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宿》 长明宿 第1节 长明宿 作者:朔清 文案: 心怀天下的满级师父x人狠话少的忠犬徒弟 佛门重地温陵金重寺在大雨的黎明中,诞生了一个落地便口衔赤花的妖童,时值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住持大师断言,此妖物降世,必将会克死当今天下最为尊贵,拥有至高权位之人——那位辅佐了三代君王,百年阳寿却容颜不老,近神一样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听了这则预言,孤身一人默默登上了金重寺的山头,看着那个不言不语如同痴儿的小妖女,决定将她......好好供养起来。 无他,一心求死而已。 他已经背负着那个人的理想活了太久,数不清多少个长夜里,他近乎病态地思念着曾经的恩师,一遍遍地自戕,期待着能魂归九幽与她再会。 直到他在身边的小妖女身上,再次看到了师父的影子。 * 光风霁月的长明宿掌门赵岚苼,身为大梁的司天神官算尽天下人命运,却唯独没料到她自己与门派的陨落。 唯一留下的,是她捡回来的小徒弟。 身死百年后再次醒来,赵岚苼发现自己重生在了一个小妖女身上。寄人篱下、武力尽失,幸好一身卜天算命的本事还在,刚出山就遇上了现任司天神官不幸殒命。 祭天大典啊,这流程我熟,一百年前我就是开天算命的祖师奶!专业对口! 一转头,自己留下的那不老不死的小徒弟直勾勾地瞅着她开大装x。 虽然现在他的年龄按理说都能当自己爷爷了。 不过赵岚苼欣慰地想:长命百岁好啊,没白费她上辈子的苦心栽培!又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然后赵岚苼掐指一算,悲催地发现,她这辈子重生回来,好像就是专门为了克死这个小徒弟的。 1v1,he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重生 东方玄幻 正剧 师徒 主角:赵岚苼,沿肆配角:曾用封面 一句话简介:偏执国师为我守寡百年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一卷 再世相逢 第1章 赤花 宣成十六年冬,漫天飞雪将鹿雪岭笼罩在了一片白茫之中,成片的山岭好似在沂水祁山的地界上被生生抹去一般,鹿雪岭自山门前到观风崖一路的血肉尸骨,也被皑皑白雪掩盖的消失殆尽。 好生干净,好生清白。 昔日郁郁葱葱,四季如春的鹿雪岭云霞长明宿,如今已成为了一片死域。触目所见唯有成片的枯枝败叶,和漫山白到凄惨的雪,不留一个活物,亦没有一丝活气。 山顶之上,风夹着雪,肆虐地屠戮着观风崖上的一草一木。一尊雕像般的人面对着万丈深渊跪坐在风雪中,半人半鬼似的一动不动,大雪严丝合缝嵌在他通身的黑袍上,像是已然枯坐了千年。 细看来,他怀中竟然还躺着一个女人,只不过因为雪太厚,她又着白衣,已经埋了半边,与这天地一色的白融为一体。 白衣之人口鼻中尽是风雪,显然已经是个死人了。 “为什么。” 雕像竟然不是死的,喃喃地开了口,可惜这三个字被尽数吹散,唯余北风猎猎。 “为什么,师父,我死不了啊。” 他将怀中之人往自己身上搂了搂,这一动抖落了不少积雪,露出了乌发下的一双漆黑狭长的眉眼,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 似乎是怕师父听不到,他声音大了些,“师父...你不能留我一人。”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怀中冰冷的温度,好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那人的死亡,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变得近乎狰狞,风雪映衬出他眼底一片血光,接着咬牙切齿道, “便是要下到黄泉九幽,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北风叫嚣着,带着活要堙灭天地万物的气焰,他最后那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道低吟的诅咒,直叫北风开道。 “赵岚苼,你休想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 千秋更迭,死生一念。再醒来,鹿雪岭云霞长明宿灭门已成了百年前的一段传说。 然而风雪中最后的那一句话却被带到了百年后的今天,在赵岚苼的耳边久久不散,梦中风雪所带来的彻骨冷意还停留在身上,左胸一阵一阵的抽痛也提醒着她还切实地活着。导致她刚醒来就愣在榻上许久,被身边这一众人当成了傻子一般逗弄。 “这小妖女莫不是烧傻了吧,怎么一动不动的?” “本来就是傻的好吧,这下话都不会说了?” “反正妖物一个,横竖死不了就是。” 妖物?死不了? 赵岚苼缓慢地将头转过来,一时间没能弄明白状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死的不能再透了才对。 “哎哎,她还知道瞪我们,那应该是没傻!” “小妖女还知道凶人了?” 赵岚苼看着眼前这一圈人,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对话生气,是委实没想到自己醒来后,望见的是一群秃驴围着自己‘嘘寒问暖’,因此眼才瞪大了些,没成想被这般误会,忙神色缓和下来。 “几位大师,你们这是...”赵岚苼刚开口,又闭嘴愣住了,不为别的,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种糯糯的稚嫩,分明是个孩童的嗓音。 几个和尚一听却乐了,“哈哈哈?急得说话了!还叫我们大师?难不成真烧傻了。” 民间传说有借尸还魂这种说法,夙愿未了或者执念极深的魂魄盘桓在三途河岸边久久不愿离去,或可等到一具阳寿未尽,却阴差阳错魂飞魄散的肉身寄居。 但这只是传说,况且赵岚苼自认为死的还算从容,按理说也不该对重生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执着。如果一定要说遗憾,大概就是还放不下一个本该照顾的人。 裹挟着风雪味的那句低吟再一次自耳边响起,赵岚苼闭了闭眼,暂且将心口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她需要弄清楚现下的处境。 环顾四周,自己似乎身处寺庙中的一间禅房之中,窗外有林涛之声,却不是寻常的山中清修寺庙,规格上若非皇家寺院,那便是香火旺盛的大寺。 毕竟这禅房若是于清修而言,未免也太过奢靡了。 单是一面墙的博古架上,能看得出成色极佳,价值不菲的摆件器具就有不少。身下的锦被绵软舒适,就连眼前这群和尚的青麻僧衣,虽是朴实无华,但也看得出针脚规整细密,不似一般清贫寺庙里和尚自己修修补补来穿的。 赵岚苼刚要开口,禅房的门开了,门外一个沉稳温润的声音,随着清晨山中的林间风并道吹进了屋内,几乎是一瞬间,就叫这一群嘁嘁喳喳的小僧闭了嘴。 “师妹刚醒,莫要再闹她了。” 来人不出所料,还是个和尚。 但同为和尚,赵岚苼却不忍心叫他秃驴,只因为这人生的实在太俊美了;一双眉目清秀却不清淡,是薄唇却不觉薄情,加上常年被经文檀香浸染出来独属于出家人的那份平和恬淡,让人不仅去遐想若是他一头乌发该是个何等的温润美男。 不过这漂亮和尚唤此身原主为师妹,难不成自己是个小尼姑? 然而下一秒,她就在身侧摸到了一把如缎面一般油光水滑的乌发,扯了扯,生疼,是自己头上长得没错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一个不曾剃度的女娃,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在寺庙里住着,又是这个和尚哪门子的师妹? 漂亮和尚上前来站定,方才还围着床说笑着的一群小僧现在如临大敌一般,面上出奇的紧张难堪。纷纷垂首道了一句,“一烛住持。” 怪不得,一寺住持,统管着全寺的大小适宜。这同赵岚苼生前所管的云霞长明宿略有不同,掌管寺庙的住持多少还带了些精神领袖的意味。也难怪这群小僧面上挂不住,出家人一副市井混混的嘴脸在住持面前展露出来,委实算有损佛门净地的门楣了。 “既然师妹醒了,你们也不用守着了,散了各自去吧。” 见住持并未与他们几个计较,小僧们如蒙大赦般迅速退了出去。看来这法号为一烛的和尚靠谱的多,比那几个只会围着他嘁嘁喳喳嘲讽的秃驴更可能套出点什么来。 漂亮和尚缓步走上前来,坐了半个床沿,伸手探了探赵岚苼的额头,温和道,“不烧了,精神气看着也好了,要吃点东西吗?” 显然住持与原主的关系还不错,又想到方才他一直称自己为师妹,赵岚苼便理所当然地开了口,“不妨事,劳师兄费心了。” 赵岚苼当掌门当惯了,开口便是十分周到的客套话,又非常不习惯的想起来,自己现在该是个半大孩子,才觉不妥。眼前这和尚很明显的神色一愣,似乎对他这番话非常意外。 “你...竟唤我师兄了?”漂亮和尚的面上除了惊异,还被赵岚苼捕捉到了一丝被隐藏过的欣喜。 “我以前不叫你师兄?” 赵岚苼更乱了,借尸还魂这种鬼里鬼气的事发生在一群和尚堆里就够离谱了,这看上去德高望重的住持口口声声叫自己师妹,自己却从来不叫人家师兄? “倒也不是...你以前,从不开口说话。” “...” 原主是个哑巴确实是赵岚苼没能想到的展开,怪不得她一开口,那群小僧便一惊一乍的。 漂亮和尚十分善解人意,又恢复了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缓缓道,“你出身特殊,自你诞生前老住持就预言过你并非凡胎。你出世后日益长大,却像是灵智未开一般,不言不语,同你说话也是一知半解的样子,直到这场没由来的高烧。我曾看过你的命盘,此为一场天生劫,跨过这道坎即为新生。” 天生劫是随着娘胎带来的,无解无灭。赵岚苼曾听过一种说法,生下来命里有天生劫的人,生死簿上的生平是不全的。唯有顺利跨过这场劫难,生死簿才会补全。 反之,天生劫降下的那天便是死期。 看来原主没能跨过去,叫她这个孤魂野鬼阴差阳错地上了身。 “想来也是一直因为这天生劫的缘故,令你前十四年神识不清,命盘将此象解为新生之意,倒也不错。” 一烛很是欣慰地摸了摸赵岚苼的头,瘆的她一阵哆嗦。做掌门这么多年,就没人敢动爪子到她头上,如今被当作个半大孩子摸头,赵岚苼生不如死。 “你方才说我出身特殊?还有前任住持说我并非凡胎,又是什么意思?”刚醒时被一群小僧围着叫妖女,她没来得及细想,只当是他们几个平日里给原主起的绰号。现在联系上一烛的话,赵岚苼才觉有异。 一烛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问道,“在此之前你一点意识和记忆都没有吗?” 赵岚苼不想被怀疑,但眼下的境况太混乱了,她毫无头绪,只得摇了摇头。 和尚的话往往都很简洁,只用了寥寥几句话,赵岚苼就将原主的处境摸了个大概。 原主没爹但有个早死的娘,原是宫中不得宠的一个嫔妃,一年见不到一回当朝皇帝,却意外怀上了孩子。 长明宿 第2节 惹上如此杀身大祸,她便想办法同自己的贴身宫女互换了衣着,寻了个机会出了宫,一路逃到了金重寺附近的山林中生活了一阵。待到临产时,她正在林中摘果子挖野菜,突然发作,被路过的金重寺僧人救下。 妇女生产之事本是冲撞,况且一寺了断红尘的和尚,更为不便。但人命关天,哪管什么合不合适,僧人背上女人就往金重寺跑。 到了寺中安顿好,再出山去找稳婆,那女人早就在生死一线之间来来往往了几回了。 据说临了她提了一口气,也不知濒死之人是从哪里来的那般力气,就这么自己将孩子生出来了,还没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正常的走向,只是生出来的这个孩子... 那僧人听见女人断了气,道了声阿弥陀佛进了血气冲天的产房,产妇走的匆忙,身下衣不蔽体。僧人闭着眼,将孩子草草裹了裹抱了出来。 众僧人围上前来定睛一看,这刚下生的女婴瞪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口中竟衔着一朵颜色艳丽姿态妖异的赤花。 而那一日大雨瓢泼,昼日如夜,时值七月十五,鬼门大开。 第2章 喂鱼 赵岚苼很快便习惯了自己在金重寺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 唯一不适应的大概就是这副半大孩子的身体,时至今日,赵岚苼每日晨起还是会被铜镜里孩子模样的自己吓一跳。 按理到了及笄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娃已经张开了好些,都该是议亲的年纪了。原主却长得慢了许多,看上去顶多七八岁,一脸的婴儿肥,小手上都胖出了肉窝窝。 不仅如此,这孩子生的唇红齿白,面若桃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上面那两簇睫毛密地像把小扇子似的。一头油光水滑的乌发更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在一群秃驴中好不显眼。 赵岚苼望着镜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单凭这模样就够对得起“妖女”这个称呼了。 这时,窗外传来嘁嘁喳喳嘈杂的争吵声,时不时还有些食盒碗筷碰撞的声音。 赵岚苼有些费力地推开房门,发现还是自己醒来时见到的那一圈小僧,正热火朝天地支了桌椅,在她门前的院里准备开席。 食盒打开,香味四溢,一只满是油光的烤鸡端出来,几个小僧眼都直了,为首的一个高个小僧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小坛酒来,“这酒可是我存了多年的,今日为着这鸡,给大伙开了!” 话音一落,几个小僧炸了锅,叫好声一片。赵岚苼在这几个人身后扶额心道,若不是那一个个阳光下光的发亮的脑袋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中一群土匪流氓开庆功宴! 且那食盒看上去也甚是眼熟,是一烛吩咐厨房每日给赵岚苼送饭用的。寺中不做荤腥,阖寺里能吃上肉的就她一个。但为着她大病一场,没什么胃口,特意从周围的村落里买来杀好的鸡,就烤了这么一只。 正倒酒的小僧终于注意到了烤鸡的主人,放下酒坛用下巴一指,几人纷纷朝赵岚苼看来。 “呦,小妖女来了,听说现在不傻了,连话都会说了?” 赵岚苼懒得同这群流氓似的出家人争口舌之利,摇了摇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吃你们的。” 却不想和尚不愿意就此放过她,“那可不行,今日你休想出这后山。” 赵岚苼看了看拦在她面前这和尚手中满满当当的酒碗,又看了看那只油光锃亮的烤鸡,瞪着一双大眼睛没说话。 围着鸡的一个小僧反应过来她眼神里的意思,小声提醒了句,“一彻师兄,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万一同住持讲了...” 一提起一烛,几人明显面上心虚了几分。看来这几个仗着她不会说话,平日里没少欺负她。 赵岚苼就着小僧的话点了点头,绕过这个法号为一彻的和尚打算离开。 她才懒得为了只鸡就去和住持哭,那岂不真成个孩子了。 本以为如此便可脱身,没想到那一彻却不识好歹,一把扯住了赵岚苼的颈后的衣领,“不让你下山,就是一烛住持的意思!” 赵岚苼眼下不过孩童身量,被瘦瘦高高的一彻提溜小鸡崽似的拽着,也来了气。但被身高压制着又无可奈何,只得长牙五爪的扑腾。 反正现在她一个如假包换的小屁孩,任谁能知道她曾经云霞长明宿掌门的真身,什么掌门的威仪,脸面,都懒得管了! 方才颇有眼力见儿的小僧见打起来了,生怕这小妖童转头翻脸去哭着告状,忙上前来拦着劝,“哎呀小祖宗!真是住持特意嘱咐我们来看住你的!今日寺里有祭天的法事,听说那位国师大人都来了,放你这个小妖女出去,岂不是冲撞了宫里的大人物!” “祭天法事?” 赵岚苼撒开了挠一彻的爪子,一彻见她不再挣扎也放了手,只是小臂和手背上赫然多了几道被猫挠了似的红道子,痛得他甩着手附和道: “祭天何等神圣的事,国师他老人家从不轻易出宫,都亲自来我们寺观礼,岂能让你这个妖物见着!” 赵岚苼当然知其中的重要性,毕竟百年前的祭天法事,她都在场。 “祭天从来都是办在宫内护国寺,今年为何会让金重寺承办?” 赵岚苼这个问题一出,一群小僧全呆住了,看她的那眼神似乎第一次真正地把她当成了妖物。 被他们当哑的傻子欺负了十几年的小妖女,突然开口说话就已经让他们很不适应。现在竟然开始和他们谈论起祭天法事的承办了? 而且她又怎么知道往年的祭天都办在宫中护国办寺的?! 这等常识赵岚苼当然知道,甚至她曾经就是这场祭天法事最重要的人物——待所有繁琐的仪式与供奉结束后,登上天命台观天象测算未来三年大梁国运的司天神官,就是赵岚苼。 一彻还愣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她的问题,“今年宫中礼部不知何故起了场大火,咱们和宫中多有香火往来,便交给金重寺承办了。” 这可谓是正中下怀,以赵岚苼现在这个身份,想进宫是不可能的。而从前向来由她担任司天神官的祭天法事像长了腿一样,追着她到了金重寺办。 不去看上一眼,都对不起礼部烧的这场火。 赵岚苼顿了顿,没接茬,自顾自拖了把凳子来在桌前坐了,又给自己倒了碗酒,默默品了一口。 虽然早知道这几个和尚也拿不出什么好酒来,但到底鬼门关走了一趟重回阳间,喝到这酒滋味心情还是不错的。 “今日你们放我一回,我也放你们一回。” 品过了酒,赵岚苼眼神幽幽地扫了下桌上那有些凉了的鸡,“和尚喝酒吃肉犯的是什么戒,你们几个应该比我更清楚。” 一彻同那几个小僧呆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从前任他们欺凌的哑巴小傻子,手里端着碗酒神情自若地威胁着他们,那神情断然不像个孩子,因而徒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就像是一个他们从来不认识的人住进了这个傻子的身体里。 “可是放你走了我们也必然会受罚...”一彻率先反应了过来,喃喃道。 “祭天法事持续到子时,直到司天神官观星卜卦测算国运,你们住持作为主事僧人都不会离开半步。再者,眼下全寺的和尚除了你们几个都在法事上护法,不会有人看见我。我只遥遥地去看上一眼便可,天黑之前就回。” 就这样三言两语间,一彻他们便迷迷糊糊地将人放下了山,几个和尚大眼瞪小眼,早就没有了喝酒吃鸡的兴头。 这边赵岚苼一路摸下山,累的气喘吁吁,才惊觉这金重寺的地盘究竟有多大。 自己居住的这座山头,不过是后山禅房一隅,而祭天所在的法场几乎需要再穿过一座后山的脚程。 就凭赵岚苼眼下这孩子身量的两条小短腿,撺掇到祭天结束都够呛能一来一回。 赵岚苼当即便有些想打道回府放弃,但一想到自己房门前守着的那群张扬跋扈的秃驴,就觉得自己断不能再灰溜溜地回去,逞了威风白白叫人笑话。 罢了,大不了横竖被一烛发现罚一回,也比活活累死在半路上强。 于是赵岚苼在路边挑了块平滑的石头躺了上去,又捡了张蒲扇一般大的叶子盖在脸上,准备就着午后的阳光小憩一会。 不曾想刚来了睡意,就听闻一阵马车声,慢腾腾地踩着山林间的小道由远及近而来。 她没打算理会,保持着这个睡觉的姿势一动不动,结果偏偏来人没什么眼力见儿,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赵岚苼身旁。 赵岚苼蒙着片叶子,侧耳听到车停了,没忍住用余光瞄到了青帷马车的宝相花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素手拨开。 “劳驾,听闻金重寺后山有个颇为灵验的浊愿池,小师傅可知道哪条路过去能通马车?” 一道如古潭般沉稳清凉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之所以像古潭,是这人言语恭敬,语气却毫无情感,如沉寂了百年的死水。 估计是见赵岚苼身着僧衣,叶子又将她的头发遮住,也把她当作寺里的和尚了。 赵岚苼没什么好气,叶子依旧扣在脸上,闷声闷气回了一句,“若是诚心许愿,就莫要怕多行两步路,费些脚程亲自登上去,佛祖见了也乐得成全你。” 那人再度无甚感情的开了口,“但我不是去许愿的。” “不许愿你管他灵验干嘛?” “喂鱼,看看这群盛名在外的锦鲤有何不同。”说着,还怕赵岚苼不信,那人摇了摇鱼食袋子,里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下赵岚苼终于忍不住掀了叶子起身,她倒要看看这么有病的人是何方神圣。 而后她便撞上了一对深不见底的眸子,嵌在一张看上去就非常不好相与的脸上。 这人单瞧面容不过二十出头,但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独属于长者的沉着之感,没有丝毫年轻人的轻浮与明朗。加上惨白到有些不健康的肤色,甚至都可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 赵岚苼却如雷劈一样愣在了原地,定定的望着那人的脸。 初春三月天,她却周身一冷,顿时如坠冰窖。伴随而来还有心脏剧烈的抽痛,而后,风雪之中的低语再次灌入了耳中。 “便是要下到黄泉九幽,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赵岚苼,你休想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 赵岚苼下意识地摁住了心口,痛的她忍不住微微蜷缩了下身体,但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人的面容,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寻百年前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在她死后抱着自己的尸身,漫天风雪中枯坐了不知多久的少年。 她最得意的徒弟,沿肆。 第3章 不识 为什么沿肆会出现在这里? 在她死后百年,与云霞长明宿毫无瓜葛的一个山中寺庙,且就在她借尸还魂不久! 赵岚苼被这天意般的巧合冲昏了头脑,险些以为沿肆当真这般神通广大,将她从地府里捞出来,穿越了百年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反复在心中告诫着自己,云霞长明宿灭门至今已过百年,纵使她沉睡至今借尸还魂,自觉不过一瞬,又纵使眼前的沿肆看上去与她记忆中的样子不过年长了七八岁。 人食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上百年不老不腐。 但太过于熟悉的人,哪怕沧海桑田,都不可能认错。即便是容貌极其相似的后代,也不可能如此相像。 赵岚苼强压下从心口传来的阵阵疼痛,盯着沿肆的脸问道:“敢问阁下名讳?” 似乎是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沿肆沉默了一会才答道,“白青。” 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赵岚苼神色暗了暗,但转念又想,如若真要是在人世间存活百年,必不可能一直用一个名字,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就这么天意般地遇到了前世相熟之人,赵岚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混乱无比的脑内唯有“绝不能放他走”这一个想法。 她清了清嗓子,尽量控制自己的嗓音在剧烈的心神震荡后能不颤抖,缓缓道: “浊愿池藏在深山之中,且若非步行,并不能至。我可以领你去,但回程下山的路上捎带我一程吧。” 沿肆没有回答,她这才反应过来,沿肆也同自己一样,从始至终一直在盯着对方看。 长明宿 第3节 赵岚苼顿时一阵莫名紧张,转念又想,自己眼下的模样早已同从前的赵岚苼大相径。 于是她在沿肆的目光中冷静了下来,那道目光太过于冷漠,同看动物,看草木一般,不带有任何的情感。 而从前的沿肆看他的师父赵岚苼,绝非这般无情。 沿肆压根不认识她。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后赵岚苼心中竟有些庆幸,原本被他看的心里发毛,现下也硬气了起来。 “你看什么呢?” 沿肆眼神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只顿了顿道,“你不是和尚?” 原来是在看她露出来的头发。 原主的头发又重又密,她晨起想要盘发都举得手臂酸痛,便披散着一半随它去了,眼下才发觉自己披头散发的在寺庙中来往,属实太过显眼。 “不算是。怎么?不是和尚你不拉?”赵岚苼突然地没什么好气,想到刚刚自己竟因为沿肆的注视而紧张,不禁有些迟来的莫名其妙。 她一个给人当师父的,还害怕徒弟不成! 思及此处,更是理所应当,赵岚苼大步流星地跨到马车前,却悲哀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连车辕都够不着。 这马车本就高于好些寻常马车,她眼下还短胳膊短腿儿的。若想不靠沿肆,就要自己手脚并用爬上去。 就在赵岚苼黑着脸杵在车前时,好死不死的,自己那缺德徒弟一眼看穿了她的尴尬,且无动于衷地挑了挑眉毛。 “你就不能拉我一把吗?”赵岚苼黑着脸继续没好气道。 沿肆顿了顿,不知道从哪摸出了把扇子来,懒懒散散地抬手一递,示意赵岚苼抓住。 哦,忘了,自己这徒弟还有个不喜欢被别人触碰的毛病,赵岚苼当下又确信了一点他的身份。 待她上车坐定了,车夫掉了个头开始慢慢悠悠地往山下走,青帷马车中松竹冷香阵阵,扑在身上却是极暖和的,是车中还摆了暖炉的缘故。 赵岚苼禁不住地拿余光往沿肆那瞟,眼前人虽只是平平淡淡地坐在那里,周身便笼了一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皮肤比赵岚苼认识的沿肆要白上许多,眉眼也深邃了好些,同记忆中那个风雪里抱着自己嘶吼的少年,实际上相差甚远。 虽然骨骼相貌相差不大,但那个沿肆如同一只在隆冬大雪中被抛弃了的幼犬。眼前这个拥有着相同外貌的人,身上却是一种沉淀了漫长岁月才养出的深邃难测,甚至带了些肃杀的危险气息,是漫漫雪原中独挡万里风雪的狼。 原本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那倒霉徒弟的赵岚苼,现下却不能十拿九稳地认定了。 她心下一动,倒是有一个办法,只需一眼便能确定,就是不太好行事。 这件事还是她从前刚把沿肆捡回云霞长明宿时偶然发现的;沿肆的心口处有一块蝶形胎记,因为样子实在奇特,所以很好辨识。 有了主意,赵岚苼便非常有目的性地套上近乎来,“白公子,何故又不去看鱼了?” 边说着,赵岚苼眼神边往沿肆的衣领子处飞。说来也奇了怪,都开春了,小妖女这副身子骨都一件单衣到处跑,坐在烤了暖炉的车里燥热难安。 沿肆为何又是身上披着,腿上盖着的,他何时变得这般怕冷了? 看着裹得里三层的沿肆,赵岚苼犯了难。 如若沿肆现在侧目,就会看到一个半大孩子,用一种近乎变态的眼神,一个劲地瞄他领口处露出的那一点脖颈子,这种十分诡异的景象。 但可惜自赵岚苼上车后,沿肆似乎顿时对她失去了兴趣,再也没看一眼。 “看鱼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沿肆无甚感情答道。 “哦。” 赵岚苼懒得问,毕竟本来也不是真心想知道,眼下她只迫切地想确定这个人身份,什么鱼不鱼的,爱看不看。 “听说今日有场祭天法事,那群和尚都打坐去了,白公子为何今日来金重寺参拜?” 赵岚苼继续努力搭话,一心只想赶紧同沿肆熟络起来,好快快看到人家的胸膛。 “我不信佛。”沿肆的语气更加的敷衍。 “哦。” 不信不信吧,也不重要。赵岚苼瞄了半响,琢磨着倘若一会儿马车颠簸顺势一歪,将沿肆层层叠叠的领口一把扯开的可能性,并继续随口问道: “我还听说今天有位宫里的贵人来呢,竟是什么国师,倒是奇了!” “奇在哪里。”沿肆突然转过头来,吓了一直肆无忌惮地在偷看的赵岚苼一跳。 她对这个国师的身份本就多有疑虑,见沿肆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太大反应,才脱口而出罢了,这下叫她怎么圆! 毕竟在赵岚苼活着时,还是景帝执政,此人极其执着于皇权的集中与稳固,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根本不可能允许有国师这样一个,话语权如此之大的位置来分自己的权。 她一路上便对这国师的身份十分好奇,想知道改朝换代后,究竟是新皇帝开明了许多,还是这位国师有什么过人之能。 “我问你,奇在哪里。”沿肆再次开口,始终平静地看着她,等着赵岚苼回答。 “...就觉得国师这般人物,能亲自前来,属实不易。”从那群小僧嘴里听了一耳朵,赵岚苼也有模学样地恭维起来。 结果沿肆十分不通人情: “不对,重说。” 眼看着打马虎眼不成,赵岚苼只得继续闭着眼胡诌。 “祭天法事这种事,历年都是司天监同礼部督办,宗室亲王莅临观礼,但这也是在宫内办时才有的规制。法事繁琐,且耗时又久,今年办在金重寺远离京城,又在山中,不算什么讨好的差事,皇亲国戚的都懒得来,国师来做什么?” 待赵岚苼诌完这一大通,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沿肆,见他对这个答案没再有什么异议,松了一口气。 这小子还算好糊弄。 “大概那国师常年在宫里待着,闲的吧。”沿肆随口答道。 “咦?我可听说这国师很是德高望重,来一趟金重寺蓬荜生辉的,我想去看看都不行。” 沿肆闻言看了她一眼,“你想见国师?” 赵岚苼连忙摇手道,“倒也没有,就是想去看看祭天法事,我从小长在寺中,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而后,沿肆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耐心,赵岚苼接连再找了几个话题,他也是淡淡的,只答是与不是。 眼见着山路逐渐趋于平坦,已经远远地能望见法场之上高高立起的天命台,和飘摇的彩旗绫罗,赵岚苼却连沿肆的身份都没套出来。 “白公子衣着气质不凡,想必定是京城哪家的王公贵族少爷吧,日后我若是游历到京城,想着若是能去白公子府上拜会...” 赵岚苼还没能说完,马车便停下了,车外一道清爽的少年嗓音朗声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都快急...” “仲云。” 沿肆挑开帘子,仅一个眼神,那个眉清目秀的清丽少年便住了口,愣愣地看着车里坐着的赵岚苼,随后见了鬼一般指着她大声道: “你你你!怎么会和我家大人共乘一车!” 赵岚苼也愣住了,方才客套着试探沿肆,难不成他还真是什么富家权贵公子哥? 而那句“我家大人”,听着不知怎么也有些刺耳,如今她竟成了一个无所适从的外人了。 沿肆适时的开口道:“仲云,不得无礼。” “可是...”名唤仲云的少年还想再说两句,沿肆却虚手一招,示意赵岚苼下车。 “法场到了,自便。” 没有了继续留下去的理由,赵岚苼只好慢慢腾腾地在仲云十分不悦的目光中下了车,但对沿肆的身份,如今她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果真的就此别过,难道这一世真的要形同陌路吗? 赵岚苼不甘心:“白公子,实不相瞒,我虽是初见你,但实在同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不知你从前可否拜入过什么门派,师从什么宗师?” 仲云才弄明白这半大孩子原来就是个路上结识的陌生人,还一门心思想同他家大人套近乎,顿时硬气起来,上前隔开了赵岚苼。 “什么门派,宗师?怕是在山上呆傻了吧!再说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才刚刚活了几年光景,我们家大人什么身份,能是你的故人?” 而沿肆早已合上了车帘,冷泉一般的声音还是不大不小地漏了出来,“不曾。” 冷得激了赵岚苼一个战栗,待回过神来,马车已走远了。 法场之上,佛偈声声如山间雾霭飘渺虚幻,铺天盖地又寂静无声的落寞,尽数落在她单薄瘦小的肩上,压得她喘不过气,说不出话,久久地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直到闷沉的响雷在天边炸开,法场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紧接着,嘈杂的人声像沸腾了的汤锅一发不可收拾。 纷乱无数中,赵岚苼努力地捕捉到了一句清晰的呼救: “司天神官,暴毙了!” 第4章 国师 听到这个称呼,赵岚苼恍惚了一下,险些还以为说的是她。 她自十四岁开灵智,被她当时的师父带去皇宫给太后拜寿,仅凭皇城根下的几根破树枝子,便算得了一场还未能成形的宫变。 助皇帝在叛贼从南境运输大量火器时便一举剿灭,不损一兵一卒,将一场始料未及的战乱化为无形。 自此大道天地术法后继有人,云霞长明宿出了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宗师,在整个沂水祁山名声大震。 这一行就是如此,有人终其一生研习此道,可能到死也只是刚刚触及到入门的门槛。 而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注定要吃这碗饭的天纵奇才。 赵岚苼就是当时在世的道师中唯一天才的存在。 也就是那年起,赵岚苼顶替了她师父等一众在大道天地之术中,摸索了几十年的老头子。 每四年下山进宫一回,作为神使一般的存在,登天命台,叩天门问吉凶。 那时的人们,自发地称她为司天神官,后来叫着叫着,连当朝的皇帝都跟着这么称呼她了。 没曾想在她死后百年里,这个称呼竟成了一个职位延用了下来。 刚刚那一声呼求令人心惊,尤其是一个与赵岚苼关联如此之大的称呼。她不再在原地为沿肆的离开而伤神,火速赶往了出事的法场。 待赵岚苼甩着两条小短腿赶到时,原本庄严肃穆的法场已然乱得不成样子了。 四散逃窜的宫人,奔走呼救的和尚,观礼席的贵客们也被侍卫层层围着请离退场。 只有二层挂着纱帘的观礼台清清静静的,隐约能看到里面稳如泰山地坐着一个人。 而观礼台正对面,那高耸入于的天命台,如一把擎天的大剑,划开了山中晦暗连绵的烟雾,直指穹顶。 人们相信,只要站在离天上宫阙最近的位置,便能听见神语,与其沟通。 因此专为祭天法事盖的天命台一年比一年高,似乎这样就能越来越接近神明,司天神官的卦就能越来越准一样。 长明宿 第4节 而事实上,祭天法事卜天命最准的一段年月,反而是天命台不过两层楼高,赵岚苼在世时的那几年。 眼前的天命台不知比赵岚苼生前的那个气派了多少,她努力仰起头,望着盘踞的祥云神龙石阶自下而上贯入云霄。 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点缀龙身,黑云之下通体火光,宛如真龙降世,真的沾染上了神性般,鬼斧神工,壮观肃穆。 而慢慢地,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一点一点漫了上来,龙阶因着泼墨似的乌云密布,火光更甚,犹如自地府钻出的魔龙,直捣天庭。 忽然,一道锋利肃杀的闪电劈开天幕,原本被山间云雾遮挡了天命台顶端,霎那间被照彻。 只见赫然一抹红色身影断线风筝似的,高高挂在天命台之上! 阵阵阴风高高吹起那人的红色袍裾,如同一展诡异无比的血色招魂幡。 “是司天神官!” 尖叫,哭喊,呼救声不绝于耳,紧接着轰鸣的雷声滚滚而来,法场瞬间沦为地狱般的存在。 有人吓得跪坐在了地上,口中不断喃喃着,“大凶!大凶!天要亡大梁!天要亡我大梁!” 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几乎是在一瞬间成暴虐之势,即便是见过诸多灾灭的赵岚苼都被当下的绝望所感染,甚至都没有感受到雨已经将她浇了个透。 直到一把伞称开在了她头上。 “你怎么跑出来了?”一烛温沉的嗓音响起,赵岚苼闻声回头,望见他神情平和地撑了伞在自己身边。 “这里发生了什么?”赵岚苼没管他的问题,直接问道。 一烛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一个从他们身后撞过来的小厮。 “祭天法事应该是办不成了,我先差人把你送回去,老老实实呆在屋里,没我的吩咐不要出来。” 这话与一烛平日里温声慢语,待人接物无比和善的语气十分割裂。 但一烛似乎非常习惯于下这种不容质疑的命令,甚至语气中隐隐透着的强势都异常地自然。 而赵岚苼望见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和他严丝合缝撑在自己头上的伞时,又觉得是自己疑心想多了。 没有人注意到,观礼台之上纱帘后的那个身影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群着通身漆黑夜行服的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法场四方。 “一烛住持!”一个随行的小僧气喘吁吁地朝着二人跑来,“出不去了,有人...有人把法场围了!” 原本还维持着镇静的一烛皱起眉头,微微抬了下伞缘望向二层观礼台处,赵岚苼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烛牵着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攥得她生疼。 人群中也很快传开了这个消息,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慢慢静了下来,同一烛一样望向了观礼台上那个飘渺虚幻的人影。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黑色夜鸦亲卫,乃是独属于国师调配的亲兵,哪怕连当朝皇帝都命令不动这群人。 他们就像一群不知生死为何物只听命令的人偶,且只听从国师一人命令。 是国师下令围了法场。 “祭天法事还没结束,请回到各自的位置吧。” 不大不小的一道声音,却准确无误地从二层的观礼台落进了所有人的耳中,众人虽不明状况,但还是下意识的听从国师的命令照办。 一烛弯下腰将伞放进赵岚苼手中,像哄小孩一样笑着温声道: “你拿着伞自己找一个人少的地方,等着我,好吗?” 赵岚苼愣愣地点点头,脑子里却全是刚刚从观礼台上传下来的那道声音,心里浮现出了一个荒诞无比的想法。 她打着伞一路跑到了一个离观礼台不太远,刚好可以清楚地从侧面看到二层的位置。 层层薄纱时不时地被风吹起,一身玄色衣袍的人影长身玉立。 那身形说不出的熟悉,却同赵岚苼记忆当中的那个单薄的少年相差甚远。 她近乎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心里那个不成形,不像话的猜测却越来越鲜明。 一阵无名风似乎读懂了赵岚苼心中所想,穿过偌大的法场高高吹起了那层层叠叠的纱帐,赵岚苼目不转睛地摒住了呼吸。 而那人也在这一瞬间望向了赵岚苼的方向,苍白面容上的一双凤眼微不可察地掠过了一抹笑意,随后迅速地的移开了目光。 赵岚苼险些以为生出了错觉。 真的是沿肆,沿肆就是传闻中的国师! 还没来得及让赵岚苼消化这个事实,观礼台下与沿肆两相对峙的一烛开了口。 “国师大人,司天神官乃是陛下钦点的神使,祭天法事的最关键所在,贫僧不认为法事还能继续进行。” 大雨已经将一烛的袈裟淋成了赭红色,但看不出他丝毫的窘迫慌乱,观礼席的其他人跟着噤了声,只等着在他们之上的那位开口。 “祭天法事,不会为任何事中断,哪怕今天出事的是你,大师。” 沿肆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但赵岚苼看得分明,他在笑。 “再者,正如你所说,司天神官是陛下钦点的神使,众目睽睽之下被谋杀,我围封法场也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 一烛回望了一眼天命台之上挂着的司天神官,但目光似乎又穿过了他,看向了阴沉灰暗的天。 “司天神官即为传达天意的使者,他死的不详,这意味着什么,国师大人似乎比我这个和尚更清楚些。恐怕为陛下查明死因是假,隐瞒天意,粉饰太平是真吧?” 法场上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赵岚苼不明所以,但单看这个形势,对沿肆十分不利。 从之前那几个小僧口中隐约可以察觉出来,国师一职似乎在当朝是地位十分超然的存在。 夜鸦的出动也证明,一个非掌握兵权的职位竟还能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亲兵,是何等的尊贵。 “这该死的秃驴,含血喷人!” 赵岚苼正出神思考着,被身边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发现不知何时,沿肆身边那个随行小厮竟站在自己旁边。 “你你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名叫仲云的小厮不屑地扫了他一眼,“从你傻愣愣地盯着我家大人开始。” 他抱着胳膊上下将赵岚苼打量一番,“早就看你对我家大人图谋不轨了,说!你打的什么主意!” 赵岚苼扶额,这都用的什么词... “眼下就别说些乱七八糟的了,你家大人...国师,在当今朝堂是个什么位置?在民间风评又如何?” 好在仲云这个人没什么脑子,根本没多想,一听竟还有人不知道他家大人的地位,立马滔滔不绝地吹捧起来。 “我家大人!那地位说在朝堂之上都有些盛不下!哪怕是当今天子做决策,不过问中枢也要过问我家大人!至于民间风评?那是以凡人之躯仰望日月,近神一般的存在!毕竟这世间有几人能历经两朝,还是如今风神俊朗的模样?什么司天神官,都不过是群神棍,仰仗着百年前那位的辉光罢了,我家大人才是百姓交口称赞的神使,专门下凡协助皇帝小儿治理大梁的!” “好了,够了够了。”赵岚苼赶紧止住他,“你家大人果真好生厉害!” “哼哼,知道就好!” 可算哄得这位闭了嘴,赵岚苼继续思考起来,司天神官暴毙于祭天法事之上,实乃大不吉,若非巨大的天灾,就是当权者德不配位的灾殃。 而现今大权旁落至皇族以外的人手,此凶兆中,国师必然首当其冲。 赵岚苼一把将伞扔下,定定地望着那个面容俊美,位高权重的国师。 哪怕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自己昔日的徒弟,赵岚苼也已暗下决心。 她要保住国师今日的声誉,祭天法事就绝不能停下。 第5章 登台 山间的雾霭随着大雨持续的倾泻,而变得愈发浩浩荡荡,十步以外已不能视,高耸入云的天命台更是完全隐秘在了半空。 法场之上的两人僵持不下,而沿肆的夜鸦看上去早已按耐不住,只待他们的主人一声令下。 眼下也来不及挑挑拣拣了,赵岚苼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沿肆的忠实拥护者,以他所了解的沿肆的脾气,断不会平白无故养一个草包在自己身边。 想必这个仲云还是能用的。 “你知道天命台的地天梯怎么进去吗?” 仲云大吃一惊,原本以为这小屁孩,除了长得稀罕人了些以外一无是处,就是个没出过山没见识的野小孩。 结果怎么连地天梯都知道! 她竟能一眼看破天命台外侧的盘龙阶梯只是个摆设! 要知道,地天梯的建造之法乃是宫中枢造院的一项秘术。专门用以像天命台这种高度,以双脚攀登颇为损力耗时的建筑,哪怕万丈高楼也可须臾之间登顶。 除了王公贵族,和极少数的宫人知晓,宫外之人几乎是闻所未闻。 “你怎么知道地天梯?还有,你要登天命台!?”仲云立即戒备起来,一脸怀疑地看着赵岚苼问。 赵岚苼板起脸来正色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了,今日若是想你家大人全身而退,神使之名不受损,就帮我登上天命台。” 仲云没说话,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观礼台二层。 * 少顷,二人便出现在了法场之下的密道之中。 这里阴暗潮湿,仅有的几盏油灯明明灭灭,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灭掉似的。 没走多久,密道徒然开阔,一架横梁交错繁杂的木制机关横在了赵岚苼面前。 赵岚苼驾轻就熟地抬腿就往里进,被仲云一把抓住后脖颈的领子扯了回来。 “想死啊,地天梯现在停在顶端,也不怕被绞死!” 赵岚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顶端?那你把它弄下来就是。” “还用你说,那司天神官不是死上面了吗,鬼给你弄下来啊?” 赵岚苼一愣,“你的意思是,地天梯是单向的?” 仲云听她这么说也愣住了,险些以为孤陋寡闻的是自己。 “这玩意从来都是单向的啊,除非搭乘上去的人再坐着下来,不然还能自己升降啊?你倒是想得美,本来还以为你知道地天梯,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原来压根没见过,切!” “嗯,我确实没见过实体。” 但赵岚苼见过地天梯最初的设计构造图,而最初始的图纸就不是单向的,不光可以自由升降,外观也比这个木头坨子垒的庞然大物精巧美观许多。 那还是云霞长明宿在沂水祁山最鼎盛的时候,大道阴阳术法并不是长明宿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在当时,奇巧机关,千工建造之术的古籍藏书量,长明宿为其之首。 长明宿 第5节 赵岚苼座下有一个叫魏子旭的弟子,术法上一塌糊涂,每天将自己关在屋里就是研究这些盖房子,做机关的好把式。 这地天梯,就是出自魏子旭之手。 方才在法场,赵岚苼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天命台定是中空构造,其中必设了一架地天梯。 盘龙的作用不仅仅是美观,更是为了稳定地天梯在运作中的平衡。 魏子旭的图纸他看过七七八八,偏巧地天梯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设计,因为单向升降的问题就是赵岚苼帮魏子旭完善的。 后来长明宿灭门,被魏子旭几乎全部借阅过的藏书阁古籍都被付之一炬,魏子旭身死,他设计的那些不计其数的图纸,也都不知其踪。 眼下看来,怕是都尽数进了皇宫,成了枢造院的得意之作。 这边,仲云原本以为他会虚张声势一番,结果赵岚苼竟诚恳地点了点头认了下来,一时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好像小孩也没有想象中的讨人嫌? 仲云默默地想着,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似的,摇了摇头。 一心巴结自家大人,还是很可疑,不能掉以轻心! “喂!我看你和那秃驴关系匪浅,为什么要帮我家大人?”仲云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这一路上可算把他憋坏了。 结果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回答,才发现赵岚苼压根没在听,十分入神地研究起地天梯的构造来了! “你!哼,你就是把眼看瞎了也研究不明白的,这可是宫中枢造院百年来的得意之作,岂能是你一个小女娃看两眼就看明白的?” 赵岚苼现在已经摸索出了和仲云交流的一套章法,直接忽略掉所有的冷嘲热讽和对沿肆的吹捧,其余的话挑挑拣拣一下就还算是有用消息,也更能有效沟通。 “虽是单向的轴轮,但下方若是有动力源,可以用蛮力将地天梯拉下来。” 仲云又是一锤捣在棉花包上,但还真被她用眼看出了门道,不免有些服气了,“哼,那就只能等他们决定了祭天法事的结果,再派些人手来了。” “不行,时间不够,司天神官是暴毙当场,必定不会让你我私自登天命台破坏尸身现场,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赵岚苼睁着一双大眼睛,充满期许地看着同样年纪不过十六七的仲云,“是为了救你家大人呀。” 仲云实在没法把目光从这张漂亮脸蛋上移开,摸着良心讲,这小女娃长得不赖,也不跟他对着来。 实在是...很难讨厌起来,即便是在自己这么努力挑刺的情况下。 他没由的耳朵一红,小声喃喃道,“咳咳...既然是为了我家大人,那好吧。” 说完,仲云边走着上前,边撸起两边的袖子,一把抓住地天梯下缘长长的铁绳,奋力一拉,密道之中传来轰轰隆隆的滚雷之声。 他竟凭一己之力将千斤重的地天梯生生拽了下来! 这少年人果真不是一般人!赵岚苼没有看错,应该说,没有信错沿肆的眼光。 不消一会功夫,地天梯便被拉到了地底,仲云长呼一口气,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朝赵岚苼一歪头,“上来吧!” 赵岚苼连忙笑着小跑跟上来,“仲云哥好生厉害!” “切,少套近乎。”仲云把头偏到一边去,但耳朵尖红红的,十分不适应。 地天梯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没能完全造出魏子旭原来图纸上的精巧,但依旧立刻将二人送上了天命台顶端。 高空的疾风徒然让人生出了一种数九寒冬的冷意,团团浓烟般的乌云压在头顶,凄白雾霭浩浩汤汤翻涌在脚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隔绝了法场上众人的视线。 赵岚苼来不及欣赏高空景色,直奔司天神官处。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套在一条腕子粗的麻绳上,脸色已经勒的青紫发黑。 竟是自己套了绳子纵身跳下了天命台。 “快把他拉上来!”赵岚苼急道。 有了先前的合作,仲云已经不再把赵岚苼当作一个无知孩童了。 虽心中有顾虑,但见她神情之严肃,便没再废话什么,直接将人拉了上来,平躺放在了地上。 没想到赵岚苼上来就扒开了尸体的红衣,伸出一只手掏进衣襟内,摸上了那人的心口。 赵岚苼高兴道:“还是热的!” 仲云倒吸一口气,“...你好变态。” 赵岚苼不顾一脸嫌弃的仲云,更过分地扯出了司天神官雪白的里衣,小爪子上下奋力一扯,撕出了条方方长长的布条,平铺在石砖地上。 随后,抬手一口将食指咬破,在布条上笔走龙蛇,密密麻麻写满了符文。 “你...竟然会术法...” 仲云发出了认识赵岚苼以来最真诚的震惊。 他跟随国师在宫中多年,见识过招募进宫的不少奇才异术卓尔不群之人,其中会术法的寥寥无几。 即便有,也是发须花白的老者,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半大孩子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以血画符!? 血腥味四下氤氲开来,又很快被高台之上的大风吹散,不知是不是错觉,仲云竟在其中闻到了丝丝甜香味。 赵岚苼跪在司天神官旁边,发丝被吹的有些凌乱,被血浸润过的嘴唇呈现出不自然的红,却很是相配这张脸的艳色。 她满脸真挚,几乎给仲云一种被信任的感觉,哪怕自己刚刚还很是怀疑他,冷嘲热讽了她一路。 “仲云哥,我好些年不使这个术法了,不一定能成。但一会我若能成功进入司天神官的身体,你不要再同我的身体说话,哪怕他跟你搭话也不要理。” 说完,赵岚苼用两指夹住布条,口中念念有词,原本软趴趴的布条像突然被灌入了某种力量,竟高高地立起,发出了微弱的绯色光芒! “天地诸灵,万归如一,生死阴阳,颠倒为令!开——” 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随着赵岚苼这句口令的结束,她小小的身体立马软了下去,被仲云眼疾手快捞住了。 一脸震惊不明所以的仲云对着睡着了似的赵岚苼大喊。 “喂!不是!你先醒醒!先说明白什么叫你要进...进这老头儿的身体!?还有什么叫不要和你的身体说话啊!你你你别吓我!” 回答他的只有天命台上的风,一种打娘胎里就没有过的恐惧慢慢爬上了仲云的脊背。 她...到底要搞什么鬼啊!! 第6章 换魂 就在仲云眼皮子底下,原本都已经僵硬发青,死气沉沉的司天神官,躺在地上猛地抽搐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场面吓得仲云扯着一动不动的赵岚苼连滚带爬往后翻了好几翻,一个劲地指着司天神官哆嗦,愣是说不囫囵一句话。 “你你你!他怎么...这啊啊!” 只见那发须花白的老头儿,身手矫健地从地上蹦起来,异常活泼地转了两圈,还颇为讲究仪容仪表,把方才被赵岚苼扯松了的领口理规整了,随后才满意道: “不错不错,许久不使这法子,还没生疏嘛,不愧是我!” 一听老头子这口气,仲云也不是傻的,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其实他一开始就听懂赵岚苼要干嘛了,只是根本没法相信这么她一个孩子,竟会使这种顶级的术法。 有多顶级呢,起码仲云出生以后,换魂借身这种事就只在传说故事里听说过。 但即便听说过,也是两个大活人换魂,哪有人会和尸体换!不是,怎么可能有人做到和尸体换! 除非那位开山立派,神仙一般的术法大宗师在世...但那位的事迹,现在听来也和神话没什么区别了。 仲云自小就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一直觉得这些故事都是虚构出来骗小孩的。 眼下亲眼见到一个死的不能再透的人,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面前,仲云觉得心口有些堵,脑袋有些晕。 “不是...你是怎么做到的?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岚苼促狭地朝仲云眨了眨眼,不过是用着司天神官这张老脸,当下就弄得仲云心里更堵了。 “我说我天生在术法一道上格外有天赋,你信吗?” 似乎只是谈笑间一个风轻云淡的玩笑,她并没有再等仲云的回答,径直走向了天命台最高处的一方祥云莲花座。 司天神官的服饰颇为重工繁复,上坠有百余颗豆粒大的南海珠子熠熠生辉,身后长长的缎带被风高高吹起,仿若即刻就要随风而去。 赵岚苼端坐于莲台之上,微合双目,略一抬手,风都时机恰好地为她拂袖。 仲云看呆了,一晃神,竟生出了一种十分荒诞的错觉。 他觉得莲花座上之人此刻不是那位暴毙的司天神官,亦不是一路和她登台的赵岚苼,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周身散发的辉光同这华丽的天命台是如此的契合,就像一位真正能与上天沟通的神使。 强大到能将万里河山盘算于指尖,家国荣兴了然于心胸。 他一定是被这小孩忽悠的疯了,但下一秒,赵岚苼口中开始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词,风太大了,将那些本就听不懂的字句吹的更加支离破碎。 仲云想努力去听清,却反而更听不清。 听着听着,就觉得一股子莫名的睡意涌了上来,霸道又迅猛。慢慢地,他就不受控制地仰面倒了下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漫天翻涌的乌云,好似要将自己卷走吞噬,一束天光破墨而出,而后便没了意识。 赵岚苼笑了笑,“还以为能多坚持一会呢。” 待她将咒词全部念完,天光愈发强烈。 风起云涌之间,赵岚苼睁开了双眼,从司天神官的袖中摸出了一块光滑无缺的龟甲,朝天一望,叹了口气。 而后随手丢到了地上,龟甲应声而裂,赵岚苼低头扫了眼,“倒是正好。” 随口将它拾起来踹回了兜里,那束划开墨云的天光也已不见。 身后却在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赵岚苼回头一看,横躺着的仲云旁边不知道何时跪了个孩子。 正是赵岚苼那具白得来的身体,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直恭恭敬敬地跪着。 “是这位神官大人吧?”赵岚苼笑道,“事发突然,只得出此下策,借遗体一用了。” “小妖女”十分惊慌地行了个大礼,忙道,“宗师大人言重了!我怎配大宗师称一声神官,实在是折煞小人了!” 虽是用着一个孩子身体,但怎么看都像里面住了个老头儿。 想来是这个司天神官的魂儿还没游荡太远,见天命台有异,回来又看着自己起了尸,只得暂时进了赵岚苼的这副壳子。 赵岚苼上前把人提起来,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小妖女模样是不错,怪不得人家都说她妖里妖气。 正如此想着,嘴上就没什么把门的,随口道,“无碍,如今这不是也没什么能折煞的了。” “...”用着赵岚苼身体的司天神官脸上立地老了几岁,一肚子想说的话被噎了回去。 即便是对着他自己的脸,也不太敢直视,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委屈。 “好啦,你命数如此,走到这里已算是功德圆满,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长明宿 第6节 司天神官闻言又充满希望地抬起头来,配上这副孩子长相,一身的老人气质中竟也真透出些天真来。 毕竟他用的还是自己的脸,看的赵岚苼十分不适,便接着故作严肃道: “只是眼下这差事没办完,便显得也不大圆满了。” 司天神官的心情随着她这话直上直下的,老人味儿又出来了。 “不过嘛,如你所见,我现在不大方便出面,不如还是你自己交了差再走吧。” 司天神官愣了一下,这意思是自己还有机会在阳间把事做完? 可这怎么可能! 虽说现在他能短暂的附在这具小孩身体上,但也是因为这孩八字纯阴,再加上赵岚苼主动让出来一副壳子给他上身才成的。 寻常游魂不论是抢占活人身子,还是借自己尸身活动都是大忌。 他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这眼前人是谁啊! 从刚才亲眼看着他用着自己的身体,气定神闲地走上莲台,活了一辈子的司天神官就明白了。 这世间能在须臾间做到换魂借身,念诵驱散云雨唤出天光的,只有一个人。 所有修习大道天地术的人都封为神明的那个人。 如果是她的话,一切都有可能。 一把年纪的司天神官想到此处突然就红了眼眶,半辈子的感慨都齐齐涌上心头。 “宗师大人...我就知道凭您的本事必能摆脱肉体凡胎的桎梏,重回人世。如今临了能得您点拨,我...此生无憾了,唯独就是没法亲眼看到您重振长明宿,将大道天地术重新发扬...” 赵岚苼当小孩被呼来喝去太久,好久没被这么恭维过了,十分地不适应,忙摆手道: “好了好了,我也没那么神啦!你们这群后生传的过于离谱了,哪有那么多筹谋心计?人死不能复生乃是天地正道法则...” 说罢,又略显尴尬地一咳。 “虽然我现在站在这和你唠这个显得没啥说服力...我也没什么想法重振大道天地术,这门学问本就是逆天而行,还是失传了的好。长明宿...就让它成为往事吧。” 司天神官闻言一愣,不免有些失落,方才的一腔热血熄灭了大半。 但抬头看见赵岚苼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才觉得这位大宗师只会比他更痛心于此,自己实在多说太多话了,又着急忙慌地赔罪。 赵岚苼只笑着摆了摆手,从袖中掏出那块摔裂了的龟甲。 “这个还是能看懂的吧,如此便能懂我的意思了。” 司天神官双手接过细细一看,又掐指算了半晌,才谨慎道,“懂了,只是我怎么...” “这是小事,一会我出来,会在这具身体里给你留下能挨过三天的寿限,但你也知道这不是能过生死簿的。幸得近几日天气冷些,肉身不易腐败。” 司天神官捧着兽甲,被震撼的久久没能有所反应。 三天!他不仅可以回朝复命,料理完祭天后的琐事,甚至还能再归家,给几个小徒们交代后事! 再看上一眼京华灯火繁茂,喝上一坛最爱的罗浮春醉。 赵岚苼见他不语,眨眨眼睛,“是三天不太够嘛?” “够了够了!大宗师神通广大,浮生三日,于我已然是额外的恩惠。” 赵岚苼笑笑,这才放心下来。她望向天命台之外,云层已淡薄了许多,雨也停了,天就要放晴,自己也该走了。 她刚要抬手摸出之前画的那道血符咒,司天神官就大着胆子抓住了她的袖子。 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却许久都没能讲出一个字。 他在犹豫一件关乎阴德来世的事。 凶死之人是决不能向活着的人透露自己是何故横死的,托梦向亲友告知,上身借他人之口诉说,引诱其为自己复仇,都是大忌,自损阴德投身百世畜生道都有可能。 阴阳两隔,死了就该断了一切痴爱恩怨,谁无辜谁有罪一切自有天定,轮不到任何生灵出来为自己主持公道,干涉生死。 身为司天神官,他是最清楚这条忌讳的。 赵岚苼似乎懂他要说什么,皇帝钦点的司天神官就这么死在了祭天大典的天命台之上,除非自戕不然根本不可能是偶然。 这其中隐秘在黑暗中的曲折,活人忙活半天都不如把死人叫起来亲口指认来的痛快。 但偏偏隔了条忘川,阴阳两道,有口也难言。 司天神官终于是下了决心,在心中措辞一番,就要开口,只见赵岚苼风轻云淡地一笑置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了,能有这份魄力,已是难得。事成之后就交给我,好好地放下心投胎吧。” 天命台的风缓和了不少,眼看着都快要看清法场上聚集的人了,大雾再也不能遮蔽台上全貌,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这。 赵岚苼轻轻捻起血符,上面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血倏然发出光芒。 司天神官睁大双眼,努力地想再看一眼这位传奇般的大宗师,却只在一片白芒中听闻一声叹。 “如果可以,来世,就不要再走上这一道了。” 第7章 绑架 仲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地天梯中,以飞一般的速度降落着。 他揉了揉眼,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自己身边时,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那抹翻飞在疾风中的红衣,前一秒明明还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下一瞬就如救世的仙子般端坐于莲台之上,独自面对浩荡云海中降下的天罚。 是梦吗?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还在地天梯里?” 仲云努力地想站起身,头却昏昏沉沉地,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敲晕过一样。 “我们坐着地天梯上去,发现司天神官并没有死。” 赵岚苼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回答的十分真挚。 “没死?!怎么可能?” 仲云刚发出一声震惊的疑问,话音刚落,地天梯“咚”一声坠到了底部。 二人同时向外一看,原本昏暗的地洞灯火通明,地天梯外围了黑压压一群人,手拿明晃晃的尖刀,直指着赵岚苼和仲云。 少顷,二人就被两个夜鸦带回到了法场之上。 法场上的秩序已经恢复了正常,夜鸦的身影也消失不见,观礼的众人也都安坐在席位上。 一切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沿肆高坐在二层的观礼台之上,正无比悠闲地饮着一杯茶,眼神饶有兴趣地落在了仲云和赵岚苼之间。 仲云被这道眼神吓得一哆嗦,“主人你听我解释啊...”他手忙脚乱地上前,“司天神官死的蹊跷,她又说自己有法子我才...” 国师打断了他磕磕巴巴的解释,拿着茶碗的手一顿。 “谁跟你说司天神官死了的。” 仲云闻言一回头,天色已近黄昏,天边被朱红色的血云浸染得通红。 而天命台之上,司天神官的红衣在残霞之中依旧显得异常瞩目,他神态自若地端坐莲台,仿佛已经进入了天人和一的境地。 祭天法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仲云愣住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分明记得自己就是因为司天神官暴毙当场才同赵岚苼上去的。而那个秃驴当场发难,想要利用司天神官的死亡来大做文章。 难道真的都是他的一场梦? 他看向了身边的赵岚苼,柔和的天光照在她绸缎似的长发,和有着一层绒毛的饱满侧脸上。 仔细想来两人虽然同行了一路,但自己似乎并没有好好地打量过她。 这个看上去与实际年龄相差甚远的小姑娘,同时又有着异于常人的美貌,未摆脱幼态的稚嫩和动人心魄的美结合为一体,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之感。 但又不得不否认自己是在对她不断产生好感的,在被她吸引着的。 实际上仲云对她并不陌生,甚至非常了解她。从这个小妖女出生在金重寺的那天起,宫中就接到了第一封有关她的密函。 往后她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仲云都有所耳闻。 但在仲云的印象里,小妖女的存在甚至都不能被称作一个人。 根据安插在金重寺的眼线时不时报上来的消息,这个小妖女就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一开始仲云还会留意一下有什么异常之处,后来就发现,除了日常起居,小妖女不是对着天空发呆,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睡大觉。 仲云对她为数不多的印象深刻的事迹里,是有次一烛离寺主持外事法事,把小妖女留给了寺庙里的一众小僧照看。 结果这群小僧向来看不惯她妖里妖气,还独得了一烛的特别照顾,就故意将她留在了山顶,又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 原本是想逼着她自己徒步走下山去找吃的,好叫她受些皮肉之苦。不曾想小妖女竟就这么独自坐在山顶的悬崖边上,看了三天三夜的星星,滴水未进,一口没吃,险些给自己活活饿死。 自此之后仲云算是知道了,哪怕真是个痴呆哑巴,也不可能木讷到这种地步。 求生欲是生灵万物的本能。哪怕就是一株草,都知道朝着有阳光的地方长,这小妖女就是个连傻子都不如的东西。 一晃度过了许多年,就在仲云都快忘记了金重寺还有这么一个活物之际,宫中却传来一封密函。 信上说,小妖女在生了一场高热后,竟然开口说话了。不仅如此,心智也恢复了正常,甚至隐隐地高于正常孩童水平。 自打见到这个传闻中的小妖女后,仲云对她的戒备心一直很强,另一方面却又实在看不起她。 虽然同她登了一趟天命台下来,自己不知道为何,不知不觉就对她改观了许多,但心头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之感。 他总觉得,天命台之变,虽然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但眼下这个无法解释的局面,绝对和小妖女脱不开关系。 许是仲云脸上的神情太过震惊,沿肆朝着夜鸦摆了摆手,两个行踪如鬼魅般的夜鸦须臾之间就消失在了法场上。 一烛上前来将赵岚苼护在身后,“她就是一个心智未开的小姑娘,国师何至于大动干戈,连夜鸦都出动?” “心智未开吗?”沿肆眯起眼,探究的眼神不加掩饰地穿过一烛,落在他身后的赵岚苼身上。 虽是隔了八丈远的距离,赵岚苼还是被这道眼神激地一哆嗦,她情不自禁地往一烛身后缩了缩。 一烛也非常适时地开了口,“既然司天神官没有性命之忧,法事还要继续,贫僧就将她领回去了。” 沿肆没有再说什么,像是没有了再同一烛说下去的兴趣,就任由他将赵岚苼领了下去。 长明宿 第7节 赵岚苼却没有丝毫的放松,直到被一烛带回到法场后的偏殿之中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凭她对沿肆的了解,一切浮于表面的合乎常理都骗不过他,哪怕有一丝的可疑,这个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更何况现在连她都觉得有些过于离谱了。 唯有找到杀害司天神官的凶手,眼下沿肆才有可能将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别处。 但话又说回来,沿肆的注意力,不正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只不过需要略加转变。 这边赵岚苼还在愣愣地出神,一烛将偏殿的门紧紧关死后,便快步走上前来蹲在赵岚苼身边,见她这副样子只当是天命台之变给小姑娘吓坏了,忙安抚了起来。 “师妹,怎么会跑到天命台上面去?是不是国师身边那个小子难为你了?” 赵岚苼望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同往常淡泊如水的一烛住持实在是大相径庭,竟没想到小妖女在这个和尚心里这么重要。 “没有没有,我没什么事...” 一烛将她浑身上下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定了赵岚苼连衣服都没脏一块才放心下来。 “如此便好,往后可万万不能再乱跑了。” 原以为自己擅自登上天命台,免不了会被一烛盘问缘由,她甚至都已经想好应对之策了。 结果,就这? 一烛笑了笑,起身揉了揉她的头,“法事还没结束,我会叫你几个师兄陪你,等到我处理完就来接你,好吗?” 赵岚苼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一烛走出偏殿,殿门口可以看见一烛留了两个武僧。 估计是看她不费什么力气自己就从后山上下来了,这次加强了看管力度。 偏殿供奉着一墙身形高大的神佛,案前烛火明灭,映衬着佛祖平和的慈眉善目。 在这种环境之下,赵岚苼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像一个真的小女孩一样乖乖地等待着一烛来接。 毕竟现在她用着的还是个孩子的身体,小妖女本就少动觉多,她拖着这么副欠缺锻炼的身体,又是徒步下山,又是登地天梯,还使了个许久不用的术法。 现在突然静下来才有了些疲惫感,不出一会功夫意识就模糊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偏殿烛火一闪,一道人影自窗外掠过,门外传来两声闷响。 再下一秒,仲云就又出现在了赵岚苼面前。 赵岚苼眯着眼使劲才看清来人,还以为自己起猛了把人看岔了,“仲云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仲云朝她一笑,双手叉腰。 “很明显,我是奉命来绑人的。” “哈?”赵岚苼搓了搓眼睛,这才看清楚。 门外那两个体格壮硕的武僧早就四仰八叉地杵在地上了。 “?” 等再到沿肆面前时,赵岚苼被仲云捆得像只粽子,连嘴都被塞地鼓鼓囊囊。 仲云将她往沿肆脚底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脸上一副“我做的好吧快夸我”的表情。 沿肆十分善解人意地伸出一只手,将赵岚苼嘴里来路不明的破布扯了出来,引得她咳嗽不止。过了许久才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望向沿肆。 虽然眼泪只是因为咳的,但这欺师灭祖的账算是给你记下了! “说说吧。”沿肆不为所动,高坐在太师椅上俯视着趴在地上的赵岚苼。 “你为什么要带着仲云上天命台。” 为什么... 为师要不是为了你这个不孝徒弟,非要登哪门子的天命台啊! 第8章 被俘 金重寺坐落在群山之中,一入夜,寒气便裹挟着水气漫上山来。白日里举办祭天法事的法场之上人头攒动,眼下也已恢复了万籁俱寂。 司天神官慢条斯理地从天命台上乘着地天梯下来,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方红绸。 刚回到地面上,就发现早有一批夜鸦等候着自己了。 “神官大人请,国师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为首的夜鸦无甚感情道。 司天神官微微愣了一下,面上的神情有些许僵硬,略一颔首便跟着夜鸦前往了行宫。 金重寺因着与宫中多有香火往来,当朝皇帝偶而也会前来拜上一拜,因此在金重寺旁设有一处温泉行宫。 国师不愧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连皇帝的行宫都是住得的。 司天神官勉强跟在夜鸦后面,虽然还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到底是死过一回,肢体僵硬,行动迟缓都是在所难免。 待到好不容易行至行宫处,那金尊玉贵的国师大人已等的很是不耐烦。 司天神官慢慢吞吞地行了礼,才将手中托了一路的红绸展开来,上面躺着的正是赵岚苼摔碎的那快龟甲。 “欲决祸福国运,须审吉凶八卦。” 司天神官一字一句说道,原本这一套应该是面见当今皇帝后呈上的,但国师的夜鸦将他“请”到这里来,总归不是同自己叙家常的。 他也不是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之人,连当朝皇帝都忌惮三分,给足颜面的国师,今天他不说出能让沿肆满意的话来,估计都难以离开这温泉行宫。 “初爻万物,二爻万民,皆是旺而有制...” 司天神官正摇头晃脑背书本一样念叨着,沿肆开口打断道,“烦请神官简言,一言蔽之结论即可。” 话语虽是恭敬的,语气里却尽是不耐烦,司天神官连忙改口。 “就是说,民心稳定,吏治清明,君位稳固。风山渐卦出现在五爻,国师大人内卦为山,皇帝陛下外卦为风,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今天下大定,河清海晏,都是仰仗国师大人您的辅佐,和皇帝陛下的一片仁爱之心啊。” 沿肆的眸中尽是一片莫测的晦暗,行宫之中不算冷,甚至炉火烧的有些过于地旺了,但司天神官依旧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这都是他的错觉,拖着一副尸体的已死之人哪来的什么冷汗。 “天命台上没发生什么变故吗?”沿肆终于开了口,结束了这段死寂。 “无甚...”司天神官刚要开口胡诌,就听到一阵细小如猫叫似的咳嗽声。 他缓缓地往侧边一瞄,这才发现了屋边上那根柱子下面捆着的赵岚苼。 这这这!!成何体统!! 司天神官内心震颤,他奉为神明、老祖宗一般的人物!就这么被捆得同只粽子一样! 他强压下心中愤慨,所幸死人脸皮子僵,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太引人注目的神情来。 他刚要再度开口为赵岚苼求情,便觉脑内一阵清明,似乎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声音。 司天神官屏气凝神,听见那道声音说:“且慢,烦请神官大人听我一言。” 他连忙收住话到嘴边的莽撞,因为他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一旁他那堵住了嘴又被捆成粽子的老祖宗。 “天命台上发生的事你知我知,切不可有第三个人知道!”赵岚苼嘱咐道。 司天神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再开口,已经换了一副口气。 “因今年的祭天远在京郊,没有地脉龙气压制,又声势浩大难免树大招风,金重寺四周多为密林,阴气过重,易生邪祟,企图打断叩天门问吉凶这一环节。所幸不过都是一些孤魂野鬼不成气候,只是制造出了些许幻境,妄图扰乱法事,没有惊扰到国师吧?” 滴水不漏的一番话,将天命台之上生变的缘由经过都涵盖于此。 实际上都是司天神官跟着脑子里的赵岚苼学舌来的。 仲云上前急色道:“那我呢?我和墙角那个小妖女,你可曾见过我们?” 司天神官装模作样地绕道赵岚苼面前看了半响,又看了仲云一眼,才郑重道: “当然,这位小友可是老朽的救命恩人。” 话音一落,满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小妖女?司天神官的救命恩人? 要知道我朝的司天神官从来都不是只会算卦的神棍,那是正儿八经的术法大师。 早年云霞长明宿最负盛名之时,天下武艺奇巧,六门八派都只能望其项背,说是近神一般的存在都不为过。 虽说如今的司天神官不过是云霞长明宿当年的门生后人,并非掌门座下那几个亲徒传人,但好歹也是在世之人里为数不多货真价实的术法大师。 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能需要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小妖女来救? “此女灵力充沛,又有纵术行医之才,若不是得她相助,恐今将酿成大祸。” 司天神官闭了闭眼,似乎在回忆天命台上的万分险恶。 诚然,这些话,也是转述自赵岚苼的胡说八道。 倒是一旁的仲云听了,突然没由来地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沿肆。 沿肆一手支着头,双目微阖,脸色不知因何缘故显得更苍白了,他带着略显疲倦的嗓音开口道: “除了受到邪祟侵扰,其余的就照常呈给皇上吧。” 司天神官颔首应下,临了略带忧愁地望了一眼赵岚苼,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也不知道大宗师落到这个活阎王手里会怎么样... 司天神官前脚刚出去,一个夜鸦就在门外通报道,“主上,金重寺住持在行宫外求见,说是来要人。” 沿肆似乎有很严重的偏头痛,一只手始终支在太阳穴处暗暗地发力,但看上去收效甚微的样子。 听闻一烛又找上门来,本就被头痛惹得心神不宁,当下更是烦躁。 “请回去,不走就打回去。” 夜鸦沉默了,哪怕平日里做过再多杀人越货的勾当,这出手打和尚也太...惊世骇俗。 所幸一旁的仲云打了个圆场,“这小妖女毕竟是金重寺的人,直接抢来确实有点...” 沿肆微微一睁眼,眸中泄下一道冷光,“你且去问他一句,藏匿废妃越氏之女的罪名,他金重寺阖寺上下的人头担不担得起。” 夜鸦为沿肆做事多年,又经过非人的训练,对国师的命令从不过问,领了命便再也没有一句废话退下了。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赵岚苼忧心忡忡,她走到这一步,都是基于国师是沿肆的猜测才做出的行动。 长明宿 第8节 但如果他不是,或者经过百年,他早就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该怎么办,她一点没想过。 如若眼前这个沿肆真的是个一心为皇帝扫除异己的国师,那么原主潜逃废妃之女的身份上达天听,便足以置她于死地。 赵岚苼好像在现在才意识到眼前人手握生杀大权的可怖。 仲云也感受到了空气之中隐隐有些压抑之感,摸着良心讲,他对小妖女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 甚至同行一路之后还莫名地有些向着她,打心眼里觉得她不是个坏人。 而且刚刚那个司天神官说她有什么“纵术行医之才”,仲云虽一知半解不能完全确定,但他是清楚自家主人身负奇症的。 早年在宫中皇帝为了国师的病,寻遍了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偶得一高人指点,说寻一位精通术法之人以内息灵力调养,或可减缓弱症。 司天神官算是一位,但他只精通卜算预知的术法,作用不大。 如今竟真遇上一位能以术法为医的人物,虽然还是个孩子这一点有些离谱,但司天神官都说了,这小妖女可是救了他命的! 如若是能带在身边,随行随侍,自家主人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 仲云立在沿肆身后抓耳挠腮地,巴不得上前去替他做了决定将小妖女松绑留下来。但沿肆没发话,就算是借给仲云十个胆儿,他也不敢妄动半分。 沿肆又闭了一会目,似乎终于将头痛压了下去,他缓缓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赵岚苼面前蹲下修长的身子,单手捏住她的下颌,一字一句淡淡道: “一烛这般紧张你就罢了,连皇上养的神官都对你青睐有加。” 他探究好奇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尽数落在赵岚苼脸上,像是一头欣赏自己到手的猎物而不忍心下嘴的狼。 “看上去,就连我养的,也十分喜欢你。” 说罢,他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仲云。 吓得仲云一哆嗦,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主人!我是觉得既然那老头说她懂纵术行医,或可一用也不一定...” 沿肆像是听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低头轻笑了两声,再抬起头来脸上却没见一丝笑意。 “比起那个没用的东西,我倒是更想看看一烛失去你后,是一副什么表情。” 赵岚苼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两下。 “仲云,收拾东西吧,今晚就启程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初爻万物,二爻万民...”等六爻卦相关知识参考术数学家刘恒老师注解经典《六爻占测天时》。 作者非专业无相关知识,仅供娱乐,切勿深究。 第9章 侍鬼 入夜后的金重寺遍山之上人迹罕至,唯余了半山腰上佛堂前泄出的一抹烛火光。 佛堂里慈眉善目的佛像下,烛火明明灭灭。 一烛长身而立,微微弯下腰手拢了烛芯,慢慢地点燃佛祖前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 他面上又恢复了那副八风不动的安稳平静,虔诚无比地在佛像面前俯身,深深一拜。 随后,他起身抚了抚僧袍膝上的褶皱,缓步踱到了佛像背后,轻轻转动佛像莲花座下的一个暗格。 忽然,整个佛堂隆隆作响,地面上出现了一条幽深的暗道。 一烛似乎已经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他没有任何的迟疑,从佛前拿了一盏长明灯便提起僧袍走了下去。 这条密道并不太长,但能看出修建的年月十分久远,一烛轻车熟路地下到最底端,用手中长明灯的烛火点燃了石壁上的油灯,一片漆黑的地下这才有了微弱的光源。 竟然是建造在佛堂之下的又一座佛堂。 在逼仄狭小的地下佛堂里供奉的是一尊通身漆黑,乌发如瀑,双目血红的男性神像,脚下是一片姿态婀娜的曼珠沙华。 是一尊槐木雕刻的鬼阎罗神像。 民间供奉地藏王菩萨居多,普渡众鬼,度化冤魂,积攒阴德。 而鬼阎罗在民间传说中大都是死神一般的存在,他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死亡与杀戮。 传说在战乱后的沙场,屠城后的荒郊,都见到过鬼阎罗的身影。 没有人会在家宅中供奉这样一尊寓意不吉的神像。 更何况是建在佛堂之下,实在是大不敬,也太不吉。 却见一烛神情淡然地上前,在鬼阎罗像之下点燃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香炉。 线香在昏暗的地下佛堂燃得十分旺,丝丝缕缕的白烟弥散在空中形如鬼魅。 不消一会功夫,竟真的勾勒出了一个人形实体。 一烛垂眸,沉声道:“国师一行人已经启程回宫,她也被带走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鬼阎罗在一片烟雾中缓缓睁开眼,一双泛着红光的眸子轻蔑地看了一烛一眼。 “倒是不枉你当个宝似的养了她十几年。” 一烛没有接话,只默默地站在原地。 鬼阎罗却十分看不上他这副木头桩子似的做派,他翻身坐上摆着自己神像的案桌,随手拣了只贡品果子,自顾自咬了一口。 一副顽劣不堪的少年模样,看上去年纪不过才十七八。 “往后她在宫里的事就不用你盯着了,只要沿肆把她带在身边一天,她的作用就能发挥一天。” 鬼阎罗心情十分不错,又挑挑拣拣了一块果子扔给了一烛,继续道: “至于你嘛,也别闲着,南边苗疆的事也该提一提了,你带几个人亲自走一趟吧。” 一烛恭顺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香炉里燃了一半的线香。 鬼阎罗也不是没眼力见儿的,果子一丢拍了拍手,身形就开始渐渐地淡化开来。 一烛见状,心中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却猛地听见眼前的虚影再度开了口。 空中传来一阵虚无缥缈的人声。 “和尚,你不会真当本座不知道吧?今日去找沿肆要人,你是真着了急的。” 一烛四平八稳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的裂缝。 “不,我懂沿肆,越是逆着,拦着他,他越是要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沿肆下定决心带走他!” 鬼阎罗的声音又变远了一些,但一烛听的清楚,“你对本座的人动了心思,这很不该。” 一烛手里还攥着鬼阎罗扔给他的那颗果子,因为被捏得过紧,已经渗出了紫红色的汁水,洇湿了他的僧袍。 他无法辩白,哑口无言地愣在了原地。 * 赵岚苼依旧呈一个粽子状被两个夜鸦丢上了马车,所幸仲云跟着她前后脚也坐了上来。 见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便没忍住伸手给她松了绑,塞嘴的布也拿了出来。 “呸!我说你家主人至于吗?我又没打算跑!” 赵岚苼终于恢复了自由,赶紧活动了活动早就酸麻了的手腕,仲云见她这个样子,不知为何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没办法,毕竟我们是把你强抢来的嘛...不过你说你没打算跑?为啥?” 赵岚苼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像她这样上赶着被绑架的,只得嘿嘿一笑。 “我从小没出过山,当然是想见见大皇宫呗。” “切,真没见过世面。”仲云撇撇嘴,不屑道。 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在夜色中疾驰下山,赵岚苼好奇地扒开帘子,朝漆黑的夜色里望了一眼,随口问道: “你怎么不和你家主人同乘一车?” 提起这个仲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怀疑你是明知故问,我家大人从不跟别人共乘一车。” 想到先前自家主人竟同这小妖女坐着一辆车下山,仲云就酸的不行,赵岚苼成功地一句话让仲云闭了嘴,气鼓鼓地缩到角落里闭目养神去了。 赵岚苼恍惚了一下,想到以前给她当徒弟时,自己每每外出需要坐马车,沿肆都追在后面要跟自己同乘一辆。 不光自己必须要坐,还不许其他师兄弟和师父坐一处,一度引得许多不满。 就这么回忆着,思绪飘到了百年前的云霞长明宿,待到回过神来,夜幕低垂下灯火阑珊中,皇宫到了。 马车刚停下,赵岚苼刚要跳下车,就被仲云一把捞了回来,“你就这么下去啊!” “不然呢?我还要先对着皇宫三跪九叩啊。”赵岚苼不明所以。 “你忘了你废妃越氏之女的身份了?就这么顶着这张脸进宫,不要命了?” “哦对对对。”赵岚苼早就忘了这茬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仲云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打算帮她隐瞒身世了? 如果仲云的意思多半就是沿肆的意思,那说明之前在行宫中,说要金重寺上下为她身世陪葬的话,不过就是为了威胁一烛所放的狠话。 难为她还真的担忧了一下,会不会因为自己连累整个寺的性命。 仲云给她找来了一身身量十分瘦小的随行小厮的衣服,又帮着她把缎子一般的长发拢了。 上下一打量,虽然作为一个男孩来看,皮肤和那双大眼睛都有些过于水灵了,但好在看上去年纪小,倒也说得过去。 二人前脚刚踏进皇宫偏门,就有皇帝身边的太监迎上两人,来传话道: “皇上听闻国师冒着夜色回来,先请过去叙话了,听闻还带回了一位神医谷的小徒弟,咱们陛下向来十分敬仰神医谷谷主妙手回春的芳名,也请过去一并见见呢。” 神医谷,谷主小徒弟? 赵岚苼来的路上就操心沿肆会不会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如果没有揭穿她,又要以什么什么身份将她领进宫里。 眼下发现自己是全白操心了,这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能扯谎。 二人一路被领至皇帝的寝宫,夜色已深,并不宜在正殿叙话,且当今皇帝还是尊称国师一声老师的,两人无论私下里关系如何,明面上的君臣关系还是十分亲近的,常常夜半就在寝宫召见。 赵岚苼刚进门,就听见里屋一声大笑,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朗声道: “好好好!朕就知道,有老师在,朕的江山必然是万年无忧!” 想必是沿肆率先将卜天的结果转述给皇帝了,司天神官呈上的结果是明日朝堂过明路的。 “神医谷邱桑到了!”太监高声通传道。 长明宿 第9节 这个名字是来的路上赵岚苼随口报上去的,她的本名是一定不能用了,她也问过一烛小妖女的名字,据说小妖女刚出生时一烛是给她取了名字的。 但因为先天的痴傻,无论叫她什么小妖女都不会应人,加上她在寺里也不太受人待见,好好叫她名字的人并不多,三天两头就是小妖女长小妖女短的,久而久之也就同没有名字一样了。 邱桑这个名字按理说应该是崭新没有用过的,但赵岚苼偏偏看见了沿肆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挑的眉眼。 没来得及细想,皇帝就十分热情地开了口,“哎呦,这就是国师领回来的神医谷小徒弟吧!模样长得真稀罕人!” 赵岚苼听了不免一哆嗦,顺着声音抬头一看,当今皇帝竟出乎意料的是个看上去比小妖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 她连忙跪下,行了一套十分周全的宫廷礼数。 皇帝点点头,“听说你是神医谷谷主特意给国师随行,调理身子的。国师为朕的江山殚精竭虑,这些年身子越发地差了,你在一旁要多多费心啊!” 沿肆身体不好她是猜到的,不然也不会让司天神官提她会纵术行医,好勾引沿肆把自己捎走。 虽然最后如愿以偿吧,但他好像并没打算让自己给他看病。 不过赵岚苼倒是不担心沿肆的身体情况,其一,他还不一定就是沿肆,如果不是,那他身体好不好吃饭香不香的和自己关系也不太大。 其二,如果他真是沿肆,那就证明...他真的获得了长生之法。 哪怕有些气色不佳,总归也是死不了的。 眼下让她紧张的,是这个当朝皇帝。 年少老成的人她不是没见过,行为谈吐不似少年就罢了,令赵岚苼不适的是眼前人身上那股暮色沉沉的尸气。 只有肉身腐坏,魂归黄泉,又因为阴邪之气驱使变成的走尸,身上才会散发出这种气息。 第10章 面圣 但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啊! 与平民百姓的命格不同,这一世能否有成为九五至尊的机会,是一个人灵格中的龙气决定的。 换句话说,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万人之上。 这种人往往六根清明,阳气至盛,天生就有退避邪祟,驱散至阴之气的能力。 不用说被邪祟上身,方圆十里有鬼能近身都算那鬼道行深的。 帝王之气作用在江河湖海的龙脉之上都是镇压灾祸,护佑一方水土的存在。 作用到人身上那就是一行走的吉祥物,身上怎么可能会散发出如此不祥的死气! 赵岚苼不动声色地谢了皇帝赐座的恩,便退到了一边去默默地观察起来。 皇帝似乎心情十分不错,和颜悦色地同国师说道: “此番祭天法事原本礼部生了场大火,朕还十分担心是什么不吉的征兆,眼下听国师将消息带回来,朕才放心了。” 沿肆面上看不出情绪,垂眸回了一声“是。” 赵岚苼心道,你还挺好意的,倒是一点不提中间司天神官还死了一回的事哈。 看样子祭天法事中天命台发生邪祟侵扰的事,被沿肆严严实实地捂了下来。 皇帝似乎早就习惯了国师这副半死不活的态度,继续自顾自地说: “国师一心为朕解忧,朕都知道,但眼下还有一件事,实乃朕心头一大患。朕思来想去,夜不能寐,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堪用!想来,也只有国师你亲力亲为,朕才能放心啊!” 沿肆没有说话,起身等待着皇帝的下文,皇帝见他没有出言推辞,点了点头继续。 “你在朝中耳聪目明,想必早就有所听闻了。南疆近日闹出了一种疫病,棘手的很。朕先前派去了好些太医,大臣,竟都折在了南疆那片蛮荒之地!自古苗境多奇毒蛊虫,这下连以毒为生的人都没法子了,哎!” 赵岚苼在一旁听得实在心气郁结,这皇帝小儿没安好心啊! 他自己都说了派去众多太医都无法可医,甚至命丧于苗疆!难不成让国师这个看着就病歪歪的去? 他又不精通医术药理的,去了能帮上什么忙!这不是生怕杀不死沿肆吗! 沿肆却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平静,看上去就像早就预料到了皇帝会在今日给他指派前往苗疆的任务。 他终于结束了一直以来的沉默,淡淡地开口道,“就按陛下的意思。” 皇帝一听,自然是十分欣喜,甚至激动地起身扶住了沿肆的一条胳膊,一脸赞许地拍了拍。 “朕就知道!国师最是能给朕排忧解难的,等解决了苗疆疫病的源头,回来朕定要好好地嘉奖国师一番!” 赵岚苼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来一回就将深入苗疆的差事敲定了?沿肆他到底想明白没有啊! 这其实很奇怪,国师按理说乃是一国栋梁,如果沿肆的权力真的已经到了把控朝纲,架空皇帝的程度,就算推了,皇帝小儿又能待他如何? 再者国师远行苗疆,单是一来一去便要花费许多时日,治理疫病又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国师离朝如此之久,就这么在皇帝的寝宫,就这么在闲聊之间,给定下了? 皇帝是知道,这事如果在明日文武百官俱在的朝会上提起,必然会遭到群臣反对,因此先斩后奏,直接宣布国师已决定前往苗疆治灾! 可沿肆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同意了呢? 除非他本来就打算去。 皇帝却突然把头转了过来,看向赵岚苼。 年幼的皇帝肤色惨白,瞳仁又黑又大,虽说是生的十分稚嫩,但身量和面颊却有种属于上了年纪人的干瘪枯苍。 浅金色的华美龙袍,配上那股子没由来的死气,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衰败之感,矛盾又令人不适。 他笑得却十分真切,“还有这位谷主的小徒弟,来的真是十分及时,国师一路上就托你照顾了。” 赵岚苼只得起身应下。 “神医谷名声在外,即便朕久居深宫,也十分仰慕老谷主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医术啊。” 小皇帝又摆出一副老头做派,像是陷入了十分久远的回忆里,想起了和神医谷老谷主的一些往事。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老谷主就已闭关,再也没出过山的话。 这还是赵岚苼刚重生时,在金重寺闲来无事找来的一些江湖杂记中提到的,上面明确记载了神医谷谷主避世入关,此后音讯全无,再未医治过一人的消息。 可小皇帝怎么看都不像生在二十年前。 赵岚苼就这么带着一肚子疑心和沿肆出了皇帝寝宫,仲云已经提早去安置从金重寺回来的车队了,眼下就有两只夜鸦同几个挑灯的宫人跟着。 沿肆率先上了马车,留下几个随马车并行的宫人同赵岚苼面面相觑。 沿肆等了一会没见人上来,单手撩开帘子,就看到赵岚苼站在马车前扭扭捏捏地,一会看看地板砖一会看看月亮牙儿,就是不肯上来。 “这也爬不上来?” 赵岚苼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白日里半山腰上她爬不上马车去的事。 宫中并不行过于宽敞的马车,因此也都不太高,哪怕是赵岚苼现在的身量也是能自己上去的。 她又不是上不去,是想起来了仲云说的,国师并不喜欢与人共乘一车... 算了,不愿意不也乘过一回了,赵岚苼没再说什么,三步化两步跳了上来。 车里依旧烧得十分热,但好在入夜后的宫中冷得厉害,如此刚好暖融融地非常舒服。 “话说回来...” 夜里的深宫愈发清冷,四下里除了细碎的马蹄声一切都实在太过于安静了。 赵岚苼最是受不了这种气氛,硬着头皮搭话道,“咱们一定要去苗疆吗?不是都说了,连太医去了都是死...” 沿肆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打退堂鼓了,“你若不想去也没人逼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觉得你这身子骨也一般,何必...”赵岚苼忙解释道,自己也是死了一回的人了,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沿肆看了她一眼,似乎带了一点疑惑不解的神情,但很快就消失不见,随口答道,“南疆的疫乱不是单纯的时疫。” “可你看不出来皇帝是故意现在提出来,好让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吗?他铁了心让你死,你还巴巴往上送...” 赵岚苼在沿肆越来越冷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噤了声。 糟糕,对着这张脸习惯性地开始摆师父架子了,刚刚那一番话师父教育徒弟还算正常,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妖女对着当今天下权势最大的国师说就有点... “我大概也是疯了,才会跟不过一个...”沿肆顿了顿,十分有涵养地越了过去。 “...讲这些。” 说完,他便抱臂闭上了眼,不再理会赵岚苼了。这边赵岚苼也气了个够呛,什么叫不过一个...? 最烦说话说一半的人! 终于,国师殿到了。早年为了方便国师在宫中辅佐皇帝功课,也是为了凸显国师地位的超然,为表此殊荣,特在宫中耗费万金修建了奢靡庞大的国师殿,供国师日常起居。 国师殿的汉白玉石阶甚至仅仅比皇帝的寝宫低一级。 一回到国师殿,赵岚苼就被半道上扔下了车,一下来就望见仲云遥遥地跑过来。 本打算迎着自家主人的仲云,一天之内第二次亲眼看见赵岚苼从沿肆的马车上下来,内心再一次崩溃。 “凭什么!!!”仲云咬牙切齿恨恨道。 赵岚苼抓着仲云掉头就走,“这福气我下次一定给你。” 她是再也不想和某人共乘一车了。 “话说你家主人,民间都传言他活了百年之久,辅佐了三代君王,那他生辰年月是多少,你知道吗?” 赵岚苼暗下决心,她一定要在国师启程去南疆之际就弄清楚他的身世和真实身份,如果国师并不是沿肆,她一定要早早地逃走! 仲云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分警觉赵岚苼又要耍什么手段,“好啊你!又要想法子讨好我主人是不!” “...”赵岚苼瞬间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 “你就住我隔壁,虽然离主人的卧房也近,但我会看好你的!休想耍什么花招!”仲云恶狠狠道。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赵岚苼瞬间又来了精神,连忙催着仲云要回房间,累了一天要早睡觉。 仲云见她突然提出要回房,还以为自己恐吓有效,小妖女终于学乖了,点点头就拉着到了沿肆的院子。 仲云与赵岚苼的房间分别占了下人居住的两间倒座房,正对着沿肆的正屋。 仲云打了个哈欠,指了指赵岚苼的屋子,嘱咐道:“我主人现下正在沐浴,你不要到处乱跑,赶紧进屋睡你的觉去吧。”说完就转身回了屋。 赵岚苼听他说完,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只猫,直勾勾地盯着沿肆屋旁烛火闪烁的净房。 可算等到这个机会了,国师大人心口处有没有蝶形胎记,就让她赵岚苼一探究竟吧! 长明宿 第10节 第11章 尸村 赵岚苼第一次看到沿肆胸前的蝶形胎记,是刚将他捡回云霞长明宿的时候。 那是在一场万鬼焚城的浩劫之中。 往往在同时同地发生大规模的屠戮,成百上千人死于非命,众多生魂的怨念集中在一处,便可能会形成万鬼焚城之兆,就地幻化出一座“鬼城”。 而沿肆,就是那场万鬼焚城中唯一的活人。 那时的赵岚苼四处游历,行至此处便觉异常,阴阳两界生生被万鬼焚城冲天的怨气剖开了一个口子,寸草不生,阴风阵阵。 她捏了个净身诀就只身进了阴阳间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怨气久久不散,生魂盘踞在此不渡忘川,深重的执念让他们化作怨鬼,共同创造了一个庞大的幻境,一个和他们生前一样的村落。 眼见着日头还正高,村里一派忙碌景象,赵岚苼来时正赶上晌午,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村妇站在村口喊自家小儿回来吃饭,下田劳作的汉子们也收了耕具,牵了牛喂上干草。 村子民风淳朴,往来的村夫村妇无不是粗布短褐,灰白麻衣,但人人面上似乎都是一副餍足神情,整个村子一派祥和美满。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着万鬼焚城之兆的村子。 赵岚苼只得先装成路过此地的平凡过客,若无其事地闲逛起来,决定先找些村民打探打探情况。 她望见沿路有家不大不小的馄饨摊,摸遍全身才找出两块铜板,走上前去。 一见客人来,老板娘就热情地端了馄饨上来,她亦着一身搓洗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麻衣。 她手里那热腾腾的馄饨,包得晶莹皮薄,隐约透着肉馅的粉红色泽,又撒了一把细细长长的蛋丝,单是望上一眼,便让人食指大动。 “客人来的正是时候,刚出来的一锅,我正往外盛呢,眼瞅着您就过来了!” 老板娘热情大方,赵岚苼赶忙接过碗来。 唯一让赵岚苼有些在意的是,老板娘端上来馄饨时,她无意间瞥见那指缝里难以洗净的污泥。 但毕竟是乡野村落的小食摊,赵岚苼倒是没那么讲究,便也没说什么。 借着这个机会搭话道:“我一路上过来,少见人烟,竟没想到行至此处还有个这般热闹的村子。” 老板娘就着围兜擦了擦手,“客人这话可岔了,我们这片常年都热闹着呢,村连着村的,再往南走些,还有知县老爷买在郊外的府邸,离着县里可不远!” 赵岚苼笑了笑没再接话,她就是从南边来的,倒是没见什么县老爷的府宅,只有一片血气冲天的乱葬岗。 于是她话题一转,“实不相瞒,我略通风水地相,看店家大概也是本地人,想问问最近这附近出过什么怪事,或者有什么妖邪传闻?” 老板娘闻言眼珠一转,望见赵岚苼一副修道人士的打扮,又佩着长剑,心下了然,笑道: “我们村儿好的很呢,从未听过什么怪事,道长一看就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来我们这小村子,怕是大材小用喽!” 赵岚苼一听,就知道了,幻境中人是意识不到任何异常的,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打算先吃碗馄饨再说。 然而刚端起碗来,就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狗叫,一只硕大的白毛狗笔直地朝着赵岚苼扑了过来。 因着没感受到妖邪之气,赵岚苼也就没设防,大白狗应该是看上了她手里那碗馄饨,这一扑将满满一碗馄饨尽数泼了个干净。 老板娘闻声赶过来,“哎呀呀,哪来的野狗!我再给道长做一碗新的吧,不收钱!” 村子小,做生意本就不易,营生怕也是刚够生活,怎好无故叫人家多赔上一碗馄饨。赵岚苼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太饿,照旧留下了一碗馄饨钱离开了。 走了几步,赵岚苼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老板娘在收拾泼在地上的馄饨,白毛狗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而不远处的墙角,闪过了一片灰麻色的衣角。 赵岚苼追了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只得作罢,开始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又从几个村民口中得知了此地名为岁平村。 取自岁岁平安,邪祟平息之意。 据说从前,村子常常遭到些鬼怪侵扰,幸得一位地方神的庇佑,才能安居乐业至今。 赵岚苼百无聊赖地逛到了傍晚,将村子摸了个七七八八,才惊觉这一日天黑的似乎格外早。 街上昏黄如雾般的夕阳光刚刚散去,冷意堪堪爬上来时,沿街的店铺就已关了大半,家家户户也开始闭上窗门。 她这才开始考虑要在何处落脚,没走多久便看到了挂着一串葫芦的医馆,院子里一发须斑白的老者正动作迟缓地捣着药。 倒是正好,医者最是乐于助人,赵岚苼抬起左臂,施了道障眼法,把一条胳膊弄得血淋淋地,果然顺利地讨到了包扎医治。 随口又问得村子里并没有客栈,但医馆却空着些病床,老者也就十分善意地让赵岚苼留宿下来。 “只是老朽这医馆屋子不多,前几日刚救回来一个病人,就委屈道长用一间屋了。” 赵岚苼正有此意,便一口应了下来,老者还安慰道:“那人伤的实在重,已经昏睡了两日,说难听点,和死人一样,倒是不会扰了道长清净。” 医馆是个一进院子,辟了西厢房给病人住,东厢房似乎也住了人,房门紧闭着,赵岚苼推门进了西厢房,当下一股浓稠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内果然躺着一位青年人,面如土色,双目紧闭且一动不动,还真就是老大夫那句“同死人一样”。 赵岚苼盯着他看了半响,总觉得有异常之处,便慢慢走上前去,轻声道了一句失礼,随即抬手抚上了他露出的一段脖颈。 屋门却在这时被叩响了三声,赵岚苼闻声回望过去,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少女,神情怯怯喏喏地,正捧了药膏与纱布不知如何是好。 来人是老大夫的小女儿,也是个医女。据她所说,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此人,每日为他更换药膏和绷带。 赵岚苼退到一旁,静静地观察医女给这人换药,见她十分小心地解开了青年领口的衣衫,将胸膛上一圈圈的纱布剪下,又细细地涂上草药,覆上新纱布。 一套流程结束,见医女起身端起托盘要走,赵岚苼才开口。 “姑娘留步,我见这位兄弟伤势实在过重,姑娘不再诊诊看看?没什么别的大问题吧?” 医女似乎没想到赵岚苼会这么问,“我为他换了几日药了,暂且已经没有性命之忧,道长不必太过担心。” 赵岚苼没再说什么,看着医女掩了门离去,她才收了目光。 用肉眼看来,不过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村民,行为举止也都是合理的。 但到底为什么,明明是两个医者,却看不出床上这个躺着的,根本就是个死人。 医女走时似乎并没有掩好房门,屋外阴风突起,潮湿的寒意缓缓地顺着赵岚苼的裙底爬上后脊。 她突然觉得有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猛然一回头竟发现,原本离开的医女根本没有走远,正扒在门缝中间,完全没了方才初进屋内的羞涩扭捏。 瞳仁变得又黑又大,几乎占满了所有眼眶,瞪着一双圆眼死死地盯着赵岚苼。 赵岚苼一个破风符扔出去,房门被劈得大开,阵阵阴风猎猎作响,肆虐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木门。 她飞身到院中,却早就没有了那医女和老者的身影。 她缓缓地抬起头,整片天空不知道从何时起变成了血染一般的红。 很快,最后一丝天光湮灭,铺天盖地的墨色席卷而来,夜晚如同一场又急又烈的暴雨,彻底降在了岁平村。 这一刻,一切都翻天覆地地变了。 赵岚苼才想起之前被锁住的东厢房,她冲到东厢房门前,一脚将房门踹开,恶臭无比的尸气扑面而来。 赵岚苼皱着眉进入,发现屋里竟是一座座堆积如山的腐尸。 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地都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前胸后背贯穿,脏器全部不翼而飞。 西厢房的那具男尸! 赵岚苼又想起医女方才仔细为他包扎的胸口,她赶忙回到西厢房,果然,那对消失的父女此时俱在床前。 两个人,不,甚至他们此时已经不能被称作为人了。他们像两头只有食欲的野兽,贪婪地,忘我地,啃食着那具男尸体的胸腔,腹部。 啃得满脸满身血肉,甚至时不时还会像护食的狗一样争夺脏器。 哪还有什么父,什么女的分别! 整间房中充满了血肉撕扯之声,喉咙深处发的非人低吼声。 那声音充斥着饥饿,叫嚣着杀戮,赵岚苼再也无法看下去,冲出医馆,来到了大街上。 她跑出医馆没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了一快被夜色拢住的招牌,正是她白日经过驻足的那个馄饨摊。 老板娘同白日里一般,重复着她平日里做的事,围着灶台似乎很是忙碌,正大刀阔斧地跺一块硕大的肉馅。 赵岚苼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轻手轻脚走上前去一看,那块已经被剁碎成肉糜的肉馅旁,堆着座小山似的肉。 而那些肉呈条状,甚至骨节分明,仔细看来,一端还留有圆型的指甲盖。 这不是人指是什么! 赵岚苼想起白日里那碗透着肉粉色的薄皮馄饨,顿时觉得胃中翻山倒海,直往心口钻。 幸而最后是全被狗打翻了,才勉强压下去这阵恶心。 原来老板娘指缝里的也不是什么污泥,是陈年干结的血污。 她原本还在想,既然按照老板娘的说法,曾经这里如此热闹,为何现在风貌已天翻地覆至此,万鬼焚城的幻境也并没有设置结界,却不见一个误入的路人,只有这些村民。 想来那些颇为倒霉的过路之人,大概都在这一碗一碗的馄饨,和医馆那堆人山里了。 但很快赵岚苼又发现,何止。 酒商开的酒肆,坛中是浑浊的血水。 耕农垦种的土地,尽是被犁地不成人形的肉田。 ... 人人脸上还是白日里那种餍足无忧的笑容,却因为暴露出了这屠宰场一般的现实,而变得无比诡异。 这是真正的阳间地狱,万鬼焚城之兆该有的样子。 在入夜阴盛阳衰后现形开来,肆虐的怨煞之气和滔天的杀业,浸淫着整个岁平村。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杀死最后一个穿越女》求收藏~ 附上文案: 这是沈琴央杀死的第十二个穿越女。 她们之中,有的美若天仙,有的身怀绝技。在皇上面前争奇斗艳,企图踩着自己这个皇后获得至高的荣宠。 她从这群自称穿越者的嘴里听过许多说法,什么穿书,什么系统,更有几个胆子大的,称她为恶毒女配,终极炮灰。 沈琴央只觉得聒噪,于是一声令下,全部赐死。 百无聊赖的午后,沈琴央瞄向了第十三个穿越女。她是那么的娴静,寡淡,低眉顺眼,滴水不漏。就像一个真正的古人。 长明宿 第11节 但沈琴央就是知道,她也是个穿越女。 ---------------------- 1、文案后续会继续更新男主版 2、暂时只是一个脑洞,已有大概框架 3、国际惯例1v1,he,可放心收藏 第12章 点血 眼见了太多凶残的景象,赵岚苼又向来嗓子眼儿浅,食物稍有腐败都会令她不适,更何况是眼前的尸林肉田,端到面前的一碗碗人肉馄饨。 她扶着一棵树抚了抚胸口,嗓子里像坠了块石头般吞不下,也咳不出。 但她没有时间顾及自己这点身心上的不适,很快赵岚苼发现,周遭的怨煞之气在不断地加重,街上活尸一般的村民也聚集的越来越多。 赵岚苼闪身到一处拐角处暗中观察,发现这群村民虽然手头上还在做着他们日常的工作,但所有人的眼珠都在迅速地转动着。 他们在找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赵岚苼心下一惊,既然整个万鬼焚城都是这群村民共同的愿望所组成,那么幻境想必是拥有集体意识的。 白日里所有人都尽力将岁平村伪装成正常的样子诱她深入,夜里也会一齐出动,寻找和围剿她。 如果没有猜错,只要赵岚苼现在开始活动,引起其中一个村民的注意,整个村子的活尸都会向着她,倾巢而出。 赵岚苼开始后悔没有提前向门派的人求援,就只身进了万鬼焚城,现在无论如何是联系不上外界了。 突然,她感觉脚边的裙摆无故摆动了几下,低头一看,竟是白日里那只将她的馄饨扑翻的大白狗! 赵岚苼蹲下来挠了挠大白狗的脑袋壳,“你早就知道那馄饨是吃不得的,对吧?” 大白狗真的听懂了人话似的,吐着舌头得意地点了点头,赵岚苼笑着又去挠它的下巴壳,心里喜欢得不行。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满街的活尸,专心在这里撸起了狗。 “谢谢大狗狗!”赵岚苼正和狗玩得正开心,一道充满戒备的少年嗓音骤然响起,“阿云,回来。” 赵岚苼循声望去,巷子的另一端远远立着一个少年,身上是一套残破不堪的灰麻色衣服,连鞋子都没穿,头发也乱糟糟的,活脱脱一个小乞丐的样子。 但赵岚苼却十分意外地发现,这个孩子竟然不是活尸,是个活人。 这怎么可能? 万鬼焚城吞噬一切,连她一个对此知之甚深的行家,都在初进幻境之际立刻被锁定。 看这个孩子的状态,怨煞之气已经侵入肉身,周身都被浓浓的黑气缠绕着,想必在这个幻境中已经生活很久了。 “怎么会...” 少年恶狠狠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闭嘴吧,你们这种伪善的修道之人我见的多了,都在那堆尸山里。” 少年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惜他身边那条白毛狗十分没出息,对赵岚苼恋恋不舍。 像还没同她玩够似的,一个劲地朝着赵岚苼吐舌头傻笑,时不时还会看一下少年的脸色。 这个画面落在赵岚苼眼里,只令她哭笑不得。 大白狗很显然就是少年养的,想到她在馄饨摊前看到的那抹衣角,赵岚苼当下就确定了,正是少年指使这只叫阿云的狗来打翻的馄饨。 少年是打算帮她的。 “你养的狗狗吗?真可爱。”赵岚苼俯下身,朝着阿云伸出手,阿云终于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冲了过来,高高兴兴舔起了赵岚苼的手指头。 “...” 少年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身边的黑气似乎又重了三分。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阿云识相地给少年让开了位置,坐在地上歪着脑袋看两人。 而赵岚苼也保持着和狗一样的高度半蹲在原地,没能反应过来,有些愣愣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只见他低头一口咬破了手指,鲜血立刻溢了出来,少年抬起手举到赵岚苼的额头处,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 赵岚苼却立刻心下了然,自己原是修道之人,体内灵气至纯,正是最吸引妖邪的东西。 尤其她在进入阴阳间隙之前,为了不被邪气侵染,还特意在身上施了道净身诀,活尸堆里可以说是活靶子一样。 赵岚苼不是不能大开杀戒,只是这些活尸都是被万鬼焚城栓在阳间,未能投胎转世的鬼魂,极有可能是被有心之人所利用,将其赶尽杀绝也并非良策。 并且,即便活尸攻击性十分强大,但尸化后同野兽无异,行动思维也非常简单,十分依赖气味用嗅觉做出判断。 只是这个少年却不知为何,能以凡人之躯在万鬼焚城中存活至今。如同被浸润一般,连血液之中都是浓烈的怨煞之气。 将他的血液涂抹在额头处,说不定真的可以掩盖住气味,骗过活尸们。 实在是个好法子。 赵岚苼眨了眨眼睛,没有抗拒,反而身体前倾用额头往前凑了上去,那沾了血又悬在她额前没能落下的指尖,终于点了上去。 手指奇妙的触觉让少年十分不自在地缩回了手,背身看向了别处,闷闷道:“我送你出去,别再回来了。” 赵岚苼意识到这个孩子的抗拒,便并没有拒绝,只点了点头。 二人七拐八拐地走街串巷,发现活尸似乎比以往更加疯狂,街上来来往往没有一丝机会能让他们溜到村口。 二人虽说掩盖了气味,但并不敢大摇大摆地走上主街,只得暂且回到了相对隐蔽安静的医馆。 “这里夜晚的时间很长,但不是不会过去,等天一亮你就从村口出去。” 少年身上完全褪去了孩子的稚气,只是声音还是青涩的,被他刻意压低了作出警告的语气,像一头对生人十分戒备的小狼。 赵岚苼也十分听话地在后面跟着他,医馆四下里静悄悄地,想必是那对父女也被环境的集体意识召唤到主街去了。 西厢房的尸体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地血污的狼藉。为了确保环境的安全,少年即便知道东厢房有什么,也还是上前去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 完全没有一丝防备,尸化的老大夫随着木门的打开,张着血盆大口扑倒了少年。 赵岚苼迅速反应过来,抽出佩剑生生扛住了紧随其后扑过来的医女。 她反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正正当当地贴在医女头上,医女立马直直倒了下去。 待到赵岚苼急急忙忙回身去看向少年时,却愣住了。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没有丝毫打算反抗的意识,任由老大夫像条野狗一样在他身上闻来闻去。 挂满浓稠的血浆的嘴就张开在少年纤细苍白的颈侧。 定身符只有一张,危机迫在眉睫,赵岚苼只得提起剑来直指其后心窝处,眼看着就要刺上去。 少年却突然大喊,“不可!”,眼神穿过趴在自己身上的老大夫死死地盯着赵岚苼。 那竟是一种势必要守护他的坚定之色。 大白狗在这时跑了过来,一下就将少年身上的老大夫扑到了一边。 赵岚苼眼疾手快捡来两条绳子,把父女俩结结实实地捆了,确保他们不会发狂挣开,这下才算是终于暂时安全下来。 她看向少年身手臂上被老大夫扑倒的擦伤,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少年却避而不答,冷着一张脸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救你啊。”赵岚苼不假思索地说。 “我从来没有让你救我,他们根本不会伤害我,你凭觉得自己能擅作主张?” 这句话令向来行走江湖见义勇为的赵岚苼愣住了,被云霞派掌门施以救命之恩的人们,大都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还从未有人如此质问过她。 赵岚苼竟不得不认真地想了一会,最后才慢慢道: “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 少年不屑一顾,“既然如此,你自己长命百岁就好了,少管别人。” 赵岚苼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认同。 她回头看着父女俩,似乎他们也是倦了,放弃挣扎只木讷地抬起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安安分分倚着墙,缩在草席上。 “就这么放着他们不管吗?” 赵岚苼见他们同牲口一样被捆着,不免想起白日里老大夫给自己包扎过后,见她手头拮据,摇了摇头没要一分钱。 老大夫面善,想必生前也是医者仁心的,却落得个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下场。 “天亮过后就好了,天一亮,一切又会从头开始。”少年习以为常,麻木地答道。 一切,都会从头开始? 赵岚苼下意识地望向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看似已经把万鬼焚城当成家一般习惯的少年。 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包裹着纤细修长的身躯。 背后那块蝴蝶骨仿佛即刻要振翅而飞。 她突然想问他许多问题,在这个以死人血肉为食的地方,是靠吃什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在每个活尸嘶吼的夜里睡着的?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问出任何,此时所有看似关心的问题,都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却又怜悯地如此残忍。 她冲上前去,不由他任何的拒绝,紧紧抓住少年脏兮兮的手,坚定地望着他道: “不,我要救你出去,我还要救所有的人都出去。” 第13章 阵眼 不得不说,在听到这句话时,少年时期的沿肆还是无可控制地燃起了一瞬的希望。 他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话。 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道士,行侠仗义的云游侠士,他们都进入过这万鬼焚城。 见到他年幼孤身,泛滥的同情心和一腔的英雄热血上涌,站在他面前说会屠尽整个村的恶鬼,带他出去过正常人的日子。 没有人真正倾听他的愿望,没有人说出,我要救所有人出去。 他发现眼前这个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把他们当人的。 村口馄饨摊的王大娘,生前吊的一锅好汤头,馄饨包的馅大皮薄,热情又大方。 长明宿 第12节 医馆周大夫开了大半辈子医馆,钱一点都没存下,还自己搭进去好些药钱。 他们生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一夜之间便成了盘踞在此十恶不赦的冤魂恶鬼。 真的会有这种人吗? 沿肆忍不住偷偷望向那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试图翻出什么线索来的女人,一身洁净无暇的月白色长裙,乌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星辰灿烂般的明眸皓齿。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在这幻境中呆久了,甚至让沿肆产生了眼前人莫不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神仙,这般荒诞的错觉。 “你救不了他们,他们都死了,死了很久了。” 幻境都是村民根据现实具象化的,凡有阵法则必有阵眼,一定有什么蛛丝马迹能指引出万鬼焚城的线索,从而找到破除它的方法。 赵岚苼头也不回,继续在整个医馆中翻找,边找边回他道: “我知道,可难道你想他们一直被怨气栓在此地不能投胎吗?再继续放任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变成彻底的恶鬼,到时候,连你也会被吞噬。” 沿肆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投胎转世这种事,对他来说人死不能复生,今生往世更是传说故事一般的事,她为什么能如此笃定? “这是什么?” 赵岚苼还真就在西厢房翻出了些奇怪的东西,一方阴暗的角落中,摆了一张破旧的供桌,上面供奉了一尊小小的无头神像。 沿肆闻声走上前来,“臾毘神,不止周大夫一家,这个村子所有人家里都有。” 赵岚苼想到白日里打听到的,有关岁平村从前的传闻。 想来大概就是当地供奉的一个地方小神,辟邪驱鬼保家宅平安的,按理说倒是无甚稀奇,但为何这尊没有头颅? 望着这尊无头神像,赵岚苼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很明显,神像脖颈处的横截面是被外力损毁断裂的,而并非原本就是无首之神。 神像躯体损毁,无论如何都是大不敬才对,怎么还会摆在家中继续供奉呢? 像是能立刻猜到赵岚苼心中所想,沿肆继续道: “所有的神像在夜里都没有头,但白天是有头的。” 赵岚苼一愣。 如果白天晚上都是同一个形态,或许没什么重要的。 但这里的夜晚实际上是全村尸化后的现实,白天里的情景才是制造幻境之人想要还原出的幻象。 从老板娘手指缝里遗漏的血污,到王大夫父女分辨不出死人,足以见得这个幻境的细节并不完善。 但如果制造的幻境连一个摆设的神像都特意照顾到,那极有可能神像与幻境有着某种关联。 起码,他很在意神像的缺损。 这神像...赵岚苼将神像拿到手上,意外地发现,神像之下竟留有暗格,里面藏着一本薄薄的书。 翻开来,是密密麻麻的,周大夫的手记。 ... ... 永安十二年秋七月癸卯,今村中染尸瘟者多至三十余,药方之无期,源亦不可知。茶饭不思,夜寝难安。 永安十二年秋七月乙巳,尸疫甚,诚不可以言医药理祸,此真天道报应,余无能为也。然犹冀那位能舍纵岁平村众人,放其生路。 手记至此戛然而止,赵岚苼被内容震惊地说不出话。 为何长明宿从未听说过民间还闹过尸瘟这种可怖的疫病? 她一路行至岁平村,也从未听说过这种尸瘟扩散至周边。 这是一场只有岁平村倾覆的天灾。 赵岚苼的思绪重新回到手上拿着的神像上来。 “‘犹冀那位能舍纵岁平村众人,放其生路。’这个‘那位’,难道就是这个神像?我是说,那个什么臾毘神?” 沿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在尸瘟蔓延开以后才回到村子的。” 他就着赵岚苼的手,盯着那尊无头神像,“我只知道,臾毘神并不是正神,是个邪神。” 赵岚苼发现这尊神像时就知道了,谁家会用槐木做料子来雕神像? 槐木性阴,有聚邪招鬼之效。 再者,为何一尊全村人都信奉的神,不设殿供奉,哪怕一个小寺庙都没有,只关起门来拜小像?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尊神不敢明面上承香火供奉。 凡人供养神仙,都是有讲究的,正神位列仙班,神职都过了名册,什么殿什么庙,一年多少香火,都是实打实有数的。 正神承了凡人香火,香火越盛自然法力越强,庇佑信众,也是理所应当。 而邪神就不同了,凡人的香火于他们而言,就是做做神仙的样子,信徒对着邪神像奉香,许愿显灵,邪神一样会满足信徒的愿望。 但,他要的不是香火与虔诚。 他们要的也是愿望,不过往往都是强取。 许什么愿望,便要与之相对等的东西来抵。 求自己天降横财,便可能偿还飞来横祸。求他人死于非命,便可能需要亲人以命易命。 邪神邪就邪在此处,他们索求的回报不按章法,更不按道法自然,善恶是非。 他们只按自己心情。 赵岚苼猜测,臾毘神带给岁平村毁灭的尸瘟,极有可能就是一场他要收割的“回报”。 既然如此,赵岚苼将神像正正当当地摆了回去,从香案上抽出三柱香,烧了一张点火符纸燃了,然后恭恭敬敬地插进了香炉中。 沿肆一把抓住她敬香的手腕,厉色道: “你疯了?都说了这是邪神,有求于他是会得成倍报应的!” 赵岚苼轻轻抽出了手,安慰地朝他笑笑。 “无妨,我不求太大的,就想看看这神像无头版的还灵不灵。” “...” 沿肆见她这副样子,也没再劝阻,这女人是有点在生死攸关面前说些废话的本事,叫人显得担心都多余起来,但却不自觉地跟着心安了几分。 三柱香烧的极旺,烟线笔直向上,却在即将散开之际陡然往西南方一拐。 屋内并无风。 “你许的什么愿...” 沿肆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而一旁的赵岚苼显然没有意识到沿肆如临大敌的情绪,十分开朗道: “我说,我想见臾毘神的本体。” “...” “西南方...有什么特别的?” 赵岚苼回头问沿肆,却发现他神色凝重,似乎在努力地隐忍着什么。 “西南后山有一处孤坟。”他艰难开口道。 孤坟的主人,还真与臾毘神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 二人即刻动身,严格意义上,是三人携了一只狗。 沿肆带了阿云,赵岚苼临走前将尸化的老大夫也一并捎上了。 这些活尸严格意义上还是臾毘神的信徒,能感应到的估计也会比赵岚苼这个半路临时出家的“信徒”多些。 有了老大夫身上的尸气掩盖,二人一狗十分顺利地来到了沿肆所说的那处孤坟。 实际上,说是块坟都有些抬举这块破土堆,上面歪歪扭扭插了条木头板子,连三言两语都没有,日积月累的风吹日晒更是连土堆的形状都险些没了。 随便一个孩童便能一脚跨过,跟头都摔不了一个。 可周遭的一切,却有着与这敷衍的土堆截然不同的威压。 阴风阵阵,带来空气中浓到化不开的潮湿腥气,让人根本分不清是血腥还土腥,只觉得极为不详。 血色天幕压地更低了,作为境界极高的术法大宗师,赵岚苼能清晰地感知到,幻境在向阵眼收紧。 而阵眼,已经被神指引着找到了,臾毘神回应了赵岚苼的愿望,带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万鬼焚城的阵眼——臾毘神的本体处。 以尸骸作为阵法的阵眼,难怪落成的是万鬼焚城这般凶煞的大阵。 老大夫自从发现在往西南方走,就从一开始狂暴的尸化状态中逐渐安静下来,直到看见这块无名坟,已经安静地有些许诡异了,他紧紧抿着嘴,佝偻的身子抖得像是筛糠。 赵岚苼见他这个样子,高兴道,“没错了,绝对就是这儿了。” 沿肆看着老大夫这个样子,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他喃喃道: “臾毘神已经完成了整个村的愿望,又收割了全部人的代价,神力怕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你务必不要再轻举妄动...” 他声音渐渐变小,因为沿肆回头发现,赵岚苼不知半路从哪顺来一把铁铲,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掘坟了。 “...” 沿肆压下心口的无名火,看到赵岚苼雪白裙角上无可避免染上的污泥,一把夺过铁铲,一声不吭地替她掘完了坟。 看上去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干起活来却十分地利索,几铲子下去,黄土下的人形渐渐显露。 一具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焦黑尸身,萎缩在坑底,像一块焚烧过后皱皱巴巴的破布头。 老大夫“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顾身上还捆着的麻绳,竟对着尸体卖命地磕起头来,用着活要把头撞碎的力气。 头骨砸在地上一下一下的闷响回荡在空中,令人顿觉无比心惊。 更令两人不安的是,阿云开始对着岁平村的方向大叫,起初赵岚苼还以为狗大概是被老大夫突然的异状吓到了,仔细观察却发现不对劲。 方才周遭的死寂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熟悉的活尸嘶吼声如攀升的潮水再次从远处传来,并且有逐渐清晰的趋势,从岁平村的方向,朝着他们滚滚而来。 尸潮。 赵岚苼拔剑而出,一人一剑将沿肆和阿云都护在身后。 寻常剑客刀剑出鞘,意味着千里无行,万里横尸,而咒术师的剑亮出之际,是平怨超度,意在拯救。 “我答应过你的,就不会反悔。”赵岚苼侧头对沿肆说道。 她明明自保都已经困难了,还要扬言救所有人。 长明宿 第13节 沿肆却下意识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对眼前的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哪怕她许下的是一件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黑压压的尸潮已经远远地能看见了,村民如同一群自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带着癫狂的凶相狂奔而来,连地面都发出了细微的震颤。 嘶吼、犬吠,不绝于耳,沿肆还能从中听到一点自己阵脚大乱的心跳声,眼前的赵岚苼却连提着剑的手都没抖一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双目,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和赵岚苼一样处事不惊。 就连阿云也感受到了小主人的变化,停止了乱吠,立着耳朵一齐坚定地望着逐渐逼近的尸潮。 而一切变故,都在身后悄然发生,等赵岚苼意识到身后气息倏然一冷之际,佩剑已先她视线一步指向后方。 可她以利剑指向的那个满身怨煞黑气的人,竟是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沿肆。 第14章 生祭 “轰隆——” 尸潮在行至几人一丈远时,所有活尸竟同老大夫一样齐齐跪了下来,扭曲的面容高高地仰着,眼中尽是绝望之色。 他们仰望着的,正是浮在半空之中的沿肆。 而骨架清瘦的少年此时以一种十分反常的姿势,双目紧闭,头颅低垂,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脖子,悬挂在血红色的天幕下。 身上,竟带了一丝诡谲的神性。 阿云朝着“沿肆”恶狠狠地叫起来,连狗都感觉到了,此时他的体内已经换了个人。 “臾毘神。” 赵岚苼剑指其面门,冷冷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沿肆”一直垂着的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缓缓地抬了起来,睁开了眼白猩红瞳仁漆黑的双目。 “哎呀呀,见我是你诚心诚意求来的,我的本体也是你亲手掘出来的,如今却这般横眉冷对,不觉得对你的神明实在不敬吗?” “沿肆”此时已完全换了个样子,少年原本清俊秀美的面容染上了浓墨重彩的妖异邪性。 居高临下地用一种观赏虫蚁的眼神看着赵岚苼,好像她同身后那群已经卑微到尘土中的活尸没有分别。 “我的信徒们,难道不为我的重生而高兴吗?” 他眼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凶光,目光所至,活尸们纷纷更卖命地磕起头来,有的人额前已撞得稀烂,露出森森头骨,但依旧没有一点迟疑地,将自己继续摔向地面。 赵岚苼双腿一软,眼看就要被逼着跪下来,硬生生抗住了这股莫名向下的力量。 “你休想!!” 赵岚苼手中破风剑铮铮,袖中应召而出一张符纸,剑尖一指就要朝臾毘神的面门飞去。 然而他却望着赵岚苼笑了,那笑容笑得十分真挚,甚至透着赞许的鼓励。 下一秒,他只轻轻抬了一个指头,赵岚苼就听到身后骤然响起血肉迸溅,筋骨断裂之声。 “扑哧——” 赵岚苼缓缓回过头,发现跪在地上的村民中,为首的一个男人,已经身首异处。 那头颅像一只僵硬浑圆的球,蹦跳着滚到了赵岚苼脚边,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癫狂未褪,绝望满溢的血目。 “喜欢吗,我为你亲手采摘的,最虔诚的一颗硕果。”臾毘神笑道。 符纸还颤颤巍巍地浮在半空中,映照出赵岚苼此刻已经逐渐动荡溃败的内心。 臾毘神再次抬起了手,竖起了第二根指头。 这次赵岚苼亲眼看到,第二个被臾毘神选中的信徒,缓缓地举起双臂,在头顶处交叉握住了自己的头。 他望着自己信奉的神明,目眦尽裂。一股异常的怪力灌入他的双手。 “啪咔”一声,第二颗头滚了下来。 竟是自己将自己的头生生拧了下来。 赵岚苼快被眼前的画面折磨疯了,额前的冷汗早已流进了眼睛,她分不清双目这灼烈的刺痛感到底是因为什么。 耳畔还有那句自己同少年大声承诺的“我要救所有人出去”在不远不近地回荡着,和眼下这无能为力相衬地无比可笑。 符纸像断了线的风筝,终于认命般地落进了泥里。 因为赵岚苼知道,如果不这样,便会出现第三个自戕的村民。 “我要救你出去,我要救所有人出去。”臾毘神悠哉游哉地重复道。 “这男孩脑子里的这句话吵得我实在烦躁...不过,你们倒是对有意思的,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看样子,你也很喜欢我为自己准备的这副皮囊。不惜把自己搭进来也要许下要救他的这种天方夜谭,啧啧啧。” 说罢,臾毘神陶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孩子,是我早就看好的一张面皮,生的实在顺我心意。美中不足就是,吃的不咋地,一天天地净寻些树皮,烂果子吃。枉费我给他从外面勾进来好些吃食,都便宜了那群不懂事的蠢材开了荤。” 难怪,所有的活尸都有意识的不去碰那个少年,原来沿肆就是臾毘神早就选好的身体,只等自己魂体养精蓄锐,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赵岚苼闭了闭眼,终于脱力跪了下来,雪白的裙裾早已不似白日里飘逸出尘,如同一朵被打散在污泥中的玉兰。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强迫自己以不屈不卑的目光仰视着他。 “如你所说,我向你许愿,已经成为了你的信徒。第一个愿望的回报是助你重获新身,也算是还清。那么现在,我还能许第二个愿望吗?” 臾毘神眯了眯眼,饶有兴味道: “虽然回报由不得你来定,但好嘛,如你所说今日我重获新身,也算是喜事一桩,本神就再赏你一次向我发愿的机会,但这次的回报,就是我来决定了。” 赵岚苼强撑着用破风剑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上被施加的压迫感消失了。 臾毘神也降下三分,在赵岚苼上方不远的高度,弯弯腰用那拧下两颗头颅的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逗狗一样。 “我喜欢你,你是第一个挑衅我的人,也是第一个以为能和我谈等价条件的人,实在是...蠢得可爱。” 说罢,他起身,又浮回到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你的心愿我已知晓,有趣,你的两个愿望都是和我有关的,若不是知道你想杀我,都快以为你爱上我了。” 下一秒,赵岚苼眼前一白,在一片荒芜中听到臾毘神的声音,带着笑意继续道: “既然你这么好奇我的过去,那就带你亲自看完吧。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起码在你死之前,这世上有人能明白我为恶的原委...” * 再睁开双目,赵岚苼被猝不及防的耀眼烈日晃了眼,缓和了许久才发现自己在一条人满为患的街口,正是岁平村的村口。 她赶忙拦下一个从自己身边跑过的村民,发现他面色红润,双目清明,还是正常的样子,才开口道,“大哥,发生什么了?这么热闹?” 被拦住的村民显然有些不太耐烦,“外来的?没听说吗,奉神仪式就要开始了,村长他们要烧人了!” 烧人? 赵岚苼顺着人群望过去,推推搡搡中,隐约能看到不远处村口的地上,还躺了好些个死人。 身旁的村民见她一脸疑惑,想着赶紧解释清楚好去挤前排,快嘴快舌道: “臾毘神不显灵喽,先前被赶跑的妖怪又回来咬死好些人!村长说如今杀鸡杀猪放血都不管用了,要献祭个活人才行!” 闻言赵岚苼手上的劲一松,村民赶忙跑走了,她跟着走了两步,果真看到村口架了高高的茅草堆。 上面绑了一个垂着头的男人,衣衫褴褛,头发脏成一缕缕的,黏黏腻腻地挂在眼前,一条裤腿还是空的。 茅草堆面前,横了五具男尸,具是身形精壮正是得力的汉子,他们的妻儿跪在一旁声泪俱下,朝天对地一顿乱拜,嘴里不住哭喊。 “求臾毘神护佑!求臾毘神护佑显灵!” 人群里也是议论的凶,“臾毘神见血显灵,从前杀牛杀猪的也显过,后来就没太有用了。据说有次老张家的为了老娘能起死回生,在神像前放了自己的血,足足放了半盆,险些没能缓过来。但你猜怎么着?他老娘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原本都是一脚迈进鬼门关的人啊!” 另一个人唏嘘道,“但总归是活活杀个人啊,听说这流浪汉就是个外乡的,一路乞讨到咱这儿,还是个少条腿的,实在是...” “嗨!说些这个,这流浪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听孙家的说,前夜里遭了贼,追出来就是这个跛子在墙根下面!他活着也是受罪,早早地去跟了臾毘神,在那位身边谋个好差,也算件好事。” 赵岚苼站在人群中,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原委,还没等再问些什么,一个村长样子的老者率先站了出来,讲了许多请神的恭敬话,生祭便开始了。 放血的过程无比缓慢,划开颈侧、手腕、胸腹,所有血脉蓬勃充盈的位置。 粘稠的红色缓缓地渗入、浸润着被生祭之人脚下的茅草,染成一张艳丽的华床。 伴随着那人牲口一般被屠戮的惨叫,湿润的茅草被点燃,滔天的浓烟滚滚而上。 这一刻,所有村民都自发地跪了下来,朝着流浪汉头顶上那片虚空,万分诚挚地跪拜,祈祷,磕头。 唯有赵岚苼突兀地立在原地,而浓烟在彻底淹没那人之前,赵岚苼竟与他对视了。 原本该处在万丈深渊般苦痛中的他,眼中却生出疯狂的笑意。 赵岚苼猛地认出来,这人就是臾毘神。 被生祭的流浪汉,就是岁平村众人奉为神明的臾毘神。 那一瞬间,她似乎懂了。 没有什么臾毘神,岁平村的众人在危机中凭空臆想出了一个神,又亲手造就了他。 他自血腥的怨念中诞生,以杀戮仇恨作乐。 岁平村所有人共同在生祭中向他发愿,自甘成为他最虔诚的信徒。 他做到了,为岁平村构建了再无邪祟鬼怪侵扰,永恒的平安喜乐。 但也是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成为了那个邪祟鬼怪。 这就是他收割的回报。 第15章 告别 “看见了吧,这群无知的愚民,为了平复无能所带来的恐惧,能做到什么地步。哪怕后来他们自食恶果,发现自己那低贱脆弱的肉身,根本偿还不起神的恩赐,天真地以为切断神像的头颅就能逃避偿还。” 臾毘神高高在上地望着从幻境中抽离出来的赵岚苼,她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咳的剧烈,好像真的吸入了不少幻境中的浓烟似的,一脸不敢置信的痛苦。 臾毘神却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很满意赵岚苼这种自视正道之人,被丑恶现实冲击到的样子。 所有修道之人都觉得自己惩恶扬善,不愿看见为恶者也曾是受害弱势一方的现实。 长明宿 第14节 而有的时候,三人成虎,良民们的愚昧集结到一处,也能织成一张无知无觉的恶网。 臾毘神根本懒得管赵岚苼死活,他正享受着自己亲手创造的天道好轮回。 他眯了眯眼望向那黑压压的信徒们,自顾自地道: “为了将自己的恶行冠以正当的理由,污蔑一个跛子偷盗。为了掩盖自己丑陋的内心,替悲苦之人抉择死亡,美其名曰更好的结局。” 他幽幽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这和我现在所行之事,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是...做了和你们一样的事啊!” 所有的村民都随着臾毘神的动作,如同先前自戕的俩个人一样,交叉双臂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们不是觉得断掉我的头颅就能结束一切吗?现在,我原原本本地,还给你们,如何?” 臾毘神的声音似乎真的被村民们听到了,他们原本空洞而绝望的双目,此时剧烈地颤动着,死死地望着他们的神明,用眼神祈求着,企图能延缓死亡的降临。 万里荒芜死一般的寂静里,“啪咔”一声脆响是如此的清晰可辨,臾毘神的左手还未落下。 他僵硬地回过头,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发生的景象。 焦黑的尸体,一条腿还是空的,面容都已经烧的看不出人形,此时却像活人一般跪在地上,双臂高高举起交叉,空握着本该长着头颅的位置。 而那颗焦黑碳化的头颅,已孤零零地落在了一旁。 臾毘神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岚苼的位置,发现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倒在地上,顿时明白过来。 她竟与自己烧焦了的本体置换了灵魂!! “...你这个...疯子!!” 这女人真的疯了,自断头颅之痛,怎么可能有肉体凡胎承受的了!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画符结咒,进入尸体之后立刻实行,这是何等的魄力果敢,又是何等的疯狂! 她猜的一点错没有,遗骸即为阵眼,所有的力量来源都在于此,毁掉它,就是毁掉了一切。 下一秒,赵岚苼强忍着断颈的剧痛回到了自己的肉身,刚好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痛觉如瀚海狂潮冲刷着每一寸经脉,她却依旧能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 “怎么会是我疯呢,说起来,还是你给我一击致命的灵感。” 万鬼焚城是幻境之主一手造就的世界,一切规则也都是出自臾毘神之手,既然他认为自断头颅即为毁灭,那么销毁阵眼的方法也亦是如此。 而阵眼是死物,臾毘神必不可能亲手毁掉它,那么赵岚苼就成为它,自己毁掉自己。 杀伐果断从来不是她的专长,但附身换魂,这个她熟,哪怕换的是死人。 臾毘神终于消散了,所有尸化的村民也缓缓放下了双臂倒了下去,血色的天幕也破开了清明。 沿肆的身体脱力,从半空中坠了下来,被赵岚苼一把接住。 少年清瘦的脊骨硌地她生疼,心中却升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庆幸。 再睁开眼的沿肆,看到的就是赵岚苼一张脏扑扑的脸,和一双湿漉漉的杏眼。 他艰难地起身望向四周,鸟叫虫鸣等等自然之音已回到了现实,村民们的肉身沉寂在土地之上,像是陷入了沉眠。 “他们...” 赵岚苼摇了摇头,“我会为他们做一场盛大的法事超度,送亡魂安心离开,来世...他们会安居乐业的。” 突然,一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呜咽,二人循声望去,阿云乖巧地趴在地上,眨了眨湿漉漉黑豆似的眼睛。 赵岚苼叹了一口气,上前最后一次摸了摸阿云的狗脑袋,她早就看出来阿云也是幻境之中的灵体,和村民一样,已是死去了的。 但这只狗意外地灵力充沛,甚至生了灵根,比一些修道之人的先天条件都好,倘若不是投在狗胎里,说不定真能有一番天地作为。 也正因如此,阿云没有被万鬼焚城吞噬,始终保持着清明跟随着他的小主人,哪怕幻境崩塌,也还留下了一点意识,为了同他们告别。 沿肆都清楚,这个幻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活人,无论是村民,阿云,幻境崩塌之际都是要告别的,虽然他从前根本没想过幻境能有解除的一天。 他一直是矛盾的,既希望有人能救他于万丈地狱,又愧于独活在茫茫人世间。 从这一天起,他身上将背负着无数人的命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用手指慢慢将阿云的毛理顺,静静呆在他身边,看着它像睡着了一般闭上了眼睛。 赵岚苼起身从袖中摸出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烟火筒,朝天一拉,云霞长明宿集结的明黄色烟花炸响在万里高空,久久回荡在空寂无人的岁平村。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简单地处理了村民们和阿云的遗体,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同着血气冲天的岁平村,一夜之间都成为了灰烬。 超度的法事足足要举行三天三夜,长明宿来了大批的弟子接管了过去。 赵岚苼带着始终沉默不语的沿肆,最后一次站在岁平村的村口,看着穿着干净体面的长明宿弟子忙里忙外。 赵岚苼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在肚子里百转千回了许久的想法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沿肆...”哪怕这个名字,都是赵岚苼刚从一声不吭的少年嘴里好不容易撬出来的。 “你想不想跟我去云霞长明宿?” 沉默,还是一声不吭的沉默,不出赵岚苼所料,她叹了口气。 任谁家的孩子经过一遭这般残忍血腥的劫难,大抵都再难走出来了,她还是要循序渐进才行。 门派里上上下下都是专行些驱鬼散邪,画符算命的弟子,每日触目所见都是这些活计,岂不是更要把孩子刺激疯了? 还是寻个好人家妥当安置,好好安抚才是正经。 赵岚苼刚要开口说句算了,沿肆却没头没脑地开口问了一句,“你住在那吗?” 赵岚苼愣了一下,虽然不想对着小孩子吹嘘显摆,但还是无奈答道,“当然,我就是长明宿的掌门,我不住那住哪?” 沿肆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并没有因为得知她是掌门而产生什么变化,“嗯。” “嗯??”赵岚苼弯腰看他。“你是愿意跟我回去吗?回长明宿?” 似乎是被赵岚苼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沿肆别捏地扭开头,“你很厉害,我想学。” 赵岚苼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孩子这是在夸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本以为他逢此变故,大概是此生都不愿再接触些鬼神之说,想不到竟还愿意跟着自己学,心中自是十分高兴欣慰。 自那日回到长明宿后,因为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过,沿肆昏睡不醒,发了许久的烧。 那些日子里赵岚苼推了门派上下大小事宜,衣不解带地照顾沿肆直到他痊愈。 醒来后的沿肆依旧沉默寡言,也没同赵岚苼说些什么特别的。 只是从那以后,向来术法上精益求精,生活上粗枝大叶的掌门大人,日常起居都莫名觉得便利了不少。甚至每日晨起睡前,床边的小桌上都多了一杯热茶。 听说,只是因为,掌门新收的小弟子,往长明宿的掌门寝宫跑的勤了些。 再忆起这些恍如隔日之事,竟已是百余年后。 那个会轻手轻脚避开人眼目,溜进长明宿寝宫的清瘦少年,如今竟成了朝堂上舞权弄术,权倾天下的三朝国师。 赵岚苼从白茫茫的鹿雪岭闭上眼,明明还拥着自己悲痛欲绝的少年,再站在她面前时,就成了冷眼相对的陌生人。 她心里是不想接受的,不愿承认国师就是沿肆,却隐隐地又怕他不是。 人间百年光景,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但早已物是人非。纵使再单枪匹马惯了,一人面对也会觉得落寞惶恐。 思至此处,赵岚苼铁了心要一探究竟,人也绕到了净房后面。沿肆向来最是警觉,如今当了国师恐怕疑心更甚。 赵岚苼又撕了一块里衬,和了点泥巴画了张隐身符。 改日必须得想办法买点正经符纸去,一天到晚这么撕早晚要给自己撕个精光。 隐去了身形,赵岚苼这才放心大胆地扒上了净房后窗,小心翼翼地给窗棂纸扣了个洞。 却悲哀地发现,这净房十分宽阔,架了好些用于遮挡的隔扇,还隔着氤氲的水汽,只叫赵岚苼堪堪看了个模糊背影。 这下偷窥是不可能了,除非大摇大摆走进去才能看见他胸前的胎记。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隐身符也用上了,大摇大摆走进去看上一眼。 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16章 胎记 仗着孩童身形轻盈灵活,赵岚苼同只小野猫一样轻手轻脚地闪进了水汽氤氲的净房。 绕过层层叠叠的隔扇,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沿肆的背影。 那是独属于成熟男人身材的背影,流畅的肌肉线条勾勒出漂亮的宽肩窄腰。 赵岚苼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先前在金重寺初见沿肆时,只觉得他五官长开了,面容冷峻了些。 现在脱了那身厚重的外袍,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昔日的小徒弟是真的长成一个男人了。 啧啧啧,想不到自己才死了一会,转眼间就看见最小的徒弟长大成人。 虽然时间地点不太对劲吧,但赵岚苼莫名感慨了一把岁月如梭。 然而赵岚苼正准备绕道沿肆面前一探究竟时,沿肆却突然从浴池中站了起来。 赵岚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淅淅沥沥的水声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过后,赵岚苼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只见空无一人的净房中,除了上下翻腾的水蒸气再无其他。 眼前哪还有沿肆的身影! 赵岚苼暗道一声不好,多半是被发现了,她抬腿就打算溜。 突然,一只带着水汽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她的脖子。 隐身符在本体被触碰到的一瞬间破除,赵岚苼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沿肆的净房里。 哪怕在她现形后力道不动声色地收住,赵岚苼也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在接触到自己咽喉的那一瞬间,凛冽决绝的杀意。 这是最令她心惊的。 赵岚苼猛然醒悟,眼前的这个男人无论是不是她的小徒弟,毫无疑问,他都是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国师大人。 自从附到这个女童身上,能力大不如前不说,以她现在这个废妃私生女加不祥妖物的身份,国师抬抬手指头就够杀她十个的。 是她一直没能适应一觉醒来百年光景已逝的现实,总觉得这个长相与沿肆有九分相像的国师,早晚会认出自己身上故人的气息,她会是特殊的。 没有什么特殊的,一个明枪暗箭斗了三朝,连皇帝都有所压制的一国之师,怎么可能是个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的人? 长明宿 第15节 即便他就是沿肆,哪怕认出了自己,又能如何? 一个死了百余年的师父,跟着学的还净是些阴阳术法,咒符卜算的旁门左道,与他今日的成就毫无关系。 就算她从坟里以从前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爬出来,以今日之势的沿肆来看,估计照样不会掀起一丝一毫的情绪。 “想来是我太纵你,才让一个妖物生出了,以为我会被这等邪术近身的蠢念。” 沿肆无甚感情的声音在赵岚苼耳后响起。 “你以为会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我就会高看你一眼是吗?” 咽喉处紧了三分,轻微的窒息感涌入赵岚苼的大脑,沿肆手上的力道却只增不减。 “我生平最厌恶惯用术法之人。” 赵岚苼闻言内心震颤,最厌恶...惯用术法之人? 云霞长明宿上上下下具以术法为生的人,大道天地术在百年前赵岚苼在世时,更是发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时的长明宿门生,无不以自己的门派为傲。 就连沿肆从前在门派时,也是最勤勉刻苦的那个,日日跟在赵岚苼后面,只为了能在术法上多得些进益。 当时在天命台之上,自己虽然劝司天神官来世不要再踏上此道,但她作为长明宿掌门,到底有一份荣辱与共之心。 沿肆的话如同一把短小却锋利的刺刀,不轻不重地扎了她一下,伤口却是极深。 “你觉得...这是妖邪之术吗?”赵岚苼依旧不死心地小声问了一句。 被沿肆握在掌心的喉头轻微地颤动,他像是十分嫌弃,一把松开了手。 赵岚苼还是个孩子身形,重心本就不稳的情况下被这力道一带,便摔在了地上。 而后她听见沿肆在她头上冷冷道,“妖物使的术法,难道不是妖术吗。” 自赵岚苼醒后,见到的所有人都在强调她是一个出身不祥的妖女,但因为知道自己是借尸还魂,她也就从来都未往心里去,左右说的也不是自己。 可此时听到这话,赵岚苼却无端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委屈。她愤愤抬起头,盯着沿肆,思来想去,搜肠刮肚,撂下了她当下认为最狠的一句话。 “听闻国师大人不老不死百余年,我这种仅仅会使些‘拿不上台面’邪术的小妖女和您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要说谁更像妖物?我倒是觉得国师大人更地道些。” 空气凝结住了一般,沿肆的脸上看上去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任何波澜。 但赵岚苼却清楚地感知到,他生气了。 完蛋,明明刚刚才对自己强调了,眼前的人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血不沾手的,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再得罪他。 结果转头就得罪了个底朝天。 “夜鸦。”沿肆只低声唤了一句,屋内立马闪进来一个通身黑衣遮面的夜鸦。 “清出去。” 沿肆那看垃圾的眼神着实令赵岚苼火大,不等夜鸦上前来拎,赵岚苼便自己强撑着站起来。 “不用别人,我自己走。” 净房被水汽蒸腾地十分潮湿,赵岚苼愤愤起身,一个没站稳,就在湿滑的沉香木地板上滑了出去。 沿肆从浴池里起身后就严丝合缝地穿上了一件薄薄的长袍,但毕竟是临时穿的,只在腰间系了一条长长的系带。 赵岚苼临飞出去前顺手抓住的救命稻草,好死不死的就是这条细细长长的系带。 腰间一松,虽然原本没打算伸手帮她,但心思缜密的国师大人在须臾之间权衡了一下,不扶的话遭殃的好像是自己,只得皱褶眉头一把将人扯了回来。 赵岚苼就这么在空中兜了个圈,一个转身撞进了国师大人的怀里。 净房的温度似乎更高了,一池的热水蒸啊蒸都不带凉的。 赵岚苼一手抓着国师腰上的系带,一手扯着国师胸前的领口,绝望地思考了一下国师殿浴池的加热原理。 到底为什么能这么热... 突然,一道灵光劈进她热晕了的大脑,她不是带着任务来的吗? 如此天赐良机,此时不一探究竟更待何时? 原本严丝合缝交叉的领口已经被赵岚苼扯松了好些,赵岚苼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顶着来自头顶的威压,硬着头皮把国师的领口扯了个大豁口。 露出了那块熟悉的,浅玫色蝶形胎记。 什么掌握她生杀大权的国师身份,什么跨越百年的时过境迁,在这一刻她都觉得不重要了。 整整一路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里。 前一秒还横眉冷对的女孩,下一瞬就扬起一张笑颜。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的眼眶红红地,瞳仁却亮地惊人。 而沿肆原本无比厌恶的情绪,也猝不及防被这个笑扰地溃不成军。 他乱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想甩开她时,女孩竟自己松开了手,站的远远地,对他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随后便跑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他兀自站在原地,脸上还余留着些许堂皇的震惊。 他怎么觉得,这句谢谢好像并不是在谢他那一扶? 而一旁的夜鸦脑袋都快埋进木地板缝里了,他哪里见过自家主人这般失态?还当着自己面被一个小女娃揩了油!他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巴不得当场自掘双目谢罪。 所幸,国师大人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脸上即刻恢复了平日里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 赵岚苼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面上的红晕还没散去,心口处也抖得厉害。 不知是因为住进了小女孩的身体还是怎么得,她总觉得重生以后自己的情绪波动也变得太大了些。 尤其是在沿肆面前。 赵岚苼笑了笑没再多想,总之,确定了国师就是沿肆,她毫无疑问是喜悦的。 身死百年后还能有一个曾经熟识的人一起面对,总归是比自己强的多。 尤其这个人还是曾经和自己最为亲近的小徒弟。 虽然沿肆现在变得十分...没人情味,但毕竟过了百年,性情大变也是在所难免。 赵岚苼根本想不到沿肆这百年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现在直接找他说,小妖女就是你死了一百年的开蒙师父,估计沿肆真就要对她忍无可忍了吧? 起码要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借尸还魂的,有了靠谱的证据摆在面前,解释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眼下她比谁都要好奇其中原委。 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自己怎么就偏偏投在一个身世古怪,还生在寺庙的小妖女身上? 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多少带了点没安好心的意思,反正总归不是让她享乐人间的。 小妖女本来觉就多,思来想去地,赵岚苼渐渐在柔软的床榻上闭上了双眼。 睡意潮水般昏昏沉沉地袭来之际,她却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些许异响,似乎是有人在耳边说些什么。 赵岚苼努力地去捕捉那个声音,越想集中精力去听,反而越是难以分辨。 她拼劲全力用最后的清明向床边看去,竟真的看见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身影虚虚实实,像是一半身处梦境又一半映照现实,他俯身轻轻趴到赵岚苼的耳边,银白色的发丝倾泻。 那人伸手盖住了她挣扎的双眼,随后赵岚苼终于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说:“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米娜桑~五一快乐~~ 第17章 符酒 长身玉立在观风崖之上的,是全盛时期的长明宿掌门。赵岚苼手提饮满了血气的破风剑,一脸漠然地望着观风崖上两人高的一块奇石。 仔细看来,那石头缝隙中竟潺潺流动着鲜红的血液。 而奇石的正中央,钉了一个人。 甚至,那已经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了。 四肢齐齐被砍断,仅仅剩了一个微微颤抖的身子,和被一头墨发遮盖了眉眼的头颅。 梦境中的赵岚苼熟视无睹,破风剑剑气铮铮,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剑笔直地插进了那人的心脏。 “扑哧——” 突然,原本一直旁观视角的景象转变到了眼前。 赵岚苼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破风剑,剑尖还传来心脏挣扎的颤动。她吓得脱了手,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正对上了那人的双眼。 赵岚苼太熟悉这双眼了,却从未见过这双眼溢满了猜忌与厌恶。 她的心脏也像一并被贯穿了,经历着灭顶的痛苦。 是沿肆,她亲手杀了沿肆。 “不——” * 窗外几声叽叽喳喳的黄鹂鸟鸣,将赵岚苼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拽了出来。 她一个翻身坐起,惊觉自己身在宫中,而并非百年前遍山风雪尸骸的云霞长明宿。 赵岚苼愣在床上,根本没法从梦中的景象中回过神来。 对了,她已经不是那个长明宿掌门赵岚苼了。自己死了一次,现在不过是个没什么威胁性的小女娃,人见人嫌的小妖童。 而沿肆也成了只手遮天的国师,梦中的景象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赵岚苼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打湿了,紧紧巴巴地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准备下床去洗漱一番,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床...昨天就这么矮吗? 还有这衣服,怎么这么短了?她怎么记得昨天还十分不合身,袖子裤腿都长出好一截来着。 赵岚苼赶忙跑到铜镜前,只往里望了一眼,便觉得大事不妙。 长明宿 第16节 如果说小妖女从前在寺庙里十分扎眼,除了本身就生得水灵了些,那纯粹是靠金重寺上下一群秃驴衬托的。 随便挑个稀罕人点的小女娃,唇红齿白的留一头长发,终日在和尚堆里晃悠,看着都像个小妖女。 但现在的赵岚苼,可算是货真价实担得起妖女这个称呼了。 她如同一夜抽成的昙花,先前略带稚气的圆眼,眼尾微妙地上挑了两分,立马就生出了些媚眼如丝的韵味来。脸颊也完全褪去了婴儿肥,清晰可辨的下颌线条收紧出一个精致的下巴尖。 完全长成了一个少女该有的样子。 甚至...赵岚苼望了望自己不再平坦的胸脯,好像隐隐地还有些超前发育了... 她早就知道小妖女体质特异,据说曾经在金重寺,和尚们是打算给她剃度的。 但头一天给小妖女剃个精光的脑壳,只睡上一晚,第二天就长至齐肩,三天便及腰恢复如初。 她没想到,一夜之间长成的不止能有头发,还有身体...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办法改变了,赵岚苼洗漱一番,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几身像是仲云的衣服套上,又将长发拢了个十分少年气的高马尾。 那股娇媚的女性气质才中和掉了些,多了一分清爽干练的少年气。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仲云的衣服,还真有些他那种贴身护卫的感觉。 不过因为脸蛋太漂亮,总是有些只会点花拳绣腿不靠谱的感觉。 房门正巧被敲响,赵岚苼赶忙又整理一番,才去开门。 “开个门都慢吞吞的,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出阁,也不知道磨蹭啥...哎等等?这衣服怎么这么眼熟...” 仲云天生一副猴急性子,等一会都不耐烦,在门口嚷嚷起来。见门开了,习惯性地朝地上低头一看,却只看到了一截腰,顺着往上看去... 仲云才发现不对劲,一拍脑门想起来,这不就是他的衣服嘛! 而后立马又发现了更恐怖的事。 “不是...你怎么和我一样高了?” 说完还气急败坏的又站到赵岚苼旁边用手量着比了比,“凭什么啊!你晚上偷着吃啥了?” ...赵岚苼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小子只注意到了身高,反正能糊弄过去一个算一个,怕就怕他那个多疑的主人多想... “先不说这个了...你家大人呢?” 仲云站远了点继续十分好奇地上下打量,“当然是一早就上朝去了,哪和你似的睡到日上三杆。哦对了,司天神官今日上呈了祭天结果,皇上龙颜大悦,吩咐下来今晚设宴庆祝。” 她正想再见见那个怎么看怎么诡异的当朝皇帝,但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随随便便面圣,赶上这良机倒是正好。 “仲云哥,我能去嘛?” “当然。” 仲云撇了她一眼,还是对她一夜之间长高了的事十分介怀。 “不能。” “...” “你去干嘛?祭天法事上你惹出的事我家大人还没治你的罪,你还妄想能去蹭庆功宴?” 闻言,赵岚苼像个撒气皮球一样偃旗息鼓了,仲云见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悄悄凑上来。 “除非,你告诉我怎么长高的!” “...” * 当夜的金銮殿之上,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俱在,钟鸣鼎食,金杯翠翘交映。 大梁历朝历代节俭朴素之风盛行,宫内也不事铺张,难得遇上一场盛宴,众人自是欢喜。 热热闹闹的气氛直到皇帝和国师入席才安静下来,倒不是因为天子上座众人才赶忙收敛,实在是国师大人在这般欢喜的日子里也没什么表情。 好像大梁国运与他没一丁点关系似的,冷得众人也不禁跟着严肃下来。 皇帝还以为是自己扫了兴,大声笑道:“众爱卿不必拘束,今日得了神官带来的好消息,保我大梁未来四年国泰民安,实在是值得大肆庆贺一番!今夜不要过多顾及君臣之礼,都尽兴而归才好啊!” 众臣干笑两声附和着举杯。 国师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特意备了西域进贡的葡萄汁。沿肆勉强跟着喝了一轮,很快连这种甜腻的果汁也不想碰了。 仲云在一旁随侍,一看便知自家主人这是又呆够了。 沿肆最厌烦类似今日这种大型宴会,时不时地冒充个不知道哪来的名门望族,大着胆子上来敬酒。喝了这个的就要喝那个的,抹了一两个臣子的面子倒也无所谓,但这种日子里总也不好扫皇帝的兴。 终于,挨到了传司天神官上殿。 神官大人依旧是祭天那日的一袭红白神服,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司天神官虽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在民间向来都是神仙一样的形象。大梁崇尚玄学道法的历史已久,哪怕官职再高,见到司天神官也都是十分恭敬的。 就连皇帝都起了身,“神官此行为朕开天门问吉凶,保着大梁的运势。今日朕难得设宴,便也请神官来一同庆贺了!毕竟神官才是传达这个好消息的神使啊!” 众臣又是纷纷附和,一番客套推辞后方才入座,而沿肆却自始至终,都紧紧地盯着司天神官身后跟着的一个人。 神官身旁跟着人随侍这并不稀奇,要论起这大殿之上谁最尊贵,除了上面那两位,就是司天神官了,因此众人根本没过多注意,连皇帝也是命人一并安排赐座,再没过问。 仲云很快也顺着沿肆的目光注意到了司天神官斜后方落座的少年人;一头缎子般的长发聚拢在头顶,未施粉黛却浓墨重彩的五官,哪怕此时尽力低头垂眼也顾盼生姿的眉眼,和身上那股子雌雄莫辨的气质。 不是小妖女是谁! “这小妖女!我不让她跟来宴会,她竟去求神官带她来了!” 不仅让她如愿以偿来了宴会,还没套出来她到底怎么长高的秘诀!好气! 仲云在一旁愤愤地同沿肆嚼舌根,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家主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才渐渐闭了嘴。 “她去求过你?”沿肆竟开口追问了一句,这是仲云没想到的,赶紧接着答道: “对!她一早听闻今晚有宴会,主人您也会到场,就赖着我非要跟来。而且您不觉得她好像长高了不少吗?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对!肯定是妖术,不然怎么可能有人一晚上就长我三年的个...” 这次沿肆终于抬了抬手,明确地传达出了让他闭嘴的意思。 而他的视线也从赵岚苼身上移开,像是从未注意到过她。 反倒是赵岚苼,落座之后才心虚地偷偷看了一眼沿肆,发现他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没有一点表情的冰块脸,才放心下来。 看来自己隐藏的很好,很低调! 如此便放心地开始抓着面前的点心果子吃,流水一般的席面端上来,虽然每盘都只有一丁点不够吃,但胜在种类多花样也多。十好几轮吃下来,可算解了她在金重寺吃了好几日斋的馋虫。 压根没意识到上面的国师大人,看着她吃香的喝辣的,已经想杀人的目光。 就这么到了宴席后半,酒过三巡,伴着丝竹管弦之声,酒意也到了醺酣处。 趁着这氛围下无人注意到自己,赵岚苼抽了张从司天神官那讨来的一沓子符纸,轻车熟路地捏了个诀,转手在掌心一攥,那符纸就化成了细细的灰。 随后,她悄无声息地撒进了酒盏中,用胳膊肘捣了捣司天神官。 司天神官虽是死了半截的人,却十分有眼力见儿地立马起身,端着赵岚苼刚刚递过来的酒盏到皇帝面前,朗声道: “陛下治国有道,心怀百姓,才有大梁今日之盛世安稳,臣也是仰仗陛下功德才能潜心研究大道天地术,敬陛下的一片仁爱之心。” 皇帝今日确实龙心大悦,喝了不少,原本白纸一般死气沉沉的脸,现下都有些红润起来,被司天神官这么一捧,更是十分受用。 他起身接过神官举着的酒盏,又十分不拘小节地叫拿着银针上前来的太监退下去,将神官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成了。 赵岚苼目睹着一切,暗暗窃喜,现在就只等符纸起反应了! 她却在这时感受到了一道冷冷的视线,转头一看,沿肆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国师并没有出言阻止,甚至自始至终看的都不是皇帝和司天神官的方向,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要下毒行刺。 但赵岚苼却被这一眼慌乱了阵脚。 因为自己这小徒弟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深的厌恶与猜忌。 不...她见过,在那个令她无比痛苦的噩梦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小天使反应过的分段问题,已经全文改好啦!现在一看之前确实每段太长了观感不好,追文的宝贝们一直以来辛苦你们啦~以后我会多多注意哒~~~ 第18章 定身 司天神官敬酒回来,见赵岚苼脸色煞白,一脸愁容,以为自己事办砸了,也跟着急了一脑门子汗,忙寻了个空问了一句,“大宗师,可有什么问题吗?” 赵岚苼摇摇头,“没什么,你做的不错。” 神官这才放下一颗心来,但很快又发现了不对劲。 皇帝似乎喝得更尽兴了,一旁的太监大着胆子上来劝了两句,又差了人来要扶摇摇晃晃的皇帝,眼看着就要回寝宫歇息去了。 “不应该啊,他怎么喝了那辟邪的符水一点事都没有?” 赵岚苼像霜打了的茄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被侍从扶走的皇帝喃喃道: “也正常,证明没有被邪祟附体。” 被邪祟附身的人喝下符水,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必发作离体,哪怕强撑着赖在宿主身上不走,也必定会痛苦万分露出马脚。皇帝这一副找不着北的样子显然只是喝美了,和痛苦万分实在沾不上边。 反倒是赵岚苼,被沿肆狠狠挖了那一眼后,看着更像喝了符水的邪祟本祟。 “没有被附体?可大宗师您不是说皇帝身上有死气,不似正常活人吗?” 活了一辈子发须斑白的司天神官此时像个刚入门,不耻下问的好学生,兴致勃勃地等着赵岚苼讲解一番。 毕竟自己死了以后,还能同死了一百年的长明宿掌门讨学问,这机会实在是太过难得,也太过离谱。 “嗯,活人身负死气多半是附身,下了符水也验不出的情况并不多,但也有例外。” 司天神官就差掏出纸笔来记了,“例外?” “嗯,比如你这种,魂灵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符水也验不出。” “啊?”神官像是刚意识到自己也算“邪祟附体”,神经质地闻了闻自己,“那我身上也有死气...” 不怪司天神官看不出。 赵岚苼能看见人身上的业障死气,算是个先天技能,从前她还以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肉眼特殊了些,没想到重生到小妖女身上也一样能看见。 这也是为什么术法一道十分看重天赋。 长明宿 第17节 “不,你没有,你是回自己身上的魂灵,滞留阳间的时间也并不太久,不过也算是个例外。” 不光司天神官是,赵岚苼也是,甚至她更符合鸠占鹊巢的邪祟这一标准,却也没有散发出这么浓重的死气。 “难就难在这里,例外太多了,我也不能确定皇帝是哪一种。” 宴会随着皇帝和国师的离席结束,宾客散去,尽兴而归,唯留一桌桌残羹冷炙。司天神官与赵岚苼并行出灯火阑珊的金銮大殿,望着四四方方的皇宫上空,那些稀疏凋零的星星点点。 二人相对无言了阵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神官先开了口,“听闻今日早朝宣布了国师即将南巡治疫灾的消息,大宗师也要跟去吗?” 赵岚苼点点头,“皇帝虽异常,但朝中至今未乱,倒也不急于一时。如今众多疑云,似乎都围绕着国师,在他身边总能查出些什么。” 赵岚苼并未同神官讲太多自己与沿肆的渊源,左右他一个快要投胎去的人,何必徒增太多挂心之事。 将天命台之乱在皇帝和天下百姓面前圆过去,司天神官最后的作用也就发挥完了。 至于到底是谁想借天命来治国师大人的罪... 赵岚苼总觉得,自己那小徒弟心里门清,用不着她来操这个心。 朝堂之事不似玄门道法,闷头闭关钻研个几年就能开窍。沿肆到底比她多活了这百余年,论起勾心斗角,挟势弄权,自己得叫他一声师父。 她眼下还是操心操心一会回去怎么解释晚宴上的事吧...一想到这个赵岚苼就愁得慌。 司天神官见她一脑门官司的愁苦样子,心中难免感慨,大宗师真乃一代伟人,身死百年不去投胎还心系大梁为后世操劳,实在让他这辈后生惭愧啊惭愧。 他朝着赵岚苼郑重其事地拱手一拜,“大宗师,我虽不常在宫中行走,但也听说了许多传言...” 当朝皇帝刚继位时,恶疾缠身,常年缠绵于病榻之上,便不得由国师代理朝政。 虽说国师亲政多年,国泰民安,四境之内无外敌进犯无天灾疫病,隐隐地都有了开国以来最繁荣的盛世景象。又有每四年一次的祭天法事作保,民间将国师近乎神化的大势所趋。 但生老病死乃是道法自然,人力绝不可能违抗寿数,如果真的有人能百年光景容颜不老,那多半也不能说是人了...朝中流言蜚语日益增多,其中还有一些认为国师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声音,甚至更有胆子大的断言,皇帝身患的奇症就是国师所为。 皇室血统这东西说起来冠冕堂皇,于国于民都没什么实际作用,却是最根本也最有力的一只令箭。 而就在朝中对国师的声讨愈演愈烈之际,国师却突然宣布还政于皇帝,让年轻又病弱的皇帝在朝会上重新坐上了那把空悬了许久的龙椅。 甚至他本人从此也在国师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有要彻底隐退的的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国师此人的野心,绝不会止于此。一个得到了常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之术的人,爬到如今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怎么可能再甘心位居一人之下? “以国师此人的野心手段,断不会平白无故会带一个与他无用之人在身边。说句有些冒犯的话,大宗师以为凭自己今天的这个身份,国师为何会将您从金重寺带回宫?又为何要将您带去南疆?” 赵岚苼张了张嘴,却没能辩白出什么。 “皇帝虽异常,但却对不曾对大宗师您有所关注。而国师...很有可能就是为了您的存在,礼部才起的那场火...” “你...说什么?” * 赵岚苼回到国师殿时,国师殿上上下下一个人都没有,下人和侍卫都不知被差去了哪里,她本来就心虚的很,轻手轻脚地缩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一掩,屋内昏暗无比,唯有冷调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赵岚苼摸索着去找烛台,却失手打翻了一只茶碗。瓷碗磕在桌面上发出两声闷响,马上就要滚到地上,赵岚苼下意识的闭了下眼睛,然而预想中瓷片崩裂的声响却没有发生。 一只大手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了它。 赵岚苼吓了一跳,才发现屋里一直有个人在,但因为太过昏暗她压根没看见。 蜡烛点燃了,昏黄摇曳的烛火光映出沿肆微皱着眉头的脸,因为只点了一只烛火,他大半个身子还浸在暗影里,还是那一身晚宴上的绣赭红色暗纹的玄袍,比常服隆重精致许多。 赵岚苼尴尬笑笑,嘴上不忘狗腿道: “国师大人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方才在宴席上我就想说了,幸亏偶然遇到神官大人让他带我去长长见识,不然还没法亲眼目睹国师大人盛装出席的风采呢。” 说着从沿肆手中接过那只险些粉身碎骨的茶碗,倒了杯水又给他塞回了手里,笑得十分甜美。 沿肆却压根不吃这套,十分嫌弃地把那杯凉透了的隔夜茶放到桌上,不急不许道:“你去求司天神官带你到宴会,就是为了给皇帝下符水?” 赵岚苼一惊,原以为沿肆只是看出了那杯酒的异常,没想到他是一直在关注自己,看到了她捏符下酒的全过程! 一方面作为他的师父又有些欣慰,百年都过去了,一眼便还能看出这是符水的制作过程,很不错嘛小徒弟! “国师大人好厉害,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你没阻止我呢,你是知道普通人喝下符水不会有异的对吧?” 赵岚苼兴致颇高,滔滔不绝地讲着符水的原理,一抬头才发现沿肆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忍无可忍来形容了。 “我...我也是为了你才...那个皇帝显然不太正常,我就...” 赵岚苼还想解释,却猝不及防地被沿肆一把掐住了脖子。 她一夜之间长成少女形态,虽说已经和仲云一样高了,但还是只刚刚到沿肆的肩膀。两人的影子交叠,赵岚苼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沿肆的身影之下。 “我说没说过,我最讨厌用术法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赵岚苼努力用手去掰沿肆的,却是纹丝不动,看上去体弱多病,一副谋士模样的国师,手劲竟大的吓人。很快她就感受到了熟悉的窒息感。 两天之内被自己的徒弟差点掐死两次,她这师父当的,还有更悲催的吗? 这次似乎真的触及到了沿肆的雷点,哪怕看着赵岚苼痛苦的样子,他也依旧没有减轻丝毫的力度,“尤其是你这种妖物。” 赵岚苼气得想翻白眼,但也不排除是被掐的,她从师多年的尊严加上天生的反骨劲也和窒息感一起顶上了脑子,单手从口袋里又抽了张符,啪的一身贴在了沿肆的胳膊上。 不让我用,我还就偏用了!这定身符贴上的瞬间,沿肆的手就脱了力,赵岚苼扒开他铁钳似的手指就钻了出来,而沿肆还维持着那个掐人的姿势。 沿肆黑着脸,“解开。” 赵岚苼装作害怕的样子,“可国师大人不是不让用术法了嘛~” 定身符可不是揭了就解了这么简单,非得再捏一张解符才能解开。沿肆连符水都记得,这么简单的原理自然也记得。 她不确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顺便再趁火打劫点好处,必不可能给他解了。 因为现在的沿肆看上去,给他解开的下一秒自己可能就有性命之忧的样子。 “我没有要故意惹你不快的意思,所以我都是背着你用的呀,是你吃个饭不好好吃全程盯着我看,看到了又生气还要赖我,我有什么办法。” 赵岚苼真诚无比地讲着歪理,“这样,我以后尽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用,我也发誓,不会再把术法用到你身上。皇帝的事确实也不全是为了你,一国之君如若被祟物上身扰乱民生这种事,起码我发现了,就不会不管。” 她想了想,打算有什么要求最好都趁现在提出来,毕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还有,去南疆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 沿肆沉默一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赵岚苼就当他是同意了,捏了张解符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 “我又要用术法了哦,国师大人,要不您闭上眼别看?” “...” 解了定身的国师大人头也不回的就出了赵岚苼的门。 国师殿寝宫的灯亮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卡了两天文,私密马赛! 今天我必双更,发4! 下一章进苗疆副本惹~~ 第19章 水路 苗疆路途遥远,疫灾又急,一行人收拾了两日便启程上路。 刚走没几日,京中便传来司天神官仙逝的噩耗,据说是在睡梦之中便魂归西天,第二日他的徒弟们叩门不应,才发现师父早已没了气息。 沿肆与赵岚苼此时刚行至京郊的一处驿站,收到这个消息时,赵岚苼正慢条斯理地吃一碗素面。 来送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司天神官的徒弟,一个眉目清秀面容白皙,一脸天真的少年人。 “师父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来找您,让您收我为徒!”说完,小白脸“扑通”一声就朝着赵岚苼跪了。 她拿筷子的手一抖,下意识看向沿肆。 不论祭天那日是谁痛下杀手,司天神官算是为沿肆而死,阴差阳错下却与赵岚苼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结果眼下神官又交给她了一个如此重托。 她算是一头扎进黄河里,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与其又陷入被动,不如抢占发问的先机,赵岚苼清了清嗓子,“天命台之上,很显然有人想借神官的死发难于你,神官也是明白其中利害,才利用神力拖延至今离去吧。咳咳...至于他的徒弟,想必是见我略会些术法,又不愿见这一支就此陨落,迫不得已就嘱托给我了...” 苦口婆心解释完一大通,赵岚苼偷偷瞄了沿肆一眼。结果他像压根没听见似的,手中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盛了半杯浊茶的茶碗。 此行多少带了些微服私访的意思,除了朝中一干官员,地方还并未接到国师南巡的消息。因此沿肆仅仅穿了一身未绣纹样的便服,周身也无一能彰显身份的配饰。 然而即便如此,坐在这家京郊的小驿站里,他看上去还是十分地显贵。像是哪家出游探亲,又怕遭了强盗而故意朴素出行的富家少爷。引来周围不少路人频频侧目,纷纷议论究竟是哪家的王公贵族,富商大户。 “这么说,我倒是要谢他了。” 赵岚苼没想到他会来一句这么不阴不阳的,被噎的说不出话。但沿肆既然避重就轻,看来果然如自己所猜,他应该是知道谁要加害于他的。 这样一来,起码自己没什么嫌疑了,赵岚苼不禁又提起兴致来,往沿肆那边凑了凑。 “看样子,你知道是谁要害你?那人多半就是杀害司天神官的凶手了!是谁是谁?” 沿肆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上来的赵岚苼,没说话,微不可察地朝另一边移了两分,和她划开距离。 赵岚苼也不是不识趣的,立马缩回来,“切,不说就不说。” 某人估计是还记着那一符之仇。 百年不见怎得变得如此小气!当真是不如小时候可爱了! 赵岚苼一回头,才看见小白脸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无比诚恳地跪在地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正经八百的徒弟多活出去一百年,再睁开眼就不认自己了,眼下又白得个二手徒弟。 看着嘛...也不像个聪明的... 赵岚苼无奈道:“你...先起来,拜师这事非同小可,岂能两三句话就决定的,不过既然你师父把你交给我了,就先跟我们一道吧。” 小白脸一听着了急,“不行,这是我师父唯一的遗愿了,我要是这个都完不成,岂不是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难安!心寒!呜呜呜...” 说着就要哭,吓得赵岚苼赶紧上前扶起他,顺顺毛哄着,“好好好,那那...那就先当着你师父,你你别给我哭...” 小白脸立马收了那两滴猫泪,换了副神采飞扬的笑脸,高高兴兴地拜道:“师父在上!请受怀绪一拜!” 赵岚苼算是服了,怎么司天神官那么老实持重的老头,教出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徒弟来? 这边正要开始师徒情深,沿肆却难得主动插了句嘴,开口便浇了两人一头冷水。 “我只同意你跟着,可没说你能带人。” 长明宿 第18节 这话是对着赵岚苼说的,连眼神都没给怀绪一个。这无疑刺激到了怀绪的刚拜师成功的自尊心,前师父临终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自己这位新师父别看年纪轻轻,论实力神官他老人家都要跪下来喊句师祖。 自己虽然在道法上学艺不精,但能有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人指点,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来的路上他就暗暗想好了,无论未来发生什么都要守护好自己这位师父,不让她受一点难处! 于是怀绪站在赵岚苼面前双臂一横,像只护主的小狗崽似的,大声道:“师父,他是谁啊!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管你?” 刚收的小徒弟十分忠心耿耿,可惜也十分没眼力见儿,赵岚苼尴尬笑笑,“那个...他是国师...我算是...俘虏...” “哈??” 怀绪不是没听说过国师的名号,但那位大人物向来久居宫中,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驿站里啊?还有,不是说新师父十分厉害,司天神官都要喊她师祖嘛呜呜呜... 恰逢这节骨眼上,仲云打听了一圈消息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一脸不尴不尬的憨笑,一个一脸怂样赔个比哭还难看的傻笑,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地不苟言笑。 仲云扶额,眼下还是先说正事,“我去问了几个在此歇脚的镖队,他们都说现在南边乱的很,苗境的疫病闹得沸沸扬扬,流民都在往北走,几乎没人往苗境去了。” 赵岚苼眉头一皱,“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消息从发源地上达天听,死伤人命都是层层瞒报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字,传令官手上的几行灾情陈述,便是南境万千流民数月来的流离失所。 赵岚苼不由得叹了口气,“可哪怕现在不眠不休赶路,到苗境也要春后了。” 一旁的怀绪看着大家愁苦不语的样子,一脸开朗道:“你们要去苗疆?好说啊,我有一艘日行千里的动力船,保准三五日便到苗疆。” 所有人齐齐看像怀绪。 原以为日行千里多少带了些夸大成分,没想到怀绪不仅真的在沿海的一个渔村里,藏了一艘这样的船,这船还真能日行千里。 怀绪看着船一点点驶出来,与有荣焉,“寻常的船需要借助风力与人力,但我这艘船嘛!嘿嘿,靠的是燃力。” 望着这艘带烟囱的大船,赵岚苼瞠目结舌,如果没记错,这个大家伙应该也同祭天法事上天命台中的地天梯一样,出自魏子旭的设计。 但,细节处又十分不同,实际上,除了烧煤作动力外,整个船的外形可以说的上是天差地别。 当时魏子旭给自己这个设计起名为舰,意在用于战场中的海战,能追敌千里,退敌百万。 而怀绪这艘“舰”,不光体积上小了好几圈,外表更是十分人畜无害。因为常年停在渔村里,渔民见这奇形怪状的船平日里也不开,便顺手挂了好些网子,晒起了鱼干。 赵岚苼围着船看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从哪弄的图纸做出来的?” 看来魏子旭的图纸流入宫中枢造院,还算是个体面的归宿。 结果怀绪闻言一脸的疑惑,“师父何出此言,这当然是我想的,自己画了图纸做的呀。” 见这孩子一脸“我厉害吧快夸我”的表情,确实也不像是撒谎。 难道真的只是两个人想到了一处? 赵岚苼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魏子旭一个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还一天到晚想着怎么付诸于实践的人。没想到百年之后,还能出现一个和他一样天马行空,敢想敢做之人。 世间百年人才辈出更迭,总会再出现一个魏子旭。 她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顿时觉得这孩子颇有当年魏子旭的风范,又勾起了好些长明宿的回忆,看怀绪的目光也温和了好些。 所幸这艘山寨的“舰”外表其貌不扬,船舱里还是一应俱全的。仲云和怀绪里里外外打理一番,又从夜鸦中调了会开船的,一行人就自水路出发了。 走水路比陆路的好处就是,夜里不必特意找歇脚的驿站,还能不分昼夜地赶路,一来二去省下不少时间精力。 但同时坐船的问题也来了,这船胜在速度快,船舱却十分小,只辟了两间带床的屋子出来。 仲云和怀绪在一同收拾船的过程中,迅速培养出了非同一般的友谊,一起表示他们两个下人住在一起就好,不敢打扰主人和师父休息。 仲云虽然对和自家主人同乘一车十分执着,却完全不想和自家主人共睡一床。怀绪就更不敢了,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刚拜的师父冒犯不得,一个是刚得罪完的国师大人,哪个他都没法同床共枕,立马拽着仲云钻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剩下赵岚苼和沿肆在原地,面对着一间只有一张床的船舱。 “咳...要不我去和前面和夜鸦睡吧...” 赵岚苼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张窄床明晃晃地刺激着她的双目,一想到和沿肆要在同一间屋里呆几天就已经让她坐立难安,现在还可能要睡一张床? 杀了她吧。 沿肆没理会她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抬起腿便迈进了屋,临了扔下了一句冷冰冰的: “你睡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失败,跪下了 今天再次挑战! 第二卷 灵船大阵 第20章 灵船 夜晚的海面算不上风平浪静,飓风伴着骇浪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海怪,潜藏在墨色的海水中起起伏伏。 怀绪的船行驶速度极快,乘风破浪之余,船舱内也乱做一团。 赵岚苼算是知道为什么两间屋子除了床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无论摆设上什么乱七八糟,船一开起来,都要滚个七零八落。 还有可能砸到个大活人,比如被沿肆一句话就安排到地上睡觉的赵岚苼。 赵岚苼在辗转反侧中无声控诉着自己这两个孝顺徒弟。 这破船,不光外表上差了魏子旭设计的舰十万八千里,性能上也是天差地别! 怀绪这厮显然没把研究的心思放在正经地方,船的稳定性做的稀烂,反倒在床的设计上花了大功夫。为了防止人在睡梦之中滚下床,特意给床做成了坡状,朝墙体一面倾斜,这样人就能七拐八歪的船上睡得稳稳当当了。 这功能吧,虽不能说没用,毕竟确实极大程度上解决了睡觉问题,但若是说有用,感觉也十分没必要。 仲云和怀绪跑了一整天,和衣往床上一躺便睡着了,坡状的床把两个人铲成一团,俩人搂着睡得正香,丝毫没被影响。 而赵岚苼在沿肆这屋就惨了,卷着被子的赵岚苼一会滚到床边,一会滚到桌子底,回回还都是重重一摔,整个人给惯性拍在床板桌腿上半天,抠都抠不下来。 安安静静地平躺一会都难,更不用说入睡。 很快她就受不了了,再滚下去第二天非磕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不行。 于是她裹了被子起身,望了一眼静悄悄的帷帐,确认沿肆睡熟了,才轻手轻脚打开屋门,溜上了甲板。 湿冷刺骨的海风冻得赵岚苼连打了几个寒噤,抬头一望,只见此时海天一片囫囵墨色,翻涌的海水如同一汪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子。 周遭黑的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是海上没有照明,也不该连月亮星星都没有吧? 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之感同海上这片大雾一样,在赵岚苼的心头难以消散。 她扒在船边看了眼水的流速,确认船体始终在以极快的速度前行。 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一颗悬起的心再难安定下来,只得跌跌撞撞地去敲驾驶舱的门。 燃力作驱动的船掌舵并不在甲板而在船舱内部,还是需要人力来烧煤,赵岚苼担心临时调派的夜鸦并不熟悉这种船只。 对魏子旭的设计,她总归还是比别人熟悉些,虽然这船是怀绪的简陋版。 赵岚苼哆嗦着敲了两下,木门发出的闷响被夜色与海浪声吸收殆尽,过去了许久都无人应门。 未被平息的不安感不减反增,船还在摇摇晃晃地飞速航行着,赵岚苼努力站稳身形,用尽全力撞开了船舱的木门。 只见地上赫然横了几个夜鸦,无一例外陷入了沉眠。 赵岚苼俯下身推了推离门口最近的夜鸦,发现他呼吸平缓,面色如常,只是睡着了。可无论赵岚苼怎么摇晃拍打,夜鸦们都像晕厥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断不该只是睡得死了些。 也就是说,这艘船早已无人掌舵,一直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前进。更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群夜鸦到底睡了多久,他们已经偏离航线多远。 整个船舱静得令人发慌,四下里唯余海水拍打着船体的阵阵浪声。 人一但意识到当下的环境只剩自己一人是清醒的,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种孤独的恐惧之中。 赵岚苼稳住心神,朝那片缱绻诡异的海雾望了一眼。 这雾有问题。 她跑去推开仲云怀绪的门,果然他们两个也同夜鸦们一样睡死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丝毫没有受到海雾的影响,想来是小妖女体质异于常人,这雾仅能迷晕正常凡人。那么沿肆这个活了一百年的,应该也不能算进正常人范畴,大概也能免疫一二。 她回到房间,执了一柄烛台打着,轻轻掀开窗帘,只见沿肆睡得并不安稳,似乎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坠入了某个赵岚苼不得而知的梦境之中。 沿肆白日里便略显苍白的面容此时更显虚弱,额角挂了细密的汗珠,好看的眉头蹙成一团,就连向来一丝不苟的领口也凌乱开来,露出了那块殷红的蝶形胎记。 赵岚苼见他这个样子,心被莫名地揪了一下,但同时也确信了沿肆应该没有完全被妖雾迷晕,不然会和其他人一样无知无觉才对。可他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看上去被梦魇折磨得十分痛苦。 她一时间也乱了分寸,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长明宿,恍惚记起沿肆小时候刚到门派时,便常常被噩梦缠身。从万鬼焚城之中爬出来的孩子,哪怕活着被救出来,不疯不傻只晚上做几场噩梦,已经算难得的坚强。 那时的沿肆刚被邪神附身过,身体还十分羸弱,瘦瘦小小的包在锦被里,死死地拽着被子一角小声呜咽着,像一头瑟瑟发抖却倔强不肯落泪的小兽。他还生着病那几日赵岚苼放心不下,搬到了沿肆的隔壁睡,有一点声音都能轻易吵醒她,若是听到沿肆细碎的呜咽声,便披着被子跑到隔壁来。 挣扎在梦魇中的人是不能直接叫醒的,唯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轻声细语地哄着,才能慢慢从噩梦之中摆脱出来。现实里亲昵之人的气味,温柔带有爱意的抚摸,都能化作破开阴霾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梦境中人的心境。 带孩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不出几次,赵岚苼便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独门法子;一边用手覆上沿肆的眼睛,一边在他耳边念叨一首专门治小孩被噩梦吓到的童谣。 赵岚苼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甚至杜撰的成分更是十有八九,那歌声也不算十分动听,隐约还有些跑调。但偏偏就是这种看似只对孩童管用的办法,用在沿肆身上却是意外的好使,往往唱个一两轮,一准便哄好。 待赵岚苼从回忆里拔出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下意识地,轻轻覆上了沿肆紧皱的眉头,盖住了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直到掌心处传来温温痒痒的触觉,赵岚苼才如梦初醒般,想到若是被沿肆发现的种种后果。 这是她第一次在沿肆面前展露出表明身份的一面,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不是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的身份会被心细如发的沿肆知晓,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自己的想法,她竟是害怕这一天到来的。 不会有人发现的,赵岚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整只船现下风雨飘摇在一片死寂的海域,天地万物只剩下她一人是醒着的。 这一刻无人打扰,亦无人知晓,云霞长明宿的掌门,沿肆百年前的开蒙师父赵岚苼曾来过一瞬。 她试探地开了口,发现哪怕过了许久,童谣的调调还是朗朗上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寂静无痕的夜里多了一道细碎轻柔的少女吟唱,让原本都有些诡异的黑暗也多了丝静谧的意味。 而沿肆也真的如从前在长明宿时一样,渐渐平静了下来。赵岚苼刚要撤手,掌心处却忽然感受到了一点湿润,她愣愣地看着沿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长明宿 第19节 沿肆他竟然...哭了? “师父...” 赵岚苼心跳漏了一拍,“...什么?” 闻声她吓得手上也跟着一抖,烛台融化的蜡泪摇摇欲坠,终于不堪其扰落下,正好滴在了沿肆胸口处,那只殷红的蝶旁,赵岚苼慌乱着想毁尸灭迹般伸手去抹掉。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凌空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后,赵岚苼撞入了一双带着些许迷茫错愕,微微泛红的眸中。 沿肆醒了。 “你做什么?” 他一只手撑着坐起来,整了整乱七八糟的衣领,将抓着的赵岚苼的手丢到一边,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般漠然冷淡的神色,像是对她毫无分寸感的行为十分不满。 而赵岚苼还在纠结刚刚那一声“师父”是不是自己出现的幻听,整个人都懵懵的,看着沿肆,“啊?”了一声,才看清他脸色实在不耐烦,拍了拍脸赶紧镇静下来。 “哦哦哦,那个什么...船...雾有问题!” 赵岚苼组织了半天语言,发现自己成功地又说了一堆废话。 沿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你脸红什么?” 话已经被那滴蜡泪扰得,完全不经过脑子,赵岚苼顺着嘴胡说八道,“我…我害怕就这样…呜呜呜好吓人啊国师大人…” 沿肆沉默了半响,没再理会赵岚苼,出了船舱登上甲板。 周遭还是一如方才寂静,时间像是在此处停滞了。 沿肆眯起眼看着漫无目的行驶着的船沿途经过的海面,赵岚苼在他身后磕磕绊绊追出来,终于是补充了几句完整囫囵的话,把船上其他人的情况一一讲明开来。 刚才那种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近乎令人崩溃的孤独感,也因为沿肆的醒来消失殆尽。 她心中暗自感慨,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在沿肆身上找到安全感。甚至还下意识地觉得,沿肆定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会有解决的办法。 “灵船。”沿肆对着一片漆黑说道。 赵岚苼显然没听懂,顺着他的目光往海面上一望,被吓了一跳。 原来海面上从来都不是只有他们一艘船。 事发突然,先前赵岚苼并没有仔细观察,黑雾里大大小小漂了十数艘一动不动的船,浓重的夜色让视物变得艰难,远远望过去,像是停灵在海面上的一具具棺椁。 他们早就被包围了,而看似在向前行驶的船,实际上压根就一直在原地打转。 “从前在京中便听说过东南沿海常常出现成群的灵船,我们运气倒是不错,第一日便遇上了。” 沿肆果真知道,赵岚苼不知不觉间放下心来,只是这灵船一词,她竟从未听说过。 “灵船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很奇怪吗?”沿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赵岚苼怎么品都觉得这话有股爆仗味。 某人起床气好像有点严重啊? “那…咱们怎么出去呀…?” 赵岚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开始看徒弟的眼色了。反正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也懒得追本溯源,只得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句。 毕竟这船上现在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搭话的活人了不是? “不知道。”某个还在发起床气的人十分言简意赅。 “哈?” 亏她还感慨了一把小徒弟长大成人的满满安全感,合着沿肆就知道是堆灵船,有屁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 2023/5/9 22:46 修了一下文~增加亿点点细节 第21章 遇鬼 所幸这船虽不比魏子旭的舰,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人从船舱底部扒拉出一艘备用小船,刚刚好坐上两个成年人不会歪。赵岚苼又给大船熄了火,最后安顿好一船睡死了的,才和沿肆一同上了小船。 海雾如同有魂灵意识的鬼魅,眼见着迷不晕这二人,愈发缠绵环绕上来,丝丝缕缕的围着小船打转。 赵岚苼憋屈的不行,手底下按着一布兜的符纸,愣是没法捏一张招风符出来赶走这惹人心烦的黑雾。 沿肆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只一眼便看明白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面无表情道,“过多依赖术法这种投机取巧的东西,人只会越来越懈怠。” 赵岚苼莫名其妙,说的好像你不会似的。 想当年,也不知是谁拽着她这个师父说“我想学”,也不知是谁年年位列长明宿弟子术法考核榜首。 赵岚苼看他起床气消得也差不多了,四下里又静的怪瘆人。借着没话找话的空当,终于是把一直以来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不明白,国师大人到底为何这般厌恶术法一道?或者说,为何这般厌恶修习术法之人?” 沿肆淡淡道:“没有为何。天人有别,非凡人之力即为不正邪术,以凡人之躯窥伺天命,更是愚不可及。” 这话从始至终,沿肆都说得风轻云淡,像是点评与他毫无瓜葛的事物,为史书上一个浮于纸上的词汇做注解。 冷漠,高傲,不屑一顾。 如若不是切切实实地与他在长明宿以师徒身份相处数载,又看过他跪坐在鹿雪岭上同门的尸骨堆里悲恸欲绝。她都快以为是沿肆当真只是百年后与长明宿毫无瓜葛的一个王公贵族,隔岸观火的陌路闲人。 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与委屈充斥心中,近乎要从赵岚苼的胸□□生生炸出个窟窿来。她可以忍受回忆当年她苦心经营的长明宿被毁,可以装作释然地对司天神官说都过去了,却受不了自己曾经最得意的徒弟在她面前说这些。 先前,她只以为沿肆怕是厌恶自己现在妖女的这个身份,并非真心要说什么妖术邪术的话来伤她。 从未想过他厌弃的是最根本的东西,他与长明宿有关的曾经。 如果她还是赵岚苼,她大可以抓着沿肆大声质问,这百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你改变成今天的样子。可惜她的底气也随着长明宿掌门的那个身份一起死了。沿肆的话分明像是专朝着她心头捅的刀子,她却没有那份理直气壮的心气,去质问他近乎背叛的行径。 因为长明宿掌门赵岚苼,确实是欠他的。 “怎么不说话了?” 沿肆原本丝毫不在意的神情,因为赵岚苼突如其来的沉默而滞了一瞬。 可惜赵岚苼被他那一句话伤得闭塞视听,压根没意识到这句,对向来只质问和作答的铜墙铁壁来说,已经近乎婉转的一次主动搭话。 “我这个只会邪术的愚人,不敢同国师大人讲话。”赵岚苼瓮声瓮气道。 二人不尴不尬地蒙着夜色划着船,很快就接近了灵船大阵。 一靠近,赵岚苼就感受到了一阵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愤怒。 她其实本来就怀着类似的心情,却在一靠近灵船时,莫名地再一次被这种情绪席卷,很快赵岚苼便警觉起来。 “小心,这个地方有很强的情绪煞。” 情绪煞算是句行话,往往怨煞之气极强,死前有诸多不甘的魂灵会在成为恶鬼后无限释放这种情绪,一但活人进入他们的活动范围,便无可避免地被相同的情绪感染,甚至被操控。 赵岚苼顺口说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妥,果然,沿肆听到这个词后多看了她一眼。 十几艘灵船停泊在这片海域就地结成阵法,因为常年漂泊在无人之域,已经饥饿难耐,沿途路过的任何航船都会被吸引进这个大阵。 显然,怀绪的船便是落入虎口的一块小点心。 如若不是船上还有他们这两个不人不鬼的碍事东西的话。 “为何会有如此大规模的弃船...” 方才在远处看并未觉得,身处其间才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这些船皆是能容纳百人的商船,哪怕其间夹杂有一两只渔船,也都不似寻常百姓自家出海所用的小船。而每一艘船上,只赵岚苼能感觉到的,就有不下十几道情感各异的情绪煞。 贪嗔痴怨,爱恨恶欲,交织相缠在混沌迷蒙的海雾之中。 赵岚苼体质特意,她原本在术士一道上有着远超于常人的天赋,就是因为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官,能视常人所不能视,也比常人对灵异环境更为敏感。 这个特质并没有随着她借尸还魂而消失,甚至小妖女八字纯阴的体魄更助长了这种敏感,让赵岚苼与至阴之物之间的连结更为紧密。 而眼下这个情况,对她而言,显然成为了一种折磨。 随着他们的小船往深处行进,躁动不安的情绪煞对赵岚苼的影响也不断递增着。无数种足以逼疯常人的强烈情绪在赵岚苼脑中潮起潮落,冲刷着她逐渐难以为继的清醒意识。 她甩了甩头,终于是受不住,悄悄捏了一张清心咒贴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清明如泉水般的力量徐徐灌入混沌的神识,但她知道这仅仅是一时的,要是一直找不到破阵之法,她便要一直浸淫在到处都是情绪煞的空气里。 清心咒迟早无法抵御,她会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疯子。 所幸沿肆看上去还未被影响,神色如常,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冰块脸。 他始终在观察那些船体,并未注意到赵岚苼的异常,随口解释道:“据说,是有些迷信灵异怪异的百姓,将认为被邪祟附体之人聚集到一处,由专人统一处理。每年派出一艘船作为灵船,将这些人驱逐出海放任漂流,自生自灭。” 难怪这个大阵充斥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情绪煞,这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被“鬼上身”的人。 阴差阳错被阴物缠身便罢,还被活人,乃至于身边的家人如此抛弃,不立地化成恶鬼才怪。 触目所见的一艘艘静默的灵船,实际上就是一座座用愚昧和冷漠筑成的行刑场。 “专人统一处理?他们难道不会请驱邪的术士吗?” 赵岚苼问完就沉默了,像是才刚刚意识到一件现实。 对啊,长明宿灭门了,这天下所有精于此道的术士不都是长明宿弟子吗? 百年后的今天,就连司天神官都沦为了一个仅仅在国事典仪上耍耍花架子,走个过场便万事大吉,只有象征意义的精神符号。 这世上早就没有真正能上阵驱邪的术士了。 术士这一道,已经成为传说了啊。 沿肆也意外默契地没有接话,二人静静地划了阵子船。 周遭的环境越静,赵岚苼反倒越焦虑起来,她仔细分辨,确认这是自己的情绪,而并非被煞气所影响,才开始思考原因。 太静了,因为实在太静了。 哪怕之前周遭再怎么一片寂静,总归还是有海风吹过的痕迹,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种种自然之声。而现在静得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他们像是漂在一潭无波无痕的死水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就在赵岚苼意识到这点时,船体徒然一抖,朝一边歪去! 赵岚苼大惊失色,险些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倾斜甩到海里,沿肆眼疾手快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才免于落水。 长明宿 第20节 然而她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浓稠墨黑的海水如同一张光滑的镜面,赵岚苼的脸猝不及防地停在海面之上。 映照出来的,却是一张惨白陌生的脸。 赵岚苼一只胳膊还被沿肆抓在手里,另一只手顺势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纸“啪”贴在水面之上,一具纤细瘦小的女尸凌空破出水面,“吧唧”一声拍在了他们这条小船的船头。 “嘤嘤嘤嘤,大姐姐好凶啊...” 沿肆:“...” 赵岚苼:“...” 女鬼浑身湿漉漉的,露出的皮肤都被海水泡成了青白色,看上去瘦瘦弱弱还没长开的样子,若是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不过十几岁。 她小小一个瑟缩在船头,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紧紧扒着木板,整个人都趴在上面,小声哭道: “我见姐姐好漂亮,只想打个招呼的,结果竟被贴了个又烫又丑的纸在头上,嘤嘤嘤...” “对不起...” 赵岚苼上辈子驱过许多恶鬼,也算是阅鬼无数,头一次走正常流程拍完符还有点愧疚,反过头来给鬼道歉的。 小女鬼悄悄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脑门上那张歪歪扭扭的符纸,“那大姐姐给我摘下来吧。” “啊...那个...” 沿肆抬手将赵岚苼向后一挡,“你若是将我们带出这个阵,就给你摘了。” 也不知是演的还是沿肆那张脸太凶神恶煞,小女鬼一抽一抽哭得更伤心了,“嘤嘤嘤!大哥哥好吓人!” 赵岚苼莫名想笑,到底是多臭的一张脸才能吓到鬼啊? 她恶趣味作祟,也两手一摊,跟着小女鬼,“嘤嘤嘤~大哥哥好吓人~” 沿肆方才还挡在赵岚苼面前的手轻轻地拍了她一下,算是小小的惩戒。 “闹什么。” 赵岚苼躲在他身后偷笑,两个人一路上针锋相对的关系也总算是在这个玩笑间缓和了一丁点。 赵岚苼朝着船头凑近了些,见小女鬼并不再躲,才柔声道:“好了好了,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误入你们这个阵的无辜过路人,你要是能帮我们出去,我保证不欺负你。” 小女鬼看了看两人,收了眼泪小声说:“大哥哥,大姐姐,我帮不了你们,我也是被排挤下船的,我说的不算,你要找他们呀。” “他们?他们是谁?” 小女鬼坐起来,认认真真回答赵岚苼的问题,她举起苍白的小手指头朝赵岚苼和沿肆身后一指,天真道: “他们,他们一直在大哥哥大姐姐的身后呀。”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再更一章!键盘快冒火星子了...哭 第22章 符杀 赵岚苼僵硬地回过头,发现他们背后不知何时起,就停了一艘巨大的航船,如同一座海面上平地而起的大山,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甲板上空无一人。 准确地说,是没有一个活人。 她颤抖着站起身,呆呆地望着那面已经被海浪侵蚀的漆黑的船体。 从这个距离望上去,船的一面像是挂了排腊肉一样的东西,摇摇欲坠地十几串,已经被海风吹得干瘪瑟缩,看不出肉的颜色,形状更是扭曲怪异。 小女鬼语气轻快地在一旁问:“大姐姐猜猜,哪一串是我?” 赵岚苼还没能反应过来,便眼前一黑。 是沿肆挡在了她面前。 “别看了。” 看着沿肆的脸,赵岚苼才有了些实感。说实话,这一世被当做小孩养了一段时间,她都快以为世间当真是美好纯洁,没有暗面的了。 这些丑恶凄惨的东西,才是她原本生活的世界啊。 残忍,违逆人性。 术士这一职业,注定是要接触人最凶残一面之下诞生的恶果,见血肉、见碎尸都是家常便饭。哪怕沿肆,都是她从万鬼焚城那个人间地狱中,血淋淋地捞出来的徒弟。 可沿肆却一直执着于不让赵岚苼见血与杀戮。 前一世便是如此,只要是沿肆跟着她一同下山驱鬼,凡遇上过于凶残血腥的场面,沿肆都会默不作声地挡在她身前。 赵岚苼那时觉得好笑,也乐得成全他一片体恤师长的心意。虽说有些多此一举吧,毕竟很多时候都是赵岚苼出手,才造成了某种不太美观的场面。 就好比,哪有担心杀鱼的会晕血这一说? 那时的赵岚苼只觉得小徒弟甚是单纯可爱,可现如今,挡在眼前的沿肆和记忆中的小徒弟重叠到了一起,她却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庆幸。 这世间凄凄凉凉地过了百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堪入目,但幸好,你还挡在我眼前的一种庆幸。 虽然,沿肆可能只是把她当孩子了。 “你说的他们,就是这些自缢之的人尸首?” 沿肆转头看向小女鬼,女鬼还是很畏惧他,扒着船头又往水里缩了缩,“嘤嘤嘤,算是吧,他们来看了一眼就走了,我只是想让大姐姐猜猜哪个是我...” 二人不约而同地朝大船的甲板上望去,不难想象,一群被视为“邪祟”,晦气缠身走投无路的人,如同货物一般装卸到一艘艘大船上,开向无人海域任其自生自灭。 没有淡水,亦没有粮食的情况下,三两日都难以坚持。几个人在绝望中达成一致,拆下了船帆上的麻绳,一头拴在甲板的栏杆上,一头套在自己的脖颈上。 朝着海天一色的蓝,纵身一跃。 挣扎无济于事,亦无人能伸出援手,体面的死亡在此刻已是奢求,所有人却都无法释然地离去。 怨恨,不甘,痛苦,曾经的亲友爱恨,都在这一刻随着血液涌入大脑,在死亡终于降临的瞬间,怨煞立地成笼,整片海洋沦为死域。 只是没想到...赵岚苼看了看船头趴着的小女鬼,她竟也在那群自缢的人中,年纪还是这么的小,一时间不免心生怜惜。 “那你想不想回到船上去?”赵岚苼伸手摸了摸小女鬼的头,湿漉漉滑腻腻又冰冰凉的触感从手上传来,也不知这孩子在水里泡了多久。 小女鬼被摸了头,突然瞪着一双没有眼白乌漆嘛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岚苼。 她死了这么久,对触碰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赵岚苼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还以为她并不喜欢,摸了两把便撤了回来。 小女鬼愣愣地望着她拿走的手,想了想,而后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我想回去!水里好冷,好黑,嘤嘤嘤,我再也不想下来了...” “你打算上船?”沿肆插了一句。 “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去船上碰碰运气。小姑娘既然是个能讲道理的,想必船上的鬼也能商量一二。” 沿肆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同她的话,“你想清楚,这船的容量显然不止一群自缢的人这么简单。总有贪生畏死,想拼劲全力活到最后的人,那么用什么手段在一艘只装了人的船上活下去...” 沿肆没有再说下去。 赵岚苼思考半响,虽然沿肆说的委实很有道理,但她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情绪煞自始至终都弥漫在海面上,虽然不知道沿肆为什么看上去完全没受到影响,但赵岚苼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明显地感受到背后那张清心咒在一点一点失去效力,识海中全靠符咒撑着的一线清明,无时无刻不在被四面八方潜入的情绪煞攻击着。 赵岚苼心中那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再不做出点什么想办法逃出去,她怕是要疯。 “那你倒是说还有什么办法啊?!” 沿肆和小女鬼都被赵岚苼突如其来的这一嗓子吼的愣了一下,刚被哄好的小女鬼又嘤嘤嘤起来,赵岚苼闭了闭眼,按住隐隐作痛的额头。 到底还是被情绪煞影响了,然而这只是个前兆,她只会越来越失控。 “对不起...但眼下真的只能上船找找办法了。” 赵岚苼小声解释道,她没想到的是,沿肆竟没有再反驳她,只默默地将船靠在了大船的一边。 大船上伸下来的长梯还没有完全被海水腐蚀,两人抓着勉强爬了上来,小女鬼也十分乖巧地飘在后面。 “大家都藏起来了耶。” 小女鬼在甲板上转了一圈飘回来,俨然一副已经和两个活人一帮的感觉,主动担任起了巡逻任务。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被排挤下去啊?”赵岚苼实在好奇,小心翼翼问道。 “嘤嘤嘤,因为我不敢吃人,他们都吃,我不吃,他们就生气了。” 小女鬼的话总是看似天真无邪,稍加思索后才能品出恐怖之处。 从大船上望出去,几艘船的构造便十分一目了然;最大的船共有三艘,他们现在身处一艘之上,剩下的渔船都四散歪斜在大船四周。 如若说吃人...那极有可能这些渔船便是往来和他们一样的过路人,被卷入灵船的大阵中,成为了恶鬼的盘中餐。而小女鬼还保持着少女时期的心性,在这群吸食生魂的恶鬼之中格格不入,才被赶下了船。 好说,饿死鬼嘛,她前一世超度过的饿死鬼没个八百也有八十。 赵岚苼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沓子符纸,顺着船体上一排干尸数过去。 十三个外加一个小女鬼,纸够用的很。 唯一难办的就是沿肆这货,又看不惯别人在他眼前使术,又要提心吊胆他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暴露身份。单拎出一点来都够难为赵岚苼的。 没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岚苼硬着头皮进了船舱,沿肆在一旁气定神闲地跟着。船舱内静悄悄地,像是空无一人般,赵岚苼却没由来地心头一紧。 因为船舱内部的情绪煞比外面浓了不知道多少倍。 混在浓重的情绪煞之中的,还有一阵阵令人难以喘息的腐臭尸气,赵岚苼推开一间间房门,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嘿嘿嘿,他们在和大姐姐玩捉迷藏呢。” 小女鬼跟在一旁,突然笑了起来。 赵岚苼闻言,推门的手一顿,“你能看见他们?” 赵岚苼虽有一副能视鬼魂阴物的肉眼,却无法看到刻意隐蔽,不让她看见的恶鬼。看来那群鬼意识到她会点驱邪散阴的本事,不敢轻易现身。 “嗯嗯,大姐姐要我指给你嘛?”小女鬼乖巧地点点头,随即又狡黠一笑,“但我有条件哦!” 一直沉默不语的沿肆闻言皱了下眉,小女鬼眼力见十分地快,立马吓得缩到赵岚苼身边嘤嘤嘤,“大哥哥又凶...” 赵岚苼还被情绪煞影响着,但她也懒得再花费心力压制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情绪了。听小女鬼一告状,立马恶狠狠地挖了沿肆一眼。 小女鬼见有人撑腰,才大着胆子继续说: “不是什么坏条件的,嘤嘤嘤,就是,人家想大姐姐再摸摸头。” 长明宿 第21节 沿肆:“...” 赵岚苼笑了起来,十分顺手地在小女鬼头上一顿猛搓,心里顿时觉得小姑娘可爱极了。 唯独难为沿肆在一旁,看着花枝招展的小妖女对着一只形貌可怖的小女鬼,又是搂搂抱抱,又是摸摸贴贴,一人一鬼亲密无间这种无比诡异奇绝的画面。 终于是打发了小女鬼一个满意,她精神抖擞地从赵岚苼怀里钻出来,指着屋子里一张空空如也的床喊道:“这里!有两个叔叔!” 赵岚苼反应迅速,立马抽出两张符纸扔出去,小女鬼大叫:“往右边跑了!” “噌噌!”又是凌空飞出去两张符纸! 波如蝉翼的符纸在赵岚苼手中如同破空的利刃,笔直地切割进船舱的木板墙里。小女鬼见状高兴地原地蹦跳拍手叫好,再也不是烂面条一般软趴趴的形态了。 “好耶!好耶!抓住了抓住了” 在小女鬼和赵岚苼行云流水似的配合下,赵岚苼一个响指,整个屋子里立马现形出了几个嵌进墙里的中年男人,挂地满屋子七零八落,被削的更是人仰马翻。 “大姐姐好厉害!好帅!”小女鬼已经完全成为了赵岚苼的小迷妹,一脸崇拜地望着她的大姐姐。 “说吧,吃了什么人,多少人,这灵船大阵为何而成,又如何破除。”赵岚苼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小女鬼一笑。不得不说,她自己都觉得刚刚蛮帅,虽然现今手上没有破风剑了,但也算是宝刀未老。 被挂的到处都是的男人们一脸菜色,其中一个显然一副饿死鬼的模样,看向赵岚苼时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笑得□□,“小美人,还想活着从这出去呢?哥哥不如给你提个醒吧,小心身后呀。” 赵岚苼只觉得背后突然一冷,一旁的小女鬼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她暗道一声不好,看来是中了这群饿死鬼的计了。 她来不及反应,手上的符纸也都扔干净了,赵岚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预想之中的背袭却没有发生,只在耳畔听到了一声惨烈的惊叫。 再睁开眼回过头,只见一张男人青黑的脸,面门上正正当当地插了一张符纸。 拿符纸当飞镖耍这种彪悍的术士并不多见,赵岚苼算是一个,将这门技术有样学样偷师来的沿肆算是一个。 干净利落的切口,就连插进肉里的角度都是这般如出一辙。 好小子,当了这么多年国师手法还是一点没生疏,赵岚苼心里不禁称赞道。 但嘴上的贱还是要耍。 “呦呦呦,最讨厌修习邪术的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在最后一小时内,双更达成!!我真的累死... 明天换榜,许个愿~ 第23章 奉神 眼见着大势已去,几个饿死鬼立马换了副嘴脸。 “姑奶奶!饶了我们吧!我们这就招,都招!” 根据这几个饿死鬼所述,大规模收揽被“鬼上身”之人的组织,在民间有一个正规的称号,叫灵船司。 十分正规的名字,所行之事却实在离谱。 凡家中有族人“撞鬼”,被所谓的脏东西缠身,便会被视为不祥,会折损宗族气韵。而请到灵船司的人,交上一点“奉神费”,灵船司便会择日来人上门将其“请走”。 听上去,迷信至此,为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气韵,便送亲人去死的,往往都是些未经教化,落后愚昧的村落常出现的事。实际则不然,这几个饿死鬼,其中有好几个,生前都是大户人家子弟,更有皇城根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 越是根系庞大,宗族显贵的大家族,越将家族兴衰看得比人命还重,一点“晦气”都沾不得。 也正因此,这群出生便在象牙塔之中活着的富家子弟,在登上灵船的第三日,便再也难以抵抗肉身与精神上的折磨,相约在夜里一同上路。 然而,他们却没能就此解脱,死后等待他们的不是黄泉路,三途河。而是被怨念缚在船上,面对另一番弱肉强食的世界。 “真不是我们不让两位大人走,天地良心!我们几个比谁都想离开这破船!奈何死了也飘不出这船方圆几里。不都说人死了就能往生极乐,轮回转生吗?我们左右等不来黑白无常引渡,却不知怎得,腹中越发饥饿难耐,来往只有几条误入的渔船...” 赵岚苼闻言正色起来,死后成为地缚灵的情况并不多见,非得对此地有十分强大的执念。要么是坚持留在原地等待什么重要的人,要么就是认为自己在此地有此生不得不完成的未尽之事。 几个仅仅是想吃顿饱饭的饿死鬼,甚至他们压根不想继续留在船上,为何会被拴在此处? 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被某种更强大的东西留在这了。 这个灵船大阵,远比她一开始想象的要复杂。 沿肆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路上他都一反常态地跟在赵岚苼身边,对她的决定仅仅提出异议。非必要时刻,比如刚刚,在赵岚苼险些被偷袭时才捡了张零落的符纸出手相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旁静静旁观。 似乎是终于对灵船大阵的形成提起了兴趣,他开口问了一句看似无足轻重的问题。 “奉神费,奉的是什么神?” 面黄肌瘦的饿死鬼闻言下意识地一哆嗦,夹着尾巴似的朝四下里望了望,随后才压着嗓子小声道: “道爷,这事儿啊,提不得!” 沿肆默不作声,不知道从哪又摸出来张赵岚苼的符纸,夹在两指指尖微微一使力,原本还软趴趴的一片纸,登时就盈盈不断地灌满了发着白光的灵力,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饿死鬼是见识过那纸在这两个人手里削铁如泥的,立马忘了那尊什么提不得的神,连珠炮似的全吐了出来。 具灵船司的人传扬,这片海域有一尊淮阴龙王。 淮阴龙王不主呼风唤雨,不保出海渔民,只收服八字纯阴,短命晦气的天煞孤星。 传说淮阴龙王收服一千八百八十八个命格孤绝之人到龙宫中作为侍从,事成会护佑江淮地区整整百年风调雨顺,且所有供奉过龙王侍从的家族,儿孙满堂,命格美满。 对于完全不懂这些的平民百姓而言,这淮阴龙王听上去,无疑是术士一道消弭后出现的大救星。 容易被“鬼上身”的人,不是先天八字阴气重,命根子软,容易给家族带来晦气的天煞孤星,就是冲撞了不该冲撞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 这种人送去淮阴龙王身边留作侍从,家族里既摆脱了这个负累,又为自己的良心寻了个安处。哪日待到灵船司真的给龙王大人凑齐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个侍从,家族也得了个好前程。 一时间,灵船司成了达官贵人,世家贵族之间遇上龌龊事时不言而喻的好去处,也乐得交上价格高昂的“奉神费”结个善缘,顺道送走各自家里的“瘟神”。 “我们死了也有些时日了,连那淮阴龙王的龙须子都没见一根,就遇上了您二位高人,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为人时难以违逆人伦纲常,既死后化为怨鬼,就顾不得这些,只想着满足口腹之欲了...” 饿死鬼们跪了一片。 被族人因为一个荒谬的传闻而抛弃,又在大海上绝望自尽,这群人原本也是一群可怜之人。 赵岚苼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沿肆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收起你那些没用的仁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沿肆将手中那张符刀改了两笔,朝着其中一个情真意切磕头忏悔的饿死鬼头上甩去,饿死鬼看着那发着光的符纸飞过来,以为沿肆又要当头劈来,吓得往地上一歪,符纸却停在了他颈侧,悬空住了。 “啊啊啊啊!有鬼啊!有鬼啊!!”原本跪在他两旁的饿死鬼突然都像疯了似的,一个劲儿地爬着远离他。 只见符纸之下慢慢现形出一个满头满嘴是血的女人脸,一动不动地趴在饿死鬼的身上。 那饿死鬼缓缓地回过头,和女鬼对上了眼后,吓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小芸,你怎么...啊啊啊啊!!!” 沿肆看着这一群满地乱爬的饿死鬼,漠然道:“你以为他们是为什么被鬼上身,才会被送到灵船司。这些富家少爷,终日游手好闲,视人命如草芥,每个人身上都欠着人命。” 像是当真能看到每个饿死鬼身后背着的人命一般,沿肆挨个在他们后背上的一片虚无中留下了一个怜悯的眼神。几个饿死鬼见了,当即便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跳着抓自己的后背,嘴里尖叫着,忏悔着。 凡是手上沾过人命官司的,死前被冤魂恶鬼缠身,死后亦然逃脱不了索魂。 赵岚苼见屋里乱糟糟的这一副模样,就知道这群饿死鬼没一个干净的,便跟着沿肆默不作声地出了屋,烦躁的带上了门,让他们在里面自行疯去。 门一关,嘈杂的尖叫扑腾声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船舱的过道里依旧是静悄悄的,海雾似乎随着他们进入船舱后找不到目标而消散了许多,稀薄轻柔地洒进走廊里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身后一看,发现小女鬼静悄悄地跟着他们,瞪着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珠子。 忘了还有这个小拖油瓶了... 看样子,小女鬼就是另一种,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只是因为天生八字不好,被认定是天煞孤星了。 赵岚苼想到自己这一世自打出生就被喊作小妖女,顿时觉得很是同病相怜,她蹲下身子,摸摸小女鬼的头道,“你和他们不同,我可以为你做超度的法事,离开这个灵船大阵。” 小女鬼想了一会,“那我现在就能走了吗?” 赵岚苼以为她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笑着点点头。 结果小女鬼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还没和大姐姐玩够。” 沿肆闻言在一旁冷着脸泼冷水,“我若是你就会赶紧答应,不然待会我们也死在这,更没人送你上路。” “嘤嘤嘤嘤嘤...” 赵岚苼赶紧给小姑娘哄住,一回头发现沿肆早就往外走出去了一大截,只得一边牵着小孩子一边去追小徒弟。一从船舱中出来,夜里清凉的海风一吹,方才积攒在胸腔里那股愤怒憋闷的情绪煞顿时散了许多。 她顺着沿肆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另一艘大船,明白了他的意思。 “去下一艘船吗?” 沿肆点了点头,“这艘船应该没有别的线索了。” 赵岚苼也这么觉得,以现在他们掌握的消息,只有摸便这三艘大船,才有可能找出破解灵船大阵的方法。哪怕她不清楚其他两艘船上的情绪煞是否都是一样的,也要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就在她打算原路下船时,沿肆却十分别扭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赵岚苼有些疑惑,抓着梯子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问道:“你怎么了?不走吗?” 沿肆深深地在赵岚苼身上看了一眼,方才在船舱里,她带着怒火和嗔怪抛向他的一个眼神,她以符纸当利刃抛出的姿势,甚至她对孩子说话时不经意蹲下平视的习惯... 他摇了摇头,将那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抛掷脑后,看上去还是那般无动于衷的淡漠,嘴边却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句在口中徘徊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还好吧?” 赵岚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情绪煞,“哦!你说情绪煞啊,放心吧我能控制住。” 沿肆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十分不自然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看了眼海面。 这算是沿肆第一次对“小妖女”有所关心的表示,两个人一时间都莫名地有些尴尬,只有在一旁观察了全程的小女鬼开朗活泼道: “好耶!大哥哥关心大姐姐喽!” 赵岚苼险些从梯子上滚下去,更尴尬了。 第24章 老妇 踏入第二艘船,一如既往是熟悉的腐烂恶臭,不同的是,这艘船的情绪煞。 赵岚苼没有感受到任何烦躁愤怒的情绪。 船舱依旧是静悄悄地,赵岚苼用询问的目光看像小女鬼,先前的符纸已在来第二艘船前被赵岚苼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红色的血迹。 这是赵岚苼临时下的一道血契,意味着小女鬼短时间内成为了她的召唤灵,随时听用。并且从只能在第一艘船的灵力范围内活动,变成了只能围着赵岚苼打转。这样小女鬼就能随着他们一道进入别的灵船了。 因为有了这道血契,小妖女显然与赵岚苼更有默契了,接收到她的眼神后立马摇了摇头。 长明宿 第22节 这艘船没有藏起来的鬼。 但赵岚苼却没有丝毫的松懈,昏暗无比的夹道,深处散发出比上一艘船更为强烈的尸臭,越往里走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小女鬼闻不到臭味,也不怕鬼,自告奋勇要走在前面探路,说着便投入了一片黑暗。赵岚苼小心翼翼地跟在沿肆身后,等了许久都没有小女鬼的动静。 船舱内部少通风光照,充斥着腐肉与血腥味的空气中还坠了沉重湿闷的水汽。异味弄皱了沿肆的眉,赵岚苼望见,还以为有什么棘手的状况要发生,紧张地拽了拽沿肆的衣袖。 迎上黑暗里那双亮晶晶,警觉如小动物似的眼睛,沿肆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吓到她了,当即舒展开了眉目,还微微挑了下眉。 “你还知道害怕?” 赵岚苼闻言刚想回怼,却忽然闭了嘴。 沿肆说的没错,只是血气重了些,又黑了点,比这些恐怖几倍的场景她前世遇到过多少,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 就在这时,黑暗深处传来小女鬼的一声:“咦?” 二人立马冲进黑暗里,赵岚苼捏了两张点火符,递给沿肆一张,这才看清船舱最深处的全貌,赵岚苼也明白了小女鬼在“咦”些什么。 传出浓重尸臭与血气的船舱最深处,干干净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尘不染,像是每日都有人在精心打扫维持。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了好些木箱子,摞成了一个高高的小山。 这些木箱背后,瑟缩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似乎对他们几个的到来很是惶恐。 赵岚苼和颜悦色地上前,“老人家,我们是误入这片海域的路人,没有恶意,您别怕。” 老妇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但眼神依旧躲闪着,不敢与赵岚苼对视。 小女鬼见状,上前作证道:“老奶奶,我也是死在灵船上的人,我可以作证,大姐姐是好人!她是来救咱们的!” 老妇看了看小女鬼,确定她和自己一样都是魂灵,这才敢抬起头来,有些激动地颤抖道:“你...你能救我出去?” 赵岚苼微微地点点头,老妇见了立马呜咽起来,“我...我想先离开这,我在这灵船上呆的太久,好黑啊,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什么都看不见,还摔断了腿,走不了路。” 虽然已经身死的鬼魂不会被生前的残疾所影响,但也有因为活着时太过熟悉身体的残缺与障碍,导致死后主观意识依旧延续了这种习惯而影响魂体行动。 赵岚苼并未说什么,只回头看了沿肆一眼。 随后她扬起一张笑脸,和善地扶起老妇,“没关系的,我扶您出去。” 老妇却有些犹豫,虽被赵岚苼扶着起了身,却并不打算走。 “那个...好姑娘,我在这船上住的久了,有些当时随身带到船上来的物件,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到底是跟了我半辈子的,哪怕死了也想留在身边有个念想。”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见赵岚苼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还是那副笑成朵花的模样,也就说了出来,“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我光记得放在甲板底下的储藏室里了...” 赵岚苼一口应下,“好说,我去给您找来。” 老妇闻言,迅速抓住赵岚苼的手,紧紧地握着像是生怕她离开自己半步。 “不不不!那储藏室在底下,里面黑的很,脏的很,你这种姑娘家家的就别下去了。” 她回过头,笑眯眯地望向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沿肆。 “就让小伙子下去吧,年轻的小伙子身强体壮的,找起来手脚也麻利些。” 赵岚苼闻言险些没憋住笑,这小老太太,她知道自己点活的是大梁朝的国师大人吗? 沿肆一眼就看到了赵岚苼憋得弯弯曲曲的嘴角,用眼皮扫了这个幸灾乐祸的小妖女一眼,嘴上却一口应了下来。 老妇看着沿肆走向不远处设在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方形门板,忙道:“对对对,就是那儿,地上有门把手,拉开顺着梯子下去就是,麻烦你啦小伙子!” 两人看着沿肆拉开那扇小门,底下的储藏室漆黑一片,几乎完全不能视物,甚至点火符纸都仅仅只能照亮周身一小块空间。 沿肆却没有一点犹豫,开门,进入,关门,一气呵成。 老妇松了一口气,赵岚苼笑着问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老妇却又犹豫起来。 “好姑娘,你可别嫌老婆子我事儿多,我在屋子里还有几件旧衣裳,也想一并捎着走,咱们一辈子穷惯了,到死也想着以后若是下了地府,怎么省点子冥币过活。” 赵岚苼像是有用不完的好脾气似的,还是那副笑脸,“没事儿的老人家,您还想拿什么,我都陪您拿。” 老妇上下打量了一眼赵岚苼,当真是越看越合心意,喜欢的紧,一个劲儿答应着,“哎!哎!好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这下,老妇才终于是肯走动一步了,赵岚苼扶着她往船舱过道里的一间房走去,小女鬼十分乖巧地飘过来,颇有赵岚苼走哪她跟到哪的觉悟。 却没成想那老妇板着一张脸回过头来,对小女鬼撂下一句:“你别跟过来。” 赵岚苼默不作声,像是没听到一般,小女鬼只得委委屈屈地呆在了原地。 老妇引着赵岚苼进了一间放了张大床的屋子,里面一如船舱内部乌漆嘛黑。 但赵岚苼也不是全然瞎的,借着手中点火符的光亮,她松开扶着的老妇,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老人家,这屋子里就有张床,没有旧衣服啊?” 身后的老妇人笑道:“有的,有的,姑娘再仔细找找!” 赵岚苼又巴拉了一圈,正翻箱倒柜地找着,突然一阵无名风,手中的点火符竟被吹灭了! 要知道,这点火符乃是灵力催动的,并不是寻常火焰。风刮不熄,水泼不灭,怎么可能一阵平地而起的小风就给吹没了? 除非,这风是妖风。 果不其然,下一秒,屋门被重重一关! 赵岚苼捏着嗓子喊道:“老人家!这火怎么灭了?门怎么关了?” 老妇兴奋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好姑娘莫怕,是阵穿堂风给刮得,只是我看不见了,你快来扶扶我吧!” 赵岚苼像是亲孙女一般,十分乖巧听话地在黑暗里摸索着回到老妇身边,刚扶上她的胳膊,就被一股怪力抓住,扔到了一边的床上,又用绳子捆了手脚。 赵岚苼在黑暗中只看到那老太太一双散发着精光的眼睛,加上刚刚捆她的动作,麻利地根本不似那个走路都颤颤巍巍需要人扶的老人家。 “小姑娘模样长得俊,心肠也是极好的。” 赵岚苼明知故问,“老人家,您不是看不见吗?” 老妇大笑:“哈哈哈!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不过没关系,好生养就行。这灵船附近往来都是些出海打鱼的糙汉子,喂给我的儿子们当饭吃还行,唯独就是缺些姑娘当媳妇。” 赵岚苼有意引着她多说点,装傻似的问:“您儿子?还活着?” 老妇似乎被她的问题刺激到了,怒道:“当然活着!!他们就在底下的储藏室里!那个小伙子估计现在已经喂饱他们了,如此甚好,吃的饱饱的,一会也有力气给我造孙子!” “...” 赵岚苼还想再说点啥,被老妇用一块布塞住了嘴。 “终于,我这一生到死都没能解了的夙愿就要实现了,我们刘家就要有后了!” 她大笑着离开了房间,将赵岚苼自己留在了屋内。 而赵岚苼还被那句“吃饱了造孙子”劈的没反应过来,这老太太也是一把年纪了,实在是为老不尊! 都上了灵船死了大半截了,还一门心思地给自己儿子们张罗娶媳妇造孙子,可见她死前对家门无后这件事的执念有多深。 夙愿未了由此生怨,便会化为不择手段的恶鬼。 她左思右想,也觉得他那群儿子断然不可能还活着。且不说这几艘灵船已经在海上漂浮了多少时日,这片海域如此偏远,哪来那么多源源不断的渔民组团来上门送人肉吃的! 再者,如若终日以生人为食,那还能算的上是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没赶上12点前发出来555 但这章正好三千,强迫症大满足=v= 第25章 食母 赵岚苼静静地躺在一片黑暗中,仔细地听辨着门外船舱内的声音。 老妇离开后,先是传来了小女鬼尖叫的声音,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随后,一阵如同兽类般的非人之声乍起,赵岚苼眉头一紧。 她并不担心小女鬼,左右都是两个半斤八两的鬼魂,谁也难为不了谁。但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和难以名状的苦涩之感在心头滋生壮大。 她其实更没有必要担心沿肆。 沿肆是云霞长明宿每年的杰出弟子,无论是咒术,卜算,驭灵等等,成绩无不是名列前茅。 他有着极高的天赋,又肯下比别人成倍的功夫和心思,导致赵岚苼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实际上都没交什么太过实质性的东西,很多时候沿肆不是一点就通,就是自学成才。 长明宿与寻常的江湖门派不同,下设六门,主术法中六技,而各门下设一名宗师,皆为当今世上在此技上登峰造极的高人。 比如赵岚苼,虽然六艺皆通,但其中最善咒术,因此除了长明宿的掌门人,还顺便担任了主咒术的御符门宗师之位。 每位宗师座下都有几个亲传的内门弟子,但他们却不是只跟着自己的亲师父修习。 长明宿门风门规讲求六艺兼修,全面发展。因此六门之中每日都有各种五花八门的课程,弟子们终日在六门间跑来跑去,俗称“走班”,去上各宗门下的课程。 就好比魏子旭擅长的天工奇巧,就是跟着琼造门的宗师彦甄学习的。赵岚苼作为他的师父,反而仅仅是偶尔给他修修图纸,挑挑毛病便罢了。 而沿肆当年跟赵岚苼学的最多的是咒术,也是沿肆学的最好的一门。 但说来惭愧,不似魏子旭终日端坐在琼造门雅然明净的学堂之上,便得了彦甄的大部分真传。沿肆从赵岚苼那学来的咒术,大都是跟随赵岚苼下山跑任务的过程中,以身犯险实践来的。 全盛时期的赵岚苼继任长明宿掌门后可谓是身兼数职,贯彻落实了能者多劳这个词,所以一年到头老老实实呆在门派里的日子并不多。 沿肆想跟着她学点什么,非得同她下山一起跑任务才行。 寻常弟子虽说也时常领些灵异悬赏任务,权当练练手实践理论知识。但这些程度的任务对当时的沿肆来说,简直就是小打小闹一般。 毕竟,凡是能让长明宿掌门亲自出山处理的,不是悬赏榜单上赏金顶了头都没人敢接的大案,就是为祸一方惊天动地的祸事。 任谁能想到,那时候才刚刚入门的沿肆,就已经跟着赵岚苼出生入死几回,亲手解了数十个宗师级任务的案子了。 所幸他悟性极高,不仅在每次的任务中不掉链子,甚至还帮了赵岚苼不少忙。 赵岚苼将沿肆捡回长明宿前,独来独往惯了,早就习惯了没有援手,没有后路的日子。而身边多了个小徒弟后,她竟难得觉得松快了不少,隐约还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作为徒弟,沿肆几乎是完美的,从不出错的。 唯有一次。 她当着满门长老宗师弟子的面罚了他极刑,将沿肆抽得遍体鳞伤,打入寒冰冷窖跪了三天三夜。 很久以前,人人都羡慕她收了个好徒弟,因为太好,以至于她这个当师父的都有些不好意思,受之有愧。 人们赞她行善积德,才得了这样聪慧体贴的徒弟。长明宿后继有人,她更是与有荣焉。 那时的赵岚苼偷偷溜去沿肆住的庭院,看着阳光下垂着眼睫的少年,认真细密地勾一副她在山下念叨着想要了许久的百鬼夜行图。 长明宿 第23节 当下便觉得,大概这辈子沿肆无论犯什么错,自己都不会舍得真正责罚他吧。 然而自那次惊动了满门的惩戒示众之后,沿肆成了长明宿的祸端,异类,有辱门派风气之人。先前竞相夸赞他的那群人一改和颜悦色的面目,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人人都道他是大逆不道的孽徒。 赵岚苼亲手抽完那三十二下惩戒鞭,亦没有后悔,甚至心中最希望的,是沿肆能就此恨她。 黑暗总是会将细枝末节的情绪无限放大,眼前虚无的墨色将脑内想象的画面呈现眼前。 她看到那年的长明宿行刑台,清瘦修长的少年白衣渗血,一道道鲜红的鞭痕遍布全身。 她看到寒冰冷窖之中,沿肆跪在冻得结了霜的石板地上三天三夜,晕倒后被人架走,留在原地的一支赵岚苼模样的冰雕小人。 ... 直到一道划破这无尽黑暗的火光徒然亮起,赵岚苼已经散开失神的瞳仁才渐渐聚拢,一片模糊之中她隐约看到了沿肆的脸。 “你...哭了?” 沿肆一路寻来,本以为凭小妖女油嘴滑舌又诡计多端的本事能全身而退,好整以暇地在屋里等着他出来。 结果点火符咒一亮就看到她被塞着嘴,红着眼,还捆成了一条,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从容得意的样子。 赵岚苼回忆中的脸和眼前的沿肆重叠到了一起,意识混乱的状态下,险些脱口叫错沿肆现在的名字。 沿肆上前帮赵岚苼解了手上的绳子,她起身自己把塞嘴的拿出来,又开始解腿上的。装作忙活自己的样子,努力压下去那阵疾风过境般席卷而来的莫名伤感。 即便神色恢复如常,脸色却有些苍白,心头总归也还留有丝落寞。 “没什么,塞嘴布太味儿了熏的。”她嘴硬道。 绳子捆得她手脚有些麻,赵岚苼边揉边把沿肆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嗯,不仅全须全尾,甚至连衣角都没脏一块,看神态也是一副不过宫中后花园里溜达一圈的样子。 她顿时觉得自己白白担心伤感一趟实在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重新打起精神问道: “那小老太太呢?” 沿肆没出声,摆了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既问不出,她便站起来走到屋外自己看;走廊里静悄悄地,还是他们来时那副样子,最深处的船舱依旧是一尘不染有条不紊的,只是没了那老妇的身影。 赵岚苼看向甲板上那扇通往储藏室的门,突然记起来: “她说她有几个儿子还活着,还等着我给她生孙子,应该就是在这下面吧?” 沿肆闻言,像是十分嫌弃,“你说那几个活尸吗?” 活尸?这灵船大阵里还有活尸? 赵岚苼赶忙俯下身打开门,扔了张点火符下去,储藏室顿时被照亮了一小块。 还没等赵岚苼看清里面的状况,三个蓬头垢面肤色乌青的东西便朝着火光扑了过来,一顿胡乱啃咬,喉咙深处传出黏糊糊的咕噜声,像是已经饥饿难耐极了。 意识到掉下来的不是吃食,他们三个发出愤怒的吼叫,抬头望见赵岚苼后,双目登时变得猩红一片,张开满嘴的血污,嘶吼着就要去扒那条通往上面的楼梯,那架势完全是等不及生吞活剥了她。 沿肆站在赵岚苼身后,往前迈了半步,落下了一个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 在望见他之后,那群活尸竟突然停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立刻退回到了黑暗里。 赵岚苼呆了,她原本只以为沿肆能全身而退,没想到还顺便收服了三只活尸?这看上去也太听话了吧! 活尸这东西不似鬼魂妖怪,有意识灵识能听人话,他们就像不通人性的野兽,唯有填饱肚子这一个想法,几乎不可能被驯服。 “你...对他们干啥了?” 沿肆不屑地往下面扫了一眼,那眼神活像看三只畜生,“怎么,你怕我难为他们?” 这是什么话?赵岚苼也不知道自己又哪句惹得这祖宗不爽了。 她四下里看了一圈,都没找到老妇的身影。结合沿肆一贯的作风,他应该断然不会留着这三个活尸,自己独自上来。 “小老太太呢?” 沿肆往下看了一眼,“扔下去陪儿子了。” “...” “我看她那么害怕这几个活尸,就留着没杀,没想到她一到下面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啊?至于吗?” 如果老妇怕自己儿子怕到魂飞魄散的地步,那只有一种可能,她儿子们就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 赵岚苼明白过来,“难怪她要一直喂活人给他们...他们...” “吃了整艘船的人,又把自己的母亲吃了。”沿肆冷冷地补充道。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在走投无路的最后,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强迫,三人吃了自己的老母亲,也完全没有了人性,变成了只有口腹之欲的怪物。 而母亲的魂灵因为放不下执念,留在船上继续照顾这三个儿子,却始终无法克服被自己亲生儿子生生吞下果腹的恐惧,只敢将他们关在地下喂食。 只有一个问题,既然他们吃了这么多人,其他人的魂灵在哪? 就在这时,一旁堆积成山的木箱里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大姐姐,大哥哥,是你们吗?” 赵岚苼一听便知是小女鬼,但声音太过于细小,箱子又太多,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哪个箱子里传出的。 先前没有第一时间找她,就是因为赵岚苼一直能感应到小女鬼还在这艘船上,心知她没出什么事,可能只是藏起来了。 竟没想到她被老妇关在了这些箱子里。 “你等着,我们这救你出去!”赵岚苼赶忙答应道。 小女鬼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大姐姐,快救我出去吧,这里人好多,好挤啊,他们一直哭,我快受不了了...” 第26章 冰雕 闻言,两人才意识到这箱子不对劲。 这船既不出海捕鱼又不海运送货,仅仅是一艘为了拉人送死的灵船,何故会摆放如此之多的木箱? 灵船司的人绝不会在船上留下一丁点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生活物资,那这些箱子里能装什么? 再结合小女鬼说的话,赵岚苼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她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一排整齐排列,形状粗直的腿骨。她打开第二个木箱,里面是人类特有形状的盆骨数个。 第三箱,第四箱,全部都是白花花的骨头,被嗦食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的肉。 直到她打开了最后一箱,里面码了十几个眼窝空洞的人头骨,自此,所有的白骨终见天日。 突然,几乎贯穿了她双耳的尖叫声从箱子内响起,无数破碎的魂灵一齐争先恐后地破箱而出,他们面容痛苦扭曲,带着这世上最恐惧悲伤的情绪。 被关押在方寸之地不得释放的力量,在箱子打开的一刻爆发,几乎要将赵岚苼吞噬。 她懂了,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回忆起长明宿的往事,为什么会一直难以心安,总有一股苦涩的忧伤掺杂其中。 她原本以为老妇的情绪煞并不强烈才会如此,没想到是她将所有鬼魂都封在了木箱之中。 可惜晚了。 她背后的那道清心咒,终于是不堪重负飘落消散开来。 下一秒,赵岚苼坠入了波澜汹涌,无穷无尽的情绪煞之中。 ... 长久的黑暗之后,赵岚苼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满山梨花,白茫茫一片。 她竟然回到了鹿雪岭。 受到如此庞大情绪煞的冲击,那些魂灵就地幻化出了一个只属于赵岚苼的幻境。 她不是没经历过情绪煞,顿时明白了这个幻境的意图。 重现这一生令她难过到足以被击溃的一天,利用自身的情绪,自她的内心瓦解全部。 赵岚苼有些诧异,看着鹿雪岭这梨花繁茂的样子,显然不是长明宿灭门凛冬大雪的那日。心中顿时变得不能确定起来,抬腿往山上跑去。 鹿雪岭以漫山遍野欺霜赛雪的梨花而芳名远播,雪之一字的由来便在于此,春日的鹿雪岭远远望去,就如同盖了层层的白雪。 原本只是为了雅趣而起的名字,却一语成谶,以一场毁尸灭迹的大雪葬送了长明宿满门。 思至此处,赵岚苼摇了摇头,万万不能被这种情绪裹挟,不然她这辈子都走不出这幻境了。 她必须保持清醒。 行至山门处,几个外出任务刚回到门派的外门弟子手把着手跑来,他们径直从赵岚苼身边路过,像是完全没看到她一样。 看样子,自己在这个幻境之中是没有实体的。 几个小弟子十分兴奋,赵岚苼跟着他们,听到其中一个小孩激动地同另一个说道: “再快些!不然要赶不上掌门罚那个色胆包天的孽徒了!” 另一个小孩赶路赶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 “啊?我觉得不会吧,沿肆师哥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的,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 “你还替他说话呢!梧清长老都在几个宗师面前把澄心镜拿出来了!那画面!啧啧啧,据说可是十分香艳呢!掌门师尊姿色绝佳,倒也不怪那小子动了歪心思...” 赵岚苼停下脚步,要发生什么事她已尽数知晓,小弟子后面的污言秽语她也不愿再听。 难怪她在船上会无故回忆起责罚沿肆那日的事,本想靠着意念压制下去的回忆直接摆在了她面前,终究是逃不掉。 赵岚苼叹了口气,径直往刑罚台走去。 果然,待到她在那两个小弟子之后赶到时,惩戒示众已经开始,她看见长明宿众弟子乌压压的一群脑袋顶之上,是高高的行刑台。 此时的沿肆还是少年的样子,背影清瘦,骨架却已长开,看上去并不瘦弱。他听着上面几个门派长老宣读着他触犯的条条门规,犯下如何弥天大错,虽跪在地上,背脊却笔直。 “长明宿御符门赵岚苼大宗师弟子沿肆,在门派考核大会之上犯下大错,败坏门派风气。本应按门规逐出师门,但碍于沿肆为掌门亲传弟子,又念过往成绩优异,年纪尚小,经各宗师商讨给予悔过改进机会。 但如此行迹罪无可恕,其师赵岚苼虽为掌门,亦有责任,因此由掌门亲自掌刑,以示惩戒!” 梧清长老一副不情不愿的语气,念完了这通令他十分不满的惩戒结果。 长老们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虽能力上不比几个年轻的各门宗师,但在门派之中亦有话语权。 长明宿 第24节 加上有几人向来觉得赵岚苼年纪太小,担不起掌门之位,经此一遭对她更是十分不满,下了决心要将沿肆赶出门派。 是赵岚苼在梧清长老门前跪了一夜,才得了如今的结果。 人群中一片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真不愧是掌门亲徒,都这样了还能赖在门派里不走呢!要是换别人,估计在门派考核大会上当场就被打出去了。” “可不是嘛,你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场合,当着那么多新入门弟子的面不说,还有许多待考核,想拜入长明宿学术法的人呢!这可是给咱门派丢大人了!” “哎哎哎,你们知道梧清长老在澄心镜里看到的是什么嘛?我听我一个内门朋友说,是那孽徒和掌门正翻云覆雨...哎呀!快看,掌门来了!” 赵岚苼在这几个外门小弟子身,听的脸色发白。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黑的都能传白的。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当年在长明宿闹的多么沸沸扬扬,但这群年纪不大的孩子未免想的也太过龌龊。 台上的赵岚苼的面色亦是白纸一张,如结了层冰霜,看不出神情。 她一句话没说,从长老那里接过惩戒鞭,这鞭子又沉又粗,单只是这么抽在身上就已经能皮开肉绽。 然而长明宿的惩戒鞭,都是要由行刑者灌入灵力去抽的。抽的不止是肉身,还有魂体,那是烙印在灵魂上的疼痛。 她亲口答应梧清长老,不赶沿肆出师门,就要他挨过三十二下惩戒鞭。 掌门赵岚苼面沉如水,提鞭走向跪在行刑台之上的沿肆。 少年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沿肆自赵岚苼出现后,就再也没将头抬起来。 赵岚苼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道: “你还有机会,三十二下惩戒鞭不是常人能受之苦,就是活活抽死的也有。离开长明宿,以你如今的能力,可以过的很好。” 沿肆看着赵岚苼的一角白青色裙边,“你抽吧。” 赵岚苼闭了闭眼。 惩戒鞭在赵岚苼手中发出阵阵白光,这是灵力充盈的象征,三十二下惩戒鞭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手软的可能。 第一鞭下去,身在人群中的赵岚苼便背过了身。 鞭子抽在他清瘦的背脊上,划破血肉重重落在骨骼之上的感觉,哪怕过了这么久她都能清晰地记起。 沿肆浑身是血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亦是历历在目。 哪怕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幻境,不能被情绪代入,心口处还是被那一阵阵落在身上的鞭声刺得抽痛。 她强迫自己迈开腿,想要逃离这片关于行刑台回忆的幻境,却发现自己双腿都是软的,手是抖的。 因为行刑台之上的赵岚苼,亦是如此,她同曾经的自己是感同身受的。 浓重的情绪煞再次袭来,天旋地转的黑暗如同一场灭顶的海啸,再次吞噬了赵岚苼。 睁开眼,她已身处寒冰冷窖之中。 眼前的沿肆已经奄奄一息,他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垂头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寒冰冷窖是刑罚的一种,里面的温度落水成冰,若非修习术法之人懂得调息灵力,在这里根本活不过三个时辰。刚刚受完鞭刑立刻送入寒冰冷窖,除了继续服刑,也是为了止住伤口处的血液流动,防止在受刑后活活血尽而亡。 果然,他身上的伤口已然干结发黑,只是整件白色的衣服变成了血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眉毛与眼睫上挂了细碎的冰霜,已经不知跪了多久。 赵岚苼的意识已经被情绪煞折磨得不算清醒,头痛欲裂。 她不顾这只是幻境一场,也忘了幻境中人根本看不到她,近乎用爬才跪到沿肆的面前,不管不顾地抓着他喊着。 “不要睡啊,不可以睡,快醒醒,你要自己运转灵力才不会被冻死,快醒醒啊!” 沿肆原本垂着地头一点点抬了起来,像是真的听到了赵岚苼的声音,一双混沌的眼睛却是无神的。 他眯起眼看向虚空之中,因为流了太多的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没有关系,这里没有人,他难得想说些什么,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他小声地喃喃着。 “师父,澄心镜里,我没有那么想你,不要信他们说的好不好?” 他顿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我只是...觉得你很重要。” 赵岚苼红了眼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看着沿肆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笑靥如花的冰雕小人。 哪怕他根本看不见她。却像她在一般,近乎虔诚地,递到赵岚苼面前。 “我做了这个,你若收下的话,别怪我,好不好?” 第27章 明镜 “大姐姐怎么了!她她她怎么哭了?” 小女鬼在沿肆身边急得上蹿下跳,看着躺在沿肆怀里紧闭双眼的赵岚苼抓耳挠腮,却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看着她在幻境中越坠越深。 打开最后一个箱子后赵岚苼便晕了过去,像是被噩梦缠身般始终紧皱眉头,到现在竟然流下了眼泪来。 这不是个好征兆,证明赵岚苼逐渐走向了幻境的最深处。 情绪煞一但缠身便很难破除,指望身在其中的人能自己解开走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此时的赵岚苼,不仅是幻境迷惑的目标,同时也是幻境的主人。 起初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努力地想去找寻幻境出口。 但随着深入,她会越来越分辨不出现实与回忆,逐渐沉溺其中,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 情绪煞只会制造以本人经历的现实为蓝本的幻境,甚至能将当时的情绪还原到现在,并在情绪高点来临时,吞噬掉她的全部。 沿肆只能试图探入赵岚苼的意识之中,将她拉出来。 他两指点中赵岚苼的眉心,闭上眼,缓缓地放了一缕神识进入。 然而,什么都没有,一片黑暗。 难道已经晚了吗? 沿肆皱了皱眉,按理说小妖女虽然八字纯阴,容易被邪祟缠身,也对情绪煞更为敏感。但她出生在金重寺,遇上自己前就没踏出过寺庙半步,甚至据线人报来的消息,她从前都是痴傻不语的。 近乎白纸一样的经历,能坠入一个多么痛苦的幻境? 情绪煞再厉害,没有真的能令她痛不欲生的过往曾经,又如何伤害到她? 小妖女身上有太多他看不清的谜团;为何自己刚刚将她从金重寺接出来,模样就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又为何从未修习过一天术法,却深谙此道? 如果先前这些都可以用她本身就是个妖物来解释。 那她身上那股让自己如此熟悉的感觉又是什么? 在灵船之上同她的每一次行动,每一个配合,都像是有着一同经历了许多这种遭遇的默契。 在看到缩在船舱里的老妇时,只她递来的一个眼神,沿肆就明白了她想干什么。甚至她也能立即明白沿肆懂了她的意思。 周遭浓重的情绪煞如呼吸般在身侧起起伏伏,如影随形。 沿肆抬手像抚摸了一下空气,感受着情绪煞从掌心缓缓流动的方向。 随着感觉,他终于找到了赵岚苼。 此时的赵岚苼已经被那群破碎成雾状的魂灵包裹成茧,身体也在逐渐变得透明。 她的意识在被蚕食。 沿肆的到来显然惊扰到了那群魂灵,他们尖叫着四散开来,竞相投入黑暗,赵岚苼也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被沿肆稳稳接住。 “麻烦。” 沿肆垂眼,用手指抹去了她眼角还挂着的泪水。 却没想到赵岚苼被这一动作惊醒。 她双目被泪水浸润的明亮无比,定定地看着沿肆,像是还没能从幻境完全走出来,意识还是浑浊凌乱的,情绪煞的影响并未全然消退。 沿肆松开她起身,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问道:“你自幼便长在金重寺,看到了什么幻境才让你痛苦至此?” 赵岚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心中翻滚沸腾的情绪,幻境中的一切绝不能被他知晓,但赵岚苼却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还沉浸在明明是他们两人的回忆里。 “我看到了我的师父。” 沿肆抬眉,“你还有师父?” 沿肆对小妖女过往的人情世故丝毫不关心,更是无意探问别人曾经的伤痛,只习惯性地对一切事出反常抱有警惕的怀疑。 既听到她说是关于其他人的,也就懒得追问什么,转身打算带她离开这里。 没想到赵岚苼竟大着胆子上前,拉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她眼神犹疑之中带了些许期待,还是那么亮晶晶地,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 “那你呢?你也有过师父吧?你...还记得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沿肆的动作一僵,他缓缓地回过头,赵岚苼被他的眼神吓到,瞬间把手缩了回来。 又是那种眼神,比她噩梦之中的更冰冷。 赵岚苼当下如坠冰川,脑中有一道似惊雷劈下的想法一闪而过。 ——他真的恨我。 沿肆站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像隔的十分遥远。 “她?不过是个自私伪善之人罢了。” 赵岚苼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耳边传来阵阵忽远忽近的轰鸣之声。 沿肆的下一句话却如破空的利箭,划破她最后的犹疑与妄念。 他说:“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我的师父。” ... 小女鬼等来等去,终于看着沿肆和赵岚苼缓缓睁开双眼,她兴奋地扑到赵岚苼身上。 “大姐姐终于醒了!嘤嘤嘤我好担心,大姐姐有没有不舒服,脸色好差!” 赵岚苼虚弱地起身,迅速地离沿肆站得远了好些,一眼都没有再看他。 而沿肆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只是看上去更冷淡了。 小女鬼本来就怕他,吓得直往赵岚苼身上蹭。想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还配合默契,互相关心的两人,进了趟幻境出来就成这样了。 “大姐姐,我害怕...” 长明宿 第25节 赵岚苼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她,“没事的,我们去下一艘船吧。” 小女鬼乖巧懂事地点了点头,沿肆却拒绝了。 “这里的情绪煞几乎都散了,以你这么容易被影响的体质,呆在这吧,我自己去。” 沿肆并不是不是在询问赵岚苼的意见,是在以国师的身份下命令。 赵岚苼听得出语气的转变。 如果说之前他们的关系因为共赴险境,又一起降伏了几个鬼魂而变得缓和,有了那么一丝丝朋友的意思,那么现在就是完全回到了从前仅仅作为人质的关系。 她所有的心力都在经历了两艘灵船的情绪煞后消耗殆尽,现在只觉得筋疲力竭的累。 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过后,是一种难得的平淡,像是看开了一般,唯余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前世经历过行刑台的变故后,她不仅下了狠心将沿肆抽了个半死,从此也开始渐渐疏远他。 赵岚苼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好几日,不见任何人,反思了许久。 自己将沿肆从万鬼焚城之中救出来,又将他带到长明宿手把手地教习术法。 她总觉得沿肆的童年太过惨淡,又是从万鬼焚城这种成年人都受不住的人间地狱中爬出来的孩子,自己多么疼他都不为过。 魏子旭等其他弟子她都没有费过这么多心思,常常光明正大地偏心。 又因着沿肆最常跟着她下山,一同在尘世间几多游荡,时常是风餐露宿,吃饭睡觉都在一处,自己男女之防的意识太过淡漠。 赵岚苼想了一大通,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心想着不过是孩子时期的仰慕之情,自己多冷上他几日,以后再多多注意些,这段感情也就随着他再长大些便断掉了吧。 琼造门的宗师彦甄与赵岚苼交好,那日的弟子门派考核大会他同梧清长老一道,也是在场的。 据他说,原本有一道考核往年都没有,是今年被一个长老提出来临时加的。 便是澄心镜考核。 澄心镜能照出人心中最渴望的东西。 前几年的入门弟子考核中,混进了几个居心叵测之辈,入门后闹出了不小的乱子。便临时在今年的大会最后一道试炼山洞中,加了一面澄心镜。 因为是临时新加的考核,沿肆事先并不知情,不然绝不会去参加那一届大会。 彦甄和赵岚苼常常在一处喝酒,听她说了一通自己的打算,摇了摇头叹道: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澄心镜照出的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执念,是终其一生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说着饮了又一口酒,继续道: “你知道刚入门那群小弟子照出来的是什么?有人是杀父之仇得报,提着那仇人的项上人头。还有人离谱些,是当上长明宿掌门,把你顶替下来养老。” 赵岚苼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彦甄却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先别笑,你知道沿肆照出来的是什么吗?” 赵岚苼瞬间垮了脸,还莫名奇妙有些紧张。 长明宿上上下下将澄心镜里沿肆心中所想传了个遍,什么版本都有,都快成画本子了。 有的说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她进门。有的人说是洞房花烛,共赴巫山云雨。 她听的又羞又气,恨不得把传这种荒谬之事的弟子都揪出来打一顿。但转念又想,男女之事,风花雪月,不过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怪别人想得太歪。 彦甄见她脸上花红柳绿的,锤了她一拳。 “想什么呢你?没有传的那么龌龊!但你有个心里准备,依我一个男人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轻飘飘的少年怀春,不是能随意拿起放下的感情。” 闻言,赵岚苼不知不觉攥紧了手里那只瓷酒碗。 “那澄心镜里映出来的,密密麻麻全是你的一举一动,从他见到你的第一日起,你的所有样子,都被他记在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朝起小月楼》求收藏~~ 村里人都说谢家被下了咒,三房都生女儿,还都只生一个便绝了后。 刚穿过来的谢朝乐了,穿到古代,但独生女! 仗着家里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谢朝要认字便认,要读书便读,别人家男孩有的她也要有。 谢朝:“我还想要个童养夫。” 全家人:啥??? 盲婚哑嫁,谢朝可不干。 没别的意思,自己养的用着放心。-3- * 齐容家里人死的早,读书没了指望,结果从小一起玩的小妹有天突然问他: “你想当我的童养夫嘛?” 点点头,齐容进了谢家的门。 洗衣做饭打扫,齐容给谢朝伺候得舒舒服服,但他还是想读书,小小的谢朝问他为什么,他说:读书为了考科举,考科举为了做官,做官...为了让你过好日子。 谢朝却说,可我也想读书。 小小的齐容不懂,女子书读得再好不能科举做官,为什么还要读? 她说,那就让女子的官学不为科举,为兴趣爱好、为明辨是非、为立身立命。 没有?那就建! 她不仅要读,还要天下女子和她一起读! --------------------------- 1、没脸没皮的机智女主x温柔端庄的美人男主 2、1v1,双强 3、前期家长里短,中期女主经营男主科举,后期两人都会步入朝堂 第28章 洞房 灵船大阵如同一片荒海之上沉寂的坟冢, 在平息了两艘船的冤魂之后,连空气里翻涌的情绪煞都消失了,唯余森森鬼气。 海面无风无波, 第三艘,也是最后一艘大船,静静停在大阵中央, 像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沿肆独自一人登了船, 原本没有任何犹疑的脚步却在进入船舱前一滞。 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岚苼在的第二艘船, 眼中意味不明。 最初将她从金重寺带走的时候, 并没有打算将她时时带在身边,直到今时今日回过头来,沿肆才发现已经在她身上做了太多不似自己一贯处事态度的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 他开始十分抵触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时常在小妖女身上感受到同来自赵岚苼一模一样的感觉,让他自觉是种背叛。 没有人能代替那个人,哪怕只有几分的相像也不可以。 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妖物。 沿肆收回了最后的目光,径直入了船舱。 暖融融的绯色灯光一闪, 沿肆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 饶是见惯了繁华奢靡的国师大人, 也难得晃了下神。 红楼绿梁, 阶柳庭花, 触目所及, 尽是高高挂着的红粉绸纱, 瑞兽金炉里燃着甜腻勾人的香味, 昭示这此地绝非正经去处。 来来往往, 坐坐停停的, 皆是乌发如云,软玉温香的莺莺燕燕,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更是勾魂夺魄。 锦绸薄纱高挂,云蒸霞蔚,金杯翠翘迷眼,醉生梦死。 一座繁华青楼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一艘全是鬼魂的荒海孤船上,就好似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个幻境一样。 按理说设下幻境的人该是个脑子缺的,沿肆却没有因此丝毫掉以轻心。 从进入船舱的一刻,他就中了幻术,竟没有任何的察觉,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来者不善。 证明设置幻境之人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发现,甚至有着哪怕如此明显,都一样能一击必中的信心。 沿肆勾了勾嘴角,他倒要看看,几个游魂能做出什么让他沉溺其中的幻境。 一踏入欢场,众女子便都状若无骨,柳叶花絮般地贴了上来,围着沿肆奉他上座,纤纤玉手即刻倾了芳香四溢的金盏美酒上来,送到沿肆唇边。 却被他抬手隔开。 □□不悦,眉头一蹙嗔怪道:“公子貌比潘安,贵气无双,一眼便知不是那些个臭鱼烂虾的凡夫俗子,可为何要挡了奴家的一番好意呢?难道是看不上小女子斟的酒嘛?” 沿肆:“是。” 那张冰山脸没有因为这贴在身上,呼气都是温香的美人有一丝的动容。 美人似乎陪了这么多客就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险些没挂住。 其余的妓//女立刻笑作一团,拿扇子挡了半边脸凑上来,“公子看不上我们没关系,我们几个不过是这园子里姿色最平庸的。若是公子见了我们的魁首,怕是这张冷冰冰的俊脸,也要冰消冻解,只求一夜春宵呢!” 沿肆挑了挑眉,“哦?那便姑且一见吧。” 妓//女眸中精光一闪,染着凤仙花汁子的纤纤玉指绕上沿肆的脖子,摇了摇头,“公子想的未免太简单了,需得过了我们这关,才能让你见上魁首。” 她复又端起那盏清酒,举到自己丰盈的胸前,“公子长得俊美,奴家也不愿难为公子,只是,你方才折辱了我的姐妹,不如就将这酒喝了,便算公子过了。” “我若是不喝?”沿肆直视着她满是脂粉的脸,视线没有丝毫落在那酒杯上。 妓//女笑道:“公子请便,这园子来去自由。” 不错,又是料到他一定会喝。 前两艘船都没有找到什么关键的线索,所有破解灵船大阵的可能性都压在了第三艘船上,从这里出去,就是一辈子困于灵船大阵中。说是来去自由,他根本没得选。 沿肆接过金盏一饮而尽。 “公子雅量!”妓//女们十分高兴,台上丝竹管弦之声齐发,舞女们长袖挥舞,歌女吟唱的靡靡艳曲丝丝入耳,万千道绯色天光从红楼绿梁之上泻下,花团锦簇,天旋地转。 沿肆坐在台下,穿过一道道曼妙倩影,红纱锦绣,看到了一个飘忽的身影。 那道身影几乎是一出场,就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是那么有别于他人,单单只一个背影,便足以令人过目难忘,魂牵梦萦。 她跳的分明是一支讨人春心的艳舞,却无一丝媚俗的风尘气,甚至一举一动都颇有习武之人的果决凌厉之姿。 生生将一支讨好男人的舞跳的留恋缠绵全无,唯余风雅高洁。 长明宿 第26节 沿肆静静地看了半响,只觉得这掩面的舞女格外眼熟,却又十分陌生,比他认识的那个,身形似乎更挺拔成熟了些。 待到一曲终了,台上伴舞的妓//女纷纷退场,原本前一秒还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青楼,瞬间只剩了台上那女子一人。 她着一袭如天边夕阳般霞光流转的红衣,乌发垂落至盈盈一握的细腰,因为一支舞跳下来,胸口急速地起伏着,轻轻喘着气。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和沿肆遥遥对望着。 “听说你想见这里的魁首,就是我。”女子率先开了口,语气轻快明朗。 那群妓//女猜错了,沿肆的表情没有因为魁首的出现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仅如此,反而可以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女子大笑起来,活活在台上开心地笑弯了腰。 她抬手将面纱自耳后摘了下来,露出那张美得妖异的脸,更加成熟了一点后,连先前的稚气都完全褪去,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露出了光泽。 “国师大人,难道不想见我吗?” 小妖女样子的赵岚苼跳下台,撑在沿肆的桌前,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我怎么能放心你自己来第三艘船呢?” 沿肆看着她杏眼红唇,纱衣之下隐约露出的妖娆身段,眼神愈发地狠厉,似乎眼前的“赵岚苼”一句话说错,他都会将其置于死地。 “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赵岚苼闻言莞尔一笑,“我难道不是经常变吗?之前从金重寺回来就变过一次,这让你很意外?不应该啊,你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妖物吗,小妖女使个妖法什么的,并不奇怪吧?” 每一句话都看似不经意,实际上与她从金重寺出来之后的桩桩件件事都对得上,如果只是在这船上普通的游魂,按理说不该知道这么多两人在灵船大阵之外的事。 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绝对不该是小妖女。 沿肆既然下了命令让她在第二艘船上休息,她应该不会违逆才对,毕竟两个人刚刚在上一个幻境里经历了那件事,她不会想再跟过来的。 “之前在幻境里...” 沿肆只一开口,眼前的“赵岚苼”似乎就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她笑着从桌上的果盘里捡了个果子吃,侧身坐在了桌沿上,笑着看他。 “你想试探我对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赵岚苼咬了一口果子,像是背书似的说道: “之前在幻境里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我师父,随口问了你一句罢了,没想过戳到你往事的痛处。所以我反思了一下,是我失言之过,又担心你的安危,就跟来啦!” 虽然褪去了稚气的样子,已经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妩媚妖娆的女人,但小妖女依旧像个天真孩童一样,来回摆弄着自己长长的舞袖,头上的步摇珠翠,觉得十分新鲜。 “至于扮成妓//女的样子,我也是看这个幻境有趣,想着你还生着气,就逗逗你呗,何必这么认真啊,国师大人?” 她就着桌子的高度,倾身下来,位置刚好在沿肆的上方,连身上的气味都同小妖女如出一辙,却并不刻意地掺杂了一些刚刚沾染上的熏香与脂粉气。 可以说是做到了极致。 沿肆眼中已经卸下了防备,换上了那副泰山崩于其我也懒得管的寡淡表情。 他并没有因为赵岚苼过于越界的距离而躲闪和不适,不动声色地迎上她的目光。 “那么,既然扮了魁首,也该物尽其用才是。” 眼前的“赵岚苼”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她自桌上勾了沿肆的脖子,沿肆也从善如流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赵岚苼将头埋入他的颈侧,吐息在他的领口处,笑道: “我也觉得,既来之则安之。” 周遭的景色也像是按照他们意志而变换,转眼间就成了红纱层叠,软枕锦被的厢房床榻。 赵岚苼黑发锦缎似的在大红锦被上散开,倒在床上时不经意间滑下去的纱衣,恰到好处地罗落至肩下,纤细柔美的肩颈映入眼前。她朱唇轻启,在沿肆耳边吹道: “我知你百年间忍的艰苦,逼你喝下的酒有催情助兴之效,就当,为之前我失言的过错给你道歉,好嘛?” 沿肆看着她,并无动容之色,只挖苦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种好心。” 赵岚苼翻身趴在他心口处咯咯地笑,“国师大人,床笫之间就不要如此刻薄了吧?” 纱影交错,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看上去是如此地珠联璧合,帐内传来女子阵阵的呜咽之声,真就如青楼之中一对一拍即合的男女一般。 如果不是扒开纱帘后,看到的是沿肆将身下的“赵岚苼”生生掐断了气的话。 她脸上还挂着猝不及防的惊异之色,就在床上活生生地香消玉损。 随着她的死亡,周遭的一切芙蓉帐暖的春景都迅速褪去,露出了第三艘船破败昏暗的样子。 而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赵岚苼,却并没有消失。 沿肆起身低头看了她半晌,面上无甚感情,像是在看死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哪怕那张脸再怎么生动,一举一动模仿的再如何像,都不会让他在痛下杀手之际犹豫一分。 因为对他来说,百年间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过眼云烟般的存在。 不老不死就如同一个人生活在万里雪巅之上,永远有无数的凡尘俗人妄图去攀登征服,却无一例外死在了半山腰处。哪怕有零星几个抵达过高峰,陪那人走过一段路的攀登者,也会因为严寒而命不久矣,再次离他而去,如同从未来过。 如果说所有走近他的人都将在这段遥遥无期的路上,无可避免地离他而去,那沿肆会选择不让任何人真正接近他。 更何况,除了那个人,再也不会有人能真正地走进他了。 沿肆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小妖女,她也不会这么轻易的被自己杀死。 不过,哪怕今天死在眼前的人真是小妖女,也不过是折损了一枚他可以用的棋子。 沿肆没有再打算停留,转身离开。 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哎呀,是在哪一步被识破的呢?那个女孩不会这么主动吗?” 沿肆平静地回过头,看见小妖女安然无恙地坐在原地,脖子上还有自己留下的青紫勒痕。 “没有一点迟疑和怜惜呢,看来你对她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沿肆从她自舞台上走下来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小妖女,她说的那番话,再多次强调两人的共同经历,也还是有百密一疏的漏洞。 他确实同小妖女说过自己对师父的态度,却从未说过那是他的痛处。 被她轻松地一语道出后,沿肆便确信了这只是幻境产物。 甚至,这有可能就是幻境的制造者,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懒得与之多费口舌。 “赵岚苼”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沿肆,探究的眼神几乎想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遍。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没有弱点,如果你对这张皮没有感觉,那就是这张皮的问题。” 周围的场景又重新蒙上了颜色,一切都染成了大红。 红木千工拔步床垂下大红色的床幔,窗棂纸,床头柜贴满了大红喜字,燃了一屋子的喜烛炸响了烛芯,流淌下大红的蜡泪。 而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站在同样身着喜服的沿肆面前,温婉地笑着。 她继续说道:“我想这张皮,你会喜欢的,沿肆。” 小妖女就这么在他面前开始产生了变化,原本艳丽地有些妖异的面容逐渐褪去了颜色,如含了一汪清澈明丽的泉水,周身都凭空多了一份洒脱高洁的气质。 转眼间,那寻遍全天下都再无一人能与之相比的卓绝风姿,时过百年,重现在了沿肆面前。 他呼吸都滞了。 足足百年,哪怕再放在心尖上日思夜想的人,面对百年光阴的磨损,记忆也不可避免地逐渐模糊。 从最开始还能借梦中那人清晰可辨的一颦一笑以解思念,到后来连做梦都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开始,沿肆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清赵岚苼的样子了。 于是他近乎疯了一样地开始寻人去作画,画了几百张几千幅,试图画下她的每一个样子以对抗时间的消磨。可纵使天下技艺最纯熟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一丁点他眼中赵岚苼独有的样子。 于是他自己去学画,练就了一手的好画技,可依旧是一样无济于事。 他已经无法在梦中看到赵岚苼清晰的脸了。 而如今,她又站在了自己面前,所有与她面容有关的记忆全部如海潮一般涌了回来,沿肆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只不过需要一眼罢了。 只一眼,所有记忆与思念都会归位,百年光景都不过一瞬。 赵岚苼笑着开口了,“阿肆,好久不见。” 说不动容那一定是假的,哪怕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术,一切也都太过真实了。 沿肆永远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已翻涌成惊涛骇浪,他近乎呆愣地望着赵岚苼,似乎要将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刻进记忆。 赵岚苼拖着繁重的凤冠和嫁衣后摆,有些笨拙地,踮起脚来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带了点嗔怪的意味道: “太久没见师父,怎么傻了许多?不过个子倒是长高不少,为师都快够不到你的头顶了!” 一样,一模一样的。 语气,动作,神情,哪怕是摸他头时,总担心弄乱自己发丝的小心翼翼,都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从前沿肆刚到长明宿时,并不会扎门派弟子统一戴玉冠的发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赵岚苼为他束发。还总是边梳边小声念叨什么“明明别的学的很快,怎么偏偏梳个头死活教不会”这种话,生怕自己弄乱一点又要重新给他梳头。 沿肆闭了闭眼。 哪怕都是假的,只一瞬也是好的。 他实在太久太久,没有见她了啊。 一身大红嫁衣的赵岚苼,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感受到他心跳如鼓。 于是她让自己的身体绕上他的,轻轻道:“阿肆,洞房吧。” 整整百年未动过情的身体如同一座沉寂许久的熔炉,只需要一个火星,便是在内膛燃了一把大火,足矣烧尽整个身子。 沿肆的身体发烫,催情酒的效果逐渐发了上来,他红着一双眼睛,近乎泄愤一般咬在了怀中人的颈侧,赵岚苼吃痛,轻轻抽了一口气,得到的却是更凶狠的疾风骤雨。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留下来,当年在鹿雪岭...” 赵岚苼眯着眼准备顺着他回答,而沿肆像是根本不要她的答案,用力捂住了她的嘴。 大红色婚房外电闪雷鸣,周遭的一切徒然开始地动山摇,天地都像是要在此裂开一般,屋内所有大婚布置的陈设散落一地。 大妆着的赵岚苼脸色一白,慌张起来。 这不是她做的,这是幻境要崩溃的前兆。 她本以为胜券在握,从沿肆将自己揽入怀中之时,明明一切都顺着她预想的在发展,为什么会这样? 他难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相信? 熟悉的窒息感在脖颈处收紧,赵岚苼像只兔子似的被掐着脖子拎在半空中,她眼中还留有不敢置信的震惊。这个人难道连自己心爱了一百年的师父都能亲手杀死吗! 她再也维持不住面容,脸皮像抽搐一般,一会儿维持着赵岚苼原本的面貌,一会又还原回了小妖女的样子。她癫狂大笑,哪怕嗓子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还是不管不顾地生扯着喉咙喊道: “哪怕你能从幻境中拔出来,你也是动情了的,哈哈哈哈!!你们男人的反应骗不了人,催情酒对你不爱的人可能起不了反应,但面对她,你就克服不了!!” 她目光下移,眼神嘲讽却又带着勾引意味地看向沿肆的下//体,“你可以把我当作她,我愿意帮你卸了这道火,我们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 长明宿 第27节 沿肆没有再废话一句,手上的力度几乎要徒手将她的脖颈生生捏断。 “赵岚苼”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像是一辆风烛残年的破车发出难听刺耳的尖叫,“只要你爱她一天!!你就不是没有弱点!我诅咒你,终有一日要因为你的爱而生不如死!!哈哈哈哈哈——” 啪咔。 沿肆彻底折断了她的脖子,女鬼显出了原型,一个美艳却完全不似赵岚苼的女人。像是从脖颈处被对折过的纸皮人,消散在了空中。 幻境彻底破碎。 沿肆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船舱中央,脸上晦暗看不出神情。 女鬼同另外两个船舱的冤魂一样,只不过是灵船上死的普通人罢了。知道小妖女的一举一动,也清楚自己百年前同赵岚苼过往,这绝不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冤魂该有的能力。 灵船大阵,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意地针对沿肆了。 而有旁观凡人一切,操控怨鬼为自己所用,控制如此严密庞大幻境的能力。 可以做到这一切的人,不,不是人。 做到这一切的除了神,就是众鬼之首,鬼王阎罗。 “鬼阎罗。” 沿肆在一片黑暗中念出这个名字,分明空无一人的虚空却回应了他。 那是一道一听便知道此人绝不好对付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句句都是拿人命亡魂玩笑的轻慢。 “你确实比我想象的要冷血啊!说说吧,看着自己的好师父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你亲手了结,感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终于入v惹~~~ 今天会再更一章补全万字的 第29章 烛龙 “许久不见, 你我生分了不少,不是你拿我那九幽地府当自己家一般,不请自来的时候了?” 那声音自四面八方的暗处凉飕飕地传出来, 让人分不清方向,更推测不出此人的喜怒。若只是听内容,像是阴阳怪气地来兴师问罪了, 可语气又只是满不在乎的玩笑话罢了。 “你想做什么。”沿肆看上去镇静, 与平常无异, 浑身却都紧绷了起来。 凡鬼阎罗亲身降临, 所到之处必是血流成河,万鬼灾殃。 “别紧张,本座原身并不在此。” 如同能洞悉他内心所想一切, 鬼阎罗一语道出了沿肆所担心的。 与民间传说中的阎罗爷不同, 鬼阎罗虽执掌鬼域十殿地狱,却并不常在地府老老实实地坐于堂前断案。正相反的,比起死气沉沉,遍地鬼魂的冥界, 鬼阎罗这个鬼头子更喜欢在阳间闲逛。 他可以化形为自然万物,亦有千百化身, 一阵风, 一缕烟, 他都可以让其成为自己, 将死亡带到每个活人身边。 “你一定在想, 我又要在你身上搞什么鬼?灵船大阵又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可惜, 你在我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麻烦到本座还要特意在你南巡的路上, 提前摆好个阵等你进入。” 一缕无名风自黑暗中擦着沿肆的脸颊吹过, 那声音好笑道:“你想太多了。” 沿肆对他的这些把戏置若罔闻,“不至于摆一个阵,倒是至于特意去调教一个女鬼。” 鬼阎罗被他拆穿了也并不恼怒,大笑起来,“真是瞒不过你!我的确在那个女鬼身上费了些心思。她生前就是个妓//女,终其一生都想有人能爱她,却被男人活活给玩死了,是不是很可怜?” 鬼阎罗语调一转,尽是轻蔑,“可怜,也当真是可笑极了。” 像是有大把的时间,鬼阎罗颇有与沿肆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想要男人的爱却死在男人手里,多么像你啊,想要你的师父,你师父却一再死于你眼前。” 沿肆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在袖中手握成拳青筋暴起,鬼阎罗虽无实体,眼力却是迅速,忙道: “不提了,不提你的师父了!我可以同你实话实说,灵船大阵当真不是特意针对你的,实在是你们倒霉自己撞进来。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不如顺便帮本座一个忙,如何?” 估计是看沿肆的脸色实在不像愿意帮自己的样子,鬼阎罗十分眼疾嘴快地,换了个说法。 “不愿意也没关系,你新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我想她应该愿意帮我,便直接给她请下去了,你要是想将她寻回来,就一同下去吧。” 沿肆冷冷地回道:“她不就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吗。” 鬼阎罗不置可否,“但你需要她,不是吗?” 轻蔑厌恶的神色在沿肆脸上一闪而过,这亦逃不过鬼阎罗的视线,“看来你不喜欢她,没关系,本座可以让她更像你喜欢的一点。” ... 小女鬼在沿肆这座冰山走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真就把赵岚苼当作了姐姐。将自己生平受过的委屈,遇到开心的事,家中几口人,养的小狗下了几个崽,事无巨细全同她交代了个遍。 赵岚苼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些,也听出了个大概。 小女鬼原也是官宦人家的正经嫡小姐,但因为母亲走的早,在府中并不受重视。但母家是富甲一方的皇商,为她留下了丰厚的嫁妆,因此,府中的人虽然明里暗里都惦记着她那笔嫁妆,表面上也都对她和颜悦色,很是娇惯。这才养出了她这般,像是没什么心眼的天真脾性。 再后来到了嫁人的年纪,母家人觉得她太过单纯,嫁出去恐被外人欺负,便做主将她嫁给了小妖女的一个表哥。 虽说年纪小,又是去做续弦,但好在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总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表哥从小就和我玩,自然待我是极好的。我入了府,他说娆娆不必去做那些个针线活,也不用读书习字。姑母不喜欢我,他也不用我去请安,只在园子里想玩什么便玩什么。” 小女鬼乖巧地坐在赵岚苼身边,晃悠着双腿,语气轻快愉悦,哪怕说到生前对她并不好的人,也没有一丝的怨怼。 “后来他怕我无聊,还给我找了好些姐姐来,其中有个姐姐,虽然没有大姐姐你漂亮吧,但也很漂亮了,她和我玩的最多,还教我扎娃娃小人...” 赵岚苼听到这里,后面的事大概就都猜到了。 即便是嫁了表哥,也抵不住一大宅院的人惦记。后宅最忌讳女人摆弄巫蛊之术,小女鬼白纸一般的心思,根本不用费心引导,就能掉入这个预先准备好的陷阱里。 “大姐姐呢?是嫁给大哥哥了吗?他有点凶,不过比表哥好看!”小女鬼童言无忌道。 赵岚苼哭笑不得。 在这小女孩生活的世界里,女子都要嫁人生子的观念想必已经根深蒂固,她无意站在自己的世界去评判这是非对错,因为对一个深宅园里的女孩来说,这些从来都不是女子能自己抉择的东西。 她只给小女鬼讲了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一座仙山,仙山上的男男女女都不是为了科举致仕,嫁人生子而活着。 他们可以学习自己喜欢的技艺,拜入不同宗师门下,以驱鬼除祟为己任,踏遍万里河山,帮助被邪祟侵扰的人。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真好!要是我早点遇到大姐姐,让仙山的人帮我除祟,表哥和姑母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说我晦气了?” 赵岚苼摸了摸她的头发,摇摇头。 “不,没有人是晦气的,这都是他们自己倒霉,但不想承认,所以才赖别人晦气。” 小女鬼估计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离经叛道的说法,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姐姐是从那个仙山来的吧,我觉得姐姐和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一定是从仙山上下来的。” “嗯,我有个徒弟丢了,下来找找。”赵岚苼看着沿肆离开的方向说道。 小女鬼一听她还有徒弟,两眼放光:“大姐姐也太厉害了吧!在那么厉害的仙山上还能收到徒弟,那一定是比仙山上的人还要厉害好几倍!” 赵岚苼被夸得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总有种在对着小孩吹牛的感觉,但又实在玩心大起,起身叉着腰一本正经地说: “对啊,仙山上的人对我马首是瞻,所以你要不要拜入我的门下,叫我一声师父呀?” 她原是逗小孩玩的,没想到小女鬼竟面露难色,怯生生地小声道:“我我...我可能不行...” 赵岚苼赶紧蹲下身来,抓起她的手看着她黑漉漉眼睛认真道: “没关系的,不是所有人都想去仙山,只要你有想去的地方,那里就是你的仙山。” 小女鬼听懂了又像没听懂,愣愣地点了点头。 赵岚苼带孩子的功夫,船外的海浪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灵船大阵隔绝了外界,因此先前的海水都是死水一潭平静无波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船有了轻微的晃动。 但他们自始至终都飘在海上,在船这个场景之下不晃好像才更奇怪,赵岚苼也就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不对劲。 待到她们意识到船开始晃动时,船外海面的浪已经有暴风雨来临前兆的幅度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划破漫天漆黑的闪电劈下,照彻了整片灵船大阵。赵岚苼跑向甲板,后面小女鬼抓着她飘的像支风筝。 两人朝海面上一看,所有灵船、渔民的小船,都像疾风中的落叶一般,围着灵船大阵的中心——第三艘船,以漩涡状急速旋转起来。 海底像是苏醒了一只巨兽张开了深不见底的大口,海水倒灌形成了庞大的涡流,眼看着就要吞噬她们,赵岚苼的脑子里却想不出任何自救的方法。 一片空白之中,她只有一个想法——沿肆在那艘船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前两艘船只是有几个作怪的冤魂罢了!第三艘船上到底有什么,竟然会引发整个灵船大阵的颠覆! 赵岚苼开始后悔让沿肆独自一人前往第三艘船了。 大船再也违逆不过海浪与漩涡的力量,被一个浪头拍入了水中,天旋地转之际,赵岚苼终于是捏成了一道闭水符。 所幸小女鬼一直死死地抓着自己没丢,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鬼也不用呼吸,水上水下没差。 在避开了七八张顺着漩涡方向拍过来的木板,和三四艘当头压过来的大船后,赵岚苼晕头转向地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接触到了地面。 漩涡将她送到了灵船大阵下方的海底—— 一座石头堆砌出的庞大地宫。 海水在她落地后迅速褪去,整个地宫火光一亮,竟像是特意为了欢迎她一般。 整座地宫虽是石块堆砌而成,做工却并不粗陋,每块石头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般的整齐划一,规整地摞成了高高的墙壁。 石门大开,殿内矗立着四根盘龙大柱。 只是...这龙细细看来也颇为奇异,并不似阳间寻常建筑之上雕刻的寓意兴隆,四灵之首的龙。 龙头硕大,龙眼竖长,龙身比起像龙更像一条蛇。 赵岚苼在盘龙大柱前面绕了一圈,和龙头对视了一会,越看越觉得这龙的头看久了,像一张人脸。 她愣了一下,这竟是烛九阴,烛龙。 第30章 仙蜕 这个淮阴龙王, 难不成是上古神兽烛龙的分支? 长明宿 第28节 无论如何,淮阴龙王既然引得她来自己老家,也就只能深入龙潭一探究竟了。 淮阴龙宫不仅外观都是用石块对堆砌而成, 内部结构也都是灰黑色的石墙,又因为建在水下,石壁的缝隙都长满了藻类苔藓, 看上去十分幽暗诡异。 传闻中龙宫的海贝珍珠, 琉璃宫殿, 虾兵蟹将, 一概没有,除了石壁上每十步一柄的火把再无其余照明,幽深的大殿长廊像是走不到尽头。 不像是宫殿, 倒像是座古墓。 “大姐姐, 你能说点话嘛,我害怕,不会有鬼吧嘤嘤嘤...”小女鬼瑟瑟发抖道。 “没事,有鬼咱们也不怕!”赵岚苼十分有信心地安慰道。 如果现在有第三个人, 就会看到赵岚苼这个大活人,背上趴着一个脸色惨白只有黑眼珠的女鬼在撒娇, 说自己怕鬼这种诡异的场面。 最离谱的是, 那个活的还在给那个死的壮胆儿。 一路过来赵岚苼都没有看到沿肆的身影, 整个长廊没有一丝有活人来过的迹象, 地上留下的只有长长一串属于赵岚苼的脚印, 深深浅浅地通往更加黝黑的深处。 这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感觉, 消耗体力不说, 更是十分磨人心力, 越走下去越觉得此地根本没有尽头。又因为走了太久, 此时再掉头打道回府更不能甘心,况且回头也是死路一条。 赵岚苼几乎每走一步路都在反复怀疑自己的决定。 又不知走了多久,就在赵岚苼快要崩溃之际,尽头似乎有了些许不同于火把的微光,看上去像是通向殿外的。 赵岚苼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 离那出口处更进一步之际,长廊内气温骤降,尽头是一扇徒然收紧只有半人高的门洞,因为长时间在暗处行走,待赵岚苼弯着腰出了门洞时只觉眼前白光一晃。 然后,一个豁然开朗的洞天映入眼帘,四周是一道道天然形成的石壁,直通穹顶,上有淅淅沥沥的水流潺潺而下,青紫色的天光倾泻。令人根本无法想象,这竟是一处在海底的奇观。 而最震撼的景色并非此处自然形成的洞天,而是这个洞天的中心,那盘旋而上与天际相连的巨型龙骨。 如此庞然硕大又完整的龙骨架,赵岚苼心中暗叹,这莫不是...烛龙本尊的仙蜕! 谁能想到上古烛龙飞升上神后,肉身腐败遗留下的骸骨,竟是在这所谓的淮阴龙王地宫之中? 赵岚苼在世之际云游四海,盘据一方自立称神的妖魔鬼怪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她可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烛龙后裔或是近亲,叫哪门子的淮阴龙王。 即便真有这么一个龙王,在凡间陆地发展出一个灵船司,又在海上结成了一个缺德的灵船大阵,也委实太有损烛龙颜面了吧! 可有这骸骨为证,既不是哪个邪祟怨鬼虚张声势造的名声,又不是烛龙后嗣,难不成真是烛龙本尊? 那这一切就更离谱了,烛龙早在赵岚苼还活着时,就登仙成神不在人世间了,怎么可能在这么片偏僻的海域结一个如此邪门的阵法,他图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这确实是烛龙仙蜕无疑,只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赵岚苼越想越觉得离谱,如果没有猜错,这尊烛龙仙蜕,就是灵船大阵的阵眼了。 想要破阵,唯有毁了阵眼。 赵岚苼崩溃,烛龙本尊,那是何等的尊贵,烛龙仙蜕,又是何等的宝贵! 她为了破一个仅仅三艘装满怨鬼的阵法而毁了烛龙遗骸,怕是长明宿的仙祖都能从地底下爬出来找她算账。 或者不会立刻从九重天之上,降下一道天雷来立地劈死她吧... 赵岚苼对着小女鬼仰面叹道:“娆娆,其实咱俩都化成鬼,在这灵船大阵里呆一辈子也挺好的,你觉得呢...” 小女鬼从她背后飘下来,看着她一脸绝望疑惑道:“什么意思啊大姐姐,你不找徒弟啦?你想和娆娆一直在这玩吗?” 赵岚苼望着那尊宏伟的烛龙仙蜕,两眼无神,“不...我是想死了...” 但很快她转念又一想,凭什么啊? 她这个莫名其妙入阵的路人要遭这个天谴,难道不是那个拿烛龙仙蜕做这个缺德阵法的人该挨劈吗?! 说干就干,反正这龙宫一路过来也没见着一个活人,赵岚苼指着那天光,声若洪钟骂道: “淮阴龙王到底谁啊?!是哪个孙子拿你顶头祖宗当阵眼散德行啊!?小心烛龙他老人家拿天雷抽你丫的!!” 赵岚苼洪亮的骂声在整个洞天里激昂回荡。 骂完,赵岚苼简直神清气爽,以前当掌门时碍于身份日日端着架子,重活一辈子又投了个娃娃身,不便口出狂言。现在沿肆也没跟着,周围一个活人没有,什么伦理道德,什么端庄雅正,去你妈的吧。 小女鬼也呆住了,她在闺阁后院里呆了一辈子,身边都是名门大家的贵女闺秀,哪里见过这种指着天骂的不羁女子? 姑母她们常说这种女子都是泼皮赖子,万万不能与之交往。 但此时的赵岚苼在小女鬼眼里简直在熠熠生辉。 她那颗早就不再跳动的心脏里热热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激着她,那东西生前在嗓子眼里卡了太久,现在终于快要难以自抑。 小女鬼也学着赵岚苼的样子,朝着天大喊道:“哪来的孙子!!缺大德啦!!!” 在烛龙仙蜕的洞天内又是一阵回荡,两个小女孩凑在一处笑得险些滚到地上,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龙骨之上,出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形。 “赵岚苼,本王把你送下来不是让你口出狂言的。”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龙骨之上传下来,赵岚苼愣了一下,收了笑意,抬头看向那人。 已经很久没人叫出过这个名字了。 龙骨之上的人已经完全现出形来,一头雪银色的长发上两支龙角泛着淡淡光芒,青色衣袍自龙骨上垂落,秀美的面容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此时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两人。 小女鬼凑到赵岚苼耳边小声说道:“这就是那个孙子吗?” 赵岚苼:“...好像是。” 淮阴龙王咳了一声,“本王能听到。” 他在龙骨之上起身,甩袖道:“赵岚苼,你一定很好奇,本王为什么会知道你原身的名字。” 赵岚苼确实想不明白自己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淮阴龙王有什么关系,会在自己重生后莫名其妙进了他的阵法。但比起这个,她其实更好奇另一件事。 赵岚苼老实巴交地如实道:“那个,我其实更好奇,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用你祖宗的骸骨来当阵眼...” 淮阴龙王本来就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又白了两分,他忍无可忍道: “本王再说一遍,烛龙不是本王的祖宗!” 小女鬼又凑上来朝着赵岚苼小声嘟囔:“他就说了这一遍啊...” 看着淮阴龙王越来越白的脸色,赵岚苼小小地戳了一下小女鬼,“快别说他了,他好像快气掉色了...” 估计也是没想到能碰上这么两个没眼力见的,淮阴龙王终于是忍无可忍,整个洞天开始发出轻微地震颤,赵岚苼抬头一看,那直通穹顶的巨大龙骨周身都开始发出鬼气森森的黑焰。 她眉头一紧,这黑气竟是由怨煞之力促成的,烛龙仙蜕那是一顶一的神物,怎么会成为一具浸满了怨鬼气息的至邪之物! 灵船大阵! 淮阴龙王冷笑一声:“你终于明白了?灵船大阵不过是我为了养骨而设下的引子罢了,这片海域远离陆地,烛龙之所以将埋骨之地选在此处,就是自以为能远离人迹,不被有心之人利用。可惜啊,他低估了愚昧人类为了那一点点神明庇佑的可笑愿望,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立马聚集了一团充满了怨煞之力的黑气。 “不过也多亏他们源源不断送来的人,在灵船大阵之上自相残杀,含怨而终,才给这副龙骨充满了怨煞之力。” 他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眼神里尽是爱意,“不过,现在已经够了,龙骨中的怨煞之力已经满溢,现在只需要一个类似药引的东西,就能促成大业。” 他将目光缓缓地放到赵岚苼身上,激动之色已经溢于言表,手中的黑气愈发高涨,蹿成滔滔不绝的焰潮,杀意沸腾。 赵岚苼后撤一步,将小女鬼护在身后。 几乎眨眼之间,淮阴龙王便飞身到赵岚苼身侧,形如鬼魅。 太快了,这根本不是肉//体凡胎能达到的速度,手无寸铁的赵岚苼不可能招架,她瞳仁在这一刻放大,倒映出淮阴龙王青色的衣衫越来越近。 预想的攻击却并没有发生,淮阴龙王轻轻擦着赵岚苼的耳边而过,一道促狭的笑声响起,他用仅有赵岚苼能听到的声音留下了一句: “赵岚苼,不是你呦。” 赵岚苼迅速反应过来,转身回头,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沿肆。 沿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站在了赵岚苼身后,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若无其事地侧身便躲过了淮阴龙王飞身而下的这一击。 “你来的太慢了,都完全不紧张她的吗?” 淮阴龙王身手灵活地跳回到龙骨之上,抚摸着充满了黑气的龙骨看着沿肆将赵岚苼挡在身后,笑道: “这才对嘛,英雄救美,才是我想看的好戏。” 小女鬼在一旁拍手,高高兴兴道:“好耶!大哥哥好厉害!” 赵岚苼在见到沿肆后却并没有放心下来,他背影看上去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负手而立平静地与淮阴龙王对峙。 但她悬着的心为何更焦灼了? 小妖女体质特异,一年四季都像个小火炉一样,因此并不容易畏寒,对严寒的感知也不太明显,但现在连她都感受到了。 太冷了,周围实在太冷了。 从淮阴龙王出现那一瞬间,整个洞天的温度就在下降,洞顶上原本潺潺而下的流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凝结成了冰柱,石壁缝隙间的水汽也结成了霜冻。 沿肆极其畏寒。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重生后遇到沿肆,他变成了这样一个在初春季节里都要披着大氅,在马车里也要用火炉的体质。 现在沿肆的脸色,确实并不正常,赵岚苼在他身后近距离地感受到他在极力忍耐着。 淮阴龙王不知道做了什么,龙骨之上的黑气不减反增,如同被架在烈焰之上炙烤,火苗舔舐着烛龙的每一寸骨骼,逐渐形成了阵阵摇晃的黑色巨浪,黑烟自骨骼处滚滚而上。 远远看去,那龙骨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黑焰不仅看上去像是火苗,竟真的有着同烈焰一般,烧毁一切的力量。 因为站在龙骨之上的淮阴龙王几乎快要被烧的维持不住人形了。 黑焰连同龙骨与他的肉身一起炙烤焚烧,银白色的发丝被烧成了难看卷曲的焦色,他却像浑然不知一般,甚至更加地兴奋了,口中不断念叨着。 “成了,成了!!” 沿肆终于无法维持站立,跪在了地上,身上竟冒出了与龙骨一模一样的黑焰! 烈火的热度炙烤着沿肆的五脏六腑,他却如坠冰窖,周身冷的不住发抖。 赵岚苼慌乱无措地跪在他身前,只听到沿肆喃喃道冷,情急之下她下意识地去抱住他的身子,试图用自己体温去暖,却无济于事。 怎么会这样。 赵岚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整个灵船大阵看似与他们毫无关系,每个线索最终却又微妙地指向了他们。 第二艘船她无故回忆起的长明宿与沿肆的往事,拖住她的脚步令沿肆自己前往了第三艘船。虽然她不知道第三艘船发生了什么,但绝对是针对沿肆一人的。 由此打开了龙王地宫的入口。 长明宿 第29节 灵船大阵的阵眼——烛龙仙蜕,和沿肆产生了相同的反应。 对了,烛龙之骨和沿肆! 赵岚苼恍然大悟。 沿肆强忍着怨煞之力的焚烧咬牙抓住赵岚苼。 “不能留在这里,我身上有一道长生引,与龙骨能产生联系,再待下去恐怕...” 赵岚苼心知肚明,她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了,只是因为过去太久,长生引的配制又太过复杂,她忘记了而已。 长生引,就是她亲手做成施在沿肆身上的啊。 淮阴龙王彻底被烧成了灰烬,洞天内还回荡着他最后的笑声: “没用的,从你为了她下到这地宫来的那一瞬间,灵船大阵最后的仙引便已就位,所有的怨煞之力就只差烛龙再度降世的一点神力!这具身子总算也是物尽其用,可以归于本体了!” 他最后落下一道轻飘飘的嘲讽,“而你们,就准备迎接烛龙降世之怒吧。” 赵岚苼起身,面对那具在黑焰之中盘旋而上的烛龙之骨。 是的,淮阴龙王说的不错,沿肆身体里长生引之中有一道龙骨,当时她只身前去章尾山求得时便应允过那里的仙人,绝不会让这根被取走的龙骨与龙身相遇。 因为龙骨之力归位之际,会唤出那位早就飞升上九重天,远离凡尘俗务的真龙再度降临世间。 他们算是中了这个淮阴龙王设下的圈套,而始作俑者却拍拍屁股灰飞烟灭,留一堆烂摊子嫁祸给了赵岚苼。 烛龙之骨的龙身在黑焰之中缓缓而动,虽只是一具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却如同真龙沉眠了万年后悠悠转醒般,带着遮天蔽日的气势,盘旋而上,在整个洞天中巡视一圈。 而后,龙头终于是看到了地上渺小如草芥的赵岚苼。 她身后的沿肆已经在烛龙苏醒后便没有了意识。 赵岚苼看上去坦荡平静,实际上内心都快跪下了,这可是上古神兽,成神了的真龙啊!! 烛龙只剩一副骨架,却依旧有着气势磅礴的神性,龙头俯视下来,两个空洞的眼窝正对着赵岚苼道: “竟然是你。” 赵岚苼没想到这尊龙神还认识自己,一时间有些震撼地说不出话,“上神竟知道小女。” “不然你以为那根龙骨能这么轻易到你手上?”烛龙似乎很是不悦,龙头往她身后的沿肆身上点了点。 “吾以为你拿那龙骨是去助长明宿渡过危难的,没想到你就用在了儿女私情上。到底是肉//体凡胎,难以免俗,不能成事!” 赵岚苼百口莫辩,“我确实是拿去救长明宿了...” 烛龙轻蔑道:“那你的长明宿如何了?” “...” 赵岚苼知道现在作何解释都无法辩白,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目不斜视地看着烛龙诚恳道: “也许上神已不愿再信我,但我当年所作的选择,今时今日并不后悔。长明宿没有救下,是因为我若选择救下长明宿,就要牺牲天下人。” “你的意思是,救下你身后这小子,就是救了天下人了?” 赵岚苼坦坦荡荡:“是。” 烛龙沉默了许久,似乎将赵岚苼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当年你跪在章尾山神龙柱前说的话,今日还作数吗?” “自然作数。”赵岚苼朝烛龙合手一拜,“沧海桑田,神形俱灭,我心不改。” 烛龙点点头,“好!吾愿意再信你一次,不是相信你作为人类的承诺,是信吾最后看好一个人的眼光。” 他将龙身重新盘踞起来,“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过多解释,吾当年留下这具遗骸至此,也算是百密一疏,就由你来毁了吧,莫要让后来人再拿它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赵岚苼刚要起身,闻言吓得一哆嗦又跪了下去。 “小...小女不敢...” 烛龙最后撇了她一眼,“你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上神抬抬...抬爱,太看得起小女了。”赵岚苼还在哆嗦。 龙骸已经归于原位,一动不动,周身那些黑黢黢的怨煞之气也被真龙的神性镇住,一扫而光,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但洞天内还是传来了一阵虚无缥缈的烛龙之声。 “自己留个心眼吧,你的重生和鬼界脱不开干系。至于那个咋咋呼呼的龙王,确实也不是吾之后人,轮不到吾拿天雷//管教。” 赵岚苼:“...” 她沉默着朝烛龙仙蜕磕了三个头,久久跪在原地,长拜不起。 从烛龙一现身就吓得找了个石头缝躲起来的小女鬼终于哆哆嗦嗦地飘了出来,飘到赵岚苼身边见她还脸朝地跪着,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真的是好虔诚恭敬呢,难怪龙王大人会放大姐姐一马! 结果赵岚苼幽幽地转过脸来,“扶我一把,腿软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比啊啊啊啊啊我想试试抽奖功能,结果没弄懂就随便抽完了,才发现30天内只能抽一次!还必须是收藏5%的人数!本来想多抽几次请大家看的5555 上夹子前我会一直在评论发红包,发到下夹子~爱你们~ 啊啊啊修正最后的口口顺便说一句,周四就先不更惹,因为我白天有课只能晚上更但周五夹子怕掉排名,周五晚11点后会更一章粗长的嘿嘿 第31章 娆娆 灵船大阵以烛龙之骨为阵眼, 被整个淮阴龙宫包裹于海下。 赵岚苼既得了烛龙本尊的亲口应允损毁其仙蜕,便索性直接在龙骨之上以骨为符,又咬破手指以血为引, 画下了上古十八道业火咒,将一切付之一炬。 上古业火不破不灭,不死不休, 在这具神灵遗骨彻底消弭于人世之前, 都不会停下。 最后一笔落下的一瞬, 整具龙骨通身裂开密密麻麻的裂痕, 其中迸发出耀眼的赤金色火光。原本暗无天日,滴水成冰的海下龙宫冰消冻解,灿如白昼。 掺着金光的火焰在洞天之中千变万化, 蒸腾出的水汽霞光万丈, 神火贯穿龙身翻腾其间,如翱翔于九天之上,那火光直捣洞顶天穹,破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海水倒灌成柱, 形成与火龙两相对峙的奇观,却根本浇不灭这上古神火, 反而让这火海更盛。很快便将一切冲毁推翻, 整个淮阴龙宫几乎在瞬间, 彻底与海底的泥沙碎石一道夷为平地。 在毁天灭地之前, 通往龙宫的海中漩涡再次出现, 赵岚苼一把抓住还没有意识的沿肆, 抱住他顺着海水急速的流向游了进去。 忍耐过剧烈的眩晕之后, 赵岚苼缓缓睁开眼, 海底散发着炙热浪潮, 大片大片业火焚烧产生的火光,使原本漆黑一片的海洋被照亮,此时竟显现出了清澈的碧色。 海水与火焰交织,让细碎如琉璃的波光反射成一副颜色离奇的美景。赵岚苼还紧紧地抱着沿肆的腰,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前,看到这样的景色,一时间不免感叹起来。 要是沿肆醒着能看到就好了,她愣愣地望着,如此想到。 于是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发现沿肆不知何时便已经醒来,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火海倒影,他目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脸上。 赵岚苼心跳漏了一瞬。 她赶紧将心头这份莫名其妙的悸动赶至九霄云外,却又不自觉地想起淮阴龙王对着沿肆说的那句“从你为了她下到这地宫来的那一瞬间,灵船大阵最后的仙引便已就位。” 他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不惜正中淮阴龙王的计谋下到龙宫里来的吗? 以她所了解的沿肆,任何令他有所怀疑的事情,不调查清楚其中利害都不会轻易所处行动。他怎么可能在根本不知道海底龙宫有什么的情况下,就只身前来只为了救她——一个在他眼中仅仅是个妖物的人。 赵岚苼明明都清楚,却还是难以控制地在心中感动了一瞬。 借着海中光影纷乱,赵岚苼并没有急着将目光从沿肆脸色移开。 许是因为方才在龙宫里受的一遭,沿肆的脸色在水中看上去更苍白了,像是要在水中就此消散一般。 他眼中是一种淡淡的倦色,却非身心疲态的累,是百年时光消磨下,对所有事物的漠然。 就像是,他并不想从龙宫里活下来一样。 在经历过濒死的痛苦之后,再次苏醒对他来说是一种麻木的凌迟。 赵岚苼突然很慌乱,一种从未想过的想法缓缓从心底升起。这种想法令她不禁感到害怕,她却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长生引是当年在灭门之际,她亲手下在沿肆身上的,在整个长明宿都即将覆灭时,她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最疼爱的小徒弟身上。 可如果,活下去,对当时的他来说,是一场更深重的苦难呢? 如果全天下人皆妄想得到的长生之法,沿肆却并不想要,又怎么办? 世人皆道国师不老不死,近神之躯,乃是上天派予大梁度过危难,辅佐君王的神使。却也有不少当朝为官之人私下议论,说国师修习邪术,苦心研究出了长生之法,只为把控朝纲,永远地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哪种说法里,国师都是野心勃勃,百年阳寿只为成就一番霸业的贪生畏死之人。 又有谁会想到,他竟会在经历了劫后余生之际,露出这种失望的神色? 赵岚苼抓得他更紧了,像是生怕他会随着海水就此消逝似的。她朝着上面指了指示意沿肆,两人合力游回到了海面之上。 灵船大阵已破,海面上恢复了正常的样子,海水起起伏伏中飘着些许船只的木板残骸,沿肆借着水的浮力,将赵岚苼举到一块木板上,两人看着天边海平线处泛起的一丝破晓前的光亮,相对无言。 他们都疲惫到了极点,一夜未眠在三艘船上耗尽心力,又阴差阳错落入了海底龙宫;一个经历了五脏俱焚的蚀骨之痛,一个独自面对上古神兽再度降世,发动了十八业火焚毁了烛龙仙蜕。 这时,一艘小小的木船歪歪扭扭地划着,远远看上去十分诡异,因为船上根本没有划船的人。 小船就像有人的意识一样,颇有目的性地朝着两人驶过来。 到了赵岚苼坐着的木板跟前,小船停了下来,从船底翻上来一个熟悉的惨白身影。 “大姐姐,大哥哥,你们终于上来了!” 小女鬼为阴物,畏光不能见十八业火,赵岚苼便在龙宫崩塌之际就解了与她的血契。灵船大阵也毁了,她恢复了自由身,便自己飘回水面,还十分乖巧地去将他们来时划的小船找了回来。 而所有的禁制都解了,也就意味着天一亮,小女鬼便可以下到九幽地府,重新投胎去了。 两人回到船上,小女鬼像初见他们时,被赵岚苼一张符纸拍在船头时那样,只换了个姿势安安静静地坐在船头。 似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赵岚苼。 拂晓的晨光愈发地亮了,海面之上像撒了一层金银碎箔,飘忽渺远的浪声将周遭一切衬托的格外静谧。沿肆知道这是两人最后道别的时刻,在船的另一头背过了身,留给了小女鬼和她的大姐姐。 小女鬼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赵岚苼的一根手指,像是在心中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了出来。 “大姐姐,仙山上的人,都是驱除邪祟帮助别人的仙人,我现在已经死了,好像不能去仙山和他们一起驱鬼,可我真的好想好想去。” 她深吸一口气。 “大姐姐,下辈子我能去吗?到那个时候,你说也收我当徒弟的话,还能作数吗?” 赵岚苼紧紧地回握住小女鬼冰凉青紫的手,郑重地点点头。 “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只要你想,一言为定。” 小女鬼愣愣地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逐渐变得透明,她终于不再犹豫,放下了所有的顾忌扑进赵岚苼的怀里。 长明宿 第30节 “大姐姐,我这一生过的很开心了,但死后在这里遇到你,最开心。我真的很幸运,对吧?” “嗯。”赵岚苼摸摸她的头,“很幸运,娆娆下辈子,下下辈子,会更幸运,更幸福的。” 海上温温柔柔的海风,吹散了小女鬼最后一点身形,朝阳终于挣脱了海面,天亮了。 ... 赵岚苼和沿肆回到了大船,船上静悄悄地,仲云和怀绪还是那个姿势陷入在沉睡之中。 赵岚苼看着他们搂在一起四仰八叉的睡姿,朝沿肆“扑哧”一笑,沿肆愣了一下,无奈摇了摇头。 再回到与沿肆的房间,赵岚苼看着地上乱作一团的被褥,屋内一尘不变的陈设,感慨万分之际,又被劫后余生的疲倦铺天盖地席卷。现在的她不用说是滚来滚去的地板,哪怕是让她站着都能立马熟睡入梦。 谁能想到仅仅是过了一个晚上,她和沿肆之间就经历了这么多事呢? 她迫不及待地扑向了自己在地板之上的那方用被褥铺成的小床,眼皮足足有千斤之重,仿佛只要头一碰枕头就能立刻不省人事。 却被沿肆一把拉住了脚步。 “国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赵岚苼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问道。 沿肆倒是没困成她这个样子,但脸色也没算太好,本就畏寒的体质在龙宫之中呆了那么久又被海水泡得浑身湿漉漉,他的嘴唇几乎都没什么颜色。 赵岚苼突然就醒了神。 沿肆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这样你也睡得着?把衣服换了去床上睡。” 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同之前让她睡地上时一模一样的语气。赵岚苼却福至心灵,这是?在关心自己? 还没等她反映过来,沿肆就将她关在屋里,人在门外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快点。” 赵岚苼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找出干燥的衣物换上,又把自己睡过的那团缠的乱七八糟的被子板板正正地铺好,枕头也规整在原位。想了想,最后把屋内的炉火烧得旺了些,才扭扭捏捏地打开了门。 “你...为什么让我睡床上啊?”赵岚苼问完才发现自己在没话找话,还找了一句最废话的。 难不成她想沿肆亲口说担心、心疼自己?她立马后悔地想抽自己个大嘴巴。 沿肆绕过她,径直走向那张被她铺的十分整齐的地铺,“再多问一句就睡你的地上吧。” 赵岚苼立马闭嘴,跳上床蒙进被子里,再也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粗长...跪下了...tvt 第三卷 巫鸟南飞 第32章 共枕 怀绪的船果真是有点东西的, 除了第一日晚上就拉着他们一头撞进了那个见鬼的灵船大阵之外,确实没花费几日便到达了苗疆。 苗疆地处极南,天高皇帝远又地广人稀, 常年以来与北境的通商往来也并不频繁,逐渐也就成了这荒凉落后,民风特异, 与大梁汉人相比如同外族的蛮荒之地。 一入苗境, 行了数十里路都不见一户人家, 沿街不是已经荒废没有人住的破屋, 就是断垣残壁与草木砂石。赵岚苼与沿肆一行人口干舌燥走了许久,才遇到一个灰头土脸扛着扁担正闷头往家走的男人。 仲云是个眼疾手快又自来熟的,他直直蹦到男人面前, 恭恭敬敬合手一拜道: “这位大哥, 我们几个走水路初来乍到,想问问附近可有城镇,能寻间客栈歇歇脚。” 男人低垂的眼皮半死不活地抬了抬,将仲云一身整洁体面的打扮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没什么好气道: “你们这群养尊处优的中原人倒是讲究的很,还客栈?” 仲云在京中跟在沿肆身边久了, 走到哪人见了他也是看在国师近侍的份上毕恭毕敬的, 许久没被这么呛过, 当即就要回怼, 被跟上来的怀绪赶忙拦下来, 赶到了身后。 怀绪为人圆滑周到, 说好听了是懂得察言观色, 说难听了就是见人下菜碟。只见他从袖中摸出几块碎白银, 三言两语地就同那男人攀上了话。 不出一会儿, 就胸有成竹地带回来了消息。 原来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地域,离巫祝一族很近,而巫祝一族正是苗疆古怪疫病的发源地。 难怪周围的人家都人去屋空,方圆十里找不出一家有人烟的。 也不知该说是他们一行人幸运还是不幸,走水路晕头转向地往苗疆走,竟歪打正着,一入苗境就直达疫情病灶。 男人见几人出手大方,衣着不凡,虽还是阴沉着一张土色的脸,但总归是愿意多透露些消息了。 “也不知道你们这群中原人有什么毛病,这个时候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送死。往这去最繁华的地方赶车也要三天,你们要住客栈没有,我家倒是有间破屋。” 他颤颤巍巍抬起焦枯的手指,比了个数,是怀绪方才给他的好几倍。 这下连向来好脾气的怀绪都生气了,哪有这样讹人的!苗人都把中原人当冤大头的吗?! 司天神官生前为人清正,又有这么一个头衔的架子在,并不屑于用自己的术法技艺换取金银钱财。因此他走后留下的值钱物件几个徒弟一分,留给怀绪的并不多。加上怀绪平日里还醉心于研究些奇巧玩意,更是个烧钱的窟窿,手上也不宽裕。 一直在后面没有说一个字的沿肆终于是有了点反应,他上前直接给了男人一块金子,甚至比他自己要的数都多的多,够一个普通人家吃上半年有余。 这下男人可算是收了那副臭脸,只看了沿肆一眼,便低下头将金子塞进了衣服最里贴着胸膛的内袋。 赵岚苼在心里默默感慨,果然活得久赚的多。 男人自己在前面闷头带路,怀绪仲云垫在最后,见自己师父和国师在前面走的距离并不太近,怀绪大着胆子去和仲云说起小话来。 “我说国师大人,既然出手这般阔绰,怎么不领个钦差出来大大方方地走官道?若是地方的官老爷听说国师大人亲临,绝对好酒好菜好住处地伺候着,岂会沦落到如今这般,还需要在难民家寄人篱下的田地?” 怀绪自认为一路上与仲云相处甚是投缘,没想到这个仲云不仅对国师的决定深信不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屁精。 “你懂什么?若是以钦差的身份,灾情层层瞒报,也就只会在地方官员的府上吃喝玩乐了,什么都查不出来!我家大人屈尊降贵来这穷乡僻壤,只为了彻底查清这疫病的来龙去脉,多么大义无私!多么...哎?你怎么走了?” 一路上遇到了零星几个此地的居民,无不是同男人一样;满脸疲惫的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直到终于到了男人所住的村子才算人多起来,但村民们的状态也都大差不差。 “这村子怎么怪里怪气的,每个人都像是没吃饱饭似的。”怀绪没忍住嘟囔了句。 没想到那半死不活的男人耳朵倒是灵光的很,闻言斜了怀绪一眼,嘲讽道:“可不是嘛,巫鸟不飞的弃属之地,所有人都是在等死罢了。” 这一句话有太多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巫鸟,弃属之地?这都是什么意思? 可怀绪再追问下去,那男人像是彻底没有了说话的气力,一句也撬不出来了。 他在村子里一间还算比较大的土屋停下,“整个村子也就我家里还能住下你们这么多的人了。” 确实,从村口一路走下来,有些屋子甚至已经都不能称之为完整的屋了,也不知道他们冬日里是怎么活下来的。男人的家虽不算有多宽敞舒适,但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分出了两间屋子,在这个村子里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存在。 一进院子,就从屋里面迎出了一个有些微胖的女人,同村子里其他面黄肌瘦的村民不同。一见男人带回来了一群中原人打扮的陌生人,顿时十分警惕惊慌。 男人三言两语解释了,女人依旧异常不安,赵岚苼站在不远处听了几句两口子漏出来的话。 “你难道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嘛?怎么还往回领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男人似乎非常不耐烦,甩了甩手便进了南屋,从里面抱了些东西出来,撂下了一句,“今晚咱们和娘住北屋。”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留下女人和一院子的人。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上前解释道:“各位贵客对不住了,我家那位就是这样的脾气,若是平日里定然是要好好招待各位的,只是眼下家中老母亲病重,所以...” 赵岚苼自然很是理解,眼下苗境被疫病闹得,都不愿接待来路不明的外客,这个村子虽看上去奇怪,但这里人口稀薄,疫病还并未蔓延到此处,对待外乡人更是敏感才对。 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开口流利得体的中原话,竟不是苗人。 “是的,早年先帝南下之际,我们家受益于朝廷南下经商的政策来到苗疆,后来举家倾颓,我也被卖到这里。” 看到赵岚苼探寻的目光,女人毫不在意地像是讲述别人的身世般解释道。 据说在先帝惠明帝执政时期曾大力扶植过南境的经济,推行了许多南下经商的鼓励政策,一时间许多中原人流入苗疆,却在后来渐渐不了了之。有人说当年南下的商人里,有的甚至连回来的车马钱都没有,赔得倾家荡产,卖儿鬻女大有人在。 倒也确实不算太稀奇。 赵岚苼为了随行外出方便,从皇宫里一路出来便是一身男装,女人见他们一行人皆为男子,便也没想太多将他们都安顿在了空置出来的南屋。反正一路上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赵岚苼便没说什么跟着进了屋子。 却没想到这南屋实在憋屈,就一张不大的通铺,地上还堆了好些占地方的茅草。看上去原本就是个堆放杂物的库房,只不过临时辟出来给他们住。 赵岚苼扶额,不是嫌弃环境太过简陋,只是这下夜里怎么分配床铺,又成了个问题。 仲云怀绪自然是不敢睡床的,主动请缨去睡茅草堆。赵岚苼看了看沿肆的脸色,虽然在船上他好心睡了地板,但那船再简易,好歹也是干干净净的木地板,总不能现在让国师大人和仲云怀绪一同去睡那茅草堆吧? “我和他们挤挤去睡茅草堆...”赵岚苼小声附和。 结果沿肆还没说话,怀绪先喊了起来,“那怎么行!岂不是太冒犯师父您了!这样,我和仲云不睡了,在院外轮流守夜!” 仲云一听脸黑了半截,“喂...谁答应你守夜了啊...” 就在这两人快要吵起来之际,沿肆终于发话了。 “你们两个睡地上,不用守夜。”他看向赵岚苼,平静地像安排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和我睡床上。” 赵岚苼:“...” 一入深夜,北屋男女主人的灯都熄了,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漆黑与寂静,仲云与怀绪这两个白天还在斗嘴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到晚上又在茅草堆里滚到了一处,似乎睡在哪都不影响他们的睡眠质量。 赵岚苼看着两人,十分羡慕,她辗转反侧死活没有一丁点睡意,纵然身边人也就比块石头多了点呼吸起伏,几乎一动不动。 夜晚会放大一切细微的响动,她发丝在枕间摩擦声,翻身时带动被子小心翼翼的动静,无不透露着赵岚苼的心乱如麻。 虽然前世也经常同沿肆在野外点个火堆便席地而眠,但这和同床共枕还是有很大区别。 终于,赵岚苼悲哀地发现自己这觉是绝对睡不成了,在被子里露了双眼睛侧头一看,沿肆倒是和自己这个翻来覆去的截然不同,睡得十分四平八稳。 月光从窗外撒一点进来,衬得沿肆沉睡的侧颜如同瓷质,又因着闭上了那双冷厉的眸子,看上去柔和不少,卸下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真的变了很多,如若不是自己亲手下了那道无法预料结果的长生引,可能在金重寺再次相遇时,赵岚苼都会不敢认这个小徒弟。 长生引虽是赵岚苼所做,却对其长生的效果并不能完全确定,如今看来的确非常成功。 虽然...她没能在旁见证他这百年是如何过来的。 赵岚苼就这么撑着下巴,蒙着月色在沿肆枕边盯着他看了许久。 直到沿肆冷不丁一句“看够了吗?”吓得她差点从床上连滚带爬下去。 “不是,我那个...”赵岚苼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摆手解释。没成想沿肆一把抓了她的手臂,猛地一带,将她扯回了身侧。 这一倒让赵岚苼就倒在沿肆的领口前,体温烘出了一种好闻的松竹木香环绕在她的鼻尖,而沿肆的呼吸就擦着赵岚苼的额发,只听他嗓音带着睡意的丝丝沙哑,低沉道: “闭嘴。” 长明宿 第31节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在大家的监督下爬起来码了半章实在脑子一团浆糊...每次进新场景都卡好久啊啊啊对不起大家,因为没有大纲和存稿每章都是现编hhh不过放心,完结是肯定的! 第33章 巫鸟 唯有月色星光的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沿肆在床上揽着赵岚苼,微微眯了眯眼。半晌,屋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 是这家的女主人。 借着微薄的月光, 赵岚苼看着沿肆朝自己做了一个“闭眼”的口型,才反映过来需要装睡。 她实在是被这一扯扰得脑子都不转了,立马紧紧闭上眼, 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女人似乎是怕他们并未睡熟, 先是在茅草堆前驻足停留半晌, 看清楚了仲云和怀绪睡得已经不能再死, 才轻手轻脚靠近沿肆与赵岚苼。 床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里放着他们随行的包袱,里面有数量并不算少的盘缠。 赵岚苼听明白她在做什么后, 不免在心里骂道, 这两口子心可真够黑的!一个漫天要价讹人就算了,一个白天好声好气唱白脸,晚上再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难道就不怕明日一早自己发现了再找他们算帐吗? 赵岚苼只微微一动, 沿肆在被褥里的手便轻轻捏了她一下。 意思是让她不要追究,继续装睡下去。 女人似乎是第一次行这等蝇营狗苟之事, 哪怕闭着眼都能听出她手上哆哆嗦嗦的, 紧张地不行。 赵岚苼又想, 这女人肯定是被她丈夫逼迫, 不得已才来偷人钱财。 算了, 反正金银财宝国师大人有的是, 偷的也不是她的, 自己倒真成了皇上不急太监急。 直到女人终于摸明白了那个包袱, 丁零当啷地掏走装满了碎银的荷包。赵岚苼胳膊连着脖颈都快麻了, 她压根不敢放松躺在沿肆垫在自己头下面的胳膊上,还要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心里直盼着女人能手脚麻利些,快点偷完走人。 房门一合,赵岚苼一个翻滚就滚回了自己的位置,长呼一口气。 难怪沿肆会不让仲云怀绪守夜,还让自己和他一张床睡。他是早就料到了女人进夜会来,如果放着一张空旷的大床却只躺了一人,其余人都挤在茅草堆上,那么必然一眼就能看出床上的人非富即贵,招惹不得。 他是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女人来偷。 女人关上房门后,竟没有回北屋,而是打开了院门径直离开了家。 沿肆迅速起身,“把他们两个喊起来,走了。” 赵岚苼还愣在床上抱着被摸不着头脑,眼看着沿肆已在床前穿戴整齐,“啊?要追吗?” 沿肆看上去不像会玩笑的,却正色道:“不然呢?那荷包里是我此行带出来的所有钱。” 赵岚苼:“?” 那你早干嘛在被窝里捏我啊? 女人孤身一人又背着包袱,走得并不快,四个人很快就顺着脚印在一片密林之中发现了她的身影。 她似乎因为赶路十分疲累,满头满身的汗,洇湿了领口后背,唇色一片苍白,却丝毫不敢停下歇息,扶着树坚持走着。 赵岚苼见她状态不对,按理说村子到这的距离不远,即便是一路狂奔也不至于累成这样,但从他们跟上来的的脚程来看,女人也只是疾走的速度。 很快,她便体力不支,顺着一棵树倒在了地上。 赵岚苼怕人出事,下意识地就要去上前,却被沿肆拉住,用眼神示意她再等等。 只见那女人捂着肚子,似乎因为腹痛很是痛苦,她从侧边解开了已经湿透的衣衫,里面是厚厚的一层棉布裹带。 苗疆的天气炎热,难怪身上发出这么多汗来,原来她也不是体态丰满,只是因为衣服下在腹部缠了如此多的破布条。 三个男人都在她解开衣服时便自觉地背过了身去,只有赵岚苼看得清楚,在她满头大汗地将所有布条扯开后,高高隆起的肚子逐渐现形出来。 怀绪是个急躁的,大晚上被喊醒,一路跟着一个妇人来到这深山老林里,他脑子里全是什么灵异鬼怪的离奇话本子,激动地不行。 “师父师父,你看清楚了吗?她变成什么了?是不是衣服脱下来,蜕了人皮去,变成了一只大蜥蜴?唔...这既然是苗疆,极有可能变成只大蝎子精!我们能看了吗师父?” 仲云还打着哈欠,他晚上睡得沉,被喊起来也像梦游似的,“说什么梦话呢你...” 直到看着女人将衣服穿好,赵岚苼确定了才不敢置信地回道: “她竟然...怀孕了。” “哈?”几个人一齐回过头。 只见那女人倚靠着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缓缓地调整着气息。从她腹部隆起的高度来看,月份已然不小,妇人怀子前四五个月裹腹,掩盖有了身子并不奇怪。但看她的样子都已六七个月有余,还用裹腹带捆成根本没有孕肚的样子,岂不伤胎? 沿肆点点头,赵岚苼从树后面出来走到女人面前。一见到自己刚偷完的人一齐找上门来,女人第一反应竟是惊慌失措地去捂自己的肚子。 赵岚苼看她反应如此之大,怕惊了她的胎,赶忙蹲下身来扶住先让她稳定下来,好言安慰道: “你先别慌,我们虽知道是你拿走了钱袋子,但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裹腹这么久已经是对胎儿不利,若是再情绪起伏过大,更是容易出事。” 女人果然有些被惊吓到,听了赵岚苼的话反而更慌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着。 “谁说我有孕了!?我没有!谁也别来抢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 赵岚苼顺着她说:“我们不抢孩子,不抢的...不是...谁会抢孩子啊?” 女人一脸警惕地抱腹盯着她,似乎是在努力冷静下来,打量着赵岚苼。 “对了...你们是中原人,中原人不懂巫蛊之术,不会抢我的孩子...只有巫鸟...大巫...她会抢走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 又是巫鸟。 这里的人对所谓的巫鸟十分地讳莫如深,听这家男人所说的那句“巫鸟不飞的弃属之地”,巫鸟似乎是一种寓意着吉祥的象征。 但眼下这女人又说巫鸟会抢夺每个妇人的孩子,听上去又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赵岚苼看向沿肆,毕竟他是历经三朝活得最久的,对苗疆的了解总归是比自己这个活了两个半截的人清楚。 果然,沿肆上前来两三句话就问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巫鸟实际上就是对苗疆巫祝一族巫女的称呼,在从前巫祝一族几乎遍布苗境,反有巫鸟所在的地方,婴儿出生,死人下葬,都需要有巫鸟出面祝福今生来世的顺遂,而有巫鸟庇佑着的地方也必然会风调雨顺。 直到,被巫鸟祝福过的婴儿开始接二连三的消失。 巫鸟一族似乎也随着这一现象开始消亡,各地的巫鸟无故离世,无不是死状凄惨,难以言喻。再后来,巫祝一族,也是大巫所在的巫木谷,传出了那古怪的疫病。 “所有的孩子在出生后都会被巫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哪怕后来已经没有人再去请巫鸟为自己的孩子祝福。有信奉巫鸟的苗人认为这是助苗疆度过危难所必要的供奉,也有人说是巫祝一族将灭亡,婴儿是往生的巫鸟投胎归来,继续回到巫木谷去修炼了。但我是中原人,我不信他们这些苗人说的!我就要我的孩子,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再消失一回!” 赵岚苼听女人字字啼血,不免心惊:“再一次?你的孩子已经消失一回了?” 女人哽咽:“是的...那是一个男婴,还没足月大,生下来时哭的又响又亮,极健康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我想大概就是他出生时哭的太大声了,被巫鸟们听见才抢走了他...不...是我太不小心了,我怀孕时就常在外走动,邻里都知晓了我怀孕的事,巫鸟更是消息灵通。所以这一胎我就在家中,哪也不去,但不够...巫鸟知晓一切,从不是用眼看用耳听...我要逃,只有逃走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你才拿了我们的盘缠,想要走得远一些离开苗疆吗?” 女人从包袱里捧出那袋装着银两的荷包,还掏出了那块沿肆给她丈夫的金子块,递给赵岚苼。 “抱歉,我见你们衣着讲究,谈吐气质不俗,又一路从中原过来,想必是极富有的,才动了心思...因为那个人要照顾他的母亲,是不可能为了我和孩子远走的,他也从一开始就不让我要这个孩子...是我执意要生下来,所以才...” 赵岚苼会想起那个面黄肌瘦又出言不逊的男人,想必是绝对不会给她钱放她走的,她确实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但如今你月份已经太大了,万万不能再裹腹下去,不然胎儿就算生下来也有可能受到影响。听那个男人说,从这里到苗疆最繁华的地方也要三日,你大着肚子是走不了太远的。” 赵岚苼已经暗下决心。 “我们可以和你一路,不必再裹腹,有我在一旁,就不会让任何人来抢你的孩子,鸟也不行!” 女人十分感激,她摇摇头,“不,我没有打算走远,凭我一己之力是离不开苗疆的。” “那你打算去哪?你不是说,苗境遍地都有巫鸟的眼睛吗?” 女人眼中有坚毅之色,“是的,但巫鸟所在的巫木谷,反而没有。” 第34章 夫妻 巫木谷位于苗疆最深长的一条峡谷之中, 两面几乎竖直的悬崖峭壁两相对峙,如同一把巨大的长刀贯穿南北划开的天堑。由南边的峡口深入,却又在行至北端咽喉般的某处之际豁然开朗, 分散出无数窄细的小峡谷与小河流,自空中向下俯视如同一棵奇异的巨木。 古老的巫祝一族便发源于此。 村子离巫木谷确实不远,但碍于女人还有身孕, 因为先前裹腹太久又几经跋涉, 一行人走得十分缓慢, 待到行至巫木谷, 天色已然大亮。 谷口狭隘,形成了一道以崖壁为樘的天然山门。 晨日山间雾霭弥散,从山门中望进去唯有白茫一片, 除峡谷之中传来几声虚无飘渺的乌鸦叫声之外, 再无其他一切人声。 传闻中无比神秘的巫木谷竟无一人把守。 “没人看门啊?那直接进就是了!” 怀绪最先按捺不住好奇,他听司天神官提过好几次巫木谷的传说,巫祝是与术士完全对立体系的一族,甚至在赵岚苼前一辈的祖上还有些矛盾, 互相瞧不上对方的路数。 但怀绪却记住了司天神官的一句话,那就是“这一任巫祝族的大巫, 是个十分狠厉却旷古绝今的传奇人物。” 被同行称赞可能有往来客气地成分在, 但能被对家由衷赞叹的, 那一定有名副其实的踔绝之能。 而这位大巫所管辖的巫木谷, 在苗疆是受人敬仰的圣地, 在中原的传闻中却是十分神秘未知, 近乎于传说神话的一个地方。 已经迫不及待进入巫木谷一探究竟的怀绪却被怀着孕的女人一把拦了下来, 她苍白着一张脸, 虚弱地指了指山门前的一块不起眼的石碑, 上面停着一只羽翼漆黑,身形硕大的乌鸦。 “看到那个石碑了吗?那是巫木谷的警示碑,上面写着非巫祝一族者慎入,外男与术士禁入。” 赵岚苼下意识接了句,“违者杀无赦?” 女人笑着摇摇头,“不至于,只有这两句,后面没了,因为根本不会出现违者。” 她又指了指上面那只懒懒散散的乌鸦,吃得同只鹌鹑一样肥硕,黑羽油光水滑,此时正蹲在石碑上眯着眼打盹。 “石碑上那只乌鸦就是巫鸟的眼,没有人能瞒过这只乌鸦,若是有违禁者擅自入内,整个巫木谷都会立刻知晓。” 闻言所有人皆沉默住了,外男与术士,他们四个算是占了个遍。 沿肆与赵岚苼此行本就是为了调查清楚苗疆怪疫的原因,既然得知了怪疫的源头就是巫木谷,便是肯定要走一趟的。偏巧遇上的这个女人也一道非要去巫木谷,又因为赵岚苼主动揽下了护送孕妇的这个活计。 结果眼下他们这几个护送的,偏偏却成了累赘,被一只肥鸦卡在了门口。 怀绪不信邪,堂堂巫木谷竟就派一只鸟守门,未免也太...磕碜。 “真有那么神吗这破鸟?看着像吃撑了似的,能有那么灵敏?” 赵岚苼却深信不疑,她是最清楚的,巫祝一族有一套独特的辨别修习术法之人气息的法子,百试百灵。极有可能也将这法子用在了他们一族的神鸟——乌鸦身上。 直到过去百年,赵岚苼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凭借什么认出术士的,反观他们术士辨别巫祝一族,就仅仅是看外貌气质,毕竟那股神神叨叨,一身黑袍同乌鸦似的打扮,确实也就他们独此一家。 长明宿 第32节 难怪苗疆人将巫祝族的巫女称作巫鸟,不仅神鸟是乌鸦,一个个穿的也像乌鸦。 见自己师父也默认了没发话,怀绪撇撇嘴,“可这鸟再神,到底也就是只鸟,我们几个身强体壮的大活人还能被只鸟难为死?” 怀绪是个敢想敢做的,边说着边摸遍全身,不知道从哪就掏出了一副小巧的鸟弓,上面印迹斑驳,一看便知是打鸟的老手了。 他那打鸟的家伙事儿一掏出来,仲云好险没平地磕个跟头,“我说大哥,你想的未免也太简单了吧?那可是巫祝一族的神鸟,既然都神成这样了,能是你用把打山雀的弓子就说打便打的吗?能不能做事前动动脑子啊?” 看上去对巫木谷十分了解的女人也颇为忧虑劝阻道: “不可,那鸟常年蹲在石碑上,从来就没见它下来过,一但打死了打晕了,石碑之上出现空缺,很有可能更会引起谷内的注意。” 怀绪一脸可惜地看了看赵岚苼,只好垂头丧气地准备将鸟弓收起来,结果一直没发话的赵岚苼却突然开了口,她一脸认真思索许久的样子朝怀绪问道: “从这个距离打晕那只鸟,你有几成把握一击必中?” 怀绪眼中立马发光道:“十成十,徒弟定然弹无虚发!” 怀绪如受重托,这是他从自己的新师父那领到的第一个像样的任务,看上去还事关他们能不能顺利进入巫木谷,另一方面又是他心心念念一直想亲眼见识一番的巫祝族圣地,当即就捧着鸟弓找位置角度去了。 女人还是非常担忧,一脸不敢相信地上前询问,“但那鸟要是没了,恐怕就不是被巫鸟发现的结果了,大巫都可能会因此被惊动...” 赵岚苼却十分笃定,“放心吧,没了一只鸟,还他们一只一模一样的就是。” “啪——嗷!” 一声短促又难听的鸟叫后,那只兢兢业业看门的乌鸦吧唧一声拍在了地上。 怀绪动作十分麻利,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把乌鸦捞了回来捧到赵岚苼面前,如果怀绪打的不是巫祝族神鸦的话,真就像是猎了只寻常乌鸡一般,得意洋洋地邀功。 “怀绪真棒!” “嘿嘿嘿师父过奖了!” 除了这对其乐融融的师徒,其余人的脸色都不算太好,怀绪视若无睹,眼里只剩下这鸟和自己的小师父了,十分积极道,“师父,把它打下来然后呢?” 赵岚苼也乐于传道授业解惑:“然后就需要捏个以神换形符...” 向来在术法上并不太尽心的怀绪难得碰上一个自己知道的符咒,抢答道:“这个我知道!以目标对象的毛发起符,变化成一模一样的样子!就是变身咒!” 他一拍脑门,“原来如此!人变人是行不通的,我们不可能全变成巫鸟进谷,但可以将一个人变成乌鸦去代替原来的神鸟放其他人进去!” 自己这小师父果然厉害,要知道以神换形都是改变两个物品的外表,顶多也就是变变动物,就连他的前师父司天神官都做不到在人身上以神换形! “那师父,咱们要把谁变成鸟啊?” 赵岚苼始终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呀!” “噢...啊?” 半晌后,一只同之前一模一样的肥硕乌鸦蹲在了石碑上,只是眼神变得有些哀怨。 赵岚苼给乌鸦顺了顺毛,“听话,你就在这蹲着,等我们出来接你。” 乌鸦吧嗒了一下尖尖的鸟嘴,开口道:“师父...那你们快些,这鸟好肥,我站得脚酸...” “苦了你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别说人话了,被发现就完了。”赵岚苼贴心地嘱咐道。 “喳...” 仲云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突然被沿肆按住,“有人来了。” 清晨的巫木谷几乎不会有巫鸟活动,传闻中的巫鸟昼伏夜出,都是在夜晚才会集体出谷活动。这个时候来人,莫不是他们已经被发现了? 几人迅速躲进了草丛之中,留怀绪一只鸟一脸懵圈,紧张兮兮地杵在石碑上。 很快从谷外的小路上走出一个通身黑袍的女人,因为带着兜帽,看不出面容与年纪。只是她路行的极慢,如同一个腿脚不便利的老妇。待到走进了,赵岚苼才发现,她有一条腿是瘸的。 一旁的女人却激动地抓住了赵岚苼,“是巫医榭!” “巫医榭?” “一定是她!巫鸟中只有巫医榭是跛脚的,我们要出去拦住她!”女人一改方才谨小慎微的态度,慌乱之间就要起身去追,被赵岚苼一把拉住。 “先不要轻举妄动,仅仅是跛脚就妄下定论还是为时尚早,万一她只是此番出行伤了腿呢?况且我们刚把那只神鸟换下来,先看她进门时会不会发觉异样再做行动。” 她脸上刚刚扬起近乎喜悦的希望之色渐渐黯然。 “你说的对,是我冒进了...只因我此行下定决心前往巫木谷,就是因为早闻巫医榭的美名,她几乎是唯一能救我和孩子的人了。” 听女人的描述,巫鸟之中有几个在民间十分德高望重的巫医,从前散落在苗疆各处,并各自擅长不同的医科领域。其中的巫医榭精通女科,专解妇人产妇疑难杂症,传闻里是位极心善,极乐于相助女性的巫鸟。 “若是在巫木谷中寻得她的庇佑,我的孩子定能保住!”女人肯定道。 只见那巫鸟缓缓地走到山门前,眼看着就要接近石碑。怀绪学着上一任看门乌鸦的样子,懒懒散散地蹲在石碑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看上去那只乌鸦别无二致。 仲云蹲在草丛后面,又快憋不住笑了,“我不行,我只要看一眼他那鸟样子我就想笑...” 赵岚苼拍了他一下,生怕他真在紧要关头笑出声来惊动了他们。 “嘘嘘嘘,她停下来了!” 那巫鸟在怀绪面前停了下来,静静地盯了他半晌,一言不发,也不再往里走了。 如果不是那一身鸟毛,怀绪估计一头的汗都快落下来了。而那巫鸟却只是从口袋里摸了一把谷子,一句话没说,托了满满一把到怀绪面前。 怀绪:“...喳。” 巫鸟见他只叫唤不吃,又托着谷子往前举了举,示意他快点吃。怀绪眼睛瞪得圆圆地,僵持了许久,最终是不得不低下头啄了一嘴谷子,看上去吃的十分...开心。 仲云已经快笑趴到地里去了,被赵岚苼死死地捂着嘴,愣是一点声音没漏出来,她急道: “不是,别笑了!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玩笑归玩笑,一听赵岚苼语气有变,仲云火速爬起来,“啊?有啥不对劲的,乌鸦就是吃谷子的吧,难道不应该吃?” 赵岚苼的直觉向来准确,果然,下一秒那巫鸟开口对着怀绪说了话。 “你不是花花,花花从不吃谷子。” 糟了,露馅了! 赵岚苼暗暗心惊,她作为上一辈的术士大宗师,天生就是不信任巫祝的。在她的印象中,巫祝所施法术都带些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尤其各种蛊术,更是凶残至极。即便是巫医榭这种在苗疆雅名远播的巫医,也未必就是真的完全善意,不求回报。 这几乎是所有术士对巫祝一族都带有的偏见。 怀有身孕的女人却似乎十分信任那个什么巫医榭,哪怕她压根没见过巫医榭本人,只是听过有关她的传闻,就已将她视为自己救命恩人。 一见事情败露,她按住赵岚苼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现身,便自己起身站了出去,毕竟巫木谷对外男与术士并不算友好。 女人走到巫鸟面前直直地跪了下来。 “巫鸟大人,我已有身孕七个月之久,临产在即,实在对传闻惶恐不已,我已失去一个孩子,不能再冒险坐以待毙!听闻巫木谷有巫医榭大人,对产妇多有照拂,希望能得到她的庇佑,求您助我!” 那巫鸟的面容深深地拢在兜帽之下,看不出态度,只冷冷开口: “你既知晓传闻,还敢独闯巫木谷,见到我不避开反而现身出来,是笃定我就是巫医榭了吧?” 女人坦言,“我听闻巫医榭大人一条腿有疾,本是不能确定的,但闻到大人身上的药草味,便也确定了。” 巫医榭冷笑一声,“你倒是实在,我是治疗过不少产妇,但你找到巫木谷来,并不是找我看诊的吧?我是个巫医,不是做收容接济的。” 女人裹腹的不适并未痊愈,又一路从村子行至此处,已经到了极限,她苍白着一张脸,满头满身的虚汗,近乎哀求。 “巫医榭大人,我真的,不能再没有这个孩子了...我...我曾亲眼见过巫鸟带走新生的婴孩,就在我们村子,那绝不是传闻!” 赵岚苼躲在草丛中倒吸一口气,这竟是真的。 巫医榭终于有了些反应,她赶忙上前止住她。 “你疯了?在巫木谷门口说这些?“她叹了口气,“好了,我帮你就是了,你现在已然胎象不稳,万万不可再动哀思,别再回想了。” 巫医榭将女人扶起来,“那么,现在让你那几个术士朋友也出来吧。” 女人一愣,下意识地去看赵岚苼他们所在的草丛。见藏身之处已暴露,自己的存在也早已被知晓,便也没有继续躲藏的意义了。 想必一试探出乌鸦被偷梁换柱,巫医榭就意识到这是术士的所作所为了。 赵岚苼恭恭敬敬上前一拜,“失礼了,我们只是几个江湖术士,遇上这位姐姐,见她怀着身孕路途艰难,才护送她前来,没想到惊扰巫木谷内部。” 巫医榭一看便知十分看不上术士之流,语气不善地恭维道: “倒也不必自谦,能把花花变得这么像,阁下怕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她歪了歪头看向始终在站在最后没说话的沿肆。 “这位更是来头不小呢,我们巫祝族的兴衰被术士之流如此关心就罢了,连朝廷都愿意投注目光,实在是让人意外。” 被一语道破身份,赵岚苼尴尬笑笑,看样这巫木谷从正门是进不去了。 却没想到巫医榭语调一转,“山门处随时可能来人,并不是说话的地方,直说吧,我可以帮你们进入巫木谷,但有条件,放心,不是你们难以完成的。” 赵岚苼看了看沿肆,虽然这一路上他都不发一言,任由自己做决定,眼下却真是拿不定主意了。 毕竟谁知道一个巫鸟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反人类的要求。 结果,沿肆几乎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好,官爷也是个爽快人。” 巫医榭上下打量了一下几个人,又看了看石碑上干眨巴眼的怀绪,“你们不会以为,解决了一只鸟你们就能在巫木谷畅通无阻了吧?未免也太把巫鸟当白痴了。” 她顺手摸了摸怀绪的毛,“这样吧,他就继续在这里站岗,你,把男装换下来,你和她一并装成孕妇。”巫医榭指着赵岚苼道。 说罢又看向沿肆与怀绪,“至于你们两个男人,装成她俩的丈夫,随我一同回去就不算外男了。” 赵岚苼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男装能骗过巫医榭,却没想到要用这么一个浮于表面的法子入谷,“...这招就不算把巫鸟当白痴吗?” 巫医榭笑了笑,“当然不算,巫鸟又不是闲的,每见一个人都要算算他命格背景,你们只要装作两口子,恩爱一点,不会引人注意的。” 一旁的女人恍然大悟,看样子巫医榭经常会携夫妻入谷内救治,“原来巫医榭大人在谷内救济孕妇的传闻是真的!” 赵岚苼闻言,却不免怀疑。 巫木谷从前是决计不可能放外人进入的,可如今这个巫医榭竟都能接人回谷看诊了!可与此同时巫鸟掠夺新生儿的事也是真的。这一个救一个抢,目的地还都是巫木谷,难不成巫祝一族内部分裂了? 许是感受到了赵岚苼的疑虑,巫医榭催促道: “你们中原人讲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阁下有所忧虑,大可以不要随我入谷。若是决定好了来,就速度快些,若是待会来了别的巫鸟,我也解释不清楚。” 转眼间,赵岚苼就给自己捯饬成了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艳孕妇。 她自然而然地挎上沿肆的胳膊,朝他甜甜一笑,“走吧,相公?” “咳...” 沿肆别过脸去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赵岚苼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没忍住笑出声来。 长明宿 第33节 巫医榭十分满意,领着这两对小两口就要往山门里走。 门口的怀绪急了,扑闪着翅膀“喳喳”叫唤,显然已经完全代入鸟这个角色了。 落在最后的仲云弹了弹他的鸟脑袋,“鸟兄,你就好好在这站岗吧,我们出来会记得捎上你的!” 随后扬长而去,唯留山谷间一声凄凉的“喳——” 第35章 巫使 巫医谷的白日里静悄悄地, 山谷间的晨雾都还没完全消散,连谷中十步遇一只的乌鸦都看起来无精打采,随时要蹲在树杈上睡过去的样子。 几人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山间小道上, 因为白雾的遮挡,像是走不到尽头一般。 “听我说,从现在开始直到进我的医楼, 你们最好把夫妻演的像些。白日里虽在谷中活动的巫鸟并不多, 但这里的每一个巫鸟, 只要她们想, 都可以随时开‘巫眼’,看出你们的真实身份。” 巫医榭在前面边带路,边小声嘱咐道。 “甚至就连一只不起眼的乌鸦, 都是不知道哪个巫鸟养的一只眼睛。” 赵岚苼挎着沿肆, 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沿路树木、山石之上停着的乌鸦,从路一头往里望进去,密密麻麻的黑色星星点点。一想到这些鸟背后都是一个能读人心观命格的巫祝,赵岚苼长长的广袖之下当即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咦...巫祝族简直没有隐私可言吧。” 赵岚苼往沿肆身上凑了凑, 小声嘟囔了句,结果沿肆还未置一词, 巫医榭倒是听了个一字不落。 “哼, 未必你们术士之间就坦坦荡荡。”她往后斜了一眼, 语气高傲, “我们巫祝族之间除了特殊情况之下是绝对不会窥视同族的。这也是为何我叫你们扮作夫妻, 谷内大都知晓我常带病患回来医治, 并不过多干涉。” 赵岚苼略作吃惊状, “你们大巫竟默许你就这么从谷外带生人回来?” 一提到大巫, 巫医榭语气更是不善, “她?还是先管好她自己那些污糟事吧!” 赵岚苼一听,便知两人之间大有文章,还想着再旁敲侧击问些什么,沿肆却按住了她挎着自己的手,摇了摇头。 赵岚苼立刻心下了然,他们本就是与巫祝对立的术士,对他们内部的事多方打听,绝对问不出什么,还有可能打草惊蛇引得他们更加防备。 巫木谷内部绝对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已经进了内部,也并不急于一时打听。 比起这一对夫妻,仲云与那怀有身孕的女人就尴尬多了。 女人作为一个怀孕七个月有余的孕妇,显然今日已经走了太多的路,脸色十分难看,脚腕也肿的一个有两个大。仲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借了大半的力给她,看上去不像是体贴温柔的丈夫,倒像是个恭敬又孝顺的好大儿。 女人见他年纪轻轻,扶着自己一脸紧张生怕自己磕了碰了的样子,忍不住笑道:“难为你了,我这个年纪努努力,说不定都能把你生下来呢。” 仲云尴尬笑笑,心里也止不住地泛嘀咕,谁说不是呢!按照外表的年纪,怎么说都应该是自己和小妖女配一对,他家大人和这位真孕妇配一对,外人看上去才更合理吧? 怎么他俩连商量都不商量的就凑一块了?他家大人不是向来都与小妖女不合吗? “嘘,来人了,都装好点。” 巫鸟五感发达,赵岚苼都没见着路上有个人影,巫医榭便提前出声示警。走了两步,果然从山间的白雾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亦着一身同巫医榭一模一样的黑袍,戴着硕大的兜帽,走近一看,她怀中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眼见着就要擦肩而过,巫医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没有一点要同那巫鸟打招呼的意思。而那巫鸟迎面走来,见到是巫医榭,身后还跟着又一群从谷外进来的陌生人,眼神变得十分不屑,充满了嘲弄之色。 就在赵岚苼以为他们将相安无事地就此走过之时,没想到那巫鸟最终还是气不过一样,回头气冲冲地叫住了巫医榭。 “我说,你别太过分了,这个月都是领回来的第几个孕妇了?和整个巫祝族对着干的感觉就这么有意思吗?” 巫医榭停了下来,却并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大巫都没说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岚苼悄悄地抓着沿肆推到了巫医榭身后,只露出双眼睛来打量着剑拔弩张的两个巫鸟。 这巫医榭在谷外都快被神话成苗疆活菩萨了,结果在谷内竟这么不受待见的吗? “你!巫医榭,你别太嚣张了!要不是大巫待见你,巫木谷都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结果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眼下所有人都在为巫祝一族的大业操劳,你不出力就罢了,还在这里给大巫添堵?” 这巫鸟气得浑身颤抖,手上的包袱在她激动地控诉巫医榭之际散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赵岚苼眯了眯眼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肤色青黑的婴儿小脚! 一但意识到包袱里是个婴儿,整个被黑布包裹住的部位便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形状,大大的头部,缩在胸前短短小小的胳膊,被布裹成一个团已经完全没了呼吸。 这难道就是巫鸟们从谷外掳走的新生儿?巫祝族到底在拿婴儿做什么!? 巫医榭似乎早就直到她怀里抱的是什么,她冷冷地回道: “我们彼此做好各自分内的事便罢,你既是大巫身边的巫使,听从她的命令是天经地义,我无意指摘你的所作所为。但我是巫医,救人治病是我分内之事,你也莫要来指责我做的事。” 那巫鸟与她白白争论一番,还是没有任何结果,似乎也觉得立场完全不同的两人没有互相说服的可能了,自嘲一笑。 再抬起头来,目光却直直地放在了巫医榭身后的四个人身上。 “话说回来,你带孕妇回去看便罢,连男人都要往回带,没必要吧?” 她的目光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移动,赵岚苼想到巫医榭之前嘱咐他们的话,每一个巫鸟都有“巫眼”,不免心头一慌。 巫医榭看不出丝毫的慌乱之色,平静地怼了回去: “我可不像大巫,手底下有你们这群忠心耿耿的巫使帮她干活。不带上他们丈夫也行,你帮我请示请示大巫,从她那分几个巫使给我,伺候病患吧。” 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巫医榭的巫鸟十分不服气,今日不挑出她的错处就不放她走了似的,她死死地盯着仲云与孕妇。 “这小两口倒是有意思,男的这个分明就是个无后之相,夫人这胎竟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呢。” 她用巫眼了! 赵岚苼挎在沿肆胳膊上的手暗暗攥紧了他的衣袖,巫医榭只是个巫医就能在山门前一眼看出自己的术士身份和沿肆是朝廷重臣,眼前这个巫使乃是大巫身边的巫鸟,能看到的东西只会比巫医榭更多! 巫医榭上前一步,从方才浑不在意的平静瞬间变了脸色,“什么时候,巫祝之间也能用巫眼了?” 见巫医榭真生了气,巫使到底只是大巫身边的一个女使,巫医榭的身份实际上压她一头,只是仗着巫医榭在谷中不受其他巫鸟待见,才敢一再出言挑衅罢了,到底还是不敢真的得罪她。 “哼,我又没用巫眼看你...”说完立刻从仲云身上撤走了目光。 仲云也着实紧张了一把,但常年在国师身边做事,也见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不把这件事圆回来,后面恐生多余事端。他笑着上前朝巫使一拜,看上去真就是个老实单纯的普通百姓。 “本是家丑,不敢在巫鸟大人面前说出来脏了大人的耳朵。实不相瞒,家中大哥年纪轻轻撒手人寰,留下这个遗腹子,我又与嫂嫂情投意合,便...” 巫使被巫医榭气势压了一头,不耐烦地很,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谁想听你们那些污糟事。” 说罢,将怀中那死婴重新一裹,抬头却正好与赵岚苼盯着那死婴的视线对上,她眸中闪过一抹慌乱。 “咳...我说那位冷面先生,扶好你家娘子,我看她脸色不佳,可莫要让她什么都操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动了胎气。” 沿肆闻言淡淡一笑,挽着他胳膊的手被轻轻覆住,腰也被他温柔地环上,几乎半搂着腹部隆起略显惊慌的赵岚苼。 “自然定不会让她受一点为难。” 赵岚苼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沿肆,发现他也在看向自己,目光是她这一世从未见过的柔和,真就如同在看他视若珍宝的爱人。 “是吧?夫人。” 第36章 婴蛊 可算摆脱了巫使, 几个人畅通无阻地穿过长长的峡口进入了巫木谷。 白日里的巫木谷几乎看不到巫鸟活动,错综复杂的街道之上是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自峡底望上去只留了道与峡谷平齐的一线天, 两侧皆是词鳞次栉比的层楼叠榭。 很难想象这些层层叠叠的楼阁是如何建成的,传闻中的巫祝族圣地果真不一般。赵岚苼四处张望,看什么都觉得十分新鲜, 她还挽着沿肆的胳膊, 已经从一开始的失措不适逐渐习惯了这种亲密。 “看那边!”她一手抓着沿肆的衣袖, 一边指向远处的一座探出的楼阁, “好神奇啊!竟能在崖壁上建造如此庞大的楼,若是以叉柱造的结构,上下层柱是如何对位交接的呢?想不通哎!”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 很快又被新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去, 又扯着沿肆指向相反的一边。 “那边那边!好长的连廊啊!贯穿两片近乎垂直的悬崖构架,这真是人力能完成的吗?哇哇哇看那儿!我还是头一次见屋脊兽雕乌鸦的呢,好生奇特!” 赵岚苼每指一处,沿肆顶多也就撇上一眼, 自始至终几乎都目不斜视地专心行路,衬得她像是土丫头进城似的。 “国师大人不觉得神奇嘛?中原很少有这种建筑哎...”赵岚苼小声找补。 沿肆倒是丝毫不会照顾她的面子, 淡然道:“不觉得。” 皇宫虽是穷奢极侈, 但也是中规中矩的黄瓦红墙, 紫柱金梁。富丽堂皇, 恢宏大气有余, 总是失了些奇崛不凡的意趣。沿肆的国师殿自然是没话说, 但年年住日日看, 总归该看够的吧? “好吧, 毕竟国师大人住在皇宫里。”赵岚苼兴趣缺缺地随口接道。 却没想到沿肆淡然地否了, “不,更早以前,见过更好的。” 赵岚苼一愣,对啊,长明宿。 沂水祁山鹿雪岭,云霞一梦长明宿。 那曾是整个中原引以为傲的仙山美景,这世上无一能比肩的卓绝风光。哪怕被再鬼斧神工的巫祝楼阁、再雕栏玉砌的紫禁皇宫惊艳了双目,也不及已经逝去的云霞长明宿万分之一风华。 怀念糅杂着哀思泛上心头,大概如今这世间,就只剩自己身侧的这个人,还记得鹿雪岭那漫山的梨花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沿肆的心思就如同一块生在雪山顶上的磐岩,裂不开一丝的缝,更不会指望能有人攀到顶去敲上一敲,看看石头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赵岚苼自从听他亲口说出那句“此生最恨他那师父”,像是被一根刺不深不浅地捅进了心窝子里,拔也拔不出,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难受。 反正,师父虽不是什么好师父,但总归对长明宿他还是有感情的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巫医榭的医楼到了。 同巫木谷的大部分阁楼一样,巫医榭的医楼从外面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有门口高挂的“悬壶医楼”昭示着此地为医馆。 只是这“悬壶”二字,承了悬壶济世之志不错,却是出自汉人撰写的《后汉书》。竟还能在苗人巫医的医馆上看到,令赵岚苼颇为意外。 巫医榭见她停在门前望着那几个字,解释道:“我祖父是中原人,这几个字都是出自他手,我觉得悬壶寓意不错,也就懒得改沿用下来了。” “巫木谷之中竟还有汉人血脉的巫医?” 这比巫医馆起悬壶之名还要令人惊异,毕竟苗人同中原人的关系向来不算太好,尤其本土的巫祝,对中原人和术士都十分排斥和敌对。 巫医榭一笑,并未立刻急着回答,只是回身引着几人进了楼。 一进门,便闻到阵阵扑面而来,药草混杂在一处的药香味。整整一面墙的百子柜,恍惚让赵岚苼以为回到了中原。 “我的医术多半师承祖父,巫木谷之中的巫医仅悬壶医楼一家是以阴阳五行,医学药草施术开方行医的。” 赵岚苼不免十分敬佩地看向巫医榭,她从前便觉得巫医一道,其中的“巫”占了大半,医也就图个心理慰藉罢了。人都是肉//体凡胎,生了病自然是要抓药调理的,哪有寻个巫祝来念念咒,驱驱邪就好了的? “你倒是个明事理,懂医术的,也难怪在巫木谷不受同族人待见。这悬壶医楼,平日里怕也是不好过吧?”赵岚苼不禁感叹道。 仅仅是带了几个病人回来,就被大巫身边区区一个女使给劈头盖脸一顿奚落,在仇视汉人的巫木谷中大摆中原医馆的阵仗,还特意题了个“悬壶”二字作为医楼的名字,生怕苗人不知这是个中医馆子。 长明宿 第34节 恐怕门口的匾额并非是巫医榭自己所说的那句轻飘飘的懒得改,而是真的承了她那汉人祖父的志,坚持着在此立足不改吧。 “好不好过的,不也过来了,我只管看病治病就是,其余的随他们的便吧!” 巫医榭将同他们一道来的孕妇送去了二楼,交给了手下的女使,女人裹腹太久,又一路奔波,自需要一番调养照料。 楼上似乎还有许多巫医榭接回的病人,一回楼内就忙得不可开交。悬壶医楼也确如她所说,人手十分不足,若是孕妇们再不带着家属前来,怕是十个巫医榭也不够用的。 赵岚苼一行人安顿下,又在楼里参观了起来,百无聊赖了许久,巫医榭才忙完手头的事匆匆前来。 都说巫祝一族昼伏夜出,白日都在家里睡大觉,结果巫医榭倒是夜出了,照样还是从清晨忙到现在。 “抱歉各位,这几日接诊的孕妇格外多,医楼照常的女科也是要看的,有些忙不过来。” 巫医榭脱下外袍和兜帽,露出了一张十分清秀凌厉的面容,看上去竟才不过二十岁有余。她亲自为三人沏了茶,态度也柔和了不少。 “哪里,本就是我们几个外人添麻烦了,能想法子领我们入谷已是十分不易。”赵岚苼笑道。 无论什么年代之下,同为医者,女性从医更是困难重重,更何况还是潜心研究女科的医者。 而妇科不比其他更广泛的疾病杂症,妇人就医更多是难以启齿、羞于示人的疾病,往往因着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耽误了医治的机会。 纵然是活了两世,隔了百年,女医女科都不算寻常所见。 哪怕是世代相互敌对仇视的巫祝术士,赵岚苼也已抛开了这些身份,从心底十分敬仰这位年纪轻轻的妇科圣手。 巫医榭朝赵岚苼温和一笑,面上竟浮现出了于她性格十分不相符合的拘谨神色,似乎很是难以启齿。 “老实说,我是利用了各位,如你们所见,入谷实际上并不难,但接下来我要提的条件,也是我的请求,却是难如登天的不易。” “愿闻其详。”沿肆似乎早有预料,平静道。 几人此时坐在悬壶医楼的最上层,峡谷间的穿山风自大敞着的窗外灌入,带来了些前路未明的危机感。 赵岚苼是这样感受到的,她的直觉向来准确。 无论是苗疆境内一片荒凉萧条的现状,还是意义不明关于巫鸟消亡的传闻,包括再三消失的婴儿,和入谷之后赵岚苼在大巫身边的女使手上,亲眼所见的死婴小脚。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在赵岚苼心头盘桓不定——巫木谷之中绝对有什么关乎着整个苗疆命运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与巫祝一族的异象频发脱不开关系。 “是的,巫祝一族就要灭亡了。”巫医榭似乎能读懂赵岚苼内心所想,她平静地承认了这个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噩耗。 “实际上,巫祝一族早就该灭亡了,当今的大巫——巫雅氏,在极力的阻止这个不详预言的降临,但无疑是螳臂当车。巫祝一族的覆灭乃是命数,而违逆天命的下场,便是降下天谴。” 赵岚苼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所谓的天谴,就是从巫木谷流出去的怪疫吗?” 巫医榭到底为医者仁心,一听到那场疫病,面露难色。 “是,也不是吧,我不想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东西妄下定论。但我身为巫医,也是巫祝一族的一员,我确实无法否认,苗疆现在所经历的苦难,都是源于巫木谷...或者说,大巫。” 赵岚苼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既然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内部的问题,又需要我们做什么呢?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中原人罢了。” 巫医榭死死地盯着赵岚苼,“不,我从一见到你们二人,就看到了你们灵格的不同。若是我的巫眼没有看错,你们一个人是死域之人,一个是永生之相。” 赵岚苼和沿肆都十分默契地一言未发。 巫医榭又沉声道:“话又说回来,你们此行苗疆,目的也不是游山玩水的吧?” “说吧,要我们做什么?”沿肆似乎已经不愿再多费口舌,“我既已在谷口答应过你的条件,便不会食言。” 巫医榭喝了一口茶,嗓子却还是十分干涩,她缓缓道: “当今的大巫,巫雅氏,在炼一种...婴儿蛊。” 她看向赵岚苼,“我要你们,将那枚婴儿蛊,偷出来。” 第37章 女装 巫木谷内部构造盘根错节, 不光是楼阁建筑与整个峡谷分布,巫祝之间也有一个严整的地位划分。 巫木谷自上而下俯视为树木的形状,等级划分也是按照树木来的。 树根部是一进山门主路旁生出数条小路的区域, 也就是巫木谷这颗树的最下部。住的往往是供中部巫祝驱使的低级巫祝。而树干中部就是巫医榭这种,有自己的一计之长,在族中有头有脸的巫鸟居住的地方。以长长的主路两边依山崖而建成的楼阁为各自的领域。 巫医榭凭借着医术, 在巫祝中颇有人望地位, 所以不仅有着属于自己的楼阁, 能开门看诊从谷外接病患入谷, 还可以面见大巫,有着前往“树冠”的特权。只不过因为近几年,她与其他巫医理念不合, 几乎被开除巫医之列。又因为违背大巫的行为被所有巫鸟排挤, 才落得谁都能呛上两句的下场。 至于树冠部分,巫木谷的最深之处,便是大巫巫雅氏的领地。 树根部分的巫鸟没有进入树冠的资格,那里遍布着巫雅氏的法场。每一条沟, 每一片峡,都有可能是巫雅氏养蛊的“皿”。 巫祝族现任大巫, 在蛊术上已入化境, 颇有登峰造极的意思, 传闻中, 巫雅氏能以天地为皿, 以生人为蛊。一切活物一竟她手, 或多或少都能带上些毒性。 “你说...偷?” 赵岚苼不敢置信, 她早就对巫医榭所说的“难如登天”有了些心里准备, 但从用毒高手大巫手上偷蛊, 还是在她本人的地盘上。这不正巧是瓮中捉鳖,自投罗网吗? 巫医榭丝毫不觉得自己用把他们领进谷来换这个条件有什么不妥,点点头。 “是的,据我所知,大巫近期并不在谷内,婴儿蛊的炼制都是由她身边心腹的巫使盯着,所以此时正是偷出来的最佳时机。” 沿肆却在此时难得开口打断了她,“如果只给这些消息,便要冒死去偷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东西,未免太有失诚意吧?” 特意强调了“毫不相干”这几个字,赵岚苼心下了然,巫医榭既已看出他们二人最本质的身份,便绝不会仅仅因为他们是中原人能置身事外,才把他们领进来。 巫医榭深深看了沿肆一眼:“先前只见官爷杀印相生,必是官至高位之人,但如今看来,似乎是我有眼无珠,低估太过了。” 她笑了笑,“听闻现今朝中有位权倾朝野的国师,三朝为官,百年间容貌不老不损,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沿肆倒也本就没打算能在一个巫祝眼皮子底下隐瞒身份,微微一颔首,权当认下。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国师能亲临苗疆,想必也是对当朝皇帝有了疑心吧?” 赵岚苼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这儿。 皇帝委派沿肆出使苗疆之际,她也是在场的,虽然沿肆一口应下的行为确实反常,但到底是皇帝先提出来的。 难道竟是沿肆率先起了疑心,顺水推舟做的局? “巫祝今日之祸,看似与在座各位毫无干系,但实际上正是从朝廷传下来的授意。” “什么?!”赵岚苼拍案而起,连巫医榭都惊了一下。 察觉到所有人诧异的目光,赵岚苼才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度了。 “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朝廷不是向来都重术法轻巫蛊的吗?” 这话对巫医榭来说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冒犯,但她眼下也并不在意了。 确实事实如此,中原人崇尚术士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沂水祁山从前几乎就是术士的天下,除了云霞长明宿与六门八派,各种门派组织在惠帝时期如雨后春笋,却又在长明宿灭门后一夜尽失。 但无论如何,术士在中原一直都是备受敬仰的存在,每四年被当作半神恭恭敬敬请进宫的司天神官,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巫祝就不同了,巫蛊之术在中原人心中向来都是歪门邪道,不正之风。蛊术由于其原理,也令人觉得是阴毒狠辣之术,专门用于坑人害人的。朝廷虽没有明令禁止过,但也从未在明面上承认过巫祝的存在。 “朝廷与苗疆的联系,可能远比你们以为的要深。” 巫医榭讳莫如深,似乎碍于身份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国师常年在朝中走动,耳目众多,自然也早就意识到了吧?才会亲自来到苗疆,又仅带了几个人前往巫木谷,想必也是不愿被天子知晓。” 赵岚苼顺着巫医榭的目光看向沿肆,内心不住感慨,自己这小徒弟如今当真是算无遗策,对得起三朝国师这个神乎其神的头衔。 趁着巫医榭起身去续茶水的功夫,赵岚苼凑到沿肆耳边小声问道:“真的如她所说,你早就知道朝廷与巫祝有联系?” 沿肆看着她凑上来那双扑闪扑闪亮晶晶的眼睛里尽是期许的崇拜,他倒是一脸漠然,“今天第一次听说。” 赵岚苼:“?” 那人家夸你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句话不说就全默认了?合着压根没有什么运筹帷幄,全是歪打正着! “这位术士妹妹怎么了?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好了,若想进入‘树冠’部分,男子的样貌是绝对不可能的。” 巫医榭去沏茶水回来,手上还多了几身巫祝族使女的袍子。 一晚上没睡成困成什么似的仲云始终蹲在角落里打盹,一见这些女装突然醒了神,面如土色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没错,换女装。 大巫的树冠部现今唯有她身边的使女进进出出,若想打入内部盗取婴蛊,非得打扮成巫使的样子不行。 仲云突然绝望记起了还守在门口当看门鸟的怀绪,好像穿女装和当鸟,还是当只不说话不动弹只蹲着的鸟好些...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比穿女装更离谱的还在后面。 “我会带你们一道进入‘树冠’,你们三个其中两人办成巫使跟随我左右,一个需要借助你们的术法变成婴儿状,进入炼制婴儿蛊的炼蛊皿。” “什么?!”这下,仲云和赵岚苼异口同声叫唤道。 巫医榭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乎还觉得自己想出的潜入之法非常绝妙,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那不然呢?能进入婴蛊皿的,就只有婴儿啊?不然你们打算怎么去偷?” 在座各位显然没人敢提出来让国师大人去当那个婴儿,那么就只能在赵岚苼与仲云之间抉择花落谁家,结果巫医榭又适时提醒道: “那个,我的建议是派一个懂术法的人进去,毕竟婴儿状态进去,得催动术法解除变形,也不能以这个状态抱着蛊直立行走自己出来吧?” 赵岚苼想了想,一个光屁股婴儿抱着另一个光屁股婴儿蛊的样子,好像确实是诡异了点。 仲云如释重负,几乎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一身女装抱得死死地,指着赵岚苼,“我不会!你来!” 赵岚苼:“...” 谁当婴儿的问题解决了,众人幽幽地看向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国师大人。 赵岚苼活了两辈子,沿肆穿女装这种事她都没敢想过,今日若是能见上一见,好像当一回婴儿也还算值?? 仲云不敢看自家主人出糗,抱着女装灰溜溜地找地方换去了。他身形还是少年样子,骨架子都没完全舒展开,加上细皮嫩肉,浓眉大眼的,穿上苗人姑娘的衣服,还真有点异族小美人的意思。 好像...穿女装也不是那么讨厌? 仲云娇羞地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裙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拿着面铜镜照得十分自恋,“想不到我还是个美人胚子,嘿嘿嘿嘿。” “确实。”赵岚苼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带了些期待地看向沿肆。 比起仲云这种还没完全张开的少年人,沿肆身上的男性特质就太过于显著了;凸起明显的喉结,宽肩窄腰,修长的两条腿隐匿在衣袍之下,足足比赵岚苼高出了两头。 若是真办成女人,实在有些太过扎眼了点。 沿肆感受到了赵岚苼那道幸灾乐祸的眼神,不予理会,他起身从巫医榭手中接过另一身女装,路过赵岚苼时轻轻擦过她的肩侧,落下一句: 长明宿 第35节 “以神换形,是吧?” 半响后,一个穿着巫使衣服的女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哪怕使女衣服厚重宽大,柔软的布料也勾勒出了一个无比曼妙的身形。乌发如云,编成了一股股粗长的辫子垂于身后,面如皎月眼似明星,唯独就是这张明明可以顾盼生姿的娇艳面容,神色却是寒天冰霜般的冷漠。 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眼熟。 仲云看着屋子里两个一模一样的赵岚苼,愣住了。 他觉得自己跟随沿肆数年,朝夕相处的日子全然都是假的。仲云自认为国师的生活起居,厌恶喜好,他都已了如指掌,结果时至今日才知道,他的主人竟也会术法,是个术士?! 那个什么玩意以神换形咒,怀绪不是说连司天神官都不会用在人身上吗?! 赵岚苼也呆了,她自顾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的口袋,果然少了一张符纸。 合着他刚刚临走凑到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撂下那一句话,是为了顺走自己的符和头发丝! 赵岚苼模样的沿肆走到她面前,用她那张小妖女的脸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把符纸递回到赵岚苼手上。 “变吧,我抱着你去。” 第38章 镜湖 大巫所在的巫木谷最深处, 也不知是山中雾气盘踞在此难以消散,还是什么毒沼外泄。一入“树冠”处,触目所见皆是一阵阵难以名状的瀚海云烟。 只见巫医榭带着两个巫使穿过长长的主干道, 在步入“树冠”之际被拦了下来。 “难得的稀客呀,想不到巫医大人还愿意登大巫的门?” 门前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巫使,语气端的是十分惺惺作态的阴阳怪气, 将巫医榭身后巫使样子的仲云和沿肆上下一打量, 眼神里尽是不屑。 巫医榭看着也懒得同两个看门小丫头掰扯, 冷着一张脸道: “愿不愿意的, 也轮不着和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分说,我是来给大巫送新生儿的,还不快让开?” 两个小巫使并不敢和巫医榭对着呛, 又听她是来送婴儿的, 面面相觑道,“你?来送婴儿?” 见她们不信,巫医榭用下巴示意她们自己去看,沿肆怀中的包袱一掀开, 怀中赫然便是个水灵灵,白嫩嫩的小娃娃, 睁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 看上去健康活泼地很。 巫医榭咳了咳, “是我医楼中刚下生的孩子, 身患不治之症, 并不能养大, 想着能呈给大巫, 为婴蛊做养料也是好的。” 沿肆怀中的婴儿一听, 立马小脸煞白, 还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看上去确实像活不长了。 如此两个巫使也没有再拦的理由,巫医榭这种“树干”部的巫祝,本就凌驾于她们这些巫使之上,只不过因着巫医榭以一己之力反抗大巫,在谷中孤立无援,才敢出言冒犯罢了。 “大巫有事并不在谷内,你将孩子给我,你们回去吧。” 巫医榭挑了挑眉,回头示意沿肆将怀中的婴儿交出去,谁知道小巫使刚要去接,感受到即将要去往另一个怀抱的婴儿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被巫使抱过去后在人家怀里又是乱抓又是乱踢,好不闹腾! 小巫使一看也是个没带过孩子的,赶忙把孩子仍回给了沿肆,擦了擦手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水渍,嫌弃道: “什么啊!看上去可不像生了病的,也太闹腾了点!” 沿肆微微一笑,抬手将包袱重新给赵岚苼盖好掖了掖,“这孩子智力有缺失,遇上不认识的就咬人。” 赵岚苼:“...?” 她倒是也没客气,张嘴就咬在了沿肆的手指上,还泄愤似的吧嗒了下嘴。 小巫使见状,心中更是不喜,皱着眉侧身摆摆手,“啧啧啧,你们自己送进去吧!” 终于,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树冠处,数十条通往不同未知处的峡谷岔路摆在几人面前,每一条都弥漫着看上去十分不详的乳白色烟雾,每一条都像是有去无回。巫医榭倒是不甚在意,轻车熟路地捡了一条率先走上去。 “婴蛊的皿应该是在最深处,走吧。” 巫医榭在最前方打头阵,几人跟在其后面。哪怕都变成了巫使的模样,仲云还是做侍从时的心理,追上抱着赵岚苼的沿肆问道: “主人你累吗?我看她应该挺沉的吧,要不换我抱?” 赵岚苼努力从包袱里钻出颗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仲云,手上死死地抓着沿肆胸前的布料,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沉你妹,我就要他抱我,累不死他。 就这么没走多久,一汪如明镜般平静无波的池塘横在了几人面前,树冠部分的地貌实在复杂,河流织成了一副密集交错的河网,峡谷与峡谷之间嵌套了许多这样池塘,但这一个显然是最大,湖水最亮的。 巫医榭并没有再做停留,十分熟稔地从岸边下拉出了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上来吧。” 说来奇怪,虽是大巫居住的“树冠”,但巫医榭似乎对此地非常熟悉,无论是错综复杂的路还是湖下备用的船,都像是她自己居住于此一样。但按理说她与大巫的关系并不算太好,看门前那几个小巫使一惊一乍的态度,巫医榭也不像是经常来“树冠”做客的。 巫医榭边招呼他们上船,边尽职尽责担任起了讲解的任务,“这片湖算是巫木谷的一个灵物了,站在湖心中央,可以看到此身之未来。” “可以预知未来?!”仲云惊叫道。 巫医榭点点头:“马上就到湖心了,你可以试一试。” 仲云连忙摆手,他自从进了这巫木谷,已经莫名其妙得知了自己无后,不想再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不是晚年凄凉,甚至...不会自己压根没有晚年吧... “我觉得有的时候吧,就这么瞎着活也挺好的...”仲云有感而发。 巫医榭望着湖面苦笑一声,“是啊,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时千方百计想去弄明白,知道了以后反而又觉得还不如不知道。” “巫医大人既然这么说,是照出来的结果并不好吗?”仲云见她脸上的落寞之色,小心翼翼问道。 巫医榭没有说话,她起身拉着仲云站到船头,示意他往湖面上看。 只见平静无波的湖面上,赫然只有仲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本该站在他身边的巫医榭竟消失无踪。 “...你别是鬼吧?”仲云看看自己身边的巫医榭,又看看空无第二人的湖面,喃喃道。 只见巫医榭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将死之人,所以湖面上照不出所谓的‘未来’,甚至不单我,所有的巫祝都是如此。” 沿肆闻言也看了过来,连带着他怀里瞪着大眼睛的赵岚苼。 湖面上微风拂过,将那些如同有意识般缠绵悱恻的雾气拨散开来,巫医榭兀自立在船头,愣愣地看着自己脚下那片没有身影的湖面,缓缓道: “我也不怕同你们说这些,总之婴蛊偷出来,巫祝一族也就离灭绝不远了。这是一支早就该消亡的种族,大巫如今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延缓这一过程罢了,我与她理念不同,也不想看她为此坠入万劫不复。” 她抬头看了看巫木谷之上狭长的蓝天,“你们相信天命吗?从前我是不信的,直到天命让我们去死。” 术士与巫祝相互看不惯几百年有余,却在长明宿术士满门灭门后百年,得知巫祝一族也即将消亡。赵岚苼内心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他们都算是与测算天命人命息息相关,殊途同归的两个行业,如今却也要落得一样的结局。 难道真的是天命如此吗? 至于那些被四处搜夺来的新生儿,看样子便是被大巫做成了那什么劳什子婴蛊,而婴蛊的作用,就是能延续巫祝一族的寿数。巫医榭作为唯一一个不认同以这种方式自救的巫祝,便成了所有巫祝孤立的对象。 赵岚苼轻轻地拽了拽沿肆的衣领,他低下头来,“怎么?你也想照?” 船已不知不觉行驶到了湖心,四下静的出奇,白雾将湖岸围了个严严实实无人打扰,隔绝了整个湖中的空间,沿肆将赵岚苼放在船头处,看她自己小小一团披着包袱上的布,歪歪扭扭地爬到船头处,将头伸了出去。 按理说这个身体不是她自己的,金重寺小妖女的身份实际上还是一团迷,而借尸还魂的她未来又将何去何从,能继续在阳间滞留多久,这些赵岚苼都是不知道的。 巫祝的这个湖如果当真这么神,连他们一族的兴衰都能预知出来,那说不定她这个寄居在妖物身上的游魂,还真照出点什么不一样的。 赵岚苼愣愣地盯着湖面,过去了许久都没有一丝的反应,还是那么地平静无波,映出她一张婴孩样子的小脸。 “怎么没反应?”赵岚苼回头问道。 然而,原本都在她身后的巫医榭,沿肆和仲云,全都消失了。 空无一人的木船之上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地趴在船头,湖面上白雾氤氲,形如鬼魅。 她缓缓地看回湖面,湖水竟变成了浓稠的墨色,映出她原本小妖女的样子,美艳动人,手执一把染血的利刃。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一句熟悉的话在赵岚苼耳边响起,又是那个声音! 一股没由来的慌乱从心底升起,“是谁!” 先前在宫中做的那个梦,半梦半醒间就有人在她耳边说这句话,为何远在苗疆这个声音还是阴魂不散? 她看回湖面,上面又变换了画面,墨色湖面仿佛是成片的油,上面映出了如同自地狱升起的业火,里面挣扎着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人,已经被炙烤焚烧地不成人形。 是沿肆。 赵岚苼捂着头堵住耳朵,那声音依旧从四面八方灌入大脑。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第39章 入蛊 “她怎么了?在湖里看见了什么?” 巫医榭疑惑地看向湖面, 平静无痕的水面没有映出任何奇怪的东西,赵岚苼却在只往里望了一眼后便失声惊叫,险些一头栽进水中, 所幸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沿肆一把捞了回来。 之后,还是婴儿样子的赵岚苼钻进沿肆怀里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无论问她什么都只留给众人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仲云见状吓得直往船里缩, 生怕被湖面不小心照到一点, 嘴上不住哆嗦道: “别吓我, 这湖真有那么神吗...不会看到了什么自己不得好死之类的吧?” 巫医榭也十分纳闷,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镜湖脾性最是温柔委婉的了,哪怕巫祝都要灭族了, 也只是照不出我们的样子, 从来不会显示出太露骨的画面才对。” “...这湖还有脾性的呢...还是快走吧...”眼看着巫医榭越说越邪门,仲云是一会都不想在这湖上呆了,接过船桨划得十分带劲,不出一会功夫就到了对岸。 下了船, 又往“树冠”的最深处走了不出半炷香的时辰,两面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对峙而望, 横贯在几人面前, 远远望过去, 峡口前还守了几个巫使。 “到了, 这就是婴蛊所在的峡谷。”巫医榭小声提醒道。 仲云自从进了巫木谷见什么都新鲜, 眼见着开辟了这么高的一条峡谷来专门炼蛊, 觉得十分奇特, “你们巫祝竟是在这些分出千百条的峡谷山川之间炼蛊的吗?我还以为是用什么瓦罐陶罐之类的。” 巫医榭意味不明地笑笑, “炼虫蛊可用器皿, 炼人蛊,自然是以河山为皿。” 单只人蛊那两个字,就把仲云瘆得够呛,“...我就不该问。” 几人上前,守谷的巫使见他们一行人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婴儿,吩咐道:“怎么又有新的送来?等会吧,上一批送进去的一会就出来了。” 巫使似乎才刚刚认出前来送新生儿的竟是巫医榭,脸上立马变了副嘴脸,“竟是你?向来最反对大巫炼制婴蛊的不就是巫医榭大人吗?怎么如今还上赶着送了?” 另一个巫使也附和道:“就是啊,还偏偏等大巫不在谷中的时候来送,巫医榭大人,难不成放弃您那套天理人伦的大道理,也开始害怕与巫祝族一同消亡了?” 面对一水的冷嘲热讽,巫医榭看上去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不错,如若能有天理与存续两全之法,我自然乐得成全。” 她回头示意沿肆将赵岚苼抱上来,“这是医楼里下生的早产儿,本就是个时日无多的短命鬼,既是与巫祝族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之事,想着给婴蛊能增加些养料也是好的。我又与大巫许久未联系,就不必让她知道了吧。” 小巫使冷哼一声,嘀咕了句,“算你懂事。” 狭窄的谷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门洞,又加固了一道厚重的石门,若不是知道里面养的是那邪门的婴儿蛊,还以为层层看守防护的是什么绝世秘宝。 长明宿 第36节 崖间传来闷雷似的隆隆响声,石门开了,走出一个巫使,同他们刚进谷时遇到的一样,抱着一个蒙了布的青黑色死婴。 “婴王的状态怎么样?”门口守着的巫使问道。 “很活跃,你看我怀里这个被吸得有多干净就知道了。应该快炼成了,再把这个扔进去估计就差不多了” 仲云听着几个巫使之间的对话,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什么吸干净...什么婴王...怎么听起来不像个婴儿,更像是个怪物啊... “处理干净,别再引出什么疫病了。”抱着死婴的巫使渐行渐远,守门的巫使最后嘱咐道。 原来苗疆的怪疫就是这些婴蛊炼剩下的死婴引出来的! 一下得知了太多消息的仲云面上花红柳绿的,心道这巫木谷也太邪门了吧?一个原本是护佑当地民众,有吉祥意象的巫师群体,在面对自己族群生死存亡之际,就这么不管平民百姓的死活了吗? 苗人所崇尚恭敬的巫鸟,竟就是苗疆灾难降下的始作俑者。 若是真相大白之际,该是何等的荒谬离谱? 守门的巫使重新将视线放在了他们带来的孩子身上,“好了,把这个孩子送进去吧...等等,只是送一个婴儿进去,没必要这么多人吧?” 她目光在几人之间一扫,最终指了指抱着婴儿的沿肆,“你自己进去就够了。” 显然,这几个巫使还是不能完全信任巫医榭,而只是将一个婴儿送入婴蛊,确实没有其余人陪同的必要。哪怕仲云还想再出言反驳些什么,也被巫医榭暗暗摁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人只身抱着赵岚苼进了峡谷。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等在他们眼前的是又一条狭长且充斥着白雾看不到尽头的路。 眼下周遭再没有什么不相干的外人,沿肆也懒得再演下去什么。而赵岚苼始终缩在沿肆怀里,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似乎仗着自己现在变成了婴儿的样子为所欲为。 “喂,你到底要缩到什么时候?”沿肆现在用的是赵岚苼的脸,摆了个十分嫌弃的表情对着她道。 赵岚苼没回答,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点。反正现在沿肆变成的是自己的身子,哪怕她现在脸就贴在沿肆的胸上,也不算是占便宜。 无论是镜湖的画面,还是那句阴魂不散如同诅咒的“杀了沿肆,不得好死。”无不在向赵岚苼昭示着沿肆会死在自己手中,然而以沿肆时至今日在朝中的权位,如若知晓,难保不会直接杀了她。 赵岚苼下意识地抓紧了沿肆领口的衣服,就着他怀里的空气瓮声瓮气地问了句,“如果说我在湖中看到了别人的死亡,你相信吗?” “既然不是你自己的,何至于吓成这样?”沿肆满不在乎道。 “因为...”赵岚苼活像只钻地洞的耗子,又往沿肆的臂弯里钻了钻,虽然变成的是赵岚苼自己的样子,但沿肆身上的味道还是他自己的,熟悉又好闻的松竹木香。 “因为是我珍重之人。”赵岚苼憋了半天,终于是说了出来。 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个包袱,说完这句话,赵岚苼也暗下了一个决心,无论苗疆之行的结果如何,巫木谷这一遭结束,她就离开沿肆,从此与他离得越远越好。 许是因为用了赵岚苼那张顾盼生姿的脸,细微的情感波动都会牵扯到面容。赵岚苼自始至终都埋在沿肆的怀里,并没有看到他此时的表情——欲言又止的惊慌失措了一瞬,这样的神情几乎从不会在沿肆的脸上出现。 再长的路也有尽时,很快,一枚硕大的卵形奇石横在了整个峡谷之间,周遭竟还从山崖上垂下了万千条脐带一样的东西连结着这枚巨卵。而整个卵并不完全是岩石结成,细看卵身之上还有血肉之色透明的薄膜,隐隐约约显现出内里的东西,如同一个真正孕育着婴儿的子宫。 “这应该就是婴蛊了。” 闻言赵岚苼终于肯把头露了出来,却也在看清这枚巨卵之后皱起了压根不存在的眉。 这个东西...怎么散发出的如此强烈的尸气...而且这尸气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这东西,和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一样的。”虽说是她自己下的结论,但赵岚苼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两个东西能有什么关系。 可这怎么可能? 他们一个是大梁的天子,高坐于庙堂之上,远在北境皇城之中。一个是根本不能被称作是活物的婴蛊婴王,他们歪打正着探出来的巫祝族大巫延续种族的秘密,两者之间本该毫无关系才对! 不对,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赵岚苼强迫自己忘记镜湖之中出现的画面,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围绕着这枚所婴蛊展开的一切。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连巫医榭都没能察觉到的,巫医榭本质上更倾向于巫医而非巫祝,因此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大巫究竟具体是通过什么方法,用婴蛊来延续巫祝的命数。 所有人都知道婴蛊是延续巫祝族命脉的关键,但赵岚苼是知晓天命运转的,天理天命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亦不会因为任何凡人之力而改变。 婴蛊的炼制,凭什么就能延续巫祝族的命运? 她在宫中就见过了那位行尸走肉一般的皇帝,那时赵岚苼便觉得诡异。一国之君身负龙气,绝对是最难以被邪祟近身的存在,结果他的身上却散发出了浓重的尸气,连符水都没能验出什么蹊跷。 那他身上的龙气去哪了呢? 而九五至尊的龙气,延续一个即将灭亡人口稀少的冷门种族,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赵岚苼心中大震,她抓紧了沿肆,“糟了,我们可能中计了!” 几乎是言出法随般,面前的婴蛊突然动了起来,所有脐带般的系带变成了长长的触角,朝着沿肆与赵岚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岚苼从那近乎透明的肉膜之中,看着里面一个青黑色的婴儿,睁开了血红的双目,死死地盯住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发了三天烧,快不行了...赶榜强撑着写的,可能脑子不太清醒...55 第40章 反制 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炙热浓稠的岩浆, 裹挟炙烤着痛不欲生的赵岚苼。 她的变形已经在这种极端环境之下破除,从襁褓中的婴儿变回了原身,玉质的身体赤条条地浸在这股沸汤般的热浪之中, 发出莹莹之光。 一件带着松竹木香气的巫使外袍从身后裹住了赵岚苼,她茫然地回头望去,发现沿肆也回到原身, 将外袍脱给了自己。 眼下已经不是纠结合乎礼义廉耻的时候了, 哪怕刚刚赵岚苼很有可能已经被沿肆看光了。 婴蛊睁开双目的一瞬间, 他们就被拖入了婴王所在的“皿”。 “你已经在婴蛊之中了吗?” 巫医榭的声音猝不及防的发出, 而并非从外界传入耳中,几乎是贴着赵岚苼每一条骨头自体内传来,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沿肆瞬间将她裹得紧了些。 “你冷?” 沿肆的声音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赵岚苼不仅纳闷,这里面简直热的快要融化掉一切,沿肆干嘛会认为她冷? “是巫医榭的声音,你没听到吗?” 沿肆摇了摇头, 而巫医榭竟能听到赵岚苼的话,在她体内解释道: “他听不到, 只有你能听到我的话。” 赵岚苼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你在我身体里?” 那边沉默了一会, 体内才响起巫医榭的带了丝歉意的声音, “准确的说, 是我的传音虫在你体内。” “你给我下蛊!!”赵岚苼愤怒地喊起来。 她就知道这群巫祝都是用惯了下三滥的手段!哪怕什么巫医也不能免俗!就是在巫医榭的医楼中她亲手端上来的那盏茶, 独赵岚苼的那一杯加了虫蛊。 “不好意思, 我需要在你进入婴蛊之后与你联系。我知道你们术士对蛊虫向来心有芥蒂, 所以选择没有预先告知。” 巫医榭认错态度滴水不漏, 一时间也确实不好再多怪罪什么,毕竟眼下他们的的确确需要借助她的力量逃出去。并且以赵岚苼对蛊虫的偏见,若是明明白白和她说了水里有虫子,她是打死都喝不下去的。 “好吧,那你快告诉我们怎么出去,这里热得简直像个熔炉,再呆下去非活活烧死不行。”赵岚苼放软了语气,但想到肚子里揣着几只虫子,还在叭叭叭地说话,就瘆得肚皮一阵发麻。 “说实话,我以为就你会进去,所以才只给你下了蛊虫,他怎么可能也跟进去?” 巫医榭的语气不算太好,似乎这是一件十分棘手且离谱的事。其实不用她说,哪怕赵岚苼这个术士都觉得不对劲。 婴蛊顾名思义,肯定是只有婴儿会被婴王选为食物,守门的巫使既然会将沿肆放进来,必然之前的婴儿也是又巫使抱进谷内呈给婴王做养料的,可见并未出现过巫使也被一同吸入皿中的情况。 “先别管太多了,赶紧找到婴王,不然你们会一同被炼化的!”巫医榭没有再做过多纠结,催促道。 赵岚苼闻言心头一紧,赶紧回头去摸沿肆,想将巫医榭的话转述给他,却发现了他一张脸面色惨白,几乎没有了颜色的唇瓣微微颤抖着。赵岚苼这才反应过来,明明沿肆是最厌烦肢体触碰的,却在给她裹上衣服后再也没松开她,身子始终紧紧挨着自己的。 而那具身体,此时是冰凉的。 这个样子的沿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在淮阴龙宫之中,烛龙苏醒后沿肆便是如此。但这不是炼蛊皿吗?连巫医榭都说身处其中会被炼化,为何只沿肆会觉得冷? “所以是你觉得冷?怎么不早说!”赵岚苼着急忙慌地张开双臂想去抱住沿肆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身上现在热得像火炉,下意识地就要去暖他,却被沿肆一把将手臂按住。 “你先...衣服穿好...”沿肆艰难道,别开了目光。 ...都什么时候了! 赵岚苼两三下就将外袍都系妥帖了,她将沿肆扶稳,半揽着他的腰,“我们要将婴王引出来,它好像藏起来了。” 沿肆的状态看上去比她要糟糕许多,虚弱地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引?” 赵岚苼暗自摸了摸巫使口袋里,自己在出发前实现塞好的东西,“这就需要你的配合了。” 沿肆:“...?” 不等沿肆反应过来,赵岚苼就一张符拍了上去,原本还高出赵岚苼一大截的沿肆瞬间就在衣服里缩成了一团肉,被她凌空接住,就着衣物一裹抱在了怀里。 她怀中,赫然一个水灵灵,瞪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的男婴。 “对不住了,国师大人,我也先斩后奏被人下了一肚子会说话的虫,虽然这招确实缺德了点,但效率是高了不少。” 赵岚苼算是跟着巫医榭现学现卖了一把,若是事先和这位国师大人商量,怕是他俩都在这皿里化成水了都不一定能商量出个结果来。 缩成婴儿状态的沿肆只能通过一双暮气沉沉黝黑的大眼睛控诉自己的不满,他无比僵硬地躺在赵岚苼的怀里,却也因为体型的缩小而更容易被赵岚苼的体温包裹,她怀中炽热的温度和均匀有利的心跳,也让沿肆渐渐放松了紧绷。 “你能不能哭一哭,把它引出来啊?” 赵岚苼与怀中这个老气横秋还一声不吭的婴儿大眼瞪着小眼犯了愁,抱着他在这个四面八方都是恍惚热浪,不知道身处何处的地方漫无目的地奔走,根本找不到婴王的丝毫痕迹。 再这样下去,他们非得被这么生生耗死! 赵岚苼停了下来,看着怀里原本还板着身子拒不与自己贴在一起,现在因为实在难以抗拒寒冷带来的诱惑,紧紧与抓着自己的前襟贴在一起的婴儿版沿肆,狠了狠心,将他的小手掰开。 “对不住了,只要婴王一出来,我一定救你。” 赵岚苼将沿肆轻轻放在软绵绵的地上,三步一回头地走远了,眼中尽是愧疚,那神情活像个不得已遗弃孩子的母亲。 虽说面上十分不舍,手上催动符纸的动作却丝毫不带一丁点的犹豫,赵岚苼转眼间就捏好了一张隐身咒,即刻消失在了这婴蛊之中。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沿肆死死地盯着赵岚苼消失的方向,眼神若是能化成刀子,估计赵岚苼现在所站的位置能被顷刻间射成筛子。 整个婴蛊之中就只剩下了躺在地上孤零零,小小一坨的婴儿。 幸而赵岚苼猜的没错,一但她这个作为成年人的存在消失,周遭的环境就开始产生了变化。 细小难以察觉的非人之声从虚无的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某种动物喉咙深处发出的咕噜声,空气里翻滚的热浪都变得缓和起来。赵岚苼只眨了下眼,便从地底爬出了一个四肢扭曲,肤色青黑,头颅巨大的婴儿。 它看上去已经不能算人类所生的东西了,波如蝉翼的皮肤透出了清晰可辨的血脉,那颗巨大的头颅后面坑坑洼洼形状怪异,虽是一个通身没有一根毛发的新生儿,却有着一口齐整尖锐的獠牙。 试探似的,它磕磕绊绊缓慢地爬到了沿肆身边,像狗一样去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似乎察觉出了沿肆与寻常婴孩的不同之处,它仅仅是围着他爬来爬去,并不敢碰他。 沿肆:“...” 长明宿 第37节 蛊婴终于闻够了,见这团肉也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终于大着胆子一点点爬到了沿肆的身上。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衣物包裹,沿肆也还是被蛊婴柔软温热的身体激地一阵恶寒,哪怕这东西的温度和赵岚苼一样都是热的。 蛊婴完全爬到了沿肆身上,自上而下与他脸对着脸,睁着一双核桃大凸起的黑眼珠子,终于准备好了进食,缓缓张开了嘴。 那嘴张开的速度十分缓慢,越不见停下地越张越大,上下颌像是根本没有限制般,几乎要落到胸口处去!而它的嗓子也因此暴露无遗,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周遭空气中的热浪都随着它张开的大口而倒灌进去,像是产生了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力。蛊婴的身体颤抖着,喉咙深处发出可怖的呜咽之声与气流倒灌挤入气门的呼啸之声。 “呵啊啊——嗷...咳咳咳!” 突然,蛊婴猝不及防地被凌空提起,直直地停在了半空,赵岚苼现形出来,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攥住了它大头下面那根细小的脖子。 “额啊,好恶心的小孩儿...”赵岚苼将它的大头转过来看了一眼,见它那副生不如死连咳带喘的病态样子,实在是没太有眼看,又转手将它的头给转了回去。 然而更没眼看的还在后面,赵岚苼往地上一瞅,躺在地上的沿肆眼神已经可以用血海深仇来形容了,老实说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刚下生的婴儿脸上实在有些惊悚,不比她手里那个吓人。 “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 赵岚苼赶紧蹲下将沿肆也捞起来抱在怀里,一只手将蛊婴提到他面前,邀功似的,“但起码我们抓住了婴王不是吗?巫医榭不是说只要抓到婴王我们就能出去了?那个...你别生气了...” 沿肆:“...” “你们抓到婴王了?”赵岚苼体内的传音虫插嘴道。 巫医榭的声音听上去不算轻松,反而多了丝急切的紧张,“不可能啊...婴王不会这么容易抓到才对...” 赵岚苼晃了晃手里的蛊婴,“这里面就这一个死小孩,不是婴王是什么...不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乌鸦嘴呢...?” 赵岚苼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闭了嘴,因为她确实感觉到不对劲了,除了自己手里这只蛊婴发出的声音,她为什么好像又听到了细碎杂乱的咕噜声? “咕噜咕噜...咕噜噜...” 又是一眨眼之间,赵岚苼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地面上,几乎在同时爬出了数十只一模一样的青黑蛊婴,齐齐朝她爬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鞠躬! 第41章 识破 “快跑, 你手里那不是婴王!!!” 巫医榭在赵岚苼身体里喊道。 赵岚苼看着四面八方爬来的青黑色大头蛊婴,咽了咽口水,“我已经知道了...还有, 好像跑不了了。” 这不对劲,太多了,因为实在太多了。 哪怕已经爬出了这么多的蛊婴, 地面上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爬出新的。自从进入巫木谷之后, 赵岚苼亲眼见过先后两个巫使抱着死婴离谷, 显然她们怀中是婴王已经食用完毕的“废料”, 会被巫使送往谷外的某处集中销毁。 如果这里是婴蛊的“皿”,那为何会同时存在这么多的蛊婴? 她听过苗人制蛊之术,是将数种毒虫放在同一个器皿之中使其相互啃咬厮杀。最后, 将所有毒物吞食殆尽, 存活到皿中只剩一只的那个毒虫,便成蛊。 如今婴王已成,则只需每日供养新生儿为养料即可,何来这么一群青面獠牙像是已经被婴蛊侵蚀中毒至深的东西? 除非, 这里根本不是婴蛊的皿。 赵岚苼抽符出来,咬破手指以血画符, 当下符纸便在她手中化为尖刀。她单臂环抱着沿肆, 跪于地面之上。 “和我赌一把吗?” “你要干什么?”她体内的巫医榭问道, 怀中的沿肆也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赵岚苼摸上这片触感奇异柔软的地面, 刚进入这里时她就觉得奇怪, 无论是翻滚的热浪还是这片能爬出蛊婴的地面, 包括周遭看不到尽头的一片混沌。都不像是什么晦暗坚硬的封闭器皿, 更像是一个天然的襁褓。 比如, 一个脏器。 “赌我们要找的婴王, 根本不在此地。” 赵岚苼如同一只警觉凶恶的小兽,蹲在地上瞪着一圈虎视眈眈的蛊婴。见她手持利刃,这群长牙五爪的蛊婴还并不敢立刻扑上来,但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同时发难。赵岚苼现在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在这样的局势下逃出生天。 “你到底在说什么,婴王不在那?那你们到底在哪?”巫医榭急道。 赵岚苼笑了笑,“我们就在,婴王体内啊。” 几乎与这句话一同发动,所有的蛊婴像是被一声令下,一齐暴起扑向了赵岚苼。而赵岚苼手中的尖刀也已早早地举了起来,以闪电般的势头直直地插进了她面前这片柔软如肉质的地面。 被尖刀捅开的刀口竟真的如同入肉一般,涌出了浓稠似泉涌的鲜血!下一秒,白光一现,周遭所有冲上来的蛊婴都被这白光破除了身形,烟消云散在了半空之中。 而赵岚苼与沿肆也重重地摔回了自己的身体,摔得赵岚苼眼冒金星,但好歹支在地面上的手去摸了摸,砂石地面粗粝的质感传来——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 “咳咳咳咳咳——” 一阵婴儿急促的咳血声传来,赵岚苼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那个还被数条脐带般的东西连结在谷中的婴王。原本包裹着它的卵形岩石现在碎了一地,而那婴儿的本体也好不到哪儿去——肚子上破了个大洞,脏器肠子外漏出来,它自己正可怜兮兮地用小手抓着往回塞。 很显然这是赵岚苼干的好事,她十分心虚地把符刀的化型解了,悄悄地销毁了凶器。 “对不起啊...我也是没办法,谁叫你吃我们的...” 赵岚苼非常不真诚地朝婴王道了个歉,她又看了看身边的沿肆,他的化型已在从婴王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破除,虽然表情看上去还在生自己的气,但总归脸色是好看点了。 现在在座的各位她算是都得罪了个遍... 婴王抱着自己的破肚子,哭丧着一张小脸,“可妈妈送进来的食物,都是让我这么吃的哇,呜呜呜为什么今天的食物这么凶...呜呜呜...” 赵岚苼猜的没错,巫使送进来的婴儿不过都是婴王的食物罢了。将婴儿的灵体吸入腹中吃干抹净,只剩一副肉//体凡胎的躯壳。他们刚刚进入的也正是婴王的腹中,里面的蛊婴的灵体就如同新的蛊虫,在婴王的腹中开始新一轮的炼化,弱肉强食,直到它们都变成同一种东西,成为婴王的养分,也就是力量来源。 而这些日积月累,都在刚刚被赵岚苼一刀捅破,付之东流。 赵岚苼一听这婴王说话软软糯糯,呜呜嘤嘤的,完全就是个小娃娃样子,丝毫没有不知道吃了几百上千个孩子该有的凶神恶煞,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你能先别哭了吗?你说你这都是你妈妈让你吃的?你妈妈是巫祝族的首领,巫雅氏吗?” 婴王还是哭唧唧地,但回答的还算听话,“我不知道呜呜呜,我只知道我妈妈很漂亮,很厉害,会给我抓好吃的小婴儿,她叫我好宝宝,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赵岚苼无语住了,这段话听得她恶心中带了丝发自肺腑的感人是怎么回事? “可你也说了,妈妈只会给你抓小婴儿吃,来给你送饭的小姐姐是不能吃的,对不对?” 沿肆面带鄙夷地看了一眼开始捏着嗓子,端出一副要哄孩子语气的赵岚苼。 不得不说,赵岚苼哄孩子颇有一套,上至沿肆小时候,下至刚出生毛都没长全一根的小婴儿,都被赵岚苼哄得服服帖帖。 哪怕眼前这个以吃小孩为生,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类幼崽的蛊婴之王。 婴王竟真的被赵岚苼这个语调哄得止住了哭声,红着一双眼喏喏道:“但是妈妈嘱咐我了,今天进来的姐姐,要一起吃。” 赵岚苼沿肆对视一眼,面色立刻凝重起来。看来,有极大的可能性他们的计划已经被发现了。 巫医榭自始至终都在赵岚苼的体内旁听,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别和它废话了,将它带出来吧,我们回医楼详说。谷内应该还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出口,我引你们去,放心吧,今日巫雅氏的确不在谷内。” 赵岚苼点点头,看向捧着肚子,瑟瑟发抖的婴王。 ... 回到医楼后,天色已近黄昏,巫医榭先将婴王接走补肚子去了,赵岚苼还在担惊受怕沿肆怪罪,自己一个人躲到了医楼顶上的露台。 巫木谷日落的夕阳之景因为地形地势的原因十分特殊,橙红色的夕阳光被两条陡峭的崖壁划开,如同一条绵延狭长的血色之河,从天边的一头到另一头,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奇景。 赵岚苼垂着两条腿坐在楼台的栏杆上,痴痴地看着这奇妙的景色,甚至都没能注意身后不知从何时起就站了个人。 “你以为躲到这我就找不到了吗?” 沿肆阴阴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赵岚苼险些一个猛子从楼上扎下去,被沿肆扯着后脖颈的衣领一把抓了回来。 “哈哈哈...没躲,没躲...我来看风景的,你快看!这夕阳光,像不像一条血河?可好看了!” 本就是一句随口提起没话找话的废话,沿肆竟真的抬头看了看,认真答道:“不像。” 赵岚苼不屑道:“切,怎么?难不成你还真见过流的都是血的河?” 心里想的是,这人未免也太不解风情,女孩子问你像不像,即便是差得十万八千里,答一句像也是正常的好吧?难怪这徒弟能孤家寡人个百八十年。 “嗯,见过,地府的忘川河便是。”沿肆一本正经答,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多么离谱的话。 赵岚苼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是沿肆这个从不会开玩笑的人,开了一个生疏又离谱的玩笑。 不过见沿肆的心情还算不错,似乎没有要怪罪自己在婴王肚子里那一符之仇,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问些从前不敢问的问题。 赵岚苼从侧面看着沿肆难得变得柔和了些的下颌线条,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那个,其实我早就想问一个问题,当时在淮阴龙宫,还有今天在婴王腹中,为什么你会常常觉得冷呢?哪怕天气并不太冷,马车内都要燃火炉,已经入了初春还要披大氅...” 这是赵岚苼一直十分介怀的一件事,她担心长生引会有什么她这个创造者都不知道的副作用。 沿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哦,小时候在冰窖里受过罚,留下的毛病,活的太久早就习惯了。” 赵岚苼:“...” 虽然不算是长生引的副作用,但到底还是因为她。 “怎么,你还真打算给我治病了?” 沿肆见赵岚苼竟露出了一种落寞的神色,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感觉让他非常别扭,像是完全不能习惯有人来嘘寒问暖的关心。 对啊,一开始赵岚苼用来留在国师身边的理由,用的不就是神医谷后人的假身份,谎称自己有什么纵医行术之才。 赵岚苼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的,那都是骗你的。” “嗯,就没信过。”沿肆满不在乎道。 出生入死这么多次,回回又都是赵岚苼在危急时刻用术法急中生智解围,沿肆似乎也没法再理直气壮地怪罪她这个妖女,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使用他最厌恶的术法。 甚至就连沿肆自己,用符纸用的也越来越顺手,丝毫不介意别人将他与赵岚苼一同被当作术士。 回想起当时在宫中的夜宴之上,仅仅是用了一杯符水的小把戏,赵岚苼就被沿肆红着一双眼掐着脖子警告。那时的赵岚苼还会因为他说出术法皆为妖术这种话而伤怀,绝对想不到两人日后的关系,偏偏就在她一次次破例使用术法中而缓和。 那是不是可以说明,沿肆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样讨厌术士,怨恨长明宿,甚至是他的师父赵岚苼呢? “那我可以问问,你之前为什么那么讨厌我用术法吗?” 赵岚苼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沿肆,生怕从他的脸上漏走一丝细微的表情。 这次,沿肆却没有立即回答出来,只静静地回头看向赵岚苼,深色的瞳仁中尽是破碎的夕阳余晖。 “你们在聊什么呢?” 巫医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这场沉默,赵岚苼和沿肆默契地同时收回了目光,天边的夕阳也终于落至地平线之下,彻底隐去了身形。 “婴王的腹部我都补好了,现在有了它,我就能与巫雅氏谈判,未来百姓们的孩子也不会再无缘无故消失了。谢谢你们,你们是苗疆所有母亲的恩人。” 长明宿 第38节 巫医榭真诚地朝她们合手,行了一个中原式的大礼。 “巫雅氏现在应该已经意识到婴王被盗了,估计明日夜里就会从谷外赶回来。今日之险可见她已经提前预示到你们的到来,所以还是尽快将你们送出谷为妙,过了今晚,明早就动身吧。” 赵岚苼沉默的半晌,“我们走不了,哪怕出了这个谷,巫雅氏也会让我们死在苗疆。” 巫医榭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还打算瞒我们吗?巫医榭,你早就知道我身边这位,就是大梁的国师。今日之祸,本就是大梁皇帝和你们大巫一同筹谋之计。” 赵岚苼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她,“苗疆的这场祸事,就是大梁皇帝的授意,巫雅氏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 “你都知道了。”巫医榭叹了口气,看了看天。 “巫祝先辈的祝福让巫祝一族寿命比常人更长,能容颜永驻至百余年,而这样的祝福实在违逆自然,天罚降下,灭亡已是天命所定。实际上早在百年之前,巫祝族的上一任大巫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个结局,前任大巫是一位主张顺应天命的巫祝,她认为天命难违,违逆天命的下场不会比顺应自然消亡的结局更好。 但巫雅氏不能认同,她杀了上一任大巫,成为了新的巫祝首领,她承诺所有的巫祝,有办法能抵御巫祝一族的消亡,将要带领所有人违逆天意,改变巫祝族的命运。” 她像是在讲述一个别的族群的故事,没有任何的感情。 “实际上,她也确实做到了,巫祝族虽然不复从前的辉煌,谷外一些与她理念相悖,追随前任大巫不愿皈依的巫鸟相继凋零,唯有巫木谷中跟随巫雅氏的巫鸟存活至今。” “我与巫雅氏交好,在她还没有成为大巫时,我们曾是最亲密的友人,无话不谈。我仰慕她的决心,我也不愿就这么接受灭亡的命运。但她知我梦想并不在巫术,而在医术,所以她承诺我,让我一辈子安心在巫木谷中行医救人,只安安心心地开我的医楼,但条件是永远不要干涉她的梦想。我答应了,我们约定会完成各自的愿望,互不干涉彼此。” 她抚摸着医楼露台的栏杆,苦笑一声,“即便是这个承诺,她也做到了。后来我知道了她延续巫祝族命运的方式是牺牲无数刚出生的婴儿,我便违逆了当初的承诺,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她手底下救下临产的孕妇,带回医楼藏起来。她也从未下令阻止过我,但从我救下第一个孕妇开始,她也再也没有见我。” 巫医榭像是陷入了一个冗长的回忆中,自顾自地讲述着她与巫雅氏的曾经。赵岚苼见她神情落寞,知她与巫雅氏的感情不一般,出言安慰道: “医者仁心,你没有做错。” 巫医榭自嘲笑笑,“大概是吧,但却唯独对我自己的族群没有这份仁爱之心,毕竟我做的事是在加速巫祝族的灭亡啊。”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从医楼外面望出去,所有的楼都亮起了灯火,一入夜,巫木谷才算是真正活了起来,街上开始出现来来往往带着硕大兜帽的巫鸟,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地在准备着什么。 “听说了吗?就在今夜!大巫要提前回来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所有巫祝都要去谷口接迎!” “这么突然?而且连谷口都封闭了,难不成是婴蛊出了问题?不然也不会有什么事能惊动大巫了!” 巫医榭在楼上听的真切,面色一沉,“怎么消息会传的这么快!不行,你们今夜就得走,眼下谷口已经封了必是出不去的,这样!待到大巫回谷,你们还是如白日一样扮作巫使,披上兜帽难以辨认,一同去谷口接迎,趁人多杂乱之际逃出去!”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两人只得点了点头,回到屋子里准备再变一次装。 刚回到屋里,就见一位提着裙子在铜镜面前,美滋滋照来照去的“巫使”,回头见几人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仲云满脸羞红,结巴起来。 “那个,我已经准备要换衣服了,真的,我刚准备换的,才没有喜欢女装...你这个小妖女!!不许笑了!!” 有一个现成的,变过一次巫使的沿肆也是十分顺手,但现在赵岚苼维持着原身,他便变成了巫医榭医楼中心腹的一个巫使。 几个人随着街上的人流一路行至谷门前,果然如街上的小巫使所说,谷门已经被一道法力阵封住,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街上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巫祝,纷纷在讨论着大巫提前回谷之事,谷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由远及近的铃铛声从谷外传来,在夜晚的巫木谷回荡开来,站在赵岚苼身旁的小巫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大巫归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已修 第42章 往事 夹道两旁的巫祝纷纷闭了嘴, 安安静静地杵在原地微微俯首,双手交叉按在胸口处,口中开始吟唱苗语的颂歌。低沉悠长的声音中伴随越来越响的银铃之声, 自谷底顺着两侧高高的崖壁传向夜空,犹如空灵的幽冥乐。 只见谷口的法力阵缓缓消散,一辆构架庞大的木制马车缓缓地驶进谷内。然而这辆车却根本没有马在前拉车, 不知是以什么力量驱动。马车之上挂了百余盏燃有火焰的灯, 远远看去就如同整辆车都燃烧了起来。 这辆庞然大物之上, 立了一位面容艳丽, 目光炯燃的女子,她与所有的巫祝都不同,身披一件火焰般明艳的巫师袍, 衬得她面容更是光彩夺目。 这便是巫祝族的大巫, 巫木谷之谷主——巫雅氏了。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巫雅氏上前一步立于车头处,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只见她朱唇轻启, 朗声道: “各位,我此番归提早归谷, 是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能永久解决我们巫祝一族天罚诅咒的方法, 也是一位能助我们度过此番劫难的贵人。” 她胜券在握地笑了笑, 所有的巫祝都激动起来, 尖叫与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巫雅氏抬了抬手, 等大家重新安静下来, 继续道, “一直以来, 我们固步自封,只困于这一片小小的峡谷之中,信奉着给予我们不老祝福的祖先。殊不知正是这一祝福,才导致了违逆天道自然,降下灭亡的诅咒。” 人群之中开始议论纷纷,似乎有人并不能理解大巫突如其来的这种颠覆性说法。 “不过没有关系,我此行去请的这位高人启迪了我,如今他就有一法,能一劳永逸地将这个诅咒化解,只是需要一个‘引’。” 赵岚苼在下面也听的云里雾里,这大巫所说的什么世外高人,听来听去怎么都像是个江湖骗子呢? 巫雅氏倒是十分有信心的样子,她笑道:“好消息是,这个引子,也已在谷中。” 赵岚苼:“...” 又来了,这种不好的预感。 她怎么觉得这个所谓的引子,就和他们几个脱不了关系呢? 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车厢中红纱绸帐子后面那道飘渺模糊的人影,暗暗道此人绝对来者不善。 眼下婴蛊之祸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已成定局,剩下的就是巫医榭与巫雅氏这两个积怨多年的老友掰扯出个谁对谁错的局面。但无论这个辩论输赢,也无论是大梁皇帝与苗疆大巫有什么牵扯,总之婴蛊已经在他们这边,关键的婴王一但被毁,所有的阴谋诡计也就不复存在。 但偏偏这个时候,蹦出来个什么拯救巫祝族命运的贵人?又偏偏在他们逃不出这巫木谷之际,巫雅氏封了谷门,明目张胆地声称拯救巫祝族之法的“引子”,已在这巫木谷之中? 这一切的变故都像是针对他们入谷而来,如果只是单纯的偶然,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而赵岚苼根据以往经验,这世上绝对没有单纯的巧合。 “喂!发什么愣!快,现在正乱着,谷门也开了,就是现在!” 巫医榭推了赵岚苼一把,她才赶紧回过神来,只见周围所有的巫祝都因为巫雅氏的一番言论而激烈地争论起来,谷门的法力阵消失殆尽,谷口直通黝黑的谷外世界,此时确实是逃出巫木谷的最佳时机。 巫医榭带着沿肆与仲云,又扯着赵岚苼往谷口走去,穿梭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离谷口越来越近。 但赵岚苼始终都不能完全地放下心来,悬着的一颗心脏在看到车厢里那抹剪影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她边被扯着走边望向那辆火光重重的华丽马车,巫雅氏在做最后的发言。 “那么,就请这位贵人来为大家说点什么吧!” 那抹剪影缓缓地站起了身。 赵岚苼的脚下顿时像坠了千斤重迈不开步子,因为她发现,那个身影,自己是有些眼熟的。 清瘦修长的身形,身披一袭光滑垂坠的袈裟,颈上一串檀木佛珠。 ——竟是金重寺不告而别后许久未再见的一烛。 怎么会是一烛!? “报!有人擅自离谷!” 人群中有人发现了赵岚苼一行人在往谷外跑去的身影,大声喊道。巫雅氏嘴角一勾,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奋力往谷口跑着的一行人,缓缓地抬了抬手。 法力阵在顷刻之间在谷口重新聚集起来。 ——谷门再一次彻底关死了。 所有人都看着被关在谷内的巫医榭几人,巫雅氏在车上似乎吩咐了手下的巫使一句,便出现一群巫使上前来准备抓获几人。 巫医榭还拉着赵岚苼,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你不是会隐身吗?找个地方藏起来!经此一事我那不会再安全了,不要再回医楼。” 她朝赵岚苼眨了眨眼睛,“你很聪明,相信你总会有办法的。” 是的,赵岚苼和沿肆可以现在捏一个隐身符,但巫医榭和仲云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走了。 仲云似乎也听懂了如今已到取舍之际,他懂事地点点头,“主人,你不用管我,快和小妖女走吧!” 没办法了,只有两个人能走,也比全被抓住强。 赵岚苼拍拍仲云,“好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重自己,我们一定会去救你的!” 说完,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了身影。 巫医榭松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怕巫雅氏会对自己怎么样,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她算是做了件彻彻底底背叛巫祝族的事,巫雅氏哪怕再重感情,也不会再如以往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身边却传来一阵呜咽的声音,她一回头,发现身边这个“小巫使”正哭的梨花带雨。 “刚刚不是还大义凛然的吗?!怎么这就又哭上了?” 也不知是女装穿太久了,还是太入戏了,仲云哽咽着抽泣道:“我以为主人起码会安慰我一句的...” 巫医榭:“...” 经此一遭,仲云作为擅自入谷又盗窃婴蛊的中原外敌被抓,关进了大巫“树冠”中的某处,巫医榭也被反锁进她的医楼,关了禁闭,不得大巫之命不能擅自外出。 而赵岚苼和沿肆隐去了身形,躲过了无数四处追捕他们两人的巫使,发现“树根”与“树干”处的搜查最为严密,唯有大巫所在的“树冠”处,几乎没有巡逻的巫使。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溜进了“树冠”,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眼下已经到处都算是危险之地,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藏进大巫的眼皮子底下。 隐身符的使用时间并不能维持太久,两人手上的符纸也在一次次躲避追捕的过程中快要用尽。加上白日里在婴王腹中经历了那一遭,身上也都精疲力竭。 赵岚苼望向了一间亮着微弱灯火的楼,这间楼地处“树冠”之中某一条四下无人的小型峡谷之中,楼下一条小河流速缓慢地穿过,十分幽静清雅。看上去并不像是个人来人往热闹的所在。 “就这了,咱们手上就剩下这最后一张符,便用它做一次鸠占鹊巢的恶人,如何?” 赵岚苼露出了一个阴险狡诈的笑容,沿肆现在还维持着女身,面容是个十分清丽柔弱的小女子,更显得赵岚苼此刻的嘴脸十分猥琐。 待到深夜,屋内的烛火一熄灭,赵岚苼便蹑手蹑脚地爬上楼阁,支起窗户身手矫健地翻身进入,摸着黑踱到那张垂着床幔的塌前,举起了早就写好足以让人晕个昏天黑地的符纸。 床帐之内静悄悄地,传出熟睡的均匀呼吸声,赵岚苼瞅准时机,一掀一拍,正中床榻之上那人的面门处。 明明中了,赵岚苼却忽觉手感不对,那脑门软趴趴的,像是没有脑袋壳一样。 不像是人的头颅,倒像是个枕头被褥捏的假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双苍劲有力的手抓住了。 屋内的烛火霎时间一同亮了起来,晃了赵岚苼一下,她下意识地闭了眼,却闻到了一股极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檀香之气。 “竟然是你。” 温沉好听的嗓音响起,赵岚苼睁开双眼,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许久不见的一烛。 他松开了赵岚苼的手腕,看着上面被自己攥出的红印子,心疼的揉了揉,“怎么这么调皮?害自己误伤到了。” 一烛又仔仔细细地将赵岚苼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温和地笑道:“长大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 见一烛还是从前在金重寺里对待自己的样子,赵岚苼放下了心中戒备,也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 一时间,许多感慨涌上心头,明明没有过去许多时日,再见却已恍如隔世。自她从金重寺离开,这中间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好几次她都险些又一次命丧黄泉,白白浪费了老天爷又赏给自己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么想起来,确实还是刚重生时,自己在金重寺被一烛当小孩子照顾的那段时日最为惬意。 而一烛也是她在自己身死百年后,重生归来举目无亲,最茫然之际,第一个肯对自己好的人。 想到这里,赵岚苼自然是十分亲切,但心中的疑惑却还是催促着她问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事。 长明宿 第39节 “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苗疆?还成为了大巫特别邀请来的贵客?难道你真的要帮巫祝一族吗?师兄知不知道,那个大巫,她是个拿新生婴儿制作巫蛊,只为了延续他们族群命运的极狠毒之人?” 赵岚苼连忙去拽一烛的袈裟,“师兄难道不是出家人,最良善,见不得杀生的吗?” 一烛面色一沉,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嗯,我都知道,甚至大巫的所作所为与如今的天子都有关系,我也知道。” 赵岚苼一愣,刚才她便是碍于这层关系,并未和盘托出,毕竟金重寺与朝廷的关系千丝万缕,她心中虽觉得一烛是好人,但也还是留了个心眼。 没想到就这么直接被一烛坦诚地说了出来。 一烛继续道:“我此行来苗疆,就是为了救你啊,师妹,你根本不知道你卷入了一场多么恐怖的祸事之中。” “什么...我怎么不懂...”赵岚苼更乱了,现在一烛听上去都在当朝皇帝与大巫之前起着什么作用,那么沿肆呢?他又知道多少?他看上去也对此十分了解,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她解释过一句。 一烛一眼看穿赵岚苼心中所想,“那个国师将你牵扯进来,难道就没有和你说过这一切吗?” 赵岚苼心头一震,果然,沿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一烛的话几乎恰到好处地点在了她中心最敏感的位置。 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铜镜,递给她:“是时候,将一切告知于你了,不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涉足一场怎样的险境,根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赵岚苼看着手中的铜镜,明明对着自己的面容,里面却映不出一点画面,唯有一片空白的虚无。 一烛解释道:“这是灌入了我记忆的一面铜镜,记忆都是我亲眼所见所经历,无法造假。我知道你并未完全信我,所以你可以自己去看,相信自己的判断。” 赵岚苼明白了,她点点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潜入了铜镜之中。 ... ... 是金重寺。 一个粉雕玉琢,小小一只雪团儿似的男童,从金重寺这头滚到那头。大梁最大的寺庙,竟是不够他疯跑上两趟的,终日里不是摸鱼逗鸟,就是捣蛋调皮;寺前浊愿池里一池的锦鲤被这妖童捞的断子绝孙,寺里的和尚们,打坐时秃瓢上偷偷挨上一弹,起身寻人又发现僧履被偷的没了影,都是常事。上到现任住持大师下到扫地门僧,就没有这妖童不敢整蛊的。 “我的小祖宗哟,你就给我们几个省省心吧,抓什么鸟不好,偏偏掳那信鸽...哎呦哎呦!那鸽子头可掰不得!那可是从宫里飞出来的御鸽!少根毛都不够受的!” 两个今日在寺门前洒扫的小和尚,正追着那雪团儿,一溜烟似的从正殿门前的长阶下跑过,一个手里还攥着把扫帚,一个肩上挂着件短短的赤狐绒披风。 长阶之上,不知何时立了位面容和蔼慈悲,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僧人,身上是件洗得褪色的青灰僧衣,平静如水地望着阶下逮兔子似的两个小僧,终于是看不过去咳了两声。 那两个小僧人耳朵倒是灵,闻声立马止了步,恭恭敬敬地合掌,“一烛住持。” “雪团儿”听到小僧们不追了,也兴致缺缺地停了下来,揣着瞎扑腾的鸽子原地转了个圈,隔着段不会被逮到的安全距离,满脸无辜的望着长阶上的一烛。 “小舒,把鸽子放了。” 雪团看了看那长阶之上的僧人,又看了看怀里的鸽子,一人一鸽对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若是听话,上次宫里的李公公送来的那盒子松子糖,就给你吃。”一听松子糖,小舒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鸽子一松了绑,便“咕”地一声,直直地冲到了一烛架起的胳膊上,两只爪儿死死扣着脚下那块僧衣,隐约还有点哆嗦。 一烛笑了笑,从鸽子腿上解下一截精巧的细竹管,掰了两头用来密封的蜡,里面便掉出了卷字条。 而他原本含笑的脸上,在信条展开的瞬间凝重了好些。两掌一合,顷刻间薄薄的字条便化为了一捻灰烬。 阶下两个小僧也跟着紧了头皮。 凡有宫中来信,往往必生变故,寺中定是要上下严谨一段时日的。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道什么十万火急的要务,竟是赶在祭天的前日派下来的。 三年一度的祭天法事,乃是大梁开国以来一大盛事。 这颇为繁复隆重的法事往年都是办在护国寺,今天不知何故大内的礼部生了场火,烧了不少先前备好的祭天用品,再其次也实在不吉,便临时委托给了同朝廷多有香火往来的金重寺。 金重寺为着这法事,修葺了两个月有余,上上下下具是焕然一新,好歹是顺顺当当地数着日子挨到了祭天前一日。 毕竟这差事横竖是块烫手山芋,办砸了毁的是朝廷的颜面,重重有罚。办好了虽是重重有赏,但阖寺里一群吃斋念佛,了断红尘的秃驴,即便是赏金山银山,成群美妾,也无福消受。 阿弥陀佛!这个节骨眼上,可万万别再生出什么变故了! 两个小僧不约而同的心里拜了遍佛祖。 一烛望着指尖那一点点余烬沉默了一会,两指搓了搓,那点子零星的纸灰也彻底消散在风里。正殿前起了一阵无名风,晚秋时节里萧瑟的冷意徒然重了三分。 “小舒今天很听话,过来,给你糖吃。” “雪团儿”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又下意识的给他扯回来,两只圆溜溜的浅瞳看了看阶下的两个小僧,又看了看向自己伸出一只手的一烛,很显然的表现出了不信任,似乎是经常被这招哄骗。一烛见状,竟也真就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木盒,朝着小舒晃了晃,里面传出松子糖沙沙的响声。 这下总算是没跑了,雪团子欢欢喜喜的跑到一烛跟前,两只肉乎乎的手刚抱住那木盒子,还没来得及打开瞧上一眼,便后脖颈一麻,仰面倒了下去。 一烛清瘦单薄的背脊一弯,就将小舒捞住了,半抱半揽在怀中,吩咐下去: “将他关进后山禅房看好,若不是我亲来,任谁也不能放,听到没有?” 他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同阶下两个小僧闲聊一般,但不知是因着秋后凭风而起的冷意还是怎得,两人神情俱是一凛。垂首上前从怀中接过了小舒,便撤身准备即刻往后山出发。 他二人可不是被一烛骄养着长大的小舒,平日里敢捉弄玩笑到住持头上去。哪怕言语之上都不敢有半点逾矩懈怠。 “且慢。” 一烛只一开口,二人又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直愣愣地钉在了原地。 而一烛并未说什么,缓缓地来到二人面前,将一个小僧肩上那件赤狐绒披风取了下来,盖在即便是晕厥了还紧紧抱着糖盒子的小舒身上,望了望天才开口道: “天要凉了,禅房里炉子生的旺些吧。” —— 待到了祭天当日,金重寺前甲卫骑兵开道,万籁俱寂的山林之中,唯余金甲铁蹄碰撞之声。金旗飘摇,那是宫中御林军已至的象征。 莫非天皇贵胄御林军不出。 队伍护送着一顶软轿,缓缓停在了寺门前,一烛携寺中众僧已在此等候多时。细看来这其中不乏有常年在外云游四海,德高望重的长老,竟也为着这场祭天赶回来。甚至一同守在寺门前恭迎。这群老衲眼高于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更是将沉溺于名利权钱之中的人视为凡夫俗子,不屑于交往攀附。今日这般恭顺,实在是不同寻常。 一烛率先上前,他今日换下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衣,斜披了一件袈裟,方才有些一寺住持的气质。只是袈裟看得出很新,身上还有常年压箱底的折痕,证明着其主人也实在不常穿。 他略微一稽首,单掌行礼于胸前。少顷,马车帐内传来一阵闷闷沉沉的咳,而后又缓了好久,车内人才道: “溯仁,一别数年,寺中诸位可还好?” 还未等一烛回答,车内人又开口了。“失礼,如今该称一烛主持了。” 一烛面上没什么波澜,“晚秋风寒,路远劳顿,禅房已经备好,国师身体为重,还是莫要在风口与贫僧说笑了。” 车中人又是一阵急咳,却是染上了笑意的,似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死不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话音刚落,马车厚重的帷幔便被一只苍白修长,且骨节突出的手拂开了,下来了一位身形颀长匀称的男子。还只是秋天,他身上就已经是一件大雪隆冬里才披的大氅。 而一烛始终是微微垂首的,直到那一袭玄色的冬衣到了跟前,才抬眸望向那人。 饶是世间国师容颜永驻,不会衰老的传闻听了许多年,一烛望着眼前这张同二十年前一般丝毫未变的脸,还是愣了半响。国师看上去比一烛还年轻上几岁,介于刚刚摆脱少年郎的青涩,又还未有男人的成熟之间。只是笼着薄薄一层的病容,算是唯一不那么符合这张脸年纪的东西。 然而,一烛初见国师那年才刚刚八岁。 那时朝廷上下风云变幻,四境之内民不聊生。国师横空出世,推行了数条法条律令,大刀阔斧的整治让朝廷的风气焕然一新,商业民生都渐渐有了回春之势。 就在一切走向正轨之后,国师却身陷修习邪术,出身非人的指控。虽被众文臣弹劾,但圣上念在其推行改革的功劳,只是送到了金重寺命其修习佛法,永不回朝参政。 一烛就是在这时被前任住持捡回了金重寺,见到了当时被押送圈禁的国师。 他闭了闭眼,似乎难以抑制过往的回忆翻涌,再睁开时,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有了一丝厌恶的情感。 “国师当真如外界所说,容颜丝毫未变。” “住持深居简出,想不到也不是完全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国师面上笑得温和,却总让人觉得来者不善,似乎三言两语之间就谋划好了什么,言语中更是意有所指一般。 “出家人还是少听些风言风语,免得扰了心绪,在佛祖面前显得心不诚。” 说罢,便抚了抚袖上的折痕,抬腿径自离去,临了还轻飘飘地扫了一烛一眼,撂下一句,“住持倒是长大不少,想是寺中事多,也不像外界赞誉的那般年轻啊。”然后便被一众宫人护卫拥着,招摇过市一般入了寺。 一烛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多年过去,这人四两拨千斤惹人恼火的能耐一如既往。也罢,不管国师用的是什么手段重新回朝参政,当今天下太平,也算是他功德一件。 至于他与金重寺的过往,只要不牵扯出那孩子... 然而思及此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一烛的思绪。寺中的僧人多半不会行路如此急切才对,一烛心中隐约觉得不妙,回首果然望见了那两个本该在后山守着小舒的小僧。 “一烛住持!不好了,小舒他...他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烛:上茶艺! 第43章 真相 作为祭天法事之中护法的重要一环, 法事一旦开始,一烛自然是无法立离场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 “你带着后山所有看守的弟子去寻,务必要在法事结束前找到他关起来!” 将一切吩咐下去后, 法场之上传来了祭天法事开场的隆隆鼓声,一烛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个一身玄色衣袍负手而立的身影,手中的佛珠被攥得发出“啪咔”一声脆响, 小叶紫檀的大颗佛珠, 竟就这么徒手生生捏碎了三颗。 然而, 直到天色昏暗, 祭天结束,一烛派出去寻找小舒的僧人都没有找到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金重寺。 “荒唐!连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都看不出, 我养你们几个是干什么吃的!” 偏殿内负责看管小舒的武僧们跪了一地, 身量魁梧,体格精壮的武僧们竟无一不是满头大汗,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只因为站在他们身前的这位年轻又清瘦的一寺主持,难得发了一次火气。 “今日之事, 幸而那位国师大人不知,如今也已起程回宫去了, 不然你们几个也是定然活不过今夜的。” 一烛顿了顿, 将火气强行按了下去, 换了副平和淡漠的语气, 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杀伐果断的绝决语句。一群武僧当即吓得连连磕头, 有几个受不住的, 甚至竟开始抖了起来。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眼下不过丢个孩子, 住持便在这里喊打喊杀了。” 一道语调气定神闲中带了些轻蔑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竟是此时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国师。 “幸而我已经替你寻回来了, 他们倒也能多活几日。” 一烛皱了皱眉。 只见沿肆缓步迈入偏殿门槛,垂于地面的玄色国师袍后面,跟着一个怯怯喏喏的小娃娃,正是消失了一整日的小舒。 “都下去。”一烛冷冷开口,所有武僧几乎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偏殿。 偏殿灯火稀薄,月夜乌云厚重。 偏巧一阵夹了些许凉意的风路过,吹得一殿的烛火明明灭灭。寂静许久,一烛眸中颜色暗了暗,率先开了口。 “他怎么会在国师那里。” 沿肆看上去并不似一烛那般如临大敌,反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十分不真诚。 长明宿 第40节 “他本就该在我这里,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烛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他对沿肆的话置若罔闻,弯下腰对着小舒扯了个十分牵强的笑容,招手道:“小舒,来我这儿,听话。” 小舒看了看一烛,又仰头看了看身边这个一路带他回来的好看大哥哥,似乎隐约有些怕他的同时又有些喜欢他,想与沿肆亲近但不太敢的样子。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去往更熟悉的一烛那边,然而小舒刚迈开步子,就被沿肆一把抱了起来。 小舒腼腆中又有些兴奋,目不转睛地近距离看着沿肆的侧脸,像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然而另一边一烛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甚至在向来四平八稳的住持大人脸上出现了名为恐惧的神情。 “你...要做什么?”一烛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因为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沿肆也收起了戏谑的态度,平静道:“溯仁,陛下快不行了,你该和这个孩子告别了。” 一烛愣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当今皇帝年纪正当年,之前也从未自宫中传出任何明帝龙体有恙的消息。然而他却突然接到了明帝病倒的密报,即便是病来如山倒,也不能让一个身体向来康健的成年人一朝患病,当即就要撒手人寰的。 “陛下的这具身体气数已经走到了尽头,是时候让这孩子入宫了。” 沿肆如同一个宣判死亡的刽子手,无情平缓地说完,一烛绝望地跪在了他面前,眼神空洞地望向他怀中的小舒。他还是那么地幼小天真,无知到根本意识不到这句话便是意味着自己的死亡。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到办法的,一定能有办法将小舒的灵魂剥离出来...” 如果现在有第三个人在偏殿之中,一定会被眼前的场面惊掉下巴。国师虽身份尊崇,仅一人之下,但因为大梁境内多信奉佛教,金重寺又是朝廷相当重视的大寺,一烛一寺住持的身份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匍匐于他人脚下的。 然而此时,他却跪拜于沿肆面前朝他重重地一磕。 “...求你。” 国师不为所动,唯有那双古潭般沉静的眸中,烛火摇曳。 “放弃吧,溯仁。这孩子没有灵魂,你难道不清楚它是个什么东西吗?” 沿肆看着怀中一脸懵懂无知的小舒,丝毫不避讳道,“不过一妖物而已。” 闻言,小舒朝他展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 三日后,宫中传出当今皇帝骤然驾崩的消息,遗诏中,传皇位于一个从未展露过头角,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 明帝膝下子嗣单薄,三皇子便已是最小的皇子,生母更是没名没姓一介宫女出身的嫔妃。三皇子自幼养在深宫少外出见人,一露面变已是登基大典。 登基当日,一烛作为金重寺住持入宫参与典仪,越过一众朝臣宫人望见那位头戴帝王冠冕身着明黄龙袍的幼年新帝。他一手照看大的孩子此时面上神情持重老成,从前瞪着大眼睛懵懵懂懂跟着自己要松子糖吃的小舒,已不复存在。 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住进了他的身体。 一烛闭了闭眼,将满眼的悲切尽数掩盖,他养在身边疼爱了数年的孩子,灵魂已经死了,甚至如国师所言,这孩子本就没有灵魂。 他是由无数个冤魂喂养起来的一个体格强健的容器,一个早就为人准备好的躯壳,养不熟的妖物。 他的诞生就是为了今天,皇帝上一个身体的能量消耗殆尽即将腐朽崩坏之际,来作为下一个鲜活的肉身承接皇帝已在世近百年的灵魂。 如此,便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 赵岚苼从铜镜中的记忆里剥离出来,一脸震撼地跌坐在一烛的榻上,一下子接受到了太多的消息让她难以消化,尤其是沿肆在铜镜之中所扮演的角色,令赵岚苼更是无法理解。 “国师他...这么多年都在为皇帝搜罗孩子吗?” 一烛原以为赵岚苼会率先问一些更难以理解的问题,神情黯然一瞬,“你在知道了这么多之后,想知道的仅仅是国师有没有背叛你吗?” 赵岚苼一愣,回过神来,一烛并不知道沿肆与自己前世的那一层师徒关系,如此在意他的立常确实有失常理。毕竟在一烛眼中,沿肆不过是将她从金重寺劫走,只为了将一烛的软肋以人质的作用带在身边罢了。 “你被他从金重寺强行带走不过短短两个月,难道...”一烛目光中带了些不愿明说的为难,但还是下了决心问了出来,“...你已属意于他?” 赵岚苼面颊一红,刚打算出言否定,又转念一想,眼下也没什么更合情合理的理由解释,少女怀春本就是最无道理的事情,如此,她便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离谱了点的对象罢了。 于是她没接这话头,只是红着面颊去问别的,这反应便已是不言而喻的答案。 “当今皇帝,是自哪一朝开始使用这等邪术而达到长生的?” 一烛也识趣地没再追问,但明显面色不太好看,背过身去答道,“至今历经三朝,自景帝时便已寻得此法。” 果然,当今皇帝就是她在世时,灭长明宿满门的惠景帝。 “寻常人的肉身脆弱,难以承受他魂魄的寄生,于是景帝委派苗疆大巫,四处掠夺新生婴儿,炼制婴蛊。婴王的体魄异于常人,且生魂已在炼制的过程中被啃食殆尽,是几乎完美的寄居对象。但因为婴王身上的凶煞之气太重,不似人形,于是便将其留在金重寺寄养来压制和净化。” 这与赵岚苼先前猜测的大差不差,并且巫雅氏也不是别无所图,景帝应该是以帝王龙气为交换,助巫祝一族延续族群寿数,而巫雅氏帮他炼制婴蛊。 一烛顿了顿继续道,“随着景帝强留在人世间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的生魂已经近乎腐朽,婴王的躯体都无法长久维系,现今皇帝的这具躯体不过十几岁,就已经快要崩溃了。” “所以,大巫才开始加紧炼制婴蛊,原本十几年才炼一炉的蛊,这次三个月就已大成,巫木谷之外死婴遍地,由此生出了疫病。”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为何当今皇帝身上会有那般浓重的死气,就连符水都验不出任何蹊跷。为何已经炼了两朝的婴王皇帝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却突然爆发了怪疫。 又为何,一烛会对小妖女这具身体的原主这般上心。 “你同小舒很像,一样妖异的出身却又那么懵懂天真,哪怕所有人都说你们没有灵智,像没有开化的小兽,我却固执地相信你们都是有感情的。” 一烛笑着摸了摸赵岚苼的头,眼中尽是温柔之色,“我是对的,你看你,如今出落的这般聪慧伶俐,有情有义。” 赵岚苼尴尬笑笑。 若是让一烛知道,他养大的小舒和小妖女,都被别人寄居了肉身,鸠占鹊巢,怕是会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期末周+毕业...双周榜还四万字...我人快没了tat 第44章 谈判 夜已深, 两人叙了良久,赵岚苼实在寻不出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一烛,国师就在楼外。 原本还想着能让他帮自己和沿肆藏身在此, 虽然还不太清楚大巫请一烛来巫木谷的目的,但从这颇为重视的待遇来看,总是比巫木谷的他处是要安全许多。 一烛察言观色的本事更胜一筹, 早就看出了赵岚苼的心不在焉, 明知她心已不在此处, 却偏偏装作浑然不知, 与她聊东聊西聊家长里短,就是聊不到国师身上去。 “师妹,你还记得你八岁时, 也被人伢子拐过一次, 我急坏了,一路顺着线索追去了东阳,所幸你当时不言不语,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小哑巴, 并不好卖,才...” 赵岚苼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对这些根本同自己无关的琐事并不好奇, 心里只念着夜里天气凉, 沿肆的身子受不得冷。 “师兄, 实不相瞒, 我此行并不是独身一人, 我想...” 一烛垂下长长的眼睫笑笑, 嘴角带了丝苦味, “你终于是肯说出来了。” 赵岚苼知道瞒不住他, “他就在外面等,夜里天气冷...” 铜镜中赵岚苼看到的回忆里,一烛与沿肆虽有故交,但实在关系算不上太好的样子。再加上沿肆先是奉皇帝之命从他身边带走了小舒,又不由分说地掳走了小妖女。一烛不趁着国师落难补上一刀就算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了,怎么可能还会冒着风险救他? 赵岚苼近乎满眼哀求地拉了拉一烛的宽大的衣袖,她是摸准了和尚对小妖女的疼爱非一朝一夕,如今时隔多日重遇,更该难以拒绝。 果不其然,一烛笑着叹了口气,“都依你。” 既得了准许,赵岚苼急匆匆地跑出楼去,夜里的峡谷果然湿冷难耐,静的唯有树叶间摩挲的沙沙声。 赵岚苼围着楼转了几圈,却都没有找到沿肆的身影。 她猛然间慌了神,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莫不是被夜巡的巫鸟发现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她同一烛在楼中谈话之际格外分心留意了外面的动静,根本没有任何打斗追逐的声音发出过。又不会是因为夜里太冷了,他等得不耐烦,自己离开了?可他们明明事先说好了,赵岚苼先独自进屋,如若控制不住屋内人,叫他听着屋内声音不对再进来帮自己。 对啊!赵岚苼明白过来,是她安排沿肆在外面留意屋内动静的,那屋内人是一烛,自己与一烛的谈话内容,他也一定都听见了。 这两个人的关系如此,哪怕一烛不计前嫌帮助他,以沿肆的脾气也绝不会答应。 看着赵岚苼垂着头自己孤零零一人回来,一烛站在楼阁外台阶最高一级,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等她。 夜风攀上亭台楼阁,吹起了他僧袍的一角。 “哪怕我告诉了你这么多当年之事,哪怕这一路上他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实话,你也还是如此挂心他。” 一烛看她失魂的样子,语气也跟着低沉下来。 赵岚苼愣愣地抬头,恍惚间仿佛看到一烛那双向来温柔平淡的眸中闪过了一瞬狠厉的不甘,随即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是错觉般。 想来自己好像确实该生气,明明很多事沿肆作为牵扯其中的重要一环,他比谁都要清楚事情原委。一路上却始终未置一词与她解释过,始终冷眼旁观赵岚苼身涉险境,晕头转向地自己摸索前进。 甚至许多次,她都自负地以为自己救了沿肆一命,自己帮了他许多,实际上他都有可能在心中笑她蠢笨,看她笑话。 可她又能怪他什么呢? 金重寺重遇的第一眼,就是赵岚苼自己决意要缠着他的。宫中回国师殿的马车中,他亦说过不会强求她跟去苗疆,她也厚着脸皮跟来了。 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沿肆也早就不是她座下最懂事的小徒弟,以他如今国师的身份,他没有必要同自己解释一个字。 可惜一烛不知道这层关系,他看到的只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妹,被勾跑了不过两个月,满眼全心便都是别人了。 “放心吧,国师是什么人我清楚,区区巫木谷,还困不住他。” 眼下也没有别的方法,赵岚苼疲惫地点了点头,随一烛回到了楼中。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一下又知道了这么惊天真相,赵岚苼只觉得身心俱疲。 本以为躺到床上很快就会睡着,结果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才渐渐有了些睡意。 意识模糊间,赵岚苼看着空空如也的身侧,才意识到这么多日以来,这是第一个没有沿肆在一旁的夜晚。 ... 巫木神殿,大巫居所。 巫雅氏褪去了大巫华妆,只着一身颜色肃静的睡袍侧卧在神殿中。 巫木神殿算不上富丽堂皇,各处装潢因为沉闷暗调的配色风格而压迫感十足,两侧一道排开形容诡谲的石雕更加重了这一感觉。 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之后回到居所,却如同进入了千年古墓。令人很难想象住在此处的人到底处于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 巫雅氏的身侧站了两个巫使,见大巫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哈欠,出声询问道:“时候不早了,大巫不去睡吗?” 巫雅氏闭着眼缓缓道:“不急,等人。” 小巫使疑惑地看了看窗外,“都这么晚了,谁会这个时间拜访?” 随着小巫使的话音刚落,殿外便有人通传,“大梁国师拜访。” 小巫使更疑惑了,心道从未听说过大梁国师入过谷啊,怎么会在深夜贸然上殿?而且大巫不是已经请了个和尚来,决意与大梁皇帝断绝往来了吗? 听闻大梁国师以凡人之躯活了百年,虽说巫祝一族也有长生不老的血脉,但那是得仙祖祝福庇佑。这国师一不修仙,二无长生血脉,总归该是个路都走不动,发须花白的糟老头子才是。 小巫使在心里如此想着,就看到一个身形颀长,年纪不过二十有余,面容十分俊朗的青年人入了殿。 “咦?不是说来的是大梁国师吗?国师在何处?” 巫雅氏笑着看向沿肆,微微一侧头对小巫使耳语道:“那就是大梁国师,俊吧?” 待到沿肆走近,小巫使这才看清了国师的全貌,和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进的强烈边界感。虽然外貌看上去年纪轻轻,却不会让人觉得未经世事,反而有一种大权在握养出来的气定神闲,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小巫使并不敢再多看沿肆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不仅是巫木谷中常年见不到一个长相如此俊美的男人,更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在直视沿肆时,下意识被这种气质逼退视线。 长明宿 第41节 大巫倒是不会,她明艳动人的一双美目直直的迎上沿肆的目光,身上还是侧倚在座上的慵懒姿势。 “国师大人在巫木谷中躲躲藏藏这么久,终于是肯以真面目见人了。” 见他并没有与自己谈笑的意思,巫雅氏也不觉尴尬,依旧不正经道: “如此苟且行事,实在不配大梁国师光明磊落的身份啊。莫不是为了陪身边那位小姑娘做戏?国师大人倒是个十分有雅兴的风雅之士呢。” 她装作视线在沿肆身后寻找什么的样子,“怎么?小姑娘没带着一起来?” “大巫玩笑够了,便谈谈正事吧。” 沿肆对巫雅氏的讥讽置若罔闻,面色也无甚变化,巫雅氏顿时觉得无趣,撇了撇嘴起身,终于看上去正经了点。 “国师还全须全尾地站在本巫面前,不就已经很能说明我的立场了吗?不然以国师看来,本巫的巫木谷难道真漏成个筛子了?什么人都能进来横行霸道?” 沿肆冷笑一声,“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带的人破了你的婴蛊,而非大巫的立场如何,毕竟以你现在的立场,守与不守皇帝命你杀我的约定,都算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 巫雅氏大笑起来,眼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兴味,登时便对眼前之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哈哈哈!没错,寻常手段或许可以杀掉一具肉//体凡胎,却杀不了一个被生死簿划掉的不死之人。但既然无法将其置于死地,炼化成一具没有魂灵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为我所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没算到你身边的那个小术士是唯一的变数,原是本巫小看了她。不然你的生魂现在早就成了婴王的养料,而你的肉身,也已是本巫的玩具。” 巫雅氏走上前来,抬手想去触碰沿肆领边略有些散乱的前襟,却被他后撤一步躲开,自行整理规整了。巫雅氏甜甜一笑,也并没有因为沿肆这一不解风情的行为而恼怒。 “你的皇帝只命我想办法了结了国师,却不会在乎我用什么手段。哼,那个贪生怕死满脑子长生不老的蠢人,怎会知道一个不老不死的鲜活□□,是多么完美的傀儡。” 她目光炯炯,“更何况,还拥有着一张如此赏心悦目的面皮。” 沿肆一侧的眉尾略微一挑,“大巫志向高远,既已决意不再同皇帝合作,想必是已经寻到了更好的代替之法。大概,是金重寺的那只秃驴道听途说,与龙脉有关的东西吧? 他故意顿了顿,停在了最关键的转折处,却并不急于开口,直等得别人百爪挠心了才轻声道: “只可惜...” 哪怕在远在南疆,国师在朝中的声望与才能巫雅氏也略有耳闻。比起她们这些常年在谷中身不由己,又仅仅专注于巫蛊的巫祝,金重寺一寺住持对龙脉的了解或可一信,但若是能有大梁国师相助,总归是更可靠一些。 更何况根据乌鸦们传回来的消息,这个国师似乎还是个能力不俗的术士? 巫雅氏转身沉思良久。 “有意思,本巫喜欢同聪明人谈交易,你的价值看上去也确实比一个漂亮傀儡值钱。” 这一次,巫雅氏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三句话便要调戏沿肆一句的样子,坦诚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么,就谈谈崭新的,与国师大人的合作吧...” ... 次日晨时。 一夜过去,一烛轻轻敲了敲赵岚苼的房门,隔了许久门才被从里拉开,结果被她那一双几乎拉到脸颊的黑眼圈给吓了一跳。 “怎么脸色这般差,是不适应这里的床铺吗?待会我叫下人给你铺的再软一些。” 赵岚苼摆摆手,眼睛都还没能完全睁开,“没有那么娇气啦,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烛自然清楚她为何睡不好觉,轻轻叹了口气,“那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怕是够你今晚也睡不着的了。” 他沉思片刻,似乎并不愿将此事告诉赵岚苼,望着她探究的眼神勉为其难道: “今晨京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了!开始疯狂赶稿! 第45章 对峙 京城皇宫大内。 几个颇为得宠的后妃围坐在庆安宫内, 无不是面色苍白,垂头丧气地。年纪尚小的两个新封的贵人,胆子也大些, 正是荣宠正盛之际,突逢皇帝驾崩西去。如今又莫名其妙被蓉贵妃不由分说地圈禁在庆安宫中,不得随意走动, 心中自是横竖都不舒坦。 “皇上正值弱冠之年, 怎会走得这般突然, 眼下蓉贵妃在皇上驾崩后密宣朝臣, 又扣下你我等得宠妃嫔,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她这莫非是打算谋反不成!?” 小贵人岁数不大, 倒是将宫中那些个扣大帽子的话术学了个有鼻子有眼, 三两句话就给蓉贵妃治了个能诛九族的大罪名。 另一个显然就稳重的多,赶紧捂住她胡说八道的嘴急道: “说什么呢你!这还在蓉贵妃的地盘上呢,你自己不要命可别拉上我垫背!...依我看,皇上走得蹊跷, 蓉贵妃定是知道些其中原委,替皇上周转后事...” 墙角处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宫女, 暗暗抬眼看了看最后说这话的小贵人, 悄无声息地便撤了下去, 没了身影。 半晌, 从屋内缓步走出了一个姿态端庄, 气质威严的女人。黛色眉毛描摹得精细浓重, 唇染了大红色口脂。方才在墙角的宫女此时毕恭毕敬地扶着她, 一众嫔妃见了也立马俯身行礼。 这便是两个小贵人口中谈论的蓉贵妃了。 她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众人, 并不急于发话, 而是先上座抿了一口下人奉上的热茶,才开口道了一句平身。 “为了稳定朝纲与民心,皇帝驾崩一事在立储之前绝不能从后宫流出去一点。各位妹妹家中都或多或少有在朝为官的父兄亲戚,本宫便只得出此下策,暂时留妹妹们在庆安宫小住了。” 蓉贵妃缓缓说完,纵使几个嫔妃心中存疑,也没人敢吱一声提问的。 蓉贵妃笑着点了点头,“庆安宫别的不说,闲置的屋子倒是多的,虽不比各位妹妹自己的宫室,但总归也不算委屈了。” 待到蓉贵妃语毕,身边的宫女便开始分配几个嫔妃在庆安宫的住处。念到名字的都被挨个领了下去,直到屋内就剩下刚刚在院里嚼舌根的两个小贵人,宫女却停了宣读就此退了下去。 两个小贵人当然心知肚明为什么偏偏就留下她们,当即吓得脸色发青,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蓉贵妃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杯底的茶叶也囫囵吞下,落在率先说出谋反二字小贵人身上的目光杀意乍现。 那小贵人也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单薄瘦弱的身子抖得如同片疾风中的落叶,头都不敢从地上抬起来,只听蓉贵妃冷冷的声音劈头落下。 “还以为是个胆儿大的,连谋反这种话都敢用在本宫身上,结果不过如此。” 下一秒,两个侍卫便出现在小贵人身后,将她堵住嘴架出去,不知道送去哪里处理了。 屋内就剩下了另一个同她一起嚼舌根的小贵人,也一样吓得伏在地上哆嗦,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蓉贵妃笑笑,竟意外地换了副亲和面容,起身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明贵人聪慧,最重要的是,比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懂事的多,所以本宫喜欢你,看重你。” 明贵人有些不明所以,慌张地又要跪,口中直道不敢。 蓉贵妃没给她跪的机会,径直拉她去了内室。内室不比外厅,虽是白日却窗门紧闭,昏暗无比。明贵人本就心虚后怕,如此更加惶恐不安。 蓉贵妃轻轻拢住她发颤的单薄臂膀,一股浓重的乌沉香气袭来,她凑近明贵人小声耳语道: “皇上膝下留有一子,却不是养在身边的,如今此子已准备好继承大统,唯独缺了一位拿的上台面的生母。” 她停顿了下,笑着买了个关子,“当然,这是面上说给世人的说法。” 黑暗中蓉贵妃的双眸如同暗夜中司机而出的犬兽,她眨眨眼继续道,“明贵人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太子生母,未来的太后,如此泼天的富贵,今日就摆在妹妹面前。” 带着诱惑之力的靡靡魔音般,蓉贵妃的话语徐徐灌入明贵人的耳中,“太...后?” “是的,太后,这是陛下亲自许给你的,光明未来。” 蓉贵妃走到床帘紧闭的塌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帘子,明贵人顺着蓉贵妃的眼神大着胆子走上前一看,帐中赫然是一个无比诡异的,婴胎。 那东西小小一团,不过一掌之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足月份还未完全成型的胎儿,然而这却不是诡异之处。 明贵人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这婴胎的脸,分明就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更令她背脊发凉的是,哪怕那张千沟万壑,皱薄如纸的面皮已经老脱了相,明贵人也还是隐约分辨出了这张老脸的主人,正是本该已经驾鹤西去的皇帝! 明贵人惊叫出声,吓得连连后撤,早已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一心只想逃出这庆安宫,却无比绝望地发现身后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已经从外面落了锁。 她早该知道,有机会成为太后这种好事蓉贵妃怎会自己不去做,让给她一个区区贵人!? 蓉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陛下的生魂面前,明贵人是否太过失仪了呢?” 她像抱自己的孩子一般,轻柔地从床上将那个所谓的那个“陛下”托起。明贵人几乎被眼前这个场景吓疯了,跌坐在地上不断地往后撤,一个劲地摇头: “陛下已经驾崩了!这不是陛下!” 蓉贵妃怀抱着婴胎,昏暗的寝宫之中蓉贵妃的身后是两盏映出红光的残烛,如同幽夜里前来索命的鬼母。 “无知,陛下乃脱离生死轮回的天人之子,那不过是肉身的崩坏罢了。现在给你一个能做陛下名义上生母的机会,还不快快谢恩?” 明贵人在后宫之中向来谨小慎微,便是知道有些富贵不是能随意贪图的道理,若是这个机会当真如此地好,她蓉贵妃为何不上?! “没关系,也由不得你了。” 见她始终不松口,蓉贵妃彻底失去了苦口婆心的耐心。 “毕竟名义上的生母这种事情,死人也能完成。” ... 苗疆,巫木谷。 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大巫也知道了,一烛本就是皇帝在驾崩前派来苗疆接婴王回去的,着急成这样,必然是因为现在的肉身已经维持不住了。 毕竟皇帝借苗疆蛊术以活人婴儿炼制婴蛊,供自己寄居这种极其隐秘的事,全天底下知道的不过几个。帮皇帝炼制婴蛊的大巫是一个,养过皇帝婴王肉身的一烛是一个,看似为皇帝处理此事的国师,又是一个。 皇帝生魂逐渐腐朽,导致寄居婴王肉身的时间越来越短,已经不是长久之道。巫雅氏早就受够了年复一年为他在苗疆四处偷孩子炼蛊的日子,一烛更是无法认同这种由无尽的杀戮促成仅一人长生的执念,二人几乎在碰面之际便一拍即合背叛皇帝。 虽说眼下大巫已经同沿肆结成了新的短暂同盟,但依旧不介意多一分来自金重寺的力量。 毕竟大巫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压根不关心。 于是在第二日一烛携赵岚苼踏入巫木神殿之际,在看到巫雅氏身边站着的国师时,一烛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将赵岚苼护在了身后。 来回看着一烛与沿肆之间那股针尖对麦芒的氛围,巫雅氏挑了挑眉: “看样子,两位还是熟识?” 这边一烛还没说话,向来少有主动开口时候的国师竟率先道:“不熟,我只跟他身后那个熟。” 一烛身形虽清瘦,骨架却十分舒展开阔,一人便将赵岚苼挡的严严实实,哪怕连沿肆的一个眼神,都不愿让它落在自己师妹身上。 “国师请自重,我这师妹虽无父无母仅仅由我这个和尚带大,却也不是什么能随意污了名声的野姑娘。若不是国师强行将人从寺中带走,她绝不会在外流落至此。” 沿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并不大,却尽是嘲讽之意。 “不知住持称她做师妹,是哪门子的师妹?既无受教于一师,又没有合乎兄妹的年纪辈分,竟在这里让我自重?” 这句话算是点在了一烛无法辩白之处,师兄妹确实仅仅是为了面上过的去才这么叫的,实际上并无实质性说法。 长明宿 第42节 一烛避而不答,“无论如何,她都是金重寺的人,国师当时就这么掳走她,实非君子之为。” 沿肆眸中神色突然一冷,“即便同住持打了招呼,又如何?当年我带走另一个孩子时就在你面前,住持又留住他了吗?” 他顿了顿,笑道:“我也从未自诩君子,更不愿做什么君子。” 一烛向来温柔的平静面容被彻底打破,“你!” 沿肆像是生怕气不死一烛,缓步上前来。一烛的身高被他压了半头,哪怕沿肆站在他面前也不愿仰视于他,手上捏着佛珠闭上了眼以求心静。 只听沿肆带着挑衅的声音乘胜追击道:“对了,还有你的师妹,从来都不是被我拐走的,是她自己要跟着我的。” 一烛一脸的“我信你才怪”的表情,回头看向身后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赵岚苼,“师妹,他说你跟着他是一厢情愿,你自己说是与不是。” 赵岚苼试图通过不说话在神殿里彻底消失的计划失败,无语地看着眼前两个盯着自己剑拔弩张的男人,还有不远处幸灾乐祸的巫雅氏。 果断开口道:“不是,不愿意,再见。” 第46章 龙脉 “好了, 差不多得了,我找你们来是为了南阳龙脉,不是为了看两个男人争风吃醋的。” 巫雅氏收起了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终于正经起来,上前将国师与和尚隔开。 沿肆:“...” 一烛:“咳...” 巫雅氏清了清嗓子道,“本巫重新介绍一下吧, 大师本来是狗皇帝派来要婴王的, 但因为婴王被二位偷了, 也就与本巫坦白了计划, 我们一拍即合,决定不再为狗皇帝提供宿体。” 赵岚苼在巫雅氏说到婴王被盗时投来的眼神中,尴尬笑笑, 她也实在想不到, 偷个孩子还能促成一烛与大巫的合作。 “这位国师大人呢,也是被狗皇帝忌惮已久,但在朝中寻不到一点机会下手,便想将他打发到苗疆来借本巫的手解决。” “想必几位也该各自通过一些途径知道, 本巫给狗皇帝做了三个婴蛊,第一只便是你们的惠明帝, 第二只是刚刚驾崩的惠琮帝, 第三只现在在巫医榭那里。而这三个皇帝的宿体, 用了上百只苗疆新生婴儿为养料。” 她自嘲一笑, 眉眼明艳似有决然之意。 “但我是巫祝族的大巫, 只要为了巫祝一族能延续下去, 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一烛听闻她这话, 没忍住念了句阿弥陀佛, 开口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无意劝一个心意已决的人回头是岸,但眼下为了终结皇帝这个杀戮的源头,只得同其共乘一船。 “事已至此,也罢,便如我先前所说的,既断了帝王龙气供养的这条路,若想让巫祝一族继续延续下去,便非要取他处龙气代替。这世上有龙灵之气的,不止有皇帝,还有龙脉。” 一烛这话虽说是对着巫雅氏说的,但再阐述一遍实则是为着给身侧的赵岚苼做解释。虽说自己这个小师妹如今已经有了灵识,看上去还十分地聪明伶俐。但一烛养她数年,见她笨拙纯质的样子更多,下意识还是会格外分心多关照她些,生怕她有不懂之处被排开在局外。 然而,哪怕空白了百年历史,赵岚苼也算是这群人里对风水地相最了解的人。 地脉行止起伏曰龙。 传闻大梁境内的地中有数条沾染着龙灵之气的地脉山峦,称作龙脉,其地势走向都大有讲究,其中蕴含的龙气,是能养一方水土的灵华,更不必说延续一个小族群的生命。 苗疆巫祝对风水地脉的研究并不如中原术士,所以巫雅氏对此并不了解,对她来说带一个和尚远不如带一个术士稳妥,当然,带一个和尚和两个术士,更靠谱。 “能获得龙气养育的办法无外乎两种,迁徙与汲取。”一烛继续讲述道。 巫雅氏点点头:“不错,但大规模的迁徙对巫祝一族而言几乎不可能,巫木谷就是苗疆根深蒂固的古木,迁徙意味着连根拔起,先祖的祝福也会失去,最重要的是其余的族人不会同意。” “所以离苗疆最近的南阳龙脉,只要能从其中汲取一些灵气,按时供养给巫木谷之下的地脉...” 直到这句话之前,巫雅氏与一烛的所说的似乎都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内容,结果就在一烛说完时,巫雅氏突然打断了他开口道: “不,如果每次需要龙气时本巫都要请你们几个才能完成,那巫祝岂不是从受制于皇帝又变成了你们几个?” 一烛没想到巫雅氏会突然反悔,这不是他们他们一开始说好的结果。 “大巫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已经对此事商讨稳妥了吗?更何况眼下别无他法。” “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巫雅氏下意识看了沿肆一眼,“在巫木谷的地脉与南阳龙脉的龙穴处,各开一灵力门。” 还没等一烛说什么,赵岚苼却先惊呼出声,“什么?不行!” 灵力门的作用很简单,将灵气引至千里之地外而不损一毫,开一时可以,长久维系却从未有人做到过。赵岚苼虽并不清楚巫雅氏打算如何同时开出两道长久并通的灵力门,却对龙脉的运作清楚的很。 灵力门能开在任何地方,但绝不能开在龙脉之上。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她那一嗓子莫名其妙的命令而聚集在赵岚苼脸上,沿肆更是目光中带了不加掩饰的质问之意。 她实在无法在众人面前解释清楚,龙脉涉及的是地理天道,阴阳道法的至高学问,长明宿掌门可以懂,金重寺小妖女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懂。 “我就是觉得...龙脉这种东西,怕是不能随意凿洞开门的吧,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这话虽说听上去无知稚气了些,但也话糙理不糙。龙脉乃是开天辟地上古之际便蕴含在地中的东西,岂能凭凡人的意愿任意调用? 一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赵岚苼这句孩子气的话。 “不无道理,天地万物,一草一木皆有其生长之道,若是强行扰乱其运作的原理,怕是会招来不幸。”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沿肆身上,“这个法子,怕是国师大人支的招吧?国师大人难道就从来没想过,以违逆天道的法子去对抗天道的惩罚,会是更深的罪孽吗?” 眼看着解决巫祝族祝福反噬的未来就在眼前,巫雅氏早已下定了决心,听不进去任何阻拦的建议,更何况是天谴报应这种玄乎其神又不切实际的东西。 她像是听了一个什么十分可笑的笑话,颤颤巍巍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天谴?罪孽?我们巫祝一族已经在遭受天谴了,难道还怕再犯天道一次吗?” 赵岚苼知道她心意已决,但还是无法看着她引领着整个巫祝族往火坑里跳,巫雅氏却抬手一挥,制止了赵岚苼上前的脚步。 “够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她转身看向沿肆,这个计划的提出者,“国师是你们之中活得最久的术士,本巫只问你,开灵力门于龙脉之上,到底与天道有没有关系?” 沿肆神色淡然,语气却笃定,“无关。” 赵岚苼死死地盯着沿肆,可惜向来对视线十分警觉敏感的沿肆,此时却装起了迟钝。 他在撒谎。 当年在长明宿中,风水地相一门沿肆年年皆是门派成绩第一,不可能这种连常识性的问题都不懂。 “如此便这么决定了,明晨一早便出发,就劳烦国师大人引路,至南阳龙脉的龙穴处吧。” 她背过身去,下了逐客令: “好了,今夜我要在巫木谷的地脉之上开一扇灵力门,烦请莫要打扰。几位回巫医榭的医楼也好,安排给大师的住处,空房也多的是,自便。” 既出了巫木神殿,一烛与赵岚苼并排而行,便十分自然道:“回去再歇息会儿吧,昨夜你本就没睡好,明日又要长途跋涉,可不要再累坏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落在后面的沿肆耳朵里。 赵岚苼的胳膊被一股力道捉住往后一带,仰头看见沿肆板着张脸。 “婴王还在巫医榭那里,她自己一个人看不住那东西,你就只偷出来便不管了?” 赵岚苼一脸问号,“是我偷的又不是我生的...不是,这不是还有你吗?你管得住就是了...” 这人怎么突然一副小媳妇似的模样...自从沿肆在巫木神殿里和一烛对上,他就不正常得很。 想到之前在法场剑拔弩张的样子,还有那时临时起意,在金重寺不由分说就带走了她。似乎沿肆与一烛只要见面,遭殃的就必是她赵岚苼。 但若是沿肆突然这么紧张自己,就只是为了气气一烛,赵岚苼又觉得自己这小徒弟十分好笑,怎么多活出百余年去还是个孩子心气,心里是又气又叹。 一烛上前试图隔开沿肆对她的钳制,面上是难得的愠色,“国师大人,自重。” 沿肆抓着赵岚苼的手一点力道都没有卸,“我便是不自重,住持又待如何?” 又来了... 赵岚苼被两个大男人死死抓着的右臂血都不过了,只见她趁二人不注意时,左手在身后捏了张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唧”贴在了自己右臂之上。 下一秒赵岚苼全身而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烛抓着沿肆的手,沿肆抓着一烛的手。两掌紧紧地握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热情握手招呼,如果能无视他们二人面上怒色的话。 “行了,我不是你们两个人陈年积怨宣泄的对象。” 赵岚苼看上去心情也不算太好,音色冷随之冷了下来,竟无故多了分威严。 “巫医榭与婴王还有用,我需要回医楼一趟,师兄,你自己先回吧,明早谷口见。” 闻言,沿肆暗暗朝一烛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几乎把“看吧她到底还是会选我”写在脸上了。 一烛有些不敢置信赵岚苼的决定,赶紧急着松开了手,“可是,你怎能再和他一道...” “无妨,走完南阳龙脉这一趟,我便不会再同国师有任何瓜葛了。” 赵岚苼平静道。 第47章 死域 “你突然抽什么风, 怎么?听那和尚念了一晚上,便恨上我了?” 赵岚苼自己闷头大步走在回医楼的路上,没有一点要等沿肆的意思, 可惜纵使她步子迈的再大,沿肆轻而易举地就能跟上,看上去闲庭信步般毫不费力。 巫木谷的传信通过漫天满树的乌鸦, 他们几人一从巫木神殿出来, 整个巫木谷便都得了大巫的令, 从被到处抓捕的贼人变成了贵客。 于是沿途路过的巫鸟, 不光没人上前来询问搭话,见二人之间气氛不对,也十分识趣地远远避开, 留足了空间。 赵岚苼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先是从一烛那里得知了, 皇帝三世而易身不易位的恶行。沿肆明明牵扯其中,却一句不提,一路冷眼旁观自己身陷囹圄,像个傻子一样被耍的团团转。 这个她可以不气, 因为两人本就毫无瓜葛,国师大人没必要同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妖女解释这等皇室秘辛。 后又是在巫木神殿中, 装作一副很在乎她的样子, 利用自己与一烛针锋相对。 这她也可以不生气, 毕竟她也从来没指望沿肆能在乎。 可他现在说的这又是什么话? 她每次都可以不生气, 都可以让自己不多想, 但要说没有一点失望, 也是违心话。 “国师大人竟反过头来指责起我来了?当时明明说好了在楼外等我, 为何又将我扔在那里自己去找大巫了?” 赵岚苼一双眼睛又明又亮, 嘴上亦不落下风。 “见你看到那和尚像见了亲人, 一面破铜镜便看得拔不出眼来,想必是也没什么好等的了。” 两人你呛一句我怼一句,谁也不让谁分毫,不觉间到医楼下了都不知道。忽闻楼上传下来一声叫喊,两人才发觉。 “主人回来了!” 长明宿 第43节 仲云像阵风一般从医楼上一溜烟奔下来,巫雅氏竟没有难为他,而是将他与巫医榭一并送回了医楼禁闭。虽不知是巫医榭在其中帮了忙还是巫雅氏心慈手软,但总归看这劲头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的。 仲云见赵岚苼一语不发扭头便上了楼,朝沿肆问道:“小妖女怎么了?主人你不会欺负她了吧...” 沿肆冷眼一扫,“你心疼?” 仲云嘿嘿一笑,凑得近了些小声道:“也不是,但是咱们几个一路也算是经历了许多,我虽大部分时间只是在旁边看着,却真觉得小妖女也...也不是什么为恶的妖物吧?主人别太防备她了,我看她是真心向着咱们的。” 沿肆抬头望了望,赵岚苼已经与巫医榭在阁楼上相对而坐,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正因如此,才不必知道太多。” 楼上的赵岚苼余光微微瞥到楼下的沿肆与仲云,不知在看着自己说些什么,反正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无所谓,她这回是真下定决心解决完皇帝的事便离开,不过金重寺也没什么回的必要。前一世虽说去过许多地方,但每每都带着委托身负重任前往,心情自是不同。这一世她想轻轻松松地云游四海,就当个无欲无求的闲云野鹤。 “大巫竟打的是这个主意,也罢,信你们也比信那鬼里鬼气的大梁皇帝强。” 巫医榭喝了口茶,看上去还没赵岚苼这个外人着急。 “虽然这话由我说十分不该,但好像信我们未必比信那皇帝靠谱...” 巫医榭笑了笑,“大巫当然不会相信你们,她相信的是在你们身上看到的未来。” 巫祝族依靠他们有别于常人的肉眼,与一套独特的测算天命未来的方式来预判一切人与事,长久以来这套方法在平民凡人身上屡试不爽,因而巫祝族也更加依赖和信奉自己的能力。 虽说看到的比常人多,但也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盲目。 而赵岚苼知道,沿肆绝不属于凡人的范畴,巫祝的能力大概是没在沿肆身上起作用。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大巫在他身上只能看到他想让其看到的东西。 “大巫测算的结果是不会出错的,只要她认定,信你们可行,那便是可以。” 巫医榭虽说与巫雅氏已不再见面,但两人却莫名都十分信任彼此,一个放心将他们放回医楼,一个无条件信任大巫的眼光。 赵岚苼只好无奈劝道,“但开灵力门一事,大巫纵然法力了得,同时开距离如此之远的两扇灵力门还是于龙脉上,无论如何也不是凡人之躯能承受的。我担心...她是打算舍弃了自己...” 巫医榭神色徒然一凛,眉头紧紧皱起,当即拍桌而起,“她敢?!” 赵岚苼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你先别着急!我只是猜测,也不一定的事。” “不行,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明日一早便走是吧?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赵岚苼:“唉??可是你也走了婴王怎么办?” 看巫医榭这个反应,完全不像是与大巫决裂已久的样子,这两个人也是够矛盾的。巫医榭人已经消失在阁楼了,只有一道急匆匆的声音传回来: “婴王?一并捎着!” ... 于是到了第二日,几人起程上路之际,场面就是沿肆与仲云站一道,同赵岚苼隔得八丈远,两人一句话不说。而赵岚苼与巫医榭凑一块,大巫黑着张脸一眼不往那处看,拉着一烛掉头就走。 南阳龙脉的龙穴位在黔阳山中,即便是快马加鞭往黔阳赶,几个人也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到。 如此便也不急于一时,挑了路途较远,中途却能路过山脚村落歇脚的一条弯路绕行。 几人在天色渐渐转暗时到达了村口,却意外地发现,此处已变成了一座人迹罕至的荒村。 触目所见的断墙残垣,四处皆是举家迁徙逃亡后的杂物乱象,就连村旁的草木植物都跟着这萧条景象一起枯萎衰败,如同死地一般。 “这里不是南阳龙脉附近的村落吗?三山两水汇集之处,上上佳的风水地相,怎会衰败至此?” 赵岚苼皱眉道。 不仅如此,此地还弥漫着极其不祥的一股,尸瘴死气。 尸瘴往往是因众多堆积而腐化成灾的尸群形成的,这村子里绝对有一批未能处理的尸身。若是亡者积怨未了,甚至还有可能潜伏着怨鬼无数。 大巫上前一瞧,当即也明白了这村子的情况,她的反应却没有赵岚苼这么大,似乎对眼前景象早已司空见惯。 “我虽不清楚龙脉地相,但也许苗疆的龙脉不知道哪根脉搭错了吧,因为不止苗疆,南境各处早已四境皆为死地了。” 巫雅氏自嘲道,“大概,都是因为巫祝这一个本该灭亡的族群强行延续,而代替我们被降下了天谴。” 赵岚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能宽慰的话,因为她听出了大巫话语中仅有的一丝哀凉。 却没想到巫雅氏也压根不需要人安慰,话音一转便趾高气扬道:“哼,不过无所谓,死多少都无所谓。我是巫祝族的大巫,我只对巫祝族的兴亡负责便罢。小孩?村民?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岚苼:“...” 巫医榭:“...” 一烛:“...” 沿肆:“大巫所言极是。” 赵岚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但实际上,赵岚苼却并不认为仅凭大巫一人的独断专行,就能造成整个南疆各地的衰落。尤其龙脉为天地自然所孕育,并不会为人意志而改变其运作规律。这也是赵岚苼为何不认为,大巫能在龙脉上开出一道灵力门的原因。 如果在黔阳龙穴周围的村落都能演化为死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天要大梁亡。 赵岚苼闭了闭眼,回忆起天命台之上自己唤出天光的那一瞬间。 司天神官被尊称为神官的原因,便是赵岚苼最初登天命台为大梁第一次测算国运之际,天门为她而大开。 往后的几次祭天法事上,赵岚苼只要在祭天中登天命台起咒请愿,天门都会为她而开,并降下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神谕。 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次的祭天法事。 那一次的法事之上,如同这一世的金重寺祭天,风雨如晦,乌云密布,隔绝了天命台与其下观礼的众人。唯赵岚苼一人面对着浩海云烟与紧闭的天门。那日的天门只在她起咒时发出了一道天光,随后便消失不见。 而那道天光告诉赵岚苼的唯有一句话:阴阳倒错,百鬼横行。 那一年,云霞长明宿灭门,沂水祁山六门八派相继覆灭,天下仙门术士尽绝,留下的唯有几个因学艺不精,而避过了这场仅针对于术士的浩劫。却也正是这几个门外汉,才勉勉强强将大道阴阳术给延续了些东西下来。 从那以后,天门也再也未对任何司天神官开启过。 哪怕赵岚苼已死了百年,可这一世多活了几日,也看得分明。虽有沿肆这个在国师尽力维持着大梁王朝的气数,但也快要走到尽头了。毕竟,举国上下信奉追随着一个鬼一般的皇帝,能走到多远? 而事到如今,天下能降妖驱鬼的术士死绝了百余年,那句阴阳倒错,百鬼横行,竟也真的渐渐成真。 就连龙脉都镇不住这场人间鬼变了。 第48章 捉弄 “既然此地已成荒村, 便不要多做停留,走吧。” 沿肆对这死气滔天的村子很是嫌弃,轻飘飘地看了赵岚苼一眼, 是示意她同自己赶紧走的意思。 仲云向来对自家主人唯命是从,没有一丝犹疑便跟了上去。巫雅氏也没什么异议,毕竟这村子能成今日的样子同她也有些关系, 能少呆还是少呆的妙。 然而剩下三个人却像定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 一烛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向巫雅氏解释道:“此地原只是一处平凡村落, 村民突逢天灾劫难化作盘踞一方的冤魂, 我等出家人定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再者,于我们几人解这一灾象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未来无数路过此地的无辜之人免遭牵连, 何乐而不为?” 一烛当然知道这种圣人说法说服不了沿肆与大巫, 但他还是要冠冕堂皇地说上一通。为什么呢?巫雅氏即便不认同也得看三分金重寺薄面,至于国师,赵岚苼如今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身边,便能将他气上一回。 “我说, 小妖女你不会回了那秃驴身边,就不打算和我们一道了吧?”仲云见自家主人盯着小妖女的眼神实在不算心情太好, 立马护主出言愤愤道。 “我也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赵岚苼现在懒得对沿肆解释任何, 两人之间的气还没消。再者, 从什么时候起, 她就非得跟着沿肆行动了? 大巫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因为巫医榭也站在与他们对立的另一边。而作为曾经无话不谈的友人, 她最清楚自己这位昔年挚友, 巫医榭那无限耐心仅对病人有, 对死人可没有一点。 “他们两个是慈悲为怀, 你也是?”巫雅氏抱臂讽刺她道。 巫医榭闻言皮笑肉不笑了下:“那倒不是,单纯不想和你走一道罢了。” “你!”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很快就压过了另一边那对还在横眉冷对的,一烛没忍住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上前隔开这几位炮仗筒。 “既然诸位所求不同,不如就分头行动吧,黔阳周围也不止这一座村落,几位一路北上便可,若是寻到落脚之处可用乌鸦传信,我们几人处理完这里盘踞的冤魂就跟上。” 说罢,三人十分默契地掉头就走,反而最开始打算先行离开的三人组面面相觑被留在原地。 大巫在巫医榭那里吃了瘪,气得跺了跺脚撒气,却并没有听一烛的话就此北上离开,只闷着头远远地打算跟上去。 仲云看不懂了,这大巫不是压根不想管这荒村的死活吗?前脚才在巫医榭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脚又巴巴跟上去作甚?她身为巫祝族的大巫,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眼看天就要黑了,他们让咱们先去找落脚处,我觉得和尚说的也没错啊?”仲云挠挠头朝着大巫的背影问道。 大巫没好气道,“没错个屁!就他们三个?一个婆婆妈妈的念经和尚,一个妖里妖气毛都没长齐的姑娘家家,还有那个一天到晚只会看病抓药的妇科大夫,能指望他们仨就能解了这死气滔天的尸村?做什么梦呢?” 她闷头走了两步,见沿肆还沉着张脸不动,回头喊他:“国师还矜持什么呢?我看你明明也挂心得很,还在为那小姑娘跟着和尚不跟你生气?快点的吧!” 沿肆还没说什么话,仲云先替他反驳了回去,“大巫所言差矣!我家大人最是顾全大局之人,怎么可能会被凡人这种儿女情长之事左右!我们才不跟去,是吧?主人?” 仲云心里十拿九稳,毕竟当时逃离巫木谷被抓时,沿肆就是这么一句话没说撂下他直接走的。 结果沿肆也和巫雅氏一样,闷头径直跟了上去,既没反驳大巫,也没回答仲云。 “不是吧...” 难不成自家主人当真对小妖女有意!? 仲云欲哭无泪,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水,也跟了上去。 荒村果真如几人所预判的那样,一进入就被层层浓重的尸瘴包围,由尸体腐烂冤魂游荡所形成的死瘴之气与一般雾瘴不同,带着强烈的尸臭与肃杀。若常人浸润其中,时间一久难免染病。所幸这一行几人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常人,还算是能抵挡一二。 但对身体没有影响,也不代表闻不到那股腐败的尸臭味。 沿肆常年袖中带香,在宫中时下人也会将他穿着的外袍定期拿去隔火熏香,只因他最厌恶异味。此行苗疆数日,携带的袖中香早已消耗尽,松竹木的味道却因为经年累月的沾染没有完全散掉,他便下意识以衣袖掩了半张脸。 赵岚苼身上带着符纸,捏张闭气符不过顺手的事,但一路上沿肆用符,不是捡就是偷赵岚苼的用,自己身上是一张没有。赵岚苼前脚一进村,悄悄回头望见他跟了过来,又一副十分不喜的样子,立马想起来了沿肆闻不得异味的毛病。 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当了国师后才养出来的富贵病,是沿肆从小就有的一个异于常人的缺陷,也很少有人知道。 这毛病便是,若闻了不干不净的异味,他便会喷嚏不断,停都停不下来。 赵岚苼当即促狭一笑,将手上的符纸全收了。故意走得极慢,落到了沿肆身边同他并行,见他仅露出半面的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极力地控制着什么,目光冷冰冰地横了赵岚苼一眼。 赵岚苼像是突然没了什么眼力见,笑吟吟开了口,“国师大人,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怎么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呢?” 沿肆还是以袖口遮面的姿势,没理会她。 “这尸瘴看上去十分不祥,按理说即便是尸体腐坏,也不会形成这般如白同墙体一般的瘴气。我人小见识短,国师大人活得比谁都久,觉得是为何呢?” 赵岚苼还是那副笑得灿烂模样,好似来的路上那个对着沿肆一言不发的人不是她一样。沿肆看她态度突然转变,问的问题语气也阴阳怪气的,微微皱了皱眉,刚要张口想回怼她点什么,又突然闭嘴收住,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 只有赵岚苼知道,他这是快憋不住要打喷嚏了。 按下去想笑的冲动,赵岚苼重新抬起头正色道:“说起来,国师大人不是不愿跟我们进村吗?怎么最后还是跟来了,莫不是,担心我的安危,想保护我呢?” 长明宿 第44节 以赵岚苼对他的了解,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反驳,就不是她认识的沿肆了。 沿肆:“...”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应该是猜到了赵岚苼这一连串愈发离谱的疑问是为了什么,一双狭长的凤眼盯着她,沉默了半晌,竟点了点头。 赵岚苼:“...” 这下哑巴的变成了赵岚苼,她觉得沿肆一定是吃错药了,才会自从巫木谷与他分开之后一直这么不正常。以前巴不得和她别扯上一丁点关系,还动不动就一副想掐死她的凶神恶煞模样。而现在的沿肆,虽然看上去还是冷冷淡淡的,但同先前那种冻得人深入骨髓的冷漠截然不同。 她耳朵尖升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略带慌乱地抬头看他,才发现沿肆眼中轻蔑的促狭,赵岚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想耍他结果被耍了! 论起不要脸,赵岚苼还不信自己能输给他沿肆! 赵岚苼迎上沿肆的目光,“那便是我与国师大人心系彼此,两情相悦了?”她嘴角带笑,眉眼弯弯,故作亲昵地挎上沿肆的手臂,“真好。” “...阿嚏!” 向来四平八稳的沿肆脸上再也绷不住了,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走在前面的几人闻声都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几人看到的就是国师一脸见鬼的表情捂着嘴,赵岚苼笑得直不起腰,这种莫名其妙的画面。 “你...莫要胡说...阿嚏...” 赵岚苼实在笑够了,才直起身子摆摆手,心里清楚逗他也得有个分寸。以前在长明宿自己为师他为徒,怎么捉弄小徒弟都不算过分,自是也没少拿年纪尚小却时常一本正经的沿肆寻开心。如今好歹小徒弟成了一国之师,总要给些面子。 可算舍得把先前藏起来的符纸抽了一张给沿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喏,闭气咒会捏吧?” 沿肆闷声接过符来,单手凌空起符,薄薄的符纸却并没有飘到他自己身上,而是飞到了他与赵岚苼之间。 赵岚苼愣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不对劲,这符总归不是起的闭气符! 下一秒,他修长的两指在自己眉心一点,又飞快地戳在了赵岚苼的额头上,那悬空在两人之间的符纸当即发出一道白光来,是符成的象征。 赵岚苼意识到自己中招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小子给她下了置换咒! “你!阿嚏...卑鄙...阿嚏...” 治好了这毛病的沿肆嘴角一勾,看着喷嚏不断,泪眼朦胧的赵岚苼,声音冰冷冷毫无人味地在一旁关怀道: “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怎么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呢?” 赵岚苼:“...” 前面的大巫原本还乐得看两个术士使点术法狗咬狗的场面,眼神却突然四下一扫,正色起来。 “都别闹了!有东西来了!” 她死死地盯着周围密不透风白墙般的尸瘴,喃喃道: “不止一个...是一群。”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各位...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追这篇..tt 但我一定会努力完结的! 第49章 饿疫 尸瘴虽浓烈厚重, 但并不真是一堵墙,很快,几人便看清了来人。 所幸, 来的确实是人。 这群人虽动作迟缓,行路也晃晃悠悠地,但走近了看外表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村民, 并无恶意。 只是这些村民无一不是面颊深深凹陷, 眼底乌青一片, 嘴唇干裂发白。走起路来也弓着身子, 腹部几乎扁成一片,前胸贴着后背,只用看的都知道他们饿了许久。 果然, 这群村民望见几人衣着华丽不俗, 一个个面色红润饱满,便纷纷围了上来。眼神不像是见了外人,倒像是见了什么神仙菩萨。 “仙女!贵人!行行好发发慈悲,赏口吃食吧!” 这些村民群情激动, 几乎是扑上来就往赵岚苼面前跪,沿肆一直站在她身边, 见其中一个老汉眼看就要扑在她脚边, 十分眼疾手快地将赵岚苼往后一拉。 赵岚苼并不害怕他们, 苗疆怪疫肆虐, 这群村民也是实在走投无路, 病急乱投医了。她想上前去扶, 却发现沿肆拉着自己胳膊的手还是紧紧握着, 并没有松开。 “不要妄动, 他们并不是活人。” 赵岚苼眉间一跳, 很是意外,意外的不是村民的真实身份,而是没想到沿肆过去了这么多年,身为术士的眼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险些就要习惯性开口,打算夸上两句自己这小徒弟。 寻常游荡在凡间,迟迟不去投胎的魂灵易于分辨,因为不去投胎的鬼魂无异于两种;一种是自己心愿执念未了,不愿就此离去的。一种是被某种外力强行留下的,比如先前他们遇到的灵船大阵。 这两种鬼魂的人魂不渡奈何,以阴身强留于阳界,从而被不断侵蚀,由此成为邪祟。 而这群村民难以被看出是鬼魂,除了因为外表与活人无意,还有就是他们的人魂,竟完整纯净得不沾一丝阴邪死气。 虽然此时此刻他们匍匐在地上哭喊着饥饿,但也只是延续着生前最后的状态而已,根本不会被饿死。 因为他们早就已经饿死了。 赵岚苼点点头,示意沿肆自己有分寸,弯下腰时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捏了张符,再伸出手来,手中赫然是一个又白又大,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馒头。 早就饿得失了智的村民,哪里还顾得上考虑荒郊野外怎么可能有新鲜出笼的馒头?都顾不得道谢,险些要就着赵岚苼的手啃起来。她无奈地对着后面涌上来的村民道:“大家不要着急,馒头有的是,今日管饱!” 鬼是不需要吃饭的,饿死鬼也一样,符纸变的馒头吃下去只能图个心理安慰。但好歹每个人领到了四五个馒头之后,终于住了嘴,也能冷静下来沟通了。 赵岚苼与他们其中几人简短地聊了两句,便弄明白了这村子的遭遇。 此地亦受苗疆怪疫所害,疫病几乎一夜之间席卷了全村,先是年幼年长者,后又蔓延到身强力壮的青年人。这种怪疫起初只是令人浑身乏力,卧床不起,再后来五脏六腑都开始溃烂,上吐下泻的全是碎掉的内脏血块,与腐烂的脓水。 不出几日,人就由内烂成一副空壳子了,腹中空空,唯余灭顶的饥饿之感,却无论食入多少东西都无济于事,直到活活被饥饿感吞噬。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你们是不知道那些染病的人,日日夜夜都在呕血,我曾亲眼看到隔壁老李家的娃娃,竟生生拉出了半条烂的肠子出来!即便已经这样了,还不停要吃的,没有吃的连烂门框都爬去啃!” 一个村民哆哆嗦嗦地描述着他曾经看到过的画面,却自始至终都以旁观者的口气,就好像怪疫与他毫无关系,他也不是因此而死的。 巫雅氏已经听说他们都是死于苗疆疫病的冤魂,觉得同一群死人掰扯纯属浪费时间,语气自然不算友好,哂笑一声道: “这话给你自己摘得倒清,既然这疫病传播如此迅速,你就在旁边看着难道能没事?你们几个又是为什么饿成这个鬼样子?” 即便说这话的是大巫,赵岚苼也听不下去了,厉声制止了一句。因为她发现,巫雅氏的这番话如同一记当头敲下的大棒,先前同她描述过往经历还头头是道条理清晰的村民,突然变得神情呆愣,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饿呢...?” 虽然不知这些久留于阳间的冤魂为何能保持人魂纯净健全,但他们也依然同其他魂灵一样,听不得有关自己死因的话,像这种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死的亡魂更是如此,更有厉鬼甚至受到类似刺激可能会突然暴起,力量也成倍暴涨。 所以万万不能让他们明白过来死亡的现实。 赵岚苼赶忙宽慰道:“一定是因为村子里干活的人都生病了,所以庄稼无人种,粮食无人收,大家都缺衣少食才会闹了饥荒,对不对?” 赵岚苼的声音平缓温柔,极具安抚人心的力量,村民闻言果然慢慢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女菩萨说的是,说的有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好说歹说,总算将这几个村民劝回了家中,赵岚苼也承诺只要留宿他们一晚,明日还会在村口发放口粮。村民们又是一顿千恩万谢,就差拿赵岚苼当活菩萨烧香拜佛地供着了,这才都散了各回各家。 巫雅氏对赵岚苼的做法却十分嗤之以鼻,觉得她这是舍近求远,自讨苦吃,“直接告诉他们早死了,一波灭了,咱们这儿一个得道高僧,一个老不死的国师,更何况加上本巫还在,难不成还怕几个没名没姓的游魂?” 一烛在一旁不作声听了许久,冷不丁得了一句“得道高僧”的点评,咳嗽半天推脱道:“大巫慎言,贫僧如今所修不过佛法皮毛,离得道相差甚远,更不敢当高僧的称呼。” 赵岚苼也摇摇头坚定道:“今夜我便与师兄超度这些冤魂,既然能好好地送走,就别让他们最后一程还要忆起最不愿回忆的往事了。” 巫雅氏沉默了会儿,像是被说服了些,但嘴上还是不愿落下风,“切,你倒是比那个没毛的和尚都慈悲,怎么?他得不了道你却想成佛?” 这话赵岚苼却是真不知如何作答,实际上,她并没有说出来多么高尚宏伟的理由,不过是因为生前做惯了这行,有能解的阵和能渡的魂,就无法装作没看见不管不顾。 “也没啥...就是遇上了,不解了我难受。”赵岚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 巫雅氏撇撇嘴,“切,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豪言壮语。” 本就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闲聊话,大家听过之后无人往心里去,唯有沿肆听了赵岚苼的回答愣在原地,而后久久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似有一片惊涛骇浪。 却是一言未发。 ... 入夜,赵岚苼稍作歇息后准备动身去先前与一烛约好的地方汇合,要超度一个村的冤魂,法事需要做的准备也十分繁琐。一烛体谅她奔波一整日疲累,一人包揽了全部的准备工作,好让赵岚苼能多休息些。 但赵岚苼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佛法与术法虽都意在平怨超度,但体系终归是有所不同,哪怕殊途同归,法事的准备上也必然有一烛不顺手的地方。 天色刚刚黑透,荒村之中一片寂静。鬼魂大都习惯夜间出没,但荒村中的村民因为人魂未曾受损,所以行为举止还是完全保留了活人的生活习惯,无一例外都十分听话地老实在家休息。 赵岚苼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出发,刚从临时歇脚的破屋中出来,就看到不远处空无一人的破败街道上,一个熟悉,又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一烛去提前布置法事场地,巫医榭与巫雅氏两人不知一同去了哪里,仲云也说要去周围的村落探查一番,顺便寻些吃食。唯有沿肆没有交代过他要去做什么,就消失了。 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在赵岚苼的屋外立了许久。 见到赵岚苼向他走来,沿肆也并不意外,反倒是十分自然与她搭话道:“你真要去和那和尚超度村民?” 赵岚苼一脸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何时这么关心上她的事了? 沿肆看着她顿了顿,似乎是在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措辞。这举动更是少见,毕竟之前沿肆同小妖女说话都是想到什么便怼什么,何时还顾及过她的感受? “你从在巫木谷时就好奇怪,到底想说什么?”赵岚苼向来是憋不住话的,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再不问出来,她自己怕是能左思右想地活活闷死。 沿肆的目光始终不偏不倚落在她脸上,寻常人赵岚苼若是沿着目光迎上去,对方大都会因为直视所带来微妙的尴尬而局促不安,继而眼神飘忽,又或是索性直接避开锋芒。 但沿肆不是,他若是盯住一个人,便是如鹰犬狩猎般锁定目标,不加掩饰略带侵略性地,肆无忌惮观察对方,分析对方。 赵岚苼再一次被他这道近乎有些霸道的目光逼退,心绪也不由乱了三分,先前对着他横眉冷对,冷言冷语的气焰也被击溃了大半。心中暗道,从前在长明宿时,多么恭顺谦卑的小徒弟,当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 她刚把头低下去,装作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缎子鞋面,又神经兮兮地去踢旁边的一块小石子儿,听到头顶上传来沿肆冷漠且带有命令意味的声音。 “和尚和村民,都别管了,我要你现在就和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码着码着家里停电了...大半夜抱着电脑来我妈单位码了...tat 第50章 禁书 赵岚苼真的觉得沿肆好像疯了。 眼前人面色沉稳, 目光坚定,不像是在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但内容听上去还不如在开玩笑。 “你...你说什么?”赵岚苼呆愣地看着沿肆, 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哆嗦。 “很难懂吗,现在和我离开这个村子。”他顿了顿,淡然补充道:“哦, 是离开苗疆。”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什么意思...” 长明宿 第45节 赵岚苼当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但这些字组合到一起, 她却又不明白了。 现在一烛在为荒村冤魂超度法事忙碌, 巫雅氏一心惦记着南阳龙脉,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缠身在被苗疆这堆烂摊子事里,沿肆这个被皇帝亲口委派过来调查的国师竟打算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还要带上她一起! 赵岚苼实在控制不住脑子里那个词浮现出来, 当下面颊一红, 竟脑子一热就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你不会是想和我私奔吧...” 然后问完就后悔了,恨不得能把这句话给吞回肚子里。因为沿肆神情微妙,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金重寺那和尚有问题。”往往这句话后面还会再跟些解释缘由,赵岚苼等着沿肆的下文, 结果他说完就闭了嘴, 什么也没有。 “就这?有什么问题你倒是说啊?” 沿肆又恢复了那张不可一世的臭脸, 似乎她的这个回答让他并不顺意, “就这, 我没有背后议人是非的习惯, 信与不信随你。” 赵岚苼扶额, 你都说他有问题了, 多说两句少说两句, 区别很大吗? 甚至,那句“背后不可语人是非”还是赵岚苼当年教给他的。她也是没能想到,百年前给孩子立的规矩会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报复回她自己身上。 从前的沿肆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不必说背后议论他人闲话这种事,平日里就连想与他聊个天都难。 但偏偏有一次,门派中有个弟子,名叫宋一。他看不惯沿肆是掌门捡回来收归门下,而非同其他弟子一般是经过入门选拔的层层考核。走后门就算了,还颇得赵岚苼照顾,于是宋一便时常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沿肆性格淡漠,原本并不放在心上。 宋一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见沿肆虽得了掌门师尊这颗大树做靠山,却并不恃宠而骄仗势欺人。反而像个木头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上课修炼,平日几乎泡在藏书阁里。成绩拔尖,可惜不招人待见,便动起了歪心思。 一日,六门宗师之中最好收藏法器宝物的奇祇门大宗师,丢了件十分稀有的古书,此事在长明宿引起了轩然大波。原因不止是这书有多么稀有珍贵,而是因为此书记录着千百年间最邪门最暗黑的符法咒术,奇祇门大宗师自觉将此书放在自己门中过于危险。就借着藏书阁禁书区的阵法,一并放进了禁书区。 而某天清晨寻阁的弟子发现,禁书区的阵法被强开了,少的一本,正是这本邪门的符咒禁书。 次日,此书在赵岚苼的御符门弟子房内被搜出,而搜出的具体位置,就在沿肆的枕下。 再一问藏书阁每日的值班弟子,禁书失窃的那夜,沿肆确实在藏书阁呆到最晚。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际上去禁书区偷书的弟子,一年之中没有八九十也有十七八。禁书区的阵法也不算什么大阵,只要在长明宿阵法学修到高级,年末考核能考个中上游的,基本都能破开。如此松懈的原因,便是因为每本禁书上都下了追踪咒,往往不出两日必然能找回。弟子们偷走一观,顶多只是好奇心作祟,一听禁书便以为是什么看了就能天下无敌的宝书。 实际上若是真有本事偷出来,也没本事看明白。往往小弟子们得手后,寻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满怀期待地打开一观,当即就傻了眼。白纸黑字,字字都识得,连成一块,一句也看不明白。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便是以晦涩难懂且需要修为极高者才能驾驭而稀危,也只有极少数人才有习得领悟的机缘。 原本只是打一顿手板,再罚扫三个月藏书阁全楼阶梯的事。偏偏沿肆偷的这本,是禁书区最危险的一本,又偏偏偷书的正是御符门大宗师,掌门赵岚苼的得意弟子。 最令一众长老生气的是,人证物证俱在,沿肆偷便偷了,却拒不承认,声称自己压根没见过这本书。 几个长老已经认定偷盗者就是沿肆了,但说到底,沿肆是掌门座下亲徒,纵使赵岚苼当时年纪再轻,几个老头也不好越过她去直接盖棺定论。 夜晚,被一众长老抓着审了一日滴水未进的沿肆,垂着头回到御符门,发现赵岚苼端坐在他房中,面前摆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素面。 “一日未进食,趁热快吃吧。”赵岚苼神色如常,像压根不知道他偷盗禁书一事般。 沿肆知她都知晓,却不知她信不信。哪怕今日一众长老当庭责问他偷盗,怒斥他撒谎,沿肆都一副无畏无惧面不改色的模样。 如今却被赵岚苼一句避而不谈的如常话语击溃了所有理直气壮。 他绕过那碗素面,直直跪在赵岚苼面前,“师父,我没有偷那禁书,是奇祇门的宋一嫁祸于我,他为人奸诈手段下作,是个十足的小人,往日我...” 赵岚苼静静看着他,难得开口打断了沿肆的话,“阿肆,无论是你偷的还是宋一嫁祸,背后语人是非,尤其一言蔽之的恶意点评,都非君子所为。” 沿肆咬住下唇,闭了嘴。 赵岚苼知他心中不平,却依旧继续道:“方才所言,我权当没有听过。宋一是什么人我不关心,但如今证据都指向你,你便怪不得其他人指责你偷盗。” 沿肆猛地抬眼看她,眼神震荡,一把抓住了赵岚苼裙摆的一角,“师父,你是不是信了?” 赵岚苼摇摇头,“我信与不信,也不重要,你若是想在门派中洗清冤屈,唯有自证。” 那日过后,得了师父的“点拨”,被盗走后重新让奇祇门放回藏书阁禁书区,还严防死守加了两道咒的那本顶级符咒禁书,又被盗了。 不仅如此,门派里又出了一件更恶劣的事,奇祇门弟子宋一,被人下了符咒禁术,在晨会之上当众抽搐倒地,七窍流血,口舌生疮。那惨状,吓坏了一众弟子。 始作俑者自己站了出来,便是先前被传偷盗禁书的沿肆。 这次,他竟真盗走了那本禁书,还学会了里面的禁术! 而他在宋一身上使出的禁术,就是那书中关于触物追踪下咒的一条禁术。沿肆在读过书之后,以此书为媒介,追踪出短期内触碰过禁书的人并下了极其恶毒的诅咒,按理说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宋一却中了咒。 短期内触碰过此书的,除了将书封印放归藏书阁的奇祇门大宗师,按理说不该有别人。而大宗师修为高深,不会被此等隔空禁术影响。 可宋一看不惯沿肆这件事,门派弟子间却有目共睹。这下,禁书第一次被盗的真凶便不言而喻了。 偷盗禁书,嫁祸污蔑同门弟子,两条罪名让本就中了诅咒生不如死的宋一,痊愈后又被打了一顿手板,外加扫藏书阁整整三年之久。 而自己站出来承认了第二次偷盗禁书,还学会了禁术并用在同门弟子身上的沿肆,被罚更重。不仅被罚到寒冰冷窖面壁思过,还领了一样为期三年的长明宿环境保护清洁工作,不过不是扫楼,是扫山,扫整座鹿雪岭。 此事过后,长明宿上下沿肆算是出了名,有不少弟子认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即便第一次偷盗不是他做的,就自认倒霉一口认下,也不过轻罚。结果最后他真去偷了,还学会用上了,最后还自己当众承认了!而且怎么会有人自证清白的方式是真的去偷一次! 但这些骂声,却一句没传到沿肆耳朵里,因为自此之后,所有人也都清楚知道了,沿肆他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谁都不敢再招惹他半分。 “想什么呢。” 赵岚苼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记忆中那个身上带着青涩,眼神却倔强偏执的沿肆与眼前神情淡漠的沿肆重叠起来。赵岚苼突然觉得,哪怕早已过去百年之久,他性格中的某些地方根本没变。 但感慨归感慨,赵岚苼还是摇摇头,“我不能跟你走。” 沿肆皱眉,“你就非要帮那和尚?” 赵岚苼面色坦然,“我谁也不帮,我只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一时间二人都安静了下来,苗疆大地虽萧条稀落,苗疆夜空却星云繁茂,尽数映照进了两人无言对视的眸中。 沿肆沉沉开口,“先前在巫木谷大巫的神殿中,你说走完这最后一趟,就要与我再无瓜葛。我原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看来竟是你与溯仁重遇后便早就做下的决定。” 溯仁是一烛尘世的俗名,沿肆这是刚才就认定了自己不跟他走的原因都是因为一烛。 赵岚苼无奈叹了口气,她向来知道沿肆认定的事不易改变,但没想到他如此固执。 “何必一定要带上我呢,你从一开始,难道不是极讨厌我的吗?” 沿肆原本一直不偏不倚直视着赵岚苼的目光,偏了三分,看着她裙角的一段飘带,沉声道: “你像我一个故人,很像。几乎...就是她本人。” 第51章 果子 赵岚苼的心跳都滞了, 耳边不知是夜晚的虫鸣还是心神震荡后的嗡鸣,更不知为何心乱如麻。 第二世以小妖女这样一个毫无瓜葛的身份再与他相识。起初只是想着通过他来摸清楚自己重生的原因,和沿肆身负长生引百年来过的如何, 没想到竟一路走到今天。 灵船大阵幻境中亲口听他说出,此生最恨自己的师父。苗疆的星空下却又望着她,追思那个像前世自己的“故人”。 赵岚苼越发看不清前世的自己在沿肆心中的位置, 却越发清楚的发现, 她本心根本不想让沿肆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今天的小妖女可以无所顾虑地赖在他身边, 可以插科打诨同他相安无事, 因为他们是重新相识于长明宿灭门百年后的陌生人。鹿雪岭一役,长生引之痛,全都是长明宿掌门赵岚苼与她的徒弟沿肆之间的事。 她发现自己极其自私地在逃避上一世的身份与责任。 苗疆大乱, 挖掘出当朝皇帝三朝为妖的真相, 整个大梁都岌岌可危。而这些,长明宿掌门赵岚苼绝不会袖手旁观。 但金重寺的小妖女可以。 她固执地想要留下来将这些荒村的饿殍野鬼超度,仅仅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罢了。 赵岚苼垂下头,额前碎发落下遮住了双眼, 看不出任何感情。 “能与国师大人的故人有些许相似之处,还真是荣幸呢。”她绕过了沿肆, 背身说道:“可惜, 我不是她。我要去找一烛师兄准备超度法事了, 国师大人自便。” 沿肆亦并没有回身, 也并未挽留她, 对着赵岚苼刚刚站过的位置开口道: “并非故人, 而是故去的所爱之人。” 赵岚苼的背影一滞, 什么话也没留下, 几乎逃一样快步离开, 留沿肆独自在此地。 乌云渐渐爬了上来,遮蔽漫天繁星,就快要落雨了。 沿肆望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并无一丝笑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试探一个傀儡,那人已经不可能在了。” ... 荒村正中布置超度法事的一烛,在阵中与四角设坛,但因为现在手边并无能供奉的排位神像,也只得就地取材,拿几块破木板雕字刻符,暂代神位。 身为金重寺住持僧人,竟意外地对道法超度的规制十分清晰。虽设阵摆坛的用具因为环境原因十分地简陋,但内行人一眼便知其中精密。 他归置好最后一角神坛,抬眼看到赵岚苼小跑着朝自己来,神情慌乱,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发生了何事竟急成这样,难道后面有鬼追你不成?” 一烛一脸责备,却是笑着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洁净的方帕,顺手便要去拭她额角的细汗。 赵岚苼接过帕子,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一烛的手。 “师兄,怎么不等等我,一个人都做完了。”赵岚苼极力压下去神色上的慌乱,扯了个笑转移话题问道。 “这都是小事,毕竟一会超度法事都要靠你了。” 一烛欣慰地看着赵岚苼,两人虽确实没有什么师出同门的缘分,他却与有荣焉道: “你同我说你可以超度亡魂时,我还不敢相信,直到你能完整描述出超度术法的操纵过程与细节。师妹,许久未见,本以为这些日子你只是在外面受了些皮肉苦,长了些人情世故的见识。没想到...你竟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苦笑一下,“看来,你在国师身边,确实比在我身边能得更多历练...” 赵岚苼与他说话的功夫才刚把沿肆的事忘了些,结果立马又被一烛提起来。 那句“故去的所爱之人”又鬼使神差地在耳边响起,激地赵岚苼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那句话从脑子里甩出去。 一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啊?不是嘛...可哪怕在我身边...在金重寺时将你护佑地再好,你还是心悦于国师...” “算我求你,别说了。”赵岚苼像是被什么噎住,只得尴尬地去看一烛摆好的阵法与简陋的神坛。 “说起来,我出身金重寺,却莫名会了以一身术士的术法,师兄难道不好奇我怎么学成的吗?”赵岚苼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些神牌刻印上,似是无心随口问道。 “好奇,但自你出生那日,我便知你并非俗世凡人,身上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自然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一烛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温和地回答着,“毕竟你与我而言,天生与旁人不同。” 赵岚苼听了沿肆的话,难免开始对一烛有所怀疑。本想将他所摆的法阵都检查一遍,听闻这话不仅心头一热,又看着一烛向来波澜不惊的平和面容,心中不仅有些愧疚。 沿肆的一面之词到底还是太过片面,虽然她不清楚这两人从前到底有什么矛盾误会,但一烛是她重生到这一世来第一个无条件相信自己,对自己好的人,现在就因为沿肆一句话而怀疑他,委实太不厚道。 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师兄,你不觉得这个村子奇怪吗?即便那些亡魂的人魂再完整,在术士眼里也不该与活人几乎没有差异。” 赵岚苼顿了顿,见一烛并没回答,以为他是不懂这个,解释道:“因为他们身上没有阴气,所以他们的阴身去哪里了呢?” 长明宿 第46节 人死后人魂下地府,阴身随肉//体入土,化鬼游荡世间者人魂阴身皆具备,却都不完整,阴阳两魂相互腐蚀融合,所以能一眼看出是鬼。 既然这群亡魂身上仅有人魂便能有意识地自由活动,那另一半的阴身,也可以。 一烛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看向赵岚苼,“师妹似乎有些太看得起我这个只会诵经念佛的和尚了。” 赵岚苼笑道:“师兄未免过谦了,就连超度大阵的规制都能摆的这么准确,这等常识肯定也是清楚的。倒是我自不量力,班门弄斧啦!那既然师兄都将法事准备好了,就直接开始吧。” 这是赵岚苼变成小妖女之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开阵,尤其是超度亡灵这种大阵。阵法在荒村正中心,所有的亡灵都在白日被赵岚苼招呼回家老老实实地入睡。 这荒村并不算个小村落,亡灵数量也多。往往一般术士超度亡魂一次只能超度一人,还需有名有姓,神坛完整。 但灵力强悍,修为强大者开的超度大阵,神坛,符咒,阵法,都是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只要开阵之人将阵法运作起来,方圆十里哪怕碰巧在这时死了只虫子,都能跟着一道被顺顺当当地送入地府。 在夜色中略显破败的超度大阵,渐渐随着赵岚苼发力而显出金黄色的辉光,她缓缓闭上双眼开始念诵超度的咒法,身后与面颊边的发丝无风自动。 法阵开始运作了。 一烛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她,脸上是一如既往平和的微笑。却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杂乱脚步声闯进了大阵之中。 赵岚苼猛然睁开双眼,看到不远处跑来的两道人影,正是先前不知道去哪了的巫医榭与巫雅氏。她们二人火急火燎,边跑边喊道:“快停下!出问题了!” 阵法一但运作就没有停下的可能,除非直接将整个荒村立刻毁了。 赵岚苼在一片金光之中皱起眉头,巫医榭跑的比大巫快些,率先到了阵法跟前,急匆匆道: “那些亡魂都消失了!我们挨家挨户去推门,屋内全是空的!” “什么...?” 这怎么可能? 赵岚苼先前还去确认过,这群亡魂因为只有人魂,所以除了没有具体的肉身,完全就是普通村民的行动轨迹。如今已入深夜,即便有人没有听信赵岚苼的话跑到外面乱窜,也不可能整个村的人都晚上不睡觉集体出走啊? 几人面面相觑,这时,一直没在村中呆着的仲云抱着一兜野果子回来了。 一回来就见这几人苦大仇深地围在一起,小妖女周身还围了一片刺眼的金黄色阵法。仲云有点蒙蒙的,挠了挠头问道: “额,有人吃点果子吗?这都是我刚从村外西边一个荒郊野岭找来的。” 大巫向来看不上这个国师的小跟班,在一边默默翻了个白眼。巫医榭也觉得这人好像有病,即便没病也是个极其没眼力价儿的。 唯有赵岚苼上前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果子。 “咦?不是荒郊野岭长的吗?怎么这果子能长得这么好,又大又圆的。” 赵岚苼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果子,像是十分有胃口,又去扒拉仲云怀里其他的果。果然都同赵岚苼手中拿的那个一样,每个果都长得很是漂亮,看了就叫人食指大动。 大巫和巫医榭现在觉得赵岚苼好像也有点病了。 都什么时候了!明明刚刚还和他们一起愁眉苦脸的,怎么一看到吃的就全抛掷脑后了! 仲云权当这是在夸他果子找的好了,害羞地又挠了挠头,“嘿嘿嘿,也没啥,因为长果子的那片林子旁边,有个巨大无比的死人坑!应该是先前这片儿爆发了疫病,死的人太多都没地方埋,也没有力气动弹的人挖坟,就只能找个天坑把死的人全扔进去。我远远地往里一看,里面尸堆都快烂成泥了!” 说着,仲云自己也拿起一个果子来举着,“有这些东西当养料,你说旁边林子里的果能长得不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 23.8.3 修改了一下中间在开阵前赵岚苼与一烛对峙,和赵岚苼内心想法的剧情,已经阅读过的朋友,影响了阅读体验不好意思!第一次看的朋友不会影响阅读~ 第52章 妖男 众人跟着仲云一路来到了他描述的那个死人坑。 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岭中天然形成的一个天坑, 坑边的野草涨势蓬勃,足足到人的小腿处。在知道了坑边植物繁茂的原因过后,赵岚苼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恶寒。 似乎这些野草都被尸体以血肉浇灌的通了人性, 有意识搬地缠绕着,扫过路人的小腿与脚踝。 再走近些,便能闻到夜风中丝丝腐朽的尸臭。 一烛远远地跟在后面, 和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便停下不再向前。巫医榭跟着赵岚苼, 也被大巫一把拉住, 摇了摇头不让她再前进了。 只有赵岚苼与仲云走到了坑边,两人抻着脖子往下一看,同时捂住了口鼻。 尸堆, 触目所见, 皆是尸堆。 离得近的是新一些的,个别尸体的五官还能分得清楚眼鼻嘴。离得远的,便已经烂的难分彼此,躯干都粘连成一团烂肉, 已经挂不住穿肉而出的森森白骨。 但哪怕已经腐烂成这样,也能看得出这些人死的并不平静。每个还能看清面容的尸体, 无一例外不是神情扭曲, 已经僵硬的脸上定格住了死前惊恐的神色。 “这疫病...竟如此可怖...” 清清楚楚看到尸身的仲云, 这才算对苗疆的疫病有了些实感, 怀里那一兜的水果也顿时觉得颇为烫手。 “我...还是都扔了吧...” 赵岚苼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着将果子都倒进了死人坑之中。可奇怪的是, 果子坠进去, 一片寂静黑暗里, 没有传出任何落地的声音。 二人都发现了异样, 相互对视一眼,一同抻着脖子,用眼神在坑中翻找一遍。鲜红的果子按理说在黑暗中也该相当显眼,但却在眼皮底下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仲云哥,那有块石头,你能搬起来扔扔看嘛?” 赵岚苼眼神示意他,仲云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一看,果真又块人头差不多大的石头蹲在草丛里。如果这么大的石头砸下去都没一点声音和踪迹,那这死人坑必然大有问题。 仲云力大无比,单手拎起石头抛下去和扔个果子一样没什么区别。这次两人紧紧盯着,的的确确看到那石头起初还在坑壁上滚了滚,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凭空消失了。 “这坑里有个阵!”赵岚苼小声惊叫。 这荒村一切都充满了怪异,本就离奇的死人坑中有个阵法这种事,也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赵岚苼之所以惊异,是因为这个阵,是个转灵阵的倒阵。 转灵阵顾名思义,是将此处的灵力以阵转换到他处。而倒阵转的不是灵力,是怨气。 先前他们遇到的灵船大阵,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转灵倒阵。 这般庞大规模的转灵倒阵,即便是在赵岚苼前世还在做长明宿掌门时,都很少碰到过。如今苗疆之行竟能一路遇到两个,细想来很难不令人心惊。 那个来路不明,形迹可疑的淮阴龙王,最后化为灰烬本该走向消亡时,却并未有丝毫的惊惧,反倒像是大功告成全身而退。 直觉告诉赵岚苼,荒村的这个转灵倒阵,绝对同那龙王脱不开关系。 一想到上次在海底龙宫中,沿肆被一同骗下来,结果因为长生引与龙骨的反应让烛龙再度降世,赵岚苼便隐隐地后怕。上一个转灵倒阵是为了神引,这一个又是为了什么? 当初遇到灵船大阵时,仲云被那雾气迷晕了在船上睡得昏天暗地,现下自然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赵岚苼的解释依旧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你之前和我主人见过这种阵?为什么不带我!我完全不知道!” 知道他满脑子都是沿肆,但没想到这醋也要吃,赵岚苼险些一个白眼翻出去,“你重点错了吧...” 仲云两手一摊,“那现在怎么办?既然不知道这阵干嘛用的,反正总归不是起什么好作用,直接毁了呗!” 上一个倒阵的阵眼是龙骨,没有烛龙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的准许,谁敢随意损毁?那杀千刀的龙王只想着烛龙降世之怒她绝对承受不起,怕是也没想到烛龙与她前世还有一面之缘,这才躲过一劫。 而这个死人坑的阵眼,很显然,就是这坑中不知道哪具尸体。即便找不到具体是哪一具也没关系,一块全毁了,效果都是一样。 但赵岚苼还是摇摇头,这坑里全都是那些村民的尸首,人魂既然在外游荡,阴身大概率便留存在腐烂的尸体中,一但全部毁掉,人魂消散,这些村民便再也无法投胎转世了。 她算是被那淮阴龙王坑怕了,两个转灵倒阵没有一个阵眼是她能轻易破解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她微微侧头,余光扫向身后三人,小声问仲云道:“仲云哥,你相信他们吗?” 仲云一脸疑惑,“大巫和巫医榭目前还要指望咱们找龙脉,害咱们也没什么好处。至于那和尚,虽和我家大人有些过节,但到底是金重寺住持,护佑朝廷多年,眼看着大梁被那行尸走肉似的皇帝祸害,于他有什么好处?眼下暂时算一条船上的蚂蚱,我还是信的。” 赵岚苼眨眨眼,“我不信。”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二人身后传来巫医榭的惊呼,“着火了!” “什么!?” 几人跟着巫医榭一同回头,只见不远处荒村的方向火光在暗夜中肆虐翻涌,仅存的几片星云都被浓烟遮蔽,足见火势之大。 沿肆还留在荒村之中,虽说以他的本事不可能被一场普通的大火困住,可赵岚苼还是无可控制地心头一紧。 但很快,赵岚苼就发现了更要命的事,因为从荒村方向,黑压压一片朝几人袭来的阴影,正是先前巫医榭与大巫口口声声说消失不见的村民们。 他们还维持着人魂的形态,也就是说,现在的他们还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却因为几个莫名其妙踏入他们村中的外人,引发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火。 哪怕还没走近,赵岚苼就已经感受到这群村民的怨气了。 而转灵倒阵专门吸收怨气。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死人坑!”赵岚苼用只有仲云能听到的声音道,“那边三个人也一样。” 仲云见赵岚苼面色冷了几分,也跟着难得正色起来。一路同小妖女走到今天,见了不少她以一己之力独当一面的时刻。连仲云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沿肆不在的场合时,他已经开始下意识服从小妖女的命令了。 仲云率先一步迈向前去,挡在了赵岚苼身前,“放心吧,我守在这,任他是人是鬼还是什么鸟的,都迈不过去一步!” 赵岚苼在他身后背过身,发动了术法开始在死人坑中搜寻转灵倒阵的阵眼。 而那群村民的人魂也逐渐靠近,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又像是被自身的怨念催动着。他们口中念念有词道:“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 为首的正是先前同赵岚苼对话的那个村民。 “大哥,你话说清楚,我们几个着火时都不在村里,关我们什么事啊!”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仲云这么喊道,村民们群情激愤更甚,“那个妖女!” 他指着仲云身后不远处的赵岚苼,口中飞沫横溅,目眦欲裂,“就是她让我们呆在家中,我们听了她的妖言早早回了家。结果有人看到她变出一个金色法阵,随后她就指使另一个妖男放火烧村!想把我们都活活烧死!” 众人一听“妖女”,都看向赵岚苼,再一听“妖男”,面面相觑。 大巫:“这说的不会是国师吧...” 仲云急了,“说什么呢!什么叫妖女指使!要烧村肯定也是那妖男指使这个妖女才对!” 赵岚苼在后面扶额,“你还真是回回都能抓错重点...” 一烛上前合手温声道:“几位施主莫急,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哪怕生出了不少怨气,这群仅有人魂的村民到底还算维持着人的惯性思维,相对使“妖法”的术士,更相信和尚嘴里说出的话。一听一烛开口,立马平息了好些怒火。 “施主口中的‘妖女’,乃是法力高强的术士,我们在村中所施的阵法也并非什么不好的法术。而且听说各位当时都不在家中,阵法也就没有继续施展下去。至于那个放火烧村的‘妖男’,虽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但起码我们几人是真心想帮助各位的。” 村民们也听出了和尚这话里与那‘妖男’割席分座的意味,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同那‘妖男’不是一道的?” 仲云深吸一口气,刚要出声反驳,却被赵岚苼悄悄摁住。 “不错,我和他不熟。”赵岚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承认道。 村民盯着她打量半天,突然朝地上淬了一口,怒道: “你这个妖女!当我们瞎还是当我们傻!我分明从窗户里看到你们两个人卿卿我我,互诉衷肠,还相约一同私奔!” 长明宿 第47节 第53章 开阵 众人闻言皆是一片寂静。 仲云的表情可以说是里面最难看的, 一阵青紫变换,一阵红白相间,手指颤抖着指向赵岚苼, “你你你你...”嘴上结巴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一句:“我把你当妹子...你竟然想当我嫂子...” 一烛脸上的神色也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了,大巫倒是一脸幸灾乐祸, 唯有巫医榭还算是淡定, 面无表情。 赵岚苼一边分心在死人坑里扒拉阵眼, 一边还要想办法解释这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乌龙。然后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只得心一横,闭嘴权当个哑巴。 毕竟眼下没有多少时间能拖延了。 村民距离死人坑仅仅几步之遥,现在众人都被这从天而降好大的一个八卦吸引, 暂时还无人顾及得上不远处, 天坑里的异样。若是等赵岚苼用术法将死人堆都翻上一遍,难保里面的动静不会惊动其他人。 可为什么没有呢? 赵岚苼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几乎已经将死人坑翻遍了,却根本没有找到一具像是阵眼的尸首。 转灵倒阵就在坑中, 没道理阵眼却不在其中啊! 难道说...这个转灵倒阵,根本就没有阵眼? 赵岚苼目光凝重地看向坑边站着的人。 “话说, 你们几个为什么要到村外的添福坑来?” 村民之中终于有人问出了赵岚苼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开始意识到此地的不同寻常。 “你们管这坑叫添福坑?”巫雅氏始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在一边旁观, 听到这填满了死人的坑竟被村民们称作“添福坑”, 更是觉得十分恶心的讽刺。 村民点点头, “起这个名字一图个吉利, 也是因为从前我们村处死了一个作恶的妖女, 将她的尸首埋在了此处。结果没想到那妖女邪性大得很, 尸体烂在土里都能生出毒性。不出三年, 这块地就烂出了一个天坑,毁了我们村好些庄稼地!后来又将她的尸骨从坑底刨出来,坑才不再扩大了的。” 巫雅氏歪了歪头淡然道,“有点印象,好像是我师父活着时的事。那妖女的骨头呢?你们挖出来后怎么处置了?” 村民挠了挠头,“那都快久到成上辈子的事了,谁还记得?大概磨碎喂狗喂猪了吧。” 仲云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你讲了半天,怎么听着这坑更邪门了,也没说明白到底为什么叫添福坑啊!” 村民道:“因为那妖女虽作恶多端,却偏偏叫什么福子。埋福子不如填福子,再换上一谐音字管这坑叫添福,岂不更吉利些?” 赵岚苼就站在这填埋过那位名唤“福子”的坑边,听着村民们一遍一遍念叨什么“妖女”,觉得十分刺耳,毕竟就在不久的刚刚,她还因为执意要超度这些村民而被指控为“妖女”。 那这个福子呢?会不会也是被误解的无辜之人呢? “你们说福子作恶多端,我想了解一下,具体她作了什么恶,又怎么个多端法呢?” 赵岚苼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许是因为语气带了些不平,村民们刚被转移的怒火又被点燃起来,指着她怒骂道: “你也是个妖女!你还好意思问?!那个妖女也是同你一样,在我们村里使些花里胡哨的妖法!要不是庇佑我们的巫鸟算得她就是我们村的祸星,我们这些良民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 说着,为首的几个村民向着赵岚苼直直地冲过来,“说!你是不是和那妖女一伙的!” 仲云身量单薄,个子也不高,一副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模样。又一直抱臂站在赵岚苼前面,时不时插两句嘴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几个村民原本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儿放在眼里,打算绕过他就要对赵岚苼发难。 却不想这少年抬起一根纤细的臂膊,拦住了几个村民,偏头眸中寒光一斜,道:“我就在这,看谁敢越过我半步。” 村民们先是惊讶看向矮了自己一头的仲云,随后嘲讽地大笑起来,“小孩儿,你还没到英雄救美的年纪呢,闪开点别等一会儿受了连累!” 仲云仰起头对着说这话的男人眯起眼笑了笑,下一秒将他打横举起来,朝着死人坑相反的方向扔了出去。 村民们:“...” 再也没有人向前走一步了。 就在两方沉默着对峙之际,带着冰凉冷意的雨点三三两两地砸了下来,很快就转为密集的大雨,荒村方向的火光渐渐暗下去后,雨已经有瓢泼之势了。 “雨,可算来了。” 这话是一直站在最后,从没说过一句话的巫医榭说的。她闭了闭眼,像是对这场雨期待已久一般仰起头来,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更无人发现,她的脸色一直不是那么好看。 众人还没来得及适应突然倾轧而来的乌云所带到的黑暗,便被一道刺眼的强光穿透雨幕猛然晃了下双眼。隔着仲云与赵岚苼,面对着死人坑的村民们率先看清楚了强光发出的位置,正是那个被他们称之为添福的死人坑。 坑底犹如坠入了一颗散发着无限热与光的太阳,持续爆发出愈演愈烈的能量。紧接着众人发现了一件更可怖的事情,就连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莫名的震动,并且震动的幅度与频率还在持续地攀升。 “那坑...那坑里到底有什么...!”村民们在一片混乱中大喊道。 赵岚苼脸色亦是一片煞白,纵然那时在灵船大阵中面对铺天盖地的情绪煞,烛龙降世的威压,都没有今日这般令她绝望。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因为什么,但赵岚苼知道。死人坑中的转灵倒阵开了,坑中所有尸体的阴身将要苏醒,而阴身是残缺的,它们苏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自己缺失的人魂,并将其吃掉。 但这还不是赵岚苼绝望的真正原因,即便他们一行人其中对此有知情者,大概也不会猜到,转灵倒阵,就是因为她赵岚苼打开的。 毁天灭地的变故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死人坑在山崩地裂的震动里爬出了无数溃烂到不成人形的死尸。他们残缺着,却是饥饿的,在坑中犹如烂泥般暗无天日的时间里,他们的人魂却在村中若无其事,装模作样像人一样地活着。 每具尸身,都如同从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直直地冲向自己丢失的人魂。而那些村民却忘记了逃跑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腐烂的自己爬向自己,啃食自己,合二为一。 他们终于知道那坑里填埋的是什么东西了。 在看到自己尸首的那一刻,他们便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早已成定局的死亡,死亡前那身处地狱般的回忆也全部涌入大脑,在意识的绝望与肉身的毁灭中迎接二度死亡的降临。 彻底变成恶鬼的村民在啃噬掉自己的人魂之后,将目光齐齐地转向了还站在坑边的几个活人,他们已经不再算是无辜的游魂,变成了只有食欲的活尸。 巫雅氏皱了皱眉,她虽是巫祝族的大巫,擅长的却是巫蛊巫毒之术,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活尸,与其近战纠缠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她还是向前了一步,将巫医榭挡在了身后。 巫医榭却在她背后冷冷砸下了一句,“用不着。” “闭嘴吧,一个看病抓药的,也不看看一会打起来谁管你。” 巫医榭:“...” 一烛离死人坑的距离并不算近,就当他打算冲向赵岚苼的时候,一群尸化的村民挡在了他身前,一烛只得抽出禅杖暂时应对。糟糕的是赵岚苼面前只有那个叫仲云的小鬼,虽然凭着一身蛮力能对付三两个扑上去的活尸,但终究抵挡不住太久。 一烛皱紧了眉头,这个局面,也许只有赵岚苼能解决。 超度,驱鬼,灭魔。都是术士手到擒来的看家本领。而在场唯一的那个术士,现在却兀自立在死人坑边发呆—— 赵岚苼懵了。 哪怕算上前一世,她亲手破除过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恶鬼怨灵所造成的毁灭性事件。守护手无寸铁的凡人百姓,送误入阳间迷途的游魂魂归西天,这些都是长明宿掌门该做的,做惯了的。 她坚信着自己所做之事是正确的,是向善的,因为这些局面的造成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扮演在悲剧的最后,闪亮登场拯救所有平民百姓的救世主角色。 可这一次,赵岚苼亲手在村中开启了超度大阵,一场大火将所有百姓的人魂逼向了死人坑。坑中早就设置好的阵法是转灵倒阵没错,她却肤浅地因为联想到先前遇见的灵船大阵,而单纯地以为此倒阵逆转的也不过是灵气与怨气。 实际上,倒阵可以是逆转力量的把手,也可以是逆转空间的门。 超度大阵是引导阳间游魂,进入幽冥去投胎转世且单向通行的门。而死人坑的倒阵,置换的是荒村中早已开启却无人运作的超度大阵。 这意味着死人坑之中现在开启的,是赵岚苼亲手施下的超度大阵,于此同时逆转的,还有通往阴曹地府的单向门——由阳间通往地狱,变成了地狱通向人间。 源源不断的恶鬼,从死人坑之中,也是从幽冥地府之中,爬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为了后面的剧情发展合理,我刚刚改了51章中间,赵岚苼开阵前与一烛对峙,和内心想法的部分剧情。由之前怀疑一烛并检查了超度大阵的布置,改为相信一烛没检查他布置的阵法。 不回去看也没关系!后面会解释通顺,给在8月3日之前已经阅读过51章的饱饱们道歉!! 第四卷 九幽命转 第54章 地府 “怎么...怎么会这样...”仲云与活尸近身肉搏后, 一身一脸的血,他两眼空洞地望着源源不断从死人坑中爬出来的恶鬼,自言自语着, 因为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了。 就连向来沉稳从容的一烛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站在原地只望着那坑,忘记了要做什么。 死人坑之中原本金色的光芒, 随着洞开的黑暗逐渐扩大, 又被蒸腾而上的血气染成了暗红。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巫雅氏双目圆睁, 面如死灰,“完了,我们都完了, 那坑连接的...是地府啊...” “什么...?”一烛僵硬地转过头, “师妹...师妹她还在坑边...” 他像是失了魂一样,不顾一路扑上来的活尸,禅杖通身爆出金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打碎一切拦路的恶鬼。可惜坑中那道阴间大门打开后,弥漫的血雾愈发令人难以视物, 越靠近死人坑越甚。 赵岚苼的荼白色的衣衫在暗夜与血红中形如鬼魅, 在可望不可及之处虚虚实实, 像是永远无法真正地靠近她。 爬出的恶鬼越来越多, 他们也注意到了坑边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很快, 赵岚苼便被扭曲着爬行的尸鬼围住了。 “她发什么呆呢!她不是术士吗!”巫雅氏在万鬼咆哮中朝一烛喊道。 然而一烛也不知道赵岚苼要干什么, 尸鬼只占了个数量庞大的优势, 他们都能轻易处理掉这些东西, 赵岚苼也一定能。 可她像是浑然未觉,铁了心要以身饲鬼一般,就那么呆愣愣地杵在坑边。众人隔着雾,眼睁睁看着赵岚苼单薄的身形即将被无数一跃而起的恶鬼覆灭。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血雾之中又飞身而现出另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眼便知是男子,是人是鬼却不知。因为那影子的身法十分迅速,且直直地朝着赵岚苼,看上去同其他尸鬼的目标十分一致。但他还是更快一筹,赶在尸鬼扑到赵岚苼身上之前,一把揽住了她。 单这么看上去,来者是要救她的,一烛却根本没有丝毫掉以轻心。因为正相反,他下一步的动作令一烛悬着的心几乎点燃。 在死人坑边他借着惯性,就这么抱着赵岚苼,一跃而下。 一烛与众人奔向坑边向里望去,死人坑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一片血色,是真正的地狱。 “师妹!!” 没有人回答。 ... 一片黑暗中,赵岚苼神智还不算清醒,只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打横抱着。周遭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恶鬼的尖叫声,自己也在飞速下坠着。 哪怕不睁眼看只用听的,都知道眼下不算是个能逢凶化吉的境况。但她始终被人稳稳当当地抱着,左耳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人不乱分毫的心跳,赵岚苼竟也神奇地安下心来。 果然,那人抱着她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耳边的魂哭鬼鸣也随之消失不见。 一阵十分奇异的花香袭来,赵岚苼闭着眼闻了闻,觉得这花定然不是什么正经的花。香的异常诡异不说,浓烈香气下竟还隐匿着一股淡淡的血味。 对了,她好像看到地府的门打开了,无数恶鬼冒了出来,她当时人立在坑边,当即脑中一片空白,随后就听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赵岚苼努力回忆着,似乎因为记忆并不算美好,还下意识地抓了抓手上那片衣料。 “醒了就睁开眼,从我身上下来。” 赵岚苼一哆嗦,原本还有些浑浊的意识顿时一片清明,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沿肆好看却略带了些嫌弃的脸。 一直在黑暗中视物的双目,因为光亮突如其来的灌入而刺痛。赵岚苼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眼底的泪水也被激得漫了出来。 长明宿 第48节 沿肆见状一皱眉。 “哭什么哭,村子是我烧的,阵是和尚动的手脚,那些村民虽无辜却也算是因果轮回无可避免。难道就因为这些东西,便值得你杵在坑旁边,打算给他们一同陪葬吗?” 沿肆说的话向来难听,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内容大都是怼的人哑口无言的狠毒言语,要不便是语气上那半死不活的阴阳怪气。 反倒是这一通话,莫名其妙染上了些其他的情绪,虽然内容依旧不算好听,但语气里却带了愠怒。 赵岚苼重生后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又还在他怀里,只得小心翼翼地把眼泪擦干了。又不敢抬头看他,便只得看沿肆的领口,看了会又觉得好像也不太好,却也不知道该把目光再往哪放了。 “我在问你话,不打算回答吗?” 看她这个样子,沿肆微微叹了口气,但语气算是收敛了好些。 赵岚苼想了会,好像知道沿肆为什么生气了,小声垂头丧气道:“我不该不信你,不该完全相信一烛,不检查他布置的法阵便直接开了超度大阵。结果...” 沿肆打断了她,“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你刚刚是不是想死?” 赵岚苼抬头,“啊?” 不是问这个,是问哪个?难不成,沿肆因为自己寻死才生气的吗?这更不可能了! 方才她站在坑边,浑然不知周围全是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旁人眼里确实像是自寻死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但实际上在倒阵运转,地府大门打开后,除了一拥而上的恶鬼,赵岚苼还从死人坑之中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句一路上,时不时出现,一直在她耳边重复的——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赵岚苼眨了眨眼,“我要是说,我当时睡着了,你信吗?” 沿肆朝天上看了看,反手便把她扔地上了。 赵岚苼踉跄了一下在地上站稳,再一抬头沿肆已经走远了,她边追便在后面喊: “喂!你刚刚翻白眼了是吧!哎!这是哪啊?你别走那么快行不...” 青碧色的极光映衬漫天的紫霞,赵岚苼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望无际的彼岸花丛中。面前,是一条血色蜿蜒无尽的河,绵长的仿佛能通天一般。 靠,她想起来了,沿肆好像是抱着她直接往坑里跳了。那坑里连接的是阴间,再加上眼前这么个阳间难有的景色,任谁来都知道这是哪了。 阴曹地府。 赵岚苼突然觉得站在坑边被尸鬼啃了的结局好像也挺好的,同样都是找死,比自己跳进九幽地狱来的强,起码不得罪阎王爷。 “不是...”赵岚苼终于追上了沿肆,跟在他不远也不近的侧后面小声问,“我们这算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沿肆目不斜视道:“算死了一半。” 赵岚苼“哦”了一句,没忍住又道:“死了的人我知道往哪走,阎罗殿断功过,地狱里领刑罚,奈何桥领汤水,下辈子从头再来。那像咱俩这种死了一半的人,该怎么走才能出去啊?” 沿肆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死得挺熟练。”他顿了顿才道,“谁跟你说,我们要出去的。” 赵岚苼挠挠头,“不出去,难不成还要在阴曹地府里买套房寻个公差常住吗?” “佛法曾言说过,地狱有十殿。”沿肆没理她无聊的吐槽,没头没脑地讲了一句这个。 赵岚苼没懂他的意思,“没看出来,你还研究佛法。” 沿肆斜了她一眼,依旧没理她继续讲道: “十殿由十殿阎罗分别掌管,凡入幽冥者,自一殿开始审,打入各殿之下的地狱受苦受难,期满转解下一殿,加刑发狱。罪孽深重者,直至第十殿都未能赎清此生罪过,便打入畜生道,继续偿还犯下的罪恶。” 他话音一转,“按理说是这样的,但如今的十殿阎罗,已经覆灭了九殿。唯独剩下十殿之首,整个幽冥都为他所管,便是鬼阎罗。” 赵岚苼像是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听完不耻下问道:“所以你说这个干啥?” 沿肆彻底受够她的提问了,“罢了,你跟着便是,闭嘴吧。” 赵岚苼只得“哦”了一声,心里却是十分不服,到底谁徒弟谁师父啊?怎么自己这个死了一回的,看上去还不如沿肆这个没死过的对阴间熟? 甚至周遭完全就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彼岸花,除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忘川河,再也看不到任何除花以外的东西。 赵岚苼早就晕了,可沿肆还是一副轻车熟路,对目的地与方向十拿九稳的样子。时而直着走,时而突然拐一下。 就像是从前来过地府一样。 赵岚苼脑子里突然闪过沿肆的一句话,现在细想起来,尤其以沿肆的性格,大概是不会同她开玩笑的。 那便是在巫医榭的医楼之上,面对着被巫木谷两道崖壁划开的落日余晖,她玩笑间问沿肆的一句“夕阳像血河”,当时的沿肆却反驳说不像。 他说,因为他见过,地府的忘川河便是。 赵岚苼看着不远处那条静静流淌着暗红血水的河流,泛着狰狞的波光,静谧得诡异,残忍却极美。 沿肆他也许真的到过此处。 第55章 游街 赵岚苼还在长明宿当掌门时, 其实就听说过鬼阎罗的名号。 比起民间老百姓口中所传,终日端坐于阴曹地府公堂断功过,判刑赏的阎王爷形象并不同。阎罗之前加一鬼字, 便证明他行事作风更倾向于一个恶鬼。 传说,死人到了他手里都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仅凭一己之力覆灭地府十殿。九殿阎罗都被他生吞活剥, 就连他自己的阎罗金殿, 也被放了一把鬼火烧得一干二净。 原本由十殿阎罗各司其职共同掌管的阴曹地府, 阴阳两界轮回转世, 死生平衡井井有条,却一朝被鬼阎罗搅得分崩离析。 不过鬼本就不似人,死都死了, 不会再去追求什么功名利禄, 也无惧什么规矩法则。再加上被鬼阎罗这么一搅和,地府各鬼也彻底没了什么束缚,大鬼欺负小鬼,老鬼欺负新鬼。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规无矩, 弱肉强食的世界。 至于鬼阎罗,就成了众鬼之中最强的那个, 也自然而然被奉为地府之主。 可这个所谓的地府之主, 将地府这么翻天覆地的改革一凡后, 看上去却并不打算在地府之中安心当他的鬼大王。反倒像是志不在此般, 对阴间诸事从不过问, 任由地府众鬼各自为政。只要不闹到他眼前, 威胁不到他的地位, 便随这群鬼在地府里烧杀抢掠。 于是沿肆带着赵岚苼一踏入那块题有“阴曹地府”四个大字的牌楼时, 见到的便是眼前这般, 像是被土匪洗劫过似的景象。 混乱的街巷,破败的楼房,遍地干结的血污,和雾气一般漂浮破碎已经没有了主观意识的游魂。 即便已经被众鬼该砸的砸,该毁的毁了,阴曹地府还是能看出从前街道井井有条的痕迹;主街宽敞开阔,沿街各式各样的店面还留存着铺面的牌匾,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一家还在经营的,无不是被暴力洗劫一空。 “没想到地府从前同阳间市井别无二致,只是如今...” 赵岚苼边亦步亦趋地跟在沿肆身后,边时不时分心观察沿街布置。沿肆身量高她许多,步子便也迈的大些。见赵岚苼在自己身后东张西望,对地府的一切事物都甚是好奇,又怕自己跟不上他迷了路,手便不知不觉地抓了沿肆袖子一角。 不易察觉地,沿肆也刻意放缓了步子,边解释道,“一些鬼魂不愿再重新投入轮回转世,还有的住在阴间等待阳寿未尽的亲友。常驻于此的鬼多了,自然衍生出这些。” 赵岚苼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以往沿肆话少,再加上对任何人都十分冷淡,极少机会能见他这般有讲解的兴致。赵岚苼也发现了这一点,赶紧趁着他还有些耐心便打算多问上几句。 “那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鬼阎罗将地府搞乱的吗?” 沿肆答道:“不全是,本就有伺机而动的鬼,为虎作伥罢了。先前地府规矩森严,他们只敢活在暗处。” 赵岚苼接道:“看来从前十殿阎罗俱在时,地府的管理还是很不错的嘛!可见另外九殿的阎罗能力并不俗,竟然被鬼阎罗就这么全端了,他未免也过于强大了些!” 这话沿肆倒是没答,只是神色带了丝不屑。 赵岚苼越听越觉得沿肆好像对地府的一切都知道,便顺着话头又问了好些问题。沿肆可以说是有问必答,甚至赵岚苼还有一股强烈的他也在此居住过的感觉,简直就像带着她参观自己的家乡似的游刃有余。 话又说回来,既然她都能莫名其妙下到地府,可见从阳间到阴间并非天方夜谭,沿肆从前来过好像也不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只是,他之前来地府做什么的? “你...从前来过地府?” 直觉告诉赵岚苼,沿肆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她不知为何还是问了出来。 这次,沿肆回避了她的眼神,默不作声地行路,像压根没听到赵岚苼的话。 赵岚苼只当他默认了,沿肆看上去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每每她提起有关沿肆从前的私事时,他似乎都不愿多说,又也许是沿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回避。 但她死后的百年里,沿肆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却是赵岚苼最想知道的事。 “咱们出生入死过好几回了,也该彼此加深一下了解吧?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猜猜?” 沿肆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倒也不算毫无兴趣,“哦?” 赵岚苼头头是道,“你既然能做三朝的国师,想必对皇帝的事也算是了如指掌。在巫木谷调查婴蛊时,皇帝以婴蛊续命的事情你也清楚。现在他将你派到苗疆,又指使大巫害你,想必也是因为你对他有了威胁,才会出此下策。所以你之前下到地府,一定是为了搜集皇帝抹杀生魂以婴蛊续命的证据!对不对?” 沿肆屈指抵在鼻尖处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鼻梁和嘴角的弧度都十分好看。看得赵岚苼愣了愣神,险些忘记了,沿肆也是会因为好笑而非嘲讽,真心实意而笑的。 “我在你心里原来是个如此正派的人物,倒是意外。” 赵岚苼歪了歪头,“是呀,不然灵船大阵里,你为什么会潜入情绪煞里救我,又冒险下到淮阴龙宫。还有刚刚在荒村,你有为什么先将村民都赶走,再放火烧阵?” 她用的词不是烧村,而是烧阵。 沿肆方才说意外,心里其实并非真的意想不到,而现在却真有些被赵岚苼的话触动了心里某处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方。 在巫木谷时,即便沿肆并不在场,也能猜到一烛对着她绝对没说什么自己的好话。 灵船大阵暂且不提,荒村之中,一烛有意引导所有人,是沿肆放火烧村,才将村民逼至死人坑导致所有人尸化。 超度大阵被一烛动了手脚,且一但运转就无法停下,沿肆是看出了那阵法中倒阵的玄机,便索性一把火烧了整个荒村。只是没想到那场不赶时机的大雨,在阵还没完全被毁之际就将火浇灭了。 而这些,他却一次都没有对赵岚苼做过任何的解释,可她竟还是从未怀疑过他。 “灵船大阵上是因为你死了会很麻烦,方才烧阵是因为看不惯那和尚得逞。” 沿肆的声音徒然冷了下来,随后道:“只因为几次机缘巧合,便对一个连他过往都一无所知全靠猜测的人无条件信任,你还真是,天真到令人觉得愚蠢。” 赵岚苼心道,什么无条件信任,要不是你算我一手带大的徒弟,谁闲的跟你一路还无条件信任?她撇撇嘴,“切,咱俩还真不一定谁更蠢。”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回地互怼拌嘴,一路上哪怕景色衰败,也不算是索然无趣。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口,只听见前方传来阵阵鬼哭狼嚎似的欢呼声。 这声音实在难听,一片叫好中还掺杂着尖锐的叫喊声,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哭喊。全部混杂在一起,当真有些闹鬼的意思了,毕竟身处阴曹地府,倒也应景。 “咱们这是到地狱了?”赵岚苼疑惑道。 沿肆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还在居民区的主干道上,地狱并不设在地府。” 两人隐了身形,走到街口处,果然看见围了一圈的鬼。这些鬼有的人身兽首怪异无比,有的浑身烂肉不成人形。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都在望着他们面前上方的高台,群情激昂地欢呼雀跃。 一个长着狗头却一身□□皮的人形鬼道:“鬼师爷又整什么新活儿了?今日表演的看钱都涨了三倍!我为了来看,可是把我老娘的阳寿卖了十年才换了张票来!” 一旁另一个长着猪头身后却坠了条驴尾的鬼道:“你个没良心的,该你死得早,你老娘还有几年命活?够你这么挥霍?难怪投了个狗胎一年都没活够就又下来了,还烧成副□□皮哈哈哈!” 狗头人身气不过,回嘴道:“你上上辈子背着妻子作贱你闺女,趁着睡觉被亲闺女一刀捅死!你孝顺,倒是孝顺不遗传啊!哈哈哈哈哈...” 站在他们前面,脖子断了一半,还剩一截皮肉连着脑袋的吊死鬼,把头从前面翻到后面来瞪着他们俩怒道:“快他妈闭上嘴吧!你们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赶紧给我合上你们那两张臭嘴看吧!” 赵岚苼在他们身后听的目瞪口呆,这都是些什么畜生凑一处了?还有,怎么死都死了,还能拿阳间亲属的命当钱花的!? 来不及细想,高台之上已经敲锣打鼓地开场了。 一位披着美艳女鬼面皮的男鬼站在高台之上,声情并茂地讲道:“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相信大家都对今天的表演期待已久了,绝不会令各位失望!毕竟今天的主角来头可是不小,那是九五至尊之位,金尊玉贵之身啊!话不多说,现在就有请今日为大家献上表演的嘉宾!” 这么一听,这位即将请上来的嘉宾甚是有来头,该是位在地府也十分受人景仰的名人。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鬼,哪怕拿自己亲娘的寿命做抵押,也硬是要买一张票来看他表演。 长明宿 第49节 台下再一次沸腾起来。 然而,赵岚苼预想中光鲜亮丽的登场却没有发生,只有一杆破破烂烂的旗杆,被两只矮脚鬼一瘸一拐地抬了上来。那面招子上写着“千刀万剐,血债血偿”一行歪歪扭扭以鲜血写成的字,而旗杆最上端的尖刺上贯穿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了,尖锐如长枪一半的旗杆从他双腿之间的裤//裆出穿入,从后脖颈中穿出。整个人的四肢都软趴趴地挂在身躯上,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也可能是因为后颈处贯穿出的长杆才抬不起头来。 怎么看,都像是个万人唾弃的代罪之人。 既入地府,鬼便是死不了的,但却不是没有痛觉。只要不使用特殊的能力令其魂飞魄散,哪怕被剁成一滩肉泥,照旧能在地府“活着”。 这个人必然是有意识的,似乎是听见了台下如雷鸣般的叫好声,他奋力地想抬起头来,好看清台下众人的嘴脸。然而,他的目光却倏然定住,死死地看向围着高台的群鬼之后没有任何事物的一片空地。 那里,站着隐去身形的赵岚苼和沿肆。 沿肆似乎并不意外他能看见自己,目光极坦然地迎其而上。那穿在旗杆之上的人却突然狂笑不止,颤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来指向沿肆,笑得都快流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你也死了!哈哈哈哈!你...也会死!!” 一旁扶着杆子的矮脚鬼从裤腰里掏出一条长鞭,冲着他裸露的前胸毫不留情地抽了两鞭子,“瞎叫唤什么!” 那块本来就不算完整的皮肤登时皮肉翻飞,流血不止,而台下的众鬼见状,却更兴奋了。 赵岚苼悄悄扯了扯沿肆,小声问道:“你俩认识?” 沿肆若无其事点了点头,“你也认识。” 赵岚苼一头雾水,“啊?我?啥时候认识的我怎么没印象了?” 沿肆道:“你同他打过招呼,还赴过他的宴会,宴席之上,还给他下过符水。” 赵岚苼惊道:“什么!?” 那...那竟然是大梁的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饱饱发现我传了一本新预收嘿嘿! 未悬游言情,乙游五男主,惊悚无限流主题的~感兴趣的饱饱可以提前收藏一下~目前还没有文案,大概第三本开~ 第56章 表演 大梁皇帝怎会在此! 被旗杆贯穿还能狂笑不止, 很显然他已是魂灵之身,难道说,现在朝中已经无主了吗? 赵岚苼皱了皱眉。 大梁历朝共有四位皇帝, 惠文帝,惠明帝,惠琮帝。而此人凭借着婴蛊练出的婴儿, 让自己的魂灵历经百余年仍存活在世, 且三朝为帝。自赵岚苼前世辅佐的惠明帝开始, 到她重生后见到的惠琮帝, 只不过是换了副壳子。 赵岚苼闭了闭眼,纵使前世恩怨种种,可若皇帝驾崩无后, 国师南巡远行, 此时朝中无人主持,必将大乱。 她再睁开眼时,已然做出了决定,“我们得救他。” 自他们一行人离开京城已过去数月, 几个月的时间足够朝廷之上权力更迭几轮。以明帝百年来的老谋深算,哪怕苗疆的婴蛊被他们截胡, 牵扯他性命之事, 绝对还留有万无一失的后手。可究竟是因为什么, 又是因为谁, 才从中出现了意外令他下到地府, 还成了如此狼狈的阶下囚?赵岚苼与沿肆眼下身处地府, 耳目闭塞, 怕是只有明帝本人才能解释这一切了。 赵岚苼有种预感, 朝中现在已经发生了一场巨变。 她做好了被沿肆拒绝的准备, 正打算好好与他解释一通,却没想到沿肆在她身旁风轻云淡道了一声“好”,再无他言。 这下反倒成了赵岚苼疑惑起来,“他先前可是想杀你的,现在看起来也恨极了你。我可是说要救你的仇人,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沿肆却道:“首先,他不配做我的仇人。其次如你所说,一路出生入死几回,既你信我的为人,那我便也信你的判断。” 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像是随口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可赵岚苼还是愣了一下,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带着酥酥麻麻的热意在肋骨之下翻腾,甚至眼看着就要漫上脸颊。 赵岚苼装作不在意清咳了两声,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从前沿肆还是自己徒弟的时候,从来出任务都是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怎么如今反倒变得不适应起来了? 看台上的表演并没有因为明帝异常的反应而停下,正相反,因为他死到临头却表现出的狂妄,点燃了一众恶鬼更加狂热而愤怒的情绪。一个个都迫不及待要看他如何求死不能,连连哀求的屈服之态。 可惜明帝并没能如恶鬼们所愿,他一直狂笑着,像是没有痛觉一般,任由两个矮脚鬼用各种五花八门的刑具折磨他,脸上始终挂着癫狂的笑容。 “退票!退钱!” 台下观众见他并没有预想中的反应,开始愤怒地往台上扔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泄愤。有的是从后//庭漏出来的一截肠子,还有的扔吃剩下的动物肝脏,被血浸湿糊成一团的头发... 眼见着群情激愤,观众闹得不可开交,从后台缓缓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鬼,他的面容隐匿在宽大的帽檐之下难以看清,却一上场就令台下全部的鬼闭上了嘴。 后排之中有鬼小声道:“是鬼师爷身边的镰鬼!据说他从前在十殿是鬼阎罗大人钦点的掌刑判官,凡是到了十殿还没赎清罪孽或是对审判结果不服气的鬼,一经他手都老老实实伏法认罪!” 旁边的小鬼附和道:“难怪方才那鬼人妖信誓旦旦地说今日的表演绝对不虚此行!玩的是大梁皇帝不说,还是镰鬼亲自下场!这下可有的看喽!” 只见那黑袍镰鬼缓步上前,轻轻举起手来对着明帝一指,拳头化掌五指张开,久久没有任何动作。 所有恶鬼眼巴巴地等待着镰鬼的下一步动作,竟一时间再无一鬼多嘴废话,台上背后的小鬼们敲着人皮鼓,鼓点愈发密集。赵岚苼此时才猛然发现,那镰鬼的五指竟一丝皮肉都没有,沿着黑洞洞的袖口望进去,也是干干净净的一根骨头连着。 就在赵岚苼惊讶于这镰鬼竟是一只骷髅之际,他突然五指成爪,立在明帝身后对着他的脊骨手腕转动,像是操控一只人偶般,那只弯曲成爪的手扭转了一周。 下一瞬,明帝的四肢开始像一根软烂的绳子般扭成一团。疼痛的海啸铺天盖袭来时,明帝愣了一瞬,随后爆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没有人能忍受活活扭断四肢的痛苦,甚至皮肉的韧性根本承受不住这等的拧曲,登时爆裂开来。 嗜血施虐的心理被充分得到满足,台下也爆发出了群鬼兴奋的叫好声。 然而还没有结束,镰鬼如同一具没有任何感情傀儡,冷漠地执行着行刑的任务。而他枯朽的手骨指向的下一个目标,变成了明帝的后脖颈。 鬼群中不知是哪知鬼吹了一声口哨,引得一片哗然。镰鬼又是一招五指成爪状一旋手腕,这次,同他的掌风一起扭转的,是明帝的脖子。 “别再看了。” 赵岚苼回过神来,眼前这副残忍到恐怖的场景,变成了沿肆那张挟着冷意俊美的脸。但即便沿肆挡住了她的视线,耳边也传来了明帝痛苦到不成调的尖叫声。 “咱们...还能给他全须全尾地救出来吗...” 沿肆漠然道:“那倒不碍事,只要能拾个头出来,便不耽误你问话。” 赵岚苼:“...” 明帝确实罪孽深重,强留于世间百年,必然是寻了许多法子。指使南疆巫祝制作蛊婴只怕是他所做的百般尝试中唯一成功的途径,便是这一条,就已经牺牲了成百上千的南疆百姓。那么其他失败了的尝试,还不知道引发了多少生灵涂炭。 落得今日下场,除了一声活该,再无什么可多说的。 只是早就看到那句“千刀万剐,血债血偿”,赵岚苼还真没想到,会以这般惊世骇俗的法子达成目的...这阴曹地府,当之无愧是个恶贯满盈的万鬼地狱。 赵岚苼急道:“得快些出手了,我看这个氛围,他们兴致才刚上来,恐怕再等上一会咱们连个完整的头都捡不到。” 沿肆点了点头,不出一会,二人便闪身上到了舞台后方。 因为明帝已经被扭成一根人体麻花了,很难再进行下一步的“表演”,所以需要时间来让他的皮展开。镰鬼也暂时从高台上消失不见,台下的观众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明帝涕泪横流的惨像拍手叫好。两只矮脚鬼突然将串着明帝的旗杆放了下来,又把舞台边上两块破破烂烂的幕布拉上,隔绝了与台下观众的视线。 因为他们要在幕后准备下一段表演所需要的场景。 这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赵岚苼与沿肆双双现身在两个正在忙活着布置场景的矮脚鬼身后。赵岚苼单手握拳一锤砸晕一个,沿肆嫌脏一脚踹飞一个。 这下台上便只剩下了明帝一个,在看清楚来者正是他的国师之后,明帝脸上先是尴尬了一瞬。毕竟上次见面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再见竟是如今这般狼狈不堪,任谁脸上都挂不住。 “朕的好国师,当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相遇啊,怎么?南巡路上不顺利死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他死死地盯着沿肆,“不对...你身上,为什么还有活人味?” 沿肆生怕气不死他,笑着回道:“没能如陛下所愿,臣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惜死不了。” 听了这话,明帝也完全不顾什么帝王仪态了,尖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 哪怕被扭成麻花,痛不欲生,明帝都没有完全崩溃,现在却像是天都完全塌了,红着一双眼睛仰天嚎叫着。再加上台下的众鬼听到他在幕布后叫声,也跟着又兴奋起来,一块跟着鬼哭狼嚎。 赵岚苼被他们叫唤地头疼,眼看着也快同明帝一块崩溃了,地府这种以观赏别人痛苦作乐的风气到底是什么变态爱好! “你就别刺激他了...”赵岚苼把沿肆拨到一旁,上前蹲下与一滩烂泥似的明帝尽量平视道:“皇帝陛下,我们是来救你的,若是不想受下一轮的折磨,一会可否配合我们先逃离此处?” 明帝听见赵岚苼的声音,抬起头来。只见面前蹲着一个娇艳貌美的女郎,美到带了丝妖气,可神情却是一副真挚坦诚的正派样子。这气质十分割裂,却也更令人心生好感。 明帝盯着她道:“你...朕似乎见过你...你是国师带回来的人,好像是神医谷的后人。” 赵岚苼微笑道:“陛下记性很好。” 明帝嘲讽一笑道:“那日朕竟没看出你是女人...国师身边除了他那个傻子似的贴身侍卫,还从未有人能跟他这么久。怎么?朕这不近人情的老师竟也动了凡心,踏入红尘了?” 赵岚苼脸上微微一热,刚想解释,可确实一路几乎没同沿肆分开过,多解释几句更像掩饰什么,只得道: “现在也不是说聊这种话的时候...陛下,这里聚集的鬼并非什么有攻击性的恶鬼,棘手的是那个行刑的镰鬼。一会待到二度开场,我们会再次隐去身形。只待镰鬼一出现就可从他身后一举拿下,不过还需要陛下的配合。” 明帝冷哼一声,但还是答应下来,“知道了。” 赵岚苼点点头,和沿肆再次隐身而去,台上的两个矮脚鬼也晕晕乎乎地醒了过来。这种鬼十分蠢笨,一般是地府中按吩咐做最下等活计的鬼,所以并没有觉出异样。对着脸一个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大包,一个揉了揉自己肿起来的屁股,就又开始恍若不知地继续布置场景了。 第二场的场景布置好了,这次舞台中央架起了两只交叉的支架,将串着明帝的旗杆打横架于其上,身下摆好了成堆的木柴,看上去明帝和临时架起串好,准备烧烤的野猪没什么区别。 正如众鬼所想的一般,镰鬼再次现身。这一次,他手中拿着一把长杆镰刀,刀头薄而尖锐,以一种优美的弧度弯曲,却散发着一股不详的血气,此刀之下绝对亡魂无数。 众鬼一见他拿着镰刀出场,欢呼道:“镰鬼要耍镰刀了!镰鬼要耍镰刀了!” 鬼人妖也在旁介绍道:“今天买票来看的各位有福了!待到一会镰鬼大人开始耍刀片肉,今日到场的每一位鬼都能尝到一片镰鬼大人亲自片下的天子肉!” “呕...”赵岚苼在后台默默地干呕了一声,沿肆面无表情地给她拍了拍后背。 台下众鬼爆发出了开场以来最狂热的尖叫,将整场表演推向了最高潮。 以镰鬼举刀为号,待他高高举起那把不详之刃,舞台之上“啪”一声骤然一暗,两边幕布应声而落。正在最精彩之处戛然而止,众鬼不明所以,开始不满大喊,台下登时沸沸扬扬乱成一团。 然而,幕后却突然传出了明帝的叫喊声。 他喊道:“镰鬼大人小心!有两个活人闯进地府了!就在您身后!!” 幕布再次大开时,台上除了被架着的明帝,还多了两个被鬼兵扣押着跪在地上的活人。 正是赵岚苼与沿肆。 第57章 镰鬼 这场荒诞的表演, 就这样因为两个闯入地府的活人戛然而止。 很显然,处刑两个身处死人堆里的活人,比一个看已经死了的皇帝受尽折磨, 更能满足众鬼血肉淋漓的观赏欲望。所以即便没能尝到镰鬼亲手片的天子肉,也因为期待下一场的活人处刑表演,便没再闹场各自散去了。 大幕一拉, 鬼街街口群鬼作鸟兽散。而沿肆与赵岚苼也被关押进一个狭小的笼子中, 一人头上罩了一层乌漆嘛黑的麻袋, 被鬼车押着往鬼师爷的金殿去了。 鬼魂没有实体, 仅一人容量的笼子硬是能塞上七八个鬼。正因如此鬼车的囚笼十分狭小,向来押送鬼魂都是硬生生往里塞。 于是,囚笼之中, 还身为人类肉身俱全的赵岚苼, 眼下几乎是扒在沿肆身上,甚至可以用严丝合缝来形容。她两臂被捆在身后,根本腾不出手来在胸前格挡。哪怕隔着两个人的衣料,也依旧能感受到身前人紧实的胸腹之下隐隐绷紧的力量。 就连平时略显清冷的松竹木的香, 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被谁的体温烘得温热暧昧起来。 长明宿 第50节 赵岚苼现在开始庆幸,小鬼们给硬套上了这个手段朴素却也遮光性极佳的黑麻袋, 不然现在自己花红柳绿的脸色, 和沿肆那必然是一脸嫌弃的表情对上, 还不知道得多么尴尬。 鬼车出了鬼街, 不知驶上了条什么破路, 十分颠簸不说, 还时不时拐个弯转个道。赵岚苼被捆着手找不到平衡, 晕头转向东倒西歪。即便脑袋上套了个麻袋看不出彼此的表情, 该尴尬的却一点不少。赵岚苼浑身难受得仿佛有虫子在身上爬, 只得不停扭动身子来保持平衡,心里想着赶紧到那什么鬼师爷的府宅,好快点从这鬼车上下来。 “你...别动。” 赵岚苼听到自己头顶上方传来沿肆带了丝隐忍意味的嗓音,心道估计他也快忍不住骂人了,毕竟沿肆这个狗见了都绕道走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和她一起被当作牲口一样塞进囚车里? 可她也憋屈得很好吧?赵岚苼头在麻袋里闷闷道:“我也不想啊,这车太晃了我站不稳。” 沉默了片刻,赵岚苼似乎听到沿肆轻轻叹了口气,但隔着麻袋也听不真切。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便扶住了自己的腰。 赵岚苼吓了一跳,如果没看错,在被套上麻袋的前一刻,她分明看到沿肆也被捆了双手套了麻袋才对。那他哪来的手扶自己的?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手?? “是...是你的手吗?” 沿肆“嗯”了一声,“总之...别再动了。” 车内的温度又攀升了三分。 赵岚苼虽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可即便她不动,这车也动啊?干嘛非要她不动。 赵岚苼合理怀疑这小子是在拿自己撒气。 这鬼车由两个四肢纤细若骨,脑袋却极大的小鬼拉车。两个鬼单是支撑自己的大脑袋就已经极其费劲,眼下又拉了两个有着实体的活人,累得呼哧带喘,十分不易。 “呼...我说,这我在地府也算拉了半辈子的车,还从未见过有人带着肉身下到阴间来的,真是奇了!” 另一个鬼道:“你那半辈子才多久,没见过的事多了去了!呼呼...” “呼呼呼...前辈这话,难不成以前还有别的活人下到过地府来?不可能啊,以前有鬼阎罗大人坐镇,哪个活人不长眼的?也不怕魂都给丢了?” 拉车的前辈鬼轻蔑一笑:“那当然是有!说句不恭敬的,鬼阎罗大人当时拿他都无可奈何。那位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哪怕今天的地府,还留有那位的影子。呼呼呼呼...” 后辈鬼倒吸一口气,和听书似的起了兴趣,急道:“一个活人竟能在地府这么厉害?难不成他想把鬼阎罗大人赶下去,称霸地府不成?呼呼呼呼呼...” 前辈鬼停了脚步,擦了擦大头上并不存在的汗,“那倒也不是,恰恰相反...算了,你别喘了,正好我也累了。咱哥俩儿就在路边上歇歇脚,我也好给你讲讲这其中原委...” 赵岚苼正在笼子里听墙角听得起劲,突然两个小鬼就走远处去歇脚去了,遗憾地叹道:“哎...正听到关键地方呢,恰恰相反什么呀?” 就在她还被蒙着脑袋,刚刚习惯了这种闷闷沉沉的黑暗之际。耳边突然炸响铁笼断裂的尖锐之声,又发觉身边倏然一空。赵岚苼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心慌了一瞬,因为沿肆原本扶在她腰上的手不在了。 然而没令赵岚苼等太久,很快她就发现,缚住自己手臂的绳索松了,她赶忙掀开自己头上的黑麻袋。 眼前白光一晃,她便看到了沿肆气定神闲地站在车前,微微抬头仰望着自己,明明仅是须臾之间却像是等待了她许久。 地府并不算明媚的灰紫色天光在他身后,沿肆抬臂舒掌,将手伸给了她。 赵岚苼看着他干燥的掌心之上脉络清晰的掌纹,愣了神,左手鬼使神差地放了上去。沿肆反手握住了她的,赵岚苼才反应过来自己心里在别扭什么。 如若是还是师徒的身份,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接触已经太多了,且自己现在对沿肆莫名其妙的依赖心理,也太不应该。 扶着赵岚苼下了车,沿肆便松了手,望着不远处便是鬼师爷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面色如常道了一句: “恰恰相反,那人对地府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兴趣。” 竟接过了小鬼们未能说完的那句话。 赵岚苼回头看了看那辆被沿肆不知用什么法子破开的囚车,和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那两个押送他们的小鬼,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都是你做的?” 沿肆不置可否。 明明先前他们都还被关押在狭小的囚车之中不得动弹,就连赵岚苼在这种情况之下,都无法立即找到行之有效的法子摆脱囹圄。而且不知道为何,自从下到地府之中,赵岚苼便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能力被某种力量压制着。 她前世为长明宿掌门人,修的是天地正道,在阴曹地府这种阴邪之气过重的地方,被压制倒也不算奇怪。 可沿肆为何好像在这地府之中变得更强了? 赵岚苼挠挠头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去哪?” 虽不愿承认,但眼下在地府之中,赵岚苼这个当师父的一头雾水,反倒要完完全全仰仗自己这个小徒弟拿主意。 “就去那个鬼师爷的金殿。” “哈?我们刚刚不就是要被押送到那吗?那费半天功夫从车里逃出来干什么?反正都是顺路。” 沿肆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和行为有什么矛盾,“嗯,自己走进去好看。” 赵岚苼彻底傻了,“好什么...好看?” 行吧,你在阴间熟你说啥是啥。结果赵岚苼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沿肆扯了回来摁在了身后,而方才赵岚苼所站的位置,被一道干脆利落迅疾而下的镰刀砍下,地面之上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正是那来去无踪的镰鬼。 赵岚苼看着那道深入地面的沟壑,不禁暗自心惊。地府的鬼都是魂体,来去自由悄无声息,她在阳间且还能提前察觉到杀气,却在这阴曹地府成了一个耳目闭塞的白痴。如若没有沿肆,当真是不敢想象她现在的处境。 “囚犯私逃,杀无赦。” 镰鬼没有什么语调木讷的声音响起,赵岚苼却清楚地看到他兜帽之下那张骷髅的脸从未张开过嘴。 他也没有再给赵岚苼更多观察他的时间,那柄长杆弯刀再次被镰鬼举了起来,刀锋不偏不倚地朝着赵岚苼就要砍下去! 不是,明明沿肆挡在她前面,怎么这镰鬼好似跟她有仇似的,偏偏绕过沿肆朝着她砍呢! 好在镰鬼现在身边没有那么多鬼兵,大抵是能对抗一二的。而沿肆也更快,镰鬼又是一个手起刀落,还是堪堪擦过赵岚苼身侧砍在了地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赵岚苼被沿肆半搂着回头一望,慢她身子一步的一缕乌发被镰刀砍断在空中。 一只素手在刀落之际,恰到好处地接住了那缕断发,在指尖绕了个结,递给她。 “收好。” 赵岚苼心间微动。 先前有听闻阳寿未尽之人的魂体出壳,身体发肤是半点不得受损的,哪怕是一滴血,一缕发,少的部分在还阳后都会或多或少地因此折寿。 除非能一并将缺失的部分带回阳间,回归本体。 但说实话,一缕如此细微仅有半截的头发,顶多也就损个一两天的寿命。以沿肆这种百年于世的人,一两天的阳寿于他而言不过是荒土的一粒沙,浩海的一滴水。更何况这还是别人的阳寿。 沿肆对自己的态度,好像确实变了。 此刻并非思考这种事的时候,赵岚苼转过头继续观察。镰鬼虽起刀迅速,却似乎每每砍下去一刀,都需要在原地停上那么一会,像是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失手。但赵岚苼总有一种感觉,这个镰鬼压根没有神识,仅仅作为地府的一个处刑工具而存在。 那他就不是在思索,而是在重新定位。 两刀下去,沿肆也发现了他的弱点,没有任何犹疑,沿肆已经一张符纸过去削下了镰鬼的头颅。 随着那颗花白的骷髅头滚落在地,镰鬼确实不再动弹了,但却如同一尊无头雕塑般杵在原地,手中的镰刀也并未放下。 盯着地上那颗形如摆设的骷髅头,明明已经被削去了脑袋,赵岚苼心中的不安感却不减反增。镰鬼的头完全没有转动过,他必然不是用头眼视物,而沿肆并没有隐匿自己的声音,他也依旧是迟钝的,那么便也不是靠声音定位。 五感之中,可能的只剩下嗅觉。有没有可能他追着自己砍,是因为她的味道比沿肆更强呢?头颅不能视物听声,必然也不能闻到气味。 赵岚苼有一个想法,但心里拿不准。 果然,下一秒,镰刀又横着扫了过来。这次镰鬼一改劈砍的方式,直接拦腰砍来。沿肆先他一步再一次甩去一张符纸,削去的是他的双腿。 没了腿的支撑,镰鬼立刻倒在了地上,可没过一会,他又立了起来,竟是以那柄镰刀为支撑,飞身再砍。 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犹疑,赵岚苼朝沿肆喊道:“削他的腹部!” 没有头颅与双腿的镰鬼因为身子更轻盈,速度竟比先前还快了许多。沿肆的符纸未能直击要害,将他削成两半,仅仅割开了他那层厚重的外袍,露出了内里的身体。 意外的是,不似他裸露在外完全是骨骼的头颅与手臂,镰鬼的身子是一副肉身。 黑袍下端应声落地,赵岚苼这才看清楚,镰鬼的身体,竟是被砍去了四肢头颅,仅剩一个躯干的人彘。 可真正的人彘都要比他完整,白骨只是插入了他的身体,好令他更像一个完整的人类。然而更邪门的是,那具如同方形肉块一样的躯体,正中央竟长着一张完整的五官。 赵岚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来不及恶心,她急道:“朝着他的五官削!那就是他的命门!” 几乎是赵岚苼指哪削哪,第四张符纸眼看就要将镰鬼生于腹部的脸对半削掉,却不知哪来一阵无明邪风,将符纸吹到了地上。 沿肆的符纸削铁如泥,这种速度之下根本不可能被风吹落,还是这样一阵看似寻常的微风。赵岚苼看着那张轻飘飘落在地上的符纸,心道这阵风实在起的不平常。 “大人,手下留情。” 一个听起来性情豪爽,语调带了些礼节性奉承的声音响起。迎面走来一个衣着华丽,面如朗月般的男人。 第58章 金殿 来人不似地府其他的鬼魂, 衣着体面华丽,面容红润俊朗,身后乌泱泱跟着一众鬼兵。这容貌与阵仗, 看上去完全不是鬼魂,倒像个养尊处优,大权在握的王爷。 “镰鬼并无神识, 只是地府之中的一个行刑判官, 因此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两位贵人捉来。如二位所见, 他生前也是个可怜之人, 还望大人多加体谅。” 赵岚苼见他面相和蔼,言语间也像是个颇为讲理,心肠良善的人, 暂时松了口气。 结果突然从他身后冒出一人, 满头满脸的血,全糊在脸上分不清楚五官。赵岚苼仔细辨认,才发现这是方才还被架在行刑台上的大梁皇帝。 他扯着已经破了的嗓子尖叫道:“鬼师爷!不能放过他!他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一路追到地府来连朕死了都不放过!留这个妖物在地府后患无穷, 快杀了他!” 鬼师爷?原来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男人,就是将嗜血的行刑过程演出售票的始作俑者。 “噗呲!”还没等赵岚苼看清, 惠景帝的身子便断成了两节, 他双目圆睁, 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被鬼师爷不由分说地腰斩。 喷射出的鲜血溅到了鬼师爷的脸上,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抬手用宽大的袖子半掩了面容, 又用帕子擦了, 才笑着开口道: “不懂事的畜生罢了, 见笑。” 地上断成两节的惠景帝眨了眨眼睛, 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赵岚苼也在心里默默收回了对鬼师爷良善随和的评价,看来这地府之中就没有一个善茬。也难怪,能在一群丧心病狂的鬼窝子里当领头的,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 沿肆在鬼师爷出手的一瞬间持符挡在了赵岚苼身前,灌了灵力的符纸一立起来,还在一旁的镰鬼感受到了杀气,再一次站了起来,口中仍念道: “于主君不敬者,杀。” 看样子真是个没有感情也听不懂人话的杀戮傀儡,人死后魂灵下地府,如此非人的死法,想必他的人魂已经在将死之际魂飞魄散。阴身又由执念在仅存的胸腹重新化成五官,才成了这般半人半妖,没有七情六欲的状态。残缺了人魂无法重新进入轮回转世,想必是得了谁的提点才留在了阴间做鬼判官。 鬼师爷在他背后一点,镰鬼手中举起的镰刀便纹丝不动的停在了半空中,像是被按住了什么机关按钮。而鬼师爷也一改那副笑呵呵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侧头,同身后见镰鬼举刀便跟上前来气势汹汹的一众鬼兵道: “一群瞎了狗眼的东西,怕是你们在这地府呆的太久不知道活够了是什么意思了,难道看不出这就是那位栾早真君吗?” 栾早真君?赵岚苼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沿肆,见他面上好像也有些挂不住,垂眸咳了一声。 赵岚苼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想起来了,难怪自己听这个名字如此熟悉。从前一次她携沿肆下山,平息一件后宫之中因为嫔妃间争宠而引发的冤魂躁乱。宫中内帏赵岚苼虽不曾走动,但四年一次的祭天也与不少妃嫔有一面之缘。为避免掺和到宫廷秘辛之中,二人化形为两个年轻道士,随口编了两个名号,就这么报了上去。 从此二人再遇到这种不便直言道出身份的场合,也就继续将这两个名号延用了下来。 赵岚苼为斛弁真君,沿肆为栾早真君,合起来便是一个“胡编乱造”。 记起这段往事,赵岚苼也开始为自己曾经奔放不羁的起名方式尴尬起来。主要这两个名字起的是随意了点,但过去这么久沿肆竟然还在用这个名字自报家门,这才是最离谱的好吧! 长明宿 第51节 被外人当面叫出过往一个胡诌来的称号,沿肆也颇为尴尬,感受到赵岚苼投来的眼神压低了声音回道:“咳...从前一个江湖骗子起的,不足挂齿。” 赵岚苼:“哦...” 你才江湖骗子,你全家都江湖骗子!这俩名字合在一起是蠢了点,分开来单看一个还是很有水准的好吗? 不似这边两个相对无语的,鬼师爷身后一众鬼兵都倒吸一口冷气,相互之间看了又看,队伍里不知是哪只鬼率先跪了下来,而后竟轰隆隆跪倒了一片。 赵岚苼呆了,沿肆从前到底是在地府做了什么,竟令满地府的鬼如此闻风丧胆? “既是鬼师爷的兵,就这么跪外人,不...不合适吧...” 似乎是才注意到赵岚苼的存在,鬼师爷笑着回过头来,“无妨,栾早真君并非外人,是这鬼域之中我等恭候已久的贵人。” 鬼师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惊叹道:“这位...莫不就是当年大人找寻的那位?能站在栾早真君身侧,想必姑娘就是传说中的斛弁真君了。” 不是吧...难怪这小子一听这名脸上就挂不住,原来还真将这蠢名号一同给报出去了! 这下沿肆与赵岚苼两人都双双沉默了,而鬼师爷见沿肆不否认,便权当是他应下了。朝着金殿虚手一招,笑脸相迎道:“此地并非叙旧之处,还请两位大人移步,在下的居处简陋了些,难为斛弁栾早两位大人了。” 赵岚苼:“...” 沿肆:“...” 不是,这两个名号放一起念出来,就没鬼觉得不对劲吗?啊? 直到他们一行人入了金殿,步入金碧辉煌的正厅落座,鬼师爷都是一副恭敬模样。赵岚苼一时间也含不明白这鬼头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虽说眼下看来沿肆确实曾经在地府有些许影响力,但听那两个拉车小鬼的话,沿肆上次下到地府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都说人心隔肚皮,更何况是这阴曹地府的冤魂恶鬼? “斛弁真君不必紧张,把在下这金殿当作自己府上一般就好。我这金殿别的没有,吃穿用度倒还是一应俱全的。金殿的屋子也不少,可以随便逛逛,有看好的同下人说一声给收拾出来便可,必然不会委屈了真君。” 赵岚苼微微一颔首,权当是谢过了,并不再多说一句。这鬼师爷察言观色的水平颇高,看似没有注意过赵岚苼,却在落座后一眼便看出她对自己有所防备。话里话外虽是在尽力招待周全,实际上也是在透露自己这金殿并无藏污纳垢之处。 看着鬼侍女端上来的一盏清亮的茶水,赵岚苼捏着茶碗犹豫了会,见沿肆面色如常地饮了一口,才放下心来也跟着喝了些。 放下茶碗,沿肆也没客气,开口便单刀直入道:“既然这金殿我们可以随意走动,金殿之内一应物件都可随意使用,那我便向鬼师爷要一个东西。” 鬼师爷也饮了一口茶,笑笑道:“栾早大人便如从前一般,喊在下一声习荣就好,鬼师爷这个称呼是后话了,大人也跟着小鬼们这么叫,实在是折煞我了。” 见鬼师爷避而不谈,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沿肆唇角一勾,并不理睬他这些虚与委蛇的闲话,直言道: “我要你地牢里的大梁皇帝,只此一件。” 鬼师爷面上还是笑着的,却成了仅仅浮于表面的皮笑肉不笑,缓缓道:“大人,地牢向来是独立出来的,恐怕不算是金殿的范畴吧?” 沿肆道:“我竟不知地府的何处在什么范畴里,成了鬼师爷定的规矩了?还是说,鬼阎罗新改了规矩?” 鬼师爷低头笑了两声,再抬起头来,脸上就是挑不出任何问题的一张笑脸了,“不敢,是在下失言了。只是地牢血气重,先前不知大人来,底下不知有多么脏乱不堪。两位真君出尘不染,恐惹了大人们一身晦气。且那大梁皇帝刚刚被在下斩为两段,这般呈给大人们未免太过无礼。” 他顿了顿,起身十分恭敬道:“在下已经准备了房间,时候也不早了,二位稍作休憩。等在下将地牢收拾一番,再将那大梁皇帝给拼凑起来,明日便可体体面面地呈给大人了。” 这次沿肆没再说什么,起身随鬼师爷一同登了楼,赵岚苼跟上去,站在楼中往下望,整个金殿内部层层叠叠,廊内置物摆件无不是金雕玉砌,好不奢靡。 直到上到楼中,鬼师爷在一间厢房门口停住,“便是这间房了,二位真君看看合不合心意,若是觉得有哪里不便,在下便再寻一间。” 说着便推开了门,只见房内宽敞明亮,桌椅摆件具是华丽无比,千工拔步床红纱层叠,屋内熏香气人心脾。的的确确是一应俱全,甚至都有些过于地铺张浪费了。 只是,就一张床,这鬼师爷不会是打算让自己和沿肆睡一间房吧? 见赵岚苼犹豫,鬼师爷忙道:“斛弁真君可是觉得一间房不妥?啊...在下原以为凭二位的关系,合该是共用一处的。还是说...” 赵岚苼这边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凭二位的关系?二位啥关系就合该一间房一张床了? 结果沿肆一把搂住赵岚苼的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没问题,安排的很好。” 然后又扔了一句“我与斛弁要歇了,下去吧。”便把鬼师爷扔在外面,关了上了门。 第59章 出壳 地府的昼夜更替, 天色转换十分地不同寻常,他们刚下到地府时,天光流转还是紫红色的, 现在就已经成了黑紫色。想必此时便到阴间的黑夜,而阳间已是天色大亮。 屋内红烛摇曳,陈设布置也大都用了红色。看样子, 这鬼师爷的品味是越喜庆热闹越好, 除了大红喜字外同婚房也无甚区别了。 赵岚苼莫名其妙和沿肆被塞进了这样一间屋子, 自然是说不出的尴尬。沿肆倒是神色如常, 一直站在门侧,听到屋外的人都走干净了,又在门口施了张只出不进的符纸, 才将目光转向了赵岚苼。 两人之间一时相顾无言, 沿肆这边,很显然按鬼师爷的意思,那个所谓的“斛弁真君”就是他这个“栾早真君”从前的道侣了。毕竟除了这层关系,修仙界也没有什么关系是合该住一间房, 共睡一张床的了。 而赵岚苼这边就更尴尬了,作为那位满地府鬼尽皆知的栾早道侣, 她压根想不通沿肆怎么会在从前下到地府, 还与自己有关。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 是狂风暴雪, 天地一白之中, 一个倔强狠厉的少年抱着她的尸骨, 和跨越百年传到她耳边的那句—— “便是要下到黄泉九幽, 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不可能。 赵岚苼几乎没有细思便否定了心里那个刚冒出头的想法。 且不说古往今来从未有将死人从九幽黄泉再拉回来, 这种违逆天道的说法。再者茫茫鬼域有多少魂灵? 下到地府不似人间那般, 人皆有名有姓,有家族有住所,若想找一个人起码有些门路名目的头绪。即便铁了心要找,万一那人对世间没有留恋早已投胎转世,又或是变成了流落人间的孤魂野鬼,甚至魂飞魄散消失在天地间了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有人,排除一切万难后,只为了一个已死之人,翻遍整个幽冥。 即便找到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真能让自己起死回生,逃离地府不成? 赵岚苼一愣,可她确实,起死回生了啊。 “国师大人,你上一次下地府,到底做了什么?” 赵岚苼喊过沿肆许多次“国师大人”,或是意欲讨好,或是揶揄玩笑,唯独这次,正色中多了丝冰冷的意味。 很显然沿肆也注意到了她语气里的变化,垂眸道:“寻人。” 果然。 得了这个答案,赵岚苼几乎当即就确定了,自己重生在金重寺的小妖女身上就是沿肆所为。虽不知他究竟是以何种方法做到,又如何能全身而退。但自赵岚苼将沿肆从万鬼焚城里救出来,领到长明宿一手带大,她就发现了,沿肆此人,若他下定决心做一件事,那便绝对能做成。 她早该想到的,她只是低估了沿肆的决心,又或是,低估了在沿肆心中师父的重要性。 屋内红烛散发的温暖柔光笼罩在两人身上,气氛却紧张了起来。 赵岚苼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沿肆如何孑然一身在万鬼之中一个一个找寻自己的身影,又是如何在凶险无比的地府以活人之身杀出一条血路,令鬼蜮向他俯首称臣。 最重要的是,阴曹地府并非无主之地,他在地府闹出过这么大的动静,鬼阎罗,甚至天道,真的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她吗? 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了令一个死人起死回生,她真想现在就将自己这徒弟的脑瓜子撬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真相太过沉重和震撼,甚至赵岚苼看向沿肆时都有些重影。她微微甩了下头,冷脸继续问道: “寻谁,为什么寻她,寻到以后,你又做了什么?” 沿肆默然了半响,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但赵岚苼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他开口,嗓音里多了份沙哑:“我没有寻到她。” 赵岚苼没想到这个答案,“什么?” 沿肆抬眼,“我没有找到她,阴阳两界,哪里都没有她了。” 赵岚苼踉跄了一下,头痛剧烈,一手扶住了床沿,似乎许许多多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大脑。阴暗的地牢,黑衣红瞳的男人,日日夜夜在她耳边响起的诅咒。赵岚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沿肆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了。 她看到沿肆上前来,扶她躺在了床上,赵岚苼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是为什么,用最后的清明记起了鬼师爷端上了的那盏茶,自己跟着沿肆用了半杯,却隐约想到了起身离席时,沿肆的杯子还是满的。 他没有喝,但引着赵岚苼喝了。 赵岚苼已经完全闭上了双眼,她试图活动自己的躯体,但现在她就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为了阻止意识再继续模糊下去,她开始在心中默念道德经,清心咒,反正总之能保持清明的文章经文全过了一遍。终于是六根清净,澄明一片了。 在她默默念经时,沿肆开门不知去了哪里,房间又从外面重新下了一道符纸,现在赵岚苼连出也出不去了。 身体还是因为药效动弹不得,赵岚苼又努力了半天试图动弹两下,但无论如何集中念力都像是使不上劲一样。鬼师爷既然打算给他们下药,可见目的不纯。而沿肆更是刻意引她去喝,便是早就知道这茶有问题。 她早就引了一缕灵力走遍全身经脉,那茶并无损伤肉身的毒性,仅仅是将人短暂迷晕的东西。但下了足足的计量,能无知无觉如同死了一样酣睡到第二日。 鬼师爷不想让他们晚上到处乱窜,沿肆不想她跟着自己,赵岚苼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一人一鬼,当真是把她当个傻子了。 赵岚苼引出一缕神识,以念力在心中画咒成符,生生将自己的魂灵从肉身之中剥离了出来。 看着躺在床上酣睡的小妖女壳子,已经成了她前世模样的赵岚苼勾了勾嘴角。难怪她顶着这副模样走到哪都被当蠢蛋被人骗,花容月貌配幼态圆润的小脸,想必再加上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就更像个笨蛋美人了。 他们是以活人的实体下到地府的,活人的魂灵与死人不同,因为阳寿未尽清澈无一丝浊气,现下她的魂灵离了肉身,虽不是个长久之法,但总算是得了些许自由。锁死的门拦不住她,巡逻的鬼也看不见她,这下赵岚苼算是在地府畅通无阻,百无禁忌了。 这是赵岚苼的一个看家本领,即便放在当年的云霞长明宿,在世的术士都无一人能做到,因为这是赵岚苼自创的。 也就是说,就连沿肆都不会。 哼哼,赵岚苼看着眼前那道被沿肆里里外外都封了符纸的房门,心道幸亏当年没傻呵呵地倾囊相授给这小子。什么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眼前这道门不就是他拿自己教的来对付自己了? 虽然也是因为当时这项她自己研发的秘术,还没系统地成型,真要教她也未必能教明白。另外也是因为这个法子太过于危险了,且不说魂灵十分脆弱,留在原地的肉身若是无人看管,更是一桩麻烦事。 未死之人肉身魂灵一但分家,将会全部成为一击即溃的存在。魂灵受创,肉身便成为行尸走肉,肉身被毁,魂灵不日就会魂飞魄散,更可况她眼下还在地府,肉身更是受不了一点损伤。 可地府是何等凶险的地方,赵岚苼再清楚不过。 可她太想知道沿肆与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了。沿肆虽同她一路上成了关系看上去还不错的朋友,但那个百年间独来独往的性子终究还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想要通过他的嘴还原当年真相,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直觉告诉赵岚苼,既已走到这一步,沿肆却在此时支开自己独自行动,愈发证明了真相就在一步之遥的眼前。 哪怕是冒险,她也得弄清楚,左右最差不过是再死一次,这个她熟。 轻轻一跨,赵岚苼便出了这道门,沿肆贴的符纸形同虚设,她很快便找到了白日入金殿时的方向。望了望四周,金殿内外的防卫竟异常地疏松,只有零星几个打着哈欠的小鬼来回转悠着。赵岚苼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小鬼也只当是过去了一阵无名风。 按理说被鬼附身这种事,多半是人撞上的。但偏偏在这地府里,她赵岚苼成了最特别的一只游魂。又偏偏,她还是个道行不浅的游魂。于是人附在鬼身上这种离谱至极的事,她也算是信手拈来,体验了一把。 赵岚苼寻了一只巡逻的小鬼附在它身上,颠颠地跑到另一只一同当值的小鬼旁边,努力像个鬼一样贼兮兮地说道:“你说今夜,鬼师爷要去地狱里怎么折磨那大梁皇帝呢?真想去观赏一番啊!” 小鬼嗤之以鼻道:“你想的倒美!咱们这职位同只看门狗差不了多少,还能去地狱长见识?不过说实话我倒是觉得,鬼师爷他老人家今夜不一定是去地狱耍的。” 赵岚苼猜得没错,鬼师爷今夜果然在地狱,那沿肆极有可能是打算趁鬼师爷还没动手脚,先去找大梁皇帝了。 她继续装作小鬼当值闲聊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颇有兴趣接道:“怎么说?难道是因为今天来的那两个活人?” 小鬼故作高深道:“不好说,不好说啊,鬼师爷看似对那什么栾早真君恭敬,实际上啊,未必真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者,真当鬼阎罗大人完全不管地府的事了?在我看来,咱们这位主子,想法可多着呢,冒着得罪两尊大神其中一个的风险,万一压错宝了,岂不满盘皆输?我伺候鬼师爷这么多年,他就不是个会拿自己的魂去赌的鬼!” 赵岚苼没想到随便搭话的一个看门小鬼,能有这番见地,也确确实实点醒了她。没错,沿肆从前再厉害,终究是个活人,而活人早晚是要回阳间的,这地府终究还是鬼阎罗做主,而沿肆与鬼阎罗绝无可能是和平共处的关系。 讨好了一个,必定得罪另一个。而现在鬼师爷看似在讨好他们,极有可能背地里已经把他们卖给鬼阎罗了。 想到这里,赵岚苼更是心急如焚,她必须快些找到沿肆,同他离开这个鬼窟隆。眼下鬼阎罗看样子还不在地府,却不知道得了鬼师爷的消息何时就会回来。阳间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没有解决,大巫和巫医榭还要去寻那龙脉,其中一烛的立场又难以捉摸。对,还有对此一无所知的仲云与怀绪,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赵岚苼点点头,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好哥哥,你知道的可真多,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好奇地狱里是个什么光景了,对了,地狱朝哪个方向去来着,我有点掉向了。” 鬼哥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你恐怕是当值当傻了,现在竟然连地狱在哪都找不着了,还有,你打算去地狱做什么?” 赵岚苼看他眼神不对,心想很有可能自己已经招致怀疑了,不过倒也不慌,毕竟若是被发现了,她一个金蝉脱壳溜之大吉,留下原身这个小鬼解释去吧! 长明宿 第52节 赵岚苼嘿嘿一笑,“这不是,前几天当值时从长阶上滚下去摔着脑子了,到现在都有点晕头转向的。嘿嘿,我听哥哥你讲的有鼻子有眼,实在是好奇得紧,想着若进不去地狱一饱眼福,在门口看看说不定还能得点什么消息不是?也好回来以后再同哥哥你好好说道说道。” 那鬼听了赵岚苼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辩解,非但没有打消怀疑,反而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那眼神像是穿透了小鬼的皮囊直直地看着赵岚苼的本体,一字一句道: “我说,你从何时开始叫我哥哥了,你从前,不都叫我好姐姐的吗?” 看着眼前这个声音粗犷,脑袋上只有稀疏的几根毛,横眉倒竖,张着血盆大口的小鬼。赵岚苼呆了,她千算万算,没想到破绽出在了把人家性别认错!靠!哪有长得这么奔放的女鬼啊! 偏偏这鬼姐姐鬼精鬼精的,立马反应过来喊道:“来鬼啊!这有个附在鬼身上的内鬼!!他脱了壳要往地狱去了!” 赵岚苼撒腿就跑。 第60章 牢狱 赵岚苼跑了两步, 突然停了下来。 对啊,她压根不知道地狱的门朝哪开?但那鬼姐姐喊了一嗓子,便一下窜出三四个小鬼, 直直地就朝地狱的方向追去了。 现在她不就知道了? 赵岚苼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几个从自己面前飞奔而过,一脸好笑地跟了上去,反倒叫追杀自己的鬼带了一回路。不出一会功夫, 就看到了地狱的入口。 原本以为, 地狱的叫法仅仅是地府中牢狱的意思, 赵岚苼也是没能想到, 地狱的大门,竟是生生开在阴曹地府地面之上的。 她看向地面之下凭空生出的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层层牢狱。赵岚苼揉了揉眼睛,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地狱的方向与地上是完完全全相反的, 就如同一面朝天映像的巨大镜子。里面的鬼卒,犯人,在赵岚苼看来都是完全倒立的。而那几个一路追来的小鬼,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在进入地狱的一瞬间也成了镜中倒立的模样。 在确认了自己没眼花后,赵岚苼赶紧抓住了落在最后, 刚要准备跳入地狱大门的一只小鬼, 进入的一瞬间钻进了它的身体, 成功进到了地狱。 晕头转向了一番后, 总算是双脚触地, 找回了方向感。再低头往下看, 地府的天空便倒转成了地底。 “好神奇啊!”赵岚苼没忍住道。 其余几只追杀赵岚苼的鬼闻言也点了点头, 似乎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入地狱。 很快, 几只穿着狱卒制服的鬼出现, 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做什么的,你们几个看门的也配入地狱的大门?” 地府三六九等恃强凌弱的风气十分严重,地狱的鬼差地位又高上一等。赵岚苼身边的小鬼愤愤不平道“我们是来帮地狱捉拿犯人的,据说有个能附在鬼身上的小鬼往地狱的方向逃跑了,若是因为这耽误了鬼师爷的事儿,你们几个担的起责任吗?” 狱卒哂笑一声,“少放屁了,我在地狱当值数十年,就从没听说过鬼还能附身在鬼身上这种事儿!老子审过的鬼比你这个臭看门的见过的鬼都多!少在这胡说八道了,还不快滚回去!” 赵岚苼见身边几个小鬼气得脸红脖子粗,便也跟着摆出一个愤愤不平的表情。心里却暗道骂的实在精彩,赶紧给他们骂回去,省的闹到鬼师爷那去惹得麻烦。 果然,几个小鬼气得不行,又不敢还嘴,只得灰溜溜地掉头就走,其中一个还小声给自己丢了一地的面子找补道:“切,不把咱们的话当回事,要是真出了事,咱们就全推到他们几个头上!叫他们看不起鬼,哼哼...” 赵岚苼笑笑没说话,转头就附身到了刚刚拦路的狱卒身上,大摇大摆地回了地狱。 有了狱卒这个身份,赵岚苼很快就问到了大梁皇帝被关押的位置,于是又出了狱卒的壳子,以魂体之态摸到了关押惠景帝的牢门口。 原本以为像惠景帝这般生前身份尊贵,又是杀生作乱强行延寿三世的重刑犯,应该关在更深层,防卫更严密的牢狱。却没想到惠景帝同一群命格卑微下贱,生前都是疯子残废,流犯乞丐等等的一群死魂关在一处。 这种人往往都是从前不知哪一世的罪孽没洗清,生生世世都是烂命一条,回回死后下地狱继续受刑的鬼。知道惠景帝生前是个皇帝,一群鬼像是发泄一般,将惠景帝的头卸下来当球踢。踢高兴了,便在地上打滚,疯笑。 而牢狱外面,始终静静地立着一个人看着这一切,便是一脸漠然的沿肆。 他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站着看了许久,也不制止群鬼拿惠景帝的头玩乐,也不打算说点什么。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若不是赵岚苼知道沿肆就是这么个性子,恐怕换别人来都要以为他被谁抽走了魂。 赵岚苼扒在墙角处,恨不能上前扒拉一下沿肆。就这么一直傻站在这,等会儿鬼师爷来了怎么办!但若是沿肆知道了她的存在,今夜便什么真相也挖不出了。 幸好,几个鬼踢球踢累了,暂时放过了惠景帝的头。那颗被踢得鲜血淋漓的头颅自顾自滚到牢门口,虽是满头满脸的血,依旧恶狠狠地盯着沿肆,看上去十分恐怖的可笑。 惠景帝的头咬牙切齿道:“天杀的狗国师,你特意跑一趟地狱,别告诉朕你就是来看热闹的。” 沿肆也不急于否认,“倒也不至于,看热闹只是顺便。” 此时若不是仅剩一个头,惠景帝的眼神像是能徒手撕了沿肆一样,因为咬牙切齿太过,甚至嘴角都溢出了血,“你到底想干什么!!说啊!!” 沿肆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我说了,顺便看看你沦为阶下囚的样子而已。” 惠景帝冷笑两声,突然看着沿肆冷静了下来,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像是人在地上踱步,他笑道: “朕知道了,朕明白了!你不就是想看朕遭报应,因为朕把你苦心经营的大梁糟践了!哈哈哈哈,这么多年,朝中权力制衡,民生战事,天灾人祸,全都是你亲历亲为。外面不知道的以为你把持朝纲不愿放权,是个十足的篡权谋位的奸臣!天下人竟不知,朕的国师大人,可是个一心为大梁殚精竭虑,百年一见的大忠臣!忠的不是朕,是大梁的江山啊!哈哈哈哈哈!”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国师大人,这到底是朕的江山!朕在世,大梁便可国泰民安,朕不在世,那整个大梁都要给朕陪葬!朕便告诉你,现在大梁朝中早已尸横遍野,文官武臣,忠贞之士尽毁!北疆匈奴趁乱进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堪用!苗疆大巫企图引龙脉延续种族,实际龙脉早已枯竭,那地底下连着的只有取之不尽的鬼煞之气!用不了多久,她引到自己族中的浊气就会遍布南疆,北上京都,整个大梁,都将成为人间地狱!!” 赵岚苼早已瘫坐在墙边,她太清楚惠景帝,他这么说绝不仅仅是为了刺激沿肆,而是真的已经发生! 惠景帝还在打着滚狂笑,简直比他得了永生还要快乐,连自称都忘了,“我在地狱!大梁便也在地狱!我成了鬼!大梁百姓便也化鬼陪我!!哈哈哈哈!” 他疯了,他绝对疯了。 若不是赵岚苼眼下只是一个魂体,她恨不得将惠景帝从牢狱里拖出来,将他的嘴撕了拔掉那根作乱的舌头。反观一旁的沿肆,他竟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惠景帝所说的话,与他压根没有任何关系。 惠景帝也发现了异样,他停了下来,笑得人畜无害:“朕的国师大人,难道不痛心疾首,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吗?” 沿肆也微微一笑,“你觉得,我真的这么在意你的大梁吗?” 惠景帝愣了,赵岚苼也愣了。 惠景帝问道:“你什么意思?” 沿肆:“我的意思是,你的死活,大梁的死活,包括大梁百姓的死活,我根本,不在乎。” 惠景帝又疯了,他自认为能将沿肆一击毙命,看他同自己一般痛苦不堪的表情,压根没能看见。反而眼前还是那个永远游刃有余,不慌不忙的国师大人,甚至看上去更加地从容不迫。国师大人,永远那么地俊美无俦,不沾一丁点的凡尘人欲。映照着他这个名义上的皇帝,也更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丑陋不堪。 惠景帝的头剧烈地抖动着,明明他现在才更像个怪物,却用看向世界上最恐怖之物的眼神盯着沿肆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大梁的国师,你百年以来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这个本就气数已尽的国度能延续下去,你...你怎么可能不在意!” 事到如今,惠景帝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像是活活要逼着沿肆承认他一心为惠景帝自己的国家,可惜沿肆还是那么地风轻云淡,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愤怒悲痛的痕迹,来证明他只是在强撑着说谎。 他竟是真的压根不在乎。 惠景帝高声喊道:“那...那你要什么,我不信有人无欲无求还能做到这一步...权力,金钱,功名,你都不要,甚至长命百岁你也得了,你还要什么...你说啊!你所求的是什么!” 大概是觉得惠景帝如今不过是地府之中最下贱的阶下囚,什么浪也翻不起来。又大概是在他身侧以君臣之礼共事三朝,如今异世再遇是以这般可笑的样子对话。沿肆看上去对无理取闹似的惠景帝有着出奇的耐心。 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对洁净的衣摆沾上了地狱的污泥熟视无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死去的人活过来。” 说完,他又像是自己否定了自己一样,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现在已经不奢望了。” 赵岚苼颤抖着摒住了呼吸。 沿肆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除冷漠之外的表情,他看着惠景帝,却又像没在看任何东西,是空洞和麻木。 “我要,活着的人,想死便能死。死后的人,想见便能见。” 第61章 子旭 惠景帝停住了, 他将沿肆的话反复咀嚼,直到嚼烂了咽下去,才阴笑着开了口。 “我记起来了, 沂水祁山,云霞长明宿,你是从那出来的。” 沿肆淡笑:“难为陛下还查了我的身世。” 惠景帝也客气道:“毕竟做了朕三朝的老师, 多了解一下, 也是应该的。” 惠景帝的头又悠然自得地滚了两滚, “说起来, 云霞长明宿曾经的掌门人,还是朕的司天神官,为朕的大梁卜天算命了许多年。啊...对了, 你们长明宿就是葬送在她手上的, 叫...叫什么来着?过去太久,朕都快忘了她的名字了,李什么苼的,还是赵什么苼的...啊啊想起来了, 赵岚苼,对吧?” 沿肆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因为压抑的愤怒变了调, “闭嘴, 别用你那张臭嘴念她的名字。” 地狱的牢房看似同人间牢狱的构造没什么区别, 但实际上牢笼用的铁都是和了怨鬼的血骨灌注的, 携了无尽怨念的牢笼。如同守了一只只到死都不肯瞑目的怨鬼, 不可能用一般蛮力和术法破开。 正是知道这一点, 惠景帝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看你的样子, 她赵岚苼还同你关系匪浅?我们不可一世的国师大人,如此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必然是拜在掌门座下的亲传弟子吧?不然,她也不会在临死前将长生引落在你身上!” 沿肆红着一双眼,低声道:“那年的鹿雪岭,她同你说过什么?” 惠景帝头一歪,“我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她说好了要为朕寻得长生引,竟敢背叛朕!” 得了这句话,沿肆彻底没了同惠景帝讲话的兴趣,起身闭了闭眼,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再睁开眼,便已恢复了如常的冷淡。 惠景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你当朕真什么也不知?第一世朕自顾不暇,你在朝中羽翼未丰。第二世朕几经周折,避过你的眼线好不容易才探听到了大概。但你这个不老不死的东西,即便朕不打听,也早就该确定了。朕寻了那么久的长生之法,没有谁比朕更清楚,这世上真真正正能令人长生的东西,唯有一长生引!” 他眼神狠厉,“从前朕宁可牺牲天下人也要得到的东西,竟是落在了你这种人身上。”话毕他顿了顿,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现在朕死了,哈哈哈,原来死亡也不过如此!朕就在这地狱里,看你这个活了百年的废人,求死不能!来的更痛快!哈哈哈哈...” 沿肆似乎终于受不了他了,转身离开。 “你的师父,你的长明宿,都是朕杀的,朕毁的!哈哈哈哈!你和赵岚苼那个贱人,死生不复相见!死生不复相见!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活在这个诅咒里,百年千年都要熬着!哈哈哈哈哈哈...” 惠景帝的癫狂的笑声回荡在地狱里,沿肆已经走远了,他却还是在笑。赵岚苼从角落里抓了一把污泥,直接塞进惠景帝嘴里,可算是让这张臭嘴闭上了。 远远看着沿肆自己离去的背影,也不知是赵岚苼自己受情绪的影响,总觉得那背影有些落寞。她小心翼翼跟了上去,与沿肆并排走了一段路。 沿肆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赵岚苼的位置,看似那里什么都没有,实际上赵岚苼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气都不敢喘一口。好在沿肆只停留了一会便离去了,赵岚苼怕他再起疑心,就没有跟太紧,谁知道在一个转角就将人跟丢了,沿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几间空置的牢房,与地狱其他楼层鬼满为患,四处鬼叫的牢狱不同,这里安静得都有些令人忘了是地狱。赵岚苼一边找寻沿肆的身影,一边奇怪,明明地狱有这么多空置的牢房,为何下层还要将许多鬼挤到一处。 甬道越向里走越黑,甚至越走越产生了一种根本走不到尽头的错觉。按理说赵岚苼尾随沿肆的距离并不太远,又眼睁睁看着他拐进了这条长长的甬道,不应该在短时间内就没了踪迹。 这路一定有别的门。 赵岚苼在地上随意划了一个记号,直着走了一会,果然没多久又看到了自己做的那个记号。 虽然早就猜到了自己在原地打转,但真确定了以后,赵岚苼还是头疼了起来,看样子再掉头回去也是一样的路,进了这甬道,就已出不去了。 “师父,是来寻师弟的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赵岚苼身后响起。 因为这道声音太过虚无缥缈,赵岚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师父当真是将我忘了。”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多了丝淡淡的哀怨。 赵岚苼循声回头,发现一间空牢房里,隐约站着一个人,甚至她眯起眼仔细看了许久,才确定了那真的是一个人形。 因为那人几乎是透明的,非要凝神静气才能勉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气息也十分微弱,若不是他主动开口,恐怕赵岚苼就算在这甬道内来来回回走上多少遍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赵岚苼站在原地没有动。 “许久未见,师父与我生分了不少,还是说,师父彻底将我忘了?”那声音又开了口。 赵岚苼垂下眼睫,轻声道:“怎么会呢,子旭。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她确实没想到,自己曾经的徒弟,魏子旭,那个明明在她这擅符咒的师父座下,却在奇巧天工建造之术上有着惊世之才的徒弟。在长明宿灭门百年后还能在这阴曹地府重逢,以如今这般,难堪的模样。 她眼下是生魂离体的样子,而魏子旭,很显然已经是个死魂了。甚至这副死魂都不是完整的,因此才如此稀薄如烟雾,令人难以注意到他的存在。 长明宿 第53节 “师父怎么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我?难道师父也是会心疼我的吗?” 他似乎笑了笑,却不真切,“子旭很开心。” 语调是温润柔和至极的,但总是令赵岚苼觉得愧疚,因为字句间尽是在怨她恨她的。 赵岚苼抓着牢房的铁栏杆急道:“我当然...当然是心疼你的,时至今日我也常常忆起长明宿的一切,和你们的日子,我...我不曾忘的。” 魏子旭向前走了几步,用那双虚无缥缈的手隔着牢笼扶住了赵岚苼的胳膊,赵岚苼见他还是百年前记忆里那副少年的模样。只是从前的意气风发,年轻气盛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魏子旭,眸中尽是一潭死水,虽是温柔笑着的,却只令人觉得冷。 “师父何必同我说这些?毕竟我只是师父当年一念之间便放弃了的人,长明宿?也是师父取舍掉,放弃了的呀?” 用着最温柔的语调,句句却都是插在赵岚苼心口的刀子,“哦对了,师父是来找师弟的。师父最疼爱的师弟,宁可杀了长明宿所有人,也要护他周全,予他百年寿命的师弟。子旭当真是好羡慕,子旭这百年间,都在地狱之中反思,到底我差在师弟哪里,才得不到师父的青眼有加呢?” 赵岚苼现在为魂体,并不能流出眼泪,却早该是泪流满面,她摇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对我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徒弟,我没有这么想...” 魏子旭微笑着安慰道:“嗯,子旭相信师父。我也是今天见了师弟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才知道,让我们早死一会,才是为我们好的。” 赵岚苼愣道:“什么...意思?” 魏子旭道:“方才师弟从我这里过去,我见他印堂处一团黑气,体内早已灵力亏空,周身寒气外泄。虽还是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的样子,但一眼便知,已是命不久矣。” 赵岚苼惊得退了两步,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魏子旭见状也惊讶道:“原来师父不知吗?我还以为,你们此行地狱,就是为了找寻为师弟续命的法子呢。难怪师弟那般强撑着,还要匆匆忙忙地去寻那孽镜台。” 听魏子旭解释,孽镜台原是地狱中审问犯人时用的一面镜台。死后的人只要站在孽镜台前一照,便可看到此人这一生的所作所为,罪孽业障。 传说中善人不必登孽镜台,因为即便站上去也照不出任何。可这世间哪有完完全全的善人,自出生之日便为完人,一步行差踏错都不曾? 更何况世间善恶难分,皆是相对而论。就如一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护了万千平民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的大将军。是朝廷皇帝的大功臣,是黎民百姓的大英雄。可他对于敌国的士兵百姓来说,便是一个冷血无情,闻风丧胆的杀神。 你能说他这一生是恶人吗?若没有他的骁勇善战,将造成更多无辜的伤亡。但又能说他是一个善人吗?刀下亡魂无数,杀业血债滔天,孽镜台前闪过的皆是死于他刀下活生生的人脸。 无人能说的清,一面镜子更不能。 于是这个镜台在地狱中仅仅使用了十几年,便弃置不用了,就藏在地狱深处。 而百年来看管它的人,便是魏子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编编终于给我榜了,我再也不鸽了5555 第62章 木鸟 幽暗的甬道内, 隔着铁牢笼,一片阴影投射在魏子旭的半边面上,衬得那笑意阴晴不定, 看不真切。 哪怕是魂体形态,赵岚苼也支撑不住这具轻飘飘的身体,跌坐到了湿冷的地面上。自进入无间地狱, 接二连三的噩耗令赵岚苼喘不过气。无论是百年前毁了的长明宿, 还是如今摇摇欲坠的大梁, 都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魏子旭笑着从牢笼中径直走上前来, 半透明的身体毫无任何阻碍地穿过了铁笼,在赵岚苼面前站定,静静地欣赏着她痛苦的表情, 开口道: “看样子, 师父对一切都还一知半解。”魏子旭缓缓蹲下身来,“师弟估计已经找到孽镜台了,怎么样,师父想不想去看?” 眼下已经不能再更烂了, 赵岚苼呆滞地点了点头。 原本走不到尽头的甬道突然开出了一扇门。 步入门中,周遭一股无形的肃穆压抑之感。玄铁铸成的门墙, 地面上湿漉漉地泛着幽幽银光, 一间独立于地狱之外的密室出现在了赵岚苼眼前。 而密室的正中央, 赫然立着一座硕大无比的镜台。 沉闷肃穆镜台上缘横书七字, 曰:孽镜台前无好人。 赵岚苼不禁被这一行字吸引, 反观其下那面与寻常镜子无甚区别的镜面, 相较起来就显得实在平平无奇了些。魏子旭见她只盯着镜台不发一言, 负手微微弯了弯腰, 在赵岚苼耳侧轻言道: “师父不必害怕, 这面镜子我已照过许多回,刚死那几年,我几乎日日都来镜前坐着。” 魏子旭的话总是令赵岚苼哑口无言,她本想顺着问一句为何,又在出口之前梗住。她现在在魏子旭面前如同一个罪人,有口难言难辨,只得低下了头。 魏子旭心情却很不错的样子,倒真像是一个与师父多年未见,急不可耐地同她诉说,这些年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又是如何思念云云的孝顺徒弟。 “师父不问问子旭为什么吗?” 压根不等赵岚苼回答,魏子旭自顾自继续道:“因为孽镜台可以回望一个人的一生,而我的一生都在长明宿度过。每次照一遍,就是又回到长明宿走完了一生。” 魏子旭的语气里已经不剩什么太过激烈的感情,平淡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 “起初,我只是因为太想回去,才终日呆坐在镜前。但后来,我开始想,为什么师父最后会选师弟呢?又为什么师弟最后拜入师父门下,却永远最得师父的宠爱呢?于是我开始一遍一遍在镜中寻找原因。再到后来,其实我已经不会怀念什么,也不会思考什么了。但还是每天痴坐在孽镜台前,因为不知不觉已过了百年,时常来看上一看,已成无法摆脱的习惯。” 他边说着,边围着镜台转了一圈,像是在同自己的一个老朋友打招呼,扶着镜子的边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所以如果师父忘了当年长明宿的日子,我可以帮师父回忆起点点滴滴,毕竟,子旭将那段日子过了千万遍。” 赵岚苼只是望着他,“可...你也经历了千万遍灭门身死之痛啊...” 魏子旭一愣,眼中闪过一瞬意味不明的情感,“你能这么说,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只可惜,若不是我已给过你又一次机会,可师父还是同当年一般,再一次将我抛弃了。恐怕子旭真就因为这一句话感动了。” 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眼中尽是凶光。明明只是一缕形状都模糊不清的魂魄,竟徒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疾步上前一把将赵岚苼扯到镜台前。 “师父以为,还记得上一世的魏子旭,还在为上一世的魏子旭痛心疾首,我就会感激涕零吗?师父难道忘了,你这一世,也有一个徒弟吗?” 赵岚苼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张神采飞扬的笑脸,听她松口,立即收了眼泪高高兴兴地拜她道:“师父在上!请受怀绪一拜!” 虽她从未教过怀绪任何,甚至都没有一场像样的拜师礼,赵岚苼心里不过当他是上一任司天神官临了留下的孩子,帮忙带一下罢了。可的的确确这孩子喊自己一声师父,且哪怕她连看管的职责都没有尽到。 魏子旭颤抖着道:“怀绪二字,师父不觉得起得很妙吗?我将自己再一次送到了师父身边,还望师父能常常怀念子旭。” 原来如此,难怪魏子旭如今的魂魄这般微弱,因为怀绪便是魏子旭的转世。他自剖魂魄,强留了一缕前世的记忆,一直守在地狱之中。凡转世再生之人都不会留下上一世的记忆,魏子旭不愿放下,留下的一部分日日守在孽镜台前,累积了百年的怨恨竟支撑着一缕残魂到今日。 为何司天神官那般古板持重的老头,会留下这样一个跳脱的徒弟。为何明明身在护国寺,拜在一个仅会些算命这种假把式的术士手下,却无师自通习得了建造之术,甚至做出了一艘同当年魏子旭设计图纸几乎相差无几的“舰”。 那时的赵岚苼,其实早就在怀绪身上看见了魏子旭的身影。却单纯地以为,什么百年之间人才辈出,总会再出现一个魏子旭。 那个兴高采烈地跪在她面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喊着“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的模样,与百年前,魏子旭在长明宿的拜师礼上青涩稚嫩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长明宿六门之中,明明魏子旭入门时便展露出了过人的天工奇巧之才,琼造门的大宗师彦甄,在魏子旭还是外门弟子时便一眼定下了这个亲传弟子。可惜长明宿收内门弟子的规矩从来不是师父挑徒弟,非得徒弟与师父双向选择才行。但一般情况,极少有胆大包天的弟子敢驳大宗师的面子。所以即便有明面上的规矩,约定俗成的还是只有师父挑徒弟的份。 魏子旭当年就是少有的,这种胆大包天的弟子。 当着全门派上下长老宗师弟子的面,拒绝了琼造门大宗师,转头便在还一脸懵的赵岚苼跟前,衣摆一掀利利索索地跪了。 幸亏琼造门大宗师彦甄同赵岚苼关系向来不错,彦甄本人也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不然换别的大宗师,被驳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能连带着赵岚苼也被记上一笔账。 魏子旭执意选赵岚苼当师父的原因,要从很久之前讲起,可以说,赵岚苼是魏子旭入云霞长明宿走上这条路的执念。 那年赵岚苼还未当选长明宿掌门,时不时会为掌门师尊下山跑腿。路过一家卖猪肉的摊子,大白天的屠夫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就在摊前开始打自己儿子。卖猪肉的屠夫自己吃得膘肥体胖,儿子却小小一只瘦得如同麻秆,被屠夫一巴掌便扇得险些飞出去。母亲闻声赶来跪在地上护着儿子,屠夫便连着妻子一起打,打急了眼,甚至从摊上抽了杀猪的刀,眼看着就要往两人身上招呼。 围观的人不少,都是与屠夫一家相熟的邻里乡亲,却无一人上前劝解阻拦。 “老魏家的啊,又打起来了,这月都几回了?” “哎,造孽啊,娘俩旧伤都没好全,又得添新伤,看着真真叫人心疼...” “谁说不是...算了,总归是人家的家事儿,外人能说啥...” 就在人群中的长吁短叹里,站出来一人,未置一言单手挑了屠夫的刀,刀柄一横轻轻敲在他的后颈,壮硕如山的屠夫便直直地倒在地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甚至都没看清那人出手的动作。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这管闲事的竟是一位年纪轻轻,身段纤细的少女。 她冷眼将围观的众人一扫,朱唇轻启,“有功夫在这道些虚情假意的,却没一个有勇气上前说话的。” 一句话给所有人闹了个大红脸,几个村民见她年纪不大说话竟如此不中听,不禁教育道:“你一个姑娘家,听没听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谁家不是一锅粥,一团麻?我看你年纪还小,劝你还是少管别人家的事儿!小心反过来惹得自己一身骚!” 少女油盐不进,当即回道:“我不管这是谁的家务事,我只看到一对母子要被活活打死了,你们一群有胳膊有腿的竟无一人敢上前!家务事?不敢管便大大方方承认,你不敢,我敢!” 众人被堵的哑口无言,只得自顾自念叨一些诸如“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小丫头吃的饭没我吃的盐多,等她以后碰了钉子就知道了”这种话来给自己找补两句,接着便散了。 这少女便是赵岚苼,而地上那个被打的满头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赵岚苼的小孩,便是魏子旭。 见赵岚苼看向自己,魏子旭呆了两秒,朝她咧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把手里被父亲拳打脚踢也护在怀里的一只木头小鸟,双手捧着举给赵岚苼。 赵岚苼接过来,发现这只木头小鸟上刻痕粗糙笨拙,小鸟因而也显得有些呆头呆脑。却在拉住它的腿时,翅膀僵硬地动了起来。 赵岚苼也笑了,“竟是一只机关鸟,好生精巧可爱!” 她蹲下揉了揉魏子旭的头道:“是个学天工奇巧的好材料,知道长明宿吗?日后长大了,想学的话可以来找我哦!” 说完,赵岚苼连自己的名号也没报,拿着那只木头小鸟消失在了巷尾。 可就因为这一句话,魏子旭用了整整三年,走进了云霞长明宿的山门。 第63章 仙祖 漫山梨花花开花落, 四月飞雪般,纷纷扬扬了整座鹿雪岭。 “今年山上的梨花开的格外繁茂,于咱们长明宿来说, 是大大的吉兆呢。证明此次祭天大典过后,大梁必定还是四个丰年。” 长明宿最高的一处星宿台,赵岚苼横坐在露台栏杆上。她用手遮了阳光, 眯起眼来从山顶之上一路望下去, 当真如同整座山都被白雪覆盖, 不留一点其他颜色。 赵岚苼手里捧着个苹果正啃得欢, 身后一个发须银白,气质出尘如仙人般的老者盯着赵岚苼啃苹果的样子摇了摇头道:“都是主持了几回祭天大典的掌门人了,还是这般坐没坐相, 成什么样子!” 赵岚苼抹了抹嘴, “掌门师尊明鉴,徒弟在人前还是很人模狗样的。先前那几个外门弟子不服我,现在还不是见了我毕恭毕敬?宫中那些王公贵族之前也不信我的卦,现在还不是千金散尽只为求我出山给他们算上一算?可见都是我掌门的形象气宇不凡, 深入人心。” 前任掌门头摇得更快了,“说着你自己是掌门, 还叫我什么掌门师尊?叫外人听去不乱了套?你都当上掌门多少年了, 还改不了口, 如何是好!” 赵岚苼终于啃完了苹果, 随手将汁水往身上一抹, 似乎就喜欢同老人家拌嘴, 好听他多念叨自己两句。 “哎呀, 我当上掌门的日子比不得给掌门师尊当跑腿的时间长, 改口自然不易。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何必拘泥于称呼?总之徒弟不在人前叫就是了。” 掌门师尊可能头摇的有些晕,闭了闭眼叹道:“你啊你,性子还是这般不靠谱,让我怎么放心就此西去?” 西去是个委婉说法,实际上修炼到前任掌门这等化境的人物,再进一步成神,再退一步成尘。突破最后一层境界后,便就此与这人世脱离了关系,除了天道与他自己,无人知晓去了哪里,成了什么。于活着的人而言,同死亡也不剩什么分别。 赵岚苼一听这话,神情暗了暗。 虽然这几年她自己一人已经能独挑大梁,支撑长明宿这个沂水祁山中最大的门派正常运作。但实际上还有许多麻烦,都是已经对外宣称闭关退隐的前任掌门师尊帮她处理得当的。 所以她才能有如今这般,无论什么事都有大刀阔斧去做的勇气,因为知道自己还有掌门师尊兜底。 掌门师尊一看她的表情便知赵岚苼心中困顿,“苼儿,你得时刻记住,如今你才是长明宿的掌门,没有人能一辈子替你做决定。一门之主的定力若仅仅如此,那全门派上下的方向都会迷失。” 这话赵岚苼已听他说过许多遍,可听上去容易做起来难,“徒弟知道,只是...我实在怕,改日若是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整个长明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长明宿历代的仙祖恐怕能气得重新下凡。” 掌门师尊大笑起来,“哪有这么容易重新下凡的!得道成仙,世间的一切事务他们便不会再管。不过昔年曾驻足过的一门派,真被你毁了,于他们而言,恐怕也只不过投下一瞥的功夫吧。”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目光流转于整个鹿雪岭之间,最后才抬首望了望天。 “我刚当上掌门时,也同你一样,怕长明宿百年基业,仅仅在我一念之间就给毁了。那时的我遇上了第一件足以击垮长明宿的大事,我日夜以卦问天,求长明宿仙祖们能给我一个答案。” 赵岚苼跟上来,掌门师尊永远知无不言,永远那么可靠,这还是头一次同赵岚苼说起他年轻时的事。 长明宿 第54节 “然后呢?仙祖们说什么?” 他笑着答道:“仙祖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甚至,哪怕如今我离他们仅剩一步之遥,我也还是不知,仙祖这种东西究竟存不存在。” 掌门师尊说得风轻云淡,赵岚苼却被这话震撼得愣在原地。因为这种话,哪怕你这么以为,用长明宿前任掌门人的身份说出来,也是十分地离经叛道。分量足以震撼整个沂水祁山,不,整个修仙界。 试想修炼了近百年,当今最接近于羽化登仙之人,在临西去,就差一步登上天梯时告诉世人:这世间可能压根没有仙,没有神。 那不是相当于告诉天下所有苦修之人,你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东西都是假的,人这一生无论再努力,到最后还是一个“死”字。 掌门师尊看赵岚苼呆了,笑道:“怎么?不过你我师徒二人之间无伤大雅的闲聊罢了,何必拘泥于这些?总之师父不在人前说就是了。” 说完他还朝愣在原地的赵岚苼眨了眨眼,竟是将赵岚苼方才耍赖的话尽数学了去,反将一军。 赵岚苼笑起来,学着掌门师尊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皆是大笑。 缓缓收了笑容,他才正色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苼儿,不必害怕。长明宿我既交到了你手里,门下弟子也都服你,你便是长明宿无可非议的掌门。你的决定就是长明宿该走的路,哪怕你选择的是一条注定走向灭亡的路,你也要相信你的选择。” 赵岚苼没太懂,望着他想再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这些话的重量已令她说不出任何。赵岚苼心想,原来掌门师尊真的要离去了。 长明宿,这次也真的要交到她手上了。 鹿雪岭的梨花尽数落了地,就在花期结束前,长明宿满门先是告别了功成西去的前任掌门人,又即将送别前往京城,为大梁祭天卜卦的现任掌门。 满门上下的弟子都聚集在一处,等着赵岚苼启程下山,好给她一场热热闹闹的欢送会。却得知掌门早在前一晚就悄无声息地自行下山,不告而别了。 众人皆是无奈,大家都知道掌门行动向来离经叛道,又特别不拘泥于繁文缛节的虚礼,更是对这种肉麻的送别情节十分抵触。所以都笑着散去了,毕竟祭天大典虽要持续些日子,结束后又有为期几月的祈福,许多宫中宴请等等,但总归也不会太久,不到半年就回来了。 唯有一人,与所有打道回府的弟子南辕北辙逆流而行,趁乱不注意溜下了鹿雪岭,直奔京城。 大梁京城内,欢迎长明宿掌门,司天神官的典礼也是办的盛大无比。大梁向来信奉天道,认为天命难违,一切自有定数。对天道的执念颇深,自然相对的也视能卜天算命的司天神官为神职,连皇帝都对其恭恭敬敬。 赵岚苼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终于还是在一个个上前敬酒的王公贵族觥筹交错间,一头栽倒过去。 “司天神官晕啦!快将神官大人送回寝宫,万万不能磕碰着一点!” 几名宫女纷纷上前,正准备架住满脸红晕,摇摇欲坠的赵岚苼,却忽然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从她身前隔开。 “我是司天神官此行所带的护法,交给我便好。” 几名宫人见来者确实穿着云霞长明宿的道服,却是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人,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好像司天神官此行是独身一人入宫的啊?而且护法会派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一同前来吗?之前也没见过啊? “师父心急,半路上才发觉落了东西在门派,便令我中途回去取,这才晚到了两日。若是不相干的人,皇宫戒备如此森严,怎会放我一个外人入内?” 少年见几个宫人犹疑,掏出了一块雕刻着铭文的宫牌,的的确确是能随意出入皇宫的信物。 但也只是他们看来,在术士眼里,他手上拿的就是一张符纸,被施了障眼法。 领班的宫人接了护送司天神官回寝宫这般天大的活,绝对不敢出一丁点差错,哪怕见了宫牌,也小心翼翼地同醉醺醺的赵岚苼询问了一句。 赵岚苼还算能听清一两句话,又抬头一看是自己熟悉的脸,笑呵呵道:“阿肆!你来啦?走走走,正好我们一道回家!” 宫人们一听,这才放下心来,看样子确实是司天神官相熟的门派弟子。只是终究这男女有别,让男弟子照顾自己起居,还真是... 宫人们心里嘀咕,但再借给他们几个脑袋也不敢非议司天神官,低着头退了下去。 回到赵岚苼暂时在宫中居住的寝宫,沿肆小心翼翼将赵岚苼平放在了床榻上。见她面颊上那两朵飘忽不定的红晕,嘴里不知道嘀咕着些什么,手上还死死扣着自己的袖子不放,沿肆扶额叹了口气。 “就三杯倒的酒量,不知道来和别人喝些什么意思。” 赵岚苼虽醉得找不着北,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闭着眼还嘴道:“你才三杯倒,我明明喝了五杯才倒的。” 沿肆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才掰开她的手,打算转身去倒水,却又被赵岚苼倔强地换了另一只手抓住。 他身形微微一滞。 自从那日在满门长老弟子前的惩戒大会之后,赵岚苼一直在刻意疏远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唤他“阿肆”,还独处一间房内,以这般亲近的样子。 沿肆知她现在不是一个清醒的状态,等明日估计又要后悔这般待他了。他默默打算将赵岚苼的另一只手也掰开,作为一个弟子没有半分的逾矩之意,可没想到赵岚苼手劲不小,他费了些力气竟是没能完全掰开。 抬眼,才发现赵岚苼睁着一双清明的眸子盯着他,没有半分的醉意,眼眶却是红的。 第64章 家人 按照赵岚苼以往的酒量, 她是该醉了。 但这次哪怕她故意下了狠心灌自己,醉得连路都走不动,她发现自己的脑子还是清醒得吓人。 她早知道沿肆这小子会跟来, 只是没想到单凭他自己也能如此轻而易举进了宫门,甚至悄无声息混入内廷。 当真是长大了不少。 赵岚苼望着沿肆不知不觉间已经棱角分明的眉骨与下颌,身架子也成了男人一般的宽阔修长。眉宇间从前还带些青涩懵懂, 现在早已消失不见, 反而多了一份淡淡的沉郁。 她心知沿肆对自己的心意, 但两人自那次事故后都十分默契地避而不谈, 以寻常的师徒之礼相处着,从未有半分逾矩。 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世上不是所有心意都要有结果, 也必须有一个结果。爱慕之心是日复一日悄无声息滋生的疾患, 本人与被爱的人都不能自行了断。 但身份与规矩可以,人抑制不了爱意的萌发,却有控制爱意表露的理智。 她相信沿肆懂得分寸,也相信时间。在经历过这世间万般疾苦, 千帆过尽后回头再看年少时的喜欢,就会发现, 情爱不过是最轻飘飘的感情。这世上, 比风花雪月更重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抛开这些, 赵岚苼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小徒弟。 感受到赵岚苼打量的目光, 沿肆不自然地别开了头, 被她扯住的手有些僵硬地弯曲起来, 最终别别扭扭道:“师父没醉就自己收拾, 我去屋外守着, 再见。” “回来。” 赵岚苼一句话, 沿肆又低着头乖乖回来站在床前,只是还低着头,一句话不再说。赵岚苼扶额,心道自己又不吃人,这孩子用得着吓成这样吗? 她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心中却无比清明。 “现在开始我说的话,你一五一十记住。我座下弟子之中,月陈性情内敛不喜见人,清雨年纪尚小,子旭只一心钻研建造,只有你还算是能堪大任,术法上的天赋也最似为师。虽然现在就同你说这些为时尚早,但如若这次祭天结束,一年之后我还没有回到长明宿,你就是下一任长明宿掌门。不要害怕,其他六门的大宗师都会帮你。” 赵岚苼一口气说完,见沿肆没什么反应,以为他吓傻了,笑了笑继续道: “没关系,你先拿着我的手牌,明日一早便回长明宿去,将我的话和手牌一道交给琼造门大宗师彦甄。他同我素日交好,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一年后若我没能回来,他会告诉你怎么做的,不用担心。” 沿肆始终低着头,少年的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了眼睫,等抬起头来才发现,那双眼睛里此时尽是压抑过的怒火。 “说完了吗。” 赵岚苼愣了愣,明明她一个做师父的,竟真被沿肆的眼神震住了两秒,下意识点了点头。 “掌门之位,我不稀罕,师父爱找谁做找谁做吧。”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已经尽力表现的很平静,但实际上声音都隐隐有些发颤了。 赵岚苼一听这话也怒了,“谁问你系不稀罕了?整个长明宿,千百年的基业,满门上下多少弟子,岂是你一句不稀罕就扔了的?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听不出这是何等危急存亡之际,才迫不得已对你委以重任的?你已不是个小孩子了,怎么能说出这般任性的话?” 沿肆沉着一张脸抿嘴不发一言,赵岚苼知道他这副样子就是压根没听进去。虽然平日里沿肆对自己毕恭毕敬,让他干活跑腿从不多说一句。但一遇上他自己坚持的事,不用九头牛,就是九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既然要把长明宿交到你手上,眼下你就不得出一点的闪失。如今宫中纷乱,情况不明,我心中隐隐有预感祭天大典要出问题,恐怕结束后皇帝也会下令让我去做别的事。” 她笑了笑,缓和了语气,“只是暂时没法回长明宿,又不是要死了!你放心吧,方才那么说,是怕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明年我自会回去的。” 赵岚苼一副安慰孩子的口气,小心翼翼稳定着沿肆的情绪。哪怕现在沿肆外表看上去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她太清楚这孩子的心性,恐怕心里早就如同火山似的爆发过了。 果然,沿肆开口道:“我说了,你的长明宿是死是活,我不在乎。师父既说是交到我手上,总要问一句受的人想不想要吧?” 听了他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赵岚苼刚按下去的火又蹿上来了,“什么叫是死是活不在乎?那里是你的家,有和你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 沿肆始终倔强道,“那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曾有过兄弟姐妹。我是师父养大的,师父便是我唯一的家,唯一的家人。” 赵岚苼刚想一句白眼狼骂回去,突然又被沿肆最后一句话噎住,那句白眼狼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酒气也和心火一同顶上来,很快便漫上了脸颊。 沿肆却没看见,因为他现在根本不敢直视赵岚苼。但又怕她赶自己走,非要急着把话说明白不行,低着头继续道: “我只在乎师父一人,师父若明年不回来,那我就同师父一起走,师父要是明年就死了,那我也一道去死。” 赵岚苼闭了闭眼,愣是想不出一句话来骂他,只憋出一句—— “滚出去。” 沿肆:“是。” 走的十分干净利索,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 次日赵岚苼醒的格外早,浑身上下皆是宿醉留下的酸痛,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沉。一推开门,发现沿肆早在院中备好了早膳,打好了干净的水,又烧了茶,一应俱全。 而做好了这一切的人,眼下却缩在角落里,逗着不知从哪个宫里溜出来的小猫。一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小猫吓得爬墙跑了,沿肆也垂头丧气地起身,还是不敢看赵岚苼,只低着头喊了一声师父。 也不知他昨晚是睡在哪里的,睡了多久。 赵岚苼叹了口气,昨晚自己本就头昏脑胀,又被他一席话气得烦闷,倒头就睡也没管他的死活,现在不禁有些愧疚。 “过来先吃饭。” “哦。” 两人相对无言,只默默吃完了早膳,赵岚苼终于忍无可忍,“我就纵你这一回,祭天大典一结束,你给我赶紧回长明宿去。” “师父回吗?” “不回。” “那我也不回。” 赵岚苼崩溃了,她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粘人精来的! 从这一日开始,沿肆果然言出必行,粘着赵岚苼寸步不离,像是生怕一眨眼赵岚苼就甩开自己走了一般。总之,就这么粘她到了祭天大典,一如往年,在宫中护国寺办的轰轰烈烈,王公贵族皆到现场。 待到惠景帝入座,天命台也已架好,彩旗百张,战鼓成排。繁杂冗长的祭天典仪开始。终于,在歌舞,诵经,祈福,一系列呈给上天的表演环节结束后。司天神官通身白衣,上坠千百珍珠,登上了天命台。清风拂过,将她衣裳的飘带高高抛起,如同真神降世。 祭天大典被推向了高潮。 所有人都望着天命台之上那道瑰丽的身影,司天神官是寄托了大梁国泰民安愿景的象征,望着她就如同望向大梁充满希望的未来。无人不期待着,能通过那道身影建立与天道的沟通,窥见天门开启一瞬间降下的神圣天光。再由那道身影,为大梁带来未来四年国运昌盛的承诺。 司天神官在登上天命台的那一刻,她就是人们心中的神。 被夹在欢呼雀跃人群中的沿肆,也同所有人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岚苼的背影。不似其他人那般满脸狂热的崇拜之情,却也一样是以星望月。 只不过,他看的不是大梁的神,是他的师父。 看着她以那双纤纤玉手画符卜卦,向天门叩问,等着万里无云的大梁天空之上,泻下四年一次落入凡尘的天光。 然而,没有。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咦”的声音,但司天神官没有慌乱,很快又重新以手结印,再一次画符,卜卦,问天。 没有,还是没有。 长明宿 第55节 那万里晴空诡异地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天色暗了三分。 这太不同寻常了,祭天大典每四年举办一次,大梁开国至今已持续了不知多久,开过多少次祭天大典。每四年司天神官登台问天,天门都会打开一条缝隙,泻下一道万众瞩目的天光,司天神官也会得知大梁的未来四年是否太平昌盛。 往年无论丰年荒年,喜灾吉凶,好坏都会开天门,泻天光的,怎么会遇上连天门都不开的状况! 所有人激动热切的目光都冷了下来,甚至带着恐惧望向天命台之上那道身影。 “是不是司天神官出错了?” “她不是云霞长明宿的掌门吗?当今天下还有哪个术士能比她厉害?” “长明宿掌门再厉害,终究也是个凡人啊?还是个女人,我记得上一任是男掌门,就没出一点错。” “是不是这个长明宿掌门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去问天门就不开了?” 人群中非议之声越来越多,但到底还是少数。司天神官身份尊崇,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即便有争议也无人敢大声道出。 却不想人群中突然乱了起来,几个贵族喊道:“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啊!” 人群纷纷让开,原是一个浑身狠厉之气的少年,将方才浑水摸鱼说司天神官坏话的几人摁在地上暴打。身边之前还在附和的几个人也不是傻的,当即就看明白了什么情况,纷纷闭嘴再也不敢胡说一句。 “别打了!快...快看天...” 闻言众人齐齐抬头,全傻了眼。 只见天命台之上,原本的一片晴空现下黑云密布,风雨欲来,雷霆之力藏于其中,似乎眼看便要劈头而下。 第65章 灾梦 祭天大典天门不开, 反降雷雨,其中天意哪怕司天神官不下天命台亲口道出,众人也心知肚明。 这是大大的凶兆, 天要灭大梁。 不用说与大梁国运息息相关的惠景帝,天命台上的赵岚苼也慌了。她为大梁请天命已有数年,从未经历过此等劫数。眼见着天命台下众人四散逃跑, 惠景帝在观景台上一头栽倒过去被宫人着急忙慌地扶走, 赵岚苼抬头望了望天。 越是这种时候, 司天神官越是不能乱。 赵岚苼将沉重的发冠取下, 散开一头乌发,不留一点钗环装饰,掀开繁琐的礼服裙摆, 从容不迫地跪了下来。 云层已经厚重无比, 即便此时天门开了也不会看到。先前盘桓于乌云间的丝丝雷电之力终于劈下,昏暗阴沉的法场登时亮如白昼。 映照出赵岚苼望向天穹的苍白面容,随后,大雨倾盆而至。 赵岚苼努力让自己不乱分毫, 开始画符,雨水将符纸晕染得根本看不出字样, 于是她以法力凭空画出, 试图再一次向天叩问。 没有应答, 就再问, 苍天不落答案, 她便不下天命台。 此时, 已经无人注意天命台之上那道身影, 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早就四散奔走逃离。法场之上已经不剩几个人, 除了一个呆呆望着司天神官的少年。 大雨如注。 ... 经此一遭,天门关闭降下天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梁,举国上下大乱。惠景帝对外称病已经许久不理朝政,朝堂之上非议沸腾,民间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上天还没降下对大梁的天罚,大梁自己就已经从内部乱了。 自那日以后,民间与朝堂对司天神官的讨论就从未停止。据说,祭天大典的最后,司天神官于天命台之上长跪不起,淋着暴雨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是晕倒被人抬下来的。 赵岚苼对那日以后的事更是一概不知,因为被抬回宫中后她便再也没醒来过,且高烧不断。大梁皇帝病没病不知道,很有可能是暂时还想不出安抚民心的方法,所以暂时称病躲着。 但赵岚苼却是切切实实的病入膏肓。 沿肆在床前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赵岚苼的屋子,宫中的派太医与传话太监来来回回数次,全被沿肆挡了回去。 终于,就这么守到了赵岚苼醒来。 在天命台上晕倒的最后一眼,是乌云密布中一丝不起眼的白光投下,再然后便是一片黑暗。紧接着,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大梁的国运走到了尽头,南境瘟疫肆虐,北境外族进犯。龙脉枯竭,鬼界的无数冤魂自地底窜出,整个大梁一夜之间成为了人间炼狱。 赵岚苼在梦中如一缕游魂,在衰败的大梁四处游荡,转了一圈后,下意识地,她回到了鹿雪岭的山门前。 山门前的雪似终年不化,一路望上去梨花皆是枯死的。虽然大梁凋零至此,护佑着沂水祁山的云霞长明宿很有可能也出了事。但赵岚苼不看一眼就不死心,仍然一步一步爬上了鹿雪岭,冗长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就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她越走越是心惊,即便被大雪深埋,赵岚苼还是在路边发现了不止一具的尸骨,也认出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穿的长明宿弟子服。她用手挖了又挖,结果根本挖不完。 赵岚苼跪在半山腰上,已经不敢再往山上走了。 她在那梦里困住了许久,仿佛已时过经年。再睁开眼时,她庆幸地发现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却又绝望地意识到,这就是上天泻下那一丝天光给她的预知梦。 “师父,师父!” 赵岚苼愣愣地回过神来,发现沿肆焦急地在床前望着她,一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阿肆,你离开大梁吧,听说西去昆仑还有一片仙山,与沂水祁山这带很像。以你现在的能力,去了也能寻得一个不错的门派和师父。” 沿肆从床边站起来,哪怕不知道赵岚苼到底在天命台上看到了什么,他也清楚大梁看来是要灭亡了。以至于长明宿都无法成为安全之地,师父才会说出这种话。 “为何师父一遇到事,就想着把我往外推。”这次他没有生气,平静问道。 赵岚苼不知道如何同一个孩子解释,在盛极必衰规律下,气韵衰竭,朝代更迭的代价,天命的齿轮又是如何残忍地碾压而过。有时即便她自己都不服气,但凡人的意念于天道而言,当真是如蝼蚁一般的螳臂当车。 如今,天要大梁亡。 “因为在天命之下,我救不了天下人,但至少还能救我重要的人。” 赵岚苼躺在床上,望着头上印有繁复纹案的床慢,心中却盘算着如何将座下徒弟们平平安安地送到昆仑去。对了,彦甄似乎有朋友曾前去昆仑求学,让他先带着一批人前去探路最合适。 沿肆见她这副样子,知道赵岚苼现在看似镇定,实际上状态根本是濒临崩溃前的强撑,他从未主动触碰过赵岚苼,但现在却一把抓住了赵岚苼的手。 “师父,你的手在抖。” 赵岚苼木然地看向沿肆,“是吗?我没注意。没事的,师父在想事情,你先出去吧。对,先出去,让我先自己想一想...” 沿肆道:“师父,没有人要求你救天下人!人都是唯有自救才能活命的,你没有这个义务...” 赵岚苼打断了他,“我有。” “沿肆,我问你,当年的万鬼焚城,你会怪师父把你救出来吗?” 沿肆不假思索急道:“我怎么可能会怪你!” 那生在荒郊野岭的万鬼焚城,多年来不是没有身怀绝技的术士误入其中过。有些人自保都难,直接成了万鬼焚城的养料,有的靠自己的力量侥幸逃了出去。唯有赵岚苼从进入的那一刻起,她想的便只有定要破除这万鬼焚城,不再令其他无辜之人受此无妄之灾。 赵岚苼如同一道劈开黑暗的光,将他从混沌囹圄中救了出去,给了他从前连想都想象不到的日子,见到了更旷阔的天地。哪怕朝夕相处多年,赵岚苼于沿肆而言都不仅仅是救命恩人,师父。 她就是自己的一切。 赵岚苼自然明白沿肆,说这话也不是为了难为他,“如果我自认为没有义务救天下人,那么万鬼焚城之中我亦不会救你。阿肆,你不能要求我只救你一人,我既是云霞长明宿的掌门,大梁的司天神官,从坐上这个位置起,我就背负了这个责任。” 沿肆眼中的光暗了暗,低着头久久不能言语,“我懂了。” 他最终抬起头看着赵岚苼道:“既然这是师父的选择,我不会再阻拦。所以也请师父不要干涉我的选择。” 赵岚苼自然知道他的选择是什么,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沿肆望着她,甚至忘了抓着赵岚苼的手还没松开,因此模样显得格外真挚,甚至算得上是虔诚。 “还有,师父说天命难为,我不相信。师父能救我,便也能救天下人。我不信天道,我只信你。” 赵岚苼目光闪烁,终于从身负枷锁一般沉重的心绪中短暂地挣脱出来,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话太监的声音响起:“神官大人,如若醒了就去殿内回话吧,陛下等您许久了。” 沿肆脸色一变,转身就打算去赶人,被赵岚苼喊了回来,“好了,陪我收拾一下面圣吧,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大殿之上,众臣愁眉苦脸,惠景帝的脸色更是苍白地同死人没有分别。大梁国运同他息息相关,如若有朝一日走到灭国的境地,首当其冲皇帝就是第一个没命的人。 须知当今皇帝乃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惜命之人,宫中修缮建设最完备的并非三省六部,而是太医院。甚至惠景帝更是挖地三尺招集了大梁境内几乎一大半有头有脸的名医神医,就连修仙门派擅于炼丹的术士都养了几个在宫中,由这么乌泱泱一群人来为九五至尊的龙体日夜看顾操心。 这般看重生老病死的皇帝,如何能接受大梁将亡的现实? “司天神官,你说上天已将天意告知于你?此话可当真?” 赵岚苼已将仪容收拾妥帖,又恢复了平日里雅然淡定的样子,她朝惠景帝恭敬一拜,没有因为现状急迫而乱了一丝礼数。 最后平静道:“是的,臣在梦中预见了大梁的灭亡,包括臣执掌的云霞长明宿,也一样是满门俱灭的下场。” 众臣一片哗然,甚至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吓晕过去,惠景帝也当即瘫软在了龙椅上。 “神官可...可还有办法?” 大梁人最信奉天道天命,不然也不会将祭天大典看得如此重要,更不至于只因为天门没开,举国上下都乱了套。既然大家都对司天神官的话深信不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问什么解决之法? 惠景帝当然心知肚明,怕也是吓得糊涂了,才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谁知,赵岚苼明眸一抬,道:“臣,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知道晋江改了评论显示的规则,给之前章节的评论不会显示在最新评论里。我平时不太看作者后台所以有几个宝宝的评论没及时看到!不好意思!柏舟宝宝对剧情的问题我已经回复啦~看到作话的话请查收~不过有这种疑惑的话我觉得也是我表述有问题,会稍微改一下宝宝说的地方的~感谢! 第66章 山门 惠景帝屏退了所有大臣, 仅留了赵岚苼一人进了养居殿。 所谓的办法,其实并不能称之为一个真正的解决之法,不如说是一条缓兵之计。 众所周知一国之运与君王息息相关, 天下龙脉汇集于京城,京城的龙气又与国君的帝王之气同系同源。 惠景帝对长寿的执念天下人皆知,这一点恰到好处地点醒了赵岚苼。 大梁气韵走到尽头其实早有端倪, 朝局动荡并非一日, 前三年国库粮仓亏空, 钱粮至今无法补足。惠景帝登基多年, 虽还算是正当年,却膝下无一子女。如今看来,正一场天道对大梁早有预谋的终结。 赵岚苼拜道:“陛下, 国破山河在, 如今能暂时与天道对抗的,便只有深埋于山河地脉中,上天自己赐予大梁的龙灵之气。或可将噩兆降临的期限延长些许。” 惠景帝听得一知半解,“只是将期限延长?” 赵岚苼道:“是的, 龙脉之中的龙气与天子之气相辅相成,但都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梁将遭劫难, 便也证明陛下的天子之气将要枯竭。此时, 如若引些许地脉中的龙气到陛下身上延续, 说不定能暂缓国破的预言。” 能延长自己的寿限的同时保住大梁, 岂非一举两得的大好事?惠景帝马上急切追问道:“多久?能延续多久?” 赵岚苼摇摇头:“陛下, 此法剑走偏锋, 天道既要降罚, 如此做法相当于钻了天罚的空子。成与不成都未可知, 期限就更...” 惠景帝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一瞬前看上去老了四五岁,“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赵岚苼道:“也许有,但臣在梦里所看到的景象,灾灭大概就在今明两年之中。即便有可以两全的法子,短时间内也做不到。唯有尽全力拖延,才能为寻找其他解决之法留有更多机会。” 惠景帝默然许久,点了点头:“神官说得对,这事急不来。如今这般境地,还能想出一条缓兵之计已是不易。大梁...就靠你了啊!万万不能让大梁毁在朕的手上...” 长明宿 第56节 赵岚苼接了旨意,深深一拜。虽在惠景帝面前强装镇定,实际上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底气。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拿山河龙脉来做文章,这无疑是在与天道抗衡。她根本不知此法是对是错,只是已经没有别的结局能比现在更糟了。 可天道,就一定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再一次爬上了她沉寂已久的心中。赵岚苼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出养居殿,望着京城之上始终阴沉不语的苍穹。 她自入长明宿修习术法,研究卜天之术,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一路修炼到长明宿掌门的位置。却发现哪怕凡人能窥探到天意的一角,也无法阻拦天道的任何决定。 凡人一生的命运,或许命格簿上仅仅一页纸便能概括。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还是流离失所,一国之命运又何尝不是朝代更迭,史书翻页。 合情合理,却也残忍无比。 她幼时便会想,为什么天道有如此大的权力?就像是一位独断专权的暴君,不由分说,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仅仅为了遵守他自己所谓的规则规律。 “凭什么?”赵岚苼不止一次问。 她当着一众长老宗师的面第一次问出来的时候,掌门师尊罚她面壁一天。第二次在她首次成功地独立完成卜天问卦时,看到了那时注定大旱三年的未来,又一次指天问出,被掌门师尊罚跪了三天。 每回赵岚苼领完罚,掌门师尊便叹道:“你既无法改变,就不要试图质疑一个比你强千百倍的绝对力量。为师这话本意虽不是让你听天由命,只是比起对此一无所知,却还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平民百姓,修习我们这一道的术士反而更易痛苦。” 他眼神悲切地望着赵岚苼,“就好比一个糊涂却幸福的人,与一个清醒却痛苦的人,你更想成为哪一个?苼儿,我不想你成为第二种人。所以,多思无益。” 那时的赵岚苼一脸倔强,斩钉截铁地对着掌门师尊道:“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二者之中选择?我偏要成为一个清醒却也幸福的人,只要我心在我,这又有何难?” 不过但从那以后,她很少再当众问出这句话,因为知道问了没人能解答,还平白受皮肉之苦。再后来继任掌门,看惯了人命天定的结果,也渐渐不再固执地去追究对错。 可她内心的最深处终究是不服的。 梦中毁于一旦的大梁与长明宿近在眼前,天道既要她作为唯一一个提前看到结局的人,便不要怪她在结局降临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 她目光闪烁,久久地望着天空,下定了决心。 从此之后的两个月里,司天神官为惠景帝勘探龙脉,最终在淮北疆域之中摸清了龙脉走向,为大梁皇帝带回了第一缕龙灵之气。 然而,还是不够。天罚的期限不过向后推了一年,大梁境内国情依旧每况愈下,南境传来消息,出现了第一批被凭空出现的疫病感染的灾民。 这正是预言中毁灭的序章。 于是赵岚苼再一次自淮北龙脉之中为惠景帝汲取了第二次龙气。这一次卜天的结果,天罚期限向后推了五年,南境疫病也很快被平息下来。 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五年的时间不长,却也能暂时缓下来寻找他法。 赵岚苼刚要启程离宫,准备回到长明宿与长老宗师们研究后续的解决之法。却又被一道皇帝密诏叫回了养居殿。 惠景帝气色大好,往日的丧气一扫而空,见到赵岚苼笑着招呼道:“神官来了,快坐快坐。” 宫女奉茶上来,赵岚苼还未饮一口,惠景帝便道:“神官为延续朕的天子之气,奔走数月,实在辛苦,朕心甚慰!神官实在是劳苦功高!” 赵岚苼起身拜道:“都是为了大梁百姓,不足挂齿。” 这句“为了大梁百姓”本应该由他这个大梁皇帝道出,察觉到不妥后惠景帝尴尬笑笑,换了个话题。 “朕为此也是彻夜难眠,总想着要找到一条解决之法。既然大梁当今的国运与朕息息相关,朕总想,如若朕能有不死之身,是不是也就能令大梁永绝后患,百世太平了?” 这想法太过于孩子气,赵岚苼没忍住笑出了声,“陛下,请恕臣出言不恭,但是人终有一死,即便是九五至尊也难逃肉//体凡胎桎梏。” 她为大惠景帝延续寿数,是看到了他在预知梦中的身死。天子之死且无延续,便是大梁浩劫的开端。她的法子仅仅是强行将这个开端延迟地再久一些,好给她时间找到其他延续之法。 本意可不是便宜他惠景帝,能真的不老不死。没想到两缕龙灵之气竟让他生出了这种妄想。 惠景帝似乎早知赵岚苼如此反应,并没有怪罪什么,反而看上去更自信了,大笑道:“神官否认的仅仅是人能不老不死,却没否认这法子可行。那朕如果告诉你,朕已寻到长生之法,神官可愿为朕再奔走一趟?” 赵岚苼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长生之法?” 惠景帝得意道:“日前,有一云游四海的楼兰法师来朝觐见,说他有一方子,能配出一道名为‘长生引’的东西,得此便可得真正的长生。” 长生引,赵岚苼确实听说过这个东西。 传说上古时期,第一批飞升的神因天庭神职空缺太多,世间凡人又大多还未开化,拥有神格且有得道飞升潜质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便有神配出一道名为“长生”的仙引,提携了一批资质上佳的凡人为神所调配凡间事务,因此这群人也得到了不老不死的仙身。 可这终究只是传说,即便是赵岚苼为仙门掌门人,对长生引的了解也仅仅是儿时道听途说的神仙故事,更不知这长生引竟还能有具体的配方。 再者,什么楼兰什么法师,一听就是冠冕堂皇的骗局。惠景帝大概是被自己寿数将尽的预言吓傻了。所谓病急乱投医,正是如此了。 赵岚苼起身拱手道:“陛下,那楼兰法师现下于何处?请上殿来,臣与他对峙一番便知真假。” 惠景帝见赵岚苼冥顽不化不肯相信,有些不悦道:“神官自己未曾所见,不代表这世间就真没有。楼兰远在天边,大梁疆域有限,沂水祁山之外,即便是长明宿掌门,没见过听过的奇门异术奇珍异宝也有万千!” 赵岚苼知道已触碰了惠景帝的逆鳞,现如今一切能令他活下去的方法惠景帝都会尝试,更何况长生不老这种他本就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她不得不说,仍然坚持道:“陛下所言极是,但臣虽见识短浅,却知天下法则万变不离其宗。” 惠景帝嘲讽道:“朕本以为,朕与神官是一路人,没想到错了。神官既然也是坚信天下有定法之人,又何必在预知了大梁必然抵达灭亡后,还在这里同朕谈什么解决之法?” 赵岚苼无言反驳,确实,在天罚下寻找解决之路,和在自然法则下寻求长生之法,有何分别。 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惠景帝当真是为了大梁的延续,大梁百姓的安危才千方百计谋求长生吗? 赵岚苼只得后退一步,“陛下,臣确实自知没有理由阻拦,但至少令臣见一面那位楼兰法师。” 惠景帝却道:“法师居无定所,行踪更是飘忽不定,留下一张方子便走了。” 说完,惠景帝将一张纸递给赵岚苼,“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朕意已决,这方子上其他都好说,唯有两三样仙门所产的材料。还有一样最难寻得的东西,朕也是因为这个东西,才特此将神官召来。” 赵岚苼将那方子一路看下来,虽有几样东西确实不好寻得,要费不少功夫,但到底是世间确有的东西,唯有最后的那个,完全是天方夜谭。 惠景帝道:“不错,最后那样龙骨,的确不是能轻易拿到的东西,但也不是不可能。” 若不是站在面前的是大梁的皇帝,恐怕赵岚苼早就骂人了。好不好得是去寻的人才说的算的,哪里是高枕无忧在宫里坐享其成的皇帝陛下,轻飘飘一句话就寻来的! 赵岚苼将心火压了又压,才道:“陛下可知,这龙骨,是取上古烛龙的龙骨?” 惠景帝似乎并不觉得上古神话中的烛龙是什么稀罕东西,语气轻巧得仿佛是命赵岚苼寻根猪骨熬汤,“朕当然知道,但那位楼兰法师也说了,上古烛龙早已仙去,骸骨就藏于章尾山,由神龙庇佑的族人看管着。神官神通广大,就连山河龙脉都能开阵取其龙灵之气,相信一根烛龙骸骨,与你而言取回来也并非难事。” 一句并非难事,就令赵岚苼跨越了一整个大梁。 实际上,真如惠景帝所言,取龙骨不难。只要登上章尾山,跪于山顶的神龙住前诚心发愿,便能得那根传说中的烛龙之骨。 许愿不难,难的是登上章尾山。 章尾山乃是不周之地群山峻岭之中的一座最高的山峰,山路更是险象丛生,回旋曲折,光是徒步攀登便要七天七夜。 然而这还不是最难的,要登上章尾山的山顶,就需要过三道山门。 这三道山门分别叫做:无欲,无求,无念。 一如三道山门的名字,凡自山门下经过的人,必须要做到无欲无求无念。如若不然,便会一直在同一段山路上打转,永远到不了下一道山门,更不必说山顶。 龙骨的作用并非单单一个长生引,是稀世珍宝,无价无量。来攀登章尾山的都是求龙骨之人,这便根本做不到无欲无求。 即便真有人无欲无求,又何必来攀一座仅有龙骨的章尾山? 这几乎是一个悖论,也正因如此,虽有人知晓龙骨就藏于章尾山,却极少有人真的来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道山门前打转,转个十天半月也登不上去。久而久之世人只知章尾山是一座无人能攀登到顶的鬼山,却无人知晓这条神奇山路其中的玄机。 赵岚苼当然也同世人一般,只知三山门的名字,却对三山门的规则一无所知。抬腿就登上了章尾山,没有任何意外的看到了第一道写着“无欲”的山门。 走了一会,畅通无阻地望见了第二道写着“无求”的山门。 就当她以为很快便看到第三道“无念”山门时,一抬头,却发现头顶还是那一模一样的“无求”二字。 在来来回回看到第三遍“无求”之际,赵岚苼终于意识到,是自己无法度过“无念”了。 第67章 无意 意识到“无念”这道门非比寻常后, 赵岚苼并不再执着于一遍一遍从门下度过,而是面对此门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走到这里已用了她五日的时间,身上带的干粮眼看就要耗尽, 即便掉头往回走情况也不容乐观。 “无念”二字高悬于顶。 无欲无求,都好解释。赵岚苼走上此道,本就已经对世间王权富贵欲念情爱没有什么想法, 此为无欲。她为龙骨登章尾山却并非为自己所用, 若不是承了皇命, 她连走一趟都不愿, 更何况这根龙骨?此为无求。 可无念,该如何做到?无的又是什么念? 这世间可念之事太多,善恶之念, 思忆之念, 执守之念。一念之间又相差许多,要无的究竟是哪一个? 赵岚苼正愣愣地盯着山门上二字发呆,山路上走下来一个背着背篓的老者。 老人见她呆坐在石头上,上前递给赵岚苼一个果子。 “小姑娘一路走到这里不容易, 是山上自家种的李子,尝尝, 很甜的。” 赵岚苼没想到这章尾山上竟还住着人, 老者虽衣着素朴又背着一筐李子, 却依然有些许仙风道骨的味道。能住于章尾山之上必然不是凡人, 倒是刚好被自己遇上, 能求教一番。 赵岚苼接过李子, 起身谢过, “老人家, 您既住在这山上, 想必对这三道门十分了解吧?” 老者笑了笑,点点头答道:“无欲为红尘俗事之戒,隔绝的大都为凡人。无求为求仙问道而急功近利之戒,隔绝的大都是修士。章尾山陡峭路遥,因此前两道门都设得艰难,为的是令寻骨者早早知难而退,莫要再往上行路落得个进退维谷的下场。毕竟,没有人能过无念之门。” 赵岚苼道:“无人能过?可您既然能在章尾山上来去自如,不就算是无欲无求无念之人吗?” 老者大笑:“我?哈哈哈我不算数的。”他有意地避而不谈自己,返将问题抛回给了赵岚苼,“小友既然已经做到了无欲无求,那依你所见,无念指的是要戒掉什么呢?” 赵岚苼望着那无念二字,笃定道:“前面两道门,教导人需持正立身,摒弃欲求,都且算为正道。但无论念为何种,生而为人便有念,死亦有念。人也因为有念才生动可爱,才会对他人对世间怀有情。无念之人何谈为人?行尸走肉罢了。” 她不屑道:“依我看,设下这禁制的,若不是压根就没打算将龙骨给世人,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既然如此以难为别人取乐,我便也不执著于向上了。也许他看其他人因为龙骨趋之若鹜的样子很有意思,但我只觉得可悲。” 老者听了她这番听起来意气用事的话,不赞成也不反驳,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道:“哦?小友觉得可悲在何处?” 赵岚苼道:“此人看似高坐云端笑看世人,试图用无欲无求混淆视听来教化世人。实际上根本不懂人世、人性之美在何处。他自己做不到有念,才要求世人同他一般无念。” 老者终于在赵岚苼的话中渐渐收敛了笑意,原本慈眉善目的样子竟徒然生出一种威仪肃穆之感。 “无知小儿,你可知唯有摒弃这世间一切欲求,切断过往凡身的一切念想,才能真正地得道成神?你所谓的凡人之美,只会使你不断牵扯进千丝万缕的‘念’中永生不得挣脱。你既修此道又过无欲无求之门,想不到竟是如此浅薄之人!” 赵岚苼见他如同被戳痛处的样子,便知这三道门的设置与这老者脱不开关系,一条腿已经迈进天门之中也未可知。但她既已出言不恭,也不在乎少说一句多说一句了,依旧神色如常反驳道: “如果神就是不理人间疾苦,不知凡人情感的一尊陶土雕塑,一块木头牌位,那不成神,也罢。神不愿救天下人,我愿。” 老者沉默良久,哑然失笑。 “去吧,不用掉头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背上背篓,消失在了烟雾缭绕的山路上。 于是赵岚苼再过无念门,这一次,果然登上了章尾山的山顶。 抵达时已是深夜,传说中的仙山章尾,山顶空无一人,繁星唾手可得。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凡人在此生活的痕迹。那老者给赵岚苼果子时所说的自家所种,显然是一句虚言。 唯有九根神龙住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台。 赵岚苼拾阶而上登台,只见祭台中央无比随意地摆了一根骨头。与想象中烛龙盘游于九天之上的伟岸身形不同,这根龙骨并不太大,单手持于掌中也不困难。虽平平无奇,但赵岚苼有种直觉,这就是全天下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烛龙之骨。 她没有急于携龙骨下山,而是跪于最高的那根神龙柱前,默默磕头谢罪。 长明宿 第57节 “先前小辈拙见,多有得罪,前辈竟还不计前嫌愿将龙骨给我。既然前辈已不愿现身,那便只得在此处深表谢意了。” 神龙柱上盘旋而上的烛龙石雕静静俯视着赵岚苼,她起身最后道,“想必前辈设下三门,也是不愿龙骨仅仅为个人的一己私欲所用,而是希望能为天下苍生所用。前辈既放我登顶,我竟是现在才明白前辈用心之良苦。如今天下大乱,我定然不负前辈所托,以此骨换黎民百姓不再无辜受天灾之难。” 说完,她又低头小声搭了句:“也换一个长明宿的未来。” 赵岚苼叹了口气,准备下山。却在转身之际,耳边响起了那老者虚无缥缈的声音:“拿去吧,只是记住一件事,无论你将龙骨用在何处,切勿令龙骨与龙身再遇。其他的,你能不忘本心便好。” 她闻声回头,不见那老者身影,神龙柱在山顶的疾风之中屹然不动。 ... ... 上山路走了七天,下山路竟须臾之间便望见了第一道无欲门。 夜色已深,月光穿越群山峻岭的不周之地。山门下坐着一个少年,影子被拖得瘦长。他背依靠着无欲门的一角,抱臂蜷缩着,头压也得低低地,像是已经坐了许久。 那背影赵岚苼一望便知。自出皇城,沿肆便一路跟着她。赵岚苼早有察觉,使了个计就将他甩掉了,想着沿肆跟丢了无处可去,自然会自己回到长明宿。 没想到他竟一路找到了章尾山下。 赵岚苼在沿肆面前站定,看他从臂弯里抬起一张困倦疲惫的脸,刚要说出口的责怪不禁又有些不忍。 赵岚苼叹道:“在这里等多久了?” 沿肆想强撑着站起来,却实在因为坐了太久,一时间难以起身,只得苦笑一下,“没多久,三天而已。” 赵岚苼弯下腰,掏出了一个仅剩的馒头塞到他手里。但其实她早在无欲门前就已精疲力竭,下到山底已是强撑,便在沿肆身边也同他一般倚着无欲门坐了下来。 沿肆默默将馒头一分为二,把大的一半还给了赵岚苼,她倒也没推脱,拿过来咬了一大口。 两人皆是一脸倦容,目光穿过“无欲”二字望向不周群山之上的点点繁星。 不用多说,赵岚苼也知道,沿肆必然是在无欲门之下来来回回走了很久都没能过去。他年纪还小,想要的东西还有许多,即便过了无欲,也必然过不去无求。 赵岚苼却突然有些好奇,自己这个平日里同闷葫芦似的小徒弟所欲所求都为何物。毕竟她教导沿肆已有数年,却从未问过他梦想是什么。赵岚苼同他讲了这三道山门名字的由来,见他始终是那副失意低落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过不了三山门而苦恼,笑着安慰道: “不必为此难过,你年纪还小,年轻时对功成名就有欲望并非什么坏事,反而激励自己努力上进。只要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有欲有求也是正常。” 沿肆却还是那副表情,否认了赵岚苼,“有些梦想是可以追逐的,有些是注定无法达成的。所求所欲,我本就没有去争取的打算。” 赵岚苼只当他年纪小不懂其意,也没去深思沿肆说的话,“只要是梦想都可以去追啊,为什么说注定无法达成,你没有努力去追过,如何知道结果?不如你将梦想说与为师听听,看看究竟是多么难以完成的事。” 沿肆半边脸隐没在夜色之中,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黑夜,能遮盖住许多白日里不敢浮于表面的东西,才令人变得任性了许多,也凭空生出许多勇敢来。 他小声道:“师父帮不了我,我的所欲所求,全为一人罢了。” 良久的沉默,浸润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赵岚苼沉着脸起身,“别说了,该回宫了。” 她走了两步,发现沿肆并没有跟上来,转头发现他还固执地站在原地,答非所问了一句道: “师父呢?师父既能登上山顶,便如这三山门一般,当真无欲无求无念吗?” 赵岚苼其实并不完全认同,但她不愿再与沿肆讨论这些,冷下了语气道:“是,既修此道,当如是也,有何不妥?” 沿肆与她隔了几步路,更深露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不妥。师父既然一直让我回长明宿去,我便听你的,就陪师父到这里了。” 赵岚苼点点头,二人在不周山的夜色里分道扬镳。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都没榜单,上周两万任务日更的强度有点跟不上。这周没榜休息了几天,卡在这断更好多天不好意思嘿嘿嘿 第68章 法师 赵岚苼回到皇城, 已是一月后。 惠景帝对外称病后,对一应朝中事务都懒得再过问,心思已经全放在了那道长生引的炼制上, 京中一派沉沉死气。赵岚苼只身入宫,往日自宫门外便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已不复再有。甚至一路走到内门才有禁军发现,拦住质问她身份。 赵岚苼风餐露宿已有数月, 自然是风尘仆仆看不出往日丝毫司天神官的风采, 道明身份才被请进去。 十数名丹师齐聚宫中, 奉丹司的炉火昼夜不歇, 仙师道师更是日夜研究古籍旧方,只为了能给惠景帝研究出一条延年益寿之法。 整个皇宫可谓是乱如团麻,乌烟瘴气。 一进养居殿, 扑面而来浓浓的丹药味, 赵岚苼皱眉,闻出了其中一味丹砂。 惠景帝从内殿被人驾着出来,脸色发灰,显然是长期服用过量丹砂所致。哪怕已经命赵岚苼去寻龙骨, 他也并不能完全放心赵岚苼是否能将龙骨顺利带回,自己还是在乱七八糟吃一些丹药想着强身健体。 惠景帝面上喜色难掩, “神官回来了!可将龙骨平安带回?” 赵岚苼拜过后起身, “陛下应该早从一路跟着臣的密探那早就知道了, 难道消息没能带到吗?” 惠景帝尴尬一咳,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神官。” 一路上赵岚苼早就察觉到有惠景帝的人在暗中尾随, 只不过是懒得同他们周旋, 再者赵岚苼本就打算将龙骨直接带回, 于是也权当没看见。 以赵岚苼对惠景帝的了解, 如若她真在路上起了异心将龙骨私自带回, 跟着她的密探刺客直接将她当途截杀也未可知。 危难在即,赵岚苼也无意去计较这些了,只当惠景帝是急于找寻一个延长寿限的法子而昏了头。惠景帝确实着急,甚至在赵岚苼面前礼贤下士的样子都不装了,急切地抓住她道: “所以龙骨呢,速速呈上来!” 惠景帝只看着虚弱,力气却意外地大,赵岚苼顿觉胳膊生疼,抬头在惠景帝的癫狂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怀疑的倒影。 眼前这个在大梁危急存亡之际,不顾国情百姓,只一心为自己性命的皇帝,当真值得吗? 赵岚苼平静道:“陛下,龙骨为仙家遗物,因在不周之地存放太久,浸染了太多浊气。直接交与陛下手上恐有损龙体,待臣先将其净化再呈给陛下。” 惠景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了她,打量赵岚苼的眼神却总是不能完全信任的样子。 赵岚苼恭敬道:“陛下,如今大梁与您的龙体同系同源,大梁的安危又与长明宿息息相关。臣相信只要是大梁的子民,无论先前有再多的私欲,眼下也都会盼着您长寿的。” 听了这话,惠景帝才对赵岚苼多了几分信任。长生引最重要的材料就掌握在她的手上,赵岚苼又是修道之人,没有修道之人能对龙骨无一丝贪念。不过确如她所说,赵岚苼的长明宿眼下也要靠着惠景帝才能保住,即便她再想要龙骨,也得分得清轻重缓急。 至于什么浊气什么净化,当然是赵岚苼编的托辞。明明眼下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可走了,既已将龙骨带回,就该赶紧将长生引的制作提上日程。可赵岚苼却在眼下即将要交出龙骨的一瞬间犹豫了,下意识找了这个借口拖延。自己究竟在拖延什么,她也不知道,此时只觉得龙骨还不能交给惠景帝。 赵岚苼试探地问道:“陛下,既然龙骨已经拿回,长生引的制作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惠景帝似乎并没有将长生引交给她准备的意思,转身道:“这就不劳神官费心了,楼兰法师已被朕请回宫中,长生引的制作他会看着办的。” 又是这个楼兰法师。 “陛下,恕臣多心,只是这楼兰法师在大梁危机时刻突然降临,又十分恰巧地知道陛下此时最需要延年益寿的方法。如此恰到好处的时机,又拿出了一张违逆自然常理的长生方子。臣实在觉得,这楼兰法师有备而来,其目的却...” 惠景帝的脸色被赵岚苼越说越难看,打断她道:“好了,神官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赶紧将那龙骨净化,不要耽误长生引的制作。神官确实为朕取回龙骨,有功当赏,但也不代表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置喙朕这个皇帝的决断。”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赵岚苼也没法再劝谏什么了,只得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当天夜里,赵岚苼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京城雷电交加,天空暗得好像要掉下来,如预言了大梁未来那日的天空如出一辙。 她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想要再一次登上天命台问一问大梁的未来,却发现天命台之上早就站了一个人,在等她。 那人通身的黑袍,黑发,黑得像化不开的石墨,映衬得皮肤更是白如死人。他缓缓转过身来,清瘦苍白的脸上咧开一个笑容,说道: “赵岚苼,这世上不得好死的人有很多。你救了他们,那不得好死的人,就成了你。” 至此,梦醒。 赵岚苼根本没有深思这个梦的寓意为何,也不在意梦中出现的那个黑衣男人的身份,即便这个梦疑点重重,那黑衣男人又落下了一道如同诅咒的话语。 可恰恰是那句诅咒,提醒了赵岚苼做出另一个选择。 既然原本短命的命格可以改变为长生,那为何天子之命的命格不能改为普通百姓? 这个想法一但滋生,哪怕疯狂无比,赵岚苼也忍不住开始琢磨其中的可行性。 实际上岂止是疯狂,改命就罢了,改的还是天子之命。要知道一国之君的命格大都是天命所定,并非普通人寥寥几笔,甚至千篇一律的人生。况且,如果她真的成功了,那岂不是人人都能改命?这世间因果轮回全部被打乱,将成什么样子?要改,那便是实实在在的逆天而行。 但如今,天要大梁灭亡,赵岚苼还在这里为了其气数而奔走。若要说逆反天道,她早就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一国之气数她都要改,还在乎区区一个天子的命格? 凭空修改命格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一生又不是话本子能说怎么编就能怎么造。 改是改不了,那便找人换。 赵岚苼因为自己这个无比大胆的想法而紧张得发抖。 即便是摸着良心讲,当今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并非明君,甚至算得上昏庸无能。哪怕大梁危在旦夕,他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能活得久些才有如今的努力。如若真令他得了长生,大梁的气数是延长了,但昏君在位百世而不易主,大梁面临的岂不是另一种意义的毁灭? 天罚降于今明两年,证明当朝天子本就是个短命的命格。找另一个短命格的与其换命,命数改变不多也不算扰乱因果轮回太过,只是将天子命格改换了人。此时再落下长生引,大梁的未来,会不会就能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赵岚苼看着手中温润如玉质散发着盈盈之光的龙骨,陷入了沉思。 七日之后,惠景帝的旨意又传到了赵岚苼所居住的寝宫,命她将龙骨亲送奉丹司。原本只是以为将她找了个净化借口的龙骨交于奉丹司炼制长生引便罢,没想到待赵岚苼带着龙骨一入奉丹司,往日人来人往奔走,丹炉昼夜不息的奉丹司此时竟四下无人,寂静如佛堂。 奉丹司最大的一鼎丹炉在内殿,因为外墙的遮蔽,内殿常年难以照进阳光,赵岚苼刚一条腿迈入门槛,丹炉旁等候已久的惠景帝回过头来。 “许久不见神官,似乎都有些清瘦了?” 赵岚苼一拜,“虽不过七日,但还是让陛下久等了。” 对赵岚苼而言,这七日是忧思郁结,夜夜难眠,哪怕到今日也没有想出一条更好的办法,只恨眼下时不待人。可对一心盼着龙骨就位长生引炼成的惠景帝而言,这七日反倒是度日如年。 “龙骨之上附着的浊气,可都净化好了?”惠景帝压根不在意赵岚苼言语上微妙的不恭,急切追问道。 赵岚苼刚要回答,暗处就传出一道漫不经心带着玩笑意味的声音。 “神官大人当真是心细如发,连龙骨这种至高无上的上古神遗,都能发觉到上面沾染的浊气。” 虽已是傍晚,但奉丹司内殿并未燃起烛火,因此大片的暗角令赵岚苼压根没有意识到殿内还有另一个人。赵岚苼当即警觉起来,因为按照常理,哪怕她闭目塞听,同一片屋檐下有第二个人,赵岚苼也绝不会察觉不到。 而此人竟令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此人功力在赵岚苼之上且刻意掩盖了气息,另一种是非人之物,压根没有气息。 无论哪一种,此人都非常危险。 惠景帝在身后道:“对了,这位就是朕先前同神官提过的楼兰法师,听闻你一直想见他,法师今日就也一同随朕来了。” 从暗处缓缓走出一个男人,黑袍,黑发,如最漆黑的夜色中浸染出的鬼魅之影。他不出声时便与黑暗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一但显露却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只能被他吸引目光看着他。 他从阴影之中向着赵岚苼缓步走来,苍白的面容一点点被稀微的残光照亮,那是一张看过就绝不会忘记的脸,赵岚苼分明从未与此人有过交集,却在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如遭雷劈。 “久仰大名呀,赵岚苼。” 楼兰国师的脸,同赵岚苼梦中那张喊着她的名字,落下不得好死诅咒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做法求榜!qwq 第69章 叛逃 长明宿 第58节 即便是皇帝亲自请来的楼兰法师, 对大梁的司天神官也没有直呼其名的规矩。 可这位楼兰法师,不仅这么做了,甚至在皇帝面前都不行基本的礼数, 而惠景帝本人也对诸多细节也熟视无睹。 见赵岚苼目光戒备,那楼兰法师一脸无辜的谦卑,甚至佯装出一副假模假式的惧色, 对惠景帝道:“看来陛下的神官, 对我颇有意见呢。” 惠景帝当即回护道:“神官, 这位是朕颇为倚重的法师。朕的长生引, 大梁的未来,可是全靠他了,不得无礼!” 也不知这楼兰法师给惠景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惠景帝对他简直算得上的言听计从。大梁九五至尊的皇帝, 被外族一个小小的法师操纵至此,简直成何体统! 想出这一延续之计的是赵岚苼,为长生引奔走数月跑了一趟不周山的还是她赵岚苼,结果竟得了一句, 大梁的未来全仰仗在宫中高枕无忧指点江山的外族法师? 哪怕心里再恼怒,赵岚苼面上还是平静道:“既受封司天神官, 从属宫中司天监, 便也是领了官职奉了皇命的。对待一个没名没姓的法师, 该注意礼数的难道不是这位楼兰外客吗?” 赵岚苼这一番话算是点醒了惠景帝, 哪有帮着外人训诫自己人的道理?好歹司天神官也算是劳苦功高, 当着外族人的面被这么羞辱实在不该, 惠景帝反应过来才找补了两句, “咳咳, 今日让二位来, 是商讨长生引炼制事宜的,其他的话就改日再谈吧。” 楼兰法师笑笑,似乎完全没有被方才的不愉快影响心情,“那就如陛下所说,请神官将劳神费心了七天之久的龙骨拿出来吧?” 赵岚苼静静看着他,楼兰法师便也笑得人畜无害看回来,眼中哪有方才佯装的惧色?甚至还朝赵岚苼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龙骨是烛龙遗骸,仙家圣物,说是有驱鬼辟邪的功效的不为过,压根不可能沾染到浊气。这楼兰国师定是知道赵岚苼在找借口拖延,可为何他在惠景帝面前选择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反正绝不会是好心,现在隐而不发,极有可能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他言下之意是威胁赵岚苼不拿出龙骨便会揭露她的谎言,赵岚苼虽不在乎惠景帝知道真相,但现在惠景帝就已经无比信赖法师而非自己,局面对她十分不利。赵岚苼心中所谋划的事首先需要接触到长生引,如果此时就被惠景帝排除在长生引的制作落成环节之外,会徒生许多麻烦。 她收敛了对法师的敌意,将龙骨交了出去。 “既然长生引最后一道材料已配齐,小道也就闭关开始炼制了。一月后的今日,必将长生引双手奉上,保皇帝陛下百世康健。”楼兰法师笑道。 惠景帝自是大喜过望,好似今日就已得了长生,“好好好,那朕就等着法师的好消息了!” 偏偏楼兰法师话锋一转,“只不过嘛,小道做这长生引不是难事,难的是长生引做成后,该如何将长生引到陛下身上。” 惠景帝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法师这是何意?这长生引既已做成了,如何服用还是什么难事吗?” “陛下此言差矣,长生引乃是一道仙引,虽说配方看似是药材丹丸,实际上是取所有材料之精华而成的一道仙家精气。凡身难以吸收殆尽,除非...” 楼兰法师故作玄虚一顿,引得惠景帝哈巴狗一样地急切上前追问。赵岚苼瞥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分明一副恶趣味被满足的得意之色,心中不禁恼火,这人竟是拿大梁皇帝当取乐的玩物! “除非,有一位法力高绝,深谙天道之人亲自为陛下注入这长生引。”楼兰法师笑着俯视惠景帝道。 “这事法师办不成吗?” “我?哈哈哈陛下真是太看得起小道了,我不过一云游江湖,见多识广了些的无名之辈。陛下何必放着身边能力足以通天问卦的司天神官,来让我这个门外汉办呢?” 惠景帝终于想起一直被晾在一旁的赵岚苼了,他尴尬一笑,“是啊,朕已有司天神官了,何愁不成!” 祭天大典过后,民间朝中有一部分人猜测天门不开,天罚降下的原因是司天神官德行有失,亲叩天门惹怒了天神才导致恶果。这些话惠景帝不可能完全不知,如今对赵岚苼,自然不如往日看重信任。 不过长生引落成的最后一环终于还是交到了她手中,这正是赵岚苼所需要的机会,因此也懒得计较惠景帝这般过河拆桥,令人心寒的举措。 只是,一切未免太过顺利了,她自进奉丹司后一共就说了几句话,连提长生引都没提,这桩原本与她无关却重中之重的任务就落在了自己头上。那楼兰法师竟像是知晓她的意图,有意让她去做一样。 赵岚苼接了旨意跪拜起身之际,对上了楼兰法师投来目光中,那意味深长的笑意。 无论此人的身份有多可疑,用意有多叵测,一月之期后,楼兰法师确如当时约定的时间,不逾一日将长生引呈给了惠景帝。 祭天大典的法场,又被装点得隆重而盛大。这次,为的是长生引落成后,再一次叩响天门,看看有了长生不死的皇帝后,大梁的命运能否有所改变。 赵岚苼还是一身华服,被人扶着登上了那个噩梦般的天命台,鼓声如雷般敲响,这意味着大典即将开始。 护卫宫人一路护送着长生引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天命台,呈给了赵岚苼。那是一个小巧晶莹的血红色药瓶,赵岚苼触碰到它的那一刻,顿觉瓶身温热,瓶内灵气流转,的确非同凡响。 这就是长生引了。 按照流程,她要以长生引卜卦,向天祈福。赵岚苼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始,却低头发现法场黑压压聚集了上百人。 先前祭天大典,天命台之下也如今日一般,聚集了一大批观礼之人,和一群诵经的和尚,所以赵岚苼并过于留意高台下所立何人。可现在仔细一看,今日台下竟全是身着布衣的平民。 法场为皇家道场,若非旨意平民百姓绝不能入内,这些百姓只可能是惠景帝特意招集来的。还没等赵岚苼猜测出惠景帝的意图,成群结队的刽子手提着砍头的大刀也上了法场。 赵岚苼扯过送完长生引刚要走的小太监,质问道:“法场上那群百姓是干什么的?陛下为什么要派这么多刽子手上来!?” 小太监说话结结巴巴,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得了命令不敢说出口,“小的...小的也是听命办事...实在不清楚啊...啊啊啊神官饶命!小的这就说!这就说!” 赵岚苼收了灌满灵力的符刀,小太监捂着脖子上那道被符纸割出的浅浅伤口,带了哭腔道:“小的听说,是法师大人吩咐过,长生引落成需得见足了鲜血气,杀多少人祭给长生引就能延寿多少年,陛下...陛下这才...” 赵岚苼听完气得浑身颤抖,将小太监一把推开,长生引的瓶子快要被赵岚苼生生地徒手捏碎。她回头看向台下,法场的入口竟源源不断地还在往里押送着人,都是一个个满脸惊慌,再普通不过的大梁子民。可能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在田间耕作着,就被官兵不由分说地带进了宫,浑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哪怕到今日走上天命台,赵岚苼其实都还未下定决心。现在却是明明白白地清楚了,绝不能让惠景帝这种视子民性命为草芥的皇帝得了长生! 观礼台上,惠景帝见迟迟不开礼,着了急,“这眼看着吉时都快到了,怎么神官还没开始操办?” 身边打探了消息回来的宫人回话道:“回禀陛下,似乎是天命台上传话太监与神官大人起了争执。” 惠景帝道:“一个小太监怎么会敢同她堂堂司天神官起争执!肯定是她得了消息,又要反过头来质疑朕的决定!这个延续天子寿限来保大梁的法子就是她司天神官想的,朕费心劳力找来了一劳永逸的长生之法,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偏偏这时,传话太监跌跌撞撞回来禀报,说司天神官对滥杀平民百姓以祭养长生引的做法有疑,拒不推进大典仪程。惠景帝一听这话,唾手可得的长生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卡住,气得一脚将传话太监踹翻,怒道: “放肆!这大梁究竟是朕这个皇帝做主,还是她这个司天神官做主!派兵!给朕派兵!直接将法场之上的平民就地格杀!刽子手一起动手!先死上一批人,她也就只能继续做了!” 圣命既出,岂有不从之理?法场之上几乎是顷刻间一片血泊,尖叫嘶喊充斥于整个法场上空。天命台上那道白衣身形晃了晃,即便她出手能护住几个逃窜到天命台附近的,也无法让这场杀戮停止。 惠景帝在观礼台上目眦尽裂,近乎癫狂地喊道:“给朕杀!杀的不够就继续出宫去抓新的,朕就不信,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就算为了及时止损她赵岚苼也得服!” 此时,惠景帝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黑衣身影几乎凭空出现在了观礼台之上。 “陛下,还是莫要逼她的好。” 惠景帝吓得一回头,发现是楼兰法师,顿时放下心来,抱怨道:“法师不知道那赵岚苼的性子,朕还是略知一二的,宁折不弯!大梁都快完蛋了,她还操心这几个三三两两的平头百姓!要不牺牲这些人,如何能保大梁百世无虞?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司天神官这一职看来就是不能传给女人,简直就是妇人之仁!” 楼兰法师不置可否,“司天神官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天神官一定是术士。” 惠景帝还没能反应过来,楼兰法师已先他一步走到了观礼台边缘,遥望着对面的天命台,“术士之所以是术士,便是就算陛下麾下精兵多少,也拦不住她呀。” 惠景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天命台之上竟空无一人! “司天神官呢!赵岚苼呢!来人!来人!” “陛下。”法师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悠然模样,好像惠景帝的火永远烧不到他身上,“来再多人,也没用。我说过了,她是术士,普通人拦不住她的。” 惠景帝都快急死了,赵岚苼跑了还好,可是她带着长生引跑了!偏偏这个做出长生引来的法师一点儿不急,惠景帝上前抓住他黑袍的衣袖,“法师呢?法师你不是普通人,快,快帮朕给她抓回来!” 楼兰法师向来和颜悦色,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此时,笑容却在惠景帝触碰到他衣袖的瞬间僵在了脸上。此人原本就是时常笑着的,却向来无一丝平易近人之感。现下脸上的表情更是令人心生寒意,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染了污秽。 自认为至高无上的惠景帝,都不免因为法师刹那间扫过的阴冷眼神而心惊,下意识后撤一步松开了手。可再看向法师,他脸上又是那个笑眯眯的模样了,好似方才只是惠景帝的错觉。 “陛下既然吩咐了,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第70章 命格 赵岚苼清楚, 只要她人还在法场之上,屠杀就不会停止。 所以即便放着许多正在惨遭杀害的无辜百姓,她也只能选择尽快带着长生引离开。起码长生引一但消失在惠景帝的视线范围, 他就暂时无心再去对付那些百姓。 暂时隐身的符纸只能隐藏身形行踪,却掩盖不了气味。逃出宫后,赵岚苼直直地朝城门奔去。似乎因为惠景帝到处抓平民的消息传开了, 各家各户都门窗紧闭, 往日人来人往的街道竟已空无一人。 突然, 一阵阴森寒气擦着赵岚苼的耳侧穿过, 等再回过神来,前面已立了一个黑衣之人拦住了赵岚苼的去路。隐身符纸的效力还没有过去,按理说不会有人看得见她, 赵岚苼却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切切实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楼兰法师。 不过赵岚苼本来也没有天真到认为隐身符这种小把戏能瞒过他, 此人既然能操纵全局甚至进入她的梦境,已绝无可能是普通凡人。可赵岚苼却猜不透他,这人的施法的路数形如鬼魅,完全不是正派门路的招式。不仅如此, 就连他的立场赵岚苼都一无所知。 一个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谜团包裹,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就越强烈。 “你可以不必这么紧张, 赵岚苼。”他笑道。 赵岚苼显了身形, 但并不愿在他面前显露太多的情绪, 这会让她的位置处于弱势, “你难道不是替皇帝来抓我的吗?” 楼兰法师露出了一个不悦的表情, “这话说的, 像是我听命于那个蠢人一般, 我并不喜欢。” “哦?”赵岚苼摇了摇手中装有那缕长生引的琉璃瓶, “你拿大梁皇帝当蠢人一个, 玩弄于股掌之中,是不是意味着这长生引根本是个噱头?” “长生引当然是真的。只不过愚蠢之人嘛,他是,你不是。所以这个长生引,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你做的,赵岚苼。” 赵岚苼冷冷看着他,“这就是你出现在我梦中的原因?” 楼兰法师嘻嘻一笑,“想不到你还记得我。”他眸中阴诡寒气闪过,“所以我早就提醒过你了,你救不了所有人。” 赵岚苼手里还攥着长生引,惠景帝不知何时就会派兵过来将她包围,她必须现在立刻出城,根本没有功夫和这个说话云里雾里的人浪费时间。 “关你屁事,让开。” 楼兰法师似乎早就料到赵岚苼这个态度,反而像是就等着她再也沉不住气骂人,“哈哈哈,确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先前同你说过的话似乎有些疏漏,所以再来补足一句。” 他原本还笑着,突然表情冷了下来,“我说不得好死之人若是被你救下,就是你赵岚苼不得好死。思来想去,也许不该只有你一人承受,应该由你,你的身边人,你所有在意的人,全都因你的一念之仁而不得好死,这才对。” 赵岚苼已经听到了大批铁甲卫兵往此处迅速移动的声音,她不再理会这个疯子,最后看了一眼楼兰法师那张阴晴不定的脸,直接饶过他向着城门奔去。 官兵抵达时,法师还站在原地,笑望着赵岚苼消失的方向。 “不必追了,司天神官携长生引逃回了长明宿,现已离开京城。” 官兵得了命令,对楼兰法师的话也是十分顺从,却见他往皇宫相反的方向走去,赶忙问道:“法师不同我们的车马一同回宫吗?” 他墨色的衣摆,在京城平地而起的第一缕晚秋之风中猎猎作响。 “不回了,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就说楼兰法师为了拦住她被杀了吧!” ... 这是大梁灾年里,即将度过的一个前所未有的寒冬,北境带了寒意的疾风挂到京城之际,也预示了一切灾难的开始。 自那一日后,楼兰法师果然再也未出现过。他就像是一道诡谲的鬼影,在神官与皇帝之间游荡了一趟便人间蒸发。却因为他与他所制作的长生引,惠景帝同赵岚苼的君臣情谊彻底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怨。 因为,入冬之后,大梁的军队将鹿雪岭封了山。 起初只是为了逼赵岚苼自己将长生引交出,但长明宿的立场也十分强硬。深冬苦寒,士兵驻扎在山下并不能长久,于是惠景帝又加派了一队,直接打上了山门。 鹿雪岭本就易守不易攻,更何况山上住的还是一群会道法的术士,大梁士兵节节退败,天气又愈发寒冷。直到深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而落,这场闹剧才算暂时结束。 但无论怎么说,长明宿和朝廷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又过去几月,鹿雪岭山下时不时会出现几件平民暴动之事,开始只是以为灾年百姓们难过,偶尔出现的几个不知长明宿就在鹿雪岭上的地痞流氓罢了。可后来却发现,这群暴民似乎就是沂水祁山生活的百姓,而且他们针对的就是长明宿。 这太奇怪了,沂水祁山地界上谁人不知长明宿的职责所在就是护佑一方百姓的平安?上百年来朝廷与百姓受长明宿的保护,虽然现在朝廷翻了脸,但长明宿绝不会与平民百姓为敌。 经过一番打探才知道,原来现在京中已然大乱,天罚的灾殃越发显现出来。惠景帝在其位却不能及时遏制,反倒在此时,天罚的预言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百姓都觉得大梁快要完了,自己快要完了。而当朝皇帝原本可能扭转局面,却在关键时刻被司天神官背叛,将度过天罚的关键宝物偷走带回了长明宿,企图用宝物度过长明宿自己的危难,不管大梁百姓的死活。 而之前祭天大典之后仅有三三两两个人议论的,赵岚苼才是天门不开,天道降罚的罪魁祸首的说法,也被有心之人再翻出来,添油加醋越传越凶。现在整个京中民怨沸腾,所有平民百姓都自发地组织起来,声称是讨伐长明宿的万民军。 如今,队伍已愈发壮大,背后有朝廷的支持和推波助澜,甚至这支仅为平民的军队竟然配齐了兵甲。已经可以说是一支颇为像样的军队了。 长明宿 第59节 “好一个万民军。” 彦甄望着鹿雪岭之下乌压压的军队与百姓,即便是温和如他,如今话语里也不□□露出嘲讽之意。 祭天大典前后的缘由与长生引的由来,赵岚苼都已同他说过,彦甄不愧为赵岚苼一直以来的知己挚友,不必多说,他便已全然理解。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师妹,不必自责。”他在旁安慰道。 “事到如今,后悔自责也没用了,既已走上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看看了。” 赵岚苼眼神坚毅,她先前是愧疚于自己的决定让长明宿背上了不忠不义的罪名,但却不后悔将长生引带走,与惠景帝势不两立。 “只是,长明宿历来就有不杀百姓的门规,现在他们都配了兵器,也不算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彦甄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没将这话说完。 赵岚苼道:“他们都是受惠景帝蛊惑的无辜人,不过是灾难临头想着拼尽全力赌一把而已。兵器虽是朝廷支援的,但全都不是钝了就是锈了,看着强悍,实际外强中干完全不是能上战场的标准。他们这分明是被惠景帝当人肉靶子用了。” 彦甄点点头,“确实,还是师妹□□。若我们将其赶尽杀绝,那才是坐实了长明宿的谣言,真成了不忠不义,陷天下苍生于不顾的反贼。” 他顿了顿,“可...眼下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因为不能下死手,山门前的长明宿外门弟子难以抵挡,原本严防死守的鹿雪岭防线一再被向上推进。万民军情绪激昂,是因为知道没有退路,若不以死相拼,即便平安无事回到京城等待的也是一场更大的天灾。倒不如战死在这鹿雪岭,还能为一家妻儿老小拼一个未来活下去的可能。 但长明宿的弟子却没有非战不可的理由。 被一直守护着的平民百姓反过头来讨伐,本就令所有长明宿弟子心中愤怒,又得了掌门的命令不得重伤杀戮百姓的死命令,一身本领却只能防守自保。 可这群万民军几乎是杀红了眼,一个个面上皆是癫狂之色,简直像对上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山路上抵挡的毕竟都是外门弟子,人数压制之下竟还是难以招架。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哪个弟子失手杀了第一个平民。 僵持不下的久局溅出了第一道鲜血,两方都愣了一瞬,终于,彻底失控了。 已经没有长明宿弟子再顾忌什么门规禁令,只要出现第一个杀人者,乱局之中谁还能算明白到底是谁第一个动了手? 一道又一道的鲜血溅出,泼洒在鹿雪岭薄薄的积雪上,和成了殷红的雪泥。杀到再后来,热血蒸腾的热气已经成为了山路之上漂浮的云雾,凌厉残忍的血腥味浓到化不开,吹不散。 万民军像是根本杀不完,杀完一批,又会有新的一批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来补上。即便长明宿弟子能用术法压制,可也是肉体凡胎,经受不住如此长久的消耗。局势渐渐开始逆转,直到地上七横八竖的渐渐变成了穿白色道服的尸体。 山门的防守,被突破了。 六门之中所有的内门弟子都守在长明宿的正门,鹿雪岭并不算矮,甚至徒步上山颇为费时耗力。所有人却没想到,那群仅为平民百姓组成的万民军竟在与外门弟子持久交战后,还能有体力登上山顶。 而看他们的样子,也完全不像是将要力竭的疲惫模样。 “这群人真的是平头百姓吗!怎么这么能打!根本不知道累一样!” 有一个内门弟子发现了异常,“确实有些古怪,得速速去禀报掌门!” 外门弟子的法力的确无法同得六宗师亲自带出来的内门弟子相提并论,正门前的局面很快被稳定了下来。短暂地压制住这群狂暴的万民军,又分出几人决定去寻掌门与大宗师们。 刚往内门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彦甄与其他的宗师们恰好赶来,只是不见掌门赵岚苼的身影。 彦甄皱眉望了一眼那些明显有异常的万民军,“这里我来处理,暂时不用去禀报掌门。” 不见到掌门这个定海神针,众弟子们到底不能完全定心,急道:“大宗师,那群万民军虽然看上去确实是平民百姓,但好像中了什么妖法,都疯了一样只知杀戮不知疲倦!眼下情况实在危急,掌门师尊去哪了?” 彦甄面色凝重地回头望了望长明宿最高位的星宿台。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此时万万不可被分了心神。” 星宿台四面通风开阔,自从前任掌门仙去后鲜少有人登上过。纷飞飘摇的薄纱已略显旧色,现下面对飞雪疾风显然有些招架不住。 赵岚苼端坐高台正中央。 自携长生引回到长明宿,这几月她也没闲着,到处搜罗卜卦出了许多颇有治世之才却是短命格之人。这些人里有些是怀才不遇科考屡试不中的寒门子弟,有些是朝中一直勤勤恳恳却不得高升的忠直文臣。彦甄与赵岚苼对着卜算出合适命格的名单人选,挑了又挑,总是不合适。 这些人虽品行端正,命格却实在轻薄。天子命格就像是一桌满汉全席,落在饥贫已久的人身上不会令他们一顿就变为饱足富有之人,反而会因为暴饮暴食而撑坏了食胃。 他们需要一个能受得住这份沉重的人,但天下之大,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去寻一个恰到好处的命格?选中的人百世为帝,相当于大梁的命脉从此都交到了此人手上,又偏偏是一件半点马虎不得的事。 惠景帝的母妃出身将门,因而他本人虽不通政务,却从来是带兵打仗的好手。长明宿弟子只是术士,并不善战,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次的攻山是惠景帝的全力一击,不会只有一队万民军,必然留有后手。 赵岚苼必须立刻决定这个换命的人选。 “师父。” 有人登上了星宿台,赵岚苼完全沉浸其中竟然没有立刻察觉到。抬起头,沿肆正站在面前低头看着她。 自那日在不周山分别,她就再也没见过沿肆,即便后来她带着长生引回来,也因为一直在奔走忙碌不得空闲。不止沿肆,其他几个徒弟也是一样顾不上。 许久没见,沿肆似乎又清瘦了些许,他目光坦荡淡然,像章尾山下说的那番话不曾有过。 “嗯,为师在忙,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来?”赵岚苼低头继续扒拉那张密密麻麻的名表,显然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沿肆将桌旁赵岚苼无意中翻落的一张名表俯身捡起,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无事,只是来同师父说一下,月陈随宗师们去守门,子旭被派到侧山同琼造门的弟子布防,清雨随一批年龄小的弟子到后山躲避了。” 赵岚苼听了也没抬头,“知道了,所以你来我这做什么?” 沿肆答道:“来保护你。” 赵岚苼从书案中抬起头来,脸上带了些许愠怒,“我一个掌门还需要反过头来让你一个当徒弟的保护?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作主张!” 沿肆平静地看她发火,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师父误会了。是彦大宗师让我来的,他说你这里不能没有人,师父的弟子里只有我能勉强帮你分担一二。” 这话说得像是他被彦甄逼着来的一样,赵岚苼“哦”了一声,又转头去翻那厚厚一沓的名册去了。 沿肆也不去打扰她,就倚着星宿台的栏杆在她背后立着。 赵岚苼翻得头痛,山门那不知道有多么水深火热。都打成什么样子了,星宿台竟然还能如此宁静,让赵岚苼这个当掌门的心中更是坐立难安。 就连安静都显得有些令人烦躁了,沿肆即便一句话不说老老实实在那里,也总是让赵岚苼不那么舒服。她边翻着这些短命格之人的生辰八字,边卜算着他们的命格是否契合,一来二去眼花缭乱,卦间一拨却突然福至心灵。 找到了。 命极硬且克亲缘,原本是极凶的命格,却反倒带了能成大事的运。这一点倒也不奇怪,此人定是童年艰险吃过不少苦头,方能成就大业。奇怪的点是,极其强戾的命格应该怎么折腾都难死的,这人却是英年早逝,短命的命格。 即便再奇怪,此时出现都算是恰到好处,可谓是一个完美承受天子龙气的命格。 就是不知此人出身何处品行如何?赵岚苼翻名册翻得有些糊涂了,这一卦是直接卜算的,并未将对应的名册看仔细。现在顺着去翻找,竟一时间没找到有此命格的姓名。 她翻了半天,发现八字都和手边这一页的名录对不上,再回过头去一看卦,这八字...竟是她随手推出来的。方才她头脑混乱,身后沿肆的存在又总来分她的心,烦躁不已,几乎是无意识地填上了一个脑海里曾经记住的八字。 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结果,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卦,又推倒重算了几次,最终放弃,浑身的力气都随之一泄。 赵岚苼静静地起身回首,看向那个半倚在栏杆旁的少年。他抱着双臂,神情漠然地看着星宿台之外渐渐纷乱的大雪。明明是如此英姿挺拔的少年人,身上却已经带了些莫测的阴郁愁绪。 赵岚苼捏紧了手中那张她亲自推演出的结果,那张写了不得善终的短寿命格。 这一卦,她用的是沿肆的八字。 第71章 烧山 卜天问卦上, 赵岚苼可以说是志在必得。可她算得尽天下人,算得了一国运势,竟唯独没算到自己带大的小徒弟, 是个百年难出其一的孤煞短命。 他们这一道的术士,其实能预测的东西有很多,却唯独不爱算命数这种东西。因为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死期何时, 活着的日子就成掰着指头熬的了。 赵岚苼盯着这孩子看的时间太久, 沿肆起初察觉到只是静静回望过来, 见师父始终看着自己不言语, 甚至眼神中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悲切。 “师父,是卦象不好吗?”沿肆上前问道。 赵岚苼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摇摇头, “无妨, 只是看的有些疲累了。” 沿肆只看一眼赵岚苼的表情便知道她在说谎,但既然她不愿说,又或是现在她已经不想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没追问。 没想到赵岚苼主动开口问他, “你先前说,师父就是你唯一的家人, 我就是你唯一的所求。” 沿肆更没想到赵岚苼会突然重新提起这些, 即便向来处变不惊也难免慌乱了一下。 赵岚苼看着他, “这些话, 当真?” 沿肆目光闪烁, 偏过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垂, 那里绝对已经红了, 他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但他还是逼自己直视着赵岚苼, “当真。” 赵岚苼意外地没再训诫他任何, 只点了点头。 如今的沿肆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了,这是赵岚苼一直忽略和不愿承认的。沿肆对她的执着和心意赵岚苼一直都装作看不见,觉得不过是人年少时期意气用事的执念。等长大些就会淡了,忘了,向前走的。 她就这么一直忽视逃避着,回头一看,沿肆真的长大了,却还是不改初心。 大梁的劫难即便是渡过了惠景帝也不会放过她,早在祭天大典之前,赵岚苼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才会对沿肆说了那些话,打算将长明宿交给他。而沿肆回答她的一番话却被她当作孩子气的任性,低估了他的决心。 看来长明宿这一役,无论怎么保全,沿肆都会在自己身死后随她而去。 赵岚苼对自己的死亡没有任何畏惧,但现在身上却挂了另一条人命,这令她恼怒不已。当年从万鬼焚城之中她拼死将沿肆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在日后给自己陪葬的! “转过身去。”赵岚苼沉着脸命令他道。 沿肆虽一时间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照做背过了身。没想到后颈猝不及防一痛,当即晕了过去。 赵岚苼接住了他,揽着他的脖子轻轻放在了地上。 利用他也好,欺骗他也罢,总之赵岚苼不能让沿肆做出为了自己去死这种蠢事。 因为先前为惠景帝灌输过龙气,赵岚苼对惠景帝的生辰八字、命格命理都可谓是了如指掌,沿肆是她养大的更不必多说。虽是开天辟地史无前例的以命换命,但赵岚苼的能力,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 山顶的风雪愈发肆虐,雪花伴着疾风几乎横贯过星宿台,其中,还夹了丝不止从哪来的血腥味。 赵岚苼警觉抬头,上一秒还空空如也的露台霎时间显形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楼兰法师再一次出现在了赵岚苼面前。 他笑得像是什么期望得偿所愿,开口道:“看来,我的长生引,找到归处了。” 赵岚苼挡在晕倒的沿肆身前,亮了符刀,一副戒备之态。长明宿现下所有的人都派去防守山门,惠景帝的兵连门都进不来,这个楼兰法师竟凭空出现在了长明宿最高处的星宿台。 此人的法力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楼兰法师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赵岚苼,我们也该算是颇有交情了,我帮你多少次?竟然还这般防我?实在是好生伤人啊...” 他捂着心口,话锋一转笑了起来,“幸好,我不是人。” 赵岚苼:“...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兰法师侧头看了看被她挡在身后的沿肆,对赵岚苼的问题充耳不闻,“你好歹是个做师父的,都不问问你的小徒弟愿不愿意,便把天子命格与百世阳寿强加给他,就不怕他恨你吗?” 赵岚苼收了手中的符刀,虽然楼兰法师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但确实几次对峙中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动手的意图,只是喜欢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又或者,只是单纯喜欢看热闹。 赵岚苼道:“现在长明宿与大梁都危在旦夕,他既是大梁子民又是长明宿弟子,更是我的徒弟,应当担此重任。” 听完她这一席话楼兰法师简直笑得鼓起掌来,“好好好,好一个长明宿掌门!好一个该当此任!” 长明宿 第60节 待他笑够了,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可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的吗?赵岚苼。” “你夸下海口要拯救的大梁逃过了天灾,你承诺守护的长明宿后继有人,你一直忽视的短命小徒弟得了不死长生。而你,也成了无愧于心,百世流芳的救世主。看似你做出的是一举多得,最好的选择,可实际上呢?” 赵岚苼听得烦躁,偏偏楼兰法师还在她身边转着圈地说个没完,她头痛的毛病又开始犯了。 “你顾了所有人,唯独没顾你这个最疼爱的小徒弟。你以为不老不死是什么祝福吗?你所看重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一堆不能再更乱的烂摊子!守着大梁这个本该灭亡的破烂,永生永世不得脱手...倒还不如选择早早地自己去死,起码现在,死亡还是他可以选择的事。” 楼兰法师的话像是循循善诱的咒语,赵岚苼捂住耳朵怒道:“你这个非人之物!你懂什么!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还这么年轻,长明宿之外的世界他根本没见过,怎么能跟着我一道去死!” 楼兰法师脸上的笑容僵硬一滞,似乎赵岚苼的话戳到了他的某个痛点,不过很快被他隐藏住了。 他慢慢走到露台边缘,望着鹿雪岭的皑皑白雪,“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楼兰法师的身影竟像是将要融化在漫天的飞雪之中,弥留的残影最后看了赵岚苼一眼,他轻轻开口—— “那你们便都去死吧。” ... 星宿台终于恢复了宁静,可楼兰法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久久回荡在赵岚苼耳边。 “轰——” 山门前爆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火光乍现,浓烟顷刻间滚滚而上。然而爆炸声并没有停止,第二声巨响落在了侧山。第三声更近,就砸在离星宿台不远的大殿屋顶!赵岚苼眼睁睁看着一个接一个从天而降的流火,原本一片雪白的鹿雪岭被窜天的火光彻底点燃。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赵岚苼控制不住地双手颤抖,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惠景帝专门为攻山而早有准备的,还是楼兰法师方才留下的诅咒应验。又或许,惠景帝想要长生引独活,楼兰法师想要长明宿皆亡,他们本就是一拍即合勾结成伙的一路人。 整个长明宿上空都充斥着咆哮尖叫声,火光将苍穹映衬成了血红色。她的长明宿在一点一点毁灭,她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因为长生引还在她手上,还没落下。 星宿台还留存着赵岚苼与前任掌门最后一次对话的回忆,掌门师尊的话更是回荡在赵岚苼耳边。 “你的决定就是长明宿该走的路,哪怕你选择的是一条注定走向灭亡的路,你也要相信你的选择。” 赵岚苼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还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沿肆,她从袖中将那瓶一直带在身上的长生引,拿了出来。 ... 沿肆昏昏沉沉醒来时,先是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烟火与焦糊味,等头脑彻底清醒坐起身来,发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空旷寒冷的星宿台,正中央的桌案之上还摆着赵岚苼翻过的名册,书页被风吹了一地。 他强忍着头痛爬起来,想从星宿台下去寻找赵岚苼,却在起身后的瞬间呆住了。 从星宿台可以望见整个长明宿的全貌,甚至是鹿雪岭的全貌。而此时无论是长明宿还是鹿雪岭,都是一片焦黑的火海。 放火烧山,这是一条无比狠辣果决,却行之有效的毒计。既攻不上山,那便让这座山不留一个活物。 沿肆磕磕绊绊地往山门处赶去,一路上已经见过了太多焦黑的尸体。虽然辨认不出相貌,但有的人手中还攥着佩剑,这大都是长明宿弟子。有的身上还粘着铁甲,这是那群被下了妖术的万民军。难怪惠景帝只派了这群平民百姓打头阵攻上山,他们也不过是烧山前注定陪葬的牺牲品。 通往山门的路上没有一个还活着的人,四下里安静的仿佛另一个世界,唯有还未烧尽的火焰声。仅沿肆一个活人穿行在死人堆中,难免会令人产生错觉,死的究竟是谁? 为何他只睡了一觉,醒来时所有先前还同他说话,在他眼前鲜活无比的人,通通变成了横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尸首? 他双目通红,心中紧紧地绷着一根弦。哪怕再恐惧再悲痛,只要没见到赵岚苼,这跟弦都不会断,会支撑着他一直找下去。 可是哪里都没有赵岚苼的痕迹,他开始疯了一样去刨成堆的尸山,直到远远地看见山门之外,地上被砸出的一个坑洞里,散发出微弱的蓝紫灵光。 那是高阶术士才会散发出的灵光,他们可以操控自身灵力在体外显现,但这种耗费灵力又没有任何作用的事通常没人去做。除非,是命悬一线的最后关头,已经做不了任何,才会如此去求救。 沿肆呼吸一滞,心脏像是狠狠被攥住,朝那束灵光奔了过去。 第72章 落阵 坑中的尸体太多, 沿肆连拖带拽搬了许多具,才看清了蓝紫灵光的主人。 他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躺在坑底的, 是琼造门大宗师彦甄。 彦甄浑身都是血窟窿,他封住了自己全身的经脉,才勉强让血流得慢了些撑到现在, 即便如此, 也已是无力回天。 他有些涣散的瞳孔缓缓转动了一下, 看清来人是赵岚苼的小徒弟, 欣慰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吐出一口血。 沿肆沉默地跪在彦甄身边,他与琼造门来往不多, 但彦甄于他也有教授之恩, 又是自家师父的挚友,完全不痛心也是不可能的。 彦甄没有说话,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已经做不到了。昔日清风霁月,俊朗潇洒之态不复存在, 犹如一块碎在污泥中的美玉,再难拼凑重现。 他望着沿肆, 极轻地摇了摇头。接着, 沿肆耳边便传来了彦甄的声音,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开口。 “苼儿的小徒弟, 不用害怕, 我已不能言语, 现下以神识传音于你。知道你最想知道什么, 你师父还没事, 但也只是暂时, 前路依旧无比凶险。你速去后山寻她,还来得及。” 沿肆点点头,他实在挂念赵岚苼,恨不得直接冲去后山。但心知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大宗师了,赵岚苼与他岂是仅仅同袍之谊,师出同门又相互扶持至今,早已胜似亲生兄妹。 沿肆低声道,“大宗师,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带的话?”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这便是在世间最后一句弥留之言,即便洒脱如他,彦甄也难免哽咽了一下,才道: “告诉师妹,她已经尽力而为了。要怪,就怪这天道实在无情吧。” 沿肆没想到彦甄在这种最后的关头,他说给赵岚苼的不是托付之辞,仅仅是一句安慰。 他朝彦甄深深一拜,起身奔赴后山。 一样经历了大火洗劫的后山,雾气缭绕不能视物,沿肆磕磕绊绊一路寻了很久,却愈发晕头转向。一直这么漫无目的地找寻没有任何意义,他站在原地闭上眼,将灵识发散出去,试图找寻一些活人的痕迹。 灵识散开的一瞬间,沿肆突然发觉了不对劲。这虽是术士的基本技能,但也会随着能力的深浅获得不同程度的感知力,若想感知到超越肉眼范围的距离并非一件易事。可沿肆现在几乎在闭眼的瞬间,灵识就已散布整片后山。 情况危急令他来不及多想,很快他就感知到了一道细微的血腥味,还有细碎的抽泣声,他靠着感觉向那处跑去,果然很快就看到了赵岚苼的身影。 她还是穿着方才在星宿台上穿的那件白衣,却已被烟熏泥污染得看不出底色了。脸上更是一块灰一块土的,明明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万念俱灰,还是硬生生挤出一副笑脸,安慰着门派一众正在哭泣的小弟子们。蹲在地上与他们平视着,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 “没事的,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掌门师尊都会解决,会把坏人赶走。” 她不厌其烦地安慰着每一个小弟子,几乎是把他们连哄带骗进了山洞里。后山的山洞是长明宿最安全的地方,火烧水冲雪崩都不会塌,洞内留有仙祖遗迹灵气充沛,即便不吃不喝被关在洞中数日,修士也可以仅仅靠着吸收残存灵气挨过去。更不必说一道封印加在洞门前,任谁来都闯不进去。 看着孩子们都进了山洞,赵岚苼刚要将洞口封印,沿肆向着她缓步走了过来。 赵岚苼听见脚步声,起手画符的动作一顿,回头见是沿肆来了,也对他报以一笑。 明知她是硬扯出来的笑,对着小弟子们也就罢了,竟然面对自己也是一样如此,倒像是把沿肆也一样当作小孩了。 沿肆心中不免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之感,她那张满是脏污的脸,分明用笑容也难以掩藏悲伤愁容。赵岚苼总是这样,从不会在他们这些做徒弟的面前流露出丝毫的难过与软弱。 可他多么希望有一日赵岚苼能在他面前放下坚强,与他诉说自己难熬的苦楚,承受不住的压力,就像她对彦甄那样。 沿肆默默走到她面前站定,赵岚苼将他从头到脚用目光检查一遍,还是不放心道:“没有受伤吧?有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沿肆摇摇头,“我没事。师父,彦大宗师他...” 转述了彦甄最后的话,赵岚苼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再说一句。 彦甄与她相交多年,有些话不说两人彼此也是心知肚明。即使悲痛,但于现在的赵岚苼而言,挚友只不过是比自己先去一步路罢了。 “我知道了。你也进洞去吧,我要结印封洞了。”赵岚苼道。 沿肆站在原地没动,“封门印我也会结,师父进去吧,我留下封门。” 赵岚苼摇摇头,“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没找到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是一起进洞会连累孩子们...” 沿肆听不进去一点她的话,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宽大的广袖一掀,赵岚苼白皙的小臂上赫然一道又深又长血淋淋的口子。他早就闻到赵岚苼身上的血腥味,却没想到这口子竟这般的深,已经伤及经脉。术士伤了手臂会极大损失战力,她如今这个样子根本不能自己抵挡任何! 沿肆死死地扣着赵岚苼的手腕,她不安扭动了一下,似乎十分不想他碰自己。沿肆心中一沉,但依旧没有松手,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从赵岚苼手腕脉搏处一探,竟发现她现在体内的灵力已近于亏空! 赵岚苼见他表情如此,就知道已经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 她手臂有伤沿肆并不敢使力与她对抗,赵岚苼将手一抽挣脱开,厉色道:“洞内还有长明宿的孩子!你以为我让你进山洞是躲着的吗?你必须进去护着他们,等安全了将封门解印。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这是命令!” 沿肆眼中噙着近乎满溢出来的悲哀与绝望,低头看着她问道:“你根本没打算活下去,是吗?” 赵岚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突然被一段风声打断。她没有再给沿肆留任何机会,直接将他往山洞里奋力一推,封印了洞门,隔绝了洞内传出的一切声音。 她对这种预感太熟悉了,空气里那股阴暗潮湿的血腥味,楼兰法师就在附近。 赵岚苼亮出符刀,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者却不是楼兰法师,是惠景帝。 “竟劳驾皇帝陛下亲上鹿雪岭。”赵岚苼嘲讽道。 宫廷护卫将惠景帝围得死死的,以赵岚苼目前的情况也不能轻举妄动,身后又是她最后能护住的小弟子。即便面对屠尽长明宿满门的仇人,她也只得暂且按捺下怒火。 惠景帝四处看了看如废墟般的长明宿,和狼狈的长明宿掌门,似乎非常得意于自己的手笔。 “毕竟是为朕贡献了延寿妙计的神官大人,亲自走一趟看看结果,也是应当的。” 赵岚苼持符的手指微微颤动,恨不得直接将惠景帝卸成八块。而惠景帝也看出了她平静外表下怒极的端倪,轻蔑一笑, “也不知我们心系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神官大人,若是能早料到有今日,会不会后悔向朕献上这条延寿补天的妙计?你说你一个算得了天命国运的术士,怎么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今日,你和你的长明宿,都会死在朕的手上呢?” 惠景帝见她无动于衷,一句话没再说,撇撇嘴,觉得没趣了,“朕没时间跟你废话了,已经到这个地步,直接将长生引交出来吧。” 赵岚苼从袖中掏出一个暗红色药瓶,“长生引,就在这里。我可以给你,但陛下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惠景帝道:“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神官。如果朕没猜错,你现在应该已经没有抵抗之力了吧?不然也不会站在这里听朕说这么多话还不动手。” 的确,不然赵岚苼会在看到惠景帝的第一眼就杀了他。 赵岚苼道:“不错,我身负重伤已经无法再对陛下做什么。但陛下别忘了,杀了我,即便拿到长生引,该怎么引到自己身上依旧是个问题,不是吗?” 惠景帝冷笑,“笑话!这世间奇人异士如此之多,难不成没有你赵岚苼我还找不到第二个能完成此事的术士了?” “本来陛下是可以找到第二个,第三个的。可惜,就在刚刚,能完成此事的都被陛下杀尽了。长明宿集结了大梁所有展露出手过的高阶术士,就算还有不属于长明宿的,也大都归隐山中,四方游历。恐怕陛下找起来的难度,不亚于再做一次长生引。” 惠景帝无言以对,在心中默默盘算赵岚苼所说的话。灾灭的日子迫在眉睫,他一天不得长生引就要冒一天的风险。夜长梦多,近在眼前能立刻替他完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个赵岚苼。 并且惠景帝并不怕赵岚苼在这件事上搞鬼,时至今日她的长明宿已经全毁,再不将长生引落在自己身上,她心系的大梁子民也一样要死。同预言的灭亡没有任何区别,她何必绕这么大一圈来达成一模一样的结果? “说说你的条件吧。” 赵岚苼微微侧头,“只要陛下肯放过我门下最后的几名小弟子,就此罢手,我便即刻为陛下落成长生引,事成后,陛下若是对我还有顾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过是几个孩子,杀与不杀对他没有任何区别,惠景帝爽快应下,但话锋一转又笑着开口道: “可以是可以,但朕这心里实在不舒坦!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答应你,绝不动你的小弟子们半分。” 赵岚苼愣了一下,下意识要回头看身后的山洞。封印是单向的,洞内的声音赵岚苼听不到,但外界的声音洞内人听得一清二楚。 就算她听不到,也知洞内的孩子们都已泣不成声。可不管赵岚苼有多么不想弟子们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她也照做了。 赵岚苼掀开自己破损脏污的衣袍,始终背对着山洞,双膝跪到混着冰碴子的泥中,朝惠景帝默默磕了三个头。 谁知她刚要起身,惠景帝又开了口,“哎呀,朕这几日太过操劳,眼都花了不好使了!要不神官再磕三个吧,要磕的响一些才好,不然朕如何知道神官是不是真心实意?” 赵岚苼跪在潮湿的污泥之中,怎么可能将头磕出响声来?她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几乎牙都要将唇舌咬出血来。但还是重重地又磕了三次,被混在污泥中的细小石子磕得满脸污泥鲜血。 向来不可一世,出尘不染的司天神官,匍匐在自己脚下,跪在泥潭里磕头谢罪,惠景帝看着她大笑起来: 长明宿 第61节 “赵岚苼,你是如此地自视清高,出了名的圣人君子,你此时一定在心中骂了朕千万遍小人吧?可又能如何呢?现在你这个活菩萨还不是跪在朕这个无耻小人面前,让你爬就爬,让你磕就磕?” 等他终于笑够了,才放过了赵岚苼,“平身吧,朕的好神官,你可以开始履行你的承诺了。” 赵岚苼默默起身,吐出一口嘴里被生生咬破流出的血。 她走上前,就这么幕天席地,在大雪纷飞,雾瘴弥漫的长明宿后山,最后一次结阵。 耀眼的白光在大阵落下的那一刻直冲天际,赵岚苼抬手,将长生引从瓶中引至大阵之中。楼兰法师说的没错,长生引需要无数鲜血淋漓的生魂喂养,但现在的长明宿,恐怕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赵岚苼怎么都不会想到,最后她用自己的双手,以同门弟子师兄的性命供养了这道长生引。 许是吸收了太多血气,大阵爆出的光芒活像要直通天庭,惠景帝在一旁兴奋地叫喊,“成了!成了!” 他迫不及待地一脚踏入大阵之中,冲天的光芒立刻包裹住了他,惠景帝当即感受到气力无穷无尽,如同一个先前空空如也的容器被霎那灌满。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灵光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身体,压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这个容器从无到有,现下已经快要满溢,快要爆炸了! 他尖叫着,根本无力站立,跪在地上要赵岚苼放他出去。但赵岚苼只是站在阵外俯视着他,无动于衷。 “法师!法师!她要杀了朕!快把山洞里的都给朕杀了!!快!” 惠景帝朝着赵岚苼的身后大喊,赵岚苼猛然回头,发现楼兰法师不知从何时起便已经站在烟雾缭绕的山洞前,朝着她微微笑着,轻声道: “放心,他们已经死了,陛下。” 第73章 身亡 山洞内, 小弟子们挨在一处小声抽泣,哪怕知道有封印在声音不会传出去,气氛压抑地也无人敢大声说话。 除了因为掌门师尊挡在洞外身陷囹圄, 还因为他们的师哥脸色着实吓人。 沿肆平日虽看上去冷冰冰的,话也十分少,但对他们这些小弟子还是极关照的。有时去请教他问题, 沿肆师哥还会微笑一下, 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来分给他们。 但此时的沿肆, 简直能用可怕来形容。 清雨与沿肆同在赵岚苼座下受教, 虽年纪也小但比旁人对沿肆更熟悉些。她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扯了扯沿肆的衣袖,说了一句。 “师哥, 你别害怕。” 所有小弟子都看到师哥脸色极差, 怕他气急了被波及,但清雨看得出,沿肆其实是在害怕的。 沿肆俯下身来,将清雨揽进怀里, 清雨也努力地回抱住了他,用小小的手拍着自己的师哥。她知道师哥是最不会表达的, 永远看上去没有太多的情绪, 但不代表他不会伤心难过。 “你跪下, 给我磕三个头, 我就答应你, 绝不动你的小弟子们半分!” 惠景帝得意嚣张的声音传进山洞, 沿肆手臂上青筋的暴起, 目眦欲裂, 清雨却死死地抓着他, “师哥...师父不让我们出去,你要是实在难受就不要看了...” 沿肆当然知道他不能在此时出去,赵岚苼同惠景帝做的这桩交易不止他自己是赌注,任何人都无法插手。即便插手也是无能为力。道理沿肆都懂,但他恨的就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清雨还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突然眼前一黑,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覆上了双眼。 “别看。”沿肆沙哑道。 其他的小弟子听到,也全都十分听话地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洞外。 因为赵岚苼跪了,不仅下跪还被一再羞辱着。他不想赵岚苼在自己的弟子面前失去最后一点体面,即使是为了他们而跪。 惠景帝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依旧在洞中回荡着。 沿肆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受侮辱,被胁迫,却始终只留给他一个坚毅的背影。洞口的雾瘴渐渐厚重,赵岚苼的身影也忽隐忽现不能看清。 洞内所有人噤若寒蝉,气氛已降至冰点,没有一个小弟子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突然,不知是谁先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如破冰般,大家紧接着都尽量压着嗓子咳了起来,像是忍了很久终于得以释放。可一但咳起来就停不下来,很快,洞内就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沿肆发觉了不对,就连他怀里的清雨也咳个不停了。 “都屏住呼吸!这雾气有问题!”沿肆喊道。 封印能挡住人,能挡住任何活物,却挡不住虚无缥缈,随风而动的雾。 但太晚了,因为已经吸入了雾瘴,小弟子们根本抑止不住地咳,因此只会不停吸入更多。 隔着白蒙蒙的雾气,沿肆看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怀里的清雨也渐渐没了声音。任凭沿肆怎么摇晃她,怎么为她注入灵力都没有反应。她小小的身子一点点变冷变僵硬,最终没了呼吸。 赵岚苼托付他保护的孩子,最终全死在了他的眼前。 洞口黑影一现,沿肆从巨大的悲恸中回神过来时,只看到了那人留下的一片黑色的衣角。 大雾散去,洞口的封印解开,赵岚苼背对着他,了无生气地跪在地上。 沿肆赶到她身边才发现,赵岚苼吐出的血洇湿了整片前胸的衣服,呼吸轻到近乎没有。沿肆跪在她身前,伸手颤抖着去摸她的脸,试图将泥与血都抹去,可赵岚苼嘴角的血擦掉又会溢出更多。 “师父...” 他叫了一遍又一遍,赵岚苼才勉强睁开了眼,却像随时又会睡过去。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凑近才听到她小声问山洞里的其他弟子如何。 到底还是撒了谎,沿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抖得不那么厉害,“他们没事,只是吓坏了,师父...不要担心。” 赵岚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慢慢地抬手指了指前面。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道破空而上的万丈光芒,甚至难以看出是从天而降,还是拔地而起。 沿肆的眼前此时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甚至压根没有去思考那是什么阵。他只抓着赵岚苼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但无济于事。 “你...进去。” 赵岚苼努力挤出一句话,因此吐出了更多的鲜血。她反握住沿肆,死死抓着他,艰难道:“...听话。” 沿肆不敢让她再说更多,慌乱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任何,我都依你。” 那是赵岚苼最后落成的长生引大阵。 早在星宿台上,赵岚苼就已经将天子命格换到了沿肆身上,所以惠景帝才会在阵中承受不了源源不断的,来自长生引的灵力注入。赵岚苼早就知道惠景帝一进入阵中,不出半刻钟就会爆体而亡,但楼兰法师的出现让这一切产生了变数。 赵岚苼强撑着,完成了大阵最后的护法,直到帮助沿肆吸收尽了长生引大阵最后的一缕光芒,她才力竭倒在了雪地上。 鹿雪岭的雪已经落得很厚了,倒下的一瞬间赵岚苼竟然没有觉得痛,积雪如同柔软的床褥温柔地包裹了她,困意也随之席卷而来。 即便很冷,但她真的累了,想睡了。 一个身影朝她奔来,将她从冰冷的雪地上捡起,抱在怀里,一切都慢慢温热起来。赵岚苼觉得眼皮愈发地沉重,眯着眼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哪怕之前有多气他,现在都只觉得愧疚。 她身为云霞长明宿的掌门,大梁的司天神官,都无法挽救和守护的东西,现在却全部要交给他。甚至再无师父与师门相助,从今往后都要他一人去承担。 他还那么年轻,一直被自己拘在门派里,还没机会做些什么他想做的事,去他想去的地方。天子命格加身,注定了他会步入庙堂,成为这个国家的掌舵之人,而这条路必然艰难无比。 先前她只觉得,不能让沿肆随自己一起死,现在却后知后觉,独活下去的人,会不会更痛苦? 赵岚苼直直地望着灰暗落雪的天空,长明宿,到底还是毁在她的手上了啊。 “你会恨我吗?沿肆。”她轻声问道。 沿肆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又拥紧了些,颤抖道:“只要你不死,求求你,不要死...” 赵岚苼太困了,缓缓闭上了眼,笑着往他身上轻轻蹭了蹭,像是找到了一个满意睡去的姿势。 “不要死...赵岚苼...” ... 这场旷日经久的大雪下了正正七日,鹿雪岭漫山的亡人寒骨深埋雪中,沂水祁山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都为此丧葬。 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赵岚苼却像久久地被留在了鹿雪岭的大雪里。她看了一天天,一夜夜的雪,陪着的仅有那个抱着她尸身跪在雪中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赵岚苼的意识很模糊,多数时候她都是困倦的,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地睡过。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身体,她可以化作一缕风,一片雪,但飘不到更远的地方。 清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身边那个衣衫单薄的少年,抱着她曾经的身体,似乎从未动过分毫。若不是他肩上的落雪越来越多,赵岚苼都恍惚以为时间就此停滞了。 他有的时候也说话,不知是对着赵岚苼还是天空,她听不太清,也可能是忘了。 到后来,甚至他也说起了胡话,不知从哪摸来的刀,朝着自己的胸腹扎了一个又一个洞,在脖颈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流了一地,但很快就会重新被白雪盖住,就像他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的伤口,也会渐渐被复原修复。 他就这么不厌其烦地杀着自己。 赵岚苼想拦住他,可她现在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任何。更不知道为何自己已经没有身体,却还能感受到钻心之痛,像是那些刀子都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幸好,少年终于像是认命了一般,最后一次抱起那个已经冰冷僵硬的赵岚苼,默默走向了观风崖。 那是赵岚苼在鹿雪岭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为什么,师父,我死不了啊。”不知过了多久,他说。 在观风崖上看了太久的雪景,赵岚苼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观风崖的疾风肆虐,带着活要堙灭世间一切的气势,但少年的声音依旧穿透了呼啸而过的风雪,和赵岚苼愈发昏沉的睡梦。 “便是要下到黄泉九幽,我也要把你拉回来,你休想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他说完这些,将尸体埋在了观风崖,再也没回头看一眼。就这么消失在了鹿雪岭的茫茫风雪,没有人知道他往后去了哪里。 而赵岚苼留在了观风崖,本该就此消散,又或者去往另一个世界,但她都没有。她等来等去,等来了另一个人。 “你真的甘心这个结果吗?” 那人的脸隐匿在黑色衣袍之下,声音飘忽诡谲,只露出宽大帽檐下的一抹轻佻的邪笑。 “赵岚苼,想不想再活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结束啦!下章切回地府喽希望大家还没忘了前面剧情qwq 第74章 拥抱 孽镜台前一观, 如同切身再走一遭,回神过来依旧立于地狱镜台前。赵岚苼悲痛欲绝,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魏子旭站在一边冷笑嘲讽道:“师父只看了一会儿, 就已经受不住了吗?” 当年在鹿雪岭,她确如孽镜台中所呈现的,死在了后山。但当时她死了便是死了, 没有后面这么多关于沿肆的记忆。大概是因为魂体出壳才让她听到了沿肆最后所说的话, 可那个在沿肆走后又出现的黑衣人, 赵岚苼根本没有一点印象。 那人的声音很熟悉, 甚至不用过多猜测就知道是楼兰法师。但那声音不仅仅因为他曾经作为楼兰法师,多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觉得熟悉,而是另一层抛开这个身份之外的熟悉。赵岚苼甩了甩头, 似乎她越努力去回想这个人, 记忆反而就变得更加模糊。 楼兰法师的身份绝对是假的,赵岚苼始终想要弄明白的是,此人的最终的真实身份。 他既然能在赵岚苼死后再度现身,问她想不想再活一次, 就证明自己这一世重生在小妖女身上定是他的手笔。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偏偏今年的祭天大典追着她办到了金重寺, 又偏让她再次遇到沿肆? 赵岚苼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 百年之前她便一步步走进了这位楼兰法师的圈套之中。看似一切都是因为惠景帝对长生近乎丧心病狂的追求, 但背后没有楼兰法师的推波助澜她是不相信的。那个人就如同永远在暗中操控全局的手, 这一世的种种巧合, 会不会又是他谋划的一场阴谋? 魏子旭见她痛苦, 并没有什么反应, 以为她只是还困于当时的情绪中, “当年师父是不是早以为我死在侧山, 所以一句话都不曾问过我的死活?但我逃出来了,拖着半条命苟延残喘到后山,只为了能与师父死在一处。” 他慢慢道,“然后,便看到了师父临死前将长生引落在了师弟身上。” 长明宿 第62节 魏子旭笑着拍了拍手,“多么殚精竭虑的谋划啊!师弟是孤煞命格,便以天子命格易命。师弟短命早死,便加以长生之引延寿。师父当时怎么就不算算,您的其他弟子,整个长明宿的弟子,都是活不长的烂命一条,注定被您牺牲抛弃,成为您拯救苍生这个丰功伟绩路上的垫脚石?” 赵岚苼捂住心口,明明魂体不该有痛觉却还是觉得心痛。 当年天罚的预言下,按理说所有人的命格都该是被拦腰斩断的,但实际上并没有。天罚不是出现在个人命运中的灾殃,当时大家的命格还在按照原本的轨迹在运行。长明宿灭门也是天罚下的灭亡,所以赵岚苼当时算不到每个弟子都会在当日毙命,但沿肆的命格原本就是早逝的结局。 事到如今是与不是,已经没有多做解释的必要。说到底,长明宿的灭亡不过是天罚下最早应验的一部分,而剩下的部分因为赵岚苼发生了改变。最终,这场天罚,牺牲的只有长明宿。 魏子旭恨她也是应当。 只是,赵岚苼看着自己这个满眼皆是恨意的徒弟,“子旭,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既已随我又看了一遍当年的经过,你当真不懂师父为何这么选择吗?” 魏子旭瞳孔震颤了一下,很快又冷笑道,“我自然不如师弟懂师父,不然师父也不会选他,不是吗?” 赵岚苼叹了口气,也不再分辩。但顺着魏子旭的话细细一想,她确实在这段来自孽镜台的回忆里发现了很多不一样的角度,应该说,是沿肆的角度。 不周山,星宿台,包括最后的后山。许多她曾经没有见过的视角,甚至沿肆的想法和感情赵岚苼似乎都能感同身受。清雨死时她在洞外,楼兰法师虽说所有小弟子都已经死了,赵岚苼到底没有亲眼看见所以并不能完全确认。可这段记忆里,清雨慢慢在怀里死去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实,如同亲历痛苦。 “孽镜台,还会看到回忆中其他人的视角吗?”赵岚苼缓和了一会,站起身看着那张光滑无痕的镜面问道。 魏子旭像是一直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师父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您没注意到呢。” 他上前抚摸了一下镜面,“孽镜台只会看到你自己的回忆,而师父之所有在这段回忆里能看到师弟的视角,是因为我们自始至终看的,都是师父您与师弟共同的回忆呀。” 镜子在魏子旭触碰到的一瞬间,原本白蒙蒙一片没有任何显像的镜面,竟渐渐开始变得透明。直到显现出一个人形,站在镜子的另一面,也如赵岚苼一般在看着孽镜台。 那人不是赵岚苼,亦不是魏子旭,而是沿肆。 赵岚苼吓了一跳,刚才孽镜台映像出的都是她作为长明宿掌门的前尘往事,沿肆看到这段回忆的主人是与他一同立于镜前的小妖女,岂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下意识后撤一步,但沿肆在镜子的另一面注视着的始终是镜面,而非对面的赵岚苼,像是压根没有看见她。 魏子旭解释道:“师父请放心,孽镜台有数面,但决定它是单向还是双向的人是我。我若不想让师弟看到我们,他便看不到。” 刚才赵岚苼和沿肆一起站上孽镜台,所以关于长生引落成的前因后果才得已完整呈现。那么自赵岚苼死后二人的联系就此断开,后面的回忆便是沿肆自己的了。 然而沿肆却没有再继续往下看,转身下了孽镜台,离开了赵岚苼的视线。 赵岚苼拿不准他是否同自己一样察觉到了回忆的异样之处,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大概是没有。孽镜台会呈现自己视角一生,这些都是由掌管此镜的魏子旭告诉他的。沿肆可能只是将他当作了一面还原曾经的镜子,并不知晓其中机窍。 按理说小妖女的躯壳被沿肆锁在鬼师爷殿中的房间内,他即便怀疑也不会立刻认定小妖女就是赵岚苼。怕就怕,沿肆已经起了疑心,现在离开孽镜台就是为了回去确认。 魏子旭看出了她想走,“师父才陪子旭呆了一会儿就已经想走了吗?” 赵岚苼摇摇头,上前拉住他,“不,子旭,你跟我走吧。” 魏子旭有些意外,“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是一缕残魂,走不出这阴诡地狱的。” “是你自己囚禁了你自己,怀绪已是你的转生,怨念令残魂停留在此。你不是说在等我吗?如今既已等到我了,报仇也好泄愤也好,我们一起从这里出去慢慢算,好吗?” 魏子旭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赵岚苼以为他只是在犹豫,不想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是不曾动摇过的恨意,“师父,您还是这么会哄人。” 赵岚苼再一低头,方才拉着魏子旭的手不知从何时起被缚了一条条锁魂链,这种锁链专门限制魂魄的行动,即便赵岚苼现在是生魂出壳的状态也不得挣脱。 “师父现在说要带我离开,不过是为了能早早去找师弟吧?师父还是那么疼他啊,哪怕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一会儿,就已经在我这呆不住了。” 魏子旭本来就淡到几乎没有轮廓的身影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师父,您若是真想同子旭一起,就陪我在这地狱之中再多呆些时日吧...” 地狱的晨昏变化难以辨别,赵岚苼就被困于这间唯有一张镜台的漆黑空间,不知过了多久又几日。因为无事可做,只好对着孽镜台看一看过往之事。她也明白了,为何魏子旭说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于镜台前,沉溺在过往回忆中。终日看着这些,确实时常难以分辨出镜外与镜中的世界。 甚至时间久了,赵岚苼的意识愈发地不清醒。她的生魂离体太久,状态越来越差,如果再回不到小妖女的身体,极有可能会随时就此消散。 就在赵岚苼近乎要丧失神智之际,腕上的锁魂链解开了,漆黑的房内也出现了一扇透出光亮的门。赵岚苼几乎仅凭着魂体与肉身之间的联系,下意识地飘出了门,离开了地狱。又飘回到了鬼师爷的金殿,终于躺进了小妖女的肉身。 赵岚苼以为只要生魂归位,意识与身体都会立即恢复从前的状态。但她发现并没有,魂体在外漂泊了太久,已经虚弱到了无法操控身体的地步。甚至更糟的是,回到体内有了痛觉,顿感头痛欲裂,这次的头痛比先前来得都要剧烈,她的意识又开始飘忽之际,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是沿肆回来了,他不知去了哪里,回来坐到了赵岚苼的床边,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醒了?”沿肆问道。 赵岚苼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嗓子干哑难忍。沿肆十分恰好地倒来一杯水,将她扶起喂了一些。赵岚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感觉今天的沿肆比起平时,有些过于温柔了? 她根本没办法多想,也说不出任何的话,因为头痛实在越发难耐。沿肆给她喂完水并没有立刻将她放倒,而是依旧让她半靠着自己。 突然,赵岚苼开口道:“你能不能,再靠过来些?” 沿肆虽然有些迟疑,但不知为何今天的他异常地顺从,依言缓缓地将赵岚苼往自己身上又揽了揽。 赵岚苼却开口道:“不,可不可以抱着我?” 沿肆依旧照做。 而抱住他的下一秒,赵岚苼在沿肆看不到的背后,从袖中抽出了一把似乎早就准备好的刀。手上没有一丝的犹疑,直直地捅进了沿肆的后背。 第75章 是否 刀尖没入血肉的感觉如此清晰, 沿肆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缓缓将赵岚苼从怀中拉开。 赵岚苼手里握着沾血的刀,如同一只呆滞的提线木偶。 “抱抱我吧。”赵岚苼听到自己开口说道, 刀也被她再次高高地举了起来。 可...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说的!赵岚苼的身体早在魂体归位后就已经不再听她的使唤,好像有人操控一般,甚至说出口的话都是言不由己! 原本混沌的意识在瞬间清醒过来, 但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举起那把沾了血的刀, 再一次手起刀落, 这一刀, 刺的是沿肆的胸口。 刀锋深入骨血,甚至能感受到它刮过骨骼的阻顿传回刀柄在手心震颤。沿肆终于忍不住,鼻息间泄出一声闷哼, 温热的气息正好喷洒在赵岚苼的颈侧, 她心头一颤。 他为什么不躲!? 纵使赵岚苼现在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张不开口,这具小妖女的身体突然间就脱离了她的掌控,而赵岚苼的魂体像被困在了牢笼之中, 即便是想再一次离体好让她的动作立即停下,都做不到了。 眼看着就要落下第三刀, 赵岚苼有预感, 这一刀是朝着沿肆的喉咙去的! “躲啊!!”赵岚苼在心里无声呐喊, 拼劲浑身力气想要夺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颈部是血脉最丰盈充足之处, 这一刀划下去赵岚苼简直不敢想会是一个怎样血溅当场的景象。沿肆是不会死, 但不代表他不会痛! 赵岚苼握着刀柄的手因为体内两相对抗的力量在微微颤抖, 终于, 在刀锋距离沿肆脖子两指间的位置停了下来, 却还是抖得厉害。她生魂离体太久, 回到躯体本就已经筋疲力竭,现下又凭空生出好些力气来控制失控的自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幸好,沿肆这次没有再任凭她下手,抓住了赵岚苼的手腕,可依旧没有夺她的刀。 “你...真的想杀我吗?”沿肆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赵岚苼总觉得从地狱回来以后沿肆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先不说小妖女如今和沿肆捆在一条船上,没有沿肆她在地府寸步难行,闲的没事杀他做什么!再不说她昏过去这么久,一醒来就拿刀捅人,怎么看都有大问题,结果向来防备心极重的沿肆竟完全不设防!第一次被捅了可以说是失察,可哪有正常人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别人捅自己玩的? 而且,她都已捅了沿肆两刀,刀刀致命。他嘴角还在这里淌血,竟然问的出是不是真想杀自己这种话,这不纯废话吗!! 大约是看到了赵岚苼那双地震一样的眼珠子,沿肆终于明白了点什么,试探地问道:“你说不了话?” 可算开窍了!赵岚苼眨眨眼睛。 看样子是肯定的答案,沿肆又继续问,“所以不是你想杀我?” 他看赵岚苼疯狂眨眼睛,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是就眨一下,不是眨两下。” 不知道是不是赵岚苼想多了,她怎么觉得沿肆问出这话小心翼翼的?哪里还有以前对她爱搭不理,颐指气使的样子? 难不成自己给他捅怕了? 赵岚苼眨了一下眼睛。 沿肆等了一会,突然又紧张起来,握的赵岚苼手腕子生疼,“是吗?” 赵岚苼疑惑地看回去,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又眨了一下。 不是,大哥你要不要先看看你问的什么问题? 沿肆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轻轻掰开她因为用力攥住刀柄而发白的手,将那把沾满血迹的刀扔开。然后,他将自己的手放进了赵岚苼的手中让她握着,抬头朝她笑了一下。 而赵岚苼愣住了,心跳如天边滚滚而来的雷,愈发强烈。 他嘴角还有未干的血,却浑不在意地只看着她,黑色潭水般的眸中仅有赵岚苼自己的倒影,给人一种这里再也装不下其他的错觉。甚至赵岚苼都没有发现,束缚她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小妖女的身体已经重新为她所用。 她下意识地替沿肆擦去了嘴角的血。 温热柔软的手在唇边摩挲着,沿肆目光闪烁,捧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在赵岚苼的手心里蹭了蹭。 而那双让赵岚苼心颤的眼睛始终看着她,“那这个,是你想做的吗?” 赵岚苼张了张嘴,明明现在她已经可以说话了,反倒讲不出一个字。她察觉到自己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脸颊滚烫头皮发麻,强烈的躯体反应以至于产生了微妙的眩晕之感。 “还是眨眼回答?”沿肆轻声问道。 这个答案非是即否,都太过于绝对。慌乱之下赵岚苼不知如何回答,两只手都还被沿肆抓着,只得愣怔着看他。可时间一久眼睛就酸了,赵岚苼一个没忍住,眨了下眼,见沿肆一脸笑意,急得她又乱眨一通。 沿肆微微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既然能动了就从我身上下去吧,不然血要把你的衣服也染湿了。” 赵岚苼“啊”一声,从沿肆身上跳下来,才发现他身上两个被自己捅出的窟窿根本没有愈合,鲜血一直在汩汩往外流。只因为沿肆向来一袭玄色衣袍,哪怕被鲜血浸湿也不易察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愈合?”关心则乱,赵岚苼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沿肆轻轻挡开了,“无碍,大概因为在地府吧,好的慢了些。” 刚才因为着急说出口的话,其实细想起来并不妥当。按理说小妖女不该知道沿肆身负长生引,更不会知道他受伤后会立即自行愈合,但沿肆似乎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赵岚苼便没多想。 阳寿未尽之人身在地府,肉//体不能受损,但没想到即便身负长生引在地府也会受到牵连影响。赵岚苼想到当时自己断了一缕头发沿肆都记得要她收好,现在却亲手捅了他两刀,流了这么多血,顿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想起身去找些清水和纱布来,虽然地府这种尽是死魂的地方定然没什么止血的敷药,但好歹要清洁包扎伤口。结果刚一起身双腿就随之一软,若不是被沿肆及时扶住,恐怕就要直接跪在地上了。 方才与小妖女身体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霸道力量对抗,她的生魂又在外漂泊许久,如今终于力竭。 赵岚苼只得又躺回到榻上,看着沿肆这个受了刀伤比她好不到哪去的照顾她,最后还给自己掖了掖被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 她有许多想解释的,刚刚的失控,数日的魂不附体。沿肆先她一步回房,见封印未解而她只留一副空壳子在屋内,想必已经知道赵岚苼暗中跟着自己了。既然瞒不住,还不如都问出来,为何沿肆不愿意自己跟去地狱,故意让她喝下鬼师爷的茶?为何沿肆去到地狱看似是寻惠景帝,却又像是为了找孽镜台? 总之一肚子的话,都被沿肆的一句“别说话了,先好好休息。”堵了回去。 不过赵岚苼也确实累极了,回忆前生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已经令她身心俱疲,纵然还有万千疑惑和挂心之事,也由不得她多思,很快就沉沉睡去。 然后赵岚苼做了一个梦,梦里,长明宿大雪纷飞一如灭门那日。观风崖之上,她独自一人枯坐于雪中,望着尽数被苍白覆灭的长明宿。 “赵岚苼,想不想再活一次?” 她回过头来,看到那个黑衣之人,帽檐下一抹诡笑,道:“我可以帮你。” 那人走上前来,同赵岚苼一起望着这场惨烈的雪景,像是一位体贴的老友相陪于此,嘴里却说着最丧心病狂的话。 “杀了你满门的大梁皇帝,忘恩负义的大梁子民,不都比你长明宿满门该死?难道你就不想让他们血债血偿吗?” 赵岚苼摇了摇头。 黑衣之人似乎并不急于一时,“没关系,我不会帮你报仇,亦不会替你索命。我会把审判这些人的权力交给下一世的你,我会帮你,逆转这所谓的天道轮回,讨问这所谓的生死由命。” 长明宿 第63节 赵岚苼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他,被动摇了。 他笑起来,“下一世你的命格簿,可以自己书写,来替天道当这个执笔之人。如何?” 鬼使神差地,赵岚苼点了点头。随着他离开了鹿雪岭,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血色河流走了很久,来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一个活人绝对不会来到的地方。 从此以后,她就如同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再也没踏出过此处一步。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没有四季更迭,更没有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就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 而那个人,会时常来看她,会在她的耳边低语,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她手心写下一个名字。如果赵岚苼清醒时,就会问他,“我什么才能离开这里?” 那人永远都只会告诉她,“快了,你要再等一等。” 赵岚苼根本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日,他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黑色的身影在她面前慢慢俯身,“我们等到了...赵岚苼。回去吧,去改写前世的结局,去逆转这天道给予你的结局吧。” 然后,他贴近赵岚苼耳畔,淡淡血味和一丝彼岸花香是赵岚苼再熟悉不过的,属于他的味道。 正如这么久以来他日日在赵岚苼耳边低语道的,在她手心中书写下的,他最后一次说道: “别忘了,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第76章 新娘 赵岚苼从梦中惊醒过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杀了沿肆,不得好死。” 这句话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烙印进了她的灵魂,而一遍遍对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 赵岚苼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重生之后,赵岚苼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随沿肆进宫的第一个晚上, 但因为是在梦中所以她并没有多想。第二次在巫木谷的湖中央, 第三次在跳下地府前的死人坑边, 都是在现实中凭空出现的幻听。甚至每一次赵岚苼的脑海中都会出现沿肆各种凄惨的死状, 伴随的,也始终是这个阴诡且带有诱导意味的声音。 然而,远不止于此, 即便是在前一世, 她也该死死地记住这个声音。 楼兰法师。 赵岚苼怒目圆睁,重重地在被褥上锤了一拳,怒火中烧的同时,后背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丝恐惧之感渐渐爬上心头。 前世今生,一切似乎都与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就像暗中拨弄每个人命运以此取乐的鬼神, 无论赵岚苼怎么选择去走, 回过神来竟还是在此人的操控之中。 赵岚苼更为笃定, 这个梦中她死后的情形是真实发生且存在过的。她当时的七魂六魄并不完整所以意识不清, 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让赵岚苼这一世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 他作为楼兰法师出现在赵岚苼面前时, 她猜不出他的身份。但现在所有的线索组合到一起,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做噩梦了?” 赵岚苼想得太出神, 都没察觉道沿肆何时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床沿,也不知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身上带过来了丝丝缕缕的寒气。赵岚苼刚从被窝里起身,身上还暖着,冷不丁地被这寒气扑到抖了一下。 “抱歉。” 察觉到的沿肆往床尾坐了坐,离赵岚苼远了好些。 地府湿冷,又无太多用于取暖的东西,明明他才是最该畏寒的,竟还这般小心她被冷到。 赵岚苼心里顿时热热的,扯了被子披到了沿肆身上,“我...挺热的,你盖着吧。” 棉被里还裹挟着满满当当的属于赵岚苼的温度与气味,温热的甜香味扑在沿肆身上,确实即刻便缓解了他身上带进来的寒意。 沿肆也没拒绝,修长苍白的手指扶了大红锦被的一角,堪堪与赵岚苼抽手时的指尖擦过,被子里的温暖被糅合进了两人间倏然微妙起来的气氛中。 “嗯,确实挺热的。” 沿肆面色如常,语气里却有些许逗弄的意味,嘴角也挂了些若有似无的笑。赵岚苼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共盖一床被子在当下确实有些暧昧了,虽然只是赵岚苼刚刚盖过又搭在他身上的。 一路同行这么久,两人之间的氛围不知不觉间就发生了改变。从最开始的身份尊卑分明,到后来的朋友相处。这一世的沿肆,已经不再是赵岚苼心里那个长不大又总有些别扭的少年了。百年间他独身一人谋得如此高位,心智谋略不知比常人成熟多少,很多时候就连赵岚苼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无论时过境迁,师徒关系始终是赵岚苼心中最后一道底线。只是如今身份改换,很多事做起来习惯,却有些过于亲密显得不合时宜了。 赵岚苼有些紧张,她害怕这段关系脱离掌控,更不知沿肆是怎么想的,却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在改变。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看沿肆虽然心情不错,但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有些愧疚地问道。 沿肆道:“无碍。倒是你,生魂离体许久,还需好好休息。” 本就是偷着跑出去的,沿肆直接戳穿她这么说出来,反倒叫赵岚苼脸上有些挂不住,忙转移了话题道:“可是,这具身体突然不受我控制,还几次意欲杀你,其中必然有鬼。” 沿肆抬眼,“哦?几次?除了这一次,从前你还动过杀我的念头?” 赵岚苼连忙摆手道:“以前确实有过,但不是我想的,就是...哎呀总之,以前只是想法,但这次因为...我的魂体离开久了些变得太弱才...” 沿肆单边眉毛一挑,“那以前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嗯??重点是这个吗?赵岚苼刚要急得解释,突然觉得沿肆又在逗她,顿时无语了,“都什么时候了,别闹了!” 她算是发现了,沿肆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哪怕她失控要杀的是他! 知道自己有长生引死不了,也不能这么疏忽大意吧?要是自己失控一回就往沿肆身上捅几个窟窿,难保他以后不会被捅成个筛子。 这人难道不知道疼的吗? “你不懂,我觉得这件事背后,是有人刻意引导的,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所以咱们得查查清楚。” 见赵岚苼一副郑重样子,沿肆也就认真了些,“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在这鬼域之中,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呢?” 赵岚苼隐去了梦中几次三番要她杀了沿肆的部分,只说自己梦到了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她有强烈的预感,只要找到那个地方,一切的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然而那个地方在赵岚苼的记忆中实在太过模糊了,即便她再怎么努力回想,也只能记得零星线索。梦中她经过了长长的忘川河,在尽头抵达,必然是在地府之中。但至于那是个什么地方,在地府何处,她便不知了。 单凭赵岚苼的描述,沿肆也不能确定,“既然我们都不知道,就找一个知道的引路。” 他们人还住在鬼师爷的府上,自然有事也是找他办最为便利。鬼师爷也如当日所承诺的,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之外,更是对两人的提出的要求十分上心,特意大摆了一场宴席。 宴席之上,鬼师爷还是那副阿谀奉承的笑脸,举杯朝赵岚苼问候道: “听闻斛弁真君前几日身体不适,这几日可好些了?” 赵岚苼回道:“已无大碍,大概是水土不服吧,劳大人费心了。” 鬼师爷一直笑着的嘴角抽了抽,许是头一次听到在阴间水土不服这种话。本以为能打探出一些为何接连几天斛弁都在屋中闭门不出的原由,结果另一个栾早将那屋子保护得铜墙铁壁似的,现在又被斛弁一句十分不走心的谎话给敷衍过去。 赵岚苼倒是笑得真诚,“这几日在大人府上叨扰,现在又有事相求,实在过意不去。先前拜托大人提审大梁皇帝的事还没有道谢...” 鬼师爷面露难色,像是有些难以说出口的话,“哪里的话,既然两位仙君开口,习荣定是竭尽全力办的。只是...先前大人交代的大梁皇帝...习荣并没有按照约定的奉上。因为早在交给栾早大人之前,大梁皇帝便已经在地牢之中消散了...斛弁真君难道不知吗?” 消散...? 阴间并无死亡这一说,毕竟都是已死之人,无论再怎么损毁,哪怕变成一滩肉泥的形态都能“活”在地府里。当时的惠景帝,在鬼街之上被镰鬼那般屠戮,后又身首分离,最后在地狱里都能仅凭一颗头大放厥词。 但消散,意味着魂飞魄散,就连魂魄都碎成渣滓,彻彻底底消失于轮回之中,再无来世。 赵岚苼原本觉得留惠景帝的魂魄于地府中,哪怕关押在看守最严密的地狱,都恐生后患。所以想着能将他带出来亲手处置,结果他竟然已经消失了? 看来鬼师爷还不知道那一夜,沿肆已去过地狱见过惠景帝。赵岚苼用余光看了看沿肆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赶紧圆道:“当然...知道的,栾早已同我讲过。不过既然劳大人费心,便也是要谢过的。” 鬼师爷笑道:“仙君太客气了。不知仙君这次是遇到了什么事?需要习荣帮忙的地方,仙君吩咐便是。” 赵岚苼大概同他讲述了一下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忘川河尽头,没有晨昏昼夜,时间仿若静止。尽管有些线索在外人听来十分抽象,鬼师爷却越听脸色越沉了下来,最后才开口道: “听仙君的描述...其实我是不能够确定的,毕竟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习荣自负在这地府中呆的日子还算久的,听过一个半真半假的奇闻轶事,也许从中能有线索一二,可以帮到两位仙君。” 赵岚苼听他拐弯抹角不愿直接说出重点,心知此人心思弯绕,怕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想旁敲侧击说些什么透露给他们。看破不说破,赵岚苼倒也有些兴趣听他讲讲这个故事。 见两人都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鬼师爷如说书先生似的,绘声绘色讲了起来。 “这个传闻是很久以前听说的了,大概...过去了有百年?想必两位仙君对这地府中事也略有耳闻,从前的地府还是有十殿阎罗各司其职的,后来被那位...鬼阎罗大人,统一了起来。” 沿肆喝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重点。” 鬼师爷赶紧道:“十殿分布在地府十方,但在当时的混战中毁的毁,废的废,虽也留下了几殿,十分富丽堂皇...就比如我这金殿,便是先前的五殿。但那位的品味十分奇绝,对地府现有的宫殿都不感兴趣。就在忘川河的尽头,建造了一座鬼殿。” 赵岚苼道:“鬼殿?” 鬼师爷点点头:“不错,因为那座大殿,通体漆黑无比,无论白日黑夜都没有任何光亮照进去。而那位性情也是极古怪的孤僻,并不需要有鬼侍伺候,也无任何鬼兵把手。那座硕大无比的鬼殿之中,仅有他一只鬼。” 沿肆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鬼师爷见他脸色不对,赶紧加快了进度道; “可就在百年前的某一日,传出了一个消息。说那位大人,竟从阳间亲自领回了一缕游魂,带她住进了鬼殿。” 沿肆道:“所以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鬼师爷一笑:“仙君莫急,说不定,就有些关系呢?” 赵岚苼一听此话,突然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呼之欲出,却被鬼师爷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鬼阎罗领回来的,是个极美丽的女鬼。自住进那座鬼殿之中,便再也没有从里面出来过。而向来喜欢在阳间游荡的鬼阎罗大人,竟被这女鬼拴住,很少再去阳间一直于府中相陪。当时在地府还颇为一段佳话。” 赵岚苼已经僵硬住了,根本不敢再看沿肆。 但鬼师爷似乎突然不会看眼色起来,还笑着补上了一句,“当时啊,众鬼们都管那位入主鬼殿的女鬼叫做——鬼新娘。” 第77章 鬼殿 “也就是说, 那个地方是鬼阎罗的寝宫?” 沿肆长眸一抬,问的是鬼师爷,看的却是赵岚苼。 赵岚苼佯装喝茶的手一抖, 泼出来两滴。鬼师爷点点头,偏偏又火上浇油似的问了一句,“对了, 斛弁真君是从哪看到的这个地方?鬼殿就连我们这些长年在地府生活的鬼都没有去过的。难不成, 仙君是在梦里看到的?哈哈哈哈哈...” 鬼师爷这个玩笑, 在场的怕是只有他自己能笑得出来。 因为赵岚苼真就是在梦里知道的, 还告诉了沿肆!她费尽心思隐去了所有沿肆可能猜出她身份的梦中细节,结果鬼师爷一句鬼新娘,直接给赵岚苼重新安了个更炸裂的身份! 赵岚苼颤颤巍巍抿了口茶, 干笑道:“呵呵呵...大人说笑了。偶然得知, 偶然得知而已...” 沿肆在旁边不冷不热道:“如此偶然,倒是颇有缘分了。” 刚糊弄过去那头的鬼师爷,这头的沿肆又阴阳怪气起来,赵岚苼简直感觉腹背受敌, 她怎么会知道梦里那乌漆嘛黑啥也没有的地方竟然是鬼阎罗的寝宫! 宴席已经过半,金盏玉碟呈上来的美食珍馐目不暇且, 赵岚苼一口菜还没吃到, 沿肆就已经起了身,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去看一看了。” 赵岚苼:“啊...?” 鬼师爷赶忙笑着起身拜送道:“两位仙君这么着急吗?那就恕习荣不远送...” 沿肆道:“还是需要你远送一下的, 不用进门, 送到鬼殿门口就好。” 长明宿 第64节 鬼师爷脚下一踉跄, “啊...??” 那鬼阎罗在地府是什么地位?他的寝宫之所以建好这么多年都没有鬼见过, 不是因为忘川河尽头是什么多么难以到达的地方, 也不是因为鬼殿有什么结界封印, 是因为压根没有一只鬼敢擅自去过。 即便有,估计也被那位解决掉了。 纵然鬼师爷一副为难的样子,但迫于沿肆的威压,还是收拾了东西带了几个鬼侍跟着一起出发了。他向来一派骄奢淫逸的行事作风,出行都是跟着成群结队的鬼侍鬼兵。如今碍于目的地是鬼阎罗的寝宫,所以不能过于张扬,十分憋屈地只带了两个拉车的。 但这车,就没那么低调了,飘织金红纱的金色马车前,三匹通身纯金马具的骷髅马并排而立。 赵岚苼呆呆的站在车前,“咱们不是要低调些吗?” 鬼师爷委屈道:“这已经是我最低调的车了...” “行...” 三人上了车,鬼师爷与两人面对面而坐,车厢不小甚至还十分宽敞,但气氛却十分尴尬,因为压根没人敢说话。 沿肆自从上车就没再说过任何,一直在看沿肆脸色的赵岚苼更不敢说啥了。而鬼师爷这种走到哪都众星捧月,带着乌泱泱一群人的热闹性子,封闭空间里久久的寂静对他而言简直比上刑还痛苦。 “额...二位要不吃点水果...喝点茶水?” 鬼师爷一会儿端出两盘水果,一会儿掏出一袋瓜子。甚至车内还有炉子,能热水泡茶,烘个桔干栗子啥的,可以说是一应俱全。鬼师爷递给赵岚苼一个吃食,她便献宝似的捧给沿肆,“栾早栾早,你吃这个嘛?栾早栾早,你喝这个嘛?” 沿肆虽然向来没什么表情,但能看出比平时脸色更臭一些。赵岚苼一个劲往他面前捧些瓜果蜜饯,一来二去也就被她闹得没了脾气,脸上冰霜似的不悦之色总算是融化开了。还顺手接过她手里剥半天也扣不出来的栗子,完完整整地剥好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下,车厢里的气氛才算是缓和过来。赵岚苼和鬼师爷都暗中松一口气。 “说起来,你们那个鬼阎罗明明是执掌阴间的鬼,为什么不好好在地府带着,一天到晚往阳间跑,掺和活人的事?咳咳...” 赵岚苼嘴里嚼着的还没咽下去,手里又被塞了一把剥好的栗子。栗子吃多了有些干,只咳了两下,另一只手里又被塞了杯热茶。她低头一看,正是之前她端给沿肆的那杯,只是当时还有些烫,现在温度刚好喝。 鬼师爷就坐在这两人对面,自然都看在眼里,十分凄凉地给自己沏了杯茶,才回答道:“那位若是个按规矩来的主,当年也不会突然兴起就把地府十殿给一锅端了。那时啊,我也以为他是单作一殿之主不满足,想当整个阴间的主人。在地府嘛,这其实很正常,有的是野心大的鬼想做,只是没有这个本事罢了。” 他饮了口茶,故作深沉地卖了个关子,“我竟没想到啊...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阴间与阳间不同,为人时,有国法家规,伦理道德约束,再不济也得顾虑顾虑死后阴德,做事前也需先想想自己这条命受不受得住。 但鬼不一样,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以前十殿阎罗俱在,地府法度健全,审判前生定夺来世都是十殿地狱受刑一趟,奈何桥头走上一遭,转世投胎的流程还是非常按部就班的。结果鬼阎罗在地府毁天灭地闹了一通,一切全乱了。想继续当人的自己找路投胎,想留下做鬼的在地府自生自灭。大鬼欺负小鬼,欺负的狠了便成个不大不小的鬼头子,被欺负狠了的落个魂飞魄散也没谁来管。总之,弱肉强食,乱久了反倒还生出些规律条理来。 但在此之后,死了的人下到地府一看,发现哪还有什么阴德,什么冥福?生前做了多少好事积德也带不到下辈子,做了多少坏事缺德也没什么罪孽可赎。好人坏人混在一起下来,全凭谁横,谁豁的出去,这谁还能有个顾忌? 如今的地府便是如此,完全成为了恶贯满盈之人横行霸道的世界。 而造成地府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鬼阎罗,扔下地府一堆烂摊子让众鬼自生自灭,他自己竟跑到阳间逍遥洒脱去了。 鬼师爷手执一把玉质骨扇,只摇了摇,车内便生出一股香风,他那爱好说书的瘾又上来了。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那位将地府搞得一团乱,总归不能是因为吃饱了闲的吧?他必然有一个真正的目的,一个对他有利或能达成他某个计划的目的。” 前世的赵岚苼,就因为鬼阎罗以楼兰法师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才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四两拨千金便引导着她走向了长明宿覆灭的结局。那时她想破脑袋也猜不透此人身份,以为只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他为何出现,又为何要长明宿灭亡的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没想到现在即便猜到了楼兰法师就是鬼阎罗,却依旧不明白他的目的为何。 赵岚苼还真被鬼师爷讲的这通话给吸引了去,指出的点可谓是正中她最想知道的关键,于是忙追问道:“所以依大人的真知灼见,鬼阎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鬼师爷以扇掩唇,压低了声音,“仙君可知在这阴曹地府,最忌讳的就是议论那位的不是?” 赵岚苼在心里默默翻了白眼,不能议论你这不也说了一路。 但嘴上还是十分体面,“呵呵...大人说了这么多,才想起来犯忌讳,是不是有些晚了?” 鬼师爷笑道:“二位是贵客,习荣当然要知无不言。只不过祸从口出,那位看似不过问地府的闲事,实际上耳目众多。二位仙君毕竟不是地府中人,听一耳朵的事,改日就回去享福了。但习荣不一样呀,倘若哪日那位真找我算账来了,届时难不成习荣还指望两位大人再下一次地府,前来相救吗?哈哈哈...” 赵岚苼陪着干笑了两声,眼见鬼师爷将那柄玉骨扇“啪”的一合,挑开车窗的帘子用眼神向外示意道:“如今到了鬼殿的地界,就更要谨言慎行了。” 几人下了车,顺着忘川河远远望去,血色河水戛然而止在了一座巨大无比的黑色建筑前,就好像这个庞然大物将河水硬生生地拦腰截断一般。加上鬼殿通体全黑,河水如血,肃穆诡异之感更甚。 “这鬼殿竟真建在忘川河尽头!”赵岚苼惊叹道。 梦中的鬼殿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印象,赵岚苼没想到的是以这般简单粗暴的方式,真就建在字面上的忘川尽头。 走到这里车马就行不动了,似乎连那三匹骷髅马一见到鬼殿的影子都不敢继续前行,于是接下来的路几人步行过去。鬼师爷在前领路,边讲解道: “仙君此言差矣,这忘川河可没有尽头,只是鬼殿建在此处看上去如此。再往前走一些,仙君仔细瞧瞧便知,鬼殿下方还有座桥,实为中空,忘川河水从中间穿过。这鬼殿啊,实际是建在两岸横跨过忘川而已。” 虽然非常有违建筑学原理,但在阴曹地府,离奇些也变得不怎么离奇了。 只是等到真走近了,才发现这鬼殿未免也太大了些。就鬼阎罗一个鬼在此居住,的确孤僻,还有些浪费,想必平时他本人在家都得迷路。 “既然已经把两位仙君大人平安送到,习荣就...”终于完成了一桩铤而走险的任务,鬼师爷笑呵呵地拱手准备撤退。 结果这次换赵岚苼不由分说道:“来都来了,大人难道不想进去参观参观?哎哎哎...你别哆嗦,天塌了我俩顶着,走吧走吧来都来了。” 她压根没给鬼师爷机会,扯着他就往殿门走。鬼殿这么大,怎么着不得拉个懂行的鬼一块! 正因为没有鬼敢来,也无一鬼兵巡视看守,鬼殿的殿门几乎是大开着的,反倒有点欢迎光临的意思。沿肆与赵岚苼也不客气,抬腿就进。鬼师爷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吓得就快朝着殿门磕一个了,被赵岚苼提起来就走,到底还是一块进了鬼殿。 然而,殿门一关,四下一片全黑,赵岚苼摸着黑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喘息声。 但为何只有她自己一人的?一股冷意悄然爬上赵岚苼的后背,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那个...你们两个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 第78章 人偶 “唰——” 微弱的火焰在赵岚苼指尖燃起, 此处不知有什么法力场,赵岚苼的能力被压制住了。打出的符火只有小小一束,勉强能照亮自己身边的一小块地方, 沿肆与鬼师爷确实都在进入鬼殿之后消失了。 鬼师爷毕竟就是地府的鬼,能在地府混得如今地位定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鬼。而沿肆对地府的熟悉程度似乎不比鬼师爷差,加上他与赵岚苼恰好相反, 在地府法力反而比在阳间时更强, 所以眼下赵岚苼对这一人一鬼都没什么可太担心的。 她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为好, 人生地不熟就算了, 法力还被大大压制。 赵岚苼举着符火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摸到了冰冷坚硬的铁质殿门,用力推了推根本打不开, 不过倒也在预想之中。 既然是鬼阎罗的地盘, 进入鬼殿又如此容易,加上那个从未有鬼亲眼见过鬼殿的传闻,必然是有去无回。 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赵岚苼在黑暗中靠着一点符纸的火光走了很久, 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时间与距离都没有了概念,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空无一人, 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前方的黑暗里会有什么人, 亦或者不是人。 然而奇怪的是, 赵岚苼并没有为此感到害怕, 相反, 她对此处的氛围异常的熟悉, 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 就像是, 鬼殿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她, 吸引她走向深处。 终于,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些除了黑暗之外的东西,一个房间。 赵岚苼用符火照了照,平平无奇的一间屋子,黑胡桃雕花木门,上面刻的纹案却十分诡异。一般的木门大都雕些南山松木,龙凤呈祥,梅兰竹菊之类的,极少有木门的花纹上,雕的尽是密密麻麻的人。 上面的人性动作各异,有老有少,没有任何的规律可言。但从他们摆出的姿势来看,很多的动作角度都十分刁钻,甚至不像是活人能摆出的动作。赵岚苼头皮一麻,生出一阵恶寒。 这屋子里怕是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赵岚苼没有犹豫,推门而入。 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刺耳的鸣叫,牵连出丝丝缕缕的蜘蛛网,落下片片尘土,显然是许久没有被推开过了。赵岚苼抖了抖手中的符火,让它烧得更旺了些。即便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在看清屋内的东西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正如木门上所雕刻的,漆黑的屋内被符火照亮,赵岚苼身处正中央,屋中四面墙边全是满满当当的人。准确的说,是堆了满满当当的人。 人形躯体如一个个扭曲的人偶,被堆成了高高的坡状,她们衣不蔽体,双目圆睁,一个个栩栩如生。但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死人,整个屋内却没有一丝腐气。 这些人,竟真的只是人偶。 赵岚苼屏住呼吸上前用手触碰了一下人偶的肌肤,手感亦是肤若凝脂,细腻紧致。她顺着观察了一圈,发现了更诡异的事。这些人偶都是年轻貌美的女性,甚至随便拿出一具,放在当今最繁华的京城青楼,都是当之无愧花魁级别的美貌。 “不是我想的那样吧...”赵岚苼一阵恶心,那鬼阎罗竟是个如此变态的东西,难不成这些人偶都是供他消遣后又废弃的玩物...? 就在她想赶紧离开这件诡异的屋子之际,突然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具人偶,直觉令她走近,将那具有些残破发旧的人偶从上面积压的人偶堆中抽了出来。从这些可以看出这具人偶应该是最早做出来的一批,肢体与肌肤还十分僵硬,并不似最上面的一批那么鲜活生动,像是失败的实验品。 但赵岚苼还是被这具人偶的面容震惊到险些一屁股跌到地上,因为她长着一张前世赵岚苼的脸。 人偶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虽说是一张赵岚苼最熟悉不过的脸,但因为那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五官,却了无生气的样子,看着实在是诡异无比。 不知道为什么,赵岚苼又开始头痛了。 她始终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些人偶与她有关,如果就这么走出这间房,她会因此错失很多本该能记起的东西。因为就在她梦到鬼阎罗醒来后,再努力回忆此人都会产生类似的头痛。就好像她脑内有一个装满尘封回忆的旧匣子,与此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在里面,只要她试图去打开,就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去阻止她。 但她必须要知道。 赵岚苼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人偶的额头。 过往记忆海啸般地向她奔涌而至—— “像是挺像的,就是没什么活气。” 赵岚苼缓缓睁开眼,进入了残留在人偶中的回忆,她看着眼前黑色的天花板,缓缓从一张石床之上坐了起来。 面前是一袭黑色衣袍的鬼阎罗,他笑着从头到脚将赵岚苼打量一遍,像在欣赏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 “过来。”鬼阎罗命令道。 虽然赵岚苼现在是人偶的视角,但因为只是进入了回忆之中,所以她并不能控制其行动。人偶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走到了鬼阎罗身边。 “其实只要能有八分像就够了,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留在他身边。” 鬼阎罗绕着人偶走了一圈,调笑道:“我们皓月般清高的长明宿掌门,若是变成如今这般风情艳丽的模样常伴左右,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呢?” 赵岚苼的余光扫到了人偶身上色彩艳丽的华服,头上似乎也有沉甸甸的金冠,心道这鬼阎罗的审美也是有够艳俗的。但他最后一句话却让赵岚苼疑惑起来,难道他做出这些人偶不是为了他自己取乐?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幸亏不是,不然做一个和自己前世一模一样的人偶还给她穿衣服打扮,还真就快以为这鬼头子暗恋自己了! “只是嘛,还需要先试用一下。”鬼阎罗不怀好意地笑道:“抬头,看着我。” 赵岚苼被迫仰起视线,吓了一跳,这丧心病狂的鬼头子竟然变成了沿肆的样子! 只是眼前这个“沿肆”诡诈桀骜,勾着嘴角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根本不是沿肆会有的表情!他抬手勾起赵岚苼的下巴,轻声道: “勾引我,试试。” 按理说这只是一段回忆,人偶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但赵岚苼却觉得下巴上禁锢她的那只手带着冰凉且不容拒绝的寒意。纵使心中千般不愿,也无法更改过往已经发生过的事,她忍着恶心随着人偶移动起来。 幸好,在人偶的身躯即将贴上鬼阎罗之前,停住了。 是鬼阎罗用指尖点住了她的额头。 他眸中冷意更甚,“用身体勾引,是最低级的手段。你以为,他喜欢的是你这副僵硬的假身体吗?” 长明宿 第65节 赵岚苼记起来了,鬼阎罗似乎很反感被别人触碰到身体。不过倒也正好,一想到自己要和他有任何接触,赵岚苼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算了,且看结果如何吧。” 鬼阎罗的手覆上了她的双眼,视线一转。下一秒,赵岚苼人便已经坐在了一间华丽的寝宫之中。 纵然装潢与她记忆中的有些出入,赵岚苼还是立即认出了这是宫中沿肆居住的国师殿。心中便立即明白了鬼阎罗所说的“礼物”,是送给谁的了。 殿门前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说过多少次了,再往我殿里送人,一律杖杀。” 是沿肆的声音。 宫人回话的声音都带了哆嗦,带着哭腔道:“国师大人...这也是陛下的一片好心,不忍心您这么些年为国事操劳,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这才...国...国师大人您息怒!您行行好,就收了吧!这次要是再把送来的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我们几个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看来鬼阎罗是通过惠景帝将这个“礼物”送了出去,可惜沿肆多年来不近女色,来来回回受难为的也只是夹在中间的宫人。沿肆也看出来,这次送来的人若再不收下,驳了皇帝这么大个面子,不光这些宫人跟着遭殃,送来的女人也得跟着一块被处理掉。 他没再说话,径直进了殿中。 宫人不知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见沿肆从外殿携了一把长剑进门,从进入寝宫起手就扶在剑柄之上。将那小宫人吓得,以为他要直接把皇帝赐的人给一刀砍了,那罪过可就大了!拒不受赏就算了,这不是蔑视君威吗? 赵岚苼安安静静地坐于床边,抬头望见沿肆气势汹汹地进了殿,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愣在了原地。 他似乎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赭红色的朝服。细细密密的金线从领边袖间穿过,白鹤纹于补服之上,显得庄重又沉稳。赵岚苼还没见过他穿成这样,却觉得意外的合适,十分的好看。 不禁赵岚苼看愣了,沿肆也一样。与前世的赵岚苼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此时却描着黛眉,点了朱唇,额间贴了大红的牡丹花钿。一身织金的红衣衬得她肤白若雪,美得惊心动魄。 小宫人一见沿肆没动作,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以为这定然是看上了!忙喜道:“陛下说的果然没错!这次送来的人啊国师大人一定喜欢!国师大人,您看...要不就留下...?” 见沿肆没说话,小宫人赶紧朝着赵岚苼使眼色,“还不快机灵点!伺候国师大人更衣!” 赵岚苼像是接到了任务,即刻起身朝着沿肆走去,打算伸手褪去他的外衣。 没有人想到,就在赵岚苼靠近时,沿肆闭口不言,却抬手长剑出鞘。他腰间寒光一显,再回过神来,刀锋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赵岚苼的颈侧。 第79章 崔钰 “下去。” 这话是对那小宫人说的, 宫中侍奉的人都知道惹恼国师大人的下场,小宫人当即便屁滚尿流地下去了。 寝宫之中只剩沿肆与赵岚苼两人,但架在她脖子上的剑并没有偏移半分。原来不是做样子给惠景帝看, 沿肆他是真想杀了眼前这个与赵岚苼相似的女人。 人偶毕竟不是活人,沿肆没有下命令,即便是长剑加身, 也不会动分毫。 “非人之物, 也敢用她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配吗?” 沿肆冷淡的声音下暗藏着隐隐的杀意, 像是触碰到了他最大的逆鳞,但手中的剑却迟迟没动。 赵岚苼知道,他这便是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以沿肆的性格, 只要他动了杀意一刻都不会犹豫。 人偶缓缓抬手, 握住了沿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一双含情目只望着沿肆不说话。长剑锋利,那双纤纤玉手很快就溢出了鲜血。赵岚苼一惊,心道那鬼头子当真是下足了功夫, 这人偶竟然能做到如此仿真! 沿肆眼角轻轻一瞥,没有一丝的动容, 问道:“是谁将你做出来的?” 赵岚苼发现人偶并不会说话, 估计沿肆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将长剑放了下来。 赵岚苼松了一口气, 虽然沿肆在朝中的地位超然, 一应国事也是他在监管, 手中的权力比惠景帝都大。但天子的头衔在这儿, 只要沿肆不打算谋反, 就得给惠景帝这个面子。听小宫人说沿肆已经不是第一次将送来的人退回去了, 再这么下去当真坐实抗旨不尊的罪名了。 这一日过去,沿肆虽然将她留了下来,却只将她安置在了国师殿最偏远的房间,没有给任何的名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如皇帝赐下来的一件华而不实的宝物,被堆在了库房落灰。 只是有一日,宫宴结束,沿肆回到寝宫,破天荒地进了她的房间。 赵岚苼以僵硬死板的姿势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他进来。因为沿肆没有对人偶下达任何命令,所以只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 屋内没有点灯,只亮了三两根蜡烛,沿肆进屋后也并没有靠近她,熟视无睹般坐到了离她最远的一张太师椅上。 烛光摇曳,她看不清沿肆面上的表情,但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知道他定然是有些醉了。沿肆的酒量像她这个师父,差的很,宫宴那么多王公贵族,文臣武官,一人敬他一杯,不出一轮就能喝倒他。但不知为何,比起前世记忆中沿肆醉酒的状态,现在的他似乎很疲惫,甚至虚弱。 虽然看不到沿肆的脸,但赵岚苼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他久久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似乎在通过这只人偶回忆什么人。 赵岚苼当然知道他在想已经死去的自己,哪怕现在一切都只是过往回忆,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抽痛。 百年的光景于她一个死而复生之人而言,似乎仅仅是一场梦的距离。但对切切实实一天天熬过来的沿肆而言,又有多少个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坐在没有点灯的屋中,就这么坐了整晚。 他看着人偶,直到天边隐隐开始泛出青光之际,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 “天亮我就会命人将你送出宫,既然他能将你送进来,也会将你接回去。” 这话说的无甚感情,但赵岚苼听出他的声音在抖,她抬起头,发现沿肆的眼眶都是红的。 人偶点点头,因为这是沿肆对她下的第一个命令,她会服从。 赵岚苼在人偶体内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是回忆马上就要结束的征兆,看来这个人偶确实从离开沿肆以后就被废弃掉了,残存在人偶体内的记忆也就此终结。 但赵岚苼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回忆与她断开前的瞬间,沿肆突然抬手,声音极轻地叫了她的名字。 那只就要触碰到人偶面颊的手堪堪停住,欲落不落,他最终还是放了下来,轻叹一声。 “算了...” 赵岚苼醒了,还是在那群黑暗中被堆在一起的人偶中间,但此时再看到她们赵岚苼只觉得愤怒。 鬼阎罗做了一屋子的人偶,竟然只是为了模仿她去动摇沿肆! 这鬼头子行事作风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他所谋划的所有事情,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像导致长明宿灭门一样狠绝的大事。如果只是为了测试沿肆对赵岚苼的感情是否真挚,又或者想令他爱上令一个赵岚苼,那么这些目的几乎没用到像个笑话! 他真正的目的绝对不会这般浮于表面。 赵岚苼看着堆了满墙的人偶,每一只都顾盼生姿,风情万种。可见鬼阎罗到底在她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耗费了多少时间。 而赵岚苼仅仅摸到了鬼殿中的一个房间,前方还不知道暗藏着什么鬼阎罗的秘密,只要一直走下去,赵岚苼相信她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果然,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了一会,赵岚苼发现了第二个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上一间人偶屋那么精致的雕花木门,而是一面厚重的玄铁门,上面挂了一条条足有手腕粗的锁链,不是防止外面的人进入,就是防里面的东西出来,无论是哪种,赵岚苼都得进去看看了。 就在她做好了拼劲全力破门的准备后,竟意外发现铁门只是看着牢固,实际上根本不堪一击。一道爆破符就将那铁门直接从门框上卸了下来,重重拍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巨大的声响在鬼殿中回荡了很久,赵岚苼咳嗽着扇了扇面前飞扬的灰尘,迈进了第二间房。 与人偶屋里满满当当的人相反,这间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暮色沉沉头发花白的老者,被数不清的铁索栓在房间的正中央。他跪在地上垂着头,肩上落了好些灰尘,大概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跪了很久很久。 很显然,既在地府,肉身不腐,这又是一只鬼。 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老者缓缓地抬起了头,颈部的骨头发出响声,当真是太久没有动弹过了。 “赵岚苼。” 老者只看了她一眼,便报出了她的名字。赵岚苼现在明明还是小妖女的模样,他竟还能一眼认出她的身份。但赵岚苼却对老人没有任何的印象,鉴于她已经意识到在自己死后有许多记忆被鬼阎罗刻意删除了,所以保险起见,赵岚苼还是十分客气地问道:“我...认识您吗?” 老人摇摇头,“不认识,但我认识你。” 赵岚苼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老者慢慢道“成平十三年生于朔城,宣成十六年死于云霞长明宿灭门一役。风华正茂的年纪啊,掌门大人死的实在惨烈。” 赵岚苼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倒也不恼,毕竟说的是事实。 “既然您对我的生平如此了解,也让我猜猜您的身份如何?” 老者无所谓一笑,“愿闻其详。” 赵岚苼道:“阴曹地府阴律司,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崔钰大人,是吧?啊...差点忘了,应该是前任判官崔钰大人了。” 老者一样也不恼不气,因为赵岚苼调侃的也是事实,“小姑娘很聪明,可惜了死的早。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若是想从崔钰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就得同这个许久不见人的老头唠唠嗑了。赵岚苼也有耐心,开始分析道: “但凡要介绍一个人,总是先从此人一生最主要的身份地位讲起。又是什么职位才会如大人一般,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报出生年死日,在这阴曹地府中,怕是只有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吧?” 老者一直专心听着赵岚苼分析,时不时还笑着点点头予以肯定,当真是许久没与人交谈过了,简直看上去十分享受。 “姑娘就凭这一条认定我是四大判官之首的崔钰,怕是有些草率吧?” 赵岚苼道:“当然不止如此。现在的地府经过鬼阎罗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连转生投胎都乱了套,生死簿恐怕也没了什么意义,执掌生死簿的判官大人定然要为了自己在地府的职位拼上一拼,至于落得个什么下场,以你们那位鬼阎罗的性格,应该不会太好。崔钰若不是已经魂归天地,应该就是我眼前的这位了。” 若不是因为铁索加身,老者都想给赵岚苼鼓个掌了,“不错,我确实是司掌生死簿的崔钰,但有一点你猜错了,老朽并非与鬼阎罗对着干才被关押在这里,而是因为失职。” “失职?” 赵岚苼确实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原因,以鬼阎罗唯恐天下不乱的行事风格,他既然将地府的规矩全部打乱,又何必对生死簿一事这般上心?竟将崔钰关在自己手底下而不是其他专门关押犯人的地狱?那必然是为了能亲自且时时刻刻行刑折磨,这是要发泄多么大的怒火和恨意? 崔钰也没打算瞒赵岚苼,几乎算是知无不言,娓娓道来,“生死簿的生平都有定数,且为天道所定,所以即便老朽是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却无改写或删除生死簿中任何一条生平的权力。然而,我却改了一个人在生死簿上的死期。” 赵岚苼虽对地府的职位有所耳闻,却并不知道生死簿完完全全由天道所成,且司掌生死簿的判官仅有看管之责。 “只是改了一个人的死期这么简单?鬼阎罗对地府的任何事务都完全不关心,竟会因为你擅自篡改了一个凡人的寿数而这般重刑于你?” 崔钰叹了口气,“若只是平平无奇一凡人,我又何必冒此等风险?” 他像是陷入了事发之日的回忆中,望着牢房暗无天日的屋顶出神道: “那是第一个敢以凡人之躯擅闯地府的人,说实话,老朽即便在地府当值数百年之久,见过能以一己之力颠覆幽冥的,唯有鬼阎罗与此人。但他并没有像鬼阎罗一般将地府搅的天翻地覆,也无意改变地府什么,他只是来找人。” “找人...?” 赵岚苼已经猜到崔钰说的就是沿肆,但她根本不敢相信沿肆竟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以凡人之体独闯九幽地府,这是多么疯狂,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崔钰继续道:“是的,我也觉得此人若不是个疯子,便是个情痴,翻遍整个阴间只为了找一个已经死了的魂魄,古往今来有谁听说过这等奇事?又有谁能真做得出来?那人就能,地府十殿被他找遍,奈何桥头排队的游魂更是一个个地确认。不过最后到底是没能寻到,他寻的那人不是早就投胎去了,就是魂飞魄散了吧?” 赵岚苼有些想不通:“既是寻人,也没有寻到,这同你为他改命格又有何关系?” 崔钰咳了咳,太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缓缓答道:“此人奇就奇在,他是个天煞孤绝的命,克亲缘,绝情爱。这种命格明明是怎么折腾都死不了的,虽然一生孤苦但寿终正寝,可他的生死簿却白纸黑字地写着宣成十八年死。” 这些赵岚苼早就算到了,既然命格簿就是天道所成,那她通过卜算天命得知也一样是殊途同归。 “我虽然不知天道之意,身在地府也不能完全知晓阳间之事。但宣称十六年绝对发生了什么,令那时所有在世之人的命格都隐隐地发生了某种变化。” 赵岚苼问道:“你既说生死簿是白纸黑字不可逆转,为何又说命格发生了改变?” 崔钰答道:“这就是我发现的问题所在,生死簿从未有过改变,但许多人的命格改变了。那一年死的很多人下到地府,我将生死簿一核对,发现这些人根本不该在宣成十六年死。” 崔钰不知道,赵岚苼知道。 那时天罚已然降下,各地都横空出现了各种灾殃。加上惠景帝为了自己寿命的延续,导致大梁一系列民生的崩溃,民怨的沸腾。本该安居乐业的大梁百姓却因为这道天罚枉死,自然同他们原本的命格对不上。 “老朽不才,既是司掌生死簿的判官,在看命格上也有些许眼光与本事。直到那人一站到我面前,我便知道他定非池中之物。天煞孤绝的命却带了一身贵气,我当即便看出来,此人竟身负天子命格!” “...”赵岚苼有点心虚,毕竟就是她的手笔,但还是十分捧场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崔钰也讲上瘾了,这么多年对此谜团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讲,结果被关进暗无天日的鬼殿之中,现在可算有个活人能听他说这些了!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生死簿是不可能错的,即便那年突然出现了许多不按照死期早死的,也没有这么离谱!生死簿上天煞孤绝的命格,实际上竟然是天子命格,哪怕有所出入也不该如此大相径庭!” 长明宿 第66节 回忆起这件事,崔钰激动地双手有些颤抖,就连缚在他身上的条条锁链都发出了叮叮铃铃的声响。 “我当即便意识到了,宣成十六年,那一年定然要发生什么大事,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而那为姓沿单名一个肆字的青年人,他就是改变这一切的关键。” 赵岚苼心中震颤了一下,这个崔钰,莫不是... 崔钰朝她笑笑,“你不必用此种眼神看我,老朽虽死,当了数百年的鬼,但司掌生死簿令我见了数不尽的命不由已。寒窗苦读大半辈子终于金榜题名的,死在了放榜的第二日。排除万难终于走到一处的爱侣,双双暴毙于大婚夜当晚。有太多悲欢离合,只因为生死簿上轻而易举的短短一行字。” 他起身来,哪怕双膝已经不能让他直立,但也不再甘愿长跪于铁牢。 “天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的一句话,就要众生按部就班地奉行到底?生死簿不再准确无误的那一刻,我发现我是激动的,本以为这世间轮回运转,都逃不过个天命难违,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一点可能。” 赵岚苼目光闪烁,而崔钰也已热泪盈眶。 “可笑吧?我一个司掌生死簿的判官,最该认命的职位,却始终信奉的是我命由我,而非天道。” 赵岚苼没说话,只默默朝他拱手一拜,崔钰笑笑,“不用拜我,我当时也只是意气用事,那时生死簿虽已不再准确,但死期摆在那里。虽然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得了长生,但沿肆二字还是在生死簿之上明明白白写着。恐日后肉身不腐,但魂魄将歇,所以我将他的寿限从生死簿上划掉了。” 原来如此,她死后发生的事现在一点点开始拼凑起来,但赵岚苼只觉得心惊。因为崔钰划掉的是沿肆的死期,才被鬼阎罗如此重刑。而他又制作了同赵岚苼一模一样的人偶,故意放在沿肆身边。 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前一世鬼阎罗潜入她的梦境,又出现在她面前,最后到长明宿覆灭,一切的矛头都是冲着赵岚苼来的。这让她错以为重生一世,鬼阎罗针对的还是她。 但如果她的重生都是鬼阎罗操纵,故意将她推向沿肆的呢? 那便是从她死后,长生引落在沿肆身上的那一刻起,鬼阎罗的目标就从赵岚苼变成了沿肆。 崔钰的话完完全全地点醒了她,赵岚苼突然紧张起来,那么在进入鬼殿的瞬间沿肆与鬼师爷的消失,很有可能是他故意将沿肆与自己分开。 沿肆有危险。 她着急起来,但崔钰不能就这么放在这里不管,无论他当年的目的如何,崔钰都是为了救沿肆才落得如此下场,赵岚苼一定要救他出去。 崔钰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摇摇头道:“你如今自身难保,救我无异于天方夜谭,且这么多年过去就算从鬼殿出去,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拖着一身的铁索向赵岚苼走了两步,“我知道你来此只是为了要一个真相,当年他将你囚禁于此,做了无数人偶将你的魂魄引入想让你为他所用。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执着于利用你,但绝对同阳间之事有关。” 赵岚苼以为这个阳间之事就是沿肆,但崔钰似乎另有说法,他神情严肃道: “这整个鬼殿,哪怕一块砖一块瓦,都有可能是鬼阎罗的耳目。正所谓祸从口出,但如今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赵岚苼,鬼阎罗将地府扰乱只是个开始,你要记住,他的目的始终是阳间,是人世!他不是要做鬼域的王,他想做的是人界的王!” “什么!?” 赵岚苼一直猜不透鬼阎罗的目的,她反反复复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是如此疯狂的目的! 崔钰最后一句话还在牢房之中回响,赵岚苼便已经听到了来自牢房外的黑暗中渐渐靠近的异响。 崔钰也听到了,但他依旧很平静,将鬼阎罗有关的一切说出口之时就是他崔钰魂飞魄散之日。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早就准备好了去往自己的结局。 “他就要来了,走吧,赵岚苼。前面还有最后的真相,虽然我不知你究竟能起到何种作用,但既然鬼阎罗在你身上费心劳神,就证明了你的重要性。再加上,我也始终在你身上有种预感,同当年我在沿肆身上感受到的一样。大概...是希望吧。” 牢房外的异响越发地近了,赵岚苼听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她明白崔钰的选择是对的,也是她现在唯一能选择的。 她朝着崔钰最后一拜,向着鬼殿最深处的黑暗奔去。 身后,传来了那间锁着崔钰的牢房爆炸的巨响。 第80章 表白 赵岚苼在黑暗中奔跑着, 手中的符火突然灭了。 不是因为有风,不是因为任何外力所为,是她自己的灵力耗尽了。 不知为何, 自进入鬼殿起,赵岚苼的法力就一直被压制,越往深处走, 这股无形的力量越强大。以至于走到现在, 连最简单的燃火符都点不起来了。 赵岚苼脚下一陷, 像是踩到了什么松松垮垮的绵软之物, 她蹲下身子细细摸索,发现从自己脚下薄薄的土层开始,往前皆是一片湿软的泥土。 又走了一段路, 终于出现了光亮, 似乎前方已经到了鬼殿的最深处,赵岚苼跑起来。一路上她已经将鬼殿内部都摸了一遍,除了那两个房间,无非就是一些空屋子。直到尽头都没有看到过沿肆的身影, 如果他还在鬼殿中,那只有可能在尽头处等着她。 她没想到的是, 鬼殿的尽头是一间庭院。 一颗巨大的花树静静伫立在庭院的正中央, 树冠之上一束圆形天光笔直地落下, 刚好照彻了整颗花树。那树茎叶繁茂, 枝干粗壮, 竟就这么生长在寸草不生的漆黑鬼殿之中。也不知是靠着什么来汲取养分, 才长成如今这个样子, 散发着离奇又诡秘的美感。 树下, 坐着一个人。 赵岚苼吓了一跳, 因为她靠近树时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气息,直到看见树根旁散开的黑袍一角。赵岚苼心中暗道不好,上前查看,果然是沿肆。 极其浓重的血腥味从他的身上散开,那张平日里便略显苍白的脸现在更是一点血色都无。他双眼紧闭靠在树干上,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虚弱。 管不了那么多了,沿肆身上必然是受了什么伤才会有血腥气,赵岚苼伸手剥开他外袍的领口,发现雪白的里衣已经被染红,伤口在心口偏了两分的位置。 这里...是她之前失控拿刀捅出的伤... 赵岚苼慌了,赶忙将他的衣服又褪去一半,露出后背的伤口,一样流着血,完全没有在愈合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明明有长生引的,明明无论受了多致命的伤都会很快愈合的... 也就是说,从那一日赵岚苼伤了他之后,沿肆的伤口就一直没有好!但他还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自己面前,甚至关心的还是她的状态,一直拖着受伤的身体照顾赵岚苼。 那时她因为做了与鬼阎罗有关的梦,一心想的是弄清楚当年真相,根本没有多关心他的伤,只问了一句作罢。赵岚苼提出要去找梦中的鬼殿,沿肆也二话不说陪她来了。 赵岚苼去抓沿肆的手,想将自己的灵力全灌注给他,可她自己的灵力也是空空如也。 愧疚与悔意几乎快把赵岚苼淹没,这里面有作为师父却始终没有照顾好他的愧疚,更多的却是决堤的心痛与害怕,害怕他会离自己而去。 “怎么哭成这样。” 赵岚苼猛地抬头,沿肆醒过来,半睁着眼睛一脸无奈地笑着看她,像是刚刚睡醒的慵懒模样,但赵岚苼知道他是太过虚弱强撑出来的罢了。 她来不及擦泪,死死抓着沿肆冰凉的手,无论怎么去暖都无济于事。 沿肆轻轻捏了捏她颤抖的指尖,“仅仅是因为不想我死吗?” 赵岚苼的心已经慌乱到不成样子,并未深究沿肆在此时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几乎脱口而出道:“不想!你不许死!” 沿肆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是问你,这么伤心仅仅是因为作为国师的我要死了吗?” 泪水几乎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早就忘了身处鬼殿,忘了什么执着的真相。赵岚苼的眼里此时唯有沿肆,他又要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面临死亡,他要离开自己。更没有了任何心思去想沿肆的话,去遮掩小妖女的身份。 因为什么都做不了,赵岚苼的话全然大乱没了以往的逻辑,只一遍遍重复着不要死,近乎呓语。 沿肆的指腹轻轻划着赵岚苼的手背,尽量安抚她的情绪,明明境遇已经如此糟糕,还是笑着看她道:“在金重寺赖上我,却一路跟着我走到了地府。如此浅薄的交情,该是害了你的,何必为我伤心?” 赵岚苼看着他,生怕一眨眼沿肆就会从她眼前消失似的。确实,沿肆已经问到了这份上,赵岚苼即便再心神大乱也该反应过来了。以这一世她与沿肆的交情,甚至连朋友都不能算是,如今却因为他哭成这样,实在有些唐突和莫名。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他该问的是为什么身负长生引的自己为何会流血不止,为什么她执意要羊入虎口般地带着他闯这鬼殿!他应该生气应该怪她的,不是现在这样带着一身的伤却笑着安慰自己,问这样风轻云淡的问题才对。 可沿肆的问题却真的问住她了。 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仅仅是因为原本的赵岚苼是沿肆的师父吗? 上一世她知道沿肆会因为自己而死,赵岚苼也是伤心的,更多是作为师父的责任。沿肆的命是她救的,是她精心培养起来的,他却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当师父的如何不伤心? 可现在的沿肆再一次要因为她而死了,赵岚苼扪心自问,这份近乎灭顶的悲伤,当真只是因为师徒情谊吗? 她的心意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只是碍于心中一直以来那道师徒关系的底线,她不愿细想不愿直面而已。 百年过去,沿肆早已不是曾经被她时时庇佑的少年,而这一世以小妖女的身份相处数月,赵岚苼似乎也越发沉溺于现在这种没有任何身份壁垒,自然发生的关系之中。如果一开始她不想让沿肆知道她的身份,只因为害怕他责怪曾经的赵岚苼,那么后来下意识地隐瞒,大概是一次次没有由来的心动,而贪心地想维持下去。 前世长明宿掌门赵岚苼,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与沿肆发生什么。长明宿灭门的发生让这个身份太过沉重,这一世的重生却可以让她仅作为小妖女,没有任何责任地跟在沿肆身边。 这其中有私心,更有逃避。她逃避的不止是对沿肆的感情,逃避的更是前一世作为长明宿掌门,司天神官所背负的东西。 如今,她不能再回避下去了。 两个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手微微地汗湿,亦分不清是谁在难以抑制地颤抖。赵岚苼用另一只手擦干净眼前模糊不清的泪水,看着沿肆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道: “我伤心不是因为你是国师,死掉的话朝中会大乱大梁会灭亡。也不是因为带我下地府的你死掉,我会迷路会回不到阳间。” 她顿了顿,因为强烈的情绪上涌而哽咽住,但沿肆的眼睛也始终看着赵岚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赵岚苼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颤抖到不能自抑,说出口的话却无比坚定: “我伤心,只因为我喜欢你,想同你一起活在这世间,还想和你长相厮守,仅此而已。” 空气像是滞了一瞬,巨大的花树无风自动,树叶沙沙作响。 沿肆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 终于将一直徘徊不清的心意宣之于口,赵岚苼心中一直悬着的东西反而放了下来。她不怪沿肆没有回应,因为她说出口的原因并不是为了要他一个回答。 “所以,你不能死。”赵岚苼郑重道。 然而接下来,得到的回答却不是沿肆的回应,而是黑暗中幽幽响起的一个熟悉声音,似乎他已经深处暗中看着他们许久,终于慢慢地走了出来。 “哎呀呀,他死不死由不得他自己。这可怎么办呢?赵岚苼。” 一听到这个声音,赵岚苼立刻警铃大作,浑身上下都戒备起来,上前面对那片黑暗挡在沿肆身前。她现在恨极了这个鬼,纵然她前世一生受到的教化都是正统门派下万物有灵,温和为善的那套说法,但前世今生的血海深仇加在一起,此刻再见到鬼阎罗,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鬼阎罗笑着从暗影中向她走来,他的样子百年来没有一丝改换,长明宿灭门的记忆随着鬼阎罗出现全部接踵而至。他就象征着厄运,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赵岚苼就一定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会陷入最恐怖的结局。 他装作被赵岚苼的样子吓到,却没有一丝闪避地盯着赵岚苼通红的双眼,明明是笑着的,周身散发的却是一股阴沉诡谲的寒意。 “何必如此恨我呢?你的长明宿灭门也好,你的沿肆去死也好,不都是因为你自己吗?” 赵岚苼深知他巧言善辩,单只用言语就能由内而外击溃一个人,根本不想听他多说任何,朝他吼道:“你放屁!都是因为你拿出什么长生引,长明宿才会灭门!因为你将我的魂魄放进受你控制的人偶,一步步引导至此,沿肆才会受伤濒死!” 鬼阎罗像是很惊讶,“你竟是这么想的,赵岚苼啊赵岚苼,你我也算是相识已久,我怎不知你这般不要脸呢?” 他身形飘忽不定,在原本所站的位置突然消失,又瞬间出现在赵岚苼身侧后方,贴得极近道:“让天子续命保大梁是你想出来的,本座便赐予你长生之引。觉得当今天子难堪大任想出换命法子的也是你,才招来了皇帝灭你满门的报复。” 愤怒几乎快要把赵岚苼脑中理智的弦绷断,竟徒然生出好些力气,抽出符刀就回身往鬼阎罗的喉咙划去,这一刀灌了瞬间爆发的灵力,若是寻常普通人定能即刻身首分离。奈何鬼阎罗身法实在诡秘奇绝,在赵岚苼符刀划出之际便撤身,再现形时已经出现在了沿肆的身边。 沿肆已然没有意识,像倚着巨木沉沉睡了过去,患处却依旧在流着血,从宽大的衣袖里顺着手背清晰的血管筋脉滴滴落下,渗进巨木根部的土壤消失不见。 就像是,这巨树在吸食着他。 赵岚苼眼睁睁看着鬼阎罗俯下身,靠近沿肆却满脸悲哀地望着她:“至于这一世,你有没有想过,还是因为你沿肆才走向了死亡呢?” “你...你在说什么?” “赵岚苼。”鬼阎罗喊着她的名字,语调充满了惋惜,“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克死他的呀。” 随着鬼阎罗话音落下,赵岚苼面前那颗几乎遮天蔽日的花树,绽开了血红的赤花。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好几天对不起...写表白什么的感情戏真的很卡... 长明宿 第67节 第81章 自毁 原来这是一颗赤花树, 绽放的瞬间猩红一片,泻下的天光穿过花叶之间,树下都被染了层层血色光晕。 一股没由来的力量涌了上来, 在瞬息之间灌满了赵岚苼先前空空如也的灵脉,身体里被封印已久的灵力、记忆,都通通被洪水般的力量冲开。 她全想起来了。 金重寺诞下的不祥女婴, 降生之时便口衔赤花, 是为妖异之物。而生下她的宫中嫔妃, 明明没有得皇帝宠幸也并非通奸却莫名受孕, 只因有母家特从宫外请来的神医,送进宫的一个“偏方”。 那所谓的“偏方”,是一枚婴儿形状的果实。 只要服下, 下次受宠之日变是得子之时。听信了那神医的宫妃服下了果实, 却没等到皇帝临幸便有了身孕,眼见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即便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为避免引来杀身株连之祸, 她逃出皇宫一路到金重寺附近,最终在寺中产下逸女婴。 而宫妃当时服下的那枚形似婴孩的果实, 便是黄泉九幽唯有一棵的赤花树所结果实。赤花树自种下到枯死只结一果, 其形状酷似母胎中蜷缩的婴儿, 甚至真的能在女子腹中长成婴儿。 但因为人胎由果实所成, 没有七魂六魄且入不了轮回转生, 可以同真的孩子一般长大却没有意识, 心智更是低下。 看似费心劳力只做出了一个痴儿, 但实际上, 它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容器。 可以装入任何人的魂魄, 宛如新生且拥有前世记忆。不入轮回,生死簿无名,自由自在不受任何命运左右,简直是脱离天道摆布的绝佳方式。 但容器之所以是容器,就是可以装入不止魂魄的一切,比如诅咒。 无论换了多少人偶终究都不似活人,在沿肆身边留不了几日就被退回甚至销毁,于是鬼阎罗亲手在九幽地府种下了赤花树,并在结下的唯一果实中落下了与长生引相克的致命诅咒。这样哪怕不利用人偶,仅仅呆在沿肆身边就会于日久天长中消耗他的寿数。 形似赵岚苼终究也不是赵岚苼,唯有她本人才能真正打动沿肆。最后,鬼阎罗抹去了赵岚苼死后的全部记忆,在一场阴差阳错的祭天大典前,把她的魂魄引入了已在金重寺长大的赤花树果实,小妖女的身上。 就这样,一场注定了结局的阴谋开始运转。 赵岚苼头痛剧烈,过往回忆与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力量交替往复冲刷着她的灵脉与理智,身体里沉眠的东西就快要爆炸。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怖,双目一片血红,眉目间的戾气久久不散,几乎就要失控。 这是入魔的征兆。 赤花树之果即便由人诞下也终究是妖物,先前稳定的平衡一但打破,一切理智将分崩离析,成为被力量操纵的妖物。 鬼阎罗太兴奋了,赵岚苼就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怎么样,赵岚苼,被力量灌满的感觉如何?你一定想知道这股力量的由来吧?” 眼下距离入魔还差最后的一步,鬼阎罗太清楚如何调动赵岚苼的情绪,只需要再一点刺激,她就会彻彻底底为自己所用! 赵岚苼失焦的瞳孔迷茫地顺着鬼阎罗的视线望过去,树下的沿肆已经苍白到没有了颜色,而赤花树吸收了他血液后枝叶更加繁茂,与沿肆的生命力相反地愈发蓬勃生长,赤红的花快完全绽开了。 鬼阎罗与她一同望着鲜血染就的满树红花,沉醉道:“赤花树与你相生,你又与沿肆相克,而他却能供养象征着你生命的树,多么美妙的闭环啊...” 即便长生引加身生死簿无死,这棵与赵岚苼同气连枝的赤花树也可以无限吸收长生引的力量。长生引就是鬼阎罗做出来的东西,他太清楚如何制作再一个相克之物。仅仅杀死沿肆并不能令鬼阎罗满足,他还要用给予沿肆长生的爱人来一点一点拖死他。 不得不说,鬼阎罗得逞了,赵岚苼无法反驳就是她自己害死了沿肆。从一开始的金重寺相遇就是她想尽办法缠上他,现在细想起来,一路上有她在身边,沿肆的身体越来越畏寒,一直在变差。她也不是没有动过离开沿肆的想法,在巫木谷时明明决定了解决完眼前之事就分道扬镳,却贪心地选择继续留在他身边。小妖女的存在本来就已经拖垮了他,赵岚苼在最后又将他带到了鬼殿,无疑成了最后的致命一击,就如同亲手将养料送到了赤花树前。 “赵岚苼啊赵岚苼...” 鬼阎罗似乎十分喜欢叫她的名字,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轻蔑,又有主人唤着爱宠的宠溺,那声音恶魔低语般继续着。 “那年本座站在星宿台对你说过,想让你们全部去死。后来本座发现自己错了。赵岚苼,我不想让你死,因为远比死更痛苦的事还有很多。” “闭嘴!!!” 理智崩溃的最后一线,赵岚苼拼劲全身的力量以符刀朝鬼阎罗劈去,被力量灌满的灵脉已今非昔比,无论是身法还是速度都不可同日而语。拥有了沿肆全部力量的赵岚苼,哪怕是前世的全盛时期都无法匹敌。鬼阎罗即便再快都不会快过这致命的一刀,但他似乎也没有打算躲,就这么站在原地笑看向赵岚苼,眸中是胜券在握的骄慢。 一刀落下,鬼阎罗的身影分崩离析,赵岚苼双目血红已经完全没了理智,周身都带着不祥的妖气。赤花树的红花全部绽开,这意味着供奉大成,作为养料的沿肆消失殆尽。 “赵岚苼,你一向做的很好,从未令我失望。” 鬼阎罗的声音再次自黑暗中响起,刚刚赵岚苼劈散的只是他的一个残影,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以真身出现。 “想想你的前世吧,意救天下人者终究被天下人所负,牺牲自己全部悖逆天道换来的下场难道就是这样吗?” 赵岚苼身上的戾气不减反增。 鬼阎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知道你时至今日都不服,不服这天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凡人之躯去阻拦一个绝对力量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他话锋一转,“可若我们摆脱这凡人之躯呢?” 的确,无论是鬼阎罗,还是如今的赵岚苼,都已不能说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继续道:“你和我是一样的,曾经的我未尝没有过不甘没有违逆过天道,结果嘛...你知道的,凡人之躯于天道而言不过蝼蚁一只。我死了,下到这地府,却反而脱离了天道的掌控,成就了我活着时没能实现的大业,更成了整个地府的主人。” 鬼阎罗是真的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在赵岚苼身上费尽心思。哪怕中途因为沿肆擅闯他的阴曹地府,改了生死簿还能全身而退,令他感到权威被挑战,一度为了置他于死地而利用赵岚苼。但鬼阎罗最终的目的始终只有她一人。 明明鬼阎罗的身影已经消失,他的声音却依旧像是贴在赵岚苼的耳边: “这个时候我发现,与天道对抗一点意思都没有,将天道取而代之,才是我要做的。” 赵岚苼始终是木讷的,似乎现在无论鬼阎罗说什么她都不会有更大的反应。但鬼阎罗并不在乎赵岚苼是不是听进去,又会不会认同他。赤花已经大开,纵然是大罗神仙降世,天道亲临,沿肆也救不了了。 不论她愿不愿意,赵岚苼现在都已是鬼阎罗的囊中之物,只有任凭他驱使的份。 “想不想站在本座的身边,一起见证这一切?” 赵岚苼朝着虚无的黑暗望去,似乎黑暗中鬼阎罗就立在那里,朝她伸出了手邀请。她的瞳孔已经扩散开来,五感尽失唯余一身杀伐之气,却用了浑身力气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了空空如也的树旁。 沿肆原本在的位置,现下已空无一人。 肉身衰败也好,魂飞魄散也罢,总归是有一个切实的灭亡。可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被赤花树吞并在了一片盛开的殷红之中。那火红的花树如同以他的鲜血染就,残忍却实在美丽。 符刀再一次亮起,赵岚苼周身蒙着的红光大现,刺眼到不能直视。 “赵岚苼...你要做什么?” 鬼阎罗自觉没有比他更了解赵岚苼的人,能够预判她的每一次行动,确实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只这次,他犹豫了,不止因为他过于自信于赤花树对赵岚苼的控制,更因为他没有想到赵岚苼真的可以疯到豁出一切。 就因为这一个犹豫,变故在瞬间发生。 赵岚苼的符刀没有劈向鬼阎罗,而是劈向了赤花树。那棵与赵岚苼生命同气连枝的赤花树,粗壮的树干被突如其来灌满灵力的符刀拦腰一劈,当即就断了半截,而原本绽放开来的满树赤花也随着这一刀的落下而迅速枯萎。 一树之干为整个树冠输送养分,赵岚苼照着树干砍去如同拔刀自刎!果然,她立刻吐出一口鲜血,如遭重创。那树足有合抱,非一击能全部砍断。就在她重新灌注灵力抬手准备再劈下最后一刀之际,有人在赵岚苼的后颈处一敲,趁她晕倒在地时将她的手腕捆上了锁魂链。 那一劈几乎快要了赵岚苼的命,就算没有被偷袭她也已经摇摇欲坠,全凭着一腔愤恨发泄般的自毁。虽然没有彻底将那赤花树砍倒,但整棵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衰败了,满树红花尽落,漫天花雨迎头而下。 她仰面躺倒时,看清了身后站着的是消失已久的鬼师爷,还听到他在低三下四地给鬼阎罗赔罪。他果然是鬼阎罗派来的,赵岚苼心想,但现在追究这个也没什么用了。鬼阎罗似乎很生气,也难怪,他精心培育的赤花树竟然被自己的赤花果妖险些砍死,对他而言得是多么离谱的一件事。 赵岚苼笑笑,鬼要是也能被气死就好了,倒省了她后面好些麻烦。 意识逐渐模糊开来,赵岚苼双目空洞地望着赤花树之上洒落的天光,和纷纷而下的花雨,似有点点繁星般的银光围绕着枯树打转。 美得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赶榜人上线,今晚大概再更小一万,如果我赶得上的话... 第82章 释怀 赵岚苼是被冻醒的。 潮湿的寒意侵入骨髓, 冷得人连哆嗦都带了些迟缓的僵硬。赵岚苼艰难地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如同散架后被重新拼凑起来,头痛得也像被灌了铅一般, 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地府无光,向来是漆黑一片,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鬼阎罗的鬼殿, 但此处应该不是, 鬼殿虽也是无尽的黑暗, 却不会如此潮湿阴冷。 赵岚苼揉了揉眼睛, 这才看清楚自己眼前是一片玄铁铸就的牢笼。 对了,沿肆消失不见了,而她走火入魔前用最后的理智砍了赤花树。既然赤花树连结她与沿肆的命运, 赵岚苼便以为把树砍了就能阻断沿肆作为养料的供奉, 能把沿肆救回来。 至于把树砍了她自己会怎么样,当时委实没怎么细想,现在看来,应该自己也和那树一样被砍死了吧? “哦...我应该是又死掉下地府了?”赵岚苼喃喃道。 身后传来一声哂笑, “师父,本来就在地府的人死了就魂飞魄散了, 哪里还有再下地府一说。” 赵岚苼闻声回头, 发现魏子旭就坐在牢房一角的石床上, 笑得人畜无害。 所以牢房里明明有床, 这小子一缕魂坐着让她个大活人躺地上是吗? 魏子旭为看守孽镜台的魂魄, 应该不会轻易离开。既然见到了魏子旭, 很显然赵岚苼是被鬼阎罗他们关进了地牢。 见赵岚苼还懵着, 魏子旭从石床上跳下来主动道:“师父应该是想问师弟死了没?” 赵岚苼知道魏子旭的雷点就是沿肆, 若是自己提出来没准他又要崩溃发疯, 没想到他竟主动告诉自己,也就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魏子旭开朗道:“死了,死的很干净。” 赵岚苼:“...” 说实话,魏子旭的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沿肆一没在她面前受到致命伤断气,二没在她眼前被击碎魂魄。赤花树把他当作养料吞并是真,但这种死法终究不是常理中的消亡。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赵岚苼便不相信他会死。 魏子旭自然了解他这个师父,“子旭知道,师父是不会信我的,师父从来只信师弟。不过我劝师父还是莫要心存幻想的好,沿肆死没死,师父还站在这里,不就已经很好的证明了吗?” 的确,赤花树与她命运相连,沿肆又与她相克。赵岚苼就是深谙这一点才会为了救沿肆而去砍树,如今她没死,那便是树也没亡。至于沿肆,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无力回天了。 但她依旧不相信。 哪怕还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去试试。即便沿肆真的死了,鬼阎罗还没死,他就是一切真相与灾难的源头。既然是他亲手制造出了长生引,亲手培育了赤花树,还令自己能重活一世,他就一定有办法能再复活一次沿肆! 魏子旭像是看穿了一切,他守在孽镜台前看过了无数遍过往回忆,如今对赵岚苼与沿肆也是了如指掌,赵岚苼只一个眼神,一个语调,魏子旭都能推断出赵岚苼的想法。 魏子旭冷下脸来,“你还是要救他对吗?” 赵岚苼不打算瞒他,点点头。 他有些生气了,似乎每次与赵岚苼谈起沿肆,他心中都有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堵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总是要呛两句才罢休。 “有意思吗?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去找死,你以为沿肆会感激你吗?”魏子旭朝她吼道。 积压多年的怒火终于发泄出来,哪怕在这阴诡地狱之中呆得再久,魏子旭死时也不过一个刚刚开始懂事的少年。此时的魏子旭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朝着自己的师父控诉她多年来的不负责,哭诉着自己的委屈。 “那日师弟在镜台前只看到你死后的回忆便离开了,他是明知道你在镜子对面一道看着,才不想让你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什么?”赵岚苼愣住了,沿肆那日竟然是知道她就在镜子对面的,难怪自那日之后他便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魏子旭继续道:“你以为活着是什么好事吗?师弟他这么多年每一天都在求死!孤身闯地府寻你无果后,他来我这里照过一回孽镜台。” 赵岚苼已经知道沿肆为了她将地府翻了个遍,也正因如此得罪了鬼阎罗,这些崔钰都告诉过她,却不知沿肆竟还找过魏子旭,照了一遍孽镜台! 魏子旭心中有恨,虽不喜沿肆,但到底长明宿之祸,长生引加身,没有一条是沿肆所能决定的,所以他并不怨恨自己这个曾经的师弟。 相反,他可怜沿肆。 “我不知他在孽镜台之中看出了什么,但确实在那之后,他不再一味的寻死,而是转头入了庙堂,搅入了那个风云变幻纷争不休的烂摊子里。我开始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仔细想想也知道,这个只剩一副空架子勉强维系的大梁,有谁会如此在意它的存续!” 赵岚苼左胸传来阵阵抽痛,她不是没有想过,沿肆这么多年过来必然不会好过,但这同听人一点一点说给她听不同,魏子旭的话如一刀刀削于骨肉的凌迟之刑,令她痛不欲生。 “他是为了你最后的愿望才支撑着大梁到现在的,如今他等到你回来了,终于可以卸下这个重担了,你却又要再一次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你觉得沿肆再活过来,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师父最后还是如前世一样,扔下一道长生引就离他而去,你觉得他稀罕你给的这条命吗!” 赵岚苼已泣不成声。 长明宿 第68节 魏子旭虽然在地狱中恨了赵岚苼百年,但并不是想亲手毁了她,他只想要赵岚苼后悔,想让赵岚苼道歉,承认当年在长明宿和整个大梁之间是她选错了,才造成了如今一切的结局。 他蹲下身来看着赵岚苼,眼眶也一样因为激动而泛红,“师父,您后悔吗?如果回到那时,您还会这么选吗?” 赵岚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子旭,我后悔,如果能回去,我拼死也要护住你们所有人,起码不让你在阴间徘徊百年。” 她看上去脆弱极了,跪在地上不堪一击,但目光闪烁中却无比坚定。 “但我不后悔这么做。” 天罚若要降下,即便明知结果杯水车薪,她也会一遍一遍地去尝试,去寻找解决之法。她无意要连累整个长明宿,但如果能保所有人在天罚注定降下前,能活得再久一些,能同亲人爱人相守的时日再多一些,她愿意去和天道对抗到底,赌一个未来。 “长明宿与大梁,从来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如果你让我重来一回,我只会再一次拼尽我的全力,去救所有人。” 她哽咽道:“子旭,你是我的徒弟,从来都是,所以我知道你会懂我。” 地牢里淅淅沥沥滴落下的水积在一起,沾湿了赵岚苼的衣带,魏子旭垂着头,想用手去抓好别让赵岚苼的衣服湿太多,手指却从衣带间穿过。赵岚苼看在眼里,轻轻拉起魏子旭颤抖的手,哪怕他只是一片轻到没有重量,无知无觉的魂体。 就在这一瞬间,魏子旭释怀了。 时过百年,他才真正看懂了赵岚苼。宣称十六年的冬天,不是她放弃了长明宿选择了大梁,也不止是魏子旭没有了家。 他的师父也一样失去了一切啊。 魏子旭笑了笑,“看来,师弟确实比我懂师父。” 话虽是一样的,却没有任何讥讽之意。褪去了强装出的薄凉,他一直是如此柔和温平的样子,从前是,现在也是。 沿肆在看过孽镜台后,便明白了师父的决定,并带着她的遗志走到了今日。无论是眼界还是胸怀,自己确实落了下乘。是他自己,把一切都看作了简单的选择题,固执地将自己囚于这一方天地。 “一切还没有结束,比天罚落下更可怖的是鬼阎罗的独断专行。鬼阎罗现在就在阳间,他要将天道取而代之,将阳间变作人间地狱。” 没错,赵岚苼不能再逃避下去,百年前因为她留下的隐患沿肆已经背负支撑到现在,是时候该回去做个了断了。无论这次是天罚还是鬼阎罗设计的毁灭,她都要去面对。 地牢的门打开了,通往孽镜台的路能由魏子旭任意改变路径的长短,离开地牢的路也一样,只要踏出这间牢门便可以离开地牢。但即便离开地牢,没了沿肆带路,如何走出地府对赵岚苼来说依然是个问题。 魏子旭眨眨眼,“子旭一样可以带路呀,这个我绝对比师弟做的好。” 赵岚苼有些担心,“可你作为司掌孽镜台的差使,擅自离开地狱不会有事吗?” 魏子旭边带着她往外走边轻松道:“师父忘啦,我只是魏子旭的一缕执念所成的游魂。剩下的生魂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成怀绪了。如今既然再见到师父,子旭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何必还要守着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和镜台?” 赵岚苼点点头:“说得也对,可你的残魂也是生魂的一部分,即便怀绪也是转生后的你,没了拥有现在这些记忆的你,也不能算是完整啊。” 魏子旭与赵岚苼并肩而行,心情似乎很好,因为上一次与师父聊着天同行还是在长明宿时。 “难为师父担心子旭,等一会把师父送回阳间,我也该离开地府回到怀绪的身体里了,再走一遍奈何桥便是,不过可能就要忘记与师父前世和在地府的记忆了。” 赵岚苼看着他,几个徒弟中子旭从前向来是最懂事的一个,看到魏子旭又变回了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时候的样子,不免一阵心痛。先前哪怕恨她,对她恶语相加,赵岚苼都觉得比现在好受。 他未尝不是受了百年的苦。 “如果回到阳间后一切尘埃落定,如果...你还愿意再做我的徒弟,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成为怀绪的你受委屈了。” 魏子旭笑了起来,“真的吗?师父可不要出尔反尔啊!”然后认真道:“转世轮回,怀绪就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我了。他既然还能来到师父身边,再一次心甘情愿拜您为师,大概是因为我想做的依旧是师父的徒弟吧。” 再远的路也终有尽头,魏子旭果然对地府的路比沿肆更熟悉,很快两人就来到了通往阳间的结界。穿过此处,便可以离开鬼域重返人世。 是时候告别了。 “师父,百年前我曾相信过你可以拯救我们,现在,子旭也相信。”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话之中,赵岚苼最后看了一眼魏子旭,义无反顾地进了结界。 看着赵岚苼渐行渐远消失的背影,魏子旭久久立于结界前没有动,但身影越来越淡了,像是随时会随风而去。 他本就是一缕执念化成的魂,如今既已释怀,便也到了该消散的时候。 “师父,从前我从来不会对你撒谎,现在却骗了你两次,不会怪我吧?” 魏子旭闭了闭眼,身体已经近乎透明,他喃喃道: “一次是刚刚说我会走奈何桥回到怀绪那里,一次是在孽镜台前说我恨你。” 忘川河的风夹着彼岸花香吹来,将魏子旭最后一抹颜色冲淡在空中。 “子旭终究,恨不了你啊...” 第83章 皇城 此时的阳间, 已然一片大乱。 沿肆与赵岚苼在荒村跳下死人坑去到阴曹地府后,当时留下的阵法依旧在运转着,那是一个阴阳变转的大阵, 没有将荒村的死魂超度,反而从阴间爬出了更多的恶鬼。 留下的巫医榭,巫雅氏, 没有一人能做到封印这个阵法, 阻止恶鬼源源不断地入侵阳间, 而跟在一旁的一烛也并未出手。 不如说, 他们没有这个出手的必要。 巫雅氏与巫医榭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南引龙脉,在巫木谷与龙脉之上开出一道可以源源不断传输龙气的门,巫木谷的门在他们离开之际巫雅氏便已经开好了,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南上寻找龙脉。 至于荒村的这场祸事, 既然一开始就是赵岚苼执意来管又捅出来的,于大巫而言,根本没有给赵岚苼擦屁股的必要。即便巫医榭于心不忍,毕竟这么大一道阴间之门开着, 爬出的恶鬼终究会扩散开来为祸四方,但无奈她毕生所修也非此道, 委实是爱莫能助, 帮不了什么。 几人只能放任不管就此离开。 一烛即便担心跳下去的赵岚苼, 但大巫寻找龙脉必须由一烛带路, 由不得他在荒村等赵岚苼出来, 一烛最终也只得跟着他们一道离开。 有了一烛带路, 几人果然不出几日就寻到了南阳龙脉, 这是南疆地界上唯一一条龙脉, 也证明其中蕴含的龙灵之气十分丰富充足。供养区区一个巫木谷, 存续几百年都不成问题。 南阳龙脉为一条绵延千里的山脉河川,几人一路摸到了龙脉最关键的结点上。在此处开一道门,便可与巫木谷的门对接,相当于其中原本该流向南境各地的龙灵之气,在此门处截断,全部流入巫木谷。龙灵之气养育的是一方水土,因而在此结点之后的地域,会渐渐地地脉枯竭,寸草不生。 但对大巫来说,这些已经不是她要考虑的事了。 “开!” 巫雅氏手扶法杖,在龙脉的结点之上一敲,注入法力。法杖敲过的地表瞬间裂开,几人向后退去,为即将开出的龙脉之门留足了空间。 巫雅氏对这个法术十拿九稳,毕竟已经在巫木谷开过一次一模一样的门。这法术难度并不大,却极其消耗人的精力与法力,毕竟需要经年累月地去维系两道门之间的灵力传输。 地表开裂后,会向天爆发出一道亮丽的金色黄光,与巫木谷的门遥相呼应,龙脉之中所蕴含的龙灵之气开始向着巫木谷的方向运转,至此大功告成。 然而,事情却朝着巫雅氏意想不到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那道皲裂的缝隙越开越大,渐渐露出了黑青色的地底,意料之中的金黄色光芒并没有出现,而是自那些愈发深邃的裂痕里散发出阵阵黑烟。 以法杖敲击过的地面为圆心,整个地表开始已惊人的速度塌陷。巫雅氏还愣在原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巫医榭一把拽开。 “发什么呆!你也想同那个术士一样掉到地狱里吗!”巫医榭朝她吼道,试图将巫雅氏从茫然中拽出来。 大巫确实慌了,她还在回忆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错了,才导致了失败。而巫医榭的话点醒了她,向上开为天门,向下开为地狱。她没有做错,确实在龙脉之上开出了一道门。 但开出的唯有自地狱蒸腾而上的鬼戾煞气,同荒村的死人坑如出一辙。 一片混乱之中,巫医榭扯住一烛的领口质问道:“说!这到底是不是南阳龙脉?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一烛脸上尽是无辜之色,“贫僧绝不会信口雌黄,即便是大梁国师在此,也会定下这个一模一样最适开门的结点,贫僧问心无愧。” 巫雅氏眼神示意巫医榭放手,“他没撒谎,这就是南阳龙脉。” 地底的黑气还在向上蔓延,他们几人头顶的上空都被染成灰黑色,如乌云密布。 “那怎么会这样!”巫医榭急道。 这两人,一个先前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将他们领到了龙脉之地,现在却只一味撇清自己,什么有用的办法都给不出。一个向来雷厉风行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的一族之长,现在却只看着地上的洞愣怔出神,完全没了昔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 巫雅氏只看上去年轻,实际上已经活的日子远比外表的长相要久,现在却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近乎病态,她无力道: “因为龙脉中的龙灵之气,早已枯竭了...” 巫医榭并不懂这些阵啊法啊的,追问道:“这个结点枯竭了,再找下一个啊!龙脉这么长,总不能全空了吧?再说了,就算这一条都枯竭了,我们便再往北另寻一条啊!” 巫雅氏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来回答她的问题了,一烛接过话来道:“没有这么简单,龙脉乃是四通八达的地脉主干,还有,龙脉不会空,龙灵之气空了,就会有别的东西补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巫医榭的理解程度,和巫雅氏的承受能力。 “比如...来自地狱的鬼煞之气。” 巫医榭闻言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现在龙脉里全是这种东西?那巫祝一族靠龙脉存续的法子岂不是无望了?” 一烛有些犹豫,话不好由他说出口,只能看向面如死灰的巫雅氏。 地表在几人说话间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崩塌,露出了深渊巨口一般的天坑。黑气滔天的同时,洞内还传出了此起彼伏的鬼叫悲鸣之声,同当时荒村不断爬出恶鬼的死人坑一模一样。 巫医榭有种大难临头的不好预感,然而预感之后紧随而至的恐惧更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会的,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救巫祝族的,只要现在把门关上...” 巫雅氏僵硬地转过头来,脸上同她一样也是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喃喃道:“来不及了,门已经大开,两道门相互连通,即便我们赶回去,巫木谷也已经陷落了...” 随着巫雅氏话音落下,坑中爬出了第一只恶鬼,紧接着涌出了更多,他们几人还可以逃走,但巫木谷即将成为下一个荒村,又一个人间地狱。 巫医榭接住险些晕倒的巫雅氏,他们必须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见过荒村尸鬼的爆发,她知道这个坑会继续爬出更多的恶鬼。他们虽有法术可以防身,但寡不敌众迟早被吞噬。 巫雅氏却轻轻推开了巫医榭,“我要回去。” 巫医榭拉住她道:“你疯了!你自己都说这两道门彼此连通,现在这个门已经沦陷,巫木谷成了什么样子你比我更清楚!” 巫雅氏绝望地看着不断往外爬的尸鬼,“你说的对,这两个门都是一样的,既然回去也是死,我死在这道门也一样。” 说着她就甩开巫医榭往那坑中走去,巫医榭死死地抱住她,却根本拗不过巫雅氏去死的决心。 她可以为了巫祝一族的存亡去做一切尝试,可以想出用婴蛊与大梁皇帝交换龙气的法子,让原本奄奄一息的巫祝族苟延残喘至今,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弃。哪怕用最剑走偏锋的法子,遭受天谴也好,她都可以一个人背负。 但她接受不了巫祝族是毁在她自己,她这个大巫手上的。 事到如今她深知已经无可挽回,唯有一同与巫祝族灭亡,最好一样被恶鬼啃食分尸,说不定还能令她心中好过一点。 巫医榭同她曾为挚友,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既为挚友,又怎么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巫医榭死死地抱着她,纵然她尖叫挣扎也屹然不动。尸鬼将近,已经有几只最先爬上来的发现了两人,眼看就要扑上来。 巫雅氏还尖叫着要巫医榭放她去死,巫医榭看着眼前还没有吃过人饥饿难耐的尸鬼,平静地在她耳边道:“我是不会放手的,如果你要去死,我就只能一道了。” 怀中挣扎不止的人终于安静下来,巫医榭趁这个空隙转身就扯着她跑。 三人一道直跑出了南阳龙脉所在的崇山峻岭才敢彻底停下歇息,尸鬼爬行速度很慢,但地狱之门一日不关,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鬼往外爬。不止巫木谷的巫祝,甚至整个南疆的平民百姓都即将被尸鬼吞噬殆尽! 巫雅氏已经晕了过去,巫医榭只能与一烛商量接下来何去何从。总之现在往南的路都不能回了,唯有继续北上才有一线生机。 两人当即便决定直接去往京城。 然而,京城的局势也并不算太平。当朝皇帝突然驾崩,一直支撑着整个大梁运转,主持朝政的国师又在南巡途中下落不明,朝局一度混乱异常。 长明宿 第69节 但很快人们就发现,朝局混乱已经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一种奇异的怪病在平民百姓之中,以一种难以遏制的速度扩散开来。当众人反应过来这是瘟疫之际,京城已经有近乎十分之一的人染上了。 关于这种怪疫的传闻曾从南疆传过来一二,据说感染者血脉逐渐堵塞凝固,浑身开始由青紫色转黑紫色。因为血脉不通,人由内而外地开始溃烂,先是肺痨咳血,后期竟直接咳出脏器烂掉的碎块。形如走尸,病发时甚至渴血,令非要人血不可。 长期国库粮仓的亏空令整个京城的后备资源根本跟不上灾祸发展的速度,平民百姓之间的传播太快,很快就已经在皇城根下发现了病例。朝廷几个手握兵权的武臣一合计,当即封锁了宫门,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全部躲进宫内,平民百姓一律不可靠近宫门,违者当即射杀。 已经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如何能接受这样的政策,如何能信服这样的上位者决策,当即就开始了反抗。先是由身强力壮的青年人组成规模不小的队伍,去闯紧闭的宫门。但无奈城墙之上的强弩军根本不留一丝余地,凡靠近之人当场毙命于宫门前。平民百姓没有重甲兵器,根本不可能突破森严的宫防! 于是大家便改了方式,由一群群已经被疫病感染,病入膏肓的病人,前往宫门口,也不靠近强弩手的射程范围,就在宫墙底下安营扎寨,生火过日子。即便是等死,也要将这病散布进宫中,要那群只知自保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一同沉沦。 然而就在这事,朝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颇有手腕雷厉风行之人,从前只是默默无闻一小官,却在短短数日之中,成为了无头苍蝇似的朝臣中的一只领头羊。 据说,其背后有大梁皇帝生前最宠爱的蓉贵妃支持,先帝在临了驾崩前最为倚重信任的,便是这位蓉贵妃。不仅将统管后宫的权力都交予她之手,更令其外戚插手了不少朝中政务。 国师一南下离宫,其留下的朝中势力有不少都被这位蓉贵妃拔除,换上了她自己所用的人。而此番她力保举荐的这位臣子,据说其能力就连已经离京的三朝国师都无法匹敌。果然,在蓉贵妃为其清扫前路的扶持之下,此人很快就取代了国师先前的位置,在京城大乱的局势之中趁乱坐上了最高之位,成为了新的国师。 是夜,皇宫之内灯火稀薄,寂静无声。 但如果静下心来仔细听,就会听到宫墙外此起彼伏的哭声,那里面混杂着患病之人痛苦的嘶叫,听上去就难免令人心惊肉跳,如同地狱破开了一个口子,才得已窥见了地狱惨状的一角。 皇宫的大殿内,有一人覆手而立,久久地看着堂前面上的那一张华丽无双的金色龙椅。他一动不动。对宫墙之外的声音充耳不闻,又似乎,是对这声音早就习以为常。 若是有心之人仔细看过去,便能发现此人虽背对着月光,脚下却没有一点影子。 非人之物哪怕让自己变得再像人,在光芒之下都投射不出任何的身形轮廓。 但他不甚在意,因为走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差一步,阴阳两界便都会由他做主。届时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出身与身份,甚至就连他是不是活人,都不会有人敢发出一声异议。 宫殿之内灯火摇曳,他不曾回头,却如同未卜先知一般笑着开口道: “赵岚苼,我等了你很久。” 从殿内层层叠叠的百鸟穿花牡丹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倩影。 赵岚苼死死地盯着鬼阎罗的后背,见他一身华服立于殿上,当真生出些睥睨天下的骄矜贵气,好似天下人尽在他手中随意拨弄,于是他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 赵岚苼只觉得可笑。 “百年之间做了这么多,原来你的目的不过如此。既然这么想当皇帝,当初直接杀了惠景帝取而代之便是!”她厉声问道。 鬼阎罗也朝她笑笑,表情竟没了以往那股邪气,生出一丝没由来的悲凉。 “赵岚苼,或许你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我本来该是皇帝的。” 见赵岚苼不为所动,鬼阎罗笑着背身引着她看向那把熠熠生辉的金色座椅,神情似乎是在回忆往昔,缓缓道: “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我的。” 第84章 太子 鬼阎罗也不是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成了鬼的, 在很久以前,他也是一个人。 甚至,他作为一个人时, 风光无量,金尊玉贵,自出生之日起就被万众瞩目着, 是拥有一切的“贵格”。 既有贵格, 自然便有贱格。这并不是按照世俗评断来定义的, 而是生死簿就是这么划分的。 “贵格”那一册, 除了生年死期,其中人生之中重要的节点都会有所详述。皇室贵族,朝廷重臣, 才子佳人, 能在史册留名,流芳百世的人都划归到此处。甚至恶人只要能猖獗到有些地位,能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混得个有头有脸,不论善恶一律都能划入“贵格”一栏, 获得天道为你精心布置的命运。 而“贱格”那一册就敷衍的多了,仅姓甚名谁, 何年何月生又何年何月死。许多平头百姓一辈子除了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根本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庸庸碌碌一生, 在人世间最终能留下的不过黄土一抔。即便再努力, 在这世间百态, 历史变迁的洪流之中也惊不起一点水花。也不如说, 是天道压根没给他们安排什么水花。 而当时的鬼阎罗, 就是贵格名册之中名列前茅的极贵之人, 天皇之子一栏榜上有名的昭荣太子。 正宫皇后所出嫡子, 虽是众皇子中年纪最小的, 但名正言顺,是众望所盼的太子。自出生之日起,昭荣太子便被寄予了厚望,只因出生之前天命司就断言此子不凡,日后定然是个福寿绵长,大有作为的一国之君。 昭荣太子的童年可谓是无比地圆满光明,帝后恩爱,并无任何后宫争宠闹到皇后面前,几个皇兄也不曾有争储的想法,对他疼爱有加,这一切,给了他和美的成长环境和无限关爱。 自懂事之时,他就知道自己是太子,是储君。山河,百姓在未来都是他的。他是要坐上那把龙椅的人,所有人也都把他当作未来的国君来培养。所受的教导亦是忠厚仁恕,勤政爱民,做一个青史留名的明君。 昭荣太子也如大家所期盼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正直善良,美好光明的人。 就在昭荣太子十五岁那年,古夷族在大败后投降,将最小的王子琮送到了昭荣皇宫为质子。年纪轻轻便被自己的父王送往了异国他乡,加上他性格阴郁,说话尖锐并不好相处,在宫中就连一个刷宫桶太监都能明嘲暗讽他几句。 在一次皇家猎场的围猎中,穿着金光闪闪护甲的小太子,被一群低头哈腰的宫人围着走上马场,好不威风神气。 “将我的玲珑牵来吧。” 玲珑是国主赐给太子的西域宝马,身量比其他的马要小很多,却体格精壮能一日千里。栗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能镀上一层红金色光芒,十分地稀有名贵。 小太子吩咐下来,几个随行的宫人自然是赶紧招呼起来,不出一会功夫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马棚里磕磕绊绊牵出一匹漂亮的马,远远地往这边走过来。只是那马似乎性子不怎么温顺,被不熟的人牵着走,还是个刚只有马腿高的孩子,十分倨傲不驯,竟一抬前蹄将紧紧抓着缰绳的男孩掀翻在地上,险些被马蹄踩到。 小太子身边的宫人赶忙跑上去一看,这不是古夷族那个王子琮吗?不知道又被谁差遣到马场来了,反正估计是被推了些脏活累活,宫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口中呵斥道:“怎么回事!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宝马,被你惊了可怎么办!” 琮冷着一张脸从沙地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句话没说,但到底还是个藏不住情绪的孩子,紧绷的下巴已经证明他忍得不易。 马场炎热,烈日当头,宫人撑的伞下小太子站在一片荫凉中却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宫中有个异族王子作为质子十分不受人待见,但没想到竟被欺负成这般模样。玲珑其实性子不烈,只是有个毛病,不喜被陌生人牵着走。这些马倌定是想看他的笑话,才故意让他牵玲珑来。 王子琮年纪与昭荣太子相仿,身量却足足矮了自己一头,似乎原本在古夷族就不被重视,不然也不会被选为质子。都是年纪最小的皇子,地位处境却如此天差地别,昭荣太子当即起了恻隐之心,又觉得古夷族既已归附,便一样是昭荣的子民。他作为储君,理应好好待他,说不定日后他回到古夷族还能记得自己的好,昭荣的好,能为日后的和平锦上添花。 于是那一日,昭荣太子没有骑马,而是救下了被处处为难的王子琮,并将他带到了东宫长住。甚至带着他一同上课学习,骑马射箭,待他如友如弟,就这么度过了许多年月。 面对爽朗热情,坦诚相待的昭荣太子,多年来琮却始终淡淡的,对太子殿下从未有半分逾矩,哪怕小太子刻意主动打破君臣之礼亲近他,得到的回应也是更郑重的拜谢。不过太子倒也不在意,只当琮是性格如此,又因为寄人篱下久了,怕被外人寻了错处又招来针对才这般谨慎。 天真地以为着真心定然能换来真心。 直到,琮离开昭荣回到古夷族后。 昭荣国主已垂垂老矣,太子殿下却愈发地意气风发,他勤勉好学,又辅政多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还只知书本上治国理政知识的少年太子了。那时忙于朝政的太子,也时常听闻古夷族那边传来的关于琮的消息。 据说王子琮回到古夷族后,很快就参与进了治理古夷的事务之中,在军马粮草的管理之事上展现了不凡的才能与魄力,很快就跻身古夷王面前最得力的三位王子之间。而就在这时,另外两个从前颇有实力的王子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惹得古夷王大怒,一个被绞死,一个被派去远征战死,到最后竟只留下了王子琮这一个堪用的继承者。 要说这里面没有王子琮的手笔,连向来只愿意相信人良善一面的昭荣太子都有些不信了,但他也只是惊讶于琮这么多年来隐藏的才能与实力。虽然琮一直在他身边陪读,但在先生面前从不主动开口谈论任何观点,先生象征性地问他时,回答的也仅仅算中规中矩。 只记得,琮对兵书兵法十分感兴趣,他为数不多展露出迫切想要的东西,便是有一次破天荒地主动问他要了一整套昭荣已故名将留下的全册兵法。那些兵法太子当时也十分喜欢,但毕竟琮很少主动问他要过什么东西,也就大大方方地赏给他了。 如今看来,他能在行军打仗上面大放异彩,也不是什么太意外的事。 王子琮果然如他展露出的才华一样,仅用了几年,就将古夷族周边多年以来不时进犯的小部落逐渐吞并,古夷族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终于,古夷王死了,王子琮继位成王。 而琮登上王位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出兵攻打昭荣。 昭荣皇帝本就已经高龄在位,听到这个消息直接一病不起,朝中乱作一团。多年来的国泰民安让昭荣一直专注于文政民生。军队因为长期搁置制度松懈懒散,军马不足都是临时从贵族私家用以玩乐围猎的马场征用的,武器甚至都有锈的钝的。更糟糕的是,昭荣从前名震四方的武将,老的老死的死,又因为老皇帝向来重文轻武,朝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一个有治军之才的武将了,即便有几个能用的,也是年纪轻轻只读过兵书没上过战场的。 反观古夷族,精锐的军队,充足的后备粮草,加上这几年收服周边部落积攒了许多实战经验的主帅先锋,让古夷的军队来势汹汹,几乎势不可挡。趁昭荣朝廷还没反应过来现集结军队,就已经长驱直入,矛头只指大都。 昭荣太子临危上任,一边要承受着自小疼爱他的父皇骤然逝去的悲伤,一边要扛起混乱的朝局恐慌的民情,还要应付前方战场时时传来的战报。他还是年轻青涩的,许多事情有老皇帝在背后指点能完成的很好,一但这个主心骨没了,心性实际上还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根本受不住一个国家的重担突然倾倒在他身上。 可琮也一样是少年帝王刚刚继位啊... 他绝望地想着,养在深宫金尊玉贵的连皮都没破过一块的太子殿下,怎会知道作为姬妾所生的庶子是如何在明枪暗箭的古夷王室中苟活。又是如何在异国的王宫中受尽屈辱,凝望着万丈光芒的昭荣太子,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最后一步步夺得一切的。 他们一样,却又天差地别。出生就拥有了一切的昭荣太子看似高高在上,现如今却败在了从无到有一点点自己争取来全部的王子琮。 古夷族君临城下,大都苦守数日城破,昭荣王室被屠杀殆尽,已经成王的琮亲手杀了他最后的所有亲人,包括曾经也给予过琮庇佑的太后,太子的母妃。 最后剑指昭荣太子。 他跪在地上,不是因为他屈服于古夷,屈服于琮了,而是因为双腿被生生打断,只能长跪不起。 许久不见,琮已经不再是那个孱弱还没有马腿高的少年,他持剑长身而立,因为久经沙场而体格健硕挺拔,面容从容漠然,已经具备了王者的样子。而昭荣太子似乎还是当年琮离开时的模样,金玉其外,仅仅只是一个很气派的太子殿下。 “为什么?我曾经救过你的啊。” 他依旧不死心,试图追问一个答案。但琮还是如从前那般言简意赅,并不想与他多说任何,冷冷开口道: “你没有救过我,你只是在施舍一条狗,好让你身上太子殿下的金光能再耀眼些罢了。” “我没...” 架在他白皙细腻的颈前那把利剑偏移三分,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走吧,我不杀你,但你要自己爬出宫门。” 那一日的大都下起了雪,古夷人在昭荣的皇宫和着鲜血唱着江山易主的庆歌,没有人在意一个身披破败华服的残废一点一点用膝盖挪出了宫门。他的患处已经冻伤,因为长久的拖行开始溃烂,路边饥肠辘辘的野狗伺机而动,等着他一死就扑上来分食。昭荣太子一生没有跟谁急过眼,红过脸,现在却趴在路边满脸狰狞如疯子一般尖叫着试图吓退几条野狗。 他现在后悔没有求琮杀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琮杀了他全家却单单留下了他。 因为现在的他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 天寒地冻中,他死在了古夷开立新朝的第一簇烟火之下,也意味着昭荣的彻底没落。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死后并不代表终结,阴间的世界更为辽阔。他不能明白自己这一世不曾行差踏错,明明他按照着所受的全部教导良善做人,遵循着所有成为明君的条件而努力,最后仍落得了这个下场。 于是他打开生死簿“贵格”那一册,发现昭荣太子自出生之日就注定了是一个亡国之君,是一个不懂心术,养虎为患的蠢人。而他被驱逐出宫后,即便不那么努力地苟且偷生也一样要死在古夷开国立朝的第一日,因为要给书写于史书中的昭荣一个可笑的戏剧性结尾。 他疯了一样去“贱格”那一册翻找琮的死期,他要等到琮下地府,在九幽地狱把他撕成碎片。但无论他翻了多久,都没有任何关于琮的记载。他颤抖着重新打开了“贵格”那一册,翻到了在他名字之前,更为尊贵一重的那栏,找到了琮的名字。 勤政爱民,一代明君,推行了数条行之有效足以影响后世的政策,一生是为传奇,寿终正寝,为古夷最长寿的君王。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疯魔,简直不能停下来,他为天道设计的一出好戏拍手叫好。生来就没有天子命格的太子,一生都在为成为一个明君而准备着。这实在太好笑了,老天爷给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难道不该笑吗? 他笑够了,也就消失了。再往后,阴曹地府之中鬼阎罗横空出世,成了足以操控整个阴间统管整个鬼域的王,无双诡计,神鬼难测。也没有谁知晓,他的生前,便是那个啼笑皆非的昭荣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终局之战过后就要准备收尾完结啦!提前问一下宝宝们想看谁的番外 第85章 天光 鬼阎罗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之人的故事, 不知是因为已经释怀了,还是因为过去太久了。久到赵岚苼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昭荣太子的故事,和在后来史书中大放异彩的古夷国。 “以你对本座的了解, 你觉得我会放任这一段历史流传下来吗?”鬼阎罗笑道。 确实,无论用什么手段,鬼阎罗都不会让这个结局荒诞的昭荣太子留名于史册, 更不会让王子琮流芳百世, 甚至王子琮在死后下到地府, 有鬼阎罗在, 估计做鬼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所以赵岚苼,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质疑过,恨过天道。我承认, 我很欣赏你, 因为你做了我当年为人时做不到的事,竟然能想出利用龙脉和天子命格来改变一国之颓势。大厦将倾,你凭一己之力让本该命不久矣的大梁苟延残喘至今,一定程度上, 你的确改变了天道给人间划定的轨迹,即便是为人时的我也做不到如此程度。” 他在黑暗中朝着赵岚苼一步步走来, 两道原本熄灭着的蜡烛随着他的靠近倏然亮起, 一点点照亮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同本座一起改变这个为天道所压抑的世界吧, 待到阴阳变转, 两界合一,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所谓的生死祸福人命天定, 而你我就是这新世界的王...” 赵岚苼没有说话, 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那只苍白的手。鬼阎罗不是第一次向她伸出手邀请, 上一次她没有听信他的妄言, 一意孤行最后导致全盘皆输...她闭了闭眼,似乎不愿再回想起前世之事。 再睁开眼时,赵岚苼对上鬼阎罗那双鬼魅一般的红瞳,没有任何犹豫地将手放上了他的掌。 “我答应你。” 赵岚苼的选择在鬼阎罗的意料之中,因为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尽是对赵岚苼的满意。 长明宿 第70节 “很听话,不过我猜,你还是有想要的东西,是吗?说说吧,本座也许会答应你的。” 既然让她说,赵岚苼也不客气了,“告诉我沿肆到底在哪。” 鬼阎罗更是不意外她的这个答案,除了在鬼殿中赵岚苼突然去砍那赤花树,她的选择从未与自己的预料有半分偏差。不过好在,赤花树未死,赵岚苼也终于驯服,至于那个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的赤花树养料何去何从...沿肆对鬼阎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万年阳寿耗尽,生魂消散,即便留有肉身也是空壳子一副。也许被赤花树根一同吞下吸收了,也许随着长生引一同消亡了。 “你怎么就笃定,他还在这个世上呢?”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沿肆已死,早已不在此世。但鬼阎罗还是勾了勾嘴角,话锋一转,“不过,本座也答应你。” 他也不傻,赵岚苼一个口头许诺就全盘托出,后面自然也跟着条件,“待到登基典仪过后,本座自会告诉你沿肆的下落。” 赵岚苼道:“登基典仪?你如今在朝中的决策无人置喙,又天神降世一般控制住了自己散播出的疫病,在民间也赚足了声名,直接坐上那把龙椅对你来说不过迈上一步的事,何须还要大费周章举行一场登基典仪?倒不像是你的风格了。” 因为大梁的登基典仪十分繁琐冗长,大梁人崇尚天道天命,同四年一次的祭天大典一样,册立新帝一样需要上天降下旨意。不过因为大梁的国运早就在宣称十六年断了,天门自那时起再也没有开过,所以后来的祭天大典登基典仪也都是走走过场,装个样子罢了。 鬼阎罗大笑,“事到如今,我们真算是彼此了解透彻了。不错,本座最不屑于规规矩矩繁文缛节的东西,但你要知道,鬼阎罗可以不在乎,昭荣太子却在乎。” 他转身看向那把唾手可得的龙椅,并没有现在便坐上去的打算,“他没有天子命格,当年匆匆继位,该有的登基典仪更是办的无比草率,近乎于没有。” 赵岚苼很少从他的眼中看到温和这种柔软的感情,才意识到鬼阎罗并没有把昭荣太子当作生前的自己,而是当作自己疼爱的孩子一般,想给他最好的结局。 他痴痴地望着那把龙椅,“所以,本座要给他最盛大的典仪,举国拜贺,四方来朝!我要他名正言顺地坐上这把龙椅,要天下人匍匐于他的脚下,甚至天道都再也奈何不了他!” “而你,赵岚苼。”他平息下激愤的情绪,嗓音还是哑的,“你原本是司天神官,这场登基大典由你主持,再合适不过。” 如果要选择一个能为登基典仪卜卦问天,祈福祝祷的神官,赵岚苼是古往今来灵性最高术士,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甚至现在的赵岚苼摆脱了肉体凡胎的桎梏,加上赤花树的力量,可谓是更上一层楼的今非昔比。 今日之后,护国寺的烛火彻夜不歇,司天监观星象推演出最适合日子,以新君册立为天意昭告大梁。说来也是可笑,对天道最嗤之以鼻,妄图将其踩在脚下的鬼阎罗,为了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还是需要借着天意之名来广告天下。 典仪当日,正如司天监所料,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鬼阎罗也果然言出必行,京城这场横空出世的怪疫才刚刚平息,一切都百废待兴,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操办出一场古往今来最为穷奢极侈,声势浩大的登基典仪。 甚至赵岚苼自己,都被套上了一件礼部加急赶工出来的神官华服。一穿上赵岚苼便顿感压力备至,此处的压力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上面的南海珠子比寻常神官礼服多了几倍!赵岚苼主持了这么多场祭天大典,都没有穿过如此隆重的礼服。就在她还在纠结于多少颗珠子的时候,侍奉的宫人又端上来了一顶纯金发冠... 登基典仪与祭天大典相像,需要司天神官亲临法场为新帝卜卦祈福,并代表天道为新帝祝祷,在典仪的最后扶新帝登上天命台叩响天门,天门大开,万顷天光尽数泻下,投射到新君身上,至此礼数大成。 不同之处便在于需要司天神官与新君一同登天命台。 自宣称十六年往后的祭天大典,因为大梁国运终结却被沿肆的天子命格勉强维系着,天门再也没有向人间开启过,所以往后的登基典仪也是一样的走走过场,只为延续传统而设。 至于卜卦祈福,更是个仅为借司天神官之口说说吉祥话的场面。司天监提前拟好了祝词,诸如什么新君继位实乃顺应天意。实际上天意早就不管不顾大梁的死活。赵岚苼死后继任的司天神官更是一个比一个草包,卜卦的能力顶多看个今日运势。 如今的登基典仪,就是场做给天下人看的场面活。 所以当赵岚苼一身红白神官华服登场之际,观礼的众人都以为又是不知从哪寻来的一个江湖骗子,待到仔细看清楚了那神官的容貌,众人更是惊异。不仅年纪小,还生得如此美艳绝色! 那是一张看过便绝不会忘的脸;娇艳如新春绽放的第一朵挂着露水的月季,甚至因为过于美丽而生出一丝妖里妖气不似凡人的感觉。不过虽明艳异常却不会令人觉得轻浮,那身神官礼服华丽不失庄重,优雅不失肃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竟意外地在她身上奇妙地相融。 但人终究是以先入为主的观念固执己见的,比以貌取人更根深蒂固的是偏见,人群之中很快便有人开始议论起来。 “怎么是个女的?” “这么多年司天神官都是男的,新君登基这么大的事,也能让女人登天命台?” “倒不是女人不能登天命台,在百年之前,曾经也有一位女人做了司天神官的,但因为她导致了大梁动荡数年。而且据说啊,百年之前的天门是能打开的,但自那女人最后一次主持祭天大典,天门就再也没对大梁开过了。” “竟是如此,可见女人登上天命台准没好事!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年纪轻轻,花里胡哨的!” 非议之声越来越大,渐渐有了沸腾之势。赵岚苼也不怎么在意,毕竟什么大场面都经历过来了,当年讨伐司天神官的万民军都攻上了鹿雪岭,如今不过被说上两句闲话,总不至于被唾沫星子淹死。 重活一世,赵岚苼确实改变了许多,不如说是脸皮厚了许多。年轻时的她既做了司天神官被人当作半神供着捧着,便自觉位高持重,总得做出个老道高深的样子,生怕别人不信自己的卦。现如今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从前人们信她,是因为大梁风调雨顺,后来大梁大难临头,即便她说上一万遍,把卦象摆在天下人眼前,惠景帝的一句因为司天神官大梁才要灭亡,她这个向来受人景仰的神官还不是即刻被群起而攻之? 她那时才明白,人们信的,从来都不是司天神官的卦。 鬼阎罗见她泰然自若地从观礼台之下朝自己走来,笑得十分欣慰。 赵岚苼不知道的是,自己身上穿的这身神官礼服,是鬼阎罗亲自改良了的。他对赵岚苼的事一向很上心,像精心打扮自己漂亮的人偶娃娃。 赤花树是鬼阎罗一手栽培起来的,而赵岚苼亦是他从前世便一手调教引导至今的。现如今赤花树与赵岚苼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连结,这更令鬼阎罗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拥有感。 她就是自己豢养的小鸟,不需要一直关在笼中供自己欣赏把玩,但需要她振翅高飞在自己划定的天空下,轻轻唤一声,她就会听话地飞回到自己的掌中。 鬼阎罗心满意足地看着赵岚苼以一种归顺且乖巧的模样一步步走近自己,俯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卦一手持颂词,念着他提前便拟给司天监的内容。听她这个不服天命之人念给他这个一样不服天命的鬼,天意如何降临于新君之辞。 而后,司天神官扶新君登天命台。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赵岚苼只需要在天命台之上完成她最熟悉的一套流程,同祭天时一样的卜卦问天即可。这些事不光前世她做惯了,甚至这一世在金重寺时也完成过一次。只不过天门不会再为她,为大梁而开罢了。 若是换寻常的神官,便是彻头彻尾的耍耍花架子骗骗外行人,但赵岚苼若是行法问天,即便天门不开,也能唤出天光,得一二天意。虽然大都是大梁气韵已尽这种自宣成十六年往后都一模一样的结果,但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 很快,她以手结符,口诵咒文,万里无云的晴空竟当真开始光影流转。在金重寺时,赵岚苼的确唤出了一瞬的天光,但相对真正的天门大开,那点子光亮顶多算门缝里漏出来的。 很快,苍穹落下了第一缕天光,观礼台上传来阵阵惊呼,因为众人从未见过能有一任司天神官在登台后令天空真正产生变化。更没见过白日里一道如此清晰耀眼的光束直直地照射人间,当真如神明垂眸一瞥,俯瞰众生。 有沉不住气的惊呼道:“难道这便是天门大开的盛景?!天啊,看来这位新帝当真是百年来唯一的天定君王!这是老天爷肯定了他啊!” 赵岚苼在心里冷笑一声,那是这鬼头子众望所归吗?是她这个司天神官技高一筹! 心里骂归骂,手上的流程还是得继续走完,赵岚苼将符纸高高往天上一抛,念出最后的咒文,终于算是将这场冗长的问天给糊弄完了。 谁知,那道本该一瞬即逝的天光却随着她最后一句咒文落下,突然大放异彩!那道细细的光束转瞬之间暴涨数倍,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白光晃到下意识闭了眼。等到再睁开,便看到天幕中一扇白金色的大门缓缓而开,万顷光芒纷纷而下,如同连通了天庭。 这一刻所有人才明白过来,刚刚那一线光芒根本不算什么,此情此景,才真正算得上天门大开! “天啊!天门竟然为新君而开,这...这可是百年一现的奇迹啊!天佑我大梁昌盛,天赐我大梁明君啊!” 观礼台沸腾起来,所有人注视着天门开启后自天穹落下的光芒,等待着它照射在新帝身上,见证这神圣的一刻。 然而,天光的确朝着天命台奔来,却没人能想到,那天光最后竟落在了司天神官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今天能双更一万! 第86章 终局 赵岚苼也愣在原地了, 她没有想到天门会真的被自己打开,她就立在光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直到她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鬼阎罗, 发现他并没有被天光笼罩,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狠。赵岚苼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竟然在新君即位的登基典仪上唤出了天光, 还令本该投射到新君身上的天光照在了自己身上! 无论现在她如何解释这个局面, 恐怕以鬼阎罗多疑的性子都不会相信她了, 那张愈发苍白的脸也逐渐杀意沸腾。 “赵岚苼, 你果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是本座小看你了。” 众目睽睽之下,鬼阎罗作为即将册立的新君总不会当众把赵岚苼怎样, 况且如今赵岚苼在民众的眼中已经不仅仅是司天神官这么简单。众所周知天光只会投射在新君身上, 岂不是证明,天道认定的天下共主是赵岚苼? 赵岚苼朝鬼阎罗尴尬笑笑,“我要是说不关我事,你信吗...” 就在这时, 观礼台传来又一阵惊呼。 有人在震惊于天门打开之余,发现了另一件更诡异的事。 “你...你们看啊!他...新帝他没有影子...!” 这个发现犹如一声响雷在法场上炸开, 即便再不通神鬼之说, 大梁人也都清楚没有影子的人意味着什么。先前鬼阎罗同赵岚苼一同登上天命台时还不明显, 但经过这道斜斜打下来的天光, 赵岚苼的影子拖在身后一览无余, 而就站在这道耀眼光芒旁边的新帝竟连一丝暗影都无。 “他...他难道是鬼?” 两相对比实在令人心惊, 再结合百年开一次的天门竟避新君不择而选了司天神官。除了司天神官这个女人更适合当皇帝, 还有另一种可能, 那就是真正站上天命台的, 其实只有一个人选。 因为另一个,压根不是人。 所有人开始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这位横空出世的大救星,虽然有蓉贵妃做保,力证他是先前只是不常在朝中行走,但每个朝臣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所存疑,毕竟从未有人见过他。碍于强权,又因为他确实在新君悬而未立,众人六神无主之际控制住了局面,也没人敢出面质疑过什么。 直到这一刻,大家才顿觉心惊。甚至京城毫无由来的这场瘟疫,细思起来都略显古怪,毕竟一切时机都太过于巧合了。 法场之上一片哗然,现如今册立新君的吉时已经错过,登基典仪被接连登场的怪象彻底打乱了节奏,事到如今,鬼阎罗所计划的完美典仪如琉璃瓶上的裂痕,即便没有支离破碎也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望着天命台下数道冲他投来的目光,那里面有质疑,有恐惧,更多的是他熟悉的那种人们见鬼的眼神。 他大笑起来,笑得无所顾忌,眼神却阴冷得吓人,“事到如今,你以为这群蝼蚁能阻止我吗?他们的眼光,他们的看法,就如同千千万万在天道手底下苟延残喘的凡人,从来没有任何的效用。只要动动手指,天道便能颠覆他们的一生。而我,现在一样可以。” 赵岚苼站在他身后平静道:“是啊,台下现在质疑你的人,只要你愿意,可以立即让他们闭嘴,甚至能让他们永生永世地闭嘴。但一个凡有人质疑就杀之而后快的皇帝,当真能受天下人敬仰,能长久吗?” 鬼阎罗像是听到了什么啼笑皆非的笑话,冷笑道:“赵岚苼,你不会还以为,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那个昭荣太子吧?把当什么被天下人敬仰的明君作为理想吗?” 赵岚苼道:“我当然没有那么天真,你早就和那个昭荣太子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你现在改邪归正突然打算做什么明君也没人会信。但没有一个想做皇帝的能对臣民的看法浑不在意,越是不容置喙的强权,越是道路以目的社会,越能证明这个皇帝在意天下人的分说,后世史书的评断。不然,你又何必非要司天监测算对你有利的星宿,为何需要借司天神官之口告诉天下人,你是天意指派的新君?” 她缓步到鬼阎罗的身侧,目光审视着他,“你究竟是为了圆昭荣太子的愿望,还是你的心中畏惧天下人对你的看法?” 这是第一次,赵岚苼站在鬼阎罗的对立面,咄咄逼人地去质问他。从前都是鬼阎罗在她最为窘迫之际轻飘飘地在一旁隔岸观火,将三言两语化作直往她心口处捅的刀子。现如今,赵岚苼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样的本事,还给了他。 这一刻,赵岚苼明知他疯了,却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波澜,发现自己是可怜他的。 在此之前,赵岚苼不得不承认每次面对鬼阎罗,她都是害怕的。因为他的每次现身都伴随着灾难,死亡,每每看到他的这张脸,赵岚苼都不可避免地想起长明宿灭门那日的一切。 恐惧如附骨之疽,而鬼阎罗又如影随形,所以她混淆了,以为自己怕的是鬼阎罗。 实际上赵岚苼根本不害怕他,褪去了这一切过往回忆,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鬼阎罗,不过也是一个困在往昔苦难之中愤愤不平的可怜之人。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已经选择走上了一条违逆人性的道路,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恶鬼,哪怕再盛大的登基典仪都慰藉不了那个已经死去的昭荣太子。 鬼阎罗果然被说到痛处,他向来神思敏锐,自然也意识到这话前前后后自相矛盾。事到如今既然他刻意维持的体面已经尽数被毁,也懒得继续装下去了。 这些王公贵族,朝中众臣不是顾忌他是非人之物吗?那就让他们看看,自己这非人之物能做出什么。 鬼阎罗一双红瞳染上了癫狂嗜血的颜色,赵岚苼暗道不好,他怕是真打算破罐子破摔杀光法场上所有观礼的人。见他一身黑气朝着观礼台上四散逃走的人攻去,赵岚苼也亮出符刀自天命台之上飞身而下。 那身华丽的司天神官礼服似有千斤重,加上她头上沉甸甸的纯金发冠,实在都太过碍事。赵岚苼懒得顾什么礼数体面,掀开外袍高高一抛,从那坠有上百颗南海珠的红白礼袍中脱身出来,金冠随手一丢,任由乌发散落飘扬。 她一袭出尘不染的雪白衬裙,如一只身形单薄却翱翔于万里碧空的飞鸟,手持白光乍现的符刀朝着鬼阎罗的黑影当头劈下,拦截住了向着观礼台的攻击。 两人当空交手数招,竟一时间分不出上下,就连赵岚苼都对自己这具身体里的力量吓到了。先前并没有什么需要出手的时机,她只觉体内的灵力如源源不断的涌泉,现在却没想到自己还能将全身的力量调用配合得如此信手拈来。 赤花树吸收的皆是以沿肆为养料的力量,即便他现在下落不明,却犹如两人并肩作战。 但即便能拖住鬼阎罗一时,时间一长赵岚苼在他面前的劣势便显现出来。虽然赵岚苼如今已经不能算是□□凡身,但依旧会同凡人一般有体力限制。而鬼阎罗身形飘渺身法诡谲,即便长时间与她周旋也不会疲累。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死,即便赵岚苼能击中他的要害,鬼阎罗也仅仅是身形一闪,下一秒立即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她身后。与赵岚苼招招致命狠厉的打法不同,鬼阎罗始终是点到为止,打在赵岚苼的膝窝,腰侧,手腕。赵岚苼哪怕吃痛踉跄,他也并不会趁人之危再补上致命一击。 “拖住我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能逃出这个法场,但无论是死是活,只要在这个世上,便逃不出我的掌心。你也一样,赵岚苼。” 就在赵岚苼快支撑不住之际,法场之外传来渐进的人声,似乎是一大批群情激昂的百姓,朝着法场奔来。原来,先前那一批组织起来准备攻破宫门的青年群众,趁着宫中守卫大都集结在护国寺,且先前民情平息防守松懈,一举冲破了三重宫门,直奔法场而来。 而将他们再一次组织起来带头的人,便是自荒村后便独自离开的仲云。 鬼阎罗立于法场正中央,看着这群由平头百姓组织起来的民间军队,将法场团团围住。他们中间,有的是亲人在这场没有由来的疫病之中丧命的,有的因为好友在先前靠近宫门之际被射杀,如今都再次集结,终于打入了宫中。 不仅如此,这几年大梁的动荡与宫中的变故,京城里的百姓看得最清楚。 皇帝不理朝政多年,大梁能有先前安稳的局面,全靠着那位三朝为政,手段铁腕但推出的政策都行之有效,且真心为了大梁的存续而殚精竭虑的国师大人。 刚刚故去的皇帝将国师派去南巡后,无论是京城还是大梁,混乱的局势每况愈下。加之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疫,王公贵族只顾自己保命,不管不顾患病的百姓,随意射杀反抗的子民,更让百姓们看清楚了朝廷中决策者的嘴脸。 长明宿 第71节 现在京中这场疫病才刚刚控制住,一切都百废待兴之际,新君竟然开始在皇宫里大肆操办起自己的登基典仪,可见即便决策者易位,也依旧不是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君主。 但这些也确实不是大家举兵造反的直接原因,就在登基典仪之前的几日里,国师身边的贴身侍卫独自回京,带来了国师已逝的消息。 众人原本在深陷疫病,朝堂混乱时就盼望着国师大人能快些从南疆回来,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了国师被害的消息。先帝已逝,若说现如今朝堂之上谁最春风得意,谁会最希望国师能死在南巡路上永不返京,那一定是那位即将上位的新君。 而国师身边的侍从仲云,自返京后便到处搜集证据,找到了疫病散播的源头,证明了这场怪疫并非天灾,而是那位新君早有预谋的自导自演。 直到天光乍现照亮整个京城,上天终于时隔百年再次为大梁打开了大门,愤怒的民众仿佛得到了天意的鼓舞,一举攻破了宫门,直奔法场而来。 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武器皆是指向法场正中那个漆黑的身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等的是这个啊。”鬼阎罗阴森地笑道。 这一切确实是赵岚苼的策划,她自阴曹地府返回阳间后,并没有被悲痛与愤恨冲昏头脑,几乎毫无准备手无寸铁就直奔皇宫,而是先找到了走散的仲云。 通过仲云赵岚苼得知,在沿肆带着她跳到阴曹地府之前,就曾嘱咐过仲云;如果他们离开后,大巫与巫医榭执意要继续带着一烛前往南阳龙脉,就让仲云趁乱离开他们,独自回到京中。 因为沿肆信不过那个和尚,那个将小妖女一手带大的一烛。 也的确因为沿肆的这一嘱托,赵岚苼绕开了大巫他们一行人和鬼阎罗的耳目,率先找到了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的仲云。在得知沿肆下落不明后,仲云也同赵岚苼一样,并不相信沿肆就此死掉。但单凭他们二人的力量,赵岚苼没有把握能压制住鬼阎罗,并从他口中探得沿肆真正的下落。 一趟地府之行,从鬼师爷,崔钰,魏子旭他们的话中,赵岚苼那时已经或多或少猜到了鬼阎罗真正的目的,就是令阴阳两界都听从于他,做两界之主。 但无论是人是鬼,若想成王称帝都得须知一个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所以赵岚苼当机立断决定再一次利用民意民情与万千百姓的力量。 这是她从惠景帝那里学到的,宣成十六年,他也是利用一个黑白颠倒的谎言,让讨伐司天神官的万民军登上了鹿雪岭。只不过赵岚苼不会如此卑鄙,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驱使他们,她只会用真相让百姓自己选择。 她没有赌错,这一次,是她令鬼阎罗成为了众矢之的。 鬼阎罗周身开始漫出黑气,面对民众他丝毫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愿,甚至不屑于同他眼中蝼蚁一样的百姓说一句话,他的双眼始终死死地盯着赵岚苼。 “百年过去了,我以为你学聪明了,起码不至于同曾经一样天真,没想到,你还是没变。” 他脸上彻底没了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鬼的样子。 “你太让我失望了,赵岚苼。” 赵岚苼眉头一皱,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因为在场之人里唯有她能感受到周身灵力场暗流涌动的变化,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 立于法场正中央的鬼阎罗缓缓腾空,而他刚刚站立过的地面,开始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黑气。那黑气如同自万丈深渊九幽地狱蒸腾而上,以那一点为圆心,地面转瞬之间开始向外飞速开裂! 赵岚苼朝着所有围住法场的人大喊,“后撤!” 众人没见过这等妖术,听了赵岚苼的话纷纷退到法场外围,所幸地表只开裂到法场边缘便停了下来,但源源不断冒出的鬼煞之气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就要迫不及待冲破土壤。 赵岚苼冲着悬于半空之中的鬼阎罗道:“他们都是在京城中生活正值壮年的百姓,现如今都见了你恶鬼的真身,难不成你要将他们所有人赶尽杀绝吗!” 鬼阎罗冷笑道:“我便是要都杀了,又如何?” 赵岚苼怒道:“你要做皇帝,要做阳间的王,可杀光了京城的百姓,还有北境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梁的百姓!难不成你还能都杀了!没有子民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 鬼阎罗脚下的地面还在不断地塌陷,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你们人间的皇帝再独裁专政,终究也是要留有一线生机的。我想做阳间的王是没错,但你忘了,我做惯了的,还是阴间的王啊。” 法场的地面终于完全地塌了,变成深渊一般的黑色坑洞,一个硕大的圆形法阵开始运转,自坑底传来万鬼哭嚎的悲鸣。 这竟是一个阴阳倒转的法阵。 赵岚苼太熟悉这个法阵了,在荒村时,她被表象迷惑,错以为是超度大阵却亲手布下了令尸鬼冲破阴阳桎梏的门。也是从那个通往阴间的大阵,她与沿肆纵身一跃去到了阴曹地府。 回到阳间后她听仲云说,巫雅氏与巫医榭奔赴南阳龙脉处也开出了这样一道阴阳倒转的阵门。也就是说,南境已经有数个将地狱恶鬼引至人间的门,而现在,京城之中,也有了。 鬼阎罗眼中尽是癫狂之色,“你大错特错了!我的确是想做阴阳两界的王,但我从没说过这阴阳两界,是不能合并为一体的!” 赵岚苼此时才发觉鬼阎罗到底能疯狂到何种地步,难怪他可以说不在乎任何活人的看法,因为一但他做不成世俗意义上的皇帝,就可以立即将地府的鬼全部放至阳间! 人世百鬼横行,他要制造又一个为自己所统治的人间地狱! 这一刻,阴阳倒转的大阵中开始爬出饥肠辘辘的尸鬼,他们皆是死有不甘的冤魂恶鬼,生前在这阳间受尽苦楚,死后被压于万丈地狱永世不入轮回。现如今重见人间景象,心中已经成魔的愤恨却再也照射不进一丝阳光,唯有拉这人世间的一切共同沉沦,才能得已消解。 它们扑向四散奔逃的人们,恶狠狠地撕咬着一切还活着的人。如若放任不管,很快法场就会陷落,紧接着京城便会成为一座鬼城。南境已经开了三道门,如果北境这道门也失去控制,整个大梁就彻底完了。 宣成十六年毁灭一切的预言,终究还是在徘徊百年之后,重新笼罩在了大梁的上空。 但这一次,赵岚苼依旧不会放弃。 与其一个个去救那些被尸鬼缠住的百姓,眼下即刻切断阴阳大阵,尸鬼爬出来的源头才是最重要的。赵岚苼双手凌空画符,拍在已经开裂的地面上。很快,一道道白金色的光芒顺着原本冒着黑气的裂痕开始向阵中扩散。 “是司天神官!她在试图关闭阴间的门!” 原本被尸鬼逼退的平民百姓,看到司天神官还在奋力反抗,还没有放弃,似乎也在一瞬间忘记了面对恶鬼的恐惧,重新拿起了手中的武器。一时间,自坑中爬出的尸鬼竟被严防死守在了法场的一圈,甚至隐隐地开始被逼退回坑边。 赵岚苼没有了后顾之忧,手上的灵力更是暴涨数倍,白金色的光芒直逼阵中,迅速扑灭了一道道裂痕之中的鬼煞黑火,阴阳倒转的圆形大阵竟开始奇迹般地一点一点缩小。 鬼阎罗没有想到局势被赵岚苼和她身后那群肉体凡胎的平民给控制住了,脸上那副四平八稳的面具出现了一丝慌乱的裂痕。 大阵既开,除非再在其上开出另一道变转回去的阵法,但结阵的过程冗长,且需要诸多准备,他原以为赵岚苼不可能扭转这样一个已成定局的结果。谁知道她竟能不用一张符纸,徒手就令已经大开的法阵一点点关闭! 他一直没有对赵岚苼下过死手,因为他始终觉得赵岚苼是在他掌心之中受他操纵的,没有任何的可能会偏离自己为她划定的轨道。这份自大令他忽略了赵岚苼身上最大的特性,也是他在芸芸众生之中选择了赵岚苼的原因。 那便是永远不服输不认命,永远置之死地而后生。 鬼阎罗妄想取代天道,成为天道。而赵岚苼永远不服天道,甚至企图扭转天道给予的结局,所以他一直想要赵岚苼彻底臣服于自己。这样便足以证明,他是比天道更为超然的存在。赵岚苼反抗得了天命,最后却反抗不了被他鬼阎罗操纵的命运。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错就错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留她一命,走到今日。 足以吞噬掉一切的鬼煞之火在鬼阎罗掌中集结,这一次,他用了全部的力量,势必要一击即中,将赵岚苼置于死地,烧成灰烬。而赵岚苼眼下全部的力量都已经用以去关闭阴阳倒转的大阵,如若现在撤手一切将前功尽弃! “司天神官有危险!”法场之上众人惊呼。 一个身量单薄的少年最先发现且行动了起来,那少年似乎是想飞身挡在赵岚苼面前,但奈何他根本招架不住坑边沸腾的煞气,直直地跌进了那深坑之中。 他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并不能同身负长生引与赤花果化形的沿肆赵岚苼一般,穿越层层足以将魂魄烧化的地狱煞气,平安降落在阴曹地府。肉体凡胎甚至都不会坠落到阴间,在刚刚跌入深坑之际,肉身与生魂就活活地被烧成灰烬。 但阳寿未尽之人的生魂自投地狱,他身上澄明的阳气爆开的一瞬,周围黑色的煞气竟被驱散了三分! 鬼阎罗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手上那团鬼煞之气出自他脚下的万丈地狱,被少年的生魂这么一扑,竟真的忽明忽暗闪烁了几下,又黯然了一些。 众人虽然不能明白是什么原理,却当即反应过来此法有效。 很快,出现了第二个自愿跳进坑中的人。紧接着,更多的平民冲到了阵中,如同飞蛾扑火,用自己生魂坠入地狱所激起的一点微弱气息,试图去扑灭那熊熊燃烧的鬼煞之火。 赵岚苼愣住了。 万民军听信惠景帝的话攻上鹿雪岭之际,她不是没有在心中怨恨过大梁的百姓。为什么她拼上自己的性命,甚至全门派人的性命,都抵不过惠景帝的一句谎言。 而现如今,大梁的子民站在她的身后,用自己的生命为她开出了一条生路。也许是因为末日将至,赵岚苼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又也许是天道选择了她,所以他们相信天道的选择。 但事到如今,再去追究原因已经没有了必要。 赵岚苼亦是拼尽了浑身的灵力,几乎快要燃烧殆尽自己的灵魂。白金色的光芒犹如奔腾的浪潮,又如呼啸而过的疾风,在一瞬间控制住了阴阳变转的大阵。 地底冒出的煞气终于停了下来,那些尸鬼也如同被抽走了力量瘫软下去,化作一道道黑烟。那个深不见底的坑洞,终于不再爬出任何的恶鬼了。 从半空坠下的鬼阎罗如同一张残破的风筝,还没等拼尽灵力的赵岚苼缓过神来,鬼阎罗就已经被愤怒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一刀一剑地被捅了个对穿。 赵岚苼缓缓从地上起身,众人见司天神官走来,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只见鬼阎罗被三五杆长枪短剑钉在土中,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朝着赵岚苼笑起来。 “你以为你赢了吗?赵岚苼?不,你还是输了,别忘了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沿肆的下落,你还不知道呢。” 第87章 落定 尘埃落定, 赵岚苼屏退了所有人,法场上只剩下她与鬼阎罗。 鬼阎罗因为调动了大阵中所有的鬼煞之力,却被扑进大阵中百姓们生魂的阳气生生冲散, 已经没有反抗的力量了。 阴间的鬼就是如此,哪怕再强大,拥有毁天灭地可以随意屠杀活人的力量, 在面对这般点燃自我, 以所剩阳寿去驱散阴气的意志, 也会遭到反噬。 即便是鬼阎罗自己, 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最瞧不起的凡人身上。 他漆黑的长发如泼墨般散了一地,本就苍白的肌肤现在更是近乎透明,身上插着的长枪短剑将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却像根本不知狼狈二字怎么写似的, 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残破的衣摆。 “怎么样?想好要怎么求我了吗?”鬼阎罗躺倒仰面笑望赵岚苼。 赵岚苼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在鬼阎罗面前强撑着。 “不,我不会求你。”赵岚苼冷冷地俯视着鬼阎罗,对他再无什么可怜之心, 只当一个疯子来看待。 “你说我从没有变过,但你错了, 鬼阎罗。我不再是那个跪在鹿雪岭后山上任凭你们摆布的赵岚苼, 从此往后, 我不会再靠着祈求去得到任何。” 赵岚苼轻轻抬头, 只见她指尖还萦绕着一缕白金之光, 那是封印阴阳倒阵最后的力量, 她留存了下来。 鬼阎罗渐渐收敛了笑意, 明白了过来。 那扇地狱之门, 赵岚苼并没有全部关闭。 赵岚苼缓缓蹲下身来, 看着鬼阎罗因为恨意而微微颤动的红瞳,“当年你留下失去天子命格的惠景帝,就是为了能与注定成为天子的沿肆抗衡,令真假天子共存于世。因为一但沿肆成了大梁的皇帝,你就再也无法将他引至淮阴龙宫,以长生引点燃烛龙遗骸。” 哪怕将昭荣太子这段过往都同赵岚苼讲过,唯独这件事,鬼阎罗对任何人都只字未提。因为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鬼阎罗来说,这是他谋划的一切中最重要的一环,是他唯一的弱点。 对一只已经死去的鬼来说,是不可能获得天子命格这种东西的,但他为了能登上这至尊帝位,便需要一样同天子命格,龙脉,这种蕴含着龙气之物。可现今大梁的龙脉早就在国运走到尽头后逐渐耗尽,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烛龙遗骸。 仅一根的龙骨可以做出长生引,令凡身长生不老,却无法支撑一个死人成为九五至尊,但整个的烛龙遗骸就不一样了。于是鬼阎罗将沿肆引导至淮阴龙宫,令长生引中的龙骨之力填补了残缺的烛龙遗骸,而他也吸收了烛龙留下最后的龙气。 时至今日,他才敢理所当然地走到明处,企图将自己送上帝位。 天命台的变故虽然不在意料之中,但鬼阎罗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举收网之际,即便做不成凡人心中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一样有能力令天下臣服于自己脚下,大不了就是再在阳间创造一片地狱,因为他已经具备了成了天下共主的资格——龙灵之气。 这是鬼阎罗一切自信的根源,是他达成最后目所必要的一环,没有这个,他就同千千万万唯有一缕魂魄的鬼一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阳间实现他心中的那番大业。 赵岚苼俯下身,神情轻蔑,“我不仅知道淮阴龙宫里那个所谓的龙王不过是你的另一个化身,知道你能走到今日全凭借着烛龙的龙灵之气,我还知道,怎么毁了它。” 鬼阎罗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恐慌而浑身颤抖,赵岚苼却并不急于一击致命,而是非要与他一字一句讲清楚说明白似的,继续道: “你开出的门通往最深处的地狱,放逐出的都是十恶不赦,被关在最下层的恶鬼。你令鬼师爷将惠景帝关在最表层的地狱,引导沿肆去亲手了结他,因为你作为一个鬼,可以杀掉已经没有了天子命格的惠景帝,却动不了曾刻有天子命格的他的生魂。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魂飞魄散,沿肆将他打入了最深处的地狱。” 鬼阎罗开始去拔自己身上插的兵器,那神情恨不得将赵岚苼生吞活剥,而赵岚苼仅仅是在那些剑柄上轻轻一点,这些穿透他身体钉入地面的枪剑就变得足有千斤重,令鬼阎罗根本动弹不得。 “你是地府的主人,自然知道最深层的地狱有什么,惠景帝的魂魄在里面被万鬼啃食,永远无法解脱,就连魂飞魄散都成了一种奢望。他的魂体会一次一次地被撕碎,再一遍一遍地聚拢,再被撕碎,永世不得休止。” 鬼阎罗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神色。 赵岚苼却不打算放过他,“现在,你也可以下去陪他了。既然你如此热衷于将人间便为地狱,那便让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目眦欲裂,怒吼道:“赵岚苼!!沿肆已经死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天道给予的天子命格!我是这世上最后存有龙灵之气的人!你以为天道给你一束光你就真的能当皇帝吗?你是赤花树诞出的果实,根本不可能有天子命格!你杀了我,难道不怕你守护的大梁,彻彻底底走到尽头吗!?” 长明宿 第72节 赵岚苼去抓他的领子,将鬼阎罗生生从剑与枪中提了起来:“你说什么...沿肆死了?” 鬼阎罗恶狠狠地笑道:“他死了!早就死了!赤花树将他吸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不剩!!” 鬼阎罗满腹奸计,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赵岚苼不相信,心中反复念叨着安慰自己,这一定是他为了激怒自己胡说的。 “怎么?你当时同我谈条件,与我约定登基典仪结束就告诉你沿肆下落时,不是还对我深信不疑吗?怎么如今我说他死了,你又不信了呢?哈哈哈哈!赵岚苼,你究竟是不信,还是根本不愿接受他真的死了这件事吗?” 赵岚苼的瞳孔再一次染上了赤色,她再也受不了鬼阎罗说下去的话,将他的魂魄从剑丛之中拖出,高高地抛起,飞身将他砸进了阴阳倒阵最后留下的阵眼之中。这是通往地狱最深处,她最后刻意没有完全封死留下的。直到鬼阎罗的身影消失在了无尽黑暗,他癫狂的笑声还久久回荡。 “我将他的长生赐给你,是我送给你最后的一份礼物。你可要好好地活着享用啊,赵岚苼。” 活着,这是最深的诅咒。 直到这一刻,她将地狱的门彻底封死,看着空无一人的法场,赵岚苼才明白了沿肆为何会在鹿雪岭的雪中拼命求死。 那时她不愿沿肆因自己而死,将他强留于世间。百年后的今天,沿肆终究还是如他原本命格中的结局一般,因赵岚苼而死。 只是如今独自苟活下来的人,成了她自己。 那一日,她久久地立在法场之上,直到天完全黑透才离开。鬼阎罗留下的祸根太多,所幸京中这个阴阳倒阵被赵岚苼关闭后,南境的几个阵门也一同关闭了。阴阳两界终于恢复到了互不干扰的正常轨道,而朝中局势也渐渐被稳定下来;蓉贵妃被处,赵岚苼与仲云接手了一些紧急的要务,京城中因为鬼阎罗散播的疫病造成的病患虽然棘手,但巫医榭在苗疆时已经有了治疗此等疫病的经验,回京之后也开始着手帮助京城百姓的康复。 一切都渐渐回归到日常。 但要处理的不止是事,还有人。 巫医榭虽然也帮助了不少大梁百姓,但巫雅氏所犯下的罪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消的,将南境刚出生的婴儿制成婴蛊,呈给惠景帝用作他侯延残喘的容器,这些年来又有多少孩子惨遭毒手,不忍深思。 只是巫雅氏似乎在得知巫木谷被毁,巫祝一族彻底灭绝后就已经神志不清,纵然被巫医榭带回了京城安置,身体也每况愈下,到最后成了一个近乎孩童的痴傻之人。 赵岚苼来到巫医榭在京城开的医馆后,看到的就是巫雅氏摇着两条腿,坐在高高的药台上,巫医榭在温声哄着她,生怕她跌下来摔着。 看着只知道望着自己傻笑的巫雅氏,赵岚苼相信了曾经风光亮丽的苗疆大巫成了如今的样子,也不再追究什么因果报应。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巫医榭朝她一颔首,“谢谢你,其实今日即便你要来取她的性命,虽然我还是会拼死拦你,但我心知你要这么做也是应该。” 赵岚苼淡然一笑,“听起来像是句自相矛盾的话,不过,我懂的。” 两人久久没说什么,只看着巫雅氏在屋子里到处疯跑着,赵岚苼早知两人关系匪浅,即便当年因为政见不合而不相往来,却始终还是最记挂彼此。 “那只被我们带走的婴蛊,其实抛去这一切,不过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我将它身上的巫蛊毒尽数清除,已经没有了嗜血本能,成了一个与常人无异的婴儿。我将它送给在疫病中丧子的一对老夫妻,不过婴蛊所成的孩子活不太长,但好歹能陪伴那对老夫妻走完一生。” 巫医榭怕赵岚苼心有余悸,将巫雅氏留下的最后一只婴蛊的下落也一并说与她听,谁知赵岚苼像是并没有很在乎,点了点头,“你做事向来妥帖,就按你说得办吧。” 巫医榭以为她是这些天忙宫中的事太累,神思不宁导致,去为她抓了些药,赵岚苼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并非药物能调理的体质,就当一番好意收下了。 “朝中六神无主,天道又选择了你,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啊!”巫医榭将药给她时说道。 的确,天光照在了赵岚苼身上的事在那场混乱的登基典仪后就传遍了大梁境内,毕竟大梁在近百年中都没有再出现过天门大开的胜景。纵然刚开始还有人抵触,但赵岚苼在灾后重建中所表现的魄力与才能根本不亚于任何一任皇帝,百姓们也就渐渐接受了大梁将迎来史上第一位女帝的现实,朝中更是已经将赵岚苼的话马首是瞻。 赵岚苼却只苦笑了一下,“再说吧。” 她确实还有事情没有清算完,登基典仪看似全部都是鬼阎罗一手策划的阴谋,可赵岚苼却清楚,那张早就布于法场地表之下阴阳倒转的大阵,始作俑者其实另有其人。 拜别了巫医榭,赵岚苼独自一人回到了金重寺,这一世她最初醒来的地方。 第88章 问心 金重寺一如她离开时那般景色如故, 只是今日看来,已物是人非。 那时的赵岚苼才刚刚进入到小妖女的身体,面对一个已经更朝迭代完全陌生的世界, 好不容易将心态放平,接受了自己重生在了死后百年的今天,却在山路上重遇到了说要上山喂鱼, 闲散王爷一般的沿肆。 自己那时对长生引的一切还并不了解, 更不确定换命的法子是否真的奏效, 于是为了确认一直胡搅蛮缠地跟着他。 现在想来, 那时寻找真相是假,害怕孤身一人被丢到再无熟识的世界才是真。赵岚苼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就这么在他身边走了一路。 他掀开马车帷幔, 将自己认成了寺里的小和尚沉声道了一句劳驾, 那时的赵岚苼却噎他说诚心许愿便行路上山,佛祖也乐得成全他,而沿肆也回嘴道自己只是去喂鱼。 思及此处,她突然很好奇那一日, 沿肆究竟真的只是想喂鱼,还是许愿的托词。 她缓步上山, 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一方养着几尾锦鲤的浊愿池, 因为并未准备鱼食, 寺里的师傅恰巧路过, 见赵岚苼徒步上山来, 额头上还留有薄汗, 想是诚心许愿的香客, 便赠了她些。 虽然实际并未过去太久, 但小妖女体质异常, 离开金重寺时还是孩童模样的赵岚苼,如今成了容貌昳丽的女人。和尚已经不认得她,赵岚苼却一眼认出了他,就是那时抢了她的烤鸡还扬言要教训他的一彻。 他似乎也变了许多,不过并非是容貌改换,只是性子看上去沉静稳重了好些。同那时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想来这些日子里也得到了许多规训与锻炼。 “金重寺香火旺盛,却很少有人来浊愿池诚心许愿,这山虽不高,但难在山路曲折弯绕,真正走上来很是消耗体力,因此听闻灵验想登上来许愿的香客里有许多半途而废。施主愿意用双脚代替车马多走些路,年纪轻轻有此等毅力,想必许的愿望也是极珍重的东西吧?” 浊愿池四周静谧再无他人,一彻同赵岚苼搭话道。 赵岚苼淡淡一笑,将鱼食撒进池中,“没有,我只是想来喂喂鱼。” 一彻有些意外,但并没过多追问,只陪着她喂了会鱼,“心静难得,施主忧虑之事结果定然是顺遂的。” 一彻的确沉稳通达了好些,赵岚苼反倒有些不习惯起来,登上这山与他还没说几句,一彻便已经看出赵岚苼患得患失,神思忧虑。也不知是他学会了洞察人心,还是自己的悲伤已经太过明显。 “施主来到金重寺,不会只是来喂鱼的吧?”一彻问道。 赵岚苼撒完了最后一把鱼食,拍了拍手,“我来找你们金重寺的住持。” 一彻看着她,神色里突然多了几分戒备,“施主可能有所不知,贫僧就是如今金重寺的住持僧人,不过看样子,施主要寻的人并不是我吧?” 赵岚苼没想到一烛竟辞去了住持还收了一彻做徒弟,不过想来也是合理,那时他突然出现在苗疆巫木谷,必然是安顿好了寺中一切才离了京。 “在此时来寻他的怕是唯有一人,师父虽然早已吩咐过不得拦你,虽不能违抗他的命令,但我依旧想提醒你一句。” 一彻没有了先前温平的和颜悦色,语气中带了警告,“我只要你记得,在金重寺的这些日子,是谁将你养大,又是谁一味袒护你的。” 赵岚苼没有说什么,既然是一烛亲自吩咐的,即便是如今成为住持大师的一彻也不能违抗。按照一彻的指引,赵岚苼来到了一间半山腰处的佛堂。 里面供奉的佛像高大肃穆,脚下的长明灯了了残烛,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为其点灯焚香了。整座佛堂不大,一彻说师父就在里面,但赵岚苼并没有看到一烛的身影。直到绕去佛像莲花座下的后方,赵岚苼发现地面上留有一条黝黑的地道。 顺着地道走到底,赵岚苼才看到那个覆手而立的身影,一袭素朴的僧袍,手中捻着佛珠。一烛闻声回头,见来的是赵岚苼并无意外,反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你终于来了。” 赵岚苼的目光越过一烛,他身后是一座槐木雕成的鬼神像,雕的正是被赵岚苼打入地狱底层的鬼阎罗。 既然一烛在此处等着她,想必已经没有要隐瞒的打算了。 一烛本就是一直听命于鬼阎罗的人。 服下赤花果的宫妃在金重寺诞下小妖女,重生后的赵岚苼一醒来便正赶上祭天大典久违地办在金重寺。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两人相对无言,大家都是聪明人,法场之上那个阴阳倒阵一开,赵岚苼就已经知道一烛是鬼阎罗的人了。 因为鬼开不出通往阳间的门。 荒村的阵是赵岚苼亲手打开的没错,但超度大阵都是由一烛准备的,她只是在最后将阵法唤醒而已。当时因为相信他,赵岚苼并未仔仔细细地去检查阵法有何问题,甚至知道出了事,赵岚苼都没有完全确认一烛就是听命于鬼阎罗,与他们一路同行的叛徒。 他们这些人里,有能力开出这样一个阴阳之门的,除了赵岚苼与沿肆还有巫雅氏,就剩下一烛。 他引导着巫雅氏在巫木谷与南阳龙脉开出两扇,回京之后又提前帮鬼阎罗在法场下布置好最后一扇,而鬼阎罗只需要为阵眼注入力量,藏于地表下的阴阳倒阵便会即刻苏醒。 巫雅氏回到京城时已经成了一个痴傻不语的废人,留下唯一可能的人选,便只剩下一烛。 两人久久不语,抬头望着那尊鬼神像,鬼阎罗立于黑暗中嘴角带了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这神像雕得栩栩如生,宛若他又重现于眼前。 “你信佛吗?”一烛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赵岚苼摇摇头,她早就对天道的麻木不仁有了深刻的了解,纵然这世上真有漫天神佛,赵岚苼也不愿再去追随了。 出乎意料地,一烛回她道:“我也不信。” 赵岚苼侧头看了看一烛,他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柔样子,一看便知是位慈悲为怀的高僧,眼下却同她望着鬼神像,说什么我也不信佛。 “你出生时,我的师父,也就是金重寺的老住持,算得你是能克死国师的妖物,而国师是大梁的定海神针,如若不杀你,天下都要跟着遭殃。” 此话倒是不假,看来那位已经故去的和尚也是为颇有慧根极有灵性的大师。 一烛继续讲着,目光像是飘回了很久以前的金重寺,“他说与国师听,可国师却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并不怕死。但师父忧心极了,暗下决心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按照当时一寺住持的分量,若说要替天行道杀一个刚出生的妖物,阖寺上下估计没人敢说什么,但既然赵岚苼现在还站在这里,就证明老和尚的想法并没有实现。 “那时的我刚刚跟着师父参悟了一些佛经,对这天下至善,因果轮回什么的并没有太深的思考,只觉得你就是一个孩子,如何能痛下杀手?那时的你啊,粉雕玉琢一个团子,我终日抱着你吃,哄着你睡。有一日师父却告诉我,必须要将你杀掉,未来的天下才能太平。” 在来时的路上,赵岚苼以为一烛就是鬼阎罗特意安放在金重寺负责将她养大的和尚,原来一烛从最开始也是浑然不知的。 “我因为这一念之仁,护了你,却害得我师父惨死于佛前,大理寺来的人说,他是自杀的,但师父绝无可能自杀,更不可能于佛前行此等残忍之事。” 即便不说,赵岚苼与一烛也都清楚,老和尚的死定然是鬼阎罗做的。 “我曾问过师父,为了安天下人而杀一人,和为一人不顾天下人,哪个罪孽更深?他答我,但求问心无愧。” 一烛笑起来,“这世间可能有他们信仰的佛吧!但究竟什么才是普度众生的善呢?出家人总爱讲无欲无求,但如若真的四大皆空,我为何想要在那时救下你?我师父他又为何为了天下人而想杀你?我们二人的善又孰是孰非?难道向善之心便不是有欲有求吗?” 一烛接连问出许多问题,赵岚苼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也没法回答。 他叹道:“你看,这些没有人能给出答案的,连神也不能。我与师父的选择都无愧于心,但我们都背离了我们供奉的神,被他所抛弃。说到底人终究是人啊!” 哪怕侍奉着最十恶不赦的鬼,一烛也始终如初见时出尘不染,他笑着看向赵岚苼: “你若问我,拜的究竟是谁,是佛还是鬼,求的究竟是往生还是今世,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自始至终,我只不过是从了我自己的心意罢了。走到今日,并不后悔。” 信奉着佛祖的人大概也都追求往生的极乐,无论一烛在后来是如何被鬼阎罗劝服,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但看着自己的师父惨死,又见证了阴间善恶并行的乱象,他与他的师父所追求的极乐世界根本就是虚幻美好的自我安慰。 这一切,的确令人心灰意冷。 一烛朝她颔首道:“你走后,我会追随师父离去的,只是一彻所涉不深,金重寺,还请你念在一点往日情分,能放过一二。” 赵岚苼点点头,“这是自然,我本就无意牵连任何。” 一烛释然地笑笑,抽了一把香火点燃了面前这座鬼神像。 “走吧。” 赵岚苼知他心意已决,并没有再劝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后,一烛留了最后一句话给她: “他也一样是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况下,枯等了百年,但好在最后,他真的等到了。也许,等待本就是一场漫长的祈祷吧。” 火已经烧了起来,狭窄的地下佛堂顷刻间热浪翻滚,赵岚苼站在密道楼梯的最后一节,看着一烛笑立在火光之中,对她说: “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晋江又乱改,九字以上文名只显示七字,含有榜单高频词的文名会降权重,所以这本完结后会改名,宝宝们认准封面不要找不到我惹5555 或者关注我的专栏,下一本《杀死最后一个穿越女》无缝开! 第89章 重逢 长明宿 第73节 近日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虽然与已经经历过的几件大事相比, 比如什么时隔百年再开天门,险些令一只鬼当了大梁皇帝,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事件比起来, 还算是正常。但对于如今的大梁百姓而言,也算是一件不容小觑的大事了。 那就是,司天神官不干了。 就在所有人认为赵岚苼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梁皇帝, 是代表天道拯救大梁的司天神官之际, 赵岚苼辞去了司天神官一职, 更对外宣称不会登基称帝。 然后, 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不过据说,司天神官在离开前曾最后一次问天卜卦,但这场卜卦的结果也如她就此消失一样, 一样的莫名其妙。 那日护国寺中在司天神官身边随行的小和尚, 一出寺门就被几个早就蹲守许久的朝臣团团围住,他们一听说了司天神官入护国寺要为大梁再一次问天卜卦的事,立马着急忙慌地赶来,想得个一手消息。 结果被围住的小和尚满头大汗, 支支吾吾半天就憋出一句,“司天神官说...说她也不知道, 大梁的未来, 没有结果了。” “什么!!??” 众臣吓了一跳, 结结巴巴追问:“什么叫大梁没有结果了?这, 这是吉是凶, 总得有个说法吧?” 小和尚擦了擦汗, “我也是这么问的啊, 但神官说就是没有吉没有凶, 而且没有结果也并不是坏事, 因为没有结果,就是有无限种可能。” “啊这...”臣子们挠了挠头,司天神官这话,怎么越听越一头雾水了呢? “对了!我离开时,似乎隐隐约约听到神官自己念叨了一句。”小和尚一拍脑袋,终于又从脑子里好不容易挤出了些有用信息。 “她似乎对着卦象说,‘哪有什么命由天定,又何来人定胜天,斗到最后,终究还是天道放过了我们啊...’” 小和尚这话还不如不说,如此一来,众臣更糊涂了。 司天神官最初消失的日子里,不论是朝中还是民间,都慌乱无措了好些日子。天道为他们选定的一国之君竟然自己跑了,每一个信奉着天道天命的大梁百姓都不能接受这一现实。 但时间久了,大家从京城事变的阴影中渐渐走出来后发现,其实日子还是要照常过,天下也没有因为少了谁而大乱。 朝廷用人虽不能说是人才辈出,但旧的人去了总有新的人顶上,暂时没有皇帝,却有从前国师身边的仲云暂代监国,总归还不算是群龙无首。再后来,从前被委派到西郡封地的前朝王爷,他的一个嫡子颇有才名,被招进京中辅政,毕竟也算是皇族血脉,想必也极有可能在未来坐上诸君之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大梁的未来掌握在每一位大梁子民的手中,再也不是抗在谁身上的重担。大梁上空笼罩了百年的灭国诅咒,终于随着天门的再次开启而烟消云散了。 至于赵岚苼自己,安顿好了京中最后的事务后不辞而别,她没有在阳间停留,而是回到了地府。 这一世她生于地府,已经不算是一个人,所以回到阴间还算是畅通无阻。与灾后的大梁一样,没有了鬼阎罗的统治,地府的一切秩序也在逐渐恢复。鬼师爷代替了鬼阎罗坐上了地府之主的位置,虽然他一样阴险狡诈,但好在与鬼阎罗不同,鬼师爷极其信奉以严整的规则律法来管理地府的准则,投胎转世与十殿地狱的流程又重新回到了正轨。 鬼阎罗留下的东西很快就在地府的改朝换代中被尽数抹去,除了那座漆黑的鬼殿。 赵岚苼重新回到这里,回到了赤花树旁边。这一世的她从赤花树开始,而沿肆这一生于赤花树旁终结。 因为赵岚苼自己砍下去的那一刀,赤花树的养分供给被切断了大半,枝叶很快就枯萎了下来,但依旧坚强地活着。赵岚苼为它注入了一些灵力,又浇了水,静静地于树下坐了好久,在沿肆曾经倚靠过的位置。 鬼殿四下一片死寂,庭院里唯有这一人一树两个活物,赵岚苼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恍然发觉被她浇灌了灵力的赤花树抽出了点点嫩绿色的新芽,点点萤火围绕着枝杈飘舞。 那些萤火似乎不像是死物,见赵岚苼醒来,又开始围着她打转,赵岚苼笑了笑,也不赶它们走,任由这点点星光将她环绕着包裹。 如同在极力地挽留着她。 自那以后,赵岚苼时不时地就会回到地府,回到赤花树旁为它浇注一点灵力,再静静坐上一会。地府中的鬼魂都知道每个月里总有一天,漆黑的鬼殿会亮起灯火,一个半人半妖的女子彻夜守着赤花树,直到次日才会离去。 传闻传来传去往往就变了味道,有的鬼说她是鬼阎罗曾经养在鬼殿的新娘,有的说她是鬼阎罗留下的人,专门派她守着宝贝似的那株地府唯一的赤花树。 总之一晃过了许多年,这些年里赵岚苼也没有闲着,她回到了鹿雪岭,将长明宿重新建了起来。不过因为资金有限,已经不能说是一个门派的规模了,倒不如说是赵岚苼在鹿雪岭安家立府,长住于此罢了。 仲云这些年里将京中的事务都安排给了太子后也甩手不干了,他本就不算是个治国理政的料子,更没有什么太大的政治理想,倒不如找个没人的山头当个自在闲人。找来找去,鹿雪岭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赵岚苼还将怀绪接了回来,郑重地进行了一场拜师礼,从此也开始跟着赵岚苼正正经经地学习术法。秉承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原则,仲云也被拉来一块学,一来二去还真练出了点样子,如今也算是半个术士了。 怀绪在符法上面进步缓慢,在天工奇巧上的造诣是突飞猛进,如今以赵岚苼的水平已经教不了他什么,只可惜这一行曾经造诣最为精深的彦甄已不在人世。但好在怀绪悟性极高,又颇具创造能力,即便遇到瓶颈也总能柳暗花明,还钻研出不少新东西。 鹿雪岭终年不开的梨花,也在百年后的某一夜,再度绽放。 这终于不再是一座死山了。 赵岚苼折了一支开的极美的梨花,带去了地府鬼殿。如今的赤花树干已经完全愈合,只留有淡淡一道伤痕,证明如今枝繁叶茂的赤花树也曾枯萎过。树冠庞大抽枝无数,即便已经过了花期,枝叶间也隐隐地带了些许霞光般的绯色。 赵岚苼拿着那枝梨花围着树转了一圈,不知为何今日她来,那群萤火虫没有立即出现,往往只要她来,远远地一群白绿色的萤火就会飞来围着她打转。 明明萤火虫也不会言语,但不知为何少了它们让赵岚苼觉得这偌大的鬼殿更寂静了些。 她将那枝亲手折下的白色梨花放在树根处的土壤之上,轻声道了一句,“鹿雪岭的梨花又开了。”然后久久未言。 先前有萤火虫陪着她,也还算是慰藉,如今赵岚苼却顿觉形单影只。 她说不上孤独与等待究竟哪个更熬人,即便赵岚苼曾经坚定地相信着沿肆没有死,他一定只是去了某个地方,一定会努力回来,现在也开始动摇犹豫了。 在麻木的漫长岁月里,日复一日的思念是凌迟人心的刀子,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更是无时无刻不消磨着她的信心。 她开始懂了为何魏子旭宁可痛苦也要守着镜台一遍遍回味曾经,因为起码在镜中能看到故人的面容,不至于被漫长的岁月磨损了记忆。也懂了为何沿肆在明知送来的人偶是鬼阎罗的一场昭然若揭的圈套,却还是将它藏进暗房,在醉酒的深夜里望着她枯坐到清晨。 其中酸涩,只有活着留下的人才能体会。 一晃十年过去了。 如今的长明宿已经有了些正经门派的意思,仲云与怀绪都算是颇有水平的术士,能独自立门收徒了。虽然不能重现曾经云霞长明宿的六门鼎盛,但毕竟现在的沂水祁山已经少有术士,所以还是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想要拜在门下。 巫医榭听闻她重立长明宿,也关了京城里的医馆带着巫雅氏赶了过来,非要让赵岚苼给她也立个门。 “我说,给我立个教巫医术的门有这么难吗?你们长明宿以前可是有六门,如今加上我才勉强凑一半,有何不可?” 赵岚苼撇撇嘴,“教巫医术我可没意见,你也别瞧不上我凑不出半个六门,你还是半个巫医呢,我是怕你误人子弟。” 巫医榭不服道:“我是在京中开了十年的医馆,但巫医术才是我老本行好吧?过去多少年也忘不了!” 赵岚苼本就是逗她的,笑着摆摆手道:“好吧好吧,但也别单教巫医术了,你们巫祝族的巫术也合并为一门吧,大巫她现在不是也可以行术了吗?你就多帮帮她,带带徒弟也好。” 巫雅氏被巫医榭调养了十年,如今已经可以同以前一样听得懂人话,也可以行术了。只是性格变得闭塞不语,常常只是坐在一角发呆。 巫医榭明白赵岚苼的好意,巫祝一族如今只剩下她们二人,终有一日她们也会离开,到时候巫祝一族彻底灭绝,巫术也就失传了,赵岚苼是好心想帮她们延续下去。 巫医榭笑笑,“我懂你的好意,只是这事,我不愿勉强她去做了。从前她就是对巫祝族的延续执念太深,如今我不想她再去重新背负起这些,就让她自由自在做些自己想做的吧。” 赵岚苼点点头,“如果能真的放下,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怀绪跑过来,急得满头大汗,“师父!仲云他说,师父你肯定不去入门考核,是真的吗?” 赵岚苼理所当然回道:“哦,我真不去。” 怀绪更急了,“师父你怎么能不去呢?这可是咱们长明宿第一次入门弟子的考核,第一批长明宿的正式弟子!你不去看着多选点天资聪颖的,咱们门派日后怎么发扬光大啊?” 赵岚苼笑道:“你都是要当大宗师的人了,再过上几年也要选亲传弟子了,先让你练练手,有什么不好?” 怀绪挠挠头,“啊?我也马上要收徒弟了吗...不对,这不是重点,师父你也太草率了!” 赵岚苼突然好奇,问了句,“不过仲云他怎么知道我不去入门考核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仲云怀绪就来气,他俩像是天生不对付似的,一见面说不上两句正经的就得掐起来。 “他说因为和你去地府的日子冲了。可仲云他也太过分了,平日里坚持不叫你师父也就罢了,现在还敢背后调侃师父!” 即便是赵岚苼一手教出来的,仲云从一开始也坚持不称她为师父。他从少时就跟在沿肆身边,纵然沿肆对他冷淡,但于他也有知遇之恩,这么多年来他与赵岚苼一样,始终忘不了沿肆。赵岚苼不是个拘泥于称谓的古板之人,反而觉得仲云这样很好,证明他也从未忘记沿肆。 “哦?说说他是怎么调侃我的?” 怀绪可算有个名正言顺告大状的机会了,理直气壮大声道:“他说你每个月去地府看赤花树是回老家!”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岚苼还没出声,旁听的巫医榭先笑了。 他们几个都是一起经历过往的人,所以赵岚苼诞于地府赤花树的事也不算秘密,以至于她每个月去地府,身边人都清楚。 赵岚苼被呛住咳了两声,“一定程度上...好像倒也没错...” 几人玩笑几句,待把怀绪哄好打发走了,巫医榭收了笑意,面上浮现出一丝忧虑。 “我看你平日里谈笑风生,心中却不知为何更担忧你,我知你这些年来并非是去照料那棵与你同气连枝的树,而是去等他。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当真无法放下,哪怕一点呢?” 赵岚苼从鹿雪岭望出去,神色如常,“我从未相信过他已死,何来放下一说?我只是觉得,若他有一天回来,定然要去分开时的树下,或者会来长明宿。我总不能让他再枯等着,总不能回到鹿雪岭的家,发现还是百年前的废墟吧?” 巫医榭摇摇头,心知无法劝她任何,再也没说什么了。 天色将晚,赵岚苼离开了鹿雪岭,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阴间,回到了鬼殿。 鬼殿这些年被赵岚苼装点的也没那么诡异恐怖了,虽不比鬼师爷的金殿,但好歹看上去算是一座不错的寝宫。殿内开辟了许多透光的窗口,再也不是沉闷的一片漆黑。至于赤花树的庭院,装点的就更精心了,连树枝上都系满了大红色的飘带,即便不是花期也十分好看。 如果沿肆回来了,在这样的场景下重逢,总好过在乌漆嘛黑死气沉沉的鬼殿里。她设想了千千万万次的重逢,在这棵挂满了红色飘带的赤花树下,重新望见他的身影。上面的每一根彩带都是她来此亲手系上去的,每一根都代表着赵岚苼来过一次,失望过一次。 而今日,赤花树下真的出现了一个身影。 赵岚苼远远就看到了,霎时间她心跳如雷鸣般响起,活要从心口蹦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却颤抖的不能停住。直到她小跑着到近处,才发现树前站的是一个女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女鬼。 听到声音女鬼回过头来,她生的极美,眉目间温婉慈爱,见赵岚苼神色慌张,还以为是自己的唐突造访惊扰到了她,赶忙开口道:“不好意思,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进了殿。” 一开始地府的鬼们还对赵岚苼每个月来鬼殿这件事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毕竟阴曹地府每个月都有许多更稀奇的事发生。加上赵岚苼这么多年来,都始终如一日般,根本没有任何新鲜的花样。时间久了众鬼们也就对她没了兴趣,甚至住在忘川河边常遇到她的鬼还会和她打招呼,已经把她当作阴间常客,鬼殿的主人了。 赵岚苼摆摆手,平复了一下心情,“无碍,这鬼殿本就不是我的,自然谁要来都行。” 女鬼没想到赵岚苼是个如此豁达好相处的人,面上更多了些愧色,“我今日来,也是想向你坦白一件几年前我犯下的错事。” 赵岚苼虽然每个月都来地府,但同地府的鬼魂大都没有来往,这女鬼如此貌美,如若先前有所来往赵岚苼定然会有印象,她几乎可以确定同她是第一次见,即便犯了错,何来向她道歉这一说? 女鬼知她心中疑虑,便坦诚道:“几年前,那时地府众鬼都在议论,说你是鬼阎罗留下看护赤花树的,所以很多鬼都对鬼殿中这颗赤花树有诸多好奇。也陆陆续续有几个胆子大的鬼趁你不在的日子进鬼殿查看过,但除了这棵树再没有任何,大家也就放弃了。” 赵岚苼早就知道鬼魂们会趁她不在时进到鬼殿,还以为能顺走些什么法宝。既然没有,赵岚苼自然懒得管他们进进出出,所以倒也不意外。 没想到女鬼接下来的话却实实在在吓了赵岚苼一跳。 “但有一日我路过此处,想着来都来了,便也进来看了一眼。没想到,那时的赤花树上,竟结出了一枚赤花果!” “什么!?”赵岚苼惊道。 赤花树结果其实并不稀奇,可这棵赤花树已经结过一次果了啊!结的果还就是赵岚苼自己,不是说赤花树只结一个果吗?! 女鬼道:“我当时也惊讶极了,不瞒你说,我生前是一个妓//女,在入青楼时就喝下了令女子终身不孕的汤药,所以一生无儿无女。我生前过的惨淡,本已对人间不抱希望才选择留在地府,但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没能有一个孩子。” 赵岚苼懂了,“所以你摘下赤花果吃掉了?” 女鬼点点头,“我原以为既已成鬼,吃了也不会真的怀孕,但抱着一丝希望我还是将赤花果偷出服下...然后,我真的怀孕了。” 赵岚苼看了看她平坦的小腹,女鬼笑笑,“已经过去许久,我早已将孩子生下来,还抚养长大了。” 赵岚苼看她提起孩子时幸福满足的神情,也笑了笑,“那这很好啊,你的心愿也完成了。” 说完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赤花果所生的孩子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同先前在金重寺的小妖女一样,没有任何感情也不会说话,这女鬼怕是也没想到。 没想到女鬼摇了摇头,“不,我确定他是有意识的,也会说话,只不过他从小话就极少,还有...” 赵岚苼追问,“还有什么?” 女鬼支支吾吾,“还有就是,他自懂事以后,时常会站在忘川河边,远远地望着鬼殿的方向,一看就是一整天。开始我以为因为他是赤花树之果,所以与赤花树有天然的联系,也曾问过他想不想回鬼殿看看,他却拒绝了。” 长明宿 第74节 赵岚苼这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经常望着鬼殿却不愿进来?” 女鬼答道:“是的,那时我便觉得,有可能不是因为这颗赤花树,而是因为你。哪怕我将赤花果偷出,他也终究不是我真正的儿子,虽然我也很喜欢他,甚至感谢他。” 女鬼顿了顿,“就在昨日,我最后一次问他要不要回到鬼殿,他同意了。而我也做了一个决定,我要重新投胎转世,去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原来如此,女鬼才会在今日来同她道歉。 女鬼望着赵岚苼郑重道:“所以,我想把他托付给你。” 赵岚苼眨眨眼:“...啊?” 直到这时从树后才探出了一颗脑袋,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看着赵岚苼。女鬼交代完就离开了,留下这个小男孩同赵岚苼大眼瞪小眼,即便赵岚苼向来自认为很会哄孩子,眼下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一点点走进,怕吓到这个没怎么见过生人的小孩,没想到他根本不怕自己,只是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尴尬。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赵岚苼捏着嗓子,拿出哄小孩的语调问道。 “没名字。”小男孩口气僵硬道。 赵岚苼扶额,话是会说,但怎么这么噎人呢... 她又重振旗鼓,继续扬起笑脸问道:“那个,你听说过云霞长明宿吗?想不想去哇?” 赵岚苼说完都想锤自己,他一个一直呆在地府的小屁孩,知道什么云霞什么长明宿啊! 没想到小男孩看着她点了点头,“知道。” 赵岚苼:“啊?” 小男孩眨眨眼,“你住在那吗?” 赵岚苼愣了一下,“当然,我就是长明宿的掌门,我不住那住哪?” 话音一落,两人都默不作声地沉默了一会儿。赵岚苼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段对话...怎么感觉在很久以前就发生过呢? 总之,赵岚苼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带回了长明宿,见赵岚苼这一趟还带回来了一个小孩,仲云更是明目张胆地损她什么以为只是回老家,没想到是探亲。 既然赵岚苼将他领回了长明宿,自然要拜个师学点东西,再培养个术士出来。结果没想到这小孩拒不拜师,坚决不要称赵岚苼为师父。得,这下门派里又多了个一身反骨的,把怀绪气得跳脚,反而涨了仲云的威风,弄得仲云从此十分袒护这个小屁孩。 最气人的是他不拜师也就罢了,还不学无术!符法天工甚至巫术,三门一门不学,终日就是跟在赵岚苼屁股后面。怀绪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赵岚苼偏偏还惯着他,觉得孩子兴趣最重要,不愿意学以后做点别的事就好了。 可他看着像除了赵岚苼之外对别的事感兴趣的样子吗!? 终于有一日,怀绪气不过,打算出手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脾气又臭,嘴巴又毒的小屁孩。 怀绪虽然自己符法学得烂,但拿符咒整蛊人花样最多也最是熟练,因为平时没少在仲云身上练手。于是他捏了张符,趁着这小孩不注意,粘在他后背。 那是一张怀绪自创的符,他起名为飞鸟投林,这还是因为当时他在巫木谷当乌鸦时悟出来的。这符法非常低级但非常损人,仲云中了一回,追着打了怀绪两个月才解气。 一想到如今那小屁孩也要遭殃,怀绪就乐呵呵地给琼造门上早课去了。 结果没想到,这日的早课偏巧在室外实践演习,怀绪一出学堂的门在弟子们的面前站定,就飞来一群鸟开始朝着怀绪头顶集体排泄。霎时间学堂门口如同九月飞雪,好似整个鹿雪岭的鸟类都组团来此上厕所一样。 始作俑者路过琼造门门口,冷笑着对怀绪嘲讽道:“飞鸟投林,名字起得不错。” 经此一遭,怀绪算是不敢惹他了,但本来看惯了怀绪与仲云胡闹的赵岚苼却突然警觉了起来。 旁人都看笑话没有太过在意,但赵岚苼却清楚,他将这张飞鸟投林的符换到怀绪身上去,并不是揭下来重新贴回去给怀绪的,他用的竟是正儿八经的术法转换符。 这小孩,竟然无师自通了术法,还是颇为高阶的那种。 实际上,相处了这么些日子,若说只有这一点奇怪的地方,倒也还说的过去。但赵岚苼始终觉得这个小孩太奇怪了,没有一点小孩的样子,似乎还对自己,对仲云和怀绪,甚至对术法都颇为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偏执又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是同沿肆小时候一模一样! 赤花树诞下的赤花果不可能有灵魂,它本该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可他呢,不光能言善辩,还性格鲜明,甚至连术法都能无师自通!唯有一种可能,他身体里已经有了一个灵魂! 思及此处的赵岚苼简直快抑制不住自己心跳,她眼睛湿漉漉地转向在自己不远处自顾自看着书的小男孩,雪白的肌肤和柔顺的乌发,看书时眉心微微皱起的习惯,无一处不像是个缩小版的沿肆。 她下定决心,非要试探他一回不行。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她去地府的日子,赵岚苼神色如常地收拾起来准备上路。门派其他人早就习惯了她一月一去地府,都没什么反应,唯独那个“小沿肆”,一脸不开心地蹲在山门前等她,似乎对她去阴间这件事十分不爽。 “那就一起去呗,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赵岚苼故意风轻云淡道,余光看他疑惑着皱起了眉头,心知他这是上了钩。果然,小沿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下了山。 到了鬼殿,赵岚苼一如既往拿了一根红绳系在赤花树上,又浇了水,最后对着树颇为伤感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十年,既然这么久了你还没回来,看来你应该是回不来了。” 赵岚苼假模假式地抹了抹眼泪,“那我也就不等了,这树我砍了一次,你就消失了,我再砍一次,说不定你就回来了呢?总之不成功便成仁,如今长明宿已经重建,大梁也是国泰民安,我就算一并去了也无所谓了!” 赵岚苼二话不说抽出符刀,白金色的光芒一闪,她抬手就要照着树干砍去。 手上的灵力还没完全聚集,就被揽入了一个温热的散发着松竹木香的怀里,背后的人高出赵岚苼一头,可以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 只听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 “下次要试我,就演得像点。” 哪怕不回头都知道是谁回来了,赵岚苼笑着转身,眼泪却止不住地掉。她一头扑进沿肆的怀里,鼻涕和着眼泪泄愤般地全都蹭到他的衣领上,积压了这么久的思念与委屈终于决堤。 沿肆抚摸着她的头发,任由赵岚苼趴在自己胸前嚎啕大哭,脸上虽有无奈,手臂却始终紧紧将她圈在怀里,像是生怕再度与她分离。 “我可是等了你一百年,你才还了我十年,委屈什么?” 赵岚苼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那剩下的九十年怎么算?” 沿肆笑着擦了擦她的眼泪。 “慢慢算。”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谢谢一路追更的宝宝们~ and这是我第一本书,一路看过来的宝宝应该能看出我的进步,现在回头看前面几章无论是描述还是节奏的把控都很青涩,但我自认为后面是在越写越好的嘿嘿~后续除了错字和逻辑错误就不修文了,毕竟是见证了我进步的第一本书~ 真的很感谢大家,尤其感谢鹅鹅念读宝宝,和古埃及掌管帝国情感的宝宝,每一章都撒花打卡,你们的评论是我更新的一大动力,谢谢。 那么,我们下一本书见! 同类型预收《我养的药人活了》求收藏~~ 半吊子巫药师x二傻子药人 我住在枯山上,枯山,也叫哭山,因为一到夜里,这山会哭。 所有人都以为这山闹鬼,是座阴山,但我常年住在这我知道,这山其实根本不闹鬼。 就是埋在山里的骨头在哭罢了。 有一天我正睡着觉,地底下又传来哭声,这哭声与其他骨头不同,哭得十分克制,但听着却比其他骨头都要凄凉许多。换句话说,哭得非常好听。 我被他哭得心痒难耐,实在睡不着,于是爬起来扛上锄头深更半夜里出了门,循着哭声找到声源,二话不说开始刨尸挖骨。 这种会哭的尸体早八百年就化骨了,肉身腐败是太轻而易举的事,魂灵可能都趟过好几次三途河了。但骨头不一样,骨头会一直埋在地里,在每个夜里发出悦耳的啼哭。 我越挖越开心,但这具骨头似乎埋得极深,挖了半天竟看不到一点苗头,挖着挖着天上还下起了雨。雨一下,整座山的骨头都沸腾了,此起彼伏地嚎,像是在召唤什么地底的恶魔。 终于,我挖到了,这座山哭得最好听的骨头,竟是一副残破不堪的男尸骨。 他出土的瞬间,全山嚎叫的骨头都闭了嘴。而我,把他带回了家。 -------------------------- 1、正文第三人称,只文案用第一人称 2、1v1,he 第90章 番外 赤花树结果而成的妖, 虽然起初完全按照凡人的生长规律,由婴儿逐渐长成幼童。但注入灵魂,待到魂体与这具躯壳完全融合后, 果实可以一夜之间成熟,变为成年形态。 鬼阎罗起初并不希望赵岚苼暴露她的真实身份,便不知从哪弄了张祸国殃民的脸让赵岚苼顶着, 还对她的外形下了禁制不得变换, 赵岚苼本人对此也没有任何觉察。如今知道了身为赤花果妖可以随意改换自己的外形, 赵岚苼顿时自己解了禁制, 玩心大起。 因为她很恶趣味地发现了调戏沿肆的一个法子。 烛火摇曳的夜晚,两道缠绵悱恻的身影投在床榻之上,赵岚苼一袭墨发垂散在白玉般的身躯上, 小妖女的外表更令她眉眼间流转着浓墨重彩的妖艳之色, 好像那刚刚修成人形出洞准备吸两口阳气的千年狐狸精。 当然,这是她硬凹的,虽然顶着这副外表,哪怕不搔首弄姿也挺勾魂夺魄的。 沿肆倒是对赵岚苼今天蛇精的扮相没什么太大反应, 毕竟已经习惯了她知道可以换脸后一天一张皮的无聊行径,只是觉得今天有些一反常态。 从前仅仅和他同床共枕, 赵岚苼就已经紧张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虽然她也并不会推脱, 只是偶尔会在动情之处索取, 但很少会像今日一样在开始就主动邀约。 沿肆挑了挑眉, 欺身而上。 没想到一吻过后, 再睁开眼, 沿肆看到的就是赵岚苼最原本的模样, 无论何时都是皎皎明月般清冷的云霞长明宿掌门, 那朵自幼在他心底不敢肖想的高岭之花,此时竟被他压在身下,面容在方才的荒唐里染上了情//欲的绯色。 沿肆洞孔震了震,猛然起身,背过身去不看她了。 赵岚苼也没想到沿肆的反应能这么大,怕自己玩太脱惹他生气了,叫他也不应。没想到凑过去一看,才发现沿肆那张向来淡定的表情分崩离析——他竟然脸红了。 赵岚苼当场就乐了,什么时候见过运筹帷幄,处事不惊的国师大人这副模样啊!那红晕一路蔓延到耳朵尖,眼神更是不自然地回避着赵岚苼。余光瞥见她还带着一脸猥琐的笑意,沿肆更坐不住了,一只手半握着拳遮在唇上假装咳了咳。 总之,赵岚苼算是找到了能在这种事上反将一军的诀窍,回回非要逗得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理人了才肯罢休。 但一来二去,赵岚苼发现这招不好使了,甚至还有点引火上身了。 她实在低估了这小子脸皮的厚度,被赵岚苼调戏几回以后,甚至开始就着她的原皮直接在她耳边吹气说什么,“师父喜欢我这么做吗?”“师父可觉得舒服?”“不舒服?那师父教教我吧...” 什么叫玩火自焚,这就是了。 不过很快赵岚苼就找到了新的玩法,她自己变着玩还不够,非要拉着沿肆也一起玩。 “再变回去嘛...你当时已经可以变成大人的样子了,还不是继续当小男孩装了好久...” 沿肆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想聊这个话题。 虽然如今身份大白,但两人的相处模式早就不是从前在长明宿时,循规蹈矩的师徒关系了。沿肆当了百年之久的国师,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有时就连赵岚苼都有些忌惮,所以见他不悦,赵岚苼也只能撇撇嘴,自己做别的事去了。 没想到忙了一天的门派事务晚上回到屋里,赵岚苼到处都没找到沿肆,问了问巡夜当值的小弟子,人家也只说掌门师叔今日就没从屋里出来过。 这就奇怪了,屋子就这么一亩三分地,沿肆又那么大一个人,能藏哪去? 就在这时,赵岚苼才发现床上的被褥是铺开的,里面似乎还缩了圆滚滚的一个球。 她强忍着笑意掀开被子,果然看到了一脸不情不愿的缩小版沿肆;白净净的小脸上有细细的绒毛,气鼓鼓的样子就更像个团子了。赵岚苼凑上去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头,看着小沿肆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好不容易才恋恋不舍地撤了手。 长明宿 第75节 赵岚苼歪歪头看着小沿肆,语气又不知不觉又换成了哄小孩的语调,“既然这么不喜欢小孩子的模样,干嘛当时明明可以变回来了还要瞒着我?” 沿肆将头一撇,就是因为不喜欢,才不想让她这么快发现。 那时,在长生引耗尽的最后一刻,赵岚苼劈开了赤花树的树干,不断吸收着沿肆寿数与气力的联系霎时间被切断,虽然没有了长生引的支撑他的肉身已经消散,但他得已留存住了一点魂魄。 如同点点的萤火,围绕在赵岚苼的赤花树左右。 他离不开鬼殿,离不开树旁,好在赵岚苼每个月都会来看他,嘟嘟囔囔说些这一个月里她做了什么,阳间又发生了什么事。还会给树浇浇水,甚至灌注一些灵力。 起初沿肆只觉得她在做无用功,也许再过上几年她就不会来了。没想到在赵岚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悉心养护下,他的魂魄真的逐渐拼凑起来,不再如先前一般虚弱到连鬼殿都离不开。赤花树吸收了沿肆的力量,竟与他也产生了连结,估计这是鬼阎罗都没能想到的。 直到有一日,赤花树结了果。 这树经过那一劈枯萎后又被赵岚苼重新养活了,如同起死回生,故而又结出一枚果实。偏巧,女鬼摘了赤花果服下又真的生出了孩子,待到时机成熟,沿肆便离开赤花树,附在了这副空有躯壳的赤花果妖身上。 但他的外表还是太小了,他不愿赵岚苼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只能努力地长大,能早些变成正常的模样再去见她。 奈何思念实在难挨,女鬼最后一次问他想不想去鬼殿看一看时,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然后如愿以偿地被赵岚苼带了回去。 从前作为赵岚苼徒弟的沿肆,就无比介怀在万鬼焚城里初遇她时自己还是个孩子。导致哪怕后来他已经长大了,赵岚苼还是把他当作刚遇见他时的小男孩看待。没想到这一世,他又以这副模样回到了她身边。 所以一听说还要拜赵岚苼为师时,小沿肆打死都不答应。 他观察着赵岚苼,看她在白日里与所有人谈笑风生,看她将新的长明宿修复得越来越好,似乎没有了沿肆的赵岚苼一如既往还是那么生气勃勃,如同一颗永远向阳而生的植物。 可她又会在无人的夜里低声抽泣,会时常去观风崖呆坐上一整天,每个月也依旧会雷打不动地去地府。 沿肆知道她在想念自己,百年枯守的心脏被一点点填满,他像一只饱食餍足的兽,终于久违地得到了她情感的倾注。 甚至有些邪恶地,希望她能多思念自己一会。 但终究是不忍心,枯等一个没有可能归来的人有多苦,他自己最清楚。于是也就不再在赵岚苼面前伪装,一点点露出破绽让她找。 他说不上期待被她发现,也不能算不想被她发现,只是过去了这么久,自己死前赤花树下赵岚苼的那番告白还在耳畔,他就以现在的样子直接告诉她自己是沿肆,有点丢人。 好在,那日于赤花树之下,她拙劣的演技也如自己漫不经心的掩饰一般,所有的彷徨都在重逢的拥抱中化解,就在那一刻,他终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思及此处,小沿肆不自然地咳了咳,却还是大沿肆的动作习惯,一本正经的表情反倒是更可爱了些,引得赵岚苼对着他又是一顿亲亲抱抱的,没完没了。 都说了,讨厌在她眼里是个小孩,沿肆心道。 咳...不过如今这样子,好像也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杀死最后一个穿越女》的文案我更新了男主版~附在下面~ 这是沈琴央杀死的第十二个穿越女。 她们之中,有的美若天仙,有的身怀绝技。在皇上面前争奇斗艳,企图踩着自己这个皇后获得至高的荣宠。 她从这群自称穿越者的嘴里听过许多说法,什么穿书,什么系统,更有几个胆子大的,称她为恶毒女配,终极炮灰。 沈琴央只觉得聒噪,于是一声令下,全部赐死。 百无聊赖的午后,沈琴央瞄向了第十三个穿越女。她是那么的娴静,寡淡,低眉顺眼,滴水不漏。就像一个真正的古人。 但沈琴央就是知道,她也是个穿越女。 ---------------------- 深宫里呆久了,现代人又都被自己杀干净了,终日面对着书中世界脸谱化的一群npc,能唤起沈琴央一点兴趣的,也就是在宫里养养小猫。 还有,那个非要趁着月黑风高,总是从后院宫墙翻进来看猫的闲散王爷。 沈琴央就没在宫里见过像他一样闲的人,这里的每个角色都遵循着自己的设定追名逐利,勾心斗角。唯他一人,不是遛鸟喂鱼就是逗猫听曲儿。 文武百官俱在的宫宴之上,这清贵王爷端的是一副恭谨模样,朝他皇兄身边坐着的沈琴央正正经经道: “皇嫂,万安。” 到了晚上,沈琴央后院的门却又被敲响,他蒙着月色,隔着门窗,勾魂似的叫她道: “嫂嫂,开门。” 然后,两人就看了一宿的猫。 ---------------------- 皮上残暴皮下摆烂的王爷x杀伐果断寡淡冷漠的弃后 1v1 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