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 代 序 如《2001:太空漫游》一般,向人类文明发问 陈楸帆 这次受八光分戴浩然老师之托给七月新书写序,其实心情是有点纠结的,纠结到甚至不敢问七月:“喂,你真的想好要让我写序了吗?”直到七月不断在微信上敲打我“到底写好了没?!”,我才一边享受被催稿的快感,一边放下心开写。 纠结的原因无非有三:一是七月出道比我早,早在2003年便以一系列短篇《分身》《维序者》《艰难求生》《另一种故事》在《科幻世界》上华丽亮相,而当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如花少年;二是七月写得比我好,在2006年出版的中篇合集《星云iv:深瞳》里,由我主打的都市超能“科玄幻”《深瞳》备受批评,飞氘的卡尔维诺式科幻童话《去死的漫漫旅途》广获赞誉,而七月的本土赛博朋克《无名氏》相较之下则被忽视了——事实上,从那篇小说里就可以看出七月的写作野心:庞大复杂的世界观架构、科幻经典元素的本土化尝试、流畅激爽的叙事节奏……只不过由于篇幅所限,无法施展出他所有的能量罢了。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七月逐渐淡出了科幻读者的视野,写过几本奇幻,做过游戏创业,离开成都又回到成都,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即将变成三个人……与此同时,中国科幻也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边缘状态变成了众人热捧的香饽饽,大刘和《三体》成为国民级的ip,而《流浪地球》也引爆了2019年春节档的票房。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对科幻“老作者”习惯性催稿,虽然不是编辑却比编辑还操心。我总是希望这些当年一起从一片荒芜中便开始热爱着耕种着中国科幻这片贫瘠土地的“码农”兄弟姐妹能够重新回到前线,回到市场的视野中来;希望他们把这些年的成长与积淀,以好作品的形式回馈给读者,而不是让诸多披着科幻外衣蹭热点的“劣币”驱逐了良币。 被我催的人很多,而嘴上答应得好身体却很诚实的作者占了多数——年纪大了、孩子太小、工作太忙、想不出新东西、怕丢人……都是他们惯用的理由。而真正拿出好作品的,七月是一个。 《群星》就是这场盛大回归的开场致辞,它符合我判断优秀科幻小说的三大标准。 第一是提出重要问题。 在我看来,优秀的科幻小说不仅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对惯常世界的怀疑,更会在故事结束之后,将这些问题带回到真实世界,持续发问,引发更多的思考。从科幻元初的《弗兰肯斯坦》到经典的《2001:太空漫游》再到《群星》,无不在对人类文明发问。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终极三问同样是贯穿《群星》始终的大哉问。这些关于人类在宇宙间位置的问题被七月通过精妙的情节安排包裹,如剥洋葱般在读者面前层层展开。从江口镇的神秘事件引出威胁成都全城的恐怖袭击,由fast接收到不可能的外太空信号,引出解答费米悖论的全新视角。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对于宇宙与人类的认知被逐一颠覆,直指恐怖的真相;而随之而来的道德抉择困境又带来令人战栗的崇高感,那正是科幻的精髓所在。 第二是陌生化的审美体验。 也就是所谓的惊异感(sense of wonder)。优秀的科幻小说应该有一种想象力与创造力,需要带来一些新的奇观,一些新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跟我们的日常经验完全不一样,它是有距离的、陌生化的。它可以是《神经漫游者》里的赛博空间,也可以是《黑暗的左手》里雌雄同体的冬星社会,总之它要让人眼前一亮,觉得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在七月的《群星》中,我们可以看到小到基因改造的密码,大到宇宙万物的基本常数,都被逻辑严密的世界观构造组织起来,围绕着“构造体”这一核心科幻概念,绽放出令人无限遐想的惊异美感。甚至连人类科技树的分岔所带来的地缘政治、经贸格局乃至社会阶层文化上的异变,也都与之紧密关联,这需要巨大的知识储备与超强的推演能力,可七月仿佛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同时,他不忘将许多经典的科幻元素植入其中,例如克苏鲁神话、戴森球假设……让人在陌生的语境下寻见熟悉的符号,莞尔一笑,建立起属于科幻领域的想象共同体。 第三是情感上的联结共鸣。 科幻如何“出圈”走向更广阔的大众市场,在我看来,它必须与每一个读者建立生活语境与情感上的联结,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即便它描述的是亿万光年之外的外星系,甚至并非从人类的视角出发,但归根结底,科幻是给每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类看的,它必须能够打动人心,引发共鸣。 《群星》在这点上无疑做得非常出色。尽管讲述的是未来历史,但在七月笔下,一座立体的充满了真实感与烟火气的成都跃然纸上,所有的人物行为与情感也都有接地气的根基。而主角汪海成作为一名天文物理副教授,他对抗庞大系统的动机却来源于一次荒谬的购房纠纷,这一设置不仅增强了现实感,更以俗世生活之渺小之琐碎,与宇宙真相之浩渺之悚然两相对照,让每一位读者能够深切代入,体会到在人类历史关键节点上做出艰难抉择的切身感受。这让小说的感染力更进一层,甚至超出了类型文学的边界。 七月正在步入他创作的黄金时期,《群星》只是他回归创作之后的第一炮,他丰沛的创作力和极高的效率让我们期待接下来即将陆续面世的作品,而中国原创科幻的版图也将发生改变。 说到这里,也许已经有读者发现,不是说好纠结的原因有三吗第三点呢? 并不是我这个文科生数学太差,而是故意将纠结的最后一点放在末尾:认识七月太久,夸赞朋友总是容易用力过猛,需要把握好分寸。所以序言写到这里我也该停笔了,把真正的舞台留给我们的主角——七月。敬请各位用心欣赏。 第1章 古玩商 四川的早春惯常是细雨绵绵,这才三月出头,盆地里已满是温润的气息。树上嫩叶薄黄,浸在清晨乳白的雾色中。 从成都往南不到五十公里,就到了一个叫江口的小镇。这镇小得很,只有一条两三公里长的街,街镇也是一路破败,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就再没修葺过。满街都是近百年前建的木梁泥墙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大约有一半都已经柱斜梁倾。 清晨八点出头,蜀地还尽是晨雾,公路上的车辆只得纷纷满打雾灯,小心翼翼地迟缓前行,远远看去,映成一串延绵的昏黄。江口镇两车道的狭窄路面上也堆了不少车辆,路面失修残破加上浓雾的缘故,一步一顿,一不小心就连片鸣笛响,司机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这些车辆多是过路的,又以超载大车为主,都是为逃避干道的收费点才选了江口镇这么一条崎岖的村道。遇上浓雾湿滑的天气,大车都自带事故高发的危险属性,为数不多的小车被夹在当间,各自心惊。江口镇上巡逻的特勤也临时承担起交通疏导的责任来,大声在路边吆喝着,指挥车左右腾挪,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时,前方拐弯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当街的特勤老李听着心中就是一紧:想必是有车剐蹭上了。这两车道的路再堵上一条,交通可就堵死了。老李赶紧上前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只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路中,试图插入对向车流的缝隙,像是想从内侧的路边找地方开进去。对面的重型卡车本来就一步一挪,卡车司机正是火大的时候,马上就把喇叭按得山响。小车并没理会他,司机自然也不敢真撞上去,就摇下车窗,操着四川话粗野地怒骂:“瓜娃子女司机,挤铲铲挤,不怕撞死你娃!” 被骂的女司机倒是没有回嘴,只是继续往里面挪动,卡车的喇叭就按得更响了。老李让卡车收声,上前问了两句,才知道女司机是要在镇上停留。这老旧村道临街都是老木房,哪有临时停车的位置?老李赶忙指挥小轿车向前,在一个土坡停下,这才使交通得以恢复。 车在坡上停稳,女司机刚刚推开车门,脚还没着地,就向老李连声道谢:“实在是不好意思啦,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堵呢。”声音略带一丝吴越口音,老李虽过了那个岁数,还是绵软得让他一颤。车上下来的姑娘在二十五岁上下,一袭修身黑短裙,衬得一米七的身高格外挺拔,初春寒意也没妨碍她衣衫单薄,现出玲珑的曲线来。 老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起了疑心。这姑娘显然不是本地人,这美目婉转的模样加上明显贵得咬人的衣着,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来这么个破败荒芜、连像样的路都没有的小镇? 怕是跟老李这群特勤长期驻守小镇的事情撇不开关系吧? 要说江口这个地方,虽然小,历史却很久远。此处地属四川眉山市彭山县。彭山,据传是彭祖的封地,据先秦起大量典籍所载,彭祖,姓篯名铿,帝颛顼之玄孙陆终之第三子,寿八百岁。既然彭祖长寿八百岁,自然也就被冠为中国五千年福寿之尊。 虽然彭祖之说不可当信史来看,但小镇江口却另有乾坤。长江岷江段的两大支流府河与南河在这里相会——小镇也因此得名。而在交汇之处的河堤岸上,有一整片悬棺。悬棺崖墓开凿于东汉,共有墓室七十九处,开凿之法不明。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江口崖墓就被中外考古学家大书特书。1972年的时候更是在这里发现了汉代五铢摇钱树。这五铢摇钱树,被定为我国文物等级最高的一级甲等,象征着汉代工艺的巅峰,也被写进中国义务教育的历史课本里。按照常理,这古镇早该游客接踵摩肩,但可能是地方政府运作能力太差,附近的黄龙古镇老早就成了闻名的4a级景区,而江口却不为人知。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年,已经错过第一次旅游开发机遇的小镇又另起风波。2016年,国家文物局破获“2014.5.1”特大盗掘倒卖文物案,涉案价值超过三亿的近百件文物,全部来自江口镇江面下。而这在古董贩子口中,还只是他们在江口镇所得之物的冰山一角。 这些文物与江口悬棺崖墓没有丝毫关系,却是明末流寇张献忠最后的遗产。传说张献忠兵败之时,搜刮的金银财宝无法运出川去,运宝船队不得不将财宝沉入江底,以图后事。为求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能有迹可循,张献忠在沉银处留下石龙石虎,以此标记财宝所在。从此,川中留下“石龙对石虎,黄金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的民谣。 文物盗掘案破获之后,江口小镇上那些蒙在鼓里的镇民才把这民谣跟见熟的石龙石虎重新联系起来。镇上一时喧嚣,不少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挖沙船常年停在江中,却甚少见贩沙。一时间,镇上居民都等着旅游建设拆迁,做饱了一夜暴富、日日麻将、不事生产的美梦。 应了“人作孽,不可为”的古话,本来政府已经敲定拆建翻修古镇,做文化旅游,但梦饱了的镇民得知消息之后,个个狮子大开口起来,几年下来,竟然没有两家谈妥拆迁。 一怒之下,政府将遗址博物馆迁到了临镇,理由则是发掘现场的遗址身处长江河道,不便就地保存,江口转眼又变回了被遗忘的旧街。如今,整个成都旅游经济完全绕它而过,镇民后悔之余,发现手上的房子竟一钱不值,古镇很快就更破败了。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这古镇小街沿河已经无人居住,只剩失修的泥墙木屋。但河岸之下还围着几公里长的河滩,正是张献忠沉银遗址的考古挖掘保护区。镇上制服井然的特勤便是为看守考古现场,防止沉于河床沙下的宝藏再被盗掘。 老街没了人住,平时自然也就不太会有访客。前些年,往彭祖山的地方悄悄住下了些成都的古董商,说是彭祖山山灵气清,这些人在“2014.5.1”特大盗掘倒卖文物案的时候却是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没有实锤,基本也都搬了出去,只剩下有数的几个被文物部门高度监控着。 这南方口音的俏丽女子虽然年轻,也不像常见的文物贩子,但这些年随着盗墓影视和文物收藏热度的回升,古玩这行也越来越年轻了。“麻烦出示一下证件。”特勤老李伸手拦住她。 话音一出,这姑娘稍稍一愣,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一边从提包内里的口袋掏钱夹,一边说:“我是来看亲戚的,干吗还要看证件?” 老李接过她递来的身份证一看,姑娘名叫“云杉”,身份证倒是四川的证,但证号却是“35”开头,说明出生地在福建。虽然如今走私文物的全国都有,但福建一脉接着几百年走私史不断,依然人才辈出。 “您福建的,在这儿的亲戚,是本地人?”老李问,“住上江口啊?”一边问,他一边虚指一下彭祖山。 这位叫云杉的赶忙应声答道:“是是,上江口。”她也指着山上,又解释道,“我老公这边的亲戚。” 上江口、下江口是江口镇沿江上下之分,府河南河相会之处为下江口,府河往上则为上江口。这叫法是本地乡名,不入籍册,而彭祖山本地人则称为仙女山。云杉指仙女山又称上江口,这分明就是胡说了。老李暗点腰间的通信器,呼叫支援,打算将此人带去派出所详细盘查。她就算不是倒卖文物的,也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姑娘看起来虽然柔弱,但老李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身材长相足有九分往上,如今这样的人,很有可能改造过基因构架。老李这样的穷特勤,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真要面对新人类,实打实不是对手——在格斗培训的时候有交过手,不用说力量,只谈肌肉协调能力和神经反应速度,他就根本连边都摸不到。 这姑娘单薄的衣服下看不出什么肌肉来,不像是练过的样子。但老李不太懂生物科技,新人类的身体能力对他来说如同魔法一般,自己高出对方一个头,却不敢开口叫她跟自己回去调查,只能翻来覆去看着手上的身份证,一边盘算怎么拖上两分钟,等来了支援一起应付这云杉。证件上,这姑娘刚刚二十三岁。 这时候,耳机里突然传来分队长熟悉的声音:“老李,你是不是拦了一个叫云杉的女的?放她过去。” 老李略微一愣。他也是跟过几个大案的人,知道这话里的意思。老李把身份证还给云杉,又打量了她两眼,带着半真半假的语气说道:“以后开车到这种乡下地方,少看导航,你看这路堵得……” 云杉赶忙点头,收回证件,提好提包,迎着雾气朝山上走去。老李见她走远,这才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泄愤。 自己果然是被排除到了队伍的外围,连有行动都没人通知自己一声,参与行动更他娘的无从谈起。 岷江在江口镇的河道这段,宽约一里。江口对岸彭山县城再往内约有四百米,是彭山电视台的楼,几十年前为了信号广播的缘故,修得较高,在江边一眼可见。从电视台塔楼窗口到小车所停的土坡,直线共有一千三百多米,在这样的距离下,即便是大口径狙击步枪也很难保证有效杀伤。 临江的窗口本是县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面的设备早被堆到一旁靠墙,空出一个百来平方的空间。房间中央是一个大沙盘台,沙盘上正是小镇江口的塑形,山形赤黄,林木青绿,河床阶梯、车道土坡甚至木房砖楼都分色清晰,尺寸精确。 这沙盘不是高精度的成型模型,而是由磁粉塑形、电压显色而成。只需借助沙盘台超导磁场磁雕便可任意改变形状,辅助电信号改变不同物体的显隐色彩,灵活度远胜成型沙盘,推演时的便利程度又胜过全息投影。只这一台沙盘,价值就过三百万。若老李看到这东西,就知道自己怪错了人——文物局的那点经费,是绝对用不起这东西的。 第2章 恶魔 国安临时作战指挥中心的空气都要凝固了。端木汇一寸一寸地检视着现场传来的画面,在失控的混乱中,他首先冷静了下来。 现场发生了什么当然很重要,但需要延后再去看,技术部门自然会有报告。现在的首要问题是:一,目标脱逃;二,目标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且是自己亲手交出去的);三,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他们想要做什么的线索,也不知道那黑色之物会在其中派上什么用场。 “封锁现场,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外宣上推给文物局。” “接管沿路所有乡镇的天网和私人所有监控设备。包括交警在内,所有警力沿线设卡盘查。人大概率抓不到,但可能会有相关线索。” 端木汇一条条密密布置下去,情知如此阵仗的前期安排下,对方都能轻易逃脱,如今亡羊补牢就更是大海捞针。 布置到一半,云杉回到了作战中心,她披了件大衣,也没遮住身上的瘀伤。几分钟的混乱,她狼狈的样子却像是在荒野挨了几个月。云杉对着远程录像把当时的情形从头讲了一遍,她的记忆精准,语速极快,两分钟就把自己近距离观察到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一丝不差,甚至比亲眼见到还更明白。只有提到那个奇异的黑色柱状体时,她声音才慢了下来,还有些发颤。 那无光的黑色柱体,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除了形状大小不同,其材质和云杉亲手给汪先生的那两个黑球看起来一模一样。 “他最后说:‘如果你有亲戚朋友还在成都,让他们出去玩几天吧!’这是他的原话?” “嗯,他就是这么说的。” 端木汇沉吟了半晌。自己现在已经坐实了引狼入室这个大失误。虽然之前他反对过这个方案,但这时说这个也没什么用了,行动成功了,方案错的也是对的;行动失败了,那只能说明你对上级方案心存不满,没有全力执行。 端木汇可以不在乎这些破事儿,自己来办这个案子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但如今标名挂号的恐怖分子手里拿到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能做什么的东西。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打算怎么做? 端木汇看见云杉紧咬下唇,两片原本鲜艳的薄唇都被咬得泛白,这才发现自己也在不自觉中咬着指甲。他赶紧把手放了下来。 “我们需要假设成都会是他们的袭击目标吗?”老秋顺着端木汇的思路问道。 端木汇略微思考了片刻,“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位汪先生,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汪先生,全名汪海成,这人和端木汇交手过的恐怖分子全然不同,一来他过去没有犯罪前科,二来他没有接触过极端主义宗教信仰,甚至也没有任何相关的军队、刑事履历。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背景怎么也跟恐怖分子沾不上边,而更诡异的是汪海成的档案履历。 汪海成二十五岁就已经是中山大学的天文物理副教授。五年前他突然人间蒸发,五年之后重新出现时,就变成了一个恐怖分子。半年前,海南文昌新能源研究中心被炸成灰烬,甚至连废墟都不算,偌大的基地只剩下一堆粉末。事后包括监控录像、目击证人、通信记录在内的各种证据都证明,爆炸与此人有关。 专案组成立了半年,却没有多少实质性进展。一个占地两千亩的研究中心被炸平,这无论如何都不是独狼式袭击能做到的。这种规模的袭击需要极强的组织能力,要投送出百吨级的炸药,并且还能悄无声息地渗入一个国家绝密级研究所。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组织严密、行动有序、成员众多的大型恐怖组织,但是半年的调查,除了汪海成以外,他们几乎一无所获。 就连组织的名字代号,他们特别行动组都是在近三个月才搞清楚的。该组织内部自称“萤火”,萤火虫的萤火,除此之外,特别行动组对对手知之甚少。为什么叫这名字?有什么含义?萤火两个字指代的是什么?或者说暗示了什么?跟什么势力有关?却是毫无头绪。 如果不是急红了眼,上面也不会提出这么一个近乎荒诞的行动计划——由高层出动亲自去找汪海成要的货,派卧底钓汪海成的鱼。 好,现在货出手了,鱼却脱了钩。他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他们真的要袭击成都,那汪海成为什么要告诉我们?”端木汇双手交叉,沉吟道,“挑衅吗?不太可能吧?” “你的意思是,烟幕弹?”老秋问。 “我不认为他会自大到故意挑衅我们,”端木汇答道,“我宁可相信他每一步都有严密的策略。如果他的目标是成都,那透露这个目标绝对是愚蠢的行为。” “我倒是觉得有袭击成都的可能。”云杉提起裙子给自己喷镇痛喷雾,头也不抬。 “嗯?怎么讲?” “如果我们假设是文昌那种规模的袭击,那他们肯定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对吧?”云杉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这些准备,尤其是人员的调配、安插,是很难靠汪海成远程遥控完成的。” “嗯,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组织结构,也不知道汪海成所处的位置,但我倾向于假定他在那里面是一个重要角色。”云杉想了想,补充道,“这样的话,整个行动肯定需要汪海成在中间协调调度,这些如果不进行本地接触是做不到的。” “如果他真的要袭击成都,那选在这个地方当落脚点就能说得通了。”老秋若有所思地说,“确实有这种可能。” “而且……”云杉低下头,说话有些犹豫,“从我的接触看来,这个人……不像是……嗯,普通的恐怖分子。”她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感觉上不太对。 端木汇沉吟片刻,快步走到电脑前开始查新闻—— 《成都喜迎十九国联盟科技峰会,九区六县居民均获三天长假》 “混蛋!”端木汇怒骂,然后脑子飞转,“我去联系部长,请她协调四川当地的反恐部门,借调最熟悉本地情况的人过来。” 这个烫手的山芋,不知道要谁来一起扛了。 四川偏居西南,在全国三十四个省级行政区里,不论是从经济、政治还是文化上,都算不上第一序列,但如果说起情报部门,这里绝对是藏龙卧虎。因为身处盆地,四川满是崇山峻岭环抱,唯独成都平原沃野千里。盆地地形整体来说难进难出,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这块本不算适合工业发展的区域被赋予了特殊的历史使命——承担三线建设。 所以,这个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闻名于世的地方,搬来了各种各样的重工业、军工企业,以及不可明言的特殊部门。如今虽然因大熊猫和休闲娱乐为全国人民所津津乐道,但隐藏在幕后的这些东西一个也没有消失。国内顶尖战斗机设计制造的成飞集团、核技术研发中心绵阳九院、战略导弹东风系列的制造基地长征机械厂、亚洲最大的风洞……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开下去,而它们都在成都方圆一百公里以内。 这直接后果就是,这地方的隐蔽战线的密度高得可怕。 端木汇的报告打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部长听了他的汇报,倒没有太过留难他,毕竟钓鱼计划是部长的直接命令。 不到一个小时,跨部门协调的结果出来了。收到正式消息之前,部长又亲自给端木汇打电话来提前吹风。 “这事情我觉得需要亲自跟你说一下,按你的要求,我调了最熟悉本地情况的人过来。我希望你们能好好配合,完成工作。如果有什么问题,我需要你自行解决。” 端木汇最开始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二十分钟后,下属递给他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情报员情况简报。 派来的情报员名叫郭远,八年经验,只见名字下面有一排醒目的黑体大字:严重反社会人格障碍。字大得不太符合正常格式。 端木汇顿觉情况不妙。他还在愣神,一旁的老秋就先闹了起来: “这是嫌犯的档案,还是情报员的?”老秋心直口快,“老大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给我们派来一个疯子?是这个意思吗?” “人格障碍只是一种疾病……”端木汇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早就翻江倒海。 “老大你不要跟我扯这些好吗?这就是部长给我们找的本地最好的情报员?”老秋气得跺脚,“这摆明了是要甩锅给我们嘛。” “老秋你先别激动,”怕吵闹的声音传到普通战士那边影响不好,云杉也过来安慰道,“我们自己不要先乱了阵脚。” “我……我不乱,背锅就背锅,多大点事儿?问题是该干的事情谁来干?到时候出了事情撑死了我们转业而已,了不起啊?问题是人谁来抓?真出了大事儿,可怎么得了?” “闭嘴!”端木汇一声断喝,他知道,老秋说得对,但事已至此,就算被当作炮灰,也不能当得这么难看吧?“我们的天职是什么?服从命令,完成任务。有空中支援,我们就用空中支援;有枪,我们就用枪;给把匕首,你就用匕首。明白了吗?” 老秋叹了口气,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还有别的兄弟也在跟这案子。”端木汇心下暗想,“现在,我这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云杉,”他看了一眼她的伤势,狠了狠心,问道,“你还能行动吗?” “换身衣服就好。”云杉揉了揉腿,笑道,“等我上好了药,消消肿先。要不然腿粗了就变丑八怪了。” 从申请协调到得到回复,花了一个小时,从知道“严重反社会人格障碍”郭远的大名到人来报到,又过去两个小时。考虑到路程和跨部门协调,这已经是快得惊人了。 第3章 信仰 距离十九国峰会还有三天,时间紧迫。 云杉领着郭远勘查现场的时候面若冰霜,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除了对这个矮个子的厌恶,她多少还有些想要考验他本事的念头。自己折腾了几个月,最后落得这么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是心有不甘的。 郭远倒不在乎她的厌恶,云杉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懒洋洋的大眼睛一直在背后毫无顾忌地检视她的身体,这让她心生寒意。倒不是单纯被人视奸的问题,她在一旁偷眼观瞧这双眼睛,目光清澈纯洁,完全没有这行人特有的浑浊复杂。唯独在看人的时候,却好像是盯着一团肉、一件器具,而不是一个生命。 这是小孩子一样的眼神。孩子是世界上最残忍冷酷的人类,他们没有成年人的道德感。 “汪海成喜欢拉小提琴?”郭远蹲在废墟上,挖出一块土,先捏了捏,又闻了闻手上的味道。地面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他也不知从何下手。这时,他想起之前云杉提到的一个细节。 “会拉。要说拉得怎么样……就……”云杉照实说,不明白郭远为何提起这个来。 “那就更好了。”改不掉的习惯和爱好最能暴露一个人的本性,很多无头悬案最后都是靠犯人抽烟的牌子和烟屁股的咬痕破的案。如果汪海成伪装成古玩商的时候喜欢喝茶下棋,可能还是表演,但是小提琴就不一样了,琴跟古玩不搭。“琴呢?” 现场勘察组从采样箱里翻出了已经损毁的琴身,呈在郭远面前。他没有戴手套,直接上手翻看了一下:琴箱碎了,弦断了两根,指板也折断了。琴不是名牌,不过也是杉木,背面虎纹,属于普通爱好者常用的档次。这让郭远有些失望,他以为如果是喜欢音乐的人,潜伏时带的琴应该有更多的个人特色,但这明显只是凑合一下——想必考虑过这东西是不会带走的。 “查一下这个琴的牌子,以及销售渠道。”郭远对技术鉴定员说,伸手把琴还过去。手才递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抽了回来。他对着阳光窥探着共鸣箱内部,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眼里精光一闪。 “把这块给我锯开。”郭远在箱体上画了一个范围。鉴定员动作麻利,不到三分钟,就以最小的破坏把那块区域切割了下来。 看到取下的箱板背面,郭远微微一笑,递给了云杉。那箱板背面贴着一个古怪的章鱼样徽章,约有五厘米见方。“想找汪海成背后的组织吗?试试这个吧。” 云杉本来一直板着脸,对郭远她不仅心存戒蒂,还满腹怀疑,没想到他几分钟就摸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漏掉的线索,云杉不禁又惊又喜,但努力不形于色。 她接过徽章,小心翼翼地查看:徽记是金属质地,椭圆形。图案中间形似章鱼,双目,扁头,下连着六条触手,头手之间有一对翅膀向两侧展开。整个徽章形状上略有些像漫画蝙蝠侠的标志。正面是图案,背面清掉了胶水之后,还发现有蝇头小楷雕刻的文字: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热风》。”郭远随口说出了出处。这自然跟萤火组织的代号出处有关了。但这段文字是什么意思?跟恐怖分子的身份不仅不搭,而且也想不出有什么联系。难道是说汪海成是唯一的光? “没想到郭探员你还看书呢。”云杉随口说。 郭远反唇相讥:“不比你们新人类过目成诵,但好歹认识几个字。” 云杉讨了个没趣,她的基因改造并没有调整与记忆相关的东西,那些技术风险还比较大。 但不管怎么说,有徽章,就有了线索。 “这种东西,还藏在私人物品里这种隐秘的位置,”郭远补充道,“看来是一群信徒啊。这就麻烦了。” 这话内含深意。若是单纯利益驱动的,以恐怖袭击为工具的买卖人,行事必以精密稳妥为第一要务,是不会留着带有可追踪信息的东西的。但如果是有特定信仰之人,他们往往会携带一些东西来强化自己的信念。 事实上,以利益为核心的买卖人,行动规律更为有迹可循,他们有自己的得失成本判断;但信仰驱动的恐怖分子,可就不一样了,他们为了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会变成最凶残的怪物,无法沟通,更难以预料。 云杉是部里的反恐探员,跟郭远这种地方情报员比起来,她对这些情况更有经验。她接过徽章,递给技术鉴定员,“取一下天网监控数据,做图像对照分析,所有跟这个有关系的结果都要,先走最近一个月的数据。有结果马上通知我们。” “地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出结果?”郭远问道。 “初步结果至少需要一天。”离他们最近的技术人员答道。 离十九国峰会只有三天时间,怎么可能花一天去等? “你们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怎么做?”郭远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废墟上走着,一边贴到了云杉身边,看似只是闲聊,但云杉却觉得这是在挑衅特别行动组的工作能力。 “天网系统已经在筛最近的可疑通讯,我们的系统中有危险人物二十年的动态追踪资料,现在也在对比核查,筛出半年来跟四川有过交集的目标。怎么,郭同志你有什么高招吗?”云杉话里带刺。 “很好很好,很高端嘛。部里直属就是好。公安系统的数据谁去协调呢?” “公安系统的什么数据?” “最近一个月的报案,民事案件、刑事案件,连打架斗殴都算上。有些小偷小摸报警都不会上内网,需要一个派出所一个派出所找人发资料过来,什么时候能搞完?” 看着云杉困惑的脸,郭远说道:“行吧,没做就赶紧做。”他直接拉过离自己最近的鉴定员吩咐了下去,并未对云杉解释要公安案件资料的原因。 在废墟上转了一圈,这混乱的场面想必技术部门会有很多收获,但郭远并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这时候,随行的鉴定员手上平板响了起来,那小伙子抬手一看,马上上前一步,大声道: “徽章对比已经有了初步结果!” 云杉习惯性地伸手,到一半又停了下来。郭远见状一笑,示意她先看。云杉这才接过平板,一目十行地翻了下去,郭远在一边才气定神闲地问道:“克苏鲁神话?” 云杉一惊,平板上显示的图像参考来源正是一个名叫“克苏鲁”的人造神话体系。原来郭远之前就已经想到,云杉心中大为不快,既然知道,何不早说,还要等到现在?同时又有些困惑,这既然是一个很小众的“人造神话”,郭远又是怎么知道的? 云杉快速扫过相关的说明。克苏鲁神话是一个二十世纪初美国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 ]自创的神话体系,其最大的特色,是创造了恐怖而且不可名状的上古众神,与传统神话中众神对人类的特殊感情——有的是爱,有的是恨——不同,克苏鲁神话中的上古众神根本不关心人类,它们拥有可怕的智慧,不可名状的外形和人类无法理解的意志,凡人甚至只要接触这些神灵,就会因为心智无法承受对方的智慧而疯掉。这些小说发表之初无人问津,后来却渐渐成了一种小众圈子的亚文化。 按克苏鲁神话小说的描述,这些众神是不可名状的,人类的视觉只能看到它们影像的碎片,用人类的语言也无法描述它们的外形,人类的心智更会在接触后直接崩溃。但后来大家还是根据原作者的那些片段描述,绘制了众神的外形,最出名的就是“克苏鲁”,一个形似有翅膀的章鱼的古神——也就是这个徽章的来源。 “你是最近距离目睹过当时情况的人,”郭远指了指地下,目光直勾勾盯着云杉的脸,“有想起什么跟这个神话有关的事情吗?” 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神。云杉心中一寒。她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越回想当时的场面越后怕,越觉得是一场恐怖的幻梦。那藤蔓和生物质确如触手一样伸向天空,想要把一切都卷进去,同化成它的一部分。 “喂,喂!”郭远在旁边喊了两声,云杉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郭远笑道:“总不能真是古神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接过平板电脑,快速翻看了后面的比对结果,指着照片沉声道:“好了!出发!找人!” 照片拍摄于成都南面,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背着包穿过校园,在他的双肩包拉链上,挂着一个模糊的金属徽章。 上级用一辆拆掉座椅、重新整备的中型客车把他们几个人送往成都。后面的车厢整备出一个不算太小的空间,端木汇、郭远、云杉和老秋围坐在一起。这是郭远第一次和老秋见面,老秋面色不善,郭远也根本没把这人放在心上。装备和作战队员另有其他车辆运送。 现在,整个作战中心和队员悉数迁入成都,这标志着本次防卫行动正式启动。 车速不疾不徐,车外暮色渐启。除了郭远,三个外地人还没习惯四川晚来的落日。初春,落日时分已是七八点,一天真要结束了。若汪海成一伙的目标果真是十九国峰会,那就只剩下七十二小时不到了。 四人中间的方桌上摆着一幅大尺寸的军用精度地图,虽不及沙盘好用,但在车上也只能将就了。端木汇要郭远利用这点时间给他们过一下成都的大致情况,做到方位交通、区块布局心中要有数,不说信手拈来,至少提到地点要明白方位距离,而不是离开辅助两眼一抹黑。 第4章 异界 杜晓隽看到他们俩的时候先是愣了两秒,困惑四望,然后很快明白了过来。 “根本就没有那家伙给我送的花儿,对吧?”见姑娘眼里悦动的神光渐灭,只剩落寞,云杉心中倒有些不忍,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深知其中滋味。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赶紧问吧。问完了我还要回实验室干活。” 杜晓隽说。 “你见过这东西吗?”郭远小心地从证物袋里把徽章拿出来递过去,语气很温柔。她拿在手里看了看,摇头,“不认识。这是什么?” “你在实验室里没见过这样子的徽章吗?庄琦宇包上有一个,就挂在拉链上。”郭远提醒。 杜晓隽回想了一会儿,“可能见过吧,我不太在意这种东西。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郭远简略地提了几句,只说这徽章可能与恐怖组织有关,所以庄琦宇携带徽章自然也有嫌疑。更复杂的细节自然是没有,只要她明白自己师弟有多大麻烦就可以了。八台通信车已经架起环绕整个学校的通信天幕,他们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对方的一切通信都被天幕的过滤系统接管,如果真有人走漏风声,反而会帮助行动组更快地锁定目标。只是郭远反常的耐心让云杉有些不解,她觉得这女博士并不知道什么有用的情报,在这里纠缠只是浪费时间。事情如此紧急,找她问这些,还不如找庄琦宇的室友呢。 “你这位师弟,你有察觉到他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他跟你关系还是比较不错的吧?” “这……我想想……” 杜晓隽回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什么算值得注意的地方。小庄不像是有什么极端思想的人,虽然有时候是会偏激一点……”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技术狂热吧?不知道怎么给你们解释。就是觉得世界上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技术的发展来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是科学还不够发达。然后世界上所有问题都是科技造成的,不需要政府和社会来添乱。科技无政府主义?但他就是说说而已,应该不是……你们觉得……” 杜晓隽都觉得自己是越描越黑。 郭远接着问道:“那他最近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有过接触?” “这我真不知道了……我们高能物理是很基础的研究,一般除了同行,没人对我们感兴趣。我们也给外人说不明白,所以说……嗯……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们造不出核武器,是这个意思吧?”郭远心里变得愈发烦躁,这姑娘的表达能力真的堪忧。见对方点头,他接着问:“我看你们这么忙,是有什么发现吧?这是在庄琦宇失联之前发现的,还是今天刚刚发现的?” “好些天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女博士突然一愣,咦了一声。这立刻引起郭远的注意,“怎么?想起什么了?” “四天前,第一次出结果的时候,我是先找小庄一起看的。嗯……因为基础数据不正常,我当时以为是设备有问题,老板也抱怨说肯定是设备出什么毛病了。但是……当时小庄没有说话,而且脸色好像很难看。我当时以为他不太舒服什么的,后来光顾着跟老板研究设备的问题,商量要不要停机检修,就也没太在意了。” “你能给我大概介绍一下你们发现的到底是什么吗?”郭远瞥了云杉一眼,“不需要说得太复杂,如果可以的话。” 云杉颇感奇怪,杜晓隽不是一个擅于跟人沟通的人,但脾气乖张的郭远在她面前却显得格外耐心和温柔。这只是郭远的伪装吗?不过“实验室有什么发现”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该跟自己的案子扯上关系,问了又有什么用呢?她虽然颇为不解,但心里反而起了看热闹的念头。她倒要看看这郭远能打听出什么来。 “嗯……”杜博士又思考了一分钟,努力组织外行能听懂的语言,“高能物理其实就是研究微观粒子物理的,这个你们知道吧?” “现在知道了。”郭远点头。 “那你们知道光速不变原理吗?” “大概知道。” “光速不变作为一个第一性原理……” “等一下!”郭远打断了她,“什么叫第一性原理?” 杜博士愣住,痛苦地伸手抓了抓头,“第一性原理……就是……算了,我换一个说法。光速在真空中是不变的,并且是自然界物质速度的上限,这个你们明白吧?” “相对论。” “嗯,然后……你们知道光速是多少吗?” “每秒三十万千米。”云杉在一旁答道。 “嗯,准确地说,是299,792,458米每秒。这是自然界物质速度的上限。但五天前,我们在加速器里获得了一个比这个速度高十万分之四的中微子束。这个数据太离奇,所以我们自己做了一次空腔共振测速……嗯,就是一种测量光速的办法。测量出来的结果……”杜博士无比庄重地看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是每秒299,807,446米。”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反应。杜晓隽急道:“比我们知道的正常光速高了很多!” 郭远困惑地望向云杉求助,出于礼貌,云杉努力回忆之前的数据,想要心算个结果:“所以说,光速……嗯……” “光速变快了!” 杜晓隽焦急地叫道,“你们不明白吗?光速快了十万分之五!” 郭远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个“重大发现”做何反应,只好问道:“然后呢?这是什么意思?” 杜晓隽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给外行讲解最麻烦的地方。这些专业人士觉得颠倒乾坤的可怕发现,外行人总觉得平常无奇,反倒是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常识能把外行人吓得失魂落魄。 “光速不变,是第一性原理,它代表我们这个宇宙的一些核心构成特征。这个世界的构成直接与光速的大小相关。比如说,质能转换你们知道吧?e=mc,这个你们肯定很熟悉了吧?核聚变的能量就来自质能转换,氢弹爆炸的时候,大约有不到百分之一的物质湮灭转化成了能量。” 等到两个人都点头表示明白,她才敢继续往下说。 “那么想象一下,公式中的c,也就是光速,提高了十万分之五,那聚变释放的能量就会提高万分之一,对吧?” 两个人只能静静地听着,杜博士开始进入了状态,说话越来越快,但声音也越来越颤抖,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后来他们才明白,这颤抖和激动是面对深渊的恐惧。 “恒星的能量都来自核聚变,对吧?如果包括太阳在内的所有恒星释放的能量增大了万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整个宇宙的能量构成都会发生变化! “这还只是光速变大的影响里比较微不足道的方面。整个宇宙的引力构成,驱动星系运转的引力,银河旋转依赖的黑洞引力,全宇宙的基本逻辑都基于这个基本参数。如果真空光速真的不一样了,”她有些抓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但给了杜博士半分钟时间之后,她还是想到了。 “如果太阳系是一个孤立系统,那么万分之一的太阳能量增加会直接让地球升温到生物全部灭绝,更强大的太阳风会把地球大气层吹走,地球会像金星一样变得寸草不生。我们再放大一点,银河系的引力潮汐都会因此发生巨变,大多数我们已知的星系都会被撕裂变形;靠近银河中心的星体有的会被扯进黑洞,有的会分崩离析,有的会几个聚成更大的星体,大量本来稳定的大恒星会在引力下塌缩,然后发生超新星爆发。我们知道的整个宇宙都会崩解。” 小杜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夜空。成都早春的空气并不通透,只能看到少得可怜的几颗零等星[.星等,是衡量天体光度的单位,星等值越小,星星就越亮。]这反而更让人恐惧,似乎星空已经被撕裂吞于无形了。 “所以你们发现宇宙规则发生了变化,”郭远道,“之后你那位师弟就失去了联络。” “这两件事情没有关系吧?”杜晓隽说。 “也许有,也许没有。”郭远说着收起手上的记录仪,“光速这个事情,对你们来说是个大发现吧?” 杜晓隽意识到自己虽然已经解释了很多,但郭远和云杉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其中的严重性。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是的。现在老板正催着我们验证结果,确定光速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变化。如果是真的,这绝对是影响整个物理学的发现。”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庄琦宇不见了。所以你们导师才这么着急上火。”郭远点点头。光速改变的事情听着玄妙,但毕竟离他们太远,他和云杉都没有那么上心。“好吧。如果有了庄琦宇的消息,还请你立刻通知我们,配合我们的工作……” 郭远话未说完,云杉腰间的通信器突然震动起来。为了避免在工作中暴露,通信器都设在无声状态,但此时周围一片死寂,震动就分外显眼。云杉掏出通信器点亮,屏幕上现出刺眼的红字警示。她只扫了一眼就拨到投影外放。 端木汇的微光影像悬在半空,“成都电力枢纽中心监控发现疑似庄琦宇的身影,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人。改变作战计划,马上前往电力枢纽中心!”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边的杜晓隽发出一声微微的惊叹。郭远立刻问道:“咋了?” “嗯……我记得……好像……成电枢纽中心的研究所跟小庄有过合作项目。”博士犹犹豫豫地说。此言一出,云杉和郭远立刻对视一眼。事情线索终于连上了,成都电力枢纽中心必是对方密谋的关键所在。不到半分钟,校园的静谧就被疾驰而来的呼啸打破,校区原本禁行一切车辆,这个为精密实验室保留的角落更是连车道都没有,行动组的电力轿车却完全无视规定,径直闯过人行小径,冲到两人面前才一个甩尾停下。 第5章 静海 电梯面板上没有层数的显示,才下降了几秒钟,就停下了。郭远估计了一下深度,大约十米。 在四川从事了多年的保密工作,说起来打交道的单位和项目大半都是绝密,但会在建筑里修密室的,还真非常少。正常的保密方式是多重隔离,让外人根本没有机会进入需要涉密的场所,而不是在一个人员混杂的场所内部藏什么东西。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那是电视编剧的意淫,不是现实。 电梯门打开之前,郭远犹豫了一下,轻推云杉,让她靠在另一边门内侧。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让装备精良的战士挡在自己前面作为保护,但现在进入这个密室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人各躲一侧,若敌人守在电梯旁,略可有些掩蔽。敌人已经对守电梯的卫兵下了杀手,自然不能指望他们还用麻醉枪。 电梯门缓缓打开,却没有预想的攻击出现。门刚开到一半,云杉立刻闪身冲出,在外面找一张桌子作为掩体滚了过去。一秒过后仍不见敌人的反应,云杉朝他招手示意安全,郭远这才跟过去。 躲在桌台下,郭远小心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电梯出来是一个两百平米左右的中庭,三叉形朝前伸出去,分叉的位置左右放着两张桌子。刚躲进桌台,顺着云杉的手势,郭远就发现有血从地上淌过来。桌后躺着两具卫兵的尸体,子弹准确命中心脏,胸口弹痕都不止一发,血流得很快。 凶手毫不避讳地踏过血迹走进了正中的房间,那带血的脚印爬进大门,触目惊心。 他们之前太小看“萤火”了,没想到对手如此目标明确,行事果断:先是从外面阻塞了联网安保系统,然后径直从正门闯入电力枢纽中心;普通员工用麻醉枪解决,进到机密区域之后,遇到的所有军警都是第一时间准确击杀,这想必是利用了庄琦宇在这边工作的关系,一来情报准确,二来对方以为是自己人,没想过会有问题。等发现对方举枪的时候已经反应不及,一梭子弹准确命中心脏毙命。 云杉轻身走到门口,紧贴墙壁,先慢慢地用手枪推开门,门没有声音,也不见门后有任何反应。她这才猛地跃入,迅捷如豹,郭远紧随其后。 屋里光线晦暗,只有几个无指向光带大致映照出房间的轮廓。刚一入内,云杉就把郭远往地上一拽,示意他俯低。郭远连忙卧倒,这才注意到大房间内部另有一个隔间,透过隔间上部的窗户,发现里面有光亮。 这是典型的双隔离实验室结构,郭远他们所在的是外间,以内间为中心,环形架设着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装置和数据处理台,而里面则是核心实验室。这样的布局更验证了郭远的不安,类似的布局他只见过两次,而且都是极危险的绝密地方。 这样的结构设计只有一个目的:假如内间的核心实验室发生致命事故,双重隔离的布局可以避免事故直接扩散,把事故可能造成的破坏通过二次隔离限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里面亮,外面暗,郭远借着明暗差小心探出头,瞄了一眼实验室内部。之前枢纽中心大门口监控拍摄的三个人都在实验室内,庄琦宇正在其内,另两位身份有待确认。再侧耳一听,核心室内声息几不可闻,显然是隔音封闭的。郭远不敢莽撞,拉过云杉附耳说道:“看样子他们还没有察觉自己的行动已经暴露。” 云杉杏眸一转,轻声说:“等特攻组下来多半又有其他情况了,我们突击。” 郭远点点头,这正合他意。“等一下。”郭远从手持终端上拉出摄像头光纤,往上探去。摄像头专为这样的用途做了优化、消光处理的表面不容易被敌人发现。郭远扭动光纤,隔着玻璃从各个角度把核心实验室看了个遍。 室内中央是一个看起来坚固异常、棱角分明的平台,平台两边延伸出去是复杂的控制设备。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各站一边,其中一个正是庄琦宇;另一个人看起来要年长许多,可能有四十岁,长着一张岩石般棱角锐利的脸,剃着寸头,郭远没有见过这人。另外还有一人则高大许多,身高在一米九到两米之间,此人站在两人背后,握着手枪,想必此人正是之前的行凶者。 那人并不是汉人的面孔,虽然脸上胡须刮得非常干净,但深眼眶和高鼻梁都暴露了他中东人的血统。 郭远心念一动,莫非“萤火”里面有中东极端主义势力在捣鬼? 如果是这样,那很多东西就说得通了。自从五年前中国核聚变技术突破实用关口以来,原来的中东石油产业摧枯拉朽般倾覆殆尽,原本以土豪著称的中东诸国迅速被国际资本抛弃,榨干了资金储备之后,三年不到的时间就没落成几近一片废墟。石油时代规划的金融中心和高科技产业计划的发展大计化作迷梦,只留下无力维护又高耸天际的一堆尖塔。 巨变之下,极端主义思想快速蔓延。中东在国际舞台上失去了原来能源产地的地位,几个大国自然没有动力去理会一个被历史抛弃的地区。残余的资本快速被极端主义恐怖组织吸收,这钱对国家来说顶不上什么用,但对极端组织来说,却犹如沙漠中的甘霖。 郭远在心里把线索一串,海南文昌被袭击的新能源研究中心和这里也就连得上了。但这也有很多蹊跷之处,极端主义思想一来有宗教根基,二来基本只有低学历底层才会被洗脑,汪海成和庄琦宇这样的人完全是极端主义信徒绘像的反面…… 也没有时间想太多,这时候只见庄琦宇和对面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同时伸手拉开控制台上的封闭面板探进手去,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在控制台下抓住了什么。 郭远本还是悄悄观察,一见这情景顿觉头皮一麻。这控制台的样式他记忆深刻,左右相距有五米,必须两组控制器同时启动才能生效。这样的设计保证了操作必须双人同时执行,保证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误操作,类似核武器的启动程序。 动手! 没时间再细看商议,两人只对了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双方的意图。云杉化作一道黑影猛地暴起,撞开核心实验的侧门。门哗啦巨响,那高大的中东男子刚要动作,郭远一跃而起,趁他向云杉举枪的空档连开三枪,正中胸膛。 中东男子在衣服下穿了防弹背心,并未直接毙命,甚至还挣扎着抬起枪来。哪里能容他动手!郭远稳住准心疾步上前,把十发弹夹快速泄空,子弹全部打在胸口。巨大的冲击动能被背心吸收,像十把巨锤连续猛击,中东男子的嘴角溢出鲜血瘫倒下去,生死不明。 突袭显然吓破了庄琦宇的胆,他在巨响中转身,正好看到中东男子倒下,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别动!举起手来!”云杉枪口虚晃过庄琦宇,指向了另一个中年男子。这中年人却不为身后巨变所动,连头都没有回。这时候,台子中间的密闭舱打开了,一个漆黑的环状物架在托台上升了起来,同时整个房间的警示灯也从原本的日光色变得有些昏黄。 “别动!不然开枪了!”云杉再次大声警告,“放下手里东西,双手举过头顶,慢慢转过来!” 中年人还是没有回头,但也没动作。过了大约一秒钟,一个平静的没有波澜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如果你开枪,两分钟之后,方圆十公里内不会有任何物质留下来。” 说完,中年人伸手抓过台子上的东西。郭远这时才注意到,台子上那个圆环直径大约比手掌略小,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见了第一眼,他就明白之前云杉把黑色描述为诡异的原因。与视频录像上所见的不同,这不是所谓的“漆黑”。漆黑是有反光的光泽和纹理,光影能让你感觉到那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物体。但这东西像是一个突兀在三维空间的二维切片,吸收了所有光谱,不祥地亘在台上。 他明白这是镯子一样的环,但视觉上却只是一张薄片。看着那东西,人类三维景深感知所依赖的视觉信号都失效了,那东西似乎无穷远,又似乎近在鼻子下面,郭远顿时一阵头晕。 第一次见到这东西,郭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人间之物。 中年人伸手拿过那环,背后有两把枪指着他的头,但这人却毫不在意。 见他有所行动,云杉再次大声警告:“把东西放下!否则开枪了!”她说着把枪口上移一寸,指着对方的后脑,“马上!” “不要!”庄琦宇缩在一边,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不能开枪!‘摩西’一旦失控,这里的所有物质都会向低能态跌落,释放的能量会把整个城都炸平!” 这句话里信息太多,云杉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中年人的声音平静而充满威压地传了过来,仿佛被枪指着后脑的不是他,而是郭远和云杉,“不想把这里炸平,就乖乖收声,安静。” 中年人左手掌心攥着被庄琦宇唤作“摩西”的圆环,右手从衣服胸口掏了进去。郭远用枪瞄准他的右肩胛,怕他会掏出什么武器来暴起反击,但对方两个指头夹出来的是一个扁平勾玉状的黑色物。 这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古怪的环形物出现在电力枢纽中心?那天早上汪海成手里掀翻江口地面的柱状体跟它有什么关系?汪海成借着部里力量收获的两个黑球又是什么?这他妈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儿? 这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恐怖袭击的常规范畴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有人开了一中队的b2轰炸机,加载着战略核武器闯进战区。郭远虽然紧张,但心中又隐隐兴奋起来,这太奇妙了,似乎自己已经离开人类的领域,进入了一个异界。 第6章 天启 去平塘县的路意外地好走。 乘飞机到贵阳,就有了天文台的专车,一路沿着贵惠高速到达惠水只用了半个小时。惠水再转往罗甸,一路又从罗甸再上高速去到平塘县城,一共也才花了不过小半天时间。一路高速下来,汪海成不由质疑起自己脑子里的地理知识来,那还是高中时学的,离现在已有十年光景了。 云贵高原属于喀斯特地貌,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但这行路难被号称“基建狂魔”的中国人用十多年时间干翻了天。层峦叠嶂的丘陵群山,配上喀斯特地貌极易崩塌沉降的地质基层,云南和贵州曾经一度在课本上被列为无法修建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的区域,甚至比“蜀道难”的四川更无法被征服。但谁能想到中国以万亿为单位的资金砸下去,真的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半年一次刷新着人类工程史上隧道桥梁纪录,硬生生把基础建设做了起来。 汪海成原以为会是坐着驴车一样在山间小路上颠簸,路应该是绕悬崖走,半个车身都会探出空中,为此他还专门吃了晕车药,免得路上难受得七荤八素。谁知道这么平平稳稳就到了。 也对,如果不是这样,没有极为便利的物流条件,那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怎么可能在道路不通的地方修得起来呢?这时候他才真有了切实的概念,基础科学的进步不是一两个天才的灵光一现,必须依靠全社会的整体物质环境——平塘县大窝凼的喀斯特洼坑静静躺在这里几万年,它地处偏远的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若不是基建跟得上,再浑然天成的环境也变不出fast这个大家伙。 “这样修路,对环境影响很大吧?”学生白泓羽坐在他身边靠窗的位置,支着脑袋看着外面。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樱桃小嘴一路惊讶得合不拢。车行驶在高耸的悬索桥上。高速路要保证时速一百八十千米以内的行驶安全,所以必须让道路曲率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绝不能有大角度的连续弯曲和升降起伏。为了在山峦和平地间寻找一个平衡,也是为了避免喀斯特地貌柔软地基的沉降问题,贵州的高速公路直接用悬索路桥架离地面百米,连在群山之间。 白泓羽在汪海成手下读博士,她有生态和天文两个硕士学位,汪海成常跟她开玩笑说:“你这才叫天一脚,地一脚。” 汪海成自己年纪也不大,实在算不上严肃老成,白泓羽跟他完全没有师生隔阂,这丫头动不动还叫嚣说:“这叫前沿交叉领域,老板你不懂!将来我是要去火星种土豆的!火星土豆哦!老板你对我好点儿,将来才有希望尝到我给你发的火星快递!” 对生态影响大吗?汪海成当然不太懂,但想来肯定不小。这种事情汪海成没什么实际的感觉,他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光是这次前往fast的行程就已经累得够呛,偏偏在出发前两天又遇到房子的烦心事,汪海成分身乏术,哪里顾得那么多? fast的全称是five-hundred-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秉承了天文学界糟糕的命名品位,翻译过来就叫作“五百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这名字汪海成觉得已经够糟糕了,但想想其他巨型射电望远镜的名字:vla——very large array(非常大的阵列);vlba——very long baseline array(非常长的基线阵列),fast的命名简直算得上信雅达了。这东西的造价高达十二亿,是全球最大的单体射电望远镜,样子就像是一口架在山坳的太阳灶,口径足有五百米。 五百米听起来可能不是一个多夸张的长度,但作为一个单体装置,总共二十五万平方米的射电镜面一旦铺开,当真正站在它边上的时候,汪海成充分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这东西太大,即使是中国这个能在云贵高原修高铁的基建狂魔也没法凭空做出一个基座来承载,必须靠天然形成的山坳来撑住这个巨大的球面镜体。 fast概念设想的最初提出,还是在1994年,那时汪海成还没出生。2001年,这个项目正式立项;又到了2007年,才开始进行可行性研究。按这个世界的传统速度,一般至少还要等上二十年,它才会开始动工,但大家都低估了中国速度:2016年9月,fast正式启用,开始接收来自宇宙深处的电磁信号。 这个名字很糟糕的球面射电望远镜比美国阿雷西博三百米直径射电望远镜尺幅增大了一倍,性能提升了十倍,让中国一跃成为拥有全球最强单体射电望远镜的国家。从此,中国天文学界再也不用为了租用别人的望远镜求爹爹告奶奶,看人脸色。不仅如此,为了借用fast,其他国家的天文台也纷纷开始给中国开各种绿灯作为交换。 这本该是汪海成这些天文物理学家最好的时代。fast启用之时,应邀前来参观的前辈无不热泪盈眶,汪海成当时读博士还没出站,看现场视频听到最多的是“我们”“你们”“当年”“好时候”这样的词。听着前辈们的甘苦,汪海成想起小时候自己从圣斗士十二宫开始背星图,到现在,终于真正一脚踏入探索宇宙奥秘的前沿领域,他也忍不住悄悄淌下泪水。然后,他出站,成为优秀青年人才,特聘为副教授。 直到今天,他终于真正有机会申请来fast实地工作。 这本是一趟朝圣之旅,汪海成曾经好几次幻想自己亲眼见到fast时是什么情景,还曾梦见这东西怎么在颠簸的车窗外映入自己的眼帘,这鬼斧神工改变了群山样貌的东西会让自己发出什么样的惊叹。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当亲眼见到这个大家伙时,他却心慌意乱,脑子里各种杂念纷扰不堪。 汪海成突然想起当年老师给他讲抢建fast的原因:射电望远镜拾取的是无线电波信号,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地球上的无线电波信号源正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爆发。上溯四十年,人类还只有广播、电视、发报和少量无线通信等有限的几种电波,而如今呢?网络、手机、wi-fi、蓝牙……现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多达几十个的无线电波源。这些烦躁的无线信号构成了整个星球巨大的电磁底噪,底噪越来越吵,要想听清那些跨过千亿光年才能到达地球的宇宙无线电波信号,就越来越难了。如果再不抢着把fast制造出来,将来底噪就会彻底掩盖住那些宇宙深处遥远而微弱的信号,那时人类的唯一希望就是把望远镜建在太空了。但这几千吨的东西,要到哪一天航天技术才能弄得上去呢? fast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居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保证这里有一个更安静的无线电磁环境。只可惜这与尘世的隔绝能笼住近二十万平方米的射电望远镜,却隔绝不了巴掌大的人心。 出发前,汪海成接到一个电话。已经签了买卖合同的房主告诉他,再追加三十万,要不房子就不卖了。 汪海成万万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珠港澳大桥建成几年之后,珠海的楼价水涨船高,横琴已经跳到了六万一平,香洲也四万往上。万幸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在唐家那边,算是大郊区,房价还维持在两万多,要不以他这区区一个刚评上的副教授的收入,是万万买不起房的。 就这郊区的“便宜房子”买得起,还是家里支援的首付。汪海成副教授一个月算完不过万把来块,天文物理这种基础学科又没有外快项目可以做,学校给多少工资,他就有多少收入,其他是一分多的都没有。 三十万大概是他不吃不喝三年的工资。《围城》里讲,讲师提副教授如同通房丫头当小妾,副教授转教授如同小妾扶正作夫人。解放了什么都变了,偏偏这事还是一样,这点儿工资,汪海成怕是还要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汪教授,我也真不是故意乱涨价。我看您是浙江人对吧?做生意肯定懂的呀,我们这合同签是签了,但这钱还没给……我知道我知道,贷款要批嘛,我做生意是懂的啦……听我说,听我说。你看签了合同这一个月,这边房子涨了有三成。我也不能亏这么多吧?您多出两成的钱,我亏一成,您买到手是白赚一成啊。您高级知识分子,年纪轻轻就教授了,肯定比我算得清楚啊,您说对不对? “哎呀,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起诉上法庭这种事情你懂的,我无所谓啦,但来来回回又是几个月,到时候房子又是什么价钱了谁都不好说。哎,我可是有房子住,你小伙子别觉得道理都在你那边,先拖个半年见官,官司输赢我们另说,就算你赢了,你以为住得进去?强制执行你不懂啊,先拖一年才能申请。我本地人在那边几套房,你可要天天上班……没有没有没有,不是威胁你,就是说一下实际情况嘛,小伙子。 “我是替你想啊,小伙子,你还副教授呢,书读傻了吧?我们各退一步,加点钱。都有损失嘛,不能让我一个人吃亏。你还没拿钥匙就全净赚了,何必呢?你们浙江人也太会算计了。就不说钱嘛,小伙子,我给你讲点经验嘛。当教授我不懂啊,我没那么高学历,但出来混嘛都差不多的,二十多三十出头,是最该打拼事业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打官司,扯皮起来你想想,你工作咋搞?天天请假跟我上法院?一弄两年,到时候一起进去的副教授都转正教授了,你怎么办呢?对吧? “没钱?不要这么死心眼嘛,我不信你年纪轻轻都副教授了,会连这点钱都没有……哎呀别跟我扯这些,我学历低又不是傻,人家为了上个中学,学区房都多出几百万,你一个名牌大学副教授该值多少钱?就这么着了,我等你出差回来嘛。再让一步,二八,你发,二十八万,不多说了。” 汪海成看着fast的巨大镜面,但满脑子都是房子。一个几十平方米的房子而已,要求很高吗?当年一起上天文系的大学同班同学,还在做本行研究的,只剩他一个了。基础科学研究是非常吃天分的,与坚持无关,上百人能有一个,不算少了。同学聚会,汪海成不免被大家半起哄半当真地说是全班的希望,他也自觉不愧这个称号,年纪轻轻的副教授,放眼全国也还行吧? 第7章 超限 1959年,汪海成的同行,美国天文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发表了一篇薄薄的只有两页的论文,题为《人工恒星红外辐射源的搜寻》。在这篇短小的文章里,戴森提出一个假想问题:随着文明的发展,世界消耗的资源正在以指数形式增长。按这个速度,在不久的将来,星球上所有资源都会被耗尽,文明该怎么办? 这不是一个新问题,更早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影响后世深远的《增长的极限》都已经从政治和经济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尖锐的讨论。不同的是,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着眼于有限的资源会引发怎么样的争夺和限制,而天文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关注的是相反的方向:文明为了扩展,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获得资源? 问题的答案,便是“戴森球”。 和那些把关注焦点放在资源、人口、军事、国家的人不同,弗里曼戴森把所有物质资源抽象成一个更基本的元素——能量。如果文明是可持续的,那么消耗的能量必须小于获取的能量,地球上无论煤炭石油还是别的储备都是有限的、不可持续的。要维持文明的可持续性,那么在地球的尺度上,人类文明所能消耗的能量上限只能等同于净获取的能量——地球接收到的太阳辐射能。 等达到这个上限以后,怎么才能得到更多的能量?答案简单粗暴到了优雅的程度——扩大接受太阳辐射的面积,尽量把恒星核聚变所有能量都收归己用,把太阳罩起来。太阳核聚变每秒辐射出的能量达到41026焦耳,而地球接收到的只有大约7.281017焦耳,只有不到总量的十亿分之二。修建一个巨大的人造星体,把太阳包裹起来——像鸡蛋壳一样把恒星裹成蛋黄,把它的能量榨干。这就是戴森球——以提出者弗里曼戴森的名字命名的幻想人造星体结构。 之后,这个概念逐渐推演完善,“球”的概念并不恰当。在这样巨大的空间尺度上(整个太阳系大小),固体结构远远超越了张力强度所允许的极限,是不可能存在的。“戴森球”应该是一系列轨道结构组成的整体,每个结构相互独立,就像云中的水滴一样——它们吸掉了所有的光,但却是飘浮在空中——所以更合适的名字,应该是“戴森云”。 如果戴森云存在,那它应该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星体的观测特征,因为它覆盖了恒星,正常的恒星光芒就无法被观测到,除了可见光,不可见光的能量自然也会被戴森云吸收利用。所以,戴森云在观测上会近似大型黑体[. 物理学上构建出的一种理想物理模型,它能够吸收外来的一切频率、角度的电磁辐射。] ——比正常恒星体积更大,拥有引力质量效应,但电磁辐射与引力质量相比是不成比例的微弱。在吸收自己恒星辐射能量和其他外部星体射线之后,戴森云会发出一些次级辐射:21cm的电磁波。 想明白这些,汪海成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分钟。本来他应该去验证这个发现,申请调整fast的巡天角度,这样就能继续跟踪发现这个异常21cm辐射体的天区,获得更多的数据和特征,进一步验证自己的判断。但事情的发展打得他措手不及,fast当时的溃源天线角度是固定的,也就是说,它接收信号来源的天区随着地球转动而缓慢变化,在汪海成检查算法代码的时候,fast的观测区域已经偏移到了别的位置。半个小时之后,fast就在另一个天区发现了第二个异常21cm辐射体。 汪海成从屏幕前抬起头,正迎上自己学生白泓羽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但并没有太多的激动——疑似戴森云这种发现太惊人,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 如果这真的是戴森云,那就意味着他们发现了外星文明! 白泓羽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到“外星人”这个概念,她现在已记不清楚看的是哪部动画——多半不止一部。她从小学起,自己识字多了,就开始沉迷于扮演各种各样的外星人和同学打仗,《星球大战》《星际迷航》《e.t.》 ……到三年级的时候,白泓羽从扔土块抢书包的假小子慢慢出落成一个水灵小姑娘,但中二病也从那时一发不可收拾。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白泓羽认定自己就是外星人,人形的躯壳下面是等待母星召唤的外星间谍,还在日记本里记下了一堆对自己不好的愚蠢人类,只等ufo从天而降,把这些人全都吊在飞碟下面,不用她亲自动手,只要飞船一启动这些愚蠢的人类就自己活活吓死了。 但上了中学之后,自己是外星人的坚定认知就一点点变得脆弱起来。当自己的胸部一点点长大,那些矮了自己几年的男同学慢慢超过她的身高,白泓羽就已经明白,自己是外星人的信念终有一天会被淡忘掉,变成将来略带羞耻和青涩的回忆谈资。她终究会变成一个普通的人类女人,没有超能力,没有机会在无垠宇宙中翱翔,不可能穿越虫洞去遇见宇宙的终结之时,不可能和王子贴着飞船圆形舷窗,一起看猎户座超新星壮丽的爆发喷射过那个星系,更没有一个博士燃烧一颗恒星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她哪儿也去不了。 从那时开始,白泓羽开始认真地自学关于宇宙和生物的秘密。这是她的抵抗运动,在平凡无聊的现实中向往梦中无垠的抵抗。当自己学得越多,越理解宇宙和生命,她就越觉得这个宇宙空旷孤独得让人难过。除了人类,宇宙中还没有找到任何已知文明:是我们找的方法不对,还是找的时间太短了? 可能确实是这二者的原因,但就算找到了呢?在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则下,人类几乎不可能与外星人相遇——光速上限的第一性原则让广袤的宇宙变成了令人绝望的隔绝体,动辄亿万光年的距离,即使是一次通信往来都要耗尽地球的整个生命史。 当白泓羽明白21cm辐射源的可能含义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年级,变回那个有点中二的丫头,那个会大喊“你们这些愚蠢的地球人”的孩子。曾经幻想过的戴森云结构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直径有几百个天文单位的漆黑迷雾,覆盖了整个恒星系统。当飞船以十分之一的光速爬行般驶近,前方原来以为空无一物的虚空却慢慢泛出折射的光芒,打开红外监视器,她突然发现前方星星点点的黑暗一下变成刺眼的深红,那是智慧装置因为运转发热的痕迹,她吓得从驾驶舱上跳了起来: “史波克[.电视剧《星际迷航》中的角色。]! 右满舵!反物质引擎100%全出力!我们要撞上了!” “船长,已经来不及了!停止自动驾驶,启动规避操作!准备承受冲击!” 透过舰桥,看见那黑色现出自己的真面目,最开始像是浓厚的尘埃,当距离越来越近,才看到每粒尘埃都是行星大小的蜂窝型太空站。飞船在“尘埃”前越来越小,引力开始让它偏离航道。 “从行星太空站中间穿过去!”她下达指令。 “船长,这些巨型太空站质量太大,在它们中间穿行,引力扰动非常可怕,我不能保证安全。” “孩子,我相信你。” 飞船绕过星球大小的太空站表面,太空站上平整的几何表面在视野上弯曲成弧。巨大的引力扰动让飞船不得不贴着太空站飞行,矢量推进器抵抗着引力拽出的弧线,从缝隙中向星系内部前进。引力扰动让“进取号”冲浪一样颠簸着,他们乘浪而进。飞行在诸多行星太空站的缝隙中时反而最危险,刚才还被左边太空站的引力捕获着,推进器全力咆哮也提不起速度,突然就越过了拉格朗日点,被右边太空站的引力弹弓弹射了出去。 行星太空站仿佛永无止境地往星系内绵延下去,只有等星系的太阳慢慢亮了起来,她才知道,飞船并没有在绕圈。正如穿过厚不见底的乌云一样,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太阳本来的样子。这时候回过头,发现深邃的星空都已经不见,唯有银灰色的层层太阳能板将星系密密实实遮了起来。之前无垠的漆黑,星棋密布的宇宙仿佛是一个梦,她好像一直生活在这百来个天文单位的内环空间里,再往前,就是已经完全机械化的双行星,这个星系文明的起源之地。 “船长,我们已经潜入戴森云内部了。”大副说。 白泓羽兴奋得发抖,汪海成连喊了她三次,这姑娘才回到了现实。 不是普通的外星文明,是超越人类能力千万倍的神级文明!建设完成一个戴森云,意味着至少要消耗掉整个恒星系统所有的固态物质——岩石、金属在宇宙中是很珍贵的,戴森云系统少说也需要几亿个地球的物质量,不拆迁行星,总不可能凭空创造出物质来吧?光是想象一个这样的场景,汪海成和白泓羽这对师生就已经激动不已。 每一个天文学家面对这种情况都是一样的。在这个宇宙中,人类是否孤单?每个天文学家都对这个问题抱有一种敬畏和困惑的复杂心情。现在离回答这个问题还有两步: 第一,异常辐射源能否验证确实存在? 第二,异常辐射源能否确定就是戴森云? 白泓羽强作镇定地叫道:“老板,老板,这个发现如果验证了……”汪海成也心跳加速,吞了口唾沫,“别急,调之前同样天区的旧数据,对比筛查一遍。” 因为连续两次发现,汪海成一时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跟踪发现辐射源的天区,还是继续巡天。这事已经超出正常逻辑,发现一个或许还可以当作中彩票头奖——统计学上不可能,但就是有人遇上了;连续发现两个,那数学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回头筛查旧数据就成了最该做的事情,如果之前的数据也能验证疑似戴森云的存在,那就没跑了。 白泓羽马上开始行动,汪海成的心思却一下子浑浊了起来。这两个发现哪怕能被证实一个,自己特批晋升教授就问题不大了。如果两个戴森云都能被证实,那汪海成就必然面对一个巨大的挑战和机会——两个低概率事件同时发生绝非巧合,只要他能找到其中联系,他就可以从一个单纯的发现者,变成一个新理论模型的建立者,从此在天文物理史上甚至整个科学史上留名。 第8章 绝密 汪海成在贵州的行程从原本的三天延长到了五天,回到珠海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周。虽然对他们来说只要有电脑有网络,哪里工作都一样,但在这个当头上,打断工作一路辗转从贵州山区回珠海太耽误时间,汪海成和白泓羽都不乐意——但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 学校党委陈书记直接打电话给汪海成,命令两人马上回校,机票已经定好,不得有误。汪海成在电话里争辩了几句,书记以不容辩驳的口吻结束了对话。汪海成心绪烦躁地转告白泓羽的时候,这丫头抱怨了好半天,自己还不得不去安抚她。那时他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为什么打电话的既不是天文院的李院长,也不是罗校长,而是党委的陈书记? 回珠海的飞机腾空而起之后,他愈发心绪纷乱。这几天的时间完全耗在科研上,连吃饭睡觉躺在床上都在思考这个爆炸性的发现到底应该如何解释。他有了几个思路,但都需要后续实验证据的支持。这个电话把他从象牙塔里拉了回来,一堆被自己丢在脑后的事情随着贵州大地越来越小又纷纷涌上心头。 房子那堆破事儿还没解决,学校又急着找自己回去,原因还语焉不详。 总不至于是那房东在学校里搞什么吧?汪海成心中咯噔一下,那家伙确实威胁过要去学校找自己麻烦。 这念头只是瞬间一闪,就被他给否决了。就算真出什么事情,也不会惊动书记,撑死了归李院长管就顶天了。 那到底能是什么事情? 纷乱的思绪并没有转多久,年轻的副教授就因为这几天严重缺乏睡眠而沉睡过去了。下飞机的时候他才醒,发现自己腿上还搭着毯子。原本是白泓羽从空姐那边要来的,两人都趁着旅途小小补了一觉。 出了珠海机场航站楼,两人居然看到了前来接机的同事。“到底啥事儿?这待遇不太对头吧?”上了车,汪海成觉得气氛有点怪异。 “这个……你到了就知道了。” 车沿着情侣路一路向北,开得极快,半个小时就到了学校。没有去院里,车直接拉到了校领导的办公楼,进了会议室才发现李院长和陈书记都在等候着。 书记说话言简意赅:“小汪你们两个抓紧时间休息两个钟头,准备一下,上级领导下午会到学校来,要听你们汇报。” “啊?”汪海成望着面前的两个领导,“哪个上级领导?” 李院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看新闻的吗?” 新闻?汪海成这才想起飞机上瞥过一眼的新闻,望着神色肃然的院长和书记,他骇道:“难道是……” 书记点了点头,他顿时瞠目结舌。 书记解释道:“领导本来是去视察澳门的,现在专门从行程里挤出两个小时来跟我们了解情况,所以你们必须从贵州赶回来。” 汪海成并不知道领导在澳门,这么高级别领导的行程都是严格保密的,只有事后才会在新闻里向社会公布,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了。他一时有点懵,这件事情怎么就惊动到这么高层上去了?天文物理是跟现实离得相当远的学科,甚至比理论物理和纯数学都要远,理论物理能推导出核武器和核电站,纯数学是计算机的基础,但是天文物理…… 不过再一想,他又有点明白了。 外星文明! 疑似外星超级文明的发现可能是让上级领导有了错觉,以为会对我们的文明造成什么影响吧?打外星人的电影大概是上映得太多了,会让人觉得只要发现了外星人,他们就会坐着圆盘一样的飞碟降临地球,来掠夺人类的资源了。 好烦恼…… 汪海成皱起了眉。虽然领导也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不能算“普通人”,但对于外行来说,要从直觉感性上理解宇宙的时空尺度还是太过困难。举个例子,人类目前为止载人航天器最远到达的距离是月球,这个距离跟天文中最常用的距离单位“光年”相比,一光年是地月距离的两千五百万倍。登月飞行人类需要八天左右时间,如果按这个速度计算,人类科技抵达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四光年外的半人马座,大概需要五十四万年。 两个疑似戴森云,一个离地球一千四百光年,另一个更是接近上万光年,即便以超级文明科技的极上限考虑,要和人类发生接触,哪怕发个电波过来,所需时间也比整个人类物种史都要长了。 这几天,汪海成一直处在莫名的恐慌当中,但比单纯的恐慌更复杂,他知道这东西是没办法说出去的,太荒诞了。 书记给他们说明了随后的安排,就让李院长送两人回去休息。院长跟这位年轻的副教授肩并肩走着,亲切地说:“小汪啊,有些事情你可能没太明白,我给你提个醒啊。” “啊?院长您说。”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院里的经费可就靠你了。你明白吗?” “不……不是很明白……” “呃,这么说吧,我们搞天文的,能创造经济效益吗?能解决就业吗?能造炸药打仗吗?都不能,对吧?但我们搞研究要花钱,天文台、望远镜、深空探测装置,哪个都要花大钱。没有企业合作赚项目的钱,我们花的可都是政府的资金。 “那政府凭什么要支持我们,这钱拿去干什么不好,要给我们看星星? 李院长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些年,我可能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没有去做研究。做些什么呢?参加活动,搞科普,当半个网红你不会以为我喜欢搞那些玩意儿吧? “nasa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能发射‘探索者1号’,能登月,甚至还启动了火星殖民的准备工作。到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nasa早年有的工作我们都还在追赶。为什么后来nasa无声无息地停了一大堆如此领先的项目,现在甚至连一个太空站都没有了呢? “因为政府觉得不值得在上面花钱了。你可能觉得在天文学上有无数恐怖的东西——黑洞、超新星、真空衰变,动不动就是几万光年的空间消亡毁灭。但在我看来,天文学上最恐怖的东西,是只要政府一句话、领导的一个念头,就会改变我们学科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可能。 “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可能在你们看来,怎么院长都不做正事儿为什么呢?其实就是为了解决这个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事情——让上面相信在天文上花钱,是值得的,是必要的。 “这次机会太难得了,一定要好好给领导说,争取到国家对我们的支持。” 汪海成这时候才开口说:“就是怎么要钱。” “对!就是怎么要钱!” 李院长拍了拍他的背,转身走了。一抬头,汪海成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宿舍前。学校给年轻教师分配的宿舍条件挺不错,但只有两年的过渡期可以用,眼看自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再不解决房子问题,真就要无家可归了。 钱,钱,钱,一切都是钱。什么也绕不开钱。 两个小时之后,汪海成、白泓羽被带进了学校简朴的小会议室。楼道里很安静,不似平时的喧闹模样。 大厅里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上级领导和身边的一名工作人员,并没有常见的一大堆随行官员。书记亲切地迎着两人进来,引荐给上级领导说:“这位就是汪海成副教授,还有和他一起工作的白泓羽博士。” 领导看起来比电视上更瘦,他微笑着伸出手和两人有力地握了握,笑道:“好年轻啊。请坐。” 四人相对而坐。领导身材高大,神情颇有些疲惫,言谈更像学者而不是政治家。“我昨天晚上看了科学院发来的报告。发现很重要,但有的东西写得不太明白啊。”领导看着汪海成说。 “谢谢领导在百忙当中还抽出时间来关心我们的工作。我不太清楚那个报告写的是什么,可能不是我写的……我的意思是,领导有什么问题,我尽量给您解答。”汪海成头回见到这么高级别的领导,自然有些慌乱。 “关起门来还这么说话就太累了。别领导来领导去那么多客套话,你就当一个外行来找你学习就是了。” 领导摆了摆手,一边翻开了手边的报告,“第一个问题,报告里提到两个疑似戴森云的巨型辐射源,已经确认了,是吗?” “报告领导,我们在fast观测到两个异常辐射源之后,已经通过美国的vla和vlba两个大型阵列望远镜进行了验证,确定了两个天体的存在。一个距离太阳一千四百光年,另一个是九千六百多光年。辐射源是确定存在的,但以我们的观测能力,暂时不能确定是不是戴森云,但从理论上推测,这种可能性很高。” “只有美国的天文台验证过?我们自己的天文台验证不了?” “这个……我们没有那么大型的阵列式天线。”汪海成没太明白领导的思路,“fast的信号灵敏度更高,但是角分辨率要低不少。我们能判断信号源的信号内容,但要准确定位信号来源则很难。”难道是在担心国外的天文台给我们假数据?这个念头突然在汪海成脑子里泛滥起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另外,斯皮策空间望远镜也发现了这两个辐射源。” “报告上把这两个东西叫作‘未知大型天体’,但是发现者——也就是你们——认为这有可能是戴森云,也就是外星文明的人造天体。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汪海成刚要开口,突然想起院长的叮嘱。 “以我们个人的意见,我觉得可能性非常大。但是……” 第9章 跳舞小人 在领导的直接过问下,中大和中科院牵头对fast的发现启动了新的研究计划。这里面涉及了一大堆事情,尤其是60k黑体辐射信息的破解研究,汪海成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就在他要被潜伏在漆黑异界的心魔夺走神智,吸入无边无际的真空时,现实的锁链把他拉了回来,紧紧捆回地面。锁链泛着铜锈,肮脏恶臭。 房主电话打来的时候,白泓羽发现导师脸色骤变,一通电话来回变了好多张脸孔。汪海成挂了电话,她担心地问:“还好吧,老板?”问了两遍,汪海成才反应过来看她。 “不好。”汪海成答道,“很不好。”身为导师,汪海成也知道这些破事儿跟白泓羽说不着。但这些天的连续刺激让这对师生的神经都脆弱了不少,在贵州射电望远镜旁熬过了几个孤寂的夜晚后,两个人好像结成了奇特的联盟,那几天,只有两个人类相互支撑着,对抗着诡异难明的黑暗天顶。 回到珠海后,这个联盟不自觉地延续了下来。 汪海成简单地告诉了白泓羽有关房子的事情。“我要起诉。”他下了决心。汪海成原以为学生会支持自己,没想到白泓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了汪海成半天,轻声说:“如果这房子最后买不到呢?” 这话里满是关切,类似事情发生得太多了。每个大城市,在某个特定的时候,都会像超新星爆发一样迎来一波房价暴涨,每波暴涨之后就会有许多原本一样的人被分成了两队:一队人落地生根,房子成为自己人生的最大财产,然后房子像镣铐一样把他们和这座城市束缚在一起,无论雾霾还是拥堵,都对城市不离不弃;另一队人被怒涛拍得老远,一步步看着之前还下得去手的房子变成下不去手,继而变成没钱下手,最后变成限购没有资格下手。几年之后,他们不得不跟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告别,离开自己熟悉的工作,和结交多年的朋友。再过几年,两队人就成了从立场到身份都彼此迥异的两个阶层。 白泓羽跟汪海成道别,汪海成忙着打电话找人推荐房产律师。不知为何,白泓羽之前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浮上他的心头。这是一个活泼得经常让人忘记她有多漂亮的姑娘,自己虽然老开玩笑问她怎么还没找到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但对于自己的学生是一个女人这事儿,他一直没有太实在的感知。 汪海成是浙江人。据说往上数五代,也是名门望族,但那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情了,汪海成出生的时候,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和大多数江南地区的人一样,一来重教育,二来讲经济。汪海成小时候喜欢音乐,想学小提琴,家里就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出钱请了小提琴老师,给他买了琴,每个月的学费大概占父亲三分之一的工资。学了四年小提琴之后,老师告诉父母,孩子的兴趣远比天分突出,于是重教育就让位给了讲经济。而那把小提琴也由老师牵线卖给了别的小朋友,毕竟一把琴也不便宜。 为了这个事情,汪海成和家里很是哭闹了一段时间,对天文的兴趣也是在这个时期慢慢占了上风——可能也跟家里的经济状况有关,看星星不用花太多钱,也不用请老师,没有级可考,自然就不会因此被父母终止,星空也是不可能被夺走的。虽然天文不像音乐特长那样有考试加分,但漫溢到物理和数学的兴趣却能换来更好的成绩,家里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天文也不像音乐那样容易引起早恋,这就更让父母满意了。 如果家里有钱,自己是不是还在高高兴兴地拉着没有天分的小提琴?汪海成心里是没有谱的,也许自己一样早就放弃了,但那时他才十岁,幻想着小提琴是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被生生夺走,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疤,一直没有愈合好。伤疤细长,一边连着对自己才能的自卑,另一边勾着对家里不够有钱的怨恨——这种怨恨隐匿着,不能说出口,和其他许多糟糕的欲望一样顽强地潜伏着。 伤疤就是一条毒蛇,哪怕汪海成今日已经是副教授,但依然被它咬着。而现在,房子又一次引发了他的伤痛:没本事赚到靠自己买房子的钱,家里也不富裕,支援了二十来万首付,再多就拿不出来了。但那时候汪海成还没意识到疤痕是怎么扭曲了自己的生活:他自认为是因为太宅,爱好太无趣才不敢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实际却是源于自卑。就像才能不足而失去了小提琴一样,不够优秀的自己也一定会失去心爱的女孩,伤疤的恐惧让他在爱情面前畏缩不前。 现在,很不幸的,社会偏见更加剧了汪海成在爱情方面的自卑,珠海的楼盘广告就飘着扎眼的文字:“不下手,别人见的是丈母娘,你见的只是阿姨。”他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催着他早点考虑终身大事。事业、爱情,最后还是落在了房子上——至少广告、同事、朋友、亲戚,他们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位中山大学的年轻副教授抱着这样复杂的愤怒,根据朋友的推荐,去见了房产律师。虽然律师事务所和学校间有公交直达并不远,他还是叫了出租车,双方签字盖章按手印的购房合同被他裹了一层又一层,放在双肩包里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出什么幺蛾子。 律师看完合同条款的第一句话是:“从你提供的资料看来,这么说吧,我们有很大把握能胜诉。简单地说是这样的,上个月深圳刚判了一个案子,跟你的情况基本一样,赢了。” 就在汪海成他走进律师事务所的同时,中科院联合中山大学搭好了信息破译小组的班子,开始破译那个连续几天都在深夜里化作怪物,把汪海成从梦中惊醒的60k黑体辐射信息。 戴森云是汪海成他们在fast上的独立发现,但60k黑体辐射异常则被全球射电天文台观测到了——地球上每个天文台,不管当时天线在扫描哪个位置,都记录下了同样的异常辐射。这也是汇报之后破译小组加紧成立的原因:没有信息优势,就必须有效率优势。 为了大致搞清楚辐射信号的分析工作进展,白泓羽还专门恶补了密码学的基本知识。 早在几千年前,人类就开始使用密文来进行通信,借以掩饰所需传递的实际信息。根据考古资料记载,公元前古罗马恺撒大帝就已经开始使用被称为“恺撒密码”的加密方式和自己的朋友通信。直到二十世纪之前,准确地说,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前,人类的加密方式都停留在恺撒密码的水平上。 这种最初级的加密方式又被称为古典加密法,也就是置换法——根据预先设定的特定规律,用特定的符号替换明文原文,生成一套无法直接辨别的密文。随着二十世纪初连续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战争双方通信和谍报需求暴涨,古典加密法就显得过于简单了。它只使用一套固定的加密算法和密码字典,密文本身虽然不知所云,但依然保持了加密前明文的语言规律。柯南道尔的经典小说《福尔摩斯之跳舞的小人》非常完美地揭示了破解这种密码的办法:通过密文里出现的符号进行频率分析,再和语言规律进行对比,一步步确认密文可能对应的原文。只要有足够的密文样本来分析频率规律,总能把密码还原成原始语言。 相互监听和破译直接关系到战争的命运,而这时的古典加密法已经很容易被破解,为了满足战争的需要,更有效的加密方式应运而生。 一个思路是直接使用不为普通人所掌握的原始明文进行加密,比如二战期间美军曾利用印第安少数民族纳瓦霍人的语言作为战场密码——正是因为无法理解原始语言的规律,这一度成为日本军队无法破译的神秘密码。但是,当信息论和语言学被引入密码学之后,这样的手段失去了意义。不过,这倒产生了巨大的连带价值——大量曾经无法解读的考古文字被重新破译了。学者们发现人类毕竟还都是人类,不管他们使用什么样的文字,无论是象形还是注音,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内涵总是相同的,只要样本量足够大,总是能找到对应规律,通过频率分析找出答案。 频率分析手段面对自然语言几乎是无敌的,只要样本量够,一定有办法破解,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的计算力而已。这直接导致了战争各方对运算能力的需求急速增长。从草稿纸到计算尺,再到电子打孔计算机,算力演进的军备竞赛成了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 在二战刚刚结束的1946年,算力的军备竞赛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成果,为破解德军密码而研发的eniac姗姗来迟。eniac,这个迟来的人类第一台计算机从此改变了我们文明的进程,地球走进了由恐怖运算能力构成的信息时代。 白泓羽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密码学是人类二十世纪科技大爆炸的最重要肇因之一!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人类文明已经再次站在因为密码而骤变的路口。 随着频率分析这个无敌武器的泛滥,加密方式终于不得不进行革新——用复杂密钥字典来代替简单密钥字典,以掩盖密文的频率规律。换句话说,原文的a在某些时候会被加密成x,在某些时候又会被加密成z。密文字频与原文字频的联系被破坏,除非找到对应的加密字典,否则很可能永远无法解开密码。 二十世纪的冷战时期,间谍曾一度使用唯一的一次性密码字典:没有任何规律的解码字典所含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密文本身。除了发信人和收信人,任何人都无法破解密文的内容。但这种手法失败得出人意料:许多情报因为一次性密码字典丢失而变成了废纸。 冷战之后,随着计算机的普及,二进制数据代替自然语言成了通信的基本载体。语言频率分析法最终宣告失效——二进制数据文件有无数种可能的格式,要进行频率分析,第一步必须了解原文文件的编码规律——图像、语音等各种文件的频率复杂度远在语言文字之上。 第10章 追踪 五年后,成都。 循着郭远身上的北斗定位信号,部里很快驱车找到了他,那时城市还陷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而这个担负着拯救城市命运的特工居然躺在马路边睡着了。 支援组的战士见他躺倒在地上,黑暗中他们还以为郭远出了严重状况。于是,赶忙一边呼叫急救,一边用电筒查看郭远的伤势。没想到手电光晃过他的眼睛,这人居然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自己爬了起来。 “别对着眼睛照!”郭远不耐烦地吼道,“找担架来,小心我的腰。”后勤的医疗兵把郭远送到军用医疗车上,架上便携式x光仪进行了快速扫描。有一段椎骨有轻微裂缝,只要不重复受伤不会有太大影响。 “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情报显示西南五省电力供应都中断了。”端木汇的副手老秋一跳上医疗车就像机关枪一样打出一连串的问题,“云杉呢?她没事儿吧?” 郭远双眉紧锁,白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解下胸口的作战记录仪朝老秋掷过去,用力既大,去势又猛,老秋险些没有接住。他本想反射性地骂一句,可话还没出口,郭远那冷若冰霜的脸就把这个身经百战的老特警吓得缩了回去。 回想起电力枢纽中心的遭遇,郭远就怒火中烧。密室,停电,黑环,每一幕都清楚地告诉他:这件事情绝不是恐怖袭击那么简单,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层层见不得人的秘密。郭远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拉来当枪使,这让他恶从心头起。 然而干这一行,无论怨气如何深重,也不能影响任务。作战记录仪上有非常完整的信息,比当事人的汇报还更能准确地说明地下发生的一切。让他们自己看去吧。 医疗兵给他打了固定和止痛药之后,就让他躺着休息。十多分钟后,云杉也被送到了医疗车上,姑娘秀丽的脸上都是淤青,嘴里叼着恢复补剂的吸管,右手缠着绷带。看那补剂的类型,云杉应该只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筋骨。她整个人身体滚烫,像个火炉,身体细胞在恢复补剂的帮助下快速代谢修复。 “强化人类倒是很扛打。不像我们这种,碰一下骨头就裂了。”郭远忍不住嘲讽她,又问:“那个中东哥们儿呢?抓起来了吗?能说话吗?”现在也就那人还有点线索可以挖。 哪知道云杉答道:“死了。”虽然她人没事,但脸色惨白如纸。短短一天内云杉接连受挫,自己的能力竟全无用武之地。中东裔虽穿有防弹衣,但中弹太多,冲击力震碎了他的内脏。尽管他是因为郭远的乱枪而死,但在云杉看来,自己这趟真的是毫无寸功。想到这些,她眼睛一红。 郭远长叹一声,也闭目不语。 城市因为突然降临的黑暗而沉默,这时候又慢慢用另一种声音重新喧嚣起来。想必这次大规模的停电已经造成了极大的破坏,郭远心想,按说医院之类重要场所是有几路供电的,但是枢纽中心的事让郭远非常怀疑,所谓“多路供电”这个几十年前的保障系统如今到底还有几分保障? 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次停电可能造成的问题。这时候正是晚九点刚过,恰逢白天人潮回家,夜生活人流外涌的对撞。春熙路、天府广场等人流密集地点会不会出现惊慌踩踏?靠北的城区那边,从荷花池到火车北站批发市场如果是有地痞无赖趁黑闹事,控制局势的安保压力会不会超临界?玉林到九眼桥的餐饮酒吧区难以预估,如果有两个人闹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可是很多的。 只是停电而已,整个城市不知不觉从全国最佳旅游城市变成了一个火药桶,现代都市的脆弱是超乎想象的,这根本不是对方的“袭击”,只是小小的副作用。 端木汇拉开医疗车的门,缓步走近云杉的担架,“没有什么大碍吧?” 云杉望着他轻声答道:“放心。” 郭远看见端木汇处乱不惊的镇定样子,觉得格外不舒服,他肯定已经看过视频记录了。倒是真稳得住。 “疑犯从供电枢纽逃脱,任务不能算成功,但也不是一无所获。”端木汇说,“天网系统查到了跟庄琦宇一起袭击枢纽的那个中年人的身份。 “江清散,四十三岁,枢纽中心供电设备高级工程师,清华核物理定向委培硕士。无前科,无不良记录,天网未发现曾有危险倾向。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背景干净没有任何疑点的普通人。天网在网络信息记录上也没有发现庄琦宇和他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你的意思是,除了庄琦宇参加过的那个被抹掉、记录上不存在的项目之外,他跟这个高级工程师没有其他联系。”郭远的话是一点不留面子。根据庄琦宇的师姐杜晓隽所说,庄琦宇参与了一个连这个行动小组都没有资格查询资料的研究项目,既然项目的工作地方在枢纽中心,怎么可能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端木汇没接他的话,继续往下讲:“虽然没有在任何通信记录上找到两人的关联,但是这两个人暗地里肯定有过接触。天网系统清查了庄琦宇和江清散所有的行踪记录,排查了手机位置坐标相关性,结果发现,这两人曾多次在同一时间段、在相互临近的区域关闭了手机。” 全息投影上显示出这两个人数次开关手机的位置点,不同颜色标记了开关机时间。这些位置都离四川大学不远,对庄琦宇可能说明不了问题,毕竟他在这里上学;但是对居住地和上班地点都离得老远的中年电厂工程师江清散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很显然,他们有相当好的反侦察意识,不过百密一疏,我们筛到了一次江清散关机,而庄琦宇没有关机的情况,显然他那一次忘关了。” 投影放大了坐标,庄琦宇的北斗定位信号在一间酒吧停留了两个小时。酒吧的位置在四川大学东北方向九眼桥附近,名字叫“变奏”。尽管这群恐怖分子反侦查的意识很强,但天网系统真称得上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移动设备的定位信号,遍布街道的摄像头,甚至普通人无时不在的自拍,这些数据罗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网络,只要犯罪分子一出现,他的一切情况基本都可被追查。 “电力会在一个小时内恢复,之后抓紧时间前往‘变奏’酒吧,务必追查到他们的线索。”端木汇的声音镇定若常,但用词却严厉了起来。事态已经越来越严重,没有再犯错的机会了。 耐着性子听到这里,郭远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先是轻声的哼哼哼,然后越笑越张狂,最后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大家都困惑地望着他,郭远撑着腰坐起来,一脸的狰狞。 “这位领导同志,你是讲笑话吗?到这会儿,连个解释都没有,是安心想让我们所有人都送命吗?” 说完这话,谁也没有料到郭远忽然一跃而起,一把将端木汇撞到了呼吸机上。云杉一声惊呼,便是以她新人类的反应速度,也来不及动作。说时迟那时快,郭远欺身上前,抄起桌上的手术刀,就朝端木汇刺了下去。 刀锋离端木汇的瞳孔不到半厘米才险险停住。“别动!”郭远转头对吓呆了的医疗兵厉声叫道,“退到一边去。云杉同志,麻烦你把手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你疯了吗?”刀尖虽然压在端木汇的瞳孔上,但他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冷静。 “我本来就是疯的,能不能别说废话?”郭远嘴角一挑,“回答我有用的。”他左手朝外一挥,“看看你的外面,整个西南地区上百万平方公里都停电了。枢纽中心只是一个变压输电站这种事情,恐怕拿来解释不通吧?那下面的秘密基地是拿来干什么的?被庄琦宇和那个叫江清散拿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东西到底是在输电,还是在供电?” 此时云杉双肘微紧,没有从担架上起身,但她已经做好了扑向郭远的准备。以强化人的反应能力,她能在十分之一秒内制伏郭远,她的准备动作被身上的毯子遮盖着,紧盯着郭远的眼睛和肩膀,本打算在他露出任何破绽时立即扑上去。 哪知郭远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端木汇腰间掏走他的配枪,然后头也不回地抬枪指向云杉的胸口,“别动。这些事情说不清楚,你到时候跟我一起去送命。恐怖分子要干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也就罢了,连要我们保护的东西是什么都一无所知,这是开国际玩笑呢?!姑娘你喜欢送命别带上我。这位领导同志,你最好给我们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知道一个小时以内就能恢复供电的?” 郭远杀气腾腾地盯着端木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那鬼东西你们有多少个?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着这话,云杉一愣,片刻之后只觉一阵心悸。是啊,她亲眼见到那两人从重重隐秘之处把那个奇怪的黑环取走,然后整个西南地区电力就中断了。庄琦宇说整个西南的电能都是那东西提供的,恐怕不是空口胡说。先不说那东西是干什么的,“一个小时之后就能恢复供电”这意味着什么? 看来上面对这个东西的存在、作用心知肚明,而且还储备着备用品,可以随时调来。 这已经超出了她认知的极限。所有人都知道,国内现在主要的电力来源是可控核聚变电站。自从五年前,中国人对这个伟大的技术实现突破后,就在极短时间内推广到了全国。清洁、高效、廉价,核聚变反应堆使用氢的同位素氘作为原料,供电成本比之前火电水电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如果说便宜还不能解决部分人对安全的担忧的话,肉眼可见的雾霾消失速度轻松征服了这点担心。从汽车内燃机到烧煤供暖,几乎所有的污染源都被清洁廉价的核聚变电力取代,成都当年自嘲的“火锅味的雾霾”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11章 良知 收到云杉的请求之后,特别行动组全体人员都被紧急调动起来,对成都市区内一个小时前后的异状进行排查。 若这真是汪海成他们萤火组织的计划,这安排可算是精妙至极。晚上正是本地人休闲娱乐的热闹时段,超大范围的停电不仅搅乱了人们的生活,还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大家早就习惯随时通过移动网络与整个世界相连,几乎每隔两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看新闻,聊微信,等推送,不一而足。一个小时的停电不仅中断了大家的现实生活,连人们惊慌失措地想从网络上寻求一些安慰也变得遥不可及。全体市民仿佛化身一千五百万个孤儿,年纪大一些的人回想起当年“512大地震”时也是这样,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人口基数如此庞大,恐慌和谣言是难以避免的,总有不少区域乱了套。 停电一个小时前后,车流、人流、城市动态跟之前大不一样。天网系统的风险预报是以统计规律为基准的——只要收集的数据够大、够复杂,就会发现人类社会的行为规律稳定得惊人,任何一点异常的小波动都可以循迹回溯,发现源头的妖孽。任何大动作都必有先兆,很难在统计学模型下隐藏,要从天网系统的监控下隐形难于登天。 而现在,全城的行为模式处处不正常,处处都是意外,处处都算得上是先兆。天网下的成都成了一池浑水。 “快,快!快!!”通信器里传来端木汇催促手下的声音,声音有些变调,他鼻梁还歪着,之前郭远给他的那拳影响了呼吸。隔着电波也能听到他在车子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通信器里传来呼吸和键盘的声音。表面上再镇定,现在谁都知道这事不会善了,任何一个失误都是致命的。 请求已经发过去十多分钟了,依然毫无头绪。郭远知道这样排查效率极低,因为大家已经对天网形成依赖。当年没有天网的时候,排查就像瞎子摸象,但好歹那时候也已经摸得手熟。现在天网一断,技术侦查就变成了瞎子,而且是刚刚失明没两天,连盲文都还不认识的瞎子。郭远脑子飞转,想着有什么自己可以下手的渠道。 如果他需要在停电的一个小时搞一些大动作——大动作是指规模明显的准备工作,不是实际袭击——不可能是停电开始了才行动。在这之前必然预先安排,如果需要交通工具、武器弹药,那在行动之前,这些东西都要储备好。 要预先准备,就要有做准备的中间人。跟庄琦宇一起行动的有一个中东裔,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突破口,可惜当时下手太狠,没留下活口来。要不应该是能问出点什么东西的,比如:中东裔族群会是他们的外围合作者吗?如果汪海成他们为了隐蔽自己的行踪只在核心行动中才现身,那么外围行动是谁来做,都做了些什么? 郭远拿过通信器,叫道:“之前我说过整理四川公安系统所有治安相关情报,弄好了吗?发给我,我来看!” 之前的龃龉并没有影响团队合作。端木汇如今被夹在上下之间,架在两面火上烤,但心里也明白这当头自己根本没有记恨郭远的资本。所以他努力假装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情报很快传了过来,郭远直接用全息投影把信息打在驾驶室三面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图片盖满了整个驾驶舱,信息量大得惊人。他快速扫过,整个人只有眼睛和脖子在动,身体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云杉还来不及看完,郭远就已经挥手朝下翻了过去。 这绝不是人类应该有的速度。云杉智力已算绝顶,又系统学习过速读,但每次她还看不到一半郭远就已经跳了过去。光是读已经跟不上,何况郭远还在快速判断这里面有没有相关的线索,思考隐藏在卷宗下的问题。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是恐惧还是佩服:如果不是有人格障碍,这人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情报员。 不对,也许正是严重的人格障碍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思路,才有这天才的假象? 十来分钟后,屏幕上飞速翻动的卷宗终于停了下来。云杉定睛看去,是保险公司的车险出险记录。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郭远又继续飞速往下翻。她不明白这里面能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也没有开口问:郭远这时已经完全陷入千头万绪的信息网里,云杉生怕说话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屏幕上的卷宗以更快的速度跳过,即使是郭远也不可能读完。他在跳着找什么东西。两分钟之后,他又翻了回去,一直跳回百页之前,停在阿坝州的记录上。那地方的卷宗居然是相机拍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日期,是今天下午。阿坝州的警察显然是今天才得到紧急命令,急需把手写卷宗马上数字化上传,那边的警察慌忙找来了相机,也不懂什么规范就胡乱把卷宗拍了下来。 郭远喘了口气,伸手推出,车窗上的投影应声收了回来。见他闭目揉眼沉思,云杉这才敢开口问:“有线索吗?” “有。”他没有睁眼,对自己的判断有些犹豫,口气也没有之前那么果断。 “什么线索?” “最近半个月,全市本田越野车盗抢报案数量相较前月下降了八成。本田牌的越野车跟别的牌子盗抢数量几乎一样了。” 云杉一头雾水,盗抢报案数量下降不是好事?“跟别的牌子案件数量一样?”降了八成还跟别的牌子一样?是说之前本田的案件数量比别的牌子高很多? 郭远一边解释,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本田这牌子因为电子防盗系统一直有漏洞,黑市渠道可以搞到门锁无线干扰,所以全国范围的盗抢数量一直都比别的牌子要略高。 “成都这边又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成都往西边没多远就是藏区,从川藏线,走甘孜阿坝自治区,然后就可以进西藏。高原地区对车辆的可靠性要求极高,所以日本车,尤其是丰田和本田的越野,那边的人一直就很偏爱。车被偷了以后,直接进藏,那里地广人稀,警方根本追不回来。 “去年,本田越野的盗抢就已经猖獗到连保险公司都不敢接新车的盗抢险保单的程度。盗车集团都不需要找下家销货,要车的人直接跟车点杀,当场上车付现金,然后自己开走。有gps跟踪和监控影像也没用,人家直接上藏区十年不回来,一点办法没有。” 大致解释完了前情,郭远问云杉:“两个月来既没有对盗车集团收网,本田也没有更新防盗系统,突然盗车案的发生率就降到了冰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成都这种奇特的犯罪生态让云杉听得瞠目结舌,顺着郭远的思路,她问道:“你的意思是,专偷本田车的盗车集团,跟汪海成可能有牵连?” “我是说,如果不是选在这时候洗手不干的话,这些偷车贼在吃哪家的饭呢?他们搞的是车,如果不是在偷本田的车,两周时间他们搞了些什么,能搞多少车?” 不用郭远点透,云杉跟通信器另一头的端木汇都已大惊失色。现今的恐怖袭击行动,汽车是最万能的工具,冲击人群、开道、阻碍交通、运载、隐匿、汽车炸弹……汽车是强有力的武器,而且因为太过常见还不容易预警。云杉快速查看了一下更早之前的卷宗,巅峰时期成都本田被盗案能高到日均一起,如果按这个数目来估计,他们能动用的车辆至少也是两位数——这数量看似不大,但如果能有效隐蔽,定点对高价值目标杀伤,绝对不容小觑。 “换我开车,走吧。”郭远示意道。 “去哪里?”话刚出口,云杉自己就想到了答案。 “没有收网,不代表不知道这群偷车贼在哪里。”郭远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直接到底,电动引擎发出尖锐的高频啸叫,他沉声道,“等会儿动起手来,你按我的指示,不要手软就是了。” 车也不掉头,直接飙上一百多码逆行,几乎要在城里飞起来。云杉只能抓牢把手,虽然心知现在什么也没有时间重要,但眼见就这么逆行着还一连擦刮了路旁好几辆车,她还是觉得一阵心慌。车在人行辅道横冲直撞,短短三四分钟就两回险些撞上惊慌的路人,可是郭远连一丝稍微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车疾驰驶入二环,玉林片区。这边已经是成都老城以内,几十年历史的老居民区是老街窄巷的格局。这和南边规划新建的现代化城区大不相同,没有摩天大楼,道路只有双向单车道,楼高不过七八层,平素安稳静匿。 这地方是传统成都人最喜欢的格局,不像国际城南少了地域风情,也不像市中心春熙路商厦云集。店面还多是街坊老店那种底层临街小铺,卖着不知名牌子的服装副食,伴着开了几十年的老苍蝇馆子。春熙路是成都的面子,熊猫是成都的招牌,这样的地方就是成都的里子。 如果一个城市有什么烂疮溃记,那自然是藏在里子里。 拐入窄弯的时候,一辆路虎斜压着马路牙子挡住了道路,应该是之前停电时慌乱停下的。郭远笑道:“抓紧。”一脚地板油冲上去,直接把对方推到巷内,还去势不减地又接连撞上了两辆别的车,他们才冲了出去。 车甩尾,急刹,停在一个老小区外面。郭远没有马上下车,而是掏出枪检查了一下弹药,打开保险,才推门下来。 “一切听我指挥,出问题我负责。”话虽然说得简单,但云杉听了心里一紧。她想起郭远最初就说,要做事就要按他的规矩。还没下车就掏枪上膛,他这摆明是为了情报什么都干得出来。 只是盗车团伙的话,无论如何也罪不该死,就算是全城生死存亡都压在一线,也没有拿无辜之人来当祭品的道理。 第12章 锚点 查到那二十三辆渣土车的异常行踪之后,端木汇紧急调动了手上全部行动小组前去处置。加上郭远和云杉,一共五队人。这么多人,看似不少,但想到要解决的对象是二十三辆最大载重达到二十五吨的巨兽,他就感到极度不安。 “盗车团伙应该在车上安装了一种自动驾驶劫持设备,汪海成一伙可以通过那个设备劫持渣土车原本的自动驾驶控制信号。所以我们的第一作战目的是切断这套劫持设备,阻止他们遥控这批重载卡车。 “敌人盗车的行动目标目前暂时还不清楚,所以第二要务是确认车上是否装载了危险品。”端木汇说到这里,不禁一阵心悸。就算是普通爆炸物,以渣土车的运载量计算,也足够可怕了。 “如果有危险品,不要擅自处理。听清楚,不要擅自处理!” 二十三辆渣土车绕着武侯祠外围,停在方圆三公里的范围内。这些车为什么停在这里?是为了方便做袭击准备,还是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出发?又或者袭击的目标就在武侯祠范围附近?他们一无所知。 “汪海成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追踪到渣土车了。这次我们很有可能跟他们再次遭遇,有机会抢占先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以开枪,但尽量留活口。”端木汇继续布置任务,“武侯祠西面的成都体育学院,是附近人口密度最低的场所。如果有紧急情况,可以考虑优先利用这个学院进行避险。” “这个学校疏散了吗?”云杉在通信器里问道。 端木汇沉默了一秒,“没有。如果疏散的话,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有两秒电波里全是沉默。 “武侯祠呢?”郭远问道,“这时候的武侯祠内是没人的吧?” “你是说,可能会爆炸,把武侯祠炸掉?”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来。就算只是一车高爆炸药,也足够把这座存世将近两千年的古迹炸得面目全非。 郭远耸了耸肩,“是你们怕伤到无辜平民,不是我。”一时间又没人说话,云杉一下子想起之前郭远的话——要射杀绑在遥控器上无辜孩子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动手。 “避险场所是成都体育学院。”端木汇重申了指令,“郭远组到达目的地,首先把渣土车上安装的操控劫持装置拆除。拿到那个遥控装置,技术部门会尽全力破解遥控装置的通信方式。破解成功的话,我们就可以定向阻塞车辆的遥控驾驶,这样就不需要每辆车都追查。 “先废掉他们的遥控,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对车辆进行排险。这些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们闯入重点区域,必须控制在二环路西一段和武侯祠大街之间的片区内。” 郭远的车穿过洗面桥横街,接近了目的地。横街沿路满是藏文,一边多是售卖藏香、佛教用品、高原特产等传统产品的店铺,装修得古色古香;另一边却是充满高科技和现代气息的高原装备店,超薄登山户外用品、高原车辆改装、求生用品、北斗卫星电话。因为西藏自治区办事处在这条街上,这地方进出藏区的人车颇多,路上有一半人长着古铜色的面孔。 一辆渣土车就停在这条街的尽头,边上不远是一排卖佛教用品的店。目光一扫,郭远发现里面一家还灯火通明,定睛一看,店里居然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哪个庙里来的高人在做什么,居然人多得都被挤到了店外。他心说,如果渣土车上真是炸药,这几十个等着净化心灵的善男信女就是第一波被超度的。 大车从远处看不出什么,渣土车拖斗上的挡渣罩已经拉上,挡得很严实,从形状上看拖斗堆得并不满。但往下看到轮胎,云杉心里就知道不妙,轮胎接地面积不小,比起空车,轮胎大约被压下去了三指宽——这重量已是满载。驾驶室里没有灯光。红外影像上发动机排气管只是略有些亮,说明车已经熄火较长时间,基本没有余温。 两人在车上观察了几分钟,没发现附近有可疑人物,这才通知指挥中心:“确认可以行动,技术部门请核实支援情况。” “破解工作准备就绪,可以行动。” 郭远和云杉一左一右,快步朝渣土车驾驶室走去。遥控劫持装置必然会有报警模块,只要一被拆除,敌人肯定知道自己暴露了,所以破解和干扰必须马上同步进行,否则不知道那群人会做出些什么。如果敌人强行突击,情况绝对无法控制。 云杉登上车门,检查是否有警报机关,确定没有问题才拿钥匙开了门。自动驾驶的重卡司机位非常小,只供临时操作,以云杉的身量问题倒是不大,她钻进驾驶室,给等在另一边的郭远打开了门。 借着电筒光,驾驶面板下沿还能看到人为撬动的痕迹,胖子的手下干活儿并不精细,连盖板都没还原。两人小心地探察了盖板四周,没有发现异常的警报监测电线,这才撬开了盖板。劫持装置的连接很简单,一个巴掌大小的装置拉出两条线来跨接在原来的主控数据线上,两条线一条用来获取原始正常的驾驶控制信号,一条用来输入劫持后的控制信号。 “如果是我,车厢的炸药会连一根保险在这边,拆除就引爆。”郭远说。拆除控制装置是云杉的工作,郭远要等装置安全拆除,技术部破解了通信信号之后,再检查拖斗后面到底装着些什么。他说这话也是为了提醒云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大家一起送上天。 云杉本就有这担心,听他这一说,反倒是狠下心来,双手猛一用力,先把下行数据线扯下,然后反手一撕,上行端口也断了出来。巴掌大的劫持装置到手,她马上利落地将两截接头插进技术部提供的信号分析器,渣土车原本的驾驶控制总线也被顺势拔断,一时半会儿这车是没法动了。 “还活着。”郭远笑着拍了拍云杉的肩,推开车门,朝车厢爬了上去。信号分析器接入了这个劫持装置,开始分析这东西的工作方式,快的话五分钟内能完成——五分钟能发生很多事情,比如遥控这车炸掉。 郭远爬上车厢,掀开挡渣罩,当时就是一愣。他原本预计车上一定是一车炸药,塑胶炸弹,弹头,甚至是核装置,但挡渣罩拉开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车建筑垃圾——混凝土块、钢筋、装满泥块的编织袋、预制板件…… 郭远愣了一秒就想明白了。真是蠢透了,当然是这样,不管是卸货还是装载,都需要大量的人工和起重装备,汪海成既然需要遥控驾驶手段,当然不可能有人手、有装备以及时间来给几十辆渣土车进行装卸。 既然汪海成没有办法装上自己的重型货物,那为什么要劫持这批渣土车?车上可能有别的“货物”吗?轻型的,被埋藏在某个缝隙,某块建筑垃圾的下面?郭远手电晃过,往缝隙里看了两眼,并没有发现什么。 不对,如果他需要的是一批高速自动驾驶汽车,那满街的全电动车辆不是更好用?为什么要提前半个月布局盗窃渣土车? 重量。是的。一定是重量。车的重量,加上速度,冲击力。 郭远正在分析汪海成的计划,就听见云杉用力敲着玻璃,脸色大变。他心知不妙,翻身下来,拉开门问道:“怎么了?” 通信器里传出技术部的声音:“装置上没有检测到通信信号,电路分析也没有发现有通信控制模块,只有一个很简单的遥控启动电路。” “怎么可能?”郭远一惊,如果这些车不是遥控驾驶,那是怎么被劫持到这个地方…… “我们怀疑这东西的驾驶逻辑是独立a.i.,运行不需要通信,可以脱网独立运行,在关键信号启动的时候发出一个开关信号就可以了。这样通信阻塞就没有办法进行,而且也没有意义!” 大家都脸色大变,之前的作战计划彻底报废。 “所有小组!更改作战计划,根据提供的路线,尽快前往目标渣土车,破坏驾驶模块。如果来不及破坏驾驶模块,那就设法破坏车辆的轮胎和油箱,绝对不能让这些车逃离。”端木汇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没有支援部队吗?”郭远问。渣土车的轮胎和油箱都经过特殊加固处理,就算用子弹击穿,也能稳定行驶二十分钟以上。想要靠这么几组人完成任务,只能期待敌人睡着了——独立a.i.的驾驶模块摆明了是针对这边的信息战优势才这样设计的。 “支援部队都……另有任务。” “比阻止成都被炸平更重要的任务?”郭远怒道。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们要把成都炸平。”端木汇这时候完全是强行解释。 郭远松开了通信器的按钮,望着云杉,嘴上没有说什么,却露着阴恻恻的笑。 “看来我们不是唯一一支在对付‘萤火’的队伍。”云杉说。言尽于此,郭远也没有再说什么。可上面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汪海成又是想要做什么?“萤火”这个组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群人的学历和智商都高得跟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搭不上边,是因为什么契机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群人是以什么为纽带才会这样联合起来,他们行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通信器里传来惊叫的声音:“渣土车开始移动!再说一遍渣土车开始移动!所有!再说一遍,是所有渣土车开始移动!” 郭远面露寒光,一把抓起屏幕来查看,心里暗叫糟糕。大家行动已经很快,收到命令后立刻行动,算上自己这辆,已经有四辆车被切断了驾驶劫持装置。但剩下十九辆已经被激活,也不知道a.i.预设的指令是什么,它们会做什么? 屏幕上显示着目标渣土车的位置,才刚刚起步,暂时还看不出什么规律。 “计划不变!灵活应对,所有渣土车必须全部控制下来!再说一遍,全部控制下来!”通信器里传来端木汇的怒吼,声音已提高了八度。 第13章 光体 郭远不过是个情报人员,既没有战场出生入死的锻炼,也没有经过基因改造强化身体。他步伐沉重,速度也不快,对面的敌人本来就很警惕,立刻有人察觉了。 间不容发,郭远冲出的同时,云杉配合默契。原本端在手上的摄像仪往大腿收纳袋一塞,双枪从腰后束带里拔出,箭步飞身而出,动作轻盈利落。后发先至,郭远朝汪海成方向冲出不过几秒,她已经跃出十米有余,往两位哨兵奔去,与郭远的进攻方向互为犄角。那两个哨兵还在跟热心市民们纠缠,此时听到急促的脚步忙回过头去。 这一耽搁,云杉已经全速冲上前来。她早就看见那两人的枪不在手上,自然不用费心去做什么之字形回避,只管极速冲锋,把距离拉进到百米以内,同时大声叫道:“警方公务,无关人员卧倒!” 声如闪电,那几十个信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并没有一个人照她说的卧倒。他们刚见识了眼前不可思议的异象,脑子里浑浑噩噩,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云杉在喊些什么。敌人已经被拉进到有效射程内,云杉迟疑了一下,没有动手。那群路人正在两人身后,此时开枪恰恰都在弹道的直线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误伤到他们。她连忙调整方向,往侧面寻找射击角度。 就这一秒的延误,对方已经掏枪在手。 然而郭远却没有那么多顾虑,轻身而上,也不管手枪射程有限,只看双方之间没有遮挡就乱枪急发。准心自然不佳,但汪海成那边三人也没有拿命来赌运气,枪响之后都齐声伏低躲避。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跪地投降!”郭远虚张声势大喊,脚也不停。按抓捕行动的传统,都是要层层封锁之后才会动手,郭远赌的就是这点——对方肯定猜不到自己两个人也敢强行突击。与指挥中心失联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再不动手自己就没机会了。“手上东西放下,不要做无谓抵抗!” 回应他的是一串枪声。郭远俯身回避,瞥见汪海成朝后面的渣土堆跑去,开枪的是左旁一人,另有一人也朝背后摸去。绝不能被这两人拖延了时间,让汪海成逃脱,更不能让他再回收第二颗黑珠! 郭远凶性激起,像解开心中铁锁的狂兽一样,不理持枪的那人,一梭子弹朝另一个还在掏枪的家伙打去——不能让两杆枪都用起来。他也不再回避,径直冲上前。没想到他这么悍不畏死,子弹倒是从周围擦过去打空,那个还在掏枪的家伙似乎为这扑面而来的杀气所慑,整个人发起抖来,连续两次都没有顺利掏出枪。眼见郭远迎着另一边的子弹越来越近,那人吓得精神崩溃,一脚踩滑,转身连滚带爬地从土堆滚了下去。 郭远未曾料到这样也能制敌,大喝一声,这才举枪扑向另一边。两人距离已拉近到手枪射程以内,一颗子弹擦过肩膀,另一发早一步打在郭远身侧,险些就射中他的膝盖。郭远正犹豫是一鼓作气冲上去,还是找掩体对射,这时却发现对面枪声停下了。 那家伙枪里的一梭子弹竟已打空了。对面两个人显然都不是什么老手,一个失去了战斗意志,另一个在紧张之际完全没有控制弹药的意识。这更坐实了郭远的猜想,汪海成的核心队伍根本算不上是“队伍”,只是仓促训练出来的普通人。 这个“萤火”有什么理由非要手持武器,与正规部队以命相搏他们是受了汪海成什么蛊惑? 另一边,云杉则面临一片混乱。那一秒的耽搁,郭远抢在了她前面开枪,随后就是枪声震天。突变吓得那群围观群众乱了阵脚。恐惧是没有逻辑的,如同听见狼嗥的羊群一样,人们四散奔逃,只有少部分人找对了方位往远方跑去,另一些人反而在惊恐尖叫中拥向云杉和两个哨兵。 双方都犹豫起来,云杉害怕对方劫持平民做人质,一边大喊“卧倒”,一边挥舞双手指示他们往另一边跑。但这群人本就吓丢了魂,哪儿还分得清她是坏人还是好人,连她喊的什么都没听得太真切,眼睛只顾直勾勾盯着云杉手上两支黑洞洞的手枪。结果这些人本能地朝反方向跑去,冲过一男一女两个哨兵,仓皇逃命。 完蛋。对面两人背后都是平民,好不容易拉出的安全线完全消失,就算在射程以内,谁能保证自己枪法万无一失? 借着来回两趟耽搁,那两人几秒前还被打个措手不及,现在已是严阵以待。这两人显然更有战斗经验,从之前他们追踪郭远跳车的痕迹就能看出端倪,反倒是云杉成了有枪不能使。这命在旦夕,没有她再思考犹豫的余地,云杉只觉一股野性涌上来,她身体立刻反应,双手一松,两把枪也不要了,一左一右朝两个人丢了出去。 对方先是一惊,生死相搏之时,注意力不在对方当前的行动,而是预判对方接下来做什么。本来双方已拉近到有效射程,注意力自然在威胁最大的枪上,只等她枪口抬起时进行躲避。两双眼睛都正紧紧盯着枪,哪知两把枪居然脱手飞来掠过两人,朝后面飞了过去。 这两人一时懵住,都扭头看双枪的去势,好像背后会冲出接应的特警,接过枪来朝他们开火一样。直到枪停下,也没见什么发生,两人神志这才清醒,明白不对。 若是普通人,这三秒的调虎离山什么也干不了,但云杉毕竟是基因改造过的新人类。腿部肌肉全部调动起来,榨干厌氧供能,一跃就是五米开外,竟然还能控制住落地的去势,精确地再次起跳,几个起落,已经冲到了两人面前。这两人听到这娇小身体的破风之声,两眼一花,云杉已经用非人的速度来到男哨兵的面前。不像武侠里的轻功,来去自如,说动就动,说停就停,她这时候已经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速度。但她也没打算停下,脚尖稍一点地改变了方向,俯身炮弹似的撞进男哨兵的怀里。 没有软玉入怀的温柔和香气,在巨大的动能下,云杉以肘作锋硬撞他的左胸,碰撞处只听肋骨碎裂的声音传来。如炮弹贯体,心肺瞬间暂停,他连哼都没哼就腾空飞了出去,滚出近十米才停住。借着这一撞,云杉卸掉去势,就地翻滚。只见云杉还没有稳住,也没起身,就听见连续四声枪响。 开枪的是云杉。对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撞进男人胸膛时她已经顺手夺去了男人的手枪。落地翻滚的短暂瞬间,云杉就已经看准女哨兵的身形。这时,她想起郭远叮嘱打手和脚,必须留下活口。她一梭子弹打在右肩和膝盖上,对方惨哼一声栽倒在地。 云杉这才大口调整呼吸,小跑上前,夺过女子的手枪,收起自己丢出去的武器。她一边心说好悬,一边扫视了一下战场的情况,看到郭远正朝汪海成追去,就放下这两个丧失行动能力的敌人,马上去跟郭远会合,抓捕汪海成。 这群人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战士,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拥有超乎寻常的武器。 “你中弹了。”云杉追上郭远的时候对他说,“赶紧包扎。” 郭远这才发现肩膀上的伤比自己想得严重。超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并没有让他感到疼痛,但子弹其实已经削下肩头蛮大一块皮肉。手枪子弹不同于步枪,一旦真正打入人体,不会贯穿而过,反而在身体里旋转挖出一个洞来,身体组织会受严重内伤,失去行动能力——好在这一次只是擦过,没有打进肉里。 “能动就不叫中弹。”郭远勉力答道。云杉经过一番凶险得多的激斗,又从后面追上自己,但说起话来依然面不改色,新人类的体能真是远超他这样的普通人。盯着前面的汪海成,他还想发力加速,却觉得双腿都已经很难迈开了。“你,追。”他尽量用最简单的字说话。 云杉点点头,运劲狂奔起来。眼见这姑娘快速把自己甩在后面,郭远更觉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刚才拼命的时候狂性大发,已经把自己燃烧殆尽。普通人类真是弱小脆弱的东西,连呼吸都是血的甜味。 远处传来汽车冲过减速带的声音,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有不祥的预感——自从电动车取代汽油引擎驱动以来,引擎的轰鸣就消失了,车越来越安静。但这车竟然开出呼啸之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是巧合。云杉追着汪海成越来越近,这时,一辆白色五短小车逆向朝两人的位置冲了过来。 “趴下!”郭远惊讶自己还有余力大喊出声。话音刚落,就见车窗摇下,一个乌黑的枪口从车里伸了出来。“卧倒!” 火舌狂吐,如果云杉狂奔之时并没停下卧倒,那就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活靶子。她先是缓身减速,然后趁着扫射间隙之字走位,险险躲过了第一轮扫射。这时候车急刹在汪海成面前,眼见不可能追赶,云杉奔跑中竟平衡住了身体,从腰间掏出双枪,一枪并无准心,对着汪海成只是乱射,延迟他上车;另一个枪才是正手,准心轻压,子弹朝驾驶座倾泻而去。 车前挡风玻璃被打得稀烂,车上的枪也缩了回去。但后门还是被汪海成拉开,闪身躲进了后座里面。 郭远见云杉一时无碍,却也拦不住汪海成。如果汪海成上车再潜逃,恐怕找他就更无从下手。他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路边停着两辆陆地巡洋舰——那车至少有十年历史,已经被高原磨炼得老态龙钟。也只有在这里还能看到汽油引擎的车,因为上了青藏高原汽油可以救急,电池却没办法。 小车接上汪海成,急速倒车,往武侯祠方向飞奔而去。稀烂的挡风玻璃挡住了驾驶视线,虽开得一路蛇行发飘,但车速并不慢。这附近道路本来就窄小,沿途又停满了车,郭远跳上陆地巡洋舰麻利地搭火,发动引擎,追了上去,这时候还没有被甩开太远。 第14章 拉绳子 珠海每年总有些时候潮湿得惊人,海风漫着水云,潮一样地淹没整个城市,所有地方都凝着厚厚的水,不仅潮得骇人,偶然还带着海边的腥臭,衣服是没法晾干的——汪海成经常把衣服放在空调下面,开着抽湿档拼命地吹。 60k黑体辐射信息的破译工作偶然之间取得了进展,但一方面进展太突然,另一方面又太莫名其妙——60k黑体辐射为什么会跟小鼠模式动物基因库联系起来?在珠海已经闷湿得透不过气来的天气里,大家更是焦躁得心火上涌。 按初级工程兵赵侃的处理办法,黑体辐射信息被编译成了四进制数据——现在连高中生都知道dna碱基对有四种:a—腺嘌呤、g—鸟嘌呤、t—胸腺嘧啶、c—胞嘧啶。所以自然的,四进制数列天然就有类似基因碱基的数据结构。但拥有类似的数据结构,跟拥有一样的数据之间还有无限的距离:不能说都是1和0,你用两个按键就能写出一套操作系统来。 这是一个巧合吗?一个违反科学常识出现的60k黑体辐射信息,跟一个小鼠模式动物基因数据之间的联系是什么?这巧得也太过离谱了吧? 白泓羽突然想起一本科幻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地球是老鼠创造的超级计算机,为寻找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终极答案而制造的设备;老鼠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而人类不过是设备上的寄生虫。或许这才是真相,白泓羽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这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可爱了吧?想到自己当年本科生物实验的时候杀过那么多小鼠,又突然有点后怕。 这个奇妙的巧合让负责保密工作的领导开了足足两个小时的会。会议之后,组织决定采纳白泓羽的建议,请南京大学模式动物研究所的所长安森青教授前来协助。 他们会怎么去请安教授呢,一堆绝密安保人员一拥而上闯进办公室吗?白泓羽很有些好奇。她本科在南京大学读的生物和天文双学位,安教授当年曾给她上过两学期课,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 安森青教授是内蒙古人,流着草原牧民的血,爱喝酒,脾气很大。年轻时繁重的野外调查工作常常露宿荒野,说话声如洪钟,但是总不记得人的名字。就算天天跟你见面,也会开口叫你:“那个这谁……过来一下。” 想想安老师因这个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被一群特工从南京往珠海“请”,白泓羽就觉得很欢乐,总浮现起安老师那张圆乎乎、气哼哼的脸。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专车把安森青教授送到了学校。车门滑开,这个一米九几的大个子跳下来,一脸不快。一见到迎接自己的白泓羽和汪海成,安教授就怒气冲冲地嚷嚷了起来: “能耐啊你们,这跟绑架一样嘛。我课还上不上了?会还开不开了?下周亚洲模式动物研讨会我的主题演讲还准不准备了?你们谁啊?” 好在白泓羽早有准备,她本科的同学现在还有几位在安森青教授手下读博,对教授的毛病和喜好一清二楚。她满脸赔笑地对老师说:“安老师,安老师,别生气。”眉毛一挑,低声说:“我们给你准备了茅台。” 安教授最爱喝酒,当年白泓羽毕业的时候就眼睁睁看他一人干掉一瓶高度五粮液。但随着年纪越大,当领导应酬越多,肝脏也不如从前了。家里和学校都有人管着,安森青教授虽然嗜酒如命,但是除了过年开恩典,平时真是喝不到,听白泓羽这么一说,脸色一下就好了许多。 “不耽误工作吧?” “不耽误,不耽误。安老师,我本科是你学生呢。不记得了吧?” “是吗?哦哦哦。哈哈哈,珠海这边的榕树长得挺好呢,空气真比南京好多了。” “就是潮得狠,适合红树林。” 三人寒暄一番,白泓羽把自己过去的老师和现在的老师相互介绍了一下,才拥着安教授进了办公室,气氛一时和睦。负责保密培训的工作人员给安教授讲条款的时候他又连翻了几个白眼,不过还是麻利地签了保密协议,一边签一边指着白泓羽朗声道:“那个这谁啊,说好啊,你要是敢拿两三两酒来对付我,可没完!” 保密培训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天,等到那薄薄一叠资料拿给安森青教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教授看材料一共花了二十分钟不到,前面关于60k黑体辐射信息的解释他最初不是很明白,草草翻过。短短两页小鼠基因库他倒是花了些时间,看完了眉头紧锁,又翻过去仔细重读信息源的说明。 几个人都在等他开口解释,安森青教授却往椅子上一仰,闭目半天不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等了快有五分钟,安教授突然睁眼,说道:“我实在搞不懂你们给我看的这个是什么鬼名堂。” 汪海成刚想说话,安教授抬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们只是问我这些碱基数据是怎么回事儿,我给你们解释一下没问题。但别的事情就不要再麻烦我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安教授从椅子上坐直,转过头对白泓羽说:“上本科的时候,学校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吧?” 白泓羽点头,“基本都记得。” “这些碱基序列全部都是启动子和终止子。”说了这句,他双手交叠,又沉默不语了。汪海成听得不明不白,只得看向白泓羽。白泓羽先是一愣,然后努力地一边从记忆里捞起这两个概念,一边拿起手上的资料来确认这些碱基数据。 安教授知道汪海成没听明白。现在科学界隔行如隔山,就像自己对“黑体辐射”半懂不懂,只能理解成“地球外的某种无线电信号”一样,汪海成自然也对分子生物学领域的东西一团雾水。他想了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给汪海成解释起来。跟外行打交道他没有太多经验,要从头讲起也是困难重重。 “dna你们都知道是什么吧?” 汪海成点了点头,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工作者,不能连双螺旋的脱氧核糖核酸都不知道,就是遗传物质嘛。 “dna是双螺旋结构,遗传信息可以看成是记录在dna的碱基对上。dna分子是链条非常非常长的螺旋长链结构,就好像是一张巨大连续的设计蓝图。跟修建筑一样,设计蓝图是需要一部分一部分进行解释的,钢筋要什么型号,水泥要什么型号,要分成很多很多有独立意义的信息才行。dna也一样,需要表达成很多很多不同的蛋白质,每个蛋白质有自己的功能。” “明白。” “因为dna的碱基是连续的,就是agct长链。一个dna分子可能包含了很多个基因,多的甚至能上万,每个基因都只是这个dna长链中的一段。那这就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怎么识别一个基因从哪里开始是起点,到哪里是终点?注意,dna分子翻译成蛋白质的过程并不是从头上第一个碱基开始翻译,一直翻译到尾巴上最后一个碱基。” 见汪海成有点半懂不懂,白泓羽插嘴解释道:“就好像电脑硬盘。一个2t容量的硬盘,整个磁片上2t都是有磁信息的。但硬盘肯定不能是一个2t的文件。系统会需要标记从哪个位置开始,到哪个位置结束,这些磁信息的01二进制数据是一个文件。这样就需要东西标记,把一个硬盘的信息分成很多很多个文件,每一段信息就可以翻译成一个蛋白质。” “说得对,我以后给本科生上课用!”安森青一拍大腿,“当然实际要复杂得多,很多不同的基因信息彼此都有交叠。但总的来说,为了实现这个功能,dna碱基对上有很多特殊的碱基序列,它们标识从某个位置开始可以进行蛋白质的转录翻译,这些特殊序列叫作启动子。而另外有一些特殊序列标记着转录翻译的终点,这些标记序列叫作终止子。一个文件头的标记,一个文件尾的标记,合起来就能让转录rna识别怎么开始,怎么结束。” 汪海成为自己终于听懂了高兴了大约五秒时间,然后等把这些信息整理起来,又隐隐有些不安。他开始往下面想,这时候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他有点明白了安森青教授看完材料之后,半晌才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害怕地确认自己的疑问,“小鼠的启动子……” “不是小鼠的启动子。”安教授摇摇头。 “啊?什么……您什么意思?” “启动子就是启动子,是所有真核生物基因表达共用的序列结构,不管是线虫,还是小鼠或人类,启动子和终止子序列都是通用的。” “字典。”白泓羽在一边轻轻地说。 字典? 字典。 字典! 这把早就悬在心头的巨剑终于落了下来,汪海成觉得喉咙被扼住,呼吸越来越困难,在闷湿的空气里喘不过气来。他赶紧站起身抓着胸口,手忙脚乱地在旁边桌子上抓到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纸袋,套住自己的口鼻用力开始喘气,半分钟之后,才重新镇定下来。 密码学上,把记录暗文密码和明文文字的对应关系,叫作字典。字典存在的第一个价值是隐藏原文的本意,第二个价值,是压缩信息量。 60k黑体辐射的信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数据,而是一个文件列表。它用启动子和终止子标记了文件的开始和结尾。而这个文件列表所检索的文件库,来自地球生命的基因数据。 汪海成激动起来,会议室的椅子像是长了手一样,让他全身每一寸都发痒,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好像摇晃着,活物一样扩展开去,离自己越来越远,狭小的会议室瞬间张开。他也不跟人答话,起身就朝外面走出去。珠海的天空青蓝如水洗过,汪海成仰头望天,这通透的天际之上淌下道道精光,如流蜜。 第15章 栖身 安森青教授当天晚上就递交了申请。经过一大堆复杂的谈话、审查、脱密手续之后,终于在第二周离开珠海,回到了南京。 60k黑体辐射的原始信息现在已经转译完毕,成了信息量放大了几千倍的基因数据。安教授在工作记录上写道:“虽然完全不符合地球上现有生命的dna信息结构特征,但相信这些信息应当作为生命的遗传信息来进行表达。”这是正式打印的文本,旁边还有一小行潦草的手书:“我们可能要面对创造地球生命规则的东西了。” 按照安教授最后的意见,这些基因信息应该以完整的独立生命遗传dna结构进行后续培养处理,仅仅半天,这个计划就从领导牵头的科委会那边获得批准。以这种审批级别而言,简直快得无法理喻。 在安教授离开的同时,基因破译工程正式展开,这个项目的需求也很快清晰化了。科委会牵头网罗国内最优秀的科研工作者,这时候工程连个代号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问起汪海成的时候,他也没什么想法,倒是白泓羽跳出来说: “群星,我们的征途,我们的宿命,我们的归处。”她说,“‘群星工程’怎么样?就叫这个吧?” 汪海成觉得不错,在群星中发现的戴森云,来自群星深处的信号。 于是,群星工程正式上马。 随着神秘信息破译工程的推进,汪海成从核心领导者的角色渐渐变成了一个旁观者,或者说回到了本来应该在的位置上。在位置的变化过程中,他很佩服那个名叫赵侃的信息工程兵:他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地给大家提供it支持,绝不吹嘘自己做了多大发现,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汪海成意识到,本质上自己跟赵侃差不太多,只是碰巧发现了这些东西。不管是密码学、信息论、生物技术,他都是外行。而在现在这个工程中,理论天文和物理学的相关研究越来越边缘化,越来越像一个工程学课题,而不是理论研究。这东西的来源成了一个天文物理学的背景知识,熔铸成了一把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怎么看待这把剑上,白泓羽和汪海成之间很快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白泓羽无法理解汪海成的恐惧,汪海成也无法理解白泓羽的狂热。可能是因为项目的实际工作并没有太多他们可以参与的地方,两个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多。 “感觉好像昨天我们还都在搞国民革命,今天就发现你入了国民党,我入了共产党一样。”汪海成有一天这么对白泓羽说。 “老板,你未老先衰啦!”白泓羽笑他,“怕东怕西的,你又不是安老板,又没有老婆孩子。”话音刚落,她就明白说错话了。是的,没老婆没孩子,没房子,勾起了汪海成的痛处。 在一个紧张的项目里当闲人是很可怕的,汪海成也就没有理由去逃避那些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关于那房子的麻烦。 他已经找好了房地产诉讼的律师,之前却一再地推脱工作忙,没空。律师催了他好几次,甚至忍不住对他说:“不能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自己的房子啊。”他这才不得不再次去事务所和自己的律师见面。 律师姓马,珠海本地人,典型广东人的脸,又短又瘦,看起来十分精明,很不好惹,一副很适合做非诉经济律师的模样。马律师早就把资料看得烂熟,这样的案子她这些年接了不少,已经快成自己的专项业务了。早十几年前其实她并没想过专精房产诉讼,尤其是珠海房子早些年简直是广东的一股清流,一直稳而不涨。但自从横琴从一个偏远郊区渔村变成了澳门飞地,珠港澳大桥修建完成通车后,珠海突然间从一个不太成功的经济特区变成了连接深港澳的后花园,房价一夜之间飞涨了很多倍,于是纠纷暴增,马律师顺势成了吃这碗饭的红人。 房产纠纷里,诉讼双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看似忠厚的本地农民三道转卖外带抵押的,做生意破产反倒厂房拆迁突然暴富的,衣冠楚楚雇着司机一年四处旅游全靠二道倒手转租的。一来二去,马律师练出一双毒眼来,看人不过十分钟就能大致摸清底细和纠纷预期。 跟汪海成只见了一次面,她就感觉这个委托人不好搞。他话不多,偶尔还有点吞吞吐吐,好像少点胆子,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样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自己没主见,你说什么他听什么;另一种是早就定了主意,不管你说什么他都点头,夸你“说得有道理”,但转过身就把你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 第二种客户最可怕,经济纠纷最怕的不是纠纷,而是委托人不按经济账来算。 第二次见汪海成的时候,她觉得这年轻的副教授比第一次还要憔悴些,寒暄两句他就倒在了椅子上,律所前台给他端上一杯咖啡,他一口喝干。 “您看起来很累啊。”马律师笑道,“是这样的,上次我们见面事情没有说完,您就忙着回学校了,所以我还是要把事情都确认清楚。上次我给你说过这个案子的胜诉可能性很高。” “嗯。” “您的意思,也是希望向法院起诉,要求卖方按照合同约定履行房产交易,对吧?” “对啊,你不是说胜诉概率非常高吗?我记得你说最近深圳、上海都有这样的案件,基本都赢了的。” “没错,是这样。但之前我们并没有把这个事情完全说明白。” 汪海成脸色一变,但话还是说得客气:“嗯,说嘛。” “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按照法律,这是一个合同违约,是违法的。这种事情有三种处理方案: “第一种,买方,也就是你,接受违约事实,改变合同条款,继续履行合同。也就是加钱,或者部分加钱。” 汪海成只是摇头,“绝对不行。”也不像别的委托人,这时候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新仇旧恨恩恩怨怨地说出一大堆事情,他只说了四个字,就不再多说什么。这又加深了马律师之前的印象。 如果一个人愿意主动解释自己选择的原因,那么你就可能了解更多的信息,理解他的思路,然后从其他方向来给他找出解决方案,用别的办法来满足他的要求。但如果只是说“不”,你就断了这门路子了。马律师只能先放着,继续往下说。 “第二种,是止损,解除合同,如果可能,追究对方违约责任。这个房子你就不买了。我想这个你肯定也是不认可的。” “那肯定。不买这个房子,我不还得再找别的房子买?先不说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光是现在这个房价,我多出的钱就可能比加钱还多。” 马律师点头表示理解。 “那第三种办法,就是死磕,起诉,要求法院判决继续履行。” “嗯。”汪海成只嗯了一下,但颇有些不耐烦,脸上上分明挂着“这不就又绕回来了”的意思。 “说到起诉的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达成一致。就是我们的目的是最大程度减小你的损失,而不是为了解气,或者说‘讨个说法’‘追求正义’,对吧?” 汪海成明显愣了一下,但欲言又止,最后才点头小声说:“嗯。” “那我们就来算一个包括诉讼在内的各种方案的成本。”包括诉讼在内的方案,也就是还有诉讼以外的方案。两句话,马律师就从“一定要起诉”变成了“考虑进行诉讼”。 “成本包括三方面,一个是经济,一个是时间,另外还有一个,是将来可能出现的未知情况的影响。 “具体先说诉讼,这里面,经济成本首先有四块肯定要出。第一块,法院的诉讼费。这个是由原告先缴纳,然后由败诉方承担。具体的费用标准是国家制定,根据诉讼标的额的比例来收的,诉讼标的额标得越大,比例越低。 “诉讼标的额在这里你可以理解为房子的价格,”她解释了一句,“我们这个房子你可以按百分之一左右来预估。就百分之一吧。” 百分之一,就是一万多,小两万。 “当然,官司赢了就不需要你出。但我们律师不是搞诈骗的,我只能说胜率高,不能说这个钱一定是对方掏。这个要先说明白。 “第二块是律师费,做诉讼的律师费肯定跟非诉讼协商的律师费是不一样的,我这边诉讼的费用大概五万左右;非诉讼的话,大概八千。这笔钱是你的硬支出,不管官司胜败都要给的。” 七万。 “这两种你应该也都了解过。接下来的你可能就不太清楚了。第三块,叫诉讼保全申请费。因为你这个是房产诉讼,要避免在诉讼期间对方把房子卖掉、转让或者赠予,总之就是变成不是他所有的了。否则,到时候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一点用也没有了。因此,你要向法院申请把它查封。这笔钱大概是五千到八千,也是只要起诉,就一定要出。” 小八万。 “第四块,叫保全担保费。呃,这个比较麻烦。简单地说,就是因为第三项的诉讼保全申请费不高,对,相对查封的资产价值来说,不高,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法律规定申请诉讼保全的时候,申请人要提供相当于查封资产一定比例的担保物。之前更麻烦,是按百分之百算的,也就是申请一百五十万的房产查封,你就要提供一百五十万的资产担保给法院。” 汪海成的眼睛瞪得溜圆,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急,别急。我说了嘛,之前是这样的。但现在法院是可以接受担保公司,或者是保险公司提供的保函作为担保的。这变成了担保公司的一门生意,费用是保函额的百分之一到一点五。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提供一百五十万的抵押担保资产,你就需要去担保公司出具一份保函,费用是一万五到两万二。” 第16章 暗构造 当细胞分裂到几十个的时候,“零号”这个代号显然就不太合适了。这东西需要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大家经过短暂的讨论,最后决定采用白泓羽的提议:构造体。 由地外智慧存在构造蓝图,由人类构造容器,最终形成的生物体。传递这套蓝图的一方也就顺势被命名为“构造者”。 细胞分裂到九十七个之后,停歇了三个小时,接着突然有了新变化:所有细胞开始同时分裂——而且是卵裂。 骤变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大家已经认定这些构造体是“单细胞人造生命”,没想到它居然还能卵裂发育,变成多细胞生命的模式。卵裂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到十二个小时,已经分裂了十次,变成拥有上千细胞的大型胚胎结构。工作人员在慌乱中把这些细胞分装到单独的培养皿里,给这些构造体足够的生长空间。 这超乎寻常的变化在大家心中诱发了“异形降世”的恐惧,甚至开始准备防弹密封的高安全实验室,但接下来的变化谁也没有想到。 在十六次卵裂之后,胚胎消失了! 胚胎消失的时候,汪海成不在,白泓羽在场目睹了全过程。当时胚胎已经有两厘米大,肉眼可见。虽然叫作胚胎,但细胞还没有发生分化,看起来就是一个粉红色的组织球。旁边的工作人员还在争论是不是应该用更接近海水密度的培养基取代琼脂基——这让胚胎的发育环境更接近“自然孕育”。这个争论很玄学,因为地球生命起源于海洋,所有胚胎发育环境都会模拟近似海洋的包裹和浮力状态,但谁也不知道“地外生命”的正常发育环境应该是什么样子。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来是反对更换培养基的一方更占优势,但支持的一方提出了周公梦蝶似的疑问:“你确定地球生命的诞生环境,不是构造者模拟他们的环境创造的?” 就在大家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白泓羽忽然觉得胚胎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这可能是幻觉,因为胚胎本身就是粉红色半透明的,外部光线明暗变化会影响这东西看起来的样子。但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两分钟之后,另一位工作人员困惑地问道:“是我眼花了吗?怎么感觉胚胎越来越透明了?” 这时候,变化已经明显得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构造体已经不是有机体因为薄或者别的原因而看起来透明,而是明显地稀薄起来,像是影视特效里的幽灵化一样,整个淡出了视野。而且淡出的速度越来越快,又过了两分钟,所有的胚胎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 不是死去了,而是物质消失了。培养皿盖得严严实实,胚胎留下的印痕犹在,但它们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有工作人员问道。大家面面相觑。 慌乱中,有人想起用其他观测手段来确认构造体的情况。又花去了不少时间加急做了x射线衍射、远光谱分析…… 全都没有用!他们发现在任何电磁波的频段上都无法检测到构造体的存在,不限于可见光,在一切射线下它都是透明的,空无一物。 “接触!”有人提议,直接接触。 这是一个完全打乱计划的操作,从构造体作为一个单细胞有了活性开始,他们就没有用任何物理接触手段去触碰过它,生怕影响了它的活性和功能。把它们分离开的时候也是整个培养基移植,连震动都控制得小心翼翼。但现在,他们只能找东西去接触它。 或者说,去接触它原来所在的空间…… 白泓羽有一种探死人鼻息的幻觉,和其他人一样,她脑子里一片乱。有人不同意物理接触,认为可能会发生意外。 “什么意外?”当值的负责人问。对方回答不上来。 “我们先确认它还在不在吧。”当值负责人就这样拍了板。用什么东西进行接触也费了一番思量,最后选了塑料材质的圆头镊,以免对构造体造成损伤。负责人亲自操刀,小心翼翼地掀开皿盖,一点点伸进去,到了胚胎原来该在的位置。 大家心都悬在嗓子里,能听到零星吞唾沫的声音。 穿了过去,没有任何阻挡。 这是很滑稽的一幕,一群人盯着镊子徒劳地在明显空无一物的空间来回夹,努力想抓住什么,整个动作滑稽得难以言喻。 “怎么办?”有人问。 构造体物质消失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虽说是“细胞”,但说到底是地外文明的智慧造物,谁也无法断定它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或许,这段地外信息真的就只是为了表明在地球以外,有超然智慧的存在? 如果光是这样,其实也蕴含了极大量的信息。它告诉了地球人,地球的生命诞生必然与这个超然智慧有关,而且它拥有操控空间的伟力。或许这只是接触的第一步,之后还会有别的信息?即使没有…… 白泓羽还在思索这个变化的潜在含义,这时突然听到有人惊恐地提醒道:“会不会……有感染?” 这句提醒引得在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会不会……就像释放孢子一样,这个东西……” “有密封隔离,你怕什么?”负责人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他穿着防护服,从密封的实验室里瞪了那人一眼。要怕也该是他这个接触者怕才对。 “不,不,我是说……它……它凭空消失,会不会有办法穿透我们这些隔离手段?发……发现病毒前……” 发现病毒前,人们以为空隙小于微米的东西就能挡住一切感染,阻挡致病的细菌和真菌,直到发现还有小上千倍的病毒,尺寸在纳米级,有的甚至小到连橡胶的孔隙都能穿透。 这东西会凭空消失,或许是转变成了某种小得可以透过地球物质缝隙的稀薄存在? “别慌!”负责人沉声说,“不要瞎紧张,自己吓自己!” 事后才知道,这句话刚说没多久,当值负责人已经在另外的通话频道发出了执行封锁预案的命令。实验室一千米外,全副武装的战士关闭了进出的一切线路。看似普通的实验大楼每个朝外的房间早就装好了多层隔离材料,这时候都缓缓落下,五分钟内,整个实验室被内外五层隔离密封锁死,所有通风转入了内循环供应。 但现场没人察觉到这些变化。直到参与群星工程的人离开中山大学的临时驻地,前往山里的第一基地后很久,其中的少部分人才从一些稀奇古怪的渠道听说了当时的一些情况。 如果不是提到“感染”,负责人本来打算脱下防护服,试着用手去摸一下。他以为自己是当时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事后才知道,其实那时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东西需要智能生命的直接接触?” 很难解释这种奇怪想法产生的原因,但事实证明后面的发展既跟感染无关,也跟智能生命无关。 他们目睹了第一次暗膜展开的全过程。 当时,塑料镊子还留在胚胎应该在的那个位置上,负责人正打算把它丢在一边,抽手出来。然后,他看到一道微弱的光流过胚胎原本表面该在的位置,看起来像是光线折射的效果。他一惊,手上的镊子微微抖了一下,伸了进去。 那道折射表面更明显了,镊子头部已经穿过那表面,负责人脑子里一乱,赶忙想要抽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往外一拉,镊子头就跟后面分开,沿着表面以一个完美的弧形切面落了下去。 大家还在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弧形切面震惊,眼睛盯着那个落下的塑料头,这时,原本光线折射的表面生长出黑色来——生长是最恰当的形容,虚空中弧形表面先是跳出点点黑斑,然后绵延开来。一秒不到,一个黑色的小球状物体好像是从虚空中被拉进这个世界一样,兀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样的情景让白泓羽想起的却是游戏,像是《星际争霸》里的星灵一族——它们在战场上并不生产东西,而是把原本存在的东西从另一个空间里折跃过来。 消失的胚胎又出现了,全都出现了,以这样黑色的新姿态。九十七个直径大约一厘米的黑色小球重新出现在培养皿里。 在这些东西重新出现的过程里,人们看到的是球体,但变化结束的时候,在场的人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圆片,没有宽度的二维黑色圆片。不过这个困惑并没有影响这群专家多久,因为探测胚胎存在的电磁检测装置很快发现这东西表面可见光的反射率几乎为零,所以就像黑洞一样,丢失了一切视觉细节。明明是个三维物体,看起来却像是二维的圆片。 负责人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伸出已经没了头的镊子碰了它一下,接触是实体的,感觉到了珠子的质量。 从这一刻开始,构造体彻底失去了生物的形态和特征,变成了死物一样。对于这个变化,不仅出乎人们意料,而且很长时间内研究人员都没法理解这几个小时里,从胚胎,到消失,再到变成无机物整个过程的原理是什么。 直到连山里的第一基地都消失两年后,这一切变成新世界运行机制下的绝密根基之后,才有人提出一个构想:构造体本来就不是一张生命蓝图,而是一座纳米微观工厂。 本来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套精密的微观机器,蛋白质可以当作纳米级的零件,生命体就是一套高度精密的制造和加工设备。只是常规生命工厂的产品尺度是越来越大的,从纳米级的设备驱动微米级的结构,制造出毫米级的组织,构成厘米级的器官系统。而这座工厂则用纳米级的设备精控皮米级的零件,皮米级高精度的零件再加工飞米级的结构,最后把所有结构搭造起来,创造出人类认知尺度以外的智能设备——最后组成构造体的形态。 第17章 成长 汪海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暗物质概念时的心情。 “这都胡扯些什么啊?实在找不到解决方案来解释这个世界了是吧?都什么呀!” 那时候他上高一,在《科学中国人》上第一次读到关于暗物质的科普文。 跟很多其他物理概念的诞生不同,暗物质的提出纯粹是为了解决天文物理基本理论和观测到的宇宙现实的严重不符的问题。 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天文学家就已经发现星系的旋转速度高得不合理:根据旋转速度算出的引力数据远大于星系中所有星体质量所能提供的引力。广义相对论重构了引力的意义,但是丝毫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数据差距太大,已知星系物质能产生的引力甚至不到应有引力的十分之一,这完全无法解释宇宙中星系的结构。 如果引力的概念没有出现颠覆性错误,那么这就要解决一个关键问题:宇宙要保证现在这个样子存在,所拥有的物质应该是所有能观测到的物质的十到二十倍。我们观察到的物质只能提供宇宙所需引力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那么提供了剩下百分之九十至百分之九十五引力的巨大质量物质到底在哪里? 宇宙大爆炸论的完善进一步加剧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宇宙只有我们能看到的那些物质,那么大爆炸后宇宙膨胀的速度应当比现实快得多得多!这再一次证明,人类所能观测到的所有物质远少于宇宙真正拥有的物质量。 寻找那些不知道在哪里的物质经历了很多挫折。在汪海成当年看来,完全是因为绝望,天文物理学家才提出了“暗物质”的概念: 不带电荷,不与电子发生干扰,有质量, 有引力。 这是一个投降书似的物质概念—— 为了解决引力问题,这种物质需要大量存在,有质量,有引力。 为了解决我们为什么找不到它的问题,它不与电子发生相互作用,没有电磁效应。所有观测手段都会透过它,所有有电磁效应的物质都会穿过它,它对我们而言,看不见,摸不到,无影无踪。 在当时的汪海成看来,暗物质的概念实在过于“玄学”。暗物质的所有特征不是因为我们找到了它存在的证据而确定的,而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创造这么一个概念,宇宙就不符合我们的物理理论。 这个感觉是很有道理的,自从这个概念诞生以来,所有证明它本体存在的尝试都没有结果。唯独中微子体现出了一丝暗物质的特征,但科学家在宇宙中所找到的中微子的量实在太少,无法解释谜题。 而现在,构造体的变化似乎暗示了另一种可能:一个依靠这个世界正常物质组成的构造体随着自己的发育发生了变化,不再和正常物质发生电磁效应,变成了一种我们看不见、摸不到、只有质量还在的幽灵物质——正如“暗物质”这个定义所需要的那样。 构造体的这个变化,是从“物质”变成了“暗物质”?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变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 量子力学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一个人如果撞墙次数够多,那么从概率上就存在一种可能:你的所有微观粒子都恰好穿过了墙的缝隙,因此你能穿墙而过。而那天镊子就是这样幽灵似的穿进了构造体。物质世界就这样和幽灵的世界交叠了起来,共存,却彼此不知。 同其他物理学家一样,汪海成和白泓羽都以为暗物质应该是由某种特殊的微观粒子构成,这种微观粒子和组成正常物质的微观粒子不同,比如中微子。但构造体的变化却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或许暗物质是普通物质的某种状态,是可以互换的。 这是一个颠覆性的可能。如果是这样,或许宇宙中提供巨大引力的“暗物质”并不是什么稀薄却物质量众多的微观粒子,也不是什么弥散在无垠太空的稀薄暗物质云。 或许我们看不见的那百分之九十五的暗物质也同样是恒星、行星。暗物质的群星遍布宇宙,唯独我们这个物质状态的世界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如同幽灵一般。 这个暗物质构造体的假说显然是汪海成提出来的。但是,第一次明确说出这句话的却是白泓羽自己。 猜测归猜测,要确认这个假说,就需要把构造体放入大型粒子加速器中用高速粒子来轰击,进行实验验证,但问题是,国内没有合适的设备,而且一旦把构造体送进加速器,它就灰飞烟灭了。 “代价太大。”新来的孔姓负责人告诉他们。 构造体黑壳化之后,项目组陆续换了一批人,新来了一批负责主管,老孔就是其中之一。最开始汪海成他们以为,更换负责人是因为之前的负责人在处置构造体骤变期间太过鲁莽,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新来的负责同志们不再是专业科研工作者,而是真正的“领导干部”。 之前这群科学家是用一种半自由的方式相互合作,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碰撞,通过自我组织合作来推进整个研究。对于一流人才而言,这种混乱吵闹的方式反而更能促进各自才能的发挥。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领导干部”开始要求大家提交各自的研究计划,登记各自的职责,需要每个人确认自己的权限。还给大家分配了“助手”,协助大家“熟悉流程”和“安排协作”。做事情开始需要申请和签字——很多签字。 汪海成觉得自己被装进了铁罐子里。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李院长,他坐过去想跟李院长聊天抱怨两句,李院长见他话头一漏,赶忙摆手制止。 “涉密不上网,上网不涉密。”李院长对他说,“我没有在研究组里,注意组织保密纪律。” 汪海成愣住了,午饭草草吃完,连吃的是什么都毫无印象。一群人还在努力适应新的变化,构造体并没有去适应人类的节奏,自顾自地展开自己的真实面目。 这时候大家还把这九十七个构造体当成九十七个同样的东西。 最初发觉它们有区别的,是一个叫马勤的核物理工程师。之前她的工作一直处在停滞状态,自从加入工作组以来,整个生物进程她都帮不上忙,但她也没什么可急的。可新的领导来了以后,非要她列出工作研究安排和预期进展,分析自己工作的必要性,马勤就有点慌,完全不知道该编什么。 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马勤把自己的工作安排为:检测构造体的放射情况。其实,之前构造体透明化的时候就安排了某种高敏度放射性检测设备,只是一直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于是很快就拆掉了。 但就在交计划的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马勤抬手看表,觉得表的指针在发光。表是很便宜的斯沃琪石英表,指针上有夜光涂料。涂料的原理很简单,吸收一定高能射线之后就会发出荧光。一般来说,荧光材料都是靠白天的偏紫外日光来充能,这便宜表的涂料很没用,在夜里大概只能亮一个小时左右。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很久了。若是别人,大概率会把这个事情滑过去,但马勤毕竟是搞核物理的,对放射现象格外敏感。她愣了一下,用手蒙住表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感觉:夜光涂料亮着,而且比平时要亮得多。情况有变。 她马上找来便携式的盖格计数器冲进实验室,开始在整个实验室里扫描放射源,很快目标找到了:不是构造体,而是放在实验室里的白金坩埚——一个纯铂制品。 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从来都没有用过。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污染,污染源又是什么?实验室马上进行了一次封锁整理,白金坩埚被带走研究。 从实验室带走之后不到五分钟,马勤就发觉事情不对。白金坩埚在实验室里释放的是贝塔射线,但拿出实验室之后,辐射类型变成了伽马射线。 “活见鬼了!”马勤检查几遍,发现确实不是设备问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铂-195,元素序号78。每一个铂原子拥有七十八个质子,一百一十七个中子是化学性质最稳定的元素,放射性为零。正是因为物理化学性质高度稳定,所以实验室通常用来做高温实验的加热坩埚。 在辐射黑室里,马勤再次确认了这个坩埚持续放出微弱的伽马射线之后,实验室清空了其他东西。马勤端着这个坩埚,带着辐射测量装置回到了构造体附近。刚走进去的时候,坩埚放出的还是伽马射线,但离它原本放置的地方越近,微弱的伽马射线越弱;等放回原位以后,慢慢地变成了贝塔射线。 “怎么回事啊?”马勤和另外两名核物理化学家面面相觑。伽马射线是中性不带电的,贝塔射线是负电荷,先不说为什么铂-195会有放射性,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东西在一个地点放出伽马射线,在另一个地点放出贝塔射线? 质谱分析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坩埚里存在另一种元素:金-195。伽马射线来自它的自然衰变。 自然界的金-195半衰期只有一百八十六天,就算坩埚里真的混入了这种不稳定的同位素(总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它也早就该消失了。 接下来的发现解释了金-195的来源,在实验室里的构造体旁,铂-195放出电子也就是贝塔射线,变成了金-195。这个发现没能解释问题,反而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元素放射性的产生原因,是原子核内部的强、弱相互作用力不足以稳定原子核的中子和质子结构造成的,所以需要对外释放能量,变成另一种更稳定的结构。就好像山坡上的滚石,总会不断往下滚。稳定的元素在山坡的底部,不稳定的元素就在山坡的上部,元素越不稳定,它在山坡的位置就越高。 第18章 纷争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想通过考验来了解一个人的“本性”。 考验只会扭曲和改变一个人,让他失去原来的本性。人是橡皮泥一样被环境塑造的生命,而不是裹在泥层里的化石。 那天,保安、警察、律师一大群人轮流出现并碾过汪海成的生活。白泓羽一直陪着汪海成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按照我国法律,房产交易买卖确实是不影响租约的。如果租约合法,受到法律保护的话,一个是想办法协商……”马律师尽量用安抚的语气给汪海成说。 他摇头冷笑,“哈,你看这像是能协商的样子吗?不用问都知道他们会说啥,五年房租,二三十万,不用想也知道。” “要么就是违约处理,虽然上面写了如果房东违约要赔偿……” “等一下!”汪海成厉声喝止马律师,“等一下,我觉得你没搞明白我找你的意思。” “您请讲。” 汪海成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要,他们,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我一分钱也不会拿出来了。” 马律师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相信我,我明白的。但问题是,要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证明那个租约是假的租约。” “本来就是假的!”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相信今天登门的那几个警察也知道。但是法律讲究证据链,我们怎么证明这点?” “那女的是前房主的表妹,这还不明显吗?”白泓羽插嘴说。警察查几个人的身份证时就发现了这点。 “是啊,但这能证明什么?亲戚之间不能租房子吗?” “那个合同根本不是半年前签的,这半年我去了那个房子很多次,从来都是空的。摆明了是官司要输的时候他们搬进去,才签了假租房合同!” 马律师拼命地安抚汪海成:“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这样……但是……” “我打官司的时候不是交过一笔钱用来查封那个房子吗?为什么没用?我……” “您稍微冷静一下。那笔钱只保证房子不被抵押、卖掉、转移,但不能保证那房子不被人住。” “这我不是……” “老板,不要这么激动。”白泓羽也急了。 “我们不要扯太远了,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吧。要证明租房合同是假的,我们需要提供的证据链包括:第一,这半年房子没有人住,影像资料,邻居、保安证言,他们会不会愿意作证?第二,合同时间是伪造的,合同双方他们是绝不可能自证作伪的。” 汪海成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火,“所以,按你的说法,只有出钱,对吗?” 马律师没有说话。 “换句话说,在法律途径内,我是没有办法让他们滚出去的?” “……实际上,我国的司法实践现状,只要是住在房子里,就算不合法,也是很难让对方搬出去的。何况,我们还不能证明……” 汪海成不说话了。 他突然站起来,伸出手跟马律师握手。 “谢谢马律师,麻烦你了。辛苦你又来帮我,实在是抱歉。” 马律师一愣,有些尴尬地握手,“不不,这个……” 汪海成也不接话,转身又对白泓羽说:“不好意思,也把你折腾得够呛。当老师的实在不合格,给你添麻烦了。走吧,回学校吧。” 白泓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什么话都不太合适。汪海成好像恢复了神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老师打车,回学校。这半天的混乱才让她明白,这段时间老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明白他是怎么分开心神,同时对付两个都能把自己所有能量榨干的问题。 白泓羽有些害怕,好像老师已经超载死机了,整个人终于被撕成碎片,现在只是一具空壳。她一直觉得这个大自己几岁的副教授是一个大男孩儿,在他手下学习快乐而且平等,这让她无比欢喜,但似乎现在他终于快被现实榨干,就要这么消失掉了。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到校园,还没走进项目组的安全区,就被拦了下来。四个军人如临大敌地把他们两个围了起来:“请出示证件!” 阵仗和气氛都不对,整个校园都安静得不像话,虽然是偏僻一角,但今天这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学生或老师,战士三五成群围着项目实验区域巡逻。两人拿出证件,军人查看证件,电话确认,联网核实,一层层把关,将他们牢牢围了足足十分钟。 终于核实完毕,为首的战士说道:“特殊情况,所有人不许入内。” “怎么了?”白泓羽问。 “不知道,我们只是遵守命令……”话没说完,就听见背后实验室一声巨响,爆炸的冲击波带着火光袭来,虽然还有上百米距离,战士还是立刻将两人护倒,四个人用身体作为屏障死死挡在他们身前。白泓羽吓得惊叫起来,汪海成瞪大眼睛看着爆炸,木雕泥塑一样仰面倒在地上。 爆炸并不是太大,也没有后续。战士马上保护两人往安全屋转移,两个人完全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构造体!构造体!”白泓羽挣扎着想要摆脱战士,叫道,“构造体怎么办?不要管我们!快去把东西救出来。” 和他们一样被重重保护在安全屋里的还有好几个研究员。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都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没说两句,就有人冒了一句:“会不会是……‘点燃地球’?” 刚才还在相互关心,询问八卦和见闻,屋子里叽叽喳喳响个不停,这个小心翼翼很轻的声音却穿破所有噪音,回响在每个人心头。屋里瞬间就死一样的安静了下来。 “点燃地球”是之前的一句玩笑。他们发现“摩西”在弱化附近几十厘米的强相互作用之时,有人曾发出惊叫:“妈呀,这东西如果效果变大,是不是会直接点燃地球?”说这话的人是谁,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这句话却刻在了大家的心上。“摩西”附近的元素核力过大,不够稳定,开始呈现辐射性,而辐射本质上是高能级跌落到低能级的释能;燃烧也是等离子态的激发和跌落放能,并没有本质区别。科学家的笑点就是这么奇怪,“点燃地球”就成了“强奸地球”一样的老梗,“造父”确认后又被拿出来说了好几回,带给大家许多快活。 但实验室爆炸的时候,这句玩笑话就像鬼影一样变了模样。构造体是在成长的,它会变成什么? 那不是一堆炸药,不是一堆超级病毒,不是一堆杀人机器。杀人机器之类不过是遵从物理规则造出来的东西,你可以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让它们不见天日。而构造体改变的是宇宙规则本身。 如果整个地球的强相互作用变弱,足够弱,它真的会燃起来。所有的东西都会疯狂地朝外倾泻能量,包括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呼吸的每个空气分子。 量子力学曾经预言过一种可能:真空本身不是空的,真空本身就处在一种“相对稳定”的高能态,是“伪真空”。当“伪真空”向“真真空”跌落的时候,空间本身就会释放出超越质能转换千亿倍的能量。伪真空爆炸的威力足以毁灭整个宇宙。有个专门的术语叫“真空衰变”,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也是物理学上的宇宙末日假说之一。 当“摩西”效应被发现的时候,就有人想到了真空衰变。“摩西”这个构造体提供一种永动机可能,那它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永动机的能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随着“摩西”不断从真空中创造出能量,世界的强相互作用开始出现极为微弱的改变,有人意识到这种可能:“摩西”在利用一种极为微弱的真空衰变,通过规则的扭曲从真空中释放能量,让“伪真空”缓缓向“真真空”跌落。 如果“摩西”真的是在缓慢地释放“真空能量”,那就意味着它在点燃一个火药库,而太阳系的一切都在这个火药库里。那是堪比宇宙大爆炸的可怕力量,地球、太阳系甚至整个宇宙都可能被炸回比基本粒子更基本的状态。 不知道为什么,白泓羽眼前浮现的是一幅奇怪的地球末日影像,不是一切燃烧着化为灰烬,而是地球变成一枚蒸汽子弹:像子弹燃烧的枪药一样,沸腾的海洋喷薄出高温等离子化的水蒸气,太平洋的蓝色蒸汽带着震爆,推着地球离开了自己的轨道,地球一边自旋着,一边逃离太阳引力。地球子弹撞上了木星,引爆了氢元素构成的巨行星。像超音速战机突破音障时出现的激波环,爆炸吹开了小行星带,暴雨一样的流星横扫整个太阳系,孤独的地球子弹掠过它们,朝无垠的漆黑星空飞去。 她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奇异虚妄的美感。活得盛放,死得绚烂。 这时候,一位陌生的军官走进了安全屋: “我们遭到了海外敌对势力的袭击,内部已经被渗透破坏,而且有情报泄露。现在我叫到的人请跟我出来,接受调查。” 几年之后,汪海成才从“萤火”里一位外国同志口中拼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勉强勾画出了事情的全貌。 群星工程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试图破译60k黑体辐射密码的工程。当时,长达二十四小时的信息播报覆盖了整个地球,连汪海成自己也是从美国vla天文台的同行那里得到的这个消息。美国是反应最快的,第二天就成立了专门项目组。日本、英国、澳大利亚、法国、美国、俄罗斯、德国也都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先后启动了破译工程。“群星”在里面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晚的。 从时间上看,美国的dna联系建立也是最快的,中国虽然是机缘巧合快速发现了这个联系,但时间上依然落后于德国,处在第三位。但在构造体的制造上,中国的群星工程很快完成了反超,在涉及突发性巨额资金的投入时,美国和平时期的财政预算机制的效率被完爆。等“零号”的dna制造完毕的时候,美国还在为项目的预算投入做可行性分析,同行们还在挖空心思编造出各种有的没的项目意义和价值去要钱。 第19章 供述 从武侯祠的围捕中成功逃离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 茶桓在超市里买了瓶矿泉水,一包纸巾,付钱的时候收银员睡眼迷离。他本来还打算买包烟,但想了想忍住了——这会给收银员留下不必要的印象。 出了超市,茶桓从背包内衬取下扁圆的徽章,没有看它。他尽量不用手接触,用准备好的纸巾把这东西裹得严严实实。拿矿泉水打湿纸巾以后,茶桓小心翼翼地把徽章细细擦干净,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反复清洁过。 在这一点上茶桓小心得有点过分了,路口过去不远,他已经找好了一个下水道井盖。其实他知道这枚徽章只要丢进去,就算被人发现,上面也不可能留下任何印记。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想过用强酸把这枚徽章熔掉,但那太费事。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成都——他的目的地是九寨沟,这说得通,一趟说走就走、一刻也不愿停留的仙境之旅。 安静的午夜,茶桓走过整整一条街,在井盖边停下脚步。他又掏出手机点亮闪光灯确认了一下,没错,里面淤泥很厚。他这才小心地把徽章丢了进去,直到它陷进淤泥,不留一丝痕迹。 自己的名字是一个很大的风险,茶姓太显眼,基本上看过一眼的人都会过目不忘,所以尽量不要让无关的人听到或者见到自己的名字。 茶桓不愿去想会发生什么,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太天真了。从加入萤火组织到现在已有整整两个年头了,回想起来,今天的情况,汪海成之前是说过很多次的: 要把构造体从这个世界抹去,需要付出的可能不是一两个战士的生命,如果代价是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无辜的生命,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们这些二愣子热血青年回答得当然很干脆。毕竟,回答问题的时候,天平的一边是六七十亿人,另一边不过千把万,光算数字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真到这一天,千万人里有几十张自己叫得出名字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想到这个城市里自己熟悉的人,门卫大爷、卖豆浆的阿姨、门口烤串的小夫妻……茶桓胃里一阵痉挛。 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抹掉自己跟萤火的所有关系,假装自己毫不知情,躲去一个和这世界无关的缝隙。 根据手机上的显示,自己叫的网约车还有三分钟路程。茶桓掏出包里准备好的啤酒,两口喝干,把酒瓶丢在一边,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背景故事已经准备好了,自己因为停电错过了约会,吵架分手,郁闷地要一个人去旅行。账号是新注册的,名字是假的,连手机号都是之前准备的非实名虚拟号段。 车稳稳停在茶桓旁边,他确认了一下车牌,拉门上了车。司机是个中年人,粗声粗气地问:“小伙子,你是要去绵阳啊?大半夜的,有啥急事儿啊?” 茶桓带着酒气回答道:“分手了,不想在成都这边了。留着伤心,一分钟也不想待了。” 司机果然没有再问,车辆起步,沿着环线朝北面开去。大半夜,路上没有人,司机开得也很狂野,很快就超过了城市限速。茶桓没有害怕,反而隐隐安下心来。越快越好,赶紧离开这个城市,越远越好。 累了一整天,心情稍微一放松,茶桓就感到无比疲惫。眼睛一闭,整个人朝座椅靠去,头枕不高不矮,一沾就觉得困意来袭,很快就睡着了。 司机叫了茶桓两声,让他系好安全带再睡,他也没有反应。司机又唤了两声,才确信他真的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吸入式麻醉剂已经起效。司机这才把脸上那张塑形面具揭了下来,露出郭远自己的脸。 车靠边停下,郭远钻进后排用绑带捆住了他的手脚,然后搜了他的身,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为求保险,他还是把茶桓身上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连纽扣都扯下来,装进证物袋,丢进后备厢。 郭远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把茶桓带回去,此时情况已是万分紧急,最后的窗口稍纵即逝。但看着后排捆得结结实实的茶桓,郭远却呆了半晌。 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会让这群人做出如此不可理喻的举动,又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自己终于开始接近真相了,郭远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似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纽带把自己和这些怪异的东西紧紧连在一起。 或许,只是因为郭远和那些黑色物体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本不应有的异类。 针对萤火成员的行动初次取得成功,这次成功源于特别行动小组先前彻底的失败。 武侯祠的行动终止,队伍被勒令撤退两个小时之后,端木汇才逐渐从失态的狂怒中平静下来。他赶到祠堂正门跟郭远两人会合的时候,覆盖整个空间的光体已经完全消失,汪海成也不知去向。军队封住了武侯祠的所有入口。端木汇出示证件想要进入现场,却被毫不留情地拦了下来,然后四个军人围上来,粗鲁地搜走了他的武器证件和所有装备,没有任何解释。端木汇试图抗议,说明自己的身份,换来的却是像抓捕犯人一样被按在地上。 过了二十分钟,一个男人昂着头轻慢地走过来扫了他们几个人一眼,对端木汇说:“端木汇同志,经研究决定,你的行动即刻取消。考虑到你指挥不当,对整体工作造成了巨大伤害,部里会在适当的时候对你进行处理。所有成员即刻起停止手头所有工作,回去待命。在得到新命令以前不得擅自行动。” 正如郭远揣测的那样,真正的行动另有安排。端木汇一直以为自己是对“萤火”采取行动的核心,现在他才真正确定:根本不是这样。 从当初接到调查汪海成的任务开始,端木汇的工作组就是一只马前卒。真正对付汪海成和他的“萤火”的另有行动,端木汇、郭远、云杉他们不过是几枚烟幕弹。最好的烟幕弹当然是不知道自己是烟幕弹的。 上面早就密密织好了一张天罗地网,装了诱饵,设了陷阱,盯着汪海成,引着他下去,要把他在武侯祠一网打尽。整个阳谋中真正需要端木汇做的就是把构造体交给汪海成,开启汪海成行动的序幕。 从让云杉假装古董商给汪海成送上构造体开始,就给汪海成留了破绽,让汪海成以为自己识破了安排,以为自己抢先一步,就是为了这场猫鼠游戏能往下演,让老鼠自以为得意地冲向陷阱里。 “我们的任务,”端木汇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不甘,“已经完成了。” “什么?”听到这话,云杉在后排差点跳了起来,“老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汪海成还没有抓到,事情也没有……” 郭远打断了她:“你没有听到之前的命令吗?接下来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了。” 云杉急道:“但是……” “别吵。”端木汇心烦意乱地拨弄着车上的空调控制器,嘎嘎作响。 “所以你就乖乖听令,我们都放着不管了是吗?”郭远问道。 听他话里有话,端木汇说:“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我还能怎么办?” 郭远笑道:“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起来,恐怕会觉得你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呢。” 端木汇道:“这里就我们几个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郭远点了点头,看了看云杉,低声道:“现在我们没有任务在身,问一下你们两个的个人看法,对汪海成和萤火组织,你们怎么看?” 端木汇问:“这话什么意思?” 郭远笑道:“挑明了吧。你们觉得他们是恐怖分子吗?” “这个……”端木汇尚在犹豫,云杉一口答道:“不是。” 郭远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不是我们几个的判断全都错了的话,那么‘萤火’这个组织本来的真正目的恐怕也不是要袭击成都,把这里炸平。要是这样,他早就可以做了,不用拖到现在。” 端木汇不说话。他不便说话,但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郭远的看法。 云杉道:“也许,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搞错了。” 未必是搞错了。端木汇想,也许只是从来没有告诉我们真正的情况。但这话也不便说。郭远透过后视镜的反光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看破了他的内心,说道:“你们认为除了我们几个,其他队伍里有人跟汪海成,我是说,跟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交手过吗?” “恐怕没有。”端木汇回答。这话没错,不管怎么说,自从在成都跟踪汪海成以来,跟他本人有过交锋的只有云杉和郭远。 “那么,抛开信不信任上面的安排不谈,大家觉得,他们一旦真的跟那些东西对上,有没有可能出什么纰漏呢?” 说到这个份儿上,谁都明白郭远话里话外的意思。云杉犹豫道:“但是,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停止一切行动……” 郭远望着端木汇:“老大,你说呢?我们就这么等着吗?” 一时间车里安静下来,死一样的沉默淹没了周围。 就在这里等着吗?就在这里一无所知地等着,不去管汪海成是怎么回事儿,不去管这个城市会发生什么。上面自然另有行动,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行动。 但是……郭远送上的台阶勾起了端木汇的心思:整个部里真正跟汪海成、跟汪海成的神秘“物件”交过手的只有郭远和云杉。 别的行动……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吗? 明知是郭远的借口,明知是台阶,但是这个台阶给够了。 端木汇深吸一口气,叫道:“郭远!从现在开始,我们组的行动交给你来指挥。出了什么问题,我负责。一切安排听你的!” 郭远大笑:“好!就等你这句呢。” 端木汇叹了口气,“倒不是我对上面的安排不满,但是你说得对,这一路只有我们真正接触过萤火组织,跟他们交过手。就怕别的同志没有经验,出了什么疏漏,到时候亡羊补牢也来不及了。如果其他人不出问题,汪海成他们落网了,你们也不用做什么。但如果发现情况不对,你们立即动手就是了。” 第20章 中心 云杉的车沿城市中轴线一路向南,开过南三环就眼见各种建筑越来越高。在“国际城南”,二十一世纪以前修建的老建筑越来越少,新设计的造型奇特的高楼大厦多了起来。绕过立交,靠近环球中心的时候,她开始还没有觉得这个建筑有多大。直到车驶进停车场,整个建筑遮蔽了自己的视野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事情麻烦了。 新世纪环球中心长约五百米,宽约四百米,高度大约是一百米。长宽占地差不多是故宫紫禁城的一半,但紫禁城是一座城池,有大小院落九十多座,房屋近万间,分三大殿、后三宫、御花园,而这环球中心是一个单体建筑——全世界最大的单体建筑。这个建筑跟fast的尺寸相差无几。 站在正面的时候,这个以海浪为造型基调的巨型建筑占据了云杉整个视野,异常的尺度产生了透视广角畸变,云杉真觉得环球中心的飞檐如海涛一样波动着,吓得她在车里吐了吐舌头。 茶桓说的目标就在这里。 环球中心作为人类历史上占地面积最大的单体建筑,修建的时候是缺少参考的。这让它的建筑工程量难以预估。正是这个“难以预估”的工程量把很多东西掩盖了进去,挖了多少土石方地基,掘进了多深,需要多少勘探测试,一切都是正常的,因为“没有前例参考”。 所以就这样在环球中心往下两百米深的地下,挖出一个几万平方米“相对不大”的群星工程秘密中心基地。原本可怕的工程量被更超乎想象的建筑工程量掩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就是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如果不是茶桓的供述,他们绝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因为在任何资料上都查不到。这个基地的保密级别之高,远超端木汇的职权范围。 走进环球中心,有一种踏入传说中星际殖民地的感觉:大得出奇的空间里盖着人造建筑的顶,几百米长的穹顶跨度超过了目前所知的任何一座体育场馆,让人很难定义自己是置身室内还是户外,不禁有些恍惚。 没用几分钟,云杉就注意到两个便衣特工,一个坐在三楼楼梯旁喝咖啡,一个坐在大厅玩手机。正如郭远预料的那样,上面早就知道汪海成的真正目标,因此布下了天罗地网,万不容这里有任何闪失。 云杉压了一下自己的墨镜。她已经换了发型,改了肤色,也用塑形面具易了容,现在的她看上去瓜子脸弯月眉,黑长直,手里抱着一杯巨号的奶茶,全身标准成都血拼潮妹打扮,连喉咙都贴了缓释药物,声带发音低了两度,任谁也看不出她是谁。这次的伪装完全是按云杉的心性来,从发型到衣服的设计都是自己亲力亲为。这种伪装行动她很熟悉,问题是这次的伪装主要不是为了骗敌人,而是为了骗部里的自己人。 “还蛮有意思的。” 奶茶里添加了特殊的神经微量补剂。这种新人类专用药物在体内循环消耗很快,云杉半分钟嘬一口,让自己的视觉和听觉全面扩张,她像全方位雷达一样监控着入口周围。根据自己能观察到的便衣特工数量,她估算了一下整个建筑里埋伏的总数:超过一百个。除开便衣侦查,看不见的地方必然早有蹲守的特勤小队,而环球中心外面方圆一公里内肯定也早就埋伏了严阵以待的机动部队。整个地方说是天罗地网一点也不过分,云杉很熟悉这种布置,也明白他们的战斗力。 但是这能拦住汪海成吗?云杉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人这么没有信心。有过几次接触之后,她对汪海成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来。 “那不是人类的东西。”茶桓这么说,“构造体的力量不是人类能理解和控制的。”只是提到那东西,他就忍不住害怕得吞口水,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平静下来。“这就是我们萤火的目的:把所有构造体从地球上抹掉。” “所以,你们之前是打算毁掉环球中心下面的基地,把构造体都抹掉?” “借助构造体的力量,用可控制的手段把这些都抹掉,是的。你不明白吗?现在汪海成已经打算用不受控制的手段了。你明白不受控制是什么意思,是一平方公里,还是一百平方公里,没有人知道的。” “怎么做到的?” “如果‘摩西’……也就是那个球形的构造体,在‘蜂后’的催化下进入第三种形态,它会改变空间的强相互作用力……”茶桓见他们完全没有听明白的样子,换了个说法,“武侯祠整个空间发光的时候,你们看到了吗?那就是那东西的基本效果,发光的原因是空间中所有物质都在对外释放能量,你就会看到整个空间都在发光。当释放能量增大的时候,就会爆炸。” “多大的爆炸?” “本质上讲,想要多大,就可以多大。‘摩西’影响强相互作用,但‘造父’会限制住作用空间,改变区域内光速,这是一组对抗关系。爆炸的威力完全取决于跟构造体两种效应的平衡。没有人能预估如果不受限制,这个爆炸能多大。”茶桓吞了一口唾沫,“汪海成用过一个词——点燃地球。” “那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是说如果汪海成想,他可以把地球都炸开?” “你们还不明白!这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他控制不了的控制的是构造体!构造体!构造体不是我们人类能理解的东西。我们想要在可控的环境下把这些东西全部毁掉,但是你们没有给我们机会。现在汪海成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毁掉它们,所以谁也不知道陪葬的范围是多大。” “冷静一下,”郭远说,“别扯那么远了。你确定他的目标是环球中心下面?如果他的目标从秘密基地转移了呢?” “绝对不会,中心基地是好几个国家协议建设的,这是一个多方协议,不是说转移就能转移的。” “什么叫多方协议?” “你们以为为什么选这个时间发动攻击?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十九国峰会安保升级,一切行动都更危险?你以为十九国联盟峰会是为什么开的?建造中心基地是一个多国协议。这几天十九国峰会的真正议题,是分配构造体新一轮研究的利益。永动机供能、基因改造,对,就是你身上的基因改造技术,都是中心基地研究成果的技术输出。在中心基地建立之前,为了争夺构造体,五年前差点爆发全球战争。最后能签订协议,就是因为确定了构造体利益的分配,技术的公开。中心基地就跟联合国大厦一样,不属于任何单独的国家,这东西是不能动的。” “如果被毁呢?也不能动?”云杉问。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郭远,不是茶桓,“如果被毁,就谁也得不到。动了,就说不清是不是有人藏了起来。他们最在乎的是平衡。” 这场猫鼠游戏里每个人都被别人攥着死穴,云杉不自觉地往自己的脚底望了一眼。汪海成一定会来。但他要如何闯入那个百米下的地底基地呢?通往基地的电梯一定早就被死死控制,就算真是毁天灭地的武器,百米以下也不是那么容易抹掉的——中心基地建设的时候就考虑得很清楚,标准远超过任何冷战时期的核避难所。 不管从任何角度看,这地方都万无一失,但越是这样,云杉就越觉得害怕。 这是人类的视角,能考虑的只是人类现在的能力。就好像八十年前不会有人相信一颗核弹毁掉一座城市一样,当面对无法理解的力量——按茶桓的说法,这不是力量,而是规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蹲守的工作甚为无聊,云杉从来都不喜欢。好在今天有无数眼睛都在盯着入口,她可以不管入口怎么样,只用围观这些便衣侦查员的反应。 还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她带着专用通信设备,黑进了行动组的加密通信频道,但这时候还没开机。这里所有的通信肯定被无数监控后勤盯着,一旦开机一定会被发现,她和郭远现在都只能靠自己了。想到这里,她有点担心郭远: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的处境可比自己危险万倍。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三楼的便衣侦查员开始行动了。没有回头,她掏出化妆盒,借着镜子望向正面的入口,五个人陆续走了进来,走在中间的正是汪海成,没有做伪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五个人中最后进来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茶桓。 “那我们还需要你帮一个忙。”郭远对茶桓说,“汪海成这次自杀行动,会带你吗?” “不会。应该不会。” “可能会带你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按照你们组织行动的排序,有多少个人不在了,会轮到你。” “什么叫不在了……” “不在了嘛,像你一样逃跑了,突然失踪了,拉肚子去不了,死了……都可以啊。来吧,把名单开出来。” 云杉这时打开了通信器,耳道里的耳机传来了通话的声音:“猎鹰在二十秒后可以完成外围封锁,交通现在已经完全封闭。” “狙甲视野清晰,可以行动。” “狙乙视野清晰。” 云杉转过身去,汪海成他们这时候离她不到一百米。那个男人面色平静,根本没有抬头看周围,他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也没打算继续往里面走,张开嘴说了几个字。 从他的口型里,云杉读出了那句话。 “开始吧。” 忽然,在汪海成周围涌出一股黑雾,伴着一股微微的热浪迅速覆盖了过来,一百来米内都被遮了进去。 第21章 障壁 审查员面带微笑地告诉汪海成,对他的审查彻底结束了,“审查拖了很长时间,也是为了国家绝密项目的安全和顺利进行,相信汪副教授能充分地理解。毕竟群星工程就像是你的孩子一样,这个项目的价值与意义无法估量,容不得半点差池,所以必须这么慎重。调查过程中可能有一些措施比较严苛,但大家都是为了保证工程的安全,希望汪副教授不要有什么误会或者心结。 “我知道之前有些问话让你很不舒服,现在我可以向你道歉。尤其是关于您学生白博士的一些问题,我也知道很过分。但是情况特殊,迫不得已只能对您实施一些心理上的极限压迫。为了国家安全着想,希望您能理解。仅代表个人,我对之前那些言语深表歉意。” 汪海成安静地听完,点了点头,“我能理解的。”然后又说:“我要见上级领导。” 听到汪海成这句话,桌子对面正在收拾文件的审查员愣了一下,“啊?” “我要见上级领导。”汪海成平静地重复道。 审查员有点不知所措,跟身边的人对视了一眼。“您是什么意思?我没有说清楚吗?您的审查结束了,没有问题,今天开始就可以回到工作……” “我需要向领导汇报,事情非常重要。” “呃……可不可以先给我们说明一下你需要汇报的内容?” “不能。”汪海成回答得干脆利落。 “为什么?” “以你们的智力,听不懂。” 审查员为之气结,他深吸了一口气,“汪海成同志,我们也没有帮你提交这种申请的资格。我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你现在也恢复了自由。至于其他要求,请你去跟自己的领导请示。” “那请你带我去见我的领导。现在这样子,我不知道我的领导是谁,也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 审查员叹了一口气,“好吧。” 审查员带着他,在这个军事基地里穿行了很长一段,才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下。汪海成敲了敲门,门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女中音:“请进。”他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不大,里面除了桌子没有什么陈设,也不知是军队风格历来如此,还是最近厉行节约的政策使然。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性坐在桌子后面,看他进来,赶忙起身伸出手来握手,身子探出了半个桌子。 “汪教授,啊,我听说你很久了,一直盼着跟你见面。请坐请坐。我姓吴,吴筱。坐啊。” 汪海成搞不清对方的职阶关系,他到今天也弄不清楚处、科、所的关系,也不打算搞清楚了,只要知道她管着群星项目就可以了。跟之前的人不一样,这位领导客气得让他有些不习惯,甚至好像有点露怯。 “本来我也应该跟你聊一聊的,这不是你的审查才刚刚完吗……” 汪海成打断了她,“您觉得构造体到底是什么?” 吴筱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不是这个项目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吗?” “不是吧?群星项目并不是想要搞清楚这个事情。项目想要搞清楚的是,怎么利用这些东西。” “这……” “可能我这么说不对,最开始的时候,群星项目可能有一半是想搞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儿,另一半是想要看看这些构造体有什么用。但后来随着构造体的能力越来越强,越来越超过我们的理解,构造体本身的价值就越来越大,整个项目就完全变成了想要搞清楚这些外星科技可以怎么利用。我说的对吧?毕竟是‘外星科技’,可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东西。” 吴筱尴尬地露出一丝笑意,“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汪海成想起那个晚上安教授讲的非洲草原拉绳子的故事——停不下来地拉绳子——那个晚上离现在并不太远,但现在想来已然觉得恍若隔世。 “我不知道这些天我隔离审查的时候,构造体有没有什么新的研究进展。只是按我之前了解的情况看来,仅仅是现在对构造体已知的了解,已经可以让地球大变样了。我相信大家最关注的应该是‘摩西’型的构造体,它可以完全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凭空创造出能量来,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个真正永动机。我也不用再说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我相信上面肯定早就开始研究怎么利用这个东西了。” 吴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听着,保持微笑。 “但如果说是完全凭空创造能量,其实也是不太对的。还是有一点微小的变化的,对吧?‘摩西’影响的范围越来越大。” “难道不是它影响的范围越大,能提供的能量功率就越高吗?”吴主任说。 “您说的对,没错。从利用上来说,这是好事情,效应越大,永动机功率越高。唯一的问题是,随着能量的释放,我们所在空间的强相互作用效应就越来越强。本质上,‘摩西’提供的能量来自它附近的宇宙规则和我们原来的宇宙规则之间的落差,就好像我们这里本来是海拔为零的平地,但到了‘摩西’那里,变成了海拔八千米的高原。” “你的意思是,我们原来世界的海拔在升高?” “是的,随着我们不断获得能量,整个宇宙的规则都在朝着之前不一样的方向变化。不光是‘摩西’,还有‘造父’也一样,光速在不断增加,虽然效果还很微弱,但我们现在的宇宙跟过去相比已经不同,强相互作用效应更强,光速更快。” 吴筱皱了皱眉,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你的意思是……” “这就回到了我最开始问的问题,你认为构造体到底是什么?” “请讲。”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构造体就是为了改变物理规则才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改变我们这个星系的宇宙常数,才是它的真正目的。” 吴筱沉默了一会儿,“什么叫真正目的?” “就是外星文明把这个东西创造出来,然后传给我们人类的目的。” 一切都是诱饵,永动机、能量、改变世界的秘密,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汪海成感到一阵心悸,这话没有说出来。 “物理学一直有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宇宙的规则、宇宙基本常数,到底是什么?规则是我们在探索中不断碰到的,好像不言自明,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这个样子的公理。真空光速、四大相互作用效应、普朗克常量等等,它们就是这么多,没有什么原因。 “关于规则本质的探索最后基本都归究到玄学和神学上去了,比如牛顿就坚信上帝是创世的推动者。宇宙大爆炸理论说这是在宇宙诞生时就确定的,而宇宙诞生之前一切都没有意义,所以也根本没有探索规则为什么是这样的意义。 “关于宇宙规则的假说里面,最有意思的一个叫作‘人择原理’,您知道这个学说的意思吗?” 吴筱点了点头,“如果宇宙的规则不是这个样子,那就不会诞生人类,也就不会有人类来思考宇宙规律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汪海成笑了起来,“是的,这个假说意味着也有可能存在千亿个不同宇宙规则参数的宇宙,但只有在这个宇宙规则下,我们才能存在,才会反过来问‘为什么宇宙规则是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而假如宇宙规则不是这个样子,就不会存在问这个问题的人类。所以我们和这个宇宙规则是一体的。‘人择宇宙’,适合人类生存的宇宙。” 吴筱开始觉得不太对,隐隐明白他在暗示什么。 “但人择宇宙是有一个基础的,即宇宙规则是恒定的,在宇宙诞生之后就建立的。但现在,构造体证明规则是可变的。” “你的意思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宇宙,它的规则原本不是这样的?!” “对!既然规则不是恒定的,那为什么会存在一个适合人类存在的宇宙规则?这个宇宙的常数是本来就这样,还是被什么力量塑造成了这样?” 吴筱心中一凛,“你这话,和上帝创世有什么区别?” “上帝希望亚当和夏娃永远留在伊甸园,而我们的构造者给了我们构造体。就这点完全不一样,完全相反。我们的上帝给了我们一个摧毁伊甸园的药方,在药方上还涂着永动机的糖。” 汪海成看到吴筱的瞳孔明显放大了一下,“适合人类生存的宇宙规则在消失。” “你是说,宇宙规则改变,会让我们灭亡?这些构造体,是外星人的武器?!” 汪海成笑了,“你不觉得这想法很没有逻辑吗?它们创造了地球生命的基础,创造了适合我们生存的规则,然后让我们自己做一个武器来消灭自己。不觉得很恶心人吗?” “那构造体的目的是什么?” “你知道构造体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吗?第一个零号细胞,我们找了一个大号的培养皿,消毒,清洁,放进无菌室,先隔绝了正常环境各种各样的生物污染,然后造了一个适合细胞发育的营养基,放进恒温恒湿的培养箱里,等它发育。 “当时我们不知道它会长成什么,但我们知道,如果不杀菌清洁,它十有八九会在最开始被杂菌杀死。地球空气里满是细菌、孢子、真菌菌丝,它们在地球演化了上亿年,可以轻易地干掉零号细胞这种脆弱的新家伙。如果不找个恒温恒湿的环境,让它待着外面,在一会儿紫外线、一会儿暴晒、一会儿潮湿的环境里,谁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撑下去。” 汪海成说的是零号细胞,也不是零号细胞。 宇宙的规则是可变的,是不均一的。离“摩西”越远,强相互作用越强,离它越近,强相互作用越弱;离“造父”越远,光速越慢,离它越近,光速越快。 “我们被一个培养皿罩着,放在一个恒温恒湿、适合生长的育婴室里。” 吴筱喃喃地说。 “是的,不知道这个育婴室有多大,是一个太阳系,还是一个银河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以为的宇宙规则并不是这个宇宙的真正物理规则,我们熟悉的宇宙常数不是这个宇宙通用的常数。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律不是均一的。我们生活在宇宙中最适合我们生存的规则里。 第22章 反叛 白泓羽是在基地食堂遇到的姜成,她在审查的时候听过这人的名字,但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姜成在她后面排队等打菜的时候,手舞足蹈地讲“摩西”的电力工程化,声音太大,引得人人侧目。白泓羽被他的大幅度动作撞到了后腰,吓得姜成后跳了一步,连声道歉,一叠对不起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到姑娘的脸。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愣,脸突然红了。 “您……是不是姓白,叫白泓羽?” 白泓羽吓了一跳。他慌忙摆手解释:“不不不,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跟你是一样的……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您当年是不是也报名参加‘火星一号’移民项目,被骗了钱?” 白泓羽愣了一下,“火星一号”的事情在审查的时候也被提起过。回想起来那是一件愚蠢得可爱的往事,一个毫无航天和科研背景的荷兰公司在媒体上宣称,要面向全球普通人选拔火星移民项目的候选人,先选出一百个种子选手,再从里面挑出两男两女,经过培训后搭乘载人宇宙飞船前往火星。审查员问白泓羽她为什么会报名,还交了一笔不算小的报名费。这件事最不理喻的是两点:第一,对方明确说了这个计划有极大可能会失败,即使是万幸之中成功登陆火星,也很难保证在火星顺利生存下去,而且是百分之百不可能返回地球;第二,只要报名就要交钱,绝不退费。 审查员没有办法理解以他们的知识背景,有什么理由看不出这是个骗局。 “呃……大概是因为……骗局能骗到人,不是因为它有多像真的,也不是因为被骗的人有多笨,关键是被骗的人有多希望它是真的吧?”姜成绞尽脑汁回答,生怕政审就因为这个愚蠢的往事被干掉,与群星工程擦肩而过。审查员看他脸色僵硬,安慰他说:“没事儿,你不要太担心,工程里有一个天文学家也被这玩意儿骗过。回头说不定你们可以交流一下被骗心得。” 在群星基地食堂吃第一顿晚饭的时候,白泓羽和姜成把这事当段子讲给汪海成听,汪海成除了偶尔搭腔以外什么也没说,只觉得乳鸽滴了太多的柠檬,酸得发苦。他本来担心白泓羽在审查的时候被问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以后要怎么面对她,现在却发现这都不重要了。汪海成本打算跟白泓羽谈一谈自己关于构造体的思考,却因为担心审查员问过白泓羽些什么引发尴尬,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始这个话题,但现在他明白谈不谈可能都没什么意义了。 白泓羽跟姜成是一类人,他是另一类。 草草吃完饭,汪海成便推说太累了,想早点去休息。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早,身处荒郊,听见外面虫鸣阵阵,自己翻来覆去,热得难受。起身开了空调,温度最开始太低,便调高了一点。 只听见压缩机嗡嗡地响,停机,启动,停机,启动,好像无数苍蝇在耳边吵。 嗡嗡嗡…… 嗡嗡嗡…… 他记得自己有一副隔音耳塞,于是跳下床翻箱倒柜地找起来。东西很小,不知道收拾在哪里,先把箱子翻了个底,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没有。是不是掉进了哪件衣服的口袋里了?在每个口袋里掏,上衣、外套、裤子,卷起来的衣服打开,翻在床上,堆出去,丢在地上。 鞋子里,书页,小提琴琴箱里。所有东西都翻开,丢在满屋都是,没有,没有,全都没有。 想要的东西全都没有,再小,再无关紧要,都没有。 嗡嗡嗡…… 嗡嗡嗡…… 从来没有一个声音像这样从耳朵直接钻进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撕开,扯烂,钻进去,让他发疯。 他想要大喊,却不敢出声。白泓羽他们的宿舍就在楼上。 汪海成把丢在床上的衣服一把抓起来,用尽全力朝墙壁扔过去,衣服只是瞬间飞了起来,然后就落了下去。没什么声音,也扔不远,只能落在床脚边。汪海成关上灯,一身臭汗地倒在床上。 床很硬。他回忆起拿到房子钥匙的时候,自己曾经去试过三万一张的进口床垫,睡上去像云一样。 回到宿舍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睡着前最后一次看时间,却已经是凌晨六点四十七。 接下来两天,汪海成连续去找了吴主任,询问上面的意思,需不需要自己写更详细的报告。他可以更详细地从费米悖论开始说明,不管是计算宇宙规则常数改变对技术的准确影响,是计算核弹的失效点、太阳的熄灭点,还是对卫星通信的影响,都没问题。 吴主任说这没有太大必要。自己是赞同他的想法的,一定会尽一切努力来让上面明白构造体的危险。吴主任坦诚地告诉他,这里面的关键问题不是对现有技术的影响,而是掌握构造体技术可能获取的利益。群星工程的参与者内部已经分化出了代表不同声音的派系,这些派系对汪老师的看法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即使吴主任认同汪老师的看法,但也要想法争取大家的支持,掌握不同派系的方向,让自己反对的声音能压过对方,这才是关键。 “放心,”吴主任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对的。我也跟其他一些科学家交流过了,很多人都跟你站在一起。你不要急,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第四天的时候,汪海成又去找吴主任,吴主任却不在了。问其他人,也不知道主任去了哪里。 汪海成心里一时发紧,觉得事情不对,不由为吴主任担心起来。他虽然不懂政治,但身为中国人,也明白这里面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整个群星项目已经牵涉太多的利益和势力,科学已经不是左右它走向的唯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吴主任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站错了队”? 每当有上级领导视察,他都心里一惊,害怕是要历数吴主任的八项大罪,宣布新负责人接替。 这样在惴惴不安中又过了四天时间,他才终于在傍晚见到了吴主任。 吴主任这次的出现让基地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对于基地里其他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她消失了好些天,而是跟在她身后一胖一瘦两个外国人,她把这两个人直接带到姜成的组里。 “根据中央的指示,我们从今天开始跟这两位美国的专家共同进行‘摩西’的能源化开发,希望大家能够合作无间。” 基地里所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在讨论这突如其来的敌友骤变,揣测美国人用什么代价换来了合作。有的人感慨政治的纷繁复杂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有年轻人自嘲不知道被间谍害死的同事换来了什么,是否保本;有人揣测驻日美军和第五舰队预算被美国国会驳回的新闻与此有关。整个基地里都洋溢着不该属于这里的八卦气息和奇妙活力来。 只有汪海成觉得无法呼吸,他扶着墙拼命大口喘着气,却觉得没有一丝氧气进入自己的血液,眼前阵阵发黑。 他只觉得自己蠢得可笑。想来也是,汪海成啊汪海成,你何德何能,指望别人用乌纱帽来为你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买单?人家吴主任有自己的前程,有自己的远大理想和抱负,要面对无数理不清剪不断的现实——就像那个明明属于自己却住不进去的房子一样,现实和理想,隔着雾气沉沉、越不过的纱帐。 这些天来,汪海成心中只留着吴主任这最后一个支撑,此时支撑垮掉,他只觉全身像石头一样,一丝一毫也动不了。姜成和两位美国学者中英文混杂着流利地交谈着,汪海成感觉自己的脑子从头顶飘了出来,昏昏然飞了出去,像是传说濒死时灵魂出窍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一言不发地开始往自己的宿舍走,路上只顾埋头想心事,没留神一连撞上了两个人,汪海成像木头一样没说话没道歉,径直地走了。 这时候他心中一片清澈,好像第一次彻底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很难,但不是不可能。不过在那之前,自己还要先处理一些事情,解决一个小麻烦。 他给基地打了外出申请。申请批复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汪海成自从被强制带到基地以来从没有出去过,另一方面是因为今天基本没有这样的申请——大家都窝在基地里八卦这万万没想到的合作。 这个计划在汪海成被带到军事基地那天就开始酝酿,最开始是因为愤懑和无处发泄的怒火,随后是为了打发日日夜夜的无所事事。在审查员问他跟白泓羽情况的那些天,痛苦和愤怒达到了顶点,每天晚上他都打磨着这个计划酝酿瞌睡,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等班车的时候,他开始按网上找到的联系方式打电话,留的是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跟计划有出入,但是这样更好一些。 开班车的是部队的战士,一路从北边的丘陵往南面珠海城区驶去,开得有点狂野。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另有他肩上的挎包,还有脚边的小提琴琴箱。这把小提琴是他读大学后买的,花的是自己做家教赚来的钱,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时不时拉一拉。所有的联系和准备都已经完成。他确认了所有人的行踪,又看了一遍自己收集的信息——那些东西本来打算作为起诉的证据,但是马律师告诉他,这一切作为证据链很困难。他不明白困难在哪里,马律师说这些信息要作为证据链必须基于一个假设——对方的行为是恶意的。 “这是一个倾向性假设,法庭是不会采纳的。你要先证明他们的恶意。” 这逼得他发疯。 到了市区以后,他用取款机取了现钞,又打了一辆车回到中山大学附近,“自己的房子”的小区门口。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天色已暗,路灯昏黄。十多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光着膀子蹲在大门口抽烟打牌,引得小区进出的人侧目。他们也不在乎别人盯着自己看,他们的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打牌的时候甩来甩去,威风得很。 第23章 影子 群星工程中央基地的天花板离地表,也就是环球中心一楼地板的准确距离是一百七十三米。如果这个高度是从地表往上修,大约是一栋四十层左右的摩天大楼的高度。在如今的城市里,这个高度不算很高。 但这个距离通往地底,就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遮挡一切的天堑。整个四川的工业体系大半是在核战争的阴影下建立的,笼罩整个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核冬天阴影,让那个时候的中国举全国之力在大西南兴建了一个为末日后重建而准备的工业体系,但即使在这个体系下,也从来没有谋划过一个地下一百七十三米的基地。 中央基地通向地表只有四条垂直通道,两进两出。只要封锁住这四条通道,就算整个城市被占领,要突破这个基地也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就算整个城市被核弹化为灰烬,这里也能丝毫无损。 但这看似完美的防卫在构造体面前就像一层透明的硫酸纸,玩具似的在几分钟内就暴露在外面。部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有派上丝毫用场。挖开这个巨大通道的是构造体“多莉”,关于它的研究给这个世界提供了很多知识,包括基因改造技术和大量的医疗科技,但部里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用途。 “多莉”是一个探测器,它会记录自己接触到的所有生物的基因信息,之后可以将这些生物构造重现。所有的“多莉”个体以某种还不能理解的方式相连,就像“蜂后”和其他构造体一样。任何一个个体记录下来的信息都可以在其他个体上重现,研究者认为,“多莉”的目的是为了侦测和记录地球生命的演化情况,它可能没有改变宇宙规则的能力,只是一个单纯的探测器。 但即使这样,它也足以成为超乎理解的武器,把将近两百米的地壳轻易撕开。 云杉沿着“多莉”掘出洞窟的最后一段小心地爬下去,她害怕有人把守在洞口,动作很慢,不敢异动。周围有不少积着的碎石,一个不小心碰落下去,就会引起怀疑。 这时候,云杉一身已经沾满了黏液和渣土,它们混成一起如同保护色一样,倒也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越来越亮。 慢慢接近洞口,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适应光线的变化。等眼睛终于能看清,下面的一切让她大吃一惊。 她原以为这下面跟电力枢纽的地下一样,是几层地下房间,但透过洞口看到的竟是距地十米来高的巨型穹顶,自己的头从天顶探下,倒悬在几层楼高的半空顶上。任她再胆大,也吓了一大跳,于是赶忙缩了回去。 这简直可以当成小一号的环球中心。要知道随着岩层向下,过了风化土壤和疏松层之后,地底从未见过空气的花岗岩硬度惊人,挖掘的难度胜过浅层千百倍。何况还要设法把渣土运出,这直上直下将近两百米洞窟,制造这个基地真的是处心积虑,不惜成本地挑战工程学奇迹。 但下面却没有见到人,五人里面云杉撞晕了一个,剩下四个连汪海成在内都没有看见。云杉仔细看过去,整个空间呈球形,直径可能有两百米,壁上是纯白的弧形饰板,封得很严实。整个空间并没有太多东西,只有半空中悬着的几个支架,线缆吊着,离地有三四米。地上也能看见几个台子,架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上面。 云杉突然明白过来。这巨大的空间也不是基地的本体,这应该是茶桓所说的构造体研究用的实验室。 这巨大的穹顶只是基地的一部分! 整个基地可能比地上的环球中心更大。 她这下完全理解了为什么汪海成非要潜入到这样的地下动手,要毁掉这样的地方,如果想在地上动手,怕是要把半个四川省化成灰才行。 云杉小心地攀着藤蔓,从壁上爬了下去。万幸有汪海成这奇怪的构造体藤蔓,要不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从十来米高的顶上跳下去。下到地底,就看到汪海成一行满是灰土的脚印,脚印消失的地方,隐隐露出一扇没有关严的门。 她没有直接推门出去,而是抬起头又朝上看了一眼那个通往地面的巨大通道,心中忍不住跳出一点古灵精怪的想法:这东西要是拿去挖地铁,岂不是会很省钱?这一想,她又是一惊。不对,或许这个基地本来就不是靠人力开凿出来的,或许原本在挖掘修建的时候,用的就是那个叫“多莉”的构造体,让它深入地心,从地底啃食出这么一个巨大的地宫来? 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好似待在一个巨大怪物的胃里,又好似头顶的通道是精子游向子宫的轨迹,而自己则是潜伏在里面的病毒,撞进了这个卵细胞。 云杉平静了一下心神。面前是这个巨大的半球形实验室的门,门锁已经融化了,看样子是被铝热剂之类烧掉的。汪海成手上的东西就是这么不一样,没有塑胶炸药,但是却攥着不知道会用来做什么的构造体。 她听着脚步声渐远,才轻轻推开门跟过去。大概是“多莉”硬挖出来的通道影响了基地供电线路的缘故,照明有些闪烁,走廊宽度只有两米左右,却很深。云杉远远躲在拐角跟着,吊着四五十米的距离,只能看见那一行人模糊的背影。 汪海成四人虽然都是灰头土脸,但脚步有力。之前的外套都丢下了,几个人身上是短打扮的夹克,满是口袋,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两个壮硕的汉子在前,汪海成居中,断后的一个人脚步略有些迟缓,正是茶桓。 这时,基地警报长鸣,伴随着金属落闸和转动的声音: “警报,警报。b区紧急封锁,所有工作人员沿c区通道紧急疏散。奇点实验室附近根据红色警报封锁,附近员工立刻向a区撤离。” 周围厚重的防护门快速落下,红光一波一波涌过。云杉见状,暗想茶桓说的果然不假,中央基地根本不会考虑转移构造体,遇到入侵之后只会立刻把构造体的保险箱死死锁住,严防它们离开这里。 如果是普通的入侵,就算是设法闯入地下,面对这样的封锁也无能为力。听防护门的声音,厚度基本都在三十厘米以上,即便不采用特殊强度的合金,也足够挡住常规巡航导弹的攻击。 云杉料想这东西拦不住汪海成他们,但也猜不到他们会怎么动手。她躲在拐角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要看个究竟。 只见汪海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黑珠,在手上点了一下,珠子亮了起来。这已经是云杉第三次见到这个构造体,这时候再见又和上次有所不同。之前只觉得这东西是脱离了世界自然规律的魔法,直到昨天茶桓被捕之后,自己才算是知道了这东西的秘密。虽然时间仓促,来不及细问,但现在她心里至少对这东西有底了。 这东西应该就是被叫作“造父”的构造体,正是之前她给汪海成亲手送去的那几个之一。“造父”拥有强大的时空影响能力,最初发现的是它会让光速变快,随着它的继续成长,更展现出对空间塑造的能力。 在武侯祠里,“造父”把空间切割出来的表演其实只是这东西在物质和暗物质状态切换的一个副作用。当它把静匿的黑色保护膜展开之后,闯入它所在空间的物质像是被吞进了另一个时空,不知道是转化成了暗物质状态,还是跌入了某种时空虫洞。 但这并不是“造父”在汪海成手里真正的用途——多个“造父”会像坐标点一样彼此连接,坐标构成的空间连接成一套规则隔离室,其他构造体改变规则的能力会被限制在这个空间内。如果操控得当,可以在“造父”限制住的空间内让“摩西”全面释放,空间内所有的物质会朝更低能态快速跌落,释放出可怕的能量,直至焚灭殆尽。 据茶桓说,这是他们本来的计划。按那个计划,他们无须闯入地下的基地,只用把“造父”放在车辆上作为定位坐标,把环球中心及其研究所框进去,然后就可以把这里湮灭于虚空中——就像对德国格拉苏蒂小镇的欧洲研究中心做法一样。 云杉不知道汪海成是怎么控制住“造父”的作用的,只远远见到那颗黑珠展开,附着在大门上,半径一米左右的空间整个透明起来,好像不锈钢的大门被拉进异界,现实与异界在这里短暂交会,彼此幽灵一样重叠。片刻之后,异界和它吞进去的那部分大门离开了现实,在金属厚墙上留下一个正好容得下成年人弯腰进去的大洞。 “造父”刚刚恢复原状,前面的壮硕汉子正要伸手接它,一梭子弹就从洞口里打了出来。 显然,基地发现有人入侵之后,赶在封锁前派了战士驻守在构造体的保管舱。汪海成四人赶忙闪在一边,驻守的士兵显然战斗经验丰富,一梭子弹后见没有人,就熄了火。 汪海成早料到会有抵抗,他没有慌张,只是朝身后轻挥了一下手。后面的人递过一枚晕眩弹,汪海成利索地拉环,在手上握了两秒才丢进去。晕眩弹丢进保管舱,在空中就爆炸了,就算自己在三十米开外,而且还被拐角挡着,云杉还是感觉尖锐的震荡波直冲天灵盖,整个房间都摇晃起来。 几声枪响,云杉探头,只见四人鱼贯而入。她觉得有两个人脚步不稳,动作也有些迟缓,想来也没经过多少战斗训练,也被晕眩弹搞得七荤八素。 “留活口!”汪海成叫道,几个人跳进舱内,继而传出两三声枪响和闷哼,然后是枪被踢走,撞在金属墙壁的声音。 云杉心下疑惑,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留活口?留与不留,汪海成不也马上要连基地和人一起都化作尘埃吗? 或者说,这人又另有打算,终于想明白了,放弃了自杀式的行动? 第24章 群星 如果说汪海成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白泓羽,他一定是在说谎。五年前他盗走了“蜂后”,包括白泓羽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冲击。当时白泓羽还是个没毕业的博士生,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她就证明了自己对构造体有着特殊的敏感,很快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职责。 五年之后,她已经是中心基地的三个副主任之一。这些事情汪海成非常清楚。 看到白泓羽的时候,汪海成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安全部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在地上环球中心布置了重重埋伏,却没有通知中心基地的研究员,让他们以防万一去避难。 汪海成只花了半秒的时候,就猜到了十九国峰会和所有这一切猫鼠游戏的关系,恐怕整个世界的压力都顶在了这次行动的设计者脑门上。在这次构造体利益分配的会议之前如果搞不定“蜂后”,估计会被各国政要要求“提头来见”。五年时间,他见过了太多真实世界的邪恶,但却不知道今天再见的副主任白泓羽女士,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需要在构造体进化阶段搅乱“蜂后”和其他构造体的连接,汪海成的使命就完成了。构造体的阶段进化状态是它们唯一不稳定的时候,旧的结构已经破坏,新的稳定结构还没有成型。就像是一个拆掉重修的机器,只要在重构之前破坏掉它们和枢纽“蜂后”的连接,构造体就会崩坏,但那些足以改变宇宙常数的力量也会从构造体的束缚中泄漏出来,不可控地对这个现世的宇宙造成破坏。 如果失控得很严重,这股力量足以毁灭一切,吞没城市,整个四川盆地,甚至在地球上掏出一个足以埋下青藏高原的洞来。在场的任何人只要沾到那力量的边缘便会被撕成基本粒子。汪海成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思考这些的时候,白泓羽并不在自己面前。 褪去了黑色外壳的构造体开始融汇,它们暗物质化的实体这时候已经看不见,但从它们结构里不断外溢的光流还是勾出构造体的形状来,抛出的湍流一样的光也开始发生变化。之前那些光还像气流一样,撞上实体会散开之后重新聚合,这时候已变得虚化而通透了。不管是保管舱的金属构造还是人体都已经不能再挡住它,再一次的,像是另一个宇宙与这里重叠了,像是暗物质那样不与正常物质发生交互效应,却又不像暗物质那样不可见,光涌穿过了现世的物质,喷发而出,被它穿透的物质内部透亮,能看清里面的丝丝结构。 “不要!”白泓羽呼吸急促,对汪海成大喊。 汪海成犹豫了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构造体阶段演化只有一个很短的时间窗口,一切开始虚化的时候就是窗口的开启之时,那离结束也不远了。 “五年时间,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吗?”汪海成说。光涌已经穿透了整个保管舱,覆盖了周围几十米的空间,把在场所有人映出诡异的颜色,他们站在怒涛的核心,但这时怒涛还对一切毫无影响,云杉即使被光涌穿过,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好像那些只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觉。 “你这个愚蠢的人类!”白泓羽贝齿紧咬,用尽力气大喊,“没有想明白的不是我,是你啊。你啊!” 舱室狭小,声音冲出去,在走道上都有了回声。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老板你怎么会变成了像宗教审判官一样的货色?” “你说什么?”汪海成从未听过这样的指控,“我在努力避免人类毁灭。” “难道不是吗?你像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给布鲁诺上火刑一样绞杀真相,像害怕地心说破灭一样害怕真正的宇宙。”构造体展现出新的形状,朝外面拉出来,亮度越来越强,但白泓羽好像看不见一样,双眼紧盯着汪海成,“我们是科学家啊,我们相信的不是正义和公平,我们相信的是真理,不是吗? “不管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地球是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是上帝创造的还是进化而来的,宇宙的规则是自然形成的还是被创造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在乎的不是真相吗?你现在与害怕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信徒就会道德沦丧堕落的教会判官有什么区别?” 很久没有人这么跟汪海成说过话了。他当然在乎真理,只是这个真理会毁灭人类。咆哮的光流以汪海成的手为中心,或者说以手中的“蜂后”为中心,开始渗出黑色的光。没有光是黑色的,是什么东西在吸收原来流淌的光。 “你为什么想要我们像白痴一样活着?就算整个宇宙都是试验场,那又怎么样?” “你没有想过,我们宇宙的规则障壁一旦打开会发什么?如果……”一瞬间,汪海成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正在进行一场思辨的讨论,而不是手上拿着随时会在下一秒毁灭一切的东西。 “如果什么?!如果有外星人?如果构造者会把我们解剖?”白泓羽的语速快得像子弹,“那就让它发生啊!让他们来啊!老板,我真的不理解,你想要一辈子都当饲养场里的猪吗?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遮住自己的双眼?只是活着。真相就在那里,被盖着,我们就蒙着自己眼睛,假装不知道。我们是科学家,是追寻真相的人,不是吗?” 汪海成看着自己的学生,五年改变了很多,但很多也改变不了。他答道:“我们是科学家,是追寻真相的人。但在这之前,我们是人。如果追寻真相的代价是人类的末日,我宁可蒙住自己的眼睛。” 白泓羽望着他,“但如果我们就这样蒙住自己的眼睛,那人类的世界就被宇宙规则永远隔离在外了。我们就像生活在幼稚园里,安全,没有风险,但是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了。我们未来的一切可能就被限制在这个幼稚园的宇宙规则里面了!” “蜂后”上的光开始收敛,原本看不见实体,但被不断涌出的光覆盖的桌台上开始有了点点黑斑。另一些光芒开始浮现出现,不是来自构造体的,而是周围所有的一切。在场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渗出红润通透的光,“摩西”的力量无比直接地反映出来,构造体的最后演化接近了终点。 要诱发构造体的崩溃,就现在了。毁灭还是改变,就在这一秒的最后窗口。 汪海成没有动。我们未来的一切可能都被限制在这个幼稚园的宇宙规则里面了。他理解白泓羽这句话的意思:这个守护着太阳系的宇宙规则障壁如果不被打破,人类将永远存在于宇宙的一个渺小角落里。 构造体的黑色外衣开始显现,它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彼此连接了起来,正如汪海成认为的那样,所有的东西虽然独立,但却是一个整体,一个超越这个世界规则的超限机器。这个东西开始从虚空中浮现,很快,它就会把太阳系从隔绝宇宙的规则障壁里拉出来,浮现在群星之中。 值得吗?值得,如果这是唯一让人类活下去的办法。 但是…… 他看着白泓羽的眼睛。她当然明白规则障壁的作用,明白外面的规则潮水般淹没进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会发生多大的灾难。但她天真地相信,人类能挺过去。 是的,白泓羽相信人类能挺过去,然后蜕变,破茧成蝶。 这没有什么证据,这只是……天真的信念。 太天真了……天真得可笑,但又天真得……耀眼…… 在他迟疑间,忽然惊雷般的三声枪响接连爆起。子弹从右侧穿过汪海成的手掌,正中“蜂后”,碰撞的火光乍现,又被“蜂后”的黑光吞噬,血裹在了“蜂后”的黑衣上,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开枪的是老李。从见到白泓羽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情况有变。他没有说话,暗自掏出了手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汪海成和白泓羽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躲在了角落里。一直等到最后一刻也不见汪海成动手,老李果断地掏枪,瞄准“蜂后”一梭子弹就打了出去。三发子弹一颗打空,两发穿过汪海成的右手,其中一发正中“蜂后”。“蜂后”被子弹击中,并不见破损,只是弹丸一样脱开汪海成开了血洞的手,飞了出去。 骤变突生,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待在一边的茶桓瞬间反应过来,回身对着老李抬手就是两枪。老李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应声倒地,茶桓一把撞开汪海成,赶忙满屋子寻找“蜂后”的下落。 这时才有人发现茶桓脸上的异样,所有一切都在“摩西”影响下透着微微的光,所有的人体都果冻一样泛红,薄薄的脸部皮肤甚至能见到血管,但茶桓没有。他脸上是一层微厚的胶体,一个活灵活现的伪装面具——郭远换上这张脸一直等着。 云杉从洞口冲进来,但此时已经不需要她动手控制汪海成这一伙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滚动的“蜂后”,那黑石虽小,但拉着闪烁的光带与桌面上泛光的构造体群相连。光带开始断裂,一道淡灰色的裂痕出现在构造体群里,随后一道灰色的激波从裂隙爆涌出来,正朝老李倒下的方向喷射过去,然后直冲天际。 刚才老李中弹之后还活着,这时候被激波掠过,瞬间整个人模糊了,然后像无数像素颗粒一样散开,被激波带来的剧烈气流吹起来,化在了空气里。失控的效应露出狰狞的面目,激波光流改变了,不再是无害之物,显出了毁灭的力量。激波朝上冲出几十米,又被构造体牵引着吸了回来,金属和岩石的屋顶上瞬间划出一个巨大环形甬道——没有落灰,激波途经的物质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突然出现的巨大空洞形成惊人的气流,飓风一样把保管舱里的东西吸了上去。 第25章 旅行者 “旅行者1号”从发射那天算起,到2025年,已经过了四十八年。 如果有人在“旅行者1号”探测器上的话,他已经很难再用肉眼分辨出太阳和其他恒星的差别——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如此。 公元1977年,“旅行者1号”启程之时,人类还远不能靠自己将飞行器加速到第三宇宙速度。换句话说,以人类当时的科学技术水平,是不可能将飞行器送出太阳系的。 1977年,离人类发明飞机还不到一百年;离成功发射第一枚人造卫星不到二十年;离能够发射飞行器离开地球轨道不到十年。 但那是一个奇妙的时代。我们选择登月,不是因为它容易,而是因为它困难。一个地球是不够的,一个太阳是不够的,我们要更多,我们要走向星空。我们幻想登月的炮弹,幻想前往金星的火箭,梦想着在火星与章鱼模样的触手怪并肩。 一个世界对人类永远是不够的。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梦想和贪婪。 乔治卢卡斯是在1977年拍出《星球大战》的,那个时候人类梦想着能在无限太空中任意飞跃,拥有千百个殖民星。现实中的1977年,人类已经送十多位宇航员登上了月球。但大多数人并不能真正理解,面对无垠的宇宙,人的力量多么渺小——当时最强的火箭“大力神3号”如果前往海王星,需要三十年;而离开太阳系,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 也许直到文明的终点,人类可能都无法离开太阳系。 那时,人们对任何事情不满就会说:“人类都踏上月球了,怎么还没……”好像踏上月球本来应该是人类文明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后一步。在这之前,应该早就实现共产主义、人类和平,早就应该消灭疾病,甚至实现永生…… 几乎地球上所有人对宇宙的浩渺都毫无了解,以为人类离《星球大战》中的银河帝国只有一步之遥。 但天文学家和火箭科学家都明白,自己连把一个足够大的人造体送出太阳系都做不到——而太阳在宇宙天体序列中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不过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似乎是被神明赐福的。1965年,轨道分析专家盖瑞弗兰德罗进行木星任务的可行性基础研究时,发现十二年之后,太阳系的几颗大行星将进入一个罕见的排列结构。 不是世界末日的九星连珠。这个罕见排列结构对普通人毫无意义,但对行星际飞行器意义重大——太阳系一百七十六年才重现一次的超级行星引力弹弓。 这时,人类单靠自己最强大的飞行器要离开太阳引力范围需要几百年时间。但借助这近两百年一次的引力弹弓,探测器飞行经过太阳系所有的大行星只需要九年!每经过一颗行星,飞行器就能够提升一次速度,更快地飞向下一颗行星。 一百七十六年一遇!偏偏就发生在人类刚发射第一颗卫星之后二十年! 1965年到1977年,十二年的准备时间,不算长,也不算太短。这个时间对科学家们精心准备来说足够长,而作为科学目标来说又足够近,机会实在太好了,令人无法拒绝。 很难说清楚科学家是以怎样的喜悦和紧张来面对这次机会的,可能就像是荒野求生时发现了剩下的最后一根火柴。 于是,他们做了两个备份。 而这个时候,1961年开始的登月计划正在最紧张的关头。 一边选择登月,一边准备将两只飞行器送出太阳系。是的,人类就是这么贪婪。没有人能保证这两个伟大计划中任何一个会成功,但他们没有选择放弃其中一个,把所有资源投入另一个。 1977年8月20日和9月5日,以《星际迷航》中的旗舰之一“旅行者”命名的两只探测器接连发射。 “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 两只探测器踏上征途时,科学家们相信或许在一百年内,人类再也没有办法把另一只大型飞行器送离太阳这颗恒星的引力束缚了。 于是,这成了一场漫长而忧伤的告别。 两只飞行器都携带着一张特殊的镀金唱片《地球之音》。上面录制了有关人类的各种音像信息:六十个语种向“宇宙人”的问候语、三十五种自然界的声音、二十七首古典名曲,还有一百一十五帧照片。 这张唱片派上用场的可能几乎为零,以这两只探测器的渺小和恒星际空间的无垠,它被别的文明播放的可能无限接近于零。 所以这张唱片更像是飞行器对人类告别时的浪漫挥手,当它离太阳越来越远,人类会想起这张唱片,与它挥别。 四十八年后,“旅行者1号”终于撕开包裹着太阳系的那层虚空膜。外太阳系不一样的宇宙规则破坏了它的核动力电池。已经工作了四十八年的钚元素电池因为强相互作用的改变而熔毁,瞬间超载的电流烧掉了最后仅存的几台仪器,通信设备也瞬间完全静默,只留下一副靠最后惯性飞行的躯壳,它的速度在太阳系的微弱引力下会越来越慢,直到某一天,它的旅行迎来终点。 撕裂的虚空膜开始执行它的最后一项使命:在太阳系里回荡起特殊的信号。这个信号写在60k黑体辐射波段,保证不会被任何其他电磁信号波段干扰,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可能在太阳诞生之初就印在了那里。 这是飞向星空的“旅行者1号”最后的回响。 那时候,汪海成和白泓羽刚在贵州平塘县下了车,望着山洼里fast二十五万平方米的巨大镜面,准备开始自己的朝圣之旅。 后 记 决定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是在2016年的年中,那时我刚刚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四川,并且定居下来。这一次动笔离我上一次写小说已经过去了八年,离我最开始写小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处女作”吧。 自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而那些在我最开始写小说的大学时代认识的朋友,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也都纷纷跟我一样过了三十岁。大概是自己上的大学还算凑合的缘故,虽然我研究生一毕业就果断投身更有前途的互联网行业去了,但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们依然有不少成了科学工作者——也就是当年自己写科幻小说的时候会当上主角的“科学家”们。 小说里许多科学家都以我的朋友作为原型人物:比如汪海成的原型人物是中山大学物理与天文学院的汪洋老师。不过买房的经历并不是他本人的,而是我另外同学的故事。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小说里出现过一位陈铧博士,他因为考虑到清华附近的房价问题而放弃了清华大学的面试。这倒是陈先生的本色出演,现在陈铧老师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理论物理学的assistant professor,祝他早日拿到tenure。 当身边有这样一堆年轻的科学工作者成天跟自己聊天闲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过去写的小说里的科学家、自己看的国内其他作者写的科幻小说里的科学家,跟这些活生生的样本全然不同。 小说里提到一个名词:真空球形鸡。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冷笑话。如果你没听过,我很乐意讲一遍,故事是这样的: 农场的鸡生了病。农场主着急地请来生物学家、化学家和物理学家看看有什么办法。 首先是最对口的生物学家,他对鸡做了一番检查,摇了摇头说:“抱歉,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然后化学家来想办法,他作了一番试验和测量,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 物理学家只是站在那儿,对着鸡看了一会儿,甚至都没去动一下那只鸡,然后就拿出笔记本开始写了起来,最后经过一番复杂的计算,物理学家说:“事情解决了!只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 农场主惊喜地问:“什么小问题?” “解决方案只适用于真空中的球形鸡。” 真空球形鸡,这大概就是科幻小说里出现最多的科学家形象了。除了科学相关的,他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没有任何烦恼,也没有任何科学以外的欲望和需求。不光是小说,还有从小读的各种科学家传记,都反复强化着这样的形象。 《群星》被我的朋友开玩笑叫作《关于汪老师是怎么因为买不起房而被暗恋的女生抛弃了于是决定去当一名有前途的恐怖分子的故事》。光听名字,就是一篇特别有前途的轻小说。这玩笑的名字却也说出了我写这篇小说最原始的动因:一个关于买房的故事。 这个原因实在太不科幻了,也跟我过去想象中科学家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等到自己身边确实出现很多青年科学工作者以后,好像自己才恍然大悟:对啊,科学家也是要过日子的。 受到这些科学工作者朋友讲来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刺激,我开始写这么一部小说,一个科学家发现了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秘密却偏偏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故事,一篇真空球形鸡回到地面的故事。 这还挺难的,尤其是怎么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这方面。好在我这些年的工作经历提供了类似的丰富经验。 还是说点跟科幻有关的吧。 《群星》的科幻设定很复杂,但是我有一个简化版:把它当成一个小鸡仔啄破蛋壳,看到蛋外面世界的故事。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关于梦想和勇气的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最近这些年来,科幻小说无论国内还是国外,都越来越内卷,弥漫着一种“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大家都在准备抢我家鸡蛋”或是“外面有什么意思啊,让我们来好好用心地用一百万倍显微镜来发掘一下内心世界的问题吧”这样的味道。 不能说我反感这样的科幻,但提起科幻,第一时间涌上我心头的始终是更老的小说带给我的勇气和梦想。 首先是《群星,我的归宿》,《群星》的名字便是从这里而来。当灵魂满是窟窿的格列佛佛雷为自己找到了救赎,用生命把太空思动教授给世人时,他说:“格列佛佛雷是我名,地球是我的母星,深深的宇宙是我的居所,群星是我的归宿。” 然后是《进入盛夏之门》。有那么多门,有的门通往冬天,有的通往水坑,通往泥潭,通往寒风,但认定总有一扇门通往温暖的盛夏,金光灿烂的盛夏。“他从未放弃寻找进入盛夏之门。”“每个门我都会走进去试试看,总想着下一个就肯定是‘进入盛夏之门’了。” 还有《童年的终结》,人类作为种族走向终结,又作为文明拥有了恒星。 the list can go on and on(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列下去)…… 很不幸的,我很难在最近的作品里找到这样的感动了。那种不顾一切,就像“旅行者”、像“登月计划”一样,这些承载着人类的妄想、贪婪、野心,那些闪耀迷人的梦的作品几乎不再出现了,跟登月火箭一样停止发射了。 所以我决定写一个“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的小说。 于是在倒霉的汪海成老师对面,出现了我用尽无限宠爱和赐福的人:白泓羽。 白泓羽身上凝聚了太多我私人的宠爱,包括本人的中二期幻想,随时随地胡思乱想的特质,并且总在关键时刻开挂发现真相。 史铁生写过一篇《好运设计》,文章颇有些絮絮叨叨地幻想如果设计一个“完美”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么说来,白泓羽就是我的好运设计了吧。 小说有太多需要致谢或者致敬的人和作品。 首先必须提的是构造体的“摩西”。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幻想点子:物质在不同宇宙常数规则下来回振荡,像永动机一样释放能量,同时让两个不同的宇宙规则越来越接近。这点子来自阿西莫夫的《神们自己》,同样是几十年前黄金时代充满梦想光芒的老科幻。 然后是《水晶天》。文明必须自己发展出航天器,才能从内部戳破的太阳系蛋壳,就来自大卫布林所写的这篇精妙的科幻短篇。 吾妻阳曦女士在我开始写第一稿的时候,一边看一边说:“你说你这个小说有啥意思?”一直唠叨到第二稿删改得面目全非,除了构造体的设定以外几乎全部重写,她才说:“现在还挺好看的嘛。” 汪洋老师和陈铧老师两位该死的物理工作者害我大改了好几次物理相关内容。最后我因为实在看不懂他们到底在说啥,决定就这么着吧。我随便引用一段以飨读者:“中性氢在靠近恒星的区域受到辐射基本都会变成电离氢(hii区,和中性氢的hi区相对应)。电离氢会有轫制辐射,是一个连续的射电谱,相当于一个本底,在和中性氢的交界区由于复合作用可以观测到复合射电谱……” 所以,我决定,就这么着吧…… 感谢不愿透露姓名的苏无妄律师提供法律方面的专业意见,万幸她没让剧情重写。 小说于2017年完稿,完稿一年之后,2018年看到一篇新闻《中国天眼年薪十万难觅科研人才》。年薪十万,月薪八千,fast的科研工作人员。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想和这个世界聊的话呢,都被我写进小说里了。就像“旅行者号”一样,发射已经完毕,吾书已成。剩下的,就是感谢有人看它了。 最后,感谢你阅读这本书,如果你能从中收获一点科幻的快乐,我将无比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