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弃明珠》 悔弃明珠 第1节 悔弃明珠 作者:越山雀 简介: 虞惊霜曾经被退过三次婚,当年倍感屈辱,如今她已渐渐释怀。 可某天醒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往事,竟被编成了三个虐恋话本子在京畿流传: 《饶是青梅竹马,也难敌天赐情缘》 《冒领贵人的救命之恩被揭穿后,苦心算计的贵女被无情退婚》 《白月光身陷囹圄时,赝品被一脚踢开》 青梅、贵女、赝品,都是她。 …… 回首过往,虞惊霜感慨自己遇人不淑: 第一任未婚夫,是她年幼时收留的侍卫,沉默忠心,伴她一起长大,却为了权势地位,与她退婚,不告而别。 第二任未婚夫,是她从林中捡回来的受伤贵人,上位者温和包容的偏爱,令她心动沉沦。 可一朝失言,两厢错愕。她才知晓:所有的宠爱,原是他认错了人。当真相揭露,为了他真正救命恩人的幸福,他不惜背弃婚约,送她远去千里和亲。 第三任未婚夫,是她在异乡的恩人、兄长、挚友,他承诺护她一世风雨,却又在知晓白月光有难时毅然离开,留她独自一人面对诡谲局势。 三段过往,三段情意,无不惨淡收场。 虞惊霜苦笑之余,只叹息自己情缘苦短,不如放下一切,肆意随心而活。 可十年过去,当她已收余恨,免娇嗔,心如止水,生活平和顺遂之时—— 这三个男人却纷纷来信,都说自己后悔了。 ***** 来找她再续前缘的三人互看对方不顺眼。 贵人慢条斯理:“我陪伴她整个年少,你们享受到她的关怀体贴,都是我教的。” 挚友微微一笑“在她最危险、最孱弱的时日,没有我的保护,你们何来机会见她?” 两人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竹马身上,虎视眈眈。 他后知后觉抬起头,抿唇小声道: “错了就是错了,狡辩什么。” 如果可以,他愿意变回当初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狗,即使没名没分,但只要能看她如意,于他而言就是万分幸福。 虞惊霜:“……” 能不能还她一个清净? . *当年悔将明珠弃* 看三个负心汉如何纠缠悔改,互扯头花。 1v1,he 超多单箭头的阳光潇洒女主x寡言小狗 【排雷:破镜重圆!不接受的请及时止损】 【男主标沉默小狗是因为竹马后来选择打碎人格、清去记忆,主动变回傻子小狗了,不喜欢这种情节的请不要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虞惊霜 沉默小狗 其它:万人迷,追妻火葬场,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三个负心汉想要再续前缘 立意:遇到任何挫折都不能放弃热爱生活 第1章 谁写的破话本儿?! 三月伊始,风传花信,万物回春。 仪瀛殿内暖意融融,浓腴的沉香烟气自兽形炉中袅袅升起,熏得人昏昏欲睡。 昨夜京畿落了骤雨,天气转凉,由皇室操持的打春宴顺势转到了屋内,此时皇后还未现身,一众贵妇贵女正聚在一起闲谈,言语絮絮不绝。 虞惊霜由宫人引着入了殿内,随意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落座,斟了一盏酒,入口的清冽酒香让她不禁眯了眯眼。 今日她本不想来,可小太监几次三番让送拜贴上门,大有虞惊霜不答应,就一直不停的架势,她实在推脱不了皇后的好意才过来,如今一瞧,光是这一杯美酒便不虚此行了。 正美滋滋地品着佳酿,她身旁的几位贵女窃窃私语的声音却越来越大,不时有字眼溜进虞惊霜的耳朵: “你们可有最新一册的《风月梦话》?我前日差人去买,却已卖完了!”这是懊悔的叹息。 娇俏得意的声音响起:“当然有了!才出我便买来了,昨夜刚看完呢。” 刚才懊悔的人急急切切地催促“啊!快说说这一册讲了什么故事,那负心汉可有受报应?我可是抓心挠肺……” 听她们聊得火热激动,虞惊霜眼前一亮: 她可最喜欢凑热闹了! 虞惊霜放下酒盏,凑上前去好奇地插话:“几位在讲什么?什么负心汉?” 几个贵女转头看过来,其中一位笑道:“我们在聊最新一册《风月梦话》里的故事呢。” 《风月梦话》? 见虞惊霜不解,她们纷纷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这可是近日来京畿最火热的话本子!里面的虐恋故事可谓是人人为它垂泪,你竟没听说过?” 虞惊霜摸摸后脑,悻悻地笑了一下。 她今年二十又九了,早已不是懵懂的少女。 自从作为功臣扶持皇帝登基后,便秉持着“大隐隐于市”的想法,一直隐居在她闹市深处的小院子里,过着清净、闲适、无所事事的日子,最近这些所谓“虐恋情深”的话本,她还真没关注过。 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的,情情爱爱还不如一壶酒对她的吸引力大。 见虞惊霜脸上浮现迷茫,其中一位贵女急了:“这可不行,你今日一定要看了这些故事!” 她抓起桌上的书册,不由分说塞到了虞惊霜手里,催促道:“人人都喜欢,你以往不看真是虚度了人生,快看!” 虞惊霜莫名被一个小辈塞了满怀的话本子,对上对方火热的目光,她不好拒绝,只能顺势翻开话本子,低头匆匆翻了几页。 《风月梦话》上记载着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官家小姐霜儿与她的竹马少年郎的虐恋。 霜儿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年幼时曾捡到了一个小孤儿,好心留下他做了自己院中的一个小侍卫,两人年岁相仿,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伙伴。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小侍卫沉默寡言,却又对她言听计从,两人一起招猫逗狗,霜儿负责闯祸,他负责替她顶罪挨打。 小侍卫面容俊秀,身姿挺拔,文武双全,虽然地位低下,却也有不少女子总对着他暗送秋波。 而霜儿体弱多病,又是家中庶女,祖上虽然也是贵族,可更迭到她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很多,只能做个小官。 偏偏她天生丽质、面容明艳,惹得京畿其他贵女嫉妒不已,姣好的面貌和低下的家世,让她们常常不加掩饰地嘲讽、排挤霜儿。 每每此时,小侍卫总是挺身而出,将霜儿护在身后,次数多了,霜儿就对他暗生情愫,心里埋下了爱慕的种子。 每当霜儿问小侍卫他想要什么报酬时,他总是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沉沉地望着她,然后低声说只愿她如意顺遂。 几番柔情攻势下来,霜儿自然而然就以为,他也对自己有着动心,从此就沦陷得更加彻底。 霜儿春心萌动,以为自己和小侍卫心意相通,只想和他在一起。 可t当她提出这个想法时,小侍卫却告诉她,自己身份低微,却也有着立身扬名的雄心,他想考取功名、声名显赫后,再求娶她。 而霜儿的父亲官职暂时虽小,在朝中名声却好,祖上也颇有名望,最适合不过作他的引荐人。 霜儿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他的身份,更不觉得他低微,她是真心喜爱他,可是只要她说出这种话,小侍卫就会沉默下来,他不说话,霜儿却能感觉到他的抗拒。 世上有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呢?更何况小侍卫身份虽低微,天赋才识却不俗,他曾经说想要有一番成就,才好配得上霜儿官家小姐的身份。 少年郎说这话时局促而期冀,眼里的深情让霜儿更加动容沉沦。 于是,为了让自己的心上人开心一些,她鼓起勇气去求了自己的父亲。 果不其然,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少女的情愫是懵懂的,也是浓烈真诚的,霜儿跪在书房前苦苦哀求,淋着大雨高烧晕倒、或是被关禁闭在祠堂思过也没有动摇过她的心。 她的父亲拗不过她,只好答应给那小侍卫一个机会,小侍卫倒也争气,竟然真的学出了些真材实料,顺利考取了功名,于朝堂上有了立足之地,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可他答应霜儿娶她的承诺,却始终遥遥无期。 有好事之徒在背后偷偷笑话霜儿:扶持喜欢的男子青云直上,人家却只把她当个登云梯,一朝得了官身,就一脚把她踹开了。 霜儿听了谣言,却不肯信。 她不愿意相信与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小侍卫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可是两人确实已经很久没见了。 小侍卫总是说自己很忙、每天事务繁多,没时间去想儿女情长,没时间关照霜儿敏感的情绪。 可当她前去找他时,却亲眼看见他同一位清雅的女子举止亲密、笑语晏晏。 霜儿愤怒又伤心,冲上前去质问时,却叫清雅女子身边的下人一巴掌打翻在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霜儿的脸面被两人踩在脚下羞辱! 面对她不敢置信的质问,小侍卫终于不耐烦,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霜儿是个蠢货。 原来,他当初对霜儿表明心意只是为了获得她父亲的引荐,从而进入官场。他从未爱过她,甚至觉得她向他追问婚事,也是在挟恩以报。 他南下替陛下巡查时曾经遇险,偶然遇到了南郡郡守的女儿,对方身份高贵,又救了他,小侍卫竟然心动了。 珠玉在前,曾经与霜儿的青梅竹马之谊,也早就在纷扰官场、金玉权势的侵蚀下渐渐消散。 悔弃明珠 第2节 他本来就对霜儿就存了几分应付和利用的心思,如今对其他女子动心,便只想赶快甩掉霜儿这个累赘,然后奔赴他的大好前程。 小侍卫站在那女子身旁,一脸不耐烦地让人赶紧把她带回家里,并当众否认了当初承诺的婚事。 霜儿被他身边的人半扭送半押着送回了家中,一路上被无数人看着这丢脸的情形,不出几日,她苦求家中资源扶持的未婚夫婿,却被他利用完就抛弃的蠢事就传遍了京畿。 父亲对霜儿失望至极,别人对霜儿也是极尽嘲讽,她的名声被毁得一干二净。 而那个小侍卫则顺利搭上了南郡郡守的线,很快便外放高升了,听说离开京畿那天,甚至都没来看霜儿一眼。 在这样的打击下,霜儿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很快就撒手人寰,一命呜呼。 …… 虞惊霜一目三行浏览完整个故事,眼里难得浮现出一丝迷茫。 首先,这故事未免太过烂俗,其中的女子愚蠢,男子薄情,实在不似常人。 其次,她怎么觉得这故事中似乎有一些熟悉的影子呢? 虞惊霜合上话本子,一眼就瞥到它的封面上还用黑线勾描着两个人像。 女子的身影娇小,只有一个背影,男子露出半张脸来,寥寥几笔勾勒出他锋利的下颌和漆黑的眼睫,下唇正中有一颗极小的红痣,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被发现。 一刹那,这颗特殊的红痣如惊雷乍响,在虞惊霜的脑中轰然! 这下,她总算知道话本里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封上的男子面容特征,不正是十年前退了她婚约的未婚夫?! 这话本里名为霜儿的小女郎,身世背景不就是她本人?! 虞惊霜整个人都快要裂开了-- 谁把她年轻时候的情爱纠葛挖出来编纂成这么离谱的话本子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10月开:《声名狼藉之后》 男二上位+追妻火葬场 点点预收收藏一下吧[猫头] 第2章 她的拥趸好疯狂 虞惊霜抓着话本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现在羞愤欲死。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爱凑热闹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过往轶事被当做热闹、还流传的到处都是,更让人尴尬的吗?! 天呐!!! 她面无表情,内心却崩溃得翻江倒海。 如果不是顾忌这是皇后操办的宴席,恐怕她早就爆粗口了。 幸好幸好,幸好所有人只将这话本当做一个故事来解闷逗趣儿,不会有人知道,这竟然是由真实经历编纂。 虞惊霜胡乱中欣慰地想,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往哪里搁了。 可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虞惊霜这边面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话本,一时竟然语塞,一旁的贵女见她一言不发,旁边又渐渐围拢过来两三个人,便从虞惊霜手中拿过话本给众人传阅。 不过一会儿,却听见那几人竟然吵起来了。 一人表示虽然话本里的故事不甚新颖,可胜在用词精妙,活泼生动,引人垂泪,也可一读。 另一人语气鄙夷地反驳,言辞里很是不屑于这样俗气老套的桥段,不知那些追捧的人是怎么想的。 一人嚷着故事情感真挚。 另一人则讥讽假的就是假的,编出来的事有什么真挚可言。 眼看两人针锋相对,最先掏出话本的那名贵女却突然幽幽开口,打断了所有人的话: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话本火热,正是因为它不是别人编出来的故事,而是确有其人,且这位身份不简单呢?” 此话一出,几人都惊讶地看过来,虞惊霜坐在她们身边,手中的酒盏突然就端不稳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去,那名贵女一身娇俏的黄衣,左右招徕的样子像个小黄鹂鸟,倒是与机灵的样子相称。 黄衣贵女做出一个招揽的手势,众人都凑过去。 虞惊霜面不改色,却竖起耳朵,偷偷摸摸去听。 “你们不觉得这话本里提到的官制、地名、宫廷服饰礼仪等的细节都太过详细真实了吗?” 写话本谋生的能是什么人? 纯靠想象怎么可能编得这么细致?” 黄衣贵女一开口就抛出三个问句,吊足了人胃口,才慢悠悠接着补充: “最近我朝不是与上燕恢复邦交、开通往来了吗?恰好我府中前几日收了一个来自上燕的丫鬟。 据她说,这话本里的故事,早几年前就在上燕流传过了,只是结局有些不一样,故事里的霜儿,她没死!只是等风波过去后,远嫁他乡了而已!” 有人不解:“这故事是从上燕传来的?那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黄衣贵女恨铁不成钢,低声急道:“霜儿、上燕、远嫁!这还不能让你们想起什么来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 黄衣贵女有些无奈,她狠狠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如今在我们大梁的京畿,就住着一位多年前来自上燕的贵人,她叫什么名字,你们好好想想!难道还猜不到吗?” 挤着人群中的虞惊霜心想:我不正是自上燕来的、名字里带霜的吗? 她苦笑:坏了,冲着我来的。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虽说没有谁见过几面虞惊霜,不知道她容貌是何种模样,却都从长辈口中听说过她,稍加一联想,面色纷纷变得精彩起来了。 有人顿觉尴尬,吞吞吐吐道:“真的……是那位?” 旁人犹豫着开口:“名字和经历确实有点联系啊……咱们大梁京畿,如今只有她一位是以前上燕人吧……” 这话一出,拿着话本的贵女顿时觉得手中的书册变得烫手,她忙不迭将书胡乱塞给身旁的人: “前几日我才听说陛下处理了一批编排她的大臣,这这这……这话本谁爱看谁看去吧!” 她一推手,书册掉在身旁倒霉蛋的怀中。 莫名其妙被塞了满怀书册的虞惊霜抓着话本,与封面上唇边有小红痣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这该死的话本莫名其妙转了一圈,最后竟然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虞惊霜将话本卷起来,敲了敲手心,看着身旁这一小圈围拢着的贵女,猜她们并不认得自己,对“虞惊霜”这个名讳多有敬畏,大概也只是听t家中长辈说起过。 毕竟,自从前几年新皇登基、天下趋于太平,她完成了当初先皇后托孤的遗愿,就立马除官帽、卸兵权,将身上责任担子推得一干二净后,拿着从皇帝那里卷来的金银财宝,去游山玩水、隐居于闹市了,许久不曾出来。 不过,看这些贵女命妇年轻稚嫩的面庞上,仅仅是因为听到自己名讳,就涌现出的惊疑与惶然,虞惊霜不由得在心中怒骂她们的家中长辈: 她知道经由两代皇帝的看重,她传出去的名声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威仪———但也不至于让人害怕成这样了呀! 一个年少时的风流轶事罢了,就算被添油加醋了,只做笑谈便罢,何至于一听说与她有联系,就露出怕被责罚的表情呢?! 她虞惊霜又不是权势滔天、残忍恐怖的人,顶多只是家财万贯、有点小钱嘛! 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里,最大的不过二八年华,娇嫩的像花儿一样。 这样的脸庞上,就应该时常盈着甜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担心冒犯到了某个影子都见不着的人,就怕的连话本子都不敢看了。 虞惊霜惋惜地想着,看向这些小贵女们的眼神中,不免就带着点长辈似的温和。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劝慰道:“我想你们说的这个人,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呃,话本故事的,你们想看便看……”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个贵女重重一拍肩膀。 一道带有怒气的声音响起:“你胡说什么呢?你说不介意就不介意?你能代表令霜夫人?” 令霜,正是虞惊霜当年初入大梁时,先帝赐予她的封号。 虞惊霜循着声音回头,眼前立着一位怒气冲冲的小姑娘,正瞪圆了眼睛看着虞惊霜。 小姑娘身着锦衣,罩着一层大红的披风,威风凛凛。 她脸圆圆的,一开口气势却很足,冲着一众人大声道: “我当你们是在干什么,原来是看这胡编乱造、用来诽谤令霜夫人的东西,真是大逆不道!令霜夫人是我们大梁的功臣,没有她,哪来你们坐在这儿闲聊的功夫?我看你们真是不知羞耻!” 她怒发冲冠、破口大骂。 虞惊霜惊呆了。 最初拿给虞惊霜话本的黄衣贵女拉拉她的袖子,凑过去悄声耳语: “这位是殿前司都虞候的小女儿,她父兄如今都任职三衙,这一家子全是愣头青,死心塌地拥护令霜夫人,容不得别人说半点儿夫人的不好,你千万别和她犟。” 正说着,那红袍小姑娘突然转过脸来,伸手一指头差点戳到虞惊霜脸上。 她怒道:“还有你!” 她嚷道:“你瞎揣测什么呢?谁给你的胆子,也敢代表令霜夫人说不在意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夫人她品行高雅庄重,又怎会容忍你们任意污蔑编排她?!” 她看着虞惊霜的眼神里,满是“大胆刁民”和“快些道歉”的怒火。 虞惊霜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住口了。 她是一个,品行高雅、庄重的人……吗? 她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皇帝啊皇帝,你到底给我在外塑造了一个什么形象? 一面让别人怕得不敢乱说话,一面又能引来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作拥趸。 虞惊霜哭笑不得,有种哄骗了别人的羞耻感。 她哪里是别人说的那样…… 正纳闷着,这一阵小小骚动已经引来了周围更多人的注目,有几个人已经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瞧。 悔弃明珠 第3节 虞惊霜最喜欢凑热闹,可如果热闹的中心是她自己,那她就要嫌麻烦了,更不愿意被当做热闹给别人看。 见此情形,她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只恨自己为何手欠,非要来接那一册话本故事来看。 她想随口糊弄敷衍两句,就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也顾不得皇帝常常和自己叮嘱的“勿轻为人礼”,大大方方一拱手,弯腰作揖,冲着红披风圆脸小姑娘道: “只是顺手接了他人话茬,无意冒犯任何人,若是惹姑娘不喜,在下先行给您赔礼。” 她举止干脆利索,看着也不像是恶意,红袍的小姑娘看了看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嘴上仍矜持着: “今日你是被她们蒙骗了,我不怪罪于你。你今后多看些令霜夫人的事迹,日日琢磨、写些心得,自然就明白这些话本子里写的是何等荒谬了。” 虞惊霜自然是微笑应下,只是一细想那个场景,她的手臂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这厢才将脾气暴躁的红袍小姑娘哄好,虞惊霜擦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提起裙摆,转身,悄无声息地往人群里钻,偷摸着想要溜出这处地方,换个桌子喝盏酒。 没想到,祸不单行。 她才踮着脚走了没几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矛头直指红袍小姑娘,把众人目光又吸引过来,刚刚平息的氛围,顿时一下子又骚动起来! “我当你维护的是谁呢,原来是个上燕送来和亲的小官吏之女。 切,话本里那些细节那么真实,要我说,说不准她就是故事里那个蠢货!” 【作者有话说】 架空历史,本文所有官职等细节均为改编,么么~ 第3章 打起来了! 围拢过来的一小堆贵女命妇们,都是今年才随着父亲或丈夫回京任职而归来京畿的。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常年都待在外地,只听说过虞惊霜的名字和一些事迹,顶多知道她有从龙之功、曾经救助过一些百姓,对虞惊霜如今的地位并不熟知。 在她们看来,虞惊霜只是运气好、名声大,可却没有任何实权。 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大梁人,而是多年前从上燕送来和亲的贵女,连个公主都算不上。 上燕与大梁断交也要近十年了,两朝关系并不好。 在大梁的这些年来,虞惊霜没有同任何一个大梁人成婚,即使后来入宫,也是在先帝、先皇后的授意下做了一个小女官。 到如今,她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了,没有世家再愿意迎娶这样一位女子。 况且,听说别人给她送男宠,她连屋子都没让人家进。 所以这些年,她既没有子嗣,又没有母族支持,和世家关系也一般,相比她们这些有父亲或丈夫在朝中为官作倚仗的人,身份实属尴尬。 就算把她的故事写到话本里供人玩笑取乐,那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如今大梁已经允许女人逐步担任一些微小的职位,虽然限制诸多,却也并不十分艰难,她们中的许多人,也很有心去争取一个为官为吏的机会。 而虞惊霜在京畿这么多年,如今身上却没有一官半职,只是做个潇洒闲人,整日窝在家里,一副胸无大志的样子,自然让人瞧不起。 不管故事的原型是不是虞惊霜,这些人本来心里就有些轻视她,冷不丁因为她而受到红衣小姑娘的叱责,顿时就有不服气的人非要呛声顶回去,说几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话。 这人话不多,却犹如一粒小石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听到她左一个“官吏女”,右一个“蠢货”,在场众人纷纷都睁大了眼睛,左右交换着眼神,没有人敢率先开口接话。 除了这些刚回京的,其他人虽然对虞惊霜了解甚少,却都在进宫前,或多或少地听家里长辈提到过她身份特殊。 虽然不至于有多敬畏,总归嘴上是不会冒犯的,像这人一样敢这么口出狂言的,她们还真没见过。 四下一片沉默。 刚才说话的人却仍没停嘴,继续道:“她是叫虞惊霜对吗?我看她没什么可忌惮的,话本里写她年轻时候就这么蠢了,被一个男人骗得死去活来,我可瞧不上这样的人。” 她皱着眉嫌恶道: “倒是上燕那些勋贵,给咱们大梁送来了这么一个被退过婚的女人,即使是和亲的人质,也丢我们大梁的脸!要是话本里的原型真的是那个虞惊霜,我看该狠狠罚她才是!”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还转过半个身子,随手抓住了人群边缘处一个女子,追问道:“你说我说的对吗?那个虞惊霜是不是个蠢货?该不该罚?!” “……” 虞惊霜缓缓回头,先看看眼前情绪激动的女人,再看看自己被拉住的衣角,双目有些放空,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心酸—— 怎么陷入舆论中心漩涡的人总是她! 她只是想悄悄来凑个热闹就溜走啊!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对上女人的目光,眼神真诚,认真道:“你说的都对。” 一边说,一边手下暗暗使力,扯动那被女人紧紧攥着的衣摆,用眼神示意:你说得都对,所以能快些把我放开吗?!周遭人都看过来了啊! 更要命的是,拼命拽动着衣摆的虞惊霜,已经感受到身后一道越来越愤怒的眼神,犹如刀t子般来回在自己的后背剐蹭——— 刚才安抚好的红衣小姑娘,已经按捺不住愤怒的心情,如果不是旁人死死拉着,恐怕下一刻她就要扑上来,把她身旁的妇人连同虞惊霜一起活生生撕了才是! “秦氏!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你无耻!” 短暂的沉默后,虞惊霜只听见刚才那个红衣的小姑娘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紧接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气极之下,竟随手抄起手旁一只酒盏,愤怒地一甩! 虞惊霜只觉得身后一道极利的破空声传来,携着无穷的怒火和气势,恶狠狠地冲着她这个方向而来! 她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一点寒芒,倏忽间便到耳边! 只一瞬间,虞惊霜下意识伸手、压下身侧妇人的肩膀、俯身、侧腰、裙摆一翻、脚尖一踢—— “啪—!” 一只琉璃酒盏高高抛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摔在地上,洒了一地酒水。 清冽的酒香随着琉璃碎裂的声响,一同弥漫开来。 好一杯醇香的美酒,可惜了! 眼神遗憾地落在洒落一地的酒液上,虞惊霜一边在心里痛惜,一边转过身子,裙摆随着轻巧的动作漾开一朵小小的弧度。 典雅而得体,仿佛刚才凌空一脚踢飞酒盏的模样是在场众人的错觉。 一片短暂的沉默。 被红衣小姑娘那一声怒喝吸引来目光,殿内所有人恰好都看到了虞惊霜那干脆利落的一脚飞踢,众人纷纷瞪圆了眼睛,甚至还有揉了揉自己眼睛的人! 被虞惊霜伸手压下肩膀又拽了一把的妇人,正是刚才嘴里冷嘲热讽的秦氏,她眼睁睁地看着酒盏冲着自己而来,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若不是被虞惊霜拉了一把,依那琉璃酒盏的速度砸在脸上,非得砸得她鼻血迸飞、皮青肉肿不可! 任谁都想不到,殿中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敢当众抛物砸人! 秦氏去岁才随着丈夫一同到京畿来,她母家背景浅薄,所幸长相娇美,嫁给丈夫做续弦后,夫家怜惜她年纪小,十分包容放任她,让她养成了一副嘴舌又毒又辣的性子。 都虞候家的小女儿名为许月竹,最爱穿一身红衣,两人曾经因为争抢最后一匹殷红绸缎闹下了梁子,彼此早就针锋相对过好几次了。 这次在宫宴上嘲讽虞惊霜,也是秦氏下意识非要与许月竹对着干,只是没想到,以往只是嘴上骂骂她的许以竹,今日竟然因为一个话本子要对她动手! 要不是她幸运,正好有个冤大头替自己挡了一下,她的脸肯定要被砸破相! 秦氏气得发抖,顾不得别的,一把将面前的冤大头推开,站起来冲着许以竹就破口大骂:“你真是疯了!你怎么敢砸我啊啊啊啊!” 一身红衣的许月竹也不甘示弱,扯开旁边拦着她的人就对骂回去:“砸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两人互相怒骂对方是疯子,张牙舞爪地往前冲去,势要挠花对方那张气人的脸,身旁众人分为两堆,一边一堆拉着她俩,却都不敢过多上前,也怕自己被波及踹上一脚—— 这可苦了正好夹在她俩中间的虞惊霜。 她只来得及惋惜了一下白白浪费了的酒液,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身前身后的两人竟然都怒发冲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怒喝声、叫嚷声、劝和声、尖叫声。 你一拳、我一脚、你伸手、我拉架。 虞惊霜扭动着身子想从混战中逃出去,却被一波一波围上来的人又挤回了人群中心! 眼前闪动着各色的衣袖,鹅黄色的是最开始递话本的贵女,她拼命劝和,可怜的小姑娘眼见因为自己的话本闹成这样,都快哭出来了。 嫣红的衣袖属于都虞候家的小女儿许月竹,她怒目圆睁,拼命伸着巴掌,势要找准机会给对面来上一下。 湖蓝的衣袖来自秦氏,她骂得最凶、声音最尖利,叫得身旁人耳朵都快聋了。 月白的衣衫夹在其中,被揉的皱皱巴巴,虞惊霜……虞惊霜心疼得直抽抽,连连高声呼喊: “别挤了!别挤了!我的衣裳、小心我的衣裳!这可是我最后一条名贵庄重的衣衫了!你们给我弄皱巴了下次朝廷大典我穿什么呀!” 她挤在许以月和秦氏之间,一面要小心许月竹左伸右出的巴掌,一面要承受秦氏间连不断的尖叫,一面还要慌不择乱拯救自己的衣摆! 正当大殿内场面一片混乱之时,一道略显慌乱的声音突然响起:“皇后娘娘来了!” 这声叫喊一出,混乱中的众人顿时一擞,这时候她们才想起来,今日的打春宴意义非凡,不仅是皇后亲自操持,听闻还将有十分特殊的贵人亲临,家里的人特意嘱咐她们,千万要把握住时机,最好能在皇后和贵人面前讨个好。 如今看着殿内的这一片狼藉:杯盏滚落、酒液倾泻、佳人蓬头、仓皇逃走…… 等等!谁偷偷跑了?! 刚才还扭打在一起的许月竹和秦氏一瞥,就看到了不远处有个提着裙摆准备悄悄溜走的身影,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开彼此,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一边一个地迅速拉住了那人的手臂。 “你想去哪儿?宫里可不能到处乱走乱说,我告诉你,可别想着告状!乱嚼舌头我饶不了你!”秦氏疾言厉色,急得开口威胁。 “说了令霜夫人的坏话还想偷跑?你给我回来认错!”许月竹杏目怒睁,死死拉着虞惊霜的衣袖不放手,生怕她给跑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被对方的话一噎,纷纷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恨不得当场唾上一口。 被她俩死死拉住的虞惊霜动弹不得,此时心里已经将近要麻木了。 最开始收到皇后的邀请时,她本来是不愿意来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是犯懒、怕麻烦、怕吵嚷、想待在家里睡大觉。 大太监和皇后的贴身宫婢来了好几趟,都被她三言两语打发回去了,如果不是后来听说宫里新得了上好的佳酿,只等在打春宴上开封,她是万万不会来掺和这场宴会的。 虞惊霜生平没什么所求,唯独馋那一口酒 她想着混入这一小堆眼生她的人群里,悄悄喝上几盏就偷摸溜出去,也省下心和那些认识她的贵女、夫人们叙旧闲聊,大不了等以后再和皇后说上几句软话就行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波人能因为一个话本故事就吵起来! 她现在一只脚陷在吵嚷争端的泥潭里,想溜也溜不了,真是狼狈到家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法子,与身旁两人拉拉扯扯之际,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两列侍女碧鬟红袖、鱼贯而出。 悔弃明珠 第4节 摇扇、点香、列席、清座,随着兰薰桂馥的香气飘散在整座大殿,一袭华服的皇后在众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面容端庄,雍容华贵,还未开口,通身气度已逼人三分。 大殿内众人因刚才的混乱稍慌了一阵,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秦氏和许月竹一左一右拉着虞惊霜,三人都因刚才的混战而显得狼狈。 她俩不敢让皇后看到形容不端的样子,虞惊霜更是怕被皇后发现自己悄摸来了宫宴,巴不得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 心照不宣的三人别扭地往其他人身后躲藏,期冀着不被发现,可天不遂人愿,端坐在上位的皇后还是被她们这边的小动静吸引,将目光投了过来—— 秦氏捂着被许月竹一巴掌打到的臂膀,痛得龇牙咧嘴,隔着中间的虞惊霜,她瞪了好几眼许月竹,还不忘低声恶狠狠刺激对方:“你是个疯子!你维护的那个令霜夫人是个蠢货!你俩真般配!” 她早就听说过了,那个所谓的令霜夫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几乎不与京畿世家来往,就算她就是说了坏话,估计也传不到虞惊霜的耳朵里,也就许月竹那个疯女人会小题大做了! 秦氏正小声嘀嘀咕咕着,却突然感觉到大殿中一片寂静,她茫然地抬起头向前看去,正对上高座之上,皇后娘娘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 她只听见皇后檀口轻启,冲着她的方向,语气中带着揶揄: “惊霜姐姐,今日的打春宴是特意为你而办,你这个令霜夫人作为主家,怎么还躲在后面不出声呢?” 第4章 别给她送男人了 秦氏微顿着身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僵硬住了。 什么?谁?谁来了? 是她听错了吧? 令霜夫人? 那个刚才还被她骂蠢货的虞惊霜?! 秦氏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身侧人的衣袖,想要借此安抚一下受惊的内心。 可手指刚碰上衣角,就被人轻轻拂开了。 还不等秦氏恼火,就听见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恰好从她身旁响起。 “还不是被皇后娘娘的风采所折服,不敢高声t语,恐惊座上人嘛。” 这声音…… 秦氏瞪圆了眼睛,顾不得失礼猛地回头,讶异得险些叫出声来—— 一开始被她拉着一起辱骂虞惊霜的那个女人——她怎么在说话? 还是一副和皇后如此熟稔的语气? 她到底是谁?! 虞惊霜站起身来回答皇后,目光瞥到秦氏震惊、惶恐的表情,心底闪过一丝不忍。 她略带歉意地冲着秦氏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想要表达自己的无辜,却见对方更加惊恐,脸色白得仿佛要晕过去了一样难看。 虞惊霜真的很无奈。 如果不是皇后调皮,非要当众揭露她的身份看她为难的样子,虞惊霜是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去的。 毕竟殿内刚才还有人说她“坏话”、传她的话本子呢,要是让这些人知道话本故事的原型就坐在她们身边……那个场景想想就恐怖,虞惊霜怕她们被吓着。 这下好了,她站起身来,眼神扫视了一圈殿内,刚才大呼小叫、笑得花枝乱颤的各位贵女,现如今都苍白着脸,像一个个小鹌鹑一般,恨不得低着头缩到桌子下面去。 尤其是她身旁的这三位“红黄蓝”—— 带话本来的黄衣娇俏贵女。 扔了酒盏的红衣圆脸小姑娘。 刚刚还破口大骂的蓝衣秦氏。 这三人一个头低得比一个深,身子都抖如筛糠了。 唉。 虞惊霜看看高座上正促狭着对她眨眼的皇后,就知道是这小妮子故意的。 恐怕殿内刚才是个什么情景宫人都通传了,只是皇后偏偏要在这时候才出来,就是要看她的笑话。 虞惊霜隔空点了点皇后,高座上的人只当做没看见,笑着催促她:“虞姐姐还不快上座,干站在那里做什么,莫非是听到了什么有趣事?” 皇后这话一出,底下人抖得更厉害了。 虞惊霜没辙,安慰性地拍了拍秦氏的肩膀,本意是想告诉她皇后在开玩笑,谁承想秦氏身子一软,再抬头眼底都吓出泪花了。 “……” 高座上的皇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着一向淡然的虞惊霜脸上,竟然难得出现了吃瘪的神情,她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虞惊霜闭了闭眼睛,决心不再做多余动作。 她顶着皇后愉悦的大笑声,脚步堪称狼狈地往上座快步走去,等坐在皇后身边了,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脸来,无奈道: “拿我做乐子取笑,还那么大声,小敏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皇后掩唇,笑盈盈道:“自打我们相识,你一贯都是利落行事、洒脱性子,难得见你也面露为难,我不仔细品味一番岂不是太可惜?” 说罢,她还促狭地朝着虞惊霜挤挤眼睛,小声道:“怎么样,刚才我出来的排场够大吧?时机够及时吧?是不是特别给你撑面子?” 虞惊霜凑近她,同样小声道:“皇后娘娘,你可给我省点心吧,你瞧瞧她们。” 她下巴略抬,皇后目光也随之看去。 “都吓成一只只鹌鹑了。” 皇后眼波流转,嗔怪似的看了她一眼:“虞姐姐,我可都是为了你!你总待在你那个破院子里不出来,也不打听一下民间给你都造了多少谣言!” 所谓谣言,左右不过是些情情爱爱的故事,话本子嘛,当然是怎么刺激荒诞怎么编啦,能逗众人闲时一乐,也算是她功德一件了。 虞惊霜心里这么想,可皇后一看就气哼哼的,她也不敢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只得端起酒盏来,说几句俏皮话扯开话题。 一来二去间,底下的人偷偷打量上座的贵人们,见她们只是闲聊,好像没有要追究刚才那一番闹剧的意思。 除了那三个倒霉蛋还忐忑着,其余大部分人心底都松了口气,随着宫人们将菜肴茶酒都一一呈上,这场打春宴才渐渐拉开帷幕,一切如常。 …… 虞惊霜陪着皇后浅聊了几句,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宴席。 她向来不习惯被人服侍、恭维着,更别说底下是一群只要和她对上眼神,就会面色金纸的贵女们了。 从席面上随手捞了一壶清酒,她出了殿,溜溜达达到了御花园,却迎面撞上了一袭明黄。 来人衣袍上绣着条五爪金龙,虞惊霜远远地就认了出来,她心头猛地一跳,当下提着裙摆就要开溜,却被气急败坏的高声喊住—— “虞惊霜!你往哪儿跑?!站住!” 一听已经被识了出来,虞惊霜的脚步慢了一拍,转过身,明黄的身影已经杀了过来,他身后两个小太监拔足狂奔,才勉强跟上来人脚步。 还未开口,一根指头就差点戳在她鼻梁上,伴随着一阵怒声:“虞惊霜,你跑什么?!” 虞惊霜往后仰了仰头,才避开这根指头。 她赔了笑脸,急急开口:“我没跑啊,我是看这花儿好看,想凑近了看看,没跑!” 边说她边左右扭头,口中道:“哎呀看这花儿,真是朵花儿啊,多好看啊……” 皇帝冷笑一声,淡然开口:“既然这花儿这么入你眼,那正好,你搬到皇宫里来,天天都能看着了。” 虞惊霜没想到他这么说,略一停顿后,毫不犹豫地故作遗憾:“诶,细细一看,好像这花儿也不怎么好看,哎呀,眼拙眼拙,这下得赶快回去多吃点明目的药丸了……” 说着,她连连摇头,即刻就要转身告退。 皇帝隐忍地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死死拽住了欲要溜走的人,大喝一声:“虞惊霜!你别给我嬉皮笑脸的,朕要你搬回宫里来,你到底应是不应?!” 真是好大一声怒喝,池中的锦鲤都抖擞了一下,虞惊霜也同样惊呆了。 她默默转回了脚尖,看向怒气勃发的皇帝,讪讪地道:“陛下说归说,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想当年,我为了养大你风里来雨里去,不管您如何胡闹,我也从未高声呵斥……” “……够了!” 年轻的皇帝额头上都迸出了青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对面不过二十又九的人,无奈道: “虞惊霜,你不过虚长朕几岁,怎么就一副老态横生的口吻了?” 况且,叫你住到宫里来,也是因朕知道你当年的伤病至今未愈,到宫里来有人伺候、还有朕和皇后陪你解闷,怎么就叫你嫌弃成这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生气,眼神很是幽怨,语气倒软了几分。 虞惊霜沉默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开口:“如果你把那些准备等我一入宫、就塞给我做男宠的人遣散了,兴许我就愿意了。” 皇帝拽住她衣袖的手一僵,下一瞬,她幽幽的声音又响起: “不止是宫里我不敢住,就连我自己的院舍,现下我都不敢回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认真道:“小陛下,您一批一批往我屋里送人,从早到晚都不停。 京畿中有点姿色的男子,也不管人家什么身份,就给我送过来了,再这样下去,言官们参咱俩的奏章,御书房就要堆不下了!你也不想看到崇文殿前跪一排老头,哭天抢地闹着要死谏的景象吧?” 虞惊霜很头疼。 过去十年里,她出钱出力,亲身上阵,折损了一只眼睛、半副骨头,还差点把命搭在里面,才让眼前这位顺利坐上了龙椅。 好不容易熬到皇帝登基、天下太平,她便马不停蹄地卸任了从前官职,拿着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两,自觉地搬到京畿一处隐蔽的宅子里,过上了清净悠闲、奢靡足乐的日子—— 如果不是皇帝半月前,突然失心疯了一样往她身边送去各色男人,虞惊霜真的就打算这么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地享乐下去。 实际上,若不是实在被那些男人烦的头都大了,虞惊霜也不会抱着躲一躲的想法,来参加什么打春宴。 宴席上被皇后调侃,宴席下又被皇帝堵住,她真是拿这小两口没辙了。 “几个男宠算什么?!我看谁敢上折子参你?之前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享受享受又怎么了?! 要朕说,你屋里那两个人根本不够!当年你没得选,才被那些人辜负,如今就该享乐男色!要他们后悔!” 皇帝一挥袖子,激动地喊出了声音,大有当场就下一道圣旨,再赐几个男人给她的气势。 这大嗓门……虞惊霜头疼地捏捏眉心,无奈地慢悠悠道: “什么我屋里那两个人?他们可不是男宠,你别乱说污了人家清白……” 诶,等等! 悔弃明珠 第5节 什么被人辜负? 【作者有话说】 好凉呀,根本没有人看呜呜呜,我真的被凉哭了……幸好有存稿,要不然估计我就破防写不下去了 只能安慰自己先单机慢慢更新吧t_t 第5章 第二个话本 虞惊霜睁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对面的皇帝,皇帝眨了两下眼,刚才还盛气凌人的眼神突然躲闪起来。 他这幅模样,虞惊霜一看就知道事有蹊跷。 她挑了挑眉,一言不发,t年轻的皇帝冷汗都快下来了。 他心虚地摸摸鼻子,拉过虞惊霜衣袖,就把她往宫殿内带:“虞姐姐,你过来,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谈嘛。” 要不然大庭广众的,一会儿她要是气坏了伸手打人,那自己一个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两人到了殿内,皇帝屏退众人,瞄了瞄虞惊霜还等着他解释的脸,慢吞吞的开口,语重心长: “虞姐姐,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心悦过不同的男子,又被他们背弃过婚约又如何? 他们既已做了薄幸郎、负了你的心,你就千万莫回头,千万不要原谅他们……” “你在说什么啊……?”虞惊霜被他一番情真意切的劝告弄得糊涂了,迷茫地看向皇帝。 谁知皇帝却把她迷茫的询问当做嘴犟。 他同情地回望着她:“虞姐姐,朕什么都知道了。” 他叹了一口气,从殿内桌侧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只木匣递给她。 虞惊霜心道,不知这小子又在打什么谜语,奇奇怪怪的。 她纳闷地接过来,打开了匣子。 满满一木匣里装着十几封信,样式花纹各不相同,看起来是不同的人寄来的,她随手拿起最上的一封,随意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信封上描着一只玄燕,勾金的眼珠微向里陷,如同直直盯着人看一样活灵活现,看得虞惊霜后背微微一寒,竟然生出了些冷汗—— 有多久没见过绘玄燕的信了? 上燕以玄燕为神鸟,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常以玄鸟纹路饰于物件之上。 她的故国,承载着她两段不堪婚约的故土,在将她送来和亲的第十二年,终于有了音讯。 啧。 定了定神,虞惊霜抽出信件,翻开一看,一行字带着多情轻佻的口吻,跳入她眼里: “卿卿吾爱,经年未见,弥添怀思……” “……” 一堆废话。 她眉心狠狠跳了跳,眼神匆匆一掠,直接扫到信尾,落款处是一个眼熟的名字。 虞惊霜将信件扔回木匣中,懒得再往下看,皇帝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不看了?是谁的信啊?” 虞惊霜没好气地瞟了一眼皇帝,看他好奇地恨不得伸长脖子,凑过来扒着她看的样子,心里无奈,突然很想逗逗他。 装作惆怅的样子,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摸了摸信封上的玄燕,沉声道:“是我过去的第二个夫婿,来叙旧的,不看也罢。” 皇帝神色一擞,脱口而出:“就是那个把你错认成救命恩人,非要以身相许,后来发现是他自己弄错了,又逼着你来和亲的五皇子?” “……” 一片死寂。 虞惊霜愣住了。 “……你都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谁和你说的?” 虞惊霜不可思议极了,心道不应该啊! 这都几千里路、十几年过去了,怎么她年轻时候在上燕的那些破烂事儿,还能被大梁人知道啊? 贵女们也就算了,毕竟都爱看话本,对这些情爱纠葛感兴趣,可为什么连久居深宫的皇帝都能知道? 面对她诧异的脸色,皇帝嘿嘿一笑,摸了摸脸,从刚才的暗格里,又拿出了一卷话本子。 他冲着虞惊霜略带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 “我不是恢复了大梁与上燕的邦交嘛,前段时日,第一批来贸易的上燕商贩已经到大梁了,他们还带来了好些曲艺、话本、小人书什么的,据说都是上燕真实的人物经历改变的,虞姐姐,你还真别说,这些话本儿挺好看的,皇后看得废寝忘食,朕也就跟着看了两眼……” 两人自然也就看了这段异常火热、狗血、为众人乐道的故事。 至于看到一半,才隐约回味过来其中人物似乎是以虞惊霜为原型编纂的……看都看了,他们也没办法呀! 无语凝噎。 半晌,虞惊霜才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尝试为自己做最后一点开脱:“你怎么知道这话本子里的故事讲的是我?兴许是别人呢?” 皇帝将话本子默默举起来给她看。 只见最后一页上,赫然写着一排小字: 本篇以十二年前远赴大梁和亲为质之虞氏为原型,俱为真实见闻,绝无掺假,博君一乐,不足为笑谈是也。 “……” 好一个不足为笑谈是也! 虞惊霜怒了! 她指着话本上的“虞氏”,怒喝:“好呀,白给他们上燕干了十二年了,临了临了连个全名都不给我写,虞氏虞氏的,看不起谁呢!” 看她柳眉倒竖,皇帝尴尬地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这厢,虞惊霜从皇帝手里拿过话本,随手翻看了两下,果不其然,这本书也像宴会上贵女们传阅的那本一样,在扉页上描画着一抹紫袍的身影。 还是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勾勒出那人眼尾狭长,骨相流丽的特点,即使是粗糙的纸张也难掩他姿容绝色。 结合皇帝的话,虞惊霜轻而易举就猜出这画中人的身份。 她以前有过三段婚约,三立□□,到如今孑然一身,这位就是第二个。 将书页合上,虞惊霜深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一旁皇帝难掩兴奋与好奇的神色,这种无地自容的想法就更深了。 现下,她真的想大喊一声“好丢脸啊”就掩面奔逃!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为了竖立起身为“长辈”的威严,她一直很努力地在小皇帝面前营造一个”无心世俗情爱“的形象来着。 可今天,她年少时候的轶事猝不及防被这么抖搂出来,现在,虞惊霜只觉得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她接着看向木匣,满满一个小木匣里,林林总总塞着不少信件,大致翻检了一下,确认了来信人只有三个。 挺巧的,这三位都退过她婚约。 时隔这么多年了,这些人还是能让虞惊霜心头噎住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她尴尬,皇帝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一口,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虞惊霜握紧拳头,瘫在桌上,奄奄一息,装死。 待一盏茶喝毕,皇帝才又正色道:“虞姐姐,这些信自两个月前起就陆陆续续寄过来了,只是你不在宫中,皇后便先替你收着,今日叫你来也是想着物归原主。” 虞惊霜没什么精神道:“……代我转告皇后,多谢她费心了,下次再有信来,直接送到我院子里去就好。” 她语气戚然,一副被抽干了精气的模样,见此情景,皇帝哪里还敢再提别的事触她霉头? 只是忍了又忍,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凑过来,拿起小扇子殷勤地为虞惊霜扇起风来: “虞姐姐,你就算不回宫里住,那也再添几个人伺候吧,你屋里那两人,一个是病秧子,一个像傻子,哪里够呢?” 虞惊霜抬起眼皮看他,慢吞吞道:“小衡,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明衡疑惑:“像什么?” “像个好不容易抓到恩客,急着赚银子的老鸨。” 明衡瞪大眼睛,急了:“虞惊霜!朕好歹也是个皇帝!你别以为你功劳大就能为所欲为了!” 虞惊霜弯着眼睛笑出了声,又捉弄到了小皇帝,她心里可畅快十足! 站起身来,将木匣夹在胳膊一侧,她拍拍裙子,扬长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嘱咐皇帝:“千万别给我送男人来了啊!” 只留堂堂大梁皇帝气恼地在身后哇哇大叫。 —————————————————— 虞惊霜没有乘马车,而是自己随性漫走,一路出了宫门,依朱雀长街往家里踱步。 朱红色的宫墙深长,转角处的飞檐斗拱沉默的耸立着,金砖碧瓦上凝结着细微的雨珠,一颗一颗落下来,像宫殿落了泪。 她站在宫门口眯着眼睛看向天上,日光刺眼,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进大梁宫时,也是这样雨后初霁的好天气。 距离她奉旨和亲,离开故国,来到大梁已经足足十二年了。 当年和亲的仪仗是如何金鼓喧阗、盛况空前,到现在为止都为百姓津津乐谈,可故人们的面目却逐渐在她的记忆中模糊,只留下些微的痕迹。 现在她的生活安逸顺遂,前有白捡来的便宜好大侄儿当上了皇帝,流水一样的金银珠宝往她怀里送,后有得力仆从鞍前马后的伺候,连床都有人给暖。 一人两仆,犬狸双全,好不惬意! 时隔多年,这些人却又在这时候给她写什么信? 难道是有事求助?联络感情?总不会是叙旧吧—— 虞惊霜被自己的想法差点逗笑。 叙旧。 她和这几人之间若说有旧可叙,那也是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不论当时有多少浓烈蓬勃的悸动,也早就如马蹄下的草芥一般烟消云散。 更别说,其实她当初和那三任未婚夫婿分开的时候,都闹得挺不体面的。 一个借她当青云梯、一个眼瞎目盲,报错了恩、最后一个……属实晦气,不提也罢! 就t这样三个人,虞惊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为什么,十年过去了,他们却上赶着送来一封又一封信…… 悔弃明珠 第6节 图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咳咳,男主出场会有点晚(不好意思) 第6章 买点酒,救个人 虞惊霜抱着木匣,漫无目的地走着。 初春多雨,放晴的时日很少,隐隐的酸痛又萦绕在她的双膝。年轻时候不注意,曾经在雪地里窝了一晚上,差点把她冻死在寒冬里。 后来她侥幸活了下来,腿却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时候就酸痛无比。 疼痛难捱,只好借外力缓解了! 虞惊霜心里窃喜,脚下动作不停,自然而然地往身侧小巷一拐弯,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 只见眼前一面艳红的旗帜垂落下来,正中间大大的“酒”字在风中飘扬着,醇香的酒气在四周弥漫。 虞惊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她上前几步,高声喊道: “高掌柜——!出来接客了!” 没错,她来的正是酒肆。 就刚刚在宫里宴席的那点酒,对她这个嗜酒如命的性子来说根本不够啊! 虞惊霜这边声音刚落,帘子就被猛地撩起,一张圆胖的脸从里间三两步浮现出来:“虞娘子!怎么又是你来了!” 店家眉毛扬起,嘴角咧开,分明一张笑脸,话语里有几分惊奇和不满。 虞惊霜哈哈一笑,将木匣顺势往桌上一放: “听你这语气,是不欢迎我来咯?你这店虽小,欺客的本事到挺大!”她闭上眼睛嗅嗅空气中的酒香,已经有些馋了:“给我来坛美酒,要劲儿够大的。” 她摩拳擦掌,口腹中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可店家却一反常态地摇摇头:“虞娘子,您请回吧,我今天不会把酒给你的!” 听他口吻如此坚决的拒绝,虞惊霜有点懵了,正欲开口询问,店家打断她道: “前些日子您院儿里的小杏姑娘来拿了三坛酒走。 更前些时候,我给了您身边那个大高个侍卫五坛子酒,就送到您院子门口。这也未免太不加节制!美酒饮多伤身,您身子年少亏损,哪里顶得住日日喝呢?!” 店老板连连摇头,说到后来,一把将帘子拉下,就要赶她走:“近日不做您的生意,慢走,不送!” 虞惊霜愣在原地,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唤住店家:“哎,哎——高掌柜!开店哪有往外赶客的道理……” 她话说一半,从旁边摊位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女子: “虞娘子,您甭说啦!老高是铁了心不给您卖了,您养好身子比他赚银子重要多了,来,别喝酒了,我这有点儿猪头肉,您拿了回去吃。” “我这儿有几包糕点,您也拿着。” “我还有一篮果子,给您拿着别客气!”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小群人,围着虞惊霜就是一顿热情的投喂,顿时,本来就喧闹的街市更加充斥着吵嚷声了,虞惊霜左接过猪头肉,右接过小糕点,忙的满头大汗。 每每她来买酒,类似的场景都会上演一番,大梁的百姓们属实热情好客,饶是虞惊霜一身本领都难以招架。 她抱着一堆吃食玩意儿,应付完热忱的款待,婉言拒绝了所有人邀她去家里做客的请求,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还不忘揣上那只大木匣。 一边点头哈腰道别、一边脚下动作不停,急匆匆离开了小巷,等到藏在角落里听见人们都散去了,虞惊霜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踮着脚又绕回了酒肆的后门。 院墙高耸,也挡不住四溢的酒香,光是闻着,虞惊霜就觉得自己腿上的酸痛去了一半。 挽了挽袖子,她伸手扳住凸出的石砖,一使劲儿,正要跳上墙头进去—— “吱呀——”,后门开了,高掌柜踱步而出,两人恰好撞个正脸儿,面面相觑。 看到她趴在墙面上,高掌柜先是一愣,而后眉毛一立:“虞娘子!” 虞惊霜缩回手,摸摸后脑,尴尬地干笑道:“高掌柜,莫动气,我整日无事可干,只好饮些酒来消磨时间,你家的美酒飘香十里,实在诱人呀!” 她说话嬉皮笑脸,高掌柜嗤之以鼻,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他的神态却突然有些缓和了:“……虞娘子,你是不是腿又疼了?” 见虞惊霜不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侧身让开路:“这些天阴雨连绵,昨个儿药堂的人才来我这儿买了些酒,说是过些日子给你送些药酒泡腿,我早该想到你身子难受的。” 他带虞惊霜进去,从屋里的架子上取了一坛密封的清酒递给她,虞惊霜伸长脖子闻了闻,脸上露出惊喜来:“好香的酒!” 高掌柜“哼”了一声,面上不显,话中却透露着淡淡的得意:“我可是大梁最会酿酒的人,这是最新的品,只你一人有,外头有价无市!” 虞惊霜适时地拍了拍掌,很给面子地惊呼道:“原来如此!幸得掌柜厚爱!” 她将酒坛掂量了一下,伸手从口袋里摸了一小锭银子给掌柜,男人眉头一皱,刚才的好脸色又沉了下来,佯怒道:“虞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收回去!” 握着那锭银子,虞惊霜嬉笑道:“怎么,高掌柜,做生意不收银钱,你白开张呀?” 她要把银子往桌上放,却见掌柜面色一肃,连连摇头又摆手,坚定道:“您以前救了我全家老小的命,否则我现在能站在这儿开店?” 他把虞惊霜往外面赶:“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您要酒我还收钱,我这张脸往哪儿搁?您再说给钱的话,下次小店就真闭门不做生意了!” 虞惊霜被他连连往外推,手里的银子怎么也给不出去,见掌柜似乎真的有些生气,她只好赶紧叫停:“哎哎哎——高掌柜,先别急着赶人!” 她拍拍酒坛子,嬉笑道:“好歹给我根绳子,让我能提着回去啊,刚才街坊们还给我塞了一堆东西,这么抱着可累得慌。” 高掌柜转身去找绳子,在他看不见的视线盲角里,虞惊霜悄悄将那锭银子塞到了酒架子的隐蔽处,还欲盖弥彰地往里面捅了捅。 于是等高掌柜一转身,看见的就是她鬼鬼祟祟地趴在酒架旁,手还在抚摸着酒坛的模样。 掌柜额角青筋凸起,他忍无可忍地喊道:“虞娘子别看了,看得再久,今日也只能给你一坛!” 虞惊霜哈哈哈笑着,悻悻地缩回了手,溜溜达达地走过去接过绳子将酒坛系好。 她左手拎酒、右手揽着木匣,将一连串吃食玩意儿系在腰间,向掌柜挥挥手道了别,才悠哉悠哉地离开了酒肆。 …… 她走得很慢。 京畿的初春很少有这么明媚的天气,虞惊霜很享受和煦的日光照拂在身上暖意融融的感觉,就好像要把她心里最深处积压的寒雪照融化一般。 一路上,都有或眼熟或眼生的人认出她来,不论是小摊旁的商贩、缓步而行的妇人,还是过路的行人、结伴而过,腰挎短匕的少年郎们……一张张不同的面容在看到她时,却都会露出相同惊喜、和善的笑。 过去她曾任职于都虞司,负责护卫京畿安防,与许多百姓有过不少交集,现在她已经卸任所有职务,选择隐居于市井,可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没有丝毫轻慢。 虞惊霜一一回以颔首和笑容,因为这些可爱的人们,她离开官场和皇宫后的生活才愈发生趣、舒服。 就在她悠闲地行走着,马上就要拐弯进入院落所在的小巷时,突然,一阵长长的马儿嘶鸣声如裂帛般骤然响起! “咴儿——咴儿——!” 急促又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街上惊慌的呼喊声此次彼伏—— 虞惊霜只觉得背后突然一寒,一阵短促劲利的风咻然从身后袭来,黑压压的影子已然覆盖下来! 她没来得及回头,就地扭身一转,腰身柔韧地弯曲,堪堪避开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马蹄,脚下噔噔蹬连退几步,才将身子稳了下来! 周围的人一阵惊呼,虞惊霜紧张地先去看手上拎着的酒坛,见它完好无损,她才分出心神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一匹毛发油亮、通体黝黑的神驹扬蹄嘶鸣,前腿刨蹬了数下才堪堪落地,烦躁地连连打着响鼻。 它拉着一辆马车,上面满载着货物,此时马车上有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憋得脸通红,正满头大汗、死死拽着缰绳。 虞惊霜默默地看着他与马儿搏斗,好半天才将它控制住,少年长出一口气,刚刚舒了口气,却被闻声赶来的百姓们团团围住—— “你这人怎么回事?差点压到人了!” “闹市上还敢驱烈马?!” “下来!下来给个交代!” “大伙们!这人可是差点儿冲撞到虞娘子——” 什么?!?! 此言一出,犹如往沸腾的油锅里溅了一t滴水,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奋! 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要马车上的人下来给个说法,一个叫得比一个大声,虞惊霜眼神好,看见几个大汉甚至已经撸起了袖子! 再看马车上的少年,张着一张娃娃脸,分明还未蜕稚气。 此刻,他一张脸红了又白,明显是被愤怒的百姓们给吓着了,手足无措地拉着缰绳,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梁民风彪悍,虞惊霜想起这里曾经不是没发生过当街打死人的先例,也站不住了。 她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诸位!诸位!” 周围愤怒的叫喊实在太高,虞惊霜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沸腾的民意里,后来还是不知何人叫嚷了一声“都别喊了!虞娘子有话说!”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擦了擦挤出来的汗:“呼……诸位,听我一言,这个小兄弟不是有意的,我也没出什么事,瞧他年纪小,说教便足以警戒他了,大家便饶他一回吧。” 她拱拱手,向周围人转了一圈。 虞惊霜这张脸就是最好的敕令,众人互相看了看,见她差点被踩着都不在意,也就纷纷道:“既然虞娘子不计较,那我们自然听您的,散了散了,这就都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长街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喧闹祥和。 …… 被人们围了一回狠狠骂过后,那匹毛色黑亮的神驹都仿佛懂了些利害,此时乖乖地站在原地,低眉顺眼地一动不动。 虞惊霜看这匹马如此通人性,想起来自己曾经的坐骑,心里觉得好玩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皮毛柔顺而有光泽,手感真好! 虞惊霜没忍住,又顺毛摸了两把,这时,突然好大一声“噗通”从背后传来。 她闻声回头,只见刚才那个少年郎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是他似乎身手不好,从那么低的地方跳下来还能崴了脚,此时痛得他脸上神色狰狞,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捂着脚踝哀哀地叫着。 虞惊霜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绕到另一边向着他伸出了手:“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那少年面容清秀可爱,此时却疼得皱成了老柿子脸,他搭住虞惊霜的手,抽着气勉强站了起来。 稳住身子后,他才红着眼向她道谢,却在看清面前人的脸后瞪圆了眼睛,忍不住爆了粗口: “多谢……娘呀——虞惊霜?!” 悔弃明珠 第7节 第7章 偶闻故人消息 清秀少年双目睁得圆圆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那一声惊异的粗口吼得虞惊霜脑瓜子都嗡嗡响。 她迅速将这张面孔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实在很陌生! 她扶了一把少年后就收回手,摆出一副端正标准的笑,道:“小兄弟,怎么这样的表情?我们见过吗?” 清秀少年激动地一把反握住她的胳膊,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你真的是虞惊霜?!太好了!”他开心得原地蹦跳起来,连脚上的伤都不顾了,扬起手臂高声欢呼着,一脸兴奋: “天呐,真的是你!” 他像个吵闹的雀儿一样围着虞惊霜蹦跳,吵得她头昏脑涨:“等等……等等!你先停下来。”她拉住少年让他冷静:“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认识她的人倒是多,但见了面激动成这样的倒是罕见,虞惊霜又是好笑,又是好奇,心道估计又是哪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孩儿罢了。 可听了她这么一问,少年原本的神情竟一僵,顿时吞吞吐吐起来:“呃……我们之前当然没见过,可是!可是我看见过你的画像……” 画像? 虞惊霜讶异,就在这时候,身侧马儿打了个响鼻,将虞惊霜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目光落在马匹拖着的车架上,熟悉的花纹样式映入她的眼帘—— 金边勾勒的玄燕纹路活灵活现,一点眼珠微微凹陷。 虞惊霜转过脸,此时才终于察觉到少年的口音是如此的熟悉:“你是……上燕人?” 少年眨眨眼,惊喜道:“正是!” 他没看见虞惊霜脸上复杂的表情,只顾自己高兴地说着话: “上燕与大梁多年不通商,如今这位梁皇登基后取消了以前对上燕人的禁令,我便携商队前来这里做生意,本来还担心人生地不熟,现在好啦,刚入都城就遇上了你这个老乡!” 他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虞惊霜不得不暂且打断他的话:“你既然是上燕人,那……你从那里看到了我的画像?” 自从她当年和亲离开上燕、到两国关系破裂断交,她被视作弃子留在这里,已经过去了快十年。 她以为,自己的名字恐怕早已被故国人所遗忘,又有什么人会保留她的画像、记着她的面容呢? 听了她的疑惑,清秀少年摸摸脸,有点不自然:“这个嘛……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曾经在上燕有过一个未婚夫……卫瑎?” 卫瑎,上燕皇帝的第五子。 ——当初做决议送她来大梁和亲的、她曾经的第二任未婚夫婿。 虞惊霜沉默了一瞬,右手肘下夹着的木匣突然变得微微沉重起来。 怎么不记得?他给自己写的信如今还在木匣里头扔着呢。 虞惊霜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深深地怀疑起来:难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今日烦心事儿一件一件来呢? 先是信、再从别人口中听到名字。 这冤家装死了这么多年,如今是突然活过来了? 见她没说话,少年突然有点怂,他弱弱地补充道:“……我的远方表亲正是他的近侍,嗯,我曾经在他那里见过您的画像……” 卫瑎?留着她的画像? 虞惊霜顿时有点失语了。 当初两人决裂得那么难堪,他既然始终认为她是个居心叵测、心机深重的骗子,又为什么还保留着她的画像? 不会是愤怒难捱,把她送到大梁还不解恨,所以要留着画像时时刻刻唾骂她吧?! 她已经不记得今日自己叹了多少次气:卫瑎啊,心眼子这么小! 当初是他先认错人,大张旗鼓地示爱,弄得她也不可避免地心动,待她好不容易摆脱上一段失败感情的阴影,与他定下婚约后,他却才发现自己找错了救命恩人。 虞惊霜以为自己和他是因缘巧妙,谁知自己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顶替”了他的救命恩人呢? 她知道这一切时,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迎来了一纸退婚书。 卫瑎根本不听她解释,一心认为她是个居心叵测、心机深重的骗子,将所有人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他恨她、讨厌她、甚至对她动过杀心。 后来更是亲自拍板,决议将她送来大梁,充当两朝盟约的“和亲质子”,让她远离故土、颠沛流离、后半生终日活得惶惶以充当惩戒。 往日多深情,转眼便翻脸。 要不是她福缘深厚,运气又好的要命,这些年来日子说不定怎么难度,说不定人头是否还在肩上都难说。 …… 往事不可追,距离两人撕破脸、难堪地决裂已经过去了许久。 久到虞惊霜此时听着清秀少年讲述“他再未成婚,始终守身如玉,等待她从大梁归来”的深情故事时,一时间都差点以为自己记错人了,错把其他某个阴险狡诈、凉薄寡情的人记成卫瑎了。 毕竟这人才算虞惊霜生平见过心计最为深沉、手段最为阴狠、心肠最为冷硬之人。 此时在清秀少年口中,他倒好似是朵冰清玉洁、纯情又深情的大莲花了。 这样的人,连真情都不一定有,还会等她? 早干嘛去了? 虞惊霜不置可否。 她只挑了个话头,问少年:“既然你也是上燕京畿人士,可知虞府怎样了?” 清秀少年挠挠头:“虞府嘛……挺不错的,虞大人已官至尚书,家宅安宁,不过子嗣缘分浅薄,听说小女儿常年行走江湖,半年前才定居京畿。” 小妹竟离开了京畿那么久吗? 虞惊霜皱眉不解,她初来大梁那两年还与家中有联系,得知小妹的情郎似乎惹了什么仇人,害得小妹也跟着奔波,卫瑎便做主在上燕京畿护着他们,才叫风波平定下来。 听少年这么说,卫瑎是后来没能护着人?还是小妹另有他想? 这么思虑着,虞惊霜便自言自语问出来了:“卫瑎未曾留她在京畿吗,为何舍得她独身在外奔波?” 闻言,少年瞪大眼睛,震惊道: “你怎么想的?五……卫瑎怎么可能强硬留人啊,虞晞是你的妹妹,他也只是报答当初她的救命之恩而已。 他真正喜爱的是你,上燕京畿谁不知道他随身带着你的画像,心里对你情根深种呢!” “……” 虞惊霜默然,心里一阵恶寒。 她摸了摸自己青天白日下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摇头否定: “别开玩笑了,他那人我还不了解吗?都是表面上装样子罢了,许是有什么筹谋要拉我当靶子呢,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改掉这累人的t性子,没趣。” 她提了提手中的酒,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发笑的话题:“小兄弟,今日他乡遇故知,实属一大喜事,不若随我同去饮些酒、浮一大白?” 虞惊霜笑语盈盈,亲切热烈,虽说是邀请,手却已然搭在他肩上,一派爽朗作风,洋溢的笑颜让人打心底里升起融融一股暖意。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心中想:难怪有那么多人,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仍然对她念念不忘,只是打一个照面而已,他自己似乎都要被她的笑容感染了。 他转念又想起当初去见卫瑎时,他对着画像,眼底涌动的那些复杂情绪,痛悔中还带着些……悲伤的意味—— 倒是真不像虞惊霜猜测的那样在作假。 少年心底里为卫瑎的漫漫悔途而叹息,口中却只乖巧道:“好哦!去饮酒!” 【作者有话说】 好开心呀,每天都涨两个收藏,上午一个,下午一个!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还没有收藏文文的宝贝可以给我一个收藏吗(▽) 另外,谢谢大家在评论区热场子! . 第8章 贤良淑德小“男宠” 少年牵着马车,亦步亦趋跟在虞惊霜身后,一路上东张西望,惊叹声不断。 “哇!这就是大梁传统建筑吗?和我们上燕好不一样啊!” “天呐!那边的宅子上是什么字?育……堂,是照看孩童的吗?” 虞惊霜耳边不停被灌入他的叽叽喳喳,无奈回头:“那是收养鳏寡孤独的场所,不止幼童……” 还没等她说完,突然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两人交谈,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从街尾急促地传来,只几个呼吸间,就到了两人跟前。 少年循声转头望去,正好目送一列黑衣的人分开人群,踏步而来。 那一队人皆身高八尺、用黑巾覆面,头戴斗笠,玄衣下摆用银线绣着大片张扬的夔龙纹,腰间斜挎长刀,肩背魁梧,步下生风,威风凛凛。 队首一人的斗笠下只露出一双神色淡漠、杀意十足的眸子,边疾步边扬起手中令牌,口中高喝::“军卫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语毕,他一扬手,身后众黑衣人随着他一并沉默而迅速地进入了一家酒楼,只留两个同样黑巾覆面的人,守在门口警惕。 周围百姓侧目、略显惊慌地退避,眼神中惊疑不定,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 少年不由得缓下脚步,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不一会儿,那群军卫的人便都从酒楼里鱼贯而出,前后几人似是抬着担架,上面的东西用黑布盖着,鼓鼓囊囊一团,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正想凑上去再看,前面匆匆住走着的虞惊霜却已经回头催他了:“没啥好看的,左不过是军卫来查案子,你以后在京畿有的是见他们的机会。” 她拎着酒坛、挎着木匣,脚步不停,很快就转进了一道小巷子里,边走还不忘边招呼少年:“快点跟上,我家可偏僻了,小心跟丢了!” 少年回头看看那一队人已经走远的背影,摸摸鼻子,很快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好一阵儿走,虞惊霜才在一扇普通的小木门前停了下来,她抹了把额上根本不存在的汗,边推门边中气十足地朝里面大喊: “小杏——我回来啦!” “嘭——哗啦——” 虞惊霜话音刚落,内屋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一阵饭香先行飘了出来,紧接着从侧屋匆匆出来一个男子。 少年探头去看,第一眼就被吓了一跳——要是来阵子大一点的风,恐怕能把眼前人给卷走吧! 男子下巴尖尖、面容俊秀,一双杏眼圆而漆黑,身形高挑又单薄,一道薄薄的眉骨于眼窝压下一小片阴影,更显得他清瘦无比,惹人怜弱。 悔弃明珠 第8节 他冲过来,带着笑意的眼睛先是望着虞惊霜,而后又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笑意淡去,语气迟疑又懵懵地道:“又有……新人了吗?” “……” 少年正欲打招呼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 虞惊霜无语,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说什么呢小白!” 她将少年推到前面,“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友是我故国的同乡,今日在街上巧遇,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这位是白芨,我的一位小友,目前暂住在我这里。” 她向少年眨眨眼,夸耀般道:“小白他厨艺很好喔,你今日有口福了!” 此时另一道屋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个面容俏丽的姑娘,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热情地笑语盈盈招呼道:“你们回来的正巧,小白刚刚将饭菜做好呢!” 虞惊霜吸了吸鼻子,大喜。 她快步迎上去接过盘子,顺手将酒坛放下,笑得脸上都开出了花:“别愣着了,快过来吃饭!” 少年此时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座小院子:看它外面平平无奇,走进来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院落两面都是飞檐斗拱、小巧精致的双层屋舍,屋舍旁栽种着丛丛兰草,高大的玉兰与杏树下支着一张小桌,旁边有一汪人力挖出来的小池子,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活水潺潺作响,意趣十足。 他正看得细致,身侧却突然被撞了一小下,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白芨从他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轻飘飘的风,少年听见他很小声地嘀咕:“又来一个蹭饭的!” 少年摸摸后脑勺,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颠颠地跑到小桌旁,一屁股就坐在了座位上,挤得白芨趔趄了一下。 小桌上饭菜很是丰盛。 虞惊霜倒了三碗酒摆好,她不忘提醒白芨:“小白,你身子弱,闻闻味儿就够了。” 白芨乖巧地点点头,帮着小杏姑娘将菜一道道摆在桌上,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小黄鱼两面煎的焦黄躺在簋中,上面撒着红艳艳的辣椒碎,一口下去油香辣脆。 一小碟嫩豆腐掺着翠绿葱丝摆在桌上,用筷子头颤巍巍夹起一块,入口即化。 两个深深的瓦罐里装了丸子汤,青菜、粉条和木耳放的很足,丸子在沸腾的油锅里滚过一遭,又焦又香。丸子汤整整煮了一天,肉香早已炖进了汤中,满满盛一勺送到嘴里,嚼一嚼肉的香气和青菜的爽口就满溢出来。 几人筷子挥舞得飞快,虞惊霜忙里偷闲满上了酒,仰头结结实实就是一口闷,辛辣的酒液从喉口直冲天灵盖,舌尖先是狠狠一激,然后就是麻,酒香清冽,余味悠长。 少年埋头苦吃,两颊鼓囊囊的,小杏看着虞惊霜这幅豪迈饮酒的模样,关心道:“姑娘,今日怎么喝得如此猛,难道旧疾又犯了?” 虞惊霜夹了一口丸子,摆摆手:“身子无妨,只是馋了。” 听见两人对话,少年从碗中抬起头来,疑惑道:“旧疾?虞娘子你曾经受过伤吗?” 虞惊霜还没来得及说话,白芨就先开口了。 他幽幽道:“那可不是?还不是当年你们上燕突然撕毁盟约害得……” “好了,小白,说这些干什么。” 虞惊霜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食物,用筷子尖轻轻敲了敲碗沿边,打断了白芨的话。 她转头面对少年,开口:“不用在意他的话,我那旧疾纯属是自己作的,呃……那个,你……你叫什么来着?” 话说一半,她才突然意识到,认识了半天,把人都带到家里来了,可她忘了问眼前少年的名字! 虞惊霜正尴尬着支支吾吾,少年就很有眼力见地连忙主动道:“我名叫王承,虞娘子叫我小承即可。”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身侧传来很轻一句“嗤。” 白芨坐在一旁,扁扁嘴,小声嘀咕道:“原来还不知道名字呢,就把人领回家里来了……” 他伸长手,边给虞惊霜布菜,边悄悄将原本摆在王承面前的丸子汤挪走,不动声色地移到了虞惊霜面前。 王承费劲去夹菜,白芨一把将那盘菜端起来,热情对小杏道:“小杏姐姐,快吃点这个,很爽口的!” 然后顺手将王承最不爱吃的小黄鱼摆在了他面前。 好一招移形换影! 王承都快要被这个人给气笑出来了,这呼之欲出的小心眼! 小气鬼! …… 一餐用毕,四人都是酒饱饭足,摸着肚子瘫坐在小桌旁。 大半坛子酒都进了虞惊霜腹中,她面色酡红,支着头倚在椅上,半眯着眼假寐。 王承也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拱着手向虞惊霜道谢,眼神却怎么也聚焦不了,眼前大片大片的虚影晃得他头晕眼花。 虞惊霜看他走路都不稳了,摆摆手道:“别多话了……小杏、小白,你……你们去送他一程,别让人找不到客栈了……” 小杏只是浅抿了几口,此时还是清醒的,她转头看了看白芨,果不其然看见对方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嫌弃,无奈摇摇头: “算了,我去送人吧,顺便正好去街市上买点最新的话本子回来,上次买的都读完了。” 让白t芨送人回去,恐怕明天就能听说人被他送到水沟里去的消息。 虞惊霜是真的醉了,她支着脑袋反应了半天,才仿佛理解了小杏话中的意思。 她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唇边浮现一抹笑来,对着王承慢悠悠道: “你放心吧,小杏她……她很厉害的,一定会把你和你的货物安全送回客栈。” 王承呆呆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虞惊霜并不是面容娇美的女子。 她长着一张端正平和的脸,水弯眉,圆杏眼,未语先含半分笑。 非要说哪一点与平常人不同,也只有她的一双眼珠,似沁了墨般黑而幽深,却也被她这天生的一张笑面冲抵了多半迫人的气势。 如果在平时,她不过也只是平常人的模样。 而此时,她醉意朦胧,眼睫低垂,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与白日的爽朗散漫截然不同,堪称天差地别。 这种反差……怪好看的。 他脸突然红了。 白芨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来。 等小杏扶着王承走后,白芨凑到虞惊霜面前,声音轻轻:“惊霜姐姐,我扶你回卧房歇息吧。” 虞惊霜阖着眼眸,半晌才懒洋洋地道:“嗯……麻烦小白了。” 白芨别起自己耳侧垂落的一缕黑发,小声道:“不麻烦。” 他小心翼翼扶着虞惊霜到了卧房,跌跌撞撞往床榻上走去时,她似是不太舒服,伸了伸臂膀,一下子将放在桌上的木匣碰倒了。 匣子在地上翻滚了两下,盖子被磕开,里面的信件掉落了一地。 白芨忙着将她搀到床榻上,没太注意。 他先是小心为她脱了鞋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解虞惊霜的衣衫,只展开了被褥,将锦被拍打成松软的样子,妥帖地给人盖上。 接着又勤勤恳恳小跑着去打了盆热水,绞了热毛巾为虞惊霜擦脸,从鬓发到下颌,将她打理得干干净净。 边做这些,他边想着白日的一切。 回忆起那名唤王承的少年的脸,白芨不免心里酸酸的。 他手上动作着,嘴上也不停,也不管虞惊霜能不能听到,只独自一人絮絮叨叨:“惊霜姐姐,你今日又带人回来了。” “虽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可也让我好一阵担心!” 他悄悄凑近,低声嘀咕:“惊霜姐姐,我一人在你身边伺候就够了,我对你一心一意呢,你可别做话本子里的那种负心人,三心二意的最不好了!最好连那个常来蹭饭的自大狂也别收留,让他饿死算了,我……” 白芨喋喋不休,越说越认真,虞惊霜本来已经进入了梦乡,又被他的嘀咕声吵醒了。 在醉意与睡意的双重缠扰下,她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费劲地半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只看到一片嘴唇不断开合,一抹嫣红鲜艳欲滴,还不断有浅淡的香气传来。 喝了半坛子酒的醉鬼根本没有什么意识,只觉得眼前的唇一张一合,看起来十分好亲。 于是毫不犹豫,亲之。 “啵”一声,白芨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白芨脸色爆红,抓着热毛巾的手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子不敢看虞惊霜的脸,坐在床榻前自己一人害羞起来了。 白芨好半天才从“虞惊霜亲他了”这个事实中反应过来,羞答答道:“惊霜姐姐,你、你终于决定要我服侍你了……” 他手胡乱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害羞地拉开了衣襟,露出半个白皙光滑的胸膛,半遮半掩地小声道: “惊霜姐姐,我……我等这一天真的很久了,以前你都拒绝我,我今天真的好开心……” 话头一开就停不下来了,白芨红着脸、低着头说了许多话,好好地将自己的心意剖明了一番,越说他越开心,到最后话语的尾音里都带上了遮掩不住的小雀跃。 只是兀自说了半天,却始终不见虞惊霜回应。 他疑惑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虞惊霜恬静的睡颜。 她竟然睡着了! 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白芨呆在原地,脸色青青白白,一阵红一阵绿。 呆愣了半天,他明白过来刚才那个亲只是一个乌龙,又是失望,又是羞恼,小声抱怨道:“……您真是的,都不会疼人。” 说归说,可更进一步的事,白芨也不敢了。 他叹了口气,默默将被子给虞惊霜掖好,准备离开卧房。 在退出卧房时,他看到了刚才被虞惊霜打翻在地上的木匣,里面的信件散落一地,最上面的是几张已经被拆开的信纸。 白芨嘀咕着虞惊霜的粗心大意,弯腰蹲在地上,任劳任怨地帮她收拾起来,一一把信叠好放入了木匣中。 他在那边勤恳地干着活,床榻上的虞惊霜动了动,短暂地醒了一瞬,她睁开眼睛,看见白芨正蹲在不远处的地上收拾东西。 虞惊霜想起了今日饭桌上白芨的那些小动作,不禁失笑。 白芨以为自己很隐蔽,可虞惊霜却看得清清楚楚,更明白他的小心思。 不当场揭露出来,也只是因为了解他心眼小、爱吃醋的性子。针尖儿大的一点小事,落在白芨眼中就值得他生好几天闷气,最后还要虞惊霜来哄。 让让他也没什么,别让这个小醋精给憋屈死了就行。 虞惊霜脑海里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一翻身,又睡熟了过去。 悔弃明珠 第9节 只是在身心都沉入黑甜梦乡之前的一瞬,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白芨(ji二声)。 雄竞选手第一位,弱小可怜但很爱吃醋,贤良淑德但胡思乱想,堂堂登场! 女主并不渣,她只是喝醉了,犯了一个常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 ̄) 第9章 一个不够再来一个 一夜昏沉。 夜间似乎又飘落了小雨,风卷着潮湿的水汽和玉兰的香味涌进半开的小窗,恍惚中有人进来,悄悄掩上了窗子。 虞惊霜困在醉意里,很多她以为忘记了的往事又翻腾着在梦境里一幕幕闪过。 不觉间已然天光大亮。 她被廊下啾啾的鸟鸣声从梦里唤醒。 睁开酸涩的眼睛,她望着头顶上花枝缠绕的帐子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慢吞吞地起身,先走到桌前灌了满满一壶温热的茶水,她才伸了个懒腰,推开卧房的门。 刚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晴朗日光照拂在身上的暖意,她的耳边就传来一阵小声的啜泣。 声音的主人似乎是极力忍耐着难过,可细微的抽泣声还是隐隐约约飘来,像个小爪子,轻轻萦绕在虞惊霜耳旁,让她无法忽略。 循声望去,玉兰树下的石桌旁,正坐了个身形单薄的人影,月白的衣衫宽大,裹着他将人称得更加瘦弱了。 是白芨。 他怎么还在哭?昨日不是哄好了吗? 虞惊霜疑惑:“小白,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 白芨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动,听到虞惊霜的询问声,他放下手,哀怨地转头看过来,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惊霜姐姐怎么还来问我?听得烦了直接将我赶走就是了。” 他腮边还挂着两颗将落未落的泪珠,看起来委屈极了。 美人落泪,宛若海棠含露,令人怜惜。 那一颗泪珠,更是坠进了虞惊霜心尖尖里,她看见这么一副情景,简直心疼坏了,连忙快步走过去,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想要给白芨擦眼泪。 白芨乖乖仰着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让她擦拭脸颊。 虞惊霜放软语气:“怎么一大早就难过起来了?想和我说什么?” 她醒来时哭声还不大,一开门,声音就传出来了,虽然微弱,可也正好控制在能让她一耳就听到的程度,白芨这点小手段,她早就摸清楚了。 她收了帕子,顺手放在一边,白芨眼神看过去,将帕子摸在手里攥着,垂下了头。 他默默移开手臂,虞惊霜眼光顺着他的动作看向桌面,只见白芨的双肘下压着一封拆开的信,看着有点眼熟。 白芨看着她拿起那张信纸,连忙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看的,是它正好展开了掉在地上,我……收拾的时候恰好看到了……” 他低着头嘟囔着解释,语气泛酸。 虞惊霜拿着信纸,恍然大悟! 她就记得自己昨晚醉意朦胧,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忘了把木匣和那些信给藏起来了!!! 这些信半数是从她曾经的故国寄来的,写信的人身份特殊,都与她有过感情上的纠扯。 而另外半数的信,落款名字是大梁家喻户晓的权贵,就在半年前,虞惊霜才刚扶持了人家的侄儿——如今的皇帝登基。 【曾经退过我婚书的三个负心汉都来信了。 我曾经与他们都各有婚约,可最后每一个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纷纷抛弃了我。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对外是清心寡欲、淡然强大的形象,无人知道我的过往,都认为我是“t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女郎,而我也确实早就放下了一切恩怨,现在只想好好养老、悠闲度日。 我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狗血往事、向我打听热闹。 可是现在我身边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办?】 虞惊霜捏着信纸,一瞬间心中飞快掠过许多想法,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这下好了。 信让白芨看到了,就等于小杏也知道了,也就等于身边其它友人都知道了。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曾经的未婚夫给她寄来了信——无关其他,只是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了,而她生平最怕麻烦! 唉…… 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里,其他人那同情或者看戏的目光……简直是要来逼疯她的嘛! 虞惊霜昨日在皇宫里随手一翻,大概知道这些信都是那三个男人送来的,不过里面具体写了什么,她还没认真仔细看。 合格的负心汉,就应该是静悄悄地待在远方,或是追求他的官运亨达、或是照顾他们的心上人。反正,总不该来打扰她安静悠闲的退休生活,更别提给她添堵了。 所有曾经的爱与恨,就让它们埋葬在过往就好。 在她小半辈子的岁月里,虞惊霜被背叛、愚弄、欺骗过,也流过泪和血。 所谓情爱,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甚至在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之后,每一天她都在享受、庆幸、感激活着的感受,这其中也包括所有的过往。 对于这些人,如果可以,她很乐意与他们再次成为友人,一起吃盏茶、饮杯酒,聊聊往事,但前提是不要打扰此时她平静的生活,仅此而已。 比起遥远浅淡的爱恨,只有生死才能使现在的她动容。 所以这些人,写这么多信来干什么? 看看把一向只会默默吃醋的小白芨都弄得敢来逼问我了! 虞惊霜腹诽着,顶着白芨如临大敌的目光,随手展开那份已拆开的信,一目三行扫过了所有字,慢慢拧起了眉毛,什么话都没说。 白芨观察着她的神色,一颗心悬得高高的,他语气小心翼翼,带着醋意和试探: “惊霜姐姐……你曾经的未婚夫来求原谅了,我知道你曾经很爱他,甚至你到大梁来,也是因为他说的话……你、你要和他再续前缘吗?” 虞惊霜被他的话狠狠震了一下! 她反手压住信,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话一出,白芨顿时悲愤起来:“你、你不立时回答,反倒避之不谈,难不成真想这么做?!” 天地良心! 她只是被“再续前缘”这个词给一下子有点惊到了,言语中有点磕巴而已,谁知白芨一听她的话,刚才擦干净的眼泪又有冒出来的趋势了,甚至连“惊霜姐姐”都不叫了。 虞惊霜见小美人又有难过的迹象,手忙脚乱想安慰却不得其法,正焦头烂额时,小院大门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啪”一声被打开了。 两人循声看去,来人身未到,声先出—— “病秧子,你又怎么了?哭哭啼啼的声音小爷我在外面就听到了,丢死人了!” 来者一袭玄底红纹的圆领衣袍,长发高高束起,斜眉入鬓,眸如点漆,腰间挂了一圈长鞭,整个人如一捧热烈的火焰,大咧咧推开门,长腿一迈就进了小院。 一见到他,虞惊霜默默叹了口气。 一个小白就够她哄了,现在这个小冤家又过来,真是要不给她留余地呀! 华昆刚从练武场下来,额发被汗水微微沾湿,他随意卷起袖口,露出结实漂亮的肌肉,挤兑完白芨后就端起茶壶,“吨吨吨”往口中灌着凉茶。 白芨一见他,反而平静下来了,他憋回了眼眶中的湿意,轻描淡写道:“惊霜姐姐的前情夫来信叙旧,她已经打算与他们重续旧缘了,喔,对了,不是一个,是三个一起来。” !!! 虞惊霜震惊,猛地回头看向白芨—— 小白!你何时学会了平白捏造话语污人清白?! 她还来不及开口辩解,就听见身侧“噗——!”华昆把嘴里没咽下去的茶水都喷了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勉强压下去后,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 “什么?!你要再续旧缘?还是和三个?!” 华昆气得额角都爆出了青筋,他将茶壶甩在石桌上,在原地走来走去,转头冲虞惊霜生气道: “虞惊霜,你怎么想的?三个?!” 他阴阳怪气:“你这小院子这么寒酸,又破又小,怕不是要把我们赶出去,才能给你那几个旧情人腾地方住吧,你也不嫌丢脸!” 虞惊霜辩解:“哪里寒酸了?这叫雅致小巧!” 华昆和白芨齐刷刷盯着她,怒目而视。 虞惊霜眨巴眨巴眼睛,悻悻地摸摸鼻子:“……你们真的想多了。” 她将手中的信纸一折、二折,叠成小块塞入了信封中,道: “真的只是叙旧而已,过去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婚约,后来出了点小差错,当时我们都太年少无知了,处理得很不好,如今已经过去多年,他想向我正式道个歉,以慰过去的情谊。” 她微微一笑:“至于旧缘重续嘛,那就是无稽之谈了,即使说还有什么缘分,我也只将他们当做普通友人而已。” 她两眼坚定地看着对面的两人,对上他们半信半疑的眼神,面上的淡定笑意也是一分未变,坚决表明自己的态度。 华昆脾气急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还狐疑着,脸上的神情却已经缓和下来。 白芨盯着她,语气幽幽:“惊霜姐姐,你与那三人的缘分真的不浅,种种虐恋情深听了真叫人感慨,你真的能把他们当普通友人吗?” ? 虐、恋、情、深。 虞惊霜愣了一下,突然从后背脊梁处蹿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僵着脸说:“此话怎讲?” 白芨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双手抱着捧着些东西重新走了回来,“哗”一下子全摊开在了石桌上。 全是话本子。 小杏姑娘最喜欢的话本子,每个月她都要前往街市上买回来的、京畿日前最火热、最受追捧的话本子。 怎么还来?! 悔弃明珠 第10节 虞惊霜木着脸看向它们,薄薄的纸页上,浓墨重彩地写着几个大字,让她想一头撞死在当场。 《饶是青梅竹马,也难敌天赐情缘》 《冒领贵人的救命之恩被揭穿后,苦心算计的贵女被无情退婚》 《白月光身陷囹圄时,赝品被一脚踢开》 全是以她曾经那三段婚约为原型而写的故事。 青梅、贵女、赝品,都是她。 【作者有话说】 最喜欢的红白之争,嘿嘿嘿 ps:宝们,这篇文更6休1,明天不更新喔,我休息一下修修文。 第10章 你们不要再吵了 小院里的气氛变得沉默、停滞、令人窒息。 虞惊霜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话本,虽然心里已有答案,但还是怀着一丝期望地问:“……这是什么?” 白芨指尖轻轻点在纸上,低下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最近几日,京畿中很流行这些故事,我也略看过一二,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惊霜姐姐你过去的经历。” 直到昨晚他不小心看到那封信。 卫瑎,上燕昭王,听说曾经虞惊霜差点嫁给他做五皇子妃,只是这人没眼光,当初都临近婚期了,他不知为何非要退婚,才有虞惊霜远赴千里来到大梁。 他给虞惊霜寄的信里又是问候、又是叙旧,说了许多年少时两人在上燕的往事,言语中多有怀念。 在白芨看来,这人言辞轻佻,第一句话不是道歉也就算了,竟然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他怎么有脸的?! 白芨非常恼火。 几天前他去街市上替小杏姐姐买话本,掌柜和他说这些话本里的故事都是真实经历,他当时只是略翻看了一下,好奇问了句谁是原型。 掌柜神神秘秘地说是一位贵女的经历,她曾经在上燕生活,受过情伤后才来到大梁,有知情人把她的故事添添补补、修改一番编纂出来,赚足了京畿贵妇贵女们的眼泪。 当时白芨只是觉得此人实属凄惨,次次都遇不到良人,唏嘘一番也就抛之脑后了。 可那封信里卫瑎所说的那些往事回忆,怎么越看越像话本里写过的事呢?! 信的末尾,那人还说什么如果寻着了机会,就要到大梁来找虞惊霜,简直无耻至极! 白芨心里又是嫉妒曾经有人与虞惊霜缘分那么深,差点成了夫妻。又是忐忑,害怕她原谅了那些人,把自己赶走。 他眼圈红红的,华昆伸手拿起桌上的话本子,翻看了几下,脸色也变得很臭。 他放下书,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以无声的眼神盯着虞惊霜,摆明了她不给出个态度就不罢休的架势。 两个活宝一立一坐,虞惊霜看着这一幕,头有点疼。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一t招。 白芨和华昆曾经都被她顺手搭救过一次,自那之后两人就凑上来说要报恩,都想仿效古人来个以身相许。 华昆出身勋贵世家,是长宁候与宜姝郡主的幼子,虞惊霜与他大哥是旧友,看在友人的面子上,她平日里也就随口哄着这个凑上来想当她夫婿的小祖宗。 白芨的身份则低微许多,甚至连固定居所都没有,实属一个小可怜了。 但他却意外烧得一手好菜,那时虞惊霜刚从皇宫搬出来,正好缺一个厨子,索性就在小院里收拾了一间屋子,收留雇佣了他。 两人年岁都不大,平日里虞惊霜都把他们当自己的弟弟看,至于“以身相许”…… 开玩笑,她都能和他们的父辈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了,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出手荼毒这两个“小孩”吗? 可她自问心思澄明坦荡,这两人却屡教不改! 他们一个热情骄纵、一个内向敏感,平日里见了都互相看不顺眼,觉得对方碍眼的很。 却在整日献殷勤这一方面步调一致,每每见她对一些男子好似有所不同时,两人就联起手来,闹着吃醋,常常闹得虞惊霜头都大了。 现在又是这样! 她长叹了一口气,安抚面前两人:“放心吧,我绝对没有与他们重续旧缘的打算。” 她加重语气重复:“现在!我们!只是故交的关系!” 她拾掇着那些书信放回木匣里,边装边道:“况且,看信中言辞,也并没有什么想要重续前缘的意图,你看,他问了我身体安康与否、问了如今生活如何,很正常的老友寒暄嘛!” 她的语气平淡,还带着些调侃的意味,显然并没有将这些来信放在心里,况且,除了这一封外,其它的信件还都没有拆开,如此看来,虞惊霜根本就对它们毫不好奇嘛! 白芨琢磨着,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不过,他也不敢完全放下提防—— 虞惊霜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心大得很,将情爱看得很小,对往事也早已释怀,当然看不出信中蕴含的“巧思”。 就光说卫瑎写的那封,表面上是很正常的旧友寒暄,可实际上同为男人,他还能看不出来其中用意? 话里话外都试图勾起虞惊霜对往事的留恋、装作故交的样子试图拉近距离……假惺惺又虚伪至极! 时隔多年,这帮人后悔当初做下的蠢事了,现在想要挽回?晚了! 白芨和华昆心中想着同样的念头,对视了一眼,又各自把脸嫌恶的转开,没了共同的忧虑,两人看一眼彼此都嫌烦。 白芨迅速擦去脸上泪珠,甜滋滋道:“惊霜姐姐,你刚起来饿了吧?我早已将饭做好了,现在就呈上来!” 他欢欢喜喜站起身来小跑向厨房,还不忘将虞惊霜给他擦眼泪的帕子收好放入怀里。 华昆则是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往摇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 “霜姐姐,你究竟何时答应嫁给我?我聘礼都备好了,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你一开口,我立刻就与父亲母亲请求马上娶你回家,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眼睛亮晶晶的,虞惊霜忙着收拾信件,按来信者和时日长久分门别类地放好,头也没抬:“你酒还没醒?” 他不满:“我说认真的!你也认真回我,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虞惊霜双耳被他的大喊声震得嗡嗡响,她抽空抬起头,装作认真的想了想,慢吞吞道:“等鸡吃完米,狗舔完面,火烧断锁,我们再商谈嫁娶事宜。” 华昆从摇椅上跳起来,气急败坏:“你又这么说!” 他凑到虞惊霜面前,拧着眉,十分不解:“我年轻、身体强健、面容俊逸,又出身权贵世家,哪里配不上你?你就这么嫌弃我?” 虞惊霜把木匣夹在手臂一侧,推开他,无奈道:“我大你近八岁,你还是幼童时我便与人定亲,你通晓情爱时我早已有过几段婚约了。” 她耐着性子劝解道:“小昆啊,你只是年少气盛,太过年轻,还分不清对我是依赖还是爱恋,往后别再开这般玩笑了,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以后还有哪个姑娘想要你?” 见她不相信自己的真心,华昆气急,正欲开口,身后白芨不知何时幽幽出现:“惊霜姐姐,你别忧心他了,我看他与朱粉楼里的女郎谈笑时候,才不会分不清依赖或爱恋呢。” 朱粉楼是京畿鼎鼎大名的清倌艺场,里面的男女通晓歌、舞、曲、戏,皆面容姣好、多才多艺,颇受王公贵族们的喜爱。 一听这话,华昆面色一下子涨红了,他高声道:“我只是随同僚一块儿去的!况且那也不是不正经的场子,我们只是聊天!” 他着急忙慌地转向虞惊霜,想看她的反应,可虞惊霜竟然一点儿也不在意。 反倒是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不错!就该这样。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就应该与那些妙龄女郎们多接触才是。” 她没有半点儿不满,看起来似乎还挺高兴,华昆的话有一半噎在嘴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狠狠甩了下袖子,一屁股坐在桌前,不能向虞惊霜发脾气,立时就将怒火转向刚才在一旁暗戳戳上眼药的人—— “这都什么菜?!又是蘑菇!黏黏糊糊,难吃死了!” “白芨,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昨日霜姐姐带了个新男人来,你也不知道拦着点儿,就这么把人给迎进来好好招待了一顿?! 哪天她真收个男宠,你是不是还要给他俩暖被窝、烧热水啊?!” 华昆脾气火爆,又因为家门显贵,平日里骄横惯了,对着白芨出气时可谓是连珠炮般的责问,半点不给人留面子。 白芨被他训得一下子就成了只鹌鹑,尤其听了那句“暖被窝、烧热水”,更加想起自己昨晚确实烧了菜给那人吃,半点话都反驳不出来了。 他白着张小脸在桌前坐下,浑身都散发着憋屈低落的气息,挥之不去。 虞惊霜早已见惯这场面,熟练地来当和事佬:“哎呀,行啦行啦,这事儿怎么能说白芨呢?是我邀请人家来的,小白做了菜也不能把客人往外面赶是吧?” 她不说还好,一说,面前两人倒是想起来了,齐齐转向她,华昆愤愤不平地说: “霜姐姐,你怎么这样双标?当初我想来你这里,你百般推拒,活像我是洪水猛兽,我大哥亲自出马都没能说服你,怎么人家就是街上和你见了一面,你就把人往家里带呀?!” 白芨也跟着酸溜溜地开口:“就是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被送来见你,你连门都不给我开,外面下着好大的雨,我衣衫都湿透了,还没吃饭,都冷病了,要不是怕我死在门口晦气,惊霜姐姐恐怕都不愿意收留我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言,虞惊霜不胜其烦,飞快伸手拿起桌上的糕点,一下子给两人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闭嘴吃饭吧你俩!” 【作者有话说】 华昆,一款年纪小脾气大,没心眼傻乎乎的小辣椒。 第11章 古怪的男人 全程在两人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虞惊霜美美吃了几块小点心,喝了两盏茶,由衷地夸赞:“小白,你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华昆用筷子尖儿戳弄着面前的蘑菇,嫌恶道:“哪里看出来变好了?做的蘑菇还是这么难吃!还有麻椒!” 他嘀嘀咕咕,白芨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嗤道:“不吃就不要来啊,又不是给你做的,惊霜姐姐喜欢就够了。” 两人开始小声地拌嘴,虞惊霜笑而不语。 华昆很挑嘴,小时候瘦弱无比,屡屡生病,家中人把他宠得骄横,都拿他没办法,只有在她这里才会“屈尊降贵”吃一点正经饭菜,他大哥亲自找上虞惊霜,就盼她能帮帮忙,让这个小祖宗不要每日里除了零嘴就不吃东西。 多年好友在她面前泪眼婆娑,虞惊霜不答应帮这个忙都没办法,是以华昆几乎每日无事便前来蹭饭,顺便挤兑一下白芨,午睡都要占人家的屋子。 白芨快讨厌死他了,连说梦话都在骂他。 他性子逆来顺受,身世低微,几乎不敢与人争吵,偏偏华昆生了张巧嘴,他吵不过,更打不过,只能生闷气。 就算虞惊霜有意偏着他,白芨所能做的最激烈反抗,也就是每天偷偷做一两道华昆最讨厌的菜,比如黏糊糊的蘑菇。 不过,只要两人不闹出太大的争端,这些小心思虞惊霜看在眼里,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看小猫小狗吵架。 也能给愈发平淡如水一般的生活添点乐子。 这边,华昆艰难咽下最后一口蘑菇,臭着脸道:“霜姐姐,小杏和你那个大个子侍卫呢?半天不见他俩人影,到底谁是主子啊?” 悔弃明珠 第11节 虞惊霜喝着茶,顺手t狠狠照着他头顶来了一下:“说了多少次,我都卸任出宫了,别成天乱叫,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叫小杏!叫潜兄!” 华昆捂着头,痛得脸都皱了,一迭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下真的记住了!” 白芨偷笑了一下,立即又正经道:“小杏姐姐今早知道话本里的故事和虞姐姐有关系以后,就拿着钱出门去铺子里了,说要把那些都买回来毁尸灭迹,让我不用给她留饭。 嗯……潜大哥好久不在了,前半个月就又离开了,他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我都习惯了。” 他暗戳戳炫耀着,话里话外透露着自己在虞惊霜的小院里有多适应,华昆大大白了他一眼,“切”了一声。 他皱着眉问虞惊霜: “你的那个侍卫……潜大哥总是不在,怎么护卫你啊?你干脆换个侍卫吧,我让我大哥给你重新指派几个,或者,我亲自来?!” 虞惊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越说越兴奋了。 她说:“首先,潜兄不是我的侍卫,只是偶尔来做些帮忙的事,比如劈柴或是修缮屋子,人家本职是江湖人士,消失一段时日不是很正常吗?” “其次,我根本不需要侍卫,现在天下太平,我又是闲人老百姓一个,我用得着保护吗?” 华昆显然还有点犹豫,小声道:“……可是,我听大哥说,陛下登基前你得罪过不少人,有很多人将你当仇敌呢……” 虞惊霜放下杯盏,转过头来,支着下巴想了想,轻描淡写道:“以前确实有人想杀我,可是他们都已经全死光了啊。” 她爽朗地笑起来:“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死人又怎么会再动手呢?”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这么稀松平常地说出“死光了”这种话啊! 太可怕了! 华昆和白芨唯唯诺诺,默默加快了收拾饭桌的动作。 虞惊霜看了两人鹌鹑似得模样,笑了笑,没说话,提了一小袋粮食,踱步到小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中抛洒着。 池中鱼儿争食,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正在这时,一直掩着的小院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 几人循声看去,一顶古朴的斗笠先映入眼帘,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侧身从门口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朴素的黑衣短打,半长的发被束得利索干净,宽大的斗笠遮住他的半张面容,覆下一层沉沉的阴影,而他唯一露在斗笠外的面容,也被银制的面具盖住了大部分,只有下巴处裸露出一小片皮肤。 整个人立在春光下,却像独立隔绝出一片阴霾。 “潜鱼?!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一眼就认出了来人,虞惊霜惊讶地打招呼,潜鱼斗笠下的脸好像微微抬了一下,随即颔首,立在原地,并未开口,沉默得像崖下亘古不动的岩石。 虞惊霜已经习惯他这幅模样,轻车熟路道:“桌上有凉茶,你若是口渴,自己去倒茶喝,我这儿正忙着呢……” 她扬了扬手里的鱼食,潜鱼看向她,终于动了。 他抬起步子,径直走到了虞惊霜面前,一言不发,伸手却要拿过她手里的鱼食,这是要帮她来做。 虞惊霜哭笑不得,往后一避,无奈道:“不用你来帮,我自己想做,我喜欢。” 听她这样说,潜鱼动作顿了一下,收回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又沙哑:“……原来是这样,对不住。” 说完这句话,他便如石像一般,又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立在虞惊霜身边,眼神落在池中的涟漪上,整个人无端低落下去。 立在一旁的白芨和华昆愣愣地看着,华昆见这个侍卫见得少,此时忍不住凑近白芨,小声问:“他是不是……有点病?”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用手在自己的脑袋和喉咙处比划。 白芨摇了摇头,更小声地回答他:“潜大哥就是这样的,话少但能干,而且几乎只对惊霜姐姐能多说几个字。” 虞惊霜站在池边,把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潜鱼,叹了口气,将鱼食还是递给了他; “你这次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说帮派里的事不好解决吗?” 潜鱼手里拿了鱼食,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点儿,边往池中撒边回答:“我出手,便不难……况且,京畿这些时节多雨,你的屋檐还没修完。”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什么东西在沙地上磨砺过,因此他总压低嗓子,小声地说话。 虞惊霜不赞同地摇头:“我的屋檐自然有人来修,你自己的帮派才重要,你又不真是我的侍卫。” 她还欲开口,想让这个总想报救命之恩的大个子不要太计较了,没想到却被潜鱼突兀的打断了: “以后没有帮派了。” “……你说什么?” 潜鱼抬起头,从斗笠下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小声道: “我已辞去了帮派职务,以后就在梁皇麾下虹阁效劳,不会再离开京畿很久了。” 虹阁,多年来以解决那些官府不好出面的事件而闻名的一支暗卫队伍,隶属于军卫,却并不全部由军卫管辖。 它的主人,是大梁皇帝和国库。 虞惊霜瞪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虹阁。 往大了说,这玩意儿当初成立还有她的一份馊主意,可是,潜鱼放着他自由自在的江湖不闯荡,给皇帝卖什么命? 听了这疑问,潜鱼沉默了一瞬,低眉顺眼道:“江湖不好,而且,虞娘子既然当初救了我一命,我必须要报恩……总丢下恩人不管,让你们半个月了还住在漏雨的屋檐下,这与信义相悖。” “忘了你那什么破屋檐吧!”虞惊霜暴躁道。 她真是看不惯这些人,放着自己的日子不好好过,天天惦念什么报恩、报恩,真是脑子坏了。 她一把夺过鱼食,这下真觉得头有点疼了:“你说你,唉,当初我就不该认下你这个恩,现在还得给你们兜底……” 她嘀嘀咕咕,快步回屋里找纸笔,打算给小陛下写个条子,问问能不能把潜鱼从虹阁的新名单上划下来。 虹阁这地方,虽然说的是民间高手、能人异士自请加入,实际上,它能给参与的人许以重金和庇护,自然就设下了严苛的退出条件。 时至今日,虹阁既收留那些穷凶极恶、江湖上无处立足的高手,利用他们办事,但也牢牢地控制、约束甚至监视着他们。 每一个能退出虹阁的,不是死人、便是已经被虹阁榨干了所有,认定“再无威胁”的废人。 这个暗卫组织,可谓是非黑非白。 她当初只沾了个手,都觉得它阴邪的厉害。 就连虞惊霜都不能确定,潜鱼入了虹阁,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念叨着进了屋内,徒留院中三人。 潜鱼看了其余两个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去墙角找出了工具,搬来了梯子,一言不吭地爬了上去,敲敲打打开始修补起屋檐。 华昆拉着白芨,嘀嘀咕咕: “这家伙嘴这么笨,又遮着脸,应该长得也很丑,怎么被霜姐姐看上的?” 白芨小声:“惊霜姐姐好久以前救过潜大哥一命,听说是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他活过来后,就以救命恩人的礼节对待惊霜姐姐了。” 华昆双眉倒竖:“救过他以后他就赖上了?!这么不要脸!” 白芨瞅了他一眼,心道,咱们俩不也是被虞惊霜救过一次就赖着人家吗。 华昆感觉到他的目光,愤愤道:“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白芨瘪了瘪嘴,忍不住反驳:“你可别得意了,虞姐姐救过的人可多了,咱们都一样! 要说特殊,还是那位特殊,他可是惊霜姐姐今生第一个救的人,咱们都是后来的。” 最后一句话白芨说得酸溜溜的,心里难受极了。 华昆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睁大眼睛问:“谁?谁特殊?” 白芨拿起刚才散落一旁的话本子,摸着封面上【饶是青梅竹马,也难敌天赐情缘】的字迹,勉强笑道: “还能有谁,惊霜姐姐的第一个未婚夫呗,说起来,潜鱼大哥和这位还有些像呢”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不远处,潜鱼手抖了一下,手中锤子猛地没拿稳掉了下去,“哗啦——”一声,正巧砸碎了虞惊霜放在檐下的花盆。 第12章 第一任未婚夫(一) 白芨和华昆齐齐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虞惊霜来了,惊慌地回头看去,见檐下屋门还闭着,才稍稍放下了心。 潜鱼也懊恼,垂头丧气地蹲在屋顶,看着掉在地上的锤子发呆。 幸好,虞惊霜没有看到,他庆幸地想。 下一秒,屋门被“砰——”一声大力撞开,虞惊霜拔足狂奔,怒发冲冠,手里还拿着毛笔,气势汹汹地就冲了出来! 一声悲啼—— “谁?谁把我的二十给砸碎了?!” 潜鱼下意识缩了缩身子。t 虞惊霜奔向那株被埋得只剩一个花苞的兰草,小心翼翼把它从稀碎的瓦片泥巴里拣出来。 只见兰草已经完全蔫吧,叶子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节哀。”潜鱼跳下屋檐,蹲在她身旁,看了看兰草,又看看虞惊霜,小心翼翼地说,语气中有点愧疚。 虞惊霜面如死灰。 白芨上前看了又看,眼神中流露出同情:“惊霜姐姐,这是你养的第二十株兰花了吧……要不,你下次换一个品种养呢?” 惊霜姐姐千般好万般好,在白芨眼中是一顶一完美的人,只除了两样,一是厨艺粗糙,二是不知为何,总也侍弄不了花草。 在她手上的植株,总活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不是无故枯萎,就是频出意外。臂如这一株名为“二十”的兰草,它前头已有十九个惨遭毒手、半路夭折的兄弟姐妹了。 它最顽强,却也只来得及结出花苞,就这么被锤子活活砸死了。 虞惊霜把“二十”的残骸收敛起来,从白芨身上抽了块帕子小心包好,站起身来叹了口气:“算了,这就是我的命。” 潜鱼站在她身边,伸手虚虚地揽着“二十”,不敢靠得太近,虞惊霜从他局促的动作里竟看见了几分紧张。 她将帕子放在院落中小石桌上,落座,转过身质问三人:“发生什么了?我在屋里就听见好大一声,你们谁干的?” 白芨和华昆疯狂摇头,齐齐往后倒退三步,指着潜鱼异口同声道:“不是我们!是他(潜大哥)!” 潜鱼被两人指着,也没辩解,只是低垂着脑袋,沮丧又懊悔地说:“……我分心了,没拿稳……” 潜鱼办事一向稳重,寡言能干,身手敏捷。什么东西能让他分心到连锤子都接不住的地步? 眼神在几人之间打量了两圈,看见华昆躲闪的目光,虞惊霜下巴抬了抬,直接道:“小白,你和华昆刚才干什么呢?” 白芨本来还装作镇定的样子,闻言眉毛顿时耷拉了下来,他底气有点虚:“……没做什么啊,我们就是……聊了一下话本子的事,可能潜大哥耳力太好也听见了……” 悔弃明珠 第12节 又是话本子。 虞惊霜都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了。 她就知道,白芨这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致力于告诉所有她身边的人有这么个东西是吧? 看来不好好说明白是不行了,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指不定哪天就要被传得更离谱! 虞惊霜摆摆手,招呼几人坐下:“我不是很明白,这话本里的故事,不过是被人编造来赚取眼泪和银两的东西,你们怎么就这么在意呢?” 白芨扣弄着桌上的茶盏,小声道:“可那是关于你的过去。” 他用羡慕中夹杂着哀怨的语气说:“他是个负心汉,惊霜姐姐你还为他说话,我只想知道他何德何能。” 虞惊霜:“……” 她虚心问:“你说的具体指哪一个?” 白芨有点恼,愤愤道:“就那个你的竹马!” 他的声音难得硬气一回,震得一旁默默的潜鱼也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 虞惊霜“哦”了一声,了然:原来是她曾经的第一任未婚夫啊。 他名为兰乘渊,与她年龄相仿。 虞惊霜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衣不蔽体、身无长物的小乞丐,被人打得全身都是鞭痕、半死不活地躺在雪地里,像一条死狗。 虞惊霜把他从雪堆里扒出来捡回家,两人一起度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时期。 到兰乘渊离开虞惊霜的时候,他已经成长为神采飞扬、文武双全的青年,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受众人追随逢迎,再无一点当初的狼狈样。 “其实那话本里后半部分讲得太离谱了,根本没那回事。”虞惊霜强调:“我们分别时非常体面。” 华昆抓着那话本,鄙视地插嘴:“原来是乞丐,后来即使飞黄腾达了,也不过是个靠着欺瞒上位的伪君子罢了,踩着别人才能骗来的东西能有多长久?也不嫌自己恶心!” 他这话恶意满满,连白芨都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虞惊霜皱眉,伸手把那话本子从华昆手里抽了出来。 她有点不赞同:“不要这样说,华昆,事情不是你们听说的那样,他并不是恶人。” 兰乘渊有一个很悲惨的过往。 他的父母都是贵族豢养的奴隶,所以自出生起,他就被拴在铁笼里养大。恶趣味的贵族不允许他的生父生母与他有任何接触,反而寻了一只猎犬来做他的“母亲”、喂养他兽的乳汁、勒令他爬行、吠叫。 六岁那一年,贵族倒台,偌大的府邸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兰乘渊趁乱逃了出来,一路辗转流离,到了上燕。 虞惊霜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兰乘渊时,他正因挡路,被某个贵公子的仆从用马鞭狠狠抽了一顿,小小的身子叫人给扔在雪堆里,奄奄一息。 她那时候尚且年幼,初次到京畿就见了这场景,又惊又怕,却也忍不住拉开马车帘子去瞧。 兰乘渊倒在雪地里,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当时他还没有成长为心思深沉的人,也远不像后来那样犟得要死,听到有人看他,便忍不住小声求救起来。 虞惊霜从小就表现的很有侠义豪情,见状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一把甩开姨娘,跳下马车,不顾身后仆从的惊呼,就这么把他给捡回来了。 后来兰乘渊对她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侠一样,为他驱赶了所有寒冷、疼痛、血腥和阴霾。 虞惊霜讲到这儿,神思不由得飘乎了一下。 也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兰乘渊对她确实是崇拜、恋慕和感激并重的——哪怕后来随着时日渐长,有更深重的欲望和野心盖过了这份小小的恩情。 那些年里,暑天热气难消,冰块、瓜果一定是他提前就备好的,等她在外面疯跑一圈后回来,及时给她摇着小扇子纳凉。 冬日数九寒天,不论走到哪儿,虞惊霜一回头,都能看到他随身带着棉斗篷和暖手炉,站在不远处静静守着她。 做她侍卫的那些年,兰乘渊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生怕她冷、生怕她热,恨不得事事都为她做了。 她幼时顽劣,常常惹祸,每每惹得虞父大发雷霆时,都是兰乘渊默默替她受罚,最后还要安慰她,说虞父打的板子一点儿都不疼。 从六岁到十六岁,兰乘渊做了她忠心耿耿的护卫十年。 从天真纯稚的幼童,到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一直是她最称心如意的少年郎、最好的玩伴。 她还未出阁、仍在虞府的那些年里,虞惊霜总觉得格格不入。 虞父威严、主母端庄、姨娘总满怀自己的愁思,小妹是嫡女,有自己的心事,终归和她无法亲近到哪里。所有孤独的日夜,只有兰乘渊和她依偎在一起,像两株纠缠生长的小树,慢慢的长大。 “我永远、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兰乘渊说。 当初还是青涩少年的他发誓,眼神坚定。虞惊霜已经记不清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他,只是后来回想,或许就是那一刻,她才对他动了心。 所以在夜色与月色中,鬼使神差的,她轻轻抬了下头,装作不经意间,唇角蹭了下他的脸颊。 兰乘渊只僵硬了一瞬,就回过头,慎重而小心翼翼的,用颤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鬓角。 那份珍而重之的心意,虞惊霜十年后回过头来想认为并不作假。 她苦中作乐地揶揄:“好歹在我的三段情意里,这一段是有那么点真心在里头的,不像后面两个,真里掺假、假里作真,很无聊。” 两个少年人悄悄在月光下互诉衷肠,兰乘渊一贯不善言辞,只会不断重复,向她许诺,不会只以一个护卫的身份来和她在一起。 当时虞惊霜沉浸在小竹马难得的脸红中,闻言只是心中感到些微一丝不对劲,但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也许那时起,兰乘渊的那句话就已经埋下两人日后分道扬镳的伏笔。 虞惊霜一直是一个心大、性子散漫的人。豆蔻年华时,她的闺中密友们都已经会聚在一起,脸颊绯红地说悄悄话,而她却仍然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有京中容色闻名的世家公子从眼前走过,旁的女儿家羞红了脸,只有她一脸兴奋地指着人家腰间的佩剑,羡慕地说一定要给兰乘渊也买一柄一样的。 与她的天真迷糊不同,兰乘渊却好似从没有迷茫过,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更有行动力。 他想识字、习武,便去拜师,吃了很多苦头,终于才得到夫子认可。他想考取功名,便去求虞父,被当众责骂异想天开也不气馁。他想往上爬,便敢在王爷家宴上亲身挡住刺客的剑。 他好像不想让虞惊霜担心,所以从来都不肯向她说明,虞惊霜心底有一丁点儿奇怪,但她t从小就那么信任兰乘渊,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一个温和、贴心、值得信赖的人。 说到这儿时,虞惊霜停顿了一下,白芨急忙去看她的脸色,却见她坦然自若,只是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啜饮了一口。 “日头这么烈,说了这么久,好口渴,来一杯明前龙井,真是悠然啊!”她享受地道。 华昆正听得起劲,此时恼了:“霜姐姐,快接着说啊,然后呢?” 虞惊霜放下茶盏,淡淡笑道:“……我真正察觉不对的时候,是发现当初指使仆从在雪地里险些打死他的那个贵公子,他死了。” 第13章 第一任未婚夫(二) 那时候,兰乘渊已经凭借挡剑之恩,跻身一跃成为王爷身边的红人。 有时候虞惊霜赴宴,席间听那些贵女小姐们谈起他时,总会有一种恍惚感。 在她们口中,他性子平和、坚韧、冷静,善于取舍,天生适应在官场耕耘。 那些怀着羞涩与赞叹的话语常使虞惊霜有荣与焉: 看吧,她的小竹马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过往的经历和低微的出身也根本不能掩盖他的光芒! 那时候她实在天真,心思简单,只顾着为他高兴,欣喜于他能那么快就得到想要的东西,却丝毫没怀疑过他每每晚归家时,衣衫上萦绕的血腥气。 实际上,兰乘渊塑造出来对外的形象有那样多的漏洞,只能骗骗深居闺中的贵女们,根本经不起细敲。 就比如说,自从他投入了王爷门下,朝中与王爷有异见的声音突然就少了很多。 实际上,因为他有过曾经被当做兽来豢养的经历,他的本性要远比虞惊霜想的更残忍、漠然。 虞惊霜意识到这一点,是由一次普通的世家围猎。 在那次围猎中,有一位世家的公子策马追赶野兔,本是一次极为寻常的追逐,然而,变故陡生! 过往一直温顺的马儿突然一反常态,嘶鸣发狂,狠狠将背上的贵公子甩在地上,不住跺蹄、状若癫狂。竟生生将来不及逃开的贵公子踩踏得屎尿横流、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除此之外,与他同行的女眷也受到波及,被发狂的马儿踩断了一只胳膊、脸上破了相、血流满面。 当时去营救的护卫们回来都吐了一地。 据传,场面十分血腥,遍野血肉,向泥土之下深挖两尺,仍能挖出带血水的沙砾。 而被救出来的女眷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被踩成薄薄一张人皮,竟是当场就吓疯了。 虞惊霜在围猎场前方的营帐中休憩,听闻此消息时本只觉得唏嘘,然而,当那位倒霉的公子姓名传来时,她心中立时微微一动,竟有些莫名熟悉的感觉。 再回想起,当初得知她也会前往围猎场时,兰乘渊眼中那一闪而逝晦暗的神色,她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些不安。 等回去后,她悄悄去打听,愕然得知被踩死的人,正是当初在雪夜里下令鞭打他的公子。 除此之外,那晚动手的两名仆从也早就魂归西天,据说是夜深醉酒,不慎跌入河中淹死的…… 算上世家公子、因踩踏而被射杀的马儿,当年所有和那次雪夜受辱有关的人与兽,全数都死光了。 原来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从未忘记。 虞惊霜还在震惊于自己打问到的东西,兰乘渊却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她在查。 他并没有当回事。 哪怕虞惊霜因此而第一次与他争吵。 虞惊霜只记得当时自己很费解、很激动:“你要报仇,我并不拦你,可你为什么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那个女眷何其无辜,不仅断了臂膀受了这么大的苦,还因为破相和疯癫的症状被曾经的夫家退了婚。 而他本来能稍等一下,让这场报复只针对恶人,也不会有任何差错。 兰虚渊眼神沉静,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我没有要针对她的意思,是她倒霉。杀那人的时机千载难逢,我不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放弃。” 向恶人复仇、惩罚他的方式有很多,可兰虚渊偏偏要选这一种—— 当初他嫌自己行动缓慢,挡了马车的路,那如今就让他死在那匹马的蹄下,这才算得上是因果轮回。 而那个贵公子一时兴起带上了女眷,最初确实让兰虚渊猝不及防。 可他实在冷静,只那么一瞬就做出了决定,毫不犹豫地放了胡峰去蛰马儿的眼睛——其他人的性命和后事,于他而言也只是“取舍”之间的舍罢了。 如此平静、如此果断。 虞惊霜心里很疲累、很震惊。 这件事给她的冲击太大,几乎一下子推翻了此前兰乘渊在她眼中的形象:温和忠厚的竹马护卫,和眼前这个冷漠残忍的官场新贵,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她困惑、难过、愤怒,很久都不能释怀。 而兰乘渊却认为自己解释过了,此事就算翻篇了。 他想,为王爷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哪一个不比这残忍? 悔弃明珠 第13节 即使是如此报复曾经的仇人,他仍觉自己下手时还是顾忌到了虞惊霜,从而仁慈了许多。 为了不使同在围猎场的虞惊霜受惊吓,他甚至没有迁怒于贵公子的家族,只是要了他一人的命而已。 感到虞惊霜的愤怒和不解时,他也只是一边困惑于她生气的缘由,一边心中暗自下决心,以后要将所有腌臜的事牢牢藏好,再不能叫他纯稚、仁慈、心肠柔软的心上人知道、引她难过。 从另一方面来讲,兰乘渊也很天真。 他幼稚地以为将自己阴暗肮脏的一面掩盖,只装作风光霁月,就能永远和虞惊霜在一起。 可是,再完美的面具也会慢慢被撕破,一昧的掩盖,只是让他犯下更大错误的伏笔。 第14章 第一任未婚夫(完) 日光悠悠,院中的小池中泛着涟漪,几条鲤鱼轻轻游着。 水面波纹层层铺开,反射出粼粼光彩。 随着她几乎无波澜的讲述,遥远的回忆似是揭开了一个小角,带着久远的气息飘荡在小院中。 “笃笃笃——” 忽然,这场小小的静谧被一阵微小的敲门声打断了。 虞惊霜放下茶盏,一边应声一边走去开门,只留下石桌旁三人。 华昆若有所思。 他一直很想知道虞惊霜的过往,旁敲侧击、或是追问大哥都得不到解答,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他暗自在心中将自己与那兰虚渊作比较,只觉得自己也很忠诚、行动力又强,还比兰乘渊家世好、心地善良、从来没骗过虞惊霜,简直不能太完美! 如此看来,自己也很有胜算嘛。 如此想着,他得意洋洋起来,开口评价道:“虽然霜姐姐没提到最后为什么他要退婚,但定是因为霜姐姐最不喜欢别人欺瞒她,而这个兰乘渊表里不一,两人才渐行渐远,一定是这样。” 他随口一说,一旁的白芨脸色却是忽然变白了一瞬,像是被这话给刺中了,露出心虚的神色来。 只是石桌旁的另外两人各有心思,倒是没人注意到他。 潜鱼仍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不由得握紧了掌心中的杯盏,喃喃道:“……不是因为这个。” 华昆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这个?那你说一个呗。” 潜鱼不说话了。 不,你们根本不懂。 他在心里默默咀嚼着反驳的话语。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虞惊霜。 她从尚且年幼时,就是一个温柔、包容、满怀同情心的人。 在她的眼中没有非黑即白,仿佛所有罪大恶极的人都值得一次原谅和挽救,即使不能原谅,她也会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想法,然后给予他们一个富含温情的结局,而非冷冰冰的处决。 兰乘渊对她的欺骗和利用,她知道了会难过、会恼火,但这些欺瞒并不会真正伤害到她,她也不会仅为此就离开他。 她只是接受不了他将屠刀落在无辜的普通人身上,也不能原谅他迷失初心、轻蔑众生。 华昆还在嚷嚷,白芨坐在一旁失魂落魄,而潜鱼没有再开口搭理他俩,只是默默喝了口茶。 滚烫、苦涩的口感让他眼眶发酸。 直到如今,十年了,午夜梦回,往事仍历历在目。 …… 虞惊霜的祖上曾是上燕的世家豪族,以书香世家、翰墨候府立足庙堂。家族人才济济一堂、文采斐然。 然而,上燕先帝时宦官专权,奸臣当道,因为虞氏一族子弟多为清流文臣,曾多次直言不进谏天子,故而屡次受到奸贼诬陷、打压,后来更是被设计卷入夺嫡之争中,被诬告怀有不臣之心,多数族人含冤被诛。 虞惊霜的祖父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人,明哲保身、退居江南,只做个九品小官勉强度日,才堪堪留下虞氏一支血脉。 后来官宦倒台,虞氏平反。 可惜三十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曾经偌大的宗族已然凋零。t 皇帝心中对虞氏有愧,加之虞氏曾遭受不白之冤,却清正不屈。 故虞父携家眷回京定居后,虽然所任官职并不算大,然而诸臣却均对其礼遇三分,隐隐有再次推举其成为清流一派中正之人的趋势。 在这种情况下,不乏有一些人的眼光落在了虞父的两个女儿身上,想要通过联姻,搭上虞家这艘正值水涨风起的船。 将要及笄的虞惊霜自然成了他人眼中的香饽饽。 她本就性情豁达大度、柔中有刚,身份所贵只是为她受欢迎的程度锦上添花罢了,只是找她的人多了,如此一来,她陪伴兰乘渊的日子就不免减少许多。 就如同现在一样,她的身边围绕着太多人,留给潜鱼的,也不过只是寻常一句“你回来了”。 潜鱼盯着茶盏里上下翻飞的茶叶,不由得想到当自己还是兰乘渊的时候,就如同这沸水中翻腾的茶叶一般,也是这样的张扬、嚣张、横冲直撞。 当察觉到一直以来只有他们两人的日子中,突然涌现出了很多想要挤进来的人时,嫉妒就如同毒虫般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痛恨出现在虞惊霜身边相谈甚欢的世家公子们,怨怼与她同船踏青的贵女小姐们,内心激烈地抵触着这些人。 他恶毒地想,虞惊霜太过天真幼稚,心思浅浮,实在很容易被人所勾引、引诱。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目中无人,自以为只要解决了这些围着虞惊霜献殷勤的人,就能缓解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 当时他已成为官场新贵,首次接触到权力的美妙滋味。 他还有隐隐的自得:有谁能像他一样这么短的时间就位高权重? 他一直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要爬的足够快、足够高,区区一个虞惊霜,一定也会手到擒来。 真奇怪。 潜鱼目光盯着手中的杯盏,痛苦地想: 在那种心态的影响下,他一边爱慕着虞惊霜,一边却又压制不住面对她时的优越和高傲,忠诚于她却也瞧不起她,依赖于她却又贬低她。 而如今,经历过无法挽回的过错和彻底的失去后,坐在这里的,是只有从头到尾黑布覆面掩饰着自己、连一丝真实的声音面容都不敢流露、才敢出现在她面前的潜鱼。 他的身份早已没有置喙的资格。 兰乘渊这个名字也早就应该随着往事一并腐朽。 他沉浸在回忆中,以虞惊霜的角度来看,不过是潜鱼又如同往常一样陷入了沉默中发呆而已。 她送走了敲门的人,转身回到庭院,臂膀下又夹着一支木匣。 白芨抬眼愣愣地看着,突然脸色大变:“……惊霜姐姐,他们……又给你送信来了?!” 虞惊霜摇摇头,走到石桌前,将木匣放在桌上,用手抚着其上繁复的花纹,自见了来人就压不住的欣喜终于迸发出来,她哈哈大笑: “瑜王府送来了这个月的银票!小白、小华、潜兄、小杏,咱们又大赚一笔!” 瑜王? 华昆和白芨刚刚稍松了一口气,下一瞬,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退了虞惊霜婚约的第三人,不就是瑜王? 虞惊霜不是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吗?! 【作者有话说】 有很多对虞惊霜的描写都是出于兰虚渊/潜鱼视角喔~ ps:周三周四不更新,稍压一下字数。如果v的话会日更( ̄. ̄) . 第15章 他留下了很多银子 华昆眼睛瞪得溜圆,他迟疑着问:“呃……瑜王是指陛下的那位小叔吗?” 虞惊霜笑道:“你也被银子砸晕啦?当然是他,咱们大梁还有第二个瑜王吗?”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脸色都变了。 白芨底气不足地道:“惊霜姐姐,你为什么还要与他联系啊,不是说他也是负心汉吗……”他声音难过又低落,感觉要哭出来了。 这一个两个三个的,扎着堆来,让他怎么防啊! 虞惊霜“啊?”了一声,有些不解。 “不是……”她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的银票,疑惑道:“我也没联系他啊,这是王府管家送来的银票……干嘛和钱过不去啊?” 华昆接话:“可是我们都以为你特别恨他,老死不相往来那种。” 虞惊霜惊讶地笑了,连连摆手:“不是那回事,一开始特别恨,后来得到好东西了我当然就不恨了。” 不仅不恨了,还想把人当财神爷一样供起来。 当然,这句话虞惊霜肯定是不会说的,省的眼前三人再闹起来。 兰虚渊眼神一亮,低声问:“什么更好的东西?”若是他也有,肯定是不吝给虞惊霜的。 虞惊霜粲然一笑,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沓银票,理直气壮道:“当然是银子啊!” 华昆一听,连忙边凑上来,边从怀里掏银子,语气殷勤:“若是你需要钱,那我也有啊,我给你啊!干什么收他的钱,好晦气!” 按住他往怀中掏银票的手,虞惊霜啼笑皆非,无奈地说:“当然不是现在。”她敲了敲他的头,接着道:“我缺钱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呢,现在我可不缺。” 她长吁了一口气,唏嘘道:“不过要说缺钱,以前手里没银子的时候,那可真难熬啊!” 有段时日,她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琢磨怎么挣银子,穷得一条罗裙恨不得裁成两半穿,一天的口粮都成问题。 况且,除了自己,那时候她还得养活小太子——如今的梁皇。俗话说,半大少年、吃穷老子,更别说每两日只有一碗馊米给他们分。被关在冷宫里的两人日日饿得抱头痛哭,一根野菜都要在嘴里嘬半天才恋恋不舍咽下肚子。 似是想起了当初可以肆无忌惮指使小太子撅着屁股挖野菜的场景,虞惊霜越说越来劲,手舞足蹈地描述: “我真佩服大梁的工匠,冷宫里什么都是破烂,唯有地砖无比坚硬,凿不穿砸不破。挖菜挖得我俩怀疑那菜的根茎连着整座宫城,怎么也拽不出来!真可恨!” 她咬牙切齿:“小太子……哦不,现在是皇帝了,他一登基,我俩就给全皇宫的院子来了个大翻新!把地砖都撬了换上沃土,果然第二年野菜就好挖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其余三人听得目瞪口呆,都沉默了。 悔弃明珠 第14节 华昆和白芨头一次听说虞惊霜的名号时,如今的梁皇已经锋芒毕露,而虞惊霜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身为一介女流,她统领着凶残的军卫,手握大梁国库的钱袋子,说一句权势滔天、富贵荣华都不为过。 他们从没想过,她也会有这样落魄穷酸的过往。 白芨闷头想:被关在宫殿中,到了要挖野菜的地步……那些恶人是想不给她饭吃,活活饿死他们啊。 惊霜姐姐的爹娘、亲人们和传闻中拍板决定送她来上燕为质的卫瑎,知道她曾经历过的这些往事吗? 还是说,知而不问、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虞惊霜笑着说起过往饿肚子的经历时,兰虚渊静静地听着,未发一言。 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只是回想起他们尚年少时,在虞府,如同所有贵女一样,虞惊霜也是家里细心呵护、娇养长大的小姑娘。 暑日,他端来的冰酪不够鲜甜,她都要闹小脾气不肯喝。 那时候每日他刚从练武场下来,顾不上身上的汗和血,只洗了手,就要匆匆赶到小厨房,把肉丁切得细细的拌在饭里,她才肯吃一点点。 而在上燕,连一颗野菜都要她自己动手去挖。 他的目光落在虞惊霜指尖厚厚的一层茧子上。 她的十根手指都有明显被沙砾磨过深深的伤疤,以前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原来那是在被所有人放弃、被关进宫殿里等死的时候,她与生死所做的最拼尽全力的抵抗。 而他知道这些她所经历的苦楚时,竟已经隔了十年的光阴。 十年。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华昆作为稍微知道一点旧事的人,此时默默捏紧了拳头,小声嘀咕,说他真讨厌瑜王。 如果不是当年他突然悔婚远走,虞惊霜经历的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她听见他的嘀咕,赞同地点点头,道:“讨厌瑜王可以,但不能讨厌他的银子。要不是他的钱,我还没那么顺利扶持明衡登基呢。” 白芨疑惑道:”可是,惊霜姐姐,你自己不是很有钱吗?” 华昆也跟着点头,他听父辈和说书人都讲过,当年作为质女来到大梁时,虞惊霜携带的嫁妆可谓是斗量车载、多到数不胜数。 各种琉璃珍珠、金银玉石被装在箱中,遥遥一条长线从城门口运到大梁皇宫犹未尽,盛况空前,为人惊叹。 人尽皆知,从上燕来的质女富有而慷慨。 虞惊霜正美滋滋地数着手中的银票,头也没回地答:“那些银子啊……早花完了。” 当初她从上燕临走时,趁着卫瑎还有那么一丝微薄的愧意t,敲诈了他不少财宝当嫁妆,那时他俩谁都想不到,这些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她用来造反。 而她也没说假话,那些钱她自己花还行,用于夺位可远远不够。 招兵买马、收买官吏、赈灾救济、稳定民心……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幸好家底快见空时有瑜王府这个钱袋子还能薅,不至于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思及此,虞惊霜不由得感慨,瑜王这个小狼崽子,虽然做人挺不地道的,好歹不是条纯粹的白眼狼。 否则,她当年就是死,也要追到南地去把这小子一并宰了、下地府给自己当牛做马。 凭什么他抱得美人归、圆了心里的大侠梦,就得她来给他们明家收拾烂摊子?世上可没有这般如意的事。 她这么想着,不由得随口调笑一般讲了出来,兰虚渊不知道她和这个所谓瑜王的过往交情,但看一旁那两个少年人一脸愤愤的表情,他也不难猜到,这于虞惊霜来说估计又是一段孽缘。 瑜王,名为明胥,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当今梁皇的叔叔。 数年前,他是大梁京畿最意气风发的少年贵族。 谁人不知明胥,白马金缰、红衣猎猎,一柄秋霜剑切玉如泥,疏狂至极、峥嵘至极。 上燕与大梁结成盟约,送虞惊霜前来为质之时,就是他率大梁军士远赴千里迎接。 一开始,两人是极好的朋友。 虞惊霜洒脱爽快,动如脱兔,而明胥曾为游侠,性子不羁意气,两人相见恨晚,很快就彼此熟悉,结为了至交好友。 当时,虞惊霜虽然名义上要和亲,可到底该许配给谁、何时出嫁,大梁的朝臣们迟迟无法决定,于是经商讨,便劝说她先留在京畿,购置一个宅子生活,待日后再同合适的王公贵族联姻。 明胥不满这种名为照顾、实则监禁的行径,自告奋勇带着她熟悉大梁风土人情,没过多久,京中就传出言论,说虞惊霜日后大概是要嫁给瑜王明胥了。 于是明胥便率先找到虞惊霜,称反正她也是要嫁给大梁人的,与其盲婚哑嫁,不如坐实了流言。 他倒是显得很真诚,虞惊霜被退过两次婚,早已不抱嫁良人的想法,婉拒了几回,却也抵不过他一腔热情,便心照不宣地同意了。 如此相处了三年,眼看着两朝盟约岌岌可危,大梁先帝决定给二人赐婚,此时虞惊霜对明胥也是真的动了些心,想着两人结为夫妻,倒也是一段很不错的良缘。 只是没想到,赐婚圣旨颁布下来的前一夜,明胥连夜跑了。 他只留下一封信,道他少年时拜了师门的大师姐、心心念念的白月光突逢劫难,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便弃了正处险境的虞惊霜,一骑轻尘、负剑而去,救他的心上人去了。 此后八年,春风远矣,虞惊霜未曾再见过他一面。 而八年后的今朝,他却突然写了许多封信给她,仿佛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真正的心意。 第16章 他的眼神总是湿漉漉 虞惊霜感觉到潜鱼又在用他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她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心里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相识这么久,思虑万千,对于潜鱼,虞惊霜只能对他做出两个字的评价: 沉静。 他就如同水一样。 但不是那种午后经过烈日暴晒,波纹平静的大江大河。 也不是晚间由月色笼罩,闪动着粼粼光影的湖水。 而是像那种雪山脚下潺潺的溪水。 尽管春日和煦、暖意融融,风中也飘来了细微的花香,被冰封了整个冬日的溪水悄然融化,看似生机盎然。 但若是你此时临近溪畔,就会发现溪中并无一条游动的小鱼。伸手去触摸,它仍然冷冽,凉得彻骨,仍是一捧流动的冰块。 潜鱼就是这样,将自己封在一种流动的冰的气息中,面对周围的各种或嗔或怒、或喜或悲,都无动于衷。 他是虞惊霜在一场决战的前夕救下来的。 那是一场对于她和梁皇的生死命运极其重要的决战。 赢了,明衡登基,君临天下、万民朝拜。她有从龙之功,能顺利隐退,保一世荣华富贵。 输了,不光两人,连同站在他们身后的所有朋党、盟友、军士……数十万人陪着他们一起被诛杀、死无葬身之地。她和这些人被判为逆贼,遗臭万年。 那是她一生中最艰难、最重要、最疲惫,也是最坚定强大的时日之一,时隔多年回想仍觉艰辛,但所幸她最后挺过来了。 那一年,风雨欲来的前夕,虞惊霜跑死两匹马赶回京畿去救明衡。途中正逢雨夜,她和随行亲信被困在山路上时,潜鱼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人从山崖上扔下来,跌在她面前,奄奄一息。 怎么看都是美救英雄、其心不轨的阴谋。 小杏抽出砍刀,建议杀了这人灭口,以绝后患。 虞惊霜盯了他一会儿,慢悠悠道,这一趟不知道凶险如何,既然这么巧,不如就当他是上天扔给她们测吉凶的卜卦。 “积德,不杀了。” 她把人捡了起来,给他洒了药粉包扎伤口,吊着一口气。 然后掏出麻绳,从脖子一圈一圈捆到脚踝,直把人捆得像个大蚕蛹。再喂了他足足三幅软筋散,再拴上铁链,再上了五把锁。 她做这一切时,小杏就在一旁震惊又无语地看着,虞惊霜嘿嘿一笑,解释说积德归积德,但还是要防着人的,她们干得是掉脑袋的造反,别临到关头了让他给坏了事儿。 潜鱼清醒过来时也是一惊,至今虞惊霜想起他那时候呆愣震撼的表情就笑得肚子痛。 很长一段时间潜鱼只能在地上咕蛹,或者一动不动,躺着望天,静静地沉思。别人给他喂饭时,他也只动一张嘴,一张一合,从不多嘴。 虞惊霜那时候看过他的脸——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不美,也没什么伤疤丑到不能见人。 她半夜偷摸进房间揭开面罩的时候,潜鱼只是淡淡地睁开眼睛,没顾她的尴尬,平静地道,既然满足好奇心了,就劳烦她给自己再戴上面巾,他不能被别人看见脸。 很淡然、很平静、很心如死灰。 显得偷溜进来摸人家脸的虞惊霜很不地道。 回想到这事,到此时,虞惊霜仍觉得尴尬,赶紧摇摇头,把这段记忆跳过去。 她猜测他身份肯定不简单,毕竟最后一战里,她攻入了皇宫后,被明衡的宿敌偷袭,潜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为她挡了一下,给了她机会一枪挑死了那小崽子。 那人临死前拽掉了潜鱼的面巾,然后看着潜鱼的脸不甘心地呜呜叫,她想跳过去听听他的遗言,结果打了太久腿麻了,没收住劲,跳得有点猛,宿敌被她一脚就正好把脖子给踩断了。 死前那人喉咙里的“呼哧”声像个破风箱,一喘就是一口血,哪里还能说话。等虞惊霜把耳朵凑过去,催他快说时,他两眼一瞪她,直接就没了气息。 虞惊霜发誓,虽然当年那崽子也用脚踩过她的脖子逼她就范,但她那一脚绝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只可惜没人相信她。 所以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潜鱼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向来面不改色的明衡宿敌那么震惊——这真是虞惊霜心头一大憾事。 自那之后潜鱼伤养好了,就说要报恩,虞惊霜也不知道他要报什么恩,但白送来的苦力,她自然欣然收下。 不得不说,潜鱼真的很好用。 他力气很大,肩挑四桶水都不大喘气; 从二里地外的街市上扛两包稻米也健步如飞、面不改色; 修屋顶、栽树、凿池子、打扫庭院样样不在话下。虞惊霜还把他借给过明衡去挖皇宫里的地砖,明衡用了也说好。 只要他在的日子里,虞惊霜总是指使他干活。因为她也经历过,所以明白,勤劳、充实、脚踏实地的劳作,能使人暂时放下心中的执念,化解人心沉重的悲伤。 她从来不问潜鱼为什么总是一副难过的样子,因为很多人都会有一段难以释怀的沉重往事。 很多时候她感觉潜鱼已经快要承受不下去了,他消失一段时间,虞惊霜都会默默猜他估计找了一块空地把自己埋进去了。 然而最后,他还是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沉默地推开门,轻轻应一声“回来了”。 也许他也有一段悲伤的过往。每次看到他的眼神,虞惊霜都会这样想。 潜鱼一定不知道,他每次看过来的眼神,就像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稻草,竭尽全力想要靠近,却又拼命掩饰。 可是,他不该将这样湿漉漉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不管什么原因,如果他以为她会是那个伸手拯救他的人,那潜鱼就错了。红尘人间,唯有渡己,任何人都只能自救。 悔弃明珠 第15节 虞惊霜叹了口气,将指尖滴溜溜转动的茶盏倒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三人t眼神过来。 她站起身来,一巴掌拍在潜鱼后背,把他拍得呛咳了一声。 她用明亮洋溢的声音,笑呵呵地大声道:“有钱了!走,咱们订一艘画舫,明儿个踏春游湖去,我请客!” 笼罩在心头沉重悲哀的阴影被这一声大嗓门驱散的一干二净,潜鱼回过神来,捏捏自己的掌心,才恍然发觉自己又自怨自艾了。 还影响到了身边几人……他只愣了一瞬,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双火热期冀的眼睛都正看着他,他微微勾了下唇角,道:“好,我去订。” 算了,就这样悄悄离她近一点,就已经是当初他最大的心愿了。 至于其他……没关系,时日还长。 …… 潜鱼自告奋勇拿了银子去订画舫,华昆借了屋子午睡,而白芨心神不宁,罕见的今天没和华昆拌嘴,只是小声道要出去一趟,虞惊霜早习惯了,摆摆手就让他走了。 小院子里转眼就剩她一人。 虞惊霜哼着小曲儿翻看木匣里剩余的银票,突然发现里面竟然还夹着一封信,看日子应是最近寄来的,她转念一想,就知道是明胥猜她不看信,所以使心计让管家掺在银票里给她。 虞惊霜嘀咕,自己是那种眼里只有银钱的人吗?这么看不起她? 有意思,她还真的是这种人——不愧以前是她的挚友,真了解她! 拆开信,明胥也没像卫瑎一样写那些肉麻的话,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估计他近期会回京畿一趟,到时候希望两人能聚一下。 南地有百姓无故受害,死状恐怖,求助到了他那里,他的师门追查线索直到京畿一带,便不好插手,于是他便领命回京调查此事。 虞惊霜捏紧了信,忧心忡忡。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明胥办完事就走,他想聚就聚,怎么聚都可以,就是最后别把她的银票带走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到时候回来,看到几乎被她搬空了的瑜王府后,别要她还钱——少说几千万两银子,她是真的舍不得。 “咚咚——咚咚——” 正在此时,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了。 虞惊霜一悚,心道不好。 难道人已经来了? 她蹑手蹑脚去开门,从门上小洞往外一瞧,一个年轻公子正局促地站在门外,搓着手等待。 虞惊霜迟疑着将门压了一条小缝,露出脸才看到了来人的全身—— 头戴斗笠,腰间斜挎长刀,玄衣下摆银光凛凛的夔龙。 是军卫的人。 自建朝起,大梁始设军卫,掌戍卫京师、行征伐事。其统领身兼数职,典诏狱,纠劾百官、缉访谋逆、妖言奸恶。 但凡军卫现身,百姓避之不及、朝臣胆战心惊,如今是吹了什么风,竟让他们找上了门。 虞惊霜面色如常,打开门,笑眯眯道:“军爷来访,敢问何事?” 那人低头抱拳,面皮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冷声硬邦邦道: “陛下亲令,召您入宫。” 第17章 死状奇怪的尸首 虞惊霜仍乐呵呵的,向屋里回头看了看,华昆还在呼呼大睡,她想了下,又道:“可否让我留个字条给家里人?” 那公子脸色紧绷,轻轻点了点头。 等虞惊霜写完字条,由他领着,两人一同往皇宫走去。 她并不喜欢乘轿辇或骑马,只愿意如平头百姓一样用双脚丈量土地,来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将自己的马匹牵着,一路上只紧紧跟随她的步伐。 虞惊霜边走边观察他。 他好像有点紧张。 她想。 她试着加快脚步,那人也跟着快步,她又故意放慢,那人也赶快缓下步伐,只是始终小心落后于她一点点。 快快慢慢,虞惊霜不亦乐乎,把他弄出一头汗。 确定了。 他的态度就是恭谨、克制,最开始冷硬的声线也只是掩饰紧张而已。 虞惊霜想笑,她沉思,自己有那么让人害怕吗? 眼看小伙子快要气喘吁吁了,虞惊霜难得想再逗弄他一下,于是她侧头,突然开始盯着那人的脸看,看了好一会儿,在他越来越疑惑和忐忑的眼神中,她慢悠悠开口: “你好白啊。” 那人白皙的面皮上渐渐浮上一层红,越来越艳丽。他僵着声音,好似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困窘地道:“……统领,您就别取笑我了。” 久未听到这个称号,虞惊霜一愣,继而绽开一个笑容,道:“不用这么喊我,现在我可不跟你们军卫的人混。”她拍拍他的肩:“一介平民而已,下次可别又记错了。” 那人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迟疑着点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虞惊霜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排斥这个称号,所以只好闭上嘴,沉默地引路。 …… 宫阙深深,千回百转。 虞惊霜绕路绕得头都大了,才到了一处偏僻的宫门口。 领着她来的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剩她一人站在这幽暗不见光日的地方,探头向里面看。 忽然,幽幽一阵气息从脖颈处窜上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虞姐姐~怎么不进去看看呀……” 换了旁人,定是要被吓得三魂不见六魄,只可惜站在这里的是虞惊霜。 她头也没回,向后一个肘击,扭身就是一脚踹过去,瞬息之间,就将来人死死压在宫门口的廊柱上,痛得他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弑君啦!弑君啦!” 明衡哭丧着脸,大喊大叫起来,虞惊霜凑近他,狞笑着加重手上力度:“装鬼?吓人?没大没小,喊得再大声都没人来救你!” 她屈指狠狠弹击明衡的脑门:“都当皇帝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放开他,明衡声音里带一丝委屈,巴巴地上前推开宫门,边走边道:“还不是要给你看些东西,提前演一演应个景儿……” 虞惊霜不以为意,胡乱接话:“什么东西……” 迈步一入宫门,明衡站定,她探头去看。 “!!!” 饶是她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仍被震得向后仰了下身子—— 不大不小的屋内,一溜烟儿摆开五具尸首,白布裹着躯体,只露出青白僵硬的面容。半开的窗子投射幽暗的日光,活脱脱一副炼尸房的地狱景象。 虞惊霜脸色有些发白:明衡这死孩子,故弄玄虚把她喊来,就是为了给她看尸体?! “虞姐姐你看,这奇不奇怪?”说话间,明衡已经进了屋,兴致勃勃地招呼虞惊霜去跟着他一起看死人。 虞惊霜慢慢走进去,小心挑着尸首之间的间隙,蹲下身子去翻动。 只一眼,她便回想起,眼前的应当是那天她在街市偶遇故国人时,正巧碰到军卫办事,他们从酒楼里抬出来的那具尸体。 她一边思索当天的细节,手上一边翻来覆去地揉捏,突然“诶?”了一声。 明衡也凑近来看。 仔细审视,虞惊霜才发现这具尸首的怪异之处:皮肤有裂纹,似片片碎开的瓷器,只剩血肉还黏连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曾从体内生生涨大,将皮肤如纸张绸缎一般崩裂开来。 她再仔细感受手中骨肉的触感,皱起了眉,慢慢道:“……骨头,是男子的,但皮肉,像年轻女子的特征。” 骨肉相异?真稀奇。 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在屋内似有空灵的感觉,明衡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思索,道:“难道是妖怪?吃干净人肉内脏之后就披上人皮,装作正常模样?” 他眼神发亮:“就像虞姐姐你给我讲过的《聊斋志异》一样。” 虞惊霜摇头,嗤笑道:“那只是故事而已,实际上哪里有那么多妖鬼?人心罢了。” 边说着,她的目光随意一瞥,落在了尸首的头发上。它泛着奇异的油亮光泽,伸手撩起来触摸,有股异常粘腻湿滑的感觉。 虞惊霜心念一动,想了想,她从腰间摸出匕首,割下了一缕发丝包好,收在了怀中。 见她都检查完了,明衡也跟着起身,走到桌前给两人的茶盏都满上了茶水,才向她道出了自己发现的线索: “这些尸首最近京畿出现了五具,人都是好端端的就抽搐着死了,查也查不出死因,太医院的人来看,提出最有可能的……是蛊毒作祟。”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发紧,虞惊霜正用帕子擦拭指尖的粘稠,闻言愣了一下,重复道:“蛊毒?” 这么巧,当年和他们斗了个你死我活、不眠不休,最后憋屈地死在她手里的那个宿敌,正好就使得一手好蛊术。 明衡点点头,眼底流露出担心:“不止如此,军卫的人去追查时,发现这些死去的人虽然都死在闹市,然而,竟然没一个人认识他们,就好像是平白出现了这么几个人,从未在官府户籍上记载过,是完全陌生的脸。” 他忧虑:“听闻远古蛊术中就有一招‘移形换面’,所以我怀疑是他……” 虞惊霜听他说完,摇摇头直接否认:“不会是他。” 那小崽子当年确实是死的不t能再死了。 虞惊霜年轻时也爱看话本子,所以深谙各种伎俩,生怕他装死、诈尸、找人代替。 所以当年踩断人的脖子后,她专门去扯了那人的面皮,看是不是人皮面具。又扒了衣服去看人家大腿上的痣和胎记,确保真的是他后,为以防万一,还多砍了七七四十九刀,刀刀致命。 她不相信一滩肉泥还能复活,所以断定:“即使和他有关,最多也只是不成气候的余党。” 明衡抬起眼睛看她:“我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想着令军卫协查余党,但是……”说着说着,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恨铁不成钢道: “自从虞姐姐你卸任后,当年跟随你的那些军士也都大多隐退、成家、玩乐去了,最新培养出来的这一批军卫,根本不成气候!” 他叹气:“现在他们的统领本事倒是不错,可就是年轻,没历练过,直说自己担心办砸,竭力向我劝谏你来协办这事。” 眼见着皇帝要将苦差事推给自己,虞惊霜自然是不肯的。她好不容易过上富贵闲人的日子了,再让她刀口舔血、殚精竭虑,那不是开玩笑嘛! 更何况,都坐到军卫统领的位子上了,能差到哪里去?追查蛊虫这种事,除了脑子好使、动作利索,就是心念坚定便足够了,别被虫子恶心到了,那一切都好办。 她推辞着,随口问:“现任统领是谁?我去与他谈谈心,劝慰一下他:年轻人就是要敢想敢干,怎么能当缩头乌龟?” 悔弃明珠 第16节 明衡挠头,惊讶:“你没见过他吗?我吩咐他去亲自请你过来的呀。” ? 虞惊霜失语。 她想起路上那年轻公子,被她随口一句话就逗弄的脸红样子,心道,这心念……属实是不行啊。 算了。 谁让她实在是个爱护自家崽子的大善人呢。 瞧着明衡眉头皱紧、一脸憋屈的模样,虞惊霜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伸了伸懒腰,无奈道:“我协助他们也行,不过事儿还是得军卫自己去办,我也干够了苦力了。日后有什么问题,你让他们随时来找我便可。” 临走时,她看了又看,最终还是道:“小衡,不用担忧。” 她拍了拍他的肩,向他露出一个宽厚温和的笑,宽慰道:“既然当初我答应了你的母后,就一定不会食言。大梁的皇位,你想坐多久都行,你虞姐姐我一定给你守好。” …… 婉拒了明衡留她一起用晚膳的建议,虞惊霜从宫门出来,慢悠悠往家中走。 其实,明衡担心的那些东西,在她眼中根本就不算事儿——管它什么妖魔鬼怪、蛊虫巫术,她年轻时候能杀掉那些人,现在也一样可以。 前方熙熙攘攘,人群将路都围堵上了。 虞惊霜绕不过去,好奇地顺手抓住路边一个姑娘询问:“好妹妹,这是发生什么热闹事儿了?” 那姑娘脸颊绯红,眼神发亮:“刚才路上有个小毛贼偷人钱袋还打人,让一个俊美大侠一记窝心脚——”她手舞足蹈地比划:“就给踹飞了!好生潇洒!” 俊美潇洒? 虞惊霜一听,眼睛也发亮,迫不及待想挤进去看看。她身手敏捷灵活,三两下就挤进了人群中心,美滋滋地准备欣赏大侠风姿—— 映入眼帘,是一匹毛色剔透雪白的神驹。 它身边牵着缰绳的人,一袭红衣,负剑而立,无鞘之剑隐约可见寒芒流转,若深秋霜气,锐意逼人。 虞惊霜疑惑。 震惊。 木然。 只愣了一下,她就毅然决然地转身,疾步快走,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晦气!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她刚鬼祟着想溜,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一道朗声: “虞、惊、霜——” 那人笑道:“许久未见了。” 【作者有话说】 头很痛,但不想断更,所以吃点止疼片爬起来更新!3号还有一更 (夸我(●—●)给我营养液哼哼~) ps:看到有小可爱担心,所以我说明一下,女主在现在进行的时间线里不会受任何虐身虐心。只有在回忆过往时会提到虐的地方,现在只有火葬场了。 然后,明衡没有爱情线t_t女主现在二十九,他十七岁,女主当他是白捡的儿子/便宜大侄子! . 第18章 重逢明胥 虞惊霜笑眯眯地回头,装作惊讶的样子: “哇!明胥!竟然是你,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我真高兴,只可惜不能招待你,我还有点急事忙着回去就先不和你闲聊了我们改日再聚……” 明胥将马牵着,向她走近,一双笑眼看着她:“不巧。”他挑了挑眉:“我知道这儿是你回去的必经之路,专门等你的。” 虞惊霜已经转弯儿了的脚步硬生生又转了回来。 她尴尬地摸摸后脑,哂笑:“哈哈哈……没想到你远在南地,竟然也还这么关心京畿的事啊。” 她想,连她日常的路径都了若指掌,难道他一直都有偷偷和京畿的人联系? 那她这些年来一直拿他的钱贴补家用,从来没还过的事儿岂不是也暴露了? 虞惊霜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十分精彩。她实在不擅长掩饰内心的想法,明胥一看她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无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些银子不用还,我不……” 他想说他并不在意,哪怕全身物件被虞惊霜都拿去,他也只觉得心甘情愿,可是,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就听对面的人双掌一拍,高兴地喊出声—— “那你不早说!故弄玄虚说什么等我,我还以为你讨债来了!” 虞惊霜喜气洋洋,一扫之前脸上的戒备狐疑,顿时哥俩好般地上前一步,就差来挽他的臂膀了,她作势要牵过缰绳,道: “之前你不是说回来想要聚一下吗?不如就现在呗,我们坐下来吃盏茶,好好谈谈这个银子的事,你看要不顺便写个字条儿,说清楚了你是自愿不要的……” 她眼神发亮,明胥淡淡垂眼看她,轻轻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伸来的手,脸上灿烂爽朗的笑意没有变,好声好气道:“惊霜,我想还是不了吧。” 他晃了两下缰绳,故作苦恼:“我也刚回来,还想去看看明衡,再回府里休整些时日,过几日咱们再聚吧。” 虞惊霜了然,虽然可惜,但并不强留,她理解地点点头:“那也行,行旅千里定是疲累的,没事儿,你好好休整,不着急!” 她心里想得千回百转。 明胥虽然年轻时视银钱为身外之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听说南地艰苦,向他这样做侠客的都是破衣烂衫穿一整年,若是他经历过穷困,如今也知晓金银的好处了,反悔了怎么办? 还是少和他见面算了,省得给自己生事。 明胥弯起嘴角:“惊霜,我不会反悔,你不用想着怎么避我。” 虞惊霜吃惊挫败:“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似乎是两人性子实在太像,明胥猜她心思和玩儿一样。 从前两人一并在大梁京畿做混世魔王的时候,往往虞惊霜刚想出来一个损点子,他下一步就先实施了,弄得虞惊霜很不满,觉得他总爱强自己风头,是个学人精。 没想到八年了,竟然还没变! 明明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胥默默地想。 隔着几度春秋、人间风霜,他不愿再去回想,当年他执意要走时,虞惊霜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的那一幕。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带着哭腔问他,“你明知道如果你走了,我的处境会有多么难,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离开。” 他无言以对,虞惊霜咬牙切齿,手握在秋霜剑上,仿佛下一瞬就要恨到抽剑来杀他。 可是,她最后还是松手了。 “你们都这么自私自利。我从来没做错过任何事,所以才会被你们这样欺负。”虞惊霜难过地说,明胥只记得,那时候自己慌乱极了,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神。 虞惊霜帮他打开了城门,转过脸让他骑着马快走——快去将他的白月光从奸恶之人的手中救出来吧。 哪怕在她自己的身后,也是万分凶险的牢笼。 …… 重逢之前,明胥设想过很多可能,但此刻真正再见,他宁可虞惊霜一直恨他,也不想看到她如此率真的一张笑脸。 用熟稔调笑的口吻,和插科打诨式的回答来应付无关紧要的人,让他们以为自己能和她十分亲近,从而快速结束交流,达成目的——这是虞惊霜向来非常擅长的手段。 明胥垂下眼睫。 从踏入京畿开始,忐忑和不安就在他的胸口郁积着,自亲眼见了她梦寐难求的脸时起,就化为一股气息,在胸膛胡乱冲撞,憋得他眼眶酸涩。 他弯唇笑,状似随意道:“你不也是吗,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猜中心思。” 慢慢来。 他捏着剑柄,t平静地想。 虞惊霜走出去很长一段路了,回头看的时候,明胥还牵着马站在那里,甚至向她挥手。 直到她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慢慢看不见了为止,他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 虞惊霜回到小院子里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了。 暮色四合,落日熔金。 晚间的凉风徐徐吹着,风中飘来淡淡的玉兰香气。 白芨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在小厨房内忙乎,小杏在一旁帮着切菜,华昆不见身影,应当是回府去了。 多温馨祥和的日子。 她静静地在石桌前坐下,抬手为自己沏了一盏茶,却单单放着,任由氤氲热气缓缓飘散,一双眼只看着屋内嬉笑打闹的人影。 这样坐了许久,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树影微微摇晃,潜鱼从玉兰树阴影覆盖的墙头上跳下来,轻盈地落在虞惊霜身侧。 他带着一身玉兰的浅淡香气,从阴影处慢慢走过来,半身披洒月光,半身隐在晦暗处,看不清面容。 “……你今日,怎么了?”他绞尽脑汁,最终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 刚出口,潜鱼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话也说得太生硬了,简直是无话找话。 果然,听了他直白的言语,虞惊霜挑了一下眉,转过脸,看着潜鱼浮现出一个诧异的笑来: “我心情不好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连你都看出来了。” 潜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抿了抿,思虑一会儿,轻而又轻地微点了下头。 虞惊霜失笑。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杯盏里浮动的茶梗。良久,茶都凉了,她突然出声: “潜鱼,如果我说,我知道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你相信吗?” 潜鱼愣了一下。 悔弃明珠 第17节 虞惊霜心思通透明达,数次卷入轧斗计谋中都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她前半生实属风云人物、历经种种波折,能知道许多秘密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点点头,并不明白她想表达何种意思。 然而,下一瞬,虞惊霜就转过脸,冲他狡黠一笑: “所以我也知道你最大的秘密哦,潜鱼,震不震惊?” 最大的秘密…… 兰虚渊看着她别有深意的一瞥,霎时头脑一片空白,冷汗直下。 【作者有话说】 最后没写错。 大家不要忘了潜鱼就是兰虚渊哦。 . 第19章 第二任未婚夫(一)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时变得无限漫长,潜鱼清晰地感受到,一颗冷汗缓缓自他的颈侧滑落。 嗓子眼里如同堵塞了干草,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转身逃走的力气都被一瞬间抽离。 气氛一片凝滞,沉默压抑。 虞惊霜托着腮静静看着潜鱼,目光从他绷紧的下颌到僵直的肩背,良久,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紧张僵硬的氛围骤然被打破。 虞惊霜看着潜鱼的眼睛,促狭地眨眨眼:“我就知道当初救你那一次,可不算巧合!” 她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得意洋洋道: “你不只是江湖人士,应当还是某个组织内的杀手吧? 最初也是接了任务来杀我,只是可惜,我实在有远见、牢牢绑着你,才没给你动手的机会。 所以呢,当我计谋大成之时,你自知无力回天,所以干脆放弃了暗杀任务,假借报恩,实则抱上我的大腿,逃过了陛下清算……我猜得对也不对?” 潜鱼脊背骤然一松。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的嗓子都干涩嘶哑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虞惊霜认出他来了。幸好幸好,她心大的很,原来只是以为自己另有图谋罢了。 缓过劲儿来,潜鱼不动声色擦擦汗,面对虞惊霜没有否认,也不承认,只点头:“您确实聪明又厉害。” 虞惊霜开怀大笑,显然是被他夸到心坎上了,潜鱼看着她那得意的样子,也忍不住悄悄弯了下唇角。 正在这时,一道极细微尖利的“咻——”声自远方隐约传来。 两人被声响吸引,双双抬头看去,只见天幕之上,碧色的微茫拉成细长的一道,缓缓下落,直指禁宫方向。 潜鱼的神色沉静起来,他道:“是虹阁在唤人过去,我得去瞧瞧。” 虞惊霜看着那碧光,一拍脑门——还说给明衡写条子,让他把潜鱼从虹阁的名单上划去,她怎么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懊恼极了,潜鱼瞧着她,稍一犹豫,还是决定来宽慰她:“其实……我加入虹阁另有他因,不只是为了你,那天说报恩只是要掩人耳目而已。” 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已加入暗阁有一段时日了,退不退出都无所谓了。” 虞惊霜猛地抬眼,看他心虚的眼神游移,不由得气笑了。 这倔驴还以为他是多有福的命格呢,进虹阁这种地方还要故意瞒着她,怕她拦。 她白了他一眼,道:“人各有命,你自己想去就去,以后出事儿了玩脱了,别来找我兜底就行。” 潜鱼局促地点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他既想虞惊霜不要拦他,可她真的不多说什么时,他心里又失落得厉害。 烦躁低落的情绪萦绕在心间,潜鱼向后退两步,又自来时的玉兰树跳上墙头,默默离去了。 他走了很久之后,重归寂静。 明月已经慢慢爬上枝桠,夜色凉如水,风卷着玉兰的香气吹过小院,也吹散了虞惊霜懒洋洋的叹息: “真是够笨的,装都装不好。” …… 而后几天,连日大雨,潜鱼始终没有回来。 虞惊霜窝在屋中,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天天调戏白芨和小杏,把两人烦得要命,搬出话本子的事来威胁,才堪堪让她停息。 等时日放晴,几人欢呼,迫不及待准备去踏春游湖。 临出门时,虞惊霜还不忘揣上了檐下的瓦盆,美其名曰带它也出来透透风。 她那天又重新种下了被砸扁的兰花,给它取名“二十一”,这几日已经有嫩芽探头,鲜绿的一小株长势很是喜人。 白芨好奇,顺口问道:“惊霜姐姐,这花很名贵吗?为何你这么宝贝呢?” 虞惊霜很没形象地揽着瓦盆,半躺在画舫小榻上,懒洋洋道: “别人送我的,说是他故土特有的兰花,这是世间最后一株了,当初我俩打赌,若是我能养到它开花,不管我提什么要求,哪怕黄金千两,他都一定满足。” 听了黄金千两,白芨眼睛都瞪大了,他弯腰凑近小芽,观察一会儿,疑惑道:“可是我没看出来它与其他花有什么不同的啊……” 虞惊霜叹气:“是呀,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小草罢了,现在想来,我怕是被那小子给骗了。” 白芨打量嫩芽许久,始终找不到它价值连城的地方,失望地转过身,趴在栏杆上张望湖景去了。 只是没看几眼,忽然,画舫略微摇晃两下,晃了他一脸水。 画舫外传来华昆的说话声,下一瞬,帘子被撩开,他明艳华美的脸显露出来,笑着道:“虞姐姐,有点事儿耽搁,我来晚了。” 白芨见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恼火地道:“什么事儿能把你绊住?”他怪声怪气:“是被惹得的桃花债缠上了吧?” 华昆翻了个大白眼,懒得搭理他,只是拿了桌上的瓜果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向虞惊霜解释: “还不是我爹娘!这几天家里亲戚那边出了点丑事,亲姐妹争同一个男人,现在事儿传出去了,我爹说现在外出丢脸得很,怕让人看了笑话,所以不让我们出门,我今日是爬墙出来的!” 他抱怨:“小爷我现在出去都得贴着墙根儿走,丢死人了。” 虞惊霜本来都困得快睡过去了,一听有热闹立刻就清醒过来了。 她从小榻上直起身子,双眼发亮:“发生什么事儿了?具体细节是什么,快讲给我也听听!” 华昆摸摸后脑勺:“我也不太清楚,我爹娘也讳莫如深呢……” 他道:“那两姐妹是双生子,算是我的表亲,当日婚宴是我大哥携家眷去的,回来的时候他袍子上都沾满了血,劝架劝的!” 在场几人都瞪大了眼睛,灼灼地看着华昆。 他拼命回想:“我听说,好像是曾经妹妹救了新郎官一命,他们就相爱了。 但后来姐姐也喜欢上那男人了,她们两姐妹不是长得一摸一样嘛,所以趁妹妹去江南探亲时候,姐姐就冒名顶替了妹妹,与那男人率先订了婚,等妹妹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成定局了。” “听说本来家里人已经将妹妹劝好了的,但没想到,婚宴那天妹妹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嚷嚷着什么‘重活一世’、‘骗人’、‘负心汉’之类的话,抄起花瓶就往姐姐头上砸呀—— 幸好有我大哥给挡了一下,但新郎官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她砸得头破血流,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华昆咂咂嘴,叹息:“现在外面都传开了。就因为t她那句‘重活一世’,什么怪力乱神的流言都有,当日参加婚宴的人怕被问起,都闭门不出了。更别说和她们是亲戚的我们家了。” 真够刺激的…… 虞惊霜抱着瓦盆,震惊地想: 到底是和她年轻时不一样了,如今的贵女们真是敢爱敢恨啊,见了负心汉就是打,打他个血溅当场。 够狠! 她默默地在心里佩服,突然却感到有热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干嘛这样看着我?”她奇怪地问,一听她这话,对面白芨、小杏、华昆三人的目光齐齐移开,到处乱瞟。 虞惊霜疑惑,她重重一拍桌: “说话!” 白芨和华昆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说,还是小杏姑娘勇担大义,冷静站出来道: “姑娘就不觉得这事儿听起来有些耳熟吗?” 虞惊霜狐疑,小杏道:“姐姐顶替妹妹救命之恩,嫁给心上人……”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虞惊霜急促打断,面如死灰。 小杏一开口,她就立刻明白过来了——这事儿概述起来,不就是当初她和卫瑎那些破事儿的翻版?! 听别人的故事觉得新鲜刺激,可要若发生在自己身上……是虞惊霜连回想都觉得尴尬的程度。 想当年她还是一个纯稚天真的小姑娘,多年相交的竹马未婚夫留给她一句“对不住”就不告而别,让她又气又伤心的同时,还深深怀疑起自己相看男人的眼光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俊美矜贵的男人出现,说是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后来还要以身相许,能不让她心动吗? 那时候卫瑎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权势赫赫,对外是淡漠疏离的形象,面对她时,却格外包容温和。 别人只道他身处高位、生性凉薄,可虞惊霜知道,这人就爱故意挑逗她,说些胡扯的话,看她恼怒然后再笑眯眯赔不是。 本应高高在上的皇子偏爱起人来,实在是令人动容,虞惊霜从一开始坚持报恩只用给银子就好,到日渐在相处中生出悸动的少女情思来,也并不稀奇。 毕竟她当年真的以为自己和卫瑎是两情相悦。 可谁能想到,这人竟是个傻子,谈起情爱和恩情来,只认玉佩不认人。 每每与人说起这段往事,虞惊霜都气得捶胸顿足。 …… 那年她和嫡妹一同去远离京畿的庄子里暂住散心。 虞家两姐妹虽然生母不同,但平日里感情很好,虞晞年纪小,性子很是跳脱,平日里就是个坐不住的,听说济春堂来了个俊俏的小郎中坐诊,她见过一面后就念念不忘,恨不得日日往外溜。 虞惊霜大她一岁,自觉要照顾小妹,平日里便也寸步不离地跟着。 那一日,姐妹两人一同前往密林里游玩,只是一转头的功夫,虞惊霜就找不到妹妹的踪影,正当她焦头烂额时,虞晞从小树林里悄悄钻出来,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往偏僻处走—— 还不等虞惊霜问个究竟,就看见空地的岩石后,躺着个昏迷不醒、满身血迹的男子。 悔弃明珠 第18节 原来是虞晞与众人走散,听见有人呼救后循着声音找到了这人。 她自从看上俊俏小郎君后,为和他有话可聊,便读了不少医书,是以辨别出来此人是从悬崖跌落。 她简单包扎、敷了些草药吊着人命后,方才奔出去找到姐姐。 虞惊霜心细如发,她翻看了一下男人的伤,猜测他先是受到人追杀,而后才坠落悬崖,再看他身上衣着样式虽然简单,可布料厚实华贵,说明此人身份不简单。 因为不清楚其它情况,为了不惹出麻烦,虞惊霜吩咐妹妹先去找医者过来,她独自守着那个陌生男人。 虞晞慌慌张张去找人了,虞惊霜百无聊赖地坐在岩石上,看见男人伤口仍血流不止,便找了些草药。 正当她专心致志捣弄着药草时,地上的人竟悠悠转醒,两人眼神对视,虞惊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艰难地用手肘支起身子,蛄蛹了两下蹭到她身边,一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裙角! 虞惊霜差点被他这诈尸般的行径吓得当场跳起来,她死死拽着自己被抹了一手血的裙摆,却敌不过这半死不活的人的手劲。 男人明明喘气都费劲了,却仍费力抬着头,从胸口哆嗦着摸出块玉佩往她身边塞,还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待卫某伤好,定重金酬谢……”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又昏迷过去了。 …… 一个神经病。 虞惊霜目瞪口呆,看着他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套就晕的动作,一时都不知道该沉默还是该尖叫。 男人的血都流到她脚边了,她也不能见死不救,便拿着草药仔细又包扎了伤口,才勉强止住血。 这时候,虞晞也带着她结识的那个济春堂小郎中姗姗来迟,三人商量了一下,由小医者把男人拉回去医治,等男人醒过来了,他承诺的重金就由三人来分。 没错,虞惊霜当然是直接告知他们男人说的话,还把那块玉佩拿出来给他们看。 她可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写得“诡计多端、心机深沉”的人——那时候她也还只是个惊喜于“救人竟然还能得到重金酬谢”的小姑娘,当然也想不到还有“冒名顶替”这种故事走向。 她本来觉得人是虞晞发现的,玉佩应该给虞晞拿着,可虞晞却觉得男人看到的是姐姐的脸,她怕自己拿着玉佩去要钱,到时候男人不认账。 姐妹俩一商量,觉得重金拿到手才重要,于是便没再纠结。 可就这一个不纠结,却为日后几人的命运埋下了转折的伏笔。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常更新,但周五可能看情况压一下字数不更。 这几天我真的超级忙,所以更新时间都会很晚,但如没有提前说明或者请假,我都是会更的! 当我凌晨更新的时候就说明我在熬夜猛猛敲键盘了,过几天会稳定时间更的,大家不要因为更得晚就扔掉作者啊t_t 第20章 第二任未婚夫(二) 三人合力将昏迷重伤的人移到了回春堂。 虞惊霜力气从小要比同龄人稍大一些,兰乘渊曾经练武时,她也跟着那师傅学了一段时间,是以看着明显娇弱的妹妹和小郎中,她自告奋勇,一路背着人,累死累活才送他到了地方。 后来听小郎中说,她们离开不久后,就有人前来回春堂接走了那重伤的公子,临走时也没给什么钱,白贴了他几副昂贵的药材。 三人一合计,都觉得恐怕是被骗了,骂了那人好一阵子,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救人只是漫长暑日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虞惊霜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 她在庄子里消沉了有一段日子,日日游山玩水,郁结的心情渐渐好转,恰好听闻姨娘病了,她便打算启程回府。 临走时,虞晞却闹着不肯回去。 她心悦诊堂的小郎中,日日缠着人家一同问诊、读医书,竟然真的对医术产生了些兴趣。 心上人和志向都在这里,自然不肯回无聊的京畿去,虞晞哭得厉害,还小病了一场,夫人和父亲心疼她年纪小,便松了口风,答应她留在庄子里。 是以,虞惊霜是独自一人回的京畿,回去后,她便到了相看人的年纪。 青梅竹马的小侍卫不要她了,可日子还得照常过、她还得嫁人。 夫人为她张罗了一些宴事,催着她多与京畿众贵女公子们走动。 那些赴宴的人身份大多贵重,见虞惊霜门户小、又听说了她之前被一个小侍卫退婚的事,时常挤兑嘲笑她,虞惊霜性子虽然洒脱,可也对这些人和言论心烦意乱。 她就是在那样的境遇下与卫瑎相识。 那日是慧妙郡主的生辰宴,夫人带着虞惊霜赴宴,她们身份低微,坐在宴席最末尾的角落。 宴事进行到一半,丝竹声骤停,一个男子被众人围着,闲庭信步地走进来坐到了主位上。 慧妙郡主不仅没有因宴会被打断而生气,反倒局促又兴奋,熟稔地唤男人“五叔”。 男人面如冠玉,骨相流丽,眼尾狭长,笑起来风流肆意,有一张妖孽般漂亮的皮囊。 虞惊霜听见别人悄悄谈论,这是当今圣上的五儿子,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位高权重,贵不可言。 旁人还在小声议论,虞惊霜却已经待得不耐烦,她找了个借口从宴事上逃开,独自一人在园子里转悠,走到湖心桥上时,才倚靠着栏杆歇息。 没出意外,又碰上了那一小撮常爱嘲讽她的贵女们。 往日里虞惊霜都是当听不见,直接无视她们,可偏偏那一天,那些人揪着她生母是个姨娘的事说个不停。 虞惊霜脾气好,性子洒脱,却也不是能受欺负的,她冷眼回嘴了几句,刚要激得为首那人扬起巴掌—— 卫瑎不知何时来了,笑眯眯地打断了众人动作。他站在虞惊霜身后,t是一副要为她撑腰的姿态,那些贵女本就心虚,见此情景便悻悻退下了。 虞惊霜本来打算先骂她们一顿,激得对面先动手后,再趁混乱松松筋骨、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卫瑎这么一打岔,硬生生搅乱了她的打算。 等所有人都散去了,卫瑎盯着虞惊霜脸上狐疑提防的神情看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对了,就是这个表情,我记得你。” ? 她莫名其妙,下一刻就听到对面人言简意赅:“玉佩还给我。” 玉佩。 这真是一个特殊的信物。 虞惊霜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眼前人正是那天浑身脏污、面容模糊的男人。 震惊之下,她脱口而出:“重金酬谢?” 男人愣了一下,握着扇柄低声笑了起来,投来的目光里含了一丝寻味。 莫名其妙,看她的眼神这么奇怪做什么? 虞惊霜面不改色,却在心里默默腹诽。 她并没有随身将玉佩带着,于是礼貌禀明了缘由,本来想说寻个时机送到皇子府,可卫瑎却提议他亲自去取。 这一趟同行,直接让风言风语在上燕京畿传开了。 卫瑎不仅帮她解围,还亲自送她回府,虞惊霜自己知道没什么,落在他人眼中却又不一样了。 她解释了几次,也没人相信,而卫瑎仿佛从那之后就对她亲近起来。 他常来虞府走动,却从不逾距,想邀虞惊霜出去时,拜贴和礼节都做到不落人口舌。 虞惊霜见过他对着其他人施号命令,上位者的威严不容忽视,随意一指,人头便轻易落地。 她心思细,但从未受到卫瑎身份带来的压迫,能让她感受到的,只有细枝末节的关照和明晃晃的偏爱。 整整两年,卫瑎眼中的情意不似作假。 他本性散漫、放荡不羁,却能抑住性子伏低做小、举止发乎情止于礼。 虞惊霜当时涉世未深,并不明白人心深不可测,也并不知道,他对她的所有情意和誓言,其实都建立在当初那份救命恩情上。 如果她能提前明白,断然不会让自己心动。 可是她并不能透过卫瑎完美的假面,窥破他那浅薄、易碎的情意。 所以她难以免俗,就此心动,错付真心。 …… 三言两语将往事始末讲完,虞惊霜口干舌燥。 实际上,这么多年岁过去,她后来经历的事情太多、磨难也不少,时隔多年去回想,很多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只是忆起当时年少,一点儿少女情思就够她忧愁半天的,真是令人怀念那样悠闲无聊的日子。 从回忆中脱身,再看画舫另三人,她被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 华昆双眉紧蹙,神色复杂。 白芨也哀怨地望着她,他道:“惊霜姐姐,原来你……从很久前就喜欢救人啊。” 从前他俩只知道虞惊霜的竹马未婚夫是被她捡回来的,没想到,连第二个未婚夫,也是她救过的人。 如此看来,当初虞惊霜对他们施以援手,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俩有什么特殊,而是因为,她这个人就是喜欢美救英雄! 华昆难得不与白芨呛声,而是幽幽补充道:“我们俩都是替身呢……实际上,在虞姐姐眼里是谁都可以吧?只要是落入惨境、身世悲惨的可怜人,都能让她心疼!” 对上两人控诉的眼神,虞惊霜尴尬地搓搓手,她在心里悄悄嘀咕: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那也不是她的错啊! 她从小就这样,对世间万物都怀有一种朴素的感情,只要是身世凄惨,不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她都可怜他们,想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华昆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一层意思,差点儿被气笑。 他心里闷闷的,不明的酸胀情绪充盈心间,烦闷得连茶水都不想喝了,兀自转过身去,望着湖水发呆。 …… 十岁的华昆,是个嚣张跋扈、骄横自大的京畿小霸王。 他的父亲是功勋赫赫的长宁侯,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宜姝郡主。两人的结合当年就是一段佳话,时至今日都恩爱非常、人人称羡。本来,夫妻二人只打算养育一儿一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当长子已到了快成家的年纪,郡主却又有了身孕。 于是,当华昆出生后,老父老母把这个小儿子当眼珠子似得疼爱,长兄和姐姐更是处处宠着他、让着他,直把他宠成了混世魔王,人人闻之变色。 那一年,废太子明衡重立,先帝病危,李贵妃联和母家,拥兵自立,企图扶持二皇子谋反登基。 京畿世家人人自危,长宁侯府也闭门谢客,禁止任何人出入。 华昆那天犯浑,与父亲大吵一架,一怒之下就躲过家仆,偷偷溜出了府,打算去找在京畿郊外驻扎的大哥。 悔弃明珠 第19节 没想到,那一日正值叛军入城、大肆屠戮。长街被血色染尽,哭嚎、求饶、呐喊声混杂在一起,惨绝人寰。华昆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浑身穿金戴银,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叛军良莠不齐,不乏有山匪出身、泯灭人性的贼人,他们将华昆捉住,先是扒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金银,然后又将他与其他人关起来,打算一并杀掉。 第一次见到虞惊霜时,他刚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起被虏来的那个少年,因为叛军首领心情不好,就被拴在马后,从长街这头拖到那头,活生生磨掉了半个身子,地上都是肉泥和白骨碴子。 那个小头目仍不解气,带着恶意的眼神又落在了他身上。华昆还记得,自己当时已经惊恐地说不出一句话,瑟瑟发抖的样子逗得那群恶人哈哈大笑。 他们笑得正肆无忌惮时,一道寒芒闪过! 已抓住他胳膊的那只肥腻大手一紧,为首那人脸上笑意一滞—— 紧接着,他的头颅就高高抛起,如同一只破烂的蹴鞠,以滑稽的姿态混着血柱喷溅! 血淋了华昆一身,他懵了半晌,才费力睁开眼睛——透过粘稠厚重的血雾,他看见了骑着高头大马的一道身影,她纤细却有力,一柄银刀生风,将叛军尽数斩于马下! 他楞楞地站着,那道身影回头—— 水弯眉、圆杏眼,黑得如沁了墨般的眸子。 虞惊霜策马到他面前,翻身一跃而下,惊讶挑眉:“哪里来的小孩子?” 她蹲下身,看着眼前孩子一脸的血、空白的表情,心疼极了。 撩起披风,虞惊霜给他胡乱把脸上的血擦了,又一把拎起他放到马背上,翻身上马,用一只胳膊牢牢箍住他,策马踏过叛军尸首,离开了那处。 时隔数年,直到现在,华昆都记得,当他蜷缩在虞惊霜怀里时,她有力可靠的臂膀是如何透过薄薄的衣衫,给了他安慰与倚靠。 虞惊霜带着他到了军卫驻扎的地方,才将他从马背上放下,临走时,华昆下意识抓住了她披风的一角。 一旁接应的军士连忙阻拦,却被虞惊霜拦住了,她坐在马背上,垂下眼眸来看他,温和地问: “怎么了?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等父母过来。” 她以为他是害怕,没想到华昆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问:“……还能再见到您吗?您叫什么名字?” 虞惊霜笑了,她的脸上还沾着汗珠和血迹,但笑得很温柔爽朗:“再见与否,谁说得准呢,不必去记我的名字,没有负担的活下去就很好了。” 她认真而严肃地叮嘱他:“待在此处不要乱跑,若是你父母没有来,就等着我来接你。” 急令一道接一道传来,虞惊霜很快就不得不离开,华昆站在原地,看她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将其记在了脑海里。 “本以为那样的境遇下,你必死无疑了,没想到你真是福大命大,竟然能遇到虞惊霜。” 事后,来接他的大哥抱着他感慨:“你小子被她救了一命,我们家又欠了她一次。” 第21章 第二任未婚夫(三) “又”? 当时年幼的华昆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在父亲的讲述下,他才知道,这一位在尸山血海中救了他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军卫的统领——虞惊霜。 华昆曾经也听说过她的名字。 忌惮、害怕她的人将她描述成凶神恶煞的母夜叉、狼子野心的侩子手和三被退婚的丑妇。 这些谣言猖獗之盛,连他曾与同龄的孩子发生缠斗纷争时,也互相辱骂过对方“你这个贱人以后只配娶到虞惊霜那样的妻子”。 那时候华昆还不懂,为什么父兄听到他说那些话时,会不顾他的哭号将他吊起来,狠狠鞭笞了他一顿,并警告他今后不许再说。 他只以为,那是因为大哥曾经也任职于军卫,因得罪过二皇子而遭受构陷、险先丧命,是虞惊霜力排众议,才将大哥救下,是以父兄如此感激她。 他年幼时还嗤之以鼻,心想恩情哪里能比得上亲儿子,给些银钱报答不就足够了吗? 直到他t也被被她那样细致温和地照顾过,与她真切地接触后,华昆才骤然明白过来: 那些话之所以令他的父兄勃然大怒,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浅薄的恩情。 而是因为,虞惊霜慷慨的举止、忠义的品行和包容温和的心性,就足以使人信服、敬佩。 用“值不值得被娶”来评判她、辱骂她的行径,实在狭隘、小气、可耻。 窝在床榻上,听大哥细细讲述他与虞惊霜共事的那些年,她是如何潇洒、厉害的一个奇女子,十二岁的华昆脑海中无法不一遍遍回忆她当时策马而来的英姿。 他悄悄红了脸。 从那之后,长宁候和宜姝郡主就发现,他们的小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从前他爱簪花,衣物上都要熏足了香才出门,日上三竿、三催四请才肯起床,整日与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招摇过市。 如今他只做利落打扮,日日早起,与旧友都断了联系。还缠着他大哥,坚持去练武场操练,生生由一身娇弱气的贵公子,蜕变成了健壮英武的男儿。 一追问,他羞答答地道:“听说虞惊霜姐姐喜欢强壮的男子。” 此话一出,犹如石破天惊,掀翻了整个长宁候府。 面对父母、兄嫂、姐姐姐夫轮番“不敬长辈、胆大妄为、犯上作乱”的责备,十二岁的华昆小小年纪,却振振有词,绝不肯更改自己的想法。 时隔多年,他犹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扯着嗓子叫喊,在棍棒下哭嚎凭什么—— 凭什么爹爹比娘亲年长七岁,长嫂比大哥年长五岁,姐姐比姐夫年长八岁,他们都可以终成眷属,为何他就不能喜欢虞惊霜、成为她的丈夫呢? 一家人被他气了个人仰马翻。 劝到最后,大哥苦笑着对他道:“罢了,不撞南墙你是不会回头的。虞惊霜这样的人,你想拿真心打动她,又可知世上有多少人如你一样。” 此刻,苦闷地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湖水,华昆低头看粼粼水波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明艳俊美的脸,多少女儿家曾为他倾倒,可那些人里没有虞惊霜。 他难过地想:兄长的话真是一点不假。 与自己而言,当年的惊鸿一瞥、策马相救是重若擂鼓的动心。而对虞惊霜来说,那个满脸血污、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也只是她漫长一生中习惯救下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轻若鸿毛,不值一提。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此时,身后传来几声低语,华昆赶紧低头擦擦眼角,转头看向画舫内。 帘子被湖上清风掀起一个小角,从他的视角看去,白芨正低头说着什么,肩头微微耸动,虞惊霜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伸手为他擦拭眼角—— 这个贱人! 一霎时,什么难过、什么惆怅,统统化为了云烟。 华昆气得火冒三丈!他就知道,白芨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惯会趁他不在,就装扮成可怜柔弱的样子,引虞惊霜怜惜。 好好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虞惊霜都被他骗得心疼他好几次了! 华昆恼火地想,管他大哥说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偏要撞南墙,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把南墙撞塌为止!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一位玉树临风、年轻力壮的贵公子,只要坚持不懈,那三个负心汉、病怏怏的白芨和京畿中其余的废物们,拿什么来和自己比?! …… 自华昆低落地掀了帘子出去后,画舫内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虞惊霜优哉游哉的又摘了一个葡萄扔进嘴里,丰沛的汁水让她愉悦地眯了眯眼。 看着另两人一动不动,她不明所以地招呼道:“快吃啊,这可美味了!” 此刻白芨和小杏哪里有心情吃东西,两人心里快好奇死了。 小杏还好,毕竟她的父母当初也在宫内当差,虞惊霜作为质女抵达大梁那年,上燕与大梁还未断交,是以多少知道一些当年和亲事件的始末。 而白芨情况有所不同。 他本就年纪小,从前更是被禁锢在深宅大院中,两耳难闻窗外事,对于虞惊霜的过去,他极感兴趣,扭扭捏捏试探了几次也不得解,如今好不容易虞惊霜愿意多说两句了,他恨不得立时拿纸笔记录下来。 他双目灼灼,恳切地望着虞惊霜,一看他的神情,虞惊霜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眼神游移,想要逃避,一飘忽,与对面的小杏也对上了眼—— 好吧,一向稳重的小杏竟然也一脸渴望地看着她! 虞惊霜无奈叹气,尴尬地双手扭来扭去,在桌下快要把衣角扯烂,甚至连葡萄都不想吃了。 小杏和白芨无非就是想知道,当年卫瑎和她情定后,又是怎么知道恩情真相的。 或者说,她当年都成了准皇子妃,为何又会作为两朝盟约的人质,远赴千里。 虞惊霜不是不想说,只是,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又要从回忆中翻出来,想想就废脑筋。 “所以,惊霜姐姐,当初上燕应该有不少合适的贵女,但为什么最后是你来大梁呢?” 为什么会是她? 听到这个疑问,虞惊霜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卫瑎这个阴险、小气、睚眦必报的小人故意报复她呗! …… 当年,就在虞惊霜以为与卫瑎情投意合,只等定下婚约、择日成亲之时,虞晞回到了京畿。 她回来的那天是个雨日,大雨滂沱,她的马车车辕坏在了城门口。 卫瑎从城外办事回来,给虞惊霜带了糕点,看到附有虞府标识的马车,又听说里面是虞惊霜的妹妹,他屈尊降贵,临时决意捎虞晞一程。 得知他就是未来的姐夫,又听卫瑎说了这桩婚事的缘分,虞晞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讲了许多话。 她性子单纯,心直口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话中透露出来的细节,让对面的男人脸色骤变。 那一日虞惊霜在府门口接到了妹妹,却没看见卫瑎的身影,只有一包已经被捏得半碎的糕点。 自那之后,虞惊霜突然就见不到卫瑎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应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屡次上门去找他,却总得到管事客气疏离的禀告: “殿下事务繁忙,并不在府中。” “殿下已经歇息了,姑娘择日再来。” “殿下府内宴请宾客,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入。” 可她明明看见他就在府内。 虞惊霜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或许两人之间有了一些她不知道的误会,她不是扭捏敏感的人,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到人好好解释,可卫瑎一反常态,日日躲着她。 悔弃明珠 第20节 就这样僵持了几日,还不等她想出法子来,朝中却先传出了一件大事—— 上燕要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结盟,共同对付大羌氏,大梁提议两朝互换宗室人士,以稳定两朝人心,巩固盟约。 但上燕皇室并无适龄女子,是以燕皇决议,自世家、官员府中挑选一名女子册封,择日出发大梁。 名册下来,虞惊霜的名字赫然在上。 消息传到她的耳中,她只觉得荒谬又震惊。 人选的确定是由卫瑎负责,而她是已经收过他定亲礼的未婚妻,又有谁会将她的名字添上去? 敢这么做的只有卫瑎自己,可是,为什么? 他给了她答案。 是那块玉佩。 他当初躲避追杀跌下悬崖后,曾短暂的清醒过一回: 那时候他手脚都不能动,只感觉到有个人在费力搬动自己的身体。 那人力气很小,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卫瑎还记得自己饥寒交加、思绪混沌之时,那人急切而细致的照顾,那是他所感受到的最难忘的温暖。 意识沉浮间,还来不及看清恩人的脸,他就昏了过去,不多时,又再次清醒。 而那一次他费力睁眼,终于攥住了身旁人的裙角,将玉佩交给了她,也死死的将那张面容刻在了脑海中。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认错了人,直到那个雨日。 虞晞的话让他生出了一丝怀疑,之后去查,进而得知救他的其实另有其人。 而他固执地认为,虞惊霜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认下了这次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偶遇虞晞,恐怕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虞惊霜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她觉得荒唐,却又哑口无言。 她甚至想骂娘—— 当时他重伤昏迷成那副模样,怎么就能确定,前后搬动他、照顾他的人就一定是一个人? 况且,卫瑎要退婚,她认了。 虽然顶替恩情非她本意,可事实已经这样,虞惊霜也不想要一份从一开始就错了、掺假了的情意。 但为什么被送去和亲的非得是她? 面对她的质问,卫瑎只沉静地说,他要报恩,迫不得已。 原来,名册上选中的人本是虞晞。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个京畿郊外相识的小郎中,其实是药王谷谷主的小儿子。 他不日就要结束历练回谷,虞晞已经打算追着他一同浪迹t天涯,这是她心心念念、期盼许久的美好未来。 如果被强迫去和亲,虞晞的心愿、她的美满人生就毁了,卫瑎想报恩,便排除万难,想尽办法帮助恩人一生圆满。 除了虞晞,最好的人选只有虞惊霜,于是,他执意要退婚,并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名册上呈递燕皇。 他话是这么说,可虞惊霜剔透玲珑的一颗心思,她明白,远不止如此——如果光是报恩,他不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卫瑎是怨虞惊霜的。 他出身显贵,从小受父兄宠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就这样一个眼高于顶、心性凉薄的人,一朝发现心上人竟是个心机深沉、巧言令色的“骗子”,“顶替”了他人的救命恩情与自己相处,甚至还差点嫁给他作妻子,他心里不亚于吃了蝇虫一般恶心。 往日多少浓情蜜意、动心沉沦,一时间通通都化为了愤怒。 于是,怨怼之下,不顾所有幕僚的阻拦,他也铁了心要给胆敢欺骗、愚弄他的虞惊霜一个教训。 远离故土、飘零千里,孤苦无依。 这就是他的惩戒。 虞惊霜向他解释,说自己与虞晞只是前后去到他身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竟不知道他爱上的是“先前”那一个。 可卫瑎只当做她在狡辩,只是为了不被送去大梁。 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只是将他之前对付敌人的那一套,拿来逼迫虞惊霜: 以利相诱、以权相逼、用她最在意的家人相威胁。 狠绝、强势、不容拒绝。 仿佛一夕之间,以往的所有承诺就不作数了,他陌生得让虞惊霜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的识清过他的面目。 …… “他用了什么手段?” 白芨犹豫着,小声轻轻问。 虞惊霜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 “……” “人心。” 【作者有话说】 晋江卡得我发不出来t_t 第22章 第二任未婚夫(完) 见白芨和小杏不解,虞惊霜微微一笑,并没有做过多解释。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历经过不少波澜。当身陷困局中时,或是凭借胆大心细的性子,或是凭借那一丝玄妙的运气,虽然无比凶险,但最终,她还是能一一化解,转危为安。 唯独年少时与卫瑎的那一次交锋,她输得彻头彻尾,不得已亲身入局,亲自踩进他布下的陷阱里,还得咽下委屈和不甘,笑称一声“心甘情愿”。 其实这么多年来,很多了解、熟悉虞惊霜的人都曾非常困惑: 这样一个不肯吃亏、不肯低头,如铜豌豆一般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人,卫瑎是如何让她老老实实来到大梁,并且不争不怨的? 虞惊霜每次听了这样的疑问,都要哈哈大笑,调侃当然是卫瑎给够了钱,她才肯来。 其实无,原因无他,全在此人实在阴险,且对人心拿捏得当。 当年得知自己可能被选做两朝缔结盟约的牺牲品时,虞惊霜十分惊诧、不满。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别说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本就是卫瑎私心报复、动了手脚。可是,还不等她做出什么抗争,卫瑎就先一步找上了她。 他强硬地撕毁她的诉状、制止她愤怒的步伐,拉着她,带她一个个去看: 她的小妹虞晞,此时还不知道这暗流涌动、风雨欲来的一切,整日兴高采烈地等着心上人从药王谷的来信。 虞父这一年来,得卫瑎提携,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已连升两级、直上青云。 夫人的兄弟开了绸缎铺子,受皇家青睐,生意兴隆,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进虞府的账目。 姨娘……姨娘正对着亡父的牌位垂泪,她本是良家女,如果不是家道中落,何至于只能做妾。 每一个她所关心的人,都曾受到过卫瑎的恩泽。身家性命、余生幸福,也都尽数牵于卫瑎一身,只在他一念之间。 只能说他实在高明,早已暗地里织出了密密麻麻缠绕的蛛网,令虞惊霜无法独善其身。 她看着卫瑎给她看的这一切,浑身的干劲和怒火,也随之慢慢沉寂、抽离了出去。 虞惊霜回头去看他的脸,只觉得异常陌生。 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几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饶是如何性子洒脱大方,被旧情人这样设计、架在全家人的幸福安康之上,逼她做出选择,对她来说都过于艰难。 卫瑎见多了虞惊霜平日里一副笑脸的模样,此时对上她不敢置信的眼睛,竟觉得难以适应。 但他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容不得虞惊霜不愿意。 谁让她当初要骗他?难道她不知道,他此生最恨被人愚弄? 如果将她送远,也当做惩戒,想必时日久了,自己内心的愤恨怨怼也能平息,到时候,再接她回来就好。 卫瑎太过傲慢,自以为世上所有人、所有情感都能任凭自己摆弄。 他向虞惊霜承诺,只要她一人愿意去大梁,全府人都能和乐安康,她的姨娘也能被抬为平妻,无愧于亡父。 虞惊霜冷笑问他,那婚约如何?难道他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他,甘愿送自己的未婚妻去做人质? 而卫瑎的回答则令人发笑,时至今日,虞惊霜每每回忆,都难得皱眉,疑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都已经做得这么绝了,他竟不想退婚。 卫瑎向她解释,说送去大梁的人,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是“质子”。大梁已经文书承诺,盟约只需三年,三年一到,他一定会去接虞惊霜回来,到那时,他会选择与她再续姻缘。 更何况,卫瑎自诩了解她——虞惊霜是个重感情、讲情义的人,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失去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此外,她的胸中也曾怀着一份大义:大羌氏野蛮残暴,边民苦其久矣,她曾经握着书卷,神采奕奕在他面前立誓,称有生之年,定要为抵御大羌氏、救边民于水火中出一份力。 当时她向他袒露过的柔软和豪情、不为人知的志向,今日竟成了他拿捏她的伎俩。 听他信誓旦旦,又是柔声劝慰,又是冷漠威逼,只为报复自己、成全他对虞晞的救命恩情,虞惊霜心底自嘲,权当自己又瞎了一次眼 经此一事,她已经不愿再去祈求他留有一分旧情,至于卫瑎所说“三年后再续姻缘”,虞惊霜对此表示嗤之以鼻。 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上燕、大梁结盟,日后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日子。可虞惊霜已然隐约地感觉到,和气交好的背后,暗藏着两朝摇摇欲坠的信任。 她有预感,远离故土,启程大梁后,或许她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而卫瑎天真到令人发笑的畅想,到现在都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一场小惩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的想法,也终究是一场空谈。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画舫内,从回忆中抽身,虞惊霜支着头,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桌上一颗樱桃。 鲜红色的汁水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让她莫名想起当年,卫瑎上门交还婚书那日,也正值圣旨下来,红艳艳的衣裙捧在虞惊霜面前,两人皆是变了脸色。 说是只去大梁当人质,然而宫里送来的衣裳却是嫁衣的款式。 卫瑎面上沉沉,看不出喜怒,装作也不知情的样子,似是有些惊讶。 而虞惊霜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此刻才终于真正释然。她还有心情冲阴沉着脸的全家人开玩笑:“千金难换的蜀锦,连宫里的娘娘都没有,唯我一人有福气。” 至于卫瑎,她懒得再看一眼,嫌心烦。 不过,到底是皇子,即使受了她的冷脸白眼,卫瑎还能做个体面人,退婚时除了交还婚书,还拉来了数十箱金银珠宝作为赔礼。 虞惊霜坐在院子里看着一抬抬宝贝送进来,只懒洋洋地说不够。 悔弃明珠 第21节 不够。 不够。 还是不够。 她第二次被退婚了,名声也不太好,今后或许不会再成亲了,阵仗弄得大一些又怎么了? 卫瑎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在众人面前一一满足她,礼节做到了极致的完美,仿佛她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而他宽和地包容她一切。 虞惊霜说一声不够,他便让人从府中库房再抬一箱过来,直到最后院中已然无处安放,金灿灿的珠宝惹人眼红,皇子府管事低声禀告,称府中已空,真的没有了。 虞惊霜将手抚在最后一箱金子上,笑着问卫瑎这些是他给的赔偿,还是送她再嫁的嫁妆,他才终于变了脸色。 见卫瑎脸上终于不再挂着假笑,面色难看得可怕,她才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将这段旧情放下,转身回屋,闭门谢客。 十五天后,她启程前往大梁,直到如今,再也没有回到过上燕,也再也没有与故人们相见。 …… “故事讲完了,就这样。” 虞惊霜笑眯眯地道:“一个很烂俗无聊的故事t,一点儿都不好玩,还没街市上的话本子编的刺激有趣。我真不懂,你们为何就这么好奇,一定要我讲给你们听。” 她伸了个懒腰,感慨:“都快十年了,如果不是前几日他突然给我写信,害得我做了个噩梦,这些事儿我还真快忘了……” 话音刚落,虞惊霜只听到耳边传来好大一声啜泣,她转过眼一瞧,白芨已经两眼含泪了。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想给他擦眼泪:“……这是怎么了?我刚才的话有哪一点很可怕?没有吧?!” 白芨虽然一向很胆小,可她方才讲得也就是很平淡的往事啊! 白芨垂着泪,按住了虞惊霜往他脸上擦的帕子,低声难过道:“……我只是为您伤心,他太过分了,害得您孤苦半生。” 啊? 虞惊霜一愣,她摸摸后脑勺,疑惑道:“还好吧?我也并没有很孤苦。” 她有心安慰动不动就觉得她很可怜的白芨,于是掰着指头数起: “到大梁后,先帝、先皇后、如今的陛下、小杏和你、华昆,以及许多同僚,都对我十分照顾,礼遇有加,除了助陛下夺嫡那几年,剩余日子我都过得称心如意,并不孤苦。” “更何况,若是当年留在上燕,说不准早已嫁作人妇、磋磨一生。” “如今在大梁,我也算是体验过天高地阔,现在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只管享福。当年卫瑎的逼迫,又怎么能不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虞惊霜瞧着美人落泪,实在心疼。 她捏着白芨的下巴给他拭泪,放柔声音安慰:“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自得其乐,哪里用得着你为我难过呢?” 白芨透过朦胧泪眼去看她,顺从地点点头。 小杏姑娘在一旁瞧着两人,心里咀嚼虞惊霜刚才的那些话,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只是有些莫名的难受。 她一向冷心冷情,只爱看看话本子沾点人气儿,但此刻旁观者清,小杏想:如果不是动过真心,又怎么会被几封书信就唤来噩梦? 虞惊霜如今洒脱,早已放下,释然度日,可当初呢? 被诬陷、设计、逼迫,狼狈地离开上燕时。 一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只有亘古如一的月色照拂着她时。 穿着厚重的嫁衣、落座在狭小的轿辇里,赶往大梁去迎接自己未知命运时。 自上燕至大梁千里路途,日夜疾行仍需数十日,那些睡不着的每一个夜里—— 她会在想什么? 是在想自己从前幻想过的,嫁给心上人的场景吗? 还是上燕那些无知无觉中受了她庇护的亲人? 小杏侧过脸细细去看虞惊霜的脸,这么多年,她已经非常熟悉这张脸上的一颦一笑,虞惊霜一挑眉,她就知道这代表着何种意思。 可直到今天,小杏才恍然察觉,她从未见过虞惊霜为情所伤的模样。 那些难过、忧惧、悲伤、孤独,大概早已留在了当年的千里月色中。她、包括世上任何一人,都只能通过他人口中的往事去了解虞惊霜。 也许这就是白芨哭泣的原因。 不是因为可怜而难过,而是他深深地明白,于眼前的虞惊霜来讲,旁人对她的情爱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小杏静静地看着虞惊霜为白芨擦眼泪,心中悲戚之余,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抚摸着腰间的利刃。 她已经按捺不住杀心。 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那个上燕的卫瑎、以及话本中提及的另两位“前缘”…… 她想,她一定要活剐了他们。 虞惊霜如今已不在意了,可她要为其寻一个公道。 …… 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 荒漠黄尘滚滚,两道车辙深深印在尘地。 马车内,阖着眼眸的美人斜倚在榻上。 他有一张苍白的脸,骨相流丽,长发未束,乌发垂下,沿着清瘦的颈侧渐渐消弭在黑氅中,病色难掩姿容绝代。 时至仲春,马车内却仍点着暖炉,如鬼魅一般艳美的人仿佛丝毫察觉不到燥热,只闭目沉思。 马车外,仆从小声禀告:“公子,已到大梁境内了。” 卫瑎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感。 望向大梁京畿的方向,他微微弯了下唇角,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此刻才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 第23章 怪人怪事相逢 几人泛舟游湖,直至夕阳西沉,天色昏暗下来,才交还了画舫,相携归家。 回了小院子内,虞惊霜发现,屋中已经有了人。 屋内明亮的烛火照出一道挺拔的剪影,院中的石桌旁堆着两坛酒,隐隐的药香流淌。 虞惊霜走近,拂开落在其上的玉兰花瓣,端详这两坛酒。 潜鱼的身影从屋内出来,斜靠在门边,道:“药铺的老板娘下午送来的,说是给你泡敷旧伤,能缓解雨日疼痛。” 他的声音无端有些疲惫,整个人难得显得有气无力,倦怠极了。 虞惊霜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潜鱼虽然一向沉默寡言,喜欢静静呆着,但从未如这样般疲累。 他走过来,摇了摇头:“没事,只是熬了一夜没睡,歇歇就好了。” 虞惊霜点点头,言简意赅道:“那就好,别太拼命了。” 她说完这话,潜鱼本来正默默弯腰捡起地上两坛药酒,闻言顿了一下,抬头悄悄瞥了一眼虞惊霜,见她面色如常,正仰头瞧着玉兰树的重重花影,不知在想什么。 他抿了下唇,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只是干巴巴地:“哦”地应了一声,提起两坛酒,默默将其搬回小厨房了。 虞惊霜等了半天直等到一声“哦”,纳闷地回头去看,只看见潜鱼正弯着腰进屋,背影莫名显得有些委屈。 她嗤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白芨在一旁看着两人这一小段插曲,歪了下头,眼神闪烁。 他靠过来,若无其事道:“潜鱼大哥……是有些委屈您没像以前那样关照他呢。” 虞惊霜掸开衣袖上落着的一只小虫子,淡淡道:“他委屈什么,这么累也是他自己选的路,难道我除了规劝,还要追在身后安慰别人吗?” 她似笑非笑地回头看白芨:“我脾气也不太好,你应该听过我年轻时候的传闻,对吧?” 虞惊霜其实没有吓唬白芨的意思,只是他最近越界的行为太多次了,她只想提醒他一下而已。 没想到,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她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脸色都白了。 “……” “唉,算了。”她揉揉眉心,道:“别乱想,我随口一说罢了,潜鱼做好饭了,一起来吧。” 虞惊霜招招手,不甚在意地转身,白芨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晦暗而复杂。 晚饭是鱼汤拌饭,粒粒分明的白米饭拌了切碎的虾仁,鲜美的鱼熬了许久,汤汁奶白、浓郁适口,配一碟碧绿的小菜,可谓是唇齿留香。 虞惊霜胃口大开,同小杏开了一坛酒,两人痛痛快快大吃大喝,畅快极了。 而饭桌上另外两人则各有心事。潜鱼索性没动筷子,白芨食不下咽,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坐立难安,最后小心翼翼提出,说想去外面买些糕点来吃。 虞惊霜笑眯眯答应了他,临白芨出门时,她还不忘提醒他拿上碎银子,等白芨胡乱点头应下,匆匆出门后,院中就只剩下杯盏相碰的声音。 良久,虞惊霜支着头,突然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怀揣着秘密,成日活得不累吗?” 潜鱼本只是坐着发呆,闻言一惊,立刻警惕地偷偷去看虞惊霜的脸色。 却只听小杏姑娘冷淡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若是您想知道白芨的秘密,我可以去查。” 她略一思索:“只需三天……不,是一天,他瞒着您的所有事我都能查出来。” 虞惊霜一愣,她被小杏的话呛咳了一下,连连咳嗽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无奈:“我可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给自己满上了酒,叹气:“小杏,你不必提防白芨,他就算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在我看来都无伤大雅,随他去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实是至理名言。 虞惊霜自认为自己魅力没有那么大,能让大好年华的少年郎们都倾心于她。实际上,白芨即使真的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处,她也不会冷面拒绝。 毕竟,他的厨艺是真不错,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虞惊霜一向很大方宽容。 今天敲打他,也只是被卫瑎勾起了回忆,转而瞧着白芨成日提心吊胆、揣摩她的心思、时刻想着献身,觉得为他疲累而已,谁承想,能把他吓得连饭都吃不下就跑。 虞惊霜认真想,得找个日子与他好好谈谈了。 …… 悔弃明珠 第22节 翌日,日光明媚,廊下鸟鸣声啾啾。 小杏从一早从街市上回来,带了钦天监的消息,说是最近几日都是京畿难得的好t天气,至少不会再落雨。 于是几人一合计,打算将屋内的旧物都拿出来,好好拾掇晾晒一番。 正忙得热火朝天时,门扉“笃笃笃——”,被轻轻敲了几下,虞惊霜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疑惑地走过去开门,心中还嘀咕:这些日子怎么回事儿,天天有人过来。 开门一看,是一张熟悉的清秀娃娃脸。 虞惊霜乐了:来人竟然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上燕人——王承。 她将人迎进来,戏谑道:“小兄弟,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不忙着卖货了?” 王承愁眉苦脸道:“可别提了,货是都卖完了,可银钱拿不到手,穷得我连客栈都快住不起了。” 虞惊霜本来都要顺手接过他带来的竹叶青了,闻言动作一顿,收回了手。 她站住脚步,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盯着王承,咂咂嘴:“……所以说,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王承一见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来意,顿时脸上就挂上了谄媚的笑:“真不愧是您!神机妙算!” 这个少年看着年岁并不大,与明衡相仿,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又是她的故国老乡,嘴甜、脑子活泛,是以虞惊霜每每瞧着他,总觉得平添一股亲近之意,并不反感。 她点点头,拎过了酒坛,道:“遇上什么事儿了,说来听听。” 王承忙不迭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将近日所遇奇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到大梁来做的是瓷器生意,卖些瓶罐盘碟、摆件挂饰一类的小玩意儿。 前不久,他接了一个婚嫁单子,为宴席准备一些用具,本应该赚得盆满钵满,然而,这门婚事却中途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好一桩婚事,竟然差点闹出了人命。 他欲哭无泪:“新娘子的妹妹,在拜堂时竟然伤了新郎官,而她手里用来砸人的花瓶,正是我卖给他们的!” “那宴席办至一半就停了,我去要账,那户人家根本不开门接应。 去找官府,只道那是官宦世家,他们也没办法强逼。 甚至有人告诉我,现在我该求着那新郎官赶紧醒来,要是真死了,恐怕卖花瓶的我也得受罚呢。” 他两眼包着一汪泪,差点要哭出声来了:“虞惊霜、虞娘子、虞大善人!你就帮帮我吧!我可是无辜的啊——” 他讲得绘声绘色,惹得小杏、白芨和潜鱼也都走过来听。虞惊霜摸着下巴,越听越觉得这故事实在熟悉。 她疑惑道:“……怎么总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呢?” 白芨眼睛滴溜溜地转,迟疑着道:“华昆的远房亲戚?” 虞惊霜一拍手,兴奋道:“不错!就是华昆讲过!” 此言一出,王承看向她的眼神就变得古怪起来:“……你们不会正好认识这户人家吧?” 他本来只想着虞惊霜在大梁多年,应当比较熟悉此地的律令规定,能帮他在官府说道两句,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虞惊霜看向他,眼光发亮,像是看到了一柄极趁手的工具—— 其实,以她最爱凑热闹的性子,那天华昆说起这事的时候,虞惊霜就想去探知一二。只是不巧,正好被白芨问起过往,想到了卫瑎这小人,一打岔,才给忘了。 如今,王承偏偏又与这事牵扯上关系了,那她这个热心人,不得帮帮可怜的小同乡,亲自去一趟瞧瞧热闹……哦,不对,是讨个公道回来? 她摩拳擦掌,差点笑出声:“认识,怎么不认识?这个忙你放心吧,我一定帮!” 王承虽觉得她的笑另有深意,可求人办事,也不好细问,只是连连道谢。见虞惊霜院中堆了不少杂物待收拾,便投桃报李,自告奋勇提出帮她。 潜鱼、小杏、白芨和虞惊霜,连同后面加入进来的王承,一行人忙乎了一整个上午,才将旧物大致收好,见日头已高,虞惊霜便做主,留王承一同吃午饭。 几人围在小石桌前,兴致勃勃地举筷。 “诶……这是什么?” 正吃着,王承一伸腿,只觉得脚下一咯。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细长的木匣正被垫在桌脚,他踩到的正是木匣突出的一角,盖子被踩翻,其中有纸张飘散出来。 他好奇地伸手去拿,旁人也跟着探头来瞧,虞惊霜坐在桌侧,正与碗中一只鸡腿斗智斗勇,一个疏忽没看住人,就让王承将那些纸张拿了起来。 他疑惑地道:“这是什么?虞娘子,你的书信都洒……” 白芨凑过来看信,口中不自觉念出了声:“卿卿吾爱……” “住嘴!!!” 虞惊霜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一声厉喝,将在场人都镇在了原地。 此刻,她只恨自己为何当初要犯懒,竟只将书信胡乱一塞,看到石桌腿缺了一块,便把木匣随手填到了这里作补,没想着赶快毁尸灭迹—— 才让其他人也看到了这肉麻兮兮的言辞! 她一跃而起,劈手将木匣从呆愣住的王承手里夺过,迅速合上盖子,一股脑塞给身旁的潜鱼。 “快、快去给我弄走!别让它再出现在这儿了!” 虞惊霜崩溃地喊,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这该死的卫瑎!该死的明胥!该死的兰乘渊!一个个的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给人叙旧还写这么暧昧的话,也害她此刻在小辈面前丢人,真是不要脸! 她早该知道的,这三个小人,年轻时候把她骗来骗去,个个做负心汉,现在也不消停,隔着这么多年、这么远的距离了,还是能精准让她栽一跟头! 潜鱼冷不丁怀里被塞了个木匣,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虞惊霜,迟疑道:“……弄走?” 虞惊霜连连点头:“对对对!扔河里、烧了、埋了都行,把它连那些信一起,统统弄走!” 天呐! 看着王承一脸的好奇和窃笑,虞惊霜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到底什么叫颜面无存! 偏头看看另外三人,再看看虞惊霜,潜鱼什么都懂了。 毁尸灭迹,他最在行了。 他将木匣抱在怀里,想了想,脚尖一点,几个跃身,就从院中那颗玉兰树杈跳上了墙头,转瞬之间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王承回过神来,遗憾地咂嘴:其实他还挺想看那信里内容的。 毕竟,如此情意绵绵的问候,与卫瑎平日里冷漠霸道的形象,可谓是大相径庭。 只可惜,虞惊霜半点儿不想提及往事,也被这封信肉麻的口吻打击得正虚弱,他也不好触霉头,只能将幸灾乐祸暂时压在心里。 再说这边,潜鱼怀揣着木匣出了小院,边走边思索如何将信都毁掉。 他不自觉地摸着其中一封,上面描着一朵小小的桃花,颜色浅淡,不认真看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他给虞惊霜写的。 那些年里,他写了很多封信,可是都不敢寄出。 到最后,终于可以送出的时候,他也只敢提笔写几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不敢将任何浓烈汹涌的情感漏出半分,怕她厌他又来生事、多此一举。 在寄出信后的每一天,他提心吊胆地想过很多虞惊霜可能的反应,却唯独没想到:他的信,她从来都没有打开过。 兰乘渊看着那朵小桃花,闭了闭眼,还是伸手将木匣中其余印花的信件都取了出来。 他还是会听虞惊霜的话将其余都毁尸灭迹,只是存了一点私心,不舍得将自己的信扔掉。 他就自己藏着,收好了不让她看到就好。 兰乘渊心中默默想着,蹲下身,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将信件挑了出来,正在这时,一道含着疑惑和怒气的声音从身前响起—— “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兰乘渊动作一顿,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袍青衣、背负长剑,明明是侠士打扮,却玉冠金笄,贵气逼人。 来人正是明胥。 他盯着地上木匣,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信件,里面恰好露出附有他私印的信封,一瞬间,气红了眼。 他失态地冲上前,从兰乘渊手中抢过了一把信纸,质问道:“这是我给惊霜写的信,怎么在你这儿?!” 【作者有话说】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t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悔弃明珠 第23节 第24章 三个负心汉狭路相逢 潜鱼直起身子,只扫了一眼,凭借那柄秋霜剑,就知道了面前人的身份。 无非是虞惊霜在大梁时的那一任未婚夫。 他曾经有所耳闻,知道明胥也与虞惊霜有过一段情缘。 只是那时候他心力交瘁,无心去打探更多消息,只装作鹌鹑一样,觉得蒙住头不听、不看,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以对眼前人潜鱼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最后他也选择了与虞惊霜退婚。 如今是也像自己一样找过来了。 潜鱼眼神瞥过那些没有打开过的信,心里暗讽:如他一样,都是没人要的可怜狗,在这儿装什么正宫的牌面。 他不想和眼前人纠缠,只想拿回信件,按照虞惊霜吩咐拿去都烧了。 明胥抓着那些信件,发现它们都完好无损,根本没有没启封过,愕然轻声:“惊霜,从来没有打开过吗……” 他有点失落,但也有种早已知晓的了然。 毕竟年轻时虞惊霜就有些丢三落四,从前她就喜欢将别人寄给她的信都攒在一起,再挑一个日光明媚的好日子一封封拆开,有时候攒得久了,忘记也是家常便饭。 他当初在南地,安顿好一切后鼓起勇气送信给她,但迟迟收不到回应时,心中煎熬,思虑再三认为是她又忘了,于是便厚着脸皮写信给自己的侄儿明衡,拜托他提醒虞惊霜一下。 只是,虽然心里早有猜测,可真的看到这些没有启封就要被扔掉的信时,明胥心里还是如揪成一团乱麻般,不是滋味儿。 他分出心神打量了一下潜鱼,心知他应该就是小皇帝所说,这些年来跟在虞惊霜身边的侍卫。 身材倒是高大魁梧,只是浑身蒙着黑布,脸也遮得严严实实,实在怪异。 想到方才这人在木匣中翻捡那些信,饶是知道大概是虞惊霜吩咐他去处理信件,明胥仍然有些不舒服。 直到此时,他都以为木匣中只有他一个人寄给虞惊霜叙旧的信。 潜鱼压下心中厌恶,沉静道:“放回来你手中的信。”他伸手,却被明胥挡开。 明胥正怀揣着欣喜与忐忑去见虞惊霜,不欲与眼前这个跑腿的小侍卫多嘴,只不耐烦道:“这些是惊霜让你处理的?都给我。” 他边说边神态自然地伸手去拿木匣,潜鱼从斗笠下抬眼冷冷地看他,后退一步,无声地拒绝了他的动作。 明胥伸手却摸了个空,一愣,皱眉不太高兴地盯着潜鱼,道:“你干什么?”他闯荡江湖多年,肆意惯了,此时脸色难看,身后的秋霜剑已经开始铮然嗡鸣。 潜鱼冷笑,他干什么?这话应当他来反问明胥才对。 当年因为要对少年时的白月光施以援手,就将虞惊霜撂下,这么些年来,听闻他白月光的危难早已化解,却也没见明胥回来过。 如今出现在这儿,却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还要坦然来见虞惊霜……真是好一个“少年意气、不羁肆意”的儿郎! 这是潜鱼第一次见明胥,却也不妨碍他像讨厌卫瑎多年一样厌恶明胥。在潜鱼看来,他和那个上燕的卫瑎一样,都傲慢得令人发笑。 不同的是,卫瑎的傲慢是毫不掩饰。 他不屑于同弱小者对话,眼高于顶。不喜欢的人或物件连出现在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更会直接皱着眉表现出自己的鄙夷和不屑。 而眼前明胥不同,他的傲慢更多体现在自私上,藏在细微处。 就如同传闻中他当初与虞惊霜再要好,可临逢险境,他还是自私地选择了年少时爱而不得的白月光,而不是已与他有了婚约的虞惊霜。 他们三个人,各有各的罪,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潜鱼不想和另外两人有任何牵扯,这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多么可笑可耻。所以他根本懒得与明胥废话,只是稍一顿步,目光如炬、一掌击出—— 强劲的掌风将没有防备的明胥推的往后一退,一个照面,手中一空,潜鱼便将信件抢夺在手中。 明胥万没有想到,一个小侍卫竟敢抢他的信。他怒极,喝道:“站住!” 他当即上前,一手便扣在潜鱼肩头向后扳回,潜鱼脸色冷若冰霜,自然也不让他,就势将身一扭,手肘便冲着明胥小腹处狠狠打去! 两人一言不合,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当即拳脚相加、过起招来。 刚与潜鱼交手两招,明胥就察觉眼前人身手干脆利落,招招杀机迸现,不仅仅是练武场上的花架子,倒更像是野兽撕咬猎物时的狠劲儿,实属不简单。 他向后一撤,反手抽出长剑抵挡,皱眉凝重道:“你到底是谁?惊霜怎会留你这般怪异的人在身边?” 听他这样说,潜鱼冷笑:“虞娘子留我自有用处,倒是你,莫名其妙!” 明胥怒极反笑,横剑道:“你不过一个小小侍卫,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人,想必得罪或是辜负于别人,才这样畏畏缩缩。至于我,乃是惊霜故交,这些信惊霜即使不想看,自有我来日亲自讲与她听,你现在拦又何妨?!” 明胥是气急了,不想他张口便正巧戳在了潜鱼内心最痛的一处。 他本就是因为觉得亏欠虞惊霜良多,又身负孽海深仇,心头有再多痛苦和悔意、嫉妒与难以释怀,却都不敢诉诸于口,只得默默吞下苦果,只求能多守在虞惊霜身边一日便心甘情愿,确实不敢露脸,像个懦夫。 往日还能自欺欺人,今日却被明胥一句话,说得心绪难平、怒意涌动。 他捏紧掌心,闭了闭眼,再睁眼,目光已经平静:“是吗?我跟在虞娘子身边多年,似乎从未听她提起有这样一位无礼的故交。”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恶意道: “倒是听说她多年前有一个未婚夫,临到婚期,那人却远走救其他女子去了,阁下既然是虞娘子故交,想必也应当认识这位负心汉吧?” 明胥脸色难看极了。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咬着牙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潜鱼微笑:“不敢不敢,只是爱听话本罢了。” 明胥支着剑,稳了稳心神,才平静道:“我与惊霜之间的事,不是你短短几句能概括的,更不是那些烂俗的话本中所描写。” 潜鱼心底郁积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闻言只道:“是的,你们关系不烂俗,但她差使我将这木匣里的信都拿去扔了,说是见了就嫌烦。” 虞惊霜当然没有说嫌烦,后面那句话只是潜鱼出于私心才加上的,但明胥并不知道,自然当了真,气得脸都白了。 他紧紧握着秋霜剑,死死盯着眼前黑衣斗笠的潜鱼,忍了又忍,长出一口气,决意不和这人纠缠,不过是一个小侍卫,管他做什么?当下还是去见虞惊霜才要紧。 他整理衣袖,心中只道晦气,收剑转身欲走。潜鱼看他的方向正是去往虞惊霜的小院,心中猜到明胥的来意,心中自是一冷。 他站定,冲着明胥背影恨声道:“你就这样去见她?当年你抛下她一走了之,如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来,敢问阁下,颜面何在?” 直到此时,明胥才算听出来,眼前此人的语气实在不像面对陌生人。 倒是像对着情敌、对着仇人一般。 他回头盯着潜鱼看,上下打量了一番,蓦地道:“你心仪她?才厌恶我至极?” 潜鱼本就不打算隐瞒,他冷笑:“这与你无关。” 倒像个怨夫一般了。 明胥默然,笑着摇头:“既然只是心仪,那你何来立场攻讦我?” 他不自觉挺直了胸膛,知晓眼前人对虞惊霜也藏有一份小心思后,明胥看着潜鱼的目光不由得警惕起来。 本来只想快快摆脱此人去见惊霜,可一看到自己写给她的书信还在这心怀不轨之人的手中,他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当即心下坚定了要把信都拿回来。 他也不废话,直接抽了剑向潜鱼攻去。 明胥本就江湖行t走多年,从前南地生事,他执剑处理过不少人命,并非只会耍花架子的公子哥,此刻心里滋生了不知名的嫉妒,招招带着私怨,毫不留情冲潜鱼命门处去。 潜鱼本意不愿明胥去见虞惊霜,见牵绊住了明胥脚步,也毫不退缩,心中冷笑,只想着如何将人狠揍一顿,让他再难有厚脸皮来打扰虞惊霜。 在虞惊霜身边隐姓埋名这些年,他看得很清楚,若说年少时虞惊霜还难以释怀,如今这么多风霜过去,她是真的放下了,想来若是有朝一日面对故人,她也能面色如常,提一坛酒笑眯眯招呼大家坐下,和和气气吃个饭。 可是他们都放不下,死皮赖脸、抛下一切都要赖在她身边。 说什么后悔、说什么补偿,归根究底都是难以和本心和解,仍对她有痴念而已。 但在潜鱼看来,没有人配留下,曾经的兰虚渊不可以,面前的明胥、将来的卫瑎更不可以。 思绪纷乱时,打斗未停。 明胥长剑一挑,他反身去挡,剑间恰好勾在怀中木匣的锁扣上,两人错身分开,木匣的盖子被扯断,一瞬间,其中的信件都呈星飞云散之势,散落一地。 两人纷纷下意识伸手去接,正巧巷内起了一阵微风,裹挟着隐约的玉兰花香卷起薄薄的信纸,飘飘洒洒扬起高空之中,一两个呼吸之间,落在了巷口一人的脚下。 “看,这是什么……” 那人长身玉立,静静站着,垂下眸子看脚下躺着的信件,俯身捡起了它。他清瘦修长的手指从落款署名上轻轻拂过,笑了: “原来是我的信。” 潜鱼和明胥停了动作,一齐向巷口看去。 这熟悉的、令人生厌的语气……潜鱼皱眉,看着那人缓缓自巷口因逆光造就的阴影处走过来,面容一分分显露—— 挺鼻薄唇,长眉入鬓,美人蛇一般的妖丽的面容。 卫瑎。 潜鱼神色凝重起来,他慢慢握紧了手中木匣,盯着来人的脸,连明胥的剑横在颈侧都无防备。 在潜鱼还名为兰乘渊时,曾与卫瑎有过两面之缘。 一次是他刚与虞惊霜定下婚约,在一次同僚聚会中。 那时他正是圆了心中夙愿、满心柔情之时。 他拜入王府做幕僚已经两年,本已厌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也生怕虞惊霜为他担心,便想做个小官,守着虞惊霜过好自己的日子。 然而,那次宴席间,老王爷多酌了几杯,调侃兰虚乘终于抱得佳人归,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惜了他本来还打算将自己的女儿牵线于他,谁料虞府竟先留下了如此佳婿。 本来王爷也只是说醉话,然而,那位郡主确实对他有过几分情愫,曾在卫瑎面前抱怨过几句,卫瑎与其关系十分要好,将她视作亲妹一般,有意为她出头。 如今在席间,他听了王爷醉话调侃,便嗤笑出声,在众人面前直接出言讽刺,道兰虚渊眼皮子浅,那样小门小户、容颜又不甚娇美的女人也能把他吃得死死的,一看就知道不堪大用。 那时候,卫瑎还不认识虞惊霜。但天潢贵胄,做什么都是自有他的道理。即使这般说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姑娘,贬低她两句为自己妹妹出头,也只会被人们当做一则笑谈罢了。 潜鱼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为卫瑎口中羞辱虞惊霜之意而气得脸色涨红,不顾旁人阻拦当众冷面反驳: “虞府小姐品性极善,蕙质兰心,能得她青睐是兰某三生有幸,五皇子还请慎言。” 他是真心之言,可在当时,他仍只是王爷手下一员幕僚、一柄利刃,并无地位可言,所谓肺腑之言在卫瑎看来,仅仅是一句空话罢了,听在耳中也不以为意。 周围同僚官员也都跟着卫瑎一同哈哈大笑,笑着调侃,道虞府的两个女儿恐怕有一番手段,勾的男人为她心动,连尚郡主都不要。 兰乘渊的解释,都只被当做是他醉了酒,没有一个人认真听他的话、听他给虞惊霜辩驳。 哄笑声热闹极了,推杯换盏间,兰乘渊恨得心头滴血。 他不能站起身来怒斥众人,若他只孤身一人,大可不管不顾,但因他与虞惊霜已然定下婚约,如果冲动,非但无济于事,还会给虞府带来祸端。 全因他过去安于现状、贪图圆满,怎么就没有野心爬到更高的位置,拥有让人不敢置喙的权柄?才会教虞惊霜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跟着自己受辱。 悔弃明珠 第24节 从那日后,他才放开手脚、汲汲营营,行事作风更加狠辣残忍,任何阻拦他向上爬的人,哪怕只有一丝可能,都会经他审视、盘算、权衡后,冷静地除掉。 世事因果、环环相扣,他就这样在宦海沉浮中一再下坠,直到后来挡在他面前的是虞府之时,兰乘渊才明白,他早已迷失初心,停不了手,更回不了头。 第一次与卫瑎相见时,为他和虞惊霜后来关系破裂埋下了伏笔。 而第二次,是他已经和虞惊霜退婚、断绝关系后,兰乘渊远走京畿,两人分道扬镳。 他从战场上杀敌下来,就听见军营中将士奔走相告,道五皇子已经定下了婚约。 兰乘渊听在耳中,并未往心里去,只冷漠地想,是哪家贵女这么眼瞎又倒霉,下一瞬就从他人口中得知原来正是虞惊霜。 或许人在极度难过和悲怆中是会丧失记忆的。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他忘了当初击掌退婚、忘了永不相见的立誓、忘了自己当初狠绝的气话,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夜奔三百里,星夜兼程赶到了京畿。 连衣衫都来不及换洗,他风尘仆仆,只顶着一身的血和汗就来了,可当到了虞府门前时,却又忽觉踌躇。 他以什么身份去说呢? 说卫瑎不是良人,说皇家深似海,你那样不设防的心性,不要去涉足险境,说他天性凉薄冷漠,根本看不起你。 可是……兰乘渊无力地倚着墙根坐下,将脸埋在掌心:可他也是一个负心汉,又何来资格去劝告虞惊霜呢? 他徘徊在虞府附近时,正逢卫瑎送虞惊霜归家。 卫瑎认出了他的脸,也想起了当初宴席上的那段小插曲,面色并不好看。 兰乘渊还记得,那天他浑身狼狈,而卫瑎施施然坐在他的对面,锦衣玉带、周身气质矜贵淡然。 卫瑎那时提及虞惊霜,眉梢眼角明明染上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可还硬着一张嘴不肯承认,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评价虞惊霜“确实是个妙人”。 然后又一脸提防地警告他,既然当初决定退婚,那么两人缘分已尽,日后安心待在军营即可,莫要再来寻虞惊霜。 当时兰乘渊就冷眼看得清楚,卫瑎这个人,一贯让人捧得高,傲慢而自负,不屑承认对虞惊霜的在乎,却早已经深陷进去。 不过料想也是,虞惊霜千般好,即使与自己退婚,明珠也难蒙尘,他能意识到,别人自然也能意识到。 兰乘渊心中就算有万般苦涩、嫉妒,但就如卫瑎所言:他早已没有任何立场来置喙,当时的虞惊霜,可能连面都不愿意再见他了罢。 徘徊数日,兰乘渊最终还是灰溜溜离开了京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日后想起来就会后悔——他早该想到卫瑎那贱人本性傲慢,翻脸如翻书,又如何会一心一意待虞惊霜好? 如今时隔十年,在异朝他乡,与虞惊霜仅几墙之隔的细长小巷里,兰乘渊第三次见到卫瑎,如鲠在喉般的厌恶让他杀心骤起。 明胥离他最近,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在看清来人的脸时,一瞬间迸发的嫌恶与抵触,甚至比厌恶他还强。他愣了一下,也看向卫瑎,迟疑道:“……你是谁?” 卫瑎随意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明胥手中的长剑上,目光微微凝滞留了一下,了然道:“秋霜剑?原来是你。” 他手中捏着信件,徐徐走到两人面前,将信丢回了木匣中。 盯着明胥的眼睛,卫瑎笑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一见,才知秋霜剑主确实风姿非凡,我姓为卫,单字一个瑎,是霜霜的……” 他沉吟了一下,在心里思考了一下,才微笑道:“是霜霜的未婚夫。” 这个贱人! 不约而同的,兰虚渊和明胥看着卫瑎那张美人面,心中涌现出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此话一出,明胥就算再迟钝,也猜出了卫瑎的身份。 一想到此处正是前往虞惊霜小院的必经之地,他顿时明白卫瑎来意—— 定是与自己一样。他的面色难看起来,先是遇到个暗自心仪惊霜、怪脾气的侍卫,又遇到传闻中她的前、前未婚夫,真是够晦气。 他硬声道:“据我所知,惊霜离开上燕时,你已经和她取消了婚约。如今她并无任何所谓未婚夫。” 卫瑎并不在意,平静道:“非也非也,这就是阁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t” 他笑道:“当初两朝联盟,文书上所说明明是指交换质子,并未提及和亲事宜,我也与霜霜相约,等战事结束,便接她回来,完成婚约。说起来,当时是什么事情让霜霜不得不入你们大梁皇宫避难,导致我们二人被耽搁了这么多年的呢?” 何事?当然是指明胥临时悔婚远走一事。 一次冲动,令他就此陷入纷杂混乱的纠葛中,不得脱身。从此一旦被提及,就是毫无反驳之力的痛悔,哪怕此时被卫瑎这样赤裸裸地挑动痛处,明胥也只能受着。 明胥经由方才潜鱼拿这件事一激后,已经不为所动。他点点头,脸上挂着少年意气的笑容,朗声开口: “既然五皇子你已经记不清了,那正好由我来提醒你,实际上,你与惊霜退婚之事,这些年在天下人眼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她入大梁时,已经是孑然一身。到后来,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已然抹去了与你的婚约,转而与我写了婚书,昭示了天下人。” 明胥顿了一下,语气微妙道:“现在,莫说你是惊霜的未婚夫这般荒谬的话了,就连‘前未婚夫’,也应当是指我。” 看着卫瑎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慢慢阴沉,明胥勾起唇角:“咦?” 他故作惊讶:“难道你不知道?” 潜鱼在一旁看两人狗咬狗、一嘴毛,心中冷笑。 卫瑎到底有耐力,经受明晃晃的嘲讽后也能镇定下来。 他不欲与明胥做无用的口舌之争,只侧身想略过两人,朝着虞惊霜小院的方向去,没想到刚行两步,却被人拦下。 他恼怒地转头看去,只见是从一开始就沉默着不应声的黑衣人。 潜鱼受他打量,不为所动。只平静开口:“虞娘子并不想见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卫瑎笑了,他傲慢开口:“你一个小小的侍卫,藏头换面,如今也敢拦我?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潜鱼毫不在意与他对视,声音淡漠:“你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虞娘子那里你有什么地位。” 他将木匣倾覆,匣中信件洒落一地,堆积着如同不值钱的废纸。 他无动于衷地开口:“就像你给她寄来的信一样,根本毫无价值,在她眼中只是需要我尽快处理掉的废物。” 三人之间暗流涌动,谁都看谁嫌恶至极,而潜鱼把守着巷口最关键的位置,死死堵着两人的路,不让他们有机会进到虞惊霜的小院里。 卫瑎不耐烦“啧”了一声,他不善武艺,对上潜鱼只会被他打到吐出血来,索性也没想着硬碰硬。 于是他转头对着明胥道:“喂,那边那个,好歹我们都是霜霜的……前未婚夫,彼此什么来意都很明显了。可这人又是什么来头,像条狗拦着……” 他上下打量明胥,勉强道:“不如你先来,将他牵绊住?” 明胥被他不要脸皮的言论气得发笑:“将他牵绊住,让你先去找惊霜?你想得美!” 他昂着头不屑道:“即使是去见惊霜,那也是我先去,你在这儿缠住他!” 明胥收剑于背后,正欲施展轻功,甩开这两个惹人厌的,先一步过去,然而,当他刚有动作,潜鱼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思。 潜鱼冷淡开口,犹如一盆凉水迎头浇上,直把明胥冻在了原地。 “明胥,你可知虞娘子具体何时进了大梁皇宫?” 他开口:“你离开京畿第三日,世家就逼迫她从长街一路叩首到皇宫,以作上燕背弃盟约的惩戒,你不在,她若不进宫,就只能被逼死。”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另两人浑身都僵住了。 潜鱼垂眸,看向脚下那些被风吹得哗啦啦的信件,沉声道:“因为你,她才有过这样的耻辱,如今,你还要执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见她吗?” 风吹过巷间,明胥愣在原地,冷意遍体。 …… 明胥出生不凡,是先祖皇帝最小的儿子。 他的生母是大梁藩属国的一位公主,生来美貌。虽然她地位低微,母国却十分富庶、盛产玉石,常接济宫中。是以明胥自幼时起,手中就常比几个皇子哥哥阔绰,受众人爱护。 他年岁太小,又受制于母亲身份,于夺嫡无缘,自幼就被放养着长大,养成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性子。 五岁时,明胥的母亲受人毒害,惨死宫中,他也受那一碗毒汤药所累,身重奇毒,命悬一线。 当时的皇帝诏令天下,悬赏能者解毒,时逢南地雪山之巅有一门派,名字简单直白,唤为神医谷,其谷主游历天下,路过上燕,便自告奋勇,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救下了明胥一命。 明胥醒来后,得知母妃已然惨死,他因为年幼毒性不能根除,恐怕要缠绵病榻一生,于是思虑良久,决意跟着救命恩人、也就是神医谷谷主一同离开上燕,前往南地雪山,拜入神医谷门下,成了一位江湖弟子。 神医谷名字虽单一,却分为一门两派。前山弟子执剑,修得一身武艺,后山弟子习医,悬壶济世、医术绝然。明胥自幼上山,白日里练习剑术,强身健体,夜里就去后山,受谷主调理身体。 他刚上山时,才是六岁大的稚童,又刚失了母亲、身中奇毒,所以性情大变,孤僻至极。神医谷众弟子大多专注自己的事,根本无心关照一个孩子的心里成天在想什么。 在那般境遇下,只有同为谷主收养的另一名女弟子,会来时常陪伴他,听他讲自己的父皇、母妃,和那个和善温柔、总给他带糖吃,最后却毒死了他母亲的兄长。 他那时候年纪很小,经此一难心智受创,很多往事犹如被蒙了一片白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越是拼命去回想那兄长的面容,越觉得记不清他的脸——那是他的杀母仇人,他怎么能忘掉? 他把苦闷讲给身旁的小姑娘听,她沉静劝他不如忘掉。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执念应当放下。” 他的小师姐,裴欲雪——是一个清高、仁慈、冷淡出尘、真正符合世人心中所想“神女”的女子。 她自开蒙时起,便有一颗通透玲珑心,常年浸淫佛法,却并没有让她修出一身平和气质,反倒令她总与他人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即使面对着小师弟悲怆的情绪,她也只会淡淡地劝人放下。 而就是这般如高山冰雪一样的出尘气质,使她在明胥眼中变得极为不一样。 在雪山上那些年,他从幼童长成了少年,一直都疯狂地迷恋着她,他跟在裴欲雪身后,为她解决所有麻烦事—— 能用金银摆平的事情,他的私库随时敞开;不能用银钱摆平的事,明胥也从来不惮于抽剑见血。 那些年南地无人不知,不要去招惹裴欲雪,大名鼎鼎的秋霜剑主明胥是她身边最疯的狗。 裴欲雪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她天生性子淡漠,明胥为她做出再多,在她眼中都与平常弟子们无不一样,只是明胥缠着她,她也不反对,总归他对她极为敬重、仰慕,有他在身边,总能得一些清静。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命运曾经给过明胥两条路。 第一条路,若他能一直待在雪山,或许多年之后也能勉强成就一段侠侣情缘。 而他没有。 一次争执中,明胥为裴欲雪出头,秋霜剑误伤了一名弟子性命时,裴欲雪第一次动怒。 她指责他太过冲动,行事幼稚,一怒之下,让他滚出雪山,再也不要回来。明胥为了求她原谅,流着眼泪下跪,还要将秋霜剑折断,发誓自己不会再意气用事。 可裴欲雪没有任何动摇,或许是出于担忧明胥令她声名受耻,或许是真的厌烦明胥,她决绝地没有表现出一丝转圜余地,知道明胥被赶下山的那一天,她都不肯去与他告别。 自那之后,明胥回到上燕京畿,开府封王,再没有人知道他那段雪山往事。 命运还曾指给明胥第二条路。 若他真的能就此安定,收敛余情,在对虞惊霜动心后,能认清自己的内心,便也能得偿所愿,与心上人成就一段姻缘。 但他仍然没有选择这一条路。 裴欲雪来信的那一天,他坐在院中整整一夜。 等朝阳升起,他还是选择去了卧房,找出了尘封已久的秋霜剑。 悔弃明珠 第25节 那天虞惊霜兴高采烈来找他,他们本来说好了,要一同去挖出她当年来到大梁时明胥酿的酒,她馋那酒好久了,心心念念要在成婚前尝一尝。 见到她那么高兴,明胥羞愧地不敢看她的脸,只能顾左右而言它。他自以为将自己的心虚和慌张掩饰的很好,但还是被虞惊霜敏锐地察觉了。 她仿佛天生就有洞察人心的本事,于是担忧地关心他,问他到底有什么心事,说出来两人一起解决。 明胥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本来他想一直隐瞒,因为他有预感,虞惊霜一定会t因为他仍对故人留有旧情而对他失望。 可是面对她温和沉静的眸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磕磕绊绊、语无伦次说起他的幼年、他在雪山、他回到京畿、他……又收到了裴欲雪的求助。 他说得很乱,可虞惊霜听懂了。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是很平静地问他:“你还忘不了她,是不是?” 明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握着虞惊霜的手,死死攥着不想放开,可是,他又无法反驳——那是裴欲雪啊,他的小师姐、他年幼时的精神慰藉,她将他赶下雪山的那一天,他也恨她的无情无欲,发誓永远不会回去。 但裴欲雪先低头了。 那样清冷如雪的人,竟然也会低头,恳求他回去帮她。谷主意外身故,谷中现下大乱,她没办法凭自己主持大局,只有明胥能够帮她。 明胥急切地向虞惊霜解释,不知为何,一向愚钝的他冥冥中有所预感,仿佛他正走向一条没办法回头的路—— 但虞惊霜只用含着眼泪的一双眸子就制止了他所有苍白无力的许诺。 她问他:“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虞惊霜哭。 他去大梁边境,接应她到完全陌生的异乡时没有见过她哭泣; 他们在荒漠上遇到狼群狼狈逃命时没有见过她哭泣; 上燕毁约,承诺接她回家的人们音讯全无时她也没有哭。 他曾经以为她永远那么强大、坚韧、不屈。 而当她站在他的面前,恶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骂他自私时,她流下了眼泪。 明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体会到了当年雪山离别时也没有的痛苦。 到最后,是虞惊霜亲手为他上了马鞍,吩咐他将秋霜剑背好,又打开了城门,催促他快走。 “别耽搁了太久,你的师姐既然轻易不肯求助,如今来信,定是遇到了极艰难的事情。” 她眼底情绪干干净净,仿佛刚才的眼泪和痛骂只是明胥一场幻觉。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最后还是虞惊霜安慰似的笑道:“如果可以,尽快回来吧。” 明胥含着眼泪连声应答,一路上拼命策马扬鞭,只盼望快些到雪山解决往事牵绊后,就回来见她。 只是那时候,尚且天真的他还不知道,策马奔出城门后回首那匆匆一瞥,竟然就是八年来他见过虞惊霜的最后一眼。 饶是他如何做妄想,只是终究错过,而虞惊霜也没有再给他留有挽回的机会。 前半生,他一直在追寻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将其视作一生信条,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爱开玩笑,偏要他越追求什么、越被什么牵绊、就越失去什么,与它渐行渐远。 他从未敢想,虞惊霜在他走后都经历了什么。直到此时潜鱼将真相赤裸裸剥开放在他面前,他才终于不能自欺欺人。 卫瑎听着潜鱼那番话,神色也冷然下来,露出了几分痛楚。 正当此处气氛因为潜鱼一句话就沉默下来时,“吱呀——”一声,巷尾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虞惊霜笑呵呵地从里面迈步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冲屋里人招手:“我再去买点酒,顺便看一下潜鱼那家伙……” 去哪儿了。 话说一半,她一回头,正对上巷间立着的三人看过来的眼神。 “……” 她脸上的笑僵住了,一瞬间有点儿觉得自己还醉着酒,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三个人还站在哪里,一动不动。 甚至,左边那个着一身紫衣的卫瑎,还施施然从潜鱼身后探出半个头来,招手笑眯眯冲她打招呼: “霜霜,好久不见啊——” 第25章 三个负心汉狭路相逢(2) 虞惊霜迷茫的眼神在眼前三人脸上划过,有些不敢置信。 她先盯着向她打招呼的卫瑎看,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复杂。 卫瑎刚露出一个笑来,下一瞬,就听见她缓缓开口: “卫瑎?你怎么这么老了?!” 他脸上的笑凝固了。 平心而论,饶是如今卫瑎已而立之年,比不得年轻时琼姿皎皎,但他到底曾是艳绝上燕的美男子,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极为浅淡,换做旁人,是万万不会将他与“老”这个字眼联想到一起的。 可虞惊霜竟然说他“老”! 卫瑎承认,自抵达大梁后,他一心想着尽快来见虞惊霜,内心激动万分,只是做了简单梳洗便匆匆赶来,确实没有太在意自己的容颜是否还和精力充沛时一样动人。 但……但与虞惊霜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第一句话,没有寒暄、没有欣喜、什么都没有,只迎面砸来一句“老”! 这个字眼让他如遭雷击,登时立在了原地,一时间,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充斥着一声声各式各样的“老”,喊得卫瑎连气息都稳不住了。 他的脸色骤然惨白,情绪实在转变太快,虞惊霜一瞧他的脸色,顿时心中尴尬,暗道不好。 她心直口快惯了,又忘了卫瑎是个敏感多疑的小心眼,竟一下就将心里话说出口了。 十年未见,卫瑎在虞惊霜心中的形象,一直停留在当年交回婚书时青涩昳丽的容貌上。 那时候的卫瑎,比他尊贵的身份更闻名的,其实是他的脸—— 虞惊霜半辈子里见过不少男子,像卫瑎那样美得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置信的只有他一个。 交回婚书时,是虞惊霜见卫瑎的最后一面,谁能想到再见时已是十年后呢? 十年,再鲜妍的面容都会变的,她只是没适应他的变化而已,这难道不是很正常? 更何况,看着如今的卫瑎,虞惊霜说他“老”并不是指他的容貌有何衰败,而是震惊于他身上气质的迥异变化。 这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浑身气质从当年找她来退婚时那股子傲然凌人、意气傲慢变得沉郁死寂,如寒潭山石般了无生机。 方才与她打招呼时,尽管卫瑎笑颜灿烂,但那一闪而过疲惫、暮气沉沉的神态,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眼底,才让虞惊霜脱口而出一声“老”。 见他因自己一句话就萎顿下去,虞惊霜尴尬极了,她向来不喜欢让别人陷入难堪地步,总要下意识做些什么拉人出泥潭。 于是她连忙试图说些别的转移窘迫:“老一些也没什么的,卫瑎,你别在意,人都会老的嘛,你瞧,我也不年轻了……” 她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说辞能安抚摇摇欲坠的卫瑎,眼神乱瞟,一眼瞟到一旁的明胥身上,顿时灵光一闪,兴高采烈道: “啊,还有明胥!明胥与你年岁相仿,你看他当年与你一样是美男子,如今老了也没有很难看,你大可放松些心!” 本来,卫瑎那副被打击到的样子落在另两个男人眼中,实在让人畅快。 明胥最幸灾乐祸,他得意睨了卫瑎一眼,没忍住“哈——”地漏出了一声笑,只是,这一声笑音还没收回去,就听见虞惊霜将“老”这个评价也砸在了他的头上。 明胥顿时笑不出来了,脸色扭曲。 卫瑎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咬着牙忍了下来。 从年少时候,他就知道虞惊霜不擅长宽慰人,他有再多心眼、话中再多陷阱,都能被她一张口就噎个半死。 本以为自己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面对她的愤怒、怨怼还是冷漠,卫瑎都有把握找出应对之策。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和年少时一模一样,半分未变,平平淡淡一个字,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得像哭的笑,艰难道:“……无事,你不用……找补,我不在意。” 正在这时,一道男子声音自虞惊霜身后传来—— “惊霜姐姐,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是谁来了?” 小院内,白芨见门未关上,门外又有虞惊霜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他心生好奇,边问边走了过来。 落在门外三个男人的眼中,就是随着话音,一张清丽柔美、楚楚可怜、鲜嫩年轻的脸出现在了虞惊霜身后。 来人从虞惊霜的屋子中出来,语气还那样熟稔亲近,一听就知道与她关系匪浅。 而虞惊霜闻声,也只是转过头去,一副寻常模样笑着吩咐那人:“小白,你去多拿些茶碗来,我有几个故交来访,兴许今天有得聊了!” “故交”一词便是这样轻巧地从她口中而出,轻飘飘地就掀过了那么多年的龌龊、背叛和辜负。 卫瑎脸色骤沉,难看地几乎要滴下水来。 明胥愣怔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露出几分无措来。 白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先是迷茫,看清两人脸后,神色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虞惊霜没有察觉到几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情绪,她心大得很,此时正笑呵呵敞开门,摆了摆手示意道:“还都愣着干什么?多年未见,有t话我们进来说?站着怪累的。” 她越是这么稀松平常,越是让门外那三人内心难受。 卫瑎盯着虞惊霜身后那少年的脸——真是一张水嫩到娇艳欲滴的脸,说话间的神态也是那样的朝气鲜活。 霜霜就是日日面对着这样年轻的少年郎,才嫌弃他老吗? 一瞬间,万千心绪和阴私心思都从他脑海中翻涌而过,卫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我就不进去做客了。” 他微微一笑,道:“说起来,我方才抵达上燕京畿,只是想着先来见霜霜你一面,实在急切了些。”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车马劳顿,难免形容憔悴……我便先回客栈稍作歇息,改日精力充足一些,到时候与你一聚,茶酒相会,如何?” “……” 这是嫌他自己现在不好看,等打扮一番再过来的意思呗。 搞这么文绉绉的干嘛,这么正经,她都不习惯了。 虞惊霜无语,心道:嘴上说着不在意,可这不还是对她刚才的无心之言耿耿于怀? 真是小心眼,年纪这么大了心思还这么敏感,活的真够累的。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灿烂笑道:“也行,那你先回去歇着吧。” 她理解得很—— 悔弃明珠 第26节 像卫瑎这种年轻时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别看嘴上说容颜不重要,可一旦年华不再,又遇上其它正值青涩的少年们,见了人家的面容后,自然是心里有落差的。 尤其是卫瑎,傲慢又自大,敏感又多疑,在她这个曾经“骗”过他的人面前,无论哪方面也肯定不愿意被人比下去。 她刚才看得清楚,自白芨出来后,卫瑎落在人家脸上的眼神分明闪过了一丝嫉恨和艳羡。 她边笑,眼神还作了然状在卫瑎和白芨脸上来回流连,就差把“我知道你心里羡慕了”这话写在脸上,把卫瑎看得脸色都青了,可偏偏不能再多说什么。 一辩驳,就坐实了。 潜鱼站在不起眼的阴影里,默默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他有点想笑。 要说虞惊霜这个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哭笑不得。说她心大吧,旁人无论多极其细微的情绪、多缜密的手段心计,都能被她敏锐地察觉到。 可说她心细如发?却也不对。 在那些关于她本人的情爱纠葛上,任凭别人如何恨海情天、撕心裂肺,只要不明明白白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虞惊霜就能迟钝到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他、卫瑎、明胥、白芨、华昆……以及数不清的公子少年们,无论哪一个,都曾因她这幅脾性结结实实吃过瘪。 眼看着对手只来得及见了虞惊霜一面,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要走,一直站在一旁的明胥暗自心道:废物。 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卫瑎,随即扬起明亮的笑:“惊霜!” 他眼里含了讨好的笑,道:“我专门带了美酒过来,不如我们一起坐下来喝点?” 他提起手中用麻绳捆着的酒坛,一双眼满盈着期冀,亮晶晶地看着虞惊霜。 他故意装作八年前与虞惊霜尚是挚友时那般意气不羁的模样,再带了虞惊霜最爱的美酒,只想着能与她坐下来,随意聊一聊。 只要能如寻常般吃酒、闲谈,便什么都好说……从前,他便是与惊霜先做一般朋友、再到挚友,最后两情相悦的。 决意来找虞惊霜、下雪山之前,明胥想过很多谋划,最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徐徐图之、重走一遍过去路是最为稳妥的方法。 那些断掉的缘分、错过的承诺,他会一点一点、一段一段重新接续起来,哪怕艰巨,无论难易。 明胥暗自为自己鼓足勇气,却仍心有惴惴,他的模样落在卫瑎眼中,便如砂砾一般硌眼。 卫瑎深沉心计、洞察人性,一打眼见明胥这幅模样,又是负剑,又是提酒,便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哼…… 若是想用旧时模样引虞惊霜心软,那他这步棋可算走错了。 二人错身的瞬间,卫瑎在心中冷冷地下判断:媚眼抛给瞎子看。 虞惊霜看着明胥手中那坛酒,神色间有些许迟疑。 盖因那酒坛已经陈旧不堪,虽然能看出被人细细擦拭过的痕迹,可仍有砂砾泥土残留在犄角旮旯处—— 瞧着简朴,不太像是美酒的样子。 只是,好歹是别人带来的,明胥又一副献宝的样子,或许是他的王府被自己搬空后,他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了吧? 如此想着,虞惊霜便也不好说出其它话来,她想了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想必这定是酒家想出的新招数,旧坛装新酒、要得就是这般忆苦思甜的滋味儿!” 她是真的有心缓解尴尬,语气也尽量显得情真意切,不是那么使人受窘,可饶是这样,却只见明胥一听她的话,顿时浑身一颤,眼中露出了难堪和悲伤。 他难以置信地捧着那坛酒,脸上的笑容渐渐浅淡下去,喃喃道:“……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 他声音太小,虞惊霜听不太真切,疑惑地又问了一遍。 明胥看着她,话中似是带了哭腔,他艰难道:“这是我们当年……一同埋下的那一坛酒啊。” “我们说好一起打开它的,你还刻了我们的名字在上面,这坛子是你亲自选的,你都……忘了吗?” 【作者有话说】 读者宝贝,大家好!大家的评论我都有在看,对于很多批评和建议我都会认真思考的。 我保证在这篇文里,所有辜负真心的人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不论是否有苦衷,最后的结果也会是一比一甚至更多的反噬回负心汉身上。 我所有的文都是先定女主,写出她的所有成长线后再根据她人生的起伏转折去敲定男主,不符合女主个性人设的男人不会成为男主。 所以这篇火葬场文最后的男主一定会有非常、非常、非常合理的原因,才使他能够跻身上位,获得霜霜给的名分,大家不用担心。 . 最后: 第26章 一只小燕子 在场气氛因明胥这句话微微一凝滞,兰虚渊本来抱着臂靠在墙角,闻言不由得直起身子,似是有些紧张地看向虞惊霜。 虞惊霜先是一愣,被明胥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迟疑着朝着明胥走了几步,接过酒坛细细一看,倒是有了点印象,好像……确实是有明胥说得那一回事儿。 注视着那陈旧的酒坛,和边缘模糊的刻字,虞惊霜用指腹摩挲着那歪歪扭扭的刻痕,一直以来弯着的唇角慢慢平了下来。 那道刻痕被埋在土下数年光阴,已经很难分辨清楚是什么含义,只有当初亲手刻下它的虞惊霜知道。 那是她的姓,和一只小燕子。 当年,她作为两朝盟约的象征初到大梁时,曾夜夜难眠。 众人皆说这场针对大羌氏的战役很快就会结束,连卫瑎都信誓旦旦,说只须她等一年,一年后,上燕定会接她回来。 虞惊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毫无定数的事情,每个人却都能一脸笃信地对她许诺。 那时候她只是普通的贵女,所以只能顺从地接旨、沉默地叩谢圣恩、然后只身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等待一个未知的承诺。 那段时日,她险些要将自己亲手废掉。 或许是难以窥清的将来、或许是被再次抛弃的迷茫、或许是受人摆布的命运,又或许三者皆有,虞惊霜被种种忧思苦闷缠绕着,不得脱身。 心绪就像火烛燃烧时融化的蜡泪,缓慢、沉重、粘稠。 她深陷于这样的情绪中,任由自己慢慢萎靡下去,渐渐沉迷于大越的各家酒肆,昏昏欲醉。 京畿中渐渐有流言传开,称上燕来的贵女,成日醉生梦死,实在难堪大任。 这流言传到她耳中,虞惊霜也完全提不起兴趣辩驳:她又不去打仗,浑浑噩噩又如何呢? 直到一场春雨过后的傍晚,明胥来找她。 那时候他刚从雪山下来没有多久,还保留着一种天真的心性:总觉得当初既然是他将虞惊霜从上燕接来,那么他就要对她在大梁的和乐安康负责。 于是在听闻虞惊霜成日只待在屋里、饮酒消磨日子时,他便来了,带着要让她重新愉悦起来的责任感来了。 他插科打诨、死缠烂打,非要带虞惊霜出府去。 纵马斗鸡、踏春游湖,骑射狩猎……他将整日行程都安排满当,简直一刻也不停下来,累得虞惊霜完全没有纵酒的心思。 除此之外,明胥意外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他耐心、热情,虽然嘴笨,常说出一些让虞惊霜失笑的话,但总的来看,也勉强能算做一朵解语花。 知道她与卫瑎的一段因缘后,他若有所思,当时并没有多追问什么,反倒让虞惊霜稍对他另眼相看。 然而第二日一早,他就认真地拉着她,神神秘秘的到了自己的王府里,献宝一般捧出一t众器具。 “我们来酿酒吧!”他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着,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好办法,连眼睛里都闪着熠熠的光,赤诚而真切。 “酿一坛桃花酒,就用这棵桃树初开的花,等来年我们打赢了大羌氏送你回去的时候,就可以用它来给你践行了!” 虞惊霜并不看好这场战役,但她对桃花酒感兴趣,于是好奇问:“那若是没打赢,这酒怎么办?” 明胥气恼地立起了眉毛:“你怎么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呢?快把这话收回去,我们肯定能赢!” 话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若是输了……那你就留下来呗。若在大梁嫁人,这坛酒就当是你的‘女儿红’,成婚前一天再喝。若不嫁,等酿好了我们就挖出来喝掉!” 他嘟囔:“反正现在酿了总不会亏的。” 虞惊霜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点点头,露出了自来大梁后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好吧,那我们一起酿!” 见她笑了出来,明胥也跟着咧开了嘴角,笑得傻气。 采摘、晾晒、浸泡、密封。 两人忙忙碌碌几天,才将一坛酒勉强制好。 封好埋土前,明胥提议做个记号:“毕竟这可是我们亲手做的!不写点东西在上面太可惜了。” 在他的屡屡催促下,虞惊霜无奈,只好在酒坛边缘处刻上了自己的姓氏。 放下匕首的那一瞬,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小心地在“虞”字后面,又加上了一只粗糙简单的小燕子。 愿有朝一日,挖开这只酒坛时,是她回归上燕、离别践行的那一天。 埋好了酒坛,虞惊霜绕着这棵新长枝桠的桃树慢慢转悠,明胥盘腿靠着树歇息,默默看着她。 他突然道:“惊霜。” “啊?”虞惊霜忙着翻捡尚且完好的桃花,打算给自己做个香包,随口答了一声。 明胥抿唇,轻声问她:“你知道吗……皇兄不打算让你入宫为妃,倒是想将你指婚给其他王公贵族。” 虞惊霜不以为意,点头:“知道啊。” 还没来大梁的时候她就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明胥沉默了片刻,才又慢慢开口:“京畿中有传言说,我们二人常在一起玩乐……” 他脸色微红,道:“他们说,若是你不回上燕……日后大概会嫁给我。” 虞惊霜微讶,转身看着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流言的真实性。 她和明胥?! 明胥见她这幅模样,脸更红了,眼神中含了一丝局促,试探着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反正你也是要嫁给大梁人的,与其盲婚哑嫁,不如我们到时候就……” 他吞吞吐吐,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坐实了流言?” 虞惊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从前,兰乘渊和卫瑎的脸上,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羞涩甜蜜的神情,可那也不妨碍后来两个人都斩钉截铁要与她退婚。 “不行。”她坚定地摇头拒绝,道: “若真有那样一天,去宫里做女官、去街市当商贩,卖卖话本子,只要保证我人在你们大梁,做哪一样不比随意嫁来嫁去更适合我?” 悔弃明珠 第27节 “好吧。”看她不为所动,明胥遗憾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气馁。 他接着道:“看来你还未对我动心。不过没事儿,咱俩就按好友相交,以后我隔一段时间再来问你,总能等到你答应的。” 虞惊霜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不忍心开口打击他,只胡乱点头应付他,像哄小孩子:“行行行,那你努力,看何时我能心悦你。” …… 自那天之后,虞惊霜慢慢觉得,自己以往的忧思、顾虑、愁苦也都仿佛随着酒坛一并被埋入了黄土之下,心思都澄明了许多。 明胥拉了她一把出泥沼,但往后时日如何才能不虚度,她只依靠自己的盘算。 她渐渐与大梁相融,体会此地风土人情、结识三两好友,从卫瑎那里拿来足够的银钱确实是先见之明,为她在大梁安稳度日提供了不少帮助。 除却多了饮酒这一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虞惊霜的日子倒也过得和在上燕时一样清闲无忧了。 就连一年之期已到,大梁和上燕却没有如期击败大羌氏,她还需要等待的消息传入耳中时,她都能心平气和的喝下最后一口茶,再给几两碎银打发走信使。 明胥惴惴不安前来找她,担心她会像之前那样失落。 此时的虞惊霜反而要去劝慰他:“你无需担忧,我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明胥讷讷道:“看来,只有等战役结束,桃花酒才能挖出来了。” 虞惊霜支着下巴看他,笑:“你当初不是说,若是不能践行,那便随各自心意,挖出来喝就行吗?” 他眼睛一亮,小心翼翼道:“我的心意……还是留给你,或者我自己当女儿红吧。”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并不是随便什么酒都能叫做女儿红,只是互相约定,谁先成婚就将这酒在前一日挖出来。 然而,当虞惊霜为两人的婚约兴冲冲打算取酒时,他却先失约了。 这一失,便隔着八年光阴。 明胥策马离开京畿,前去南地雪山的那一天,上燕与大梁的盟约破裂了。 上燕率先撕毁了盟约,扣下粮草、中途撤兵。致使大梁五万兵马鏖战两月有余,终不抵瓮尽杯干、矢尽援绝,被大羌氏以围剿之势,暗地偷袭,尽数坑杀。 消息传回大梁时,民怨沸腾。 庙堂江湖,无不嗔目切齿、悲愤填膺,誓要与上燕断绝来往、叫大羌氏血债血偿。 首当其冲的是还留在大梁的上燕人。 无论商贩走卒、学子游士,通通被愤怒的大梁百姓围住,逼迫他们套上镣铐,于长街跪行忏悔。 虞惊霜也是其中一员。 当被愤怒的世家子弟和百姓们闯入府邸、绑上锁链时,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实际上,当初在上燕时,她就是因为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叫祸端临头仍不自知。 自那以后,虞惊霜当然吸取教训,常开卷、多打问、时思索,关切每一条自上燕而来的消息—— 三年久战、苦攻不下,白花花的银子却如流水一般投入到边疆去,上燕民众对这场战役、当初两朝的盟约愈发不满。 老皇帝重病未愈,太子一脉势弱,朝堂之上年轻力壮的皇子们争斗不休。 狡猾的大羌氏正是看准了上燕这样的局势,暗地派出游说使臣,才教唆上燕临阵反水,重创大梁。 这本来一切有迹可循,梁皇并非完全不知情,也逐渐着手准备。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上燕竟会如此迅速、猝不及防地叛离。 所以,被压着跪在地上向阵亡的将士磕头时,虞惊霜没有怨恨任何一个人。 每一次叩首,她都情真意切、结结实实地额头触地,磕出一片血印。 死去的将士们长眠疆场,活着的人犹如走尸,怨怼和恨意急需发泄,身为上燕人的她没有可能独善其身。 该忏悔的,她不逃避,该丢开的,她也不再留恋。 后来,这场民怨被朝廷安抚,数以万计的上燕人士被驱赶至两朝交界,千里路途,死伤不计其数。 而作为上燕当初送来为质的虞惊霜,却并不能返回故土。 失去明胥的踪迹后,二人以往的婚约也被废除,没有了准瑜王妃的称号,虞惊霜难以在大梁安然度日。 所幸,凭借那三年的广结善缘、慷慨大方,她能够得先皇后怜悯,以最为卑微的女官身份进宫,得到一席安身之地。 只是山高水远,她再也没有收到来自故国的任何消息,被永远的视作弃子留在了这里。 当初仓皇入宫,她只来得及解开一身锁链、擦掉额头上的血,经由军士押送、匆匆路过瑜王府时,虞惊霜也曾短暂地想过:可惜了那桃花酒。 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 这些年里,她由一个小女官、到皇后心腹、到官拜军卫统领、到如今从龙之功、安然致仕,这其中各种殚精竭虑、刀光剑影、艰险波折,统统难以言说。 任意一件单拎出来,都远比明胥和他的桃花酒更重要,足以耗尽她的心神。 兰乘渊的誓言不作数。 卫瑎的许诺是废纸一张。 到明胥时,虞惊霜早已学会了不做期待。 任何时候,任何人,唯有自渡。 那一年已经二十岁的她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从不去祈祷神兵天降,唯有业业矜矜、以身入局。 春去秋来。 日光弹指过,花影坐前移。 瑜王府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重开。埋在泥土之下的桃花酒早已被人遗忘,淹没在了是是非非中。 到如今,故人重逢,旧事重提,她才堪堪想起那段时日。 思绪回转,虞惊霜从那一小段回忆中抽身,后知后觉明胥还在忐忑地看着她。 她深深地凝视明胥,那张俊朗英挺的脸已经不再青涩,年岁已经为其染上了成熟的痕迹,与她记忆中热忱的少年大相t径庭。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虞惊霜叹气,明胥的心随着她的叹息骤然紧绷,忽然隐隐有种无地自容的情态。 她在他不安的眼神中伸手,将那坛桃花酒递向他,一手拍拍他的肩头,宛若老友惋惜般,怅然道: “你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她微微一笑:“酒是好酒,若是咱们今日只是故友小聚一下,那也就算了。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提及以前那些事,可就没意思了。” 那笑意浅淡,还怀着些微的劝慰:“和你的小师姐好好过日子就行了,我们都过去了。” 明胥红着眼睛盯着她的神情,妄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说谎的痕迹,虞惊霜从容地任他看,有些无奈。 他颤抖着声音艰难道:“我与裴欲雪,从来都没有任何逾越师门的关系,我与你定过婚约的……” “那为何你八年未曾回来过呢?” 有点不想继续这么纠缠下去,虞惊霜突然打断了明胥的话,静静盯着他。 其实,她从来都不愿意故意使别人陷入难堪境地。 那种面红耳赤、浑身僵住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的感觉并不好受。 如果可以,她更想所有人都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喝点茶、聊聊天,一笑泯恩仇。 前半生她经历过的爱恨、生死已经足够够多了,实在无心于这把年纪,还要陪着人演一出“情深不寿”的戏,看并不愿多有交集的人痛哭流涕地缠着自己、不得清净。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轻松愉悦的将日子过下去不好吗? 明胥刚想说什么,随着虞惊霜这句问话戛然而止。 他的神情像一只猝不及防被敲了一棍的小狗,骤然愣住了。 仿佛僵在了原地,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巷间的风都慢慢停了下来。 虞惊霜无可奈何,轻轻咂嘴:凝滞的气氛犹如寒冰,沉甸甸压在心头,实在令她尴尬。 明胥不说话,倒显得她刚才那句话不合适了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不喜欢用言语为难别人——问不出来什么东西,还惹得自己也不痛快。 她率先动了,一手将酒坛塞到明胥怀中,一手径直拉起他的手,按在那坛子上,动作强硬,语气却一贯温和: “老友相聚,饮酒得开心才是。今日你我心中都藏着嫌隙,这酒喝了也苦涩,不如不喝。你走吧,我就不留你了。” 明胥看着那退回来的酒,终于低低出声:“我不是不想回来,那年我平定师门内乱后,本来已经下了山,可是那时候,裴……师姐她突然中毒了……” 他说得很慢,仿佛是讲给自己听一样:“她中的是和我母妃当年一样的毒,惊霜,当年我端去的那碗汤害死了母妃……” 他说不下去了,连自己在内心因这话的虚伪和自私而作呕。 这时候,虞惊霜开口,替他补上了后面的话语:“所以你见了师姐,就像见到当年你的母妃一样,做不到弃之不理,对吗?” 他抬头,眼里慢慢蓄起了一层清亮的水汽,犹如犯了错般,祈求地看着她。 虞惊霜不知今日第几次叹息,她有那么一瞬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年少时因为被抛下而产生过那么几日的恶念,忽然在她脑海中打了一个旋儿,但马上就被她摇头驱赶了。 见她这般动作,明胥立时不安起来,急急忙忙又要开口解释:“惊霜,我……” 虞惊霜用眼神打断了他的话。 她神情严肃,思虑着慢慢开口:“明胥,你有你的苦衷,我并不理解,但也不想再追究,这没有任何意义。” “当年种种,与我而言,是祸福相依。即使你不走,留下来与我成婚,我的身份也尴尬,在后宅中沉寂也非我所愿。” “你走了,我虽受些磋磨,但也给自己留了后手,结识了许多难能可贵的人们。臂如先皇后、明衡、小杏以及军卫诸多弟兄,他们于我都有再造之恩。” 她从容平静道:“人要往前看,万不可频频回头。这话我从前日夜默念,生怕自己忘了,如今也说与你听。” 从很久之前,虞惊霜就已经正视了自己糟糕的过往,不再怨天尤人、反复将言语和内心的利刃对准自己。 她情感充沛、性格豁达、从来都真诚而热切。 所以她很容易爱上别人给予她的爱意:爱兰乘渊的羞涩懵懂。 爱卫瑎的偏袒肆意。 爱明胥的莽撞天真。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虽然到最后,每个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了她,但并不是她否认过往的一切,就能装作自己从未受伤过。 曾经有人很认真地告诉过她,留在身上的疤痕是功勋,留在心里的疤痕也同样是成长的功勋。 悔弃明珠 第28节 这些年来,她一直妥帖地将曾经的苦难、伤害一一抚平,与它们和解。 虞惊霜看向明胥的眼光是那样温和淡然,明胥曾在许多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目光,从他的父皇、母妃、师父、甚至裴欲雪的眼神中。 好像在看一个不甚亲近的、陌生的、哭闹不休的幼子,带着微微的苦恼、纵容和一点不经意的厌烦。 她曾经也会满含柔情、或是羞涩心动地看他,曾经那么深厚的情谊,如今怎么能这么看他?! 明胥浑身颤抖起来,如同遭受了不能忍受的痛苦一般,他神色黯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天呐这一章太难写了,实际上纯感情线对我来说就是从早到晚榨干脑汁地写(●—●)所以发上来才这么晚,抱歉呀。 我尽量今天零点之前再发一章,每天凌晨更新实在太熬了t_t . 第27章 信纸被扔回给潜鱼 “回去吧。” 虞惊霜淡淡道,声音温和,却有容不得他人拒绝的坚定。 哪怕不熟悉她的人,也能分辨出此时她不甚愉悦的心情,这对平常总一副笑意盈盈的她来说,几乎可以算作冷脸。 明胥脸色苍白。 他本来该说些什么话的,干巴巴的辩解也好、讨好着笑也好,总之不是现在这样直挺挺地沉默站着,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喊着,叫他说些什么,求她不要这样对他…… 可却又有另一种声音,充满恶意地贴着他的耳畔耳语:是啊,一切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在他义无反顾离开她时,在他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时,他与虞惊霜的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任他之后再找寻多少理由,失约就是失约、辜负就是辜负。 今日的难堪,不过是八年前的审判终于降临罢了。 他攥紧了那酒坛的麻绳,粗糙细小的毛刺咯进掌心,明明只有微弱的感觉,他却觉得,仿佛切肤之痛般,自掌心蔓延至心口,拽着他的肺腑,令他喘不过来气。 明胥慢慢垂下头,声音嘶哑:“……我知道了。” 眼眶微热,他艰难道:“对不住,惊霜,相见以来,我还……未同你道一声对不住。” 虞惊霜望向他泪痕满面、略显狼狈的脸,付之一笑,语气平静自然:“我接受。”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巨石一般落在他心上,仿佛一瞬间,明胥挺直的脊背都佝偻了几分。 他未再说话,抱着酒坛,就如虞惊霜希望地那样,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 虞惊霜目送这位故人的离开,他步履踉跄,在那道身影拐出巷子的一瞬间,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般,扶着墙缓缓蹲下。 只看了一眼,她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巷中还站在墙角的潜鱼身上。 “我不是让你处理了那些信吗?” 她不冷不热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你当摆设?” 潜鱼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立即垂下了头,声音干涩地开口:“……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单膝跪着,手脚麻利地快速将那些散落一地的信件收拾起来。 握着厚厚一沓纸,他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虞惊霜的脸色,发现她面无表情时,他立刻侧过脸,毫不犹豫将那信拦腰从中撕开。手腕使力,内力霎时间就将纸张震碎,化作片片手指肚大小的纸片。 簌簌落在木匣中,宛若某种不知名的白花瓣。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挟着一阵微弱的玉兰香气,潜鱼屈膝半蹲的姿势微微一僵。 虞惊霜从他的身后走过来,转到他面前,俯下身垂眸看那木匣里的碎纸。潜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是担心他莽撞的气息冲撞了眼前人。 突然,虞惊霜动作微微一顿,眼睛盯着潜鱼。 他莫名紧张起来,胸腔里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是什么?”她撑着膝盖,另一只手隔空在他身上轻轻一点,好像有些困扰。 ? 潜鱼困惑,他有些没反应过来,顺着虞惊霜的眼神看向自己袖口,只一眼,他呼吸一滞。 虞惊霜伸手,越过他僵住的身子,径直从他衣袖暗侧抽出了那一抹白色——是一封信。 还印着不甚明显的桃花t,正是他曾经寄给她的一封。 她捏着那信件,翻来覆去地看,漫不经心道:“怎么在你这儿?” 潜鱼清晰地感受到后颈处起了冷汗,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 他心乱如麻,顿了顿道:“我……方才它掉到了地上……” 虞惊霜挑了挑眉,接上他的话:“所以你收起来了,本来想放在木匣里,然后正好那两人来了,于是你便将它放在了袖中,忘记了一起撕毁,对吧?” 潜鱼沉默了。 虞惊霜说的这话真是完美又合适的一条理由,换他来想,最多也只能想到这个借口。 只是……他捏紧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濡湿的掌心,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他,此刻不应该开口应答。 “……是。”沉默了片刻,潜鱼还是低声,从嗓子中艰涩地挤出了回答。 话音一落,他就听到虞惊霜笑了一声,没什么情绪:“这种晦气的东西,又不用特意去扔。” 潜鱼听到她淡淡道:“掉在地上了就顺势丢了呗,还捡起来干什么?不嫌脏吗。” 潜鱼抬眼看她,有些愣怔地轻轻重复:“……脏。” 虞惊霜微蹙眉头,似是有些烦闷和倦怠。 于她而言,收到这些信除了心中添堵,并无半分波动——那些问候、寒暄、道歉和故作亲昵的闲聊,只会扰人清净。 而潜鱼在她身边待了如此久,到现在却还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利落,换做她从前执掌军卫时的脾气,这样失职的下属早该去领罚了。 “不管你袖中还有多少,都给我弄干净了。” 她直起身子,不欲多言,看都没再看那信一眼,反手随意将信扔到了潜鱼的脸上,迈步离开了。 “啪——”轻轻一声,却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辱得潜鱼面色惨白,浑身凉透。 他半跪着岿然不动,尖锐锋利的信纸页自他的额角划出了一道伤口,然后缓慢地滑落他膝头,被风一吹,落入了一汪雨后的积水中。 细细的血线突兀地浮现在脸上,细碎的痛感传来,潜鱼半垂着眼睛,一眨不眨。 他看着那积水中的信件逐渐被泥水浸湿,污秽将信上“兰乘渊”三个字一点一点吞噬。 直到那朵浅淡的小桃花也被慢慢染脏,沉入了泥水底,他才后知后觉地眨眼,一点晶莹悄无声息掉了下来,隐没在衣衫中。 …… 白芨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清潜鱼一动不动的身影—— 被虞惊霜不耐烦地叱责了几句后,潜鱼一向魁梧的背影都仿佛瑟缩了许多,瞧着有些可怜。 他悄悄转身,进了小院中,虞惊霜正懒散窝在檐下木躺椅上,阖着眼眸晒太阳。 白芨走过去,想了想,手中拿了蒲扇,安安静静坐在虞惊霜身旁,慢慢为她扇风。 他并没有为潜鱼说好话的心思,甚至说,他巴不得虞惊霜将她身边的其他男人都赶走,只留他一人才好。 不过……白芨心有忧虑地想,自从两年前他跟在虞惊霜身边后,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恼火的样子,今日她流露出一丝威仪,倒是让他心生不安。 他被调教好送来她这里前,曾听那些人与他嘱咐,说虞惊霜和气大度,平常总一张笑脸迎人,十分好相处。 只要他善于利用自己容貌,略施小计,想必定能哄得她开心,从手指里漏下点好东西给他们,说不定,还会为他倾心、对他言听计从。 那些人想得倒是挺美,白芨从心底鄙夷—— 这些头脑简单如虫豸的人们也不想想,一个年轻姑娘,尚是戴罪之身时,就能将军卫那帮凶神恶煞的人都治得服服帖帖。 她就是脾气再好,能是等闲之辈吗? 今日她懒得应付故人,只说了几句话,那二人才与她打了个照面,就被刺激的一个怀着自哀匆匆离去,一个黯然神伤狼狈逃离。 潜鱼平日里多稳重,白芨都要怀疑他是山石成精,根本不会笑也不会哭,不也被虞惊霜两句话给训成鹌鹑了…… 白芨想着那些人给自己的“任务”,心里烦闷,直骂他们蠢钝如猪: 虞惊霜那是脾气好吗?! 那是她多智近妖,平时又懒得计较、爱逗别人玩才总笑眯眯,怎么会传成和善的? 白芨甚至怀疑,虞惊霜可能一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只是逗着他玩儿,才一直看他扮演小白花…… 他心中惶恐,想着自己平日里表现走了神,一手没拿稳,蒲扇脱了手。 虞惊霜闭着眼睛,伸手随意一揽就将蒲扇接住了。 在手腕一转,轻松挽了一圈蒲扇,她悠然接着给自己扇风,懒洋洋地开口:“小白,你有心事啊?” 白芨心一紧,小心翼翼去觑她的神色,斟酌着开口:“……我在想,虞姐姐你今日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怕虞惊霜生气,又连忙补充道:“所以我想你要不要吃点心,我可以给你做桂花糕。” 他太紧张了,连近日不是桂花盛开的时节也忘了。 虞惊霜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向白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白芨剩下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脸憋得通红。 他就说过,虞惊霜心智敏锐,他在她面前耍心眼根本玩不过一个回合。 见白芨惊慌,虞惊霜毫不在意,甚至好脾气地笑了笑:“其实也不算生气吧。”她摇了摇蒲扇,道:“只是有些无奈而已。” 白芨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虞惊霜耐心给他解释: “那二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后悔得要死的表情……都不用开口,只从他们的眼睛里我就能猜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说他们还爱、悔了,想要来补偿,想要重续旧缘。” 她叹气: “难道他们以为我还是年少时候,执着于情呀、爱呀的那个小姑娘吗?人总是会变的呀,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去打听一下我现在喜欢什么就来了,想弥补,至少带些金银珠宝送我呀……” 他们的爱是一种很值钱的东西吗? 或许换作从前的她,会被他们浓烈的悔恨、充沛的情谊所打动,然后心软、回头,再与几人演一出缠缠绵绵的爱恨纠葛。 可如今,得到过那些比爱更珍贵的东西后,虞惊霜再也不能被他们拿着过往的爱来打动。 悔弃明珠 第29节 她已经走到新的日子里来了,可他们却仍然执拗的留在过去。 白芨心中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虞惊霜的想法,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鬼使神差般,他开口问:“那您……除了传闻中过去的那三个人,后来还有再心悦过其他人吗?哪怕一点点?” 其他人? 虞惊霜支着下巴,望着天想了想,慢吞吞道:“算是……有过吧。” 白芨微微睁大双眸,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一个回答。他以为,她只与那三人有过一段缘分。 “是……是谁呢?”他听见自己几乎结结巴巴地问。 虞惊霜若有所思,笑了起来: “嗯……是一只小狗。” 【作者有话说】 不仅没有在零点前更新,还创下了熬夜新纪录……我再也不敢立flag了(●—●) 古希腊掌管更新卡文的神啊,我已老实,求放过t_t . 第28章 她的小狗(1) ……一只小狗? 白芨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刚才虞惊霜说得并不是“狗”,而是什么“人”、“公子”之类的词。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重复道:“小狗?!” 虞惊霜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的语气中带有些许怀念,慢慢道:“一只很笨拙、很忠诚、很傻气的小狗。” 听着这话的同时,白芨感到小腿处传来温热、毛茸茸的触感,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沉静的狗眼。 身量足到他膝盖的大黄狗硬是挤在两人之间,正用敦实的狗屁股蹭着他,想要将他挤开。 白芨确定自己从一张毛绒绒的狗脸上看到了催促: 起开。 这条黄狗是虞惊霜抱回来亲手养大的,很通人性,平日里就散养在小院中。 它三天两头往外面跑,只偶尔才回来住一晚,小厨房里时常备着她专门留给它的肉骨头。 白芨寄人篱下,根本不敢妄想与它争宠,只好忍气吞声地移开了双膝,看着那名为“黄狼”的大狗一头冲向虞惊霜。 虞惊霜也看到了它,她欣喜地欢呼一声,放下蒲扇,转而抱住了大黄狗凑过去的脑袋:“黄狼!好小狗,你回来啦?这几天去哪儿疯跑了,连下雨都在外面玩,嗯?” 白芨看着她试图叉住黄狼两条前腿抱起它、但又因狗的体型实在庞大而未得逞,转而狂摸狗头的样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听闻,这条名为“黄狼”的大狗曾经救过虞惊霜一命,所以她很宝贝它。 几年前张御史的幼子顽劣,在大街上偶遇尚是小狗的黄狼后,不知是虞惊霜养的,竟然派人t将其敲晕捉了起来,架火烧水,想尝尝狗肉的滋味儿。 只是还没来得及更进一步,府门就叫虞惊霜一脚给踹烂了。 那一天,京畿的人都看了一出好戏: 先是那小儿被她狠揍了一顿,两眼青肿、鼻子流血,还差点断了双腿。 张御史闻讯赶来给儿子求情,也挨了一耳光。 张御史的爹颤巍巍过来,摆出国公爷的架子威逼虞惊霜道歉。她没办法,只好也给了老爷子一耳光。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跪在金銮殿上哭诉,想讨个说法,可陛下一心向着虞惊霜,根本没觉得三个大耳光有什么不对的。 其他官员早已领教过虞惊霜执掌军卫时的本事,更怕说错了话,被她也当众来上一巴掌,哪里还敢应答。 他们纷纷和稀泥,反倒给张御史的幼子定了个罪名,敲了三十大板、赔了不少肉骨头。 自此,这条大黄狗凭着虞惊霜一战成名,从那以后出门都昂首挺胸的,谁也不敢再打它一身腱子狗肉的主意。 这么回想起来,虞惊霜对它的珍视程度确实很不同寻常,难道……她心悦的真是一条狗? 一条大黄狗?! 白芨心中翻江倒海、千回百转。 他感到自己十几年来的认识都在崩碎,强烈的自我怀疑让白芨死死盯着黄狼,认真思考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能和一条货真价实的大黄狗媲美呢? 也许是他脸上匪夷所思的表情太过明显,虞惊霜不用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十分无奈,也很震惊,神色复杂道:“你在想什么?!” 白芨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虞惊霜不禁被气笑了,她抄起蒲扇,狠狠给白芨头上来了一下—— “我说‘小狗’只是形容一个人啊,怎么可能是指真的狗?!” 黄狼贴紧虞惊霜坐着,“汪汪——”叫了两声,白芨捂着脑袋肯定,它绝对是在嘲笑他。 …… 一阵鸡飞狗跳后,两人重新坐了下来,虞惊霜手中拿了一束五彩绳打络子,她最近喜欢上这种编织技艺,执着于编出精巧的香包,却总不得要领。 白芨在一旁看她与那些绳结做斗争,犹豫了许久。 就算不去想那些人要他做的打探“任务”,就自身而言,他也对虞惊霜的过去充满好奇。 这样拥有传奇色彩的人,受皇帝敬重、百官信服,明明可以选择坐拥美色,如今却孑然一身,白芨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只是……回忆起话本子里的那三个男人,他担心这又是一段关于辜负和背叛的孽缘。 虞惊霜瞥了白芨一眼,见他紧张又忐忑的样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她漫不经心道:“想问什么就问,别吞吞吐吐的。” 她听起来心情不错,白芨牙一咬,也豁出去了,硬着头皮问:“我能知道……您何时与那人……有过一段情吗?” 虞惊霜手中动作渐停。 她微蹙起眉,似是在回想,慢吞吞道:“七年前吧……洧盘之战。” 白芨手一抖,猛地瞪大眼睛望向虞惊霜。 洧盘之战。 那是一场在大梁妇孺皆知的战役,更是虞惊霜的成名之战。 当时,经历了四年的苦战后,大羌氏与大梁都死伤无数、元气大伤。 大羌氏急于结束战役,兵行险招,选择于三朝交界处——洧盘发起殊死一搏。 在那场战役中,先皇后的父兄领命拼死镇守洧盘,先帝却在李贵妃的教唆下,为防经此一战后外戚势大,命援军按兵不动,静待战役转机。 不料,那一年洧盘恰逢百年难遇的暴雪,洧盘地处险峻山地,积雪覆盖了去路,众将士被围困,粮草断绝,受内外夹击,危在旦夕。 眼看曾经被大羌氏伏击坑杀的惨剧又要重演,虞惊霜临危受命,接下了皇后密旨。 她带着数十人马匆匆自京畿出发,夜行百里,赶到了洧盘,为姗姗来迟、如没头苍蝇般迷了路的援军领路,将战局生生扭转。 没有人在那时候去质问虞惊霜,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何会有可指使的手下、为何听命于皇后,违抗梁皇旨意。 他们只知道,大梁赢了! 虞惊霜跋涉过荒芜的大漠黄沙、被暴风雪险些吞噬、差点饿死在雪山中、受大羌氏蛮人围攻偷袭……但她都最终都挺过了这些劫难,并带着地图,救下了所有将士。 在那一战后,她洗去了自己身上因上燕而留的耻名,后人著书讲她后来一手扶持明衡登基、权倾朝野的青云路时,也总从这一战开始。 他们描写她的冷静勇毅、果断坚定,赞颂她的功成千秋,连街头的黄口小儿,都能准确无误地念出她的所有事迹。 然而,当多年后,战事早已平息,金戈尘封、青史落灰。 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只有他们二人、一条贪睡的黄狗,白芨才第一次于虞惊霜淡淡的讲述中,窥见当年那场惨烈而辉煌的战事背后,她微不足道、却震耳欲聋的一场心动。 …… 当年,上燕单方面撕毁了盟约后,将虞惊霜一人丢在了大梁,从此不闻不问。 包括虞惊霜自己都认为,她已无异于成为了弃子,只等愤怒的大梁官民审判、惩罚她后,发泄掉被背叛的怒气,再找一个合适的名头处死。 但只有梁皇和皇后知道,上燕的人撤走时,有一小支暗卫被留给了虞惊霜 谁也说不清这支暗卫是何人派来的,或许是虞惊霜早已断了讯息的父亲、也许是上燕皇帝心里残存的一点愧疚。 总之,这一支暗卫人数不算多、本领也不算多么强,却只听从虞惊霜一人的调遣,成为了她手中唯一一点小小的筹码。 当年皇后据理力争,执意救下她,正是看中了她的身份、和这一小支人马。 那时皇后的身子已经不大好,她需要为年幼的太子,准备一个不受世家桎梏、忠心于他,却又微小到不足以引起有心人警惕的势力。 她才是蕙质兰心、多智近妖的女人,虽然于外人看来,她与梁皇是少年夫妻、尚且伉俪情深。可那面容鲜妍的李贵妃、朝中涌起的新贵、梁皇翻看史书,到外戚干政那一章时不自觉的沉默,通通提醒着她要早做打算。 皇后预料到自己的早亡,为了给幼子留下更多助力,挑来选去,最后勉强敲定了虞惊霜。 虽然是看上了她手中的暗卫,但皇后救了她的事实却是板上钉钉,做不得假。 因为此恩,虞惊霜尽心服侍她、照顾那个不得梁皇宠爱的小太子,也在皇后跪着流泪,求她率领暗卫人马,为迷路的援军指引道路,救下皇后父兄时,没有多做思考,就应下了这桩差事。 天意注定,当初上燕留给她的那些暗卫中,恰有两人曾在洧盘行事,对那里地形说得上一句熟知。 于是,她便义无反顾地去了。 …… 虞惊霜边平淡地说起那些往事,边将手中五彩绳一一打结,像是梳理掉那些冗杂的思绪和情感。 玉兰花的花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明暗交错的花形模糊了她唇角上扬的弧度,白芨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笑。 “……啊,是这样啊。”他干巴巴地说,轻声问:”所以……小狗是指你的某一个暗卫吗?” 虞惊霜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他,白芨却觉得她在越过他,看向过往的某个时间节点、某个人。 “不,他不是暗卫,甚至连正经的武艺、识文都没有学过,没有人教过他。” 虞惊霜平静地回答。 “他所有的行为,都从林间野兽身上学来,遵从本性,天真纯稚。明明是一个特别孱弱的人,连话都不会说,却做出要保护我的姿态,屡教不改。” 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虞惊霜弯唇笑了,眼里盈满了笑意。 悔弃明珠 第30节 她充满怀念般感慨道:“非常愚蠢、自不量力、愚笨不堪……但可怜又可爱的、我的小狗。” 白芨听在耳中,默默不语。 他自结识虞惊霜以来,便从未听过她用贬低的话去评价别人,仿佛在她眼中,任何人都只有长处。 可不知为何,当她现在说出这些词时,白芨却感受到了极其饱满的、浓重的、无法藏于心口的嗔怪和爱怜。 …… 第一次遇到他时,虞惊霜正带领众人,风尘仆仆、星夜兼程抵达了雪山脚下。 按理说,他们应当翻越整座大山,然后才能抵达大梁将士们扎营处。 其间路途遥远艰难,自是不必提。 现下,他们一行人亟待解决的,是如何穿过黄沙漫天、荒凉贫瘠的戈壁滩。 当日已然天色将晚,入夜后,此地将有暴风雪袭来,若是没能及时找到栖身之地,恐怕他们第一夜就将冻死在这里。 虞惊霜站在嶙峋怪石间,极目远眺,想要先大致找寻某个方向。 正当她专心致志时,谁都没注意,近处两块大岩石的缝隙中里,偷偷摸摸探出了一个脑袋。 她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能遮t蔽的场所,心绪便有些阴郁,只能勉强镇定下来,指挥众人:“就近扎营……” 话音未落,她就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拽了下她的衣角—— 遮天蔽日的雪云下,虞惊霜低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中沁出金棕的、圆而大的眼睛。 是一个人。 那人蹲着身子,全身都被破烂宽大的衣衫罩着,一个毛绒绒的兜帽歪在颈侧,露出他长而杂乱的黑褐色头发,小而苍白的脸颊上有一个圆圆的酒窝。 见虞惊霜垂眸看他,他莫名露出了羞涩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伸手握着虞惊霜袍角的手却攥紧了,像某种怯生生的动物幼崽。 向后倒退一步,下意识抽了抽衣角,却没将它拯救出来,虞惊霜不自觉皱了下眉。 蹲成一团的身影仿佛察觉到她的急躁,忙松开了手,却又向前蹭了蹭。 热乎乎的身躯小心翼翼碰了下虞惊霜的脚尖,他抬起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轻轻张口,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咽般的讨好: “汪唔——” 【作者有话说】 雀雀知道大家想看什么,但必须要写写背景,才好交代剧情,否则故事前因后果讲不清楚,就没有逻辑性了 sorry(●—●)接下来几章都是回忆与小狗。 pa:期末周真的要我死t_t所以最近更新都在凌晨了,大家可以选择早上再来看! . 第29章 她的小狗(2) 在举目沙石的荒原中,骤然出现一个人影,怎么看怎么可疑。 她的下属在听见声音的一瞬,就纷纷抽刀拥上前来,警惕地审视地上蹲着的人。 利刃出鞘的声音,与闪过寒芒的刀锋让少年顿时焦躁起来。 他一边从嗓子眼中发出类似野兽般的呜呜声,一边伸手去拽虞惊霜的衣角,试图将其护到自己身后。 明显异于常人的动作落在虞惊霜眼中,让她刚升起的戒备之心稍稍散去一些。 虞惊霜示意身后下属稍将刀收鞘,她自己细细打量起围着她焦躁不安、试图咬着她衣角带她离开的人—— 这是一个身量并不高挑,甚至有些过于消瘦的少年,即使是恶狠狠地盯着人时,他的目光仍然清澈,有种小动物般的神情。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看过的书中曾讲,有些地方的人生了孩子后,养活不起,就会将孩子一裹扔进深山野林里,任由其自生自灭。 如果不幸,那些孩子会活活饿死,或是被野兽啃噬殆尽; 但也有意外情况——母狼或母虎若是恰巧刚刚失去幼崽,听了人类婴孩的啼哭声后,也会萌生母性,将其视作亲子抚养长大。 这样的孩子不会说话、只有兽性,人们称其为“狼孩”或“虎孩”。 他们一生游荡在山林之间之外,只与野兽作伴,轻易不肯靠近人群。 可眼前这只兽孩所做出的情态,却与书中所写截然不同,太奇怪了…… 虞惊霜微微沉吟,蹲下身来,捏住少年的后颈,手下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脸来。 她靠得这样近,少年身子顿时一僵,原本乱动的手脚都乖乖缩了起来,整个人恨不得瑟缩成一团。 可尽管害怕,他仍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紧闭双眼,长睫细细颤抖,任由她肆无忌惮地打量。 “咦——?” 身后的下属中,也有人察觉到了少年的不同,迟疑出声:“这难道是兽孩?” 他随即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道:“不对啊,不是说它们警惕性都很强,不喜欢人吗,怎么在虞娘子面前这么乖?让我也看看……” 说着,他也俯下身来,伸手想去摸少年的下颌。虞惊霜只感到手下人浑身一僵,立时察觉不对,刚出声:“你别乱动——” 少年眼神狠戾,将身扭转,纵身一扑—— 那下属惊骇,猛将身子向后仰去,却仍躲避不及,脸上骤然浮现三道红痕! 若不是虞惊霜还捏着少年的后颈压制着人,恐怕就不只是破皮渗血那么简单了。 少年还想扑咬,却被虞惊霜冷脸揪着后领,迎头给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重重拍在脑门上,他顿时像被踹了一脚的小狗,哀哀地叫着,委屈地缩了回来。 他捂着脑袋,漂亮的眼睛里覆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即使这般,他还不死心,仍小心翼翼地抬眼,试图从臂膀的间隙中去偷偷瞧虞惊霜的脸色。 虞惊霜放开他,站起身,眉头稍稍舒展,欣然对下属们说:“他身上的袍子有针线缝合的痕迹,至少说明附近有人烟。” 她回头看地上的少年,正好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神。 她难得沉默了一下,神色复杂道:“不管他是个傻子,还是兽孩,都带上吧。” 她抬头望望天色,向着自己的马匹走去,边走边忧虑道:“快要下雪了,他只身一人留在这里会被冻死的。” 少年犹豫地看她离开的身影,想跟上去又不敢。 刚才手欠的属下哭丧着脸上前,身材魁梧雄壮的汉子脸颊上有三道血痕,显得滑稽极了。他试图和少年对话:“……诶,那个,你和我们走不?” 少年面对他,脸上神色瞬间冷淡下来,圆眼睛里透露出凶狠警惕的光,骇得下属往后连退了几步,大喊:“虞娘子!虞娘子!他不听我的话!” 虞惊霜看着少年绕过下属,一溜烟跑到她面前,口中呜咽,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先扯着她的衣角轻拽,然后又期待地蹭她,十分依恋的模样。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幅情态倒是和她年幼时养过的一条小狗挺像。 那条狗是虞府管家在街市上花一文钱买回来看护库房的小土狗,圆头圆脑,十分可爱。 她小时候逃避夫子课业,常溜出去戏弄小狗,只需轻轻一唤,不一会儿它就从狗洞里钻出来,哼哼唧唧地向她讨巧撒娇。 只是后来她捡了兰乘渊回来,他那时候未经人教化,身上还保留着几分未褪的兽性,看见虞惊霜整日去亲近小狗,他便心里酸涩,有种微妙的妒意,竟也学着那条小狗,笨拙地来讨好她。 虞惊霜知晓他的患得患失后,震惊兰乘渊会如此依恋她,甚至到了和小狗争宠的地步,为了安抚脆弱的他,她便慢慢减少了与小土狗亲近的次数。 后来时日久了,那狗长大,被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去看家护院,与她关系淡了许多,她便再也没养过小狗了。 兰乘渊当然不算小狗。 他从来都不乖,只是装作忠诚可怜的样子骗人同情他,只有达成目的后,才会撕开伪装,暴露出理智冷静到漠然的面容。 虞惊霜坐于马上,岿然不动,平静地回想往事。 轻轻瞥了一眼少年,她微叹了口气,猜他并不想和他们一起走,或许这番动作,只是想来讨些吃的? 毕竟天这么冷,四周又是荒芜的田野。 她从马鞍侧拿出布袋,自其中掏出肉干,抓了一把在手里,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她俯身,招呼少年过来,不管他是否能听懂,像唤一只小狗那样:“过来,接着。” 她将布袋整个扔给少年,认真嘱咐道:“这些应该够吃七天了,等风雪过后,你再自行找寻吃食吧,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少年双手捧着接住那布袋,将鼻尖埋进去嗅嗅,抬头惊喜又疑惑地看着虞惊霜,如果有耳朵和尾巴,虞惊霜猜他此时应该已经摇起来了。 摇摇头,赶走脑海中奇怪的幻想,她不欲再浪费时间,抬手挥赶:“去,去吧——”,像赶小孩儿似的。 少年好像知道这是让他走的意思,一时间呆愣在了原地。 他懵懂地望着虞惊霜的面容,好像不明白为何她给了他食物,明明是认可和接纳的表现,却又驱赶自己走开。 虞惊霜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一拉缰绳、策马扬鞭,奔向了荒原深处,她身后的下属们也纷纷上马,疾驰着赶上去。 一连串的马蹄印深深浅浅的留在荒漠地上,天上已经有打着旋儿的雪花静静落下来,覆盖在少年的眼睫、肩上。 似有所感,虞惊霜在纵马间隙里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已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荒丘上,一堆嶙峋怪石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动不动,久久地望着她。 他长而棕褐的发被风吹起,与破烂宽大的衣袍交织在一起,兜帽滑稽地滑落肩头,衬得他是那样悲伤、寂寥,仿佛立时就要被风吹散于天地之间。 …… 虞惊霜的判断没有出错,那少年虽然呈现出一股子兽性,却的确与人有过交集。他们一行人找寻良久,终于在风雪来临的前一刻发现了一个小村庄。 村庄隐于群山之间,大多数人以打猎为生,是雪山脚下的原住民。 这里地处三朝交界,贫瘠而险峻,是以平日根本无官府管辖,村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朝的人,向来热情好客,无论来者是谁,都会收留招待一番。t 停留歇脚后,第二日,风雪暂停,虞惊霜出门打探消息。 知道她的目的地是山那边的古战场后,村口的老妪连连摇头。她告诉虞惊霜,如果他们想要翻过大山,至少也要等两个月后冰雪融化。 否则,先不说地势复杂,现在进山的人一定会迷路。 就说天寒地冻、人迹皆灭、鸟兽遁走,行进路上粮食都是问题。 不过,老妪也安慰虞惊霜,道她自小在这里长大,最了解不过这里天气。 一般而言,雪山那边的大羌氏与大梁,应当也正处于停战休整的状态,暴雪之下,他们打不起来的。 于是,虞惊霜只好听取建议,先老老实实地待在村庄里休整。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出门去找人闲聊,趁机打探周围可能有用的消息。 悔弃明珠 第31节 自然而然的,在与村口老妪闲谈时,她说起了前几日在荒漠中遇到的那个少年。 “他啊,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附近,刚开始都不会走路,也不会打猎,只能四肢着地的翻草籽根茎吃,我们一靠近,他就跑,根本没人能近得了身。” 老妪边回忆,边唏嘘: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跟着荒原上一条野狗生存了。嘿,那野狗生了三个崽子,天天教它的崽子怎么捕猎,他就跟在那狗后面偷摸着学,到现在,三天两头也能抓到兔子了。加上之前我不忍心,远远丢给他的一件旧袍子,勉强活过了去年冬天。” 围拢过来一起听的下属咂嘴评价:“这么一说,虽然外表还是个人,可实际上,也就是个未开化的畜生吧?礼义廉耻、人情悲欢都不懂的。” 虞惊霜听在耳中,没说话。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天遥遥一瞥,看见的那兽孩悲伤落寞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不懂悲欢吗……她看未必。 出于一种复杂微妙的心态,她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据村庄里的人说,那兽孩居无定所,远离人群,整日游荡在不同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 就连最擅长追踪的猎手去找寻他的洞穴,最后也会迷路在荒原。 “迷路?!” 下属惊讶,他见识过荒原复杂无比的地形,实际上,如果不是提前拿了地图,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从荒漠中走出来。 这里的人迷了路,也有地图吗?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他会和我们争抢野鸡野兔,但大家还是没有把他驱逐离开的原因。”一旁正在晾晒皮毛的小童听见他们交谈,插嘴道: “秋冬以后,这里经常会起风暴,积雪覆盖山路后,连最富有经验的老猎手都会在山中迷路,但只有他不会。” 老妪伸手抚摸小童的脑袋,点点头附和道:“是的,不知道为什么,那兽孩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或许和他有一条野狗同伴有关。” “总之,如果有人在雪地里迷路,到了夜晚还走不出去的话,他会出现给他们指路。这孩子的父亲就被他救过一命。” 对地形很熟悉?会给人指路? 虞惊霜听了这两句,眼前一亮—— 她现在被困在这里,正是因为受陌生地形所限,如果能将他哄来为他们引路,岂不是不用等到春风化雪,就能尽快抵达山的另一侧? 【作者有话说】 能不能求大家给专栏里的预收《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点个收藏呀,很喜欢这一本,下一本想开 ≥﹏≤ 微克丨古代修真丨女强升级流! . 第30章 她的小狗(3) 虞惊霜站起身来,心里盘算着去荒原转一圈,找找那兽孩。 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人说的话,若是交流沟通也有问题的话……那还真是一桩难事。 她头疼地捏捏眉心,心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找到人再说。 于是,她先带着下属们去几人停脚歇息的地方做准备。 初到这村庄时,几人用一只乌檀木的弓箭、一小袋粮食并上三皮囊的烈酒,才和村长换来这一间勉强能遮风的小草屋。 好在这草屋并不是非常低矮,虞惊霜用两块捡来的木板给自己架了一个简陋潦草的隔层,休息的时候就攀爬到上面,挤一挤也能睡。宽大的披风抵作帘子,隔开几个男子。 在外行军,又急成这样,条件艰苦,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进了屋,虞惊霜吩咐众人将吃食都拿出来,她要再做一次分配,拿出些来去诱哄那兽孩。 当初为了加快行进速度,他们选择轻装简行,带的干粮本就不多,如今还要分出去一小半,虞惊霜别提有多心痛了。 她一边心头滴血,一边又将布袋中肉干、豆饼之类做了细细划分,拢出一小堆,下属们眼看着她动作,目光流连在干粮上,都略有不舍,只能互相给彼此打气: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简易收拾了一下,几人便打算再去荒原一趟寻那兽孩。 只是才走至村口位置,虞惊霜却远远看见下属之一的胡大迎面小跑过来。 他气喘吁吁,声音兴奋,高举起手中物件,喊道:“虞娘子,你看我在村口发现了什么!” 等胡大走近跟前时,虞惊霜才看清他捧着的东西:花色素淡、样式简朴,瞧着十分眼熟——这不正是前一日她扔给那兽孩的布袋? 她疑惑着伸手接过来,一掂量,沉甸甸的。 不用打开看,就知道里面的肉干恐怕丝毫未少——那兽孩将其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胡大在一旁解释:“我今日照常绕着村落巡视了一圈儿,离开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等回来就发现村口正中间的空地上放着这东西。我一看就知道是虞娘子你的东西。” 那兽孩没有吃肉干?那他前一日拦住自己是想干什么? 虞惊霜心中迅速滚过了一连串猜测,她握紧布袋,问道:“你说你刚回来就看见了,那你见到他没有?” 胡大一愣,嘟囔道:“……没有,那小崽子神出鬼没的。” 不过,他似有所悟,补充道:“只是我回来那段路上,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看我……” 虞惊霜将布袋系在腰间,沉着道:“他应该还在附近,走。” “啊?去哪儿?”胡大还在疑惑,他的同伴胡四拍了一下他的后脑,脚步不停,去追赶前方虞惊霜的步伐:“还能去哪儿?抓那个兽孩啊!他肯定还在附近!” 他们一行人紧赶慢赶奔到村口,却不见兽孩一丝影子。 虞惊霜绕着周围简单看了一圈,站定,静静思索。 突然,她自余光中看到了不远处石堆处冒出了一个脑袋。 她定睛一看,那人看着她,似乎是故意显露出踪迹似的,见她目光移过来,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跑! 下属们也看了兽孩的身影,惊呼:“追他!” 兽孩在前面奔跑几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看他们,一个转眼,他就消失在了山石堆里,只是临拐弯处,他突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虞惊霜。 “虞娘子,他跑了,怎么办?”此时,几人已然远离了村庄,下属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周围可疑。 虞惊霜望着远处嶙峋的山石,眉眼透出冷静。她毫不犹豫,当下立断:“把马给我牵过来。” 胡大气喘吁吁拉着马过来,又是犹豫又是急道:“虞娘子,小心是诈!” “……管不了那么多了。” 虞惊霜只稍一停顿,随即沉声对他们道。 她望向不远处兽孩身影消失的地方,眯起了眼睛,总觉得他最后回眸一瞥略有深意。 但不知为何,只要回想起兽孩那双棕金的眼瞳,她便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好像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一般。 她抽出腰间马鞭,翻身上马,来不及等下属们跟上,双腿一夹马肚,便如箭矢离弦般追赶了上去。 她跟着脚印一路到了山坳中,到后来,山路崎岖、山石遍地,策马已经很难行走。 她牵着马儿,跟着脚印一路找过来,在沙砾上看到了一朵朵浅淡的梅花印,俯下身,虞惊霜用手掌比了比大小,心下微微一沉。 这些梅花印一看就是某种野兽的,瞧着就像狼,或是……狗。 耳边传来细碎微小的气息,虞惊霜猛地抬头,顿时浑身就出了一层白毛汗—— 正在她的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冒出了一条黄灰大狗。 它身形壮硕高大、体格健壮、双目凛然、尖牙森白,正沉静地看着她。 虞惊霜手伸向后腰,摸上了别着的匕首,紧攥在手中,不敢松懈地盯着那狗的动作。 一人一狗对峙,只有风慢慢在山谷间吹过。 正在这寂静而紧张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兀地传来,几息之间就到了他们面前。 虞惊霜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就见一团小小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从斜旁冲出来,直接与那大狗撞上! 等看清人脸,她惊讶地挑眉——是那个兽孩。 他t用肩膀将大狗撞开,急切又凶狠地作扑咬状,那条大狗被撞得一个趔趄,刚竖起毛发呲牙,就见兽孩鼓囊囊的怀中,突然动了动,跌落出来三只小狗崽。 灰黄、灰黑、灰棕。 三只毛绒绒的小狗崽呜呜叫着,一落地就向大狗挤着跑去,憨态可掬。 大狗呲着的尖牙收了回去。 兽孩向它脸上隔空挥舞了几下,它静静立着,回头看看虞惊霜,兴致缺缺地吠了几声,转身带着三只狗崽离开了。 虞惊霜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想到村庄里老妪曾言,兽孩跟着一条野狗和它的孩子们学会了捕猎……应该就是眼前这一只大狗了。 所以说,他这是把她带到老巢了? 不是说从来没有人能知道他的栖身之地吗? 见大狗已经离去,兽孩将眼神一转,落到了虞惊霜身上,他试探着想靠过来,朝着虞惊霜露出一个羞涩讨好的笑。 她默默将手中握着的匕首收了起来,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朝着兽孩伸出手,迟疑问道:“……你要和我走吗?” 兽孩懵懂又欢喜地上前,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虞惊霜,小心将手伸出,只敢牵住她的衣袖,朝不远处的方向张望,又频频回头,示意虞惊霜跟他走。 虞惊霜低头瞥了一眼,意外的发现他手掌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脏污,反倒是指节修长、干干净净,除了一些草屑尘土外并没有其它东西。 她牵着马,跟在兽孩的身后,想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 算上这一次,她共见过兽孩两面,之前他一直蹲着、或远远地逃开。 如今离得近了,虞惊霜才发觉,他直起身子来行走,竟也与她眉眼处持平。 兽孩领着她,没花费多长时间,便到了目的地。 虞惊霜由他牵着,一路跋涉过细碎的沙砾地,左拐右拐,在山道中千回百转,才到了一处悬崖下。 两块长山石突兀地凸出,正好形成一处遮风避雨的洞穴。 洞穴不远处有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水流平静地在薄薄的冰层下涌动着,拍打在河道两岸时泛起微小的波澜。 虞惊霜粗略扫视过周周围,洞穴中铺着干草和细碎的棉絮,看着还算整洁,河流边有一处微陷的平坦石块,她走近去看,沉默了一下。 凹陷处有些水迹残留,一旁还有类似干枯了的皂角类植株。 她的眼神来回在兽孩和地上流连,心想,还是个爱干净的……怪不得走近了看,脸上身上都没什么脏东西,就连头发—— 她望向兽孩长而蓬松的发,忍住了揉一把的冲动。 悔弃明珠 第32节 兽孩闷着头在洞穴角落翻找着,虞惊霜静静站在一旁看他忙乎,现在她已经无比确定:这个少年对她一星半点儿的恶意都没有。 甚至还有一种微妙的……好感。 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也不妨碍她留下来,看他打算干什么——兽孩翻出来了一个略显干瘪的青果子,兴高采烈地递给了她。 虞惊霜接过它,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只有她拇指大的果子,陷入了沉思。 她猜测:这是表示一种示好? 兽孩并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她的问话,只是在她试图将果子塞入口中以表接受好意时,急忙伸手阻拦她,骇得呜呜直叫。 虞惊霜猜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将那果子塞到了怀中,站起身来示意自己要走。 没两步,她回头去看兽孩,果不其然,他面露犹豫,踌躇着跟上了她的步伐。 就这样,虞惊霜只空着手,没费一粒米、一条肉,一滴唾沫,就将他哄骗回了村庄。 然而,时日不巧,当天晚上就落了大雪,山路再一次被封住,即使兽孩能认路,他们也走不了了。 无奈,几人只好又付了些粮食,向村长交换在那小草屋继续住着。 等待雪化的时日,虞惊霜闲着无事,四处乱逛,兽孩一直跟在她身后。 他或是在不远处躲着看她,一唤就出来、或是晚上入睡前,就蜷缩着身子守在虞惊霜那张算不得床的木架旁。 无论谁来都要咬一口般凶狠地瞪人。 “倒像个摇尾巴的小狗似的。” 胡大,也就是当初被他一爪子挠在脸上的下属调笑道,起哄让虞惊霜给这兽孩起个名字,收了他做条小狗也不错。 比起人来,胜在忠心。 他们说这些话时,正是个晴天,虞惊霜挑了门前宽阔的空地检查他的身子,以确保他能在过后几天的引路中健健康康。 她捏着兽孩的后颈,吩咐他按她说的指令做,她就在一旁看着。 不错。 他是十足的少年身量,骨肉匀称。 骨骼修长、关节灵活、薄薄的肌肉下有强健的肌肉……兽孩一边转动身体,一边可怜地用目光看着虞惊霜,似是祈求般的模样。 他不敢做多余的动作,被虞惊霜越来越放肆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他的身子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僵硬。 他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眸左看右看、上瞟下瞟,就是不敢看虞惊霜。 下属胡大在一旁憋着笑,道:“虞娘子,你就放过人家吧,瞧瞧你的眼神,活像个登徒子!” 虞惊霜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拍了拍手中的灰,正色道:“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审查,休要胡说!” 她调侃着笑,却并没有应下胡大要她为兽孩取名的说辞。 名字是羁绊,于任何人而言,承接了姓名,就要相应地承接他人命运。 当年她救下兰乘渊后,也为他翻遍了古书诗词,一个字一个字地取了姓名,结果却没得到什么好回报。 她不愿再重蹈覆辙。 更何况,虞惊霜看着兽孩的脸,心中默默想,小狗又怎样?小狗又热情又活泼,忠心而可爱,她最喜欢小狗了。 就叫他小狗!等教会了他说人的话,他不满意这个称呼可以自己去改嘛。 她郁闷地想,比了个手势,示意小狗可以放下手臂了,没想到,他却还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 虞惊霜疑惑,上前伸手扳过他的脸,映入眼帘的,是他一脸紧张地紧闭着双眼,眼睫细细地颤抖,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虞惊霜嘴角抽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行了,看完了,快回去吧小狗!” 小狗睁开眼,似是悄悄松了口气。 他其实有点喜欢虞惊霜刚才摸他的手法,只是围过来的人渐渐变多,他被那些人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仿佛知道胡大是在嘲笑他红得像猴屁股的脸,小狗从虞惊霜手下挣脱出来,第一时间转头做凶狠状,胡大被唬得向后一仰身,引来虞惊霜鄙夷道:“你这憨大个儿,忒没胆儿!” 她冲着小狗高声道:“下次他再逗你,接着吓他啊,我给你兜底!” 听见她冲着自己喊话,小狗脊背肉眼可见地又僵住了,他不敢回头,连自己走路同手同脚了都没察觉,堪称落荒而逃。 不用想,虞惊霜又是带头放肆大笑的那一个。 …… 入夜,难得没有再起山风。 新雪初霁,满月当空,天地间被雪色照拂得亮堂一片,隐约有枭鸟的叫声远远传来。 虞惊霜屈腿高坐于树上,闭着眼睛假寐。 耳边传来脚步轻轻踩在积雪上的声音,窸窸窣窣。她手指微微一动,睁开眼睫,向树下看去—— 小狗踮着脚,正偷偷摸摸地蹭过来,双臂抱着毛毯,正迷茫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本应该在这儿守夜的人的踪迹。 他左看右看,极目远眺,却不见一个人影,不由得傻眼了。 突然,后颈一凉,几颗雪粒落在了他的额发上,头顶上传来笑声。 虞惊霜坐于高处,看着他狗狗祟祟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好笑。她随手拈了几粒雪,坏心眼儿地故意扔向他。 小狗迷惑地抬起脸来,看清虞惊霜面容的那一刻,眼里顿时迸发出了热烈的欢喜。 他高兴地举起了毛毯给虞惊霜看,动作间,雪粒由额间滑落到了唇边,他觉得奇怪,下意识地舔去了那烦人的痒意。 虞惊霜看着他猩红的舌尖在唇齿间一扫而过,脸上还保持着一副天真而微微苦恼的样子—— 捧着那旧毛毯,仿佛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兴高采烈地要献给自己的模样,顿感失语无奈。 她心中叹气,面上不显露,只是伸手招呼示意他:“上来,小狗。” 小狗将毛毯顶在头上,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树,乖乖地在虞惊霜身边坐了下来。 他似乎很不适应双腿空悬,尤其当风微微吹动树梢,晃晃悠悠的感觉更是让他一脸惊恐,不由得更靠近了虞惊霜身侧。 暖烘烘的温度自手臂处传来,像挨着一个暖意融融的小火炉般,虞惊霜侧目,却见他毫无意识,只是一脸紧张地盯着地下看,浑身都快僵硬了。 察觉到她转头,他也将脸扭过来,挤出了一个堪称哭的笑来。 这么害怕吗。 只能说不愧是学着野狗朋友才长到现在啊,爬树果t然是很难为他。 虞惊霜心中默然地想,她若无其事地将那旧毛毯摊开,抓起一角轻柔覆在了小狗头上,安慰道:“既然害怕,就将眼睛蒙起来,看不到了就不怕了。” 毛毡下的脑袋一顿,虞惊霜的手还覆在小狗的头顶。 隔着厚厚的毛毡,他状似不经意间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双手扒拉着毛毡,一拱一拱,奋力将脑袋挣脱了出来,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和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他扯了毛毡的另一角,递给虞惊霜,讨好地看着她。 这样的神情,虞惊霜曾从另一张脸上见过无数次。 只是那人并不像小狗这样纯粹、热烈而天真。他或许对她忠诚过,也曾有过这样温顺而惹人怜爱的目光。 只是世事无常,就像所有话本子中所讲述一步登天的人一样,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中,没有人能见好收手。 虞惊霜看他一步步离她更远,他的眼神也逐渐滋生出了更多虞惊霜看不懂的欲望。 到了后来,她已经开始怀疑,兰乘渊究竟是不是当初那个红着眼睛、说要永远顺服忠心于她的少年郎。 她的最初的那条小狗、她赋予了他姓名的爱人,好像不知何时,已经永远消失在了时间暗影中。 后来的这些年中,她结识了更多人,也心悦过其他男子,卫瑎、明胥…… 他们都像水一样自她的生命中流淌而过,或是骄傲矜贵、或是潇洒坦然,都自有一番风味令她的心怦然、悸动。 只是,如眼前小狗、从前兰乘渊般的男子,却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在她的生活中掀起波澜。 而距虞惊霜最后一次见到这样怯弱期待、可怜又讨好的神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如今看着小狗做出相似的举动时,脑海中兰乘渊的面容却一片模糊。 四年前,当她被迫接下了那道圣旨去和亲时,兰乘渊曾夜奔七百余里出现在她面前,要带她逃走。 车马已然行到了上燕边境,再往前就将进入大梁,他们暂时停下来休整时,他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晚下着瓢泼大雨,他浑身都湿透了,狼狈地跌下马来,衣衫上浸满了泥水,脏污不堪,却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执拗地盯着她,语带祈求: “……你不要去。” 在那种时候,他仍然寡言少语,只有从一剑斩断车辕时的狠劲中,才能窥得他的孤注一掷。 权势、地位、官职、前程、筹谋、隐忍……前半生汲汲而营的东西,在听闻虞惊霜要前往大梁为质的那一瞬间,他统统都不要了。 即使被丢在身后的是他筹谋已久的青云路、是他的孽海深仇甚至是他的性命,兰乘渊宁可全部舍弃,也不愿意看她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强撑着冷静,在来时路上便已想好,即使自己会死于那些随行将士的刀戈中,他也定要为虞惊霜杀出一条生路,带她离开。 只是那时候,虞惊霜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冷静下隐忍着的癫狂,只能叹气,然后拒绝。 她不愿意走。 难以用言语诉说,当兰乘渊看到她摇头时,他眼神中迸发出的绝望。 这时,在外监视巡逻的军士们终于发现了雨夜中的不对劲,嘈杂声顿起。 他们也怕虞惊霜逃跑,吵嚷声、刀戈碰撞的铿锵声、怒喝声渐渐逼近——可虞惊霜不愿随他离开。 兰乘渊无力地跪在地上,佩剑被他丢在一边,他绝望地死死抓住车辕,泪和血混着雨水从脸上流下,雷声中他的声音嘶哑,哭着哀求她,与自己一同离开。 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他不再管那些难言的心思、不再管从前的担忧和愁思,他流泪,拼命地向虞惊霜解释—— 说他的过去、说他的嫉妒、说他弱小时的懦弱和难堪。 说他的不告而别是为了向那杀了他父母,又玩弄侮辱他的权贵复仇。 说他还有族人存活于世上,他不能置之不理。 说他不愿也不敢将她牵扯进他背负的孽海深仇中…… 他有太多难言之情、太多沉重的心思。 他慌乱、惶恐、害怕,所以只能在难以选择的一瞬间逃避,这一逃,就生生与她错过。 那时候他的眼神中,就如眼前小狗一样,盈满了期待和恳求—— 像一只被抛弃的、湿漉漉的幼崽,讨好地望着虞惊霜,就像望着他难逃的宿命。 悔弃明珠 第33节 此时看着露出相同神色的小狗,虞惊霜难免愣怔了一下,遥远的记忆自脑海中一闪而逝。 动作微微一顿,虞惊霜轻微地摇了摇头,将那一角接过,却只给他掖紧,将小狗乱糟糟冒出一撮的头发塞进了毛毡中,嘱咐: “盖好,着凉了很麻烦。”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可小狗却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他有些无措,静静地望着虞惊霜的侧脸,此时她已经转过了脸去看天上的月亮,和寥寥无几的星辰,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小狗不懂她为何低落,他只是本能地凑近虞惊霜,笨拙地思索着,然后大着胆子伸手,半抱住了虞惊霜。 他曾在村庄外游荡觅食时,见过那些人就是这样安慰伤心的人。 被拥抱的人会慢慢地落泪,轻轻的抽噎,但无论如何,最后他们的脸上的伤感都会褪去,化为浅淡的笑意。 他也想让虞惊霜欢喜起来。 虞惊霜垂眸看他,并没有拒绝这个拥抱,她想,小狗或许并不懂这个动作的意义。 但于她而言,一个混杂了毛毡的温暖、干草的清香、淡淡皂角的拥抱,在这时候也并不算太差。 她回抱了他,像平日里抱着一件毛绒绒的大氅般,心中平静,未起波澜。 两人静静地坐在树上,看着那一轮圆月的明辉渐渐由流银直至泛白。 夜色渐深,山风渐劲。 片片雪粒被风扬起时,虞惊霜道:“我们回去吧,起风了。” 她率先跳下了树,等站稳身形后,虞惊霜仰头看着树上扶着树干、忐忑犹豫的小狗,她张开双臂,淡淡道: “跳下来,我接住你,或者你一直留在上面,明天我带人来收尸。” 小狗听不懂她说的话,却在她的面容上看到了一种坚决,猜出了虞惊霜的意思。 他急得皱眉又揉脸,可怜兮兮地看向虞惊霜。 她不为所动,冷酷极了,用坚定的眼神拒绝了小狗的祈求,假装收回手要走。 小狗咬牙,眼一闭,就往下跳,像好大一捧花,轻飘飘地落下来—— 虞惊霜就像她说得那样,毫不费力地接住了他。 她扶着小狗的手,帮他稳住身形后,就准备离开。然而,当无意中抚过小狗的手掌时,异样的触感让虞惊霜愣了下。 她回头,拉起小狗的手掌,在他懵懂迷茫的眼神中,借着月色与雪色仔细去看: 他的十指侧,竟然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这分明是常年执剑练武之人才会有的特征。 【作者有话说】 嗯……就叫小狗。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小狗,喜欢狗塑,而且觉得“小狗”这两个字眼从唇齿间迸发出来的那一刻,音节特别美妙。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两个字是骂人或者侮辱人的话。 一开始也给他取了另外的名字,但总觉得差点什么,不太符合文中的发展,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就叫小狗了! 第31章 她的小狗(4) 虞惊霜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揉捏,小狗不懂她在干什么,只知道手心很痒。 他傻笑着任由虞惊霜查看,还主动将另一只手也塞给她。 虞惊霜慢慢用指腹摩挲过他的薄茧,心中再次确定:出现在这种位置的茧,绝对不可能是被地上沙石所磨。 此刻察觉到疑点,再去回想,虞惊霜灵光一现,总算驱散了自将小狗领回来后,就萦绕在她心间那股淡淡的不对劲—— 他能自如地直立行走,且脊背挺拔、肩膀宽阔,尽管有时候手脚不太协调,却并不影响日常简单的动作。 甚至,他都有用皂角清洗身子的习惯。 当日村口那个老妪也曾提过一嘴,说小狗是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出现在这附近,后来趁着那条大野狗教狗崽觅食时,才跟着学会了捕猎,能抓个野兔、扑几只鸟雀。 前几日她见到的那三只小狗崽,瞧着年岁都不是很大……这是不是说明,他本是和她一样正常长大的人,只是由于意外才流落此处,还失去了记忆和常识? 虞惊霜深深地看了一眼此时还傻乐的小狗,放开了他的手,暂时将疑虑压在心间。 第二日,天色仍然阴沉。 虞惊霜拿了几件衣物,打算去找村口那个老妪借点针线,趁上山之前缝补得厚实些。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几个下属们无聊,正盘腿坐着将小狗围在中间,嚷嚷着要教小狗识字说话。 他们闹着玩,小狗也没有抵触嫌恶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等到了老妪居处,道明了来意后,那老t人倒是热情,一口答应下来,还提出要帮忙。虞惊霜推拒不过,只好接受了这位寡居老人的好意。 两人翻找出针线,找了木凳坐下,刚摊开衣物,只听一声沉闷的“啪”—— 自虞惊霜膝上的衣袖中,滑落出了一颗小青果,滴溜溜滚落到了两人脚下。 老妪俯身,捡起了那青果举至面前,费力地眯着眼端详,看了又看,她疑惑道:“……姑娘,这是你从哪儿得来的?” 虞惊霜抬眼一瞧,略一思索,才想起来是那一日小狗硬塞给她的。 当时她以为能吃,想也没想就往嘴里塞,还叫小狗急了一下。 听她不甚在意地这样说,老妪也笑了,她举着那青果子递到虞惊霜面前,道:“难怪他和你急,这根本不是果子,而是一枚种子。” 种子? 虞惊霜惊讶,她接过青果,迟疑道:“这么大的种子?真少见。” 老妪笑道:“这是一种野兰花的种子,我小的时候,每逢春日这山谷间便会长满了兰花,通体淡蓝、漫山遍野,曾有采诗官路过此处,做了许多歌儿赞扬传唱。” 虞惊霜想象着那副场景,也觉得定然美不胜收,可老妪接着惋惜道:“可惜了,如今是没有人能看到那般美景了。” 她叹息:“很久之前的某年,不知为何此处起了一场山火,正值秋高风大,连绵山火将原野烧得干干净净,那些兰花也都被烧死了。” “说来也奇怪,原野上的花被烧毁后,之前我们存下的种子也都慢慢不发芽了。 在传闻中,这种野兰花就是由天仙赐予,庇护生灵的,长不出芽、开不了花后,人人都说是山火带走了神明赐福,我们本来也收集了不少种子留着,可这么多年来,慢慢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老妪纳闷道:“十多年了,因为你我这才重新见到这兰花的种子……也不知道那狗孩从哪里翻出来的,还当个宝贝给你了。” 她失笑,没有把那种子当回事,还劝告虞惊霜:“随便丢了也行,反正这就和个小石子一样,根本发不了芽的。” 虞惊霜低头,默默看着自己手中捏着的那粒兰花种子,良久,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还是将其揣到了怀中妥帖收好了。 不管怎样,这到底是小狗的一番心意,她还是收着吧。 …… 她缝补完衣物,便向老妪道了谢,返回小草屋。 在门前,虞惊霜正好与胡大打了个照面。 错身的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小狗手上的薄茧,脚下一顿,叫住了胡大,皱着眉与他说了这事。 虞惊霜的本意是想,等小狗带他们一行人翻越了雪山后,若是时机充裕,她便打算带他在四周找找可能证明他身份的痕迹。 最好能帮他恢复记忆,送他回原来的人生路途中去。 除此之外,虞惊霜也还有自己的一层考量:小狗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对她的好感和欢喜又那么突然,世上会有这样不问理由、突如其来的喜爱吗? 尽管小狗从始至终都真诚而纯粹,但她对此,仍持一种模糊的怀疑态度。 “所以现在……还需要你同那几个弟兄一起,先检查一番他的身子,有什么胎记、文身之类……记下来告诉我。” 虞惊霜迟疑着,有些尴尬地慢慢道,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说这话时的自己,活像个什么变态。 胡大听完,义不容辞地点头,当即就推开门进了屋。 虞惊霜守在门外,靠着枯树静静地等待,还分出一只耳朵去听屋里动静。 只听屋内一阵鸡飞狗跳,伴随着东西被扫落摔碎的声音,和几个汉子吃痛的喊叫声,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下来。 胡大嘟嘟囔囔:“……娘诶,不就是看看你小子有没有胎记嘛,咬人干什么……别瞪我了……还不是你不会说话,要不然让虞娘子直接问不就行了……啊!别咬了!你真当自己是狗啊!!!” 过了一会儿,屋门打开,胡大呲牙咧嘴地走出来,腰侧还有好明显一个脚印。 虞惊霜一看就明白,肯定是小狗踹的。 这时,小狗从屋里一溜烟冲出来,直接狠狠撞开了挡路的胡大,躲在了虞惊霜身后,看向他的眼神还充斥着提防和厌恶。 虞惊霜安抚性地拍拍狗头,看向胡大:“怎么样?” 胡大揉着腰,撇嘴道:“没什么胎记和文身,这小子健康着呢。”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起了眉,迟疑道:“不过……我捏着他的四肢时,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好像骨头中间有断裂过的感觉。” 虞惊霜慢慢蹙起了眉。 胡大疑惑挠头,十分不解,继续道:“而且,我总觉得吧……他这个骨头啊、肌肉啊,有点儿和常人不一样。太粗了,而且内息很紊乱,皮肉很硬实,一点儿也不像个少年郎。” ? 他嘟嘟囔囔说了这一大堆,弄得虞惊霜也混乱了,两人目光一齐落到小狗身上—— 他转头回看两人,面对虞惊霜时弯弯的眉眼,一看到胡大,立时耷拉了下去。 “得了,这是讨厌上我了。” 胡大悻悻地摸摸鼻子,看虞惊霜还迷惑的样子,宽慰道:“嗐,估计是我看走眼了,毕竟我也不是专业的摸骨师,就是随口瞎猜的。” 虞惊霜叹气,看向小狗毫不设防的眼神,心中无奈:怎么她身边的人,总会有奇怪的经历或秘密呢? …… 自那天后,小狗似乎就与虞惊霜的几个下属们,尤其胡大杠上了。 也就是这时,虞惊霜才发现,原来这条冲她只会“摇尾巴”的小狗,心眼竟然还挺小的。 这一日,她刚从外头回来,远远就听见院内传来胡大凄惨的叫喊声。 她走近一瞧,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院落中,胡大面容狰狞地正与臂膀上挂着的一团人影搏斗。他手脚并用,可还是被结结实实一口咬在了手臂上,痛出了一声惨叫—— “虞娘子!快把他嘴掰开啊!救命我的胳膊要废了!” 悔弃明珠 第34节 这两个傻子……虞惊霜站定,微闭了闭眼,长长出了一口浊气,才冷静下来。 “把牙松开。” 她睁开眼,盯着小狗的眼睛,直截了当道。 小狗死死咬着衣袖不松口,却转动着黑漆漆的眼珠去看虞惊霜。 他清亮的眼眸中透露着执拗,甚至还更咬紧了牙关,把胡大咬得“唉唉”直叫唤。 这什么狗脾气?! 虞惊霜简直要被他刚才那莫名坚定的那一眼给气笑。她撸起袖子,伸出一手捏小狗后颈,使了巧劲儿去按他颈侧的麻筋。 她一使出这招,小狗就毫无抵抗力而言,他被她弄得痒极了,缩了缩脖子,齿关忍不住略松了一条缝隙。 虞惊霜挑挑眉,屈起指节,顺势自那条缝隙,硬是伸进了他的口中,用指腹去摩挲他的尖牙。 “再说一遍,松开。” 她故作冷声威胁,又边说边又伸了一指进去,两指从内捏住了他尖尖的一颗牙,轻轻晃动,作势要拔出来。 小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虞惊霜,被她强硬的动作惊住了。 口腔中温热,尖牙坚硬,虞惊霜指腹按着小狗的牙,微微一动手指,只觉得一抹滚烫滑腻的柔软触感自指尖一闪而过。 !!! “嘶——!” 尖锐的牙齿猛地合了一下,虞惊霜手一抖,猝不及防间漏出了一声惊呼,将手抽了回来。 她看向自己的手,指节末端除了有一点晶莹外,指腹上还有很小一个凹陷的印记,微微有点发红。 他竟然咬她?! 小狗从不小心合了下牙关开始,就迅速松开了紧咬着胡大胳膊的嘴,转身扑向虞惊霜,慌忙抓起她的手,急急忙忙去看被他咬到的地方。 他摸了摸那咬痕,连忙鼓起腮帮子吹气,边吹边小心翼翼抬眼去观察虞惊霜的脸色。 虞惊霜任由小狗讨好,面无表情地看他紧张兮兮的模样。 胡大揉着被咬出一圈血痕的胳膊,连连吸气。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连了一圈,稀奇道:“虞娘子,你收的这个小狗真够狠的啊,我心说拿了你放在哪儿的匕首去试试手感,没想到让他看见了,上来就是一口!” “不过。”他话锋一转,羡慕道:“倒也挺忠心的,等完成这次任务了,你回京畿的时候把他带上吧,正好你也缺一个侍卫。” 胡家五兄弟都是当初上燕留给虞惊霜的一部分暗卫,他们魁梧健壮,略通隐蔽、刺杀和突围之术,但也并不算多么厉害。 出于对上燕人天然的提防,梁皇虽然对虞惊霜手下的这些所谓暗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和他们过多接触。 可小狗不一样。 他身份简单、不通人言,却忠心耿耿,身上有股莽劲儿。 胡大凭借经验道:“稍微磨一下性子,做个端茶倒水的小护卫正好!” 虞惊霜垂眸看向小狗,他还在反复摩挲她指尖上那一小块早已消失的咬痕,从这个角t度,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鼻尖上因紧张她而沁出的细小汗珠。 此时,她本应该欣然接纳胡大的建议,毕竟:她真的缺这么一个为她所用的护卫。 然而,出于一种复杂的怜悯和别扭,虞惊霜凝视着小狗的头顶,摇了摇头:“不了。” 她抬起头,目光沉静:“等过几日我们找到山路了,就与他分开吧。” 将手指从小狗的双手里抽了出来,虞惊霜顺势抚摸了两下他的头,勾唇自嘲道:“我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再捡狗了。” 小狗站直身子,开心地昂头迎合虞惊霜的动作。这几日他似乎长高了些,站立时双目已经能和虞惊霜平视。 他圆圆的棕金眼睛望着她,充盈着依恋和欣喜,清澈的眸子像雪山脚下融化的溪流,不含一丝杂质,像是要将满怀的真心都献于她。 虞惊霜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她叹气,抬手覆在了小狗的眼上,遮住了那对熠熠的眼眸。 “别这么看我,小狗。” 她认真道:“即使你再怎么会摇尾巴,我也是会怕麻烦的。” 第32章 她的小狗(5) 小狗虽然如幼童一般,似乎从未受过教化,然而心智却十分健全机敏,那些人教了他一下午怎么说话,到了傍晚,他就已经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也会说简单的字眼了。 虞惊霜得知时,正在清扫马厩。 她在为几日后翻越雪山做准备,最令她上心的就是这几匹良驹。 弯着腰,她挽起袖口为马儿梳背,累得呼哧喘气,汗珠一颗颗顺着下颌滴落,正是一副狼狈样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古怪的语音: “……霜。” 虞惊霜一顿,疑惑回头,小狗正站在她身后,神情严肃,磕磕巴巴地张口: “霜……唔,狗,刷……” 他努力咬字清晰的模样莫名好笑,虞惊霜来了兴趣,丢了毛刷,她叉着腰靠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小狗笨拙地试图捋直舌头,但半天还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她笑眯眯的眼神实在直白肆意,看得小狗脸色有点涨红,他像是知道虞惊霜用眼神嘲笑他似的,羞恼地闭上了嘴,不肯再说了。 虞惊霜只一听这几个字眼,不用猜就知道那帮下属们都教了小狗些什么话,她被逗得心里直乐,憋着笑,向他招了招手,像使唤一只真正的小狗一样: “不会也没关系,过来,我教你,嘬嘬嘬——”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还没做出什么表示,只听马厩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虞惊霜一眨眼,就见三只胖嘟嘟的、真正的小狗崽循着声音,突然自马厩木栏的缝隙处窜过来了。 一只接一只,三只毛绒绒、软乎乎的小狗崽“汪汪”叫着,争先恐后地跑到虞惊霜面前撒娇。 刚才她随口一声“嘬嘬嘬”,怎么把真正的小狗崽们唤过来了? 虞惊霜弯腰,顺手捞了一只灰黄色的狗崽到怀里,随意摸了几把。 看见她的动作,对面的人形小狗站在原地一愣,两眼立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 这时,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虞惊霜一抬头,只见那日在山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灰黄大野狗也冒出了头。 木栏缝隙太小,大狗过不来,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外面,只探出一张狗脸与虞惊霜对视。 匪夷所思的,虞惊霜觉得,自己好像在那张毛绒绒的脸上,看到了一些人般的思考和审视。 真是够诡异的…… 小狗崽在她怀中扑腾了几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崽子还被自己抱着,为娘的能不生气吗? 她讪讪地将狗崽放下,为了缓释尴尬,顺手将一旁蹲着的少年小狗拽过来——拽了个空。 ??? 一抬头,不知何时,小狗竟然已经跑到了三只狗崽旁边,伸出手默默戳着狗崽们白软的肚皮,眉头紧紧皱着。 他看了看大野狗和它身后的三只狗崽,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他回头,指着那四只狗凝重而认真道: “狗?” 他用手指点点它们,又在自己胸口点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肯定的笑,再次点头重复: “狗!” 虞惊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小狗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笃定信任,那副恍然大悟、“今日方知我是我”的神态,看得虞惊霜有点脸红。 她突然开始对之前懒得取名字,直接叫人家“小狗”的举动感到些微的歉疚了。 这傻孩子,还真以为自己和那四只野狗是一家子呢。 虞惊霜难得不好意思,她干咳了一声,故作镇定道:“……咳咳,别乱指,你和它们……不太一样。” 她比划着道,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你看,你站着走,它们四肢着地。而且,它们毛绒绒的,你呢……” 虞惊霜拽了两下他的头发,严肃道:“除了这儿就没有毛了。” 小狗确实不懂虞惊霜的意思,她的话音刚落,他随着地上三只小狗崽,一齐费解地歪头看向她。 “……” 算了。 虞惊霜被这一幕戳中了心里柔软的一块,她咽回了欲说的话,默默叹气:这一模一样的神态,怎么就不算一只小狗呢? …… 自那之后,母野狗像是追着小狗来的一般,带着它的三只狗崽子在附近住了下来。 他们都知道它就在周围,却很少能见到它的身影,只是每日清晨,草屋的门口会扔下一两只鸟雀、或是未长成的瘦弱小野兔,不用猜也是它丢在这儿的。 运气不错的时候,早起的人可以看到母野狗矫健的背影,胡大感慨道:“真是潇洒啊,还挺有情有义的,知道记挂它的养子。” 虞惊霜将那些小野味捡回来,拔毛放血清洗,通通做成了肉羹给小狗补身子,没几日,就将他养的健壮了不少。 胡大瞧见了,艳羡道:“虞娘子,我们也是您的属下,这肉羹怎么不见你给我们也备一份儿?” 虞惊霜知晓他是开玩笑,白了他一眼,挑眉道:“别人有狗娘亲送野味,你有什么?你有一张脸皮来这儿和一只小狗抢肉吃!走走走!” 她摆手驱赶胡大离开,小狗守在门外,闻声溜进来也虎视眈眈盯着胡大,盯得他一脸冷汗,摸着鼻子悻悻地溜之大吉,边走还边小声道:“狐假虎威,真是狐假虎威!” 虞惊霜将肉羹给小狗尽数喂了,瞧着他日益结实的臂膀,捏了捏,满意地点头:“不错,终于有点肉了。” 她并不是爱做好心人,只是除了看小狗确实瘦弱外,更重要的在于—— 日光接连明媚了几天,之前落的雪都快要化了,此时,正是翻越山岭的好时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她需要小狗在临出发前,能有一副好身子,带他们这一行人顺利抵达雪山另一侧。 …… 整顿休息了几日,再上路时,原本那股轻松愉悦的气氛渐渐消散了。 望着眼前险峻巍峨的群山,包括虞惊霜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都知道,此去万分凶险,寒冷、饥饿、野兽……山中还不知有什么艰险在等他们,而越过雪山后,就到了杀戮与血腥并存的战场。 能有多少人活着再回到这里? 谁也说不准。 悔弃明珠 第35节 在沉默中,一行人慢慢出发了。 小狗围着虞惊霜专门用一壶烈酒换来的毛披风,兴奋地跟在虞惊霜身侧,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他不会骑马,胡大便带着他。 然而,两人一向不太对付,胡大粗手粗脚,小狗便总向他呲牙咧嘴,吵闹的声音传出好几里路。 后来,虞惊霜不胜其烦,一人甩了一马鞭,勒令他们消停点儿。 胡大厚脸皮惯了,不甚在意,小狗则委屈地喊了一声“霜”后,见虞惊霜只用后脑勺对着他,便也低落下来,不敢再多嘴了。 几人行了三里路,渐渐远离了村庄,突然,前方嶙峋的石块堆处,冒出来了一颗熟悉的狗头。 是那只母野狗。 它身后一如既往缀着三只小狗崽,四条狗以高大的母狗为首,正正挡在了虞惊霜前方,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 它气势迫人,逼得马儿没有一匹敢向前的,虞惊霜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间皱起了眉,有些烦躁。 这几天她日日从它口中拿野鸡野兔,都这么熟了,强硬驱赶肯定行不通。 只是,它挡在这里干什么? 虞惊霜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小狗身上,一个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渐渐成型—— 不会说,这条母野狗是不想让他离开吧…… 正思索间,小狗便向着母野狗走了过去,他亲亲热热凑上去,手中比划着,口里“呜汪呜汪”的小声叽叽咕咕,一副急切的样子。 母野狗不为所动,眼神淡然。 小狗急得用头去撞它,气势汹汹地作威胁状,用身子将它顶到了一边,然后招着手示意虞惊霜快走。 那母野狗转身离去,尾巴尖狠狠拍在小狗脸上,力度之大,直接抽出了一条红印子。 虞惊霜t忍俊不禁,看着小狗还傻乎乎地冲她笑,就差长一条尾巴出来摇的模样,叹息着摇摇头,伸出手示意小狗:“过来吧,你我共乘一骑算了。” 自那之后,几人策马行路,母野狗也随着三只小狗崽一同跟在了附近,只是或许因为山中野物减少,积雪未化,难以捕猎,它已经许久不再给虞惊霜送吃食了。 她只能在很偶尔的时候,才能瞥见一抹灰黄出现在不远处,遥遥地跟着他们一行人。 如此行进了三日,才堪堪到了雪山腰。 这天一早,天际就涌现出了一层灰黑的积云。逐渐起了山风,混杂着狂舞的雪花和细小冰粒,吹在脸上犹如刀剑剐蹭皮肉般令人疼痛难忍。 虞惊霜吩咐众人割下布料覆面,却仍觉得脸颊刺痛,小狗挡在她面前,试图举起手来为她挡风。 虞惊霜摇了摇头,侧脸躲开他的手,“会挡眼睛。” 她看了一眼小狗暴露在风雪中已经冻得通红皲裂的手,皱眉呵斥:“快把手缩回去,痛不死你!” 他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话,而是执拗地望着她,坚定地将两手贴在了虞惊霜脸侧,咬着牙不肯放下来。 他的手上有茧,受寒风所致冰冷而粗糙,然而,却让虞惊霜心念微微一动,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在遇到小狗的这些时日里来,她无奈但纵容放任的心思,比前十几年来加在一起的数量都要多。 这条倔强的小狗,简直是上天送来磨砺她心志的。 虞惊霜稍叹气,她一拉缰绳,驱使马儿停下脚步:“稍作修整。” 几人四散开来,准备寻一处山洞避风,虞惊霜要各人都尽量在视线以内,别走得太远,以确保安全。 然而,变故就在刹那陡生! 风急雪厚,山谷内裹挟而来的气流经年累月地吹拂着雪层和岩石,终于在这一日,庞大的雪块混合着石头、碎冰一起,轰然倒塌! 铺天盖地的雪层直接呈现出断崖之势,自高处滚滚而下,只是一刹那,就将几人冲散,淹没在了滔滔雪浪中…… 一阵地动山摇后,虞惊霜被铺面而来的雪块裹挟,霎时间就晕头转向。 接连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儿后,她狠狠扣住地面粗糙沙石,将十指磨的鲜血淋漓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在滑落深渊的最后一刻,她才勉强止住不受控制的身子,狼狈地从雪堆里钻了出来。 刚出来,她便听到了一声凄厉绝望的犬吠声,下意识地回头望,只见一道灰黄的身影迅速跌落雪涧! 与此同时,一团阴影被那灰黄的影子甩向高空,虞惊霜眼疾手快,纵身一跃,堪堪接住了那团阴影! 收回手的的那一刻,雪涧深处,传来重物坠地的沉闷响声。 此刻,雪层极为脆弱,一点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再引起一场血崩。虞惊霜只听见头顶传来奇异的簌簌声,有雪粒冰珠零星掉在了她的头上、肩上…… 不好!!! 她迅速察觉不对劲,揣起小狗崽就要跑,这时候,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猛地传入耳侧,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一股大力狠狠抱住,两人随着巨响一齐就地翻滚,好不狼狈! 四周平静下来,虞惊霜吃了满满一嘴的雪,她一边皱眉吐掉,一边艰难站起身,望向刚才站立的地方: 上方恰好是一块极大的雪团,受了声音震颤影响,一股脑全都掉落了下来,若是刚才它没有及时发觉,恐怕就要被埋在里面了! “咳咳……咳……” 小狗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略显痛苦地皱着眉。 刚才将虞惊霜扑倒的那一瞬,他的手肘狠狠磕在了石块上,破裂的衣衫处可以隐约看见青紫的伤痕。 可他来不及给自己吹吹,就慌乱而无措地上前来抓虞惊霜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僵硬,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 虞惊霜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揽入怀中,试图用手心中残存的温度为小狗传递安心。 实际上,她方才本就有躲开落石和碎冰的能力,可小狗离得那么远,根本意识不到虞惊霜身上的东西足以保她平安。 他只是一只跟着母野狗才习得狩猎技巧、空有一身蛮力的“小狗”而已。 唯一能做的,就是凭本能嗅出危险的气息后,使出浑身力气飞奔来救她。 虞惊霜神色复杂,深深地看向他。 小狗颤栗的身躯、滚烫的气息,无一不向虞惊霜诉说着他的担忧和害怕。 他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一颗真心捧给她。 如此忠诚、如此热烈,值得虞惊霜铭记一生。 稍作平息之后,虞惊霜脚下,一只狗崽哀哀的叫声吸引了两人目光。 在雪层坍塌的最后一瞬,那只强壮机敏的母野狗本来可以越过冰涧,临到关键,它却急急转身,去寻找身后它孱弱的小崽子们。 它含住了三只小狗崽的后颈,但已力不从心,最终前爪一松,整副身躯随着石块与雪粒一同跌入了深渊。 临坠落前,它拼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将其中最轻的一只狗崽甩向了高处,堪堪被虞惊霜跃身接住! 小狗低头一瞧那灰黄色的小狗崽,脸色霎时白了三分。 他握紧了虞惊霜的手,呼吸急促,眼神呆呆的,像是才反应过来,四处张望着周围,可是,触目所及一片雪白,再也看不到那条健壮高大的野狗身影。 虞惊霜牵着他,向母野狗跌下去的那条雪涧下快步走去。小狗抱着那只仅存的狗崽,揣在胸口,紧紧地跟着她的脚步。 其实他们都知道,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即使有柔软的雪被做缓冲,也一定没有生灵能存活下来。 可看着小狗期冀又悲伤的目光,虞惊霜有那么一瞬间,心中默默祈祷一丝神明庇佑。 人信天神,供奉香火,便得垂怜赐福。 那么,狗儿也应当有小狗神,不是吗? 然而,事与愿违。 或许九重天上根本没有专门庇护狗儿的神灵,又或是他们过于繁忙,并没有听到人间这一道小小的祈求。 当小狗双手不停、拼命挖开碎冰和雪层后,他只捧到了一手冰冷模糊的血肉。 …… 虞惊霜为那母狗连同它的两只小崽收敛了尸体,她做这一切时,小狗就蹲在一旁,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看着,低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寂静的雪山中,只有二人轻微的呼吸声回荡,片片晶莹如飞花流萤,悄悄地落下。 虞惊霜将最后一捧雪盖上,她站起身来,肩头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粒,略俯身向小狗伸手时,那些雪粒就簌簌落下,飘在了他的眼睫上。 微微的凉意传来,小狗后知后觉抬头看她,圆大的棕金色眼睛黯淡,良久,他就保持着那样仰头的可怜姿势,眼里慢慢涌上了一层水光。 虞惊霜擦去他的泪珠,此时她应该说些温柔的话来安慰他,然而,她怕自己出声,会先一步失去力气、漏出哽咽。 …… 雪洞外,天色已经昏暗。 虞惊霜将散落的柴火枝拢在一起,勉强围了一个小火堆。 她心中叹气,默默想,现在这番境遇,可真是太糟糕了。 突如其来的雪崩直接冲散了整个队伍,马匹、粮食、下属们都遍寻不到,也不知雪流而下的时候将他们带到了哪里,还有没有人活着。 她与小狗相互搀着对方在此处找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半分人的踪迹,只从两块石头的缝隙里找到了她仅剩的一壶烈酒。 到最后天色渐晚,为防夜里风又起,两人只好中断寻人打算,在附近找了个小山洞打算过一晚。 小狗已经沉沉睡去。 他太疲累了,连日的奔波、饥饿和悲伤,让他瞬间虚弱了下去。 虞惊霜哄他休息,最开始他还要强撑着要帮她,然而,只一个回头的功夫,他就靠在山石壁上,歪着头,睡着了。 小狗的睡颜很安静,手脚都乖巧地蜷缩在棉衣下,他微抿着唇,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覆了一片薄薄的阴影。 虞惊霜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长长地叹息,静静看他睡去的面容。 她想起自来到此处后的经历,一时间,心绪难以平息。 小狗,小狗,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他的爱意那样汹涌、势不可挡,最寒冷的暴风雪都会融化在他灿若星辰的眼眸中, 他的信赖、他的依恋、他看向虞惊霜时那样纯粹的爱慕,都像是从这贫瘠的荒原上拔地而起的滚滚草。 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这样热烈、蓬勃、灿烂的肆意长着,等虞惊霜走过,就一把将她整个抱住,热蓬蓬地拥着她,向她献出全部真心。 虞惊霜疲惫地闭上眼睛,向后靠住山洞石壁,冰冷硌人的岩石抵在她的腰侧、肩膀,冷意彻骨。 她半抱着小狗,他阖着眼眸,安静地伏在她怀中,气息均匀绵长,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他捂得严实的棉衣内还蜷缩着一小团灰黄的小野狗崽,一人一狗t挨得紧紧的,像两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怜地依偎在一起。 虞惊霜喉头干涩,她垂下眼眸,用手轻轻抚摸小狗的头发,他迷蒙着睁开双眼疑惑地看她,面孔上萦绕着天真、稚气和懵懂。 悔弃明珠 第36节 她开口,声音轻轻,像是下一瞬就要消散:“等完成这次任务后,你与我……一起回大梁京畿吧。” 虞惊霜沉静地慢慢道:“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真正的好名字。” “然后我们买一个小院子,将小狗崽养大……我会讲很多故事和话本子给你听,你可以慢慢识字、讲话,再也不会有人笑你发音奇怪。” “所以,小狗,和我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说】 仍如往常一样,非凌晨更新都是在捉虫修文~ . 第33章 她的小狗(6) 虞惊霜一手慢慢抚摸着小狗的头。 两人贴的很近,近到她可以感受到他滚烫的气息,随着呼吸阵阵落在她的小腹,像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火炭,妥帖的暖意源源不断。 山洞外连绵大雪,狂风卷着寒意肆无忌惮,洞中,两人紧紧相拥着,是彼此间唯一的依靠。 小狗昏昏沉沉。 他听不明白虞惊霜说什么,她缓慢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时,如同隔了一层水波。 他能够听到一些字眼,却无法将词连成句,更不明白这些字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艰难地伸出手,他摸索到虞惊霜的手掌,紧紧攥住。她一顿,复而将另一只手放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两下。 虞惊霜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安抚他,只是为什么她的眉心又微微蹙起? 她难道不开心吗? 她在说什么?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小狗挣扎着想说话,然而当他微微起身—— 骤然间,钝痛自心口窜向脑袋,瞬间又将他的全部心神挡回了那一层屏障外。 他脸色惨白,闷哼堵在嗓子眼中,就一头倒了下去。 …… 小狗生病了。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一向有精力的他却仍然昏睡着。 虞惊霜将蜷缩着的人从棉衣堆中挖出来,捧着他的脸察看,手中触感一片滚烫。 小狗紧紧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脸色惨白无比,只有颊侧飞起两朵红晕。 在这样的处境下,发烧无异于死亡。 虞惊霜用手指撬开他紧咬着的唇齿,将融化的雪水连同药丸灌了下去,担心他呛着自己,她又将人半扶起来,使他靠着自己。 此时离得近了,虞惊霜为他擦去汗珠,忽的,她的鼻间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幽香。 馥郁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偶尔还掺杂着微弱的血腥味,在这一方小山洞内,便十分明显。 虞惊霜皱眉,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小狗的唇上。 她略沉思了一下,随即神色变了,她迅速起身,捏住他的下颌,指节使力,迫使昏迷中的人微微张口—— 触目是一汪血水。 他在昏睡中仍死死咬着牙抵御痛苦,下唇已经被咬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早已积了满口鲜血。 饶是如此,他也也不肯从喉间漏出一声呻吟,仿佛忍耐疼痛对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 虞惊霜暗骂了一声,她压着声音里的恼火,尽量放柔声音,哄道:“小狗,把血水吐出来。” 她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奇异的效力,被这样唤着,小狗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艰难转动,他微微睁开眼,逐渐看清了虞惊霜的脸。 他楞忪地望着那张脸,眼中情绪剧烈波动,呆呆地开口:“惊霜……” 他的声音很低,又混含着满口的血水,而虞惊霜却听清了。 她一愣,讶异:“……你会讲话了?” 小狗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两下,眼神涣散了一瞬,正欲再开口,喉咙间却一哽,在虞惊霜慌乱的眼神中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山洞内馥郁的芳香愈发浓烈,而血的腥臭也更加明显。 随着这一口鲜血的吐出,他重新闭上了双目,虞惊霜接过他软绵绵的身体,一摸脉搏,却莫名已经平稳强健了许多。 一只身上有很多秘密和蹊跷的小狗。 虞惊霜神色复杂地摩挲着他细瘦伶仃的手腕,面色沉静如水。 她想,她是捡了一个麻烦回来。 小狗头垂在一边,不时传出呓语,虞惊霜将他的脸扳过来一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溢了出来,落在她的手上,像滚烫的火珠。 他像是梦到了极为委屈的事情,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竟也迷迷糊糊地张口,挤出了几个字眼。 虞惊霜凑近了仔细去听,然而,只有类似“走……不要……”的音节。 都如此虚弱了,但他拽着她衣角的手却仍不肯放松,虞惊霜扯了几下没扯动,反叫他又落了泪。 她无奈,还是撩了自己的披风的一摆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声道:“别哭了,我不会走。” 她坐在小狗身边发呆,心里将所有疑虑都一一梳理,在她的手边,小狗的呼吸渐渐平稳,高烧也慢慢褪去。 傍晚,他醒了。 睁开眼睛看到虞惊霜的第一眼,他愣怔了一下,随即惊喜道:“霜!你没……走?” 清脆利索、干干净净的咬字和发音,完整语义的句子,虞惊霜给他擦汗的手一顿。 她审视地盯着他,企图从他天真无辜的脸上找出一丝与以往不同的痕迹。 小狗无所察觉,他惊奇又小心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欣喜道:“我……我会说话!” 小狗用亮晶晶的眼神望向虞惊霜,但若是仔细望向他的眼底就会发现,与其说澄澈,他的眼神更像是心智不全的孩童一般,满含空洞。 面对虞惊霜时的所有举动,仍然全凭内心深处的本能。 看来一场高烧,倒意外地将他的头脑烧清楚了些,会说话了。 但也仅仅是言语上恢复了些许,问及其它,虞惊霜失望地发现,小狗仍是脑袋空空,毫无记忆。 不过,他现在已经能说出简单的字词,如果虞惊霜问他话,虽然还要费力思考半天才能慢吞吞地回答她,但比起之前如哑巴一样的状态,已经颇让虞惊霜满意了。 这让她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小狗从前言语、举止一定与常人无甚不同,只是遭逢意外,才成了当初那样全然失去心智的野兽模样。 她迟疑着,慢慢拨下小狗扒着她胳膊的手,试探着问:“你还记得……你的家在哪里吗?” 小狗睁着圆圆的眼睛,慢吞吞重复:“……家?”他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好吧。”虞惊霜叹了口气,决定换一种说法: “如果你日后痊愈,想起来了自己是谁,我可以送你回你自己的家去,找回更多记忆,早已做个正常人。但在这之前,你要先等我去传信,可以吗?” 她语气很平和,只是说出这话时,心中弥漫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和不舍。 谁料,等她话音刚落,不知是那一个字眼,竟让小狗本来低垂着的脑袋猛地抬起! 他好像回想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记忆,眼神中露出痛苦和惊慌,他害怕地扑过来,紧紧抓住虞惊霜的手,连连摇头,磕磕巴巴道:“……不要,不回去……” 他望向虞惊霜,一双圆眼睛里,不自觉带上了哀求。 虞惊霜一怔,察觉他此时情绪不对。 就这么一个鼻息之间没反应过来,小狗已经慌慌忙忙地撩起衣服,拉着虞惊霜的手去摸他的身体,只见本应该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痕。 腰间、肋下、手臂……纵横交错、大小不一的伤疤,像丑陋的蛆虫,盘踞在他的身上,新旧交叠,触目惊心。 他含着眼泪小声祈求:“我和你一起走,不要回去,可以吗?” 虞惊霜指尖落在那些扭曲的疤痕上,震惊地微微瞪大双眸。 “这是谁干的?怎么弄的?”她问,小狗带着带着愧疚的哭腔道: “……我不记得了。” 他语无伦次:“只是很疼……我不知道怎么弄的,可是,可是我很疼,我……不想回去。” 小狗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惶恐,像犯了错的小孩子。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看到那些伤疤时,莫名升腾的巨大恐惧才让他有种逃离的感觉。 虞惊霜胸中堵着一口气,她为小狗将衣裳拉了下来,盖住了那些刺眼的伤疤,放柔声音安慰:“别看了,也别去想……你不想回去,我就带你一起走。” 为了转移他的情绪,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那一粒曾经小狗硬塞给她的种子从衣袖里翻出来:“别想那些不好的回忆了,想想这个,这是什么?” 小狗恐慌的神情一凝滞,他眨着眼睛凑上去看,眼神中露出了茫然。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捏起那粒种子,慢吞吞道:“不知道啊……” 虞惊霜苦笑,自言自语:“刚一见面你就非要将它塞给我,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莫不是从地上随便捡来的?” 她也只是t随口一说,不料小狗听在耳中,却急了。 他脑海中只有隐隐约约的模糊记忆,一切都如同蒙了阴翳般不真切,仔细一去想,便有痛楚传来。 但提及这粒种子,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萦绕心间。 他挨过去,连忙摇头反驳虞惊霜:“不,不是随便捡来的……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让他说哪里重要,他又张口结舌,脸上又浮现出一片迷茫。 算了算了。 虞惊霜看他费力去想却不得而解的神情,随手拍了拍他的肩,放弃了追根问底的打算。 不过一粒发不出芽的花种而已,她也没当回事,何必为难小狗。 再一回头,他仿佛因自己没能想出花种的用途而闷闷不乐,间或偷瞟一眼她的脸色,惴惴不安。 虞惊霜失笑:“你不要这样。”她安抚道:“我没有不高兴,一粒花种而已,你慢慢想就是了,以后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没有……不高兴。 悔弃明珠 第37节 小狗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好半天才理解过来意思,心中苦闷一扫而空,脸上神情都轻松了许多。 “那……对于霜来说,什么最能让你高兴呢?”他磨磨蹭蹭,好半天,忍不住好奇地问。 虞惊霜捏着那一小粒种子,抛上抛下,随口道:“黄金千两呗,世上谁不高兴手里有钱?” 小狗眨巴两下眼睛,又悄悄看了一下虞惊霜。 他其实并不知道黄金是个什么东西,简单的头脑中除了关于虞惊霜,对于这些世人皆知的常识仍一片空白。 但这也不妨碍他信心满满,认真道:“好,以后等我有了黄金千两,我给你,你就可以一直高兴了。” 虞惊霜默然,转过脸看眼前这条夸下海口的小狗,吃惊又疑惑道:“这兰花就这么稀有?你都敢许下这种承诺了?” 小狗心虚地移开眼神,随口乱扯:“嗯……很难开花的,黄金千两……根本比不了。” 她来了兴致,故意逗他:“我可是很会养花的,说不准哪一天真就教我种出来了,到那时候,你可得说话算话啊,黄金千两,不能赖账!” 换成熟悉虞惊霜的人来,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在开玩笑,可小狗却并不知情。 他只是一个脑子空空、连话都说不清楚、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记忆的小狗而已,不懂什么是玩笑、什么是客套话。 浅薄微弱的记忆只告诉他,眼前这枚稍显干瘪的兰花种子,是极其重要、极其珍贵的东西,藏在何处都不能令他放心,任何人都不值得信赖。 只有送给眼前笑意盈盈的虞惊霜。只有她,甫一出现,他自从悬崖下睁开眼起就惴惴不安的那颗心,才奇异般的落定。 他不自觉地抱住膝盖,目光落在虞惊霜手心里的种子,又移回她的脸上,郑重地点头:“说话算话,无论霜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在这一刻,他没有想到兰花种子、没有想到黄金千两。 只想永远如现在一般,能静静待在虞惊霜的身边,无论让他付出何种代价,都甘之若饴。 【作者有话说】 ps:这个时候他确实还没有任何以前的记忆,还是傻呆呆的,只是会说简单的话。毕竟也不是真的野兽,只是失忆程度太重了。 第34章 她的小狗(完) 寒冷、饥饿和孤独是冰天雪地中最为致命的危险。 虞惊霜深知他们不能留在原地等死——必须主动出去寻找那些失散的同伴们。 毕竟二人的食物都已经告罄,两人每日分一份肉干,还要匀出些给那只小野狗崽,实在有些不够。 虞惊霜身子强健些,踏入雪山前也做了充足准备。但小狗本来就体弱,又生了病,前几日肉羹补回来的脸颊又微微凹陷下去了。 翌日,风停天晴。 两人一同走出了山洞,按照小狗对地形的判断,他们向着最西边高耸的山峰处行去。 不知何时起,天空中渐渐又聚集起了云层,天色变得晦暗起来,小狗紧紧牵着虞惊霜的手,他将那只灰黄色的野狗崽夹在腋下,脚步不停,才勉强跟上前方的身影。 一直到行走得有些累了,虞惊霜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牵着的已经是一条近乎昏迷的小狗了。 她连忙解开腰间系着的酒囊,从中倒出一小点在手心,尽量使手心中温度煨暖了酒液后,给小狗从唇角一点点喂了进去。 烈酒下肚,小狗青白的脸色渐渐红润了些。 然而,烈酒能解燃眉之急,却不能弥补食物不够的险难。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一路走走歇歇,布袋中的肉干也几近见底,小野狗崽也饿得哀哀叫唤。 虞惊霜费力地靠在石壁上,肚肠中饥饿已经使她无比虚弱。 她苦中作乐想,也不知她是先饿死、还是先冻死?等生前事了,入了黄泉,她可得去瞧瞧,阎罗将她的死因记在哪笔帐上? 一旁的小狗挣扎着过来,掰开虞惊霜的手,往里面放入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虞惊霜一看,是一条短短的肉干。 这是她半天前一分为二给小狗的,没想到他竟一直没吃,留到了现在。 她捏着肉干,有气无力道:“都到了这时候了,怎么还谦让?这是给你的,你自己吃。” 将肉干塞回给小狗,虞惊霜自己偏过了头,然而下一瞬,她的脑袋就被一股力气扳回了原处—— 小狗紧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却将那块肉干直往她嘴里塞,虞惊霜震惊地想骂人,然而一张口,就被塞了满嘴。 她挣扎着想制止小狗,然而一起身,早已被饥饿折磨的身子终于受不住了,她一阵头晕眼花,“噗通——”一声,栽倒了雪地里。 小狗急了,他惊叫一声,忙想过来扶她,然而,他的身子比起虞惊霜来说也虚弱的不遑多让。 以同样的姿势,他也软绵绵地倒在了她身旁。 虞惊霜强撑着一口气,勉强靠近了他,意图将肉干再喂给他——此时,也管不了恶心不恶心了! 就在风雪愈发强烈的这时候,从遥远的地方,隐约浮现出了模糊的人影。 微弱的呼喊声由寒风卷着,传入虞惊霜耳中,她仰躺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中,指尖与身旁的小狗触及。 人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雪被踩实发出“嘎吱”的声响,虞惊霜终于松了口气,眼一闭,天旋地转,立时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她已经身处温暖的营帐。 胡大的脸凑过来,一脸惊喜:“虞娘子!你终于醒了!” 从胡大口中,她才得知,原来当初那场暴风雪引起了一次小小的雪崩,她被涌出的雪裹挟着向山谷底部而去,小狗跟着她跳入了雪中去拉她,也一并被卷走了。 他们几人因处于上风口,受到的冲击并不算大,除了死了两匹马,并无其他人受伤。 在暴风雪稍停时,他们就四散开来去找寻她和小狗,行至半路,正好遇上了因迷途而在山谷中打转的大梁军队。 为首的正是皇后的父亲——蒋穆,蒋老将军。 大军在雪原中迷了路,又不敢贸然退回古战场,生怕叫大羌氏来个抄底偷袭,但因暴雪封路,他们也找不到前进回朝的方向,只好就这么生生在消磨着时日。 幸而他们粮草齐全,并无饥肠辘辘之困扰,所以不仅救济了与虞惊霜失散的下属们,还同他们一起,在这雪原中寻找失踪的她。 得知这个消息,虞惊霜稍松了口气。 皇后恳求她带人前来增援,并不指望虞惊霜能领兵打仗、挽救败局。只希望她能带着地图和路引,为迟迟未归的大军指明道路。 没人想过百年难遇的暴雪骤降,尽数改变了山中的路,即使有了以往的地图,如今也都不管用了。 幸好,她误打误撞寻到了这么一个小狗,竟然也能熟知变化后的山路。 思及此,她手往身边一伸,摸了个空:“小狗呢?!” 胡大见她神色一急,忙道:“在军营中的医者那里呢,你俩都晕过去了,他身上有伤,比你更严重些,医者在给他上药。” 话音刚落,虞惊霜身处的营帐帘子就被掀开,小狗的身形随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冲着虞惊霜而来。 虞惊霜还记得到最后关头,他非要将那块肉干塞给她,她沉下脸来,迎着小狗欣喜的目光——揪住他手臂内侧的软肉,狠狠一扭! “汪呜——!!!” 小狗没有任何防备,被扭得疼到原地蹦起,下意识张口喊出了模糊意识中的一声狗叫。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虞惊霜装作没听到那一声,她抱着手臂,淡淡道:“下次再敢违抗我的话,我还揪,懂了吗?” 小狗眨着眼睛,慢吞吞说:“可是,如果……” “没有如果。” 虞惊霜冷酷无情地打断他,冷声道。 “……好吧。”他不情不愿道,以别扭的姿势捂着手臂坐下了。 这时候,虞惊霜才看清楚,小狗身后的手中还拿着一条巨大的…t…马腿? 她不可思议地接过来,啧啧称奇:“这是什么?马腿?你从哪里拿的?” 胡大连忙在一旁接话,道:“这是死在暴风雪中的马,蒋老将军吩咐我们将它的尸体切开,各自存了一些,趁天晴时晾晒保存,可以吃好一阵儿呢。” 虞惊霜拿着马腿翻来覆去看,不由得笑了,她挑眉问小狗:“这是你抢来的?” 上面除了人手撕扯的痕迹,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小狗得意地点头,指了指马肉,认真道:“很难抢……吃了就不饿了。” 他虽然会说话了,但毕竟脑子不清楚,大多数时候言辞仍颠三倒四、令人不明所以。 不过,倒也不失一种天真纯稚。 虞惊霜收了那马腿,给了小狗一个赞赏的眼神,满意道:“今天给你加餐。” …… 与大梁军队汇合后,蒋老将军决定暂时停留此处,做些休整,所以虞惊霜难得过了一段较为轻松的时日。 她每日只需同小狗一起晾晒马肉干、偶尔起了兴致给小狗缝补一下衣衫,要不就是带着小狗一起,策马到营地周围捕捉小野兔。 这一日,虞惊霜刚打算将自己昨夜晾着的肉干翻个面,一掀帘子,正好与一位军士打了个照面。 “虞娘子,主帅有请。”来人抱拳,恭恭敬敬地来请她。 虞惊霜心中微微一沉。她知道这支军队的主帅,蒋穆,他是皇后的父亲——也是过去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 之前皇后力排众议,要收虞惊霜做她宫中的女官时,这位将军就极力反对,多次上奏,言辞中颇有不满。 当时虞惊霜身份确实尴尬,蒋担心她会给皇后带来麻烦、惹梁皇疑心病发作,影响日后小太子即位,便急于和她拉开距离。 他劝说皇后无功而返后,每每见了虞惊霜,总冷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蒋老将军年少成名,威名远扬,性子冷肃,沉下脸来能将小儿吓哭。 故而虞惊霜虽然理解他,却也怵他的暴脾气,非必要并不愿意与他相见,在军营这些天,她一一拜访了其他将帅,却总有意无意跳过了这位老将军。 如今他亲自遣人来请,虞惊霜也就不能再装傻,非得亲自去见他一次了。 蒋老将军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虞娘子,是吧?我听别人都这样叫你。” 他叹气:“之前,确实是我看走眼了。昭昭自小聪慧,与我们蒋家的大老粗们都不同,她看中的人,果然不简单。” 他戎马半生,自负精通兵事,没想到临老这一仗,却被内外夹击,险些困死在这十万雪山中,最后还要靠之前瞧不起的上燕人救的。 他感慨地说:“想不到上燕人也不全都是懦夫……若非没有你敢于来传信,恐怕我军数万弟兄,不久的将来又要重蹈洧盘之战覆辙。你一个姑娘家,竟有这般勇气,老夫是真的要对你改观了。” 他如何看待自己,对于虞惊霜倒是并没有太多影响,她是受了皇后蒋昭的恩情,才肯豁出命来。 况且,只要上燕与大梁盟友关系一日破裂,她便一日不得大梁武将待见。 而单论传信这件功劳,等走出雪山日后在庆功也不晚,恐怕并不是蒋老将军专门叫她前来此处的目的。 果然,稍作迟疑后,蒋老将军摸着胡子,试探着开口:“惊霜小友,你是否知道……与你同来的那个少年底细?” 悔弃明珠 第38节 虞惊霜抬眼,缓缓道:“我并不清楚……他只是我路途上顺手捡到的人。” 蒋老将军略松了口气,他微点着头,道:“那就是了,我猜你也不知道。” 他如释重负:“既然只是捡来的,想必情感并不深重,这样也好,寻个时日将他尽早赶走吧,至少也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随着他这句话,虞惊霜的眉头立时皱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没有在这老狐狸面前流露半分,她顿了一下,沉静地问:“为什么?” 蒋老将军不甚在意道:“他的身份存疑,我不能冒险,留在军中,他会害死我们的。” 虞惊霜只觉得好笑,小狗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头脑还不清楚,甚至前几日才刚刚学会了说话,他能害谁? 蒋老将军见她沉默,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不由得缓和了些,主动解释道: “不是老夫针对他一个少年人……你是上燕人,想必并不清楚当年‘寿王案’之惨烈,被诛九族的不计其数,刑场的血至今仍未清洗干净,你本就身份尴尬,尽量别卷入与它沾边的事中。” 寿王……虞惊霜口中咀嚼这个名字,陷入了沉默。 当年明胥曾与她提到过,自小非常宠爱他、进宫总爱给他带糖葫芦的兄长,封号正是寿王。 可也就是这位笑意盈盈、温和雅正的兄长,最后利用了明胥的信任,哄骗他亲手将毒汤端给了他的母妃和先帝,害死了明胥生母、也害得明胥命悬一线、险成废人。 蒋老将军深深地看了虞惊霜一眼,微微叹气:“这是后来粉饰过、掩盖过的事了。” 随着他的讲述,一段陈年往事也缓缓在虞惊霜面前展开。 正兴五年,一个猎户于雪天迷路,误入一处山谷,山谷的村落里居住着数百来人,他们热情地款待了猎户,邀他暂住在于此。 在这些日子里,猎户无意中发现,谷中长着一种奇特的花。 村落里的人们将这种花采摘晒干,研磨成粉加入汤药中,竟能缓释疼痛、愉悦心情,使久病卧床的人面色红润、健步如飞。 这等奇花使猎户讶异,他偷偷采摘了数朵,带出了谷外。 奇花的疗效实在显著,一时之间,天下的药材商、医者都络绎不绝地拜访谷中村落,希望能带走更多花儿的种子。 然而,谷中之人却坚决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 原来,这谷中人都是一个没落小族——沉光族的后裔,在祖先留下的族志中,这种花名为“沉光”,是一种魔花,虽然疗效奇异,但用量稍有不慎,便能使人疯癫,神智全无,浑噩度日。 为了不使悲剧上演,族人们谨遵先祖遗志,一直留在谷中,守着着魔花生长,不使它任意泛滥,毒害世人。 于是,众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悻悻而归,沉光花这般奇异的植株,也渐渐留存人们口中,山谷也恢复了平静。 然而,正兴十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于夜间悄然燃起,顷刻间将山谷村落烧成了一片灰烬,连同那些花株一起,被埋在了灰烬下。 虞惊霜默然,沉吟道:“这么巧?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蒋老将军叹气,点点头:“不错,一切巧合背后,都是人为罢了。” 原来,当年沉光花刚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人们口耳相传,称其能治愈百病。正在游历天下、为病重的王妃寻药的寿王,便第一时间重金购来了这花。 适逢神医谷谷主也在此处,受寿王所托,他将这花入了药给王妃服下,可王妃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使服用了花,也于事无济,很快便撒手人寰。 然而,沉光花虽不能治愈重病,但神医谷主却无意中发现了它的另一层功效—— 将此花蒸煮晾干后,制作成香料,竟然可以致幻。 若是点燃此香,一旁再有人辅以乐声、言语的引导,便有编织梦境般的作用,可以令吸食之人昏昏欲睡,如梦似醒间,飘飘欲仙。 寿王听闻后,不顾神医谷主阻拦,体验了一支沉光花制成的香,从此之后,难以自拔。 他派人前去山谷中偷盗、抢夺了许多沉光花,制成香后不光自己吸食,还秘密兜售给各世家权贵,大肆敛财,还为其取了一个文雅的名字——一梦黄粱。 凭借着“一梦黄粱”,寿王迅速积累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无数贵胄权臣,毕竟只要吸食过这种幻香的人,都再也不能忘却那种美妙的滋味—— 人人都有欲念和求之不得,只有凭借“一梦黄粱”,才能在梦中暂得满足。 也许寿王最初只是想借这种香慰藉亡妻之痛,因此仍然手下留情。 然而,正如沉光一族的族志中记载所言,沉光花是一种魔花,它能令人癫狂、疯魔、不成人性。 原本温和端方、君子如玉的寿王,性情慢慢变得阴鸷暴戾,不知名的欲念在他心中疯长,吞噬了他的良善。 而随着吸食一梦黄粱越来越久,它的入梦功效也就愈发变淡,仅仅凭借那些从谷中偷来的沉光花制成的香,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寿王。 况且,之前的一梦黄粱吸引来的显贵们,已经不满足于寿王独自把持着这些幻香,他们开始有了异心,想要得到更多的香……甚至说,他们想自己制作。 寿王渐渐控制不住他手中因一梦黄粱而来的庞杂关系网。 就在这时候,一t直秘密监视着沉光一族的暗卫向他禀报了一条消息: 比起沉光花来说,更完美的制香原料找到了—— 沉光族人长居谷底,饮食住行受沉光花影响,深入骨髓,因而鲜血、毛发、骨肉甚至气息都能致幻,效果比新生的沉光花株更为显著。 此消息被寿王得知后,他欣喜若狂,没有丝毫犹豫,就下达了猎杀沉光一族的命令。 他派出暗卫放了一把大火,趁乱将山谷中所有人尽数抓走,关入了王府地牢,日夜取血。 而因取血虚弱致死的沉光族人尸首也不能浪费,被寿王亲手削骨割肉,研磨成泥,制成幻香“一梦黄粱”供众权贵吸食享乐。 吸食幻香久了,他渐渐不满足于只在梦中得享极乐,于是便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至高无上的宝座——皇位。 他先引诱了当时恭良好礼、政绩斐然的先太子,令其在不知情下吸食了一梦黄粱,半梦半醒间激起他狂态,奔入了围猎密林中,受野马踏裂肚腹而死。 而后,他又故技重施,接连谋害了两位皇子,一次意外失手,令明胥的母妃意外撞见了他的勾当,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哄当初还是稚童的明胥端去了一碗毒汤。 还特意嘱咐小明胥,一定要与母妃一起喝掉它。 但任凭他恶毒心计,也没有想到,当晚明胥端去了那汤后,想到寿王哥哥最近脸色憔悴,便想将那碗鲜美的汤留一小盏给他。 就是这一小盏,让明胥死里逃生,也留下了寿王的罪证。 神医谷主入宫救治明胥时,意外从一位侍卫的身上嗅到了沉光花的味道,比当初更加浓郁馥郁到令人作呕的香气,使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见过那花导致的癫狂,出于警惕,他向先梁皇进言,和盘托出了关于沉光花的一切。 先梁皇半信半疑地下令追查,没想到,竟牵扯出了三位皇子的死。 先梁皇到那时候才得知,原来这朝野中的半数权贵、世家、臣子……竟都在吸食一梦黄粱。 他们一个个如痴如醉,难以自拔,为了得到一支香,不惜跪倒在寿王脚下,痛哭流涕,发誓献出一切,哪怕助他谋权篡位。 东窗事发,帝王震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所有吸食过一梦黄粱的权贵们尽数被诛杀,那些幻香也被搜罗起来彻底毁掉。 寿王在得知明胥没死,神医入宫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已然败露,他不甘心自己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彻底陷入了疯癫。 在擒拿他的兵马来临前,寿王燃起了剩下所有的一梦黄粱。 在浓浓香雾中,他大笑着将豢养在地牢的沉光族奴隶尽数斩杀,趴在地上疯狂地舔舐那些鲜血。 深陷于癫狂美妙的幻梦中,寿王亲手点燃了熊熊大火,如他多年前烧毁沉光族山谷一样,他也葬身于火中,成了一具焦炭。 自那之后,一梦黄粱连同寿王这个名字,成了人人不敢提及的名讳。 先梁皇接连失去多个儿子,元气大伤,精力再不如从前,草草退位,不久便溘然长逝。 如今的梁皇,正是当初被明胥母妃撞见,才从寿王手下逃过一劫的幸运儿。 正因如此,他也格外痛恨一梦黄粱这般害人不浅的东西,自即位起,便一次次清查幻香,严禁朝中再提及它,凡有所沾边的人,一律被施以极刑。 面对明胥时,梁皇常怀愧疚,挂念当初他们母子二人一死一伤,为自己挡劫。 “否则,你以为当初上燕溃逃,我朝惨败,为何陛下还能对你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皇后收你入宫?” 蒋老将军掀开眼皮,斜睨了虞惊霜一眼,道: “还不是因为毕竟你与瑜王有过一段情缘,临走时,瑜王与你的婚约尚未解除,你也勉强算是仍受瑜王庇护之人,陛下才留了情面!” 他如此这般说,话中意思分明是想让虞惊霜感恩戴德,不计明胥临定婚前逃离之嫌,然而,虞惊霜可不如他所愿。 若非明胥一走了之,她本就不用受这些苦,也不用入宫,更不用来什么雪山、送什么信。 想用话术蒙骗她,让她愧疚? 虞惊霜唇角笑意冷淡,心中只道这老头儿真是疯了,她是受害的人,她愧疚感恩什么?! 若非他为蒋皇后之父,她根本不会浪费时间,早就张嘴辩得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了。 她懒得再与这固执老头争辩,只沉静问:“寿王一事,如何就与小狗相关了?他这么年轻,当初事发恐怕还未出生。” 蒋老蒋军指节重重点着桌子,道:“他确实与寿王无关,相关的,是他沉光族的身份!” 他冷哼:“当初你们一被救下,那少年身上的伤痕就被随行军医发现了。其他人年轻不知道,可老夫是历经过寿王祸乱的人,一鼻子就能嗅出不对劲……你与他在一起时,应当也察觉到他流血时,会有奇异的香气吧?” “当初火烧寿王府时,有一部分沉光族奴隶逃了出去,流落四处,你身边这个少年定然就是他们的后代!” 蒋老将军斩钉截铁道:“他不能留在这儿,你必须趁早把他赶走!” 虞惊默然,淡淡道:“即使他是沉光族后代,那又如何?” 迎着蒋老将军震惊的目光,她坦然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初沉光族因寿王贪念才遭受无妄之灾,他们也是受迫害的无辜者,怎么就沦落到被驱赶追杀的命运?况且,当年事发,小狗可能还只在襁褓中或是未出生,前尘往事又何须牵连到他身上?” 蒋老将军言辞激烈,强硬道:“他们如何无辜?我告诉你,这一族人天生就有问题!” “他们养育魔花,也被那花诅咒了!他们是灾星,是祸端源头,天下谁人能如他们一样,身体发肤可以用来制香?若非他们体质特殊,又不加掩饰、招摇撞日,怎会被人盯上?!” 他两眼圆睁,注视着她,口吻严厉: “容不得你心软!他要么自己离开,要么被抓住活埋。这已经是我看在他与你有交情才网开一面了。” 虞惊霜唇角一掀,冷冷道: “外面是冰天雪地,此时赶他离开,无异于让他活活受冻而死。走也是死,留也是死,老将军,你恐怕从来没有想过饶他一命。” “权贵们屠戮、权贵们享乐,然而到头来史书上的恶名,却要草芥之流与他们一起承担。 沉光一族是做错了事!他们错就错在太过良善,未经尘世浊化。如果他们没有救下那个猎户、没有邀请他在谷中暂住、没有在沉光花传遍天下时就将其尽数毁掉,之后受辱、灭族种种苦难,根本就不会发生。” “况且,蒋老将军,你口口声声受迫害者也有错,那我问你,那些被处死的世家贵族吸食的是幻香,在梦中登临极乐,醒来后丧心病狂,疯疯癫癫。 而你我这样的权贵,又何尝不是吸食民脂民膏,享尽荣华富贵,终日贪图享乐?难道全天下的百姓也如沉光一族罪有应得?” 蒋老将军愕然,讷讷开口:“他们怎么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虞惊霜自嘲地笑:“从前我也这样想,毕竟绫罗绸缎披上身,不自觉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自离开父母庇佑后,褪去了贵女身份,方才晓得我们这些人,也与尘世间芸芸众生并无什么不同。” 话毕,不等他说话,虞惊霜径直站起身,平静道:“你要求我将他赶走,我拒绝。” 她不欲再聊下去这个话题,如果蒋老将军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小狗曾经经历过的劫难何种深重? 悔弃明珠 第39节 他是怎么在这些年大梁官兵的搜查追捕下活下来的? 是不是遇到了认出他身份的坏人,才留下了那么对伤疤、失去了记忆到处流浪? 虞惊霜不忍去细想。 见她面色冷淡地迈步准备离开,蒋老将军沉默,低声叹息道: “既然你非要护他……那你就藏好了他。回到京畿,一定会有更多人能认出他的身份。” 虞惊霜垂下眼睫,她神情淡淡,却坚定异常:“我会的。” …… 虞惊霜慢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掀开帘子时,小狗正围着一张毛毡,逗弄那只小野狗崽。 他趴在木凳上,呲牙咧嘴地与地上蹦跳的小狗崽对视,当狗崽冲上来时,他就故意使坏,伸手翻人家一个跟头。 虞惊霜靠在营帐门处看他,轻微的响动声传去,小狗敏锐地回头,看见是虞惊霜,他的眼神顿时亮了,脸上飞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放下狗崽就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霜!肉干,我翻过来了……” 他的笑容灿烂而明媚,仿佛全天下最甜蜜的蜜糖都融化在他棕金色的眼眸中一样,晦暗的阴霾天和虞惊霜低落的心情,都因为他毫不设防的笑微微一亮。 虞惊霜看着他忙前忙后,欢快地围着她转,又t解大氅又为她脱靴的傻模样,欲要问出口的话又咽回了肚中。 算了,反正他已经把往事都忘记了,何必非要他想起痛苦回忆呢? …… 在之后的日子里,两人度过了一段轻松闲适的时日。 每日清晨,两人一起去捡拾木柴,虞惊霜将那些细长的木枝捆好,小狗自告奋勇背着它。 回到营帐,他会把保存晾制的马肉干摘下来,放入稞米中煮成肉粥,摆在案上,等热气缓缓消散,虞惊霜办完公务一回来,便可以喝到适口温热的肉粥。 行军渐久,春日姗姗来迟。 雪原中的积雪慢慢消融,军队开始行进,每日的路线规划,则需要虞惊霜跟着蒋老将军和军师一起制定。 当她前去军师营帐中时,小狗就独自去附近雪原上,捉小鸟雀、采摘小菌菇,摘些奇异的野花回来。 他还爱上了捡拾各种光滑、美丽的小石子,将它们清洗干净、一字摆开在案前,印着日光欣赏奇异绚丽的花纹。 虞惊霜有时很晚回来,营帐里没有点烛火,她随手将水囊放在案上,结果被摆满的石子一咯,水就淅淅沥沥洒了她一身。 她恼怒地大喊:“小狗!你又干什么?!” 听到喊声的小狗鬼鬼祟祟溜过来,一展臂将满桌石子哗啦啦收入怀中,不好意思地献殷勤:“霜,别生气,别生气!” 然而他下次还敢。 一日,与军师们商定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后,蒋老将军收起地图,突然笑呵呵道:“继续这样行军,我们很快便能走出雪山了。” 虞惊霜正好掀开帘子,晴朗明媚的日光顷刻间洒在了她的面容上。 深蓝的天穹在高耸着的山峰映衬下,显得格外洁净,仿佛一切沉郁都已是身后事,她也不由得跟着蒋老将军,一同笑了起来。 是啊,很快便能离开雪山了。 然而,如同佛法所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 被暴风雪围困在雪原中的,除了大梁军队外,还有一小队大羌氏人。 他们游荡在大梁军队的附近,虎视眈眈。 一个寻常的午后,其中的领头终于寻到了机会,趁大梁一个小兵卒溜出营地如厕时,他偷袭杀掉了他。 他换上了小卒的衣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营地,却迎面撞上了虞惊霜。 虞惊霜察觉到眼前人不对劲,她往后慢慢退着,一手摸向了腰侧挂着的弯刀。 那人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眼见不能再掩饰,大羌氏人心一横,索性不装了! 他举刀,扭曲着脸扑了过来,狰狞的横肉里挤出一张肥厚的嘴唇,嘶吼着用力一捅—— 虞惊霜抽刀阻挡,正面刀锋碰撞,激起铿锵嗡鸣、火星四溅! 然而,就在她一心抵抗面前人时,另一道鬼祟的身影竟在此时,从背后偷偷靠近了虞惊霜。 他狞笑着,挥刀劈去—— 利刃扎进皮肉间的闷声传来,虞惊霜一僵,缓缓低头去看,一颗一颗的血珠滴落下来——不是她的血。 沉重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邀功般,虚弱地响起:“霜,我……挡住了……” 犹如一道惊雷自脑海中骤然炸开,虞惊霜一瞬间竟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她脑中凝滞僵直,只凭着本能抽刀反身砍去—— “铛——”令人牙酸的刀锋摩擦骨头的声音响起,身后大羌氏人怒目圆睁的头颅连带着刀一同高高飞起,扬起一片沙尘。 虞惊霜转身反手抱住不断瘫软下来的小狗,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小狗!” 蒋老将军带着胡大一行匆匆赶来,一见这场景,迅速上前控制住了另一个伤倒在地的大羌氏人。 胡大连声叫喊:“叫医者来!医者!” 虞惊霜看着他们将小狗从自己手中接过去,小心翼翼进了营帐中,经胡大提醒后,她才后知后觉,刚才情急之下,她竟然咬破了自己的唇。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虞惊霜手撑着树干,急促而虚弱地喘着粗气。 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方寸之间正突突乱跳。 蒋老将军走近了,低声宽慰道:“应当无事,刚才医者看了一眼,说是应该并不致命。” 虞惊霜闭了闭眼睛,没有接话。 一直到日渐西沉,天色黯淡下来,营帐帘子微微一动,有人走了出来。 随行医者两手都是血,对上虞惊霜询问的目光,他抿唇沉默了一瞬,低低道:“虞娘子……这孩子我救不了。” 虞惊霜只觉得这句话仿佛当面一棒,砸得她有些头晕眼花。 “不是说,这一刀并不致命吗?” 她感到自己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她反问:“我看过了,小狗的伤在肩胛骨,刀伤也并不深,怎么就救不了?” 医者吞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不敢去直视眼前的女子,他道:“刀伤是不致命,但……刀上有毒。”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但虞惊霜已然听不进去,她推开医者,径直走进了营帐。 昏暗的营帐内,小狗趴在床榻上,脸颊上的肉被微微挤起来。他后背上的伤痕还暴露着,微微翻卷着的皮肉红肿,随着他虚弱的呼吸声,慢慢起伏着。 虞惊霜坐在床榻边,沉默地看着那道可怖的伤口,良久,她拿起一旁的药粉,仔细地为他上药、扎紧纱布。 她的动作尽量轻柔,然而小狗还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喉咙中慢慢发出微弱的声音:“霜……你来了?” 虞惊霜抿着唇,没有应答。 他鼓鼓嘴,吐出一口气,可怜地道:“你不要生气了……” 虞惊霜手一顿,她淡淡道:“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伤……你会好转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小狗眼睛弯弯,点点头重复她的话:“好!我好好养伤。” 他不忘提醒虞惊霜:“霜,记得帮我收回来晾晒的马肉干等我好了,我还要用它给你熬粥!” 回应他的只有低低一声“好”,和营帐帘子微掀起荡进来的风。 小狗开始了一日一日的疗伤。 他独自住着一间营帐,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恶化,就连虞惊霜每日也只能在傍晚的时间来看他。 每次她都会代替医者,细心为小狗换药,喂他喝下汤药。 一开始,他还总笑着期待,伤好后还要去雪原上捕捉鸟雀。 然而后来,当他始终不被允许下床、旁人也不能来看他时,小狗渐渐沉默了起来。 他好像明白过来,自己的伤并不轻。 并不是虞惊霜生一次气、他撒撒娇就能蒙混过去的程度。 他开始害怕虞惊霜因这一次不听话而厌烦他。 每个傍晚虞惊霜照例来为他换过药后,他都会抓着她的手,认真地问她:“霜,你明日还会来吗?” “我一定会来的。” 虞惊霜总这样柔声地安慰他,实际上小狗并不知道,每一个他独自度过的夜晚,虞惊霜就守在营帐外围陪他。 然而他不知道,虞惊霜也不会主动去说,所以小狗只能一遍遍向她索要一个承诺: “所以明天你也一定要来啊!我们明天再见面。一定!” 虞惊霜摸摸他的头,每一句都认真地应下。 …… 天气袭暖,山间覆盖着的冰雪开始缓慢的融化。 距离小狗受伤,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多到虞惊霜不愿意去计数。 每到夜深人静,窸窸窣窣、嘁嘁喳喳的微弱声响总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小狗睡在虞惊霜的营帐里,他被背上的疼痛和奇痒折磨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时,那些细小的声音总从各种犄角旮旯里钻入他的耳中。 万籁俱静中,他轻轻出声:“霜……你在吗?” 隔着厚厚的毡布,虞惊霜的声音从营帐外传来,平静而稳重:“我在。” 小狗趴着,用手指揪着自己一小撮儿发梢,慢吞吞道:“这是什么声音呢……好奇怪。”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害怕和担忧:“是鬼怪吗?还是来索命的阴差?” 虞惊霜淡淡道:“都不是。是河流上的冰层融化、浮冰碰撞的声音。”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微凉的风涌入营帐,虞惊霜掀开帘子,持着烛火,自暗色中一步步走近。 悔弃明珠 第40节 小狗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看她将烛火放在案上,坐在他的身边,令人安心的声音响起:“少看些蒋老将军给你的志怪话本,整日胡思乱想。” 稍顿了一下,她又道:“你睡吧,不用害怕,今晚我在这里守着你。” “好!”他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道,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虞惊霜沉沉的目光从他光滑的额头,落到微弯的唇角上,她一言未发,闭上了双目。 营帐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小狗的声音轻轻响起,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霜……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虞惊霜的声音中有着浓浓的鼻音,她闭着双眼,哑着嗓子道:“别胡说。” 小狗没有再说话,良久t,他慢慢道:“我听将士们说过,这附近有一条大河,它从雪山深处流出,能一直流到你想去的地方,是真的吗?” 不等虞惊霜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霜,等我好起来了,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想找回我的记忆,你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虞惊霜咬住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一把攥住,酸胀疼痛。 “你不是就叫小狗吗?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她慢慢开口,又道: “那等我们回到京畿,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用最好的寓意……过去的事情,记不起来就忘掉好了。” 小狗想了想,眯着眼睛笑了,他小声道:“好吧,那你要记住了,我要最好的名字!” 夜色中,谁也看不清虞惊霜的脸,她缓慢又坚定的点头,在心中默念:好,我答应你。 又过了很久,小狗的声音突然响起:“霜,你知道吗?” 他慢慢道:“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也还是会给你挡刀的。” “我从来不后悔。” …… 那一夜后,小狗背上的伤口慢慢好转,然而,他体内的毒却越来越霸道地侵蚀着内里。 他的意识也慢慢模糊,整日昏睡,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短。 直到有一天,他难得清醒,央求医者给他看看背上的伤,抚摸着那道伤疤,他迷惑而难过地问:“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已经快好了,我却还病着呢?” 医者守在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虞惊霜耳提面命,强令他们所有人都对小狗守口如瓶,可不用说都知道——小狗活不成了。 小狗放回铜镜,无意中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他动作一顿,沉默了。 等傍晚虞惊霜来看他的时候,就发现他侧躺背对着她,脸上还蒙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黑纱。 虞惊霜不解,她问:“怎么了,小狗?” 他没有转身,还捂住了自己的脸,一言不发。 虞惊霜担心他闷到自己,刚上前,就听到小狗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我真的好丑。” 他慢慢放下了手,露出来的面庞上,有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纹,轻微地鼓胀着,触目惊心,仿佛他的脸下一瞬就要自黑纹处裂开。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为什么要现在才让我想起来,这是一张很丑、很可怕的脸?” 他慢慢复苏着的记忆,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的往事,却只让他找回了自己的言语和情感,在他毁了容的情况下,才赋予他识别美丑的意识。 虞惊霜心中如被恶狠狠一敲,她忍着哽咽,蹲下身慢慢去抚摸小狗的脸,她说: “因为是你,所以一点也不丑、不可怕。因为你是……我的最惹人怜爱的小狗。” 他躺在床榻上,静静地仰望着虞惊霜,艰难地伸手,为她擦去了泪珠:“好。” 他的目光如第一次相见那般,充满天真的信赖:“霜说什么,我都相信你。我一点也不丑、也不可怕。” 自脸颊上出现黑纹后,仿佛昭示着死亡的阴影缓缓盘旋降临,小狗再也没有意识清醒的时候。 医者还在为他每日熬药、煮药,喂他喝下一幅幅不同的汤药。 虞惊霜总是静静地守在一旁,轻声念他的名字:小狗、小狗。 快点醒过来。 然而,一天天过去,他的手脚处也弥漫上了黑纹,甚至开始鼓胀、裂开、流脓。他在病中疼的皱眉流泪,可仍然不肯睁开眼睛。 到后来,连晾晒在外的马肉干都发了霉,小狗仍固执地昏睡着。 一日傍晚,虞惊霜处理掉那些发霉的马肉干,回营帐的途中,两个士兵在与医者闲聊。 医者低声道:“就这几天了,真的活不成了……那毒太奇异霸道了,我都闻所未闻,啧……可怜啊,这么一天天拖着,走的时候也痛苦。” 虞惊霜站在几人背后,那话传入耳中,不知为何,她的心竟然异常的平静。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她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一直都在掩耳盗铃罢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了营帐中,床榻上的小狗呼吸已然非常微弱,气若游丝。 虞惊霜蹲下身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狗的头发,神思慢慢飘远。 这时候,突然,她手下的脑袋微微一动,虞惊霜一怔,她垂眸,正对上小狗慢慢睁开的眼睛。 那双原本棕金色的眼眸已经蒙上了一层灰翳,雾蒙蒙看不清眼中神采,虞惊霜定定看着他,心底一片柔软。 她闭了闭双眼,再睁开,已经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俯下身靠近小狗耳边,像诉说一个秘密一般,轻声道:“我带你走吧,小狗。” 她沉静地自马厩牵了一匹马过来,将小狗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小野狗崽在脚边急切地转来转去,虞惊霜低头看了它一眼,也一并将它揣在了怀中。 她策马一直向着西边走去。 越过小狗曾采摘花朵的山坡。 越过两人一起捡拾过木柴的坑洼。 越过遍地晶莹碎石子的原野—— 直到耳旁的山风带来了水波澎湃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条宽阔汹涌的长河,她才拉住了缰绳。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山风吹满原野,吹落了不知名的淡蓝花瓣如锦绣铺地。 虞惊霜扶着小狗寻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坐下,为他围上了大氅,柔软的皮毛拂过他的嘴唇,像一个吻轻轻落下。 眼前河流上的大半浮冰已然融化,只剩些许碎片状的薄冰静静随着水流,潺潺飘向远方。 小狗已然说不出话来,也看不清眼前一切。他无力仍握着虞惊霜的手,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那样攥住她的衣角。 虞惊霜慢慢为他描述着面前一切:河流、天穹、春光…… 两人相依偎着,目光落在悠远的天穹。 小狗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朦胧间,他好像看见了虞惊霜黑黝黝的眼里,落下了泪珠。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因背叛、伤害、辜负、误解而悲伤,而是因为离别流泪。 他无措地伸出手,为虞惊霜擦去了眼泪,感受到那滚烫的泪珠濡湿指尖时,他慢慢张口,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吃力道:“……” 虞惊霜凑近去听。 然而,她怀中的躯体轻轻一颤,便再也没有开口了。 …… 虞惊霜花了一夜的时间,用草绳和木头绑了一个巨大的木筏。 木筏的边缘,都被她摘来各种各样的花束、草藤,细细编织在上面。 她拆了自己的珠钗,将金珠、珍珠与碎银点缀在木筏上,最后,她从怀中拿出了小狗曾经收集来的碎石子,将那些光滑绚丽的石子也一颗颗摆放在木筏上。 当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自雪山顶洒向人间时,美丽的珠钗和碎石子折射出绚烂的光彩,闪闪动人。 小狗的脸渐渐沉入了水中,波光粼粼。 他静静闭着双眼,眼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一抹淡红自唇间晕开,颈侧的皮肤格外单薄,浮现出细细的青筋。 他躺在那里,犹如睡着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坐起身来冲她盈盈地笑。 木筏承载着他的躯体,随着薄冰一同浸入水中,漂流向远方。 蒋老将军带着军士们找过来时,虞惊霜正静静地站在河边,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河面上,神情莫测。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说话。 正在沉默之时,虞惊霜转过了身。 她牵着马,脚边还跟着一只亦步亦趋的小野狗,等走近了,蒋老将军才发现,她面容平静,脸颊上干干净净,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震惊了一下,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问。 …… 后来的时日过得如流水一般快。 他们马不停蹄,将雪原处的地形大致都摸了个清楚,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一行人终于结束了任务,离开了雪山。 返程的路上,他们又路过了来时停留的那个村庄。 虞惊霜骑在马上,自村口经过。 两个小童嬉闹着自她身边跑过去,她们拍着手,唱着曲调欢快的歌儿,虞惊霜一愣—— 歌中那一小段古怪的腔调,正是小狗临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听清了,却听不懂的那句话。 虞惊霜翻身下马,拦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他是否清楚刚才两个小童哼的歌是什么意思。 过路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他听了一会儿,了然地告诉她,这是很久前被采诗官传来的一段歌谣,据说是曾经的沉光族人的语言,但早已失传了。 “是一种颂歌,只有这么一段因为好听、寓意又好才被人记住了。” 虞惊霜怅然,她回想着,将那段烂熟于心的音节轻轻念出,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过路人沉思回想,笃定地告诉虞惊霜:“明日再见面吧。” 虞惊霜微微一愣,过路人已经自顾自地轻声哼唱起来: “明日再见面,明日再见面,祈祷爱人麦穗满怀,遥祝爱人长命百岁……” 虞惊t霜愣忪地站在原地。 悔弃明珠 第41节 远处的天穹上掠过群群飞鸟,山风卷来玉兰浅淡的香气,恰如离别那日的景色。 耳边小童们还在拍手唱着歌谣,可曾对她说过这话的人,却再也不会来牵她的手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刀,但是个冰糖刀,小狗没有真的死掉 第35章 卫瑎的悔(1) 院中的玉兰树被风拂过,簌簌的声音盖过了虞惊霜的话语尾音,关于她和小狗的往事就这样慢慢展开,在遗憾中渐息。 白芨静静地听她讲完这个故事,久久不能回神。 他望着虞惊霜,很想如往常一样说些话,表现自己解语花的一面。 但不知为何,胸口中有沉甸甸的东西,一直向下缓慢坠落着,揪扯着他的情绪,令他只能这样沉默着。 生与死如隔天堑,凡人力所不能及。 原来,这就是为何虞惊霜如今能这样淡然、随心地处置那些落在她身上的事情。 难怪她会说,除了生死,再无其它事能令她动容。 他不由得望向檐下已经蜷缩着睡去的大黄狗,喃喃道:“所以黄狼就是当年雪山里幸存下来的那一只小野狗吗?难怪……” 难怪她如此看重这条狗、难怪她养着那兰花,一次又一次等它开花也没有放弃。 白芨的神情怔怔,虞惊霜用手在他面前挥了两下才叫他回过神来:“嘿,犯什么傻呢?呆住了?” 他反应过来,低下了头,敛去所有情绪。 虞惊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诶对了,刚才王承不是在院中吗,怎么我出去了一趟他就不在了?” 她话音刚落,屋门被从里打开,王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哈欠,道: “虞娘子,不好意思啊,最近几日我都在想那银器的事,没怎么睡,今天实在太困了,就借白小兄的屋子睡了个午觉……” 虞惊霜抬头看看天色,日头微微西斜,那件往事经历时只短短几天,讲出来却要如此漫长,一个午后的时刻竟然已经过去了。 她咂咂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无妨,你随便歇。” 王承走下台阶来,为难地挠挠头,小心翼翼道:“那……虞娘子你看,午饭前我们说好的,请你帮忙走一趟、说说情的事儿?” 虞惊霜闻言笑了,拍拍这小少年的肩,道:“你放心,我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办到。” 她皱皱眉,又略带迟疑:“只不过,明日是我与一位友人约定一年见一次的日子……你看,这是早已定下的,没法变。” “这样,我明日去一趟京郊,回来后就亲自去瞧一瞧那户拖欠了你银钱的人家,行吗?” 她说得贴心客气,王承自然不敢拿乔,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忙不迭道: “可以可以,我正好去办些其他事情,不急这一天!” …… 送走王承后,虞惊霜转身一看,白芨还坐在那木椅上,心不在焉地怔怔出神。 她有些无奈,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了他的额头上,凶恶道: “还想呢?别偷懒了!快,快趁日头未落,去街市上给我买点糕点果子回来,差点忘了明天要出去,要是空着手去,了空那家伙背地里又要说我小半年了!” 白芨刺吃痛地捂住发红的脑门,被这一巴掌拍得从怅然中抽离出来。 他委委屈屈地应下这门差事,腆着脸向虞惊霜要了些银两,乐颠颠地出了门。 一出小巷,在虞惊霜看不见的地方,白芨脸上那副惯常楚楚可怜的表情一霎时便褪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上下抛着那几枚银子,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厌倦与漠然,明明还是那张脸,周身气质却浑然一变,大不相同。 拐过弯,到了一处巷口,他动作一停,脚步也顿住了。 目光冷冷地看着巷中那几个站立的熟悉人影,他暗骂了一声娘。 那几道人影慢慢走了过来,自阴影出逐渐显露的面容与白芨有几分相似,却染着一股酒色财气,猥琐极了——正是他在白家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兄长” 为首的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笑着过来揽住了白芨的肩膀,道: “怎么样,这几天又打探到什么消息了?那虞惊霜有什么喜好、最近会不会出门?” 白芨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家这烂到根子里的所谓世家大族,明明已落魄了许多,全靠皇帝还没想起来收拾他们而苟延残喘着。 白家家主和主母想维持住体面,不敦促后辈子弟努力考取功名,而是尽盘算歪门邪道。 当年虞惊霜刚从宫中搬出来,有人谣传她爱男色,他们见有缝可插针,便强迫着他去学那些脔宠的伎俩,试图送他去讨好虞惊霜,为白家求来些利益。 以往都是他自己回去白府禀报情况,然而,或许是他之前说的都是些小事,根本帮不了白家子弟,让他们着了急。 如今,这些人竟然都敢来虞惊霜的小院子附近堵他了。 若不是……白芨咬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气。 揽着他肩膀的人一愣,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揪住了白芨的衣领,怒极反笑:“你个贱骨头还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甩手抽了白芨一耳光,将其白皙的脸抽出了一片红痕,轻蔑地唾了一口: “别忘了你妹妹的身契还在主母手中!今后她是贵是贱、是主子是奴才都系于你身,一个市井泼皮罢了,要不是看你得了虞惊霜青眼,白家收拾你简直和捻死一只蝇子那么容易!” 听到妹妹,白芨紧紧捏起的拳头顿时一僵。 想着母亲死前叮嘱他照顾好妹妹的遗言,他浑身颤抖着,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两下,终于认命一般长呼出一口气。 沉默一瞬后,他道: “虞惊霜早已卸任军卫统领一职。白家想要在军卫和官场中安插自家子弟进去,她也帮不上忙,你们尽早死了这条心。” 揪着他衣领的人笑了,轻佻道:“这不是有你吗,弟弟。你当初怎么哄的她拒绝了所有送去的男宠、只留下你一个人,现在可以继续使那一招啊……” 他恶心的目光流连在白芨脸上,笑得下流:“当初送你去秦楼楚馆学了那么多东西,这些银子可都花在你身上了,别让我们白费啊。” 白芨胸口一阵阵恶心翻涌,白家这些人的下作真是每时每刻都在令他开眼界。 他别过脸去,心中冷笑。 虞惊霜当初打开那扇门垂眸看他时,白芨在那一瞬间,真情实感地以为自己从此要堕落深渊、成为权贵的玩物。 然而,虞惊霜说的收留,其实真的就只是收留这么简单。 她给了他一处可以容身的小屋子,使唤他每日做些饭菜、去街市上跑跑腿—— 就这样简单的活计,她还每月给他一小笔银子,用作雇他做事的报酬。 而白家,当初找自己回去说得好听,等将妹妹控制在手中后,便威逼利诱他来做此等下作事。 将他当成个玩意儿——如此家人,说什么给他身上花了银子……白芨想想就作呕。 他试图打碎这些人的不切实际,慢慢道: “虞惊霜早已是个闲人了,她如今手中无权,你们不如趁早抱了其他人大腿,还能有几分机会进你们想去的军卫、壮大白家。” 白家的人闻言,沉默了一瞬,冷笑道: “你可别诓我们,虞惊霜现在是闲人一个没错。可她的属下们、被她救过命的,一个个都身居要职,如今的军卫统领就是追随着她的脚步进的军卫,谁不知道?” 他身旁的人也跟着接话:“前几日的打春宴上有两个贵女言行无状,冲撞了她。后来被整治得极惨,连去哪儿求情告饶都找不着门路。” 白芨喘着气,没有说话。 揪着他衣领的人将其一把推到了墙上,快狠准地给了白芨腹部一拳,呸了一口: “虞惊霜早就不屑于这种背后报复了,那你说那几个贵女和她们的家里这么倒霉,是谁出的手呢?” “给我打!这小子不被揍就识不了好赖!” 几个人恶狠狠围上前来,专冲着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猛击,白芨闷哼一声,痛得立时蜷起了身子,脸色惨白。 好一阵子,就在白芨喉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时,巷口忽然来了人。 华昆晃悠着鞭子,悠哉悠哉地步行着,途径某个巷口时,一阵嘈杂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随意扭头瞥了一眼,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讨厌的脸。 他看着白芨被一人一拳正击中腹部,挑了挑眉。 “干什么呢?”华昆站着未动,随意道,他手中长鞭一甩,于空中“噼啪”一声,打了个绳花。 一声脆响惊得白家那群人停了手,回头看去。 “长宁侯府的……” 他们低声道,对视一眼,不欲惹出麻烦来,一个个缩着脖子快步离开了。 白芨软绵绵倒在角落,扶着墙痛苦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一抬头,巷口已经空t空如也,没了任何人的踪迹。 …… 翌日清晨,虞惊霜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临出门前才记起昨日忘了叫白芨雇一辆马车。 她抬头望了望天,见日光明媚、周边无一丝云彩,料想今日是个好天气,便没有叫醒不知为何还在睡的白芨,打算徒步走一趟。 然而,刚出京畿城门,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竟然骤然间飘来了几朵乌云,丝丝缕缕洒了些雨珠下来。 虞惊霜郁闷地将装着果子糕点的木匣顶在头上,加快了脚步,期冀前面路上能有可避雨的地方—— 只是此行必定要迟到了,了空那个小气的和尚肯定又要念叨了,真烦。 她的腿年少时在雪山一行中有些冻着了,雨雪时节总会隐隐作痛,没走几步,虞惊霜便觉着膝盖处酸痒难耐,如万蚁噬心,难受极了。 她慢了脚步,刚停下来弯腰敲了敲膝盖,就听见身后有马车急行、木轮碾压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霜霜——好巧啊,又见面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虞惊霜顿了一下,缓缓回头,只见身后停着一辆黑木勾金、繁贵富丽的马车。 卫瑎慢条斯理地探出一只手撩起绸帘,露出如妖魅一般的脸来,微微笑道:“霜霜,你去哪儿?我可以捎你一程。” 他唇角勾起,笑意盎然,根据虞惊霜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一般卫瑎露出这种笑时,定没安什么好心。 她撇撇嘴,心里暗骂一声“晦气!”,脸上挂着笑摆手拒绝,道:“不用了,我与王爷你恐怕不顺路啊。” 悔弃明珠 第42节 卫瑎像是看不出来她的婉拒一样,继续循循善诱:“无妨,我也可以专门送一趟你,左右没什么事……你去哪儿?” 虞惊霜撩了把头发,淡淡道:“喔,去山里面准备救一个王爷。” 卫瑎的表情凝滞了,他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他当初就是被人追杀,自山林中坠落崖底,被虞惊霜救了一命。 而他弄错了救命恩情,又蠢得离谱,给虞惊霜的回报就是送她入了狼谭虎穴。 他回过神来,强撑着道:“哈哈哈霜霜你真会开玩笑……” 虞惊霜也跟着他笑弯了眼,道:“谁跟你开玩笑?小皇帝有个哥哥在山里头养病,我给他送药去。” 卫瑎沉默了下来。 不过转瞬间,他就调整好了情绪,转着眼眸做恍然大悟状道:”是了空大师吧?我知晓他……恰好他修行的寺庙十分灵验,我正好也想去求一个平安符庇佑,正好与你顺路。” 他切切哀哀地看向虞惊霜,神色中不自觉带了些卑微,虞惊霜瞧着他面不改色说完这番话,心中惊奇。 许久不见,卫瑎的脸皮真是愈发厚了,被她这样拐着弯儿用言语戏耍都不恼。 正逢此时,雨势渐渐大了些许,虞惊霜摸了摸头顶着的木匣,心想若是糕点被雨污湿了,待会儿交给了空时定然十分扫兴。 如此想着,她打量了一眼卫瑎,欣然点点头:“行,那就一起走吧。” 撩起裙摆,虞惊霜直接无视了卫瑎向她伸出、准备来扶她的手,兀自提着木匣,三两步干脆利索地进了马车内。 卫瑎微微一僵,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自嘲似的,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 待坐稳后,虞惊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严肃对卫瑎道:“对了卫瑎,我倒是可以和你同路,但有个要求得你答应。” 卫瑎精神一振,双目不由得发亮。他一霎时竟然有些紧张,磕磕绊绊道:“可……可以的霜霜,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虞惊霜捏了捏眉心,有点烦躁,她组织了一下语言,认真盯着他道: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说,你能改改称呼吗?” 她一脸痛苦道:“你我都将近而立之年了吧,一口一个‘霜霜’,听着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也太肉麻了!” 卫瑎唇边的笑还未展开,便再一次僵住了。 第36章 卫瑎的悔(2) 卫瑎心中如堵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哽得他胸口憋闷。 他抚着胸口连连咳嗽起来,脸色在昏暗的马车中惨白得如鬼一般。 喉头腥甜味道涌上来,卫瑎面不改色咽了下去。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服下,脸色才稍稍红润好转了一些。 淡淡的药香弥漫在马车中,虞惊霜鼻尖微微一动,疑惑地转头看向卫瑎,道:“你吃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她礼貌问:“能给我瞧一瞧吗?” 卫瑎一愣,他微不可见地犹豫了一下,可还是不忍拒绝虞惊霜,将瓷瓶递给了她,道:“只是一些补身子的药丸。” 虞惊霜不置可否,接过小瓷瓶时,看着卫瑎搭在其上瘦骨嶙峋的指节,心中不由得迷惑: 卫瑎他……从前身子骨也这么差吗? 脑海中这念头只闪过了一瞬,虞惊霜手中动作未停,“嘣——”一声就将瓷瓶盖打开了。 正欲将那泛着奇异、熟悉香气的药丸倒在手中仔细查看一下,就见她对面的卫瑎身子一下子挺直了,眼神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 虞惊霜一顿。 她笑笑,将那盖子又装了回去,轻轻一抛扔回给了卫瑎。 瓷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卫瑎怀中,虞惊霜拍拍手,像甩掉一些看不见的尘土。 她向后一靠,倚在柔软的鹅绒垫上,叹息道:“不就是看看嘛,至于这么紧张?怕我给你弄洒了?” 卫瑎自接住那瓷瓶,心里就懊恼地恨不得给刚才的自己一耳光——好不容易与虞惊霜缓和了些气氛,又叫他一个动作搞砸了…… 他低声下气地试图:“不是的,惊霜。是药三分毒,我只怕这药丸染了你的手,把毒性带给你……” 虞惊霜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口中敷衍道:“行吧,你这么说也对。” 卫瑎讷讷地闭上了嘴。 马车内,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气氛一片凝滞。 外面的雨逐渐大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天地间,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虞惊霜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卫瑎坐在她对面,瞧着她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身影,胸膛中慢慢涌上了一阵又一阵难言的酸楚。 距他们上一次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两人之间毫无芥蒂,刚定下婚约,彼此间正浓情蜜意。 他也正是情窦初开,一副毛头小子的模样,口中说着顺路,却坚持每日驾车送虞惊霜归家。 没有那么多心绪和难堪隔着、没有将人压到喘不过来气的沉默,那时候的虞惊霜偶尔抬头撞到他的目光,就会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自以为很隐蔽地再次偷偷将眼神移过来。 而现在……卫瑎的心中缓慢的刺痛了一下。 她距他只有几步远,却低垂着眼眸,侧脸勾出清晰冷淡的弧度。 她那么淡然、那么随意,像眼前的卫瑎不是辜负了她的旧情人,而是路边一颗草、一块石头、一个腆着脸装热情的穷亲戚。 她的倦怠毫不掩饰。 这可真是……物是人非。 卫瑎喉结滚动了两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已然是一片通红。 他深吸了一口气,弯唇笑笑,试图没话找话道:“惊霜,方才我看到了你一路上走地慢,后来又捶腿……” 他的目光落到虞惊霜的膝盖上,关切地道:“是不舒服吗?” 虞惊霜本来都快睡着了,闻言头脑一清。 她瞥了一眼卫瑎,心中暗嗤:这个莲蓬玩意儿,心眼子还挺多。 刚才还说什么顺路、正好碰到她了……要是碰巧,那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舒服? 娘的,这人在身后阴暗地看了她多久了?! 虞惊霜觉得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到山上庙里还需要走一段路,她眼珠一转,就来了兴致: 反正马车里无聊得很,从前还在上燕时,她知道卫瑎心思多,便不太乐意和他多说话、怕被绕进去取笑。 但现在不同了—— 她指节掩在衣袖后,绕了绕袖中冰冷坚硬的物件,笑了下。 哪怕卫瑎现在确有恶意,可任凭他心思再多如莲蓬,还能有她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快? 逗他玩一下。 迎着他关怀的目光,虞惊霜点点头,叹道:“是啊,我的膝盖确实不舒服,有点痛。” 卫瑎没想到她会回他的话,他愣怔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状似平静道: “看来我猜得不错……我这里恰好有些金疮药可以给你,若是无济于事,此行我带了医者过来,他是上燕最富盛名的医者,或许让他看看会比较好。” 他说到这儿时,突然诡异地顿了一下。 似是觉得这样眼巴巴地凑上去有些难堪,卫瑎沉默了一瞬,才又慢慢开口:“大梁气候与上燕不同,我记得你以前身子十分强健,如今在这里……你受苦了。” 他抿唇,手心微微濡湿。 他看着虞惊霜平静的面容,差点脱口而出那句一直t压在心底的恳求: 与我一起回上燕吧,惊霜。 回到上燕去、回到他们的故土去、回到一切错误还没有发生的地方…… 他当初错了、大错特错。 若是知道自己会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夜夜悔恨自己的愚蠢和自大,卫瑎决不会那么轻易就放了手。 可是,他的所有祈求还未出口,就被虞惊霜轻飘飘一句话堵在了腹中—— 她微笑听完他言辞中暗地里踩了一脚大梁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 “我这腿呀,老毛病了。” “一开始是当年不想来大梁和亲、当质子,跪在地上求了整整一晚上我爹时留下的病根儿。” 卫瑎脸上的笑僵住了,如同丧葬铺子门口摆着的纸扎人。 虞惊霜又接着作沉思状,慢悠悠道: “然后吧,从上燕来大梁那段路上,风又吹雨又打的,侍从们将毛毯子都占去了,我又没得取暖,着凉冻着了。” 卫瑎嘴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艰难道:“我当年不是给了你许多金玉吗?而且……你走之前,那批侍从是受过嘱咐的,我命他们要好好照顾你……” 虞惊霜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地端详他的神色,道:“卫瑎,你是和我装傻呢?还是你真的这么蠢笨自大,真不知道?” 卫瑎茫然地看着她,美人蛇一般的面孔上流露出些许愚钝的天真。 虞惊霜沉默了。 她的思绪回到了当初在上燕刚接圣旨、临出发大梁的前一夜。 白日里,卫瑎方才轰轰烈烈抬了百来箱金玉赔给她。入夜,虞府便有贵人来访,点名道姓要见她一面。 时隔多年,虞惊霜仍然能记起,那明艳照人、状若芙蕖般的美人,面对她时投下的一瞥厌恶。 高高在上的娴贵妃漫不经心地拂过鬓边,警告她既然收下了那些金银珠宝,就乖乖前去大梁,别再生事、别再勾的卫瑎动摇。 当初卫瑎说他心悦虞惊霜,一向宠着儿子的娴贵妃表面上答应了这门婚事,还差人给虞惊霜送了碧玉钗。 然而,卫瑎与娴贵妃是当时上燕太子一派的拥趸,但虞父除却并非太子的人、还其与素有恩怨。 于是他们一同设了个局,将当初那桩救命之恩的“真相”故意传到了卫瑎耳中,弄黄了这桩婚事。 “只是没想到,瑎儿这么嫉恶如仇。”上位者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决定了虞惊霜的命运。 悔弃明珠 第43节 实际上,卫瑎确实嘱咐过那些侍从要遵守本分、尽力去照顾她。 然而,娴贵妃是卫瑎的母亲,他能指使的人,娴贵妃自然也能。 处于一种心疼那些卫瑎给出的金银的心思,娴贵妃吩咐那些侍从在路途上,好好“整治”一番虞惊霜,充做惩戒。 这对母子,倒是如出一辙,都这么蛮不讲理,爱将自己的错尽数推到别人身上后,睚眦必报。 心眼子又小又多又密,简直像个马蜂窝,绝了! 虞惊霜心不在焉地想着当年往事,不欲与卫瑎解释更多。 那些侍从们久居深宫,阴损又不伤人的手段多了去。整整一个月,她与他们整日斗智斗勇,可谓是大开眼界、大打出手、大快人心! 一直到明胥领着大梁的兵马侍从接应到了她,那些人才消停了些。 后来被她找机会彻底收拾了一顿,他们逃的逃、老实的老实,倒也平静了许多日子。 如此种种,早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正在这时候,马车忽然一停,绸帘微微一晃,外面车夫恭敬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禀公子,寺庙到了。” 虞惊霜眼神一亮,抄起身旁的木匣,迫不及待要去拜访庙中许久未见的老友。 临下马车时,她路过卫瑎,见他脸上惊愕、悲伤痛苦的神情交织混杂,好好一张美人面都微扭曲了,瞧着有点可怜。 虞惊霜“啧”了一声,觉着有点无聊,不想再逗他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随意说了句:“嗐,刚才骗你玩的,其实腿伤是我自己在雪山里磕的。” 语毕,她也没管身后人是何表情,兀自欢欢乐乐跳下马车,向着寺庙前立着的那道人影高兴喊:“了空!我来啦!” 一身青色僧袍的人脸颊消瘦,眉目清俊,静静地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从石阶上跃过来,唇畔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轻轻虚扶了一把虞惊霜,淡然道:“注意脚下。” …… 了空的屋内素淡简朴,用来待客的地方只有一张小案几,和两个干净陈旧的蒲团。 丝毫看不出他曾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之一,是如今皇帝在夺嫡之战中唯一幸存的兄长。 虞惊霜毫不在意地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顺手将抱了一路的木匣打开,自顾自地拿出瓜果送入了口中。 她热情殷勤:“了空,你也记得吃啊,专门给你带的!” 了空的目光从木匣里转向虞惊霜嚼着东西的嘴唇,他没多话,只是点点头笑了:“多谢。” 说完这话,他也并不动作,只是看着虞惊霜啃咬糕点瓜果,见她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他才慢慢斟酌着开口: “惊霜,听闻最近街市上流传着有关你的话本子,种类繁多、情节烂俗、编造得十分离奇,有损你的名声……” 他顿了一下,道:“我从中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这些话本子凭空出现,将你塑造成悲惨可怜、蠢笨愚钝的样子,已然引起了某些有心之人的诋毁,长期以往,恐怕于你不利。还是尽早处理了它们才好。” 他清冷淡然的话语在屋内响起,言辞真切,声声入耳。 但虞惊霜听了,却不以为意。 她咬了一口脆青果,含糊不清地道:“处理那些东西干嘛?让他们看去呗,反正也是假的,话本子嘛,不都是那样胡乱写、胡乱编造?” 她笑眯眯道:“不能从我开始搞文字狱那一套啊。” 她的这番话正如了空所想——果不其然,她回绝了他的劝告。 了空闭目,不语。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开口: “当年你要去雪山,来我这里求卦。” “二十四卦、卦卦绝路,我劝你不要去,你不听。结果呢?从那里回来后你就像丢了魂,大病一场。” “先皇后病重,我劝你趁机出宫、离开大梁这个是非地,你不听。一个月后,明衡的太子位被废,你随着他一起被禁锢在冷宫中等死。” “宫变前夕,我废了一只臂膀,亲自来劝你退守南地,那里是我的封地,兵马任由你调遣,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听,死守京畿,差点被叛贼一枪挑断了脑袋。” 他睁开眼睛,冷冷道:“虞惊霜,你这个死脑筋、榆木疙瘩做的玩意儿,怎么就这么犟?” 了空咬着牙,憋出了这么一句连脏话都不算的“骂”。 他身为皇子时,就是最为端方清肃的一个,如高案佛龛上端坐的菩萨,向来清清冷冷、从不与人闹红脸。 如今也是被她逼急了,才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堆,虞惊霜手里还愣愣地捏着半粒瓜子,不合时宜地想: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以前她确实是做得挺过分的。 有不如意就来找他大吐苦水、遇到事儿了就来求神拜佛、逼人家给自己卜卦、出主意……然后又不听他的建议,让他次次白费口舌。 她发呆,了空静静看她。 虞惊霜猛地回过神,她讪讪地放下瓜子,双手合十在胸口拜了拜,惭愧道: “是我不对、是我太犟了,了空大师,今后我一定改。” 了空沉默。 他简直快要被虞惊霜这副混不吝的样子给气笑了。 他引以为傲的定力,从来都不能在她面前撑住半个回合。 第37章 卫瑎的悔(3) 了空转过脸去,不愿意再看虞惊霜。 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破了不恶口戒。 可“咔嚓咔嚓”咬脆果的声音在身边若有似无地传来,他又忍不住回头,正欲讲话,就被虞惊霜一张笑脸给堵住了。 她殷勤地将那木匣第二层翻过来,变戏法一样提出了一小壶酒、和两个小酒盏,神神秘秘窃笑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了空垂眸看了看,一顿。 他合起掌,正色道:“我已遁入空门,荤食酒水一概不碰。” 虞惊霜挑眉,有模有样地学他说话:“遁~入~空~门~一~概~不~碰~” 她叹气:“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还说口中滋味素淡,我以为你是暗示我给你带些酒肉来,没想到会错意了。” “懂了。”她拍拍胸口,担保道:“下次一定给你带几串辣椒过来!” 了空沉默地看她,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将酒盏拿到自己面前斟满,抬手举起微呷了一口,顺势转移了话头。 他沉静地继续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任由那些话本流传?” 他蹙眉,面露不赞同: “京畿内众人大多只做笑谈,对你仍有忌惮,倒是不敢乱嚼舌头。可耐不住有多年外放、最近才回来的t官员女眷们误会。他们就像蚊虫一样,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但嗡嗡振翅,实在烦人。” 虞惊霜不甚在意地接话:“烦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我而言还多了几丝热闹可瞧。否则,太平静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抬头,狡黠地眨眨眼:“更何况,你知道那些话本子有多火热吗?日进斗金啊……” 了空不解地皱眉,半晌后,他忽然反应过来,神情古怪,慢慢道: “虞惊霜,你该不会想说,那些话本子赚来的银子,最后其实也有一部分流入了你的口袋吧?” 虞惊霜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笑而不语。 了空默然:他的这位老朋友,虽说行事一向很无羁跳脱,让人摸不着头脑,可一旦经手,很少有办砸的。 他稍向深处一想,猜测她的用意:“想必话本子流传开来后,朝堂上参你的那些老东西们,都顾不上揪着你僭越的事儿不放了吧?” 虞惊霜指节点点桌子,严肃道: “说话要注意啊,了空大师。我确实是上燕人不假、在军卫任过职也不假,老东西们……啊,不,老忠臣们说的僭越也是事实,我可是乖乖认错的。” 她说着这话,语气里却无一丝尊敬的意思,那句口误更显得嘲讽极了。 了空无奈地笑了,并不反驳她,只是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了。 才又道:“前几日有人找上我这里,托我向你致歉,言辞很是悲切。我一问才知道如今京畿里有你的流言,不过幸好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虞惊霜闻言一愣,问:“托你向我致歉?谁?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话本子?” 了空瞥了她一眼,道:“一个妇人打扮,被她的夫君带来,一个还是小姑娘,被她的父兄带来。据说是宫宴上因为多嘴打起来了。” 他这么一说,虞惊霜疑惑皱眉,随即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立时就想起了当日打春宴上,那个无礼愚蠢的美妇人,和脾气暴躁的小姑娘。 当日聚集着许多京畿贵胄,她不欲生事,只匆匆离开了宴会,后来又被明衡给她的那些信扰了心神,竟然一下子就将那两人给忘了。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场闹剧其实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延续着,那些人还真是神通广大,竟找到了空求情。 想必她们也是慌极了,才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打听到了空与她是老朋友就匆匆来了,连他的底细、性子恐怕都没查明白。 眼前此人,现在是一副淡泊宁静、无心红尘是非的慈悲模样,还给自己取了法号“了空”。 然而,八年前,大皇子明骁冷肃古板的脾性,就随着他执掌刑狱时的残酷手段一起扬名在外了。 虞惊霜当年第一次见他,就亲眼旁观了他训人的模样,那副冷声厉色的阎王面孔,将在场人都怕得屏气凝神、不敢造次。 哪怕是被李贵妃宠得无法无天、跋扈阴狠的二皇子,到了他面前时,即使明骁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盯着他,也能让二皇子瞬间偃旗息鼓,如鹌鹑一般乖乖溜走。 那些人托他来求情……虞惊霜想笑。 她憋着笑,问对面的人:“所以呢?她们来找你帮忙,你怎么做的?” 了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劝她们下山了。” 听听! 不愧是自幼熟读诗书、受大儒教导的皇子,这话说得多么滴水不漏! 劝她们下山——那就是连庙门都没让人进,问完话就翻脸将人关在门外了。 怎么劝的? 以虞惊霜对他的了解,那手段绝对不能称得上是温和,估计是差使小沙弥挥舞扫帚打下去的。 喔,肯定还甩冷脸了。 她哈哈大笑,了空面不改色,只是慢慢喝完了酒盏中的清液。 悔弃明珠 第44节 放下杯盏,他看着虞惊霜,突然出声问:“既然话本子是你故意为之,那……那些人呢?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虞惊霜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着:“啊?谁?” 了空轻轻扬起下颌,冲着门扉点了点,语气平静道:“院中坐着的那个男人、还有瑜王明胥,我听闻他前些时日也回来了。” 啊……院中坐着的男人,虞惊霜从半敞开的窗子望去,卫瑎深邃流丽的侧脸映入眼帘。 他低垂着眼睫,独自坐于石凳上,正盯着手中杯盏沉思,周身萦绕着一股落寞。 从背后看过去,他清瘦的身形被裹在宽大的紫黑衣袍中,更显得脊背挺拔,如鹤如竹。 不得不说,虞惊霜小半生里见识过不少美男子,就连身侧的了空,也自有一番俊美清逸的气度,但论及美人,还是当属卫瑎拔得头筹。 虞惊霜将眼神收回来,一转头就与对面的了空对上了眼。 了空深深地看她,缓缓道:“刚才你们下马车时我也看了,那男人是挺好看的。” 他赞许:“你之前的眼光可以的,至少这张脸不差。” 虞惊霜毫不犹豫道:“那当然了,若今日跟着我的是个丑货,别说同行一路,早在登门拜访那天就被我一脚踹开了。” …… 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一张美貌面皮,才没被虞惊霜打出去的卫瑎坐在院中,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独自发呆。 方才虞惊霜跃下马车时,撩起的帘子一甩,无意间扫过了他的面颊,像一个重重的耳光、和着她那句“玩笑话”一起,打得卫瑎晕头转向。 然而,当他紧随其后、欲和她同行时,寺庙门旁候着的那名和尚,又以与虞惊霜相当熟稔亲近的姿态,给了他当头一棒。 是啊……暂居于大梁的这些天,他早已从百姓闲谈中知晓,虞惊霜如今在大梁有多少拥趸、多受喜爱。 他自以为是地凑上来想要弥补,其实落于她眼中是再嫌恶万分不过的行为。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 错在当年轻易相信别人流言、自负而狂妄,送去那道和亲的荒唐圣旨。 错在向前再追溯,初见她的那时,就因浅薄的外貌和家世而轻视她,将其视作低他一等、可轻易掌握的人。 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明珠从未蒙尘,被蒙上阴翳的是他如同瞎子般的双目。 他的悔恨姗姗来迟,在如今简直不值得一提。 卫瑎这样想着,但下一瞬就自嘲地笑了。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虞惊霜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即使被他那样愚蠢又残忍地伤害后,她也始终有能力被更多人喜欢和信赖。 当年的明胥,这位了空,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作者有话说】 期末周迫使我短小t_t 第38章 卫瑎的悔(完) “哦对了。”虞惊霜一拍脑门,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帕子。她将手帕打开,推至了空面前: “我这次来还要拜托你一件事,你看看这个。” 手帕展开,一缕头发出现在两人面前。 了空隔着帕子拿起那一缕头发,端详了一下,又拿近闻了闻,脸色微微变了。 虞惊霜瞧着他的神情,又伸手,自怀中拈出一粒小小的漆黑药丸,放入他手中,认真道:“你再看看这个,是不是有点像?” 了空将药丸在指腹捻开,稍观察了几眼,抬起头神色复杂:“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 虞惊霜说:“头发属于前几日京畿离奇骤死的人,药丸……” 她抬起下巴,点了点屋外卫瑎的方向:“刚才与他同路时,我看到他在吃药,这药丸味道很熟悉,我就要过来看了一眼,顺便藏了一颗。” 卫瑎只警惕着她转动瓷瓶凑近看的动作,然而,早在虞惊霜打开瓷瓶盖时,她就借着那“嘣——”的一声,悄无声息地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多亏了当年在军卫时的经历,她耳濡目染,对那些微小的细节也总下意识留个心眼,闻到略有熟悉的香气,她便本能地留下了一枚药丸。 看着了空不同寻常的神色,虞惊霜已经猜到了结果。她了然道:“虽然味道上有一些区分,但它们两个之间一定有关联,对吧?” 了空凝重:“不止。” 他起身,自柜橱中提了一盏油灯过来,点燃烛芯,又将那缕发丝小心分了几根,投入了油灯中。 小小的火苗微弱地跳动了两下,随着“噗—”一声,瞬间吞噬了发丝。 紧接着,一缕淡淡的白烟飘起,清幽的香气自火烛处弥漫开来,充斥着这一方空间。 这股香气若隐若现,幽韵撩人,闻在鼻中,竟使人略感到神清气爽。 虞惊霜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这香气……是一梦黄粱,我果然没有猜错。” 那一缕发丝黏腻光滑,还有股奇异的幽香,当初虞惊霜在皇宫里那几具尸体上发现这一点时,就觉得熟悉又疑惑,特意割了些发丝留在了手边。 了空当年执掌刑狱时,一梦黄粱曾再次于京畿中出现,当时正是他奉先帝旨意,率人调查此事。 后来通过这些幻香,又牵连出李贵妃勾结t母家、毒杀先皇后、还曾想用此香迷惑先帝等大案。 若说如今在大梁有谁能更了解失传十多年的一梦黄粱,那非了空莫属。 虞惊霜心中默默想着,并未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了空看。 只见他沉默地将那粒被捏碎的药丸,也投入了火烛中,一霎时,比刚才更浓郁扑鼻的香气也飘散了出来。 虞惊霜耸动了两下鼻尖。 她盯着那在火焰中逐渐消融的药丸残渣,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迟疑着道:“我记得一梦黄粱的味道没有这么浓……这么的……纯啊。” 这股香气比起一梦黄粱,它香得太奇异、纯粹,仿佛沾了不祥与邪气。 这是为什么? 了空抬起头深深看她一眼,抬手将杯盏中剩余的茶水泼在了油灯,那股幽幽的香气也随着熄灭的火烛一并,慢慢隐去了尾韵。 “先帝下令毁掉从寿王府剿来的那些香料、并追杀沉光族人后,世上留存的一梦黄粱,大多是先前由沉光花制成,致幻效果要差一些。” “当年给你吸食的那一支,也是如此。” 了空淡淡解释,他皱着眉:“像这一粒药丸中浓郁的香气,只有那些曾经用血肉制成的香可以媲美……不,甚至比那些更胜一筹。” 沉光族人已经灭族,沉光花也销声匿迹,这种堪比幻香的东西是哪里来的?那几具尸体是什么来头?还有人在制幻香吗? 无论回答是什么,都绝对不是好消息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一致转向屋外 卫瑎还在原地默默地等她。 了空面露忧虑:“他是上燕人,我不知道上燕那边情况怎样,但万万不能让这东西流到我们大梁来。” 他将剩余那半粒药丸在指尖碾碎成微末吹散,虞惊霜站起身来,目光盯着卫瑎,手却拍了拍了空的肩。 她的声音沉静:“无妨,他身上这东西的来历,和京畿那奇怪的五具尸首之间的关系,待我去查探、诈他一诈。再不济,还有军卫那帮人,必不能让他逃出了大梁,留这东西祸害百姓。” 了空闻言默然,这时候回头看她。 他突然道:“你这老情人不远万里过来,或许是想与你求一个破镜重圆,你怎么能做到心中不起一丝波澜的?” 虞惊霜听了一愣,随即挑眉。 她做思考状,道:“我曾读过自海外传过来的话本子,其中有一则水妖的故事,让我感触颇深,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因为过往情缘徒生忧虑烦恼。” 了空端坐:“愿闻其详。” 虞惊霜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水妖被关在瓶中三百年。第一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来,他就赐那人黄金万两,可无人来。 第二个百年时,他道,谁打开瓶放他出去,他就赐那人权势滔天,也无人来。 第三个百年时,他心中怨怼难平,立誓谁能打开瓶放他出去,他便赐那人百病缠身、灾厄千年。” 了空无意识地打断她,不解皱眉:“若是第三百年的第一日时,就有人恰好救了他,那岂不是对那人太过不公平?明明早一日,结局就截然不同。” 虞惊霜笑笑,摇头道:“这种不公并不在于时间,而是心境。”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问我怎么能做到不起波澜,其实,哪里不会痛苦纠结呢?只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淡淡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想,只要他们回头道歉,我仍然愿意原谅。 后来我想,哪怕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说带我回到上燕、回到故土,那我就原谅他。 到最后,我愤怒、悲伤、怨怼,心中想着,只要他们敢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立刻要抽出匕首来,将几人捅个对穿,方解我心头之恨、半生流离之苦。” “可是了空,你我都知道,有禅语曾言: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众生一念,无明妄动,贪爱发生,便有了身,有身便有病,同体大悲故,菩萨也有了病。 期待时,就是怨怼。 怨怼时,其实也还含着期待。而我更愿意不期待、不怨怼的心境。” 虞惊霜目光悠远,她接着道:“话本的最后写到,第四百年,水妖不再执着于谁会来打开瓶子解救他,他要自己琢磨,如何从瓶内脱身。 然而,一念起,天地顿开、银瓶乍破,枷锁尽断。他只是放下,那瓶便不触而裂,从此长风送行、任由他天地遨游,再不受拘束。” 虞惊霜说:“如今的我,即是第四百年间的那只水妖。这么说,你懂了吗?” 了空拧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愣怔。 虞惊霜看着他垂眸沉思的样子,微微一笑,调侃道:“了空,你这个和尚做了这些年,对佛法禅语的悟性,竟还不如我一个半路徒弟吗?” 她深深地看着对面的人,心底里微弱的叹息了一声。 她的老朋友了空未曾出家时,是先帝的长子明骁。 他的生母是一个家世普通的小妃子,意外怀上明骁后,就被当时风头无两的李贵妃一家盯上了肚子,提前被下药毒害,在生产时血崩而亡。 出生后身体孱弱的明骁,则被多年无出的李贵妃趁机抱到了自己宫中抚养。 他受李贵妃教养呵护长大,唤她母亲,成长为冷肃正直、一丝不苟的青年。 即使后来贵妃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将他视为弃子,处处提防、有心加害,他仍待她恭敬顺从,不敢有丝毫怨怼。 悔弃明珠 第45节 然而,贵妃与李家的野心不止是荣华富贵那么简单,他们盯上的从来只有至高无上的皇位。 毒杀皇后、陷害太子、幻香欺君、鱼肉百姓、屠戮两城、叛国割地、举兵谋反。 李氏罪恶罄竹难书,明骁被排挤在他们的谋划之外,只被充作二皇子羽翼未丰时的一把刀。 可即使这样,他仍然知晓了许多李氏的龌龊勾当,甚至无意中查到了当年他的生母难产之死的真相。 怪只怪李贵妃将他养成了正人君子,谋逆叛乱、屠戮百姓、弑母之仇……种种事宜,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于是,在虞惊霜、明衡与李氏、二皇子的最后一战中,明骁选择了中立。 他退了一步,却犹如抽掉高台底部的一块木条,使二皇子一派的谋划出了一个极小的破绽。 虞惊霜抓住了这个破绽,趁势而上,一举攻破了这桩摇摇欲坠的“高台”。 明衡登基,二皇子被杀,李氏全族诛杀、流放,李贵妃也自刎于宫中。 消息传来的当晚,明骁枯坐一夜。 晨间时,他脱下了华服,选择剔去长发,步入寺庙,立誓常伴青灯古佛,为生母超度、为自己见死不救、间接弑杀养母而赎罪。 在他们还是和乐融融的母子时,李贵妃确实没有做错过什么,完全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对他,她从来都是按着志诚君子的那一套去教养。 生恩难报、养恩辜负。他进退两难,只能按本心去做。明骁恨李贵妃,恨她杀害自己生母、又联合母家,做尽坏事。然而、然而…… 其实没有人怪过他,甚至连李贵妃死前,她也都没有咒骂怨恨过他,只是明骁他自己走不出来,坚持要将所有错误揽于一身,不肯放过他自己。 “明骁,你如今,还是不能放下过去吗?”虞惊霜叹气,自今日见面后,第一次没有唤他的法号,而是久违地叫了真名。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的面孔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而后很快就恢复平静。 了空与她对视,良久,才缓慢开口:“惊霜,你每次来见我,都要这样问一句。不可否认,水妖的故事很好,但今日我仍是……” “放不下。”虞惊霜的声音与他一起响起来,两声交叠的声音奇异般贴合。 虞惊霜扶额,无奈道:“行了,我就知道,根本劝不动你这个犟种。” 她伸了伸懒腰,道:“那就这样吧,我下次再问你就是了。现在我得去找卫瑎,看看能不能利用一梦黄粱这东西,从他口中套出有用的话来。” 了空跟着她起身,送她到门口,突然道:“过几日我可能会下山去找你。”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得亲眼去看看那些你说的尸体。” “好,你尽管来,到我的小院子里来找我,我随时都在。”虞惊霜点点头,不甚在意道,了空在背后看她的背影,默了一下,方才无奈地笑了笑。 …… 告别了空,虞惊霜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卫瑎,突然提议,与他步行下山。 卫瑎本来就想与她亲近,最好多些独处的机会,闻言求之不得,并没有多想就连忙答应下来。 挥退车夫,两人各自撑了把油纸伞,慢悠悠行走在暮春的山间小径中。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高台树色阴阴见。 连绵无尽的雨珠将万物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绿。 虞惊霜边走,便留意身旁卫瑎的动作。她发觉t,卫瑎身体果真是不如年轻时了,他咳喘地厉害,身子骨也瘦弱嶙峋,惨白的皮肉裹着青筋,更显得孱弱。 如果说年少时他是淡漠强势是美人蛇,那么如今,他仍然漂亮得惊心动魄,却已然是个单薄柔顺的病美人了。 每每他咳喘时,卫瑎总要停下来,从瓷瓶中到出一粒漆黑幽香的小药丸吞入口中,不一会儿脸色便能红润起来。 虞惊霜心中暗想,看来他确实病重,不知这嗅觉还好吗——那粒药丸的奇异香气,她都可以闻到一二,而卫瑎却犹如完全无所察觉一般。 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她出手。 在卫瑎第三次拿出瓷瓶时,虞惊霜伸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她开始与卫瑎聊起了过往在上燕时候的事情,言辞中多有怀念,卫瑎难捱心中欣喜,不愿打断她,后来更是在虞惊霜的有意引导下,也跟着开口,回忆起当年往事来。 两人闲谈,他便没了时机吞服那药丸,不一会儿,如虞惊霜所料,卫瑎脸上出现了皱眉忍痛的神情。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微闭了下双眼,显然没了药丸的抑制,此时他并不好舒服,而意识不集中,便更能令一梦黄粱的幻香发挥更大的作用。 虞惊霜不动声色,继续着刚才的话题,状似无意间道:“如果当初,出现在山中救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你醒来后也没有认错,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她的声音刻意放轻,便显得格外轻柔空灵,飘渺至极。卫瑎本就疼痛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连绵不绝的剧痛弥漫成一片迷雾。 此时只有身旁人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轻缓而清晰地传入耳中,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惘然中。 他低垂着眼睫,眸中晦暗不明,迟疑着、跟着虞惊霜的话继续道: “……是啊,如果当年真是那样该多好,我就不会蠢到误会和迁怒于你…… 我们会如期订婚、成婚,我带你去见我的母妃和哥哥们,他们一定很喜欢你……” “我的王府也快建好了,你是我的王妃,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全部给你,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霜霜,你值得最好的,我……当时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甜蜜、满足、羞涩的笑,虞惊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一言未发。 卫瑎却仿佛陷入了这种幻梦中,他继续憧憬着,向往道: “我们成婚、生子。我要助太子大哥登基,等我拿了从龙之功,就可以为你争取诰命,我们做上燕最富贵的神仙眷侣!春日游湖、夏日赏荷、金秋便去围猎,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冬天……冬天不好,太冷了……你不喜欢冷,那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只在屋中待着,我为你酿酒…… 哦,对了,我们一定还会有一个孩子、或者好几个,等他们长大一点,我就给他们讲,当年他们的娘亲是如何潇洒勇敢、又细致贴心。 她救了我,给我包扎伤口、带我走出了那片密林……我伤中醒来一眼瞧见她,就心生欢喜了……后来,我们第二次见面,霜霜,你真的很有趣,我故意送你归家,也是想、想和你成为朋友……”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乱,两眼弯弯,絮絮叨叨,好像真的透过虚空,看到了他描述着的一切—— 那里没有任何误会、怨怼和辜负,只有一对璧人,在救命之恩这样奇妙的因缘下,结为夫妻、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卫瑎幸福地快要流出泪来,然而,虞惊霜冷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臆想: “可是,当年毕竟是有两个人一起救了你。直到最后一天,你也没有认出到底是谁对你有救命恩情,不是吗?” 卫瑎脸上神色一片空白。 虞惊霜循循善诱,放低声音,缓缓开口:“所以……卫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是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来大梁寻我呢?” 他直挺挺站着,听闻这句问话,一瞬间,周身情绪仿佛被抽离了一般。 低着头,他迷茫地喃喃:“不……不是这么多年……” “我很早……我想要遵守承诺的,可我……可我来不了,我来不了,怎么办……他们都骗我,我……” 卫瑎的声音太轻太低,口中又重复低语着什么字眼,含糊不清,虞惊霜根本听不清。 她凑近了些,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脑海中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狠狠啃噬着他,剧痛使卫瑎意识已经模糊,不断有嬉笑和尖利的怒喝声在他的耳中回荡,将他的思绪尽数绞碎、混乱!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猩红一片,神情似癫似狂,激动道:“不!不!我搞错了!我现在……我是来找你的霜霜,我来接你回上燕了!以前我来不了,可现在我好了,完全痊愈了,我不是一个废人了,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他痛苦地咳嗽,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如垂死之人挣扎,然而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只一心来抓虞惊霜的手。 他痴狂地哀求着:“和我一起回去吧霜霜,别生我的气好吗?” 他流泪,像一条落水狗般可怜:“我不是故意不赴约的……现在我可以挽救、可以弥补的。” “我、我真心爱你啊,可我太愚笨了、太蠢了,直到你离开上燕,我才知晓我的心意……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可耻,可是霜霜,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再稍稍、稍稍给他一点机会呢? 卫瑎几乎马上要哽咽般说出这句话,然而,当他颤抖着激动上前一步时—— “啪!” 一道清脆响亮的声响在山野中缓缓荡开。 卫瑎的手半伸着,他偏着头,额前一缕发丝从白玉冠中掉落下来,遮住了惊愕迷茫的神色。 虞惊霜感到自己的手心骤然窜起了一阵火热和痒意,她的手腕都在微微发麻,更不用说受了她这一巴掌的卫瑎。 “清醒点了没有?” 她甩甩手,叹了口气,镇静地问卫瑎。 面前的人还保持着那副僵硬的模样,只是侧脸浮现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依稀可辨五指的痕迹。 他沉默地立在那里,山风恰好一拂而过,将卫瑎手中的油纸伞掀了起来,他手指不自觉地虚虚反握了一下,然而迷茫和无力感甚至让他连这样微弱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雨势磅礴,卷着残叶向他劈头盖脸地砸来,细微的叶片边缘割着他的皮肤,刺痛使他眼前发晕,胸膛与肺腑都如一团火焰、或是一滩毒液在爆燃、在流淌。 口中不知是因为那一巴掌、还是干裂嘶哑的嗓子所致,弥漫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然而,他此时却无比冷静。 虞惊霜那一巴掌,直接打碎了他痴想呓语的幻梦,也彻底将他从濒临癫狂中逼得清醒过来。 今日他太不对劲了……这些话他不该在今日这时候说的,太早了,霜霜绝对不会想在多年后重逢的第二面就听到他的这些话。 他本来想要循序渐进地靠近霜霜的,只有这样,才可能有一丝和好的机会——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激动之下,就将自己狼狈的一面、真心的一面全盘托出,绝对不是! 卫瑎捂着脸,不住摇头。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衣袍上溅了泥点,狼狈极了,再不见方才淡定贵气的一面。 现在的他满目猩红、脸颊红肿、发丝凌乱,雨水将身上浇得湿透了,一股一股汇聚成流顺着衣摆落下。 如落汤鸡般憔悴、难堪。 他不敢再看虞惊霜的眼睛,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卫瑎扭头、转身就冲向了雨幕深处,狼狈地逃离了她的身边。 虞惊霜撑着伞立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眨了眨眼,迷惑和无奈慢慢爬上了她的脸。 这叫什么事? 她只是想趁机诱导、问出卫瑎如今来到大梁的动机而已。 以往事为介,真真假假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配合一梦黄粱,便能让人在神思混乱、模糊中说出内心的想法与秘密。 传闻中极其行之有效的办法,今日碰到卫瑎,他怎么只冲着她剖明一番心意? 虞惊霜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有些郁闷。 她想,难道这次失败,是因为她用了点燃那一缕头发的“劣质”幻香?或许它只有一梦黄粱的味道,效果却大打折扣。 也罢。 软的不行,那让军卫来硬的也可以。到时候再看卫瑎今日是装疯卖傻,还是说,他真的想要追寻一个……破镜重圆? 悔弃明珠 第46节 虞惊霜若有所思。 …… 卫瑎跌跌撞撞走在瓢泼大雨中,失去秘药的滋补,气血不断翻涌在胸膛。 他双目发黑,刺耳的笑声、哭声、吵嚷声不断围绕着他,像是一把银针,狠狠钉入他的脑中,折磨得他几欲吐血。 终于,一个踉跄,他再也支撑不住,狠狠摔倒在了泥地中,污秽将脸颊染得脏污,也覆上t了他漂亮的双眼。 意识缓缓陷入深处,卫瑎无法抵抗。几乎要昏迷过去的那一刻,突然,他的身边传来了脚步声。 细微的山石碎叶被脚掌踩得窸窣,来人举着伞,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倒在水泊中的卫瑎,半晌,他单膝半跪,伸出手来。 卫瑎意识模糊中,只觉得头顶一痛,就被人揪着头发,抬起了脸。 隔着泥污和雨水,他费力睁开眼,一张熟悉的面容慢慢浮现在他面前。 兰、乘、渊。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早已死了、还被煮成了丹药吗?! 不甚清醒的脑海中,只来得及回荡过这么一个想法,下一瞬,卫瑎就被来人一掌劈下、干脆利落地打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第39章 两人缠斗 水声滴答,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空灵。 太阳穴连着眼眶突突直跳,钝痛一阵阵传来,卫瑎转动干涩的眼珠,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混沌昏沉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入目是一片昏黑,眼前像是被蒙着东西。 那布条被胡乱绕在他面上,透过松垮缝隙,他只能勉强分辨出眼前不远处,微微跳动着一缕火苗。 后脑像被钝器狠狠击打过,痛得卫瑎意识模糊,然而,这非同寻常的处境却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浑身紧绷起来: 这是哪儿? 谁把他带过来的? 还有……昏迷前他最后看到的那张脸,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人? 忽的,身侧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他只感到侧脸一阵刺痛,随着布条被人一把抽开,他眼前逐渐显露出模糊的光影轮廓来。 卫瑎眯着眼睛看去,饶是心里早有猜测,然而当看清来人的脸时,他的心还是狠狠震颤了一下。 果然是兰乘渊。 卫瑎想,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与兰乘渊一共只见了三回面。最后一回,还是对方昏迷着,他遥遥地隔着铁笼和锁链看了一眼。 然而,卫瑎却比任何人都更痛恨兰乘渊。 不仅是因为虞惊霜第一个心悦的人是他,更重要的——同样是辜负过虞惊霜的人,怎么他兰乘渊就可以被爱上第二次,而他却一次次错过呢? 当年,兰乘渊随着名为林啸的太守离开京畿,退掉了与虞惊霜的婚约,当时人们只道是林啸慧眼识珠,看上了兰乘渊的才干,有意提携。 卫瑎也如此认为,甚至还嗤笑过兰乘渊没那个福气,竟然为了功名而抛弃青梅,白白将虞氏这般妙人拱手让到了自己手中。 然而,时隔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这其中另有隐情。 那个林啸哄骗兰乘渊,说他也是沉光一族流亡在外的族人,欲与其一并复仇。 可其实,这人分明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沉光一族的秘密,也知晓一梦黄粱的妙处、认出了兰乘渊的身份,就盯上了他的血肉,想拿来制香、制蛊。 只不过,同为虞惊霜的前未婚夫,即使当年知道了真相,卫瑎也并不算太关心他的境遇。 卫瑎只知道,多亏了林啸根据兰乘渊的特殊体质而做了一遍遍尝试,才制出了比一梦黄粱更好的幻香——“庄周梦蝶”。 这种幻香既能燃起供人吸食,又能喂养给蛊虫,炼制出更奇异的功效:服下蛊虫的人,便能短暂改变自身的容颜和体格。 老变少、少变老,除了□□,男女容颜竟然也能做到转换后非一般人能分辨的地步。 庄周梦蝶治好了卫瑎的怪病,也因美妙奇异的效果而被上燕众贵族而追捧喜爱。 卫瑎在某段时间里,曾怀着某种隐秘的心思,打听过兰乘渊。 听闻林啸一直将他控制在手里,最开始还只是哄骗,然而,当虞惊霜前往大梁的前夜,兰乘渊竟然趁夜色策马到了边境,拦住了轿辇,打算带她一起逃离。 林啸为他量身定制的谎言,关于复仇、关于亲情、关于所谓“为了虞惊霜好”,通通不管用了,他一心要走,什么都顾不上。 这激怒了林啸,他便索性撕破了脸,直接在兰乘渊面前暴露了他的险恶居心,将人囚禁了起来。 而某一年,谁也不知道兰乘渊是怎么得知了虞惊霜在大梁的困境,他偷了一只蛊虫咽入了腹中,化作少年的模样,拖着虚弱的身子逃了出去。 但由于母蛊存在,他最终还是被抓了回来,自那之后,林啸就将人看得更严,一整个郡县,都遍及着林啸和上燕贵族们的眼线。 毕竟,比一梦黄粱更好的香是庄周梦蝶,而比庄周梦蝶更美妙、更奇特的,还要属沉光族人活生生的血与肉。 那么多的达官贵族,都等着每月林啸供奉上来的幻香,和掺了一小滴鲜血的汤药。 若非天下只剩兰乘渊一个沉光族,而他又在雪山中受了重伤,林啸怕每日取血将人活活折磨死,才回绝了众人的贪婪要求。 那时候他被看管之严密,甚至有传闻道兰乘渊实则已被剔去了一身血肉,制成了庄周梦蝶,已然于飘散的烟雾气中魂归西天了。 那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他,是怎么逃出来、甚至到了大梁的? “你又得到了那蛊虫,改了容貌?” 卫瑎先是疑虑,而后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 他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真想不到啊……你对自己还挺狠的。我记得,林太守炼制出的那种蛊虫,改进了一梦黄粱的效果,但药性霸道猛烈,一人一生至多能服下三次,你这已然是第二次了吧?” “这与你无关,卫瑎,目前你还是多关照自己吧。”兰乘渊垂着眼睫,沉着脸,声音暗哑。 他手中捏着一只瓷瓶,正是卫瑎随身携带、不敢让虞惊霜细细打量的那一只。 目光落在瓷瓶上,卫瑎的脸色大变,方才还云淡风轻的神色瞬间扭曲起来,他阴狠道:“你要做什么?把药还给我。” 兰乘渊淡淡看他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捏开瓶盖,鼻尖嗅到那股幽香后,他的脸上浮现出嫌恶。 “庄周梦蝶……这种东西做成的药,你真能咽得下去。” 卫瑎脸色微僵,他勾唇反讽:“你也不遑多让啊,兰虚渊,你吃了几次蛊虫了?蛊虫被幻香养大,闻到这些丹药的味道,你身子也未必舒服吧?” 同样是一身病痛,他不服下庄周梦蝶,就难以平息癫狂的心绪,甚至神思涣散、咳喘不停。 而兰虚渊与他截然相反,只要接触到庄周梦蝶,他的体内便会疼痛不堪、如万蚁噬心。 随着卫瑎话落,兰乘渊眼睫一颤,脸上神色却未变,只是幽幽盯着他,唇角嘲讽一掀,没有说话。 卫瑎却仍继续道:“你当年第一次吞下的那只蛊虫,本来只会改变你的容颜和体格,时日一到,蛊虫身死,自然就能恢复。可你干了什么蠢事?让我想想……” “喔,是了。” 他点点头,自然自语道: “你被关了那么久,终于才知道惊霜没有回到上燕,而是被留在了大梁。所以你逃跑了,想去找她,可是半途蛊毒发作,你竟然失去了记忆,成了什么都不懂的野兽,在雪山里打转儿……” 他掀起唇角,恶毒地笑了:“就像你小时候一样——被野狗养大,连亲生父母t都认不出来,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回荡在屋中,尖利得让兰乘渊双目泛红,他目光狠厉地看着被绑在木椅上的卫瑎,再也按捺不住揍这贱丨人一顿的冲动! 他冷着脸走近,迎着卫瑎嘲弄般的笑,忽然抬手,咬紧牙关狠狠挥拳—— “砰——”拳头砸在面颊上结结实实的声音响起,卫瑎被一拳打翻在地,顿时口中就弥漫开来腥甜的血味儿。 他就势一滚,死死盯着兰虚渊,屈膝踹向对方身上的旧伤! 兰乘渊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反击,自那日在巷口见到这贱人时、胸口积着的那股郁气翻滚着。 本来,他只想将卫瑎绑过来,逼问他这次来到大梁的目的,以及有关庄周梦蝶和林啸的消息。 然而,不愧是刻薄奸贱的卫瑎,还是那副老样子,一开口就逼得兰乘渊心中腾然一片怒火。 悔弃明珠 第47节 不管别的,先狠揍这人一顿再说! 兰乘渊掐住卫瑎的脖子,照着那张让他恨得几欲咬碎牙关的脸,又狠狠砸了下去——此时,卫瑎趁木椅翻倒时锁链露出的空隙,已然将双臂挣脱出来。 他摸到跌落在一旁的木椅,反手没有丝毫犹豫,凌厉地砸在了兰乘渊后背—— 兰乘渊闷哼一声,脸上血色迅速褪了下去,白得可怕:那是当年雪山一行,被大羌氏人砍中的一处旧伤。 刀上的毒早已被蛊毒吞噬,然而伤口却深深入骨,当初蛊虫使他陷入了闭气假死的状态后,林啸随着母蛊的指引在雪山河中找到了他。 为了惩戒报复他、也为试验新蛊虫和庄周梦蝶的效果,林啸又将那道伤口生生挖开、缝上、再挖开。 反复的撕裂用蛊后,那道伤口已然不堪入目,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兰乘渊的后背仍然是他的弱点。 他本就因方才嗅了庄周梦蝶而虚弱,此时又被砸中这道旧伤,手上力气不由得变弱了些许,卫瑎找准机会反击,两人都病弱体虚,竟然就这样扭打起来。 你一拳、我一脚,盯着对方的眼里都充斥着嫉恨与恶毒。 去死吧! 你这贱人! 耳光与拳头尽数招架在彼此嫌恶的脸上,到最后,还是兰乘渊更胜一筹,一拳狠狠挥出揍在卫瑎的下颌,打得他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水。 兰乘渊见他已经瘫软,无力反抗,于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又靠着木桌喘息。 卫瑎浑身是伤,血和汗与凌乱的发丝粘在他的脸上,他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样,胸膛只微微起伏着,昭示着这人还留有一口气。 他睁着眼,空洞涣散地望着虚空,眼珠缓缓转动,移向一旁的兰乘渊。 突然,他开口:“兰乘渊。” 卫瑎的声音飘渺:“你知道吗……那年知道你从林啸那里逃走,翻过了雪山想去找虞惊霜的时候,我还担心了一阵子……” 兰乘渊看向他,眼中杀机顿现。 卫瑎像感受不到一般,仍然吃力地慢慢道:“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担心完全无用。” 他脸上泛起古怪的笑:“谁也没想到,当初你吃下的那一只蛊,竟然是个残次品。” 所以你彻底忘掉了所有,成了个傻子、成了一条狗,什么都做不了,即使让你阴差阳错遇到了惊霜,你蠢笨得也只会拖她的后腿!” 他喃喃自语:“你先到了雪山与惊霜重逢又怎样?你与她相依为命过又怎样?你为她挡了致命一刀又怎样?” 卫瑎连续反问着兰乘渊,不顾对面人难看的脸色,他终于笑起来:“你做了这么多,最后惊霜爱上的、忘不掉的、深深记在心中的—— 却是她为他起名‘小狗’的那个人。她从始至终,从来都不知道那就是你!” 她的泪为小狗而流 她的爱给了可怜可爱、至纯至善的小狗 她养着和小狗一起救下的那只狗崽 她种着小狗给她的兰花 她记着与小狗的种种承诺。 而你,兰乘渊,你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你敢和她说你就是那只小狗吗? 你敢和她说出你难堪无助的过往吗? 你敢让她知道,你曾经一次又一次想回到她身边,但屡次被命运戏耍阻拦吗? 不,你不敢。 你是个懦夫。 兰乘渊眼中的光明灭着,如那一盏油灯中的火烛般,被卫瑎的一番话砸在心上,猛地熄灭了。 他面色沉静,眼底却一片灰暗,波澜未动,如一潭死水。 只有随着嘲弄而微微急促的呼吸、与不自觉捏紧的掌心告诉他自己:是的,卫瑎他说的对。 他不敢。 他做错了那么多事,他怎么敢让虞惊霜知道? 见他沉默,卫瑎费力吐出口中的血水,眼神阴狠而凄苦: “你做的那些,都是微不足道,自己感动了自己罢了——而我,我留给惊霜的那支暗卫,才是她能在大梁安身立命的缘由!” 他仰躺在地上,脸颊青紫、身形狼狈不堪,却咧开唇笑着,重复道: “我不是什么都没做!你以为我不在意她的生死吗?你以为只有你一直想去见她吗?你以为……” 他的声音哽咽,不自觉带了几分狠意:“你以为你比我,更有资格来找她吗?” 虞惊霜去雪山那一年,他身子已经不大好了,病倒在榻上,连行走都要人搀扶。 他也想去雪山,那里是三朝交界处,也是上燕和大梁断交后,他能接触到她最近的地方了—— 可是老天爷薄待于他,让他一次次在群山中奔波,却次次都落后虞惊霜一步,始终错过。 时日向更前追溯,到那一年上燕撤兵、大梁事变,他安插的暗卫来找虞惊霜。 卫瑎为她安排了逃走的路线,只要虞惊霜点头,那些人一定能把她分毫不损地带回上燕。 可虞惊霜竟然拒绝了。 她不肯和他们一起做懦夫,偏要孤身一人留在大梁。 卫瑎在边境等着接应她。 焦灼、紧张、忐忑和微弱的期待交织在一起,他等了整整十个日夜——等来了她宁可去大梁皇后身边做个卑贱的小女官,也不愿意回到上燕的消息。 他恨她是那么犟! 说什么赎罪……那些死掉的大梁军士,本就是蝼蚁一般,白白为皇权争斗丧命,这是他们的命,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哪怕她逃了,也根本不会有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百年后青史一笔,不过几句骂名。 古往今来经受过如此污名的女子不计其数,虞惊霜这三个字会被那么多的名字淹没在其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有什么比先活下来更重要的? 卫瑎说着这些,像是与兰乘渊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不禁喃喃道出了心中的不解:那些疑惑在他心中纠缠混沌了数年,每一个梦醒的时分、入梦的时刻,他都在对着自己一片空白的内心,反复地问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虞惊霜不回来? 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爱为何如此深重,而恨却永远轻描淡写? 她为什么不怨恨、怨怼、怨毒我呢? 到底给她怎样的东西,才是她想要的呢? 世上最深重的隔阂,是永远无法跨越肉身,去探知所爱之人的内心。 他想去爱她,然而每一次试探与触碰,却只能撞在厚厚的屏障中,永远都无法走近她。 卫瑎被深深的绝望包围,一如过去数年间,他这样诘问、攻讦着自己的内心。 兰乘渊勉强撑着桌子半跪着,血一滴一滴自额角滚落,馥郁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 他感到头晕目眩,熟悉至极的痛感自遍身骸骨处密密麻麻爬上来。 然而,听到卫瑎绝望喃喃的絮语后,他愣了一下,竟有一瞬间察觉不到痛苦。 而后,他神色古怪,道:“……原来,你是这样想她的。” 抹去脸上的血,兰乘渊的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低低地咳嗽起来:“……你怎么敢把惊霜,想成和你一样的卑鄙无耻之徒呢?” 兰乘渊盯着卫瑎的眼睛,竟然笑了出来。他艰难地支着身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卫瑎,嘲道: “咳咳……我以前竟会以为,你出现会给惊霜带来烦忧,可是……哈,你根本都不了解她,亏你与她从前也算相爱过,竟是从来没懂过她。” 他连连摇头,笃定道:“当初你拿惊霜的家人,和所谓边民的安宁威胁她时,就该知道她确实心怀大义。然而,竟是我高估你了,像你这样自负傲慢的蠢货,一辈子都不可能求得她的原谅。” 兰乘渊费力喘着气说完这一切,只觉得自己将人虏来打算先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想法真是太蠢了,卫瑎是个蠢货,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踢了卫瑎一脚,咽下口中的血沫,冷笑:“惊霜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清净,你最好识相离她远点,别再想着那些没用的挽回弥补。” 他微微一松手,将从卫瑎身上搜来的瓷瓶砸在了地上,抬起脚,狠狠将其连同里面的粒粒丹药,一起踩t成了齑粉。 卫瑎目眦欲裂,生生看他毁去了丹药,却因伤势过重无力阻拦。 兰乘渊目光森然阴冷,踩住他的喉咙:“放你一马,是因为若你死在大梁,惊霜就得和上燕那帮恶心的老家伙们打交道。”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下庄周梦蝶的所有消息,然后就滚回上燕去,说不准你运气好,还能从林啸那儿求点药。 二、继续待着,惊霜要用你的时候,你才能出现在她面前。” “在她没让你滚之前,我给你我的血,不过……” 兰乘渊平静的声音下含着狠戾:“我也会一直盯着你,若你敢纠缠不休,哪怕暴露在惊霜面前,我也会杀了你。” 如果现在安稳、平淡的生活就是虞惊霜想要的,那么为了让她永远这样闲适度日,若真有那一天,他们中的某个人按捺不住悔意,执意纠缠…… 兰乘渊冷静地想,他会将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来打破这种平静的人一并斩于刀下。 第40章 三章合一 “……兰乘渊!你给我回来!” 卫瑎勉强支起身子,不顾动作间拉扯伤口,便要拦他的去路。 兰乘渊的小腿被这人死死缠住,踹了几脚也没有挣脱开,他回头厌恶道:“你找死?” 卫瑎喘着粗气,眼眶中布满血丝,他咬紧牙关,瞳孔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仿佛喉中泣血般道:“你刚才说……我不懂她,你凭什么这么说?!” 卫瑎承认,自己确实傲慢又自负,因为这种性子他吃了不少苦头、跌了不少跟头,也受过了痛失所爱之人、回头无望的苦楚。 他知道自己合该受报应、合该被虞惊霜指着鼻子骂、合该轻易得不到原谅。 悔弃明珠 第48节 然而,兰乘渊——一个被关在铁笼里由野狗养大的东西,连旁人与生俱来的忧惧爱恨,都要当时还是小姑娘的虞惊霜一点点去教。 这样一个狗东西,有什么资格、凭什么立场来指责他不懂虞惊霜? 他为惊霜选的路,能保她平安、荣华、富贵,这难道还不够? 非得让她风里来、雨里去,于险象环生的夺嫡之争中奔波、在战场上厮杀,九死一生,才算是懂得虞惊霜吗? 看着卫瑎愤恨中夹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神,兰乘渊弯唇,没什么情绪地冷笑了一声。 现在的卫瑎,简直像一个哭闹不休的幼童,固执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旁人、一旦遇到不顺心意之事,便要大发雷霆,推卸责任。 当年上燕夺嫡之争激烈异常,娴贵妃站队太子一派,为卫瑎王妃的人选挑了诸多妙龄女郎,她们的家世背景无一例外,对于卫瑎和太子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然而,卫瑎却并不满意这种安排,他虽然敬重太子大哥,愿意为其登基之路尽心尽力,可对于自己的姻缘,却并不愿意舍弃。 他看不起那些攀炎附势的人、更瞧不上被皮囊和权贵蒙蔽双眼、一心恋慕他的贵女小姐们,只有救过他一命、却又只在意承诺金银的虞惊霜,才算得了他的另眼相待。 然而,这人的性格底色就是傲慢、自负,他好不容易反抗娴贵妃、与太子大吵一架,才换来了与虞惊霜这样“小门小户”的一纸婚约。 故而,他绝对容不得自己眼中完美无瑕的恋慕沾染上一丁点儿所谓算计,更加不愿意承认自己心动得太快,失了分寸。 稍一经娴贵妃和太子挑拨,他便信以为真、恼羞成怒,一股脑儿尽数将误解推至了虞惊霜身上。 这对虞惊霜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 兰乘渊恨他恨得牙痒,甚至巴不得将人千刀万剐了——他迫不得已放弃的心上人,却被卫瑎因为他自己的幼稚、短见和浅薄,而遭苦受难,颠沛流离。 这怎么能不叫兰乘渊恨他入骨? 与心疼虞惊霜遇到这么一个疯癫的蠢货来讲,兰乘渊甚至觉得,当初被林啸囚禁取血的日子中,卫瑎曾来日日索要他血肉的痛苦,也都不值一提了。 他一脚踹开卫瑎,力度之大让地上的人闷哼一声,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露出一股破败将死之相来。 兰乘渊才无心去管,哪怕卫瑎死在这儿,于他而言,眨一下眼睛都算他兰乘渊心软。 就让这个蠢货永永远远地反思、咀嚼、琢磨,他为什么就这么蠢,怎么都参不透虞惊霜心中所想所求罢…… 兰乘渊最后冷冷瞥了一眼卫瑎,径直离开了。 “你给我回来!兰乘渊……你说清楚,我哪里不懂她?兰乘渊!” 卫瑎依靠在桌角的一旁,失控地喊叫出声。他披头散发、双目通红,脸上还有淤青和血迹,整个人状若疯癫鬼魅,狼狈不堪。 然而,任凭他如何嘶吼,寂静的屋内,并无一人可以回应他。 如同多年前,他等在两朝边境处,却没有看到虞惊霜归来的身影时,偌大的荒原寂静而辽阔,他向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呼喊质问,然而最终,只有回音荡在他空落落的内心。 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自眼角滑落,卫瑎脱力跌坐在地上,怔怔道:“我可以改的……” …… 虞惊霜在原地撑着伞等了一会儿卫瑎。雨丝缠绵,山野中雾气蒙蒙。 雨势渐小,然而卫瑎迟迟未归,虞惊霜无聊地揪着头顶鲜绿的叶子打发时间,正当她出神望着叶面滚圆的水珠发呆时,簌簌的声响自不远处传来。 她好奇又警觉地张望,只见几步远的地方,宽大的叶片微微被拨动,蓦地,自草木中窜出一片灰黄色、毛绒绒的身影来—— “黄狼?” 熟悉的大狗昂着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兴奋,三步并做两步,纵身一跃便到了虞惊霜跟前。 她弯下腰,口中“嘬嘬嘬”地唤它,伸出手随意撸了把狗头。 狗儿身上有水,湿漉漉的触感让虞惊霜一撇嘴,不动声色地在它腹部干燥温暖的皮毛上擦了擦手。 黄狼歪着头,似乎感受到主人对自己的嫌弃,它委屈又不满地呜咽了几声,又扭身回头去看来时路。 轻微的脚步声踩着碎叶而来,虞惊霜顺着黄狼的目光看过去,重重草木掩映下,又走出一道人影来。 宽肩窄腰、黑布覆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经由日光折射微微泛出清透的棕色。 他迎着山间微明的曦光走过来,湿漉漉的斗笠帽檐还在向下滴着水,一恍神,虞惊霜竟从缀连的雨珠间隙,瞥见他眼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灿金。 她眨眨眼,再定睛去看,却见他微微一低眉,长而浓密的眼睫就将那一双莫名熟悉的眼眸盖住了。 是潜鱼。 见到是他,虞惊霜有些微讶,她顺手收起伞,抖落其上的水珠,潜鱼此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伞接过去替她拿着,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熟稔。 虞惊霜也没有推辞,她打量了两眼潜鱼,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眼神一凝,她又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角处,随意好奇道:“怎么这么着急?连衣服都皱了。” 潜鱼侧头看去,那片皱了的衣角正是刚才与卫瑎打成一团时,被人拽过的痕迹。 潜鱼干咳了一声,捏了捏沁出点汗的手心,嗫嚅道:“可能是没注意,被树枝勾着了……” 说完,他心虚地不动声色转开了眼神,避免与她对视。 虞惊霜倒是没注意他的那点小动作和心思,只是接着这话笑道: “倒是好巧,这么偏僻的山林里还能遇见你。还是和黄狼一起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了,一起出马,嗯?” 她边说,边一步迈过土路上一个浅浅的水坑。积水空明,被裙摆缠绕的风荡开一个小小的涟漪,揉皱了两人倒映在水中的眉眼。 听了虞惊霜这随口的一句调侃,潜鱼心头一紧,抿了抿唇,没有立时回应。 实际上,他也是清晨才从虹阁回到小院中。一进屋,就只见白芨独自一人在洒洗庭院,问起虞惊霜的消息,潜鱼才想起来,今日是她去山上见了空大师的日子。 那时天色由晴朗渐渐转灰,潜鱼瞧见多半要落雨,便带了伞匆匆去找虞惊霜,他本想着脚程快一些,定能在半路上追到虞惊霜,借着送伞的机会与她同行一段路程。 然而,卫瑎这个贱人也时时刻刻盯着虞惊霜的动静,竟叫他先行一步。 潜鱼紧追慢赶,到了城门口后,却正好碰见她上了卫瑎的马车。 虽然总在心中告诫着自己,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不要去干涉她的决定、不要去打扰她、乖乖地、沉默地回到院中等待虞惊霜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然而,到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般就跟上了那辆马车。 他像个盗贼一般,只敢躲在暗处悄悄跟着,只是没想到,成日随意乱跑、轻易不见踪影的黄狼,今日也恰好在这座山中游荡、巡视。 潜鱼在草丛中与它面面相觑,而虞惊霜t竟恰好选了这一处避雨。 黄狼迫不及待去寻主人,连带着他也只好狼狈的、故作平静的从草丛中走到虞惊霜面前来。 这一切心中所想自然不可能讲给她听,怀着一点那难言隐秘心思,他垂下眼睫,声线平稳,有点微微紧张地道: “我出完了任务,顺路经过……看到黄狼在这儿,我猜…猜你也在这里,就跟着过来了。” 话音刚落,潜鱼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没什么出息的家伙,结巴什么? 脑子空空,这是什么理由?前言不搭后语! 他整个人都快僵硬了,说完,便连忙偷偷斜眼去观察虞惊霜。 幸好,她此时心神正被脚下撒欢儿的黄狼牵住,根本没有意识到潜鱼话中的小磕绊。 看着虞惊霜一脸紧张地提防着黄狼将泥点子溅到她身上,手忙脚乱地提起裙摆的模样,他默默松了口气,转过脸,他的心头闪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只是,刚刚一晃神,潜鱼就觉得身侧忽地一股大力传来,猝不及防下,他被扯得脚步一歪,紧接着便感到脸上一湿—— 虞惊霜方才正逗着狗玩儿,根本没心思多想潜鱼说的话,眼看着黄狼皱鼻瞪眼,她便知道这狗是要甩身玩闹了! 情急之下,她随手揪住了身旁潜鱼的袖口一扯,拉得他一个踉跄,不偏不倚侧身在她前面,恰好挡住了大狗甩动皮毛飞溅的一身泥水。 她手脚利索,干干净净。 而受了无妄之灾的男人脸上、身上却被溅了一堆泥点子,唯一裸露在外的眼角处都坠了一滴小水珠。 潜鱼茫然地低头看自己身上,那滴泥水便顺着眼角落下来,犹如落了一滴泪。 尽管知道潜鱼的性格并不会开口责怪她,然而,虞惊霜还是有点心虚。 她眨眨眼睛,神色无辜,先一步开口指责:“你发什么呆呢?还说什么武功高强,连这种泥点子也避不开吗?!” 蛮不讲理的一句话简直要堵到他脸上了。 潜鱼微微睁大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虞惊霜。他抿抿唇,没有敢反驳,只是默默受下了这一声指责,慢吞吞道: “……我刚才,有点发呆了,下次我会好好留意的。” 他抬手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中情绪仍静静的,只是仔细去看又透露着一点纵容,似是毫不在意被拿来做挡、也不介意她任何有理或无理的要求,虞惊霜无论说什么话,都会被他全盘接收。 虞惊霜抱臂,站立侧头看他,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幅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受气小媳妇模样,才总让她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世上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不,是三个人吗? 虞惊霜摇摇头,将那些腾然而起的奇怪念头都甩出去,严肃地点点头,嘱咐道: “行吧,发呆就发呆了,但是,身手功夫还是得练,知道吗?” 她故作大方地拍了拍潜鱼的肩膀,背着手往前继续走去,只当这次山中相遇只是个巧合。 反正潜鱼总是这样神出鬼没,不知从哪一个犄角旮旯就冒了出来和她碰着一面,两人也是十分有缘,她早就习惯了。 潜鱼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跟上了虞惊霜的脚步,不动声色地将身子隔在了她和黄狼之间,以防狗儿又起玩心。 大狗抬头看他一眼,甩甩尾巴,溅了几滴泥水到他的裤脚,潜鱼望着身上的狼藉,有些无奈,他半蹲下来摸了摸狗头,低声道:“小黄,别闹了。” 他想了想,又凑近大狗,揽着它的脖颈,小声说:“今日多谢小黄掩护我了,回去给你买肉骨头。” 黄狼斜睨他一眼,屈尊降贵地摇摇尾巴尖儿,算是接下了这份谢意。它一个灵巧地转身,从潜鱼臂弯下扭身溜走,去追赶前方的虞惊霜了。 潜鱼站起身,目光隐晦地望了一眼还关着卫瑎的破旧木屋方向。 他深知,他今日被卫瑎刺激到,一时冲动就莽着头脸冲到虞惊霜面前的行径已然十分不合适。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然而他的心上人虽然确实心大、不拘小节,却不是个蠢笨的,只要有了怀疑,转个心眼儿她就能反应过来…… 下次再不能了。 潜鱼垂眸,望着自己的手心,刚才因为说谎糊弄虞惊霜而紧张留下的红印,还有一层浅浅的痕迹。 这么多年来,不管他是何种身份——是狼心狗肺的兰乘渊、或是不谙世事的小狗、或是沉默寡言的潜鱼,他始终都不擅于说谎。 …… 当年,兰乘渊与虞惊霜已然临近婚期的日子,她却忽然生了一场小病,整日嗜睡乏力。 那时正逢燕皇召三十二郡太守回京述职,兰乘渊骤然多了许多公务要忙。 他白日里为差事兢兢业业,入夜就守在虞惊霜床榻前,稍有闲暇便去寻医问药,上下奔波,连宫中的太医都被他想办法弄来了一位,却始终不能让虞惊霜恢复到以往活蹦乱跳的模样。 正当兰乘渊困惑忧心时,西郡太守林啸,却在一个傍晚亲自登门找上了他。 悔弃明珠 第49节 那人一副儒雅和气的面容,虽为一郡太守,却毫无官宦之气。甫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遇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疾病缠身的情况。 兰乘渊提防着他的突然拜访,更因他的猜中虞惊霜症状的言辞而骤然警惕起来。然而,林啸却不顾他眼中的警觉,当着他的面不由自主地垂泪、最后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林啸哽咽着告诉他,他们二人,都是当初逃出生天的沉光一族族人。 自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后,这么多年来,林啸一直想要找到同族,再联合族人,一同向当初剿灭他们族人的权贵们复仇,为此他改姓换名逃到了上燕,多年汲汲营营、爬到了一郡太守的位子,苦苦追寻族人下落。 只是当年那场灭族剿杀实在太过残忍,这么久以来,他竟是找不到一点儿幸存族人的踪迹。 本来已不抱希望,然而这一次奉燕皇召令到京都来,竟无意中听闻兰乘渊四处为未婚妻寻药一事,得知虞惊霜的特殊症状后,林啸便怀着模模糊糊的猜测,亲自来见兰乘渊了。 林啸激动地道:“只闻你声,未见其面时,我便知道我没找错人!好孩子,你就是沉光一族的人!” 兰乘渊小时候虽被野狗养大,并不记得多少幼年的事情,但他的父母一直未曾放弃他。 当年权贵倒台后,也是他们撬开了铁笼,趁乱带着小小的他出逃,然而行至一半,他们却双双毒发身亡,骤然又只剩他孤身一人逃亡。 兰虚生从父母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被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死死守着自己是沉光族的秘密,甚至连虞惊霜,他都不敢告诉她自己这段过往背后的密辛,生怕体内这幅古怪奇异的血肉连累到她。 然而,一直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却被林啸未曾见面就察觉,他无法不惶恐、戒备。 然而,林啸浸淫官场多年,心思毒辣又岂是兰乘渊能比拟?他只见了几面就确定,所谓的灭族之仇、权势利禄、青云之路……于兰乘渊而言,这些通通不值一提。 这个由猎犬和野狗奶水哺育长大的青年,也有着如猎犬般的忠诚、野狗般的决绝。 他唯一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在雪夜救过他一命、为他取了名字、手把手教导他仁义礼智的小姑娘。 尽管这种“在意”因为弥足珍贵、重若泰山,暂时会使他被蒙蔽内心,然而,一但意识到虞惊霜可能会有危机、便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却足以透露出一切。 兰乘渊想扫清掉一切会让她忧心和不安的事情、处理掉所有阻碍两人相守的因素…… 可若是给她带来灾祸的唯一缘由正是他自己呢? 林啸重新找到兰乘渊,告诉他,他的体质较之一般的沉光族人更为特殊,这就是虞惊霜近日来总是困乏、却查不出病因的缘由。 兰乘渊的母亲是沉光族的族长,日日夜夜定居于山谷最深处的花田附近,深受沉光花的影响。 故而身为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兰乘渊自出生后,气息、血肉便会极缓极慢的散发出常人无法察觉到的香气,若有与他亲近之人接触久了,便与隐约中吸食幻香无异。 虞惊霜自小时候捡到兰乘渊后,便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不知不觉已经深受毒害,如今他们两人竟然还想着结为夫妻、交颈缠绵……这简直是置虞惊霜的性命于不顾! 面对着兰乘渊不敢置信、惶恐痛悔的眼神,林啸意味深长地警告他—— 若是他一意孤行,打算继续留在虞惊霜的身边,他们两人倒是可以相守,林啸绝不会阻拦他。 可是,那也意味着虞惊霜一定会慢慢神智受损、似癫似狂——这就是沉光花的威力、这就是他这身血肉的可怕之处。 兰乘渊面色苍白。 他盼了那么多年、每个日日夜夜都在甜蜜的幻梦中t睡去、马上要实现与心上人成婚的夙愿,就在这时候,告诉他这样的噩耗,足以让他心神俱裂、当着林啸的面,就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不敢相信害心上人生病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是这样荒唐的理由,就要让他与虞惊霜永远相隔,才能保她平安。 他不死心,连连追问,然而无论兰乘渊如何祈求,林啸也只叹息着告诉他:无药可解。 是选择满足自己私欲、不管不顾也要和虞惊霜结为夫妻,与她相守,看她最后在自己眼前逐渐变得痴傻? 还是选择随林啸一起离开京畿、远远避开虞惊霜,踏上为母族报仇的道路,及时止损,不再去……加害他的心上人? 生离?死别? 无论哪一个,对兰乘渊来说,都太难以抉择。 这冗长繁杂的一生,一想到与心爱的姑娘缘分已尽、再难相逢,他的心便如刀锋落雪,残破而冰凉,一直坠落到无边的深渊中。 兰乘渊不想离开虞惊霜,他想和她相爱、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被她救下、由她取名、受她的教导陪伴,就合该是她身边最为忠心耿耿、赤诚热烈的小狗。 这世上哪里有小狗最先抛弃主人的道理呢? 然而,时日却容不得他犹豫。 就在一个普通的春日傍晚,虞惊霜脸色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来找兰乘渊。 她想给他看自己嫁衣上绣样的纹路,兰乘渊便和她一起对着光影描摹那些纷繁复杂的花鸟纹,平静的春光中,他们像每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一般琴瑟调和。 他应和她每一个或者合理、或者无理的要求,将它们一一记在心里,虞惊霜不时还要随意挑出一个来考考他; 她不太会使绣针,笨拙地勾着针线,一不小心脱了手,就将针尖刺到了兰乘渊的手臂上,扎出了几滴血珠; 虞惊霜自小时候在他面前就是蛮不讲理。 她理直气壮地嫌弃是兰乘渊靠得太近了、气息干扰她了、他勾着唇笑实在是太勾引她了……种种理由,就是不肯承认是自己女红课业上睡了过去,才没学会如何使针。 兰乘渊无奈叹气,他只好虚心受教,接过针线和嫁衣,用他弯弓搭箭、斩首割喉的双手,一针一线亲手为心上人缝制嫁衣。 虞惊霜瘫在木椅上翻看话本子、吃蜜饯、喝茶,还要不时地探头津津有味点评兰乘渊: 认真绣纹样的模样实在太像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了,她简直自愧不如! 她的“小媳妇”什么都不敢反驳,敢怒不敢言,只能笑着摇头。 这是兰乘渊最后一次与她笑着交谈,那时候他没有想到,往后每一次见面,都将伴随着痛苦、绝望和哽咽。 夜色渐深,虞惊霜捧着缝好纹样的嫁衣,刚出门,毫无预兆的,她软绵绵地晕倒了。 这一次,她昏睡过去后,开始在梦中呓语。 林啸告诉兰乘渊,这就是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远离虞惊霜的后果,往后只会愈来愈严重,直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颤抖着声线,茫然无措地问林啸,不可挽回是指什么。 “会死。会死得很痛苦、很狼狈、很难看。” 林啸这样对兰乘渊说,眼神中除了悲哀,还有其它什么隐晦的情绪,而他已无力去分辨。 死。 兰乘渊真的害怕了。 若是他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 若是自当年虞惊霜救下他,就意味着她如同开始吞服、吸食毒药。 若是两人共渡过的时日、青梅竹马的美好情谊背后,都要笼罩着虞惊霜痴傻死亡的阴影—— 那么他宁愿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从那场旺盛而猛烈的大火中逃出来。 在这样巨大的悲哀、对过往的摧毁撕裂下,兰乘渊甚至编不出来一个像样的蹩脚的谎言,每一个借口,都经不起虞惊霜的推敲。 于是,当虞惊霜第二次出现昏沉萎靡的情况时,潜鱼看到了她眉眼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疲倦。 她的眼神不再明亮、脸颊不再红润、神采不再奕奕。 她的神色渐渐与年幼时候,他在铁笼内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不顾形象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祈求一支幻香的人有了重合。 鲜活的虞惊霜、热烈的虞惊霜、生机勃勃的虞惊霜,他纯稚无辜、天真烂漫的心上人,怎么可以变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潜鱼揽着昏睡过去的虞惊霜的肩膀,自她病弱困乏时就犹豫不安的心,在望向她安静的睡颜时突然平静下来。 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他不想让虞惊霜受伤,更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遭受无妄之灾、慢慢经受痛苦折磨而死去。 虞惊霜应该有一个身世清白高贵、不会因一己私利就害她的夫婿、或是一个忠义憨厚、能常伴左右的夫婿……总之不应该是他。 他低贱、他是灾祸、他除了带给她疯癫和痴傻的命运外,不能再带给她任何美好。 所以,如若只有分开才是唯一最好的选择,那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将一切痛苦与纠结都结束在平静的假面下。 兰乘渊写下了退婚书。 他平静地告诉身边所有人,他要追随林太守而去——他放不下林啸许诺的那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他厌倦了青梅竹马的情意、看不上虞惊霜和虞府带给他的那些好处。 他为了权势地位,宁可背弃婚约,也要另攀高枝。 他决定要去做白眼狼、负心汉、陈世美了,所以在最后的关头,兰乘渊不敢去见虞惊霜最后一面。他怕自己看见她的眼睛后,就会不舍得离开,就会……害死她。 随着林啸一同离开京畿的那一天清晨,兰乘渊牵着马绕了虞府十几圈。 他望着虞惊霜院中廊前的灯灭、望着天光渐渐浮起一丝鱼肚白、望着他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名正言顺踏入的府邸……此时一别,恐怕今后再难相逢。 最后的最后,他的千言万语、凝噎哽咽,通通化作了折下的一支带露桃花,再也送不到心上人的手中,只被他轻轻地放在石狮脚下,在暮春的清风吹拂下,微微颤动着,似一声哀婉的叹息。 …… 远处黄狼“汪汪”地吠叫两声,唤回了潜鱼游移在回忆中的思绪,距他几步远的地方,虞惊霜正溜溜达达,揪了根狗尾巴草随意叼着,还不忘回头招呼他: “潜鱼,干什么又走神?快点跟上,我瞧着这山中又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 潜鱼站在原地,看山间清爽悠远的风缓缓吹拂而来,卷起虞惊霜的衣袖。 乌云层叠、拨云见日、光影错落,她整个人都落在明亮的碎金光斑中,渐渐走远,只有欢快清亮的声音荡荡悠悠传入他耳旁。 还是鲜活的她,还是热烈的她。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神色,盯着那道身影,潜鱼深吸一口气,笑着回应道: “好,这就来了。” …… 从山中归来后的第二日,又是一个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日子。 虞惊霜腾出了时间,打算将库房稍稍修一下,把前几日收拾出来的旧物都一一整理好、摆放在合适的地方去,省的这些东西占了她大半屋子,显得库房又挤又沉闷。 她翻来翻去,分门别类先拢在一小堆,小杏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两人晒着暖洋洋的日光,漫不经心地翻弄,虞惊霜拿起一件陈旧的大氅,感慨: “这还是当年我进宫的第一个冬天,先皇后赠与我的。只穿了几次就搁下了。 最近一次用它还是好几年前了,那天正好小白第一次到咱们这儿来,大下雨天的,送他来的人也不说给他披件衣服,把人冻得够呛。 我还担心这小孩儿撑不过去,淋一夜雨死在我门前,到时候又给我添一层恶名。” 她回忆起那一天,忍不住笑呵呵地摸了两把大氅,语气中颇有些感慨的意味。 小杏接过那件大氅,将其叠了起来,虞惊霜提到了白芨,倒是让小杏想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 她脑海中思索着,手中动作不停,对着虞惊霜沉静道:“霜姐姐,白家的人找上了白芨。” 小杏突然出声来这么一句,让虞惊霜一愣。白家?她有点惊讶,这群人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忘了她的警告,终于忍不住了? 悔弃明珠 第50节 虞惊霜若有所思。 实际上,迄今为止,虞惊霜认识的人中,大多数家中父母兄弟关系都很不错,甚是融洽。 她本人由姨娘所生,是个庶女,然而,虞父作风正派,待妻妾都很不错,自小对虞惊霜的教导也并不比嫡妹敷衍,诗书礼易、琴棋书画,该教的,虞父都会请女夫子来教授。 虞惊霜不喜欢成日窝在屋中,非要闹着和兰乘渊一起学武、习兵书。 虞父和姨娘虽然无奈又苦恼,可最后,也还是根据她力气比平常小娘子大一些的特点,专门请了个女武师来教她。 主母和嫡妹虞晞都是非常宽厚、良善的t人,从来待人都是一视同仁,即使中间隔了卫瑎那一遭“认错两姐妹救命恩”的破烂烦心事儿,虞惊霜和虞晞之间,也并未有过任何嫌隙,感情向来深厚。 除却自身,论及身边人,先不说兰乘渊,他的父母皆早早亡故,濒死时也拼命护着他。 就说明胥、卫瑎、华昆、明衡……这其中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都勉强称得上是家室和睦、长幼互亲,至少明面上不会太过难看。 就连小杏姑娘这样冷冷淡淡、一言不合就提刀砍杀、旁人看来必定有穷凶极恶的父辈、幼年遭受过伤害的人,其实也有着和谐融洽的家室—— 她的母亲温柔和善、生父忠义诚毅、继父豪爽大方,三人俱是十分疼爱小杏。 数来数去,虞惊霜悚然发觉,她的身边,唯有白芨是个十足可怜的少年郎。 他的过去如何,虞惊霜并没有过多去查探,只知道他曾是白家家主的私生子,不太受家中重视,还常被白家主母所针对、毒打。 虞惊霜从皇宫中搬出来的那一年,也正儿八经地宣告了“致仕归家”。 她离开了小皇帝眼皮子底下,有些人便动起了歪心思,盘算着给她送男宠,好“吹吹枕边风”,看能不能搭上虞惊霜这条线,官途走得更顺利些。 白芨因为生的漂亮柔弱,便被白家调教了几番,忙不迭给她送来了。 虞惊霜过去也并不是没尝过荤腥,然而,这些人络绎不绝地来,实在扰她清净,不厌其烦下,她后来索性一个也不见,通通都将人赶回去了。 那段时日真是不得消停,小杏和潜鱼两人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刀和剑都亮出来了,也挡不住那些少年、公子们领了命令,前仆后继地往她小院儿来自荐枕席。 白芨正是在那样一个雨夜,孤身一人、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到来的。 他的模样漂亮又可怜,一双圆眼睛明亮、眼底通红,在磅礴大雨的浇淋下,他的脸上有一种纯稚无辜、坚定天真的神色,正戳中了虞惊霜心中喜爱的那一点。 然而,她毕竟也不是真的恶霸、贪色之徒,居高临下一瞧、绕着弯儿随口套两句话,便能猜出眼前的人虽然口口声声仰慕于她,实则就是被人逼着来的。 她不太想搭理这种小白雀儿,可真当关上了院门,隔着雨幕和轰隆的雷声,虞惊霜想起隔着门缝最后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圆眼睛期期艾艾,蒙着一层水光,像极了很多年前,在荒漠戈壁上拉住她衣角那一个人。 这一想起来,就搅和得虞惊霜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到了半夜时分,她翻来覆去,迷迷懵懵差点就要陷入昏睡中时,隐约的咳嗽声传入了她的耳中。 虞惊霜只记得自己当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拎着伞出去打开门时,就看到白芨缩着身子坐在门前,整个人湿漉漉的、狼狈又脆弱。 她叹了口气,还是将门拉开了一道小缝,想了想,问眼前可怜的少年:“会做饭吗?我这儿缺一个厨子,你可以来做菜。” 就这样,她收留了白芨,一收留,就已然过去了这么久。 白芨直到如今都以为,他当初那一套说辞真的骗过了虞惊霜,实际上他住在小院儿中没几日,虞惊霜就在一次宫宴上遇到了白家的家主和主母。 这两人迫不及待要在虞惊霜面前露脸,急不可耐地就将白芨的底儿在她面前抖搂干净了。 白家家主一脸谄媚地拦下虞惊霜,坏笑着问她“白芨好不好用”,那副嘴脸实在丑陋、粗俗不堪。 当时虞惊霜尚且不适应如此生猛的说法,她甚至稍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这人的意思? 她上下打量这个名义上是白芨父亲的男子,笑眯眯地问他: “我凶名在外,很多人都觉得我心狠手辣、凶神恶煞,不将人命当回事……难道你就不怕白芨被送过来受我折磨?” 其实在当时,虞惊霜的本意是想讽刺、警告一番此人,然而,那家主竟然嘿嘿一笑,讨好似地说:“那是他的福气,感激您都来不及,又怎会怕呢?” 他的妻子也凑过来,跟着连声道:“对对对,服侍您,那也是白家的福气啊!” 这夫妻两个如出一辙的恭维逢迎,简直让虞惊霜觉得恶心。 她眼神温和平静,笑着对那主母道: “不是你自己生的孩子,你说的倒是轻松。” “若真的想要这份儿福气,不如将你白家的嫡子送来给我,让我好好疼爱他一番,若是我满意,即使送你们家几个正三品官职玩玩儿,又有何难呢?” 那女人的脸色瞬间僵硬住了,她睁大眼睛,连声拒绝:“这不是贵人您说笑了吗,他……他他他,他怎么能和我儿比?我儿自幼饱读诗书,是要走清流一派的……” 她语无伦次、惶恐万分地拒绝,生怕虞惊霜真的看上了她的亲儿子,虞惊霜瞧着她这幅神态,心里快要笑掉大牙: 别人的儿子可以送出去给达官贵人做男宠、做奸邪,自己的儿子可不能沾染上这些腌臜污名——他日后说不准还要代表清流纯臣、替着黎民百姓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面上不露声色,笑眼弯弯一挥手,便将这事儿在白家人眼里,算作糊弄过去了。 然而,一转身离了宫宴,虞惊霜转手就修书一封给明衡送了过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事儿说了一遍。 有这封信在,白家那个嫡长子至少三年内,别再想走他的“清流纯臣”仕途了。 被她警告敲打了一次后,这一家子蠢货总算消停了两年,也不敢再多有动作了,只敢背地里偷偷摸摸问白芨打探些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 虞惊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清楚的样子,任由他们畏畏缩缩、提心吊胆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又是犯了哪门子邪,让小杏都留意了? 虞惊霜漫不经心地问:“这次他们想让白芨干什么?再来勾引我?还是透露我何时进宫去?还是再吹吹耳边风,让我给他们走个军卫的后门?”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那帮酒囊饭袋啊,连我的两脚都受不住,还做梦想进军卫呢?也不怕被里面那群家伙操练死。” 小杏也微微一弯唇角,点点头,说:“霜姐姐都猜对了,还是以前那一套。不过……” 她稍一蹙眉,道:“这次他们动了手,被华昆看见了。” 虞惊霜手上动作停下了,她神情严肃:“动手?华昆告诉你的?” 小杏颔首。 实际上,华昆和白芨一向对彼此看不顺眼,华昆尤其瞧不上白芨整日一副娇弱扭捏的样子,常常用话挤兑人家、言语上多有轻侮,要不是虞惊霜不喜欢他俩闹起来,小杏估计,华昆早就五花大绑将人扔出去了。 所以,当华昆来找她,不耐烦地告诉她这几日白芨被人缠住了时,小杏虽然面无表情,实则内心也是惊讶了一番。 她说给虞惊霜听,虞惊霜也微微有些诧异,内心飘忽,莫名还有点欣慰:华昆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些啊,也是知道关照友人了。 只是,一想到白芨这几日总也默默待在屋中不出来、生怕她发现异样,所以连药膏都不敢买来敷着的处境,虞惊霜就觉得一股怒火自心底腾然而生—— 自她当年进入军卫后,她护犊子的名声就早已远扬在外,旁人可以在她的面前尽情嚣张、跋扈。 只要没有触及底线,虞惊霜一般都选择表面上笑一笑,背地里下点儿阴手也就算了。 至今为止,除了当年将狗肉算盘打在黄狼身上的那祖父孙三辈,再没有人敢欺负人、欺负到她手下来,白家还是这么多年来尝试的第一个。 虞惊霜捏捏手心,看向小杏,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 小杏不言,只是默默从桌底蓦地抽出了一柄长刀,回望虞惊霜,她将长刀立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虞惊霜笑了:“小杏,过了这么久寡淡日子,你也觉得很无趣吧?” “走,陪我去一趟白家,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第41章 白芨(1) 两人起身,一同向外走去,刚到屋门口,只听一声“吱呀——”,虚掩着的门恰好被人从外推开了,白芨柔弱而美丽的脸从门后晃了出来。 他才从街市上回来,怀中抱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最上方是一包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撞见小杏和虞惊霜,他显然是没防备,目光落到小杏背后的长刀上,白芨困惑道:“惊霜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虞惊霜顺手帮他拿过手中的桂花糕,笑眯眯道:“去一趟弘文学士白大人家。” 弘文学士,白家。 听见熟悉的字眼,白芨的心跳忽地漏了一下。他有点慌,怀中抱着的杂物都有点儿没拿稳,稍微摇晃了一下。 虞惊t霜就站在他身边,见状很好心地扶了一把他,贴心笑道:“慌什么?稳重点儿。” 她蹙了蹙眉,上下打量了一下白芨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叹气道:“你这幅模样,和我们过去了不也是挨打的份儿吗?” 虞惊霜转头,顺口喊正在屋里休息的潜鱼出来。 闲着也是闲着,潜鱼一天天闷在屋中,本就不爱说话,别再憋出病来——不如和她们一起出去透透气,省的整个人冷硬得像块冰棱子,浑身上下一点人气儿都没了。 她的这一番话和安排劈头盖脸砸下来,没给白芨一丁点儿准备,他顿时惊愕起来,也顾不上装柔弱了,连忙一个错身烂拦在小杏和虞惊霜面前,结结巴巴问: “惊霜姐姐……呃,你们突然去白家干什么?我、我也不是要干涉你们,就是问问……” 白芨有心拦住她们,那副仓皇害怕的样子落入两人眼中,显得破绽百出。 虞惊霜眼角眉梢带着浅浅的笑意,倒是没有和他废话,只是突然伸手,快、狠、准地捏了一把白芨的手臂! 她没有使多大力气,白芨却像是受了多大痛楚一般,刹那间几乎要跳起来了——他甚至没忍住“嘶——”了一声,脸色都有点儿扭曲了。 虞惊霜那一下子,正巧戳在了他前不久被白家那些子弟们围着殴打的位置! 白芨缩着臂膀,疼得姿态全无,虞惊霜抱臂,看着他这幅样子挑挑眉,慢悠悠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年他们随便塞人给我这个事儿,本来就挺让人烦的,后来还不消停,一直在背地里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现在都敢来打我的人了——” 她拉长语调,目光在白芨茫然无措的脸上划过,故意坏心眼儿地道:“那我当然是要去白家,当面、亲自问问他们的家主和主母是个什么事儿了。” 虞惊霜话音刚落,白芨就涨红了脸,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漏洞,连忙改口道:“我和他们没关系!我的伤是自己磕到了摔的……和他们没关系!” 看着虞惊霜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的话语声中不由得带上了点急切和祈求的意味。 这些时日以来的生活太过安逸,白芨错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耍小聪明下去—— 在虞惊霜这边为她烧个菜、喂喂鱼、洒洗院子,做好一个小奴仆的本分。 在白家那边用不起眼、不重要的小事儿糊弄他们,哄得人以为他真的在为白家办事儿…… 他很清醒:插科打诨、浑水摸鱼地吊着白家,能保自己和亲人平安,最多受点儿皮肉苦。 可若是真的想学祸国妖姬的做派……先不说这几年来,虞惊霜根本对他毫无兴趣,他空有一身“功夫”无处施展。 单论若他真的做了那种两面三刀的细作、小人,白芨可不确定虞惊霜真的会放过他。 白家大厦将倾,这几年的小动作也都很不入流,他们能做到的最多就是着急了、然后偷偷堵住他狠揍一顿警告。 而眼前的人才不好惹,他可不是白家那些蠢货,妄想用“美人计”就能哄住虞惊霜——没看上一个算计她的人还是个皇子呢,不一样死得极不体面、坟头草都好几茬了吗 ? 悔弃明珠 第51节 白芨早已为自己的后路谋算好了:就这样一直两头瞒着,混到白家没耐心了,他这样废物不堪的小喽啰自然也就被抛弃了,到那时候,他就完全自由了。 只是,若一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虞惊霜现在这架势是要把事儿闹大、直接和白家撕破脸呀! 这可不行! 白芨想到当初他来到虞惊霜这里前,白家主母狠声留下的威胁,心头一颤。 他勉强扯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来,企图蒙混过关道:“惊霜姐姐,这是误会吧?我真的和他们没关系……” 他还试图绞尽脑汁地编话,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潜鱼已经自屋内走了过来。 他抱着剑,一言未发地站在了虞惊霜身后,靠在门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芨吞吞吐吐开脱。 蓦地,他冷冷出声道:“还装傻。” 三个字沉声砸下,一霎时就让白芨剩余的话噎在了肚子里。 他脸色难堪地怯怯看了一眼潜鱼,面前的人身姿高大挺拔,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峻的气势,从斗笠下露出的眼睛狭长冷淡,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就这么平静地盯着白芨。 白芨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本来就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往日里,潜鱼是从来懒得应付他,不,应该说,潜鱼将所有人都视为路边一块普通石头。 往日里只有虞惊霜在场时,她有时会挑起话头和两人聊天,潜鱼才会忍下不耐烦与他说上几句话。 平日里他更是视白芨、华昆等人为无物,全天下好像只有虞惊霜才能使唤得动他。 白芨也不止一次遇到过,潜鱼深夜才自外归来,他身上的血腥气和杀意都还未消散,就那么镇定又平静地迎着白芨惊恐的视线,坐在玉兰树下喝茶。 在白芨心中,面前的男人一直都是神秘、残忍而冷淡的——故而如今被潜鱼这么一打断,白芨说话的底气都直接弱了三分。 但思及白家主母的威胁,他还是一咬牙,企图垂死挣扎一下。 他嗫嚅着,刚想开口,就听见潜鱼漠然的声音又响起来: “上个月游湖后,你说要去买话本子和酒,中途拐去了白府的后巷,一刻钟左右才匆匆赶回来。” “两个月前,你为惊霜去买鲈鱼,却没到常去的鱼贩摊子,反倒舍近求远去了另一家。回来的时候进了一趟绸缎庄,买了两件女子的衣衫。没带出来,空手而归。两天后,白府的人过去采买,一并将其带了回去。” “去岁除夕,小杏让你买几块糖糕回来,你付了五十文,却只带回了两包糕点。那十文被你买了一兜青果子,给了路边一个女童,后来那个女童回了白府。” 随着潜鱼的话一句句砸下来,白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潜鱼瞥见了他这幅脆弱的模样,没有一丝动容,面罩下的唇角反倒微微勾起一丝讽意:“还有更多,你也要我都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潜鱼: 我会一直监视你们…每一个出现在惊霜身边的男人都不要想逃过…永远…永远…一刻也不停…… (●—●) 我抽红包给大家吧,答应要补的章节一定会补的,今天卡文了…(哽咽) . 第42章 白芨(2) 他低垂着眼睫,眸色漆黑深沉,话语明明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锋锐冷峻之感,无形中的压迫感使白芨的额上沁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潜鱼没有再接着往下说。 就像白芨惧怕他、对他避之不及一般,潜鱼也并不喜欢眼前此人。 围绕在虞惊霜身边的其他男人,潜鱼或多或少都能挑出他们的毛病: 太丑了使人心生不悦、太妖妖媚了不知检点、太高了如同木杆、太矮了像个冬瓜、太嘴笨、太花言巧语、太小家子气、太粗狂无礼…… 然而,要说最讨厌,当属这个白芨。 潜鱼转动眼珠,斜睨了那人一眼,心想:他心不诚。 白芨的心眼子多如莲蓬,跟在虞惊霜身边的目的也不纯,就连虞惊霜常常为之纵容、心软的柔弱情态,实际上也是他装出来的。 楚楚可怜、脆弱不堪的小白莲花才不是白芨的真实性子,狡猾、混不吝、圆滑……这些特质才是他的真面目。 潜鱼不止一次观察到白芨擦去泪珠后,衣袖遮掩下,此人的面容迅速恢复至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模样。 如果不是看虞惊霜没什么反感的态度,而白芨没敢有实质性的背叛,留在小院中也确实能干点儿活……潜鱼是万万不会留这样一个隐患在虞惊霜身边—— 尽管他现在沉疴已久、积重难返,但让一个小小的白芨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掉,他还是有千百种方法的。 万般心思只在一霎时回转,潜鱼仍是岿然不动、静静站立着,居高临下逼视着白芨。 而虞惊霜本来只是散漫地看着白芨狡辩,然而听着听着,她的神色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丝迷茫,慢慢从潜鱼的话中,琢磨出些不对劲儿来。 她扭头,和一旁的小杏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 此时,白芨已然被潜鱼方才的质问逼得心虚不已、连连后退。虞惊霜见状,连忙伸手拉了拉潜鱼的衣袖,及时截住了他的步步紧逼: “诶……等等,等一下!潜鱼,你先别管小白了,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还知道的这么详细,连几时几刻、何人何地、起承转合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副做派看着,可一点也不像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虞惊霜带t着好奇上下打量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应该重新审视眼前“沉闷无聊”的男人了——他这内心分明很活泼啊,连这点儿小事都记得这么死。 察觉到虞惊霜投来的目光,潜鱼神色一僵,方才还理直气壮逼问的话语截然而止。 像一只汪汪吠叫时,猛地被捏住嘴筒的大狗般,他突然哑了声,默默将剩下半截威胁的话生生咽回了腹中。 他侧过脸,眼神有点飘忽,干巴巴道:“前几次是偶遇,我见他不对劲,就专门留了个心眼,盯了他一段时间……” 边说,他边不露声色、略带紧张地去瞧虞惊霜的脸色,底气比方才被他当面揭穿的白芨还不足。 虞惊霜乐了:“你不是一天到晚忙着报仇、刺杀吗?怎么还有功夫专门盯梢小白?”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珠转了转,摸着下巴问他:“……你不会,也在偷偷摸摸监视我吧?” 她轻飘飘的话音落下,在场气氛顿时一凝滞,连白芨都忍不住抬头去看潜鱼,小杏将背后长刀反手取下,虎视眈眈地盯着潜鱼看。 潜鱼的冷汗“唰——”的从额角流了下来。 他瞪大眼睛,连连摇头又摆手地反驳,急得不装平静了,甚至连话都说快不清楚:“……不、不不不!我没有!” 年少时候,他就曾受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家子气的掌控欲、占有欲所裹挟,做出过悄悄跟踪、窥视她的举动,被发现后,惊霜当场和他翻了脸,两人冷战了许久。 当时他还不悦、郁闷、气恼、心中不服气,暂时按捺下了欲念,实则还不打算安分。 若非后来林啸横插一脚,潜鱼想,那时候年轻的他还没受过什么实质性的教训,仍然自负又执拗、恶习难改,大概装不了多久乖巧,他还是会选择背地里窥探、盯梢惊霜,并臆测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少年公子们的举动、偷偷使绊子解决掉这些“威胁”…… 可是,现在他已经改了! 现在的他,只想安安分分做个小护卫,能在惊霜身边留有一分位置,偶尔可以坐下来喝盏茶、对饮一杯,就已然心满意足了——又怎么敢罔顾虞惊霜的意愿,再搞这些小动作呢?! 然而,纵使潜鱼心中有千万句话可以为自己辩解,但话在舌尖,他却又不得不都憋回去——他怎么敢说自己就是兰乘渊? 等着虞惊霜将自己赶出去? 就像卫瑎和明胥一样,到现在为止,他们连小院儿的一步都踏不进来! 他面罩下的脸青青白白地变幻,虞惊霜好整以暇的眼神扫过来,像是要将他扒光了衣衫般。 潜鱼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真的没有,我不敢的,惊霜姑娘您也了解,我为人并不贪重好奇心,又很尊重您,怎么可能干出监视这样的事情……” 他绞尽脑汁,想尽脑中一切合理的说辞来为自己摆脱这“污名”,说着说着,这干巴巴又笨拙无比的话语,简直让潜鱼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和那个小白脸对峙,这下引火烧身了……他干嘛要长这一张嘴呢?! 他绝望又哀怨的神色即使隔着面罩,虞惊霜都能猜得一清二楚,见到平日里一贯沉默成木头的男人,此时竟然能一连串儿说这么长一堆话、还不带半点磕巴的…… 不知为何,虞惊霜觉得自己十分想笑。 她向来不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自然也不避讳眼前几人,当即就扶着潜鱼的臂膀,笑得连腰都直不来了。 虞惊霜乐不可支:“哈哈哈……你怎么想的,还认真解释起来了……哈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不敢!你当以前我在军卫都是混日子吗,哎呦乐死我了……” 潜鱼一呆,尴尬地立在原地,面罩下的脸皮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幸亏有厚厚的黑布蒙着面,才没叫另外两人看了笑话。 他稳住手臂扶着虞惊霜笑得前仰后合的身子,默默侧过了脸。 此刻就算他再怎么迟钝,也总算回过味儿来——方才虞惊霜是故意那么问逗他玩儿的……可能还正好给白芨那小子解围。 太羞耻了,他怎么会当真的?! 下次绝对、绝对不能再多嘴了。 潜鱼沉默下来,浑身散发着幽怨自闭的气息,虞惊霜见好就收,干咳一声收敛了肆无忌惮的笑意,目光转向一旁的白芨,她开口: “好了,小白,别再装了,你也看到了,我们其实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瞒不了的。” 她伸手,揽过白芨的肩,捏着他的后颈似是捏着一只小鸡仔般,散漫地随口道:“来,边走我们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白芨原本也被潜鱼方才的举动话语逗得偷偷笑了,冷不丁被虞惊霜点名道姓,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她带着,脚步仓促慌乱地拐出了小院儿,不由自主地往白家的方向走去。 虞惊霜揪着他的后领,动作并不强硬,甚至脸上还挂着她一贯和善的笑,可此时白芨脑海中,一幕幕浮动地全都是过去他听来的传闻中: 传说,虞惊霜过去在军卫时最常干的事儿,就是笑眯眯地摆好证据、和和气气地就给人定了罪、一个响指就人头落地—— 这三步走下来,诏狱里的地面,就没有一天是干干净净、不被血色浸满的,故而也有人故弄玄虚,私下里称她“笑面阎罗”。 如今是温和开朗的笑,是不是他不老实交代,下一步就该被送进大牢了? 白芨面如土色,连眼皮都不敢抬,唯唯诺诺道:“惊霜姐姐,我什么都说,你、你别这样冲我笑……” 他实在是感到……毛骨悚然啊! 听闻这话,虞惊霜纳闷地摸摸自己的脸,心中疑惑:她笑得很恐怖吗? 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然在口口相传中变得极“不好惹”,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拍拍白芨的肩,道: “行,你随意,不用怕,白家的人都是怎么威胁你的,都可以和我们说,我给你做主!” 第……第二步了!一团和气地给人定了罪! 白芨额角、后背、手心疯狂出汗,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悲哀地想:事情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再怎么逃避都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一股脑儿坦白了,说不准到最后,虞惊霜还能留自己一命…… 他握紧掌心,认命般闭眼,再睁开:“我……当初被派到您身边来,确实是领了任务的,那一对贱人夫妇让我伴您左右,为他们搜集您的喜好、行踪和有关陛下的一切消息……” “但是!我没有按照他们说得做!惊霜姐姐,你一定要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助纣为虐,也没做过背叛你的事,我、我一直虚与委蛇地应付他们!” 悔弃明珠 第52节 说着说着,白芨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他低声道:“我虽未受过什么正经教导,却也知道这种奸细行事十分下作,我从来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他这边语气由激动转为消沉,浑身觉得不自在极了。 然而,虞惊霜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般,慢吞吞发出疑问: “……所以,前几日那些白家的人来找你,还揍得你下不了床,是因为你一直没有给他们传递什么……我的喜好、行踪之类的消息?” 白芨一震,他抬头,斩钉截铁地表忠心道:“是……没有!那些事我一件都没有做,哪怕他们动手,我也没有屈服!” 虞惊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良久,她长吁一声,伸手狠狠向着白芨的后脑拍打,“啪——!”响亮一声,一巴掌拍得白芨捂着头,呆住了。 而身后跟着的潜鱼和小杏登时一惊,两人似是想到了过往熟悉的经历,对视一眼,都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后脑,连脚步都放轻了。 “惊霜姐姐……你为什么打我?”白芨慌乱地问,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惹了她生气。 虞惊霜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问?该打的就是你!” 她揪着白芨的后领,痛心道:“你说你犟个什么劲儿?他们要那些消息,你就给他们说去了呗,我自己都不藏着掖着,你替我瞒什么?” 白芨慢慢睁大了眼睛,嘴唇嗫嚅半天,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虞惊霜没理他,松开衣领后,她掰着手指一一数着,道:“我的喜好,美酒、美食、美男……咳,最后这个不用说也没事。” “我的行踪……我不是整日都在小院儿中躺着晒太阳、喂鱼、养花吗?偶尔去街市买几坛酒、和你们一起踏春游湖、月末就去宫中找陛下聊聊天……非常朴素简单的行踪,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呢?” 她非常费解、非常疑惑地询问白芨:“我不懂,你为什么宁可挨打,也要对这些……嗯,这些无聊又没用的消息守口如瓶。” 白芨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t随着虞惊霜的话语渐渐变为一片空白,潜鱼走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全部对话。 他只觉得,从背影来看,白芨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要倒了。 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几人脚步不停,就要走到白府的正门口时,白芨终于出声了。 他低语道:“可是,白家还让我密切观察陛下来见你时……他表露出来的喜好和行踪。” “……所以呢?” 虞惊霜愣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道:“白家的人就算从你这儿知道了关于明衡的消息,他们连私下见一面陛下的资格都没有,又能作出什么妖来?” 白芨咬了咬牙,再次急切道:“但是,他们可以将这些消息转而告诉其他人,其他有资格面圣、贴身照料陛下的人们,白家是在揣测圣意!这是僭越!” 他认真而坚定,眼神激动地与虞惊霜对视,在白芨心中,这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难怪他这么犟,两年多了,硬是挨了无数揍,都不敢吐露多一点儿消息,只敷衍、应付了事。 虞惊霜几乎要怜爱他了。 她默然无语,沉默着走了几步,才叹了一口气,道:“揣测圣意又如何呢?天下都已经是陛下的,天下子民想要讨好陛下、揣测他的意思……这种事,不说对与错,于陛下而言,其实,都应该是他尽力去适应的。” 她转过头,看着白芨的眼睛,道: “想要汲汲营营、投机取巧的人,即使不从我这里打探,也会自别的地方、绞尽脑汁取得明衡的喜好,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专门去遮掩什么……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如何抵御臣子的投其所好、如何在献媚中保持澄明通透——这都是明衡作为皇帝、他自己该修炼的,我等小民,何必为明堂之上的天子而烦忧呢?” “……” 白芨脸上神色变幻莫名,良久,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所以,惊霜姐姐,我本来可以不用硬撑的……对吗?” 他挨了那么多揍、那么多个深夜的暗自纠结、那么左右为难的抉择…… 现在告诉他,都是白费! 根本不需要他强撑! 这些东西就算说给白家那些贱人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虞惊霜瞅他的脸色,有点不忍心,但还是坚定重重点头:“嗯。” 白芨简直要被他自己给气晕过去了。 他干笑着,突然觉得无地自容,脸红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就逃走。 虞惊霜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安慰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转头,手握成拳状掩住嘴角偷笑了一下,为了转移白芨此刻尴尬的心绪,虞惊霜连忙找补,随口道: “其实最一开始,我以为你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呢,可等了一年多,也没见你来求我办什么事儿,唯一一次,还是帮白家那个嫡长子来问军卫招人。” “当时我和小杏还说,想不到你这样‘无私’,为了家中的兄弟手足甘愿付出……” 她边说边笑着侧过脸,话语在看到白芨脸色地刹那戛然而止—— 方才白芨面上的羞惭已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他不知何时已经铁青了脸,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 “他们不是我的兄弟手足。” 虞惊霜怔然。 只见白芨一向柔弱娇美的脸上,此刻正燃着熊熊怒火。那怒火仿若烧干了他往日的怯意、脆弱和可怜,只留下戾气。 不知不觉中,几人已然到了白府,他抬头盯着近在咫尺的白府正门,那朱红的门楣厚重、华贵异常,却是他最深重的梦魇。 “他们逼死了我娘、又囚禁了我的小妹,逼我为他们做事。” 白芨转过脸来看虞惊霜,双眼像两粒烧红的火炭、又如幽幽的空洞。 他说:“他们逼我做了很多脏事,虞娘子,我根本不是柔弱可怜的少年郎,过去那两年里,不敢杀鸡都是骗你们的,其实,我连人都杀过。” 第43章 白芨(3) 白芨停下脚步,侧身拦住三人。 与虞惊霜对视,他的目光平静而诚恳:“我知道您今日是来为我出头,可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忧惧萦绕在白芨心间,令他不愿让虞惊霜踏入白府。 他避开虞惊霜的视线,声音闷闷:“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不用你们为我出头,别再为我浪费时间了……快回去吧。” 白芨这幅抗拒、扭捏的态度落在虞惊霜眼中,顿时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来都来了,你现在让我走?!” 她厉声呵斥,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隐没在怒火中,伸出手,虞惊霜点着白芨的脑袋,将他戳得连连后仰。 她费解又无奈:“你自己解决?你拿什么解决?冲进去放狠话、流眼泪、求人家吗?” 就白芨这幅样子,他说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能解决白家这些事儿,虞惊霜根本不相信! 白芨抿唇,不服辩解:“我在他们面前从来不会哭,那是懦夫的表现!” 虞惊霜翻了个白眼给他,心道:跟在她身边的那两年里,也没少见他流眼泪,此时倒是和她装模作样上了…… 白芨还在极力试图劝她回去:“如今白家拙劣的计谋也都暴露了,我去和他们坦白,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揭穿了我,将我赶了回来。这样的话,那两个贱人……” 话说一半,他自知失言,生生改口:“那对夫妇一定会慌不择路,立时去找人向你求情。这个时候他们顾不上我,我会趁机带小妹远走高飞。” “我不想要什么公道、也不奢求你们为我出头,那没用,毫无意义……” 白芨垂头丧气,虞惊霜审视着他,没接这个话茬,而是问:“既然从白家脱身像你说得这么简单,那一开始为何会受人掣肘?还把小妹赔在了那家人手里?” 对面人的脸色变得青青白白,好半天才羞愧地低下了头,口中不时说个什么“怪我……”之类的话,而脚步却不让开,仍然挡在虞惊霜面前,摆明了一副誓死不愿她插手这事的态度。 几人正站在白府正门的不远处,正当虞惊霜有些不耐烦听白芨絮絮叨叨、绞尽脑汁编造这些借口时,一声高昂的马儿嘶鸣声自她身后传来,打断了白芨的话。 两匹俊美健壮、毛色黑亮的踏雪乌骓齐头并进,拉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 镶金嵌玉的车架华贵非凡,白芨瞥了一眼,本来喋喋不休狡辩的嘴一下子不动了,眉宇间顿时笼罩上了几分阴郁,咬着牙怒视着那马车,虞惊霜见他这幅情态,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描画着淡金花纹的靛蓝帘子被人掀起,下来一个青衣的年轻人,面容与白芨有三分相似。 他俯身对着马车里低语了几句,抬头时,目光触及虞惊霜的脸,他一愣,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了几分欣喜。 “虞娘子?” 他连忙上前几步,抚掌行礼,姿态优雅、不失礼节。 听到他口中吐露自己的名号,虞惊霜眉梢微挑,有点惊讶。 她闲居两年,早已不怎么与京畿人来往,眼前的年轻公子一瞧就很眼生,也不知道从何处识得她的面孔。 青衣公子看出了她的意外,忙贴心地主动开口:“虞娘子英勇无双,闯雪山荒原、创设军卫、诛毙妖妃、斩杀逆贼,此等壮举,天下谁人不识? 在下虽微贱,却也心向往之,自然不敢不认识您。” 他笑容满面,恭维的话张口就来,称得那张清瘦的脸上也不知为何,似是蒙上了一层油腻的光,让人莫名不适。 虞惊霜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瞟了一眼那辆华贵的马车,半点儿也瞧不见微贱在哪儿。 她笑了笑,直接道:“别说这些空话,听不懂,你直白点儿。” 青衣的公子有点语塞,尴尬了一瞬后,他憋屈地说出实情:“……之前在下想进入军卫,特意打听了些讯息,您过去是堪称传奇的军卫统领,我自然也看过您的事迹和画像……所以认得您的脸。” 喔……虞惊霜了然,此时她也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点点头,她回忆道: “你就是那个白家的嫡长子吧?陛下和我说过你,前年庇荫为官不成,去年科举落榜,今年又想从军卫入手……但是都失败了,对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要将他的面皮扯下来按在地上践踏,青衣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白芨站在虞惊霜身后,此时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嵘阴测测地看了一眼白芨,可当着虞惊霜的面,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勉强着扯出一个笑来:“虞娘子真是神通广大,足不出户都能知道这些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白芨那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上,眼珠一转,心中暗恨: 虞惊霜带着人出现在这儿,那不用多想,定然是白芨这个蠢货暴露后,不知是使了t什么功夫教唆着她来。 想借着贵人之势翻身?做梦! 白嵘面对着虞惊霜,尴尬地笑:“是白芨告诉您的吧,嗯……没想到我这个兄弟,即使到了您身边这么久,都改不了他从小的恶习,还是那么喜欢将家里的事随意往外说。在您那里这些年,想必他也惹了不少事……唉,望您见谅。” 白芨冷冰冰地看着他,心里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兄长没有半点好感。 他仗着虞惊霜给他撑腰,毫不留情地启唇嘲讽:“三年来,用尽手段都混不上一官半职,你这无能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还用得着我说?” 白嵘被他这一句话堵得脸色通红,他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嚣张到直接在虞惊霜眼前给他落面子,气得声音都有点颤抖: “够了!白芨,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你攀上了什么样的贵人,我始终是你的兄长!你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们白家的颜面,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劝你收敛一点,好好想一想因为你闹出来的这些笑话,会带来多少麻烦!” 他死死盯着白芨,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八个字上,专门咬重了音。 悔弃明珠 第53节 果然,白芨只听他这么一强调,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话中深意,气势瞬间如雨打过般蔫儿了。 白芨脸色灰暗,又往后退步了,退了一半,却被虞惊霜伸手抓住了臂膀,强势地往前一拉。 虞惊霜抓着他的手臂,一手叉腰,似笑非笑地盯着白嵘:“挺能耐的啊,小子,当着我的面就敢威胁人了,以为我长着耳朵是当摆设?” 她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活脱脱就是白家家主和主母两个人的结合啊! 有点脑子,但不多。 会说话,但也没那么会。 没管白嵘着急忙慌地辩解,她一摆手,打断了眼前人的喋喋不休,不耐烦道: “今日我过来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来见见白芨从小长大的地方,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给我带个路,我也正好与你爹娘叙叙旧。” 白嵘愣了一瞬,心道不妙,硬着头皮道:“今日……今日是我们家与姻亲家族办宴,吵闹麻烦、人多耳杂,恐怕不能好好招待您。” 虞惊霜眉头都没皱一下,笑吟吟道:“没事,我不在意啊。你们办你们的宴,我跟着小白,随便看看他从小长大的院落就行了,坐坐就走。” 白嵘暗自咬牙:你不在意有什么用?我们在意啊! 可是,对上虞惊霜的眼睛,他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一边应和,一边心中暗自祈祷,父母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把那些事儿的尾巴都收拾干净了! 虞惊霜口中说着商量,可她半只脚都要迈进白府了,事已至此,白嵘只好悄悄给守门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去通知里面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他身后的马车里还有一位贵客等着自己呢——这叫什么事儿! 白嵘面容上交织着恭敬与歉意,对站在门前的虞惊霜为难道: “虞娘子……可否请您稍等片刻。引领您入府前,在下还得去迎接一位贵客……并非故意怠慢您,只是这位客人初入京畿,诸多不便,瑜王殿下特意嘱咐我要细心照料……” 白嵘面露苦色,谨慎微小地询问,而虞惊霜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便摆摆手,随意道:“你去接待吧,我有小白领着进去即可。” 瑜王啊……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号在耳边响起了。 自从上一次明胥想求和,但被她夹枪带棒地糊弄走后,似乎是被她说得脸皮难堪、无颜再见,竟是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这人也不像卫瑎一般找准时机就要往她周围凑,现在一想,倒是好久没见了。 虞惊霜自言自语:“难道那日我的话……真打击到他了?连出现在我面前都不敢,啧。” 潜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离她很近,自然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闻言脸色有点不自在。 他心中暗自思量,明胥当然是不肯全然放弃与虞惊霜的纠葛了。 这个草包也曾多次厚着脸皮找过来,只是那些尝试都被他和小杏一并提前察觉、一一拦下,连嘲讽带故意戳心地把人赶走了。 在尽力维护虞惊霜的清净这一方面,两人向来是“心有灵犀、沆瀣一气”。 只是……这些小动作他俩当然是不敢和虞惊霜说的,潜鱼赶紧低头减弱存在感。 然而,虞惊霜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乱了一瞬,她回头打量潜鱼,拉长语调玩味地说:“潜鱼……?” 潜鱼一僵,慢慢移开眼神,瞄天瞄地,就是不与她对视,一旁的小杏怕被他牵连,默默侧身,不露声色地拉开了和潜鱼的距离。 虞惊霜瞅了两人一眼,心中了然,不免无语又好笑,没放在心上。 让这个小插曲一打断,她才迈步进府,那边白嵘已经快步走回了马车前。他恭敬地拉开帷帘,低声与马车中的贵客解释着什么,迎接着人下来。 那人缓缓步出马车,站定那一瞬,虞惊霜似有所感,不经意地转头一瞥,正巧与其对视。 一霎时,时刻仿佛凝固,无数画面在她眼中翻滚,携带着霜雪与鲜血滚滚而来,最终定格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 虞惊霜怔了一瞬,瞧着那张出尘清冷的脸,恍然大悟般笑了—— 她刚才还寻思呢,明胥离京多年,早已与京畿众人的联系断得差不多了。他生性散漫,心大得很,又是谁能够让他专门嘱咐别人好好招待呢? 原来是她啊……这就说得通了。 此时,那位自马车上缓步下来的女子也已然看了过来。 她静静地站着,远远地与虞惊霜相望,从来不动如山的眼底泛起一丝微澜。 两人对视,她轻轻掀动唇角,准确无误地吐露故人名字:“虞惊霜,好久不见。” 第44章 我、前夫和他的白月光 听到这声问候,虞惊霜眉开眼笑。 她挥挥手,示意那人上前,声音里满是熟稔:“那可不是?确实好久不见了,要不是你还如以前一样负剑而行,又冷冰冰的,隔着几步远,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你,别来无恙啊~裴仙子。” 虞惊霜欢快又欣喜,全然不见一点儿久别重逢的疏离。 然而,见她这副模样,裴欲雪眼神微沉了沉,却没有接她这句话,只是默默上前,眼神从虞惊霜身后三人一瞥而过,并不多留。 白嵘跟在一旁,见状心中一喜,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还正想怎么给你们二位介绍彼此呢!” 虞惊霜一伸展臂膀,将刚走到她身边的裴欲雪揽住肩,闻言笑眯眯道:“当然认识啊,我可是你身旁这位裴仙子的救命恩人。” 裴欲雪眉头一皱,斜睨一眼虞惊霜,冷冷开口:“不是说了很多次吗?即使没有你,当时我也有自保之力。” 她硬邦邦扔出这么一句话,顿时堵住了白嵘刚要开口的奉承,他尴尬极了。 虞惊霜却不以为意,她挑挑眉,笑得更灿烂:“对对对,裴仙子武艺超群。独步南地,一剑在手,天下我有,根本不需要人去救,当时是我多手多脚啦!行了吧?” 裴欲雪被噎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虞惊霜是在拿玩笑话哄她时,面色更加冷若冰霜。 白嵘在一旁提心吊胆,他看着虞惊霜边说边笑,还大大咧咧地揽住了裴欲雪的肩,俨然一副好姐妹的模样,心中暗暗叫苦。 他深知——裴欲雪可是瑜王明胥在江湖游历时的小师姐,又兼有一身好武艺,为南地剑派的翘楚一代。 她性情高冷孤傲,独来独往,说好听些叫出尘脱俗,说难听些……其实就是眼里无人、目中无物。 这些日子他奉父母之命,专门去讨好献巧于瑜王。 明胥时常有事,独自一人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便吩咐他照看初来京畿的裴欲雪。 跟在她身前身后这些天,白嵘从未见过她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活生生一座白瓷佛像,无人敢染指。 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她的心神,吃穿住行更是一切从简,她从不提要求,无欲无求、无喜无悲、仿若苦修。 只有一点——她十分不喜与人亲近,更厌恶她人在面前谄媚嬉笑。 就连与她一起长大的明胥,都讨不了她几个好脸色。可是眼下,瞧着虞惊霜嬉皮笑脸、肆无忌惮地挽着她的臂膀,白嵘本欲提醒,却只见裴欲雪只是面色稍有不快,却并未像喝斥旁人那样拒绝、斥责。 ? 这……白嵘有点琢磨不透裴欲雪的态度了。 只是他转念一想,据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其实虞惊霜与明胥的往事并不难猜测出原貌。 他有可靠消息,近日京畿中火热的话本子里,第三本讲述了一出“和亲女与世家公子”的爱恨纠葛,那个女子原型正是虞惊霜。 话本子里将当初t的事情缘由写得大差不离,白嵘也认真看过,自然早就知道—— 裴欲雪,就是当年促成明胥与虞惊霜退婚奔逃,远隔千里的缘由之一。 按道理说,这两人应该是情敌,再不济,彼此之间也定然有怨仇。 白嵘猜想,刚才裴欲雪没因为虞惊霜冒犯之举而当场发作,大概也是因为她也自知有错,才隐忍不发。 毕竟她们曾经“抢”过同一个男人,间接造成虞惊霜孤立无援、差点被害。 而虞惊霜,心中定然不会毫无波澜,且看她一见面,就破了裴欲雪最不喜欢的“亲近接触”,八成是在故意膈应人家呢…… 白嵘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两人的心思,不免在心中暗暗得意:如此这般,更好!女人之间的小矛盾,稍加挑拨两句便能扩大,更别说裴欲雪还是“情敌”。 中间隔着一个明胥,这些陈年旧事、情爱纠葛,足以让虞惊霜焦头烂额。 只要能够为白家争取来更多虞惊霜的敌家,搅混了这一潭水,那么自己这一方,不就会有更多的胜算余地了吗?! 他心里有了盘算,引着几人入府后,便找了个由头先行与众人分开了。 而这一边,虞惊霜自然不知道白嵘心里那点小九九,她打量着裴欲雪,目光落在眼前人的帷帽上。 自刚才从马车上下来,裴欲雪就一直戴着帷帽,只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脸来。 层层叠叠的白纱将她的鬓发都束起,包裹得严严实实,更衬得她人似一尊玉佛,通身明净。 “看我做什么?”裴欲雪目视前方,察觉到身侧虞惊霜一直流连在她身上的眼神,平静地开口问。 虞惊霜伸手拨了拨她帷帽垂下的白纱,好奇问:“你不嫌热吗?还是说,这是你们南地剑派的新规矩,掌门人要一直戴着这个?” 她口中问着,手还不停,轻轻扯弄那薄如蝉翼的白纱,对这玩意儿充满了好奇。 毕竟当年,裴欲雪打扮寡淡得在南地都出了名,素衣银剑、一根发带闯荡江湖,除了那张脸,周身上下与“裴仙子”美名很不相称。 虞惊霜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如今见这人头上多了一顶精巧的帷帽,突然觉得有点儿惊奇,忍不住捡着那垂落的白纱翻来覆去地看。 裴欲雪将那白纱从她手中拂下,抬手扶住帷帽,淡淡道:“剑派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个人习惯罢了,并无他意。” 虞惊霜还欲再开口,这时,两个小厮小步跑过来。其中一位谄点头哈腰,对着虞惊霜道:“您走这边,这里是白芨……白公子平时住的地方。” 裴欲雪停下脚步,眼神清凌凌地看向虞惊霜:“你来白府有其她事吧?你先自去忙,我要去先拜见白家夫妇。” 话毕,她也不等虞惊霜回答,立时转身便走。 “……说话怎么还是这么生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与你有仇。”虞惊霜嘀咕,倒也并没有在意。 只是带着小杏、潜鱼、白芨等人,由小厮领着往反方向走了。 几人到了一处小院儿,白芨垂着脑袋将她们领进了屋内。 坐于木椅上,几人才有功夫闲聊。小杏按耐不住好奇心:“惊霜姐姐,我见你与刚才那人好像认识啊?” 潜鱼默不作声,但也透过斗笠盯住了虞惊霜,很显然他也感兴趣。 “我啊……我与她也算是老相识了。”虞惊霜笑了笑。 几人不解,虞惊霜挠挠头,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左右几人坐在厢房里无事,虞惊霜便与她们将那段往事一一说来。 那是明衡尚未登基,仍是个娘死了爹不疼的小可怜,老皇帝昏庸了几年,似乎是头脑突然清醒了一瞬,又将明衡的太子之位恢复了。 两人才从冷宫中被放出来,正待大展拳脚,谋划夺嫡时,不争气的老皇帝两眼一翻,又昏厥不醒了,连个东宫人马都没来得及给明衡配置。 虞惊霜勉强担任着一个只有病老弱残的军卫的统领位置、刚刚琢磨着建立虹阁作为明衡的势力。 那时候李贵妃与二皇子风头正足、其余几个皇子也都虎视眈眈。明衡作为曾经的废太子,虽然恢复了名号,其实仍然毫无助力可言。 老皇帝病重,不能够再上早朝,几个皇子的争夺也日渐激烈,更重要的是,其她皇子都有母家、妻族、师门支持,而小太子这一边,竟然只有一个身份尴尬的虞惊霜。 悔弃明珠 第54节 为了拉拢更多朝臣,明面上,小太子明衡拼了命的施展才干、展露锋芒。 背地里,那些正摇摆不定的世家贵族、朝廷大臣们,能用金银砸的,虞惊霜几乎都砸过了,把那几十箱从卫瑎那里坑来骗来的嫁妆,几乎都花了个七七八八。 两人吭哧吭哧干了一年多,才勉强有了些资格与二皇子争斗。 眼看着嫁妆就要花完,却正是到了夺嫡最关键的时候,两个皇子的筹码势均力敌。 然而,二皇子背后有李氏作为支撑,明衡孤家俩人,虞惊霜就是再能干,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变出个名门世家给他做依靠,无奈之下,两人把主意打到了宗室一脉上。 老皇帝病重,天家血脉早在多年前“一梦黄粱案”中,就凋零的七七八八,剩下的不是不愿掺和这些,就是老得马上要驾鹤西去,根本靠不住。 可以成为明衡背后拥趸的天潢贵胄——竟然无人可选。 思来想去,虞惊霜想到了早在几年前就背弃婚约、去了南地雪山的明胥。 明胥虽然年纪不大,也并无实权,也多年未在京畿,可到底,他的体内流着和老皇帝一样的血,是个有正经名号的王爷。 那些目前为止仍然旁观夺嫡、冷眼相待的世家贵族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跟随名主,何为名主?他们自有一套说辞,归根结底就是皇亲国戚,就是宗室所望。 二皇子赢就赢在他的母妃李家往上数三代,也出过生养皇帝的妃子。 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差一位明面儿上的天潢贵胄支持,那岂不非明胥所属? 只要明胥能够出面,站在小太子明衡这一边。现下老皇帝病入膏肓,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是苟延残喘。 他们这一支,胜算便会大大增加,至少也不怵于和二皇子、李贵妃他们正面对上。 虞惊霜想到这一点,思路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将这个想法说给明衡听,两人一拍即合,便定下计划由明衡留在京中,与其他皇子斡旋,尽量吊着那些世家贵族,不让他们太早倒戈。 而虞惊霜则偷偷溜出京畿,快马加鞭赶往南地雪山,去见明胥,与他说明利害关系,望他能回京相助。 兹事体大,日夜兼程,跑死两匹马后,虞惊霜终于到了传闻中的南地。 此地位于大梁西南,有绵延万里、数千丈高的雪山。 虽为大梁疆域,然而因地处三朝交界,有兼为江湖武林人士来往之地,故而自古以来,朝廷势力在此并不强势。 南地百姓平日里安居乐业,若有纠纷,则会寻求附近雪山之上剑派做主。 雪山建有一神医谷,正是当年老神医创立,前山习医、后山修剑,然而当老神医死后,门内发生分裂,平息不成,医、剑分家。 医派由老神医之子传承,而剑派则由老神医的一名女弟子接手,当年这两派分家闹出的声势很是浩大,明胥也是因此事,才回到雪山解他小师姐的困境。 虞惊霜提前查明了这些消息,她并不确定明胥和她的小师姐究竟是分属哪一派,于是便打算各自走一趟。 然而她来的正不巧,正值两派弟子下山历练之时,山门紧闭,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 虞惊霜到了山脚下,才从百姓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大吃一惊。 然而她又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只好暂居于山脚村落,时不时就到各派山门下转悠,以期尽快能够得以契机,找到明胥。 那日,虞惊霜照例在村落附近打探消息,忽闻不远处有刀戈碰撞之声。 怀着几分好奇,她悄悄走近,只见是一名年岁与她相仿的女子,霜雪素衣、乌发披散,正执一柄银剑,与两名大汉缠斗。 那女子身形矫健、一招一式宛若游龙,然而,两名大汉魁梧有力、又默契十足,找准了女子挥剑轻盈但力气羸弱的特点,专使蛮力,近身挥拳,不多时,女子便渐渐落了下风。 虞惊霜藏在暗处看的清楚分明,因她年少时就显露出比一般人力气大的特点,虞父也曾找来老师傅专门教授她一些拳脚功夫。 虽然这些功夫浅薄,只能勉强有个自保之力,但此种类的武艺相通,她慢慢观察,不多时便看出了那女子的颓势与两名壮汉的弱点。 眼瞅着女子渐渐力气不足,而那两个人眼露淫邪,口中不干不净,更是重拳向她下三路出击。 眼看着阴狠的一招使出,情急之下,虞惊霜捡起身边t石头,猛力向那两人砸去,口中呼喊: “拉开身姿!用你的长剑,别让他们近身!” 石头被砸出,若是平常人大概起不到什么相助的作用,然而扔出它的是虞惊霜—— 她力气本来就大,猛力一挥,生生将其中一名大汉打得身子一僵。 就这么一瞬,也足够那女子反应过来,按着虞惊霜指示向后猛退,剑光几闪,局势便顺势扭转。 三人缠斗加入了一个虞惊霜,虽然她只站在不远处,充当一双耳目,但那女子武艺高强,心思通透,一点就通。 虞惊霜说哪里、她便立时能反应过来,不出几个回合,两名大汉身上便有了不少伤痕。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深觉不妙,也毫不恋战,迅速逃走了。 那女子也不乘胜追击,只是将剑反立在地上,撑着身子不住喘息。 虞惊霜犹豫着走近,打算问问她伤势如何。 只是她没走两步,就见那女子捂着胸口,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了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发生在眼前,虞惊霜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树林中救下卫瑎的场景。 得……这下又是一个被她捡到需要救命的人。 她是什么很容易捡人救治的冤大头吗? ……只是万望眼前此人,可千万别像卫瑎那样是条白眼狼。 虞惊霜一边拖着这女子的身躯往客栈走,一边心里嘀咕。 到客栈后,客栈老板一瞧见她抱着的这姑娘面容,顿时大惊道:“这不是裴掌门吗?” “裴掌门?”虞惊霜纳闷,客栈老板道: “对呀!就是裴掌门!南地雪山剑派的新任掌门,前不久才平息了门内纷乱,承继了掌门之位的、大名鼎鼎的裴掌门、裴欲雪!” “……” 这下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虞惊霜心中大喜:若这裴欲雪就是剑派掌门,那她想进剑派寻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然而,等裴欲雪醒来后,虞惊霜才发现自己开心的未免太早了。 这个裴欲雪,醒来后只是道谢,解下腰间小包,倒出一些金银给虞惊霜。 见状,虞惊霜连忙解释自己不为金银而来,只提出想要上剑派寻人。 她还未说出想寻谁,眼前名为裴欲雪的女子面色忽变……不对,也不能说忽变——不恰当。 因为自裴欲雪醒来,她的脸上始终只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像是一尊没有人气儿的白玉菩萨,虞惊霜只能通过她说话的语气和感觉,来猜测她不甚愉悦。 裴欲雪淡淡拒绝:“不行。剑派此刻正在闭门,这是规矩,不可以变。” 虞惊霜说:“那我求求你呢?” 她面色不变:“求我也不可以。” 虞惊霜继续问她:“可是我救了你一命,我以救命之恩求你呢?” 她缠在裴欲雪身边,人家出客栈,她也就跟着。 人家去牵马,她也凑上去牵着自己的马,往裴欲雪那匹通身雪白、不见一丝杂毛的马儿身边挤。 听到她这句“救命之恩”,裴欲雪行走的脚步才停下来,她转头看了虞惊霜一眼,冷冷道: “即使没有你,我也能够全身而退,无非是打输罢了,你来帮我纯属多此一举。” 丢下这一句话,她大步往前走。 虞惊霜傻眼了,她从未与这样冷硬的像块石头、不识好歹的人相处。 可是……毕竟有求于人。 想了想,虞惊霜一咬牙,还是跟着追了出去。她想的简单:裴欲雪到时候肯定要上山,她跟着,在剑派门前磨蹭也好、威胁也好、总能弄出去声势。 到时候剑派中哪怕只要有一人出现,她就能问明胥是否在里面,请那人给她传个话。 只是,裴欲雪竟然没有向雪山走去,而是径直出了村落,直奔镇子。 虞惊霜追上去,只得到人家一句冷冷的回复:“还不到剑派开山之时,即使我这个掌门,也不能破了规矩,贸然回山。” 天呐! 这是什么剑派?这是什么规矩?怎么一点儿通融人情都没有?! 虞惊霜心里大呼,许是她脸上表情太过哀怨,裴欲雪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感情地问:“你这么执着上剑派是要干什么?” 虞惊霜还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含糊其辞:“为了寻一位故人。” 她问裴欲雪:“有一个叫明胥的,……或者说可能姓不一样,但是总归名为胥,你既是剑派掌门,可否认识?” 裴欲雪上马、拉动缰绳,只朝前走去,却并不搭话。 见她这副模样,虞惊霜叹气,心想估计是没有,或者说……这个冷冰冰的掌门不屑于回答。 也是,剑派名满南地,每年都有不少人想要拜入师门、修习剑道。 裴欲雪日前才承继掌门之位,恐怕门中弟子姓甚名谁、关系如何、她也还没搞清楚吧? 虞惊霜悻悻地想着,只是她还不死心,又追问道:“行,你不记得也就算了……那我换一个问:剑派何时开山门呢?我真的寻这故人有急事。” 裴欲雪不说话,装没听见,根本不想回答。 虞惊霜看她像个雪裹着的石头一般,脾气又犟、又冷、又硬,心中陡然升起一撮小火苗儿来。 她咬着牙想:行,你不说话,我就一直烦你,谅你身上有伤,也不敢策马奔跑颠簸! 她策动马儿,绕着裴欲雪转来转去,不停地问:“剑派何时开山门?剑派何时开山门?剑派何时开山门?” 裴欲雪面上表情渐渐龟裂,她被烦的不行,“唰——”一声,剑出鞘! “走开!” 她冷冷盯着虞惊霜,恼火地警告:“快走开,否则别怪我让你血溅三尺!” 虞惊霜也是经历过厮杀屠戮的,又怎么会怕她一个小姑娘冷面冷颜的一句威胁? 她毫不在意地笑笑,甚至更凑上前去,吊儿郎当道:“嗯……如果只是因为几句话,裴掌门就要夺你救命恩人的性命,那就来吧!” 裴雨雪盯着她,似乎从没见过如此耍赖之人,那眼神,似乎是想从虞惊霜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然而最后,她还是强压着恼火,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掌门归山时就可开山门。“ 虞惊霜接着问:“那你何时归山?” 裴欲雪脸色难看:“我有事在身,何时办完,我何时就回去,大抵十五日……你问完了吗?走开,别挡路!” 十五日? 悔弃明珠 第55节 虞惊霜心中盘算,倒也能等,这十五日跟着这小姑娘,待她回剑派之时一同进山正好。 她想着,脸上露出笑来,腿一夹马肚就让出了山路,还恭恭敬敬作揖:“诶,您请——” 裴欲雪瞪她一眼,策马跑出几步之后,突然勒住缰绳,转头。 她满脸不高兴盯着虞惊霜道:“再说一遍,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时即使……” 话说一半,虞惊霜就连连点头,打断了她:“好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就算当初没有我,你也能全身而退,大不了就是个输呗,是吧?” 她嬉笑,像哄小孩儿似的。 裴欲雪盯着她,良久,才从鼻腔间冷冷哼出一个字来,转头一扬缰绳,又继续走了。 虞惊霜骑着马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心道:真是一个小姑娘,脾气还挺大的。 【作者有话说】 不写雌竞,以后也没有。 包括之前出现、之后也会出场的虞晞妹妹,也是个好孩子(因为我真的有个妹妹,所以写不来姐妹相争反目成仇哈哈哈) 标题看着狗血,是因为恶趣味且真的想不到该怎么概括这几章情节了,大概就是三人转。 ps:明天还有一更。 第45章 我、前夫和他的白月光(2) 裴欲雪一路策马,只管埋头向前走。 这一路上除了嶙峋怪石、高山雪峰,再不见一丝人气儿,虞惊霜有张闲不住的嘴,在这种地方走了足足一个昼夜,她早已觉得憋闷。 景色都千篇一律,没什么好看的,于是,她便试图和一旁的裴欲雪搭话、闲聊。 她说京畿、说南地、说天边飞过的一只小雀儿、说裴欲雪的那一匹马……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叽叽喳喳,嘴总也不停。 裴欲雪在雪山上生活了二十几年,因自小性格清冷,师兄弟姐妹们总有些怵她,不敢在她面前多嘴。故而,虞惊霜其实是第一个让她觉得烦不胜烦的人。 有好几次她策马疾驰,想要甩掉这个总在她耳边絮叨的家伙,然而,虞惊霜又怎能让她如愿? 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赶了三、四日左右,终于,裴欲雪习惯了虞惊霜的存在—— 反正也没办法赶人走,否则就会被扣上“不敬救命恩人”的罪名,她不想和这人掰扯,就随她去吧……说累了,自会停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两人倒是相安无事,甚至有时候,她还会接过虞惊霜的话茬,与其说上几句。 只是更多时,她还是坐于马背上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如此这般匆匆赶路,昼夜疾驰,走了足足三日,直至进了一处小镇,裴t欲雪才停下脚步。 只是进了镇中后,裴欲雪反倒悠哉悠哉,不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就如同闲适度假一般,整日无所事事地在镇子中转悠。 虞惊霜不明白她是要干什么,第五日时,她终于忍不住,在客栈中拦住了裴欲雪: “你身上究竟有何任务?我见你这些日子也没做什么……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如说给我听听,我也可为你出个主意。” 她表情诚恳,认真盯着裴欲雪的眼睛,似是个热情善良的好姐姐一般。 然而,裴欲雪知道,眼前此人不过是怕耽搁了回剑派的时日而已。 她冷哼一声,拂开虞惊霜搭在她臂膀上的手:“我不喜欢旁人亲近我,把手拿开。” 话毕,她也不给答复,径直走了。 她不说,虞惊霜便自己找谜底——偷偷跟在人后面瞧。 连看两日,却发现裴欲雪竟然只是绕着镇中一户不起眼的人家打转儿观察,主要是盯着那家的男主人,看他与妻聊天,与孩子玩乐,日出而归,日落而息。 “难道这是你的仇人?” 虞惊霜好奇凑到她身边好奇地问,裴欲雪没有直接答是或否,她好像藏着自己的心事,良久,才模棱两可地答:“我不知道。” 她垂眸:“我正在想……他到底是不是。” 这话说的……奇奇怪怪。 虞惊霜不懂,但也没有再过多追问。 适时住嘴——是她这二十年来勉强修得的好品德,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难以言说的心思,不去刨根问底其实是给彼此的体面。 …… 第二天,裴欲雪照例去往那户人家的附近,虞惊霜照例跟在她身后无所事事,然而这一次,两人却被一个中年男人当街拦住了。 那人自称是裴欲雪已故父亲的兄长,她应该称他为大伯。 裴家大伯意味深长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为你父母报仇。果然,当初修书给剑派是对的,不错不错,孝顺!是我们裴家的好女郎!” 他哈哈大笑,然而,裴欲雪却并没有对这个大伯有什么好脸色。 她盯着男人,神色莫名:“当初我父母死后,你为他们收敛后事,抱养了我的兄长,将我送给老神医抚养,也一并收走了裴家的雌雄剑谱。那剑谱给族中子弟使用,男练雄谱,女练雌谱。如今我下山来,除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院中的男人,将后半句话咽下去,只道:“还想将那雌谱要回来。” 裴家大伯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如今裴家女郎并不多,这雌谱虽是秘学,然而多年前早已拓印过。你想要,给你自是。” “但是!” 他脸色一变,道:“你得先为你的父母报仇,手刃仇敌后,我才会给你。” 他远远指了下:“看见那个男人了吗?当初就是他逼死了你的父亲,也连累害死了你的母亲。这么多年,我还让他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将他留给你,让你亲手为父母报仇。” 他话音刚落,裴欲雪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她没有应下,但也没有拒绝,只是定定地看着裴家大伯,似在思索。 虞惊霜在她身后,明显感觉到这姑娘脊背僵直,恐怕心中极不认同裴家大伯的话,也不情愿去按他说的去做。 这倒也是。 听听这个所谓裴家大伯的言辞,虞惊霜只觉得极为荒谬——这算个什么事儿?太离谱了! 她上前一步,拉过裴欲雪到自己身后,直接骂道: “你这个老头,未免太不讲理!这么多年来,你与杀死自己弟弟的人同居住在一座镇子中,却没有想过要为弟弟报仇,自己不愿涉足江湖恩怨,却拿孝道压人,真够不要脸的!” 裴家大伯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还不等他说话,虞惊霜连珠炮般继续道: “还说什么先杀仇敌,再给雌谱?真是太好笑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你自己鸠占鹊巢,不愿意交还,还做要挟,过分了啊老头!” 裴玉雪站在虞惊霜身后看着她侃侃而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堵得那裴家大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心中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自小就不善言辞,有很多话即使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变了味道,久而久之就不愿与人交流。 况且,过去也没什么人帮她说、她也不屑于让别人替她张嘴,可现在……感觉还挺好的。 裴欲雪心中如何百般思量,虞惊背对着人,当然也不知道。 她一心要骂那莫名出现的裴家大伯,不耐烦道:“少拿什么孝道来压人,这种空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身为兄长,弟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惨死他人剑下,你多年不为弟报仇,反倒说什么‘留给小侄女’,没有为人兄弟的情义。” “身为叔伯,你理应照看两个孩子,却将其中一个送人抚养,没有身为长辈的情深。” “身为裴家儿郎,你霸占雌雄剑谱,不肯归还,还以此做要挟。更对不住裴家的家风、家训。” “如果我是你,早就一抹脸、投河自尽了,哪里还会当街拦下十几年未见的侄女,要求她去为父母报仇?手刃仇敌,你也能说得出来,这么一个弱女子,连剑都提不起来,怎么报仇?”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裴欲雪看看她,将身后的长剑遮了遮。 虞惊霜一连串儿诘问砸下来,裴家大伯脸色骤变:“你是何人?来掺和我们裴家的事干什么?!” 说着他扬起巴掌,竟然是想打人! 虞惊霜身形灵活,拉着裴欲雪向后一躲。面对这种不占理、说不过就动手的人,她嘴里可没有好话,笑眯眯道: “我是你死了的祖宗奶奶,见不得你欺负小姑娘,才从地里头爬出来教训你啊。” 边说,她甚至边冲他翻了个白眼,险些把裴家大伯气得背过气儿去,他怒目圆睁,刚要发火,裴欲雪上前一步,银剑出鞘,“唰——”一声横在了裴家大伯胸前,冷静道:“再上前一步,休怪我动手。” 男人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良久,他狠狠一甩袖子,丢下一句“不孝!”,转头就走。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裴欲雪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她抿了抿嘴角,头一次堪称和颜悦色地对虞惊霜道:“你先回客栈去,我去去就来。” 眼看她要去追裴家大伯,虞惊霜连忙拦住人:“你可不要做傻事,白做了人家手中的剑,什么杀父之仇之类,不一定是真的,否则他怎么不自己动手?” 裴雨雪看着她,摇摇头:“我只是在很多地方有困惑,所以不解。但我又不是傻子。” 话毕,她转身而去。 话已至此,虞惊霜也不好再劝,只好耸耸肩,按照裴欲雪的吩咐回客栈去了。 她本以为这一去恐怕得好长时间,然而没想到,天色刚擦黑,裴欲雪竟然就回来了。 一进客栈,她便对虞惊霜道:“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休息一夜,明早便启程回剑派,你不是说你要寻人吗?可随我一同上山。” 虞惊霜瞪大眼睛,从床上“腾”一下坐起来:“你不会真听你大伯的话,把那人给杀了……为你的父母复仇了吧?” 裴欲雪看她一眼:“我又不是傻子,你都提醒我了……况且,我从不做他人手中的剑。” 听她这样回答,虞惊霜便放心许多,只是她忍不住感慨:“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我以为是什么神秘的任务,要历经一番惊心动魄呢……” 裴欲雪和衣上床,闭目养神,悠悠接话:“又不是武侠话本子,哪里来那么多凶险任务。” …… 或许是卸下了心头的执念,在离开镇子、返回雪山的路上,裴欲雪的眉宇间少了几分阴郁,神色更为从容轻松。 在裴家大伯面前虞惊霜说的那番话,也让她莫名对身边这人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慢悠悠地策马走在荒原上,四周寂寥,裴欲雪难得主动开口,吐露心声:“其实,我这次来镇子,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人。” 她顿了一下,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的父亲武艺不精,挑衅对方,却输在他人剑下。那人并未想要他性命,他自己羞愤,说愧对家学,便提剑自尽。我的母亲爱她的夫君,爱到丢弃两个孩子、也要随他而去,于是也殉情自戕。” “出事后,大伯抱养了我的兄长,带走了雌雄剑谱,却将我送给了云游路过的师父抚养,盖因我兄长根骨极佳,我却天赋一般。” 听到这儿,虞惊霜心头一跳,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裴欲雪,惊讶发觉,她面容上既没有愤懑,更没有自卑自怨,反倒十分平静。 她仍在说:“这么多年来,我的兄长没有为父母报仇,我的大伯也没有,可我还活着的消息一传入他们耳中,他们就写信过来,要我一个弱女子来完成这份复仇之业。” 裴欲雪淡淡道:“这很不公平。我既不认同父母的做法t,更不认同大伯,兄长的做法。 悔弃明珠 第56节 “我觉得……我的父亲与母亲都很蠢钝,一个死于浅薄的高傲和自尊,一个死于毫无责任感的爱情……他们二人根本不值得我出剑。 我的剑,是为了剑派、为了南地芸芸百姓、为我之道而修,不应为这样荒唐的缘由而沾血。” “可是,我将这样的想法说与别人,师父和其他人,却都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吗?我不知道。” 裴欲雪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困惑,顿了一下她接着道:“所以这次下山,我就是要来见见所谓仇人的面容,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与他决一死战、斩杀他的想法。” 荒原上极为寂静,只有风声和马蹄哒哒声在二人之间回荡。 虞惊霜若有所思。 良久,她轻声道:“确实……绝知此事要躬行。到底对与错,得用自己的眼睛和双耳去体会。” 听闻这话,裴欲雪抬头看她,抿唇道:“是啊,那几日我见到了他,观察了好久。他……不算一个好人,也不算一个坏人,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普通人。” 她沉默良久,没有再说话。 然而此时此刻,虞惊霜却宛若心有灵犀般,知晓她话中未尽的意思。 但她也没有点破,只是轻轻点着头,感慨道:“芸芸众生不都是普通人吗?生来死去,没什么人特殊,全看你自己眼中如何看、心中如何想。” 裴欲雪默然,怔怔道:“一念之间……” 以我心,明我理。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脑海中蹦出这句话时,霎时间,似有清风一缕迎面吹来,她只觉得天朗气清、通心明达,往日烦忧郁闷之事,顿时如拨云见日般、烟消云散。 裴欲雪眼神发亮,转头望向虞惊霜,越看越觉得此人极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自心间钻出,裴欲雪不懂,只不知为何,她很想与虞惊霜多说几句话、多了解一些。 在此刻,她甚至有点小小的懊恼:为何当初在雪山脚下刚见到虞惊霜时,还要赶人家走、而这一路上自己也大多沉默寡言、没多聊几句呢? 不过幸好,这时候再结交这位友人也不算太晚。 往日里,她觉得只有南地百姓经受雪山冷冽磨砺,才可称得上一句心性淳朴,外来人——尤其京畿的人,从来都俗不可耐。 而今瞧着虞惊霜,裴欲雪暗自想:或许她应该收回原先的观念。 “京畿是个什么地方,很好玩吗?”想着多讲一些话,裴欲雪找了个话头,随意地问虞惊霜。 还不等虞惊霜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开口:“我有个师弟,他也是自京畿来的,只是……他不似你有趣。” 裴欲雪这样说,还真叫虞惊霜惊讶了一下。 她笑弯了眼睛,道:“有趣?没想到啊,有朝一日我竟然能够在你口中,听到这样好的评价。” 裴欲雪扭头看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冷硬、不会说好话的人吗?” 她问得真情实感,虞惊霜瞪大眼睛,反问回去:“……难道你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柔软心肠、嘴不毒辣的人?” 她这两句反问一说出来,裴欲雪的脸色立刻冷了下去。 见状,虞惊霜哈哈大笑,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虞惊霜给哄了,脸颊不由得染上一层薄红。 见人真的有点儿羞了,虞惊霜见好就收,转移话题:“咳咳……不说这个了。说说你们剑派吧,里面从京畿过去的人多吗?” 裴欲雪想了想道:“不多,只有我小师弟一个。” 虞惊霜好奇:“师弟?你这个师弟……嗯,莫不成与你性情相仿,你才说他无趣?” 听到这种问话,裴欲雪慢慢皱起了眉头,迟疑着:“他的性情与我并不相仿。实际上,我觉得他更像小孩子。” 小孩儿? 虞惊霜好奇,裴欲雪点头:“对……虽然他总自小跟着我,稍长大些时也说过什么心悦、欢喜之类的话,然而,我却认为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就像一个小孩子,别人说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 说着说着,她好像有些生气:“我这个师弟,总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然而犹犹豫豫,最终只能落得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其实,我不觉得他喜欢我,而我也不喜欢她……可是他要留在山上,我觉得他也应该留在山上。” 最后这一句话裴雨雪说得很坚定,可是虞惊霜却有点儿被她绕糊涂了—— 什么叫“他要留在山上、你觉得他也应该留在山上?”她摸着后脑,疑惑地问。 裴欲雪斜了她一眼,本不想解释,可鬼使神差般,她还是开了口:“有一些事,我自认为我们该做。就像我应该留在剑派做掌门、应该去放过那与我父亲决斗之人,不再复仇、应该将那裴家剑谱拿回。” “而师弟他……也自有他应该做的事,未完成前,谁都不能来妄加干涉、谁也不能劝他放弃,他自己本人都不可以!” 裴欲雪斩钉截铁地说完时,才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这番话不为常人所能理解。 她有些讷讷地看向虞惊霜,担心她像从前师父、师弟那样用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然而,虞惊霜只是若有所思,轻轻点头,脸上笑意未减半分,裴欲雪提起来的心骤然落回了胸膛。 实际上,她一开口解释,虞惊霜便立时明白了裴欲雪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直到这时候虞惊霜才发觉,初见到裴欲雪时,她身上到底是哪里让人觉得熟悉又亲近—— 就是这非要按自己那一套逻辑行走世间的劲头、就是这股心气儿和感觉,与虞惊霜本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次来南地,还真叫自己结识到心意相通的挚友了,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啊! 此刻,圆月高升,碎银般的光辉洒向广阔旷野。 漫天星辰升至两人头顶,裴欲雪抬头望望天,道: “雪原晴空,星月同天,这是一个吉兆,你一定会有好运气,找到你想找寻的那个人。” 虞惊霜一怔,粲然一笑:“那就借我们裴掌门吉言了。” …… 天色擦亮,两人策马赶路。 一路上,虞惊霜都在想,若是在剑派中寻到明胥了,她该如何讲才能够劝他随自己一起回京畿。 若是没找到,她应当立即去医派……无论如何也要将信件递出去,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小太子明衡独自一人在京畿,能否控制住局势…… 她心中有事,所以一直都没有察觉到,这一路上裴欲雪看她好几眼。 直到深更半夜,两人才到了剑派山脚之下。 思及此时更深露重,人们大多早已酣睡,虞惊霜便打算明日一早再随裴欲雪上山,不好叨扰村民,她们便随意找了块可以遮蔽霜雪的大石头,准备将就一下。 许是马上就能进入剑派,两人心情都比较放松,便开始闲聊。 聊着聊着,裴欲雪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因何事、想来见剑派寻人,谁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呢?” 这时候虞惊霜也不瞒她了,直接道:“我寻的人,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瑜王明胥。他年幼时被老神医收为徒弟,带上雪山救治,后来下山,时逢我来到大梁和亲,我们二人便定下了婚约。” 听到这里,裴欲雪脸色忽地变了。 然而,在夜色的遮盖下,虞惊霜并没有发觉身边人的神色变化。 她语气轻松地调侃:“你肯定也好奇吧,为何与我有了婚约、此刻我却要独自来雪山里找他……嘿嘿,这事儿说来也俗套,我把它写进话本子里想卖,别人都还说太俗了,不收这种。我猜你在雪山上没什么消遣可言吧,今儿个我就给你讲讲这故事——” 她兴致勃勃,当即开讲:“明胥心中有个白月光,是他的小师姐。几年前呢,那个小师姐遇难,向他修书一封求助,正巧,那几日是我们刚要过明面儿订婚的日子……我见他焦急万分、心中分明是放不下小师姐嘛,便主动放他离开了京畿,我俩的婚约也就此退了。”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我还放狠话来着,让他滚远点儿,最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我得扶持一个没啥根基的小孩儿夺嫡,确实是手里没人了,急需他回去充门面…… 唉,也不知道明胥那小师姐是个什么性子,能不能把人借给我用几天,毕竟他俩浓情蜜意,大概都成婚了吧,说不准孩子都有了,哎呀!想想都尴尬!” 虞惊霜拍着大腿、笑呵呵地说完,却迟迟不听身边人有动静。 她疑惑回头:“诶,这故事咋样?你怎么都不说……” 话说一半,她顿住了。 裴欲雪抱着剑,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此时,虞惊霜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她迟疑:“你t怎么了?” 裴欲雪抬眼看她,神情中不见一丝波澜,她面无表情地道:“不用多问了,你找的人就在剑派。” 她勉强勾了勾唇角,平静道:“我的师弟就叫明胥,你所说的他的小师姐……就是我。” 【作者有话说】 我干了一件特别蠢的事情,好想鼠t_t 前几天我本来想要放一个新预收,攒攒预收下一本开文时能爬好榜,但是我这个蠢货竟然弄错了,直接变成发表了新文!啊!土拨鼠尖叫!!! 我就说为啥专栏里多出了那么多丑坑,编编还来敲我□□说要写真善美,我还纳闷我没开新文呀……我给搞错了!我的预收!我好不容易攒到了20个预收,废啦!啊啊啊啊啊我真的哭了t_t 然后,基友建议我把原来那个预收搞成三万字小短篇,再重新开一个预收…… 所以,嗯……大家原来收藏了那篇《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的预收的,可不可以再点一下作话下面这个封面,重新收藏一下下呀(作者跪下磕头了呜呜呜,真的对不起,我真是个笨蛋_) 第46章 我、前夫和他的白月光(3) “……你没开玩笑?” 虞惊霜被她这句话砸的头脑一懵,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人,试图找出一丝端倪。 “白月光? 小师姐? 裴欲雪……都是你?!” 她连问三句,惊诧得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裴欲雪神情复杂,没有否认,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的脸,面面相觑。 耳畔只有荒野风声,虞惊霜掐着指尖,才让自己勉强回过神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荒谬—— 诚然,她虽从未将明胥口中的“小师姐”当做过情敌看待,提起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也只觉得晦气。 可得知裴欲雪就是明胥忘不了的那个白月光……天呐,饶是平时她如何妙语连珠、头脑活泛,此时此刻,虞惊霜都是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裴欲雪等了半晌,却不见虞惊霜再有回应,她转过脸,心中也是一片茫然无措。 方才稍稍亲近了些的两人,此刻对视,满眼只有尴尬和震惊。 悔弃明珠 第57节 虞惊霜讷讷道:“真是缘分使然啊……我,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裴欲雪沉垂下眼睫看向别处,低声道:“真是……荒唐。” 虞惊霜搓搓脸,有点尴尬,讷讷道:“既然真是你,我刚才……讲的那些话应该没什么误会在里面吧?” 裴欲雪转过脸,沉默良久才道:“当初确实是我修书一封,将明胥叫回了雪山。” “但是!” 她面露难色,语气中稍掺杂着一缕急切,对着虞惊霜解释: “我当时不知道他与你已有了婚约。第一次赶他下山后,我没有再留意他的消息,明胥幼稚而糊涂,我一般拿他当小孩子来看。所以……我以为他在京畿也无所事事,就像在雪山时一样,故而当时我没多想什么,就叫他回来了……” 这话出口,裴欲雪默了一瞬,才又自言自语般:“我势单力薄,想要稳定剑派就需要他相助,能用的助力焉有不用的道理?” 她的脸上浮现出茫然和不解,似是真切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那样的理所应当、坦然自若。 真是一种……天真的自私。 虞惊霜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裴掌门,你可知你的这番说辞,过去我只在那些当朝伪君子的口中听过?” 裴欲雪捏紧剑柄,顿时觉得羞愤:“你是说……我虚伪?” 她脸色难看:“我以为我们二人心性相仿,能成为挚友,可没想到你一得知我与明胥的关系,就立刻翻脸,说我虚伪?虞惊霜,原来你一点儿都不理解我,是我看错眼了!” 虞惊霜别过脸,淡淡道:“你和明胥什么关系、往事如何我不关心。我只是觉得荒唐,你竟然说自己不知情……” 裴欲雪愤懑道:“给明胥的信中……我并未有任何一字一词逼迫,威胁、恳切求他。我只是阐明了我的境遇,但是最后一切的选择皆在他本人。 他明明可以选择拒绝,我又没有强迫他,我真的不知道那时你们已生情愫、定下了婚约……” 她艰难说着,只是越说,她越觉得自己这番话在虞惊霜面前竟然半点都立不了足。 自小在雪山中长大,无论是何种境遇,裴欲雪都认为她内心自有一套逻辑,根本不惧他人眼光,初来乍到山中时,还常常因执拗的想法遭人投来怪异的眼神。 因此,师父嘱咐她专心学习佛法,又修剑道,锤炼心性。 这么多年来,裴欲雪以为自己已然通晓了人性、明白了这世上的人情是非,可师父在临终前,却吩咐她烧掉了所有经书、不准再修习佛法。 他还落泪感叹,道当初不应该将她一直养在雪山上,才叫她落得如今这般“不通晓人之七情六欲”的模样,还说,是他害了她。 裴欲雪不知道师父为何要那样说,她觉得自己活的很自洽、很舒适自然。 她照着佛经所讲、照着师傅的教导,做着那些世人眼中应该做的事,除了有时候,她年幼时那套逻想法会跳出来干扰一下她的决策,其余大部分时候,裴欲雪都认为自己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所以,即使知道有人偷偷骂她冷心冷情,裴欲雪也从来都不在意,然而此时,面对着虞惊霜说她是“伪君子”……这个时候,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话了。 她应该如同之前一样,不屑于作过多解释,转身径直离开就好!可是耳中一句句“虚伪”之词,却死死牵绊住了裴欲雪的脚步,令她面颊微热、羞于动作。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惚间察觉到,当初师傅临终前,说的那句“不通晓人之七情六欲”究竟是一句怎样苦厄的判词! 万千心绪涌上胸口,恍惚间,她察觉眼前渐渐模糊,泪珠要比诧异先一步掉落在掌心。 她说不上自己究竟为何而流泪,只觉得心里又是羞耻、又是愧疚,又是恼恨、又是苦闷,种种难言的情绪波动混杂成一团乱麻,只搅得她心中火辣辣的疼,连剑都捏不稳了。 确实,就如同虞惊霜所言,自己轻飘飘一句不知情,难道就能将所有责任都推卸掉吗?这样的她,与明胥又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蠢笨、一眼……堪称虚伪自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到如今,她有什么脸面怨虞惊霜责怪她? 裴欲雪转过脸去,不肯再说话,虞惊霜却将身一转,非到她面前来,将她肩膀抓住,硬是要让她泪盈于睫的模样尽数暴露在日光下。 “你干什么?!”裴欲雪又羞又恼,浑然不见往日冷静出尘的样子。 虞惊霜将她的肩膀扭过来,看到她眼眶都红了,愣怔了一下。 “……唉。” 默了一瞬,虞惊霜叹了口气。她伸手给裴欲雪抹了抹眼泪,放开了她,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 望着茫茫荒原,虞惊霜烦躁地开口: “……你哭什么,该哭的人是我吧?以为交到了心有灵犀的挚友,没想到却是从前间接害我的罪魁祸首。认出彼此身份后,你不说愧疚,竟然就想以一句“毫不知情”推卸责任了事。” 她冷哼一声:“我都没哭,我更没怪你,就说了句虚伪,你倒受不了了?” 虞惊霜心中默默想:因为你,我受过的苦可比你多了去,难不成也要跟着你一起泪流成河? 裴欲雪盯着她,一言不发。 虞惊霜看她那副犟种模样,不欲与她再磨蹭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刚才说你什么虚伪……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这次过来也不是和你们二人算账、掰扯那点儿无聊俗套的往事。” “我想找明胥回去,是因为他几个大侄子争夺皇位闹起来了,他明家的天下现在是一团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跑死两匹马、到这千里之外的南地吗?” 她咬牙切齿:“老皇帝精明了一辈子,晚年突然昏庸,废太子、又重立,跟闹着玩儿似的,催生了一众皇子的野心。 先皇后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她临死前把小太子托付给我,我既然应下了他一声“姐姐”,就得担起这个责来……也是好为我日后留一条小命回上燕。” “小太子孤家寡人、我身份尴尬,为今之计,只有请明胥同行——多一个王爷站在我们这边,就能多一份胜算。 我不求他念在我们当初的情谊,只愿他看在皇后娘娘过去待他也不薄,小太子又可怜……只需要他回京表态,至少保下那孩子一条性命。” “至于旁的……我绝不多求。裴欲雪,你念在这几日我们也算同甘共苦、互谈过心意,我保证,此番风波一过去,无论京畿情势何样,我一定将他给你还回来。” 虞惊霜转过身,认真诚恳地对裴欲雪说道,t她还比起三根手指、对天起誓,做出一副绝没有对私心的模样。 裴欲雪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纷杂,忍不住问道:“京畿风波何时能停?半年?一年?五年……或是十年? 夺嫡本就凶险,若一直不顺,你们岂不是要在京畿一直待下去,同甘共苦、并肩作战?” 说着说着,她慢慢蹙起了眉,忍不住口吐讥讽:“到那时候,你与他两人的情谊岂不更加深厚?你还舍得放他回来吗?” 裴欲雪自幼性情孤傲,并不喜欢同他人多有来往。 送信而已,又不难,刚好也能勉强“将功抵罪”,她本应该一口答应下来的……然而,不知为何,听了虞惊霜刚才的一番剖白后,她的心中涌起了某种难言的情绪,夹杂着酸涩、愤恨和惶恐。 她不知道这就叫嫉妒,那时,她只明白一点:自己不想让虞惊霜和明胥两人一起离开。 裴欲雪不关心明胥在何处,究竟是留在南地雪山、还是回到京畿……无论怎样,只要不跟在虞惊霜身边即可。 可是饶是她有万般想法,话到嘴边吐露出来,听在虞惊霜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她以为裴欲雪是做小女儿情态,不由得也有些火大。 她又不打算与她争明胥,借走用两天而已,哪有什么舍不舍得的,阴阳怪气干什么?! 想到这儿,虞惊霜有些烦躁,“腾”得一下从大石头上站起来。 她居高临下盯着裴欲雪,道:“行,你不愿替我递话,那好,我自己上雪山去,亲自见面与他说。” 裴欲雪也觉得恼火,她犟着脖子,盯着虞惊霜:“你怎么上雪山?剑派有弟子守在山门前,没有令牌、没有邀帖,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无论如何都进不去山门。” 此刻她心中乱作一团麻,全然已将当初承诺带虞惊霜进山的话抛之脑后。 虞惊霜沉声:他不下来,那我去见他,我打上山去!” 裴欲雪冷笑:“难道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你一个从前娇生惯养的贵女,即使后来学了几分拳脚功夫,受过一些磨练,但仍比不了我这样自小习剑之人,别白费力气了。” 【作者有话说】 稍微铺垫一下,走走支线,明胥就该上场了…… 明天不更,后天更。 . 第47章 第47章 尽管这话说得可笑,但确实是裴欲雪的心中所想、肺腑之言。 她内心不愿与虞惊霜过招——剑只能对着仇敌奸邪,哪有对着友人的意思? 况且,知道虞惊霜想找的那人就是明胥后,裴欲雪心中就莫名混杂着一股奇怪的情绪,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将其理解成羞愤和难堪。 她想劝虞惊霜回去:“明胥他根本……” 他根本不会和你离开的,早在虞惊霜来南地之前,就已经有非留不可的理由,死死牵绊住了他的脚步…… 两个月前京畿局势初变,消息不是没有传到南地来,那个时候他就要回去,可也是她裴欲雪,利用明胥摇摆懦弱、冲动幼稚的性子,以师姐的名义、以剑派掌门的名义、以道义的枷锁,再一次将人困在了南地。 冥冥之中,在裴欲雪自己都不知情的时候,她就已经干涉、毁掉了虞惊霜两次希望。 这些话,裴欲雪不敢说、也不能说出口,她甚至想阻挠虞惊霜上山见明胥……哪怕做她自己和虞惊霜一并回京,也总好过三人一见面、顿时撕开最后一层“虚伪的温情。”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想到虞惊霜说与她的那些京畿权斗,想起其说“如今唯一破局的法子,就是明胥本人亲自回京”…… 她一个剑客女子除却一身功夫,哪怕跟着去了,恐怕也是也无济于事,又哪来的脸面毛遂自荐? 思及此,她更加开不了口,只能默默低下了头。 任由裴欲雪心中如何暗自神伤,然而她面上却始终岿然不动、一片冷静。落在虞惊霜眼中,便是裴欲雪铁了心也要阻拦她与明胥见面。 “好,好,好!”她连说三个好字,不免有些泄气——本来以为经过这几日相处,二人虽说不上成了至交好友,但多少也算互相熟识。 可没想到,到头来横眉冷对,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 虞惊霜冷笑,不由得灰心丧气。 她想到京畿之中,明衡仍在苦苦斡旋,性命犹如悬丝利刃,随时有丢脑袋的风险。 又回忆起当初皇后娘娘临终前握着她的手,用含了血泪的口吻嘱托她一定保下明衡性命……沉重的责任压在心头,她始终还是不能放下,于是别过了脸,不愿再看裴欲雪,两人就这样双双对立着,谁也不先讲话。 寒风呼啸,霜雪凛冽,因日夜兼程而皲裂渗出的血迹,也慢慢干涸,粘着在皮肤上,略显刺痛,虞惊霜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盯着手上的血迹微微出神。 良久,她抬头看向裴欲雪,自嘲般笑了一下,道:“是,我确实打不过你,也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改变剑派的规矩上山去找明胥。” 裴欲雪抬眼看去,只见虞惊霜转身,自随身行囊中摸出了纸笔,天寒地冻,笔墨都硬干了,她便将毛笔尖儿含在口中微微一抿,待湿润些后提笔就写。 裴欲雪不由得走近了些,想要帮她将吹得哗啦啦响的纸页按住,然而才伸手,虞惊霜就将笔一甩、纸一折,她什么都没看清。 虞惊霜将信递向她,淡淡道:“既然你要拦,那我就不上去了。但看在过去几日的交情上,请你这将这封信给明胥。”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离开,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归要再试一次,否则,我没办法向九泉之下的恩人交代。” 见裴欲雪接过信默许,她又将指上一枚碧玉戒指褪下,递给对面的人:“我知道你们剑派有种信鸽,能够于万丈高山之上,只用一刻钟便飞至山脚。明胥若不愿意回来,你就派信鸽将这只碧玉戒指送回到我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到那时,我一定扭头就离开,绝不掺和进你二人的情感纠葛中。” 裴欲雪紧紧捏着那张纸,缓缓张口:“你就不怕我偷看……或者索性直接藏起来,根本不让他知道你来过的消息吗?” 虞惊霜笑了下,反问:“你是那样的人吗?” 悔弃明珠 第58节 不等裴欲雪回答,她就又耸耸肩,自言自语答道:“那也不重要了,你想把他当宝贝死死捂在手中,那就随便你,我只要一个过程。” 听她这么说,裴欲雪脸色微微一变,一把抓过那只碧玉戒指,她狠狠道:“好,就凭你这句话,我也会将信完完整整交到明胥手里!” 裴欲雪转身就走,虞惊霜站立在岩石上,望着那策马远去的背影渐渐与雪山白雾交融,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此刻她说不上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胸口一阵憋闷。 盘腿坐下,虞惊霜一直等着,等到天色渐深,启明星升,辽阔寂静的雪原上只有呼啸的风声与熠熠星辰在陪伴她。 其实,不论是在上燕或者如今的大梁,与她称得上相交相熟的友人并不算少,有可以一同逍遥快活的友人、一同打马围猎、饮酒踏春的友人、一同殚精竭虑、并肩作战的友人…… 然而,许是望着裴欲雪总像望着另一面的自己,短短数日,虞惊霜却已经觉得与其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般,自有一股亲切熟悉之感。 在裴欲雪身份说穿的前一刻,她其实正想邀裴欲雪随她同行,只是担忧京畿凶险万分,她尚且不能自保,又如何敢再牵别人下水? 本来想着等离开南地时,再问裴欲雪是否愿意等一切风平浪静、尘埃落定,能接受她邀约,两人到京畿一聚—— 然而没想到,这个念头尚在酝酿之中,还未出口,她们便因为明胥的去留而争吵成这幅模样了。 这可真够讽刺的。 虞惊霜想,她可以因兴趣相投而与所谓“情敌”成为朋友,但是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的友人,是一个会因为男人而争风吃醋,心胸狭隘之人……望着天幕,她胸中涌起万千惆怅,又忍不住沉思: 明胥真就那么好? 当年,她曾因为明胥言而无信、弃她而去,还在城门前流了两滴眼泪,至今被人说起,虞惊霜都觉得颜面上有点挂不住。 但若说那时候她多么心痛、多么舍不得、放不下——那倒也没有…… 谁叫那时候,她连接被兰乘渊退婚、又被卫瑎迁怒,就算她是个铜心铁心,两番打击下来也不免在情爱上有些灰心丧气,与明胥相处了两年,因他的少年意气、赤诚心地,虞惊霜乐意与他相交,也不免有点被打动。 可是,那样朦胧隐晦的情愫,也仅仅是因处在那样的境遇下,人有心向温暖的本能而已,心动有之,爱意尚且不足。 故而,虽然得知明胥要走时,她有种被背叛的气愤和难过t,但也早已释怀。 而如今见了裴欲雪,虞惊霜觉得其也是个妙人,怎么就对明胥这样念念不忘、非要留在身边呢? 难道他真有些魅力是自己之前没发觉的? 虞惊霜陷入了思考。 就在这时,策马疾驰的声音却突然从远处遥遥的传来。 天色泛白,距离裴欲雪离开竟然已将近一昼一夜。 虞惊霜不由得站起身来,捏紧拳头盯着那朦胧的雪雾,看着一人一骑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会是明胥吗? 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期待。 然而,随着马蹄声愈来愈近,飞扬的乌发映入她的眼帘——不是他。 似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虞惊霜发现,自己此时其实并没有过多的遗憾和气愤,只是失望。 看来,明胥又做出了和以往相同的选择。 虞惊霜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翻身下马的裴欲雪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来。 她的脸上表情复杂,走近了也只是静静地低下了头,并不开口,好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此刻心中有了定数,虞惊霜也不迁怒,她走上前去,粲然一笑: “不是说了吗,他如果不愿意,就让你的信鸽将碧玉戒指带下来给我即可,何妨你还亲自跑一趟呢。” 裴欲雪定定地望着她,抿了抿唇,只是将一物拿出来递给虞惊霜。 虞惊霜莫名,定睛一瞧,发现是一柄剑鞘。鞘中并无剑,只是一个空壳,而剑鞘上的纹路却十分眼熟,她接过来,抚摸着剑鞘。 “虞惊霜……” 裴欲雪此时才开口,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有些艰涩:“明胥他有……万般不得已的情况,故而不能够随你一起回去。但我与他说明了你的事,也把那封信交给他看过了。” 裴欲雪的眼睛落在那剑鞘上,低声道:“他说,即使不需要他本人,小太子的事情也有转机。你拿着剑鞘回去,那些王公贵族们自是认得出这柄独一无二的宝剑,便信服你一半。这样,他们至少不会与你敌对。” 裴欲雪边说着,边小心地去瞧虞惊霜的脸色,虞惊霜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便拍拍她的肩,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迁怒于你。” “明胥身为先帝幼弟,本就没有什么责任非得站在小太子这一边,我与他的婚约也早已不作数。他想留在雪山陪你助你,选择与我划分界限,本就是他应做的。” 虞惊霜扬了扬手中的剑鞘,淡淡道:“……如今他还肯给我这剑鞘,也算是表明了态度……已然是我此次南地之行中,不可多得的收获了。” ”可是……“ 裴欲雪着急开口,可没等她说出什么来,虞惊霜一扬手,将她剩下的言语都堵在了口中。 “……你既然与他两情相悦,还为我送了信,我还能要求你什么呢?别担心,裴欲雪。” 虞惊霜笑笑,语气温和:“我之前说的话还作数,下次若有机会再相见,希望能够好好坐下来,我们二人共饮一杯。” 虞惊霜扭头看向天边,一轮红日已然跃出云端,浮向天际。 她知道,时日已经耽搁的太久了。 “我不能再继续磨蹭了,京畿那边小太子也等不了我了。我必须尽快返回去,如此……便不与你多说了,来日再见吧。” 语罢,虞惊霜一抱拳,扭身就走,不带一丝留恋,裴欲雪不由得捏紧掌心,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别、别走!” 虞惊霜回头看她,而她脸色不明,只是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卷书,默不作声递予虞惊霜 盯着虞惊霜的眼睛,她认真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真心想和你做朋友……这无关明胥的事。” 虞惊霜没有接话,只是淡然扫了一眼那书卷,裴欲雪见状,苦笑了一下,接着道: “虽说你与明胥之间容不得我多嘴,但我仍觉得此事我应承担责任……当初若不是我任性,将他一封书信叫回来,你也不会经受那以后的磋磨。”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故而我也理应向你赔罪……空口无凭,几句话也不值钱……这本秘籍就交由你。” “它是我裴家绝学,其中一招一式皆为女子所修,正是那一日你陪我一同从大伯那里索要回来的东西……你拿去学,以你的根骨和天生大力,我相信不多时日,不说能修一番如何厉害的武艺,至少够你用了。” 虞惊霜看着那份秘籍,挑了挑眉:“这既然是你裴家绝学,又怎么好交到我这个外人手中?更何况,你下山来就是为了找这份秘籍,拿到手里甚至还没两天就交给我,那你岂不是白来一趟?” 听见她的语气似是婉拒般的随意淡然,裴欲雪垂下了眼眸,平静地说:“我已修了其它功法,这份秘籍就算不给你,留在我身边也无用……你既然说我们仍是朋友,送友人一份自保的东西,应该不算过分。” 裴欲雪既然已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虞惊霜便没有再做推辞,接过秘籍放入怀中,她郑重抱拳:“多谢裴掌门。” 裴欲雪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又将手中的碧玉戒指递给她,虞惊霜看了戒指一眼,摇头道:“这枚戒指……你收下吧。” 她主动开口解释:“这戒指是当初我从上燕来时我父亲交由我的,虽然不是非常值钱,但也能换些金银,更有些怀念的意味。” “我浑身上下除了这枚碧玉戒指之外,没有哪一件宝物,能够比得上你给我的这份秘籍。所以你将它收下吧,权当我们做交换。” 裴欲雪闻言,稍一思索,便点点头,将碧玉戒指放回了怀中。 她轻轻道:“那你走吧。” 虞惊霜看她一眼,抿抿唇,却发现已经无可言说,她轻叹了一口气,再次郑重道:“裴掌门,珍重。” 此次别后,直至今日,虞惊霜再未回南地。 …… 一口气说完她与裴欲雪的这段往事,虞惊霜停下嘴,仍有些意犹未尽。 她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噜噜灌了满嘴,感慨道:“本想着,过段时间闲下来,也许有机会还能再见她一面……只是没想到,竟是裴欲雪先来了京畿,我们久别重逢,还是在白芨的家里……真有意思。” 正嘀咕着,虞惊霜脑中突然一个激灵—— 等等! 裴欲雪来白府了,看样子与白家的人还挺熟稔,那不就意味着明胥也会来?! 天呐……她真不忍心细想,若是三人正好面对面撞上,那该有多尴尬! 【作者有话说】 不能稳定更新t_t 但会努力在九月前完结,不砍大纲,好好写完。 第48章 第48章 前院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虞惊霜好奇地打开窗子去听,白芨看见她的动作便主动解释道:“是白家的人在宴请宾客,特意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 虞惊霜问:“你家不是没落了吗,怎么还能有这样大的席面?” 白芨没精打采,萎靡答道:“……本来是没落了不假,但从一年前开始,他们便主动与旁人走动起来,常在府内设宴款待宾客。族中子弟也都放下架子,纷纷与外界示好。” 白芨没说出口的是,正因如此,白府内才放松了对他的看管。否则,就凭他每个月糊弄着“透露”出的那点儿消息,怎么可能让白家满足? 小杏接话道:“那如此看来,白家也并不像外界所看到的那样山穷水尽啊……” 潜鱼本来正坐在一旁,低头默默专心为虞惊霜削果皮,银亮的刀锋在指间纷飞,看不出半点儿曾收割人头的模样。 闻言,他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若有所思:“上次我接了虹阁的任务护送几人前往京郊,在路上时留意到,他们的马车车辕是上好的沉木,内部更是镶金挂玉。而乘车的人……身形似乎与方才在白府外见到的那人有些相似。” 虞惊霜诧异:“你确定?” 潜鱼眼力很好,他说相似,那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真是奇怪……”小杏困惑地开口:“小白,你家中分明仍有家底,为何却要做出气数已尽的样子,还把你送过来以色事人?” 白芨也是一头雾水,只是迷茫道:“……我也不清楚。” 他咬牙,略有些愤恨:“我是在外面长到十四岁才被寻回来的,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府里多待,是那两个贱人硬将我扣下,用小妹威胁我,要我为他们做事。所以,府中到底状况如何……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太深入。” 此时,或许是进了白府内,一直苦苦隐瞒的真相都被揭露,白芨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像以前那样故意装成可怜的样子,反倒是露出了他的真实脾气,说这话时,他咬牙切齿,透露出一股痞气来。 这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虞惊霜听在耳中,微微一笑,懒洋洋地开口打断:“我们今天来是为了与白芨讨个公道,带回他小妹,能有歌舞听t当然最好了,干嘛注意他们的钱从哪儿来,说不准白家在扮猪吃老虎呢。” 她伸了伸懒腰,合上了窗子,转头对白芨道:“说说你的事吧,怎么会被人拿捏住把柄的?” 白芨刚刚下意识地露出委屈的表情,就被她毫不留情的一句话堵了回来:“要说就说,别演了,我知道你算不上是个软性子。” 白芨脸色一僵,随即泄了口气,身子骨如同没了倚仗般,软绵绵斜靠在椅背上没个正形儿。 他声音闷闷的:“我娘曾是白老爷养在府外的外室。” “她原本是个周游四海的采诗官,途径大梁时被白老爷花言巧语骗了身心,就留在京畿,放弃了采诗官的营生,为他生儿育女。” “可是,她被骗了。白老爷早有家室,又很快移情别恋,便抛弃了我娘。” 白芨咬咬牙,眉目中透露出一股恨意来:“我娘性格懦弱,胆子又小,被白夫人找上门来闹了一场后,很快便生了病,郁郁而终,只剩下我和小妹两个人相依为命。” 虞惊霜皱眉:“只有你们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悔弃明珠 第59节 白芨点点头:“是。” 他冷笑:“白老爷潇洒倜傥,惹了不少桃花债,府中正经纳了的姨娘诞下的儿女都数不胜数,更有一个优秀的嫡长子,又怎么会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认下我们兄妹二人呢?” 他说着,潜鱼在一旁淡淡为虞惊霜补充道:“他母亲故去的那一年,恰好白夫人的儿子生了病。她认为是白芨和其妹克的,故而坚决不让他们二人进门。所以,他就在市井中长大,一个人抚养着小妹。” 白芨瞥了一眼向来只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男人,皮笑肉不笑道: “没看出来,平时你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实际上,早在背地里把我们所有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吧?怎么样,是觉得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威胁,所以一直放任不管吗?” 他这么阴阳怪气的呛声实属少见,但反常的是,潜鱼也并没有反驳,只是从鼻尖微微冷哼了一声,就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将梨子切成小块儿,递到虞惊霜手边。 见他不搭话,白芨也觉得没趣,不耐烦地狠狠啧了一声。 他早说了,他最烦与这种人打交道了——心里真堵得慌。 虞惊霜没管这两人只之间的暗流涌动,顺手塞了一块儿梨子在嘴里,含糊不清道:“然后呢?继续说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白芨下意识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在虞惊霜的小院子里,他也不用再硬装可怜了。 只是……到底扮了那么久的柔弱无辜小白花,乍一下,他还不能从那种角色里挣脱出来—— 稍微有点儿尴尬,白芨讪讪一笑,继续道:“我娘死后,我独自一人抚养小妹,因为没读过书,也没学过什么技艺,只能给人跑跑腿,也就是他们常说的混迹市井。”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下九流的活儿我都干。可是,我一个男人,当然可以当一辈子小混混,我小妹是个好姑娘,怎么能一直这样呢。” 他垂下了头,语气有些愤然:“那个老匹夫当年抛弃了我娘,一走了之,连小妹的身籍户帖都未上。今后她想嫁娶、或是做些营生都没法子,甚至……就连离开京畿都不成!” 说着,白芨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 那时候,小妹已经慢慢长大,却始终没有正式户帖,他心里着急,却又没办法。 所以当白夫人找上门来时,白芨虽然厌恶她,可为了将来小妹的生计,他便听信了白夫人的话,配合着白家,去逢迎讨好虞惊霜。 只是,他和白府的人都没想到,虞惊霜虽然收留了他,却毫无旖旎的念头,叫他空有心思和功夫,却无处施展,只能将就着住在小院儿里,当了快三年的厨子。 而白夫人当初承诺他,会好好照看小妹的诺言也没有兑现。 一开始,他找到机会还能见上小妹一面,可随着他递出的消息越来越无足轻重,爬床吹枕头风的计划也总半路夭折,白府的人也愈发对他没了耐心。 后来,他们索性直接将小妹扣在府内,以此做要挟,催白芨尽快勾引虞惊霜,最好能发生些实质性的事……否则,便不许他再见小妹。 而此前白家承诺为小妹上身籍、择良婿的诺言,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说到这儿时,白芨已然是眉眼带火、怒气十足。 他越说越生气,后悔、愧疚和怨恨的情绪在心底翻腾,直叫他憋屈——突然,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怒喝:“娘的!这几个老匹夫欺我太甚,老子忍不下和他们虚与委蛇了!” 翻脸后,白芨从前那种好欺负的气息消失的一干二净。 幼时就混迹于市井、常与泼皮无赖打交道的他,此刻再也不装了,姣好的面容上陡然流露出一种匪气来,几乎要让别人没法儿将他与那个风吹三步倒的柔弱身影联系在一起。 只是,他刚站起来怒发冲冠,虞惊霜就狠狠一拍桌子,“啪——”一声将白芨当场震在原地。 她咬了块梨子,吞咽下肚,连正眼都未给白芨一眼,淡淡道:“你这么冲出去,恐怕还未走到他们屋里,就被人当做刺客一刀捅死了。” 白芨脚步滞在地上,被虞惊霜盯着,不敢往前走了。 他捏紧拳头,咬咬牙道:“不瞒您说,其实过去……我还是学了一些功夫的,就这么过去,杀一个不赔,两个是赚!” 虞惊霜瞥他一眼:“那你小妹呢?你动手了,心里痛快,你那小妹可就不好受了。” 白芨怒目圆睁,双眼中慢慢爬上了红血丝,他看着虞惊霜,膝盖突然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才道: “我不想再受制于人,也连累您受辱。……我知道您要干什么,杀了他们后我一人愿承担此责,算是用这条性命赔罪、为您开路!” 一听他这话,虞惊霜顿时便明白过来,白芨这是想要托孤给她,或者说托她为小妹谋条生路。 盯着白芨的脸,她笑了笑,并未直接表态,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你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小杏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人影,她一言未发,手却已握在了刀柄上。 潜鱼停下手中削果皮的动作,转头微微抿唇盯着白芨,杀机泄露了一瞬。 虞惊霜简直没眼看两人,甩手扔出了一枚葡萄,砸在看起来随时要暴起出手的潜鱼胸膛上,无奈道:“别紧张嘛,我随口一问而已……我能干什么事儿?就是来看个热闹而已。” 白芨匍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 刚才他一时气血上涌,确实太冲动了!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和鲁莽,顿时进退两难。 虞惊霜未开口的那一瞬停顿,白芨只感觉到一股明晃晃的杀意毫不掩饰,就冲自己而来—— 此刻他才都然清醒过来,从前他在潜鱼身上闻到的血腥味儿,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看他身形已经僵住,虞惊霜又想逗人玩儿了,但瞧了一眼身侧两个如临大敌的门神们,难得收了顽劣的心思,而是换了个姿势,支着下颌看向白芨,她慢吞吞开口:“对了,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她皱着眉,困惑道:“为什么白家会用威胁利诱的方式,来让你□□我呢?” “他们怎么就那么笃定,我当初拒绝了其他人,却一定会收下你……花费近一年的时日去培养你,就不怕我连门都不让进,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她盯着白芨:“你知道,是什么让他们这么自信吗?” 听到虞惊霜慢悠悠的问话,白芨愣愣地抬头,“啊?”了一声,面容上尽是迷茫。 他有些无措,但还是犹豫着组织言辞,迟疑着道: “呃……好像是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您年轻时在雪山里,曾有一个……呃,早亡的心爱之人,我与他的声音和面容,尤其是眉眼有些相似。” “老匹夫说,您没什么特别喜爱的东西,但唯一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就是曾因想念他,吸食过一支早被禁用的“一梦黄粱”,所以……” “啪——”、“叮咣——”两声,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白芨顿时乖乖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他壮着胆子看去,第一声“啪”是虞惊霜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中的杯盏,第二声是潜鱼猛地站起身来,连手里的匕首掉落都无暇顾及。 潜鱼又惊又怒地盯着虞惊霜,惊慌失措下直接喊出声来:“你吸食过一梦黄粱?!为什么?” 他震惊得声线微微颤抖,虞惊霜只在方才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敛下了情绪。 她拿过帕子擦拭手上的茶水,平静道:“为什么?还能有何种缘由……一梦黄粱曾用来干什么,我就是为什么那样做。” 潜鱼整个人都在t摇摇欲坠,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浮现,他声音嘶哑道: “不过是几个月的相处,你何至于此做到这一步?那香是污秽和罪孽,沾染了它……会赔上你一生的!” 自出生起,他就见过了太多因“一梦黄粱”而起的惨剧,他的族人和父母、贪图香气享乐的达官显贵……甚至连妄图掌控“一梦黄粱”的那人,最终都死在了香气带来的幻觉中,皮肉腐烂、徒留一把枯骨。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自负过头,愚蠢地以为能利用、收服这香气为己所用。 或是想着只尝试一下,然而……无一不被香气拉入泥沼,从此再不得脱身,落得个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险之又险能逃离出来的,统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比如他自己,浑身血肉里都流淌着不详与罪孽的气息。 沉光花灭绝了,可它带来的诅咒却永远沉积在了他的骨血中,如跗骨之蛆,日日夜夜啃嗜着他,不得安宁,提醒着潜鱼他体内的这特殊血肉,给身边乃至天下人带来过多少灾祸。 早在数年前,他就已经满身罪孽,尚好的皮囊下是不堪入目、腥臭难闻的污秽,可……为什么虞惊霜也会和这香沾上关系?! 他当年那么痛苦、那么绝望但还是要决绝的离开,不就是为了能让她平安、远离这些吗? 潜鱼凝视着虞惊霜,斗笠下唯一露出的双眸黯淡,透露出一丝令人心碎的绝望。 虞惊霜冷静地与他颤抖的眼睫对视,淡淡道:“一梦黄粱很可怕没错……所以呢?我现在是死了?还是看起来有问题?” 潜鱼愣了一下,她将帕子丢在他身上,不耐烦地冷声道:“坐回去,你挡着我问白芨的话了。以后少废话,我还用不着你来质疑。” 潜鱼被柔软的帕子砸在正胸口,高大的身形却为此晃了一下,不顾因为刚才虞惊霜那句冷话而泛起刺痛的胸膛,他沉默着蹲下身,捡起那条帕子放回了小桌上,指尖有些微微颤抖。 潜鱼不作声地坐回了原处,看样子有些落寞。白芨跪在地上偷眼去瞧,虞惊霜没让他起来,他也不敢擅自动作,这时,就听见虞惊霜冷淡的声音响起: “接着说。” 白芨有些紧张,过去的近三年,他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虞惊霜这么有压迫感。 吞了吞口水,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所以,他们搞来了据说是您……之前那个人的画像,又根据旁人描述,让我学他的神态和动作,着重表现出一副顺从、无辜和依赖的模样,尤其是眼神,要越可怜越好……” 白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当初白家人教给他、嘱咐他的话,力求全都说出来后,能让虞惊霜满意。 虞惊霜端详着白芨,接过话茬轻轻道:“他们倒是挺了解的。” 白芨抬头看看她,有些心虚地又避开眼神,小声道:“告诉我这些细节的是个老的快死了的老头,他挺尽心尽力的。” “只是……他描述的那个人更像是未尽教化但心性纯良,而我自小顽劣,性子已定,再怎么学也学不来,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东施效颦,模仿个皮囊而已。” 听了他刻意讨好的话,虞惊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大梁第一的制香师,如果是他,那也就不奇怪了。” 察觉到几人的疑惑,虞惊霜又主动解释:“当年我就是从他手中得到了最后一支一梦黄粱。为使梦境更逼真,燃香时需要另一人在旁用话语引导,所以我当初告诉了他很多细节。只是,那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没想到还活着。” 话说完了,屋内短暂的陷入了一片静静的沉默。 良久,虞惊霜长舒了一口气,弯了弯唇角盯着白芨道:“原来你们的性子真的南辕北辙、大不相同。怪不得,我有时候觉得很像,有时候又觉得不那么像。如果是假的,那就说得通了。” 还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虞惊霜就站起身来:“行了。” 她语气轻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你起来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说为我开路?今天我就教教你,这世上多的是以权压人、狐假虎威的手段。” 听到她这话,白芨浑身一松,他心中漫上喜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发亮,兴奋道:“您、您……” 虞惊霜已经走到他跟前,闻言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芨面前竖着晃了晃示意他不用多言。她笑眯眯道:“别多嘴了,我还是喜欢你不说话的模样。” 说话她拍拍白芨的肩,道:“走,带路,去瞧瞧白家戏台子上唱的是什么戏。” 出了屋子,白芨在前,小杏与虞惊霜跟在其后嘀嘀咕咕。 小杏姑娘没有问虞惊霜关于白芨模仿何人的问题,而是皱着眉头,困惑道:“他刚才有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你要做什么……怎么知道的?” 她拿眼睛不断的去瞟虞惊霜,瞟得虞惊霜有点恼了:“小杏,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是我喝醉了说漏嘴?” 小杏移开眼神,没说话。 虞惊霜点点她的脑袋,没好气儿道:“我打一开始就没瞒好吧?你以为,能踏进我院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够十足信任我怎么可能让人进来!” 小杏说:“那王承呢?” 跟在二人后方、沉默萎靡的潜鱼捕捉到熟悉在意的字眼,此刻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王承?谁? 虞惊霜一愣,慢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上燕来的那个少年人?卖瓷器亏了钱的那个?嗐,他跟别人不一样……” 正说着,几人脚步不停,转过回廊,却迎面遇上了一道对虞惊霜来说,也算十足熟悉的身影。 不远处,负剑而立、正倚着栏杆与几人交谈的青年恰好转过脸来,胡乱打量着四周,蓦然间与虞惊霜对上视线—— “……惊霜?!” 明胥猛地站直身子,双目忽地亮了一瞬,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虞惊霜身后的潜鱼,兴奋的神色微不可见的一僵,很快便又被喜色覆盖。 不耐烦地挥手赶开身旁围着的人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又惊又喜地对虞惊霜道:“惊霜,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悔弃明珠 第60节 话刚出口,他顿觉不对,连忙改口:“哦,不是,我是说……好巧啊,前几日我去找你,可总见不到……” 明胥结结巴巴说着,在看到虞惊霜微皱了下眉后,才讷讷地住了口,有些紧张地站住了。 虞惊霜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这种事竟真的能发生,倒不是说她担心与明胥见面……只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儿? 许是刚才听白芨说到了有关小狗的往事,虞惊霜心中有些惆怅,此刻见到明胥那张含着笑意的脸,尽管她知道他只是想示好自己,但不知为何,她心中烦躁得厉害。 “见不到,当然是因为我不想见你。” 她冷淡地答道,一句话就让明胥的脸色尴尬的僵住了。 他显然有些愣住了,稍稍一顿后,才观察着虞惊霜的脸色,小心翼翼陪笑道:“嗯……惊霜,你刚才说什么?” 他以为,按虞惊霜往日的脾性,大概会哈哈一笑糊弄过去,至少她当面不喜欢给人难堪。 然而,事与愿违,下一刻,虞惊霜脸上闪过的一丝真切的不耐烦就击碎了明胥的幻想—— 只见他面前的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冷静道:“明胥,能不能劳烦收起来嬉皮笑脸的样子?装成这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非常对不住大家,这些天没有更新t_t 害大家掉进了这个深坑里,真的很愧疚,sorry……我发红包给大家弥补,除此之外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表达我的歉疚…… (以下是关于作者突然消失的原因,介意的bb不要看啦) 过去的某一天,我突然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没办法做任何事,连食欲都丧失了。当然,我手脚没有什么问题,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原因,好像脑海里有一根弦突然断了,除了睡觉和睁眼躺在床上,做任何事都没有欲望和动力,就连吃喝拉撒这样简单的人类本能都做不了,写文更是力不从心。 因为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最开始我只是以为自己变懒了,但躺了两周后,突然有一天,好像那根弦短暂的接上了一下,我发现自己这种状态很不对劲,所以很艰难地去医院看病了。做了很多检查后才发现,人体内有一种物质,正常人应该是50以上,但我只有6。 不知道是因为缺乏这种物质,才让我抑郁,还是说抑郁了,才让我缺了它,总之就是确诊了,“啪”一下失去了支配身体的能力 不过很奇怪,确诊后,我反而能够说服自己的心和身体,把学业和更新捡起来了(^_t^)花了三天的时间,我又能写出一章自己很满意的内容了! 现在也在吃药,情绪和学习、工作能力也慢慢回归正常,我以后也会努力更新的! 第49章 第49章 “不不不,你误会了!”明胥连声否认,一瞬间面色上划过了紧张与无措。 “我……我没装。” 他咬着牙难堪又急切地想解释,可虞惊霜已经不想再听他废话。她顺着刚才那群人离开的方向撇了一眼: “他们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话题转的太快,明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他将满腹的解释吞回肚中,悻悻道: “……他们是我母妃故国那边的使臣们,与白家的掌事人有些交情,我受他们所邀,今日来参加白夫人的生辰宴。” 虞惊霜若有所思,点点头,她回过神,看到明胥仍站在自己面前,她想了想,道: “带着你的师姐,和娘家人一起好好结交京畿人士吧,毕竟大家都乐意见你尽快迎娶王妃、成家立业。” 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也不管明胥听了后脸上露出怎样难看的神色,虞惊霜随手拍了拍明胥的肩后,步伐一迈,径直绕开了愣在原地的人。 明胥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脚步声渐近,面前覆下一道黑影,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潜鱼古井无波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一瞬,刹那间,似有灵光乍现,明胥瞪大了眼睛:“是你……” 他先是微微有些愣怔,很快就反应过来,怒气窜上了心头:“你是惊霜那个侍卫?你不是说惊霜身体抱恙,见不了人吗!你敢哄骗我?” 方才他看虞惊霜明明就面色红润,步伐有力,而且,看样子她并不知道他前几日想登门拜访的事……明胥不需多想就明白了: 他屡次求见不得,必定是眼前此人在从中作梗! 毫不避让地与明胥愤慨的眼神对上,潜鱼冷笑,轻描淡写道:“我说过那话吗?不记得了。“ 明胥恼急,他不敢追上去打扰虞惊霜,怕再从她脸上看到那种嫌恶,更不愿吵嚷引来她的注意,只火冒三丈地瞪着潜鱼道: “你好歹毒的心思……还敢觊觎你家主人,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来置喙我和惊霜的事?” 潜鱼拿剑鞘拍开他的胸膛,将人撞得向后一个趔趄:“我对她,只有忠义、绝无二心。不像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痴心妄想!” 明胥声音顿时阴沉下来:“我和裴欲雪没关系,也从未与他人有过私情。” 他说得坚定,可眼前的男人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儿来,讽刺地丢下一句:“……那又怎样?”后,扬长而去。 浑然没管身后明胥的脸色。 ……是啊,那又怎样呢。 他知道自己与旁人没有私情,可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落在天下人眼里,不正是负心汉的模样吗?还是最令人不齿的那种。 明胥无端想到,就回到京畿的短短数日里,他已经自街市上随处可见的话本子、茶堂中围拢的众闲人口中得知,有好事之徒扒出了虞惊霜的过往,胡编乱造、添油加醋,拿这些话本儿当牟利的工具。 就连他珍而重之、放在心中的那段情意,关于两人的甜蜜过往,如今也被挖出来暴露在天光下,任人嬉笑、非议、奚落。 自打回到京畿后,其实明胥过得并不舒坦。 那些讲述虞惊霜过往情爱纠葛的话本子,一开始,确实是靠众人蠢蠢欲动的窥私欲、和对达官贵人的好奇而兴盛于大梁。 然而,随着话本日渐流传开来,比起话本里总是以无辜、可怜姿态出现的虞惊霜,那三个无耻又恶心的男人才更让人关注、作呕。 而其中,正属同为大梁人士、还是皇亲贵胄的明胥,更被大梁民众所不耻。 众人津津乐道,喜好从话本的每一个细微处中评价明胥的言行举止。 从前他被夸赞为“不羁、潇洒”的长处,现在都变作了“幼稚、鲁莽、冲动和不识大体”。 更有甚者,还将他的脾性和作为,联系到他早亡的母妃和母妃的故国身上,暗指他血脉里就没有皇室中人的谦和端方。 因着这些流言日复一日地在京中流传,渐渐的在人们口耳相传中,明胥变成了一个愚蠢、鲁莽、瞎了眼的负心汉。 人们都说,他关键时候拎不清、又言而无信,既害得大家敬爱的虞娘子差点死在宫廷轧斗中,又置家国天下于不顾。 别人受苦流泪时,而他却跑回雪山,一躲就是八年不出来,实在是懦夫行径! 初次听闻这些他人对他的评价时,明胥当场就呆住了。 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当他刚从虞惊霜拒绝与他再交好的低落情绪中分出心神时,他的名声早在不知不觉中一落千丈。 甚至,就连去拜访那些从前交好的友人时,对方要不就面露难色,说家中的夫人和女儿心有芥蒂。 要不就面上恭敬,实则话里有话,暗暗想从他口中得知当年一事的更多细节—— 这样的态度,根本没有再将他当做天潢贵胄,无异于贴着脸来羞辱他! 这次回京,明胥除了想与虞惊霜再续前缘外,还肩负着另外的重任和秘密,否则,他也万万不会同意裴欲雪跟着自己一起过来。 然而,他离开皇城太久,早年的威势已经淡去,京中所属的势力也多凋散。 虞惊霜不想也不愿见他,连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小丫鬟都敢对他呼来喝去; 友人们顾及虞惊霜,以及京畿中的那些流言蜚语,也纷纷闭门不见; 皇位上的那个侄儿,心思深重难测,似乎也对他的回京充满了提防和不满…… 偌大的一个京畿——他曾经的家、他的心上人和家人所在的地方,此时,竟无一处、更无一人容许他立足。 兜兜转转,最后竟然是自己母妃的故国之人,竟对自己最为热络。 明胥失魂落魄地想着这一切,刻意忽略了那天与母妃故国的使臣相见时,对方那错愕和惊慌的神色…… 他只暗暗安抚自己道“兴许是多年未见,使臣一时失态”。 他不愿去细想,那些人脸上不合常理的震惊,和一闪而过的阴鸷。 就像他一直不肯承认,其实,自那三册话本子开始火热地流传在京畿时——在他因一念之差没有接受虞惊霜的求助、随她离开雪山时——在他八年前决意推开城门、策马而去的那个清晨,他就已经落入了众叛亲离的宿命之中。 …… 潜鱼随口一句话,顿时勾起了明胥那些难堪的回忆,他呆立在原地,面色灰白。 他忍不住想,自己的名声已经这么差了,说一句日日遭人耻笑也不为过,那……话本子里的另一位主人公呢? 惊霜性子大方平和,并不爱计较旁人的闲言碎语,想必,一定也面对过不少的奚落……前几日他还听说,皇后办的宴席上,曾有两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当面讽刺过惊霜,难道真如他母妃故国的那些使臣所说的一样——她已经式微到如此境地了吗? ……这全都怪他。 如果他当初能及时认清内心、面对裴欲雪的求助不为所动,两人的境遇又何至于此呢? 全都是他害了虞惊霜! 明胥怔怔地想着,自厌的情绪堆满了胸膛,令他如同堵了一口气般,憋闷得浑身无力。 他扭头去看,而虞惊霜的身影,已经远远地消失在花木掩映中,他抹了把脸,骤然露出颓败的神色来。 …… 虞惊霜领着身后三人,大摇大摆踏进屋内时,里头热闹的喧嚷人声突然静了一瞬,只有乐师浑然不觉,还在弹奏着古琴。 叮叮当当的琴音清晰的传入耳中,虞惊霜扫了一眼屋内的情形,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欢迎我?” 坐在主位上的白老爷和白夫人脸色铁青。 他俩谁都没想到,这个活阎王竟然会选在今天登门,还连声招呼都不打!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挂着笑脸站起身来恭维:“虞娘子来访,实在是蓬荜生辉,我们怎么会不欢迎呢哈哈哈……” 虞惊霜也跟着笑,漫不经心道:“我刚才想进府,你儿子就左拦右劝。现在进来了,大家又都不说话,看这样子,我还以为是你们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来这儿讨你们嫌呢……” 她这话出口,屋内仿佛停滞了一瞬,下一刻,众人的喧闹声就骤然响了起来—— “瞧您说的什么话,哪儿能嫌弃呢哈哈哈……” “我们一群闲人能有什么秘密?就是随便聚听个曲儿罢了!” 屋内这帮人热闹得似是要将屋顶掀开,白老爷面色僵硬,陪着笑脸道: “没有不欢迎、没有的事儿!只是家中今日是私宴,便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没想到您会过来……下人也不通传一声,这才怠慢了您,真不是故意的。” 白t老爷苦着脸解释,点头哈腰地领着虞惊霜入席,余光看到嫡子正好从侧门进来,他不露声色地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心中直骂不成器的东西! 白嵘有苦难言、有口难辨,面露苦涩——谁知道瑜王那个小师姐竟然那么难缠? 她一直跟在他身边问东问西,让他连脱身去提前通传父母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正想着,裴欲雪便从他的身后走过来,她一袭素白的衣裙,面容也被斗笠上的层层白纱笼罩,只背一柄长剑的样子,与周遭人截然不同,顿时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悔弃明珠 第61节 裴欲雪并未理会那些目光,她眼神转动扫视过屋内众人,落到虞惊霜身上时,她略有一停顿,随即将脸转了过去,很有些闪避的样子,随即便坐到了白家之前为她布置好的座位。 虞惊霜瞥了她一眼,略做沉思,便坐在了裴欲雪的对面,隔着舞姬与对面碰上视线,她还有心情举了举案前的杯盏,笑眯眯的向裴欲雪示意。 而这时候,明胥也慢慢走入屋内,看到两人动作,他身形一顿,想去靠近虞惊霜,可又突然想到那话本子,顿时心生怯意,不敢再上前一步。 更何况,虞惊霜的一左一右,分别站了潜鱼和那个冷漠的小丫鬟,这两人很厌恶他的存在,过去几天里,也正是这两人联手,骗得他见不到虞惊霜哪怕一面。 明胥站在原地,犹豫着是否要上去自讨没趣,而这时,有几位宾客眼尖认出了明胥的身份,便连忙笑着来拉他,不得已之下,明胥只好磨磨蹭蹭地坐在了裴欲雪身旁。 裴欲雪专心用沸水烫过碗筷,眼睛并不看向他,笼在面纱下的声音淡淡传来: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 明胥捏着酒盏,沉默了一瞬才道:“路上碰到了惊霜。” 裴欲雪动作未停,只是轻笑一声,声音有些微讽:“看你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是上前没讨了巧吧。” 明胥心情更加灰暗,他有些烦躁:“师姐,别说了。” 听见他明显不悦,裴欲雪的声线中总算带上了情绪,她冷声道: “哈……你现在知道让我别说了?可当初,我一封信就让你抛下人一走了之的时候,怎么不硬气点让我别说?” 她存心要提起难堪的往事,明胥的脸色刷一下沉了下来。 他蓦的扭头,盯着身旁的人,咬着牙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混账……我做错的事,自会一力承担弥补。” 明胥将他的过往都当做一个错误,恨不得将那些年他的所有冲动,都通通从骨血、生命中剜去,像丢掉腥臭的污秽一样丢开。 他没意识到他说这话时,就已经连带着否认了当年对裴欲雪的那份忠义。 听着他无意间透露出的避之不及,裴欲雪并没有生出什么气愤、恼怒的情绪。 她只是淡淡一笑,语气莫名:“你怨恨过往的自己,也连带着怨恨我。可我告诉你,明胥,以前你会被道德忠义所蒙蔽双眼,看不清内心所想所爱,而如今,我断言你还是如此。” “可是,八年前有一个赤诚豁达的虞惊霜能原谅你的选择,八年后的今天,你和她早已陌路,缘分譬如朝露,顷刻断绝。” “你在这里发狠话、落重誓,夜夜难眠,日日守盼又能有什么用?要我说,你最好不要出现在虞惊霜面前,给她留一个清净就够了。” 她微微一顿,又淡然道:“省的你多说却多错、多做却多惹人厌烦……就像方才那样,非要凑上去,也只让人家更觉得你莫名其妙。” 裴欲雪说话一向是这样不留情面,直切要害,明胥听在耳中,目眦欲裂,“你……”他从胸腔里挤出一个字,呼之欲出的难堪恼羞成怒堆积在胸口。 他想反驳,却又张口结舌。 归根结底,在明胥的内心深处其实隐隐早有察觉——大概自那日于长街上,久别重逢的第一面起,他就在虞惊霜看似礼貌温和,却疏离冷淡的目光下明白,他们二人是再也没有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了。 虞惊霜看待他,大概就像看待那些令人厌恶的虫豸老鼠般避之不及吧…… 因为他仍按捺着,没让自己的举措烦到她,所以她才按下不发,装作不知情。 可一旦自己有什么动作,踏过了她心中隐隐画下的那条线,就立即会被毫不留情地驱赶……就像今日那样,他想打招呼、想叙旧、想插科打诨地讨巧,可才一张口,就被她毫不留情地堵回来,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明胥想着这些,呆呆地看着裴欲雪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他消沉下去,捏着掌心的杯盏,再也不说话了, 与他们二人隔着一些舞姬的身影,虞惊霜只看到了他们浅浅交谈了几句,就各自低头不语了。 只是不知为何,明胥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般,人还沉静地端坐在席间,可看样子分明是有些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急得上座一直观察他的白老爷和白夫人频频使眼色。 虞惊霜没兴趣探究明胥突然低沉的情绪,也没注意到他和裴欲雪之间莫名疏离、冷淡的氛围。 实际上,她还当两人是一对佳侣,比起看旧情人放着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管、非要抽疯般凑上前来烦她的举动,虞惊霜更关注的是宴席上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对劲的众人。 然而,她不在意,却有的是人时刻注意着明胥的一举一动。 潜鱼压低斗笠,只露出一双寒光湛湛的眸子盯着明胥和裴欲雪的方向。 他早听说过这两人的故事,但大部分都是从市面上流行的那册话本上看来的。 潜鱼作为另一册话本的主人公,自然也偷偷买来、仔细琢磨研读过里面的故事。他知道这些话本真真假假,有些细节根本对不上,但是…… 潜鱼皱起了眉。 那话本中写的也太离谱了吧……那二人虽被安排着坐在一起,互相之间却隔得很远,仿佛避嫌。 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副不太熟络的样子。 这与话本中所写的—— “明胥恋慕裴欲雪多年,抛下荣华富贵,策马三千里、昼夜疾驰前去救助白月光,终得佳人芳心。 两人情投意合、并肩除恶,终成眷侣,羡煞众人,实乃天地间一对恩爱恋人”的故事…… 差的有点太多了吧? 第50章 痛苦往事 他将这两人的异状暗自记在心中,转头再看虞惊霜时,却见她并没有关注对面两人,而是将目光落在屋内的一处角落。 那里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在默默饮酒,举手投足间很是低调。 微卷的乌发、浅棕眼眸、灰色的衣角处滚着金线芙蓉花。 “……” “!” 潜鱼微微凝眸,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他认得这朵芙蓉花。 当初他被林啸所骗,被囚禁在石室之中日日放血、喂药致使神志不清时,曾有过几日清醒。 林啸将他的血肉细细剔出、制成香卖给那些达官显贵。为了表明香的纯与珍贵,有时候,林啸还会专门接待一些贵客进入石室,将他的脸展示给贵人们看。 迎来往送间,兰乘渊见到过很多张熟悉的面孔。 卫瑎的母妃、当初提携过他的老王爷、上燕皇帝身边的那个小太监……甚至还有自己的同僚们——他们都曾被林啸领着,过来亲眼看看自己吸食着多么珍贵的“香料”。 他们见到他的面孔,最初都是惊诧、惊惶、惊恐。 不敢置信、尴尬、无措……这样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当与兰乘渊对视时,他们却又吞吞吐吐、眼神闪避,不敢应下他那句气若游丝的求救。 等林啸将香点燃、或是划开他的血肉后,那股罪恶的、诱人的、令人为之魂牵梦萦的香气弥漫开来,他们的眼神就变了。 变得坦坦荡荡、急不可耐。 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让他们快点沉溺在香气编织的幻梦中去! 至于在他们面前被活生生取血的兰乘渊……昔日所谓情义、所谓道德,哪里比得上那一支千金难求的“一梦黄粱”呢? 在石室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兰乘渊早已经历过太多“背叛”和“视而不见”。 他想,或许,正是因为当初他离开虞惊霜时太不是个东西,上天才给了他这样跗骨之蛆般的、深刻入骨的诅咒。 一次次被从前的人放弃掉,甚至还会反被心安理得地索取。 作为人的价值都被无视,仿佛只是一头畜牲、一截烂木头、一具尚有气息的腐烂尸体。 属于兰乘渊的意志就这样一天天、一次次,慢慢得消减下去——而这正是林啸费尽心思也想看到的局面。 “这是世上最后一个沉光族人。” 意识昏沉时,兰乘渊听见林啸的语气里满是得意与自豪。 他向那些来求香的人炫耀:“很好骗!” “鄙人使t了些小小手段,给他那未婚妻茶水里加了几味药,根本死不了,就将他给吓得,哈哈哈,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不敢再接近人家了,就乖乖退婚,自愿和我一起离开京畿了。” “是个痴情种,就是脑子不太好,太蠢。” 兰乘渊被绑着,恍惚混沌中,他听见有人这样淡淡嘲讽。 林啸接过话笑道:“一开始还很机敏谨慎呢,只可惜……涉及到心上人了嘛,关心则乱。” 那人揶揄:“我听说那虞姑娘很气恼呢,以为小竹马移情别恋了。林太守,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从中作梗,用他们二人的情意硬生生造了个误会,拆散了一对佳人,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林啸叹气:“愧疚啊,我也愧疚!只是……” 他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谁让这小子油盐不进,只有拿虞家姑娘作威胁才能让他动容呢?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平白断了月老的红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闻言,也放声大笑起来,而后两人起身,兰乘渊只觉得眼前一暗、耳后一凉,尖锐的利器刺入脖颈处一寸——他们将他的血肉割开了。 林啸使刀,汩汩鲜血顺着刀锋流出,那人捧着琉璃玉瓶仔细接着。 幽幽的香气伴着血腥味儿弥漫开来,裹挟着石室内的三人沉沦至幻觉中,林啸和那人的神色逐渐浮现出一丝恍惚和沉迷。 伴随着香气入鼻,兰乘渊的眼神只迷惘了一瞬。 下一刻,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刹那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沉光族人浑身毛发、血肉都能致幻,可唯独舌尖的一点血至纯至净,吞食可以破除幻象。 这个秘密作为最后一处生路,从未泄露给外人,就连当初丧心病狂捕获他们的寿王,也完全不知情。 林啸以为每每割肉取血时,兰乘渊也会被香气迷惑陷入幻觉,故而只有此时,才会稍微放松一些警惕。 兰乘渊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他从每日难得的清醒中一点点观察四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他要离开,他要回到惊霜的身边……香气幽幽,林啸掐着兰乘渊脖颈的手背上,突然鼓起了一小块肉包。 那肉中好似有活物般蠕动,兰乘渊死死盯着那动来动去的肉看——是一只蛊虫。 这时候,林啸忽地深吸一口气,从幻觉中挣脱了出来。 他捂着自己的手,脸上痛出狰狞的神色,骂骂咧咧地嘟囔着什么话,将一旁早已陷入幻觉、眼神迷离的那人搀扶到了一边坐下,为其斟茶。 不多时,那人也清醒过来,兰乘渊半闭着眼睛装作昏沉,心底却冷静异常,竖耳凝神听着林啸与他的对话。 原来,林啸养着一些古梁国时候的蛊虫,服下后可以改变人的样貌、体态。 传闻中,最毒的那一只还有着返老还童、化大为小的神奇作用,只是那只蛊虫太过歹毒,服用后若不能忍下当时肝胆俱裂的剧痛,就会被蛊虫反噬而死。 即使侥幸驯服,至多也只能使用三次,宿主即会死于蛊毒之下。 这样烈性的蛊虫,却似乎与沉光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相生相克,十分奇妙。 而林啸服用了一只最为温顺的蛊种在掌中,一旦他受到沉光香气的影响陷入幻梦,蛊虫就会苏醒,剧痛之下,林啸也就能立刻清醒过来。 真是讽刺。 林啸明码标价、放血剔肉地售卖体内含有沉光的兰乘渊,将幻香传播弥漫至更广阔的地方,还利用其血肉,痴迷于做出比当年寿王的“一梦黄粱”更为厉害的迷香。 悔弃明珠 第62节 可同时,他又警惕异常,从不会让自己也陷入被幻香控制的地步,不惜种下蛊虫也要让自己清醒。 “这等丧心病狂之人,也会有害怕自己沉沦的时候吗?” 兰乘渊倒在玉石台上这样想着。 随着血珠一颗一颗滴落,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意识也渐渐滑入黑沉,在清醒的最后一瞬,他朦胧中看到,那与林啸交好的人站起身来,向着他这边走来。 动作间衣摆轻微晃动,在石室昏暗的烛光中,衣角一朵金线钩织的芙蓉花缓缓绽开。 …… 思绪跌宕,回忆伴随着那一朵熟悉的芙蓉花慢慢浮现在脑海,潜鱼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人衣着上的芙蓉花,心中激荡不已。 他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惯常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握着腰侧剑柄的手却激动到微微颤抖,角落里的一人似有所感,往这边望了一眼。 潜鱼察觉到目光,立即闭眼调息,再睁开,他将自己的气息一再掩藏、压抑,沉默地垂首,掩饰为最微不足道、最不起眼的模样。 那人的目光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以为自己感觉错了,才与周围人闲聊起来。 虞惊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边动静,见状,不动声色地瞧了潜鱼一眼。 这时候,潜鱼轻轻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小杏顺着二人眼神也扫了一眼,没太在意:“瞧着不像大梁境内人士,衣着和容貌似乎在京畿中也不常见。” 虞惊霜淡淡道:“确实不是大梁人。” 她伸手蘸了杯盏里的茶水,指尖轻点,一笔一划慢慢在桌上划动,潜鱼垂眸去看—— 竖、横折、横……撇、点,水痕逐渐勾连出一个字来。 “典”。 最后一笔写完,虞惊霜抬起头,正好与对面坐着的明胥对上双目。 她微微一笑,神色淡然,更称得与她对视的明胥脸色难看。他面上无措、羞愧、纠结等等各种复杂情绪混为一体,殷切地全向虞惊霜涌来。 虞惊霜不以为意,全当看不见。 典国,位于大梁东南偏僻的角落,向来偏安一隅,默默无闻,在大梁一众藩属国中并无多少存在感。 直到十多年前,其国主的女儿入梁宫后被卷入夺嫡之争、无辜惨死,先帝甚感愧疚,向典国赐下种种殊荣,才使其被世人所熟知。 而典国的那位可怜公主,便正是明胥的母妃。 “真神奇,小小一个白府的私宴,有大梁人、上燕人、典国人……白家这是要干什么?万国来朝吗?”虞惊霜喃喃几句,半开玩笑半调侃道。 白家将白芨派到她身边做探子那么久,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探不出来,说他们不着急,虞惊霜是万万不信的。 可眼看着要逼出幕后主使的马脚来,白家殷切的态度竟突然急转直下,一改往日浮夸,渐渐于京畿各世家中沉寂下来了。 最开始,虞惊霜还以为是白家的那夫妇两个又要想些作妖的法子了,小皇帝还与她打趣,要赌白家还会不会再使一招“美人计”。 没人会将白家真正放在眼里,作为颓势已不可挽回,族中子弟也难堪大任的家族,倾倒也不过是时日问题。 真正让虞惊霜和小皇帝提防的,其实是白家背后的老世家、旧门阀们。 这一股蠢蠢欲动的势力躲在暗处,只将白家推到明面上,表面上是昏招迭出、浑水摸鱼,实则背地里与当初二皇子死后,他残存着的那一股逆贼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思及此处,虞惊霜长出一口气,自二皇子身死魂消,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她此时才难得有了些悔意—— 或许当初确实不该那么冒进冲动…… 快刀斩乱麻般杀了那一干人等,的确在当时是省事儿,但遗留的后患却无穷。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放着悠闲日子不能过,还得来这儿和一群人精假情假意。 不过,就算是察觉到了白家不再通过白芨在她面前演戏,也查到了他们悄悄在背地里搭上了大梁的附属小国,还从典国押送、吞掉了一批金银……虞惊霜也想不通。 图什么? 还想着东山再起、从龙之功吗? 二皇子早已成了一捧黄土。 此人精明且狠毒,当初明衡尚是母亡父厌、失意落魄的皇子时,就屡屡遭此人与其母暗害。 若不是虞惊霜受先皇后临终所托,处处回护,恐怕明衡还等不及先帝回心转意,便要被那一对母子坑杀。 那些年,虞惊霜站在明衡那一边,也就成了二皇子的肉中钉、眼中刺。 这人深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趁着她与明衡均失圣心,每每出手就是毫不犹豫、干净利索、往死里整人的杀招。 直至今日,明衡体内还残留着被强灌的剧毒,而虞惊霜左肩膀处差点致命的剑伤,每到阴雨天时也还会隐隐作痛。 最要命的那一年,这狗崽子还联合他的母妃——当时正得盛宠、烈火烹油的贵妃一并设计陷害明衡。 他们将当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明衡关入一处偏僻宫殿中,对外称是明衡犯了错,勒令他闭门思过。 实则假借先帝的名义,吩咐人将宫墙高筑、宫门紧闭,旁人无令不得靠近。 二皇子怕明衡不死,扰了他的登基路t。 可他又怕先皇后母家对明衡的看重、怕先帝忽的从荒唐梦中清醒,想起来有个曾经很疼爱的小儿子。 到那时候,若明衡死了,先帝和他要儿子,二皇子从哪里给他找一个儿子来? 思来想去,母子两人便使了个阴招儿。 两人将明衡变相囚禁在宫殿中,每日只有一碗夹生米、冬日只送几片劣质炭,病了无药、冷了无衣。 赤裸裸地想要将其困死在那一方寸之地。 先皇后对虞惊霜有大恩情,曾保住她性命,又给她自由和尊荣。 她救不出来明衡,也不打算一逃了之,更做不出来背弃旧友之子、转投其敌的事—— 于是,一个又一次求见先梁皇未果的深夜里,虞惊霜思来想去一咬牙,收拾了一副小包裹,连夜就随着明衡一起进了冷宫里。 前半生,她被退婚又“自愿”去和亲,还碰上故国毁约把自己留在了大梁,实在是颠沛流离。 故而那时候的虞惊霜,以为自己够苦的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到底是她太年轻——在冷宫里吃糠咽菜和管教明衡的日子,才是最苦的! 想起那几年里她饿得双眼发绿的日子,虞惊霜就打了个冷颤。 心有余悸地端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她一面斟酒,一面又在心底给二皇子余党添了一笔罪—— 也就是二皇子当年死得快,两刀就被捅得有出气儿的劲,没进气的劲了,让她没来得及好好过一把“风水轮流换”的瘾。 等到她顺着白家这条线,查出那些余党的藏身之所后,非得把他们主子当年没吃得苦,再给他们来一套不可。 酒满杯盏,她送入口——温的? 虞惊霜转头一看,潜鱼默默将另一只酒壶拿在手中,刚用内力温热的酒液在其中微微荡漾。 面前的人周身一袭黑衣,面容被斗笠和黑巾遮得严严实实,明明看不到表情,她却仿佛感受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讨好,可怜巴巴的。 有点像她家里的大黄,叼着她丢出去的手绢回来时,虽然表面上仍是威风凛凛的狗儿将军模样,背后的尾巴却快要摇出残影了。 不知为何将两者联想到了一起,虞惊霜回神,忍不住笑了一声。 潜鱼平素从来不肯轻易摘下他的斗笠和面巾,虞惊霜曾和和小杏打赌,猜他沐浴和睡觉时会不会也蒙着面,两人各执一词,小杏甚至豪气地拿出了一整坛佳酿作赌约。 那可是小杏爹爹藏了三十年、一口都舍不得喝的美酒啊! 只可惜,那场打赌以她俩偷看潜鱼沐浴时被逮个正着告终,而小杏承诺的那坛酒,也被千里追酒而来的小杏爹气急败坏地夺回去了。 面前人此刻低垂着眼睫不看她,放下酒壶便打算退回阴影处去,虞惊霜放下酒盏,朝他招招手。 潜鱼愣了下,动作间稍有犹豫,但还是乖乖地侧身过来。 虞惊霜将酒液指给他看,唇角带笑:“潜鱼,你可知这是什么酒?” 潜鱼眼神落在酒盏里,轻轻嗅闻酒香,略带迟疑着道:“这是……梅花酒?” “对了。”虞惊霜笑眯眯地点头,她嗜酒如命,对京畿各种美酒都如数家珍,摸着还尚且温热的杯壁,道:“白府名下有一酒楼,地处深巷难寻,客却络绎不绝,盈利颇丰。 盖因其招牌梅花酒,实属佳酿。传闻数十年前,白夫人祖上曾于雪后梅林处偶遇一仙人,仙人赐下酒方,白夫人祖上潜心专研酿造,耗尽数年光阴,才得一壶梅花酿,其中艰苦心酸,实不能言。” 她轻轻转动酒盏,微啜了一口,道:“酒酿成时,清冽香气飘散十余里外,连天子都慕名而去,因为它清冽寒凉的口感,曾感叹‘不经历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因此,此酒才得天子赐名——寒彻骨。” 虞惊霜在潜鱼受伤的眼神里,笑眯眯地将酒盏中剩余的酒液泼在了地上,道:“所以啊,这酒得冰着喝,被温热过后,它就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风味,变得酸苦不堪。” 听了她的话,小杏在一旁心直口快道:“哎呀,那潜鱼大哥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这酒全浪费了!” 潜鱼愕然,眼神中露出了做错事一般的慌乱,正拿着另一只酒壶的手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虞惊霜像是没瞧见他的窘迫一样,只是伸手从他掌心中拿过酒壶,随意道:“别再揣测我心意了,从来都猜不对,白添乱。” 边这样说着,她边摇摇头:“啧,你这一出,倒是让我想起我那上燕的负心汉了。” 她淡淡评价:“我最烦这种人,说是为我好,实际就是自作多情罢了。” 潜鱼僵住,手指不自觉用力勾住了酒壶的柄。 虞惊霜抬眸斜睨了他一眼,勾勾唇角,屈指一弹他的手:“诶,醒醒。” “发什么呆呢?说得是恩将仇报退我婚的那个,不是说你烦……把酒壶给我。” “……” 潜鱼回神,忙不迭松开手指,皮肤上还残留着虞惊霜方才弹指那一瞬的温热触感,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下指尖。 听清虞惊霜话中的意思时,不知名的苦涩漫上心头,他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临到关头,他默了默,还是将话吞进了腹中。 只是低眉顺眼:“……是属下唐突了。” 低着头,弓着背,塌下去的肩膀,好像突然被谁踢了一脚的老狗,一股子萧索感。 虞惊霜看在眼里,挑了挑眉。 她一下觉得眼前人可真是有意思,一下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行了行了,还杵在这儿干什么,都挡着我看舞曲儿了。”她一挥手,潜鱼不敢再留着,只好起身快步走开了。 他心中忐忑又敏感,不敢像以前那样猜虞惊霜的心思,故而只是回到她身侧后,又转着眼珠悄悄去看她的神色。 见虞惊霜满眼只盯着对面的舞姬,一分心思都没给自己留,更别提让他站着。 潜鱼缓慢地蜷了蜷手掌,一股极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整个人都显得垂头丧气了几分。 他暗暗埋怨自己,心里又酸又苦,比地上被泼掉的酒更涩:让你多事儿! 悔弃明珠 第63节 虞惊霜不留他,甚至还烦他碍事,他也不敢再杵着,缓慢地挪着步子出了宴席的大堂。 小杏朝转身又拿了壶酒的功夫,一转眼,就看到潜鱼带着浑身低落的气息出去了。 她好奇问:“潜鱼大哥怎么了?” 虞惊霜侧头瞥了一眼那个可怜背影,嗤了一声:“谁知道呢?” 她漫不经心地想,虽然看潜鱼时不时一惊一乍、疑神疑鬼挺有意思。 可这种小把戏她一直玩儿,也是会觉得无趣的……是时候来点儿猛的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慢慢回来复健,不太稳定,找回以前更新码字的感觉和节奏再恢复日更吧。不会很慢的,大概二月下旬。[可怜] 第51章 阴阳怪气 白府的梅花酒果然不负虚名,虞惊霜几杯下去,已渐渐有了醉意。 伴着击筑的乐声与舞姬曼妙的舞姿,她的眼神瞥过对面的桌,正瞧见明胥低着头,也不与身边的裴欲雪交谈,只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酒。 好像就是在多年前,也如此时一般的一个寻常宴会上,明胥曾朗声扬言,待河清海晏那一天,要浪迹天涯、做一名洒脱侠客。 今时今日,恰似彼时彼日,而他已实现了往昔仗剑天涯的夙愿。 只是虞惊霜不明白,此刻佳人作伴,他的神色却沉郁如水,周身被一层颓丧之气笼罩。 这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豪言要仗剑天涯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虞惊霜以为自八年前那城门一别时,明胥应当也明白他自己到底选择了什么、也放弃了什么。 如今看来,实则不然。 她将眼神移开——昔年情谊,如今还残存着的,不过也只是一点淡淡的怅然罢了。 正当宴席酒正酣时,一处骚动自明胥附近传来,渐渐转为吵嚷声。 原来,宴席上众人都多饮了几杯,而人一醉,嘴上就容易飘,往日里敢说的不敢说的,此刻通通借着酒意就发挥出来了。 他们看到明胥,就想起了几年前他和虞惊霜的婚约。 拜前几日火爆的话本子所赐,满京畿的人都知晓了他俩的这段过往。 八年前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两人喜结连理已成定局。未曾想,眼看着好事将成,明胥竟悔婚离开了?! 他这一举动,不仅让当初的虞惊霜措手不及,也令京畿大多数人震惊不已。 故而当时隔多年明胥又重返故地,据说还带回来了当年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个女子时,不少人都等着看一出大戏。 这其中就包括了如今正任通政使的李绍。 想当年,虞惊霜初到大梁时,便有传闻道她会在大梁择一宗室子弟嫁人,此人在几次宴席交流后,对虞惊霜生过几分好感,便托了人打问情t况。 可还没等他更进一步,不知为何,这消息就传出去被明胥知晓了。 那时候,明明他也是虞惊霜结交的众多好友之一,却不知哪里来的“正室”姿态,当着许多人的面直接调侃李绍: “你呀,莫要对她存非分之想,就你这家世与官职,打问也是白白浪费时间,真要把你许给她做夫婿,我怕上燕会以为咱们大梁没什么好男儿了。” 当日席间一片哄笑声,李绍羞愤得脸都通红。 平心而论,李绍也知道自己当时直接打问女郎婚嫁的举动略显轻浮。 况且父亲后来也开解他:明胥自幼受两朝天子宠爱,性格难免张狂,更别说那是酒后话,是无心之举,没有要刻意羞辱他的意思。 虞惊霜得知这事后,也还遣人致歉,礼数和体面都做到位了,他也没损什么面子。 但懂归懂,时过经年,李绍还是气不过。 虽然自那之后他也断了对虞惊霜那浅淡的几分心思,另娶佳人,但心里却也将明胥给暗暗记了一笔。 始终看不顺眼明胥,加之今日多喝了两杯,不知怎的,李绍看着席间的明胥,心头一股燥气便从胸膛中吐露出来。 他忍不住讥诮开口:“想当年,咱们一众人中,就属昭王殿下最早定下婚约,我爹娘天天耳提面命,让我向殿下学着点,早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现如今,我是妻儿牵绊,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京中,而殿下却能潇洒度日、仗剑天涯,好不快活!真是风水轮流转,令我等羡慕啊!” 他一旁的同僚大着舌头,醉意熏熏地接话:“可不是,殿下无论什么时候都比我等更前一步……当初退婚也是,够决……决绝! 就是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虞娘子已是陛下心腹,美郎君在侧,位高权重。也不知晓昭王殿下他……他后悔与否……” “咚……!”一声,那人一头栽倒在桌案上,彻底陷入了美梦中。 他昏睡得恰到好处,徒留明胥黑着一张脸,双手攥拳,关节泛白,仿佛竭力克制着情绪。 那人与李绍一唱一和时,明胥本来有时机将两人的话打断,也大可当众怒斥,将这两醉鬼赶出宴席。 然而,因为虞惊霜就在他对面坐着的缘故,明胥甚至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他害怕虞惊霜脸上再度露出上次那般嘲讽的神情,也怕她怨恨自己,更怕的是,她对他已全然不在意、不介意。 无论是最初的温情、或是当年的背叛,无论爱与恨,明胥都只要她还在意就好——只要还在意,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往往他越是恐慌什么就越来什么。 早在方才,虞惊霜就已经听到席上有人提及那些年的旧事,说话的人谈及明胥,言语里略带几分轻慢。 其中的缘由无非就是明胥离开京畿多年,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往昔只需露面,即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争相恭维的地位了。 早年的明胥小有战功,又深得先帝宠爱,在京中可谓位高权重,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曾与虞惊霜相依为命,两人感情深厚,自然对这个不甚熟悉、又抛弃过恩人的皇叔没什么好感而言。 加之这些年来京畿人人皆知,讨好皇帝再多,也不如让虞惊霜去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有用。 这些人未必是真的瞧不上明胥,不过是想通过暗地调侃明胥,在虞惊霜这里讨个好罢了。 李绍也未尝不是这般。 他目光挑衅地看向明胥,明胥的面色极为难看。 他身边端正坐着的裴欲雪瞧了一眼,轻轻嗤笑一声,明胥闻声望去,裴欲雪轻轻启唇,无声地说了句:活该。 明胥额头上顿时凸起了青筋。 注意到这边动静,场内原本喧嚷着祝酒、观舞的人们悄悄将目光移了过来。 酒意上头,这些人也没了平日的拘束,瞧见虞惊霜似乎不太生气,他们心里反倒更加兴奋:能光明正大看热闹的机会可不多,更何况——这还是近来京畿最热门的话本子里的一对主角! 说来也奇怪,自从陛下发现那些话本子在京畿几乎人手一本后,便以编造谣言的借口,下令禁止再编纂。 然而,上面禁令越严,下面就传得越厉害、越广泛……况且,陛下不让传,可作为话本儿里的当事人虞娘子,却出了名的大方潇洒。听说她屋内的那个侍女,每日也会读那些话本儿。 她都不介意诶! 是以,这股“歪风邪气”虽表面上被遏制了,实际的效果却大打折扣。贵妇人与小姐们私下里偷偷传阅不说,连当家的老爷公子们退了朝回府,也要拿来看上一二、聊上几页。 今日乍一见两主角都在场,话也被挑起来了,可是让他们面上不显,心里却激动坏了。 瞧着席间众人眉来眼去,一副偷偷摸摸看戏的模样,再一看李绍满脸谄媚地冲她笑,虞惊霜挑了挑了眉: 这一个个的凑上来挤兑明胥,怎么显得好像是她专门授意过、小肚鸡肠的呢? 不过…… 话又说回来了,这种感觉还真挺爽的! 怪不得那些皇帝总说什么“君意不可测”,像这样什么都还没说呢,就有人主动来揣测你的心思、把你捧得高高的……滋味着实不错。 就是苦了明胥了,从小到大估计就没有被这么阴阳怪气过,今日猛地遭受这么一下,肯定受不了,按照往常他的性子,恐怕回府也要气恼郁闷好一阵子。 而这种场面虞惊霜在过去的八年间,也替他受过不少次了。 她将心比心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还谈不上是羞辱——顶多算一些玩笑话罢了。 明胥刚跑了的那几年里,她被当做玩笑还好一阵子呢,一个大男人,说几句又不会死。 这么想着,虞惊霜坦然地又给这尴尬、难堪的局面再添了一把火。 迎着所有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她笑眯眯开口: “行了行了,明胥不善言辞,你们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话说,当年若不是他将剑鞘给我作信物,还慷慨地将王府库房赠出,我与陛下想要打赢那场仗,怕是得再难几倍。如今再说起,陛下还常常感念其功劳呢。” 说起这件事,氛围一滞,在场人望向明胥的神色又变了几变。 虞惊霜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只是慢慢斟酒。 她与明胥八年未见,却也并不是从未联系过。 二皇子连同其母妃逼死先帝、发动叛乱的那一年,京畿的火光连烧了几个月,大小官员人人自危,一些世家大族只闭门不出,明摆着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任何皇子的赢或败,也不能妨碍他们仍能高高地盘踞在大梁的国柱之上。 叛军与戍守京畿的禁卫军厮杀激烈、僵持不下,但虞惊霜知道,叛军势大,杀进京畿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被围困住的明衡和她,必然是死路一条。 先帝的几个兄弟,大半都被当年搞出一梦黄粱的寿王毒死了,而寿王也在事情败露后一把火烧死在了行宫里,尸骨无存。 唯独剩下一个昭王明胥还活着,也远赴南地雪山,多年未见音讯。 但是,只要明胥愿意回来主持局面,看在他是两位夺嫡皇子叔父的份儿上,她与明衡,或许还能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然而,她拼了命,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出围困,折损了手下两个贤才,千里迢迢求到了南地,明胥竟连一点昔日情面都不给。 她用性命相托,只求来他遣人送的一柄剑鞘当做信物。 人不在,信物有什么用? 至多不过是能打开他的府邸大门,拿些他的财物,好让她与明衡灰溜溜逃出京畿后的日子里,不至于露宿乡野。 虞惊霜从来不怨恨明胥当年悔婚,最多只感叹时运不济,让她偏偏遇上几个不靠谱的男人,而老天爷又不靠谱的让她的命运,恰巧与那几次婚约牵绊在一起。 决定来到大梁做质子、 决定留在大梁受人白眼、 决定加入先皇后麾下,从小奴婢到女官再到军卫首屈一指的女统领、 决定在先皇后过世仍辅佐明衡、 决定陪他一起谋夺皇位…… 桩桩件件,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悔弃明珠 第64节 命运将她推给三个男人、推向他们背后的泥沼,她偏偏要自己从泥潭里走出来,走到自己的命运中去。 了空骂她冥顽不灵、不知悔改,脾气硬的像块石头。虞惊霜只笑笑不反驳——如果她真是一个可可怜怜的怨妇,恐怕早在当年被退第一桩婚约时,就羞愤得一头撞死了。 哪里还能有如今位高权重、谈话间定人生死的好光景? 只是,每每想起当年明胥的见死不救,虞惊霜与明衡一样,胸中就好像有一口郁气,始终让她二人睡不安宁。 白家背后的是二皇子旧部、二皇子旧部背后还隐约出现典国使节的身影,明胥又在这个时候回t京,虞惊霜不敢赌他到底和典国的势力有没有联系、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还是当年那个赤诚热烈的小王爷吗? 他会再一次背弃她、甚至走到她对立面去吗? 她真的不敢赌,所以明胥必须倒霉。 第52章 旧事重提 虞惊霜旧事重提,席间欢庆歌舞的气氛为之一沉。 在场众人几乎都经历过当年那场围困京畿的叛乱,更有甚者,其家眷亲属还死在了夺嫡纷争中。 尽管知道这不是明胥的过错,可是,总有那么几个念头会突然浮现:若是当年明胥能够随着虞惊霜回京,或许二皇子等人会有所收敛、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 不仅打算逼死明衡,更是将京畿内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的臣子们,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从前河清海晏时,明胥想做个闲散王爷或是逍遥剑客,也都无所谓。 可到了该担起道义的时候,他若不在,即使是皇亲国胄,众人心里该不满也还是不满的。 此时,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乎变得有些异样,明胥就算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不对劲。 他不懂这变化的缘由,只以为是众人为虞惊霜抱不平,便站起身、举起杯来向四周一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回虞惊霜身上,沉声认真道: “八年前本王一时冲动,未曾看清自己心意,才与惊霜错过了许多日子,还使她陷入险境之中而不自觉,今时归来,悔不当初。 如今,本王自是先要向惊霜赔罪,任凭其责怪怨恨,也甘之若饴。 再次,诸位同僚若有曾帮过惊霜的,本王一并,向诸位道谢。” 说完这些话,明胥却见席间众人只是扯开了一个礼貌性的笑,随意附和着举杯,场面一时间冷得比刚才还要尴尬一些。 他端着酒盏的手稍稍迟疑,心猛地往下一坠,惴惴不安。 下意识地望向虞惊霜,他不知自己的表情此时是有多落寞彷徨。 虞惊霜与他对视的目光中,平静而带着一点审视,直叫明胥浑身不自在。 只是下一瞬,她便移开了视线,弯着眉眼露出一个笑来,对着氛围冷淡的宴席状似不满般道:“怎么都不说话了?白府备下这些美酒,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扫兴的。” 她举杯:“来,我先干为敬。” 明胥咬牙,他就知道虞惊霜会是这个反应。 紧接着,又听见她的声音淡淡响起:“古语曾言‘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当年的事分不清对和错,更说不上是福还是祸,总归这些年来,我与昭王殿下都未曾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她顿了一下,笑眯眯道:“我说啊,诸位大人就别再拿话本子里的事儿打趣我等了,里头的故事假的很,信那些东西……小心明日殿下就参上你们一本!” 她开玩笑一般的言语惹得众人也是一阵心虚的笑声—— 看戏看到主角面前,还被人家点出来那话本儿早就被她看过了,这帮人就算不畏惧皇帝的禁令,此时也有点微微羞惭了。 虞惊霜随意调侃两句,听在明胥耳中,却是她恐怕对当年之事嗤之以鼻,更是不屑与他今后再有瓜葛。 他垂头丧气地落座,灌了自己一盏酒,许是受了难堪的心绪影响,清冽的酒液此时也苦涩了许多。 李绍一直关注这边动静,见状冷笑着小声嘟囔:“也就是虞娘子还给他留面子……啧!” 他声音小,话说得还含糊,只有身侧那个醉酒的同僚模模糊糊地听见了。 这同僚昏头涨脑地从桌案上爬起来,只听见“……留面子……”三个字,他费劲力气眯着眼睛,使劲儿去看对面的明胥,看也也不清楚,只瞧见明胥那一身青竹描着银线的衣衫。 此人任职于织染署,对京畿内贩售的织物、布帛和绫罗绸缎了如指掌,瞥见明胥衣着,他大着舌头,醉醺醺道:“没……没面子!” 顶大一声,惊得击筑的乐女都漏了一拍。 李绍也是一呆,用手肘使劲儿拐他,这人醉得过了头,根本没理李绍。 他一胳膊肘撞开李绍的臂膀,一拍桌案,大声嚷嚷道: “昭王……殿……殿下虽说当年走了,可……人家那是去……去追求真爱和自由了,连圣旨都能……能违抗,这份勇气在座的各位谁能有?” “况……况且,殿下后来不也慷慨解囊,拿出全部身家帮虞娘子了吗?可……可怜我们殿下,当初非流云锦缎不穿,如今回京……衣着竟然都还是过时的款式! 真是丢了好大的面子!你们……你们谁能有殿下这般气魄?!” 他慷慨激昂一顿大喊,说到后来语气都带着哽咽了,真情实感地为明胥难过。 李绍再大胆,也不过是借着酒意挤兑明胥两句、再讨好讨好虞惊霜,争取今年再升上一官半职。 可向身边这个愣头青一般,大喇喇揭明胥短,就差指着鼻子笑话人家的,李绍是万万不敢的。 同僚这么几句话一喊,喊得李绍顿时都清醒了几分,他在桌案下死死掐了一把同僚的腰侧,心里快骂死他了,面上还得笑哈哈打岔: “哈哈哈哈哈哈哈……瞧这蠢瓜,喝点儿酒就没个正形了,这德行和年轻时候一样,没变!几壶酒下肚就嚷着要给他染了风寒的爹娘风光大葬……尽会瞎说!” 自那醉酒的人大声嚷嚷开始,明胥的脸就瞬间黑了下来,李绍跟着不遗余力地找补,也半点儿没让他阴沉的脸色好转。 虽说他并不在意金银权势,当年给虞惊霜剑鞘作信物时,也是心甘情愿地将全部身家交由她处置。 可想起那日归京,一回到府中,多年未见的管家就哭丧着脸迎上来,第一句话不是拜见王爷,而是张口就说府里因为没钱,奴仆都遣散尽了,为了维持住堂堂王府的体面,管家还欠了不少外债。 明胥张望四周,只见府中可谓是“家徒四壁”! 别说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黄金枝了,就连锅、碗、瓢、盆都所剩无几,虞惊霜甚至把他廊柱上描金的纹路都刮干净了! 回到京畿这些天,明胥除了想方设法与虞惊霜再见一面,其余时间竟不得不先变卖一些财物,以还掉那些管家借的外债?! 皇帝倒是差人给他送来了些置办之物和金银,可那油滑的太监,受过虞惊霜恩惠,又看过话本,一心想偷偷为虞惊霜出口气。 他早知道皇帝对明胥这个皇叔并不待见,才敷衍办事,不慎送来些过时的衣物,这才让明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脸面! 羞愤与屈辱之感交织在一起,让明胥难堪至极。 自回京后,他诸事不顺……不!是自从八年前离开虞惊霜后,他就没有一天过得顺心如意…… 在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时闪过虞惊霜的笑靥,浮现出他们二人曾经共同经历的桩桩件件。 过去远在雪山,他尚可骗自己不在意,可自从得知自己要回京畿的那天起,直至今日,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有多激动、多期待。 明胥满心酸楚地想着,他甚至曾幻想过能与虞惊霜重归于好。 而虞惊霜种种平淡的反应,无疑是狠狠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宴席那边的醉汉还在吵嚷:“李……李兄!你掐我做什么?殿下有情有义,这是好……好事!” 他醉眼迷离地举杯:“大家为何不举杯敬昭王?莫不是瞧……瞧不上这一对佳人?来啊!干!” 李绍明褒暗贬,醉酒的小官一唱一和,在场之人都听得出来,偏偏虞惊霜此时酒劲儿上头,真的有些醉了。 她咂咂嘴,脸颊酡红,喃喃自语道:“这梅花酒入口清冽,后劲儿竟然这么大吗?” 小杏老神在在地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出闹剧,闻言探头过来,双指拈了一点酒液嗅了嗅,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带一点儿回去我再尝尝吧。” 她低声道,虞惊霜点点头,伸手去拿酒壶,两人默契地一边用衣袖遮着,另一人飞速藏了块浸湿酒液的帕子藏入怀中。 主仆两个动作行云流水,旁人看不出一点儿不对劲来,正在这时候,那醉酒的小官又冲着虞惊霜嘟囔了两句。 忙着给小杏打掩护,耳中只听到那人说到明胥追求真爱,虞惊霜带着醉意回神,察觉到众人都望向自己,懵懵懂懂间,便顺势大笑,跟着举杯: “对!明胥与裴掌门情比金坚,两人仗剑天涯,当真是一对神仙侠侣。” “明胥勇敢追爱,裴掌门也敢爱敢恨,来!让我们敬明胥!敬这份深情!” 先皇后曾告诫虞惊霜,说她性子大大咧咧,又有些马虎,有时难以做到面面俱到。当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时,最好的应对之法——便是挑好听的场面话讲! 虞惊霜牢记于心,每逢这种场合便拿来实践,从未出过差错。 如今惯性使然,亦是如此。 她坐t在宴会的上位,地位最高,此话一出,席间众人纷纷跟着举杯,附和着“明胥与裴掌门情比金坚、百年好合……” 明胥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紧咬着牙,只觉周遭一切仿佛化作一根紧绷的琴弦,直直悬在脑海中,铮铮作响,刺耳异常。 他紧紧握着酒盏,沉默不语,另一袖下的手早已攥成拳头,隔着众人的衣袖与舞姬的裙摆,他望向虞惊霜,只见她笑意盈盈,不见丝毫虚伪。 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真心祝他和裴欲雪情比金坚、百年好合吗…… 明胥苦笑着,无力地勾动唇角,心中仿若淌血,自欺欺人地不去看虞惊霜含着笑意的面容。 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他心中所受的苦闷与刺痛已然足够,如今虞惊霜这般大方的举杯祝福,更是让他胸口憋闷,几欲吐血。 而他身边的裴欲雪听了虞惊霜这话,原本因刚才看明胥吃瘪而微微扬起的唇角,猛地落了下来。 她面色极为难看,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你最好尽早和她解释我和你的关系……我可不愿和一个蠢材绑在一起,更别提什么‘情’和‘义’了。” 明胥冷笑一声,目视前方:“若你不愿,当初何必在惊霜前来找我求助时诓骗她?你不光骗别人,连我也骗,离间我二人的关系……我也真是愚蠢,竟会信了你!” 他语气平淡,唯有放下酒盏时微微颤抖的手,昭示着内心压抑的不平静。 裴欲雪默不作声,眼神沉了几分,被明胥气得扭过脸去,不想再看见这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将还是个小孩的明胥一脚踢死了事! 虞惊霜尚不知自己随口几句话,就让对面的旧情人内心翻江倒海、痛苦不堪。 她摇了摇脑袋,只觉得喝了酒后燥热难耐,便支着桌子站起身来。 随意扫了几眼,没看到白家家主及夫人的身影,便知这两人怕是得知她的来意,不敢贸然出现扫她的兴致,躲起来了。 真是……虞惊霜心中暗笑,却也并不在意,反正,她今日只是来打探一番,顺便给在座的某些人添添堵罢了! 那边席间的吵嚷和笑声还不断,明胥明显情绪有些不对,也无旁人为他说话,看笑话的倒是不少。 此时,她注意到对面角落里,那些面容深邃、袍角绣着金线芙蓉花的几人,脸色明显有些不悦。 他们来自明胥过世母妃的家乡——典国,自然见不得与他们来自同一地方的明胥受难堪。几人满脸忿忿,眼神不善,对着席间众人就站起身来,打算说些什么—— 虞惊霜将酒壶“铛——”地一声重重放下,打断了所有人的吵嚷声。 悔弃明珠 第65节 那几人动作一顿,迟疑着也看过来,明胥眼神微微一亮,忐忑地望向她。 虞惊霜咧开嘴呵呵一笑:“各位慢慢喝,我出去透透气儿。” 明胥一愣,眼中瞬间灰暗。 虞惊霜伸着懒腰走出宴会,挥了挥手,打断小杏要跟上来的举动,只说自己出去透透气儿,马上就回来接着喝。 她嗜酒的性子满京畿无人不知,只喝一轮断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听闻她这话,除了有人恭维着称赞两句“雅兴”,便再无一人多言。 余光瞥见那些典国的人被这么一打断,没了发作的由头,只好郁闷地又坐回座位,虞惊霜勾唇笑笑,信步闲庭般溜达出去了。 离开宴厅后,虞惊霜随意在四周转了转,举目不见半个人影,她心中还嘀咕着不知潜鱼去了哪儿。 白府毕竟曾显赫一时,府内的景观别具匠心,亭台与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怪石形态各异,其间的小径蜿蜒曲折,隐于花木之中,雅致而不失神秘,暗藏玄机——比她那四四方方、一眼看到头的小院落可强多了! 虞惊霜酸溜溜地想,等日后事了,非得让小皇帝给自己也换这么个院子不可! 不知不觉间,她溜达到一处假山亭子附近,四周围种的树木高大茂密,虞惊霜眼神极佳,一眼便瞧见茂密的绿意中,有一抹金色一闪而过。 刚才那一瞬间的花纹……是芙蓉花? 虞惊霜眸光微闪,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假山亭。 走近后,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听声音,其中一个是白芨的嫡兄,也就是方才在白府门口遇见的白家大公子白嵘。 另一位声音嘶哑沧桑,听着像是个老者,虞惊霜总觉得有些耳熟,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究竟是谁的声音。 两人对话声音模糊而低沉,白嵘急切短促地说着什么,似乎极为迫切。那老者语气倒是平缓,只是声音实在嘶哑。 虞惊霜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已经找到……” “很快……” “我和你爹……” 突然,一个稍清晰些的名字从老者口中传出:“……兰乘渊……可能……” 虞惊霜双眼微微眨动。 不知老者说了什么,白嵘急道:“可是虞惊霜她——” 剩下的半句话被老者打断,再也听不清楚。 虞惊霜听到自己的名字也被提及,更是惊讶,她眼中一片清明,再无半点席间的醉意。 有心再靠近些听听,然而,这两人警惕性极高,时刻留意着四周。 虞惊霜不敢贸然上前,只得伸长了脖颈探着脑袋去听,而白嵘似乎也是碰巧遇到老者才交谈了几句,此时就要领着老者往屋内走去。 她心道这是个好机会!抬脚正要跟上,突然,一道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虞娘子——虞娘子——你在哪儿——” 不好! 白嵘猛地回头张望,眼神锐利,老者匆匆戴上兜帽,脚步一转,立即从小道那边飞速离开了。 白嵘盯着暗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狠意,他手掌微微一动,四周突兀地出现几道身影,手握利刃,目露凶光,悄无声息地慢慢呈包围之势,朝着虞惊霜所在的方位逼近。 虞惊霜心中陡然一紧,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却摸了个空。 该死! 虞惊霜暗骂一声,迅速调整身姿,手腕翻转,自袖口弹出一柄袖珍但锋利的小匕首,她握在掌中,浑身肌肉紧绷,眼睛紧紧盯着那些逐渐逼近的身影。 罢了,大不了就先解决了这些人算了! 杀手的脚步声愈发沉重,每一步都沉甸甸似是压在虞惊霜心头,她甚至能听到风划过刀刃时的铮然嗡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亭子顶部倒悬而下,仿若一只玄燕的幽魂。 他动作轻盈迅速,在虞惊霜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压住了那声将出未出的惊呼。 另一手迅速揽住了她的腰,虞惊霜只觉腰间一紧,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随着来人的动作一并向上跃起! 短暂的一瞬间,耳边风声呼啸,心剧烈地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 揽着她的那人肌肉结实,臂膀有力,周身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虞惊霜嗅到浅淡的草木气息,心头一动。 一个轻盈地回转,两人躲至假山亭的一处隐秘小拐角,这个拐角极为隐蔽,四周被繁茂的枝叶遮挡,从下方完全无法看到。 假山下的暗卫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惊险的一幕,依然在四处搜寻着虞惊霜的踪迹,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四周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虞惊霜的心上。 白嵘阴沉着脸在四周审视,一个小婢女急匆匆赶来,白嵘一把抓住她恶狠狠问: “怎么回事?虞惊霜不在宴席里?她去哪儿了?我不是让你们死死守着她,一有动静就来通知我吗?!” 小婢女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地答,她贪吃了几块糕点,一抬头,本来还好好坐在那里喝酒的虞惊霜就不见了,这才匆忙跑出来寻找,哪知正好碰上大公子在园子里。 白嵘听了她的话,气得当即就甩了一个耳光过去,打得小婢女顿时口鼻出血也不敢发出一言。 “给我去找!快!” 白嵘又气又急又怕,当即命令那些暗卫四散开来去寻虞惊霜,态度急切得都有点不正常了。 他不知,就在他头顶,虞惊霜正眼神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真有意思啊……” 看着脚下那帮人的身影,虞惊霜喃喃道,唇齿张合,呼出的气息扫在她身后那人的掌心。 微微的痒意传来,他身子僵了一瞬,迅速手忙脚乱地背过手,想要往后退,可再退后面就是坚硬的石壁,他无处可退,只能任由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虞惊霜感受到身后人呼吸一乱,她皱眉,没回头,按住他还揽在自己腰间的一只手,用气音道: “潜鱼,别动。” 第53章 心思暗涌 幽暗的石山角落里,虞惊霜的声音近在耳畔,犹如珠落玉盘。 潜鱼身子微僵,一霎时,往常提刀握剑都不在话下的手,此刻也沉重得犹如巨石压顶。 潜鱼,别动。 这样自然亲昵的言语,正像多年前t两人还是年幼的孩童时,她调皮爬到柿子树上下不来了,他自告奋勇踩着轻功飞身上去救她,两个小孩踩在树上,枝桠上下晃得厉害,虞惊霜吓得哇哇叫,喊着“小兰小兰不要动!” 小兰,不要动。不要把他的小青梅摔下来,不要叫她受伤了。 兰乘渊,不要动。你已经害了一次惊霜了,难道还要再害她随你流落天涯、背负骂名吗? 兰家的小子,不要动。乖乖成为一味药材吧,你们沉光一族生来这样奇异的骨血,难道不是上天的旨意,要你献身众生吗? 小狗小狗,不要动。越过生与死的界限,我们明日、明日还会再见吧? 与虞惊霜分离的这些年,在这么多的身份里,他甚至连自己都模糊了记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潜鱼,你瞧他是打算去哪儿?” 正黯然着,虞惊霜轻声的询问将潜鱼从自哀中唤回意识,他微微偏头,刻意略开落在肩头的她的一缕发丝,只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下方的白嵘。 只见白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便鬼鬼祟祟地自假山周围绕了一圈,走到虞惊霜和潜鱼蹲着躲避的这处时,还放慢了脚步,惊得高处藏着的两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幸好,白嵘站住了,却并未注意到头顶两人,他哪里知道灯下黑的道理:就这么在虞惊霜的眼皮底下,扭动假山石,随着轻微的咔嚓声,一道狭窄幽暗的通道缓缓浮现,白嵘侧身走进去,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虞惊霜紧紧盯着那个入口,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入口又缓缓打开,白嵘从其中走出来,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仔细将假山石又恢复掩盖成原来的样子,才又悄悄走开。 “潜鱼,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你敢不敢和我进去看看这帮家伙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虞惊霜盯着白嵘远去的背影,轻轻道。 潜鱼将剑鞘微微磕在石壁上,侧耳听石壁传来的回响,微微蹙眉:“这下面都是空的,范围还很大,情况恐怕不简单。” 他沉声:“我下去探探究竟……” 他欲起身,却被虞惊霜一把拽住衣角,猝不及防身子一歪,虞惊霜将他按回原地,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我们下去探探究竟’,怎么到你口中就是你自己去……难道你瞧不起我?” 潜鱼心头一震,急切回身:“怎么会?!” 在他眼里,惊霜一直都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小时候善良大方、救他于水火,长大了胆识过人,有勇有谋,无论在哪里,她都是最了不起、最瞩目的那个人。 只有他自己,才是胆小鬼、糊涂蛋,是最糟糕的那一个人。 要说瞧不起,也是他这样的蝇营狗苟的卑贱小人被惊霜瞧不起才对。 他急于为自己解释,话说得乱七八糟、结结巴巴,面巾下的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却被遮掩得严严实实,虞惊霜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急切和窘迫。 这样一双眼睛,她好像在别处也见过。 虞惊霜微微凝眸,叹了口气,伸出两手压住潜鱼的肩,将他的脸压到与自己视线平行:“你别着急着解释,我开个玩笑罢了……你这幅样子,总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他也像你这样,一紧张着急,就连话都说不清楚。” 潜鱼不急了,他整个人僵住了。 狭小的石壁角落里,他整个人仿佛魂魄被抽离,高高地飘在上空,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生硬又艰涩:“……是……谁呢?” 问话一出,耳边一片寂静,他的心高高悬着,手心沁出了薄汗。 “嗐……不值一提。”虞惊霜丝毫没意识到身边人的一颗苦苦悬着的心,只是随意笑着应付了一句。 “……” 潜鱼不清楚,在听到这句“不值一提”的评价时,他心中突然一坠的失落感从何而来,他也不知道,就在刚刚鼓起勇气问出口之时,他到底想听惊霜说出哪一个名字? “行了,我们走!” 虞惊霜没功夫去理睬他突如其来的脆弱,只是紧紧盯着四周动静,见时机合适,轻盈灵巧地跳下了石山,一招手,吩咐潜鱼跟上。 她学着白嵘的样子,在石壁上摸索了一番,顺利打开了那道密室的门,两人脚步放轻放慢,虞惊霜向前探路,潜鱼执剑断后。 向前一直走,穿过幽暗深邃的密道,头顶石壁滴水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冷不丁的,一滴水珠“滴答”砸下,潜鱼脚步一顿。 “怎么了?”虞惊霜察觉,轻声以气音询问道。 潜鱼立在原地,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昏暗中虞惊霜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有潜鱼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后颈处一颗一颗的汗珠划过皮肤,如砂砾摩擦,泛起一阵刺痛。 黑暗的洞穴、滴水的石窟、潮湿而黏腻的石板…… 恍惚之间,他好像再次回到了曾经被囚禁的那个洞窟,十年里,他记不住自己浑身的皮肉被割开过多少次,记不住多少剜心剔骨般的剧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个被豢养的血奴?还是被救下来的兰乘渊?还是曾逃出去过,但又被抓回割断手脚筋脉的小狗? 他记住的只有当倒在那方石台上,冰冷的锁链捆住手脚时,那仿佛永恒不变的落在他眉眼处的一小滴水珠。 滴滴答答,如惊霜的眼泪,也是催命的阎罗。 悔弃明珠 第66节 潜鱼闭了闭眼,催动内力,一瞬间,体内本来乖顺蛰伏的蛊虫犹如脱缰野马般,疯狂的冲撞起来,他握剑的手腕爆出青筋,血腥味儿霎时间弥漫在口中,浑身被强行断开又接好的筋脉,也一寸寸地痉挛起来! 伴随着剧痛袭来,方才的梦魇渐渐散去,再睁眼,虞惊霜关切的面容渐渐浮现在眼前,再一次犹如初见时那样,拂去了一切阴霾。 她的目光带着谨慎和审视:“潜鱼……你刚刚说……你怎么了?” 什么? 他刚才神志不清的一瞬间,有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潜鱼猛地抬头,心弦拉到了最紧的一瞬。 第54章 一梦黄粱 极致的安静中,只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一颗心“怦怦”的跳动声,潜鱼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他艰难地开口: “……我刚才……说了什么?” 虞惊霜静静地看他,神色晦暗,一弯唇角,她道:“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原来……只是喊了名字啊,幸好幸好。 潜鱼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他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镇定道:“方才有些头晕,一时情急,不过不碍事。冒犯虞娘子了,请恕罪。” 虞惊霜笑了笑,道:“谈不上冒犯,你没事儿就好,刚才你突然站住了,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对劲。” 她转身,脚步继续往前走去,潜鱼抚了抚心口,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几分,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眼神留恋的在前方虞惊霜的背影上转了一圈,暗自庆幸自己没暴露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虞惊霜却一直没再说话,两人摸索着石壁向前小心翼翼探去,一时间,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潜鱼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经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虞惊霜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口。 他忐忑地捏了捏剑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丝焦虑。 曲折幽深的廊道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一扇隐蔽的石门横在两人面前,潜鱼正要上前,虞惊霜一把拦住了他:“等等……这种地方定会有人看守的,不要轻举妄动。” 她略带奇怪地看了一眼潜鱼,他向来沉稳冷静,怎么今天那哪儿都不对劲? 潜鱼一愣神,捏了捏眉心,轻轻呼了口气,他有些懊恼:不知为何,今日他总是心浮气躁,难以沉下心来。 虞惊霜将耳贴在石门上,仔细听内里的声音,悄悄地向潜鱼打了个手势,潜鱼立刻心领神会,向一侧紧贴住石壁,手按住剑鞘蓄势待发。 虞惊霜伸出手,在木门上“笃笃笃”叩动三声,就听见里面一阵嘈杂,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来人嘀嘀咕咕:“又忘拿什么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 潜鱼一脚踢开木门,借势向里一冲,以泰山压顶之势将那人挤到石壁中间,一手握剑鞘死死卡住他的胸腔,另一手做刀状劈在他后颈处! 快!准!狠! 个头矮小的男子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只从气管中挤出一个“呃……”字,就软绵绵地晕死了过去。 “注意点儿,别真弄死了。 虞惊霜看着潜鱼行云流水般的一套连招就将人放倒了,她用脚尖踢了踢那人,确保他真的昏过去了,才随口提醒了一句。 潜鱼点点头,不用虞惊霜再多说,只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地拖着那人死猪般的身子,自腰间摸出一卷麻绳,上上下t下将人捆了个结结实实,面朝下丢在了角落里。 另一边,虞惊霜已然步入了内室,映入眼帘的是一室的灯火通明,最显眼处横着一口大缸,其中正散发着阵阵酒香,她走近嗅了嗅,无比确定地说:“没有错,这就是刚才席间的梅花酒。” 环顾四周,密室内垒着一处石台,不少形状古怪的瓦罐、烛台凌乱摆放着,分明就是一处小作坊的模样。 虞惊霜若有所思道:“难道这就是白府梅花酒的酿制作坊?太奇怪了,白家这个老小子一向自诩洁净,怎么会允许别人在他府邸中酿酒……况且这缸酒哪里够一整座酒楼的用度?” 潜鱼沉声分析:“或许……这一缸只是为了今日的宴席所备?” “不对。”虞惊霜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密室、这些酒缸……还有刚才宴席上我醉得那么快,众人又一挑拨就发怒张狂、理智全无的样子,这些酒肯定有问题。” 潜鱼皱了皱眉,他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慌张,莫名的焦虑自胸膛处一闪而过,他直觉这里不对劲,有个声音隐隐叫嚣着让他快离开……可他就是迟迟想不明白缘由,只能靠掐紧掌心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正在这时,虞惊霜脚步向后微退,踩中了地上一块不甚显眼的突起,随着一阵轮轴转动的声响,一排木架缓缓出现在两人眼前,其上整齐放着一列陶罐,盖口用泥封得严严实实。 潜鱼心头一跳。 虞惊霜谨慎地走近,轻声嘀咕:“也是酒吗?这也太小了吧……” 她投出几颗小石子探路,确认无异后便上前,小心翼翼捞出一个陶罐,精致小巧的罐子看着不大,拎在手中却沉甸甸的。 虞惊霜一抖袖口,锋利雪亮的匕首弹出,她手腕使力,用刀刃轻轻挑开了那层封泥的一个小口。 一股浅淡的异香缓缓自罐口沁出,甜柔又馥郁,像一只轻飘飘的羽毛般扫过虞惊霜的鼻尖,勾人心神。 她眨了眨眼。 身后紧跟而来的潜鱼亲眼见到了虞惊霜的动作,随着那股忽的清晰起来的香气飘进他的鼻端,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瞬间,气血上涌、两眼发黑。 潜鱼终于明白过来,他一进密室就觉得心慌气短究竟是为何——甜柔中夹杂着的那一缕馥郁的香气……这是一梦黄粱! 仿佛回到了那间囚禁了他近十年的地牢,昏黄的烛火、冰冷的锁链、沸腾熬煮药草的大锅,以及那柄沾了血的弯钩,自琵琶骨下生生穿透他的身躯,每一时每一刻,连呼吸都痛彻心扉。 而这令人如痴如醉的香气……分明就是他的骨血、他同族一万三千人的血肉酿制而成的啊! “呕——” 在足以使人飘飘欲仙的奇异香气中,潜鱼弯腰干呕了。 !!! 虞惊霜一惊,连忙放下手中陶罐来扶潜鱼,他直起身时,露出的一双眼眸竟罕见的红了,仿佛在遭受极大的痛苦般,虞惊霜扶着他的手臂,能感受到此刻他正控制不住的细细颤抖。 “潜鱼!” 她低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潜鱼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臂,抬眼满是惊惧:“惊霜,快扔掉它,你得离开这里,这东西不是普通的迷香,它是……” “它是一梦黄粱,我知道,你快别说了,你到底怎么了?” 虞惊霜打断他的话,面对一梦黄粱,她没有丝毫惊讶的模样让潜鱼一时瞠目结舌。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它……它,你……” 一瞬间,他脑海里千回百转,既想到大梁早在三十年前就将所有关于一梦黄粱的消息处理了,又想到自己这十年的遭遇应该被掩饰的很好才对…… 纠结半晌,他站稳脚步,才磕磕巴巴道:“我没事,你……一梦黄粱……你怎么知道的?” 虞惊霜松开他的手臂,顺手将那小陶罐放回到原处,轻描淡写道:“我用过。” 多年前自雪山归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难以入眠,总会想起那一张缓缓沉浸入水中的面容。 当时走得太着急,竟然忘了好好告别,小狗最后能留给她的,竟然只有一粒开不了花的种子,和那首缓慢悲伤的歌谣。 旧忆常萦我怀,相逢路断难开。 唯期梦路相会,别语潸然月前。 大名鼎鼎的一梦黄粱啊,号称能够让逝去的人复活,让曾经的遗憾得到弥补,让所有的不可得都如愿。 虞惊霜也说不准,当她点燃那支一梦黄粱时,到底期盼在梦中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当时还是大皇子的了空和尚被她威逼利诱,怎么也不愿意交出手中残存的一梦黄粱,在经历过寿王之乱的他看来,这支迷香就是会扰乱人神智的妖物,虞惊霜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交出来,他也不为所动。 他不惧死伤,和他弟弟相比还算有几分骨气,虞惊霜不想为难他,便将人打晕翻箱倒柜,最终还是将那支传闻中蛊惑人心的迷香拿到了手。 “然后呢?你吸食了多少?你……你有没有对它起依赖?” 潜鱼急切地问,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浑然不知自己关切的模样早已超出了一个侍卫的本分。 虞惊霜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当然没上瘾,否则今天的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吗?” 那倒也是,沉迷于一梦黄粱的人往往不到一年便已经形销骨立,唯有不断吸食幻香才得以吊着一口气苟活。 潜鱼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他默默看着虞惊霜俯身观察那突起,又去摆弄机关,将盛着一排陶罐的木架缓缓恢复了原位,自表面来看,这间密室又恢复成了原本平平无奇的样子。 良久,他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试探:“虞娘子,你当初为什么要……要用一梦黄粱呢?” 那不是个好东西。 他轻轻在内心补充。 虞惊霜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想着隐瞒什么,直接道:“因为我很想再见一次那个人。” 想见的人……是她的父母小妹?是昭王吗?是明胥吗?或许……是她在雪山脚下遇到的“小狗”? 总之不会是他,一个近十年杳无音信,直到此时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懦夫。 潜鱼的心犹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酸溜溜、干巴巴地“喔”了一声,跟在虞惊霜后面随她一起取了少许缸中的酒液,又翻到些书册,将其上的字眼勾画誊抄在布巾上,一副默默干活、吃苦耐劳的模样。 一时间,密室内静悄悄的。 半晌,他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你见到了吗?” 虞惊霜脚步一顿,回头看他,诧异的眼神直看得潜鱼羞愧难当,恨不得割掉自己这张嘴:问问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奇心呢? 她笑着问:“潜鱼,你今天好不对劲,怎么问我这么多问题?一下子都有活人气息了!” 潜鱼别过脸去,声音闷闷的,细听还有一丝慌张:“兴许是……一梦黄粱的缘故,还有这酒,我今日……我只是……” 越说越乱,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关切,偏偏嘴又笨,既不想暴露自己以前就与她相识,又不想说谎,说到最后,潜鱼索性自暴自弃,泄气地道: “……属下只是好奇。” 好奇她过去遭受的一切,好奇她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更忐忑于近些日子以来,她对他变化的态度。 …… 仿佛自从是接到了那些故人的信,或者是更确切一点儿,从那一日他、明胥、卫瑎在惊霜门口打了一架开始,惊霜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变得很……模糊。 有时候,潜鱼感觉她是真的很烦自己,三两句话里都带刺儿,呛得他面红耳赤、心下惊惧,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明自己绝对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可有时候,惊霜的一举一动却又流露出微微一丝信任来—— 自他服下蛊虫、改头换面,用完全不同的一张脸潜藏在她身边做侍卫的这几年里,惊霜虽然不说,但潜鱼能感受到,她绝对没有完全信任过自己。 只是将他当做一柄剑、一把刀、一根棒子,哪里顺手就拿来用一下而已。 论起亲近和信赖,别说小杏姑娘了,他连府里的那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都不如。 三年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时无刻不在小心掩饰着自己的真实身份,怕惊霜知道他是当年的兰乘渊,更怕她知道,雪山下的小狗也是他。 那是最无瑕、最忠诚、最不掺杂一丝污垢的爱,受蛊虫影响失去神智的那只“小狗”才值得惊霜去怀念,所以潜鱼固执的认为,那是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人,只有“小狗”才值得被爱。 悔弃明珠 第67节 他会用尽所有手段去守好惊霜心里那一份干净的爱,任何人都不应该去玷污…… 而他自己,不论是作为兰乘渊、还是潜鱼t都不配……他觉得自己脏。 已经在地上烂成一滩烂泥了,又怎么敢再去靠近朗月独洁的惊霜呢? 他活不久了。 体内那只霸道狠毒的蛊虫已经快要耗干他最后的一丝血肉骨髓。从上燕那个地牢中逃出来,又辗转千里来到虞惊霜身边,就已经去了他半条命,剩下不多的时日,不过也是苟活罢了。 与其作为负心汉再度现身让他的惊霜恶心烦忧,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不要笑、不要动、不要露脸、不要说话……不要暴露,安安静静做一个影子藏在她身侧。 惊霜有需要的时候,他就去做她的刀和剑,一切脏活累活他都甘之若饴; 不用他时,他就去采一些花栽种在小院里,期待习习凉风送去花香……总有一些淡雅的香会伴她入眠吧? 日子到了的那一天,他会与惊霜好好告别。 借口潜鱼都想好了,就说自己厌倦了打打杀杀,想要归隐田园,过平凡日子。 他早已懂得了,与所爱之人分别时,不能不告而别、不能自以为是替人家选所谓更好的路、不能嘴硬说伤人的话也不能欺瞒……哦,他这也不算欺瞒,毕竟,埋骨在大梁最高的那座山上,也算是归隐山林。 而那样高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大梁的皇都,他提前选好的坟茔可以远远的望上惊霜一眼,潜鱼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虽然是死后,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平凡满足的日子呢? 可他预想好的平常日子,却一点点发生着变化——惊霜对他的态度,竟然慢慢柔软了。 她好像开始慢慢信任他,会和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关于兰乘渊、关于卫瑎、关于明胥……甚至关于“小狗”,关于她在大梁玩弄权术、步步高升的那段日子,那些往事里的她,是与潜鱼记忆中天真率性的小青梅完全不一样的虞惊霜。 潜鱼惊惧、怀疑和惶恐,但又控制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而激动。 他错过惊霜太多太多时候,所以无比渴望更多了解她一分,无数次剧痛难捱的深夜他会想象—— 假如当初他没有自以为是,轻视惊霜的脾性和爱,假如他可以在每一次惊霜遇难时都陪在她身边,哪怕是为她而死……那该会多好。 然而,他一面控制不住的喜悦,一面又常在欣喜中夹杂痛苦和自厌。 真不要脸!他唾弃自己。 今日你能留在惊霜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侍卫,全是因为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而已,而你在过去做过那样令人不齿的行为后,又怎么还能恬不知耻的、死皮赖脸的奢求她对你露出往日般的神色呢? 面对她毫不知情的笑眼,潜鱼啊潜鱼,还是该叫回你原本的名字——兰乘渊? 你还在期盼什么吗? 你还能期盼什么呢? 就像卫瑎说的那样,既然已经是贱种、血奴、狗杂种了,为什么就不能认命地死在那个地牢里呢? 与惊霜仓促的别离、你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怜和解释不清的误会嫌隙,就该是你这个负心汉一生的落笔注脚,以做你愚蠢懦弱的惩戒啊! 你咬碎牙齿,像死狗一般三番两次逃出去见惊霜,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后悔还是不甘心,你自己也分不清。 雪山上替惊霜挡下的那支毒箭,恰好让蛊虫死亡,当你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作为“小狗”的记忆时。 你是羡慕“小狗”能为她而死、得到她的爱? 还是痛苦于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如“小狗”一般与惊霜回到从前……这么多年了,你能分得清吗? 痴心妄想。 你真恶心,你真可笑。 …… 密室烛火昏暗,却仍然映得虞惊霜眼眸亮晶晶,她唇角弯弯,带着笑意回答潜鱼:“当然,我的小狗,我见到他了。” 潜鱼的面巾在斗笠的遮掩下轻轻颤了一下。 啊……果然。 你果然可笑又恶心。 巨大的作呕感在胸膛沸腾翻涌,他好想吐,因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脏污的那颗心。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恶心,浑身上下每一寸发肤,都透露着恶心。 虞惊霜的声音将他从自厌中短暂的拉出来:“不过,除了他之外,在那幻梦中我还见到了许多人。” “那些与我前半生的爱恨恩怨纠缠颇深的人们,他们有的负我,有的被我所负,爱怨憎恨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我于那幻梦中一一体会过了。” “本来我应该只会梦到小狗的,但我确实见到了更多故人。到最后香燃尽,大梦初醒,我才明了,或许这是冥冥天意。 小狗应该也希望我俩之间的相逢别离,能作为一个美好的结果,终结我往日的全部痛苦。从那次之后,我才真的放下,就像寿王当年称“一梦黄粱”——于幻梦中历红尘、渡己身。” 她的声音淡淡,潜鱼双目湿润。 他知道的,虞惊霜一直就是这样的奇女子,区区一梦黄粱的幻象,怎会让她沉溺?也只有她,能够在历经那么多苦难背叛后,解开枷锁、始终如一。 只是他们这些不识明珠光辉的人,才最愚钝。 一室寂静里,他说:“真好。” 真好,你没有被任何红尘俗物耽误,是我误你。 【作者有话说】 [可怜] 第55章 白府密事 他喃喃低语,虞惊霜并没有听清,她皱着眉头环顾密室,渐渐心里有了定夺。 既然白家人在府内藏着一梦黄粱,那他们大约是想要像当年寿王那样,悄悄下在酒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众人对迷香上瘾……这几个月来,白府已然私下底办过不少宴席,想来受影响牵连的不下百人。 这其中有多少是已经深陷幻香,有多少尚不知情,又有多少“一梦黄粱”流入了官场民间……要查清楚可得费一番功夫。 沉思中,细碎的脚步声自头顶传来,虞惊霜抬头一瞧,心道糟了。 她顾不得多想,一把拉起潜鱼:“我们快走,上面来人了!” 两人疾步离开,不忘将密室木门又小心翼翼掩上,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在即将钻出假山石那条狭长的缝隙时,潜鱼侧耳听了听,拦住了虞惊霜步伐。 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向虞惊霜缓慢地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虞惊霜心领神会,放轻脚步,两人侧着身,紧紧贴着假山石壁,借助凸起的石块将自己的身形掩藏,不到几个呼吸的功夫,密道山石被一把扭开,白嵘冲在最前面,领着数人一路奔向密室。 虞惊霜屏息凝神,看着那些牛高马大、目露凶光的黑衣人们一路径直冲向密室,完全忽略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着的两个人。 趁着那一行人慌里慌张,只顾查看密室而没顾及到这条短短的密道之时,虞惊霜和潜鱼踮着脚,轻盈而迅速地溜之大吉。 白府的前院还隐隐约约传来歌舞击筑的声响,靡靡之音,好不欢乐。 而内院已然是闹翻了天,两人在假山石的莲池旁躲了一会儿,便已经看到几波护卫在来来回回地寻人。 “他们是真的很怕我发现他们的秘密啊……”虞惊霜轻声感叹。 当初解甲归田时,她曾和皇帝信誓旦旦地说,若她卸下军卫统领的担子,做回平头百姓,京中世家官员对她的提防心必然会降低,到时候办事也好、过日子也好定会更方便。 皇帝撇嘴说不可能,她还不信。 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一番,虞惊霜自己都想不到白嵘竟然会那么忌惮她。 在宴席上百般防她,现如今又自乱阵脚。 一开始,白家呈给她的那壶酒根本就只是最寻常的梅花酒,只是后来阴差阳错,温过的酒液她嫌酸苦,便让小杏随手从旁边人桌上又拿了一壶——这一壶,恰好就添了“一梦黄粱”,才让她醉得那么快。 而她一离开前院,白嵘便想着冲来密室查看,慌里慌张一点儿定力都没有。 露出那么大的破绽不说,方才她行事那么鲁莽粗糙,他竟然也没发现半点不对劲……蠢得连她都有些可怜这孩子了。 就这种的,还想着效仿寿王、争一争从龙之功吗?真是太愚蠢了。 虞惊霜默默撇嘴,眼看着白嵘从假山石中出来,脸色阴沉地拎着那刚才被潜鱼打晕在密室的人,那人哭丧着脸,白嵘气急败坏,一眼瞧去就知道她和潜鱼根本没暴露。 放心地将证据握紧,虞惊霜牵住潜鱼的袖口,无声地指了指莲池下方,深吸一口气,她缓缓下沉,没入了池中,莲叶层层叠叠、繁杂交织,很快就掩盖了两人身形。 等护卫们走近莲池查看,便只能看见几圈浅浅的涟漪散开,一尾锦鲤轻巧地扭动,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 虞惊霜和潜鱼自莲池下互相联通的水道,一路游至耳边渐渐安静,再也听不见呼喊和脚步声的地方,“呼——”她从水中探出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扭头四下一张望t,她只见自己身处一方朴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的小院子里。 四周静悄悄的,高树枝叶未修,长得乱七八糟、遮天蔽日,青石板上长着厚厚的苔藓,整间院落暗沉沉的、灰扑扑的,像是荒废了许久。 “哗啦——”一声,潜鱼也从另一端浮出水面,他手撑着池壁,跃身上岸,虞惊霜跟着爬出水面,衣衫沾了水紧贴在身上,他一扭头,惊得脚一崴,差点儿又跌回水里去。 虞惊霜听见动静转头,正瞧见潜鱼动作扭扭捏捏、畏畏缩缩,唯一露出来的耳根红彤彤的,此刻正梗着脖子扭着脸不敢正眼看她。 二十七八岁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经历过人事? 这么纯情干什么? 虞惊霜莫名其妙,又觉得有点好笑,她扯了扯湿透的衣衫,让布料不至于湿答答粘得皮肤难受,边拧干自己的衣袖,便思索一会儿该怎么自然地走出去。 虽说白嵘肯定怀疑闯进密室的人是她,但只要他没抓到现行,又没人看到自己的脸,虞惊霜就一点儿都不带担心的—— 就算是白嵘有证据是她,她就是不承认,这帮家伙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敢把她怎样? 只是毕竟还没撕破脸,得留点时间和余地给小皇帝准备准备。 虞惊霜不怕惹事生非,但明衡作为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要体面、要遵礼、要循规蹈矩、要师出有名、要想着安抚那群鹌鹑般瑟瑟发抖的臣子。 虞惊霜为他办事,就也不能太过分。 比如推开门砸了酒缸,然后告诉所有人你们喝的酒里都被下毒了,等着成瘾以后给白家人当狗吧! 再撺掇众人揍白老头和白嵘一顿,大摇大摆回家去……这肯定是不能的。 虞惊霜边想边遗憾叹气——如果完全按她的性子来,不用考虑旁人脸面,这件事儿她本来就打算这么办来着。 她这边正叹气,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为什么叹气呀,你不开心吗?” 嫩生生的,含着天真纯粹的好奇,这道声音幽幽地在这个荒废已久的院落里飘荡。 “……” “!!!” 虞惊霜和潜鱼同时跳了起来,一个手里攥着半截湿衣袖,一个剑已出鞘,如临大敌般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比划。 悔弃明珠 第68节 “是谁?!” 是人还是鬼?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声音?! 两人如临大敌,都被吓得不轻,一旁的乱草从轻轻晃动了几下,窸窸窣窣,虞惊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姑娘,慢吞吞爬了出来。 她仰着头看向两人,圆而大眼睛直勾勾的:“尖尖的,好长,好亮!” 虞惊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落在了潜鱼手持着的长剑上,名剑寒光,以亮冷锋利的剑身为奇。 她心念一动,转头端详了一会儿小姑娘,伸手轻轻按下了潜鱼的剑:“她不碍事。” 小姑娘双眼圆而黑亮,明亮却无神,虞惊霜看她神态幼稚,言语懵懂,面容略张,猜她是心智有损,并不知事。 ……诶? q 看着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虞惊霜越瞧越觉得她的眉眼透露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 忽的福至心灵,虞惊霜想起了她这次来白府的缘由,心念一动,她越看眼前的孩子越像白芨,便蹲下身去试探着问:“……小姑娘,你是白府的人吗?” 小姑娘垂着眼睛,似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口中嘟囔着“白府、白府”。 虞惊霜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你在白府里住着吗?你认不认得一个人,他名为白芨,生的很美,就像……像天上的仙子一般美,说话柔柔的,待人很好很温和。” 她循循善诱,潜鱼在一旁听到这话,垂着的眼睫狠狠一颤,他手指僵直,从胸膛到口腔一阵酸苦。 人言,爱美之心人之皆有。 从前虞惊霜对白芨淡淡的,不甚关注他的容颜,潜鱼便存着几分私心,想或许惊霜只是将白芨当做弟弟…… 更阴暗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白芨是探子,行为又古怪,惊霜那样的性格容不得背叛,大概,她对白芨也有几分厌恶吧? 潜鱼梦中还曾想过,终有一天他将白芨的行事抖落出来,惊霜看清那小人的真面目后,就会将人赶走、赶远。 可原来……在惊霜眼中,白芨面容貌美,心底也善良吗? ……好像只有他,最不得惊霜喜欢。 从前是,现在也是,他总是会被嫌弃抗拒的那一个。 潜鱼低着头,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白芨……白……小姑娘愣了一下,苦苦思索,随后猛地抬头,双眼发亮,连连点头:“嗯……嗯嗯,白芨!哥哥!哥哥!是我哥哥!” 她憋了半天:“哥哥说……我等他回来!” 看得出来,她听不懂人说话的意思,只记得白芨告诉她的他的名字,还有等他回来的承诺,兄妹俩感情好是真的,也不怨白芨能被胁迫,为了小妹甘愿到她身边做奸细了。 虞惊霜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怜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声道:“对,他是你哥哥。我们两个人,都是你哥哥拜托来带你去见他的,他现在正在外面等你呢。” 小姑娘眨着眼睛看向她,伸出手指道:“可是,你们湿湿的。” 虞惊霜一噎,有点羞惭,她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咳咳……出了点小意外,我们是……遇到了点麻烦才这样的,如果你能帮我的话,我们就可以快点出去,去找你哥哥!” 边说,虞惊霜边从怀中摸出了一枚护身符,这还是白芨很久以前求来的,她和小杏、潜鱼、华昆一人一个,她想,白芨如此疼爱他的小妹,这小姑娘应该也认得出这护身符。 摸着那枚平安符,小姑娘望向虞惊霜的眼神都更亲近信赖了些,她懵懵懂懂的问: “怎么帮你们?是和帮那些姐姐一样,不说话、也不动……等她们回来,带果子?” 虞惊霜看向她指的方向,心中猜是白府的下人见这孩子痴傻,便哄她乖乖听话,好溜出去偷懒了,不过,这也正好给了她机会。 “不,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记得呀,日头还在树上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和你一起玩儿了就足够。” 虞惊霜指着院中的树循循善诱,小姑娘眨着眼睛,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虞惊霜让潜鱼陪着小姑娘玩,她自己去侍女屋子内找了几件干净衣裙换上,拿着湿了的衣衫走出来,潜鱼就自觉接过去,如宴席上温酒一般,自然而然地用内力替她烘晾衣衫。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双手接过去、任劳任怨的样子有多奇怪,只顾着抱住衣衫,沉浸在刚才虞惊霜随口提起的“白芨很美,美得像仙子一般”中,默默发呆。 他想,是呀,白芨真的很美。 白芨面若晓花、楚楚可怜,他听闻近年来,大梁京畿的贵女夫人们最爱的就是这样性格柔弱娇软的少年郎。 不像他,面皮粗糙、又常常蒙着一张脸神出鬼没。 潜鱼曾无意间听到过白芨和小杏背地里嘀咕,说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脾气像块硬石头,实在是古怪阴郁,不得女子喜欢。 他摸摸自己的脸,心头涌起一阵失落,旁边小姑娘“咯咯”的笑声忽的响起,潜鱼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潜鱼啊潜鱼,你在干什么?! 难道不是已经痛定思痛,决意不再痴心妄想注定与你无缘的东西了吗,怎么现在又在这里为了惊霜简单的一句话而争风吃醋? 明明千万次告诫自己,他早已没有这种“相争”的资格,然而与虞惊霜相关的每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背影,还是会让他忽的生出多余的想法。 每想一次,就痛彻心扉一次。 潜鱼愣愣的、沉默的站起身,将衣裙放至虞惊霜身边,他想说些什么,可看到面前人旁若无事的神情,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虞娘子,我先走了……去四周提防着那些人。” 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 如果可以,他多想以光明正大、清白磊落的身份留在虞惊霜身边,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过藏身在阴暗的角落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上人与旁的男子欢笑、打闹。 如果可以,他也想像从前那样,作为惊霜的心上人、全心全意信赖之人。 在每一次危险袭来,都可以理直气壮的挺身而出、可以不吝啬自己的关切…… 而非如今这般,须得将全部心思小心翼翼掩藏好,不敢在她面前暴露哪怕一丝一毫,不属于侍卫的关心、担忧。 他与惊霜之间,横亘的不止是那十年、那些辜负和爱恨,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生分。 不敢再多言语的他,只配一辈子像鼠妇一般,阴暗地仰望他的明月。 【作者有话说】 好好更新(1)[奶茶]三月份我要日更[奶茶] 第56章 巧言脱身 此时此刻,白嵘正阴沉着脸、领着人t满府跑,四处乱找。 如虞惊霜所料想的那般,密室里留守的那人被白嵘弄醒后,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何人打晕了他。 白嵘急火攻心,心中直骂废物,那人看出他嫌弃自己,神色也不太好看: “你们白府的护卫做事不尽心,让人混了进来还将我打晕,我只是个普通药童而已,遇上贼人怎么反抗? 当初你们对我和师父说,你们府邸绝对安全,我才一人待在密室里,叫人有了可乘之机!” 白嵘听他话里话外怪罪自己防护不周,气得额角冒青筋: “当初我说约定个暗号或加把锁,你们两个都嫌麻烦说不用!这不用那不用,这才闯下大祸来!” 他恶狠狠道:“这次要是出了事,你们一样跑不了!快!继续找!” 护卫们得令,连连应下,四散开来,丝毫不敢耽搁。 僻静的院落里,虞惊霜正和小姑娘随意闲聊,远远的就听见庭院外有纷乱的脚步声正向着这边过来。 她起身拍拍裙子,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芒:“来了!” 白嵘气急败坏的声音隐约传来:“就这儿没找过了,她肯定……” 他话音未落,虞惊霜先发制人,冲上前去就是一脚将门踢开! 白嵘正欲伸手推门,却被飞出的木门差点撞飞了鼻子! 还不等他狼狈退后,就听见虞惊霜醉醺醺的声音猛地在耳边炸响:“好你个白家!简直不当人,将这痴傻的孩子囚禁,连饭都不给吃,真畜生!” 白嵘兴师问罪的神色一下子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怒骂给击溃了,他捂着鼻子,还懵着呢,就瞧见了虞惊霜身后那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姑娘。 他心一咯噔。 今日在白府门口见到白芨时,他就猜出虞惊霜是为他找妹妹来了。 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满心满眼都是他那傻子妹妹,一点儿也不顾及家里的大计! 白嵘恨呐!恨得咬牙切齿! 可眼前情况也容不得他磨蹭,虞惊霜一看就是还醉着,眼神都迷离了不少,她平日里就不好说话,现在醉了只会更刁蛮不讲理! 他稍微有点慌,赶紧安抚道:“虞娘子,话不能这么说呀,这……这孩子也是我们白家的人,怎么会苛待她呢?定是下人怠慢了,我这就好好惩戒她们一番!只是……” 他眼珠一转,透露出阴鸷和提防:“……就是虞娘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他试探着问。 虞惊霜抬眼看他,醉气熏天地冷笑: “我喝醉了,所以出来透透风,远远就听见这孩子在哭,才说过来看一看。” “结果陪了她聊了好久,才知道你们干的这些龌龊事!你还有脸问我去哪儿了?我一直在这儿待着就没见你们有下人过来看看这孩子!” 虞惊霜吼得大声,一副醉过头的样子,演得逼真极了。 而白嵘眼眸一闪,只听到了“一直在这儿而待着”,他并不太相信虞惊霜的话,还在怀疑她说假话。 于是眼珠一转,他假意关心,将眼神转到一旁默默不做声的小姑娘脸上: “是真的吗?小妹?下人一直没有过来,只有这位姐姐一直陪着你?” 他在“一直”上微微加重语气,眼里流露出威胁,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笃定地道: “是呀!姐姐……陪了我好久呢,从……从日头在树上开始!” 白嵘看了一眼院落旁的古树,如果小姑娘说得是真的,那日头正升时,差不多就是虞惊霜自前院中出来的时候。 这么短的时间,好像确实不够去一趟密室的。 白嵘打量小姑娘,他知道这孩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十足的傻子,平时又被自己母亲管教的狠,性子养得很是怯懦,应当不敢撒谎……尤其还是为了一个刚相识的人撒谎,便稍稍放下了些疑心。 虞惊霜冷眼旁观,见他半信不信,突然插嘴道: “孩子饿得直哭,哪有你们这样当父母兄长的?” “当今圣上曾被毒妇和逆贼关在冷宫中,差点活活饿死,自他掌权以来,曾下令京中世家不得用忍饥挨饿这样的手段惩罚孩童,你们白家真是胆大妄为,我看,有必要参你们一本了!” 悔弃明珠 第69节 她义正言辞,醉了的人又显得毫无理智,白嵘听了立刻急了。 他们偷偷干的这事可是掉脑袋的罪过,怎么敢让圣上注意到? 父亲平日耳提面命让他低调,要是让父亲知道他闹出了把陛下吸引过来的动静,哪里能饶得了他? 于是他赶紧赔笑脸:“哪里、哪里的话!我母亲很喜欢小姑娘们呢,平日里都是好好精细养着的,只是今日府中贵客多,才让下人将这小妹妹领到这处来,怕她冲撞了贵人,平日里真不是这样!” 虞惊霜骂他:“你们都多大年纪了为难一个小女孩?我都问清楚了,她正是白芨的小妹!白芨都告诉我了,他们兄妹想见面很久了,你们一直拦着不让见,是何居心?” “我实话告诉你,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帮白芨来找小妹的!你们糊弄我,那也就算了,但此时带着这么多人闯过来,怎么,是不想让我带人走,想要拦我不成?” 她冷笑着伸出拳比划了两下,挥出的风差点扫到白嵘脸上: “我告诉你,虽然我贪杯多喝了些酒,但我可没醉,照样打得你们哭爹喊娘!” 她嘴上说着没醉,却还故意装作醉得脚步踉跄、眼神迷离,白嵘一见她这幅模样,想到过去虞惊霜的脾性,生怕她大闹起来——前院还有不少贵客呢,到时候就惹大麻烦了! 他连连摆手,赶紧拦下虞惊霜,好声好气道:“没有、没有的事!没有不让他们兄妹相见,只是想着让白芨专心伺候您,这……既然您亲自开口,觉得不介意的话,那您要带走她,就请便吧!” 白嵘一把拉过小姑娘,牵着她的手往虞惊霜手里送,只想赶紧送走这个祖宗。 左右白芨已经是弃子了,他妹妹留着也是吃白饭。 送走一个没什么用的傻子,顺便还能解决虞惊霜这个大麻烦,就算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也捏着鼻子认了! 虞惊霜冷哼一声,牵住小姑娘的手,道:“走,我们去找你哥哥。” 与白嵘擦肩而过时,她斜眼瞟了瞟他:“你府中这梅花酒不错,回头再给我送几坛子来,知道了没?” 白嵘干笑着:“一定一定。” 虞惊霜脚步还带着虚浮的醉意,她带着灵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那处小院,背后白嵘怀疑的眼神如芒在背,但虞惊霜知道,他不敢拦她。 踏出院门的一刹那,虞惊霜不动声色瞟了一眼高门屋檐处的一团阴影,潜鱼没出声,微微向她点了点头,虞惊霜知道,等到白嵘带着一群护卫走远些,这人自然能悄无声息地离开白府。 她放心地牵着小姑娘,一路走出了白府。 门外,角落里,白芨早在小杏的传信下等在了此处,他紧张的踱步,远远看见虞惊霜的身影过来,身侧跟着的小身影,不是他多日不见的小妹还能有谁? 白芨奔上前去,险些崴脚,虞惊霜虚扶了他一把,小妹就扑进了他怀中。 他又感动又惊喜,眼眶泛红,激动地话语哽咽,看着虞惊霜,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瞬间,心中只涌起了无限的柔情、感激、爱慕、崇拜……千言万语,只汇集成一句道谢。 对虞娘子,他道过太多次谢了。谢她可怜自己,不仅收下他在身边侍奉,还给他容身之地,谢她从不瞧不起他,始终笑脸盈盈,谢她如救世神女一般,千百次救他与小妹于水火。 见白芨一双杏眼柔情万分看着自己,虞惊霜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白芨开口的前一刻,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在他唇前,轻轻拦住了他即将吐露出的话。 她声音柔和:“什么话都别说了。带着你妹妹,今日就远走高飞,离开京畿吧。” 白芨怔住,面色苍白,一双眼里渐渐盈满了一层水色。 …… 眼看着虞惊霜离开白府,白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阴鸷地盯了一会儿远处,侧头对身边的心腹低语道:“立刻去请典国的使节和老先生过来,我还是怀疑她知道了些什么。” 心腹应下,飞身迅速离去。 那被打晕的药童还跟在白嵘身边,听闻此言,他诧异道:“你还怀疑是她?一个小女子?我瞧着她醉成那样,不像是说谎。” 白嵘嫌弃地瞥他一眼,皱眉不甘心地又问:“你真没看清楚打晕你的人是谁?” 药童有些不高兴,道:“说了没有!别说来人的脸了,我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力气很大,我一下子就被撞晕过去了,估计是个男人。” 白嵘冷笑:“那可不一定。传闻虞惊霜就是力大如蛮牛,是她的话,一拳打得你昏死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药童撇了撇嘴,没说话。 白t嵘一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蠢货!你还看不起人家?你知不知道力如蛮牛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他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也不知是说给药童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当年,二皇子殿下手下的一员猛将偷袭当今陛下,被虞惊霜一脚踹弯了长枪不说,余力还将那八尺大汉踹得连连后退几步,他当时还能撂狠话,结果呢?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吐血而亡了!” “还有上次,张尚书的小儿子偷了她的狗要吃,还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一个小孩。” “她去找狗,顺便收了那小孩爹娘一坛子酒去抱不平,一个大耳光扇掉了人家两颗牙! 张尚书和他那老爹过来为小辈出头撑腰,也被一人扇了一巴掌,现在喝水还嘴漏呢……还笑?!要不然你以为张尚书一家子、从爷爷到孙子能那么恨她?” 白嵘越说,越惊惧,越觉得密室里闯入的人,大概就是虞惊霜了!甚至闯入者有帮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的可能性都没想到。 毕竟他从小长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虞惊霜如何勇猛如何凶残,性子又是粗中有细,就怕她知晓了自家的秘密。 所以此时,他是万万不敢掉以轻心,当即火急火燎地就要去寻老先生商讨,赶快把那些尽惹坏事儿的奇香,从他们白府里头运出去! 【作者有话说】 差点迟到了[猫头] 日更(2/30) 第57章 再见故人 潜鱼蛰伏在白嵘头顶的阴影中,如一团浓墨,没有动静,也没有气息,任在场谁都没有发现。 他心中默念白嵘嘴里心心念念的“老先生”,不知为何,联想到方才那间密室中的一梦黄粱,潜鱼心中总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抚住自己胸口,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应该不会是那人的。 当年逃离那地牢时,自己就放了一把大火,已将林啸随着那些罪孽、肮脏和血腥一并埋葬在了深山中,已经过去了数年,林啸身上旧伤累累,就算侥幸在大火中活了下来,如今也早该成了一把枯骨了才对…… 潜鱼皱紧眉头,心念一动,随着白嵘离去的方向,消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眼见着白嵘步伐匆匆,行至方才密室旁的莲池之时,与等在一旁的人碰面,潜鱼蹲下身,静静潜伏在不远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老者,心口再次传来奇怪的感觉,酥痒感如蚁虫啃噬。 等等!蛊虫! 潜鱼一把捂住胸口,心中惊惧万分——蛊虫怎么在此时有了异动?!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老者,惊骇不已:真的是他!他还活着! 林啸,林太守,面容慈祥可亲,内里邪恶阴毒,白天做施药济世的活菩萨,夜里就是剜骨放血的厉恶鬼。 是他给虞惊霜下毒,害得她终日萎靡、昏睡不醒,也是他编造谎言,欺骗自己说惊霜的病,是因他身上沉光一族的骨血所诱。 是他设计离间自己与惊霜的关系,将自己打断骨头囚禁在地牢中,却放出流言道自己已然平步青云,要与惊霜断绝关系、不复相见。 是他在自己身上屡次种蛊,割肉剔骨,提炼最浓郁最精纯的幻香。 也是他,当年在雪山下借敌国兵卒之手,将蛊毒刺入“小狗”腹中,碎了他全身的经脉,令其骨肉融化,肢体溃烂,活活在惊霜怀中闭气昏厥。 宛如死去。 烈毒的假死之状是真的,活生生将人自脏器内部撕裂开来的疼痛也是真的,游走在骨血和筋脉之间蛊虫的啃噬是真的,回忆起惊霜误以为“小狗”死去时的那些泪滴,兰乘渊肝肠寸断的悔恨和心疼也是真的。 他恨林啸,仅次于恨自己的鲁莽愚蠢。 恨他从中作梗,生生断了他与惊霜的一世情分、一世姻缘。 所以被贯穿琵琶骨、血肉淋漓的日日夜夜,他都没有向林啸低过头,他始终都牵挂着、记挂着、憧憬着终有一日,他能逃出去,回到惊霜身边。 为她擦掉雪山那一日她为他流下的颗颗泪珠——这就是他能活下来的执念。 但……林啸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场大火熊熊燃烧了三日,潜鱼是亲眼看着林啸在火场中挣扎,亲耳听到他痛苦嘶吼的声音渐弱后,才放心的一头昏倒。 而如今,这熟悉可恨的笑声,他永远不会认错——就是林啸! 莲池旁的几人还不知道他内心翻滚着的情绪,为首的人着一身黑袍,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兜帽沉沉压住眉眼,佝偻着身躯,正死死盯着莲池的水面,以潜鱼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 白嵘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老先生”,一五一十将今日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当听到说闯入者从密室内不翼而飞,护卫们怎么都找不到踪影时,那老者忽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如石子磨砺般可怖,笑够了,他缓缓开口道:“一群眼大心粗的小子,那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了都不知道!” 他指向莲池,不屑开口:“你以为老夫是老糊涂了,才敢让小徒弟一人留在密室,实际上,我早在密室中燃了一味奇香,但凡有人进入,必定会沾上此香!老夫一鼻子就能闻出来这闯入的小贼是自莲池的水下暗道逃走了。” 听闻此言,白嵘瞪大眼睛,当即就抬起胳膊嗅闻自己的衣衫,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他: “别费劲了,这香奇特,非得嗅觉异常灵敏之人才能闻到一二,尔等都是凡夫俗子,岂能与老夫相比?” 莫名被贬了一番的白嵘心中莫名升起了不悦,但碍于脸面,他并没有和这个老头回嘴,只是默了一下,才看向莲池,道: “那先生的意思是,贼人从莲池水下跑了?被水浸泡过,还怎么根据香气找人?” 老者冷笑一声:“说你有眼不识泰山你不承认,老夫这香,即使是水洗,也只能遮盖几刻钟,非得酒液才能消解香气不可,否则,就算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能被逮回来!” 白嵘听了,初觉耻辱,而后迅速反应过来——这香只有老头子一个人能闻到,这人又古怪的很,从来不肯在众人面前露面,难道要找贼人,还得押着这老头子到处去找? 这不是闹着玩儿嘛?! 白嵘脸色有点难看,没好气道:“听着简单,真要找人可难多了!” 老者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难?这可不难。” 他伸出手指,皱如树皮朽木般的指节可怖异常,遥遥一指潜鱼躲藏的方向,厉声道:“不就在那儿嘛!” 随着他话音刚落,潜鱼暴起,腹中蛊虫被强行催化运转,剧烈的痛苦使他的面色霎时间惨白,但潜鱼顾不了那么多—— 林啸若活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吞食了另一种蛊虫,与自己体内的这一只乃是一对儿王仆虫。 仆虫霸烈,却受制于王虫,潜鱼自知他今日毫无准备,绝对不是林啸的对手,所以当务之急,是离开白府,不给此人任何机会! 他手腕一翻,剑出鞘、寒光闪! 老者、白嵘及一众护卫都以为他要出手,登时一悚,慌忙展开架势,却不料潜鱼只是虚晃一枪,冷厉的剑意一掀,他脚尖轻点古木,飞身而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老者眼神阴鸷,气极反笑了:“哈哈……好,好,好!又叫你小子逃了,等下次捉住你,定要将你拆皮剥腹,熬一锅补汤!” 眼见贼人跑了,白嵘心里着急,却也不忘方才怀疑的虞惊霜,听完他急切的一番描述,林啸不屑地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你说的这个虞惊霜……她真有那么厉害? 依我看,她不过是喝醉了而已,怎么可能只凭一场宴席就察觉到不对劲,还发现我们的秘密?” 白嵘焦急道:“先生和使节们常年不在京畿,有所不知,虞惊霜这个人,胆大心细,聪明非凡,而且心狠手辣,十分难对付。 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绝不能小瞧了她,我看,此事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应对。” 悔弃明珠 第70节 他一咬牙:“这里已经暴露了,虞惊霜不知何时,也许是明日,也许就是今夜,她就会来查的,所以,密室里的那些幻香,必须尽快从白府中移走!” 林啸听闻他的意思,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喝道:“一个女娃娃能有多厉害?! 我看你们就是太胆小怕事了,这么多年了才不仅让虞惊霜把持了权势,到如今我、典国的王上都帮着你们了,却还能叫你们怕她怕成这副样子!鼠胆!” 林啸记得曾经在上燕时,他盯上了兰乘渊那小子的一身骨血,为了将其骗至自己辖地,他迂回使计,设了一个局。 故而曾与虞惊霜有过些交际,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稍有聪慧的少女罢了t,略施小计就能将她骗得团团转,稍微下了一些毒,就差点将这可怜小姑娘送上黄泉路…… 他一向轻视女子,多年来又居于深山中,沉迷折磨兰乘渊、制成比一梦黄粱更完美、更神奇的世上第一幻香。 加上山高水远,消息不便,所以林啸并不太关注大梁的事。 他只觉得虞惊霜能得现在大梁皇帝的信任和倚重,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甚至,对于虞惊霜如今在大梁的地位,他还有些狎昵的猜想,故而,等听到白嵘声音中的提防和恐惧时,林啸首要的反应,就是这小子胆小怕事。 他也不想想,若白嵘真是胆小怕事,何必与他们一起搞谋反、做这掉脑袋的活计呢? 白嵘还想再解释,林啸已然不耐烦了,喝道: “你又没亲眼看见她出现在密室附近,怎么能确定她真的知道了密室里的东西? 如果她不知道,你却贸然行动,别说会不会打草惊蛇,我那一缸子珍贵的酒和幻香,要是磕磕碰碰坏了,你担待得起吗?” 白嵘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骂得哑口无言,只能忍气吞声。 林啸不欲与这一惊一乍的小辈多言,他从刚才那个逃走的贼人身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的逃走的猎物、最完美的制香原料啊……难道就在这大梁皇都里藏着? 他激动到眼睛里爆出血丝,掩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不住的颤抖,兜帽里,林啸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他等不及要去找那人,连招呼都没打,一甩袖子就走了,徒留白嵘在原地气急。 看着林啸远去的身影,白嵘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可疑。 纠结半天,他招来心腹,低声恶狠狠道:“马上给我去找白芨,用他小妹的安危威胁他,让他像以前一样,赶快去打探虞惊霜的口风,看看她到底知不知道那间密室!” 心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 “您忘了吗,就在刚刚,您已经做主把白芨的小妹让虞惊霜带走了……” 白嵘闻言,顿时愣住了,半晌才气得大叫起来,恨恨地说道: “那就给我盯紧虞惊霜府邸那边的动静!” 然后,他又望向老先生离去的方向,阴鸷地喃喃自语: “要不是形势所迫,老子怎么可能听你嚷嚷?真以为自己一个老东西、一个边陲小国,能有多大能耐?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哼,等真出了事,有的是你们跪着求我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呜呜修了下文,结果没赶上零点,小红花没有了[可怜][可怜][可怜]4号一定要在晚上十点前发上来,再也不敢随便修文了[可怜][可怜][可怜] 日更(3/30) 第58章 潜鱼往事 潜鱼面色紧绷,足尖轻掠,几个瞬息间甩开了跟上来的白府护卫们,徒留一群人在身后气急败坏地放箭,他连头都没回,只是手腕翻转,剑光四溢,顷刻间就将箭雨斩落。 躲过那些护卫后,他又在京畿几条车马纵横的道上来回穿梭了几遍,确保衣衫上的迷香都混乱后,才寻了白府名下的酒楼,一头钻入地窖,迎头浇了一坛酒消解香气。 方才在白府时受林啸体内王虫的影响,他体内蛰伏沉睡了几年的蛊虫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强行压下了蛊虫的躁动,才没叫林啸当场认出自己。 可这样鲁莽的后果,就是潜鱼发觉,自己的隐疾又犯了。 头痛欲裂,痛得像有人拿着凿子一钉一钉地凿入他的脑髓。 蛊虫疯狂地在体内挣扎,潜鱼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压住了它们的异动,脚步踉跄,他勉强支撑到目光看到虞惊霜那熟悉的小院落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心地一头栽倒过去。 …… 等再悠悠转醒,外面刚刚入夜。 潜鱼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发觉自己身上正盖着薄被,斗笠端端正正的放在一边。 “!” 他惊出一身冷汗,紧张地去摸自己的脸,没有强行催动蛊虫,他的脸早已恢复了原状,如果……如果惊霜发觉了斗笠下的面容是他…… 潜鱼心若雷击,顾不得许多,挣扎着下地就去寻屋里的铜镜,扑到镜前——幸好幸好,布巾还好好的一圈圈缠在他脸上,只露出一双眉眼。 漆黑的眼睫、微微闪动的眸子,很淡、很淡的一缕红痕自眼下斜飞——传闻中,这是多情又薄幸的郎君所有。 潜鱼愣愣的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他很久都没有见过自己原本的脸了。 那样一张被惊霜厌恶的脸,又有什么留存的必要呢? 他望着自己,心情酸楚,但片刻后,又微微笑了,像现在这样陪在惊霜身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用以前的脸,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这般想着,他微微垂眼,胸口隐隐疼了起来,这时他才想起要去找大夫抓几味药,压一压这痛感,否则影响他使剑,这几日怎么保护惊霜、为她办事呢? 这么想着,潜鱼勉力支撑着身子自铜镜处离开,然而,一转身,他僵住了——就在余光里,铜镜中赫然显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来,圆脸杏眼、青衫罗裙,一双笑眼弯弯。 他脚步滞住,保持着转身的姿态一动不动,手指细细地颤抖起来。 好疼。 真的好疼啊。 那年在雪山下被打断的筋脉钝钝得疼起来了,这痛让他想起,当年他真的差点死在了那处,徘徊在生死线上的一刻,拉了他一把的是冰天雪地中突兀出现的小惊霜。 穿着青衫罗裙,梳双环发髻,耳垂旁两粒小银珠的小虞惊霜。 他的般般、他的仁义慈悲的小麒麟。 她的眼神清亮圆幼,正如初见,不等兰乘渊从濒死又苏醒的迷茫中回过神来,她便伸出手拉了他的衣袖,说自己的小白马不见了,要他帮忙去找一找。 惊霜的要求他永远不可能拒绝,两人找了很久很久,才在一片青翠的原野中发现了小白马的踪迹。 兰乘渊很冷、很累、疲倦异常,他真想永远不醒来,永远与惊霜不分开、在一起。 可是他知道,眼前的小姑娘不是真正的惊霜,他的惊霜,早在很久之前就如那匹小白马一样,走失在原野中、被他自己亲手弄丢了。 所以,他不能沉浸在梦中的幻象里,他得回去,回到真实的痛苦中,将被弄丢的惊霜再找回来。 后来,自冰原中醒来,迎着林啸疯魔痴迷的目光,兰乘渊才知晓,原来是林啸厌恶他不肯乖乖听话,心中念着虞惊霜不说,还逃出地牢、杀了林啸不少手下,便往他身上下了剧毒。 林啸只会制香,对毒不甚了解,那些过量的毒差点失手杀了兰乘渊。 或许是感应到所寄生之人命垂一线,当初兰乘渊逃走时吞服的那只蛊虫,竟神迹般吸食了他的血肉,结合沉光一族的特殊体质,自发地为他制造了一场幻梦。 幻梦中,小虞惊霜正是两人初见时的天真模样。 这个幻象在濒死之际救回了兰乘渊一命,却也在此后的数年中,在昏黑无光、阴冷潮湿的地牢里,无数次地流露出甜蜜而残忍的獠牙,引诱着他了结自己的生命,向被他“辜负”的虞惊霜赎罪。 直到最后一次,他逃出生天,烧了整座山林,又远赴千里找寻到惊霜——真正的惊霜,那幻象才随着蛊虫的沉睡而消失。 改头换面,更名改姓——斗笠和面巾下的是骨肉错节的面容,吞下的砂砾磨坏了他的嗓子,打断右掌掌骨,留下的只有使长剑的左手…… 从此以后,做错过事情的兰乘渊,就死在了那年阴湿的水牢里。 活在世上的,终于只有忠心耿耿、沉默不语、永远不会背叛惊霜、永远不会离她半分的潜鱼。 而如今,那年幼的幻象竟然再次……出现了。 潜鱼用手覆住了自己的眼睛,泪珠濡湿了他的掌心,鸦黑的眼睫微微湿润。 …… 屋外,星斗灿烂,虞惊霜和小杏在树下乘凉闲聊。 白府宴席上那沾了酒水的手帕、虞惊霜挑了一点点的一梦黄粱和大缸中的酒水放在石桌上,两人一一对比,几乎已经确定,酒中就是掺了一梦黄粱。 这东西重新在大梁出现绝对不是个好兆头,虞惊霜皱紧了眉头,指节轻敲桌面。 她预感这应当与二皇子余孽脱不了干系,而且那些身着金线芙蓉花的典国使者,也肯定在其中出力不少,只是不知道,明胥究竟参与了几分。 小杏听着虞惊霜说到明胥时,声音明显冷淡了不少,好奇心顿时涌上心头。 她坐过去了些,用手肘捅了捅虞惊霜,挑了挑眉:“惊霜姐姐,我其实还是不明白,你如今对昭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旧情人、老朋友、要笼络的小陛下的亲叔叔、还是见死不救的仇敌? 屋内的潜鱼愣了下,刚要迈出去的脚步又缩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反应t过来时,早已不由自主贴近了门,侧耳去听虞惊霜的回答。 院落中静了一会儿,虞惊霜淡淡的声音响起:“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在五年前就断了。” 她顿了顿,想到皇宫中的明衡,那孩子很看重亲情缘分,所以虞惊霜抿抿唇,有些不情愿地补充: “但如果明胥这次回来只是想弥补,那我会和他好好把话说开……但如果他有哪怕半分其它想法,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小杏默了下,道:“毕竟你们曾经还是有过些美好回忆的,真的要做的这么绝吗?” 听了这话,虞惊霜笑了:“皇权斗争,那里有温情可言呢?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我与陛下的皇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掀翻如今太平盛世的可能。” 如今的大梁,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盛世。 小杏点点头,若有所思:“……我明白了,但如果明胥真的有异心,你要怎么做呢?” 虞惊霜淡淡回答:“他参与的多,就按逆贼处理,他二侄子怎么样他就怎么样。” 无非是身首异处,乱刀砍死。 “参与的少呢?或是被蒙骗的呢?”小杏追问。 虞惊霜诧异看她一眼,直接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流着大梁皇室的血一日,就有的是想把他当傀儡推上皇位的人……真有那一天,就让他身败名裂,赶回雪山去,一辈子不要再回这里来了,断了那些人的心思。” 小杏笑了,道:“那我倒是希望昭王殿下识趣点儿,参与的少些,这样的话我就有一辈子笑话可看了。” 她感叹道:“谁叫当初他千方百计的想离开京畿去雪山,如今却是想回回不来,只能一辈子被困死在那里了,也算得偿所愿。” 虞惊霜嗤笑一声,没有反驳。 屋内,潜鱼一颗心沉到了极点,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庆幸,当初幸亏用了蛊虫遮盖面容,否则恐怕刚现身就要被虞惊霜远远踢开吧。 只要一想到虞惊霜脸上对他露出冷淡和嫌恶,潜鱼就觉得,他的心窒息得要喘不上气了。 悔弃明珠 第71节 默默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侧耳听到虞惊霜与小杏的话聊回了白府异状,她不确定该用怎么稳妥的方式将消息递给皇宫,毕竟白家现在肯定盯着这儿的一举一动,而她不想打草惊蛇,潜鱼小心翼翼推开屋门走出来,低声自请:“让我去吧。” 他一身武功神出鬼没,蛊虫更是可以隐匿他的气息,再好的探子也找寻不到他的踪影,暗阁也隶属于皇帝,他自然可以把消息亲自呈给皇帝。 虞惊霜见他醒了,顾不得别的,惊喜地站起身来连忙道:“先不说那个,你昏睡了快一天了,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刚才你……” 她语气微微疑惑。 潜鱼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不用您挂心,我是……有些受不了一梦黄粱的气味。 他不想多说,虞惊霜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抿抿唇,也就没再问,将桌上的木匣递给他:“那辛苦你跑一趟了。” 她看着潜鱼恭敬接下木匣,转身隐没入了墙角浓重的阴影处。 夜色将他的呼吸和气息悄悄吞噬了,角落中花枝微不可见的轻轻颤动一下,她知道潜鱼已经跃出了小院,如鬼魅般没有惊动任何人向皇宫中疾行而去了。 那是他独特的功法,谁也说不出其中缘由玄妙,暗阁阁主曾悄悄和她说过,想要练就这般功夫,非得吃尽常人不能忍受的苦楚才行,或者说,只有常在生死之线徘徊挣扎之人,才能领悟这般隐匿声息的如影之术。 她没有问过潜鱼的来历和过往,他也识趣的从不提起,他不提,虞惊霜就心安理得地利用他。 静静地看着那花枝的晃动停止,虞惊霜忽然开口对小杏说:“在白府那间密室里,他有过一瞬间神志不清,那时候他喊了我的名字。” 小杏疑惑地说:“这很奇怪么吗?那种时候,人情急之下就是会不由自主喊出身边人的名字寻求安心吧。” 虞惊霜摇摇头道:“不。他喊得不是‘惊霜’‘虞娘子’这种名字……”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喊我‘般般’,这是我父亲当年为我取的小字,除了极亲近的人外,很少有人知道。来了大梁后,就更没有人会这么叫我了。” 她回头问小杏:“……我有和你们说过我的小字吗?” 小杏迷茫:“……好像是说过一次的,那次你醉酒了,就在这小院里,白芨、我和陛下都听见了,但潜鱼他当时也在吗?我真记不清楚了。” 虞惊霜叹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小杏说:“能指望你什么?” 她往藤椅上一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着头顶灿烂的星斗,喃喃道: “其实,潜鱼有很多时候给我的感觉都很像兰乘渊。” 小杏愣了下,才问:“你那个上燕的竹马?第一任?可我看话本里,你对他的印象明明是热烈、倔强那种的吧,潜鱼大哥沉默呆板又无趣,哪里一样?” 虞惊霜叹了口气:“感觉。” 潜鱼斗笠下的那双眼睛,和当年和亲前夜,冒雨飞奔而来,丢下前程不管不顾也要带她逃走的兰乘渊一模一样——可怜的、破碎的、不堪一击。 明明流着泪,他的神情却仿佛在告诉她,他有苦衷。 从小时候虞惊霜将他捡回家开始,到后来他初有权势,兰乘渊一直没有变的就是在她面前的无措。 即使在当初他手握权柄、最志得意满,自称他配虞惊霜绰绰有余,一副傲慢样子时,虞惊霜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就是这么奇怪。 虞惊霜到现在都有些搞不懂兰乘渊是怎么想的——他既有些骄傲自满的“瞧不上”她,却又从骨子里怕她,怕她不理睬他、怕她分给别人心思、怕她不喜欢他。 一句重话、一个眼神、一抹不经意的嗤笑就能让他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夹着尾巴落花流水地逃掉。 逃也舍不得逃远,浑身湿漉漉地藏在角落里,不时小心翼翼探头看看她还有没有在生气,犹豫着要不要再磨蹭着回来。 对此,虞惊霜琢磨半天,只能得出结论:兰乘渊其实就是一条桀骜难驯的野狗,不听话了就得自狗头上敲他一棒子。 敲疼了,也就乖了。 …… 自那天后,白府一反常态的安分了几日,小皇帝传过信来说自己已有了提防,让虞惊霜不用过多操心,她就心安理得地过了几天悠闲日子。 这天,几日未见的上燕老乡王承突然上门拜访了。 虞惊霜迎他进来,诧异地问他什么事,就见小少年眼含委屈,期期艾艾问虞惊霜是否还记得日前承诺他,帮他打问一下陶器欠款的事。 他一说,虞惊霜才想起来,当时王承说自己为一户人家提供陶器,但新娘的妹妹在婚宴上忽然暴起,用陶器砸破了新郎的头,喜事差点变丧事,因为凶器是陶瓶,他连银钱都要不回来,当时王承好像、确实是求自己帮忙的来着…… 这几天事情多,她一忙就忘了。 好尴尬呀…… 王承还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把虞惊霜都给看不好意思了。 她挠挠头,正想着怎么说时,潜鱼突然自角落现身,将一沓纸张放在两人面前,沉声道:“我们当然没忘,只是要帮,也应该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会帮,万一你说的有误,岂不是坏了虞娘子的的威信。”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嘶哑而缓慢,像是嗓子受了伤,得慢慢说话才行,虞惊霜瞥他一眼。 他无所察觉,对着虞惊霜低低道:“新郎新娘都是世家大族,这种丑事自然遮得严严实实,确实不太好查,这是全部消息了。” 虞惊霜赞赏地拍拍他的肩,比了个手势:“好样的潜鱼!” 潜鱼余光瞥到她比的手势,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心下一跳,身子微不可见地一僵。 虞惊霜没看到,挑着那些纸张就开始翻看,倒是王承,又看了好几眼潜鱼。 潜鱼感受到他的目光,平静地对视回去,王承微眯起眼睛,毫不回避地审视。 这个人有问题。 两人不约而同在心里想。 【作者有话说】 日更(4/30)[猫爪] 般般就是麒麟的别称,女主的小名就是这个[让我康康] 第59章 上燕来客 “行了,大体是个什么事儿我明白了,既然你都求上门了,老乡的情面我不能不给,正好今日无事,我便陪你走一趟,去这两户人家家里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这边两个人还在沉默地较量,虞惊霜那边已经合上了纸张。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爱恨情仇,在离谱程度上丝毫不逊色于她和三个负心汉那点事儿的话本子。 而且更甚,若这上面的传闻是真的,那这世上……难道还真有活了两世之人? 闲了几日,她也正觉得无聊了,有这样的热闹送上t门来,那不去瞧一瞧可真是太可惜了。 王承见她有意帮自己,面上神色轻松了许多,只是很快,他又小步凑上前来,扭捏半天道 “嗯……虞娘子,你们去那两姐妹的府中,可不可以……能不能顺道带上我呀?” 虞惊霜好奇地看向他:“你也想去?” 王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凑近她低声道:“我也有些熟人在当官的家里做差役,听他们说啊,这妹妹一直念叨自己是重生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魔怔了,还是眼见姐姐抢走了她的姻缘,活生生给气疯了。” 寥寥几句话,所含信息可不少,虞惊霜瞪大了双目,也做惊诧状:“重生?天下真有这般离奇的事?” 王承嘿嘿一笑:“小的走南闯北这些年,也只是在话本子上听过故事,当然也不知道这位贵小姐口中所言是真是假了……所以才想去亲眼瞧一瞧嘛。” 行吧,反正也是帮他的忙,带着苦主一起去……好像也不是什么很奇怪、很失礼的举动吧? 只是…… “你介不介意我们走着去?日头挺晒的。”虞惊霜瞧了瞧天,稍稍有些尴尬。 她一向不太喜欢排场大,自从搬出皇宫后,又几乎不怎么迈出院门,所以一时都给忘了,她没有马车,出行几乎都靠两条腿乱走。 王承也是一噎,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从善如流的微笑:“小的有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真是个好孩子,一点就通,虞惊霜眉开眼笑,一行人就这么坐上了王承的马车,向着出了事的乔府行进。 双轮马车行得很稳,丝毫不觉得颠簸,小杏还与虞惊霜纳闷道:“过去这条路我总骑马,尚且觉得不平整,今天怎么一点儿也不颠?工部的人有工夫修整路面了?” 虞惊霜摸了摸马车壁,挑了挑眉,在王承看不到的地方,她和小杏悄悄咬耳朵: “用了最好的木料和工艺,就算是过泥沼荆棘,这马车也能如履平地。”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虞惊霜对着外头赶车的王承探头,问:“诶,小兄弟,方才还没问过你,你这陶器生意做得怎么样啊?比起上燕,在大梁这儿还适应吗?” 王承头也没回,正常道:“嗐,也就那样,只够赚个温饱不愁的,这些年两国都增设了不少陶户,制陶的人多了,在哪里生意都不好做。” “怎么,虞娘子对陶器生意感兴趣?” 虞惊霜笑眯眯摆手:“随便问问罢了,倘若你赚得多,我也就随便给你打问一下那乔家的事,若你赚得少,我这个老乡便要认真帮你要回这笔银子了。” 王承听了她这玩笑话,忙称赚得少赚得少,两人间的陌生感倒是消散了不少。 一将头缩回马车内,虞惊霜就抛给小杏一个肯定的眼神,悄悄耳语:“他在说谎。” 随便拿起桌上一个杯盏在手中玩弄,虞惊霜微微诧异:这小子还真挺谨慎,懂得做戏做全套——就连马车中的杯盏,都刻意换成了触手粗糙的劣品,就防着有人从用具中看出不对劲了。 只是他到底年轻、稚嫩。 想必从前也是养尊处优,其它的东西都能将就,可唯独屁股娇嫩,受不了这几千里路的颠簸,所以才把马车外表装饰得朴实破烂,实际内有乾坤,人坐在里头半点儿不受罪。 半大的小破孩子,心眼儿还挺多。 就是不知道这又是哪里来的一尊大神,千里迢迢从上燕赶过来,又是制造偶遇、又是编造身份,非要骗她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干什么? 虞惊霜想不明白,她也不记得自己在上燕有什么故人是这般年龄——王承看着,都快和明衡一样大了。 “会不会是有诈啊?”小杏有点担心道: “他不是陶器商人,想必向乔家追回银钱的事儿也不是他的图谋,我们就这样带着他去乔家,会不会恰好落入他的圈套?” 小杏的担忧不无道理,但虞惊霜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那就随他一步步来,在大梁的地界儿上,我倒想看看他想翻出什么浪来。” 不过…… 想起王承是上燕人,咀嚼着故国的名字,虞惊霜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某件事。 什么事情呢……这种呼之欲出、有点紧迫又死活想不起来的事……或者说是人……卫瑎! 对了,就是卫瑎! 卫瑎去哪儿了?! 虞惊霜猛地直起身,恍然大悟。 自从上次山林中他突然发疯,虞惊霜扇了他一耳光他跑远后,她已经好久没再见到卫瑎了。 这种被伤了心,然后默默躲起来的风格可不像他——实际上虞惊霜更怀疑,这条美人蛇是蛰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又要准备趁机咬谁一口了。 虞惊霜默默心想,该不会就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人就阴魂不散地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了,现在操心他去哪儿了,实在是无用功。 悔弃明珠 第72节 正这么想着,下一瞬,马车骤然停下,马匹嘶鸣,高高扬起了蹄子,她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木板上! “哎呦——!” 虞惊霜捂着头,闪过一丝哀怨的预感:该不会想什么来什么,正遇上了卫瑎吧? 马车外,面容瓷白,病色缠身,一双黑瞳幽幽地盯着驾马车的王承,卫瑎阴沉开口: “你怎么也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60章 再遇卫瑎 王承握着缰绳,一时之间不知是感慨自己倒霉,还是惊诧于卫瑎的神出鬼没—— 在这偌大的皇都里,他都这么小心回避了,竟然还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大街上,与最不想见的人撞了个正脸。 天知道,那张美人面自斜里如鬼魅一般忽然浮现出来时,他悚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顶着卫瑎幽幽森然的目光,他硬着头皮微微俯身低语:“……虞惊霜在里面。” 他说得嘟嘟囔囔,卫瑎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这小子面色古怪、举止畏缩,又突然现身在千里之外的大梁,实在是胡闹! 他紧皱眉头,阴沉道:“你在嘟囔什么?谁让你来大梁的?” 王承不语,只是更向他靠近了些。 一张苦笑的脸撞进卫瑎眼中,他稍稍愣了一下,就听见王承小声而快速地对他道:“虞惊霜,你画里那个人,她就在马车里面!” 一说完,不待卫瑎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这小子就迅速跳下马车,伸手猛地拍打车壁,扯着嗓子就喊:“虞娘子!虞娘子!有人见你!” 卫瑎心头狠狠一跳,刚要伸手去拦:“别……” 才开了个头,帘子就被人从里掀开,那张让他夜不成寐、日日挂心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伸手护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虞惊霜听见自己的名字,探头出来,环顾四周,恰好对上了卫瑎的视线,她也愣了一下。 面前人变化得让她险些没有认出来。 仍旧是一袭黑袍绣金纹的衣衫,与此前刻意敞着外袍露出胸膛的模样不同,卫瑎这一回将衣衫裹住了全身,连脖颈处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新瓷裂冰般的脸。 他的唇色淡如纸灰,鸦黑的眼睫连着眼尾两痕暗红,整个人仿佛是一缕幽魂裹着袍子立在她面前。 虞惊霜莫名觉得,他好似是一点儿活人气息都没有了——鬼气森森的,看来之前说他病了很久的消息大概不是作假。 “霜霜……?” 卫瑎像是以为自己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人就这么一掀帘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轻轻呢喃,声音飘忽: “你在这里?在……他的马车上做什么?” 虞惊霜低头观察他神色,发现此人好像也是正巧碰见自己,面上一片茫然,她才道:“去和这个小兄弟办点儿事。” 卫瑎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落在王承脸上时一冷。 王承见状,生怕他责骂自己无故给虞惊霜找麻烦,便抢先开口:“是帮我讨一点拖欠的银钱回来,顺便去看看热闹……嘿嘿嘿,虞娘子她,也爱看热闹。” 是虞惊霜自己也很感兴趣喔,不止是我自己非要骚扰麻烦她!不能怪我! 卫瑎静静看他,没说什么话,只是将脸又转了过去,堪称贪婪地望着虞惊霜的脸。 他唇角弯了一下,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与这孩子的父母相识,如果他有难,我自然也是能帮一点是一点的……” “霜……惊霜,我能与你一同前往吗?” 察觉到喊出亲昵小名的那一刹,虞惊霜不喜的目光,卫瑎从善如流地变了称谓,只是就那样仰起脸,深深地望着虞惊霜的双眼,语气恳切。 虞惊霜挑了挑眉。 她自己也是没有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卫瑎,毕竟自从上次山林一别,她都以为卫瑎不堪受她那一巴掌的侮辱,恼怒之下回上燕了。 想到上次他带来的那奇香药丸,那与“一梦黄粱”如此相近的香气,虞惊霜心念一动,靠着马车壁,t她抱着手臂皱眉:“我不想和多年不见,早已不太熟悉的人同行……这马车内很拥挤的。” 卫瑎听了那句“不熟悉的人”,面色白了白,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低咳了一声,卑微道: “那我就站在外头,或是跟着你们走过去,不占地方的,惊霜。带我一起去吧……” 美人病体,看着十分可怜,虞惊霜却在心底不屑地笑了:八成又是装给她瞧的。 卫瑎就这幅死德性,手段挺下作的,话却说得悦耳好听,像是有多能伏低做小似得。 见她撇撇嘴不以为意,卫瑎抚着胸口又低咳了几声,声音虚弱道: “若是平日,我绝不敢烦扰你,只是惊霜……我毕竟也是上燕人,老乡一场,还是旧相识,帮这孩子一把也是应该的,就带我一起去吧……” 他又求了一遍,语气低落。 知道虞惊霜不会替别人拒绝自己,卫瑎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王承身上,掀开眼皮瞟了一眼,王承哪里能不知晓他的用意? 不敢惹这尊祖宗不快,他连连点头,殷切地对着虞惊霜赔笑道:“诶对对对,就是这样,我……爹娘与这位大人也认识,嗯……人多势众,要不就咱们一起去?” 虞惊霜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随便吧,你的事儿,想带几个人你自己决定就行。” 对上卫瑎低眉顺眼的表情,她莫名有点被逗笑了,掸了掸衣角,虞惊霜一抬下巴,道:“过来吧。” 卫瑎面色沉静撩了衣袍,跟着上了马车,王承殷勤给他撩帘子,他散漫地看过去一眼,心里勉强压下了不快。 这个蠢人,倒是有几分用处。 进了马车内,里头倒是不似虞惊霜说的那样拥挤,反倒很宽敞,卫瑎不露声色,乖顺坐在距离她和小杏远远的那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瞧着倒是于以往他张扬的风格不同。 虞惊霜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想法来的,懒得理他。 那些什么“后悔”呀、“原谅”呀的话她一点儿都不想听,便提前开口,意兴阑珊道:“想跟你就跟着,但什么怪话都别说,碍眼的事也别做……别招惹我心烦。” 卫瑎坐在角落,薄如蝉翼的纱帘随着风轻轻摆动,摇晃的光影错落,照得他面容明明暗暗,看不清神色。 只听见他默然了一瞬,便道:“好,霜霜,我定然不会忤逆你的。” 小杏翻了个白眼,手指按捺不住地摸到了腰侧的刀鞘上,虞惊霜看见了,也没有多说。 马车慢悠悠走了一段路,一路上,卫瑎都老老实实的,有时似乎在发呆,更多时候只是偷偷地用眼神勾勒虞惊霜的侧脸轮廓。 虞惊霜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就服服帖帖地移开了目光,一点都不敢逾矩。 虞惊霜有心套他几句话,便问起他有关上燕的事,无论她怎样试探、问了什么,卫瑎神色都没有半分变化,倒是无论什么机密、秘辛都往外说,半点不设防的样子—— 更甚者,虞惊霜觉得他在讨好自己。 只有当虞惊霜问起她的小妹虞晞近况时,卫瑎才稍稍迟疑了一下,慢慢斟酌着话语,一字一句道: “我有那么几年里被事务缠身……恰逢又生了场病,心力交瘁,就没有太关注她的细致动向…只是大概得知,你小妹她成婚后,便随着夫君远走去那人家乡了。” 顿了下,他又道:“我很久……没有再与你妹妹联系了,那几年,我实在病得有些重……” 说这话时,他又皱紧眉头咳了几声,瞧着人愈发虚弱。 按卫瑎的推断,以虞惊霜的性子,听他这么说、见他这么做,多少应该也会关照两句他的身子吧…… 他清楚感受到,自己胸膛内那颗心因这种期待而跳快了两下,怀着隐秘的向往,他悄悄瞥了一眼虞惊霜。 哪知,虞惊霜根本没在意到他的小心思。 他说话间,马车狠狠颠簸了一下,将小杏手中的杯盏晃了一下,茶水飞溅,虞惊霜便忙着掏出身上帕子,去擦拭小杏手臂那处的茶汤。 卫瑎转动眼珠看过去,待看清虞惊霜动作,他的面容有一瞬扭曲。 垂了垂眼睛,他竭力压下了对小杏的厌恶: 他又想起当年,在上燕时,两人尚且年少,他爱怜惊霜,惊霜仰慕他,他们二人之间有那么多的好时光,谁也插足不进去。 有一次,他随众兄弟骑马追猎一只野兔,林中荆刺丛生,待他兴尽归来,左臂处被划开一道极小极浅的血痕,旁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只有霜霜,细心妥帖地为他缠上了一圈帕子。 那时候,霜霜眼中只有自己,那样贴心、那样好……光是想着曾经的紧密相依,卫瑎就要眼眶发热地流泪。 他恨恨地扫了一眼虞惊霜身边的侍女,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虞惊霜对他提及病痛不闻不问,却对那个侍女关切体贴的模样。 一霎时,卫瑎的整个胸腔都因为嫉妒和不忿而冒着酸苦、疼痛,简直要让他无法呼吸——那种待遇、那个位置、那样的关切、信任和亲近,从前都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啊! 这些贱人,为什么总要插入他与霜霜之间?! 他早晚有一天,要杀光他们! 种种想法,只在一念之间,下一瞬,虞惊霜抬起头来时,就只看到卫瑎静静坐在那儿,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模样。 她察觉到方才有股粘稠阴冷的目光,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敷衍般的顺口接上了被打断的话头:“你刚才说,你不知道虞晞去哪儿了?”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把卫瑎问得受宠若惊,顿时从愤恨中回过神来,眼神一亮,他直起身来,正要柔声回应—— 王承便从外面探进来头,洪亮一声,大大咧咧喊道:“方才是为了避让一只传过来的小狗来着,才让马车颠了一下,你们没事吧?” 虞惊霜转头看向王承,笑道:“你这驾车的本事未免太差,一路没走几步,瞧把我们都颠簸了几回了……对了,小狗没事儿吧?” 王承嘿嘿一笑,有点羞,忙说自己今日心浮气躁,确实有点走神:“小狗当然没事,我好险避开了呢!” 他刚笑嘻嘻说完,一扭头,就看到了卫瑎难看至极的脸色。 那人脸上如盖着一层冰霜似的,直勾勾地看向他,两只眼黑黢黢的,看得王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脸上也不敢再笑了。 其实,他早就知晓卫瑎与虞惊霜的恩恩怨怨,也知道这人自从大病一回后,活像自阴间爬回来的恶鬼。 脾气阴晴不定也就算了,那股心狠手辣、一个不顺就血洗人全家的恶性是压也压不住。 就连他这个旧相识,时常见了卫瑎也心里直打鼓,又怕又敬的。 此时卫瑎一盯他,他心里就发憷。 虞惊霜关照了他两句,背对着卫瑎,她并不知道这两人的暗流涌动,只是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她回头,望向马车内唯一一个端坐在角落不言不语、周身阴沉的人,皱起了眉: “你不高兴?” 她最烦扫兴的人,尤其这人还是卫瑎。 不自觉的,虞惊霜的语气就有些冲:“不高兴就回去没人拦你,拉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 此话一出,马车内静地可怕,卫瑎愣怔地抬头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悔弃明珠 第73节 而王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怎么都想不到虞惊霜会这么直接说出来,不过,可不是嘛……死人脸来形容卫瑎最贴切不过了。 虞惊霜把帕子丢在桌案上,继续淡淡道: “我一早就想说了,每次你就不能在我面前装的高兴、灿然一点儿吗? 或者看看明胥、看看潜鱼,不会说讨巧话就老老实实的做事儿……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挺能笑的吗,怎么,见了没死在异地他乡,反而还活得不错的旧情人,气得你连笑都笑不动了?”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王承心里,简直是赤裸裸的阴阳和嘲讽,甚至在他看来,尽管知道虞惊霜不是那个意思,但这番话都称得上是刻薄又恶毒了。 而落在卫瑎耳中,却是轰然一声长鸣——这是自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谈起当年啊。 甚至那句“旧情人”,都像一块烙铁烙在卫瑎胸口,又是烫得他炙痛,又像是给了他“名分”似得,让他在痛中又生出些甜来。 只是……虞惊霜把他和另两个男人拿来相提并论的话,却让卫瑎差点失态。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趁人之危,夺人妻子的贱种! 一个是愚钝蠢材、走了天大的好运才可以待在霜霜身边的侍卫,身份低贱污秽! 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他们两人? 卫瑎的心犹如一个涨满了毒汁酸汁的柔软袋子,虞惊霜一句“你就不能学学他们的样子”,就在他饱涨的心间狠狠扎了一刀。 恶心、嫉妒、厌恶、鄙视和杀意混杂着倾泻,直将他腹中烧得滚烂、心中烧得沸腾着t压都压不住的暴虐。 贱种! 他们的名字怎么配被霜霜记住?! 他们又做了什么才会让她说出“多学学他们的样子”?! 这两个贱种、不,是所有贱种! 那个不知所谓的侍女、那条不长眼睛撞到马车上来的狗、还有那个一脸蠢相的王承! 怎么这些东西就突兀地插入他和霜霜独处的时刻中来了呢? 若不是他们横插一脚,现在本来该是霜霜关心他身子安康与否的时候! 这些贱人们为什么不能去死? 他恨不得、恨不得将他们统统剁碎了挫骨扬灰! 卫瑎眼中闪烁不定,阴暗的心思掩在阴影处,万千思绪尽在一瞬间流转而过,静静的马车内,只有略急促的呼吸声起伏。 霜霜还在面前…… 卫瑎轻闭了闭眼,长睫颤抖两下,再睁开,他望着虞惊霜,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柔和清丽的笑。 “……我才病愈不久,身子还痛楚不堪,有时才会暗自消沉,不是故意惹你不开心。霜霜,我下次不会了,原谅我这一回吧,别生气。” 他柔声轻轻道,语气中带着微微的亲昵,不惹人厌烦,显得他格外温柔可亲。 卫瑎拿起桌案上那方湿透的帕子,不嫌脏污地妥帖叠起放好。污浊的茶水顺着他白皙细长的手指流淌下来,他浑然未觉,只是将帕子推向虞惊霜,略带讨好道: “你看,霜霜,我也可以笑得很美很高兴的,你想要我什么样,我都可以做,不比其他人差的,所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这幅由阴转晴、笑意盈盈,凑上前去讨好的模样看得王承惊呆了。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他是怎么都不会相信,恶鬼修罗一般、能止小儿夜啼的卫瑎,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之后,还能扬起这么灿烂的笑颜,委曲求全、伏低做小。 他可是见过卫瑎一刀一刀,活剐了殿前对他不敬的王公贵族们的样子。 那时候的卫瑎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冷笑着用一个贵女头颅处喷涌的鲜血作画,只因为她嘀咕了一声“昭王殿下真严肃”。 那副场景几乎成了王承一辈子的梦魇,每每想起,他就一阵反胃恶心,而上燕从此没有人再敢对卫瑎评头论足……哦,不止,他们甚至连远远瞧见卫瑎的身形,就能吓得两股战战,不敢上前。 听说很久以前的卫瑎,虽然多智近妖,谋略了得,但也算得上是温柔可亲的贵公子,生的妖孽待人又体贴,惹得上燕京中不少女儿家对他芳心暗许。 王承年纪小,听到这些传闻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看来,卫瑎皮囊虽美得惊心动魄,可杀起人的手段来也让人惊心动魄。 他是一条十足的美人蛇,面容姣好,脸色却常常阴沉可怕,那股阴鸷狠毒的劲儿衬得他的脸都可怖了几分。 从前,王承既想不到他和煦温和的模样,也想不到他受贵女们喜爱的模样,而今天,虞惊霜三两句呵斥怒骂,竟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卫瑎主动讨好、笑逐颜开的样子。 ……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啊。 王承默默想着,一边震惊着卫瑎刚才的笑脸,一边自觉将脑袋缩回了马车外。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刚才马车里卫瑎应当是想和虞娘子说些什么可怜话的,却被自己给贸然打断了,卫瑎看过来的那一眼,浓重的厌恶和和阴鸷的杀意丝毫没掩饰。 王承毫不怀疑,如果不是顾忌在虞娘子面前,卫瑎真的会杀了那夺走虞惊霜关切目光的侍女,再一剑攮死自己这个没眼头见识的小辈。 毕竟,他的占有欲就是这般病态、疯狂且可怖。 从前的卫瑎,大概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病”之中,活下来杀光那些人后,他毕生的爱恨情仇,都只系于虞惊霜一人身上了。 虞惊霜对他笑一下,他就欣喜若狂。 虞惊霜流泪,他就难过得比任何人都想以杀泄愤。 虞惊霜不要他的悔他的爱,顺手推他一下,他就会如同桌上静、美的白瓷瓶一般,滚落到地上摔个粉碎,碎成一地狼藉的同时,他还要自瓶口席卷出一股不甘愤慨的毒汁,连同虞惊霜一起腐蚀、烧毁的干干净净。 后悔、难过、怨怼和不甘心,已经彻底填满了他的皮囊。 在八年不良于行、病痛折磨的时日里,无法与他的霜霜相见、无法带她回上燕的恨,已经将卫瑎折磨得不人不鬼。 王承默默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虞惊霜,还是为了卫瑎。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扬起鞭子,重重抽打在马儿身上,催它快跑——马车内卫瑎的声音低低的传来了,讨好的、卑躬屈膝的、刻意伪装成柔和可亲的声音,想要以此换求一些虞惊霜的垂怜温情。 马蹄嘚嘚,王承高声喊:“虞娘子,我们要找的府邸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明胥碎了:默默走开 兰/狗/鱼碎了:咬牙留下,继续守护,独自哭泣 卫瑎碎了:和我一起死 昨天睡过头了,一觉起来已经过零点了,今天两更放在一起[奶茶] 只要一写这种阴暗爬行男,疯疯的癫癫的,我就很得心应手[化了]或许和我的精神状态吻合了[化了] 第61章 重生疑案(1) 乔澜一夜不得安眠,睁着眼睛捱到了天明,自重生回来,这样难眠的夜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 待送饭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将食盒送到门口,又一溜烟儿小跑躲开后,她才起身去取。 路过屋门,她便又看见了那件挂在屋中、灼灼其华的大红色婚服,沉着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乔澜的心里没来由涌上一股愤慨和烦躁。 她从小就这样,总是恼怒、总是犟脾气,总是沉着脸,总是皱着眉头愤怒,好像全天下都欠着她一般,惹得周围人都不喜爱她。 父亲眼中永远只有他的官位和名声,母亲总耳提面命着让她贤良淑德…… 狗屁的贤良淑德! 还有那个总是一副恭顺模样的嫡姐,人前,她是善良柔弱、惹人怜惜的闺阁小姐,人后,却是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狠辣之人。 可恨,直到被毒哑时,她才认清这个姐姐的真面目。 胸膛里的那股怨恨冲撞着、叫嚣着,像要将她撕碎片,重生回来已有多日,而前世死前的怨愤,却还如影随形般缠着她,令她不得安宁。 乔澜知道,现在外头的人都说她疯了,疯得毁了嫡姐的婚宴、疯得当着众人的面将准姐夫砸了个头破血流,又将无辜可怜的嫡姐绑架了,锁在屋内不让任何人靠近。 父亲和母亲怕她,府内丫鬟婆子也都怕她,怕她当时癫狂的疯劲儿、怕也被她打个半死,但乔澜知道,他们更怕的是她将嫡姐给杀了。 柔弱可怜、手无缚鸡之力的乔婉慈,娇弱得仿佛枝桠上的花苞,一阵春雨便能将其打落。 即使看到心心念念算计而来的婚宴被她毁了,也能咬着牙继续装出大度的样子,在外人面前摆着好姐姐的姿态。 乔婉慈啊乔婉慈,表面上假意要安抚自己,不让父母声张,实则大概是内心笃定,她这个蠢妹妹只是一时头脑发昏,但还像从前那样好哄吧? 乔澜心想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前世是她自己识人不清次惨死,老天有眼给她一次重回的机会,她便要挣脱了束缚,把那些所谓面颜面、名声、体面……统统撕碎了毁掉! 她就是个疯子,就要发疯!拉着所有人一起沉沦! 她咬着牙,恨恨地在心里唾了一口,眼神阴鸷地盯向了屋内深处,已被她绑了几日的嫡姐身上。 然而正在此时,一向安静的门却突然被人自外敲了三下。 十分有节奏和规律的三下“笃笃”,显出来人的谦逊和守礼,温和礼貌的声音传来:“乔小姐,可以让我进去一下吗?” 乔澜一怔。 这些日子里,怕刺激到她发疯伤了嫡姐,整座府邸内的人都对她的屋子退避三舍,除了一日三餐派遣小丫鬟来送饭外,一直没什么人来过此处。 一开始爹娘还过来几回,苦口婆心劝她想着“姐妹情谊”,劝她放了乔婉慈,去大夫那儿医治,可被乔澜拿着匕首在嫡姐面前一顿比划后,就吓得什么都不敢再说,惊恐地跑走了。 今日转性了? 怎么会有人敢过来? 她阴沉不定地站在原地思索,屋外的人很有耐心,不再催促,一直等着她答复。 而屋内深处,同样听到了声音的乔婉慈也正缓缓坐起身来,细微的锁链碰撞声唤回了乔澜的神智, “既然有人来,你好歹见一面吧,总这样避而不出不是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跑的。”乔婉慈低低的声音传来。 乔澜狠狠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不想和你那准郎君一个样,就给我闭嘴!” 想到心上人头破血流、面色惨白昏厥过去的模样,乔婉慈窒了一下,苦笑般弯了弯唇,终究是不敢再开口多言了。t 屋外那人不知道她们姐妹二人的动静,此时又伸手敲了敲门,声音更响亮了起来:“喂喂喂!里面的人听见了吗?可以开一下门吗?” 好烦!!! 乔澜怒从心头起,沉着脸大步走去,一把就将门大敞着拉开了—— 门外那人正打算敲得再用力些,一时手伸在半空,圆睁着眼睛望向乔澜,神色有些惊讶。 乔澜垂着眼睛看向此人:水弯眉、圆杏眼,额角有几道极细小的旧疤——这不是一张常年养尊处优、精细呵护的脸庞,乔澜能看出,与京畿中绝大多数贵妇人不同,她的脸上有过风霜驻足的印记。 一开始,乔澜只是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但她重活两世,记忆混乱,一时之间根本记不起来,所以只当做此人是父母找来说和的。 “你回去告诉他们,不答应我的要求,我是不会放人的,不想给乔婉慈收尸,就趁早做决定!” 乔澜冷冷冲着那人道,说完,就要甩上门—— 悔弃明珠 第74节 预想中拍那人一鼻子灰的场景没有上演,反倒是那女子一抬手,稳稳将门抵住了。 力气好大! 乔澜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使劲儿关门,门却纹丝不动,那人脸上笑眯眯的,半点儿不见窘态。 “你——!”乔澜气急,拧着眉头道:“你是谁?少多管闲事儿,你就不怕我……” “我不怕你发疯,小姑娘。” 那人打断她的话,笑容平和:“只是想和你谈一谈,关于你重生回来复仇的故事,我想,若你有什么困难冤屈,或许我能帮你解决。” 乔澜一愣,慢慢放松了下来,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女子看。 “我是虞惊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所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介绍一下自己。”她笑眯眯道。 “我师承前护国大将军蒋穆,曾任职于五城兵马司,掌印军卫,庇护京师治安、肃查不公之事。虽然如今也已经卸任,但胆识和手段还在,京畿之内,我还是有办法帮你的。若实在不行,便买我的面子,咱们去堂上告它一笔御状,陛下也爱凑热……咳咳,陛下也深明大义,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虞惊霜摸摸鼻子,好险就将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幸好她圆话及时! 而面前的乔澜,自从听清了虞惊霜自报姓名的那一瞬,就呆愣了在原地。 “我知道……你。” 她深呼吸一口气,磕磕巴巴道,虞惊霜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她。 乔澜抚了抚胸口,震惊想:她爹她娘还真是担心乔婉慈啊,竟然连虞惊霜都能请来! 这人是谁?这是大名鼎鼎的虞惊霜啊!满京畿谁人不知她的大名? 她骁勇善战、知人善任又仁慈宽和,当年在天子式微时不离不弃,后来又以一己之力助天子登基。 其率领的军卫更是在贼子谋逆、其余军队都撤兵逃走时,拼死护住了京畿大半城人家的身家性命。 可以说如今的京畿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能活到现在,全仰仗虞惊霜一人恩情! 而除却这些,更令乔澜仰慕的,还要属当初的虞惊霜,明明是戴罪之身,却能从小侍女做起,一步步做到女官之首、又从宫廷之中全身而退,请旨去了那自古只允许男儿进入的军卫……她在其中建功、立足,不仅自己重振了军卫辉煌,还建立了允许女郎涉足参与的军卫-枭部。 如今谁人不知呢,若是想要与朝中刘侍郎、石翰林、吴御史等人一般,以女儿身入仕,那必然要先去军卫-枭部历练一番,方可获得众人认可——她们都明白,这既是考验,也是虞惊霜在任时为天下有志向的女郎留下的一个机会。 这世道很苦,而女人的苦上还要加一层难,很多人不怕苦、不怕难,怕只怕连一个机会都没有。 在虞惊霜之前,大梁风气守旧,礼教枷锁一层层束缚着她们,而虞惊霜之后,就有那么一条口子被撕开了,虽然尚且狭窄,但已经足够她们探出头来呼吸。 意识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己从小仰慕着的人,乔澜激动得心“嗵嗵”直跳,脸都涨红了。 她双手在胸前绞来绞去,扭扭捏捏的样子与方才愤怒阴鸷的气质大相径庭,虞惊霜都被她突变的眼神给看得心下一跳。 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不禁在心里疑惑。 下一瞬,就见面前的少女堪称羞涩地行了个礼,轻声道:“虞娘子,我知道您……久仰大名。” 边说,她边偷偷抬着眼看虞惊霜,这种见了“心上人”一般的神态让虞惊霜也愣了下神,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脸。 虞惊霜一向觉得自己脸皮厚、心又大,什么场面都能应付得来,可眼前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识过。 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她还是不忘自己的来意:“……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见虞惊霜探着头往屋里好奇地看去,乔澜下意识地紧张了一瞬,立时绷起身子挡在了虞惊霜面前。 双手张开按在门上,她做出个大展双臂阻拦的姿势,虞惊霜被她的反应愣了一下,挑了挑眉,笑眯眯道: “不让进去?你想拦我吗?”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乔澜,唇角弯弯,遗憾地摇摇头:“你打不过我,更拦不住我喔。” 虞惊霜明明是双手抱臂的姿势,可下一瞬,乔澜甚至都还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就见人忽的靠近过来,紧接着,臂膀处几个关节便不轻不重地传来酸软的感觉,险些让乔澜当时就扶着门框滑落在地上! 她脚步一踉跄,虞惊霜接住她前倾的身子,顺势扶她站稳后,又捏了捏乔澜的小臂,惊讶地挑眉: “嗯?有练功的痕迹,你学过武艺?” 乔澜尚且没从慌张里回过神,就察觉到自己半倚靠半被被人揽住了肩头……离一直向往钦慕的人这样近…… 霎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面红耳赤个什么劲儿,只是慌里慌张地挣脱出来,点点头镇定道:“幼时,幼时曾有女武师到府内教导过几日……” 虞惊霜自她身侧不紧不慢地进了屋,乔澜欲拦,又犹豫,咬了咬牙,还是沉默地随着虞惊霜进了屋里。 …… 屋内大而宽敞,另有乾坤,内间深而远,不仅被屏风隔着,周遭还又有层层纱幔垂挂,遮住了外面任何人妄想窥探的视线。 虞惊霜一进屋,便瞧见了堂正中间悬挂着的那件婚衣,流光溢彩的绸缎晃得她一怔。 乔澜走到她身边,语气艰涩道:“很美,是吧?花了数千银两,才得这么一条。这是她念了很久的婚宴……飞上枝头的夙愿达成,好像只有这么华贵的婚衣才能配得上她。” 不用乔澜明说,虞惊霜也早已从两姐妹的爹娘那里得知,这个乔澜口中厌恶透了的“她”,正是如今被困在内间的乔婉慈。 虞惊霜的视线忍不住越过乔澜的肩头,看向她身后的地方,只可惜还有屏风和帷帐,根本看不见乔婉慈的身影。 “她现在还没事。” 乔澜看见她的动作,忍不住开口解释。 她虽然恨乔婉慈,但也不想让钦慕、崇拜的人以为自己是个刽子手……她要慢慢折磨乔婉慈,让其也尝尝自己受过的苦楚! 虞惊霜的指尖轻轻从婚衣之上划过,她感受着那丝滑柔软的触感,心中闪过一丝感慨。 当年明衡刚从冷宫出来,两人穷得叮当响,为了赚钱,她决定从西域行商那里将制流云锦的桑蚕引入大梁时,就断定它一定会风靡京畿。 后来果然如她所料,这些年来,这种锦缎的畅销已然为她和明衡的私库赚了不少银两。 只是,她从前只见过一匹一匹的缎子,还从未见过制成衣裳后的模样……不愧是流云锦,果然华贵美丽。 虞惊霜叹了口气,松开那件婚衣,一撩裙摆坐在了椅上,抬眼望着沉默的乔澜,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道:“现在,说说你的事儿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澜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这时,内间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两人扭头看过去,一道柔弱的身影正慢慢走出来,行走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虞惊霜一眼瞧过去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乔澜——这小姑娘挺疯癫的,还真如她爹娘所说的那样,把她嫡姐给锁在屋内了啊? 一开始拜访,听到乔家父母这样和她哭诉时,虞惊霜还以为是两人夸大其词,毕竟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重生、又是复仇、又是囚禁的,她就算是在话本子里也没见过这阵仗啊……今天才是开眼了。 而另一边,乔澜死死盯着正走出来的乔婉慈,那人撩了帘子出来,细骨伶仃的手指搭在帷帐上,让乔澜想到了上一世,就是这样一双手,瞧着柔若无骨,却亲自t递来了一碗一碗苦涩的毒汤药,活活毒死了她! 脏腑间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还在翻腾,乔澜捂住了胸口,皱着眉头将那股不适压了下去。 乔婉慈恰好看见她这幅模样,没顾上堂中还坐着的虞惊霜,蹙眉冲乔澜道:“你怎么了?又是胸口疼?” 乔澜直起身,冷笑:“用不着你假好心,爹娘都不在,没人看你演姐妹情深……恶心。” 她脸上的厌恶直白极了,乔婉慈没什么反应,面上仍是静静地道:“我们姐妹之间,关切两句有什么不妥的?哪里就是演给别人看呢?” 她沉静的面容掩映在层层落下的纱帘里,看着她这幅表面上宽和大度、不争不抢的模样,乔澜就一阵恶心。 前世,她就是被这人嘴里的“手足情深、并蒂莲华”等等花言巧语给骗了,不仅全心全意信任着乔婉慈,任她怎么说、自己怎么去做,真以为这个姐姐是为自己好。 殊不知,正是在乔婉慈的刻意纵容、诱导下,她在京畿中的名声才一天天坏了下去。 旁的贵女都说她“轻浮无礼”、“傲慢自大”,长辈们也说她不孝不顺、忤逆父母……其实到后来临死,她才知道,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能流传那么久、那么广,与她这个一脸慈悲相的嫡姐都脱不了干系! 自从她得偿所愿,撕下那层虚伪的面具后,乔澜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愚蠢,而自己的好姐姐,到底是有多心机深沉、不择手段。 自己一点也不设防,蠢得什么话都与她说,而这个曾被自己依赖和仰慕的嫡姐,却冒领了她的功劳、又推她入了地狱! 想到前世,乔澜就心酸难过得差点当着虞惊霜和乔婉慈两人的面掉下眼泪。 …… 上一世,乔父醉心功名利禄,常与一些王公贵族们混迹,一次醉酒后,竟然神志不清地许诺,要将家中一女许配给一位老侯爷做续弦,酒醒后,他又抹不开面子,便只好答应下来。 嫡姐蕙质兰心、温婉大方,他不舍得送出去,还打算留着攀附更好的世家。 而小女儿,也就是乔澜,从小就又犟又笨,难堪大用,成日里想着闯荡江湖或游历各国,实在不省心。 两番一比较,乔父便打算把乔澜充作那个顺水人情。 尽管京中很少见姐姐还没出嫁,妹妹就定亲的例子,可乔父乔母愿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些什么。 乔澜又哭又闹,但根本无济于事,而乔婉慈……她巴不得自己这个蠢笨的小妹替她挡这趟灾,更加不会劝阻父母了,相反的,她一面充作知心姐姐安抚乔澜,一面又暗示父母尽快定下婚约来。 也正因见不到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乔澜才在恼怒和悲伤之下从府中偷溜出去,正巧在山林间迷了路,又正巧救下了一个滚落山崖、昏迷过去不省人事的男子。 抽抽搭搭讲到这儿时,乔澜已然流下了眼泪,乔婉慈呆愣在原地,神色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虞惊霜看向了她,这个在乔澜口中佛口蛇心、虚伪至极的嫡姐,自从露面就一直温顺异常,怎么看怎么不像有点心计和手段的人啊…… 还有乔澜这前世的经历……虞惊霜总觉得很耳熟、非常耳熟,耳熟得她忍不住换了个坐姿,默默凑近了乔澜,连声催促: “然后呢?你捡到了一个男人,又救了他?那么巧?” 乔澜转过脸默默看她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道:“自我重生以来,前世种种,皆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才发生的一般。我绝对不会记漏一丝一毫的东西,哪怕是当日那男子身上所穿绫罗的花纹,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虞惊霜若有所思,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乔澜深吸了一口气,刚要继续讲述,却被不远处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乔婉慈忽然开口打断了:“等一下……” 虞惊霜和乔澜一齐扭头看向她,乔婉慈脸微微一红,很快镇定下来,她抿了下唇,望着乔澜道: “你方才说,你……前世救了那男子,他……他是钟凌吗?” 乔澜怨毒地瞪她一眼,恨恨开口:“当然就是他!” 乔婉慈见她承认,面色霎时间就白了,她扶住屏风支撑自己的身子,低低道:“……怪不得,怪不得你那样恨他。” 虞惊霜眼神在二人身上一扫,就猜出了她们口中的“钟凌”,大概就是那个倒霉的新郎,婚宴上正喜气洋洋地敬酒呢,下一瞬就被瓷瓶砸了个头破血流,听说现在还没醒来、卧病在床……真惨啊。 她这边还在唏嘘,乔澜却已经被乔婉慈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但碍于虞惊霜还坐在一旁,她就算有什么怨愤,也不愿意在崇拜的人面前暴露出来,只好恨恨将脸转了回去不去看乔婉慈,嘶哑着声音,慢慢将前世恩怨一一道来。 …… 那男人相貌英俊,举手投足贵气不凡,且身上的衣料不俗,一瞧便知是个位高权重的贵公子。 乔澜救他一把起初也只是出于好心,谁料男人醒来后双目竟然不能视物,乔澜便又帮他联系了下属,两人在山林中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期间,男人问她来历,乔澜不想多说,但一时悲从中来,就草草描述了一番被逼婚的经历。 她留了个心眼,没说自己是哪一家官员的女儿,但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儿纰漏,后来竟是让嫡姐给占了去。 男人听闻她说完遭遇后也很唏嘘,便留下一块玉佩做信物,道是他还有要事在身,等来日乔澜下山,带着这信物去京畿钟家找他,他必然能帮她摆脱婚约、脱离苦海。 其实,乔澜所求的很简单,就是解除了那婚约后,她想离开京畿,到大梁各处去走一走。 悔弃明珠 第75节 那公子自报家门,而京畿只有一户钟家,前朝时便为世家大族,历经先二皇子谋逆兵变后,虽然家中子弟折损了大半,但却凭着忠烈的名声,稳踞当朝天子心腹的地位。 她知道此人位高权重,身份非凡,这种小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想着能不驳爹娘颜面的情况下,就能顺顺利利与那老头子撇清干系,乔澜自然喜上心头,她飞奔回家,迫不及待要将这桩好事与嫡姐和爹娘分享。 而乔婉慈本来还窃喜这个蠢妹妹马上要嫁给老男人,见她出门一趟就换了心情,便好奇去问了一嘴,乔澜不疑有他,自然将她如何救了那公子一命、如何得他一个承诺的事都和盘托出。 后来回想,乔澜暗恨,当时的她,怎么就没看出来乔婉慈在听到她描述那公子身份时,眼里闪过的嫉妒呢? 怎么就能忽略了她拿出那玉佩给乔婉慈看时,嫡姐流露出一瞬的贪婪神色呢? 她怎么就能那么蠢?! 第二日,等乔澜醒来时,就发现她藏在枕下的玉佩不见了。 重活一世了,她犹记得那时天塌了般的心急如焚,她四处寻找,父母却说她是失心疯了,竟然想和姐姐抢功劳。 她尚且还没有从那句“和姐姐抢功劳”中回过神来——和谁?什么功劳?那本就是我一个人救的那贵人啊!就听到一个令她肝胆俱裂的消息: 一夜之间,为了能和那公子的家里攀附上关系,姐姐偷了她的玉佩,连同父母一起,已经去过钟家,报上了姐姐的名字。 乔婉慈冒领了她的救命之恩! 她又气又急,难以置信,追问父母姐姐: “你们拿了那玉佩要干什么?强行为我定下那桩婚约的是你们,我不想嫁给比我爹年龄都大的老侯爷做续弦,你们反抗不了,难道我自寻出路都不可以吗?” 她颤抖又绝望的声音并没有打动任何人,爹娘只是心虚地躲避她的眼神,而乔婉慈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才迎着她悲愤的眼神,慢悠悠走到她跟前,语气充满怜悯道: “蠢妹妹,你一向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己,又不知道变通。这玉佩当然是在我手中,才会更有用处、为家族带来更多助力。你说,爹娘会向着谁呢?” 她那充满得意与嘲讽的笑,成为了乔澜后来半生的梦魇。 后来,她确实不用再嫁给那老侯爷了,可是,这也意味着她永远都无法离开囚笼般的京畿了—— 那时候,乔婉慈已经靠踩着她在京中积累出的好名声,顺利得了钟家上下的好感,后来那公子双眼复明,第一时间站在他眼前的嫡姐,又是那样柔弱、美丽、亭亭玉立。 公子佳人,救命之恩,慷慨相助、投桃报李……多么顺理成章、缘分天成的一桩姻缘啊。 而为了怕她说出真相,父母将她囚在了后院中,不让她走出半步,对外谎称她病了。乔婉慈趁所有人不知道,偷偷溜进了后院,掐着她的脖子,一碗又一碗的哑药灌下去,让她在悲啼中变成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的哑巴! 如此狠毒、如此赶尽杀绝,乔澜又怨又恨! 她从来只t求自由,不求荣华富贵。 而自己最信任、最依恋着的嫡姐,却在她即将展翅的那一刻,为了一己私利,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活生生折断了她的翅膀,害得她被困在方寸之地,人不人鬼不鬼! 不知被囚了多少年,乔婉慈成婚多年,幸福美满。 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得了姻亲钟氏的提携,飞黄腾达如烈火烹油。 所有人都得了好结果,只有她乔澜,被犹如弃子一般浑浑噩噩地活着。 她失去了声音,不能再言语,渐渐的,家中对她的看管稍松懈了下来,于是,乔澜便趁机再次逃了出去,她无处可去,又一身病痛,只能拦下了当初钟氏家主的车架——或者说,应该叫他为姐夫了。 她用尽浑身解数,男人才从比划中猜出了她的意思,乔澜以为自己终于能得救,然而,这人当年虽受她相救,当初拍着胸脯许诺帮她的念头,却是再也不复从前了。 这么多年来,他与嫡姐,早已是夫妻一体、利益与共,更别说姐姐已然为他诞下了两个孩子。 当年那些是非恩怨,如今的他失了少年心性、已不想再被纠缠其中了。 若他不愿理睬,乔澜也不至于纠缠不休,毕竟她经历多年磋磨,只有远离京畿、远离乔家、远离嫡姐的一个心愿……然而偏偏,男人连这一点都不肯帮她。 浸淫官场多年的他明白,错认了救命恩人一事一旦败露,别说妻子和岳家的名声会不会受损,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会被人耻笑有眼不识明珠……更有甚者,他背后的家族小辈也会受波及。 思虑重重,男人做了他觉得正确的决定。 他假意安抚乔澜,承诺送她离开京畿,实际上却派人绑了被喂药昏睡过去的乔澜,又送回了乔家,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你家的女儿,自己处置。” 一觉醒来,迎来的不是山高水长的自由,却是熟悉的地方,乔澜已经彻底绝望, 而乔婉慈得知她竟逃了出去、还寻到自己夫君帮助的事后,更是又怕又恨,当即怨毒地赶来,亲手将一碗毒药灌入了乔澜腹中,将这个秘密连同亲妹妹一起送去了黄泉。 乔澜怎么能不恨呢?! 她死不瞑目! 【作者有话说】 卡文卡得想死[化了] 这本写了二十五万字了,废稿就有十几万,一说日更就必然卡文,卡得□□,就像个诅咒似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瞎坚持什么[化了] 剧情和大纲其实很丝滑很顺畅了,但是我总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视角转换方面……基友让我赶紧把这本砍纲完结,就可以不那么折磨自己了,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女主[猫头]真舍不得这么潦草的结尾,我还是会好好加油认真写的[奶茶] 第62章 重生疑案(2) 乔澜喘着粗气一口气讲完,眼眶已然发红,紧紧抓着桌子一角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屋内静悄悄的,连三人呼吸的气息声都清晰可闻。乔婉慈面色发白,愣愣地望着妹妹,神色莫辨。 虞惊霜默默听着,观察乔澜神色,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状。 乔澜闭了闭眼睛,转过脸来忽然诚恳地问她:“您能理解吗?那种被亲姐妹背弃的感觉?怎么可能会不恨呢?” 虞惊霜哑口无言,这她确实不能嘴硬说理解,虽然她真的有个妹妹。 然而,即使是出生官宦之家,和虞晞又是最容易产生阴私的庶姐嫡妹组合,但得益与父亲与娘亲的教导、主母的大度温和,以及小妹的纯稚心性,旁人总爱臆测的“两姐妹反目”情况,虞惊霜确实真的没有体会过。 只是乔澜说的故事,也不免让虞惊霜神思漫游;自从战争和内乱使她与上燕的音讯中断后,虞晞的境况她也无从打听了,也不知如今的小妹过的怎么样。 而另一边,乔婉慈欲言又止,虞惊霜瞥她一眼,想了想,她试探着问乔澜:“那你既然如此愤恨,总归要有所求吧?你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一二。” 闻言,乔澜张了张嘴,突然卡壳了。 过去几日里沉浸在愤懑不满中,但她其实也很迷茫,只是嘴上说着要复仇,但实际上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爹娘和嫡姐做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头脑晕乎乎的,乔澜捏了捏眉心,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虞惊霜将她的神态变化看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如果一时想不到所求,那不如……来说说你不想做什么吧,如何?” 乔澜一顿,抿唇沉声道:“不想做的……”她咬着牙道:“我不想让乔婉慈就那么顺顺利利地就成了婚,凭什么她就幸福美满了呢?” 虞惊霜心里一哂:不想让嫡姐成婚。 乔澜继续道:“然后……我还是想离开京畿,安安稳稳的,再也不与这家人有什么瓜葛。”她恨恨道:“眼不见为净!” 她长出一口气,随着这两句话出口,像是卸掉了一个重担,乔澜顿觉心底那股郁燥之气就此消散了些许。而且不知为什么,和虞惊霜对话,她总觉得心情莫名平静、安宁。 她含着感激和信赖的眼神看着虞惊霜。 虞惊霜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也不说帮她,也没有斥责她,只是点点头道:“那我明白了。这样吧,你先出去走一走平复心情,我想与你姐姐再谈谈。” 乔澜露出了不情愿的神色,虞惊霜补充道: “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既然她前世负你,我总得问问她愿意怎么补偿你。毕竟即你将她锁在这屋里,一开始不就是为了和你爹娘要些傍身的银两吗?” 听她这么说,乔澜一抿唇,刚要反驳她不是为了银两,然而正在这时,一身素衣的小杏正巧推门踏入了屋内,打断了乔澜的话。 就在方才拜访乔父时,小杏就借口会看风水,去乔府之中大致转了一圈儿查探,这是她们主仆的旧习惯,无论办什么事儿前,都得先把周边情况摸清楚了才放心。 见小杏回来,虞惊霜二话不说,大手一挥就让她带走了乔澜,美其名曰“散散心”,也不顾乔澜一步三回头,虞惊霜神色自然地走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 转回身走到内间,虞惊霜定睛一看——端坐在屏风后的乔婉慈手脚上还捆着锁链呢,她顿时心里一阵无语。 乔澜还真是……疯的不算轻啊。 她干咳一声,上前捡起垂落的细链查看,问:“有多久了?” 乔婉慈尴尬道:“……自从订婚宴那天,小澜挟持着我到这屋子后,就一直这样了。” 她顿了下,才苦笑着补充道:“我怕刺激到她,故而根本不敢让她松开,幸好这锁链还算长,我尚且能伸手、能走动。” 虞惊霜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支着下巴问:“所以……你也听到你妹妹刚才讲述的前世今生了,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乔婉慈身上还绑着锁链,身姿却端正庄雅,沉默了一会儿,她道: “我说不上来……但我可以承诺,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冒领恩情这样的举动,更不用说……最后还谋害自己的亲人。” 虞惊霜听她否认,笑了,“那我换个问法,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小妹是疯了?” 乔婉慈飞快地看了眼前人一眼,颇有些默认的意味在里头。 虞惊霜道接着道:“那你知道吗,我朝子民如果患了疯症,还伤人的话,是要禀报官府、记录在册的。” 她掰着手指头给乔婉慈数:“轻则在家中关押,重则,比如把你那未婚夫君打成那样,那种情况是要收押的。” 乔婉慈猛地一抬头,震惊极了,她摇着头,连连道:“那这……这世上怪事那么多,重生听起来是很匪夷所思,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此时又不肯认为乔澜是疯子了,虞惊霜唇边弧度更大了些,慢悠悠道:“你们真是一家人啊,其实,你爹娘刚才也是这么说的。” 乔婉慈一时有些茫然,分不清她是在暗讽,还是在夸赞,更分不清自己刚才那番话有没有出错,只是纠结地坐在那里,心里乱成一团。 又听虞惊霜的声音响起来:“这世上有许多道貌盎然、面和心不合的所谓亲人,但我觉得,你们姐妹二人真不太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当然,也不像你妹妹刚才说的‘前世’。” 乔婉慈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欣喜道:“真的吗?” 虞惊霜眨眨眼:“也有可能是假的。假如你确实很会伪装的话,我被骗过去了也说不定。” 乔婉慈一听,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当即憋红了脸急急开口:“不……我不……” “哈哈哈哈好啦好啦,我开个玩笑的,别太在意嘛!” 虞惊霜紧绷的面色突然缓和下来,大笑着拍了拍乔婉慈的肩膀,她承认t,从方才开始一直见这小姑娘满面愁容、这么严肃,她就想要说点儿俏皮话逗逗人了。 只是好像逗得有点儿过,小姑娘脸都红透了,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心情,只是好歹不再苦着脸自怨自艾了,语气也松快了几分。 虞惊霜伸了个懒腰,认真道:“其实,你小妹的疯症,我心中已然有些猜测了,只是还尚不敢确定。 这样,你给我再说说那一日订婚宴上的情景吧,还有在订婚宴之前,你妹妹她表现的怎么样呢?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乔婉慈回忆道:“订婚宴前……小澜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只是可能因为我即将出嫁的缘故,她略微有些消沉,为了安慰她,我还搬去了她的卧房,陪她睡了几夜。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小时候她常粘着我,我们姐妹二人之前也有一起入寝的时候。” “……她还亲手绣了那嫁衣上的雀鸟鸳鸯给我。” 看了一眼婚衣,乔婉慈悲从中来。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妹妹就疯了,不光犯下那样的错,还说出了那么多让人伤心的话。难道在前世,自己真的是蛇蝎心肠、毒害亲妹的坏人吗? 可是,不应该呀…… 她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么说虞娘子你信不信……其实爹娘从来都没有要将小澜许配给那老侯爷的意思。但……” 悔弃明珠 第76节 乔婉慈突然有点难以启齿,犹豫再三才道:“其实,钟凌,就是我的未婚夫君,他……他当初确实是小妹所救的。” 冷不丁听了乔婉慈这样坦白,虞惊霜挑眉,霎时间无数阴谋论自脑中闪过,乔婉慈一瞧她脸色,便赶紧解释:“不是虞娘子你想的那样!” 她红着脸道:“我绝没有冒认过钟凌的恩情,实际上,我与他的相识,也正是小澜从中牵针引线的。”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小妹的上一世里,是她这个做嫡姐的居心叵测抢占了这份救命恩情。 虞惊霜摸着下巴道:“确实很奇怪啊,你们姐妹俩说的完全不一样。听你的意思是,你妹妹的前世经历里多了很多凭空出现的东西?” 乔婉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虞惊霜若有所思,默了一会儿,她忽然问:“假如,我说假如啊,你妹妹说的是真的呢?不远的将来里,或许你们真的会姐妹反目,到那时,你的婚约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应对呢?” 这个问题很尖锐,乔婉慈一下子愣住了,沉默半晌后,她语气渐渐坚恳,道:“我自认不是这样的人,钟凌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道:“您有所不知,我们姐妹二人虽然性格不同,但从小就极为要好。母亲孕我时受了风寒,故而我自小便身子弱,时常羡慕和向往如小澜那般潇洒、活泼的女子。” 乔婉慈垂下眉眼,平静道:“我是家中长女,父母亲膝下无男,将来乔府上下的荣华安稳必然维系于我一身,无论是嫁出去作他人妇,亦或者是留在父母身边,终究是要担责、要受缚的……不过,这也是大多数女子一生的命运罢了。” 她望着虞惊霜,认真道:“正因为早就知晓自己的命运,我才惟愿小澜能够活的随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当做是替我活了一次那样肆意绚烂的一生。” 所以她怎么会忍心困住妹妹、毁了她寻求自由的希望呢? 她垂眼道:“所以恕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假如’。” 虞惊霜指尖轻轻点了点屏风,若有所思,没说她信还是不信,只是忽然问乔婉慈:“你的这番话,有没有和乔澜说过呢?” 乔婉慈愣了下,摇头:“我只与父亲母亲讲过。” 那年乔澜及笄,便有媒人找上门来打问婚嫁消息,父母只以她年纪太小,还不考虑的借口婉拒了,没想到乔澜却上了心,因嫁不嫁人、嫁什么人一事,和爹娘吵得很凶。 不知她平日里都看了什么话本子,一口笃定自己不嫁人,一定要等过几年就去闯荡江湖,一生做个老姑娘也不怕,把乔家父母气得仰倒。 乔婉慈便与父母说,家中没有兄长小弟,日后有什么她自己来担就足够,左右不过是联姻。她从小就学执掌中馈、女红理账,有信心嫁入夫家后过得好,顺带还能提携一把妹妹。 妹妹既然不想嫁人,想闯荡江湖,就随她去吧,她这个做姐姐的帮衬着,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听到这儿,虞惊霜笑说:“你还挺爱护妹妹的。” 乔婉慈微微低头,笑了笑道:“毕竟我们是姐妹啊。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乐,最贴心最隐秘的心事都只能说给彼此听。我犯错了,她担着,爹娘不会责罚小的。她有想要的,我帮她去求,爹娘不会拒绝大的。” “我们彼此是最亲密的姐妹,也可以是最信任的好友……都说闺中密友难得,然而自己的亲姐妹,才是最不会离弃对方的密友啊。” 她这样说着,面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容,似是回忆起了小时候天真无邪的那些光景。 虞惊霜沉默着,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妹虞晞,当年决定来到大梁,受卫瑎胁迫强逼是一方面,不希望家人、尤其是虞晞受到波折也是一方面。 她年幼天真的小妹妹,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忍心她跋涉千里,到那虎狼之地呢? 所以对眼前这贵女的话,虞惊霜是信了七分的。 若非真的发自内心爱护小妹,怎么能理解这种情感呢? 说完那些话后,乔婉慈就垂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虞惊霜忽然又问:“那你的未婚夫呢?他怎么样?” 乔婉慈疑惑,以为虞惊霜是觉得上一世的未婚夫害了乔澜,她捏着帕子思索了一会儿,坚定的摇摇头,道: “钟凌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我相信他。以他的人品,不会做出那种背弃恩人的事。” 想到了小妹讲述的前世种种,乔婉慈有一瞬的黯然,但还是道:“他刚正不阿,黑白分明。且不说会不会认错恩人,就算认错了,日后发现了不对劲,即使是赔上自己的官途和性命,他都会弥补错误的。” 她顿了顿下结论:“钟凌绝不会是小澜说的那种人。” 见她这么坚定,虞惊霜好奇问:“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呢?你与你的未婚夫认识多久了,你很了解他吗?” 乔婉慈脸红了红,轻声道:“我与他认识得不算很久,但他人很好,我们相熟……又两情相悦后,他才遣人上门提亲。” “我断定他不会做出那种事是因为……” 乔婉慈犹豫了一下,慢慢道:“因为如果他是那样是非不分,只顾自己前途利益的人,小澜一开始就不会将他介绍给我。” 虞惊霜挑眉惊讶。 原来在姐姐的口中,妹妹竟然是她与未婚夫的媒人吗?他们之前就认识? 那乔澜和乔婉慈的话……到底谁真谁假? 【作者有话说】 【看看我的新预收吧↓[猫头]】 惊霜这一本完结后我再开新文,会是一个快穿故事,走np向[吃瓜] 这是新文文案: 小说里总有这样一个路人甲。 她胆小怕事、懦弱老实,有时只是从主角们的世界安安静静地路过,有时又会被卷入男女主的恨海情天中,成为伟大爱情故事里的一小粒炮灰。 路人甲们不值一提,可剧情的发展又离不开她们的推动。 姜溶被系统绑定,穿成了小世界里卑微不起眼的路人甲,系统要她扮演好角色,在适当的时候,或苦命或可怜的死去,为男女主的爱情添砖加瓦。 姜溶唯唯诺诺地答应,勤勤恳恳地干活,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因为她的到来,本来盘踞在小世界中沉睡着的不可名状之物们,纷纷睁开眼睛,将目光痴迷地黏了上来。 任务进行了一段时日后,系统忍无可忍:姜溶,你适可而止吧。 不要再将男主、男配、反派甚至女主们变成邪神然后又变成你老公了。 开过荤的怪物们,难道还会再放你好端端的离开吗? 看着角落里惩戒一栏亮起的【**成瘾】【*欲**】再看看正专心做【将反派的酒偷偷换成春药】任务的姜溶,系统长长叹了一口气 【正文第三人称】 [紫心]世界一:被排挤的可怜真千金天之骄子们(古代np) 你是年幼时就被替换掉的真千金,即使后来被找回,也是被众人排挤嫌弃的那一个小透明,只是幸好,这个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内有数十个子弟,你在其中毫不显眼。 有芝兰玉树的大表兄、骄横肆意的三表兄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你这个卑微小透明毫无生存压力。只需听命长辈嫁给另一个炮灰,再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将来会与表舅舅们恨海情天的女儿,就能完成“路人甲”的任务。 你按部就班地过着枯燥的、一t成不变的日子,你以为那些位高权重、矜贵冷漠的表兄们从来没注意过你。 直到与你命定婚约的那个炮灰夫君,突然死了。 而替他撩开你红盖头的那个人,变成了你的表兄们。 [紫心]世界二:自负虚荣的勇者邪恶狡猾的同伴/魔王们(奇幻np) 你是冒险世界里天资并不聪慧的勇者,踏上冒险之路那一刻,你就立下雄心壮志,要杀掉魔王,救出公主,尽管你知道,在“路人甲任务”中,你会变成魔花的肥料。 很不幸,你刚进入魔王的洞窟,就差点被恶龙吃掉。 幸运的是,你被一小队骑士救下了,还与他们结识成为了好友。 你感激并崇拜着这些强大、英俊、健壮的骑士们,为了得到他们的友谊,你红着脸吹嘘、编造自己也有“战绩”,并得到了他们的夸赞。 在你因心虚而低下头的那一刹,你并没有看到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促狭、揶揄的笑。 当你看到他们交叠双腿时,他们告诉你是洞窟中太冷。 你信以为真,却错过了他们遮掩胯/下动静的狼狈。 后来你如愿杀了魔王们,同时也拥有了几位丈夫,有时候,你也会朦朦胧胧地想起那趟冒险: 那些魔龙、魔花、森林中的藤蔓、巨大古老的石像……好像都曾做过你的丈夫。 待写: 天真娇蛮的团宠小师妹x被邪祟污染的师门上下 退婚流傲慢圣女x会通感的龙傲天魂魄碎片们 …… ps: 1、强制爱 2、全洁 3、np,小世界不切片 4、he 第63章 重生疑案(3) 虞惊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既然你俩说的完全不一样,那我们就去见一见这个故事里的男角儿吧,听听他又是怎么说的。” 乔婉慈忙跟着起身,有些尴尬和慌乱,她支支吾吾道:“可是虞娘子,我还……”她不好意思地抬了抬手,身上锁链哗啦啦响,虞惊霜转头一瞧道:“好说。” 不等乔婉慈反应过来,她抓住手腕处那两个铁环,手中使劲儿,乔婉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坚硬的枷锁,就这么在她手中被捏瘪了。 虞惊霜把废了的两个环,连同锁链像扔废物一般随手一丢,拍了拍手掌道:“好了,这就走吧。” 乔婉慈不语,默默跟上,偷偷觑了一眼虞惊霜的背影,心中对她的孺慕之情登时又上了一个台阶。 如果是这样的人,那会获得小妹的敬仰、三两句就把癫狂愤怒的小妹哄得乐呵呵言听计从,也就不算奇怪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细弱伶仃,瞧着就不太有力气的样子…… 虽说人们总称她是京中一等一的美人,夸她的柔弱无骨、楚楚动人,但乔婉慈自己明白,那些人赞美她,无非也是看重她的温顺、安静、好摆布而已。 至于自己柔弱无依的样子是娘胎里带出的病根儿所导致这件事,他们也都当做看不见,轻飘飘一句“楚楚可怜,静若处子”便带过去了。 常年的病体带给了她令人怜惜的身姿,和远近闻名的“美誉”,却也剥夺了她肆意洒脱、矫健奔跳的机会。 如果可以的话,乔婉慈宁愿自己没有纤弱身形,也不要那些人家相看儿媳、妻子而来的称赞,而是像眼前的女子一般,力大、敏捷、有结实的手臂。 只可惜……她失落地垂下了眼,默默叹了口气。 明明在她前面走着,虞惊霜却像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察觉到了乔婉慈此时的低沉。 她没回头,声音却从前方淡淡传来:“别暗自神伤,力气大是有力气大的好处,但谁说身量纤细的柔美就不好呢?将来若你成为一家主母,所做之事也没有不重要的啊。” 乔婉慈一愣,她惊讶道:“我也很重要?” 话问出口,她随即笑着摇头反驳:“虞娘子你就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女红理账、执掌中馈这些事,只要是个世家贵女都会从年幼就跟着嬷嬷、母亲学的,一点儿也不稀奇,哪里就值得您说‘重要’呢?” 虞惊霜回头看她,神色认真:“不,我没有在安慰你。” 乔婉慈愣愣地看她,虞惊霜道:“将士在外领兵作战、浴血疆场很重要不假,但兵马粮草、后方补给才是决胜的关键。族中子弟在外抛头露面固然辛苦,可掌家之女司饮食、理物资,定规立矩,以维阖家之运转、序家族之伦常,使上下安宁,诸事顺遂,又怎么可以被轻视呢?” 她抬手轻敲乔婉慈的脑门:“不要太妄自菲薄了好吧,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股暮气在身上呢?” 悔弃明珠 第77节 扳过乔婉慈的肩,看着这个眉宇间常笼着一团忧色,幽愁温顺的小姑娘,虞惊霜语重心长道: “等解开你姐妹两人的心结后,你不妨多出去走走看看,远了有大好河山,近了也有京畿的市井热闹。” “只有你自己去体会过了方才知道,也许这世道并没有那么糟糕,你也无需太过苛责、束缚自己。须知,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命运,你只需顺心而活、顺其自然,无愧于心即可。” 乔婉慈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听着嬷嬷和父母教导“长女担责”,还从未有人告诉过她,或许……不用太过忧愁他人。 顺心而活、顺其自然。 她咀嚼回味这句话,心尖微微触动,低低地“嗯”了一声,脚步轻快了两分。 她好像渐渐明白,为什么妹妹会这么喜爱、崇拜这位虞娘子了。 实话实说,她也挺喜爱的。 …… 乔家距钟家还有一段距离,虞惊霜和小杏一人领一个小姑娘,乔澜看都不看乔婉慈一眼,嫌弃地转过了脸,当得知要前往钟家去看嫡姐的未婚夫时,她的脸色突变。 “要我去看他?虞娘子,你是认真的吗?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的!” 虞惊霜笑着看她,道:“我相信你不会的。” 拍了拍乔澜的肩膀,她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按你所说,前世你的嫡姐害了你,而钟凌……是叫这个名字吧?他见死不救。那无论怎么说,你应该最恨乔婉慈才对,但你却只记得对钟凌喊打喊杀,对你姐姐却只在嘴上喊着复仇,手上动作却犹犹豫豫。” 乔澜眸光闪了闪,极力辩解:“那是我还没……” “嘘,不要再说出日后想起来会让自己伤心的话了。”虞惊霜比出一根食指按在乔澜嘴唇上,轻笑道: “若真的像你所说的那么恨,囚禁她的那几天里,你有一万种方法报仇……可你并没有,只是等着。你在等什么呢?” 乔澜瞳孔骤缩,哑口无言。 虞惊霜意在言外:“用你的心去想,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要被恐慌牵着鼻子走。”指节在乔澜心口点了点,她收回手,施施然绕开愣在原地的小姑娘走了。 乔澜怔怔,察觉到一道目光,她瞥眼看去,是乔婉慈在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她,那股燥气自心底盘旋升起,可想到那句“用心去想”,乔澜罕见地迷茫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她避开乔婉慈的眼神,一扭头跑走了。 几人在乔府前碰面。 考虑到男女大防,他们不便于进姑娘家的闺阁,卫瑎与王承两人便一直在前厅与乔父交谈。 乔父倒是上道,虞惊霜上门拜访,一见她亮明身份说明来意,他就连连道歉,当即命下人拿来银钱付给了王承,还另外多塞了些 只是两人一个是为了凑热闹而来,一个是为和虞惊霜同行,对乔父的热络之举并不太领情。 王承有一搭没一搭地从乔父口中套话,卫瑎索性就冷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往那儿一坐,只是望着虞惊霜离开的那条道路,也不开口讲话,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人。 乔父觑他好几眼,只觉得这人虽然生的美而艳丽,但周身气质阴冷,一双眼眸更是黑沉而直勾勾,盯着人看时犹如被毒蛇盯上一般,实在发憷。 他在心底嘀咕,也不知虞娘子是从何处搜罗来了这人,竟是一刻钟也见不得她离开视线,那股疯癫被压抑到极致后的平静,他也只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见过。 想到女儿,乔父叹了口气,心生悲戚。 王承虽然拿到了银钱,可支支吾吾,仍不愿离开,顶着卫瑎冷得如刀剐般的视线,他硬着头皮开口,表示还想与虞惊霜一起去会会那个被砸破了头的“准新郎”。 卫瑎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掌心让自己不要当场失态,有时候他真觉得王承是来克自己的—— 前几次与霜霜好不容易可以见面,两人之间却穿插着旁人干扰,让他始终都找不到好时机与她解释清当年的误会。 今日是多合适的时机,偏偏这个王承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大梁,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她。 卫瑎对什么重生、什么帮两姐妹解开心结之类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t 他愿意忍着一刻也没有停歇的痛苦、和这帮人一起坐着破烂的马车满城转悠、又安静乖巧地坐在堂内,听一个老东西喋喋不休,全赖心中一个“能与霜霜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念头撑着。 若是还在上燕,这么多蠢人蠢事碍自己的眼,卫瑎早就拔剑砍人了,哪里还需要容忍? 冥冥之中,这里似乎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破败事儿,横亘在他与霜霜其中。 躁狂和恼怒让卫瑎不自觉咬破了舌尖,一股血腥味儿弥漫在口中,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来大梁的。 这里是霜霜耕耘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不想见他、不想听他说话,他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苦苦守着、等着她一个垂眸。 他原以为这样的千里跋涉、卑微求和可以向霜霜表明自己的悔过和诚意的……可是如今看来,他连赶走霜霜身边那些嗡嗡乱叫、只会影响他追回爱妻的蚊虫都做不到。 他焦躁而无力,却固执的认为一定是别人的错,不肯承认是他潜意识中,其实早已察觉到了虞惊霜的冷淡与回避。 如果……此刻在上燕就好了。 在他的地盘,他定然可以解决掉所有麻烦,这样的话,就一定能与霜霜好好相处了吧? 卫瑎眸色晦暗,因为这个揣测,他的心突然怦怦地飞快跳了起来。 …… 虞惊霜对他千回百转的心思毫不知情,正与乔家姐妹一同踏上马车。 乔府另有马车,故而此次她可以与另几个女子同乘,卫瑎便只能和王承一起,他隐含着不悦,欲言又止。 虞惊霜瞥他一眼懒得说话,卫瑎想起方才刚被她斥责完拉着一张脸不好看,下意识地弯起唇角,冲着虞惊霜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 虞惊霜觉得莫名其妙。 卫瑎与多年前相比,真是愈发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了,想起当年自己对他的诸多忍让和喜爱,现在的虞惊霜心情复杂——她那时候是怎么能忍受得了他的傲慢自大的呢? ……或许是卫瑎那时的确年轻貌美,故而爱发脾气也不是什么忍受不来的事。 而现在,他虽然还是个美人,但周身气质阴郁而别扭,强撑扯起笑来的模样只会让虞惊霜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摇摇头,将他从脑海中甩出去,一甩帘子上了马车,同时也遮住了卫瑎望过来的视线。 虞惊霜从视野里一消失,卫瑎原本的灿烂笑颜立时就沉下了,脸色变化之快让一直偷偷看他的王承大为震惊。 想讨好亲近的人不在眼前,卫瑎根本懒得扮演什么热心的同乡人,绷着一张死人脸就上了马车,王承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卫瑎对面,不敢说话。 车轮驶过青石板,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马车内格外聒噪。 卫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篷布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觉得我老了吗?” 王承本来在发呆,闻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得“啊?”了一声,卫瑎脸色难看,眉头拧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咬着牙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老了吗?我变难看了吗?” 王承磕磕巴巴:“没……没有呀。” 他也不知道卫瑎这是突然发什么疯了,怎么会问自己这种问题的?! 没心思看他古怪的神色,卫瑎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他的手掌光滑白皙,骨节分明,皮肉没有一丝松弛……明明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喃喃:“那为什么她见到我,却不再为我心动了呢?” 不用明说,王承也知道这个她是谁。他有点傻眼,感慨自己竟不知道卫瑎这个大魔头已然被虞惊霜冷漠的态度给折磨到如此地步了—— 谁不知卫瑎最嫌恶别人对他的容貌评头论足,因他自小相貌昳丽阴柔,面若好女,故而只要听到人谈论其“好看与否”,他便要大发雷霆,认为人家是大不敬。 那些口吻轻佻嬉笑的人,要被他拔去舌头刺瞎双目,口吻平常些的,卫瑎也要将其赶走贬黜。 因他厌恶抵触的模样实在太深入人心,是以王承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能亲眼看见、亲耳所听—— 卫瑎,竟然也沦落到想靠自己的脸来勾住虞惊霜的心了。 何其卑微、何其可怜。 王承在内心悄悄唏嘘。他不知道卫瑎与虞惊霜之间往事的细节,此刻心里除了吃惊,也就只有戚戚然了。 卫瑎铁青着脸道:“给我一面铜镜。” 王承愣了下,磕磕巴巴道:“哦,哦好的……” 他东翻西翻,半天摸不出来,卫瑎本就烦躁,不耐烦地皱眉道:“怎么还找不到?” 王承可怜巴巴道:“我身为男子,比不得那些傅粉施朱的姑娘家,平时既不怎么用铜镜,一时之间确实难以找到呀……” 卫瑎沉默了,他微微咬牙,有点羞愤。 只是顿了又顿,还是觉得难堪,他刚要发作,王承正巧就献宝一般高兴地喊出了声:“诶!找到了!找到了!” 卫瑎憋了一口气在唇齿间,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把自己气得面色发白,瞪了眼王承,他一把夺过铜镜,深吸了一口气去看自己的脸。 马车内昏暗,铜镜中映出的脸影影绰绰,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乌发垂落,惊人夺魂的一抹红从唇齿处漫开,卫瑎望着镜中的自己,皱起了眉头。 他有点无措,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容颜还在,虞惊霜待他却这么冷漠。 从很久之前,卫瑎就知道,他的霜霜尚且是青涩的女郎时,就爱重男人的艳色容颜。 从见到的第一面起,虞惊霜就迷恋他的脸,卫瑎很难分得清,虞惊霜对他说着喜爱时,那眼神是欢喜他这个人,亦或者只是浅薄地爱他那张脸。 他不想承认也许他曾经有幸得到的虞惊霜的流连,全是因为那张美人面,所以自她离开身边后,卫瑎就极其厌恶别人再称赞、迷恋他的容颜。 当时年少,他只想要最纯、最唯一的爱慕,听到虞惊霜无意的夸赞,卫瑎嗤之以鼻。 但现在,他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撕下自己年少时那张娇嫩欲滴的脸贴在如今的面上,好让虞惊霜能回头,将那目光再落到他身上一瞬,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只要别这样弃之如敝屐,显得他如同什么腌臜一样,让她避之不及。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预收《懦弱路人甲但夫君是邪神》↓[亲亲] 第64章 重生疑案(完) 马蹄哒哒,每一步犹如踩在卫瑎心尖,沉重而刺痛,他忍不住撩起布帘去看旁侧同行的另一架马车,虞惊霜正坐在其中,她在干什么呢? 与她的侍女闲聊……还是关切着另两个碍眼的女子? 卫瑎神经质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那马车,仿佛听到了其中传来的欢声笑语,他嫉妒的眼睛都发红了。 …… 另一边,虞惊霜正如他想的那样,与身侧几人闲适地谈天说地。 乔澜倒是好奇问了句随她同行来的那两个男子是什么身份,虞惊霜挠了挠头,随意道:“不过两个闲人罢了,曾经有过一些交情。” 她口吻不甚在意,听着似乎还有一丝嫌麻烦,乔澜也就没再当那两人是回事儿,扭扭捏捏凑上前去,只顾着和自己从小就崇拜仰慕的人攀谈起来。 乔婉慈倒是看了她好几眼,总觉得似乎离了府中,小妹就正常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忽的发怒、忽的激动了。 不多时,车架停住,钟府的人早早接了告知,此刻正派人于府门前迎接,一见虞惊霜下了马车,便恭敬上前来,言谈举止除妥帖、得体外,还透露着一股喜色。 一问才知道,当日婚宴上被砸晕过去的准新郎官,不省人事了好几天后,今日总算是苏醒过来了,人无大碍,只是还得卧床休整。 悔弃明珠 第78节 钟家的老爷和主母早知虞惊霜来意,且不知为何待她很是尊敬,所以两人见了随行而来的乔澜、乔婉慈两姐妹,也只是忍着怒气,脸色并不好看,却也并没有将她们赶出去。 只有乔澜,还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她自认为前世的“姐夫”见死不救还将她害死了,她重生后回来,只是将他的头砸破,已然是很手下留情了! 虞惊霜一边拉一个,只觉得头痛,眼看着这小姑娘又要发作,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略感歉意对钟家父母道:“见谅见谅,她脑子还不清醒呢……呃,那个,我想先见见你家公子,不知方便与否?” 夫妇俩有些不情愿,可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钟母还是点了点头,她一边领着众人穿过回廊,一边低声道:“虞娘子,今日也就是您来了,否则我不会让这疯子进我钟氏的门!” “唉,真是无妄之灾,好好的订婚宴,闹出了那种血光之灾。犬子一直仰慕尊敬您,如若教他知晓t我将您拒之门外,定然要与我和他爹发怒的……” 虞惊霜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为儿子安危提心吊胆了几日的妇人,只是慢慢道:“您放心,既然我插手了,必然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钟母叹气,她知晓儿子一直盲目信任眼前的女子,一听有姓虞的女人递了拜帖,立时就兴奋地要迎人家过来,还说此事的怪异一定能解。 但这事哪里有怪异呢?无非就是那乔氏的姑娘受了刺激疯了!要杀人! 若非他武艺高强,恐怕早死了! 就算这虞娘子来查,又能查出些什么东西? 他不肯与乔家退婚,也不让父母去查,只是坚持他的伤与乔婉慈无关,让家里人不要迁怒乔家……好不容易醒来了,第一时间就是要见虞惊霜,还口口声声事出怪异,莫不是也一同被那乔澜给砸傻了! 钟母胡思乱想着,将众人领到地方便离开了。 虞惊霜轻轻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是虞娘子吗?快请进来吧……” 这声音听着稍有些耳熟,虞惊霜边想边推门而入,屋内的人恰好也正在仆从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 剑眉星目、轮廓锋利的一张脸,尽管面容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虞惊霜还是从脑海纷乱的记忆中想起了眼前这个倒霉蛋是谁—— 这不是那一日明衡所说的接替她的位子,新上任的那个军卫统领吗? 奉明衡的令去请她到皇宫里议事,一路上同行紧张得不行那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有这样的巧合也真是少见啊…… 钟凌年纪轻轻能力压一众大将执掌军卫,自然是心细如发,一见虞惊霜毫不掩饰的震惊,他就知道她已经记起了那天的一面之缘。 他觉得尴尬极了,硬着头皮还是坚持要行礼:“统领……” 虞惊霜拦住了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早就卸任了,还说那些干什么。” 钟凌讪讪地闭上了嘴,目光一撇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乔婉慈,他眼前一亮。 可下一瞬,乔澜的身影映入眼帘,钟凌面色白了白,后脑勺的伤口此刻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趁你们都在,说说吧,婚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虞惊霜找了把木椅坐下,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钟凌倒是习惯了这种盘问的口吻,他仔细在脑海中回想半天,拧着眉头迷茫道:“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前一夜他激动得彻夜未眠,但丝毫不影响第二日的精神奕奕,钟凌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一天订婚宴上的种种细枝末节,一切都与他曾经在脑海中预想过的一模一样。 明艳动人的心上人、张灯结彩的华堂、喜气洋洋的来宾……只除了忽然出现的红着眼睛、披头散发的乔澜。 “当时我还疑惑了一下,女眷应该都在内间里,稍等些时候才出面,乔澜就算性子比较娇蛮不羁,该有的礼数应当也不会忘。更何况,她一向与她姐姐的关系要好亲密,此前就因我与婉儿的婚期临近而郁闷,她不舍得她姐姐出嫁,更应该在内院陪着婉儿才对。” 钟凌语气有点无奈:“所以见她急冲冲地向我奔过来,我以为是内院的婉儿出了什么事,谁料刚打算开口询问,就被她……我那一日也多喝了几盏酒,反应迟钝了些。” 这么一迟钝,迎面就是一个笨重的瓷瓶砸来,钟凌不敢挡,更不敢反击,当即就被砸得头破血流,强撑着制服乔澜后,他在晕过去的前一刻,犹记得乔澜那猩红疯狂的眼睛。 “那之前呢?婚宴那一天,除了她砸你的那时候,之前你有没有见到过她?”虞惊霜问。 钟凌想了想,刚要摇头,乔婉慈突然替他开了口:“见到过。那一日清晨小澜曾经出去过一回……”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我让她帮我去偷偷瞧一眼钟郎有没有来……我知道他肯定会来的,我只是…只是想要早一点知道。” 她有点难以开口了,情窦初开的女儿家心思就是这样懵懂又令人脸羞,乔婉慈敏锐地察觉到,虞惊霜问了这些问题,是不是意味着……或许妹妹突然说起那些“重生”“复仇”之类的痴语,就与她有关。 乔澜也想到了这一回事,她犹豫着开口:“……好像是,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上我确实去过一次前院,隔着帘子见过钟凌一面。” 乔婉慈接着道:“婚宴前几日,小澜只是有些郁郁寡欢,我以为她是不舍得我出嫁,那天早上见过钟凌后,她便更加焦躁不安。我劝她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 虞惊霜微微一笑,不等她继续说话,就说:“再醒来时,你的丫鬟正好捧着婚衣前来。宴席即刻开始,她便帮你穿戴衣裳、首饰,然后没一会儿,她觉得有些头痛,你刚关切了没几句,乔澜便犹如转了性子般,将你推到,开始说起了‘我是谁、我在哪儿’之类的胡话……” “紧接着,就是她搞清楚状况后,将你锁在了屋里,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前院,喧闹的锣鼓和人声吵得她什么都顾不上,只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钟凌,然后她便想起了‘前世’,冲上前去,拎起瓷瓶,砰——!” 虞惊霜用手做出了个往下一砸的动作,乔婉慈瑟缩了一下,震惊地望着她。 “这……您怎么……这、这……” 她语无伦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乔澜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日屋内发生的事情虞惊霜却能这么准确的说出来?! 她甚至连乔澜头痛、小睡了一会儿的细节都知道! 虞惊霜笑了:“不光这些,我还知道,乔澜你一定很看重你姐姐的这门婚事吧?她的婚衣你也一定过手了好几遍,让我猜一猜……嗯,只有京中最大的华衣坊才有会织流云锦的绣娘,你爱重嫡姐,甚至亲自去监工那件婚衣,看着它一日比一日更完善、更美。” 在乔澜越睁越大的眼眸里,虞惊霜摸摸下巴,推测道: “华衣坊旁边就有京畿最大的酒楼听春阁,楼里不仅有多位说书人,整日不停歇地讲述那些逸闻轶事,更有贩卖时下最火热的话本子……” “你从华衣坊出来,定然时常顺路去听春阁喝一杯茶、听听说书人闲侃……顺便再买一些话本子回去翻看,一整日便这样优哉游哉地度过,我说的没错吧?” 她回头看乔澜,那小姑娘眼神都发直了,看向虞惊霜的目光里都带着“你在监视我?”的忌惮和怀疑,半天才嗫嚅道:“我……没喝过茶。” 但除了喝茶的事对不上之外,其余的……包括她寻常走哪一条路回府,虞惊霜甚至都说准了! 可这怎么可能?乔澜不敢置信,甚至升起了“难道从前我一直被监视窥探着?”的猜测,就连乔婉慈和钟凌一见她这幅难言震惊的神色,都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齐齐扭头,眼巴巴地望向虞惊霜。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乔澜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这些事我都知道呢?”虞惊霜笑眯眯问几人。 乔家姐妹并一个钟凌、一个进屋后始终没什么存在感的王承争着点头,只有卫瑎眼波流转,是一副已然猜到了些端倪的模样。 虞惊霜堪称怜惜地看着乔澜,她开口:“傻孩子,你被人做了局都不知道,还在傻傻地演那人为你写好的戏文呢。” ? 乔澜傻眼了,没听懂虞惊霜话里的意思。 瞧着一众人迷茫的眼神,虞惊霜叹气:“所以说,我很早就不赞同明衡他爹办的那事儿。禁物就该多向天下人昭告它的危险和害处,而不是将东西都损毁了、人也都杀了、全当这东西不存在。一旦重新现世,有的倒霉蛋中毒颇深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指指乔澜的眼睛,淡淡道:“你那不是重生,而是被人喂了某个名为‘一梦黄粱’的迷香……” “所谓前世今生、种种爱恨,皆是你陷入了幻象之中,将戏文当真、黑白颠倒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t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第65章 迷香所致 一梦黄粱…… “那是……什么东西?” 在场几人都被她这一番话震惊得瞠目结舌,半晌后,乔澜才愣怔着喃喃,出声询问。 小杏主动开口解释:“是一种蛊惑人心的迷香,吸食后可以使人陷入到幻象中,如果加以暗示或诱导,便能在幻象中看到自己最想获得的东西。” 她补充道:“但是它有瘾,不仅会使人混淆现实,到后期,若是一直没有继续吸食,就会令人痛不欲生,再也离不开这东西。” 乔澜急声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迷香一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玩意儿,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虞惊霜道:“你们年纪小不知道才对,三十年前它曾祸乱大梁,先帝登基后便将其都销毁了,有关它的消息连提都不能提起。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又能想到一梦黄粱还能重现人世呢?” 她声线冷冽,其他人意识到其中蕴含的阴谋,更是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虞惊霜回头,语气平静对钟凌道:“将婚宴那日,你、身边奴仆的衣裳都拿到这儿来,还有乔婉慈那天的婚衣也一并拿来,今日我便与你们讲清楚这香是怎么回事,明日你就按这条线索给我好好查。” 她瞥了一眼乔澜,说:“还有乔澜从前读过的所有话本子,也一起拿过来吧,这所谓重生……哈,真是巧妙的一局。” 虞惊霜神色冷淡,其实,她方才有一点没有说,“一梦黄粱”在三十年前寿王谋逆案中确实已被销毁大半,但至今为止,它还是曾小小地现身过一回的。 那正是明衡初出冷宫,又被先帝重用的时刻,二皇子骁王与其母效仿皇叔寿王,企图以一梦黄粱再度暗害明衡。 首当其冲被这两母子盯上的就是明衡的的得力臂膀、背后靠山——虞惊霜。 只是他们棋差一着,反而叫她抓住了把柄,借此机会把事情捅到了先梁皇面前,扳倒了骁王。 据她所知,世上最后一支“一梦黄粱”就在了空和尚的手中,而那一支也早已被她所用了,现在它竟然重新现世……背后若没有骁王的残余势力,虞惊霜就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写! 悔弃明珠 第79节 …… 她既已发话,钟凌不敢迟疑,当即就唤来手下嘱咐了下去,不一会儿方才虞惊霜提到的东西便都依次摆开在众人面前。 尽管现在钟凌才是军卫统领,但虞惊霜就在眼前,他一星半点儿其他想法都没有,恭恭敬敬候在一旁等虞惊霜过目,这幅模样落在卫瑎和王承眼里,两人眸色都晦暗了一瞬。 王承是心底升起了深深的忌惮。 他来大梁这几日,自然已经摸清楚了虞惊霜的地位和大致经历,只是从前他虽了解,但心中仍有些轻视,一是觉得她到底是个女子,二是觉得她早已卸任那些官职,不过是个闲人。 而如今再看,现任的军卫统领钟凌,传闻是个冷肃古板、心狠手辣之人,他年纪轻轻就跃升骁勇善战的军卫之首,除了背靠钟鸣鼎食之家,心性上也必然是锐意进取、骄傲不服输的。 这样的人一见虞惊霜,不说平等对待了,王承心想,钟凌待虞惊霜,恐怕都有些崇拜意味的尊敬了…… 他兀自陷入了沉思,而另一边的卫瑎眼波流转、阴晴不定地从钟凌身上划过,心中满满的只有嫉妒。 在他不知情的地方,霜霜经历了很多事、遇到了很多人、登上了高位且有了那么好的日子……那他算什么? 破败的身子困着他不能随心所欲地陪在霜霜身边,凭什么其他人就可以?那些人怎么配的?! 每见虞惊霜和他人相处一分,卫瑎就觉得自己内心越是酸胀不堪、恨得流汁。 越来越膨胀的占有欲烧得他眼睛都发红了,却硬生生被虞惊霜瞥过来的冷淡一眼给定在了原地。 对啊……他哪里有立场和资格再想这些呢?卫瑎垂下眼,掩映在袖口下的指甲却已经被紧攥着的指节深深掰断,血染脏了掌心,他也未曾察觉。 …… 虞惊霜翻看了几件衣裳,又拿起从乔澜闺房翻出的话本子看了几页,面色越发冷淡—— 幕后这些人做的事真是细致,环环相扣,潜移默化,每一环看着都很正常,然而一旦相连触发到了特定的节点,才会爆发出来。 翻着翻着,忽然,一张熟悉的封皮映入了眼帘,虞惊霜一愣,拿起来端详,面色突然复杂起来了。 她眼神古怪地瞟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卫瑎,他昳丽多情的一张脸与她手中这一个话本子上描绘着的面容渐渐重合。 虞惊霜干咳一声,在卫瑎察觉到她目光看过来的那一刻放下了话本儿,瞧向还沉浸在“被下毒了、没有重生”中神游的乔澜,她有点儿无语: “你平时还看关于我的话本儿?” 乔澜回过神,愣了楞,双颊蔓延上一丝绯红,她不好意思地嘟囔:“这不是……那个是时下京畿最火热的……” 虞惊霜:“……” 半晌,她无奈开口:“算了……以后多看点儿有用的吧。” 整日就是看这些,才把脑子都看坏了! 她就说呢……一开始听到乔澜说什么“姐姐妹妹、错认救命恩人”的故事时,怎么越听越那么耳熟呢?敢情是将她的经历也掺和进去了! 幕后主使恐怕早已盯上了乔澜,很早之前就开始布这个局。 乔婉慈的婚衣还未制成时,在华衣坊便被人动了手脚,乔澜每隔几日便会去瞧几眼嫡姐的婚衣。 不光督工,她还亲自上手去学了绣工,为乔婉慈的婚衣绣了鸳鸯与螺纹,常常接触这些布料,其上的熏香日渐被她嗅入,一日、两日没什么,可长时间下来,难免会让她神思恍惚、意识混沌。 她又喜爱去听酒楼里的说书、喜爱看话本儿,在“一梦黄粱”的作用下,很容易便会将话本儿里的故事渐渐与现实分不太清楚。 人的记忆是会被篡改的。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故事编得真不错、活灵活现好似真的发生过。 然后便是逐渐觉得一些情节变得熟悉,似乎是在很久前就听人说过一回。 紧接着,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一些小事也如同曾在话本上读到过、有哪些远房亲戚、旧友故交的事情渐渐也记不清了。 真的发生过吗?或是仅仅只在父母闲聊时路过听了一嘴?真的没有发生过吗?还是她从前随意捕风捉影了一些风言风语呢…… 如果有心人故意为之,“一梦黄粱”辅之以专为乔澜编写的话本子,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故事,很轻易就会将没有什么提防心的小姑娘骗倒。 乔婉慈的婚衣上熏着被稀释过后的“一梦黄粱”,而钟凌及身边仆从的衣裳上则是另一种香料。 二者相遇,掐好时机,再配合订婚宴那天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锣鼓声……怎么不能让本就意识在混沌一线的乔澜彻底失控、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呢? 众人听着她淡淡道来实情,一时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毕竟这种事、这种可怖的香,都是他们从前闻所未闻的…… 虞惊霜将那件流光溢彩、华贵非凡的婚衣一掀,仿佛在流淌着的艳红色覆在了烛火之上。刹那间,火苗吞噬着衣摆窜了上来,与此同时,一股极浅淡、却又忽略不了的幽香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好……好香! 犹如肉泥沼中绽开的最馥郁的浓香,倏忽间又变为空谷幽兰般浅淡的清香,那香气多变而莫测。 鼻尖嗅着它,钟凌竟生出了些颤栗:若能一直一直这样闻这香气……就是让他立时自刎而死,他也心甘情愿! “!” “唰”的一声,虞惊霜将茶水泼在了裙摆上,那香气霎时间便消失的一干二净了,钟凌也随之猛地一颤,从那种痴醉中挣脱出来。 他一望屋内众人,除了虞惊霜t和提前掩住口鼻的小杏,其余人都露出了向往的神色,明显都被那香气影响了。 虞惊霜伸出手拍了两下,懒散开口:“喂,都醒醒!”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后,再无一人怀疑虞惊霜的说辞,毕竟只是吸入一瞬,便神思恍惚到那种地步,常年累月的接触,怎么可能不被影响? 乔澜更是浑身发冷地盯着那婚衣,脑海中仿佛挤进了众多纷飞破碎的片段,一会儿是她将钟凌介绍给嫡姐认识的画面、一会儿是嫡姐守在患了风寒的她床前、一会儿又是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 她尖叫一声,捂着头倒在乔婉慈怀中,抱着嫡姐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 良久,她才满眼泪花地自乔婉慈怀中抬起头来,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我……我好像都想起来了,重……重生,根本没那回事!” 她用手指向了桌案上那高高一沓话本子,虚弱道:“有那么一本话本儿,讲的便是痴心女重活一世、报复负心汉的故事……” 她垂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小杏过去翻看,不久便举起一册,面无表情道:“找到了。” 接下来的时刻,乔澜平复一会儿,想起什么话本儿情节与之前她的“幻象”有关,便说什么,小杏一一将其都翻找整理出来,不一会儿桌案上就高高摞起了一堆话本儿。 虞惊霜咂舌:“啧啧,不怪你给自己编了一个那么真实的‘前世’,瞧瞧,这么多话本子,妖魔精怪、奇闻异志什么都有,涉猎颇深啊小姑娘!” 她摸摸下巴,好奇问:“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疑惑,一般来说,‘一梦黄粱’所编造出来的经历也是有依据的,不可能拼凑几个话本儿里的东西就能把你骗过去,还让你恨到真的险些砸死钟凌、囚禁嫡姐……你怎么想的?” 一梦黄粱只能勾起、放大人心底最深的欲望和情绪,无法凭空生出仇恨厌恶来。 难道她真的对嫡姐有什么难言的怨、隐藏着的怨或恨吗?在场人都听出了虞惊霜的话外之意,乔婉慈忍不住默默抱紧了小妹。 乔澜有气无力地抬头道:“……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被幻香迷住心智后,我想将姐姐困在自己身边、囚禁在卧房里,是因为我……我不想让她出嫁。” “那天她和爹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姐姐也不想这么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嫁作他人妇吧?也是想要无拘无束的做一回自己吧?都是因为我,才会害得她早早为乔府做打算……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们两人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乔澜眼睛红肿,别过脸去,不再看众人神色,乔婉慈心疼地摸了摸妹妹的鬓角。 良久,钟凌突然开口:“那我呢?你为何要对我下死手?” 他充满了疑惑:“难道我曾经得罪过你?” “不对。”他随即又自己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如果我得罪你到了你如此恨我的地步,那当初你就不会搭救于我还与我结为好友了。”他笃定道。 嗯? 虞惊霜竖起了耳朵。 听闻他言,乔澜猛地抬起了头,瞪向钟凌:“你还有脸说?我救了你,是你的恩人!你怎么回报我的?你拐走了我姐姐给你做妻!” 钟凌委屈:“可是……是你自己当初说,让我为你姐姐打问一户好人家、好儿郎,为她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就当做对你的报恩!” 乔澜听了恨不得再抄起花瓶给这人头上来一下,她大喊: “你也知道是我让你找一个好儿郎!我让你去找一个!不是让你自己娶我姐姐!” 她如此悲愤,钟凌确实个古板如石头的人,他肃着一张脸,明显还没弄懂乔澜为何这么生气: “我自然去寻过了,可这满京畿中儿郎,数来数去都令人不满意,我与婉……你姐姐结识相处后,日渐生情、两情相悦,我自认可以给她足够好、足够美满的日子,且只有我能给。如此说来,为什么非得是别人?” 乔澜听了他这“厚颜无耻”的话,简直快要被活活气死了:“你……我想要为我姐姐寻一个性情温和、爱她护她、又顾家又贴心的夫郎陪着她!” 她怒斥道:“你看看你自己是在哪儿当差的?军卫!那么危险的地方,要是哪一天你出任务死了怎么办?要我姐姐给你守寡吗?!” 钟凌一愣,脸色顿时白了。 乔婉慈闻言一怔,看了看顿在原地的钟凌,又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小妹,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小妹的耳垂,她小声道:“我愿意的。” 乔澜看向她,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凑近乔澜悄悄道:“其实,我对他……一见钟情。嫁给他,我自己是愿意的。” 抿了抿唇,她道:“你为我好,想让我有个温和体贴的夫君,小澜,这份心意姐姐很感动。但是,与其嫁给随便一个世人眼里的‘好夫郎’,我更想选自己心爱之人做夫妻。” 乔澜睁大了眼睛,半晌才憋红了脸,长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算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瞪了一眼还傻站在原地的钟凌,乔澜郁闷地扭过了头。 其实,看到钟凌那副虚弱悲惨的样子,她心中也浮现出了一丝愧疚。 因为看不惯是他成为了自己的姐夫而心生怨恨,继而被‘一梦黄粱’扭曲了那份愤懑、把人砸成那副模样不说,还毁掉了姐姐的订婚宴、闹出了“重生”这样的大乱子…… 唉,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好丢脸、好麻烦啊! 见他们三人已经将话说开,虞惊霜走过来拍了拍手,道:“行了,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谈谈接下来怎么办吧。” 钟凌将乔婉慈扶起来安顿好,转身来到虞惊霜面前抱拳行礼,严肃道:“此事事关重大,属下定然不辱没统领之名,尽早查清此案、缉拿真凶!” 虞惊霜点了点头,提笔写了一篇纸递给他:“就按这个查。你和乔家姐妹身边仆从们的踪迹、婚宴那日的戏班子和听春阁、华衣坊是重点。” 她顿了一下,避开了钟凌暗含热切的目光,只淡淡道:“我早已自军卫卸任,这案子你直接给陛下呈上去就行,我就不过问了。” 看着钟凌一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她顿了顿,还是道:“日后若遇到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我也行。” 钟凌一抱拳,兴奋道:“是!” 有了眉目,又解决了未婚妻小妹的“重生”之谜,他干劲儿十足,当即就风风火火行动起来了。 乔澜赖在姐姐怀中说了一会儿话后,便扭扭捏捏走到了虞惊霜身边,虞惊霜头也没抬起来,就猜出了她的来意,直接道:“没处可去?” 乔澜不好意思地点头,支支吾吾道:“我……我还没准备好怎么面对父母和那些人,我……唉……” 虞惊霜合上那一册讲述她与卫瑎过往纠葛的话本子,笑道:“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若是一时还没有,那我为你荐一个吧。” 指着不远处正看着她们的小杏,虞惊霜笑眯眯道:“不如就去小杏她爹那里吧,距京畿十里远,绿水青山、一方名寨。道上鼎鼎大名的灵犀山山匪之首、和前大梁第一女官,定然叫你这一身不羁气性,有处可放。” 诶? 乔澜瞪大了眼睛,望着小杏,难掩兴奋与好奇。 小杏淡淡将眼神移开,默了一瞬,开口:“也可,我爹娘喜欢奇闻异志,你这样的……经历,去了应该会受他们欢迎的。” …… 悔弃明珠 第80节 自钟府离开之时,天色竟已经昏暗了下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边尚有淡淡一道霞光浮现。 告别了乔氏姐妹后,仍按来时一样,虞惊霜一行四人坐着马车回去,只是这一回,小杏与王承一并坐在外,马车内只有虞惊霜与卫瑎相对而坐。 卫瑎倚在一旁,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虞惊霜闭目养神,久久没有说话。 趁着暮色尚能映入马车内时,卫瑎悄悄抬眼去看虞惊霜。 她好似睡着了,长睫在眼下浅浅扫出一片薄影,她不言不语,却更似一尊菩萨玉像,宠辱不惊。 眼前的虞惊霜,与他记忆中那个天真、灵动、一腔烂漫的少女有太多的不一样了,然而又同样的让他痴迷动动心,难以移开眼神。 愈是这样,愈是让卫瑎痛苦——他错过虞惊霜的时日实在太多了,多到他简直想不到,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奢求到她的原谅。 “你还要看我多久?” 忽的,虞惊霜开口,轻淡的声音似泉击银壶,泠泠动听。她睁开眼,眸色一片澄明,分明是从头到尾都清醒万分。 卫瑎听到她终于正色、不耐烦地问他:“你到大梁来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就这么看不得我过的好点儿,非得出来碍一下我的眼才行?” 【t作者有话说】 近六千字![化了] 第66章 卫瑎剖白 他沉默了一瞬,苦笑道:“……我怎么会?” 虞惊霜看向他的神色,忽然笑了:“那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过去快十年了,如今你才后悔了吧?” 她换了个姿势,背后靠着马车壁,一手支颔笑着道,卫瑎她话中的嘲弄刺得极不自在,良久,他从喉间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不……不是如今才后悔。” 他的声音低哑,虞惊霜没有听清:“什么?” 卫瑎闭了闭双眸,压下心间的酸苦,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他道:“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而已。在上燕的时候,我们还是有很多好时日可以说的,对吗?而且……” 他拼命想着话题,讨好般小心翼翼道:“而且你爹娘和小妹的近况,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我可以告……” “够了。” 虞惊霜终于彻底忍不下去他的絮叨了,她不耐烦道:“我想知道什么自然会写信问的,倒是你,当初不正是用我的家人逼迫我到这大梁来的吗?现在你又来装什么好人?” 卫瑎脸色惨白,未出口的话猛地噎在了喉间,难堪地僵在了当场。 “霜霜,我们不谈论那些过往让人不痛快的事好吗?” 他的脸上浮现祈求的神色:“我知晓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但是霜霜,你不能连我的解释都不听就推开我,这对我太残忍了,一点儿都不公平……” 残忍吗?不公平? 虞惊霜听了想笑。 卫瑎啊卫瑎,你怎么会这么幼稚的?感情上的孽债是可以用手段去衡量的吗? 曾经被放弃时,她的恨和怨、厌烦与嫌恶可都是真真切切的,那些孽债曾经盘踞在她体内、日日夜夜吞噬着她的内心。花了无数时间、经历了无数人与事,才慢慢释怀。 而始作俑者,如今站在她面前流几滴眼泪,被她的拒绝折磨了几天而已,就受不了了? 越想越觉得他可笑,虞惊霜开口,一字一句道:“我不想接受你的道歉,就这样而已,你就觉得痛苦了?” 她冷笑:“当年我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大梁的时候,你有痛苦过吗?” “你志得意满,觉得想出了一个天大的好主意,可以把我这个‘冒领恩情、欺骗于你’的骗子惩罚得痛不欲生时,怎么想不到今天你也会痛苦呢?” “现在才来说什么后悔、对不住之类的……哈,卫瑎,你早干嘛去了?你不觉得你自己现在说这些特别可笑吗?” 虞惊霜语气渐渐转冷:“你以为谁都是小姑娘,听两句甜言蜜语、悔不当初就能相信你的鬼话?你我都不是少年人了,你的那些手段对我不起作用。说吧,你此次前来大梁,究竟是想干什么?” 她坚定地认为卫瑎根本没有悔改的心意,他的一切剖白心思、痛不欲生都是为了骗她放下防备,趁机再谋夺什么东西……这种连辩解都无处可辩的认识,更让卫瑎错愕、难以置信。 “我没有!” 他出离地愤怒,虞惊霜再怎么怨恨他、不信任他都可以,但唯独、唯独不可以怀疑他的用心! 她怎么可以将自己的一番真心悔恨,都当做是过去那些腌臜肮脏的阴谋呢?! 卫瑎渐渐红了眼,他握住桌案的一角,摇摇欲坠,艰涩开口:“是,当年是我贱、蠢……狂妄又冲动,才做出那样的事。” 他闭上眼痛苦道:“可是、可是……不能只有我得不到原谅!霜霜、惊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受到的苦痛和惩罚不比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少啊!” 卫瑎死死咬着牙,望着虞惊霜,不甘、祈求、怨愤和可怜种种神色交织,虞惊霜抓着桌案向后稍稍退了些许,心中涌起的烦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今日能允许卫瑎同乘,本就是抱着把话说开、还自己一个清静的想法,本想着过去这许多年,卫瑎应当是更成熟了才是,没想到,他竟然更疯了,到现在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破镜重圆”…… 虞惊霜心想,他哪里来的这样厚脸皮?还敢来求她的谅解? 什么这些年他也受了惩罚很痛苦……哈哈,位高权重、得众人宠爱捧着的上燕五皇子能吃什么苦? 编造这话出口时,他不嫌他自己假惺惺吗? 更何况,她若是谅解了卫瑎当年的报复之举,谁来替过去吃了那么多年苦、死里逃生的自己受罪? 她脸上神色愈发冷淡,那一丝嫌恶更是深深刺痛了卫瑎的心,他近乎是嫉妒又不甘般质问虞惊霜: “……你这么厌恶我,是,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但是兰乘渊呢?那个明胥呢?” 他几乎是咬着牙嫉恨道:“为什么你可以原谅兰乘渊、原谅明胥,可偏偏只恨我一个?唯独不肯原谅我?!” 他惨淡地笑:“你连瞧我一面都觉得脏,恨不得避而不见,又设计报复了那个明胥,夺了他的权,赶他如驱赶丧家之犬……霜霜,你对我们这么狠心,可是兰乘渊呢?你却可以容忍他留在你身边!” 听了他的控诉,虞惊霜紧紧皱眉,不可思议道:“你犯什么昏?你在说什么?十年来我从未见到过兰乘渊,何来原谅?” 闻言,卫瑎突然咧开嘴笑了,他哈哈大笑,泪花都要笑了出来,紧接着,他突然狠狠扯开了一直严严实实遮着的衣领,露出了脖颈上狰狞的疤痕。 那疤痕横隔在曾经白玉一般无暇的脖颈上,生生切开了那白皙的皮肤,犹如一条巨大可怖的蜈蚣趴在其上,触目惊心。 迎着虞惊霜震惊的目光,卫瑎怨毒地道:“还记得那一日吗,在山上,我随你见过那和尚之后,就被迷晕了,然而虽然我被下了迷药,但神志不清时,我分明就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那张脸,我永远都不会认错!” 卫瑎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仿佛只是提到这个名字,都让他觉得被沾上了脏东西。 区区一个血奴,好好地去做一滩烂泥、骨血就好了,既然已经是一条被打断骨头拖出去的狗了,为什么不认命? 为什么还要和他来争抢虞惊霜? 那天在山上……虞惊霜脑海中忽然闪过撑着伞缓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潜鱼。 闭了闭眼,她将那个身影驱赶出脑海,淡淡道:“那一日我在山上只见到了我的侍卫,他忠心耿耿且老实本分,不可能加害你。” 卫瑎厉声道:“那就是那个和尚!要么就是庙里、山里的某个人!总之,他就在你身边,惊霜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他如泣如诉:“你就是瞒着我……你还怨恨我是不是?你想让我死,所以放任他留在你身边用来对付我对不对?” 他的眼睛渐渐沁出了些许红血丝,意识状态开始变得濒临失控,他笑道: “不用这样,惊霜,你知道的,我对你有愧……我宁愿你亲自来杀我,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别让别人,尤其是他来杀我!好不好?” 他低声恳求:“你我之间的恩怨,我们自己解决足矣,不要再中途插另一个人行吗?你妹妹、我母亲、还有兰乘渊……随便一个人……我们就当他们从不存在!好不好?” 他越说越激动,眼神变得阴鸷,死死盯着虞惊霜,充满了不正常的狂热。 虞惊霜冷静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这幅模样,平静道:“了空大师是我的旧友,早已不问俗世,不沾血腥。寺庙与山林之中祥和宁静,也没有你口中说的那人。” 她盯着卫瑎晦暗的眼眸,只是道:“卫瑎,你诡计多端,口中的话我半分都不会信。更何况,日前我瞧你服下的那味药与‘一梦黄粱’很像,或许是药效所致,让你意识不清、陷入幻觉了罢。” 犹如当头棒喝,卫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清醒过来。 他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心,已然血迹斑斑,混乱的头脑从未向现在一样冷静清醒。 又搞砸了! 这……这该死的药,竟然只能维持这么短的效果了吗? 心若擂鼓般跳了起来,卫瑎简直要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他强行蜷缩指节,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对上虞惊霜澄明的眼眸,他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苦笑来。 他道:“竟然早就被你发现了?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药丸的确是一梦黄……” “够了。” 虞惊霜打断他的话,不耐烦与他继续虚以为蛇。 “我对你过去那几年经历了什么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想诉苦你找错地方了。当然,若你想再瞎编点什么东西骗人,还是劝你别露出马脚来,趁早回你的上燕去。我只警告你一点,不管你谋求什么,别把主意打到大梁来。” 她提防的神色落在卫瑎眼中,简直犹如活剐了他浑身一般刺痛。 当年强迫虞惊霜离开上燕t时,说着什么让她“为上燕考虑、为上燕献身”,而如今的虞惊霜被故国背弃后,维护考虑的却已然是“大梁”了。 上燕在她心中,还有多少位置呢?在上燕伤她最深的自己,还有哪怕一丝一毫希望吗? 卫瑎的心滑向了无边的绝望,他沉默着,哑口无言,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虞惊霜,道:“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此次到大梁,我从始至终只是为你而来。霜霜,我没有其它打算,更没有你想的那么……那么眼中只有阴谋诡计,我……” 他疲惫地闭上眼,心中有个声音拼命让他解释清自己的心意给虞惊霜听,而只要对上她的眼睛,他就知道自己这番行径有多么让人怀疑。 毕竟从前许多年,他一直都是那个多智近妖、凉薄阴险的上燕五皇子,多年前更是亲自设计、将虞惊霜推向了无底深渊。 像跳入泥潭中再走出来,就算他为自己辩解,谁会相信他是真的悔不当初、想要挽回呢。 …… 此时正在马车外驾车的王承,正一边与小杏闲聊,一边竖着耳朵听马车内的动静。 只是里面两人声音低且模糊,他听不真切,有心问靠得更近的小杏,然而小杏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让王承也不敢贸然说些什么。 他丝毫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形迹可疑,虞惊霜已经盯上了他和卫瑎,只是卫瑎作为那个素来阴险的人,阴差阳错为他挡住了来自虞惊霜的怀疑和提防罢了。 明明只是为了挽回心上人而来大梁的卫瑎被逼的剖白心意,也得不到虞惊霜的信任。 而真正有所图谋的王承,反倒没受到什么刁难……真是造化弄人。 不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虞惊霜的小院前,虞惊霜平静着一张脸走了出来,径直进了院子,“砰——”一声,小杏将门关上,险些碰了王承一鼻子灰。 马车内,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卫瑎颓废而疲惫的声音低低传出:“承儿……不管你来大梁有什么目的,你给我记着,在她面前收敛住你的小动作。” “再让我知道你试探她,你就给我滚回上燕去。” 王承愕然,顿了一会儿,他低眉敛目应下,脸色在黄昏的掩映下分外难看。 …… 悔弃明珠 第81节 而一墙之隔,虞惊霜脚步急促走进院落,脑海中回想着马车上,卫瑎说在山上见到过兰乘渊的那话,升腾的怒火让她烦躁不堪。 将手中的物件往石桌上一摔,她环顾院内四周,冷声道:“潜鱼呢?让他给我滚出来解释!”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因为复健这几天以来,写文总感觉怪怪的,废了好几万字的稿子了,但有些细节总感觉还是不够好,所以今天想要问你们一些意见和建议。 最近几章的剧情有没有太枯燥或者没讲清楚呀?或者是今天的内容(感情这一部分)有没有觉得我写得太啰嗦了呀[星星眼][星星眼] 这对呆作者真的很重要!我看看有没有必要根据反馈调整一下大纲和后面的写文思路[亲亲][亲亲][紫心] 第67章 质问潜鱼 小院落里一片寂静,冷冷清清。 小杏走到平日里潜鱼歇脚的屋子推门一瞧,转过脸来冲着虞惊霜摇摇头:“他不在。” 接着又自门上发现一张纸条,小杏展开扫了一眼,抬起头来道:“他说虹阁有令,出去查探一番,饭菜已然热在小厨房中了。” 虞惊霜冷笑一声。 自从那天离开白府后,白芨就一直和小妹住在客栈中,并不在院里服侍。 是以这些天来都是潜鱼在负责扫洗庭院、烹庖菜肴,老实勤恳的样子到有几分贤夫良父的模样。 她倒是都快忘了,她这个半路捡来的侍卫可不止贴心,他入了虹阁、有一副好身手,更藏着不少秘密。 想到卫瑎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虞惊霜如何看不出来下手之人的狠辣决绝? 在整个大梁,对卫瑎有敌意的无非就是她虞惊霜一个,她安排好的局还没开始,倒是有人先忍不住动手了…… 到底是谁会对卫瑎恨成那副模样? 万一卫瑎运气不好没逃过那一劫,上燕的五皇子死在她的地盘上,虞惊霜只怕到时候上燕来问责、要人,她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楚! ……兰乘渊。 这个名字她很长时间没有听起过,今日卫瑎一说,她当时还有几分愣怔。 虞惊霜眼神幽暗,自从当年边疆一别,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人、更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而时至今日,每当脑海中回闪过那个雨夜中他湿漉漉的眼睛,她的心尖仍然会狠狠一颤。 因为理念不合、前途迥异抛她而去,却又在危难时,义无反顾地放弃所有寻她而来,虞惊霜不至于单单因为这样就原谅他,但回想起这份情谊,她斟酌良久,也只余一声叹息。 就当做二人陌路、从未相识过,恐怕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当初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与那个跪在马车外发誓的少年说的,当他得知虞惊霜不愿和他走时,心碎不已,眼里的光瞬间灰暗。 沉默良久,他才颤抖着艰难出声,说若她是因为嫌恶自己,那他可以只将虞惊霜护送至安全无忧的地方后,自会离开,再也不打扰她。 上燕追兵的刀剑、大梁的问责惩戒,他一人承担,绝不叫她为此而烦忧一丝一毫。 若是有人曾言他利欲熏心,要去追名逐利而背弃于你,但又在你身陷囹圄时去而复返,舍弃触手可及的青云路、什么都不求,只要你平安顺遂、无忧无惧。 旁人会怎么想、怎么选? 虞惊霜不知道,但她绝做不到还如同以往那样坚定地继续怨恨此人。 虞惊霜立在小院中踌躇,还是走上前去推开了潜鱼的屋门。 里面空荡荡的,十分简陋狭小,举目之下除了一床朴素单薄的铺盖和一套旧桌椅外,再也没有任何物件——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由柴房改来的,潜鱼就是这么蜷缩着身子过了……三年?还是四年? 虞惊霜记不清楚。 潜鱼出现在她身边的时机很巧妙,正是她手中缺人、与二皇子刀尖搏命的那一年,曾经她怀疑过他的动机和身份,才就这样半是猜忌半是利用地将他收在身边。 最初那几年,她派给潜鱼经手的任务都凶险万分,最严重的那一次,他活生生去了半条命才将虞惊霜要杀的那人解决掉,而他的一条右臂也被砍得筋脉断裂,只剩皮肉勉强连着,自此才换成了左手使刀。 他沉郁、忠心、缄默不语,如一道影子静静伫立在虞惊霜身后,更似一潭死气沉沉的水,只等她彻底用不上他的那一天,就默默消失在泥沼中、干裂的土地里。 虞惊霜当初提防他,却又因好奇和利用而默认他留在自己身边。 潜鱼说的什么“报恩”,虞惊霜一点儿都不相信,她只想看看这人豁出命去,也渴求跟随着她的目的是什么。 毕竟,除了当年她在雪山下遇到的那只第一无二的傻笨“小狗”外,这世上还有哪里会存在无缘无故的忠诚和信赖呢? 更重要的是,她更想知道,为何他的身上会有“一梦黄粱”的味道。 只是过去了这些年,潜鱼竟然一直掩藏得还不错,从未暴露过他一丝一毫的异心,而那股“一梦黄粱”的味道,也只在二人初见时淡淡飘散过,而后再也没有出现。 她也曾猜测过潜鱼的真实身份,最多只听出了这人有些上燕口音,虽然潜鱼极力掩饰,然而虞惊霜曾在上燕长大,这种隐瞒尚且骗不过她的耳朵。 若卫瑎说的是真,那一日在山上他确实看到了兰乘渊,那紧随其后出现的潜鱼就实在太可疑了。 他真的会是……兰乘渊吗? 虞惊霜想着这种可能,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那个虽然忠诚,但本性骄横、眼高于顶的小竹马。 虞惊霜记得两人年幼时,他为了得到自己关切的目光,练功时受了伤就会跑来她面前,虽不言语,但常暗戳戳地露出伤口来,等她一问,就顺理成章地讨巧。 而潜鱼,是那种哪怕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时刻,都会脸色平静地告诉她没事,然后默然找个地方静静等待死去的性子。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兰乘渊啊…… 当年已然与你一刀两断,而你也流着泪答应了“死生不复相见”的许诺,那这么多年过去了,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却偷偷藏在我身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是要做什么?! 虞惊霜面朝着这间破烂不堪的屋子,脸上的神色变化莫测,小杏察觉到她此刻心绪极不平静,恐怕还隐约含着怒气,便有眼力见儿的默默退下了。 …… 入夜,星斗悬挂在天幕之上。 潜鱼拖着沉重的步伐,轻轻推开了院门。他蹑手蹑脚地进来,下意t识地嗅了嗅身上,确定已然洗去了那股血腥味儿后才放下心来。 只是刚走了两步,他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今日这院中怎么会这么安静?他左手摸向腰侧,缓缓握住了刀柄,警惕地打量四周。 虞惊霜与小杏的屋内都黑漆漆的,似乎早已入睡了。唯独角落里……那间他平日里歇脚的地方隐隐约约亮着一点模糊的光。 潜鱼凝眸,慢慢靠近,推门——借着昏黄的烛光,他看清坐在屋内、半个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的虞惊霜将脸转了过来,一双眸子幽幽的凝视着他。 潜鱼莫名觉得紧张,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虞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这么晚才回来,你去哪儿了?”虞惊霜反问了一句,并没有回答他。 潜鱼顿了顿,道:“是虹阁的人喊我过去。” “喔……”虞惊霜拉长调子淡淡附和了一声,良久没了下文。 潜鱼被她的态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呆立在那里的一瞬间,他面上冷淡,心中却已经将这些天里做过的事飞速回想了一遍,可怎么也猜不到哪里有问题。 虞惊霜换了个坐姿,突然道:“我今日遇到卫瑎了。” “……” 潜鱼的心不受控制般猛地一沉。 卫瑎……还活着? 命真大啊,那样的伤都没死成,可惜了。 他不知自己是喟叹还是遗憾,只是下意识地装作才想起这人是谁的模样,用平常的口吻一板一眼道:“是上燕那位您的旧相识?” 他以为虞惊霜提起卫瑎是要吩咐他做事,“若您厌烦他,属下可以……” 虞惊霜突然笑了,打断了潜鱼的话:“我与他聊了两句,他告诉了我一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她起身向潜鱼走来,打量了他两眼,伸出手越过潜鱼腰侧,将他那把长刀握着刀柄一寸寸拔了出来。 “锃——”寒光凛凛的刀锋闪动着不祥的光,虞惊霜对着月色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笑了下。 她离得很近,近到潜鱼可以听到她笑时胸腔深处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掌心克制自己一瞬间紧张粗重的呼吸,下一瞬,冰冷的刀尖就贴上了脖颈处。 潜鱼僵住了。 虞惊霜控着刀刃从他的颈处滑到胸膛,又抵回颈间,薄而利的杀器与喉管只隔着一层脆弱的皮肤,轻轻使力便会割断喉咙、血溅当场。 明明这么危险,潜鱼却不敢反抗,也一声不吭,不询问、不质疑、不辩解,虞惊霜看着他这幅任其予取的模样,挑了挑眉。 她突然开口:“卫瑎说,那天在山上有个人暗杀他,差点割断了他的喉咙。潜鱼,那一日我在山上也正好见到了你……你说巧不巧?” 她没说卫瑎告诉她那人是兰乘渊,只是避重就轻地问,想看看潜鱼怎么回答。 潜鱼垂下眼睫,面色平静,良久,他喉结滚动:“……巧。” “那一日你是怎么和我说的呢?也是执行虹阁的任务对吗?”虞惊霜装作思考的模样,笑眯眯问。 “……对。”潜鱼沉默了一瞬,僵硬着声线答。 “说谎。” 仿佛一道炙热的火线舔舐,尖锐的疼痛从颈处传来。紧接着,血珠沿着伤口沁出,很快汇聚成一条线汩汩而下,打湿了他的衣领。 潜鱼感受着脖颈处被虞惊霜用他自己的刀划破的痛楚,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是呼吸急促了两息。 虞惊霜将沾着血的刀“当啷——”一声扔在了地上,指尖按着潜鱼颈处被她划开的那道口子,使力,皮肉微翻着流下了更多血珠,她清晰地察觉到他身子轻轻颤抖了一瞬。 “说实话。你去杀卫瑎干什么?与他有旧怨?与我有关吗?” 虞惊霜愈发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就这么响起,一字一句仿佛砸进了潜鱼心里,他不知道卫瑎究竟和她说了多少…… 有说兰乘渊这个名字吗?他暴露了吗?虞惊霜她发现了吗? 耳膜鼓胀着血液的奔流声,或许是顿了一会儿,也或许只是一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响起,仿佛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属下得知您与他的旧事,一时心中愤愤不平,而我猜您不想见他……便擅自动手,只想给他一个教训。” 他艰难地从喉间逼出这么一句话,整颗心如同被一根丝线高高悬起,只是强迫自己装出镇定的样子,实际上背后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良久的沉默。 突然,出乎潜鱼意料之外的,虞惊霜松开了一直按着他伤口的手指。 她从潜鱼袖口抽出一条帕子,擦拭干净自己的指尖。 潜鱼惊疑的眼神还游移不定,而虞惊霜漫不经心地将帕子扔回他身上,开口道:“为我出气吗?……挺有意思的,下不为例。” 她抬脚就走。 悔弃明珠 第82节 这……这就结束了? 潜鱼晕晕乎乎,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怔地望着那条摔落在地上的丝帕,又僵硬着转过身看向虞惊霜的背影,颈侧伤口还在发痛,他却顾不上止血,脑海中满是迷茫。 快要迈出屋门又忽然转头的虞惊霜,瞧见的就是他这幅呆愣住的模样,她笑笑,朝着潜鱼勾了勾手指,喊他过来。 潜鱼几近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完全搞不清楚惊霜的态度了,走到跟前,虞惊霜拉着潜鱼的衣领迫使他低头,上上下下端详了他一会儿,在潜鱼愈来愈不安忐忑的时候,她抬手,突然扇了他一耳光。 “啪——”清脆而又响亮的一声,潜鱼的脸被打偏向另一边。 虞惊霜捏着他的下巴转过他的脸,眼睛与他对视,淡淡笑道:“做的不错,但谁准你多管闲事了?” 潜鱼嘴唇翕动,一双眼根本不敢看她。 虞惊霜放开他,直起身来漫不经心道:“明日到马场来。” 她没说有什么事、要干什么,就径直离开了,再也没给潜鱼一个眼色,徒留他站在原地,脸颊处被扇过的地方微微泛着热,在夜色中显得孤零零的,可怜极了。 第68章 拉扯、诘问、害怕 潜鱼满怀着疑惑和不安,睁着眼睛躺到了天明,鸡鸣声遥遥传来的瞬间,他一骨碌从硬冷的床铺上坐起来,匆匆给自己包扎了一下脖颈的伤口便往马场赶去。 一路走,他一路忐忑,却怎么也猜不出虞惊霜的意图—— 她认出我了吗? 没有吧……自己明明掩藏的很好,有那只蛊虫在,应该不会被认出的。 可是昨晚惊霜那样的态度……卫瑎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潜鱼紧紧抿唇,难得心中升起了一丝悔意:或许当日他就不该担心虞惊霜发现而匆匆离开的。 应该直接砍下卫瑎的头颅,亲眼看着他咽气才对。 这样,就能把他的秘密也一并带进坟墓里,确保再也不会被惊霜发现。 潜鱼从始至终都明白,若是让虞惊霜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只怕是她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见自己。 到那时候,如今卫瑎和明胥是怎么样如丧脊之犬被嫌弃、灰溜溜地滚开的,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潜鱼垂眼,愈是向马场靠近,他的脚步愈是沉重,心中越发虚得没底,“嗵嗵”跳个不停,非得用手抚着,才勉强压下那一丝莫名的心悸与恐慌。 短短一段路被他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可再怎么不情愿地拖沓,该到的地方还是到了。 马场静悄悄的,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不远处的虞惊霜已然一身骑装,仿若划破晨雾的利箭,闯入潜鱼的视线。 锁子甲泛着冷冽的光,贴合着她矫健挺拔的身姿,更衬得虞惊霜英气逼人。 潜鱼见过年少时娇憨秀美的她,也见过当年统领军卫时不怒自威的她,却是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少年意气、英姿勃发的模样。 潜鱼心头发热,强行让自己把视线从虞惊霜身上移开,落到了地上某几颗小石子上,他低语:“虞、虞娘子日安。” 虞惊霜没理会他这句声如蚊讷的问好,只是翻身上马,扬鞭指向马场尽头:“比一场?” 潜鱼顺着看过去,场中宽阔、黄沙铺地,几颗枯树零星点缀在周围,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来。 他下意识想拒绝,却听虞惊霜开口道:“陛下打算再派几个知根知底的侍卫过来,我嫌身边人多麻烦。你若输了,也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正好给别人腾出位置。” 闻言潜鱼抿唇,抬头望了一眼虞惊霜,她面容平静,不似开玩笑,“知根知底”四个字一出,他哑口无言,只能抱拳俯身:“是。” 潜鱼上马,刚攥紧缰绳,却见虞惊霜突然猛夹马腹冲了出去,枣红马嘶鸣着自潜鱼身边犹如利箭般窜出,风中落下虞惊霜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这匹老马腿脚精力跟不上了,让它一次又何妨!” 潜鱼一愣,□□毛色黑亮的马儿甩了个响鼻,也紧跟着疾冲向远处。 两匹马在枯草间咬尾疾驰,你追我赶,齐头并进,距离最近时,潜鱼t甚至能听到虞惊霜胸膛里发出的喘息声—— 忽的,虞惊霜俯身贴紧马颈,腰腹使力,扭头看他,笑了一下。 潜鱼被这个笑惊讶得头脑蒙蒙,面红耳赤。 虞惊霜的发辫随风扫过了他的脸颊:“跟紧了!” 话音未落,枣红的马儿竟扬颈嘶鸣,马身重重一歪,失去了平衡般,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前扑去! 刹那间,在惯性的作用下,它连接翻滚,胸膛痛苦地剧烈起伏! 电光火石之间,连带着它背上的虞惊霜一起,一人一马的身影都被扬起的沙尘笼罩着,潜鱼目眦欲裂,脸刷得发白,他猛勒缰绳,骤然停马。 顾不得许多,他脚尖一点、凌空而来,急声道:“小心!” 他飞身扑过去欲当肉垫,可刚扶住虞惊霜的肩头,本该软软躺倒晕过去的人,却忽的露出个狡黠的笑来。 潜鱼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她一把抓住。 欣喜的情绪还未涌上心头,潜鱼便感到腹部被狠狠一击! 这一击痛得他闷哼一声,险些呕血。虞惊霜一只手如同铁铸般牢牢紧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无法躲避,另一只手直击潜鱼腹部,他下意识还手,却被她用一条腿拐绊住左脚,右腿又狠狠被踹了一下! 一个刁钻的使劲儿,潜鱼躲闪不及,只觉得天旋地转,仰面就倒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动,虞惊霜翻身,借势用膝盖重重压在了他胸膛上,旧伤被狠狠一击,钻心的疼痛传来,潜鱼大口喘气,面罩下的脸色微微扭曲,痛得立时动不了身。 虞惊霜吹了声轻巧的口哨,刚才还倒下痛苦嘶鸣的枣红马一骨碌翻身而起,在潜鱼震惊瞪大的眼神中甩了甩尾巴、晃了晃耳朵,悠然自得地走到远处吃草去了。 哪里还能看出来方才受了重伤的模样? 压在胸膛上的膝盖使力,潜鱼听见虞惊霜的声音淡淡响起: “这一招假伤诱敌怎么样?我和它用了好几年了,熟练得很,连你这种厉害的暗卫都被骗了。” 她在“厉害的暗卫”几个字眼上微微用力,潜鱼听出了她的暗讽,强忍着疼痛道:“兵不厌诈,属下确实不敌……” “哼。” 虞惊霜站起身,一脚还踩在他胸膛上,道:“那就自请离开我身边?” 潜鱼如雷轰顶,心口如被重物堵住一般,难受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他艰难道:“是……唔!” 虞惊霜一脚使劲用力踩下,碾着他的旧伤打转儿,看着潜鱼疼得下颌挂满了汗珠的模样,她道:“都逼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招?” 她用脚尖去挑潜鱼浸血的衣襟,他反应过来慌忙去阻拦,却被虞惊霜反手一马鞭抽在了手臂上,血珠飞溅,刹那间一个愣神,潜鱼就没有拦住她。 映入眼帘,一道褐色狰狞的伤疤盘踞在脚下人的肋间,虞惊霜淡淡道: “怎么你的旧伤与兰乘渊伤在同一个位置?”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停听在心里有鬼的人耳中却犹如惊雷! 潜鱼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奋力将身一转,不顾伤疤崩裂沁血的疼痛,他从虞惊霜脚下挣脱出来,急退几步半跪抱拳道: “旧年混迹江湖的伤,不足为道!” 他的心“嗵嗵”狂跳个不停,虞惊霜俯视着他,这人将头快垂到了地上,她只能看见他宽厚的脊背,以及后背沾满的草屑。 “江湖?” 她扬鞭,一鞭劈飞了潜鱼脚下的石子,“江湖人会在肋下钉穿骨肉?这分明就是自小被豢养的奴隶才有的伤口!” 鞭梢如毒蛇般刮过潜鱼肩头缠住了他的左腕,“刚才你想用哪一招反抗我?擒拿手?” 虞惊霜冷笑,“兰乘渊和我的武艺都出自同一武师手下。师父独创的手罚,左肩并左手发力先压三寸位置,你怎么会知道的?” 潜鱼腕骨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却咬牙不吭声。 虞惊霜见他强撑,眉梢微微上挑,双臂抱在胸前,冷冷追问道:“一样的伤、一样的招式,你想怎么解释?” “巧合……” 潜鱼头脑一片发白,一半是恐慌、一半是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慌中出乱,竟然暴露了这么多破绽,此时此刻面对虞惊霜咄咄逼人、毫不留情的诘问,他一瞬间竟害怕到鬼使神差的希望用“巧合”这种话糊弄过去。 都逼到这种程度了,还想蒙混过关? “巧你祖宗!” 虞惊霜暴怒踹翻他,一柄小巧的匕首从潜鱼衣衫间滚落出来,他一边挣扎着拢衣,一边去摸那柄匕首,虞惊霜眼疾手快,一脚踩住了匕首尾部缀着的一缕穗子。 她道:“捡起来给我。” 潜鱼单手紧紧握着匕首刀刃,任凭手掌鲜血淋漓,血珠一颗颗掉落在地上,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心疼地看着那被她踩在脚下的穗子。 仰起脸看着虞惊霜,他头一次从眸子中流露出哀求的意思,“惊霜……虞娘子,这只是我的旧物,真的没什么的……” 虞惊霜置若罔闻,只是冷淡重复道:“给我。” 潜鱼没办法,狠心一拽,穗子散了小半,他心尖也跟着狠狠一颤,痛的胸膛发苦。 手虚捧着递到虞惊霜面前,潜鱼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虞惊霜接过小巧的匕首,扫了两眼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两指一转,她弯腰,握着匕首贴近了潜鱼的喉管,“既然卫瑎说兰乘渊早就死了,那……说!是谁派你冒充死人?” 喉结被擦出淡淡血痕,潜鱼的心狂跳,虽然知道这不太可能,但虞惊霜话中的漏洞却让他生出了几分期待: 难道她只是怀疑他居心不良,但其实……她根本没发现他就是兰乘渊? 狂喜。 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抿唇压下心间一丝激动,只答:“无人指使……” 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回答才能把话圆过去,潜鱼心弦紧绷,丝毫没有注意到虞惊霜一直死死盯着他。 眼见着自己只是故意松了松口,潜鱼就立时上了当,又要装、又要演了,虞惊霜都快被他气笑了。 丢了马鞭,她一手拽住他头发,迫使潜鱼仰头,一手去强硬地伸到他颈后胡乱摸索,道:“还嘴硬?那让我看看你这张假脸底下——” “虞娘子!!!” 潜鱼又惊又惧地喊出声,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几日蛊虫正蛰伏未醒,自己布巾下的脸正是他原本那张脸——那张兰乘渊的脸! 绝不能被虞惊霜看到! 否则他就完了! 潜鱼绝望地想,惊惶失措地挣扎,还真叫他从虞惊霜手中挣脱出来了,他口不择言、慌不择路,“今日您不太对劲……我,属下……属下先行告退!” 运转轻功跃上树梢,徒留一串血滴洒落,虞惊霜只是稍微晃神,面前的潜鱼就仓皇逃开,她拎着穗子高喊:“你的破烂——!” 潜鱼回头,目光落在匕首与穗子上,脚步僵住了一瞬,虞惊霜看他这个反应,冷笑一声扬手就将穗子甩进了一旁马粪堆中。 悔弃明珠 第83节 “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不去捡?” 她死死盯着树上那人的反应。 潜鱼瞳孔骤缩,正欲扑救,却又在目光触及到虞惊霜唇角嘲弄的笑时,回身的动作又被他硬生生止住。 “……脏了也好。” 他喃喃出声,一扭头,决绝地飞身逃走了,身影消失前,回望的眼神却充满了难堪和痛苦。 虞惊霜眼睁睁看着这个懦夫又一次跑了,久违地愣在了原地,良久,她恨恨地甩了下马鞭,咬牙道:“不敢承认就跑……真是好样的!” 第69章 心乱如麻、惊慌失措 心乱如麻、惊慌失措。 潜鱼以一种狼狈的姿态从虞惊霜身边逃开,他头脑中一片混乱,连自己怎么走远、怎么飞身而去、怎么跌跌撞撞找了个僻静地方喘息的过程都记不得。 只记得自己破绽百出,像只阴暗的老鼠慌不择路地逃跑,浑然不顾被他甩在身后虞惊霜的脸色。 他也不敢去回想。 直到此时,他仍怕得惶然,非得咬着舌尖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 发现了吧? 惊霜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会那样的。 那他还能留在她身边吗? 潜鱼赤红着眼睛想,肯定……不可能了。 她的性子就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更何况,小皇帝明衡不是也正有给虞惊霜换几个侍卫的打算吗……潜鱼想起,在很久之前,华昆和白芨曾嬉笑着评价他。 他们说他性子沉闷、声音难听,整日着一身黑衣罩面,怪模怪样,偏偏还不敢露出脸来,大概长得不甚好看,羞于见人。 比起其他年轻貌美、小意温柔的贵公子们,虞惊霜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潜鱼记得,当时自己躲在暗处听到这种言论时,一边因被说中心思而酸苦难受,可一边还要自己劝慰自己,想他好歹还有一身好武艺可以保护惊霜,也不算没有用处。 然而今日与惊霜几番打斗,他终t于明白自己所依仗的什么“武艺好可以保护惊霜”的想法,到底有多么异想天开。 所以最终,其实他并没有任何一种资本配留在惊霜身边……他甚至连承认自己就是曾经辜负过她的那个人都不敢。 思及此,潜鱼脚步一个踉跄,扶着墙才没有力竭摔倒,只觉得一瞬间心如刀割、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一道粗粝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我们的痴情种这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哈哈……” 潜鱼眼神一凌,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刀柄上,警惕地盯着不远处,厉声喝道:“谁?” 自暗巷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了一道佝偻着的身影,来人脚步拖沓,行动间,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飘散,潜鱼鼻尖耸动,立时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咬着牙狠狠道:“……林啸!” 老者闻言低笑,慢悠悠踱步而出,随着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他苍老的面孔终于完全展露在潜鱼眼中——那张如恶鬼般的脸,潜鱼永远都不会忘记。 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它都会浮现在他梦中,就像此刻一样咧着狰狞的笑,割开他的血肉,编织一个个谎言,强行将他与惊霜分开。 十年前那一场堪称无妄之灾的骗局,横亘在潜鱼和虞惊霜之间,让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更无法再回到当初幸福美好的日子! 而今,林啸再度现身大梁,干的勾当更是与虞惊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又有什么企图? 潜鱼眼神阴鸷,慢慢抽刀,一点寒芒裹挟着杀意直冲林啸而去——自巷尾跃出两名黑衣男人,护着林啸一左一右朝着他攻了上来,潜鱼虽然刚在虞惊霜手下吃了亏,但那一方面是因虞惊霜本就天生力气大于常人、一方面是他自己根本不对她起防备之心。 别说是被狠击要害之处,就是被一刀封喉,只要是惊霜亲自动手,潜鱼都甘之若饴、束手就擒。 面对眼前这两个小喽啰,三下五除二,他甚至都没有多费力气,就一脚将其中一个踢飞出去撞断了脖子、将另一个一刀捅死在墙角。 然而,潜鱼对他的杀意那般浓重、毫不掩饰,可被黑衣人护在身后的林啸却一反常态地盯着他的一招一式,嘴里喃喃着,眼里流露出狂热的兴奋。 直到最后一个黑衣护卫在他眼前毙命,林啸眼里没有一丝动容,甚至颇感嫌弃地踢了踢那人的尸首,仍是望着潜鱼,脸上诡异的笑反而越来越大。 “唰——” 刀尖滴着血,悬停在林啸鼻尖,潜鱼看着这张令他厌憎仇恨的脸,再想到那些年被他欺骗而被迫背弃惊霜的举动,以及这十年来日日夜夜的悔恨与绝望,恨自心头起。 若不是这人从中作梗,他怎么会直到如今……直到刚刚,都不敢与惊霜相认? 怕她问起当年不告而别的缘由、怕她嫌恶自己蠢笨的头脑、怕她一怒之下将自己赶走……更怕她失望的目光。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太过在意、太过珍重,就避免不了失态。 一点点小事,她的一个回眸、一声咳嗽、一场漫长沉静到仿佛睡下去就不会再醒来的梦,就足以让他担忧、害怕、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林啸只是轻飘飘拿出那些所谓“证据”在他面前一晃,他这个蠢货,也就真的相信了、傻傻地认同了,跟着林啸离开了……还自以为是地揣测惊霜的想法,给众人编了一出“负心汉背弃旧青梅”的戏。 骗过了惊霜、骗过了卫瑎、甚至骗过了上燕所有曾祝福过他与惊霜的人们。 可偏偏、偏偏,没有骗过他自己。 多少个日夜,兰乘渊后悔,悔得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林啸想要他流泪,使在他身上那些皮肉绽开、筋骨尽断的法子,尽管是常人不能忍受之痛,可兰乘渊可以忍——他咬牙硬撑,绝不让自己在恶人面前低头——这时惊霜曾指着书卷一字字教给他的: 菊残犹有傲霜枝。 然而,林啸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提起了惊霜的现状。 他提到那个风流阴险的五皇子卫瑎,不日将要与她成婚、又说到她被卫瑎威胁着,马上要前往千里之外的大梁……兰乘渊哭了。 泪流满面中,他承认,他想念惊霜、想念他的蛮蛮、想念那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 他想和惊霜成婚、想与她在一起,什么都不干,只是能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他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他是硬撑着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咬着牙、咽下口中血沫转身离开惊霜的,他每远离惊霜一步,心头就被痛苦狠狠啃噬一口。 可他不能不走。林啸告诉他,是他让惊霜中毒,他会害死惊霜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这样拙劣的谎言和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他就在惊慌之下相信了、离开了。 思之令人狂笑! 他离开了惊霜,才让她伤心之时遇到了卫瑎,被那人欺骗。 也是他没有足够的本事,才没能留住惊霜前往大梁的行程、才叫林啸又抓了他回去、才叫惊霜在大梁受了委屈、才叫她不得已前往雪山、才叫…… 才叫小狗突兀地出现在惊霜生命中又突然离去,害她难过。 潜鱼不能原谅自己,他将一切过错和虞惊霜这些年的苦难归在自己身上,而源头,就是眼前恶鬼般的林啸! 潜鱼双目赤红,指节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带着刀尖也晃动着,仿佛再轻轻一颤,就能剜掉林啸的鼻子—— 然而,林啸却咧嘴一笑,丝毫不畏惧潜鱼的刀,反而两指夹住刀身,在潜鱼仇恨凌厉的眼神中将刀淡定地从自己面前移开。 他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顷刻间止住了潜鱼捅刺的动作,“兰乘渊,你现在敢杀我,明日,比‘一梦黄粱’更猛烈的幻香就会在全城爆发!” 潜鱼动作一顿,林啸嘿嘿一笑:“你想让你从前的那个小未婚妻眼睁睁看着大梁再陷入三十年前的惨状、却毫无办法吗?你舍得她再痛苦吗?!” 心,狠狠一颤。 潜鱼喉结滚动,眼神闪烁——涉及到虞惊霜,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敢赌。 更何况,“比一梦黄粱更猛烈的幻香”……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道:“你研制出了那种东西?你真是疯了!” 林啸见他杀意消退,知道自己的威胁起了效果,暗自松了口气,听见潜鱼的质问,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当然!” 他当年费尽心机骗来了潜鱼,又囚禁他折磨他,可不是心理变态! 而是啊,他林啸,要制出比一梦黄粱更猛烈、更摄人心魂、更令人为之癫狂痴迷发疯的天下第一幻香——那只在古书中存在的、要以纯粹的沉光族人骨肉和南地蛊虫相结合才能制出的—— 庄周梦蝶。 他眼露狂热,盯着潜鱼,面皮兴奋到略微扭曲的地步,“你完全控制了你体内的那条蛊虫是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可以控制它!你骗不了我!” 他喃喃:“和我合作!” 不顾潜鱼眼中流露出的厌恶与震惊,林啸大喊:“和老朽合作!兰乘渊!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意志顽强、天赋异禀的人……你甚至还能控制得了那条蛊虫!你知道你做到了什么吗?前无古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林啸几乎要手舞足蹈了:“让我继续拿你试炼……这次有了你的骨血,我定然能批量制出庄周梦蝶!一梦黄粱算什么?它只能控制一两个人的梦境,可庄周梦蝶不一样!” “它可以真正做到活死人、肉白骨!阵前点燃一支香,全城将士将都被你玩弄于指掌间,整座城池都唾手可得!你想成为一国的王侯或是一朝皇帝,都轻而易举!” “或者……”看着潜鱼波澜不惊、甚至充满阴狠的眼神,林啸缓了缓神,眼光忽的一闪,缓缓露出了一个了然、神秘、邪恶的笑。 他不顾那横抵在颈间的刀刃,凑近潜鱼,悄悄耳语:“或者说……你不是很想让虞姑娘原谅你、甚至与你回到当初那样吗?” 他轻而缓地慢慢道:“庄周梦蝶可以帮你做到,只要你愿意,它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到。” 潜鱼,或者说兰乘渊,猛地睁大了眼睛。 得到原谅,回到当初。 这不正是……不正是他魂牵梦萦、求之不得的吗? 【作者有话说】 一梦黄粱,庄周梦蝶都出自《庄子》的典故 “菊残犹有傲霜枝”出自苏轼的诗 [紫心] 第70章 卫瑎上门(上) 林啸一双狭小的眼睛死死盯着潜鱼,看他瞳孔骤缩震颤的模样,眼里流露出一丝恶意和了然。 他就知道,无论何时,用虞惊霜来牵动潜鱼心绪的手段还是那么好用。 试问世上有谁可以抵御所爱之人投怀送抱的诱惑呢?尤其是这么一个曾错过姻缘的可怜人。 林啸无声地弯起唇角笑了,只是这笑还未扩大t就随着潜鱼的回答转瞬即逝。 “……不。” 潜鱼握紧刀柄,那一瞬的失态和迸发的喜悦仿佛只是林啸的错觉。 他的面容平静到堪称冷漠,唯有执刀的手腕稳如铁铸,丝毫未抖地一路划过林啸的胸膛,抵着其心口三寸的位置,狠狠刺入! 悔弃明珠 第84节 “噗嗤——” 极轻微的皮肉崩裂声响起,林啸没想到他动手那么快,双眼骤然瞪大,疼得脸色扭曲去,蓦然喷出了一口血! “你、你疯了!” 林啸厉喝,剧痛之下他失态地怒骂:“我体内有母蛊!杀了我,你体内的蛊虫也会一并杀了你!” 潜鱼冷峻的面孔上勾起一个讥诮的笑,他轻声道:“我不怕死,反正这幅身躯若不是挂念惊霜,早就该死在雪山里了。反倒是你,当初那场大火加上火雷都没能炸死你,苟活到现在……你才是最怕死的吧,一换一,我也不亏。” 直到此话出口,林啸才陡然自心底对潜鱼升腾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惧意——眼前这人,根本早就疯了! 他竟然能在潜鱼眼里看到渴望早日解脱、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颓然……早知如此,他便不该那么大意自得,贸然来寻潜鱼的! 面对着近在咫尺、步步逼近的杀意,林啸真的悔了、怕了、几近慌不择路! 他以为他能控制得了潜鱼,用威逼、用利诱、用欺诈……但林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刚被虞惊霜抓着破绽狠狠揭穿了假面的潜鱼,此是正万念俱灰、痛苦万分。 乍然见到送上门来的仇人,没有一刀捅死林啸,就已经是他顾及林啸所说‘庄周梦蝶’的消息而一再克制隐忍的结果了。 看着林啸仅仅被刺了一刀,就痛得涕泗横流、蜷缩着哀嚎的模样,潜鱼只觉得,仿若曾经的仇恨与绝望,此时全数化为了一股灼热在他胸口,像岩浆似的,不同翻滚着、嘶吼着,就要挣脱而出。 然而……不可以。 此时杀了林啸,虽然轻而易举……可若是林啸刚才说的那些话中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真实性——庄周梦蝶见世,大梁便真的会陷入到人间炼狱之中。 惊霜在这里生活的很开心,这里有她珍重的家人和好友,是她用心经营了多年的繁华盛世。 若因为他的一己私仇而毁了这样的好光景,潜鱼就算死无葬身之地,都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定定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林啸,忽然弯了弯唇。 在林啸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他抬手,活生生用牙齿撕咬开了自己的手腕,那一片血肉模糊中,汩汩地流出了一串血珠,尽数被潜鱼捏着林啸的嘴,强行灌入了林啸腹中。 血一入喉,林啸便如喝下了滚烫岩浆一般,嘶吼着在地上翻滚起来! 他抠着嗓子不住呕吐,然而体内的痒、痛、麻、灼烧感却丝毫不消褪,愈演愈烈,犹如针刺,林啸只觉得自己的肠肚都快要被扎烂!筋脉也游走着数万蚂蚁,叫他恨不得挠破皮肤,哪怕皮开肉绽而死! “……这就受不了了?” 潜鱼哑着嗓子,轻轻笑了,“这痛正是我直到如今,日日夜夜仍然所受之苦,比起那几年被你千刀万剐,也不过是小儿戏罢了。” “而要说最痛、最苦的,却是受你蒙骗、与惊霜分离多年的苦痛。你连最低的疼都受不了,还怎么撑到最后?” 林啸听见他的讥讽,强撑着从喉咙间挤出话:“你、你给我吃了什么?!我死了……庄、庄周梦蝶……” 潜鱼笑笑,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只道:“你想用你体内的母蛊威胁我,殊不知,子蛊会想念母蛊而折磨宿主,然而母蛊又何尝不是对子蛊思之若狂呢?嗅到了子蛊的味道,它此时恨不能破体而出,杀了你去亲近子蛊……” 在林啸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潜鱼又道:“放心,你不会死的,只是难受几日罢了。子蛊带来的痛我日日体会,早已习惯了,而母蛊的痛,你就且受着吧。” 他将刀入鞘,垂下眼看着这个缩在地上如鼠妇般,害了他蹉跎半生的人,平静嫌恶道:“别对惊霜动什么小心思,滚得远远的。母蛊喝过我的血,距我越近,它越躁动,你越痛苦。除非……你能有十足的把握杀了我。” 他泛起一丝自嘲的笑,眼底却波澜不惊,明显是早存死志,而林啸也知道,这人虽想死,却也自信能在死前将他也折磨的不人不鬼给带下去…… 他打了个寒颤,怨毒地望着潜鱼,心里对虞惊霜,却是再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想法,捂着那刀口,一瘸一拐连滚带爬匆匆跑远了。 潜鱼长久缄默地站立在原处,垂着头,半晌才提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离开了小巷。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不久,街角久久未动的一架马车忽然被人自内撩起了帘子的一角,卫瑎苍白的面容自幽暗处一闪而过。 他盯着潜鱼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幻莫测,良久良久,才蓦地笑了。 “原来是你啊……” …… 莺啼渐稀,新绿覆阶,春暮气息渐浓,暑气已有了腾升之势。 近日来京畿内热闹非凡,先是白家几个子侄辈办事不利,被人拿捏了错处,狠狠责罚了几回。 紧接着钟府嫡子与乔府长女的婚宴停了几日,竟然又喜气洋洋办了起来。只是可惜婚事期间,京畿内最大的酒楼听春阁闭门歇业了,少了许多描绘这对佳人缘分的话本子,令京中众人想多打问几句都无处可去。 虞惊霜这几日都闲在家中贪睡,无心关注外头的纷纷扬扬,然而偏偏有那么一个人,非得搜罗了这些轶事趣闻到她跟前来絮絮叨叨,生怕她漏了哪件。 “除了这两件,还有一件!皇后她母亲那边的亲戚里有个小姑娘……” “停停停……打住!打住!” 被魔音灌耳了一个上午,眼见着明衡还有继续滔滔不绝往下讲的打算,虞惊霜连忙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捏住了他的嘴,粗暴地止住了明衡的话头。 她顺手惯了,反应过来时,看着被捏成鸭子嘴、气鼓鼓瞪着她的小皇帝,虞惊霜连忙放开他,顺手随意摸了一把明衡的头安抚他:“好了好了,听这两件就够我笑一阵儿了,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讲、下次好吧?” 她一把拉过桌上的糕点,指着糕点道:“这糕点口味一绝,很紧俏的,今日陛下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不如好好尝一尝?” 被强行闭嘴的明衡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嘴上嘀嘀咕咕,手却很诚实地伸过去捞了一块点心。 见他终于安静下来,虞惊霜掏掏耳朵,暗自为自己的双耳松了口气。 这小孩儿,真够聒噪的,这碎嘴子怎么当了皇帝还变不过来啊? 两人隔着一张小石桌,都半躺在木藤条编织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暮春的风轻轻吹着,风里飘来极浅淡的玉兰花香。 “虞惊霜,你不要总是这样对待朕。朕今日虽是微服私访,但天子威仪不可不敬,你刚才怎么可以用点心来糊弄朕?” 明衡慢吞吞开口,皱着眉头,他理直气壮地伸手:“好吃,再来一块!” 虞惊霜靠着在心里头一直想先皇后的脸,才很给面子的没当场翻明衡一个白眼,她用袖子遮脸,一副目不忍视的模样,连连摆手:“去吧去吧,小厨房里还有一碟子,你让小杏给你找找。” “我自己去!” 明衡一翻身从从木椅上坐起来,嘀咕道:“你那个小侍女可还是戴罪之身呢,她继爹是土匪、她是女土匪,可不是一瞧见朕就跑得没影踪?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虞惊霜伸了个懒腰,往周围一看,果然,院落里空荡荡的,小杏不知何时早就跑了。 虞惊霜无奈地摇了摇头。 日光有些晃眼,她随手拿了一本话本子盖在了脸上,就这么半躺着,感受温热日光透过纸张缓缓拂过眼皮的触感,思绪渐渐归于混沌安宁…… “笃笃笃——” 门扉忽的被人敲响了,虞惊霜猛地自半梦半醒间惊醒,话本子自脸上滑落,掉入她怀中,她顺势一看,封皮上勾画着一张骨相流丽的美人脸——正巧,这是讲卫瑎的那本。 小杏怎么还没把这些怪东西扔掉?! 与封皮上那用墨点描的眼珠对视,虞惊霜心头涌起几分不妙的预感。 她走去开门,脚步有点慢吞吞的,门外的人很有礼貌地安静等着。 一开门,卫瑎身姿如松,端立阶前。 他唇角微微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静婉,透露出一股子端庄恬淡的味儿来。 “……” 她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虞惊霜缓缓关门,一只瘦白的手扶在门上,死死地抵住了半合的门。 “霜霜,先不要赶我走。”面前的男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我想与你谈谈,关于我们的过往和那些误会。” “……” 虞惊霜沉默良久,怀疑地上上下下打量t了一番他,确认自己没认错人——眼前这个容光焕发、顾盼生姿,每一根发丝都妥帖顺滑,袖口每一处褶皱都自然流畅的俊俏公子,真的就是卫瑎。 那个前几日还苍白、阴郁、颓败得像鬼的卫瑎? 变化怎么这么大?! 她勉强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瞧着面前男人如同孔雀开屏般地冲自己笑,虞惊霜深吸一口气,震惊道: “……卫瑎,你又发什么疯?” 穿成这般给谁看?勾引谁? ……不会是我吧? 虞惊霜被自己脑中的幻想吓得打了个寒颤。 卫瑎静静望着她,脸上笑意添了几分真情实感,像是被虞惊霜的反应满意到了,他抚了抚领口并不存在的褶皱,淡淡笑道: “你从前都说最喜欢我的脸孔,我便如同从前一样来见你了,霜霜。” 他语气中莫名带着一丝喟叹:“果然啊——还是得好好梳妆打扮一下,否则以你向来的色鬼模样,还真不好再见到你鲜活的表情。” 虞惊霜沉默了一瞬,看看卫瑎那张面如冠玉的美人面,她一时竟反驳不出来什么话。 卫瑎他……他至少说对了一点,她确实从小就很喜欢面若好女、玉质金相的男子,若再加一点风流、加一点柔和,就更讨人喜欢了。 可这也不是卫瑎能用他那张脸来迷惑自己的理由吧…… 鬼使神差的,虞惊霜想起很久之前从话本子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情不自禁的,她对着卫瑎说出了口: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卫瑎听清了这句话,稍微一愣,而后才笑了。他自然而然地道:“只得一时好,那也是好,我只要这一时,就心满意足了。” 他脸皮都不要了,竟能坦坦荡荡说出这种话。 虞惊霜撇嘴,差点笑出声。 见他说话间两腿一迈,还想进来,她立时警惕起来,反手将门一拍,一臂横亘在前拦住了卫瑎的脚步。 她皱紧了眉头:“没说让你进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卫瑎不语,眼珠却转动着落在了她的手中——方才虞惊霜用来遮眼的那一册话本子,还在她手里无意识地攥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虞惊霜才蓦地反应过来,话本儿上的主角正站在自己面前呢!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可这样,会不会显的是她先心虚了…… 尴尬、犹豫的情绪自虞惊霜心头一闪而过,对面的卫瑎已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封皮上露出的他的画像,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他压抑半晌,才忍不住咬着牙缓缓道:“霜霜,这上面……画的是我吗?” 第71章 卫瑎上门(下) 虞惊霜将手里的话本子藏在身后,淡定道:“你认错了。” 卫瑎深吸了一口气,笃定道:“不,那上面画的就是我……里面的故事也是讲我的。” 虞惊霜摊摊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那册子,速度快得只能看到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你可能不清楚,大梁话本子兴盛,那些书局每日都能编数十本的,这封面当然是用同一幅画像更省事不费力,其实里面说的不是你。” 悔弃明珠 第85节 她一本正经、眼都不眨一下地瞎编,还指指点点:“卫瑎,不是我说你,人不可骄傲自满,这里又是上燕,人人都捧着爱慕你、想看你的故事。谦虚些可好?” 被倒打一耙的卫瑎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出其实这些年在上燕,因他阴戾暴虐的性子,早已没什么人心可言,又哪里会有人愿意写他的话本子? 他抿了抿唇,将视线从那话本子上移开,开口声音艰涩:“霜霜,自我到大梁暂居这些日子,以那些话本儿的火热程度,你觉得我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苦笑道:“……那些话本子里将我描写的还真是够负心薄情的,有时候我自己翻看着,都觉得自己实在该死……” “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虞惊霜靠着门,双手抱臂,听他说到这儿时,忽然淡淡来了这么一句,噎得卫瑎口中其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几多变化,笑意在脸上凝固,随即便侧过脸急急地咳嗽了起来。 一声接一声,他捂着嘴喘息,咳得身形都有些微微佝偻,一副痛苦的模样,联想到他似乎身子比以往差多了,甚至还在吃那种与一梦黄粱极相似的古怪药丸,虞惊霜瞬间警惕起来,一句“别死在这儿”还未出口,卫瑎已经艰难平复下来,直起腰,正对上她皱眉嫌弃的表情。 卫瑎心中微微刺痛,难受酸涩的情绪不断涌上心头,他知晓现在虞惊霜不想见他,可他不甘心,还不想放弃,硬着头皮,他开口: “霜霜,来大梁这么久,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说过话,这一次,就算我求你,让我进去说开那些误会好吗?我只求你这一回,今后绝不会再来烦扰你!” 他一会儿哀求、一会儿信誓旦旦,面上神情卑微又可怜,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要因美人哀求的姿态而心软。 可偏偏卫瑎面对的是虞惊霜。 她面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甚至还有点儿无奈道:“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误会?既然你看了话本子,那就应该明白里面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你自己做的决定、自己亲口下的令?” 无视卫瑎难看的脸色,虞惊霜神色漠然:“你走吧,看在你曾送给我那几大箱金银嫁妆的份儿上,我就当上燕和你的那些年是被狗咬了,眼不见为净,不与你再计较。否则,以我这些年在大梁的人情薄面,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成。” 说到后面一句时,虞惊霜的语气微微加重了几分,只可惜,卫瑎没听懂她的意味深长,反倒是轻轻笑了起来,笑意中带了几分轻视。 他道:“惊霜,在我面前你何必逞强呢?若你真那么厉害,如今又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的院落里呢?” 他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微微撇嘴道:“连当初你未出阁时暂居的院落都不如。霜霜,与我回去吧,曾经我因……一些事情的缘故没有及时接你回去,但如今时机成熟,你同我回去,我迎娶你做皇妃,或者说,你想当皇后吗?若你想,我可以一并将那个位子送予你。” 卫瑎唇角弯起,似是想到了设想中两人重归于好的场景,他心情极好,脸上淡淡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虞惊霜早在他一口一个“回去”时,就沉下了脸,懒得和他再废话:“我不会和你回去。” 卫瑎脸色一僵,就见虞惊霜皱着眉,像挥赶什么嫌恶的蚊虫般毫不客气:“还有没有废话?没有就快走!” 被人这么明显直白地驱赶,卫瑎还是头一次体会,此时就算他再怎么想压抑怒气,也不免有点失态,他刚要不依不饶地张口时,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虞惊霜身后传来—— “虞姐姐——你说的点心在哪儿呀,我怎么找不到?!” 拖着长调懒洋洋的语气那么亲昵,不用细想就知道说话之人与虞惊霜关系匪浅。 卫瑎脸色转瞬阴沉了下去。 虞惊霜只觉得手腕一松,背后的木门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了,明衡皱着脸,嘟嘟囔囔着就从她背后探出头来。 “咦?这谁?” 虞惊霜听见他好奇地问,她无奈道:“……这就是卫瑎。” 明衡眼珠一转,立刻从前几日翻过的话本子里精准找出了这个名字的记忆,他眼前一亮,指着卫瑎就道:“喔——原来就是你!虞姐姐第二个未婚夫!” 他坏笑着扯了扯虞惊霜的衣袖,戏谑道:“旧情人、老仇家找上门来了,虞姐姐,你可麻烦了!” 虞惊霜毫不客气将他的手打落,口中道:“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卫瑎一双眼睛幽幽地在两人身上打转,面前两人的小动作和对话都显得那么亲近、熟络,含着笑意的女子和活泼调皮的少年笑闹,瞧着多么养眼…… 然而落在卫瑎眼中,他却觉得刺眼极了,恨不能踢走少年,换做自己站在惊霜身边。 他幽幽开口:“……霜霜,他是谁?” 虞惊霜翻了个白眼,刚想说“你管他是谁”,明衡突然抢先着开口打断了她:“你问我?我当然是——” 他话语转了个弯儿,忽的计上心头,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今陛下亲自赐给虞姐姐解闷儿的美郎君啊!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跟在虞姐姐身边伺候她呢,最得她喜欢!” 他边说边瞧着卫瑎一点点铁青的脸,差点憋不住笑出来,临了还故作疑惑道:“诶,你不是已经做了负心汉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在你的上燕好好待着来找虞姐姐干嘛?” 眼珠狐疑地在卫瑎脸上转了一圈,他大喊:“你不会是后悔了,所以来和我争宠的吧?!我告诉你,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没机会的!” 他残忍道:“你已经t老啦!还怎么和我这种年轻貌美的少年郎相争?对吧,虞姐姐?” 明衡呼呼啦啦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句句扎在了卫瑎心上,令他几欲吐血,尤其那句“你已经老了”,更是戳中了如今卫瑎最敏感、最脆弱、最隐秘的小心思,令他颜面扫地! 卫瑎双目瞪得滚圆看向明衡,好似两簇燃烧的鬼火,恨不能当场活活将明衡点燃、烧死! 大言不惭、卑贱狂妄的贱人! 若是还在上燕,这种下贱的男宠下一瞬就要被卫瑎唤人来拔了舌头、削去四肢,用铁篦子将那张脸梳得血肉模糊了,岂能容他这么大言不惭、还敢在惊霜面前卖弄年轻力壮?! ……可偏偏这里是大梁! 卫瑎紧握拳头,一再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能在虞惊霜面前失态,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底那口恶气,转而朝向虞惊霜,有些莫名委屈,愤愤道:“霜霜,你身边怎么能留这么下贱……无礼之人?” “他甚至羞辱于我!” 卫瑎自然而然地认为,虞惊霜定会站在他那一边。 毕竟,他才是那个曾与她纠葛万千的人,就算一时因误会而分开,但无论如何,论起亲近,还是当属他与惊霜关系近才对。 然而令卫瑎措不及防的是,虞惊霜听见他的指摘,只是挑了挑眉,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道:“哦,是吗?” 她淡淡系笑了笑,慢吞吞道:“小、小衡说的也没什么错……” 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卫瑎,她淡淡道:“你确实比他年纪大了些嘛……小衡他今年不满二十,确实娇嫩一些。” 这话传入耳中,卫瑎仿若被雷击中一般,当即僵住了,脸上的怒色瞬间被惊愕取代,他半张着嘴,嘴唇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委屈。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也嫌弃我……老了?” 卫瑎说得很慢,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更是艰难。 虞惊霜还没开口,明衡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抢着开口:“当然啊,那不然你以为呢?也不看看你自己多大年纪了,长得好看又怎样,终究是昨日黄花了!” “你闭嘴!” 卫瑎暴喝出声。 “啊!虞姐姐,老男人凶我,我好害怕,你快点把他赶走!” 明衡惊叫出声。 不顾卫瑎怒容满面,他故作柔弱般抱住虞惊霜的胳膊摇了摇,捏着嗓子表示自己“受了惊吓”,将一个愚蠢傲慢、空有美貌而刻薄尖酸的“男宠”演得淋漓尽致。 虞惊霜憋着笑,面上还波澜不惊,顺着明衡的意思冲卫瑎摆了摆手,道:“你也看到了,这孩子气性大,你俩说不到一起,你快些离开吧。” 卫瑎自被虞惊霜默认了“老”后,面色就异常惨白,他盯了一会儿虞惊霜没说话,眼神转而阴戾看向明衡,开口:“是不是因为他?” 他声音嘶哑:“因为他,你才不给我一丁点儿原谅的机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对吗?” 熟知他的本性,虞惊霜一眼就看出卫瑎此时心里是什么想法,她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冰冷开口: “卫瑎,你我之间的旧怨我可以不提,但你若敢碰我身边人一丝一毫,我定要你好看!” 听见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卫瑎像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沉默了半晌,他才惨然一笑,没什么感情答道:“……我当然不会动他。” 他在心底阴怨想,至少不是现在。 场面到了这种程度,卫瑎明白,恐怕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进不了虞惊霜的小院儿里,更谈不上解开那些陈年的心结、误会了。 他也有几分傲气尚存,怨毒地看了一眼明衡,甩袖离去。 只是刚走了几步,他蓦地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虞惊霜,语气不明道:“霜霜,当年我去拦你的车架了,只是受柳氏毒妇的阻拦,我受了重伤,再苏醒过来时,你已到了大梁境内。” “这些年来,我失去了母亲、父皇和兄弟,被喂了毒囚禁着,不良于行,等同废人,才一直无法来救你。霜霜……我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天意弄人……人祸难避。” 虞惊霜看着他,神色间并没有动容,只是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言未发,却摆明了送客的态度。 卫瑎深深看了她一眼,扭头缓慢地一步一步离开了。 背对着虞惊霜,离她越远,卫瑎的心就越发如刀割般在滴血,胸膛内那颗跳动的一团血肉紧缩着,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走出巷口,他终于抑制不住的弯下腰,手指紧紧攥住揉皱胸口那片布料,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内心的痛楚,低垂着头颅,难以控制的微弱哽咽声传来——他终于崩溃了。 他还有什么,值得拿来挽回虞惊霜? 旧日情谊她弃之如敝履、昔年过往她嫌恶至极。 金银她不要、权势她不要,他迟来的悔恨和爱意她也不要。 所谓年轻时的昳丽容颜,在更多年轻娇嫩的少年郎们面前,更是什么都不算! 卫瑎绝望地捂住胸口,哀哀地流下了眼泪——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留住虞惊霜的心。 动作间,他的指节触碰到一块略硬的物件,卫瑎一顿,纤长的手指伸入领口,挑着一根细线自胸口拎出一枚木头小鱼来。 它被卫瑎的胸膛的温度煨的温热,曾几何时,它是卫瑎死里逃生数百次的唯一念想,拉着他从鬼门关逃回来、活下来、来找虞惊霜—— 这是霜霜曾亲手刻给他的,在两人还在上燕相熟、暧昧之时,他一直将其视作是霜霜留给自己的定情信物。 卫瑎握着木头小鱼,神情忽然怔住了。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上燕、上燕……” 他双眼猛地一亮,亮得惊人,情不自禁扯开了一抹渗人的笑: “对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是在上燕,只有在那里,霜霜才会变回温柔可亲的模样、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原谅我啊……回上燕,回上燕一切就都会变好了。” 第72章 明胥之悔(上) 眼看着卫瑎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巷子尽头,虞惊霜才换了副神色,她微微笑着,一把拧起明衡的耳朵,颇有些咬牙切齿道: “刚才外人在场我不好说你,你这破孩子,嘴上没大没小的!还有,你故意招惹他干什么?” 她恨铁不成钢:“卫瑎是什么人?他心眼儿小的很,最是睚眦必报,一旦让他恨上了,你就等着日后难受吧!” 明衡嘻嘻一笑,满不在乎:“我管他以后!反正现下就是要让他不痛快,我就开心了!” 他气哼哼道:“谁叫他以前欺负你。” 听见他小声嘀咕的后半句,虞惊霜一愣,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她顿了又顿,还是没忍住,抬手狠狠在明衡脑袋上揉来揉去:“真没白疼你小子!” 说实话,刚才明衡那几句话扎在卫瑎心上,瞧着那笑面虎的脸都青了,虞惊霜心里确实痛快。 两人进屋寻了几块糕点,吃得肚皮圆胀,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消食,好不惬意,仿佛刚才卫瑎来访的小插曲根本没发生。 酒饱饭足,明衡才想起来意,他道:“诶对了,虞姐姐,前些日子你派人送到宫里的东西,我都遣人把该查的都查过了,白家、典国和乔家两姐妹那些事儿,就是……” 悔弃明珠 第86节 他声音有点犹豫,虞惊霜闭着眼睛假寐,淡淡道:“继续说,哪里让你不好办?明胥?” 见她一说就中,明衡眼露惊喜,巴巴地凑上前道:“对,就是小皇叔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原来,自虞惊霜将从白府得来的那些酒和香交由明衡后,他派人顺着这条线索一路查下去,果真顺藤摸瓜,查到了白府和典国背地里偷偷结交、倒卖盐酒的事。 那些被典国背地里转运走的那一批金银,本来也是要被白府背地里交由二皇子余党的,要不是虞惊霜事先拦下,恐怕逆贼早已凭着这笔银子壮大。 至于白府内那些奇异的香和酒液,更是与乔氏两姐妹突发癔症密切相关,他已经令钟凌率领军卫继续追查,相信不日便能将这些背地里偷偷搞事的人一网打尽。 事情进展顺利,可唯独在明胥一事上犯了难。 “怎么,他也牵扯上谋逆案了?” 虞惊霜睁开眼睛看他,支着手臂半坐起身来。 明衡闻言摇头:“那倒没有。小皇叔与典国虽然来往密切,但探子来报,他本人并不是很在意典国。” 倒是典国那些使节,总用他故去母妃的借口前去拜访,可能是有拉拢明胥的打算,但至少现在,明衡瞧着明胥并没有那个心思。 闻言,虞惊霜重新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良久,她又慢吞吞道:“你这样可不行……就算明胥现在没有这种心思,但谁说得准呢?你屁股底下的那把龙椅确实是个好东西,万一哪一天他就也想t要了呢?” 她轻飘飘说:“明衡啊,做皇帝可不能优柔寡断。” 先梁皇死得太仓促,甚至没来得及立遗诏,所以帝王刚驾崩那会儿,普天之下有正经皇家血脉的皇子、王爷们心思都活络了起来,其背后的势力更是蠢蠢欲动,都想争一份从龙之功。 打来斗去,还活着、剩下有资格的统共四位。 先梁皇的三个儿子,外加一个当时隐居雪山的弟弟明胥。 大皇子被虞惊霜又攻心又夺权,早早就不想争了,他心气儿也大,自请出家,寺门一关谁也不见,给自己取名了空,常伴青灯古佛、自在逍遥去了。 二皇子出身显赫,母家势强,天然与世家门阀结成一派,行事又狠辣果断,在朝堂上早早就谋划棋盘,又养了一支私兵,只待振臂一呼,没遗诏也能登基。 明衡年纪最小,背后没有强势的母家支持,曾经还是个废太子,本该最早出局。 可他知人善任、早慧通透,身边又有个虞惊霜,又砸银子又出力,笼络起军卫和虹阁的一帮蛮汉,厉害的很,勉强也能有一争之力。 而明胥……他那时候在雪山上忙着陪小青梅行侠仗义,哪里顾得上争夺皇位? 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和势力压他的宝,白白叫虞惊霜捡了个便宜,用他的佩剑剑鞘狐假虎威,不仅打开王府宝库拿了金银,还顺便笼络了许多他的门客。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二皇子早就死成一捧黄土,可他的余党还不死心,还想争一争。 虞惊霜一瞧探子密报,说他们与典国勾结上了,就知道这帮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想说服明胥下山,借着他先梁皇弟弟的名义谋反,若能成事,二皇子余党自然也就不用过藏头掖尾、窝窝囊囊的日子,被打压了数年的世家,自然也可重新扬眉吐气。 典国新上任的王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若明胥能当皇帝,作为他的母国当然也能得不少好处,更甚至……虞惊霜想起典国种种举动,心中猜测,大概这个明胥的老舅舅,还想着娘舅干政那一套呢。 只是不知道,明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也想做傀儡皇帝吗? 如果他有这个心思,虞惊霜默默想,这确实不好办……不知是不是因为八年前明胥临阵退婚,突发奇想地跑了,虞惊霜面对着他时,总是疑神疑鬼,提防的紧——生怕这人想一出是一出,万一这些年雪山日子太苦,让明胥也生出几分他念来呢? 她的担心甚至连明衡都不理解,不明白为什么虞惊霜防明胥,犹如防着第二个二皇子一般。 听到她心思又拐到“可能明胥要谋反”上去,明衡默然无语,已经无力去纠正,只是道:“不是因为我怀疑他想谋逆啦……他回京应该也不是那种心思。” 虞惊霜转过头看他,用眼神表达疑惑,明衡顿了一下,语气微妙道:“因为他自从回来,就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和他的师妹裴欲雪一起,追查南地蛊毒的事。另一件……就是前去拜访之前你和他的共友,呃……你不肯见他,所以他想托别人与你说情。” ……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今日正值石侍郎休沐。 按照往日习惯,她会同夫郎、女儿于府中办一场小宴席,邀几个同僚及其家眷们一同前来热闹热闹。 可不知为何,近日来她都恹恹,今日晨起后,更是望着门外踌躇良久,竟想下令闭门谢客,让小厮对外称她抱恙。 “您这是怎么了?何事值得如此烦忧?”她的夫郎极为惊诧,不懂她素来是张狂耿直的性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变得优柔寡断。 石侍郎皱紧眉头:“近日来……唉,你不懂……” 此时,小厮突然来敲门,说话小心翼翼,道是正欲关门时,有人恰好此时上门拜访,掏出的身份令牌上明晃晃写着“昭王”二字,奴仆们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这等皇亲贵胄,才来叫石侍郎定夺。 “昭王?可是名叫明胥?” 石侍郎的夫郎早年是青州人士,后来才到京畿做官,早有所耳闻妻子年轻时与一位名为“明胥”的王爷交好,只可惜他来时,明胥早就去往南地雪山了。 一直想结交妻子从前的旧友未果,如今听闻有机会,他眼前一亮,立时就想邀人进来坐坐。 可是一回头,却见妻子眉头皱得比刚才更紧,他的心提了起来:“……您怎么这幅情态?是因为昭王?可是,旧友来访,不应该高兴吗……” 石侍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正是他来,我才忧心。毕竟他前来何意,我早有耳闻了。只是他所求的,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也不敢去做啊……” 摆摆手,她踱步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整理衣摆,决意去会一会这位让人“恨铁不成”的老朋友。 只盼他识趣些,别再强求她去虞娘子那里替他求和。 石侍郎边走边想,忍不住又要叹气:唉,这叫什么事儿呢? 听人说,明胥这几日挨个儿拜访那些曾经是他与虞惊霜的共友们,姿态摆得极低,想让人家帮帮忙,替他去虞惊霜面前说几句好话。 听说虞娘子烦他烦得很,连面都不见。偶尔有那么几次碰上面了,她不耐烦的神情更是毫不掩饰,好几次还都横眉冷对,令明胥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尴尬极了。 昔日恣意张扬的昭王,今朝在虞惊霜面前是大气都不敢出,处处讨好,也都被嫌弃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见不到虞惊霜的面,他竟也舍得下脸,一家一家去拜访故友,恳求他们可以看在以往的情谊上,帮他去找虞惊霜说说话…… 听一位同僚说,明胥快被虞娘子的冷淡和疏离给折磨疯了,寻求其原谅不得,他与故友谈话时的语气都是悲怆、小心翼翼的。 唉。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那一年明胥任性离开时,难道就没想过虞娘子会生气? 依石侍郎看,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行径无耻又可恶,却还仗着虞惊霜当年的偏爱而一意孤行,去解救所谓的青梅……恐怕当时纵马而去时,心中是笃定着虞惊霜一定会原谅他吧? 明胥也不想想,他虽自居在虞惊霜最危险、最孱弱时护过她,然而这种所谓“保护”,与又一次背弃离开她、还是为了救另一个女子这种事相较而言,简直是玷污了曾经的真情! 石侍郎默默咬牙,内心不住摇头。 心里想着一个,嘴上挂念着另一个。 谁更惨、他的昏了头般的着急,一颗心全然扑了上去,要做人家的英雄,浑然忘了他真正爱的人是谁—— 蓦然回首,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谁会在原地等他? 谁会稀罕他?尤其是看清他的本性之后。 怨不得虞惊霜不想原谅、不肯见他、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他那麻烦的性子沾染上了又推不掉。 这位昭王殿下呀,可真是幼稚、可怜、优柔寡断! 这样一个人时隔多年回来,是真的想妄求一个原谅?不是心血来潮的又一次冲动任性? 她可不相信。 石侍郎内心咂摸着,步入了书房,屋内早已等候着的人闻声转身,石侍郎看清了他的脸那一刻,心下陡然一沉,惊讶得险些叫出声来。 消瘦、憔悴、不堪一击——这就是多年未见,第一眼瞧见明胥时她的反应。 眼前人的身形仍旧挺拔如松,带着他骨子里的矜贵,然而只需一眼,石侍郎也很轻易地捕捉到他身上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似是忧虑很重,脸颊有些苍白消瘦,原本剑眉星目,如今眉锋微蹙,眉间竟还添了几道愁绪的细纹。 而曾经那双熠熠生辉、夺去多少闺中女郎芳心的的眼眸,此时也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透露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忧思。 这是明胥? 曾经意气风发、张扬肆意的昭王殿下?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因为虞娘子?! 望着憔悴不堪的老友,石侍郎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愣神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同僚与她讲的,明胥被悔意折磨得要发疯了的那句话……或许不是同僚故意夸张。 第73章 明胥之悔(下) “昭王殿下……” 石侍郎神色复杂,上前行了礼,明胥神色淡淡,没说什么话。 直到与他对坐在案前,她都不太敢认眼前的消瘦的人,就是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友。 清风徐徐,窗下铜铃叮咚作响。 小婢女进来为两人添茶,顺手将窗子推开得稍宽了些,风涌了进来,拂过明胥衣摆掀起褶皱,石侍郎才发觉,他衣袍下的身躯瘦得都有些撑不起衣裳了。 正如往日热络的两人如今落座,只剩沉默和脆弱。 ……真不好办啊。 “尝尝新到的龙井?” 硬着头皮将茶盏往对面推了推,她故意错开明胥殷切的眼神,状似轻松随意道:“好久不见了,几年前我还……” “石t三娘子,不必叙旧了,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明胥突兀地打断,他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绪,轻声道:“帮帮我吧,惊霜她、她不肯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助话,明胥很不好受,尤其是让他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被惊霜厌恶时,每一个从喉头艰难吐露的字眼,更犹如炭火粒一般烧心灼肺,令他难堪。 石侍郎瞧见他紧攥的拳头,叹了口气,随着她悠悠叹气声落,明胥一颗心忍不住高悬了起来。 过去几日,他已经去拜访过了其他故交,他们也都是这样,听见他想摆脱他们帮忙向惊霜说和时,纷纷顾左右而言他。或支支吾吾、或面露难色,最后无一例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 “殿下,不是我不肯帮你。” 良久,石侍郎低头抠着桌子,为难道:“虞娘子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又犟又决绝,谁劝都不好使。更何况是这种事,我们外人想劝,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将眼神从明胥身上移开,未出口的话被她咽回了肚子里,但不用她明说,两人都知道“这种事”说的究竟是哪一件。 明胥沉默了,搭在杯盏上的手指被袅袅热气烫得通红他也毫无察觉。 将虞惊霜孤身一人抛弃在京畿中的行径,每每回想起,他都怀疑自己当时是失心疯了。 悔弃明珠 第87节 其实,明明知道找故友说和的举动有多么徒劳,惊霜那样的人,被他这样对待后还能心平气和地让他滚,没有当场举剑捅他,就已经足够慈悲善良了。 换做他人,早就感激涕零,羞愧难当,不敢再惊扰她。 然而,饶是一遍遍告诫自己别去做蠢事,明胥还是忍不住,一趟趟、一个个地去找人,怀着微小的期待,想着或许有哪一个旧友能帮他说说情,惊霜一时心软,还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不知道说给谁听,每一个字眼都轻得仿佛要飘散:“当年去雪山时,我确实是太过冲动,总觉得惊霜安安稳稳留在京畿里,又会有什么危险呢?倒是裴欲雪……她爹救过我,那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临走时与惊霜告别,我甚至没有与她多说些话……那时候总觉得世上一切事都尽在我的掌握,南地也不过只是去个几天,等事情终了就能回来,继续与惊霜的婚约……做一对佳侣。” 他以为自己能补救。 再不济,以虞惊霜那时候未经磋磨的性子,她对明胥总还有几分依赖和爱慕,等他从雪山回来,求一求、闹一闹、缠一缠,天长地久死皮赖脸地恳求,总能求得她原谅的那一天。 毕竟年轻时的虞惊霜,总还是柔软心肠,还想着嫁人、生子、糊糊涂涂过完如寻常女子一样的一辈子。 谁知命运捉弄,他一去几千里,对京畿的局势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了。 偏偏就在那时候两国交恶,虞惊霜跌进了红尘里,摸爬滚打一身尘与血,直面了人世间的险恶与权力的更迭——她就再也不能麻痹自己,想着依靠下一个“好郎君”、做一个贵妇人度过余生。 没有男人依靠,她自己去找出路,虽然也吃了很多苦头,所幸结果不错,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面临被“抛弃背叛”的处境了,她自己永远不会像生命中的那三个男人一样,离弃她自己。 明胥曾经以为,自己错过的只是那一次婚期,他曾想着,解决裴欲雪的事情后,他回到京畿,还可以与虞惊霜有无数长长久久的日子…… 他没有想到,虞惊霜再也不需要他了,就像不需要他的爱一样,连同着他整个人,都被她恨不得丢得远远的。 思绪想到这儿,明胥苦笑了一下,垂首不语了。 杯盏升腾起的氤氲水汽中,石侍郎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什么,她好像瞧见了明胥眼眶红了几分,只是他低头低得飞快,强撑着体面,石侍郎也权当自己没看见,默默移开了视线。 不过,话又说回来。 作为虞惊霜与明胥曾经的共同好友,亲眼目睹了虞惊霜当年因他的背弃而受了不少磋磨…… 尽管明胥现在瞧着是真的后悔,被内心苦楚折磨得憔悴不堪,石侍郎唏嘘归唏嘘,内心还是有几分不痛快。 她忍了又忍,还是道:“可是殿下,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当年去帮那个、那个裴姑娘了,不得已才丢下了虞娘子一个人。可之后呢?” “先帝驾崩,虞娘子扶持当今陛下登基,她被那帮嚷嚷着得位不正的老东西为难时,你明明可以回来帮她,只需要你出面一次就足够堵着那些人的嘴!” 她的语气中不自觉带着些微的恼:“可你只给了虞娘子一把破剑鞘!能顶什么用?” “……剑鞘?你是说那一次……那次她去雪山找我了吗?” 听闻石侍郎的埋怨时,明胥先是疑惑地皱起眉头,像是没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他愣了半晌才又道:“可是,那时候来的不是……而且、而且我当时不……” 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的脸色骤变,阴沉到了极点,紧紧抓住案几一角的手,已然用力到骨节都泛白。 裴欲雪骗了他。 见他这幅情态,连石侍郎都看出了不对劲,她讷讷着开口:“呃……你不知道?” 明胥脸色难看,久久不说话。 石侍郎见状有点傻眼了,顿了又顿,她委婉道:“最近街市上有几个话本子……很火热。” 明胥抬眼看她,不明白为什么话头突然拐到了话本子上,石侍郎硬着头皮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里面的故事……好像都是讲虞娘子的从前,就是那些、那些爱恨纠葛什么的……” 她说的含糊,明胥却反应了过来,他眼眸闪了闪,从喉咙间艰涩地挤出了几个字:“……是吗,我会去买来好好瞧一瞧的。” 遮掩似的,明胥狼狈地端起茶盏往嘴里送,却叫滚烫的茶汤狠狠烫了一下。 浑然未觉般,他面无表情地咽下了那口茶水,忽的想起什么,放下杯盏伸手进衣袖间掏摸。 “……喔,对了。”他将袖袋中的织锦匣子取出,犹豫着放到两人面前,对着石侍郎踌躇道:“你不愿为我说话……我理解,毕竟惊霜如今身份地位不同了…她不喜欢我,你们贸然为我求情担心被迁怒也正常。” 明胥一手抚在匣子上,犹豫半天才打开,“只是,惊霜的生辰快到了…这个…拜托你只说是从南边寻来的。” 他低声:“别让她知道是我送的。” 石侍郎盯着匣子里的羊脂玉佩,默默睁大了眼睛,对玉颇有造诣的她一眼就瞧出了这块暖玉的价值,虞娘子早年受过伤,腿脚不好,一到阴天就腿疾复发,如果有这块暖玉,对她的身子一定极好。 可是……这种好东西,谁送出去了都能在虞惊霜面前讨个好,明胥自己去送的话,怎么着也能表达出几分悔过的诚意吧? 石侍郎犹豫,明胥以为她不肯帮自己,顿时有些着急,不由得语气中带了几分讨好:“只是顺手的事情……石三娘子,就当是看在我们曾经的情谊份上,求你帮我这个忙。这东西对惊霜身子很好的,只是我、我怕我送去了她嫌弃……” 见他神情焦急,小心翼翼,甚至连“求”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整个人哪里还有贵为王爷的风范? 石侍郎震惊之余,也觉得喉头发苦——当年策马风流、芝兰玉树一般的儿郎,怎么就至于为情所困成这般呢? 若是当年他能冷静清醒一点,早日认清内心所爱,何至于此? 想到街市上那些关于虞惊霜的几个话本子,石侍郎唏嘘,虞娘子的这一桩桩孽缘情债,到底还要折磨多少人? 感慨归感慨,她还是接过了接过了那枚暖玉,明胥见她肯帮忙,一时间欣喜涌上心头,连连道:“多谢、多谢……” 见不得他这样,石侍郎将脸转了过去,淡淡道:“昭王殿下不必这样,在下也只是帮您送过去而已……至于虞娘子会不会收,我也不确定,到时候,殿下可千万别怪我办事不利。” 明胥哪里敢说“怨”,忙称不会,犹豫了半瞬,他期期艾艾开口:“石三娘子,我知晓你与惊霜关系好,曾经……” 石侍郎眉心一跳,立马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您别为难我了。” 她苦笑:“换做别的事我肯定帮您,唯独求情这一件……我觉得您还是亲自与虞娘子去说吧,外人能帮的实在不多。” 明胥所有未出口的哀求被这直白的拒绝堵住了,他僵了一会儿,张开口想说什么,看到石侍郎错开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没出声。 也对,他自己都觉得无颜面对惊霜,羞愧地不敢见她,还怎么能强求别人掺合进来呢? “如此……便也罢了t。”他喃喃,勉力笑了一下,竟显得有些悲哀。 …… 失魂落魄地从石侍郎府中离开,明胥不知自己被婉拒后,强打精神又说了些什么,只是当被客客气气送出府后,他站在府门前回望,一时有点茫然。 石婧是他兜兜转转拜访的最后一位故交,也是当年他与惊霜两人关系最好的共友,如果连她都不愿帮自己说和,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春光倾泻,抖落满肩的烂漫明媚。 明胥却在这和煦之中感到遍体寒凉,他想不出如何再去求得惊霜的原谅,好像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八年过去,物是人非。与惊霜之间,好像……再也不可能了。 思及此,明胥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心像被无数柄利刃绞碎般痛苦。 他受不了,死死咬着牙,只觉得一口猩热自肺腑间猛然涌上,喉头一痒,明胥弓腰呕出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说】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第74章 话本子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昏暗,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明胥一头栽倒了下去,不知天昏地暗、此时何时。 他所不知道的是,正在与此处间隔不远的僻静小院中,虞惊霜正听明衡掰着手指头一一数过明胥这些天的行踪。 “……真难为他,被那么多人下面子也没恼。”虞惊霜漫不经心地边听边笑着道。 明衡眼珠一转,凑近问:“所以虞姐姐,听了这些你什么想法?感动吗?想要原谅皇叔吗?你真的会被别人一通劝说就心软吗?我看话本子里就是这么写的,苦兮兮的女角儿被哄上两句就原谅负心汉了……” 虞惊霜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少看点儿话本子你吧!” 她骂骂咧咧给自己倒茶:“明胥这个浑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上次骂他一顿他就消停了几天,我以为他总算不发癫了,没想到原来是在这儿等我!” 越想越气,虞惊霜一转身,将满脸看戏表情的小皇帝揪着耳朵提了起来,冲着他吼:“你们明家是不是都出浑人啊?想一出是一出的,只有我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说!京畿中这些天还传什么了?明胥又给我弄了多少笑话出来?!” 眼看着虞惊霜眼眸中窜起两簇火苗,明衡缩了缩脖子连忙道:“没了没了!他们哪儿敢笑话你呀……” 他委委屈屈道:“还不是你自己让人写了你那三段情缘的话本,然后又大肆传播出去,才让有些拎不清的人偷偷编排你……否则,就凭你这幅凶模样,整个大梁再过五十年也没人敢看你虞惊霜的笑话吧!” 闻言,虞惊霜松开他的耳朵,上下打量了一下明衡,颇感诧异道:“行呀,小衡,真是长出息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写那三个话本子的时候,可是专门避开了所有人的! 明衡慢吞吞揉了揉耳朵,“那几个话本子里写得你太蠢了嘛,我就想查一查,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编排你,一查,就查到了原稿,那字迹我一眼就看出是你的……” 说着说着,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转而羞恼道:“说起来还都怪你!虞惊霜,你瞒着我写话本儿也就算了,当时我说要严查、禁止这种话本儿损害你形象,你怎么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什么‘供人取乐也无妨’的话呢?” 悔弃明珠 第88节 他气鼓鼓:“你装大度宽容给别人看是装爽了,可我背地里去查时用的那些人手和银子呢?全白花了!你赔我钱!” 虞惊霜挠挠头,讪讪道:“计谋的事儿来着,这怎么能叫骗呢?” 她振振有词:“搬出皇宫、卸任官职、远离官场通通做了,还是不能让逆贼们放松警惕,找不到他们的破绽我也着急啊……不过就是写了几个话本子、放出点儿我的笑话,还是情情爱爱那种旧事儿,你瞧效果多好!这些牛鬼蛇神一下子就以为我真的失势隐退了,所以才都露出了狐狸尾巴吧?!” 明衡狐疑地看着她。 虞惊霜掰着手指头给他数:“白家、典国、乔家和钟氏的联姻……甚至还有卫瑎这个蛰伏了好几年的家伙,不都通通被我的话本子诈出来了吗?” 她语重心长:“小衡啊,你虞姐姐我以身入局,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找那些丢脸的旧情缘出来讲给众人听,都是为了你的江山大业!你不感恩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责怪我呢?” 明衡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眉头紧皱,思忖了好一会儿,他慢慢道:“道理虽然是这样,可也没必要宣扬的人尽皆知吧,毕竟被人抛弃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眼珠转来转去地落在虞惊霜身上,迟疑道:“难道……虞姐姐,这些话本子卖得这么火热,你一共赚了多少银子?” 一提银子,虞惊霜“腾”得一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往屋内快步走去,不给明衡半点反应的机会。 “哐铛——”一声门一关,明衡就被拦在了屋外,把他给气得跳脚,“虞惊霜!我就知道你是大赚了一笔银子才舍不得让我禁掉那些话本子,你怎么这么奸诈?!被、被男人抛弃了三回的事情是能用来写成话本子赚钱的吗?!” 他虞姐姐得意的声音自屋内悠悠传出:“我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打算找第四春,脸面留着能用来干什么?当然是赚点儿银子潇洒喽。” 明衡不想让自个儿敬爱的虞姐姐被人笑话,哪怕是因话本里的故事都不行。可偏偏当事人自己一点儿都不介意,还自己执笔主动写、主动卖,赚得盆满钵满! 他好气! 可虞惊霜不在意,他气也没有用。 想到暗卫查探估算过的,三个话本子能给执笔人赚的银两数额,明衡的心里就酸唧唧的——他是羡慕又嫉妒,甚至还闪过一丝念头:怎么他当初就和皇后就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呢? 要是皇后也曾对他始乱终弃、移情别恋过,他不就也能有一段经历可写进话本子里拿去赚钱了? 思及此,明衡顿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京畿的贵女和夫人们,怎么就不喜欢美好、简单的爱情——比如他和皇后那样的,偏偏钟爱撕心裂肺的虐恋情深呢? 真没眼光! 他哀怨地嘀嘀咕咕,这一嘀咕就嘀咕到了日暮时分,虞惊霜将饭菜端上桌时,耳边还一直萦绕着他的絮叨。 被烦的实在受不了,她黑着脸“啪”一下将筷子拍在桌上,问:“银子是不会分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来我这儿除了讲明胥的笑话和蹭饭、蹭点心,就没有别的事儿可干了?” 明衡挑挑拣拣碗里的菜,实在不敢恭维虞惊霜的厨艺。 院落中唯一会烧菜的白芨出去了,他吃虞惊霜做的东西……总食不下咽,可又不能叫她看出来自己的嫌弃…… 明衡灵机一动,将话头拐到明胥身上:“诶,虞姐姐,你还记得不久前我叫你到皇宫中时,给你看的那几具死状怪异的尸首吗?我有个主意,不如将这些恶心的东西交给明胥……呃,小皇叔去查吧!” 虞惊霜瞥他一眼,明衡兴冲冲地解释:“小皇叔此次回京不就是因为t南地雪山也出现了奇怪的蛊毒吗?他和那个裴什么雪一直从南地到京畿追查这件事,我手下的暗卫查探到,京畿中出现的那些蛊毒和南地的极为相似,有着很深的渊源……” 明衡一脸得意的神情对虞惊霜道:“所以我就想着,这么恶心、可怕的东西,与其折损我的人和银子,不如就让他俩去查,顺手的事儿呗!” 虞惊霜放下筷子,默然地望着眼前的傻孩子,难得反思起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总把持着这孩子的钱袋子,害得堂堂一朝皇帝,张口闭口不离银子,多寒酸呐。 她冲着明衡招招手,艰难开口:“来,小衡,要不那些话本子赚来的银子……虞姐姐分你些许吧。” 倒也不用为了省钱,把这种差事硬推到亲叔叔头上吧? 更何况,“这件事还不能直接让明胥去做。”虞惊霜叹气道:“南地雪山对我来说蛮重要的,不能出差错,最好万无一失。” 两人音渐低微,交谈声逐渐被夜色悄然掩去,直至融入周遭的寂静。 一墙之隔的檐角阴影处,安静地蜷缩着一个黑影,他一动不动,只偏耳专心听着小院落中传来的交谈声,垂着的长睫覆在他眼下,笼出一片浅浅的影。 暮霭散尽,明月高悬,玉兰花影随着夜风偏移,露出了他的脸——正是潜鱼。 “……蛊毒。” 浅浅咀嚼着这两个字,潜鱼不自觉抚上了心口,那里正蛰伏着一只极毒极烈的蛊虫。 它能助人掩藏气息、遮改容颜甚至变幻身形,才让他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化名潜鱼守候在虞惊霜身边。 甚至更多年前,也正是利用这只蛊虫,他才从林啸的地牢中逃了出去。 那是他第一次催动蛊虫,除了要忍受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外,蛊毒的作用还使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记忆,变得痴傻,浑浑噩噩跌下了山崖,又凭着一腔莫名的信念,一直往上燕的方向走去。 跌跌撞撞、阴差阳错地再次遇到了虞惊霜,他没恢复记忆、惊霜也没有认出他,他被她取名“小狗”带在身边,痴愚而又幸福、快乐地度过了那段日子。 蛊带来的剧痛是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每个深夜发作时,痛得他能活生生将铁棍捏弯,曾经不乏有人想要驯服蛊虫而活活痛死的例子,剧痛能击溃人的神智、令人选择自尽而亡以结束这种折磨,潜鱼也不例外—— 可这样的念头也只是极偶尔的闪过……只要想起曾经陪在虞惊霜身边的、那一小段幸福的时光,无论骨髓肺腑深处有多疼,他也能咬着牙、忍过去。 他不想死。 兰乘渊也好、小狗也好、潜鱼也好,无论身为那一种身份,他都从来没有想过去死。 死,意味着将会永永远远地离开虞惊霜——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声音、眼神不能望向她、一颗为她而“嗵嗵”跳着的心也死寂,离开虞惊霜那么多次,潜鱼早已不能忍受哪怕半刻钟的分离,所以在被虞惊霜险些揭穿身份后,他斟酌良久,还是又选择悄悄回到了小院周围。 谁料恰好听到了她与小皇帝谈起蛊毒。 潜鱼虽没有亲眼见过两人所说的蛊毒,但只需听着毒发性状,他猜测,作乱的蛊与他身上这一只一定有关……惊霜想要知道蛊虫的来源和解救之法吗? 阴冷的眼神自眸间一闪而过,潜鱼站起身,脚尖一点,如鬼魅般朝着京中某处角落掠去——她想要,他就为她去取回来。 什么明胥、什么军卫、什么小皇帝的暗卫们……在潜鱼眼中,唯有他自己,才是虞惊霜最趁手、最锋利、最忠心耿耿的一把刀,也唯有他,才能总是揣测对惊霜的心思,令她最为满意。 …… 凭借着两只子母蛊之间的感应,潜鱼很轻易就找到了林啸的藏身之处,上次林啸被他所刺的伤还没好,他甫一出现,气息和血液中的味道就勾的林啸体内的母蛊躁动不安。 林啸双手紧紧抓着床帷,青筋爆出,使出全身力气才教自己没有在潜鱼面前失态,他气急败坏道:“你又来寻我干什么?子母蛊虫频遇会爆体而亡的!你不想活了?那也别拉着我去死!” 潜鱼将长刀抵在他脖子上,冰冷锋利的刀尖上迸现杀机,他言简意赅:“大梁京畿和南地的蛊毒是你弄出来的吧?解药给我。” 林啸盯着他,恨恨道:“你要那个干什么?你体内的蛊和京畿的蛊虫虽同出一脉,但毒性不同。那解药只能延缓,解不了你的……” “给我。” 潜鱼不耐烦地打断,刀尖逼近一寸,刺得林啸哀嚎一声,倚在床头不住喘息。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在潜鱼身上一转,匪夷所思道“……你要解药,不会是为了那个虞惊霜吧?帮她解决大梁的蛊毒?” 见潜鱼只是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却并没有反驳,林啸神色几多变化,半晌才忽的笑了一下。 他突然不反抗,也不嘴硬了,施施然起身扛着剧痛,自暗阁中取出了一枚小瓷瓶。 “这就是……蛊毒的解药。” 他展示给潜鱼看,在对方伸手来拿时,林啸突然又向后一退,潜鱼眼神一利,刀尖已经死死顶住了林啸的腹部,只需手腕一抖,当即就能送眼前这只狡诈的老狐狸上西天。 林啸咽了口唾沫,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讪讪地将瓷瓶递给潜鱼,在对方接过时,他忽然道:“兰乘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催动蛊虫改变容颜两回了吧?” 潜鱼收刀入鞘,并不理会这老匹夫,转身就走。 林啸见他不搭话,暗暗咬牙,高声喊道:“那蛊虫只能催动三回!三回过后,必死无疑!你只有一次机会了,瞧瞧你现在这张脸,你敢把它暴露在虞惊霜面前吗?你就不怕她认出你来,赶走你吗?!” 潜鱼脚步顿住,林啸见他有了反应,立马继续道:“与我合作吧!你手里那瓶解药只能解京畿的蛊毒,没办法彻底从你体内拔除蛊虫,但给我一些时间,假以时日,我定能研制出真正完美的解药来!” 他诱惑道:“到那时候,你想用什么面容、什么身份留在你那青梅身边都能做到,何惧于哪一天被她识破身份呢?” 潜鱼转头瞥了林啸一眼,黑漆漆的眼珠冰冷,没有一丝情绪,仿若在看一个死人。 他嗤笑一声,懒得搭理林啸,径直走了。 林啸呆在原地,不甘心极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吼道:“……兰乘渊,你装什么大情种呢?!” 他怨毒道:“蛊虫一但种下,你离死就不远了。就算不催动它,你也活不过这一年了!”不知想到了什么,林啸忽然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来,他冲着潜鱼背影高喊: “那解药可以解大梁各地的蛊毒不假,但它也能延缓你身上的蛊,让你多活几年守着你那青梅……兰乘渊,你不是为了她才寻解药的吗?” 他看着那青年微微滞了一步,愤恨道: “就这一份,我看你怎么选!” 【作者有话说】 [紫心]预收推销小卖部[紫心]↓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悔弃明珠 第89节 第75章 告别白芨 该怎么选? 自己吞t服,就能再掩耳盗铃一段时日,送去给惊霜……他的身份就一定会暴露。 到那时,自己怎么面对惊霜呢?这些年来辛苦伪装求来的相守……就通通枉费了。 潜鱼怔怔望着那小小的白瓷瓶,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脑海中一团杂乱如麻,踌躇和犹豫充斥着胸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得崩溃。 手掌反复张开、又合上,良久,潜鱼稍闭了闭眼,像是下了死命艰难的决定般,他反手将瓷瓶揣入了胸口,站起身来,心口汹涌着的痛楚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脚步一转,朝着虞惊霜院落的方向走去,虽然沉重,却也从未停下。 …… 虞惊霜的院落中,今日难得热闹。 白芨牵着一名个头娇小的小姑娘,背着小包袱,正与虞惊霜道别。 近日来陛下对白家发难,收拾了许多族中子弟,白家的人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再管他和妹妹。 没了挟制,白芨难得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自个儿和小妹今后的出路在哪里。 自从那一日被揭穿身份,明白了虞惊霜早就知道他是白家安排在她身边的探子后,白芨只觉得羞愧难当,更不敢再妄想可以继续侍候虞惊霜。 他也不是没有心存幻想过,那几日带着妹妹住在客栈里时,他也暗暗期待着虞惊霜有一天能给他传信儿,叫他回去……然而,即使望眼欲穿到了客栈中人都调笑他“望夫石”的程度,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仍是没有任何音信。 都如此了,白芨当然知道了虞惊霜是什么意思,他丝毫没有怨怼,只是每每想到过去待在小院里的那些日子,想起虞惊霜总淡淡笑着的脸,他的心就酸苦不堪,难受得忍不住落泪。 还要妄想什么呢? 她是如美玉、明月一般的人,而自己只是幸得她相助,才在烂泥里挣扎起身的小蝼蚁……爱而不得,不正是世人常态吗?怎么就到了虞惊霜身上,你就觉得难以释怀呢? 白芨这么一遍遍告诉自己,说得多了,酸涩的心好像也就麻木、不那么难受了。 收拾好心情,他挑了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任谁看了都称赞一句“美公子”后,才亲自登门,忍着难过,以最清美的姿态与虞惊霜做最后的道别。 因前几日事务确实繁忙,又被卫瑎、明衡从中一打搅,虞惊霜真的有些忘记了白芨还住在客栈里,今天他上门来告别,她才猛然想起来自己竟然忘了叫这最趁手的小厨子回来。 只是看白芨已然收拾好包袱,整个人容光焕发,想必是早已谋划好了离开她后的日子,虞惊霜心里惋惜,但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消息。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离别的,在前小半生中,她就早已习惯了各种生离死别,更何况白芨是要摆脱旧时孽障,不再做别人的傀儡玩物,而要奔向新的生活,她为他高兴还来不及。 白芨心中本来还存着隐秘一丝幻想,如今见了虞惊霜对他没有任何不舍,还一脸笑意地拍拍他的肩,称赞他果断时,他忽然之间就释怀了许多。 他也不是第一天才认识虞惊霜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受她庇护,更应该明白,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心如明镜般澄澈,那么自己又何必因私情令其沾染尘埃呢? 白芨眨了眨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睫,深深吸了一下鼻子。 当听到虞惊霜关心他日后打算时,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淡淡笑了笑:“我打算带着小妹继承亡母遗志。” 他翻出一份地图给虞惊霜看,“我的娘亲曾经是名采诗官,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能够将那些失散的诗歌收集起来,让更多人能听到。我会和小妹从大梁出发,周游列国编写诗集,远离京畿的纷纷扰扰,完成娘亲的遗愿。” 虞惊霜一愣,道:“离开京畿?” 白芨点点头:“在这里,总能让我想起娘亲死去和妹妹被囚禁的那些日子……或许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但现在我只想稍远离些吧。” 虞惊霜想到那一日明衡所头透露的,白家即将要被清算,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白芨若留在京畿,到时候从上到下的查起来,他和妹妹也逃不过一顿责罚。 早早离京,也是好事。 思及此,她点点头,提点了一句道:“这样也好,京畿中纷扰确实多,早些离开也是良策。” 白芨深深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最后挥手分别时,他一转头,在虞惊霜看不见的地方,眼泪还是忍不住涌了上来。 小妹牵着他的手,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又哭了,白芨擦擦眼泪,严肃地拍了拍她的头,道:“哥哥是太懦弱了……你不能学哥哥这样,懂吗?” 就这样吧,所有未开口的情愫和依恋,就这样静静消散在风中便可以了,天知、地知、他自己知,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 白芨离开了,潜鱼也自那天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少了两个人,院子里陡然空落落的。 虞惊霜只在最初过了几天清静日子,随着时日渐长,慢慢的,她也觉得浑身不得劲了起来。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白芨和潜鱼都不在,小院里没有了厨子该怎么办? 小杏一身好武艺,大刀能挥得虎虎生风,可论起烧菜做饭,实在是强人所难了,虞惊霜也曾自告奋勇地尝试了一下,但尝了尝成品,那味道只能说勉强饱腹,于是她也遗憾地黯然离场了。 明衡听说了这事,当即大方地表示要给她赐一个厨子,虞惊霜满心期待,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日,门被人从外轻轻敲响,虞惊霜心道是厨子来了,她惊喜地冲上前去,开门一瞧,一个面容俊美、锦衣华服的公子倚靠着墙,羞涩忐忑地冲着她就笑。 虞惊霜一脸懵,还未等她开口,那人就主动道出来意,说是陛下派他来做厨子。 虞惊霜一张脸铁青——这幅模样,能是正经厨子就怪了!敢情小皇帝还是没有放弃,这人怕不是来补白芨“男宠”的空缺吧?! 她堵着门,并不让人进来,道:“……你是谁?” 小公子抱着包袱谨慎道:“在下是陛下派来的厨子。” 虞惊霜眉毛一立,凶神恶煞:“再说一遍你是谁?!” 她凶名在外,传说杀过不少人,还当众掌掴过尚书一家的脸,小公子早有耳闻,如今被她一吓唬,貌美如花的脸上闪过一丝害怕,他怯怯道:“是……是陈国公府的。” “……” 虞惊霜简直无语。 她皱着眉把人赶了回去,并警告小公子回去告诉皇帝,不许再派奇奇怪怪的人来,否则,她就让院内人通通打出去。 边说着,她一侧身,小杏杀气腾腾的脸幽幽探出来,手上举着一把刀,血迹自掌心蜿蜒流到了手肘处,把俊美小公子立时吓得脸色惨白,慌忙离开了。 关上院门,小杏一边洗去方才杀鸡时沾上的血,一边促狭地大笑,“惊霜姐姐,你真有好福气!我看那小公子宽肩窄腰、很是健壮俊美啊!” 虞惊霜白她一眼,笑骂道:“这福气我早就享过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你想要,我明儿个也和陛下给你要一份赏赐?” 小杏连连摇头又摆手,“不要不要!我才不要臭男人!” 虞惊霜非要拿肩膀挤她一下,眨眨眼打趣道:“就算找个男人玩一玩,也不一定非要你负责到底啊,有时候消遣一下,也很有意思的。” 小杏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红红的,嗔怒地瞪了一眼虞惊霜,“……反正我现在不要!” 虞惊霜叉着腰,立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小杏又羞又恼,冲回屋里不理人了。 一墙之隔的外头,同样的位置,潜鱼将两人笑闹声全听在耳中。他握着个瓷瓶,呆呆地站着,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锥心的刺痛令他双眼泛红,一时不知心中涌上的战栗,是因为嫉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心神大震之时,他脚下一滑,不慎踢到了一块砖瓦,极轻微的响动声传来,虞惊霜猛地回头,却只见墙头花枝轻轻摇晃着,似是有股微风轻盈拂过。 空无一人。 她皱了皱眉,盯着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 千钧一发之际回身躲避的潜鱼藏在花影后,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被方才虞惊霜那一瞥所惊,他犹豫、思索再三,终究是不敢露面,捏着那一枚小小的瓷瓶,为如何将其送到她面前而犯起了难。 …… 第三日,小院里还是没厨子。 虞惊霜从檐下将自己的娇贵的兰花搬出来,一边为其松土,一边念念有词:“二十一啊二十一,养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你就是不肯开花呢?” 小杏路过听到这话,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瞥了一眼那株几年间遭遇种种意外,但就是坚持不到开花t的植株,她叹了口气,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虞惊霜或许根本就不适合种花,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一种兰,精心侍养了好几年,死了一茬又一茬统共二十回了,但就是不开花呢? 主仆两个头挨着头,研究怎么能让“二十一”活得比它前头二十个姊妹更长些时,忽然,门又被人从外敲响了。 虞惊霜站起身,以为又是明衡找借口送来的男人,她边叹气边无奈地走过去开门,嘀咕道:“不是说了……” “?” 站在门外的不是娇嫩欲滴的小公子,倒是个脸皱成了风干橘子皮的老嬷嬷,虞惊霜认出了来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嬷嬷,讶异地愣了一下。 嬷嬷扯着笑脸,恭恭敬敬道:“虞娘子日安,皇后娘娘特命老奴前来,言及有一事,诚望虞娘子援手相助。” 这种话自搬出宫后,虞惊霜都不知道听了有多少回了,凭着以往的经验,她下意识地拒绝,连连摆手道:“是不是又要邀我进宫喝茶?路上走着心烦,不去不去。” 嬷嬷抿着唇笑,连道不是,虞惊霜也跟着笑,猜测道:“那就是小两口斗嘴吵架了?明衡又被她气哭了,要我去说和?” 嬷嬷睁大眼睛看她,有点语塞,半天才反应过来尴尬说:“呃……那倒也不是,这几天,陛下和娘娘的关系很不错呢。” “那到底是为什么?” 虞惊霜搞不明白皇后的葫芦里卖什么酒了,只是想起上回的打春宴,她的提防心还是高高提了起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不说清楚,我今天是不会去宫里的。” 她这话一出口,对面的老嬷嬷仿佛是松了口气一般,语速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娘娘知道您怕麻烦不愿意进宫,所以特意将所求之事写在这信里了,叫老奴一定拿给您亲自看!” 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嬷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到虞惊霜手中,不等她反应过来,旋即脚步一转,行礼告退上马车,一溜烟儿便消失在了虞惊霜眼前。 她的步伐之快、之敏捷让虞惊霜都愣住了,手里拿的信笺明明轻飘飘的,她却直觉事情不好,拆开信一目三行看完,虞惊霜只觉得眼前发黑! 她转身将信一摔,心里将皇后骂了一通,小杏听了动静跑出来问怎么回事,虞惊霜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桌上的信给她看,心累地往躺椅上一倒。 她悠悠长叹,气若悬丝:“小杏啊,我这辛苦操劳的命啊,又要带孩子了……” 小杏捡起纸张,细细看了起来:原是皇后来信,称自己娘家大哥的小女儿,因为还未出嫁,就连续死了三任未婚夫,被人传是“克夫”命,这几日里在家中寻死觅活,眼看着是起了轻生的念头,把家里长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小姑娘的亲姑姑,皇后于心不忍,将人接到了宫中,打算好好开解劝慰一番这个小侄女,没想到入宫第一晚,嬷嬷们一个没看住,小姑娘就在宫殿内悬了一根布条,要上吊自尽! 虽然及时将人救下来了,可她来这么一出,属实是把皇后和明衡都吓得魂飞魄散。 亲侄女又不能不管,毕竟为大梁征战半生的赵国公一家子流着眼泪求到了宫中,求她能以皇后的身份,去和虞惊霜说一说、求求情、让虞惊霜帮帮忙…… 毕竟,全天下能有过三个未婚夫的奇女子,恐怕除了“克死”三个夫郎的倒霉小姑娘,也就只有虞惊霜了。 “……” 隔着这几张纸,小杏都能感受到皇后的心虚,她折起信笺,想了一会儿,冷静地对虞惊霜道:“这小姑娘是个从小娇养着的贵女。” 懒洋洋躺在藤椅上的人抬眼看她,“哼”了一声,小杏淡淡道:“这意味着,她过来住,肯定会带婢女奴仆的。” 虞惊霜眼睛一亮。 “我们终于可以不用自己扫洗庭院了!” 【作者有话说】 [紫心]每日一带我的预收宝宝[紫心]↓[亲亲] 第76章 院中新客 三日后,皇后的小侄女正式登门,饶是皇后提前打过招呼,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这位姑娘有多么被家里人宠着长大、娇贵得很,但等人真来的那天,虞惊霜还是被她的排场震得一激灵。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而来,挤得整个小巷子里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留人额外立足的地方,打头的四个劲装护卫腰佩长刀,紧随其后的马车宽大而华丽,连轿帘都用上等蜀锦织就,绣着娇艳牡丹,花团锦簇、流光溢彩。 悔弃明珠 第90节 轿子旁各站着两名丫鬟、丫鬟身后还有嬷嬷、嬷嬷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厮,肩挑木箱,虞惊霜一打眼瞧去,只见箱内装着点心茶盏、珍奇玩物、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确实是彰显出了轿内贵女尊荣不凡的身份,只是这样大的排场,和周遭朴素寒酸的环境相比,确实不大相配。 巷尾有凑热闹的百姓探头来看,没一会儿就叫侍卫们驱赶开了,虞惊霜抱着双臂,倚靠在门上看着这群人吵吵嚷嚷,顿觉太阳穴处的青筋一跳一跳,忽的生出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轿帘掀开,从中由嬷嬷扶着走出一个小姑娘来,身量纤细、个头娇小,远远看着有点病恹恹的。每走一步,她周围的奴仆们都面色紧张,带着担忧和心疼的眼神望着她,就像就这短短几步路上,能有什么荆刺陷阱一般。 虞惊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小姑娘站在她面前,睁着圆润黑亮的眼睛,细声细气地行礼问安,礼数做得极全,很有高门贵女的风范,只是她身侧的老嬷嬷一开口,就让虞惊霜皱起了眉。 “虞娘子,叨扰了,家中老夫人挂念,才派了这许多侍候的仆从陪着小姐,您见谅。”口中说着叫她见谅,老嬷嬷的神色中隐约却带着些不满。 虞惊霜了然:这些人娇宠着小贵女,看不得她这平平无奇的小地方,兴许还在心里埋怨皇后多事,非要将人送到这里来呢。 只是不知道,将来要和她住一段时日的娇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虞惊霜低头看向人:暮春的日子里,小姑娘还围着厚厚的狐皮云肩,一张小脸白得近乎透明,神情恹恹,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任凭嬷嬷与虞惊霜搭话,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果然是被家里人逼着过来的,不好办啊……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不变,只是懒洋洋道:“皇后递口信儿时也没说有这么多人要来啊……对了,你们带厨子了吗?” 嬷嬷和小姑娘都一愣,嬷嬷迟疑着开口:“……呃,没有,如果虞娘子需要,我们也可……” 听到说没有,虞惊霜就失去了一大半耐心,不耐烦道:“这么多人来,连个厨子都不带?白高兴一场……行了,既然把人送来了,那你们剩下的人都回去吧,堵在这里吵死了。” 听见她这么说,嬷嬷先焦急起来:“虞娘子不可!” 她急声道:“我们走了,小姐让谁来伺候?更何况……”话说到一半她急急噤声,虞惊霜知道她的意思:更何况,这么多奴仆寸步不离地跟着,本来就是为了防着这个小丫头闹轻生的。 然而,虞惊霜又不是没有养过意志消沉的小孩子,当初因被贬黜而哭哭啼啼寻死的明衡,都能被她养成如今活泼健壮的样子,区区一个小丫头,又有何难?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往几人面前一晃,穗子晃悠悠的,落在了嬷嬷怀中,嬷嬷手忙脚乱地去接,一看是中宫的样式,心顿时凉了半截。 虞惊霜道:“你家皇后娘娘求到了我这里,早就说了,怎么磋磨你全凭我心情。要是有意见……”她挑了挑眉,对着小姑娘一笑,故意道:“那你上禀皇后去呗,让她给我再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来,反正我这小院子,如今只能多收留一个人住。” 她的语气淡淡,态度却不容拒绝,那嬷嬷和身后一应侍从奴仆闻言,脸上都是凄风苦雨的神色,再一转眼去瞧那小姑娘,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着虞惊霜,可又不敢开口反驳,只好眼眶湿润地握着老嬷嬷的手,艰难道:“……既如此,嬷嬷便回去吧。” 虞惊霜对上她略带愤愤的眼神,突然笑了一下,冲她勾了勾手。 吓得她连忙低头,手一缩,换做去推老嬷嬷:“……嬷嬷,你快回去吧……” 虞惊霜若有所思:这幅情态,也不知道皇后和她家里人是怎么与她说自己的,怎么这么怕她啊? 不过……怕就怕吧。怕一些,以后的日子也能更安生些。 众多侍卫、丫鬟们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离去了,临走前,虞惊霜还不忘让他们把那一担一担的行李一并带走,说嫌占地方。 此话一出,又惹来小姑娘几个t哀怨又没办法的小眼神,虞惊霜知道她对自己不满但又毫无办法,但还是笑嘻嘻地故意眨眨眼,非要惹人家愤愤地把头一扭,心酸地看着下人们纷纷离开,一个字都不敢挽留。 等人都走了,小巷子里空落落的,风一吹,小姑娘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闷声道:“现在他们都走了,总算能让我进去了吧?” 虞惊霜慢吞吞道:“可以是可以,但初次见面,总该介绍一下彼此吧?在下虞惊霜,你怎么称呼?” 小姑娘抬眼看了看她,头一昂,不知从哪里来了些得意:“小女不才,乃英国公府嫡女、圣上亲封的瑞雪县主、名满京畿的才女诗会‘雅韵社’开创之人,身兼社长、我朝大儒赵明之徒!” 她一点都不带磕巴地一溜烟儿说出了这么长一串儿名号,只等虞惊霜惊讶的目光,然而,眼前这人像是天生克她一般,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玩味地笑了笑,道:“里面住不下这么多人。” 小姑娘的脸涨红了,说:“……以上都只是称号罢了,实则指的全是本姑娘一人。” 虞惊霜忍俊不禁,不再故意去逗尴尬的小姑娘,侧身让开了路,道:“只你一人的话,那就进来吧。” 人低着头从她身边慢慢走进小院时,她接着道:“既然进了此门,就丢下你曾经那些没用的称号和身份,安安心心做你自己吧,我这里是悠闲清静的地方,无须想太多俗世红尘。” 颜灵犀闻言,怔了怔,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细细地瞧了一眼眼前的女子——这个别人口中凶恶恐怖、从见面起就戏弄自己,吊儿郎当的天子心腹。 她低下头不语,心中奇异般地安定了下来。 或许,听皇后姑母的话来到这里,不是件那么坏的事。 …… 第二日,颜灵犀就开始后悔起了昨日的想法。 无他,实在是她这样娇生惯养着长大,连每日的衣裳、饮食、用具都要精细挑选的贵女,是怎么都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吃喝的问题! 这、这个虞惊霜,她竟然连一个煮饭婆子都不肯请,只自己烧菜吃!她身边的那个丫鬟小杏,一张脸冷冰冰,每日除了看话本子,就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擦洗手中的刀,凶恶极了,借颜灵犀这种娇小姐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指使她。 而虞惊霜自己的厨艺,又差得实在离谱,颜灵犀吃了一小碗饭,又是觉得涩,又是觉得苦,一整天下来,只能称得上“勉强果腹”罢了。 她想去买些点心回来,可身上没有银子,想去传信让家里人送来个厨子,可虞惊霜大手一挥,小杏门一关,她连出门半步的机会都没有! 她被囚禁了! 颜灵犀在心中欲哭无泪地呐喊。 初到这小院子的那天晚上,她还有心思伤情:瞧见院中玉兰衰败、花影重重,就想到了被她克死了的那三位夫君、想起了京畿中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想到了日后名声败坏,无人敢娶她,她将要孤老终生的悲惨结局。 这些愁苦的心思折磨着颜灵犀,悲从中来,她对着明月流泪,哭哭啼啼对虞惊霜道:“你何必听皇后姑母的话,接纳我到这里来呢?闭门当个鹌鹑虽然清静,但终究不是良久之策……倒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尼姑更好!” 她哀怨,可虞惊霜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只唤她去吃饭,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饭?那叫什么饭? 颜灵犀把自己关在屋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桌上放着早已凉透了的饭菜,一团黏糊奇怪的东西盛在碗中,虞惊霜非说这是粥,可颜灵犀想,她今日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将这碗难吃的玩意儿吞下肚的! 她直挺挺地躺着,半天不见虞惊霜来劝她,心里突然觉得委屈,翻了个身,饿着肚子昏昏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昏暗,桌上那一碗苦粥早已没了踪影,她手脚发软,磨蹭着推开了门去了小厨房,东翻西找无果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虞惊霜没有给她留饭! 颜灵犀更想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皇后姑母在她离开宫中前,特意叮嘱她的那句“别和虞娘子犟”是什么意思。她垂头丧气,再也端不起矜持挑剔的架子,环顾四周,只瞧见木桶中放了些果子,腹中饥饿难耐,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自己动手,洗了些小果子,勉强吃了个饱。 …… 一墙之隔,虞惊霜将耳朵贴在墙面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隔壁小厨房里的动静,直到颜灵犀将一整盆果子吃了个精光,蹑手蹑脚又回去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和小杏笑道:“还知道自力更生,不错不错,还有得救。” 小杏淡淡道:“今天她是饿得没法子了,可我们也撑到极致了吧。” 虞惊霜疑惑地看过去,小杏深深看她一眼,痛苦道:“虞姐姐,不是我说你……你的厨艺真的很差。” 直到这时候,小杏才真情实感地怀念起白芨和潜鱼来,自从他俩走了,这小院落里的日子,真的是待不下去一天了!她本来还偷偷藏了些点心在屋里,可前几日那杀千刀的皇帝来,硬是拾掇了出来她的点心,一口没留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小杏实在受不了虞惊霜烧的菜了,义愤填膺地提出了抗议,虞惊霜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抚道:“快了快了,你别急,厨子马上就来了……上次皇后答应我,收留了这小姑娘,就派一个顶好的厨子过来!” 小杏默默瞅她一眼,叹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院里风平浪静,除了颜灵犀时不时触景伤情,还要流几滴眼泪伤感自己的命不好,生生克死了三个未婚夫君外,一切都安然无恙,三人每日随便吃些东西,悠闲度日。 小杏是最先发现她们好像正在被人暗中窥伺的,她一向五感较他人更灵敏,察觉到不对之后,便悄悄与虞惊霜说了,只是令她惊讶的是,虞惊霜只是稍沉思了一会儿,便摆摆手,让她别管了。 见虞惊霜早有打算,小杏也就没再说什么,将事儿往脑后一抛,优哉游哉地继续沉迷进话本子中去了。 而虞惊霜就这么平静地一直留在小院中,也不出去、也不遣人上门,一日日过去,她熬得住,躲在暗处,等了又等的潜鱼终于熬不住了。 第77章 识破 短短几日,他既要苦苦压制体内不时躁动的蛊虫,又要犹豫到底该不该将解药私藏,一时想着悄悄趁虞惊霜不注意送去,一时又舍不得一直这样遮掩、藏着踪影,躲在暗处窥伺。 他越是犹豫,越是想要的多。这两年来化名为潜鱼,默默跟在惊霜身后做个小侍卫的日子虽然平淡无聊,但每一时每一刻,他的心中都盈满了甜蜜。 过去日子风平浪静时,潜鱼不愿意,也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如若暴露他能怎样。 只想做一只鹌鹑,不听不想不看,妄图蒙混过关,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快到逼近他的面前,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虞惊霜。 怎么去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敢承认本该遥在上燕的“兰乘渊”,就是眼前这个老实本分的“潜鱼”? 躲避着虞惊霜的这日子里,他日日夜夜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昏头涨脑、天旋地转、失魂落魄。 直到几日后,他眼睁睁瞧着小杏和那不知哪里来的小贵女,吵着嚷着不要再喝苦粥,虞惊霜无奈,只得将两人安抚一顿,施施然离开了院落,打算去外头招揽一个厨子。 若是蛊虫还能催动,他便要如从前那样改骨画皮、遮掩身形,将面容弄成平平无奇的陌生人模样,再去虞惊霜面前自荐厨子,换个身份留在她身边了。 潜鱼这个侍卫的身份濒临暴露、不能要了,只要他换成另一个……不、不行。 他刚升起的念头在手掌无意中触及到瓷瓶的那一瞬间变得冰凉,思索再三,他跳下檐角,刚打算将白瓷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入虞惊霜的卧房,就见小杏警觉地抬眼,喝道:“什么动静?!” ……太大意了。 这个小杏武艺高强,五感灵敏,这些日子只要她在,潜鱼都找不到机会悄悄办了这件不留名的“好事”…… 既如此,还是直接将这蛊毒的解药给虞惊霜的好,只是要好好地、好好地想个办法,既不要暴露自己,也能让惊霜有“意外之喜”。 他没什么犹豫,脚尖一转,往虞惊霜离开的方向而去,却不知小杏喝完那一声后,扭过头便安抚受惊的颜灵犀:“虞娘子让我这么干的,怕鸟雀飞下来吃了点心……不用担心,刚才那雀儿应该是被吓了一跳,追着她去了,家里没事了。” …… 潜鱼追着虞惊霜的脚步一路悄悄跟着,可是,越走他的t心越高高悬起——虞惊霜走得不快不慢,可方向却不像是去往集市,倒越来越往偏僻的地方走。 他稍一愣神,就见前方的身影轻轻一转,拐到了另一面墙的背后,他满怀疑虑,但还是跟了上去,然而,刚一转身,迎面就是一柄泛着凛冽寒光的匕首,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寒光四射、冰冷的刀锋擦着脖颈而过! 潜鱼猛地向后一仰,堪堪避开了那一线杀意,容不得他多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抽刀出鞘,刚要还击,那人幽幽的一道声线自耳边炸响:“……可以啊潜鱼,反应挺快。” 潜鱼手腕使力,猛地回刀,虎口处被震得微微发麻,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差点就要攻击到惊霜了……他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震颤的心跳连身后的虞惊霜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从他身后走出来,不甚在意地将匕首收回了袖口,见潜鱼的眼神落在了那匕首上,她挑了挑眉,道:“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潜鱼的眼神一瞬不离那匕首,熟悉的花纹与样式让他心头发颤,他哑着嗓子,不自然地问:“这是……” 虞惊霜甩了甩匕首,随意道:“我一个故人送的。” 那年与兰乘渊在上燕国界边分离,她拒绝了和他一起逃走的提议,无奈之下,兰乘渊就给了她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当时那人哀哀怯怯、泪流满面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可一眨眼,却已经快十年了。 虞惊霜的面色上掠过一丝怀念,更多的神情却让潜鱼看不懂、也不敢再看,他生怕看到虞惊霜想起兰乘渊时的厌恶和抵触,便匆匆地垂下了眼睫,从而忽略了对面人眼底的一抹探究。 “对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忽然,潜鱼听到虞惊霜话音一转这么问他,他才想起来袖中的白瓷瓶。 轻飘飘一个瓶子被他拢在掌心,仿佛火炭黏在肌肤之上滚烫、刺痛,他握了又握,最终还是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低头恭恭敬敬将瓷瓶献给了虞惊霜。 虞惊霜迟疑地拿起,指尖轻轻擦过潜鱼的手掌,他只觉得手上一轻,仿佛那一份含混不清的踌躇也一并被从魂魄里抽走了。 他轻声道:“这里面的药丸可能对京畿蛊毒有效……不过具体作用尚不明确,你先拿去试一试,应当能帮你。” 三言两语将白瓷瓶中的解药来历糊弄了过去,掐头去尾,他将林啸的身影摘了出去。出于私心和害怕,潜鱼不愿意让虞惊霜知晓林啸的存在—— 或者说,即使就是这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二人分离、误会了这么多年,可过往太多淋漓血腥、仇怨,他不想让虞惊霜时隔多年,还要牵扯进这一团乱麻。 他受过的苦和罪,就这么静静地沉淀在以往就好,又何必再提及呢?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一定能治蛊毒的?”虞惊霜神情复杂,只看着那个瓷瓶,并不接过。 潜鱼不愿回答,只是沉静道:“何必管这么多……给你,你接着就是了……” 悔弃明珠 第91节 思虑再三,他还是忍不住劝说:“惊霜,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蛊毒的事情,但是……听我一句劝,将此事交由梁皇派人去做不行吗?蛊毒背后的人心狠手辣,稍有不慎,你定然会陷入危险中,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这蛊虫有多可怕!” 虞惊霜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你知道是谁搞出的这种鬼东西?那还不快点告诉我!” 潜鱼恨极了自己一时嘴快,猛地扭过了头。交完了解药,他颓唐之余,心里也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忽的想起了上次虞惊霜就试探过他,也怀疑过他的身份,他站立不安,心中悄悄生出了些退缩之意,当即就要走。 虞惊霜快要被他的躲避给气死了,上前一步,她一把死死握住了潜鱼的手腕,强行扭过他的身子,气极反笑:“兰!乘!渊!你这个胆小如鼠的懦夫!我问你话呢!” 简直是晴天霹雳的一声喝喊,那三个字劈头盖脸、叮铃咣当地砸下来,潜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扭头,眼神堪称惊恐,知直到看见虞惊霜绷着脸愤怒的神色,他才反应过来——刚才,就是虞惊霜明明白白的喊出了他的名字、那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被他恨不得藏起来不叫任何人再喊的名字。 思及此,潜鱼浑身猛地一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虞惊霜,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半晌,他才欲要开口,可一启唇,话未出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先一步掉了下来。 好半晌,他才像是找回了惊飞的魂儿,魂不守舍地顺着本能辩解: “……你、你叫错人了……你叫错人了!” 他扭过身,突然挣扎起来,激动地往后倒退两步,足尖一点,就要发动轻功逃跑,下一瞬却被虞惊霜的高喊声钉在了原地—— “你再敢跑?!” 虞惊霜咬牙切齿,“你这个懦夫!当年跑了一次还不够?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一次、两次、你次次承了恩情却不知报答,遇到事情只知道躲,你这个白眼狼!连老鼠都不如!” 潜鱼的脚步生生停住,他垂着头,站在墙根处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好似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座石像。 虞惊霜上前两步,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怒气冲冲地甩在墙上,潜鱼被这股力道带的踉跄两下,背部无力地磕在石块上,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远远不及他心里的撕心裂肺。 青天白日之下,周遭的一切从虞惊霜口中喊出他原本名字的那一刻,就化为了阵阵旋转的白雾,围绕着他,令潜鱼眼前发黑,脚底发虚。 虞惊霜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股虚弱,正是猛烈的、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恐惧带来的。 恐惧。 对,正是恐惧……潜鱼只知道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强烈的恐惧与惶恐袭来的一瞬,他心口的那块大石好像也堪堪落了下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兰乘渊?” 虞惊霜拧着眉头数落完,却见眼前的高大身影只是一昧低着头,身子轻轻颤抖,然而却一言不发,她有些奇怪,伸手捏住下颌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他面色惨白,冷汗淋淋,仿佛刚才那一声呼喊把他的魂儿喊走了似的,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劲儿了! “你怎么了?兰乘渊?潜鱼?”虞惊霜摇了摇他,心里直嘀咕,潜鱼才缓慢地抬起了眼,一双往日里深邃温顺的眸子,此时盈满了痛苦,他颤着声音道:“……惊霜,虞娘子,你、你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虞惊霜一怔。 她尚且没反应过来,为何只是喊了一声过往的名字,潜鱼就已然被击中了心中的防线,崩溃至此,所以她只是下意识地一推,口中道:“你瞒了我那么久,现在要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怎么想的?” 她拧着眉,语气匪夷所思,听在潜鱼耳中,倒像是敲响了魂归西天的丧钟,他本来就是支撑着破碎的心境,不知如何是好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哀求。 此时,甚至不敢再细细分辨虞惊霜的神情,他就像是再也支撑不了自己,无力地顺着墙、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虞惊霜往后悚然一退,没退多少,就被潜鱼哆哆嗦嗦着拽住了裙角。 潜鱼半跪在地上,手背爆起青筋,死死抓住了那一角衣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潜鱼抬起头,仰望着她恳求道: “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惊霜,就如同我们从前那样……我什么都不敢求,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把我哪怕当个物件儿,当一棵树、一根草、一把刀都好!” “我想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就行……我知道过去是我错了,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浸润着眼睫,可怜又慌张地道:“我犯了错,也错过了你那么多年,我只想弥补你一些,惊霜、蛮蛮……小姐,能不能……能不能只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是被人骗的啊……” 潜鱼颠来倒去地说着,他惊惶、害怕、愧疚,又对过去的行径愤恨而悔,说着说着,一向沉默隐忍的他,嗓音中竟哽咽难控。 虞惊霜看着脚下半跪着的人,将他脸上的每一分崩溃神态尽收眼底,将他口中的每一分失态听得清清楚楚。 饶是虞惊霜早猜到了潜鱼的身份,早想到了守候在自己身边默默无闻的侍卫,就是从前那个蠢笨的竹马,她也有想过揭穿他苦苦隐瞒的身份的那一天,潜鱼会是什么表现。 可真当面对他的崩溃时,她还是不能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心平气和。 “……你当年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后来又何必再乔装打扮、费尽心机地回来t呢?” 潜鱼一颤,只有眼泪还在默默地流,却紧紧咬住牙,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不是以为我软弱可怜,不能与你共进退吗,怎么今天又说不论我怎么处置你,你都要死皮赖脸留就在我身边了?”虞惊霜面无表情地喃喃,像是问自己,又是问潜鱼。 潜鱼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是还紧紧攥着她的裙角。 虞惊霜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温情,皱着眉拽了两把裙角没有拽动,只能看见潜鱼无声恳求的眼神,她没有心软,抬脚狠狠踢了一下跪在她身前的人的手臂,道:“拿开!” 她从没用过这么严厉嫌恶的声音对他说过话,潜鱼像是被火炭烫了手般猛地一缩,一颗心高高悬起又重重砸下——从前、从前他都是这么站在惊霜的身后阴影里,看着她这样对待明胥和卫瑎…… 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被厌恶地勒令滚开了。 一股莫大的羞耻感和悲凉自心底升起,潜鱼不敢去看虞惊霜的脸,他踉跄着站起身,无意识地弓起了背,抬手无措地遮住了自己的脸,慌不择路,口中喃喃着:“……我、我这就走,别这样对我……” 他慌乱离开,背影竟显得萧索苍老了些许,虞惊霜看着他从自己身边夺路而逃,心中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股愤懑与烦躁,她一握拳,却碰到了一枚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小瓷瓶。 好啊……她本来今日想引蛇出洞,是为了与潜鱼好好谈谈卫瑎在山中遇“刺杀”的事。 虽然猜到了潜鱼就是兰乘渊,然而,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沉默老实、本分安静的侍卫模样实在太深入她心,虞惊霜私心里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好侍卫,突然变成了多年前那个早已面容模糊的负心汉、薄情人……这个该死的潜鱼,连演都不演了、装都不装了是吗?! 怒从心头起,虞惊霜一把将那个小小的白瓷瓶扔向潜鱼的背影,怒道:“带着你的东西一起滚!” 她天生力气大,带着怒意扔向潜鱼,小瓷瓶正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背,发出“邦——”的好大一声响,想必也疼痛异常、肯定不好受,然而被砸中的潜鱼只是脚步稍一踉跄,站定了一瞬,低下身子默默捡起了瓷瓶,蜷着身躯消失在了虞惊霜的视线中。 天大地大,离开了虞惊霜,他竟惶恐,一时不知道,自己又能去往何处。 天边一只孤雁匆匆飞过,留下一串儿嘶哑嘲哳的啼鸣。时值暮春,这鸟儿却仍盘旋在京畿一带不肯离开,形单影只,它也丢失了它的爱侣吗? …… 潜鱼的失魂落魄暂且不提,虞惊霜沉着一张脸回了小院子,见她两手空空,身后更无一人,小杏和颜灵犀嘴上一扁,肚子登时饿得咕咕直叫起来。 虞惊霜才调理好自己的心情,见状叹了口气,道:“要不还是我为你们……” “不要!” 颜灵犀急急开口,尖叫一声打断了虞惊霜的话,她憋红了一张脸道:“我真的是吃够苦粥了……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闻言,虞惊霜一挑眉,“怎么,终于肯出去了啊?” 她和小杏一起笑了起来,道:“你姑母说你脸皮薄,那些流言一起怎么都不肯出门,生怕别人笑话你,我以为你要一直这么矜持下去呢。” 颜灵犀扁了扁嘴,想起那些传闻她“克夫”的流言蜚语,眼眶一热,刚想退缩说不去了,可腹中又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她正万般纠结着,忽然,院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拍打了两下,“咚咚——咚咚——”,陡然响起的声音将陷入沉思的颜灵犀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时正看见虞娘子一边嘀咕“又是谁来了”,一边去开门。 下一瞬,她就听见虞娘子惊喜的声音响起——“是你!”虞惊霜高高兴兴回头冲着众人大喊:“小杏!灵犀!我们今日有口福啦!” 颜灵犀与小杏齐齐扭头,一起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虞惊霜兴高采烈地敞开院门,从外面一步步走进来了一位……一座铁塔! 颜灵犀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身材魁梧有力的黑脸壮汉,步伐款款地走进了院落,在颜灵犀的认知里,虞惊霜的个头就已经很高挑了,京中一些瘦弱的贵公子们瞧着能被她一拳揍晕。 而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比虞惊霜都还高出许多,宽肩厚背、健壮有力,一双眼淡淡的瞥了过来,吓得颜灵犀忍不住倒退了半步——好、好高大、野蛮的男人! 虞惊霜怎么会认识这么粗野的人?! 明稔瞧了一眼院落里瑟缩着的小姑娘,见她面色惨白,被自己看了一眼就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淡淡嗤了一下,转头问虞惊霜:“虞姐姐,你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今天怎么又多了一个新面孔?” 虞惊霜接过他手中提着的一个篮子,边翻看边笑道:“还不是你皇后嫂嫂,她解决不了的事,就统统丢给我了……天天收留小可怜们,幸好我有经验,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翻出了几捆颜色青嫩欲滴的小青菜,顿时眉开眼笑,拍拍明稔的肩,边领着人往小厨房走,边道:“今日你正好带来了新食材,要不就给我们三个露一手?那小姑娘娇贵、嘴巴又刁,我这几日煮粥给她喝,她还哭哭啼啼呢。” 明稔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颜灵犀,心道虞姐姐的手艺那么差,也是苦了人家小姑娘了…… 这么琢磨着,他顺势问:“她犯了什么罪……呃不,我是说,她怎么了?就要送到虞姐姐你这儿?” 虞惊霜挑着皇后告诉她的消息,将颜灵犀的事简单说了说,当听到“克死三个夫君”的流言时,明稔皱了皱眉,沉声道:“太离谱了。” 虞惊霜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也是没办法。” 她道:“这事儿换到我身上,我还要说那三个人是没福气与我结一段姻缘呢,可灵犀心思敏感,又从小在闺阁里长大,听着那些条条框框长大……她想得多,也容易受影响。皇后想让我开导劝慰她,我也只能迂回的用些手段,劝她开口、有什么心事别憋着。”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身上还同样的有三段孽缘没了——卫瑎、明胥、兰乘渊、喔,应该也叫他潜鱼……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思及此,虞惊霜幽幽地叹了口气,沉痛地对明稔道:“这些天,你虞姐姐我也是忧虑重重啊,白芨那小子走了,小院里没了厨子,一天好饭都没享用过了……” 她说得可怜,明稔扬了扬眉,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他从善如流道:“这算什么大事?虞姐姐,前几日我正农忙脱不开身,这些天我闲下来了,既然知道了你的处境,怎么可能不帮你?”他一拍胸膛,豪爽道:“以后每日我都来给你当厨子!” 虞惊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顿时喜笑颜开,亲昵地拍拍他的肩,“好小子,就知道没白养你!” …… 小厨房里的两人进去了好久,渐渐的,白米饭软糯香甜的气息、混杂着浓郁醇厚的肉香,丝丝缕缕地飘荡在小院里。 颜灵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使劲儿嗅闻两下,惊喜地差点原地跳起来——是饭菜!是正儿八经的饭菜! 她堪称感激地望向小厨房的方向,刚才一打眼瞧见那黑脸壮汉的惊恐和提防,此时全数化为了激动与惊喜! 一定是厨子来了,只有手艺精湛的好厨子,才能做出这样香气飘飘的菜、才能终于将虞惊霜从灶台赶走! 她一蹦三跳地凑到小杏身边,忍着激动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他和虞娘子看起来还挺熟的,他是派过来的厨子吗?” 小杏将目光从话本子上移开,淡淡地看了一眼她,道:“他不是厨子,他是王爷,当今陛下的亲弟弟。” “!!!” 颜灵犀大惊失色,张着嘴巴半天没反应过来,小杏伸手帮她把下巴合上去,淡淡道:“他只是晒得脸黑黢黢,身份还是很高贵的……” 小杏顿了一下,勉强补充道:“容貌不黑的话,也挺好看。” 她提醒颜灵犀,只是为了让这小姑娘待会儿不要说出些什么冲撞的话,只是小杏没想到,一开始的失态过去后,颜灵犀扭扭捏捏半天,张望了一会儿小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人,犹豫着凑近问:“……那,为什么他怎么、怎么……” “怎么瞧着不像王爷?”小杏睨着她,开口帮她接上了话,颜灵犀连连点头,一双眼眸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求,可惜小杏是个面冷心也不热的人,她轻飘飘翻过一页话本子,只轻描淡写道: “康王殿下是后来才认回皇室身份的皇子。在那之前,惊霜姐姐救了他,把他和当今陛下一起养在冷宫里,养到了他t十三岁、陛下登基,他志不在富贵权势,便一直居于京郊,倒腾他的那几亩田地,才晒得黢黑,像个庄稼汉……你年纪小,不爱交际,不认得他也正常。” 颜灵犀双目圆睁,小杏短短几句话,让她瞬间在脑海中想象出了几个夺嫡的凶险画面来,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她小声道:“……不爱富贵权势,是因为当年手中沾满了血腥,所以才厌倦了俗世吗?就像话本子里说得那样……” 小姑娘声音颤巍巍的,不用猜也知道她假想了多少离谱的东西,小杏默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虞惊霜的哈哈大笑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天呐,颜灵犀你在想什么?他只是爱做农活罢了,你怎么会联想那么多的?!” 颜灵犀猛地一回头,虞惊霜和那黑脸的壮汉王爷手里各端着一盘菜,就站在她身后,定然是将刚才她的猜测全听见了! 见到她望向自己,明稔没什么表情的淡淡瞥了一眼她,脸上连一丝儿笑意也无,在笑得前仰后合的虞惊霜身边,他显得格外凶神恶煞,颜灵犀一个激灵,被他的眼神盯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小杏背后一缩,换来了更深的一眼—— 等等! 他刚才那个眼神里是含了轻蔑和嘲笑吧?! 颜灵犀不可置信,换做以往有人这么凶,她肯定要哼哼唧唧去找长辈撑腰的……可是,可是这里是虞娘子的地盘,那人还是个王爷…… 她鼓了鼓嘴巴,有点怕又有点不服气地默默小步移到了桌前——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先吃饭好了。 只是一边埋头吞咽,她一边忍不住悄悄去觑黑脸王爷,心中不断回想着刚才小杏姐姐所说“他由虞惊霜养大”的那些话,她抓心挠肺、好奇极了。 悔弃明珠 第92节 等有时机了,一定要好好问问虞娘子那些细节……在当时被封困的冷宫中,她到底是怎么把两个皇子养大的啊?这个王爷,到底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 颜灵犀仿佛是突然找到了过日子的盼头,自那天明稔来过一回后,她就时时刻刻黏在虞惊霜身后,说尽又软又甜的好话,非要问个详细出来,虞惊霜烦不胜烦,捂着耳朵从院里躲进了屋子内,门一关,高声喊任何人也别来打扰她清净。 颜灵犀在门口转来转去,自小学的贵女礼节让她做不出强闯的事,只好扁着嘴、郁闷地走开了。 虞惊霜侧耳听那小丫头还不容易消停,刚舒了口气,突然,就听见屋门又被从外拍响,小杏的声音淡淡从外头传来:“惊霜姐姐,外头又来人了,说有事要见你。” 虞惊霜有气无力地瘫在床榻上,懒洋洋道:“不论是谁,告诉他,我歇下了,过几日再来!” 小杏迟疑道:“可是,那女子说她是明胥殿下的师妹,叫裴欲雪,说告诉你她的名字,你一定会想见她的……也要回绝吗?” 谁?裴欲雪? 好耳熟的名字……等等! 虞惊霜一个激灵,猛地翻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第78章 裴欲雪 其实,算上五年前雪山脚下两人共度的那几天,加上之前白府又见过裴欲雪的那一面,虞惊霜和她相处的日子实在少的可怜。 只是两人中间夹了一个明胥,而裴欲雪这个人的性子又尤其特别,所以虞惊霜才将人好歹是记住了。 故人来访,虽然不是那么熟悉,但裴欲雪这人性子冷傲,轻易不会主动拜访别人,虞惊霜猜她有要紧事,所以还是让小杏把人迎进来了。 几日不见,裴欲雪虽然还是一副风袖飘飘,清冷出尘的模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似雪冰洁、幽清绝艳,但虞惊霜一打照面,还是看出了她神色间极力掩饰的疲态。 一见虞惊霜,裴欲雪眼眸一亮,很快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她的脸色瞬间灰暗了下去,有些难堪地又扭过了头。 虞惊霜眨眨眼,没错过她脸上神情的一系列变化,客客气气地抬手,示意两人围着石桌坐下聊。 只是,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裴欲雪坐是坐下了,却迟迟都没有开口的打算,两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对坐着闷头只喝茶、不说话。 而身后的小杏捧着话本子,悄悄从虚掩着一条缝的门里观察着她俩,眼中因看热闹而飞射出的激动之情,隔着小半个院子虞惊霜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也是,与传闻中明胥心头的白月光、冷傲的小师妹、差点被人当成了替身的那个“正主”这么干坐着,实在是怪异非常! 饶是虞惊霜心眼再大、心思再粗,可一看到裴欲雪,她就控制不住地就想起明胥那个蠢货……更何况,裴欲雪一副坐立不安,神游天外的样子,她不用猜,就知道这“仙子”是遇上难事了,大概是想和她求助又不好意思开口 两个人一共没见过几面,能聊什么?虞惊霜不想绕弯子,回头警告似的瞪了一眼挤在一起、两眼放光的小杏和颜灵犀,她扭头一口喝光了杯盏中的茶,挤出个笑,大大方方问:“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听见她问话,裴欲雪先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很快又因为羞耻而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咬了咬唇,低声道: “……惊霜,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找到你这里……你,听闻你当年的陪嫁物中,有一株千年人参……” 像是从未求过人,这一刻裴欲雪只觉得脊背处几乎要被羞耻和难堪给压弯了,连说出口的话都低不可闻。 虞惊霜微微凑近了,才听清楚裴欲雪如蚊呐般的声音。她第一反应是诧异,“……千年人参?你想要?你要这个做什么……你病了?” 她声音澄澈,只有浓浓的疑惑,闻言,裴欲雪更加难堪了。 “不是我……是明胥。” 裴欲雪欲言又止,恨不得将脸扭过去,可最终还是在虞惊霜疑惑的目光中,她泄了气一般艰难道,“是明胥出事了……他与我在追查蛊毒时,被其中一个贼子种下了蛊毒,如今已是危在旦夕。” “蛊毒?” 虞惊霜乍一听这个熟悉的字眼,挑了挑眉,想起上次见到的那几具干尸,怎么也不能将其与明胥联系在一起。 裴欲雪点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话题打开了一般,不等虞惊霜再问更多细节,她自己就紧皱着眉头,将明胥中蛊的前后详情都说了出来。 “我们二人这次下山一路奔至京畿,本就是因为追查南地蛊毒,那蛊毒出现的奇怪、传开来更是迅速。最开始,山下的村民以为是吃了毒草才毒发,没几个人重视。可是后来,蛊毒呈现传染的趋势,南地医派又误以为是疫病,还遣人去给百姓治病,直到死的人越来越多、死状越来越可怖,我们剑派的人才后知后觉,是有人在拿活人炼蛊!” 裴欲雪说到这儿时,稍闭了闭眼,声音愈发冷:“我们查到了一些线索,就被那些贼子察觉,提前潜逃了,兹事体大,我才决意……我与明胥才决意亲自出山,将这些人捉拿回去,告慰亡魂。” “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猖狂,天子脚下都毫不收敛。而其中一个老者,一手蛊术配合迷香更是出神入化,前段时日明胥心不在焉,被他偷袭得手,身上才染了蛊毒……”说到最后,裴欲雪几乎是咬着牙,苦苦压抑仍流露出了一丝恨意。 迷香? 虞惊霜耳尖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暗暗记在了心里,没有声张。 而裴欲雪丝毫没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只是犹豫再三,垂着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虞惊霜,低声道: “我知道,因为当年的事情,你对我们二人心里有嫌隙……明胥负你,而我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当年你身处险境,我也冥冥之中是个罪人,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惊霜……我也是迫不得已。” 她捏紧了掌心,指甲掐出深可见血的印子,越发羞惭,道:“我与明胥……我们生死相连,他死了,我也活不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我也惭愧难当,不敢来打扰你清静。” 说着,裴欲雪的声线愈发颤抖,悬在眼睫末梢的泪终究还是坠了下来,她狼狈地擦去,掩面羞于与虞惊霜对视。 虞惊霜默默看着她的失态,抿了抿唇,她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 裴欲雪只听这句话就知道她是拒绝的意味,她急切出声打断了虞惊霜——“是因为明胥?你还怨恨着他当初离你而去的事?” “还是说,当年我写信叫走了他……你也连带着厌恶我?”她喃喃,因焦急而面色通红,疾声道:“当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的!我与明胥……” “先等等先等等……”见她忙于解释,又要将话头扯到明胥和当年那一团乱麻上,虞惊霜急忙打断t了裴欲雪,“不必展示你们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我实在听得烦了,并不在意。” 她面色诚恳道:“实际上,早在五年之前,我就已然知晓你们两人心意相通、是一对佳侣了,本来不用你说,我也会祝福你们的,真的。” 裴欲雪怔怔地望着她,木木地摇了摇头,凄声轻轻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暗自咬牙,“或许很久之前,我对他有几分心思,但就算有,那也不过是极年幼时的一种依赖罢了,早就消退。而明胥他……他是看不清他的内心。” 虞惊霜不以为然地道:“不论是他为了你奔赴雪山,还是五年前他执意留在雪山,不都是为了你吗?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了,两次抉择他都向着你,足以说明他的心。” 眼看着虞惊霜一脸淡然,话里话外还在撮合着明胥和她,裴欲雪心中犹如吃了一只苍蝇般,又是恶心又是难堪。 与虞惊霜对视了几息,对方眼中的坦荡简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半天,她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僵硬笑容来,干巴巴道: “五年前,明胥没有下山与你一同回京畿……是我从中作梗。” 她扭过脸,羞于看见虞惊霜神情中的惊讶,只是鼓着一口气,将被埋藏了数年的真相和盘托出:“是我没故意没有和明胥说你想向他求助,只告诉他京畿派了人去找他。” “也是我,只将他的剑鞘拿给了你,骗你说他不肯下山,阻止你们二人见面。” “骗明胥留在剑派,这么多年不能与你相逢,使你二人隔阂渐深、再不能重修旧缘的,都是我。” 她话音落地,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裴欲雪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两下,痛痛快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像卸掉多年的包袱一般,她瞬间有了些颓态。 “就是这样……”她自嘲般一笑,摊了摊手:“师父当年救过明胥一命,不仅将他带上了山悉心教导剑术,还嘱咐我与他搞好关系……小时候我不懂,只将他看做玩伴,可年纪见长,师父骤然离世,该是我承担起剑派责任的时候,我才明白师父用意。” “南地剑派荣光渐消,百姓们依附于我剑派,可朝廷连年对江湖势力的打压已经让南地雪山一带的帮派力不从心,师父救了明胥、收他为徒,是希望靠着他皇子的身份,与朝廷能斡旋一二……” 虞惊霜默默听着,接话道:“所以,在你们看来,明胥最好不回京畿。他留在雪山剑派一日,对你们的利就大一分……是这样吗?” 裴欲雪不语,只是垂首,表示默认。 见到她这幅样子,虞惊霜也只能哑然,对于这种天真、幼稚的想法,她都不知说什么好,而裴欲雪又道:“正因如此,当年……当年我才隐瞒了实情。实际上,明胥只知道夺嫡之争,京畿派了人向他求援,而纷争到底多么惨烈、是你亲自抵达雪山求救等等,他并不知情,就算知情……” 裴欲雪想说出明胥那时被奸人所害、中毒昏迷,意识昏昏沉沉的事情,却又想起明胥曾千叮咛万嘱咐,告诫她不要拿此事去虞惊霜面前卖惨……裴欲雪欲言又止,还是将这话咽回了腹中。 “刚才你说,你与明胥‘生死相连’是怎么回事?” 忽的,听见虞惊霜这样问她,裴欲雪愣了一下,脸色更加灰暗,只能用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好半天才道:“是我师父留下的一种蛊虫。有了它,明胥就不得不绑在我身边……师父说,倘若有一天剑派被清算,明胥是皇子,他轻易不会死,我也就能留下一命。” 在她和明胥尚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时,师父就悄悄在两人体内种下了这种蛊,直到师父临终,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裴欲雪,期冀她能好好利用蛊虫,借着明胥的身份,重振剑派荣光。 然而,即使不提明胥自知道体内“同生共死”的蛊虫与她相连起,就极为厌恶、抵触她的事,就说如今,竟是明胥先要往黄泉一步,而连带着她裴欲雪,也要白白被牵扯着葬身…… 裴欲雪苦笑。 命运呐,又何曾饶恕过谁呢? 她当年一念之间选择了隐瞒,今时今日,就合该受明胥的连累、以至于求到虞惊霜面前,将脸面扔在别人脚下受辱…… 可是、可是……裴欲雪咬唇,内心迸发出一股强烈的难受——可是她并不想就这样白白受牵连而死,她还有太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 她眼中因不甘泛起了一层水光,不复从前的冷傲,她伸手一把紧紧抓住虞惊霜的袖口,恳切求道:“虞娘子,惊霜,算我求你,救救明胥……也救救我。” 虞惊霜看着裴欲雪失态的模样,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她一面慢慢将袖口从对面女子的手中扯出来,一面为难摇头道: “……刚才我已说过了,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说的那根千年人参,早在八年前遇到了一次雪崩,我就将其喂给了我心爱之人。” “它已然被绝迹了。” 裴欲雪闻言呼吸一滞,她张了张嘴巴,却始终也没有发出声音来,此时此刻,虞惊霜再说什么她已听不真切,只感觉心口一动—— 受明胥身上蛊毒牵连,她心神大恸,忽的,当着虞惊霜的面,她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第79章 下跪 “怎……怎会如此?” 裴欲雪面白如纸,惊惧之下甚至失手将茶盏“啪”地打翻在了青砖上,碎裂的瓷片和着蜿蜒流出的茶汤飞溅,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虞惊霜,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遮掩。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虞惊霜为难却坚定地摇了摇头,道:“真的已经不在了,我没必要骗你。你不信,可以自己进库房找一找。” 裴欲雪慌乱之下,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要同意,可一对上虞惊霜平静又坦荡的面容,她才一下子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可笑。 她咬住唇,呆呆地站定了身子,声音透出了一股惶然:“那……那我该怎么办?” 她的的面色实在灰败、可怜,虞惊霜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道:“……放宽心,会好的,嗯……此事你们禀报皇上没有?大梁地大物博,明衡私库中也有一些宝贝,或许能找出另一株人参。” 听闻她这样说,裴欲雪苦笑一声,有气无力地回答,“早已问过了。” 她声音发颤虚弱:“陛下说,只有你有这一株人参,若你不愿意搭救,就真的没办法了,所以今天我才腆着脸……否则,就凭我当年做下的那一份错事,哪里有颜面寻上门来。” 裴欲雪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难堪,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亲口承认正处在困境里,让她羞愤难当,眼眸躲避着虞惊霜。 原来她也知道羞愧,知道那些小伎俩有多上不了台面。 虞惊霜暗嗤一声,心里那股隐隐的不舒服明显了些许。 其实不论是当年还是前几天在白府遇见,虞惊霜都没在心中埋怨裴欲雪。 实际上,她本以为裴欲雪是个清高冷淡、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所以即使知道明胥是为了她才一走了之,虞惊霜也没有迁怒她,甚至暗暗在心里鄙视了明胥一番,觉得他纠缠人家,属实不是君子所为。 而如今看来,也是她自己当年阅历不深、急中出乱,别人说什么就相信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在当年她被骗就有了端倪吧? 雪山的那个晴夜里,前一刻两人还将彼此引为知己,而后一刻得知她寻的是正是明胥时,裴欲雪的神色随即便沉默了一瞬—— 怎么那时候她就没察觉不对呢?!白白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虞惊霜如鲠在喉,今日一下子得知当年的事果然另有隐情后,她怎么细琢磨,怎么觉得心里不舒服。 烦躁连带着她眉头微皱,裴欲雪一眼瞧见,如被刺痛一般,慌张将眼神移开了,只是心中的羞愤、难堪、悔恨交织在一起,令她几乎坐立难安。 令人心惊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过了好一会儿,裴欲雪缓缓站起了身,虞惊霜冷眼看她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裴欲雪就在她震惊的眼神中,突然双膝一软,朝着虞惊霜屈膝跪了下去—— 悔弃明珠 第93节 “……惊霜,求求你,求你原谅我。” 裴欲雪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冰凉的青砖石上,可□□上再痛苦,也比不上她心中耻辱的半分! 结结实实地向虞惊霜跪下的那一刻,裴欲雪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她痛苦难堪得整个人几乎栽倒在虞惊霜面前,低声艰难道:“我求你……” 语未停,泪先流。 虞惊霜将她脸上的狼狈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她确实被惊了一跳,然而,裴欲雪想求的千年人参,她手中真的没有了——当年小狗为她挡刀,重伤t濒死之时,为了能多留下他一些时日、减轻他的痛苦,她早已将那一株千年人参喂给小狗了。 ……说起来,那一株人参还是当年卫瑎“赔”给她的嫁妆呢——若不是用给小狗了,或许还能卖出一大笔银子,接济一下当年穷得叮当响的她和明衡,不至于在明胥没下山、所以两人夺嫡时过得那么穷困潦倒。 这么一想,其实,明胥与裴欲雪命中就注定没有这株人参,两人活该吃苦头…… 虞惊霜一贯散漫的性子又作怪起来,裴欲雪还一脸忍辱负重地跪在她身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她倒是突然不合时宜的神思漫游起来。 还是裴欲雪含着泪意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惊霜,求求你帮帮我和明胥……” 她委顿不堪,不复昔日目下无尘的模样,虞惊霜垂眸打量了她几眼,却并不像平日温和的性子一样叫她起来,而是沉思半晌,突然开口道: “虽然我手中没有千年的人参了,但是,好像之前明衡赐给过我一株五百年的参,应该也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吧?” 裴欲雪猛地抬头,眼神陡然亮了起来,她感激地刚要说话,就听见虞惊霜“诶——”了一声,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裴欲雪一愣,就听虞惊霜淡淡道:“可以给你,但你当年确实骗得我好惨,如今总不能只愧疚就完事儿了吧?” 裴欲雪愣怔着张了张口:“我不明白……” 虞惊霜换了个姿势,身子前倾,手肘支在膝头看向她,道:“……就是说,我要代价、不要后悔,懂吗?” 裴欲雪急忙道:“明胥他有……” 虞惊霜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别说明胥,只说咱俩之间的恩怨好吧?况且……” 虞惊霜嗤笑一声,不甚在意道:“你当年不是拿了个明胥的剑鞘给我吗?我带回京畿后狐假虎威,用剑鞘打开了明胥王府的私库,里头的宝贝已然都被我拿走用了,就算是你要明胥来帮你出这份儿‘代价’,他现在也是个穷光蛋,怎么赔得起我?” 裴欲雪脸色涨得通红,她讷讷道:“我,我不知道怎么样赔给你,我自小在剑派长大,一切都已奉献给门派上下,没有什么钱财……” 虞惊霜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勾唇笑笑,看了一眼裴欲雪,意味深长道:“不,你有。你不是还有一块儿剑派的令牌吗?” 裴欲雪费解道:“可那是剑派掌门人的身份象征,只是青铜制成的罢了,你要它干什……” 话说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虞惊霜淡淡笑着的眼睛,她尖叫起来:“你想要剑派?!” “不可能!” 她堪称失态地一骨碌自地上爬了起来,方才下跪的狼狈仿佛不存在。 她激动道:“我当年欺瞒哄骗你不假,我、我对不起你和明胥……可剑派是我受师父所托,是我毕生心血!你根本不明白剑派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我为了它,甚至能做出那种龌龊事来,决不可、决不可……” 她喃喃着,不住地往后退,强烈抵触的态度可见一斑。 虞惊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句话,就将裴欲雪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所以,你也只是为了它违背心中道义,做出了龌龊事……但你也没有想过为它去死,对吧?” 盯着裴欲雪的眼睛,虞惊霜轻声诱哄:“你要想清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与明胥都死了,剑派失去你和朝廷背书,必然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衰败下去,被周遭江湖势力吞噬瓜分。” “不如你把它给我。你能活,还可以守着、指导着剑派上下,只是那块令牌和掌门之中虚位不在了而已。” 虞惊霜翘起二郎腿,往后背椅子上一靠,温和道:“怎么样?考虑一下?” 裴欲雪定定地站着,难以置信地望着虞惊霜,像是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她才呆呆道: “那令牌能做的只有……难道你想要剑派传闻中的秘宝?” 她难以置信道:“是雪山下的金矿、还是古书里能起死回生的秘法?那是假的,谁都不知道秘宝是真是假……” 虞惊霜笑了:“那你就别管了……我都想要,不行吗?” 用指节敲了敲石桌面,虞惊霜在耐心耗尽前,最后好声好气道: “裴掌门,其实朝廷对于南地一直被剑派掌控本就很不满……即使今天你不上门,过几日我也会去找你的。明衡,喔,就是陛下让你来找我要人参是什么意思,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裴欲雪浑身一震,恍然大悟,愣愣地看着虞惊霜,她的眼中慢慢腾起了一层水光。 虞惊霜毫不羞愧、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 她说的本来就是真话。 从前,她可能会对裴欲雪有些愧疚,觉得人家苦苦守了那么久的剑派,她代表着朝廷,想要拿走剑派的掌控有点不地道……可今日裴欲雪自己说出了曾经欺骗她的往事,虞惊霜心头那些不忍和犹豫,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毕竟,如果不是当初裴欲雪的一己私心,她帮明衡夺嫡、登基时,根本用不着吃那么多苦。 她静静看着裴欲雪,等她做选择,而那人的面上闪过犹豫、挣扎、痛苦、难堪……复杂不一。 好一会儿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裴欲雪兀自喃喃:“我不能随着明胥一起死的……” “南地剑派是师父交给我的唯一重任,我、我费劲了所有心思,甚至当年做了那种恶心人的抉择,全然违背了我从小到大坚信的道义……才勉强维持这些年。” 她双目放空:“剑派的弟子们不成大器,我若与明胥都葬身此地,恐怕从此,剑派便要一蹶不振了……到那时,我有何颜面去见师父……” 越说,她的声音越是凄惶。 虞惊霜听在耳中,已然知道了结果,她笑了笑。 而裴欲雪哭着,极为勉强地摇头,口中却道:“好……我给你令牌……我、我对不起师父和剑派……” 第80章 兰乘渊和小狗 在虞惊霜的注视下,裴欲雪极不情愿、咬着牙缓缓自怀中掏出了一枚古朴的令牌,递给虞惊霜时,她死死捏着它,连指节都泛白了。 虞惊霜抽了一下没抽动,她挑了挑眉,也没有硬夺,只是拍了拍手,屋内一直关注着动静的小杏心领神会,捧着一个锦盒出现在两人面前。 裴欲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小杏“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一串钥匙来,虞惊霜淡淡道:“看到这串儿钥匙了吗?拿着它,你去城南的庄子里,当场就有人打开库房,把那一株五百年人参给你救命用。” 裴欲雪脸色瞬间变了,死死捏着令牌不放的手也轻轻颤抖了起来,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思绪,可千回百转之后,“啪嗒”一声,她还是颓唐地将剑派令牌放在了桌上,推向虞惊霜。 小杏将锦盒中的钥匙拎起,递给裴欲雪,她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干涩的颤音,匆匆接过钥匙。 裴欲雪此时无颜、也胆怯去看虞惊霜和那枚令牌,紧紧握着钥匙,她将其贴在胸口,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深深看了一眼虞惊霜,她垂首,羞耻地快步向院门走去,想要快点逃离这个让她难堪不已的地方。 只是拉开门、半只脚迈出去的一刹那,她还是回了回头,正巧看到虞惊霜拿起桌上的令牌细细端详的模样,鬼使神差般,裴欲雪突然开口:“……虞惊霜,那株千年人参,你、你真的早已用给了别人吗?” 世人皆知,虞惊霜曾有过三个未婚夫,上燕的两人、大梁的只有一个明胥。自明胥后,有名有姓、正儿八经能和虞惊霜传一段逸闻的男子,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裴欲雪觉得,什么“已用给了心爱之人”之类的话,大概也是虞惊霜胡乱编造的说辞,只是为了她的那块令牌而已。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然而,出乎裴欲雪意料的是,听了她的话,虞惊霜难得沉默了一瞬,面上露出了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静—— “……我不会用那件事扯谎。” 日光透过已然落败许多的玉兰花影,轻轻地飘散下来,细微的尘土在薄雾一般的光中静静的飞扬着。 虞惊霜的面容就笼罩在这淡金色的光辉下,有种略虚幻的感觉,而她的声音就这样轻轻地响起,仿佛思绪也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原野、那条葬送了故人的溪流边: “生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她说。 “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一切就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而死,就像每一年这院中凋落的玉兰一样,烂在泥里、土里,再也不能回到它花影重重时的样子。即使来年还会再开,可死了就是死了,开得再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虞惊霜的眼神很平静:“我t想留住今年这一树的玉兰,就像当年我想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宝贝,都只为了多留一会儿他的气息一样……可是无济于事。” “‘死’这个字眼真的太重了,重到只要日子还在过,再深刻的记忆都要会被死亡模糊。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计谋、开玩笑,唯独涉及到他离开的事情,我不会也不屑于骗你。” 不知道是谁轻轻的叹息声响起,裴欲雪被虞惊霜的话震得愣在了原地,良久之后,她弯了弯唇,没什么笑意轻声道: “……我懂了,死……原来是这样。哈……明胥这个人呐,他还想着……罢了,罢了。” 她喃喃着,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也没想着虞惊霜能明白,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阖上门,她就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了。 …… 而就在裴欲雪捏着那一串儿钥匙,半是焦急半是悲凉地向着城南前去时,自虞惊霜院落的那条小巷内,忽的冲出一条黑影—— 那人跌跌撞撞,脚步踩着几分惊惶,从她的身侧一掠而过,险些撞上了她的肩膀,裴欲雪回头看过去,那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是如一阵风般,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裴欲雪皱了皱眉,没太在意。 而那道黑影——潜鱼,堪称狼狈地从小巷中逃了出来。 他浑身如被烈焰焚烧一般,疼得痛彻心扉、无地自容,却只是咬着牙,足下轻功施展到了极点,不顾脸上被风刀割般的痛,只是往前飞奔、飞奔! 他想哭吼、想嚎叫、想毫无形象与顾忌地仰天长啸,只为了胸中翻涌的腥甜,以及说不出的痛苦、崩溃! 如果说,最开始从林啸手中逃出来时,他还心存妄想,想着隐瞒身份回到虞惊霜的身边。 他恬不知耻、他不要脸、他昏了头,沾沾自喜——蛊虫发作,他想起了自己是“小狗”时的那些时日、想起了与惊霜一起坐在树梢上看雪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濒“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惊霜落在他脸上一颗颗的冰凉的泪珠。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个蠢蠢的、呆呆的“小狗”,是怀着心爱之人不用受苦受罪的、莫大的幸福感死去的,他从来不后悔。 然而,“小狗”闭上了双眼,兰乘渊却醒了过来。 真是……真是一个奇迹,林啸眼神痴迷着这么说,兰乘渊便真的也就这么想—— 他想着,既然自己福大命大,能从那样的剧毒和必死的困局中活下来,是不是意味着,连上苍都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去弥补他对惊霜的辜负呢? 就像一些志怪话本子中所写的那样——负心汉一朝悔悟,死后又重活一回,挽回心上人……脑海中哪怕只闪过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兰乘渊就激动到颤栗,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其中每一刻为惊霜跳动的鲜活。 他不能白费了这条上苍又赐给他的命,兰乘渊想,于是他不顾强撑到极点的身子,强行催化了第二次蛊虫。 这一次,他有了上回的经验,不至于失去记忆、面容难看,而是化为长相平平的男人,甚至换了声音和功法,终于能在惊霜身边有了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位置。 他给自己起名为“潜鱼”。 没有用“小狗”的身份与惊霜相认,一是他不敢。冥冥之中,兰乘渊觉得自己配不上“小狗”那样纯稚的性子,更比不得“小狗”在虞惊霜眼中的地位。 二则是因为,其实兰乘渊一直将自己与“小狗”是分开来看的——“小狗”既然已经死在了那个春天的溪流中,那么,睁开眼睛活过来的,就是他兰乘渊。 在每一个悄悄蛰伏、苦苦掩藏自己身份的夜里,他都是这么坚定认为着——兰乘渊是潜鱼,潜鱼是兰乘渊,而这两个身份,都不是当年那个“小狗”。 面对虞惊霜,他只配有愧疚、悔恨、难堪。至于那些美好的、令人暖洋洋的相遇与羞赧、真诚与欢笑……都只属于“小狗”。 那是一个对于兰乘渊来说梦幻而美好到不真实的泡影,也只有“小狗”,才配得上惊霜的爱怜。 而他,只需要惊霜一点点、一点点可怜,丢下一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位置给他、直到他有一天可以为惊霜而悄悄死掉,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这样坚定不移地认为着、相信着,将那一场“起死回生”算作上天的垂怜、他自己对惊霜的歉疚执念。 但方才虞惊霜对裴欲雪说的那番话、那一株千年人参的去向……兰乘渊、或者说潜鱼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已经差点崩溃——原来、原来那一株人参竟是给他吃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小狗”身上既种了敌国刀锋上的剧毒,又被林啸诱发了蛊毒,两者相冲,必然活不过当夜的。 悔弃明珠 第94节 可是偏偏惊霜悉心照料他,不惜拿给他那一株珍贵的人参吊着命,才让他多撑了那么久的时日、多在惊霜柔软的臂弯和淡淡的香气中活了那么多天、才叫他临死前的那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爱人的眼泪和那一个轻若鸿毛的吻。 潜鱼想笑、想哭,想仰天大吼着发泄,可最终,他也只是张了张嘴,什么泪都流不出来了—— 原来,这具躯体能活下来,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有多么坚定,而是虞惊霜给了小狗那株宝贵的药。 不是他兰乘渊命硬,而是因为“小狗”与虞惊霜的缘分还没尽了……是上天垂怜“小狗”、垂怜虞惊霜,而不是垂怜他兰乘渊。 他这样深恩负尽的人现在还能捡回一条命活着,全仰仗虞惊霜当时的那一株人参,那是她挽留“小狗”的爱,而非给他……为什么他当初被林啸从水下捞上来时,还要恢复作为兰乘渊的记忆呢? 他就应该……应该从此消失,让这世上只留一个“小狗”存在着就够了吧…… 潜鱼浑浑噩噩,一路踉跄,终于在阴暗偏僻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捂着脸,他慢慢蹲了下去,泪水控制不住地掉落——对啊,他不该醒来的。 或许,那只蛊虫第一次催化时,“兰乘渊”就该死了,从那天起一直活下去的是“小狗”就好了。 …… 裴欲雪取了那一株五百年的人参回了王府,医师告诉她,虽然不能解蛊毒,但五百年的参已经足够她与明胥多活些时日、抑制住体内蛊毒,等南地医派的人研制出真正的解药。 她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提笔写信传回南地,盼望着医派的人能有所帮助,将信鸽放飞,裴欲雪端起药碗,去见明胥。 富丽堂皇的王府中,人少得可怜,显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氛来。 裴欲雪推开屋门,先入耳的是一声声咳嗽,她一眼看去,明胥虚弱地斜倚在床头,苍白如纸的面容映着半掩的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几缕散发黏在冷汗涔涔的额间。 蛊毒已经将他的身子侵蚀到极其严重的地步了。 见裴欲雪进来,明胥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他费力抬眼向裴欲雪身后看去,刚要说话就被她冷冷地打断:“别看了,她没来。” 明胥脸色瞬间灰暗了下去,半晌,他勾唇苦笑了一下,沙哑着开口:“……一切都是报应,当初是我逃婚,先让惊霜丢脸了,所以如今京畿众人都不待见我。那时候我见死不救,现在,我也的得不了她救……都是报应,我应该受着。” 他一腔的悔恨苦楚无处可说,惊霜想来也不想听……那就让他带着这些无用的后悔死吧。 裴欲雪面无表情地听着明胥说这番话,将那碗药递给了他,咬牙切齿道:“你不想活,可我还想……这碗药花了剑派掌门的身份才从她哪那里求过来,你必须活下去!” 明胥抬眼看她,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对彼此深深的厌恶。 【作者有话说】 [紫心] 第81章 当年真相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隐瞒了你没错,但是明胥,你扪心自问,即使当年我告诉了你虞惊霜就在山下等你,你那时候会下去找她、和她一起回到京畿去吗?” 裴欲雪率先移开眼神,不去看明胥变幻的脸色,冷笑一声继续道: “你当时不是一直嚷嚷着你杀母仇人还活着吗?是,你是没帮虞惊霜,但留在雪山的那些年,难道你不也没有帮我和剑派、只顾着你自己吗?” “承认吧,明胥,即使我没从中作梗,以你的性子,当时也不会去帮虞惊霜的……毕竟,你都已经逃过一次婚了不是吗?” 裴欲雪将药碗重重磕在桌上,转身就离开了。 她心中郁愤难平,不止是因为那被虞惊霜强要走的剑派令牌,更多的还是后悔,怎么就与明胥生死相连呢?都否则,她又何必为了两人的死活,连脸面都丢了出去? 明胥捂着胸口,眼中明明灭灭闪烁着痛苦,此时此刻他万念俱灰,从未t像今日一样意识到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日子一天天过去,虞惊霜自然不清楚明胥和裴欲雪早已撕破脸、闹得很难看的事,她一直以为,这两个师兄妹一如既往呢——毕竟都已经生死相连了。 还是明衡给她传信,信里很是絮絮叨叨了一番裴欲雪到处求药的行为。 提及明胥这个小皇叔,明衡字里行间也不是很热络,只是淡淡一提,说,明胥虽然服下了那株五百年的人参,但身子还是一日日的虚弱了下去。 宫中的御医去过好几轮了,可无济于事。没有千年参,明衡赐下去再多药材都只能延缓,只能寄希望于裴欲雪传信给南地医派,那边来的人能解得了这奇怪的蛊毒。 虞惊霜看完信,心里只划过一丝淡淡的唏嘘,马上,就被小杏唤她用饭的声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将信纸一放,欢天喜地地扑向了小厨房。 后来偶尔有一日,虞惊霜照常去酒肆买酒,路过集市时,远远地瞧见过明胥一回。说实话,当看见那张曾经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脸,如今变得憔悴不堪、极为瘦弱时,说她不惊讶那一定是假的。 只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虞惊霜也只能朝着他礼貌性地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 而明胥一见她,眸子猛地睁大,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火炭烫到似的,迅速将眼神移开了,脸色难看,他一个急转身,慌乱地匆匆走了,仓皇中甚至还不慎撞到了路过的百姓。 虞惊霜在原地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回事,明胥的背影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见状,小杏疑惑问:“他害怕你?为什么?你趁我不注意偷偷去打过他?” 虞惊霜也很无奈,耸了耸肩,她一摊手,道:“谁知道呢?我就是和他打了个照面儿而已。” …… 而另一边,明胥慌不择路拐进一旁的小巷子,等完全脱离虞惊霜的视线后,他才勉强撑着砖墙剧烈喘息。 虞惊霜边和身边侍女聊天边笑的声音传来时,他一个战栗,猛地转身,躲进了更深的阴影里,怀中还死死抱着刚才从摊贩那里买来的话本子——那本不知何人所写,细细描绘了当年他走后,惊霜所受的苦和罪。 虞惊霜所经历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因他而起的艰难往事,直到八年后的今天,才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地展开在明胥眼前。 过去在雪山,他总心存着幻想,想惊霜只是失去了一桩婚约而已,她性子爽快,想必不会像其他闺阁娇小姐一样哭哭啼啼……所以,她又能吃什么苦呢? 可是……明胥握着话本子的手指细细颤抖起来,直到今日翻看这话本子,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惊霜不介意他为了什么狗屁道义而一走了之,他自己活得是痛快了,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惊霜替他吃了很多苦——长街受辱,被迁怒、被冤枉,承受两朝百姓的怨怼。 进宫、从最低位的女官做起,为了得到先皇后的信任,上雪山、被追杀,夙兴夜寐。 先皇后死了,她扶持明衡登基。人人都说她有好眼光、好魄力,能耐得住性子陪一个半大孩子成长,争到了从龙之功,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心腹…… 可是细细看过话本后,明胥知道,那些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冷宫往事中,笼罩在虞惊霜头顶的是死亡的阴影,是真切的屠戮…… 从一个天真、心想着靠一份、两份甚至三份好姻缘得到倚靠的女子,到牢牢掌控着主刑虐的军卫,位高权重。 从被唾骂轻视的上燕罪人,到能影响大梁朝堂、深受大梁百姓敬仰的梁皇近臣……惊霜要经历什么?要承受多少艰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明胥呆呆地靠在墙壁上,想着那些答案,从心底升起了对自己深深的唾弃—— 明衡和裴欲雪说得对,他,明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可被原谅的懦夫,如果不是他当时冲动自负,非要去逞强做什么英雄……惊霜本来可以轻松惬意地过着她自己的日子,而非殚精竭虑、生里来死里去。 他浑浑噩噩地握着话本回了王府,钻进屋中一头栽倒,只是反反复复地翻看着那一小本薄薄的话本。 看里面前半部分,写他与惊霜相识相知的那段甜蜜时日,看后半部分,世人指着鼻子骂他自负冲动、见死不救,枉为人友、枉负了那一桩婚约。 骂得好,明胥流着泪翻看,将话本子捂在胸前紧紧贴着心口,他好像就能离当年孤苦无助的惊霜近一些、再近一些。 裴欲雪来过他屋中一次,敦促他喝药,两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由蛊虫紧紧连在一起,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明胥一日颓唐低落不喝药,裴欲雪就一日被蛊毒折磨的痛彻心扉。 到如今,她才是真真切切地后悔,甚至痛恨为何当时要听师父的,将那“同生共死”蛊纳入体内。 看到明胥的模样和他怀中抱着的那个话本儿,裴欲雪什么都明白了,知道他又与虞惊霜见了面,她难堪得发抖,骂明胥软弱、骂他拎不清,可更多的,却是怨怼自己。 那话本火热无比,裴欲雪自然也是看过的。 而她的心中不比明胥好受,甚至更为苦涩无比。 究其原因,在当年雪山脚下与虞惊霜无意相识时,她明明是欣赏虞惊霜的……但是就是那么一瞬间,当虞惊霜说出来与明胥的纠葛时,裴欲雪鬼使神差般,又是嫉恨明胥与她的感情、又是害怕明胥走了,自己孤苦一人,撑不起剑派荣光…… 就在那样的念头下,她甚至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接过了虞惊霜的求救信物,转身上了山,却告诉明胥,山下来人只是最普通的信使……而关于明胥杀母仇人踪迹的消息,其实她本可以先不说的,等明胥回来后再告诉他也不算迟,但偏偏,她就说了…… 一步错,步步错。 到如今,她既失去了虞惊霜的青睐,在其眼中糟糕到了极点,又受明胥连累,这一身蛊毒反复发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死……裴欲雪捂着脸,疲惫地瘫坐在椅上,心中只想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王府内,明胥与裴欲雪愁云惨淡,而另一边的小院子里正相反,洋溢着欢声笑语。 虞惊霜拎着两坛子酒,和小杏说说笑笑回了院子,一开门,就瞧见颜灵犀气鼓鼓地坐在石凳上,一张娇嫩的脸微微泛红,而明丰正抡着铲子,在小厨房中忙得热火朝天。 一见虞惊霜回来,颜灵犀跳起来就开始告状,“虞娘子!你还管不管这个黑汉子了?!你看他!” 她边抱怨,边将自己的小脸往虞惊霜眼前凑:“你看你看,都给我晒黑了!晒得那么红,好难看!” 虞惊霜边摸了一下,边笑着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颜灵犀嘀嘀咕咕:“我想在院中歇息,可黑汉子偏不让,他非得拉我去京郊外头的田地里看麦苗……日头这么烈,给我晒得烦死了。” 虞惊霜忍着笑,问小厨房里的明丰:“你怎么想的,带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去田里?你不是最宝贝你那些麦苗了吗?” 明丰探出头来,面无表情道:“还不是她一直伤春悲秋,哭哭啼啼的,整座院子里都愁云惨淡。我来送些菜给你,觉得哭得心烦。与其窝在屋里郁闷,倒不如出去走动走动,泪变成汗,也就消停了——这不是虞姐姐你曾经告诉我们的吗?” 转向颜灵犀,他盯着她气鼓鼓的面容,皱了下眉头,道:“不是给你拿了帷帽吗……怎么还晒着了?” 颜灵犀当然不可能承认,是她自己嫌隔着帷帽不痛快,便悄悄趁明丰不注意时将帷帽摘掉了,她只是说:“哼,那也怪你!” 说完,她大摇大摆一起身,昂着头大踏步回自己屋里了。虞惊霜看看她,又看看明丰,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黑汉子……” 打量着明丰不甚白净的面皮,她笑了起来:“还挺贴切的,你也让她这么叫你,不治罪?好歹小丰你也是个王爷呐!” 明丰还拿着锅铲,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道:“虞姐姐,你怎么又开玩笑……”他看了一眼颜灵犀的屋子,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再说,一扭身回小厨房中继续炒菜了。 “真贤惠啊。” 看着他牛高马大、任劳任怨的身影,虞惊霜感慨的与小杏道,小杏赞同地点了点头,语出惊人:“所以惊霜姐姐,前有一个白芨,后有一个他,你是对这种贤惠男子吗?” 她眼神暧昧,虞惊霜差点将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她一把将茶壶甩在桌上,跳脚道:“别乱说啊啊啊!” “小丰他可是我当弟弟捡来养大的啊!他是明衡的亲弟弟,同一个老皇帝当爹的t皇子!正儿八经的皇子!和山上头那个和尚大皇子一模一样的身份!” 活音刚落,颜灵犀的屋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隙,颜灵犀从中探出头来,对着虞惊霜道:“喔,对了,虞娘子,说起和尚,方才我在京郊时,有个和尚找我搭话来着。他问我知不知道你住在哪儿,还给我看了你的信物,让我转告你说……嗯……” 她回想着,模仿着语气,将记忆中那个神秘俊美和尚的话一字一句传达: “他说,你答应他的酒迟迟不兑现,现在,他要自己来找你了。” 第82章 了空 颜灵犀话音刚落,虞惊霜口中含着的一口茶水还未咽下去,就在这时,小院的门被自外推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虞惊霜啊虞惊霜,你怎么落魄到要住这么偏僻了?还真让我一顿好找。” 眉目清俊、素衣简装的人从缓缓敞开的门扉后露出脸来,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沉静,语气却透露着几分轻快。 虞惊霜手中的茶盏掉了下来:“了空?” 小杏一见来人的面容,立时从躺椅上起身,毕恭毕敬地向他俯身行礼:“见过昱王殿下,王爷日安。” 恰在此时,明丰从小厨房里探出头来,正要招呼颜灵犀,却正与了空对上视线,两人俱是一愣,明丰堪堪出口的声音也在喉间滚了一圈儿,又不言了,霎时间小院中的气氛凝滞了一下。 悔弃明珠 第95节 还是了空最先反应过来,虚虚向小杏扶了一下,他温声道:“无需多礼,贫僧早已不是什么王爷了。”扭过头,他冲着明丰点了点头,淡淡打了个招呼:“四弟,近日可还好?” 明丰回过神,脸色复杂,半晌抿了抿唇:“尚可,多谢大哥关心。” 说完这句话,像是已经到了他的极限,明丰脸色沉沉,不愿意再更多说一句,连脚步都一动不动,任谁都能看出他抵触、低落的情绪,虞惊霜适时开口道:“明丰,今日有客上门,我方才买的酒有些少了,你与小杏一同再去酒肆拎几坛回来。” 了空眸光闪了闪,倒是没说什么“出家人戒酒”的话,只是在虞惊霜向他使了个眼色后,他双掌合十,向明丰微微一笑:“有劳。” 明丰沉沉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点勉强的神色,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虞惊霜的吩咐,临走出远门之时,他脚步又一顿,折返回去将露着一条门缝、竖起耳朵偷偷听的颜灵犀拎了出来,对虞惊霜道:“不用小杏姐姐多跑一趟……她跟我去就行了。” 颜灵犀偷听八卦不成,气得跺脚,鼓着嘴跟着明丰出去了。 小杏收起书卷,无声无息地退回到了卧房里。门一合上,院落中静悄悄的,只剩虞惊霜与了空两人。 往躺椅上一瘫,虞惊霜翘起二郎腿,施施然给自己重新斟满茶,顺手也给对面的和尚满了一杯:“来点儿?” 这话说的,像席间劝酒的的浪荡子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他倒的是酒,了空看了一眼她,撩起僧袍缓缓落座,道:“来点儿。” 喝了两口茶,虞惊霜笑着打趣他:“以前三催四请你也不下山,今天终于舍得丢下佛祖和我这个老朋友叙叙旧了?” 了空垂眸,无奈道:“谁让某个人口口声声说随时恭候我,但却不说清楚搬离皇宫后去了哪儿住……我来了好几次了,次次找不到你人影,难道还怪我吗?” 虞惊霜尴尬地放下杯盏:“……啊哈哈哈,是吗?我没告诉你?不太可能吧……” 了空见她装傻充愣,也不意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上回给我的药丸和迷香,我已经有眉目了,可以确定你那个上燕的前未婚夫的确与‘一梦黄粱’有关。不过,这一次我是为了明胥而下山的,他身上的蛊毒我很感兴趣。” “明胥?”虞惊霜一挑眉,了空自从遁入空门后,虽然还不算个真正六根清净的和尚,但对皇家的事,尤其是从前的兄弟叔伯们,他一向避之不及,更别说他还有些瞧不上明胥。 瞧见她疑惑的表情,了空笑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我昨日去过他的王府了,他……嗯,确实被蛊毒折磨得不成样子。” 虞惊霜收回目光,还是有些怀疑:“但我给过他一支五百年的人参了呀,怎么也能吊着命吧?况且我方才还瞧见他了,能走能动,怎么算‘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了空端着杯盏,闻言默然,瞧了一眼虞惊霜,他默默自心底叹了口气,道:“你当谁都是你,强撑着一口气,如今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道:“本来我还打算再晚些时日过来的,但明胥实在病得严重。他身上的蛊毒目前只是被汤药压制着,慢慢侵蚀肺腑内里,如果不好好调养,恐怕就不止是虚弱那么简单了,或许不足五年内,蛊毒被诱发,顷刻间暴毙而亡也不是开玩笑的。” 虞惊霜若有所思,淡淡道:“那你好好为他治吧,到底叔侄一场。” 了空见状,顿了顿忍不住问:“惊霜,你怎么这幅反应?他当年做出那种事,你就不想报复他?”他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添一把火,不会有大碍的,只是让他多疼两天而已。” 虞惊霜一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了空,半开玩笑半告诫道:“行了,你也不要太过分了,毕竟他是你小叔叔呢。明胥虽然关键时候总拎不清,让人烦,但罪不至此,蛊毒就够他难受一会儿了,这时候还谈什么报复不报复?说得我好像很小心眼儿一样!” 见她白了自己一眼,了空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差人送来的那些东西我都一一看过了,其中的问题很大。” “白家的酒、卫瑎的药、乔家两姐妹身上的衣服里,我都发现了和一梦黄粱差不多的迷香,你猜的没有错。只是与三十年前“寿王案”遗留的幻香相比,这一次大梁出现的香的浓度更高些,也更精纯。” 虞惊霜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问:“那陛下责令军卫查处的那批蛊呢?还有明胥体内的蛊毒?我总觉得它们出现的时机与一梦黄粱重现时太巧了” 了空看了她一眼,微微凝眸:“两种毒蛊虽然表面上与幻香无关,但我细细查探过,蛊与香的制作手法其实出自同源。而那种蛊我恰巧在典籍里有所了解……听说这种蛊虫曾在古梁国出现过,只是当年灭国后,古梁国幸存的子民中比较擅蛊的那一支隐居西南了,如今早已无所追查。” “西南……”虞惊霜喃喃着,突然,她眸光一闪:“诶,大梁的西南方向……不正是典国吗?” 了空沉吟:“既然如此,那典国与这些蛊和香应当也有牵连。” 典国。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谈起来畏手畏脚的话题,往远了说,三十年前彻查寿王案正是由典国公主被毒死一事展开,往近了说,为数不多尚有承嗣大统之权的明胥,也有典国一份血脉。 而一梦黄粱重出江湖,曾亲眼见过其祸害的两人心情都有点沉重,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说,明胥对这些东西知道多少?”半晌,虞惊霜突然开口。 不等了空回答,她自言自语道:“他不知情最好,但万一……难道还要再出现一个‘二皇子’?当年搞那小崽子的时候我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怕,可现在想想,那些年真是凶险。况且,你们明家的江山我一直掺合,别说那些老顽固担心我篡位了,我自己都觉得烦。” 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阴狠愚蠢的二皇子虞惊霜毫不手软,然而明胥到底是她的旧情人,虞惊霜讨厌他的拎不清和糊涂,但初到大梁的那一年,他也确实帮过自己很多回。 一个蠢人、烂好人、软弱的糊涂蛋掺合进了这种大事里,她可以袖手旁观、可以见死不救,却做不到像当初踩断二皇子的脖子那样,干脆利索地杀掉了事。 但过往经验告诉她,人要找死是拦不住的,优柔寡断更会坏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趁人还没成长到当年二皇子那一步就杀了。 想到这一点,虞惊霜心情不算太好,面色也沉了下来。 了空垂眸,听出了虞惊霜话语中的一丝杀意,他抿了抿唇,委婉道:“明胥他……这个小皇叔他与我年龄相仿,我当年也是与他一起在宫中长大的,我觉得他没那么坏。” 虞惊霜抬眼看他,了空道:“明胥他性子冲动,冲动过后便是懦弱。你也说了,他虽然是个拎不清的,但性子简单,喜欢说些道义、情分之类的话……他未必就对皇位感兴趣,或者说,我觉得他不会瞧得上一梦黄粱那种腌臜东西,更不屑于与用幻香毒蛊的人合谋。” 闻言,虞惊霜神色一松t,笑了:“你这话说的,也不知是骂他、还是为他解释了。” “不过也是,明胥虽然脑子不好,但性子还是信得过的,不像那个二皇子,蠢得连一梦黄粱都敢碰。”她语气轻快了几分。 谈及二皇子这个人,虞惊霜从来不称呼他的名字,倒也不是其他原因。只因当年他谋反时太过年轻,先梁皇还未给他封王,周围人便只好称其“二皇子”。 且此人小心眼子、嫉妒心强,常嚷嚷着明衡被废,他合该是下一个太子,后来起兵失败,先梁皇死前怒极,指着鼻子骂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二皇子,永远不□□登大统、也不能有任何封号。 这下可差点把他气死,也差点把虞惊霜和明衡给笑个半死,难得遂了先梁皇的意愿,连给他死后的墓碑上都只写了“二皇子”三个字,没名没姓的,从生到死都被钉在了“二皇子”上。 当年扳倒他,就是这人狠起来连脑子都不要脸,竟敢用一梦黄粱去笼络大臣们,适逢虞惊霜劝动了空,了空对幻香深恶痛绝,从此不愿再为二皇子及李贵妃一派遮掩维护,叫明衡把这件事捅到了先梁皇面前。 局势便从此慢慢逆转,老天站到了明衡和虞惊霜这一边。 听见虞惊霜的话,了空也想起了往事,他眼神一黯,叹了口气。 虞惊霜用手指蘸了些茶水,代替笔在桌面上划着:二皇子余党、白家、典国组成了一个三角之形,她道:“这是一条线索。” 京畿与南地的蛊毒、一梦黄粱、典国,她继续道:“又是一条线。” 了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两个三角之形有彼此重合的地方,虞惊霜在其上圈了一个圈儿,道:“这儿,一定还有很隐秘的背后主使藏着呢……他们与典国脱不了干系,也见不得大梁如今的局势。”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难道是谋逆吗?和谁?” 了空静静看着,慢慢道:“或许是想着要扶持明胥吧,傀儡皇帝,史书上这样的例子也不算少。” 听他这样说,虞惊霜抬眼一笑道:“明胥?怎么这时候说起他……或许是你呢?扶持你其实也挺有可能的。” 她面色平静,唇角甚至噙着淡淡的笑意,但了空知道,虽然别人都说虞惊霜不拘小节、粗枝大叶,胸中没有什么谋略——当年夺嫡时,都是明衡在背后出谋划策,她只蛮力去打打杀杀。 但其实众人都忽略了一件事,那便是明衡虽被人称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是个提防心很重的皇帝……可他当年正是由虞惊霜带大的。 了空知道,虞惊霜很谨慎、十分谨慎,远不是她在外表现出来的那种粗心模样。 他主动抛了权势富贵,退避山林古寺中那么久,眼看着明衡的龙椅越来越稳,虞惊霜还是每年上山几趟试探他。 他相信,在他说典国可能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登基之前,虞惊霜就一定怀疑过他,历经过背弃,又在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不多长些心眼? 也就明胥是个傻子,多年不见,回来后还以为虞惊霜什么都不懂。 他摇摇头,回答虞惊霜道:“不会是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还俗后也挺适合的,不要妄自菲薄啊,了空。” 了空一笑:“想扶持傀儡皇帝的人不会选我,因为我明智,知道如果自己有异常的心思,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虞惊霜好奇问:“是什么?” 了空抬眼,盯着虞惊霜眼睛,意味不明道:“一头狡猾凶狠的母狼,和一只胆大勇猛的幼虎。”他语气淡淡的:“更何况,前狼假寐,后狼趁机咬人的故事我还是读过很多遍的。” 虞惊霜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个比喻,你是会说话的!” 了空打量了一眼小小的屋舍,继续道:“当年陛下登基,你进京的时候多英武啊,铁甲银枪开道,旌旗蔽日如云,数十骑精锐贴身相随。现在住这种简陋的小院子,听说连厨子都没有,这么忍辱负重,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他感叹一声:“威风凛凛的虞惊霜啊,你这头母狼打算什么时候不在草丛里假寐呢?” 虞惊霜笑笑,不置可否,随意道:“什么时候猎物跳进陷阱了,我自然会惊醒咬住他们脖子的……不过别说,这一年多来优哉游哉的日子过得可真爽,我都有些想假戏真做,干脆致仕算了。你在山上也是这么爽吗?怪不得不肯回来。” 了空微微一哂,只是道:“你想致仕,陛下可不一定答应。” 话聊到这里,再往下就要惹虞惊霜厌烦了,了空识趣地不再多言,日头斜照进院子,墙上映着枝叶的影子,裹着光丝袅袅浮动、飘来荡去,搔刮着人心。 了空盯着那一缕薄薄的光影,眼中好像又浮现出当年在他面前徐徐燃起的那一支幻香,那缕香雾穿过八年的光阴,又一次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 “惊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嗯?”虞惊霜用眼神示意他快说,了空怔怔地望着墙上斑驳的光影,慢慢开口:“为什么当年你吸食了一梦黄粱后,却没有成瘾呢?” 一梦黄粱这种可以惑乱人神智的幻香,从寿王手中流传出来后就一直以极易成瘾而闻名,所以先梁皇才会下令,强行将所有的幻香销毁。了空当时还是俗世身份,身为先帝长子的他既对迷香、蛊虫等奇物感兴趣,又能直接接触到这批禁物,所以偷偷藏了一支一梦黄粱。 当年虞惊霜从雪山回来后,不顾他的惊怒阻拦,强行搜了最后一只香拿去用,了空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燃过一次后就被这香迷得如痴如狂、走火入魔,可她从密室中走出来后,竟然一切如常。 甚至比刚从雪山回来时的状态还要好,很快就从萎靡中恢复到了精神奕奕、勇猛不羁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空翻来覆去的琢磨,查遍各种古书记录,甚至生出过“虞惊霜与寿王有联系”的念头,却怎么都想不出,为什么只有虞惊霜能不受一梦黄粱的影响? 这一次,一梦黄粱重新现世,他才终于不吐不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个一直在他心底,困扰折磨了他八年的问题。 虞惊霜听清了他的话,愣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了空又道:“当年从密室中出来后,你也不肯和我说你究竟在幻香中看到了什么……而且,你哭了。”他语气变得有些奇异:“你可是大名鼎鼎的虞惊霜,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流眼泪,所以当时也就没敢多问…… 说到后来,了空面色中闪过一丝不好意思,虞惊霜默默将杯盏放在了石桌上,好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真有那么好奇?” 了空忙道:“你若不愿意说或者不方便,那就权当我今日是发癔症好了,不必……” “嗐,那倒不是,你别急,容我想一想再说。”虞惊霜抬手制止他慌忙道歉的话,托着下巴,她陷入了沉思,目光变得悠长而深远。 “当年啊……我在雪山里遇到了一个人,我挺喜欢他的,但是他死了,为我而死,死在了我的怀里,死得很痛苦、很绝望、很缓慢。” 虞惊霜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小院落里响起,了空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虞惊霜讲起她的过去。 “然而,就算他死得那么缓慢,我也还是接受不了。” 虞惊霜好像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太小,了空听不清楚,也不敢确定,只听她继续道:“我不明白……当然也不接受,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论是喜爱我的、还是我喜爱的,总要背弃我、离开我呢?我爹娘如此,我救过的竹马也如此、卫瑎那个贱人更是,他还想利用我。而明胥……” 瞥了一眼了空,想到这人也姓明,虞惊霜抿了下唇,倒也没说出“蠢货”两个字,只是道:“明胥也好不到哪里去,别人三言两语,他自己就心思飞走了,我与他之间的那点怨虽然大多是误会,但当初即使与他成了婚,大概也不会长久。” 她叹了口气:“接连遇到了那么多糟心的男人和烂事,好不容易再次觉得一个人挺有意思,带回来养一养感情也不错,结果他也死了……小兔崽子,死得还那么惨烈,为我赔上了一条命,却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唯一的宝贝花种给了我,也是个破烂玩意儿,我种了八九年也不见它开花。” 虞惊霜无奈地扯了扯唇角,道:“所以啊,当时我从雪山回来,是真觉得万念俱灰了。贼老天既然非要摧毁我爱的、爱我的,让我吃这么一遭苦,那就随便吧……只是,彻底放弃之前,我又想起来,他当年死掉的时候那么突然,我还没有好t好和他道个别……他唱给我的歌谣,我还没和他说我终于听懂了呢。” “和你要那支香,只是因为我听说‘一梦黄粱’能沟通阴阳,见到想见的人,我想与他认真告个别,再取一个好名字。听说,如果人到了阎罗殿,名册上的名字不好听的话,是会被小鬼们笑话的,他心性单纯率真,我怕他因为名字而难过,以为我是逗弄他玩才取这么潦草的名。” 了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虞惊霜抹了把眼角,笑着骂:“你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我干嘛?我还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我呢。更何况,早过去了的事情……我也就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我怀里,才那么触动的,至于后来……”她昂起头挑了挑眉道:“后来我亲手杀掉的人也多得不可计数了。” 了空垂眸,看着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他也说不上来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觉得莫名其妙的难受。 从前他与虞惊霜半敌半友,两人也有过几分情谊在。后来二皇子兵败,登基的明衡看他这个“余孽”不顺眼,而虞惊霜救下并养大了的明丰讨厌他,他自己又背负着“弑母”的心魔,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好舍弃了“明骁”这个名字,丢下皇子身份代表的富贵权势,退避山林,做个和尚,吃斋念佛、闲暇时钻研一些医书,清心寡欲。 了空想,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怨怪虞惊霜的吧,怨她能对那么多人和事释怀,却不肯挽留自己一次,也怨怪自己胆怯,宁愿做“旧友”,不敢将懵懵懂懂、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说出口。 不过,幸好当时忍住了,没有说出口,否则,今日听到这些往事,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是微微触动,不至于心起惊澜,失态失措。 了空指腹沿着茶盏一圈圈摩挲,心念微微起伏,没教虞惊霜看出不对劲来,只是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又鬼使神差地问:“那你说的那个……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虞惊霜想了想,眉开眼笑道:“他啊,他是个很可爱、很笨拙的人,像个小狗似得。他长得不算好看,性子也傻乎乎的,只是待人恨真诚,很难说我到底爱过他没有,或许只是绝境中的几分心动和喜欢吧……毕竟才几天呐,那时候,距离明胥伤透我的心也才一年多呢。” 悔弃明珠 第96节 她叹了口气:“可是他死了。人死如灯灭,那道痕迹倒是留在我心底很久。” 了空笑了起来:“听你所描述的,这人和你那白眼狼竹马有些像……那话本子我闲暇时翻看过,什么都没记住,倒是只记住了他,不似卫瑎那么凉薄傲慢,也不像明胥那么呆。” 虞惊霜瞪大了眼睛,失笑道:“什么?他俩像?哈哈哈哈哈天呐了空,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太离谱了,这两人就是天差地别好吧。” 了空一赧,他摇了摇头,像是要把奇怪的想法甩出脑海,只是无奈地淡淡道:“唉……不知怎的,听你讲起这人,我总是想起话本儿里描述的你那竹马,或许是我糊涂了,觉得讲起他俩,性子上都给我一种相似的感觉。” 虞惊霜撇了撇嘴,打趣道:“你肯定是总卜卦、算命,又老是鼓捣你那些药啊、香啊的,才会把这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在一起。” 说到这儿,她与了空一同,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笑过后,又陷入了淡淡的惆怅里。 了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最后一个问题,点燃一梦黄粱后,你见到他了吗?” 那传说中无比糜烂、绮丽、动人心魄的幻香,真的能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幻梦,让人足以为虚幻的东西如痴如醉、魂牵梦萦吗? 虞惊霜点了点头:“见到了,见到了我幻想中的他,还见到了我意想不到的人们。” “人们?”了空疑惑。 “对。”虞惊霜道:“我爹、我娘、主母、卫瑎、明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在我的梦里出来逛了一圈儿,喔,还有你刚才提起的兰乘渊,他也在。总而言之,就是我爱过的、恨过的人们。” 虞惊霜说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摊了摊手道:“在梦里我气疯了,把辜负过我的人们都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我得忍让、退避,在梦里就无所顾忌了,对吧?更何况我想见的是小狗,这些人闯进来算怎么回事?” “然后,骂战最酣畅淋漓的时候,小狗出现了,我那时慢慢平静了下来,反应过来那仅仅是一个梦了……小狗安慰了我,我们交谈了很久,送他离开后,我的梦就醒了。” “我知道,那些人出现,是因为我下意识中的愤恨和不甘心,那些念头让我差点崩溃,不断地追着我说‘我不配’。一梦黄粱能让人看到心里最深的欲望,而我最深的欲望……在小狗出现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大概……我最想要的是释怀和解脱、原谅我自己。” 虞惊霜与了空对视,她道:“我想,我没有被一梦黄粱勾去了心神、没有对其上瘾,大概就是因为我的欲望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满足吧。” 了空怔然,半晌过后,他长长出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你……你这,唉,惊霜……你这回答,真叫我不知怎么才好了。” 虞惊霜朝他挑了挑眉:“反正我说的都是事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掺假喔。” 了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茶已见底,他默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道:“就这样吧……明丰他快要回来了吧,他不喜欢看到我,我便也不留在这儿平白惹人烦了,明胥那边我还得再走一趟。” 虞惊霜也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再留,只是眼疾手快,赶在人出门前打包了几份点心、顺手拎了一坛酒,强行塞到了了空手中:“拿着拿着,这可是我和酒肆的店家订了好久才买到手的,别管你的什么‘戒酒戒荤腥’了,这种好东西你一定得尝一尝!” 了空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东西,不知是第几次无奈地想要叹气,只是看见虞惊霜因得意而亮晶晶的眼神,他脸上神色柔和了些许,道:“好。” 转身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回身,声音温和:“惊霜,你在雪山里遇到的那个……人,如果他当初能活下来,见识更多的东西……我是说,你觉得他会和你从前的那三个未婚夫一样离你而去吗?” 虞惊霜一愣,很快,她粲然一笑:“当然不会。”她说:“我的小狗很纯粹天真,他虽然懵懂,心智有缺,但明白基本的事理。欺瞒、背弃、利用、逃避……这些事情他不会做。” 了空闻言,神情有一瞬间飞快地闪过黯然,但很快,他又扬起一张温和的脸,道:“那就好,我只心中的疑惑今日才总算解开了,谢谢你,惊霜。” 他挥了挥手手,转身拎着酒坛,脚步不徐不疾地离开了,身影渐渐走向巷尾尽头的一树重重花影中,很快就凝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消散在暮春的风里。 风过,片片落英卷着浅淡的香气,同样落在了树后的潜鱼身上,掉落了他一头一脸,极薄极轻盈的一小片落在潜鱼的眼睫上,他一眨,像一滴眼泪掉下。 了空与虞惊霜的对话他全部听在耳中。 她的爱、对小狗的信赖与依恋是那么明显,除了她自己,恐怕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可潜鱼却丝毫不感到有多么开心—— 他不配。 他是兰乘渊、是潜鱼、是当初从寿王的兽笼中逃出来的卑贱奴隶、是阴暗处的老鼠虫豸……唯独不是惊霜眼里天真、纯洁的小狗。 虞惊霜喜爱的永远是那一个至纯至善的爱人,而不是他这样懦弱、满口谎言的骗子! 潜鱼浑身轻轻颤抖了起来,偌大的街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暮春的日光还洒落在肩上,他却觉得异常寒冷。 或许,当年化为小狗才能与虞惊霜相遇的那个雪原,他从未走出去过。 活下来的,究竟应该是兰乘渊、潜鱼?还是小狗? 他木然着挪动脚步,分不清前路何方,只是生怕惊霜发现自己,在她遥遥地好像瞥来了一眼时,连忙拖着僵硬的躯体下意识离开这里。 只是往哪儿走?哪里才是他应该倒下的地方?他不知道。 失魂落魄之际,潜鱼只听见一声饱含着怨毒与仇恨的声音骤然响起:“兰乘渊,给我去死!” 他转身抵挡,却慢了一拍,随即剧痛自胸膛袭来,于遍身四肢骨骸中爆发——他眼前散开星星点点的血迹与黑晕,瞬间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说】 男主就是这样,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偷偷摸摸回来靠近惊霜一下,就立刻被大棒打在狗头上,痛得吱哇乱叫赶t紧委屈跑开 心路历程如下→ [可怜][让我康康][害怕][爆哭] 惊霜宝宝→ [猫头][墨镜][问号] 第83章 永别(上) 外界的风风雨雨、喊打喊杀对小院子里的众人一点儿影响都没有,这里自成一方天地,任是阴谋诡计、还是流言蜚语都传不进来,就连前不久还愁云惨淡的颜灵犀,在这儿住了这几天,脸色都肉眼可见地变红润、愉快。 虞惊霜偶尔出去转一转,也能听到一些朝堂争斗的尾音,诸如谁家升官了、谁家又被贬了、谁谁谁在上朝时叫皇帝一顿臭骂,还砸了一个砚台……从前她也在其中当角儿,各种好事、坏事被百姓们津津乐道,如今站在人群里,听说书人吐沫横飞讲起同僚的故事,她竟然觉得也挺有意思。 拎着几捆菜,她从街市上慢悠悠往回走,一走近小巷,还未瞧见院门,她就看到了一个格外熟悉的人影站在巷口翘首以盼。 “裴欲雪?你怎么又来了?” 虞惊霜简直想扭头就走,天知道她一看到这人心里有多烦,尤其是对方见到自己时那微微蹙着眉的表情,虞惊霜狐疑地开口:“……你不会是后悔拿令牌换人参了吧?我给你说,买定离手,没有再从我手里要回去的道理啊!” 裴欲雪脸上的神情僵了一瞬,随即垂眸苦笑了一下,道:“我没有那么不讲信义……我这次过来是为帮明胥传口信的。他……他不太好了,了空大师为我们两人解开了那‘同生共死’蛊,所以他现在毒发愈深,大概快要死了吧……” “……啊?” 虞惊霜愣在了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裴欲雪见她神情并无太大变化,以为她毫不在意,便有些急促道:“……我知道这太冒犯你,只是,只是他到底不是心思多坏的人,当年也是我做错了事…可我不是想要他死的。” 她神色痛苦道:“他如今已然昏过去没什么意识了,只是口中还一直呼喊着你的名字,你……惊霜,你能不能去瞧他一眼?” 裴欲雪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请求,神情中带着一丝恳求,虞惊霜犹豫了一下,想起明胥那双曾泛着神采的眼眸,她叹了口气,道:“那就走一趟吧。” ……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然而,当跟着裴欲雪一路走过王府,来到明胥养病的屋子时,一眼瞧见那躺在床榻上虚弱无比的人,虞惊霜还是愣住了。 躺在床榻上喘息的人,已经虚弱得连咳嗽都断断续续,单薄的身形更是几乎被锦被给淹没,往日俊美的面容此时蒙上了一层灰白。 虞惊霜曾在很多几近灯尽油枯的人脸上看到过这种阴翳,如果说刚踏入王府时,她还在心底怀疑裴欲雪小题大做,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被明胥的病容震惊。 了空正收拾着药箱从屋内出来,抬眼看见虞惊霜,他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走到她身边道:“过来看看他?” 虞惊霜点了点头,眼睛还看着屋内躺着的那道身影,神情有些复杂,她百感交集:“我一向不太注意他,觉得他太烦,只是没想到一眨眼竟然……” 了空轻轻笑了起来,虞惊霜闻声疑惑扭头,他道:“若说前几日,我确实断定他活不了太久,只是今天过来看,他体内的蛊毒竟消褪了些许……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与他常年练武有关,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虞惊霜皱眉,有些不确定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他还死不了……至少今日不会死” 了空淡淡道。 正在这时,屋内的人听到了动静,竟然挣扎着起身朝着这边看了过来:“……是惊霜吗?我听到了惊霜的声音!” 裴欲雪扶着他,脸色惶然、紧张地看向虞惊霜,虞惊霜叹了口气,对了空道:“……来都来了,唉。” 她踏入屋内,朝着明胥走过去,明胥转动着眼珠看到她朦朦胧胧的身影,一开始还不确定,直到人就站在了他身前,他的眼神里才迸发出巨大的惊喜,说话都激动得有些断断续续:“……真是的是你…惊霜,我……” “你的眼睛怎么了?”虞惊霜站在他面前很近了,才发现明胥的眼神茫然,四下无措地张望着,眼珠上覆着一层极浅极薄的灰翳,明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扯了一下嘴角:“……大概是蛊毒的原因,前几日就看不太清楚了,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虞惊霜沉默了一下,干巴巴地安慰道:“应该会好的。” 明胥苦笑了一下,并未接话。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蛊毒的烈性,尤其是惊霜从前对他避之不及,今日却破天荒地主动上门,就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 他抬起眼,费力地想要辨识虞惊霜此刻脸上的神情,却只能看见一片又一片模糊的光影在她脸上浮动,明明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明胥却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恐惧虞惊霜离他而去。 他伸着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了虞惊霜的袖口,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洇出点点红痕。 “惊霜……”他喉头发出虚弱的气音,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对不起…当年…是我太糊涂了……” 他声音中有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虞惊霜不忍地别开脸,目光落在了他床头挂着的秋水剑上。 剑身仍寒光四射,尾部挂着一串褪了色的碧绿剑穗,正随着窗外刮进来的风微微颤动。 很多年前,在她刚与明胥订下婚约时,他高兴得眉飞色舞,缠着她非说要一份礼物纪念。 不过是梁皇随口许诺而已,要什么礼物?虞惊霜当时心里羞涩又扭捏,嘴犟不给,随手从路边小贩手里买了枚剑穗丢给了他,明胥还老大不高兴,觉得碧绿的颜色与秋水剑不甚相配。 那时候她心里想的是等日后再亲手做一个剑穗哄他也行,只是一眨眼,斗转星移,再也不复当年光景。 而她也没想到当初被嫌弃得不行的剑穗,这么久了还被他保留着,虞惊霜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默默看了一眼那穗子,无声地抿了抿唇,道:“别说了。” 她抽手,明胥突然暴起抓住了她的手腕,眼泪一颗一颗掉在了虞惊霜手掌上,他剧烈地咳嗽着,一双眼明明看不清楚,却还强撑着望向她,他喊:“不要走!惊霜!你…你怨恨我我都知道,只是…可我就要死了…求你原谅我……” 他道:“今生今生,犯下的错已经无力回天……我知道的,可是,我只是想要一个原谅,让我安心地走难道都不可以吗?惊霜,求求你……” 明胥言辞里的难过和恳求几乎要满满溢出来,虞惊霜垂眸看着他苍白的唇色,记忆中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也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可是,若说原谅,现如今的她能够代替过去的她做决定吗? 八年前惶然捂住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身影的虞惊霜。 茫茫然往回走,尚且不知道明胥任性离开,自己会遭遇什么的虞惊霜。 被人嘲笑奚落的虞惊霜。 每一个因明胥而难过的虞惊霜,她真的能完全代替她们说出“原谅”的话吗? 不能。 一切恩怨爱恨,早已随着当初“一梦黄粱”燃尽的那个夜晚消散了,她能做到释怀和放过自己,然而也仅此而已。 虞惊霜静静地看着明胥泪流满面的脸,从他空洞脆弱的眼神、到苍白瘦弱的脸颊,她喉咙发紧,良久,在明胥殷切脆弱的目光中,她也只是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屋内的气氛随着她话音落下陷入一片死寂。 不说原谅,只说过去,明胥瞬间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脸色迅速灰败了下去,他手一松,无力地垂落在床榻上,嘴角缓缓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闪动着泪睫嘶哑道:“好…好的…我明白了。” …… 虞惊霜告别了送她离开的裴欲雪,独自往回家走。短短几步路,越是离王府远,她越心中复杂难言——这条路她也曾走过很多次,之前却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将濒死的明胥丢在身后。 临转过街角时,虞惊霜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正是这一眼,她恰好瞧见几个身着玄服的身影进了王府,衣摆处随着他们脚上动作,在日光照射下粼粼闪过一丝微光——金线芙蓉花! 典国的人?! 悔弃明珠 第97节 虞惊霜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那些人的背影,直到王府的门被人关上,她仍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了空刚才说的“明胥体内的蛊毒有了好转迹象”…… 虞惊霜心头一跳,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她将手中酒坛一放,鬼鬼祟祟躲在了角落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府动静,不一会儿,就见那些身影被王府的管家客客气气送出来,一行人很快顺着人群而去t,不见了踪影。 虞惊霜摸了摸下巴,凭着多年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不对劲。 回到小院落,她将在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与小杏听:“……虽说明胥的舅舅便是典国的王,使节们拜访他也是应该的,但了空的诊断也很奇怪啊……” 虞惊霜琢磨着:“小杏,你说有没有那种可能,其实这些典国人是知道蛊毒怎么解、从哪儿来的?” 否则,根本没办法解释,怎么明胥中了毒,前几日还命悬一线、意识昏沉,这几天就突然好转了? 小杏皱着眉想了半天,无果,她一摊手,道:“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有注意了,尽管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虞惊霜无语了一瞬,下意识地道:“你和潜鱼两个……”话刚出口,她愣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呆头呆脑的人早就被赶走了。 “……” 顿了一下,虞惊霜换了口吻,“……也行,我这儿确实有件事非你去办不可。不过,在那之前我得给明衡和了空写封信。” 小杏眨了眨眼睛,探头看过去,只见虞惊霜扯过信纸,大笔一挥,于纸上浓墨重彩写了几个大字—— “明衡,给我来支禁卫军,今晚就要!” 折起信纸,往锦囊里一塞,虞惊霜随手又展开一页,继续她张狂直白的写法—— “了空,毒蛊给我。” 小杏默默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虞惊霜,她知道虞惊霜一向行事粗狂,只是没想到,她连求人要东西都那么理直气壮。 虞惊霜丝毫没有察觉到小杏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笑眯眯地将写给了空的那封信折好,塞入了小杏手中,道: “要到了空的毒蛊,辛苦你跑一趟王府,把蛊毒悄悄地下给明胥……不用手软,足够把典国那些人吊出来就行。”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 第84章 永别(下) 小杏做事一向干净利索,不到半日,不仅将口信都传到了位,还顺路摸进了王府内,将了空给她的蛊毒融进了明胥的汤药里。 幸好在之前虞惊霜的“层层盘剥”下,王府早已入不敷出,管家将大部分奴仆遣散,府中才空空落落,防卫也有了松懈,叫小杏找寻着了机会得手。 了空手里的蛊毒虽然毒性愈发弱,但抵不住明胥身子早已经被侵蚀得虚弱无比,两两相加,所以天才擦黑,虞惊霜就得到了手下暗卫传来的消息——明胥服下那盏汤药后,不多时便吐了血,太医施针救了许久,一直拖到现在,大概他就要不行了。 按照她之前的吩咐,明衡派来的禁卫军换了衣裳,化为百姓打扮,纷纷潜藏在了明胥的府邸周围,而虞惊霜则带着小杏登高凭栏,远远地坐在酒楼雅间中望着王府的动静。 暮色之中,楼阁府邸犹如蛰伏的野兽,静静地趴成了一团浓墨,因为王府主人病重的缘故,偌大的府内直到夜色笼盖,竟然都不见各屋点灯,只有门前两盏灯笼,氤氲出两点昏黄的光,正随着风吹而微微摇动。 “我们还要等多久?”小杏没什么耐心,喝完了一盏茶,就已经有些不耐,她蹙起眉,顺着虞惊霜的眼神看向王府,接着又道:“典国的人……真的会来吗?明胥虽然与他们有一份亲缘在,但久未联系……” 小杏的顾虑也有几分合理,但虞惊霜只是笑笑,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傻姑娘,谋反的事情,哪来那么多亲缘可言呢?更何况,明胥是为了追查这毒而来的,你觉得他有多少可能会‘不慎’中毒呢?” 小杏微微瞪大了眼眸。 虞惊霜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想,道:“典国的人拉拢他不成,未必就没有想要以毒蛊来牵制要挟的……既然有可能是人为手段,那他们一定不想看到明胥就这么突然毒发病重……来了!” 正说着,虞惊霜眼尾瞥到了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左右张望了两下,一矮身,贴着墙根偷摸溜到了王府后门——那里早已被人悄悄压了一条缝隙,轻轻一推便敞开了。 偷溜进去的人行事谨慎,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也不是等闲之辈,虞惊霜和小杏一同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将一个个军士身形轻盈,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那道身影后的动静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人浑然未觉,穿过回廊、小道、园林、直至进入了明胥的卧房,另有一个奴仆打扮的人守在卧房门口,不一会儿,前一人自屋中出来,两人碰面,边低声絮语边往出悄悄溜走——殊不知,除了屋顶上、假山石旁、窗口下隐蔽着身形的禁卫军士,不远处高耸的酒楼中,也还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小杏看着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你从前建议陛下建这样一座酒楼在王府附近……虞姐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 虞惊霜回身落座,闻言挑了挑眉:“我也没那么神通广大好吧……只是这里地段真的很好而已,不见建酒楼可惜了。” 小杏狐疑地看来看去,并不相信虞惊霜的话,忽然,她激动地站起身:“他们有动作了!” 虞惊霜探头一看,只见那两人终于不再自王府内转悠,而是像来时那样,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禁卫军士们紧随其后,眼瞧着打算要顺藤摸瓜,追查到这形迹可疑的两人的老巢,小杏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跃跃欲试:“虞姐姐,让我也跟上去吧,过了许久太平日子,我筋骨都僵得像石头了,一定要见见血松快一下!” 说这话时,小杏两眼放光,咧开嘴笑着的面容上浮出一股匪气,虞惊霜简直没眼看,摆了摆手,随她去了:“你悠着点儿,一定得留下活口来,不反抗的就别杀,也千万别和禁卫军抢功……” 她话还没说完,得了允许的小杏早已按捺不住,一手握刀,一手撑在栏杆上,径直自酒楼的高栏处翻身下去,只留悠悠一声“知道了……”在虞惊霜耳边回荡。 虞惊霜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余光看见王府内又乱作一团——随着丫鬟们的惊叫,明胥的屋门大敞开来,太医拎着医箱冲了进去,一盆接一盆的血水被人匆匆端着出来…… 不必多想,也知道屋内的明胥必然凶多吉少、生死一线。 她也并不想这样牵连他,只是到底没有其它更好、更快的办法。虞惊霜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或许有些怜悯、有些不忍,但纠结再三,她能做的也只是遥遥端起一杯茶,向着明胥王府所在的方向举杯,聊表歉意。 …… 凌晨时分,京畿一角火光冲天、甲胄声不息,虞惊霜安慰被惊醒的颜灵犀继续补觉:“不用惊惶,没人敢来这里惹事儿。” 天微明时,小杏一身血气未干,回到了小院中。她一口气干掉了一海碗的水:“果然就是典国的那群贼子,我们一路追过去抓了他们个现行,人赃并获!陛下派出的禁卫军不止一支,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出动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就是可惜了。”她摇摇头,有点不甘心道:“那群人中挺大的一个头目是个黑袍的老头,让他给跑了,不过还好我抓住了他的徒弟,现在押进大牢中了,不怕他骨头硬,榨不出来那老头的消息!” 小杏今夜杀了个痛快,将最近这段时日因安逸养出来的钝气消磨了个干净,回院落前,还特意绕去了王府内打探了一番明胥的消息。 “他活下来了……虞姐姐你说的对,昨晚典国那些人果真是去送解药的,他们还不想明胥死,结果被我们抓到了狐狸尾巴。” 只是,明胥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命,然而蛊毒终究太烈,受余毒所污,他的一只左脚已经留不住了,只能听从太医的建议,迫不得已舍了一只脚,才勉强止住了蛊毒蔓延。 了空第二日上门将这件事讲给虞惊霜听,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怔了一下的神情:“惊霜,你太狠了,两次蛊毒叠加,就算是我也束手无策了……明胥和他的小师姐只能尽快回去,找传闻中医术精绝的医派掌门夫妇压制蛊毒。” 他语气复杂:“我只当从前你说厌烦明胥、不想看见他是气话,没想到,你真的能下此狠手。” 虞惊霜只是最开始听到明胥没了一只左脚时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听着了空这样说,她笑了笑,道:“你何必把别人说的这么可恶……你又无辜到哪里?我不信昨晚我让小杏带到口信时,你不知道我要来蛊毒准备干什么。” 她淡淡地道:“我只是对明胥没有太大的歉疚而已——他当年也害惨我了,我因他被你们大梁人欺辱,已经废了两个膝盖,他陪我一只脚,没什么让人唏嘘的,倒是你,竟然也t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从小的玩伴兼亲人吧?你也能见死不救?” 了空沉默了一下,脸上终于收了笑。良久,他盯着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轻轻合掌,却什么都没说。 …… 之后京中是如何轰轰烈烈地进行清算,典国使节被抓、白家倒台、躲藏在京郊的二皇子余孽被一一抓捕归案等等,虞惊霜一概不闻不问,按照两人之前的约定,放手让明衡自己去做。 她只在事情尘埃落定的前一夜,派人进宫问了一句明胥的下场,明衡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孩子,尽管他十分不齿当年明胥抛下他虞姐姐一走了之的行径,但就典国与白家、二皇子余党勾结一事,倒也查得清清楚楚,没冤枉明胥。 该罚的罚了,他大手一挥,放明胥和裴欲雪离开京畿、回南地求医。 旨意下得着急,明胥的身子刚能下地,就被明衡催着赶紧走,两人前来京畿时满心欢喜和期待,走时却匆匆忙乱,垂头丧气,临行的那天清晨,是难得的好天气,虞惊霜在小院内踱步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收拾了些许书信,等在了城门口的茶肆中。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满目绿意的日子,同样就在此处,明胥的声音激动又慌乱,说远在雪山的小师妹有难,他不能不帮,所以要暂弃婚约、离开她,去救小师姐。 然后一去不复返。 而今,同样的情景又现,虞惊霜一时心头涌起感慨万千,正在此时,马蹄声哒哒,一辆简朴小巧的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内的明胥撩起帘子,回望了京畿最后一眼,正巧与虞惊霜对上视线。 他微微一愣,举着帘子的手忘了放下,就那么僵硬地抬着,前方的车夫还在驱马,眼看着虞惊霜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慌忙喊:“等等!停下!” 他匆忙到有些慌乱地跳下了车,因忙乱甚至差点站不稳,虞惊霜大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玉兰香,明胥鼻子一酸,泪就已经涌上了眼眶。 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听见虞惊霜关切的询问:“没事吧?”明胥抬起脸,唇角弯弯:“没事儿,人病了,连路都站不稳了,让惊霜你看笑话了。” 他明明在笑,脸上的神情在虞惊霜看来却像是在哭,她将视线从明胥的左腿处移开,默默自身后拿了一只木匣出来递给了他。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物归原主。”虞惊霜垂着眼睫,声音又远又轻。 明胥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来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码了几份书信,还有一卷儿银票、一柄剑鞘,由上等的精钢打造,闪耀着冷冽的光芒,明胥垂眼,正瞧见自己的面容被映在鞘身,愁苦的沧桑被倒映得清清楚楚。 良久,他叹息了一声,从身后将背负的秋水剑取下,与剑鞘“锵”得一声合二为一,这柄名贵的宝剑终于完整,明胥摸了摸它,又低头看向那木匣中的其余之物。 那些信……是他从前在雪山时给惊霜写下的吧,看样子惊霜根本没有打开过,不过没看过也好,他那些所谓的关心和思念,现在想来也只是徒惹人烦恼而已,幸好她没有看。 明胥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将信件一一取出,妥帖地放入了怀中的心口处,隔着衣衫摩挲了一下信件,他将木匣中最后的银票取出,递还给了虞惊霜,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其它的我就都收下了,但这个……还给你吧,我此去雪山也只是为了治毒,用不上这些银票。而且,当年我做的事陷你于不义之地,我赔给你的银钱还不够呢,怎么能再收你的银子?” 虞惊霜连忙推拒,刚要开口,就听见明胥温和的声音响起:“别可怜我,惊霜。”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颤抖,“我变成今天这样,全赖我当年糊涂,如今也是咎由自取,我都接受了的……只求你别可怜我,将我还当做以往那样都行……” 虞惊霜闻言怔了怔,道:“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只是你的腿……这件事使我对不住你。” 明胥苦笑着摸了摸左腿,什么话都没说。 这几日京畿中轰轰烈烈的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就算他糊涂了那么久,但直到典国的使节尽数被抓,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毕竟那一天,虞惊霜刚看望过他,他所中的毒就立时加深了。 而那一夜过后,典国的舅舅送给他的几个人手也一并消失不见了,他的毒又神奇地减轻了……种种不合常理之事,就连一向对这些不关心的裴欲雪都察觉到了不对,跑来警告他别牵扯进不必要的斗争中,安安分分离开京畿…… 他的心,仿佛直到大病一场、蛊毒被解开后,才拂去了那一层一直笼罩着的灰尘,看清了京中的局势,也彻底理解了虞惊霜。 想着其中种种关窍,明胥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虞惊霜,那熟悉的面容却越看越令他痛苦,他终究是红了眼眶,却不肯掉眼泪,只是哑着声音问: “惊霜……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到底还有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呢?” 虞惊霜看着他将掉未掉的眼泪,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很重要吗?” 明胥艰难地点头,咬着牙道:“重要。” 虞惊霜垂眸,想了想,平静地开口:“你看到的那些街市上的话本子,讲我与其他三个男人爱恨情仇的,那些最初都是由我自己写的。” 明胥眼眸剧颤,她顿了顿,问:“你很好奇我为什么这样做是吧?”不等明胥回答,虞惊霜道:“写了关于你的那一本……我确实是写给你看的。” 典国的使节从一年前就频频使些小动作,白家与二皇子余党在背地里的勾搭更是早,她当时还未卸任军卫统领的官职,这三方蠢蠢欲动,因畏惧她而迟迟不敢联手。 明衡和虞惊霜都明白“欲使之毁灭,必先使其猖狂”的道理,便联手以退为进,先纵容着他们慢慢勾搭——典国想要的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借助世家与二皇子余党的势力,最好扶持一位有典国血缘的傀儡皇帝登基……而明胥有没有反心,自然而然就成了关键。 虞惊霜一贯爱出奇招,又见人家写话本子的书坊赚钱眼红,便自己动手,又过足了瘾,又正好打算用话本子骗一骗明胥——如果他有异心,一定见不得自己的名声在京畿被毁,怎么着也会赶回来澄清。 只是她偏偏没想到,明胥回来了,却不是她与明衡想的那样为自己辩解,而是因为那迟到了许多年的愧疚。 话说到这里,虞惊霜难得沉默了一下,在最初时,她就是抱着试探和提防的心思面对与明胥的久别重逢的,所以,那一日在长街见到他时,她是真的起过杀心。 这一点她没有明说,可两人都明白,僵滞的气氛在在两人之间流转,明胥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当时原来……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又强打起精神问:“那么……你为何现在又不再提防我了呢?”他扯了扯嘴角,“毕竟,明骁弑母德行有亏,明丰不得皇兄生前认可,身份存疑……若我活着,那些看不惯你也并不归顺明衡的世家们,也还是会动歪心思。” 虞惊霜望着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伤害他,半天才道:“你要听我的真话吗……因为你…你已经已经废了,大梁从来没有让身有残疾的人做皇帝的先例……” 明胥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屈辱的神色,他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轻轻道:“是啊,也对。” 他跛脚了,名声也毁掉了,说实话,已经不会再对明衡有威胁。 “那……最后一个问题。”明胥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节,压下心头的酸涩痛楚,道:“惊霜,你还有什么筹划是能再说与我听的呢……我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明衡不愧是你带大的,最了解怎么戳人痛处,他惩戒我的的旨意是今生无诏,不得回京……我恐怕再也回不到京畿,也无法再见你了……痛苦已经很多了,让我即使是走,也走个明白吧。” 悔弃明珠 第98节 虞惊霜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他,良久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为什么非要问得这么清楚呢?” 然而看着明胥的残腿,她还是说了:“南地剑派盘踞当地多年,朝廷一直无处插手,当地的官府形同虚设,明衡登基后,一直想要将此地收拢手中。你与裴欲雪身中蛊毒,实力大跌,但威望犹存……放你们回去,剑派才成不了气候,这是阳谋,说与你听也无妨。” 明胥一怔,虞惊霜今日与他所说的一切一切,都太颠覆他想象中那个没什么心思的天t真模样了…… 良久,他费解道:“你……怎么就愿意为明衡做到这个份上呢?” 虞惊霜望着他:“为良主做事,鞠躬尽瘁也甘之若饴……这是明面上与其他人说起时最不出错的理由。” “若你让我说心里话……第一,明衡的母亲对我有恩,当初若不是她信任我、救我一命,我早已魂归西天。救命之恩、犹如再造,所以她临终所托,我不得不做到尽善尽美。” “第二,南地将来会是我的封地。”她淡淡道。 明胥闻言愕然,好一会儿后,他才惨淡地笑了,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大梁的第一位异性王吗?还是女人,还是异族……他真信任你,而你也不是愚忠,挺好的。” 他的语气和神情复杂,虞惊霜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得为自己筹谋,毕竟我来自上燕,大梁的那些世家,不知道背地里有多恨上燕当年的背信弃义……而且这世道上女人总要难一些,手里有块地、有支兵才安心。” 她的野心和筹谋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展现在明胥眼前,而他望着面前的女子,岁月在他们二人身上都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他却怎么都无法将这个眉宇间透露出强势、面容却淡然的女子和记忆中天真娇憨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只是,不论虞惊霜是怎样的人,明胥在此时也绝望地发觉,他心中的欣慰和感慨始终也要远远大于陌生……直到此时,他仍无法将她从心底里割舍。 明胥望着她,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温柔,他轻声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祝你如愿。” 祝你如愿、万事胜意,得到所有你值得拥有的曼妙。 而日后隔着迢迢山水,再也难见你一面……就此别过,便是永别。 明胥静静地、深深地看着虞惊霜,像是要将眼前人的面容死死刻进脑海中一样。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走,所以格外珍惜能与她就这么平静地、不带一丝漠视和怨怼地站在一起……而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甚至连每一次呼吸、眨眼都沉重得让他心里发苦。 可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能出口,无非也只是一句“珍重。” 天色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有些暗淡起来,天边卷起一丝灰青色,些许冰凉的雨珠飘飘洒洒,如细碎的绒毛一般落在了两人的发梢和眼睫,垂在明胥眼角,犹如一滴泪珠。 这是暮春的最后一场春雨了。自今日后,初夏时节的白昼便会渐渐变长,从南方吹来的风中也即将带着草木的香气。 明胥伸出手,抬头望了望天,他手中什么都没拢到,只是轻声道:“南地……也要起风了。” 他还能活着回到雪山吗?还能有机会再见虞惊霜一眼吗? 明胥不知道,也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 看着明胥离开时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艰难上了马车的背影,虞惊霜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一卷儿犹带浅淡香气的银票,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初见,那个戈壁荒漠上灿烂、热烈的少年皇子。 他立志走马天涯,要做一方侠客,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容仿佛犹在眼前,而一眨眼斗转星移,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都变了模样。 …… 送别了明胥,虞惊霜刚刚回到小院中,还没来得及喘息几口气,就见一道黑影掠过,眼前一花,虹阁的阁主单膝触地,抱拳跪在了她面前,还不等虞惊霜被惊吓出声,就听到那人禀告: “统领,潜鱼失踪了。” 递上来的名册中,潜鱼名字下那一栏已经有好几处空缺,按照虹阁规矩,缺失五日画一层圈,虞惊霜翻看了两下,懒得自己细细数过,直接问道:“多久了?” “一个半月之久。” 虞惊霜将名册还给他,“或许是自行离开了……以后将他的名字去除掉吧,我不想再用他,你们再另外给我派几个侍卫来算了。” 阁主抬头,没问为什么,只是恭敬道:“是!” 迟疑了一下,他欲言又止,虞惊霜瞥他一眼,示意他有事就说,阁主吞吞吐吐道:“不知这人哪里得罪了统领您……他确实挺好用的,能吃苦、敢拼命,有股狠劲儿,阁中已经有很多堆积的任务交由他完成了……” 越说虹阁阁主越低声,在虞惊霜复杂的眼神中嗫嚅道:“如果他没有犯下大错,敢问统领可否惩戒他几次就算了……把人留给我,他还有用。” 虞惊霜觑他一眼,差点被这老小子逗笑,不耐烦地挥挥手,她道:“人不是都失踪了吗?大概早已离开大梁,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既然本事那么大,想躲着你们虹阁不也是轻而易举?你问我的意见……” 她有些无语:“你先找到他,他愿意就行。” 阁主笑了:“他肯定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就算不想干了,可只要有您在,他……”感受到虞惊霜投来狐疑的视线,他顿觉失言,慌忙住嘴意见来不及,虞惊霜向后一靠,眯着眼看他,道:“说,怎么回事?” 潜鱼为不为虹阁办事,和她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阁主低眉顺眼道:“当年他加入暗阁时,整个人的身子都好像被人从里头撕开过一样惨烈,皮肉血淋淋的不说,还中着一种我们看不明白的毒,治好他之后,这家伙一开始是怎么都不愿意留下的,直到有人提了一句您的名字……” 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虞惊霜,见她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阁主又接着道:“听到统领您的名字后,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打问了一圈情况后,这人就愿意留在虹阁效力了……当时我以为他是被您的鼎鼎大名给折服了,所以也没想太多,留下了他。” “按照虹阁的规矩,自愿加入阁中的江湖人士,愈有能力、愈是能得阁主的优待,可以向阁中换取一个愿望,只要虹阁能做到,就决不食言。我便按照规矩告诉了他这一消息……” “他要了什么?”突然,虞惊霜打断了阁主的话,皱着眉头问,阁主一愣,神色有些古怪,道:“他?他要了丹药。” 一种传闻中可以抑制任何蛊物的丹药,虹阁就算集天下奇能异士之力,暂时也找不出这种只在古书中记载、大概早已失传的东西。 于是虹阁阁主便提出可以为他换成另一种价值千金的药材,虽然于蛊物无甚作用,但也对养护他的身体有极大裨益,而潜鱼却只是垂眸思虑了一会儿,便摇头拒绝了。 继而向阁主提出,没有丹药,便换一个极为罕见的美酒的方子也可。 “我当时还笑他傻,区区酒方子何须卖身为奴,便让他再许个愿,可他拒绝了,还说只要酒方子就足够,其余的也无所求。当时我就觉得,此人心存死志,恐怕是活不长,只剩一口气吊着命而已……” 阁主唏嘘道,偷偷看了一眼虞惊霜面无表情的脸,他才不会说,直到后来,他方才慢慢悟出来,这个能吊着潜鱼性命的东西,恐怕就是眼前这一位。 【作者有话说】 推推预收[撒花]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第85章 潜鱼 虞惊霜垂眸,目光在手中名册上静t静地停留了一会儿,良久,才将名册合上,丢回给阁主,道:“……算了,你将这人的名字从虹阁内去除掉吧,他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阁主闻言一急:“啊……可是,可是按照规矩,从来没有人……” 虞惊霜打断了他的话,揉了揉皱着的眉头,道:“我和他有几分旧交情在,这几年他为我做事也称得上尽心尽力……照规矩来,除名要付出多少代价,你找小杏去,从我的私库里折现算了。” 阁主本来心有愤愤,闻言双眼一亮,立时眉开眼笑,叠声道:“诶好好好,既然这样,那属下就不客气了!一定按您的吩咐来!” 他喜笑颜开,甚至想当场就掏出笔来,当着虞惊霜的面将名册上潜鱼的名字划掉,而虞惊霜一眼瞧见纸上那两个端正的小字,熟悉得与自己的字迹有七分像,她就忍不住深深地吸气、叹气—— “滚滚滚,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走!” 她挥手将阁主赶开,那人也不恼,喜滋滋地就捧着名册告退,只是临走前,他突然又慢了几步,回头来犹犹豫豫地对虞惊霜道:“虞娘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既然你与他是故交,想必也应该与您说一声的……” 他叹了口气:“他啊,当初来的时候就身负重伤了,这两年里能活着也只是强撑罢了,如今他不见了踪影,大概是承受不住体内的蛊毒,死在不知何处了……虹阁从来没有给人收尸的习惯,但他当初为我们卖命,却什么都没要,我心里总觉得亏欠他几分,虞娘子,若你这里还有他的遗物,就让虹阁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说完这些话,阁主便带上了门,悄悄离开了。 虞惊霜顿了一会儿才起身,在小院里向四下看了一圈,墙角的玉兰树静悄悄的立着,几株枝叶伸出了墙头,繁多的叶子乱糟糟地堆着,瞧着让人心烦。 虞惊霜盯着那玉兰,迟疑地想:去年……去年玉兰的长势也这么乱吗? 哦,去年,去年是潜鱼提前拿了剪子,将多余的枝叶修剪掉了。 她走向潜鱼曾住过的屋子,推门一瞧,满屋空落落的,大概就是那一日后,他曾悄悄地过来将自己的物件都取走了……尽管本来这里就没有留下他太多的东西。 虞惊霜反手带上门,眼神突然落到了屋檐下廊柱旁,那里齐齐整整放着两小坛酒,挨在一起,端端正正,与她曾经喝的“酒肆伙计专酿的药酒”一模一样。 自从识破揭穿潜鱼的面目,他狼狈逃走了,从前每隔两日就送来一坛的酒就再也没动静了……如此看来,酒肆的伙计送酒是假,他自己背地里偷偷酿酒送来讨好她才是真。 虞惊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弯腰、蹲下身,将那两坛酒拎了起来,指腹在粗糙的坛口摸了一圈,轻轻揭开了其上的封口,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酒香缓缓飘了出来,虞惊霜给自己倒了一杯,就着桌上的青果子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来。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流连,她突然想起了曾经很久远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暮春时节,日光淡淡的,微风轻又暖,那时候她和兰乘渊都才十一、二岁,午后从书堂回来,她偷懒不想写夫子留下的十张字帖,就威胁恐吓兰乘渊“帮”她,他乖乖听话,临摹着两人不同的字迹。 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檐下风铃的声音,而前院热闹非凡,父亲官升一级,众同僚上门道喜,宴席上吹拉弹唱、歌舞升平,热热闹闹。 虞惊霜偷溜过去,顺了糕点和青果回来,一并还趁侍女不注意,偷拿了一盏清酒,打算偷偷摸摸地尝一尝,她躺在小塌上,砸吧砸吧嘴将酒液舔干净,只觉得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清甜、香醇又凉丝丝的好东西——一盏喝完,她还意犹未尽,只是不敢再去偷酒了,生怕被古板的父亲发现,又要被打一顿板子。 伏在桌案上为她写那十张字帖的兰乘渊闻言,自告奋勇为她去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只说自己个头小,不会引人注意——然而刚摸到酒壶,就被人当场抓获,后果当然是狠狠挨了一顿家法。 虞惊霜深夜溜去看他,瞧见他被板子打得红肿的手心愧疚不已,兰乘渊还反过来安慰她,虞惊霜至今还能想起,黑黢黢的夜里,他们两人怕将嬷嬷引来,连灯都不敢点,可兰乘渊的眼神却比烛火、比明月都要更亮晶晶的。 他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他还笑眯眯地承诺:“小姐,今日那酒我尝过了,也没好到哪里去……若你想喝,等我长大了,为你去寻一道世上第一的美酒方子,我酿给你喝!” 口中的酒液将凛冽与醇厚完美交融,带着恰到好处的甘甜,入口是无尽的绵柔,唇齿留香,倒确实称得上一句“世上第一”的美酒。 虞惊霜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咽入喉中,朦胧的醉意袭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悔弃明珠 第99节 京畿城北,一处偏僻的小屋内,潜鱼似有所感,猛地自梦中惊醒,耳边似乎还悠悠回旋着虞惊霜的叹气声,他额头上爬满了冷汗,手指轻轻颤抖着。 那一日在院落外仓皇逃走后,他就一直窝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他是再也不敢去找虞惊霜了,生怕又从她口中听到那些让他心碎万分的话语、更怕她眼中流露出的嫌恶和生疏。 想到那天,在院落外亲耳听到惊霜说起“小狗”时那怀念又亲昵的语气,潜鱼的眼神又灰暗了一瞬,他动了动身,却突然牵扯到腹部的伤口,撕裂的痛感瞬间窜上脑海,炸开了剧痛,潜鱼闷哼了一声,一瞬间脸色都痛得都有些扭曲。 他低头看了看腹部,丝丝缕缕的血痕从布条处又洇开来,瞧着触目惊心,他却面不改色,神色如常地伸手—— 抓住已经□□涸的血迹黏住的布条,他反方向地揭开。碎裂开来、边缘泛白的伤口再一次被他毫不怜惜的手法撕裂,汩汩的血珠涌了出来。潜鱼将大团大团沾满血的布条拢在一起,随意丢到了一旁,在裸露的伤口处又洒上了药粉。 他动作粗暴,只求简单止住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痛,甚至还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自虐。 不能继续留在惊霜身边,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又该做什么,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只是在浑浑噩噩之际,潜鱼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一直躲在暗处,犹如魂灵般纠缠着的林啸! 上次他就是被林啸偷袭才身受重伤,躲在这里修养疗伤,虽然林啸也没落着好处,被他差点一刀挑出心脏,可一想到这个老东西竟然出现在惊霜院落的周围…… 潜鱼就深深地颤栗,恨不能伤口立时就能长好,他要去寻林啸,将其千刀万剐、让他再也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接近惊霜! 他脑海中萦绕着千百个念头,心中的焦急、仇恨、怨怼交织在一起,令他手中动作不自觉的加大,腹部那道狰狞巨大的伤疤霎时间又撕裂开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弥漫在屋内。 正在这时,潜鱼的眼眸微微一动,顺着屋外细微的动静抬眼望去——“吱呀”,门开了,一张他无比熟悉、昳丽阴狠的脸从门外幽幽地浮现,瘦削而高挑的身影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音,同时显露在潜鱼眼前。 “……卫瑎。” 他嘶哑着声音,喃喃低语,这个人连带着名字都令他无比厌恶,从前他顾及惊霜发现自己就是兰乘渊,下手时不敢太重,怕留下痕迹,没想到却叫这人捡回了一条命……后来果真也是他,害得自己在惊霜面前暴露! 现在他竟然还敢现身?! 潜鱼的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意,他死死地盯着卫瑎,伸手握住了刀柄。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卫瑎又何尝不是对眼前人充满了嫉恨之情——从前在上燕时,他就瞧不起所有身份比他低贱的人,尤其是兰乘渊,区区一个逃出来的奴隶,竟然也妄想平步青云! 后来与虞惊霜相识、相恋,他不知不觉间被虞惊霜所吸引,对兰乘渊,就更是从之前的鄙夷,转化为了深深地忌惮和嫉恨! 他嫉妒兰乘渊竟然能与霜霜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恨兰乘渊即使是做了对不起霜霜的事,但却又能在霜霜心里留下那样深刻的一道印记——每每想到心上人与他差点成婚、生子,卫瑎就恨之入骨、思之发狂! 而即使是如今,同样都是辜负过惊霜、同样都受了莫大的苦楚与折磨,可凭什么,还是兰乘渊先一步到了霜霜身边、陪伴在她身侧、能与她日夜朝夕相伴?! 这个贱人! 若不是他抢了自己的位置,现在能与惊霜重归于好、破镜重圆的就是他卫瑎—— 卫瑎不肯承认,可看着t兰乘渊的脸、脑海中浮现出这几日他悄悄跟踪、手下们也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都昭示着兰乘渊化名为潜鱼,埋伏在虞惊霜周围当个侍卫时的日子有多么美妙! 他咬牙切齿地承认,他就是嫉妒兰乘渊!这个贱人! 可是,无论他有多么痛恨、厌恶兰乘渊,此时此刻,为了得到虞惊霜,重新挽回他的霜霜的心,卫瑎都不得不先低头—— 他将自己的目光从兰乘渊手中紧握的刀上移开,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他弯了弯唇,皮笑肉不笑的对兰乘渊道:“听说你藏着掖着的那个身份在霜霜面前暴露了?真不幸,霜霜可最恨别人欺瞒她了,怪不得你被她赶了出来……” 话刚出口,卫瑎心底的幸灾乐祸就先一步暴露,看着兰乘渊阴狠的眼神,他差点开心地笑出声。 想起当初惊霜面对他时的嫌恶,也同样让眼前的兰乘渊受过,他竟从心底舒畅了些许——青梅竹马又如何?比我先一步找到了惊霜又如何?偷来了那些与惊霜在一起的美妙日子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和我一样,被犹如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赶出来? 卫瑎眼底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兰乘渊将布条蘸着药粉胡乱裹上腰腹,嫌恶地瞥了一眼卫瑎,他不欲与此人废话,心底涌动的仇恨和厌烦只想让他将眼前人杀了——若不是卫瑎从中作梗,他怎么会、怎么会…… 兰乘渊抽刀,“唰——”的一声,他欺身上前,带着十足凛冽的杀意挥刀、上前,“铛——叮!”金戈相交的鸣声响起,两道身影将卫瑎死死护在身后,堪堪拦下了兰乘渊暴起的一击! “咳——咳咳——好你个兰乘渊!”卫瑎连退两步,被兰乘渊猛然的杀意逼退,他眼中陡然划过一丝阴鸷,恨声道:“今日我可不是为了杀你……否则你以为你这幅鬼样子,也配让我亲自来?” 他幽幽的声音在狭小黑暗的屋内响起,犹如鬼魅般在兰乘渊耳边萦绕,他说,“你也很想再回到惊霜身边吧?你还爱她,可惊霜却将你拒之门外……我也一样,无论我怎么靠近霜霜、怎么悔过,她都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不甘心,而你,兰乘渊,难道你就甘心?” 兰乘渊手腕握着刀柄的力度微微一松,缓慢又无声地瞥了一眼卫瑎,卫瑎唇角勾起,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笑意,“不如我们两人合作,共同挽回霜霜的心,还可以重头来过……” 兰乘渊静静地盯着卫瑎的脸,冷冷道:“惊霜的心,从来都不是任由人摆布的……想求她原谅,你是痴心妄想。” 他的目光含着讽意,卫瑎却恍若未觉,只是露出了一个复杂古怪的笑,道:“心不能让人摆布……我不相信,我只要她的人在我身边,一颗心而已,日久天长,我总能求得到。” 他说:“兰乘渊,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合作?我有一计,只要我们二人一同动手,必将万无一失,能将霜霜留在我们身边,再也不分离……” 第86章 阴谋 不得不说,卫瑎足够阴险,愿意自己退一步也要拉潜鱼下水,只为了在“挽回”虞惊霜这方面万无一失。 然而就算他说的再动听诱人,潜鱼冷眼看着、听着,心里却不起一丝波澜,只有腾腾的杀意在胸膛处汹涌,而卫瑎又阴魂不散地屡屡提及“兰乘渊”这个名字,更是令他心中恼火,一时间过往的嫉恨涌上心头,恨不得拔刀除之后快! 他这样想着,也毫不犹豫,提刀上前,两三下将那两名护卫踹飞了出去,刀锋直直冲着卫瑎而去,而卫瑎也并不是全然的手无缚鸡之力,见状扭身闪躲,抽剑应对,迎面就朝着潜鱼猛然刺出! 两人对彼此都怀着一种难言的嫉恨,下手都不会轻,招招凌厉,往命门处袭去,潜鱼前几日受偷袭身负重伤,而卫瑎体内余毒作怪,体弱无比,所以一时之间,缠斗在一起的两人竟然谁没能击杀得了对方。 “铮——”刀与剑碰撞,发出长长的一声嗡鸣,令人牙酸,卫瑎以长剑支地,勉强撑着身子,苍白虚弱的脸因受伤而略显扭曲,潜鱼也往后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抬手擦掉了嘴角渗出的血,一双眼仍死死地盯着卫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看着他的模样,卫瑎突然笑出了声,“你又在这里和我装什么?费尽心机、改头换面也要留在她身边的是你,被识破赶出来后还不死心,藏身在这里不滚远的也是你。” 他道:“惊霜的性子是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不与我联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靠近她,还是说,你想玩什么默默守护的戏码?” 看见潜鱼眉心一条,卫瑎知道自己猜中了一丝半点,他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嘲讽道:“……那你当初何必逃走?懦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是个懦夫!” 他恶狠狠道:“将人攥在手里了,才能说什么保护、挽回的言语,否则,只简单求她原谅、当个普通朋友又有什么用?!” 潜鱼偏头咳出了一口血,闻言冷笑:“你拿什么挽回?怎么攥住?用你的那张老脸?” 迎着卫瑎陡然瞪大扭曲的双眸,他不屑道:“你醒醒吧卫瑎!你已经不年轻了,十年过去,再娇嫩的花儿都萎成烂泥了,更何况你呢?你现在又老又丑,早已不是当年能凭美貌勾引惊霜的模样,弱得马上要死了,还做你的春秋美梦呢?” 他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这几年来心负重担,愁苦与羞惭几乎要把他压垮,层层叠叠的愁绪将他堵得不敢张口,一腔心思都涌动腹中,却因为觉得自己不配,而在虞惊霜面前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讲。 时日长了,他几乎都要活成一块会动的沉默石像,险些忘了多年以前他能步步高升,正是凭借了一副颠倒黑白、气煞人也的口舌。 今日全数将心中毒汁喷出来扬在卫瑎脸上,才让潜鱼突然觉得胸中一松快,畅快起来—— 而被劈头盖脸揭穿了老底,还被讽刺羞辱了一顿的卫瑎,当即瞳孔皱缩,耳中听着那字字诛心的言语,只恨不得当场撕了眼前这个贱人! 他怒喝一声,瞬间暴起,几乎是丧失了理智般赤红着眼睛挥剑,潜鱼扭身抵挡,腹部的旧伤撕裂,他借着这股剧痛挥出长刀,“铛——”得撞偏劈向颈侧的剑刃。 剑锋擦过耳际时,潜鱼鼻端嗅到了血腥味里混着一丝药香,他面色骤然一变,双目圆睁盯着卫瑎,“你还在用一梦黄粱?”他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怒吼:“染上这种腌臜的东西,你也配出现在惊霜面前?” 卫瑎与潜鱼对视,面色有一瞬的扭曲,眼眸变化了几瞬,他手腕一转,骤然间杀机暴露,袖中的暗弩对准了潜鱼心口弹射而出。 “叮”—— 一发毒箭被潜鱼眼疾手快地挡掉,潜鱼就地一滚,手中的刀锋也趁势楔入了卫瑎的肩胛骨。 “你不也用了蛊虫?卑鄙无耻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卫瑎咬牙切齿道,一想到他在深宫中挣扎、受尽折磨时,兰乘渊这个贱人竟然趁虚而入,先一步接近了惊霜!当初在林啸的府邸,他们二人明明说好了,只要逃脱牢笼,便各凭本事,竭力挽回惊霜,弥补过去十年里由他两人犯下的过错—— 可卫瑎万万没有想到,兰乘渊竟先一步假死逃了出去,藏到了惊霜身边,还做了那么久她的侍卫,与惊霜和和美美、快快乐乐……每每思及此,卫瑎又妒又恨,只觉得若不是兰乘渊从中作梗,如今应与惊霜有一段“久别重逢、默默相护”的戏码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他气得发疯,甚至忽略了肩膀处的剧痛,胡乱摸索到了一柄短剑,不管不顾地狠狠冲着潜鱼捅去,正好刺入了潜鱼腰腹处的旧伤,皮肉被利器割开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卫瑎攥着刀柄,拧转半圈,听着骨裂声和惨叫同时炸开。 潜鱼咬着牙将半声惨叫咽回了腹中,他顾不上旧伤迸裂,刀不在手中,就挥拳狠狠砸向这张让他也万分妒忌的脸,只一拳就将卫瑎打得偏过头去、口鼻出血,刀不知道在打斗中被丢到了哪里,他强忍着痛,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卫瑎的脖颈,想将这阴魂不散的人活活掐死了事! “你为什么要来大梁?若不是你这个贱人,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暴露得这么快!” 从前,他就恶心卫瑎恶心得要命,这人当年与惊霜在一起,却全然不知珍惜,害得他心心念念的惊霜受苦、受罪,流落到离故土千里之外的地方。好不容易惊霜安定下来,活得安稳开心,这贱人却又黏上来……到现在,竟然又想着t什么“挽回”? 卫瑎还有脸找他来合谋、讽刺他被惊霜如一条狗般赶走?! 一想起那一天惊霜脸上冷漠的神情,无论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潜鱼的心就在深深战栗,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来气,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下手再狠一些,将这贱人彻底杀死在那山上! 潜鱼脸色阴沉,手中力气加大,卫瑎挣扎着,不顾濒死的窒息感,只是泄愤一般将匕首再一次拔出、又狠狠插入,血肉飞溅,他看见潜鱼的脸色以飞快的速度变得惨白,不由得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畅快地大笑起来,艰难地说:“哈哈……兰……兰乘渊,你这个……杂种……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不能让你和……和霜霜在一……起!” 潜鱼眼前也一阵阵的发白,他清楚地意识到腰腹处的伤口有多惨烈,而在卫瑎的眼里,他能看到自己同样狰狞扭曲的脸,他费劲扯开一个笑,断断续续道:“我……我死了有什么……可怕?带你一起去阎罗殿……叫你再也……再也扰不了惊霜清静……最好!” 卫瑎目眦尽裂,从胸膛出发出“呃呃”的气音,眼看着他几乎就要活活被潜鱼掐死,屋外忽的传来一阵长而尖利的哨声,下一瞬,门被人从外劈开,两道身影直直袭来! 潜鱼不得已双手一松,往后仰倒,猛然一个回旋,将一左一右逼来的两人鞭扫倒地,提起方才被丢出去的刀,他目露寒光,提刀便砍—— 寒光一闪,来人侧身一躲,堪堪避开刀锋,潜鱼强撑着还要再战,而两个黑衣人似乎并不是卫瑎带来的护卫,见状只是对视了一眼,立时确定了主意,不欲与潜鱼缠斗,而是往后一撤,扶起倒地昏迷的卫瑎,疾步而去—— 潜鱼下意识地上前两步追赶,可牵动旧伤,剧痛传来,他猛然停住脚步,下一瞬就喷出了一大口血,踉跄了两步,最终体力不支,“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隆隆马车上,卫瑎被手下小心地服侍着起身,他浑身上下的伤都被包扎好了,只有脖颈处那道深深的痕迹昭示着他差点被活活掐死的事。 卫瑎嘶哑着声音,刚想开口,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也不受控制地蜷缩在一起,深深地颤抖起来,手下们早已习惯,忙燃起了一支细细的香,幽香飘散,他们熟练地将其呈给卫瑎,又从各自口袋拿出一块方巾围在面容上,隔绝那种奇异古怪的香气。 卫瑎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通身的剧痛和麻痒也被一梦黄粱缓缓地压了下去,他渐渐平静下来,清醒过来后,望着那袅袅升腾的香雾,他的脸上露出了又是依恋、又是厌恶的扭曲神情…… 良久,卫瑎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将目光移开,恨恨出声:“都准备好了吗?” 手下中的一人跪地抱拳,沉声道:“已经查探清楚虞惊霜身边的关系,摸透了她的行踪……回上燕的马车与人等也都备齐了。” 卫瑎闭上了眼,道:“准备好了,就尽快动手吧。” …… 日头见长,天渐渐热了,风中卷来的花香氤氲,大梁已经进入了初夏。 虞惊霜嫌外面太热,最近几日都不怎么出门,成日窝在屋中吃茶、喝酒、翻话本子,愈发觉得日子悠闲清静。 本来与明衡说好了假装致仕,实则君臣两人一明一暗行事,待到二皇子余党谋反事了再官复原职的打算,此刻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划算,心里已然有了“不如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念头。 虞惊霜愈发疲懒,小杏倒是往外走动的多,只是小杏性子本就冷淡,即使隐约察觉到近几日只要出门,好像身后总坠着几条小尾巴,她也没打算和虞惊霜说,只以为要么是颜灵犀家里那些挂念小姐的奴仆侍卫、要么是白家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不足为惧。 自从虞惊霜装作辞官回家,明衡又渐渐掌权后,日子过得实在平静,小杏自觉武功高强,便不像从前那样看见什么事都警惕十足——她也觉得怪累的,还不如多看几册话本子。所以她只是在背地里敲打了一番颜家和白府的人,发现那些窥伺的目光消失不见后,便放下心来,没当一回事。 倒是颜灵犀,从父母那里得知小杏将那些偷偷摸摸给她送吃食的侍卫们赶走后,很是不忿地去找虞惊霜哭诉过几回,被小杏冷冷瞥了一眼后,也就乖乖消停了。 其实,颜灵犀也只是成日待在小院落里觉得无聊,才盼着那些侍卫偷偷给送一些零嘴。在小院中住了这么久,虞惊霜成日不拘束着她做事,她起初不敢出门,生怕听到像从前那样,大街小巷流传着她“克夫”的事,所以她只好溜溜达达去翻看小杏的话本子,时日一长,颜灵犀也就习惯了这样待在小院落里,平平静静、悠闲清静的过日子。 而话本看多了,各种缠绵悱恻、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充斥着她的头脑,有时与那话本中悲惨遭遇的角儿一对比,颜灵犀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惨。 她不像从前那样哭哭啼啼,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和明丰的关系竟然也变得不错—— 虽然她还是觉得明丰不像个王爷样子,手脚粗苯又高高大大,不似京中正流行的“翩翩贵公子”形象,可奈何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明丰每隔几日就来操着锅铲,煮一顿佳肴给她,还特意留心,每回都给她带香喜园最美味的小糕点…… 颜灵犀托着腮想,这个黑脸的壮汉王爷,除了不怎么爱说话外,其实人也蛮不错的。 起初知道明丰是个不喜字画金银,只爱倒腾田地、做做农活的天潢贵胄,颜灵犀既觉得匪夷所思,又有点嫌弃,但时日一长,她又对明丰起了好奇心,追在明丰身后,也要去看看。 一来二去,她竟然也迷上了田地间那些新奇的东西,每日一大早,就随着明丰一同乘马车前往京郊,在田间地头鼓捣那些奇奇怪怪的种子,有时还会带回来一些虞惊霜没见过的食材,自告奋勇说要为众人烧一道菜——最后虞惊霜实在不敢尝试她的手艺,还把小姑娘惹得有些委屈。 有一回,虞惊霜出城办事,回去时正巧路过明丰常待着的那处田地,想起颜灵犀也在,她心念一动,便悄悄绕过去,打算看看两人相处的如何。 风卷着新翻的泥土香掠过田垄,竹篱边,颜灵犀正坐在木盆前,翘着脚搓洗苜蓿种子,指尖沾着晶亮的水珠,明丰正半蹲着,替她调整歪掉的竹笠,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喂,呆木头,要不要尝尝我爹娘差人送来的粟饼?很美味的!”颜灵犀从帕子里掏出个油纸包,金黄的饼边还冒着热气,举高了故意在明丰眼前晃动,得意道。 明丰接过油纸包,顺手用袖口蹭了蹭额头的汗,指尖捏起饼角时却格外的轻,他尝了一小口,咬下饼皮时发出了“咔嚓”的脆响,惊得篱下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跑开。 虞惊霜远远站在田埂上,眼睁睁看着颜灵犀被那只突然跑开的母鸡吓了一跳,转头就指指点点责怪明丰的模样,忽然想起前几日皇后捎来口信,兴高采烈地提及颜灵犀最近进宫,讲起身边的事时眼尾都带着笑意…… 悔弃明珠 第100节 皇后感慨还是她本事大,虞惊霜看着不远处两个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心里千回百转,默默苦笑:到底是她开解人的本事大、还是这颜家的小姑娘心里塞满了别的人、别的东西,所以才顾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是真的不得而知了。 苜蓿的嫩芽在陶盆里探头探脑,映着竹篱前的两个影子在夕阳里越拉越长,像两株并蒂生长的作物,根须在泥土里悄悄缠在了一起。 虞惊霜犹豫了半晌,出于一个长辈突如其来的尴尬,她摸了摸鼻子,还是悄悄走开了。 平静的日子过去了没几天,随着一场倾盆骤雨落下,明衡正式开始了他对朝臣和世家们的清算,白家彻底倒台、典国的使节尽数被抓,此前堆积给军卫的案子也都被翻出来查了个清清楚楚。 暴雨初歇,军卫的统领钟凌就踩着一地雨水泥浆登门拜访。 他是为了前不久查出的一梦黄粱而来,顺便给虞惊霜禀报案子进展,说来说去,总离不开白家和典国,眼看有了些许眉目,可怎么也抓获不到关键的幕后之人。 虞惊霜安慰他慢慢来不着急,而钟凌喝了口茶,突然似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面露难色,在虞惊霜疑惑的目光中,他悄悄凑近,道:“统领……虞娘子,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讲……” 他坐在小院落中,偷偷瞥了一眼院落一角的屋子,虞惊霜t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皱了皱眉道:“和颜灵犀有关?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她一个小姑娘,也牵扯进了这桩幻香案吧?” 钟凌连连摆手,道:“是,也不是……”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位颜家的小姐……她的事属下也有所耳闻,传说中凶煞的克夫命格嘛,一连死了三个夫君,在京畿闹得沸沸扬扬,才不得不来您这里避避风头。” 虞惊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钟凌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她的神色,继续道:“我按着您给的线索,从酒楼查到说书人、从说书人查到书局……查来查去,您猜我查到了谁家?” 虞惊霜也被他吊起了一丝好奇心,不由得问:“查到了谁家?” 钟凌抚掌,神神秘秘道:“查到了京畿的赵、李、周这三家!您说巧不巧?” 听到这三个姓氏,虞惊霜稍一思索,愣住了,她半天才道:“呃……这三家?若我没记错的话……是他们?” 钟凌看着她狐疑的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虞惊霜又糊涂又震惊,连忙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快点说清楚。” 钟凌神色复杂,“还是那些世家们的弯弯绕绕……与颜家结亲,不光能得到整个颜家的助益,还可以与皇后娘娘攀上关系,陛下向世家下手的心思昭然若揭,京中哪家不怕遭殃呢?” 颜灵犀与谁家的公子定下婚约,谁家就欣喜若狂,另几家便虎视眈眈,恰逢有心人借着白府的人作乱,在世家间悄悄传播“一梦黄粱”。 这种幻香最初是被下给了赵家的公子,下毒之人本意是想惹得赵家公子癫狂,再传播些谣言,自然能哄得颜灵犀去退掉婚约,他们好再补上。 可幻香毒性太烈,一旦吸食难以戒断,等众人反应过来时,赵家的公子已经深陷泥沼,再也摆脱不了一梦黄粱,就此一命呜呼了。 闹出了人命,但颜家只以为是意外,还得为颜灵犀继续寻一门好亲事,谁家也不肯放弃,有过一回经验,下次下手就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就这样,先是赵家、再是李家、最后是周家的公子,三个儿郎莫名其妙被卷入了家族长辈们之间的争斗,稀里糊涂的就被人诱导着吸食了一梦黄粱,丢了性命。 而颜灵犀也被传言称为“克夫”命格,差点儿被连带着一同丧命。 “人的贪婪和疯狂,就是这么可怕。”钟凌摸着心口感慨。 虞惊霜凝眉,心中升起了一丝担忧,她在顾虑要不要让颜灵犀知道这件事…… 她既觉得,既然颜灵犀这样注重自己的名声,耿耿于怀,就应该告诉她所谓“克夫命”的真相,可想起前几日,这小姑娘的心情好不容易好转,不再钻牛角尖,虞惊霜又怕她得知“那几人确实因她而死”而变得糟糕。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由得瞪了钟凌一眼,埋怨他干什么查的这么清楚,又讲给她听,这下,她还怎么面对颜灵犀、怎么开导她呢? 虞惊霜想,自己的心里可藏不住事儿啊…… 正在这时候,小院的门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虞惊霜和钟凌双双惊愕望去,颜灵犀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来,眼里还含着两泡眼泪。 虞惊霜顿时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道:“呃……灵犀?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你听到了多少?” 颜灵犀站定,抽噎了一下,她垂着眼睛道:“我都听到了。” 闻言,虞惊霜难得的有些尴尬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这个娇气的小姑娘,生怕自己一旦说错了话,就惹得她再寻死觅活,虞惊霜借着石桌的掩护,狠狠踢了一脚钟凌,示意罪魁祸首说些话解围。 可钟凌比她还要嘴笨,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脸都涨红了,突然高声一喊:“统领恕罪,属下的娘子还在家中等着属下,属下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地从虞惊霜和颜灵犀之间溜出去了,还顺手给两人贴心地带上了门。 虞惊霜气得差点仰倒,可顶着颜灵犀的目光,她也逃避不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将颜灵犀揽到了自己的怀中,一起在石桌前坐下。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颜灵犀虽然掉了眼泪,可坐下喝了茶后,竟然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除了神情有些恹恹,倒是没有出现虞惊霜想象中那样歇斯底里的模样。 “灵犀……你若是难过,便说出来吧……讲出口,就不会那么难受了。”虞惊霜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 颜灵犀靠在她的肩膀,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用担心我,虞娘子……我没事。” 她怔怔地开口,不知是说给谁听:“这么说挺奇怪的,可是……虽然刚开始听到他们的死与我有关,我确实很难过,但其实仔细一想,我又觉得这不是我的错。” 虞惊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小姑娘了。 颜灵犀对她的目光恍若未觉,仍继续道:“这几日,我一直与明丰摆弄那些菜种子……种子出不出芽儿,日光、水、土壤都很重要,不能苛责。” “有时候,我是真的很用心的去种了,但它们就是不肯出芽……有的人会说这种子是死物、污秽,沾着晦气,所以连带着一整片地都不出苗,就和别人议论我一样,说我克夫、不祥。” 颜灵犀的语气淡淡的,含着一点点无奈和不解:“……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什么都不懂,哪里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呢?我就算是死了,恐怕天下都平平静静的,一桩婚约而已,怎么就能克死了那些人呢?能被我一个小女子克死的,恐怕自己也未必见得有多么命硬。” 她给自己的话下了结论:“所以说我觉得,是世家间的斗争和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克死了几位哥哥,不是我。” 这话说的,连虞惊霜都想给她鼓掌了,可还不等她大加赞赏,门被人从外一把大力推开,明丰从外头迈步进来,先一步“呱呱呱”地鼓起掌来—— 他走进院中,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眸光,大声赞成道:“对!这才对!克夫什么的,纯属就是污名!” 颜灵犀一见是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一个小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顿只吃得下一小碗饭,哪里就能害死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啦?” 明丰跟着点头,认真道:“对对对,那些人都胡说八道!不觉得自个儿可笑!真正的大丈夫可不相信这些!” 听他也赞成自己,对自己没有半点儿瞧不起的意思,颜灵犀的心里越来越美,她的头越来越昂,继续得意地哼哼唧唧:“那,明丰你自己说,你会和那些人一样怕我克夫吗?” 明丰恨不得拍拍自己的胸膛,坚定道:“我不怕!我身体强健,你随便来克!” 他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颜灵犀的面色突然红至了耳根,吭吭哧哧了半天,她咬着牙道:“你想得美!” 话毕,丢下脸色同样通红的明丰,她一溜烟儿跑回了自己的屋内,只剩下明丰愣愣地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自两人交谈开始,就自觉地站在角落,尴尬又局促地望天沉思的虞惊霜。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学校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太多了,搞得我天天熬夜都写不完作业,也没有时间写更新[爆哭],但幸好从明天起就结束了[合十]接下来每一天都会认真更新的[哈哈大笑] 第87章 卫瑎的试探 颜灵犀的心结已了,然而对于虞惊霜来说,由“一梦黄粱”造成的烂摊子却还要她亲自去收拾。 先梁皇对此等异香避之不及,恐如蛇蝎,将所有有关“一梦黄粱”的书卷资料都付之一炬,甚至不允许知情人提及一字一词,所以三十年过去,斗转星移,军卫想要找出一些了解这异香的人,竟然比登天还要难。 钟凌这几天求助无门,眼珠一转,又把主意打到了虞惊霜身上。他腆着脸找过来,已经完全不见当初羞涩拘谨的模样,很是心安理得地说着什么“晚辈没有本事,但军卫真的很需要您”之类的话,软磨硬泡要虞惊霜去帮忙。 可当虞惊霜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点头答应下来后,这小子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了。 尤其是当他领着虞惊霜和一众军卫的将士们,顺着线索摸到了布庄,却又慢了一步,叫布庄管事提前逃跑了之时,虞惊霜亲眼见着他脸上的神色由气愤,到羞愧,最后一脸的挫败。 “虞娘子,真的对不住……”钟凌垂头丧气,拢着手跟在她身后懊恼又羞愧地道歉,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紧紧的,连脑袋都要缩回到脖颈里。t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军卫将士们也满面羞惭,躲闪着她的眼神,不敢与她对视,虞惊霜看见他们这幅情状,有点没反应过来,疑惑道:“对不住我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怎么了,不就是跑了个管事,继续抓呀……” 钟凌垂着脑袋丧气道:“本来一开始,这件事我就不应该让您掺合进来的,都怪我们没用……” 虞惊霜更不解了,她挠了挠头,道:“为什么?” 还不等钟凌回答,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幽幽的自她身后传出,“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卫瑎从巷尾处缓缓走出来,脸上神色悠然自得,“那当然是因为你们正在追查的案子,粗看起来,倒是与当年咱们两人的境遇一模一样。” 虞惊霜挑眉看向他,卫瑎边朝她走来,边轻轻笑着说:“两姐妹的救命恩情、又是争夺同一个男人……这么相似,他们怕你触景生情,觉得难堪啊。” 完全自巷尾的阴影处走出来,卫瑎站在虞惊霜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随手自袖口丢出了一枚印信,钟凌眼疾手快接过来,仔细一瞧,神色大变,立刻将印信递到了虞惊霜面前,“虞娘子,是布庄管事的印信!我见过此人随身携带,错不了!” 虞惊霜瞥了一眼那印信,看向卫瑎时皱起了眉,警惕道:“怎么在你这儿?”联想到他身上也有“一梦黄粱”,来到大梁的时机也那么巧……莫非卫瑎才是幕后黑手? 虞惊霜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卫瑎一看她提防又冷漠的神态,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默了半瞬,他冷笑一声,“我才不会做这种腌臜事……只会脏了我的手!” 他厌恶的神色不像演出来的,虞惊霜挑了挑眉,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不显,只是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可不会以为卫瑎这种人,是会突然发善心要来帮她的,说实话,他一个上燕的王爷,恐怕心里巴不得大梁再乱一些、越乱越好才对! 可让虞惊霜没猜到的是,卫瑎听着她语气中的冷淡,却好似半点儿都不介意,只是摇了摇头,笑眯眯道:“我只是想帮你,惊霜。” 他合起手中的折扇,遥遥地指了一下虞惊霜身侧的钟凌,口吻轻蔑:“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查了那么久,最后还得要你来帮忙,这样手下,哪一个能成事?” 钟凌神色一忿,虞惊霜一挥手拦下了他,淡淡道:“我的手下还用不着你来评判,更何况这事儿也属大梁管,再难也用不着上燕的五皇子来插手吧?还是说,过去了十几年,卫瑎你改性子了?要做大善人了?” 说到最后几句,虞惊霜的语气中都带上了些诙谐,差点要被自己的话给逗笑,而卫瑎听了也没有反驳,甚至点了点头,赞同道:“没错,如今我们身份不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提防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惊霜……”他话锋一转,又道:“你就当我是你的一个旧友不行吗?朋友之间,提供两条线索也没什么吧?” 他都这么说了,虞惊霜也乐了,道:“旧友?也行……那别磨蹭了,你藏了什么线索,直接给我吧……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印信吧?人呢?” 虞惊霜向他伸出手,卫瑎看了一眼她的手掌,却摇了摇头,还不等虞惊霜神色变化,他只笑眯眯道:“线索什么的,讲起来太多……我口干舌燥,只想先润润喉再说,一路走来听闻虞娘子爱酒,在家中也收藏着许多好酒,这么多年没能与霜霜你同饮同乐,我只是在想,或许能有荣幸被霜霜邀请去家中解渴叙旧呢?” 真是好不要脸的话,虞惊霜皮笑肉不笑道:“小院儿太小,不便待客,不如我做东,咱们去酒楼里?” 卫瑎摇头道:“酒楼人多眼杂,吵吵嚷嚷,我最近病了,四周一吵闹我就头痛,痛得什么都想不起来,那些线索或许也会被吵得记不清。” 他的这一番话,钟凌在一旁光听着就觉得心里窝火,只觉得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死皮赖脸,故意惹虞惊霜不痛快,此时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怒喝:“头痛?斩掉了不就一劳永逸!” 他拔剑,刀刃锋利,扭头对虞惊霜说:“这老小子猖狂,您何须与他废话,左右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杀了他就地一埋也省事!” “别冲动。” 钟凌说的轻巧,可卫瑎也没那么好杀,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虞惊霜一把拉住了钟凌,稍显强硬的语气让他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愤愤地退后了。 这种分明是维护的举止卫瑎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他面上仍笑着,眼睛却冷冷地剐了一眼钟凌,眼底的寒意一闪而过。 虞惊霜知道,面前这人肯定又记恨上钟凌了。卫瑎就是这样,傲慢、心眼儿又小得厉害,毒蛇似得,见谁不顺眼或人家说了不顺心的话,就要暗自记在心里,伺机报复回去。 她搞不懂这人突然出现在大梁是要做什么,也搞不懂“一梦黄粱”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至于请他到自己安稳清静的小院落做客? 想都不要想! 虞惊霜深吸一口气,冷下脸来,毫不客气道:“叫你一声旧友是抬举你,也不是什么人都配喝我的酒,况且,我以为十年前你送我来和亲的时候,就算喝过‘喜酒’了吧?怎么,你还没喝够?” 卫瑎听见那句被她微微咬重了语气嘲讽的“喜酒”,一直噙着淡淡微笑的面色差点破功,变得惨白无比,连笑意都僵硬了,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惊霜,何必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他似是咬着牙,声音中带着一丝酸意:“我只是想与你像从前那样,只是去做做客都不行吗?兰乘渊都可以成为你的侍卫,我为什么不……” “停停停!打住,你别再说了!” 卫瑎不说还好,一提及兰乘渊的名字,虞惊霜就更加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开解完了自己,释怀也释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几个男的,却又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黄花菜都凉了,早干什么去了? 现在才跳出来扰她清静,平白惹人嫌恶! “卫瑎,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我说做个旧友,你就真当过去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了?你好大的脸啊!”虞惊霜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 也不顾对面的人陡然间神色大变,她又提高声音,含着怒气道:“那我就给你说明白了——我不欲与你撕破脸,那是因为没必要。你想什么、做什么,统统与我无关!大梁街市上那些话本子你也看了吧?你自己说说,你这种刻薄又自大的人,自己认错人了就翻脸无情,我不算救你一命,好歹也救了你半条命吧,你就这么对恩人?” 悔弃明珠 第101节 卫瑎脸色青青白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被虞惊霜撕开当年的旧伤疤,一地的龌蹉简直打击得他摇摇欲坠,而虞惊霜还在说—— “就算不提救命恩情,好,那你我二人当时的婚约呢?觉得自己被骗了,转头就要把未婚妻往龙潭虎穴里送——” 她阴阳怪气,拉长语调道:“幸好我当初还没有与你成婚,否则,你这种夫君、你这种睚眦必报又小肚鸡肠的性子,就算没出那档子事,我也万万不敢与你相许终身,早晚也是和离!” “够了!别说了!”卫瑎听到她的这一句话,终于承受不住一般吼出了声,他痛苦道:“不要再说了——” 他固执地认为,当初他和虞惊霜分开,全是造化弄人,加之那几个所谓亲人从中作梗,否则,只要没有那些误会、虞惊霜当初没有去大梁,他们一定会成为和和美美的一对佳侣。 卫瑎以为虞惊霜至少在内心深处,也会是这么想的,可方才虞惊霜的那番话,话里话外不是揭露出他本性中最龌蹉、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就是口口声声说两人注定没有好结局…… 卫瑎受不了——她怎么会这样想?! 他赤红着眼睛站在原地,看起来摇摇欲坠,只是死死盯着她,不住摇头道:“绝不是你说的那样!都有误会的,我可以解释——” 可虞惊霜却已经不想听了,她烦透了卫瑎总阴魂不散地出没在她周围,说那些“误会、挽回”之类的怪话,天知道她根本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想让这些烦人的家伙赶快滚远! 她不耐烦打断了卫瑎的辩解,道:“好了!你别再狡辩了,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什么线索什么管事,我该查自然也能查到,你滚吧!” 话毕,她转身就走,一个眼神都没再给对面的男人留,这幅避之不及的模样落在卫瑎眼中,就好像他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蛆虫一般刺目……t卫瑎捏紧手中的扇柄,目光几多变化,最后沉沉落在了虞惊霜的背影上,露出了狰狞而阴沉的表情。 他哑着声音,轻声喃喃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了。” 十年前虞惊霜不愿意离开上燕,他是不得已逼迫她,而如今她又不愿意回到上燕……他照样有手段,逼她乖乖和自己走。 他的身后,两道身影如鬼魅般自墙头跃下,低声道:“王爷,王妃身边那个叫小杏的侍女已经抓住了。” 卫瑎沉沉地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虞惊霜身影的巷口,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带我过去。” 霜霜,既然你不吃软,那就别怪我来硬的了。 第88章 小杏被抓 幽暗的宅院内,小杏被绑着扔在墙角,卫瑎的人防备她的一身武艺,不仅下了最强烈的迷香,还将仍在昏睡中的她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叫她即使醒过来也无法挣脱。 小杏悠悠转醒,意识还不清楚时,首先感到的就是脑袋里针刺一般的尖锐疼痛,她转动眼珠,睁开干涩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离她极近、美艳而阴冷的脸。 那人半蹲在她身前,眸光深黑,直勾勾地凝望着她,目光幽深阴鸷,小杏在脑海中将这张脸过了一遍,勉强想起了他是谁,“……卫瑎?” 她凭着记忆念出那个名字,后脑被人敲了一棍的疼痛仍挥之不去,小杏费解而提防地蹙起眉,嘶哑着声音道:“是你派人对我动手!你要做什么?” 卫瑎冷冷地盯着她,自顾自的开口低语:“你这种身手的货色,真不知哪里够好,也能留在惊霜身边做她的贴身侍女?” 不知是不是小杏的错觉,她竟然觉得卫瑎在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色中又是厌恶,又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转瞬即逝。 而还不等小杏弄明白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卫瑎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也罢,好歹你能派上用场,那些蠢货还不算废物……我要的东西呢?拿上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的角落阴影处站起一个身影,诚惶诚恐地弓着腰送上了一支木盒,然后犹豫着请示卫瑎,道:“王爷,先前我们捉到的那个布庄管事,现在还在庄子里绑着,险些被大梁军卫的人查到……您看怎么处理?是顺水推舟将人给王妃,还是……” 那暗卫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动作,卫瑎摩挲着木盒,声音幽冷道:“先前那一招对惊霜并不管用,还留着人做什么?杀了便是。” “是。” 暗卫一抱拳应下,随即飞身离去。 小杏虽然还昏昏沉沉倒在地上,可她耳力惊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惊霜”两个字,有一瞬间的清醒,她费力地抬起头,望着卫瑎背对着她,在桌前不知鼓捣着什么东西的身影,厉声问道:“你的目标是惊霜姐姐?!休想害她!” 卫瑎将木盒打开,把其中的玉瓶拿出来,拈在手指间细细打量,听闻小杏嘶哑的吼叫,他转过身笑了,不屑又轻蔑地打量了一眼狼狈的小杏。 他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惊霜的,倒是你,还有那些围绕在她身边吵吵嚷嚷的蠢货们,才会是害她的根源!” 他慢慢走近小杏,蹲下身一把拽住了小杏的发髻,扯着她的头仰过来,恶狠狠道: “你知道你们有多碍眼吗?成日围在霜霜身边,又吵又嚷,叫她爱惜你们、带你们乘船游玩、为你们解决一件又一件麻烦事……日夜朝夕相处还不够,夺走她的全部心思,搜罗那些话本给她看,教唆她远离我!” 脑海中划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孔,除了小杏,还有华昆、白芨、梁皇、颜灵犀……还有兰乘渊那个伪装成侍卫的贱人! 卫瑎咬着牙,每想到一个出现在虞惊霜身边的名字,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暗卫禀报上来与虞惊霜关系亲近、密切的人,他都嫉妒他们嫉妒到发狂。 凭什么? 卫瑎妒恨得头痛欲裂,掐着掌心要自己冷静,都能将皮肉掐出一道道血印子——可他还是想不明白,虞惊霜能对那么多又软弱、又聒噪、又愚蠢的人放下偏见、温柔以待……可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原谅自己? 若说背叛,白芨最初不也是居心不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她的吗?那样软弱无知、只知道哭哭啼啼的粗鄙之人,为什么惊霜就能原谅他,还帮他出头、找寻亲人,处处回护白芨? 还有那个华昆,聒噪冲动,哪里来那么大的脸,竟然敢到处嚷嚷着要霜霜嫁给他?卫瑎一想起这个人,更是恨得几欲杀人——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他懂什么是爱吗?他也配?! 可偏偏,霜霜待这两人却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包容,总是挂着一张笑脸,既不觉得那两个贱人冒犯她,又不将人赶走眼不见心不烦……每每想到这一点,卫瑎又是大悲。 难过、不解与嫉恨交织在一起,令他有那么几次,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派人去将他们彻底杀了了事! 卫瑎承认,他从前犯了大错,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悔恨万分……难道说年少无知的傲慢与冲动,就值得虞惊霜记恨那么多年? 可为什么兰乘渊和明胥,都能得她一份怜惜,至少惊霜对待那两人时,一点儿都不像面对自己时那样嫌恶? 卫瑎痛苦地想、翻来覆去地想、辗转反侧地想、夜不成眠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凭什么?! 他有满腔的怨气和不解,又不敢去问虞惊霜,无处发泄、无处可得到答案,几乎要生生把他在每个深夜逼到发狂—— 而今日,他终于不打算再想了。 低头缓缓看向面露痛苦的小杏,卫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畅快、惬意的笑,他用那玉瓶拍了拍小杏的脸颊,含着笑意道: “除了兰乘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老天保佑,才能陪在霜霜身边这么久。对了,之前你还总和兰乘渊一起,拦着我不让我见霜霜……真是让人嫌恶啊!” 小杏看着卫瑎的脸,强忍着头皮处传来的撕裂痛感,知道这人不怀好意,待惊霜姐姐是病态的痴狂,而对她……将她捉来,大抵是嫉妒她与惊霜关系好,恨得要冲她动手了…… 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道道念头,最后只剩“活着”的信念,胡乱挣扎间,她将掉落的发簪摸索到手肘下,费力地开口道:“什么……兰乘渊?他是谁?你说的是潜鱼大哥?” 卫瑎一愣,随即笑了,道:“哦,我都忘了,那个懦夫是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霜霜面前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竟然连名字也变了吗?潜、鱼……” 他微微咬牙,冷笑道:“想掩藏身份在霜霜身边吗?我偏不让他如愿,是鱼,我也得抓出来砍杀了!” 小杏喘着粗气,手背在身后,悄悄用发簪一点一点地去磨那捆死的绳子,绞尽脑汁与面前这个疯子周旋,她道:“你若要杀了我,惊霜姐姐一定会为我报仇,我不信你不了解她的性子!“ “况且,她胸怀大义,菩萨心肠,受人爱重、爱慕理所应当!你今日嫉妒我、明日嫉妒他,天下人千千万,惊霜姐姐待所有可怜可爱之人都一样爱怜、怜惜,没了我,照样有无数人得她喜爱,你嫉妒得过来吗?!” 小杏半是故意激怒他,半是肺腑之言,听闻此,卫瑎果然脸色大变,用阴沉到可怖的目光死死盯着小杏,他攥住那玉瓶低声喃喃:“是啊,是啊,她怎么就这么受人欢迎……又这么轻浮!谁人都能爱她,她待谁都能和颜悦色!” 小杏冷眼见他又目露赤红之色,陷入了愤恨之中,手中不由得加快了动作,就差一点点了、就差一点就可以磨断绳索了、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 “你在干什么?” 卫瑎的身影陡然倾斜过来,他的一双眼睛泛着幽冷、诡异的光,在小杏的脸上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咧开嘴轻轻笑了:“你想逃?” “咔嚓——” “啊啊啊——” 卫瑎一把拽起小杏的手臂,抬脚狠狠踩在了她的手腕上,生生将她的的手腕踩断了,骨头折断的清脆声音响起,小杏瞬间疼出了一脸的冷汗,手腕软绵绵地垂下,簪子也从手中无力的滑落。 卫瑎俯身弯腰,将那一支簪子从小杏指节处抽了出来,他端详了几眼,脸色稍缓和了些,自顾自道:“暗卫与我说过……这是惊霜买了赠给你的吧?” 他上上下下将那支簪子抚摸了几遍,然后将其妥帖地收入了自己怀中,心情诡异地变好了一些,低头看向小杏时甚至带了几分笑模样,语气轻快道:“现在是我的了。” 小杏的手腕还被t他踩在脚下动弹不得,疼得眼前都有些模糊,然而看着眼前人奇怪到变态的举动,她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混账东西!你发什么癫!那是惊霜姐姐给我的,你个癫子自己没有就抢,你恶心不恶心?!我呸!” 卫瑎脸上的喜色瞬间就被阴沉取代,一脚将小杏踢开,他将方才放到一边的玉瓶拿在手中,冷眼看着小杏,厌恶道:“握在我手中的,就是我的!” 他缓缓朝着小杏走过去,眼底幽幽闪过一丝精光,玉瓶被打开,怪异浓烈的香气飘散开来,小杏瞬间警惕起来,她想躲闪,却因为之前迷香的作用,身子仍然疲软无力,被卫瑎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下巴,强行捏开了嘴。 “别乱动,这可是好东西……” 几滴粘稠、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口中,顺着喉咙一路滚落腹中,灼烧感瞬间窜起,更可怕的是,小杏清晰地感受到肚腹中随着那液体,诡异地鼓动了两下。 “呜呜……呜!咳咳……你给我……喂了什么?!” 小杏倒在地上,不住作呕,冷汗涔涔,卫瑎站起身来,将空空如也的玉瓶向身后随手一丢,轻轻笑了起来,边笑边道:“难道你不熟悉吗?这东西……正是霜霜与你正在追查的蛊毒啊!” 他看着小杏愤怒的脸色,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罕见地对着她语气温和了些许,道:“这么一想,你也不算那么碍眼,至少霜霜目前还是在意你的……” 说到“在意”二字,他微微咬牙,有些不甘又有些嫉妒道:“放心,为了霜霜我不会杀你……但这蛊毒,只有我的手下有解毒的法子,而你又在我这里,霜霜她不得不来,来了,又不得不听我的劝告,与我一同回上燕……” 卫瑎的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他与虞惊霜离开大梁、回到上燕后,在与当年别无二致的环境中,没有了那些聒噪烦人的家伙干扰,定然能与她解开误会和心结,重修旧好。 “……就算你以我为要挟,惊霜姐姐也绝不会原谅你,你别做梦了!”小杏愤恨地看着他,恨自己一时大意,平静日子过久了就没什么防备,被人捉住,平白挟制了虞惊霜。 她眼中闪过决绝,一咬牙,就要合上齿关,卫瑎眼疾手快,迅疾出手,及时卸掉了小杏的下巴,才免得她当场咬舌自尽! 他的眼珠幽幽在小杏脸上转了一圈,面对她的寻死之举,竟也不恼怒,甚至古怪地喟叹一声,有些欣慰的模样:“你倒是对霜霜忠心,这样才对……也罢,待到我与霜霜回了上燕,一切事尘埃落定,我会赐你一个不甚痛苦的死法的。” 他看似对自己的决定很是满意,轻描淡写地冲小杏笑了笑,说:“霜霜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什么侍女、姐妹、好友,通通没有存在的必要,只要我一个人陪着她就足够了。” 屋外,携刀而立的暗卫们、宽大舒适的马车以及重重围拢、看守的兵卒早已做好了准备。 卫瑎已然打点好过路的各种关卡,也备下了从大梁到上燕的一路千里的,足够迷晕虞惊霜、令其昏睡不能反抗的迷药。 足够使他能够在虞惊霜来到这里之时,就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 一梦黄粱燃起的香雾缭绕着,卫瑎撩开马车的帘子,静静地看着徐徐升起的雾气慢慢浸润整个车厢,一丝一缕漫入木板、绸缎、一器一具之中。 他犹豫了很久,考虑要不要用“一梦黄粱”去彻底控制虞惊霜的心智,冥冥之中,他是清楚虞惊霜绝不会乖乖任人摆布,若说天下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再度回心转意……恐怕就只有一梦黄粱编织的虚幻梦境了。 可是……他当初就是被人用这东西控制,如傀儡般浑浑噩噩度过了那些年,到如今也被这幻香所裹挟,一旦瘾头发作,便不人不鬼。 难道他要将曾经自己的痛苦,再一次加注在霜霜身上吗? 卫瑎突然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看着马车内飘散着的香雾,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猛地甩下帘子隔绝那场景,扭头低声急喝:“快!都撤走!将这迷香换了……不,换一辆新的马车来,把这辆给我烧了,一丝灰都不要留!” 他脚步凌乱,匆匆离开了此处,待回屋时,卫瑎转身回望,看了一眼被安排得万无一失、密不透风的人手队伍,稍稍安下了心。 而远隔半城的虞惊霜,此时正看着桌案上留下的字条,面对着小杏空空如也的屋子,罕见地大发雷霆! 她一掌将字条拍在桌上,力道大到甚至桌上的杯盏都震了一二,洒出了些许茶水,钟凌坐立不安,满心忐忑,紧张地不知该说什么打破这沉默才好。 “卫瑎,真是好样的,连我的人都敢动。” 虞惊霜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气得浑身颤抖,她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十年未见,卫瑎已经从一条心机颇深,谨慎克制的毒蛇,摇身一变成了个不顾忌任何后果的疯子! 她早该察觉到的,此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绝非善茬,怎么可能屡屡出现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却能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得羞愤离去呢?原来种种,都不过只是他的试探而已! “统领,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纸条上的地址我们要不要……”钟凌一紧张,就下意识地叫出虞惊霜曾经的称号,可她现在也顾不上纠正了,闭了闭眼,虞惊霜冷声道:“当然要去。” 不光要去,她还要带着小杏,和卫瑎的尸首回来。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卫瑎对她身边最亲近、最贴心的姐妹出手,就已经死死地踩在了虞惊霜的底线上,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再容忍卫瑎,从前似有若无的杀意,也陡然增强,变得坚决无比! “钟凌,你去点兵,封锁城门,带人来,跟着我去找他。” 虞惊霜额角青筋暴起,怒目切齿道:“既然他留了地址,那我就去好好瞧一瞧,我的这个前未婚夫绞尽脑汁闹这一出来,到底想干什么!” 悔弃明珠 第102节 第89章 耳光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天光微明,风卷着枯叶横冲直撞,天际隐隐约约传来闷雷声,风雨欲来。 钟凌带着人悄悄自四周散开,绕着庭院四周埋伏下来,虞惊霜站在半山坡处,遥遥地眺望那隐藏在林间的宅院,模糊而庞大的剪影被笼罩在阴云里,像一个巨大的阴谋。 她的脚边齐齐整整摆着一具尸首,脸庞被划得血肉模糊,钟凌面色难看,“是布庄的管事……刚断气不久。” 天知道虞惊霜在看到那具面朝下的尸首时,心里有多恐慌,即使凭借多年经验,她在下一瞬间就看出了那是个男人,但倏然窜上头皮的惊悚感直到此时还挥之不去。 不是小杏就好……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对卫瑎的怒意和恨意更加强烈,而正在此时,纷乱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转头看去,两名军卫的兵士压着一个生面孔走了过来。 “虞娘子,这人在那宅院周围鬼鬼祟祟地走动,往城中去时被我们抓了个正着!” 那人被刀架在脖颈上,战战兢兢道:“王爷知道您会来,怕刀剑无眼伤了您,特意派属下前来接应,只是……”他望了一眼虞惊霜身后的兵士,结结巴巴道:“王爷说了,只允许您一人前去……” 钟凌脸色变得冷厉,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要张口,虞惊霜抬手拦住了他,目光沉沉盯着那人,道:“我的人呢?卫瑎将她抓去怎么样了?” 那人抿了抿唇,自怀中摸出了一根发带呈上,虞惊霜一把夺过来,认出了正是小杏常挽在发髻上的那一根,她紧紧攥着发带,心中怒火中烧,神思却渐渐冷静下来。 “好,既然他还敢见我,我不应允倒是辜负了他的美、意。”虞惊霜低低道,那传口信的人听在耳中,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直觉王爷的计划或许不能如早先设想的那样顺利,眼前的女子,与曾经传闻中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分明没有半点相似……十年过去了,王爷仍觉得虞惊霜如当年分别时那样,面对强权也毫无办法,可是,一切真的就是这样吗? 他不敢细想下去,对上虞惊霜沉沉中带着一丝狠意的目光,更是自脊背处窜上一道寒意。 兵士在虞惊霜的示意下将那人放开,钟凌还不放心,忧心忡忡地拉着虞惊霜的胳膊将她拽至一旁,背对着那人,他低声而急切道:“虞娘子,你不能去,这一看就是个陷阱!那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绑走小杏姑娘,可见在大梁境内他一定谋划了许久,到底有多少人手我们尚未得知,我怕你……” “怕什么?”虞惊霜突然开口打断,斜睨他一眼,她沉声道:“他有多少人手、什t么谋划,我不正要进去摸排一二吗?” 钟凌目瞪口呆:“可……可只有你一个人……” 虞惊霜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我说是一个人去,那是他只让我一个人!小杏还在里面生死未卜,卫瑎这个人行事诡异莫测,几年不见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更是变成了一个疯子,连我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旦不同意,鬼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钟凌眉头拧了起来,迟疑道:“所以……” “所以你们几个给我随机应变一点!”虞惊霜忍不住伸手狠狠敲了一下钟凌的头,旋即低声道:“带几个身手好的人悄悄跟上,见机行事。” “卫瑎此人心机颇深,虽然口口声声为我而来,实则自从来到大梁,一日也没有放下防备心,未必就没有借着挽回我的名义,留在大梁打探消息甚至更危险……毕竟上燕如今与大梁也算不上和平,上燕新皇登基,也有一番野心,两朝新仇旧恨不少,有朝一日定会正面对上。” “而上燕的谋臣将士之中,最值得提防的就是卫瑎,他手段狠辣,且诡计多端、能屈能伸……今日小杏被他抓走,未必不是他露了破绽,给了我们机会,如果时机合适,不要顾及太多,趁此机会杀了他,以绝后患!” 虞惊霜轻声道来,声音如浸了寒冰一般冷冽,毫不掩饰的杀意流露,令钟凌都忍不住侧目。 从前他只是听人说过虞惊霜仍在军卫时,是多么的果决冷酷、杀伐决断,可等他怀着激动的心进入军卫时,虞惊霜却刚好卸任。 这半年来与她相处,钟凌只觉得虞惊霜脾性温和,脑子灵活,脸上总是挂着一幅笑眯眯的笑脸,与他印象中的形象怎么都对不上,而今她一番言语,才叫钟凌如惊如悚,浑身一震。 “是!”他抱拳,低声应下,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那卫瑎派来的人。 虞惊霜转身,淡淡道:“那就引路吧。” …… 一路走下半山坡、进了重重把守的宅院、穿过回廊,那人低眉顺眼将她带至一处屋子,“您的侍女应当就在里……” 虞惊霜不耐烦地一把将人推开,大踏步上前就踹开了屋门,屋内黑漆漆的,称着阴沉昏暗的天色,无端生出一股阴森来,她眼睛尖,一眼就瞧到屋子深处、被层层纱帘遮盖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人影。 羸弱、单薄、纤细,似是沉沉睡着,声息浅浅。 袖口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弹出,虞惊霜不动声色地握在手心、背在身后,慢慢向里面走去。 撩起层层叠叠的纱帘,朦胧的视野渐渐清晰——床上的人偏过头躺着,很是虚弱的样子,黑长的发自床榻垂落至地面,遮住了那人的大半面庞,只露出一片薄而白的皮肤。 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涌进屋内,屋外惊雷乍响。 以此同时,极细微的声响窸窸窣窣响起,虞惊霜偏了偏头,还未来得及循着声响张望,手上的动作却先快了一步,她撩起最后一层纱帐,向床榻上一边看去,一边轻声呼喊着—— “小杏,是你吗……” 轰隆—— 天色完全黑沉了下来,一道惊雷炸响,闪电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并照亮了床榻之人的脸,那一瞬间,虞惊霜眼眸大睁,急急住口,将尚未完全喊出的名字吞回腹中,手比头脑中的反应更快,狠狠向前刺去! “叮——!” “惊霜姐姐!别过去!” 刀刃刺入木板的尖锐嗡鸣,与角落处响起的惊惧女声齐齐响起,虞惊霜手腕被震得发麻,却抵不过她心口骤然急窜乱蹦、嗵嗵直跳的心! 床榻上躺着的不是小杏,而是卫瑎。 卫瑎平平地躺着,幽黑的眼珠转动,一眨不眨地盯着虞惊霜,他偏了偏脸,将脸颊侧过,微微贴在那一柄险些刺穿他喉咙的匕首上,轻轻地勾唇笑了,道:“霜霜,怎么这么凶,是怪我吓到你了吗?” 黑漆漆的屋内,不时有外头闪电的光照亮,卫瑎的脸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一张唇却红艳,他如鬼魅般盯着虞惊霜面无表情的脸,越笑越大声。 虞惊霜将袖刀收起,擦过卫瑎的脸颊,勾起一串细小的血珠,她甩了甩手,向后退了半步,一句话都没有说。 卫瑎慢慢支起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看起来毫不在意脸上的伤口,漫不经心地抹了一把脸,用有些埋怨般撒娇的语气道:“你的手分明没有抖,可怎么这么不小心,再偏半分,就要划烂我的脸了。” 虞惊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问:“小杏呢?”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我方才听到她的声音了,把她交出来。” 卫瑎坐在床榻上,抬头望她,脸上笑意浅了些许,道:“你听错了,她不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 虞惊霜嘴角抽动了两下,她再也忍不住,眉头死死皱了起来,猛地俯下身,她将袖刀抵在了卫瑎的喉咙上,深深地压下一道血痕,吼道:“把小杏给我交出来!” 卫瑎感受到喉间的痛意,也感受到了虞惊霜那股杀意,先是一怔,眼睛迅速变得赤红起来,崩溃一般,他反手一把死死握住了虞惊霜的手腕,更大声地嘶吼起来:“小杏小杏!你眼里只有那个小杏!我就在你眼前,你问过我一句了没有?!” 他不顾死活地握着虞惊霜的手,将她手中的刀往自己的脖颈处送,皮肉被刀刃割开一道口子,温热的血滴落在虞惊霜虎口处,黏腻地让她觉得恶心。 而卫瑎口中莫名其妙的委屈更是让虞惊霜不知所以然——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小杏比? 有那么一瞬间,虞惊霜真想顺着卫瑎的意思,一刀捅死这个疯子算了! 可下一瞬,“砰砰——”的声音在两人周围又响了起来,虞惊霜神色一变,手腕使力,咬牙将袖刀收起,抽出手反手甩了卫瑎一耳光,“别在这儿发疯!把我的人交出来!” 卫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偏过了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处微热的感觉先一步升起,盖过了先前匕首划破的刺痛,他心头微妙的一动,竟突然不觉得生气了。 他眼眸闪动,重新看向虞惊霜,借着雷电一闪而过的白光,看清了她眼底的怒火和气急了的脸色……终于,她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自己、她的心绪也会因为他的举动言行而被牵动、她终于不再是那个无论如何,看向他时总平淡疏离的虞惊霜了! 卫瑎突然高兴了起来。 他冲着虞惊霜粲然一笑,混合着脸上的巴掌印与血迹,显得格外诡异,正巧屋外雷声隆隆响彻天地之间,虞惊霜被他这一笑惊得呆了半瞬,扇过卫瑎耳光的手掌忽然就僵住了。 卫瑎站起身,伸手自床头处摸索了两下,“咔哒”一声,床榻旁的屏风缓缓自两边打开,“咕咚”一声闷响,小杏双臂被捆在一张木椅上、口中塞得严严实实,一头栽倒在地上滚着倒在虞惊霜身前。 她双目黑亮,额头肿起好大一块,愤怒地盯着卫瑎作嘶吼状,额角青筋爆起,看样子不知已经被卫瑎绑在这密室里有多久,眼睁睁地看着虞惊霜走进屋来。 虞惊霜忙弯腰去扶小杏,然而刚触及到小杏的手臂,她就察觉到怀中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颤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弓起了腰。 “小杏!你怎么了?”虞惊霜大惊失色,连忙放轻了手劲,一把捋起小杏的衣袖,定睛一瞧,只见小杏白皙的手臂上突兀地浮现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斑,触目惊心。 虞惊霜的一颗心高高地悬了起来,愤怒和震惊令她颤抖起来,不用想,这一定是卫瑎干得好事! 她扭头,怒目圆睁,而卫瑎抱着手臂,斜倚在一旁的屏风上,目光幽幽地盯着虞惊霜握着小杏的那只手,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卫瑎坦然地与虞惊霜对视,恶劣地勾唇笑了笑,一摊手,“喂了她几滴蛊毒而已,暂时不会死的。” 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温和道:“霜霜,和我一起回上燕,我给她解药……否则,你也见过那些死于蛊毒的人了,你也不想叫你这忠心的奴仆落得那般惨状吧?” 话是这么轻柔、和气地说着,可在虞惊霜看不到的地方,数名壮汉已然遵循着卫瑎的暗示,悄悄地守在了门口、窗前、廊下与屋顶,借着大雨的掩饰,形成了合围之势。 宅院后门,为绑走虞惊霜而准备的马车,蓄势待发。 【作者有话说】 卫瑎,就是这样阴湿的一个男鬼[点赞] …… 这一章本来昨天就该发的,但是写的有点卡,我怎么看都不满意,所以怒而删掉重写了2000+,终于对味儿了[哈哈大笑] 第90章 对峙 虞惊霜冷冷地看着他,t一言不发,窒息一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涌动着,卫瑎定定地等了一会儿,眉梢一挑,露出了一个苦笑。 “我知道了……”他低声慢慢道,似是喟叹般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总是这样呢?对我们两人脸面都好的事你总不做,非要撕破脸、闹得难看……当年是这样,如今你也没变。” “你还有脸提起当年。”虞惊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淡淡道。 卫瑎直起身,他的脸上划过了一丝难堪,道:“当年是我错了,不该那样误会你,这么多年来的日日夜夜,我无不是悔恨万分……可是,霜霜,这十年里,不是只有你在受苦。” 他挽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斑驳纵横的伤口,不少都是陈年旧伤,坑坑洼洼瞧着极其可怖,虞惊霜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而卫瑎浑然未觉,仍是用哀求的语气痛苦道: “那时候父皇和大哥说送一个贵女去和亲,是权宜之计、是假的,我才会呈报你的名字上去……我只是想让你服软,我不知道他们在欺瞒我!后来我明白了、我查清楚了,我有想去找你的霜霜……可母妃她骗了我,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急切地解释着,说到最后,言辞渐渐变得凌乱而破碎,掺杂了痛苦之情,竟慢慢与之前在山上神智混乱时的状态重合了。 虞惊霜警惕地抱紧怀中的小杏,看着卫瑎逐渐癫狂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令卫瑎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动作。 他好像突然挣脱了那种不对劲、又好像陷得更深,竟伸手来抓她,虞惊霜眼疾手快护着小杏向后一闪避,厉声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在卫瑎看不到的地方,借着衣袖的遮掩,她用袖刀将捆着小杏的绳索割开,趁机将一柄匕首塞到了小杏的手里。 主仆两人暗暗对视了一眼,小杏极轻微地点了点下巴,虞惊霜这才放下心来。 卫瑎伸手攥她的手臂却一空,脸色更加难看,对上虞惊霜清凌凌一双眼睛,看着其中对他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警惕,他古怪一笑,突然咬牙切齿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指着小杏手臂上那一大块黑斑,道:“你也见过其他人中了蛊毒后的惨状吧?我告诉你,你这侍女身上的黑斑如果没有解药,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大,直至扩散全身、由外及内,皮肉溃烂而死。” “和我走,每离上燕更近百里,我就给她一份解药,我不会伤她更不会害你半分,我只要你和我一起离开,回到上燕去!” 卫瑎的脸上露出了哀求的神色,声音都在颤抖,虞惊霜望着他这幅情态,直到此时心里才隐约有些相信了之前一直被她否认的真相:卫瑎举止古怪、阴魂不散地来到大梁,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做了种种诡异反常的事,竟然真的就是为了来“挽回”她? 天呐。 虞惊霜如遭雷劈,一瞬间无法将眼前这个因“求而不得”发疯癫狂的人,同从前多智近妖、谨慎自大的卫瑎联系在一起。 十年了,他后悔了。抛下了上燕曾经殚精竭虑、谋算了十几年的种种,一股脑儿疾奔八百里冲到她面前,只是为了弥补十年前将她逼走的事、求她……原谅? 哦,不对……虞惊霜突然想到——悔恨万分所以想要寻求原谅,也只是卫瑎最初的想法,因为她先前怀疑这厮动机不纯,总是冷着脸将人拒于千里之外,所以此时的他已经濒临崩溃,只想着用小杏要挟她回上燕…… 一旦恍然大悟,虞惊霜立时就将之前卫瑎的种种举动串联在了一起,然而,最初的后知后觉和震惊过后,虞惊霜只是微闭了闭眼,盯着卫瑎的脸,她摇了摇头,仍然惜字如金,没有一丝犹豫道:“不。” 再一次、再一次,她再一次拒绝了自己! 卫瑎双目通红,在听到那个字眼时,他就几近崩溃地嘶吼出声:“你不是最为重视你身边的人吗?为什么我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你都还是不肯低头呢?!” 服软、恳求、利诱、威逼……他能想出的任何手段在虞惊霜面前都无济于事,就好像他这个人,只要犯过一次错,就要永永远远不被原谅一样,卫瑎已经几近绝望。 他定定地看着虞惊霜毫无波澜的面孔,眼神蓦地凶狠起来,“好,既然你不愿意听话,那就别怪我……” 悔弃明珠 第103节 “卫瑎。”虞惊霜突然高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眼眸在昏暗的屋内格外发亮,“你用小杏引我过来,是想强行将我绑回上燕,我知道。” 卫瑎骤然被她打断,又听见这句话,愣愣地看着虞惊霜,虞惊霜平静道:“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你这种错觉,觉得只要我回去上燕,就能当做你我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站起身,向卫瑎走来,“这十年来,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卫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闻言脸上闪过了瑟缩的表情,可虞惊霜才不理会他的心情,只是淡淡开口:“我到大梁来的第一年就水土不服,满口生疮,生了很久的病。第三年,上燕撕毁盟约,差点被愤怒的朝臣百姓砍了头,从长街的一路磕头到街尾。” “第五年,在雪山上遭遇天灾,受了重伤,直到如今天气转凉,我的膝盖都会很疼,不得不以烈酒压抑痛楚。” “第七年,为了活得好一些我给梁皇卖命,殚精竭虑又被人忌惮,受了很多诋毁和刺杀,你看,我左臂处的旧伤就是那个时候,差点被砍断手臂留下的。” 她伸出了手给卫瑎看,卫瑎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眼神既是心痛震惊,又隐含着羞愧,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而虞惊霜也不在意,只是一字一顿地认真问他: “你刚才说,这些年来你想念我,心中也很痛苦、日日后悔,说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受苦……所以我不原谅你、避着你、冷落你,你就觉得委屈又愤怒。” 她嘲弄着微微一笑,道:“可你扪心自问,我这么惨,难道始作俑者不是你?若咱俩交换经历,你会原谅我这么对你吗?你不会。” 虞惊霜叹息道:“最初你用我的家人作要挟,惩罚我‘背叛’你、赶我走,如今又要用小杏相逼,让我回去……卫瑎,你真让我觉得恶心,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宁愿当初不救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卫瑎的瞳孔骤然紧缩,就在此时,虞惊霜抓住他心神俱震的一瞬间,迅疾出手,一刀捅入了卫瑎的腹部! “噗——”一声,皮肉撕裂的痛楚骤然传来,卫瑎后知后觉才发现,虞惊霜不知何时已经边说话、边走近了他的身前! 手腕转动,虞惊霜的眼神很冷,紧紧握着袖刀的手很稳,鲜血争先恐后地、大股大股地从伤口流出来,瞬间沾湿了她的每根指节。 卫瑎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剧烈的疼痛之中他下意识地反手死死拽住了虞惊霜的袖子,“噗嗤——”又一声刀刃刺入皮肉的声响传来,小杏冷肃着一张脸,快、准、狠地握着刀,自卫瑎身后捅了进去。 她还是很虚弱,却仍然使了浑身的力气,狠狠地将刀柄向卫瑎体内送去。 一拧、一转,刀锋刮着骨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卫瑎之喉咙间挤出了微弱的惨叫声,他像是不敢相信虞惊霜真的会对他这么狠一样,死死盯着她的脸,妄图在其中找到一丝不忍的神色。 然而,注定不如卫瑎所愿,虞惊霜与小杏对视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就像往日对待难缠的敌人那般,她们默契地同时拔刀退后——剧痛传来,大股的血瞬间喷涌而出,卫瑎捂着腹部,再也无力支撑身子,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 “自从十年前被你威胁后,我最恨的,就是别人强迫要挟我做某件事。卫瑎,绑走小杏的那一刻起,你就非死不可。”虞惊霜半蹲下身子,用袖刀挑起卫瑎的下巴,低声与他道。 卫瑎的脸痛到微微扭曲,身上两处刀伤令他的面色极其惨白,震惊、不甘和愤怒交织,他一副痛苦又不敢置信的模样令虞惊霜都觉得好笑。 此时,屋外有侍卫察觉不对,试探着敲了敲门问:“……王爷,马车备好了,王爷?” 小杏眼神一变,扑上去捂倒地人的嘴,可蛊毒作祟,她手上的力度虚弱了半分,竟然叫卫瑎勉力挣扎,高声喊叫了出来—— “进来!动手!” 卫瑎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来,他明白,与虞惊霜已然完全撕破了脸皮,那倒不如就按原计划,彻底将人绑走、离开大梁! 回到了上燕就是自己的地盘,任凭她再有天大的本事,“一梦黄粱”一用,不怕虞惊霜不乖顺听话……哪怕是将其变成t无知觉的傀儡,也总比被她弃之如敝履、冷漠地杀掉然后抛之脑后来得好! 在剧痛和癫狂中,卫瑎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偏执的念头,他完全不顾自己动作间扯动着腹部的伤口,拼了命地挣扎起来,伸手死死攥住了虞惊霜脚腕——小杏一时不慎就被他掀翻开来,与此同时,屋门被一脚踹开,卫瑎手下的侍卫们就这样一拥而入!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天地之间,闪电犹如银蛇般划破漆黑的天幕,雨借风势、风助雨威,伴随着狂风暴雨袭来,卫瑎谋划的整个陷阱终于赤裸裸在虞惊霜面前展露出狰狞的爪牙。 两柄雪亮的刀刃一左一右冲着虞惊霜的面门而去,她奋力躲闪,一回身抽出佩刀,反手格挡,然而对面几人早有准备,刀刃一挑,互相对视一眼,两道绳索自暗处被弹出,牢牢套在了虞惊霜的腰间。 几人拉动绳索,小杏去挡却心有余力不足,一脚被踹开,猛地喷出了一口血,软绵绵地滑落在地上,她目眦尽裂地盯着虞惊霜被左右围攻—— 下一瞬,凛冽的剑光瞬间袭来,猛然斩断了那死死捆在虞惊霜身上的绳索,长剑嗡鸣着钉入地面,来人随后才犹如鬼魅一般飞身跃入,正巧屋外雷光乍现,照亮了他冷峻的面容。 虞惊霜扭头去看,微微愣怔了一瞬—— 潜鱼。 【作者有话说】 下本想写剧情流[吃瓜] 其实我最开始冲动注册作者账号,就是因为看了一本剧情流小说,主角大杀四方爽死了,然后在那一天晚上我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创作欲望[猫头] 但是不知道为啥,自从签约以后,我竟然一直在写感情流……天呐,感情流!之前我就好像被鬼遮眼了一样,竟然在感情流的赛道里磕磕碰碰了几十万字……我最爱看爱写的明明是剧情流[害怕] (絮絮叨叨这么多,其实是想请大家收藏我的预收[撒花]《现在求饶已经晚了!》原名《于是我决定先下手为强》[让我康康]) 第91章 猝不及防的掉马? 他的动作轻巧而敏捷,剑锋一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缠住虞惊霜的那两条绳索,又在卫瑎的侍卫们围攻上来时,反手牢牢地将她扯入了怀中相护。 “小心!” 一脚踹开举剑刺过来的壮汉,潜鱼握住她手腕的力度不禁重了几分,虞惊霜的后背与他贴得很近,近到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一喘一息起伏的胸膛,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刀光剑影纷飞,虞惊霜的心在一瞬间却感受到了不合时宜的安稳。 一个晃神,余光里潜鱼轮廓分明的脸,忽然与她记忆里那张尚且青涩年少的重叠,恰在此时潜鱼击退了一个侍卫,转眸,与虞惊霜的眼神轻轻一碰,即刻分离—— 深邃而沧桑的眉眼,分明与年少时有些不一样了。 虞惊霜愣神间,潜鱼好像被火烫伤了一般仓促将目光移开,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还揽着虞惊霜的肩,他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倒退两步,反手将虞惊霜推向了小杏,慌忙道:“不……我不是要故意……” 他不敢看虞惊霜,一时简直手足无措,连剑都差点拿不稳,仓皇扭头的刹那,却见虞惊霜忽的眼神一厉,眼疾手快扭身拔剑、蓄力、冲着他飞掷过去! “嗖——叮——!” 剑锋几乎是擦着潜鱼的鬓发而过,狠狠钉在了他身后欲要挥刀偷袭的那人脑袋上,潜鱼心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迅速转身狠狠补上了几剑,确认那人彻底断绝了气息,才心有余悸地看向虞惊霜,不由得生出了些感激和孺慕之情。 虞惊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曲指作哨抵在嘴边,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自墙头、檐下、树上,涌出了数个鬼魅般的黑影。 原来正是钟凌带着军卫的一干人等,紧赶慢赶潜入了庄子里,听见她的哨声才一跃而出,将猝不及防的卫瑎和他的手下围住,局势瞬间反转。 卫瑎不是没想过虞惊霜会反击,可他远远低估了军卫的本事,此时被如瓮中捉鳖般围困,他第一个关注到的点竟然还是人群中相携并立的虞惊霜和潜鱼。 他受了重伤,腰腹处和肩膀的伤口比之潜鱼,只会更严重,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渍洇开来,那些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而他就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疼痛一样,只是怔怔地望着虞惊霜,目光落在潜鱼揽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上,卫瑎突然双目一红,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虞、惊、霜!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崩溃地痛哭起来,道:“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我们两人回到从前而已!惊霜啊惊霜,为何总对我避之不及?” 他愤恨地指向潜鱼,怒吼:“若说从前我做过辜负你的事,对!我说什么都罪该万死,可……可他不也一样吗?你厌恶我,却能原谅他……为什么?凭什么?!” 越说越咬牙切齿,卫瑎脸上的神色隐隐有些扭曲,他的眼眶赤红,像是要将那痛苦的心剖开给她看。他哭了,泪水混着血,沿着下巴滑落。 而虞惊霜脸上的表情却无波无澜,淡漠极了。 她举起了剑,剑锋直指卫瑎咽喉,“够了卫瑎……你想的所谓‘从前’,从来没有存在的可能。” 话音落下,虞惊霜毫不手软、干脆利落地一剑刺向卫瑎,被擒着的人陡然瞪大双目,不敢置信地看着虞惊霜真切的、毫不留情的、真的要杀他! 然而,就在此时的一瞬—— “放箭!”一声爆喝,从屋外传来。 几十只羽箭破空,铺天盖地般向着惊霜周身的落点袭来,随即,数十名披甲重骑手持巨盾,奔涌而至。 “掩护!快接王爷!” 突如其来闯入的人皆身披重甲,冲在首前的头领长剑一扫,顶着军卫将士的层层围攻,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向屋内众人袭来。 “死也要把王爷带走!” 这些人出现的时机极巧,而动作间不是来战,更像来“抢”,有人冲在前方,肩膀中了自己人的箭,但也要强撑着将卫瑎架起往马背上拖,其余人掩护,箭雨如织,有一人转身挥剑,迎着虞惊霜而来,被钟凌眼疾手快斩落马下,顷刻之间就断了气息。 短短半炷香,闯入的人死伤过半,却也磕磕绊绊好歹将卫瑎带走了! 潜鱼和钟凌对视一眼,提剑欲追,虞惊霜扶着小杏一个激灵,高声喊住了两人:“等等!回来!” 潜鱼脚下一个顿足,险而又险停住了脚步,钟凌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突破了军卫将士的包围,堪堪逃入了风雨山林中,转瞬之间不见了踪影。 “哎呀!差点就抓住他们了,临到关头让人给跑了!该死!” 钟凌恨恨握拳捶腿,不甘心道,而潜鱼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卫瑎最后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转身快步来到了虞惊霜的身边时,他的脸上才流露出了些许焦急的神色。 “怎么样?你、你有没有受伤?!” 他手忙脚乱,神情中带着一丝慌乱和可怜,围着虞惊霜只会干巴巴的着急,又因心中有愧有羞,而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可此时,虞惊霜也管不了那么多他的小心思了——怀中的小杏,已经愈发不对劲了。 虞惊霜本想扶她起身,却在碰到她手腕的那一刻,感到一阵冰冷刺骨,那不是普通的冷,而是一种从骨髓里蔓延出来的阴寒。 小杏的脸色在夜色下显得病态而苍白,她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逐渐涣散,“我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喃喃,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抽走她的意识。 虞惊霜侧耳去听,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顿时觉得不妙, 下一刻,小杏忽然痉挛般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低吼一声,痛苦地哽咽起来,她的指甲抓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地上,血迹却迅速在皮肤上扩散开来,形成一条条暗紫色的脉络,宛如活着的毒蛇,在皮肤下蠕动。 “有虫子……它们在我身体里爬……我听见它们在说话……” 她猛地撞向地面,似乎想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撞出来,虞惊霜一把抱住她,却被她疯狂挣脱,力气之大,连虞惊霜和潜鱼一齐按住手脚都差点无法制止! 虞惊霜只见过身中蛊毒之人惨死后的模样,却从来没见过毒发时的情形,她只知道小杏情况危急,忍不住急从心来,“小杏!小杏!你撑住!” 空气被浓烈的血腥味与腐毒的气息充斥着,一切都让人窒息,潜鱼与虞惊霜一起控制着小杏的挣扎,可他脸上空白的表情,却已经揭示了他早已神思漫游许久。 好一会儿,废了极大功夫,两人才将小杏控制住了,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软t倒在虞惊霜怀里,虚弱地呼吸着。 虞惊霜满心满眼都是小杏,所以当然没有注意到,她身侧的潜鱼面色异常的苍白,他的眼底是一种近乎压抑到极致的沉静,指尖发颤,指节用力握紧成拳,骨节发白。 “……她会死吗?” 虞惊霜低声问。 没人回答,潜鱼沉默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但他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蛊,若不是强行压制,若没有及时解药,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人会在剧痛中慢慢崩溃,意识会在撕裂中溃散,骨肉甚至会被蛊毒而消融……最后化为一滩烂泥、或者说一张腐朽的皮子。 这不是“毒”,这是一种被活活折磨至死的方式。 可是,看着虞惊霜蹙起的眉和难过的眼神,他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将这些话说出口,再捅惊霜心口一刀? 他只能默默咽下了所有话语,闭口不言。 忽然,小杏在昏迷中抽搐了一下,喉头了溢出一丝血沫,就是这一瞬,潜鱼的身体忽然僵住了。 他微微睁大眼,像是有某种熟悉而恐怖的气息从小杏体内钻出,直击他脑海中尘封的角落。 那气息……他认得! 他体内的蛊,也曾如此啃咬他。 久违的刺痛猛然从五脏六腑炸开,迅速蔓延至每一根神经,潜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侧! 那里如同有一把钝刀缓缓剖开了皮肉、来回剐蹭,他竭尽全力压抑,却还是不敌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一声闷哼,踉跄两步,潜鱼的膝盖砰地跪在地上。 虞惊霜闻声转头,微微皱眉:“你——?” 悔弃明珠 第104节 潜鱼低下头,拼命压抑着呼吸,却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他的牙关死死咬着,额头的青筋跳动,额角汗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他的手背,在这时浮现出一丝浅浅的黑线,虞惊霜的目光落在上面,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怀里小杏的手背,惊觉这两处无比相似! “你也中毒了?”想到这个可能,她的声音冷下了几分。 潜鱼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死死摁住胸口,想要将那翻滚的灼热与撕裂按下去。 他不是“也”中毒,而是——早已中毒。 早在从林啸那里逃出来的第一次,他就深受蛊毒的折磨……让他想一想,那是什么时候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座美丽神圣的雪山下,当他催动蛊毒变化了容颜,阴差阳错失去了记忆回到她身边开始,这蛊毒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着他,每一时每一刻都不得安宁。 只是为何这一次,会爆发的如此迅猛剧烈? 潜鱼骨肉愈痛,神智却愈冷静,他抓住了这一丝不对劲,默默记在了心底,再抬头望着虞惊霜,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八方不动的模样。 “只是相似的毒而已,不严重,之前为虹阁查案子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快好了……只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反应。” 潜鱼尽量装得云淡风轻,看见虞惊霜怀疑的目光,他掐了掐掌心,让自己从剧痛中清醒过来,甚至笑了笑,道:“真的,否则我不会好好地站在这儿。” “喔,对了。” 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潜鱼眼神一亮,自怀里摸索了半天,向虞惊霜递来了一个瓷瓶,他嘴角带血,脸色苍白,指尖微颤。 “蛊毒的解药,不知道对小杏有没有用……但好歹能缓解一二。”他说。 “……你自己怎么不吃?”虞惊霜望着那药瓶,微微皱眉,心底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你和小杏……更需要。” 潜鱼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落雪尘,“我……吃了也没用。” 虞惊霜从他手里接过药瓶,指尖交触的一刹那,她发现他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不单是因伤,更像是神智已失控地崩溃。 她的目光转到他脸上——这一次,他没有戴斗笠围面。 那张脸是熟悉的,与她相伴长大的小竹马、曾经的未婚夫,有着俊朗的容颜。 可眼前的脸却又无比陌生——青白而疲惫,眼下乌青,嘴唇发紫,他的眼神游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别的什么。 她迟迟不肯接过瓷瓶,也不言语,这种凝滞的氛围和无言的沉默,让潜鱼的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跌得粉碎。 “我……做错了吗?”他喃喃自语,“我只想……你记得我。” 虞惊霜闻言,胸口猛地一跳。 “记得你?你到底是谁?” 他忽然低笑,笑得苦涩:“你说过……你想养一只狗。” 虞惊霜愣住了,心头剧震,一个极其离奇古怪、令人神魂颠倒的念头悄然浮现心间。 她死死盯着潜鱼的眼睛,一言也不敢发,只是默默听着他说—— “你把我捡回来时,我就在门外趴着。你给我取名叫‘小狗’,说我像条野狗,咬人,不听话。但你还是留了我……”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头,面色上突然流露出一丝痛苦与迷茫。 “小狗……我是吗?你说你不要我了,我就藏起来……换了身份……你就不会怨恨我了,对吧?” “潜鱼,你冷静一点。” 虞惊霜声音嘶哑着开口,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潜鱼此时的神态,活脱脱就是已然神志不清了! “不……不对,我很冷静啊……‘狗狗’说得对,她不会原谅我的……但‘我’不想死啊……” 他声音忽高忽低,仿佛两个声音在争执,眼神开始混乱,嘴唇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抓着自己的头发,潜鱼的指甲都抓出了血痕。 “你看见了吗?它又来了……就在那儿……在笑……” 他指着地上的影子,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后退,躲闪,低语—— “别杀我……不、不不,杀了我吧!……我已经受够了……” 潜鱼的脸上浮现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像是面对恶鬼,他忽然抬头分辨着虞惊霜的神情,“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神色惶惶:“我做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到……这张脸……” 虞惊霜心头一紧,灵光一现! 潜鱼的模样很不对劲,不是普通的意识模糊、神思紊乱,更像是……是古书里所说的心魔入体——他,潜鱼,或者说兰乘渊,好像并不认可自己的身份,冥冥中固执地要与“小狗”区别开来…… 两个身份、两种面容,成了对话的两端,潜鱼一直压抑着,不愿面对过去,也不敢以真面目接近她。 “我以为你会记得我……哪怕一次……可你从来都没认出我……” 潜鱼双目四下滚动着,话语未尽,他便一头倒在了血泥里。 虞惊霜站在原地良久,神色莫辨。 外面的风雨渐渐停歇了,无数种混乱的念头充斥着她的心里、头脑里,嗡嗡乱嚷着。 过往的一幕幕也纷乱地在眼前划过,与兰乘渊的、与潜鱼的、与……小狗的,如纷纷坠花、乱欲迷人,叫虞惊霜一时之间,竟然都有些弄不清——到底是她还在梦中,或是根本没醒来?! 良久,眼见昏死在地上的潜鱼还没有动静,虞惊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缓缓走过去,居高临下望着这一张熟悉万分的脸很久,挥手叫人来,将他带回了军卫的地牢。 …… 地牢里,潜鱼被锁在厚重铁链下。他昏迷不醒,嘴角依旧呢喃。 虞惊霜坐在一旁,手中拨着珠串,眼神深沉。 珠串一声声轻响。 她低声自言自语:“小狗……到底怎么死的?” 或者说,小狗当年……真的死了吗? 无风,铁灯摇曳,灯火如豆,空气中,仿佛还有什么在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心,第一次,有一丝说不清的慌乱。 【作者有话说】 [撒花]推预收,求收藏! 下本预收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男二上位丨追妻火葬场● 1 姜瑛曾是上京人人称羡的贵女。 她家世低微,却因缘际会得了贵妃青睐,幼时就被指婚给了侯府,与小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小侯爷骄横、疏狂,却每日都折来花枝送予她,柔情万分,人尽皆知,姜瑛自小认定他作夫君,难免沉沦爱慕,沉浸在彼此相爱的假象里。 直到那一天,到了交换定亲礼的环节,她眼睁睁看着小侯爷伸手,却牵起了她身后婢女的衣袖。 原来他真正的心上人,从来只有那位流落民间、不得已才委身于她做婢女的令仪公主。 姜瑛只是他们二人私下相会的靶子,是阻碍贵妃与亲生女儿相认的恶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与她虚与委蛇,将她骗得团团转。 2 被侯府退婚后,为了不受人报复嫁给老鳏夫,姜瑛打起精神,决定再找一个能护住自己的好夫婿。 挑来选去,她盯上了刚领圣命、回京不久的那位天子鹰犬。 听闻他恶贯满盈,狠戾残忍,姜瑛不是不怕,可她只想得一息庇护,t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当成婚前夕,小侯爷打晕仆从、满身是伤跑到她面前,红着眼苦苦哀求她不要嫁时,姜瑛也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 萧从谦戎马半生,做尽了脏事,手上沾过的血不计其数。 他以为自己一颗心早已冷硬无比。 然而,新婚夜,直到搂着怀中累极睡去的妻子,久违的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不枉他一番筹谋,才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只是多年欲念,难免辛苦了她。 姜瑛x萧从谦 1v1,he . 第92章 第92章 地牢中只有水珠隐约滴落发出的微小响动,虞惊霜呆坐了半晌,才起身走到了黑暗中那个一动不动、仿若死了一般的人影前。 她蹲下身,抬起男人低垂着的脸细细端详,这是一张苍白、破损、憔悴的脸,虽然有着经年未见的熟悉感,可不论是与记忆中的兰乘渊做比较,还是想起小狗,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其与那两个人……或许是同一个人联系在一起。 虞惊霜心中五味杂陈,她松开手,潜鱼的头就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因被束缚着双臂,他耸起的肩胛骨将衣衫撑起一片弧度,虞惊霜的目光落在他裸露出的那片肌肤上,眼眸一转,念上心头。 她伸手,自敞开的衣衫间,沿着潜鱼的后脊一路向下,摸索过他隆起的背肌和温热的肌肤,去找记忆里的那个位置。 左还是右?……好像是要偏左边一些,不对,还要再向下一些……怎么这么难找? 虞惊霜微微皱眉,不由得俯身更向潜鱼贴近一些,她不知道现在他们二人的姿势若是落到外人眼里会有多么惹人遐想,只是一心想要找到当年“小狗”为她挡下的那一刀。 就算潜鱼极尽伪装,能将脸和声音完全换个样子,但她就不信,当初那么狰狞的刀疤,又伤在后背,他还能掩藏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虞惊霜心里这样愤愤,手中动作却不停,直到身下的人气息不稳的声音传出,她才回过神来—— “你……惊霜,你在干什么?” 潜鱼刚醒来就迎面遇上这样令人尴尬的场景,一瞬间瞪大了双眸,连大气都不敢出。 虞惊霜手一停,与他面面相觑,一双眼眸在幽暗的环境中炯炯发亮,一时却并没有说话。潜鱼忐忑难安,艰难地吞咽了下唾沫,才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呃……你、我……在找什么吗?” 虞惊霜把手拿回来,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平静道:“哦,没找什么,随便摸一下。” 她施施然起身,抬脚转身就离开了,潜鱼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更加疑惑不解,而脊背处的皮肤上,好像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热。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色莫名变得通红,一颗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在空旷安静的密室中尤为明显。 …… 悔弃明珠 第105节 虞惊霜走出地牢,外面凉风一吹,她才察觉到自己的额际沁出了些许汗——明明是挺正常的举动,可被本人当场发现,她怎么就感觉这么尴尬……幸好密室幽暗,潜鱼应该没发现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 虞惊霜无奈地想,一旦确定了眼潜鱼真的是兰乘渊,她好像就不能再以平常心去面对此人。 心烦意乱之际,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南地医派的弟子已经来了京畿,此时正在门外求见,虞惊霜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当初明胥与裴欲雪离开时,好像和她提过一嘴待他们回到南地后,会将京畿的蛊毒情状告知医派。 如此看来,这些人行动还是挺快的,虞惊霜本来想让人直接将医派弟子领去军卫,可禀报之人却称,来人指名点姓一定要亲自见她。 虞惊霜纳闷,只好去往前庭面见来人。 此时暮色将至,天际映出晚霞,朱红灿烂如火,一层层叠铺在庭院青砖上。 院门敞开,一男一女的剪影并肩而立,两人逆着光,虞惊霜看不清他们的脸庞,只礼貌性地扬起笑来,迎上前去正欲开口,两人中那女子却先一步惊喜地高喊出声:“姐姐!果然是你!” 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回忆中破开,直击虞惊霜的脑海,只是一瞬间,看着不远处蹦跳着冲向自己的身影,她莫名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小晞!小晞!”虞惊霜激动不已,抱着虞晞连连喊出她的名字,既不敢置信,又觉得幸福极了,一时间百感交集。 “阿晞,你们姐妹二人可否待会儿再叙旧?或是让我把包袱先放下……”虞惊霜正沉浸在与妹妹时隔数年再次相见的喜悦里,这时,突然从一旁冒出一道弱声弱气的声音,她转头望去,与虞晞同来的男子左右肩各负一个硕大的包袱,愁眉苦脸地望着两人。 “这是你夫君?”虞惊霜仍觉恍若梦中,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你……你们就是南地医派的人?” 虞晞点点头,道:“嗯,这是我夫君沈远,医派现任掌门之一。”她侧身为二人大大方方引见,边说边回头俏皮一笑道:“另一个就是我。” 虞惊霜打量起眼前的“妹夫”,沈远连忙站直了身子,一脸严肃,虞晞走过去拍在他肩上,对虞惊霜补充道:“诶对了,姐,你是见过他的,还记得吗,就是咱俩曾经在山林里捡到卫瑎的那一次,咱们把卫瑎送到了回春堂里,沈远就是当时坐诊回春堂的小郎君啦!” 随着她的这句话,虞惊霜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仔细一看,沈远的面容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害羞少年对上了样子,她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你。” 简单叙旧之后,三人一起回到了虞惊霜在京畿的小院子里,她与虞晞多年未见,有许多话想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把对方这几年来的状况摸得清清楚楚才停。 q 虞晞听到姐姐在大梁的经历后,忍不住眼圈红红的:“当年两国撕破脸皮互不来往后,你的信就再也寄不过来了,我给你写了信,也想去找你,却被爹爹阻拦,他一心扑在官场钻营上,我气不过,就随着夫君一起离开了上燕。” 她边说边伤心地哭了起来,沈远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低声对虞惊霜补充起来:“当时正值我父亲去世,医派群龙无首,基业惹人觊觎,于是我们二人便先回了南地。后来等安顿下来后,便托人寻找你的下落……只是姐姐你也是知道的,南地本来就处于三朝交界处,消息鱼龙混杂,一条条辨别找寻下来,白白就蹉跎了这些年。” 说着,他和虞晞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些许愧疚,虞惊霜摇摇头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只要知道你们如今都过得好,就足够了。” 见两人还是心情低落,虞惊霜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对了,裴欲雪曾说南地多年前也出现过类似的蛊毒,你们医派对这蛊毒有什么头绪吗?” 虞晞闻言,神色有些古怪,与沈远对视一眼后才说:“姐姐,难道兰乘渊没有来找过你吗?几年前南地的蛊毒肆虐,还是靠他才解了的啊……“ 一语激起心头浪,虞惊霜差点站起身来,最后一瞬才勉强压下自己的震惊,问:“你见过他?不……我是说,自从我离开上燕后,你又见过他?” 虞晞见她这幅反应,才知道自己失言,踌躇了一瞬,她点了点头,道:“那年我初拜入医派,在三朝边疆处游历,搭棚施药。那天清晨,有村民在溪边捞到一个男人,浑身血污,背生蛊纹,毒素深植骨髓,本来以为救不活了。” “可是我仔细一看,他竟然就是本该远在上燕的兰乘渊……他可不能死……所以我冒险用旧法为他行针放毒。” 沈远接过话道:“他的命实在硬,竟撑着醒了过来,还主动放血,帮我们制作蛊毒的解药。只是蛊根未除,我和小晞一时无能为力,所以他又在半个月后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虞晞犹豫了一下,看向虞惊霜道:“当时他刚醒来,身上有许多秘密,我问他话,他也不肯多说,只是离开前夜告诉我们,说他要去找你。” 虞惊霜怔住,下意识自言自语:“他从上燕那里逃出来之后……是你救了他……” 她喃喃自语,连对面小妹一声声叫着“姐姐”都顾不上。 虞晞那句轻飘飘的“他要去找你”,像一根无形的、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刺入了虞惊霜的心尖。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指尖都泛起了一阵麻木的凉意,端在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温热的茶水漾了出来,濡湿了她的指节,她却恍若未觉。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离了声音,只剩下虞晞那双盛满了担忧与怜惜的眼眸,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定格的、错愕到近乎空白的神情。 去找她? 兰乘渊……他怎么会去寻她?又怎t么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炸开,像一群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却抓不住任何一个清晰的头绪。虞惊霜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姐姐?”虞晞见她神色不对,连忙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那份来自亲人的温暖,才让虞惊霜猛地回过神来。 她缓缓地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虞晞关切的脸上,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两片砂纸在互相摩擦:“……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为何会身中蛊毒?又为何……会出现在南地?” 她问得又急又快,那双惯常含着几分懒散笑意的圆杏眼,此刻却锐利得像刀子,紧紧地锁定着虞晞,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虞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夫君,沈远会意,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凝重地解释道:“姐姐,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们救下他时,他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体内蛊毒极为霸道,不仅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更损伤了他的神智。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保住他一条性命,可他神智受损太重,记忆全失,醒来后一度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后来才一天天好转起来,回想起了一切。” 记忆全失…… 这四个字,再一次如重锤般砸在虞惊霜的心上。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在雪山荒原中,蜷缩在岩石缝隙里、怯生生地拽着她衣角的少年。 那个用清澈又野性的眼神望着她、只会发出呜咽般讨好声的少年。 那个……被她取名为“小狗”的少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与酸楚的情绪自心底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姐姐,其实……”虞晞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咬了咬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其实,兰乘渊当年与你退婚,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是为了什么功名前程……他、他是有苦衷的。” “苦衷?” 虞惊霜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往事尘封,可当这两个字从妹妹口中说出时,她才发现,那道名为“兰乘渊”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过。 她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他能有什么苦衷?为了向上爬,不惜背弃我们多年的情谊,将我弃之如敝履——这就是他的苦衷?” “不是的!”虞晞急切地反驳道,她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姐姐,你误会他了!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因为他以为自己的骨血会让你中毒!”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虞惊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第93章 第93章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她怔怔地望着虞晞,看着小妹那双清澈的、盛满了担忧的眼眸,脑海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般的混沌。 方才虞晞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她的心上,将她过去十年里辛苦构建起来的、对那段往事的认知砸得粉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无尽的茫然。 兰乘渊……以为自己的骨血会让她中毒?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愚蠢的念头? “……你说的,是真的?”虞惊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一般。 虞晞见她神色不对,连忙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急切地点了点头:“是真的,姐姐。我也是在几年前为他医治时,才从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和后来清醒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虞晞对兰乘渊的印象并不深,当年未出阁时,她只知道姐姐身边那个少年沉默寡言却很忠心,只听姐姐一个人的话,就连爹爹使唤他做事,没有虞惊霜点头,人家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小时候不懂事,虞晞还很羡慕姐姐有这么个好侍卫,吵着也想要,娘亲一指头戳在脑门上告诉她:“人家是你霜姐姐自己从外面捡回来的,当然只听她的话,府里的侍卫是你爹拿银子和契约束缚着的,这怎么比?” 这番话给年幼的虞晞心中埋下了一个念头:捡人来救,就能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跟班……怀着这样的心愿,当年她在山林里遇到昏迷的卫瑎时,才会叫来姐姐,然后惹出后来的一揽子糟心事…… 那年,兰乘渊临近婚期突然改变了心意,虞惊霜和他一刀两断,两人退婚,虞晞并不清楚内情,真心实意地讨厌了兰乘渊一阵子。 而后来兰乘渊远赴西南,消息越来越少,虞晞也就慢慢淡忘了这个人,只是偶尔会唏嘘地想:如果姐姐当年能够顺顺利利嫁给他,是不是也就不会生出后来的这许多事端? 怀着这样遗憾的想法,在救下兰乘渊,又得知了当年他退掉婚约的真相后,虞晞大受震撼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想要为两个人解开“误会”。 只是,她毕竟心思简单,又没有体会过虞惊霜经历的这十几年,只以为如果两人“解开误会、和好如初”,就能让一切回到当初和和睦睦的样子,所以才着急地想要替兰乘渊解释,连虞惊霜复杂无奈的神情都没注意到。 她急切地说:“当年在上燕,有一个名为林啸的西郡太守找到了他,骗他说,他们同为沉光一族的后裔,而兰乘渊的血脉尤为特殊,与常人亲近,便会使对方如中慢性剧毒一般,日渐萎靡,最终神智不清、油尽灯枯。” 沈远在一旁补充道,语气中也带着几分唏嘘:“兰乘渊自幼便知晓自己的沉光族身份,想来是因此才对那林啸的话深信不疑。更何况,当时姐姐你确实身子有些不适……他便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身上。” 身体不适…… 虞惊霜的思绪猛地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还带着几分甜意的暮春。是的,她记得,就在他们婚期将近的那段日子里,她确实是有些嗜睡乏力,请来的大夫也只说是寻常的风寒,开了几副药便罢了。 她当时并未在意,只当是自己受了凉所致,却没想到,这微不足道的小病,竟成了压垮兰乘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竟然……就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就连问都不问,自顾自的替所有人做出了决定?!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与酸楚的情绪自心底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那不是被背叛的愤怒,而是一种……一种对他的愚笨、对他宁可选择独自背负也不愿与她坦诚相告的、又气又怜的愤怒! “蠢货……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虞惊霜低声骂道,她一直以为,兰乘渊是为了权势、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青云路才抛弃了她。为此,她恨过、怨过,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了将这份恨意与那段青梅竹马的情谊一同埋葬。 可如今,真相却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 原来,他不是不爱,而是爱得太深、太蠢,蠢到宁可用最伤人的方式将她推开。 虞晞心中也是一阵唏嘘,想了想,她接着说:“姐姐,虽然这话我来说很不合适……可是,如果那之后他没来找你,你也不要怪他……” 虞惊霜闻言看向虞晞,为妹妹的天真感到一丝好笑,只是还不等她开口阻拦,就听虞晞说:当初在南地他清醒后,也曾想过回来找你解释清楚的。只是……他身上的蛊毒太过霸道,催动过两次,已是强弩之末,连我们都束手无策。我想,他是万万不愿拖着一副不知道哪一天就垮掉的身子,再来打扰你的。” 虞惊霜张了张口,又默默闭上,她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听着这一番话。 从小妹口中,她好像重新认识了一遍兰乘渊,只是,回想起小狗、潜鱼……兰乘渊费尽心思,换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真的了解他吗?她还怎么去了解他? 她想不透,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耗下去,只是端起凉透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苦涩,顺着喉咙管滑下去,倒让那震撼而有些发飘的心神,重新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的。 虞惊霜想—— 那个曾让她耿耿于怀了的答案,竟是如此的十年……乏善可陈。没有惊天动地的权谋,也无关什么郎心似铁,到了头来,竟只是源于一个近乎傻瓜的误会。 这让她那些年里堆砌起来的遗憾和厌恶,都显得有些可笑,就像卯足了劲儿一拳挥出,却打在了棉花上,落了个空,不上不下,只余几分索然。 “姐姐?”虞晞见她走神,不免有些担心。 虞惊霜放下茶杯,t杯底与石桌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抬眼向妹妹看去,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我没什么。只是在想,他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一句云淡风轻的调侃,便将那段沉重的往事轻轻揭开了过去,虞晞还想说些什么,可虞惊霜已经不想再就过去的那些情情爱爱有过多的纠缠,她更愿意关注其它的事,比如…… 虞惊霜话锋一转,问了另一件更让她在意的事:“你方才说,那蛊毒,催动两次已接近极限?” 虞晞愣了一下,点点头应道:“是,此蛊以人的精血为食,极为霸道,即使是像兰乘渊那样内力强劲的习武之人,催动两次,就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之兆。我们当初救下他时就告诫过他了,那种蛊最多最多只能再用一次,三回以后若他还想再催动,就必死无疑。” 虞惊霜没再追问,只是垂下眼帘,手指落在茶盏杯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雪山那次,算一次。 从林啸手中逃脱,算一次。 那……她和小杏打赌那次呢? 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场心血来潮的窥探,以他的身手,明明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察觉,可他却选了最笨的一种,在和小杏闯入他屋内的那一刻,他不闪不避,只是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任由她们打量。 原来,那也不是什么江湖上不入流的易容术,而是有理由逼他进一步滑向死亡深渊的蛊毒。 他只是不想让她看到那张属于兰乘渊的脸,不想让她不快……可是这样值得吗? 虞惊霜摩挲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悔弃明珠 第106节 她想到了直到现在都被她囚禁在地牢里的人,她真的想问问他:值得吗?你图什么呢? 那个曾经被她诟病只会逃避的少年,原来也曾用他自己的方式学着去面对,只是他面对的方式,仍然让虞惊霜觉得难以理解。 这让认知心里她谈不上是什么滋味,不痛,也不算恨,倒像是在冬日里喝了一碗温吞的凉茶,四肢百骸都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凉意,唏嘘之余,也只余下下几分无力。 她摆了摆手,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算了,别说他了。” 虞晞短促的“啊”了一声,刚想再挣扎一下,就感到肩上一沉,她回头,就见丈夫站在自己身后,一手按着自己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虞晞才反应过来,讷讷地不再提起兰乘渊。 顿了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将心里盘桓已久的请求说了出来:“姐姐,跟我回上燕吧。” 虞惊霜看向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虞晞的眼睫微颤,有些不敢去看虞惊霜,她硬着头皮说:“我知道这几年留你一个人在大梁你心里不痛快……可,可爹娘毕竟老了……你,我想你是否可以回去……只是看看他们,看一眼就走,让他们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可以吗?” 说到最后,虞晞眼神里带上了恳求,拉着虞惊霜的袖子不放开。 回去吗? 虞惊霜愣了一下。 上燕于她而言,无疑是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代表着一段她不能再轻易触碰的过往。她在大梁有自己的营生,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日子过得也算安稳,似乎并没有什么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她正欲开口,院门外却忽然响起一股急促的脚步声,明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疾行而来,气息微喘,向来沉稳的脸上,带着几分罕见的凝重。 “惊霜姐姐。”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出事了。” 虞惊霜眉梢微挑。 明丰瞥了一眼虞晞和沈远,顾不上避讳,直接说道:“是钟凌,他出事了……不,不止他,还有军卫里当初参与过围剿白府的将士,现在情况都不太好,而且……” 明丰的脸色很难看,他本来只是个闲散王爷,不该接触到这些事情,可是明衡从宫里传来的消息,令他不得不亲自来告诉虞惊霜。 “典国的使团今早离京,他们走后不到一个时辰,陛下的人就在他们入榻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首。”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是个孩子,瞧着不过十几岁上下。死状……很奇特,虞姐姐,你当年在宫中给我和陛下讲过你的故事,那少年的死状,就和你雪山下死去的故人一模一样。” 虞惊霜端着茶杯的手,倏然停在了半空中,她扭头望着明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的人在那处居所找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像是那些人撤走的很匆忙,来不及带走。”明丰从怀中取出一块用布巾包裹的物事,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一块玄铁腰牌,上面刻着玄鸟纹路,一点金芒落在鸟瞳处,闪着冷冷的光,虞惊霜接过腰牌仔细抚摸,神色渐渐冷峻起来,她道:“上燕官员的腰牌……典国的人出城后往哪儿去了?” “他们分成了两支,一支明面上往南,另一支向北走了。”明丰的声音愈发沉郁:“我们……没有追上。” “不过,我们逮住了一个漏网之鱼,是当初躲在白府里那个老头的徒弟,现在陛下已经把人关押起来了。”见虞惊霜神情凝重,明丰又连忙补充道。 虞惊霜沉吟了一下,问:“钟凌他们现在怎么样?” 明丰摇摇头:“情况很不好,他们大概是中了蛊毒,现在都已经昏迷了。” 一旁的虞晞听见两人的对话,插嘴道:“蛊毒?”她毛遂自荐:“我和夫君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让我们去看看吧。” 虞惊霜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拜托你了,小晞。” ……还有,”虞惊霜慢慢说:“你刚才问我要不要一起回上燕……我跟你们回去。” 小狗的“死“”,绝非意外。 从前,虞惊霜只以为那段前事已尘埃落定,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背着各自的债,所以就这么过去了。然而现在,却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那场仓促的死亡和告别背后,或许还存在着她不知道的隐情。 尽管现在她知道小狗就是兰乘渊、就是潜鱼,但这也没办法掩盖,当年为了她而悲惨地死掉、被埋葬在冰冷河水之下的那个人,他的眼泪和离开都是一场阴谋。 她需要一个真相。 这与兰乘渊相关,也与那些爱恨纠葛相关,是她虞惊霜要给那个曾在雪夜里为她挡刀的、名叫“小狗”的少年的一个交代。 也给自己这真正七年的意难平,一个真正的了结。 虞惊霜转过头,她一字一顿,在虞晞骤然迸发出惊喜的眼神中道:“尽快启程,我们回上燕。” 第94章 第94章 她这句话说得平淡无波,像是在决定今日午后是该去听雨楼饮茶,还是去街角的铺子买一盒新出的胭脂,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落入庭中几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各自激起了一番不同的心绪。 虞晞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心里瞬间便涌上了一层抑制不住的狂喜,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虞惊霜的衣袖,高兴地差点蹦起来:“真的吗?姐姐!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相较于虞晞溢于言表的情绪,沈远则要内敛得多,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妻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让她不至于太过失态,那双温润而睿智的眼眸则落在虞惊霜的脸上,细细地审度。 他看得出,虞惊霜做出这个决定,并非全然是为了亲情,那双平静的眼底深处,分明藏着一丝锐利的、追根究底的寒芒。 果然,虞惊霜摇了摇头,对虞晞严肃道:“我这次回去不是单纯叙旧的,更多的是去解决几年前的旧事,我不能保证安全,更可能的是会十分危险,你不能和我一路回去。” 顿了一下,看到虞晞瞬间失落的神色,虞惊霜抿了抿唇,语气变得温和了些:“大梁的蛊毒之患还未解决,我更希望你能先留在这儿,权当帮帮我……行吗?” 虞晞虽然郁闷和姐姐没见几面就又要分离,可她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闻言只好点了点头,道:“好,姐姐你放心去吧,我和夫君留在这里,蛊毒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这一边两姐妹温声细语,而明丰的眉头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曾松开过。 他上前一步,更靠近虞惊霜,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虞姐姐,你真的想清楚了?上燕如今是什么光景,我们都不清楚,这一趟,怕是龙潭虎穴。”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虞惊霜这些年选择留在这里,而大梁与上燕又起过不少摩擦……那些旧账,上燕的人未必就肯轻易翻篇,更何况,此行还牵扯上了那个手段诡异的南地术士。 “龙潭虎穴……这些年,我闯得还少么?”虞惊霜侧过头,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t浅浅的、带着几分疏懒的弧度,低声说:“我只是……有些事,想去弄个明白。” 她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明丰却瞬间明了。 他这些年跟在虞惊霜身边,早已是她默契的伙伴,亦是生死关头能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知己,他知道,虞惊霜这个人,轻易不肯沾染麻烦,可一旦有什么事入了她的心,成了她的一桩“意难平”,那便是不把这桩事掰开了、揉碎了、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是绝不会罢休的。 “我明白了。”明丰不再多劝,只是点了点头,“大梁的事,你无须挂怀,只是……万事小心。” “自然。”虞惊霜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早已在一旁安静候命的小杏,“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便动身。” 小杏脆生生地应了,转身便进了屋。她从未问过要去向何方,也从未问过此行何为。只要是虞惊霜的决定,她便只有两个字——跟从。 决定下得仓促,庭中一时无人言语,只有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沈远一直安静地站在几人身侧,像个局外人一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虞惊舟那张平静的侧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觉得,眼前的虞娘子,就像一只在檐下安逸了许久的鹰,此刻,终于要舒展羽翼,重新飞向那片属于她的、风云诡谲的天空了。 ……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虞惊霜的房中还亮着灯。 她并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这些年,从一无所有到置下这份家业,她早已习惯了轻装简行,身边贵重的物事不多,值得挂念的,更是寥寥。 小杏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一个半人高的行囊,一匹早已喂饱草料的骏马,便是她们此行的全部家当。 此刻,虞惊霜正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块柔软的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长鞭。那鞭子通体乌黑,是上好的牛皮鞣制而成,在她的常年使用下,鞭身已然泛着一层温润沉静的光泽,像一块上好的墨玉。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与手中这柄长鞭。烛火跳动,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让她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圆杏眼,也显得深邃了些许。 她在想事情。 脑海中纷乱的线索,像一团被猫儿抓挠过的线团,需要她一根根地重新抽丝剥茧。 那个神秘的老者,那种奇异的蛊毒,林啸,典国使团,以及……那个在雪夜里,死在她怀中的“小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鞭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了那夜的风雪,以及少年身上那滚烫得几乎要将她灼伤的体温,又不可避免的想起兰乘渊——还在上燕时的兰乘渊。 她曾以为,自己年少时的那段嗜睡的日子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病,煎几服药、睡个好觉,就能欢欢快快地醒过来,一溜烟儿去找兰乘渊,补上她错过的踏春游玩、钓鱼赏花……至于冲出门时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个人,虞惊霜回忆许久,也只能在脑子里找出一个极为模糊的印象。 当时的她不以为意,只知道那人是爹爹的同僚,进京述职时与爹爹一见如故,才常常上门拜访。 可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那人每次登门的时机太过巧合,对爹爹的恭维流于表面,仿佛真是无所欲、无所求。 而他有时看向自己、看向兰乘渊的那个眼神……当时她并未在意,此刻回想起来,那眼神里分明藏着一丝冰冷的、类似于审视的意味。 他是在确认什么。 确认他悄悄给她下的药在发作,确认兰乘渊一天比一天更着急,如同无头苍蝇般寻找着治病的法子,到了心急如焚之时,就可以施施然出现在他面前,讲出那个漏洞百出却能一击即中的谎言。 虞惊霜的眼神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她打开了身旁的一个小匣子,匣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里面铺着厚厚的绒布,只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 匕首的样式很古朴,鞘身上镶嵌着一颗幽蓝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 这是很多年前兰乘渊送给她的,也是她收下的他送的最后一件礼物。 后来,她将这柄匕首送给了“小狗”,在那段艰难的雪山旅途中,这柄锋利的匕首曾为他们剥开过冻硬的兽皮,也曾斩断过拦路的荆棘。 再后来,“小狗”死了,这柄匕首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将匕首从鞘中缓缓抽出,寒光一闪,映出了她平静无波的脸。她记得,潜鱼,也就是兰乘渊,曾问起过这柄匕首的下落……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弄丢了。 其实并没有。她只是将它连同那段过往,一同锁进了这个匣子里,不愿再去看,也不愿再去想。 可如今,她却不得不重新将它拿出来,正视它所承载的一切。 看着锋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虞惊霜的心中并无太多爱恨纠葛的波澜,只是觉得,这兜兜转转的命运,着实有些磨人。 她想起了虞晞白天说的话,想起了那个骗了兰乘渊的——关于血脉诅咒的、荒唐的理由,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实在话,当听到这个“真相”时,她心中不是没有触动,只是那份触动,早已被十年的风霜打磨得不剩多少棱角,她会为那个少年的愚笨而感到唏嘘,会为他所受的苦难而生出几分不忍,但若说要因此便推翻过去的一切,与他和好如初…… 虞惊霜摇了摇头,兀自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将情爱视作天地的、不谙世事的虞家大小姐了。 此番回上燕,一为查明“小狗”死亡的真相,了却自己的一桩心结;二为探望十年未见的父母,全一全为人子女的本分。 至于兰乘渊……便看缘分吧。 她将匕首重新收回鞘中,放进行囊最贴身的一层,叫来小杏,吩咐她传信去地牢放了还被囚禁在那里的男人……管他是什么身份:潜鱼、兰乘渊还是小狗,放他一条自由选择的路,且看他想做什么去吧,虞惊霜想,经历了这么多,她也是真的不想再纠结下去了。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吹熄了灯火。 窗外,月已西沉,天边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整座京城,空气里带着几分潮湿的、青草的凉意。 虞惊霜的院门口,早已备好了四匹神骏的快马。马儿不耐地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白气。 悔弃明珠 第107节 她着一身利落的骑装,长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瞧上去英姿飒爽,不见半分离愁别绪,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小杏、虞晞和沈远也已准备妥当。 明丰站在门边,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了虞惊舟:“穷家富路,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虞惊霜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来掂了掂,随手抛给了小杏。她勒转马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亲手置办起来的、足以称之为“家”的院落,看了一眼裴明丰,又看了一眼被明丰护在身后的、睡眼惺忪的颜灵犀。 目光在这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她也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我走了,打理这里的事便交给你了。” “放心。”明丰言简意赅,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虞惊霜不再多言,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当先朝着城门的方向驰去。清晨寂静的长街上,只留下了一串清脆而决绝的马蹄声。 她没有回头,就像从前做出决定的许多时刻一样。 因为她知道,此行前路未知,或许处处是荆棘,步步是陷阱,但她更清楚,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要去。 第95章 第95章 马蹄哒哒,渐渐行至城郊,再转一道弯就要彻底将京畿甩在身后。 隔得极远,虞惊霜就看到前方的一行人也正在匆匆赶路,她快马上前,看到领头的人转过脸来,竟是一张说得上熟悉的面孔。 “王承?你也要离京?” 马上的少年缓缓转过头,眨了眨眼睛,看到是虞惊霜,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声音明朗道:“是啊虞娘子,我的货都卖完了,就打算走呢。” 顿了一下,他像是才看到虞惊霜的装束一样,惊讶道:“难道你也要离开?那可太巧了!” 虞惊霜笑笑,点头说:“是啊,太巧了。” 她望了一眼王承身后的几人长队,那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见她目光投来,有几个别过了脸不与她对视,她收回眼神,笑着问王承:“你这一趟来大梁,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啊。” 王承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嗐,哪有的事,那些瓷器银器什么的根本赚不了几个钱,称不上收获颇丰……” 虞惊霜拍拍他的t肩,道:“别这么说啊……” 她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不对劲,轻飘飘地说:“你不是也打探到了很多大梁的消息嘛,你的人没有偷到兵防图,但大梁京畿城的布局摸清楚了,也算不虚此行吧!” 此话一出,王承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他身后几个壮汉神色一肃,手暗自摸到了腰间的刀上,警惕地盯着虞惊霜。 王承瞪着虞惊霜,虞惊霜也不在意背后阴森森的目光,只是冲王承弯了弯眼睛,笑得更灿烂了,她笃定王承不敢动手,果然,对面的少年脸色慢慢阴沉下去,可始终没有下令动手。 半晌,他从口中吐出硬邦邦的一句“不得妄动”,一挥手,身后的人默契地收刀入鞘,向后退了许多,将地方让给了他们二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王承紧紧盯着虞惊霜问道,虞惊霜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从我们第一天认识就知道了啊……这有什么难的?” 王承脸色极为难看,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大声道:“我的路引和身份都做得完美无瑕,城中还有暗桩接应,理应完美无缺,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识破?” 话刚出口,他意识到漏洞,迅速反应过来:“不对!你在诈我是不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虞惊霜堪称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是是,你看谁都是蠢蛋,被你瞒得很不错呢,上燕的皇帝陛下!” 王承紧紧闭上了嘴,心里又震惊又难以置信,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在了虞惊霜面前……一瞬间,他内心千回百转,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是安插在大梁的暗桩被查了?暗桩叛变了?他身边的人说漏了嘴?还是…… 想到了最可能发生的一种情况,王承瞬间咬死了牙关,脱口而出:“难道是卫瑎?他什么都和你说了?!” 卫瑎? 虞惊霜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名懵了一瞬,脸上露出点费解的表情,王承瞧见才知道自己又猜错了,不由得烦躁起来,恨恨道:“到底是为什么?” 虞惊霜也不欲与他卖关子,直截了当道:“第一日我们见面,你就对当初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但据我所知,当初我离开上燕时,那帮子文臣武将都觉得让一介女流去维持和平太过丢脸,根本不想大张旗鼓的宣传。” “况且,依卫瑎的性子,后来他一定是后悔了,既如此,就更不会让我们退婚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若非他很亲近的皇室中人,谁又会得知此秘辛、还对卫瑎的情况了如指掌呢?” 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够虞惊霜在心里对这个巧合遇见的“老乡”埋下怀疑的种子了,至于后来王承对乔家两姐妹的莫名关注、对一梦黄粱的好奇和了解……就更加一步步验证了她的猜测。 当然,最关键的是,王承有些时候给虞惊霜的感觉,真的和明衡很像……不过这就没必要与他详细说了。 闻得此言,王承的面色有些灰白,他只要想到打一见面开始,眼前的女人就在怀疑自己,而自己后来做的那些事……那不是主动在往人家设下的套里跳吗? 他闭了闭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警惕道:“你奈何不得我,大梁和上燕刚刚恢复邦交,两朝之间经不起再开战了!更何况……” 他瞟了一眼身后那些始终注视着二人的护卫们,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虞惊霜笑笑,道:“别紧张,我既然拦住你,就没打算动手……这样做也没什么好处。放心,我只是看到你了,想着此行我也正要去往上燕,若现在不说明白了,以后到了上燕再见你才有的尴尬呢。” 她说得随意,王承僵着脸,勉强地笑了笑,胡乱点了点头,胸膛里一颗悬了半天的心才慢慢“噗通”着平息下来,他心中暗恨着嘀咕:……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个虞惊霜!真是、真是……唉! “那天在庄子里救走卫瑎的也是你的人吧?” 王承听着虞惊霜这么问他,已经麻木了,既然最大的伪装一开始就被人识破了,那他还有什么可较劲儿的呢? 他自暴自弃地点点头:“对,就那么几个暗桩,全都折在那天了!” 虞惊霜默了一瞬,好奇地问:“刚才我说出你的身份,你第一时间就是怀疑卫瑎……你明明不信任他,但又费尽手段救走他,破坏我的计划,为什么?” 王承沉默不语,半晌,无奈叹气:“他……他毕竟是我五叔,也是我唯一还在世的亲人了,我做侄儿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唯一? 虞惊霜惊讶,迟疑着说:“我记得上燕的老皇帝不是有很多儿女吗?你是谁的孩子?卫瑎怎么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听她这么问,王承默了默,轻轻碰了碰嘴皮冷冷道:“没那么多人,都被杀完了。” 虞惊霜默然。 她想到曾经在上燕的时候,那些公主、皇子们都爱办宴,邀请整个上京的贵女公子们参加,花开时节往往连着几日都要赶场子去赴宴,三位公主、五个皇子,哪一位殿下都容不得怠慢,连带着大大小小的郡主、县主、侯爵……上京皇家,可谓是多子多福。 十多年过去,花叶凋零。 她识趣地没有问是谁杀的,夺嫡那点儿事,不也就那样。 这时候,王承突然反应过来,“诶”了一声,惊奇地问:“等等!什么计划?你刚才说到了计划是吧?”他瞪大了眼睛喊道:“你那会儿是真打算杀我五叔啊?” 虞惊霜笑了笑,不语。 王承愕然,良久,他神色复杂地说:“唉……不是我说,我都有点可怜我五叔了……” 他喋喋不休:“被亲娘和大哥折磨了那么多年,差点都要死了,当然,好几年半死不活的瘫在床上,换我早就自戕了,他能撑下来也算厉害……一能爬起来立刻就要来大梁救你,我怎么劝都不听。” 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虞惊霜听:“结果呢?他收到你落难的消息是假的,你将他骗到大梁来,也是为了要杀他……唉,可怜的五叔,还不如当年就死了呢,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杀人诛心呐,你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啊虞惊霜!” 他喃喃个不停,虞惊霜的关注点却全落在了王承第一句上—— 卫瑎亲娘?折磨他? 虞惊霜想到了当年,那个威逼利诱她离开卫瑎的贵妃,那张趾高气扬、明艳逼人的脸还在脑海中生动着,那个被逼迫的夜晚好像也就在昨天,怎么王承口中说的话她都不明白了呢? 她又纳闷又觉得匪夷所思,失笑道:“怎么会?卫瑎被亲娘折磨?柳贵妃护他和护眼珠子似的。” 王承摇头,认真道:“没有柳贵妃了,她被贬为庶民后自尽了。而且她也不是五叔的亲娘。” 这一句话中所含的信息可够多…… 虞惊霜叹气:“看来我离开后,上燕发生了很多事情呀。” 王承笑了,道:“那倒是,真的挺可惜的,如果你一直在上燕,一定能看上这场热闹。说不定,以你在大梁的本事,还会以身入局,搅和这一方天地。” 他试探性地看向虞惊霜,虞惊霜却连连摆手:“别抬举我了,要是没这一摊子事儿,估计我早嫁了郎君,儿女双全,不知道日子有多和美,才懒得掺和你们皇子间的事儿。” 她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了,王承见好就收,也不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既如此,那我就不邀你与我同行了,前方就有我上燕儿郎接应……毕竟你现如今也是大梁的人,就不便让你一直送了,请留步。” 虞惊霜痛快答应,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承客气点头,牵了马儿就要走,临上马前,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回头冲着虞惊霜认真道:“虞娘子,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原谅我五叔一次吗?他真的挺可怜的。那几年他不是不想去找你,而是被幽禁得骨头都烂掉了,爬都爬不起来,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他也很难的。” 虞惊霜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久久才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自己原不原谅,只是道:“卫瑎他……多智近妖,行事又无端莫测,我实在怕得很。” 怕?怕什么? 王承疑惑不解,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出口问了。 虞惊霜慢吞吞道:“怕他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再毁我一次。” “况且,小陛下,你羽翼未丰但野心勃勃,身边未必能容得下他吧?更何况再加一个我了。”她淡淡说。 听了这话,王承脸色蓦地变了变,半晌才叹气:“他毕竟是我五叔,于我也有大恩……我会劝他的。” 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虞惊霜笑笑拱手:“那就有劳您了。” 王承客气点头,一扬马鞭,身影渐渐消t失在远方。 第96章 第96章 自京畿出发,虞惊霜一行人晓行夜宿,往上燕的方向行了已有三日。 官道算不上平坦,马蹄扬起的尘土混杂着草木的气息,在燥热的空气中浮沉,小杏大约是头一回经历这般长途跋涉,起初的新鲜劲儿过去后,便有些恹恹的,虞惊霜顾念她前不久才才从蛊毒中恢复过来,不顾她的劝阻,硬是给小杏弄来一驾小马车,自己在前头驾车,让小杏在内歇着。 两人优哉游哉、晃晃悠悠,而潜鱼,或者说,兰乘渊,则始终沉默地坠在两人不远处。 他像一道影子,一道稀薄到几乎要被正午的烈日晒化了的影子,或许是心里隐约知晓身份已经败露,他也不躲着虞惊霜,更不主动上前,虞惊霜也当身后跟着的只是个普通侍卫,两人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认。 不得不说,兰乘渊给自己起的化名很贴切他的行为:潜在水底、默默无声的鱼—— 他从不多言,也从不主动靠近,只是在宿营时默默地将所有粗活累活都揽了过去,生火,喂马,守夜,像一个最尽职、也最没有存在感的侍卫。 虞惊霜看在眼里,却只当不见。 她心中烦得很。 那是一种理不清、剪还乱的烦躁。一想到兰乘渊便是小狗,她心里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乱麻,沉甸甸的,堵得慌。 她不想再与兰乘渊这个人有任何牵扯,可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却又是小狗在雪地里为她呵暖冻僵的双手时,那双清澈而专注的棕金色眼眸。 这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偏偏是同一个人的影子,在她脑海里反复拉扯,让她不得安宁。 是以,这几日,她索性便将他当做了空气,不看,不问,不想,似乎只要这样,那份烦躁便能自行消散。 这日午后,日头正毒,马儿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往前走了,两人便在官道旁一处简陋的茶棚歇脚,茶棚是几根木头并几张茅草搭成的,四面漏风,桌椅也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次等货色,茶水更是寡淡得能照出人影。 悔弃明珠 第108节 小杏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便恹恹地伏在桌上,虞惊霜为她打湿了帕子,敷在额上解暑,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口地喝着茶,目光落在远处被晒得有些扭曲的官道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乘渊将两匹马都喂好了水和草料,又检查了一遍马蹄,才走到茶棚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他并未要茶,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般,呆呆地望着远方。 虞惊霜的眼风不着痕迹地从他身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隔得很远,可她仍然看到兰乘渊肩头的位置,似乎渗出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她默默地想:那个地方……好像是卫瑎莫名发疯、掳走小杏那天,兰乘渊帮她挡剑留下的伤。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嘴里的茶就怎么品怎么涩起来了。 默了半晌,她默不作声地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朝着兰乘渊的方向走了过去。 …… 一小片阴影自上而下覆盖,兰乘渊愣了一瞬才陡然从自己的神思中反应过来,他猛地抬头,看清是虞惊霜面孔的一刹那,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 虞惊霜并未在他对面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伸出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药呢?” 兰乘渊脸上惊喜的表情还没消散,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到又是这张假面,虞惊霜心里涌起了一股烦躁。 想起这人为了掩盖身份,把自己本来英俊貌美的脸藏起来,天天顶着这一张路人脸假扮什么忠心耿耿小侍卫,还故作神秘地戴着个斗笠,害得她没事儿就猜“潜鱼到底长什么样”……简直蠢死了。 不知道是想到了自己还是想到了潜鱼,虞惊霜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她不能再多看一眼这张平凡的路人脸,于是别过了脸。 可兰乘渊根本不知道虞惊霜盯着他看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只觉得,惊霜瞧见他以后就不耐烦……是不是他又做错了什么,惹她厌恶了? 一时间他又惶恐又茫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而他不动,虞惊霜只能再将脸转回来,对着兰乘渊那张平平无奇的假面,她的耐性似乎用尽了些,声调微冷:“金疮药。你若想死在半道上,我倒也无所谓,只是别给我添麻烦。” 兰乘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双手递了过去。 虞惊霜接过药瓶,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淡淡地道:“转过去。” “……啊?什、什么?” 他又呆住了。像个呆头鹅刚成精,一时半会儿还理解不了人的话,眨着眼睛,半张着嘴,依旧怔怔地看着她。 “……” “把衣裳脱了。” 虞惊霜觉得自己的耐性长进了不少,再与兰乘渊这样相处下去,或许成为温柔娴静、耐心亲切的大家闺秀指日可待了。 她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兰乘渊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杏,才意识到虞惊霜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要为他上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默默地转过身,解开了衣衫的系带,将那件外衫褪至腰间。 背对着虞惊霜,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肌肉的线条因紧张而微微绷紧,大大小小的伤疤纵横交错,有新有旧,虞惊霜终于看清了那日在地牢里没有摸清楚的旧伤—— 那道被匈蓝人的斧头砍出的伤口极长,似乎要将人从中间劈成两半,即使有奇异的蛊虫帮忙修复肌体,然而这道可怖的疤痕仍然扭曲、隆起着,狰狞万分。 触目惊心。 虞惊霜此刻又一次在心间丈量了这个词的分量。 当年,若非“小狗”为她挡下了那一斧,即使斧上没有剧毒,恐怕她也活不下来,更何况后来种种呢? 她默默将眼神移开,去寻找前些日子的新伤口,那道剑伤就在兰乘渊的左肩胛骨下方,虽然已经用了药,但因这几日的奔波,伤口边缘有些泛白,显然是又裂开了。 而让虞惊霜更关注的,却并非那道剑伤本身。 她看见,在兰乘渊伤口下方寸许的位置,有一片新的、已经结了痂的指甲印,那印子很深,几乎要掐进肉里去,分明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虞惊霜困惑地皱起了眉,想了想,她比划着手去对那片奇怪的指甲印,左转右转几个来回后,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对上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 这种指甲印子,必须得是人环抱着自己,手上使劲发力、拼命去抠弄才会形成的,看这痕迹,兰乘渊是下了死手去虐待自己,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在干什么?自残吗?! 那股莫名的烦躁混合着无名火,又一次涌了上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冷不丁地开口,指尖抵着兰乘渊后背那块被他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皮肉,声音比官道上的风还要冷上几分。 兰乘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嘴唇翕张了半天,才低声道:“没什么。” 他嘴硬,虞惊霜也没再追问,只是拔开药瓶的塞子,将那带着草药清凉气息的粉末,毫不客气地倒在了他的伤口上。 药粉效果极好,却药性猛烈,常人上药都是薄薄一层、慢慢涂着来,即使是兰乘渊平常习惯了粗鲁地对待自己,但也从未这么粗暴、毫无保留地将所有药粉一股脑丢上来。 那药触及皮肉,带来一阵尖锐、剧烈的疼痛,兰乘渊的身体猛地一颤,顿觉眼前一黑,痛得他当即恨不得晕过去,却死死地咬着牙,一声未吭。 虞惊霜看着眼前人脊背颤抖,冷哼一声,明知故问道:“疼吗?疼就说话,我动作轻点。” 疼。 真的很疼。 因她久违的柔和语气,兰乘渊心底不知怎么地就涌起了一种委屈。 他想到了过去很多很多时刻,只有他自己在硬抗着,没有人关心他,所有人都想要他快点去死,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想借他的骨血满足自己的欲望。 那段时日,只有遥远、遥远的惊霜留在他心里陪着他。 他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惊霜……可愈骗自己,时日愈长,他愈是清楚——并没有,并没有惊霜在心疼他。 而此时此刻,想了很久的那个人真的就在身边,问他痛不痛……兰乘渊想哭,他的胸口酸胀,眼眶湿润,他很想说自己真的很痛——那些年你不在的日子里,我过的真的很痛,很难受。 可他不能说,说不出口。 他沉默着。 虞惊霜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为兰乘渊上药,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t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落在兰乘渊耳中,却不啻于千钧之重。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绷紧的、线条分明的背脊,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回了两个字:“……没有。” 这话说得没有半分底气。 虞惊霜心中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将剩余药粉都一股脑倒了上去,取了干净的布巾,开始为他重新包扎,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兰乘渊颤栗皮肤。 “当年不是说好了,此生不复相见吗?”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那布巾的结打得死紧,“怎么,你答应我的话,其实都是说来哄人的吗?还是说,你这偷偷摸摸跟在人身后的毛病,是天生的,改不掉了?” 虞惊霜的话像是一根根淬了冰的针,又细又密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兰乘渊的背脊一瞬间塌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仰头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却盛满了虞惊霜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偏执。 “当年许下承诺的,”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是兰乘渊。”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祈求。 “如今……我只想做潜鱼。” 虞惊霜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点可怜的、卑微的希冀,忽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竟是反笑出了声。 “好啊。”她说,“想做潜鱼,可以。”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从今往后,你便只是侍卫。拿月钱,听差遣,不多言,不多看。做得到吗?” 虞惊霜以为,这样的话多少会伤到他几分。 可她没想到,兰乘渊听完之后,那双黯淡的眼眸竟是在一瞬间就重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在沙漠里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终于望见绿洲时才会有的、近乎狂喜的光芒。 “我还有什么能求的呢?”他喃喃道,声音里是难以置信的喜悦,“能……能留下,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非但没能让虞惊霜心中的烦躁消散,反而像是火上浇油,烧得她愈发地光火。 她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指着兰乘渊左肩伤疤的位置,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疤还新鲜着,她又指了指被兰乘渊抓出来的指甲印,嘲讽道: “侍卫?” 她挑起一边眉毛,语带讥讽,“哪个侍卫,会为主人做到这个地步?又是哪种侍卫,会因为得不到主子垂怜就自残?” 她逼视着兰乘渊,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兰乘渊脸上的那点光,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他惶恐又慌乱地扫了一眼虞惊霜指到的地方,眼眶通红,被逼问得眼底流转着一片水光,却仍然死死地咬着下唇,将那点血色都咬得褪尽了。 “侍卫……”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他那套可笑的说辞,“侍卫……就是这么忠诚。” 那副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可气。 虞惊霜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那副快要碎掉却还在硬撑的倔强,最终,也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笑。 “好吧。” 她收回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那你就最好,永远都这么老老实实地,当好你的侍卫。” 说完,她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再没有看这个招人心烦的家伙一眼。 身后,兰乘渊睁着眼睛看了她良久,那压抑了许久的、滚烫的泪,才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进了脚下的尘土里,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97章 第97章 自京畿一路向北,官道渐渐变得崎岖,行至第七日,便进入了一片连绵的山区,山路狭窄,仅容两马并行,一侧是陡峭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偶有山风呼啸而过,卷起谷中森然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此地名为“一线天”,是出了名的匪盗出没之所。 行至一处急弯,虞惊霜忽然勒住了马,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连鸟鸣声都听不见,只有风刮过山石的呜咽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有埋伏。 小杏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兰乘渊第一时间便纵马赶上前来,与虞惊霜并肩而立,将她护在了自己与山壁之间。 虞惊霜并未看他,只是眯着眼,打量着前方不远处的密林,她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她话音刚落,林中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摩擦声。紧接着,数十个手持长刀、面目凶悍的山匪便从林中涌了出来,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个大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斜劈至下颌的刀疤,瞧上去格外狰狞,他扛着一柄大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兄弟们只求财,不杀人,乖乖交出银两来,这就放你们离开!” 虞惊霜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淡淡地打量着对面的人,一个照面下来,她已经对眼前局势有了几分考量,若说她还带着其他人被这群匪徒骤然堵住的话,说不定还真不好全须全尾地脱身。可偏偏,此行只有她、小杏和兰乘渊三人…… 三人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且不说能否杀个来回,至少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思索了一瞬,虞惊霜就下了决定,背对着小杏和兰乘渊,她悄悄比了个手势——还是尽快去上燕要紧,她无意与这帮人缠斗,料想这群人也不敢越出这山林,还是直接弃了马车,三人强闯离开便是。 种种思量尽在一刹那,虞惊霜手掌一动,身后两人心领神会,小杏掀开车帘,纵身跳出马车,兰乘渊两手已经摸到了包袱,一甩到背后,脚尖一点就要踩着山石飞身而去—— “虞姐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小杏一顿,连准备顺势而跑的虞惊霜都愣了一下,她猛地回头,只见自匪徒中费劲扒拉出一道身影:颀长纤细,清瘦俊秀,那张曾经白皙的脸微微晒黑了一点,却丝毫不减清丽风采—— 不是许久不见的白芨,又是何人? 悔弃明珠 第109节 而在他身旁,紧跟着跑出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少女,正是当初虞惊霜从白府救回来的他妹妹,此时见到了她,白小妹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抿着唇冲虞惊霜笑。 白芨想上前,被匪徒中为首那人一把就拉了回去,还大声喝道:“兄弟小心!你不会武功,先到后面待着去!” 白芨被紧紧拽住,却好坚持不懈想要冲到虞惊霜身边,他又是着急又是啼笑皆非,连忙大声解释:“不!曾大哥,我们认识!我们认识!这就是我曾给你讲过的救命恩人呀!” 匪首闻言愣住了,来回在几人身上看了几眼,突然把刀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巧了吗!大水淹了龙王庙啊!快快快,既然是你的恩人,那就快快有请!” …… 夜幕降临,山林深处的山寨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 虞惊霜和小杏、兰乘渊、白芨以及一众山匪兄弟们围坐成一圈,喝着米酒闲聊。 原来,白芨兄妹二人当初告别虞惊霜后,本想一路南下游历,承母遗志做两名采诗官,然后再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安顿下来。谁知刚出京畿地界,就在山林中遭遇了这伙山匪……他当初不肯要虞惊霜给的银两,所以交不出“买路钱”,就被山匪们掳到了他们的山寨里“卖身”还债。 幸好这群山匪只是当初因战争和灾年导致的流民聚集,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只是压着白芨,令他做些苦力活“赎身”,也对他的小妹没什么心思,给口吃的养着……后来,他们又无意之间发现了白芨有一手好厨艺,便把他调到了后厨,给山寨众人做菜。 在虞惊霜的小院待着的那几年里,白芨学会了酿酒、还会制些简单的药膳,有次误打误撞,间接救了匪首老娘一命,从此日子才算好了起来,在这山寨里也有了一席小小的地位,能好好护着妹妹了。 说到这儿时,白芨不禁又激动起来,他端起一杯酒,眼里要湿不湿,感激道:“要不是虞姐姐当时收留我,还教我那些立足之本,恐怕我是没有如今机遇的……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 匪首闻言,也是连连拍着虞惊霜的肩膀,笑呵呵道:“是啊是啊,幸亏有你这么个妹子,t提前教会了白小兄弟那些保命玩意儿,否则咱老娘哪能活下来?!你也是我恩人嘞!” 虞惊霜被冷不丁拍肩拍得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起来,兰乘渊见状,阴沉着脸,握着剑鞘就狠狠打在了匪首的手上,匪首被腕上的钝痛击地呲牙咧嘴了一瞬,刚要叫嚷就见兰乘渊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顿觉背后有点发毛…… 他嘟囔了一句,嘴里嘀嘀咕咕的,却老老实实地把手收了回去。 虞惊霜和白芨碰盏,自然没注意到身后这一小插曲,山寨里的酒,自然比不上京畿里的佳酿,入口辛辣,直冲喉管,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 夜深了,众人各自散去安歇,虞惊霜被安排在后山一处独立的木屋里,这里远离了前厅的喧嚣,格外清静。 她刚洗漱完毕,正准备歇下,房门却被轻轻地叩响了。 “谁?” “是我,虞姐姐。”门外传来了轻轻的,低低的声音,像个小羽毛般搔刮着人心,“我是白芨。”他又补充道。 虞惊霜眉梢微挑,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道:“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那声音里便带上了一丝委屈的意味:“虞姐姐,你就当真如此狠心?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的‘旧人’,连门都不让进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虞惊霜被他这副腔调弄得有些好笑,终究还是起身,打开了门。 只见白芨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衫,头发也重新束过,手中还提着一坛未开封的酒,他站在门外,月光落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将他眼底那抹恰到好处的、受伤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他见门开了,露出一个清丽灿烂的笑来,径直走了进来,顺手将门带上,然后,转身便对着虞惊霜,深深地拜了下去。 “你这是要干什么?”虞惊霜靠在门扉上,看他这行云流水、如同在心底演示了许久的动作,抱着手臂笑问道。 “虞姐姐……”白芨抬起头,含羞带怯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便鼓足了勇气开门见山道:“白芨不才,愿追随您左右,为奴为仆,在所不辞。但求……但求虞娘子能收留。” 他竟是要自荐枕席。 虞惊霜看着他,脸上只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却并不接受:“我身边不缺侍卫,而且……你好像也不够格。” 她打量了一眼白芨,摇头否定了,而白芨却像是误会了什么,露出了天塌似得表情。 “我不是要当侍卫!男宠……男宠的话我现在不够格,可我也是可以学的!”白芨急切地说道,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虞惊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一瞬间,白芨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随即,他的眼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饶是白芨难过,虞惊霜也不会因为怜惜没人美人垂泪而让步,她叹了口气,可态度还是坚定如铁,道:“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好与妹妹生活,这就足以令我开心了……至少让我知道,当初救了你们两个不是白费功夫。” 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且不说我想不想收侍卫或者……男宠,就算是想,若是真的答应了你,那我当初费尽心思销了你的奴籍、给你们清白的身份又算什么呢?” 白芨看着虞惊霜,昏黄的烛火下,只有眼前人一双圆而澄澈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他心里酸涩的很。 当初一时冲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匆匆告别了虞惊霜,那时他满心都是去往新天地的激动,临走时,或许还抱着一丝因为虞惊霜不愿留他而生出的遗憾。 可是,真正离开了虞惊霜身边,白芨又后悔了,觉得自己至少不能就那么离开……本来都习惯山林生活了的,可今天突然一见虞惊霜,心里那些小心思就忽的,如雨后春笋般通通冒了出来。 加之喝了点小酒,又被匪首那么一顿撺掇,他就鼓着勇气、壮着胆子来自荐枕席了……被虞姐姐这么一说,那些勇气又消散了,久违的羞愧感又涌上了心头。 “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白芨垂下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自暴自弃,他嗫嚅着道:“算了算了,您的话都讲到这里了,我再纠缠岂不是不知好歹了……” “只是……”他的目光落到了虞惊霜的左腿上,担忧道:“只是您的左腿有旧伤,我记得每逢阴雨天或是劳累了便会发作,从前便是我为您缓解,离开后,我又从山寨一个老军医那里学到了新的手法,今日过后,不知我们何时才会再相见,就让我为您再按一按吧。” 他抬起头,眼中已然噙满了泪水,那副模样当真是情真意切,我见犹怜。 见虞惊霜不为所动,白芨也不以为意,只是叹了一口气,仍然是喋喋不休:“以后您注意不要着凉了,也别不注意保暖,您爱喝酒,我也专门收藏了一坛酒,今夜我再陪您喝几杯吧……就当是告别了。” 虞惊霜本来还在犹豫,然而,她最见不得别人泪眼汪汪,瞧着白芨的样子确实十分可怜,还是心软点了点头。 白芨一见她同意了,瞬间破涕为笑,兴高采烈起来,他弯着眼睛,拎起手中的酒坛兴冲冲道:“还有这个,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女儿红’,埋了二十年的,我记得你爱喝酒,便一直替你收着。今夜……我再陪你喝几杯,好不好?”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压不住内心欢欣雀跃的讨好,到真像只小狗狗,可爱又可怜,虞惊霜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被说动了,连日赶路,她那条受过伤的左腿的确是有些酸痛难当。 算了算了。 她终究还是在心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那就把酒摆上来吧,我再陪你尝几杯,至于按摩……你若真有法子,便按按吧。” …… 木屋的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 兰乘渊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本来睡不着,担心这山寨里人心叵测,便想着来附近守着,以防万一,可他没想到,他会看到这样一幕。 白芨进了她的屋子。 门被关上了。 他不敢相信,可窗纸上却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一个……蹲了下去,那姿态,亲昵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兰乘渊不想听,可屋里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却又一个劲儿地往他耳里钻,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能听见,她偶尔会发出一声极轻的、似乎是带着几分惬意的闷哼。 再然后,便是酒杯轻碰的清脆声响。 惊霜……留下了那小子。 她不仅让他进了屋还与他对饮。 一个念头,像一条淬了剧毒的蛇,猛地钻进了他的脑海,疯狂地噬咬着他的理智。 他们…… 兰乘渊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股腥甜自喉间涌上,他死死地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吐出血来。 他不知道手脚还是不是自己的,只是缓缓地靠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夜风很凉,吹得他浑身发抖,可他却觉得,那风远不及他心中寒意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为什么,她可以轻易地让另一个人走进她的房间,而自己却连靠近她几步之内,都会被她用冰冷的言语驱离? 啊……是了。 兰乘渊麻木地想。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不是吗? 是他当年亲手将她推开的,他是最没有资格再去奢求什么的人。白芨能给惊霜的是陪伴、关怀,是他如今再也给不了的、光明正大的情意。 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他如今……只是个侍卫。一个连名字都是假的、卑微的侍卫。 兰乘渊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能这样守着惊霜,看着她好好的生活着便足够了,哪怕她身边站着的是别人,一颦一笑也都是为了别人也没关系,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他一遍遍地用这样的话来麻痹自己,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嫉妒的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撕扯着他的灵魂。 ——你真的甘心吗? ——真的……愿意吗? 兰乘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又想自残了。 做点什么让自己的身体痛起来,是不是心口就没有那么疼了? 割开皮肉、鲜血流出的时候,撕裂伤口的时候,那些鲜明真实的痛苦就能够掩盖住心里的难受,这是在曾经的十多年里兰乘渊惯用的手段,可这一次,当他下意识地摸出匕首,打算给自己手臂来上一刀时,却突然停住了。 惊霜很不喜欢他这么做。 兰乘渊犹豫了一瞬,慢慢又将匕首收了回去。他茫然地望着虚空,突然t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而不远处,木屋里的虞惊霜突然笑了,白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而这样的笑声,从来没有因为他兰乘渊而显露过。 他能带给她的,好像从来就只有沉默、失望和眼泪。 兰乘渊用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不让那痛苦的、野兽般的呜咽声泄露出一丝一毫。 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 明天,无论惊霜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必须笑着答应,他绝对、绝对不能再让她看见自己这副哭丧的、惹人厌烦的模样……兰乘渊默默垂下了眼睫,在那冰冷的墙角,蜷缩成一团,任由那无边无际的、阴暗的痛苦将自己彻底吞噬,像一条在泥泞里挣扎的、濒死的爬虫,在黑暗中,无声地、痛苦地煎熬着。 ……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 兰乘渊一夜未睡,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他刮去了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用冷水反复泼了脸,直到那份憔悴被冲淡了几分,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他刚走到院中,虞惊霜的房门便开了。 她走了出来,神色瞧上去很是惬意,眉眼间那几日积攒下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她看见了他,并未像往日那般视而不见,反而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足以让他心神巨震的微笑。 “天色真好啊。”她伸了个懒腰,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满足。 兰乘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走上前,从马背上取下一件干净的披风,默默地为她披上,清晨的山中,寒气重。 虞惊霜虽然有些奇怪他一夜之间主动了些的态度,可也没多想,只是坦然地接受了,甚至还拢了拢披风。 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了昨夜没喝几口、就被自己喝倒了,此时还在屋中醉得呼呼大睡的白芨,出于微妙的赢家快感,虞惊霜觉得还是稍微关照一下手下败将比较好。 她笑眯眯地随意道:“对了,白芨昨天一晚上也挺辛苦的,你去给他也找件衣裳,别让他累着了。” “……” 轰!!!!! 兰乘渊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悔弃明珠 第110节 一晚上…… 也挺辛苦的…… 这几个字像是一柄柄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烫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一股血腥气在胸膛间翻江倒海,几欲呕血。 然而最终,他还是强忍着那股心里的痛楚,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顾不上虞惊霜的脸色,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生怕自己伪装出来的笑会顷刻间碎裂,他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木着脸,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又从行囊里翻出了一件大衣,走到正睡眼惺忪地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的白芨面前,面无表情地将衣服塞进了他怀里。 然后,他迅速地转身快步离开,就好像这样快速的反应,就能掩盖住自己通红的眼眶和滚烫的泪珠。 “呃……他怎么了?”白芨丈二摸不着头脑,被劈头盖脸塞了一件大衣过来,他此时还是懵着的。 兰乘渊以为自己掩盖的足够好,可他实在不算演技好的那一种,虞惊霜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一个侍卫而已,不用关心他在想什么。” 第98章 第98章 自那日离开山寨后,一行人的气氛便愈发地微妙起来。 兰乘渊变得比从前愈发地沉默寡言,整个人都像被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翳里,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再也瞧不见半分光亮。 他不再试图靠近虞惊霜,甚至连目光的交汇都刻意避开,只是偶尔,当虞惊霜与小杏说笑时,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会从她的身后投射过来。 有时她回头,恰好能与兰乘渊对视,那人的眼神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压抑而痛苦的情绪,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巨石,沉甸甸的,激不起半点涟漪,却能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虞惊霜心中明镜似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可她懒得解释。 有些事,误会了便误会了吧。或许这样,对他,对自己,都更好一些。 如此又行了十数日,上燕那巍峨的城郭,终于遥遥在望。 …… 虞府门前,虞修德早已等候多时,与他并肩而立的还有发妻王氏。 十年未见,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终究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曾经意气风发、名满京华的虞修德,如今两鬓已然染上了风霜,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蝇。而素来端庄雍容的主母王氏,眼底也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瞧上去老了不少。 当那辆并不算起眼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王氏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她虽非惊霜的生母,可那孩子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当年之事,她心中也有愧,总觉得是自己未能护好她。 驾车的是一个眉眼清秀的丫鬟,并不如虞父所想是个壮汉,他的眉毛不由得疑惑地皱了起来,然后,就在他困惑的眼神中,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车帘。 那只手骨节分明,却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样纤细白嫩,紧接着,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便从车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王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她看上去比记忆中的模样要清减了不少,眉眼依旧是熟悉的,只是那份属于少女的娇憨与天真,早已被岁月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近乎冷冽的气场。 她的眼神很淡,像一汪深潭看不见底,扫过周遭时,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的意味,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没有任何盛气凌人的姿态,却让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仆妇家丁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虞修德的嘴唇翕动了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沙哑得厉害:“……般般?” 虞惊霜抬起眼看向他,也看向他身旁的主母,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笑。 “父亲,母亲。” 她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这一声“母亲”叫的是主母王氏,王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虞惊霜的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虞修德重重地叹了口气,哑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面风大,先进屋说话。” 虞惊霜并未拒绝,跟着他们走进了这座她阔别了十年的府邸。 府中的陈设大多还是老样子,只是瞧上去,似乎添了些许……生气。虞惊霜随意扫了几眼,庭院里多了几样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秋千和木马。正堂的桌案上,也摆着几本被翻得卷了角的蒙学读物。 还未等她落座,一个容貌清秀温婉、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意的女子,便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从内堂里快步走了出来。 那女子见到虞惊霜,眼圈儿立刻红了,要哭不哭地站在原地,既激动、又不敢上前,纠结得只是冲着虞惊霜道:“……般般,你,你真的回来了。” 一见这妇人,饶是冷静稳重的虞惊霜,此时也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上前两步紧紧地搀扶住了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喊道:“娘!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母女俩久别重逢,均激动不已,虞惊霜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说,然而就在此时,她察觉到自己的裙摆被人轻轻拽动了一下—— 她微微一愣,目光从自己那十年未见、依旧是貌美柔弱模样的生母脸上,落到了她身旁那个孩子身上。 小童约莫七八岁的光景,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倒是像极了虞修德。 “这是你弟弟,承泽。”主母王氏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尴尬,却还是温和地介绍道。 虞惊霜心中并无生出太多波澜,她离家十年,生母再添一个儿子来傍身,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主母仁善,父亲也算爱重,想来这些年,她们母子二人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差。 只是,她的心中莫名有一丝丝复杂,想起自己当年被卫瑎胁迫的缘由、想起这小童的年纪、想起两朝断交后不再往来的书信……原来,所谓的“思念”,所谓的“愧疚”,终究还是抵不过天伦之乐,更抵不过一个能承欢膝下、传宗接代的儿子。 正思忖间,刚被介绍完的虞承泽,才不管出现在家里的“陌生”女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顾着脚步不停、绕来绕去想从大人们的包围中跑出去,他跑得急,个头又小,许是被不知谁绊了一下t,惊呼一声,便朝着虞惊霜的方向摔了过来。 虞惊霜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扶。 可她还未动,两道身影便比她更快地冲了过去。 她的生母和主母王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左一右地扑了过去,口中皆是惊慌失措的呼喊:“小心!”“我的儿!” 两人一左一右,将那孩子护在了中间,像两只护崽的母鸡,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也恰好,将将要伸出手的虞惊霜,隔绝在外。 虞惊霜伸到一半的手,就那样顿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眼前这幅母慈子孝、阖家紧张的画面,看着自己那两位“母亲”脸上如出一辙的、对那小儿子的关切与紧张,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将手收了回来,拢进了袖中。 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比窗外透进来的午后日光,还要稀薄几分。 …… 夜深了,虞惊霜独坐在窗前,小杏正在为她收拾着行囊。 “姐姐,”小杏一边将被褥铺好,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瞧着,老爷和夫人待您虽是愧疚,却也……客气得很,倒像是对待一位许久未见的客人似得……” 虞惊霜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淡淡地道:“人生一场,修的本就是两不相欠。” 她转过头看向小杏,眼中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平静。 “当年我未出阁时,他们待我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让我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后来,我远走大梁,也算是自己的选择……这些年独自在大梁,也算得上是祸福相依,有委屈也怨不得别人。” “如今,他们有了新的儿子,有了新的生活,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早已远嫁的、偶尔才会想起的女儿罢了。如此,挺好。”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之间互不相欠。这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小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 …… 在上燕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下来。 虞惊霜并未急着做别的事,她像一个真正的、离家多年的游子,每日里,只带着小杏,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中随意地闲逛,而兰乘渊,则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只是,逛得久了,虞惊霜便渐渐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座城,似乎……不要对劲。 街面上瞧着依旧是繁华的——酒楼茶肆,商铺林立。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许多店铺的伙计,都带着一种无精打采的萎靡,而街上行走的富家子弟,也多是步履虚浮,面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尚未从梦中醒来的迷离。 这日午后,她们行至一处名为“醉仙楼”的酒肆,还未走近,一股奇异的、甜腻中带着几分靡靡之气的香味,便顺着风飘了过来。 小杏闻着那味道,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小姐,这是什么味儿?怪香的,可闻久了又让人觉得有些头晕。” 虞惊霜嗅闻了一下,脸色猛地变了,她的脚步在酒楼门口停了下来,眯着眼,她透过那半开的窗户朝里望去。 只见那酒楼大堂之中,竟是座无虚席,然而那些客人却并非在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他们一个个都斜倚在榻上,身旁燃着一个小小的、造型精致的香炉,那奇异的香味,便是从那香炉中散发出来的。 而那些人,则个个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脸上挂着痴傻般的笑容,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仿佛正沉浸在什么美梦之中。 这副景象,让小杏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呐!这……这不就是……”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虞惊霜一个眼神制止了。 “一梦黄粱……”她喃喃道。 一种点燃后能让人产生极乐幻觉的迷香,极易上瘾,一旦沾染,便很难戒除,最终会被其掏空精气,落个油尽灯枯的下场,在大梁,私藏此物,便是死罪。 可在这里,在这上燕的天子脚下,它竟被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消遣之物。 兰乘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他的目光扫过楼中那一张张沉沦在幻梦中的脸,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厌恶。 虞惊霜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会给她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它的根,已经从内里开始腐烂了。 她并未声张,只是驻足看了看,随后又悄悄离去了。 翌日一大早,便听见府中管家激动的声音遥遥传来,自门口一路喊到了内厅:“老爷!夫人!宫里……宫里来人了!是陛下派来的!”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太监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昂首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见到闻声而出的虞家老少,目光扫视了一圈儿,立刻锁定在了虞惊霜身上,堆起了满脸的谄媚笑容。 “咱家见过虞……不,见过‘安平’县主!” 他尖着嗓子,将那圣旨高高举起,朗声宣读起来。 圣旨的内容无非是说,陛下感念当年虞家女才德兼备,却明珠蒙尘,流落异乡。如今特意下旨,册封虞惊霜为“安平县主”,食邑三百户,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上京宅邸一座…… 一连串的封赏从那太监口中流水般地念了出来,砸得屋内外所有人都晕头转向。 虞修德与王氏、林姨娘站在一旁,听着那一道道匪夷所思的恩赏,早已是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待那太监宣读完毕,将圣旨与赏赐的清单一并交到虞惊霜手中时,虞修德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 而虞惊霜却只是平静地接了过来,随手递给了小杏,对着那太监微微一笑:“有劳公公了。” 她甚至连谢恩都未曾说一句,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手中接过的不是泼天富贵,而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买卖契约,太监见她这幅模样,也毫不在意,只是一昧地恭维,言语间是毫不掩饰的巴结与讨好,虞惊霜听着此人舌灿如莲,对那些溢美之词只是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 林姨娘站得远远的,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心头涌上了无限的失落和迷茫,她讷讷地问身侧的夫君:“……那还是我的般般吗?怎么,怎么与从前大不相同……那孩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呀……” 虞修德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眶终是忍不住微微湿润,他知道,他终究是彻底地失去了这个女儿。 错过的便是错过了,再多的封赏,再多的愧疚,也换不回那份早已消逝的、最纯粹的父女亲情了。 …… 第二日,虞惊霜递了牌子,应召入宫。 王承,不,或者说是卫承,如今的燕帝着一身玄色的龙袍,端坐在御座之上,眉宇之间早已不见当初在大梁时,他可刻意装出的那份天真随行,而是属于帝王的、不怒自威的沉凝。 悔弃明珠 第111节 见到虞惊霜,他脸上那份紧绷的威严才稍稍柔和了些许。 “你来了。”他走下御座,亲自为她赐座,微微一笑道:“那日大梁一别,朕就知道你我二人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两人寒暄了几句,虞惊霜便直奔主题,她并未提及自己的所见所闻,只是状似不经意地道:“陛下,我这几日在城中闲逛,发现了一件奇事,城中似乎……正流行着一种奇特的熏香,不知陛下近日才回上燕可曾听闻?” 曾经在大梁时,卫承就与她一同见识过由一梦黄粱引起的灾祸,虞惊霜就不信,这人不明白一梦黄粱的恐怖之处后,还能放任它在上燕横行。 听到她直接了当地说起这话,卫承为她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虞惊霜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沉默了半晌,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 “朕……岂会不知?”他将茶杯推到她面前,脸上是与他年纪不符的疲惫与无奈,“否则你以为,朕大费周章去大梁干什么?” 他挥退了左右,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朕去大梁,本来就是因为得知一梦黄粱发源于那里,才想着前去寻找线索,抑制这东西的。” 卫承长长地出了口气,语气里暗带恨意:“此香不知从何时起,便在上燕的权贵之中流传开来。朕……下过数道禁令,可根本无济于事。” 他指了指殿外那片金碧辉煌的宫宇,眼中是深沉的痛心与无力,“他们,早已被这香蛀空了骨头,也蛀空了整个上燕的根基。” 虞惊霜的心随着卫承的讲述慢慢沉了下去。 “此事,与曾经的西郡太守林啸脱不了干系。”她沉声道,“我怀疑,兰乘渊当年也是被他所欺所害……他是沉t光族的后人,而沉光花就是制成一梦黄粱的原料,沉光族人曾经种植着这种魔花,使得骨血也深受其影响。当年林啸便是以此为由,骗他离开了我,后来似乎又囚禁了他。” 她将从妹妹那里听来的隐情告知了卫承。 卫承听完,脸上的苦笑愈发地深了。 “你说的,朕也猜到了几分。”他叹了口气,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感,道:“可如今,那林啸,早已不是一个区区的西郡太守了。他靠着贩卖这‘一梦黄梁’,早已将朝中大半的权贵都控制在了手中。朕……朕虽是天子,可很多时候,亦是……无能为力。” 他转过头,看向虞惊霜,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帝王的、算计的光芒。 “虞惊霜,”他一字一句,叫着她的全名,“你素来聪慧,手段过人,你既然来到了上燕……能不能,帮帮朕?” 第99章 第99章 随着卫承问话出口,虞惊霜的脸色冷了下来,默了一瞬,她淡淡道:“若我说不愿呢?” 卫承盯着她,虞惊霜转过脸道:“我只是回来探亲的,迟早还要回大梁。我已经离开这里十年了,什么都不了解,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帮你多少?” “更何况,”她长长出了口气,觉得有点好笑,说:“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你堂堂一个皇帝,手下随便拎出来个人就能为你办事,怎么就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了?” 听着她说,卫承的脸色阴沉如水,那点伪装的稚嫩瞬间剥落,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沉凝与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久久沉默后,他略带苦涩的声音响起:“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正如你所说,从朕登基至今,三年来,这‘一梦黄粱’便如跗骨之蛆,悄然无息地在上燕蔓延开来,可朕虽是天子,很多时候却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华美的屏风,精致的香炉,每一处都透着帝王家的富贵与奢靡,可在这份繁华之下,却隐隐流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 “你不是好奇过,先帝有那么多子女,最后却是最年轻的我登基吗?” 卫承看向虞惊霜,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道:“当时我告诉你,是因为其它人都死了,没错,他们都死于一梦黄粱。我的几位叔伯,甚至连亲舅父,都已……都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卫承的声音淡淡的,“而我是直接从皇爷爷手中接过皇位的……我爹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子,等了四十几年的龙椅,眼看着皇爷爷灯尽油枯,可他却只差了一步,死在了皇爷爷前头,便宜了我这个儿子。” 虞惊霜慢慢睁大了眼睛,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乱,努力梳理着卫承口中的话。 而卫承还在慢慢诉说着:“朕不是没有想过强硬镇压,可那些人,他们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痛苦地闭了闭眼,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感,“他们为了得到香,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背叛自己的亲人。朕若强行镇压,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动乱,甚至……甚至整个上燕,都会因此而动摇国本。”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茶盏冰凉的杯沿,低声道:“你离开上燕的这些年,这里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若非当年五叔相助,恐怕朕也早已与那些死在香下的短命鬼一样了……”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可虞惊霜却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太子因“一梦黄粱”而死,卫承在卫瑎的帮助下才得以幸存,并最终登基为帝,可这帝位,却如同一座被架空的虚位,任由“一梦黄粱”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上燕。 “所以你如今,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傀儡皇帝。”虞惊霜的声音很淡,她能看到卫承那份光鲜背后的无奈与悲哀,可还是打算拒绝:“可是陛下,这些上燕的争斗与我无关……我不年轻了,又一身病痛,我此番回京,只想了结自己的一桩心结,其余的……” 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轻轻拍拍卫承的肩,道:“我真的无能为力。” 她转身欲走,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得卫承的脸格外苍白。 他紧紧地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屈辱,只觉得自己堂堂一国之君,却被一个女子如此轻蔑地拒绝,这让他心底的傲气与自尊,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可他知道,虞惊霜说得没错,她没有理由帮他。 “等等!” 卫承站起身叫住了虞惊霜,他抿了抿唇,沉声道:“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帮我解决这件事了。” 虞惊霜疑惑地看着卫承,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她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也是他敢于向她摊牌的底气。 “虞惊霜,我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吸食过‘一梦黄粱’却没有上瘾的人。” 卫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朕要你,和你妹妹虞晞,帮朕救治那些被‘一梦黄粱’所害的人。你有特殊的体质,又有大梁在背后支持,而你妹妹是南地医派的佼佼者,两两结合,才有可能抑制住这股靡香之风。” 他没有说下去,可未尽之语却已然将他内心的大胆想法暴露无遗。 虞惊霜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猛地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卫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怒火。 一瞬间,当年兰乘渊那荒唐的误会、林啸利用沉光一族血脉制香的罪行、上燕街头那些吸食迷香不能自拔的人群……种种场景涌上脑海。 原来这就是卫承的目的,这就是他千里迢迢要去大梁“偶遇”她的原因——这小兔崽子是想要利用她来解毒? 这简直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她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看向卫承道:“你一个一国之君,却想着用这种荒谬的法子来解毒?这话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更何况,你以为你将我骗到宫中,就能威胁到我吗?” 卫瑎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朕当然知道没办法用囚禁来威胁……可是你身后有大梁,你妹妹呢?你的爹娘呢?他们可一直留在上燕!” 虞惊霜狠狠瞪向他,卫承狼狈地扭过脸,声音却一样的坚定:“总之,这个忙你必须帮我!你能控制住当年在大梁死灰复燃的一梦黄粱,如今也一定有办法助我上燕一力,否则,即使上燕亡于我手,我也会带着你一起!” “否则,以你的才能,朕也不敢放你回大梁。”卫承的声音此刻已变得阴沉,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他知道虞惊霜最在乎的,无非就是她在大梁的那份自由与安稳,此刻以她无法回大梁为要挟,便是要彻底斩断她所有的退路,让她不得不为他所用。 虞惊霜霎时间腾起一股强烈的怒火。 她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威胁,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 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威胁的目光,她莫名想起了远在他乡的明衡,虽然有时也调皮捣蛋,可最终却也只是缠着她撒娇,从未真正敢肆意妄为,更别提这么离谱的想法! 也怪她,瞧着卫承与明衡差不多大,就在心里将二者一同看待,却放松了警惕——不过,就算她再怎么料事如神,都不会想到,眼前的少年天子,竟然能这么疯狂、这么耍赖?! 她明面上的身份可还包括大梁使者呢!就这么打算将她扣下、不完成差事就不让回去? 卫承这小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卫瑎啊卫瑎,你自己疯也就算了,怎么教出来的小孩也这么癫? 那一瞬间,虞惊霜真想破口大骂,可环顾四周一圈,她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反正也是要去找林啸算账的,自己去,和接过皇命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卫承……至少在处理林啸这一方面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她慢慢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然而,面上却不显,以免卫承再生事端,故而,虞惊霜只是冷笑一声,目光却平静得可怕,审视着卫承道:“你确定,这件事你只想让我来帮你?帮完后就放我安全回去?” 卫承见她态度有所松动,不免有些兴奋起来,沉声道:“朕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虞惊霜知道,卫承此举并非全然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已无路可退,所以才敢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她的身上。 巧了,以她的想法,要解决上燕的问题,就需要卫承这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好。” 虞惊霜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既然如此,我答应你。但是……”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卫t承的眼眸,“我也有要求,接下来不论京畿发生什么事、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就行了。” “还有,一梦黄粱的幕后之人,也就是林啸此人,我会亲手解决。是死是生,你无须过问,也无须插手。” 虞惊霜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解决这些迷香后,上燕会有怎样的乱局,你的朝堂纷争等等,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帮你。” 她的语气强势,斩钉截铁,卫承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与挣扎,半晌,“好……”他最终还是咬着牙,从喉咙间挤出了一个字,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 虞惊霜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走去,殿门在其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 待虞惊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殿内屏风后,一道熟悉而阴沉的身影缓缓走出。 他身着一袭玄色暗纹的锦袍,面容清瘦,眼尾处那一抹惯常的殷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 正是卫瑎。 他的目光幽深而冰冷,丝毫没有因为虞惊霜的离去而有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走到卫承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卫承的肩膀。 “五叔……”卫承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果然没猜错。她真的……不会对‘一梦黄粱’上瘾。”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而且,只要用她的家人威胁她,她就会出手。” 卫瑎并没有理会卫承那份复杂的神情与心理活动,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只是缓缓地将手收回,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袍上摩挲,眼神中此刻只有浓郁到化不开的阴沉与嫉恨。 “方才你不该同意将林啸交由她处理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阴鸷的寒意。 卫承看向他,有些疑惑:“这个人日后还有什么用吗?” 他一摊手道:“我是觉得,等虞惊霜将一梦黄粱根除后,此人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不如当个顺手人请送予虞惊霜,哄她为我们尽心做事。” 听了卫承的话,卫瑎死气沉沉的眼神中起了一丝波动,他握拳抵着唇,低低的咳了几声,才沙哑着嗓子道:“她要林啸的处置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卫承皱眉,摇了摇头。 卫瑎恨恨道:“……因为兰乘渊。” 他的语气变得古怪而压抑,“当年林啸骗了兰乘渊,又将他囚禁在地牢里做药人,那家伙受了不少折磨,虞惊霜这是想为他报仇呢。” 卫瑎低低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背叛了她,可是只要受点苦,装个可怜,她就原谅他了,还想着去帮他报仇……霜霜啊,真可爱,也真的……可恨。”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眼,卫瑎的语气变得阴狠。 “同样是很久之后才找到了她,可她没有赶走兰乘渊……可为什么当初要赶走我?”卫瑎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与不甘,强烈的嫉妒从胸口喷薄而出,蛰得他痛苦不堪。 他想到很多年前,他曾亲手将虞惊霜推开,他曾以为那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可如今看来,那份惩罚,最终却都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为什么?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原谅兰乘渊,却不能原谅他?为什么她可以容忍兰乘渊那份虚假的忠诚,却不能容忍他那份迟来的真心? 卫瑎的眼中此刻只有嫉妒与怨恨。 他无法接受,虞惊霜可以原谅所有的人,却唯独不能原谅他。 而兰乘渊那个卑贱的奴隶,那个曾经欺骗她的懦夫,竟然可以再度回到她的身边,甚至可以让虞惊霜为了他,再专门回到上燕。 思绪流转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看向殿外,仿佛要穿透层层宫墙,直视虞惊霜此刻的身影。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满满的怨毒与狠戾,“虞惊霜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谁,都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五叔……你想做什么?”卫承皱着眉,轻声问。 悔弃明珠 第112节 卫瑎转头看他,面色一半露在日光下,俊美无比,一半隐在阴影中,凶邪如恶鬼般,“……我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我想要霜霜回来。” 他要将虞惊霜重新夺回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无论用任何手段,都要让她再度回到自己身边——无论虞惊霜是否愿意,无论她是否清醒,卫瑎想,他只要霜霜能够永远地属于他一个人。 第100章 第100章 虞惊霜根本没有察觉到卫瑎就在她身后的殿内。 与卫承达成约定后,她立刻修书一封,连夜命人送去大梁,还在大梁勤勤恳恳研制蛊毒的虞晞和沈远见到信后,虽然不解,但也照着她的要求,送来了虞惊霜想要的东西。 小杏捏着瓷瓶,一脸疑惑地问:“惊霜姐姐,这……真的有用吗?我有点担心……这么做的话,上燕的皇帝会怎么想?” 虞惊霜瞧着那瓶改良后的蛊毒道:“现在上燕这个样子,不下一剂猛药是没办法的,卫承心狠但手软,未必想不到解决办法,只是他不想担骂名而已,既然他要我帮他,就得接受我这么办。” 点了点头,小杏不再多问,立即和兰乘渊一起按照虞惊霜说的去做—— 他们二人将蛊毒带往上燕京畿各处,重点投放在那些“一梦黄粱”猖獗的酒楼、茶肆和风月场所,这蛊由沈远与虞晞联手改制,虽不致命,却足以叫人痛不欲生——但凡吸食过“一梦黄粱”的人,一旦毒发,便如万蚁噬骨、烈火灼心,从此对这香由痴迷转为恐惧。 不过半月光景,城中便鬼哭狼嚎一片。 昔日靠香醉生梦死的权贵,如今个个面色青白,瘫卧床榻。有的翻滚嚎叫,将床榻抓得稀烂;有的口吐白沫、神智昏乱,却连自我了断的力气都没有,这种蛊其实根本不会要人的命,只能营造出一种不日就要一命呜呼的假象。 不过,痛倒是实打实的,让他们一遍遍体会什么叫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起初,这些人为了逃避疼痛还疯狂索要“一梦黄粱”,以为吸食一口便能止痛,谁知香气一入,痛苦翻倍,幻觉与剧痛交错撕扯,不过三五日,这些人就从痴迷变成惊惧,纷纷四处求医拜神,只望能从这无边苦海里挣脱。 一时之间,上燕京畿乱成一片,曾经门庭若市的醉仙楼、望月阁,如今只剩冷风穿堂。 这期间,本来稳坐高堂的卫承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骤然爆发的蛊毒灾祸,惊得他再也坐不住,火急火燎就亲自跑到了虞府,堵住虞惊霜讨说法。 “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呀!”他难以置信地问,虞惊霜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继续翻看手中的话本,随意道:“做什么?当然是帮你解决一梦黄粱的事。” 卫承怒火中烧,闻言差点当场跳起来:“我是让你帮我控制一梦黄粱的蔓延!我没让你将吸食迷香的人都弄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咆哮着,此刻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听信了卫瑎的话,选择借虞惊霜这把刀杀人……如今,要害死他了! 他恨恨道:“那些人就算对一梦黄粱上了瘾,可他们都是上燕的子民,都是被幻香所害之人,你怎能如此不管不顾……” 虞惊霜手中的话本被她“啪”地一声合上,她抬起头,目光如刀,直刺卫承的眼眸,那份凌厉让卫承的心头猛地一颤,后面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狠心?”虞惊霜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嘲讽,“我这便算是狠心了?你这些日子,日日待在宫中,坐拥金碧辉煌的宫殿,可你可知,那些沉迷在‘一梦黄粱’之中的人,他们是怎样在无边的痛苦中挣扎煎熬?你可知那些无辜的百姓,是怎样被其掏空精气,最终油尽灯枯,死状凄惨?” 她顿了顿,目光冰冷地看向卫承,“你和先帝心有余而力不足,便任由‘一梦黄粱’在上燕横行,而我,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她微微一笑,眼神却冷得像冰,“这便是你口中的‘狠心’?我倒觉得,若他们真的承受不住这痛苦,自然就从荒唐的幻梦中清醒过来了,可他们自己不愿意醒,只想沉溺在幻觉中,那么就算再疼,也只能受着。” 卫承先是哑口无言,可很快,他就从虞惊霜的话中找到了一丝可能性,眼前一亮,激动地抓住虞惊霜的手臂道:“等等……你刚才话的意思是,他们只会痛苦,但不会死?你确定吗?你怎么做到的?” 虞惊霜看着卫承那副激动t的模样,心中蓦地想:这小子,到底还是太嫩了,远不如明衡的心性和手段。 “你这沉不住气的小屁孩。”虞惊霜嗤笑一声,却并不想多加解释,只是淡淡点头,嘱咐卫承道:“我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可能将那么多人的性命当儿戏?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且回宫等着去吧。” 得到了虞惊霜的承诺,卫承犹豫再犹豫,还是勉强决定信她一回,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虞惊霜心中忽的冒出个想法: 同样是自幼坎坷,年少登基的孩子,卫瑎养的孩子,终究不如她虞惊霜亲自教养出来的。 …… 而另一边,林啸的府邸内,则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书房之中,林啸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盏被他狠狠捏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他却恍若未觉。 “一梦黄粱”本来就是他炮制并流传出去的,以往一切都好好的,那些人只是沉溺与幻梦之中,越来越上瘾而已,是香里头出问题了?可是,这香是他在兰乘渊以及数人怎么会突然失控与反噬? 他曾试图解毒,可无论用何种方法,那些蛊虫都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那些中毒之人,任凭他手段尽出,也无济于事,更可怖的是,他清楚地知道,此蛊三十日内不服解药,人是会死的……而他却没有解药。 林啸想不通,他只是想用幻香控制那些人,利用他们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一旦这些人都死了,他耗费数十年心血布下的局就全白费了,他所有的谋划,都会付诸东流,甚至他自己,可能都等不到蛊毒发作那一天,就会被走投无路的中蛊之人先害死了! 屋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噼啪”作响,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林啸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涔涔,这时候,他派出去寻找线索的手下终于回来了,凑到林啸耳边,那人低声嘀咕着…… “虞惊霜?!” 林啸暴跳如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看着手下坚定地眼神,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咬牙切齿道:“一回来就坏我的好事……该死!” 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信件,有求救、有威胁,林啸的额角青筋跳动,他本想用香控制这些人,如今却要给他们陪葬? 他耗不起。 林啸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意迸现,对身侧的手下恶狠狠道:“去,给她送封帖子,就说老夫邀她见见面。” 手下略一迟疑:“可是陛下那边……” 林啸双目圆睁,喝道:“陛下?陛下算什么东西!有了我的香,他还有几个人能用?待我解决了那个贱妇,料想陛下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手下连忙唯唯诺诺应下,亲自去虞府传信。 …… 虞府,潇潇雨落,打湿了青石板。 虞惊霜坐在檐下翻话本,小杏在一旁磨刀,一切就好像两人还在大梁时。 虞修德匆匆赶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拿着林啸的拜帖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急得连连叹气,虞惊霜站起身,将他迎进自己的屋内,还未说什么,虞修德便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般般,你怎么会惹上林啸此人的?他给你下了帖子……” 虞惊霜接过帖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知道林啸急了,可这便是她想要的结果。 虞父还在叹气:“你离开上燕多年,不知道此人的行径,极其荒唐!极其离谱!他……”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虞惊霜却拍了拍她的肩,安抚性的笑了笑,虞修德奇异地安下心来。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你如今是个有主意的,为父便不多嘴了,只是,我想起了一桩旧事,我觉得,一定要讲与你听。” …… 虞惊霜任何人都没有带,独自一人前往林府赴约。 林啸的府邸内,书房中,林啸面色阴沉如水坐在主位之上,屋内的空气凝滞而压抑,仿佛连烛火都感受到了那份沉重,在烛台上摇曳不定。 虞惊霜缓缓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终落在林啸的脸上,她打量着这个早有耳闻、曾经改变了她一生的人,而林啸也回望着她,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敌意。 “林大人,好久不见。”虞惊霜的声音很轻,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一开口就直刺林啸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或者,我该称你一声……寿王殿下?” 她的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林啸一震,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虞惊霜,缓缓开口:“你在说什么?老夫听不懂。” 虞惊霜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视林啸的眼眸,“事到如今,你以为我没依据就乱说话吗?” “寿王殿下,你这些年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了些,你以为你伪装得很好吗?你以为你就可以这样,永远地隐藏在幕后操控一切吗?”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从你在白家出现,与典国使节勾结,贩卖‘一梦黄粱’,再到你利用乔家姐妹制造混乱,嫁祸他人,这一切的一切,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太难了。” 第101章 第101章 林啸的面皮随着虞惊霜的话而微微颤抖着,良久,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真是小瞧了你,竟然能猜到我的真身份,这么多年过去,一直被人叫着其它名字,我都快要忘了曾几何时,我可是尊荣无双的寿王!” 他眼珠一转,似蛇一样咬在虞惊霜的脸上,想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神情:“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的你……兰乘渊?还是我那废物徒弟?” 虞惊霜淡淡道:“没有人告诉我,全凭我又猜又……” “不可能!”林啸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暴喝道:“谁会怀疑到一个死人身上?事到如今,我都不与你兜圈子,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顿了顿,虞惊霜挑挑眉,并没有反驳林啸的话,而是一掀裙摆施施然转身,挑了一把椅子坐下了,随意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可没有瞒着你什么,其实你的身份很好猜。” 林啸刚愎自用,极其傲慢,自认为伪装得天衣无缝,所以一被拆穿就气急败坏,既然如此,她也不介意给眼前这老头好好教导一番。 虞惊霜给他掰着手指数:“其一,上燕的太守,却能对源自于大梁的一梦黄粱十分精通,还知晓沉光族、沉光花的秘密,本身就很奇怪。” 林啸冷嗤:“西郡毗邻三朝交界,又与沉光一族的村落相邻不远,收留一些遗民,得知一些秘闻并不奇怪。” 虞惊霜笑笑,不与他争辩,“其二,时隔数年后,大梁又起一梦黄粱之乱,白府身先士卒,打着宴会的幌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迷香混在其中,引诱京畿的官员和世家上瘾,这一招老套却很管用,当年‘死掉’的寿王,就是利用他的身份使出这一招的,如此相同的把戏,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当年的旧党死灰复燃。” 林啸脸色难看:“这样的手段迅速又有效,后来之人自然想要效仿。” 虞惊霜瞥他一眼,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最初,我与明衡都想偏了,以为是旧党做的,说起来,我还想过,会不会就像话本儿里说的那样,二皇子死而复生了?或者是他其实当年没死,我杀的是他的替身?” 林啸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然而,当发现白家竟然与典国又从中勾连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绝不会与他相关。常人都道,当年柔妃撞见了寿王的秘密,就被他毒害身亡,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柔妃的娘家典国定然与寿王不共戴天。” “可是,明胥却告诉我,当年事发之前,柔妃就已经与典国的王,也就是她的哥哥生了嫌隙,她亡故后,梁皇为了安抚典国,赐下了数不清的殊荣,令典国从一个偏僻弱小的边陲小国,一跃升为大梁藩属国之最……所以说,当年柔妃的死在典国人眼里,到底是坏是好呢?造成这一切的寿王,又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而且有书记载,典国王室有一分支,曾以蛊术见长,兰乘渊告诉我,他曾经被你囚禁在上燕时,见到过一些人穿着的衣衫上,绣着在典国有着祥瑞之称的金芙蓉,而当初白府的宴会上,典国的使节也与那个老头来往密切,我一查,发现他逃往了上燕诶……” 虞惊霜支着下巴,感叹道:“真是太巧了,你说对吗?寿王殿下。” “明胥倒是什么都和你讲……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啸死死盯着虞惊霜,双手已经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虞惊霜瞄了他一眼,一摊手:“瞧您这幅被t掀了老底的样子,再说下去,恐怕您就恨不得当场诛杀我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不过,”虞惊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听说那种能改变人容貌的蛊虫极为稀有,反噬之苦更是锥心刺骨,大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真乃枭雄。只是不知,昔日享尽荣华富贵的寿王殿下,如今顶着别人的脸,在上燕的泥潭里挣扎,夜半时分,可会想起大梁故都的繁华?可曾后悔当年没能得手,反而成全了你大哥和你侄子稳坐江山?” 雨声淅沥,衬得她声音格外清晰。 林啸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手指在袖中掐得死紧,一股再也抑制不住的杀意在心间弥漫开来。 “住口!” 他猛地嘶吼出声,“牙尖嘴利的丫头,你懂什么?!” 虞惊霜的话像一把锈钝的刀子,剐开了林啸精心伪装数十年的皮囊,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旧疮疤,他浑身发抖,不是害怕,是积压太久的愤恨与屈辱轰然决堤。 “后悔?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再狠一点!白白便宜了我那懦弱的大哥!他凭什么?一个懦夫,连杀人都要掂量再三,根本不配皇位!还有明胥和二皇子,那两个蠢货,我苦心筹谋送给他们的皇位,一个不中用,临门一脚败给你,一个没出息,竟然宁可当个瘸子远走他乡!” 林啸越说越气愤,“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做这个皇帝!一梦黄粱在手,不止大梁,上燕都是我的囊中之物!朕要做两朝的皇帝,朕要一统河山,做千古一帝!” “你痴心妄想。”虞惊霜的声音冷淡,她看着林啸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痴心妄想?”林啸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嘶哑而刺耳,他目光阴鸷地看向虞惊霜,“虞惊霜,我不是痴心妄想,我想要的,已经唾手可得了哈哈哈哈哈……”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你现在站在这里,很得意吧?揭穿了我的身份让你觉得很开心?那你知不知道,早在多年以前,老夫就将你这个贱妇玩弄于手掌心了!” “你那未婚夫兰乘渊与你退婚,让你名声大损、远走他乡,你当时是不是很痛苦、很疑惑,很不知所措啊?你以为你做错了什么、你以为他背叛了你……你天天以泪洗面,难过得日渐消瘦,连我都不忍心了。” “可是啊,就在你恨他的时候,你不知道,他就在我为他专门打造的地牢里,被我剐干净了一身的骨血,制成香,送到你的屋里点燃……啊……你的病就是这么好的,哈哈哈哈哈哈……你还得感谢我放你一马呢!” 林啸越说越得意,脸上露出了激动到古怪的笑,愈发显得他一脸的褶子狰狞至极:“还有,你不知道吧,你当年在雪山下救下的那个男人,你叫他什么来着……哦哦哦,小狗,小狗是吧?” 虞惊霜的眼神随着林啸恶毒地念出那个名字开始,瞬间变得阴沉,林啸见到她不动如山的神情终于变化,露出了畅快至极地大笑:“那个为你而死的小狗,其实就是当初逃出去要找你的兰乘渊啊……你不知道,我为了找他回来花了多大功夫,失去了多少贵客,如此不让人省心,我太气了!” 林啸想着当时的场景,内心涌上一股快感——他就是见不得兰乘渊美满,就是要让他用最丑陋的方式,在心上人面前一点点溃烂而“死”,还要让他以失忆的状态,与心上人重逢、相爱,然后又在回想起过往一切的时候,用蛊虫封住他的口鼻,令他即使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也无法与心上人相认,只能孤零零地“死”在河水中! 他恨! 悔弃明珠 第113节 凭什么,自己当年明明是为了心爱的秋娘,才去四处寻找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沉光花,可偏偏造化弄人,一步步陷入了一梦黄粱的泥沼中,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众叛亲离…… 凭什么,兰乘渊身为沉光一族,血脉里就带着这种魔花的罪恶,却可以一次次得命运眷顾,有和虞惊霜重逢的契机,甚至不受一梦黄粱的侵染……而他,不仅在夺嫡中功亏一篑,就连所思所想之人……即使是日日夜夜燃着一梦黄粱,也从来不见秋娘入他梦中来。 林啸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虞惊霜,恶毒地想,兰乘渊再幸运又有何用?他与心上人的缘分,终究是被耽搁了十数年……甚至毁了一辈子! 思及此,林啸哈哈大笑起来,更加猖獗:“对了,你知道我将小狗捉回去后,是怎么样对待他的吗?我先是将他开膛……” “闭嘴!”虞惊霜猛地抬起手,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瓷器碎裂,茶水四溅,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浓郁到化不开的愤怒与杀意。 林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可随即,他的脸上便露出了更加狰狞的笑容,“怎么?心疼了?不舍了?放心,今日你敢赴宴,我就不会让你有离开的机会!兰乘渊遭遇过的,你也不会少!”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虞惊霜,眼中是熊熊燃烧的野心与疯狂,“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兰乘渊死在我的手中!我要让你亲身体会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他怒吼一声,脚下猛地一踹椅背,借力向着虞惊霜袭去! 风声呼啸,带着一股腥风,虞惊霜的眼神此刻已冷得像冰,她毫不畏惧,欺身而上,一把狠狠捏住了林啸袭来的掌骨! 在林啸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的袖口突然蹦出一柄匕首来,虞惊霜眼疾手快,“咔嚓”一声—— “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竟然是101章,好长啊,我竟然写了100章了[猫头]快要完结了,收尾真是个大工程,当初写的细纲被我划拉的已经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害怕] 第102章 第102章 随着林啸喉间发出一道惨绝人寰的嚎叫,他的一只腕子皮连着肉耷拉下来,显然是被虞惊霜用匕首斩了个正着! 他脸色扭曲而狰狞,顾不得手腕剧痛,旋即反应迅速地飞出一脚,手却摸出一柄利刃趁虞惊霜不备狠狠刺去—— “老不死的,你活腻了还敢偷袭!”虞惊霜向后仰倒堪堪避过刀尖,破口大骂道,林啸咧嘴一笑:“能杀得了你就行!” “唰——”一道寒光斜里袭来,剑锋如电,直刺林啸咽喉! 林啸慌乱侧身,眼见剑锋及颈,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可紧接着,他身子一颤,剧痛从心口直窜脑海。 这……好熟悉的感觉! 林啸瞪大了双眼,一刹那,他欣喜若狂,知道是体内的蛊虫发作了,而这只说明了一种情况—— “兰乘渊!你果然还活着!” 兰乘渊身形如鬼魅般在虞惊霜身前一闪而过,长剑未收,已然护在她身前,厌恶地盯着眼前的人,这张老脸,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多少个难眠的夜,林啸狰狞恐怖的面容就在他脑海中闪回,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小心,他惯爱使阴招,躲在我身后!”兰乘渊话音未落,林啸猛地一跺脚,从袖中甩出一把毒粉,直冲两人面门而来,顷刻间便弥漫在屋内。 虞惊霜与潜鱼早有防备,两人身形一闪,便避开了毒粉,林啸趁此机会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笛,置于唇边,发出尖锐刺耳的笛声。笛声入耳,正护着虞惊霜往后退的兰乘渊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步。 “你怎么了?”虞惊霜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满头的汗,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担忧地问。 兰乘渊模模糊糊听到了虞惊霜在和自己说话,他想强装镇定,可体内的蛊虫在此刻却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瞬间变得狂暴起来,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血肉,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来,瞬间便将他淹没。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可即使如此,他却仍死死地咬着牙,强忍着剧痛,挥剑向着林啸斩去! “叮——”一声脆响,林啸手中的玉笛被他一剑斩断,笛声戛然而止,然而,蛊虫的狂暴却并未因此而消退,反而愈发猛烈,兰乘渊一愣,“噗嗤”吐了一口血。 见此情形,林啸阴沉了许久的脸色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得意极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没有服下我给你的解药,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用这改良过的蛊虫要你命了!” 随着林啸厉声落下,自四周忽的现出几名黑衣死士,身形如影扑向兰乘渊和虞惊霜,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寒光。 刀光剑影之中,潜鱼毫不犹豫地扑上前迎敌,尽管蛊虫带来的剧痛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可每当刀锋逼近虞惊霜,他便爆发出惊人的t力量,扭身挡下了一道道刀光。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伴随着蛊虫撕咬带来的疼痛和剧痒,兰乘渊愈发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可那刻骨的疼痛反而让他越发清醒,越发坚定地护着虞惊霜,一步都不曾后退。 几个死士久攻不下,对视了一眼,看出虞惊霜才是眼前这个疯子的软肋,不约而同地将刀尖一转,直直冲着她而去。 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一直看着潜鱼浴血奋战不为所动的人,却并不是被吓傻了,在为首的死士攻上来的一刹那,虞惊霜冷笑一声,旋身、侧踢,刀光一闪,那人只感到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手上的刀已然飞了出去! “小样儿,以为我在傻站着吗,那叫伺机而动!”虞惊霜嗤笑一声,她配合着兰乘渊的节奏,在他抵挡不住的间隙,以巧劲拨开一柄刺来的短刀,又以掌风震退一名死士,动作看着轻描淡写,却精准而有效,让原本占据上风的死士攻势稍有迟滞。 然而,潜鱼毕竟受体内蛊虫的牵制,剧痛之下,他的动作渐渐迟缓,将最后一个死士一剑捅入腹部后,他已经强撑到了极点。 在一旁虚弱喘气的林啸见状,眸子中露出一丝狠意,他拿起匕首,朝着自己的手臂处狠狠扎下去,血光四溅,母蛊感受到危险,疯狂地无声嘶吼起来,这份嚎叫传到兰乘渊体内的子蛊耳中,也跟着挣扎起来! 难以抵抗的痛从体内深处传来,兰乘渊再也支撑不住,浑身脱力,身子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却再也动弹不得,虞惊霜将最后一具尸体踢开,一转头,就发现他已经动弹不得,她连忙蹲下扶起他,焦急道:“怎么回事?兰乘渊?醒醒,你怎么了?” 兰乘渊四肢僵硬,可余光里却发现林啸已经站起身来,提着刀缓缓朝虞惊霜走来,他急得“呜呜”直叫,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林啸踱步上前,此刻他蓬头垢面,一只手血流不止,狼狈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从寿王府中如狗一般逃窜的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潜鱼和虞惊霜,语气愈发恶毒:“真是小看你们两个了,竟然能把我逼到这个境地……看看你们两个现在,再也逃不出去了吧,我本来是想直接了结你的,谁让你非要坏我的好事呢。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将你们二人,都制成我的药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虞惊霜的脸上,试图捕捉一丝他预想的惊慌与痛苦,然而,虞惊霜只是淡淡地盯着他,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林啸大怒:“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这儿可不是你的大梁,能有人来救你……” 话说到一半,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神色,在兰乘渊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后,他笑嘻嘻地与虞惊霜道:“对了,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兰乘渊落在我手里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兰乘渊本来气息奄奄,努力地挪动着身子想要挡在虞惊霜面前,闻言,他一僵,随即痛苦地嘶吼起来,竟挣破了蛊虫的限制,断断续续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不、不……不要……说,惊……惊霜,不……你……不要……别、别听……” 他痛苦地挣扎,虞惊霜看在眼里,眼神中闪过一丝莫名,她没说话,只是将兰乘渊努力伸出的手握住,然后一手覆在了他的嘴唇上,轻轻道:“嘘,既然难受,就别说了。” 兰乘渊怔怔地望着她,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嗫嚅了两声,乖乖闭上了嘴,也不再试图挣扎着起身,只是静静地、依恋地望着虞惊霜的侧脸。 林啸将地上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他不屑地冷嗤一声,继续恶毒道:“你可知兰乘渊当初是如何被我所欺骗?你可知他当初是如何为了你,心甘情愿地放弃一切,随我离开京畿?”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你以为他是个心机深沉、贪图权势的伪君子吗?哈哈……你错了!他是个蠢货!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竟然连问都不问,就相信了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为了保你的平安,心甘情愿被关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割开皮肉,敲断骨头,取一碗又一碗的血,可谓是生不如死啊!日日夜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啧啧,那场面,连我都觉得不忍心呢!” 林啸故意描绘得绘声绘色,然而,虞惊霜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深处,仿佛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林啸见这一番话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更加来劲儿:“你怨恨兰乘渊,听着他的惨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你还记得当年雪山脚下,你救下的那个男人吗?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哦,小狗是吧?哈哈哈哈哈哈……” 林啸笑得前仰后合,“是个好名字,很配他呢,确确实实是一条忠诚的小、狗啊!你可知道,你以为的萍水相逢、天赐良缘,其实也是你眼前这个兰乘渊,你又作何感想呢?” 虞惊霜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林啸,反问:“当初我是看着他咽气的,可是如今你说兰乘渊就是小狗,他还活着,所以,那年是你从中作对吗?” 林啸斩钉截铁、恶意满满道:“对!一切都是我做的,看着你们被我玩弄在手掌心,耍得你们团团转,我就畅快不已啊!” “他敢逃,还投偷了我的蛊,我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林啸目露凶光,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年将“死去”的小狗“尸首”拖上岸来后,是如何用蛊虫唤醒了他,又是如何埋下蛊毒在他的体内,如何将死狗般的他拖回上燕,各种刑具轮番上阵,用尽了人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法子。 看他嘶吼、嚎啕、奄奄一息,只是为了逼他神志崩溃,乖乖听从命令,只做一滩能够制成一梦黄粱的烂肉。 “我当初给他起了个名字,骨血菩萨,怎么样?”林啸露出了一丝诡异无比的微笑,笑眯眯地问虞惊霜,微妙的恶意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角、嘴角流露出来,虞惊霜看着那个笑,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她好想吐,为每一个字眼。 她的反应从微微颤抖的手,传递到兰乘渊的脊背上,他瘫软无力,听着林啸恶毒的描述,浑身剧痛,脸上泪水与血迹混杂,模糊了一片。 他不敢去看虞惊霜的神情,只怕在其中看到一丝厌恶,只能拼尽全力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刻骨的哀求:“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听着那些自己所经历过的折磨,兰乘渊觉得自己这一副身子……简直太肮脏了。 体内蛊虫翻腾,如今又这般狼狈不堪地倒在虞惊霜面前,这副模样,简直是他最不想让她看见的。 他知道般般最是心软,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一定会难过。 他宁愿她一直怨恨着自己,恨他当年薄情寡义,也不愿她看到他如今这般不堪的境地,为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心疼,如果可以,他想让她的心中,永远只留下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或者那个怯生生、灵动天真的小狗,而不是如今这般苟延残喘、受人摆布的兰乘渊。 虞惊霜静静地听着林啸的话,一直没有出声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直到林啸说完,一屋寂静,她的目光才缓缓地落在兰乘渊的身上。 怀中的人将头扭了过去,拼命抑制着自己的颤抖,可是,她还是听到了那隐约的、小小的呜咽声。 虞惊霜轻轻地、深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与怜惜,她说:“我的笨狗,不在我身边时,竟然受了那么多苦。” 潜鱼的身体猛地一颤,剧痛仿佛在那一刻被这轻柔的话语所取代。 他怔怔地望着虞惊霜,泪眼模糊,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对着兰乘渊所说,还是只为了那个雪山脚下曾陪伴过她的“小狗”而感慨,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兰乘渊是兰乘渊、小狗是小狗。 所以说……惊霜她温柔疼惜的,到底是谁呢? 他下意识地,又或者说是带着一种自我惩罚般的本能,选择了后者,于是他仓皇地扭头躲闪,避开了虞惊霜的眼神。 正在此时,兰乘渊那张原本被蛊虫改变的脸,此刻在剧痛与蛊毒的反噬下,竟也恢复了几分兰乘渊的旧貌,那熟悉的眉眼,那熟悉的轮廓,在虞惊霜的眼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这张脸,思绪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在离开上燕的雨夜里,曾t经有这样一个人策马八百里赶来,丢下一切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她说一声“我带你走”。 明明与记忆里的小狗不算相似,可虞惊霜却由这一双湿润的、泛着水光的黑眸,想到了那个在雪地里的少年,他在雪地里为她挡下致命一斧时的决绝,他的那双清澈而又野性的棕金色眼眸,他在临死前,用沙哑的声音唱给她听的那首歌谣。 生离与死别,她都在同一个人身上体会过,尽管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同一人,然而冥冥之中,一种直觉早已提醒过她。 虞惊霜伸出手,在兰乘渊惊惶的眼神里,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温柔得让兰乘渊的心头猛地一颤,他不知道虞惊霜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此刻他只想永远地沉沦下去。 第103章 第103章 “好了好了,你们告别完了,该我送你们上路了吧?” 林啸看着地上一坐一躺倒,再也无力反抗的两人,得意极了。 然而,虞惊霜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她还慢悠悠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她一脸不耐烦,弹了弹手指,将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弹落,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你这个老头,啰嗦死了,平时没怎么看过话本子吧?一般反派是不能说这么多的,说多了,是要坏事儿的。” 林啸愣怔了一瞬,就在此时,虞惊霜厉声喝道:“小杏!” 一道娇小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屋内角落里一闪而出,直扑向林啸! 小杏手持匕首,刀光闪烁,林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没想到,虞惊霜竟然还有埋伏,仓促间挥手抵挡,然而,已经被虞惊霜和兰乘渊消耗掉大部分体力的他,又怎么会是小杏的对手?只是顷刻之间,他完好的那只手臂,也被小杏一刀斩断了! “啊——”林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喷涌而出,再也无力抵抗,在小杏迅猛地攻势下迅速败下阵来,狼狈地重重跌在地上! 他还想挣扎,可虞惊霜已经翻身一骨碌爬起来,死死钳制住了他的脖子,力度重得让他竟是丝毫也反抗不了,胸腔里的气息越来越微薄,直到这时候,死亡的阴影缓缓覆下,他才真的怕了。 “毒……毒……为、为什么……没……” 虞惊霜低下头,微微笑着问他:“你想知道你下的毒为什么没有发作?” 林啸面色青白,身体剧烈颤抖,挣扎着试图从虞惊霜的钳制中挣脱,可虞惊霜的手指如同铁铸一般,死死地钳制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动弹。 眼见着林啸已经翻起了白眼,她松开一只手,好让他没那么轻易就死去,然后拍拍他的脸颊,轻蔑道:“多亏你当年啊,为了骗兰乘渊而偷偷给我下药,我病好以后就努力练武,而我的小妹也因此立志,决意要做治病救人的医者……多亏了她努力习医,提前给了我解毒的汤药,今日正好来杀你。” 她笑得很嚣张,林啸目眦欲裂,喉间发出“呃……呃”的气音,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恶趣味的一个小举动,竟然会在十几年后要了他的命! “寿王殿下,你还是太自大了,今日以前,你是不是还在想,小时候被你耍过,长大了我还会那么无助弱小啊?” 悔弃明珠 第114节 虞惊霜幽幽道,突然松开手直起了身子,林啸抓住这一丝喘息的机会,立刻蜷缩着疯狂咳嗽起来。 “我虞惊霜力气大在大梁人尽皆知,你去了大梁那么久,不可能没人与你说过,可是看你这毫不提防的样子,蠢货。” “你……你……”林啸气急败坏,他自负才智过人,谋划缜密,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竟然要死在他最瞧不上的女人手里!临死关头,他怨毒地吼出了声:“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 “我偏不让你如意!你放心,兰乘渊身上的蛊毒已经催发了,没有解药,他迟早必死无疑。”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嘶哑而刺耳,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你杀了我,我也让你不痛快,很快,你就要为他收尸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抛弃、爱上的人都会离开你,你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虞惊霜沉下了脸,下意识转头看向兰乘渊,他早已因剧痛昏迷了,紧闭着双目的脸颊脆弱而苍白。 林啸得意地向后一靠,已经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疼,只想用最恶毒的话发泄:“你妹妹应该与你说过了吧……这蛊毒与沉光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兰乘渊当初怎么可能制服它?只是可惜啊,能解沉光花之毒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就被我一把火全烧光了!” “我要你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救不了任何人!” 虞惊霜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表现出林啸想象中的愤怒或悲恸,只是道:“你看你,又多嘴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踹倒了他,踩在了林啸脖颈处,他还想挣扎,虞惊霜此时却微微一笑:“你不是很好奇,当初二皇子是怎么死的吗?”她的脚尖碾动,缓缓加大力气,林啸双目圆睁,恐惧与绝望爬上眼眸,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是这么死的。” 虞惊霜吹了声口哨,毫不犹豫一脚跺下,林啸的脖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半声惨叫还留在喉间,林啸就这么带着恐惧与不甘彻底断了气息。 虞惊霜收回脚,任由林啸的尸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曾经因他而起的一切悲剧也仿佛随着他的倒下,终于有了将要结束的曙光。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摇曳,映得虞惊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刻显得格外森然。 …… 小杏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默默退了下去,空旷而寂静的屋内,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咳咳……惊、惊霜?” 兰乘渊支起身子,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费力地喘息着,蛊毒使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昏暗的环境下,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身影。 他想要起身,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脱力又跌坐回了原地,正当他摸索着再次努力尝试时,面前覆下了一片阴影,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兰乘渊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虞惊霜站在他身前,向他伸来一只手。 他迟疑着伸手去搭,然而,那只柔软的手却仅仅与他的掌心一触即离,最终却落在了他的侧脸,顺着虞惊霜的力度,兰乘渊茫然地抬头,想要透过眼前笼着的昏黑,看清她的脸。 而虞惊霜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兰乘渊,看着他无法聚焦的眼神,和苍白的面颊,此时此刻,他的脸已经完全恢复到了他自己的模样——高挺的鼻,分明的轮廓,漆黑眼睫,下唇正中一颗极小的红痣,是她记忆里那张俊朗的脸。 “兰乘渊,”她轻轻说,像叹息一般:“现在,你希望我该叫你什么?潜鱼?兰乘渊?还是我的……小狗?” 第104章 第104章 兰乘渊心头一颤,仓皇而茫然地睁大了双眸,嘴唇嗫嚅了两下,还是无法直面她的问话。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虞惊霜松开手,静静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曾浸满少年意气、如今却只剩憔悴的脸,她想起了小狗,想起了兰乘渊。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此刻却在面前渐渐重叠、合二为一,让她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愤怒,深吸了一口气,虞惊霜让自己将视线从身前的人挪开,她的声线轻缓、平静:“你也知道的吧,我会回上燕,都是为了小狗。” 兰乘渊眼眸颤了颤,虞惊霜接着道,“可小狗竟然就是你,兰乘渊,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眼睫微垂,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你这些年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可我心中,小狗和兰乘渊始终是两个人,……多年前你自作主张,我可以原谅,毕竟你也付出了不该有的代价。所以,这件事情,在我心里也算过去了。” 兰乘渊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她,听到这话非但没有觉得开心,反而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急急开口:“不,惊霜……” “不,是你先听我说。” 虞惊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些年,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有了新的亲朋好友,我很满足。从前我也想过,解决了林啸、了结当年的旧事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兰乘渊瑟缩了一下,声如蚊呐,极小声、极可怜道:“我……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怎么办,我、我都愿意的。” 他的声音哀切,可是落在虞惊霜耳中,她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这件事情不取决于你……你知道吗?看着你的脸,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经年旧事,这t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她的神色染上淡淡的疲倦:“我很介怀。我介怀你为何不问一声,便自作主张,我介怀你为何不信我,却信了一个外人的鬼话,我介怀你为何要将所有的痛苦,都独自背负,却不愿与我坦诚相告。……这份心情让我虽然能理解你、原谅你,可是,它就在那里。” “所以……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活下来一条命不容易,你今后好好生活……我也是。”她轻轻道。 她说完这番话,兰乘渊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他想解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解释。 虞惊霜说的没错,他所有的恳求、所有的辩白,无论怎样说,此刻都会显得格外苍白与无力,于是,他挣扎着想撑起身,慌乱又无助地求道:“不,不要这样!” 他说:“如果看着我这张脸让你不开心,我……我去找法子、什么我都愿意去试,我可以变成任何一张你不讨厌的脸……你还记得吗,在来的路上,你说可以让我做你的侍卫的,或者奴仆?” 他慌乱极了,脑海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做什么都可以的……真的,只要能留在你身边,惊霜,求求你,别抛弃我,求求你……” 他慌得厉害,伸手费力地支起半边身子,指尖堪堪触到虞惊霜的袖缘,却不敢真的攥住,只是虚虚地贴着,哀声道:“怎样都行……别丢下我……求你了。” 虞惊霜静默地看着他,将兰乘渊焦急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良久,她摇摇头,忍不住道:“为什么你当年不这样说呢?” “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刻,只要你这样说了,我一定会给你机会的,可偏偏是如今……你现在求我,可如今我们之间,还剩多少东西值得我答应你的请求呢?” 兰乘渊如遭雷击,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她,觉得心都要碎了,他松开了虞惊霜的袖子,想要开口,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我……我明白,我明白了……我,我什么都不敢奢求了。” 虞惊霜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那就这样吧……小狗的仇已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我要回大梁去了。” 兰乘渊身体向后微仰,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推开。 “……好。”字音吐出,带着血肉剥离般的痛,光是从胸腔里挤出这个字,就已经让兰乘渊觉得耗尽了所有心血,可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强迫自己这么说,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甚至不敢将自己留恋不舍的视线落在虞惊霜的脸上。 虞惊霜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槛,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终是回头看了一眼,兰乘渊仍保持着那个微微后仰的姿势,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孤寂里。 昏黑的屋内,只有微弱跳动的烛火静静燃着。 红烛泣泪,一颗接一颗,寂寞无声。 瞬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虞惊霜静默了一瞬,还是于心不忍,她轻声开口道:“兰乘渊,对我来说,我最珍视的小狗回不来了,但是对你来说,他的其中一小部分,已经留在了你内心深处,答应我,今后要好好活着,不要去寻死。” 兰乘渊眼眶盈着水光,眼神空洞地向她的方向投来视线,似乎并未听清。 他无知觉地紧紧攥着手心,正陷入绝望之中的心绪,根本没有听清虞惊霜在说什么,他还不知道,那种许久未见的、寒冰一般的浓郁死志又一次出现在他周遭。 然而,目光触及虞惊霜澄澈的眼睛时,尽管脑中混沌一片,他还是下意识地胡乱点了点头,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令人心酸的笑,表示自己听清了。 虞惊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终究转身离开,徒留兰乘渊一人坐在呆呆地跌坐在屋内。 …… 门外,小杏已等候多时,见她独自出来,便好奇地朝屋内张望:“他呢?” 虞惊霜面露不解:“谁?” 小杏眨了眨眼,带着点打趣的笑意:“潜鱼呀,或者说兰乘渊?”她促狭地笑了笑,道:我都打问清楚了,真看不出来,潜鱼大哥竟然就是你多年前的那个未婚夫……真痴心啊,这么多年竟一路追随而来,一直陪在你身边,如此看来,话本里说他薄情的流言真不能信。” 虞惊霜眉尖微挑,掠过一丝诧异:“这样,便算痴心么?” 小杏反问:“若这都不算,那你觉得,怎样才算?” 虞惊霜默然,她真答不出来。 仔细回想,上一次感受到那般毫无保留的诚挚,似乎还是从雪山下记忆全无的“小狗”身上,可是,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脚步微顿,没有回答小杏的问题,只淡淡道:“走了。” 小杏一怔,下意识又瞥了眼身后漆黑一片的屋子,问:“那……他呢?你不要他了吗?” 小杏语气里的讶然让虞惊霜心绪微乱,她蹙了蹙眉,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天高海阔,他去哪里是他的自由。何来我要不要之说?更何况,我从未要过他。” 听她如此说,小杏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于她而言,虞惊霜的喜怒才最重要,其余人也不过随口调侃一句罢了,两人随即离去。 屋内,兰乘渊慢慢挪到窗边,昏黑的夜色里,那道刻入骨血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绝望如潮水灭顶,一个疯狂的念头陡然滋生:若能再次遗忘,再做回小狗,哪怕舍弃兰乘渊的一切,他也心甘情愿、万死无悔了。 然而,念头刚起,他的心口便传来钻心刺痛,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兰乘渊捂着胸口,捱过那一阵剧痛后,才猛然想起,他体内的蛊虫已无法再催动第三回,强行为之,唯死一途……所谓的小狗,再也回不来了。 念及此,兰乘渊一下子陷入了莫大的惶恐之中,他想起虞惊霜离去时的话,她说,小狗的一部分就在他心里,他好好活着,她便满意。 这话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而求死的意念竟淡了下去。 他不敢死,也不想死了,兰乘渊想,无论如何,他还想能继续听到她的消息、思念她的身影,哪怕不能再见面,可是在千里之外,能够默默守护好惊霜最珍视的、藏于他心中的那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 第105章 第105章 虞惊霜才与小杏回到府内没多久,卫承就收到了她从林啸府邸出来的消息,他派出监视的暗卫将她的一举一动告知卫承,却忌惮着林啸那些奇奇怪怪的蛊术、迷香,不敢进屋内去查看。 卫承焦急极了,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面派大量人手准备,一面急切地等天亮。 是以,虞惊霜这边才刚刚睡醒,历经了一夜纷乱梦境的困扰后,卫承派来的人就又上门了,着急忙慌地催她入宫面圣。 虞惊霜嘴上嘀咕着卫承的急性子,不忘安抚了一下饱受惊吓的虞父,甫一踏入殿门,卫承早已在殿中等候着,见到还睡眼惺忪的虞惊霜,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又很好的掩饰过去。 “林啸……他如何了?”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一出口,还是透露出一丝急切。 虞惊霜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茶水入喉,带着淡淡的苦涩,将茶杯放下,她淡淡道:“死了。” 殿内一片死寂,卫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咆哮起来: “你……你当真杀了林啸?谁让你杀了他的?!” 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严了,直接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两圈,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虞惊霜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视卫承的眼眸,“谁?难道不是你吗?当初让我做这个替罪羊的时候,我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陛下,若我出手,林啸的生死就全凭我定,陛下当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如今怎么又朝我发脾气?” 卫承震惊地看着她,像是不相信虞惊霜会这么不客气、甚至咄咄逼人地反问自己,他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抹了一把脸,无奈道:“可是……那你也不能、不能就这么把他给弄死了啊!你总得让朕有个准备,否则,他那些迷香、那些爪牙,让朕怎么查?” 虞惊霜此时愈发瞧不上他,越看越觉得,还是自己养出来的明衡处事不惊、稳重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说:“陛下才是上燕的皇帝,陛下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到,只是取决于陛下愿不愿意而已。” “林啸死了,群龙无首,那些一梦黄粱尽数销毁后,对其上瘾的人,位高权重的可以趁机换成自己信赖的人,其余的人找个地方软禁起来,慢慢戒断……虞晞也会回到上燕为您效劳,她医术高明,不会使那些人太痛苦。”t 卫承怀疑地看着她:“这样……真的可行?” 虞惊霜道:“一梦黄粱本就不足为惧,您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会对其上瘾吗?很简单,我能分清楚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当现实中有比梦更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醒过来。” 就像上燕那些权贵们,当初甘心沉沦在迷香里,任由林啸摆布,可是,当虞惊霜把掺了毒的香偷偷换给他们后,面临着疼痛和死亡,再沉迷的人,也一骨碌爬起来,纷纷给林啸写信求助、施压,威胁他赶快解决毒香,逼得林啸也没了耐性,匆匆就找上了她。 卫承仍然半信半疑的,他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后,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看着虞惊霜:“朕……就按你说的做试一试。” “但是,”他又立即补充道:“毕竟这事办的这么仓促,也有你的冒失的原因……所以,你既然已杀了林啸,那便留下吧。” 他大手一挥,自认很慷慨道:“留在上燕,助朕平定这场祸乱,朕可以册封你为郡主,食邑百户,上燕的大好儿郎众多,你可以在这里寻一个好夫郎,今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以为他的许诺很有诱惑力,虞惊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她冷笑一声:“这些虚物对我而言毫无意义,陛下当初说只要我能解决一梦黄粱的泛滥、解决林啸,您就让我平安回到大梁,如今是说话不算数了吗?” 悔弃明珠 第115节 “放肆!你怎么敢这么和朕说话!” 卫承猛地站起身,指着虞惊霜,他身子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虞惊霜,朕赐你荣华,难道还不够吗?你就非要回到大梁去做个寻常百姓?窝在你那破烂小院子里?” 虞惊霜沉沉看他一眼,她根本不屑于和卫承争辩,更不想解释明衡许给她的,远比卫承许下的东西更贵重,可既然已经与他撕破了脸,她也不想继续虚以为蛇了,直接道:“陛下难道以为,只要您下旨就可以永远困住我吗?您太傲慢了。” 她看着卫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我做事向来喜欢留一招,现在也不怕告诉你,那些经由我手改过的‘一梦黄粱’里,早已添加了几种特殊的药材……别担心,不会害死人的,只是那东西会让人变得很虚弱,不及时服下解药,就会慢慢瘫痪,直至成了废人,无力回天。” “你怎么敢的?!来人啊……”卫承闻言震怒,正要叫人来,却被虞惊霜更大声地喊了回去:“陛下不可轻举妄动!” 看着卫承被震住的模样,她心想,到底是被呵护着、用不入流的手段登基的小孩子,比起气势来,哪里比得过真刀真剑从血海里杀过来的她? 她沉声:“陛下想一想如今上燕有多少将军、将士和权臣吸食过一梦黄粱吧……若你不放我走,大梁和匈蓝人起兵,上燕能有多少胜算?” 她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浇了卫承一盆凉水,迫使他冷静下来,挥退了侍卫们,虞惊霜此时语气轻缓了些,道: “我向陛下保证,等我离开……不,只要我一踏出上燕的边境,会立即快马加鞭派人将解药送来,到时候,上燕这些将士、权贵们是死是活,就全凭陛下一念之间了,您也可以利用这份解药,慢慢平息这场灾祸。” 虞惊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刺卫承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哪个皇帝不想牢牢将臣民控制在手中?哪个皇帝甘心被其它势力掣肘? 林啸用一梦黄粱控制百官,令众人几乎俯首称臣,若非几个忠臣清流牢牢守着,上燕的天恐怕早就变了,卫承痛恨他,可午夜梦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那掌握着“一梦黄粱”的人成了他…… “你……你……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良久,卫承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极了。 虞惊霜笑了,她摇了摇头,毫不在意道:“随便您杀,我不怕死。” “那你的父母呢?你无所谓,但也不考虑一下他们吗?”卫承冷笑着问。 虞惊霜挑挑眉:“陛下这是在说笑吗?我的父母?十年了,我留在搭大梁十年之久未曾与家里人通过信,陛下还指望我对他们有多少情谊呢?” 她顿了顿,“况且,当年我被选上前往大梁和亲,未必就没有他们的默许,如今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卫承不相信她真的没有在意的人,接着追问:“你的那个侍女呢?叫小杏的,你与她情同姐妹,总不会忍心看着她因你而死吧?” 听到他说起小杏,虞惊霜乐了,她笑出了声,笑得卫承面色青青白白,难看极了,才一摊手,淡定道:“和我死在一起,想必小杏是很乐意的,陛下真是太小瞧她的决绝了。” 话说到了这里,卫承对她这个嚼不烂、锤不烂硬石头也没了招数,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虞惊霜半晌,却也只是从喉咙间挤出了一个字,“滚!” 虞惊霜冷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没有丝毫留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离开了,背影潇洒得让卫承捏紧了拳头。 他站在殿中,气得浑身剧烈颤抖,他想咆哮,想怒吼,可最终,却也只是从喉咙间挤出几声不甘的低吼,卫承知道,虞惊霜说的没错——他不敢杀她,不能杀她。那些被“一梦黄粱”所害的将士、权贵,都需要她的解药,若无解药,他所谋划的宏图大业,都将化为泡影。 当初算计虞惊霜时,他觉得自己能将所有事全都捏在掌心,然而,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击,五叔当时说得对,虞惊霜不是当年被迫离开上燕的那个天真少女了,她的棘手程度,远远不是他能掌控的。 卫承咬了咬牙,既不甘心,又愤恨无力,良久,他挥手召来宫人,恨恨道:“传我的话给五叔,就说……就说按他的心意去做吧,朕不会再阻拦他了。” …… 虞惊霜走出皇宫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她看着这片熟悉的都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地走在长街上,环顾四周,行人匆匆,车马喧嚣。 “惊霜?是你吗?” 一道声音带着几分娇柔,从身后传来,虞惊霜的脚步微微一顿,她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弱不禁风的身影正站在街边,怯怯地望着她。 那女子一身藕荷色的长裙,眉眼间带着几分温婉,款款走上前来,虞惊霜从她略显熟悉的眉眼里,隐约记起了她的身份。 柳仪心,年少时有一段时间与她的关系还不错,是可以一起赴宴、一同游园踏青的朋友。 只是后来,因为卫瑎与她关系渐近,京中传出了五皇子心悦她的言语后,柳贵妃很不满,为使儿子“不受狐媚之人迷惑”,就有心将本家侄女指给卫瑎。 这位本家侄女,正是与虞惊霜交情还不错的柳仪心,虽然指婚一事从未落实,之后也在卫瑎的反对下不了了之,然而,柳仪心还是渐渐与虞惊霜疏远了,直到她离开上燕时,两人之间还是不尴不尬的状态。 一晃十年未见,再逢故人,虞惊霜心头微微触动,“啊……是你,仪心,好久不见了。” 柳仪心见虞惊霜认出了自己,脸上笑容更甚,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虞惊霜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惊霜,果然是你,你……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们了。”虞惊霜微微笑起来,回握住了柳仪心的手,接触到对面人的手臂时,她不禁微诧——柳仪心……也未免太过弱不禁风了,衣裙下的手臂,甚至可以说得上一声骨瘦如柴! 她震惊之时,柳仪心的指尖也顺势在虞惊霜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指尖的触感柔软,却让虞惊霜的心头猛地一颤。 她敏锐地嗅到,柳仪心的指尖划过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那香气与“一梦黄粱”的味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她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甩开柳仪心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做什么?”柳仪心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不解。 “应该是我问你要做什么才对吧?!” 虞惊霜眼中此刻只有浓郁的警惕,她迅速打量了一眼四周,然而刚准备动作,腿脚和手竟突然僵硬无力起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柳仪心见状,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她将虞惊霜扶住,随后,几道身影便如鬼魅般从巷子深处一闪而出,迅速将虞惊霜抬起,消失在了巷口。 …… 头……好晕…… 当虞惊霜再次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昏黑,鼻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气,混杂着药草的苦涩。 她动了动指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之上,手脚被丝绸所缚,并t不疼痛,却让她无法挣脱。 虞惊霜没有丝毫慌乱,更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微微侧头,感受着身下锦被的柔软与舒适,这里并非地牢,也并非她想象中的阴暗囚笼,而是一间布置雅致,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屋子。 床榻旁,燃着一盏精致的香炉,屋内的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烛火在不远处摇曳,映得屋内的陈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这是哪儿?谁绑自己过来的? 卫承?不对,他没那个胆子。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虞惊霜猛地看去,才发现原来屋内自始至终就有旁人在!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面容清瘦,眼尾处微微泛起一片殷红,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异。 卫瑎。 他此刻正坐在床榻的不远处,身形大半隐没在阴影之中,静静地看着虞惊霜。 没人知道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多久了,虞惊霜与他幽深而冰冷的目光对视,只觉得毛骨悚然。 “霜霜,你终于醒了。” 卫瑎弯起唇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诡异温柔,“我等你很久了,惊喜吗?” 第106章 第106章 虞惊霜心中微微一沉,没有理会他口中那个亲昵的称呼,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那丝绸的束缚力度,语气平淡地开口:“卫瑎,你大费周章将我绑来,就是为了让我在这儿睡觉?” 她的平静似乎在卫瑎的意料之外,他眼底那潭死水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床榻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带着一种病态的、几乎要支撑不住的虚弱。“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他在床沿坐下,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温柔,“这些年,你太累了。” 虞惊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托你的福,确实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卫瑎像是没听出她话中的嘲讽,只是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颊,虞惊霜偏头避开,那只瘦骨嶙峋、指节苍白的手便顿在了半空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也不恼,只是缓缓地收回手,拢在袖中,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没关系……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一点一点,让你重新只看着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轻轻,满含着占有的欲望,虞惊霜终于皱起了眉,她不再与他兜圈子,声音冷了下来:“你将我囚禁在这儿,就不怕卫承那边发难?如今上燕风雨飘摇,他没了我的解药,那些中了蛊毒的朝臣将士们必将大乱,你卫家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她以为这番话至少能让他有所忌惮,然而,卫瑎听完,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近乎悲悯的笑容。 “江山?”他轻轻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荒谬的笑话,“谁管它?江山没了,也与我无关。” 他俯下身,凑近虞惊霜,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偏执,“霜霜,你还不明白吗?我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有你一个。” 他的气息带着一股奇异、甜腻的香气,拂在虞惊霜的脸上,让她眉头皱起,警惕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卫瑎沉默了一瞬,往后轻轻仰了下身子,良久才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已经沐浴熏香很久了,香气还是这么重吗……” 他重新看向虞惊霜,突然道:“霜霜,我这些年的经历,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卫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哄,他像是急于剖白自己的孩童,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所有的伤口都展示给她看。 “我不想。”虞惊霜毫不犹豫道,然而,卫瑎像是没听到她的拒绝,已经自顾自的开始诉说:“我母妃,从前的贵妃,她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先皇后产下太子后血崩而亡,她才得以入宫,抚养太子大哥,后来又生下了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尽管我是她的亲生孩子,在她心中,也只有柳家和太子大哥是最重要的……她对柳家、对太子大哥都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愚忠,心里只想着如何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去为她的母族、为太子大哥铺路……哪怕是我,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个好用的物件罢了。” 他转向虞惊霜,露出一个苦笑,道:“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你,毕竟一个小官的庶女,哪里比得上她为我选中的贵女,有了那个贵女父亲的支持,太子大哥登基之路会顺利很多,我在她眼中,和那些只能用去联姻和亲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她故意制造误会,让我以为是你贪恋权势,冒领了你妹妹对我的救命之恩,让我以为……你骗了我。” 虞惊霜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觉得,这世间的阴差阳错,着实可笑。 “后来,我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对你的心意时,我便想摆脱她的控制,去找你……”卫瑎的声音哽咽了,“可是……可是她却给我用了‘庄周梦蝶’。” 他咬紧了牙关,恨恨道:“那东西,是林啸用兰乘渊的骨血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比‘一梦黄粱’还要霸道,她下的剂量又太大……我几乎被毒成了一个废人,不仅对那香上了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病痛缠身,甚至瘫痪在床榻上……” 说到这里时,卫瑎脸上露出了屈辱的表情,可他的声音仍轻轻的,只是那压抑了多年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屈辱,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几年里,我过得生不如死,母妃见我成了废人,便彻底厌弃了我,将我软禁在行宫之中,不闻不问,父皇沉醉在一梦黄粱中,太子大哥和其它兄弟忙于夺嫡,巴不得我从此睡死在床榻上,最好烂成一滩肉,别给他们添麻烦。所有人都放弃了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还牵挂着你。”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你一个人在大梁,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我做梦都想去见你,可我……我只是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废人,我怎么敢用那副模样去见你?” 卫瑎面无表情地反问,目光有些空洞,并不去看虞惊霜,他的声音里满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无力,虞惊霜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震惊之余,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卫瑎闭了闭眼,眼尾泛起一点点水光,他抹去泪珠,充满卑微地看着虞惊霜道: “霜霜,你能原谅兰乘渊,是因为他不远千里都要去见你,默默守护你,你被他感动了,你心软了,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微微颤抖,“可是霜霜,难道我不想像他一样去见你吗?” 他情绪激动:“我瘫了、废了,没有人搀扶,我连走出宫门晒太阳都做不到!我做梦都想把你接回上燕故土,可是我是个废人,当时的我……我没办法啊霜霜……” 卫瑎痛苦地捂住了脸,肩头微微颤抖,虞惊霜看着他,感受到他那份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一时间,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是啊……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说他活该? 可当一个曾经那般骄傲、那般不可一世的人,以这样一种近乎破碎的姿态,将自己最不堪的过往剖开在她面前时,再说那些伤人的话,未免也太过残忍。 然而,让她就这样说出原谅的话……她做不到。 虞惊霜唯有以沉默应对。 卫瑎见她不语,眼中的那点微光,也终于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他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与绝望,“……我明白了。”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明白了……今后我不会再提这些没用的东西了……你,你好好休息吧。” 他没有再看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离开了密室,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地萧索与孤寂。 卫瑎知道,今日他将最痛苦不堪的一面揭露给她看,可她仍无动于衷,就说明他与虞惊霜之间,终究是……再无可能了。 既然如此,他也彻底想开了——只要霜霜能留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只要人在、只要人。 悔弃明珠 第116节 ……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被囚禁的平静中一天天地过去,卫瑎现在行为诡异,那日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也痴痴颠颠的,虞惊霜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一个不对劲,就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不过幸好,卫瑎这几日看起来还算正常,于是虞惊霜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她像是完全适应了这里,还优哉游哉地看起了卫瑎给她准备好的话本子打发时间。 而卫瑎果然也如他所说t,没有再提那些过往,只是每日清晨,都会准时地推开那扇沉重的、自外部牢牢锁上的屋门,手中捧着一束新摘的、还带着晨露的鲜花。 日日如此,今日也不例外,他不多言,只是走到床榻边,将花递给虞惊霜。 虞惊霜靠在榻上看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淡淡道:“拿走,我闻了这花就犯困” 这自然是谎话,而卫瑎也知道她在说谎,可他不但不恼,脸上那抹柔和、清丽的笑意反而更会加深几分,丝毫不见被拒绝的恼怒。 拿着那束花,他走到屋角那张空着的圈椅上坐下,动作优雅从容地,将那些娇艳的花朵一枝一枝地编织成一个精致的花环。 虞惊霜瞥了他一眼,卫瑎的手指修长而苍白,动作间纷飞翩然,很是享受这种女儿家喜爱的东西。、 编好后,卫瑎起身,将那花环轻轻地挂在虞惊霜床榻的雕花床头,然后退后两步,像欣赏一件绝世珍品般端详片刻,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花真好看,很配你。” 虞惊霜放下手中的话本,瞧了瞧那花,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卫瑎听见:“是吗?我倒觉得,这花不该放在这儿,更配你的坟头。” 卫瑎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尖刺,只是微微一笑,嗔怪似的看了虞惊霜一眼,虞惊霜被他这诡异的态度惊得一个激灵,而卫瑎则毫不在意地挑了一张椅子,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看就是一下午,不知是在看虞惊霜,还是在看花环,直到暮色四合,他才起身离去,将门重新落锁。 他极有耐心,想用这种温柔而强硬的方式,将自己一点点地重新渗透回她的生活中。 虞惊霜又气又惊,对他这幅一反常态的行径,只能归于“卫瑎疯了”的猜测,她愈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卫瑎越是平静,她越觉得那平静下是隐隐约约的癫狂,这样古怪的日子,她是一日都不想再过了。 得想一个法子,至少也得打破这种奇怪的状态。 很快这个机会便到来了,这日,虞惊霜正翻看着一本从书架上取来的话本子,卫瑎又如常地捧着花束走了进来。 他重复着每日相同的举止,将花编成环,挂在了床头,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看着虞惊霜手中的书卷,轻声开口:“还在看这些东西?” 虞惊霜翻了一页,头也未抬:“总得找点事做,免得被你这屋里的香气熏得脑子也坏掉了。” “你不是一直好奇,大梁街市上那些关于我的话本子,是从哪里来的吗?”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书卷,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带上了一丝戏谑的光,“那都是我写的。” 卫瑎正在为她斟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眼中并无太多惊讶,反而是一种了然。 虞惊霜见他这幅反应,倒觉得有些无趣,挑眉道:“怎么?不觉得意外?” “意外什么?”卫瑎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声音平淡,“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能将那几段过往写得那般……入木三分呢?” 他顿了顿,“只是我没想到,你写这些,竟是为了这个。” 虞惊霜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将自己的伤疤剖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天下人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痴情却屡屡被负的可怜女子形象,引得京中无论贵胄还是百姓都对你心生同情与怜惜。” 卫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光芒,“再借着这股怜惜,将我们三人——尤其是身在大梁的明胥,彻底钉在负心薄幸的耻辱柱上,让他声名扫地,再也无法对你或是明衡构成任何威胁。”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以退为进,化情爱为利刃,将自身的弱点,变成最锋利的武器……霜霜,我不知道你在大梁经历了什么,但是你确实长进了不少。” 虞惊霜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写那些,不过是为了赚钱而已,顺便……看看你们这几个负心汉,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卫瑎笑了起来:“我看到那些话本子时,脸上确实是痛苦的表情呢。” 虞惊霜静静地盯着他,脸上也微微一笑,道:“是吗?可惜我没有看到……我想,如若将你那几年在上燕的经历写进去,会不会能赚来更多的银子?毕竟百姓们最喜爱看这种负心汉受折磨的好戏了。” 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卫瑎眼中那点热忱。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郁,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虞惊霜,那目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赚更多银子?看好戏? 这两个词像两根淬了剧毒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卫瑎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心防。 他耗尽半生、痛彻心扉的悔恨,他瘫痪在床、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年,他拼尽全力才从地狱爬回来的执念……在她眼中,就只是一出可以拿来赚钱、聊以解闷的戏吗? 当初为了不熏到虞惊霜,卫瑎咬牙停了‘庄周梦蝶’,几天下来,早已习惯用香的他,情绪已然摇摇欲坠,只是稍一心神动荡,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乘之机,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脑海,将他的理智与偏执搅成一团混沌的、猩红的迷雾。 他站起身,缓缓地朝着虞惊霜走去,神情极具压迫感,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也变得沙哑而粘稠,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所以,那些年我所受的折磨,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出……可以拿来取乐赚钱的……好戏?”他问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虞惊霜敏锐地捕捉到了卫瑎的不对劲,那是一种濒临失控的、危险的信号,她心中一凛,却也明白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卫瑎这几日的平静,不过是一层脆弱的假象,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疯狂,若不想永远被他这样囚禁起来、不知何时出事,她就必须先让他露出破绽来! 她迎上他那双已然燃起疯狂火焰的眼眸,道:“不然呢?难道还要我为你掬一把辛酸泪?”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成了压垮卫瑎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在他脑海中应声而断,他脸上那副僵硬的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羞辱到极致的痛苦与癫狂。 卫瑎双眸变得猩红,对‘庄周梦蝶’的强烈渴望让他头痛欲裂,脑海中尖利的叫声一阵接一阵,吼得他痛苦不堪,连眼前虞惊霜的脸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他只是……只是想让她闭嘴,想让她收回那些残忍的话,想让她重新变回那个会为他心疼、会对他脸红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霜霜。 卫瑎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虞惊霜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虞惊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她奋力挣扎,手脚并用地去推他,可卫瑎此刻像是疯了一般,力气大得惊人。 就在她眼前发黑,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摸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青瓷花瓶。 “砰——!” 一声脆响,花瓶在他的头上应声而碎。 卫瑎的身体猛地一僵,掐着虞惊霜脖子的手也随之松开了。 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眼睫上,那股滚烫的、带着腥气的液体,让他那双因癫狂而赤红的眼眸,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愣愣地看着虞惊霜脖子上那道清晰的、青紫的指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铺天盖地的悔恨与自厌,瞬间将他吞噬。 “我……我……”他踉跄着后退,脸上是全然的惊恐与不敢置信,“我……我做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看到了什么最肮脏的东西一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突然,他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当啷——”一声抛至了虞惊霜面前。 “……杀了我。”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甚至不敢上前,只是乞求道:“杀了我吧,惊霜,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了。” 他语无伦次,慌得不得了,虞惊霜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着,冷冷地看着卫瑎,只吐出一个字: “滚。” …… 也正是在虞惊霜这冰冷决绝的话音落下的一刻,一道极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自那扇沉重的房门处响起。 那并非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更像是某种精巧的机扩被缓缓拨动的声响。 卫瑎还沉浸在恐慌中并未察觉,而虞惊霜却在瞬间警觉起来,她那双因愤怒而紧绷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那道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若t不是那股熟悉的、带着几分冷冽草木气息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虞惊霜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来人正是兰乘渊。 他没有离开上燕,只是再一次变回了那个沉默的、仿佛影子一般的“潜鱼”。 他知道卫瑎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个疯子当初从大梁离开前,就打算将惊霜一起掳走,他从剑下死里逃生后,一定是又回到了上燕,如今惊霜也在这里,那卫瑎定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将虞惊霜也困死在这里。 他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就在这时候,焦急的小杏找到了他,告诉了他虞惊霜失去下落的消息……兰乘渊肝胆俱裂,可很快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上燕这个地方,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切的除了卫瑎还能有谁? 幸好,他早已不是当年毫无办法的兰乘渊。 便利用他曾为“潜鱼”时在虹阁习得的追踪与隐匿之术,以及对上燕这座都城深入骨髓的了解,兰乘渊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缀在了卫瑎的影子里。 他花大功夫摸清楚了卫瑎的行踪,也知道他将虞惊霜绑走后,藏匿在了一座隐秘的别院里,他已在此地潜伏了两日,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不敢贸然闯入,怕惊动了卫瑎,更怕……会给惊霜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直到方才,他听到了屋内那一声清脆的花瓶碎裂声,听到了卫瑎崩溃的哀求,兰乘渊再也按捺不住了! 目光落在虞惊霜脖颈上那道刺目的青紫上,兰乘渊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他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锋如水,映出了卫瑎听到声响猛然回头,露出的那张因阴狠、扭曲的脸。 “……竟然还是你。”卫瑎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刻骨的恨意,“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第107章 大结局(上)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然而他才刚被虞惊霜迎头砸了一花瓶,满头满脸的血,眼前还模糊着,兰乘渊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提剑杀了上来! 卫瑎大惊,连忙仓皇后退,可兰乘渊步步紧逼,铁了心要将他斩杀于此,一剑、两剑,不多时,卫瑎胸前的衣襟就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洇湿了暗色的锦缎。 他借着密室里狭小的布局,才勉强躲过了兰乘渊的攻势,退至桌案后,卫瑎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急促地喘息着,一双眼死死盯着兰乘渊,隐隐透出不甘与疯狂。 兰乘渊到底是怎么摸进来的,卫瑎不知道,但回头看了一眼虞惊霜,他只知道霜霜必须留下与他在一起,谁都不能带走她! 电光火石之间,卫瑎猛地扑过去,将手拍向桌案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兽首雕刻上,兰乘渊来不及阻拦,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卫瑎身后的墙壁骤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浓郁的紫黑色毒雾从中喷薄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弥漫开来! “小心!”虞惊霜失声喊道。 兰乘渊反应极快,挥向卫瑎的一剑剑势未尽时就已察觉到危险,身形如风般向后疾退,同时以袖掩住口鼻。 然而他退得及时,虞惊霜却躲闪不及,那毒雾来势汹汹,几乎是瞬间便笼罩了她所在之处,她只觉一股奇异的甜香窜入鼻息,随即四肢百骸都似被抽走了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一只手臂及时地揽住了她。 卫瑎不知何时已闪身至她身前,在毒雾喷出的刹那,便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迅速吞下,他扶住虞惊霜绵软无力的身子,将她半抱在怀里,低头看着她因迷药而泛起水雾的眼眸,脸上竟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 “你知道吗,”他凑在她耳边竟然轻轻的笑了,“从把你关到这里时,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不忍心……放心,这毒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让你暂时动不了而已,当然,没有我的解药你是永远都不可能恢复的……”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那毒雾的甜香,令虞惊霜胃里一阵翻腾,她想挣扎,往日能轻松挥出一拳,现下竟然只能勉强动动手臂! 卫瑎从容握住虞惊霜挥来的拳头,顺势将手指扣入她的掌心,心满意足地从身后抱紧了她,袖口不知何时滑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紧紧贴着虞惊霜的咽喉处。 兰乘渊见状,顿时方寸大乱,卫瑎怒喝一声:“站住别动!否则我不介意与霜霜一起做对亡命鸳鸯!” 兰乘渊立在原地,心神巨震,看着那锋利的刀刃死死抵着虞惊霜的脖颈,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正在此时,密室的石门被人从外面轰然撞开,小杏率先冲了进来,卫承跟在她身后领着一队侍卫也涌进了密室,乍一见到室内的景象,所有人都惊呆了。 “五叔!”卫承看着被卫瑎挟持在怀中的虞惊霜,以及周遭凌乱的模样,立即猜出这儿发生过什么,他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痛心疾首地喊道,“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悔弃明珠 第117节 卫瑎猛地扭头看向他,猩红的眼中满是怒火,厉声斥道:“你懂什么?我与霜霜早该结为夫妻!若不是你爹他们一干人等从中作梗,我过去岂会沦落到那般悲惨的境地?如今又怎会与爱人前缘难续?” “你还在妄想再续前缘?”兰乘渊愤怒的声音响起,他已稳住身形,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卫瑎手上的动作,闻言冷声道:“你早已离不开‘一梦黄粱’,还说什么再续前缘?你自己被那种毒香所害还不够,难道还要将惊霜也拖下水吗?” “闭嘴!”卫瑎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抱着虞惊霜的手臂倏然收紧,对着兰乘渊大吼,“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怀中的身子传来一声闷哼,卫瑎心中一紧,连忙又放缓了力道。 虞惊霜竭力维持着神智的清明,毒雾的效力让她浑身发软,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冷静自持,感受到身后卫瑎的身子在不住的打着冷颤,她知道是卫瑎对一梦黄粱的瘾在发作,在这种瘾的驱使下,他此刻所有的举动都是毫无理智、随心所欲的……一个不慎,虞惊霜毫不怀疑,他就能拉着所有人去死! 她微微侧脸,看向卫瑎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语气软了很多:“卫瑎,你侄儿说的对,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虞晞正在研制一梦黄粱的解药,迟早有一天能让你恢复康健,戒掉对一梦黄粱的瘾后,正正常常地活着不好吗?” “正正常常地活着?”卫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绝望,反问虞惊霜:“难道我恢复了康健,戒掉了这东西,你就能像原谅兰乘渊那样原谅我?我们……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彼此相爱的时候吗?” 直到此时,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兰乘渊能与她站在一起,合起伙来对付他一个。 虞惊霜闻言,无奈地垂下了眼睫,她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原谅兰乘渊啊……” 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兰乘渊酸楚地将脸别过了一边。 “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原谅与憎恨两种活法,更不是不相爱就要彼此憎恨。” 她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说服卫瑎,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我现在根本不想再考虑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我与你们的爱恨纠葛已经结束十多年了,如今经历了更多生与死,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平平淡淡也有幸福,即使是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非要执着于一个‘在一起’的结果呢?” “我不信!”卫瑎愤恨地咬着牙,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我不信什么平淡的幸福之类的狗屁话!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并且死死抓在手里!” 闻言,兰乘渊忍不住道:“你真是疯了!” 卫瑎扫视了周围人一眼,他低下头,眼神从愤恨转为卑微的恳求,几乎是哀求般地看着虞惊霜:“霜霜,你不要走,留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继续说着:“从前那些嘲笑过你、落井下石的人,我都杀了他们,好不好?我知道你讨厌上燕,没关系,我把上燕给你,行不行?我不做这皇子、王爷了,你来做好不好?求求你,留下吧,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 虞惊霜不忍再看他这副模样,疲惫地别过了脸,轻轻叹息了一声。 卫承听着卫瑎那些疯言疯语,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再也忍不住,怒喝道:“五叔,你住口!你在说什么浑话!” 他气急了,指着卫瑎脱口而出:“上燕是卫t氏祖先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江山,你怎可随意摆弄……还说什么赠与他人?你、你太荒唐了!” “你闭嘴!”卫瑎面色骤然冷冽,轻蔑地瞥了卫承一眼,骂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当初若不是我将你扶上皇位,你现在早与其他蠢货一样醉死在迷香里了!当初我能帮你登基,现在一样能换一个人来坐这皇位!” 卫承被他这番话刺得双目通红,皇帝的尊严和长久以来积压的怨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像是丧失了理智,怨毒地冲着卫瑎道:“你以为你这么做很深情?你以为你求别人原谅,别人就会领情吗?” 他死死地盯着卫瑎,不管不顾大吼出声:“你知不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人,其实早就想杀了你了!她担心你心机深沉对大梁不利,也担心你疯疯癫癫,迟早有一天会杀了她!你在她心里,就是个疯子!她恨不得你早点死,别再去打扰她的日子!” 卫瑎愕然地僵住了,他像是不理解卫承话里的意思,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瞪着怀中的虞惊霜,声线微微颤抖起来:“……是不是这样的?” 不等虞惊霜回答,卫承便抢先开口,语气中带着报复的快意:“当然是真的了!她早就和我说了,那一日在大梁的庄子上,她就是奔着杀你去的,只是叫你给侥幸逃了!” “霜霜,你说话!”卫瑎抓着虞惊霜的肩膀,失控地大喊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说这是假的!你不怕我,你更不会想杀我!你说话啊!” 虞惊霜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她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丝期盼的光亮,沉默了良久。 最终,在那道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中,她还是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卫承说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卫瑎心上,“都是真的,我确实想过要杀你。” “不可能!” 卫瑎崩溃地嘶吼一声,猛地一把将她甩开。 虞惊霜本就浑身无力,被他这么一推,顿时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幸而被一直蓄势待发的兰乘渊及时上前一步接在了怀里。 卫瑎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嘴里还在固执地重复着“不可能”,可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却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万念俱灰。 这两个字,或许便是此刻卫瑎心境最精准的写照。 时间仿佛在虞惊霜吐出那几个字后被无限拉长、凝滞。他靠着身后的墙壁,那冰冷的石面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耳边卫承惊惶的抽气声、小杏对虞惊霜的关切絮语、侍卫们不知所措的骚动,都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模糊而失真。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清晰得近乎残忍的画面。 兰乘渊将虞惊霜稳稳地护在怀中,低头检视着她的状况,而虞惊霜,许是因药力未散,许是因惊魂未定,正虚弱地倚靠着他,在卫瑎眼中,那就是一种无声的接纳与依赖。 他们二人站在一处,便自成一个旁人无法插足的方圆,而他,则是那个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可悲又可笑的丑角。 是啊……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体无完肤。 从前他总以为,是命运不公,是旁人作梗,才让他们一再错过,可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赢的机会,一切的一切从十年前就已成定局,即使再相见、想挽回,可霜霜对他早已没有了半分情意,剩下的唯有戒备,甚至……杀心。 “呵呵……” 卫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既有对自己的嘲弄,也有对过往一切痴心妄想的鄙夷。 他环顾这间密室,目光扫过那些他亲手布置的、价值连城的珍玩,扫过那张他们曾短暂共处过的桌案,最后,落回到了那两个相拥的身影上。 留不住了。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地浮现,便再也无法遏制,随之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升腾而起的、彻头彻尾的厌弃。 他厌弃自己求而不得的卑微,厌弃自己机关算尽的丑陋,也厌弃这世间万物,厌弃所有阻碍他、见证他失败的众生! 凭什么?凭什么兰乘渊能失而复得,而他只能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凭什么他们可以好好活着,去追寻那所谓的“平淡幸福”,而他却要独自背负着所有的不甘与怨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不公平。 这太不公平了! 一股翻腾的恶意,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毒汁,猛地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涌了上来,瞬间便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毁掉吧。 谁也别想走。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狠戾而决绝,趁着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掌狠狠拍在了墙壁上一块凸起的麒麟浮雕上! 只听“轰隆”一阵沉闷的巨响,厚重的石门应声而落,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唯一的出口,将室内所有人都变成了瓮中之鳖!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大惊失色。“五叔,你要干什么!”卫承骇然喊道。 然而,卫瑎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 几乎在石门落下的同时,地面上那些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青石砖缝隙中,竟开始“咕嘟咕嘟”地向外渗出暗黄色的油液,那油液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上蔓延开来,很快便浸湿了众人的鞋底。 “是火油!”一名侍卫惊恐地大叫起来。 密闭的空间,助燃的火油,只差一点火星,这里便会化作一片修罗火场! 兰乘渊心头一凛,当即将虞惊霜护在身后,厉声喝道:“卫瑎,你疯了!” “疯了?”卫瑎缓缓转过身,他站在渐渐汇聚的油泊中央,火光下,他的笑容癫狂而扭曲,“我早就疯了!从失去所有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疯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在壁上轻轻一划,“嗤”的一声,一簇小小的火苗便在他指尖跳跃起来,映得他那双充血的眸子,亮得骇人。 他像是欣赏一件绝世珍品般,痴痴地看着那点火光,然后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最后死死地锁在了虞惊霜的脸上。 “霜霜,你看,”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说过,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说罢,他发出一阵癫狂的哈哈大笑,那笑声在密室中回荡,充满了扭曲的快意与不顾一切的愤恨。 “既然不能同生,”他高高扬起手中的火折子,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疯狂,“那我要你……与我一起死!”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扬,那点象征着毁灭的火星,便化作一道橘红色的弧线,决绝地落向了满地的油海。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猫头] 第108章 大结局(下) 火舌触及满地油液的瞬间,便轰然一声,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火龙。 橘红色的烈焰沿着地面预设的沟壑疯狂蔓延,转瞬间便将整间密室化作一片火海。滚滚浓烟直冲向上,呛得人涕泪横流,炙热的浪潮几乎要将人的皮肉都烤得卷曲起来。 “快!快找出口!” “门被堵死了!” 众人彻底陷入了慌乱,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浓烟与烈火之中,是侍卫们徒劳的撞击石门的闷响,以及卫承惊怒交加的嘶吼。 “上面!顶上有个通风口!”一名侍卫眼尖,在呛人的浓烟中发现了密室穹顶处的一丝微光。 那似乎是修建密室时留下的一个极隐蔽的换气孔,此刻成了唯一的生路。几名侍`卫立刻反应过来,不顾脚下蔓延的火势,迅速搭起了人梯。 “皇上,您先走!” 卫承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君王体面,他看着脚下愈发汹涌的火势,眼中满是惊恐。他踩着侍卫的肩膀,奋力向上攀爬,双手终于抓住了通风口的边缘。 就在他即将探出头去的那一刹那,头顶上方用以支撑穹顶的横梁,在烈火的舔舐下不堪重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与滚烫的火油,直直地朝着他的位置砸了下来! “小心!” 惊呼声中,卫承只觉一股灼热到极致的剧痛从脸侧传来,他甚至能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密室内的嘈杂,他眼前一黑,脱力地从人梯上重重跌落下来,半张脸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眼见此景,虞惊霜心中一沉,再也顾不得自己身体的虚软,她一把推开护在身前的兰乘渊和小杏,急声道:“你们快走!先出去!” 小杏哭着摇头:“虞姐姐,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兰乘渊更是寸步不让,一双眼在火光中紧紧盯着她:“我带你走。” “现在不t是矫情的时候!”虞惊霜厉声喝道,她的声音因吸入了浓烟而有些嘶哑,“我中了药,浑身没有力气,只会拖累你们!你们先出去,把卫承拉出去,再想办法来救我!快!上燕的皇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她的理由不容置喙,小杏和兰乘渊都明白,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 然而,就在兰乘渊准备先行攀上人梯时,一道阴影,竟从火海的另一侧,挣扎着爬了过来。 是卫瑎。 他尚有一口气在。烈火已经烧着了他的衣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双被浓烟熏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虞惊霜的背影,他挣扎着,拖着被烈火灼伤的身躯,在满地流淌的火油中,一点一点地伸出手,朝着她的方向拼命够去。 终于,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前一刻,卫瑎死死地攥住了虞惊霜的脚踝。 那只手冰冷的触感与周遭的炙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虞惊霜浑身一僵,低头看去,正对上卫瑎那双充斥着疯狂的眼睛。 “霜霜……”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吧……” 悔弃明珠 第118节 “放开!”虞惊霜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想挣脱,可那药力还未散去,手脚绵软得使不出一丝力气,竟被他拖得动弹不得。 “抓住我!快上来!”此时,兰乘渊已攀至通风口,他半个身子探出密室,焦急地将手伸向虞惊霜,声嘶力竭地喊道,“惊霜!般般!” 可是太远了。 那只手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虞惊霜被卫瑎死死攥住,根本无法向前挪动分毫。 火势越来越猛,穹顶的碎石与火星不断落下,小杏趴在上方喊着:“快上来啊!要塌了!” 兰乘渊看着下方火海中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跳动火光,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撕裂。 他猛地挣脱了小杏试图将他拉上去的手。 在小杏不敢置信的尖叫声中,他疯了似地纵身一跃,竟是又跳回了那片炼狱般的火海之中! 灼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衣衫的下摆被火焰点燃。他却毫不在意,顶着燎面的热浪,几步冲到了虞惊霜的面前。 也就在此时,卫瑎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条细细的锁链,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竟是将自己的手腕与虞惊霜的手臂,用一把小巧的锁扣,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咳咳……咳……”虞惊霜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虚弱无力地推着兰乘渊,“你快走……别管我……快走!” “不!”兰乘渊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条锁链。 “已经没办法了!”虞惊霜几乎是在怒骂,“我中了毒动不了,再不走,你也要折在这里面了!” 兰乘渊摇了摇头,火光映着他决绝的侧脸,他忽然低声道:“还有办法的。”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飞快地看了一眼虞惊霜。 下一刻,他猛地一偏头,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与此同时,他催动了体内的蛊虫。那沉睡的蛊虫像是得到了指令,瞬间苏醒,携带着兰乘渊体内大量的生机与精血,从心脉处一路疯狂游走,最终尽数汇入了他口中的那股热流里。 他深深地看了虞惊霜一眼,那眼神中,有痛楚,有不舍,有决绝,更有席卷一切的爱意。 而后,他捧起她的脸,在漫天火光与轰然欲塌的绝境之中,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一股带着奇异馨香的温热血液,连同着一股磅礴的精气,源源不断地渡入了虞惊霜的口中。 那血滑入腹中的瞬间,虞惊霜只觉得一股暖流骤然散入四肢百骸,那中毒后的虚弱无力,竟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她的手脚,渐渐地重新有了力气。 就在她怔愣之间,兰乘渊已直起身,手中长剑寒光一闪,手起剑落,竟是生生斩断了卫瑎那只紧锁着她的手腕! “走!” 他拉起恢复了力气的虞惊霜,向着那唯一的生路冲去。 身后,卫瑎的身体缓缓倒在火海之中,他那只被斩断的手,还用锁链绑着,一双眼睛圆睁着,似乎还想看一眼那离去的身影,最终,他的视线被汹涌的烈焰彻底吞噬,缓缓地断了气息。 …… 二人连滚带爬地从那道窄小的通风口中逃出生天,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踏上坚实的地面,身后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尘土与热浪构成的气流从通风口猛地喷出,仿佛地龙翻身,整座假山连带着下方的密室,都在剧烈的震动中轰然垮塌,彻底陷落,将所有的罪恶、疯狂与不甘,都悉数掩埋在了无尽的黑暗与尘埃之下。 劫后余生的后怕,在这一刻才如潮水般席卷了虞惊霜的四肢百骸,她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周遭是小杏与侍卫们的惊呼,还有卫承痛苦的呻吟,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显得模糊不清。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她的神思猛地拉了回来。 虞惊霜愕然回头,只见兰乘渊手中的长剑已掉落在地,而他本人,也再支撑不住身子,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险些就要一头栽倒下去。 “兰乘渊!” 她眼疾手快,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便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可入手的一片滚烫与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让她心中陡然一沉。 他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头无力地垂下,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是血。 虞惊霜捧起兰乘渊的脸,惊骇地发现,暗红的血正不断地从他的口鼻处争相涌出,沿着他苍白的下颌,蜿蜒成一道道怵目惊心的痕迹。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兰乘渊的脸上,有几道奇异的黑色纹路正像是拥有生命的藤蔓一般,从他的耳后、颈侧悄然爬上脸颊,带着一种死亡的、不祥的气息。 这黑纹……这黑纹…… 虞惊霜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见过!她分明记得,当初在雪山脚下,“小狗”在她怀中断气之前,脸上浮现出的,就是这种一模一样的恐怖黑纹!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旧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彻底慌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连忙抬起袖子,想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仿佛只要擦干净了一切就会好转。 一只冰冷的手却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拦住了她的动作。 兰乘渊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她,唇边竟还扯出了一丝虚弱的苦笑。 “不用……白费力气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这是……沉光花的毒,日积月累,早已……深入骨髓。” 他喘息了一下,似乎连多说几个字都极为费力。 “从前……都是蛊虫,替我压制着毒性,吊着我一口气在。” 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虞惊霜瞬间明白过来,就在刚刚的密室里,兰乘渊以唇渡给她的那口血里就含着那只蛊虫,他强行催动它,将蛊虫所有的生机,都用来她解毒了。 虞惊霜怔怔地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他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些黑纹因着这个动作显得愈发猙狞,“蛊虫死了,再也没有东西……能支撑我的命了。” 他就要死了。 温热的液体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滑落,与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混在一处,兰乘渊努力扯开嘴角,狼狈不堪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我不想死……”努力了许久,始终无法挤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时,他还是哭了。 向来不肯低头、不肯脆弱的兰乘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卸下了一切伪装,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流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含糊不清地说:“般般,我舍不得你……” 毒素的发作,似乎让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志更加混乱,他紧紧抓着虞惊霜的手,眼神却渐渐失去了焦距,那份属于兰乘渊的、深沉而复杂的痛楚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干净的悲伤。 他看着她,忽然轻声唤道:“姐姐……” 这个称呼,这种神态……虞惊霜心头猛地一颤。 是“小狗”。 “姐姐,”他看着她,眼中是全然的信赖与不舍,“雪山下的那条河……是不是已经解冻了?我好想再……再去看一次,我、我有点冷……” 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开始说起了胡话,那些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关于当年雪山上的事,一点点浮现出来。 “你别……别伤心。”他努力地对她笑着,尽管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我好高兴,可以有机会和你说话,这一次,不是隔着另一双眼睛了……我,是真的……跟你告别。” 他想t抬起手,再像从前那样,摸一摸她的脸颊,可那手臂却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虞惊霜静静地看着他,火光映着她平静的脸,没有哭,也没有崩溃。 在这场劫后余生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别离面前,她反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感悟。 她反手,握紧了兰乘渊那只正在一点点变得冰冷的手,从指尖一寸寸感受着他逐渐褪去生机的过程。 在兰乘渊渐渐黯淡的目光中,她忽然轻轻地开了口,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你哪里就会死呢?” 兰乘渊混沌的意识似乎被这句话拉回了一瞬,他迷茫地看着她。 虞惊霜没有再多言,她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腾出一只手,伸进了自己被熏得脏污的怀中,摸出了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着的小方块。 她将那布包放在腿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随着最后一层布帛的揭开,一朵安静绽放的小花,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那是一朵极为奇特的花。 花瓣是剔透的冰蓝色,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在火光下泛着一种梦幻般的光泽,花蕊则是纯粹的、暖融融的金色,仿佛将世间所有的阳光都凝聚在了那一点之上。 “这是……这是二十?还是二十一?!” 小杏在一旁惊讶地喊道,指着那朵花,不敢置信地连连追问虞惊霜:“虞姐姐,你以前告诉过我,那粒种子一定能开花,花开了就是这幅样子……天呐!这么多年了,它真的被你种出来了!它开花了!” 虞惊霜的目光落到布帛上那片幽幽的蓝色上,这便是当年,“小狗”在雪山上,塞到她手心里的那颗种子所开出的花。 据说,此花乃是“沉光花”毒唯一的解药,当年,寿王发现它可以解沉光花和一梦黄粱的毒,为了完全将沉光花控制在手里,他下令一把火烧光了这种花。 从此,沉光之毒再无解药,一代又一代的沉光族人饱受毒素折磨。 出生于沉光谷的一对夫妻,在当初火光连天时,冒死抢救下了一粒种子,将其留给了自己的孩子,并嘱咐他,一定要保存好花种,以待将来解救族人。 只可惜,唯一存世的这粒花种历经火烧、水泡后,已经并无多少生机,那孩子将花种收了起来,视为最珍贵的东西,日日夜夜贴身保存。 直到他跌落山崖,失去记忆,受蛊虫所累变得神志不清时,他与虞惊霜重逢,只想把最心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她,,这粒花种就这样辗转流落到了虞惊霜的手中。 小狗死后,虞惊霜离开雪山,回到大梁。小狗留给她的只有这一粒种子,他当初说这种子能开花,她就将种子种下去,悉心照料,一年不行就两年、一次不行就十次。 终于等到它生根、发芽、长出枝干。 然而冥冥之中,仿佛天就不遂人愿,发芽后的种子总是因为各种意外,在开花前就“死于非命”,虞惊霜听说,赐予心爱之物一个名字,就能给它祝福、留它长命。 于是她给它起名,从“小一”、“小二”……一直到“小二十”,妄图留住它短暂灿烂的生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流水落花春去也,时日久到虞惊霜慢慢开始不再年轻、久到她已经记不清楚小狗的脸,它终于开花了。 “张嘴。” 她摘下那朵花,轻柔地捧到兰乘渊的唇边喂他服下。 …… 意识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雾。 没有了烈火的灼痛,没有了浓烟的呛咳,也没有了濒死时的冰冷,兰乘渊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浮沉在这片混沌的虚无之中。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将要往何处去。 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树下设着一方案几,两道人影对坐。 他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和尚与一个身披八卦道袍的道士,二人正对着一局棋凝神静思,棋盘是温润的白玉所制,棋子却是黑白二色的卵石,朴素至极。 他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兰乘渊驻足,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僧人缓缓拈起一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抬起头,一双悲悯而通透的眼睛望了过来,温和地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我……”兰乘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他有些茫然,我是谁? 他想,我是兰乘渊。 悔弃明珠 第119节 这个念头刚一浮起,那手持拂尘的道士便忽然“呵”地一笑,抬眼瞥向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呵斥的意味:“命簿子上明明写了三个名字,兰乘渊、潜鱼、小狗。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又想做谁?!” 一言如惊雷炸响。 我是谁? 我想做谁? 他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是啊,他是谁? 是那个不知满足、机关算尽,亲手将挚爱推开的兰乘渊?还是那个戴着面具、双手沾满鲜血,在阴影中穿梭的潜鱼?抑或是那个在雪山之上被惊霜所救,只知一心一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小狗”? 这三个名字,像是三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他荒唐、矛盾、又可悲的一生。 他犹豫了,茫然四顾,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方棋盘上。 只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那棋盘之上,根本没有什么纵横交错的棋路,而是在一格格的方寸之间,如水波般流淌、回溯着一个人的一生。 是虞惊霜的一生。 他看见了她年幼时,穿着绿罗裙,头上系着红丝绦,一张圆润的小脸上满是天真烂漫的笑意,正踮着脚,努力地想把一枚风筝挂上树梢。 他看见了她初入大梁宫闱时的谨小慎微,看见了她在冷宫中,和另一个小幼童苦熬的孤寂背影,看见了她在宫变之中,逐渐坚毅决绝的侧脸。 画面流转,最终,他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坐在庭院的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正眯着眼,安详地晒着暖融融的冬日阳光,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却不见多少苦痛的痕迹,只余下被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与恬淡。 她的一生,有他带来的滔天巨浪,也有风平浪静后的安稳余年。 兰乘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这就够了。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可他的唇边却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看着棋局演绎逐渐平息,虞惊霜的一生渐渐隐去,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了答案。 他抬起头,望向那僧人与道士,目光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我想……想成为小狗。” 他此时此刻才真正地懂了,虞惊霜的一生颠沛流离,见过了太多的背弃与欺瞒,她所求的,至始至终不过是一份不被背弃、不被隐瞒的感情。 兰乘渊不曾给过,潜鱼也不曾给过。 唯有那个在雪山之巅,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只懂得忠诚与守护,至真至纯的小狗,最终才配站在她的身边。 哪怕要摒弃他曾拥有的一切。 哪怕只能陪她走过一段短暂的旅程。 僧人与道士对视了一眼。道士拂尘一甩,问道:“你确定了?一旦选定,便再无更改的余地。” 兰乘渊毫不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痴儿!” 那僧人叹息一声,似怜悯,又似赞许,他伸出手,食指如玉轻轻地点在了兰乘渊的眉心。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袭来,兰乘渊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破碎,最终化为一片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无数的回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 那是一段漫长而无尽的记忆。 他看见了作为兰乘渊时寄人篱下的卑微与执拗,族人和父母的悲惨遭遇成了他一夜接一夜的梦魇,他渴望权势,不是为了万人之上,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挣脱泥沼,堂堂正正地站在惊霜身侧……这份渴望让他变得急切而愚蠢,也忘记了自己的初心,最终酿下苦果。 他还看见了作为潜鱼的时日,他记得自己隐匿在暗处,贪婪地凝望着惊霜的身影,感受着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距离。 他也看见了作为小狗时,那茫茫雪原上的一片纯白。 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雪的呼啸与惊霜身上温暖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他记得惊霜为他包扎伤口时的温柔,记得她将所剩无几的干粮分给他一半时的模样,在那段时日里,他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野心,只有一颗只想追随她的、干干净净的心。 那些属于兰乘渊的罪孽,属于潜鱼的无奈,属于小狗的忠诚,此刻都像褪色的水墨画,在他的眼前一一掠过,最终,渐渐消散……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爱恨痴缠,最后都定格在了那一年。 那一年,他们都还年少,春t日正好,桃花灼灼。 那个扎着红丝绦、圆圆脸蛋的小惊霜,正仰着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乘渊,兰乘渊。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那是他生命中,最初、也是最美的一束光。 他想: 般般、般般、我的般般。 我永远都记得你给我取名兰乘渊的那一天,兰为君子,欲乘深渊而出……多美好的寓意。 辛苦你了。 谢谢你。 般般,再见。 ……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春秋。 兰乘渊服下那朵花后便陷入了昏迷,一连数日不曾醒来,跋涉千里赶来的虞晞和沈远仔细检查后也毫无头绪,无奈之下,虞惊霜便将兰乘渊留在了上燕,希望靠妹妹的医术,有朝一日能唤醒他。 卫承的半张脸在当初的大火里烧烂了,上燕的朝堂又出现了微妙的动荡,他无暇再管虞惊霜一行人,匆匆就将她放回了大梁。 临行前,她问虞晞兰乘渊什么时候能醒来,虞晞给不出确切的回答,只是道:“有可能他明天就会醒过来,有可能……” 她的未尽之意虞惊霜明白,运气不好的话,他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明衡的帝位坐得愈发稳固,昔日京畿的动荡与血腥,都已成了史书上寥寥几行冰冷的字句,被百姓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也只剩下些模糊的慨叹。 他感念虞惊霜昔日的扶持之功,也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将南地分封给了她,那里远离纷争,四季分明,风光旖旎,是个最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 准备的事宜花费了很久,这一日,终于到了乔迁前的最后一日。 秋日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透过庭院中那棵玉兰树筛下的斑驳光影,洒落在满院打包停当的箱笼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樟木与旧书卷混合的、属于离别的气息。 虞惊霜正蹲在廊下,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只准备带走的旧花盆,她身旁,一只体型硕大的黄毛土狗正趴着打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明日一早她便会启程,离开这座承载了太多恩怨悲欢的京畿,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平淡安稳的日子。 她的动作很慢,神情宁和而恬淡,仿佛只是在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消遣,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风霜的痕迹,只是将年少时的青涩与锐利,都沉淀成了如今眉眼间的温和平静。 就在此时,那只原本还在打盹的大黄狗,耳朵忽然警惕地竖了起来。 它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着紧闭的院门,发出了一阵急促而响亮的狂吠。 “汪!汪汪!” 那吠声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虞惊霜擦拭的动作一顿,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黄狼向来温顺,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更何况,除了刚刚出门采买的小杏,又有谁会在此时登门拜访呢? 她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目光也随之投向了那扇朱红色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 午后的阳光,在那一瞬间尽数涌了进来,将门口那人的身形勾勒出了一道有些不真切的、温暖的金色轮廓。 那人逆着光,虞惊霜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可那身形,那轮廓,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早已被镌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她的心在那一刻,轻轻漏掉了一拍。 大黄狗的吠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安的、低低的呜咽,它夹起了尾巴,似乎是认出了来人,却又不敢相信。 那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刺目的光亮中走了出来,走进了这片斑驳的树影里。 一张脸,也随之清晰地映入了虞惊霜的眼帘。 眉眼、鼻梁、唇形,没有丝毫的改变,可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浮现出的,却是一种久远到让虞惊霜感到略微陌生的神情。 那双眼睛干净得像雨后初霁的天空,又亮得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子,当他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像两道小小的月牙,里面盛满了最纯粹、最不加掩饰的欢喜与依恋。 那是…… 虞惊霜手中的布巾,无声地滑落在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魂魄都出窍了一瞬。 她就那么看着他,一动不动,默然了许久许久,院子里静得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她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所有沉重的、无处言说的情绪,都尽数吐了出去。 而后,她的唇边,绽开了一个极淡、却又无比温柔的笑。 “好久不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完结[撒花]完结啦!!![撒花] 下本预计10月份开《声名狼藉后嫁给奸臣贼子》求求大家收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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