喊道,有动静!两人遂立刻起身跑过去。走进房间,机器鸣叫不停,她全然不知那都是什么意思。没多久,等消息收完,一切几乎归于平静,德堂竟然也赶过来了。她让开,德堂问具体情况,戴眼镜的男子道是加过密的信息,破译需要时间,“但是看上去是全新的人,和之前的笔迹都不一样——不如说是,没有特点。” 没有特点?刚才你还说人人都有特点呢,她想。 “发报地点呢?”德堂问。 “哦,对,嗯——似乎离我们比较近!” 戴眼镜的男子哗啦一声站起来,走向墙上的上海地图,“我判断无非是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方向。” “发报方向呢?” “是——是安徽,去安徽的。” 德堂沉默不语,戴眼镜的男子兀自回去破译,留下汤玉玮站在上峰的面前。“这样,黄鱼,你去一趟,就去这边。”德堂往地图上一指,也没看她,“这边的弄堂最复杂混乱,不管是什么人,都有可能在那里设点,你直接去看看。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真不抓?”她以为这都是可以抓现行的事了。 “不抓。最好只是发现是谁,后面再追查。往安徽发报,未必是日本人。如果也是中国人,我们就要小心。” 她说好的,这就要走,又被德堂叫住,“去拿样家伙。”她于是下楼,在抽屉里选了一把伪装为梳子的匕首放在随身小包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一整条都归他们管的弄堂,来到街上。 一个人去,危险不危险? 可不危险的事,哪里来的刺激? 裴清璋再一次核对了发报的内容,确认无误。这才发出最后一行字,请求于三天后回复。三天后她到底是到这里来等着还是在老地方等着,就看情况了,看那天到底哪里安全。 幸好建立了这个电台。要不然今天还不知道怎么办。她一边关闭所有器材一边想,这虽然也是郁秉坚有远谋,可也够惊险了。而且是越来越险。一开始要她帮忙再建设一套电台以分散压力作为备份,一路的偷运设备避人耳目就够难了。之所以选这个地方,说是这附近住的都是苦劳力,要么累死了,要么不关心。可等她有空了来了、人家不也有晚上放工回来要做饭吃饭的?她要么早点来,顶着亭子间的热气和饭菜油烟在这儿调试,要么中午来,出现于本该无人的空寂的弄堂,小心躲避不要被人发现,上楼都放轻脚步。幸亏房东一早被买通了,她要躲避的只是一无所知的住户。 地方当然是郁秉坚选的,他有那个人脉和关系,带她来看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屋顶上可以当天线的晾衣杆,立刻问那上面可有空亭子间。郁秉坚见状笑起来,夸她聪明。 结果好不容易架设出来,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今天就迫不得已立刻要用。今天他们准备在老地方发报,刚要动手,放哨的忽然让他们快停下,有危险,远远地看见宪兵队的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奔着他们来的,但是为了万全,郁秉坚让她立刻走,到这里来发报,而自己留下。 她瞪圆了眼睛说不行,你留下不是更危险。郁秉坚笑道,不会不会,能保我的人很多,不要担心! 是啊,能有许许多多人愿意保释郁秉坚,而她没有。 她一路走来,一路快步,一路强装镇定,一路还复习着操作、复习着内容——哪怕自己过目不忘——复习着如果有危险应该使用的好几套说辞。 其实今天要发报的内容不是什么要紧事,但还是加了密。她背密码已经倒背如流,必要的话,她还可以利用自己和那边接收消息的姑娘彼此约定的只有二人知道的密码来重新加密,把消息安全地传递出去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半路不要被人发现。 等她走到弄堂口,里面悄无声息,她不曾驻足,反而走进旁边的小巷,自隐秘的侧门上了楼。 发报完,关闭电源,藏好东西。她本来准备了烟盘在这里,预备着哪天不是自己的某人拿着条子来发报,发完就能烧掉。希望有这样的一天?还是希望没有?烟盘似乎也不是很可靠,夏天不然还是准备蚊香盘子吧,那样说得过去些。 第24章 一切都检查无误,她侧身在窗边瞥了一眼,老虎窗下,还是那条安静的弄堂。她攥紧了钥匙,开门,关门,锁门,动作很轻,她简直觉得除了自己就没有人能听见锁门的声音。 没有人,只有自己,于无人看见中来,于无人发现中消失。这样很好。如果能这样永远下去,直到这件事、这份差事彻底结束,那就更好了。 锁好了,她正从陡峭的楼梯上缓缓下楼,突然就听见脚步声。 有人上来了。 找地方很容易,汤玉玮看地图从来都不费劲,看普通地图她可以迅速找到最快路线,看军事地图她可以直接想象山川湖海。按照德堂的指示,她迅速的找到了最有可能有发报器的位置。无人的安静的弄堂,从晾衣服的情况来看就看得出住的都是穷苦人,不得已藏在租界里,便于给富人打工,收入大部分用来交房租买吃的,天天过的都是捉襟见肘的日子——要在这种地方藏一套电台可太合适了,只怕连住户都没有时间去发现它的存在。 可问题是,这么长这么乱、每一栋都至少住了三到四户人家的弄堂,哪里才是她要找的地方呢?楼密则视线狭窄,她四周看看,在身后对面的街上幸运地发现了一个三层楼的仓库。她走过去,用别针轻易打开了门锁,一路无人,小心攀上三楼,推开老虎窗。 视野不错,一眼望去,周围的弄堂房的屋顶几乎都能俯视或平视。如果是我,我需要什么?她想,在一个小房子里,安装一套设备,从外观上无论如何不能发现。只有一样东西可能暴露,那就是天线。天线不能单独架设,否则就是自投罗网,别说她专门来找,宪兵队从这楼下过都有可能看见。所以必须伪装。可以伪装成—— 对,就是那个。 她看见对面的一个晒台,上面有类似晾衣杆的东西。两根直立的杆子,中间拉晾衣绳。往后往楼下走就是个亭子间,别提多合适。 她立刻走下楼去,出门就把仓库大门锁上,径直走向那栋房子。晒台在二楼上三楼的路上,通过亭子间就能到达。如果顺利,里面还有人,她可以直接在路上把这人堵住。只要她够小心,而里面的人没想到、没计划从楼顶翻出来。她刚才看了,这样走不是不行,这一片的弄堂房有许多私加乱盖的棚子,活像能一路走到黄浦江边一样密。 她用别针开了锁,轻轻推开门,先看了一眼楼梯,关上大门,去开一楼房间的门,打开来,除了一片不大整齐的四口之家的房间和杂物之外,没有人。她观察了一下,从逻辑上也觉得不能是在这里,于是上楼去。同样打开门,前楼的房间也没人,比楼下还更凌乱一些。现在就只剩下亭子间。亭子间有自己独立的上晒台的楼梯,要有个狭路相逢,也就是这个地方了。她用单手轻易地捅开了锁,小心翼翼地打开,大半个人倚在门后躲着,但一手已经放在了包里,随时准备掏出梳子来。 亭子间也没人,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斗柜,就没有别的东西,床上什么都没有,她上去摸了一下,也没有积灰。既然说不好,就只能继续往上搜。她走出露台,看了看晾衣杆,说是天线也能是,说不是、仅仅是晾衣杆也没错,无可无不可,她得抓人。 她走向楼梯,把手抽出来,心想一下子拿刀也没用处,上面空间如此狭窄,拳脚都施展不开得。 打开门,她望着通往阁楼的楼梯口,寂寂无人,弄堂里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这世界上最有趣也最可怕的,都是未知这回事。 现在就让她解开这道谜,就让她—— 刚上了两级台阶,她就听见脚步声,接着人转出来。 竟然是裴清璋。 她相信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也正像此刻裴清璋的一脸惊讶一样,挂在那里,僵硬得不能动弹。 裴清璋开始觉得自己是撒谎惯犯,不但精于此道,还善于半路换词。她为了建立这个备用发报点,成系列地向母亲和公董局的上司撒谎,编故事环环相扣,自信哪里都不会露出马脚。下楼之前她心想自己如果下去了遇见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是住户——住户们她认识却不一定认识她——她就必须想一套说辞来解释。随便说一个都行,反正房东是可靠的,说自己是过来帮屋主查看无人的房子、或者帮租房者看房,都可以,房东不会和她对不上,一定对得上。 可她没想过是汤玉玮。如果换成之前,她不知道汤玉玮的身份,大可以按下惊恐,直接问汤玉玮是来干嘛的。然而此时她知道汤玉玮的身份可能是什么,她应该躲避的却躲不了了,完全躲不开了,怎么办? 她看汤玉玮的表情知道汤玉玮此刻也已经起疑了。她怎么说,还说自己是来帮房东看房子的吗?自己现在已经沉默了就等于暴露了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更假了,就—— 楼下传来一阵吵嚷,听上去是一群男性。从口音来判断是哪里都有,有几个崇明的声音分外大。越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她越是觉得浑身冰冷,他们叫嚣着来抓人,抓什么人且不说,只要真是抓人,那就证明她的发报也被截获了。 被截获了,她暴露了,这一切都完了。所有残酷事实,她都要面对,监狱,牢房,审讯,出卖…… 她望着汤玉玮,不知道自己眼底的无限恐惧已经全部淌了出去。仅存的理智里,她唯一还能想的,是外面的人可能是76号的——嘴臭嘴脏,丝毫不爽——绝不对是汤玉玮带来的。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事,至少不是汤玉玮陷害她的。 但她是否又连累了—— 还没想完,汤玉玮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就往下走。她来不及想,一下子就被汤玉玮带到了晒台上。汤玉玮松开她的手腕左看右看,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汤玉玮的计划。此时她们等于已经被人堵在楼上,只能翻楼顶逃跑。有的地方可以直接过去,有的地方不能,得跳。 可汤玉玮估计能,她呢,她不知道—— “走这边。”汤玉玮说,语气十分平静,但还是不轻不重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牵着她走过几块木板,穿到了另一幢楼上。汤玉玮往下看看,似乎想要判断那些人离她们有多远。她倒是听得出来没过来,可想了想终归没有说。汤玉玮看完了又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在木板窄小处还轻声对她说“别怕”,一直来到另一户人家的晒台,汤玉玮走上去推门,没想到亭子间里正好走出来个中年妇女——那粗壮结实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常见的亭子间嫂嫂。妇女一见二人,立刻嚷起来问她们是什么人,汤玉玮不想解释,直接牵着她撞过此人往楼下走。妇女不依不饶,一路追了下来,指控她们来者不善,结果自然是一走出这幢楼,那伙男子也闻声而来,把出去的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她此刻已经来不及想了,事情变化起伏太快,她所拥有的智识与捷才不足以她去面对这一切,她、也许、和汤玉玮—— “干什么?!” 面对一片吵嚷,汤玉玮一声大吼。说真的,她最讨厌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要杀要剐,好歹派个人来和她说话,不要一堆嘴全都说,结果谁也买谁的账。“你们要干什么?!” 总算推出一个身材肥壮、黑皮油亮的汉子——就是穿着一身不三不四的西装,也掩盖不了瘪三的气质——“干什么?我们抓人!” “抓人?”汤玉玮抱着两手,左手手指扣在小包的搭扣上,万不得已打开也快。 “抓人!有人报案,说这条弄堂有人搞、搞、搞——” 她不说话,只是盯着那肥壮汉子,身形一丝一毫不带动摇,稳稳地挡在裴清璋面前。人群中有些会点武术的,早看出来她下盘稳住,悄悄挪动了自己的位置,不想一会儿万一真动起手来、被推上去挨打。 “总之有犯罪活动!”汉子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巡逻队派我们来的!” “那你们抓人去就是——” “刚才那阿姐,一路追着你们喊,可见你们就有很大的嫌疑!” 此话一出,汉子身后的众人吵嚷附和,汤玉玮看也不看,语调冷静、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嫌疑?什么嫌疑?凭什么我们就有嫌疑了?光天化日,不准我们进这弄堂,不准我们上街?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倒是说,我们有什么嫌疑?!我是明抢,还是窃盗?我是走私烟土,还是贩卖人口?!你说啊!” 她说到最后已是气势汹汹,汉子被她这一吓唬,脑子飞速运转差点儿蒸干脑汁,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哑巴了?说不出来,就别在这儿挡路!”汤玉玮瞪他一眼,正准备松开两臂拉上身后的裴清璋就走,忽然人群里有一个笨蛋醒了,喊道:“那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立刻有人跟着醒来,一时有人问“光天化日为什么跑到别人家晒台上”,一时有人问“你们住不住这里,不住这里人为什么在这里”,提这个问题的显然最聪明:“你们到底是谁?!” 第25章 她于是又收紧了两臂的肌肉,望着带头的汉子,那家伙正笑着,“怎么,不说话了?” 汤玉玮盯着他,没有听到背后裴清璋陡然加快的心跳。 “我来这儿干什么?你管得着!”看着对方笑得最灿烂的时候,她高声道,“老娘过来采访!《平报》罗社长的事请,就差这一篇,今天被你们给搅黄了,我现在就回去找罗社长告状!你们找我,我就找税警团!我看到底谁吃不了兜着走!” 她一说罗君强和税警团的名号,人群中稍微有些知识的人脸上就有了惶然之色,其他人看这些人惊慌,就越发害怕;再一说吃不了兜着走,大家都有点害怕兜着走起来:她看见众人脸色都变了,越发闹起来,把恼羞成怒的戏码演得越来越像。这时候带头的汉子不愧是被推出来带头的,乱中缺乏底气地喊了一句,“你说你采访,谁知道你采访谁……” 这一说,汤玉玮闹得更凶了,什么都说出来。说刚才本来都要拍到了,就是因为你们大吵大闹,把鸳鸯吓走了。众人一听鸳鸯,反而来了注意力,她便有鼻子有眼儿得造谣起来,胡编乱造某一对男女明星的风流韵事——指天发誓,她还是选择了自己有所耳闻的材料进行加工,没有凭空瞎编,不然说不定哪天她替人写得辟谣文章,造谣者正是她自己。 对方听得一愣一愣,窥私欲被满足,简直忘记今夕何夕,汤玉玮适时于最后把音量拔高了一个八度,怒道:“总之都怪你们!”然后辅以右手食指极不礼貌的指指点点,“有一个算一个的!都跟我走!现在就走!和我找罗社长说清楚!” 她假装要抓住肥壮汉子的手,实际上速度还是慢了点,给肥壮汉子收回去的机会。众人见势不妙,也就和肥壮汉子的手臂一样,收了,散了,走了。 汤玉玮一直装泼妇骂到众人散了,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裴清璋。她看见裴清璋的眼里有惊慌,也有忧虑,有迷茫,发现被她看着之后,还多了几分愧疚和躲避。 唉…… 她走上前去,轻轻拉着裴清璋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小臂一弯一夹,就成了她们俩手挽手的姿势。然后引领着裴清璋,无视背后不明就里但真的有些生气的妇人的目光,快步离开了这条弄堂。 走上大街没有多久,就过了马路,拐入另一条小巷。直到确定四下无人,微风轻拂,两人靠着一间已经歇业的古董铺的后门,裴清璋拎着手袋站着,汤玉玮靠着门板,问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十二章 裴清璋当然知道汤玉玮不是来采访的。一则汤玉玮从不采访明星八卦,对人家隐私十分尊重;二则她亲耳听见汤玉玮威胁邓云瀚,当然知道汤玉玮是绝不会给《平报》写稿的。所以在汤玉玮大放异彩恐吓巡逻队的时候,她也发动脑力,思考自己一会儿怎么说才能圆谎。 想着想着等到人群真的散了,她才发现最难的或许不是找一个说法,而是在汤玉玮的面前逼真地撒谎。 之前是她发现了汤玉玮的秘密,她假装不知道就是了。现在是她被汤玉玮逼到了悬崖上,她要怎么下去? 她明白若非想了个滴水不漏,绝不能轻易开口,否则就跟上次去逛街一样,感觉自己像是西洋马戏团里的马,重重帷幕下全是自己的马脚。 汤玉玮的视线当然只含有询问的意味、不含任何威胁和怀疑,她感觉得出,但这里面暗含的冷静已经够她受的了。 “我……唉。” 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帮助自己假装疲倦。 “是来帮我那个堂哥看房子的。” 抬眼观察一下汤玉玮,然后顺利用羞愧的表情低下头去躲开。 “就是裴清瑄,你也许不记得了,咱们有一次出去的时候还遇见过——” 她吃定汤玉玮不记得,她的堂表亲戚太多,也就她家里自己人能够记得过来。 “他赌钱。这年头还赌钱!”说着还有换上无奈的语气,“结果输掉了,输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那里面除了我们家、四大爷家、二姑家等等一群亲戚借给他的钱之外,还有一笔是找青帮哪个大爷借的钱。几十万也是有的了。” 她看向古董铺后门的木板,上面写着收购古董多少钱,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生意,何况如此明码标价做古董生意,显然是个外行。但是看到那详细的价格,她来了灵感,竟然和汤玉玮算起账来。 一说算账,她可就不怕了,语速也不知不觉加快起来。数字、本金和利息,她不是没算过这些,还越算越心惊,打定主意一辈子不能借外债,“就这么,我还要帮他看躲起来的房子,我要给他算价钱,我要关注这房子是否容易被追债的发现,就因为他是我堂哥,他父亲三大爷以前给父亲恩惠,出殡的时候帮过忙!我真是——” 说着捂住额头,趁机快速地瞟了汤玉玮一眼。 汤玉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你上楼来的时候我满脑子还在想着钱,就没说话。他们一来,我就慌了。也许是忙得午饭什么也没吃——” 正好手捂着额头,顺势就往后倒,装出一副低血糖的样子。这样子她可会了,因为公董局里就有一位小姐隔三岔五犯一次头晕,那副身材到底还想瘦到哪儿去? 她吃定汤玉玮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至少汤玉玮是这样觉得。因为汤玉玮立刻上来扶着她,问她感觉怎么样,扶着她走了出来,带她去吃了点东西,然后送她回了家。 后来她问汤玉玮,你到底从哪天开始怀疑我的?汤玉玮说,就是那天。那天你不还送我回去了吗?她说。汤玉玮笑了笑,是啊。所以现在我也会送你回去。 5月20日,丁雅立看着万小鹰给她的账单。那数字很漂亮,甚至是金光闪闪。要不是为了延长和万小鹰的合作关系,她也不需要留着这么多现钱,直接换成金子就好了。但这也不能说是单纯为了拉住万小鹰、投机倒把方便,毕竟万小鹰还问过自己有没有换金子的渠道,要是没有她那边有。自己婉拒,然后倒贴出去不少好话。 倒贴好话可以,给万小鹰好处也可以,五五分账都叫公平交易了,再涨点也没问题——万小鹰统统不要。 万小鹰说自己不需要挣那么多钱,太多了招人妒恨更招祸患。她说这怎么好意思,无论如何都想感谢万小鹰。“可以可以,感谢我当然可以,”万小鹰笑道,“只要以后咱们都多在一起发财就行了。对了,丁姐姐……” 她叫自己已经这么叫了,好像有多亲一样。 “嗯?” “你家里,还有人想一道吗?” 这个问题就像万小鹰对自己的亲密称呼一样使她丁雅立厌恶。虽然说这样的行为是可理解、有道理的、为了求生大可以做的,但她还是厌恶。就像…… 她从沙发上起身,一手拿起早已积了灰的花绷子,交给正好过来问晚饭怎么安排的女佣。她一边和女佣商量四菜一汤的布置,一边腹诽有的菜就是想换现发海参也来不及了。等到好不容易商量定——女佣说一早备下了,笑说太太是不是忘记了当时就是这么打算的,还历数两人之间的对话——她有点不耐烦,推说准备好了就行,自己要上楼去换身衣服,以防有人提前到了要待客,然后径自上楼去了。 到了自己房里,另外一个女佣在收拾整理。她看着整洁得几乎没有整理必要的卧室,找了一套衣服出来换上,唠唠叨叨的女佣就开始和她说哪几件衣服要不要拿出来保养,该晒的,该修剪的,稀里哗啦一大堆。她讶异于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衣服,便详细讨论起来。结果说了半天,她发现盛东声的衣服比自己的还多。 也许自己虽然有个名门之女的名头,家境也不算太衰落,但也够不上大小姐了。早生两代人,说不定她还能嫁李鸿章。可惜她晚生两代人,时代变了,晚清勋贵就富了那么几个而已,剩下的纷纷衰落,连原先要嫁的那个,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有钱人罢了。 祖上能追溯到沈葆桢、一点儿也不如现在有个在政府里当外交部次长{39}强。有一次她回家去,母亲还在说,嫁给盛东声也不错,来来去去都是官嘛!她觉得恶心,盛东声捞了这么一个食人骨血的位子,竟然成了一件幸运的事。对她,对她的娘家,对盛家,竟然都是。她自己的成就,也只能依靠嫁了一个什么人来表现。 因为她是一个似是而非徒有虚名的大小姐,所以只有这点价值。 自己身边的大小姐们大多如此,除了婚姻之路比自己顺利之外,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可照盛东声说,万小鹰也是个大小姐,为什么就和自己不一样? 她不觉得万小鹰是什么坏人,至少本质不坏。甚至大多数时候和76号的瘪三、吴四宝那号人根本天上地下,做事精明果断,有执行力,而且并不害人,似乎还在努力降低损害——就比如他们去套的这一批棉纱,万小鹰背地里跟她说,虽然没有告诉别的太太,但可以告诉她,自己涨了价收的,为的是给那囤积了太久亏空太多的老板多找一点收益,远离破产,她听了很诧异——但是她依然不想见到万小鹰,只要能不见就不见。 第26章 为什么呢? 她下了楼,让女佣给她泡一杯花茶来,接着回到客厅去坐着,感叹这日子真是闲极无聊,不是在结束待客的过程,就是在等待待客、或者寻找待客的机会,笼里金丝雀,天天等着表演!真不如在自己的内心细细摸索探究: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万小鹰?为什么不愿意见到她? 是觉得投机倒把不好?其实万小鹰做的还不算坏。是万小鹰汲汲于赚钱不好?也许吧,但比这还糟糕的她也见过。那是什么? 也许始终觉得她是76号的人,觉得那里面没好人。 可要是这样——她猛然想到——丈夫也许远比万小鹰在事实上可恶得多。 她笑了,坐在沙发上在漫长的下午即将开始的时候,自己笑自己,怎么,想了半天,还给万小鹰辩护起来了? 结果直到那天晚上送走了客,她又去和女佣商量明天的菜单、说不用宴客了吃简单点,女佣笑着说,太太你忘了,你早就和万小姐约好了,明天下午不是要去看戏吗? 璇宫剧场的装饰很是漂亮,她一直喜欢。赶上今日天气不错,她没坐家里的汽车,反而招了个黄包车过去,这样一路能晒着太阳、下车还能多给车夫几个钱,心情最好时,她甚至可以多给一倍的车资。但即便如此,她每次都不看车夫的表情,光听见车夫千恩万谢她已经很尴尬,要再看对方的表情,与人家目光相接,恐怕得羞死她。 远远地快到剧场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对于这部《上海屋檐下》几乎一无所知,万小鹰说好看她就来,什么都不知道,待会儿万一问起,自己岂不是只能说“不太了解”,万小鹰会不会觉得“啥都不知道你到底来干嘛的”,也是羞人的。 到了,给钱,双倍车资,掏钱的时候心里顿了顿,蛮好的心情差点被自我怀疑给冲散,转念又觉得自己更好笑,为什么对待万小鹰的心态就像男子追求女子呢? 沾了这号人就没好事,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来得真准时!”浑身散发香水味的万小鹰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道:“我瞧瞧——赚了一把,怎么不给自己添置几件新衣服呢!” 她原想说何必添置,但灵机一动,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添置?是你账来得不好,裁缝病了!”言下之意都是怪万小鹰。 万小鹰一边呵呵赔罪,一边拉着她进去。她也就不多想,只当自己来看点什么报上说的浮夸戏剧罢了。哪知道一坐下一开眼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这简直是鸿门宴。 她坐在黑暗中,手包放在大腿上,膝盖轻轻交叠,从姿态来说,十分端庄优雅。但随着戏剧上演,她膝盖也放平了,端庄也越来越端庄了,抓着包的手也捏起来了。剧情越说她越害怕,尤其是那句“强盗来,打不打?打打打,一个不够有大家!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说出来的时候,她简直感觉整个左边身体全部汗毛倒竖,好像那些汗毛能够帮她刺探坐在自己左边的万小鹰的想法,而那种想法,说真的她又实在不想知道、害怕知道。 她反复问自己,奇了怪了,我怎么会和这么一个人、一个在特工总部情报处工作的玩世不恭、倒卖物资、一心想着钱的年轻女子来看□□戏剧?万小鹰为什么要带自己看这个? 有些剧情看上去就是在骂自己吧?安贫乐道的小学教师有一个天天唠唠叨叨的妻子,为了从卖菜小贩身上贪一点好处甚至可以蒙骗唬人、关门躲避,趁人家不备从菜挑子上顺走一支茭白——这不就是骂她呢吗?她不需要万小鹰白纸黑字得写,不需要导演和编剧当面锣对面鼓,她知道,这负罪感跟着她很多年了,她也做了很多事,像是治疗,像是还债,像是把穷苦人当神佛,但是总觉得那些事,也只是事情而已,没有用。 可是如果是骂她,这和骂万小鹰自己有什么区别?她虽然不喜欢万小鹰(也不知道万小鹰对自己怎么看),但两人的确不能外于同一个——那个词叫什么?——“阶级”!两人明明是一伙的一群的,就算看不上彼此,也是一样的。骂她丁雅立就是骂万小鹰,骂万小鹰所有的“客户”,干嘛对自己这样? 黑暗中她微微转过头看着万小鹰,模糊的轮廓里似乎能看见万小鹰投入而真诚的目光。 “好看吗,你觉得?”走出来到大街上,万小鹰也不管她喜欢不喜欢,兀自买了两瓶汽水,一瓶给她,一瓶给自己,立刻就打开,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喝完,打着气嗝儿,这才问她的观感。 她一想,看看手里的汽水,也立刻打开来喝——还是要感谢汽水——要小心回答这个问题,不能乱说,免得被万听了去传回日本人或者李士群耳朵里,那就更不好。 “挺好的。”她说,“很多东西,往日我见得少,但是知道。然而‘知道’和‘描绘出来’还是有差距,像这种市井生活,这部戏能写得这么好,也很难得。” “哦?那你还知道市井?”万小鹰笑道,“像那买人家菜还要顺人家一根的,你也知道?” “可不就是不知道嘛,第一次见。也就是……知道有类似这样的事,会发生这样的事……以前,更惨的也见过。” “更惨的?”万小鹰似乎凑近了一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里流转了许多回忆,许多画面许多声音,许多不解的情绪和飘摇的想法,最终决定,不能说。 既不能是这样,也不能是那样,不能左,也不甘心右,不能让万小鹰觉得自己是任何一类人,只能是目前的样子,或者至少是符合万小鹰希望的那种样子。 可她希望自己是什么样子?还不知道。 “我见过。你忘了,上次我请你帮忙就是去华界。那边,不是什么都有吗……”丁雅立声音小下去,似乎是在鼓励万小鹰接话。万小鹰笑道,“那可难得。好多人根本不关心。上次我去韩太太家里,和顾太太、许太太打牌,她们就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可问题是——” 万小鹰故意拉长了调子,她只好礼尚往来,“问题是?” “你不知道?这三位里面——”万小鹰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可都是堂子里赎出来的,机缘巧合扶了正,不然还是只有当小。谁不是那个世界出来的,装不知道?我听了实在觉得好笑。她们可以不知道棉纱去拿去做什么,那真的是情有可原,可说自己不知道苦日子是什么样子,那真是可笑了。” 她只好附和一句“是啊”,不想给出自己的评价,正如往常,她觉得自己哪一边也不靠,哪一边也够不着。 “不过照你觉得,这剧写这些东西,好不好?”万小鹰又问。 她听了几乎浑身一颤,几乎是恍然大悟,原来万小鹰请自己来看这种原不该她们这样身份的人来看的戏剧,是试探她来着。因为经不起试探,也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基于自己的本心说吗?她其实挺喜欢那句台词的,强盗来了当然要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真被强盗入室抢劫,只要不被扣为人质或束了手脚,好歹还是会想拿个花瓶拍悍匪的后脑勺的。可她总不能当真日本人的狗说自己是要打她主人的“勇敢的小娃娃”吧?那狗大概不止会对她汪汪叫、控诉她“你不也是狗”,还会做出许多说不好的事情来。 若要她伪装自己去回答,她对不起自己,说不出来。虽说往日对不起自己的违心话说得也不少了,可这么违心的,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语塞了大概十几秒,简直是又痛苦又漫长,她拼命想着办法,没发现万小鹰在看着她——直到万小鹰轻轻推了她一下,嘻嘻笑道:“哎呀,不问了不问了,大好日子,我难得休息,说这些干什么,请你吃饭去!走!” 说毕挽着她就走,她都来不及说好,只觉得如蒙大赦。 两人沿着爱多亚路走,又到沙逊大厦,她不问万小鹰要去哪里吃饭,请客的都没发话,被请客的着什么急?就算请客的做主人家失了礼数,被请客的客人家大可以讲点礼——万小鹰逛街兴致高,她也就任由万小鹰带着她逛了逛大英花店和普宝斋。花店里,万小鹰人不如其名,像个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好像看着什么都好。她只是走去拿起一支红色的郁金香细细欣赏,又闻了闻。 一直都喜欢这花。说起来没有桃花艳,没有梅花香,没有荷花清丽,没有桂花稳重,但她就是喜欢,不是喜欢郁金香的形态或者淡淡幽香,就是喜欢这种花而已。 脑海里总是冒出这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让自己怀疑自己身体里住了很多个不同的自己。 “你喜欢这个?”万小鹰突然凑过来,她顺手就把花放下了,也不看万小鹰,只是点点头,“是啊。喜欢。” 两人走进普宝斋,架子上陈列的古董不多,她没兴趣看,只是跟着万小鹰流连。万小鹰一路像是嘴巴不带歇地对架子上的瓷器文玩表达好奇或做出评价,她只是懵懂听着,并不过脑子。然而万小鹰忽然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瓷瓶问她,“这个看着不错,你有兴趣吗?” 第27章 她不知道万小鹰是问她真话还是故意逗她,但这件事上,她没兴趣开玩笑,“没什么兴趣。”然后等到走出店门,才补充道:“那是假的。” 毕竟真的假的她都见得太多了。 走出店门,二人便去吃饭。她这一通对文玩古物的斩钉截铁近乎铁口直断的评价,完全吸引了万小鹰的注意。饭桌上点完菜,万小鹰就开始抓着不放地问:“丁姐姐,你家里是不是有特别多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她笑道,心情放松下来,竟然有了逗趣的念头,“古玩?” “对对,就是这些什么文玩玉器的,我想你肯定见得很多,不然怎么会一眼就看得出真假。” “我见得也不多,不过是小时候家里有喜欢这些的叔伯,跟着人家学过一些,而且我也只会看瓷器,会看一点儿青铜器,什么字画,我就一点儿也不懂。” “还有叔伯专门懂这个?我家就没有这样的亲戚!” 万小鹰的口气很是羡慕,她满脑子想的却是你的亲戚就是我丈夫,咱们也不知道算不算亲戚。“好几个。有一个特别喜欢看,他没多少钱买,但是看得准,就借此到处去帮人家看,当作过瘾。没人愿意理他那套,他儿子都不喜欢,所以他只能教我。不过说他看字画是最精,我没学会,在我看来,临摹的都很像,哪里看得出真假?” 万小鹰一边听她说一边点头,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末了问道:“照这么说,丁姐姐家里也是能人辈出啊。欸我还从来没问过丁姐姐家里都有什么人?” 这下她愣了,好像那种防备感又回来了。 可是转念她又觉得,何必呢?她的家世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了,万小鹰也许已经知道了大概,她就算不希望万小鹰和自己的生活牵扯太深,随便说说也没什么。 只要不说沈家的事就可以了。 “嗨,能有什么?也就是遗老罢了。遗老家里,别的不会,古玩还算懂。” 万小鹰长长地“哦”了一声,“我还从来没了解过,身边认识的这样的人也少。” “是吗……欸,对了。”这时候她倒有灵机了,“你是上海人吗?” 我还不能“倒打一耙”了?我干嘛非要由着她说话,大家都是女人。 万小鹰笑起来:“我家虽然祖籍能算松江府,但从小在北方长大。要说我是上海人,只能依据一点,我会说上海话。”说着就表演起来,不等她打断,又说:“而且不止上海话,各地方言,我都会一点。” “都会一点?” 结果呢,菜还没上,万小鹰先学着各地方言把她逗得肚子都笑疼了。那万小鹰,说崇明口音好似卖糖粥的,说山西化张嘴就要醋,说陕甘方言——她实在不知道具体是叫什么,笑得懵了——活像老农,说河南方言,一口一个“噫”:“你、你、你——”她只能说出如此词不达意的话来,俨然是接近笑岔气了。 菜上来,她才发现两人进的是西餐馆,也不知道是不是紧张与欢乐交替,全然忘了。 “你不喜欢西餐?”就在她缓缓拿起刀叉的时候,万小鹰忽然问。“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去吃别的。”语气竟然是毫无埋怨。 “不,不用,没什么,再说都上来了,怎么好浪费?人家还在为了一根茭白想办法。”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你要不喜欢西餐,”万小鹰一边吃一边说,满嘴都是,教养简直和她身上的衣服好不匹配,“我们下次就吃别的。我上次去吃……”如此就开始说自己吃过的好东西,鲜得来的排骨年糕,红房子,大壶春,新雅的粤菜,沈大成的馒头,德大的猪排,君士但丁的栗子蛋糕,老半斋的蟹粉狮子头,末了大谈特谈水晶肴蹄。这一通胡侃海吹,直把丁雅立说得胃口大开,平日不喜欢的西餐也吃了个净,还和万小鹰说起怎么知道这么多好吃的店和应该怎么吃的细节,万小鹰连餐后甜点都加了一份。 等到夜里回去,客厅里,盛东声回来了,夫妇二人就聊起今天发生了什么,想要说时,她忽然觉得今天竟然开心,非常开心。 作者有话说: {39}沈觐扆。 第十四章 夏天,丁雅立在家里从不会无事可做百无聊赖。因为她家有两台日本进口的电风扇,两下一吹,清凉无比,简直是打牌的好地方。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做了好几个官太太们的东道主,天天招待她们打牌。她会打,打得也不赖,但不喜欢上桌子,不过偶尔帮人打两圈,让人家有空去解决内急。而且她也不是十分不情愿,毕竟—— 家里有些人说说话也不错。总是自己一个人,女佣都太忙,也没人聊天。哪怕这些太太时而聊到她完全不喜欢的内容,也比一片沉寂强。 这天刚送走牌瘾很大的几位太太、她准备上楼去换衣服,女佣就追上来喊她,说太太,有人送了东西来,在门口等着呢。 “你收着就是了啊。”她讶异道。 “专门要您签收呢。” 她又只好出去拿,一看是个跑腿的小伙,手里拎着一个蛋糕。她签了字,让女佣把蛋糕送到冰箱里放着——就这美国货,也是吸引那些官太太来聚会的,其实要是那些老上海的豪门巨富不逃到香港啊美国去,哪里有人会看得上她家?——自己拿着夹在盒子上的卡片坐到客厅里去读。 打开看,只是祝福的闲话,署名万小鹰。 她笑了笑,送这个干什么?还叮嘱要和盛东声一起吃。也不想想,这么一大个,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啊。 黄昏时分,盛东声回来了。她走出来看着他脱外套,他看见她,倒率先说了一句:“今天又有人来打牌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从办公室走的时候,遇见王太太去接王天应,正好说到这事。”说着还嘿嘿笑两声,“王天应被看得这么紧,我倒想看看,他还有没有这个本事出去沾花惹草!” 她一边随意地应付道“还有这么一说”一边和他走进餐厅,招呼女佣上菜吃饭。一边吃饭,就一边聊彼此的一天。他的话总是比她多,毕竟他的生活比她精彩。直到吃完,盛东声正要起身到客厅去抽雪茄,她伸出手招呼他,“别走,还吃蛋糕。” “蛋糕?”他笑,“哪里来的蛋糕?” “万小鹰送的。” 她看见他的脸色竟然霎时就白了,诧异不已,“怎么了?” 盛东声那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拿——拿到客厅来。” 两人于是坐在茶几旁,让女佣撤去了一切,上了蛋糕,放在那里,然后大家都走。她看着盛东声,不知道盛东声打的什么主意,在意着什么事情。一个蛋糕,能有什么? “隔壁可养了狗?”他突然问。 “这一条街出去,你还不知道?”她说,“只有费家有一条。你想干嘛——”不等说完,她反应过来,“不行,你要担心,也得用野狗。这时候上哪儿找野狗去!” 盛东声木然地点点头,“可是……” “万小鹰凭什么害你,你想想。”她说,“没有动机的话——” “就是因为这投机倒把的事情!”盛东声猛地站起来,“实在是——实在是挣得太多了!现在觊觎这档子生意的人太多了,太多了!你不知道,我简直每天在——” “你想想,”眼看他越说越激动,她打断他,“是有很多人嫉妒,可是万小鹰干嘛害你?她和你不是一路的吗?” “我是怕她觉得我们招摇了,暴露她了,要下手我们干掉了!” 这话说得,她也不好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毕竟她对万小鹰也没有这么信任。但就算这样,眼前的问题是这个蛋糕。 而且她从感觉上,也不觉得万小鹰需要毒杀夫妇二人。 于是她开始安抚盛东声,用自己和万小鹰的往来经历,盛东声稍稍安定下来,坐回沙发上。她见状道:“再说,送个蛋糕让我们吃了,把咱们毒死,也太显眼了。” “说是这样没错,可是——莫名其妙地,她干嘛送个蛋糕?”盛东声两眼望着裱花精致的蛋糕,她也顺着望过去,“谁知道?也许咱们切开来就知道了。” 不理会盛东声惊恐的阻止,她拿起蛋糕刀就切,咔咔三刀,里面除了海绵蛋糕之外,就是一张纸条。她取出来给盛东声,两人一看,上面的话很简单,近来危险,少出门,尤其少去哪里哪里,多加小心。署名只有一个w。 从那天晚上开始,盛东声的惶恐就没有停止。他谨遵万小鹰的教诲,不但减少了出门,休息日也常常窝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也不让丁雅立出去。丁雅立一开始还问他可能是谁,为什么这样,后来就不问了,因为盛东声会给一个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泛的名单,说到最后就像人人都和他有过节、人人都会害他一样。她甚至开始取笑他,是不是汪主席也要害你? 盛东声瞪她一眼,那表情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她只好什么都不再说。一边也免于刺激他,一边,她也不知道这样躲下去何日是个头。要真想杀他,难保不会哪天直接在路上家伙一掏子@#弹@#乱飞,是不是?但她没把这话对盛东声说,说了也许会吓死他。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虽然也会觉得“凭什么我来解决”,但现实是,丈夫拖延,而她正如以往的许多次那样,想试试自己的身手。 第28章 谁知道这天,盛东声突然想开了,安排车,要叫上她一起,去租界内的另一家古董店买东西。“买东西?干什么?” 盛东声不说,直到上了车,才说是要买一件古玩送给李士群的老婆行贿,以求自保。还说什么已经说好了,就差东西了。“送金子过于显豁,送钱没意思,不如古董好办。” 丁雅立听完,下意识地看了看车后,心想这样两个人招摇地出来,我要是准备杀你的人,我只等着动手了。 又看看盛东声,差点儿露出笑容来——一会儿怕死怕得不敢出门,一会儿又孤注一掷地出门送礼! 她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我当然知道这时候真有人的话就可以下手了,可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出来,是谁。 丁雅立在车里,对危险的存在心知肚明,对危险的实际情况却一无所知。她怀疑有人跟踪夫妇二人,觉得应该有、肯定有,这一点是没猜错的。只是她不知道,也猜不到,跟踪她的人里,还有一个万小鹰。 万小鹰这几日一直抽空对夫妇二人稍加跟踪。她守在盛家附近,就算被发现,也大可以说是顺路来找丁雅立的。但这只在她的闲暇时间发生。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这事情交给自己的一个眼线。此人是特工总部的一个巡逻队长,去年时,她曾通过情报分析,判断这个队长将去查的这个地方是军统的陷阱,里面很可能有炸弹。吴四宝非要这个队长去,她怜惜人妻小父母,就偷偷告诉了对方此事。这位队长果然得以生还,从此对她感恩戴德。她呢,也就顺水推舟安排这位队长监视吴四宝本人和他最亲近的那些手下。 这段日子以来,她是从别的渠道知道,吴四宝因为盛东声身为中央物资统制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伙同自己投机倒把,却没有给他加入投机倒把事业的机会而怀恨在心。她一方面取笑吴四宝是搞反了逻辑,一方面也觉得本该如此,这事只要是她来做,她就会这样做——一来她“歧视”瘪三,二来找吴四宝入伙这流氓肯定钱也不给、利还要分,三来,说实话,她没多余的“位子”和物资了。 所以说,吴四宝对他们不满,也是应该的。 吴四宝本人没有露馅儿,他的手下却不,成日骂骂咧咧,喝醉了酒就说出口来,被那位队长暗地里报告给她。她得到消息后,首先亲自跟踪一下盛东声的行踪,发现最好的干掉盛东声的时机就是在夜里应酬之后,当街两颗花生米,立刻结果。他应酬的地方他们也进不去,只能依靠黑灯瞎火的街角。加之盛东声又喜欢应酬,遂立刻以送蛋糕这种形式警告之。幸好盛东声嗅觉敏锐,自己也感知了不对,立刻防备起来。 今天是周末,谁知道这夫妇二人竟然想出门呢?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一路判断对方要去哪里。直到眼看着两人进了古董店,她直觉不好。光她一路看见的,此刻在周围的吴四宝的手下就不少。夫妇二人就是一直呆在里面都不行,更何况如果办完事出来肯定被围攻,根本不费劲儿。 思来想去,她还是得管一管。 这是救人,也更是她的机会。这里面的危险,她完全可以控制,甚至——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自己还有很多种方法,很多。 她让出租车停到两个拐角后的僻静处,下了车。算了算这一路过来都看到多少人多少火器,可能还有多少,又想了想附近的路线,然后转身走入一条小巷,于脑海中确定了路线,在老虎灶的路口转身,一路小跑,轻灵矫捷地翻越防盗的矮墙和堆放的杂物,未几就出现在古董铺的后巷。 那后门,也不知道平日里都走私什么东西,遮遮掩掩,一般人不好发现——幸好。不然万一一会儿吴四宝的手下来了,一下子就能发现这里是出口。只不过人家“久经沙场”的,说不定也能看出来。 要快。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那夫妇二人果然站在瓷器架子前,掌柜则干脆没有搭理他们,自己坐在柜台后面看账——稀奇,难道觉得盛东声太唧唧歪歪了?——她于是假装也是看古董,遂也没引起掌柜的注意。她缓缓踱步至夫妇二人身后,就在盛东声丁雅立发现了她即将喊出声的时候,她双手搭上夫妇二人的左右肩,在两人耳边道: “外面有人。听我的,我安排你们出去。” 两人的表情她一辈子不会忘记。就从那一刻起,她知道盛东声不堪大用——镇定如同被雨冲走的颜料,露出底下泥塑的扭曲得难看的神佛来——而丁雅立却值得信赖,只是眼睛睁大、眉头一皱,继而看向掌柜。 她和两人寒暄起来,一会儿“你也来看古董吗”,一会儿“我正好想买一件什么什么你帮我看看?”,声音之大,掌柜不会听不见,然后拉着二人往另一个角落里去看佛像。她一边胡乱和丁雅立说着什么真不真假不假好不好的话,一边在里面见缝插针低声地说一会儿怎么跑。盛东声别的话不说,此刻立刻提出自己要先走,她瞪了他一眼,心里那些瞧不上和恶心越发翻涌,为了阻止他真不听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你一旦出去,就是个死。” 她连惯常用的“你信不信”都不想说了。 三人说好——或者说,是她和丁雅立说好,让盛东声配合她们行动,救他的命——然后又假装挑了一会儿佛像,与掌柜讨价还价说了半天,由丁雅立率先说,她回家里去取现钱,现在就要拿货,由盛东声留下陪万小鹰再看看,理由是盛东声也找不到钱都放在哪里。万小鹰说好,等丁雅立走到门口,她又忽然叫道,说有件东西要丁雅立帮她顺路取来,一直追出去,两人这就一道走到了街上。 万小鹰当然很清楚,她可以让盛东声先走,同样安排,她也追出来,让盛东声取,绕个路去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也没问题,自己自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她应该让被保护的主要人员从速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了让丁雅立先走。 两人假装亲密的好姐妹,嘻嘻笑笑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她一边笑一边向周围看,眼神快速扫了一圈,人数确实不少,但不怕,她能明确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都看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 对,就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你们的目标还在店里。 也不知道这时候盛东声会不会吓死。但是相比出来就是个死,大概是老老实实的。 老老实实怕死的也不错。 她和丁雅立一道上了车,让司机按她的路线往一个方向开,七弯八绕,回到了自己刚才转身的老虎灶不远处,就准备下车。 正要走,丁雅立抓住她手腕,她回头一看,丁雅立已经是一副紧张的表情——也许刚才是她不察,一路上都只关心跟踪的人了,没看这被保护对象——关切地望着她,“小心!” 那语气里尽是深重的担心,却又被强装的平静给兜起来,坠坠晃晃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与自己的真实身份毫无关系的人关心自己的安全。 “没事儿。放心吧。”她拍拍丁雅立的手,下车离去。 采用同样的路线,除了手上多一块砖头之外,她轻易就返回了古董铺。进来之前,因为果然没有遇到围堵于此的瘪三们,她得以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情况,打定注意,把砖头放在了自己认为盛东声一定可以翻得过去的那个位置。 往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带着惊慌不已的盛东声,从小巷翻出来,挽着他的手快速进入附近一个戏院,混进后台,溜门撬锁,用人家的化妆品和衣服把盛东声换了个模样,然后安排盛东声上黄包车离开。自己呢,则又从另外的小路回到古董铺对面的酒店,监视着瘪三们等不及了进去,吵嚷一番才知道上当了——那老板,被她和盛东声一通天花乱坠地哄住、去翻更金贵的佛像,回身出来一看,两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个开不长的主儿,她想,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咖啡喝完,这时候妆化得全然不是自己的盛东声,必然已经到家了。 哎呀,这一天还很长,很长…… 她心满意足地托着下巴,品尝咖啡。暂时什么都不想。 盛东声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去洗澡。也不知道是为了洗去脂粉还是洗去晦气。丁雅立懒得理他,心里也觉得该好好洗洗,因为他进门的时候,她简直认不出来这是谁。 女佣下来说老爷在浴室里嚷嚷,但是听不清是什么。她只好上去,推开门,水汽氤氲里,“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是在洗头还是搓脸,听上去满嘴是水,“那西服——要干洗——有——脂粉——” 她又下楼去,专门把西装外套拿起来看,蹭了点粉,其实不算什么,擦一擦就好了,裤子才是问题多多,蹭破弄脏,泥点草痕,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滚出来的,明晃晃只有两个字,“狼狈”。她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直接扔给了女佣。“能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第29章 争夺利益的时候趾高气昂,被人威胁的时候屁滚尿流。那西装领口的脂粉,肯定是他坐在黄包车上还埋着头导致的。即便被万小鹰画的全不像自己、外面还批了一件风衣头顶还多一套假发,他还是胆小如鼠,一路逃回来。 富贵险中求,都是猴子火中取栗,还怕火烫? 她可以接受人谨小慎微,也可以接受胆大妄为,都可以,只要这人是知行合一的,里外里就一根铁棍绝没有夹带别的东西。不能是这样,不能是铁皮里包着锌,假装自己是铁棍,事到临头弯折得比谁都快,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她丈夫。 想起三人在古董铺合计怎么逃跑的时候,盛东声提出要自己先走的那副表情,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比看见了千两黄金还要激动,比千两黄金需要他争先抢夺还要积极。是万小鹰瞪了他一眼,她才没有表现。不然,她也想瞪一眼。 她不觉得那时候瞪他一眼,回家就会怎么样。怎么,平日里对你顺从惯了,现在生死关头,你就要弃我而去,我还不能瞪你一眼了? 本来她还想问问盛东声是怎么逃出来的,坐在家里的时候还十分不安,担心盛东声和万小鹰的安全。结果看见盛东声平安回来、几乎是抱头鼠窜跑进家里的时候,她心里的担忧都没了,反而转化成恶心。幸好这恶心只是一部分,她还可以去想别的。盛东声逃回来了,万小鹰估计也安全了——一定吗?她有点不可置信,想信,不敢全信,犹豫不决,终于在晚上吃完饭之后给万小鹰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万小鹰说不用担心,明天见。 第二天下午,万小鹰来了,盛东声也请了病假在家等着。万小鹰进来先是和夫妇二人聊了一会儿,问昨天二人可还好,回来之后还有没有奇怪的人,盛东声立刻反应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奇怪的,哪里判断得出来!她要是太阳穴上还有一只眼睛,肯定对盛东声翻了无数个白眼,“你呢?后来怎么收场的?” “后来?可热闹了!”万小鹰放下手里的茶杯,“昨天我先守着,一直等着那些瘪三蠢货等不及了,傻不拉几地走进去。听到一阵吵闹,我就走进去。见他们围住了老板,正好摔了一个花瓶,我就开始和他们闹,说那个花瓶是我订的,要买了送给李士群的老婆的,全上海就这一个,现在好了,给我摔了,怎么办!我就上去揪着摔花瓶的瘪三的领子,嘿!我都后悔!” 她像是听入了迷,痴痴地问:“怎么后悔?” “又油又脏!黑漆漆的!一下子差点儿捏不住,捏不住又下手劲儿,结果好了,满手黑!” 她笑,罔顾盛东声没什么表情,特别轻松地笑。万小鹰继续道:“我就闹,闹得那伙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全吓住了。说机灵还是老板机灵,反应了一下就知道我在救他,立刻一起演,眼看就要背过气去。闹着闹着才有人把我认出来了,这才讪讪地退了。就是可惜花瓶碎了,我给了店主一半的价钱当赔偿才走的。” 她听见“一半的价钱”,用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盛东声,盛东声却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哎呀总之,能脱身就好!要不是昨天我闲逛正好遇见姑父的车,想过来找你们二位玩,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盛东声听见这话就像得了救一样,立刻开口感谢,那姿态在丁雅立看来不像昨日的丧家之犬、也许也不是面对日本人的摇尾乞怜,但实在还是条狗,只不过觉得对方也是狗罢了。 “总之如今是保住了,姑父不要担心,也不用过于谢我。”万小鹰说,说完拿起茶杯,眼睛却依旧看着对面的盛东声。盛东声立刻道:“也只是如今,不知道长期是否安全,不知道——到底是谁,想下手害我。” 万小鹰狡黠的目光射向盛东声,叫丁雅立看了一愣,接着有觉得有些寒冷,几乎伸手想去关掉电扇。 她是鹰啊,毕竟。 “现如今说,也只能是吴四宝。不然姑父也没犯着谁,别人也犯不着对你下手。”万小鹰一手捏着杯耳,一手一边婆娑杯壁一边说话,“毕竟姑父也不是什么闲人。有头有脸,也只有吴四宝觉得自己是个玩意儿了,才敢动手。” 盛东声听了这话,皱着眉头垂下脸去,思索半晌,问道:“照你这么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吴大队长网开一面?” 万小鹰笑起来,“姑父且想,要让他们网开一面,就要给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的东西,姑父给得起嘛?就算给得起,值得吗?” 盛东声不语,似乎在默默地盘算代价,万小鹰见状继续道:“或者说,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就要让他们不敢要别的。姑父能让他们不敢吗?” 说到这里,万小鹰冷笑了一声,丁雅立几乎觉得这冷笑有些陌生。 “他们,什么都敢。” 这话似乎吓着了盛东声,盛东声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要这样,那要这样,我岂不是明天出去,也有危险!我还不如,不如去拜个青帮的码头——” 眼看盛东声越来越激动,丁雅立正想出声制止,万小鹰却放下了茶杯,杯盘放在桌面上,茶水没有溅出来,却非常响,“姑父不要着急。他们在这边下手不成,吃了瘪,明日就会去想别的好处。他们无非是想要利,这头没有,我们引他们去别处就行了。” “可你刚才说我给不了——” “姑父可千万不能直接去收买吴四宝,那个人是一百根的金条也收买不动的,他第一次收了一百根,下次就会找你要一百零一根。‘童叟无欺’!” “那我——” “姑父放心,不日我会找姑父要点消息,姑父告诉我就行。别的一概不用操心。从我这里经手,我自有渠道让他知道,知道了就会上去咬肉骨头,此其一。其二嘛,要干掉这号人就只有借刀杀人,到时候我还会找姑父,给我点消息,我给他弄点事情,惹到日本人的事情。到时候,要么是宪兵队,要么是李士群,要么是别的人,不愁他不死。” 这最后一句“不愁他不死”,万小鹰说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又有点儿得意,和那个平日里与自己嘻嘻哈哈的姑娘几乎是两个人,丁雅立看得几乎愣了。那时她还不知道万小鹰计划的是什么,直到后来,日本人的金车被人劫了,她才明白过来盛东声的紧张是为什么。吴四宝确定被抓的当晚,万小鹰带着酒肉上门做客,三个人吃吃喝喝,高兴非常。 那已经是冬天了。很多年后丁雅立想起来,想起来时人已经在香港了。记忆中别的部分都已经模糊了,她记不得万小鹰带的是什么酒肉,也不记得盛东声的说了什么,只记得席间盛东声去上厕所的时候,万小鹰忽然问她,你最近还好吗? 就像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上车的时候,万小鹰也问她,你没事吧? 她记得万小鹰的神态,记得万小鹰的认真,更记得自己有些诧异、还有些感动的心情。 那其实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 第十四章 那天被送回家之后,裴清璋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和汤玉玮见面。汤玉玮也不主动来约她出去这样那里玩。两人就如此不尴不尬地任由日子过了一个多月。裴清璋保持着警戒,也保持着惴惴不安。她一方面不能告诉郁秉坚备份电台的位置暴露了,因为实际上也不能说那就是“暴露”了,后来没人上门来收缴,自己没有被捕,从技术上可以判断没有被监听,发报内容没有拦截,事情往后的发展也很顺利,什么问题都没有——除了她本人几乎是暴露给汤玉玮,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她怎么和郁秉坚说?一方面,她还是那个想法,不能反过去暴露汤玉玮,都不说她对于汤玉玮此刻的感情是什么、和几十年后有什么区别联系,现实地考虑一下,她现在说,就势必要把之前的事情都说出来,那更加不能解释,按她对巫山的认知,巫山也一定会认为她是不忠诚的。 她不知道所谓军统的手段到底多可怕,她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76号的“麻袋”,但她不觉得比这些下场好的她就能承受。 或许她什么都不能承受。 所以这就是朱家骅选择她的理由之一吧,上了这条船,立刻没有回头路的人,除了才华,容易被要挟也是优点。 她什么都没说,但是一个月后汤玉玮还是来找她了,就像没事人一样。她抱着怀疑去赴约,和汤玉玮吃饭,想观察汤玉玮是否对自己起疑。结果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连汤玉玮为何不对自己起疑,她也解释不清。最后她唯一能选择的结论是:汤玉玮是怀疑自己的,只是没有付诸行动。这背后必然有目的,会是什么目的呢? 无解的思索不曾停止,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期盼发生点什么事情让自己放下怀疑,去彻底的相信汤玉玮不会害她,坚定她总是不够坚定过于理性的那颗心。 如果是郁秉坚,也许不会说什么,他只关心汤玉玮的可靠性。如果是巫山,那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还会斥责自己的天真幼稚。 第30章 可她面对的现实与残酷已经够多了,如果天真有时能让她更快乐,为什么不?她选择天真,世界也依然会是那么残酷,不是吗? 她于是和汤玉玮依旧如常生活。听汤玉玮说戏剧与电影界的新闻故事,和汤玉玮一道去看戏,这样那样的戏都看、挑选只依靠汤玉玮的品味,从汤玉玮那里看到第一本中文版的《时代》,听汤玉玮对它的介绍,遥想世界那边叫纽约的那个城市。 有时候她会发现,汤玉玮会在她背后默默望着她的背影。一开始她会有些担忧,于是抱着揭开谜底的念头猛然转身,后来习惯了,有时候只是任由汤玉玮望着,或者偶尔也会转身看回去:但无论如何,她看见的都是汤玉玮轻轻抬一抬眉毛、一脸温柔的表情,那双眼睛里,像即将到来的秋天的平静湖面。 因为那种目光,有时她明知道汤玉玮在等她,等她做完手上的事转过身去,她也会故意拖延,以期在这样的目光里多呆一会儿。 就一会儿。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任何纷扰的一会儿。 这样没有纷扰的日子竟然也幸运地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直到那天入秋之后,她正在盘算着是否要早点给母亲中秋的宴请和送礼预备钱,走进家门,就听见母亲在呜呜哭泣。 她循声走进餐厅,看见女佣在安慰母亲。“妈妈,怎么了?”母亲只是哭,不说,哭到伤心处呜咽起来,呼吸都急促。她只好问女佣,“怎么回事?” 女佣是后来找的无儿无女的寡妇,做事认真手脚麻利,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此刻道:“上午,小姐你离家早,太太是十点才起的。我给太太做完早餐,去买了菜,回来就看见有一群不三不四的家伙,堵在家门口,说什么要找这家的主人讨公道。我就上去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只是吵嚷,说上门来要债,说老爷还在的时候欠了他们的钱,如今利滚利不知道多少钱,让还。我本来想说家里根本没有人,不要混闹,他们说刚才都看见有人了,开门开了条缝就关上了,明摆着想逃债。我就和他们推搡一阵,好不容易挤进家门,一进来就关上了,他们还在外面吵了好久。我进来就找太太,太太就在楼上卧室里……” 也不知道是整个事情里母亲的表现都太不堪,还是女佣觉得继续说下去母亲会哭得更惨,总之是住了嘴,而她问:“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 “闹到下午两点多。” 可够能闹的,她想,先安抚母亲。谁知道母亲哭哭啼啼地说起什么“都是你父亲干的好事”、“那么多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她实在觉得哭也没用,忍不住说了一句:“妈妈,那些人说得有没有根据还不知道呢,万一只是吓唬人呢?现在这样的流氓很多,你不要担心。爸爸去世的时候不是已经让亲戚们都来把账算清了吗?不要别人一说你就信了……” 她是这样安慰母亲的,也是这样想的,好像一旦涉及到她们家的财产,她就成了一只勇敢的母鸡,寸步不让。然而那些要债的瘪三还是来了,一再地来,还被她撞见了两次,总是一群人,比上次汤玉玮在路灯下打走的那一群还要多,还要难缠,更加人模狗样、不干人事。她报了巡捕房,巡捕房来了人,结果这些家伙第二天照旧来,根本不怕。女佣说也许和巡捕房串通一气,她不说话,心想是否串通一气都一样,都一样。 她向来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些流氓,遂以不应付为应付,如同冷暴力就是暴力一样。这一招倒还管用,只要他们不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举——比如砸她们家窗子——就行。结果这伙人的确是没有砸窗子,甚至有几日都不见了,得此空闲,她就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人来,又不说替谁讨债——当然自己也没问——更不像债主,若说凭空要挟,为什么偏偏选中她?欺负她家里只有女人? 这里尚且没有想通,数日后她下班回家,打开家门闻见鸡汤浓香,正要问为什么忽然炖鸡汤,就看见餐厅里坐着她四伯,她管他明面儿上叫四大爷,背地里不太喜欢这个年轻时一直留着辫子、戴着瓜皮帽的胖大男人。要说,她爷爷这个打扮还有道理,四大爷长的时候就没了科举,何苦再假装这号前清遗老?这么想似乎遗老和遗少竟然有尊卑之别。 虽然四大爷后来也改了,穿西装,打领带,三件套,拄手杖,可是自己已经无法把他前后两种完全相异的打扮分开了,好像他即便穿新式衣服,也有虚空中的辫子挂在那里。 “四大爷来了。”她过去坐下,老老实实地问好。四大爷看她一眼,笑了笑,又看向裴母,收起烟斗——她忍不住要想这家伙攀附西洋已经到这一步了?烟袋锅都不要了?——道:“总之,就是这样。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带个话。前番的事,我也说了,是他们不对。但这个事还是要解决,啊,你们母女还是要商量一下。” 说罢起身就走,裴清璋礼貌地留饭,四大爷礼貌地拒绝。 她问母亲四大爷来干什么,母亲不语,未几竟滴滴答答落下泪来。第二天赶上周末,汤玉玮正好来找她,她呢,已经一夜失眠烦忧忘了这事,等到汤玉玮来,瘪三们也来了。汤玉玮来时是半上午,站在门口与那些瘪三就吵。裴清璋本来不希望她知道此事,至少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但一吵一闹,等汤玉玮差点儿用打人的方法连骗带吓地赶走了瘪三,已经知道个大概了。 她把母亲哄上楼去休息,让女佣给母亲熬药,自己和汤玉玮在厨房就着昨晚的鸡汤下了面吃。一边吃,汤玉玮一边问:“怎么回事?什么要债?要是是敲诈,趁早收拾——” “不是。”她说,“至少目前看来,不是。昨天我四大爷过来了,说实际上是我父亲十几年前拿着一笔钱去投资。就像他干的大部分事情一样,这笔也没挣钱,全部蚀了,干干净净。” “借的钱?” “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族里的公款——想起来好笑,那时候还有公中的钱!——还有一部分是借的。”她说到这里,已经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只随便喝点鸡汤。 “借的谁的?” “听四大爷说,什么样的人都有些,上海滩做生意的,当流氓的,遗老遗少的,谁家都有。人家托他来一道要,说是亲戚,话好说一些。”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汤玉玮埋头吃完,放下筷子,“多少钱?” “当年八万大洋,如今说利滚利十几年,该我们还他们十三万。” “限期多久?” “按四大爷带的话,是指望着冬至前就要还了。” 说完,她低下头望着地板,汤玉玮则撑着手肘思考起来。两人大概沉默了一分多钟之后,女佣过来收碗去洗,两人移步客厅。刚落座,裴清璋正不知道说什么——和汤玉玮商量筹钱?还是找汤玉玮借钱?她是没有这么多的,汤玉玮能有?也许有,可是——汤玉玮开口道:“别着急。” “我……” “我不是安慰你的那种不着急,而是,”她看见汤玉玮的表情竟然是严肃的,“我认为这里面有问题。” 她猛地坐起来,活像沙发里的弹簧失了控、把她撞了出来,“问题?什么问题?” “首先,找你要债,还是十几年前的,有凭据吗?你四大爷来说有此事,有借据吗?没有借据,没有字条,一样文书没有,空口无凭就说利滚利十三万,那还不是任凭他们说去?这是第一。 “第二,虽然这话说起来很难听,但我也是外人,说起来横竖都不对,就不对吧:这一切你不觉得很巧合吗?有一群人来闹你,一群流氓无赖,在你家门口叫嚣闹事,闹得你不得安宁,然后过一阵子,忽然消停了,正在你觉得还行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你的亲戚来,说这样,说那样,好话也说,坏话也说了,就在你寻求解释的时候,他们给了你解释,让你相信,然后又陷你于绝境;最后,他昨晚上来过,今天就又来了人,这是不是太巧合了点?” 汤玉玮说完,取了个橘子自己剥。留下她一个,愣愣地坐在那里,仿佛有些恍然大悟,却又不甚明白。 “可是如果……” “嗯?”汤玉玮递来一瓣橘子,她愣愣地接过,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你是说,四大爷和他们是一伙的?” 汤玉玮耸耸肩,“现在说不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十几年前,也就咱们上学的时候。” 她摇摇头,“那时候我怎么记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遇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天天看英语小说的小姐罢了,只知道家里父母天天吵架,父亲经常在外面鬼混。”说到一半,她苦笑起来,“我只知道‘鬼混’,至于‘鬼混’的内容是什么,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要直到他死了,我才管上家里的账。我才知道家里原来有多少钱、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钱,那还是二姑告诉我的。” 汤玉玮起身坐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她抬眼望着汤玉玮,与那双眼睛里的安抚相对。 第31章 如若换做平时,她会想自己要不要逃开。可现在,她不想。 “伯母可知道这些事?” “自然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还能知道?爸爸以前在外面做事,总是瞒着她。” “那也未必。”汤玉玮笑道,“万一知道点零碎呢?一点线索,都能帮助我们找到真相。你还是要等伯母心情好些了,小心问一问。”她点头,“还有。” “嗯?” “往日的票据单子账本一类的陈年老账,可还存着?” 她想了想,“在的。”甚至能想到在哪个箱子里。 “那咱们今天就干这个。”汤玉玮笑道,“反正今天就算出去玩也只是去逛街,没什么好逛的!不如陪你翻账!” 她笑了,正要一道上楼,又想了想,让汤玉玮到书房去等着,自己去取。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愿意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不想让母亲听见,但实际上…… 汤玉玮的直觉不错,按照四大爷说的时间,她们遍翻旧物,竟然的确找到了一张裴中衍夹在什么雅集里的请帖,上面一道吃饭的人有好几个都是据称被欠了钱的债主。别无他证,那要知道到底是欠了多少钱,总得知道这笔钱去干什么了才会蚀个底儿掉。汤玉玮问她四大爷是怎么说的,她说四大爷只说事情不清不楚,总之都是交给别人去了,最后落空。 “这样……”汤玉玮低头,她望着她的眉毛。一时想说,别忙了,一时想说,你也累了,一时想说,不如就这样?一时想说,谢谢。 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样吧,你明天——一定要明天,就去找你四大爷问问。不见得非要问清楚,他就是说不清楚,也能暴露这事儿的真相。我就拿着这道帖子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下文。嗯——这样,我现在就走,去打听打听。你等伯母睡醒了再问问伯母。问到什么消息,记得晚上拨个电话给我。”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裴清璋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 “怎么了?”汤玉玮道。 “没什么……你多加小心。” 汤玉玮莞尔一笑,“这有什么,不用担心。” 第二天下午两个人在咖啡店见面,裴清璋说四大爷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汤玉玮于是笑了,“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她也笑了,“你知道什么了?”汤玉玮遂把一路打听出来的事一一道来,“根本不是什么你父亲借的钱,是你家的另外几个叔叔借的,你父亲不过是被拉进去凑数的,也不涉及几个钱。蚀本是没错,可钱不是你父亲带头去借的,要还钱也得大家一起还。” “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汤玉玮当时说自己是通过这样那样曲折的关系最后找到了到了当时立字据时的文书先生。裴清璋当时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冲昏头脑,根本没去想这一堆鬼话似乎不那么可靠。多年之后她因为同样不菲的一笔钱的事想起来这久远谎言,问汤玉玮到底是什么手段,汤玉玮笑着说,“借钱的那个是我们一个线人,知无不言。我一问,还怕不说?” 可你骗我!她说。那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嘛,汤玉玮辩解道。 怎么也想不到汤玉玮对自己坦诚之后,变了一套狗皮膏药的德性。 后来这事儿发展得很精彩,汤玉玮当天就和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定计,然后继续分兵行动,她去找自己的舅舅们请几个流氓帮忙,而汤玉玮继续去调查、收集证据,让裴清璋不要管她收集证据的手段。末了,按汤玉玮的“奸计”——汤玉玮对此十分不服,认为那只是她的下策,她的上策和中策裴清璋都没选——裴清璋提出她做东,请债主都来,请流氓评理,大家都去吃讲茶。 结果当然是汤玉玮在场一样一样地出示证据,连借条都拿出来了。“债主代表”和坐在裴清璋这边的四大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末了那“债主代表”脸上挂不住,说回去再和债主商量商量再说,一溜烟走了。 自此以后这事儿就石沉大海了。 后来,胜利了,她从自香港回来的二姑处才知道,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真的欠了债主一笔新赌债的四大爷。想到这一点,她有点恶心,但也只是有点。毕竟她选这个下策,就是想要和四大爷断绝关系。如果四大爷以后还能和她们家往来,她愿意相信四大爷就是人傻被利用,可四大爷究竟没有,她也就犯不着再捧着什么本来就不太热的心了。 讲茶吃完的那天晚上,裴母也去了,感到劳累,一早就睡了。而她的兴奋劲未消,就拉着汤玉玮一道坐着聊天。 “我真没想到,人会是这样。” “这样?”汤玉玮笑盈盈地望着她。 “四大爷那样子——”她摇摇头,终究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出口,哪怕那只是一种揣测,“竟然就走了,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可的确也没什么好敷衍的。”汤玉玮笑,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好像捏着的是法国总会的鸡尾酒杯,“走就走吧,难不成留下来把所有事情当着伯母的面说个清楚?还是要面子的。” “要真是这样,我实在想不通,他何必帮着外人来逼我。” “有时候——” “你知道吗?小时候他对我们家还算好的。”她打断汤玉玮,她很清楚往下说只会越说越糟糕,她不想说也不想听,“爸爸行五,和他就差两岁,爸爸总说他和四大爷是一起玩大的,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都去玩了什么。听说和妈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大爷也在场,为什么没有和大姨一起说了亲,就不知道了。总之这他们兄弟二人,比别的兄弟还亲些。现在想想——” “也不是那么亲?” “不,亲呢。可亲了,甚至都像。我想,”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与手里的白瓷茶杯,“父亲好面子,他也一样。父亲词不达意,他也一样善于回避。连妄图发财、然后投资失败,都一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父亲更浪荡,终于把自己赔进去,而他不,他知道在哪里停下。父亲不知道,于是一直浪荡到了那个世界去。” “清璋……” “亲戚这么多,一开始是他来,我还以为真是来帮我们的。要是大爷来,我也许不会相信大爷,但会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过,呵——”她笑起来,“要是大爷,估计还有好几个表叔,什么表大爷、小七叔小八叔的,他们会来一大群人,就像父亲的葬礼上那样。” 那画面立刻浮现在她眼前,那一年二十出头,是乍看可以承担责任、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 什么都不知道,却必须承担责任。 “清璋。” “嗯?”她被汤玉玮轻声一喊,这才从回忆中脱身,“怎么?” “你要是不愿意说,就不说了,不想了,都过去了。” 她望着汤玉玮的眼睛,好像往日对汤玉玮的防备都统统不作数了,化为尘埃,风吹即散。 “有什么不愿意说的……”她轻声道,“我就是没有人说,现在才想说。” “那好,我陪你,你说吧,今天晚上,我们说个够。” “可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说吧,没事,我什么都听,只要是你想说你愿意说的。” 她忘记自己看着汤玉玮看了多久,主观上觉得时间很长,甚至有一个小时那么长,客观上也许——也许不到半分钟。 “好啊。” 于是她开始和汤玉玮说起当日父亲的葬礼上亲戚们是如何来的,谁先到,谁后到,穿着什么衣服,带着什么表情,对她和母亲各自说了什么,一派表现她当初觉得是什么、现在觉得又是什么意思。丧事办完,大爷如何带头继续分家,其借口是,老五裴中衍死了,裴清璋还在念书——即便他不支持女孩这么大了还念书——又是独女,公产理应分出来一份给孤儿寡母,所以应该对公产进行合理分配,各家再各自拿一部分出来给她们母女。这做法算得很精,而且他主张应该每家拿一样的份额,这就导致他家作为长房要么因为本来子女都成家立业财产众多而事实上获利不低,要么——如果别人要求他不平均分配的话——自然挑动兄弟姐妹斗兄弟姐妹,不用他亲自动手,借无数刀杀无数人。 葬礼办完,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长辈们吵架,看着他们争夺利益和母亲的支持,每个人都跑来和母亲说话,而母亲只是哭。 “那时候其实,我们家才是最缺钱的。他们都比我们有钱,有钱多了。他们来争取母亲的支持,什么话都说得出,就是没有一个提到钱,一个都没有。就好像,那种支持是我们家该他们的。最后他们发现求母亲没有用,母亲变化得太快了,就找我,我那时心已经凉了,根本不支持任何人。最后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分得吗?” 汤玉玮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他们说,原定要给我们是这个数,但因为父亲已经花了公中太多钱,把历年的公账又对了一遍,把父亲还给公中的钱去掉之后,是这个数。少一个零。然后给了我们。而他们自己,拿走了多一个零的部分。” 第32章 她站起身,像是要去洗杯子,“这就是我想说的,我的亲人们。我真的……就没有人……” 谁知道汤玉玮也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清璋。” 她没反抗,没想挣脱,内心似乎有什么在崩解和掉落。 汤玉玮顺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取出被她紧紧握着的白瓷茶杯,放在桌上,然后拥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还有朋友。” 是啊,至少这一刻,她还有她。 第十五章 汤玉玮那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很晚了。裴清璋也许有那么一点点想留她的意思,但没开口,她也不那么愿意留下来。有的时候冲动往前也不见得—— 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被街灯照亮的柜门,脑海里又想到那个初夏的下午。将一切回忆一遍,她的思维也没有改变,分析,判断,结论,都还是那些——裴清璋本性谨慎,家庭原因迫使她不得不事事求稳,因此不会是出生入死的同行,而且裴清璋的慌张神色、拙劣谎言更进一步暴露她在那里的本质——肯定是发报的,手里掌握着一套电台,甚至不止一套,如此而已。 到这里,裴清璋要么是日本人的手下,要么不是。不是的那一边首先排除是自己人——她自信自己在军统上海站的信息层级还是不错的,裴清璋不应该在自己不能知道的范围里——剩下那两个,要么是陈果夫陈立夫的人甚至是朱家骅的人,要么是□□。但这两个都不是卖国贼,她也一向不喜欢自己内部互相斗争,所以是哪一个对她都没啥区别,只要不是卖国贼。 裴清璋会是卖国贼吗?当然不会。 自己不是,她也不是,好像自己就天然有这种理解一样。 她当然知道这都是她的揣测,最安全的做法,她应该直接去老地方再看一眼,越快越好,第二天就该去,甚至那天晚上就应该,送裴清璋回家之后她就该去的,去那阁楼看看到底有没有电台,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当然能够找到。发现电台如果都不足以证明裴清璋的身份的话,那就可以直接找德堂核实,一次性解决。 但找德堂核实是一件非常犯忌的事。德堂当然可以核实,甚至可以调查清楚,还可以因此基于她和裴清璋的关系对她产生怀疑——你为什么没有现场处理?因为你觉得要放长线,还是因为你和她的私交?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想不明白,理不顺利。 于是她没说,回去告诉德堂的,是什么都没找到。说自己挨家挨户地翻了,还遇上一队76号的巡逻队,把原样台词嫁接一下,脱身故事就有了,据此说可能是76号设计。德堂没说什么,后来也没有追问。 德堂不追问,她也乐得此事就这样瞒过去了。虽然对于自己的隐瞒有些耿耿于怀,但她是真的不喜欢互相残杀的事。她在纽约的唐人街拜师学艺的时候,师傅就说过这片狭窄的区域里曾经发生的数起血案,指着那某一处赌档告诉她这里打死过多少人,哪些人还在牢里,哪些人刚刚出来:堂斗血腥{40},无非争利,世道太平时争争利也就罢了,现在亡国灭种的危机就在发生,何必再斗?她对师傅说,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民族积弱的时候还内斗还不团结,师傅说,这就是人。 这就是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也是人。 那一段时间不去找裴清璋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忙于做事。而最后促使她去找裴清璋的,则是忙碌结束之后霎时空闲所产生的思念。那个静静的夏夜,她盯梢结束,看见同仁们把那汉奸绑着拖进黑暗里、放心地离去,心无挂碍地走了一段,竟然想起了裴清璋。想裴清璋此时会在干什么,裴清璋这段日子怎么样,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会不会也惴惴不安?自己老不去找她,一段时间没了音信,她会不会更焦虑? 她数日滴酒未沾,知道自己完全清醒,也没有接触到不该接触的药物,一切所思所想,都应该出自自己的本心。 自己的本心会思念裴清璋。 不想她还能想谁?除了她自己别无非记者工作或军统工作的联系人,邻居多半不认识,也不能把门童算进来。她只有一个裴清璋。 看上去是裴清璋在依赖她,谁知道她也在依赖裴清璋呢? 于是她去找裴清璋了。也发现裴清璋会有所警惕,也发现裴清璋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警惕,那自己呢?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享受,越来越向往,甚至想每天都见到裴清璋。 她知道危险了,可还是想靠近这危险。对往下会发生什么根本一无所知,告诫自己你只是孤独寂寞了,来来往往又只见她一个,当然习惯了贴近了就亲密了,这哪儿是爱啊。 这不能是。 可心里那一点点想要它是的念头…… 她从不是个对自己撒谎的人。 于是她不对自己下任何结论,心里总想着“反正裴清璋不是汉奸就行了”,然后对一切放任自流,就像原先在纽约的时候,东方学的女友爱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自己作为东方的icon,她也不追问不确定,觉得那样很好。 也许没有战争,她也不会回来,一切真的会继续“很好”。 她每次想到这一团乱麻的时候就会望向裴清璋的背影,看着看着就沉在里面。有时会被裴清璋发现,有时不会。她无所谓。她可以伪装,而且,她连自己的想法也闹不清,伪装都不用伪装。 帮裴清璋处理家事她心甘情愿,也没什么不好处理的,她手段多得很,把债主都打一顿扔麻袋里放到苏州河去浸猪笼花钱都能办到,甚至她还能陷害他们、只要他们不收手还继续威胁裴清璋,她就敢。幸好他们没敢。 但那个拥抱,那个拥抱是个意外。那一刻她忍不住了,顾不得了,想不了了,她必须要抱一抱那受伤的小姑娘,罔顾后果。 她知道自己又不理性了。但这样感觉真的挺好。我不能一直百分之百理性,缓缓沉入睡眠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就像,做这一行,我不能永远都说实话,我甚至应该在大部分时候,撒谎。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还在想什么时候带裴清璋去哪里哪里再吃一顿什么。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十月末的这一天,她一出门就收到消息,有人被捕,有人叛变,德堂让他们最近都低调小心。 她忍不住去想,要是她自己都危险,她如何能带着裴清璋一道犯险? 万小鹰有时候会仗着自己的工作性质和上头老板的器重、或许还有满嘴的日语,在总部到处晃悠,反正没人管她,她哪里都可以去。但是这天,她是被叫到楼下牢房去参与审讯的。别人话带完,她说声好就收拾纸笔准备去。之前她是想去“观摩”这个人的审讯,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戏永远这样标致而精准,她只是打听了一下,并没去看,免得犯忌。现在机会送上门了。 走到牢房里,主审官坐着,她看了一眼在座的阵容,看得出人人都受到李士群的信任,但最指望的还是她。果然主审对她说,一会儿审完,我们不动,你直接带着记录去见主任。她说好,摆好纸笔准备开工,坐正,望着面前的人。 军统四大金刚,之前抓了个王天木,结果兆丰夜总会一通大闹,一个马河图,成就了李士群、打压了丁默邨,王天木就这么晾着了。现在呢,又抓住一个陈恭澍,而李士群已经今非昔比,他打算拿陈恭澍怎么办?陈恭澍可是戴笠的眼珠子,季云卿、吉鸿昌、张敬尧、石友三、殷汝耕、王克敏,据王天木说,都是陈恭澍干的。甚至当年在河内企图刺汪也是他。这样的人想留着,真就留的下来?李士群得先说服日本人,或者,陈恭澍既然投降,也就必须争取这边的信任。那么…… 警卫把铁门关上了。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 他们说着,她记着,这样那样的事,有的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能说不痛不痒,但的确也不是很有价值,只能证明陈恭澍的确知道很多事,地位比他们想象的还高;有的他们不知道,陈恭澍说出来,他们还不好核实真假,信与不信在一念之间:她一边记一边快速判断,渐渐觉得眼前这个人非常聪明,聪明到了汪政府不见得有谁能玩得过他的程度——说出来的,没说的,让你猜和你一定猜不出来的,拿捏得如此精准,让人一方面舍不得下手杀了他、又不能完全地相信他,只能留他一条命,让他继续活动、为自己效力。 为自己效力,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军统方面现在叛变的人很多,几个真几个假谁也不知道,到底中间有没有多面间谍也说不好,要用当然要用,毕竟说白了李士群手下也没几个可靠的人;可是真用了,又怕真的用就会真的有问题,到时候看家不成反噬主。 当然或许,李士群的主意更大,他不介意他们到底是不是全心全意相信“大东亚共荣”那一套,只要对自己忠诚就够了。至于他自己的忠诚,也是可以摇晃的。 灰色是混合的颜色,意味着什么都接触,什么都有,也就等于什么都能。 第33章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觉得自己任务的第一步已经基本完成——自我保全在混乱的环境中是最容易的。也许有的人会觉得艰难,她不觉得,她善于浑水摸鱼,只要抓住一个人人爱的——连戴老板都爱的——“利”字,她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至少是相当程度上。 事情已经“热闹”了起来,她想,这个池子里的水,已经集齐了各个方向的江河水,各种各样的食物都有,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她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具有能力和手段。 而且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都要归根于那天救了盛东声一条命。现在盛东声对她感恩戴德,她的“货源”就更加充分,她的渠道就更通畅,每一条“血管”能往目的地运输的“血液”就更多,目的地就会越发生机勃勃,健壮有力。 甚至她可以从一个目的地捞取相当的好处,去哺育另一个目的地。就比如,既然现在叛变的军统这么多,自己多少可以考虑结交一些。谁知道什么时候有用呢?虽然说不能避免对方出卖自己的风险……所以,还是要等到能够掌握对方的弱点和软肋之后再收买,那样是最好的。 要沉住气,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安心地等待时机。 审完,她按照流程去把文件送给李士群,然后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平常地工作。即便看见李士群离开办公室、可能是去见陈恭澍,她也继续装作不闻不问不知道。满心里盘算着另外一件事。 李士群要拉拢这些未必靠得住的军统,胳膊长大了不好,等他们拧起来说不定也晚了,她可以先下手为强,替他砍掉一个胳膊。 最近她和盛东声安排了一条毒计,这几天应该会进行到重要的一步。盛东声已经从他自己的渠道获得了日本正金银行上海分行的详细信息,已经给了她。那天她收到的时候,她觉得真是详细,也正因为这详细,把这一次设局变得恶毒至极,让她不得不佩服盛东声——起初她只是告诉他弄点可能把吴四宝逼到和日本人对立的立场上去的消息,没想到他能下如此狠手。 当然,这也从侧面证明,他的能量不低。拿捏得当,日后能发挥的作用更大。 接着,是她用她的渠道,从那个队长开始,经一个瘪三之口,把消息透露给了吴四宝信任的手下。时间就在今天。如果一切顺利,吴四宝会动心,会动手,会在“由江海关后门,经四川路向北,再折入汉口路向东转入外滩”这条路线上恰好抢了不该抢的东西,为自己挣来一颗早该来的@#@#¥子!@#@¥#弹。 会来的,她想,她这样相信自己。 前几天,据那队长说,急于邀功的吴四宝的手下已经告诉主子了,现在等着就行了。她想了想,私底下整理了一份吴四宝的手下们的名单,暗中调查了他们的住址和可能的藏身之处。她一边整理的时候一边想,吴四宝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这样被整死。或者他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被整死,除非他不上钩。 他上钩了。那天她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听见说有人劫了运金条的车就知道他不但上钩了,还咬了很大一口。女佣下去,她悄声对丁雅立说,“上钩了。” 丁雅立那副先是相当惊讶继而舒展眉头露出笑容的表情,她一直没有遗忘,特别是丁雅立还补充了一句文雅的诅咒,她听懂了,为丁雅立难得的调皮和活泼所吸引。 谁也不是木胎泥塑,大家都是人。 吴四宝此后的行动也没有偏离她的预计。他四宝犯罪不成,四处躲藏,她则假借去找丁雅立裁衣服、在房间里和盛东声密商,最后还是决定把线索交给日本宪兵队,借刀就借到底。她有两手准备,遂问盛东声,全部给,还是一样一样来? “当然是全部!”盛东声叫道,“他一天不死我一天不能放心!” 宪兵们拿到了万小鹰通过日籍友人给的信息——她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都觉得有点儿可笑,找同胞则说不定会不会出卖自己,可找日本人却没有这个问题,明明日本人才是侵略者啊!——依靠这份名单很快地就抓住了张国震,张国震当然供出了吴四宝。张国震都投降了,名单上吴四宝能藏身的地方就有五个,抓人那还不容易? 然而宪兵队一边怀疑李士群,一边又让她去当翻译。她很怀疑日本人到底是赏识她、还是出于对李士群且打且安抚的目的才叫她来的。但这是个机会,她得抓住,于是奋力表现,翻译得相当不错,乃至于连晴气都表扬她干得漂亮。然而夸完,李士群就进来了。往日李士群有时候会叫她当翻译,但不会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一定跟着他自己。众人说完,李士群出去,她也得到释放,遂跟着走。一直走到阳光底下,前后无人,她才对李士群说:“主任,千万自保。” 那双淡眉毛下的小眼睛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了往日的冷漠与凌厉,只剩下一种苍白,“谢谢。” 她没说话,李士群转了过去。没走几步,却又停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道:“这一向,辛苦你了。以后,恐怕还要多麻烦你。” 她面上装作诚惶诚恐,“主任言重。” 第二天下午特工总部开会,说吴四宝被抓了,免职的免职、“下狱”的“下狱”,她呢,提前下了班,跑到南货店去,买了一堆火腿、咸肉、风鸡、板鸭、醉蟹、糟鱼、并三只黄鱼鲞,还有一壶老酒,跑到盛家去“庆功”。 当然不光是庆功,庆功只能说是一个借口、是整体目的的三分之一,但又不能说她不高兴,她很高兴,这是她用自己的手干的第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她一箭三雕,还布了几条长线,实在也值得高兴。 去看看丁雅立吧,算是高兴的一部分。当她陪着盛东声喝掉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杯的老酒之后,盛东声去上厕所,而她有些醺然,看着丁雅立冷漠的脸,一时间觉得自己和盛东声都像是到堂子里吃酒的客人,而丁雅立是那个根本不愿从事这行的长三先生。 她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倦怠?不是疲惫,不是劳累,而是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对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甚至这条好消息都缺乏兴趣,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还能去哪里,要去哪里,生活去那些地方有什么意义,甚至否定那种意义—— 万小鹰知道自己醉了,也已经微醺到忘记自己正在把自己的想法扣在丁雅立的头上来分析。但她看见的丁雅立的不愉快,也不是假的。 那眼角眉梢,那被睫毛剪碎的眼神。 于是她问:“你最近还好吗?” 丁雅立到第二天都记得昨晚拆丝风鸡与十五年的黄酒相配的美好滋味。与自己和丈夫终于安全了的消息相比——丈夫似乎还不那么相信——她还是觉得食物的美好滋味更真实一点。吴四宝被抓了,被日本人抓了,李士群想救他也救不出来,甚至还有可能杀了他灭口,自己就真的安全了吗?她不觉得。毕竟没有76号杀盛东声,军统中统那么多人,万一也想杀他呢?盛东声难道不知道自己既然已经做了汉奸、项上人头就多少有个标价吗? 他有标价,如果他肆意妄为的话。自己作为汉奸老婆也一样。 昨晚万小鹰去厕所的时候她把这话对盛东声说了,选择在盛东声半醉的时候说,也有不希望引他太紧张的意思在。盛东声听完,想了想道,不要紧,现在也还说不好,“总之我们先——先依靠她。”他用拇指指着厕所的方向,“这是能干事的人啊……” 算了。她不再问,也不再说,陪二人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实际上她喝的最少,从头清醒到尾。 她想着这一切,此刻人在出门打牌的路上,自嘲自己是汉奸老婆去找另外一群汉奸老婆,说是打牌,牌桌上也经常说到这样的那样的事,正应该是被什么军统中统打包干掉以儆效尤。 杀啊,都该杀,一群汉奸。 到了地方她下车,抬起手理理头发就走进打牌的地方,推开门里面早已是一片喊“三缺一”的吵嚷,她笑道,难道没了我就不打第一圈?“真是稀奇了!”她从来都是帮人家打的。 “今天难得你出来打牌,我们等你啊!”坐庄的胡太太说。 未几开打,三圈以后,正说搬风,笑闹一阵,林太太过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扶着她肩膀看她的牌,“哎呦,要怎么说都是运气呢!你看人家盛太太这个牌!” 她笑着去打林太太的手,“少胡说啊!三万。” 她的下家梁太太道,“碰!放给我放给我,就差一个呢。”说着摸了一张,看表情不是想要的牌,“不行了不行了,这手气不行!我要搬风!” 众人都笑,林太太道:“搬风也不一定就解决问题啊,时来运转时来运转,时不来,运怎么转呢?欸,不过,说到转运的事情,最近裴家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人群中一时有问“什么事情”的,有问“哪个裴家”的,林太太摆摆手,指挥她打出去一张九万,道:“还能有谁?陶静敏的那个堂姐陶静纯嫁的裴家啊!”一群太太们这才反应过是谁,于是一时有说“哦老大纳妾和正房太太打了一架的那个”的,又有说“听说他们家七小姐已经三结三离了”,还有说“陶静纯的二哥不是前阵子和人做生意才蚀了十万吗”的,丁雅立被吵得不行,道:“裴家嘛,从前我家老太爷和他们家老太爷还有些交谊,就是碰面实在少,人家家还算做过官,我们就没有。六条。她们家怎么了?” 第34章 林太太道:“前阵子,陶静纯死了的丈夫裴中衍的哥哥裴中明,不知道怎么又欠了人家一笔赌债,还不上,就心生毒计,居然扯谎说当年死了的弟弟和自己合伙做生意,出去借了钱,死了就没还,还担着公家的账,现在要还。合着就是想骗陶静纯母女二人拿一笔钱出来帮他顶债!” 太太中一片“还有这样事”的感叹,只有丁雅立问:“还能这样?你怎么知道他是欠了赌债?” 林太太是个好说人飞短流长的性子,被人轻轻质疑从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这一茬大说特说下去:“嚯!谁叫他们最后闹到茶馆里去吃讲茶呢?裴中明脸都不要,伙同那些流氓瘪三一起设局,天天跑到裴中衍家门口闹那母女二人。陶静纯的大哥陶端安也认识人,扯了半天那母女二人不愿意给钱,都拉着流氓去吃讲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一群人问“怎么”的声音就像一群小鸟,只有丁雅立淡然说了一句“五筒”,再来一张七条她就叫牌了。 “吃讲茶那时候,才知道裴中衍那个女儿不是吃素的!证据一样一样拿出来,什么借条,什么请帖,什么状子,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在场的都看得出,根本不是裴中明说的什么裴中衍带头去借钱,那上面署名的人可多了,裴中衍的名字还在他后面!越说,那几个流氓、不知道哪里找到什么债主的代表,还有裴中明,就越是没脸,戏唱不下去,干脆走了!” 一篇啧啧称奇之中,又有人问:“这陶静纯的女儿,听说也是个文静性子,想不到还能这样,难不成是个绵里藏针的?” 林太太摆摆手,“不止是她呢!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地,比陶静纯坚强多了,她身边还有个年轻姑娘,说是她朋友,一直在给她出主意,关键的时候也是那个姑娘先说话,把不好听的都说了,再由她来说好话。你们猜,那姑娘是谁?” 众人猜了一圈,也没有一个对的,林太太骄傲地说:“姓汤!南浔那个汤家,汤宁寿的弟弟汤宁翔的女儿!人家是出了国,喝了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 霎时房间里充满了对那个女孩的好奇与对喝过洋墨水、读过许多书的议论。丁雅立的上家打了一张八筒,点了她的下家的炮,她不赔不赚,手里的好牌就差一张六条。 一边推倒手里的牌开始洗牌,她一边说,现在时代,女性受了教育也很厉害了。有的人听见了她说的话,附和说是啊我们这些就不行了。也有人没有听见,一片吵嚷,一片模糊。丁雅立有点难过,因为她曾经的梦想应该走向那汤家女儿的方向,而不是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来,没有人吸烟却乌烟瘴气的地方。但有时候就是差一张牌,就像自己刚才这一手牌。 真像啊,她想,一切都是这样像,一切成为一切的象征,交相辉映,索然无趣。 然后她就搬风了。 作者有话说: {40}参加苏思纲《堂斗》,后浪出版。 第十六章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七日,是个周日。瑟瑟冷风,似乎比往常还有寒冷一些。裴清璋意外地被叫来加班,她都觉得好笑,这一次和母亲说周日去加班,是真的加班了。可是来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法董庞蒂特把他们都提前叫来,忙忙乱乱,什么都说不清楚,也安排不好他们。整个秘书处这么多人,一时要他们整理文件,一时要他们发送消息——消息呢?没定。——一时又准备销毁材料。听说销毁,他们大惊,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庞蒂特又是一片指天画地的安抚。 从十二点半,闹到一点半,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没吃饭的人便出去吃饭了。她留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心里没由来地想,这帮法国人是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是意识到了,会是什么?也许她应该找郁秉坚问问,一会儿就问?和他的联系向来都是有事才联系,单纯问这么一件事,似乎缺了点底气,而且他会不会告诉自己还两说…… 两点了,钟敲十二下,大家都有点儿困倦,有人哼哼唧唧,说法国人疯了,没事儿把大家扣在这里干什么。她正要讲个酝酿已久的法语笑话来解闷,突然那不知道何处去了的庞蒂特冲了进来,身形摇晃就像再也站不住了一样,声音如同双手一般颤抖地说道:“la guerre est lancée{41}!!” 他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去问他在说什么,谁和谁打仗了,在哪里打仗了。因为他苍白的脸,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众人摇他肩膀,拍他脸颊,直到手劲儿大了一些,他才说出,是日本进攻美国了,日本人轰炸了美国人的珍珠港。 众人中只有几个明白过来,讪讪地往后退,裴清璋还没反应过来,是庞蒂特自己一声大叫,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来了! 这一喊,整个办公室乱作一团,像是惊慌的鸟群,向四面八方飞,几乎撞到了彼此,更别提等于鸟的羽毛的文件、文件夹、墨水笔、票据乃至茶杯。 裴清璋站在原地,像是站在台风眼里,看上去很安静,眉头却出卖了她一样混乱无助的内心。日本人和美国人动手了,竟然敢和美国人动手!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敢进租界,敢和美国人动手就意味着和西方列强彻底翻脸了,不管了,当然可以进租界!平日里在华界烧杀抢掠为非作歹的,进了租界还不知道怎么样!法租界!法租界从这些法国董事到居民都是一群绵羊!巡捕房的巡捕,不和76号串通一气才怪!这一向最安全的法租界,现在也要不安全了,也要不安全了! 而且如果日本人进来了,郁秉坚那一摊子事怎么办!且不说还怎么做、做些什么,日本人一进来,岂不是敌人住到了门口、住到了隔壁!日本人要监视他们发现他们将会更容易,抓他们也会更便捷,宪兵队直接能进来,不再需要借助76号的手,就等于宪兵队和76号成了两只手!现在已经是躲躲藏藏了,往下还不知道要怎么样!上次她就觉得自己非常不具备那种所谓“反侦察意识”,临时出事她都不知道怎么撒谎,到时候万一出事,自己怎么办?自己真的能躲得过日本人的检查和怀疑吗? 何况这事已经是不得不做了,根本没得选择!她一方面退出不了,人已经在事中还能到哪儿去?脱离这档子事的途径只有一个,她死!另一方面,为了钱她也不能不继续。万一日本人进了租界,让租界不复存在,她生计无着,不是只能靠着那点津贴暂时支持?租界不存,日本人一来,市面只怕更加凋敝,她又到哪里去找一份合适的待遇足够支持的工作?到时候还不知道物价涨到哪里去,一份收入如何够? 她看着自己的双臂,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想到妈妈更不外如是,家里至多还有个女佣——这感觉就像是一下子给抛到了半空中,只能害怕自己要坠落,却不能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的坠落。 忽然之间同事打电话的一声惊呼让她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打个电话。只是不能打给妈妈,那样会吓着她,还是要等到自己和她当面说。那除此以外…… 她想打给汤玉玮。 什么都不干不问不说不知道,就听听汤玉玮的声音就行,至少万不得已,她还可以依靠依靠汤玉玮。只要汤玉玮不知道,她一边撒谎一边生活也没什么,她…… 可是不知道汤玉玮在哪里,她总是在这里那里,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担心,万一日本人已经进来了,汤玉玮安全吗?在哪里能安全!也许像公董局这样的地方都不能避免不安全—— 突然听见楼下一片尖叫,仿佛是街面上有人喊了一句“日本人来了”,吓得秘书们更加慌乱起来,电话都不打了,全在收拾东西像是马上要跑了。她望着众人只觉得今夕何夕,却听见楼下一个中气十足的法语嗓音,她知道那是杜伐尔。 也是,他毕竟是领事,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杜伐尔站在楼下先是对楼下慌乱的工作人员喊道,说自己是维希法国的官,和大日本帝国是一起的,和元首是一路的,理应受到日本陆军的保护,日本人不会也不敢进来,叫大家不要惊慌。她听了这话,一边恍悟自己刚才没反应过来的这一点,一边又对杜伐尔感到不齿——这家伙往日最是不屑维希政府,说那都是投降的软蛋,她也懒得说他照旧拿着维希政府的工资,说这话情何以堪。可想想,人的脸皮总是比兽皮还要厚的。 过了一会儿,杜伐尔上来了,正在对他们训话,安抚他们不要着急,众人围着杜伐尔正问问题,忽然电话响了,乱哄哄的没人去接,杜伐尔的随从只好自己走过去,接起来先是讲了一句法语,接着竟然讲了一句英语,然后对她说,利亚,找你的。 她愣愣地走过去,接起来,那边是汤玉玮。 “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是出事了,汤玉玮很清楚。她是在片场收到的消息。 片场其实是个转接消息的好地方。人多口杂,混乱之中什么都混得进去也什么都带得出来,她总是在这些地方与人交换情报。一个片场所有的眼线她全部认得,做灯光的那个是老手了,会通过灯光的不同打法来给她信号、让她到不同的地方去查看用密码写得字条;做杂务的小子看上去是新来的实际上是更老的老手,那一侧身就能把条子递到她手心里的技术,难怪是扒手中的高手。 第35章 今天也是这位高手,给她递来一个条子。她打开一看,立刻走出去给德堂打电话,接通问的第一句话是,真的吗?德堂笑道,这还能有假!她笑,那还真是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德堂严肃道,还不到时候,最近看上去一切平静了,往下的事情就会多。你们首先是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再行动。那边会有消息的。 她问德堂,你信他? 德堂说,和我信不信无关。 她也懒得说既然敢让我们恢复行动而不是把他杀了,那就只能是双面间谍呗。挂断电话,她正要走,又立刻转身走回来,给裴清璋打了个电话。 这时候她一定需要自己的声音。 这时候自己也需要她的声音。 电话那头先是裴清璋一声轻轻的“喂”,像是害怕什么。“出事了,你那边还好吗?” “我——我还好。”像是看了看周围,“虽然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但是刚才听领事说,这边归维希政府管,日本人应该不会动我们。” 她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没错,“那好啊。公共租界肯定不保了,你们能保住就是好事。” 裴清璋在那边无奈地笑起来,“谁知道能保到几时呢?” “有一天算一天,”她说,“明天还没来,为明天不确定是否发生的事情担心是防患于未然,但是防得太多,徒增压力,只能叫你自己不开心。” “是啊……”她好像听见裴清璋轻轻地叹气,“我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样,又担忧惯了,叫你——” “你那边,是不是大家都乱成一团了?” “你怎么知道?”裴清璋笑了。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别人吓着你,也不会这样。何况,我也听得出来,你那边有些吵。” “可不是吵吗,吵死了。他们都围着领事问东问西。好像领事能回答他们的一切问题一样。” “那都是病急乱投医的,咱们不和他们学。” “好。”裴清璋听上去就像一只小猫。 “别担心,咱们有办法,有的是办法。你还有我的。” “嗯,好。” 挂了电话,她也没想回去,今天里面也乱哄哄的,采访肯定也采访不成,还不如出来透气。她走到剧院旁边的小巷,静静地点燃一支烟,背靠砖石墙壁站着。顺着自己吐出来的长长的烟雾,她望着天空,感觉自己的思绪比这层云密布的天空还要沉重,一层一层的各色思绪一应俱全。一时恨起日寇紧追不放贪得无厌、攻打各处俨然是什么都想要,活像他们“大日本帝国”的一切都要依靠掠夺、学习西方别的学没学上不说抢东西倒是先学会了;一时又顺着这个思路去鄙视日本人疯狂与自大,罗圈腿才学会走路多久就开始想要吞噬周围,狭小岛屿上就是诞生不了广博开放不自私的思维吗?以为什么都是赌,能赌得嬴?和中国对赌也就罢了,中国的确弱小而混乱,现在还和美国赌?一下子就顺着这个思路想到了美国一旦卷进来中国一定就有救了,因为日本一定完蛋了。别的国家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美国,她很清楚美国的强大和美国的决心,她清楚地知道日本不可能战胜美国,沐猴而冠还觉得可以代替人称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可想到美国,她就想起在美国的种种,想起之前收到的父母的电报。电报里,父母问候她,也带着兄长的问候——一封电报发那么长!简直是让人家电报员变成代笔师傅,写了一封长信来——以及妹妹读书的进展,最后问她怎么样,现在在干什么。她说了记者的职业,说了生活的近况,却不能说自己实际上在干什么。她说她也想他们,但是什么时候回去见他们,还说不好。 往下的打算呢?也说不好。 仔细想想,好像从打定主意要回来干这一行开始,她就没有什么往下的打算了,自己是没有打算的,一切听安排。 现在日美开战,想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收到他们的消息了。亲人们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消息。 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 她把手中的烟头弹掉,不会的,还不会。好像有一种确切的预感,知道自己不会。好像每次对着父母亲人的时候,都有一种非常确切的信心,或许也是实质上觉得自己即便出了事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父母还有哥哥,还有妹妹,自己并不是唯一的那个。 自己对于谁又能是唯一呢?对于美国女友?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在哥大做研究,还是已经换了地方。她曾经对自己说也想去ap,不知道现在进ap没有,还是那只是说说而已。 曾经的美好生活也只是空中楼阁,说说而已。最终种种想象都变成只能回忆的回忆。 她闭上眼睛,想要在黑暗中看见那美国女子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一切声光逐渐模糊,仿佛沉入睡眠之海,末了,黑暗尽头竟然出现了裴清璋的声音和背影,那样清晰,那样明确,不假思索轻易就可以确认。 她一个激灵醒来。 刚才那番话,那最后一句“你还有我”,她不知怎么就是想这么说。哪怕她的理性深处并没有放弃对裴清璋的怀疑,她就是想。她可怜裴清璋的紧张与担忧,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安慰人家——怎么,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一笔钱放在那里等你挥霍的,你怕什么?人家呢?可她就因为这个才说的那句话吗?就因为这份怜惜所以毛遂自荐为裴清璋的依靠吗?不,不是。 还有别的。有的是别的。有的是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些别的。比如裴清璋的嫌疑,裴清璋身上的谜团,自己对这些谜团的放任,自己对裴清璋的情感…… 不。不要想了。 她在砖墙上碾灭了烟,往回走,准备回去看一眼就走。心里对自己说,反正你回来想着的都是保护自己的祖国与同胞,多保护裴一个,有什么不好吗?有什么不能吗?甚至还更加触手可及一些。你怕什么? 如果有冲突呢? 那是有冲突的那一天才需要考虑的事。 此时此刻,万小鹰依然在办公室里。这里的众人也乱,只是不像裴清璋那里是乱成一团,大家还能维持自己的正常工作,只是各怀的鬼胎几乎是要显出来了。万小鹰当然也怀着自己的异心,只是此事对她来说是好事,无论是基于异心还是基于伪装,所以她得以平静地放松地观察别人的反应。 有些人有些惊惶,大概是知道打美国不等于打中国,又打中国又打美国恐怕会很难;有的人则显然是一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她于是就着这些人过往的表现揣测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慌张,只不过这些人她也不用防着——无非是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害怕时局变化要被抓出来,他们怕的是日本人而已;有些人显然并不当回事,表现得几乎是玩世不恭,个别因她往日的浪荡而把她引为同道的还上来问她晚上可去哪里玩,她正好有个借口可以不去:“晚上值班呢,主任要我留下。”这倒是真的,虽然不是李士群亲口说的,是唐惠民说的。不知道唐惠民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重新有机会了、想爬出来折腾折腾。 其实这些玩世不恭的才需要关注。毕竟能骗过她的也许只有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她一边看人,一边盘算,根据这些日子以来投机倒把的结果,汪政府的要员里,有些聪明的肯定会觉得日本的统治开始危险了,恐怕会伺机倒向重庆。他们倒向重庆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她不担心那个问题,她甚至支持他们那么做。她需要的仅仅是,知道他们倒向重庆了,然后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 其实自己不是一个喜欢要挟人的人,她暗笑,但是这一招还是好用。 也许得抓紧时间去见一见那位医生…… 整个特工总部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只是未必都如她这样,想得很美,的确很美。 到了晚上,丁雅立才知道这件事,算是知道得晚的。而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盛东声回来的时候跟她说,日本人进来来封仓库了。她问为什么,盛东声说是这么一回事,有气无力,好像是在面对一件大到了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事情。她愣了愣,又听见盛东声说从明天起日本人就会禁止使用法币,“完全禁止。”她一惊,继而开始快速思考为了家里的钱自己能做点什么。既然不能使用法币,总要想办法把这些纸币变成什么等价的东西,不然只是一堆废纸,还不知道何年何月会重新有用。 要换,一定要想办法,盛东声在问,也让她问问,万一她的那些官太太朋友们也有知道的呢?“现在肯定大家都想这么干!”她于是问,还打算问问父母,结果父母那边反过来问她有没有渠道,仿佛她就该有似的。 一片混乱,有时候电话都打不出去。外面偶尔听到速度很快的汽车声,带着刺耳的刹车,跟她的心一样乱。 末了终于问到一个有渠道的人,但是能换多少还不知道,答应明天给她消息,挂上电话,已经夜里十点。她没有困意,只觉得烦躁,让盛东声先去睡,罔顾万一盛东声开始打鼾自己一晚上都不要睡了。 第36章 就算能换,就算都能换,还得想着一件事——她在客厅里坐着,抱着双臂——要瞒着剩下的那些亲戚,算是亲的伯伯叔叔姑姑就有十几个,还有那些堂的,又是一大圈,个个都知道她嫁给了盛东声,盛东声一定有门路就等于她一定有门路。然后就会上门去找她父母——一旦那样,基本就等于瞒不住了。 她双手松开,在空中轻轻挥舞,没用,什么都瞒不住,迟早的事。父母会说,他们会上门,自己需要说很多话来推辞,然后还会被父母说教,闹得不欢而散。 啊,都打仗了,能不能都歇一歇,能不能—— 街上又飞驰过一辆汽车,她的思路停在“打仗”二字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摇着头,感觉从小到大仗就没停过,前几次到底是躲过去了,连八一三的时候她都不在上海。现在仗终于打到门前,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同大海孤舟,不知道要被抛到什么地方去。 其实自己去哪里,真的有人关心过吗? 与此同时,躺在自己的床上的裴清璋又把今天听到的种种事情想了一遍,半路忽然觉得自己竟然还能分心去担心汤玉玮,倒好像已经彻底不再怀疑汤玉玮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此类种种麻烦似的。是啊,她对自己说,近来怀疑得也少了,已经没有那个多余的心力了。世事一天一天地坏下去,下午便听说禁用法币,真是一日比一日不安全,法币本来就用得不多了,现在彻底禁止,对她影响说不好多大,但一旦冲击底层,大家如果都去兑大洋兑美金,市面只会更乱,商业恐怕会凋敝,就是公董局屹立不倒,自己也难保自身,进一步节衣缩食是否有用也说不好。 再者,租界许多东西来自于进口,她想起今日在公董局听到的关于欧战的种种,德国如何,英国如何,这些东西她也不是很理解,他们说得也模糊,但乱的本质她是看得出来的——全世界都在为了什么而撞击在一起,像是撞车,开车的是疯子,坐车的却没办法左右车子的命运和方向,这又怎么办?到时候封锁航运,恐怕连药品也要成问题。母亲身体不佳,吃西药贵,吃中药也贵,偏方补药更贵,怎么办?封锁航路,营养品怎么办?日本人连物资的仓库都封了,别的难道不管制?管制起来,自己就会有门路去解决这个问题吗?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 自己也只继续这样活下去,只能这样活下去,走一步看一步,甚至不知道迷雾中浮现出的下一个阶梯会通向哪里。局势的变化不断把自己推向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十几年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陀螺,一直都在夹缝中。 而所谓喘息之机,只有一个汤玉玮。 与汤玉玮的一切又能维持到几时? 混乱之中,她终于还是睡着,还做了一个梦。只是梦境非常混乱,一会儿在肮脏得发红的屋子里翻找误入垃圾堆的宝物,一会儿从数层楼上往下跌、无有尽头却不觉得害怕,末了,在一个木屋外面,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梦中感觉自己一旦进去就万劫不复,一旦进入就有血光之灾,却又必须进去,不进去也是个死。 于是她打开了门。 背后月光一照,里面是汤玉玮,正在对自己笑。 作者有话说: {41}法语,“战争开始了”。 第十七章 已经是春天,却还有些微寒。裴清璋坐在剧场后门对面的咖啡馆,手里端着味道不错的咖啡,两眼呆望着对面街道。有人过,呆滞就转为警觉,等到没人了,又故态复萌。间或打个哈欠,实在不像个盯梢的。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来盯梢的,分明是来看门的。但若说自己是看门狗,那也不是。她看的是人,必要时候还要负责把这人带走,不如改名叫看人犬吧。 她被安排来做这件事,当然是完全不愿意的,当然也是完全没得选的。让你来,你就来,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包干,大家轮流盯梢,轮到谁算谁,后面也不是没有接应,又没有让你从这里开始负责这个人的安全一直到把他送到九江去——你怕什么? 这话都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别人没说过。巫山通过郁秉坚下的指令,她只见过被保护对象的长相,其余一概不知,连对方到底叫什么都不知道,代号,假名,什么都没有。只安排他们在剧院后台等着,盯梢,万一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进去把这个人护送出来,带到附近的哪里哪里,自然会有人接应然后把他送走。其余一切都“不用管”。 “不用管”所以就不用知道。 越是这样瞒着她越是觉得不安,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用告诉他们?不告诉不一能证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行动安全不安全,但一定能证明,不知情的他们即便被抓住,被保护对象也安全,或者说,被保护对象牵扯的事情是安全的。 这也是没道理的猜测,她知道。可谁能说没问题呢?按她的性子她就不该干这行的事,按她的本事和性子她就该坐在那里编密码发电报,等着外面的人保护她,在必要的时候快速逃跑。 她摇着头笑了,想起郁秉坚说的一句话,像你这样懂密码的负责发报的人,是敌人第一个要抓的,敌人抓了不会立刻杀掉,一定最后杀,会先审,会努力把你知道的事情都撬出来,撬完了,再看还有没有用,决定留不留条命。他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只是陈述事实,没有威胁恐吓,在场的众人听了也许各有各的想法。她呢,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要是被抓了上刑了,能坚持,还是不能坚持。不能坚持,又会说什么。 她问郁秉坚,谁能坚持到最后,是什么支持这些人坚持到最后的。郁秉坚想了想,说,要看你心里的天秤往哪边倒,也就是说,什么更重要。 她便知道这是自己最难做出的选择。先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而不知道哪个更重要。前阵子,她和汤玉玮去看电影,当时已经没有多少好看的电影可看,买票也更加不易,汤玉玮说看电影,实际上是给她介绍几个可靠的一点的换金子的渠道,她之前的那个中间商说自己要跑了——当时说去香港,后来听说香港也不安全了,现在到底也没有走——结果出来的那天,汤玉玮跟她说,那个漂亮演员英茵,在国际饭店自杀了,“遗书留给了合众电影的陆老板,陆老板正在处理。” 她想了想,在满脑子的问题中只抓住了一个问:“为、为什么?” 汤玉玮说只说现场看是服毒,遗书里写的也不明确。隔几天她自己从同事买的小报上看见,说英茵是为了被76号抓走、枪杀的男友平祖仁殉情的。本来听上去痴男怨女好一番感人悲剧,可平祖仁有家有室,有三个孩子,小报更是写得艳情,她听了反感得很。也不想去深究到底是为什么,照英茵的遗书乃是不堪精神上得负担而死,真是如此已经够惨了,何必还要问个究竟?究竟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还是拿着这话去问汤玉玮,汤玉玮说也许真是这样吧。她问平祖仁是谁,汤玉玮告诉她,又说当时英茵如何收尸如何补洞如何下葬…… 原来早就有所准备。她一边走一边想起那万国公墓的两个墓位,在春风清灵的法租界街头觉得一阵寒冷——她问汤玉玮,小心翼翼假装只是好奇地问,平祖仁会不会是重庆的人?汤玉玮说不知道。她觉得是,因为传说李士群专门提审他,还关了那么久,连老婆孩子汽车夫都一起关,肯定非常怀疑——听完,她竟有些物伤其类,也许是因为现在在前线的人就是她自己。而上前线可能遇到的人,她觉得自己恐怕敌不过。 不管是谁,自己估计都没办法—— 她的眼神霎时亮起,从对面竟然看见汤玉玮带着一个小伙子从剧场的后门走进去。那样子的汤玉玮她从未见过——沉静,冷漠,像是一直无情的猛兽,充满自信地走向自己的猎物。 若是换个样子,她尚且能骗自己汤玉玮真的只是来采访。可这现在,她是没办法不信了。 她所不知道不了解也拒绝去了解的汤玉玮来了,这个念头简直像是通身裹着焦油一样从她心底浮起。汤玉玮过来了,事情就肯定出了岔子!是哪里出问题不知道但肯定了出了问题,否则汤玉玮不会来这里。汤玉玮如果来这里,是为了被保护对象来的吗?或者那小子是她的目标?即便自己一千个一万个地相信汤玉玮绝不是日本人的走狗,现在也不能叫除了自己人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那小子的存在!巫山的命令的底线是,那小子不能出事,不能落在除了自己人之外的任何人手里。当时她还想巫山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还暗含着万不得已的时候把这小子灭口的意思,现在一看汤玉玮来了——这家伙之前敢那样在国际饭店和日本人周旋,难保现在不是来灭口的! 她得采取行动了,可是她能干什么?她真的要进去把那小子带出来吗?为了保密她甚至不知道那小子在剧场里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怎么找?就算是找,如何保证自己进去能把对方带出来同时不被汤玉玮发现?就算汤玉玮不发现,那身边那个小跟班不会发现吗?发现了怎么办?自己武力不能与之对垒都算了,智谋上能与对方匹敌吗? 第37章 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这是一份她不能失去的工作。论朝不保夕,是命朝不保夕还是钱朝不保夕、还是因为后者存在所以前者存在,她都不能放手。 就像那个梦,哪怕清楚地知道房间里面有危险,现在她也必须要进去。 想办法,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她双手握拳,手心里全是汗。脑海里风雨飘摇波涛汹涌之中,她想起汤玉玮去年夏天在弄堂里与76号的巡逻队流氓们斗智的那一段话。 就这样,对,就这样,只能如此,不这样谁也走不了。就这样! 她起身走出店门,快步穿过寂静的街道,走到无人看管的剧院后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汤玉玮后来问过裴清璋,怎么就猜得那么准,她的确是来灭口的。只不过不准的是,她不负责下手,一开始的分工中,是她把人带进去,然后吸引住别人的注意力,让随从去下手。计划如此,只把怎么带进去的问题留给了她。她和负责下手的那位合计,让对方假扮自己的跟班,是新来的摄影师什么的,先进去寻找目标,找到了再借故说回车上拿东西,去把目标干掉就行了。 死在剧场哪个角落里都行。 此刻,她已经带着跟班穿越后台的拥挤,在休息室见到了导演和主演,正在用假名将跟班当作后辈引荐,嘻嘻哈哈笑笑,人情世故里真真假假一下子全部搅合在一起。她一边和对方聊天,一边在心里揣测,这个剧组尤其是导演和编剧,往日不左不右,从无明确的政治立场,现在不像是投敌了、也不像是跟着cc系走了,看来收留目标在此,应该是被剧院的人安排的。 剧院的人,哪一个呢? 一边想,她一边对跟班道:“相机——欸你相机呢?还在车上吗?嗨,快去拿,注意别把胶卷忘了!” 后一句是约定好的,让他注意路上小心还有别的打掩护的人。 进来的路上,她依靠自己的好人缘看似到处乱窜、实际上是一间房一间房地摸过去,走到一半他们就看见了那小子,穿着一身场务的衣服,正在心无旁骛地搬东西。她随即看了随从一眼,算是确定。照计划,她在这里吸引注意力,对方去下手,回来就会带着相机,来拍几张照片,然后走掉就行。 然而现在对方已经去了十五分钟了,怎么还没有回来?这只是个小事啊,难道还能打不过那小子? 能冒出来这一件事,说起来还是周佛海自己不争气,她想。前阵子,她按照德堂的要求,去见了一直蠢蠢欲动的周佛海。一边见,心里一边腹诽,你们的汪主席还没死呢,这就开始想跑了?周佛海向重庆输诚已久,只是一直没有实际的动作,戴老板也一直钓着这条大鱼不松手。日本人和美国人一动手,周佛海立刻从那个亲日亲到无以复加的人变成一个认为日本必败的人,主动要求见军统的人,要投降,要为党国做事。德堂接到了指令,安排她去。等到见了,她向周佛海提了几个要求,主要是得保护、营救军统人员,再建立一个电台,都得办到,不然他这个投诚无从说起。周佛海满口答应,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军统除掉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中统特工。否则他无法自处,能不能活下去都两说,更别提做事。 她觉得周佛海说得既有道理,又没道理,但有没有道理与她无关,她只负责把话带回去,德堂想了想,再往上一带话一问,南京那边就动了手。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陈恭澍叛变导致南京站没了人,做的不是很干净,竟然跑了一个。而且还跑到上海来,大概盘算的是上海人多,方便隐藏。殊不知——她笑,上海人多,干行的也多,找你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还藏到剧院里来,这就是送上门给她的了。 十七分钟了,还没有回来。怎么回事?跟班小子虽然是德堂派给她的,之前从未见过,但看样子不会是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的人。难道出事了?真有“胶卷”? 她还是得去看一看,正好演员们都上去了,导演也要去前面看着,她遂直接说自己去看看这小子怎么还没把相机取来,相约一会儿戏散了化妆间见,然后往回走,开始在后台的房间里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走,隐藏自己在冷清的后台里可能的脚步声——人都走了,全部上场了,和刚才进来时的人声鼎沸简直是两个世界,那时热闹如过年的集市,此时反而像是被废弃了一样,只有舞台上的台词声远远传来,模糊不清。 目标大概五尺三寸{42}高,瘦小,剃着平头,随时都可以易容打扮成别的样子的头型,大眼直鼻,唯鼻孔朝天,耳小嘴小,此外没有胡子没有疤痕没有痣,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特征的长相。假扮为场务,必要时还充当乐手,穿着场务的衣服,戴着一顶有点儿破了的报童帽,刚才看似乎浑身都是一片洗得发白的棕色,鞋子没看清。 这就是她记得的全部了。 这扇门,休息室,没人。那扇门,杂物间,没有。这扇门,又一个化妆间——谁的啊?——没有。到哪里去了? 如果是我,发现了有问题,无论我是几个人,我应该把他往哪里藏?还是我会立刻走?不大可能啊,除非已经被发现了——怎么会被发现呢?——否则不会有准备;就算是刚刚被发现的,他们的准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果是这样,他们要往哪里藏呢…… 戏服储藏室。门牌上这么写着。 是啊,藏这里最好了。藏在这里,的确不引人耳目,一会儿还可以抱着一大堆衣服出去假称自己送衣服以遮挡视线不被发现,甚至可以找一件衣服换了就跑,进去成山的戏服自己也不好找他,多好的计划。 她看了看脚下,看不出是否有脚印。 她把右手伸向腰后,那里挂着一根伸缩棍{43},她在香港的时候自掏腰包买的,实在觉得好用,长短适当,在比较狭小的空间里也可以很轻松地甩开,打人也疼。一会儿只要里面看见那个人,确定是兜头就是一下,轻松就制服了。 制服之后要怎么样那是后话。 她在脑海想了想动作,浑身肌肉都被调动起来,然后用左手推开了门。 里面灯还亮着,就是戏服真的无比得多,难道这家剧院之前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能提供大量的戏服?这得收钱吧?她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满地戏服的雪纺裙边之间迈步,每一步都极其小心,检查每一个角落。没查几个,就听到角落里悉悉簌簌的声音,虽然相当轻微,但还是响,而且很快就停下了,要是老鼠还得比这个长点。 她向前走去,越过拐角应该就会接近这声音的源头。 她转身了。就在转身的瞬间看见了棕色的背影,于是左手向前一伸、奋力一捏,手中立刻感受到一个肩膀,感觉到上面的皮肉和骨头。 抓住了。 裴清璋在后台寻找目标非常费力。虽然她记得对方的长相,甚至记得对方说话的声音和情态,但后台的人太多了。她被汤玉玮带着去逛过几次后台,知道这是有人要上台,只是没想到同时还有人要走、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叨念着什么去哪里哪里演下一场那谁你能不能捎我一程:混乱中有人往里拥进去,有人往外挤出来,她夹在里面进进退退地怀疑自己在跳探戈。 在哪里?会在哪里?她到处张望,生怕在人流之中看漏了对方,怕对方跑出去。也许对方比她敏锐比她更容易发现要来害他的人,但万一不能呢?她确信她的计划才是最好的。 她努力地挤来挤去,好几次都差点儿把自己挤成一张饼,好几次差点儿被下班的欢笑的人挥舞的手打到脸,简直是在充满乱石水流湍急的江河里漂流。她在人潮的缝隙中努力向两边张望,张望两边开了又关的门的门牌,在哪里,到底会在哪里? 幸好只有这一个通道。 或者那家伙会选择从大门出去?! 正在如此慌张地揣测,抱着一大堆衣服往外走的妇女根本没看见她,与她撞个满怀,她立时往后倒去,又被正在往外走的壮实大哥用厚实的背一顶,恰如被浪头抛来抛去的石子,摔在了岸上。 靠在左侧的墙上,因为后脑勺和墙壁来了一个亲密接触,她有点儿头晕,只好暂时靠在墙上清醒清醒。按理她靠了没多久,最多一分钟,可人潮竟然就在这一分钟之内散了,走了,干干净净。她两眼清晰过来之后,看见的竟然已经是一个空寂的走廊。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不过是她误入的一场迷梦。 走了? 不,不。 要找找。要快。 她往里走去,脚步略有些虚浮,下盘不稳,一时走向的是厕所,一时走向的又是杂物间——她感觉自己看见了不止一个杂物间,怎么这么多?——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是这走廊上唯一的声音,自悔大意,立刻蹑手蹑脚起来。左右看看,杂物间,括号,乐器。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里面恰是那棕色的背影快速地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得如同刀锋一般看着她。 第38章 她当然立刻认出了他,走上去对他说:“此处——”忽然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又觉得赶紧说清楚好行动,一边腹诽自己的犹豫一边继续道:“不好了。你听我的,我们这样——”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对方的肩膀,想靠近一点低声说话,因为这计划她实在不好意思高声说,没想对方轻易就拽住她的手腕,下狠劲儿一拉,几乎把她拉了一个趔趄,要看要摔倒在地不说,她诧异的眼睛里看见对方竟然举起了扫把,眼看像要打死一只老鼠一样挥舞下来。 什么?? 就在她几乎滑倒在地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正是汤玉玮的小跟班,而扫把不偏不倚地打在小跟班的头上。 跟班晕倒了,她爬起来,他走过去向两边看了看,然后关上了门,“你说什么?” 她定了定心神,“不止这一个,还有一个。外面还有没有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你听我的,我有办法。” 对方看了看她,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在审视,在估价。 “你有什么办法?” 汤玉玮紧紧抓着那肩膀,手上的劲儿,就像是鹰爪。她学艺的不精也不多,但是这抓人的鹰爪功夫,还算是比较会的。一扣,一拿,有时候趁人不备,她甚至能抓住她那些壮得像牛的师兄们,也拿惯了那些男人的厚肩膀。 可手里这个不是,这个肩膀简直没有肉。简直像是个女人。 是个女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拿往后去掏武器的右手就慢了一点。 是谁都给他拎转过来看看。 她往后使劲儿,向右用力,竟然轻易地把对方转了过来。破报童帽还是报童帽,洗得发白的场务的衣服,脸白,下巴尖,没有胡子没有疤痕没有痣,小嘴直鼻—— 不。 她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双臂也就脱力了,肩膀放松下来,脑子燃烧起来,内心混乱起来。 是裴清璋,这套衣服下面竟然裹着裴清璋。 裴清璋正用忧伤愧疚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也意识不到眉头正在无意识地抽搐。她也忘记收回还在腰后棍子上放着的右手,左手也还悬空着,就用这样一个姿势站着,动也不动,忘记了动。 裴清璋在这里?她真是,真是自己的同行?她怎么会呢?她竟然敢进来,还和那家伙换了衣服?好一个金蝉脱壳啊。这里是戏服储藏室,满地衣服她也来不及去分辨哪一件是裴清璋的自己的衣服哪一件不是,问裴清璋,也不会一问就说,得使手段——她舍得? 自己那小跟班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裴清璋的样子,恐怕目标已经跑了。跑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知道在这里找了一件什么衣服顺便化个妆然后溜之大吉,外面就算还有人——她所不知道的人——在等着,也找不到了。 “清璋……”她低声道,尽量不带任何语气,可是话一出口,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无奈、难以置信、不知所措、还有愧疚的混乱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少,全部交待了,“你——” 你怎么在这儿?不,不能这样。 你也在这啊。不,这也不行。 “汤玉玮,你听我说,我——” 她看着裴清璋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也和自己一样语塞,甚至掉眼泪了。一见裴清璋掉眼泪,她感觉自己霎时就没有了防备。没有了防备没有了抵御的城墙和堤坝,洪水就直接涌进来漫上来,想淹没她的理智。所以裴清璋的确是,而且在这里,她就是中统的人,受谁指示暂时说不好,来这里的目的是保护,是盯梢,如果光是她盯梢,势必还有后手。那些人—— 那些人的手段也不会干净!自己半天没有出去问题不大,万一中统派了人在外面接应,目标跑出去说里面有人,万一进来—— “清璋,清璋!”她抓住她的肩膀,“别哭了,咱们先——” 她望着裴清璋的双眼和里面的波澜,想说咱们先走,这下也来不及了:她们都听见有人大喊失火走水,也看见了一阵浓烟正从外面飘进来。 作者有话说: {42}英尺。 {43}现代伸缩警棍据称是二战时德国发明的,我也没有找到材料。姑且在此处架空使用,应该是不对的。因为即便是德国人发明了,这时候的上海也用不到。 第十八章 浓烟弥漫之前,汤玉玮干了两件事。第一,给裴清璋找了一套衣服,让她换了再出去。第二,问清楚裴清璋把自己的跟班藏哪儿了,自己去找那小子逃命。 她很想带着裴清璋一起走,但是不能,要是一起走了,她们都得完蛋。 裴清璋一开始接到衣服的时候愣了愣,汤玉玮不理解她为什么发愣,难道裴清璋不是这么打算的?要是换别人,要是换做自己那个小跟班,她会直接把衣服甩在对方脸上让对方快滚,但面前的人是裴清璋,眼睛里还带着眼泪。 她走上去手脚麻利地把破旧的报童帽替裴清璋摘下来,从裴清璋怀里拿过戏服拍拍干净,扣子都解开,轻声细语地说:“赶紧换好,赶紧出去,你从后面走,我去找我那跟班,从前门出去。不要回头,别走你平常来的路。” 把衣服重新交到裴清璋手里的时候,四目相对,她笑了一下,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到家了就洗澡休息,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等她在对面房间的衣柜里找到昏迷不醒的跟班,她本来想把这家伙叫醒了一道走,毕竟自己往前走路线肯定更危险,可始终放心不下,便跑回来——半路就看见裴清璋已经换好了衣服,见她来了,满脸泪痕地望着她。 她站在走廊中间,往左看了看那边的出口,又看了看裴清璋。 “快走吧。” “小心!” 等出来的时候,她还在走廊上停留了那么一两秒钟,确定已经看不到裴清璋了。 大火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前面乱成一片,后台倒还平静。她撞见导演,解释就是她在后台怎么都等不到跟班,只好到处找,发现被人打晕了,这才逃出来。这符合事实。等到出去,两个人给德堂的回答,说是被人给打晕了,也符合事实。那小子提到一个女人,但没看清脸,身形也记不清了,大概那一棍子确实打得重 这样很好,谁也不需要知道她和裴清璋说的话,她做的事,一切都被掩盖起来,成为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往下怎么继续追杀那小子是别人的事了,她只是回家,洗了个澡,洗去浓烟留下的污渍,然后坐在沙发边,开着窗吹着暖融融的春风,拿起电话。 今天真是生死一瞬。如果那一刻不是因为手上觉得触感奇怪,她也许就挥杆了。照着天灵盖,就算半路能收手,也是狠命一击,不知道会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棍子没打着,她那凶狠的要下手的架势会把裴清璋吓成什么样? 那个平日里和她一起游玩、那个夜里会拥抱她的人竟然也可以对她使出武器暴力相向,她会多难过。 今天裴清璋为什么那么难过?看着她的样子,自己的心都碎了。 然后还有火。幸好当时是决定让裴清璋从后面逃走而自己走前面了,前面的有明火而且烟也很大,后面应该还好。她们留在那里等人来接应,里面的确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肯定已经安全地逃离了。 她一边拨电话一边对自己笑,颤抖着笑,既是狂喜,又是紧张:自己就是喜欢上裴清璋了,自己真的喜欢上裴清璋了!在战乱年代对一个人拥有了不该有的感情!现在彼此的身份都已经暴露,说不好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一方面因为职业本能因身份暴露而恐惧,一方面又因情感而抗拒不了想靠近的心,甚至因为对失去裴清璋的恐惧而浑身带着焦虑的灼痛依然想要向裴清璋靠近。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 先让我和你说说话吧,说说话,让我安慰你一下,我让告诉你不会有事,没关系,不要担心,然后我们再见面,再决定怎么办。 等我见到了你,等我再见你,我再决定我的心应该怎么办。 重要的是先让你安定下来,不要害怕…… 不要逃跑…… 电话通了,她听见那一声“喂”,就知道接电话的是裴清璋。 “清璋。” “是你啊……” “你今天——还好吗?没事吧?” “没事。我——” 听见裴清璋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的话也被塞了回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愿意把一切的主动权交给裴清璋。 一阵沉默之后,裴清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她听得出裴清璋并不像自己这么愉快。她听得见裴清璋在组织语言,嘴巴张开了又合上,舌尖轻轻舔过嘴唇, “汤玉玮,既然今天——今天都这样了。咱们也不用瞒着谁了。我觉得——我觉得既然是这样了,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 第39章 什么?她——她在说什么? “再见。” 啪。电话挂断了。 她一夜无眠。 凡尔登花园那边的裴清璋也是一样失眠。不同的是,汤玉玮反复想起的是她说的话,而她反复想起的是白日的惊心动魄。她想起自己如何说服那家伙和自己换衣服,让对方穿自己的衣服跑出去,正好她的衣服他也穿的下,今天穿的还是女式西装,让他戴个假发或者帽子跑就行了。那人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雕塑,一架机器,“嗯”的一声同意,两个人背对着换衣服。那人换好,两人一道把汤玉玮的跟班抬到衣柜里藏起来,然后那人从隔壁更衣室随便捡了个帽子就跑了。她此时才觉得自己有些失算,自己穿着这身衣服,等于成了目标,为了安全恐怕还是想办法换一身,否则出去说不定也很危险。于是她摸索寻找,幸好找到了戏服储藏室。可等到她正在哪里翻找戏服,就听见了慢慢走近的脚步声。 慢慢走近,非常耐心非常轻微,她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自己,别人根本听不见。但她听见了,像敲钟一样响。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汤玉玮,她很希望是,也很害怕是。 一边对你撒谎,一边生活,今天就是一切谎言揭晓的时刻。 那一刻她想着,一切都完了。就算汤玉玮不会把她怎么样,一切也都完了。也许她的生活本来是一支瘸腿的椅子,以往都是靠着墙才能立住,后来与汤玉玮重逢,才勉强有了一根木棍支持。现在这支木棍要被抽掉了,墙也不复存在,椅子只有倒下这一条路了。 汤玉玮进来的时候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汤玉玮迈一步,她就在心里倒数。等到汤玉玮抓住她的肩膀时,她数到了一。 若非汤玉玮把她往后拉,她大概会难过地低下头、弯着腰,轻轻地哭泣。 等四目相对,她看见了汤玉玮放在身后的那只手,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如果汤玉玮真的对她出手会怎么样?也许那样也好,她现在在深夜一点的黑暗中这样想,这样也好啊,这样自己就会晕过去,什么都不用想了。 什么都不用想,一切交给命运,不再做任何挣扎。 然而她醒着,无比清醒承受着这一场步步惊心。现在想想,被发现的那一刻她竟然不恐惧,反而满心都是一种哀伤的绝望。那种绝望不是来自于任务失败,也不是被暗中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敌人给抓住,而是害怕被汤玉玮发现,害怕被发现的后果——假面摘下,真面目相对之后这种生活也就戛然而止,自己再一次回到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世间的残酷的日子,连偷来的秘密房间秘密花园都被现实给摧毁,从此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以为她充满了应对生活的勇气的。 原来那一刻自己甚至没有想到去害怕事情曝光、失去工作,黑暗中她发现自己在自我保护之前,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汤玉玮,首先想到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原来在自己心目中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这么深的感情,不,或许她不,或许,只是自己对她。 只是自己在依赖她,而现在…… 自己竟然可以这样依赖她?这样在乎这一切?在乎一段本来就不现实的感情?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如酿酒一般变深了,自己仿佛是在坛子被打破的那一刻才知道这里面有醇酒。 汤玉玮选择了救自己,就像之前那样。 汤玉玮。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选择不救我,我就可以一路伤心到底了,我就一口气摔到底了,一切就都碎了,我就自作自受了没什么好说的,埋怨自己上吊自尽什么的都可以。可是你选择了救我。我知道你会想什么,我知道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只要我们彼此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刻被打晕的小子根本来不及看到我的脸,我那套衣服我也绝要不回来了,大不了我再去换个发型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可是你,我还有你,我有你我怎么办? 黑暗中她仰面躺着,流下滚滚热泪。 我有你我应该是幸运的,那样幸运,那样快乐。因为你给了我这样多的从前从没有人给我的东西。从前没有人会支持我做决定,也没有人给我支招,没有人劝我冷静别着急——劝我的人都没有,更不会有人带我去这样那样的地方寻找快乐、放松心情,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快乐我的心情,或者说他们在乎他们以为的我的“快乐”,但是没有我的心情:只有你。 或者照那些书里的说法,只有你,还把我完全当作一个人。 一个人。 而不是其他。 可是现在呢,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是谁了,哪怕不知道到底为谁效力,也算是知道了。让你知道我是谁,我不认为有危险,如果真的有危险,今天你就不会让我走,你会直接把我扣住,你可以的,你抓住我肩膀的那一刻你就可以做到的,轻而易举,但你没有,你让我走了,那时候还没有起火呢你就让我走了,你还让我赶快走,你还对我笑呢,你对我不会产生危险的我知道。但这就像我不愿意给你造成危险一样,我是这样笨,我是这样不敏锐,我是这样不聪明,我是这样不适合这一行,如果我们还是这样相处下去,如果有一天因为我而暴露了你,怎么办?那些人未必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对我的价值,万一我连累了你怎么办? 她在黑暗中抽泣,深深呼吸,忽然睁开眼睛,哭着取笑自己,原来我已经这样在乎你,原来我已经变得不愿意让你付出、害怕将你连累,原来我已经这样喜欢你。 是喜欢吗?她不知道。她看过这样的书听过这样的事可总不愿意去相信,就像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婚事一样,前者美得近似幻想,不会发生,后者冷得如同水门汀,不想看见。但现在躲无可躲了,没有地方躲避了,一切都送到眼前来,一下子帘幕撩开下面就是个天秤,这边那边砝码要她自己放,放平了,就兑价过去,迈过门槛。放不平,就过不去。 我不想让你两难,汤玉玮。不想有一天我们都不得不去做一个选择题,是这一行,还是彼此,或者彼此的另一端还有别的。这些选择我都做不出。我不愿意拿这些去交换任何别的东西。任何我都不愿意,不能交换。 既然不能交换,我也就不能拥有。我既不想让你两难,也不想你为我再付出什么,你付出的一切我都无法报答,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报答但我知道我无法报答,而且我很清楚,你这一次会救我,下一次还会,我不希望你这样。你不需要的。 我们都不需要。 哪怕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爱我胜似母亲甚至超越她的人,我也不能。我不能。 我不能。 对不起。 裴清璋带着泪痕与难过缓缓入睡的时候,汤玉玮还醒着。这一晚,她睁眼到天亮。她打电话是为了求个心安,没想到心安没求到,却弄出满脑子的困惑与不安。裴清璋那句话,像是一个莫名的耳光,把她打愣了。 什么叫“既然今天都这样了”就“咱们以后也不用再见了”?为什么?难道她是觉得彼此身份互相暴露之后,再见面就不合适了吗?为什么不合适,为什么不妥,为什么犯忌讳?为什么——除非她觉得两人再见面下去是危险?除非她觉得再见面两个人都有暴露的危险?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她裴清璋就快要忍不住出卖自己了。可怎么会呢?如果会,按照今天的情况,裴清璋就应该去外面把她的伙伴都叫上,进来把自己一锅端了。或者聪明一点,把自己出卖给日本人,她不是认识那个76号的姑娘吗?去就行了。裴清璋有的是把自己卖了的办法,唯独没有……没有出卖自己的理由。 如果她要这么做她就应该不说这个话,如果她说这个话就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自己能确定,毫无疑问地确定。虽然没有理性。 那她是担心什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不安全吗?两人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一个人被捕就有双重暴露的危险?或者她怕别人用自己来要挟她或用她来要挟自己?这样吗? 这样。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一个人自己的秘密是一份的危险。两个人两份的秘密却不见得仅仅是双份的危险,也许是四份甚至八份十六份呢? 汤玉玮,一个不该知道你的身份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虽然说起来你也知道了她的,但你能确定她的层级吗?你能确定她的安全可靠性吗?就算都能,你们是不同的系统的人,即便你看不惯但你不能否认,这两个系统互相倾轧,甚至有时候互相坑害。今天你们如此相对是个意外,但难保未来还是发生一样的情况呢?你们两个被指派去杀对方怎么办,或者去杀某个对方的身边人、最后又一次弄得刀兵相向的时候怎么办? 当然,裴清璋不会背叛你——至少不应该——可是万一她不知道呢?就像你不知道今天来的人是她一样,她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可以,明天也许可以,后天呢?会不会终有一天不可以?不可以的那天怎么办? 第40章 她以前想过忠孝两全的问题,自以为自己这里不存在。谁知道这事儿能以这样一种形式找上门来。理想、革命、抗日、爱情、大义、自己,为什么全部搅合在一起了,她想要做的原应该是都顺在一起的拧成一股绳的,现在呢?这些绳子搅合在一起把她捆住了。 下一次如果不是人而是枪口,枪口转过来遇到的如果就是裴清璋,自己一点犹豫不愿不开枪的话,会不会反而被对手打死?哪怕不是裴清璋行凶,哪怕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是被人背叛了,她也终归会为这一分钟一秒钟的犹豫而付出代价。 她想要抗日,要奉献自己于抗日的事业,也想要真挚地去爱——哪怕现在她还不知道自己对于裴清璋的感情能不能称得上算得上爱情,但她想要那样去对待裴清璋,想要去珍惜,想要去保护,想要去靠近,想要把仅有的闲余时间甚至都花在和裴清璋相处上,甚至是一部分生命——可这二者是否不可调和?她要么去抗日,要么拥有一个爱人。 拥有裴清璋吗?她想啊。 她过往不曾拥有不曾真正地去发展,现在她还是想要,还是想认真拥有,还是不想隐瞒自己真心用某一种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去生活,不,她不想那样。可是看看吧——她在黑暗中对自己摇摇头——你看看裴清璋的性格,看看她母亲陶静纯的性格,看看她们家的样子,这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在纽约时你那位女友尚且因为离经叛道和父母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到田纳西的农场去,裴清璋会更好吗?不会的。裴清璋那样顾家,即便母亲从不理解她、她也为此感到失望,她依然爱母亲照顾母亲事事为母亲着想——她怎么可能为了你而和家里闹翻?而不和家里闹翻,又如何与你一道? 想到这里,两眼一酸,滚下两行热泪,是啊,没有谁要和你一道,没有谁。 如果不是裴清璋,也许会更好。但…… 重重关山,和谁跨不是跨?和谁跨都不是跨。 回想发现是裴清璋的那一刻,心中脑海中霎时流过无数种心思。怎么是她?竟然是她!是她的话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来干什么?怎么办?必须得让她先走! 漩涡之中最明显的最重要的那个念头还是,让裴清璋先走。是保护裴清璋,是如何掩盖这件事、不暴露裴清璋的身份——她自恃自己肯定没问题。 自己一心想着保护她,从头到尾都是保护她。 结果现在呢,现在她让你走。现在她希望不要再和你见面了。现在她希望你离开她,她也要离开你。 如果真的照她说得那么做,如果真的从此断了联系,如果—— 她一下觉得心好痛,几乎整个人蜷缩起来。 一旦离开裴清璋,自己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是以前那种样子。 可是, 她不敢想,她不愿想,她可以轻易描画。 根本不想描画。 可是...... 天亮的时候,她还是醒着,眼角依然带着泪。 第十九章 春天的末尾,热得很快。万小鹰穿梭于有钱人生活和贫苦人聚居的区域之间,看有钱人吹电扇,贫苦人摇蒲扇,有钱人睡进口软床,贫苦人睡弄堂里的竹榻。 以前总说生老病死时无分高低贵贱,现在她觉得也分。不但分,而且分得天高地厚差距很大。没钱的,生了病要么只能吃点便宜止痛粉(或许根本没用),要么干脆没得吃,只能强忍。有钱的呢?生病了不但有大把医生排队看病、有大把钱财可以买进口好药,甚至还有闲钱,去倒卖药品。 她这一趟就是干这个。只不过她不是有钱人,还要把这些药给最需要的人送过去。 为此,她已经网罗了一大群官太太来“襄助”,把这一票弄得相当大,说出去,这一捆东西是哪位哪位次长家的,那一捆又是哪位哪位主任家的,最靠近她的东西的是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要的,虽然只是珠宝,但是说出去,效果还是不错。 能扛着这一路的“官”往里搜的,除非是日本人,别人根本不敢。而日本人会不会知道,她有把握。 为了这一次顺利过关,她曾建议丁雅立牵头。结果,不用她劝,不用她奋力鼓动,丁雅立是不得不牵头——里面有好一批都是她丁家的亲戚的货,大笔利益在里面,她作为代表是不得不牵头主控,否则出了什么事,她要不是带头的,对自己家的亲戚就无法交待——这比对那些官太太朋友们无法交待还要无法交待,那与其如此,她还不如牵头。有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则是反过来的,因为否则会多无穷事。 她一边往与丁雅立相约的地方走,一边想,丁家那些亲戚,上一次就尝到了甜头,发现可以倒的东西竟然如此之多、获利又如此之巨,现在日本人管控又严格,有些东西自己想要也得走这条路,自然更加不肯放手。这对自己而言倒是实在的好事,她几乎觉得自己是荷花,吸取人的种种贪婪,向上生长直到开出花来。那厚实的淤泥就是她的保护,她最好的保护。 只要他们都贪婪——都像丁家的亲戚和那些官太太一样,牌桌上输掉的全要在这些地方靠搜刮靠剥削找回来——自己就有很多的办法去达成目的。 用剥削反剥削。 她一定会成功的。 但有时成功需要走一些弯路,比如今天,她还是要和丁雅立去看戏。看的还是媚日的戏——她当然不喜欢——想必丁雅立也不喜欢,但她们都得看。 她们还应该有很多话要说。虽然谈不上必须得和丁雅立说,但说了不是更好?这样可以进一步掌握丁雅立,使她为自己效劳,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来了?这么早。”远远地,丁雅立和她打招呼,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万小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丁雅立对自己的看法改观,毕竟她觉得自己与丁雅立相关的事情很多,可能是任何一个。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吴四宝——那碗毒面条,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只是说起来他死了,他那个老婆倒没事。要是日后有机会,也可以去结交结交。 结交三教九流,只要能为我所用。 “稀奇,你比我还早!”说着她就上去挽着丁雅立的手肘。丁雅立也不反抗,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我是闲人,你是大忙人,合该我比你早啊。” 她今日怎么这样?万小鹰暗想,难道因为今天要看的是“著名”的媚日的戏?这又是何苦!可叹,可叹。 “你就谑我!走吧走吧,要开演了。” 说是“著名”的媚日戏,她也没想过是如此媚日,别说现在这样子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就算是、就算她是汪兆铭周佛海陈公博之流,或者国际饭店楼上那些对日本人点头哈腰的汉奸之流,她也看不下去。这一通瞎吹,一通胡说,一通“打扮”,恐怕但凡是个稍有公正之心的日本人也看不下去。 当然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愿不愿意公开承认,都是两说。 看戏的时候她没少稍稍侧过脸去看丁雅立的表情。丁雅立的表情始终很普通,有时候被台上的台词吸引、微微睁大了眼睛和双唇,但她分辨不出那一刻丁雅立脸上的那句“天哪”到底是惊讶的“天哪”还是诧异的“天哪”,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她倒是很想知道。但是…… “刚才他们在台上……”走出戏院,她正要和丁雅立说去哪里吃饭,丁雅立忽然开口问道。 “在台上什么?” “说的那些东西吧,”丁雅立看她一眼,有些无奈地笑笑,“我不太懂。就想问问你。我听东声说,你日语很好,宪兵队的都很喜欢你。” “日语不错是真,喜欢我恐怕是假。”她也笑,“要论喜欢,他们肯定更喜欢李主任,不能喜欢我。我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一台做翻译的机器,恰好做得还不错罢了。” “哦,那——” “你想问什么,说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丁雅立笑着轻轻打她一下,打在她手背,她几乎觉得整条胳膊起了鸡皮疙瘩。 “就比如他们说的什么,那个——和歌,俳——” “俳句?” “对,俳句。那都是什么?” “俳句嘛,就是日本人用日语写的短诗,甚至有的时候就是一句话,用日语说出来很雅致很好听。和歌呢,则是有好几联的日语诗歌,比较像我们说五言七言诗。二者都有一定的格式要求,字数要求,这一点全世界我看都差不多。” “真有那么美?” 她看一眼丁雅立,看见的是好奇但克制的表情。 “那可不一定,比如说,日本以前有个著名的诗人,叫‘松尾芭蕉’。” “‘松尾芭蕉’。”丁雅立点点头,“芭蕉也能是人名?” “笔名。他笔名很多。而且照日本人起笔名这种风格,我看叫葫芦也可以。” 丁雅立被她逗笑,她则继续道:“他有一个名句,日语说来是‘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如果粗浅地翻译,那就是‘古池,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44}’。你觉得这美吗?” 第41章 她看着丁雅立,丁雅立则认真地抬着双眼望着头上的虚空思考,她期待着她的回答。 “画面是挺美的,想想那种忽然很安静,一下子被打破、一下子又恢复到安静,很美。你觉得呢?” 她还指望着丁雅立说一个“但是”然后自己可以追问她,没想到丁雅立已经学会了反问,她一下子有些哑然,接着又觉得有些快乐。 是啊,我觉得呢? “我觉得?我觉得不如汉语美,比如王维。王维只用说‘夜静春山空’,只用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只用说‘竹喧归浣女’,就够了。五个字,还更寂然,更美,还有点儿生机勃勃。” 说完,看着丁雅立的表情,她又想起来似地找补了一句:“所以说我觉得,这句俳句在日语里算是美的,但是句子本身单独拿出来看,意境美,句子不美,翻译成汉语更加不美。” 丁雅立笑了笑,也许是说了真心话,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判断不出丁雅立的表情的含义。 笑完,丁雅立继续问这问那,一会儿歌舞伎,一会儿神道教,她尽力回答,虽然也腹诽这编剧不三不四废话连篇,可也实在不能否认回答丁雅立的问题使她愉快的事实。 末了,从神道教说开始,竟然说到日本人的生死观和武士道,后者她不好答,遂选择去答前者:“以我看来,日本人的生死观有点儿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她看着丁雅立的眼睛,把今天的盘算调换了一下。 “他们随顺生死,毕竟他们那个岛上,一会儿地震一会儿海啸,还有火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把生死看得淡点,也是好事。但是他们随顺生死并不达观,你觉不觉得,其实我们中国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会‘尽人事听天命’,要是老天非要我死,我也就认了,可只要我能生,我就要好好活下去,一定向着好去活;而日本人这种随顺生死感觉更像是‘既然都要死那就死吧’,他们四处体现的都是‘早晚都要死’所以消极的态度,而我们,我们中国人是‘早晚都要死但今天还要好好活个够本’,我们是积极的。” 这下她没说“你觉得呢”,只是望着丁雅立,而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 丁雅立当然是不愿意看媚日的戏的,原先也觉得和万小鹰出来是一种折磨。现在不一样了,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就是不一样了。她愿意和万小鹰出来,虽然看一部媚日的戏她还是会担心万小鹰试探她,但已经不至于那样排斥。 今天这部戏她不太了解,只是觉得编剧在一昧地吹捧日本,至于到底吹捧得对不对、吹到了何种程度,她没有相关知识、不好分辨。于是好奇地问起。万小鹰说,她就听,听到心里去,仿佛无意间重拾了那些年努力求知的乐趣。 可是听着听着,谁知道万小鹰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想表达什么?表达自己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得到一群汉奸和日本人的赏识,但自己不是个汉奸,也不怎么喜欢日本吗? 就算的确是这样,自己怎么说?怎么好像一夜之间倒回去,自己又开始觉得万小鹰的话里到处是圈套了? 而万小鹰此时此刻依然看着她,这目光不含询问,她也知道,怕只是自己怕。可是她要如何不怕呢? 从去年年底那档子事起,她就看透了,再是父母觉得亲戚们觉得,实际上的事实全不如此,盛东声没啥用处没啥本事,甚至在他可以的范围内他都不敢发挥作用胆大一点,在这乱世中自己、丈夫、父母、亲人,一切都安全都要靠在一个人身上,这人竟然就是万小鹰。而且负责且能够维系与万小鹰的关系的人,也不能是盛东声,还得是自己。盛东声当然不方便,也主动避讳、主动偷懒、主动把麻烦事扔给自己,而自己,却是怎么看怎么合适,被这背后各色人等推到了台前。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可既然事实如此,她也只能顺着来。顺着事实来,顺着麻烦来,顺着万小鹰来。她得依附万小鹰,可是她总是拿捏不好万小鹰的想法。高兴?不高兴?乐意听她这么说?还是不乐意?希望自己反日?依附着日本人的势力当着日本人的官拿着日本人的钱还反日?还是希望自己暴露反日的念头然后好拿捏着自己的软肋?她不知道,总是把握不好。 就在她呆滞的这短短几个瞬间,万小鹰不再看着她了,望了望周围,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走反了,咱们应该去那边吃的。现在绕回去真够远的。怪我怪我,去你家去惯了,总是往这个方向走。” 她听到这话简直如蒙大赦,“那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啊?”万小鹰愣了,“什么地方?” “我家。我——我娘家。”她说,拉着万小鹰这就走。“正好顺路。我父母也想见见你,上次多亏了你,才带到那些东西。他们还想当面感谢你。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有事情要找他们。” 她回头一看,万小鹰脸上已经变幻出笑容,“好啊,正好。就是我也不能空手,路上你带我去买点东西,糕点也行啊……” 丁雅立的盘算是第一把话岔过去,第二把人混过来,扔进说话又啰嗦又贪财的亲戚的怀抱里——她本来就计划和万小鹰看完戏吃完饭就到父母家来看看老人、聊聊近况的,她也知道会有哪几个亲戚在,足够缠住万小鹰又不至于惹人厌烦。 结果好了,盘算打得山响,进门一看全坏了。何止那几个本来说要见她的在,那些听说了她要回来、也想插一脚赚一笔的人也都来了,丁家老宅里丁家人可谓“济济一堂”,发现真佛也在这儿,那更是不会放弃大好机会了。丁雅立一进门,先拜见父母又喊了几个亲戚,一把万小鹰介绍出去,这地方就没有她的事了。 “原来这就是万小姐啊,幸会幸会。”走上来的是七姑妈,还算年轻,只比丁雅立大五岁,打扮入时,喜好社交,作风算是新派,此刻一边往前走,一边伸出手要与万小鹰握手。万小鹰与之握手,她介绍,然后七姑妈自然取代了她位置,带着万小鹰往里去。客厅里,早有人往这边望,年纪不轻的六叔公和二伯四叔也在——以及他们年纪不等出身不一的子女三四个——刚才一早看见,大概碍于是女客,没有上前迎接,此刻竟然纷纷起身——尤其是六叔公,身材胖大每次都像是陷进了沙发里,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起身挣出来——向万小鹰问好,问她今天为什么有空过来。 毕竟他们没有加入进来,现在眼馋。 “嗨,我就是和丁——”万小鹰看她一眼,“姐姐一道看戏。看完了,正好说离这边近,就一道过来。” 时髦的七姑妈看了一眼手表立刻道:“看戏?才散吗?那岂不是还没吃饭?”立刻招呼弄点心来。丁雅立的父亲则说正好午饭还有鸭子并红烧元蹄,再热一碗饭来。而一向注意养生的二伯此时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道,过了点正是饿,不宜吃太油腻的,应该吃清淡的,问昨夜的燕窝还在不在。 丁雅立听到那燕窝心都跳得快起来,吃那个?她父亲不得肉疼!这家伙是怎么知道家里正吃燕窝的?吃的大概是上周她派人送过来的那些。难不成这家伙昨晚又在父母处蹭饭吃了? 万小鹰一番推辞,末了只答应喝一碗莲子羹就好了。女佣往下走,幸好是用老了的人,还知道来问她一句,三小姐,你也来一碗可好?“我给你多放点红糖。” 正坐着,四叔忽然开口对七姑妈说,老七,你颈上这根链子,可是新添的?“瞧着眼生。” 七姑妈笑了笑,“哪儿啊,旧货。四哥好久不来看我,都不记了的。这是原先那根金链子,年久色都暗了,一直放着也就没戴。前阵子多亏雅立介绍万小姐的事情给我,我赚了一笔,就拿去添了几样别的,想着与这金链子重新配,就去炸了炸,又找人拆了重新穿的。怎么样?”说罢却转向万小鹰,简直是专程为万小鹰显摆的。 万小鹰倒是欣赏得真诚,还问起是谁家的手艺:“炸得好不好我不敢说,但穿得真是漂亮!哪一家?我有几个朋友,都是官太太,也想这样,七姑妈,您可好介绍给我?” 七姑妈说是说了,可到底是热爱社交的人,说完写完还打包票之后,说:“总之,一切都是托万小姐的福!要不是你,我这金链子,还不知道要在樟木箱子里睡多久!” “您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发财,每一份子都是帮忙,大家齐心协力嘛!” “正是这个道理,”二伯这时候说话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把稀缺之物,运送到需要的地方去,是正道也。这样的事,应该多做,多多益善。”然后转过身子——倒是将手里的烟枪挪了挪,避免熏着贵客——对万小鹰说:“万小姐可谓是年轻有为啊!” 万小鹰笑着,说着不疼不痒自谦的话,二伯听了一会儿,对别人谦虚就是奉承自己的话听得心满意足之后道:“这样好的事情,我们参与,也是与有荣焉。就是不知道万小姐而最近还有没有……?” 第42章 万小鹰笑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是是,最近嘛——” 就在这拖长的尾音中,女佣端着莲子羹上来了。那身穿白布的胖大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人望向万小鹰的视线,以至于一向肥胖的六叔公都努力偏过了脑袋来。 “最近有一批要回来了,丁姐姐知道的,也有在座的长辈的。这一趟的结了,下一趟估计要等一个月。” 众人的表情立刻变幻起来,有的愁苦,有的皱眉,还有的认真地吸起烟,甚至有人十分不耐地看看表,唯独有一份七姑这时候开始和万小鹰算东西几时到、几时散出去、几时能到账。 “总之,七姑你放心,你那些东西快着呢,火油,现在谁不要?” 万小鹰再是小声,奈何大家都坐得近,自然就都听见了。二伯又凑上来——动作伶俐,却不顾上把烟锅转过去了——笑道:“想不到万小姐连火油的渠道也有!” “二伯这是说什么!量很少,不过好卖罢了!我也不过是个小虾米!跟着大鱼喝口汤,自己也可以积攒一些,免得万一出什么事,不够用的!” “听说火油,日本人也管着。”四叔的儿子忽然道,“该不会是从姐夫那里弄得吧?” 丁雅立听在心里,充耳不闻,只是小口呷莲子羹。 万小鹰笑道:“哪里哪里,他那里才不好出来呢。就是真从他那里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说着还笑了两声,“大鱼才知道!我不过是虾米!” 四叔吐出长长的烟雾:“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搞一搞,只要有门路。就像当初,有人劝我一起去搞烟土,我没有,现在真是后悔!” “烟土嘛,如今不大好搞,”万小鹰放下手里的空碗,“主要,利太高。谁都觊觎这一块儿,连日本人都看着,自己弄点,岂不是抢人家肥肉吃?根儿上就抢不到吃,除非自己种,别的实在没有办法弄。” 她说完,把碗递给女佣,四叔眼神低垂,待到女佣走了,又说:“我听说你之前和雅立第一次弄的时候是棉纱,现在还有机会吗?” “那得等一等了,四叔。”万小鹰坐正道,“一来,那时候是正好有一大批货有人急着出手。二来,那是去重庆的,去重庆现在可不太好去。不过——” “不过?”四叔说。同样用眼神表达这句话的几乎是剩下所有人,除了丁雅立。 “不过利润丰厚。就是东西难凑。” “东西?什么东西?”一直插不上话的二伯说,“我看看我有没有朋友有点渠道,从上海弄点。” 还不等万小鹰说话,偏是丁雅立的大哥走进来说了一句,重庆要的东西日本人都管着,冒杀头的风险去弄啊。丁雅立看她大哥一眼,大哥自然上楼去伺候母亲抽大烟。万小鹰笑道:“说也是这个理,其实重庆什么都想要,尤其想要煤炭、粮食、还有棉花,咱们哪里来的渠道?要有,也少,我这大半年,只经手过一包棉花。” 这一说,就从二伯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除了七姑妈,竟然纷纷提出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万小鹰能不能帮忙走私到重庆去。丁雅立默默倒了一杯茶,心想衣服布料还算比较有价值的猜测,古玩谁要?还不如留在上海好出手。至于说什么机械什么多少年前进口的东西——说这话的人是二伯的大女儿,她的大姐——万小鹰都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应付,那真是,谁需要呢? 如此吵吵嚷嚷许久,万小鹰末了说:“大家都不用着急,下一次,下一次,等我有了消息,一定登门!一定登门!大家不用担心。最快半个月后,也许就有从东南亚带东西回来的消息。那时候要是能,我也一定来告诉大家!” 满屋子竟然顿时充满了过年时欢乐、互相感激祝福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了还参杂了许许多多的“拜托”,是丁家人和万小鹰这样不对等的双方。 而丁雅立,只想立于家人之外。和他们除了姓氏之外,毫无别的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人群。 但她不排斥和万小鹰有联系。甚至这是她唯一愿意有的联系,是她此刻庆幸自己有的联系。 作者有话说: {44}周作人译。 第二十章 万小鹰想起丁家二伯的那句话,就会自然背出下一句,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只是这话这些人都知道,但也都不会说。 她承诺会再来,算准这些丁家遗老遗少们根本不了解战局,还能从东南亚、从香港来物资?那日本人闹这么大的事打这么多仗是白打的了。可她毕竟只能这么说,不然无法脱身,妄谈“钓鱼上钩”。她得保持这些人对她的兴趣,兴趣越大越好。当然想必不难,因为她一早看准他们没多少钱、又很会花钱,自然地很需要钱,尤其在是现在这个局面下。 二伯的女儿、那位大姐连家里的自鸣钟都想拿去卖了,可见虽然打扮光鲜亮丽,实际上不但没多少钱、大概也接近捉襟见肘了。 话说到后来,大家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她和丁雅立是如何认识结交的。她自然地说是因为盛东声的关系,没想到在座的人,都流露出一种有些不愿意谈却又不得不谈的情绪。她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忌讳自己和自己的前姑父往来,于是讲了不少自己和盛东声如何如何从往日就关系好的话,然而说着说着她才发现,他们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意丁雅立已经是盛东声的第三任妻子。 在意的只是第三任这回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觉得很反感。非常非常反感。哪怕这些人是丁雅立的亲戚而不是她的,和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甚至反过来还可以是她的“客户”,她的“障眼法”之一,她也不想对这话坐视不管。 于是她说,姑父那个人就是这样,三天两头,新欢旧爱的,没正形。 于是她说,我觉得丁姐姐挺好的,要不是丁姐姐姑父估计还没有今天。 于是她说,也不是我说客气话昧良心的话,我真的觉得丁姐姐比我姑姑强。甚至还举出一大堆例子来说万惠浓是败家的,丁雅立是持家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忘记了照顾二伯的脸色,也忘记了去看丁雅立,只是说。 他们说不定还嫌弃盛东声的盛不是盛宣怀的盛吧! 下午四点的时候,二人就告辞了。是她暗示丁雅立,说还有东西要去取是吧?差点都忘了时间了。丁雅立愣了一下,笑着说是的,怎么就忘了。七姑妈最先反应过来,便起身送。四叔不大高兴,安排儿子送,儿子自然更不高兴。二伯拿出老派的那一套,罔顾这不是自己家,一连迭声要留饭,留不住还说丁雅立的不是,二伯的女儿也上来拉——万小鹰只好出绝招,说那是送叶吉卿的东西。众人还有问叶吉卿是谁的。她说是主任的老婆,这才得以脱身。 出来,走了一截,相信就是大笑丁家人也听不见了,丁雅立才停下来看着她,深深地笑了,“刚才谢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我应该谢你给我找这么多生意。” “谢你维护我。”丁雅立的语调依然平静。很多年之后,在他乡的他乡,万小鹰回忆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丁雅立是春天的海棠,而平日里都是秋天的枫树。 较之秋天的枫树,她更喜欢满树的海棠。但如果是丁雅立,她可以接受。 她倒是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会出言回护丁雅立,哪怕就算不说这些话,丁雅立也无非是对她说一句“让你见笑了”之类的话,然后自己回去难过,不会对她的计划和她们的关系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把这归结为对传统糟粕的反感。然而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这件事并不光彩,她在里面的角色也不光彩,更不好说出口,但幸运的是,她这一生也不需要去承认,这件事里还有她的角色。 那是接近盛夏的时候,有位嘴巴大舌头长的朋友——算不上朋友的朋友——对她说,你知道那天我在哪儿哪儿看见谁了。她知道那地方是堂子,是为数不多这年头还开得不错的堂子,便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那人说,你姑父,盛东声。 她轻轻转过头,他? 是啊,怎么,不相信? 倒也不是不相信,她说,什么时候看见的? 好几次了,就是那天才看清楚。 看清楚?她笑,活像那里面灯光多暗似的。 对方取笑她又没去过,怎么知道暗不暗。她心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去过。但嘴上只是说,和别人一块儿去的? 那人说不知道。她也就笑笑,说了点别的把话混过去了。 当晚,她就打发自己的那点儿眼线去找人问盛东声在堂子里的具体情况。出于掌握他控制他的必要,打听得很详细。等到消息回来,她又盘算上了。算来算去,最后觉得,这样做最好。这事不大,甚至算不上个话柄。他要不去堂子,在汪政府里才叫奇怪。但他的确是在里面嫖。要把此事利用起来,她只有这一条路。 第43章 嘴巴大的人很多,毕竟人的嘴,不是好吃,就是爱说。 丁雅立有时候不得不去打牌,像她一样。她们都有喜欢的牌友——丁雅立喜欢不抽烟的,她喜欢只抽个别几个牌子且烟瘾不大的——也有不喜欢但是不得不应付的牌友,甚至还会成为某几个人不得已的牌搭子。她有个牌搭子,是丁雅立的一位朋友的牌搭子,是打牌时必然在一起的人——这狭小的圈子时常让她觉得这帮人除了打牌之外别无消遣,实在是空虚贫乏的可怕人生。然而越是空虚可怕的人,越是抓住什么都要嚼两下,就像那书里写的美国牛仔嚼烟草、就像那无聊的湖南男人嚼槟榔。她在牌桌上把盛东声的事告诉了自己的这位朋友,这位闲极无聊的小姐当场就没了修养人品,揪着各种各样的细节一直问——万小鹰知道的或者假装知道的,她要刨根问底,万小鹰明确说不知道的,她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揣测、猜测、臆测,编出一套故事来,最后整整打发了八圈的时间。 打完回家,各自输赢都很有限,这位小姐还算是输得多的。但她很高兴,很兴奋,万小鹰看得出来,因为她直到走的时候还在和万小鹰说,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是啊,万小鹰说,什么人都有。 真想不到的事情多么有趣,真想不到的事情多么惊喜,真想不到的事情是我们战争之下过得去的生活唯一的调剂。又过了一周,她再次见到这位朋友、在牌桌上继续聊发财的事情的时候,这位朋友果然说,哎哟,那天我干了一件坏事。 坏事?她笑,“你还能干什么坏事?” “唉,你知道,打牌嘛,大家都爱聊天。那天我和梁璐聊起来那件事,就是你姑父那件事。我不过就是说说,梁璐不也和丁雅立熟吗?我想着她说不定也知道点什么,所以就问了问,谁知道她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也就算了,欸碰!” 这一碰,万小鹰就被跳过了,睨一眼这位小姐,“然后呢?” “她还回去说!”对方凑过来,像是讲日本人的什么惊天恶行一样,“还回去和丁雅立说!这能说吗!” 她笑,心说是不能说,但又有啥不能说的呢?也许人们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带着变动不居、随缘增减的道德底线,一会儿觉得不能直接和受害者说,哪怕那是受害者、应该知道真相并依据此做出决定,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谈论大发议论,罔顾这也是对事中人的伤害,“是啊,不该说。”摸一张牌,打出去,“她说了?她怎么说的?” “说了啊,怎么没说,就是打牌的时候说的!她不但说了,说完了还把人家丁雅立的反应看得仔仔细细,真真切切,又倒回来和我说!” 这不正是你们想要你们喜欢的吗?“哦哟哟。三万?杠!” “你还杠?你是不是要胡了!我看看——” “别看人牌啊你,怎么这么没牌品!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能感受到对方瞟了她一眼,“没想到你也喜欢这些事情!” “你要说,就不许我问吗?” 对方笑,事无巨细地说起那天丁雅立是如何抹不开面子去某个地方打牌,丁雅立进门时如何强颜欢笑(她想,也许只是惯性的礼貌),如何说着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寒暄,然后如何落座,如何开打,一开始手气多好,而梁璐因为丁雅立的手气好、生怕点了丁雅立的炮,结果反而点了哪几个人的炮,一下子输了不少,等等等等,然后如何气不顺,如何说话带刺,最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说漏嘴了?这话也能说漏嘴的。”万小鹰笑,这下子是实实在在的取笑了。“怎么说的?” 这倒是她需要知道的。 “她没说,也不好意思。自己出乖露丑,不能四处宣扬啊。” “也是。欸,那丁雅立是什么反应?听了这话,牌桌上就四个人,属梁璐话多,总不能装听不见吧?” “丁雅立?说是没啥反应,你也知道的,她就是那么一张脸,一年到头不见得有什么表情。” 她嘴上说是啊,心里想的却是,一则对你们没必要有啥表情,二则,这样的事怎么叫人家有表情?别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丁雅立和盛东声有没有感情、有多深的感情,能让丁雅立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但她至少知道一点,丁雅立是有教养的人,和这眼前这些没长脑子只长了嘴的人不一样。 “总之,”对方摸一张牌,“这种事儿啊,真是没办法。既然是人家的家事,我们还是不说了吧。唉。五条。” “哎哟?谢谢你啊,胡了。”她说,双手一推,清一色。 她可以不胡的,但她偏要。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闷热了一下午,天色有点黑,像是要下大雨了。万小鹰送完文件,并无需要赶回去处理的工作,遂去了一趟花店。 去的路上她当然有左思右想,思考要不要今天就去,毕竟她昨天才听完这档事子,也不知道那件事在丁雅立心里已经卡了多久,造成的影响已经多大——或者,是否也已经变小?那她要赶在变小到一个范围内之前去看一看,探一探,做点什么。 等到她进了花店——一开始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上门去的借口,并不是故意要走进花店,可是路过了花店就走不动路,实在觉得里面昂贵的红色郁金香好漂亮——一边挑花一边回想自己这的思路,霎时觉得自己冷酷。 而且这个冷酷的思维也包括要准备好礼物,也包括这样礼物得安慰丁雅立也许受伤的内心。她一边要处心积虑地伤害丁雅立、在他们夫妇之间制造裂痕,一边要掐着点去安慰丁雅立、让受伤的人得到抚慰,一边还要算计做完这一切之后如何进一步…… 昂贵的郁金香,红色的郁金香。 等买好了花想好了借口,她就往盛家去。结果越走天越黑,越起风,越像要下雨了,她心道不好但是存有侥幸,可惜走得虽快却快不过雨点,还差一个拐角到盛家的时候,轰隆一声雷,雨点豆大。她笑自己,平日里“作恶多端”,现在活该变落汤鸡。 她跑,一边骂自己的高跟鞋一边跑,感觉自己像浪漫小说或者电影里的主角,等跑到门口就应该拍门,喊叫,然后视开不开门来判断这是个喜剧还是悲剧—— 没等她拍门就开了,女佣支着门,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 “哎呀谢谢谢谢!”她侧着身闪进门去,半身都是雨水,几乎溅在地上。女佣煞是有礼,手里捧着毛巾只等她拿,碰也不碰她。她道谢,取过,一边擦一边往客厅打量,手里却不曾放下花——那可是她宁愿淋湿了自己也不愿打湿一点儿的红色郁金香。 “丁姐姐——?”身上都来不及擦,她光擦脑袋,简直就像是此刻专门为了把脑袋伸进客厅看一眼、同时不要打湿了木地板一样,结果看见的是丁雅立一个人抱着手臂面对着玻璃窗坐着,头也不回地望着雨。 难怪准备好了等自己进门呢。 其实她应该马上开始照剧本说台词的,但在开工之前,她竟然有那么一点点“羞愤”——如果称得上羞愤的话——要是这样,刚才那副狼狈相不都被丁雅立看去了? “哦,进来啦?”丁雅立转了过来。在转过来之前她看见丁雅立用极快的动作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是抹去眼泪吧?但那也不能掩盖泪痕,眼底的红也骗不了了。 “是啊,是啊,”她竟然不自觉地转过身去,仿佛看着丁雅立的红眼眶使她局促一样,拿着毛巾赶紧擦身子,“这雨也真不是时候,下这么大!我就不信谁带伞了!” 毛巾并不大,她努力擦,自己却跟个海绵一样有源源不绝的水要滴出来。背后传来丁雅立让女佣再拿一条大毛巾来的声音,“你这一身都湿了,要不要——”大约是遏制了一下哭腔,“去换件衣服?我有几件,你应该能穿。” 万小鹰没回头,快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说了一句“好啊”,实则两眼在心里放光。要不是丁雅立主动提,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其实有剧本,就是有点儿…… 上楼,在夫妇二人的卧室里,丁雅立亲自给她挑了一件淡粉的旗袍,关上门任由她去换。她一边换一边想,下楼来时,已经有一杯姜茶等着她。而丁雅立坐在沙发上,已经换好了如常平静温柔、波澜不惊的表情,“来,快来喝一杯。夏天我想也捂不住,但淋了雨还是要祛一祛寒气。” 说着就招手让她过去,她一面说好一面装作乐颠颠地坐过去捧起热而不烫的瓷杯,“你的花,我已经让女佣拿去擦干了,说是没沾什么水。真是好看的花。” 今天这么顺啊,她想,“丁姐姐喜欢?” 丁雅立望着她,轻轻点头,两眼因为流泪还肿着,几乎有点疲惫,“喜欢。” “唔——那可太好了,”吞下姜汤,“就是给丁姐姐买的。” 她看着丁雅立脸上笑容一下子僵住,接着眉头舒展成惊讶,脸颊的肌肉都掉下去,嘴唇变成一条直线——她一直觉得丁雅立的脸在不笑的时候比任何人的没表情都好看,虽然这个对比很奇怪,但她真的这么觉得,“给、给我的?” 第44章 “是啊。我今天——”喝完,放下杯子,开始演戏,“本来是去代朋友买花的,谁晓得到了花店,看见这郁金香好,我也没有啥事,就想着鲜花配美人,我就只认识丁姐姐一个美人,就给你送来了,没想到你真的喜欢,喜欢就太好了!” 这台词是甜腻了点,她想的时候不觉得——像个不称职的编剧——说得时候却觉得,而且自己说得还有点儿难为情,像个不称职的演员。自己给自己下套的感觉莫过于此。 丁雅立笑了,笑得高兴,但高兴得勉强,大概因为眼睛是肿的。“这样啊,那——谢谢你。费心了。” 丁雅立低下头去,万小鹰觉得自己的笑容也逐步消失。之所以消失,倒不是丁雅立没有顺着她说,而是低头的动作、低头的弧度、眼神的躲藏——这一切动作所代表的丁雅立的伤心,竟然带着她世故的笑意一道往下沉。 “欸,姑父呢?不在家?”可她终归是要说,却不能看着丁雅立说,于是左看右看,然后就在转头的瞬间看见丁雅立的表情沉了下去,暗淡了下去,“啊,我不该问。” 那一句“啊”的确是真心的,但也是演的。此刻她是一个好演员了。演是因为计划好了这一个转接词,真心是因为,她看见了丁雅立的眼泪。 是一个好演员,她对自己说,也是一个冷酷的编剧。 “他?”丁雅立苦笑着,短促地叹一口气,“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继续照本演出自己的讪笑,“说不定也只是应酬忙。” “应酬?是啊,应酬。”丁雅立望着窗外,“好多应酬,不知道都应酬些什么东西。从前应酬,是想从别人手上要点什么,腆着脸去。现在应酬,成了别人上赶着要给他送什么。” 她想了想,说最近似乎是听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也是正常的,“毕竟姑父现在的职位远比以前重要嘛。以前也管制,但允许流动。现在管得严了。就是陈君慧{45},现在也只是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了,姑父毕竟是副主任嘛。听说陈君慧最近一直想办法找姑父呢。” 丁雅立听见陈君慧名字,眼里立刻流露一股子锐利的光,听完她说的话,苦笑道:“连你都知道了?是啊,你知道,你消息灵通……” “丁姐姐……”她想见好就收了。可是似乎还没见到好。 “你已经知道他最近和陈君慧走得近,也应该陈君慧在找他办事,那你——”丁雅立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今天他在哪里?” “我……”这个她是真不知道,也没预想着丁雅立会问,这下子是真语塞。 “你知不知道陈君慧是把他约到了华界的哪个堂子里,还是在租界的哪个什么、什么——”丁雅立说着竟气急败坏起来,顺手拿起那绣了一半就扔在那里、实在不成个样子的手绢在手中揉搓——那动作在万小鹰看来,是丁雅立太好的教养阻止了她做出更激烈的动作——却怎么都揉不皱撕不烂,“什么白俄女人弄的妓院里?” 她凑上去,双手拢在丁雅立的手上,“丁姐姐,丁姐姐。”一边说一边想要把丁雅立手中的丝绢抽出来,可是往下既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安抚劝慰,同仇敌忾,一概没有,也没能把手绢抽出来。 “你——”丁雅立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丝缕怒气,好像在质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甚至像是在质问她是不是同谋。 但最后什么都没有,两人就这样默默松开了手。 “对不起,我失态了。”丁雅立往后靠了靠,然后站了起来,双眼望着万小鹰身后的虚空,“你先坐着,我——” “丁姐姐,”她凑上去,出现在丁雅立的视野里,迫使丁雅立看着她,“我是知道,但我不想说。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觉得,说出来怕你伤心。现在看看——也没好到哪里去,人多嘴杂,总会有人……不管怎么说,丁姐姐,男人要是不可靠,你还有你自己的生活,你是你自己,不是他的附庸。你可以选择自己快乐不快乐,你可以——” 越说越词穷,直到听见女佣一边走过来一边问,花怎么办。 “你还有花。” 只是不好意思说“你还有我”,即便心里是想到了这句话的。 丁雅立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女佣进来才移开眼神去回答问题。然后才对她说,谢谢。 那天晚上她陪着丁雅立吃完饭才走。天黑了,回家去的路上,她像是剧评家一样审视着自己今天的发挥,又像是帐房先生一样计算着今天的“盈亏”:所有的故意伤害和安慰都是计划内的,目前看来也都达到了结果,尤其是晚上吃饭的时候丁雅立虽然依旧难掩伤心,但从言语判断已放松了一些。从这一点来说,她今天是成功的,既是成功的演员,也是获利甚丰的投资人。 但也有计划外的东西,那就是她的恻隐之心,还有那些心疼。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太投入的演员,戏散了却走不出自己的角色。 她说不出好坏,也不知道这一份恻隐之心在未来的日子里,终将使她发生更加计划外的改变。 作者有话说: {45}曾任历届汪伪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经济专门委员会主任委员,行政参事厅厅长、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会委员、中央储备银行理事,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秘书长。1941年任汪伪文物委员会委员、行政院政务委员、物资统制委员会委员、粮食管理委员会常务委员、侨务委员会委员长。 第二十一章 春末夏初约6月,天气好得令人恼。裴清璋每天往返在这条路上,两眼看见的是荒废也是绿意,总是在心中默然背诵写夏日天气好的古诗。一天是“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46}”,一天又是“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47}”,之前还有“满树嫩晴春雨歇,行人四月过准时{48}”以及“长养薰风拂晓吹,渐开荷芰落蔷薇{49}”。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往下她肯定会开始背“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50}”和“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51}”—— 怎么背着背着变成词了?她一边暗笑自己,一边伸手抹去一滴汗珠。 清人所写到底不行,还是苏东坡的好,比如这句“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52}”…… 黄包车还在日头底下向前移动,车夫汗津津的脊背在视野当中摇晃。 秋风惊绿,秋风惊绿。她摇摇头。后面是“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现在她彻底明白古人会为什么会说春光好天气好令人烦恼了,因为她也有这么多烦恼。以前的烦恼是,这么好的日子,我却独自一个,也无法去享受。现在的烦恼是,这么好的日子,却没有了汤玉玮。有她没她的生活,前后差别竟然这么明显,明显得自己看一花一木、云舒云卷都能感受到这种差别。 车夫问小姐,还有多远。问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有点不忍。但是她必须这么做,她必须让车夫多跑一段路,跑得远了,她才安全。 她安全,郁秉坚才安全,电化厂才安全,他们每个人才安全。 “就快到了,”她支起身子,“前面那个当铺,你在那里停就好了。”和说好的车资也差不多。 因为看见一花一草一木一朵云都会想到汤玉玮,所有的美好都会把她引向汤玉玮,她只能封闭自己,不要去感知,不要去欣赏,不要去看——这是多么令人恼怒,可自己只有无奈。 美好使自己想到汤玉玮,美好使自己无奈,汤玉玮使得自己无奈,汤玉玮也许就可以等于美好。 是吧,是,也许是。 打完电话,她第二天照旧去上班,虽然有点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到底还是把自己正常的生活继续了下去,甚至能够通过忙来封闭自己,对汤玉玮和整件事不想不问——结果这件事竟然就这样过了。唯一结尾是,过了好几天后巫山才派人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自己逃跑,不听指挥,结果被军统干掉了。她没问到底是谁下的手,不知道最好。巫山还说,那天那把火就是这家伙放的。 这样。 她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蒙混过去,再不必担惊受怕,就继续封闭自己好了。 然后汤玉玮一直没有消息,一直没有,一直没有,直到今天。她没有指望汤玉玮一定会给她一个什么回复,但是她也没有想着会是不告而别,又或者其实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预备,只是放任自流,只是…… 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汤玉玮一定是放弃了吧?这么久了。 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这件事,放弃了这一切。 这样多好。 她下了车,付了说好的车资,然后如常开始徒步绕路。她倒不觉得自己会被跟踪,但是既然大家都以防万一,那她也得这么干。这件事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家的生计。她是不需要,至少不是完全依赖电化厂来生存,但别人需要啊。 第45章 走到背街小巷,阴凉下一片萧瑟破败。听郁秉坚说,这样的地方便于隐藏。她能想到,但看不出来哪里适合隐藏。也许汤玉玮能。 不,别想她了。你老想她。 她走过早已关门的粮油铺,门板上还看得到点点油渍。风过,吹动地面上的垃圾,翻滚出去好远,看着好像是什么当票一类——现如今,当票也随便扔?只是刚才下车的时看了一眼,发现当铺也冷清得很,市面萧条,什么都不例外。 听汤玉玮说过,什么美国也曾经是这样,大家都吃不饱,没有工作也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钱,光秃秃的土地上也找不到吃的,人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候不知道是如何活下来的,现在却必须要活下来。要活下去就不要想她了,不要想了。想有什么用呢?你要克制自己,尽量不要想,不去想,渐渐就不会想起,渐渐就会忘记,渐渐地这无缘由的想起就会变成偶尔一阵凉风吹过时不经意间打的寒颤,而对自己说的安慰和告诫就会变成抚摸手臂的安慰,接着就不会冷了,至少,冷会被无视。 她走过十字路口——看都不用看,人都没有,更遑论车——从暗里走到阳光中又走入暗里,两边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楼上的住家也是寂然无声,好像全都没有人在。郁秉坚真会挑地方。 巫山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之后,她想了几天,然后在郁秉坚来找她的时候,提出自己想离开这行的想法。现在想想当然是丝毫不成熟完全不切实际的想法,但那时候就是想,那时候已经被恐惧所攫取——万一下一个被干掉的是自己呢?这一次是多侥幸啊,万一汤玉玮那边也有后手、而自己这边也有自己不知道的后手呢?巫山那样的人,天知道会不会准备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后面瞄着自己,在自己做错了的时候及时、精准地把自己干掉? 而自己的做错可能只是想要逃命,并且不信任巫山。巫山不喜欢不被信任,可是谁又能信任这样的上峰? 她当然不能把这话对巫山说,于是只能对郁秉坚说,她相信郁秉坚总不会出卖她。 郁秉坚皱着眉头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阵,继而开始劝说她,不要离开。 郁秉坚说她的重要性,说这件事的重要性,说他们的一切准备、一切工作对于战局和后方的重要性,说她的天分,说她的能力,说她的成熟度与习惯老道,说她生活的迫不得已,说这份事业不止是事业对她而言也是工作也有帮助——就是不说巫山不会同意这一点。 “清璋,我知道你不是愿意去当亡国奴的人,我也知道你不是能够扛枪上战场的人,我觉得,咱们的这份事业,是你能为国家为民族做的最好、最重要的事情。你看,你现在在公董局,法租界公董局,法租界是维希法国,日本人还不敢把你们怎么样,至少是现在。这样的身份对我们很有帮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掩护。眼下除了你,没有谁是比较安全的了。下一步,我们要组建一个厂子,以它为依托,一方面给大家打个掩护好做事,一方面也给大家一个生计。而你——” 她看着郁秉坚的双眼,迎上里面的灼灼目光。说未来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真诚。 “我们要依靠你,你的职位你的关系,把我们的电台运输进来,把我们的器材……” 他说了很久,说了很多计划很多细节,裴清璋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桌面。这很正常,她想,本来他今天就是来和自己说这些的,现在也不过是…… “清璋,我——”他说了半天,似乎反应过来了,可她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了。” 她需要这份工作的收入,即便不多,但是看上去至少有希望持续下去。而且巫山不会同意。而且他需要她。 为了求生她必须这样继续,为了求生她按照郁秉坚的指示正在帮他们组建这家电化厂。她用来掩护的借口是帮助郁秉坚处理执照等文书工作,这她在行,说得过去,而且仅限于被人发现的时候这么说。如果没人—— 又一个十字路口,马上到电化厂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吸引她注目的人,她两眼一亮,还没做出判断就先看了过去,结果发现,只是个普通的女性。衣服乍看光鲜,细看显旧,不过是出门去上班,没什么可疑之处。 也许自己观察到她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疑之处”,也许只是因为,那人的身影有些像汤玉玮。 裴清璋啊裴清璋,距离你上一次想起她来,才一条街,三分钟。真可笑,我要为了一件危险的事去放弃一个靠近我的心的人,在做这件危险的事的路上还不断地想起那个人来,而且这种思念我竟然别无他人可以倾诉,一个都没有,我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憋着,自己想,自己缠绕,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 就像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让一个人进到自己的小房间来,现在又把人家赶走—— 不。不是我赶走的。不是。是她自己…… 我对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竟然能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对我们的心做出这样的事。 她过了马路,不动神色地四下看看,然后走进电化厂。 “欸,利亚,” 第二天,在公董局的办公室,一向喜欢用法语名字喊她、声音总是显得尖细的中国男同事道,“我看明天那个、那个兰心大戏院,有个什么,啊——《古刹惊梦》!说是舞剧,你不去看?” 阿龙?阿甫夏洛穆夫作曲,她想,中国舞剧社,当初汤玉玮还说过。 “不去。” “欸,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去吗?”男子手持报纸笑着走过来,她知道他不存恶意,只是喜欢打探别人的事,“以前,我记得,你几乎是场场不落,什么都看。” “谈不上。”她两眼不曾离开眼前的打字机,“我只是陪朋友去。” “朋友?哦——我见过!”男子把报纸一叠,夹在腋下,“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好久没看见她了!” 一听见他说好久,裴清璋感觉自己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是记者,最近有点儿忙。” “记者?还忙呐?没看报纸说昨天还逮捕了好几个记者来着?是那个——”报纸又被哗啦哗啦翻开,“《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大美晚报》记者奥柏、《远东周报》主编伍德海……十几个呢,都是外国新闻记者,日本宪兵队抓的,理由是间谍罪!啊啧啧!真是打起来什么都不要了!不过这些人都是哪国啊,难不成都敢抓?欸对,你朋友认识吗?” 裴清璋听完浑身一凛,“我也不太了解具体的情况,我那朋友是写电影新闻的。” “电影新闻?电影——可也给那什么,《中联影讯》!也给他们写稿子吗?” “也许吧。怎么,”她转过来,微笑望着这位男同事,巴望着用老办法阻止他越发旺盛的聊兴——逗他说,伺机转换话题,赶他的兴趣到别的地方去。“你也看电影圈的杂志?” 男同事立刻大说特说起来,可见最近读得不少,什么“银坛大事”、“银花朵朵”、“每周一人”,喜欢的栏目为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哪里不足,说得头头是道。她迎合着他说,假装自己有些兴趣,谁知道男同事忽然说道:“虽然说是日本人控制的机构,但写得还是不错,不得不说,闲暇看看还是很不错的。欸,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我想想我见过她写的——” “她不会写的。”她脱口而出,忘记这样的不礼貌,“她不会的。” 男同事一下子愣了,她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两人面面相觑,都不好说什么话。也就此散了。 人虽然散了,心却没忘。下班路上她又想起这一茬来,那未完的拒绝与对话又冒出来。不会的,汤玉玮怎么会去给日本人写稿?她是军统,她死也不肯。她要是愿意她当然能,但她不肯,这一点自己能确信。她甚至觉得在茫茫军统中,汤玉玮的忠诚绝对可靠,罔顾别的军统她也不认识,做出如此判断实在是没有逻辑。 但都是中国人,为何拔刀相向呢? 她一下子想起汤玉玮当时的样子。右手放在腰后,好久之后才放下,好久之后整个身体的架势才松懈,好久——也许也不是好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然而终归、从生命的密度来说,那一刻是一个不可跨越的鸿沟,不论长短不论大小,她都回不去了。 汤玉玮会带着的是什么武器呢?是刀子,是火器,本来想要对准自己的是枪口还是刀锋?她相信汤玉玮肯定带了,她庆幸自己没看见。汤玉玮要是真的亮出来了,会否伤到自己虽然两说,但伤不到肉身却肯定伤得到自己的心。她无法想象汤玉玮一脸凶恶要对自己下手的神情,不该是那样的,不该,不能!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已经行走在荒原、再要那样她就要掉下悬崖了,所以幸好没有。 又或者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就让我一个人被你…… 第46章 她一边走上家门口的水门汀楼梯一边对自己摇头,还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给自己——你都在想什么啊。 没有用,没有价值,没有路可以回去,没有路可以往前走。所以没有必要想。 打开门,女佣如常亲切地问候她,没想到这问候里还夹杂着母亲的声音。她走到客厅去,用疲倦的笑容问母亲怎么这么高兴。母亲先招呼她吃饭,说吃完饭再说。她一听这话就知道大概没什么好事——亦或者是说,母亲如此郑重其事的事,都是她觉得不重要或者现阶段根本不能考虑的事。 果然,吃完饭,两个人在客厅里,母亲对她说,今日她的一个远房堂叔来上门来,给她介绍亲事。说男方是个留在上海还有生意做的“世家子”。这称谓,她想,一听就知道肯定和自己一样,是什么前清官宦的孑遗。果然母亲下一句就说对方祖上也是做官的,和她爷爷的哪个堂兄弟是世交,和她的外祖父也认识,也是同年科甲在世的时候可以互称年兄——林林总总,母亲几乎带着几分骄傲在说话,一样一样拿着摆出来就好像在擦拭珍贵的古董瓷器,擦好了就可以展示给人看。而她漫不经心地应和,心里想起的是上次去吃讲茶的时候,这位堂叔来是来了,什么话都不说,就好像是在看好戏,就像是等待着看谁赢再帮谁,就好像当初挑唆着她父亲去投资的人里没有他一样。 而母亲还是这样,要么不明就里地给人说两句就被人给骗了,要么虽然知道个大概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就依然这样做,纵容父亲去投资毫无价值的东西、上当受骗,纵容不怀好意的人来给自己做媒,罔顾对方到底是不是好人、那种他们以为的好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以及,最终,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她都不管。 母亲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十一叔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劝爸爸去投那个公司,不也一样亏个干净。” 然后她就看见母亲愣了愣,眼神的温度立刻凉了下不少。“是啊,那时候……”她这才想起来母亲其实不愿意想起那些事,可也不知道怎么收回这话和这话带来的伤害。好在——或者也是坏在——母亲继续说了下去,立刻转而说这位堂叔所介绍的男子如何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如何,身家几何。她不用分析不用寻找依据就能想到那家伙一定是在帮日本人做事,不然按照市面的情况,能自保已经不易,怎么可能还越挣越多钱途大好? 就这样的人,还说是给自己的金龟婿?自己是要多么没有尊严没有价值、“不值钱”、才会需要找一个日本人的狗去嫁? “妈妈,我们能先不考虑这件事情吗?我最近比较忙,有点累。” 母亲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还是去吧。人家等着见你呢。” “过一阵好吗妈妈?”她说,觉得自己的语气几乎近于乞求,她根本没法去思考这样的事更不想置身其中,她现在一想相亲这件事就只能想到汤玉玮在吃讲茶前后对自己的帮助,想到那个拥抱想到那句话——想着这一切她怎么能去奉承另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 还是日本人的一条狗…… “妈妈!”母亲还在说着她应该去见人家的理由,一百个一千个理由,“我不想去,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她站起来,“我不去。” “清璋!”母亲换了严厉的口吻呵斥她,开始说起找一个这样的人的不易,斥责她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待价而沽,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有选择的权力,“你一个女儿家,总是这样抛头露面地出去工作,终归不合适!” “妈妈!我不工作咱们能怎么办?”她来了气,“咱们家——也是凡人,不也一样要吃要穿?这世道一天一天地变,还不知道要坏到哪里去,我不工作,哪里来的保障!” “保障!保障!这些年娘也体谅你的苦衷,可是清璋,你是一个女儿家,你能干什么?你也只能干你现在这些工作,万一哪一天那法国人走了呢?你怎么办?你光靠自己,不是长久之计啊!” 她瞪圆了眼睛,“难道我嫁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就更有保障了?” 母亲又呵斥一声,真的带了怒气,“哪有这样和母亲说话的?我不是刚才都说了,人家家里——” “妈妈!什么世家子,什么出身,什么同年科甲,我的那些叔叔伯伯舅舅们哪个不是这样的出身,有什么用?” 她差一点想说“爸爸也是这样”,但还是没说出口。 “清璋!” “妈妈!”她转身就要走,“我不去,我也不会去。随便你怎么回绝,我不管,我不去。”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母亲的安排。 母亲也站起身来,似乎从未被女儿如此对待过,“裴清璋!你敢!你说,你是不是自己、自己——”母亲喘着气,就是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她知道母亲是怀疑她自由恋爱去了,而且还觉得她没告诉母亲,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什么好人吗?是多好的人啊。只是我,是我…… “我没有!” 母亲说不出那个自以为肮脏的字眼,只好就这么多年怕裴清璋莫须有的辜负父母抚养之恩控诉个没完,几乎声泪俱下,害得女佣紧张、过来劝慰拍背,而她听不下去,也无法道歉,满心恼羞成怒与心酸难过,直接上了楼去,走进自己房间外的厕所,将门重重关上。 把水龙头拧开,后来又关上。哭声这样低这样隐忍,不需要什么遮掩和隐藏。泪滴落在水池里,太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忘记自己埋头有多久,只是觉得双眼挤眼泪的时候很用力很难受,这个张脸都很酸,整个人—— 她抬起脸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满面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自己的眼神与自己的眼神相对。 又是只有自己了。 没有那个拥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退一步,也没有人理解退的必要了。 她走了。 是你自己,让她走的。 于是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 {46}宋·朱熹《春日》 {47}宋·王安石的《初夏即事》 {48}元·萨都剌《初夏淮安道中》 {49}唐·徐夤《初夏戏题》 {50}唐·杜甫《夏夜叹》 {51}清·项鸿祚《清平乐·池上纳凉》 {52}宋·苏轼《贺新郎·夏景》 第二十二章 山里。春花尽谢了,剩下的是满眼的碧绿,第一只蝉从昨晚开始鸣叫。汤玉玮想,这是夏天了吧?如果是上海,会是什么唤起自己心里的夏天?是梧桐,是急雨,还是美女牌冰洁涟{53}? 应该还不是急雨,此刻刚刚从竹椅上打盹醒来的她想,不然这阳光肯定不止是暖和了,但也幸好是夏天,这风地里睡,也不会着凉。她睁着惺忪睡眼,望了望群山,起来伸了几下,这才起身往屋里去。 门口的警卫看也不看她,这人天天出出进进,里面的美国人一点儿也不在乎,反而欢迎得很。美国人都欢迎,他们干嘛还要拦着? 民居不大,只有一层一进,但看得出是个殷实人家,院子中间原先还放了一个大水缸养莲花,只是等他们来的时候莲花已经死了,于是就刷洗换水,每日把瓜果放进去,当个超大冰桶用了。她走到水缸边,掬了一把水洗脸。点点滴滴沾湿了男款军装的前襟,她也不管,只想洗个清醒,谁知道闭上眼还是想起刚才的梦境。 其实梦嘛,要么是醒来完全忘记,要么是记得清清楚楚,都行,就怕记不清楚却又记得一点,而且死活想要记起来那些一睁眼就消失的细节。 她刚才好像梦见裴清璋来着。可是模模糊糊地,梦里裴清璋在干什么呢?穿着什么衣服?是什么神态?说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梦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梦见。 两手撑着缸沿儿,发呆。 “你要是没睡醒,就多睡一会儿{54}。”一个美方人员走过,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不着急。” 她笑笑,并不回答。没想到对方也没走,又看了她一眼,再看看表,正色道:“缇娜,我们预计下午三点半开会,正等着某位少将过来。你要是没睡醒,还可以休息一会儿。或者你不想休息的话,最好去换身衣服。”用手指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两下。 她看看人家,看看自己,笑了:“你知道我只有这一套。” 事实如此,她临时被叫来,来的时候才发现安保严密,光凭脸不行,美方人员不认识她、又不放心军统的人,戴老板只好安排人现场给她找了一套衣服,没有女装,只有男装。 面前金发碧眼说自己老家纽黑文的美军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我看你穿男装也好看,不如就穿男装吧,我那里也有多的。我把我的送给你。” 她笑起来:“送给我,我哪有那么高的军衔。” 白人男子摇着手指走开,“那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有的。” 第47章 有一天?谁知道呢。 “接住!”凌空飞来钥匙,上面印第安风格的羽毛挂饰下是一只古旧的中国钥匙,“快去,我在会议室等你。” 开门,关门,反锁,换衣服,光天化日大剌剌地,她也不怕人说闲话。要说闲话早该说了,说不定已经在说了,她可是被戴老板直接调过来参加这件事的,越过了德堂,甚至没有征求德堂的同意。她恐怕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女性军事人员,就因为这唯一要单独住一间房睡一张床,虽然是个低级军统人员却享受高级人员待遇,之所以被调过来就是因为会说流利的英语,然后就因为这一切她得到了美方人员的赏识,不但自由出入驻地,现在还出入人家的房间了:这不是活该被说闲话吗? 想这些还不如想一会儿开会的事情。想昨天那场不成功的会的内容,大家吵到了哪一步,那些地方达成了共识,哪里没有,自己是不是哪里翻译得不恰当,是否应该更详细一些……这么说她应该和梅乐斯{55}、或者至少他的秘书再核实一遍。 其实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没有人懂中文,一切翻译都靠她,而比她的水平更好的人,都过不来。 若是放在平常,摊上这样的事,她应该只有兴奋。可她现在兴奋不了多久,心底的伤感就会浮出来。忙完了,休息了,暂停了,满眼风光了耳边蝉鸣了,她就会做那样的梦。 就会想起那些事情。 那天之后,她的确没有再去见裴清璋。整个四月下旬,她那样听话那样乖巧,什么都没干,只是自己思考,漫长的无有尽头的几乎缠成一个线圈的思考。她不去见裴清璋,就被心里巨大的空落感所笼罩,被无穷无尽的思念所缠绕,然后自然想到之前的那些问题,从两个人能不能合作、到如果在一起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两个人如何能互相保护、以至于想到如果不是裴清璋事情会不会好处理一些,然后是一个死结:现在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是了,那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来想去都不会解决的。 所以裴清璋说得有道理啊——她也会这样想,并分析裴清璋的道理和正确性,试图说服自己。说服到后来,就会流向“即便她有道理但我很难受”,陷入自怜的心理。末了,一切又变成一个没人回答的疑问句,“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要不我还是去见她,见她尝试把话说清楚?可是真的说得清楚吗?裴清璋也许根本不会见她。自己是可以堵裴清璋,软硬兼施、费尽心机地见到裴清璋,然后呢?裴清璋会对她说什么吗?还是直接走开?走开会不会使得自己更难过?她倒是清楚裴清璋言出必行的性子,说不要见了,就不会再见了,即便见到了也不会理自己。 如果自己强行要见,非要制造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场景,裴清璋也许会更难过,甚至会落泪——不,不能让她落泪。不能。 然而自己想见她——她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往外走——仅仅是自己想。自己疯狂地想。 走出门去,果然迎上一些军统高官的目光。那眼神丝毫谈不上友善,想想也正常。换做自己,是那样的教育那样的出身,看见一个一般的女性成员,自己的下级,自由进出和自己不那么对付的美国人的屋子,还穿美国人的军服!男人的军服!美国男人的军服! 其实很像当初在纽约出入唐人街的时候,有些古板守旧的人,看不惯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唐人街到处瞎逛,甚至还跑去拜师学艺,觉得她做的都是没有廉耻的事,觉得她是生性孟浪、喜欢和男人厮混,一定带着淫邪的目的。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是圣女,就是□□。 他们不知道世上还有她这样一类女性,和男子女子在一处都是凭意气看投缘。她和男子能交朋友,有时就是意气相投,她和女子能交朋友,并不见得对她们每个都动感情—— 除了…… 往日女友曾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她其实有些分不清当初自己追求对方是真的发自主动还是被对方所引诱,毕竟情债最是无法算清。于是她只能回答,不知道,你学东方学的,难道不知道中国人讲缘分? 缘分是个好词,fate就不一定,她总觉得fate有点不好。因为有缘都是好事,没缘分是不能强求,而fate就可好可坏。比如说她现在在这里,中国人一定不会理解为缘分,但可以理解为fate。又比如她那段日子里受不了了就去跟踪裴清璋,竟然没有被发现,就是一种缘分。 只是究竟是有缘分还是没缘分就说不好了。 目送完众高官,她去办公室拿文件,准备去会议室先候着。殷实人家的谷仓改成了会议室,因为周围堆了干柴,很难看清楚里面有什么,周围又隐蔽,别人看见难、自己防守容易,就是往那边走,要经过好几个房间,对于开会的人来说,是够远的。她一边无意识地走,一边想起自己跟踪裴清璋的事。 她很清楚裴清璋上下班的路线——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的话,而且目标死了,听说中统那边风声鹤唳,应该会消停一阵子,所以路线不会怎么变动——更清楚裴清璋走路的速度,有时候就在路边等。等着裴清璋下班,等着裴清璋出门,等着裴清璋走出个一百来米,她就跟上去,一边脑子想着千万不要被发现、全然理性,一边脑子想着裴清璋今天的衣服和姿态猜测裴清璋的心情,全然感性,然后一直跟着,一直一直,直到裴清璋回到家。 有时候裴清璋会去买东西,有时候去的是她们一道去过的店,有时候不是。无论去什么店,她都会在心里默念着,你今天买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你进去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等到裴清璋出来,等她看见了人家买的东西,她会根据那盒子的样子去判断裴清璋买了什么,为什么要买,由此延展出成山的遐想。 她跟踪裴清璋那样久,看得那样细致,几乎是她跟踪技巧的巅峰表现,收集到那么多信息足可描绘她不在的时空中裴清璋是如何生活的——如此一身本事,完全没有应用于抗日的事业。 有时候她在外面等裴清璋等得出神、正在不着边际地瞎猜,会突然一个激灵,抬眼望见忽然出来(极有可能是提前出来)的裴清璋在四处打量,脑子一热以为自己被裴清璋发现了,霎时心跳加快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呢?并没有,每一次都没有,裴清璋不过是四处看看,像是一种闲极无聊的打量,然后就重新上路。 她跟踪裴清璋这么久,一直都没有被发现。这当然证了明她的技术很好,但这不令她愉快,一点也不。甚至可以说,在她怀疑自己被发现的那一瞬间,紧张中是有一丝快乐在的。 紧张在,快乐在,蛋糕在,油盐酱醋在,衣料在,裁缝在,高跟鞋在,报纸在,你在,唯独我不在。 如此日复一日,什么都做了等于什么都没做,像是彻底的荒废,春天过去了,她接到了指令,让她立刻到这里来。到了她才知道是如此重要的事,这样越级的调动与每天参与重大工作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晋升了,自己在军统的前途更光辉了;可也是在山里单调闭塞的生活让她更思念了,让她以同样程度地清楚明白过来,自己爱裴清璋、而且已经很深。 前者她知道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而后者她就不知道到底是好事和还是坏事了。 但她在这里了,在此时此刻,正在走向会议室。推开门的时候,她想, 清璋…… 你现在在干什么? 会开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六点半,众人才出来。大官们陪大官们各自去吃饭,汤玉玮即便不认为自己是最底层的翻译,此刻也只想假装自己是最底层的翻译,一个人把材料整理妥当、锁进抽屉,然后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坐在角落、一个人吃完,一个人站在院门口看夕阳。漫山遍野烈焰一般的血红,风过林稍沙沙得响,若非知道背后院中商量着了不得的军国大事,这和承平年月有什么区别? 人的悲欢喜怒都是微小的事,连风中的一粒沙都不如,自然的静谧美好才是永恒的,与天地同岁,与日月永恒—— “嘿。”另一个美方官员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吃完了?” 她点点头。 “抽一根?”手背堪称毛茸茸的手里是一包打开的lucky strike,她知道这是美军特供,战争年月也是珍贵的物资。 “谢谢。”对方给她打火,“听说弗吉尼亚的烟农免征兵役?” “是啊,是个当兵的都得靠这个。”对方也望着远山,“我看你刚才在里面竟然不觉得呛人,就知道你肯定也抽烟。” “哦哟,那我应该假装呛到了才对。” 男子大笑,“你们虽然是情报人员,但也不用这样吧!凡事都要假装,戴着不同的面具,不会累吗?” “你们搞军事情报的,和我们也不一样啊,难道狙击手在战场上也不用隐藏吗?” 对方摇头笑笑,似乎对她的抬杠十分满意,“你可别告诉我,你在会议室里的表现也是装的。” 第48章 “为什么不能是装的,嗯?” “为什么?因为好是不能装的,只能装坏。而你的表现太好了,必然不是装的。” “你这样夸我,是不是别有企图?你说吧,我不会答应的。” 对方笑得愈欢,“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长大了可能就是你这样子。” “和老爹顶嘴?” “你不是在纽约上的学吗?为什么连南方的口音也会学?” “你看,这就是你不知道情报工作伪装的重要性了吧——” 两人闲聊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正色道:“要多点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我们打败日本就会更容易。” 她刚要继续抬杠——一方面是出于好玩,一方面也是想要化解这种严肃的话题,怕旁边有人听了去,的确不只是她一个人会说英语——对方就认真道:“这不是单纯基于你的英语,不,不是的,而是基于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你的认真,你的负责,美军或者说任何军队到了高层,都有官僚化的问题,我经历得多了,看人也看得仔细,我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要是你们的这些人都是这样,我们这些事肯定比现在推进得快。” 汤玉玮不响,毕竟对方等于在指责她的那些同事、上级都是脑满肠肥官僚主义的废物,她不好直接就此做出回复,哪怕实际上在她心里她也是这么想的。再者,枪打出头鸟的,现在以梅乐斯为首的美国人、国防部的那一群人都喜欢她,明面儿上如何吵,喜欢她却是统一的,戴老板也许也因为这一点儿而喜欢她——是为了迎合而喜欢还是真心的喜欢不得而知——那恨她的人肯定也多,她还是小心一点最好。 “可惜像你这样的人不多,我们想要的,是你这样的新中国人。” 男子强调了“新”,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地用脚踩灭。 “其实也不是没有。”她低声说,但是对方还是听见了。 “哦?在哪儿?”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了对方的诚实可靠以及与美方代表梅乐斯的关系的亲疏远近,然后认定了那份真诚和蒙大拿人的可靠。 也许,也许只有这个办法。她可以以这种办法。 “不少,哪里都有。只是,你也看得出来,”她回头看看,倒不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人,而是摆出一个演戏的姿态来,“我们这些地方,派系很复杂,比大学里的院系还多。我是真的希望你们来了能改变一下,你们建立的这个机构能够高于下面的派系,真正使得所有有用的人能聚合到一起。” 两人对视,对方点了点头。 山里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蝉鸣越来越响,天气越来越热,她和同事们从老房子里搜出几把蒲扇,不日也被美军借去两把。磋商虽紧,但大家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一块儿在檐下乘凉,有的人坐竹凳,有的人睡竹榻,她居中给双方做翻译,有时候只是站着,也不觉得累。有时美方人员也觉得老是自己躺着而盟军战友坐着不妥,起来要让,国防部的都说不用,还要汤玉玮翻译,说热。 美国人大吃一惊,这还热? 国防部说,往后天气越来越热,竹榻也热。然后叫汤玉玮翻译。汤玉玮如实翻译了,国防部的还在后面补了一句,说你们美国人,迟早也是要走的,现在好坐好躺的,以后也不一定好消受,“我们还是不要换了。再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 美国人问他说什么,她笑笑,没翻译。 又过了几日,双方都该走了,事情看上去是说定了,又好像没有完全说定。汤玉玮作为一个不该知道这么多、却因为身为翻译不得不知道这么多人,当局者不迷,相信早已谈好,无非各自回去获得最高指挥的同意罢了——若不同意,也就彻底黄了。戴笠知道自己不大受待见,于是有意安排手下宴请践行,众人都惧怕这苦差,戴笠遂指派她必须一道,幸好话传给梅乐斯,梅乐斯说不必,低调来,低调走,正好还有几句话要和戴先生讲。 汤玉玮正好在场,听了这话正准备就此告退、以为双方有什么机密要讲,只能留下梅乐斯自己的后来赶来的翻译。没想到梅乐斯张口就说,像缇娜汤这样的人才很难得,像这样的人才,希望戴先生帮我们多多发掘,希望在未来我们合作的事业中能够有尽量多这样的人才被吸纳进来。 情报不止是杀人,梅乐斯说,也不止是渗透、偷窃,“我们需要在各个方面通力合作,也就需要各个方面的人才,哪怕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特工,或者说传统意义上我们惯于去吸纳的人才。” 梅乐斯自己的翻译把话翻得不错,汤玉玮只是沉默,装作人在现场却诸事与她无关。戴笠沉默几秒,看了看她,对梅乐斯先说了一通迎合的官话才道,正是如此,我们现在队伍大了,这样的人才也许还有很多,我会着力去寻找的。 当晚,是戴笠先走。走之前特别叫她去说话。书房里,只有戴笠一个人坐着。她走进去,看见窗子开着,知道戴笠此时放松,不比在别处那般小心。 可她还是小心,所以进去了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 美国人喜欢你,国防部也喜欢你,戴笠说,你表现得也不错,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有你那样家世的人,也没几个愿意来干这个。 她不好回答,也就保持沉默。 戴笠似乎也在沉默中打量着她。 “往后,此事要是真的成了,我为正,他为副。但里面的事,还多,还麻烦着呢,尚不知道国防部那边要如何处理、想如何处理。你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也不是个骄矜自满的人。我希望你以后,永远记住,无论谁重用你,你是军统的人。” 她这时候抬起头来看着戴笠,刹那间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祖父母说的那首诗,“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提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56}”,想起很多与这首诗有关的教导,那时候觉得很多话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哪有那么难做到?长大了真正见识了各种诱惑,才知道“忠义”二字之难——遂对戴笠说:“属下谨记。属下永远不会忘记,在香港,是老板亲自批准我回上海的。” “你记得就好。”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戴笠的笑容,又觉得那是幻觉。 夜半时分,戴笠已经走了。她的事情按理也已经结束,只是要等美方都走了她才走。有的人见戴笠临行前还见她,就打趣她说,只怕一回上海,就会变成上校哟!对方地位比她高,她不好直接反驳过去,只好笑着说哪里哪里,“中校都不敢想了。”对方依旧笑着,不肯放过她,道:“那谁知道呢?只是你要是升了上校,德堂那边,怕是不好交待。”她不响,心里也没有想这件事。夜里躺在床上,甚至没有志得意满的心情,只是觉得有了信心,相信和美国一起,总可以打败日本。但除此以外,她还想着,要回上海了,还要去跟踪裴清璋吗?亦或者看今天的情势,她真的可以找个机会,和裴清璋说清楚了呢? 可是,又怎么说呢? 辗转反侧间,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了。 作者有话说: {53}现称冰淇淋 {54}文中美方人员说英语,但为理解方便,均写为汉语。 {55}梅乐斯(milton edward miles),美国海军中将,中华民国海军少将,亚利桑那州杰罗姆人,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领导美国海军在中国的情报工作,并在后来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担任领导职务。 {56}《车笠交》,载《古越谣歌》。是戴笠的名字之来历的一种揣测。 第二十三章 民国三十一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早。裴清璋一边这么觉得,一边也担心是自己的心的秋天来了。天数不会有错,天数是一切的基本,错的只能是人,人是不能对抗时代的轰轰车轮的。一去数月,她固然还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别说道路两旁的店铺与人早已和前几年不同、前几年又和十余年前不一样了,就说和汤玉玮一道在这条马路上逛来逛去的事,都已像前世一般。 都说人不会记得前世,只有前世的债与恩会像账一样记到今生来算,可她怎么还记得?冬去春来她也没有和汤玉玮相处多久,为何记得这样清楚?不想记得的事,珍贵却不得不放弃的事,何以和眼下重要且不得不面对的事享有一样的地位? 她知道那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么久没有消息,是自己弄丢了她。上海不大却也不小,弄丢一个人原来这样容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与际遇也一样,甚至更加不坚牢、不能指望,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也只有那些天然没有温度、更不会产生情感的东西。 她走到弄堂口,一路过来都没看见人,这时再左右看看,确定也没有,才放心的走进去,边走边把自己的提包抓紧。进去左手第三个门,黑漆漆的,她敲两下,听见哗啦哗啦下楼的脚步声。 第49章 脚步很快,像是赶着出来的,应该能换个好价格。 “来了?”开门的是个精瘦的男人,裴清璋每次都觉得此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要说是那种猥亵的目光也不是,对方似乎并不欣赏她的美貌——大概因为没有风情,她想——但又的确对自己有所图,这图谋她看不出来想不清楚,因此每每觉得在意。 “来了。”对方让开,她欠身进去,对方机警地关门,“今天多少?” “八百。” “你这时多时少,我不太好办,总要为你预备着。” 对方嘴上这么说,行动倒是很积极,麻利地掏钥匙开里屋门。裴清璋预备着他要这么说、预备着他半真半假的起疑,控制自己站在对方身后,将对方的动作看个仔细。 “我带了八百五,五十给你。用度总是说不好的。” “五十?”对方呵呵笑起来,“七十五。” 裴清璋也预备着这么一出,“六十五。剩下十五下次给你。” 对方打开了里屋门,整个人堵在门口,回头睨她一眼——眼中多白少黑,裴清璋又想起这样的面相会是什么人,悄悄攥紧了提包的带子。 “成交。” 她于是准备跟着对方进去,没想到对方走了一半又停下来,扭过头认真地对她说,“裴小姐,我想你是个晓事的人,应该明白,我对你,做得可是一等一的本分生意。” “我知道。”她说,一点语气都没有。 出来的时候她想着,也许还是要想办法再找个人。这家伙回头看自己那样子,大约就是书上说司马懿看曹操的那种样子吧?虽说对方是狼自己未必是羊——实际上也许比羊还不如——但老是找他,让他看出自己的收入啊职业啊等等情况来,也绝非好事。临时涨价他敢,谁知道还能做出什么来?他有渠道换金子,就绝非什么善类,最好还是换个人。 然而就算她有这个心,第一从何处开始找人她就无从下手。为了要问出个道来,她要花费多少“过路费”就说不好。她总觉得自己不善讲价,天性回避与人起冲突,在这到处举着刀子见人就宰一刀的世道,她总觉得自己是只缺乏自保能力、也不甚肥壮的猪,而周围都是绿眼睛的狼。 原先也许还可以依靠那些亲戚,然而现在连讲茶也吃过了,她是不敢再信任他们。别人就更不值得信任。自己摸索等于盲目,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原先自己也曾有一个人—— 不。她摇摇头,把包背好。 金价一天一变,币值一日一贬。也不知道薪资能发到几时。现在的女佣倒是个爽利人,镇日与她算哪天去换菜钱最划算,省是省了,可也挨不住形势变化。昨夜她与女佣算得累了,两人苦笑,她说:“开源节流,开源节流,如今这流就如堤坝管涌,处处翻花,根本打不住。还是要开源。” 女佣满头银发,除了瘦了点,可谓慈祥非常,此时揪着眉头笑道:“小姐,也不要太过操劳。如今就是生病,也不好看大夫。” 她点点头,说谢谢你,心里想着的却是别说大夫,就是抓药也不便,西药珍贵得如同金子,中药流通困难,一样涨价。生了病静养?不,只能扛着。 扛。 就跟郁秉坚一样。出了事就扛。 郁秉坚已经是第二次被抓进去了{57}。至少,是她知道的第二次。以前他们素未谋面的时候有没有被抓过,她不知道。只是从郁秉坚被抓后安排诸般事宜的熟练,她觉得郁秉坚恐怕被抓了不止一次。可是现在抓他的不止是巡捕房了,是汪政府,她实在不很放心。 即便郁秉坚这一次完全按照他说的那样、找了个名人把自己保了出来、还送来一张条子说明天要见她,她还是担心。 说起来,郁秉坚实在是个君子。自己进这行,算是识朱家骅的人却不识对方的心,总有受骗上当感。巫山作为她真正的上级指挥,却很难谋面,自己除了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是什么样子,别的竟然一无所知。真正和自己相处、教自己做事、让自己有能力从事这一行的,都是郁秉坚。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和郁秉坚的信任继续发展,两人从师徒关系发展出通家之好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郁秉坚从不把她当弟子看。 她也知道郁秉坚家道不易,如今为了电化厂的事更是承担了太多压力。被抓进去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家人怎么办?每次想到这种事情她都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能力太过有限,即便只是整个情报链条里的小小螺丝钉,也——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过了好几个路口,眼看到了从前常来的一家面包店。自从去年年底日本人打进租界,这些洋人更是逃的逃躲的躲,面包店早已关门,也没人来接手。 上一次她来,那时候还有汤玉玮…… 她转过身,面对着积满灰尘的橱窗,上面同样模糊尘封的是自己的倒影。 “清璋。”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她听见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低微仿佛畏惧出声就会打破一件珍宝,却又暗自带着一种期盼,一种仰慕,一种乞求靠近的渴望。 这声音她当然知道是谁,并为这念头几乎吓得愣住,不敢移动。 未几,数声脚步之后,汤玉玮的大半张脸出现在橱窗相对干净的那一侧。 她看见她小心的神色,听见她几乎是怯怯地说,“清璋,好久不见。” 这是她好久不见的汤玉玮吗?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汤玉玮。 汤玉玮从不是这样没有自信的,胆怯的,小心的。汤玉玮就是小心也是充满了掌控的谨慎,比如她来找自己的那一刻。 那一刻。 想起那一下捏肩与拉扯、想起汤玉玮放在背后没有拿出来的右手,她如梦初醒,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忘记了回答。 是啊,是汤玉玮。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尚且不知道自己的窘迫留在脸上的只是一脸呆滞、这呆滞又有多好笑,汤玉玮倒是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清璋,我有些事情找你,我们要不要——”说着还左右看看,“找个地方,坐下说?” 坐下说,说什么?说那天怎么回事,后来发生什么,往下怎么办,这段日子你都去了哪里,你不在时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为什么做了又为什么没做,说这些?要是说这些,自己怎么和她说?如今两个人的一切都搅在一起了,没有谎言,彼此就算不想坦诚也已经坦诚了,可就是因为这坦诚,她怎么说?她—— 时间也太巧了。 她脑海里忽然像闪电一样滑过这念头。太巧了,明天她就要去见郁秉坚。汤玉玮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也已经调查出来郁秉坚的存在?那现在自己要是和她去哪里坐着说,她会说出什么来?会不会是那些危险的事,让自己不得不选边的事? 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立刻转过了身,仓皇逃离,罔顾汤玉玮在后面轻轻地喊她,也没回头。 “清璋。”汤玉玮的确是这么喊的,她听见了。 第二天,她如约去了电化厂。只是到得很早,花费相当时间用她实在不外如是的技巧观察自己是否有被跟踪,确定没有,这才进厂去。在办公室里见到郁秉坚,她才笑起来,说见到他这一次没有受罪就能出来实在高兴,“幸好只是轻松地被放出来了。” 郁秉坚也笑,“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你这样说,我更担心了。” 郁秉坚摆摆手,“不必不必。我们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交给上天。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这只是第一步,汪政府来抓我,可能证明我已经被日本人盯上了。要是这样,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清璋,咱们的其他几个电台的情况怎么样?” 裴清璋从转移到什么地方、该地点是否安全,到人员培训和配备的情况,一一道来,“最后就是去安徽那档子事,按你说的,我们把人安排到绩溪那边去了,人物分开走,物本身都走了三趟不一样的路线。你被抓进去那周的周六就发报回来了,一切运转正常。” “人呢?人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就想笑,暗地里有一种邀功的小小冲动:“人是我亲自教的,也是个小姑娘,聪明可靠,就跟我一样。目前在绩溪伪装成了布店伙计,前面布店,后面染坊,现在看来一切平稳。” 郁秉坚想了想,笑起来,“很好很好。唉,我见了这么多人,经手这么多人,还是属你最有天赋啊,清璋。” “这你也要夸我。” “当然要夸,你学得又快,天资也高,现在还能教徒弟了,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样的话,你就少说两句吧。”她笑,感觉自己也难得如此放松,而刚才与见汤玉玮的事是一场噩梦,不需要说出来,“没有我,你也照样能做,无非就是费工——倒不费火!” 第50章 两人一起笑起来,笑罢郁秉坚说:“但还是那句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接下来还是要小心。你和绩溪那边,最好再开发一套新的沟通交流的方法,比如只有你们彼此之间懂的密语,这样最安全。毕竟现在两个点,中间隔了这么远,说不好会不会被人截获,我们要小心被破译。只要不被破译,他们就奈何我们不得。” 裴清璋点头,“好的,我教她的时候,已经留了这一手,过两日我再与她试一试,就一次就行。” 郁秉坚似乎想要问她到底是什么方法,而她那邀功的小小火苗也在蹿动了,可郁秉坚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着脸色说好,又问了许多其他的话。她一时觉得他奇怪,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话说回来,往日她也看不透别人在想什么,于她而言这是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 末了要走的时候,郁秉坚先是站起来送她,祝福嘱咐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叹了一口气,“后天——后天记得到咖啡馆来见我。” “后天?” “对,后天。”郁秉坚的神情毫无变化,堪称没有表情,“霞飞路,伟多利咖啡馆。下午一点。” 她眨眨眼,“好。” 裴清璋不知道郁秉坚有什么事,但也不方便问——不问是她从巫山那里学来的最重要的品质之一——午休前便请了个假,吃过饭就掐着点走过去。从公董局大楼到伟多利咖啡馆走路不算远,权作饭后消食。她以前去过这家店,虽然离她很近,却不曾关注过它。郁秉坚选在这个地方,有他自己的打算,但若单论安全,的确是蛮安全的。 12:55,她到了,猜想郁秉坚估计也到了,于是推开门进去。一进门,向右一看,果然看见了戴着帽子的郁秉坚。他坐在离侍应生的柜台最近的雅座里,面朝着她,对面的座位被柜台的柜子挡住。他向她轻轻挥挥手,招呼她过去。她一边走,一边向两侧打量,中午时分,几乎没人,就他们一桌,真是会选时候。 说起来郁秉坚为什么要在这里见自己呢?要是有事,昨天—— 快走到的时候,她看见被柜子挡住、背对着自己的位子上还有一个人,戴着饰有绶带和花朵的帽子,身穿一件漂亮的深色立领风衣,时髦得紧。倒看得出是女人,可是谁呢?巫山?巫山终于舍得以真面目见自己了?可是从巫山的声音来判断,恐怕并没有这样瘦,应该是胖大女人才是。就算不胖,也必然是肩脊厚实生活优渥的那一类人。这人不像。不像又能是谁? 她走过去不过数步,在脑海里思索此人是何人需要极快的检索速度,幸而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立时想起来——这样的脊背她见过,那颈项就算不露出来她也能描摹——这是汤玉玮啊。 怎么会是汤玉玮呢?!怎么可能?为什么? 她脑海里的种种猜测就像蘑菇撑起菌伞时孢子四散一样,向整个思想的四面八方喷射,一下子连该采信哪一个都想不了了。一颗石子道道波纹,撞在岸上一片破碎。 到了面前,郁秉坚站了起来,“清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军统局上海站的汤玉玮,汤小姐。” 汤玉玮也站了起来,取下了脸上的墨镜,对她伸出手,“裴小姐,你好。” 这世上,该来的总归要来。 郁秉坚很是积极地将两人彼此介绍。他先是对裴清璋说汤玉玮是军统上海站最年轻的中校,最近刚从后方回来,接到上级指示,为了组建“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来和我们一道合作。他还着重强调上级是最高指挥部,包括了军统的戴老板和中统的朱家骅,还有国防部的诸位要员,乃至美军的最高指挥官们。“按理说,是没有我们的事的,不,清璋,按理说,是没有中统、朱先生和巫山的事的,但是重庆那边,我毕竟是交通部的人,他们把我说出来了,不算越矩。要我也来协助。我呢,刚被抓过,再抛头露面恐怕连累大家,也分身乏术,所以准备派你。上面呢,朱先生也好,巫山也罢,都同意了。” 裴清璋看看他,又看看汤玉玮,汤玉玮没有看她。 郁秉坚又对汤玉玮介绍裴清璋,说她的能力,她的天赋。他一边说裴清璋就一边打量汤玉玮的表情,发现汤玉玮装作一副对她一无所知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听郁秉坚说话,不时点头,仿佛是郁秉坚的上级,正在听取汇报。 也是,她想,汤玉玮都是中校了呢。 末了,郁秉坚说完了,看看两人,道:“总之,我这里的工作,算是做完了。还是那句话,我已经是被盯上的人,要减少抛头露面,不然连带大家受罪。往下的事,就麻烦清璋你和汤小姐慢慢谈了。我先告辞。” 说罢,麻利地收好衣帽,走了。 郁秉坚走后,店里还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听针一般安静。两人对坐,各自婆娑着咖啡杯。裴清璋摸了摸杯耳就收回了手,汤玉玮则一直勾着把手,不肯松开。两人就这样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汤玉玮开口道:“昨天是我唐突了。我原计划今天见你,没想到昨天在路上竟然就遇见了。” 汤玉玮说得平静,就像在形容一片落叶与秋季平静的水面。 可裴清璋却说:“是没想到,还是故意埋伏我?”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好像为了那天的受惊要讨回公道似的。 汤玉玮笑了笑,“之前埋伏过,但这一次不是。” “之前?”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于是她坐了起来,看着汤玉玮道:“难道你还一直都设计我?” 因为直勾勾看着,自然没有看漏汤玉玮眼神低垂仿佛受伤的表情,“不,我之前——只是跟踪你。我不好意思去见你,知道你也不会见我,只好跟踪你。只是看看你,别的没做什么。” 汤玉玮并没看她,只是看着桌面。这副样子让她觉得恻然,让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可即便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还没有准备好,她需要翻箱倒柜把自己的那颗心找回来……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推荐我吗?”只能先把刚才的话头拎起来。 这下汤玉玮的眼睛抬起来了,亮晶晶的还是那么漂亮,“不,是我推荐的你,是我要求的,他可能觉得不好说,所以没说。是——”汤玉玮一直看着她,她的视线躲开了,于是汤玉玮也移开视线,“是我在那边,说,上海有这么一个你,应该被吸收进来。正好这个中美所需要人才,各个方面的都需要,光是我这样的,不懂密码,不会发电报,也不行。然后戴老板同意了,去接洽询问,我才知道郁先生的存在。” 原来又是这样,又是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切早就设计好了安排好了,自己已经被摆到了合适的位置才被敲醒,醒来就要干活——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已经一点儿也不想再做这些,我一点儿也不,可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你还要把我——” 她低下头看着桌面,摇着头。 一开始她的眼里只有桌面,未几,视野里出现了汤玉玮的双手,她看见汤玉玮想要握她的手,那双手那十指怯生生地往前伸,却最终没有伸过来,她只是听见汤玉玮在轻声的呼唤她的名字,清璋…… 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不敢?为什么还要解释?其实这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巫山也同意了,郁秉坚也没话说,朱家骅戴笠国防部郑介民美国人,是不是还有蒋中正罗斯福都同意了,她只不过是个执行,汤玉玮也一样,然而可是呢,汤玉玮依然没有强迫她,汤玉玮舍不得。 这个人依然是这样。依然是那个轻轻掰开自己手指让自己把紧握的茶杯放下的人。 她心中一缕温暖的感动一闪而逝。 “清璋,你看……不论我找不找你,你都要继续干这些事。所有的事,郁先生也和我说了,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 她不太喜欢汤玉玮这语气,于是说:“知道了,你就不害怕我会害你吗?” 她看着汤玉玮,汤玉玮苦笑起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害我,我们可以合作的。如果你是害怕有危险,那我们一起,难道不是更安全吗?或者,你真的要害我吗?” 她没说话,很久很久,时间就这样安静地消逝着,像是已经凝固,已经终结,已经停顿在无有好坏、不再发生、绝于残酷的这一个瞬间。 作者有话说: {57}与史实有出入。实际上郁秉坚被抓应该是1943年的事。 第二十四章 她和戴笠说话,也没有这样紧张。当然,和戴笠她不讨价还价,她很清楚戴笠给她个价码就是天恩荣宠了,本来就没有议价的资格。然而面对裴清璋,她怎么都想争取。 也许和裴清璋也没什么议价的资格,总是裴清璋给她什么、她就得接住什么,不能把裴清璋绑了,一则没用,二则舍不得,三则把裴清璋绑了,要挟谁去? 活像裴清璋是一块磁石,她是一块铁。 第51章 这样想想也有道理,不然怎么总是她挨捶打? 也就因为如此,那天在街面上看见裴清璋,她明知自己应该不要上前、不能打招呼、免得“打草惊蛇”,还是张了嘴迈了步。果然吓走了裴清璋不说,事后还怨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也不对,小也不对,当时上前也不对,站着不动也不对。两手该垂着,别让裴清璋觉得自己又带了武器;又或者两手应该放在小腹,像个服务生,显得诚恳些…… 总之幸好没有伸手,没有用手指去摸视线里裴清璋的背影。 她总会想着想着回到那一刻,那一刻她站在原地望着裴清璋远去,心里充满除了甜之外的一切滋味。为什么?可你又何必?我又何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办? 她想怎么办想了很久,仿佛事情不是公务、裴清璋没有义务配合一样。仿佛她这个下井的煤矿工人不要肩上的金丝雀来保护自己,倒要去保护金丝雀一样,奴隶的身老爷的心,折腾的只有自己。 昨天她花了数个小时来思考怎么和郁秉坚与裴清璋说。入狱前郁秉坚就已经接到了消息,一出来就用密码复信说好,人会带到,伟多利咖啡馆见。 她把复信烧了,一边烧一边想,既然已经和郁秉坚取得联系,别的也就不劳操心,只需要准备说辞。按理,郁秉坚自然不知道她们的关系。裴清璋藏得那样小心、那样在乎,郁秉坚理应一无所知。虽然不排除郁秉坚或他的上线知道的可能性,但那极低,如果发生也不用怕,她算是怀揣尚方宝剑来,对方就算知道也不能把她们怎么样。按照郁秉坚一无所知来想,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也装作一无所知。的确是她要裴清璋,但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的人有意邀功,反而把郁秉坚供出来了,说还有更好的,干脆一道引荐给汤小姐。 一条线,全卖光,大家都在争着讨好美国人。这是一。二,还可以是中统要与军统相争。三,还可以是中统对他们的反卧底,明目张胆,一箭三雕。 她就这样自然地走进众人的算计,自己仅有的那点算计,只是算计裴清璋罢了。 见到郁秉坚的时候,此人的文雅干净出于她的预料之外。郁秉坚说,他接到朱先生的指示,要他全力支持,他当然支持,这是抗日的事业也是胜利的保证,“就是不知道,汤小姐有没有指名要的人?” 汤玉玮一时吃不准中间她所不知道的众传话人有没有把裴清璋的名字明确带到,她回上海时也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回复。现在看郁秉坚的样子,虽然国民政府里面上斯文底下败类的人太多了,但她始终不想背后设计自己人,也不想参与别人设计自己的计谋,尤其是郁秉坚这样的。可为了保护裴清璋,自己最好还是继续一无所知,毕竟自己有后话更有后招,“我对无线电和密码学都只是一知半解,还要靠郁先生引荐。” 郁秉坚很是认真地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两眼一亮,“不瞒汤小姐说,从入狱前接到这消息,我就将手下的人挨个想了一遍,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一会儿就到,一定合适!” “不知道是什么人呢?” 郁秉坚果然介绍起裴清璋来。这熟悉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汤玉玮心中将将放下一块大石。郁秉坚说,裴清璋当时是被朱家骅拉进来的;郁秉坚说,裴清璋特别有天赋,一开始是做什么,后来是做什么,已经做了什么什么事;郁秉坚说,裴清璋可以算得上他最满意的弟子…… 她只是应着,想起自己要说的那些话,逐渐开始紧张。她现在才觉得自己非要去想郁秉坚是否知道自己点名要裴清璋是多么幼稚的念头,只要达成目的,不就好了?只要裴清璋不得不来见她—— 然后门开了,她看见郁秉坚在招手,心跳立刻跳上一百。 郁秉坚站起来的时候她也站起来了,用好大的力气很深的呼吸才快速收拾好表情,才转过身向裴清璋伸出手。 天知道她有多想又多害怕看裴清璋的表情。而这害怕与期待的交织一直持续,在郁秉坚给她们做介绍的时候逐渐攀升增强——郁秉坚对她的夸奖竟然让她产生了类似害羞的情绪,简直想要躲到桌子底下去——那时候她忍不住瞟了几眼裴清璋,发现裴清璋根本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桌面。 她不想看自己。哪怕是听到自己的好。又或者她不觉得那是好。 越是这么想越是紧张,越是忘记了自己想了一天的说辞。等到郁秉坚走了,她的说辞也彻底忘光了。然后她就说了刚才那一番话,一番现在想想也不好的话。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今裴清璋这一块土地还是寂然无声。 为什么沉默?刚才哪里说得更不对了吗?难道是因为“更安全”?是因为自己强迫她了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是“更安全”?也许裴清璋就是怀疑安全,毕竟本来这行就没有安全可言,毕竟她们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核实了彼此的身份,尴尬不堪,差一点刀兵相向。 “清璋,那天在剧院后台,找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是你,你知不知道是我呢?” 裴清璋依旧低头不语,不时闭上双眼。她无法判断,如同上台亮相台下却没有喝彩,台上的角儿只好自顾自把戏唱下去,“清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担心以后会像那天一样。但,在那天那样的情况下,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是谁,不知道彼此都在这里,才会出现那样的危险。现在我们不是了,现在——唉,如果,我们携手一道,不就再也不会刀兵相向、再也不会出那样的事情了?我们可以互相保护,一个人被两个人保护,肯定更加安全。或者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你。” 裴清璋依然没说话。她的双手也依然放在桌面上,像是坦白的内心的象征,并且随着裴清璋的沉默的继续,渐渐回缩,渐渐枯萎,渐渐失去了全部向前伸展的劲头与意愿。 她觉得这时光真是漫长,长得让人气馁,眼神望向窗外,语气也变得自怜起来:“这半年多你过得怎么样?我在那边,一个乡下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发现乡下日子也好,回归自然,静谧,数星星和萤火虫,整个大上海我都不怀念,灯红酒绿,好彩牌和人头马,君士但丁和电车,我什么都不怀念,除了……除了总是想到你。” 她看着裴清璋,恰好遇见裴清璋也抬起头看着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喜上眉梢,也就避免不了看见裴清璋眼神里那种躲闪和犹豫、由此感到一阵失落。 “清璋,我……我也想了很多,也明白你的担忧,我知道你害怕的危险是什么,你所能想的一切我应该都想过了,如果还有我没想过的,我希望你告诉我,我来考虑,我们把它都考虑到。但是——但是那些我想过的,我想告诉你,它们现在都没有了,不存在了,我们可以携手一道了,我们是知道了彼此的身份,这样身份不碍着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合作的,合作可以使得我们更安全……” 她的手指蜷曲起来。 “我也想过……在这个时代,自己个人的种种——想法、情感,到底要不要紧,我也曾以为自己的私人的福祉和民族大义是不能两全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想、现在我觉得我可以。” 裴清璋没有看她。 “知道了你那么多事,却对你瞒着,也不好,是吧?其实我当时从美国回来,就是回来抗日的。我在纽约就认识了人,教我习武的师傅。师傅把我介绍回到香港,我就加入了军统。我回来的一切目的,都是想要,抗击日寇、保护同胞,你也是我的同胞,所以我可以保护你,这和我的一切想法一切理想都不违背……” 她看一眼对面的裴清璋,只看见裴清璋光洁的额头。 “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兰亭集序》,喜欢书圣写的那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其实人生也就这么回事,一下子就过了。百年后我也早死了,只想活着的时候多做有益的事情——” 她只顾着无穷无尽地抒发自己的感慨,仿佛要在裴清璋宣布自己的极刑判决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完,谁知道这“早死了”三个字触动了裴清璋、一下子伸出手来握着她的双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愣在那里,“清璋……” 四目相对,裴清璋的眼神变成紧张惊惶,“我没什么,我没什么想法,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么多,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我没什么意见。” “好,好的。”她说,像是突然被赦免的死囚,一下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后,裴清璋像是为了化解尴尬似地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她从裴清璋的表情就看出咖啡凉透了,立刻呼叫服务生再上一杯热的。等到热的上来,裴清璋喝一口,才问道:“往下……我要做些什么?” 她这时候终于可以放下另一块石头、对自己笑一笑了。 “往下,要做的还多。我们慢慢来。” 第52章 慢慢来。 事后回忆,那天是她的幸运日。最重要的当然是裴清璋答应了她,哪怕一时她还不知道使得裴清璋放下疑虑答应自己的最终原因是什么;另一方面,当天她们在咖啡馆说了那么多,一直都没有客人来,算是难得的安全。她们说了如今几个电台的下落——因为郁秉坚要求裴清璋完全配合,对汤玉玮知无不言——各个电台沟通的方向以及主要的使用频率。她听裴清璋的描述,总觉得有疏漏之处,尤其是日后这些电台如果活跃起来、要裴清璋参加东南沿海的情报收集,恐怕不太妥当,加之咖啡馆的客人终于渐渐多起来,她遂提议,去她家说。 那是裴清璋第一次去她家,像一切所有的好事的开端一样,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因为裴清璋当时只是看了看她,眼睛闪过一丝犹豫之后就自己说服了自己,和她一道回去了。 回去的路不长,但这是她们在了解了彼此的真实身份之后第一次走在一起。一开始,她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裴清璋,磁石重新吸引了铁块。裴清璋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观察着她,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才发现裴清璋的姿势有些僵硬——也许还在害怕并克制自己的害怕吧?想到这里,她没有继续靠近,停在两人的中线上,甚至渐渐地往回靠,想要把自己推回去。 这样做需要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气都呼出了力量。 就像生了一场重病,想要恢复到原来,需要走很长的路。 那就走吧,我不害怕,我愿意走,多远都愿意。 哪怕不知道最后我会走到哪里。 至少明白现在应该追随着谁走。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左边的裴清璋。街道上没什么人,开张的店铺也不多,法租界都如此冷清——日本人简直跟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路上也没什么车,其实她可以不用把裴清璋保护在里面,光天化日,裴清璋不过一个有天分却还没有重要作用的情报人员,没几个人知道,谁来杀她?还不如说有人要来杀自己。 但是她会这样做,她不自觉地就会。 想想以后,裴清璋会做许多重要的事,会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与才能成为信息流转的中枢,那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情报人员了,她将是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人之一。而自己,自己将不惜代价保护她,时时刻刻保护她,哪怕—— 哪怕没有人要求自己这样做。 但是这样不好吗?这样再好不过了,这样她就轻易地把自己的私心“寓居”于大事业的大目的之中,可谓实现了“忠孝两全”。 她又看一眼裴清璋。这下似乎被裴清璋发现了。 那时候的裴清璋看起来还会是这样子,是这样子最好。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珍贵,只有自己最清楚。 走着走着,枕流公寓近在眼前。她打开包,翻找钥匙,带着裴清璋走进大门,进入电梯,一切行云流水,两人一句话不说。她心里却想着,自己之前在纽约,别无自己的公寓,住女友家,总没有主人的意识,倒像寄人篱下的小妾,因为先有爱情,后有住处,仿佛是被收留的,而不是主动占据、创造的,说哪里不满也谈不上,说多满意,也同样谈不上。 现在倒是先已了有住处,却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情感,原来自己主动创造、率先占据,也不见得就能带来快乐。人生在世,哪怕如自己这样给自己找了一个巨大的任务,也不免为得不到的种种不足而驱动,四方奔走,最后形成自己的人生。 人活着就是求不足,与自己的不足之心斗争。当年师傅这么说。 5楼到了,钥匙开门,她领着裴清璋走进自己区区两室的小公寓——说是区区,也不过是在这枕流公寓里算最小,卧室里的壁炉,厨房的烤箱,檀木的地板,哪个不是豪华的?“坐,随便坐,随便看。我先烧水泡茶。”说罢就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走进厨房去。 等她端着两杯红茶从备餐室出来,看见的是裴清璋站在窗边的背影。那一下子,她感觉自己的心瞬间被温暖的热流所充满,从头到脚通畅自然,即柔软得可以怜悯一只蚂蚁,又刚强得无坚不摧。这样的感觉如此珍贵,仿佛在一个瞬间成为了一个特别完整的成年人,业已拥有了完整的人生。 也许是民族的苦难与战争似乎成就了她,给了她原先踏破铁鞋也不能找到的东西,她仿佛站在高楼之巅这样想着,于是也想到怎么下去的问题——世上事都是盛极而衰的,民族的苦难与战争给了她好,会不会也摧毁她呢? 裴清璋转了过来,她什么都不再想,“来,喝茶。” “想不到你住的地方竟然这样漂亮。” 她笑,“再高也不能了。不然,出点什么事,我也下不去。” 裴清璋愣了愣,转瞬便明白过来,“你……” “嗯?” 过了一段日子之后她才知道裴清璋当时想说的是“注意安全”,但当时裴清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她开始说正事吧。 “好。” 从那个下午开始,早于正式文件的签署,她们两个人就正式成为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成员。她是派驻其中的军统中校,不参与后方训练班的合作,身在前线负责架设一切必要网络并协调各方关系,而裴清璋只是以普通公民身份进入中美所体系工作,不说中统那边身份,也没有授予任何军衔职位,照领薪资{58}。她隶属于情报组、参加气象组的工作,最重要还是在秘密行动组,而裴清璋则只属于前两个组。这么安排的时候,实际上这几个组都还不能说是完全“存在”,种种准备,就需要她们来做。 这对于汤玉玮来说等于忙前忙后,对于裴清璋而言则相对简单,她要做的,仅仅是更加了解气象、然后弄懂何为气象情报,与各地逐步出现的电台联络,然后继续深入学习密码学。为此,汤玉玮给她找来了一大堆书,她就从所谓adfgvx密码开始从头学,什么猪圈密码,维吉尼亚密码,加密的旋转纸筒——一下子一个秋天就过去了。到了冬天,她已经开始和汤玉玮商量着在市面上选择一本好买常见不易使人起疑的书,作为密码本。这套密码不用于情报传递,只用于核实是否安全。对于占领区,必须得是日本人允许出版的书,对于后方,必须是后方愿意看能够看的书,这些书还必须字多而通俗,谁家都可以有、甚至是必须有。 汤玉玮说老黄历,裴清璋笑她,历书现在各地散印,难以统一。“就算拿以前的,老是不扔也可疑。你啊,怎么到这儿反而脑子不灵光了呢?” 说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多少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会打趣汤玉玮了。毕竟这段日子里,连顶着危险去发报都不觉得多么紧张,难道是因为汤玉玮陪着自己吗?不,不止,也许还因为自己意外地发现研究密码的世界原来是这么博大而有趣,还有那么多手段,而找一种方言让别人解不开自己的谜语是如此机巧而快乐:她的黄历上除了忌被日本人和76号发现之外几乎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甚至连母亲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说亲都显得不那么可恶了。对于母亲反复提到她已经二十八岁再不找就晚了、这个谁那个谁又是如何如何优秀的没完没了分章分段的话,她只是敷衍地搪塞。真到了不得不见的时候,幸运地总有事情出现打扰了本来的安排,要么是公董局的事,要么是别的亲戚朋友的事,总之过了半年,竟然一个相亲对象都没见到。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幸运了、以至于怀疑往下会出现什么糟糕的事情。 每当她这么说,汤玉玮就会安慰她,哪有,怎么会,好着呢,别瞎说。她也乐于相信汤玉玮没什么根据的说辞。两人现在一道出去,两人之间不再有紧张,大约无有隐藏坦诚相对的关系就是这样。现在两个人可以一道去接头一道去盯梢,按理何须两个人?但汤玉玮始终要陪着她,她拗不过,交换条件就是她也要跟着汤玉玮。 她忘不了那一刻汤玉玮的表情,像冰雪消融。 她享受汤玉玮的那种注视,有时候甚至故意转过身去对视、问汤玉玮在看什么、听汤玉玮说一句“没看什么”或者“看看你”,然后再视自己心情决定是否要再接着问一句“看我干什么”,再等待汤玉玮的回答。 等待汤玉玮可能每次都不一样的回答,或者单纯就是一句“看你好看”。 好看吗?好看。 没内容但是值得享受的回答。 享受着享受着,她也会想,自己对汤玉玮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她们现在又算什么呢? 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至少,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想。她已经知道这可能是爱,只是还不想…… 算了,暂时,不要想。美好的时光,往往不会太长。 作者有话说: {58}此处假定中美所有一定补贴。实际上没有看到相关材料。请方家指正。 第二十五章 第53章 丁雅立没站在窗前,反而站在自家的电话旁,抱着双臂,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首先,盘算自己有没有打的必要?答案是有,不但有而且没有别的手段,是必须打。其次,就该盘算打这个电话安全不安全。一个电话打出去,从盛东声的住所,打到76号万小鹰的办公室,当然可能是有害的,暗处不知名的某些人出于监视盛东声的目的,有可能监听她的每一个电话,这样一打,等于一下子害了盛东声和万小鹰两个人。盛东声也就罢了,自己也并不在乎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个自己该在乎的人,自己在乎的是万小鹰…… 或者,到底会不会被监听?如果会,谁监听她?从哪里监听?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甩甩头,知道自己想也无用,想不出来,简直像是当年心血来潮想学做饭,面对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手足无措,就是黑里摸黑都不敢伸手,还猜什么猜? 其实这件事,就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不,不能让日本人知道,知道了就不好了,知道了有可能会全完蛋。 幸好这时候是女佣唤了她一声,问她晚上吃什么,她才想起来其实还有别的办法,“李妈,你来。” 她写了个条子,请万小鹰晚上过来一趟。到时候面聊就是。然后让李妈去送。平日里,条子看上去不如打个电话可靠,有时候也怕仆人被人套出话来,说她们投机倒把挣了多少钱,有害盛东声本就不好说的“官声”。现在既然不想去在乎了,李妈也是熟门熟路的人,去给万小鹰送个条子,倒比打电话安全。 以前也送过,不至于送不进去。她一边目送李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一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没问题的,等她来了就这么和她说,这么…… 哎呀,她眉头一皱,心里骂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计万小鹰会不会答应。于是为了使得万小鹰答应帮这个忙,她立刻转身去厨房,安排专事采买的张妈去买东西,置办一桌。张妈听完,笑了,说太太,是不是万小姐要来?合着都已经知道她如此积极主动地大张旗鼓都是为了万小鹰。她也觉得自己好笑。刚布置完,张妈出门去,她走回客厅,思考着自己怎么说,电话就响了,是万小鹰——这李妈一准时叫了个黄包车去的——“喂?” “请我吃饭?”那边万小鹰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笑。 “是啊。”她却要努力掩藏自己的紧张,毕竟从这一刻起,她就得对精明的万小鹰撒谎。 “好啊。什么好事?” “来了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 那边还是笑着。 说不是什么大事,她的说辞的确不是。等到第二天的此时此刻,两人坐在车上,她还是紧张,只能依靠望着外面的道路与行人来缓解压力,心里的那双眼睛,却还是止不住地向左边的万小鹰观察着。 她…… “好久不来,没想到虹口这边已经是这样了。”她转过身,看见万小鹰也看着窗外,用左手撑着下巴。 “是吗?你以前经常过来?” “嗯——也不能说经常吧,不过总有些事情,非到华界办不可。” “那——我可算是找对人了。” “是啊,你可太会找人了。”万小鹰转过来对她笑笑,“哦哟,这就快到了。” 两人一起往前看,日军的检查站近在眼前。 她还想对万小鹰说点什么,万小鹰却拍了拍她的手便准备下车,“没事,交给我吧。” 她看着万小鹰下车,看着她走向日军,和日本人用不卑不亢地语气说了一会儿话,还出示了她的什么证件,前后不过三四分钟,便回到了车上,“走吧。” 她看着万小鹰笑笑,努力把自己的笑容弄得不那么世故、能够更加真诚,“我是真没想到——真是找对人了,叫我怎么谢谢你呢……” “谢我?你不用谢我,你平日里帮我得还不够多吗?”万小鹰笑,“丁姐姐,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她觉得羞愧,不是因为要万小鹰帮忙,而是自己实在没有万小鹰笑得真诚,而是自己即便不怀任何恶意也是在撒谎。 车往前开,一直到离东海大戏院{59}不远处的地方停下。“好了,我下去就行了,你留在车上等着就行。”说完就下车,径自走到后备箱去。 “我等着?”万小鹰的视线不曾离开她,“那我就等着吧——” 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她将要打开后备箱的时候,下起了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越是这样就越麻烦。她不好叫万小鹰帮忙,司机早就按照惯例望风去了,为今之计,只能是立刻让里面的人出来拿东西,“你稍微等我一下啊。”说罢立刻往会堂门口走。 然而任她敲门,对方就是不应。雨越来越大,着急中她一回头,这才发现,万小鹰出于好意,打开了后备箱,大概是想找伞,没想到—— 不,不能让她看见。让她看见这细小的谎言就被揭穿了。毕竟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万小鹰到底是什么人,是否一定能支持自己,能接受这种事—— 她与日本人那样熟稔,难保不会配合日本人! 她的借口是到虹口来看自家的租出去的房子,还给相熟的租客带了点普通的旧衣服。现在万小鹰打开了后备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明明是食物药品和钱财,她那谎话就实在说不通了。 万小鹰站在后备箱前,箱盖遮住了她的脸,丁雅立看不见她的表情,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回去,停在门口,张口结舌。 末了,是万小鹰提起东西,腋下夹着伞,快步向她走过来。到她面前,将较轻的那一包药品和钱望她手里一塞、再顺势撑开伞,对她说到:“早知你要做这样的好事,告诉我就行。结果今天叫我空手来,你说,这可怎么好?” 幸好正当她愣在那里的时候,戏院的门开了,那蓄发蓬乱带着小帽形销骨立的拉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万小鹰,眼神闪过犹疑。 “走吧。”万小鹰说。 倒是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万小鹰进去了。 那天万小鹰再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东西散发给那些饿病可怜的犹太难民。两人都不会说人家的语言,有时候交流只能打手势。忙着忙着,她转身看见万小鹰正在抱着一个犹太孩童逗孩子笑。 孩子笑着,她也笑着,丁雅立也笑了。 穿过检查站从虹口回去的时候,万小鹰也很自然地下车,和日军士兵对话。丁雅立看见她和日军军官说不上两句,对方就笑了起来,拜拜手让她们过去了。回到车上,她问万小鹰,刚才和日本人说什么了,“看他们怪开心的。” “开心?这些日本军官,其实没什么文化,不过叫我听出来他老家是仙台的,说了几句仙台乡音,他就高兴得不得了。都是些乡下孩子罢了,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丁雅立看着她,既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熟悉。 从始至终,好像万小鹰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万小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个界限似乎一直不甚清晰,甚至始终在变动。更重要的是,万小鹰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她始终看不透,也确定不了。好像什么都愿意,却又一直担心有一个不愿意在后面等着,而且一旦触碰到了这个不愿意,也许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万小鹰是为了什么而愿意或不愿意。一个人为了什么就证明了这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想要确定万小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安不安全。 今天她也许是幸运的,因为她多多少确认了万小鹰的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可她能多好呢?她不知道。 以及——有时候她也不免去想这一点——自己希望她有多好?哪怕只想几个瞬间,然后觉得自己念头可笑就不再想了。时间短暂,也来不及发现,在这样一件自己丝毫不能做主的事情上,她竟然有了期待。 这不是她。 盛东声四处去嫖的事情,丁雅立知道之后,从未和盛东声说过。他也不察,照旧生活,有时说谎,也乐见妻子不追问。丁雅立从心底憎恨他这样做,甚至安慰自己幸好不曾有多少感情,现在毁坏到底,也不觉得可惜。他出去嫖,也不再碰她,结婚四年彼此终于都觉得舒服,简直再好不过。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她想,夫妻、婚姻,也无非是一种合伙过日子,能合伙不就够了?合伙不就是为了抵抗那些不测风云、旦夕祸福?不过远在那些不测风云来之前,盛东声就开始折腾别的事情了。 是那天晚上,盛东声难得在家吃饭,吃完了对她说,自己在法租界看上一套房子,明日请她再去看看,把细节商量好了,就买下来,“我不便出面。” 他真不便?她也不去想了,就当他不便吧,“怎么忽然想起来买房子?” “我想造个小会馆。就像日本人说的那什么,料——料亭!”他放下筷子,擦擦嘴,身体倾过来,“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咱们家的收益,我们弄个会馆,作为宪兵队啊梅机关啊、他们的聚会地点,这样一来,想要见日本人,各界人士都可以到我们这地方来,又安全,又保密,又好吃……” 第54章 他说着,那娘胎里应该带来的经商头脑此时倒发挥了作用,她听着,心口一阵恶心,只觉得晚餐都要呕出来。 然而更恶心的还在后面,等她第二天到了地方,才发现盛东声又坑了她一次——那真的仅仅是他“看上”而已,人家不但没有答应卖给他们,甚至根本没有想要卖,而他派人来关说了数次,对方都是严词拒绝,现在她来,他低劣的盘算仅仅是,打个掩护,骗人家是卖给她而不是他。 利用自己的妻子,还要隐去二人的夫妻关系,丁雅立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心里的愤怒反感就像一不小心吃多了湖南辣椒产生的烧心一样炽盛。 烧心尚且有药可吃,她的愤怒却无法阻止,她既不能去报复盛东声、这等于玉石俱焚,也不能彻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她第一次没和人家谈拢、回家告诉盛东声之后,就听见盛东声说钱都预备好了,要参股的人非常之多,家族的名声、世交的关系全部都押上去了,她不得不做。 “而且,我跟你说,我还请了万小鹰过来。”盛东声说,她猛转头,看见的是他一张因为兴奋而显得扭曲的脸,“她也加入,还愿意来帮我们搞一点——特殊的设备。到时候都用得上。这不是更加安全?以后——以后万一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风险,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个地方,往重庆去啊!所以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谈下来……” 面上让自家手下的产业变成谋划侵华卖国之事的场所,底下还随时准备把来此消费、信任他们的顾客出卖,两头讨好简直稳赚不亏。她知道盛东声说得都有道理,但她觉得人不该这样活。她既不愿意看到强买强卖——她知道自己也谈不下来这档子事可能最后还要盛东声利用权柄强压——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种投敌叛国事情里越陷越深,她嫁了一个汉奸——哪怕嫁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是——当汉奸老婆、利用汉奸的地位牟利,已经够可恶的了,现在还要掺合进去!昔日王导因为不知情,才导致周顗被杀{60},现在她明明知情,这样的事情还要做? 于是,在过了一阵她终于把房主“送走”、把房子装修一新、等着万小鹰来安装那些作为退路所必须的设备的时候,她看见万小鹰走进来,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 万小鹰拎着东西走进来时,那么平静认真,全不像往日那般玩世不恭。就好像那近乎极端的浪荡只是对于才能的掩饰。万小鹰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她知不知道盛东声的打算呢?按理,那天从华界回来,在车上万小鹰竟然能说那样的话,应该也不是完全地、从身体发肤到本心灵魂都投靠日本人的人;在虹口万小鹰是那样帮助自己,按她的身份她大可以纵容这些犹太难民饿死才对:那现在,现在她为什么来做这件事?她为什么要帮助盛东声建立这样一个会所?是她也图这样一条退路,还是她玩世不恭,还是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做? 她已经不去想万一万小鹰不知道人却来了就等于万小鹰有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日本人的危险性,此时此刻她站在万小鹰背后看着这苗条漂亮、机灵聪颖的姑娘在夹层隔间里麻利地架设她完全不知为何物的一堆设备,已经把这身影看作了投敌卖国的象征。 “是谁让你来的?”她问,口气简直是她长这么大最不善的一次。 在万小鹰看来,这是件好事。她起初不知道,盛东声也没有告诉她,反而是告诉了李士群和唐惠民。这二人知道了,就安排她来,不知道是看她专业,还是考虑她得到的日本人和他们自己的双方的信任。这样也好,她自己来,就等于在一开始就伸入了触角,远比往后再来找丁雅立好。 她今天带着简单设备,进来就找丁雅立,由丁雅立带着,驱散了工人,在不小的公馆硬改出来的好几个隔间里干活,务必今天干完。她一进来就已经看好了通道,准备弄完了就和丁雅立建议如何留出通道和暗道——但是如何和丁雅立说留一个只有她们知道的暗道呢?——未及想好说辞,丁雅立就发问了。 怪道呢,她一进来就看见丁雅立的脸色十分不好看,正想是为什么,现在不用想了。 “还能有谁,李主任,唐副主任。”她说。想再探探口风。 “你——”她背对着丁雅立,现在简直感受到一股火气往自己背上喷,丁雅立语气里的愤怒、埋怨、不甘都漫出来了,像火山口一样,“为什么你要来做这些事?” 她明白丁雅立的意思,知道不是明知故问,知道这是一种基于对她的了解而产生的埋怨。如果丁雅立根本不知道她脱去外皮会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会问这个问题。 丁雅立了解自己,她心中一时感到一阵温暖。哪怕只了解了很有限的一部分。 而且是自己不说。自己不能说。但自己想吗? 想不想也不那么重要。就像当初,她怜悯丁雅立,怜不怜悯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就是上边的事,宪兵队、梅机关、特工总部的事,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说罢了。”她说,一边钉钉子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丁雅立,看见对方是一脸严肃,更变出笑颜道,“要知道世上许多头面人物,得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才能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是来帮忙打个障眼法,顺便瞧一瞧。” 她知道这话说得过于玩世不恭,可是在诸多可以用的说法里,她只能使用这一个。别的说法里有恐吓,有威胁,有隔山打牛,有利诱,但她都舍不得使用,不愿意使用。一切具有攻击性的手段她都放弃了,她只愿意使用这一个。 就让你继续觉得我是这样一个—— “我现在才知道,你也愿意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在这里面听到了前所未的怒气,哪怕丁雅立的声调不曾变高,语速不曾变快,言语不过轻微的夹枪带棒,可称得上没什么威胁的愤慨。也许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了?如果这就是丁雅立的极限,她应该不要害怕、不用紧张、不用起任何内心的波澜才对,这连个上海滩的地痞都不如。可是她却像受了伤、被人戳中了脚后跟的什么希腊神子一样,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如何接话,才能拯救自己于此窘境。 是啊,丁雅立的指责有什么错呢?站在丁雅立的立场上看见的就是这样,事实也的确如此,她不但愿意做,而且一直在做,一直做的无论好坏多少都是见不得人——只是不同的人——的事情。她的世界里,有时候好变作了坏,坏又实际上是好。她一向可以做到到穿梭自如、圆融自洽的,现在被丁雅立一说,竟然霎时不能了。 丁雅立简直是拿着一根长矛,对准她盔甲的缝隙刺了下去,精准非常。 “原来你那天与我去——到底还是为了我!为了和我套近乎!为了——而不是真的心有慈善!真的可怜那些人!你、你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可怜!” 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即便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面对着黑色的墙面,眼前也能清晰浮现丁雅立几乎暴跳如雷的样子。 我不可怜我的同胞吗?我不是真的有心慈善吗?如果规则可以很明确很清晰,一刀切到底,也许我真的不可怜,也许我做得真的算不上慈善,我甚至有时候说不清楚我做的事情的善恶,如果有一个天秤,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平衡,因为我很难说清楚每一次的善恶是否对等—— 那天去我的确是为了你。但这能说是我一定为了拉拢你和你套近乎吗?也许不是,也许我只是…… 不,她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别想这些,别想自己的情绪,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有现实,只有大把的实际情况,冰冷严酷的事实,不能让丁雅立现在就产生什么别的想法,必须让丁雅立信任自己,不论自己怎么想,她必须这样想。而现在她怀疑了,自己别无出路,只能提前实行计划。 以前实施计划的时候她从不犹豫,今天却在黑墙面前闭上了眼,重新打一遍腹稿。接着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向丁雅立,不管丁雅立是什么反应,拉着对方走进刚才布置好的狭小隔间,“你看,这是设备,这是开关,这是钥匙。”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等我弄完了,我教你一遍最简单也最安全的使用方法,钥匙我都给你一份。你留着,等到有用的那天,你会用得上的。” 她看着丁雅立,眼神保持平静,而丁雅立的眼里除了迷惑就是恼怒,好像她的这一点点出让使用权的信任并没有任何价值,她想得还是太好了。把事情想得太好了,把自己在丁雅立心中的地位也想得太好了。 可她也不能真的辩解什么。真的吗? “我用这个干什么?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我被你们拖下这趟浑水已经够脏的了,难道还要给你们看家给你们当看门狗?!我要这个,我还不如去——”丁雅立挣扎,想把自己的手腕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她抓得不紧,丁雅立挣脱得就很容易,按理挣脱得这么容易应该骂人没那么大火气,谁知道丁雅立照旧骂得很激烈,甚至越来越来劲儿。她呢,觉得自己好笑,因为那句“我又不卖国,不当汉奸”反反复复扎在心头,鲜血淋漓。 第55章 卖国贼,她是。只不是大汉奸,是小汉奸罢了。活着的人只要不知情,都会这样说她吧?她唯一能希望的是,死了的人能够明白她的心。死了的赵天麟校长会明白她的,死了的人不再需要什么解释,也无法向他们隐瞒。 原先她以为只要这些人明白她就可以了。现在心里滴滴答答的心酸让她明白,不知不觉间,这个名单上多了一个丁雅立的名字。为什么多出来她无法解释,她只想解释她自己。 我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不,我不能说。 “丁雅立。”她说,对自己的声音还算满意,因为这声音足够平静,足够严肃,“世上很多事情——不是单纯看上去的这样,有很多的斗争是你所看不见的,也有很多事情你可以做。你不相信我,不理解我不知道我,这没问题。我只希望,在你能的时候,你还能伸出援手,就像那天那样。” 再多的话也不能说了。再多说,就不安全了。她不安全,她所爱的那些人不安全,丁雅立也不安全。 于是她说完,麻利地把最后两根线接上,快速地收拾了东西,把门锁了——按约定她要过几天才来测试——然后转身下楼去,把迷惑的丁雅立留在原地。 走到大门的时候,她站在门框处,下半身沐浴在阳光之中。难得冬天有这样温暖的阳光,她应该觉得幸运然后感到快乐不是吗?可她只是觉得伤感,层层叠叠的秋叶一般落满心底的伤感。 从她选择来到上海的那天起她就应该认命的,在她的任务完成之前,她永远做不了阳光下的人。她像是蝙蝠,应该永远栖身黑暗。 今日的一切累积,都是为了那未来的光明,对吧?她希望自己能活着等来那一天。 不,不该这样悲观,我只是被今天的意外影响了情绪。 可这又算什么意外呢,为什么—— “小鹰!” 她正迈步彻底走入阳光里,没想到丁雅立从后面追了出来,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我会的,刚才、我很……” 丁雅立半天整理不出一句话来。而万小鹰没有回头看她,生怕自己多看两眼就要落泪——按理不该这样啊——只是转过身来对丁雅立点头,拍了拍丁雅立拉着自己的右手手背,然后就要走。 丁雅立果然松开了手。 那就松开吧,我到这里来,踏上这条路,本来就准备好了孤身一人。 突然间,丁雅立又追了上来,她听到脚步声也停下来,背对着丁雅立,听见对方说,“有机会的时候,你记得一定要告诉我。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她站在那里背对她的时间那样长。在记忆中,她转过身看她的时间也一样长,虽然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之所以觉得长,是因为那是一个重要的开始,从那天起,她的生命轨道上就增加了一辆列车。 作者有话说: {59}欧洲犹太难民在上海建立的会堂。民国29年的逾越节,自由派教徒租赁东海大戏院(今海门路144号东海电影院)作为会堂,举行了第一次自由派的宗教仪式,并聘请西伯尔斯坦博士为拉比。 {60}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典出。 第二十六章 上海的天空原来是这样的,汤玉玮想,从高处看,别有一番风景。可惜这样的风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而她这一次不但见到了,甚至摸到了,甚至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 42年的下半年,她做了很多事。她没当上副组长,本来让她当,她说自己本来就在前线,要是为了当副组长就跑到后方去,未免有些失职——没说出口的是,为了点点官位就抛弃理想实在令人不齿——她还是宁愿留在前线工作。这样的选择当然得到上级嘉奖,也招来别人的白眼,说她什么便宜都想占。她虽然觉得有点不平,但什么都没说,觉得自己的清白不需要也不能用来说。抢购和转运物资,不曾自肥;传递消息和器材,不曾迟疑和截留;招纳贤才,不搞派系:她认为这是她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应该具备的品德。不能因为有一些人烂了,就把标准整体性的降低,然后把自己捧得很高,这和那些烂泥有什么区别?那岂不成了人家逐利,她沽名钓誉,如此罢了。 她只是想做实事,做了就很好。 秋天的时候她和裴清璋还有裴母过了一个中秋,面上是庆祝中秋,还备齐虾蟹,说什么她当记者挣了一笔相当不菲的稿费,实际上也是庆祝上海地区中美所的相关设备与人员全部准备齐全,以裴清璋为转接中心的东南沿海气象情报网络也已经正式开始运转——两个人的准备工作都已经成功做完,到了正式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心情好,甚至是志得意满,从中途岛海战的胜利开始她就觉得虽然战况吃紧但一定会胜利——也就是因为这一场胜利,日本人换了好几个密码本,她们现在就要偷其一——裴清璋据此笑她,说她和戴笠一样{61}。她说像他那样想不好吗? 半年多来,她和裴清璋的关系也进步了。她的想法越来越明确,却不知道裴清璋怎样想。她们照旧一样出去玩乐,有的时候是真玩乐,有的时候是借玩乐之名做事,但总之是同进同出,让她非常享受——好像所求不过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以什么形式什么名义、在什么年代什么世道,都不要紧。她送裴清璋礼物,裴清璋总说不要破费,甚至会严肃地嗔怪她,说把钱省下攒起来不好吗?每到这种时候她就说,攒起来,也要贬值,还不如变成礼物给你,“谁知道以后需要的时候,不是这礼物值钱呢?” 裴清璋还是嗔她,她只好改口说自己存不住,总会拿去大吃大喝,还不如变成什么礼物送给裴清璋。久而久之,裴清璋会首先嗔怪她,然后收下礼物,但一定要说是代她收藏的,甚至有一天——终于有一天——带她到自己的闺房里,从床下抽出那樟木箱子,开箱给她看。 她当然不在乎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主人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财物”都收在哪里,她只是想进裴清璋的闺房,哪怕只是去看看都相当于和裴清璋更近一步。但正如她心底最想说的话是“我都是你的,你和我分彼此也没有意义”却不能说,她不知道、也看不透裴清璋怎么想,只能一切依了裴清璋。 要看透一个人需要知道利害关系,毕竟利害关系是最好的判断依据。可她现在不但看不清楚这一点,还经常把自己的利害和裴清璋的利害混在一起。混合,是她和裴清璋走到今天的基础,她知道不好,现在也退不回去了。 她只能往前走,赖着,陪着,一方面满足于当下的获得,一方面罔顾长期的得失,和自己在任务中坚持的原则完全相反。 不计较得失,不害怕牺牲,宁愿牺牲自己成全领导人,这是戴笠的想法,她曾经只是部分认同,谁知道在自己的爱情里能达成彻底的认同呢? 她能解释自己对理想的追求,解释不了为什么会爱上裴清璋。 “像他那样想不好吗?哀兵必胜,现在还有外援了。”她说。 裴清璋只是笑笑,“总之一切无有惊险就好。” 她点头,但不怎么信,于是补充道,“有惊无险也成。” 现在呢,她站在二十层楼外的墙沿儿上,距离地面七十来米、风相当大,踏足的位置最多一尺宽,细雨飘摇湿滑非常,唯一的安全措施是身上的一根说不好结不结实的腰带和一个挂在铁栏杆上的安全扣,铁栏杆也不知道是否坚固:风雨交加,内外交困,惊已有了,险也有了,接下来是什么呢? 不到二十分钟前,她奉命潜入这间客房,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日本情报人员的手提箱、打开了密码锁,拿出刚到手的微缩相机——她简直太喜欢这东西了,作为热爱摄影但又苦于一些重要情报她实在背不下来的情报人员——把里面的密码本拍了个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把胶卷和相机分开放了;然后推开窗子,发现下雨了,正想着快点离开,上面的人用力一拽,向上吊的绳子竟然断了。 要不是她还另有一根安全绳挂在窗外栏杆上,她已经摔死了。 这下,她只能启用备份计划,挂着安全绳走到作为备用逃跑路线的房间窗外,翻窗进去,躲过走廊上应该还没来的特高课的视线,从员工通道逃跑。结果正在她要进去的瞬间,房门突然开了。眼见进去只能面对一片无处可藏的空地,她猛地向后躲,人是躲开了,安全绳也没断,里面也只进来一对醉酒的男女,但未几特高课的人果然跟进来了,开始检查房间:她一动不敢动,就这样被困在了外面。 备份方案用完了,第一个是吊上去,第二个是走这里,现在全失效。那时候怎么不觉得两个方案都不可靠呢,她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那绳子可以半路断掉呢? 幸好是站稳了挂好了安全绳才断的。 不管了——她脊背紧贴着墙壁,首先保证自己不被屋里的特高课们发现——现在怎么办?特高课往好了说会把不知道怎么会上得来的醉酒男女赶出去、自己也出去,那她还可以进房间去,避免在外面面临着掉下去的风险;可往坏了说按常规做法特高课应该派人来看守这房间,这就不好办了,她不能进去打晕了看守的人然后逃跑,因为:一则,看这样子走廊上肯定也全是人,她逃不掉;二则可能不止一个人,可能打不过;三则,一旦被人发现出了问题,密码本也会作废,整个任务就失败了。 第56章 真恨不得肋下生双翼,直接飞走,她想,蜡做的翅膀也成。 与此同时,裴清璋正在楼下的隔间里,面对着隔间墙壁监听隔壁众人在说什么。她听不懂日语,但又必须要速记,作为录音的备份——每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觉得不止一个备份,自己也算一个备份——只好用罗马拼音记下来听不懂的部分的发音,伺后再想办法翻回来。 幸好里面还有个翻译,有个她算是比较熟悉的翻译,能够帮上点忙,通过判断这个人的语气,她就能大概判断说话的日本人的意思——至少是倾向——不至于完全抓瞎。 光听这些76号的汉奸说话,除了阿谀奉承就是阿谀奉承。幸好里面的万小鹰,主要负责翻译中国人的奉承和日本人的客套、废话、指使和傲慢。她不知道在日本人或者会说日语的人看来万小鹰算不算翻译得好的,她觉得蛮好的,至少听万小鹰她就能基本明白,还能从一个人的嘴里判断出另外两个人的神情、态度、以及目的。就是不能判断出万小鹰的。 刚才在餐厅撞见万小鹰,给她吓一大跳,要不是有个心理准备,她都要结巴了。万小鹰见到她,还是端着一如既往的热情向她走来,握她的手,和她寒暄,问她怎么在这里。她搬出常规说辞说自己是过来找人——反正那些法国人,也的确会跑到这里吃饭,尴尬地碰头要怪就怪日本人和唐惠民,不选国际饭店偏偏选这里。 她问万小鹰为什么在这里,万小鹰倒是一点也不避讳,笑着用眼神指一指背后的日本人和唐惠民,说陪上司来宴客,“我吃都没得吃,一路只能说话。”那样子,就好像是和家里亲友出来吃饭、而万小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 裴清璋陪笑,然后告辞。虽然说今天的任务主要不是她来执行,她的主要目的是监视,记录他们说话的内容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一旦生变可以第一时间通知大家撤离,尤其是汤玉玮。 照以往,她该觉得这是危险的一线了,上去之前会再三考虑——哪怕没得考虑——而且会觉得其实有更好的人选、更好的方式,用自己来监听,真是一边监一边听,一个人干两份活的准资本家行为。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不为待遇不为安全性——她在这个位置还更加不安全——她为的是汤玉玮。 一旦生变,她第一个通知的人是酒店的服务生,但最终解救的目标是汤玉玮。 为了汤玉玮。 里面的众人开始喝酒了,尽是举杯劝酒的声音,她虽然还握着笔但不再记录,重新捡起脑海中的线头腹诽这一次的任务设计得有点天真。密码本要不要偷,要。但为什么不设一些更好的做法?比如说半路把箱子掉包了(“压根就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让酒店的工作人员混进去(“根本就不许人进去!”),非要让汤玉玮从员工通道的楼顶从上往下吊进来,快一百米高,翻窗进去,翻窗出来,太危险了! 汤玉玮还安慰她,说不要紧,说没问题,说她平衡性很好;最后见她还是不放心,只好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外面都是特高课,又不准换洗东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出来啊。” 总之要快,必须要快,她记得自己说,像是重复任务指示,汤玉玮则笑笑,“你放心,我动作很快的,”拍拍她的手,“倒是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通知我之后就赶紧撤吧。” 她本来想说“我怎么能放下你一个人走”,转念觉得太过亲密,只好说:“按任务,我得协助你快速撤离,在现场想办法拖延才对啊。”我怎么能抛弃你呢。 汤玉玮只是笑,她有一点儿想嗔怪对方小瞧自己,但终归没说。那样也很亲密。 半年多过去了,她的生活里,公董局的工作变少了,越来越少,让她有些忧虑;但中美所的工作越来越多,收入不算多却稳定,减轻了她的一些忧虑,而且中美所的事情绝大部分时候都有汤玉玮陪着她一起做,仿佛汤玉玮一下子就成了她的事业伙伴,她以前要瞒着汤玉玮的事情,现在反而可以依靠汤玉玮了,放在一年前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她不否认和汤玉玮在一处无论是工作还是游玩还是假装游玩实际上工作,她都很快乐,再艰难复杂危险的任务她都愿意接受,只要汤玉玮在自己身边。 也许自己从来都不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需要一个人作为依靠。以前可以独当一面,是迫不得已。现在可以依靠了,权且…… 可你依靠她,你们到底算什么呢?你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止一次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问自己,尤其在那天带着汤玉玮进自己的房间给她看那个樟木箱子的之后。其实她事后后悔自己的举动,觉得这样看扁了汤玉玮,也辱没了自己。 可要不这样做,难道就心安理得地收下吗?她做不到。钱是一回事,汤玉玮的心意是另一回事,自己的选择,再是另一回事。第一个是借口,第二个是事实,第三个…… 第三个是一道题,她像个参加困难考试的学生,知道答案却怀疑答案的正确。 前阵子她和母亲又吵了一架。母亲说她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嫁不嫁得出去都两说了。这是旧词,她也有旧词回复。比如说谁家谁家的小姐“三十好几照样嫁”,这是她心情好的时候;可那天她心情本来很好,按道理应该持续很好,却因为这个问题当场变了脸,用最不好的旧词顶了回去,“妈妈,我难道非要嫁人不可吗?” 也是合该吵架,她母亲不等她说出什么“新时代新女性”的话来,就跳起来和她吵,数落她的不是;那些不是在她眼里都是冤屈,火气便越发起来,数落起母亲的不是。末了,吵完了,母女二人还是照旧不欢而散。夜里她洗完澡,气下去一些,又听到母亲啼哭,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火,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自己下午回来的时候,是和汤玉玮在外面吃完了晚饭才回来的,本来是很开心的一天,结果吃完饭出门来的时候、汤玉玮自然地伸出手轻轻牵着她。那温暖的触感,不再局限于手腕,直接从掌心来到了心口。 那一刻她突然很感动,接着又很紧张,一紧张,就害怕起来。好像自己内心仅剩的闸门都要被这洪流冲坏了,而这洪流终将带来的种种问题如同山洪里裹挟的树木一样,让她害怕,让她焦虑。 然后呢?母亲来点了一把火。 汤玉玮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呢,她真的可以承认那个答案、承担那个代价吗?离经叛道,让自己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只为了一个人?一个人真的值得吗?她如果留在现在的地方、现在的状态里,会不会也很好,一切平静,大家平衡,无需抉择? 会不会的前提——她想,玩弄着手里的铅笔——应该是能不能…… 吱呀一声,隔间门开了,是伪装为酒店员工的联络员。她看年轻男子面色紧张,就问怎么了, 上面出了点事,男子说。 什么事?她轻声说,轻得就像手握最脆弱的玻璃。 听说是——绳子断了,人困在外面了。 什么?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实际上没出声。 总之在想办法了,裴小姐,他们让我告诉你,按备份计划执行。 备份计划?! 万小鹰在屋里,先是与众人一道举杯,然后再配合着以唐惠民为首的76号众人一路敬酒。人家敬酒,她陪着敬酒,人家恭维,她翻译,要让宾主都笑,自己就先得陪着笑。 来来来来来来,请请请请请请,喝喝喝喝喝喝。她觉得这些人都不爽利,一个字,一个意思,要叠出五六个字来说。 得到这个命令、被安排来参加宴席的时候,她正和同事坐着,闻言,那男女几个立刻起身——有人装腔作势、有人巴结讨好、还有人纯属不得不做但心里其实不愿意所以动作显得可笑——向她道喜,说出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话来。她当然明白他们的判断依据,横竖现在特工总部不止她一个翻译,带她去,无非冲着一箭三雕的目的:好翻译,处机要,还一直受到日本宪兵队的赏识,有邀功的作用在。他们觉得这又是要重用她的意思,毕竟是在日本人面前露脸、还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就等于万小鹰马上要振翅高飞到日本人那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继续当机要秘书、和他们胡羼?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和他们客套,说来奇怪,其姿势神态恰如此刻面对日本人的态度,而尊卑对调,可惜无有观者。 在海上和美国人打,连战连败,然后就派人到上海来,安保严密,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来者肯定身负重要使命,只是具体是什么,她还无法判断,也没有接到命令让她去调查判断,是自己有点好奇——她走在唐惠民前面,去敬另外一个特高课军官——一点一点摸摸看,看看里面是什么。 设宴在此,地点经过了特高课和他们的检查,连食物他们都检查了,从材料到制作,都派人盯着,这酒还更珍贵——本来打算的是从九州运点日本烧酒来,结果发现日本自己都要产不出来了,物资紧俏;考虑清酒,又觉得太淡;最后才想起来从租界缴获的好白兰地还有,往库房里去看一眼,正好五瓶。开席的时候让服务生当着日本人的面咣咣咣打开,她看见几个陪席的日本军官都是两眼冒绿光,那个说是从军部来的专员倒是淡定从容,颇有点绅士风度。 第57章 那家伙长得倒是不错,她想,手里捧着地道的白兰地杯,用手掌暖着酒,往这伙人面前来。唐惠民给她的任务是务必让大家都尽兴而归,她明白这意思,得灌。但她没打算灌那文雅的专员,毕竟不好。谁知道那几个宪兵队的军官带头开始狂喝滥饮,兴致所至拉着专员一道喝,负责保护他的特高课也不能免,只能尽量少喝保持清醒:霎时间,整个包间里充斥着低俗的日语叫喊。 见状,她回去坐下了,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众人。 她要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不着急,不过看那专员脸红的样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不胜酒力,也就不胜算计,她可以尝试送人家回去——这些日本人应该不至于拒绝一个女孩子送男专员回去。 不过能不能还两说,看吧。她轻轻喝一口酒,真是好酒。在这里喝真有点儿浪费。 说起来今天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在外面撞见裴清璋?找租界公董局的要人拿东西,在不在也不知道,这不是太好的借口,虽然能随机应变,但她不太相信。至于为什么不太相信,她也说不上来。裴清璋是个很克制的人,即便和这人交集不多她还是能够看出来,对方每次遇见自己脸上都会有点嫌恶,还很努力掩藏这种嫌恶。今天却没有,这很奇怪。 可是这个奇怪……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每次想到裴清璋她就羡慕裴清璋的才能,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通晓中西的语言能力,要是她有这本事…… 一群日本军官醉醺醺地将那专员围住,一阵嘈杂喧哗,接着人群里突然一声大叫,把她吓了一跳。众人看去,果然是那专员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的就要回去。 那特高课上来就扶,她趁机上去毛遂自荐,说她也跟上去送到门口吧,免得和酒店有沟通障碍,“让专员不舒服了”。牛高马大的特高课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同意了,让她跟着,然后自己和另一个手下扶着专员,让剩下的人把专员团团围住,这就要走。 她看这样子,心道今天只有混脸熟的机会了。刚走出包间,那高个子特高课喊她,让她到前面去带路。她想从人群边缘过,奈何人太多,只好从中间穿。刚走出一群特高课的丛林,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摇摇晃晃显然是喝醉了酒,还低着头,但脚步很快,一股脑地往前冲,像是对准了一样朝人群走来。 她认出了对方的衣服,在心里想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走上去扶住对方,两人一道倒退了好几步,几乎靠到特高课的身体上。 这样的举动当然显得可疑,特高课们叫喊起来,而她还是听见了裴清璋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两个字, “帮我。” 作者有话说: {61}“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 第二十七章 “帮我。” 这话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埋在她颈窝里说的。换别人,她早该觉得太痒了,可现时现刻,电光火石众目睽睽,她只来得及看了一裴清璋一眼,用余光,对上裴清璋的余光。 裴清璋呼出的酒气扑她一脸,但眼神很清醒,甚至很镇定,简直锐利发热可以当切黄油的刀使。 她没点头,知道自己不能点头。只是双膝用力,双手抓紧,一下子就把裴清璋扶了起来。身后众人喊叫,几个醉醺醺的日本军官走上来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倒是唐惠民等人绝不上前,似乎眼前的事都是她的——这时候倒把她当作最好的替罪羊了。 也好,她想,天赐良机,我来做戏。 不理会身旁日军的爪子,她扶着摇摇晃晃的裴清璋,朗声问裴清璋有没有事,裴清璋摇摇头,接着就发起酒疯来,从想要从她们身边悄悄经过的收拾东西的服务生手中抢过一个也不知道是哪个臭男人用过的酒杯,就要与日本军官喝酒。军官反被她的举动吓得一愣,一时间不知所措。万小鹰见了,立刻不甚用力地拉着裴清璋,一边用上海话劝裴清璋不要闹了、喝太多了,一边用日语向军官们赔不是,说这是谁谁,在何处高就,可能应酬喝多了,请大家不要介意—— 日本军官们迷迷瞪瞪,似乎就要被骗过去,偏裴清璋还故意要往前靠,脚下八仙步一迈开,差点儿把杯底残酒撒到日本军官的军服上,赶巧是这日本军官自己也晃悠,才堪堪躲过。 她想干什么?把事情闹大? “万小姐!” 后面传来那特高课的头子的声音,中气十足,没半点儿情感色彩,“这是什么人?” 她只好从头解释一遍。“这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裴小姐,曾经与我一道在速记班上过课。可能今天是来应酬的,一不小心喝多了。还请黑田先生不要见怪。” 穿越人群她想看见那人的表情,虽然今天看来此人经常是没有表情的——裴清璋还不罢休,和絮絮叨叨的日本人互骂起来,仗着对方听不懂她的常熟方言,她也听不到对方的日语,酒醉者鸡同鸭讲,正好吵架。 “这人不能让她走。”黑田突然说,低沉死板像水门汀似的嗓音在走道里听起来非常响,“我们要搜身。”说着就要对旁边急急赶来的经理提要求。 如果真的搜身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而裴清璋还在一昧把事情闹大,要不是她揽着裴清璋的腰,这个假醉鬼就要把手扇到脑子已经半散架的日本军官脸上去——“黑田君。” 大家都停下了——唯有裴清璋还在絮絮叨叨——听见是那文雅的专员的声音,人估计还挂在黑田的肩膀上,酒劲还在太阳穴上,嘴里倒是喃喃地说,不要搜身,我什么都没丢,她也根本没有靠近我,搜她干嘛? 她没听见黑田的回话,但趁机道:“黑田先生!这里人来人往,搜身也不方便,我知道您考虑的是什么,您看这样可好:我负责把她带上楼去,就在同一层,我给她搜身,有什么问题,我第一个告诉您,今天晚上我们都不走,如果有什么问题,大家在同一层,插翅难飞!您看可以吗?” 然后不等黑田回答,她转头就问经理,楼上还有没有空房间。 黑田还是没有说话,她准备喊专员的名字,但一点征求裴清璋意见的意思都没有。裴清璋想要闹,想拖住日本人,无非如此,一看这身段就不可能是打算从日本人身上偷什么东西——要是想,也未必太天真。但她不了解黑田,黑田可能不会容许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的。与其如此,还不如上去。 至少上去也符合自己的利益。 “好。” 她得了黑田的允许,不理会黑田在安排谁来监视她们,径自把怀里的裴清璋“翻”过来,一面用上海话假装哄醉鬼,一面贴在裴清璋耳边道,“裴姐姐,我们先上楼去。到房间里好说话了,再做打算。进去了,你装要吐,我们进厕所。” 裴清璋两手环着她脖子,轻轻说了一声好。 两个人踅进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空房,房门一关,裴清璋的眼神立刻转为清醒,虽然步态依然摇晃——这下真不是装的——方向感目的性都已经很明确了,没两下就跑进了厕所,扑到马桶上。她是真想吐,但还吐不出来,一昧强迫自己干呕。 而万小鹰还在外面喊了几句,假装是把她扔在床上,她自己又跑去吐,害得万小鹰手忙脚乱等等——其实就是站在屋里抱着手喊的,别说,喊得实在很像,足有当戏剧演员的天赋。 然后万小鹰走了进来,一手把她扶起来,一手缓缓拧开水龙头,水声响起,万小鹰不再说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裴清璋发现万小鹰看她的眼神竟然是干净的,倒也缓缓镇定下来,开始盘算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合适。 “裴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新的问题是,她要怎么说,才能既说服万小鹰往下继续配合自己、救说不定还吊在外面孤立无援的汤玉玮,且不造成更恶劣的后果?照目前的情况看,她大可以确信,万小鹰愿意帮助自己,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价码。把话明说吗?明说也许太危险了。不明说,难道万小鹰就猜不到她们是来干什么的?而且,万小鹰刚才在里面和日本人聊得这样热络,真的不会就此把她们出卖了投靠日本人?现在眼看着唐惠民等人都没有跟上来,万小鹰大可自己做主,赢家通吃,桌上的筹码她可以全部拿走。 “我……” 或者她可以只出卖自己?反正自己已经进来了,已经被日本人看见了,往下要怎么样只能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了。但汤玉玮还没有,她可以放弃自己。 不到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在犹豫在迟疑,结果备份计划一被使用,她就不想了,就退无可退了。按照备份计划她可以走,也可以想办法拖住日本人,也许没有强制要她拖住日本人是觉得她做不到。也许她的确是做不到,可眼下是什么情况?是汤玉玮被吊在外面,风雨飘摇中站在几十层楼外的墙沿儿上,安全绳断了一根,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可以替代的绳子,是汤玉玮! 第58章 她不能走,必须想办法。 向来没有这根筋的裴清璋奋力转动自己的脑子,头上耳机都不曾放下,听到的全是里面闹哄哄的日本军官喝醉的胡话。她也无心再记录什么,往往能多用的脑子此刻根本不能分心,拖住他们,拖住他们,自己没有理由拖,没有的理由就需要无理的手段,无理,无理取闹,闹—— 她得喝酒,最好是多喝点,借酒撒泼,借酒发疯,前后都说得过去,怎么闹都有理由。这是最好的手段,这是她唯一的手段。 她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当然,怎么闹都可能有危险的后果。但现在也没法想后果,有后果又怎么样?有的后果代价很大,有的后果是无价的,无法赔偿无法解脱的。 推开门就是包间走廊,她四下看看,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酒,要是下去买,或者另外让服务生送,费口舌就耽误时间——恰在此时,一个推车从对面的包间备餐室里退出来,上面放着圆弧状、颇有些村野气的玻璃酒瓶,灯光下看得见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她快步走上去,一把抓起瓶子,一边拧软木塞子一边瞟了一眼商标,只看见king george的花体字便来不及细看了,仰着头,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半瓶好酒给灌了下去。 后来,任是汤玉玮请她喝什么好酒,只要是带着橡木桶味的,她一概喝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一场大醉。 喝完,酒精味顶上脑门,直冲得她想呕,打一个嗝更是熏得自己都受不了——芳香是芳香的,就是太浓烈——此刻理智尚存,她把瓶塞和酒瓶放在推车上,然后对着日本人所在的包间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酒越往上涌——简直像已经灌满了她的胃、就要从食道里反出来——她越是觉得自己头晕,紧张加上酒精放松了大脑,她越发有些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闹,干脆对自己说,闹还能有剧本?闹就对了。 看见人渐渐地出来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一会儿再醉,一定要保持冷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有几个人实在是牛高马大,把她活活拧成两半也不是什么问题。也许他们还携带了武器。毕竟是重要的事关键的人,肯定会不惜代价的保护,自己还不会说日语——真是不自量力。 为今之计,只能依靠自己的勇气与冷静。至于理智,也许很快就依靠不上了。 人群基本上全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晕眩,看不清人群里面的情况,更来不及用自己最敏锐可靠的听觉去分辨谁是谁,只是加快脚步,像一个彻底的纯粹的醉汉,往前一步一跌地奔去,打算撞进人群里去,撞进去看撞到谁再说——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或者会被打——被打了就忍痛站起来闹吧——没想到被一个人扶住,抬头一看,是万小鹰。 一瞬间她脑子里飞出许多念头,简直斑衣彩蝶乱花飞红,可是她开始醉了,什么想法都抓不住,只来得及对万小鹰说一句,“帮我。” 哪怕不知道万小鹰会不会帮她,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找万小鹰寻求帮助。 后来万小鹰和那些日本人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老老实实用自己唯一会的借酒撒疯和一样醉得不轻的日本军官吵架,人家说叽里哇啦的日语,她说老家话,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因为万小鹰和她说的是上海话?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实在到位,抢杯子抢得信手拈来,泼酒泼得恰到好处,常熟话说得比任何时候都流利,要知道平日里她说常熟话的水平还赶不上说法语的水平!自己越来越醉了,她感觉得出来,舌头打结堪比百叶结,理智消融如日下冰雪,自己乱骂又担心把不太合适的话说出来,组织语言第一次如此艰难,还不断地觉得恶心,也许真的要吐了,可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吐——所以万小鹰告诉她上楼去的时候,她如蒙大赦。 现在呢,她就像刚才想吐却吐不出来一样,想说,说不出来。 万小鹰的样子看起来和刚才扶住自己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冷静,干净,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 “我来这里,有特殊目的。你想必也……看出来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喝酒会让人呼吸急促的? “我有同伴,现在,人被困在一个地方。我必须……” “拖住他们?” “是……所以刚才,谢谢你……” 万小鹰笑了笑,摆摆手,“这一点的目的倒是达到了,然后呢?咱们——” “我要……”她说,万小鹰愣愣地看着她,“我要……想办法,确定她安全,安全离开,我再走……” 万小鹰看了看她,抬了抬眉毛,“那也可以。你也不能走,醉成这个样子,这一晚上可够好受了。” “小鹰……”她伸出手去,心说自己的姿势活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请你帮助我。我一个人,办不到。” “办不到?你的同伴,被困在哪儿了?” “外面。” 万小鹰瞪大了眼睛,而她继续说:“对,外面。这一层,窗子外面。” 万小鹰看向窗外,外面正掠过一阵风,把窗子刮响了。那响声像是砸在她心上,让她心头一震。 “小鹰……请你帮我,你要什么酬谢,我都会给你的。求求你。” 这倒不是套话,她想,她甚至可以给万小鹰列一张比空头支票还要宽泛无底线的字据,让万小鹰可以向她支取一切,只要可以让汤玉玮安安全全的回来。 对,汤玉玮,就是汤玉玮。 为了这个人。这个人值得。再没有比这个人更值得的。 汤玉玮站在外面,风吹过,就用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把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也不知道这样能呆得几时,她想,风这样大,老是这样站着也不行,万一走廊上的特高课进来巡逻,往窗外伸个脑袋看两眼,再来一阵风—— 倒还不如指望自己是一片叶子,随风吹到哪里去都可以,怎么样都不会受伤。她正想松手缓解一下手臂肌肉的紧绷,忽然风过,她又只好抓紧。幸好风吹的时间不太久,她深呼吸一口气,自嘲从加入军统的那一天开始,自己设想过种种危险,唯独没想过会被一个人吊在外面,随时面临掉下去摔死的危险。 被关了快十分钟了——她没法看表,单凭感觉,可能不准——她已经把能想的办法想了个尽:一开始,如果有另外一条绳子来最好,因为那时候她还可以爬上去,现在是不能了,下雨下了半天,墙壁已经非常湿滑,她就是脚穿攀雪山的钉靴,恐怕也蹬不住这光滑的水泥墙,何况要是在物资奇缺的这年月能找来那么好的绳子,她也不至于此;回到房间藏起来的计划也许是可行的,前提是她要有一间可以去的房间,并且一次性走过去,因为墙沿儿狭窄,她要走过去只能靠自己不断重复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扣上安全扣的循环,这样挪动费时费力,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会不会被屋里突然出现的什么人给发现——必须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正在思考间,风中一根绳子颤颤巍巍地从上面吊下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个用绳子和纸杯做的手工听筒。她腾出一只手把听筒套在耳朵上,拉了一下,随即听见一句话:3029,走。 说罢绳子就掉下去,风一吹,不等她摘就被刮走了。 3029,在走廊的另一头。她要过去,就必须跨越至少25个窗台。据一开始的情报,整层楼都被特高课清空了。但是刚才那种情况会发生,这情报靠谱不靠谱已经不好说了,特高课有没有犯疑心病把每一间房子都安排人占据着也说不好——不过竟然敢这样安排自己…… 她深深吸一口气,绷了绷两手的肌肉,向左转头看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和下一个勉强可以踏足的窗台。 至少胶卷还在我身上。我必须回去。我必须成功。 她伸出右手,左手放在小腹,准备摘安全扣。 汤玉玮在香港走过满是尖刺的梅花桩,也穿过狭窄且可能充满了难以发现的敌人的九龙寨,到处都是明刀明枪,都不如这一次危险。她大概每二十秒走一个窗台,首先要摸索确定一个安全的位置,其次要又快又准地转身,半路遇到风都是危险,全身肌肉都紧绷,最后还要注意提防被里面的人发现——这一点最难,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要她把手指伸过铁栅栏的缝隙去摸玻璃都艰难,人还在那玻璃之后的窗帘之后。 她每次移动都会在脑海里不自主地幻想一转身过去就与里面的特高课面对面的场景。也不是每一扇窗子都能翻进去——要么铁栏杆不可移动要么没有铁栏杆——她还在想办法的时候对方就可以开枪了。 凭自己数,她猜自己已经走到了3027,一个转身正好面对着窗子,窗帘本来严严实实地拉着,天晓得为什么竟然昭昭有了被拉开的架势,里面的人影都依稀可见了,她连忙在未站稳之时脚踝一转,如芭蕾一般转向下一个窗台——这个窗台好啊,没有铁栏杆,没有任何可以抓的东西,她转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浑身血液都凝结了,只能凭借本能把自己甩进去,整个人完全靠在里面。 第59章 这个窗台比别的窗台深,她得以将大部分的身体缩在里面,浑身湿透,发着抖喘着气,听见刚才的窗边传来男性说日语的声音。 所以,裴清璋走了吗?如果有人给自己报信,裴清璋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会怎么反应?其实不用经历真实的此刻她也知道、早就知道,自己会一边希望裴清璋脱离危险一边又希望裴清璋等着她守着她不肯离去——也许只有把自己置于这样险境,并且让裴清璋看着自己身陷险境,她才能确定裴清璋的心。 只不过现在想想,任何一种心态都是幼稚愚蠢的,她现在唯一的指望是裴清璋根本不要知道这件事,没有尝试救自己,因为那样危险,就算是站在一边看也不行,那样痛苦——原来怎样都舍不得。 天空中隐隐传来雷声,冬天的上海,下雨还会打雷,真是活见鬼。她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授业恩师”,那四十上下的精壮汉子,总是自嘲粗笨,实际上识文断字不说,还颇懂些道理,经常对自己说教。她想起师傅在一次堂斗凶案再发之后,望着纽约冬日的灰白天空,对自己说: “有些事情只在转瞬之间。师傅我虽然是个习武之人,但我很推崇一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倒不是鼓励你回头,人总是不能想到的这一点的。为师想告诉你的是,身后时常有余,但眼前无路时,不妨直接走上去。” 师父,我走上去了。不管前面是什么,我只有到了那地方,才能“做理会”。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随着她在高空中自如流畅地转了好几个圈,3029房的窗台近在眼前,上去一看,没有铁栏杆,和刚才那个一样,她顺势往前一推一扑,一个前滚翻,站起来,发现眼前有两个人,站着的那个她不认识,而坐着的,正是裴清璋。 三人面面相觑的两秒钟仿佛有一整年那么长,然后是裴清璋立刻站起来拥抱她——她闻到裴清璋身上浓浓的酒气,和脸上的镇静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是站在一旁的女人抱着双臂站着,似乎在微笑: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电话突然响起来。 谁去接,谁都没去,她们俩愣着,那女子大概不知道自己接合不合适,最后还是去了。接起来,说是经理,找裴小姐。那女子把电话递给裴清璋,裴清璋绵软的双臂还抱着她,摇摇头说自己脑子已经不清醒了,让汤玉玮去。 她只好去,然后听见经理说,让裴清璋再闹一下,然后叫room service,汤玉玮就可以藏在车里出来。她说好的,经理又补充说,万一一会儿特高课还要进来,让她藏在衣柜里。她说好。 果然,刚挂下电话,就有人敲门。一时间是她立刻躲进大衣柜,裴清璋立刻倒在沙发上,那女人立刻去开门。透过衣柜的缝隙,她看见足有六英尺那么高的特高课走进来问话,那女人作答,特高课大概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尤其是看到裴清璋像烂泥一样躺着——又十分不满意,遂打算离去。那女人拉住特高课,说了一通,她只听懂了room service这个词,特高课看了看她,同意了。 未几,她就从躲在大衣柜里变成了躲在送餐车中。出来她才发现,原来3029房旁边就是一个货运电梯,这是她能走的最快的逃离路线。 等她从餐车里出来,人已经在厨房,是那经理等着她,安排她换了一身衣服,从员工通道逃离。过了街,走进小巷,她把胶卷和相机交给一早在那里等待的同仁,忽然说自己留下放哨,以防有特高课发现不对跟过来,让同仁快走。那人想了想,转身离去。 放哨吗?是这样没错。但她心里全是走的时候裴清璋已经难以保持清醒、站也站不住却还挥手让她快走,千万不要耽搁的样子。 她不能走。至少是为了裴清璋。 还有那个女人。她想起来了,从裴清璋和那人的对话里她也听出来了,那是万小鹰,是76号的人。 天已黑了,她把自己的身影彻底藏在阴影里。 第二十八章 这样出去到底安全不安全,裴清璋记得自己一直在问,但那时候她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因此问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她也记不得。好像万小鹰反复和自己保证来着,好像汤玉玮在说那经理是自己人来着,她记不清了,她只能半躺在扶手椅里,端着一杯苏打水,目送餐车出门去。 其实应该夸那小子好臂力,把那么沉的餐车推得像空车。 “我到底要……”门关上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声响变故,她们按理已经可以确定汤玉玮至少一半的安全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万小鹰听了,手里也捧着苏打水,转过来对她道,“要——?” “知道……知道她彻底安全了?” 万小鹰笑笑,“裴姐姐,你放心,如果她不安全,我们两个也会被带走的。我们安全,她就安全。” 裴清璋觉得自己理解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理解,努力摇头,思绪是理不清楚了,越摇越混,眼神渐渐不能聚焦。末了,是万小鹰走上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裴姐姐,睡一觉吧。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她想拒绝,知道不能,想接受,又不敢。 “没事的,睡吧。”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而万小鹰端着咖啡坐在自己对面的扶手椅里,竟然在看书。 万小鹰问她睡得怎么样,她问几点了,总觉得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桥段。 “天还没亮呢,现在才——五点半。裴姐姐醒得太早了。” 裴清璋揉眼摇头,想说感谢,舌头软麻,人向后倒,勉强立住之后看见了散落在床上的自己的衣服,那凌乱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无用与叨扰,“我——我先走了。” “欸,别。”万小鹰自然地站起来,手上的书往后一甩轻轻地放在扶手椅上,“咱们一块儿走。我收拾一下,你——你也梳洗一下吧,但是不要收拾得太整洁,乱点才好。” 等收拾好要出门之前,万小鹰看见她旗袍上的褶皱,她霎时觉得丢人,而万小鹰却笑道:“这样多好,好极了。” 然后挽着她的手,轻轻拉开了房门。挽着她的手走出去,像一对姐妹,挽着她的手经过特高课的检查,日语说得轻软柔慢,富于教养也不卑微,挽着她的手走出酒店大堂,外面月明星稀,天渐渐要亮了,街上没几个人。 “裴姐姐往哪一边去?我送你走一段吧。”万小鹰说,“你这样子,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她本来想就近寻找留下来的接头人,后来一想估计早就撤了,自己最好是回了家再联系汤玉玮,这样安全点,遂点点头,“我往那边。” 她领着万小鹰走进小巷,想着是穿过小巷走进另外一条大路,为了省时,为了能够尽快回家免得被母亲抓个正着,到时候满脑子都是酒精,难以解释。哪晓得两人刚走了约半个弄堂,旁边亭子间一片黑暗的缝隙中忽然跳出一个人影,先是一把抓住万小鹰的手腕,把万小鹰整个人往墙上一摁,白光一闪,她看见的就是万小鹰被人摁在墙上动弹不得,雪亮的匕首顶着喉咙的样子了。 身形都稳住了,她这才看清楚这是汤玉玮。 这倒是她第一次看见汤玉玮和人动武,这么精准这么狠辣,手腕抓住手腕,以手肘为杆用全身的力量压住敌人,那匕首尖锐几乎已经刺破了万小鹰的皮肤。 后来回想觉得动作精彩,当时却只能愣在当场,听见汤玉玮极是凶恶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渐渐亮起来,她看得见万小鹰笑了,笑得还是那样玩世不恭,“我可是两位姐姐的救命恩人?也不能这样对我吧?” “快说!” 她想劝阻汤玉玮不要这样凶恶,又知道个中的危险,霎时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这位姐姐——”万小鹰动也不动,但看得出已经被汤玉玮扣得死死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不如一道去吃早饭吧,我看大家都熬了一夜,不吃点东西也熬不住了。怎么样?吃完了,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说清楚。你看,这一夜都过去了,大家都还好好的,我想我也不用多解释什么了吧?” 她看着万小鹰的眼睛,从昨夜到现在对这个人的怀疑、猜测和迷惑再度加深,“汤玉玮,放开她吧。我们去吃早饭。吃完了再说。” 汤玉玮的身形有轻微的动摇。 “是我求小鹰帮助我的,不是她主动的。” 汤玉玮闻言放开了万小鹰,一边利落地把匕首放进靴子里,一边转过身来,眼神里早已没有了腾腾杀气,只有满脸的疲倦和皱成川字的眉头,“好。我们去。你还好吗?” 我也很难说我还好,我不好,但面对你,我愿意说我很好,永远都说我很好,为了不让你担心——但这一次不是,这一次见到了你,见到你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很高兴,真的很好。 第60章 三个人都说自己没事,其实都累了,小馄饨摊上三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吃。吃完了,汤玉玮四下看看,指着一条暗巷让万小鹰过去,再过来扶起裴清璋往那边走。裴清璋宿醉未消,头沉如铁,放纵自己靠在汤玉玮肩上。待得进去,汤玉玮掏出自己的手帕来垫着,让她坐在别人家后门外的花坛上,自己再去和万小鹰对峙。而万小鹰靠墙站着,左腿蹬在石砖上,一脸笑盈盈。 “这位姐姐尊姓大名?” “汤玉玮。” “哦,我好像在——杂志上见过这个名字。” “我是记者。”汤玉玮抱着双臂,“你呢?” “我?我叫万小鹰,千万的万,大小的小,老鹰的鹰。以前应该和姐姐碰过面?我看着姐姐眼熟。” “你是——李士群的人?” 万小鹰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外人看嘛,自然如此。不过现在两位姐姐都不是外人了,也不妨换个看法。”说罢立起身子,掏出一支烟来,“汤姐姐,咱们如今都是同行了,有些话也不用再避忌,我是76号的人,情报处,机要秘书。我也干很多,投机倒把,倒卖物资的勾当,我想,如今大家机缘巧合变成了知根知底的人,以后自然可以多多合作,我想我们未来能合作的事情还多着呢。” 汤玉玮没说话,只是看着万小鹰。 “汤姐姐不用现在回答我。横竖,经过这一夜,我们彼此知根知底,我的信誉,两位姐姐也应该看得很清楚了。过阵子,我们再找个时间见面聊,今天都回去休息吧,各自也把脑子整理整理。怎么样?” 万小鹰掐灭烟头要走,临出巷子口的时候,汤玉玮已经扶起了她,她想说什么,却又想不出来,汤玉玮却突然道,“万小姐。” 万小鹰回头,“嗯?” “谢谢你。” “嗯。” 万小鹰脸上的笑容,她从未见过。 “谢什么,我不过路见不平,也不想总是和日本人在一起,谁能喜欢他们呢?这么多站,这么多码头,多拜几个也好。我走了,改天见。” 等到两个人回到裴家,幸好裴母透早去庙里了、没有碰上,两人才得以用两个浴室洗了个澡,收拾干净,裴清璋本来想自己快点洗干净出来给汤玉玮梳头——汤玉玮毕竟在外面等了一夜,而她倒是好好地躺着睡了——结果,她刚进自己房间,就发现汤玉玮在里面,手里拿着毛巾,满脸的抱歉,“我——我想着还是在这里等你,这里比走廊上暖和点,就直接进来了……” 明明自己的头发还没干。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汤玉玮。抱得那样紧,以至于想分开一点去回应汤玉玮落在自己耳后的吻时,都觉得难舍难分。 那天清晨的阳光是那么温暖,她躺在床上,汤玉玮躺在她背后,手轻轻拢在她腰间。以后要怎样,对母亲对上级要怎么解释,要怎么和万小鹰合作,明天还要不要上班,这些都不用想,都不去想,只要拥有此刻,历经生死一线,最后和所爱的人一起在躺着,迎着阳光。 迎着阳光,第一次照进她生命里的阳光。 转眼,夏初。 汤玉玮与裴清璋一道坐在君士但丁的雅座里等人。两杯冰咖啡放在面前,算是这年头唯一有的高消费——为此进来的时候汤玉玮还和裴清璋开玩笑,说她的那一份津贴就拿去干这个了。 裴清璋一改往日一听到此类话题就要打她的架势,只是笑了笑。她也知道裴清璋心里还是有亏欠,又不好再多安慰什么,便只是握了握裴清璋的手。其实她最喜欢这样安慰裴清璋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先来的就好,或者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做到这一步,现在她可以抱她了可以吻她了、她还是最喜欢紧握她的手。 “没事的,会来的。”她说,端起咖啡递给裴清璋,“我问过了,算是个很有信誉的人。” 裴清璋笑笑,“我总觉得在这一行,讲信誉和不讲信誉可能都是好事。实在说不清。” 她还要说,门开了,万小鹰走进来了,笑盈盈地与她们寒暄,款款在她们对面落座,然后一边说“好热好热”一边打开提包,掏出香烟来。侍应生走过来,礼貌地问要喝点什么,万小鹰想了想,说也要咖啡。 侍应生去后,万小鹰才掏了一支烟给汤玉玮,道:“嗨,现在这年月,也就只有君士但丁的东西还算能维持品质,只是连酒也没有。有一次我在君士但丁喝到过一种酸甜带汽儿的葡萄酒,叫,叫——” “桑格利亚。”她说。 “对,对。现在呢?肯定都没了。酒精都是管制品了。唉——”说着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不过,那天裴姐姐喝得肯定也是好货。夜里我闻,没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那家听说有苏格兰威士忌,肯定是被裴姐姐偷去了。啊呀,想不到,裴姐姐也是这样的人,真是真人不露相!那日千钧一发,竟然如此豁得出去,真有古刺客的勇敢。” 裴清璋在一旁只能礼貌地笑,并不答话,大概对这话不是很满意。汤玉玮感受到了裴清璋的不快,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这话——其实想想那天的事还是她们俩的媒人,她正经该感谢万小鹰,可想起来太危险,现在还心有余悸,更何况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几个月以来四处打听,除了是盛东声前妻的侄女、投机倒把发了财、日语很流利招日本人喜欢之外,别无什么信息,她都觉得奇怪,万小鹰显然没有出卖她们,密码本早就送走了嘉奖都发下来了,但是万小鹰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不是自己这边的,也不是裴清璋那边的,她到底是谁? 她插嘴对万小鹰道:“这些话就少说点吧。那日你与我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正好咖啡上来了,越过侍应生的手臂,她看见万小鹰的眼神在她们两个之间快速地扫了两下,道:“当然是真的。那样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你们军统投过来的人也不少,几个真几个假也说不好,我倒不是说汤姐姐你会背叛,而是,万一,你想除掉我,随便找个在里面的人,把我干的事直接卖出去,今天说万某明天就在宪兵队的大牢里身首异处了,是不是?我说那话,自然是真心的。” 汤玉玮定定地望着万小鹰的眼睛,看见那轻浮的笑意,自己保持着面无表情。 “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人在76号、心却不在的人。我想做点事,想多拜几个码头保平安罢了。我想你那边这么做的人也不少,对吧?” 她脑海里霎时转起走马灯,考虑着说什么、说谁、怎么说的问题,来之前她既没有和上级说、也没有和德堂说,固然他们都知道了当日万小鹰救裴清璋的事,但谁也没有具体指示她来接洽,是他们不想,还是他们另有安排?她不知道,但是她想自己来。不放心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就像裴清璋一直劝她的那样,她们应该报答万小鹰。 万小鹰想要的难道只是脚踏两条船? 裴清璋此时忽然道:“我听说你和盛东声的太太一起,做了不少生意。” 万小鹰笑起来,“是啊。我们纯为钱,买卖的人也都获益,这是多好的事情?裴姐姐认识丁姐姐?” 裴清璋说两家略有些世交,万小鹰点了点头,“怪道呢,我记得之前有一次,我和她一道去打牌,那些官太太们也都是我的客户。她们还在聊裴姐姐当初吃讲茶的故事,我心里还奇怪,说她们也知道?是她们认识你还是她们嘴巴太闲,现在想想怕两样都有。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两位姐姐想不想参加啊?” 说罢顺手把烟碾灭了,开始喝咖啡。 汤玉玮不知道裴清璋怎么想,她自己觉得可笑是真的。一方面她是彻底对赚钱没有兴趣,大概从小不曾缺乏、就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干别的事情而不是汲汲营生;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最好不要沾染这些事,不然让人家知道了你和一个76号的人混在一起,为了钱,指不定说出来多难听的话——哪怕她也清楚从德堂开始,很多军统要员也干这样的事,但…… 自己毕竟和他们不一样,是吧? 万小鹰她们两个都沉默不语,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笑道:“那这样,我今天来,虽然是空手来,但也可以说没有空手来,讨两位姐姐示下呢。”说着便伸出两手,掌心向上,手肘撑在桌上,活像是讨糖吃的孩子。 裴清璋看着汤玉玮,汤玉玮也看回去。 和他们不一样。 中美所已经组建完成,一切都上了正轨,她想起接到过的密文书信——说起来简直称得上是“手谕”——要她好好努力,必要时越权行事。落款是正副主任。 这玩意不是尚方宝剑,她知道,但她也得承认这玩意的确能打动她。 我先来做点什么,也可以啊。有什么不行的?只要一切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 于是,她从包里掏出了口红,扭开管子末端,取出纸条,递给万小鹰,“看看。” 第61章 她当然知道上面的名字是胡子维。“消息是这样,看看你能帮我什么?” 万小鹰看了看,没说话,顺手去桌上拿香烟,却发现没了火柴,立刻转而向汤玉玮借火。汤玉玮了然,把自己的黄铜打火机递了过去,果然,万小鹰假装点烟,把纸条也烧了。手法利落,不动神色。她看了就像师傅看爱徒一样满意。 “胡子维是手里肯定是常带着东西,周副院长{62}自己就管财政部,要抓门安排他带出来也不难。你们想要?” 她点点头。 万小鹰一手夹着烟想了一会儿方道:“胡子维和百乐门的舞女王曼丽是相好,每周总要去消遣几天。这样吧,等时候到了,我通知你们去下手就行。此前的事,比如王曼丽,就由你们处理了。” 她点点头,笑了笑。 裴清璋的眼神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然后汤玉玮就和万小鹰闲聊起来,万小鹰好奇电影圈的那些事,汤玉玮张嘴就吹,只有她夹在中间,失了话头,只顾着喝咖啡,渐渐神游开去。 那是个不错的结束,也是个不错的开始。此刻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着电扇喝着半温的茶。时值六月中旬,天气有些反常的热,回想后来发生的事,她们的运气倒还是好的。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比如那天,她和汤玉玮一道去大光明戏院看《万世流芳》{63}——直到现在那《卖糖歌》、《戒烟歌》还在放——说是看电影,实际上是去接头取消息。消息重要,因为是万小鹰给的确切情报,所以不用汤玉玮说,她自己就主动提出两个人一道。惟其如此,她可以充当三人会面的掩护,完全合法难以怀疑的掩护——真的有心去调查的人除外。 为此汤玉玮笑她,倒还不如真的和万小鹰做点生意好了,说出去更好听。 “之前说自己没有钱的是你,现在以为自己有这么多本钱的还是你。”她嗔道,内心倒真的打起这个主意来。 她们给万小鹰送了帖子邀请是真,但实际上并不指望她来。万小鹰也假装一开始答应得诚恳真切、忘记了当天她有不得不去参加的开会,然后事到临头再演戏作想起不能去的尴尬状,立刻写一张条子,请一个相熟的巡逻队员送去。这等于是请一个76号的瘪三送一张条子到中联所拍摄的电影的上映地,汉奸送汉奸的条子到汉奸电影上映的地方,很难引起任何怀疑,除非天然善于反向思考、处处怀疑堪比曹操的人。而且这个76号的瘪三就算真的疑心、不知是谁的眼线、去检查条子,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条子是按密码写得,他得手握密钥,还得花点时间解码,不然根本看不明白——条子上说的是来不了了请多见谅,实际上按笔画增减判断解码顺序,意思是简短的一行字: “周六晚上,8点去,在包里”。 对于裴清璋而言,她自己编的密码,又过目不忘,随便一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并犯不着回去翻那本中联影讯才能解码。对于想解码的人来说,就是大海捞针了。前前后后中联影讯出了四十期,翻去吧。 两人收到条子,掏钱谢了来人,照旧看完电影,走出来时,汤玉玮正说着李香兰唱的歌如何如何好,裴清璋笑起来,“你这是为侵略者张目!” 往日她不爱说这样俏皮的话,谁知道遇见汤玉玮总是爱说,大概只有汤玉玮会彻底容忍她,愿意配合她吧。 “唏!唱得好就唱得好,也没必要不承认嘛!”这回答也谈不上让步,换作别人,得算个软钉子了,可偏汤玉玮说起来就是不像,她听了,还要笑——笑什么?不知道。 “就像说汪精卫当初刺载沣时颇是个人物,现在就不行了。” 谁晓得汤玉玮聊兴起来,大街上就说这样的话。裴清璋一边喜欢一边笑,一边不得不前后左右看一看,确定没人跟着她们听她们说话,这才不轻不重地用手肘推她一下,以示埋怨。 “别担心,我脑后长眼,没人。”汤玉玮拍拍挽着自己的她的右手,“觉得这片子好看吗?” 自从中联成立,汤玉玮不再像往日那样乐意带她去后台或者片场了,她好奇问过为什么,汤玉玮的回答也很简单:老朋友都走了,没什么意思。“除非以后我们能交上新朋友。” 但她也知道这很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汤玉玮比她还要清高。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她说,然后汤玉玮会说,是吗?自己似乎并不觉得。 也许是脏东西看得太多了,刺激出了一种拒绝同流合污的洁癖。可这样真的好吗? “我觉得,还可以。不过,这片子本质上是来做别的事情的,也不需要在乎好看不好看。” “你这么觉得吗?”汤玉玮看看她,“我倒是觉得要在乎,必须要在乎。如果本来好的东西被敌人矫饰扭曲了,偷换了,变成别的什么,看上去却很好,很容易被没有辨别能力、内心动摇的人接受了,这是很大的麻烦。” 她当然觉得汤玉玮说得对,只不过觉得这事儿她们俩管不着,生死存亡的时候,还顾得上这个?而且为了防止汤玉玮进一步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她轻轻靠了一下汤玉玮的肩膀道:“是是是,你说得都对,但是咱们还是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 汤玉玮笑起来,转身刮她的鼻尖:“你倒当起我的监工来了!” 想到这里,手里端着茶杯的裴清璋不由在一个人的办公室笑起来。从胡一维到这件事,都是为了汪政府的钞版——任何时候偷钞版造□□都是犯法,造敌人的□□就是自己的正义——后来的确是很容易就偷到了。成功的当时,汤玉玮很高兴,若不是她抗拒简直要把她抱起来转个圈;她则感叹一切要是都能这么容易就好了。汤玉玮总说会的会的,她不怎么相信,而且心知汤玉玮也不过安慰自己,客观地说,她们都知道危险有多大。 就像那天在饭店里,那孤注一掷,那呼呼大风,那高楼窗台——她们是真的有上天诸神的眷顾,有许多的巧合都凑在一起,才躲过一劫。哪个环节有一点点的偏移,都不会在这里了。两人后来聊天时,汤玉玮就自己开玩笑道,“幸好不是大相机,而是微缩相机,不然问题更大”。 她摆摆手,让汤玉玮别说了,她不想回想。 “既然有了中美所,好的装备一样一样都会有的,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汤玉玮上来,蹲在她面前,整个人站起来亮丽干练、蹲下却像一只温顺的黑毛大狗,叫人看了十分喜爱。 她总这样觉得,告诉汤玉玮,汤玉玮却不以为然,说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是大老虎。 “老虎?让我看看,”她故意伸手去撩开汤玉玮的刘海,“王字何在?” 不过汤玉玮说得没错,好的装备的确有了,能做的、要做的事情也来了。她也是那之后才知道汤玉玮说自己最想当的是摄影记者不是空话也不仅仅停留在梦想这一层面,是真的很会拍。那之后汤玉玮收到一台相机,就常常带着她一道出去——名义上是陪她出去,在法租界逛街——实际上是利用这一行为踩点,利用视角盲区拍摄日军装备,等等,总之裴清璋并不怎么了解,也不太懂,但让她来帮汤玉玮放哨、和汤玉玮一起,她很愿意。 何况汤玉玮有时候也会给她拍照,她面上是反抗,心里其实…… 她知道她反抗、嗔怪而汤玉玮坚持的时候,两人就像情侣一样闹在一起。 而她觉得这样很愉快。 愉快是来自于什么,她很清楚,不再装作不知道或不想知道。有的东西还是直接面对得好,不然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可能会把好事摸索成了坏事,把怪物摸索成了至宝。 作者有话说: {62}即周佛海。 {63}1943年5月6日上映。《万世流芳》由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中华电影股份有限公司、满洲映画协会联合摄制。原作周贻白,编剧朱石麟,导演卜万苍、朱石麟、马徐维邦、杨小仲,摄影余省三、周达明,主演高占非、陈云裳、袁美云、李香兰、王引。影片以林则徐虎门销烟引发鸦片战争的历史故事为底本,描绘了林则徐(高占非饰)的政治生涯及与静娴(陈云裳饰)和玉屏(袁美云饰)两位女性的感情纠葛,其中还穿插了其好友潘达年(王引饰)与歌女凤姑(李香兰饰)的副线情节。此片作为“华影巨片”推出时,曾引起巨大轰动,李香兰在片中演唱的《卖糖歌》和《戒烟歌》也曾风靡一时。 第二十九章 那天两个人一道躺着睡到下午,醒来天还晴得灿烂好看,汤玉玮先问还她难不难受,她说不难受,实际上脑子还在宿醉中没有完全恢复,还得想着自己需要编出恰当的说辞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夜未归——为了把脑子整理清楚,她让汤玉玮扶她坐起来。 于是二人起床,各自穿衣,汤玉玮打开门探了探头,似乎发现外面并无人——下午两点,她想也是,女佣应该买东西去了——然后迅速地下楼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再上来时,她已经坐在床边。 第62章 汤玉玮蹲下——照她看来简直近于半跪——在她面前,把水递过来,仰着头看着她喝完,然后对她说、郑重其事又轻声温柔地说:“昨天,今天,谢谢你。可是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冒险了!” 她本该问汤玉玮怎么知道,也本该反应过来汤玉玮当然可以在自己酣睡的凌晨找人问清楚,但刚醒的脑子和疲倦的身体只能感到久违的放松,故而只有感动从心底流淌、满溢,变成笑容变成眼泪,伴随着对汤玉玮要求的点头回应而掉在地板上,触地无声。 那时候汤玉玮也落泪了,是吧?她记得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里的点点星光。也许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的样子。那种恳切,那种温柔,那种忧虑,那种爱。 爱。 早前,两人刚刚重逢不久,她还不太愿意靠近汤玉玮——虽然不是躲避对方更像是在躲避自己的心——汤玉玮有些重要情报要用最快速度和最安全的方式发出去,遂来找她。那时候当然两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但她还是不愿意多看汤玉玮一眼。宁愿笼罩在汤玉玮的目光里,也不愿意回头,一昧地躲。 可那时候也只有躲啊——她对自己笑——那时候发现的事实是,这人回来了,自己竟然如此快乐!由此往下不是只能渐渐确定自己对汤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吗?她想去也害怕去确定,于是只好躲避,仿佛看一眼汤都会烫伤。 这种害怕也被汤玉玮察觉了。于是有一天,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是她在家里和母亲吵了架,夜里和汤玉玮出来执行任务,心情不快就把气撒在汤玉玮身上、很不愉快地甩开了汤玉玮的手—— 那时候汤玉玮眼睛里的光芒几乎是霎时间熄灭,她看见了,转过身去。却听见汤玉玮在后面对她说,我只求在你身边保护你,我们一起抗日,如果有一天胜利了,你依然不想见到我,到时候就告诉我,我会走的。 她转过身,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现在想起当时汤玉玮那眼神,竟然和半跪在自己面前要自己不再冒险的眼神一样,甚至连神态都一样,恳切,无所保护,无所伪装。 自己多可笑啊,不但否定自己的心,拒绝承认,一开始还不置可否。结果汤玉玮真的有危险的时候却去喝了那么一大瓶酒,一直到那一刻都没有彻底醒来——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自己的闺房里,她带着宿醉,双手捧着汤玉玮的脸,用一样轻一样温柔的声音说:“好,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你也不要再爬到窗子外面去,好不好?” 两人的额头抵着额头,相对流着幸福的泪。 她对汤玉玮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哭了,好不好。像是恳求。 汤玉玮说,好,以后我们再也不哭了。像是承诺。 后来的确没有再哭了,直到现在。危险依然是危险,可大部分的时间她们都笑着。就比如两个人一道去执行任务,汤玉玮给自己拍照的时候那些表情——相机举起的时候她未必发觉,相机放下的时候她看见汤玉玮的眼睛,不是那种偷偷干了什么好事的促狭,而是深深的眷恋与疼爱。 她现在明白了,自己感觉茕茕孑立,实际上软肋是母亲,孤独感的来源也是母亲。而同样一个人在此的汤玉玮,从事实上来说比自己更加孤单,原先看上却并无软肋,但现在有了,便是自己。 这样也好。至少她与另一个人实实在在地联结着。一个和自己没有一星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一个和自己有着最坚实最美好的联结的人。 “可靠?”德堂问。 “可靠。”汤玉玮答。两个人坐在华界的茶馆里。到这里来见面,是德堂的主意。汤玉玮觉得不很安全,因此怀疑是德堂在考验她——虽然这样想也很没道理,考验什么?但除此以外更没法做其他的理解。 “就是因为钞版?” “不止。也因为在酒店的事。” “拜码头,倒是个说法。”德堂端起茶碗,吹了吹,呷了一口,看样子不太喜欢,“也只是个说法。” “往下的事情,我们可以继续——”她想说依靠,转念便发现不宜,“利用她手里的资源去做。一边做事,一边也继续看看她的可靠度。” “嗯。现在到哪一步了?” “五爷那边已经复信说东西带出来了。” 德堂笑起来,“你们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她陪笑,心道当然好了,在片场手段多,现在除了灯光和杂务,还可以看编剧的一句台词是怎么样写,是改了还是没改,就知道是或不是。编剧也只是按照导演意图修改,哪怕抵死不从,也要改——有的时候干脆导演编剧是一人,这就更方便。 然后导演背靠周佛海这棵大树,敢惹的也不多。谁知道事情里面是反过来的,周佛海通过这位导演依靠军统。 “然后呢?”德堂问。 “到万小鹰指定的地方去拿,让裴清璋和她配合,演个戏就可以了。” 德堂看着她,“我以前以为,你是孤军作战很厉害的那种人。没想到你还有发掘人才的本事。你和这位裴小姐……” 汤玉玮竖起了耳朵。要说她把裴清璋拉进这档子事,有没有不安,有是有的,只是平常潜伏起来不发作,但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开始怀疑。 也不是就怀疑德堂这个人。 也不仅仅—— “罢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吧。”德堂起身,“我也走了。不如你的,还有很多,还要我去管,你说是不是?” 她觉得德堂的笑意不太友好。但深究不得。 送别德堂,她动身去找裴清璋。等到两人汇合,就一起找了个咖啡馆坐下。冷冷清清的咖啡馆里,等着电话。 裴清璋有些紧张,她见状笑道:“不怕。你很擅长这个,不用担心。” “擅长?”裴清璋苦笑,“我之前那是逼不得已。” “现在不也差不多?现在比之前更要有理由些,怕什么!让你背书也不难,过目不忘,你简直和一台相机一样!” 待她发现这话还是不太对,想要找补说裴清璋是袖珍相机,裴清璋道:“我只是不知道,杨淑慧{64}这人到底好不好相处。会不会警惕性太高,导致不好下手。” 她们商量了好几个下手的法子,最后确定的这个,不能说是万无一失,只能说是尽力而为,尽了全力。 “你要不放心,我就和你一块儿进去。到时候取东西,我取。取到了就放——” 电话响了,两人一齐住嘴。侍应生请汤玉玮去接,她拍拍裴清璋的手,起身走去,拿起听筒,听到的果然是万小鹰的声音。 “喂?” “来吧,人在这儿了。” “这儿?”和原来约定的不是一样的词。 “宅子里。” 看来不是茶室。如不是茶室,就是计划有变。不知道为什么,但万小鹰语气严肃,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边天气还好?”她试探着问。 “晴天,就是云有点儿多。” “那好,我这就过来。” 晴天——和今天一样——但云多,意思是情况还基本可控。既然这样,还是从速去。 “欸,等等。”万小鹰压低了嗓音说,“到时候你别跟进来,裴姐姐来就行了。” 她想问为什么,但终归没开口,答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叫上裴清璋,一道就去。一路上没少嘱咐裴清璋这样那样,但说是嘱咐,其实都是安抚。到了街角,拐过去就会进入洋房内众人的视线范围,两人站住,她对裴清璋说:“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裴清璋难得轻松一笑,“这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不用担心,你去忙吧。” “我也知道不危险,可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我等你。” “听话,去吧。” 她看着裴清璋的眼睛,想了想,感觉自己似乎长出了尾巴,正在摇晃。 “好。我站在这儿目送你进去。” 她的确目送裴清璋进去了。也没有走,在树荫底下等着,透过树荫的缝隙,数漏过来的阳光,像漫天星星一样。 我在干嘛? 我在盯梢。 哪有这么快乐的盯梢。 当夜事情了结,万小鹰愣愣地坐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喝着苏打水——丁雅立近来也学得这样洋气了——回想着下午的一切,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疲惫。丁雅立陪在一旁,此时看着她大概觉得好笑,就问,“看样子今天你又是去干了点‘好事’啊。跟我说说吧,是什么事?”她一愣,笑开来,但一时无词,丁雅立遂以为她遇到什么难处,认真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万小鹰听了,心道也是自己之前那番话说得太管用,丁雅立好像随时随地都想做点什么,可真的“应该”做点什么吗?也许不是,“没事,不要紧的。至少,你还不用知道它是什么。”说罢,又怕打击丁雅立的积极性,又道:“其实有时候不知道才是好事。不知道、不问不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规则。” 第63章 这话说完更加后悔,这不是更加打击积极性吗?都怪自己月事将近,昨夜又没有睡好,现在脑子都不转了!正待要找补,丁雅立却笑起来,“我懂,我都懂。” 是啊,她应该都懂的。万小鹰想,该懂的几乎都懂。不该懂的……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叮咚一声门铃响,周家的女佣去开门,万小鹰听见门开了才顺势往后一看,见进来的果然是裴清璋,立刻起身迎接,一面迎,一面向屋里的杨淑慧介绍。杨淑慧也站起来,走了两步,站在茶几前两手放在小腹前——万小鹰回头看时,都吓了一跳,这样礼貌?也没有什么事求她、也没有什么事情求裴清璋啊? 下一秒等到杨淑慧向裴清璋伸出手来,张嘴说出什么和裴清璋的父亲母亲曾有故交的话来,又看见裴清璋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万小鹰这才知道是为什么。 三人坐下,周家女佣端来铁观音,她开始说她的台词。要说是台词,是因为只有这一段的词是最经过设计的,之前之后的都可以顺口就说。她搞投机倒把,在汪政府的官太太圈子里已近于“人尽皆知”、“声名远播”,虽然周佛海一向有别的财路,杨淑慧却是个酷爱敛财、不问政事的人,她一直想搭上这条船,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虽然,她总不免要腹诽:杨淑慧如欲敛财,能当周佛海卖官鬻爵的二道贩子是最快的途径。 当然,这是机会。这机会来的时候,还伴随着另外一个机会,事里嵌着事,成了她今天人在周宅的原因——上次从胡一维手里偷钞版成功之后,汤玉玮方面显然对她有了信任,选择继续与她合作。给她喂了些料,供她收买了几个人心,她也投桃报李,帮助汤玉玮在好几个关键地方埋了桩子,一时间搞得好像军统与76号势均力敌一样。未几一桩要紧事就来了:一份由南京汪政府内部使用的密码本,已经交周佛海偷出来。但是周佛海一时不能离开南京,只有杨淑慧可以——杨淑慧例行地去查看丈夫是否老实没有四处偷腥。周佛海借此机会,将东西伪装成赠送给杨淑慧的礼物,藏在杨淑慧的行李里。而这边,汤玉玮就负责组织人手,上门去偷。 为什么这么复杂,汤玉玮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没告诉她,裴清璋也没有,也许路上不方便?总之要杨淑慧到了上海再弄出去。三人得了信息,想了一阵设计出的做法就是这样——应该说是汤玉玮设计的,然后问她能不能,她当然说能,“但是要个由头。” 于是这里裴清璋出场了,她想,出场的是如此恰到好处。她想要搞的、能给杨淑慧这号饕餮货色的是法租界里藏起来的一批药品。药品眼下堪称价值连城,三五瓶能赚二三十根金条!但要搞到这东西却不容易——全藏在公董局控制的封存离沪法国人财产的仓库里,没有公董局的文书,进去就只能靠明抢。除非,你认识裴清璋,裴清璋得帮你。 而裴清璋来是为了用自己的记忆偷密码本——这是她从周宅出来才知道的——说是运送密码本,其实不是全套,仅仅是最简单的、一套具有代表性的解码密钥,让裴清璋这号人知道了就可以解码的关键。惟其如此,可以轻易藏起来。也惟其如此,一旦被杨淑慧发现,恐怕也不是好事,善妒的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说不好会不会拿着去威胁丈夫继而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裴清璋要在以诈取那批药品为名的会面过程中,借故上去,找到密钥,偷看,背下来,销毁痕迹——听到这里万小鹰就知道那东西也是“看了就会消失”的玩意——然后把密钥传送出去。 这计划也算天衣无缝,她想,机关算尽。但或许也意味着,即便是周佛海的老婆,往来沪宁之间也不能保证不被检查,只能以这种方式把东西带出来;而且军统在南京似乎没有安全的渠道来传输中这东西。 没有吗?她一边想一边和杨淑慧说话,“所以说,没有裴姐姐帮助,咱们都万万办不成事情。” 杨淑慧笑道,“哎呀,实在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故人的女儿!当初我和佛海出走日本时就受令尊的照拂,现在还要依靠他的女儿来帮我们发财!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太腻,万小鹰端起茶杯呷一口,听见裴清璋也用场面话打回去:“这有什么,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杨淑慧立刻说出什么“这都举手之劳可见前途无量”之类的话,三人笑一阵,她正准备尝试第一个放裴清璋开溜的借口,杨淑慧就自己问起钱的事来——“是这样啊……” 她巴不得杨淑慧和她算账,她和这些官太太相处,最会的就是算账,明算账她会,暗算账、顾左右而言他的算账、藏头藏尾的算账,她都会,端看杨淑慧是哪一种。 她往前挪了挪身体,摆了摆左手,假装是扭扭僵硬的手腕,实际上是告诉裴清璋可以开始准备了。 就是不知道裴清璋会用什么办法,说要相机决定—— 果然不时裴清璋就用最笨的办法把茶打洒在自己裙子上,还是嫁祸给她的,在她说得天花乱坠手舞足蹈的时候自然地凑上来,她真是不知道,失手打翻的。 一时三人乱了,末了由女佣引着裴清璋上楼去擦拭。 等到听见裴清璋关上卫生间门的声音,她等了一会儿,便开始配合地和已经心满意足的杨淑慧说好吃的,赞叹桌上的零食——她老早就看出来这些点心是女佣亲手做的,外面市面上没得卖——杨淑慧中计,把女佣叫了过来,她又变出那号老人家最喜欢的乖巧样子,向女佣讨教种种作法,哄得老太太笑红了脸。期间杨淑慧几次想走,都被她正好拖住——非谓其他,这佣人是杨淑慧家里带来的,知道“小姐”的一切事,聊自己带大的主人家儿女的少年行止,是一切老年佣人的热爱。 由此,万小鹰成功拖住了主仆二人上楼的步伐,直到裴清璋下楼,才放过他们。 离开周家时,她问裴清璋,当真过目不忘? 裴清璋笑笑,还未答,街角里就转出一个人影来,一看是汤玉玮。她只有一点点意外,身边的裴清璋则说,早知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在这里等,我就让你一道进去了,“横竖凭你这嘴,要和杨淑慧套近乎也容易。” 汤玉玮笑着说着什么“我不过是不放心你”之类的话,两人自然地挽臂要走,一起向万小鹰告别。虽然都说了些感谢辛苦的套话,万小鹰也用自己也有收获之类的应付过去了,心里却想起些别的。 怪道呢。她走了一段之后又回头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不听我的话,不过是不放心。怪道呢。 那天从酒店出来她就有些明白了,只是不肯完全相信,现在她们又用旁若无人般的亲密来证明,她也没什么好不信的。而且,从酒店出来被汤玉玮用刀子顶着脖子的时候她就有些羡慕了——想起来可笑,被人威胁着性命却还有闲心去羡慕——毕竟,人家可以是两个人心心相印地行动,彼此知晓,彼此支持,而她呢? 都说做这一行要能戴好面具,戴好各种各样的面具。她明白她理解,她清楚自己的使命,随时愿意为了这使命付出生命,只是有时候会觉得,面具戴得多了,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 当别人靠近她不为她手上的利益、反而为了关心她的时候,她会有一点点重新找到自己的倾向,就像自己那颗心重新活了过来,激动地跳动着。 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归于沉寂。 “你们那小酒馆,最近怎么样?”她问丁雅立,喝一口苏打水,免得丁雅立一直望着自己,让自己不能摆脱这个话题,心又活泛起来。 “小酒馆。”丁雅立笑。 “那不是你让我这么叫的么!”她笑着还击,“怎么样?” “挺好的,人越来越多,那家伙的确吃得开,推销自己的产业还是有点本事的。你们呢?我看这么久了还没啥动静。” 万小鹰心说我也有眼线在里面,这眼线已经做了事了,你不知道罢了。转念也觉得自己在丁雅立手下埋人不仗义,但这一是为了未来可能的行动的安全,二,也是为了丁雅立的安全。 算计天,算计地,算计所有人,算计自己的心。 “是没啥动静,也不知道主任们都是怎么想的。再说了,没有不也是好事?不然要真有,到时候你还得选边,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支持,多难。” 丁雅立笑着摆手,侧过脸去,说着什么“说不过你”之类的话。她看着丁雅立的侧脸,精致,美丽,画着淡妆,没有烫发,发丝整齐得一丝不苟,灯光照过来,仿佛给这接近中年的妇人笼罩上一层柔和光芒。 丁雅立今年三十九岁了,而她才二十四岁。三十九岁的丁雅立还没有皱纹,她有时候会想丁雅立为什么没有皱纹、怎么保养的,然后觉得没有最好,然后又觉得怎么可能没有,有了怎么办,有了也一样好看吧…… 她又这样想了一圈,只是这次想的时候,竟然望着丁雅立发呆,还被丁雅立发现了。 第64章 “你看什么呢?” “我——” 要不今天也偶尔放松一下吧? “我在想啊,像杨淑慧那样贪财的人,也是少见。人怎么可能这样贪财呢?” 于是,她和丁雅立说起人的贪财,说起人性,说起是否要在世上做个清流,清流又是什么,等等。说来说去又回到盛东声的小会所,“总之,你要小心。”她对丁雅立说。 丁雅立笑着点点头,“可是,该小心的不该是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了这话心里又酸又甜的,一下子翻涌得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64}周佛海的妻子。 第三十章 自己的心令她糊涂,幸好事情上不糊涂。由此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猪,欧洲人拿来找松露的那种猪,嗅觉敏锐,找到很容易,但是得刨。 可要真是猪,不需要自己刨,应该让主人来。她毕竟不是,也只是随便闻到些别的。比如这天,她在办公室,听见办公室里聊天,说前天抓住了一个军统的联络员,打了两天就招了,还是这新的刑具好使。 “招了?”她笑道,“不经打。招什么了?” 好嚼舌根子的姑娘说,好像是什么前阵子有一个离开上海去安徽的信使,不知道是送什么去了,“总之听说准备安排安徽那边的清乡队下去抓人呢。” 她心里一惊,一边与这位同事说着什么漫不经心的话,一边悄悄拨了个电话,接着款款下楼亲自去送文件。送到那间办公室,与那男子聊天,言谈中无意问起此事,“就没抓着上边的?他光交待有人过去,有什么意思?” 男子呵呵一笑,“现在投诚的,都要好处。”说着右手手指一搓,“没有好处,他不肯说。我们也不肯完全信,自然现在只能去抓了人再说。抓到了,确有其事,我们才能信他,他才能见主任。” 男子签收了文件,她又和他聊了两句,才回去。回去在办公室休息了一阵,就懒洋洋地收起提包,说有点事提前走。别的同事也不敢问,由她去了。她出76号的门,以平常走路的速度往丁雅立那里去。到了那里,女佣开门,丁雅立正在客厅里看书,笑她又登三宝殿,她没理会,只说了一句,“借个电话。” 这里是她知道的最安全的电话之一了。 给汤玉玮打完电话——最近,只要打到《字林西报》那儿基本就能找到,让她猜测汤玉玮本质上是个英国或者美国间谍——她回到客厅和丁雅立坐着。丁雅立已经习惯了她这样来去,也不多问,只是看书,给她准备的薄荷茶已经放在那里了——日益洋气,她想,端起茶兀自思考,如果她是汤玉玮,应该怎么办?现在要安徽那边的人知道事情坏了,而且发报方向既然已经知道是安徽,被截获就变得更容易,要保证即便被截获了也不怕,就必须加密—— 这都是常识,问题是如何加密到完全不会暴露呢?现在不知道那送信的吐露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76号能破解到哪一步,如要安全,就必须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近乎死密码的东西,解不开的东西…… 想着想着笑起来,自己也不懂,还好奇得十分无用。 “你说,”她开口道,丁雅立也立时放下书,看着她,“不,你知道,什么是密码吗?”丁雅立点头,嗔她“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笑着道歉,继续道:“那你说,世界上有没有绝对安全的密码?” 丁雅立的眼睛转了转,“密码也无非是两个人彼此之间才懂的语言,和默契一样。只要懂得人少,自然就安全。越少越安全。要这么说,以我所知,我觉得女书这玩意说不定就可以。” 女书,万小鹰当然知道是什么。只是一下子没想过这样一个东西可以当密码用,一时诧异。更诧异的是,当“默契”二字从丁雅立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对方。 多有默契啊,丁雅立不问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纵容自己借地方借电话,笑她登三宝殿是丁雅立唯一有的评价了。这是多大的信任!若不是碍于规定和实际上的安全程度,她应该进一步扩展这里的作用才对,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凡人想不到,但是如果那样做,也许还是害了丁雅立,现阶段丁雅立还是不知道的东西多些最好。 让丁雅立不知道,是她保护丁雅立。丁雅立却能基于这不知道,给予她这样大的信任和支持,这是丁雅立保护她。这样恩情她如何…… “你又发什么呆?”反应过来时丁雅立正举着手指在她面前摇晃,“难道你连女书都会写?” 她差点说了一句“什么女书”,幸而反应过来自己失神,“没,没有。我怎么会呢。” 但丁雅立认真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今天的事情小不了啊。”说着又招呼给她换茶。 这是丁雅立太了解她的地方,也是不了解她的地方。 那边厢,接到了电话的汤玉玮,正在快速往华界去。上黄包车的时候她只对车夫说完地址就说了两个字,要快。眼下这人跑得是挺快的,她越过人家汗流浃背的脊背,望着前方的道路心里盘算,希望店里人多。这样她好办事。人太少就招摇。只不过这才是下午,卖羊肉粥的店里未必人多,半夜最多。可她不能等到半夜。 按理,那天裴清璋用脑子把东西弄出来之后,务必以最快速度将解码密钥送出。同时为保安全,裴清璋还对这密钥进行了重新加密,形成一段新的密文,由汤将密文交给送信人,送信人出发送往安徽屯溪,以支援那边的“战场”;而裴清璋也同步向安徽屯溪方向发报,将解码的口令发给那边的联络人,等到收到密文,一旦解码,汪政府清乡队甚至更往上一层的沟通对他们而言就形同一目了然,形势大大有利。而且这样安排,信使即便被抓,也不知道送的是什么,相对安全些。 现在距离送信人离开上海已经过了十余日,预计就在这一两日之间抵达。现在好了,被抓住还叛变的竟然是联络人,这家伙往前可以提供信使的去向,他知道是去了屯溪;往后也可以把自己供出来——简直是可恨! “对,就前面过桥,然后那家铺子。”她说。 已经把通知屯溪那边的事情交给裴清璋了。她也鞭长莫及,只能两头下手。先把这边搞定,然后再去找裴清璋,有问题就先躲两天,没问题——也躲两天。 下车,给钱,走进粥铺,她一身利落西装,还带着相机,从新闻社赶过来的,和这粥铺里一群苦命人与油腻发黑的桌椅全不是一个世界,但来不及伪装了——她走向柜台,对老板说,来一碗羊肉粥。 在上海卖羊肉粥的小铺千千万,她只吃这一家。店主看见她,眼神波澜不惊,未及给她上来一碗粥。她吃得很快,这一点和旁边的苦力很像,末了几乎把粥碗都端了起来。吃完放下,抹抹嘴,给钱就走。又是老板来收碗,不劳烦伙计。 碗底下那东西她拿到也没多久,更不想捂热了。不出意外,一会儿今晚上在牢房里当差的那人就会来吃饭,老板会把东西原样给他,他会把白色的粉末扔进那叛徒要吃的稀粥里。 她营救过不少同仁,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有。但她还没有下手铲除过叛徒。没想到执行起来是这样平淡如水没有滋味,只有赶时间的紧急感。 她想了想,自己只有派人去杀的一条线,还不能保证一定杀到——哪怕看上去万无一失——万一真没杀到,那家伙要在牢房里熬两天才出来,自己恐怕不能及时获得消息,为保安全,还是得找万小鹰。 念及如此,她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拉住走过身边的瘦弱报童的肩膀,“欸,小哥,来份报纸。”拿到报纸,她翻了翻,又对报童说,“小哥,我你等我一下,来,这个给你,先去买糖吃。” 报童去买了糖吃,回来之后,她把报纸递给小哥,又给了他一天也赚不到的钱,让报童把报纸送到丁雅立那里去。 她知道万小鹰收到之后自然会看,看了自然会烧掉。她已然用针在上面刺了好几个字,按照约定的暗号万小鹰很容易就能解码出来她的意思,然后帮她盯住牢房里的动静——至于这孩子?他们经常跑腿,根本不用担心。就是被人逮住,这张报纸,也没人能看得出门道。 何况这孩子还很机灵地把报纸夹在还没卖掉的那部分里,点了点头跑掉了。 她目送报童消失,这才招手拦下黄包车,回裴清璋那里去。 等到了弄堂口,她先是站在原地假装检查包里的东西、实则观察左右,确定无人,这才进去,掏出钥匙开门,踏着狭窄的亭子间的楼梯,上楼。一进去,就看到裴清璋已经在收拾东西。她没说话,只是把门关上,径自走到窗边望风。看了一会儿确定安全,这才过来帮裴清璋收拾——也没啥可收拾的东西了。 “安全吗?”她问。 第65章 “绝对安全。”裴清璋轻描淡写地说。 她诧异于裴清璋如此信誓旦旦,一下子愣住,毕竟裴清璋往日从不会这样。但此地不宜久留,两人收拾完东西就走,出弄堂,上大街,好遛了一会儿,一路还有说有笑,活像只是出来逛街的——谁知道两个人都是上班偷跑的——直到回到汤玉玮的公寓,关上门,确定没有人跟踪过来,汤玉玮才问,“你怎么这么确定呢?”说着递给裴清璋一杯裴清璋最喜欢的柠檬红茶。 “我这么确定,难道还不好?”裴清璋笑。 见裴清璋笑,汤玉玮也就知道绝无问题,自己也放松下来,“我不过好奇嘛。难道你们是有什么独特的密码本吗?” 裴清璋笑了,摇摇头,“我们这次没有用密码本,用的是女书。天底下认得的都没几个人,我们两个认得,但也只认得一部分。只是当时我教我这个徒弟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经一起研究过如何使用,也发着玩。正因如此,绝无问题。何况那边要抓住她还要费一番功夫,就是这几天里全都叛变了,我发的非常简短,被任何人截获都不怕。只要不抓住这个姑娘。” 汤玉玮想了想,“那姑娘——回复你了吗?” “她回复了一个‘收’。往后我就下线了。给她时间走。” 汤玉玮点点头。裴清璋又问她那边怎么样,她照实说了。裴清璋用右手握着杯子,左手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要这样,我后天还得再去发一次。” “再去发一次?”她讶异道,感觉自己是叫出声来,“为什么?” 裴清璋笑笑,“当然是确定她安全咯。” 她见裴清璋那轻松表情,一时说不清是裴清璋太自信,还是自己太担心,更不知道该不该允许和支持,“可是——万一——要是那边不安全,你是不是,是不是有——” “有什么?”裴清璋站起身来,迎着她的目光,笑道,“有被定向截获的可能性?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她点点头,其实不知道是不是。 “你放心,不会。那是两套电台,两个位置,只要人没事,她一定会在两天后给我发报的。换言之,要是两天之后没消息,那才不对呢。再说,今天不应该是最危险的时候吗?” 她看着裴清璋一脸的笑意,认真想了想道:“我心说我给你的是柠檬红茶,不是酒啊,你怎么跟了酒一样?” 裴清璋笑弯了腰,伸出手来轻轻打了她一巴掌,“怎么,不兴我说点俏皮话安慰你吗?” “可你的俏皮话,我——” “我说的话,你也开始不信了?” 汤玉玮连忙“不不不”地否认,哪怕裴清璋眼里的怒意只是轻易可以看出来的假装,“我也不懂,也很不会,你说是就是吧。就像——” “嗯?”裴清璋一“嗯”,难得有几分逼问的意味,汤玉玮简直享受死了,更加卖起乖来。 “就像你那天从杨家出来,说你如何加密那一套东西,我就没听懂。” 裴清璋又笑,“怎么能不懂啊,那不就是——”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我脑子又要糊了。” “怎么,好心教你,你还不学?” “以后学,以后学,今日过得心惊胆战的,再不好学了!再学,学生也学不进去了啊,先生!”裴清璋收住了假意愤怒的笑,汤玉玮又说,“正经的,今晚我看还是不要回去了,以防出事。” 说罢,裴清璋眼里的神色霎时变了,她连忙继续道:“都留在我这里,不再出去,免得又被盯上被发现,带回家去。伯母那边——” “妈妈那边倒是好说,横竖我说太晚了留在你这里休息了,她也不会怎么样,她无非把那些老话又拿出来说罢了。”那些老话是什么,汤玉玮也很清楚,两人都快二十九岁,别说陶静纯,就是自己的母亲要在身边,也是一样催促。“就是我怕,已经被盯上了,会不会去家里?我有些担心妈妈……” 汤玉玮看着裴清璋坐在沙发里扭过头去的样子,心里的滋味是既爱又愁,怜悯,纠结,焦虑,一缸子倒进去——只好坐到裴清璋身边道:“不怕。我打发几个人去看着就是。” 裴清璋看看她,又笑了——只是笑得不如刚才灿烂——伸出手轻轻撩开她的额前一缕头发,“算了。咱们没事,她也就安全。你还是抛头露面的人,要是真出事,合该先一步被抓。想想我要是留在这里,岂不是和你一道等着危险上门来?” 她正要想出一句合适的话不轻不重地回击,又要起身,忽然有人咚咚敲门,直吓了两人一跳,开玩笑的心再也没了,汤玉玮让裴清璋起来,在一旁站着,自己去厨房挑了把趁手的西式厨刀,把门锁的铰链挂上,不疾不徐地打开了门。 四天后,她如约到巴黎大戏院采访,姚克的《七重天》,上官云珠、黄宗英、冯喆都在,四个人都是她的朋友,就算不为采访写稿,都肯定要来。等采访完,她到厕所去,关上隔间门,点着一根烟。不时,听见又有人进来,正好在自己隔壁。 隔间门被敲响,两个字母,m,e。 于是她写了个条子,递过去。对方接过条子,未几听见一声金属打火机的咔哒声。 第一张条子上她问的是怎么样,万小鹰回复的是已经死了,死透了,已经拉出去烧了。按理知道了此事,也就算是结束。谁知道万小鹰又递来一个条子,问裴清璋那边的情况。她写,都好,一切安全。心里想起昨日裴清璋收到电报时的感动样子,那姑娘也是用女书加密发回来的。 只是最近查得很紧,你们要小心。万小鹰写。 好。只是你下次也不要派那样的人来送信了。她写。 那天咚咚敲门的是万小鹰的信使,一个大汉,实在狼犺得很,把她吓一跳,条件反射差点要动手。谁知道那大汉拿出条子,颇有些呆愣地说,给你,条子。“万小姐的。” 她似乎听见万小鹰的嘻嘻笑。递过来一个条子,“以后有大事。此地不便说,改日,码头。” 她敲了几下,y,e,s。然后离去。 自那之后,三个人的合作关系当然更加牢固。只是这样一件好事却被军统迅速发现然后斩断一切线索,李士群自然知道出了纰漏,很有可能是在自己人内部,竟然有些投鼠忌器,根据既有线索对外大抓特抓一番,企图把事情掩混过去——这一闹,大家都归于安静,只好回到乏味的日常里去。 就比如此刻,万小鹰站在苏州河边不起眼的仓库外,等着河道上划来载着汤玉玮的船。 别的事情也不好干了,也不方便干,还是投机倒把最安全。今天她在这里要通宵等船。等船来送最后的东西,等船来载走——双溪舴艋舟,当然载不动许多愁,但载得动许许多多的贪婪,许许多多,因为贪婪从不叫人发那解不开的愁。 她用来引诱杨淑慧的事情,竟然在裴清璋的帮助下成得又快又好。裴清璋给她通门路,杨淑慧出大钱,一道藏在另一堆由另一群官太太安排的东西里上路运走。她顶顶喜欢这样的方式,夹带,层层夹带,越往里搜越危险,一定会有一层让搜查的人放弃继续开包。她相信此去依然会是安全的顺利的,只是没想过为什么前面这些步骤都如此顺利,她还以为裴清璋那边的文书和行贿工作怎么也要拖到秋天去,哪晓得一下子就下来了。上一个初夏夜晚,晚风吹来的的确是清凉和清香,她问裴清璋,怎么这么顺利? 裴清璋说,管仓库的看捞不到好处,签文书的巴不得再来点好处,“而且,居然只有你知道那里面有药品,这伙人全都不知道,我说我进去搜刮点老家具,他们也信。” 她笑了,眼睛看着裴清璋,看着那张脸上的云淡风轻。这和数月前在酒店里必须要借酒才能说谎拖延的人是一个人吗?她差点想说“我以为裴姐姐是从不说谎的人”,但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话实在幼稚,其实自己对裴清璋了解多少呢?对汤玉玮就更不了解了。 她们合作,仅此而已。 现在这个夏夜,苏州河上吹来的是阵阵臭气,她习惯了但还是闻得出来,于是点上一根烟。本不该亮火星的,应该避人耳目——可是她怕什么?对岸就真有人看见了,谁敢干涉她干的事? 她听见一点点桨声,看了一眼,是船。 但要等到船近了她才发现,只有汤玉玮一个人,“汤姐姐自己划船来的?”她忍不住要问。 “怎么,你当我不会摇船吗?”汤玉玮套好绳索,轻盈地跳下船来,顺手拿着船头的提灯。 “那倒不是。”她借着玻璃罩子发黑的提灯的微光看昏暗中汤玉玮模糊的身形,“只是没想到这样小心。” “船夫也未必可靠。我只觉得我自己可靠。反正这里弄完,我徒步回去,船我就当放排,让它顺水下去。船家自在下游捞。”汤玉玮说着走到她身边,从风衣下掏出一个白布包,“就这个。” 第66章 万小鹰看了看,“你跟我来。”然后带着汤玉玮走进仓库,打开那个将会放在最里面的包裹,一层一层的打开,直到只剩下里面最空的两个位置,“放这儿吧。” “这些——?” 她见汤玉玮好奇的表情,就如平常聊天,自己也放松下来,拍拍旁边那个小包,“你的东西和杨淑慧的在一起,放心吧。外面围着叶吉卿,还有一大堆人,个个都是汪政府说得上话的大官的太太。” 她在汤玉玮的注目下把包裹验明正身似地捆好,两人走出仓库,汤玉玮忽然提议去抽支烟。 有话说,当然好。 “你一开始,是自己打通关节做的这些事情吗?”汤玉玮掏两支烟,给她一支,然后给她点火,用的还是火柴,都点完了就往苏州河里一扔,“这么臭,简直不知道会不会点着了。” 她笑,“是啊,都是我自己,我自己一个人。”这是实话。 她也能感觉到黑暗中汤玉玮看了她一眼,“这样厉害的人,居然在这里,以前我是无法想象的。现在倒能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汤姐姐要怪我投敌吗?” 汤玉玮笑笑,“以前我会这样想,现在不觉得。每个人在自己的位子上,只要能为我所用,都可以。再说了,我看你也不是完全为了日本人做事的人。” 万小鹰想说谢谢,又觉得有损自己一贯经营的形象,末了蹦出一句俏皮话来:“明月今晚终于是不照沟渠了。” 汤玉玮笑出声来,“活像是我辜负了你似的!说正经的,那天你和我说,有大事,什么事?”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是啊,大事呢,很大。”把烟头扔进苏州河,“汤姐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干掉李主任?” 第三十一章 要是让李士群知道她这么干,他应该说一句“贼在此”,也就罢了。毕竟他自己不是没有和军统有瓜葛有联系,也知道不止她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只是别人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卖,就像他一样,谁像她,一下子就想要他的命? 汤玉玮在暗中听完,手指间还夹着烟,“你有办法?” 她挑挑眉毛,“也不能说有办法,我只是有消息。消息,能佐证时机可能到了。” “什么消息?” “晴气走了,新来的叫柴山兼四郎,这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是柴山一点儿也不喜欢李主任。” 汤玉玮长长地出一口气,“这倒是没想到。没做点什么?” “李主任?不容易啊。里面可掺着一个丁默邨,还有一个永兴隆公司,对吧?不像以前了。从头努力是很难的。” “我明白了。只是现在,有这么多流言,也只是流言而已。我们从旁扇风,效果好不好,不太好说啊。” “所以说最关键的节点,”万小鹰转过来,抱着两臂,看着汤玉玮,“是周副院长,不是吗?” 汤玉玮“呵呵”地笑,“你倒是算得精明。” “事实如此嘛。”万小鹰笑,“总之,这就是大事。我说完了,往后就等堂姐姐的消息了。” 汤玉玮点点头,“嗯嗯”有声,末了忽然说:“这个消息很值钱,你想要什么报酬?” 万小鹰心道汤玉玮还是聪明人,和自己想的一样,“这是我的投名状。汤姐姐,这话请帮我带到。” “好。你放心。我想——此事要是成了,那件事也就结束了。”说罢,汤玉玮也转过来,手里揭开提灯的灯罩,光线流泻出来,“总之,我先代表后方将士,为了今天的这些东西,谢谢你。” 万小鹰看着汤玉玮,心忽然软了下去,可又不能抹去自己平日里好不容易化上去的妆,只能笑道:“这是说什么。” 汤玉玮说自己先走了,她说自己还留下等船,于是汤玉玮转身拿着提灯准备离去。她看着汤玉玮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喊了一声,“汤姐姐。” 汤玉玮自然地转过身来,一眼可以望穿没有掩藏的眼神望着她了,在鼓励她提问。 是汤玉玮的背影让她想说些什么,她在那背影里看见了熟悉的东西,也看见陌生的东西,有的熟悉她拥有,有的没有,陌生的她都没有。 她想问汤玉玮裴清璋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想问裴清璋是汤玉玮的谁,她想问……可是都不知道怎么说。 汤玉玮最后走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等船。 此夜之后,汤玉玮如何带话,大家如何商量,柴山如何不满,都按下不表,唯一值得说的是,这漩涡里的所有人竟然都觉得,76号能量太大,李士群威胁太大,必须干掉。这个念头一旦形成,日积月累,大家就都在想这个事,从四面八方一切可能的角度和渠道去想这个事,唯独裴清璋除外。 因为她有很多事情要想,其中的头等大事,是自己失业了。 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谁的面子,为了什么目的,是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租界被还回去了。这应该说是一件大事,一件洗刷耻辱的大事,可没什么人这么觉得,毕竟是还给了日本人的狗。汪政府收回租界,似乎就不叫收回了。 公共租界8月1日归还,法租界早一天,7月30日,从今以后就叫“第八区”。如果她不想失业,她就得去汪政府上班。待遇如何两说,要是真去了,为了底下那一重无法摆脱的身份,还不知道巫山会给她派什么危险的事。 何况,她也不想,一点也不想。她总觉得自己就算万般不如人,这点骨气也得有。 这也就导致,她现在为了骨气,不得不要付出高额的代价,不论以哪一种货币单位计费。 知道要走的那一天她就开始做准备——风声还不是万小鹰透露的,竟然是那个丁雅立从她丈夫盛东声那里听来的,听来的第一时间让万小鹰告诉了自己——第一个准备起来的就是算账,换钱,钱换金子或者金子换钱,脑子里把女佣上一次和自己对账时候说的话又过了一遍,鲥鱼——鲥鱼想它干嘛?还是先想米面火油这些东西多少钱吧!都不说这一周与上一周的数,她想起去年时,下半年猪肉也不过8块{65}到9块一斤{66},现在呢?这一周已经是24了!大米去年还是每石400多,现在早已上了1000!开门七件事,全都涨了不止四五倍!必要支出就够操心了,还有和生存一样必要的重中之卒后,再然后才是积蓄,是盈余,是砍掉这份收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黑色的数字变成红色的数字,红色的数字要如何补上,能不能补上,如果不能…… 早两年,亏空尚且可控,如果物价稍稍平抑,或者她钱换金子再换钱的时机好,她还能小赚一点,还有机会平账。然而这一年多来物价飞涨不说,母亲身上就有好几笔开销:养身体的补药,社交送礼,四时新衣——布料和裁缝都贵起来了!光是士林布,价格都翻了六倍,已经15元一尺了!为了几场重要的红白喜事,还添了两样珠宝,这她倒是由衷同意,毕竟那玩意也可以换钱:而且一切都是基于她有这一份收入,常平可以用自己的收入把一切开销都敷衍过去,不至于坐吃山空,或者至少,少吃一点。 现在好了,在她找到新的工作之前,每一笔钱都要从她艰难维持的遗产中去坐吃山空。那钱也不多,按照目前的物价——她很快地算了算,很快是因为实在不想细算——再吃个三四年,也就见底了。可物价几乎一日一涨,怕是坚持不到四年。 她抱起装着自己留在办公室的所有东西的纸箱,往外走去。走廊上没几个人,她算是坚持到最后的职员了,法国人也走得差不多——有几个临行前倒是送了她礼物,都是没什么用的小物件——一时间空空荡荡,脚步回响,直到门口,她回头望了望大厅,自己二十出头来这里,直到现在,幸亏也没有十年。 幸亏。 她转身离去,只道人生一段已过,现在要面对眼下,没时间留恋了。 穿过疏于打理显得荒芜的草坪,走出大门,她正想着自己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不防听见一声“滴滴”,抬眼一看,是汤玉玮,靠着个带翻斗的三轮摩托车,抱着双臂笑望着自己。 “上车?” 她不否认有时候她反应慢是专注于欣赏汤玉玮的笑颜,但这次不是,这是看的是车——直到汤玉玮上来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都没移开眼,汤玉玮不由得笑道:“你怎么啦?” “你从哪儿找的?”她问,老老实实,从头问起。 “嗨,不过是哪个相熟的富家小姐的呗,就你认识的,那个——” 裴清璋连忙摆手,“别,别说了,我知道了。” 骑摩托车,打高尔夫,的确就那几个人。但那几个人的事,她实在不喜欢听到,连她们的名字她都不喜欢听到。 两人从容走向摩托车,“我还不知道你和她们也认识。” “能骑车,就爱上片场,都觉得自己是特技演员呢。”汤玉玮道,“你说,你想坐我后面,还是坐这里面?” 坐后面,她可以把东西放在翻斗里,但是势必要抱着汤玉玮的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倒不怕别人猜,唯独自己有些害羞;坐斗里,她得抱着东西,正襟危坐,腰板儿挺直,因为空间有限,这样就显得骑车的汤玉玮潇洒不羁,自己则是呆若木鸡——怎得好? 第67章 “罢了,我坐里面。你慢点骑。” “好。”说罢就把头盔给她,嘴上却是不饶,“这是三轮,不怕翻。” “我相信你。但我——我想和你聊聊天。” 聊聊天,汤玉玮最喜欢了。她现在最喜欢和裴清璋做的事,除了那些说出来容易叫人脸红心跳的,就是和裴清璋聊天。她享受的不是别的,正是裴清璋轻易不展示给别人的(甚至从不展示)那种轻松、自由、活泼的思想。旁人面前,裴清璋根本什么都不展示,还是扮作往日的那样子,不生气,不锋利,软绵绵连根针也摸不到的棉絮。戴好了固定的面具,演出别人喜欢的戏码。只有在自己面前,裴清璋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喜怒哀乐,尽情表现。 她知道这种尽情在裴清璋面对母亲的时候也不能有,因此总是分外容忍裴清璋的脾气。 再说了,那算什么脾气! “今天搬出来,算是彻底结了?”路上她问道。 “是啊,我这一天,除了收拾整理,帮那几个法国人贴了点收纳标签,都是在整理自己最近找的工作。” “还是那些?” “嗯,也就那些,打字员,翻译,诸如此类,旁的就算叫别的名字,也是这么一回事。打字员收入太低,应聘的人多,时间太长,而且我总怀疑——” “怀疑?” “怀疑这时候叫人去做秘书做打字员的,有几个是真的。” 她笑,“怀疑得挺有道理,那你是想去当翻译?翻译也不比打字员强啊!” “翻译可以多接多做啊。再说了,打字员成日在一个地方,动不了。我做翻译,自己居家或者到别的地方,都可以做,时间,人身,都自由。” 她明白裴清璋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考虑她们的另一个身份,毕竟那也是一份收入。 “总之,”裴清璋道,“虽然钱估计不多,但到底是个职位,有点收入就是好的。” “你愿意就行。那边的事,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 自从战况进一步吃紧,裴清璋作为沿海气象情报的中枢之一就越发忙碌。可津贴还是那么多,她很想为裴清璋多争取一些,但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说了反而对裴清璋不利。 有些话,总是出于好心,但说出来就会变,就像她此刻是这样想对裴清璋说“大不了我养你”,但也知道,这只是取悦自己,并不会让裴清璋愉快,甚至反过来会让裴清璋更难过。 我就这样陪伴着你吧,不要紧。 等到了凡尔登花园的裴家,她帮着裴清璋把东西抬上了楼,恰逢裴母又出去打牌了,两人只遇见新来的租客。汤玉玮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下这对年轻夫妇,暂视判断不出政治立场一类的东西——判断也不是为了“招贤纳士”,单纯为了不给这母女二人惹祸罢了。 进得屋里,她问:“租客可还行?” “挺不错的,至少目前。不吵不闹,提前给钱。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持。你觉得呢?” 汤玉玮点点头。裴清璋遂反锁了门,确定外面听不见,才和她来到窗边。两人先是依偎着靠在窗前,假装欣赏来往风景、实际上注意监视周围——两个人一道观察,四只眼睛效率总归更高一些,何况两个人经常同进同出,任何有意跟踪她们的人肯定已经把她们看成一体——接着贴着耳朵说话。 本来只是打算做交头接耳状,汤玉玮觉得也不好说话,遂把两侧窗帘各拉一半,从后面揽着裴清璋的腰,脑袋放在她颈窝里。 这样多好。她也听见裴清璋轻轻地笑了。 “有安排了?”裴清璋问。 “计划得差不多了,有的事情已经开始了。第一,钱已到位,赤金足量。第二,按我知道的情况,相关的消息已经告诉了周佛海,具体怎么说的我不清楚,但是说是说了,在等回答——回答也该没有问题,他能有什么问题。你呢?发报的安排的如何?” 裴清璋轻声道,“上次那事,因为跑得快,屯溪那边没有暴露,人物均在,换个地方而已。考虑到这一次要用,打算利用旧有的那一套,反正频率什么的他们都会监听,正好做道场。我打算发报之后透露给我们已知的一个叛变者——李舒田,比如——将李士群私放余祥琴的事抖出去。” 她听了,心满意足地笑,善解人意地继续问道:“那你具体是怎么打算的?” 裴清璋果然像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一样继续道:“我的打算是,直接假装自己是余祥琴,说自己前阵子由李士群放出来了,已经脱离,现在试图相机与李士群进一步接触,请示不存在的上峰同意。这不是正好?我这样发,像李舒田那样叛一叛二的人,对李士群本来就不满,肯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向日本宪兵队告发,以求摆脱李士群的控制,进一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最好的是,他们本来就不知道是谁的电台,是军统,还是中统,还是谁管,都不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私放余祥琴的是李士群就行了。” “你确定能收到?” 她问这一句,是真的在意,毕竟得万无一失才行。 “放心。”裴清璋轻拍她的手,“有小鹰啊。她一方面可以监视对方是否收到,一方面,就是没有直接收到,她也可以控制信息本身,让他收到,甚至选择一个最合适的人去收到。总之,只要收到了,这个人最可能做的事就是去找她,通过她去找宪兵队,找冈田和柴山。不然,凭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点头,“这样时间也对得上,基本对得上,明天我再去问问周佛海那边的情况。啊,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万小鹰会是这里面的中枢,同时也积极于策动所有人。” 裴清璋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遂把那天夜里在码头的事告诉裴清璋,裴清璋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大家都在这样想,很久之前就想了,不过是现在有个机会而已。” “总之,暂时是这样了。”她把双手搂得更紧一些,像是把裴清璋彻底抱进怀里,也像是试图把自己融进裴清璋的身体血肉中,“我总还想去想想有没有哪里我们还要计划的,但是……” “但是?” “但,改天吧,今天你也累了。” 裴清璋笑,“我累什么,倒是你,搬东西累了吧,嗯?” 听得对方语带挖苦,汤玉玮倒也不恼,“可不能这样挖苦我呀。”实际上享受得不得了,“我只是想……” “想?” “和你多呆一会儿。就这样,多呆一会儿。” 是裴清璋不知道,她最近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别的不说,就说那天,她总算是有机会打了一次李恩菲尔德,木制腮托,2.5倍望远式瞄准镜,趴在大楼外立面的小露台上打的,打也打中了,击毙了——等于圆了她从小到大的梦想,在现代化的战争环境中,“万军中取上将首级”,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刺客——可是她一点没感受到梦想成真的快乐,只有一种危险的刺激感,因为太近了,太近了,对敌人杀伤力当然大,对自己也不低,一声巨响之后懂行的人都看向她的方向,懂行的人都有能力杀了她。 她是按照预定路线下来的,身上的衣服一边走就一边脱了,漂亮的李恩菲尔德放在原地,行迹隐匿得不错,可也是连滚带爬无比恐惧地下来的——恐惧于被懂行的抓住,也恐惧于有人出卖了自己。有人等着看自己的笑话甚至舔自己的血吧?不然何以派自己来做这样的事? 她累了,真的有点累了。她能完全不防备的人也不多了,最不需要防备的就是裴清璋。 “你那两个租客……”两人就这么靠着,聊起租客来。聊起住人家里和自己住公寓的区别,聊起租客的来历和表现,裴清璋说着陶静纯如何面上礼貌实际上私底下不愿意和人家共桌吃饭、双方吃饭的开销水平又不一样、让人家单独做饭又不合适时间也冲突、于是每天开伙就是一件麻烦事等等。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应着,忽然想起一个念头来——要不她来当租客好了?她熟悉陶静纯饮食起居的偏好(被她的女儿唠叨够了),也愿意去将就迁就陶静纯或裴清璋的要求,沟通起来也容易,更不会有钱的问题,这个是最主要的问题,但是…… 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裴清璋在她那里留宿毫无问题,她却能读出那种不太愿意(不)、不太乐意(也不)、不太高兴(这个更不了)、总之不能接受她留宿裴家的神态。裴清璋解释过,在枕流公寓,就她们两个人,自由自在,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但回来,总要避忌、总有约束、总得小心,自己…… 她没让裴清璋继续说下去,说自己明白。也就一直没提。现在想来当租客,一方面是试图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一方面也可以解决裴家的经济来源问题,至少是一部分,甚至是部分等于那句“我养你”,但这两点放在一起,裴清璋势必被她弄得进退两难。 第68章 她舍不得。她愿意把一切的选择权决定权都给裴清璋。这是她对裴清璋的承诺,哪怕从来没有亲口说过。 聊到最后,两个人终于说回到工作,裴清璋问:“现如今,你们那边还安全吗?” “我那边有什么不安全的。我现在只是、从来也都是一个电影记者而已。” “可你总是和那些□□的好,”裴清璋双手拢着她的手,“明目张胆地好,光明正大地好,是个人都看在眼里。” “你觉得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情,搞七捻三的,就会对我这样的人不利?” “我要说得准,还来问你?我担心你而已。” 她最吃裴清璋这样半嗔怒半告白的话,于是轻轻吻了吻裴清璋的颈项,裴清璋并不缩,反而享受非常,两个简直像猫儿一样,“他们能干的,也无非是不让演,不让唱。还能干什么?都忙着捞钱了。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倒是你——” “我?我成日坐在家里,还能怎么样?”裴清璋笑。 “仗打得紧了,你这边的情报更重要了,要小心。不然就我来接你送你,你往《字林西报》打,我都在那儿。” 裴清璋突然转过身来,手指放在她唇上,“咱们要是老同进同出,难道就不会更加不安全?一下子出事就是两个人,岂不是更不好。我做我的,你干你的,你要这样,除非你不告诉我的那些事,你也带着我一道去。” 换作别人,该说裴清璋胡搅蛮缠了,可这是此刻,何夕是今夕,不复存在的法租界的夏日午后,只有蝉声。 “好好好,我答应你。” 何曾有一件事不答应? 她轻轻把裴清璋的手指从自己唇上摘下来。 裴清璋却像是着了魔一样,忽然主动伸手搂着她的脖子。她一下子起了千万种心思与千万种言语,轰然充满整个脑海。最后,只是抬起放在裴清璋背后的双手,在吻上去之前,把窗帘拉上了。 作者有话说: {65}中储券。此处价格参考上海地方志办公室整理的奉贤县物价数据,实际上如果是租界肯定更高。 {66}市斤。 第三十二章 深夜的华界,打更的走过,没看见街巷里的人影。街巷里的汤玉玮倒是看见了他。梆子声渐渐杳渺,她还是多看了两眼巷子口,确定安全,才扭过头对面前的男子说话。 “总之就是这样。都靠熊队长了。” 黑暗中传来男子轻微的笑声,“这个价钱,恐怕很难不心动。” “沉?” “沉啊。要不是你,刚才我简直搬不上去。你怎么搬的,也是自己搬的?” “我拿的时候是散的,一条一条放进去的。” 男子啧啧称奇,“查税的方向就那几个?确定?” “确定。每一个都是你去了,就能查出问题、但不会有问题的。” “我只知道有个永兴隆,没想到他的‘窟窿’这么大。” 汤玉玮冷笑一声,“人家。也不比咱们弱。” 男子也从鼻子里逸出一声冷笑,“是哦,是这样。甚至可以说,人家比我们还强。” “总之,”她掏出香烟来,分给男子一支,“熊队长一定要步步为营。” “我明白,”男子接过烟,倒不要她的火,“怎么查,怎么说话,我都有把握。我也名正言顺,没什么不能去的。日本人那边,已经打点好了?” “风吹了,”她喷一口烟,“吹得差不多了。柴堆架起来了,现在就差一点火了。” 男子“嗯”了一声:“只要戴老板日后不要忘了这件事。” 对此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说,也不好说,也不能说,只好沉默。 默默地抽完一支烟,两人道别,向相反的方向离开。男子开车向背后,她则骑摩托向打更的人经过的方向,自回枕流公寓去。 “柴架好了”,这话也没错。她们把话都带给了周佛海,让周佛海想办法告诉柴山兼四郎。柴山一开始就不喜欢李士群,现在就要更让他觉得李士群尾大不掉,不如除掉。周佛海自己乐意接受——据说在狎玩的场合把这消息带给他的时候,那家伙登时笑得像一朵花一样——潜在的获利者也高兴,比如丁默邨,不用主动去撺掇,只要他们知道这个事就会一起煽风点火。 她转过街角,上桥,日本士兵拦下她检查,她一边由他们检查一边把万小鹰搞到的通行证给军官看。 军官认真看着通行证,她也不知道他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能不能看清楚。 为了杀掉李士群,真是想尽了办法。裴清璋的计策现在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据万小鹰的观察,在让那叛徒知道的层面应该是成功了,只是那家伙去见日本人没有,她还不知道,要等明天下午见到万小鹰再问问。再有,就是今天这件事了。这件事明天估计就会发出来,李士群明天不在,熊剑东正好行动。 永兴隆公司在老板李士群眼里可能是下金蛋的母鸡,在老板的老板眼里就不一定了,当然,李士群也可以说,晴气才是他的老板,柴山不是。至少还不是。 谁晓得能变仇人呢?是吧。 日本军官放她过去了。她加点油门,快速回家。 如果这是回一个有裴清璋的家该多好?她有时候在电梯里就会幻想,自己一开门,裴清璋在里面,自己走进卧室,看见裴清璋安静地躺着,那样该是多好? 夏末的晚风吹过她鬓发,不,她没回家的话,裴清璋会等着她的,会一直等着她。然后她会舍不得,然后她会…… 还没有这个然后啊。 几年了?她不知道。有时候觉得很长时间了,有时候又觉得很短,还不够,还有很多好事情都尚未发生,还未得到,她已经摸到这么多重要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危险了,她会和裴清璋一起迎来一个新天新地的。也许她们可以一起去美国,去那边也许对陶静纯的病也有好处,虽然陶静纯肯定不愿意,但可以慢慢说服…… 想到陶静纯的病,最近虽然有些波动,叫裴清璋担心,但是人上了年纪哪有不生病的?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丈母娘”,当然也可以是婆婆,实在是……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直到了家门口。打开门当然还是一室安静的黑暗,是安静地黑暗让她反应过来眼前的真实是什么,而自己刚才不过是夜深了感性思维占据整个大脑。 自己有信心做那么多,对于裴清璋,却束手无策,想来对于裴清璋的母亲必然更甚之。想到这里,她对自己笑笑,竟然由此感到了一丝满足——毕竟即便如此,裴清璋也是这世上最不会欺骗自己的人,是个充满了爱与善良的人,是值得自己爱的人。在一片浑浊一片黑暗中,她可以与这样一个人并肩,自己爱她,她爱自己,这就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她起来吃了午饭,先是出门帮裴清璋取翻译稿,路上买了点小东西到裴家,送给陶静纯——裴清璋为此总是笑她这是给老佛爷上寿,她呢,就趁势问裴清璋是哪个皇帝,自己是哪一位妃子,往往闹得裴清璋脸红——“孝敬”过陶静纯,再陪着陶静纯聊会儿天,她才放心地把人家女儿带走。说是两个人出去玩,晚上吃了饭再回来,虽然少不了吃陶静纯一顿罗嗦,但还是能出来的。 出来,就上摩托车,路上买好吃好喝,全放在斗里——裴清璋现在乐意坐她腰后了——又回到枕流公寓。收拾收拾,准备准备,裴清璋问过,她哪里学的做饭,她也只回答了一次:在美国。 裴清璋事无巨细地问过她在美国的一切事,她本来想略过女友那一段不说,但最后,还是说了个清清楚楚。 何必瞒着呢?这也是她对裴清璋暗自许下、从未出口的承诺。 裴清璋听了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等收拾好,泡上茶,下午三点,万小鹰分毫不差地按响了门铃,我来得可好?” “好,简直是说不得的曹操。”裴清璋坐在她后面道。 “哦哟,多咱不见,裴姐姐都会谑人了!”说着递给汤玉玮一个袋子,“给!” “什么啊这是?”她一边打开一边问,未得答案就发现,里面是熏鱼——还是烟熏三文鱼,也不知道从哪里搞的。 “可是下午茶的好东西?别的滥用职权我不会,这个我可会!” 三人坐定,先说了一阵闲话,再三确定门外安全之后,把唱机打开,放着李香兰的唱片,这才开始说正事。 “怎么样?”她问万小鹰,“刘旭去了?” 李舒田太烂泥扶不上墙,她们换了个。也是有不少可用。 “去了,我昨天亲自带去见了柴山。等送走了,我又去问,听说柴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好事。”裴清璋道。 “你们那边出发了吗?”万小鹰问她。 “应该是今天早上。这会儿大概也在发脾气。今天是抓证据,之前都是吹风。你那边有什么风声没有?” 第69章 “风声,有!” “哦?” 万小鹰用水送下一小片鱼肉,道:“前几日,我从雅立姐姐那里知道的,说盛东声告诉她,最近投机倒把的事情少做了,说上面很不满意,要大大地查。他害怕。都是你们吹风吹得好啊。” 裴清璋笑道:“他也晓得害怕?也是稀罕事了!” 她抓住机会问道:“往下要是约定了吃饭的时间,还是那样通知?我们是安全的,就看你。” 说罢,换她端茶杯而万小鹰放下,裴清璋适时给她拿来一块饼干,两人一道看着万小鹰。 “这你可要说实话呀!”裴清璋带着笑意,声调甚至还高些,好像巴不得隔墙也许有的耳听见。 “安全,就是现在就送,送个假的试试,也安全。”万小鹰笑起来,“要是实在担心,裴姐姐不如再加一些。” “再加一些?” “你就现在和我约定一个,我也能解开,到时候就用。” 万小鹰说罢,还给裴清璋使了一个眼色,裴清璋霎时了然,立刻起身到卧室里拿纸笔,只留下她坐在那里,感叹自己就算知道,也解不开。她干这行这些年,发报的本事是上去了,解密码的本事还是停留在原地,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天赋。 过了一会儿,裴清璋出来,将一张纸递给万小鹰。汤玉玮瞟了一眼,这个倒知道,最简单的凯撒加密,是c=q,但是之前那一层她不知道,快速解密也就无从实施。 是黄历?还是书?她忘了。一心想的都是这件事其他的部分。 三人又回顾了一下到时候如何收到消息、如何行动、如何配合,虽然按理三人能做的都不多,只剩下观察了,但还是想在能抵达的最近的位置观察,实在不行及时下手——“对了,说到这个。”万小鹰忽然道,“我在想,最后会不会,下毒却毒不死?要是那样,我们怎么办?” “毒不死,你是说?”她想了想,“他会拼命吐?”她之前也遇见过一样的事。 万小鹰点点头,“他也不傻。就算迫不得已吃了,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吐出来,洗胃不也是这个道理?万一洗得及时,半死不死,再下手就难了。” “吃了饭估计就会回家,一旦回家……”她喃喃念着,思考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叶吉卿。”裴清璋淡淡道,“叶吉卿有个朋友也是原先公董局的董事,这是一。她的父亲叶梦泽,和我们家的某一个亲戚,也认识。都可以当作一个渠道。” 但这样的渠道现在再去打通关节,未必有效,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摇摇头:“是个办法,但是——” “李士群有个秘书,叫关露。”万小鹰缓缓道,眼神低低望着桌面,“关露经常去李家送东西,对李家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倒是知道这个人。那些文章,我还读过。我们可以找她?”裴清璋问。 “不,她不太合适。有一次,关露和我说起,李家的医生是储麟荪。”说完,万小鹰原本低垂的眼睛这才抬了起来,看着二人。 汤玉玮知道此人是汪政府江苏省立医院的院长:“要是这样,据你的了解,如何处理好?买通,还是要挟?可有要挟之处?” 万小鹰笑笑,“汤姐姐,恐怕此时最宜是智取了,用身上的本事,黑灯里的贼最是难防,是吧?” 这话她懂了,换她笑、而裴清璋不明白了。 她们一直说笑,她们这样笑,是真笑也是假笑,是说这如何彻底把李士群弄死的勾当、言谈里尽是要万无一失,也是说如今早不算个孤岛的上海滩的奇闻轶事、字句间到处是嬉笑怒骂:要隔墙真有耳,除非架设了最专业的好设备,否则根本听不清李香兰的歌声中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总之天色擦黑,汤玉玮下厨做了饭吃,三人方散。万小鹰出门时还问汤玉玮,要不要她顺路把裴清璋送回家——她现在明白过来这两人的关系,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好奇是从何而来,或者…… 她与裴清璋一路往回走,两人一路聊。说着说着,裴清璋忽而住了脚步,问到:“你对这一片如此熟悉,是因为常去丁雅立家里吗?” 她闻言一愣,倒不是因为裴清璋问,而是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一个人称呼那里是丁雅立家,而不是盛东声家。 “是啊,常去。那也是个重要的地方。” 裴清璋倒不多问,只是笑了笑,“那位姐姐,倒是个好人。” “是。” “和她丈夫,倒不是一路的。” 万小鹰笑了,“裴姐姐也这么觉得?” 裴清璋笑道:“还要我觉得?你觉得呢?” 裴清璋先到家,与她作别,她独自回去。她一边走,裴清璋的话就在脑海里回荡,还要别人觉得吗?明摆着的啊。她觉得?她当然也这么觉得。 前几日,她在丁雅立那里听说盛东声的消息,当然不是她说的那么轻松——丁雅立说,她和盛东声大吵一架。 “不要脸!一点儿都不要脸!”丁雅立难得提高调门的声音似乎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响着。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脾气。”也听见自己嬉皮笑脸的安抚。 “你知道他昨天回来和我说什么?说让我以后少去和你做生意,要是你还做,最好也离你远一点。我倒不是气这个,你知道他说话是什么样子,什么语气吗?” 她当然没有傻到去问“什么语气啊”,只是报以鼓励的眼神。 “他那样子,倒像是埋怨我,弄得像这一切都是我想干的,我想来的,我想赚这个钱的,是我吗?明明是他!” 她知道丁雅立在气头上,就算不知道,也不会点破对自己说这些话并不合适,甚至不打自招。 “我就回他一句,我根本就不想去,就是你,都是你!” 说罢,抱着两臂焦躁地走来走去。她看丁雅立的样子,竟然为丁雅立的气急败坏感到一丝不忍,遂道:“也许是永兴隆的事。” “永兴隆?”丁雅立和她走了那么多次,当然知道那是谁家的,“永兴隆出什么事了?”她遂一一告知。其实可以不说,但也不存在“不该说”。因此此刻回想,她一下子反映过来,自己原先在面对丁雅立时,面对说与不说的选择时总是选择无说之必要、说了也不获利就不说,现在呢?现在全变了。 何时变的? 听完她说的,丁雅立冷笑道:“与日本人利益有关的就管,无关的任由发财,哪门子‘大东亚共荣’!为了丑陋的目的,什么名目也举得出,真是一样的下贱!我看这号国人,就没有好过!” 她听这话是气话,就笑了笑:“也是这时候就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人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好的啊。”然后转换话题,“只不过苦了你,没有了这项掩护,有些好事暂时不能去做了。” 自从之前蒙在鼓里与丁雅立一道去了做了给那些犹太难民送物资的事,她也参加进来,出钱不说还出力,一直陪着丁雅立去。她本可以利用这事把丁雅立更深刻地绑在自己这一边——而且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她压根没有起这个念头,她只是想这样做,她只是看不惯,她只是觉得自己有能力就想要做。 她想起丁雅立听了这话的表情:一愣,然后就变了,没说什么,大约是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也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刚才说的不对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丁雅立一旦发现自己理亏,言语上会一时找不到说辞,而脸皮会立即背叛想要遮掩的内心——她心里立刻涌起新的舍不得,遂出言解围,问丁雅立小会馆的事情怎么样了,“不至于那个都不要了吧?” 丁雅立摆摆手:“什么也没有,都是些二流子聚会,录音倒是有,我已经学会了,全录了,不要紧的就一周更新一次,要紧的我多留一周,你要是想,就去听,反正我是听不懂日语,也根本不想见到日本人——真是不想!” 她于是笑着感谢,又说了半天,把话都混过去了。 黑暗的街道上刮过一阵风,她终于要做一件很大的事了。在她做的这么多事里,其实这一件她最想做。当然,如果能达成更大的目的,她也愿意,一把火把整个侵华日军的指挥部都烧了,只要可以她巴不得,可日军指挥部不在她面前,她面前只有李士群。 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很有用,哪怕恨透了那个地方,每一次听见囚犯痛苦的嚎叫,虽然脸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心里一片寒凛凛。 她再不用捏紧拳头就能下定决心,决心像钢铁一样坚硬。同样,目的达成也不再有兴奋,除了这一次。 这一次。 终于等到这一次。她需要耐心,她甚至可以再耐心一点。 时光流转,一下子就是九月。是夜,裴清璋在汤玉玮的公寓等着。前天她已经收到了万小鹰的消息,说今晚冈田请李士群吃饭,柴山也要去,地点在是冈田家里。这已经是第四次请了,李士群推脱不过,无论如何都要去。三人前天聚在汤玉玮的公寓厨房里“笔谈”,写一张烧一张,最后一致认为还是会选择毒杀。虽然以日本人之权势,真把李士群打死席间也不是不行,弹压任何反对者都会很容易,但到底不干净,对外不好听——他们还是需要名声的。 第70章 原计划行事,最后一张纸条是这样写的。写完,看完,汤玉玮就把它烧了,然后点起一支檀香掩盖气味。 有一次她问汤玉玮,真的还要这样小心吗?汤玉玮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她倒不否认,只是觉得这条船她真的未必想要行万年。 现在是她在汤玉玮这里等着。等着汤玉玮归来,再等着万小鹰归来,等待下手,等待补充,等待确定。仅仅是等待而已。她能做的早已做完,事情已经远在她所不能及地方发生着了,她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倒是能接触到一点储麟荪的人和行踪,因为祖上世交的关系,但远不如汤玉玮的同仁们的消息来得精准。汤玉玮此刻怕是已经在那暗巷里等着了吧?等到储麟荪出现,她会闪身出来,以恰到好处的力气和位置撞在储麟荪的怀里,把他的药箱撞掉,里面的东西会散落一地,然后趁着昏暗混乱,她会趁机把里面的药调换了。 一切都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完,要不被发现,要精准无误,那得多难啊,她问汤玉玮,汤玉玮笑笑,说这是原先训练的时候最简单的东西,“这还简单?” 汤玉玮和她解释了半天,如何撞,如何伸手,如何挡住光线,如何在黑暗中一片摸索,如何调换,甚至站起身来动作,她还是没懂。 怎么都不懂,可见自己不但不是练家子,还缺乏这种天赋。 如果这话对汤玉玮讲了,汤玉玮一定会说:可你会的我也不会啊,“你能听懂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难道还不厉害吗?” 她曾经以为,自己坐在这重重电波背后,无论如何是安全的,离那些真正的大事和重要的目标都很遥远,现在看来远非如此。当初还曾那样恐惧76号,害怕自己也到那麻袋里去,现在呢?现在她已经在参加着对76号的首脑下杀手的活动了。 世界变了,世道变了,变得如此之大,自己命运的流转,也不知…… 快十二点时,汤玉玮回来了。梳洗休息,将就在沙发上睡一阵。醒来时万小鹰也来了,凌晨四点半,她看万小鹰的神色,疲惫而带笑,就知道大事成了。 汤玉玮问:“成了?” “成了。叶吉卿已经开始嚎了。” “那就好,好。”汤玉玮道,转身到厨房里去,拿出一瓶酒和三个酒杯来,对二人道:“我存了两瓶好酒,意大利的葡萄酒,甜的。一瓶打算胜利的那一天喝,一瓶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合适,现在看来就是今天吧。来!” 黎明破晓时,三人举起酒杯,拿出昨夜剩下的冷肉,当作庆祝。轻薄的玻璃杯相碰,发出细微的声音正如她们的快乐——细微,美妙,低调不张扬。裴清璋在汤玉玮脸上看见了欣喜,在万小鹰脸上看见了放松,至于自己,她想,也许还有一点疲倦吧。 也许她是笑得最不开心的那一个吧,相比别人而言,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这样做,也不怎么喜欢这一行。但这不重要,这里有她爱的人,她爱的人获得了安全与快乐,她也就快乐。 也好。她呷一口酒,的确很甜。 第三十三章 论算账,其实裴清璋的账面结余比万小鹰多。万小鹰往往分文不剩,都花了出去。购买物资,伪装自己,打点关系,她又不负责挣钱,于是使劲儿挣,使劲儿花。偶尔有些剩余,说起来可以给自己留着用,她最后还是用在了别人身上,比如给丁雅立买东西,比如现在…… “就这些东西而已,你们别担心,都拿着,他现在需要。”她一边把营养品放在桌上,一边把想给她钱的妇人的手推回去。“别担心外面,什么都别担心,都有我呢。医院我也打点好了,谁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你们就安安心心治病。” 说完又往病房里看一看。病人几乎听不见,她有时候来了,就和病人“笔谈”,正好医院里不太暖和,偶尔可以生个火盆。 再说了,她给了那么多钱,火盆还能不让她生? “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时间应该是晚上。” 妇人两眼含泪地点点头,她又问了最后一遍,“真不要找个人替你?” 妇人摇头,她也理解,还是保密为上。所以自己也不能替她,唉。幸亏李士群死了,她想。 “好。那我走了。” 走出医院,瑟瑟寒风从耳边刮过,吹起头发,让耳后的神经收缩、疼痛。现在是这么安排,能治一天是一天,仿佛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降低痛苦——总不能把他杀了!她想起来就要皱眉,好像皱眉能缓解内心的痛苦。香港那边生活艰难,他们一家也不例外,幸好香港沦陷后及时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可这一次回来治病,终归是太晚了。 太晚了,又不肯走。人要为了这样的那样的东西付出这样那样的太多的代价。 她是用金条打通关节的。只要是要人就给金条,次一等的给英镑,金条是批的,英镑是她的,买营养品和日用品也用的是她自己剩下的钱。她愿意。如果能买命买健康她更愿意,可是—— 她能买的只有这么多。世上有些东西本该是无价的,却有标价;等你仔细一看,有标价,也买不来。 走出医院,她伸手叫了个黄包车,往华界去。一路上边走边摸包里的东西,一卷,两卷,一共四卷,可以了。就是物价再涨,这也是一笔钱了。这样的事情干多了,难免让她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到时候见到人,倒还不如直接把包都给对方,只要对方拿着一个女士的包行走大街不嫌丢人。 想起来简直好笑,与这些人见面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最控制不住的华界,大概因为人多了? 她不是在想办法治疗医院里的病人,就是在拯救监牢里的囚徒,而自己表面上的身份,是一个76号的机要秘书,和日本人勾勾搭搭,成天赚投机的黑钱,到处行贿。 到处行贿。 这就是她的这张“面皮”。要是按照《水浒传》里的宋代故事,这就是她脸上的金印。可她要被刺配哪里? 在茶楼等一会儿,果然来了人——等待的时候,她一边喝茶一边想,往日李士群没死,她倒还要害怕一下、忌讳一下,现在李士群死了,群龙无首,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带头,她反而安全了。 “来了?”她使个眼色,来者便回身看了看,确定无人跟来,才把门锁好。“坐。”说着,她把提包拉开,本想一捆一捆拿,看对方的眼神,心想算了,手指一夹,两捆,又是两捆,扔在桌面上。 “这个数。” “万小姐大方!” “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来者自己给自己倒一杯茶,咂摸两口,“我昨日看了,没有问题,那种身份,又什么都没查出来,左不过这两日了。” “这两日,哪一日?”她正眼也不看,也只是喝茶。 “这个嘛,万小姐也知道——” “我是知道。”她放下茶杯,右手伸进提包里,将提包翻了过来,左手拉开提包前侧做得长了一点的拉链,“你也知道,是不是?或者说,我其实不太知道你,虽然合作这么多次了,我今天觉得,倒像是第一次认识你似的。” 对方见她这副样子,自然知道那包里到底是什么,不用她全部拿出来,更知道她没有杀他的意思,只是要表明自己的能力。 “万小姐,不要着急嘛,是吧。咱们合作了这么多次,你知道我对你,还是诚实的。就是这个放人的事情,我实在——” “你控制不了?”她手腕一歪,好像用那袋子里的东西打量对方的忠诚一样。 “我——” “你要是没这点本事,当初我就不会找上你。这一次的事,我要这个人安全的从速出来,你既然说左不过这两日,我以后日为限,要是见不到人,那我也无须再见到你了。” “万小姐——” “嗯?” 手腕又扭正了,以掌根为底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手指随时可以扣下去。 对方还要解释,万小鹰收敛了笑意,“这玩意不响,打出来,只有轻轻的嘭的一声,就像,嘭。” 对方不再解释。 她知道自己不是非要这样不可,不过这家伙最近实在不乖,她想趁机吓他一下,最好还打一打——等到人出来再说。 上次救那两口子的时候就不听话了的,要不是还有用,早就给他干掉了。不过就是因为这家伙的“不听话”,汤玉玮那边才知道了那两口的存在,把人带走了,阴差阳错倒是成了件好事。 那两口子现在是这样的路了,自己呢?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已经让她开始安排自己的后路了,大致方向是那样,她也有门路,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担心她——她也和汤玉玮说过这样的事,目前看来,她就差临门一脚就可以了。看如今的形势,李士群死后,大家都在各寻门路,自己必须送出厚礼才行,汤玉玮是可靠的门路,现在就是礼物…… 十天之后,已经是十一月,她人在丁雅立的小会馆,一个肯定没有日本人监听的地方,和汤玉玮见面。两个人见面都是从小门进来,虽然是下午,但平日就没人往这边走,大风降温的深秋更是没人会发现了。两个人坐在隐蔽的小花园里,一人端着一杯热茶。 第71章 “就是这个。”她看也不看,从怀里掏出一沓叠好的纸递给汤玉玮,“地图,补给线。” “这可是好东西。”汤玉玮收了,也不看。两个人都望着眼前,堤防有人过来,“我猜你如此主动找我,一定有好东西,只是不知道这么好。” “现在群龙无首,各谋生路,不拿点好的,都没用。” “想要什么?” “这是我最后的投名状了,汤姐姐。”她呷一口茶,真香,是福建的吗?“我希望这样东西给你们了,来日要保我一条生路。” 汤玉玮闻言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这么乱吗?” 她笑笑,“谁知道呢?来日要是变了,有些人肯定巴不得把别人卖出去以自保,比如我。在他们眼里,我可是肥肉。” 汤玉玮点了点头,“明白了。不过嘛,你别担心,你这东西太好了,要是真的能发挥作用,别说保你的活路,恐怕还要算你立功。” 听到“立功”二字她想笑,但觉得好笑的理由又不能分享,只好对汤玉玮说,“大恩不言谢。” “嗯?”汤玉玮又看她一眼,“这话该我来说。” 两人作别之后,万小鹰往丁雅立家走去。 她喜欢汤玉玮这份仗义。她见多了奸诈背德,像汤玉玮这样仗义且不胡乱下杀手的人如今也不多了。甚至有时候她会为自己对汤玉玮的算计而感到一丝愧疚。可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只能这样面对汤玉玮,如果有一天汤玉玮成为了自己人还好说,如果没有那一天,汤玉玮也许只能一辈子记住自己这个样子,这些事,这些作为,这张面具。 许多个面具中的两个。 这些年过去,自己的面具是越戴越多,有时候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想干什么。该干什么是从来没有忘记的,但是想干什么,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都服务于某一个或者多个目的,一切都是…… 去见见丁雅立吧,和她聊聊天,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见一见,就当作一种休息。 谁知等到她进了家门,坐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并不感到快活。她反反复复想到的都是丁雅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丁雅立虽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排斥,甚至两个人比和别人都要更亲密,但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她也不能让丁雅立知道自己是谁,能不能把丁雅立改造为自己人,她也做不了主——如之奈何! 可这样想,她又会觉得自己私心太重,丁雅立顶好是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得好!就这样让一切的“亲密”停留在此刻,让自己的行动不会受到情感的影响,丁雅立也不会为了自己担心、为了自己身陷险境——五月时,营救那两口子,自己差点被人撕去了所有的面具,命都差点交待了。自己死,对自己而言是“死不足惜”,可她不能让丁雅立付出这样的代价。 谁知道丁雅立会不会呢?就算会,就算一样觉得“死不足惜”,她也不愿意。 自己死可以,对方不能,自己为对方死可以,对方不能,这种感情是什么,她也不用自己欺骗自己了。 “要在追求伟大目标之路上成就自己,这条路一定是艰难的,风景一定是壮丽的,而且必然付出代价。”当年在日记上她这样对自己写,只是没想过要付出这个代价。付出生命,付出鲜血,付出光阴,这些都可以,她没想过还会付出自己爱,会付出自己爱却不能得到的悲哀。 无论是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还是因为在动乱中只想抓住一个人,她现在已经在这里,回头无岸。 “你怎么了?”是丁雅立走上来揽着她双肩,“怎么哭了?” 此时她才知道自己顶着一张泫然的脸。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雅立还是问。她看见丁雅立的脸,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真糟糕。 “没、没有……没什么……” 后来她找了个借口——半是说因为常德战事惨状,半是说因为76号内部争斗受到打压欺凌——这才蒙混过去,然后告辞离去。谁晓得一出丁雅立的家门更觉得难过,一路费尽力气忍泣,到了家关上门才哭出声来。 哭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知道,只是不愿意想明白。毕竟想明白了,也只能更难过。 万小鹰这副样子,过了几天还被裴清璋给看见了。那天是万小鹰把最后确定那份地图可靠的消息给她、要由她发报经屯溪联络点送回去。她看见万小鹰愁眉不展的样子,就问是怎么了。万小鹰摇摇头,说要是说起来话就太长了,“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不说了。” 人家不说,她也不好追问。等到弄完,两人准备走,万小鹰忽然问道,“裴姐姐,你和汤姐姐……” 她一愣,霎时有些防备,继而又觉得有什么好防备的,难道怕万小鹰回去告诉她母亲?“嗯?” “没、没什么……”万小鹰自低了头,“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好,我很羡慕。” “是吗?”她笑了,难得敏锐地发现万小鹰眼底的伤感神色,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万小鹰的肩。 别人羡慕她和汤玉玮,她心满意足,知道的确值得羡慕,甚至也许她们的近况也值得羡慕。但除此以外,她总觉得没什么好羡慕,自己的生活还是问题一大堆。 做了两个月的翻译,按她的理解和雇主的评价,她是一天做出两天的事、一个人做出两个人的事,算是干得快的、算是努力的,然而按照这个状态算,她的收入还是不够——正如所料。 她算的时候已经是对自己满打满算,如果现在稍微“轻松”一点、懈怠一点,那就更加赶不上。她每次想到这里,算的账都是按进出两头算账。一日三餐加上水电和雇一个女佣,按周算,一周三四千元怎么都有,吃就要吃去两千多,火油燃料去三百,一千一周给女佣算是她命好,绝了后的老寡妇,说是来当女佣实际上不如说是来搭伙过活。这一切还只是按照现在的物价来说。按照一定的比例做个上浮,什么意外都没有的情况下,一个月至少近五千元。 只是出,进呢?她就算千字挣一百元,一天便能挣七百,一周下来效率不见得都这么高,一周能挣个五千,就不错了,何况也不是都是千字一百,那样好的事,抢的人太多了。所以,她必须依靠这个租客。 出租自家楼下多出来的那一间长久以来也没人用的书房,水电包了,开伙另算,年轻的夫妇没孩子,一个月是八百元的房租,她自觉定得不高不低,法租界——哪怕现在租界实亡名也亡了,还是有人要选——里算是中规中矩的选择。她把这个定价的想法告诉汤玉玮的时候,汤玉玮说可以,“其实还可以定高一点。” 她说她知道,汤玉玮立刻接着说,但你不会,“你舍不得。” 她倒是欣喜于汤玉玮对自己的了解,但心里道,其实还有一重顾虑——汤玉玮大概也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母女二人也不算什么好房东,事实证明也如此。母亲挑剔而固执,有时反复无常、不愿将就别人只愿意被将就,作为女儿她有时都觉得难以相处,何况房客?万一发生冲突,自己倒是想要拉架,可是立场尴尬,还缺乏这社交能力,想想那场面她都头疼。 她是需要房客和租金,也要挑选,如今是千挑万选,也不能避免麻烦。如果说母亲的脾气是还没有爆炸的炸弹,那房客的欠租就是她躲避不开的大坑。 这对夫妇是普通的文人小职员,夫妇二人都出去工作,丈夫闲暇还要接写稿子的工作。她好奇问过一次,才知道这位丈夫和汤玉玮的收入几乎有天渊之别,汤玉玮能出高质量的稿件,又快又好,还能附带照片。这位丈夫只能找没人愿意写的东西,人家吃肉他喝冷汤。可这年头连汤玉玮的收入都不一定赶得上物价上涨的程度,何况这对夫妇?他们来的时候,她见他们言谈礼貌、人物文雅、衣着干净,只要押一,加上押金才收了两个月房租而已。结果现在看着他们的样子——同一个屋檐下,邹一下眉头叹一口气也逃不过女佣的眼睛——这个月的房租已经是晚了一周才付,下个月还不知道在哪里。 女佣建议她不妨改成让他们一周一付,或者两周一付,她当时便说了一句,这样他们也付不出来啊,“也是催逼。”女佣没说什么,走了。隔日她才反应过来,女佣大概是怕这对夫妇按月交租会跑路。 跑路。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脑子里不断转着这两个字。会跑吗?也许会。虽然说从这里走了搬到哪里去不是她的问题,但她总觉得这对夫妇是很在乎生活质量、已经很辛苦一定要住的舒服的人,离开自己这里,租界再难找舒服住处,回到华界更加没有合适的选择了。他们就是真的要跑,要走,欠着租子就走,当着自己的面就搬家?也行啊,自己难不成还拦着他们不让走吗?一没有力气,二不会撒泼,那还能怎么样,讲道理?当大家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然后对方承诺她一定把欠的房租送来?还是她网开一面放了他们算了? 第72章 说千道万,一切考虑都是基于钱够不够。她有时候坐在餐桌前算账,算来算去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感叹自己仅有的数学能力已经不够用了,天晓得下个月是什么样子?她倒是想预测,只是她也觉得不管是南京还是重庆的政府里管经济的官员,那些教授学者,谁也预测不了经济还能烂到什么地步。迟早有一天,她越来越入不敷出,只能步步倒退,去保全吃饭的大事。 打仗,打仗!打仗!方方面面都是打仗!打仗的时候,为了一口吃的,要人人都要打仗! 有一次她和汤玉玮说到这个,汤玉玮如常先是说些俏皮话来消解话题的压抑——说自己还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看汤玉玮的那样子——不晓得为什么,汤玉玮一对她柔软,她就想要“欺负”回去——立即回了一句:“有时候你还和我吃饭呢。”虽然也知道是汤玉玮买单的时候居多,虽然也知道两人一道出去吃饭的等级是越来越下降,虽然——唉——也问过汤玉玮,汤玉玮说了一句实话,“和你吃饭,吃好最重要。费而不惠、应酬的地方,就罢了。” 她当然没有不满意,能和汤玉玮一起好好的吃饭就可以了,和汤玉玮去吃小馄饨挑子都是幸福的。只是觉得无奈。 这样的话题说得多了,汤玉玮终于在某次打闹嬉笑中提到,干脆来她给自己当房客好了,“岂不开源节流、两利共赢?” 她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与汤玉玮打闹,言语上未置可否。汤玉玮也没追问。她心里问自己,你愿意吗? 其实不太愿意。 并非不愿意和汤玉玮住在一个屋檐下,愿意得很,天知道她偶尔留宿在汤玉玮的公寓得时候有多快活,那样自由自在没人管只有她们两个人、世界末日也无所谓。但那是她在汤玉玮那里,不是凡尔登花园这个屋檐下。这个屋檐下除了那对夫妇,还有自己的母亲。自己还在生病的母亲。 母亲的病越来越麻烦,实在拖累人,她作为女儿这就算是麻烦事也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但她不想汤玉玮也被拖进来。汤玉玮有她愿意去做大事业,那就去做,自己只在这里给予支持,这一点支持,也就不错了。汤玉玮的事业中,与她有关的部分她会全力以赴,收到的中美所做情报的薪金勉强足够给母亲看病,也就够了。 如果战争结束了——有时候她会想,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些事情想也无用,只是给自己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想——也许那时候,她和汤玉玮,可以真正的,好好的,过下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下去…… 她有那样多的梦想等待实现,从前以为不能实现的那些,那么那么多。 那样的生活里,一切的问题,一定都可以迎刃而解。 第三十四章 从医院出来,一阵风过,裴清璋先是帮母亲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 “走吗?”她问,“要不咱们坐车?” 母亲摇了摇头,“这两天感觉不错,还能走,我们走吧。” 可说是这么说,刚走两步,风一吹,母亲立刻站住了,要不是有她扶着她感觉母亲都要倒下去,“咱们还是坐车吧。”也没征求同意,直接招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左看右看不见第二辆出现,她于是让母亲先回去,自己拿着东西后面来,然后把车资提前付了。 汤玉玮之前说陪着来,被她拒绝,理由是,第一摩托车坐不了三个人,第二加油不容易,第三——这天气健康的成年人适合坐摩托车,母亲不适合。 她把多带的大披肩给母亲当摊子盖上之后,站在原地目送黄包车远去,手里还拎着包,里面还装着水壶和两条备用手帕。等到了那边,多收了车资的车夫会去叫女佣出来接母亲。她说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会不会坚持自己可以所以直接下车走过去,车夫都要这么做。 希望的确会。应该不至于不会吧?不过母亲的确也能走。比前阵子好。她也就可稍加放心,利用这段时间去买药。这样省出来的时间就可以用来多翻译一些稿子,多做一些别的事情。 她的每一分钟都要这样仔细规划,唯其如此追求在每一分钟都做最好的决策,才能最大化地利用每一分钟,转换每一毫厘可以转换的经济利益。 当然这是最好的计划,计划内尚且要保留做不到的那个部分。何况计划外。要是计划外出现了,她只能跟着计划外去调整,有时候调整得费力,亦步亦趋地追就像用有限的收入追无限上涨的物价。 母亲的病是从计划内来到计划外的,而且渐渐有了野马脱缰的趋势。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她的母亲是“先天体质弱”、“生下自己之后身体更差”——这话说的好像是生下她是一种罪孽一样,因为第一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第二因为她带走了母亲的健康而使得父母不再有孩子,父亲拒绝纳妾也就没有了继承香火的人,第三,因为前两点,父亲流连烟花,母亲感到被抛弃,心境日益抑郁,随着年岁渐长变得偏执:这些都可以怪她。 她早前总是抱着对此类观点的里外一致的反对和抵制,现在有了阅历,反观内心,知道自己表面上当然还是反对这种观点的,但心底多少也觉得是这样一回事——不然呢?要不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对母亲心怀愧疚、哪怕是在母亲最无理取闹的时候? 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有食不下咽的问题。只是自己还小的时候似乎没人把这当回事,尤其是母亲自己,觉得很不要紧,少吃点正好每年不用放大旗袍,而且几十岁的年纪身材依旧好,多少有些骄傲。结果前阵子,母亲突然大病一场,先是莫名发热高烧,接着全身疼痛,恶心呕吐好不容易被压下去,食欲不振就接踵而至,上腹胀痛一直不缓解,几日之后又变成腹泻——这还说不好是病的还是吃了通便药该有的结果,总之一发不可收拾,她实在看不下去,和汤玉玮一道强拉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乙肝。 乙肝? 是。 她努力站住了,不要摇晃,实际上已经不能判断自己有没有在摇晃。 现在情况严重吗? 现在嘛…… 其实只有一半的意识在听医生说话了。但要等到汤玉玮来,问她,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记住——不能复述,整理不起来——又要等到汤玉玮从医生那里回来,她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复述,是因为精神打击,是因为医生说到了很多要用的药、也要说到了基本上都没有,然后婉转地问她能不能弄一点。 她是有渠道,还很可靠,但是不一定都能弄得到,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支付得起治疗个好几年的价钱。 等她镇定下来,两人又一道去见医生,末了得到的答案是,弄药不容易,先吃点中药吧。 医生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是用略带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们两个。她当然明白那种打量,没有别的意思,大概好奇她们是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至少在钱的层面上。 是这样吗?不完全是。不是吗?其实也是。 药店到了。西药她问了问,有的极少,价钱又涨了一些。一开始想着这药吃了也不过缓解症状、就不想买,转念又觉得除了缓解她还有什么能做的?治疗、缓解,都在医院,医院之外—— 你可以给你妈妈增加营养,养好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吃点药。 医生这么说。她把药买了。然后出门,正好撞见一辆黄包车,却没有拦下,选择走路回家。 母亲后来当然是住院了,她不得不陪护,在医院的炉子旁一边看着粥一边做翻译,和女佣两班倒——说起来是两班倒其实有时候她休息她还要出去办事,一出医院大门就是汤玉玮在等着她,亲自接她去,又护送她回。这也都还好,费神的是母亲和来探望母亲的各色等人。 从冷清的大街穿过,一路快步回凡尔登花园,偶尔看见一两辆停在街边的汽车,她都会仔细打量,看看是不是认识的人——那些她往日不认识、只是在母亲的话语中听过名字的人。她不想见到她们,但又不得不见,见了还要陪笑脸。她承认自己的算计有点过分,指望着这些人出于面子也好情谊也罢,支援母亲的痊愈事业。谁想得到上门探望的只带了关心,并没有营养品,好像这里不是上海而是大后方一样,东西难买,大家没钱——打牌赌钱的时候就有了! 她们来,她招待,还要专门准备东西招待,还要考虑母亲是否合适见客——哪怕她的考虑和决定母亲未必会听——还要准备给母亲保暖的东西,还要和租客沟通让他们不要见怪也不要打扰,方方面面全是算计,最末,还要一道见客。 她的心力只想用来考虑避免母亲因营养不好而病情加重,这已经够难了! 到家,上楼,看见母亲疲倦睡了,问过吃药没有,和女佣对完账,和难得在家的租客聊两句,然后上楼去,开始她耽误了一天的翻译工作,从下午时分,一直坐到了天黑。 第73章 如是过去好一阵子,这天,同样时分,天黑的时候汤玉玮来了,两人一道吃了饭,回到裴清璋的房间里。关上门,汤玉玮向陶静纯的房间努努嘴,问道:“今天怎么样?” 裴清璋想起来就心烦,“你先说前线的情况吧,先说大事,再说这小事。” “前线——也就是常德前线惨烈,打得不像样子,我们疲惫,日军疯狂,人间地狱!但——我听说,已经安排人去救方先觉。” 说完,两人俱是沉默。裴清璋不用问也知道汤玉玮在想的是什么,打成这个样子,把方先觉救出来的意义是什么作用是什么?嘉奖一个活人的象征意义很大?激励全军全民的士气?现在衡阳沦陷、谈判失败,多少人骂他是国贼,此时不反省战争计划的失败,先想着捞人。人捞出来,活着的英雄比死了的烈士价值大,至于如何有一个和盟军协作的计划,如何不要再死这么多将士,那都不如一时之提振士气重要,那都不如一个活着的英雄重要。 万小鹰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但是她拿来交换的东西是否真正发挥了价值,现在她们也说不好了。也不想说了。 “伯母呢,怎么样?”是汤玉玮率先开口,不想再讨论令人无奈的战况。 “好了些,精神啊力气啊,都比之前好了,心情也好了。然后……” “然后?”汤玉玮从椅子上立起身子,以为出了什么事。 “然后今天就出去打牌了。准备打到晚上。晚上!就这样,还要去打牌!” 汤玉玮闻言笑了笑,她笑不出来,只有叹气:“我本来不同意她去,虽然她从来不把我的不同意当一回事,但她说今天打牌的这家一早说好了,等她好了,接她去,送她回,全都有车。我心里说有车是有车,有油吗?我已经让周姨跟着她去了,蹭吃蹭喝就蹭吃蹭喝,她是病人,要人照顾,没什么了不起的,到晚上我就开始打电话催,反正我是不要脸了。为了健康,这点脸皮有什么意思?” 汤玉玮只是说“是”说“对”,她道:“你倒敷衍我。” “我这又是敷衍了,那我怎么办好,你说?是我陪你上门去请,还是?”汤玉玮靠回椅子里,脸上带着专门用来安慰她的笑意,“可要是专门去一趟,骑着摩托车,又不坐人家的车,更显得奇怪,背后指不定要被说,伯母恐怕……” 她想想就摇头,摆摆手让汤玉玮别说了,“我也只能打电话催,真上门去,她能说我十年!” 两人又说一阵去打牌的这家到底是什么人,裴清璋所知不多,也只能胡猜,末了在汤玉玮身边床上坐下道:“我总在想妈妈的情况。照现在的样子,治也总治不好,药品匮乏得很,短期内这种匮乏也无法改善。我问了几个医生,都说要想治好,怎么都要出去,到香港,到美国,才有希望。我也想,可是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才能去!” 汤玉玮起身,坐到她身边来,把她的头揽在肩上,“会的,都会的,只要我们想去,总会去得到的。前阵子我还收到一份家里发给我的电报呢。” 她知道这不容易,也肯定不是普通渠道给汤玉玮的,不是机密就是绝密,还得是有人带给她,难道是汤家知道女儿的真实身份了?“难得。电报上说什么。” 汤玉玮于是和她细数起电报上说家里一切都好,说那边个个都反日、支持中国抗战,总之是好得不得了,“你想去我们就去,等仗打完了,我们过去了,什么都会好的。” 这话有点承诺今生今世的意味,往日里汤玉玮从不说,知道她不太喜欢虚无缥缈的承诺——现在大概是没办法说得太切实,因为知道自己更不喜欢汤玉玮说什么用她家的东西支援自己的话,务实不能只好务虚——她听着听着笑起来,为汤玉玮这用心感动,胡乱应着好,也不说自己觉得过去遥不可及,“要是去,坐船还不知道要坐多久啊。” 汤玉玮也笑了,“坐船,可好玩了。我当时去的时候……” 什么坐一等舱到二等舱玩,什么以后去也坐一等舱,什么船长大副,什么甲板落日一日三餐:她只是笑着听故事,当真又不当真,因为不敢想、因为想了就不免去想不好的那一面,所以宁愿不想。 说到最后,汤玉玮道:“不要担心,有我的。” 声音那样轻,像窗外正吹进来的风一样。 “是啊,有你,你是我最后一道依靠了。” 这话是心底话,不知怎地,今日说出来了。 话是这样说,但裴清璋从不希望在两个人的关系里,只是汤玉玮一直在帮她救她,她也想帮助汤玉玮。此事无关自尊,在汤玉玮面前她早已能做到主动放下自尊,虽然汤玉玮是第一个不要她这样做的人。她是基于情感也是基于现实考虑。就算两人从不说,她也很清楚汤玉玮早就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收入了。日本人眼看着打不过美国,一日一日地败落,可汪政府对上海对文艺界的控制一日严似一日,别说汤玉玮不愿意给日伪的杂志写稿,就是愿意,也没有多少收入。汤玉玮之所以敢说这些话、敢做那些事,也无非是仗着她父母离开前留下的财富——南浔的家人都跑光了,空留宅子在——那笔钱,她不知道有多少,但她认定那是汤玉玮的,她不希望汤玉玮拿出来用,给自己用。 眼下又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摊着账本,一天又将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她想,任谁都是坐吃山空,她们不过比别人稍稍好一些罢了,还有山可吃。 昨天汤玉玮来的时候和她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途径,开始出售摄影作品,“中美所的那个詹姆斯。你认识的啊。”她这才明白汤玉玮大概也是由此得到了家里的消息。 卖给谁?她问。 汤玉玮说谁想买就卖,“当然,我最希望是卖给ap。” ap?她反应了一下,想起来那是美联社。汤玉玮以前想去那里工作,说那个前女友也想去。她倒是先想起那前女友,才想起美联社三个字来。 那好啊。她说。希望你早日成功。 汤玉玮在打量她,她知道,她也想说自己毫不在意,又有点说不出口,好像说出来才是真的不信任、不说就等于信任一样。于是只是对汤玉玮笑了笑,转身离开。 如果真的去美国,那样一个新天地,自己能适应吗?对于自己来说是去,对于汤玉玮来说是重返,重返一个故地,会不会……而自己又是否适合那地方? 不。别想了。 你眼前的麻烦是房租还没有收上来、房客还在楼下住着、物价比如米和蛋又涨价了、女佣周姨也在闹着涨工资、明天又要陪着母亲上医院了。 汤玉玮昨天提议说,要是一时需要,她可以拿一笔钱出来给母亲看病,就当是借给她。这借字太言不由衷,听得她都笑了,也没答应。但独自一人时,她算了又算,知道自己每天接得翻译再多也不够,为今之计,只能继续好好做她中美所的工作,毕竟发薪准时,且发美元。 于是,她放下了翻译稿,叠起来放在一旁,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本子,上面用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密码写的,全是最新的东南沿海气象情报。 看看表,就等午夜,她又该去发报了。 那个一片漆黑只有声音的世界,是她的世界。 在裴清璋的身边众人中,只有汤玉玮知道裴清璋在做的气象情报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要么没有资格知道,要么压根不能理解。她不但知道,甚至一定程度上算是裴清璋的半个上级。上海下着雨,裴清璋感受得到。江苏、福建前两日也下着雨,裴清璋也知道,也知道风雨的规模和可能带来的后果,然后就会来和她商量,既然要立刻送出去,那怎么送出去,由在哪里的哪一个情报所送给谁,才能保证又快又安全。这使得她们事实上成为华东地区的半个指挥中心——实力所致,即便不具有任何官方的承认。 这实力中一方面包括了汤玉玮对特工行动的了解与掌握,一方面也包括了裴清璋在租界隐匿的数个电台。这些电台要么非常隐蔽就是房东也发现不了,要么具有很强的机动性,随时可以拆解重要部件赶往另一个地方发报,以保证安全可靠。每次裴清璋说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笑裴清璋,说是不是当初被自己抓了一趟给吓住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这条蛇?”裴清璋嗔她。说完两个人都有点脸红,好像这话真有点别的意思。毕竟前几天在她的公寓,人家裴清璋累了,好不容易躺在浴缸里闭眼泡着,她走进去,见色起意,竟然把手放进水里去,初夏时节谁也不觉得凉,她还没来得及干点啥,也还没想干点啥,却生生把裴清璋吓一跳。 现在光是她们控制的服务于中美所的——或者照一些人的理解就是服务于盟军,就是服务于美军——电台比之前多了一倍。这样的好事,也是天意顺承,一方面日军在太平洋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照顾这边,一方面应该帮助日军做这件事的76号衰败没落,无首群龙只想争权夺利,更何况现在万小鹰已经是在军统内部半公开的投了诚的人,有这样的人帮助她们,何止是多了一双眼睛? 第74章 裴清璋总说这后来的许多事多多少少都是万小鹰的功劳。她心里也感激于万小鹰当年的救命之恩。两人每次说到现在的76号,总是要嘲笑一番,尤其是丁默邨发表的所谓岁首感言之后,说什么现在丁默邨终于如愿以偿彻底当家,76号也就彻底没什么用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裴清璋笑道。 她一边欣赏裴清璋今年以来难得的笑容,一边轻轻摇晃手里的茶杯,“能有什么感想?投敌是为了利,如今也是为了利,没什么差别,难道还要感叹一句‘天下熙熙’?” “就你这嘴!”裴清璋笑,“总之,小鹰给我们的帮助还是很大。还是要谢谢她。” 她点头,“往日还想着不知道能发挥多大作用,谁知道现在看来作用真是大。你可知道,近来找我卖情报的人都快排起队来了,简直是到处都是。” 裴清璋自然问她安不安全,她耸耸肩:“我没办法,只能花费很多时间去识别,甚至还要故意设局检查,以免中招。为此,还是万小鹰能帮忙,有的时候我和她一道设局,有时候可以直接找她的核实。” 是真的太多了,没有万小鹰,她根本忙不过来。这样那样的人,有的是面谈,有的是递条子,有的是通过别人带话,说什么的都有,有没有用她实在说不好,放弃或采取总也要有个依凭,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好费时费力地去甄别。 “结果呢,你知道吗?最后往往试出来是原来我们这儿或者你们那儿的人,当初说不好是不是叛变,现在倒都说自己是卧底。” 裴清璋眼波一转,“那——陈恭澍呢?” “不知道。”她笑了笑,“也无法说是不是,只有戴老板知道。但你知道吗?越见得多了,我越反感,越恶心。” 裴清璋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 她当然理解,理解自己对于有些“同仁”的反感——杀来杀去,杀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杀侵略者才是好汉,杀自己人,在民族危亡的时候只知道牟利,正当大家应该携手以进的时候,你在别人背后捅刀子,只为了那点从被侵略者掠走的金银堆上掉下的点点铜钱,这实在令人不齿。 她最初和裴清璋说到这话时,是之前一次救了一个杀手出来,这家伙抗日一把好手,杀自己人也是。她救了对方出来,对方一面谢她,一面说着还没做的事,两眼冒光热血沸腾地说自己要去杀点□□。 □□?为什么不继续去杀日本人?她没问,因为她知道对方的上线也是德堂,德堂肯定是为了什么利益要暂时让一步给一些人,可能是投敌的可能不是,重要的是得把他们拉拢过来,顺便也给自己拉拢一些利益。 她知道这是收买的必然,收买还带拿回扣的,她只是不耻。 裴清璋听完她的吐槽,也学会了她惯常的那一套,笑说那你倒是上啊,“最好莫若你继续往上升官,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继续做大做强。你——”说着还伸出手指做噤声的手势,“可别说你不能,我听夸你的话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了。” 她笑,为裴清璋的玩笑笑,也为裴清璋难得的轻松笑,只是笑着笑着变成了苦笑。她当然知道很多人喜欢她,尤其是盟军那边,要不然她怎么能越过整个燃烧的太平洋收到家里的电报、再把照片卖到美国去?是有人因为赏识她而靠近她,靠近她所以了解她,了解她所以帮助她。但既然有这样的人,就肯定有相反的、不满意的人,他们也了解她,他们因为了解所以嫉妒她,他们不满,只是现在还奈何不了她。 “你就开我的玩笑吧。”她长叹一口气,“成这么一番大业,戴老板实在了不起,可是现在——大家哪里像个军队,倒像帮派。队长、主任、站长,一级一级,到处都是派系,心都不在一起,这不应该,这不正常。人心不在一起,各谋私利,也许大厦迟早要垮。” 裴清璋难得说了一句不像自己的话:“等垮了再说。” 第三十五章 物资不好弄,而且随着战争发展,越来越不好弄,谁要是有一盒青霉素,住到地下防空洞里去都不安全。这点汤玉玮很清楚,所以她积极利用和万小鹰的关系收购和转运物资——尤其是药品——这是她的功劳,也是万小鹰的,她从未向上级隐瞒;甚至,为了报救命之恩,她差不多要把万小鹰的“投名状”挂在嘴边,见到合适的人就要讲。此外,当万小鹰有求于她的时候,她也帮忙,哪怕是—— “清乡。”当她问万小鹰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盛夏时节炎热未消,万小鹰说出这两个字。 “我当然知道在清乡——” “他们清乡,我就反清乡。”万小鹰道,“这不是很简单吗?” “但你不方便。”她看着万小鹰的眼睛,“于是就指望我?” “汤姐姐怕手脏?” “这倒不怕。”她笑道,“我从来不觉得做这些事情手脏。” 在下面只要是打日本人,她就没有意见。当然她也知道,苏北那边一直有摩擦,你打我我打你,许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我只是想保证我干的事情没有害人,”她顿了顿,“害谁都不行。” 万小鹰低下头笑了笑,“汤姐姐放心,不会的。打的就是日本人。” 她长久地看着万小鹰,万小鹰也大剌剌地看回来,好像无有隐瞒、绝无鬼胎似的,其实她知道万小鹰瞒着自己许多事,只是一时问也问不出来,再说,何必问?她现在开始明白了,不像原先觉得身在秘密的一边就应该知道一切秘密,在这行,许多事是不知道为好,外行人知道了说不定还无害,自己人知道了可能就是个死了。 “我会帮你。不过,小鹰——” “嗯?” “你到底是谁?” 记忆里,在那个等着裴清璋回来的盛夏黄昏,万小鹰的笑容还是一样近乎无忧无虑的轻浮——和她正在干的事完全不搭,汤玉玮不由去怀疑也许这人可以青春不老——万小鹰给的答案还是一样的玩世不恭,“我只是一个为了钱许多事都可以做的中间人。” 说实话她才不信这种说辞。但她还是帮了万小鹰,利用自己的渠道,用万小鹰的钱,买了一批药品,再交给万小鹰送走——其实由此她可以得到答案的,她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有的东西不想比较愉快,比如说,每次她收到万小鹰给她的情报,无须核实其可靠程度,也不需要问情报是哪里来的,只管用就对了。但现在76号已经没落,万小鹰能接触到的情报也有限了,就算是重要的信息量大的情报,比如补给线或重点军事设施的位置,等拿到手也就失去了时效性,往往已经晚了,对战局影响不大。想要又及时又有用,除非渗透到日军的指挥层。可她们是谁?做什么美梦? 这一条路行不通,汤玉玮只能往别的方向去努力,寻找更多情报来源,从汪政府内部策反更多的人,镇日东奔西走。她倒也愿意,兜里揣着万小鹰弄来的证件——真的,不是假的,只是没有告诉上级,免得惹祸——四处走,四处拍照,被发现了就掏出证件来,拍到的照片卖掉,好像一举两得一样。 她还是会给裴清璋拍照,因为她还是要去接裴清璋,她不放心。裴清璋总让她不要去了,说自己没问题,说自己现在狡兔何止三窟,说自己现在就算被抓住也没人能破解自己身上的加密过的东西,就算被截获也没人听得懂解得开——“到时候你来保释我出去就行了。” 她听了这话总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你也是郁秉坚不成!”要是真出事她当然能把裴清璋保出来,就像她能置一个牢里的人于死地一样。但她怎么会舍得裴清璋被抓呢?多一丝一毫的危险她都不能接受。 也难怪裴清璋笑她,“怎么我胆子越来越大,你胆子越来越小呢?”她无话可说,总不能归罪给爱情吧?爱情真是一个谜。 裴清璋也觉得爱情是解不开的谜,比爱情这个谜更大的大概只有命运。她现在成日挖空心思做加密,向汤玉玮夸的口,其实个个都能实现,甚至包括如果她被抓之后拷打她让她说出来,她都编了好几个说辞,胡乱招几个,足够拖延时间。 就比如她现在用的,实际上是好几套精心编纂的单词钥匙簿密码法。简单而言,长长的一页纸上,26个西文字母为列,下有30行随机排布、完全打乱的26个字母,是复杂化之后的维吉尼亚密码。她每次只管在发完密文之后,在一头一尾发送三到四套密钥的指示,比如今天用25行,明天又改11行,收信人自然就能解密。而真正能保证安全的,首先是一头一尾的密钥指示,只有单独到另一个地方——有时是汤玉玮的片场,有时候是听天气广播,有时候是招贴的广告——才能知道到底用哪一个。如果人被抓住,则还是可以用这三到四套的密钥来搪塞,因为拿着任何一个解开,都能拿到可以通顺阅读的内容,每一个都具有障眼法的作用。 第75章 她每一次发报,心里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搪塞的说辞,被捕的说辞,坚称不招的说辞,招了的说辞,反复计算在严刑拷打之下能坚持的时间就像计算在物价飞涨的年月自己的收入能坚持的时间一般——她相信自己可以坚持三天,一定可以,面对那些酷刑,她应该可以坚持三天,甚至四天,她可以装可怜,她可以装前倨后恭,她可以吐露假消息,她不怕…… 她知道汤玉玮的担心,怕她受苦,其实她何尝不怕汤玉玮受苦?在她看来汤玉玮已经在受苦受罪了。有时候她编复杂的加密系统编的头疼,就休息一下,休息着休息着便会想起汤玉玮。想着汤玉玮的样子,想着汤玉玮此刻在干什么,是像自己一样为了挣钱四处奔波吗?——不,自己没有四处奔波,自己只是坐在家里书桌前抱着字典,而汤玉玮是真的四处奔波,不管刮风下雨去采访——还是为了甄别情报四处隐藏或抛头露面、面对着非常的危险?其实无论是哪一个方面汤玉玮都已经做得很好了,尽力了,忠诚可昭日月,手脚干净赛海瑞,却还受着许多人的嫉妒——明知道被人说成这样怀疑成那样却依然想要做好! 她想到这里总会觉得又心疼,又喜爱,尤其汤玉玮那副即便对这现实看不惯、反感、恶心也依然想要做点大事于是付出自己的全部努力的样子。那样志得意满、那样可爱,似乎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反观自己,总是难掩忧虑——胜利之后自己又去哪里呢? 战争成全了她,可战争停止之后呢?天下人会幸福,同胞得拯救,但她呢?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吗?回到和平年代,她还能过得好吗?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找回自己因为战争而失去的东西,还是因为战争结束失去一些因为战争的特殊情况才获得的东西?还是她将从头开始,将一切做一个结算,转入下一期的账本?她不知道。 每次这样想,她的想象中就会出现一条长街——就像想密码的时候总是想起药铺的柜子——笔直地直到天边,她先要在银行当铺换些钱,然后去布料店采购这样,去杂货店买那样,在药店买药,在相馆门口流连却看不清橱窗里的照片,还会遇上说话含糊的算命先生和衣着肮脏的乞丐、甚至狂奔的马车,还有许多许多,直到道路的尽头,她会看见汤玉玮。每次都能看见汤玉玮。汤玉玮总是笑着站在那里等她。 看到汤玉玮她也会笑,因为想到有汤玉玮一起,千难万险都可以跨过去的。一定可以。 秋天,万小鹰去为他扫墓——说是扫墓,也只是买一束昂贵的简单的花放在他们见面的地方——得躲着众人,就像去救她,也得躲着众人。 躲着躲着,干脆没人会看见了。没人会看见就没人会怀疑她与他的关系,也就不会怀疑他是谁——互相帮助的战友,面上的身份却是不适合并肩而立的,真是可悲。她放完了花,自己站得远远的,在街角的一处屋檐下望着那片地方,正巧下起小雨,她也的确没带伞——“天公作美”。 那花束也不会打湿。 7月24日那天他去世,之前她已经被医生告知大概就是那几天,撑不了多久了。但是她不能去,就算有空也不能去,已经有些知道他是谁的人在那里守着,她不能去了。她只能等到遗体都送走了,才悄悄地去处理离院事宜。酸楚高高涌起,从心荡漾到肚肠,从肚肠又翻涌上喉头。她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一连这样憋屈了好几天,脸色都不像往日那样轻松了,幸好也没人看穿——直到那天被丁雅立看出来。 在丁雅立家,是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看着茶几上的果篮发呆,心里想着的是送走他的妻子时两人的泪别、想着当年生活书店的样子,而丁雅立坐在她身边,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怎么了?遇见什么事,这样不开心?” 她以为自己哭了,立刻抹了一下眼睛,结果发现并没有眼泪,自觉有些尴尬,“没什么。”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丁雅立转过身接过女佣送来的铁观音,顺手拿起托盘里的夹子取一块冰,哐啷一声放在小茶杯里,“以前你,要么看上去从来不会难过,永远都是笑着的;要么难过的时候——偶尔那么一两次,你直接就哭了。” “那我今天——” “你今天,”丁雅立不等她说完,“倒比哭了还难看。所以一定是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是怎么了,我能帮忙吗?” 她低下头,“原来我脸色这么难看吗?” 听见丁雅立笑了笑,“喝茶吧,先喝茶。这时候正香。” 手伸过来,她看着丁雅立的手,手骨修长,连虎口都有一个优雅的弧度,悬在半空,像是永恒。 孤身一人在这大上海战斗已经很久了。为了安全,不能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情,除了镜中的自己。如果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生时独自来,死后也是独自上黄泉路,她觉得自己能接受,只是偶尔在路上觉得雨点太大,打湿了衣衫,打疼了脸颊。 而眼前这双手的主人,不问,不说,却一直支持自己,不知道雨从何来,却一直为自己撑着伞。 “我的一位,一位——恩师,去世了。”她说,还不自觉地吸一下鼻子,“七月的时候不在的,人在北平,现在才有信来。知道得太晚了。如果早一点,也许我可以去看看他。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这是白色的谎言,只有谎言能给她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通行证,在丁雅立这里,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短暂的示弱。 这里安全,所以她可以。 丁雅立当然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问了几句谎言里“恩师”的情况,见她并不直说,也就没有追问,反而说起自己的故事,用以安慰。她默默听着,没哭过却觉得眼睛有一点酸,只是丁雅立在眼前的形象不曾模糊——反而很清晰,随着黄昏将至光线暗了,夕阳余辉洒落在丁雅立背后,这个今年就要满四十岁的妇人周身仿佛浮起光辉,她看着她就像看着女神。 然而,因为她所给的毕竟是谎言,丁雅立给她的安慰也就做不了数,一个示弱的借口,换来的放松也不过是在丁雅立这里听丁雅立说话,让丁雅立向自己表达偏离靶心的关心——她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 也许这都是错的,都是偏移的。自己想要的那种安慰,丁雅立永远不能给自己。而更糟糕的是,在丁雅立之外,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得了了。 雨停了,她走出屋檐下,看看时间正好,又望了一眼那束花,好端端地放在那里。好。该走了。手里的提包很沉,证明她还要去救人。 这一年从春到秋她救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些,她在后来的生命中再也没见过,也不再记得对方,不但不记得长相,甚至忘记了事由。但这天她去救的这位朱小姐她记得。不止因为后来她们一起到了那边去,也不止因为匆匆一别这位朱小姐就丧命敌人的枪口下,也许多少也因为这天晚上她们说的话,还有这位朱小姐与她道别之日给她带的一本历经磨难才保留下来的《生活》周刊,“恩师”的留下的纪念。 沪西宪兵的牢房附近的暗巷,她把帽子戴上,见人来,从提包里掏出雨衣,给来者穿上,然后再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递到那来者手中,拍了拍,就让对方离去。自己则扶着来者穿过暗巷上了车,一路就往医院去。 到了医院,取下雨衣,这才看见身上的伤。有的不用说也知道是新打的,估计是出来的时候也没放过。她见状已经没了愤怒,只一心考虑打点医院把人治好。所以,等到弄了一圈回到病房,她手里拎着一堆生活用品,还对护士嘱咐再三,这位朱小姐忽然道:“辛苦你。你好像……已经很熟悉了。” 她愣了愣,“我最近……一直在医院跑,想多做点什么,总是做不了,只能干这些。”苦笑叹气,“只干这些,却也挽救不了人的生命。唉。” “你干的事,我们都知道。”朱小姐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抓着她的手腕,“很多事情都是多亏了你。你不要这样想。我们——” 她抬起头看着她,用眼里的笑意作为答案。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利于建立一个新世界。” 有人走过,两人立刻分开,朱小姐自己在病房里安顿,而她往外走,去找医生。这家医院的医护,她打点了不下五位,踅进办公室,果然看见两位医生之一在里面——她立刻关上了门。 等到出来,医生努力克制自己脸上不如哭的笑容,与她走向相反的方向,假装去检查病人,她则回病房去。快到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护士和朱小姐争执的声音。护士在盘问,朱小姐在小心应付,她放慢了脚步,想听一听护士的话,看看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哦,像你们这样的,我可见多了……”那小护士的语调,是整个上海滩最令人熟悉的一种,无论这话说的是什么,这个语气都只有一个意思,给她钱,不然不管你什么来历,都别想得到你该得的治疗。 第76章 万小鹰可以理解小护士的选择,从一开始她看上这个小护士、甚至看上这家医院就是因为他们缺钱。但你要说道德……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然后带着一张似笑非笑脸,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护士正抱着手臂背对着门,仿佛朱小姐是苦力而她是监工。她上前把双手轻轻放在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护士肩上,“樊护士。” 她承认她说这三个字的语气就像是窑子里坏透了的“妈妈”喊自己花了不少钱买来却十分不听话的“女儿”,她不太喜欢,好在效果不错——她能感觉到樊护士的整个背部立刻紧张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说。姓樊的立刻想转过身来,肩膀却被她摁住,不能动弹,只能颤颤地说,“万小姐,好久不见,今天怎么——” “我来送我朋友嘛,她挨了打,不太方便。” “是,是——” “各方面都不太方便。”说着捏一下樊护士的肩膀,“是吧?你也看见了。” “是,我、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好处你也收到了。” “万小姐我——” “嗯?你啊,总是这样不听话。”她说,一边继续给樊护士“揉肩”,“总是这样,背着我,收别人的钱,做许多事。” “我没——” “哦哟,你当着我,刚才也差点要要了。” “万小姐我——”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双手从斜方肌向颈部移动,樊护士开始轻轻的颤抖,“就是希望,你们听话。” “我会的、我会的!万小姐——” “你会的?” “我会的!!” 她知道自己手指冰凉,还有红亮的指甲,说不定感觉很尖。 “你会的啊,好。”手松开,拍了拍肩。“去吧。” 樊护士去后,她和朱小姐四目相对,倒都笑了。 步出医院时,难得出了太阳,她站在医院大门的檐廊下,阳光的温暖从脚尖一直蔓延到上腹部,在大概是横膈膜的地方停下来。 横膈膜。 她一边享受,一边笑自己,人在医院,所以形容自己用的都是解剖学的用语。 把人一砍两半的话,应该换一个地方,下移一点,从腰椎,咔擦! 像她这样的人,等到胜利之后,是不是也应该被一砍两半?是这年代没有这样的刑罚了,人们只会叫她脑袋开花,不会叫她片片落地被旁观者买去下酒。虽然真是一件一件论起来的话她罪不至此,可现在谁在乎?谁也不会去详细地论,只“论功行赏”,论罪就不用那么复杂,都是有罪,直接砍了就行。 她不是十恶不赦之徒,遂一早给自己安排好了出路——出路,往另一个黑暗去的出路,而不是向着光明去——这是正常,很多人都这么干,但似乎她的身边人都很关心她的下落,好像比他们自己上哪条贼船更要紧似的。 又或者是打听她有没有什么门路?她毕竟是个看上去门路很广的人。 这一堆人当中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也许就是丁雅立了。 丁雅立。 那天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她们聊天——最近难得平静无波澜、她也镇定平和地聊天——她有意探听丁雅立是否有了确定的下落,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别人的盘算。现在回忆也觉得自己多事,其实丁雅立可以直接回答自己的。那么所以为什么不自觉地拐弯呢? 也许是自己不太想知道答案吧。 “我?我也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我说了也不算。盛东声到底干净不干净,我也不知道,所以你问我考虑这些没有,我也没法考虑。不过对于那些考虑了的人,我是觉得,投靠□□、戴笠、陈果夫朱家骅,也不见得就安全。” 这话她听了觉得有趣,“为什么啊?” 丁雅立笑了笑,“你一个干这行的——”还强调了“这行”二字,“还能不知道?我都不用知道那么多清晰的内情,像你们一样,我都看得出来,蒋委员长的政府未必可靠,有些事情竟然干得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样的政府你要说没有问题,我可不信。既然干得出来那样的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来什么事!” 她笑了笑,“可你竟然这样觉得,等于觉得两边都不可靠,两边不靠,风中野草,那还不赶紧找别的依靠?” 丁雅立摇头笑了笑,“我要是找,那是自寻出路,可我哪里来的门路?我就是想去投靠,人家看我,也无非是一个汉奸的老婆。人人都要奇货可居才行,我哪有这些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打算?” 她被这么一问,虽然说出了准备好的托词——什么早已有了安排、绝对没有问题、只是现在还不方便说云云——但嘴上撒着谎,心里倒是为了丁雅立的关心而高兴,甚至话越说丁雅立越看她她越觉得心里暖。她要留在上海,留在上海她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干,她可以营救人,隐藏人,帮助这些人去破坏金融、煽动另外一些人,别人都说她在上海这么久根系很深,移动是一种浪费。 她自己呢? 曾经也向往过去那个光明的地方,曾经。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她的火燃烧起来的时间点远比那久远,等到不少人被召唤而去、下车时几乎亲吻土地时,她早已不是那样了,她在这一行干得有了年头,心已经渐渐老了,她已经不再有那样冲动的理想主义了,她已经在黑暗中沉沦过,仰望光明时比谁都真诚,也比谁都理性。 她不是不想去,只是接受了那一整套说辞,愿意留下来。留下来她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会有很大的作用,或者哪怕,只是挽救一个同伴的生命,她也情愿留下来。 情愿留下来,等到最后,成为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她也明白,这种情愿之中,也有丁雅立的因素。 因为丁雅立。她愿意留下来。因为丁雅立的存在,留下来的生活不会再那么阴郁,就像过去这几年一样。本来应该是黑色的岁月,要靠着心中的火焰强行支撑下去的,结果因为有了丁雅立,色调淡了,亮了,美丽了。 “你倒是安排得好,安排得快。”丁雅立笑着坐在她左手边,就像往常一样。 她也像往常一样,想问一句,要不要帮忙,可也像往常一样,没说出口。 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如水、甚至有些僵死的生活中,汤玉玮一边有些志得意满一边又对这里那里不满,裴清璋虽然觉得现在的生活还算快乐但总不能免于担忧,而万小鹰的心中是轻微的沮丧与被压抑的快乐混合、还想要进一步参与斗争往军统打入得更深:在这种种动弹不得中,出现了一样东西,与一件天大的麻烦。 第三十六章 11月3日,华界,苏州河附近。 汤玉玮坐在茶楼的二楼,倚着围栏,看着外面。外面是个y字形的街口,一条大路从她身后迤逦伸展至此,在对面那破旧旅社楼下的包子铺前分成一大一小两条街,迤逦远去。 熙熙攘攘的人,她心道,在包子铺的袅袅蒸汽中来到这三岔口。 三岔口,是不是得唱上一段?不,词是次要的,都说精彩的是打斗。 顺手拿起肮脏粗糙的茶杯,视线从手腕底下过,看见熟悉的人影——说熟悉,是因为了解对方,无论是了解那身量,还是了解那肌肉底下的爆发力。对方如约定般打扮成个普通的贫穷的苦劳力,戴着破毡帽,手里拎个包袱,从包袱的大小看里面没什么东西,苦劳力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放在褡裢里。 很好。 其实她不需要来的,这家伙把东西送到就行,她不用这样事必躬亲。但这就是她,因为不放心,因为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担心出事,所以来。 胆子是大的,心也要细,还要能踏实,这样才不会出事。 这就是她和别人的不同,这就是我之所以得到盟军赏识而你们不能的原因。正事不做,净知道内斗——她也知道最近想这些想得太多了,可是最近真的非常非常厌恶自己的同僚——到底谁是被侵略的、有亡国灭种之虞的? 苦劳力走向了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当街吃起来,吃得太猛,被烫到了。 嗯,看到的人就该过来了。 应该没问题。 左手肘放在外面的栏杆上,她撑着下巴,漫无边际地继续做思想上的休闲。 美国人那边有她的熟人,甚至是朋友。这位朋友因为知道她的来历所以问过她,战后是否考虑去美国,认为她在美国会有更好的发展。更好的发展?当时她笑了,战后双方合作的军事情报恐怕不会再有了——她知道在欧美主流都希望这是终结战争的战争,虽然未必如愿,而不见得真的和平的和平年代的军事情报乃至一般情报工作也许比现在更危险,她也不愿意干——我去美国又能发展什么? 那位美国朋友笑道,“你们中国人管这个叫什么?顾什么来着。不要装作你不知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大可以回去做记者。” 第77章 是吗?是。也许等到战争结束了,她真的可以回到新闻界,圆自己在ap大展宏图的旧梦——她现在已经搭上了线,甚至不该说那是线,那就是桥…… 别人都觉得可以,只有她自己——大概因为这里的“别人”都不是军统的人——在担心自己能否真的卸下这边的身份,单纯回到记者的身份。她太习惯于一切都是军统身份的伪装的生活了,这感觉就像是戴上了一个脱不下来的面具,即便对于记者身份来说并非、也不该如此。 越想越乱,千头万绪需要考虑的太多——比如要去美国就可以带上裴清璋和陶静纯,可以顺路为陶静纯治病,但那样就意味着要先把话说明白,那就更难——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干好吧。 包子铺的对面果然有一个身着破旧长衫的男子走了过来,和吃包子的苦力讨价还价,他问得急切,苦力答得漫不经心、只顾吃,看也不看长衫男子——这样最好,她最喜欢,因为一个人只管对暗号,另一个只管观察周围,包子没吃完就走是撤离,吃完了就是可以行动,多么简洁——未几,吃完了,拍拍手,苦力张嘴说话,伸出肮脏的手,从口型上看得出来是要钱。 长衫男子愣了愣,很不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当面点清了预付的工钱,又把纸包包回去,递给苦力。 然后——她观察两人的举动就像导演看演员——你应该同样打开了点一遍,然后把钱连纸包一起收在怀里,在怀里就把纸包和钱分开放了,分好就可以出发了。 踏上离开上海的路程,亲自把这样东西经安徽往武汉、一直送到重庆去。 那张纸。 有了那张纸,日本人的电台对他们来说就再也没有秘密可言,一眼看穿,像是没穿盔甲就上战场的疯子。 疯子。 这将是她在战场上完成的最重要的大事。正如她最初的梦想,除了荆轲,她就要达成像专诸、要离、聂政一样的事业,一个人在一整件事中完成最重要的部分,就这一件事就可以扭转乾坤—— 突然,背后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粗鄙不堪的日语叫骂,是宪兵队。 宪兵队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回头看,人数还不少,而且眼神非常笃定,直直地望着苦力和长衫男子的方向。 长衫男子若是被抓尚且有理由可以逃离,苦力被抓就不好说了。不行。 她立刻起身,一手放下茶钱,一手拎起身边的包,大步流星地穿越别人的桌子,眼神不曾从宪兵队的车上移开,手也自然地伸进包里。 就在她只用五步就走到了茶楼的拐角、茶楼上的众人大部分都被宪兵队的喧哗吸引去了注意力、而苦力和长衫男子正在有条不紊地假装吵两句嘴然后离开、而宪兵队以更快地速度紧逼眼看准备把车直接刹在苦力的脸上的时候,汤玉玮猛地跃起,右腿越过栏杆跳上隔壁房顶,伴随踩碎瓦片的哗啦一声出现的是一颗@#!子!@#!弹,正打在对面旅社屋外的变压器上。 电火花,爆炸声,街心与楼上的所有人都发出受惊的喊叫,下意识抱住了头弯下了腰躲避,两眼望着天空就像有陨石将坠落。 这是她刚才来的时候想好的几个办法之一,也是最不好的办法,专用于大队人马来时制造混乱。这个办法有很多瑕疵,比如,只要离包子铺够近,楼下的人轻易就可以看见她的人和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直接可以过来抓她。 火花随着电线一路蔓延,身后一片尖叫,她回头看——顺手用纱巾捂住了半张脸——视点先是放在包子铺,看见苦力往较狭窄的那条街逃去了,长衫男子不知去向,而街面上剩下的人都在四散奔逃,一队宪兵追着苦力,指挥官正点了另外几个人,向她跑来。 她脚下发力,在刚刚做了一个抬腿程度颇高、还要把背极度压低的大跳之后,右脚还踩在重重碎砖瓦片中,左脚向前以最快速度开始跑。一眼望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屋顶,根本看不出那里能踩哪里不能踩,也不知道踩空了下面会是什么在等着她。可也不能等,只能跑。 她尽量沿着连绵不绝的屋顶的中间跑,让两边都不能轻易看见她。她这样盘算是挺好,但张良计过墙梯,等她一分钟后跳过一个不算窄的缝隙之后,楼下的宪兵队立刻兵分两路夹击她。据她仅有的日语词汇量,她听得出楼下在喊左右喊快追,喊—— 一点火星过然后才听到声响,她怀疑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或者过于兴奋,不然怎么先看到火花后听见开枪?幸好肌肉的反应比脑子快,她向右一偏,躲开另外两颗!@#!@#子!@#!@弹。 也许还有别的,她仿佛听见楼下有人尖叫。这样不行。 眼前的楼下似乎有个阳台。 不,两个。两栋楼。 她抓起身边一个装了几件湿衣服的木盆,加速往前跑,先把木盆扔进右手的阳台,然后自己再飞身扑进左边的阳台,两边几乎是同时听见哗啦一声木板碎裂的声音,但万幸——她从一片灰尘中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脚步又轻又快,推开眼前的门再推开眼前的窗,看一眼听一声,宪兵队上楼了,这条小巷无人。 好。 包里除了消音手枪也没有别的东西,她把手枪放进内兜,包往下水管道上一甩,三步就重新爬上了楼顶。这楼顶也是一片密匝匝的晾衣场,全是沉重的湿漉漉的床单。 楼下传来呼喊,她等得呼喊声近了,才往回跳,然后快步跑向刚才来的路上发现的一个仓库。那仓库距离事发现场很近,通过仓库的老虎窗她应该可以看见三岔口的情况。 等跑到下一个屋顶的时候,她还隐隐听见日语叫喊“上楼”的声音,多跑两步就听不见了。 按理她该撤离,但那样的话她就只是执行者而不是监督者了。她不那样看待自己,别人也不会那样看待她。不需要外界的评判上司的要求,她也会要回去。 何况还有这些东西。 仓库二楼有扇破窗,玻璃尖锐,不知道是被何时何地的贼人给打破了的。她看了看,比划了一下,跳了进去,人没事,衣服被划破了,也来不及细看——掉在地板上激起灰尘,幸而声音不大没人发现——她赶忙爬到老虎窗边,往外一看,苦力躺在街中央,已经死了。远远看身上有几处刀伤,没有别的,宪兵队也正在搜他的身,把破衣烂衫用刺刀划破,细细搜检。 她就在那个老虎窗前看,一直看,双手握着拳,几乎忘记了这里也危险。 宪兵队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找到,忿忿而去。 这是目前唯一的好事。 她小心爬上楼去,又穿越了好几个房顶才下楼回到街上,本来有意直奔熟悉的旅馆去,转念一想,恐怕也有危险,还是熟悉的咖啡馆好,立刻快步走回租界去。找那家有电话的咖啡馆,打几个电话,打给万小鹰,让她探查,打给德堂,告诉他出事了,再打给—— 想不到一个多小时前自己还在心高气傲志得意满地思考未来,现在却像掉在谷底,甚至可能还要往下掉一阵。 她两眼一闭,想起《三岔口》里那句“披枷、带锁,恼胸膛”! 焦赞唱完了想摘掉枷,她呢?她恐怕这才戴上。 那天晚上汤玉玮没有回家——不管是枕流公寓的家还是凡尔登花园的裴家——而是躲在一家只有自己和裴清璋知道的旅馆里,除了给德堂发送了消息,别的谁也没告诉,哪怕是裴清璋——裴清璋更不要知道,至少在她完全安全或者彻底要死之前,都不要知道,因为知道了就等于不安全,她不能让裴清璋也犯险——而且她觉得自己只能求助德堂,一方面中美所的人在本地就没有这个实力,另一方面,这样东西丢了就不能让中美所的人知道了。 她也想过,这样大的事情往好了干是功劳,往坏了干就是女娲补天一样大的窟窿。她本来和裴清璋想尽了办法,盟军也想尽了办法,按理万无一失的——现在想想,那本东西也该是万无一失的,至少短期之内不会出问题,就算真的被宪兵队找到了他们要破译也需要时间,安全阀是在的…… 但是居然会有宪兵队如此精准、目的性如此明确地找过来,为什么?他们收到风声了?谁能给他们这个风声?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她,裴清璋,连万小鹰都不知道——她这边是安全的,中美所也没有人知道,泄密都无从泄密——然后就是德堂,德堂总不至于;除了德堂,就是信使,长衫男子,还有派长衫男子的那两个人。 夜里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右手保持着随时可以拔枪的姿势,坐在旅馆的床上。不大可能是信使,他要投敌不需要等到这个时候。长衫男子的逻辑是一样的,而且长衫男子要给的只是通行证,他不知道信使带了什么,就算投敌,其信息也没有多大价值,宪兵队不会搞这么大阵仗——要么就是余树庵,要么就是田博。如果是田博,余树庵也未必干净。 第78章 线头应该是田博。她一边想一边捏紧左手掌心的短棍,在脑海中回忆和田博见面的场景。田博,岩井公馆的余树庵介绍的,也是他们的卧底,德堂知道,德堂也认可了这个选择。于是田博搞到了可靠的通行证,安排长衫男子来送。如果要泄密,田博是最有可能泄密的。但田博不可靠的话,到底是余树庵有问题,还是德堂—— 反正有人走漏消息,总不能是自己。总不能是自己的公寓或者是裴清璋卧室的床或者厕所被人监听了,总不能是德堂发了疯这个时候投敌。最有可能就是田博,虽然不知道田博为什么这么做,就像说不清为什么田博不可靠,既然能找到余树庵,就证明余树庵想要投诚想要帮助他们、和万小鹰有类似的盘算,如果有这样的盘算还会把事情做错了?除非他不知道田博的底细,或者被田博骗了——余树庵这么精明的人还能被骗?那他是怎么在岩井公馆活下来的? 她摇摇头,知道自己有些困了,理性开始减弱,但还是要保持清醒,必须清醒,现在是生死存亡,处理不好,就是更多人的生死存亡。 当务之急是找到田博。余树庵在岩井公馆关系那么硬,就算真出事也未必有人敢动他,而田博不一样,田博一旦真的投敌,可以把自己立刻供出来。他知道事情的大部分内容,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德堂,知道许多不能说的东西。如果真是田博,就必须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杀了他! 她坐在那里眨了眨眼,脑海里有些昏聩的意识中恍然出现一把锋利的快刀。 接着出现的是周围的地形,和安全的电话可能在哪里。 万小鹰安全可靠吗? 她很聪明。 可靠吧? 现在最可靠却最不安全的,是自己。 她看了看表,午夜十二点。 万小鹰是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接到的汤玉玮的电话,拿起电话时她正在喝水,听见电话那头汤玉玮的声音虽然清晰,但背景里的嘈杂时大时小,是在临街却隐蔽的地方?汤玉玮希望她帮忙查一个叫田博的人有没有被抓,她立刻想到在岩井公馆工作的田博,但没说,只是答好的,我立刻去看看。 到时候到哪儿告诉你?她问。她们约定了好几个暗号,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受点。然而汤玉玮竟然沉默了。以往,汤玉玮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告诉她。 最后汤玉玮说在裴家找她。她说好。 她一边收拾准备出门,一边思考汤玉玮的异常是为什么。与田博又有什么关系。 田博,岩井公馆,那里有谁? 有个很神秘的余树庵。 余树庵? 一到楼下,门卫就送来一张条子,说有人找万小姐。她打开条子一看,是裴清璋,问她知不知道汤玉玮在哪里。 真是稀奇了,她想,这得是多大的事? 裴清璋当然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尤其是最关键的东西,信使的褡裢里的那本东西,也许整个上海只有她一个人能读懂。假以时日,别人也许也能,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或者就算破解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知道,她很清楚,也许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电路设备,她也能装一整个密码机出来,一个日军现在正在使用的、据说是仿造德国人的紫密码机。 紫?日本人取名字真有意思。有机会可以问问万小鹰为什么。但也许要到很久之后了,此事过于机密,汤玉玮说,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盟军在菲律宾的海战结束了,因为胜利,他们获得了一部分可以更加靠近大陆的联络线,并且还缴获了另一台日本紫密码机——汤玉玮当时说,原先的那一台是日本人沉没的潜艇上打捞出来的,日本人以为沉没了谁也捞不到,于是也就继续使用这一套加密方式,所以在美军面前反复失败。而现在又沉了一条船,也打捞不起来,也有一台密码机——盟军这才有机会把它送给中方使用{67}。但是直接从东南沿海走的话,一旦被发现就太危险了。盟军司令部通过中美所安排了实物和使用方法分开走的计策。实物走滇缅方向进去,不会被缴获进而完全露馅;使用方法则走上海,以便加密和运送。 汤玉玮把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拿给她的时候说,这东西我们必须做到没有人能轻易看懂,破译需要很长时间,“否则太危险了。” 她明白汤玉玮说的危险是万一被发现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如果不是那么大的影响,只是她们两个人的话,汤玉玮只会说“很危险”。 她们两个一起解读那本简明但对于两人来说都难以理解的使用手册,尝试复原。四天四夜在屋里,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翻译工作、全身心地尝试理解。两个人画了无数的图,汤玉玮被她绕进去无数次,脑子想得发热,昏昏欲睡。第四天的黄昏汤玉玮打熬不住,睡着了。她却灵光乍现地终于理解了,从床上跳起来,把汤玉玮吓醒了——顺势抓着汤玉玮解释,可怜的汤玉玮还是没有听懂。 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全然不像平时的汤玉玮。 也许这是一个凶兆? 她的确没有必要弄懂,弄不懂也没问题,她只需要加密使用手册,搞不懂不影响她加密,她可以轻松地把这些问题扔给后方的人——她没有,她理解了,她按照理解来加密。 单纯使用维吉尔加密法不够安全,日军既然有这样好的密码机,频率分析也不是什么难事,她一个人都可以做出来。为此,她首先又去选了一本《官场现形记》,选定了文章作为解码密钥,接着向安徽屯溪方向发报,用数字暗示位置,用反切来隐藏使用哪一篇文章的知识,再用多次发报来混淆——最后,将经过《官场现形记》加密重写的使用守则交给汤玉玮运输出去。 运输就在今天,确切地说到目前为止是昨天。 想到这里时,她正站在自己窗前、藏在窗帘后面、睁大了双眼望着窗外空无一人凌晨三点的街道。凌晨三点是个尴尬的时间,就像下午三点一样,不早不晚,就像一个人的三十岁一样,不年轻也不老,立时死去只会让人惋惜、却不能说是没活够本的年纪。 汤玉玮一般一点就回来了,最晚不会超过两点。极少有一两次超过两点的情况是直接通宵了,也告诉她会通宵。今天不是。今天汤玉玮说的是下午交接,就算是在河边最热闹的地方交接,一路投北护送出城去,晚上八点也回来了。 晚上八点,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 一定是出事了,可是能出什么事?她警惕地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睛因为紧张和疲劳显得更加漠然——只有手指捏着床帘,不断地搓。 能出什么事?是那个岩井公馆的余树庵出卖了她们,还是谁有问题?是她们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还是——不,不会的,在汤玉玮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已经对自己和她的居所做了很多次测试,故意放了一些假消息,如果被窃听早就应该有相应的反应,但是一切平安,一定不是他们——是军统里的什么人?又是他们吗?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原不多,如果出问题,那不等于汤玉玮的上峰德堂就有问题?可如果德堂有问题现在就应该来抓她啊,德堂应该打包把她们都卖掉。如果现在只有汤玉玮下落不明只有汤玉玮出事了,那就等于出卖她们的人只知道汤玉玮,就是余树庵,只能是余树庵—— 是余树庵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重要的是现在汤玉玮下落不明!汤玉玮是不是已经被抓了,是不是正关在哪里被拷打,是不是死也不肯把别人说出来—— 汤玉玮和自己说过一次,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她会说好几个假的对象来混淆视听,也可能说好几个知道已经叛变了的家伙来互相破坏,总之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汤玉玮拖延的时间就是自己必须争取的时间,她必须找到她,然后想办法救她,救她,救她…… 可自己有什么办法可想!自己最熟悉的是那个只有电波和声音的世界,也只熟悉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大部分时候是固定的,也可能是猝然的,悄无声息再不出现。自己早已习惯这是那个世界的必然,谁能想到在这个万事万物有形有状也暗流涌动的世界,一下子一个人要消失也如此容易。 现在她还有什么办法?风吹过,一片枯叶落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几乎听见了那极度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没有关窗。 凌晨黑暗就像是古书里的黑风怪,轻易就可以把人吞没,吞没之后是死亡一般的沉寂,直到一切都回到万古之初的混沌。 混沌。 四点和五点都是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的,直到五点半她才想起来自己可以求助于万小鹰,立刻起来写条子,可是由于脑子混乱提笔竟然不能成文,斟酌了数遍措辞才付诸加密。写好是天刚破晓,往常能送信的人恐怕都没起,她只好自己穿好衣服,完全忘记四点还想到自己也有被跟踪的危险、按照汤玉玮的说法最好是不要出门,直奔她自己知道的开得最早的早点摊去吃小馄饨,果然抓住一个报童去送信。 第79章 回家路上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往日里看见汤玉玮抽烟没什么想法,现在自己都想抽一支,如果真能提神的话——她还不能睡。 不能睡。睡不着。 如果睡着了一定会做噩梦。 噩梦一定会延伸到现实里来。 等到房客都起来去上班了、母亲在女佣的陪伴下去医院复查了,汤玉玮还是没有消息。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发着呆。时间安静地流逝,她的思维似乎也僵住了,像是北方冬天封冻的河流…… 突然有人敲门。 作者有话说: {67}事实上毫无这样的好事。 第三十七章 咚咚咚! 很有力很普通的三下敲门声,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几乎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谁? 也怪她刚才正在漫无边际焦虑如焚地想万一别人出卖她们,会是以一种什么方式来抓她,直接上门还是埋伏小巷?其实她宁愿被抓走,和汤玉玮关在一个牢房里,只要和她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汤玉玮当然不会觉得这样好,所以在她每次开玩笑这样说、也陪她玩笑一阵之后就会认真地告诉她不要这样想,万一真有那么一天要如何躲避才不会被抓,“在外面总比在里面强。” 她当然知道进去了难出来,可是—— 咚! 又敲了一声。 是谁?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低若蚊呐。 他们不见得会踹门,曾经汤玉玮说,也不见得撬锁,那样都会留下痕迹,也容易被人看见,他们会礼貌的敲门,甚至会装作普通人,譬如邮差,骗你开门。 如果有后门,前面骗开了再闯入后门就可以。 那我该怎么办?她曾经笑着问。 你该…… 门上划过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她如梦初醒。 那是用三个指关节连着敲敲出来的,像一种滑音。她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汤玉玮这样敲门。 罔顾会不会有人学汤玉玮,她来不及想了,冲到门前哗啦一声拉开—— 是一脸倦容的汤玉玮靠在门框上。 短暂的一秒后,汤玉玮见她开门才直起身子,笑了笑,“让你久等了。” 越过汤玉玮肩膀她看见的是寂寂无人的街道,冰冷孱弱的阳光洒在人行道上,令人感到压抑的南国的秋天。 久等了。是啊,很久了。等待真心所爱的人出现需要一生,再等她从消失的边缘回来需要一世。 她伸手拽住汤玉玮的手腕,一手猛地一拉把汤玉玮带进来,一手哗地关门还顺手反锁——竟然行云流水地把汤玉玮摁在了门上。这不是她,这不是裴清璋会做的事。可她也早不是她了。 她如果还是她,以前的她,她一定会失去这一切的。 她凑上去,捧着汤玉玮的脸,一边流泪,一边深深地吻自己的爱人。最开始她还有点想要克制自己,但那熟悉的触感让失而复得变作洪水决堤,哪管是否还有人跟踪是否还有危险在门外,哪管有朝一日她们都会死、甚至说不好是好死横死,她只有今生,她只有此刻。 “你回来了。”略略分离以换气的间隙,她喃喃地说。 汤玉玮没来得及睡,先守着万小鹰来电,然后才去洗漱。出来,裴清璋居然端来两杯咖啡,“你几时买了这东西?” 闻着就很香——懒得去想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疲惫导致感官异常敏锐——一定是好咖啡!可裴清璋怎么会买这种东西?她应该是不浪费这个钱的。难道这是梦? 冬天冷水带来的凉意还在脸上,裴清璋笑了笑,道:“你放这里的,你忘了?” 是啊她忘记了。忘记这是两人研究密码机的用法的时候带来的。后来没喝,说是怕房客看见了不好,等着事情顺利做完了再喝。 现在呢。 现在幸好还有裴清璋。 万小鹰给的消息不好不坏,说没有叫田博的被捕,顺便还去查了查,那个田博也的确没有被捕,宪兵队也没有奇异的风吹草动。她道了谢,转而通过紧急联系渠道联系德堂。德堂应该不知道她的下落,必须要她主动联系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然而消息送出去,直到第二天睡醒,都没有一点消息。她很怀疑出了事,自己又不能轻举妄动。裴清璋主动提出由她去带消息,“反正我也要出去送稿子。” 她说不行,“太危险了!” 裴清璋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除了你,未必有谁知道我,谁还能把我卖了?”她还是不能放心,末了两人妥协,裴清璋去送稿子,在那里呆一会儿讨论工作,然后汤玉玮去接她,一道回来。 她知道自己去接裴清璋也可能是危险的,甚至裴清璋本来没事的、就因为她去了反而会有危险。但她不能容许自己不去。 她迷迷糊糊地在裴清璋的房间里又睡了一阵,耳朵警醒着一切声音,结果只听见开门关门人们回家,不曾听见电话响。到了下午四点,这才起来准备出门去。路过客厅,正好遇见陶静纯在那里,陶静纯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神收回去望着手里的杯子,嘴上却出声问她,小汤这是去哪里?看样子累着了啊。 她随口说自己昨夜又是去采访、采访完躲不过酒之类说惯了的谎话,也没细看陶静纯不甚满意的表情,便出门去了。 其实最应该关注的是陶静纯,她知道,要是真的有事,她们两个无非身死,陶静纯才是活下来受罪的那一个。死总比活容易。有时说起这种问题,总是她更关心陶静纯,而不是裴清璋。别人大概觉得裴清璋冷漠,唯独她心里很清楚,裴清璋其实非常在意。 所以她不想强迫裴清璋在自己和陶静纯之间做选择。她舍不得。 摩托车一早因为加油难还回去了——那豪门小姐也不想要,就扔在一边——单车没有,就算有也惹人注目不是好事,她现在就只能走路。她脚步快,风衣底下是武器,走得就像平常赶去采访——还专门绕了几条路,把伪装做到位。 出门前她没给德堂去消息,只是等待。德堂要是给她回信,就给裴家去电话,说是那个不存在的报社找她去采访某个电影明星,她自然能明白那是让她去哪里哪里见面的意思。她一直等都没有回复,直到这个时间都杳无音讯,为什么? 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什么情况? 上一次是—— 是一个人渐渐没了消息,然后德堂派人去确认对方的可靠性,一连几日还是找不到人,还让她通过万小鹰去打听76号或宪兵队的大牢里有没有这个人,最后是七天之后发现对方人被扣在岩井处,业已叛变。 然后一个月之后,是有在暗巷埋伏了这个人,黑暗中套绳子,黑暗中把渐渐冰冷的尸体扔进黄浦江。 这话是她趴在屋顶上等着狙击的时候别人告诉她的,她看了看说话人,从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了锄奸的狂热。 锄奸。 又冷又热的目光,热是因为强烈得欲望,冷是因为那是杀人的欲望。像大军列阵时,烈日底下晒得发烫的箭簇,一旦离开弓弦就是穿透胸膛取人性命—— 有人! 她拐过街角的时候,背后的箭簇也跟着她。还有人拉着弓。 她是跟踪的老手了,从来不会被人发现。反过来,她也能轻易发现别人在跟踪她。之前也被人跟过,她也都能甩掉,只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能是谁呢? 她放慢脚步,随意停下看看橱窗,又重新出发,从小巷穿越,时而绕路,时而不绕,甚至故意进入附近还算干净的杂货店买了点东西,然后借此继续在小巷中穿梭,加快步速,未几就在转角消失了踪迹——油纸包起来的东西放在往北的方向,但实际上她走向了南方。 分头追,那是肯定的——她边走边想——也得你们追得到我。她步伐又轻又快,眼前正好撞上层层叠叠的衣服,遂在两层衣服之间麻利地脱下风衣,翻个面,这就换了一身衣服,又把头发快速地挽起来——出弄堂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点点视线看过来,不重要,估计只能看见掠影了。 她跑过马路,一辆车过,车速不快,她也用余光瞟了一眼来者,嗯,安全——然后就进入了另一条弄堂。 快到裴清璋所在的大楼楼下时,她才觉得安全。但转念就觉得好笑,跟踪,为什么跟踪自己?想确定自己是否变节投敌?如果要那样为什么不和自己约个地方见面?反正一对多见面,不相信她打死她就是,不费劲,而且要是那样约见她只要敢去不就证明没问题?她都做了这么久了,接触过那么多一旦告诉日本人就肯定可以许她“荣华富贵”的事情,还需要在这个时候才投敌?她要想连美国人一道卖了,难道不是在裴清璋把整个东南沿海气象情报体系搭建完成的时候一道卖了最好,还能等到日本人现在输成这样子? 你们怀疑我,为什么,凭什么?难道觉得我现在此事没做好会害怕受罚所以变节?你们能罚我什么,杀了我?你们不会,你们也不敢。我汤玉玮又不是什么随便什么人,我是中美所的中校—— 第80章 对,中美所。 她怨自己的脑子缺乏睡眠所以反应迟钝,怨自己的肾上腺素分泌太不及时,这一点都想不到。 如果他们跟踪自己,怀疑自己,那不是因为多有必要或者有什么证据线索,而是因为他们想怀疑,他们想要那个怀疑之后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确定自己身后没人之后,走进了裴清璋所在的大楼。 裴清璋一心一意地在出版社和过得比她苦多了的编辑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她不好做人,一方面要把钱挣到,一方面也舍不得压榨人家——要这样就得双方共赢,可蛋糕是不够大的,难。 她觉得往日谈话的时间都太长,或者只是她度日如年。今天反而双方都很自然地拉起了家常,因为她要等汤玉玮来。虽然不能说自己保护汤玉玮,但多一双眼睛也好,甚至,万一,那种时刻,她也可以给汤玉玮当肉盾—— 汤玉玮倒是来得及时,她见了就想告辞,汤玉玮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走出办公室之后立刻往大楼一头走。 “怎么了?”她低声问,姿态从背后看就像两个人说悄悄话。 汤玉玮看看前后,“有人跟踪我。甩掉了,但是怕围在这附近,我们先上去观察一下。”说着,尽头到了,一扇旧门锁着,她见汤玉玮利落地掏出别针,看也不看就打开了门。进去,开窗,果然对着正门的大路。 汤玉玮把仅剩半幅的窗帘拉到一边,然后把她安置在右侧,自己则小心站在左侧——两人就在这样贴着墙面面相觑。 “怎么样?”太阳出来了,只是不太暖。 “没有消息,不知道。”汤玉玮看着窗外,她知道自己也该看,但是缺乏睡眠昏昏沉沉,便望着汤玉玮,望着那副美丽的容颜发呆。 她有她好看嘛?没有。可她拥有她。 怎么还想着这个。 她整理一下脑子,问道:“谁跟着你?” “不知道。但是,也没有别人知道我在你家,除了……” 汤玉玮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从汤玉玮的眼睛里看见一点落寞的神色。 她是个骄傲的人啊,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 裴清璋伸出手去,虽然知道要是对面楼有人应该可以通过她伸出的手判断出这里有人,但还是想伸出去,拉着汤玉玮的手,“别担心。” 她当然也不知道会有事还是没事。 汤玉玮愣了愣,接着便回握,“嗯。好。” 两人在楼上待了接近一个小时,什么异常都没发现,这才下楼去,绕远路准备回家。一路都平平安安,她的神智也随之渐渐放松,下午六点了,中午也没吃东西,现在她真是困了。 要这样,回去就吃点东西,清淡好消化的,然后再洗个热水澡——只要房客和她的时间不冲突的话——然后就直接上床睡觉,译稿就放到明天再整理。至于眼前这件事,啊,她是真的想不过来,她必须休息之后才能思考这件事,这件天大的麻烦。再说,也许,回家就收到德堂的消息了呢?回家要面对的第一件麻烦事是母亲的盘问,天晓得她最近怎么这么热爱盘问她们两个的去处,她们都三十岁了。当务之急,应该和汤玉玮商量一个说法出来。 “我说——” 两人正手挽手转过街角、刚刚冒头,汤玉玮猛地把她一拉,力量之大,两人霎时一齐倒下。她抬头仰天的视线里,只来得及看见转角墙上的红砖被打碎,碎块飞溅,像血。 等她彻底摔倒了,才听见汤玉玮问,“你没事吧?” 很多年后,那颗!@#弹@!#壳汤玉玮还留着。她看见了开枪的家伙,就一个,瞄得很准。她以为自己很难幸免的,想着的是拉住裴清璋——做出动作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一切发于自然。 那天晚上开始她不再外出,但也没有继续和裴清璋住在一起,而是直接回枕流公寓——她不但要回去,还要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回去,让人看见她已经回到了枕流公寓,要杀就到这里来杀,不要去纠缠裴清璋。 为此,裴清璋当然不同意,和她在家门口一阵拉扯。最终她还是去了。一路甩掉了两个跟踪者,回到枕流就发现有人守着。对方没看见她,她先看见对方,一看见就把眼神收回去,让对方发现自己。 当晚她就知道对方发现了她。守着她的人就光是她自己数都开始三班倒了。好。 现在就只等着下雨。下雨了,她就可以按计划把私藏许久的那一套戏服拿出来,这里垫垫,那里赛赛,戴上假发,变成另一个人,悄悄从这里逃出去,回到裴家去。在此之前,她甚至可以在家里安排个机关,就是缺乏滑轮,可能效果不会那么好,考虑考虑—— 想这事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棉线,准备到时候化妆用的假胸假屁股。有滑轮就要有电,万一半路停电,也要露陷。还是不要的好。 她从裴家出来之前,又联系了万小鹰,拜托她注意宪兵队方面的动态。裴清璋也冒着风险开始在家里监听日本人的通讯,看看事情是否被日本人知晓。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德堂不给她任何指示,她只能自己揣测。 现在,如果再观察一两天并无异常,那就至少证明,最不应该拿到那样东西的日本人并没有拿到,这一步是安全的。事情就回到了“为什么会出事”这一点。出事,证明涉事的人有问题,有问题就一定是叛徒,变节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叛徒就要被铲除。如果她想要证明自己不是,要么找到东西,要么找到叛徒。这个危险的游戏里,有嫌疑的,只有她、田博、余树庵和德堂。那两个人可以依靠岩井公馆,她可以依靠的除了自己的关系,就是德堂。那现在来跟踪自己甚至杀自己的人是不是德堂派的?如果是,是因为德堂是叛徒,还是因为德堂嫉妒她?她往日不曾觉得德堂对她十分不满,毕竟,虽然她晋升非常之快,德堂也没有受到什么威胁、还因为表现得力而晋升迅猛,历经数次严重打击依然幸存——从这一点来说德堂都不应该叛变——他真的嫉妒自己吗?还是只觉得自己碍眼,所以当别人因为嫉妒向自己下手的时候,也可以坐观成败,任由自己被弄死? 这件事里他没有好处,却不得不配合,因为这个? 还是因为之前贪污夹带的事情见了光所以憎恨自己?也不是她检举的啊! 她可以最后给德堂写一封信去。以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现在是否依然机密难说的渠道送出去。如果德堂见信还是不回话没改变,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如果他回信呢?你要相信吗? 她自己问自己,没有回答。 三天后下雨,还很眷顾她似的下得很大、时间很长。她等到夜里,假扮出一身假胸假屁股,活像一个只剩贵族架子的白俄老妇走出公寓,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裴清璋家附近。裴清璋果然撑着伞在那家杂货店等了。见她来了,两人一道向裴家附近的草丛走去。一路上她透过假发的长鬓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守着,这才钻入草丛,扔掉衣服,跟着裴清璋走进她们家的花园里的棚子。 杂物棚里,原先堆满了木板和工具,现在打开一看,裴清璋竟然勉强整理出一个只容一人平躺的木板床来,上面铺着毛毡。木棚的顶部则用好几片油毡盖着,权作挡雨——效果倒是不错。 她心里感慨,不由得出声问裴清璋哪里搞来这些东西。“本来就有,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放这里的。我勉强洗了洗。” 说这话时裴清璋几乎低下脸去——虽说不至于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对自己干家务活的水平也没有信心——“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拿点。”说着就要走。 “别——”她拉住裴清璋,“别走。咱们就这样呆一会儿。” 空间很窄,两个人勉强能并肩坐下,她还在歪着脑袋。其实没有几天,但她的思念很多,很长。 等待真心所爱的人出现需要一生,再等她从消失的边缘回来需要一世。 雨水滴滴答答,她靠在裴清璋的肩头,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雨声渐稀,她才开口问道:“有消息吗?” 裴清璋轻轻摇头,“日本人那边非常安静。都是沟通日常活动。中美所也没有新的任务下来找你,也就不知道你躲起来了。” 她叹气,“我今天给德堂送了一封信。” “哦?” “如果这封信还没有回音,我就只能靠自己了。” 风吹过,从木屋的板缝里漏进来,裴清璋立刻拿起毛毯给她披上,“我陪你。” “嗯。”她转过身,伸出手搂着裴清璋的脖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如果是那样,我就得找到田博。” “那样的话,我们就只能依靠小鹰了。你愿意吗?” “事到如今……”她在裴清璋的颈窝里轻笑,声音从鼻子里逸出,像是自嘲,“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她愿意,你放心。” 裴清璋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那天在医院,万小鹰正好撞见她。万小鹰那天依旧是去看朱小姐,朱小姐大概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她去提前处理了相应的手续,与朱小姐话别。出院那天,她也就不接了。没想到在医院遇见一脸倦容陪母亲来复查的裴清璋。 第81章 她看见裴清璋的时候也被裴清璋看见了。两人使了个眼色,裴清璋的眼神往后挪了挪,她就在医院外面等着,一直到裴家母女出来,陶静纯告别女儿自去玩乐、裴清璋转向东边,她才跟上去,走了一段,方才一前一后步入路边的弄堂。 她问裴清璋怎么样,又问汤玉玮,言语里不提及具体的“在哪里”或者“怎么回事”,给裴清璋完全的自主权去选择如何理解和回答。裴清璋当时说的是还好、就是遇到了一些问题,“她之前找过你吧?” 既然裴清璋这么说,她也就放下心,“是。让我帮她看看那个人被抓进去没有。”说时在空中用手指画了一个“田”字。 裴清璋点点头,没说什么,她也不便问。两人就开始说家常。只是要散的时候,裴清璋问她,如果有需要,她能否帮忙。 “当然,裴姐姐放心。” 所以现在裴清璋来找她的时候,她不但有心理准备,甚至还有迫不及待。毕竟从最近她的观察来说,军统方面四处追杀一些人,阵仗很大,满城风雨,她一个编外的人都感受到了,肯定是大事。她不知道、却很大、让裴清璋愿意来求她、让汤玉玮失踪的事,她怎么能错过呢? 她好奇,这是与生俱来的。此外,抛开好奇,她当然也愿意帮助这两个人。 像帮助自己最喜欢的书里甚至是梦里的一对璧人。这是圆她自己的梦,无怨无悔。 即便这天深夜在裴家花园的木棚里见到汤玉玮的时候,汤玉玮依然没有把事情的全部告诉她,她也不觉有何不妥。汤玉玮说想要见田博,面审。她说好。汤玉玮说怎么骗出来再议,先要找到可以见的安全的地方——好像担心身边都是眼睛一样。 她笑了,“我有个地方,准保不会被发现。” 第三十八章 丁雅立站在柜台后面,亲自送了三个房间的客人进去之后,路过那间最隐秘的包间,正好遇见侍应生端着清酒要进去,她立刻假装关心最尊贵重要的客人、上前把酒水检查了一遍,才让侍应生把酒送了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目送——实际上,是偷听。 嗯,开始了,是那个汉奸在劝酒。她回到柜台的时候让侍应生又送了一瓶酒去,当作礼物。要不是他们点的肉太多,她还想送点肉的。 她回到柜台后面站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账本,一边努力掩饰自己脸上可能有的兴奋或者因为控制兴奋而产生的面部肌肉扭曲,尤其是在眼神几乎不由自主地瞟向电话的时候——万小鹰怎么还不打电话来? 她等着万小鹰的电话,电话铃一响就是她解脱的时候。 万小鹰早就“离开了”,至少在别人看来——这些人是通通不知情的,只有她知道,知道每一堵墙和每一堵墙后面的秘密——现在也早就该“回来了”,如果没有动静,难道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比如,那汉奸被日本人杀了? 要真是那样,也许对于万小鹰和万小鹰要帮助的人来说不是好事,但对她来说倒不一定,她巴不得事情大了、再大一点,好让此地毁灭。 好像这个比她的住所更称得上是“盛公馆”的地方之所以能够成为被上海的“高级”日本人称道,不是她精心设计、装饰、安排、服务的功劳似的,好像她接受到的那些真心的夸赞——包括不想打仗的思乡的日本人的泪水(也让她感慨哀伤)——不是什么珍贵的真心的人类情感,而是垃圾,她点头哈腰地接收到,直起腰转身就扔进垃圾桶里。 身为主人——比盛东声更像主人——她竟然巴不得它毁灭。 又有人进来,一看是熟人而已,她立刻安排旁边的助手去应付,自己依然守着电话。 接到电话她就必须立刻打电话,间不容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听万小鹰说时间窗口只有一个小时,能缩短等待时间以最快速度开始最好。 干这些秘密的事是不是都这样?危险与可能的伤害摸不着形体,却危机四伏,随时有可能出一个问题,就像是苍天突然破口子,而她能不能当女娲还不一定。 也许此事之后她可以问一问万小鹰。也许此事之后万小鹰会更信任自己,给自己更多的事情做? 她在心里对自己笑笑,难道不该这样希望——此事之后,她们就将迎来胜利,再也不用做这些事情了,各自都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万小鹰也许有,自己—— 电话响了,她几乎吓得要原地起跳,但是靠理智控制住了身体,然后镇定地在响了两声之后接起电话,“喂?” 那边是万小鹰用卷曲的舌头在口腔里打出来的两声“哒哒”——意思是她——然后说,“可以了。” “好。”她挂断电话,又立刻拿起,拨号给身在附近一个安全的咖啡店的裴清璋和汤玉玮。 四响之后服务生接起,她说找裴小姐,裴清璋未几来了——天晓得她竟然在短短的数秒之内担心裴清璋不在那里,好像现在才知道可能出岔子的恐怖——“快来。” “好。” 挂了。她也挂了。整个人安静地伫立在柜台后,一片轻微的嘈杂中她的意识世界变得安静,这安静忽然让她开始再一次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那天,万小鹰来找她,她以为万小鹰有什么事、也很久没见万小鹰了,遂打趣道:“又投机倒把?我可没有那个闲钱。我听说你最近走得单都大得很,我跟不上。” 这是玩笑,万小鹰却没接话,只是笑了笑道:“还想不想开居酒屋了?” 她以为这也是笑话,反唇相讥道:“你现在想起来取缔它了不成?也晚了,太晚了,已经太受欢迎了。” 当然,她是从一开始就不想开。这还不像她对盛东声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不想投机倒把。后者她不后悔,通过后者她输送了物资挣了钱、还把挣到的钱又拿去捐助了虹口的犹太人,尤其最近的不少钱都是在万小鹰的介绍下假扮为供货商从别的汉奸老婆手里挣的——后者给了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资本,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帮手,一个朋友。 万小鹰真的是朋友吗?有时候她回想这个问题。万小鹰和她之前的朋友都不一样,或者说,她之前也没有交到什么真朋友。但是…… 万小鹰正色道:“你若不想开了,我有办法。” 她如闻惊雷,“你什么意思?” 万小鹰说,我有一件事,接着就停顿了,似乎在斟酌合适的说法。她以为是又要说什么费思量费猜测的话了,最终目的可能都是要那夹层里的录音——夹层做得太好了,从外面从里面无论如何看不出来里面有夹层,特高课几乎把这里当指定宴客之处,来的是特高课请的是特高课,都没人发现——录音能有这么大作用?她知道录音有作用,却从不觉得录音能毁灭这地方。 “我要借你的地方,下毒,审问,救一个人,”万小鹰道,“也救千千万万人。” 她的确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情。 万小鹰说,第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丢了,第二,怀疑是谁出卖了谁,第三,现在要把这个最有可能的家伙骗到这里来扣下,审问。这件东西是美国人从日本人手上偷的,日本人不知道丢了,要是知道了就要出大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也一样要把漏洞补上。 她听完了那个高兴,那个兴奋,那个热情,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做点抗日的事情了。谁知道现在,是这个事情已经间不容发的时刻,她的劲头一下子低落下来才有空想到,马上,一个小时之后,很可能有人要死在自己店里,因为这个人的死亡,自己要将丈夫的事业送葬好大一部分,甚至是全部。真的吗?这样的后果她可以承担吗? 丈夫可能会失去工作,甚至自己和两家的家人都会被连累,失去财产、权力、地位与基于这一切而成立的生活,要发生的变化她不知道会朝哪个方向去更妄谈控制,这有些孤注一掷,她甚至是拿自己的全部和别人的一大部分在下注。 万小鹰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对她说得清楚,反复问她,可想好了。那时候觉得想好了,现在呢? 盛东声——死不足惜,自己对他也没什么感情。若说他们是凑在一起一道上路搭个伴儿的夫妇也没错,貌合神离,都离了也不会怎么样,何况她实在看不惯他那副样子!可父母呢?父母是遗老,他们不过靠着那点祖产生活,把总是嫁不出去的女儿嫁给这小子,有点打折出售的意思,谁知道女婿投靠日本人竟然步步高升了,依仗女婿也发了财过了更好的日子,尤其在这个战乱年代,维持住了原先的生活水平,好吃好喝,看病开药,四季衣裳,过得和十几年前财产还多的时候有什么区别?如果此事波及他们,他们怎么办?他们老了,也没有权力,没有权力就没有抵抗力—— 纵使他们没有多爱自己,他们也依然是自己的父母,自己也依然是他们的女儿。 那些亲戚不算,他们不爱自己,那些年还没结婚之前说了自己多少话,自己也不会怜惜他们在乎他们。 第82章 可如果照万小鹰那么说,让日本人知道了,战争就会被再拖延个好几年,还要有更多的人死,他们就做更久的、甚至永远的亡国奴—— 假如只付出自己的代价,搭上盛东声,她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不愿意牵连父母,甚至不愿意牵连店里的这些人——赔钱可以,她有的是钱可以赔给他们,只是希望不要被日本人抓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之所以要这么喊是因为有些赌客迁延犹豫。可当命运做庄的时候,它不会说话。 想着想着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面前的鱼缸,漂亮的金鱼游弋逡巡,像万古的长夜一样僵硬死板。 偶尔,特别烦闷的时候,她很想把这鱼缸砸碎。 砸碎! 这些财富得来本不义,无妨烧化了,送这些牛鬼蛇神一道下地狱! 正好助手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笔,对助手说我出去一下,然后拿起雨伞,推开店门走了出去。走上大路,右转,再右转,将这幢别墅永远的抛开身后,永远。 她只需要到小路的路口等待,给汤玉玮和裴清璋指路。 她们来了。 丁雅立离开前不久,万小鹰就从别墅后面、只有她和丁雅立知道的暗门走了进来。那道灌木丛后面的暗门直通这间包房的夹层。她在那里,可以听见外面的声响。人是她送进来的,她也是店员看着走出去的,正如丁雅立在事情开始前不久就离开了店里一样,这都是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她听见特高课的人出去了,接着是咚的一声,田博倒下了。 当然会倒下,那水里有毒。 这家伙向宪兵队邀功失败——因为宪兵队根本什么都没有找到,认为他送来的是假情报——非常害怕自己被杀,不管是军统还是岩井公馆还是宪兵队,每个人都有杀他的理由,于是就躲了起来。躲得太好,似乎连汤玉玮的上线都没找到他。一直到11月15日才重新出现。可现在出现,业已没有回头路。岩井公馆或曰外务省,是保护不了他的,他必须新找出路。 要问她怎么知道,她在岩井那里的消息源十月份才被抓进去,她还在静静地营救,她通过那人对岩井公馆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学校一样——除了那个余树庵…… 果然,在田博重新出现之后,她跟踪了几天,发现他行动非常小心,几乎到了完全不抛头露面的地步。这样是有道理,因为她在跟踪中也发现有军统的其他人在跟踪他,大概是想杀掉他,只是他靠自己本事躲掉了而已。 大家都想要你的人头——她钻出暗门,走出来,看见田博倒在桌边——我也想要,我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只是我觉得我也抢不到,所以我只要知道个去向就行了,消息拿到了,我就转交给别人,让他们在别的地方和他们抢,胜算比我在这里和汤玉玮抢强一些——再说,那东西说不定也不在这里了。 所以我为了帮助那两个人,安排了这件事,以日本特高课的名义,在这个别墅居酒屋与你见面,给你下毒,预备拷问你。 拷问?我以前没下过这种“毒手”——尤其是使用这种毒药——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从这毒药来看,她狠毒,但也仁慈。 她也有选择。就不知道她是否愿意选择了。 她在田博对面坐下,点燃一根烟,静静地等待。丁雅立早已招呼过所有的服务生把这个拐角区域空出来,除了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而且这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隔音效果也非常好,刚才外面能听见是因为门没关死,现在?这里面就是杀猪,外面也不一定听得见。 杀人也一样。 她会杀了他吗?的确没有放过的理由。但是…… 当然,自己也没有让这家伙活着的理由。自己作壁上观就好了。 她取过烟灰缸,看看田博沉睡的脑袋,又看看满桌子的菜,“すし”,她轻声念道,“みそしる,さしみ,うどん,ちくわ,ぎゅうどん——”吸一口烟,“真是什么都有啊。”说着,把燃烧的香烟从右手转移到左手夹住,右手去拿起筷子,想自己要吃什么——一边想还一边念叨,“いしばしをたたいてわたる{68},只是你算计得精,还是输给了怕死。假如当初不那么怕死,也许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她知道都没毒,就随便夹了点生鱼片和寿司吃了几口。对面的田博好像接受电报讯号一样,这才听见她的念叨,哼哼了几句,她仔细听了听,才听出来田博是在重复自己说的话。 嗯,的确是高纯度的麦斯卡林。汤玉玮手里的好货真不少,有点儿羡慕。 她没再说话,田博也就安静了。烟抽完之前,她一直在漫无边际地想,为什么有人会投降日本人? 那些天然媚日的、觉得日本什么都好的,比如鲁迅的那个弟弟,也就罢了。这种时候指望他不变节才是不切实际,变节才是正常——甚至投靠日本人才是他的节——可是对于那些明明对于日本的一切都不喜欢的人呢?有的人只是为求活路,可恨也可怜,可怜更可恨。有的人纯属卖国求荣,平日里受了不平,现在有了翻身的机会,哪怕绳子上全是屎——像法国国王擦屁股用的那根绳子——也要顺着往上爬,只是因为上面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她在76号这么些年,可以说是浸淫良久,因此敢判断说汪政府的官员莫不如此,而且越是往上越是第一类和第三类。有个别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她觉得,也许他们未必觉得“不可思议”——即认为自己可以做洪承畴。洪承畴尚且不能公然说自己投降就避免了生灵涂炭,这伙人干的又是什么呢?幸好他们不觉得自己是范文程,都是一点儿也不想变异日本文化的样子——他们觉得日本文化是最好的! 她吃下最后一块生鱼片——好东西不要浪费,要节俭——一边就想起自己的日本老师。在天津时,众多亲友只承担了对自己的抚养职责,是这位堪称谦谦君子的日本老师,在教育自己。她有时不愿意对日本人做太恶劣的揣测,就是因为这位老师。他教自己日语,却从不认同日本的战争,虽然不能直接否定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毕竟也是自己的利益所在,却从不认同种种暴行,好像在他看来侵略是侵略也不是侵略、只要手段和平就可以赦免罪行。 她后来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身为被殖民的人活过。在那人身上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日本,和一个扭曲的人——她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向内的扭曲、错位和封闭。 那人后来去了东北,去了满洲国,后来听说那边生活也苦,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若来日苏联出兵东北,胜利是在望的,可日本人岂有活路?他们是要玉碎的。普通人玉碎,真的有必要吗? 她摇摇头。 终归是扭曲的,封闭的,因为自然环境使人生死难料,就悲哀地情愿去死,有违好生之德,把剖腹介错美化为勇敢,实际上是懦弱的。 汤玉玮也该来了吧? 不及她看表,小门外轻响,她将意外地沉重的榻榻米拉起一个小缝,打开了底下的机关。 小门轻轻打开,汤玉玮进来了。她看一眼汤玉玮,抬抬眉毛用眼神问道,裴清璋在哪里?汤玉玮看一眼墙,示意在隔壁监听,又看一眼昏睡的田博,是问万小鹰这家伙是否该醒了,她点头,汤玉玮遂从衣服底下掏出绳子,两人一道,将田博捆好。 她加固了一下绳结,直起身来,站在汤玉玮身边,扭头看过去,突然感觉此刻的汤玉玮已经接近失去冷静自持,相当陌生。 汤玉玮紧紧捏着手里的钢针,对准田博的颈上的穴位扎了下去。田博立刻像是弹簧一样直立起来,她抓住时机捏住田博的嘴,左手从兜里拿出玻璃药瓶,往桌上一磕,抬手直接透明无味的液体倒进了田博的嘴里。 她放开他,他几乎向后倒去。她又粗暴地把他拉回来。 十秒之后,田博醒来了。那双眼白泛青的眼睛先是迷惑茫然,然后在看见汤玉玮之后立刻醒了过来。 “东西在哪里。”汤玉玮问,冰冷得就像嘴里含着一口千年的寒气。 田博没有着急回答,咽了口水,又砸吧嘴——随着尝到金属味,他的瞳孔霎时睁得老大,视线在眼前的餐桌上由左至右快速游移,好像在寻找最合适的说辞。 你还找! 汤玉玮从腰间解下挂在皮带上的小锤子,转过身把麻花似的田博扭转过来,手往桌上一放,狠劲儿一砸,田博的小指头登时变成紫红色。 “在的!在的!没丢!我给你!我给你!” 你给我? 你给得了吗?! “在哪儿!” 她知道田博不至于这样经不起打,也必须再打,便对准他小指关节处砸下去。一下,又一下,痛得钻心,田博叫起来,说东西在他手上,一直都是他收着的。 汤玉玮正要再敲他拇指关节,忽然暗门一开,裴清璋走了出来。 第83章 她本来不希望裴清璋看见这一切。她干过审人的事,心中清楚,连自己都不愿意看这场景、裴清璋更不会愿意。鲜血,屎尿,肮脏,哭号,穷极狠心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如此计划的时候她告诉裴清璋,可以不用看,甚至不用来,“我和万小鹰去就行了。” 裴清璋未置可否,只说到时候看。 现在裴清璋走出来了。也许她也很清楚,事情若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宁愿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当即处理。 只见裴清璋面色淡然地问道:“你说,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汤玉玮被愤怒占据头脑,还未来得及想到这个最关键的问题。而田博,只愣了那短暂的一秒,就开始胡说,说什么布包里的书、阴丹士林的布。裴清璋没看她,默默地回去了。 汤玉玮多年之后依然不明白,田博当时撒谎有什么必要,难道撒谎撒惯了,就要一直这样骗下去?也许说实话,她还不会下手。 或许也是那药的作用,让他不正常了。 等裴清璋回去了,她松开田博,知道东西不在他手里,更觉得焦躁,问道:“谁让你干的?” “我、我——”田博也知道的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话说完就没有回头路,“我根本就没有拿!根本没拿啊!我只是、只是告诉宪兵队说,有这么一回事,根本就没有碰到这东西!你也听见了,我根本不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子!我——没有谁指使我,我不知道东西在哪里啊!” 汤玉玮捏着瓶子,站在哪里,居高临下地看着田博,“我再问你一遍,谁让你干的?” 我干了这么多事,立了这么多功,一片忠心赤诚报国,到底还是被军统同仁给卖了——有人要刺杀她,伏在暗处专等着她出事,上峰也不说话不保护她,最后还是一个汉奸出卖了她!一个汉奸的出卖,就可以让她在军统这个系统里变成过街老鼠,一个汉奸的出卖就可以给那些眼馋的垃圾以口实将她的一切功绩都抹除! 她昨天听说,上海站内部对她下的追杀令和对田博下的是一样的。一样! 她差一点要问,拿着我的头,就和美军好交代吗?还是方便和美军吵架?我杀一个自己人,恶心的是你,你总不好说什么了吧? 田博还在尖叫:“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既然、既然是余树庵让我来的、为什么不能是他!为什么?!他投降了这个,又投降了那个,说不定以前还是赤党!” 田博持续不断地大放厥词指控余树庵。而汤玉玮拿出了另一个玻璃瓶子,默默不语。 田博几乎呆了,而万小鹰问道:“汤姐姐,我好奇问一句,还有多长时间?” “三分钟。”汤玉玮看着田博,“三分钟。田博,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把实话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博说的还是一样,他自己为了求生,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宪兵队,导致了那天任务失败,信使是被谁打死的、东西是被谁抢走的,他一概不知道,宪兵队也没有找到东西,答应给他的什么都没有给——所以他今天才上当。 汤玉玮看着手里的药瓶,上面没有字,没有刻度,没有任何痕迹,只是一个玻璃瓶。 她拥有这些东西一年多了,只是一直没有使用。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使用。 裴清璋又从暗室走了出来,看着她。 这世上一切的事,所有高尚,所有卑劣,也许归根到底,都是欲望。我们欲求公平,欲求报偿,欲求心安,欲求平静,欲求五花八门一切的一切,以一切为代价。 田博在挣扎着,开始痉挛,开始抽搐,说话发声不再容易。 她把药瓶放在桌子这边,田博无论如何够不到的地方。 汤玉玮将永远记得这个场景,安安静静的榻榻米房间里,她和万小鹰瞬也不瞬地盯着田博倒下,气绝身亡,而裴清璋背过身去,并没有看。 作者有话说: {68}“敲着石桥走过”,比喻非常用心小心地做一件事甚至小心过度。 第三十九章 丁雅立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一身雨水,雨衣下面热气腾腾,既是捂的,也是自己的热情。 一边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边还要按计划进行,演戏真难。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放好雨衣,和助手打招呼,问各个包间的具体情况,最后才说到里面那间被特高课订了的包间。 万小姐订的那间吗?对。 日本客人已经走了。走了? 她假装好奇,实际上当然知道走了。就算不会按照万小鹰计划的那样自己走,万小鹰也会想办法把他们带走。总之,这时候留下的一定只有一具尸体。 万小鹰跟她说过了,进门会看见的是一具尸体。中毒死的,死相不会太狰狞,“但也别看。” 越是说不看,越是有可能看。她想想也觉得害怕,但又念及万小鹰那句话,说害怕才对,害怕才能演得像。 “竟然走了,只有那个岩井公馆的记者还在里面?我去看看。”说着走过去,走近那安静得像是另一个时空、被某种特殊的空气封禁了的几张榻榻米大的空间——她手放在拉门上,先是敲了敲,又问了问,声音不大不小,既不显得过分,又让可能有的路过的人充分听见她的礼貌,然后才拉开门。 就是这样,就是现在。 她看见了田博倒在桌上,后脑勺对着自己。“田先生?” 开业以来哄过许许多多的醉鬼了,这个她会,演起来驾轻就熟。说起来这也是万小鹰设计得当吧?很会安排自己的角色,不让自己做自己做不了的事。 除了万小鹰一开始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会太刺激。 刺激?我倒要看看—— “田先生?田先生——” 她伸手去拉田博的肩膀,失去肌肉控制的身体瞬间向后倒去,她看见了田博流血的鼻孔与死不瞑目的双眼。 事后想想,受惊的跌坐是真的,尖叫也是真的,报警时脸上的冷汗也是真的,直等到各式各样的人来了,她的担忧、恐惧才是演的。这都不费力气,费力气的是在除了万小鹰之外的所有人面前假装自己的沮丧、掩饰自己的快乐。她极度乐见此事,巴不得从宪兵队到特高课都下令铲除此地,因为这件几乎解释不清楚的密室杀人案而对盛东声失去信任。 两个警察在询问她,剩下几个在勘察现场——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万小鹰说自己走的时候会摧毁一切机关,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除非他们把房子拆了,而死个田博而已,绝不至于——她的助手走过来,带着一脸泪痕,问她要不要通知盛先生。 她愣了愣,好像这是戏散场的那一声呼喊——是啊,该到这一刻了。时间残酷地往前走,时间幸运地往前走。再美好的也会失去,再残酷的也会落幕——点了点头,说要的,你代我去吧,让他赶紧过来。然后假装掩面而泣。 实际上,捂着脸笑了出来。 想到盛东声可能有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怎么能不笑? 万小鹰走在回家去的街上,也在笑。她破坏了所有的机关之后,送汤玉玮和裴清璋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才离开。按理,她是从这件事中亏得最大的一个。田博不知道东西的去向,她却为了审问他而付出了一个据点的代价。 但毕竟,对于这个据点她也控制不了多少,她既不能以其为隐蔽,也不能从中获取太多有用的情报,这还是个日本人和汉奸勾勾搭搭的地方,她唯一可以伸进去的手是基于丁雅立的——既然丁雅立开心,她也愿意接受它的毁灭。 只要丁雅立开心,自己也开心。这是多简单明了的开心,是自己过往不曾拥有。 也许未来也不会再有。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倒是看得明白。自己的人生还长,丁雅立的也一样。也许总有一天她们会分道扬镳。就算幸运地不会分离,自己心底的想法也适合埋葬在心底,像是种下一颗种子,等到几十年后她们都老了,花瓣会落满石阶,而她,就像看守道观的坤道,拿着扫把,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当夜的风雨,再把花瓣吹落一地。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只能自说自话的东西。 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也许只有幕后的黑手才能知道了。她今天看田博那样子,估计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只是通知了宪兵队,则必然还有人黄雀在后,趁乱把东西带走了。能在那么混乱的场面中把人杀了把东西带走还不让人发现,能干这样的事的人也没几个了。 余树庵?田博当时振振有词,可惜没有说出什么有意义的指控。她有理由怀疑余树庵,但没有证据,而且不清楚余树庵的动机——就是余树庵真的拿到了那东西要卖,卖给谁呢?给岩井?是岩井和宪兵队有冲突?争权夺利?如果事情真的像汤玉玮说得那么严重——也许比那还严重——岩井就应该不出头,真的拿到东西就给军部才安全,可外务省和军部也不是一条心。在日本人那里这会是烫手山芋,而不是什么立功的好东西。可如果不是给岩井,甚至不是给日本人,又会是给谁呢? 第84章 除非…… 她对余树庵这个人缺乏好感,但也许在外人看来,对方和她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甚至是一样的。 啊,我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一样? 她摇摇头,一边笑,一边又觉得有些想哭。 还好有丁雅立。然后,未来,自己还可以说,还好有和丁雅立有关的回忆。 数日后,田博的尸体还放在停尸房,渐渐没人关注了,裴家在凡尔登花园的宅子里,汤玉玮和裴清璋缩在沙发上各拥一条小毯,各自读书。陶静纯又出去打麻将了,为此出门时又和裴清璋吵了一架。 裴清璋已经习惯了此事,每天担忧,每天劝阻,每天争执,每天都没有结果,一切延续至第二天,第三天,每一个持续到来的未来。这简直是她家日升月落般永恒的事情。有时候吵着吵着,总是汤玉玮出来劝架。她倒是能听,母亲却未必。母亲对于汤玉玮总是赖在自己家里的事实一直感到反感,既不因为汤玉玮劝架时偏帮自己而恶化,也不因为汤玉玮嘴甜而改善,而且还不对汤玉玮花样翻新的种种滞留于此的理由有兴趣,按理,母亲是一个对家长里短很有好奇心的人。现在这样的不在意,她可不觉得是好兆头。 然而现在也来不及担心那么多。田博死了,针对她们的跟踪和针对汤玉玮的暗杀都停下来了,一切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平静。只是全无消息,两人如同置身迷雾一般,只在家里等待消息。 她没问汤玉玮是否觉得无望,又或是有什么新的计划,她只是陪着她。她不说,她也不问。 四下本来寂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两人同时抬头,都是一惊。敲门声的间隔长长短短,她们立刻听出来那是摩斯码,翻译过来是“pos”三个字,汤玉玮立刻朝她打手势,指指她,指指门,指指自己,然后拿出一直放在手边的短甩棍。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开门,汤玉玮则隐藏在门口,她将身体靠向门框,将汤玉玮的手掩藏在自己腰后。 门打开,外面是个从样貌到长相都十分普通毫不起眼的男子。 就这样的人最适合当信使,她想,开口问道:“你好,找谁?” “裴小姐是吧?我找汤小姐。有一句带给她。” “你说。”她一动不动,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信使平静地笑了笑,“水退了,船收了,庄稼也收完了,往下要打谷子了,还请早点回去,处理一下庄上的事情。” 她点点头,“知道了。我带给她。” “有劳裴小姐。那我这就走了。” “嗯,不送。” 信使走后,她关好门,一直倚在门口的汤玉玮也没挪开,直到门关上锁好,这才把自己的身体从门板上揭下来。她看一眼汤玉玮,眼神向楼梯的方向一晃,两人便携手上楼去。进了裴清璋的房间,关门,上锁,她一回头,看见汤玉玮还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手里紧紧握着甩棍。 她坐在床沿,望着汤玉玮,等汤玉玮彻底放松下来,过来坐下。而汤玉玮在窗边站了很久,比往常都要久。按她估算,那信使早就走远了,如果要回来也该回来了,但汤玉玮还是在那里看着。 让她看着吧。也许她只是想看看呢?毕竟这是一条重要的口信,她有理由谨慎,越谨慎越好。 水退了,船收了,意思是说东西已经丢了,两个都丢了,找不到了。庄稼也收完了,意思是说既往不咎,至于后面,就是‘请早点回去’的意思了。 德堂让她回去。 这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为了这件事她们担惊受怕、几乎天天被人跟踪、挨了两次冷枪,所蒙受的不白之冤,而且在蒙冤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为她们主张,现在带一条口信,就可以了? 她看着汤玉玮转过身,两眼有些呆滞地走到床边坐下。 她的爱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她握住汤玉玮的手,“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什么都没了。” 汤玉玮有这个自觉,因为她比裴清璋了解德堂,也了解自己的一部分同事,更清楚自己被嫉妒的程度,所以她明白德堂就算说让自己回去,可能也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了。只要他们都怀疑自己,无头案落在自己的身上就会成为一道判决,成为一道悬崖,之前和之后的事会完全不一样,她的理想和应该承载这理想的人生,也许会在这个地方发生转向。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说起来没事了,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祸事了,但也没有好事了——那之后,十二月里,她只见了一次德堂,此后就很少接到上峰的工作安排。和往日忙得团团转的样子简直天壤之别。德堂也许是从此终于得到了把自己闲置的理由吧?他终于可以把自己放在一边,有理有据地冷落自己,用本来应该交给自己干的事情去栽培他信赖的下属、他的人。上海站的事情这样做也就罢了,现在中美所的事情也是这样——她不知道德堂是怎么和那边的人说的,也许各打五十大板,或者还向戴笠那边说了什么也不一定,总之,她有军衔,她有地位,她有基于这两样的基础津贴,她就是没有什么工作任务。 德堂另外指派别人的参加,中美所无人置喙,上面的想法或许也是如此吧? 一开始她的确是愤恨的,因为这一切的起因都不能怪她,现在却要她来承担结果。仿佛那段时间她不应该坚壁不出、反而应该出门去四处伸冤——倒好像她是铜墙铁壁,@#!子!@#@!弹打不透似的! 往日她总觉得自己一世英雄,现在的确没有逃脱英雄被机关算尽的小人给坑害的命运。仿佛是定制的枷锁一般,她觉得自己比白虎堂里的林冲还要冤屈。 但有时候,心情低落之际,她也会想,自己明明不如林冲。林冲不知道自己被坑害,直到发现那两个长随不见了。自己一路都知道,只是选择了无视,一路双手紧握着宝刀大剌剌地走进白虎堂来。 或者自己也是倨傲而愚笨的杨雄吧。 不过,幸好这一切都不曾波及裴清璋。因为本质上,在中美所内部,裴清璋另外算管理关系,除了工作上的合作关系,和自己几乎是无关的。而且在气象情报领域,裴清璋几乎是不可替代的,动她可以,动裴清璋自取灭亡。 她就不信他们还能在自己的那堆人里找出个能替代裴清璋的人来! 闲下来,她终于有了更多的时间思考,比如去思考自己的厌恶,再思考自己应该去哪里。往日她觉得自己的理想是承载在其上的,以后再怎么办是不确定的,好像有很多选择,但都不能说一定可以跳得出军统乃至情报界的圈子。现在此事发生,倒像是一下子把她的生命往前推了一步,强迫她做了决定、或者说,别人替她做了决定。你想不想摆脱不要紧,别人已经不想留着你了。 有了人、人一多就要有派系,有了派系就要互相争斗,争斗什么?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他们应该是这样的组织吗?国难当头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放下吗?他们还是找到了利,并且汲汲于利。 她想起很久之前父亲与自己说到张静江,还有张静江与那些国府元老的故事,那些说不清楚的久远案子,比如父亲意向怀疑的宋案,真能是袁世凯派人去刺杀的?论刺杀,袁项城什么时候是陈其美的对手?宋教仁死了,到底是谁获利最大{69}? 还有五万银元,还有黄兴和孙逸仙的争执和互相指控——如此种种,许多事情藏在烟雾里,迷蒙看不清楚,也许最好是看不清楚。看清楚了未免就失望乃至绝望,甚至有性命之虞。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理解父亲对她回国投身这一行的轻微的反对是为什么。 迟了吗?也许吧。 回溯理想的河流,一切的肇始是王小亭的那张照片。 现在除了保护裴清璋,她几乎没有什么事,遂多出很多时间可以做自己的事——工作?她作为记者的工作量太低了,想要她的作品和采访还有新闻稿的人很多,但几乎没有不是汪政府旗下的亲日媒体的,她不愿意和这些人沾上关系,一点都不,仿佛一个黑点她就会变成汉奸文人。但如此过下去,她的收入来源就只有一个:卖照片。 回到理想的源头,在战争发生之前,在想要回国之前,在晨边高地的小雾中,她想做一个摄影记者。那时候是想要把中国介绍给世界、把世界带给中国,如今也许不能,但至少她还幸运地拥有这一份理想、相关的种种技能、以及一个售卖的渠道。 她还有说是美商社实际上是中美所给的两台相机,普通的那台正好拿去拍照。 她是不是非要这么做?她觉得是,即便金钱上的压力还不是非常大,如果只算她自己的话;可照她自己看来,她还是要去挣钱的。她要把自己的经济压力降低,多留下一点盈余,越多越好,为此她退了公寓,准备搬去和裴清璋一起住——正好那对租客已经退租——为此对裴清璋说,自己一方面可以全职保护她,一方面还省钱,一方面还可以给裴清璋跑腿。 第85章 是这样没错,这都是她的目的,但不是最重要的目的。最重要的目的,是把自己挣到的钱,给裴清璋,支援陶静纯的医药费。 别的都涨,医药费也不能避免。1945年2月的这一天,她走在上海街头,手里握着相机。由于清楚地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并且可以轻松地规避日本人和汪伪政府的耳目,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为拍照而被抓走。 其实这些年在上海,在路上总是匆匆忙忙,急于去这里,急于去那里,从风景中穿过,很少停下脚步来细细欣赏,现在因为这样的机缘而有了机会,若欲自嘲,对自己舍不得,因此镜头之下似乎总带着几分哀伤。 比如此刻,淅沥小雨已经停了,她走在大街上,汽车早已没了,人力车来去匆匆,远不如两年前曾有一次,她站在旁边这栋大楼的三楼看到的那样,汽车向北,人力车向南,秋雨中几乎拥塞了整个马路,不时溅起泥点。 现在连泥点也没有谁来溅起了,脏水只是流进下水道。 生活这样一天一天的萧瑟下去,如同人们的钱包与财产。 她在街角站定,预备拍摄一个空荡荡的街角,然而按下快门的时候一辆汽车驶过——这年月还能开得起汽车的不是汪伪的官就是日本人了——她不知道自己拍到了什么,也许有这辆车,也许没有。 一切也许会好,也许不会。 转过街角,她向人流应该更密集的地方走去。她喜欢拍人像,好的照片应该在那一刻凝固刹那真实,好的照片要能保留那一刻的情感,照片是即时的,所以是永恒的。 走没几步就看到一家银号,果然有不少人拥在那里,也许是排队等待换钱。有人西装革履——有的旧,有的还算半新,总之没有簇新的,有的还洗得发白了——有的穿棉布长袍,厚薄一眼就可看穿。她看到人家换钱,就想到自己的存款,自己的现金,裴清璋存下的那些“礼物”——裴清璋有一日开玩笑说这是她这个恩客打给自己这个长三的“头面”,来日正好拿出去换钱,她即便反对裴清璋自降身价但更欣于裴清璋的苦中作乐——自己还有多少钱?如果以后没有必要,有些华丽的衣服,干脆还是当了好。可是当掉,又可能面临一个价钱不合适的问题。她不愿意拿法币,□□当然更不愿意,可是买家也未必拿得出别的,卖一件大衣难不成人家给你割金子?黑市米索价数千,她还不如拿大衣去换米。 裴清璋知道了一定会嗔怪她,说什么咱们还没有到这一步,她也不过想想,但内心总觉得,自己离那一步还有多远呢?战争再不结束,她—— 她光顾着看人群,未料往前走差点撞上一个身上棉袍洗得太旧的妇女的背,她立刻往后一退后,站定一看,是一群人在看热闹。看什么热闹?她比别人略高些,从人缝里往里一瞧,看见是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子,倒在路边,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收尸队的,正在把草席给他裹上。 她听见周围人似乎在用各自听得懂的方言聊这个孩子是何时开始在这一带乞讨、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又如何倒在路边的。左不过是营养不良,一个说。看那个肚子大的,是饿死的,另一个说。现在从外面乡下逃进来的难民太多了,昨天在汇丰银行门口睡了五六个,今天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她走到街对面,照了一张看热闹议论的人群,然后离去。 生活这样一天一天的冷酷下去,如同人们的肚子与精神。 她一边走,一边想到王小亭的照片。恍然觉得世事沧桑。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当初来做着一切的想法与初心还在不在?血还热不热? 眼见着对军统那边的理想已经开始动摇,也许眼下只好抓住摄影这回事。 她穿过一片老弄堂,看见面容或萎靡或黄瘦的男男女女走来走去,看见泼辣的母亲追打自己的孩子,看见卖甘蔗的农人依靠墙边,她把它们都拍了下来,却又觉得他们和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的国人没有太大区别,这就是她想要呈现给世界的中国吗?也许不是。为什么不是呢?是认为这一切丑陋还是嫌弃这不是中国理想中的中国?她说不清。 这一天以去接裴清璋为结束。裴清璋今天依旧去送稿子。她唯一能拍得底气十足也非常喜欢拍的,就是关于裴清璋的照片。44年底,上海音协主办的那场陈歌辛音乐会,在兰心大戏院,她专门搞到了票,带着裴清璋去休息——裴清璋说是给她庆贺,她说是让裴清璋也休息休息,最后都说是为了陈歌辛,谁也不提钱的事——事后,她已经不记得里面有几首舒伯特、几首穆索尔斯基,有什么乐器(之前还津津乐道的),只记得路上和裴清璋讨论陈歌辛的遭遇,继而讨论艺术和苦难的关系。得到的答案,是艺术创作不见得与生活的幸福或不幸福有关,苦难未必造就艺术,造就艺术的是寻找艺术、看见美好的心灵。 “不过,我不认为丑陋一定是或者不是艺术。”裴清璋说。 而那一刻的汤玉玮只看见了裴清璋的侧脸,别人也许不觉得,她从来都觉得裴清璋很美,情人眼里不出西施出什么? 于是忽然掏出相机拍了一张。 于是裴清璋笑着说“你干什么”。 拍裴清璋的照片卖得最好,尤其是这张。她拍裴清璋的各种角度,各种姿势。如果这是认知东方美人的窗口,她觉得这是达成了自己的理想,甚至还圆满了自己的私心。很好。 裴清璋出来了,她又一次按下快门。只是这一次的这一张裴清璋看向了镜头,所以这一张,她不会卖掉。 作者有话说: {69}宋案是近代史的疑案,普遍都把锅扣给袁世凯,但可能是国民党内部下手的说法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比如这一说法认为,宋教仁主张党团政治,显然于孙中山不利,孙中山是有杀他的理由的。 第四十章 大年过完,不到元宵节,天气微微回暖一些,陶静纯就又病了。先是说自己成日在家里打喷嚏一定是因为哪位往日输给她太多钱的太太送的花的花粉让她过敏,又说是过年的时候大鱼大肉吃得太油,既不认为自己是春节里打牌太多劳累又着凉,也不认为自己往日三心二意的治疗可能是罪魁祸首。但无论如何,她进医院了,先是看上去是花粉过敏的着凉感冒,接着是肠胃不适,最后肝病复发,一复发就不可收拾,在医生的劝阻和女儿的强制之下,她开始在医院长住了。 裴清璋别无余力雇人照顾,只能自己和汤玉玮轮流照顾,各自把工作带到病房或者去病房的路上去。汤玉玮还跟她说,自己闲,拍照也很容易,路上拍就行了,她这么忙,去忙就好了。 是啊她忙,她把翻译稿都带到病房去做,短暂的居家的时间除了安排生活起居收支存款,就是处理情报信息,天天已经是连轴转,一样都不能放弃。 她想尝试一切可以尝试的办法提高两个人的效率,不让彼此太累——尤其是汤玉玮,有时候在医院交班,顺路就把她的翻译稿带上送去,美其名曰自己可以多走些地方也就多拍点照片,实际上是给自己更多时间休息。 所以她再一次、甚至可以说是再再一次,想要教会汤玉玮发报,罔顾之前汤玉玮数次学习都有一个很糟糕的缺点:笔迹明显。如果真是让汤玉玮去发报,很大程度上可能有的监听者会很快发现有两个人发报,并且从任何刻意或者无意的痕迹中判断出加密的痕迹、发报者的性格。更进一步说,汤玉玮曾经尝试发报时展现出的手艺实在很烂,有时候还需要想一想、不能立刻反应出经过加密的内容,等于要花她的徒弟两倍以上的时间发一段加密文——相比于自己,也许是四倍。 汤玉玮说那我就代你去取好了,带回来给你。她想拒绝,理由是危险,可是汤玉玮去开机之后记下来拿回来,面临的危险无非被人设伏或跟踪,从逃这些麻烦的能力来说,汤玉玮的确比她强。 总之,陶静纯病后,汤玉玮一边照顾,一边跑腿,总说自己很闲,时间很多,精力充沛,不给裴清璋左右为难的机会。 除了这天。 她到医院的时候有些迟了,已经是上午十点。她一上楼就被医生拦住,说陶静纯昨天晚上难受,怎么处理都不见好,一直折腾,后来不适感自行消退之后才睡过去,今天上午已经让护士提前带去检查了,“她不让汤小姐一起去,所以我就让护士陪着去了。” 她和医生讨论了一会儿原因、治疗到现在的情况和往下怎么调整治疗方案,就往病房去,一路上想的都是往下怎么办,不防一走进门口,就看见汤玉玮坐在看护的白色木凳上,右腿叠着左腿,双手交握放在右大腿上,姿势可谓端庄娴雅,背靠着墙睡着了。 背脊直挺挺,多累啊。不肯趴在床上,是不想耽误医护人员换床单,还是怕引起母亲的不快?总之汤玉玮就是那样睡着,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靠着墙壁,一动不动。这个按理应该十分警醒的人,在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之后,竟然也没有醒。 第86章 残冬初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白愣愣的并不多暖和。其实旁边也有一张床,没人,不知道是去别的地方了,还是出院了。 其实她可以睡那里。 昨晚上一定累坏了吧?医生刚才说,折腾到两点半才回病房。早已少眠的母亲肯定一早又起来了,而汤玉玮大概整夜不敢睡以监测情况,直到现在。 裴清璋轻轻走过去,在汤玉玮面前蹲下,轻轻把头靠在汤玉玮膝盖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当初错过,如果当初坚持拒绝,如果当初没有那一次不得已去偷密码本的危险任务,不,追溯到尽头,如果汤玉玮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两个人从未在同一所中学相遇,或者即便相遇了、那天的树下她也没有叫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生,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或许会有多不幸,只知道此刻有多幸运,不用对比,也已经十分幸运。 她落泪,沾湿了汤玉玮的裤子,汤玉玮这时候终于感知到膝盖上的重量,惊醒,“唔!你来了……”然后惺忪睡眼终于睁开一些,看清了她的脸,“怎么哭了?” 接着就伸出双手一面拉起她一面起身,一面还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陶静纯怎么样,她一下子破涕为笑,又哭得心酸,只能摇头什么都不说。汤玉玮见她这样子就越发担心,那不加掩饰的担心的表情挂在脸上,嘴上却还在安慰她,哪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最近太累了,需要宣泄,所以哭得止不住——只好一把把汤玉玮拉近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着,贴着汤玉玮的耳朵轻声道,“没事,没事……” “那你?” “我只是……只是看见你,这样子……很心疼。” 都打湿了她的膝盖了,就把肩膀也打湿吧。 她们今年都将要满三十一岁,终身伴侣这件事,今生也不作他想了。不作他想,下一步就要考虑如何和母亲说清楚这件事。汤玉玮总是说自己的父母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不会要求她什么,稍加挣扎一定会同意的,但裴家不一样——然后往往会说一句“从长计议”。 她当然知道对母亲要从长计议。而且她觉得自从汤玉玮经常出入裴家之后,母亲对于汤玉玮时常表露出一种几乎是阴阳怪气的态度。她曾一度以为那是母亲患病之后的坏脾气,毕竟母亲对自己、对朋友、对可谓忠心耿耿的女佣都是如此。可现在看来,母亲对于汤玉玮恐怕也是另眼相待的,否则何至于汤玉玮一直哄她,她却从不改变? 汤玉玮从未和自己说过母亲在她看护的时候是否说了更糟糕的话,母亲也不说,活像两个人背地里吵嘴、却合伙瞒着她一个人不知道。就算去问,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汤玉玮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母亲质问道“怎么可能”,前者把话混过去,后者直接和她吵一架,让你就算觉得她恼羞成怒了,也不能拆穿她。 是啊从长计议,万一不经计划直接说了,哪里说得不对让母亲病情加重,是万万不行的。可是她真的没有时间想。 现在也放着吧,放着,让她在汤玉玮的怀抱里、也让汤玉玮在她的怀抱里,多呆一会儿。 陶静纯一个人站在外面,护士一早被她赶走了,她走路又慢又轻,愣是没有被里面的人发现。里面的人没发现,里面的画面也就自然被她看见了,但她还是站着,静静地,肌肉随着意识渐渐绷紧。 未几,汤玉玮准备出来,她听见,就往回走了几步、回到楼梯口,再慢慢走过来。果然遇见汤玉玮出来、问好、扶着她,然后是女儿也出来了,也来扶着她。 她谁也没看,什么也没说。 然后汤玉玮走了,剩下女儿陪着她,问她昨晚上是怎么回事、现在还难受不难受,她两眼望着医院的白墙,用一贯的平静淡漠的语调描述昨晚自己不明原因的不适。女儿如常劝了自己几句,自己如常只是“嗯嗯”应了两句,女儿便不再说话。 今晚轮班是谁? 过了一会儿女儿说,汤玉玮太累了,今晚我留下来陪你。明天都没有事,我们一起陪你。 她说好的。 你们一起。 两顿饭都是家里女佣做的,女儿在医院借个小火炉,小心翼翼地热给她吃。她从厕所出来,专门走过那走廊尽头的小房间看了一眼。看见的是女儿的背影。 前两年,还是可怜女儿为主。想着女儿辛苦挣钱养家,要照顾家里的所有开支,要开源节流,要把这个家维持下去,嘴上不说,或者说的只是别的,其实心里是可怜的,是心疼的,甚至是惋惜的——因为女儿已经如此辛苦,所以不再催促,不像之前。而且虽然和女儿吵架,但实际上认同女儿说的那些话,的确战乱年代不是找女婿的好时候,太乱,太糟,来不及细细分辨。 唯一的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当然要一再小心,一再保证,一击即中,一次成功!再也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进入失败的婚姻,不能,失败的婚姻就等于失败的人生,太危险了,坚决不能。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女儿的余生不能再这样辛苦了,必须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才能彻底摆脱这种命运。 如果一开始不是裴中衍,或者说裴中衍是个可靠的人,至少是个遗老家族里能干的那一种,也许就不会这样,女儿就不会这样辛苦,女儿会拥有和自己本该拥有的一样的命运——终身有依靠。 人不能一直茕茕孑立。看看自己,这就是下场。 甚至,如果女儿不是这样辛苦,自己也不可能这样舒服。 女儿不认同这些话。 有时候回忆往昔,发现和这对父女乃至和早已作古的父母,自己都从未学会如何说心底话。要么不说,要么那样说,不能这样说。从来不能。有石头塞在口里。 如果有人说自己笨嘴笨舌自己绝不承认。外人大概也不会觉得。只有父母和丈夫女儿会这样觉得,因为自己不会和父母说话,所以和丈夫女儿也不会说。 夜里,灯火管制,早早地就暗下来了。女儿照顾她吃完饭,就在彻底看不见之前抓紧时间做翻译。她把女儿当作晚餐的那个大饼捂在被子里保温。等女儿忙完,黑暗中她把大饼拿出来给女儿,什么也没有说。 女儿今年三十一岁。三十一岁。自己已经五十五了。五十岁不是不惑之年嘛?以为自己没有疑惑了,结果疑惑却越来越大。自己病了,很不好治,甚至是肯定治不好了,女儿怎么办?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害怕留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如果失去自己,裴家和陶家剩下的那些亲戚是“无胜于聊”,女儿就是孤苦伶仃,只存一人的孤儿。 不,不能那样。必须抓紧时间。可是抓紧时间,抓紧——今天怎么会这样? 所以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汤玉玮之所以频繁出入自己家,女儿有时候在她那里夜宿不归,都是因为这个?这个——这个——就像打牌的时候说的那些旧上海的磨镜党!磨镜党! 她本来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佛珠,想到这里竟突然一阵头晕,双手捂额,向后倒去。吓得裴清璋立刻叫来了护士,又是检查,又是喝水,又是呼喊,黑暗中一片混乱。 许久之后,医生护士确定她没事了,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去。又剩下女儿在此,问她,妈妈,你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女儿的声音很温柔。 其实女儿对自己很好。虽然就是在婚姻大事上对自己忤逆不从,但抛开这一点,女儿总是为自己好。当丈夫不可靠之后,是女儿主动站起来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给她遮风避雨。 就像女儿还小的时候,有一次自己不知为何兴起,亲手给女儿做菜,结果因为洗菜不仔细,女儿吃着吃着嚼到一颗石子,几乎崩了牙。 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儿,只能看见黑暗中依稀的轮廓。 以前想哭的时候,很容易落泪。此刻想哭,却哭不出来。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渐渐看见一张疲倦的、像自己也像丈夫的脸。 女儿有时候觉得做母亲的自己对她太残酷——不说,但那个意思就是——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女儿理解自己的苦心然后认同自己的做法,她总是不听啊!现在自己仿佛能倒过来理解了,发现有时自己像女儿而女儿像自己,不听、不服从、不理解,拒不接受。 尤其是生病之后。 生病了,也许治不好了。 “清璋。” “妈妈?” “你……” 应该怎么说?不能直说。甚至不能想,一想黑暗就会从外面蔓延到你心里。 “汤小姐回去了?” “妈妈,我上午就和你说了,今天晚上我陪你,让她休息休息。” “哦……你对她,倒是很好。” 女儿没有立刻回答,她也没有因此哭出来。 第87章 “是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上学的时候,是我唯一的朋友。” “上学的时候?” “妈妈,我们是中学同学,你忘了?那年轰炸的时候——” “哦,哦,对。” 是啊在她家的事情,忘记了。也不想记得的。 “我记得,我记得……你对我说,她是——记者?” “对。记者。” “电影的——记者?” “以前是,现在很少了。” “那现在做什么?” 女儿没有立刻回答,她等待着。 也许不该盘问,表现出异常来,就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呢? “现在,也就写写新闻,拍拍照。妈妈今天怎么想起来问她了?” “一下子,有点糊涂了。” 女儿的手伸过来给她拉被子,说着什么没有糊涂、休息休息就好的话。她突然抓住女儿的手, “你们两个这样好……” “妈妈……” 黑暗中只有沉默,远远地似乎可以听见有护士端着什么走过。 “也很好。最近她辛苦了,替妈妈谢谢她。” “好,我会的。” “你也辛苦了。” “妈妈……” 有时候宁愿和女儿吵架,因为一旦流露真情,自己也许承受不住。 “嗯。妈妈先睡了。” 裴清璋没有说什么,陶静纯也一样。但有的话也许此时不说,就永远失去了说的机会。谁都知道该说的是什么,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就选择了偷懒的沉默,日子便这样过了下去,不知道是残忍,还是幸福。 寒往暑来,六月也要过完了,陶静纯这日出院回家,裴清璋和汤玉玮忙着接送。本来指望着天气好了坐个人力车就能回家,谁知道前一天就开始下雨,末了只好找丁雅立借汽车。丁雅立难得豪迈一次,直接把家里的汽车打发去了,横竖盛东声在那个时间段不会用车。 事情是万小鹰介绍的,是基于友谊和交情,基于丁家祖上和陶家裴家都有交谊,更基于丁雅立自从没了那盛家会所,闲得发慌,竟然每次见到她都要她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找点事做!她每次都觉得好笑。为了不打击积极性,也为了继续保留丁雅立这条线,她从来都只是哄着——而且,哄着,更符合她的私利,和丁雅立多在一起,让丁雅立求着自己,甚至让丁雅立向自己撒娇。 这样好的事情哪里找! 她觉得自己像是吸食鸦片上瘾的人。但明明,这是有益无害的。如果不考虑终将有一天会心碎的话。 “转移物资,夹带寄送,我什么都行的,你给我找点事情啊。” 丁雅立又来了。两个人趁骤雨初歇在花园里喝茶。 她手里端着一片橙红的玻璃杯,笑着啜了一口,放下道:“你这么热情积极倒是好的,”活像是田博那张脸没把你给吓着一样,“那些事情现在暂时还没有,有了合适了我叫上你。唉,就是现在没了小会所,还是有点可惜。” 丁雅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笑道:“还不是按照你的意思做的?” 万小鹰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知道丁雅立在人情世故上是敏感而聪明的人,善于感知,愿意了解,此刻果然言出即悔,“不不,我不该这么说——” 她则立刻假嗔起来,指控丁雅立这么说简直“颠倒是非”,张牙舞爪,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闹着玩罢了。她不想让丁雅立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日日都说,更希望趁着夏天和丁雅立出去玩玩,也趁着这最后的时光—— 日本也许快不行了。很多准备都在做了,如果这时候把丁雅立卷进来,太危险了。 “我的错我的错!别闹了,呀!我请你去锦江吃饭行不行?听说老板董竹君从东南亚回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逃的——回来就大大整顿了一番,应该恢复往日了,往日里——欸,你怎么了?” 丁雅立这么一说,她才回过神来,“没,没什么。” “你这段日子早就不爱这样发呆了,这又是遇到了什么事?”丁雅立关心道。她摆摆手直说没事——事实上的确也没事,她只是太久没听到董竹君的名字,有点儿怀念故人。 她佩服董竹君,多少也受过人家的帮助。只是素昧谋面,一下子去,不好说明白,却又想报答—— “要不咱们去锦江茶室吧,为了支持董老板的生意,也为了支持女服务员们,也为了支持董老板支持女服务员们!”说着两人皆笑,约定改日。 未几,佣人过来,给丁雅立送来一份新买的《国际知识》。她看见,笑道:“你现在也看这个了?” “怎么,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看《新世纪》、《中国与东亚》、《中国文协月报》{70}的人?” “你知道我,我知道你!我至于吗?” 丁雅立翻动手里的杂志,“我倒也想看大美晚报、字林西报,看不大懂不说,现在也没了。我总想知道点什么,不能落伍不是?” “可是现在也封禁不住,何时何地何人与何人谈判,那么大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我也想读一读这些有分析的东西,听听别的人、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怎么说,不然身边不是汉奸官太太,就是一群遗老遗少,能看个上海报和你说几句《评儒林外史》哪儿对哪儿不对就不错了,怎么行?我不愿和世界脱节。” 万小鹰一时心动,想说“你身边还有我”,可还来不及迟疑,丁雅立就指着一篇报道和她讨论起了战争与欧洲,说着说着甚至说起了一战,说起凡尔登。她对丁雅立说凡尔登几十万人在一场战役中死亡,说索姆河一场死的更多,一百多万,开战几分钟就死了几万人等等:丁雅立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老话讲人死如灯灭,现在看,战场上,人死就像下雪吧?雪花飘下来,很多很多的雪花。” 她看着丁雅立合上杂志放在一旁,就像那里面写满了残酷的死亡一样,“我年轻的时候,还想着去欧洲看看,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打成一片废墟了?” 她想说不是,当然没有底气,想对丁雅立说我们一起,更没有底气,末了只好说了最没有价值的安慰的话,“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第二天两个人还是一道去了锦江茶室,还是聊天,还是愉快,还是享受,只是她自己一边聊天一边觉得,每次她总是希望时间变慢一点、再慢一点,然而好时光总是匆匆流去太短暂,等一会儿她从这里离开,就会像之前很多次那样立刻觉得失落。说不好这是快乐还是折磨,就像说不好现在汤玉玮作为她原先的联络人被边缘化之后,因为陈公博想要暗通重庆、她万小鹰又成了被拱上台前的人,这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觉得自己陷得太深了,日后就是想出来,也洗不干净了。除非换一个地方,换一张脸,换一个名字,彻底换一个人。 可要是那样,她还是自己吗? “你怎么了?又在发呆?”又被丁雅立发现了。 可要是那样,丁雅立还会认得出自己吗? 作者有话说: {70}均为汪伪旗下为侵华辩解的报刊。 第四十一章 夏天还没有彻底过完的时候,战争结束了。 汤玉玮一早去了片场。难得有不亲日的戏开拍,她和导演又是故友,应人家邀请,来帮忙拍些现场照片做宣传用,她很乐意,还主动提出一道写宣传稿,分文不取。结果前几天到了片场,导演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她到处与人介绍,末了才看见编剧,编剧说,人才难得,过几日我把你介绍给黎民伟好了。 她说好,又问,黎民伟还没有回香港去吗?我听说他要回去。 编剧愣了愣,道,也许吧,我还没听说,又摆摆手,不怕,他要是回香港了我就写信给他,来日你去香港找他时,他一定承情照顾你! 她笑着谢谢人家好意。其实知道黎民伟要走,还是军统的消息。她人虽然已经被边缘化,听些小道消息的渠道还是有的。这么一问,也不过是一时顽皮,想试探一下这个编剧是说实话还是吹牛。现在看来说的还是实话。 虽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却还有这样做的心。 关于终战,她提前从中美所那边得到了消息,心情早已平静。所以一开始她只是正常工作,等到半上午,广播已经播放结束,片场正在拍摄,突然那个编剧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瞪着两眼,高喊着“日本投降了”。 他喊着,在场的人都愣了,全部转过去看着他,连一向专注的导演都没有在看表演,连素来专业的演员都没有在继续表演,除了他的喊声现场什么声音都没有。 汤玉玮不好表现出自己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用视线向周围扫视。这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事情啊,为什么大家都愣了呢?难道是因为时间太长了苦难太深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第88章 我可怜的—— 霎那间,人群爆发出欢呼与尖叫,有的人笑,有的人笑得像痛哭,有的人拥抱,有的人跪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嚎叫。没有人在乎今天的工作,导演激动得拥抱了每一个人之后宣布,今天不拍了,我们把预备庆功的酒现在就拿出来喝掉! 一时众人倒酒,众人碰杯,因为每个人都要和每个人碰杯,喝酒的时间变得无比得长。她不是剧组的人,拒绝了喝酒,磨不过就以茶代之,心想的是酒难得,留给剧组的这些辛苦人喝吧。 她快乐吗?她也很快乐。只是有些落寞,已经失去了那种原本该有的站在舞台中央应该获得的快乐。每个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得到了另外一些什么。而这得失永远不是等价的,因为无法替换,不可能说用这一份来换那一个,但彼此又相辅相生,全部删除自己都将不复存在。 这样的情况每个人都有,她算是命好的。也有命不好的,比如陈歌辛。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日本投降了,也许很快就要清算这些“附逆”、“变节”的人。陈歌辛出狱以来,已经给日本人写过歌了,身上的污渍看来很难洗干净了,一旦开始算总账,恐怕又是新的劫难。 念及如此,她在角落里靠着桌子端着玻璃茶杯,想着不如最近抽个时间去探望陈歌辛。可以先去买点东西、必要的生活用品,尤其是那些别人没有渠道买到的东西,就当给他家里带点礼物,实际上简直是一种难民援助。要给他买点,给他夫人金娇丽买点,再给他那三个孩子都买点——给孩子买东西总说什么“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其实孩子们从小到大不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成年人可以打熬得过的,他们未必,父母们也舍不得…… 她在那里漫无边际地想了半天,末了购物清单都想好,准备趁今天大家庆祝应该好买东西就先置办好,遂抬脚便走,一边走一边和众人告别,视线越过人墙,忽然看见一个场务——那个她一早认出来的场务——正急匆匆地去接电话。 这个时候接电话,也无非是那些事。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脚步一点都没有放慢。 谁知道走到门口,眼看着就是外面的阳光满地了,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她听出那脚步,站在了门边,阳光照在她的膝盖以下,很热。 “汤小姐。” “有事?” “有话带给你。” “说吧。” 信使用约定好的暗语说了一大堆接下来的安排,监视这个,盯住那个,等等等等,“总之德堂的意思是,希望你继续发挥作用。” “哦,是吗?”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一边走,心里一边冷笑。这种不信任的冷笑要直到她开始给陈歌辛一家五口买东西才渐渐消散,要等到她敲开陈家家门才彻底从她心底消失——说到底,不还是她满腔热血报国的时候就明白的那个道理?这世上有的是坏蛋烂胚,也有的是好人,同胞同伴同仁都是这样,她到底该为了谁活呢?这总该是不言自明的问题了吧? 陈歌辛在家,正好来开门,见是她立刻让进来,又是找座位又是倒茶,两夫妻忙得不可开交。她见了十分不忍,一下又劝陈歌辛歇一歇,一会儿又让金娇丽也不要忙了,休息一下吧,“东西一会儿再收。” 三人坐下,那两夫妻感谢她带这些东西,她说是今天大家都高兴,她又知道地方,直接去买,方便又便宜,“老板还打折。胜利了,都高兴。” 陈歌辛的脸上流露出笑意,可那笑意中还有一点焦虑无奈。她一下子自悔失言,便把手伸过去,拍了拍陈歌辛的手背,“以后要是还有什么麻烦,要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陈歌辛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个记者,自然不确定她的能量,也就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说好。幸好两人还算熟,接着就聊起最近的生活,往下的安排,她不断安慰他,实在不忍看他再受折磨——毕竟他有那样的才华!——说了许久,他也不曾放松,双手依然紧握着手里的玻璃杯,眼神望着地面,“我也高兴,我真的、真的很高兴,我好想写一首歌,一首庆祝的歌,可我——” “没有那么多‘可’,你想写就写,”她把手覆在他手腕上,“被束缚得已经够久了,不要再为那些东西束手束脚了。” 陈歌辛说好。可望着他的眼神,她忽然理解了有一些卖国者的言不由衷、迫于无奈。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是钢铁,也不是每个人都犯了滔天罪孽。像陈歌辛这样的人,她能原谅他们在战争中没有坚持气节、投靠日本人的事吗?往日的自己也许能说出一个斩钉截铁的是或否,现在却说不清了。老话说论心不论迹,现在若是论迹则个个可杀,也就没有人要去论心了。迫不得已?一旦这四个字在脑海里是以疑问句的形式出现,答案也就不言自明了。那是罪没错,但何尝不是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去时留在人们身上的疤痕?战争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将好的坏的全部炸成废墟,混同一道,消灭任何界限和留白,人们的生活乃至思想也是一样,一切都变得锋利尖锐,冲撞在一起互相毁灭。 她离开陈家的时候,天色尚早,人们都在欢笑。但有些人的欢笑中也藏着几分的哀愁。她望着他们的脸,觉得他们也许和自己一样,心中还存有迷惘与怀疑。 但举起相机的时刻,她从无犹疑。 胜利了,她就开始为《胜利》杂志写稿,从陈家出来之后拍的很多胜利日的照片也卖得很好,一时收入可观。然而德堂说要她回来,要的几乎是立刻。重庆派来不少人,一个冯友贞,一个詹文浒{71},德堂算计得精,指派她和对方接触,名义上是配合工作,实际上还带着监视的目的在。这是任谁都能一眼看穿的,而且詹文浒既然知道她的身份,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互相监视,一箭三雕的好计。她不满,但无可奈何。只好转换自己的心态,无论是詹文浒让自己帮忙跑腿、还是德堂让她去监视詹文浒或者被詹文浒监视,她只要在路上就拍照,两样不耽误。 你们一箭三雕计算计我,那我就再加一招,把自己的钱先挣到。 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这样一个如此在乎挣钱的人。但现在,她没有别的可行做法,也别无奔头。哪怕就这么一段时间,让她单纯为了裴清璋去努力挣钱,活得如此简单,不也很好吗?有些事情太早去担心也没有用,比如陶静纯的想法和态度,就是担心起来也没意义的事情——像现在这样居家过日子,也好。 裴清璋当然知道汤玉玮为了她们这样努力挣钱。她不希望汤玉玮这样,然而汤玉玮总是可以找出解释,总之就是没有劳累、这样很好,没什么比两个人这样在一起更好的事情了,这叫一道好好过日子,很快乐。 两个人一道好好过日子,这几年过得像是十几年一样,又密,又忙,似乎跨越了许多沟沟坎坎,眼下依然和这世道一样,合该太平无事,底下却藏着些大事不知道会怎么样:第一,她和汤玉玮在中美所的事业可能快要到头了,不知道往下两人会不会恢复到半敌对阵营的立场,这是远虑;第二就是近忧了——母亲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那天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她刚刚在翻译公司的办公室坐下,话没说几句,刚交完稿、准备聊几句家常,电话响了,走廊里的人们开始欢呼,她眼看着大家变得激动、兴奋,终于等到一个人过来抓着她的手肘、满脸通红地对她说,日本人投降了,她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没有酒——是夜她听到汤玉玮说片场有,有点感叹,早知道应该把家里没人喝的酒带去——也没有茶,没有咖啡,什么都没有,大家只有用杯子喝水,杯子都不够,有的人还要去现借。 那水是咸的吧?她落泪了,就像很多人一样,她几乎和一直留在翻译公司苦苦支撑的女秘书相拥而泣。 庆祝完,她想起自己应该早点回家,路上要去买东西,尤其是给母亲买药。本来是疲倦的劳累的——昨晚上赶工,做完了因为照顾母亲而落下的进度,忙到夜里一点——但因为心情喜悦,走路都比平日快。等回到家里,这欢喜非常的状态依然未散,她一方面喜滋滋地告诉母亲发生了什么事,一边走去准备打个电话给汤玉玮,让汤玉玮也早点回来。拿起听筒才反应过来,汤玉玮就算在片场,估计也是一片庆祝欢腾,未必有空接电话,还是算了。 放下电话时她才从母亲复杂神色上察觉到自己满面的笑容。那笑容灿烂,可谓是多年未见,难怪母亲会盯着她看。 “妈妈……” 母亲又转回去不看她了。 她其实一直怀疑母亲对自己和汤玉玮的关系有所察觉,但不能确定。有时候自己回想,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就像是当初躲避汤玉玮的真实身份时那种心态的反复,希望而不敢,躲避而煎熬。但这是母亲,不是洪水猛兽啊。 她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第89章 陶静纯扭过头来看看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看见母亲的嘴巴在笑,眼睛却似乎在哭,为什么要哭?“那怎么哭了?” “没、没什么……妈妈只是觉得,好不容易……终于胜利了。有些事情……有些事情……” 不用母亲真的把那些事情是什么说出来,她也知道那可能是什么事情。年月太平了,世道好了,母亲肯定会想要重新把她的婚事提上日程,积极张罗起来。可往日里要是说到此事,母亲从不支吾。她不知道现在是因为母亲一直病着缺乏力气,还是因为母亲已经多少察觉了自己和汤玉玮的关系,因此觉得困难重重同样不愿面对——这也是她熟悉的、只是这些年不曾展露的母亲(难道是被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一个给了自己面对人情世故的艰难时有可能选择逃避的性格的母亲。 母亲终究是不认可的。她想起母亲在病房说的话,竟然一时愧疚,悔恨往日不曾制造一个好的时机把话都说清楚,现在给母亲出了这样的难题。 可是说,又如何说? 自己今年三十一岁,三十一年来,她们一直都是沉默的母女。 那夜她终于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避免加重母亲的心理负担。胜利之后,她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要开始努力地找另一份工作,不再只是做翻译,何况中美所的事情很快就会没了——气象情报就不需要了——她得赶快寻找收入来源。 找工作才是她确定自己何去何从的一根中流砥柱。 她相信自己因为有公董局的履历和优秀的外语能力,寻找一份工商业的工作不说轻而易举,也应该是具有相当大的优势,唯一的难关应该是竞争激烈。谁知道是没有时间在阻拦她。就比如她最想去的那家美商公司的面试,她本来要去的,结果母亲病情突然加重,她只好和汤玉玮连夜把母亲送往医院。到了医院,一经诊断,母亲甚至开始有了肝腹水。她努力稳住自己不要着急不要慌,然后是汤玉玮来了,从家里带着一堆东西赶过来,拉着她的手腕让她不要着急不要慌。 然后她就接连错失了接下来的好几个面试。再去问,自然也不再考虑爽约的人。 是啊她爽约了,她不该。机缘巧合那时候她都在这里,而不是提前选择去面试现场。机缘巧合那时候她本来要走了又出现突发情况,她放不下心。总是如此。她不知道该怨谁,最后谁也不怨。 人她不怨。但她会恨重庆政府,会恨财政部,恨俞鸿钧、孔祥熙、宋子文、还有陈行亲{72},恨这一切人,因为那份《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办法》,因为按这份办法200元汪政府的中储券才合1元法币!还要“替换回收”!要知道民国三十一年的时候{73},哪怕是汪兆铭,也只是用2元法币合1元中储券收换法币!现在日夜盼望的“王师”来了,明抢的程度比汪政府还有过之无不及! 想想当初汪政府来了,2:1打对折抢走多少人的财富,现在200:1,就算把近年的通胀都算进去——不,通胀算进去就更是抢了! 她尚有好一笔翻译稿费是中储券发的,因为出版社也没有别的可以发给她,拿着中储券也几乎换不到别的——到现在也是什么都不好换了——她本想看看胜利之后市面会不会好些,哪怕是2:1也行啊,现在她手里的钱根本是废纸,她过去一段日子的劳动根本是无效的,除了磨练自己的技能之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汤玉玮安慰她,但她只是摇头。她知道自己的情况远比其他普通家庭好得多。她也知道不能完全责怪政府,毕竟这是个难题,换成是自己也许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可是!这山是一座一座地往她头上压啊! 一片晦暗混乱中她唯一听到的比较确定的消息是,朱家骅复任教育部长,还是巫山告诉她的。这么久了,她很少再去见巫山,巫山也几乎不曾找她,有一度她都怀疑巫山是不是也逃到重庆去了,毕竟巫山的声音听起来始终是个胖大而优雅官太太。胜利之后没几天巫山就主动联系了她,透过郁秉坚,还是在教堂忏悔室与她“见面”,说的内容倒是很简单——中美所应该不会再工作了,你回来吧,我们很需要你,但短时间内你还是跟着郁秉坚。 她说好。 巫山似乎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最近在努力找工作。朱先生回到教育部了,你要是有需要,可以去找他。 她没回答。 毕竟此刻如果说不想,那就是连巫山也回绝了。 虽然她还是和当年那样,觉得最好是离这些人这些事越远越好。但现实情况也是和当年一样,想归想,做并不能做到。 万小鹰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被时代撵着走的,她一向在潮流中划着一叶扁舟,想要去往梦中的方向。千千万万的扁舟汇成一条大船,将带着这个民族走向更光辉的未来。所以当时代变样子的时候,她除了忙于做好自己应该做好的一切准备之外,别有一番兴奋、紧张、怅然以及冷眼旁观混杂的情绪。 比如那天正式宣布的时候,早就听到风声的她如常走进76号的办公室,穿着一样华丽的衣服、烫着照旧时新的卷发,纤纤玉臂上挂着的包是倒不新了——镶鳄鱼皮,当年一家富豪破产倒台、家里姨太太逃亡菲律宾的时候买的。 日本人在菲律宾也为非作歹,不知道那姨太太怎么样了。 一切都结束了。今天这里上演的是一出戏的结尾、另一出戏的开头。 她走进后面的办公楼,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声响。全是人,人的声音,人的动作,人的烦躁,人的选择,人不由自主的失去和得到。她想穿越人群上楼去,眼前是重重人海——忙着打电话的只是看她一眼就继续着急地说下去,等着打电话的只是两眼喷火地盯着打电话的人,忙着销毁不知道到底是他自己的秘密还是特工总部的秘密的人手里抱着的一大沓文件总是掉落,还有年轻的女职员不知所措、只能坐在座位上哭:她从他们颈肩背臀的夹击中小心穿过,手放在楼梯的木头扶手上,回头看了一眼。 泱泱众生里也有这样一群人。 转身,上楼。 李士群死后,丁默邨对她信任也不信任,唐惠民还是那样子,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她也就照旧做她的机要秘书。丁默邨有时候为了昭示自己对日本人的忠诚,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和李士群房间的钥匙都给她一份,让她“随意”。她往日都不曾随意,唯独今日——今日再不消受就没得消受了。她把提包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拉开抽屉拿出钥匙,走进李士群的房间,把唱机打开,在唱片里选了一张,放上去,坐进一旁的扶手椅。 《珍珠台》的剧情其实很理想主义,但她喜欢,因为好听。其实她一个北方人,会讲上海话而已,不知为何就喜欢听苏州评弹,甚至还会唱不少,就是唱的不好。《珍珠台》里,她最喜欢的是《妆台报喜》,也许多少有点儿像她这一路走来的故事,“千分惊险千分喜,好比那浪里扁舟傍水涯;千分辛苦千分喜,好比那万里行商已到家;千分着急千分喜,好比那断线风筝有处拿……” 整个二楼就只听见她和唱机两个咿咿呀呀。 其实她应该喜欢京剧的不是吗?原先也喜欢的,只是还没把这种喜欢发展成爱,就到上海来了。也许也等不到别的东西成为爱—— 有人敲门,她抬头,看见是位同事,和自己的职级一样,但不太受重用,大概少了几分运气,因此似乎私下对自己不满,“万小姐?” “嗯?” 男子趁机走进来,靠在门边,“这样高兴,看来是找到下家了?” 她笑了笑,不答,伸手去把唱针拿起来,换了一张唱片,一看,心道真巧,然后放了上去。唱机里转而流出《四郎探母》的声音,她也没跟着唱,听了一段之后才答道:“我又不是杨家将,也没有赵官家,难不成还打一回沙滩会?” 男子看着她,她挑着眉毛看回去,男子见她还是这副样子,心中忿忿,“你倒是转得快。恐怕一早就通了辽吧?” 她这下笑出声来:“没看出来,你对日本人还忠心得很呐。可是王先生,日内瓦公约也只保护这时候投降的人,早前儿投降的人,就是跟着走,谁也不保护了,侬晓得吧?” 那人走了之后。她又把《妆台报喜》放上来听。对方给她提了好几个提议,她一个都不喜欢。请她帮忙,晚了。何况这个前倨后恭的,她凭什么帮忙?再说,帮他,她还不如去救自己的日本老师—— 那日本男子在哪里了?回去了,还是留在东北?也许无论在哪里,他都已经玉碎了。那人会的,即便可惜。 唱片听完了,她将唱片唱机都收好,关上门,从自己抽屉里找出个信封,把钥匙放进去,封好,放在桌上,然后收拾了包——没有几样要带走的东西,连小小的坤包都装不满,正如她来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简直是无牵无挂——又从从容容地下楼去。 第90章 楼下的人们还在吵闹,见她来了,照旧有人抓住她的臂膀求她帮忙、请她救命,也有人用眼睛射来愤恨嫉妒的毒箭,她谁都不理,推开众人向外去,满脑子回响着刚才听的《西厢》中《请宴》那一段,嘴上没完没了地唱着“雨打梨花深闭门”,一直到“相公啊,想你恭敬不如从命好”——众人想必都以为她疯了,或者就是招摇跋扈已极,这时候都开始唱评弹了!谁知道她是边唱边想。 她想要干掉丁默邨——陈公博往下会怎么样她说不好,但她总觉得重庆未必会接受此人,有一个周佛海就够了,现在还有一个丁默邨,你陈公博用来杀,不是很好?——但是没有合适的手段,跟张生一样,而且自己可能比张生还不如,张生到底不过被困寺中,自己往下还不知道是要改名换姓潜逃他方,还是长期留在上海掩护其他人。风云变幻太快,她觉得自己应该怎么样,也只是应该而已,自己看到的信息和上面做决定的依据,恐怕是两回事。 要是这样,就得抓紧时间,借一个白马太守。 为了保证丁默邨死,就只能依靠汤玉玮。否则任何军统其他人都有可能放走这家伙。 想到汤玉玮是白马太守,她不禁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苦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甘愿。有时候两件事甚至混杂在一起。比如她愿意留在上海,多少也是为了丁雅立,但又不能明说更不能让丁雅立知道。可让她留在上海,一直留在这种灰色的地方,她开始担心自己再也不能恢复清白了。 这两者不能互换,她明白。愿意的她愿意,害怕的她害怕。 不知道汤玉玮和裴清璋有没有一样的感觉。如果有,也许她会平衡些,也许不会。 未几,等她真的确定了丁默邨的下落之后,她就把消息交给了汤玉玮。汤玉玮很高兴,说会想办法交给中央社的一位记者,到时候就等着看好戏就行了。她也笑。两人正在对坐喝咖啡,忽然有人来给她送条子,是丁雅立找她,请她赶紧来家一趟。 来家,说得好像那地方她们两个的家一样。 她立刻告别汤玉玮,赶到了丁家。等门打开人落座,她看见丁雅立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她——姿势是好整以暇,等落座了她才看见,丁雅立的眼神有些不安。 “怎么了?”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比丁雅立更不安。 “你——”丁雅立欲言又止,她感觉自己的心悬到嗓子眼儿, “盛东声跑了,和其他的汪政府的官一样,一早跑了。你知道吧?” 她愣了愣,心里的石头好像放下来一点,“我知道。” “我现在想和他离婚。”丁雅立说,定定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知道丁雅立是否要自己的回答,只能无助地看回去。 “我要去见他,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71}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上海特派员。 {72}时任财政部次长,京沪区财政金融特派员,办公处在上海。 {73}1942年。 第四十二章 村头茶肆外的十字路口,丁雅立站着,一只手领着自己的包袱——阴丹士林布,还有点儿脏——另一只手举在眉毛上挡一挡阳光。 她祖籍嘉兴,虽然从来没回去过,但家里怎么说都是浙江人,痴长四十一岁,竟然不知道浙江乡下可以这样热!十月天气,她一路赶过来几乎出了一身的汗,刚在茶肆喝了一杯淡薄的茶、吹了一会儿风,付了茶钱走出来看看路,没几分钟又是一头汗! 十字街头,她立在茶肆的斜对面,这边是挑着担的人,那边是牵着驴——又或者那是骡子?她笑自己,什么都不认得——的人,来来往往的全都看着自己,她不敢和人家对视,自己心里却打鼓:还是不像? 不像就不像吧,当时准备着一身行头,她虽然不知道“像”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看得出扮出来的样子是只能算是不伦不类,打扮她的人穷尽办法、末了只能耸耸肩,摊手告饶。 太太,你这气质,就是往脸上抹煤灰、再挑上两担泥,也盖不住。 她没怪人家,知道自己这幅长相是装不了农妇的。又不好去找万小鹰,好像怕万小鹰嫌她麻烦。再者,太不像自己、太像农妇的话,盛东声要是认不出来怎么办? 她四下打量,十字路口一点标识也无,一望无际都是田野,路上除了稻田就是水泽,哪里有飞檐蓝瓦的踪影?难道真要问?要是问的话,就得想好怎么开口,不然…… 眼前路过一个挑着担的老农,黝黑的皮肤里挤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满面怀疑。她与老人短暂对视,按事先约好的,眼神不带感情,最好是一片茫然。 老农顺势上下打量她一番,皱了皱眉头,脚步倒是没停。她目送老农离开,视线刚刚收回,就撞对面驾着牛车的少年郎不怀好意的眼神。 也是,乡下突然来一个陌生妇人,高挑秀丽,是个男人都会多看两眼。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她这下倒是没有看回去,心里思忖,老是这样站着也不行,有没有人来好心帮她两说,会不断被更多的人看见、发现、记住是肯定的,越多的人记得她,往下她到哪里就越容易被人发现和记住,万一就此找到了盛东声,就不好了。 这叫不必要的注意,万小鹰说过。 不然就问问?说自己是个香客,来上香?上香哪有不知道庙在哪儿的?说自己是到庙里找人的?那不一样嘛,纯属不打自招。怎么问出寺庙的地点,又不叫人起疑去怀疑寺里新来的一个和尚是盛东声呢? 一滴汗珠自发间流下,眼看要进眼睛,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掏手绢,摸了一下发现没有,只好用袖口擦。一边擦,一边自嘲,真是的,我又何必照顾盛东声的死活?难道照顾了他,为他着想,他就一定会支持我和他离婚? 那天在家里,她问万小鹰,你觉得呢?其实不完全是想要分析或答案,她想要的是支持。但万小鹰愣了愣之后,却说并不建议她去:“他现在已经是落水的狗丧家的犬,污名在身,咱们本来就和他有撇不清的关系、最好是离远一点的,你还要专门去见他,就算你真是去找他离婚,传出来还不知道是什么。万一他后来做出什么更要命的事情的时候,有人传说是你去传递消息,你说也说不清。所以我觉得,我——我不建议你去,不要增加不必要的接触。他跑了就跑了,你过你的。” 她听完,坐下来认真思考,自然觉得万小鹰说得也有理,但又不太愿意接受;未几却听见万小鹰低低地说了一句“除非”,她立刻问除非什么。 万小鹰那双圆而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她,“没什么。” 现在想想当然知道是为什么。除非离婚再醮,不然何必离婚?就像离婚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结婚一样{74}。 “我只是建议。”万小鹰说。 而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望着桌上的水晶杯盘。下午的阳光从纤尘不染的窗玻璃照进来,在水晶杯壁上再一次偏转折射。事情总是在变,看待事情的眼光和道德观念也一样。是啊盛东声可以一走了之,她也一样。来日分开多年,如果真还有以后,大不了一纸文书给她或给他,有名有实后来就有名无实的婚姻也就告终。不用彼此告别,业已分飞自由。这样其实很好,不用面对面,由世事的节奏与齿轮替代自己做出决定。 她就是这样过了四十一年。从上一次,到这一次,到每一次。 不。 她站起来,说不。 我要面对它,我要自己做决定,我要堂堂正正。 “我还没离过婚呢,反正。” 她说得轻巧俏皮,干起来却是实在不容易。盛东声跑了,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也毫无痕迹,除了钱和部分身份文件之外,什么都没带,家里还有满衣柜的漂亮西装领带皮鞋,一样也没拿,简直是光身上路——她简直要怀疑他是后来这一两年干了什么太过于见不得人的事,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穿到烂了,否则何至于连陈公博都不曾跑路,他就跑了?可现在笑也无用,难题在此,她要找他。 她四处打听,盛东声的同事、秘书、上下级,真朋友、假朋友、一般朋友,常去的酒店饭店妓院的老板,但凡有关系的,她都去问了一圈,愣是谁也不知道——这么秘密?她觉得自己这样问恐怕是问不出来,不然使点钱?不坏钞,就坏事。她本来想通过万小鹰,又觉得自己也可以出面,不该万事都麻烦人家,何况这真是自己的事——人家本来就不支持,你还偏找人家,未免太过分了点。 终于在认真分析了盛东声的朋友们之后(费了三天三夜,甚至画了一张图),她把其中一位的太太请到了家里,拿出了一根盛东声留下的金条,就从嘴巴大的朋友的太太的嘴里套出了盛东声的下落。 一击即中,这看人的眼光当年怎么没有呢? 第91章 她是现在的丁雅立,不是当年的丁雅立。 这一次离婚之后,她将成为崭新的丁雅立。 那位太太收钱时,夸她大方,她心道那是他的钱,不是我的,花他的不义之财我一点儿也不心疼,都是消业障;嘴上却说着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总归想要知道他的下落、就是他要离婚也要见他一眼之类的话来:一点儿障碍都没有,流利得胜过往昔。 十六年之前,十六年之后,自己变化竟然这么大。也许这已经是自己人生的第三个分水岭了,前一个是结婚,再前一个是结婚不成。如果当时结婚结成了,会怎么样? 1919年,民国八年,自己二十五岁,南北还在议和{75},张作霖还没死,五月四号学生们上了街道烧了曹宅,夏天里有人罢工,秋天国民党改组完成,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从年头扯到年尾,她的未婚夫还是反悔了。也许人家觉得丁家家道中落的程度比他们沈家严重,也许觉得丁雅立除了美貌之外堪称一无是处,配不上他的家世也配不上他的书法水平,他也不想去上海生活,宁愿留在广州,于是悔婚了。悔得义无反顾,悔得决绝难留,悔得一去不回头。 一开始她不相信,之后她不确定,再之后她嚎啕大哭;而父母兄长去劝解挽留,她则为此觉得自己连最基本的自尊和脸面都没有了;最后终于相信终于确定之后,她不再问,不再说,为了躲避这件一想起来心脏病都要犯了的事,既不再考虑婚嫁——也知道有了这件事她已经不那么好嫁出去了——也不再和之前的朋友见面,把一切归结为遗老家庭和旧式习俗乃至旧文化的错,遂一心求学去了。 说是一心求学,其实结果也并不好。因为目的不明和基础不牢,她并没有带回一个学历,更没有一份工作,读罢群书,一事无成,倒成了家里养起来的老姑娘,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发现自己的求学不过是受惊之后掩藏伤痛的一场梦而已:醒来,一切依旧。 然后是不知所措的三十年代,在迷茫中,她顺从地嫁给了盛东声。然后是这些年。然后是现在。 现在。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许从未明白爱情是什么,从未有人走进自己的心,自己也从未想要得到一个人。她的人生在一些人眼里可以算是有缺憾的。但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过得也不算难过,不算好不算坏的日子是不能用难过来形容,那不是难过,是失落。可要是像浪漫小说里写的那样,爱情是值得一个人将其余的一切统统放下、一心一意去追求的东西,没有得到,也不能算是严重的损失吧?一事物与另外的很多事物,这样的计算是永远不能对等的。她不曾与谁长相厮守,也没有想要与谁长相厮守,这就是她的人生。 到目前为止的人生。 她听见对面有个担柴的老翁和店里人说自己马上担柴去庙里、今日已然迟了不能再等、稍晚过来拿东西云云,遂迈动脚步准备跟上去。 但如果,长相厮守只是过日子,不谈爱情,不一定需要有爱情,也许—— 也许可以是万小鹰。 和万小鹰一起过日子,应该是愉快的。两个女人,倒还省却许多麻烦,说不定衣服都可以换着穿。 她在距离老农大概二十余步的范围外跟着。摇摇头对自己笑,小鹰啊,人家小姑娘,怎么会愿意陪着自己呢?1919年,自己一整年沉浸在悔恨中时,万小鹰才出生。她平日叫自己姐姐,其实可以叫阿姨,甚至当她的妈都足够了。人家怎么会愿意陪着自己呢? 但好像从来不知道万小鹰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呢—— 老农住了脚,她也停住,看见了眼前破庙的山门。 古寺也叫香积寺,也不知道与杭州那个有何关系。因为庙门破败,似乎有随时坍塌的危险,这名字更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丁雅立等到老农进去了,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缓步上前去,轻轻推开堪比柴门的山门,向内探头。 地砖东翘一块西陷一块的地面上,荒草尘埃与落叶到处都是,正对着的大殿看上去地基还稳固,至少不曾坍圮下陷。一个年老的僧人正指挥几个壮年僧人扫地,小僧人正带着担柴老农往后走,没人发现她进来,更没人理她。她迈步进去,左右看看,除了土墙,就只剩下水缸,她往左边进去一点,越过洞门,也只看见一排破旧僧房,几棵竹子,看来是个小庙,供了佛祖与观音大概就不错了。 院子里的光头一眼看去都不是新剃的,自然不是她要找的人。只不过,说盛东声藏身于此的人也没说他剃度了,万一只是躲起来呢?但照那家伙的谨慎与胆小,要找肯定在后面。前院人来人往,他打死不敢呆。 她正迈步往后去,眼看要到门洞前、小半个后院已经展现在眼前、看得见后面也有几个僧人在扫地——方丈莫不是太爱干净?——就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女施主!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立刻转过来,左手扣着包袱带,右手撩一下前额落下的发丝然后放在左手上方,就算是双手拿着包袱了——这样暗暗使力、就不会被人看出这包袱的沉重,又能演出一种柔软者的防守姿态、叫人不会起疑——对叫住自己的老僧点点头,腼腆地笑了笑,用好歹还会说的杭州话说自己是来找哥哥的,说哥哥躲避仇家躲到这里来了,家里有事要他回去,又音信不通,只好亲自上门来。 方丈边听边走,等她说完,两人已经一道站在门洞前,“既如此……” 她一边说着一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边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和一个头顶泛青、尚无戒疤的扫地僧人对上了眼。 她不近视,他也不,于是他看见她,放下扫把就跑。 他跑,她追,苦了方丈一人追两个,还要一路喊。直躲进僧房,方丈才三步并两步地赶上来,在盛东声锁门之前把门推开,带她进去,把盛东声说了一通,然后锁门离开。大概最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 她看着坐在破通铺上盛东声,光头,胡子似乎剃得也不干净,好像还刮破了几处,两眼挂着黑眼圈,憔悴颓唐。 要怎么说?她是应该先关心,还是应该直入主题?声音是不是还应该放低点—— “有火柴吗?”盛东声抬头问道。 “火柴?” “嗯。” “有倒是有。”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来,原是准备路上若是遇见散兵给人行贿讨好用的,结果一路都是牛车小船的,一个流氓兵丁都不曾遇见。整整一盒递到盛东声手里,他立刻爬上大通铺那头,在自己的铺盖卷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 她看他爱惜的样子,心里还有些心疼。盛东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取出烟来,一边喃喃道:“一路到乡下,打火机坏了。结果想买点火柴,还到处买不到,说火柴还没人懂,这些乡下人,还得说洋火!” “买不到?”她问。觉得有点好笑,两人见面干的第一件事是找火柴。 “买不到。对了,”盛东声好不容易抽到了烟,整个人兴奋起来,两眼放光抬头看着她,“你带钱了吗?” “你没钱了?”这下更好笑了。 “一路过来打点的人太多了,那时候又急着跑,只要能走,给多少钱都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清楚他这样絮叨就是撒谎,哪怕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谎言从未被戳穿过。 “总之,你带了多少?先给我些。” 她想着自己此行来横竖都是要给他钱的,此时便先转过身去,把门锁好,然后趁势把包袱放在靠门的朽木桌上,小心打开,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盛东声。“现大洋,还有法币。” 盛东声立刻打开数了数,数得很快,抬起头来,“就这么多?” 他肯定看见了包袱里还有别的包裹,“那是什么?” 她笑了笑,抱着双臂,靠着破烂桌子,“盛东声,我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有事?”盛东声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惶,“什么事情——” “我要和你离婚。” “离婚?你——”盛东声大概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件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你你我我”个没玩。丁雅立忍不住道:“你要是同意,这里的钱我就都给你,回去我就登报。你要是不同意——” “我不同意!”盛东声喊道。 她满以为按他刚才那副缺钱的样子会立刻同意,谁知道竟然像是狗被踩到尾巴一样喊出这句话,“不同意?为什么?” “凭什么?大难临头,你这就要和我各自飞了!平日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你都忘到脑后面去了!还没有怎么样,你就要追到这乡下来,和我离婚,我盛东声荣华富贵的时候,你们丁家还要上赶着巴结我!后来要不是我当了官,你们丁家,哪里挣得这些钱……” 盛东声吵闹起来,虽然嗓门不大,声调不高,账倒是算得十分清楚。当年选这个女婿的时候父亲说,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家学在,她那时候还觉得是父亲开玩笑,做生意什么时候都成了家学了,现在看来一点儿没错,都这步田地了,盛东声还能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仔细,一笔一笔,但凡他知道的,都成了丁家亏欠他的,既然亏了这个女婿,作为质押物的女儿就不能带走。 第92章 怎么会这样?她伸手捂着额头,被盛东声吵得头疼,传统的戏码里,难道不应该是她吵吵闹闹,盛东声被吵得头疼吗?就因为是她主动提出来,她就要承担这些麻烦?这些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潇洒一点? 像万小鹰说的,不能要求一个人突然做出他根本做不出来的事情。只能根据这个人是什么人来应对,“豆腐不能变石头。” 贪财的人—— “盛东声!”她大喊一声,吓住了盛东声,“别喊!别喊!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别喊!” 好。 她睨他一眼,“你还知道你的名字见不得人?我看你刚才那样子一点儿都不怕嘛。” 盛东声见她这样子,又“你你我我”起来,她懒得搭理,“我告诉你,你今天同意还自罢了,不同意也得同意!你的钱,这么多年账我都有,一分一毫我都没动过,我全部都可以还给你!现在那套房子,你我对半买的,回去我就按当年价格加三成还你钱!其余的东西,车已经交了公了,司机秘书这些再无用处的仆人也遣散了。至于你在外面欠的花账,要么我用你的钱替你还了,要么我就不管!我告诉你,财产的事,我们一早两清!你少来和我说什么没有你我就发不了财,明明是没有万小鹰,你我都发不了财!你也别忘了,当年是你要巴结万小鹰却不敢出面,才让我去的!难道不是没有我,你就别想在汪伪里面把官当得这么心安?!” 盛东声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她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道:“而且我告诉你,盛东声,你做的那些事情,大大小小的,别打量我一个都不知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回去就——” 这里盛东声方赶紧上来想捂着她的嘴,被她一巴掌打开了爪子,又只好低声求道:“雅立!雅立!好好好,我求求你,别说别说,别说行不行?你、你——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她冷笑道:“你觉得呢?谁嘴巴最大,你想想?” 盛东声愣了愣,反应过来,颓唐地坐在床沿上,骂起来,又问她来的路上可有人跟着,可有人知道,她说没有,两人都对了一下她来的路线。末了,她又逼他:“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盛东声又点燃了一根烟,“我……反正我的签章都在你那里。你拿去就是。账户……账户就是那个账户。你把钱打在里面就行,别的不用管。” “好。”她转身去掏包裹,沉甸甸的,全是金条。 “雅立,我求你一件事。” “嗯?”她停下手,转过来看着盛东声。 在寺里干粗活,就这样显老? “请千万不要把我曾经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说出去,好吗?” 盛东声看着她,眼白很黄。 “我也是不得已。” 哦,去巴结万小鹰,是不得已。搞小别墅,是不得已。和汪伪的大官们去□□,也是不得已。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还是不得已。 “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我答应你,恐怕未必能保护你。一则,要你的朋友们不要出卖你,还有他们的大小老婆们。二则,你做的事,我不说,也难保别人要害你。” 盛东声低下头去。 她把金条交到他手里。 “这些你收好。好自为之。” 她来的时候,坐了一段牛车。光秃秃的板子上只垫了一些干草,实在是有点不舒服,可总比泥泞的土路好走。现在回去,她不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上了连干草都没有的牛车还觉得十分舒服,连日头和风都是舒服的。 光天光地,与旧日彻底作别。虽然有些四十一年的生命从未真正活过的怅然若失感,但已经告别了,一切都会好的,因为从此起,她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等她终于回到上海的时候,出火车站,竟然看见万小鹰。“你怎么在这儿?” 万小鹰笑着,似乎有些害羞,说发现她走了,就猜她肯定是去找盛东声了,“我不放心,就来接你。” 她竟一时觉得归途上那短暂的不安,霎时消弭无形。 “那走吧,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 {74}王尔德。 {75}1919年2月20日到5月13日之间,由北京北洋政府与南方护法军政府之间的和平谈判。 第四十三章 报纸上的标题是,《丁默邨逍遥玄武湖》。汤玉玮看了,要不是人在大街上,差点儿都要笑出声来。 保外就医,顺路还游了玄武湖,是行也可以,不行也可以的行为,端看别人要怎么看。中央社的这位朋友得了她的消息,也得了她的指点,果然立功,把丁默邨的行程都记录下来了。报上说,10月11日这天,丁默邨离开老虎桥监狱,到首都高等法院出庭,作证完毕出来,是下午一点,他本该由三名法警押返监狱,结果却没有。记者一路跟踪,发现这位汉奸头子前脚出朝天宫,后脚就被妻子接走了,一行五辆人力车,一路跑到姚家巷,之后又到三山街,换了一辆黑色轿车,再跑到太平路,然后才回到监狱。 当然文中自然还提到了丁默邨带着法警失踪时监狱的混乱、以及事发之后丁默邨给的种种解释,她当然不会相信解释,即便没有万小鹰的消息她也不会相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篇报道是一定会被送到老头子手上,今天之内。 也许现在已经送到了。想要丁默邨的命的人很多,就算是戴老板手下的人,忠诚于戴老板,忠诚于党国,却不见得忠诚于戴老板的每一个决定。她曾经希望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做这样的人终归意味着某种忠诚中的不忠诚,而在这一行,一丝一毫不忠诚都是不被允许的、危险的东西。 以前人家怀疑她不忠诚。现在也许可以说她的确也不忠诚。 但是事到如今,许多事也许都不重要了。 她把报纸叠起来,放在路边商店的窗台上,准备去找裴清璋。今天两个人约好,一道去看梅兰芳重返舞台、在兰心大戏院与程少余合作演出昆剧《刺虎》。这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戏,首演的时候老头子都去了。想想也有趣,抗战期间,大家倒是一道过苦日子,老头子和夫人都没得享受,因为梅先生蓄须明志,说不登台就不登台,现在说恢复就恢复。当和平回来了,与和平相关的一切也就回来了,世事变化有时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甚至几万万人能够左右的。 但又惟其如此,才会觉得这天底下有些公义在。 票本来不好买,但她不一样,只要她想,兰心一定会为她留票。不因为她是什么权贵,不因为她是军统的中校,只因为她是记者汤玉玮,是一个善良、讲义气、肯帮助人的人,在危难时刻不计代价地帮助过他们。 最近裴清璋也太忙、太累了,带她去看戏,恐怕不够,不如再买束花?可如今花也不是那么好买,说起来物价并未回落,照旧是涨,经济还是一片混乱,也不见财政部有何对策。为今之计,还是要多多挣钱,战争已经停止,现在一切渠道都已通畅,出售照片的事情,还要继续发展,就是不知道以后…… 她推开办公楼吱呀摇晃的大门,走了进去。电梯一早坏了,她每次来都是爬楼梯。有时候爬得疲惫,有时候爬得缓慢,今天倒是爬得轻巧灵便,五层楼爬起来就像三层一样。她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上楼,走过拐角,推开第三间办公室的门,张嘴就喊—— 可是“清”字还未喊完,声音就消失在了喉咙里。 从来和编辑坐对面得裴清璋根本不在那里,房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窗子开着,窗帘被轻轻吹起,桌上纸笔放着,稿纸不时被掀起一个角,有一种怪异的安静。 “欸,汤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编辑的声音,她立刻转身,一脸笑容地和编辑寒暄,问裴清璋人呢,“不是一早走了吗?有人来给她送了一个条子,她读了就急匆匆地走了,说去找你,稿子都没拿,你看。” “条子?”她睁大了双眼,“什么时候的事?” 编辑转了转双眼,“唔,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以前吧。” “条子呢?” 编辑左看右看,“她扔了?还是没有?好像——不在这儿啊。” 她立刻跑下楼去,那速度,仿佛是滚下去的。 裴清璋出事了。 首先,自己绝不会差什么人给她送条子,有任何问题自己一定是亲自来接。就算真的到了来不了的境地,就更不会有提前这么长时间托什么人来送条子。其次,裴清璋看了立刻就走的条子,上面的内容一定非常重要,知道自己要来却完全不把纸条留下来给自己看,证明就不能看,自己不能看她却一定要去的事情,得是多大的事情?大到了让裴清璋情愿单身赴险的地步? 她一路往外走,因为孤身一人,逢岔路只好问路口商家有没有看到裴清璋,有人看见了相似的却不敢确定就是,有时候都没看见,她只能靠自己瞎找。满大街一点踪迹也无,难道是自己走错了方向?这时候反而恨自己教裴清璋反跟踪教得太好了—— 第93章 裴清璋如果要自己找过去,一定会留下痕迹。要么是自己走错了,要么是她就没有留下。如果是后者,为什么?能是什么事情,还要躲着自己?躲着自己她能解决问题?她不应该啊。可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路都只能走一条,得找人帮忙。可找谁?眼下连是谁在与她们作对都不知道—— 正走过暗巷,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汤小姐”,她向内看去,是个穿着烟灰色西装的男子,那西装既不新也不旧,和头上的巴拿马帽一样,都带着一种工薪阶层人家备受珍爱的衣柜里养出来的气质。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走进小巷,和男子面对面,男子掏出烟,她拒绝,选择了抽自己的,男子又拿出火柴给她点火。 男子长出一口烟,望着她质问的眼神,道:“裴小姐没事,裴老太太也没事,请汤小姐今天先回去,明天上午,十点,到福煦路181号来。走侧面小门,我会在那里等汤小姐。” “富生公司不是早已倒闭了吗?”她问。 男子呵呵笑起来,“世上有两样生意是永远不会倒闭的,一是妓院,二是赌场。汤小姐,十点,不要迟到。” 男子叼着烟,转身离去。 当夜躺在床上的汤玉玮自然是睡不着的,辗转反侧中,她一样一样数,一样一样算,倒是什么事情让裴清璋被绑架了?那男子说话的意思很简单,第一,谁在他们手里。第二,她必须得去,不含征求意见的意思,而且一切的最终目标可能就是自己。 回家的时候她问了,女佣说太太是出去打牌,打通宵的,然后问她小姐在哪里。她只好信口胡诌,说裴清璋也去那边看着了。女佣既然不怀疑,可见陶静纯出去的时候是被骗出去的,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今天那人—— 今天那人她没见过,那种类型的人她好像见过,可是是在哪里呢?她恨自己没有裴清璋的记忆力,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死活想不出来。不知道那人是谁——或者说可能是谁——就很难判断这背后是谁在算计她们,没有确切对象,一切都是对象,所以会是谁? 是军统?军统里的谁?德堂?或者青山?吴显龙?他们有什么必要干这个事?因为自己曝光丁默邨?谁能知道这件事呢?中央社的那位记者把她卖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匿名信被截获也要找上个三五天、把有关人等全部抓到才能找到自己。万小鹰就更不会。不会是因为丁默邨,就算是,还不是这个时候。 德堂又想对自己下手了?或者青山?现在上面也乱,戴老板固然是戴老板,下面人想法就多。可看今天那人的样子,若非戴老板最亲近的亲随,哪里来那样气质——这个层面的人不需要绑架裴清璋,直接杀掉她就好了。当初那两枪没打死,无非因为打的人和她水平差不多,要是后面多派点人来,不愁干不掉,何况现在也没有日本人了——可为什么要杀她? 要不就是唐纵,为了和戴老板争权?可还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杀了她,或者绑架她,会有利于争权吗?难道不是反过来把自己吸收了?策反自己,需要绑架裴清璋为要挟?太费事了,后续需要派出许多人来盯着,以她所知唐纵还没有这个实力。 或者会不会是裴清璋的上线,那叫巫山的女人?这些年来巫山时隐时现的,她一直怀疑巫山是杨虎{76}的老婆田淑君{77}。裴清璋这些年来几乎已经成了军统的人,莫不是现在上面不满意,要把人要回去,甚至借此要挟自己也叛变,可是投降给中统有什么用?他们也并不需要和戴老板争权,自己在这些事情上也没有什么特殊作用啊。 要不就是地头蛇,青帮的人?可青帮要她干嘛?要裴清璋干嘛?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利用自己远在纽约的洪门关系干过什么事,要说也能说她是安良堂的人,可有什么用?井水不犯河水的事,不是为了帮派。不为了帮派为什么?难不成绑架裴清璋她就能给帮派中人一条门路、一些物资、还是把法币都换金子?她也没有门路啊!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来了,给自己煮咖啡,然后收拾东西,想要带些装备,又觉得没有必要——哪有搜身搜不出来的?就算带进去也不一定打得过人家,说不定还半路被夺,还不如什么都不带,显得心诚。 心诚。她在心里冷笑,脸上却毫无表情,八点半便出门去。 她坐人力车到了附近下车,然后徒步走过去。果然在马路对面就看见了昨天那男子,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正抽着烟,见了她笑着对她招手。“汤小姐,请随我来。”说着便带着她从侧门进去。 沉重橡木大门内,自有健壮保镖看守、漂亮门童守门,她知道此地号称远东第一赌场,以前曾经想来看看——顺道来或者专门来都可以,只要不是来赌博——到底也没有那个机会,没人邀请,没有任务,更不可能来采访,是故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个奢侈法,那传闻中随时随地预备着鱼翅的厨房是不是真有,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专程来的,却也没有了看的心,只一路注意上来的路线与周围的布局,以便真的要逃时可以跑得快些。 哪怕看来看去都觉得跑不出去。 男子领着她上了三楼,穿越一片上午时分空无一人的赌桌——一看就是玩二十一点的地方,甚至还有轮盘——到走廊的另一头,打开一扇没门牌却有猫眼的橡木门,走上一段狭窄的楼梯。她跟着他爬了两层楼,在五楼停下,他手一伸,“汤小姐请。” 对开的木门旁侧立两个高大男子,就算他们全部穿着合身的西装,她也看得出来他们浑身肌肉匀称、随时准备着,假如她有丝毫不当举动,他们跳起来轻易就可以控制她然后拧断她的脖子。 “谢谢。”她对那引路男子说,上前向两侧伸开双臂,由其中一人搜身。检查无误,高大侍从打开了门,让她走进去。里面的房间除了天鹅绒地毯和窗帘之外就是真皮扶手椅,橡木茶几上空无一物,斗柜上挂了一幅画,画里是再普通不过的英国乡下狩猎场景,天空中飞翔的鸟,远遁的狐狸,猎犬和手执□□的猎人。 自己是这画里的谁呢? 她和裴清璋好像一直在追逐猎物,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她们都懂,只是一边觉得还不到时候,一边也找不到离开的路,甚至久而久之开始觉得也不是不能和这些危险共存,可是真的,真的能吗?她不知道。这世界的大势如同轰隆的列车,所有人都被绑架在上面,不知道会去向何方。 那侍从关上门,立在一侧,请她先坐下等。她便坐着,漫无边际想着裴清璋,多久没有见她了,一天?不,还没有一天,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你在干什么? 我能见到你吗? 当初我与你说,我在上海其实只有你一个亲人,是没错,因为我每天都想见到的人只有你一个。 清璋…… 有人拉开了门,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看见一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身影。但这个身影的威严和强势从旗袍的裙边和披肩的流苏向周围流露散发,让她看一眼就自然地站起来,双手垂在两侧,低下头去,比见了戴笠还要恭敬认真。 “夫人。” “侬好。”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坐下吧。” 两人刚面对面落座,门外就有侍从端上三杯茶来。 三杯? “啊对,裴小姐,请进来呀。” 看见裴清璋从门外进来,她几乎瞪圆了眼睛,不是不敢置信,而是裴清璋走进来就自然地坐在夫人的左手,等于是她们两个人的中间,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神望着桌面——这不好,她感觉得到,这是一笔可怕的交易。 茶放好,侍从出去了,只留下刚才看守她的那个。 “大家都来了,往下我就讲英文好了。”夫人说,“汤小姐,我很抱歉要使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你和我见面,我很清楚裴小姐对你来说是什么人,但为了安全和效率,我不得不如此。” 她没说话,没点头,只是看着夫人,知道这语气里根本不含一点道歉的意思——如果不是英语,还是用上海话,再柔软些,她也不会怀疑对方的强势和不容置疑,她也绝不会去相信夫人真有一丝一毫的“抱歉”。 “如此大费周章,是要请汤小姐、裴小姐一道,帮我办一件事。汤小姐,你说好吗?” “夫人请说,我一定做到。”她低下头,表示一种顺从,视线里没了那棱角分明的美人脸,只听见一阵笑声。 “我要请汤小姐帮我刺杀戴先生呢,也是一定做到?” 她一惊,心中如晴空霹雳,也来不及看裴清璋表情,只能甚不礼貌地看向说话的人。 “戴先生一日不除,二姐就有一直危险。此前,我已经阻止了很多次,但我始终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真的阻止,万一他先斩后奏呢?万一他的手伸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呢?” 一声冷笑扬向天花板,汤玉玮的冷汗也顺着流下去。 第94章 “汤小姐对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点头,只好一动不动,咬紧牙关。谁知道夫人却瞬也不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汤小姐,你说我和你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the same这两个单词被扔进她脑海,落在地上点燃了一截引线,接着顷刻之间一切堆积的薪柴燃料都被点燃,冲天火势照亮黑夜,一切都清晰了,地上看不清的图案轨迹现在明确极了,只是那尽头…… “美国。”她说。 “对。你很聪明,难怪戴先生和梅乐斯都喜欢。下午,就会有梅乐斯的人联系你。戴先生飞来飞去,快到合适的机场的时候,他们会通知裴小姐,裴小姐就会告诉你,你就立刻启程去,把该装的东西装上去,然后就可以走了。”说着还转向裴清璋,“我听说裴小姐很厉害,想必你肯定没有问题。” 裴清璋点了点头。夫人又转回来看着她,“汤小姐,你是专业的,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美军的联络线,美军的机场,美军的飞机,美军的航线,美军的文件,美军的人来安排她,美军的炸弹,天衣无缝,哪个角度都不是戴笠可以接触到的。多好的计划,未必是这个人想出来的,但只有这个人可以使用这样的计谋。 “完美,天衣无缝的完美。”她说。从执行和设计的角度看,唯一的不完美,就是自己,只有自己。 如果有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同样地,自己要是干了这个事,就没有回头路了。一旦出事,自己肯定会被怀疑。 不如说是,自己去了是个死,不去,也是个死。 “很好,很好。”夫人说,接着拿起玻璃茶杯,晃了晃里面琥珀红的液体,“我知道裴小姐的母亲一直在生病,肝病不太好治疗,国内现在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同时我也知道你们经济困难,汤小姐家里其实是不缺钱的,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愿意找家里要一点?不管怎么样,既然如此,你去的当日,你的事做完你就立刻乘飞机回来,在戴先生起飞之前,你就会回到上海。一旦回到上海,你们就立刻启程去香港。我会安排你们去,船票、去码头的车等等,我都会安排好,到了香港,我会安排人送老太太进医院,进了医院之后,我最后会给你们十万美金。五万存在汇丰,五万存在渣打。” 夫人这才啜饮一口茶,“希望汤小姐一定要成功。” 她点头,“夫人放心。” 夫人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出福煦路181号的时候,是由侍从送下来的。一下来,就上了车。在车上两人默默无语,司机说老夫人已经送回家了,请裴小姐放心。裴清璋也只说了一句“谢谢”。她看了一眼裴清璋,默默把手伸过去与裴清璋交握,裴清璋一开始没反应,等到她渐渐收紧五指,才突然一下握紧,直到下车才松开。 开门,进家,女佣说太太先回来了,已经上楼去睡了,裴清璋让她先回房间,自己去看望母亲。她走进裴清璋的房间就走到窗前,躲在窗帘后面观察楼下的汽车是否已经走了。未几,裴清璋推开了门。她听见熟悉的脚步由轻缓变成急促,接着是一双手臂从后面搂住自己。 有那么十几秒,她什么都没说,任由裴清璋抱着自己。直到听见裴清璋隐约地啜泣声,才猛地转过身去,把裴清璋搂在自己怀里,一边吻去爱人脸上的眼泪,一边轻声地哄。她要哄,她必须,哪怕她的心里一样起伏不定、战战兢兢。 后来,她们很快地就建立起秘密电台,很快地取得了联系,每隔一天,裴清璋都要去听一听新的消息。绝大部分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岛屿”,这意味着平静无事,继续等待。但这并不能给她们带来解脱,好像恐怖的事中最恐怖的就是等待它发生。等消息从“岛屿”变成“浓雾”,她们就可以得开始变卖家产,准备离开上海;再等到“浓雾”变成“夜航”,汤玉玮第二天就可以起飞了。 浓雾中夜航,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作者有话说: {76}国军陆军中将,曾任淞沪警备司令,建国后任政务院顾问。后因向□□及原日本外相重光葵发出密信,唆使其反攻,被逮捕并判处死缓,死于1966年。 {77}关于田淑君是中统的说法可以参见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 第四十四章 周末的清晨,裴清璋坐在餐桌边,汤玉玮一早就出去了,去送胶卷。最近她已经难得不焦虑了,两人一时分离,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她也不会担心彼此会突然消失、被人绑走,她只是挥挥手,笑着向汤玉玮道别。 之前她很焦虑,即便是从赌场出来的那一天,前一天整夜未眠,当夜也无法入睡。她要么梦见又出事了,自己或汤玉玮被带走了,要么梦见夫人反悔了,戴笠发现了,等等其实从理性的角度来看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她知道不可能,但是不能放下担心,再无好眠,日日如此醒来,昏沉疲惫;还要组建一个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密电台,还要每隔一天提高警惕地去接收消息,胆战心惊地等待听到“岛屿”二字:如此,竟然也过了两个月。 人当然不会因为失眠而困死,只是黑眼圈逐步蔓延,眼看都要到脸颊上了,她试遍中药,也不见好。直到汤玉玮安慰她说,真正的危险,只在她们去做这件事的时候,现在一切都是安全的,“不如说夫人派人看着我们呢,除非我们把事情做成功了,绝不会放弃我们。” 她知道汤玉玮没把话说全,“不会放弃使用我们”,工具呆在工具箱里乖乖地就好了,不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被扔掉。 “不要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因为担心也没用。”汤玉玮说,夜夜如此,直到她能渐渐入睡。 固然睡得还是不太好,但因为汤玉玮诸事顺利,她也轻松一些。她去建立电台,汤玉玮倒是没有别的事,后来联系她们的人说,汤玉玮暂时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表现良好,不要引起任何的怀疑。汤玉玮叹道,自己本来就被德堂边缘化、说不定也被戴老板不轻不重地怀疑着,现在还要小心不引起更多的怀疑,当真是难做。谁知道这难做竟然塞翁失马了,汤玉玮继续与詹文浒接触,詹文浒也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来的,却并不因此对她防备,不但积极观察了解,发现了她的才华之后甚至器重起来,邀请她到自己担任总经理的《新闻报》就职。 汤玉玮不傻,知道这多少也是一石二鸟计,自己犯不着这样反复陷自己于前后夹攻的危险境地,便好言拒绝。没想到詹文浒不以为忤,问她是不是更喜欢当一个freelancer——汤玉玮这时候才想起来詹文浒当年也曾留学哈佛,其实二人应该有的是共同语言——遂在一个平静无事的冬日下午,两人遂办公室里就着难得的咖啡,一直聊着留学、波士顿、纽约、还有冬季风暴的话题。 聊罢分别时,詹文浒说,你不来我这里,我觉得实在可惜,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继续施展才华,不要其他的东西被限制了,现在路透、美联、合众、法新、塔斯,都回来了,我在路透、美联、合众三家都有关系,我介绍你去,你在那边继续你的新闻事业吧。 这是否是不大不小的恩惠、是否别有原因、以后是否希望以后得到一些别的帮助甚至是双面间谍,汤玉玮说先不管,经过他推荐,自己去买这三大社出售照片果然更容易了,收入上涨,何乐而不为? 是啊,何乐而不为。面前的餐桌上摊放着好几份文件,其中那些英文电报,都是发给汤玉玮的。现在联系她的人多了,反反复复去领很不方便,总是让人家直接送家里,也就总是自己先看见。汤玉玮说她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凡给她的电报都可以看。而自己只是笑着说,哦,便宜秘书!不不,免费秘书! 视线所及,在众多文件中裴清璋还是能在第一眼就发现那封电报。是ap——ap是?美联社,对美联社——发来的,但是内容不是工作,而是汤玉玮的前女友,那位姑娘通过ap联系她,给她写来的信。很长,很温馨,有很多怀念——如果自己是汤玉玮,自己都要感动了。 那是你,我不是你,我倒希望我是你,可那样的话我又爱上谁去呢?汤玉玮见自己吃醋,就用这样看上去具有哲理实际上有点儿胡扯的话来对付自己。 对付自己。 她想到这里对自己笑了,你啊,说不吃醋,实际上还是在吃醋,只是没有醋坛子,无处去打翻罢了。 那天晚上汤玉玮回来,她拿着那张电报在屋里念给汤玉玮听,说什么人家还在怀念你们当初一起住在公寓的日子,上东区,88街,拐角楼梯,在那里时——汤玉玮想上来夺去电报,她就把手举得老高,汤玉玮于是搂着她的腰,整个脑袋凑上来,不许她继续念,她不肯罢休,汤玉玮就把头埋在她颈窝,蹭着她的耳朵道,自己这么些年的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心吗? 她笑了,扔掉电报,搂着汤玉玮的脑袋细细亲吻,“够了,足够了。” 第95章 两人闹了完,自然和衣而睡。如果那晚上她知道母亲也失眠了不说,还起来在走廊上游荡、听见了她们的话,她此刻就该老老实实对着眼前的账本算账,而不是不由自主地拿起那张电报傻笑。 她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笑着转过头去问好,“妈妈,早。”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姿僵硬得像一张门板似地,走——不,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漂——到餐桌边来,也不坐,看着她,又看着账本,以及她手中的电报。 她能感觉到母亲从表情到眼神流露出来的“不善”,但进来母亲病情起伏,这样也是正常的。 “近来这家里的账——” “嗯?” “收支如何?” 她快速地瞟一眼账本上的数字,“还算好的,目前若按法币算,家里存款还有十五万,其中有一些是美金,有一些是英镑,还有些许金子,现在怎么换也说不好,形势不稳,来日再换。从支出来说,唉,还是那些——”她低着头看着账本,一样一样地说,一边说就一边算,多年来母亲很少问家里的财政,总是她自己一个人打点、管理、殚精竭虑,现在难得一个机会,收支又平稳数字又漂亮,她说着说着高兴起来,仿佛是在邀功。 “好在这个月收入不错,尤其是汤玉玮的那一份,上交房租和饭钱也及时,考虑到下一步还多预存了点,作为房客也算可靠的房客了。” 她本来不想说汤玉玮的预存这回事,因为这笔钱是防着母亲又要住院专门备下的。她不想说,害怕刺激母亲,然而又觉得说了也无妨,难道不该让母亲也知道点汤玉玮为此付出的努力吗?也许知道了,以后把话说清楚的时候就会—— “你们两个真的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吗?”母亲突然道。 她对此毫无防备,心里想的九成还都是账目,还有一成是该如何恰当地夸奖汤玉玮,哪里有余裕防备这话?她又不是汤玉玮那般机灵善于处事的人,一时哑口无言,呆坐那里。 母亲见了她这样子,登时竖起眉毛,怒道:“为娘我是不是房东?” “是。” “那我今天就要把这房客赶出去!” 自记事起,她见过母亲发怒,见过母亲生气,见过母亲无助,更见过母亲绝望,就是不曾听过母亲的咆哮,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她遂以为是母亲身体不适导致乱发脾气,毕竟之前上一次住院的时候医生就警告过她,说母亲的肝病蔓延,未来有影响大脑的可能。一旦影响大脑,小到人的脾气习惯,大到人格乃至记忆,都可能改变——难道就是现在? 可刚才母亲那话,她也不能承认,要承认就必须先和汤玉玮商量好,想好对策,想好该说的每一句话,她的临机应对太差,总是需要事先预演——不行,现在也不行,现在先哄一哄。 “妈妈这是说什么,”她站起来,缓缓向母亲走去,“汤玉玮也没有做错什么,还是难得的照付房租、从不迟到、甚至提前预付一些的好租客,这年头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母亲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像山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再说了,人家住在这里,还能帮我的忙,甚至是照顾我们,妈妈难道忘了之前住院的时候,人家与我换班照顾你的事情?” 母亲转过来看着她,她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见的是陌生的表情。那里面有无理的质问,刚愎的自傲,古怪的厌恶,这些她都没见过,只有那冰冷的顽固是她熟悉的。 于是她孤注一掷。 “妈妈,人家不欠我们什么,对咱们还有恩德,现在世道这么乱,还是不要赶人家走吧——” 她正准备把手伸到母亲的手腕上安抚母亲,没想到被母亲啪地一声打开,随之而来的是怒吼:“我裴家就是破落了,也不需要这些臭钱!我就是坐吃山空,也不要人家施舍!让姓汤的立刻给我滚!!” 手被母亲打得生疼,她心里也来了火气,对于母亲的无理取闹开始失去耐心,“妈妈,人家哪里施舍我们——” “怎么不是施舍?!你到处去找工作,找也找不到,只能看人脸色吃饭!要给洋人打字,要给洋人翻译,抛头露面,无所不为!我们都到这步田地了!我们都到了要在自家里安置一个陌生人来挣口饭吃的地步了!怎么不是施舍?!” 母亲兀自咆哮,没有看她,自然也没有看见她涨红的脸,更不会理解她内心的屈辱感有多强烈。 她这十年有多辛苦,心里屈辱的巨浪就有多高。 “像那个汤玉玮,汤玉玮!!像她那样,去拍那些莺莺燕燕更是下流!下流!!” 她直起身子——在意识里,仿佛是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再也无法忍受,和母亲吵起来:“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这么多年做这么多事,都是因为家里,也都是为了家里,难道妈妈以为我就那么想去当秘书吗?!我还想做别的呢,我能吗?!” 谁知道母亲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想做别的?你做得这些还不够吗!?” 她以前觉得母亲是遗老家庭的受害者,没想到加害别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的顺手。她感觉眼睛很酸,鼻子也酸,只好动用全部的意志力和面目肌肉控制住自己,道:“不够,因为妈妈总是出去打牌,却不知打牌的钱从何而来!!” 其实不是,其实母亲最大的开销是医药费,但她也不能指责母亲这一点,这不是母亲的错。这一点她还是知道。 然而,哗啦一声,母亲抓住桌布的边缘,猛地一扯——谁知道那细弱的双臂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腰腹都转了起来——将桌上所有的餐具都掀在地上,所剩不多的精致瓷器顷刻变成碎片。 恰在此时,送胶片的汤玉玮开门回来了,本来还高高兴兴地说了声“我回来了”,听见破碎声立刻知道不好,便跑了过来。母亲看见汤玉玮,更是气得发抖,指着裴清璋的鼻子道:“你做得不够!还不够!不够不够!你现在连脸都不要了你还怕什么不够!你为了钱你什么都敢做!你不要脸!!”又转向正走上来的汤玉玮,“你给了我女儿多少钱!让她和你乱搞轧姘头——” “妈妈!!”她尖叫起来。她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在母亲嘴里听到这样下流的形容词。她的爱是神圣纯洁而美好的,母亲不能用这样肮脏的词来形容它。别人她不介意,但这是母亲。 “滚!!!都给我滚!!!” 她尖叫,母亲也尖叫,转身从背后的灶台上抄起一个茶杯,对着汤玉玮扔过去——她惊恐地回头,看见汤玉玮不闪不避,大概看见茶杯早就失了准头——而母亲砸完,怒不可遏地上楼回房去了,在门口差点撞到出门给她买豆浆归来的女佣,也不带停的。 女佣上来问她,太太这是怎么了。汤玉玮则上来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没事吧?” 她回过头,看着汤玉玮,面部肌肉缴械投降,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汤玉玮把她拉到客厅,麻烦女佣收拾残局,两人坐下之后再把她拉进怀里,拍着她肩膀,轻声安抚,问事情缘由。她知道自己该解释,却解释不了,满心的苦楚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 汤玉玮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心里是有所准备的。自家父母不消说,只是陶静纯难以对付。而且她历来坚持的立场是,裴清璋不主动提,她也不提,因为一旦是她主动提,原本就陷于两难的裴清璋会更加困难;后来加上陶静纯生病,此事也就越发不了了之。现在,看今天这大发雷霆的样子,也许她只能选择以退为进,毕竟这时候和陶静纯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不行我就按照妈妈的意思办,”她说,“我搬出去。” “这怎么行?”她听见裴清璋的语气也还带着火,“你搬出去,你怎么办,我怎么办?” 是啊,她怎么办,她怎么办?这也不行。她又只好小心哄劝,不是裴清璋的不是,也不是陶静纯的不是…… 未几,女佣收拾干净了,过来问,太太的是不是该吃药了? 她挣出脑袋来道,你先上去看看,看看伯母气消了没有。 裴清璋犹在她怀里说着什么“没这么容易消气”、“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的话,没想到女佣上去敲开门之后便是一声尖叫,两人霎时分开,跑上楼去,接着,就是她们已经相当熟悉的送医、住院、检查、吃药的戏码了。 在医院,尽量都是她跑前跑后处理种种事务,照顾陶静纯的事一概交给裴清璋,两个人都害怕这时候她再出现在病人面前会刺激陶静纯本就脆弱的神经。实在万不得已,裴清璋得去接收消息的时候,她留下,在外面静静谛听着陶静纯的声音,一旦有任何事情,立即呼唤医生。 然而陶静纯一直在沉睡。 转眼又是一个周五,陶静纯入院的第六天,汤玉玮坐在走廊上。脊背都有些酸疼了,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想起这一两天来陶静纯病情反复的情况。一开始只是腹水,也不严重,抽了一些出去便消了。可后来黄疸和双腿的肿胀接踵而至,还有那些看上去像蜘蛛一样的红色斑点{78}——陶静纯的精神状况也不好,她萎靡,持续低烧,浑身疼痛,再也没有那天大发脾气的样子了。 第96章 裴清璋不在的时候,有一次医生过来,她问医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医生叹口气,左右看看。 实话实说,不好,病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过这两年要不是裴小姐努力,恐怕老夫人也拖不到这一天了。 那? 最好还是早点去国外治疗。 去香港行不行? 医生的眼睛转了转,香港应该也可以吧?我对那边不太了解,但应该比国内好吧?总之要尽快。 尽快,她也想啊。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街道。早日去香港,就等于寄望着早点去杀了戴笠。 戴笠。 上一次见戴老板还是在中美所组建的时候,在乡下,在山里。那是第二次见。第一次见,则是在香港。在一切的起始点。 想起自己少年时,喜欢刺客列传,说到底那故事都是一个委托人,一个目标,虽然都是逆,但目的始终是一以贯之的。谁能想到多年后的自己还能倒回去刺杀自己原先的上级?刺客杀人不求生,但求成仁,自己有心求仁,一度以为自己达成了目标,现在却要依靠杀掉原先指导自己杀人的人求生,还要附带去国的代价,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吊诡命运。 命运像是随机选一场盛宴一样,不知道后来会上来什么菜。但无论上来什么,都得吃。 突然,病房里传来一阵怪响,她立刻跑进去,看见陶静纯虽然还在昏迷中脸上却是极度痛苦的表情,眉毛拧在一处,口中呜咽不停,身体渐渐痉挛抽搐起来,她立刻喊叫着唤来了护士。 然后是一个护士进来,两个护士,医生,陶静纯被团团围住,检查,治疗,打针,安抚。她看着陶静纯的五官逐渐松弛,再次回到睡梦中。 医护们离去,医生的结论还是一样,早点去国外治疗。 她不敢再离开,便在病床边坐下,静静地望着陶静纯的脸。即便饱受病痛折磨,岁月也留下了太多痕迹,陶静纯依然是个美人。裴清璋的脸上遗传的柔美是来自于父亲,从母亲身上,也许继承的是一种坚定。 那天那些话是很过分,裴清璋生气也是必然的。可如果陶静纯就已经是这样一个人,大脑都已经变化了,难道她们还能指望她说出不一样的话、做出不一样的事来吗?不会的。当她越来越衰老,她们就只能更加包容她。就像父母在小时候对她们的那样。 父母不对,但是他们也已经受到了生命给他们的惩罚。 她看着陶静纯眼角嘴角的皱纹。 陶静纯是裴清璋的一部分。她要保护她们两个。 想到这里,她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感叹自己年岁渐长,和十年前在纽约唐人街学武的那个自己,不能说判若两人,却结结实实地长大了,像师傅说的,心里的肉长结实了。 入夜,裴清璋回来了,陶静纯还睡着。裴清璋问她今天有没有事,她如实告知,“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还是那样说。”见裴清璋担忧蹙眉,她心里一阵刺痛,拉着裴清璋的手,“没事,会没事的。”裴清璋点头,让她回去休息,明早再来换班。她不肯,但裴清璋更不肯,她只好听从。 回去的路上,走过寒夜月光下的街道,那样清冷,像是冰雕的。她一时兴起,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型相机,啪,照了一张相。 这是生活,她对自己说,也是纪念,还是岁月,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78}蜘蛛痣。 第四十五章 寒冬里,万小鹰时常想起一句老话,“天地王法人情”,说的是往日封建官僚判案的依据。要看天地容不容,王法准不准,还要看人情上是否过得去。看上去是这样的顺序和依先后而定的轻重,有时彼此之间又是平等的,甚至有时人情会大于前面二者的作用。 譬如现在的她,是许多人记忆里的76号机要秘书,也是现在的普通无业人员,也许是仗着之前投机倒把剩下来的钱,现在不干活也可以过一阵舒服日子,更是一些人所顾念挂念、感恩戴德的人。 她能够在最近抓捕汉奸的风潮里安然无恙、平安上岸,也不止是因为她已经身在军统的关系。据她自己所知,不少往日同事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被捕之后,都把她供了出来,可没人能说出她真的做了什么恶,想找几个人交叉举证,别的证人反而出来作证说她做了多少好事——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在虎穴狼窝这些年,虽没有扮猪,最后倒是真的吃了老虎,堪称“两面三刀”四处卖,没人知道抓得住她的不是,甚至不知道。就是知道的,还宁愿她这样“不是”,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总之没有人因此而表扬她,也没有人真正报复了她,只有那些得了她的帮助的人感谢不尽。 也好,她想,这样她帮助同伴开设印刷厂和民众学校的事情,就很难被发现。大家都不觉得她会干这样的事,她干了也等于没干。她人前与接收大员一道,人家五子登科,她鸡犬升天,陪着笑脸说您吃肉我喝点儿汤就行,实际上当人家吃肉的掮客——走私也好,收购也罢,或者干脆就是明抢无主的财产——人家自然笑呵呵地说,万小姐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她就假装为难或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要点这个,要点那个,这栋楼下的门面,那栋房子后面的破宅院,无非是收到手里再卖掉,说自己以前炒作物资,现在炒作地皮房子,“什么赚钱干什么!” 还有从地下钱庄前脚放贷后脚拆借,头寸之多想也不敢想,最后竟然能凑出金条来;有时需要,她也可以给他们安排妓女,这种事她干着半愿意半不愿意,愿意是因为可以借此套取一些不大不小、也许会在酒酣耳热耳鬓厮磨中透露却绝不会在言语中轻易告诉她的情报,不愿意是因为始终觉得这是在利用女性、压迫女性,何况她自己还是女性! 但是想想,她需要钱,这些女性也需要钱。一时不让她们出卖皮肉,她们也不会脱离娼门火坑。 她赚到的钱,变成费用,变成物资,变成租金,变成吃喝,没有一样变成她自己的什么。真金白银变成这样的掩护那样的伪装,是真的更是假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哲学上的哑谜,是存在上的悖论——而且她一次也没有去那些学校看过,甚至不能走近那个区域,以免引起怀疑。 对双方的怀疑。 以前和丁雅立去虹口是唯一一个穿着伪装接近她的本心的机会。这样一想,也许只有丁雅立多少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世界的这一侧。这一侧她要做的事情是那么肮脏,像是在淤泥里挣扎的莲花种子,只有在黑暗里沉浸得够久,才能开出向光明的花朵。 她把地契放进信封,把信封放进装满食品的布包,把布包交给跑腿的人,又给了跑腿两张大面额的法币,请他务必送到。对方点头一溜烟跑了,她又在茶馆坐了一阵,把眼前的大包子吃干净了,才下楼离开。 掌柜的喜欢她经常来消费,哪怕不是很理解,这么有钱、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喜欢吃苦力才会吃的大包子?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俗气,比如身上这绫罗绸缎,是喜欢是好看,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当学生的时候穿的学生装。 可现在她只能穿绫罗绸缎。因为最近的那些事,她先要打扮上相了,才算有了第一块敲门砖——要不然人家看都不看你。 从吴绍澍到翁文灏,从秦汾到王云五,乃至汤恩伯和钱大钧——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是“钩大钱”,哈哈——还有他们的家人,她已经为他们做了太多的事,步步搭桥,最终目的是孔令侃。 回到原先公共租界的地盘,她熟练地走进一栋大洋房的花园,敲敲后门,自然有门童来带她进地下室。空荡荡地下室酒吧里一片昏暗,仅有的窗子也被黑色丝绒窗帘盖住,众人吞吐的烟雾弥漫,把点点灯光映得更加氤氲。 酒保见她,笑说万小姐终于来了,好几拨人找你,看你不在又等不得,只好留条子。她瞟一眼,问都有谁,酒保拿着条子一一报了,她听罢笑道:“那劳烦你,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都来,我就在你们这儿等着。”说着把自己的提包往最靠里的卡座一甩,“好烟好酒,我都给他们备上,要来就趁今天。” 酒保身后吆喝,明天不来?“不来!” 其实也没有事,但是她要保持自己的神秘和难找,不然身价何来? “爹爹在朝为宰相,人人称我小霸王”,她要接近这小霸王的目的倒不是钱,她需要孔令侃的关系,给自己打通香港方向的道路。两条路去香港,这条她来铺,那边要有人,这边要有路。 想起前清的时候,两广似乎还不是那么发达,后来就是因为有了香港,广东就不一样了,就变得重要了,变得复杂了,真是想不到—— 人来了,说不定就在附近候着。真是急。那人下来,伸出双手想跟她握手,她见那人的样子就恶心,遂更有了不起身作跋扈轻慢状的理由,只是在对方走过来时伸出左手,让对方握了握——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是欧洲某个王室的女王。 第97章 “听说吴主任之前在您这儿找到房子……” 是啊吴绍澍搞了上千幢房子,七八百辆汽车,一万多条黄金——才一万?好像不止。 “汤司令——哦不不,不是汤司令,是汤司令手下的贺营长,听说也……” 贺鸿棠的庚源钱庄在南京的太平路,太平商场,不在上海。但是他的确从上海捞了不少钱,他那个连襟杨政民,第三方面军的兵站间令,也一样,一进来就从储备银行里抢法币,那么多钱还想换成金条,没我谁做得到?我也只是帮他换了一部分,两万两总有。 “钱市长也有不少收益……” 可不是嘛,那是钩大钱呢!剩仓库的物资,光我知道的,就基本上都给他了——谁叫那些汉奸老婆们跑都来不及呢?别说汉奸老婆,就是汉奸自己,也可敲诈!而且稍加恐吓,他们就把珠宝首饰甚至老婆小妾都给你!什么?你问钩大钱赚了多少钱?至少二十亿法币呗!物资啊那可是!从印刷机到新闻纸,还有大量米面粮油,都是白来的,现在去卖,何止一本万利! “那万小姐……” “你要什么,你说。”她拿过烟灰缸弹烟,酒保把雪茄给客人送上来,“我先听听。” 来一个,走一个,有时还得排队。直到下午五点,才算全部了事——业已染了一身烟味,手里还夹着一支。她望着最后一个人离去的背影,高大但驼背,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不知道出去是什么样子,就像看上去人模狗样,现在都想发这样的不义横财——忽然想起和前几日丁雅立的对话。 自从有了这样挣钱的机会,她虽然不是第一个想到丁雅立,却还是一早就联系了对方。无它,想着世道太乱,丁雅立又已经登报离婚,现在是一个人,收入来源只有钱生钱,还是赶紧做点打算以免被财政部不靠谱的政策波及。没想到丁雅立听完了她的一番话,只说了两个字, “不用。” “你不用——”她不是没想过丁雅立会这样回答,但还是吃了一惊,大概因为自己关心过甚,竟然结巴起来,“你——你的家人就不用?” 丁雅立笑笑,“他们赚的够了,难道非要成为宋家孔家,花不完的钱,才算是够?” 钱挣不完是一种说法,带来一种相应的价值观。那钱花不完呢?是一些人的美梦没错,当它真的实现的时候,也许又是另一种价值观。能在这两种价值观之间找到平衡最是难得,尤其是有却视之如无。她从不认为自己能,甚至怀疑世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没想到在丁雅立身上看见了。 碾灭了烟,她走到吧台前,“结账。” 酒保回头看她一眼,笑道:“万小姐这是说什么!挂账!挂账!” 挂?剩下这一笔钱她可以—— “结账。” 她要它们干什么?她想要的一切用钱都买不来。 走出来时,她忽然想去丁雅立家。可是平白无故,去了干嘛?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然后又迈开腿。 也许,在丁雅立那里,自己已经不需要理由了。她有太多太多需要寻找理由、制造理由的事,也许这件事可以不需要了。 也许这件事可以顺其自然了。 丁雅立不求她帮忙办什么事,汤玉玮和裴清璋却有求于她。上周这时候,跑腿的小孩送来一封信,落款是两人联名,请她帮忙找一个熟练可靠、懂基本医疗的女佣,照顾病重的裴母。求她帮忙找人,按理她也不是手眼通天、人脉也没有跨行业这么广泛,但当她看见“可靠”二字下面的两个细小针眼的时候就明白了。重要的不是熟练,重要的是可靠。 她们有她不知道的事——大概也不能知道吧——但又遇见困难,所以不得不求助。这种求助,大概也是信任的一种。信任她一定会帮助她们,绝不会背后捅刀子。 她立刻给她们物色了几个,一边自己打听对方来历,一边也把名字地址交给汤玉玮让汤玉玮也去查。最后她觉得有那么两个都挺可靠的,不知道最后她们会选择哪一个,交给她们自己去决定吧。 她们信任她,她其实也信任她们。前者很容易理解,也是她的目的所在。但自己为何如此信任她们?从理性的角度上看,她们更不具备出卖自己的能力——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毫不知情”——但她对她们的信任和帮助也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程度。她们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协助吗?还是可以策反?也许都不是,但自己就是愿意帮助她们,也不求回报。为什么? 是艳羡,是崇拜,是想要帮助她们实现一个自己非常想要实现却没有机会去实现的梦吗?她不是汤玉玮,也不是裴清璋,也许她一直在一人分饰两角。 甚至是三角,包括了旁观的导演。 前天难得和一脸疲倦的裴清璋坐下来的时候,裴清璋人还是手里正端着相机的汤玉玮亲自护送过来的。她看她们都憔悴,也知道自己面色好得很,却还是很羡慕。好像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这种两个人的疲惫和辛苦,也不愿意一个人轻松。 想想都可笑,笑着笑着就变成可叹了。 汤玉玮去后,她问裴清璋,最近这么累,才想着找女佣吗?应该早点的。裴清璋只是笑,说之前没想着,现在为了生计,不得不如此,找个人照顾母亲,她们两个才算稍微有空做多自己的事情、多去挣点钱,比如汤玉玮。 汤姐姐还做记者?我最近倒没怎么看那些杂志。 裴清璋立刻像大部分的主妇一样说起配偶的事业,说那也不够,给杂志写稿的收入和自己做翻译的收入差不多,都不够,还是汤玉玮出售照片的收入可观。她正想好好听听——谁知道现在见裴清璋都可以放松到这个程度了?——裴清璋说了没几句,忽然认真地问她,你现在还有没有渠道换金子? 她一愣,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答这样的问题已经条件反射了,立刻说有,“法币还是什么?” 裴清璋说什么都有,法币要换一些,行市好的话想把以前的英镑也换了,不能换金子换美元也行,“仗打完了,英国看样子不行了,还是换成美元保险些。” 她想了想,道:“要不还是尽量都换美元吧。”裴清璋问为什么,“第一,现在想换金子的人太多了,不好抢。第二,金子万一被偷,损失很大。两位姐姐又不是深宅大院重兵看守的——” 话没说完,裴清璋似突然想起来一样,说对了,她还攒了些首饰,到时候也得换掉。 她愣了愣,又快速地掩饰了自己的愣神,说好,有需要尽管说。 当然也忽略了裴清璋的欲言又止。 与裴清璋分手之后回去的路上,她也想过要不要暗地里去打听裴家的房子是不是要卖掉了,或者汤玉玮的父母还回不回来,这些事情要打听都能打听到,虽然不见得一定可靠。但还没走到转角,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也许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似乎更是一种尊重与信任。难道她非要清清楚楚地了解汤裴二人的一切才算是安全?何妨于此留一点清净之地、一点记忆里难得美好的部分,给余生。 她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最有可能的是要走。走就走吧。不问不说却一直支持你的人是最可靠的真朋友,甚至是可爱的。 除了她们,她就只有丁雅立了。盛宴将散,天终将是会亮的,亮了一定会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只是旧世界中也有一些东西是她会留恋的,有些像昙花,只在晚上开。 每年过年,裴清璋都不是很开心。往日是因为有不得不面对、周旋和打发的亲戚,人情世故里无形的压力使人疲倦;后来是因为战争带来的压力和挣扎使人疲倦:现在,战争结束了,却又像没有结束,世道越发混乱,纷飞的消息带来内心的慌张,两人身上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使命”让人惴惴不安,还有一个生病的、时而虚弱无力时而脾气怪异的母亲——两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过了一个年。 这个年过得不错,也过得不容易。不容易当然是因为要照顾母亲,两头跑谁也没有好好休息,不错是因为汤家从美国电汇了一笔钱过来。电报上写,给他们的宝贝女儿过生日,还有素昧谋面的小侄子的话,说请姑姑早日去和他们汇合。 汤玉玮写了回信,说亲笔信比较好些,父母也想她了,然后把钱都交给了她,说是由她支使。 由她支使,其实也就只能拿给母亲治病、买营养品,无非如此。现在就是她们这样的人,也没有门路去搞那样多的营养品了。坐吃山空有山可吃,也要不够吃了。 她拿着那笔钱,总是想起汤玉玮在餐桌边写回信的时候,一边说父母也想她了,一边两眼含泪的样子。 一想到她那样子自己也鼻酸,渐渐总是在只有两人独处时——要么并坐在床边,要么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甚至是在三十夜的病房外——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其实她不想哭的,至少不想在汤玉玮面前哭,可是看见汤玉玮清瘦的肩膀和母亲削下去的脸颊,她很难忍得住。 第98章 她自小就不是汤玉玮那样要人定胜天的人,也不是水浒英雄中动辄感叹时乖命蹇的那一类,她以为自己一早接受了命运的捉弄与残酷,风急天高猿啸哀,她一直立在那舟头任由风吹雨打——现在才明白,当初不心痛,是因为心不柔软。现在有了柔软的地方,痛就更分明。 汤玉玮看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忍,便总是安慰她,都会好的,多少艰难险阻她们都过来了,这个也不怕。她也点头,但不说话。心知两个人只有一个出路,就是等待信号来,等待美国人通知他们,该去动手了。 然后她们就可以离开自己的故乡,为了活命,逃到香港去。 她每次坐在电台前都觉得忐忑,不知道是应该期待收到消息,还是再拖一天好。母亲还在医院里,情况还不好,如果今天就收到消息,母亲恐怕也不能轻易移动。一周之内就能走吗?也不一定。那留下来会不会很危险?就算能走,她们还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到时候临时要走,思想那样传统的母亲,就此去国终生不返,她能接受吗?就算不说终生,母亲就能接受吗?到时候为了彼此的性命,强行带着母亲走,她会不会更受打击更难过? 她听着那边的声音,最后听到的还是“岛屿”,她什么都没回复。在这里,她只需要听。除了上线时表示一下自己在听,她只能在这个本来就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世界里彻底沉默。 她曾恐惧于这种无所掌握的孤立的状态,后来渐渐熟悉,掌握些门道甚至是成为了熟手之后,她一度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能力做点了不起的事,可以支持别人,可以帮助别人——曾经被骗被逼进入这个世界的弱小无力的人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不再是苟且于夹缝中偷生,世界也可以因此变得更好,从自己到更多的别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呢? 如果现在不是结果,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有成就感,曾经有过,很多次。最有成就感是破译了紫密码机的时候。但也许那是一语成谶,是自己这一番事业的注脚。 不,她摇摇头,不能再想了。人生只能走好前路。 后来,她和汤玉玮商量了一下,在母亲病情平缓、脾气也平缓的时候,以治病为由,向母亲提出去香港的计划。她一开始担心母亲不同意,至少要费一番说服,没想到母亲同意得很快。她感到诧异,母亲后来的表现也使得她诧异,比如不再大吵大闹,和汤玉玮好好相处,甚至会和汤玉玮聊天,问汤玉玮的身世,问汤玉玮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和香港是什么样子。她不明白,也害怕是病情加重的征兆,但宁愿往好了去理解。 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往好的方向去相信,因为我们始终认为,不去追求好的,就一定全都是坏,哪怕事实上可能始终是五五开。 这天下午,是汤玉玮和女佣去接母亲出院,她则一早回来收拾东西。冬天冰冷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叠好母亲的毛衣,回头一看,发现窗棂还是一样坚固,油漆都没有掉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也许之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很短暂的时光。自己的人生之于整个宇宙就像自己这个人之于茫茫人海一样吧。随波逐流,风吹而散。真正重要的珍贵的,也许只是这些回忆, 还有爱。 第四十六章 这是汤玉玮第一次去青岛。也是她第一次在祖国的天空中坐飞机。向窗外看去,云海茫茫,看不清下面的山川,也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偶有气流过,飞机轻轻地颠簸,像是驾车驶过石子路。 阳光从另一侧透过来——她感觉自己判断不了方位了——光线一照,窗玻璃上看得见坐在机舱那边的美军军官,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简直像是工笔画。 那男人刚才说自己是蒙大拿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燕麦、大麦和甜菜,再就想到了采矿。 竟然没有想到山{79}。 看上去紧张与否,感觉上紧张与否,实际上是否存在因紧张而产生的不良反应,是三回事。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具有快速行动的能力,听到就能去做,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心理建设和努力,只理性地考虑利弊,好像已经心硬如石。然而那天,二月底的那一天,她正从路透社的临时办事处下楼,出门竟然就遇到了裴清璋。她正要笑,就反应过来裴清璋脸色不似往常,而且往日也绝不会来接她。 “怎么了?”她走上来。 “起雾了。”裴清璋说。 她上飞机的时候问那个美军军官,一路上天气如何——不是她怕,而是她想着为了隐匿爆炸的事实,最好是这几天都天气不佳,戴笠一飞就容易出事——美军瞬间理解了她纯事务性的考量,笑道,有雷雨云,但我们绕着飞,怎么绕都可以。 想想也是。战争结束了,可是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的洋人还在。 起雾了,她们就像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偷运私酒的西部酒贩子,躲在沼泽的浓雾里,身影不清,做着只有自己清楚的事情——一早通过万小鹰找好了渠道,当夜就把首饰珠宝分批运了出去。她看裴清璋收拾的架势,心里有点难过——裴清璋只留下了两件珠宝,一样是裴中衍留下的,一样是两人复合之后自己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其余全部变卖。她想说自己到了香港肯定会另找工作,十万美金很够她们花了,不用这样,却也清楚裴清璋会怎么回答。 轻装上路,安全可靠,钱都电汇,以后再买。 去了香港她们会有新天新地。 房子也早就看好了卖家,现在地皮涨价,不少人等着收购。裴清璋最后选了一个出价居中,但是付款没问题的。对方老老实实等着她们通知就付定金,现在自然立刻把钱送上门来。只是没想到送钱来的那一刻,恰好遇见陶静纯在家。她们本以为陶静纯会吵闹的,没想到陶静纯看见了来人、问了来由,就默默坐到沙发上开始哭泣。裴清璋把支票往她手里一塞就跑过去问妈妈怎么了,陶静纯看她一眼,喃喃道,“你们就是要抛弃我这孤老婆子……” 疾病果然会让人变个样子,甚至让人认知到完全不存在的事实,做出与平常截然相反的价值判断。以前那个一直追求光鲜亮丽、出门打牌必按照现场有谁来决定穿什么衣服的陶静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说自己是“孤老婆子”。 她们安慰陶静纯安慰了很久,因为对方的不理性,安慰起来也很难。但除此以外,告别也不是容易的事。处理完财产,就要处理情感。裴清璋要对翻译公司说不接稿了,编辑万分无奈全力挽留,甚至挣扎着给她涨工钱,她也只能坚辞拒绝,无论如何不肯说真正的原因,只说暂时不接了,想休息一阵子,照顾母亲等等,还表示了自己往下可能不好联系的隐忧,请对方多担待,就像她告别通讯社的朋友一样——两人接下来去了香港恐怕要隐姓埋名一阵子,事业,朋友,在她们乘船离开上海的那一瞬间就要全部作废。这种作废是放进冰箱还是就此烧毁也没人能确定,以后能不能再捡起来谁也不知道,也许一转头就是此生——所以她总是和每个人笑着告别。当人家问她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时,她总说当然会的。 如果一切都好,如果有一天还去美国,如果不会有人问戴笠为什么死了,不会有任何人怀疑美军—— 她看着窗玻璃上那位美军的侧影。 如果这人也死掉了。 不,那样自己不会更安全。自己也许会先于他被杀。 除了各自的朋友,她们还一起给万小鹰留了一封信。信里有明文,也有密文。她算是解密码慢的,都能一眼看懂,想必万小鹰一读就能读懂,继而会心一笑。其实她们要谢谢她的地方很多,所以要说恩情终生不忘。但能否报答,谁也不知道。来日重逢…… 说起来她一直怀疑万小鹰到底是谁,也有些或明或暗的猜想。但最后出了田博那档子事之后,她再也没有那个心情去好奇了。谁可靠谁不可靠,和城头的大王旗也没多少关系。她愿意相信万小鹰。 那封信她们会准时寄给万小鹰,准时。里面只是告别,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这将是她们对于这片故土的最后一句告别,告别一宗未还完的债,告别一个不算了解却深深信任的人,告别一段因缘际会、真实不虚的交谊,告别自己这几十年来最核心、最无法摆脱的身份——甚至就是,告别自己。 今朝葬了过去的自己,回忆只是坟头带走的一捧土。 很难说是否还会回来,她不敢想,虽然去的地方只是一江之隔的香港,但总是隐隐觉得不能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事情是做了就绝对不能再回头的,迂回也好,什么手段也罢,都不可能再回头的。她即将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如此。 飞机开始下降了。穿越云层,她渐渐看见山川,看见大海,看见岬角,看见军用机场和跑道。 她回头看了看那蒙大拿人,那人也看着她。 第99章 下面谁接我,她问,另一个蒙大拿人吗?男子笑了笑,故意歪头想了想,也许不是,会和你一样,是个纽约人也说不定。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下面已经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舷梯下站着一个戴着雷朋墨镜的男子,皮肤晒黑,棕发圆寸,咧嘴对她一笑。 她霎时想,坏了,加州人。 请上车,男子笑着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她从未来过军用机场,遂不知道原来这路还能如此曲折。吉普车在机场绕来绕去,从大大小小的飞机中穿过,天空也被切成不规则的碎片。她坐在前排副驾驶,知道这是很容易被人干掉的位置,两眼直直地望向前方,看见眼前明明有路,司机却往左打方向盘,拐入另一条路,下一个路口却又右拐——明明没有别的车,没有指示单行线的路牌,为什么—— 一路上她一直沉默,只是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下车的时候又看了一次。其实只开了三分钟,和约定的差不多,是自己觉得时间很长,从机场这头到那头,活像清末山西商帮从张家口到乌里雅苏台,三分钟,三个月。 也许下一次就是三年。 车停了,窗外是架军用飞机,那加州人饶是绅士,下车为她拉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舷梯一早放下来了,她看看周围,果然别无飞机,也无人,远远地几乎看不见塔楼。 去吧,男子说,也看一眼手表,开始了。 她点头,走上舷梯,才踏两级,忽觉得步履不稳,便伸手去抓扶手——这一摸才知道自己手心竟然有这么多的汗。 机舱里,面前有个小桌板的座位是戴笠的,她一早知道。走到桌前,白色的桌面被阳光照得泛白光,空白得几乎圣洁,好像专门等着她把手里这份文件放上去。 没写密级的文件,因为是中美所的,不是军统的。放在硬纸壳文件夹里,仿佛是很不符合要求的放法,实际上毫无疑点——专人送到只有特定的人可以看的地方,还需要什么伪装?谁也不会看里面的内容的。一切安全。 她原把文件抱在怀里,现在用右手捏着,轻快地把文件放在桌板上,抚了抚表面。 这一路过来她什么都没拿,也不能拿,只有这一样东西。像什么宝贝一样带着,在路上却都没看文件——按理不过是个由头,她虽然不能看,看了不会怎么样,就是留下什么细微痕迹被戴笠看穿,也不重要,那时候他已经在天上飞了,反悔也晚了。 她打开文件夹翻了翻,阳光下,白纸黑字,打印得十分清晰,她读得很快,发现这份文件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但伪装得很好,里面的确是戴笠会感兴趣的内容——中美所和忠义救国军往下是否可以合并,如何利用,如何安排——戴笠当然会感兴趣,这甚至是他再进一步握有更大权柄的最好机会,要真的这么搞,他的权力肯定比国防部还高了。 她不由得地想,他在飞机上读到这份文件时会怎么想,会觉得好,还是会怀疑?他的心她从来不能测度。也许也没有人能。只是——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如一声霹雳,把她几乎吓得跳起,瞬间魂魄归位,将文件合上。 没有只是,只有必须。 她走到机舱中一早定好的位置,蹲下,拿出贴身收藏的袋子。里面是一堆看上去像面粉的东西,事实上,也的确是面粉,杰迈玛阿姨牌面粉{80}。 听说比一般的杰迈玛阿姨更浓厚一些,是“上好”的面粉。 她一手托着袋子,一手撕开背胶,透明无色的粘胶下,整个袋子的颜色和座椅一样是军绿色,往座椅上一扔的话,光线不好几乎彻底看不出来,更不要说贴在下面了。用手摸,质地也差不多, 只要你把它贴好,贴平整。那蒙大拿人这么说。 她把手伸了下去。一抬,一贴,轻轻抚摸,彻底贴实。 她不需要再检查就知道自己贴好了。这是她第一次实际使用贴炸药的技术。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走下飞机时,下面那加州人看着她,问道,you done? 她没看他,眼前浮现的是下来时看见那份文件上本来有的阳光已经被云层遮盖的样子。 he is done. 原路回来原来的飞机,但是不是原来的航线,她已经不知道了。飞机一起飞,她忽然就觉得很困很累,靠在窗玻璃上,竟然睡着了。耳边是引擎轰鸣,她一边听着,一边沉睡,一边还做起梦来。梦境混杂,一时是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凡尔登花园的裴家,一时又是竟然在南京下了飞机,还要被解送总部,一时完全没有降落,是那蒙大拿人告诉她,他们不会降落了。 不会降落是什么意思?她问,蒙大拿人笑着,一手搭在行李架上,就是一直飞一直飞,直到我们飞到大海上没油了为止啊!汤小姐,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不,我要回去!我要—— 气流,颠簸,她的头轻轻砸在玻璃上,微疼,她醒了。 蒙大拿人倒是老老实实地坐着,醒着,正回头看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大概是惊叫出声了。 而那蒙大拿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她把视线挪向窗外。 也许短期内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如果戴笠死了,下面还不知道怎样混乱,怎样争权夺利,就像李士群死的时候一样,甚至比那还严重。乱了,她们趁乱逃走,甚至在大乱开启之前就来得及逃走,然后…… 玻璃上起了雾气,她伸出手指擦拭。 然后就是在剩下的漫长岁月里,如何带着被这个秘密一起埋葬于往日的那具“棺材”,好好活下去。 那天是16号。回到上海已经是黄昏时分,到家时天都黑了,一开门,客厅里的东西该打包的已经打包,行李的大部分早已寄走,剩下的这些此刻全部堆在沙发上。她仔细看去,发现没有多少东西,比当日抗战爆发时往后方逃难的人的东西少多了,和自己刚刚从美国回到香港时差不多,觉得有些可叹。 裴清璋给她开了门就又上去伺候陶静纯服药休息,她径直走到厨房去找饭盒。女佣早遣散了,两人也都不想做饭,现时现刻也只能去巷子口买些东西来吃。正找着,一阵轻快脚步,接着就是背后拥上一个怀抱。 她笑了笑,轻轻拍拍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 “我饿了,你吃了吗?要是还没,我就买双份的馄饨。”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金戈铁马中会有这样温情,或者说没想过温情脉脉时背景里还不断传来金戈铁马之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哪一个都不是她了。 她们的船票是18日的,会是那个在赌场门口接她的人来送她们。17日醒来之后,她们如常生活,去熟悉的小摊吃馄饨,去买药,去买生活用品,过得就像最平常不过的慵懒的不想做任何事的一天。直到晚上,家里电话响了,她等它响了四声才接,一听就是德堂。 第二天来见我。 好的。老地方? 不,林森公园。上午九点。有很重要的事。 她听见德堂的语气有些奇怪——他不找她干什么重要的事已经很久了,主动这样说就很奇怪——猜测应该是出事了,或者说应该是已经确定了。 这就开始行动,真是着急。 她试探性地问,裴清璋要来吗? 那边沉默了。 这下没跑了,她想。板上钉钉,钉老板的棺材。 不用了,你先来就行。 好的。 她挂上电话。裴清璋从后面走上来,看着她。她点点头。裴清璋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巫山会什么时候找我,明天他几点来?”裴清璋问。 “五点。七点的船。” “好。我去准备点干粮。” “伯母——” “她没事,她这两天一直瞌睡,明天上了船估计也一样。挺好的。” 她也点头,“电台呢?” “都毁了。昨天晚上就倒在苏州河里了。”裴清璋笑笑,“你还不放心我?” 她见裴清璋还能说笑,自己也笑起来,“好像过了很多年一样。” “嗯?” “你变了,我也变了。” 18日凌晨去码头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裴清璋和陶静纯坐在后面,开车的是那在赌场接她的男子。从在破晓中搬东西,到一路平稳安静、如同幽灵滑过街市的驾驶,再到从特殊通道上船,都是这个男子打点好。她以为上了船会别有一些人监视她们的,没想到当裴清璋留在特等舱照顾裴母、她准备出去送这个男子下船时,男子先是配合地和她走出来,接着就在无人处掏出了同样的特等舱钥匙,“汤小姐,我会陪你们一直到香港的,你放心。” 她见了,摇头笑笑,“那还真是感谢夫人美意,也辛苦你了。” 男子依然穿着整齐熨帖的条纹西装,“汤小姐这是说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三位的安全罢了。” 第100章 “是啊,安全。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乱。我作为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最好还是不要乱跑,是吧?” 男子笑起来,掏出香烟点燃,“汤小姐玩笑了,你应该很清楚,想杀戴老板的人非常多,出了事,从昨天起,斗一阵,怀疑一阵,到底谁放了炸弹,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说不定还有好几个炸弹呢?” 她听了这话,几乎悚然。而男子就像说家常一样平静。 “到了香港,吃住用行,尤其是住院,一切都会有人保护。如今啊,眼看内战就要打起来了,大家都无暇兼顾这件事,就是老头子,也未必有时间和精力,所以汤小姐大可放心。” “是啊,到了那边,你们还是得看着我。” 那人笑起来,“汤小姐,我们是同行。” “是啊,同行,同行。换成我,也会这样做。” “那汤小姐乐意不乐意呢?” 她转身看着男子,男子也看着她,指间的香烟寂寞地燃烧。 “我乐意不乐意不重要,有你们,安全也不安全。没有你们,不安全也说不定就是安全的。当然,我也没有选的权力。无非是我姑妄言之,你姑且听之罢了。” 两人都转过头去看着码头,天渐渐亮了,人们渐渐醒来。 “我以前听过你的一些事,汤小姐。” 男子说,并没有转过头来。她也没有。 “有一些事我很佩服,你现在这样子,我也很羡慕。” “羡慕?” “羡慕你能离开。” 她不响。 “姑妄言之,姑且听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说是吗?” 她没说话,男子走了。 船开动的时候是七点半,陶静纯已经睡着了。裴清璋和她一道走到甲板上,并肩倚着栏杆站着,目送生活了三十年的故乡。 “香港是什么样子?”裴清璋问。 “香港啊,很挤,人很多,土不土洋不洋,很多帮派。” “比上海还挤?” “咱们在上海住过挤的地方么!” “倒也是。” “到了香港,看住什么地方。” “不说是离医院近的吗?” “咱们还不知道是哪个医院。不过离医院近的,好像都不算太挤。” “你不是说你好久没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吗?” “嗯,是啊。只是——” 其实这些话她们早已说了许多遍,每次结论都只能是她们对于今日香港一无所知,对于未来在香港的生活也一无所知。走着瞧可以是一句狠话,更可以是一份深深的无奈。 码头渐渐远了,看不清上面的人了,早上的船,也没多少送行的人。她们的一日三餐都会有人送上来,不劳走动,最好也不要走动,不要下去,不要见到船上其他的人,像是什么贵重货物一样被小心翼翼地押送到香港去。 “‘去国怀乡,忧谗畏讥’……” “‘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裴清璋转过来,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怎么了?之前可是你劝我不要难过的。” 是啊,是她劝裴清璋不要难过,是她告诉裴清璋香港也不错,是她熟悉香港而不是裴清璋。离开上海难道不好吗?离开混乱的局势,失控的物价,疯狂的权欲,不知哪里来的冷枪—— “我只是一时觉得,命运真是一个…一个……” “别想那些,”裴清璋凑上来与她额头相贴,“那都是过去了,船已开了,‘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我们走好前路就是。” 她点头。她就要三十二岁,还有许多事情想做,许多日子要过,最重要的是与裴清璋做双飞燕{81},衔泥筑她们自己于乱世中遮风避雨的巢。 作者有话说: {79}蒙大拿montana的名字来源于西班牙语的“monta?a”,意即“山”。 {80}事实上是美国战略情报局于1942年研制出来的一款c型粉状炸药,由面粉和□□混合制成,表面看与普通面粉没什么两样。 {81}与上文“荡涤放情志”同出《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 第四十七章 下午两点多,有人给万小鹰送来一封信。她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戴笠刚死,就有人给她送信——打开一看,抬头是“小鹰”,便知道是裴清璋和汤玉玮,毕竟世上会在信里这样称呼她的人也不多了。 信里说,相识以来,多受恩惠,彼此帮助,甚为感激,她上次买来的夏布利葡萄酒实在很好,果然是她会选出来的东西,当时配的菜也好。最近她们从乡下老家得了些不错的女儿红,还准备了肴肉,请她今天晚上来尝尝。 落款是两个人一道签的,时间则是三月初。 汤玉玮没有说错,她一边读就一边破译,读完不用三十秒,看懂也不消一分钟。从夏布利开始,用的是两套凯撒密码加密,反过来一解,实际上的意思是“自此远去,不及告别,十分惆怅。诸事勿问,奢望他乡再会,余生千万珍重珍重。” 她手里捏着信,指尖轻轻婆娑汤玉玮专门买给裴清璋的这种微微泛黄的漂亮纸张,吸水,但不浸润,字迹总是很漂亮。从笔迹看应该是裴清璋写的,娟秀,公正,标准,没有特色的花体字。她和她们的关系自裴清璋始,也由裴清璋终。 她们真的走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不知道是多久。现在竟然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难不成和戴笠的死也有关系? 虽说不能排除这可能性,但真是太危险了。她不敢想。何况汤玉玮那样的人,嘴里再不喜欢,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她要真的干了,岂不是要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 只不过,谁知道呢。她把信纸小心叠起来,仔细地夹在提包最里面的包里。按理她应该把它拿到哪个角落里烧掉,比如厕所,比如苏州河,就像往日一样。 可往日烧掉的太多了,以至于现在只留下了这一张纸,最后的一张。她要留下它。如果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她觉得自己会依然清楚记得这段时光里的事、也就会记得她们,但干这一行,谁能保证自己平平安安?平头百姓只要不是有温饱之危或者身体抱恙,当然不会怀疑自己可以活到下一周、下个月,她不,她就是此刻能吃能喝还能打,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安全。就算不死,万一哪天忽然被人当头一棒,大脑受了损伤怎么办? 她不想忘记她们,为此要保留一个念想。 到底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持久不腐坏地伴随自己直到老死,她也说不清了。她以前认为是理想是主义,可除那之外呢?回忆真的能吗?她害怕那种想不起来却又十分怀念的感觉,满心的惆怅思念都要冒出来了,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思念什么。 趁现在记得,狠狠地记住,以防脑后闷棍——既是敌人打的,也是命运打的。 她起身,关好提包,轻轻捏了捏,就像和她们握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其实你们也帮了我很多忙。我最高兴的不是看到你们还记得给我来一封信,而是看到你们的落款,是两个人。我很高兴,甚至高兴得想落泪。 我会记得与裴姐姐一道学习速记时你过目不忘和随意编密码好玩的天才,也会记得你在国际饭店那一瞬间的勇气。我会记得汤姐姐第一次和我正经说话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精准与凶狠,也会记得你从我这里获取情报再转出去的每一次你是如此的游刃有余甚至幽默放松:这些我都会记得。 但我最记得的是你一直以来对裴姐姐的保护,我简直羡慕你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因为我不能,因为你可以走上去直接与之拥抱,站在对方前面保护她、也能被她保护,而我,我只能站在这里,在一边看着,守着,听从召唤。如果你是狼犬、军犬,我就是一般人家养的哈巴狗,只能跟着,不能上去——就算上去也只能蹭脚踝,不能咬人。 你们都是好人,在这一行难得的好人,既一尘不染,也始终坚持了这一份清白。你们都很厉害,有令我羡慕、让我也想要拥有的才能。我想你们的心里应是有光的,又或者,是汤姐姐裴姐姐都与我说过的那些外国小说的说法,你们是有心的人,金子一般的心。 如果你们都能为我所用,成为我们的一员,那该多好。 只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事。 他们知道你们的存在,只是我说,不大可能策反过来。我想我的判断是对的。现在你们走了,我还是有些不舍。 当然,看见你们双宿双飞,我更高兴…… 再见,裴姐姐,汤姐姐,再见。 他乡再会,珍重珍重。 走到街面上,她招手拦下黄包车,去火车站。一路上窝在黄包车里,视线往街上扫过来扫过去,其实什么都没看,满脑子想者些现实的残酷的逃避不得的事情来逃避自己的惆怅。 戴笠死了,对自己有好处,而且好处多多。混乱中她可以把握的机会非常多,而且越是混乱就越是没什么人注意她,她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原先要求她反向打入军统,后来效果不是很好,大概多少因为汤玉玮的那一茬事,自己也受到一定的牵连。后来顺势回去搞最熟悉的投机倒把,暗中传递消息,为其他人的活动提供帮助,这样也好。之前还担心戴笠此等精明之人会发现不对劲,或者生出清洗之心,现在看来不会了。剩下那些人,不足为惧。 第101章 也许就快打起来了,战斗越是激烈,离胜利就越近,离梦想的最终实现也就越近,离那个最美好的新世界就越近——她如此渴望那个新世界,她愿意为那个新世界付出一切!——可自己去哪里呢?自己这样一个人,真的可以把身上的伪装都清洗干净,和剩下的所有人一样,走进这个新世界做一个新人吗?她不知道。 如果能,那个世界必须比现在这个世界好上很多,很多很多才行。战斗肯定会非常激烈,很多东西都会碰撞在一起,未必能相容,只能撞一撞看看谁先破碎…… 除了自己,丁雅立呢?丁家的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已经觉得不能自处了,他们能接受新世界的那一套吗?她不知道。也许新的世界愿意接纳他们,是他们不能接受新世界。可若不能接受,他们能去哪里?香港,欧洲,美国?如果他们要走,她也会走。要是她走了,自己—— 不,说好了不想的。 火车站要到了。 买票,进站,上车,说是往杭州去探亲友,实际上要找的一切都在车上。她在乘客寥寥无几的头等车坐下,不一会儿就列车员就例行公事,查票来了。那列车员还没完没了地吆喝,让乘客乖乖把票拿出来,说什么这年头的混子太多,个个都想趁人不备坐头等座,“哪有这么好的事!” 如此一番吆喝,不少人都被赶走了,也不知道真是混子,还是厌烦了他。列车员走到她身边,还是老大不客气,“车票看一下!” 其实人家也没有敲诈勒索,无非要你守法依规,不要逃票。 她把车票拿出来,列车员看了,说了几句,见前后无人,就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笑了。 “难得这么好轰啊。” “是啊,”列车员摘下帽子和眼镜,用手揉脸,“今天人也少。” 透过他指缝,她看见他的眼神,示意她去查看帽子。她伸手过去,轻易摸到了细小的纸条。握在手心里,手收回来,帽子一动未动,两边都不能有人看见。 “最近怎么样?”列车员问。 “我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也就是那些事。你呢?她呢?” “我和你一样,她有多少东西我就要送多少,天天在铁路上跑罢了。她那边就不一样。你——可想而知,是吧。” “是啊,越是要打,她那里越是忙,也是终于开始忙了。养兵千日!”她说,“只是最近你们也要小心。” “你说戴老板那事?” 她笑,“你们不愧是夫妻,知道得倒是清楚!” “你别担心我们,我们好着呢,要有问题——” “我是说阿琬。” “她现在受重用呢,你别担心。倒是你小心点。里外里,多少人有动你的理由!不过现在戴笠死了,不知道少了多少危险。” 两人相视一笑。 “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琬了。” “她也想你,说,当初要不是你,就丢了。” 她笑笑,“那次匆匆一别,现在想来还是后悔。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列车员摆摆手笑道,“这世上的事,谁知道呢?一定还有机会的。” 她望着窗外,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有一种预感,大概很难了。往下,她和他们夫妇要走的方向可能是南辕北辙。 “阿琬的身份还是那样?” “是啊,不然?” “我以为不加特别二字了。” “那还不是因为朱家骅。欸对了,我前阵子听她说,还有这么一个人,也是朱家骅发掘的,搞速记的,被拉去做情报了,好像还是搞电台的,你认识吗?叫什么,裴——” “我——我知道,我认识,在上海打过交道。” 列车员眼睛一亮。 “可惜,应该已经跑了。” “跑了?” 她摇摇头,“也许人家的树倒了呢?” 列车员的眼睛转了转,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脚步声,只好拿起帽子起来,“不管天涯海角,总之,我们终归会胜利的。” 整整帽子,“再见。” 她点点头,“再见。” 等她回到上海,下火车,人来人往中,她走到角落,预备抽一根烟再走。卷烟叼在嘴上,纸条摊开在手里,读完了也就翻译完了,拿出火机点烟,点完烟点火。 继续留在上海,先不要动,要以现有的身份协助后来的同伴们开展工作。 好的,她在心里说。 时机合适的时候会安排你到新的地方去。 好的,她在心里说。 暂时不去那边。 她沉默。 她不是落叶,暂时还不需要归根,还想要在枝头继续生长、为枝干提供养分。但是从表面上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像这棵树上的叶子,反而像是寄生的害虫。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忽然有一种预感,就像预感自己再也见不到阿琬了一样,也许阿琬都已经回去了,自己还是不能回去。想想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手腕,自己干的事——她想也想得到还有许多地方自己可以去,很多事情可以干,只要一日需要钱,一日就需要她,一日需要掩护,就一日需要她继续当掩护…… 烟抽一半,她就扔掉了。这样也好,一时不着急走,就与丁雅立多呆一时,多呆一时算一时,这样好,很好,就像不知道已经判了的死刑已经患上的绝症何时会带走性命—— 不,那不是死刑,不是绝症。 这也不是。 绝症是自己的心。 她走出去,路上告诉自己,不要想了,晚上还有事情。 不要想,就不会想着一定要说出来,就不会说出来了。 也许自己终生什么都不能说,知道得太多的人就像一个图书馆,甚至是档案馆,只能别人来查,不能自己倾诉。只有那个崭新的世界,会默默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 也许她应该从不奢望别人的理解和了解。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只能从面具上观察你,自然不会明白你,甚至不会喜欢你。这是必然。 可她毕竟在裴清璋和汤玉玮、还有丁雅立那里得到了一些珍贵的理解。 丁雅立…… 夜里,在锦江。安静的小包间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怎么样,回来一切还好吗?”她问,顺手夹菜给他。 “挺好的,住处不错,你给的那几个地址真是好,我随便去找找,一找一个准,百般合适!” “你找的哪个?” “第三个。” “第三个——那房东没刁难你?” “大概看我好歹是个政府官员吧,什么都没说。”男子笑笑。 她知道房东欺软怕硬但又谨小慎微,而他也温和有礼,不然不会如此顺利,“那就好。” “这么久不见,之前慧英还来信说,让我问候你。” “她怎么样?” “还好,都好,所以说感谢你,当初不是你,就死在日本人的牢里了。” “说什么鬼话,”她笑道,“那是该我做的,不是不该我做我却做了的,是义务,不是情义。” “哦哟,不是情义!”他笑起来,“活像我要和你攀什么情谊故旧似的!” 她也笑起来——也许是累了,身体疲倦了心也疲倦了,开始放弃防备,说些不着边际没用的话,又或者是因为她知道,再见到他也会很难了,“也许,我都应该少来这里,毕竟我在上海,还是被不少人认为是一个投敌卖国的汉奸。我怕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两人桌上放着酒,但是谁也没喝,没喝,却像醉了一样。 他大笑起来,“那照你这样说,恰恰来了见了,一块儿吃饭了,还大笑取乐,才是一种保护,我们都应当自污!” 是啊,自污。他才刚刚开始,而自己已经“泥足深陷”,虽然不曾后悔,可实实在在地想出去了。 两人笑过一阵,他给两人满上酒,鸡缸杯,女儿红,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两人举杯前,她对他正色道:“静安,从此以后,我可能会减少来见你的次数了。你要自己多保重。” “好的,请放心。” 夜深了,她却不想回家。喝了两杯酒,春风又暖,她想随风散一散。遂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样的日子也很难得,不用一边喝酒一边坚持清醒,也不用在每个拐角都因为有明确去向所以脚步坚定,大可以悠然,大可以逡巡,大可以踟蹰,大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偷着深夜才有的浮生之闲。 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来到了熟悉的路口,左拐再走一百多米,就是丁家。如果此刻走到十字路口,往前看,越过灌木与砖墙,能够看见丁雅立卧室的灯光。 她不用走上去就知道那窗口一年四时都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前阵子丁雅立还和她讨论是否要卖房的事情来着,所有的财产处理,唯独这一件还没解决,因为是他们夫妇共有的,一人出了一半的钱——“你觉得呢?” 第102章 她那时还是坐在丁雅立客厅的沙发上,端着已经专属于她的玻璃杯和专门为她买的她喜欢的红茶,“不用着急。你想想,就算卖了,往下钱恐怕还会继续贬值,还无处可去,白白放着。这个通胀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丁雅立点点头,认真地望着她。 “再说了,这房子有一半毕竟是盛东声的,现在你们离了是离了,他抓是被抓住了,可还没有判。你要是着急公开处理,无论他被判个什么,你都惹了一身的麻烦。他要是真的被判了死刑,那这房子都还有的争,一半是他的遗产!你要分,他的父母亲人恐怕也要分,他一家子人又多!虽然说真的闹起来就由他们争,人多了你就拿你的部分走更好。但现在卖了,人还没死,那些盛家的亲戚,不来找你折腾?等你说要卖、在卖和真的卖了,都会来找你闹的。” 她说完口渴,端起茶杯呷。丁雅立倒是哈哈笑起来,“虽说是亲戚缠人麻烦,可我在盛家本来也没有什么,既没有积欠人家,也没被人欠账,倒不如早点‘卷款携逃’,来得干净!” 卷款携逃——她此刻站在十字路口别人家花园深处的浓荫之下,望着空荡的路口发呆——丁雅立居然说“卷款携逃”!她那天熬了一个通宵,在丁雅立面前是强打精神,刚才说了一堆话自己都理不清逻辑,这时候听见这四个字却像是遇见晴空霹雳正打在心头一样,吃一惊,差点儿没法把茶咽下去。 “你——” “嗯?” “你想去哪儿?” 当时昏聩,现在微醺,怎么也还原不出当初自己的语气。也许很真诚,也许还有点儿受伤,像一只小鹿,有一双忽闪忽闪、满含泪水的眼睛。 而当时,丁雅立听完了她的问题,愣愣地道,“你怎么就当真啦?我开玩笑的。” 是那时候自己才反应过来。 是这时候自己才彻底承认,那不是死刑,不是绝症,那些都不是,丁雅立才是,自己在丁雅立身上倾注的不该倾注的爱才是。 丁雅立不是毒药,不是放射物,是自己在饮鸩止渴。投入一份无望的爱是错误的,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总是太迟,又不肯抽身退步,一定等到最后一刻宣判,一定等到棺材板,一定等到自己含泪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可叹。 汤玉玮裴清璋已经走了,丁雅立或许迟早也会走的。 自己呢? 暖风过,春天才落叶的香樟,此时落下了第一片叶子。 第四十八章 汤玉玮以前印象中的香港,总是以海和岛为主,山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有是有,不至于否认有山的事实,可这种存在总是很虚无,她没亲近、靠近过那些山,甚至干脆就没在乎过。 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总是盯着烈日炎炎从蜿蜒的道路一路上山,到医院去。沙宣道也好——“沙宣”?她习惯叫那人沙逊{82}了,她以为自己和这贪婪犹太商人的细微关联应该仅仅存在于上海,谁知道到了香港还有,现如今想想在华懋饭店那些日子——夏力道也罢,无论有没有交通工具,上去下来的路在香港的烈日之下都够折磨人。 那得忍着,毕竟能住进来就不错了。 下船的当天,车在码头接,把本来就疲倦的陶静纯直接送上玛丽医院,一路都有专人负责办理手续,也有专人带来重要的医生与病人、病人家属还有她这个家属的家属见面,还有护工——中年妇女,居然还是常熟人,进病房未几久,就和陶静纯聊起了家常——这时候,那一路陪来的男子提出,去房子那里看看吧,有车,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也不能动你们两位女士的行李。” 是啊,说得这么说,要有绅士风度,要有礼貌。 她觉得有点阴森,便回想自己当初干差不多的事情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阴森。 住的地方离石塘咀蛮近,但是僻静,是一排骑楼中唯一的独栋,二楼三楼推开门都有铁栏杆包围的露台,相当漂亮和凉快,当然也便于监视。男子说往上往下各是什么地方,哪里哪里有什么,说香港大学还未彻底搬回来,应该短时间内都是僻静的,说骑楼二楼三楼都是她们住,一楼是房东的药铺、四楼五楼是房东的仓库和住家,房东的租约签的是三年,第一年的房租已经付清——和入院预缴的住院费一样——告诫过房东不可涨价,大可放心。 最后当然还说了,渣打和汇丰各在那里,存折在这里,已经到账,可以去取用了。 她说了一句谢谢,他说了一句客气。她麻烦他用车把裴清璋送回医院,自己留下收拾东西,再去置办别的东西,他说好。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无论是凭栏吹夜风还是骑单车上山,买菜买药取钱取信,她总能找到两三个跟着她的人,但再也没有那个人。 有时候——意识真的因为热或者疲倦而恍惚的时候——她会想,他羡慕自己能脱离,他想脱离吗? 她当然知道“能不能”是另一个几乎不存疑的问题。就像你坐在火车上,偏想往天上飞。 裴清璋经常留在医院照顾母亲,她总是害怕陶静纯不能适应新环境——事实证明担忧得对也不对,陶静纯能够适应,只要那个常熟大姐留下当翻译。那个大姐,当然也不止是护工而已——自己就负责做好后勤。每日来往于香港的街市,有一次还专门为了买南货到中环去了一趟,皇后道,必打街,还是那样子,只是有一种人去楼空的空寂,再到旺角去,再到上环去,再到永乐街、文咸街,就凋敝起来,与战前相比,有的地方炸没了,有的地方破败了,连门头都掉下来。她骑单车路过,几乎觉得自己是一只飞鸟,正掠过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时空。 一去也不过十年,还不到十年,一场大战,破坏一切。一切繁华都是人类的美好追求,终归也被人类自己的疯狂所毁灭。 路过半岛酒店,听说此地当时还被征用作军营。现在要重新开业了。十年前自己来的时候,曾经接待自己的人,看了看自己的履历,发现她祖籍南浔,好奇地问她知不知道张静江,她说—— 说什么来着? 哦,说,认识,老房子住得近。 那人挑起眉毛笑了笑,当然对这个答案有些诧异。当然后来那人待自己很好。自己最后知道的那人的下落,还是三年前,听说去了北平。 那人挺可爱的,路过半岛时,对她说,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去那里面住,不该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 自己调皮地说我请你进去。那人说好,改日吧。 改日。 她摇头笑笑,继续奋力骑车。 回到阔别近十年的香港,除了觉得人事皆非,似乎连带自己都变了。她一向觉得自己语言天赋不错,当时来香港的时候粤语学得很快啊,虽然快十年没怎么说,到底应该还是会的。谁知道来了发现忘得差不多了,只好重新学起,重新说起。有趣的是,裴清璋反而比她学得快,哪怕裴清璋每天不过是住处、病房的两点一线,面对的除了一群医生护士就是总是在听粤剧的干瘦的老房东。她有一天在病房,听见裴清璋先是用粤语和护士交流用药的事情,接着就用常熟话和护工说话,切换自如,毫无问题,不像她容易说串了。 由是,有一天晚上,她从背后抱着裴清璋,两人一道面对着开了一条小缝不断吹来带着花香的暖风的窗子,睡前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她对裴清璋说,不如以后在香港大学觅个教职。 “教书我还没干过,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裴清璋说。 “但你语言天赋是真的千万别浪费了。去教法语吧,肯定会有人欣赏的。说不定还有学生追着你上课呢。” 裴清璋轻笑一声,她听出来这是嘴上虽然说“怎么会”心里却十分满意的信号,遂一直说,说得天花乱坠,说得美好万分,说得两人都笑。末了,裴清璋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回来,也许等它复校,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再说——”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万一情况好了,宽松了,咱们也可以去美国。” 是啊去美国。她也想。她也知道去美国需要等到“宽松了”,等到“情况好了”,再加上陶静纯的健康,除此以外别的障碍是不存在的——都不能称之为障碍。 两人在出发前还给美国的父母去了信——去了两封,一样内容,因为一直听父母说要搬家去西雅图,把洛杉矶的事情交给哥哥之后去养老,但临行前来不及知道到底搬没搬:说一年半载暂时不要联系她们,不要问为什么。避免暴露行踪,也只能如此。但这样就意味着她们在香港必须全部依靠自己,一切重新开始,绝无外援——哪怕那外援力量强大。 虽然刚来未几,还不适合找工作,但她时常从市中心过,沿路看房子,也看周围地形,打量个仔细。有时候从石塘咀穿过,灯红酒绿,战后的莺莺燕燕和战前也没有区别,她总是去打量那些倚门招摇的烟花女子的表情,看见的总是浓妆之下深深的疲惫,然后看着看着就会发现附近看门男子的怒目。 第103章 我是女人,看这些女人,难道不应该被你们好奇,而不是怒目吗? 也不知道是哪个门哪个派的。就像当年——更久远的当年——师傅对自己说的,习武之人也好,舞刀弄枪的江湖中人也罢,你看这些堂口的人,哪一个是好东西?安良堂,协胜堂,打来打去,开赌档,开妓院,放花账,开的那些洗衣店天天不停地洗也洗不干净他们的罪! “你拜在这里,我举荐你回去做大事,这都是一时,我希望你,好人家的,不要来趟浑水。” 她当初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有这一重身份比没有强。后来觉得也的确如师傅所说。现在呢? 那天,陶静纯的病情反复,一时说好,一时又不太好,她只好安慰对来港就医抱有相当大的期待的裴清璋,说只要没有退步就好。等到裴清璋在病房里和醒来的陶静纯说话时,她和医生在病房外低声讨论种种利害。医生受人之托,但也个爽利性子,对她讲,你们若是准备长住,记得要去拜码头。香港现在也乱。 她当然明白这个意思,就问医生,最近的三合会堂口在哪里。 医生告诉了她,她说好,那天晚上就与裴清璋说好,自己先走,让裴清璋稍后自己回去,晚上家里见,“记得给我买点鸡粥。” 裴清璋当夜带着鸡粥在家里等汤玉玮,有种度日如年感,既谈不上放心,也谈不上不放心。她同意且支持汤玉玮去,只是多少觉得这里面又不安全的因素在——万一被监视她们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万一堂口里的人就是监视她们的人呢?汤玉玮倒是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因为看着就不是一回事。她说谁知道的,万一演的好呢?——可你要让她一直这样被人监视,行动为人掣肘,她也不愿意。 人家毕竟是拿着刀架着她们脖子的,随时可以下手。如果多少可以摆脱一些,挣扎出一些空来,也是好的。 到了香港自己的那些本事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还是只能靠汤玉玮。 甚至不能和她一起去,唉。 她凝视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是那样无情。 听见脚步声——她的注意力立即偏移,向门靠过去——脚步声清晰沉稳,节奏不快不慢,听得出来走路的人不着急,不像房东那样沉缓,是汤玉玮。 她立刻走去开门,打开门汤玉玮正笑着,手里还捏着钥匙,“还是你快。” 她笑了,“快来吃,让我看看凉了没有——”罔顾自己刚热过。 “不妨事。照吃。” “还好,还好,我这就给你拿碗筷。” 从厨房出来,看见汤玉玮像一只听话的小狗一样坐在那里,这哪是去找堂口拜码头的人? 她给她盛出一碗,“来。” 等到汤玉玮吃了好几口,她都舍不得问,她眼里的汤玉玮这段时间太累了,太累了,她多希望两个人一道躺着安安静静睡一个懒觉,可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放心—— “今天挺顺利的。”汤玉玮放下碗,她就主动给她添。 “哦?怎么个顺利法?” “找好找,进也好进,正好管事的也在。那家伙,一开始看见我是个女的,还很不想搭理我呢。” “然后呢?”她笑笑。 “然后就只能和他对切口啊,对完了,他发现我辈份比他还高点,竟然就要拜我——也是个老实人。” “那你怎么说的?” “我?我说——” 那天晚上是个美好的晚上,即便她们当时只是坐在那里一起喝粥。汤玉玮说,自己拒绝了对方的帮助,毕竟一旦有了就容易引起怀疑,只是要求对方和她及时交换本地信息,有事与她通风报信、掩护她便是。对方答应了。 那天晚上是个美好的晚上,也不止是因为这一点或这一天,更因为后来的一天,两人一道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汤玉玮才对她说,当天她遇见监视她们的人和她说话了。 “说什么了?”听到这话时她还躺着,但困倦霎时不见了。 汤玉玮说,她们去找三合会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说假如有这样的诉求,应该告诉他们,“我就笑着说,你们迟早是要走的,我还要在这里活下去。再说,焉知不是多一群人帮你干事?他们帮了你,又不如你,不会发现你,你有需要却分身乏术的时候,就可以去找他们,凭借你们的关系、权势、还有钱,还怕他们不听你的?” 她身子没动,只有内心轻轻摇晃。她几乎能想象汤玉玮说这话时几近倨傲的情态。 后来那些跟踪的人,据汤玉玮说,并没有减少,但渐渐怠惰了些。甚至有的时候不会再两个人都跟着,在医院门口守着等等。她其实也觉得医院不用守着,守着还扎眼,她都看见了,让医生护士盯着她不好吗?直到后来一天她反应过来了,那些人也不只是监视她,更在于随时处理她,只要有任何不对,收到任何指示,就立刻下手灭口。 汤玉玮估计一早看穿了这一点,只是不说罢了。而她反应过来时,这些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是夜回去问汤玉玮,汤玉玮笑笑,夹起一块白斩鸡,蘸蘸,“说不定真的走了。” “真的?”也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最近堂口里来问我些事情,总是他们的那些事,想拉我一道去,我推辞了。你想,他们能来找我,没有人阻止,上面又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还敢生这个心,估计真是撤了一部分。” 那时候,已经是盛夏之末尾,天气之热,让夜里的清凉晚风显得珍贵。 她当然也知道恐怕这只是拼图的一部分,完全恢复自由,不知要到何时。虽然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不完全在自己手上,不测风云总是来自天上,谁能下一次要她们性命的事是什么?她再也不考虑这些事情了,有限的注意力和精力,只拿去做两件事,两件从上海一直做到这里的事,照顾母亲,找工作。 一开始到香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时间去工作,市面也不好,急于去找工作也容易被视为不安分——明明去找堂口拜码头就已经够不安分了——两人就一直吃着从上海带来的老本。现过了三个多月,汤玉玮渐渐有空了,就想重操旧业,保护一下老本和那一直用来治病的十万美金。但穿街过巷地当摄影师并不合适,就算可以通过匿名邮件把照片寄给以前的联系人,总要提供一个账户收款,而那就是可以找到她们的线索。 不行,如果那样等于同时把两把刀子往自己吸引。由此,汤玉玮只好转而去报社应聘,每天骑着单车,在购买日用的间隙,四处面试。 为了照顾好母亲和她,同时兼顾面试,她看着汤玉玮把日程做得无比精细恰当,多一分钟的闲空都没有。 她很心疼,可她也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她能做的事和汤玉玮当自由摄影师是一样的危险,联系故旧才能获得翻译的资源,从头开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找她。 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去做,她光是照顾母亲就已经够累的了。白天她来,晚上常熟阿姐来,母亲虽然不是不能自理,却也需要有人一直看着,以防任何可能出现的万一。 她的感性一点都不愿意去想那些随时潜伏着的万一,理性却不断地劝自己,要接受啊,要接受,不然万一真的来的时候你就不能接受了,你就不镇定了,你就……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关注大陆的战况,有时还拉着汤玉玮一道讨论,虽然知道肯定回不去了。只是读着读着,字里行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中,她总是想到自己身边迫近的死亡,想到医生说母亲虽然有所好转,但是要彻底治愈,恐怕很难,只能降低痛苦,延长寿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问医生。医生很为难的样子道,也许有,只是我们还不能。 她不敢问延长寿命是延长多久,因为母亲的样子看着总是长不了。无论哪个答案,她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毕竟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她的爱与思念是脐带,那脐带就连接着两头,一头是母亲,一头是汤玉玮,两个人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当母亲很清醒的时候,会像往日那样问她,你怎么老在这里,不用工作嘛?但是脸上只有疲态,不见了当初的刻薄,她会因此不忍,遂笑着说,不,我陪陪妈妈。 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吵架了。 母亲会看着她,一直看着,直到说出一句来了香港之后一直说的话,“都是我拖累了你。” “妈妈……” 她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 有时候母亲心情比较抑郁,这话还有后文。母亲会说,是自己连累她不能嫁出去,直到现在还孤身一人。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会不搭理这话立刻说点别的,有时候要尽力忍住自己的厌烦——这她很熟练,不需要格外努力——但终于有一天,被说得不耐烦了,也不再想挣扎了,就说,自己有汤玉玮就够了。 自己听见自己这么说都吃惊,有些后悔,但看着母亲,母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假装听不见。 第104章 扪心自问,她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是喜忧参半的。这不是她熟悉的母亲,却是她想得到的结果。医生说母亲的肝性脑病很严重,难道已经严重得让性格都改变了?她不知道。 秋天的时候,她发现病房来了一位新的病人,会讲上海话,就提出拉上常熟阿姐,给母亲凑一桌麻将玩玩,病友和阿姐都积极响应。她也觉得这该是母亲一定会喜欢的事,谁知道母亲当场拒绝,而且竟然毫不领情,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打牌。 看来反复无常是一点儿都没变。 后来,台风季节,天气很凉,母亲因为潮气入侵而浑身疼痛,脾气也更恶劣,直到中秋当日,干脆对她和汤玉玮说,我不要你们陪同,都给我滚!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最近什么都没做啊。 结果常熟阿姐赶来、而她们好不容易陪母亲吃完饭要走的时候,母亲又突然像个小孩一样掉下泪来,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一旁的汤玉玮劝一劝自己的女儿,不要走。 那天晚上两人走出医院时,天很黑了,她坐在汤玉玮的单车后座,靠着汤玉玮的背,哭了起来。 母亲已经像个缺乏理智的小孩子了,这证明她的肝性脑病已经很严重。也许有一天母亲会彻底失智,也许会忘记自己是谁—— 不,不不。 她哭泣,汤玉玮安慰,两人一路下山,一路说着母亲现在的脑病到哪一期,肝又怎么样了。汤玉玮总是做理性分析,好坏都说,目的是让她镇定,不要胡思乱想。 直到快到家,路过石塘咀,夜深了这一片却依旧灯火通明,她看见那些妓女,忽然就想到父亲。 父亲。 消失在久远年月的父亲。 早就和这一切无关的父亲。 给了自己生命,改变了母亲的人生,却两手一摊不再做任何事的父亲。 “要是……” “嗯?” “要是父亲还在,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也许一直都有所依靠,也就一直不会长大?也许早就嫁了别人?也许不会在这里?也许会过得很轻松,又或者更累更惨—— “我也想象不到,”汤玉玮说,“我只知道我过去有了你,现在觉得很好。” “嗯。” “何况,我实在是没有应付岳父的经验,实在想象不出来啊。” 汤玉玮的玩笑语气让她破涕为笑,遂一边嘴上笑骂她胡乱安慰,一边伸出双手搂着汤玉玮的腰。 山林道路的风吹过发丝,吹进心里。 不,什么如果都不能想,不需要如果。 因为就算真的如果,她还是会选这条道路——只有这条道路和这条道路上的坎儿,让她遇见了汤玉玮,让她抱紧不肯放开直到余生结束的汤玉玮。 只有这个人,在自己不长不短的人生里,让自己觉得不孤单。 岁月如梭,直到年底,汤玉玮还是没有面试上任何一家报社。不过勉强为好几家报社写些零星的稿子,勉强算是能挣得一些收入。她们不宜太过抛头露面,这下发现连钱也不方便挣,不由觉得夫人算计她们算计得太好了,可谓步步为营,让她们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她为此总是唉声叹气——不是为了自己或母亲的遭遇,叹息的是汤玉玮反复被打断的事业——汤玉玮倒是心境不错,觉得自己迟早会时来运转,“再说,我有今天,也是我自己选的。十年前,对,真是十年前。” 那时已经是1947年。什么行宪,什么“确有把握”,什么“四者问题十分严重”,她们都不在乎了,巨大的历史车轮从她们身上碾过了多少次了,现在她们只想顾及自己。 直到那天,汤玉玮在医院接她的时候,那样高兴。她问什么好事,她说,今天自己在某一家娱乐新闻为主的报社门口,遇见了旧日相识程步高。对方见了她非常高兴,她让他别张扬,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理由与钱相关,对方立即提出,既然这样,是否考虑到电影公司来工作? “好是好,”她说,“可你去了做什么呢?” 汤玉玮笑说还不清楚,去了看看,但自己什么都能做,“反正我都懂!” “演员你也懂?”她笑道。 “咱们演的戏还少了?”汤玉玮松开车把,把左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也就对你,一点儿掩饰都没有。” “真的没有?”她说,但不及汤玉玮回答,她就把汤玉玮拉近自己怀里,罔顾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架单车,“去吧,好好去。” 去飞,去高高地飞。我会仰望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82}维克多·沙逊爵士(sir ellice victor sassoon, 3rd baronet,1881年12月20日-1961年8月13日)是英籍犹太富商沙逊家族的第四代,商人及酒店经营者,塞法迪犹太人,来自富有的巴格达犹太人沙逊家族商人和银行家族。沙逊于1929年在外滩20号建造了高10层的沙逊大厦(华懋饭店,cathay hotel,今和平饭店),1930年3月,新沙逊洋行的新总部在上海沙逊大厦开业。 第四十九章 她从没有靠丁雅立这样近。丁雅立身上的香水味也从来没有这么蛊惑。在痴迷得接近失去理智的边缘,她对自己说,够了,够了,现在可以短暂休息,也许下一步就是别的天地呢?她路过这花丛多少次,一次都没停下来休息,只是观望,现在总可以走进去躺一躺了吧?像史湘云—— 丁雅立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她却像受了惊一样动了动。结果丁雅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继续靠着,不用挪开。 她用余光瞟一眼丁雅立,丁雅立还是直视着荧幕,面带微笑。 就是从那天起,从那天起她放松了神智和残存的防备,任由自己躺着掉进河里,向下游飘荡去。 戴笠死了,所有人的活动都积极起来,今年尤其。3月,她先是参与支援其他人领导的罢工,把“爱用国货,抵制美货”顶在头上挂在嘴上的运动。但她并不开心,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发挥主要力量,而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所以有些难过。自己之前做出的牺牲和获得的功劳现在竟然成了不能说的枷锁,甚至从现实情况上说她这样继续见不得光是最好的,污名就像污泥,别人不要它黏在身上,她却可以,甚至应该,甚至必须,活像那有助于防晒——她是水牛吗? 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这一点,她需要的安慰和理解,需要有人来对她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你受的苦,也是你的功劳”,她当然也不居功自傲,也能继续牺牲,她只是需要人理解。 但很多人都汲汲于追求胜利,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讨论这些,心火上行眼睛发红,她站在角落里。看不见的战线里看不见的人。 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老是觉得自己被冷落和实际上的情况会形成负反馈负循环,但停留于知道却摆脱不了的鬼打墙,也许是因为在护城河边战斗得久了已经疲乏了。那天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把“地下坑道”都挖好了,未来一段日子里都不需要她这个工程兵了,她就到了丁雅立家去。 走吧,去吃饭。她想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显得了无生气,不然丁雅立不会一愣之后什么都不问,放下手里的事拿起提包就和她去锦江,从那天起,什么都不问,只要她想,就和她去吃喝玩乐。 她在沉醉中恍惚迷惑,甚至想问丁雅立,是不是你也想出来的?没有我,你会出来吗?你是因为没有玩伴才选择我的吗?还是因为看穿了我无法言说的难过所以可怜我?还是你也—— 但一个都没问,每日只是玩耍。西洋的,中国的,传统的,现代的,四者交融的,什么都见,什么都玩。新开的小绍兴鸡粥店,郎静山归来办的画展,大新公司二楼的画厅,兰心、美琪上映的新戏,市面上实际上闹哄哄的,争论这个讨论那个的,嘴仗和真动手的什么都有,她们却什么都不关心,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尾巴了,却好像要一鼓作气过出三十年代前期的那种快乐来。 丁雅立说,啊,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没来过,在上海真是枉活了二十几年。她听了有些悚然,想起丁雅立的青春时代自己还是个小孩,君生我故生,生也晚。 晚。 早一步会怎么样?早一步自己还是自己吗?还未明白,就已沉迷。还未获得,就要失去。余生也晚。 越是这样想,越是在电影院里靠丁雅立的肩头。有时候出得电影院丁雅立会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说自己累了,丁雅立也不怪罪。她说完这个借口就开始思考下一次的借口,总不能天天说自己累吧?又觉得丁雅立会包容自己。接着就觉得丁雅立的包容是基于对自己的可怜,是一种如母的长姐对小妹妹的爱,而不是别的,而不是她想要的。 不行不对,太好太美,不能不可,遂反复触火。 疼啊,外焰是最烫的,就像单相思是最苦的。 第105章 但她愿意。而且除此以外她还剩下什么? 去看郎静山的画展的时候,丁雅立看画,看画中的雄浑瑰丽,她看丁雅立,看自己的心,丁雅立美得如清秀的山水,她心里的想法惊心动魄好比画中隐藏于云雾背后的险峰。 人都觉得画好,觉得云雾与险峰的搭配好,半遮半掩意境深远,看不到就有想象的空间,有距离吸引和容纳品味的行为。若是云雾散开就只能直面事实,就只能在几种有限的感受和反应中做选择,就没有余地了,不能转身,不能后退,只能硬碰硬。 情感也一样。 云山雾罩给了你隐藏自己的机会。她不知道你是谁,你就永远可以戴着面具做很多露出“真面目”就干不了的事。 比如在画展上,不止与她并肩而立,甚至是贴着肩膀;比如在水池边,一道看着金色的鲤鱼,几乎呼吸相闻,却不会引来丁雅立的反感。 你竟然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你为什么愿意让我靠这么近? 难道你也喜欢的,你也需要我的陪伴? 可你……可我…… 可你现在是单身,你已经没有了婚姻的桎梏,你是自由的,我也是。可我想要的,还是礼教、现实、大众所不容的东西。 所以你,你……? 每天她都会重复这些想法。把这些想法统统再想一遍,然后在两人结束一天的漫游、于锦江茶室休息结束的时候,一边与丁雅立聊天一边安慰自己。 这一天过得很美好,不要去想别的。这一天都是收获,都是享受,都是美好的记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既不要去担心未来尚且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去担心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的东西。 丁雅立到底对你怎么看怎么想,未来你们到底会怎么样,二者皆属此类。想也无义,徒增烦恼,反正都是要—— 你只有现在。能过好一天就是一天。 直到那天,正要准备结账走出锦江茶室——她说自己有事,其实没有多要紧,其实不去都可以,但她想找个理由和丁雅立分开。再继续下去,她不知道两个人今天还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丁雅立会不会厌烦了自己——会吧?如果一个人天天这样缠着自己,自己说不定也会烦的,除非自己也喜欢这个人,但显然…… “就走了,不多陪我一阵?”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丁雅立轻声道。 而她立在那里,觉得一秒钟竟可以这样长。长到了她可以用纷乱的崩塌的理智去分辨丁雅立的口气是撒娇还是嗔怪还是只是平常玩笑,又带着多少亲昵;长到了她可以搭起一座瓮城来避免自己的理智彻底兵败如山倒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溃千里;长到了能够看着自己本来坚硬的心渐渐发软融化然后发现往上浇铁水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我陪你。我陪你。我会陪你,一直陪你。一开始我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利益,后来我不知不觉地愿意,现在我完全愿意,哪怕——哪怕我也知道,现在越美好回忆就越耀眼,以后我再看,光芒就会刺瞎我的眼睛。 她转过身,对丁雅立道:“那不如咱们去凯司令买点栗子蛋糕,回家慢慢吃,慢慢聊。” 丁雅立像得了糖果吃的孩子一样说好,高兴地站起来自然地挽着她的胳膊,“栗子蛋糕!不过栗子蛋糕这时候怕没了——要不然就白脱卷筒?” 她说可以,都可以。那心里的快乐混杂着酸涩,像柠檬挞。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好,不是因为吃多了奶油喝多了茶,而是因为她反反复复想着无解的命题:丁雅立知道吗?她明白吗?如果答案是“是”,为什么怎么会?自己该怎么办?如果答案是“否”,自己要不要告诉她?要是告诉了她,会怎么样? 两人会真的相爱吗?还是永远的失去? 直到夜里两点,昏睡过去之前,她告诉自己,这是我想但我不能的,你回答过了,回答过很多遍,为什么还要问? 然后对自己招认道:因为我想。 实际上,丁雅立对万小鹰的这些想法当然是毫不知情。她只是享受着陪伴和乐趣,寻找那些乐趣一方面是可怜万小鹰的疲惫,一方面也是缓解自己的焦虑。 内战的年代,她就是人在上海养尊处优,也一样焦虑。三月的时候她就开始觉得时局混乱,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钱放在银行里,贬值不说,还说不好安不安全,她遂忙着去换金子。但金子已经不如往日好换——说到底都是政府的错:去年三月先是中央银行带头抛售黄金,企图稳定物价,结果去年十月底开始金价暴涨,从每两黄金8万法币涨成年底的每两黄金80万元,她就是手握不少金子和美金也觉得亏得不像话,何况他人?今年开年那一两个月,整个上海都在哄抢黄金和物资,搞得什么都缺,什么都涨。连她这样的都觉得日子过得紧了。结果到了2月16日,搞出来一个《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干脆禁止了黄金的买卖,限期限价收购黄金,才算平了此事。 老百姓是碰不到金子了,可她想啊。这时候“士庶有别”就是真有别了。 她只能依靠万小鹰。万小鹰也的确给她找了许许多多的路子。她一边感激,一边也觉得自己太依靠万小鹰了。那日两人坐在家里一道读报纸,她念着蒋中正的致辞,还要发表评论:“‘治解决的途径已经绝望……政府为捍卫国家统一,保障人民安全,当然不能坐视变乱而不加制止……我敢断定,决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们建国工作的完成……’这也说得出口!什么,‘结束训政’,‘改组政府’,也无非凑自己的一队人马,要是真能行,孙公子那一套为什么不行?孙科固然没出息也没才干,但下台也是他们逼下来的!” 她把报纸往下拿了一点点,瞟了一眼旁边的万小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就跟上次一样,上次她问万小鹰,你有什么建议吗?以前她总是可以从万小鹰这里获得很多建议的。没想到万小鹰说,你想问什么?除非是专门问什么,否则我不想给你什么建议,因为?因为我不想要对你施加任何影响。 这姑娘,有心事。 可是能是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对万小鹰竟然是如此信任又如何不了解。自己一昧向她索取,真的给过她什么吗? 所以她给予。 “我是说,你觉得,往下我该怎么办?” 从茶室出来又去凯司令买了许多蛋糕的那晚,她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然后问万小鹰。万小鹰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右手边。 “伯父伯母怎么想?” “他们就是没有主意啊!”她笑道,“我那些兄弟,侄儿侄女,有的已经出去了,也有的愿意留下,其他亲戚倒是都想留下,尤其是和我父母关系好的那些老朋友们。可我总觉得留下不太好。但你也知道不是我做主。” 但是我想问问。我对自己似乎不那么相信,不及我相信你。 “你家的事,我不方便说。” 是啊这话是没错的,是一种完美的回避。万小鹰就该这么说。可自己并不期待她这么说,自己在期待她做不该做出来的事情,超越她的种种“应该”的事情。 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家人。 万小鹰没看她,看着别处,脸色并不好看,有点灰朦朦的。 “你呢?” “嗯?” “你往下准备怎么办?” 她以为万小鹰有计划,退一万步,没计划也可以现编一个。只是想不到,万小鹰的计划不是自己计划的,是被别人计划好的。她所认识的万小鹰,虽然特立独行,也雷厉风行,总是有所准备。她以为是万小鹰的性格使然。她知道自己认识的万小鹰不是一个完整的万小鹰,但从未想过那一面会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样子,直到自己收到那封信。 直到读完那封信,她才明白那天晚上,万小鹰为什么“啊”了一声之后并不回答问题,反而偏过头去。 汤玉玮和裴清璋走后的生活像是一场梦。差不多整整一年,她像是一个渴睡的人,总是睡着,沉迷于花样繁多的梦境,一时醒来,也不过昏昏沉沉如梦游般喝水吃饭,接着继续做梦,只想继续做梦,甚至想把梦做进现实里。 在梦里时间永远不会结束,她可以一直无视可能到来的结局,无视现实存在的问题,假装自己和丁雅立是情侣,有名无实、有实无名、或者什么都没有,名与实都只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又怎么样?总比自己的心里一片荒芜强——横竖它迟早会变成一片荒芜。 4月到来的时候,她每天唯一的“醒来”是关注战况,等到合上报纸,关上电台,只要丁雅立再不和她讨论,就没有事,她就继续回去沉睡。 直到那天,她奉命乔装一番去法租界的一套别墅里,见一个人。 竟然要乔装了,她想,需要避人耳目的一定是大事。春雨淅沥中,她敲了敲门,短二长二。沉重的木门遮盖了里面所有的声音。她在心里暗自倒数,五、四、三、二—— 第106章 门开,她被引上二楼书房。里面戴着硕大圆片眼镜、略微有些朝天鼻的高大男子站着,穿着西装衬衣,手里拿着烟,转过来看着她。他笑着,她也笑着。男子道:“我一早听说沪上有这样一位地下黑市的人物,没想到……” “咱们这行,没想到的事情也多。”两人在窗外无论如何看不到的扶手椅上坐下。 “之前我和叙甫在锦江饭店吃饭,他让我将这样东西给你。” 男子说着掏出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纸条,上面的字是打印的,是用她最熟悉的密码写的,于是她读得很快,很快很快。 内容本身也短,读完她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男子笑着。那眼神仿佛是在礼貌地询问她信件具体的内容,但又像是已经知道了应该是什么内容。很多年后,她终于听到他的下落时,漠然回忆起那目光,竟然从温柔里读出一股子同病相怜来。 但当时不懂,当时只觉得,那是在问她,你也要走吗? “是啊。”她说。 “是吗?”他说,“啊,这世道就像一只走得越来越快的钟。” 她听到“越来越快”四个字,几乎落下泪来,“是啊,我的日子也不远了。” “咱们不会去同一个地方。”男子一边说一边起身,去一旁的小矮桌上拿起玻璃杯。她也反应过来,两这是人初次见面,大概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 “咱们来喝一杯,为我们的初次见面。”男子转过身来,把杯子递给她,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酒液,“如果还能见面——” “我请您喝一杯。”她说。 “好,来,祝你顺利。” “祝您顺利。” 她花了一些时间来收拾行李——不难,只是要做得悄无声息,甚至还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让大家以为她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比如东南亚什么的,为此适合卷款或者欠钱——但是她要格外花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和丁雅立告别。 像是梦中猝然觉得剧痛才醒来。醒来发现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逃避得越久,疼痛就越剧烈,天旋地转地满脑子只看见好几个“如果”在空中旋转,想抓住那一个,这一个也舍不得,抓住这一个,那一个也可惜。 也许想做一切都可以,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也许不如什么都不做,反正无论做什么都会经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和悔不当初。 “怎么想起来今天请我吃饭?” 于是,在锦江饭店的小包厢,丁雅立一边满眼带笑地看着满桌自己喜欢的菜,一边拨冗把笑意投射给她。她想接又不敢,生怕被丁雅立看穿。丁雅立最近越来越聪明了,越来越会体察她的情绪。或者是她最近情绪太外露了?但无论如何,她既害怕,又享受。 别人守株待兔,她是守株待猎的兔子。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吃饭。赚这么多钱,总要找个地方花掉。” 这是她这些年来最常用的说辞了。实践证明,它无懈可击。 丁雅立抬了抬眼,笑笑,顺势与她说着最近她又发了什么财。聊着聊着她渐渐心酸起来,甚至喉咙都要被顶住。 为什么她们在最后一顿饭上聊的竟然是这些?丁雅立当然是感知到了她的回避才顺着这面墙逡巡,她站在高墙内却萎靡下去,希望丁雅立攀着藤蔓翻越进来,或者干脆把墙砸了走进来——进来看看自己的真心,看看自己为她种下的玫瑰园——自己不出去,偏要丁雅立进来。 你进来啊,进来。你不见我身上都是自己给自己加上的镣铐?你不见你面前地上就有一把钥匙吗? “你——” “嗯?” “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啊,”走出去的时候,丁雅立说,“怎么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丁雅立。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相识时防备的客套。其实这样的关心的表情是那样熟悉,她看过很多次。曾经很享受,近来这一年,渐渐变得刺目——直到此刻,直到此刻她才舍得重新看。 像晦暗黄昏中的秋月一样,温柔,明亮,皎洁。 “没什么,人生嘛,总是有喜有悲,都是正常。” 随缘聚散,生离死别也是一样。 丁雅立听了,笑笑,“小小年纪。” “小小年纪?” “我说你,小小年纪,才会这样以为。” 她也笑,“那我该怎么以为呢?” 她看见丁雅立走到屋檐下,抬头看着沉沉欲雨的天空,她觉得自己会记住这个画面,记一辈子。 “人生当然有喜有悲,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喜悲参半、很难说得清楚的情绪。日日都是这样过,渐渐不知道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她想说你一定要快乐,却不能开口。只是在后面默默地望着丁雅立的背影,像以往一样。 当晚回家,她写了一封信。准备好钱,到时候走的那天给门房,让门房第二天去送。这样丁雅立会在8号收到信,读到信的时候,她的确已经在海上了。 也不是故意要如此,营造什么氛围,制造什么情境——以后所有的回忆都会不期而至的——而是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己对丁雅立最后的话,在能够真实的地方尽量真实。 我留给你的谎言已经太多了。虽然不曾伤害你,可依然是欺骗。 离开上海之前她干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出发前的夜晚,在丁雅立家外面马路上僻静处,迎着小雨,看那幢房子,看了很久很久。一边看,一边哭,不发出一丝声音。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真正的身份,你只会记得万小鹰是个汪伪的特务,76号的汉奸。 也许我在你心里永远是小小年纪。 这样也好。 次日清晨,她走出公寓门的时候,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紧捏着信和钱,走到门口就顺势把东西递给门房,门房见了大钞自然千恩万谢,她一夜未眠,两眼发红,没看门房,“记得送去。” 雅立,记得去拿。 记得和我说再见。 第五十章 丁雅立拿到信的当时,心跳之快,自己都没见过。等冲到咖啡馆,拿到东西,也没降下来。 胸口咚咚,她握着那条签,站在咖啡馆外面的空地里,人来人往霎时化作背景,模糊,后退,回忆像海啸一般袭来。 是那次,经过了去虹口给犹太人送东西的考验,她们彼此之间已有信任,她说下海庙被毁了,眼下想礼佛都不知应该去哪里,万小鹰便说,四大寺你喜欢哪一个,咱们就去哪一个。 她只是嗔着好玩,她只是配合,那样有默契。 末了在真如寺,一时兴起,求了支签。她还记得是她说,哎呀怎么只是中上。而万小鹰说,上上也难得啊。 然后她说,送给你吧,这话更像是旺姻缘的,给你合适。而万小鹰只是笑,说自己嫌弃的就送给我? 她以为都是玩笑,她以为自己忘了。 她一早起,便有人送信来,说给她的。她觉得奇怪,谁还给自己写信?打开先看落款,看见竟然是万小鹰。信里说,见字如晤,我走了。 你走了? 等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海面上了。我从未坐过这个方向的船,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陆地。如果看得见,我会挥手与你告别的。 你去哪儿了? 不要担心我,无需挂记我。请你相信,虽然不能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但我会好好的。 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是说已经和那些事情都没什么关系了吗? 这些年来,与你相识,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我度过了很快乐很快乐的时光。并非因为发了财,而是因为遇见你。世上以真心待我的人不多,我以真心相待的也不多。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岁月于你而言也是快乐的。 是啊,我也…… 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等我们重逢时,我会像与你告别时一样,祝你遂顺,祝你安康,祝你幸福。 再见。 再见。 她站在晨光熹微的客厅里,被满心的惆怅激出了眼泪。但要不是眼泪落在信纸上、声音大得吓到了她,她才不会知道自己哭了。一时间又连忙从旁边取过干毛巾沾去眼泪、生怕晕开了字迹,一时又想把信纸小心收好、却还想看看,竟然拿在手里,手足无措,最后终于坐下来。 说要再见,也许再也不会见了。她不愿意去这样想更不愿意相信,可她就是这样感觉,感觉万小鹰字里行间就是这个意思。她没有笨到去问为什么,她早就知道万小鹰身上的神秘是自己不该去问的。她此前好奇过多少次万小鹰选择干这行的原因,万小鹰都避而不答,她也就早早丧失了攀爬高墙的心——里面传来的鸟鸣花香还不够让她愉快吗?不说就不说吧。 现在成了未解之谜、石沉大海了。 她摇摇头,抹两下眼泪,新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流出来。为了万小鹰竟然可以哭成这样吗?心竟然在痛啊,好像被割掉了什么一样痛,好像当初得知自己被悔婚一样——不,甚至比那还难过。当那已经不算事了之后,这件事本该也不算事的,却…… 第107章 自己对她的感情竟然已经这么深了。偏偏是等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 窗外鸟叫,她循声转过头去,是一只煞风景的喜鹊。喜鹊叫了一声便飞走,她望着空荡荡的树枝,感觉有一种巨大的空虚从自己身体里灵魂中向外膨胀,剧烈,庞大,直至覆盖了整个上海,让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电话响了,女佣去接,她站起来,环视这房子。 连这房子也空虚起来。 女佣来说,是哪个哪个太太打电话来,问她下午是否去喝茶打牌。她说,不了,我回娘家看爸爸妈妈。女佣说好。她又说,等等,你去打电话给许先生,说请他来,我想好了,我要卖房子。 女佣应声而去。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此刻起,我又回到靠自己了。 你会帮助我吗?你会支持我吗? 你会。 我开始想念你了。 丁雅立卖房子是在一个月之后,初夏时节就搬回去和父母住了。成日只是照顾父母,费尽心机应付局势变化、四处寻找出路。每当一大家子人说到要怎么办的时候,总会有人问起万小鹰。她起初听到这个名字,面上还要怔一下才能回答,后来随着说得多了,暂时的停顿和思念回归心里,她已经能做到在脸上云淡风轻,在心里细水长流了。 杏花春雨,细水长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万小鹰的时候,美好的词汇都这样冒出来,哪怕经不起仔细推敲,一想就是毫无关系。 可难道她们不也是本该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吗?或者说,她们本来有的关系本不该留下这么深的印迹。本该如此的事实纷纷脱了轨,时光一去不复回。未曾得到,已经失去,春日花下一场好眠,醒来才发现手里本来有的珍宝已经不见。 家里人讨论着战争形势的发展,要不要去其他的地方,去又去哪里、怎么去,天天众说纷纭,比小报还要精彩。她很少说自己的意见,反正在乎她的意见的人也不多。偶尔遇见真的有问的,她会说去香港。然后举出自己这样认为的原因。说完,继续沉默,在心里问万小鹰,你觉得呢?你是会说,这是我的家事你不便评论,还是给我你的建议? 我在心里和你这样说话就像和一个死了的人说话一样,我不该的,可是…… 每天看着报纸,她总是会想,万小鹰是会在这里,还是那里?如果是在那里,为什么呢?你是怎么去的? 这小小的无法核实的地理游戏成了她关注军国大事之外的唯一乐趣。1947年剩下的日子过得很快,她甚至不再记得日子,不再关心金都大戏院发生的冲突{83},什么执勤警员和什么上尉排长发生枪战,吴国桢如何处理,她只能想起之前下台的钱大钧在万小鹰嘴里是勾大钱——种种种种,现实由彩色变成黑白。多年后她回忆那段日子,能用来记忆的标的竟然是四平的战事。因为自那天起,丁家终于从一位有学识的故旧那里听到了对国民政府彻底失望的判断,开始认认真真地准备要走。 在香港。汤玉玮把单车停在路边,人靠在车座上,手里握着报纸,认真阅读——毕竟难得买到一张报纸基本全文引述了行政院发布的《匪区海上交通经济封锁暨处理截获匪资办法》。 彻底阻断这么多交通,有什么好?这是打不过了。有优势兵力,有较好装备,却一路输得像是输给日本人那样,还有什么希望,怪不得最近到香港的人—— 后面店主叫她,切好了,快来拿。 她收起报纸,夹在腋下,在车座上做了个灵活的转身,两腿一抬臀部一转,利落地跳到店门口,接过白切鸡的纸盒,又用报纸一包,就放进车篮里——整套动作漂亮流畅,把店主都逗笑了。 她笑着挥手作别店主,骑车回家。这都是最近在片场和那些师傅学的,她见人家的身手自己也技痒,人家见她有底子也喜欢她,一来一去,她的动作倒比那些正经演戏的演员专业好看。 也有人请她演戏,她拒绝。她用真名已经不太安全了,现在还是低调些好。虽然…… 到家,和在药铺里看店的房东打个招呼,拎着单车上楼,开门,裴清璋立刻从厨房里伸出脑袋,“买了?” “当然。” “那我这里马上就好。” 放好车再把白切鸡拿到餐桌上放好,裴清璋准备好的蔬菜和清汤也端上了桌。两人坐定开吃,裴清璋问今天的白切鸡多少钱,她如实告知,裴清璋想了想道:“还是贵。比你上个月买的时候贵了。” 她笑起来,“我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账,自然不记得。上个月那家……” 裴清璋一边吃,一边给她夹,一边还要详详细细地数她们数月以来吃的好几家到底哪家最好。她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等到裴清璋说累了自己吃一口,她才开口道——还认真地等着裴清璋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也不用这样详细考虑嘛,横竖咱们现在双份收入,怕什么?是不是啊,中央财政?” 她总是谦称自己是“下级”,而管账成习的裴清璋是“中央财政”。 裴清璋听了,果然笑起来,骂道:“你这嘴!”她看那架势,若非裴清璋家教良好得近于拘束,就要伸手用筷子头打她了。 “所以,你今天到电台怎么样?” 裴清璋已经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了。那个常熟大姐不知遇上什么变故,主动跟裴清璋说可以多干一些,包括白班;而陶静纯的状态好了些,不再昼夜都需要人看护:裴清璋认真算了算账之后,答应了常熟大姐的请求,然后就出来找工作——就算考虑道常熟大姐也是个眼线,这也是好事。原本裴清璋打算继续找翻译的工作,结果行市不佳,仅有的几个职位不但收入低而且竞争高,她在逃来香港的泱泱众人中不算外语最好的,但是对电台非常了解,了解得超过了一般商用电台的需求,考虑再三,也被汤玉玮一通劝,终于接受了电台的工作。 “他们现在新开张,忙得不行。我在那里,一个倒可以当作三个用。” “这样不是挺好?” “好是好,就是——” 见裴清璋面有些许难色,她放下筷子伸过手去,“你别总是担心那个,现在战况这么乱,很多人自身难保,不会有余裕关注我们的。你放心去。” 裴清璋点点头,“你知道我只是这样想得习惯了。” 她当然知道。裴清璋从头至尾都不曾喜欢这一行,虽然喜欢设计密码、揭开密码,但是好不容易从那边脱身,虽然方式不怎么好,裴清璋却实在是想把那些东西彻底遗忘,好像那些技术都是祸根、不是本事,她拿这把剑是拿在剑刃上似的。 为了转换话题,让裴清璋放下不必要的焦虑——说不定也只是陌生环境带来的压力——她问:“妈妈怎么样?” “还行。我中午给阿姐打电话,好吃好睡呢,没有什么变化。” “中午?” “12点。大家都吃饭去了,我让他们给我带,趁机打的。”不然公用电话也不那么好占用。 “12点,吃了饭就睡了?” “是啊。” 裴清璋说得轻声,她也只沉默点头。陶静纯这一年多来的病情没有快速恶化,算是唯一的好事。她的肝脏并没有继续硬化,医生说暂时用药拖延,拖延几时也不知道,总之暂时不恶化。但真正麻烦的是脑病,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控制得不好,可谓生得虽然是肝病、却一直在迫害脑子。按照医生的叙述,汤玉玮裴清璋每天都关注陶静纯什么时候发展到什么程度。前阵子陶静纯昼夜颠倒,白日昏睡,夜里醒着,倒是省了裴清璋的事。可最近她的皮肤上渐渐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臭气,裴清璋不敢声张,明面上装作什么都发生,底下悄悄去问医生,医生说这是肝衰竭的表现。 如果肝衰竭继续发展下去,会意识不清,会颠三倒四,然后嗜睡昏迷,最后无意识。 我们会尽全力阻止。医生说。 裴清璋自然什么都对汤玉玮说,汤玉玮一开始不敢说难听的话,后来看裴清璋能接受,也就明说——情况不好,又毕竟是个不治之症,要有心理准备。 哪怕裴清璋若是痛彻心扉,她的痛苦也不会丝毫弱于她。 “下午就醒了,还吃水果来着。”裴清璋道。 “那就好。”她说。 但假如她不想,至少暂时不想想,那就不想。 她想换话题,却不知道说哪一个合适,就只是给裴清璋夹菜。裴清璋沉闷地吃,忽然冒出来一句:“好吃是真好吃,谁推荐给你的?” “片场那个杂工,祖籍的番禺的那个。” 裴清璋“哦”了一声:“他推荐的好几家,吃来吃去,还是白斩鸡可以。” 她听了笑道:“你就唯独这一点不像个常熟人。” “我们家厨子换得太多,说不定我口味养成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那个无锡厨子上灶,这广式菜,我吃得惯,可不见得多喜欢。”说着裴清璋又夹着一块鸡肉在蘸碟里狠狠转了一圈。 第108章 “可你又不吃烧腊。”总说没有家里烧鸡好吃。 “这样好吃,倒想天天吃。我今天,”裴清璋放下碗筷,认真道:“还在想,咱们的菜钱也该涨涨了。你我都没有时间来收拾肉类,回来吃点蔬菜就算好的,吃肉总要外食外带,长此以往,为了健康,为了家计,为了方便,为了口腹之欲,咱们得搬家。” 她看着裴清璋,虽然心里对这段话最感动的是“家计”二字,但还是认真配合裴清璋的考虑,道:“想搬家,想搬哪儿?” 近一年来她们的确已经不再受到那样严格的监视。虽然偶尔还是发现有人在跟着她们,但并不经常,甚至跟踪的距离和时间都很短。人手不足,她对裴清璋说,大厦将倾就会内斗,现在肯定斗都斗不过来。 “其实我们只要考虑自己方便,上医院、买东西、上班,这些方便。别的不用管。”见裴清璋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她抬起眉毛轻声道,“你担心什么?” 裴清璋看看她,摇摇头,“没什么,我也不过是那些老话,像你说的,我担心得过了。” 裴清璋之前就起过一次这念头,是两人躺在床上聊天的睡前,先是提出来,接着又自己驳斥自己,核心就是担心走出这个可以随时被人看见的骑楼会不安全,引起事主的怀疑,招来祸患。汤玉玮一向觉得人手不足,根本没有余力。但裴清璋没有采信此说,她遂以为裴清璋也不是十分想搬家。 现在又提,可见真想。她于是道:“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去再找堂口那些人,找他们来挡一挡,也不是不行。” 挡不住,至少能当个眼线,哪怕有点儿傻。 “最好还是和他们没有关系最好。”说着,裴清璋站起来收拾碗筷,她也拿着自己的跟进去,边走边说:“这可不好说。现在香港的电影产业如此蓬勃发展,以后必然会有人想要进来,钱好赚就会招流氓,帮派势力介入不可避免,总会遇到他们的,早认识早好。” 裴清璋回过身来看她一眼,那意思好像询问,她见了道:“是啊。我今天还在片场遇见呢。” 裴清璋这次没看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照旧洗碗,她见状旋即说起在片场都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说永华影业的李祖永原本依靠的就是张善琨的帮助,张善琨她们都知道,当年和黄金荣杜月笙的关系也不是不知道,本来就精善此道,再去请托,就算没有当年把持戏院、连名角儿怎么唱都要管的本事,投资也是肯定会的,何况那些地头蛇?三合会也好,青帮也罢,明面儿上说什么都是假的,本质上都是欺软怕硬、爱财如命的家伙,能挣钱好挣钱,肯定会掺一脚。 “再者,电影片场人多口杂,想干点什么都容易,还特别不引人注目,香港现在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未来——”她拿起裴清璋洗完放在一边的碗,沥了沥水,转身一个一个放到碗架上晾干,“只要还是殖民地,就会一直是所有人都登场的大舞台,所有人都登场的话,大家都需要一个遮掩,也需要一些手段,被帮派控制的片场,简直是最好的地方。” “倒像是大家都需要帮派,跟陈其美那时候一样。”裴清璋甩甩湿淋淋的手,她立刻把毛巾递上去。 “上溯得够久的你!不过的确也是,就像那个时候。是那些帮派分子傻,片场上打灯怎么打,台词怎么改,怎么说错,甚至故意拍多少条,都是可以传递信息的。要是这方面也动起心来,杜月笙还能被蒋中正给扔了?”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裴清璋的笑容,“那也得他明白得了啊。城南五尺天连字都不识几个,粮店伙计罢了,爱个京戏,已经是非常有文化。还要懂电影?太难了。懂钱就不错了。香港现在不也一样?你指望这些地头蛇知道电影赚钱,除非电影行业非常赚钱、堪比烟土才行。” 她击掌而笑,“你倒是了解!” “我说得不对?” “对,对,太对了。虽然说起来帮派里洪门居多,多多少少都愿意承认自己是洪门,下面分得却详细,什么和胜和,什么和安乐,名字倒是好听;开餐馆,开洗衣店,同乡会自助会,搞大了都是想开赌场卖烟土,有什么区别?正事不干,也不会干。” 裴清璋轻轻推她一下,她顺势把裴清璋的手捞进怀里,两人遂手牵手走到客厅去,将阳台的门与三扇窗子都打开,让风吹进来,两个人拉出两架躺椅,对着阳台躺下来,吹吹风。 对面废墟也似的骑楼拆了,不知道会兴建什么新的,一旦破土动工,这样吹风的好日子肯定就没了,得抓紧多享受几天。 她躺下,裴清璋递过香烟,她挥挥手表示不用。接着听见从靠近茶几那一侧传来的裴清璋的声音:“我最近听人说到‘洪门忠义会’的事。” “哦?有什么新消息?” “你以前不是说葛肇煌是被广东站的站长谢镇南给收编的吗?” “嗯。咱们走之前还听说他给封了个少将的呢。” “我听他们说,葛肇煌在广州吃喝嫖赌,广东省长罗卓英要枪毙他,结果被挽留了,理由就是洪门忠义会是军统的人。” “真放了?” “放了,但是我看战况不好,感觉他们迟早会跑过来的。” 她听到这话,伸过右手去牵裴清璋的左手,“跑就跑来。人越多越乱,咱们更好躲藏。什么救国军,什么蓝衣社,你我还中美所呢,都散了。我现在倒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第一个失去价值的就是我们这行的人。除非到了戴老板那一步,手里握的东西足够多,才不会被人轻易给牺牲掉。但是即便是他,还是一直钢刀架脖子,不能全身而退。现在核心成员都不见得能自保,姓葛的这些人,连核心都不是,既不是老头子的嫡系,也不是李宗仁的人,毛人凤拿捏不了他,又还吃喝嫖赌,迟早有一天,为了利一哄而散——指望他们一定效忠老头子或者毛人凤?我才不信。” 转过头看看裴清璋,“再说了,他们不知道。甚至不会想要知道,戴老板死了,才有毛人凤。他应该把棺材钉死才对。别担心。” 裴清璋笑笑,“是,是,我不担心。啊——想想那些事,如在眼前,如在前世。” “到底是家学有渊源的人,上过私塾念过四书五经,说话都这么雅致,像我,就说不出来。” 裴清璋从她手里挣出右手,戳了她的脸颊一下,“这嘴!” 得了便宜,自然要卖乖,她把裴清璋的手捞起来,亲了一下微凉的手指,“你想起过去的什么?” “想起——那些事。我现在在电台,偶尔还是想起当初一个人在租界的小阁楼里收集气象情报,那么紧急,又那么镇定,一片漆黑的电波里好像整个东南沿海都对我展开似的。” 她想说那不是妈祖会看到的画面么,“那时候你太厉害了,都不需要我。” 右手被轻轻拽了一下,“怎么,非得需要你不可?我独自发报一向都是好好的,要是有你在,反而要出事。” “嚯!我保护你护送你那么多次,这就不认账了?可不能这样啊。”说是这么说,手上一点儿也没有要申诉的意思。 “就比如,那次我在阁楼都收拾好了,不是你上来,我都不会在半路吓个半死!真是吓个半死!” 她知道裴清璋当时的确是受了惊,更知道这不过是撒娇,更爱这撒娇,就不去和裴清璋犟嘴当时若非她抓住她,裴清璋更无法脱身,“是啊,早知道我该笑着和你说话,可是就算是笑着,不也得把你吓着?” 裴清璋也笑,“好几年,你可是没少吓着我。” “我还是挺让人放心的嘛。除了——” “除了那几次大事,尤其是那次偷密码本。” 她一下子想起那风雨飘摇、滑不溜手的外墙,“是啊,那次是真的惊心动魄。” “嗯,那次……真是多亏了小鹰。”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万小鹰,她就想起在苏州河边,暗夜里两人一道抽烟的夜晚。多奇特的友谊。 是啊,万小鹰怎么样了?看到那封信,万小鹰会怎么想? 万小鹰究竟是谁呢? 灯光昏黄的暗室里,万小鹰刚刚醒来。连着忙了数日整理资料,昨天还熬了一个通宵,上午回来刚刚睡了一觉,这会儿才醒。 窗帘不曾拉开,她看看手表,六点了。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在天津读书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梦中懵懵懂懂,醒来是人已快三十岁的现实。自己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她对自己说。在最近忙碌的工作中,偶尔她也会想起丁雅立。比如此刻,短暂的属于自己的此刻。 不知道丁雅立怎么样了。 梦里怎么不梦见丁雅立呢? 再想回忆丁雅立,也只能在记忆里,在梦里。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入了这行,终归是不会有自己的。谁知道不但有了自己,还有自己的感情。只是没有一样留得住罢了。 第109章 她翻身起来,重新投入下一段黑白颠倒的忙碌。 自己最后能有的,也许都是不能说的回忆。 作者有话说: {83}上海警宪冲突,又称金都血案,指发生在1947年7月27日至29日的上海市警察局新成分局与中华民国宪兵驻沪部队之间的流血冲突。 第五十一章 汤玉玮和裴清璋后来搬了家,倒不是因为下定多少决心、相信自己有多安全、在帮会找了多少眼线,而是一个更现实的原因:对面太吵,灰尘太大,完全受不了。她们搬到湾仔去,也把陶静纯转院到养和医院去——倒是征求了常熟大姐的同意,带着大姐一起。 说起来很有趣,她们从来不知道这位常熟阿姐住哪里,问了两次不说,就再也没问过。 房东对此毫无表示,她们也不在意,反正已经知会你了。没人管我们就自己去了。 新的房子在轩尼诗道,离同德押不远,临街有够热闹,但两人出入都方便,回来也晚了人也累了,有时困倦得外面打架斗殴都吵不醒。有时,两人聊着聊着会从阳台伸出头去看楼下——因为打架者的口音特殊,一听就是新来的。 随着国军在战场上步步溃败,汤玉玮倒渐渐恢复出售照片——就是现在有意识地观察两三日,也找不到监视她们的人了,也许是真的真的彻底没有人手了——收入增加,两人偶尔会去吃点好的。英京大酒家,大同酒家,汤玉玮总是找借口拉着裴清璋去。裴清璋懂她的好意,只是心里总牵挂家计,而且有时候两人吃完回去的路上,总是在同德押门口遇见前来当东西的人。肉眼不经意的观察都看得出来,逃来香港的人越来越多。裴清璋为此担心物价上涨,汤玉玮顺势说更要趁现在还没涨价多吃点。 裴清璋笑她什么都有的说,照旧将日子平静得过了下去,裴清璋负责节俭,汤玉玮负责在节俭之余给两个人找点乐子,两人一道负责照顾病中越来越昏聩的陶静纯,任由香港的房价物价一步一步涨上去,人潮浪涌逃港者越来越多。有人找到了他乡的熟悉,有人只觉得陌生。 比如海那边的梳士巴利道上半岛酒店的大堂茶座里围坐一圈的丁家人。 冬去春来,春种秋收,已经是1949年。丁雅立到香港已经七天,新鲜感渐渐消失,不安也随之下降,准备好面对该处理的问题了。吃完早餐,她先带着年老的父母回房休息,一边陪母亲聊着今天的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发现母亲也已经渐渐习惯。伺候父母休息好,关上套房的门,兄弟侄子们也回来了,见她都是先问老人家如何,一边问一边落座,她如常去把阳台门都打开,让海风吹散一家子老少爷们儿的烟味。 其实没有了那些讨人厌的亲戚,光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她也不是十分讨厌。更何况两个侄子现在出落得像个样子了,做事雷厉风行踏实可靠,一点都不像遗老家庭出来的孩子,比他们的父亲还强上百倍。 抽卷烟的大哥先说,今日他要和三哥去银行把钱的事情办妥,看看卖老房子的钱到账了没有——该到了。一旦到了,就按照之前的约定,分公款和私账,公私五五开,私人的四个人分。公中的钱就用来孝顺父母,这样谁也不用再承担什么,私账则一碗水端平,大家都一样,免生口舌。 侄子们不说话——也没资格说话——而丁雅立不语,因为这是离开上海之前她首先提出、末了她也同意的。当时看情势不对,老父母终归担心新政权下自己活不好,子女也担心一向有大烟瘾的母亲恐怕不好办,遂准备召开家庭会议,计划往下怎么办。难得一致的是,一家人都准备到香港来。二哥人早已在南洋事业小有所成,大哥无所事事、但也没有恶习,三哥在上海的生意也不成功、至多不亏罢了——至于她,就算离了婚,还是被枪毙的汉奸的前妻,还参与过一群汉奸投机倒把的事情:还是走吧。 当时开家庭会议,是她召集,也是她告诉所有人对其他的亲戚保密,就算是最熟悉的七姑,也别让他们知道。就算不说钱的事,保不齐这帮只管说话不管后果的白痴,会不会来和父母聊上两句,劝父母死了也要落叶归根,就把好好的事情弄黄了。 一家人商量定了,她还去放烟雾弹,在亲戚们上门来的时候一力周旋,愣是保证了一家人顺利分批离开,恐怕直到此刻,留在上海的亲戚们才刚刚反应过来。 大哥和三哥一早先来,她和父母还有两位嫂子殿后,还留下三哥的两个儿子接应——说起来她是丁家这一支的少见的女性,她只有一个侄女,一早跑到瑞士去了——等到了香港,直接住到半岛来。她倒是悠游惯的,从来也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不觉得换个地方生活有多难,粤语虽然听不懂,气候和吃喝倒都满意。听二哥的儿子说往后说不定还会更热,她想了想,倒也可以接受。 大哥又说,此外,今天另外一件大事——说着用夹着卷烟的手指点点侄子们——就是你们这些小子要去看房子,看爷爷奶奶住的房子。这时候二哥的儿子道,大伯放心,业已看好了好几个地方。就是侄子从小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少,不知道什么样的合适,要不要姑姑和我一起去,留下老六在酒店里照顾爷爷奶奶? 大哥没有说话,三哥笑起来对侄子说,你小子如此机灵,怎么不给你姑姑也看一套—— 自己打住了,知道这话不太对。而二哥的儿子看向她,微笑着问道:“正是这个意思,姑姑,你是想到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还是?” 一向在家庭会议里不说话就会被无视惯了的丁雅立,这下被问道,先是愣了愣,实现扫过众人,问道:“那——倒是有什么样的房子呢?” 二哥的儿子笑起来,说什么样的都有,然后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那许多地名与道路,她只是听过,有个耳熟罢了,所以对侄子对于地理位置有多便利的介绍并不能彻底理解,价钱倒是都合适,在意的便只是大小,可一说大小,就要考虑起父母的复杂需求来,要符合他们的需要,也要他们愿意,面子上愿意,心里也愿意—— 她和侄子讨论起来,几乎旁若无人。但因为要照顾父母,问题就复杂起来,越说越浑,渐渐地两个吃完饭散步的嫂嫂也来了,迅速加入讨论。末了,大家的吵吵嚷嚷中,她只觉得阵阵头痛,忽然听见二哥的儿子对她说:“姑姑自己住,找个小的也行。” 是啊,不如自己住。她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住,没有人打扰,也不见得需要照顾谁——父母?父母不见得想要自己照顾,在他们眼里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放在哪儿白干。而且自己要是和父母一起住,倒有了蹭公产的嫌疑,侄子们各有所成不觉得,哥哥嫂嫂们呢? “那就一起看看。”她对二哥的儿子道。 余光看见大哥大嫂闻言一愣,接着便听见大哥道,“雅立,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吧?我打算是等爸妈房子定好之后,在附近买一套。你要是觉得不想和老人家一块儿住,就和我们一起吧。一家子人还是不要分开,到时候我买一套大宅子,多好!” 而大嫂也在后面帮腔,说什么自己走的时候家私折变了多少钱,可以在香港买大的房子,“又不是买不起!” 她不怀疑大嫂真的愿意让她和自己一道住,也不怀疑在香港能买的大和在上海的大还是有区别,更不怀疑大哥大嫂本质上是善良的,是觉得她是小妹妹,还离了婚,应该得到照顾,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尤其不在乎她手上还剩了多少钱。 可是,她现在是单身,是自由的,没有丈夫,只有基本不需要自己照顾的父母,和彻底不需要自己照顾的哥哥嫂嫂,以及能帮助自己的侄子们——没有负累,也就无谓给自己增加负担。 “大哥,”她坐直身体,对六十几岁的长兄认真陈述了自己一个人住的种种好处,末了道:“我今年四十五岁了,正要开始彻彻底底为自己活,为什么不呢?” 此言一出,兄长嫂嫂未有表示,倒是那几个侄子都笑起来,尤其留美归来的那个几乎为她鼓起掌来。她笑了,扭过头去看着天空,余光最后瞥见的是大哥无奈的笑意。 那天她的确去看房子了,二哥的儿子和三哥的小儿子带着她满城逛,甚至一度逛到太平山去,说姑姑要是喜欢安静,我们就在这边给姑姑找一套安静的好房子,横竖兄弟二人在大学内部认识不少人。她只是感谢,但未置可否,想等给父母把房子安排好了再说。 从港岛回尖沙咀的时候,她坐在船上,视线越过船舷望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再一次想起万小鹰来。 “为自己而活”,这话你会喜欢对吧?你会为我骄傲吗? 不,这是你教给我的,不要称颂我,我要感谢你。 离开上海之前,她专门抽了一天,去两个人常去的地方转了一圈。咖啡店,裁缝铺,霞飞路,苏州河,甚至专门坐车去虹口看了看那个东海会堂。会堂虽然没有彻底人去楼空,但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她站在那扇门前,恍然回头,以同样的角度看着街对面同样的地方,仿佛还是那个雨天,万小鹰正站在后备箱前。 第110章 最后,她回到锦江茶室喝茶。一个人喝茶,什么也没读,在脑海里看回忆的电影。 世上有没有一种鸟,来去倏忽,却会改变你看这世界的方式?色彩,光线,角度,此前之后都再不一样了? 很多人上船的时候都觉得解脱,而我,我只觉得依依不舍,因为离别了上海就离别了所有与你的物是人非,以后再是怀念,也无处凭吊,只有回忆。 裴清璋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算了十年的账算出成了习惯,汤玉玮谦让地让她管理家里的财政,也不隐藏自己一分一毫的收入,自己反而越算越上瘾,没事买点小玩意都要想一想收支情况——又不是当初! 她今天给要在大关片场加班的汤玉玮买了牛奶和可可粉,后者少见而昂贵,也不算什么特别的营养品,也喜欢它的汤玉玮自己都说,喝个高兴罢了,论提神也不如咖啡。但是想到汤玉玮要八九点才下班,回来也不及吃饭,就喝一杯热可可,有什么不行? 如果我们只喜欢平凡的事物,甚至免费的事物,生活便会回报我们平凡的快乐。 她从店主手里接过锌皮罐子放进口袋的时候,心里想着,要是不买,回去又忍不住告诉了汤玉玮,汤玉玮一定不会苛责不会不满,但也一定会笑着说,自己都挣了这么多钱了,连杯热可可也没有? “看来要多卖两张照片才行了!” 然后她可以说,一张就够,一张就够。实际上一张都不需要,自己根本舍不得汤玉玮更辛苦。 她说她自己在电台一当三,要是宽泛地说,汤玉玮也是以一当三。汤玉玮的专职是当摄影师。她原来便擅长拍静态的照片,到了片场原本只是做些和美工相关的事,后来才华被发现,稍加学习,就从photography走向了cinematography,驾轻就熟;加之对电影工业有所了解、尤善于构图,和导演沟通时很容易理解导演的意图、甚至还能提出建议,渐渐深受众导演喜欢;此外,她在上海的电影圈子里本来就有不少故旧交谊,如今人家南下,她与人家他乡重逢,人家也信任她,遇有问题,找她协调人际关系,甚至当翻译:这样的多面手,何处去找?就是只给一点五倍的工钱,也是赚的。 汤玉玮的收入按行业水平——据事主自己说,她并不了解——不算最高,只能算偏高。但是加上业余当个摄影师,给美国的杂志供稿,汤玉玮挣得还是蛮多的。她只是觉得汤玉玮辛苦,希望她只做其中一样就好了。但到底哪个赚钱,一时还说不好,而且两个行业的竞争都激烈,一时哪个也放弃不得。 除此以外,那天晚饭时,汤玉玮说,有些人劝她去美国发展。 “那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 汤玉玮说,那边好不好,好。这边好不好,也好。各有各好坏,且彼此不能互换,也就无法等价交换,所以只看自己愿意不愿意,“我还是觉得我想留下。” 她知道汤玉玮没说的理由是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说但知道,不说但互相谦让将就,默默地把手拢在对方的腰后。 “你不用总是为了我——” 她也知道这话不能这样说,甚至可以不说。但是她想。 汤玉玮自然笑起来,“我不为了你,我还为什么?我过去想要为的东西,一部分我努力过了,一部分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有为你我心甘情愿又能全部做主,而且为了你去做点什么,很幸运。” 两人隔着桌子手握着手,含情脉脉地无言互望许久。汤玉玮轻声道:“其实香港电影发展得也挺好的,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舞台一定会越来越大。再说了,还遇到不少后辈,我还想多干两年,提携发掘,别叫人才埋没了。” 她笑汤玉玮自己还不是个角儿就有这个心了,汤玉玮说有的人人才的才华实在是“金光璀璨”,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就比如有个辽宁来的小子,姓李,说是在北平上海都念过书,当演员我看浪费了,再说,也太黑,倒不如去做导演……” 她只是听着,人不在其中,听得再多也不了解,遂只是听。总比她自己的有趣——哪怕汤玉玮更想听她在电台的事。 她总说有什么好说的,自己都觉得乏味——似乎也不曾觉得自己的任何一份工作是有趣的——她,一个女性,在电台做技术支持,不但是少见的性别,更是少见的技术过硬,很多男性技术人员处理不了的问题她都能处理。 笑话嘛,以前她自己一个人干活的时候,这都不叫问题。 她在技术组一个顶仨,但是从不碰内容。什么技术问题,她都能解决。要是聊天说到做什么内容,她一概不说不管不关心。这也奏效,一则问的人寥寥无几,二则她只需要摆出因为汤玉玮的出现才消失多年的冷淡面孔就足以阻止别人了。只有一次,众人开会,在说如何缩短广告词的时候,她的手指放在桌面上,管事的说,她就不自觉地敲击着摩斯码。 也真是闲极无聊,要不然何至于被人问“你这是干嘛”,幸好他们也不懂。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够出彩了,一分一毫都不能进,要是更出彩,说不定就会掉落新的危险陷阱——就像当初一样。汤玉玮上次说的话,她在电台里听到的对江湖帮会几乎津津乐道的传言,都让她觉得四处都有觊觎的眼睛,黑暗中的幽幽绿光。 她当然也知道换成别人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可自己手里的黄金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是黄金,也在自己手里,但是不能轻易叫人知道。这些大才,是她不能彻底忘记和删除,不然早就不要了! 这十年的秘密生涯,她唯一喜欢的编密码和解密码,喜欢使用自己这方面的聪明才智,也仅限于此。回头看,自己不过是顺着时势,不得已成了现在的样子。就是再多人觉得自己是从事这一行的料,她也不喜欢。一路走在,在逼不得已之中,有幸运之处,也有不幸的地方,最幸运大概就是遇见了汤玉玮,否则都不知道自己如此度过这一切,如何化险为夷,活到今天。 说不定早就被哪双幽幽绿眼的主人给吃掉了。 现在想想当初对汤玉玮的态度和自己的选择,多少觉得有些好笑。一开始觉得是危险的东西,谁能想到后来是这样安全和保护自己的呢?也许爱终究不该是危险的,爱应该永远是保护的、安全的。只不过想是这样想,实际中意外情况太多。连自己父母曾给予的,都不能算得上是一直安全的爱。父亲爱不爱自己,这个问题她问过了,她想是爱的,只是不是自己期望的那种爱。至于母亲—— 母亲。 自从台风季过去,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从臭不可闻,到谵妄惊恐,再到昏迷嗜睡,腹水严重。她几乎不敢离开病房,把医院当家,把电台和与汤玉玮的卧室当作偶尔不得已才去的地方。医生已经郑重其事地和她说了数次,告诉她母亲来日无多、抓紧准备后事。 在医生面前,她总是镇定地说好的,知道了,多谢。其实早在发现母亲说不出有逻辑的句子时她就知道母亲不行了,她只是不愿相信——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实际上只是和知道“人都会死”一样,实际上自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在知道自己的母亲来日无多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悲伤。 到了十二月,母亲大部分时候都在昏迷,依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她一早看好了骨灰盒,联系好了殡仪馆,寿衣都按照母亲的喜好准备好了——唯一可惜的是,等到母亲不再发脾气终于可以和她好好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再具有往日的理智和审美,她只能代为做主了。 “衣服都很好看,妈妈,你会喜欢的。那几套缎面旗袍,我也给你带走。反正我也穿不了,我没有你好看……” 此刻她坐在母亲床边,看着母亲的睡颜。母亲瘦了太多,倒还凸显骨相的好,也就看出来自己并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美丽。 自小,只有她自己这么觉得,母亲从未说过。 但母亲叹过气。她也听见过。 我做不成你旧式的美丽的女儿,也做不成儿孙满堂的女儿,但我是你的女儿。 “妈妈,我很幸福,你要相信这一点,好吗?” 她伸手去抚摸母亲裸露在外以便输液的枯瘦的手,也不用放回被子里——之前放回去过,结果怎么都捂不热。 病房里只有白炽灯的灯光,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在家,生病了,不知怎么硕大的祖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下人们也不见了,连母亲的陪嫁阿姐都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去买药了——她一个人,懵懵懂懂走到正在发烧的母亲床前,而母亲向里躺着,背对着她。 那时候她害怕,想上去拥抱母亲,却不敢,渐渐着急起来,心里不断念着,妈妈,别死。 妈妈,别死。妈妈,别死。 长大了觉得那很幼稚,毕竟是孩童,不知道成年人偶尔发烧是不会死人的。 第111章 现在她也想躺在这里,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别死。可是自己都不会相信了。 但如果要她说“妈妈,再见”,也说不出口。 就是常熟大姐也在,她不到万不得已也不离开床前,要走,就精确计算来去时间,好像按照计算准确来去就能躲过死神。 无论如何,那是母亲,唯一的母亲。 “妈妈……” 一个小时后,快到了汤玉玮来给她送晚饭的时间。汤玉玮忙得上天,却也非常准时。她预计今天还是五点准时进门,外面天气晴朗,常熟大姐说晚上她也过来,黄昏时分正好接班让她们去散散步,她来给母亲擦擦身子—— “唔——” 病床上的母亲并没有睁开眼睛,却发出声量极大的咕哝,监控体征的仪器纷纷响起来,正好护士路过,立刻冲了进来。在抢救的众人的挤挤挨挨中,她没有挪动,没有离开,只是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跪在那里,眼泪婆娑地喊着妈妈。 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地上,腿上,伴随着一声一声无力的、像个孩子的呼喊。 她看见医生在摇头了,她也看见护士们的动作迟缓了,然后母亲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那眼神是陌生的,是浑浊的,是空洞的,像是在打量一件不熟悉的新奇玩意。 “妈妈?” 接着她听见有个人撞在门上,母亲的眼神也霎时转过去。 她看见是汤玉玮。 接着又看见,母亲似乎看着汤玉玮笑了。 接着心跳归零。 她的母亲,陶静纯,1890年生人,1949年去世,看上去是个老太太般的容颜了,实际上,“享寿”也不过59岁。 直到火化装入骨灰盒,放在家里供奉好了,她还在和汤玉玮说母亲临终的眼神。她知道,她将回忆那眼神很久,很久。 第五十二章 裴清璋还在养和医院看护的时候,万小鹰就看见了她。那算是万小鹰最近为数不多的内心波澜。当然,看见也只是看见而已。看见汤玉玮,看见裴清璋,知道她们也在这里,一切安好,也就够了。她记得两人的衣服,举止,情态,不用打听都能猜到是二人在此照护裴清璋的母亲,何况后来裴清璋的悲戚神态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不需要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更好,就像她们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存在一样——她现在上街还要稍加易容打扮,以免被人认出来。她现在有无数假身份,每个都不是真的,都是百分之百的假,从修饰过的长相到职业和背景来历,还有名字,全是假的。她现在脸上贴着一点假皮,画了几个粉刺,弄得像个耷拉眼的乡下女人,走过汤裴二人面前,想必她们也认不出来。 或许看都不会看,只是一个护工而已。 她从11月10日就是个护工了,照顾的对象是自己的同事——这样的双簧特别好唱,只是价格不菲。但这代价不得不付,11月20日李宗仁就到香港了,到了就住进医院里——这虽然是他一路奔逃时对外使用的借口,但连私人医生都不要、专心住在医院里,可见对香港还是比较放心,或者说心存幻想。 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不过住医院给了她们行动的便利,免得要是私人住宅,还不好靠近。现在就和他一层楼,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 堂堂桂系领袖,这时候竟然闹到这个地步,也真是可笑——她一边给同事削水果一边想——也许从副总统开始就是个笑话,也许直至此刻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只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现阶段作为反蒋的势力,她们需要他活着。 来医院找他、看他、劝他的人一波一波的,非常之多。她和同事都觉得这些人肯定没问题,遂只当看戏——要有,也太“光明正大”了,就是军统四大金刚还在的时候,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就比如说刚刚来过的居正、朱家骅、洪兰友、郑彦棻,这四个人加上寥寥几个随行,谁像是有能力动手的?除了居正,剩下三个都是搞党务的cc系的人,居正更像是被他们绑来做“榜样”的。请这四个人来当说客,据说还带了蒋中正的函件——要是文书有用,蒋中正自己至于当年和汪兆铭宁汉争权?蒋中正至于被张学良逼上骊山?李宗仁是打仗的人,相信的只有实力。这种当,他不会上。 但他会选择去相信些什么,就是她们考虑不了的事情了,她们只需要保护他活着,最好活着离开香港。 乱糟糟的香港。 人走了?把水果递给佯装手臂严重骨折的同事时对方低声问道。 “走了。”她说,嗓音很低,“刚才买东西回来,问了护士,说是朱家骅最后来过一次,然后就走了。昨天就没来了。” 同事笑,说也是个会演戏的。她也笑,心里却想着,裴清璋知不知道朱家骅也在这里?要是知道,还会不会在乎?想见一面,还是不想见? 也只是想想。许多往日蔓延到今天的事,都只是想想而已了。 她到香港以来,主要做的都是接收情报,然后再传递出去。大部分的时候这件事很好办,因为渠道实在是很多。偶尔遇到难办的事时,就需要她自己亲自走一趟九龙寨{84}。现在那地方,又乱又挤,妓院、赌档、烟馆、狗肉铺,隔壁就是没执照的牙医和走江湖的中医,再隔壁就是住家,走廊就是迷宫,关灯就是黑夜——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适合隐藏身份做点不宜被人看见的活动的地方了。她会讲粤语,也会讲一点客家话,再加上总是伪装成不同的样子,还和几个妓院的鸨母关系不错,在城寨里几乎是畅行无阻。 只要事先定好地方,哪怕只是个人挤人的走廊拐角,都可以完成任务。实在不行,化妆出入中医诊所,拿药的送药的,包只要够大,什么机密情报都能装进去。 有一次对方一边接过袋子,一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连声对她说辛苦,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不,我只是个集散地。真正辛苦而危险的是那些从遥远地方给她这些情报的人。 除了这档子跑腿的事,她还负责赚钱,也参加这次这种紧急的任务。紧急任务她从不推辞,赚钱倒是没想过。她来港之后,担心的是自己的名声在上海就已经臭了,是人所共知的汉奸——哪怕只是部分人——再参与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恐怕影响不好。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被纳入联合行的人员队伍。结果呢?她还是成了联合行这个外围的外围。 外围的外围。 上头说,在她的往日还没有被人彻底遗忘之前,还不能进入联合行。但是她的才华和经验不能不为联合行所用,遂安排她当幕后军师,让她不用主动出面,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诉负责的同事——包括哪些人有哪些软肋,哪些人最爱那些东西,哪些人往日和谁有交集又和谁有过节——让同事们在面对这些或需收买拉拢或需逐个击破的人时更好开展工作。 她愿意的。她甚至不太想去联合行。只是不去又能去哪里?新闻记者更抛头露面了。她还是喜欢眼下这些事,重要,严肃,危险,是生活难得的刺激。 “我想医生是没有问题的。”同事说。 她点了点头:“餐食倒是都由他自己的人检查,可是——” “嗯?” “要有问题,得是护士。护士们走来走去的……” 本该从手臂到肩膀都摔断了同事立刻灵活地转过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碗给她,“试试?” 饭点到了,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麦片、腋下还夹着牛奶瓶,微微驼背,慢慢往膳食间去。护士站只有一个人看家,还在百无聊赖地看报纸。那报纸拿得不高不低,她便把脚步放得越发轻,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鬼魂在走廊上漂移,果然没有引起护士的注意。 另一个人呢? 当她从膳食间的门框伸出半个脑袋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值班护士,正拿着一个小纸包往李宗仁的晚饭里倒东西。 唉,真是——主子痴人说梦,下面人也没有防范吗? 她退后两步,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骂自己的主顾——她和同事装作不和,一旦需要分头行动就吵架——边骂边走,半闭着眼睛,进去看见的是手忙脚乱的护士,心里暗喜,但装作没看见,只是骂,然后旁若无人地洗碗,直到转过来要热麦片的时候,才大声公一样带着脏话问,谁的碗啊!放在这里就不要啦?! 有脚步声。 听上去不是皮鞋,更像是护士鞋。 她依然骂着,把自己乡下泼妇的样子演得活灵活现。 未几,是看报纸的护士进来了,一边指着鼻子骂她干嘛要大呼小叫,别的病人都在休息,一边几乎故意地把那碗粥碰翻了,然后说是她干的。 行吧,她干的就她干的,她不怕。实际上不也是她干的吗? 后来也没有怎么样,平平静静无人找她麻烦。只是她回去和同事一商量,当晚就借故吵嘴,夜里离开医院。一出医院,她就跟着下毒的那个值班护士回家去了。 第112章 跟着,她也不怕黑,夜路是越黑越好。她看班表,这个护士这几天都不会上班,另外一个则是明天轮休一天。也好,分开,她就一个人搞定两个。不然还要同事出手,不太方便——重新打石膏就很麻烦。 但真的只有这两个人?光是这个护士,也未必敢。她早卸了妆,打扮成个瘦弱苦力,跟着小护士往海边走。 海边? 码头岸上,天黑了下着雨,是适合接头的时候,也是适合她来跟踪的天气。她藏在附近的拐角,远远看见另一个穿风衣的男子走过来和护士肩并肩站着,两人说的什么,她一开始没听清——毕竟风雨交加——然而看两人的样子,说着说着竟然起了争执,她看得见护士的表情越发惊恐,男子则抓住了护士的手臂半是安抚半是威胁;未几,护士尖叫起来,说我不干了,多少钱我都不干了,而男子恶狠狠地拿出了刀,说,你现在不干也没有退路了! 天空没有闪电,那刀锋却是亮闪闪。 末了,男子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护士后转身离去。而护士留在那里,颓唐地站着。 她想了想,从房后穿过,悄悄跟上男子的步伐,与之近乎平行,正思考是等他走到哪里如何下手,竟然发现男子站在海岸边,望着海对岸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 然后男子走了回去,回到护士身边,对女孩伸出手。护士愣了愣,掏出纸包还给他。 接着,男子霎时间抓住护士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双手掐住女子的喉咙,力气之大几乎将女子举起来,未几便将人扔进了海里。 啧啧,她在心里道。接着从自己腿上取下飞刀,对准男子的后颈,嗖—— 短暂的一声“扑通”后,岸边恢复了宁静。 回住处稍事休息的路上,走到半山腰,她驻足回望,看见的是灯火阑珊的城市——十二月的香港,其实气候很舒服,很柔和,近来虽然逃港者越来越多,但总体生活还是好的,虽然艰难,她的生活也是。她今天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危险的人,如果李宗仁的确是后天走,那么明天另一个护士如何行动都不会产生危险了,这样非常好,这叫圆满完成任务——但她只感到深重的冷寂,秋风萧瑟的寒冷渗入了骨头缝了,一切都是平板的,安静的,水泥一样的。 对于往日她已经不想了,虽然她这里面对的都是往日的延续,但她自己的往日她不能想。至少不要主动想,因为她已经不主动地、近乎随机的想起太多太多次了。就像有一天,在九龙寨,交完东西出来的路上,她看见一个貌美优雅老妇在吸大烟,霎时想起丁雅立;接着就觉得自己好奇怪,这种事情为什么想起丁雅立?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因为丁雅立的母亲吸大烟。 原来我差点儿把我们最初相遇的借口都忘了。 我是不是该都忘掉? 可是都忘掉了我还是我吗? 一切缘起,都是前尘。呼呼风来,卷起的只是沙尘而已,不但让她看不清,还叫她泪流满面。 自陶静纯去世,已经过去了半年,汤玉玮一直陪着裴清璋料理伤心。裴清璋总是执迷于想要知道那眼神的含义,以及自己为什么觉得母亲的眼神陌生。汤玉玮能给的解释很多,从回光返照、希望自己照顾她唯一的女儿,到那时候的陶静纯心里的想法是有生之年从来没有的所以裴清璋看不懂,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想、看自己也是认错了,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她也知道,任何一个解释裴清璋都不会满意,解释不是重点,重点是裴清璋要接受事实。裴清璋时而觉得是这样,时而又是那样,一段时间不想了,偶尔又会想起来。她有时候都想劝裴清璋,可以对着家里陶静纯的骨灰瓮说话的,但又怕裴清璋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 甚至连伤心都要控制,堵不如疏,可大坝的主人不肯开闸。 四月的时候裴清璋终于好了些,有一日认真地对她说,咱们要不要考虑走? 她诧异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裴清璋说,自己连日想了想,她们当初到香港是逼不得已——既有人逼迫,也为了给母亲治病——现在一则母亲已经去世,二则没什么人盯着他们,汤玉玮的家人也都在美国,是否考虑到大洋彼岸去? 她愣了愣,说考虑考虑,毕竟作为原因之一,她自己却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也许是因为这几年一直以陶静纯和裴清璋为中心生活,觉得这样也很好,就从来没考虑过别的。现在一下子要考虑,竟是茫然。 裴清璋见她这样子,就分析起去留的利弊来:去,则骨肉团圆,也摆脱香港说不清楚向何处发展的混乱和说不清楚还有没有的监视,两个人也都可以生活得更轻松些;留,则是为了汤玉玮的事业,她起步不错,整个市场也的确越来越繁荣,越来越多的后来者与能人,作为前辈和老江湖的地位就越高,甚至有朝一日可以做制片人,如果贸然离去,大洋彼岸的好莱坞是没有这样的好事的,一切重新开始。 她们都三十五六了,老是重新开始,就没有功德圆满的那天了。 你考虑吧,我都随你。裴清璋说。 她是考虑,而且一直在考虑。这选择不像往日,往日里她所有的选择都有更大的背景,更大的历史车轮在隆隆转动,一旦退回到那个背景里,有所依附自然不难选择,只消考虑大小道路是否方向统一。现在大的都被抽去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小问题,剩下一堆弯弯曲曲岔路横生的小径,树木茂密,前方是什么样子怎么都看不清。 当然,去美国她也想,她也想看见自己的小侄子,想回到父母身边,她离开父母已经太久了。也许在那边,她和裴清璋还能有更美满的生活。就像那天,裴清璋难得和她一道出来会友,在英京共席的是黎民伟和几个曾上海的老天一公司供职的人。席间她与他们聊旧事,怀念邵醉翁,裴清璋也加入进来,也和大家聊得火热。等到后来,黎民伟的女儿黎萱来了,还带着同学和同学的妹妹,裴清璋一下子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她在旁看着,忽然怅然若失。她和裴清璋是不会有孩子的,可裴清璋很喜欢孩子。想要弥补这一层遗憾让裴清璋获得更完整的人生,她也许的确应该到美国去。 可是香港有她的事业,整个行业都繁华至极,南下的人越来越多,高质量的作品也就会越来越多,谁能说以后这里不会是一个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的窗口呢?裴清璋了解她,知道她会舍不得,而且会是非常舍不得。 所以把选择权交给她,说自己怎么样都是可以的,还安抚她说,就算留下也没什么。 留下真的没什么吗?她不觉得,她没有裴清璋那样的乐观。来的人越来越多,片场也日渐变得复杂,她有些时候当摄影,看某些电影的设计,就是在传递讯号,但却是她所不理解的、也看不明白的讯号,是新的?反正已经不是旧的模式了。 又用新的,真的有人在这里? 她不像裴清璋,如今早已不曾隐姓埋名了,甚至有从上海远道而来的人专程来见她叙旧,长此以往,难保不卷入什么新的事情里。也许还是得走,只要找到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的部分关系移植过去——再找曾共事过的美国人是不行的,谁知道他们和夫人还有没有关系?那样不安全。找ap的?ap能完全安全吗? 就在两人举起不定、一时连船票和路线都看好了、却没有打算彻底斩断这边的一切时,6月29日,美军进入台湾海峡——这下,什么船票,什么不绕路的路线,都不好走了,只能等到战争平息。 也好,历史车轮又一次干涉了她的人生。 远处打着仗,中国人和美国人打仗,新生的国家和最强大的国家打仗,按道理应该挑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汤玉玮却不太关注,对这种大事已经表现出了冷血无情,知道关注也无用,无非浪费心力,嚼舌根也显得自己的无知,只是埋头工作——挣钱不好吗? 然而在年末的有一天,大时代还是找上门来了。 那天她在大关片场,正在准备给电影《五福临门》拍宣传照——都是一群粤剧名伶,她不太能欣赏,所以对什么新马师曾之类的毫不感冒,只把大家都当普通人看——她本站在化妆间里背靠着桌子,和等候采访和照相的罗艳卿聊天。忽然有人敲门,罗艳卿叫声进来,开门见是个化妆师。对方看她也在,打了个招呼,走到一半又说忘了件事,还不及她们喊住他转身就跑了,罗艳卿遂笑说现在新人太多又太忙、总是搞得乱七八糟。未几这个化妆师端着两杯水回来了,说一杯给罗艳卿,怕一会儿弄太久了口渴,一杯给她,烦请她在等一等。 其实屋里本来有水,虽然是早就凉了的茶。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道谢,认真看着化妆师的表情。 嗯? 化妆师把水递给她,她放在身后的桌上。化妆师见状愣了愣,脸上一片紧张。罗艳卿笑道,我又不吃人,你紧张什么?化妆师尴尬地赔笑,然后就要开工,请汤玉玮挪一挪位置,让出罗艳卿左侧的位置。 第113章 她说好,走到另一边去靠着,看着镜子。 看着镜子当然看不出什么猫腻,要有就是大傻子。 等到化妆师走到另一侧,她就上前去把那杯水拿起来,化妆师没看她,她也不看化妆师,只是端着不喝,直到今天的工作结束,一边走一边和好多人聊天,一个杯子举到东端到西,最后愣是在别人怀里碰翻了,也没喝。 那杯水碰翻了也没有什么异常,至少据她观察。但肯定有毒,而且还是发作快的那种。否则何故那天收工从大关回去,还有人一路跟踪?只是技术不行,半路就被她给绕丢了。 她下车就先去南北行,接着去杂货店,还去买咸鱼,接着又去逛了逛衣服,还去找人看二手相机,大街小巷随意穿越,看上去是平常的一天,实际上没有一件事是需要办的,只是因为对地形熟悉,才能临机变通。最后走过一幢内部堪比九龙寨的大楼,她转身就进,假装是去取裴清璋的东西,未几就在被人当临时仓库的那层楼隐匿了行迹。等到出来,在对面楼上观察,果然看见几个无头苍蝇似的人大街上面面相觑,互相摇头,最后散了。 大概是觉得我太正常,肯定是没喝那杯水,所以放弃了? 也不是完全无药可救。毕竟那下毒的手法不错,若不是我在师父那里学过回头的本事,也看不见。 会这样的手法必然是军统所培养的人,所以为什么?会不会是葛肇煌?他们已经来了,她知道,14k嘛。如果是,那是军统要杀自己?这样急,难道是为了当年的事情? 她赶紧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84}现多称呼为九龙城寨,实际上应该是九龙寨城。 第五十三章 “张志雄是吧?”男子问。裴清璋一边往另一侧看,一边轻声说了一句“嗯”。 “拿去。”男子把纸条放在杯垫下,推到桌子中间。 “多谢。”她抬起杯子喝一口,顺路拿走纸条。 “客气什么。” 说完,裴清璋也不再和这位前同事客套,起身就走。冰室里还是只有这位男士独坐。 这位男士对她是否真的有想法,有的又是何种想法,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从这里拿到消息。男士作为她的前同事,是当时电台里唯二有强大技术实力的人。当时通信局问电台推荐一个人,本来想推荐她去,结果因为她老跑医院,换了这位男士去。她本不觉得失了美缺,更因为走了个潜在的麻烦而感到高兴——现在,到底还是要来求人。 拿到地址,她直接回了家。汤玉玮正好在家休息,她则请假,实际上是因为出门就担心会有危险——汤玉玮本来要一道来的,被她挡回去了。 那边甩掉跟踪回来,汤玉玮就搞到了那下毒之人的具体信息,姓名,年龄,从哪儿来——片场哪有不告诉她的!虽然说不能确定对方一定有问题,但二人只有这个线头,只能抓住了再看。 她一到家,就把纸条递给汤玉玮,“不远。” 汤玉玮看了看,又想了想,道:“明天按理我可以去,但是也有助理摄影师……你呢?” 她从沙发上起身,“我再告假就是,装肚子疼。几点?” “两点吧,早上你把戏也演足。” “行。”说着走进厨房,深吸一口气,开始做饭。 哪怕它又来了。哪怕夜里会失眠。饭还是要吃。 次日是周五,烈日炎炎,谁也不想在街上晃悠,全躲在有冷气的地方睡觉。两人先是在张志雄的住处附近汇合,接着由汤玉玮带头,走进一幢唐楼无人看管的侧门,她等了等才跟上去。上到四楼,正看见汤玉玮在开锁——整个人蹲下,侧耳靠着门。 汤玉玮要贴得那样近才能听见声音,因为楼下还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听粤剧,虽然声音不大,可也不能无视。而她呢?她听不见锁芯,但是能听见楼下轻微的脚步。谁推开门,谁走上来,脚步轻重,穿什么鞋。 全是一群女人,不知道一会儿下面是不是打牌。打牌就不好了—— 锁开了。两人相视一笑,她对汤玉玮做了个口型,真快。 那是。汤玉玮说,左手扶着门,右手往腰后伸过去,拿出了甩棍。 还是那一根,她想,后来汤玉玮说过的,在剧院后台抓住她的时候带的那一根。 汤玉玮看她一眼,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她点头,把挎包从肩膀上取下,套在手里。遇有危险,就往后一退,趁机往对方的手腕或者脖子上套——这么多年只学会了这一招。 门打开,里面是普通的唐楼,左边客厅里的破旧沙发还有洞,海绵都露出来,地上一片肮脏,窗玻璃也是破的,活像日本人走了之后再未打扫更无心修缮一样。中间是个向里屋去的通道,用简直是石塘咀风情的珠帘挡住。右边是简陋的厨房,脏锅脏碗堆在那里还没有洗,她走上去,打开橱柜,看了看食物的存量和碗筷情况,完全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人住,而且还懒,只愿意用同一副碗筷。从积攒未洗的食物残渣并未腐坏发臭来看,大概是昨天剩下的吃的。 昨天剩下的,那么昨天肯定还在这里,和汤玉玮从片场获得的消息一致,如果这里只是他的住处,说不好会不会是秘密据点。如果有,希望昨天就用过。 “清璋,你来。”汤玉玮在背后唤她。 她立刻转身过去,看见汤玉玮撩起了珠帘,站在那里。 两人进去,看见的是更石塘咀式的卧室和浴室,拿西式烟榻当床,旁边只有一个小茶几和一个小木凳;浴室的门开着,露出镜子上方红色的暧昧灯光,“倒能当个暗房使用。”汤玉玮道,“但这里小了。” 她点头,是小了,从外面看这套房子还要大些的,但又一时看不出哪里有夹墙,甚至不像有夹墙只像有什么机关的样子。在哪里呢?她抄起房间里的晾衣杆,顺势看了看对面有没有人,然后四处观察、轻轻敲打。 不一定出现在属于常识范畴的、方便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反常识的,因为反常识的东西在这里恰恰是常识。但唯一不会骗人的—— 啪。找到了,开关在浴室墙的一块瓷砖上,而硕大的不知道从哪个石塘咀的妓院里拖出来的大衣柜竟然自动打开,两人走上前去一看,里面足可容纳三个人并肩站立,人挨人还可以站更多——其中两侧各有一块挡板,随时都可以拉起来阻断里面的空间,木板的暗红色也让一般人在昏暗中看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空间尽头——见状,她伸手推开背板,里面果然露出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狭小空间。别无光源,汤玉玮只好掏出小型手电,黄色光线下,一套近乎迷你的发报装置就在那里放着,小桌子上似乎还有什么本子之类的东西。 只有灰尘不会骗人,要想彻底隐藏灰尘,就用水汽隐藏。眼下这里没有水汽,恐怕也缺乏灰尘,只有指纹或者油腻的手指能够告诉她张志雄的秘密。 她从汤玉玮手上拿过手电,汤玉玮自然地出去查看别的地方,她侧身入内,仔细检查发报装置。 从跟着郁秉坚当徒弟,到后来给郁秉坚新招的人当师傅,她一直都有一套她自己的工作原则。除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做到发报“无笔迹”之外,她完全清楚自己的原则为何设置、又能保护什么。虽然自己过目不忘,因此不需要笔记,但她教导自己的徒弟们如何记笔记,如何快速记下核心内容,又让可能的发现笔记的人完全看不懂——这是最坏的情况之一,正常的情况应该是根本发现不了笔记,每次用完,直接烧毁。所以她工作的地方就算没有电灯煤油灯,一定有蜡烛和火柴。包里则常年携带香烟,临时点上,掩盖气味,佐证烟雾,甚至还能临时发两三个字的摩斯码。 最好的情况是什么?最好的情况是像她这样,把所有的密码背下来,自己在脑子里就转换成密文了。 此外,每次桌子都要擦,只要有时间就一定要擦,否则很容易暴露都摸过什么地方。如果经验够老道,甚至可以判断当时的坐姿和各种文件放在哪里,机关在哪里,这都不好。 机器用多了固然不会像新的,但是人可以打扫去所有的痕迹,假装自己没有来过。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高到了强人所难的地步,所以虽然严厉但并不打骂——她的教养也阻止她这么干——然而眼前这个张志雄,如果是她徒弟,她真的会打死他。别人打扫不干净就罢了,至少还知道销毁。他呢?他直接把密码本都留在这里。背都不愿意背一下,现查现看,甚至还拿铅笔勾选。 一会儿出去问问汤玉玮,军统如今这样不堪了? 不过这代码用的是粤语发音,即威妥玛拼音还要加上粤语发音,也许张志雄不是广东人,不会说多少粤语?所以还要看而不能记忆? 她坐下,背几乎贴到了墙壁,翻开密码本,又看看发报器,手电来来去去,心里轻轻盘算。 不算是复杂的密码,看样子还是昨天用的是短波。如果这么短,接收人就在附近?可是如果在附近,见面就行,为什么要使用电台?看痕迹昨天还在发报,新鲜的油腻的指印,昨天发报是在交流怎么刺杀她们吗? 第114章 听得外面吱呀一声,汤玉玮又唤她,她连忙出来,“怎么?” “你看。” 汤玉玮左脚踩在大衣柜右前角的一块地砖上,脚尖一滑,竟然将地砖拨开,里面露出一个开关来。如果是一个人面对大门背靠衣柜站着,则只需要右脚脚尖划开后跟一踩,就可以触发。 “这?” “看好。” 汤玉玮走过来,靠在她身边,用甩棍点了一下,地板中立刻弹起一块毫不起眼的长条地砖,直竖起九十度——速度之快,吓了裴清璋一跳,再仔细一看,何止是地板,根本是凶器,随着地板立起来的还有一个斜向上的矛头。 “这样机关都有,看来还是有所准备的。”她说。汤玉玮又戳一下机关,地板收回去,“还有呢,你到浴室来看。” 一进去,汤玉玮拧了拧红色的灯,镜子打开,里面不是牙膏牙粉,全是一堆玻璃瓶子,“这都是什么?” 汤玉玮拿起两个对她说,这是什么毒素,那是什么毒素,吃了会怎么样,“你看那几个别的,如果我没猜错,都是配好的。要让你我直接晕过去的大概已经用掉了,现在准备直接干掉。” “这样的东西,放在这里?”望着威胁自己生命的毒药,她笑了。 汤玉玮也了然地笑起来,“是啊,很差劲。太好找了。你看,”伸手把玻璃瓶放回去,从瓶瓶罐罐摸出一个小量杯,“还要量呢。” “怎么,军统走了你,现在就只剩下了这样的货色?” “能干的,也许都死了。”汤玉玮关上柜门,扭了扭红灯,走了出去,“你那边怎么样?” “短波电台,接收方可能就在附近。而且两个人肯定昨天还沟通过。密码本都放在那里,还做笔记,我比对了几个,就看出来昨天发的是什么了。” “发的什么?”汤玉玮问,“别跟我说密码,明文就行。我也荒疏技术好几年,彻底记不得了。” 她笑,“净胡说八道。他发的内容很明确,‘今天继续’。对方回复的是‘及时联系’。也许是也许不是,毕竟他画的圈太多了,我分辨不出哪些是新鲜划的。” 告士打道——她想,自己停不下来地翻译——对方说,转北角见。如果有事情完成,需要对方见面说,发的应该是皇后大道,中就是中午,东是下午,西是早上,地点应该是西营盘、中环或者太平山,前两个代表是哪里她还不知道,但是太平山三个字周围画的圈笔迹陈旧而深,很可能就是指这里。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汤玉玮环视房间,看着茶几和凳子,“他们见面,看样子就是坐在这里,和——”转身用甩棍指向烟榻,“这里。如果我们从大衣柜里出来,也可以控制。厨房有刀吗?” 她点点头,“你想把他们引过来?” “否则我们不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发报吗?” “能。” 她去发报,汤玉玮恢复现场,又去厨房拿了一把刀,然后两个人一道躲进了衣柜。汤玉玮拉着她的手,两人几乎抱在一起,她则把耳朵贴在了挡板上。 二十分钟后,有人来了。钥匙开门,脚步声,大概走了走发现人不在,汤玉玮正担心对方会怀疑,没想到对方竟然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衣柜,推开了背板,开始发报。裴清璋的手指在她手心里,来者发一个字,她写一个字,等到发完,她们也解码完了——居然是明文:报m,已处理,待核实,将清理,需支援。 清理? m是毛人凤吗?虽然想想的确有可能是毛人凤。毛人凤知道了?毛人凤出于什么目的来杀她?这也许只有外面那个人知道了。 现在就能回报已处理,是迫不及待吗?还是对这个张志雄特别有信心?裴清璋刚才说她发的是“已找到,并下毒,请速来”,没说已经成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竟然就敢发?还需要支援?支援来干什么?还是怕张志雄技艺不精,毒自己没毒死,需要多来点人毁尸灭迹? 接着听见打火机响,闻到一阵烟味,而对方走了出去,大概是坐在了卧榻上。接着有人开门,然后是一声疑惑的“嗯”。 她握紧了手里的甩棍,绷紧了腿上的肌肉。 脚步声匆匆走进来,听见浙江口音说道:“您在这里?” 浙江口音,上一个浙江口音是—— “嗯?” 这声音她熟悉极了。是德堂。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啊,怎么忘记了德堂也是浙江人。这样说就都说得通了,如果m是毛人凤,说不定的确是察觉了什么,然后派德堂来处理这件事,目的未必真是为戴笠报仇,说不定也是争权,毕竟她听说唐纵也在台湾,还是政治行动委员会的召集人。 抓住自己,解决戴笠案,才有理由—— “你过来。”她听见德堂说,接着就听见张志雄走过去,然后是打斗声,接着是一阵呜咽和挣扎的声音——大概是掐死了。 她看着裴清璋,裴清璋也看着她。两个人用眼神讨论怎么办,裴清璋问去不去,她说去,用拇指在颈口一划。 事到如今至少有两点可以确定,第一,香港呆不得了,离台湾太近了。但是,第二,最好能搞清楚这是德堂自己的计划还是被安排的,是她们暴露了还是只是德堂的个人行动。 当然还有第三——不论第二点的答案是什么,她们都得干掉德堂。掐断线头,干脆踩灭导火索。 正在外面一片寂静时,汤玉玮一脚踹开挡板,和裴清璋一前一后跳了出去。德堂受惊躲开,正好与她们面对面。她在左而裴清璋在右,三个人站成了三角形。 “找我?”她问。 “嗯。”德堂连下盘的姿势都摆好了,可见宝刀不老,只是看他的脸,上面竟然布满红疹,个别还是烂疮。 她怎么都想不到德堂会得梅毒。 “为什么?” “因为没有你的头我就去不了台湾。” “有我的头,他们就会让你去吗?” “没有,就肯定不能去。重要的是你死了,不是你认了。你还不懂吗?” 她笑了,“是啊,我懂。不过留在香港不好吗?我听说那边都在肃匪,这档子事你当时就干得不好,去了,就有地方呆?” “总比我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地呆在这里强。黄鱼,你胆子真大,我要谢谢你。” “我是不得已。” “我也是。” 说罢德堂冲向一旁的裴清璋,她则双手握住甩棍,赶两步跑上前去,从腰间挥动,打得德堂一个趔趄。 而裴清璋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佯装恐惧,实则在恰好的时机踩下机关,德堂往前扑,跟着地板就弹出,螳螂和隐藏的麻雀,不偏不倚正好刺穿德堂的胃脘,将他整个人吊在那里。 看他的表情,这是连他也不知道的机关。 他这一辈子终究没逃脱被下属算计、直至死亡的命运。 她走了上去,双手握棍,对准了德堂那烂掉的脸。 德堂看着她,眼神里有愤怒,也有惊恐,还有别的什么。 你是我的引路人,也是企图抛弃我的人,现在终于主动来害我了。曾有人说这是这一行的必然,我不觉得,后来至少觉得不和你见面告别最好,这样两不相欠,彼此消失于人海,最好不过了。谁知道现在还是在此地相逢。 她不知道后来德堂经历了什么,才流落到这里,还得了梅毒——又或者是在上海就得了的——她也不知道他后来还是不是上海站的掌权人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和毛人凤达成了什么交易,是真的猜到了,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恐怕不会有证据,因为除了美军的口供别无证据可言,他可能只是猜到了什么,否则也不至于用此来买去台湾的机会。 连去也去不了了,穷途末路。 其实也许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她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代号,德堂。 “m是毛人凤?”她问。 德堂只是笑,满嘴是血。 “我再问一次,你告诉我,我就把你打晕,死得没有痛苦。” 德堂愣了愣,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不让你去,是因为没有证据?” 点头。 “只要我的命?” “我只能,给他——你的命。” 她点点头,然后挥动甩棍。 在两人收拾现场,消除脚印等等痕迹的时候,电报响了,裴清璋立刻上去接收。等到弄完,她放下拖把,“这么快?他们说什么?” “问具体情况,看样子也不太放心。”裴清璋快速翻动着密码本。 “那——” “我已经回复了。” “啊?” “我说,情况有变,待确认,明天回复。这样争取点时间。怎么?”裴清璋看她表情,转过来认真道,“不行?” “二十四小时,处理咱们那些东西,我怕来不及。” “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无故消失,现在更没房子没家累,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船票和现金罢了。”裴清璋忽然伸出手来,“还是你觉得——” 第115章 “不,我没什么,走吧,我带你去纽约。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纽约的吗?”说着,她握住裴清璋的手。 我带你去,我永远不放开。 “好。” 2月6号就过年了,丁雅立趁着天气好,出来逛花墟。粤港风气比老家那边更喜欢新年买花,甚合她意,所以每年都是她负责这项新年准备活动。她给父母买,也给自己的小公寓买。 父母到香港之后各自生了一场病,都唠叨说自己活不长了,结果好了之后越发健康,看上去还有的活,奔一百岁不是问题。只是老小老小,越来越像小孩子,有一天当着侄子们的面,她逗两位老人,是不是到了新年,还要孙子们给你们发红包啊? 两位老人是连忙说不要,侄子们是立刻响应说好,这群小子,个个都在香港或者南洋发了财。 她从人潮中挤出来,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桃花,剑兰,水仙,牡丹——这家做得不太好看,枝枝蔓蔓。她的粤语说得又不太灵光,要是和多为香港本地人的店主沟通她想要人家怎么修剪,那今天就别想去订萝卜糕了,还是得换一家。 天晓得父母怎么突然开始喜欢吃萝卜糕,那有什么特殊的?也不是老家风味,过年还非要和平头百姓抢着吃,又不敢告诉大哥大嫂,只让她出来买。 她怀念过去吗?也怀念。在从登船离开上海到现在,一路找房子买房子,照顾父母之余还开了间小店——谁晓得她还是开饭馆呢?——除了多亏侄子帮忙之外,自己也一直胆大,好像年近不惑,却突然有了闯荡世界的勇气。 侄子好奇,问她为什么,她想了想说,以前受的限制太多了,现在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侄子们遂误以为她过去过得不好。真的不好吗?也不是,其实…… 她走向另一家店,正想开口问老板花多少钱,发现老板只会讲潮州话,她知道那是潮州话但除此以外就听不懂了,只好再次离开。 当初在上海,万小鹰还是个北方人,说上海话宁波话甚至闽南语都那么灵光,学得之快,自己还称道过,继而表示自愧不如。 在上海的时光总是时不时把回忆的光芒反射过来,照在她心上。也许自己人生最不快乐的时光可能就是和盛东声结婚的时候,但因为万小鹰的出现,那段时光后来也变得快乐了,甚至是最快乐的。她的人生也是曾经美好过的, “现在当然也可以寻找新的美好啊。” 如果是万小鹰,一定会这样讲。也不知道小鹰去了哪里,杳无音讯就像生死未卜一样。不能和她面对面讲话,自己就在心里和她说话,就好像她一直都在一样。 一直都在。会一直都在的。 又走了一段,她在一个小店前停下,正看着花,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但不及她回头,就听见正走出来的店主用广东话招呼道:“夏小姐,今天来买花啊”。 夏小姐?她不认识什么夏小姐啊。 因为时间充裕,她好奇地回头一瞥——哪里是什么夏小姐,是万小鹰。 而万小鹰也正愣愣地望着她。 她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些客套把时间撑得很长,然后开启了那段漫长的璀璨的记忆。现在这些记忆都回来了,一下子把这对视的时空填满,密度增加,两个人像是被回忆得糖封在罐里的果子,糖太多了,不会动了,她甚至不能思考了。 最后,还是万小鹰先行动,走到她身边,伸手从店家昂贵的进口花卉中拿了一只红色的郁金香,递给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伸手接,只是用同样灼灼的目光看着万小鹰,千言万语,不知道找哪一句来说。 “送给我?”她问。 万小鹰笑着点头,“送给你呀。” 生命把你送回来给我。 大洋彼岸,翻越落基山脉和广阔的大平原,再翻过阿巴拉契亚山脉,纽约,曼哈顿,西北部,清冷的日光下,裴清璋的手插在汤玉玮的兜里,与汤玉玮正一道走过学院走廊。 “morningside heights!”汤玉玮说,“南到106街或110街,西到河滨大道,北到125街,东到晨边大道,就是所谓晨边高地啦,这片地方的中心,就是我的母校,columbia university——in the city of new york!” “说得怪像你们学校只属于纽约似的。” “不不,照我看来,从建筑风格上,哥大的风格根本是英国式的,出过张伯苓蒋梦麟的教师学院看着就像伦敦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 “你不是学新闻么,怎么还了解建筑?” 她最近就是喜欢和汤玉玮抬杠。以前她以为和人抬杠是她不受压抑的表现。可是现在看看,就算早已不受什么拘束,她还是不会和人吵架,汤玉玮除外。 汤玉玮稍微为自己辩解几句,就开始带着她往图书馆走,问她两个图书馆想去哪个,她说,“不像坟包的那个。” 汤玉玮闻言大笑起来,“好!” 这样在曼哈顿闲逛的日子很难得,毕竟她们一到就忙——哪怕有汤家给的钱、有汤玉玮的大哥找朋友介绍的房子——现在才算基本安定下来。结果一安顿好,汤玉玮就张罗着要带她到处逛,说找工作是次要的,先别在这泱泱城市里走丢了。其后就是到处参观,到处逛街,有几次她都和汤玉玮开玩笑说,停下吧,要记不住了。 出来,先去吃个饭,两个人脚力不错,天气又好,她提议去中央公园,汤玉玮自然说好。两人对于罗伯特·摩西斯在做的种种修缮都不感冒,只喜欢一片城市中的绿茵。走了一会儿选了一张长椅坐下来,身上能晒着太阳,眼睛倒恰好被树荫遮住,真是再好不过。 以前是她一个人坐在树下,现在是她们两个人一道了。 望着外面的高楼,她忽然想起最近在报纸上看见,宋美龄三五不时跑到美国来,来了就在纽约住,孔家在纽约的豪宅又多,选择多多,“你说,我们在纽约,会不会遇见蒋夫人?” 汤玉玮一愣,转过来笑看着她,“宋美龄?” “嗯。” “不会。”汤玉玮也装过头去看着那排高级公寓,“纽约很大,有很多个世界在这里,穷人的,富人的,一般人的,我们只是一般人。我们是两种人,纽约容得下我们永远不见面。” “也好。我只见过她那一次,再也不想见第二次了。”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去波士顿,南方也行,休斯顿,迈阿密,只要你不怕热。” “这边不也冷吗?” “唔——那咱们回西海岸去就是,横竖爸爸妈妈是很希望这样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说,伸出手腕,露出翡翠镯子,“妈妈给的。” 汤玉玮自说了一阵这是什么好东西,而她想着自己的母亲,还是要寻个地方安顿,安顿好了,把母亲下葬,总要入土为安。 两人又坐一阵,有带着孩子的家庭欢声笑语地走过。汤玉玮长长地叹一口气道,“想不到我是这么久之后才返回美国。以前,还以为自己回不去了。” 她也叹口气道:“现在倒是中国回不去了。” 汤玉玮轻轻摇头,“是啊。但是......” “但是什么?” “我只要回到有你的地方就好了。这么久了,这么多事,这是我最想做的、最不能放弃的事了。如果还有什么要我放弃,也都可以,只有这件事,我不放弃。” 她转过头看着汤玉玮,阳光的角度变了,轻轻洒在汤玉玮琥珀般的眼眸里。 终 2021.12.19 13:07 动笔 2022.04.14 16:09 一稿 2022.05.02 11:18 二稿 作者有话说: 跋·象征性的真实 写《假面》对我来说不是很舒服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不舒服的过程,非常非常煎熬的过程。并不是因为剧情设计或人物塑造的艰难——尽管有时候会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提纲纳闷,这样设计难道不麻烦吗?然后腹诽过去的自己——而是因为,从开始到二稿完结,我都在持续生病。 一开始写的那几天,除了写作之外,生活简直毫无愉快可言,现在回想都会觉得恐惧——突发的鼻炎、重感冒和胸闷,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酷刑。回忆那段时间,想起来的都是在天寒地冻中如何于痛苦中坚持,如何喘不过来气,如何在痛苦中玩着《死亡搁浅》并找到抚慰:《假面》的初期写作竟然被忘记了,成为那段时间里不重要的事情——但明明每天都在坚持,哪怕难受得都要死了。 这到底是苦役还是享受,有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生活的种种苦役中我唯一觉得享受的部分。 一稿写完的当天写了7435个字,当然不是我的巅峰表现。也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写完了才觉得右手疲劳,但还有长长的意犹未尽感,仿佛惯性还在。当时觉得第二天说不定会继续干活,不想休息,会立即开始修改,事实证明也是。虽然修改本身是休息也是劳作,但无论如何,敲出“终”的时候我觉得,这活儿我干完了,心满意足,可以卸下重担了。 第116章 写的时候觉得还有很多可以修改,二稿改完倒不想改了,因为觉得也是比较完满的作品,再加则冗余,既不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也不觉得漏洞太多。说真的心态也改变了,年近而立,想要的是一种生活的满足,而不只是单纯追求某一个方面。所以我不再想改,只想呈现。 对于自己的生活,倒是想改,而不只是这样过。一稿写了三个多月,实际上看来速度和以往差不多。只是间中一直身体不舒服,使得这一次的写作分外艰难。但即便艰难,在病得最痛苦的时候,最繁忙的时候,都没有放弃写——这是“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证明,即便写长篇于我而言到目前为止是一件理想主义的、没有产生什么劳动价值的事,可谓经济意义上的无用,还带来了很多生活上的冲突、健康上的损伤,但我依然坚持,宁愿坚持到死。这几个月来,从最艰难的时候到现在依然有些不清不楚的小毛病的时候,死亡这个概念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一直怀疑自己要死了。但经历过这么多,倒是明白过一句话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宁作我。 《假面》在设计阶段,一直想不到合适的结尾,然而终于是写着写着写出来了。我喜欢那个结尾。一开始我连到底是谁来下手、怎么刺杀都没想好,现在看看,这个结尾是不错的。毕竟,毛人凤死的早了点。但正如我从开头讲到现在、希望在故事之外形成一种呼应的那句话,这都是“象征性的真实”。毛人凤知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戴笠?亦或戴笠之死到底有没有那样的阴谋?我们不知道,知道的人也许已经死了。我喜欢我选择的这个说法,因为这样是比较有人情味、比较有人的欲望与情感的纠葛的解释。但我还是要提醒看到此刻的读者,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有很多东西可考,也有很多东西不可考、甚至是彻底的虚构,你或许应该把感受的重点放在“象征性”,而不是“真实”,至少,at least,请不要认为这是真实。 我一开始只是想讲一个特工的故事——我还没写过纯特工的故事咧!为此研究了很多材料,包括学习了古往今来的密码设计(就此推荐《码书》)结果事实证明,学了,也不写,因为浪费,也难说得清楚,更别提让人看懂,炫耀的部分还是免了,作者应该退到故事的后面。 写着写着随着自己的心态经历病痛的折磨(与自己费力周旋),《假面》最重要的一个核心渐渐浮现:成年人生活的艰难,理想的失去或追求理想的不遂顺,大时代背景下个人被碾轧的痛苦以及无力。其实多少是带着一种无奈的。角色中,汤玉玮是有所追求但理想终归破灭的,裴清璋是从头到尾都被时代推搡的,万小鹰是为了理想而不断出现自我认知和确定的无可奈何的,只有丁雅立算是个好命的——上辈子积德!丁雅立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做到了自我实现、几近毫无损失的。但她们都没死,我也变慈悲了,她们是幸运的。在现实中,逃出生天是少的,完全碾碎也是少的,最常见的是我们被时代压坏了,但我们还活着。 世上最好也最坏的事就是明天天亮的时候,你还活着。 我们活着,我们就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写作的过程中,到四月我看了威尔·史密斯的自传——正好是他打人之后——大部分都很刻意而夸耀,不过到了最后,写到他五十岁在大峡谷从直升机上跳蹦极的时候,那段刻意的话依然有激励效果:生死不由人作主,死的事是上帝主宰的,人只能控制自己怎么活,那就好好地活! 《假面》的主题,目前感觉不是很满意,我甚至觉得这个名字都不是很好,可是改也无从改起,还不如这个!希望下次重写类似题材时能更好。又或者,现在看来,假面到底是间谍伪装的假面,还是我们认知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人生下定义做理解时的“假面”?也许都可以。这样我就比较满意一点了。 有时候我也不想把主题写得很宏大,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看人的身不由己和欲望对人的控制。也许下次还是这个主题。也许下次我想写个修仙的题材。修仙吧!感觉那是极度自由而有趣的题材,也许有的仙人还可以写得很克苏鲁呢!想想就很有趣! 看看吧,才刚写完多久?12/18到现在05/02,四个半月,就开始想下一部了!就像写完一稿的前一天去练了普拉提,双臂劳累,然而写的时候,丝毫不觉得。那一周开始之前,满心想的是“这周无论如何只有这一个任务,一定要完结一稿”,写完之后“放松,放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怎么样了”。真好。 我会写修仙的作品,我会写很多的作品,我会搞副业,我会去观鸟,去健身,练普拉提,好好工作,我会继续写有一定艺术性的作品,在微小的自由创作的环境里,追寻自己的创作理想。 感谢你与我一路同行,希望你喜欢《假面》,喜欢它多少呈现出来的“象征性的真实”,它对我来说,也会是具有象征性的作品。我会永远记得它。 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