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朱由检,请大明赴死》 《其一·题周皇后家事疏》 这算是明史科普系列的第一期。 我会在这个系列放一些从史料里找到的有趣小故事,以略微弥补我正文更新速度慢的缺陷。 实在是读者太热情,我更新太少,感觉对不住你们,聊以此感谢信任、鼓励我的朋友们。 系列全部是《题xxxx疏》的格式。 接下来皇帝陛下请坐好,臣一橛柴有本奏: ----------------- 周皇后,本名是什么不可考。 有一说法叫周玉凤,这肯定是错的。 这个说法我溯源了一下,来自港剧《帝女》,港剧的歷史水平大家都清楚的。 另一方面则是在古代,凤为公,凰为母,一般也不会给女子起名凤,除非对他抱有男子气的期待。 例如王熙凤这个红楼梦角色,请看红楼梦原文——“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看到了吧,“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这才叫凤。 至於现代总是以凤为女孩子的名字,只不过是一种文化误读。 ----------------- 第二个有趣的事情是周皇后本来是苏州人,並且童年就在苏州。 《崇禎宫词》中有这样一个小故事:“八年三月,后諭苏州织造太监进纺车二十四具,以敎宫婢。督责甚力,无一能者。后怒焚之。” 周皇后想教宫女们纺织,估计是想分担崇禎的压力,结果这群宫婢没一个学得会,周皇后气得全烧掉了。 倒不討论烧掉这个事情其实很傻,但我觉得真的很可爱,希望我能写好这个角色,还原他歷史中哪怕十分之一的魅力。 …… 在苏州长大后,周皇后的父亲周奎举家从苏州迁往北直隶,这才有了周后被选秀成为信王妃的后续。 那究竟为什么会有举家迁徙这种行为呢? 要知道哪怕在我们现代,要一家人全部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工作,也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这就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陈仁锡。 根据《北季明略》、《烬宫遗录》、《思陵典礼记》等多部文人笔记记载,陈仁锡在周后小的时候遇见了她,於是对周父周奎说“君女天下贵人”,然后教周后以资治通鑑。 原文:“仁锡奇其容貌,谓后父曰:“君女,天下贵人。”使以《通鑑》敎之,后於此书最详贯。” 我真的很好奇啊,到底长成什么样,才会被看一眼就觉得说是天下贵人? 我们接著往下说。 陈仁锡是1588年生人,崇禎登基的时候39岁。 他本人是天启二年的探郎,授翰林院编修(此时在北京)。 天启三年因为母丧回家丁忧(在苏州)。 天启六年官復原职(在北京)。 天启六年,又因为拒绝给魏忠贤擬詔被贬为民(不知道在哪里,可能北京/苏州)。 崇禎元年,起復(在北京)。 而周后的选妃之事却是在天启六年就开始了。 由此我大胆推测,周皇后周奎一家迁往北京,可能是受到陈仁锡的鼓励、指引。 至於陈仁锡遇到周后的时间,大概率是天启二年以前,这个时候大家是老乡,陈也未中进士。——实际上確实有史料记载,“陈仁锡客周舍”,不过这样说的比较少,仅供参考。 ----------------- ok,这个小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我们通常印象中的周后自縊,这样一个单薄的歷史人物背后,也有这么鲜活的故事哈哈。 最后假装有朋友问,那陈仁锡后来呢? 史料载,崇禎三年升左春坊左諭德,即东宫署官。 崇禎七年升南京国子监祭酒,感觉是明升暗降了。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烬宫遗录》说:“一日,后与上同看除目。后见陈文庄名,指之曰:“此吾家探也。”上不悦,曰:“既是汝家翰林,莫想得阁老。”后因言他事以解之” 也就是崇禎吃醋了哈哈哈。 最后提个问,陛下觉得该对陈仁锡如何任用呢? 本既奏罢,微臣先退~ 《其二·题崇禎十七年吊友王承恩疏》 尊敬的各位陛下,这是明史有趣小故事的第二集。 先放结论:信王登基时身边没有王承恩。 再放次要结论:到崇禎初期、中期,王承恩也还没有出场。 ----------------- 《酌中志》中说,“今承天守备王太监允中、秉笔掌东厂王太监德化、隨堂王太监承恩,皆刘名下”。 刘克敬是谁?和王安同时期的太监,张嫣皇后就是他选入宫的,从万历时期就存在了。 刘克敬怎么死的,被魏忠贤驱赶到凤阳然后杀了。 所以如果这条记录为真,“隨堂王太监承恩”这条记录中的王承恩真的是“吊友王承恩”,那么他肯定不会出现在信王府。 魏忠贤不可能放敌对太监去敌对藩王府里。 ----------------- 另外一个佐证还是这句酌中志的史料。请注意“秉笔掌东厂王太监德化”。 崇禎时期的东厂提督记录不清晰,断断续续的。 但比较確定第一个是王体乾,然后是王永祚(信府元从),再然后曹化淳,最后一任才是王德化。 也就是王承恩混到了崇禎末期,才混成“隨堂太监”而已。如果他是信府元从怎么可能升迁这么慢? 司礼监的等级体系为: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隨堂太监 ----------------- 而明史中则记载,“王承恩,曹化淳名下”。 曹化淳又是王安名下。 王安则和刘克敬一样,都是万历时期的大太监了,被魏忠贤害死。 同理,就算按这条记录,王承恩也不可能在信王府。 ----------------- 而真正关於吊友王承恩的確切史料。 只出现在崇禎末年,他提督京营,在防备李自成时下达了一些命令。 ----------------- 其他零零散散的证据还有一些,我就不列了,相信上述证据已经够了。 本文打算採用王承恩是曹化淳名下这一说法~ 你问我为什么,没为什么,纯犯懒。 刚好把王伴伴和武林高手曹公公放到一起写哈哈,说不定能有化学反应。 ----------------- 至於《酌中志》中出现的盔甲厂王承恩,不是那个王承恩。 因为酌中志是有说法的,对於位高权重的太监,他写文的时候不会直接写名字。 而是这样说:“王太监德化”,“王太监承恩”。 所以这个王承恩真的只是个边缘太监,而且大概率是魏忠贤那一派的。 因为天启最关注的就两件事:三大殿的修復+辽东边事。 所以魏忠贤收拢的太监、文臣也全都在这两件事情上面。 魏忠贤能力有没有不去说他,人確实是忠诚的——就是那种陛下喜欢啥我搞啥的这种忠诚。 第1章 天胡开局啊,大明我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二日,信王府內。 朱由检静静盘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沉思。 信王府里居然没有王承恩…… 这不是穿越明末崇禎的標配吗? 流水的朱由检,铁打的王伴伴。 而且总是忠心耿耿,不贪不抢,简直就是完美的新手標配npc。 可现在这个新手指引npc哪去了? …… 算了,也罢,没有王承恩也无关紧要。 毕竟,纵观歷朝歷代,再没有末代皇帝如崇禎这般天胡开局的了。 不信你看看其他朝代的末代皇帝面临什么困境: 秦朝子婴仅仅在位46天,前脚把赵高杀了,后脚刘邦就攻破武关,只能被迫背缚出降,最终为项羽所屠。 汉献帝在位32年,时间最久,可前期顛沛流离,后面却遇到了他的征西將军,在不甘中当了一辈子橡皮图章。 唐哀帝在位3年,从始至终都只是傀儡皇帝,最终被迫禪让,次年就被朱温毒死。 宋少帝,不过4岁就故都沦陷,一路南逃,在7岁这年终於逃无可逃,被陆秀夫背著跳海殉国。 而崇禎呢? 登基之初,从天启手中接过的老大帝国虽弱也强。 弱,是真弱,女真打不过,税也收不齐,从上到下无不贪腐,天灾、民变还接连而来。 强,那也仍是东亚最强,仅仅北直隶地区人口就在800万以上,更不要说赋税半天下的南直隶了。 换成任何一个末代皇帝,有这样的开局,恐怕都会在梦里笑出声。 结果他在位17年,拢共换了19次首辅,50位內阁大臣。 一通操作之下,从开局身负天下指望,沦落到南迁之事都无人敢提。 朱由检想到这里不由无奈摇头。 只能说封建王朝的传承有时候真的看命。 同样是未经帝王家学,万寿帝君嘉靖就精得和鬼一样。 崇禎如果能有他五成功力,也不会落到自掛东南枝的下场。 只能说,守成平庸之君,遇到王朝末年,越努力,真的越错。 没办法,崇禎登基时毕竟只是一个17岁的高中生,又没怎么正经读过书,见识和能力確实仅是中人之姿。 但最关键的还不是见识能力,而是他那敏感多疑的性格! 只能说原生家庭实在是毁人不浅啊。 小崇禎4岁这年,母亲刘氏被亲生父亲明光宗下令杖毙。 也就是他的杀母仇人,居然是他的父亲……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笑话? 父亲杖毙生母后,又害怕祖父万历责怪,乾脆直接將之草草丟到西山葬了。 4岁的崇禎小朋友一觉醒来,妈没了,连坟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崇禎心里是什么感受。 但或许连安慰他的人都不存在。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去冒被准太子迁怒的风险呢? 但生母既死,4岁这么小一只,总不能没人照顾。 於是明光宗將他安排给李康妃抚养。 结果到了九岁的时候,康妃怀孕了,推说照顾不来,要不交给李庄妃姐姐抚养吧。 小小的崇禎在人群中低著头,不敢说话。 他心里不明白啊,为什么天启哥哥你就能照顾,而我就照顾不了呢? 所幸庄妃娘娘温柔又慈祥,对崇禎就好像是亲生的一样。 可是到了崇禎13岁,李庄妃也死了,听宫里人传还是被魏忠贤连同客氏气死的。 这下亲妈没了,后妈也没了。 哎…… 思绪到此,一滴泪水突然砸在锦袍上,顺著缎面滑动著又掉落到地,寂静无声地碎成了七八瓣。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眼泪却仍然止不住地流下。 没办法,或许刚刚穿越不久。 这具身体看来对最深刻的执念仍然保有强烈的肌肉记忆反应。 他乾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打算转移一下注意力。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隨著一声悽厉的哭喊,划破了王府的寧静。 “陛下……驾崩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狂风倒灌,將案上为天启祈福的符纸吹得四散纷飞,犹如纸钱。 王府正承奉徐应元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身后跟著一眾內使,齐刷刷跪倒在地,哭天抢地。 徐应元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口中悲戚,却难掩其中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 “殿下,陛下已龙驭归天!御马监掌印涂文辅,奉皇后口諭,前来接殿下入宫哭临,如今已在府外等候!” 徐应元的心砰砰直跳,等了片刻,却不见信王有任何回应。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与野望,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道背影。 从龙之功!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迴响。 有明一朝,皇帝即位后莫不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 他与王府眾人在这十余日里,已然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交流、畅想过这美好的未来了。 而现在,这一天终於快到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倾朝野,反掌之间。 他魏忠贤做得九千岁,我徐应元又如何做不得! 正在遐想间,朱由检终於缓缓转过身来。 徐应元心中一惊,只见朱由检竟是双目红肿,脸上涕泪纵横,神情悲慟到了极点。 一股寒意瞬间从徐应元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失態了! 在这等关键时刻,在未来新君面前,他想的居然是自己的前程富贵,而不是为大行皇帝哀悼! 这要是被看穿了,別说从龙之功,怕是立刻就要人头落地! 他嚇得魂飞魄散,赶忙將头重重磕在地上,同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哭得比谁都伤心。 “皇兄……皇兄不过方才弱冠,未曾想上苍竟如此不公!” 朱由检的声音哽咽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 “悠悠苍天,何薄於此,忍令皇兄弃国而去!” 他踉蹌一步,仿佛隨时都会昏厥过去,徐应元赶忙衝上前,一把扶住。 朱由检顺势靠在徐应元身上,內心却一片冷静。 演的,全是演的。 后世官场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演技,外加这具身体来得正巧的肌肉反应,共同造就这场影帝级表演。 他去年年底才出居信邸,距今不过九个月。 天启病重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年少藩王,根本谈不上权威深重。 就比如现在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王府正承奉徐应元,就是一名资深阉党。 其人乃是魏忠贤同官兼旧时赌友,又是当下御马监掌印,四卫营统帅涂文辅之老叔。 在过去占著这两层身份,那是真不少在王府耀武扬威,吃拿剋扣。 其余一干人等也是不惧所谓信王威严,往外递消息实在是寻常至极。 就算这些人等,现下心中已经想著从龙之功,打算洗心革面一番,但递消息这种小事,实在还是难以杜绝。 当此关键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文武勛贵、內臣厂卫摆在放大镜下观看。 孝,正是此刻最好的表现。 首先,他此行最大的助力正是天启遗孀张皇后,对方的態度至关重要。 其次,这能一定程度上表明他对天启时期的政策、老人会有一定的继承,不会那么快否定一切,清算一切,有利於缓和阉党態度,减弱对抗。 最后,他积累的任何名声,都会在未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权位,名与位,自古两面,阴阳相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將所有的算计都隱藏在那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之下。 “为孤……更衣。” “快,快伺候殿下更衣!”徐应元眼睛肿痛,泪流不断,却还是连忙张罗眾人。 正当內侍们手忙脚乱地给信王披好孝服,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 来人正是周王妃,她髮髻微乱,显然是突然收到消息,心神大乱,一路奔跑而来。 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秀目中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 朱由检对眾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徐应元会意,连忙带著一眾內使退出了房间,並將房门轻轻带上。 待眾人退去,朱由检这才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周王妃。 “长秋,认真听我说。” 周鈺猛地一怔,泪眼婆娑地看著他。 她来不及细想,朱由检已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我一入宫,你马上去寻岳父大人,让他把我入宫的消息儘可能传出去。” “一定要亲自去,让他用府內信得过的小廝去做,万万不要动用南城兵马司的人马,知道吗?” 周鈺陡然遇此大变,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她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惶然问道:“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城兵马司的人不是更快吗?” 朱由检看著她,眼中闪过一丝讚许,能在如此惊慌中还问出关键,已是难得。 他用最简练的话解释道:“此去宫中,终究吉凶未卜。我量魏忠贤也不敢动手,但最好还是把消息传出去,越多人知道我入宫了,我就越安全。” “但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动用南城兵马司一旦被人察觉就会显得我居心叵测,行事阴私。两下一较,倒不如动用贴心小廝,慢一点也无妨。” 周鈺点头捣蒜,快速重复道,“你一入宫,我就去找父亲,用府內亲信小廝去传信。” 她深吸一口气,又补充道,“做好这件事后,我马上回府,安排府中哭临布置,间接地把消息儘可能传播开去。还有田妹妹、袁妹妹,他们的父母也在京中,我也可以间接布置。” 朱由检心中忍不住讚嘆,用力拍了拍她的手,宽声劝慰道,“也不必过於惊慌,宫內还有皇嫂护持,如此行事只不过以防万一罢了。” 见已交代完毕,他便转身,正欲推门而出。 “殿下!” 周鈺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朱由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这十六岁的少女站在房中,云鬢凌乱,脸上还掛著泪珠,一双眼睛却满是认真。 她凝视著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地说道: “君若不谐,妾必不独存。” 声音不大,却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朱由检心中剧震。 他没想到。 他没料到。 更重要的是,前世今生,他就没遇到!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等候的眾太监立刻围了上来,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最后一件素白色的斗篷。 此时已是申时末,天色將昏未昏,自蒙古高原吹袭而来的北风,顿时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 信王府外,涂文辅佇立良久,脸上丝毫不见怨气。 “乾爹,要不要去催一催?”身后的小太监压低了声音,带著几分諂媚。 “噤声。” 涂文辅头也不回,声音不大,却让那小太监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 催?催什么催? 天底下最不能催的,就是主子。 他涂文辅能在宫里爬到御马监掌印的位置,靠的不是別的,正是这份眼力见和耐心。 所谓“履霜,坚冰至”,天启皇帝驾崩,便是这深秋第一片冰霜。 他若还看不清形势,跟著旧主一条道走到黑,那才是真的蠢。 魏公公曾经或许是参天大树,可如今树已將倾。 他可不想做那被压死的猢猻。 今日奉皇后懿旨而来,是他暗中使力才拿到的机会。 哪怕仅仅只是入宫这短短路程,那也是万分宝贵的机会。 今日多一个照面,他日就多一分情分啊。 说不定就是多这一点情分,往后就从贬謫皇陵,变成贬斥顺天守备呢? 京师富贵迷人眼,不到万不得已,谁又甘心轻易退下。 只要留在至尊眼前,终究能有翻身机会。 正思忖间,信王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伴隨著“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涂文辅弓著腰快步上前,换上一副悲伤中带著討好的表情迎上。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 本文人物性格、事件细节、参考《明实录》、《国榷》、《满文老档》等明清公史、私史或文人笔记。 部分经济、军事、人口、物產的统计类数据会参考现代歷史学者做的考据论文。 这是第一章,所以特別说明一下。 后续的史料引用都放到“作者的话”里面,不占用正文字数。 史料空白、模糊的地方,我会自行根据参考材料推演补充。 例如本章提及北直隶人口800万,实际上按万历时黄册丁口统计只有300万出头。 我是根据《中国人口史》和满清时期的河北人丁数据推测扩大的,实际上我感觉还是偏保守了。 毕竟从辽东涌入关內的难民就有数十万了。 这些我自行推演,或编造的数据我也会额外注释,以免大家以为是真的史实。 各种地摊文学,低级阴谋论已经够泛滥的了,我不希望我也成为其中一份子。 最后,这一章唯一虚构的就是周皇后的闺名……没办法,確实找不到名字。 关於周皇后,是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的,本书中不一定提到,我有个《题周皇后家事疏》放作品相关了。 第2章 忠诚的紫禁城恭候至尊皇帝 “奴婢涂文辅,奉皇后懿旨,恭迎信王殿下入宫。” 朱由检心中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微妙差別。 是入宫,而非入宫哭临。 这究竟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之语? 罢了,现下试探並无意义,潮水褪去后,礁石们自然会展露立场。 他微微頷首,声音沙哑地说道:“有劳涂公公了。” “殿下节哀,”涂文辅侧过身,让开道路,姿態放得极低,“肩舆已经备好,请殿下移步。” 朱由检点点头,登上肩舆。 肩舆缓缓启动,平稳地向著皇城方向行去。 朱由检靠在软榻上,仔细梳理著思路。 身为崇禎,登基掌权一点都不难。 天启遗詔、口諭俱全,再加上京中广为流传的那句“吾弟可为尧舜”,已经將他的继承法理拉到了最满。 至於肉体消灭这一招,別看他入宫前小心谨慎,但那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中的万一。 用毒、行刺、外兵,不管何种手段。 只要朱由检身死,魏忠贤就必须面对三大难题: 其一,他必须把皇嫂张嫣也杀掉或软禁,才能杜绝衣带詔旧事。 其二,他必须有威望说服仅仅聚在一起三年不到的阉党集群,与他一同踏上这九死无生之路——尤其在他今年已经60岁且还是个太监的前提下。 其三,就算上面两件事都搞定了。他还得打贏由南京留守班子和各地藩王发起的靖难之战…… 他魏忠贤要是有这个能力和威望,就不会在真实的歷史上,短短两个月就身死族灭了。 但他朱由检仍然做好了一切降低意外的举措。 在宏观上,时代潮流是唯物史观,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但在微观上,英雄史诗却始终推动著歷史的走向。 周世宗柴荣,立下“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壮志,东征西討,却在收取燕云时突然病亡。 若不是如此,后面哪有赵家两兄弟的事儿。 那么一个权威深重的柴荣,还会採取北宋那般极端的重文抑武策略吗。 那么一个武德充沛,完据燕云的汉家王朝,究竟能不能终止蒙元的肆虐呢? 未发生的故事,谁也不知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把安全放到第一位。 活著才是他这个脆皮adc的第一要务。 思绪电转间,肩舆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宫门到了。” 涂文辅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推开轿门,走了出去。 暮色此时已笼罩了整个京城,守卫早早点了灯笼掛上,印得东华门三字流金髮亮。 “殿下,宫內禁乘舆,需步行入內。”涂文辅躬身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宫门前的宿卫。 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用左手按住腰侧剑柄,这才举步向前。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却又刻意做得显眼的动作。 几名宿卫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在朱由检按剑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几人匆匆互相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朱由检见状,心中更是一定。 这把出府前临时配上的宝剑,已经完美完成它的使命。 明制,进宫必须卸下兵刃。 只有两种人除外,那就是宿卫应直以及皇帝陛下本人。 这些宿卫视而不见,根本已是將他视为至尊才会如此。 很好,看来这是一座忠诚的紫禁城。 而他朱由检……马上就会成为这座深宫的主人。 ----------------- 与此同时,乾清宫內,正乱作一团。 灵堂草草搭起,天启皇帝的梓宫便停灵於此。 司礼监掌印王体乾正有条不紊地指挥著诸太监们布置灵堂,並分派六部大臣各自安排丧仪诸事。 而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此刻却像丟了魂一般,呆立在殿中,双目红肿,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手足无措。 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像客氏那无知妇人一样造反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著他这样一个60岁的老阉货做下这等大事?! 他眼中扫过周围,发现以往那些諂媚的嘴脸,此刻都远远疏离,心中更是冰冷一片。 王体乾安排好一应事宜,见六部大臣们都已领命退出,这才走到魏忠贤身边,淡淡道:“厂臣,节哀。” 魏忠贤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怔怔地望著那具冰冷的棺槨。 良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嘶哑著嗓子,“叫崔呈秀回来,到偏殿相见。” …… 兵部尚书崔呈秀一进殿,便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都下去吧”魏忠贤挥了挥手。 待殿內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魏忠贤那强撑著的架子终於垮了。 他一把抓住崔呈秀的袖子,声音里带著一丝颤抖:“少华,你说,咱家如今该怎么办?” 崔呈秀心中一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九千岁,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庇护,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但他能怎么办呢?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掉。 “公公莫慌,”崔呈秀扶住他,沉声道,“为今之计,万万不可自乱阵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局面,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如何静观其变!”魏忠贤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信王……信王他……” “信王那边,我们需得派人去探探口风。”崔呈秀压低了声音,“信王府正承奉徐应元,此人我记得是公公的旧识,不知能否接触一下。” 魏忠贤浑浊的眼睛里终於有了一丝光亮。 “对,徐应元……”他喃喃自语,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咱家这就让永贞去办,给他五万两!不,十万两!只要他肯为我们说话!” “事急则从权,些许黄白之物,若能买得心安,亦是值得。”崔呈秀点了点头,“先让他去探路,看看新君的態度。若是……若真是事不可为,公公还是早做打算,乞骸骨归乡,或不失张永故事。” “什么张永?”魏忠贤一脸茫然。 崔呈秀心中焦虑,却还是耐住性子,仔细解释道,“张永是正德年间大璫,与刘瑾並称八虎,嘉靖爷入朝后以劾斥退,后又起復为御用监掌印。” 魏忠贤顿时如找到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乞骸骨好!” 崔呈秀无奈地一拱手,施礼退下了。 崔呈秀走后,魏忠贤强行提起心气,回到了议事的地方。 此时,阁臣与一眾太监正在为新君的居所爭论不休。 太监们的意思,是遵循神宗、光宗时的旧例,將天启梓宫暂厝乾清宫,请信王先在殿廡暂住。 “不可!”內阁首辅黄立极当即出言反对,“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不同!世宗皇帝当年亦是以藩王入继大统,便是居於文华殿。此乃祖宗成法,岂可轻易更改!” 阁臣们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魏忠贤坐在一旁,魂不守舍,对眼前的爭论充耳不闻。 也没吵多久,王体乾就乾脆地退了步,採纳了阁臣的意见。 “便依元辅所言,梓宫奉於別殿,明日信王移驾文华殿,但今晚先在乾清宫別殿稍歇吧。中宫皇后,则移驾慈庆宫。” 皇后张嫣两眼红肿,在旁边默默听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福了一福,便在宫人的簇拥下,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跑了进来,跪地稟报导: “启稟老祖宗,信王殿下……已至宫门外。” 第3章 魏忠贤:找个人来做李子吧 朱由检踏入乾清宫时,殿內烛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四位內阁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皆身著素服,垂首立於殿中。 魏忠贤、王体乾,李永贞等一眾內官,则分列两侧,神情各异。 见到信王步入,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匯聚而来。 文臣这边,心中复杂难言。 实在是臣生君未生,君生臣已老。 大家都是穷经皓首苦读上来的,谁在金榜题名时没想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 只是想往上爬,甚至要想活下去,这几年那就只能依附阉党。 清流谁不想做?实在是做不下去,也没那个勇气做。 现在身上有了歷史污点,新君上位,更换內官班底的同时,恐怕也要將他们一扫而空吧。 而內官们的心思,则更直白一些,朱由检扫眼过去,几乎看穿。 魏忠贤及其核心党羽自是人心惶惶,暂且按下不提。 王体乾等一派大璫,纵使与魏忠贤关联不深,但心中同样惶恐。 但堂中秉笔往下,尤其隨堂太监中,却隨处可见充满野心的眼神。 也对,不趁著这个机会把这些老不死的按下去,又哪来小年轻的出头之日呢? 朱由检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殿中那具冰冷的梓宫之上。 注目片刻,他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睁眼时泪水却如决堤一般涌出。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矫揉造作,在场的內使与文臣却都感受到一股深切的悲痛,就仿若是幼儿丧母一般。 朱由检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沉重,仿佛脚下有千钧之重。 他走到梓宫前,深深一揖,而后跪倒在地,行叩拜大礼。 整个过程,他始终一言不发,唯有泪水无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泪。 殿內静得可怕,诸文臣不忍多看,內使们的內心也多是唏嘘,唯有魏忠贤竟然也是泪流满面。 礼毕,他缓缓起身,呆立片刻后,这才举起袖子擦拭眼泪。 没想到这眼泪却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 朱由检不得已,乾脆不去管他,径直转向眾臣,声音嘶哑地道: “皇兄宾天,国事为重,诸位当各司其职,务使朝局安稳。” “臣等谨遵殿下口諭。”阁臣和太监们均是躬身应道。 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忠贤,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脸上是胡乱擦过的泪痕,形神枯槁,离朱由检上次进宫到今不过短短数日,竟像老了十岁。 他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礼仪即毕,还请殿下移步安歇。” 朱由检点点头,温和说道,“有劳大伴了。” 魏忠贤听得这一声大伴,虽猜测只是缓和之语,但还是心中稍定,连忙在前面引路。 转去別殿的路程,不过半炷香而已,气氛却尷尬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魏忠贤已经从刚刚的沉痛中脱离出来,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想表忠心,又怕显得太过刻意;想探口风,又怕触怒了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主子。 这位信王殿下,从入宫到现在,除了必要的礼节和几句安抚之言,再无半句多言。可越是这样,魏忠贤心里就越是没底。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对方的沉默,就是最锋利的爪牙,让他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终於,別殿到了。 “殿下,请。”魏忠贤停下脚步,恭敬地侧身让路。 朱由检点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殿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朱由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已深沉,殿內只点著几支蜡烛,光线昏暗。 他走到桌案前,这才从袖中掏出几个用油纸包著的麦饼,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 饼是周鈺亲手做的,说实话,手艺真的不是很好,噎得他直翻白眼。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正想猛灌一口,动作却猛地一滯。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只倒了一小口,先抿在嘴里,打算等上一会儿,確认无事再喝。 他仔细数了数剩下的麦饼,明早一个,下午两个,后天登基大典前再吃一个,五个麦饼,不多不少,刚刚好。 嘿,朱元璋开局一个破碗,我开局五张麦饼,不错不错。 等登基就好了,叫长秋进宫来亲自做些热饭,总归比这砖头一样的饼要好。 自得其乐了片刻,朱由检开始整理刚刚收到的讯息。 方才乾清殿中虽然不过炷香时间,他却將其中情形一扫无余。 看起来所谓的阉党,已近乎人心散乱。 之所以没有立刻分崩离析,只不过是过去三年残留下来的惯性罢了。 他並不將扫除阉党当做什么重大的挑战。 毕竟如果追求速通,这事可以做得又快又好。 第一天,更换內官及九门守卫,遍赏宫中,把王府戍卫调进来守好宫禁,保证自身安全。 第二天,更换东厂和锦衣卫,掌握北京地头最大两个暴力工具,然后召见勛贵,把京营也拉过来,这样北京就安全了。 第三天,刚好是二十六日,恰逢三、六、九常朝之日,直接就能在朝堂上发起大清洗。 但他又不是什么有洁癖的道德君子,对所谓眾正盈朝实在没什么追求。 来自后世的他,是赤裸裸的现实主义者。 只要於国有助,別说魏忠贤,就连孙之獬这等狗才他都能咬著牙用——前提是有用。 把阉党们抄个家,凑个几百万两就了事,那就实在太浪费了。 在这內宫之中,在那统御万里的朝堂之上,有些时候,另外一些东西远比白银珍贵。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摇头一笑,乾脆在床榻上盘膝而坐,认真考量起来。 阉党要扫,这是毋庸置疑的。 新君上任,有这么一个完美的靶子来树立权威,收拢事权,不利用简直浪费。 但必须慢扫,稳扫,有质量地扫。 要在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扫。 要围绕树立贯彻朝堂新风的目標去扫。 歷史上的崇禎在这个过程中犯了好几个错误,其中一些错误甚至延绵到乙巳之变乃至南明时代。 其一,学韩非子那套“主道者,使人莫测。” 表现上就是一会打击魏忠贤,一会封赏,搞得群臣一脸懵逼。 试探了一个月,群臣们才看懂了。 哥,你早说嘛,於是大家一拥而上,把魏忠贤打倒在地。 守成之君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高居宝座,操弄权柄,用裁判角色来控制和发放权力,这实在是华夏帝王心术老生常谈了。 但开国之君、亡国之君,玩这一套东西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 猜来猜去,国事资源全都耗在內斗平衡上面了。 其二,问题恰恰就出在倒阉的“一拥而上”。 天启好不容易通过魏忠贤收拢的统一事权,在这场墙倒眾人推的过程中,作为墙的一部分居然也被推翻了。 阉党余眾从內臣的压制中恢復过来,东林党藉由朝野声望重新起復。 两方摩拳擦掌,都希望对方彻底死亡。 於是乎党爭再起,一路延续到大明灭亡。 直到南明之时,国家都要亡了,那狗屁朝廷还在爭论《三朝要典》要不要重新颁布。 其三,…… 朱由检,摇了摇头,算了,崇禎的毛病说起来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现在倒也不用想那么多,先好好睡一觉,养好精力,登基后仔细见过各路人马后再做决定不迟。 毕竟若只凭史书上只言片语,就直接可汗大点兵,那和老蒋又有什么区別?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先贤此言诚如是。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宿卫换班交接的声音,甲冑碰撞,脚步整齐。 朱由检心中一动,推门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寒意刺骨。他感受著体表的寒风,估摸著怕是只有十一二度了。 他看著那些在寒风中矗立的宿卫,朗声问道:“诸位將士,深夜巡防,劳苦功高。孤欲赐酒食,不知当从何处取?”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道:“回殿下,可传旨光禄寺,即刻便能备办。” “好!传孤旨意,为宫中所有当值宿卫,皆赐酒食,以暖其身!” “遵旨!” 旨意传下,宫中各处守卫的禁军中,顿时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 朱由检听著这欢呼,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回了殿內。 这些人哪里欢呼的是那光禄寺的饭菜呢,毕竟眾所周知,光禄寺的饭菜那是狗都不吃啊。 他们无非是为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仁慈的皇帝而欢呼罢了。 这封建专制发展到巔峰的明朝皇帝,施恩起来真简单,爽! 他端起茶杯,將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躺到床上,放空心神,很快便沉沉睡去。 …… 另一边,魏忠贤退回乾清殿后,又唤永贞到別殿相见。 他將李永贞叫到近前,急切地问道:“永贞,你给咱家仔细说说,张永是怎么个事?” 李永贞不敢怠慢,將自己所知的史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回稟厂臣,那张永原是『八虎』之一,与刘瑾权势相当。 后来他与刘瑾生了嫌隙,便暗中联合了大学士李东阳、杨一清等人,在正德爷面前告发刘瑾谋反。 刘瑾被除,张永作为功臣,自然就保全了下来,虽然后来也被嘉靖爷斥退,但总归是得了善终。” 魏忠贤听得入了神,听到最后,却猛地一愣。 咦,这故事……怎么听著这么耳熟? 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一个与他生了嫌隙的同僚…… 他魏忠贤是刘瑾,那谁是张永?王体乾吗? 一想到王体乾今天在乾清宫里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魏忠贤心里就一阵发寒。 李永贞看著魏忠贤变幻不定的脸色,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他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 “厂臣!厂臣何必自己做那刘瑾?” 魏忠贤猛地抬头看他。 李永贞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我有一计,可叫李代桃僵!满朝的文官那么多,您只要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当那个刘瑾,您不就成了张永吗?” 魏忠贤闻言,眼神瞬间大亮。 “快快快,回府中把名册拿过来,我们今晚盘一盘让谁来做这个李子” 第4章 本宫说了,后天就是后天 是夜,不止魏忠贤夜不能眠,制敕房也是灯火通明。 直房中气氛凝重,四位內阁大学士垂手默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九月初七?断然不可,太晚了!” 一道女声划破沉寂,声音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听起来不容置疑。 开口的,正是皇后张嫣。 她仍穿著素服,眼眶红肿得厉害。 但当她的目光扫过阶下这几位大明阁臣时,仍足以让他们心头髮紧。 首辅黄立极,小心翼翼地回话:“回稟娘娘,钦天监卜了两个吉日,一是明日,八月二十四,另一个,便是九月初七。” “只是明日……实在太过仓促。擬定年號,草詔天下,演练大典,样样事均是琐碎繁杂。更何况那三辞三让的劝进之礼,哪有一日就仓猝而就之理,实在不合礼法。” 他言辞恳切,句句在说“理”,却句句不说“难”。 张嫣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殿中那跳动的烛火上,眼神有片刻的失焦。 “善视中宫,魏忠贤可任也。” 想起天启临终前这句託孤,她心中不禁一暖,但那后半句话又让她怒火中烧。 魏忠贤!魏忠贤!你这没心肝的心里只有那魏忠贤和客氏吗?! 看著眼前这一群虫豸老贼,裱糊国事,毫无担当,在魏忠贤面前战战兢兢,如今却居然敢在她面前妄谈什么礼法!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却一片冰冷。 “元辅,大行皇帝猝然弃国,深宫之中內外相疑。当此时更应该早定国是,以安人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变数。本宫並非欲以妇人之身干政,实在大行皇帝以遗詔托我,容不得大明江山社稷出半点差错。” 听得此言,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为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张嫣十五岁入宫,到如今歷时七年,与魏忠贤斗,与客氏斗,还要与那没心肝的朱由校斗。 哪里会看不清这藏在脸上的顏色。 张嫣心中切齿,陡然將袖中的拳头死死攥住,捏得发白。 她终於对这帮尸位素餐的阁臣失去心中最后一丝耐心。 “尔等以为本宫不知吗!” “是何人入宫前还在府內祷卜吉凶?” “又是何人奔临朝门又被斥返,几经哀求才得已入內?” “难道满京城的传言你们还听不见吗?” 张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道,“信王入宫,生死未卜!这等传言本宫都听见了?尔等却要故作不知?” “当此危若累卵之时,怎可还用什么礼制来推搪国家大事!” “本宫说二十四日登基,就是二十四日登基,先帝遗詔在此,半点不容商量。” 说罢她猛地一拂袖,不再看他们,决然转身。 …… 转瞬凤驾仪仗远去,留下满殿阁臣,面面相覷。 死一般的寂静中,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想说“国朝礼制岂可如此儿戏。” 但话到嘴边,迎上三位前辈那沉凝如水的目光,终究还是化作一声不甘的闷哼,咽了回去。 许久,还是首辅黄立极打破了沉默,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惫: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登基仪式,自有旧例可循,刪繁就简便是。登基詔书,取旧时那份改擬也可將用,年號更是小事。” “但……” 说到这里黄立极突然停顿,长嘆一声,不再言语。 施凤来慢悠悠地抚著鬍鬚,张瑞图眼观鼻鼻观心,李国普则是焦躁地踱了一步。 气氛,再度尷尬得凝固。 李国普终是忍不住,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劝进之礼呢?三辞三让,乃是新君谦德之表,更是我等臣子拥戴之诚,如何能在一日之內完成?” 施凤来嘆了口气,恰到好处地接话:“是啊,礼不可废,时不我待,难,难啊。” 一时间,殿內唉声嘆气,仿佛陷入了绝境。 房中桌案之旁一名低品官员青袍玉立,长身如松。 正是天启五年探,翰林院编修吴孔嘉。 吴孔嘉垂著眼,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庙堂之上,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利害前瞻顾,风骨后权衡。 这就是如今所谓的“持禄养交”之辈,实在可笑之极。 这些阁老,谁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担上一个“轻贱礼法”的骂名,却希望事情能解决。 谁解决呢?在场除了他,还有別人吗? 呵,也就他吴孔嘉適合做这个尿壶了。 他出列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三封劝进笺,下官已然擬好腹稿。” “下官以为,明日可连上三笺,以示我等拥戴之切,信王殿下亦可一日三辞,以显圣德。如此权宜,似於典制未失?” 话音刚落,黄立极眼中一亮,抚掌赞道:“妙!元会此计甚妙!既全了礼数,又合了时宜,真乃今日之首功!” 他环顾其余阁老,朗声笑道,“天下大事,还要依仗此等年轻人啊。” “黄首辅谬讚,下官不敢当。”吴孔嘉深深一揖,將头埋得很低。 其余阁臣如释重负,纷纷附和,只有李国普,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化为一声暗暗的嘆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孔嘉。 最棘手的问题解决了,眾人精神一振,开始解决其他议题。 先找出7年前天启登基时的詔书开始对照著商量。 “今岁三王之国,耗银百万,靡费巨甚。宗禄限额,还需再度申明,否则国事难以为继。” “山东白莲教,二年以来,愈发糜烂,今岁四月竟闻有大同白莲教头潜入京师,不可不防,也当写入。” 一路刪刪减减,终於,到了最后的结词部分,眾人又一次卡住了。 天启皇帝的詔书上,核心思想是“继述覲扬”,也就是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这当然无可厚非——天启他爹上任一个月就死了,不继承也没什么好推翻的。 可是信王殿下从潜邸之时,就以清正端直闻名,他能接受这种詔书吗?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再度陷入沉默。 吴孔嘉心中冷笑,面上却微笑开口:“如今之事,在新在革,不如加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诸位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房中气氛顿时鬆懈,诸位阁臣又是一阵夸讚,便草草略过此事。 最后就只剩年號一事了。 眾人依惯例,凑了四个吉祥字眼,以供信王明日点选。 诸事议定,阁臣们如释重负,叮嘱吴孔嘉將詔书、劝进笺等认真誊抄,確保无误后,便纷纷离去。 偌大的制赦房,顿时只剩下吴孔嘉一人。 他头也不抬,一字一顿,默然抄写。 房外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在这空旷的直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待到所有文书誊抄完毕,他走出大殿之时。 夜色已深,唯有东方天上,一弯弦月,漫不经心地洒落光芒。 他抬起头,忍不住向著月亮微微伸手。 片刻后,又自嘲一笑,拢了拢官袍,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第5章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天启七年,八月廿三日,寅时。 天色未明,英国公府內却已是灯火通明。 张惟贤端坐於镜前,任由四五个侍女为他梳洗更衣。 青盐刷牙,香汤洁面,哪怕一根髮丝也被整理得一丝不苟。 一旁,他的儿子张之极垂手侍立,静静等候。 张之极二十余岁,眉宇间透著一股英气。 终於,一切收拾妥当。 张惟贤挥了挥手,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靠在铺著白虎皮的躺椅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没办法,人老了,骨头脆,连坐著也会浑身酸痛。 “首尾都处理乾净了?”他闭著眼,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父亲的话,都乾净了。”张之极恭敬地答道。 “京营和兵马司的人手已经全部撤回,都是府里的老人,嘴巴严实得很。” 张惟贤“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良久,才又开口问道:“你对信王,怎么看?” 提及信王,张之极的精神为之一振,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掩的激动: “父亲,信王殿下在潜邸之时,便以端正闻名,素来厌恶阉党。” “如今登极,定能扫除朝中奸佞,澄清玉宇,將这千疮百孔的国事,重新缝补起来!” 张惟贤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眸子淡淡地瞥了儿子一眼。 “背家训。” 张之极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不甘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背诵起来: “惟忠与上,不党不爭。守土安民,传家衍庆。” 这段话,他从小背到大,早已烂熟於心。 可在今天,却觉得字字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著儿子不甘的神情,张惟贤心中一嘆。 他拍了拍身旁的绣墩,示意儿子坐下。 “之极,为父知道你血犹未冷,心怀天下。” 看著这位他晚来得子的张家独苗苗,张惟贤的声音不由稍微放缓。 “可你看看我大明开国二十五公爵,传到今日,究竟还剩下几家?” “老朱家的皇帝,向来薄情寡恩。天心难测,圣意如渊,为臣者,当知进退,明哲保身,方能善始善终。” “可是父亲!”张之极倔强地站在原地,憋了数天的话一股脑倾斜而出。 “国事糜烂至此,连那圣人庙也立有腌臢生祠,我等勛贵世受国恩,岂能坐视不理!” “况且,儿子听闻,信王殿下听闻大行皇帝驾崩,哀慟欲绝,几至昏厥。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是薄情寡恩之辈?” “再者,他为魏忠贤所迫,连个像样的王府都没有,还是咱们家及时送上的宅子,不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就单说这份情,他总该念著吧?” 张之极一大段话扑面而来,看来这些想法,已经在他心中思虑良久。 “痴儿。”张惟贤听闻这话,缓缓自躺椅上坐起。 “就算信王重情,可信王的后人呢?” “世泽今年才三岁,等他长大,你要让他去赌下一个皇帝的性情吗?” “……” 张世泽是张之极的长子,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於致命一击。 张之极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煞白。 张惟贤看著他,继续说道。 “国事不堪,自有那些读圣贤书的文臣去头疼。” “我等勛贵,自土木堡之后,除了行仪代祀,又或在五军中碌碌轮转,又还能干些什么呢?” “无法可为啊……”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张之极胸中热血翻腾,突然不甘心地问出声来: “若一切都如父亲大人所说,那又为什么要帮信王殿下散布流言呢?” 张惟贤的背影微微一顿,片刻后也不回话,径直离去,只是这甲老头看上去却是有些佝僂了。 …… 与此同时,文华殿偏殿。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啃著第二个麦饼。 真硬,真难吃。 他发誓,等周鈺进了宫。 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去御膳房好好学学怎么正確发麵。 啃完最后一口,他拍了拍手上的饼屑,扬声道:“来人,更衣。” 卯时已至,登基大典前的最后一道程序——三辞三让,要开始了。 很快,他便换上了一身素白孝服,在內侍的引导下,来到文华殿正殿。 殿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文武百官,勛贵宗亲,耆老士绅,乃至京中百姓推举出的代表,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丹墀(chi)一直延伸到殿外广场。 见到信王出现,鸿臚寺官员高声唱喏,所有人顿时齐齐叩首,山呼之声,直衝云霄。 “臣等恭请信王殿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 朱由检站在丹陛之上,俯瞰著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依旧是一片肃穆哀戚。 英国公张惟贤率眾上前,高高捧起第一封劝进笺。 朱由检听著那冗长的駢文,心中毫无波澜,待其念罢,他才用早已排练好的悲痛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览卿等所言,具见忧国至意。然皇兄新丧,哀痛方切,承继大统之事,孤岂忍遽(ju)闻?所请不允。” 说罢,转身回殿。 百官再拜,再请。 第二封劝进笺由首辅黄立极呈上。 朱由检再次走出,依旧是一脸悲戚,声音却更显沙哑: “卿等为宗庙社稷之意,言辞恳切。孤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登大位?所请不允。” 百官第三次叩拜,三请。 这一次,是所有代表齐声高呼,声震寰宇。 朱由检第三次走出大殿,他环视眾人,眼中泪光闪烁,沉默良久,才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长嘆一声: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忠恳之意,孤已知悉。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大行皇帝遗命在躬,不敢固辞推逊。勉从所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吶喊声中,朱由检缓缓转身,走入殿內。 接下来,要和阁臣们確定继位詔书和年號了。 …… 翰林院一位清秀的编修站在殿中,朗声诵读著早已擬好的詔书。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 又臭又长。 朱由检认真听了几个,就昏昏欲睡,什么优待宗藩、减免税赋、大赦天下…… 全是一些细枝末节。 就例如减免税负,瞄准的群体是:“天启元年以前”+“还未收上来的”+“確实无能力缴纳的”,可以蠲(juān)免。 真是优秀,隨便吧,他也不可能在这些詔书上乱改什么。 还未对这个朝代进行充分调研的他。 未必能做出正確的决断。 就算做了正確决断,也未必被正確施行…… 直到接近末尾的时候,他才被勾起了兴趣。 “……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心中有些诧异。 阉党写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怕自己把他们全都革掉吗? 他內心摇摇头,估计这应该是从泰昌或天启的登记詔书里抄检出来的大明套话了。 这位编修將詔书一字一句念完,朱由检一字不改。 乾脆利落地通过了这份多达50条“新政措施”的詔书。 反正等他登基掌权,根基牢固后,自然会发出一份真正轰动天下的大詔! 詔书即已议定,便只剩年號。 黄立极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著四张黄纸,分別写著四个年號:永昌、绍庆、咸寧、崇贞。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了“永昌”二字上。 他的心臟,没来由地猛地一跳。 他当然认得这个年號。 就在十七年后,那个叫李自成的男人,就用会用这个年號,在西安称帝,国號大顺。 永昌元年,就是崇禎十七年! 而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仿佛一个岔路口,通往截然不同的两条歷史长河。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疯狂滋长。 崇贞,崇禎…… 朱由检心中默念,心神剧烈变幻。 为何不让歷史就在此处改变呢?——是啊,为什么不呢!! 天命昭昭,我既然到此,难道是为了书写他人的故事吗?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这天命之任,难道不正该由我一肩担下? 他抬起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落下的瞬间,却无比坚定,稳稳地指向了那张写著“永昌”的黄纸。 “就这个吧。” 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中的阁臣们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新君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择吉,纷纷躬身应是。 “臣等遵旨。” 他们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嗣君,此刻面若平湖,胸中却惊雷澎湃。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歷史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改变! 赞礼官上前,庄重地收起了那张写有“永昌”的黄纸。 从此,大明再无崇禎。 即便十七年后,神州再次陆沉,那史书上记载的,也只会是大明终於——永昌十七年! 诸位阁臣们纷纷躬身告退。 空旷的大殿里,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重而有力,如同战鼓。 他胸中的激盪久久未能平復,方才那股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豪情,此刻正化为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四肢百骸中奔涌。 他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向天际。 夕阳正缓缓落下,將整片天空染成壮丽的血色。 朱由检伸出手,朝著那轮落日,虚虚一握。 仿佛將整个江山,都握入了掌中。 他的眼中,映著那漫天霞光,闪烁著的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最深处咆哮。 大明,你们的皇帝来了! 第6章 皇帝要死了?老天保佑啊! 文华殿,卯时。 朱由检吃下最后一个饼。 昏暗的殿中,他竟突然產生了些微迷茫。 再过两个时辰,他就会登上宝座,成为这老大帝国的主宰者。 但是…… 那之后呢? 这个问题一直潜藏在他內心深处,却因这两日诸事繁杂而无从细想。 他摊开手掌,每一条掌纹都清晰可见。 第一道横纹,高高在上,是小冰河期引起的天灾。 初始陕西飢,山西飢。 然后河南飢、湖广飢、京师飢、淮、扬诸府皆飢。 到了崇禎十年之时,天下两京十三省,北旱南涝,竟无一处倖免。 “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 史家轻飘飘的一句是岁大飢,背后却是白骨蔽野。 第二道横纹,起於虎口,终於掌心,是猪祸。 天赤如血,朝廷的苛捐却累累而至、 绝望的饥民们折竹为矛,编草为甲,最终踏破京师,逼帝尊縊於煤山。 尔后辽东倒戈,清军马踏中原,从北至南席捲天下。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后满城尽墨。 “以明季死事诸臣多至如许,逈非汉、唐、宋所可及。” 仅记录史册的殉难官臣就有千余人,更何况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卒。 就此神州陆沉,衣冠断绝,中国脊樑尽折。 第三道斜纹,自手掌底部斜向生长。 是这大明腐败的官吏、据地而肥的藩王,飞洒诡寄,將赋税转嫁给平民的地主们。 他们枝蔓根深,与国同体,吸食著大明最后的骨血,最终將这艘破败的巨轮,彻底拖入了深渊。 朱由检端详一会,把手掌收起,用力握紧。 那又如何呢?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来吧,让我看看这未完的棋局究竟下到何等地步! “来人,为孤更衣!” …… …… 午时,文华殿外,钟鼓齐鸣。 朱由检身著袞冕,头戴冕冠,在鸿臚寺官员的引导下,从侧殿缓缓步入。 登基前,他要祭告天地、宗庙、社稷,跪拜列祖列宗、大行皇帝。 这一套繁琐到极致的礼仪下来,此刻他整个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就像一个被丝线牵引的木偶,在鸿臚寺官员的引导下,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直到,他转过最后一道屏风,踏入文华殿正殿的一剎那。 “嗡——” 朱由检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 文东武西,分列两旁。 緋袍、青袍、绿袍,三种顏色的朝服如同涇渭分明的河流,从殿內一直延伸到殿外的丹墀,再到视线的尽头。 他看见了英国公张惟贤。 他看到了首辅黄立极。 他看到文武勛贵,阁臣卿部,这大明最顶尖的一批权贵,如今就在他的面前,低下了头颅。 所有人都躬著身,连呼吸都仿佛被压抑到了极致。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却又好像有一股宏大的声音在迴响。 那个声音是——皇帝! 这个幅员万里,存续两百余年的古老王朝正在等待他的皇帝登临宝座! “请信王升座……” 鸿臚寺官员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这片沉浸。 朱由检定了定神,迈开脚步,走到那九层台阶之上的御座旁。 御座之前,锦衣卫校尉手持长鞭,猛地向空中一甩! “啪!” 清脆的鸣鞭声响彻大殿。 顿时殿內殿外的文武百官,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臣等,恭请殿下登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传来,匯聚成一股洪流,直衝云霄。 朱由检站在御座前,轻轻抚摸著冰冷的扶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那一刻,一股战慄感自他背后升起,瞬间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 赞礼官再唱。 “五拜三叩——” 百官齐齐下拜叩首,群臣重重叠叠千余人,竟能发出惊人整齐的闷响。 咚!咚!咚! 这,就是至尊吗?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吗? 这,就是当今寰球宇宙,最贵之人吗? 朱由检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不能自已。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却强自按下,只是缓缓开口走完最后一道仪式。 “眾卿平身” 赞礼官们紧跟著一声声接力唱出。 “平身——” 就此礼仪已毕,君臣名分落定。 朱由检轻轻呼了一口气,心中却仍是激盪不停。 他的目光越过底下黑压压的臣子,越过巍峨的殿门,望向天际。 天下经纬,纵横十九。 不知后世史书中的那些豪杰禽兽,谁人已在其中,谁人又跃跃欲试? …… 同一时刻,陕西,白水县。 秋日的太阳掛在正中,没什么热度,但依旧刺眼。 乾冷的秋风捲起地上的黄土,吹在人脸上,生疼。 几个乾瘦的汉子蹲在村头枯死的槐树下,满脸愁苦。 “他娘的,今年的秋税交上去,咱家就只剩下明年的种粮了,连过冬的口粮都悬乎。” 一个黑脸汉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唾沫在乾燥的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吹过的尘土覆盖。 “谁说不是哩。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旁边的人跟著嘆气,声音嘶哑。 蹲在中间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他默不作声地听著大伙儿的牢骚,半晌才开口,声音里透著一股被生活磨平了稜角的沉稳:“再等等看吧,总会有法子的。” “等?咋等?”黑脸汉子情绪激动起来,“你看隔壁的澄城县,听说那郑彦夫带头把县令给宰了!现在换了个新官,听说日子好过多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艷羡的议论声。 “那可是杀官!掉脑袋的买卖!” “可人家现在过得舒坦!” “咱县的县太爷,听说今年也任期满了,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兴许下一个能好点?”一个年轻人眼里闪著一丝希冀的光。 王二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期盼,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道:“谁知道来的是个啥样的人。咱还是盼著老天爷开眼吧。” 说到老天爷,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那白的日头,心里一阵绝望。 “这狗日的老天,再不下雨,地里的麦种都快成炒豆子了!”有人恨恨地骂道。 突然,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汉子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哎,我跟你们说个事,是我在县城里听一个典吏说的,你们可別往外传。” 见他这副模样,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把头凑了过去。 “他说……当今的皇上,好像病得快不行了。” 这话如同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池塘,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真的假的?” “那……那是不是要有大赦了?” “新皇上登基,是不是能把咱今年的粮税给免了啊?!” 一时间,所有的愁苦和绝望仿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衝散了。 ----------------- 附图:白水县离澄城县走路50公里,大约12小时。 第7章 棋局纷纷,谁人执黑先行? 同一时刻,辽东牛庄。 辽河的水面在风中泛起层层涟漪,浑浊的河水拍打著岸边的枯草,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黄台吉立於高岗之上,身披轻薄的貂裘,目光锐利如鹰,遥望著远处平静的河面。 身后,一眾满洲將领垂手而立。 “他们当时,竟敢驶入到如此深的地方?”黄台吉的声音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镶白旗旗主,贝勒岳托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大汗,正是。当时明军四艘战船,小船三,大船一,顺河而入,抵进牛庄窥探。” 黄台吉的眉头深深皱起,形成一个川字。 “寧远、寧锦两战后,明人胆气竟如此大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別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岳托等人皆沉默不语,他们同样有些震惊。 “我们当时搭乘小船,由驻边大臣董希裸、法篤、岱达、噶尔达、塔尔巴希五人带队,分两路合围,將那四艘船尽数俘获了。”岳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黄台吉转过身,紧盯著他:“明人反抗激烈吗?” 岳托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登船之后,稍作搏斗,带头的便跪地请降了,唯有一名把总奋战到底,被当场格杀。” 听到这话,黄台吉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还是一群外强中乾的废物。 “以利交者,利穷则散。”黄台吉冷笑一声,“明人的官儿不行,兵也就不行,看著人多势眾,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就算是懦夫也要杀,將他们全部就地处斩,一个不留!” 说罢看向眾將,认真地说道。 “我等挟势而击,唯一的办法就是杀尽明人血勇。” 他咬著牙,死死地盯著眾將。 “一定要把他们杀到不敢反抗,杀到看见我们就溃退!否则我们以一族凌一国,终究国力难持!” “大汗英明!”眾將齐声应和,声音在萧瑟的秋风中传出很远。 ----------------- 附图,以方便大家理解这件事发生在哪里。 同一时刻,福建海边。 南方的八月天,天气仍有些炎热,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湿气却消退许多,海风吹袭,十分宜人。 远处,一座卫所正在熊熊燃烧,黑色的浓烟直衝云霄,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碧海蓝天之间。 郑芝龙站在巨大的福船船头,海风鼓动著他身上那件西式短衫,露出了里面的丝绸衬衣。 他蓄著长发,但胸前却掛著一枚十字架。 “哈哈哈!大哥你看!那些明狗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大笑著走了过来,他正是郑芝龙的弟弟,郑芝豹。 “一官,咱们这船队在海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这些狗官,真要被我们遛成狗了!”郑芝豹兴奋地说道。 周围的海盗们闻言,都发出一阵鬨笑。 郑芝龙闻言冷冷地看过来。 直到群盗渐渐失了声音,他方才开口。 “我说过,以后不要再唤一官这个名字,我是郑芝龙,你是郑芝豹!” 海风微凉,郑芝豹却在郑芝龙的逼视下出了一身冷汗。 “是,芝龙哥哥,后续俺不敢再犯了。” 郑芝龙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打,本质还是为了求財,为了更好的做生意。”他的声音很沉稳,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心素最近和东印度公司勾勾搭搭,我心中有些不安。” “必须要儘快和明廷搭上关係,否则南海之大,却难有我等立身之地。” “一定要记住,打不是真打,降不是真降,一切不过生意而已。” 郑之豹点头表示明白,旋即又突然兴奋起来。 “那我们不如去打南京,顺江而入,到城池下转一圈就行,狗官们一定嚇得要死哈哈哈。到时候那小皇帝怕是什么官位都愿意给出来。” 郑芝龙眉头一皱,心中对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弟弟很无奈。 他索性转过身去,看著大海,淡淡说道:“打卫所,明廷会和我们谈,打南京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这是墨子的老话,很有道理。我们的关键,还是要逼著明廷,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价钱。” 郑芝豹闻言,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愤愤不平。 “好,就听哥哥的,把这圈卫所都打一遍!打到他们再也不敢招惹我们。”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连天下有多大都不知道,居然还敢要一官哥哥和他行跪拜之礼,简直是疯了!” “要我说……” “回去吧。”郑芝龙懒得再听这弱智之言,直接把话截断,淡淡道,“回岛上休整三天,然后……再去广东逛逛。” 他將手按在船舷上,眼神看向大明方向,心中却想著別处的事情。 “……许心素,现在就看谁更快了。” ----------------- 附图,感受一下福建沿海密密麻麻的卫所和巡检司。 还是同一时刻,京城,苏州会馆中。 张溥与张采二人正在在对弈。 张溥手执白子,落子沉稳,神情温和。 而对面的张采却显得心浮气躁,几次拿起棋子,又都放了回去。 突然,张采猛地一挥手,將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 “不下了!心烦!心烦!”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忧色。 “乾度,你说信王殿下如今在宫中,万一那魏忠贤狗急跳墙,行废立之事,可如何是好!” 张溥缓缓將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盒,这才抬起头。 “受先实在关心则乱。” “既然连你我这等远道而来的外地举子都知道了此事,想必这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区区阉货无根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听到这话,张采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他重新坐下,但眉宇间的忧虑並未完全散去。 “但愿如此。”他长嘆一口气,隨即眼中又燃起一团火,“西铭,我若今科得中,定要上书陛下,痛陈阉党之祸,扫清朝堂,重振我东林风骨!” “好!”张溥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届时,我必与受先一同联名上书!” 两人越说越是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奸佞被除,朝政清明的那一天。 “治国譬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张采激动地说道,“只要我等能辅佐圣君,清除魏阉,再將朝中那些阿附阉党的奸邪之辈尽数罢黜,换上我辈贤能之士,天下何愁不定!” 张溥深以为然地点头,两人乾脆以茶代酒,开始品评起贤能人物来。 “依我之见,天暗星青面兽房可壮,老成谋国,可堪大用!”张采举杯。 张溥点点头,眼中笑意几乎要憋不住,但仍然点头应和。 “受先所言甚是,但我若出天微星九纹龙韩爌,你又將如何应对呢?” 两人对看一眼,忽然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 第8章 这歪瓜裂枣的原始班底…… 乾清宫。 “吸溜……” 一阵吸食麵条的声音,在这座大明至尊的宫殿里迴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殿下,乌压压地站著一大群太监。 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各个掌印,乃至安民厂(王恭厂)、盔甲厂这等掛靠在外廷机构下的管事太监也全都站在下面。 如司礼监、东厂这等重要部门,更是中层级別的太监也全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垂著头,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偶尔有人按捺不住,也只敢用眼角余光,斜瞟向站在最前列的身影——魏忠贤。 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此刻也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角,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静。 御座之上,新登基的皇帝朱由检,正旁若无人地对付著一碗麵。 周鈺坐在御座边一个软榻上,双手拖著下巴看著朱由检,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面是周鈺亲手做的,手艺算不上精湛,麵条有些粗细不均,盐甚至还下多了。 但对於吃了几天周氏麦饼的朱由检来说,这碗热气腾腾的面,却是无上的珍饈。 他吃得很香,也很满足。 登基大典繁琐而冗长,实在让他筋疲力尽。 仪式一结束,他便立刻让贴身太监徐应元,將这些內臣的头头脑脑全部召集至此,而他自己,则先要填饱肚子。 终於,最后一口麵汤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嘆,他拿起丝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整个过程,殿內鸦雀无声。 “都来了?” 朱由检淡淡开口,目光扫过阶下眾人。 “朕初登大宝,对宫里的人和事,还不大熟悉。今日叫你们来,就是想认认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个个报名吧,姓名,职司,都说清楚。” 话音落下,底下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大部分都已经意识到这是新君登基后常规的腾笼换鸟。 只是不知道哪些人会丟了肥差,哪些人又可能借著机会,扶摇而上。 有的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新君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有的人则眼中闪烁著光芒,將此视为一步登天的机会。 魏忠贤心中一紧,正盘算著自己是否该第一个出列,以示恭顺。 然而,他身侧一人已经抢先一步,走了出来。 “奴婢王体乾,掌司礼监印,兼掌御用监印、尚膳监印。” 王体乾身形微胖,面色白净,看著倒像个富家翁。 他声音沉稳而清晰,他一动,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一眾太监纷纷出列报名,魏忠贤一时间居然被晾在了原地。 “奴婢涂文辅,掌御马监印。” “奴婢李永贞,掌巾帽局印。” “奴婢石元雅,掌针工局印。” ……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听著,儘量將人名与真人对应起来。 史书上的一个个名字,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奴婢王守安,提督御药房。” “奴婢田玉,提督正阳等门。” “奴婢王承恩,提督盔甲厂。” 当听到“王承恩”这个名字时,朱由检正低头喝茶,忍不住手抖了一抖。 他抬起眼,循声望去。 出列的是一个头髮白的老太监,身形有些佝僂,脸上满是岁月的风霜。 啊?这?不对吧? 朱由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抬头之前原以为是他的忠诚伴伴王承恩要出场了。 可眼前这位老太监,看样子,別说十七年后,恐怕再过几年,路都走不动了。 若真是他,怕不是自己还得托著他,才能让他成功吊到树上…… 看来此王承恩非彼王承恩。 旧时青史只做尘,歷史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到底掩埋了多少真实。 朱由检剎那间不禁思绪万千。 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背后却是真实的世界与人生。 东林党是一个名词,但里面数百人,难道每个人的意见都一致吗? 歷史上的忠臣,真实能力又如何呢? 歷史上的奸臣,把他放到另一个位置,又会不会变成忠臣呢? 坦白说,就如此刻,他看著下面这群人,他们是阉党,是奸佞,是史书上的祸国殃民之辈。 甚至如果他改革成功,真的掀翻大明这个王朝,取而代之以他开创的全新时代。 恐怕这批人就是旧时代的最后一批太监了。 然而他们之中,又谁忠谁奸呢? 他的片刻失神,立刻被殿下那群人精捕捉到了。 报名的声音为之一滯,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殿內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刚报过名的王承恩更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新君。 朱由检暗自感嘆,能在內宫这残酷环境混到掌印的,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他收回思绪,挥了挥手:“继续。” 眾人这才鬆了口气,报名继续进行。 等到所有人都报完了名字,魏忠贤终於按捺不住,从队列中走出,深深一拜。 “奴婢魏忠贤,提督东缉事厂。”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厂臣的大名,朕自然是知道的。”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而是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著御案。 噠、噠、噠……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殿中所有人的心上。 朱由检並非在犹豫,关於內廷的人事变动,他早已成竹在胸。 此刻,不过是在脑中做最后的考量,以確保万无一失。 內臣,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家奴。 他们的升迁贬黜,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无需经过外朝,更不必论资排辈。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他初登大宝,提拔潜邸旧人,安插亲信,再正常不过。 但不可能全部撤换。 一方面没有必要,很多位置旧人新人並无区別。 就比如针工局和惜薪司,谁上去都是一样贪,本身就是肥差而已。 另一方面则是更惨澹的现实。 他,朱由检,信王。 乃是不受宠的藩王,5岁生母为父仗死。 辗转李庄妃、李康妃抚养。 待到稍微长成,又长期被魏忠贤、客氏提防、敌视。 能到他这里来的太监会是什么好货色啊? 有能力、有手段、有门路的太监都去內廷卷了,再不济配往外地做矿监、监军,那也是土皇帝一般的待遇。 所以他甚至连一个自小看顾他长大的太监都没有。 想到此处,朱由检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声。 算了,就如原先打算,一眾职司中,先拿下最要紧的几个吧。 剩下则先用人事、人情互相制约,勉强裱糊一下。 后面再慢慢从年轻太监中提拔心腹。 终於,敲击声停了。 朱由检睁开了双眼。 殿中,竟响起一片清晰可闻的呼气声。 这是因为太多人同时呼气,声音匯聚到一起,特別明显。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眾人,开口道: “徐应元。”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旁的徐应元连忙出列。 “接御马监掌印。” 御马监印掌宫內净军,四卫营,是离他最近的一支武装力量,必须紧紧握在手里。 而徐应元在过去是涂文辅的老叔,这层关係会让这次职位交接润滑不少。 “王文政,任乾清宫掌事。” 最紧要之地,莫过臥榻,乾清宫就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让王府副承奉来担任虽然有些贬职的意味,但靠近圣顏恰恰是最大的机会,也不算薄待他。 “王国泰,掌尚膳监印。”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打算只吃周鈺开的的小灶,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先让近臣拿下,然后做几轮清洗再说。 后面还要设计一套更严格的採买、製作、验毒、人员管理机制,他才敢把命放到这群厨子手里。 他甚至已有打算,腾出一块皇庄,专供內使近臣的家眷居住,以防外人勾连。 毕竟他未来要做的事情,几乎必定是会触犯各方各面的利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永祚,提督京营。” 京营,京城规模最大,传谣最快、实力最弱的武装力量。 勛贵们在其中盘根错节,抽拿吸血。 先让王永祚去和他们照照面,摸摸现在京营的情况,再看看怎么重造他。 “司之礼,掌內承运库印。” …… 一连串的任命下来,被念到名字的原任者,个个面如死灰。 而那些侥倖未被波及的人,也丝毫不敢庆幸,只是將羡慕、探究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满脸涨红的徐应元。 朱由检看著徐应元那副激动得快要失態的模样,心中暗自摇头。 “咳。”朱由检轻敲了一下桌子。 徐应元这才如梦初醒,立刻板起脸,大声呵斥道:“肃静!” 殿內瞬间恢復了安静。 朱由检这才再次开口:“高时明何在?” 一名貌不惊人的中年太监从人群中走出,缓缓躬身:“奴婢在此。” 朱由检点了点头:“你,接司礼监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死地抿住嘴唇,连呼吸都停止了。 为什么是他? 不对,陛下竟如此果决吗? 反应慢的人还在看王体乾,反应快的已经注意到魏忠贤在微微发抖了。 惊恐、猜疑,一阵阵复杂的情绪在眾监之中传递。 高时明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隨即,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重重拜伏在地,声音颤抖而决绝:“奴婢……叩谢天恩!谨遵陛下口諭!” 这演技!不愧是老戏骨。 朱由检又看了眼徐应元,此刻他的脸上已是青白交加,眼神死死盯著高时明。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高时明,何许人也? 天启的侍读太监,孙承宗给天启教书的时候就是他在旁边伺候。 內书堂考试杀出来的高材生。 曾任秉笔太监,与魏忠贤交恶后被勒令閒住。 这样一个人会对自己今天为何被叫过来没有预期吗?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所谓施恩於下,不如求恩於上。 领导提拔你,先不说能力如何。你首先必须得满足领导的情绪价值啊。 不然你让领导怎么提拔你,怎么重用你? 领导不快乐,你还想快乐? 此时站在一旁的王体乾,脸色微白,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这道理,在內书堂读书时他早就懂了。 歷朝歷代的先皇太监,能有善终都已是善事。 更何况他与这魏忠贤勾连到了一起。 这一切从他站到魏忠贤身边的那一刻起,就已註定。 新君登基,清算旧党,天经地义。 能得个体面,已是万幸。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出列谢恩。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朕还没说完。” 他看著王体乾,缓缓说道:“王体乾,你接任钦差掌印太监。” “轰!” 人群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魏忠贤。 钦差掌印太监,只有东厂的掌印才配叫“钦差”掌印太监! 魏忠贤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曾经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此刻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挣扎著拜伏在地,涕泪横流,浑身颤抖著道:“老奴……老奴……有罪……” 说罢原地磕头不止,一声声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大殿。 大殿中,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御座之侧的周鈺,一直安静地看著。 此刻,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朱由检的衣袖,脸上全是装出来的镇定,內心却是一阵发慌。 《资治通鑑》里都是怎么说来著? 她的小脑袋里拼命检索著歷朝歷代新皇登基,清理权阉的故事。 却因为紧张,头脑一片空白,嘴巴微微张开了都不知道。 朱由检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逗得心中一乐。 他也不去看魏忠贤的狼狈样子,直接摆摆手说道。 “今日分任各职,即刻交接,日落之前,务必完成。” “奴婢遵旨。” 眾人如蒙大赦,躬身告退,似慢实快地逃离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转瞬之间,偌大的乾清宫,便只剩下朱由检、周鈺、魏忠贤三人。 朱由检先偷偷把带入宫的宝剑在桌案下调整了一下位置,以便第一时间拔出。 然后他淡淡地说道,“魏四,別装了。” 第9章 咱家是河北魏四! “魏四,別装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下。 魏忠贤拜伏在地,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魏四…… 这个名字,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三十年?还是四十年? 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那时他还是河北肃寧一个街头游侠,每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 若不是那赌摊恶霸欺人太甚,他又岂会弃根入宫。 但眼前这位新君又从何知道这个姓名? 宫里人都只以为他的本名是李进忠而已。 这位新君年仅十七岁,直到前日都只是深居王府,万事不知。 他又如何知道这个被他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 突如起来的不確定性,让恐惧陡然而生,打翻了一切思路。 他本能地想要维持那副憨厚、忠诚,甚至有些愚钝、软弱的偽装。 这是他几十年来无往不利的武器,是他从一个不名一文的混混,爬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所依赖的最重要依仗。 魏忠贤缓缓抬头,一瞬间,额头渗出的鲜血,便顺著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缓缓滑下。 鲜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格外可笑与滑稽。 “陛……陛下……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如今唯望能乞骸骨,还望看在老奴伺候了先帝一场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啊……” 他哭嚎著,再度用力磕头求免,嘴里不断重复著,“求求陛下大发慈悲。”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著地上那颗不断叩首的头颅,眼神里没有波澜。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周鈺为他重新沏好的热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著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謐。 只有魏忠贤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迴响,显得那么空洞。 周鈺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双圆圆的杏眼睁大,心中紧张不已。 天啊,这就是新君上位,清理权阉的现场吗? 她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朱由检,只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衬著剑眉星目,正小口喝茶,淡定无比。 朱由检疑惑地转眼看过来,嚇得周鈺心虚一笑,在榻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端起茶壶给朱由检倒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魏忠贤的磕头速度越来越慢,力度越来越轻。 他感觉额头痒得好像要长出肉了,但每次用力嗑下去的疼痛,又让他一阵哆嗦。 怎么办?怎么办? 新君的心思,如渊似海,他完全看不透。 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忠诚”和“无辜”,寄希望於那万一的可能。 终於,朱由检放下了茶杯。 “砰”的一声轻响,却让魏忠贤的身体再次剧烈地一抖。 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身,却没有看他,而是踱步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上的山川河流。 “魏四,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美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閒话家常。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完全摸不著头脑。 “美……美……”他只能含糊地应著。 “是啊,很美。”朱由检的指尖从山海关一路滑动。 “辽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 “但这锦绣河山,居然遍布你九千岁的生祠?” 他转过身,目光终於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眼神里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天下之间,感念你恩德的人,可谓层出不穷啊。” “那朕又算什么呢?” 魏忠贤浑身冰冷,汗如雨下。 “老奴,愿清退所有生祠,献上家业,只求陛下开恩啊……” 魏忠贤又要磕头而拜,却被朱由检抬手打断。 “魏四,別多想了。” “你,是一定要死的。” 魏忠贤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他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数步,留足防备余地。 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平和。 “所以……別装了。” “让朕好好和那个魏四聊聊,和真正的九千岁魏忠贤聊一聊。” “別侮辱自己,別侮辱朕,更別侮辱朕的皇兄。” “再这样装下去,你恐怕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从把握权柄的人主口中说出,却残忍无比。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魏忠贤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偽装,所有的侥倖,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维持了几十年的面具,终於“咔嚓”一声,裂开了,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早已被权欲和恐惧扭曲的真实面孔。 他停止了磕头,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不再有丝毫的憨厚和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著惊骇、绝望,以及一丝……狠厉的复杂神情。 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和諂媚,而是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少年皇帝。 然后,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腰杆,不再是常年弯曲的弧度,而是挺得笔直,像一桿沉寂了多年的標枪。 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老狗,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拼死一搏的孤狼。 “魏四……好一个魏四……”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咱家……咱家演了几十年的戏,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魏四,不是李进忠,不是魏忠贤。” “是的,咱家是魏四,河北魏四!” “呵呵……哈哈哈哈……” 魏忠贤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乾涩的苦笑,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朱由检静静地看著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讚许的神色。 “这样,才是朕心目中的九千岁。这样,我们才好往下谈。” 他走回御座,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多少有些本事在身。” “否则,如果仅仅是忠心,皇兄也不会那么信重你。” 魏忠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起眼,目光如炬:“陛下想谈什么?”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他魏四又何惧压上一切!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为躲赌债,自宫求活的那天。 那一天割掉的是命根,今日要赌的,是这条残命。 “先谈你的身后事,再谈你的身前事。”朱由检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但如果以逆阉罪名杀了你,就意味著要杀掉现下半个朝堂,要杀掉皇兄辛辛苦苦统一的事权。” “朕初登大宝,不想让这朝堂,乱得太厉害。” “更不想重走皇兄当年的老路,再数年平復党爭。”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所以,你必死。” “但你需要死得有价值。” “棋盘之上,弃子亦有弃子的用处。用得好了,便是关键手。” 魏忠贤听后只是冷笑,也不回话。 只是乾脆地从地上爬起来,盘腿而坐,径直拿出一方手帕就开始擦拭脸上的鲜血。 手帕太小,鲜血太多,胡乱擦拭几下后,他乾脆將沾污的手帕丟到地上。 他冷冷看著朱由检,沉声问道:“陛下要咱家做什么?” “很简单。”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阉党之中,哪些人是真的穷凶极恶,贪得无厌;哪些人,又只是趋炎附势,隨波逐流。想必你心里,有一本真正的帐本。” “朕要这本帐。” “你写出来,朕,就承你的情。” 魏忠贤一时间沉默了。 ??? 你是皇帝。 九五之尊。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想杀谁就杀谁,又何必从他这里获得所谓“真正的帐本”? 无所谓了,这天下都是你们老朱家,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魏忠贤想不明白,也懒得多想。 他深吸一口气,將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露出了他作为赌徒的本性。 “那咱家,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既然是交易,那就要看价码。 朱由检笑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第一,除了你,魏氏一族,朕再不杀一人。” “第二,所有爵位、职司全都剥除,所有家產抄没,但朕给你们留田百顷,使人照看。” “第三,一个体面的死法,思念先皇,哀慟过度,自縊而去,如此也好省去寸磔之苦。” 魏忠贤的瞳孔,猛地一缩! 寸磔。 他魏忠贤何等何能,竟能受寸磔之刑。 他抬头看向朱由检,这位新君脸上没有厌恶、憎恨,有的只是淡淡的平静。 可恶,可恶! 为何我努力到如今,却仍旧如同那时一般,万般由不得自己。 眼见事已至此,避无可避,魏忠贤心中赌徒式的胆气顿生。 他猛然站起,將袖一挥,双手前举后一併。 躬身道:“咱家……领旨!” 第10章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朱由检唤来小太监,呈上笔墨桌案。 “写吧,把你心中的名单写出来。” 朱由检顿了顿,语气略显冰冷,“朕要的,是那本真正的帐。” 他微微笑著,却让魏忠贤不寒而慄,“如果后面发现帐本为真,恐怕……” 魏忠贤站在桌案前,挺直的身板又忍不住佝僂下去。 他抬起那张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陛……陛下……老奴……老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於在朱由检那冰冷的注视下,艰难地吐出了一句实话:“老奴……虽认得几个字,可……可这写字……实在是不成的……” 这话一出,连旁边一直紧绷著神经的周鈺,都差点笑出声。 朱由检一拍手,心中尷尬。 前面的一系列交锋,他看似平静,其实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结果紧张之余,居然忘记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实际上是个文盲。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周鈺,偏头示意:“长秋,你来代笔。” “啊?” 周鈺心中一慌,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模仿著朱由检冷淡的模样,板起小脸,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坐下。 她提起笔,內心在颤抖。 这可不是寻常的抄书写字,这记录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意味著一场朝堂的腥风血雨。 她定了定神,饱蘸墨汁,抬头朝魏忠贤看去。 魏忠贤內心最后权衡了一下,决定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进忠”表演。 “兵部尚书崔呈秀,此人……巨贪。但不能不说,此人能力是有的,尤其擅长揣摩上意,三大殿重修的差事,便是他一手操办,办得……先帝很是满意。” 周鈺悬著手腕,腰背挺得笔直,眉毛严肃地竖著,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她写下的是一手极为秀丽的簪小楷,字跡娟秀,带著一丝闺阁女儿的柔美。 朱由检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按住了周鈺的手腕。 “等等。” 他拿过笔,在另一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下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姓名。 第二行,官职 第三行,贪腐。 第四行,能力。 第五行,事跡。 简洁,明了,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按这个来。”朱由检將笔递还给周鈺,“这样,朕看得清楚。” 周鈺看著这个从未见过的古怪格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看著那个表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这位新君的心思,縝密得可怕。 他不再犹豫,按著新君给的模板,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脑中的那本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吏部尚书周应秋,巨贪,能力……中等,全靠逢迎。” “刑部尚书薛贞,小贪,为人唯唯诺诺,不堪大用。” “……” “翰林院编修吴孔嘉……此人不贪,行事果决,做得一手好文章。” 听到这个名字,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阉党中,入得你魏忠贤眼的居然还有不贪的? 魏忠贤絮絮叨叨,足足讲了近两个时辰。 从內阁六部,到地方督抚,一个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又被周鈺用那娟秀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填入那个冰冷的表格之中。 待到魏忠贤口乾舌燥,终於停下时,周鈺面前的纸张,已经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页。 “陛下,老奴……老奴能记住的,就是这些了。”魏忠贤喘著粗气,声音嘶哑,“其余的那些,还没资格入咱家的眼。” 话语中,竟还带著一丝病態的自得。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拿过那几页纸,仔细地翻看著。 他敏锐地发现,除了司礼监、东厂、锦衣卫这三个厂卫衙门,其他名字居然惊人地集中。 兵部、工部、太僕寺,这几个衙门,密密麻麻,几乎全是阉党的人。 朱由检看著魏忠贤,问道,“为何全在兵部、工部、太僕寺?” 魏忠贤闻言自得地一拱手。 “先帝最重之事不过二者,辽事,大工。” “我等为臣子者,自当为君分忧。先帝看重什么,我们自然就要把什么做好。” 他脸上又露出那股子憨厚、卑弱的神色。 “三殿鼎建,两载告成,工大费省,前后不过596万两,节省金钱数百万不止。” “辽事自萨尔滸以后日渐糜烂,然到如今,竟有寧远、寧锦大捷,使建奴再不敢轻易叩关。” “先帝登基后不过数载,就尽罢东林门户,朝中不再党爭,后又励精图治,国事如今已日渐好转了。” 朱由检听著他的表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问道:“那户部呢?” 他盯著魏忠贤,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户部没有你们的人。” 魏忠贤闻言,突然支支吾吾,“这……国税艰难,户部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这些攀附过来的人,毕竟想从快从好,是故多不愿去户部。” 他心中已经意识到不对,话风一转。 “然而我等臣僚也已意识到国用不足,纷纷捐俸相助,以补国用,为先帝分忧,为社稷尽忠啊!” 朱由检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摆摆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觉得,天下之事,如今如何?” 魏忠贤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量,也是他最后的生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仿佛不是在回话,而是在阐述一篇经世济国的策论。 “回陛下,天下之事,正在变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辽东寧锦固若金汤,建奴再难寸进。四川奢安之乱已平,西南可保无虞。这些都是先帝在时,一力促成的。” “天下最大的难处,在於国用。东林门户,好起党爭,又只会空谈,却不肯与国分忧。” “各地夏税秋粮连年逋欠,这些偽君子却只会说免税免税,从来不知道国事艰难。” “若非先帝圣明,乾纲独断,命我等內臣去收取商税、矿税,贴补国用,辽东的军餉、九边的冬衣,从何而来?这天下,怕是早就处处烽烟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真诚的崇敬与伤感。 “先帝爷他……才是真正看得清天下大势的人。他知道,要让这大明朝转起来,就不能只靠那些空谈的文官。老奴……不过是先帝爷手上的一把刀,一把快刀罢了。” “只可惜,天不假年……” 他长嘆一声,神情落寞,仿佛在为先帝的逝去而真心哀痛。 朱由检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不得不承认,魏忠贤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將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归结为先帝的“圣明”和“不得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国背负骂名的孤臣。 这番话,既是在表功,也是在试探,更是在试图將自己和天启牢牢绑定在一起。 但这番话,也暴露这个魏忠贤,真的不过中人之姿,他的能力恐怕都点在內宫爭斗和如何固宠上面了。 天下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 大明,就要亡了啊,你在这里给我国事渐好?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著魏忠贤。 “那么,皇兄他……知道吗?” 话音落下,大殿之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魏忠贤脸上的所有表情——自信、伤感、忠诚——都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装和心理防线。 先帝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是忠心耿耿,还是知道自己是权倾朝野? 他知道自己是在为国分忧,还是知道自己是在藉机敛財? 魏忠贤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起天启皇帝在听司礼监匯报时,一边做手工,一边倾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管,却又都在意。 他想起天启握著他的手,温和地叫他魏伴伴,又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临终还与信王託孤,言称忠贤可用。 他想起有一次他纵马御前,却被天启直接射死马匹,加以责问。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皇帝最锋利的刀,可……有没有可能,自己也只是皇帝用脏了,隨时准备丟掉的夜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他能听见自己心臟疯狂跳动的声音。 良久,久到朱由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魏忠贤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而苦涩。 “老奴……不知。” “很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站起身。 “朕很满意。前面允你之事,全都作数。” 他对著殿外,扬声道:“来人。” 两个一直候在殿外的小太监,立刻跑了进来,跪在地上。 “带厂臣下去吧。”朱由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他,走得体面些。” “不!陛下!陛下饶命啊!” 魏忠贤直到此刻,才终於意识到,死亡真的降临了。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他猛地扑倒在地,想要衝向御案,却被两个小太监死死架住。 朱由检扣了扣桌子,轻声说道。 “厂臣,想必你还记得王安吧?”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给你自己,也给朕的皇兄,留最后一点体面吧。” 说完,他挥了挥手。 两个小太监做此大事,心中惶恐至极,但仍然强忍著害怕,架著不断挣扎哀嚎的魏忠贤就往外拖。 魏忠贤却不要什么体面,拼命哭喊,叫声悽厉无比,在这乾清宫中迴荡,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小太监焦急地看向朱由检,嚇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去捂魏忠贤的嘴。 可一个將死之人的力气何其之大,哪里捂得住。 那小太监被逼得急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是攥起拳头,对著魏忠贤的嘴,猛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隨著几颗牙齿的脱落,魏忠贤的哀嚎,变成了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 那小太监还不罢休,竟是將自己的拳头,直接塞进了魏忠贤的嘴里,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 魏忠贤的身子剧烈地扭曲著,四肢疯狂地抽搐,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甘。 很快,一切都归於平静。 大殿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朱由检静静地站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早已嚇得俏脸煞白,呆若木鸡的周鈺。 “长秋不要慌,有我在呢。” “走吧,先隨我去见见皇嫂,回来再陪你看看这乾清宫长啥样。” 周鈺的身子轻轻一颤,这才如梦初醒,她看著眼前的夫君,茫然地点了点头。 “啊?哦……好。” 朱由检牵著周鈺的手,转身就走。 却突然发现两人握手之处全是汗水。 第11章 徒法不足以自行 乾清宫中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縈绕在鼻尖。 朱由检坐在晃晃悠悠的肩舆上,身旁的周鈺的小手冰凉,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魏忠贤的哀嚎,小太监的狠厉,拳头砸在牙齿上的闷响,还有那最后死狗般被拖出去的场景…… 这场平淡而又激烈的“剷除权阉”戏码,对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属实是太过刺激了。 但未来又何尝会风平浪静呢? 他的到来,註定要在这个腐朽的老大帝国中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而作为他此生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周鈺也必须儘快成长起来才行。 皇后,母仪天下。 这里面有太多的方向可以去尝试了。 他寧愿养出一个武则天,也不愿意像歷史上一样,让她在深宫中无力地接受命运的到来。 说起来,如果出个大明版的伊莉莎白一世,也挺带感的。 肩舆外,是初秋的宫城。 晚秋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红墙黄瓦之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给这座巨大的牢笼,镀上了一层萧索的金色。 偶尔有巡逻的禁卫军士卒走过,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更衬得这宫中一片寂静。 “陛下。”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舆外传来,打破了这份沉寂。 朱由检回过神,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躬著身子,跟在肩舆旁,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正是刚才在殿外候著,后来又亲手结果了魏忠贤的那个小太监。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恐惧和狠厉,恢復了一个宫中內侍应有的谦卑与恭顺。 就仿佛刚才那个將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何事?”朱由检淡淡地问道。 “回陛下,厂臣……魏逆已经处置妥当了。”小太监低著头,小心翼翼地回话。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他最后,可有什么遗言?” 小太监的身子似乎顿了一下,才回道:“回陛下,並无遗言,只是……到死都在挣扎。” 挣扎吗?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嘆,还以为会有一些英雄史诗或者说梟雄史诗的结尾呢。 他歷史上不是在驛站自縊呢吗?那次自縊也是如此这般狼狈吗? 还是说是蝴蝶效应?我到底煽动了什么翅膀,才让这位魏大璫心態变化如此之大?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监的脸上。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宇间还带著一丝书卷气,这在普遍不识字的內侍中,倒是有些少见。 “你可识字?”朱由检隨口问道。 那小太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依旧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天启元年进的內书堂,读过几年书。” “哦?老师是谁?” “奴婢的授业恩师,是侯恪先生和丁乾学先生。” 听到这两个名字,朱由检心中茫然。 你如果说侯洵、或者侯方域,他是有影响的,但这什么侯客和丁乾学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应该不是什么稀有卡牌人物。 但离慈庆宫还有一段路。 刚刚经歷了一场风暴的他也不想再动脑,於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个小太监聊了起来。 “他们现在何处,任何官职?”朱由检继续问道。 小太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丁先生……是翰林院检討,就在今年三月,已经故去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怕朱由检误会,又补充了一句:“丁先生任江西主考时,出的策问题目,触怒了……触怒了魏逆,被贬为庶民,回到家乡后,心中愤懣,不久便……忧愤而死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奴婢和几个內书堂的伙伴,当时还偷偷凑了些散碎银子,托人带给了丁先生的遗孀,也不知……师母如今过得如何。” 朱由检静静地听著。 他注意到,这小太监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魏忠贤不过刚倒台,就敢在他面前,为一个被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官员鸣不平吗? 这位小公公真的好勇。 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了自己前程或者说姓名,毫不犹豫地將拳头塞进魏忠贤嘴里的人。 却也能在私下里,为了报答师恩,冒著风险去接济师母。 甚至他本可简单说先生已死即可,却还要带上触怒魏阉之事,是想要平反吗? 朱由检跟著嘆了口气,“魏逆祸害天下,多有清流受害,实在令人不忍。” 他紧跟著又继续问道:“那侯先生呢?” “侯先生是河南人,也被贬官为民,如今……应当是在老家。”小太监答道。 朱由检心中暗道,得,两个內书堂的老师,居然以前都是反阉党的。 他看著这个小太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听到这话,眼中终於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一阵狂喜,但他还是极力克制著,深深地埋下头。 “奴婢,马文科。” 马文科。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毫无印象…… “嗯,朕记下了。”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放下了帘子,闭上了眼睛。 马文科听到这句话,顿时憋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出声,只是紧紧跟在肩舆边上。 肩舆內,周鈺靠在朱由检的肩上,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安稳气息,居然浅浅地睡著了。 朱由检却毫无睡意。 他的脑中,思绪翻涌。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 在前世,作为一个混跡官场多年的人,他也和许多同僚一样,喜欢聊一聊明史。 但这不过是为了找个话题罢了。 这种阅读,终究是浮光掠影,附庸风雅罢了。 谁又会去那么仔细地,记住每一个小人物的名字和命运呢? 高时明、徐应元、王承恩、曹化淳这些有名的太监他能记得。 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这些他也能记得。 可天下职位成千上万,越是低微的职位越是深刻的影响执行效果。 单靠自己脑子里那点可怜的记忆去找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又不是三国群英传,找几个智力100的往城池一放,哗啦啦粮食就来了,然后虚空徵兵平推就行。 一个偌大的帝国,需要的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来选拔人才,来约束官员,来保证整个机器的正常运转。 而不是靠皇帝一个人的记忆和喜好。 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 再好的法律,再好的制度,如果执行的人出了问题,那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但出问题的人,又何尝不是体制推动的呢? 眾人贪,一人不贪,是根本在官场上活不下去的。 他想起魏忠贤的那本帐,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中进士的那一刻,也有过为民请命的初心呢? 也不知道自己从信王府带来的那些潜邸元从,在自己即將建立的这套新规则下,最后能剩下几个? 会不会,到头来,自己想要建立的制度根本在明朝是行不通的? 朱由检的心中,第一次对未来,產生了一丝不確定。 他要走的路,太难了。 思绪之间,肩舆缓缓停了下来。 “陛下,慈庆宫,到了。” 马文科的声音,从舆外传来。 朱由检睁开眼,眼中的迷茫与思索,瞬间被一片清明所取代。 他扶起身边睡眼惺忪的周鈺,理了理她的鬢髮,温声道:“长秋,我们到了。” 然后,他率先走下肩舆,抬头看向面前这座宫殿。 慈庆宫,到了。 他的皇嫂,张嫣,就在里面等著他。 第12章 天道好还,疏而不失 慈庆宫门外,朱由检扶著周鈺下了肩舆。 他抬头望去,这座曾经属於太子、如今归於前朝皇嫂的宫殿,在夕阳的余暉下,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红墙依旧,琉璃瓦闪烁著暗淡的光芒,只是那宫门紧闭,仿佛隔绝了內外两个世界。 朱由检上前,还是按照礼仪,正色道:“臣皇帝检,谨问起居。” 那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陛下稍待,奴婢这便进去通传。” 话音刚落,宫门內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太监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著谦卑的笑。 “陛下,娘娘有旨,请您和娘娘直接进去,不必等候。” 朱由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携著周鈺的手,迈步走进了慈庆宫。 宫內的陈设还算齐整,只是空气中瀰漫著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穿过庭院,来到正殿,只见张嫣一身素服,端坐在主位之上。 她的身形依旧单薄,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见到朱由检和周鈺进来,她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叔叔,弟妹,你们来了。” 朱由检注意到了这称呼上的细微差別,心中微微一动。 周鈺则是有些拘束,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嫂。” 张嫣拉著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了几眼,夸讚道:“是个好孩子,叔叔有福气。” 朱由检落座后,目光平静地看著张嫣,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反而会揭开对方的伤疤。 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皇嫂,”朱由检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告知。” 张嫣的目光投了过来,带著一丝询问。 朱由检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魏忠贤……因思念先帝过度,已於乾清宫內,自縊身亡,追隨先帝而去了。”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嫣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怔怔地看著朱由检,仿佛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她的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魏逆,死了。”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死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张嫣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一股巨大的狂喜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衝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偽装! “死了?他死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眼泪毫无徵兆地夺眶而出,顺著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 但这泪水,却不是悲伤,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恨意与快意! “哈哈……哈哈哈哈!” 张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悽厉而又畅快,在大殿中迴荡。 她笑著笑著,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好!好!好!天道好还,疏而不失!逆阉!你终於有了今天!” 她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朱由检。 “那……那客氏呢?” 这个名字,比魏忠贤更能牵动她的神经,那是她失去孩儿的直接元凶! 朱由检看著她,缓缓说道:“客氏如今仍在咸安宫,如何处置,正要交由皇嫂定夺。” 將处置权交给张嫣,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一来,这是张嫣应得的復仇之权。 二来,他希望他能得到的不仅仅只是“礼法”上的支持,而是这位皇嫂更彻底的权力支持。 听到这话,张嫣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彩,那是一种混杂著狂喜与残忍的火焰。 “好!好!好!” 她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对著殿外大声喊道:“来人!” 一个贴身的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张嫣指著他,声音尖利地嘶吼道:“传我懿旨!奉圣夫人客氏,秽乱宫闈,罪不容诛!著……赐白綾一条,令其自尽於咸安宫!立刻!马上!” “奴婢遵旨!” 那太监领了命,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飞奔而去。 命令下达的一瞬间,张嫣仿佛被抽乾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她呆呆地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大仇……得报了。 那个害死她孩儿的毒妇,终於要死了。 压抑在心头数年的巨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隨之而来的,却不是想像中的轻鬆,而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悲慟。 “哇——” 张嫣突然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委屈,像是一头受伤的母兽,在哀悼自己逝去的幼崽。 见此情景,朱由检站起身,对周鈺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站在了庭院之中。 殿內,张嫣悲痛的哭声还在继续,久久不歇,闻者心碎。 朱由检和周鈺听得这声音,心中都不由得有些酸楚。 但他知道,这是张嫣必须经歷的情绪宣泄,只有將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她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生。 过了许久,那悲痛的哭声才渐渐停歇,化作了低低的抽泣。 又过了一会儿,殿內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呼唤。 “进来吧。” 朱由检和周鈺这才重新走进大殿。 此刻的张嫣,虽然双眼红肿如桃,髮髻也有些散乱,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亮,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神清气爽。 “我的孩儿,为此二逆所害,恨之入骨,一时失態,让叔叔和弟妹见笑了。”她看著两人,声音中带著一丝歉意。 朱由检和周鈺赶忙上前,连声安慰。 “皇嫂节哀。” “是啊皇嫂,如今大仇得报,您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朱由检见她情绪已经稳定,便起身告辞。 走出慈庆宫,坐上回乾清宫的肩舆,朱由检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中,却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这一次,他以雷霆之势剷除了魏忠贤和客氏,看似乾净利落,一举解决了心腹大患。 但他很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最大的问题,是威望。 一个年仅十七岁,从藩王仓促登基的新君,拿什么去镇住满朝的文武? 杀一个魏忠贤,確实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清楚地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亲手选拔出来的新任內阁首辅刘鸿训,甚至敢当著他的面,毫不客气地说出“主上毕竟是冲主”这样的话。 冲主,就是小皇帝的意思。 在那群通过科举独木桥,一路杀上来的进士文官眼中,皇帝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需要被他们教导、被他们匡正的道德符號罢了。 他们打心底里就瞧不起皇帝,只希望皇帝能够垂拱而治,什么都不要管,然后由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贤臣,挥挥手,动动嘴,就把这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 可笑! 朱由检在心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境地。 交给这群空谈居多、党同伐异的大臣,唯一的结局,就是加速沉没。 唯有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才有可能力挽狂澜,为这天下,为这汉家衣冠,寻得一线生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杀魏忠贤,是他“正名”的第一步,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谁才是这大明的主人。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想到这里,朱由检的思绪被打断,肩舆已经停下。 他睁开眼,回头望了一眼慈庆宫的方向,那座宫殿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皇嫂,我已投之以桃,还望后日你能报之以李罢。 他回过头,叫来王文政,“把王体乾、司之礼都叫来,让司之礼带上內承运库帐本。” 第13章 原来大明皇帝曾经这么有钱…… 乾清宫。 一碗热腾腾的麵条下肚,朱由检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 他將手中的青大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好吃!长秋的手艺著实不赖!” 这一声脆响,把一旁捧著饭碗细细吃著的王体乾和司之礼嚇得一哆嗦。 此刻被皇帝这么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起身来,躬著身子,一副隨时准备听令的模样。 御座之侧,周鈺强制按捺,却还是眼儿弯弯,如月牙儿一般。 她心中欢喜,面上很矜持道:“陛下喜欢就好,臣妾这次可是特地请教了尚膳监的老师傅,他说臣妾於厨艺一道,实乃……天赋奇才,还特地给了我一道祖传的汤头秘方呢。” 朱由检看著她那点藏不住的小得意,心里暖烘烘的,伸手极其自然地拂去她脸颊上沾著的一小撮白麵粉。 周鈺的脸颊“腾”地一下飞上两抹红霞,像是被火烧著了一般,赶忙低下头,拿起袖子在脸上左擦右擦,心如鹿撞。 朱由检这才转向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太监,语气温和地挥了挥手: “行了,你们两个不必如此紧张,这可是长秋亲手所做。好好吃完,可不许剩下。” “朕先自己看看帐本,再与你们问话。” “奴婢……遵旨。”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坐回去,捧起面碗又快又安静地狼吞虎咽起来。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们,从司之礼呈上来的那摞文牘中,抽出最上面一本,翻了开来。 他的心中满怀期待。 我的天启哥哥,你到底给我留了多少钱呢。 然而,只看了几分钟,朱由检就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繁体、竖排、无句读、数字还都是汉字大写。 更別提那所谓的“四柱清册法”,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各种名目混杂纠缠,看得人眼繚乱,脑仁生疼。 习惯了后世清晰明了的表格和阿拉伯数字,朱由检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天书般的记帐方式。 他强忍著不耐,又往后翻了几页,入目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终於彻底失去了耐心。 “啪!” 一声闷响,朱由检將厚重的帐本合上。 他抬头一看,王体乾和司之礼不知何时已经把面吃完了,正躬身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反倒是周鈺,正小声跟宫女说著什么,脸上带著笑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司之礼。”朱由检唤道。 “奴婢在。”司之礼连忙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了。 “內承运库交接得如何了?” “回陛下,档籍帐册都已交接完毕,奴婢也大致看了一遍。只是……库中实物,还未来得及一一清点,核对帐目。”司之礼答得小心翼翼,声音都在发颤。 朱由检点点头,並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直截了当地问,“你直接告诉朕,现在朕的內帑,还剩多少银子?” 司之礼的身子猛地一颤,躬身道:“回陛下,內承运库帐上,现银共计一百四十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三两四钱。” 朱由检以为自己听错了,声调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多少?怎么会这么少?” “一百四十三万……”司之礼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细若蚊蝇,几乎听不见了。 朱由检彻底愣住了。 堂堂大明皇帝,富有四海,九重天子,私人小金库里,就剩下这么点钢鏰儿?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该发怒,还是该发笑。 司之礼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嚇得额头冷汗直冒,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 他只是个刚从信王府提拔上来的,往日也不过是王府局官而已,一时间惶恐不安,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朱由检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王体乾。 王体乾立刻感受到了皇帝的注视,心中暗嘆一声,知道躲不过去。 他从司之礼身后走出,跪伏在地,用一种沉痛而恭敬的语气说道: “陛下,关於內帑之事,老奴……知晓一二,或可为陛下解惑。” “讲。”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王体乾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说道: “神宗显皇帝(万历)过世时,內帑尚有近四千万两之巨,可谓充盈。”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 “但万历四十八年,因萨尔滸之败,辽东危急,光宗贞皇帝登基,当即发帑九百余万,以作军资。” “先帝登基之后,又逢辽瀋、广寧之败,为重建兵马、修筑城防,再发帑一千余万。” “此后数年,宫中日常用度、辽事新餉、重修三大殿、三王之国及公主贵妃册封等事……耗费甚巨。” “故而……故而到了今日,只余下这百余万两了。” 朱由检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短短两年,就为辽东之事发出內帑近两千万两?” “是。”王体乾的头埋得更低了。 “朝廷接连败仗,城池、兵马都需要重建,钱是应该的。” 朱由检实在心中疑惑,忍不住追问。 “可就算如此,两年將近两千万两內帑,也未免太多了些。如今辽东一年餉额,也不过五百二十万两而已。” “兵马重建、城池驻守,连同两年间辽餉正税,岂不是说,我大明在辽东,两年就了近三千万两的军费?” 王体乾心中一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没料到这位新君,过去在王府閒住,各人相传不过所谓仁厚、纯孝等语。 如今甫一登得宝座,竟然如此明见万里吗? 他低下头,声音艰涩:“陛下圣明。先帝登基后数年……也察觉此事不对,多番追问,然……然终不得其所以然。” 不得其所以然。 朱由检心中冷笑。 好一个“不得其所以然”! 他几乎可以想像,那雪般的银子,是如何从国库流出。 一路经过內使、文臣、小吏、边將之手,层层盘剥,雁过拔毛,最后才落到那些苦弱的军士和民夫手中。 可真到这时,真正落到实处的,又能有几成?八成?还是五成? 靠,不会只有三成吧? 朱由检心中一嘆,所谓政以贿成,刑以权枉,实在是晚明官场真实写照。 工事、边事,国朝用度,此二事最耗钱粮,不知养活了多少吸血的蠹虫! 可惜,他穿越的是崇禎,不是天启。 事已至此,又连续崩了两个帝君,根本无从追索,思之无益。 他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內帑的进项如何?” 第14章 朕!的!钱! 朱由检冷静下来,换了个话题:“那现在,內帑的进项如何?” 司之礼依旧是一脸茫然,只能求助地望向王体乾。 王体乾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回陛下,內帑进项,主要有皇庄子粒银和金银两项。其余诸项如矿税、外库挪用等,自万历末年起,均已停罢。” 朱由检心中一动,皇庄? 听到这个词后,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想法。 敢情他除了是这大明至尊皇帝,莫非还是个大地主?那可以搞的样可就多了。 “是。京畿左近,共有皇庄两万七千顷。”王体乾答道。 “自正德爷起,便定下规矩,每亩只收子粒银三分。此项专供两宫及太子开销,每年入库约四万九千两。” 朱由检听到这里,眉头一挑。 他转头看了周鈺一眼,周鈺果然一脸茫然。 显然,她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名下还有这么一大笔產业。 朱由检心中暗笑,这笔钱恐怕你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在太后张嫣那儿呢。 他正盘算著怎么把这笔钱抠出来,却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乘法竖式,开始默默演算。 两万七千顷,一顷是百亩,那就是270万亩。 每亩收银三分,也就是0.03两。 270万,乘以0.03…… 朱由检笔尖一顿,一个清晰的数字浮现在纸上:81000。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王体乾: “两万七千顷地,每亩三分银,算下来,应该是八万一千两。为何帐上只有四万九千两?” 王体乾看著朱由检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鬼画符,正在疑惑之中。 此刻被皇帝一问,嚇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老奴……老奴该死!皇庄之事,积弊已久,贪墨侵占、帐目错乱……久而久之,这……这个数额便约定俗成了。” 朱由检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於能理解到《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皇帝那句怒吼中所蕴含的无尽愤怒。 朕!的!钱! 每亩三分银,这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税率了。 那些皇庄管事,肯定会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地盘剥佃户,绝不会老老实实只收三分银。 结果现在,连这三分银都不好好给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开始在纸上列式计算。 他心中已经有个不祥的预感。 以时下常见的地租五成来算,270万亩地,一年按亩均1石计算。 那么这些皇庄管事,应该每年可以榨出来130多万石的租子。 按京畿当前粮价0.5两一石计算,那就是65万两白银! 这还不算北地常见的两年三熟套种机制,夏种豆,秋种麦! 朱由检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朕的钱,你们拿65万,然后给朕5万? 这比当年对嘉靖还要过分,根本连零头都不到! 65除以10,那也都还有6.5万呢!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算了……金银呢?” 王体乾见皇帝不再追究皇庄之事,稍稍鬆了口气,但仍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答道: “金银……还算正常。” 王体乾心中急转,突然一狠心开口继续说道: “只是,除了福建、广东等少数几省,其余各省,皆有逋欠。自天启元年至今,累计拖欠已达一百二十万两。” “哪些省份,欠得最多?” “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较多。”王体乾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朱由检捏了捏眉心,心中已经明白问题所在。 上述三省,正是大明朝的文脉所在,科举名额最多,两榜进士如过江之鲤。 这背后,甚至不仅仅只是所谓的地主利益、文官群体、东林党爭之类问题。 用一种更明朝化的语言来讲,那就是“抗投献”。 这里的投献,不是指地主收受自耕农投献土地,逃避赋税。 而是专指亲近皇帝,给皇帝当狗,给皇帝的內帑交钱。 这种行为,在有点追求的士大夫眼里,是极其不道德的。 大明的徵税体系本就混乱,內帑、户部、工部、兵部各有各的摊子,都有权力向地方徵税。 而地方官们面对这冗杂如乱麻的税制,自然会有自己的倾向性。 哪些税一定要收,哪些税不得不收,哪些税又最好別收,全都有讲究。 辽餉,或称新餉,这是最重的,因为它落在“考成”之中,和自己的乌纱帽息息相关,此乃重中之重。 宗室俸禄,天启年定额百万,但是皇帝不在意,文臣也不在意,所以能拖就拖,能不给就不给。 至於金银?给皇帝私人销的钱?那当然也是能欠就欠! 朱由检心中一动,突然对后天的上朝期待了起来。 这大明朝廷实在有趣,不仅仅要治外疮,居然还要调理內毒。 所谓外疮,就是官吏腐败,著实已是老身常谈。 而內毒,则是整个儒家文臣体系对皇帝、皇室刻入骨里的深度不信任。 但……这好像也怪不了他们啊? 朱由检的脑海里,浮现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这八个字。 诚然,士大夫阶层有自己的私心和傲慢,但反过来说,他们“抗投献”的思想,又岂是空穴来风呢? 原主的皇祖父,万历皇帝,派出矿监税使,天下骚然。 又疯狂从太仓国库里搂钱,搜颳了近四千万两白银存入內帑。 结果面对日益危急的辽东战事,却吝嗇到只肯拿出区区50万两,各种推脱內库没钱。 结果等他儿子孙子上位,两年就发了两千万,把万历衬托成了个吝嗇鬼。 国库成了他一人的私產,天下成了他一人的天下。 再说那些各地封王,宗室俸禄收不齐当然著急,但也没那么著急。 为什么? 各个都在自己的封地里圈地兼併,设卡收税,甚至暗中贩卖私盐,与国爭利,无所不用其极。 整个大明宗室,从皇帝到藩王,都像一群贪婪的硕鼠,疯狂地啃食著大明的根基,丝毫不顾惜这个国家。 你朱家皇族自己都不把这个国家当回事,又凭什么要求天下的文武官员为你恪守廉洁,忠心耿耿呢? “抗投献”的思想,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如同瘟疫一般在士林中弥散开来的。 反正金银收上去,也只是饱了皇帝一人的私囊。 那还不如不收,截留下来,或是投入地方,或是……落入私囊,说不定疏通疏通,本官就升了。 等本官升上去以后,肯定要为民请命,造福苍生! 这种思想,无疑是扭曲的,是病態的,但它却成了整个官僚系统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朱由检一笑,那就来吧,两天后正逢三、六、九常朝。 让我看看这天下乌鸦,到底谁更黑! 殿中看到朱由检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气氛凝重无比。 王体乾和司之礼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连周鈺也感受到了这股压抑,她担忧地望著朱由检,却不敢开口。 朱由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这內帑,岁出如何呢?” 行,收入低我认了,一年去掉逋欠,大概也能有七十五万两左右入帐。 接下来,再看看一年能结余多少吧。 王体乾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完全不敢小覷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了。 “回稟陛下,內帑用处,主要有內使、宫女、在京武臣勛贵俸禄、以及召商买办等各项固定开支,年约五十万两。” “其外,则是军功赏赐、诸王、后妃、公主的礼仪封赏等各项不定额的开支。” 朱由检又沉默了。 他今晚沉默得实在太多次了。 一年固定开支五十万两…… 戚家军一名普通军士,一年的餉银是十八两。 那只要从这里省下十八万两,就足以在京畿左近,承担一支万人规模戚家军的年餉! 这笔帐,必须算!这个家,必须当! 开源,节流,他暂时还不敢在外廷放开手脚。 因为吏治不清,任何良政都可能演变成弊政。 但这內官体系,倒是可以儘快开搞了。 朱由检心下一松,只要想定了思路,接下来,就看怎么执行了。 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明赏罚、定製度、抓典型、立规矩等老生常谈的手段,甚至用不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现代知识。 他抬头摆摆手,示意司之礼先行退下。 而后,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王体乾,语气温和地问道。 “体乾,起来吧。” “你对如今大明国势,怎么看?” 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烛火通明,將新君朱由检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他端坐於御榻之上,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那个战战兢兢的身影上。 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曾经在宫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却像一只受惊的鵪鶉,连头都不敢抬。 “王体乾。”朱由检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奴婢在。”王体乾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声音乾涩。 “朕问你,这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又是这个问题! 王体乾的心臟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昨日,门前的小太监来回话,新君也是用同样的问题问了魏忠贤。 魏忠贤的回答,显然没能让这位新君满意。 现在,这个问题又轮到了自己。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这是一个决定生死的考验。 说好话?粉饰太平?那是找死。 可要是说实话…… 这大明的天下,千疮百孔,问题堆积如山,从何说起?又该说到什么程度? 说得浅了,是敷衍,是欺君。说得深了,会不会触怒龙顏,引火烧身? 就在王体乾心念电转,喉头滚动,正准备捡一些不那么要命的事情开口时,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慢想,想好了再说。”朱由检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昨日,朕也问过魏忠贤。他的答案,朕很不满意。朕希望,你的答案,能让朕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轰! 王体乾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新君这是在告诉他,別想学著魏忠贤那套和稀泥,也別想用那些陈词滥调来糊弄他。 他要听的,是真话,是猛料!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体乾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这个坎,迈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迈不过去,魏忠贤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他想到了今日去接管东厂时,那些魏忠贤的旧日下属,是如何諂媚,又是如何地將魏逆弃之敝履。 他想到了自己在东城那座豪奢的宅邸,想到了从族中过继而来,传承香火的儿子。 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的恐惧和侥倖。 他猛地一咬牙,將心一横,伏下身子,沉声道: “奴婢……遵旨。” “奴婢以为,当今大明,外有强敌,內有积弊,已是……已是蠹眾木折,隙大墙坏之势!” 蠹眾而木折,隙大而墙坏——语出商君书·修权。 朱由检心中讚嘆,不愧是內书堂出来的太监高材生,不愧是执掌司礼监七年的大明內相! 这水平和半文盲魏公公一比,实在是太突出了。 话即出口,王体乾已再无退路。 “外患者,建州女真也。奴酋努尔哈赤虽死,其子黄台吉却更为狡诈强悍。我大明官军,如今將骄兵惰,早已不復开国之勇,野战浪战,十战九败,只能凭坚城大炮,勉力支撑。” “就在今年,黄台吉挥师东进,攻打朝鲜,朝鲜国王李倧不敌,被迫在江华岛签订城下之盟,我大明……又失一臂助。长此以往,女真坐大於辽东,西可扰蒙古,东可控朝鲜,南则日日袭扰寧锦,我大明北境,將永无寧日。” “奴婢愚见,对待女真,断不可急於求成,当效仿昔日筑城推进之策,步步为营,精选將帅,操练士卒,慢慢挤压其生存之地,或可有转机。” 朱由检心中暗暗点头。 王体乾这番话,虽然依旧没能看到女真未来席捲蒙古,从西边叩关的巨大威胁,但已经是到达一个合格的基准线了。 “此为外患。”朱由检不动声色,“那內弊呢?” 王体乾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內弊者,首在钱粮。天下州县,钱粮逋欠者,十之七八。朝廷岁入,年年亏空。究其原因,天灾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吏治败坏。” “小民所纳之税,一石之米,层层盘剥,到了朝廷府库,能剩下三斗,已是幸事。更多的,都落入了各级官吏的私囊之中。” “哦?”朱由检的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把这官吏的问题,给朕展开了,好好说说。” 殿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如果说刚才谈论边事,还只是“国事”,那么现在,谈论吏治,就是真真切切地在捅马蜂窝了。 这捅的,是整个大明官僚集团的马蜂窝! 王体乾的额头上,刚刚乾涸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將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 死就死!他王体乾要死,其他人也別想活! 就这样罢,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是,陛下。”王体乾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 “当今官场,早已形成一派陋规。” “京官上任,必先举债,以应酬打点。可既然是举债为官,又以何为偿呢?不过是民脂民膏罢了。” “再者如追缴贪腐之事,本是肃正朝纲之举。然奉命之官,必先遣人与被查之官暗通消息,索要巨额贿赂,而后才敷衍了事。此乃急於求財,而非急於治事!” “还有厂卫出京办差,本是代天子巡狩,震慑不法。可如今,每有厂卫出京,必有市井无赖、地痞流氓,重金求为校尉之名,隨行左右,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若不是其中有天大的利市,那些无赖又岂会捨得下重金?” 王体乾越说越激动,竟然像是胸中早已有此愤懣一般。 “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託为当然!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訕笑,以为无能!此风不改,国將不国啊,陛下!” 说完,他重重地一个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朱由检静静地听著,面无表情。 直到王体乾哭声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铁:“说得好。那么,你呢?你王体乾,又贪了多少?” 王体乾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讲实话讲到这个份上,居然还不够吗? 他猛地抬起头,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奴婢……奴婢有罪!”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磕下头去,砰砰作响。 “奴婢愿献上所有家產,只求陛下开恩,能让奴婢……乞骸骨,归乡养老。” “你以为,朕是要杀你?”朱由检嘆了口气。 “奴婢不敢!奴婢罪该万死!求陛下饶命!”王体乾已经语无伦次,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起来吧。”朱由检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他看著这个在自己面前丑態百出的太监,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王体乾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道?甚至,他知道的,比王体乾说的,还要多,还要深。 “你刚才说的,是吏治。但你还漏了一项,一项比吏治败坏,危害更甚的积弊。”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满脸茫然。 “是党爭。”朱由检一字一顿地说道。 “仅万历一朝,朝堂之上,便有齐、楚、浙、秦、昆、宣、东林七党相攻,互相倾轧,纵横捭闔,有如战国爭雄!国事,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攻伐同僚的棋子!” “天启皇兄以厂卫统合事权,罢黜东林。可结果呢?你们这些所谓的『阉党』,內部又分出了多少派系?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纠葛,爭斗不休!” “一人起势,则其党羽尽皆鸡犬升天;一人势败,则其党羽尽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宝,想必朝野之间,已经传遍了要尽罢阉党,再起东林的风声了吧?”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如此党同伐异,门户相爭,反覆循环,这国,又怎么能好得起来?” 他盯著王体乾,目光如炬:“朕再问你,为何会有党爭?” 这个问题,说实话,从来不在王体乾的思考范围內。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將自己一生的见闻都翻了出来。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为,是……是为了一个『利』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即势孤,则思结党以自重。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乡土、师门、同年等关係,联结成党。” “说得不错。”朱由检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那朕再问你,既是为利,又为何党爭会如此酷烈?非要將对方赶尽杀绝,置於死地,方肯罢休?” 这一下,王体乾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最无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错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是因为,失败的下场,太惨了。” “一旦在党爭中落败,轻则罢官夺职,永不敘用。重则下狱、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够,还要抄家灭族,牵连子孙后代。” “失败的代价如此沉重,胜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处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 “谁也不敢暴露自己,谁也不敢相信別人。一旦有人想要出头做事,露出了破绽,立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筛子!” 王体乾拜伏於地,听得这黑暗森林之语,竟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可是转瞬间,他又將这一切拋之脑后,只是疯狂转动脑筋,只想著如何逃过这一劫。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王体乾身边,拍了拍他仍在颤抖的肩膀:“起来吧,別跪著了。”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觉自己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来人,上笔墨。”朱由检吩咐道。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著文房四宝,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朱由检指了指书案:“把你心中,阉党的名单,写一份给朕。” 王体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魏忠贤在死前,一定也写过同样的一份名单。 皇帝这是在……对答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著一个活生生的人,代表著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他写写停停,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写在纸上,並在后面附上自己的评语。 终於,他写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体乾”三个字,他写得格外艰难。他犹豫了许久,想到了自己的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贤面前的諂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陈述。 最终,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八个字:“中贪,能中,附逆无奈。”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朱由检拿起那份还带著墨香的名单,仔细地看了看。 名单上的人,与魏忠贤给出的那份,大同小异。 只不过,在王体乾这一行,魏忠贤的评语是:“小贪,能上。” 一个说自己“中贪,能中”,一个说他“小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名单,看著面如死灰的王体乾,缓缓说道: “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立朕的规矩。朕的规矩,不多,就两条。” 王体乾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忠诚。”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朕这里,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朕应该知道的,朕就必须知道。” “而且,朕要知道的,必须是真事,是全部的真事。” 他顿了顿,没给王体乾表忠心的机会,继续说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禄,就別再把手伸到国库里,伸到百姓的口袋里。” 朱由检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国势艰难如此,只要这两条,你能做到,以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痛改前非,为陛下效死!”王体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朱由检长嘆一口气道,“国朝俸禄低微,贪腐一事固然有人心之弊,然制度之失也难辞其咎。” 他看著王体乾一字一顿道,“朕会努力改变,但也希望卿等也一同改变了。” 王体乾闻言,居然流下泪来,长伏在地,泣声相答: “陛下仁心圣德,体恤至此,奴婢等敢不效死。” 朱由检听完,內心一点都不相信。 但无所谓。 这种话,他说第一次,是没有人会信,没有人会听的。 没关係。 他会反覆地说,跟每个人说。 听不懂的,不想懂的,会掉下去,能听懂的,愿听懂的,自然会跟上来。 他有的是时间——至少,理论上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行了,退下吧。”朱由检挥了挥手,“对了,明天一早,传田尔耕与张惟贤一同进宫见朕。” “是。”王体乾应道。 “对了,前任锦衣卫掌事骆思恭,如今在何处?”朱由检突然又问道。 “回陛下,骆思恭自天启四年因年老引退后,便一直在家閒住。” “年老?所以……他如今是几岁了?” “应是……六十有五了。” 六十五……朱由检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烛残年,怕是没什么心气了。 “他可有子嗣在朝中?” “其子骆养性,现任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朱由检念叨著这个名字,“此人年岁几何?为人如何?” “约莫三十二三,为人……据说还算干练。” 朱由检点了点头:“传朕旨意,擢骆养性为御前禁军旗尉,即刻上任。” “遵旨。” “另外,再去传英国公张维贤,让他明日在田尔耕之后,入宫见朕。” “奴婢都记下了。”王体乾躬身应道,见新君再无吩咐,便准备告退。 他刚退到门口,朱由检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別去通知他们了。” 王体乾一愣,转过身来,不解地看著皇帝。 只见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让他们,都睡个好觉吧。” 第16章 权力的游戏 朱由检登基后第四个时辰(晚上八点)。 左都督田尔耕的府邸中,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书房內,紫檀木大书案上,一尊三足铜鹤香炉正吐著裊裊青烟。 上好的苏合香气味瀰漫在空气中,本应是静心凝神的雅致,此刻却成了压抑的催化剂。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在座的五个人,是曾经魏忠贤旗下臭名昭著的“五彪”。 为首的,是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已故兵部尚书田乐之孙。 田尔耕身侧,是锦衣卫都指挥僉事许显纯,駙马许从诚之孙,万历四十七年武进士出身。 下手处,坐著都督同知崔应元,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市井无赖出身。 崔应元对面,是右都督孙云鹤,现任东厂理刑千户,三木之下,无有不得。 末座的,则是锦衣卫指挥僉事杨寰,掌锦衣卫东司房,专管打桩缉事。 这五位,往日里隨便一个跺跺脚,京城官场都要抖三抖。 可现在,他们却像锅里的游鱼,急躁而恐惧。 压垮他们心气的,是今天下午从宫里传出的那个消息。 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魏忠贤,自縊。 九千岁,死了,就在新皇登基后不到三个时辰內,死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杨寰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他嘴唇哆嗦著,看向田尔耕,声音细若蚊蝇:“都……都督……九千岁他……真的……就这么没了?” 这一声,像是一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 “他娘的!”崔应元猛地一拍桌子,那张梨木的八仙桌被他拍得嗡嗡作响。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双眼赤红,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气。 “到底有没有办法,快点拿个招啊!总不能就这么坐著等死!” 他两眼环绕,眼神中全是急切和恐惧。 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最后猛地停在田尔耕面前。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田尔耕的脸上: “左都督,你倒是说句话啊!” “咱们现在怎么办?等死吗?依我说,不能就这么干等著!” “要不咱们先把奏本递进去,隨便什么李永贞、崔呈秀、李朝钦都行,先把锅先甩出去才是正理!” “甩锅?奏本?” 一声冰冷的嗤笑,从许显纯的鼻子里哼了出来。 他斜靠在太师椅上,头微微低著,语气里满是冷漠: “崔应元,你当你是文官呢?” “那新君眼皮都不会瞧咱们一下。” 说到这里,他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抬起头来,眼睛中竟然全是血丝和疯狂。 “你就是狗!我们都是狗!” “狗而已!狗死了换一批就行了,还能怎么样!都等著死罢!” “许显纯!你个打脊贱娘的狗杂种!屁用没有还在这里狗叫!”崔应元当即就炸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许显纯也霍然起身,眼中凶光毕露,“来来来!老子早就想试试你那狗屁不通的武艺!” “够了!” 田尔耕终於开口,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他依旧稳稳地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如水。 他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压一压心头的火,可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磕碰,发出了“咯”的一声脆响。 他动作一僵,又慢慢將茶杯放下。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田尔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眼扫过眾人,面上一片镇定。 “九千岁……魏逆毕竟是自縊,陛下还是在看顾先帝的面子的。”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许显纯喘了几口粗气,重重坐回椅子,抱著头一言不发。 突然他又猛地坐起身,眼神中全是期盼。 “左都督,要不……咱们找找门路?新皇登基,总得用人,用谁不是用呢?” “东厂那边,不是王体乾王公公接手了吗?咱们备一份厚礼,去探探他的口风?” 这话一出,连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寰都抬起了头,眼神里露出一丝意动。 然而孙云鹤却在角落幽幽开口。 “王体乾?不行的。” 他把身体团成一团,缩在太师椅內,好像这样就不那么引人注目。 “今日王公来东厂接任时我就在,人挤人,我根本凑不到跟前,使了钱他身边的掌家也不收……”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让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眾人,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王体乾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沾惹他们这群前朝的败犬? 说不定前脚搭上,后脚就打个包全给新君献上,以作进身之阶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香炉里的青烟仿佛也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那就真的没路了?”杨寰的声音带著哭腔,他官最小,胆子也最小,此刻已经彻底慌了神。 “路,倒也不是没有。” 坐在首座的田尔耕终於开口了。 眾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王公那边咱们说不上话也正常,毕竟他总是要避嫌。” “但陛下在潜邸之时的內监呢?就那个叫徐应元的?” “他以前在信王府能捞多少钱?我们砸一万两,三万两,五万两下去,还能买不到前程?” 这个提议,比刚才那个靠谱多了。 找王体乾是自投罗网,但找一个有明显缺点的新贵,却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崔应元一拍大腿:“对啊!还是左都督脑子灵!他娘的,不就是钱吗?咱们这些年抄家抄了多少,还怕没钱开路?这事儿我看行!” 连许显纯这次都没有反驳,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利弊。 田尔耕看著眾人重新燃起的希望,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饮鴆止渴。 新皇的手段如此狠辣果决,岂是一个小小的徐应元能左右的? 但眼下,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 哪怕是假的希望,也好过坐以待毙。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此事,我自会安排。你们都先回去,记住,都给我在府里老实待著,谁也別乱跑,谁也別乱串门。天,塌不下来。” 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眾人被他弹压下去,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 夜色更深了,黑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 崔应元、孙云鹤和杨寰三人躬身告退,各自带著下人,提著灯笼,走出了田府的大门,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 然而,一炷香之后。 离田府不远的一条僻静胡同里,风灯的光晕在墙角晃动。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正是崔应元。 他挥退了下人,独自一人靠在墙边,脸上的横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没过多久,另一个方向,孙云鹤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他同样让下人等在胡同口,自己走了进来。 最后,杨寰几乎是小跑著过来的,他左右张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確定没人跟踪后,才快步凑到两人跟前。 三个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又聚在了一起。 “呼——” 一阵冷风灌进胡同,吹得三人手中的灯笼一阵摇晃,光影在他们脸上跳动,忽明忽暗。 “呸!”崔应元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恨恨地骂道。 “还天塌不下来,我看田尔耕的天,是快要塌了!他自己都嚇得手抖了,还跟咱们装大头蒜!” “嘘!”杨寰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崔大哥,小声点!隔墙有耳!” 孙云鹤靠在墙上,整个人隱在阴影里,只有灯笼的余光勾勒出他阴冷的侧脸。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幽幽地传来: “怕什么,这会儿谁还敢听咱们的墙角?都躲在家里烧香拜佛,求新皇別砍自己的脑袋呢。”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田都督和许僉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陛下要立威,要收权,不砍掉他们这两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怎么镇得住朝野?” “怎么收服那些即將起復的东林党人的人心?” “反而是哥几个,说白了,不过是树上的藤蔓,树倒了,咱们换棵树缠著就是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崔应元和杨寰心里最隱秘的那扇门。 崔应元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啊!孙老哥说得对!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田尔耕倒了,总得有个人去接啊!” 三人的呼吸,瞬间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事。 忠诚?在身家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杨寰搓著手,兴奋地压低声音:“你们说……会是谁来接这个位子?是骆思恭骆老先生吗?他可是万历爷时候就掌著卫事的老人了,资格老,人脉广。” “他?”崔应元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老得都快走不动道了,牙都掉光了,还能提得动刀?皇上要的是一把快刀,不是一块供起来的牌位。” 孙云鹤沉吟道:“我倒觉得,郑士毅有机会。” “他也是恩荫而来的锦衣卫,也算是和东林沾点关係吧?” “最关键的是,他没跟咱们走得太近,算是乾净。” “如今东林党那帮酸儒得势,肯定会喜欢这种背景乾净的。” 杨寰还是把握不定,赶紧发问: “可他才是个堂上僉书,往上是堂上三提督,再往上才到掌卫事,他够格吗?” “蠢货!”崔应元又骂了一句,但这次却带著笑意,“皇上想让他上,他就能上。这才叫圣眷!懂不懂?” “成国公朱纯臣是不是更有可能呢?”杨寰又想起一人。 “他可是国公,勛贵之首,让他来掌锦衣卫,不是更能镇住场子?” “更不可能。”孙云鹤直接摇头,语气篤定。 “他家祖上朱希忠,在世宗爷的时候就掌著锦衣卫,后来被文官清算得有多惨,你忘了?” “今年头请先帝赐个肩舆都要被拉出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借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將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猜了个遍。 从勛贵到新贵,从武勛到太监,每个人都被他们放在秤上掂量了一番,分析著上位的可能性,也盘算著自己该如何下注。 一番言语中,天空中居然渐渐开始下起小雨,三人都未带伞,於是便纷纷散去了。 “罢了罢了,再看看吧。” “对,再看看。” 他们嘴上这么说著,各自拱手作別。 …… 崔应元回到府中,前脚刚踏进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官服,后脚就对心腹低声吩咐: “备一份厚礼,要最厚的!明早就送到郑士毅府上!就说我崔某人,仰慕风采已久!快!” 他想得很明白,赌就要赌最大的,郑士毅一旦上位,就是新贵,自己第一个投靠,那就是头功。 他从无赖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眼光狠,敢下注! 几乎是同一时间,孙云鹤的府邸,管家也接到了密令: “挑库里拿几样最好的东西,准备给骆思恭骆老先生送去。” “他年纪大了,喜欢些实在的补品。就说……是我这个做晚辈的孝敬的。” 他的算盘打得更稳,洛思恭就算上不去,凭著老资格,总是要有一番恩情,到时候隨便说句话就能漏过他这只小蚂蚁。 这就叫广结善缘,立於不败之地。 而官职最低的杨寰,却根本是只求活命而已。 他思前想后,最终咬了咬牙,让小廝们抬起几项珠宝,悄悄地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那胡同的尽头,正是当今陛下潜邸元从——新任御马监掌印徐应元之府。 杨寰觉得,他要的不多,也不指望这炙手可热的新贵为他火中取栗。 能活命就好,能活命就好。 淅沥沥的小雨中,天色將明未明。 三辆马车,却已从三个不同的府邸驶出,载著三份不同的心思,奔向了共同的未来。 方才还同仇敌愾的盟友,此刻,已然各自踏上了新的赌桌,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他们都不知道別人的选择,或者说,他们也不在乎他人的选择。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这就是大明,这才是大明! 至少……是现在的大明啊。 第17章 你们……可莫让朕失望啊 八月二十五日,朱由检登基第二天,早晨。 英国公张惟贤跟隨著年轻的小太监,走在千步廊上。 今日並非常朝之日,百官也都早早上衙坐班,这直通皇宫的千步廊空旷无比。 雨后晨雾尚未散尽,灰濛濛地笼罩著巍峨的宫墙。 远处承天门的轮廓在雾中若隱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著,不可名状。 这紫禁城的天,居然一夜之间,就换了顏色,只是没人知道,接下来是晴是雨。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刚到后军都督府坐班,隨手就把寥寥无几的公务料理完毕。 府中的同僚们正围坐一堂,滚烫的茶水刚刚沏上,氤氳的茶香尚未散开。 宫里的小太监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尖著嗓子传下口諭:陛下宣英国公覲见。 那一瞬间,整个后军都督府大堂,落针可闻。 所有勛贵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其中混杂著惊愕、羡慕、探寻,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昨日魏忠贤自縊的消息,如同一场八级地震,已经將整个京城官场震得晕头转向。 今早上衙之前,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张之极还一脸兴奋地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说什么“明君再世,奸佞授首”,言语间恨不得立刻上表,將各阉竖一网打尽。 可张惟贤却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一整晚过去了,死的,居然只有一个魏忠贤吗? 那些遍布朝堂內外的厂卫鹰犬呢? 还有那些为了荣华富贵,早已將脊梁骨敲碎了献给九千岁的文臣们呢?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他的刀,难道就只挥了这么一下? 这根本不合常理。 这位少年天子,是“人情有所不能忍者”,然后就拔剑而起了。 还是……“早已有所忍,然后可以就大事了?” 能忍与不能忍,那可是梟雄和狗熊的区別啊…… 为天下计,他希望是后者。 但为自家计,他寧愿只是前者。 思绪纷乱间,前方引路的小太监忽然停下了脚步,躬身退到一旁。 “国公爷,陛下正在殿內召见锦衣卫田都督,还请您到偏殿稍歇片刻。” 田尔耕? 张惟贤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皇帝登基第二天,不先见內阁辅臣,不见六部九卿,却先见了魏忠贤的头號爪牙?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极为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不著痕跡地塞到那小太监手中。 “这位公公瞧著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言语亲切和蔼,已拿出三朝顾命老臣的全部本领。 那小太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手心被那冰凉的银子一碰,像是被炭火烫到一般,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他一张脸“腾”地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 最终,他还是咬咬牙道,“在下如今在乾清宫当差,承蒙圣恩,实在不敢收这银子,国……国公爷还是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马文科心底大鬆一口气,但还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看那白灿灿的银锭。 看著他那副清澈又心虚的模样,张惟贤心中最后一点侥倖也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不过一夜而已! 新皇的手段,居然已经开始改变这座宫殿的规则? 风雨欲来! …… 乾清宫內。 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紧贴著手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臟狂乱的擂鼓声,每一次跳动,都牵引著额头上的青筋跳跃。 “所以,这就是你对当今天下的看法吗?” 龙椅上,那年轻的新君终於开口了。 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田尔耕的脊梁骨咯吱作响。 “是……是,此乃臣……臣的浅薄认识,请……请陛下明鑑。” 田尔耕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因为恐惧而颤抖。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又冷又黏。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田尔耕的回答,介於魏忠贤的油滑和王体乾的务实之间,有些见地,但不多。 但也无所谓了。 锦衣卫,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把先用著的刀。 刀把子是不是绝顶聪明並不重要,只要这把刀足够锋利,足够忠诚,便是一把好刀。 不过等后面锦衣卫改制,这等庸人恐怕就不適合再待下去了。 到时候换谁呢…… 就在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死寂压垮的时候。 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后颈。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一瞥。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娘的,骆养性这鸟廝怎会在此! 他不是锦衣卫百户吗?怎么今日穿著一身禁军的服饰,还站在御案之侧? 那个位置,是亲信中的亲信才能站的啊…… 田尔耕的脑子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想起了前任锦衣卫老大骆思恭那副老朽將死的面容。 原来……原来他早就搭上了新君的线! 自己和崔应元他们昨夜还在密谋如何投献,却不知人家早已把路铺到了御前! 一股混杂著恐惧、嫉妒和绝望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衝天灵盖。 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嘆息从龙椅上传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坐吧。” 嗯? 田尔耕一个激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抬头,正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不敢多想,连忙谢恩,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的矮墩前,只敢用半边屁股坐下,身体依旧保持著隨时可以下跪的紧绷姿態。 “你可知,魏忠贤为何自縊?”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拨动著浮叶,仿佛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田尔耕的心臟骤然停跳了一拍,他想也不想,立刻滑跪,磕头如捣蒜: “回陛下!此獠……此獠自知罪孽深重,上逆天心,下虐万民,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 “是我让他自縊的。” 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田尔耕的头顶。 他所有辱骂和表忠心的话,都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连思维都停止了转动。 朱由检放下茶杯,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噠”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九千岁之名,天下闻名。朕若不杀他,人心难聚,国法难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已经彻底失神的田尔耕身上,语气变得幽冷。 “那朕……又该拿『五彪』怎么办呢?这个名號,朕可是在信王府时,就如雷贯耳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田尔耕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疯狂地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饶你?”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恐怕,田都督也应该清理一下自己的门户了。” 磕头声戛然而止。 田尔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先是茫然,隨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占据。 但很快这种狂喜又被更深沉的恐惧死死压住。 这让他整张脸的肌肉都扭曲起来,表情诡异到了极点。 朱由检对他的表情视若无睹,只是轻轻一抬手。 门外,一个小太监立刻会意,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著文房四宝,以及一叠空白的表格。 那小太监將东西轻轻放在田尔耕面前的地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检朝著那堆纸笔努了努嘴。 “填一填吧,你心中的阉党名单。” 田尔耕伸出手,那只在詔狱中拷打过无数朝臣、签发过无数缉捕令的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次都握不住那支紫毫笔。 终於,他握住了笔。 第一个名字,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汗水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跡。 最终,他咬碎了后槽牙,写下了崔呈秀的名字。 写下这个名字后,他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 俺娘咧,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的笔尖不再犹豫,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曾经的盟友、兄弟、酒肉朋友,从他的笔下流淌出来,再也没有半分迟滯。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张名单便已写得密密麻麻。 朱由检接过那份尚有余温,却又冰冷刺骨的名单,粗略扫了一眼,便將它与另外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收拢到一起。 他再一摆手。 “让王体乾进来。” 很快,新任东厂提督王体乾便低著头快步走了进来,跪倒在地。 “都坐下罢。” 朱由检沉吟良久,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忽然,他开口道:“高时明,擬令吧。” 话音落下,一个身影才从殿內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 朱由检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著御案,缓缓说出思考多日的方案。 “传旨。” “其一,魏系、客系所封公、侯、伯等爵位,一律夺爵。其门下所有恩荫锦衣卫、提拔为官者,一律革职,家產抄没。” “其二,京中內官各监、东厂、锦衣卫之中,凡名声狼藉、贪赃枉法、民愤极大之徒,由你们三人,共擬一份名单,同样革职抄家。” “名单定下后,按罪行大小,分作两档,一档穷凶极恶、血债纍纍者,尽数贬往海南琼州;一档罪行稍轻、尚可教化者,通通革职为民。”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对了,给魏忠贤的家人,在京郊留一百顷薄田。所有革职为民的,都丟过去,让他们自耕自食吧。” “这可是朕昨日亲口答应魏督的,总要言出必行才是。” 讲完这些,他目光如电,直视著阶下的王体乾和田尔耕。 “朕知道,天下贪腐,弊病已重,厂卫之中,更是藏污纳垢,烂到了根子。” “此次抄家,你二人须各派心腹人手,交叉行事,互相监督。” “每查抄一家,必有对方的人同时在场,所得金银钱款、田契地契,一一登记造册,不许有分毫错漏,直接封存,送入內帑。” 说道这里,他长长地嘆了口气,声音变得幽远而飘忽。 “这可是朕第一次支使你们办差,你们……可莫让朕失望才是。” 这话轻飘飘的,声音也低,听上全是温言相劝,惩罚的意味也可以说是没有。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却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们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大声叩首应是,声音嘶哑而又坚定。 “臣(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託!” 朱由检挥了挥手,高时明立刻会意,领著王、田二人,退到偏殿去商议那份內官、厂卫名单了。 大殿內,重又恢復了寂静。 朱由检用力搓了搓脸,又拿过铜镜做了几幅表情,这才对著殿外道: “让英国公进来吧。” 第18章 朕之腰胆,好像有些腰痛 “国公爷,陛下召见。” 张惟贤点点头,起身默默跟在马文科身后. 他今年已是五十有七,偏生昨夜又下了一场秋雨。 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膝盖和腰背在无声地抗议。 但他的身子依旧挺得笔直,这是多年代天子祭祀诸野养成的习惯。 他这个三朝元老、顾命大臣,本该是新朝最坚实的依靠,可他心中却只有一片迷雾。 魏忠贤倒台得太快,快得像一场幻梦。 阉党盘根错节,新君会如何动手呢? 这次召见,究竟是例行其事,还是有重任相托?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几道人影匆匆从前方拐角转入偏殿。 为首的两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个是东厂新任厂公王体乾,另一个…… 张惟贤的瞳孔猛地一缩,脚步都下意识地顿了顿。 田尔耕!? 他竟然没死? 张惟贤思绪一片混乱,马文科的声音就已响起。 “国公爷,请进吧,陛下正在等你。” 张惟贤定了定神,他对著马文科微微頷首,躬身进入了大殿。 殿內光线明亮,秋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正要抬起头,看看新君脸色如何。 下一刻,一双温暖而乾燥的双手,毫无徵兆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英国公,朕终於將你盼来了!” 一道清朗而热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张惟贤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著龙袍,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阳光恰好从他身后照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笑容,那眼神,竟比他身后的太阳还要温暖,还要灼热。 在这一刻,张惟贤突然有些恍惚。 “陛……陛下……”张惟贤有些失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態,依旧亲切地拖著他的手,將他引至一旁的矮榻前。 “国公快请坐,你的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朕心甚慰啊。” 张惟贤稀里糊涂地坐下,手还被新君握著,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只听朱由检感嘆道:“朕还记得,当年受封信王之时,便是国公亲为持节,两位阁老捧册在后。那时的场景,至今还歷歷在目。” 说著,这位年轻的皇帝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 “却不想,这才数年光景,册封朕的皇兄已经龙驭上宾,那两位为朕捧册的阁老,也被贬斥回乡……如今在此相见的,便只剩下国公与朕了。”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顺著他的脸颊滑下。 他重重地握了握张惟贤的手,仿佛要將所有的委屈,都倾注在这份力道之中。 张惟贤的心,被这番话、这番情態,彻底搅乱了。 他本是带著满腹的疑虑和戒备而来,准备用最圆滑的言辞应付一切。 可此刻,面对一个如此真情流露的少年天子,他那些准备好的话术,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定了定神,一边尝试著附和,一边小心地试探道: “陛下节哀。先帝在天之灵,见弟若尧舜,定会倍感安慰。” “如今陛下登基,不过半日就扫除魏逆,届时再召回清流贤臣,国朝清明,想来就在眼前了。” 朱由检闻言,鬆开了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国公见笑了。” 张惟贤暗自鬆了口气,总算將话题引回了正轨。 他等待著新君的回答,这关乎著朝局的走向,也关乎著他英国公府的立场。 然而,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朕之所以哭泣,不仅仅是因为感怀旧情,更有其他……令朕寢食难安之事。” 来了! 张惟贤心中警铃大作,瞬间又將那层厚厚的甲冑穿回了身上。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皇帝说什么,他都以年老体衰为由,糊弄过去。 勛贵与国同休?那是说给外人听的。 世宗爷归天后,定国公一脉的下场殷鑑不远,和皇帝走得太近,对勛贵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朱由检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他,而是慢慢走到了殿中悬掛的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图》之前。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大明的疆土,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地看著张惟贤。 “国公,”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空旷大殿中却显得异常响亮。 “大明,要亡了!” 张惟贤被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嚇得呆住了,嘴巴微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这是一个刚刚登基的皇帝该说的话? 等他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也不想,本能地滑跪下拜,可起得太猛,那常年劳损的老腰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陛下!何出此言!”他强忍著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声音都变了调。 “女真虽势大,但辽东已有三次大捷,不足为惧!国势虽弱,但陛下如此圣明,中兴有望啊!” “国公!”朱由检快步冲了过来,仔细將他扶起,又按回墩上坐好。 他的语气里满是关切与自责,“是朕的不是,国公何必行此大礼!您是三朝顾命的老臣,是朕的腰胆啊!” 腰胆? 张惟贤听到这个词,想扯出一个应和的微笑,却被腰部的剧痛压得面容扭曲,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朱由检扶著他坐稳,自己却不坐,只是站在他面前,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朕在信王府时,无事便观史书。” “朕发现,凡王朝末年,总有几个相似的特徵:官吏腐败,民不聊生,天灾频现,外敌入侵。” 他说完,无奈地一摊手,长嘆一声:“国公,您看看,这说的,不就是如今的大明吗?” “若再不振作,这国朝即便不亡於朕手,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张惟贤强忍著疼痛,艰难开口道:“国势衰退,非一日之寒。只要陛下励精图治,选用贤能,总能……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说得好!”朱由检猛地一拍手掌,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在朕心中,最贤能的人,就是国公你了!” 他又抬手,止住了张惟贤正要开口的推辞之言。 “朕查过,国公自万历年间袭爵以来,处理过最重要的政事,竟是驳回新寧伯谭懋勛之母吴氏的冒袭。” “除此之外,史官记录最多的,便是国公代替天子,祭祀天地、太庙、社稷,共计……数十次。”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像一阵穿过空旷殿宇的风。 “朕在信王府时常读史,读到定兴王张玉靖难之功,何等壮烈!” “再翻到国公您……朕就在想,若他日大明不存,后人修史,该如何写您这一脉?难道只写『能饭,善祭』四字吗?” 这番话,太恶毒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张惟贤胸中陡然升起。 他可以忍受皇帝的试探,可以忍受朝局的诡譎,但他不能忍受对他祖宗功业和自身尊严的如此羞辱! “陛下!”他猛地一拍大腿,鬍子气得根根倒竖,大声喝道,“陛下有何差遣,直说便是!又何必行此激將之法!” 朱由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见他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少年人做错事后特有的愧疚笑容。 隨即才上前一步,再次紧紧握住英国公的手,诚恳地说道:“国公息怒,是朕言语无状,衝撞了您老人家。朕给您赔不是了!” 他顿了顿,又长嘆一口气,脸上的愧疚转为一种沉重的无奈: “但朕……朕也是没办法啊!朕知道您老成持重,若不把话说到这份上,您怎肯將这副身家性命,与朕这个少年天子绑在一处?” “朕冲年德薄,无依无靠,若不能得国公为我腰胆,这万事……朕又何敢为之!” 张惟贤胸中的怒火,被这套无赖一般的组合拳打得烟消云散。 他看著眼前这个能屈能伸、前一刻还在激將、下一刻就赔罪的少年天子。 看著新君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期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嘆息。 “老臣三朝顾命,英国公府与国同休。陛下……又何必如此相试。” “国公,並非朕在说笑,也非试探。”朱由检收起了所有表情,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朕是真的觉得,大明要亡了。” 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张惟贤也正色起来,沉声问道:“陛下此言,想必是欲起新政。微臣斗胆,敢问政当从何而起?” 朱由检的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回道: “人!” “政,当从人而起!” …… 英国公张惟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他坐在回府的肩舆上,依旧觉得脑子里像一团浆糊。 他下意识地揉著自己那阵阵作痛的老腰,心中乱纷纷地想著今天发生的一切。 传言都说,信王在潜邸之时,仁孝恭俭,温良敦厚,可谓如玉君子。 可今日一见,张惟贤觉得这些传言简直是狗屁! 什么温良敦厚,这分明就是个无赖! 一会拉著你的手掉眼泪,转头就用话刺得你体无完肤,等你发火了他又立刻服软,三言两语就要逼著你將身家压上…… 大明皇帝,怎能如此无赖! 这到底是学的史书里哪位圣君的作风啊…… 模模糊糊间,一个名字,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刘邦! 这个念头一出,张惟贤浑身一震,忍不住在轿子中坐起身来。 他仔细回想了今天这场乱七八糟的君臣相见,越想越觉得像。 这大明至今二百余年,到如今居然要出一位刘邦般的皇帝吗? 可这究竟是好是坏…… 他一想到这里,一时间不觉痴了。 突然,轿子外传来一阵纷纷扰扰的哭喊声和呵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外面怎么回事?”他皱眉问道。 门外的管家连忙回话:“回公爷,前面好像是锦衣卫在抄家呢,听动静还不小。” 锦衣卫抄家…… 张惟贤的眼皮跳了跳,想到了那个本以为是必死却还活得好好的田尔耕。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怎么往家里去了?” “公爷,是您出宫后吩咐的……” “掉头掉头,回衙门坐班,不然等下那群文官又要嘰嘰歪歪了。” “我老糊涂了,你也老糊涂了吗?居然也不提醒我!” …… 就在英国公的肩舆绕路而行的不远处,一座豪奢的宅邸前,已是乱作一团。 前锦衣卫都指挥僉事许显纯,此刻正披头散髮,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死死反剪双手,按跪在地。 他的脸上满是疯狂与不甘。 他死死地盯著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著这一切的田尔耕,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 “田尔耕!你以为你就没事了吗?你以为你帮他咬死了我们,你就能得善终吗?”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等著!我今日之下场,便是你明日之写照! “你迟早也会有这一天的!” 田尔耕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对这绝望的诅咒充耳不闻,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地对手下吩咐道:“堵上他的嘴,带走。” 校尉们立刻上前,用一块破布塞住了许显纯的嘴。 但没有人看到,田尔耕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早已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真的能活下来吗? 第19章 明天见!大明的聪明人们 “很好!朕要的就是这个!” 御案之侧,不知何时已立起了数面巨大的屏风,將偌大的空间隔断成一个个区域。 屏风最上头,用清晰的楷书写著:內阁、兵部、礼部、吏部……乃至太常寺、大理寺等衙门名称,几乎囊括了整个中枢体系。 而在部门名称的下方,则稀疏地贴著几个巴掌大小的册子。 周鈺站在朱由检身侧,一双明眸中满是好奇。 她看著朱由检走到兵部那面屏风下,伸手取下了最顶上的一个册子。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册子封皮上,写著“崔呈秀”三个字。 朱由检將册子翻开,周鈺也跟著看去,只见上面蝇头小楷,记录得清清楚楚: “崔呈秀,籍贯直隶顺天府蓟州。” “万历四十一年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后都察院政……” “天启四年九月,时任左都御史高攀龙以贪污劾之,吏部尚书赵南星擬贬謫。” “呈秀大窘,夜走魏逆所,叩头乞为养子。” “天启五年正月,魏逆中旨即言呈秀被诬,復其官。” …… 一笔一划,从任职履歷,到投靠派系,再到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全都写得一清二楚,详尽备至。 “非常不错。”朱由检转头,讚许地拍了拍新任司礼监掌印高时明的肩膀。 高时明连忙躬身:“都是陛下高瞻远瞩,奴婢只是依旨办事。” 他又连声称讚:“先万历爷时,张太岳就有进职官书屏十五合” “然其中仅有籍贯、出身,却无陛下这等精细,连任职履歷,重大事件也记载其中。” “如此一来,就如同掌上观文,满朝文武、贤与不贤,利益纠葛,尽在方寸之间矣。” 朱由检对这马屁兴致缺缺,目光扫过那一片片屏风,“后续就按这个方法。” “先把四品以上京官、科道给事中、两京十三道总督、巡抚的信息都填充上去,其余往下的,再慢慢来。” “再准备些红、绿两色的布带,朕后续有用。” 高时明虽有不解,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奴婢遵旨。” 周鈺终於按捺不住好奇,轻声问道:“陛下,准备布带是要用来做什么?”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官儿太多了,朕恐怕记不住。后续有犯错的,就在他的册子上贴一条绿带” “有立功的,就贴一条红带。” “连续大红的,就让他一飞冲天,连续绿色的……” 说到这里,想起前世经歷的朱由检,发自內心地切齿道——就让他退市处理! 他话说到此处,便含糊而过。 话锋一转,眼中带著温柔的笑意:“说起来,朕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爱妃去办。” 周鈺闻言,顿时心头一紧,连忙收敛心神,认真地看著朱由检。 这几日,她亲眼看著夫君在谈笑间纵横捭闔,反手便將那气焰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逼得自縊。 接下来又拿捏人心,硬生生把几个不同立场的人强行捏成一个班子。 他的手段之高明,看得她眼繚乱,心中早已是崇拜不已。 如今夫君有事託付,她心中既紧张又激动,暗暗给自己打气:阿鈺,你一定可以! “陛下请讲,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朱由检微微一笑。 “现在殿中执勤的侍卫,一半是宫中旧人,一半是昨日从信王府调来的旗尉,朕让他们两两结对值班。” “但朕还是不太放心,需要爱妃替朕好好筛上一筛,务必查清每个人的出身、背景、人际关係。” “然后將確定清白的人员,其家属一体接到京畿的皇庄同住,配以田地,以安其心。” 他转头对高时明道:“这个皇庄,你来安排,切勿让那些腌臢货色,再行贪污暴虐之事,影响了朕的拳拳之情。” 高时明心中一凛,立刻应道:“奴婢明白。” 朱由检又转回头,目光落在周鈺身上:“等宿卫筛查完毕后,尚膳监、御药房、御前牌子、打卯牌子……这些要害人物,也要一一如此处理。” 他故意沉下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此项重任,事关朕与你的身家性命,爱妃……可能担得?” 周鈺被这股气势所摄,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她不自觉大声喊道:“妾……本宫自是担得!” 喊出来才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变调,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朱由检被她这可爱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殿內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他对高时明说:“爱妃之前未曾理事,大伴要多加帮衬,但切不可全部代劳,懂吗?” 高时明躬身笑道:“奴婢省得。” 就在这时,高时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 “陛下,自今日一早,已有十几份题本入宫,司礼监已做了归类,您看……是不是现在过目?” 周鈺一听是朝政大事,连忙板起小脸,学著自己想像中贤德皇后的模样,屈膝行礼道:“后宫不可干政,臣妾先告退了。” 她刚要转身,却被朱由检一把拉住手腕。 “爱妃留下便是,这些事,你早晚也得知道。” 朱由检的笑声让周鈺的脸更红了,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重新站回他身边。 “呈上来吧。”朱由检对高时明说。 很快,高时明与几名司礼监太监便將一摞题本呈了上来。 “陛下,这第一类,是弹劾的,共计有九本。”高时明稟报导。 “都弹劾谁?” “吏部尚书周应秋有四本,刑部尚书薛贞三本,兵部尚书崔呈秀……九本皆有。” 朱由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都留中不发吧。” 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没想到自己一心要做救世主,结果做了皇帝后,处理的第一批公务,居然是和稀泥,玩起了“留中不发”的把戏。 高时明没有丝毫意外,又举起另一本奏疏:“陛下,这是陕西巡抚胡廷宴的题本,说的是……陕西边军欠餉之事。” “欠餉”二字一出,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头皮一阵发麻。 他伸手接过题本,迅速瀏览起来。 奏章上的文字触目惊心: 临巩地区的军餉拖欠已达五六年,数额超过二十余万两。 靖卤边堡的军餉也拖欠了二三年不等。 固镇的京运餉银自万历四十七年至天启六年,共拖欠十五万九千余两。 起初,士兵们只是典当衣物、变卖弓箭度日,如今已发展到卖儿鬻妻。 起初,他们还只是在街头乞討,如今已有人擅自离队逃亡。 起初,他们只敢私下议论,如今竟敢公开聚眾喧譁 ……奏疏的最后,胡廷宴几乎是在泣血恳求,请朝廷速发拖欠餉银,以稳定危局。 朱由检在心中速算:20加15.9……这就是35.9万两的窟窿。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到手的內帑……一百四十三万两。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 直到此刻,那股独属於王朝末年的腐朽气息,才真正地、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让阁臣们票擬,”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乾涩。 “传朕口諭,儘快筹措发餉,至少……先发一批下去,稳住军心。” “是。”高时明应下,又呈上另一本。 “陛下,山东巡抚李精白奏报,山东自六月以来大雨连绵,洪水泛滥,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溺亡百姓不计其数。” ??? 朱由检有点懵了。 他知道陕西马上就要迎来连年大旱,可怎么也想不到,山东今年竟然是滔天洪涝! 他刚穿越而来才几天不到,一直忙著组上任的第一个班子,对这个时代的救灾措施一无所知。 是该直接发钱、发粮?还是免税即可?这些措施又该如何落实,才能不被底下官员层层盘剥? 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头,他却一个答案都没有。 “此条……亦交票擬,但不必发旨了。” “最后一本紧要事,”高时明的声音愈发小心。 “户部尚书、督辽餉黄运泰奏报,言及山海关之马草,过去向来於永平、蓟州一带召商买办,其中转运滋生弊端。” “他建议,不如將召买的银两直接解送至山海关,就地採购,以节省靡费。” 朱由检眉头一皱,感觉这一条的逻辑不太对劲。 他仔细在脑中將这个流程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个问题的本质,是马草这种物资需要从產地蓟州、永平一带,物理转移到消耗地山海关。 黄运泰的法子,只是把“买马草的银子”送到了山海关,丝毫没有解决马草本身的运输问题。 山海关本地可不產那么多马草! 这法子,莫不是为了贪污方便吧? 要知道银子一到辽东那些军头手上,他们买不买马草,买多少,外人谁能说得清楚? 他心中有些拿不定,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看看那几位新任阁臣的成色如何。 “知道了,一併送去票擬。” 高时明后面又稟报了一些烈妇旌表、户部朱印之类的小事,朱由检只是隨意听著,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待太监们都退下后,他缓缓走到殿中的《大明混一图》前,周鈺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手指在巨大的地图上缓缓移动,在陕西和辽东之间逡巡,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最终,他的手指仿佛带著千钧之力,重重地在北京城的位置上一点。 “无妨。”他转过身,眼中已没了迷茫,只剩下前世千锤百炼而来的斗志。 “明天,就让朕来看看,这大明最聪明的一批人究竟是什么成色!” 第20章 你们知道的,还没有朕的多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寅正二刻。 左掖门侧的直房小屋,散发著微弱的灯光,抗拒著整个紫禁城浓厚的夜色。 房中,今日居然无人在等候时打盹,等候上朝的文臣三三两两全在閒聊。 几名给事中聚在一处,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兴奋与激动。 “听说了吗?就在昨日,陛下登基不过半日,魏逆就自縊了” “什么自縊,分明是……”说话的人眼眉挑动,传达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新君英明果决,真乃我大明之幸!”有人由衷讚嘆,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但也有人眉头紧锁,带著几分忧虑: “只是……这场风波怕是小不了。” “阉党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真要一体清算,朝堂怕是要大换血,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怕什么!”一个给事中嗤笑一声,声音不自觉放大。 “阉党势大的时候,我等同年被斥,恩师下狱,何曾见他们手软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 “我辈清流,如今正是坐看其败之时。” 话音刚落,便有人接茬,幸灾乐祸地说道: “说起来,那崔呈秀號称五虎之首,这下怕是……嘿嘿,不知会是个什么下场。” 眾人正议论得起劲,突然,正对著门口的一名给事中脸色一变,用力咳嗽一声。 屋內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眾人心中一凛,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高大而阴沉的身影,正默然立於门外,仿佛已站了许久。 来人,正是时任兵部尚书,崔呈秀。 他身著緋红官袍,腰间的金镶玉带在灯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 房內各人纷纷起身寒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热情。 “见过崔部堂。” “部堂安好。” 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崔呈秀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径直从眾人面前走过,找了个空位坐下,就开始闭目养神。 房中眾人如坐针毡,只觉得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咚——!”午门上一声沉闷的鼓响,宫门缓缓打开。 眾人精神一振,纷纷整理衣冠,鱼贯而出,在右掖门前分班站定。 崔呈秀正在班次前列,抬头望去,对面左掖门也已洞开,门中影影丛丛,却看不清人脸。 “嗡——!”午门上再一声钟鸣,顿时左右掖门文武齐齐动身。 眾臣入午门,过会极门,终於来到文华殿前的广场之上,百官稍作整理,静候早朝。 站在崔呈秀身侧的,是刑部尚书薛贞。 他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焦虑,身子微微侧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问道:“少华兄,事已至此,如今如何是好啊!” 崔呈秀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入定了一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薛贞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再说些什么,纠仪官已经投来凌厉的目光,厉声呵斥道:“肃静!” 班列中最后一点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晨风萧瑟,吹动著官袍的下摆。 终於,一名內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陛下升座——!” 紧接著,是一声清脆鞭响。 “跪——!” “叩——!”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礼毕,眾位官员升殿奏事。 內监再次高声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落下,文华殿內一时格外安静。 朱由检静静地坐在龙椅上,俯瞰著阶下群臣。 舞台已搭,灯光就位,只是究竟谁会上台? 一名末班官员出列,躬身一礼。 “臣,兵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有本奏!” 杨所修快步上前,语气昂扬。 “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僕寺少卿陈殷,巡抚延绥,右都御史朱童蒙等四人,俱都夺情非制!。” “先时以国事危急,四人夺情,如今国事渐缓,理应斥之回乡丁忧!” 你这火力太轻了啊,这是害怕跟错节奏吗? 居然只敢拿丁忧夺情之事来做台脚,还拿了其他三个人一起做遮掩。 无趣之极,想投机却不敢下注,你这样怎么进步啊。 “此事朕知道了。”朱由检淡淡开口,“还有其他上奏吗?” 他平静的声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湖心,让殿中瞬间泛起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百官压抑的呼吸声,和朝靴官服无意识间摩擦的细微声响。 所有人都预感到,真正的大戏,即將开场。 果然,末班又一名官员转出。 “臣,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杨维垣的声音在大殿中迴响,带著一丝快意。 “崔呈秀身为兵部尚书,结党营私,拔擢私亲!” “其门下走狗吴淳夫,昔日不过一介郎中,只因替他攻訐旧辅冯銓,竟在两年之內,平步青云,官至工部尚书!” “其弟崔凝秀,一介武夫,不经选试,便直升浙江总兵!” “呈秀宠妾之弟萧惟中,乐户贱民,竟一夕提拔为密云车营都司!” “如此任人唯亲,蠹国害民,置我朝选官制度於何地!臣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视听!” 杨维垣的弹章仿佛是一个信號,迅速点燃整个大殿的氛围。 他话音一落,许多人陆续出列。 “臣,户科给事中殷国璋,劾吏部尚书周应秋、工部郎中汤齐!” “臣,巡按直隶御史贾继春,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臣,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劾吏部尚书周应秋!” “臣,御史吴尚默,劾刑部尚书薛贞!” ……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官员出列,慷慨陈词,其数量居然比昨晚递入宫中的还要多出倍余。 朱由检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著。 他看著殿下这场群臣齐心,眾正盈朝的戏码,听著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词,只觉得无比的荒诞。 陕西的军餉,山东的灾民,辽东的战火……这些真正关乎王朝命脉的事情,今日无人问津。 追逐著权力风向的中立投机者,翻身清算的清流贤士,急欲切割的阉党旧臣,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在一起。 他这永昌帝君的第一场朝会,竟是如此热闹。 这可真是……何等的讽刺啊。 朱由检缓缓地將御案上的笔筒拿起。 这可是一件上好的汝窑青瓷,温润如玉。 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猛地用力,將那笔洗朝著金阶,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殿中。 “够了!国家之事不是如你们这般做的!”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寒冬的冰凌,扫过殿下群臣。 满殿的弹劾声、议论声、呼吸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目光骇然地望向御座。 有几名刚迈出半步,正准备跟风弹劾的官员,就那么僵在了原地,进退失据,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整个文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直接將目光转向了內阁首辅黄立极。 “元辅,陕西欠餉之事,昨日票擬,可有结果了?” 黄立极正在震惊之中,冷不防听到皇帝点他的名字,身子下意识地一颤。 “回……回稟陛下。” “臣昨夜已与兵部、户部会商,太仓、常盈二库空虚,所欠三十余万旧餉实难全发。” “经多方筹措,可先发三月餉银,共计五万三千余两,其中太仓先出两万,再从常盈库中借垫三万三千两。” 朱由检点点头,这个处置还算稳妥,先发一部分,至少別让边军饿著肚子譁变。 但这不够,大明阁臣,肩上扛著的是大明两京十三省,脑袋上抗的是天下亿兆生民。 隨便裱糊一下,就觉得尽到职责了吗? “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的声音恢復了平静,却让殿中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九边之中,各边欠餉情况如何?” “连年拖欠的具体数目是多少?” “除京运银外,地方民运银的解付情况又如何?” “仅仅解付银子就够了吗?陕西有旱灾传闻,为何不见地方上报?” “当地粮价如今究竟如何?银子到了陕西,1月餉银,能抵过去几成支用?” “这些事情,阁臣六部,都知道多少?” 黄立极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面面对弹劾风暴也无动於衷的崔呈秀,也终於抬起了头,望向御座上的年轻新君。 殿中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的眼神中,都带著难以言喻的惊骇。 朱由检话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沉重了几分。 “再则地方巡抚,任期不长,任內往往能捂则捂,能拖则拖,等到事情真正呈报上来,多已是积重难返,糜烂到了极点。” “所谓『善治病者,治其未生;善治国者,治其未乱』,这才是称得上是真正的贤相良医。”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中枢若总是等到地方糜烂才行补牢之举,国事何堪?天下何堪?” 群臣顿时骚然。 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新君,此前一直养在深宫王府,不显山不露水,只道是宽厚仁善。 谁曾想,他对九边军务、地方政事,竟能洞若观火,一针见血? 这番话,这等见识,完全不像一个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反倒像一个浸淫政务多年的老臣!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在许多人心中升起。 ……莫非,大明要再出一位世宗皇帝了吗? 朱由检懒得理会这些震惊神色。 他叩了叩御案,將眾人唤醒。 “此事交由元辅和户部尚书郭允厚负责,可能办得?” 黄立极与郭允厚赶忙出列,“臣等遵旨。” “那山东水灾一事,又当如何处置?” 黄立极定了定神,正欲回话。 朱由检摆了摆手,一指次辅施凤来,“事有专任,此事交由施凤来领衔。” 施凤来有些错愕,但还是躬身出列。 “回陛下,此事已有惯例。著地方官府安抚,其本年秋粮,可允七成徵收折色。” ??? 朱由检无法理解。 受灾后,不应该是救灾、豁免粮税吗? 为何七成折色居然能够成为賑灾手段? 所谓本色,即粮草,而折色,即白银。 七成徵收折色的意思,就是山东今年受灾地方,赋税三成仍交麦、栗等,其余七成则交白银。 他迅速回忆后世记忆,著实没印象崇禎初年山东有过起义。 现在看来,他实在怀疑是天启时清缴白莲教起义后,把当地有能力、有胆量的人都杀光了。 不然他要是穿在山东,面对这坑爹世道,必定要起来反他娘的! 他沉吟许久,决定折色这事情没弄懂,先不发声。 但就算撇开折色本色,这件事情仍然显露出此时明廷治政的荒谬。 “此事不妥。” “李精白奏报时只说多地受灾,淹没庄稼,冲毁房屋,淹死的人畜不计其数。” “然而究竟各县受灾之情如何,生民田地產出如何?他们今年是否留有口粮,明年的种粮情况又如何?” “六月以来暴雨,到如今三个月时间,朕堂堂山东巡抚,一省青天老爷,报上来的居然就一句不计其数吗?” “这等不计其数之语,放个黄口小儿都能上奏,还要他一个山东巡抚在这里做婴儿之语吗!” 朱由检越说火气越大,气得一拍桌案。 这等虫豸,真真彼其娘之。 就算朕愿意相忍为国,你也实在望之不似人类。 “去,山东巡抚李精白治灾一事庸碌无能,贴绿一次。” 高时明听令行事,来到文华殿阶下职官屏书上,將一条绿色布条贴到山东巡抚李精白的浮本上。 眾臣都是科考精英,居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贴绿的意思,顿时相顾悚然。 两件事讲完,殿中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投机、清算、切割所交织出的狂热与躁动。 现在,则是一种惴惴不安的敬畏与审视。 这,才应该是天子临朝的模样。 歷史上崇禎初期就是太轻易被这股风潮裹挟,以至於被文臣侵蚀了天启收拢的事权。 用晓明哥的话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站上道德高地继续肆意开火。 “尔等前面所劾,朕都已知道了。” “但如今国事弊微,怎能事事以党爭为先?” “陕西欠餉,军卒卖儿鬻妻,山东水灾,生民顛沛流离,这等事情,为何全都不放在心上!” “出列弹劾者十七人,其中甚至有六人位列阉党名录,难道以为朕不知道吗?” “切割、投机、清算!朕看透了尔等的用心!”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第21章 做不了海瑞,又何必做严嵩呢? “只是,不知这满朝公卿,究竟几人忧国,几人忧己?” 天子之言,字字诛心! 殿中“哗啦”一声,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 朱由检对他们的请罪置若罔闻,只当做戏。 他缓缓拿起了御案上的三本册子。 “更可笑的是,你等所弹崔呈秀、周应秋等人,其中罪名累累,確有其实。” “但若论人数,恐怕还不如朕知道的多。” “朕手里有三份名册。” “其中一份……正是前日自縊的魏忠贤所书。” 轰——! 此话一出,阶下群臣轰然炸开! “什么?” “三份阉党名单!?” “除了魏逆,还有谁给了名单?” “还能有谁,你看看为什么那两个人还活著!”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倒吸冷气的声音混成一片。 之前那些爭先恐后弹劾的官员,部分人已是面如土色。 朱由检冷眼看著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三份名单,互有出入,但重合之人,亦不在少数。” “其中,巨贪七人,中贪五十七人,其余两百余人,虽不及前面这些人,却也……无人不贪。” 殿中,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觉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阉党中人两股战战,但非阉党之人也是人心惶惶。 谁知道那三本册子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谁又知道魏忠贤那狗贼临死之前到底有没有胡乱攀咬! 在这新君刚刚登基,清扫朝堂的节点上,就算说自己真的是被冤枉的,又哪里有用? 那三本薄薄的册子,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是催命的阎王簿。 时已深秋,日出本就晚了些。 此刻,第一缕晨光才终於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穿过文华殿高大的殿门,斜斜地射了进来。 光束中,无数尘埃上下翻飞。 御阶之上,年轻天子的面容笼罩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晦暗不明,让人看不真切。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他看著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高时明,轻轻点了点头。 “宣旨吧。” 高时明躬身领命,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綾,徐徐展开。 他的声音並不尖利,反而带著一种沉稳的质感,在这死寂的文华殿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眾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 “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兵部尚书管太常寺少卿事田吉、工部尚书视职方司事吴淳夫、左副都御史李夔龙、太常寺卿倪文焕……” 每念出一个名字,殿中百官的心就隨之猛地一沉。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 “……以上七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蠹国害民,罪大恶极!著即刻拿下,押入詔狱,严加审讯,钦此!” 詔书念毕,殿中落针可闻。 那“詔狱”二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所有人不寒而慄。 就在锦衣卫的力士正要上前拿人之时,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臣,请自辨。”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崔呈秀竟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此刻竟全无即將身陷囹圄的恐惧,反有一股说不出的决然。 高时明不由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挥挥手,示意力士暂且退下。 他倒想看看这旧时代的阉党文臣第一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崔呈秀走到殿中,对著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容稟,微臣绝无攀附魏逆之事。” 他的声音沉稳,带著一种文臣特有的顿挫。 “先帝在时,倚厂臣若左右手,常言『朕与厂臣』,恩宠之隆,古今罕有。魏氏一门,封公封伯者,几不可胜数。天下皆知,亲近厂臣,便是体贴圣意。” “臣与魏忠贤亲近,非为私交,实乃体国。臣並非魏臣,乃先帝之臣!” 朱由检心中暗嘆,这大明朝的官儿,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只听崔呈秀继续朗声道。 “先帝毕生之愿,唯三大殿之壮丽,与辽东之安寧。” “臣在工部,为三大殿工程,宵衣旰食,殫精竭虑,方保大工不滯,国库有余。” “后调任兵部,正是欲为圣上分忧,清扫辽东弊事,重振大明国威!” “臣所作所为,上不负先帝託付,下不负朝廷俸禄,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殿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面露异色。 虽然眾人均明白他在鬼扯,但这番话从先帝入手,实在恶毒无比。 新君不是不能动,也不是不应该动,而是不应该自己动,这根本与国朝体制不和。 但偏偏他前面与群臣即將掀起的清议做了切割,选择自己亲自下场。 那这把孝悌之剑,他也就註定要亲自接招了。 四位阁臣在近前,见得事情如此进展,对视之间,神色均是复杂难明。 然而,御座之上的朱由检,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朕拿你,是因为攀附魏忠贤之事了?” 此言一出,崔呈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 “先帝驾崩,厂臣魏忠贤悲痛欲绝,深感往日所为,糟践国事,以致朝野贪腐横行。” “他自縊之后,只余这份名册,並附有唯望国事清明等语。” 他顿了顿,拿起御案上的一本册子,对著眾人晃了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怎么,你们都以为,这是所谓的『阉党名录』?” “错了。” “这上面,写的不过是『贪腐』二字罢了。” 群臣再次炸锅! “什么?不是阉党名录?” “怎么可能!那分明就是阉党名册!贪腐在如今算得了什么大事,何须名册以承?” “但是陛下前面確实没说是阉党名册,他只说了名册二字而已!” 崔呈秀的脸色,终於彻底变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所谓“新君登基,扫除阉党”的戏码。 魏忠贤的死,居然真的被定义为“自縊”! 那昨夜对魏系、客系、厂卫的抄家之事,难道也只是贪腐这个事由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从一开始就默默站在皇帝侧面的田尔耕,却未能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波动。 朱由检对群臣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对高时明使了个眼色。 高时明会意,向前一步,对著崔呈秀冷笑道: “崔部堂好一个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若真是一心为公,为何要贪墨受贿?若真是为了做事,又为何胡乱任用私人,將我朝选官制度视同无物?” “你口口声声做事,敢不敢让你我赌上一赌,此刻著人去抄你的府邸,看看那府中金银,究竟是不是你祖上三代清白积攒下来的?” 高时明的声音愈发阴冷,他盯著崔呈秀,一字一顿地念道: “崔呈秀,直隶蓟州籍。” “曾祖崔景,庠生。” “祖父崔荣,无官身。” “父崔九思,儒官。” “你崔家三代,可有一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你那万贯家財,又是从何而来?”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容恶毒又快意。 “莫非,真如京中童谣所唱那般——崔家门,朝南开,金子银子滚进来?” 崔呈秀对高时明的嘲讽视若无睹,脑中拼命转动。 仅仅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朱由检,声音陡然拔高。 “陛下初登大宝,天下臣民,万眾景从,无不翘首以盼,望陛下能澄清玉宇,一扫先帝之时阉党横行、中旨乱法之弊政!” “然今日,陛下却欲以阉竖之言,不经有司,便以中旨逮问朝廷二品大员!” “敢问陛下,此举与魏逆在时,又有何异?!” “臣纵有万死之罪,亦当明正典刑,交由三法司会审,以彰国法!如此,方能向天下昭示,我大明仍是法度昭彰之邦,而非阉竖一言可决之私天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不少文官,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崔呈秀此言,虽是为己开脱,却也说出了满朝心声——对中旨、对厂卫的恐惧和厌恶。 一时间,殿中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几位御史言官已是跃跃欲试,似乎就要出班附议。 朱由检摇头冷笑,就要起身开口。 就在此时!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自武臣班列中炸响。 鬚髮皆白的英国公张惟贤,猛地出列,虎目圆睁,怒视崔呈秀。 “逆臣崔呈秀,安敢於陛下之前狺狺狂吠!” 他虽已年纪老迈,却仍旧若洪钟。 “你口口声声祖宗法度,可知我大明最大的法度,便是君臣之义,尊卑之序!” “君为臣纲,此乃天理人伦,国之大本!” “尔今日巧言令色,以法度为名,行犯上之实,是欲动摇国本,倾覆社稷乎?!” 他环顾四周,三朝顾命老臣一副拼著要撞死在这殿上的气势,瞬间让一些动摇的文官心中重新清明。 什么祖宗法度,什么程序公义,什么阉竖横行,任何时候都可以说。 但在今天,在这个新君第一次亮刀的时候,说了就是白白找死而已! 甚至死亡也不是结束,还有可能被打入阉党名列,从此与下一波朝堂风向失之交臂。 ——要知道比买跌更痛苦的,那就是踏空啊!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御史,此刻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张惟贤目光如刀,最后扫视全场,声若洪钟,威压全场。 “今日殿中,我既在此,看谁还胆敢持有此论?!” 殿中无人敢应。 方才被点到名的刑部尚书薛贞,本还想跟著附和几句。 此刻被张惟贤的气势一衝,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大势已去。 崔呈秀看著瘫倒的薛贞,看著噤若寒蝉的百官,再看看御座上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天子,眼中最后的光芒,终於熄灭了。 他伸手將头上的乌纱帽摘下,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深深一躬。 做完这一切,他才最后一次开口,声音里只剩深深的不甘。 “臣寒窗苦读,万历四十一年时,乃登癸丑科进士,三甲一百三十五名。” “当此时,臣已四十有二矣,哪还有弱冠之时的书生意气……” “臣初始以年岁所限,未能入翰林。” “后又在都察院观政,期满后除河南道御史、又巡按淮扬……” “臣之所见,满朝皆贪,遍地皆腐。 “从京师到地方,无人不为利来,无人不为利往。” “天下如此,今又岂独罪臣一人?” 此话一出,满朝默然。 穷经皓首是每个文臣的噩梦。 眾人皆知翰林清贵,却又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是天之骄子。 多数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登科后隨波逐流罢了。 崔呈秀这最后一份辩解,看似未辩,其实还是在辩。 朱由检,终於有了动作。 他微微一嘆,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顿时齐刷刷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朱由检。 “国朝贪腐,积弊已久。有俸禄过低之因,有士林风气之故,更有……人心贪婪之祸。”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些难道朕就不知道吗?”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殿中的崔呈秀。 “可是,朕不明白的,崔呈秀啊……” 朱由检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地看著他。 “你纵使不去做海瑞,又为何非要做严嵩呢?” 朱由检的话,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呈秀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有心再辩,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同流合污者眾,为何偏偏自己成了五虎之首,成了阉党的核心? 不去做孤臣直臣,难道就一定要做那遗臭万年的奸佞权臣吗? 他所有的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良久,良久。 崔呈秀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樑,终於垮了下去。 他对著朱由检,对著新任的少年天子,伏地而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皇上圣明……微臣,认罪。” 朱由检挥了挥手。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衝上前来,將崔呈秀等七人拖了下去。 殿中,再次恢復了寂静。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殿中百官,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躁动。 群臣们再也不看小看这位冲年天子,心中已是打起来万分小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追隨著那三本名录,仿佛那里藏著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未来。 那里面,有自己的名字吗? 又或者……有政敌的名字吗? 第22章 我朱由检,要开演了……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前,拿起了那三本薄薄的册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隨手翻开了其中一本。 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此刻死寂的文华殿之中,却格外清楚。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於,朱由检合上了册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这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利剑,但真要把剑刺出去那就是犯傻了。 引而不发的飞弹,才真正具备威慑力。 一旦真正发射了,那就只能一起去烂泥地里打滚了。 中央、地方瞬间空缺两百余人,不仅仅是国事必然会陷入停滯混乱。 而对空缺的爭抢、撕咬、结党、群攻,还会將混乱进一步扩大化。 当然这是歷史上崇禎才会做的选择。 而我朱由检,那当然是选择——开演! 朱由检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眾人,然后將那三本册子轻轻一扔。 “朕在想,若是將这三份名册公之於眾,悉数查办,我大明的朝堂,怕不是要为之一空?”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与眾人商量一般,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诸位爱卿,你们说,朕……应该將这名册公开吗?” 殿中死寂一片。 这个问题,无人敢答。 说应该? 这不仅是得罪满朝同僚,更是將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清白如水,不在那两百余人的名单之中? 说不应该? 那更是取死之道! 新君刚刚才用雷霆手段拿下了七名阉党干將,正是立威之时,你跳出来说不该查,是何居心? 是想为贪官张目,还是你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这是一道必死题。 百官噤若寒蝉,许多人甚至將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皇帝的目光扫到。 站在百官前列的几位阁臣,此刻也是如坐针毡。 李国普焦急地以目示意首辅黄立极。 阁臣之任,正是在皇帝与百官之间居中调和,平稳国事,如今这时,正是首辅该出面的时候。 然而,黄立极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眼神,眼观鼻,鼻观心,甚至微微低下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见此情形,李国普心中不由愤恨不已。 黄立极!黄立极!你这该死老物! 国家托之以首辅之责,怎么在这等时候匿身不出,明哲保身?! 他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掛著温和的笑意。 但他却分明见到那笑意逐渐淡去。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不是公开不公开的事情了。 沉默,有时候比反对更容易让帝王暴怒。 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两百多人了,大狱牵连之下,哪有人能够保证独善其身? 国家之事又將走向何方! 罢了! 李国普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 “臣,以为不该。” 此言一出,顿如平地惊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全是讶异和敬佩。 朱由检看著他,脸上仍是笑意:“哦?为何不该?” 李国普对著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贪腐之弊,非一日之寒,乃积年沉疴。” “若此刻將名册尽数公开,牵连甚广,朝野震动。” “届时,各部衙门,怕是十不存一,天下政务,恐將陷入瘫痪。” “国事如人身,沉疴已久,断不可下虎狼之药。当以温补之方,徐徐图之,固本培元,方是长久之道。” “若用雷霆手段,只恐旧病未去,而元气先伤,国本动摇啊,陛下!”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讲完之后,便深深一拜,伏地不起。 殿中,依旧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心中有一些小震撼。 他原本设计的是自己唱完这场独角戏。 却没想到这天启朝万马齐喑的朝堂之中,居然还有这么勇猛的人。 这究竟是谁的部將? 为何我在读后世史书的时候对他居然毫无印象。 朱由检迈步走到阶下职官屏风处,目光在上面逡巡片刻,取下了“李国普”的职官浮本。 他一目十行快速看过,转过头居然有些不可思议。 “李爱卿,你竟是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人?” 此言一出,李国普伏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颤。 来了……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是啊,高阳县,距离那权倾朝野、遗臭万年的大宦官魏忠贤的老家——肃寧,不过七十余里。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提起他的家乡,用意不言自明。 这是在怀疑他,怀疑他这个“同乡”,是在为阉党余孽开脱!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李国普猛地抬起头,直视著朱由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臣……臣与那魏逆,虽为同乡,却素无往来!” “臣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皆为国朝大计,绝无半点私心!若陛下不信,臣……” “好!” 不等他说完,朱由检大声打断,同时心中急速思考。 好好一场独角戏,现在突然变成了臣子犯顏直諫的铁胆孤忠剧本了。 问题不大,看我將这大局扭转! “说得太好了!” 他快步走到李国普面前,伸手將他扶起,用力握住他的双手。 言语恳切之极,“国普之言,实在深得朕心。” “朕今日之前,竟不知国普之忠肝义胆,实乃朕之失察!” 他然后转身面向群臣,朗声笑道: “诸公请看!” “不畏嫌疑,不惧生死,一心为公,何谓忠臣?这,便是忠臣!” “这,便是朕的魏徵啊!” 满朝文武,一时尽皆愕然。 魏徵?皇帝竟然將李国普比作魏徵? 朱由检看著群臣震惊的表情,缓缓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肃然。 “朕知道,在许多人看来,李爱卿此举,近乎於愚。” 他一开口,便让眾人心中一惊。 “国普与魏逆同乡,本就惹人非议,当此风雨交匯之时,不思避嫌,反而挺身而出,岂非愚不可及?”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眾人,仿佛能看透他们內心的想法。 “李爱卿,他明知自己会惹来嫌疑,明知可能会触怒於朕,可他更怕国朝动盪,政务瘫痪!” “所以他寧愿冒著被误会、被牵连的风险,也要站出来,说出那句『不该』!” “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这份將社稷置於个人生死之上的风骨,难道不正是当世之魏徵吗?!” 他转头示意秉笔太监高时明。 “高时明,內阁大学士李国普,秉正无私,敢於直言,贴红一次!” 李国普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在梦中。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被斥责,被罢官,甚至被投入詔狱…… 却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天子如此高的讚誉和封赏! 他尘封已久的內心顿时暗潮涌动,无数过去读过的诗句从脑海中流淌而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了却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我李国普,今日,竟有幸得遇如此明君吗?! 一股热流直衝眼眶,这位最年轻的阁臣,竟然眼圈一红。 “陛下……陛下圣明!臣……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隱隱已有哭腔。 群臣见状,如梦初醒,纷纷拜伏於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文华殿。 “陛下圣明!” 朱由检心中同样激盪,这场小小的意外没让他惊慌,反而让他状態火热。 他已经又找回了前世在动员大会上的感觉! 他往前再走几步,站到百官之间,待山呼声渐落,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沉静而富有磁性,带著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朕自幼居於宫中,无事之时,唯喜读史。”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茫然,不知圣意为何。 “史册所载,事有千万,人亦百態。” “朕见有人,初入仕途,亦曾激浊扬清,口言社稷,心念万民,志在青史留名。” “就如世宗时严嵩,严阁老,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入了翰林。” “此时刘瑾当权,朝中腌臢,他竟病休辞官,於家中读书八年而不出仕。” “若他此时死去,难道青史之上称不上一句贤能吗?” 朱由检轻轻一嘆,口中儘是惋惜。 “可惜权欲动人心,富贵迷人眼。” “昔日之清白少年,终究体生恶鳞,额出毒角,最终竟成害国之恶蛟,何等可悲,可嘆?” 朱由检缓缓踱步,手臂隨著言语挥舞摆动,语气逐渐抬升。 “然而朕在史书中又曾见另一等人。” “前半生声名狼藉,幡然醒悟之后,后半身却清名加身,青史为之共鸣。” “晋时周处,年少横行乡里,与南山之虎、长桥之蛟,並称三害,乡人畏之,恨之。” “然其后幡然悔悟,斩虎屠蛟,又为国殉身,终成一代忠义之士。” “谁又能说,他生来便是圣贤?” 他目光扫过群臣,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仿佛觉得皇帝正在注视著自己。 群臣之中久为官者,不过眼神微动,心中仍在揣测新君此言意图。 但更多尚且年轻的官员,却已然神为之系,全身心关注著殿中这道不断走动的身影。 “《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在座诸卿,孰人不是十年寒窗,饱读诗书?” “孰人金榜题名时,不曾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 “然而朝局之艰,世事之繁。或因一时之迷,或有身不由己,为宦海洪流所裹挟,渐忘初心。” 朱由检转过身,一步步登上御阶,重新站到宝座之前。 “但如果,朕愿做那楚庄王呢?” 他语气一顿,气势昂扬之极,猛然一挥袍袖,转身面对眾臣。 “但如果,就在今日!” “就在这文华殿上,群臣见证之下” “朕愿与诸位,来一场绝缨之宴呢?”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骚然。 有人读过《说苑》,心中已是激盪不已。 有人穷经皓首,考中进士已是耗尽心力,对此典故確实一无所知,仍然是一脸茫然。 “高时明,呈上来吧。” 高时明听令,让小太监从殿后抬入一座烧的正旺的火盆。 这下近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眾臣之间议论纷纷,再也控制不住。 “什么绝缨之宴,这不是魏武旧事吗!” “评书里说的,官渡之战曹操烧信啊!” “这等手段……这等手段……” “诸公!”朱由检站在火盆前,一声大喝,打断群臣纷议。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朕,今日愿为诸君开此新路,尽却前尘!” 话音落下,朱由检鬆开手,那三本薄薄册子就掉入火盆。 只一瞬间,火焰高撩,渐渐將三本册子燃为灰烬。 殿中一时寂静,眾臣恍若梦中。 还未等群臣反应过来,首辅黄立极第一个抢出班列,拜伏在地,老泪纵横:“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隨即,便是雷鸣般的响应!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紧隨其后,尽皆拜伏,整个大殿,都因这剧烈的情绪而震动。 朱由检看著这一幕,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场戏,虽然有点小意外,但总算勉强唱完。 不过他可不指望这场戏就一改贪腐之象,那就太天真了。 俸禄、人心、士风、制度、奖惩、查探,不把事情方方面面落位,所谓清廉,不过是口头囈语罢了。 如今只是拿三本册子来换一个入手此事的线头和大义名分罢了。 至於那三本册子——他是烧了,但谁敢信他真的烧了呢? 他抬了抬手,示意眾人安静。 “贪腐一事,就如李爱卿所言,不能一蹴而就,当小火慢烹。”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国普身上。 “此事,朕欲交由李爱卿领衔。” “但贪腐之事,牵动国朝,又极易受人攻訐,歷朝歷代莫不视为险途。” “不知……” 李国普一拱手,急走几步,转出班列。 他將衣冠稍作整理,然后极其庄重地躬身一礼 再起身时,眼神中已是燃烧著狂热的光芒,声音斩钉截铁。 “臣,愿以此项上头颅作保,必为陛下澄清域內!” 朱由检不由肃然。 他站到御案一侧,同样施礼一拜,同样是斩钉截铁。 “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殿中群臣见得这场君臣相得戏码,心中复杂难明。 青史悠悠万卷,可想而知,往后必定有李国普之名矣! 可恨啊,可恨,为什么我刚刚没有出这个头! 他们再看向殿上那脸带笑意的少年天子,心中朦朦朧朧皆有所感。 这大明——莫非,真的要不一样了吗? 第23章 別想躺平,都给我捲起来,开会!开会! 朝会结束后,皇帝照例於皇极门设宴。 一溜宴桌在空地上排开,文武百官们按照品阶入席后,顿时议论纷纷。 无他——这筵席竟与以往略有不同,光禄寺呈上的饭菜居然还算可口。 阁臣们却无心关注这等细枝末节,用起餐来都有些食不知味。 今日早朝上的风云变幻,实在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这位新君的举动,事事出人意料。 偏偏其身在大位之上,手中名册又引而不发,实在令人惊怖。 这等手腕,这等心性,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 用过午膳,宫人奉上茶汤,四位阁臣聚在一处,一时无人说话。 还是首辅黄立极先开了口,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閒事。 最年轻的阁臣李国普,眉宇间还带著几分朝堂上的激昂,他不由感嘆道: “陛下虽然年少,然而对世事洞若观火,性格又不急不躁,想来国事可以渐好了。” 他今日因直言而得“朕之魏徵”的讚誉,此刻犹言在耳,心中不免有些偏向。 一旁的次辅施凤来,为人老成持重,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谨慎地说道:“陛下確有圣君之姿,只是……行事过於雷厉,不知是福是祸。我等为臣者,还需小心辅佐,免得有误国事。” 而最后一位阁臣,张瑞图,此刻心中却满是不安。 他曾为魏忠贤写过生祠碑文,如今魏逆倒台,他这个“从逆”之人,这两日一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今日新君虽然按下贪污之事,却一直对附逆之事隱而不提,这其中究竟作何打算? 听了几位同僚的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附和道:“施公所言极是,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黄立极將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自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场面话。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对著四人躬身一礼。 “四位阁老,陛下平台召对。” 四人心中一凛,连忙起身。 黄立极简单一礼:“请公公少待,我等回府沐浴更衣,再来覲见。” 平台召对,是阁臣面见君上的大礼,相关人员素来要沐浴更衣,以示隆重。 那小太监却摇了摇头,恭敬地回道:“陛下有旨,不必更衣,请四位阁老即刻隨奴婢来。” 不必更衣? 四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这又是哪门儿的规矩。 他们怀著满腹的疑惑,跟在小太监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 只是越走,心中越是惊疑,这方向,並非是去往平日召对的云台门方向。 最终,小太监在一座雄伟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阁老们,请吧,陛下已在殿內等候。” 四人抬头一看,殿前匾额上三个大字,让他们心头猛地一跳。 武英殿! 此地,乃是明初皇帝召见大臣、商议军国大事之所,后来虽改为画院所在,但其本身所带的军政意味,却从未消散。 不知新君选择在此地召对,是否有其深意。 实在不是四人想得太多,而是这位新君言行举止,实在有些不同。 四人怀著忐忑的心情,整理了一下官袍,迈步走入殿中。 殿內的布置,与他们印象中完全不同。 原本陈设的画作、文房四宝,此刻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简洁的桌案和坐墩,显得空旷无比。 朱由检正坐於主位之上,见他们进来,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坐。” 四人依言坐下,却不敢有丝毫放鬆,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朱由检目光平静地扫过四人。 “以后平台召对,不在云台门,改在武英殿。”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四位阁臣心中又是一凛,但无人敢提出异议,齐齐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朱由检向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会意,立刻让两个小太监將一扇巨大的屏风,抬到了大殿中央,正对著四位阁臣。 屏风之上,已经用笔墨写下了几行大字: 一、九边旧餉|黄立极 二、山东水灾清查賑灾|施凤来 三、辽东马草折银| 四、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 四位阁臣看著屏风上的字,瞳孔都是微微一缩。 “今日,就议这四件事。”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首辅黄立极的身上。 “元辅,咱们就从你开始吧。九边旧餉一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黄立极心中打鼓,却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躬身道: “回陛下,今日朝会,听闻陛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之论,臣茅塞顿开。” “臣身在首辅之位,理应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计。” 他先是熟练地送上了一记马屁,才接著说道: “臣打算,先与户部尚书郭允厚,將九边旧餉中,京运银的部分查清,三日之內,便可將帐目呈报陛下御览。”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黄立极见状,只好硬著头皮继续说下去:“只是……这民运银的部分,却有两处为难之处。” “讲。” “其一,民运银一向由地方府县自行押解,文书並不上报户部,是以户部也无从查考,没有对应的文书存档。” “其二,若要彻查此事,户部如今人手实在不足,许多位置尚有空缺,恐怕……力有不逮。” 朱由检听完,神色不变。 “很好,有问题解决问题就是。”他乾脆利落地说道,。 “第一件事不难,朕稍后会下旨,命九边相关的布政司,即刻將泰昌以来民运文书整理成册,递交户部备案。先从陕西、湖广、山西、四川、河南这几省开始。”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李国普。 “至於人手问题……国普,咱们便先议第四件事。” 李国普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臣在。” “由你牵头,將天启年间,因门户之爭而遭贬謫、削籍的官员,整理一份名录出来。” “朕要亲自审阅,起復一批有才干的官员。”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黄立极身上,嘴角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户部的人手,不就有了吗?” 他再问李国普:“此事,需要几日?” 李国普心中快速盘算了一下,沉声道:“回陛下,若能借调翰林院人手相助,三日足矣!” “准。”朱由检点了点头,然后对高时明示意。 高时明立刻会意,走到屏风前,拿起笔,在上面开始记录。 很快,屏风上的字跡发生了变化。 九边旧餉,京运银清查|黄立极|三日 九边旧餉,民运银清查|黄立极|待定 天启年间门户事官员清单|李国普|三日 …… 看著屏风上那清晰的“三日”时限,除了李国普还有些兴奋,其他三人均是大感不妙。 这不就是张太岳的考成法吗! 然而即使是张太岳,也仅仅是一月一比,哪有三日一奏的道理。 更何况考成法是考成九卿六部的,怎么能拿来考成他们几位阁老了。 朱由检见几人面色不虞,乾脆开口问道。 “各位阁臣有疑问吗?” 黄立极率先奉上笑脸,“陛下此举实在清晰了当,臣等並无疑问。” 朱由检点点头,继续说道:“好,现在议山东賑灾之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次辅施凤来。 “施爱卿,在议此事之前,朕有一事不明。” 施凤来连忙躬身:“陛下请讲。” “生民受灾,田地欠收,为何不是直接免除赋税,反而是『折色』徵收?” 朱由检的声音带著一丝疑惑。 “百姓本就没了收成,再让他们將粮食换成银子去缴税,这其中一买一卖,岂不是又多了一重盘剥?这也能算賑灾之法?” 施凤来闻言,心中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看法,又高了几分。 身居九重,却能想到最底层百姓的难处,实属不易。 他拱手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国朝税赋,分为本色、折色。本色,即徵收稻穀实物;折色,便是折算成银两。” “若征本色,府库收的是粮,可直接用於京师、边镇的军粮用度。” “但徵收本色,需地方自行解付。往往一石粮食,从產地运至京师或辽东,运费便高达五钱,乃至八钱银子,这笔耗费,最终还是摊派在百姓头上。” “是故,征本色,百姓的负担其实更重。而折银解付,成本则低得多。” “山东的粮赋,歷来是供给辽东军用,故而一直徵收本色。此次允其折色,確实已经是减轻了地方的负担。” 朱由检听完,这才恍然大悟,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在朝会时贸然出声。 不然刚造起来的威望,转眼就要被不通下事的弱智表现给抵消了。 他想当然地以为免赋是最好的,却忽略了古代那高到离谱的物流成本。 相比於粮食换成银子被盘剥一次,那高昂的运输成本,对百姓而言,是更难以承受的重负。 “朕明白了。”朱由检点了点头。 “但即便如此,山东水灾賑济一事,你仍需派得力之人,仔细查探,摸清各州县的受灾实情,按需賑济,万不可再用一句『不计其数』来敷衍了事。” 施凤来心中一凛,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看了一眼那面屏风,知道自己也必须给出一个时限了。 他沉吟片刻,回到:“陛下,臣稍后便去都察院,请调御史前往山东。此去山东,快马加鞭,来迴路上约需十日,再加上查探地方、督促賑灾,臣预计,总共需要三十日,方能办妥回报。” 朱由检摇了摇头:“三十日太久了。” 他看著施凤来,“这样,派去的人,抵达山东摸清大致情况后,立刻先送一份简报回来。朕给你十五日,先要看到第一份回报。有无问题?” 施凤来心中一紧,但还是咬牙应下:“陛下仁慈,臣……遵旨。” 高时明再次提笔,在屏风上写下: 山东水灾清查賑灾|施凤来|十五日回报,三十日办结 朱由检敲了敲桌子,环视眾人。 “现在,就剩最后一件事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瑞图的身上。 “辽东巡抚黄运泰上奏,请求马草折银一事,你们怎么看?” 黄立极和施凤来对视一眼,都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將机会留给了最后这位张瑞图。 张瑞图只觉得口中发乾,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出列。 “回陛下。辽东兵马,冬春二季,需用马草三百六十万束。过去,一向是在蓟镇、永平府一带召集商人採买。” “只是……召买一事,多有情弊。商人若被摊派,往往倾家荡產,苦不堪言。如此一来,马草徵集未必能足额,百姓也深受其害。” “是故,黄巡抚才提议,不如將採买马草的银两,直接解送至辽东,由他们在本地自行购买,以杜绝情弊。” “臣等……臣等以为,此议,或为可行。” 朱由检听完,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位大书法家,在政事上,究竟是傻的天真,还是纯粹的坏。 他耐著性子,引导道:“此事的关键,是要將三百六十万束马草,运到辽东,对吗?” 几位阁臣均是点头。 “以前在蓟镇、永平採买,运输的艰难,官吏的盘剥,是不是都由那些草商,或是被摊派的百姓承担了?这,便是你们所谓的『情弊』?” 张瑞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朱由检一看他这模样,心中便已瞭然。 这个张瑞图,估计根本不熟悉辽东地方內情,很有可能是呆子一个。 他摇了摇头,继续问道:“那好,现在將银子直接给了辽东,辽东用什么法子,保证这三百六十万束马草,会自己长腿跑到辽东去?” “是商人逐利所以自行搬运吗?” “可是商人在蓟、永怕被盘剥,为何到了辽东就不怕了呢?” “这件事情朕没有弄明白里面的门道,瑞图你似乎也没弄明白啊。” 朱由检的声音儘可能放得温柔,“不如你还是回去弄清楚一些,再来回报?朕对此事也是疑惑得很。” 张瑞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知道现在到了给时限的时候了,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要去哪里找到答案,又如何能给出时限? 眼看著御座上的天子,还在等待时间,张瑞图心一横,咬牙道: “臣……臣三日之內,必將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三日就三日……大不了,我就乞骸骨吧! 朱由检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可以,那朕就等爱卿的回报了。” 高时明会意,再次上前,在屏风上写下: 辽东马草折银|张瑞图|三日 至此,所议的四件事情,均有了明確时限和初步方案。 朱由检满意的点点头,站起身来,“那么诸位爱卿,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然而此时,黄立极却犹豫著上前一步。 “陛下,兵部、吏部、刑部尚书,如今都有空缺,是否……召回九卿科道庭推,以补齐人手?” 朱由检本想回绝,他心中关於这三个职位都有了理想人选。 但转念一下,通过此事窥探一下此事的朝堂人事逻辑倒也不错。 於是他点点头:“可以。庭推之后,將名单呈上来,朕看上一看,再做决定。” 说完,他再不耽搁,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雷厉风行的话。 “没事就散了吧,各自做事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后。 四位阁臣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覷。 他们再回头,看向那面巨大的屏风,看著上面白纸黑字写下的桩桩件件,以及后面那刺眼的“三日”、“十五日”的时限。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四人对视一眼,再也顾不上彼此之间的客套与寒暄,匆匆一拱手,便急急忙忙地散去了。 他们得赶紧去找六部的人,去找翰林院的人,去找一切能找到的人手,来完成各人领到的任务。 很快,偌大的武英殿便空了下来,只剩下那面巨大的屏风,还静静地立在殿中。 ----------------- 朋友们,我太无聊了,居然做了个《大明救亡衝刺任务管理看板v1.0》 哈哈哈哈哈,我都要被我自己笑死了,请看彩蛋章 第24章 千头万绪,却要从何入手? 回乾清宫的路上,肩舆轻轻摇晃著,朱由检闭目养神,思绪却在翻腾。 今天已是登基后第三天,各种借势腾挪,总算勉强裱糊起了一个执政班子。 东厂王体乾、锦衣卫田尔耕,如今兢兢业业,但这不过是以势压制。 夫权者,非威不立,非恩不固。 如果真的指望靠恐惧来维持忠诚,那就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关於这一点,万寿帝君被十几名宫女勒到昏迷时,想必很是赞同。 勛贵那边,他靠一些眼泪和信重,似乎是让张惟贤站到了他这边。 可是英国公三朝顾命,朝堂上发发威,亮亮声还行。 一旦真正开始撕裂骨肉的改革,他还能如今天一般彻底支持吗? 大明四位国公,数十侯伯,虽然在募兵制盛行的今天已经衰微多时。 但在卫所系统中仍是故旧遍地,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 这其中,总不至於全都是昏庸老汰,应当也有一些有野心、不甘心的人可以用吧? 至於文臣,他靠著贪腐名单引而不发,又亲手导演了两幕名场面,应该是让这群大明最聪明的人稍稍认识了自己。 但能用,不意味著好用。 天启留下的这班官儿,多是被打碎了骨头的软蛋,这是好事——有利於他顺利接过事权。 但这天下,能做事的人,偏偏总也会有一些气节…… 等那些过去被魏忠贤贬謫的硬骨头们一个个起復回京,新一轮的党爭恐怕又要拉开序幕。 朱由检在肩舆中微微一嘆。 这么简单一梳理,这两天裱糊起来的班子,看似正常运转, 其实不过是空中楼阁,沙上城堡,一推就倒。 接下来的还得继续往深里拱,往难里做才是。 一边要慢慢地换人,逐步提炼班子成色。 另一边,则是要做事功了。 自古以来,除了王莽这种奇葩,还真没几个开国皇帝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全都是实干家。 只是,接下来,要从哪里入手呢? 正当他思绪万千,有些理不清头绪时,肩舆缓缓停下。 “陛下,乾清宫到了。” 朱由检睁开眼,还没等他开口,就远远听见宫殿里传来一连串的笑声,清脆悦耳。 听到这笑声,他紧绷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示意抬轿的太监和隨行的侍卫们都不要出声,然后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下肩舆,独自向殿门走去。 他悄悄站在殿门外,往里一看。 只见周鈺正侧坐在榻上,正聚精会神听著马文科讲述今日朝堂上的故事。 此时马文科正是说到君臣相得这一幕。 还直起身来,拱手一礼道,“正是此时,陛下同样也是躬身一礼,朗声道——卿不负我,我必不负卿!” 那模样,学得倒是有模有样,引得周鈺又是一阵轻笑。 她坐在一侧,明眸皓齿,眼波流转,一时竟有些痴了。 “我的夫君,竟是此等大丈夫,那史书上所谓贤明圣主,料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觉得这样直白的夸讚太过羞人。 她赶紧轻咳一声,掩饰住脸上的红晕,然后笑道,“你这根本没有陛下神韵,还是待我来试试。” 说罢她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竖起眉毛,一本正经地说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 她一边念著,一边迈开四方步,装得煞有介事。 可刚走两步,一抬头,却刚好看到朱由检正笑吟吟地站在殿门口,眼神里满是促狭。 “呀!” 周鈺的脸顿时“唰”地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眼见朱由检在原地捧腹大笑,身后的高时明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 周鈺顿时由羞转怒。 她一咬银牙,双手叉腰,忍不住在原地就嗔怪起来:“信王!信王!你……你太过分了!” 朱由检这时再也按捺不住. 他几步上前,长臂一伸,便將那还在跺脚的佳人紧紧搂入怀中。 “我的好长秋,学得真像。”他贴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朵痒痒的。 “爱妃若是喜欢听,今晚我单独只说与你一人听,可好?” 周鈺一听这话,羞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又温存戏耍了片刻,朱由检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你先歇著,等我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待会就带你好好逛一逛这皇宫大內。” 周鈺这才恋恋不捨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红著脸退到了一旁。 一旁侍立许久的高时明见状,立刻会意地上前一步,躬身稟告。 “陛下,共有三件事向您呈报。” 朱由检闻言,心中不由得讚许。 这才跟著自己开了一次会,就无师自通带了点后世匯报的技巧。 这个时代的聪明人,拋开见识,真不比现代人差多少。 “讲。” “第一事,是关於牌匾。” “您让御用监打造的那块『朕之魏徵』的牌匾,已经制好,奴婢已著人送出宫门,从承天门走,过东长安街,再转入明照坊,送往李阁老的宅邸。” 高时明顿了顿,补充道:“这一路上,想必京城的官员百姓,都能看到了。”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如此国之干才,正该彰之四海,令天下周知。”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高时明:“只是朕没想到,今日朝会的故事,这么快就传进宫里来了。却不知,会不会也传得整个京城、近畿人尽皆知呢?” 高时明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人物,立刻心领神会,笑著接话道:“奴婢也不知。但想来,圣君贤臣的故事,总是百姓们最爱听的,怕是不用人教,自己就传开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有些不好直言的话,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並且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这时,一旁的周鈺却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陛下,您就这般確信李阁老是忠臣吗?如此大张旗鼓地褒奖,万一……万一他只是……” 她有些说不下去,但意思却很明白。 朱由检闻言,哈哈一笑。他伸手揉了揉周鈺的头,柔声道:“爱妃能有此一问,是真心爱护朕啊。” 隨即,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扫过周鈺和高时明,沉声道:“这世间正邪,总归只看行事即可,要知道君子论跡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为上者用人,只需看他做了什么,於国於民是否有利,而不必去揣测他內心的真实想法,更不能做那等捕风捉影、莫须有的猜忌。” “臣子向我展现忠诚,我便用信任来回报他。” “他若有朝一日露出奸邪的尾巴,我便用刑罚来惩处他。” “只要赏罚分明,信义立得住,自然贤臣上而奸臣下。” 他心中幽幽一嘆,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就算李国普今日是在演戏,那也无妨。只要他能演一辈子,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周鈺在一旁喃喃念著:“君子论跡不论心……”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陛下此言,真是洞察人心之理。” 高时明也品味出几分味道,抬头由衷赞道,“陛下此言,真乃明见万里。” 朱由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尷尬。 怎么……这句话这个时代没人说过吗?难道是清朝人或者现代人说的? 他一时弄不清楚,不敢装这个逼,怕事后反被雷劈,只好含糊而过。 他乾咳一声,扭头示意高时明继续。 “第二事,是递信之事。” 高时明继续道, “奴婢已安排了可靠之人,等李阁老下值回到家中,便会上前递话。” “请他將如今贪腐现状、治理想法,写成册子,直接上奏本,密送入宫。” 朱由检点了点头。 治贪,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 从万历到天启,甚至是歷史上的崇禎时期,哪一朝不喊著要治贪? 他之所以如此隱晦地传信,不过是一场浅浅试探。 如果李国普想走传统清流的路线,那肯定会驳斥这种皇帝密信旨意。 如果他的道德洁癖没那么高,接下旨意,那就意味著近臣、孤臣他也能够接受——只要能青史留名。 清流有清流的用法,近臣有近臣的用法。 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只是总得施用到位才是。 反正只要是人才,到了他这里,不榨出三分价值来,都对不起他后世那些当牛做马的血泪。 “第三事,则是抄家之事。” 高时明的声音略微低了低,“今早,王体乾和田尔耕都已来稟告过。” “魏系、客系以及厂卫中那些贪腐之人的家產,都已查封,目前正在清点。” “其中房屋、商铺、田地等地契,以及古董文玩字画等物的估价,尚需时日。不过,已经查抄现银共计……” 朱由检挥手打断了他:“不急。让他们把事情做细致些,和崔呈秀那七个奸党要犯的抄家所得,一併匯总好了再呈上来。” 他拍拍高时明的肩膀,幽幽一嘆:“国事艰难,朕也不想多造杀戮。只要是办差得力,朕终究是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高时明眼神一闪,顺畅接过话头:“陛下仁心,想必两位定能体会。”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感觉今天的事情应该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认真地看著高时明。 “高伴伴,你这几日辛苦了。以后在朕面前,自称『老臣』吧,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高时明闻言,脸上瞬间涌上激动和感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都有些颤抖:“奴婢……奴婢怎敢!”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著他。 高时明磕了个头,终究还是改了口:“老臣……老臣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走上前,亲自將高时明扶起,又温和拍了拍他的手。 “国事艰难,往后朕还要多多依仗伴伴……” 周鈺看著这一幕,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和纠结。 朱由检敏锐发觉后,脸上一笑:“怎么了,爱妃似乎有话要说?” 周鈺被他看得脸上一红,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臣妾……臣妾也有事稟报!” 说罢,她小跑到御案前,从一堆文书中拿起几本册子,快步走了回来。 “陛下昨日让臣妾清查宫中各处要害,臣妾觉得,侍卫之事最为紧要。可是……可是细查下来……”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怎么了?”朱由检问道。 “臣妾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周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宫中侍卫的来源太过复杂,人数也远超想像,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梳理清楚的。” 说罢,她翻开手中的册子,认真地读了起来。 “凡近前侍卫之人,计有:” “锦衣卫大汉將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三百二十五员。” “三千营红盔將军一千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七百五十员。” “三千营明甲將军五百员,轮值当班者,二百四十员。” “五军营围子手三千员,轮值当班者,一千员。” “府军前卫带刀官四十员,轮值当班者,二十员。” “旗手等二十卫带刀官一百八十员,轮值当班者,四十员。” “寻味散骑舍人八员,轮值当班者,四员。” 朱由检一开始还面带微笑,欣赏地看著周鈺认真匯报工作的样子。 可他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等周鈺念完,他转头问肃立一旁的高时明,声音已经有些发沉:“这许多来源之中,如今在朕近前当值的,是哪一班人?” 高时明连忙回话:“回陛下,是锦衣卫的大汉將军。” 朱由检又问:“朕从信王府带来的那四百亲卫,如今安在何处?” 高时明答道:“他们本就是锦衣卫旗尉拨付到信王府的,只是未得陛下旨意,尚未併入宫中侍卫体系,如今编制仍在信王府名下。” “如今只是依照陛下之前的安排,与近前值班的大汉將军们一同当值罢了。” 朱由检从周鈺手中拿过那本册子,仔细翻看起来。 他原本轻鬆的心情,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九天之上,皇宫大內,他这个大明两京十三省至高无上的皇帝,身家性命所系的守卫力量,居然是这么一个七拼八凑、混乱不堪的奇葩结构!? 他仔细一数,光是这近前侍卫,来源就有七处之多!如果再算上守卫皇城、宫门的那些上直二十二卫,那就更不得了了。 在国朝初立之时,开国皇帝权威赫赫,制度森严,搞出这么一套政出多门的制衡之术,是为了防止有人能彻底掌控禁军,再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可如今国朝衰朽,人心思变,这套东西就彻底完蛋了! 各个卫所军备废弛,人员吃空餉、冒名顶替之事层出不穷,所谓的禁卫,早已烂到了根子里。 难怪万历年间会出“王大臣”、“张差”那样的闯宫案…… 这哪里是什么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分明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茅草屋啊! 一瞬间,方才回宫路上还在思考的那些国家大事,什么汰换人才,什么建立事功,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晁错说的好,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得给一件事让路——握住刀子,握好刀子! 思绪至此,他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转头对著周鈺,挤出一个笑容:“爱妃这次,是真真用心了。” 周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高伴伴帮了我很多。” 朱由检哈哈一笑,將册子合上,显得毫不在意:“此事不急。天色还早,朕今日,便先带你逛一逛这皇宫大內吧。” 他大步向殿外走去,声音洪亮。 “来人,备马!” 身后,传来周鈺一声带著惊慌的低呼。 “啊?陛下……我,我不会骑马……” 第25章 犹记少时骑竹处,今朝龙轡过前庭 噠噠的马蹄在空旷的紫禁城中响起。 朱由检一手揽著周鈺纤细的腰肢,一手紧握著韁绳,身下的骏马迈著轻快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御道上小跑著。 清冷的秋风迎面吹来,將两人的髮丝都吹得有些乱糟糟的。 周鈺起初还有些紧张,双手紧紧抓著朱由检的衣角,但很快,这种新奇而刺激的感觉就让她忘记了害怕。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眼中却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慢点,陛下,慢点……” 她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却更多的是欢快。 朱由检嘴角噙著笑,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身下的马儿骤然加速。 “抓紧了!” “啊啊啊……说了慢一点!” 眾人一路驰骋,很快出了玄武门,来到西苑入口的乾明门处。 就在穿过门洞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湖面在晨光下水波粼粼,宛如铺开了一张巨大的锦缎。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湖边翠荫相映,奇石罗列,远处的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隱若现,宛如仙境。 “哇……” 周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嘆,她出身江南水乡,见惯了小桥流水,却从未见过如此浩瀚壮丽的皇家园林。 朱由检也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不由得勒住马韁,放缓了马速,任由马儿在湖边信步而行。 他环顾四周,秋日的西苑別有一番风味。 风中带著水汽和草木的清香,几只水鸟从湖面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像金色的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 草丛里,不知名的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著,为这片寧静增添了几分生机。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鬱之气,都隨著这一口清新的空气消散了不少。 他心中忍不住感嘆,难怪歷史上那么多皇帝都沉迷於享乐,成了昏君。 身处这样的地方,坐拥这样的美景,谁又能不动心呢? 如果他不是穿越到了这华夏陆沉,神州板荡的关键节点。 恐怕他也想试一试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夜夜笙歌的昏君生活! 这几日,他殫精竭虑,所处之地不是乾清宫就是文华殿、武英殿。 那些宫殿虽然宏伟,空间看似庞大,却处处透著一股压抑人心的沉重。 劝进仪式、登基仪式、朝会仪式,压得他这性子都沉重起来。 短短数日间的腾挪借力,相互博弈,更是让他几乎忘了一件事情。 这整座紫禁城,连同眼前的西苑,都是属於他的。 ——我乃天子! 在后世,哪怕是那些所谓的財团首脑,商业巨子,又有谁能真正拥有一座城池作为自己的宅院?! 而在这座城池之外,是人口百万的北京城。 再往外,是人口千万的京畿河北。 再再往外,则是大明朝的两京一十三省,上亿的生民! 而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东亚的藩属,南洋的诸国,甚至遥远的欧洲、美洲……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时代,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又为何不能让整个世界,都成为华夏的“西苑”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壮志在他胸中激盪,朱由检再也压抑不住內心的澎湃,猛地仰起头,对著浩渺的湖面发出了一声长啸! “啊——” 少年的啸声稚嫩却充满生气,在空旷的西苑上空迴荡,惊起了一滩鸥鷺。 周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嚇得一缩脑袋。 但转过头看著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竟也忍不住跟著“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一时间,这深宫之中迴响著两个少男少女此起彼伏的大叫。 叫了一阵,两人都停了下来,忍不住又相视一笑。 朱由检心情大好,他翻身下马,然后伸手將周鈺也扶了下来。 他叫过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高时明。 “高伴伴,找个人通知涂文辅,告诉他,两个时辰后,朕要亲往內教场,校阅內操净军。” “奴婢遵旨。” 高时明躬身应下,隨即一挥手,一名小太监立刻领命,匆匆朝著宫城的方向跑去。 安排完事情,朱由检牵起周鈺的手,两人沿著湖边的小径慢慢逛了起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几日,他心思抑塞,又急於打开局面,做事难免从急从狠,带著一股戾气。 方才他在乾清宫面上不显,扶著周鈺跃上马背的时候。 心中想的还是来一波闪击內教场的戏码。 到时候当场击鼓点兵,杀气腾腾地看看那河北魏四给他练出来的“马穆鲁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净军表现不堪,他该如何发作,又该如何藉机清洗內廷。 说起来,简直就是一套標准的歪嘴龙王式的爽文戏码。 但此刻,经过这湖光山色和身边佳人的洗礼,那股沉鬱之气一扫而空,头脑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顿时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选择的问题所在。 突击校阅,看起来似乎很威风,实际上却是在自损根基。 净军表现上佳还好,一旦在这种突击校阅下表现不佳——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那么损失的除了御马监的顏面,更多的还是他这位至尊的威严。 这支军队是禁军,是理论上护卫天子,拱卫京师的最核心武力。 它最大的价值就是存在。 只要存在著,他的真实战力就永远徘徊在极弱和极强之间。 此即所谓“存在主义”武装是也。 文官们会忌惮,京营会忌惮,京畿的卫所也会忌惮。 要淘汰净军,方法多的是,可以慢慢来,温水煮青蛙,完全不需要如此急躁,更不需要用这种自曝其短的方式。 “利不可极,势不可使尽……” 朱由检在心中对自己轻轻说道。 戒急用忍,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尤其对於手握大权的人来说,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衝动,远比释放它们要困难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他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整个人都轻鬆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周鈺,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走吧,长秋,我陪你好好逛逛这西苑。” 他拉著她的手,指著远处的一片建筑。 “我小时候,皇考还带我和皇兄来这里玩过几次呢。”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骑过竹马,结果皇兄把我弄哭了,嚇得自己也哭了哈哈。” “走,前面拐个弯,一路走到底,就是豹房了。你出身江南,肯定没见过豹子吧?哈哈,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我跟你说,那豹子你別看很凶了,叫起来就和小猫一样……” 下午温暖的阳光洒落,照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其中一个高大些,不紧不慢地走著,另一个低矮些,却蹦蹦跳跳,如同蝴蝶一般。 第26章 君子藏器,能不动就不动 如果换做现代,首次约会带女孩去动物园,多半要被贴上直男標籤。 但在这个时代,显然还好。 西苑的虎城外,周鈺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长铁叉,叉著一块血淋淋的鲜肉,慢慢地往笼子里递。 笼中的猛虎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瞧了一眼那块肉,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又睡著了。 “嘿!你这笨虎,怎么不吃呀!” 周鈺顿时有些气恼,她收回铁叉,一手叉腰,对著那老虎娇声怒骂。 朱由检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从远处跑来,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隨即上前,躬身稟报导:“陛下,御马监掌印徐应元派人来报,內操净军已在內教场集结完毕,恭候陛下校阅。” 话音刚落,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股轻鬆愜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又切换成了帝王模式。 “走吧,长秋。”他转过身,语气平淡,“陪朕去看看这內操净军。” 说完,他便迈步向外走去。 周鈺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变化,不敢多言,只对著那老虎“哼”了一声,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那只原本睡得正沉的老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它慢悠悠地爬起身,走到笼边,將那块血淋淋的鲜肉,一口吞入腹中。 尔后它望著眾人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后,又重新躺下睡觉了。 …… 內教场不过几百步远,很快就到了。 还未走近,一股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远远望去,校场之中,是望不到头的黄橙橙一片。 三千名净军將士身著崭新的明光甲,外罩明黄色的罛叶甲,头戴遮阳帽,帽上靛蓝染就的天鹅翎羽,在秋风中微微飘扬。 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边缘,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又迅速平息下去。 他没有立刻登上校阅台,而是在周鈺和一眾內侍的陪同下,沿著队列的边缘缓缓走过。 无数道目光匯聚在他的身上。 他能清晰看到这些头盔下的脸庞,多数都十分青涩,其中有的不安,有点紧张,有的脸上全是討好。 其中数队人马,身侧还牵著高头大马,马匹不安分地打著响鼻,偶尔刨著蹄子,成为这片寂静中唯一变动的声响。 朱由检面无表情,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高高的校阅台。 在他站定的那一刻。 “哗啦啦——” 台下三千將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倒! 甲冑碰撞之声与讚颂声匯成一股洪流,震耳欲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鈺站在朱由检身后,被这股气势所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小手紧紧抓住了朱由检的衣袖。 朱由检抬起右手,轻轻向下一压。 “哗啦啦——” 又是整齐划一的声响,三千人瞬间起身,静静站立,动作乾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偌大的校场上,再次恢復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小跑著登上高台,跪倒在地。 “启稟陛下,內操净军额定三千零一十七人,七人因病休假,实到三千零一十人,请陛下校阅!”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始吧。” 旁边一名旗尉猛地挥动手中令旗。 三千人的军阵瞬间一动! 自西边开始,一队队的士兵迈著整齐的步伐走出,排成两队横列,从校台之下徐徐走过。 甲冑摩擦之声和军靴顿地之声连成一片,人马、旗帜、甲冑如墙而进,望之如同流动的黄色锦缎一般。 朱由检屏住了呼吸。 难怪,难怪起居录中,武宗皇帝会將校阅净军称之为“过锦”,这等豪奢壮丽之气,实在名不虚传! 军阵连绵不绝,尔后再度回归原地,竟然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动过。 徐应元再度上前请示:“陛下,是否演练军阵?” 朱由检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旗尉手中令旗再挥! 三千人瞬间结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前方步兵长枪如林,中间的骑兵稳稳立住。 “陛下,”徐应元在一旁低声解说,“此为防守之阵。” 令旗三挥! 军阵又变,前方雁行阵,左右两翼骑兵罗列,后方方阵押进。 “陛下,此为进攻之阵。” 旗尉不断挥动令旗,阵型不断演变,无论是分是合,皆是行云流水,毫无凝滯之感。 军阵演练完毕,徐应元又道:“请为陛下演示骑射!” 只见骑兵队连贯飞出,在飞驰的马背上开弓放箭,场外的草人靶子霎时间便被射成了刺蝟! 等到这最后一场谢幕,朱由检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无意识地叩击著,发出“叩、叩”的轻响。 校场上,三千將士一动不动地站著,气氛从刚才的炽热,渐渐变得有些压抑。 净军能不能打? 朱由检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概率是不能打的。 太监因阉割之故,雄性激素消退,骨头间的间隙会变大,这导致他们通常显得比常人高大健壮。 但也正是因此,他们无法从事重劳力活动,並且极容易腰背酸痛。 更不要说,指望一群太监和太监旗尉能有什么悍不畏死的血性气魄了。 但……从今天这个场面来看,绝对是够装的了。 盔甲明亮,餉银充足,演练用命,唬一唬这京畿左近的卫所贫民兵,应该是绰绰有余。 这就够了。 《周易》有云,君子藏器於身,待时而动…… 朱由检在心中自嘲地想,可朕这“器”,也只能藏著了,千万动不得。 它的价值,就在於“藏”,在於威慑。 此时,校场中见皇帝这么长时间不开口,已经开始有一些细微的议论和骚动。 朱由检赶紧睁开眼睛,再不出声,这支军队就要原形毕露了。 他往前一步,朗声道:“將士用命,堪称精锐!” “朕心甚慰!” “传朕旨意,今日参与校阅者,每人赏银一两!小旗及以上,各自递增!” 话音刚落,一名传令兵便立刻打马飞奔而下,將皇帝的旨意传遍全军。 死寂的校场瞬间被引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压抑许久的情绪化作了更加狂热的欢呼,经久不息。 徐应元看到朱由检心情大好,赶紧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拐弯抹角地开口道:“陛下天恩浩荡,奴婢……奴婢斗胆,想起秉笔太监李公公……” 他话还没说完,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嗯?” 只一个字,徐应元便嚇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看著他,嘆了口气。 “徐应元,朕在乾清宫说的那两条规矩,是认真说与你们听的,也是真的想与你们共享富贵。” “还望尔等,切莫自误才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台上每一个太监的耳朵里。 徐应元伏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由检不再理他,转而问道:“四卫营和勇士营,当前真实情况如何?” 徐应元咬了咬牙,心中闪过无数谎言,最终还是如实回道:“回陛下,奴婢……奴婢这两日都在清理净军,还……还未完全掌握勇卫两营的兵马。” “很好。”朱由检点点头,“净军確实要更重要一些。” 他顿了顿,说道:“这样,你安排一下,明日由净军护卫,朕要亲自去腾驤四卫之中校阅。” 他想了想,还是嘆了口气,补充了一句。 “提前知会他们一声吧,別到时候,丟了大明的脸。” 第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八月流火,晚秋的天气愜意之极。 翰林院中的老槐树,枝叶繁茂,洒下一大片浓荫,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此刻树下的气氛却比三伏天还要燥热几分。 几位翰林官围坐一圈,名义上是在品茶,其实句句离不开今早朝会。 “陛下今日之举,实在神来之笔。” “魏武烧书,庄王绝缨,其君王都是登临已久,却未想如此冲年天子,居然能作此宽宏大事。” 说话的是傅冠。 他一身月白色的杭绸直裰,纤尘不染,手中的湘妃竹扇骨温润如玉,衬著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一派贵公子的从容。 “如此行事,实在有弄诡之嫌。” 接话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余煌,他眉宇深锁,忧色重重。 “我等只知陛下在潜邸时,手不释卷,以为是潜心於尧舜之道。谁曾想,竟是申、韩之术。长此以往,朝堂之上,怕是再无骨鯁之臣了。” 傅冠听得此言,面上微微一笑,却也懒得反驳。 旁边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抢过话头,却正是孙之獬。 “然而正是如此,才可见陛下求治之心切!” “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如今陛下將旧事前尘勾销,亦是为国朝而计。我等为人臣子,理当体察圣心才是。” 这一段话冠冕堂皇,只是从这货色口中出来,就令人懒得接话。 眾位翰林不著痕跡对视几眼,纷纷举手请茶。 茶过一巡,一直默不作声的华琪芳默默將各人茶水斟满,这才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中全是憧憬:“却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不知陛下何时再开经筵呢?” 此言一出,眾位翰林顿时为之心神颤动。 人人都言翰林清贵,其中之贵正在日读侍讲,近於君前。 如此一来凭风一跃,往往瞬间直上千里。 这比起在事务官任上兜兜转转,年年勘磨来得实在是快多了。 正当眾人心思百转之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眾人抬眼望去,只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杨景辰,正亦步亦趋地陪著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一身緋色官袍,精神矍鑠,正是今日朝堂上,被天子亲口誉为“朕之魏徵”的內阁大学士,李国普。 “李阁老!” “轰”的一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方才的閒適荡然无存。 这位,可是如今朝中第一等的热灶! 他来翰林院做什么? 李国普的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的眼神並不凌厉,却带著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让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杨景辰在他身侧,落后了精准的半个身位,脸上堆著谦恭的笑容。 “阁老,您瞧您,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下官好去迎您。” “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来了?” 李国普没有理会他的奉承,径直走到石桌前,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景辰,老夫今日,是奉旨来向你借人的。” “借人?”杨景辰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急转。 “不错。”李国普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陛下有旨,命老夫即刻查阅天启朝以来,所有因言获罪、削籍贬謫的官员档案,一一甄別,列出名单,以备起復!” “以备起復”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这四个字震得头皮发麻。 居然这么快吗?这才是登基第三日而已! 这位新君行事是不是过於操切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眼瞧著一场新的风暴近在眼前。 而唯一上船的通道,就掌握在眼前这位李阁老的手中!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差事了,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是一条通往权力中枢的登天之梯! 谁能参与其中,谁就能在这场即將到来的政治大风暴中,分得一杯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杨景辰的脸上,仿佛要將他烧穿一个洞。 孙之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是衝到了李国普面前,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 “阁老!阁老!陛下圣明!下官……下官愿为阁老分忧,万死不辞!” 他那副丑態,让周围的同僚们纷纷露出鄙夷之色。 李国普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杨景辰。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朗声道:“为陛下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翰林院人才济济,定不负阁老所託!” 他伸出手指,沉稳地点出三个名字。 “余煌,今科状元,文采斐然,可为笔墨之选。” “华琪芳,今科榜眼,性情沉稳,做事踏实,可为校对之选” “傅冠,前科榜眼,博闻强识,可为考据之选。” 他顿了顿,对著李国普一揖到底:“阁老,这三位,皆是我翰林院的栋樑之才。下官,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给您了。”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强压著內心的狂喜,出列向李国普深深行礼。 李国普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忽然一转,飘向了院子的角落。 吴孔嘉,正孤独地站在边缘处,与这里热切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李国普一时居然有些恍惚。 他又想起了新君登基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满腔愤懣,却又最终只是流於世俗。 而这位年轻的翰林,却敢在那个时候,斗胆说上一句“景命维新,嘉与更始。” 好一个景命惟新,嘉与更始! 如今我欲澄清官场,又何妨一起试试你胸中块垒! 思虑已定,李国普不再犹豫,他转头看向杨景辰,微微一笑。 “既然已有状元榜眼,不如就將这乙丑科的探,也一併让给老夫,凑齐三鼎甲,如何?” “嗡!”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望向吴孔嘉。 吴孔嘉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全是迷茫。 他望向杨景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景辰的脑子飞速旋转,一时想不明白。 这吴孔嘉…… 也无妨,小事一件,牵连不到我身上,先应了再说。 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抚掌大笑道:“阁老说的是,是下官疏忽了。” “一科三鼎甲,共襄如此新朝盛举,理当如此!” 一旁的孙之獬眼见无人搭话,心中惶恐,一咬牙,就要再次出口自荐。 就在此时,一阵喧譁声,突然由远及近而来。 眾人面面相覷,均是不明所以。 眼见得声音越来越大,眾人纷纷涌出院门查看。 却见东长安街上,不知何时已经人山人海,车马断行。 一队身著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正组成一个人墙,护卫著中央。 而在那人墙之中,一块巨大的牌匾,被八名力士抬著,缓缓前行。 阳光洒下,牌匾上四个烫金大字,反射著灼目的光芒——朕之魏徵! 街道两旁的吏部、工部、兵部衙门里,无数官吏衝到门口,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震撼与羡慕。 “天子御赐牌匾!天啊,这是何等的殊荣!” “李阁老……真乃我辈文臣之楷模,人臣之极啊!” “此等君臣际遇,千古佳话,青史之上,必將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仪仗队一路鼓乐齐鸣,很快就穿过东长安街,一路往李国普家宅而去。 一路上引得无数百姓围观,许多孩童跟在后面奔跑欢呼,那“魏徵来咯”的喊声,响彻云霄。 翰林院的眾人,目送著仪仗队一路远去,被这股皇权天威的洪流,衝击得心神摇曳,呆立当场。 许久,他们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將目光投向了这场风暴的中心——李国普。 只见这位两鬢微白的阁老,此刻嘴唇颤抖,已是满脸泪痕。 他颤抖著,用那宽大的袍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哽咽。 “陛下……陛下隆恩……老臣……老臣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说罢,他猛地转向皇宫的方向,撩起前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 那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再起身时,他已恢復了內阁大学士的沉稳,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泄露了他內心的波涛汹涌。 “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启程,往通政司去!” 他对著杨景辰匆匆一拱手,便带著那几个被天恩砸中的幸运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杨景辰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著李国普那仿佛瞬间挺拔了许多的背影。 又看了看那渐渐远去,几乎快要看不见的仪仗,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不甘?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28章 可嘆笼中鸟,不知天地高 第二天清晨,乾清宫外。 朱由检端坐在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之上。 他身著一袭金黄色的蟒袍,外罩著精美的明光鎧甲。 鎧甲上的纹繁复华丽,胸前和背后都绣著精致的团龙纹。 头上的铁盔,两侧各插著一根雪白的翎羽,隨风轻轻摇曳。 一条鲜红的缨带从冠下垂下,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 觉得上面的描述很难想像? 其实就与氪金网游中浮夸神装类似,骚包得要死。 朱由检心里著实有些发虚。 这要是走在路上,简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移动靶。 但皇家出行视事,自有礼法规格。 更何况今日乃是校阅外营,完全不同於昨日在內教场检阅“家丁”。 这种极具视觉衝击力的方式,也正有助於推升皇帝的威严。 …… 净军早早已经前出,开始了例行净街。 首先是一队手持净鞭的太监,沿著御道缓缓而行。 每隔数步,便会挥动手中的净鞭,发出“啪啪”的清脆声响。 这净鞭声一响,便是皇帝即將出巡的信號。 紧接著,十几名太监抬著大木桶,將清水洒在御道上。 这是“净水泼街”,以示圣驾所过之处,连尘土都要洁净。 在他们身后,是手持长棍的净军,分列两侧,开始清场。 “圣驾即將经过,街面清空,各归本位!” 这是例行的喊话。听到这声音,街边的商贩们便会熟练地收拾摊位。 大部分人都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动作麻利,转眼间就能將货物搬到门板后面,或推进旁边的胡同。 然而总有些慢半拍的。 一个卖葫芦的老汉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一名净军什长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草靶子扔到墙角:“老东西,还不快滚!” 老汉嚇得一个趔趄,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胡同。 不远处,一个货郎因为挑子太重,转身慢了些。 一名净军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货担上。“哗啦”一声,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撒了一地。 货郎跪地求饶,净军却已绕过他继续前行。 很快,锦衣亲军的仪仗开始出列。 玉輦、导盖、拂尘、唾壶、交椅,鉞、星、御杖、引杖等仪仗齐备,玉輅、金輅在后。 两侧是头戴金翅盔的大汉將军,腰悬长刀,神情肃穆。 百姓们纷纷拜伏在地。 朱由检骑在马上,在数百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北安门。 他的目光平静,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的人群。 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葫芦,红色的山楂裹著衣,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也看到了不远处,那翻倒的货担旁,一地狼藉的针头线脑和胭脂水粉。 这些细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朱由检的心中盪起圈圈涟漪。 这就是封建的皇权啊,这就是他要救的大明。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无论汉唐明清,拋开什么文治武功,疆域万里,往深里去看底色全是灰暗。 生民,往往不过是那些豪杰奸雄,公侯將相指点江山的一抹註脚罢了。 但他没有出声斥责,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因为他明白,这就是几百年来形成的规矩,是维繫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秩序的一部分。 他今日可以为了一个货郎申斥一个净军,但明天,后天,还会有无数个货郎,在无数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无数个净军、官差、豪奴欺压。 个体的仁慈,无法改变整个体系的沉疴。 他极目远眺,视线扫过,心中却满是失望。 这京城的街道,就像这大明的江山,表面上看起来依旧繁华,底下却处处溃烂。 上一次入宫哭临,已是傍晚时分,又坐在肩舆之中,一路顛簸下对这大明京城几乎没有印象。 此刻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偶尔有几座建筑鳞次櫛比,豪华异常,但更多的不过是低矮破旧的小民房罢了。 而路面的情况更是糟糕得令人髮指。 虽然经过了黄土的铺垫,但依然能看出道路原本的崎嶇不平。 整条宽阔的街道,只有中间供御驾通过的部分,被垫高了约莫半米,覆盖著新土,显得乾净一些。 而道路两旁,则是未经处理的泥泞,黑乎乎的,散发著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突然,朱由检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粪便味道。 那味道並不浓烈,却仿佛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气味的来源,感觉就像是瀰漫在整个城市的空气背景之中。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卷过长街。 “呼——” 漫天的黄沙被捲起,铺天盖地而来。 朱由检躲闪不及,顿时被吹得灰头土脸,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心中感到无比荒谬。 就在今日,华夏还可以去嘲笑欧洲城市屎尿齐飞的野蛮。 但仅仅再过一两百年,就轮到西方人站在文明的高地来嘲笑华夏了。 也难怪崇禎末年那场可怕的鼠疫,会如此迅速地摧毁这座帝国的心臟。 这样的环境,简直就是瘟疫的温床,比后世最脏乱差的农村集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再次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跪伏的民眾一言不发。 他就像戏剧里的大反派一样,所过之处,万籟俱静。 他很清楚,这不是真实的北京城。 真实的北京城,此刻已经被藏了起来。 所有的喧囂、繁华、骯脏、丑恶、贫穷、腐败……所有真实的一切,都在他到来之前,被牢牢遮住了。 京城街道如此,稍后的校场检阅也是如此。 他所能看见的,只有经过粉饰的太平,和他脚下这条用黄土临时铺就的金光大道。 这大明的皇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聋子。 紫禁城虽大,却也是一座最坚固的牢笼,將他与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绝。 而他现在,就是要去拿到能够挣脱这座牢笼的第一份力量。 一份真正属於他,能够让他看到真实、听到真实、改变真实的力量! 此图是清朝实拍图片,和明朝差別不会很大。 这个角度是从安定门城楼往下看的,主角出巡的地方大概就在图像右上角处。 第29章 这是为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嗇! 秋高气爽,天穹如洗。 京城西郊的校场上,尘土飞扬,近万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卫营的士卒,正列阵等待新君校阅。 当朱由检的御驾出现在校场远端时,早已在此等候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以及两名顶盔贯甲的坐营官,便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齐齐跪倒,行了大礼。 朱由检勒住马韁,目光却越过了他们,投向了后方那片黑压压的军阵。 明明是秋凉的天气,那两名坐营官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著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神情紧张得近乎扭曲。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校场上的军阵,乍一看,队列还算整齐,旗帜招展,刀枪如林,颇有几分威势。 可只要稍稍凝神,便能听见那看似肃穆的军阵之中,压抑不住的嗡嗡声,像是无数只苍蝇在低鸣,时而还夹杂著几声焦急不安的呵斥声。 就在这时,军阵最前排的士卒似乎是终於看清了那面明黄色的天子龙旗,一连串骚动在队列前排发起。 紧接著,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的呵斥声、喝骂声、兵器碰撞声,由前至后,迅速地传递开去。 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功夫,那原本嘈杂的军阵,竟奇蹟般地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徐应元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可以开始校阅了?”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既没说开始,也没说不开始,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座下的御马便迈开蹄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他没有走向高高的校台,而是径直朝著军阵的正面走去。 徐应元见状,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而那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也只能硬著头皮跟上。 队列第一排的士卒,確实称得上是精锐。 他们大多肤色黝黑,神情悍勇,身上的甲厚实而崭新,手中的长枪擦得鋥亮。 见到皇帝的目光扫来,一个个都拼命地挺直了胸膛,眼神中透著一股热切与渴望,仿佛要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天子面前。 朱由检微微頷首,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纵马,沿著队列的边缘,缓缓向后走去。 两名坐营官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人焦急地伸手,扯了扯前面徐应元的衣袖,嘴唇翕动,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徐应元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身子微微一侧,便躲开了他的拉扯,依旧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整个校场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从队列深处,传来一两声压抑的、试图维持秩序的低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匹神骏的御马,隨著马上那位年轻的天子,一同转动。 然而,隨著朱由检的脚步越往后,队列中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士兵身上的盔甲,从崭新到陈旧,再到破烂不堪,甚至有人只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连件铁甲都凑不齐。 他们的体型,从壮硕魁梧,变得瘦弱不堪,甚至面有菜色。 他们的气势,从热切悍勇,变得麻木、躲闪,甚至畏缩。 当朱由检走到军阵约莫一半的位置时,他突然勒住了马。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头髮白的老翁,佝僂著身子,穿著一件破了数个大洞的胖袄,手中倚著的,与其说是长枪,不如说是一根锈跡斑斑的铁棍。 他努力地低著头,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可那微微发抖的身子,却出卖了他內心的恐惧。 而在他身旁,站著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 制式的笠盔,在他的头上显得是那么的硕大,几乎要將他的整个脑袋都罩住。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费力地扶著头盔的边缘,才能勉强露出脸来。 与身旁老翁的畏缩不同,这少年正仰著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麻木,只有满满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著马背上的朱由检。 朱由检心中顿感有趣。 他略微俯下身,儘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 “你这么小,在这里作甚?” 少年听到皇帝问话,似乎有些兴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中间还缺了一颗门牙,显得格外滑稽。 “俺……俺也不知,里正说,过来跟著站一天,就给五升粮哩!” 童言无忌,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校场上,传得格外清晰。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老翁,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而跟在朱由检身后的那两名坐营官,更是“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汗如雨下,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检被这句话逗得开怀,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校场上空迴荡,让所有人都摸不著头脑。 他笑罢,指著那少年,对身后的徐应元说道:“既是来给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嗇!” 说罢,他扬声道:“徐应元,给他发一石。” 一石! 京畿中田一季之產也不过一石!大营將士一月军粮也不过一石! 一石省著点吃,足够一成年人吃上数月了。 少年愣住了,他身后的士卒们,也全都愣住了。 隨即,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朱由检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刚一拨马头,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用马鞭轻轻点了点徐应元的肩膀。 “你,亲自安排人,送到他家里去,可別让这淳朴少年招了什么祸害。”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让两名坐营官更加惶恐。 说罢,朱由检再不看任何人,双腿一夹,座下骏马长嘶一声,便朝著远处的校台飞奔而去。 “登、登、登——”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在一张铺著虎皮的大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冷冷地注视著台下,那因为方才一石之赏,而愈发涣散混乱的军阵。 不多时,徐应元和那两位失魂落魄的坐营官,也匆匆赶到了校台之下,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台上一片死寂,台下一片喧囂。 方寸之別,如同两个世界。 良久,朱由检的脸上,突然又绽开了一丝笑容。 “算了。”他淡淡地说道,“今天不演武了,直接校射吧。” 他扭过头,看向徐应元:“如今武举的標准,是什么?” 徐应元不敢怠慢,连忙躬身答道。 “回陛下,武举分三场。” “其一为骑射,於三十步外驰射,九箭中三者为合格。” “其二为步射,於八十步外射靶,九箭中一者为合格。” “前两场过了,方能考校策论。” 朱由检扬了扬眉:“哦?策论都考些什么?” 徐应元答道:“乃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韜》等《武经七书》。” 朱由检心中瞭然。 考试造火箭,工作拧螺丝啊。 没想到这百年前的大明朝,也是如此內卷浮夸。 如今的大明,难道缺的是夸夸其谈,上兵伐谋的大將吗? 不,缺的是能扎扎实实练兵,能守住城池的干才! 读这些书,还不如去读戚继光的《练兵实纪》,去读陈规的《守城录》来得实在。 天下之难事,必作於易;天下之大事,必作於细。 然而从萨尔滸到辽锦,从朝中朱紫到地方小吏,谁愿去做细? 何人不是指望著一朝凭风起,扶摇九万里。 也罢,凡事必有初,这初始、细微之事,就先从我开始吧。 朱由检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猛地一拍扶手,朗声道:“传朕旨意!” 台上眾人,齐齐跪倒。 “今日校射,无论將官、选锋、壮丁、单粮,皆可上场!” “不问策论,只取校射成绩” “能达武举骑、步射双项標准者,受特赏,赏银五两!” “能达武举標准其一者,受上赏!” “武举標准降一等者,受中赏!” “武举標准再降一等者,受下赏!” “具体的赏额和降等標准,”朱由检的目光转向徐应元,“你来定,就以特赏五两为限,莫要让朕的勇士们寒了心!” “臣等,遵旨!” 不待眾人下台行礼,朱由检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 “那些冒役的,就別放上去丟人现眼了……” 那两名坐营官闻言,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冷汗泠泠,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的令旨一下,整个校场顿时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布置靶场的,扛著草靶来回飞奔。 旗官们声嘶力竭地喝骂著,试图重新整顿队列。 而那些真正的士卒们,则是一个个双眼放光,摩拳擦掌,爭先恐后地朝著校射区域涌去。 五两银子! 按如今京中物价,那是10石粮草! 能吃几个月?唉?到底能吃几个月?算不明白了! 总之,干他娘的! 朱由检握著马鞭,怔怔地看著台下这片混乱而又充满活力的景象,看了一会,这才想起什么。 他回过头,將侍立在不远处的內侍马文科招了过来。 “你,立刻回宫,將高时明叫过来。” “让他带上司礼监所有內侍,再带足了银两。”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稍后,把今日考较出来的勇士,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好好的……造册!” ----------------- 给你们看一张明朝武举的图,这是第二场步射图。 明朝甚至有严格的“射礼”,就是各个品阶的官儿坐哪里,然后谁先出场,谁后出场之类的。 第30章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原本还有些纷乱的军阵,在各级把总、队官的厉声呵斥下,渐渐变得井然有序。 近名来自四卫营和勇卫营的兵卒,被分作数十个方阵,各自占据了一片校射场地。 其中箭靶罗布,战马嘶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朱由检端坐於校台上的御座,目光沉静地扫视著台下的一切。 不多时,远处烟尘微起,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正是高时明,他身后跟著一眾小內使,抬著数只沉重的木箱。 高时明一路小跑登上高台,气喘吁吁地请示:“陛下,银子都运来了。” 朱由检微微頷首,並未言语,只是將马鞭隨意地向台前一指。 高时明心领神会,立刻指挥著小內使们,將那几只木箱搬到高台的最边缘,一字排开,然后猛地掀开了箱盖。 “哗——” 剎那间,耀眼的白光迸射而出。 秋日的阳光倾泻在满满一箱箱的银锭上,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高台之下,离得近的兵卒最先看到了这番景象,先是短暂的寂静,隨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 “天老爷!是银子!” “全是银子!得有多少啊!”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如风一般掠过整个校场。 原本已经热闹的校场,瞬间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高台,目光中充满了贪婪、渴望与狂热。 校场中的呵斥、吶喊、发力吼叫响作一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激昂、热烈。 朱由检冷眼看著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心中一片清明。 这个时代,讲什么忠君,说什么爱国,都太空泛,太空洞了。 对於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头兵而言,那些大道理远不如一顿饱饭、一件新衣来得实在。 利者,人情之所同欲也。 把银子实实在在地发下去,让他们看到实惠,尝到甜头,那忠诚和爱国,自然而然就都有了。 然而,看著台下渐渐有些失控的场面,朱由检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周星驰电影里那场荒诞的武状元选拔。 作弊的,使绊子的,浑水摸鱼的,层出不穷。 人心逐利,既是动力,也可能滋生乱象。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可不想自己这数万两白银,最后大半都落入了那些军官、地痞的手里,真正用心的勇士却分不到几个子儿。 想到这里,他朝高时明招了招手。 高时明立刻凑了过来,躬身听示。 “下面乱糟糟的,成何体统。”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带些得力的內使下去,帮著各个队官、把总整理一下秩序——朕,实在不放心。” 话说的很隱晦,但高时明是何等的人精,一听便懂了陛下的深意。 这哪是整理秩序,分明是派人下去监视,防止有人徇私舞弊,剋扣赏银。 “奴婢明白!” 高时明重重点头,立刻下台,对著一群內使一阵嘀嘀咕咕。 很快,那些內使便如同泥鰍入水,悄无声息地分散到各个校射场地之中,混入了人群。 见事情安排妥当,朱由检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鬆弛下来。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宝座上,感受著秋日暖阳的照拂,一股倦意悄然袭来。 昨天夜里,他与周鈺、高时明二人,一同盘点宫中膳监、御药房等要害衙门的內使名单。 结果一直熬到了四更天,才將將弄完一半。 此刻精神一松,眼皮便有些打架了。 也罢,便小憩片刻吧。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囂声將朱由检从浅眠中惊醒。 他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方才的睏倦一扫而空。 这具年轻的身体就是抗造啊,熬了一夜潜睡一下,又是精力满满。 他抬眼望向校场,只见东边一个角落似乎有些骚动,人群聚集,像是在爭执什么。 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过不多时,那边的骚动渐渐平息,一名內使匆匆跑上高台,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听完,脸色有些古怪,他快步走到朱由检面前,躬身稟报导:“陛下,却是御马监辖下天师庵草场的一个管马的憨货,听闻今日校阅赏赐丰厚,也想来比试一番,贏些赏钱。” “临近的队官见他並非两营兵卒,便呵斥不许。谁知那憨货一时性起,竟將队官给撞倒在地,还是几个兵卒合力才將他压住。” 朱由检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等趣事?朕富有四海,难道还捨不得这一份赏钱吗?” 他挥了挥手,显得极为大度:“放他去!让他比!若是技艺能达標,便与两营兵卒同等赐赏,朕一视同仁!” “遵旨!” 那名內使领了旨意,又匆匆跑了下去。 片刻之后,就见那片原本骚动的射场,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嘆之声。 那惊嘆声此起彼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引得周遭其他射场的兵卒也频频侧目,最终,竟围起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圈。 朱由检心中好奇难耐,他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装作尽在把握中的样子。 但心中已经是焦急如火…… 莫不是什么龙王回家,歪嘴一笑的打脸把戏吗?朕也很感兴趣啊! …… 比试进行的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各个射场的校阅便纷纷结束。 数十名监察的內使,各自领著一队队通过比试的兵卒,匯集到高台之下。 高时明与徐应元亲自下台,拿著名册一一核对,清点人数,最后才面带喜色地重新登台。 徐应元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名册,亲自向朱由检匯报战果,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启稟陛下!本次校阅,四卫营、勇卫营,共计……” “受下赏者,两千两百七十三名!” “受中赏者,六百一十二名!” “受上赏者,二十八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朱由检,才迟疑著继续说道:“受……特赏者,一名。” “哦?”朱由检挑了挑眉,“特赏者?莫非就是那个管马的?” “正是此人。”徐应元答道。 “有意思。”朱由检的兴趣彻底被提了起来,他站起身,朗声道:“好!传朕旨意,让诸位勇士,登台领赏!” ----------------- 天师庵草场离腾驤四卫驻地很近,事实上这样的草场北京城里有三个,都归御马监管。 这里的草场不是“种草”,而是“收草料”,“存豆料”的地方,可以理解为战马草豆仓库。 第31章 什么?你就是孙应元? “陛下有旨,入选勇士登台领赏——!” 隨著太监尖利的唱喝,台下的人群自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第一个走上高台的,是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 他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手脚粗大,面容黝黑,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走到台前,纳头便拜,声如洪钟:“草民孙应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负责唱名的內使,立刻扯著嗓子喊道:“御马监,孙应元!弓马嫻熟,技压全场!上赐特赏,白银五两——!” 朱由检心中猛地一震! 孙应元? 你就是孙应元?! 他死死地盯著台下跪著的那个汉子。 这汉子身形极为高大,即便跪在那里,也比寻常人站著要高出半头。 肩宽背厚,骨节粗壮,腰围更是朱由检的两倍还多,浑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爆炸性的力量感。 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虽然满脸灰土,却难掩其悍勇之气。 好一个標准的古代战將形象! 连他这不懂的人也是一看便知此人必定勇猛无双。 这应该就是史书中的那个孙应元了! 崇禎后期,与黄得功、周遇吉並称为“京营三大勇將”的孙应元! 朱由检只觉得一股荒诞感涌上心头。 这样一员未来足以支撑京营门面的大將,此时此刻,竟然只是一个在天师庵草场养马的马夫? 歷史,当真比任何话本都要离奇。 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从身旁的银箱中拿起两锭,十两银元宝,大步走到孙应元面前。 “好勇士!” 朱由检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他弯下腰,亲手將孙应元扶起,並將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的手里,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勇士技艺不凡,却屈身於草料之间,是朕疏忽了。” “今日你既能在朕面前展露头角,朕便不能让你这等明珠蒙尘。” “这锭银子,是朕额外赏你的。你拿回去好好安顿家人吧。” “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什么天师府养马的了,来做朕的大汉將军吧!” 孙应元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双手捧著那锭冰凉而沉重的银子,只觉得重如千钧。 他看著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本是蓟镇帮人牧马的粗人,今年北地大旱,主家也艰难,实在养不活他这个半大小子。 他这才一路流落到了京城,靠著一手驯马本领混入草场赚点米粮,却没想到今日竟有这等天大的际遇! “陛下……草民……末將孤身一人,並无家小。”孙应元声音哽咽地回道。 实际上,大汉將军並不是什么將军,这边地小民初来京师,什么都不懂,倒是闹了个小小笑话。 不过朱由检也不去更正他,只是大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无妨无妨!你若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立下战功,又何愁家业美女?” 孙应元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话语朴实,却透著一股发自肺腑的真诚与决绝。 “陛下天恩!末將孙应元,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起来吧。”朱由检温和地说道,“朕等著看你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孙应元起身退到一旁。 朱由检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復。 一个孙应元已经让他如此惊喜,那周遇吉、黄得功呢? 他们会不会也埋没在某个角落,等著自己去发现? 还有后世成名的那些悍將、什么赵率教、曹变蛟又在哪里? 辽东?陕西?山西?直隶?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接下来发赏也更有劲头了。 “四卫营,李铁牛!上赏,白银四两!” “勇卫营,张大山!上赏,白银四两!” 二十八名获得上赏的勇士,一个个激动地走上高台。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更不敢想能由皇帝亲手颁赏。 每个人从朱由检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赏银时,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叩头谢恩之声不绝於耳。 旁边的小內使们,则奋笔疾书,將这些勇士的名字、所属营伍,一一记录在册。 上赏发完,接著便是人数最多的中赏。 “四卫营,赵石头,中赏二两!” “勇卫营,王麻子,中赏二两!” …… 起初,朱由检还兴致勃勃,对每一个上台领赏的兵卒都温言勉励几句。 但隨著人数的增多,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 胳膊,因为重复的抬起、递送,开始阵阵酸痛。 声音,也因为不停的说话,变得有些沙哑。 他看著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热血渐渐冷却下来。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冒出。 不对。 事情不应该是这么干的。 袁世凯小站练兵,以厚餉收拢人心,难道也是这样一个个亲自发到士兵手里的吗? …… 哎,还真有这个可能啊。 袁大头所有的事情就是练兵而已,兵成事成,兵败事败。 可是他却不一样啊…… 这大明问题多多,他总不能永远这样事必躬亲。 皇帝的权威,在於制定规则,在於驾驭百官,而不在於事必躬亲。 圣人治吏不治民。 自己要做的,是建立一个公平、有效、能將赏赐准確发到每个人手里的制度,並监督执行这个制度的官吏。 而不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发钱的工具人。 一阵自我开脱后,朱由检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一旁的徐应元说道:“后面的赏赐,就不必再一一登台了。” “凡受下赏者,十人一列,在台下报名领赏即可。朕,在这里看著他们。” “遵旨!” 徐应元立刻將旨意传达下去。 很快,台下的秩序为之一变,兵卒们开始以十人为一组,在台下排队领赏,速度顿时快了许多。 然而,校场中那些数千名未曾受赏的士卒,情绪却渐渐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看著同伴们兴高采烈地领走白的银子,眼神中充满了羡慕与失落。有些人甚至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显得无精打采。 对於这一切,朱由检却视若无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沉稳,认真地听著內使高声唱喏每一个受赏者的名字。 “四卫营,刘三狗,下赏一两!” “勇卫营,陈二蛋,下赏一两!” …… 秋日的阳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这片充满了希望与失落的校场之上。 然而校场上这些人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第32章 你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会不一样的 两千余名下赏勇士的封赏了不少时间。 遗憾的是,朱由检认真听了半天,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再听到。 此时日已上头,校场之上,那些未获得奖励的士卒已经彻底乱作了一团。 鼓譟,喧譁,推搡。 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当第一个人因为嫉妒和失落而开始抱怨时,很快,这股负面的情绪就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校台之上,朱由检將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平静,不起波澜。 他身后的两名坐营官却是如坐针毡,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在看到皇帝那年轻却冷漠的侧脸时,將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等场面,若是往常,早就该派兵弹压了。 可今日,皇帝在此,谁敢擅动? “放饭吧。” 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徐应元微微一愣,隨即躬身应是。 命令很快传下,校场上原本鼓譟的人群先是一静,隨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不管有没有得到赏赐,饭总是要吃的。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而且,今天皇帝在这里,总是能吃顿饱的吧?! 校场之上交头接耳,人人都是欢声笑语。 然而,朱由检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刚刚还算和谐的气氛,再次被打破。 “今日所选勇士,单独放饭,每人另有加餐。” 这话一出,校射中获得奖赏的勇士们,顿时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 “陛下圣明!” “谢陛下恩典!” 他们一个个挺胸抬头,脸上洋溢著自豪与喜悦,看向旁边那些落选者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而校场上那些没有中赏的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大家都是当兵的,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只能干看著? 人群中,新的骚动再次酝酿。 朱由检却毫不在乎——绝对的公平,就是绝对不公平。 没有待遇差距,又拿什么来鼓舞人心? 文臣要卷,內侍要卷,当兵的也给我卷! 卷的又快又好的,朕何妨给你一路加红,让你吃它个十连板又如何?!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也有一些人,正激动地手舞足蹈,脸上的喜悦甚至比那些中赏的勇士还要真切。 “看见没!最左边那个!就是我哥!他拿了上赏!” 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激动地拉著身边同伴的胳膊,拼命地摇晃著。 “上赏可是有4两的!哈哈哈!我家明年的夏税不用发愁了!” 类似的场景,在落选的队伍中並不少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虽然他们自己没能中赏,但自己的亲人、同乡、好友得了赏,眼下是些金银奖励,又怎知往后会不会有前程富贵? 退一万步说,就是去给勛贵上顶役,那也是要多给两个铜板的吧? 朱由检静静地看著这一切,人性的复杂与真实,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他没有急著去弹压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也没有去嘉许那些为亲友欢呼的人。 他只是趁著伙夫生火造饭的功夫,要过纸笔,俯身在案几上,快速地计算著什么。 片刻之后,他放下笔,心中已然有数。 朱由检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台下那三千名虽然站成一排,但队形散乱,交头接耳的所谓“勇士”。 “勇士们乱作一团,实在不美。”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向身旁的徐应元,吩咐道:“徐应元,你下去,將中赏、上赏者,每人暂带三至四名下赏者,组成小队,暂任伍长之职。” 伍长! 虽然只是最小的军官,但那也是官! 这话一出,不仅是徐应元,就连那两名坐营官都愣住了。 皇帝这是……要当场提拔军官?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军队之中,军官的选拔任用,向来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岂能如此儿戏? 虽然陛下说是暂任…… 但这等军汉,心要是野了,后面还能听话吗? 两名坐营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不满。 他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徐应元却根本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甚至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直接对著朱由检一躬到底,朗声应道:“奴婢遵旨!”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校台,开始传达皇帝的旨意。 高时明见状,也立刻心领神会,对著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都机灵点,下去帮徐提督整理队列,每人分管十个小队,务必將队伍给陛下整理得齐齐整整!” “是!” 內侍们轰然应诺,也跟著跑下了校台。 只留下那两名坐营官,尷尬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们隱隱约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又看不真切。 陛下今日撞破冒额顶役之事,却又一句不谈,就如同一把长剑,悬在他们脑门上。 在没確定自家安危之前,他们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 隨著徐应元和內侍们的命令传达下去,刚刚还因为获得“勇士”称號而沾沾自喜的队列,顿时也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凭什么你当伍长?” “老子九中二,只差一点就中赏,你也不过中赏,凭什么管我?” “都別吵了!听徐公公的!” 新的权力结构正在建立,旧的平衡被打破,混乱是必然的。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站在朱由检身侧的孙应元,才从那“特赏”的狂喜之中,悠悠回过神来。 他看著周围那些为了一个“伍长”之位而爭得面红耳赤的同伴,又看了看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大声呼喝的徐应元和內侍们,心中一阵茫然。 陛下……好像把我给忘了? 他咬了咬牙,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君前失仪的恐惧,一边是错失前程的不甘。 最终,那份对未来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对皇权的畏惧。 他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从队列中迈出一步,对著校台上的朱由检,拱手行礼。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却依旧清晰可闻。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那我呢?”孙应元仰著头,眼中带著一丝委屈和急切,“我是……特赏啊。” 看著他那副既紧张又充满期盼的样子,朱由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下校台,来到孙应元面前,想像个亲切的领导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却尷尬地发现,这傢伙长得太高太壮,自己踮起脚都有些费劲。 他只好不著痕跡把手一收,转而拍了拍孙应元那结实得像铁块一样的胳膊。 “应元,你可是本次的头名状元,自然与他们不同。” 朱由检的语气温和,带著笑意。 孙应元被皇帝这亲昵的举动搞得有些发懵,但听到“状元”二字,心中又是一阵狂喜。 可……不同在哪里呢? 他心中狐疑,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挠了挠头,憨憨地应了一声,退回了队列之中。 朱由检看著他那副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多言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 他转过身,望向那片依旧在混乱中慢慢建立秩序的队伍,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是啊,你是不一样的,孙应元。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不可能一样了。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孙应元,这一世,你的命运,这个国家的命运,註定要和歷史上截然不同了! 我朱由检,说到做到! 第33章 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 很快,饭菜的香气便飘散开来。 伙夫们抬著一口口大锅,將饭菜送到了校场之上。 朱由检走下校台,亲自查看。 饭是黄澄澄的栗米饭,蒸得颗粒分明,香气扑鼻。 菜是一锅大乱燉,里面是切成大块的猪肉和萝卜,燉得烂熟,汤汁浓郁,上面还飘著一层厚厚的油。 在这缺衣少食的年代,这等伙食,对於这些普通士卒来说,不亚於宫廷盛宴了。 其实朱由检心中有些怀疑,这根本不是京营日常的伙食。 很有可能是见他今天蒞临,临时额外加餐的。 不过无妨了,再怎么作弄,將士们的感激也都只会匯聚到他身上。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眾人朗声道:“按队列,依次领饭!士卒先吃,吃完之后,伍长再吃!” 他又看向徐应元,吩咐道:“你亲自监督,有扰乱队列,插队爭抢者,一律剥夺奖赏!” “遵旨!” 徐应元大声应道,立刻开始组织眾人排队。 有了皇帝的命令,又有了被逐出队伍的威胁,刚刚还乱糟糟的勇士们,立刻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他们以各自的伍长为单位,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依次上前领饭。 朱由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有一个人闹事,没有一个人爭抢。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排著队,领到饭菜后,便走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脸上洋溢著满足的笑容。 这……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 在他前世多次组织大型活动的经验来看,就算是极文明的后世,也少不了插队撒泼的现象。 更何况这明朝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头兵们。 这时候不应该有几个刺头跳出来挑战规矩,然后被他杀鸡儆猴,刚好立立规矩的吗? 可眼前的景象,秩序好得有些出奇。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了站在一旁,正眼巴巴地望著饭锅,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孙应元。 “应元,为何居然无人闹事爭抢?” 孙应元正伸长了鼻子,暴风吸入远处的食物香气,冷不丁被皇帝提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有啥好抢的?陛下您还在这里站著呢,大伙都看著,难道还能少了谁的饭吃不成?” 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朱由检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 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说到底,还是“信”之一字。 因为他这个皇帝还站在这里,因为他刚刚才赏罚分明,因为他用自己身为大明天子的信用,为这小小的一顿饭做了担保。 所以,无人敢闹,也无人会信不过他。 用皇帝的信誉来保证一顿饭的公平,这简直就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朱由检不禁摇了摇头,为自己刚才的生搬硬套感到有些好笑。 他心中默默念道:人无信不立,军无信不战。 古人诚不我欺。 他背著手,又踱步到校场另一边,那些落选的士卒也正在吃饭。 这边的饭菜,看起来和勇士那边差不多,同样是栗米饭,只是锅里少了那诱人的肉食,但也是每人有几条咸菜根。 眾人见皇帝走了过来,原本狼吞虎咽的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许多,眼神中带著一丝敬畏和不安。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圈,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勇士这边。 此时,士卒们大多已经吃完了饭,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回味著口中的肉香。 朱由检示意孙应元和那些新任的伍长们,以及帮忙的內侍们上前吃饭。 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朱由检这才上前,打算自己也盛上一碗,尝尝这大锅饭的味道。 然而,他刚一迈步,高时明却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抢先一步,端著一个托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托盘上,是一碗早就盛好的饭。 碗是宫中带出来的白玉碗,晶莹剔透,乾乾净净。 饭,还是锅里的栗米饭,但却精心地挑选过,没有半点锅巴。 饭上,还厚厚地叠了一大层肥瘦相间的肉块,一看就是从锅里最精华的部分捞出来的。 “陛下,这份……已经试过了。” 高时明低著头,轻声说道。 朱由检伸向饭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眼前这碗被“特殊照顾”的饭,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皇帝。 他可以和將士们穿一样的衣服,可以和他们吃同一锅煮出来的饭菜,但他永远无法真正地和他们“同甘共苦”。 因为他是君,他们是臣。 这道无形的鸿沟,从他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存在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轻轻嘆了口气。 势位之移人,岂独士大夫哉? 权力和地位,改变的又何止是那些文臣武將,连他自己,也身在其中,无法挣脱。 “高伴伴,有心了。”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著,一口一口地扒著饭。 周围,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勇士队列,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围绕著各自的伍长静静地坐著,目光全都匯聚到了那个独自吃饭的年轻皇帝身上。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古怪的氛围。 所有人都觉得心里怪怪的,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奇怪。 那可是皇帝陛下啊,居然也要亲自吃饭吗? 啊,不是…… 是居然也吃和他们一样的饭吗? 不应该山珍海味,每个菜只吃一口吗? 朱由检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饭。 他站起身,走到將士们的中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移动。 他本想像前几日在朝堂上那样,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鼓舞一下士气。 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 信任,不是一次演讲就能建立的。 规矩,也不是一次赏罚就能树立的。 他站定在眾人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庞。 然后,他用一种清晰而洪亮的声音,下达了今日的最后一道旨意。 “传朕旨意!” “在场所有勇士,另起一营,赐名『勇卫』!” “凡入此营者,每月发粮两石!” 此言一出,满场静默了一瞬。 隨即,如同火山喷发一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包括孙应元在內,全都激动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著这三个字。 他们的脸上,洋溢著的是最真诚的喜悦和最狂热的崇拜。 这一刻,朱由检知道,真正属於他自己的第一支军队,终於诞生了。 此书必定完本!立贴为证! 早期书友,可能知道,我是一个纯新人,这本书是一怒之下开的。 然而写这本书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来自两个地方: 1.要找很多史料,而且不是找到就算,清修明史、文人笔记的夸大等都要互相甄比,才能採信。 2.我很害怕写不好这个故事,毕竟我是个新人,这样就辜负了歷史上那些其实很棒的人物。 事实上,开书到今天是第19天,我还是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好不好看。 说不好看吧,朋友们的月票、打赏、评论框框框地砸,甚至是同期新书里表现最前列的了。 说好看吧,他收藏又很慢,每天就+100,+50,+130这样上下起伏。 ----------------- 最蛋疼的是,通过写书来赚钱对我来说,並不是一个性价比很高的途径。 我在网际网路干了十几年,现在已经半退休状態了,日常做点项目、搞搞理財,至少是不担心饿死了。 然而自从写这本书开始,我几乎所有手里的事情都陆续停掉了。 虽然我的太太很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其实我自己也会忍不住怀疑应不应该继续。 这本书了不起2000订? 算下来一个月也就一万? 这种投入產出比实在太低了,我真的要1年、2年的时间去做这么一件事情吗? 真的要把自己的爱好,变成自己的职业吗? 所以我几乎每天睁开眼睛,都在太监和不太监之间徘徊。 然后看到那些月票、打赏、评论、推荐票等等,又鼓起心气继续动笔。 又或者是突然想到一些很棒的情节、又看到歷史上一些很好的人,但却又不为人知,於是又激情满满开始动笔。 ----------------- 但是,刚刚,我100%確定,我是一定会用高质量(我最大努力)完成这本书。 因为! 我发现! 我以前最喜欢的一本歷史小说的作者,居然也在看这本书! 为了避免“蹭流量”这种嫌疑,我就不说他是谁了。 但这是真的!我不是无中生有来给这本书贴金。 甚至他都不一定真的喜欢这本书,或许可能只是职业习惯看看新书如何而已。 但这对我一个十几年的老书虫来说,已经是很震撼的事情了! 这就像你喜欢唱歌,去街头卖唱,突然发现路边那个认真听的人好像是周杰伦! 然后他还对你说:“哎哟,不错哦!” ----------------- 就是这样了,立帖为证! 此书必定完本! 不完本不是中国人! 第34章 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更) 宣布完成立勇卫营的旨意后,朱由检乾脆让原有营卒都解散,单单留下勇卫营。 六百个伍长各自带著三五个人,歪歪扭扭在校场上列了个稀稀拉拉的队列。 看起来比原本还要散兵游勇。 但这也没办法,军队最重要的就是组织度。 整个组织被他原地打散了,提上来六百个各自平级,互不统领的伍长,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然后临时赶製兵牌,又让各人认准队伍,闹哄哄地搞了一下午,那些散出去帮忙的內使们各个喊得声嘶力竭。 忙完这些事,转回到乾清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秋日的太阳斜斜地掛在天边,金黄色的余暉透过窗欞,在地砖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急匆匆走进大殿,端起茶壶对著嘴就是一通猛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的脸颊红彤彤的,此刻依然有些发烫。 今天在校场上,那一声声“愿为陛下效死”,依然在他脑海中迴荡。 手握利刃,杀心自起啊。 他这下终於能理解赵匡胤、李世民、judy的感受了。 暴力,是这个世上大部分问题的解法——哪怕这些解法往往不是最优的。 他放下茶杯,心中的潮水慢慢平復,努力恢復到那个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皇帝模式。 “徐应元。” 他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在大明混一图旁边,正是一副京城戍卫图。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徐应元,立刻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朕今天看地安门往西,靠近十剎海那边,似乎有一大块空地?”朱由检说著,手指点在了地图上兵仗局隔壁的一片空地。 “陛下说的是这里?”徐应元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隨即答道:“回陛下,那块地並无主人。照著祖制,皇城左近,要么是內宫、外廷的衙门所在,要么便是上直亲军的驻地,其余地方,一概不许百姓起造房屋的。” 朱由检点点头,这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御案后,语气平淡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那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让勇卫营的驻地挪到此处。营房、马厩,抓紧时间建造起来。” “还有盔甲、战马、军袄等,也从盔甲厂、兵仗局、太僕寺等地著人补齐。” “另外,把今日选出的那六百多名暂代伍长,都给朕统计一下,看看有多少人粗通文墨。明日下午,把这些通文墨的,都叫进宫来,朕要亲自考校,选拔队官和把总。” 朱由检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微微喘了口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的伙食,以后就让光禄寺一体负责,標准和大汉將军一样,全用最好的京粳。月俸两石,也不要再走五军都督府的帐了,直接从內供用库支取。” 这一连串的命令,让乾清宫內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常规时节的兵事调动,不管建军、驻地、人事、粮俸,都是有固定流程的,肯定要经过五军都督府、兵部去下达。 以皇帝中旨,亲自抓住3000兵马,这事只有武宗皇帝才干过! 徐应元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高时明,却突然抬起头,似乎有话要说。 朱由检眼光一扫,高速运转的脑袋此刻好用得很,顿时猜到几分缘由。 他没等高时明开口,便直接抬手打断,“內府的粮食不会不够吧?” 高时明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被堵了回去。 他微微一愣,旋即拱手道:“陛下明鑑万里,內供用库……恐怕確实支应不了这三千人的口粮。” 朱由检的顿时脸上悻悻。 他之前太过高兴,一时忘了这一遭。 我大明明朝的財政体制,向来是量出为入。 也就是说,朝廷会根据每年固定的支出,来確定向地方徵收多少钱粮。 內府的用度也是如此,每年从南方徵收上来的“白粮,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 整个內廷,包括宫女、太监、杂役等等,加起来也不过两万人上下。 现在突然要增加三千名精壮士卒的伙食和粮餉,真正要落实是要大量时间去调配、挪移的。 “內供用库的白粮,一年定数是多少?”朱由检问道。 高时明不敢怠慢,连忙回道:“回陛下,內府白粮,如今一年的定额,是十七万六千石。” 十七万六千石……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 三千人的勇卫营,如果按日食二升的標准精锐饭量,一年纯乾饭就需要两万多石。 如果再加上每人每月两石的月俸,那一年就是七万多石。 两者加起来就是九万石。 这么算来,內府的白粮,甚至將將能养上两营兵马。 但是…… 他看了一眼高时明和徐应元,只能放弃这个妄想。 朱由检搓了搓有些发烫的脸,让自己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就像小孩子刚拿到心爱的迪迦一样,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他。 他想了想,转头对徐应元说:“罢了,粮草之事,暂且还按京营旧制来吧。”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种无奈。 他隨即又问道:“不过,全员月给两石军俸,这个能做到吗?” 这一次,徐应元答得很快:“回陛下,这个没问题。只要还在京营的编制里,按旧制发放,五军都督府那边不敢剋扣。”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里稍稍鬆了口气。 钱粮之事,急也急不来。先把军心稳住,把架子搭起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一件事。 “京城里,是不是有个武学?” 徐应元答道:“是的,陛下。就在黄华坊的智化寺边上。” “嗯,”朱由检应了一声,“明日,也请几名武学最好的教师进宫来,朕要看看,他们平日里都教些什么。” “另外,把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都给朕找来,朕要看。” 朱由检说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越,更没想过会成为一个皇帝。 但没事,他非常有自知之明。 和平年代长大的,可能是个好皇帝,是个好的改革家,但大概率应该不是什么霍去病式的军事天才。 什么三段射,什么军师旅营,什么特种作战,先搁一下吧。 先贤有言——不对,后贤有言,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先去尊重这个世界里,那些用真刀真枪,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 戚继光,就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 在江南打倭寇,做鸳鸯阵,到了蓟镇,又做车营,先看看他的兵书熟练一下。 后面再把这个时代前线趟过刀子的勇士叫过来一对一请教一下,才有资格对军事改革、军事行动指手画脚。 就在朱由检沉思之际,一名小太监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马文科耳边低语了几句。 马文科听完,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稟告。 “陛下,刘老娘娘……请您去慈寧宫一敘。” 靠在御座上的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睛,脸上一时间全是茫然。 第35章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更) 肩舆轻轻摇晃著,朱由检闭著眼,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直到这一刻,他才从原主那驳杂的记忆深处,將“刘老娘娘”这个称呼与具体的人对上號。 刘昭妃,万历皇帝的妃子。 一个熬死了万历、熬走了泰昌、又送走了天启,如今已近七十高龄的四朝老人。 朱由检內心有些无奈。 登基这几日,他事事亲为,全凭自己后世的知识和这具身体的本能记忆在处理朝政。 只有在遇到不解之事时,才会像翻书一样去查阅原主的记忆。 不想今日竟闹了个乌龙。 他还以为如今宫中执掌太后印的是皇嫂张嫣,却忘了,只要这位刘昭妃还在,慈寧宫便轮不到张嫣来住。 难怪皇兄大行之后,张嫣便移居了慈庆宫。 只是,记忆中这位刘老娘娘,一生谨慎,与世无爭,几乎从不干预任何政事。 为何偏偏在今日,这个他刚刚以中旨绕开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成立了新军“勇士营”的节骨眼上,召见自己? 是谁的反应这么快? 思索间,肩舆缓缓停下,慈寧宫到了。 他收敛心神,整了整衣冠,在內使的指引下,步入殿中。 殿內很安静,只闻得淡淡的檀香。 一位老妇人正躺在窗边的躺椅里,身上裹著厚厚的锦被,似是已经睡著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阳光透过窗欞,在她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噤声,自己则寻了个位置,安静地坐下等候。 等待的时间是无聊的。 朱由检的思绪开始乱飞,他想到了后日即將拿到手的起復名单。 徐光启、孙承宗、袁崇焕……这些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將重新回到大明的政治舞台。 这比起什么黄立极、施凤来,要带感太多了。 他即將与这些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同台竞技,一同將大势扭转。 还有谁呢? 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著,前世读史浮光掠影时留下的些许记忆. 对了,李自成!我知道他是银川驛卒! 可是这银川在哪里?在寧夏吗?明朝现在好像没有寧夏,只有陕西啊!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动,想要立刻下旨去寻访此人。 这可是能与皇太极並列,亲手埋葬了朱明王朝的掘墓人! 至於唯物史观所说的,没了李自成还有张自成? 管他呢,就当是收集一张歷史传奇ssr也好啊! “叮——” 他心神激盪之下,动作稍大,牵动了腰间的玉佩,发出一声轻响。 躺椅上的刘老娘娘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由检立刻起身,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皇伯母慈鉴,皇帝臣由检,谨问安。” 刘老娘娘的眼神有些许迷茫,但很快就变得清明,她看著眼前的朱由检,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是德约来了啊。”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著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快坐下吧,等了多久了?” 她又转向旁边的宫女,带著一丝嗔怪:“皇帝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宫女们只是笑著,並不畏惧,其中一个伶俐的上前为她掖好被角。 刘老娘娘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从躺椅中坐直了身子。 她仔细端详著朱由检,感嘆道:“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本宫印象里,你还是那个跟在先帝身后,不爱说话的小孩呢。” 朱由检恭敬地回话:“臣由检一直都记得皇伯母的疼爱,去岁您恩赏的茶叶,如今还在喝著呢。” 刘老娘娘笑了笑,那笑容让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伯母今日叫你来,其实不过是受人所託罢了。” 朱由检心中一凛,他直起身子,认真地看著这位歷经四朝的老人。 夕阳的余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入他的瞳孔,显得幽深不见底。 刘老娘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真像啊。” 朱由检有些疑惑。 “你和你皇祖父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刘老娘娘的语气幽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不是说样貌,而是这股子气。”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登基不过数日,便轻易扫除魏逆客氏。” “更难得的是在殿上烧书收心,宽严相济,拿捏人心。” “这股子气象和手段,比你皇祖父当年,还要盛上几分呢。” 人老了,她不得不喘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那时候,张太岳刚走,他一心要大展拳脚,整日想著做一个圣明君王。” “京师大旱,他斋戒沐浴,亲自从宫中步行到天坛求雨,当时大明天下,何人不以为圣君降世?” “可是,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刘老娘娘伸出她那只布满褐色斑点、皮肤乾枯的手,轻轻握住了朱由检的手。 “孩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日的这股锐气,是天下之福,可千万要记得,无论將来遇到多大的挫折,都要守住这颗本心,坚持下去才好。” 朱由检心中震动,他能感受到这位老人话语中的真诚与期盼。 他再次起身,郑重地躬身行礼:“皇伯母教诲,臣由检,谨记於心。” 礼毕,他还是不太確定今日这场见面的原因,试探著问道:“不知……皇伯母今日是何人所託?” 刘老娘娘闻言,突然调皮地眨了眨眼。 “是谁托的不重要,左右不过是那群承平已久的勛贵们,看你动作太大,心里不安罢了。” “本宫反正是把你叫来坐了一趟,他们可不能再说我这老婆子没出力了,总不好再来叨扰我的清净。” 她略微喘了一口气,又略带欣慰地道,“我老朱家,终究是又出了一个麒麟儿啊。” 两人又閒聊了几句家常,朱由检便要起身告退。 这时刘老娘娘突然开口:“若是日后,事有阻滯,不妨去寻英国公聊一聊。” 朱由检身形一僵。 只听她继续说道:“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也曾……有一股气在的。” 这话说罢,幽暗的房中,老妇人已经又躺回了躺椅中,闭上了双眼。 侍女们一左一右,將躺椅推得一晃一晃的。 朱由检只是沉默片刻,脸上就露出温和笑意:“皇伯母,由检知道了。” 第36章 大明皇帝勤政的……半天(求月票) 八月二十八日,例行朝会前一天。 朱由检用过早饭,活动了下筋骨,跃跃欲试地坐到御案之前。 御案上堆著小山一样的题本,正等著他的临幸。 登基数日,百官题本皆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择要事匯总给他。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皇帝嘛,他还是想感受一下勤政的皇帝是个什么体验。 另外直接接触第一手信息,也好对这个破落帝国有一些更全面的认识。 毕竟实践出真知,后人诚不我欺。 他隨手翻开第一本:《湖广巡抚题请烈妇庞氏旌表疏》 事情並不复杂,但这文官文縐縐的,把一件小事写得又臭又长。 大概內容是说湖广黄陂“熊於宣”这个恶霸,想强占袁三才之妻庞氏。 庞氏寧死不从,先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年幼的女儿,隨后自尽。 是故当地地方官申请给他授予“烈妇”称號。 牛逼! 离谱! 狗x的! 朱由检送上三个感嘆號,一开始的好心情瞬间无影无踪。 他扭头问侍立一旁的高时明:“这熊於宣,如何处置了?” 高时明躬身答道:“回皇爷,刑部原依律判了戍边。先帝觉得不足以赎其罪,特旨处斩,已然行刑了。” 朱由检心头的火气这才顺了些,提起硃笔,在奏疏上批下“照办”二字。 接著又翻了十几本,大多是出派请示、官员调动之类的琐事,看得他太阳穴直跳。 他站起来活动下筋骨,伸了伸懒腰,又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高时明。 对方依旧如木雕泥塑般站著,脸上无悲无喜。 难怪司礼监能与外朝分庭抗礼,这根本就是被逼出来的啊。 如果说厂卫是皇帝的手脚耳目,那司礼监便是外置大脑。 毕竟不是谁都如朱元璋一样,能够日批两百题本,常年不缀的。 不愿意放权给文臣,那就只能放权给內臣了。 只是这外置大脑再好用,也不可能完全忠诚。 就算忠诚,也会慢慢產生自己的私慾。 而这些私慾必定会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寻租空间,然后慢慢侵蚀扩大。 国朝之事,从来如此,向来如此。 他嘆了口气,將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暂且压下,继续埋首於题本之中。 就算要改动,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吧。 明天这题本还是得让司礼监帮忙过一下,不然天天如此,真是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已经两眼无神,头脑发昏之时,一份题本的名字让他瞬间惊醒。 《登莱巡抚孙国楨题东江毛文龙请功並颂厂臣》。 哟,毛文龙! 已经数个世纪没看过你的名字了,朕实在好生想念。 他精神一振,连忙打开。 题本中是关於丁卯之役中毛文龙大捷的请功战报。 所谓丁卯之役,今年春夏时,后金女真入侵朝鲜之事也。 朱由检一路翻看,心中思绪起伏。 没想到自己登基后,收到的第一份关於女真的消息,竟来自东江,而非寧锦。 这可是丁卯之役啊! 然而现下的大明除了他以外,再无一人意识到这意味著什么。 他们甚至还以为东江又有了一场大捷。 但这场发生在朝鲜的战爭,却深刻影响並推动了整个天下的大势。 要知道后金女真之强横,和传统草原部落的强横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本质已经脱离了游牧的概念,而是游牧+农耕的复合体。 以辽东汉儿为奴,耕地冶铁。 从而获得农耕文明天然的生產力优势,使得粮草、军备都能与大明抗衡,甚至在局部略有胜出。 以女真、蒙古、少数包衣为军,专职征战。 在军备和骑兵优势的加持下,又附带了高强度训练带来的战斗力。 在这两者的基础上,叠加先军体制更高的效率和连战连胜的气势,这才造就了如今女真的威势。 而丁卯之役中,女真逼迫朝鲜签下了城下之盟。 正好缓解了他们当前的两个致命弱点——粮草和东江。 从此,东江镇的外部环境急剧恶化,而女真则从朝鲜获得了稳定的粮草,並得以腾出手来,放心大胆地西征蒙古诸部。 从这里开始才有崇禎二年的“己巳之变”。 女真从蓟镇长城三路破口,胡骑直入京畿,生民遍地哀嚎。 然后袁崇焕凌迟、东林尽斥,厂卫再起,復社於江南成立,直到崇禎十七年煤山自縊。 而这一切——其实正是起源於这场丁卯之役。 高时明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呆坐的朱由检,不明白这份奏摺为什么看了这么久。 他抬眼一瞧,將孙国楨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朱由检继续往后翻阅,歷史的沉重感很快被啼笑皆非取代。 因为这位登莱巡抚孙大人,题本的后半截全是对魏忠贤的吹嘘遛马。 什么我们团结在厂臣的旗帜下,尽心竭力。 什么厂臣高居庙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云云。 这就是天启年间经典的政治生態了。 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把首功归於九千岁魏忠贤,那便是大大的不识时务。 但反过来,只要带上魏忠贤,小过变无过,小功变大功。 如果再能为魏忠贤修几座生祠,叩拜如同义子,那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今朝谁敢不识君了。 朱由检越看越乐,终於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高时明:“这位孙国楨,是何许人也?” 他倒不是想降罪,只是单纯觉得这位孙大人有些可怜又可笑。 魏忠贤的尸体都凉了几天了,他这个时候上题本,换做別的皇帝,那简直是找死啊。 高时明不知道朱由检在笑什么,只能谨慎回道。 “回稟陛下,孙国楨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天启四年时,亲率舰船数十,驰援澎湖之战,力克红夷,使澎湖重归大明疆域。” “此后廷议推选登莱巡抚,此人便以此海战经歷中选。”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收。 这世间人事,果真不是黑白分明。 没想到这登莱巡抚,媚事阉党之人,竟然也曾是南洋之上抗击外寇的勇士! 南洋、红夷、郑芝龙…… 这些事情放在承平年间又哪里不是大事呢? 只是在这神州陆沉的王朝末年才显得那么不引人注目罢了。 他沉吟片刻,提起硃笔,在题本上缓缓写道:“上报之功,朕已尽知。厂臣旧事,勿復再提。” 停顿一下,又认真地写下一句半通不通的打油诗 ——愿卿再继南洋英雄志,更復辽东旧河山! 第37章 大明武举高考题!(求月票) ——再继南洋英雄气,更復辽东旧河山! 好不容易憋出这句破打油诗,朱由检感觉所有的才华已经耗尽。 他又把剩下的题本简单扫了一遍,全都是一些繁杂小事而已。 他心中疑惑,转头看向高时明,“昨日题本全都在这里了吗?” 高时明认真答道,“回陛下,昨日一百七十二本,今早递进宫来的四十三本,均在此处了。” 朱由检这下更不明白了。 他昨天那么大的动作,简直是把肆无忌惮写在了紫禁城大门上。 这群文臣勛贵怎么就如同鵪鶉一样,一言不发? 那昨天去找刘太妃说情又是谁?不会是英国公张惟贤吧? 搞啥呢?我真正的改革还没开始,你这帝国腰胆怎么能第一个拆我台? 他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先相信刘太妃的嘱咐,直接吩咐道,“你去唤英国公下午入宫来见。” “另外……”朱由检微微停顿,略带尷尬“明日开始,题本还是由司礼监整理后再与朕匯报吧。” 高时明躬身应是,然后又轻轻问道。 “陛下,武学的老师和粗通文墨的三百余名伍长都到了,要作何安排?” 朱由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嘆一声,“先唤老师们进来吧。” ……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 御马监掌印太监徐应元走在最前,他身后,跟著三个人。 只一眼,朱由检心中的那点期待,便沉下去了大半。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徐应元领错了人,把翰林院待詔的老秀才给带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像个弥勒佛。 走起路来,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中间的是个瘦子,身形单薄得像根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身灰色的长衫空荡荡地掛在身上,更显得他穷酸潦倒。 最后面的是个老者,年纪看起来已过甲,头髮白,鬍鬚也有些杂乱。 他背微驼,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跡,但眼神却还算清亮。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总不能和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越是奇形怪状,越是身怀绝技吧? “臣……臣钱宽(孙立、李儒),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人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尤其是那胖子钱宽,因为动作太猛,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对他们这些一辈子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来说,能得见天顏,已是祖坟冒了青烟。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平身吧。” “谢陛下!” 三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低著头,不敢直视天顏。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老者李儒,想来年长之人,总该稳重些。 “李教习,朕且问你,如今的京师武学,每日都教授些什么?” 李儒闻言,身子一颤,连忙躬身答道。 “回……回陛下,武学之中,学生需从《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择一为经。” “再从《武经七书》、《百將传》中择一为纬。” “每日,教授其中章句约莫二百字。” 他犹豫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 “若有天资聪颖、志向高远者,亦可不受此限,自行研读。” 朱由检听著,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著。 经义就不说了,那武经七书是不是太不接地气了一点…… 他耐著性子继续问道:“那……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之类,可有教授?” 此言一出,三位教习都是一愣,面面相覷,神色间都有些迟疑。 最终,还是那个看起来最畏缩的瘦子孙立,鼓起勇气,向前一步,低声说道。 “回陛下……武举乡试、会试,皆不考戚少保之兵法,故……故而学中通常是不教的。” “若有学生自愿,可……可自行寻阅。” 不考,所以不教。 好一个“不考,所以不教”! 朱由检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徐应元。 徐应元立刻会意,躬身道。 “陛下,孙教习所言属实。” “这武学教什么,全看武举考什么。” “昨日陛下吩咐下来,奴婢赶紧收罗了各科武状元中选时的策问文章。” “这一篇就是如今武学之中最热门的绝世好文。” 说著,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由小太监呈了上去。 “绝世好文?” 朱由检被这四个字勾起了一丝兴趣,那不就等於武林江湖中的葵宝典? 他接过试卷,展开第一页。 姓名:文质。 骑射:九矢八中。(武举標准为中三) 步射:九矢三中。(武举標准为中一) 单看这弓马嫻熟,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武人。 再往下看,是考官们的评语。 考官郎中聂:“选君,非止因君之文采,更因君之忠义正气,跃然纸上!” 都给事中凌:“君之策论,莫非周之吉甫、方叔於今再世乎?” 给事中王:“好文!此等雄文,当发往九边,令诸將传阅,以正其心,以明其志!” …… 朱由检看著这些毫不吝嗇的溢美之词,心中的好奇愈发浓厚。 他摆了摆手,示意殿內眾人安静,自己则凝神细读起来。 策论第一问,开头便起得格局恢弘: 古之用兵,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请结合韩信之击龙且,王霸之遇王郎,周瑜之赤壁,谢玄之淝水,李愬之淮蔡,郭子仪之涇阳,评述此数役之成,为天幸,抑或人谋? 其合於兵法与否? 今边事孔棘,上求才若渴,诸生为將,將何师焉? 好题目! 朱由检心中暗赞一声。 这题目出的极有水平,直指战爭的核心——决定胜负的,究竟是运气还是谋划? 是奇谋诡计还是堂堂正正? 一股好胜之心,从朱由检心底油然而生。 他好像回到了后世的考场上,这道题目上正正写著几个大字——附加题:15分。 他没有急著去看那状元文质的答案,反而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构思起腹稿来。 就以韩信潍水之战击败龙且为例。 潍水之战中,韩信佯败,诱使龙且率领的齐楚联军渡河追击。 待其半渡之时,掘开上游用沙袋堵住的河堤,大水奔涌而下,將敌军一分为二。 隨即,韩信回师猛击已过河的敌军,斩杀龙且,大破敌军。 此题的关键何在? 朱由检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叩击,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38章 开军校!开军校!开军校!(求月票) 潍水之战,韩信击龙且…… 一阵思虑过后,朱由检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在他看来,这一战的关键无非四点。 其一,组织度。 佯败之术,对军队的纪律和组织能力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佯败就会演变成真败。 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军队,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收放自如。 如李愬雪夜入蔡州,听起来浪漫无比,但背后却是强到爆炸的组织度。 “大风雪,旌旗裂,马冻死者相望……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 换做如今的大明卫所,甚至辽东精锐,要执行这样九死无生的战术指令,恐怕早就原地溃散了。 其二,可行性。 用沙袋在潍水上游筑坝,是否真能积蓄起足够的水量? 仅凭人力一个个搬开沙袋,能否瞬间形成摧枯拉朽的衝击力? 战场的选择,季节的考量,天气的变化,是否会导致意外情况发生? 想必韩信在定下计策后,肯定提前派人做过充分的调查、演练,才选定潍水作为最终战场。 其三,战果扩大。 大水隔断敌军,固然能製造出局部的兵力优势,但也意味著放弃了全歼敌军的机会。 若想將战果最大化,就必须提前在对岸部署骑兵部队。 这样敌军溃败之时,才能进行追击和包抄,將击溃战升级为歼灭战。 其四,风险预案。 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 万一龙且不上当怎么办? 万一水势太小,未能有效分割敌军怎么办? 这些意外情况,都必须有相应的预案。 比如,准备接应的预备队,提前构筑撤退路线上的营寨堡垒,与过河部队约定好变数方案等等…… 朱由检在心中將这四点反覆推敲,自觉已无疏漏,这才胸有成竹地翻开了那篇被誉为“绝世好文”的答卷。 初看此文,朱由检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好文章! 武状元文质,显然深諳兵法之道,且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开篇,文质便提出了“奇正相生”的核心论点。 他认为,用兵之道,在於“虚实”与“奇正”的变化。 善於料敌者,常击虚避实。 善於胜敌者,在因正设奇。 紧接著,文章以韩信、光武、周瑜、李愬等数个经典战例,深入剖析了奇谋的本质。 ——正是知彼知己,洞察敌情。 无论是韩信的囊沙堵水,还是周瑜的火烧赤壁,其成功的根本,都在於对敌人心理、形势的精准把握,而非单纯的兵行险著。 看到这里,朱由检不禁略微惊嘆。 这古人確实能耐,他自己的答案太过关注实操,反而没有这个开篇立意高深了。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眉头也隨之蹙起。 文章在论述完奇谋之后,笔锋一转,开始对“奇”进行分级。 文质认为,韩信、周瑜等人的奇谋,终究只靠精密的计算来取胜。 这不过是“智之奇”罢了。 比这更高一筹的,是“德之奇”。 他以郭子仪单骑退回紇为例,认为郭子仪的成功,不仅仅是智谋的作用。 更是他平素忠义素著,威望深孚人心,是以德服人,这才是更高明的奇。 而最顶级的奇,则是“神之奇”。 如王霸在滹沱河边,以河冰已合的谎言稳定军心,而河水竟然真的冻结。 文质认为,这已经是天人感应,非人力所能及,近乎於神了。 朱由检此刻的感觉如同吞了苍蝇一般。 神tm的神之奇! 这和用黄金三章把他骗进来,然后就开始水文的小说有什么区別! 他皱著眉头继续往下看,直到文章的末尾,文质的目的终於图穷匕见。 文质在文章结尾,开始大谈当今朝局。 他认为,我大明在上天庇佑下,中兴稳固,威震四海。 府部藩臬纲纪联络,边疆堡垒屯戍严明,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棋盘正局。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根本没有可乘之机,所以也就不需要再刻意去追求所谓的“奇谋”了。 朱由检心中无语,你说的是这个时空的嘉靖朝吗? 最后,文质表明心跡,说自己最崇拜的是郭子仪,希望自己能像郭子仪一样,以“德”行事,心怀忠义,为国建功。 “啪!” 朱由检终於忍无可忍,將手中的试卷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 朱由检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兵家策论,分明不过是一篇文采稍弱的进士文章而已。 通篇都是天人感应、道德感化、天命所归,听起来玄之又玄,实则虚无縹緲。 他铁青著脸,又翻开了第二题。 第二题的题目,在朱由检看来设置得更有价值,也更难回答。 古之戎车、舟师,沿及千年,其利安在? 后世车船之制不一,孰利孰弊? 请结合李陵浚稽山之战,牛车为营,终被匈奴铁骑所破;曹操赤壁之役,铁索连舟,终遭祝融之灾。 论我朝用车战以御虏,用海战以防倭,二策是否可行? 好! 这才是真正的军国要务,直指大明当时的军事困境。 但要答好这题,非得有踏踏实实的边地海疆实战经验才行,他反正是答不上来。 却不知这位状元公又打算怎么回答? 朱由检快速扫过第二份答案 果然,这位状元公的答案,却又是一碗陈年老汤,换汤不换药。 对於车阵和舟师的利弊,不过蜻蜓点水。 转而又开始高谈阔论——器有利钝,存乎其人;法有优劣,惟在得人。故知圣王之应天下,惟其时,惟其人而已。 朱由检只觉胸中一股鬱气直衝脑门。 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的无知开脱而已!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扫过殿下那三位噤若寒蝉的武学教习。 …… 看著眼前这三人的瞬间,他就明白了! 为何这等空谈误国的文章,竟能得到翰林考官们的一致推崇? 因为评判的,是那些不通兵事、好为虚言的文官! 因为教授的,是这些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酸儒! 他们自己就不懂军事,不懂战爭的血与火。 他们所能欣赏的,也只有这种附庸风雅、阳春白雪的锦绣文章! 名为选將,实为选文! 名为考武,实为考德! 器不称其名,则必有偽! 名不副其实,则必有殃! 如此取士,与纸上谈兵的赵括何异? 大明朝,就是用这等標准,来选拔为国戍边的將帅吗? 可笑! 可悲! 可嘆! 这哪里是在选拔將才,分明是在培养一群赵括! 这与八股取士,何其相似尔! 用一套固定的模板,选出一群“聪明人”,然后让这群聪明人,用德行和操守去治理整个国家。 而现在,大明的军队中,居然也是以此標准来筛选的吗? 朱由检只觉一阵荒谬。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三人退下。 那三位教习正因刚刚朱由检无由来的暴怒瑟瑟发抖。 见状如蒙大赦,齐齐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殿內,顿时只剩下朱由检与徐应元。 徐应元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低声道: “陛下,殿外还有三百余粗通文墨的伍长,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朱由检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要將胸中的鬱结之气一併排尽。 这些腐儒,是指望不上了。 武之不兴,自文轻之。 这腐朽到骨子里的武学,不推倒重来,看来是无药可救。 他之前出于谨慎不愿做蒋光头,但现在看起来,纵使光头千般愚蠢,开学校总是不蠢的。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眼中的失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冷静与决然。 他看著徐应元,一字一句地说道: “传旨。“ “在大殿之中,给朕摆三百张桌子。” “朕,要亲自给他们出题,考上一考!” 第39章 ——考生请听题(求月票) 朱由检站手持狼毫,悬於半空,久久未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错的不是武状元文质,而是选拔他的制度。 这套制度想要什么样的人,下面的人就会削足適履,把自己变成什么形状。 而他现在,即將要確定新的武学制度——哪怕仅仅是针对300名伍长。 那么,这套武学制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悬著的手腕猛地一沉,笔锋在纸上划开,再无半分迟疑。 【第一题、战略模擬题(10分)】 今有一將,领兵三万,皆为精锐。 敌有二十万,军容不整,然其帅轻狂,追逐而来。 我军当如何破之?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他將韩信战龙且这一仗,改头换面,只留下最纯粹的战场要素。 他倒要看看,这些大明的底层军官,会如何作答。 【第二题、军队思想题(10分)】 尔为京营把总,辖兵五百。 若尔之上官剋扣空餉,贪墨军资,事后分尔三成,尔当如何处之? 这一题,答案是什么,其实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次回答这道题都是在过一道思想钢印。 一次不够,就来十次,十次不够,就来百次。 一时的规训或许无用,但只要他持之以恆,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 同时再辅以严酷法令和细致监察,就不信扭转不过这股歪风! 至於监察的机构和人选嘛,他心中已经有了模糊打算。 朱由检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瞟过大殿门口安静侍立的骆养性。 这位出身锦衣卫世家的少年,前几日被他招入宫来,用做威慑田尔耕的一枚棋子。 如今作为御前大汉將军,每日站岗执勤,一丝不苟。 他心中邪恶一笑。 你小子,別以为朕不知道,你日后可是投了满清的。 虽说没干什么天怒人怨的大恶事,但就凭这份“忠诚”,这辈子朕也得给你点苦头吃吃。 念头一闪而过,他继续下笔。 【第三题、战术模擬题(20分)】 尔为把总,奉命率五百部眾,自锦州开拔,往大凌河左岸筑一新堡,以作遮蔽。 请详述尔之开拔准备、安营扎寨及行军哨探之法。 选军官,最重要的是底层战术级別的能力培养。 战略级能力,等这些军官们从战场上杀出来,自然可以到更高一级的军校学习。 怎么能像大明这样,完全反过来,读书造火箭,入职打螺丝,实在是本末倒置。 【第四题、军资后勤题(15分)】 尔为千总,麾下一千人。 令尔八日內,自京师急行军至喜峰口(约四百里)。 请问隨带粮草几何?军资火药几何? 輜重营所配粮草几何?何时出发?几日匯合? 第五题、第六题…… 朱由检写得兴起,完全进入了一种邪恶出题老师的状態,挥毫泼墨,好不痛快。 等他一口气写满了整整两页纸,才猛然惊觉,停下了笔。 他看著纸上那一道道堪称变態的题目,不禁有些失笑。 自己这是魔怔了。 这只是三百名粗通文墨的伍长啊,又不是后世国防大学的参谋班。 他摇了摇头,在写好的十几道题目中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四道难度较低的题。 “徐应元。”他扬声道。 “奴婢在。” 徐应元快步从殿外走入,躬身候命。 “將这份考卷贴出去吧,给他们两个时辰作答” “遵旨。” 徐应元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张还带著墨香的纸,退了出去。 朱由检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御案的边缘,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今早批阅奏章带来的疲惫感,竟在这一番酣畅淋漓的出题后,一扫而空。 做出题老师,实在是爽不可言! 他放鬆了片刻,但很快,一股警醒之意涌上心头。 朱由检啊朱由检,切勿以所谓后世见识,就视天下英雄为草芥——王莽之鑑,犹未远也。 “高时明。” “臣在。” 高时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传朕旨意,”朱由检缓缓说道,声音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行文辽东、宣府、大同、蓟州等九边各镇,每镇择选精干队官两名,斩获过女真或蒙古首级的选锋勇士十名,即刻送入京中,朕有大用。”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告诉各镇总兵,要好生推举,务必是真正有战功的勇士,休得以滥竽充数之辈来糊弄朕!” “奴婢遵旨!” 看著高时明离去的背影,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科学,什么是科学? 各科之学问也。 多数穿越之人,总將科技树局限於物理、化学、数学,何其片面。 军事有军事的科学,社会有社会的科学,经济有经济的科学。 就连那群买彩票的人,也都要讲一讲彩票科学…… 但这所谓科学,其关键不过是“实证”与“逻辑”罢了。 他不懂这个时代的军事细节,怕变成纸上谈兵的赵括? 没关係,他可以把全大明最懂的人都召集过来,让他们討论、总结、实践、更新。 集思广益,去芜存菁,这便是他的“军事科学”! 心情正在激盪之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朱由检的脑海。 李自成! 对了!李自成! 今天事情一件接一件,他几乎忘了这茬。 朱由检的心臟猛地一跳,他快步走到殿內屏风处,眼光顺著驛站线路快速寻找。 陕西承宣布政使司…… 延安府…… 有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一个小小的地名上——银川马驛。 找到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李自成就是银川驛卒。 而在银川驛的旁边,赫然便是米脂县。 陕北……原来李自成在陕北啊! 在未来连年的大旱之中,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难怪李自成会造反,换了谁,在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里,都得反! “高时明!” 刚刚走到门口的高时明闻声,立刻转身回来:“万岁爷还有何吩咐?” 朱由检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復了平静,但眼神中的光芒,却锐利无比。 他沉吟片刻,果断道:“你,亲自安排最信得过的人手,去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再一次,戳在了“银川驛”三个字上。 “找到一个叫李自成的驛卒,想办法,把他给朕带到京城来。” 高时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陛下……为何会知道千里之外,一个小小驛卒的名字? 这简直……匪夷所思!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记住,用你的名义去找,编个好听的由头,就说你见他骨骼清奇,要送他一场大富贵。多少银子,朕都认。”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朕让你去找他的!” “臣遵旨!” 高时明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內心却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李自成?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走吧。”朱由检挥了挥手,“顺便,陪朕一起看看,朕的那些未来將军们,考得怎么样了。” 朱由检则理了理衣袖,缓步向殿外走去,脸上带著一丝期待的笑容。 第41章 天要下雨 北京的秋雨来得太快了。 方才还是艷阳高照,转瞬之间就乌云压城。 吹袭而过的风里夹杂著土腥味,大雨隨时会落下。 英国公张惟贤端坐於肩舆之中,眉头紧锁如川。 这几日听到的种种声音,此刻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张纷乱的网。 “国公爷,陛下新设勇卫营,三千人中无一勛贵子弟,这是何意?” “我等与国同休,陛下难道已不信我等?” “您是三朝元老,圣眷正隆,还请为我等向陛下陈情啊!” 勛贵们焦灼惶恐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闪过。 紧接著,却又换成了儿子张之极那张年轻激昂、充满希望的脸。 “父亲!陛下乃不世英主,正是我大明扫除沉疴、重焕新生的天赐良机!” “大殿焚书,是为宽仁;恩结阁臣,是为笼络。” “校场选士,是为雷霆;亲掌兵权,是为果断!” “父亲,纵观青史,陛下比之秦皇汉武初登基时,又何曾逊色半分?您不要再犹豫了!”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两种截然不同的期盼,如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唉……” 张惟贤长嘆一声,只觉得膝盖的旧伤又在隱隱作痛,连带著腰间的陈年老伤,也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 这身老骨头,总比钦天监更能预知风雨。 肩舆缓缓停稳,他掀开帘子,一个尖细的声音便钻了进来。 “国公爷!”御前牌子马文科一路小跑,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您老可算来了!” 张惟贤脸上掛著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极其自然地塞了过去。 分量很足。 马文科的脸瞬间涨红,下意识地左右一瞥,终究还是用袖子接了。 他的动作略显慌乱,险些將那沉甸甸的银锭掉在地上,但却比三日前那份青涩要好上许多了。 “国公爷圣眷不浅吶,”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三日前才蒙召见,今日陛下又惦记著您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咱们得快些,陛下……等得正急呢。” 乾清宫遥遥在望。 还未到殿前,张惟贤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一顿。 宽阔的丹陛之上,竟错落有致地摆了数百张桌案。 三百名精壮的汉子正襟危坐,埋首於桌案之上,奋笔疾书。 他们神態各异,或抓耳挠腮,或左顾右盼,唯有寥寥数人,凝神专注,下笔如飞。 而大明天子朱由检,此刻正负手立於一名黑塔般的壮汉身后,微微俯身,饶有兴致地看著他笔下的答卷。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朱由检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真诚而温和,一如三天之前。 “国公终於来了!” 他快步走下丹陛,亲热地一把扶住张惟贤的臂膀,力道沉稳,“三日不见,朕甚是想念!” “来,咱们殿中敘话。” 说罢,不容张惟贤行礼,便半扶半引地將他带入了乾清宫。 君臣落座,小太监奉上香茗。 紧接著,大太监高时明又亲手捧来两个长条形的锦包。 朱由检接过,温和地递到张惟贤面前。 “上次见国公,朕观你行走似有不便,心中掛念,莫不是身患行痹之症?” “朕特意让尚衣监赶製了两个药包,內里放了些活血祛寒的药材,又用暖石煨了两个时辰。国公快试试,看能否舒缓一二。” 说著,他竟亲手將一个暖包摊在张惟贤的膝上,又示意高时明將另一个为他繫於腰后。 一股温热夹杂著淡淡的药草香,瞬间驱散了腰膝间的寒意。 张惟贤有些手足无措。 君恩如山,可这般细致入微的体贴,他歷三朝也是头一次遇见。 “陛下……老臣……”他一时语塞。 朱由检却微笑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今日请国公来,是想请你一同看看朕为勇卫营所擬的试题,朕正要以此选拔队官、把总。” 他示意小太监將卷宗递上,继续道:“然朕毕竟未歷行伍,纸上谈兵,恐貽笑大方,还需国公为朕把关才是。” 张惟贤连忙接过,躬身道:“老臣年迈眼,需佩靉靆(ài dài)方能视物,还望陛下恕臣不敬。” “国公但看无妨。” 张惟贤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布包,拿出两片水晶磨成的镜片,用细绳系在耳后。 朱由检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这明代的眼睛,觉得十分有趣。 他脑海中顿时闪过一连串相关主意。 望远镜、显微镜、水银镜子…… 军事、医学、银子! 不急不急,等明天朝会过完,就问问看现下最发达的制镜手艺在哪里,先找几个工匠过来做做实验。 人事要搞、军权要抓,这科技树也不能落下。 …… 卷宗上仅有四题,分涉战略、战术、军心、后勤,言简意賅,却直指核心。 张惟贤看得极慢,心中却翻江倒海。 在五军都督府坐班数十年的他,虽未真切带兵,却也熟知兵事。 如何看不出这等试题与武举標准的区別。 一者虚,一者实。 一者云里雾里,一者直指核心。 待到看完,张惟贤缓缓取下眼镜,放回布包。 此时膝上和腰间的暖包正源源不断地散发著热量,熨帖著他的老寒腿和旧腰伤。 可他的心,却在各种念头中煎熬,一时百感交集。 这世间,莫非真有天授? 他想起了勛贵们的焦灼,想起了文臣们的观望,最后,又想起了儿子那双燃烧著火焰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父亲,陛下如此英主……” 是啊,如此英主。 可也正因是如此英主,才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万一,哪怕只是万一呢?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直视著皇帝那双依旧含笑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 “臣斗胆,敢问陛下……您,到底在恐惧什么?” …… 暖阁內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顿时寸寸僵住。 我在恐惧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我在恐惧十七年后的煤山! 我在恐惧即將席捲天下的天灾和人祸! 我在恐惧变革中即將遇到的抵抗和阴谋! 但…… 为何居然连你也知道我在恐惧呢? ——大明英国公张惟贤。 你究竟是忠是奸?! 张惟贤却没有理会皇帝的失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声音略带颤抖。 “陛下於二十四日午时登基,未至申时,便已令魏逆自縊。” “二十六日临朝听政,对政事之敏锐,对民情之洞悉,满朝诸公无不惊嘆。” “尔后,大殿焚书以安文臣,恩结阁臣以抚人心。” “如今京畿之间,上至百官,下至生民,又有谁不认为是圣君出世。” 朱由检凝神听著,面沉如水。 他知道,真正的话,要来了。 果然,张惟贤说罢这段,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膝上的暖包,“啪”的一声,悄然滑落在地。 他整了整衣冠,对著朱由检,缓缓跪倒,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君臣大礼。 “国公这是何意!”朱由检心中一凛,霍然起身去扶。 可他的手刚一触及老人的手臂,便发现这位年过甲的老臣,双膝跪地,竟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如铁。 “臣歷经三朝,忝为顾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有些话,別人不敢说,不能说,不愿说,老臣,却不能不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著一股雷霆之力。 “宫中禁地,看似戒备森严,然於满朝文武而言,消息互通,从来不是秘事。” “陛下登基当日,即令信王府旧部戍卫內宫,尚可说是为防魏逆。” “重理亲军名册,迁內侍家眷於皇庄,诸臣已是窃窃私语。” “及至昨日,陛下亲临校场,以武选士,顷刻间勇卫营立,三千兵卒在握,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竟无从置喙!” “至此,朝堂之上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底下已暗流汹涌!” 张惟贤每说一句,朱由检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他从来都对当前的宫墙之密不报奢望。 毕竟初登大宝,雷霆手段所立的威严,不过是暂时压制了盘根错节的积弊,却远未能扭转冰冻三尺的颓势。 但却未曾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满朝文武看得如此透彻。 难怪,难怪! 从昨日到今日,竟无一封关於勇卫营的题本上递。 原来,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这位“圣君”的下一招! 老人微微喘了口气,声音却愈发激昂。 “桩桩件件,在满朝文武眼中,是君疑於臣!” “然,君若疑臣,臣又安能不惧君?” “君臣相疑,国事何为?天下何为?” 他说完,再次深深叩首。 “臣此言,句句肺腑,字字赤诚。” “然窥探宫禁,妄议上意,罪在不赦,请陛下降罪!” 大殿內,落针可闻。 朱由检缓缓坐回软榻,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有一股无名火在升腾。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真正的政治! 可那又如何? 他的身家性命,是他穿越之后的第一要务,无人可以动摇! 他看著伏在地上的张惟贤,那满头的白髮,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良久,朱由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国公,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他的声音里,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惫。 “你能犯顏直諫,朕,又岂是那等毫无气量的君主?” 张惟贤闻言,缓缓直起身,却依旧跪著,並未起身。 “谢陛下天恩。”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却陡然迸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但是,臣今日所言,並非止於君臣之疑!” 朱由检瞳孔猛地一缩。 只听张惟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聵!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命所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一言,可定兴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生杀予夺,皆在圣心!” “朝中诸臣,勛贵百官,能用者,陛下用之;不堪者,陛下罢之!” “选贤任能,整飭吏治,国事终有可为之日,天下终有可救之时!” “区区君臣猜疑,只要陛下赏罚分明,恩威並济,终有冰消雪融的一天!” 他的眼神亮得嚇人,仿佛在燃烧著自己的生命。 “臣今日真正所忧者,是陛下因这份恐惧,从此操人以权术,用人以威压!” “若陛下只信机巧,只信手段,那便是捨本逐末,自毁长城啊!” “陛下!”他望著朱由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的颤抖。 “臣知国事维艰,人心叵测,然天下之大,又岂会只有陛下您一人在殫精竭虑?” “满朝文武,公侯勛贵,其中或有庸碌之辈,或有贪墨之徒,然,又岂会没有愿为陛下效死之人?” “圣君当世,气象翻新,新政將立,天下间愿为大明粉身碎骨的忠贞之士,正翘首以盼,如过江之鯽!” “他们,等的不是陛下的手段,不是陛下的权谋,而是陛下的信任啊!” “老臣只望陛下,能守住本心,行王道,以诚待人,以公治国!莫要因一时之困,便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与群臣置气,与天下置气!” “陛下,请信天下,信人心,信我大明三百年养士之节!” 这一连串话讲完,张惟贤气喘吁吁,眼神却亮得嚇人。 他將额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臣言尽於此,请陛下降罪!” …… 坐在软榻上的朱由检,彻底呆住了。 此时,殿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於来了。 狂风卷著豆大的雨点,骤然从殿门灌入,吹得御座前的珠帘疯狂摇曳,叮噹作响,如乱了心弦的琵琶。 丹陛之上,数百名考生发出一阵惊呼,纸张被吹得漫天飞舞,墨跡被雨水冲开,考场上瞬间一片狼藉。 太监们尖著嗓子高喊著“收卷”,场面乱成一团。 可这一切的喧囂,似乎都传不进朱由检的耳朵里。 他的眼中,只剩下地面上那个孤零零的暖包。 锦缎的明黄,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团停止跳动的、孤独的火。 第41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 朱由检缓缓地,將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內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著,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內侍家眷於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將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鬆弛,奸邪混跡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繫於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內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於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著。”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朱由检终於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著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著。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顏死諫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勛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內,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內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勛贵们一时喧譁,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於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於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爭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覆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將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將。”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著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梟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爭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鬆鬆。”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將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將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懟呢?” “臣之恐惧,尽在於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於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著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著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勛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討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勛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这两个歷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然都在担心著同样的事情。 他们,究竟在万历朝的时候,看到了何等令人绝望的景象,才会在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恐惧?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著琉璃瓦,匯成一片巨大的喧囂。 朱由检没有再去尝试搀扶张惟贤,乾脆就那么在张惟贤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他先是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隨即又摇头失笑。 “英国公啊英国公,你这么看朕,可真是……把朕看轻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有著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进了张惟贤的耳朵里。 “国公是怕朕,对这天下失望,是吗?” “越是想做事,遇到的反弹就越大,最终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能学我那位神宗爷爷,往紫禁城里一躲,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再也不谈什么中兴之主,再也不做什么圣君之梦。” 张惟贤缓缓抬起头,看著近在咫尺的年轻帝王。 “陛下……老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三了。” “老臣这辈子,等不到第三位圣君降世了……” “老臣等不到了,我大明,恐怕……也等不到了啊!” 朱由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这一刻,突然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告诉他,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未来。 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是华夏数百年沉沦的开端。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史书上所谓得,天授圣君,他只是一个在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赤子。 他本身就对斗爭的残酷性有著充分认知,也从未对这明末的文臣班底抱有过高希望。 可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了。 朱由检突然笑了。 “国公能与朕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可见国公爱朕。” 他又摇了摇头。 “这国事繁杂,盘根错节,朕年少德薄,国公担心朕会因为遇到挫折而心灰意冷,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国公懂朕之大志,却又不懂朕之意气。” “朕想做的事情,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说罢,他乾脆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走到御案之后坐下。 他恢復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明天子应有的威仪与疏离。 “风物长宜放眼量,还请国公,慢慢往后看吧。” 他对著殿外的高时明示意了一下。 “高伴伴,英国公年事已高,今日又如此激动,恐伤身体。你亲自送国公回府休息吧。” 张惟贤还有些迷茫,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今日的君臣奏对,已经结束了。 他只好强撑著酸麻的双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臣……遵旨。谢陛下天恩。” 说罢,在高时明的搀扶下,缓缓退出了大殿。 …… 殿內,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他缓缓走到殿门口,看著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冷的雨水。 高处不胜寒。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歷史上的那些皇帝,越到后期,越是孤僻,越是多疑。 因为他们的意志,终究要通过无数的人去执行。 而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张惟贤大概率是忠臣,否则这等演技也太好了,这等投机行径也太拼了。 英国公往上还能得到什么?封王吗?他大可不必如此。 可即便是这样的忠臣,他所能想像的极限,也不过是匡扶社稷,重振朝纲,做一代中兴之主。 就仅仅只是这样,他们都担心自己受了挫折,学万历一般往深宫一钻,从此摆烂。 倘若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的志向,又还能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呢? 自己眼下要做的,或许是给这艘即將倾覆的破船修修补补. 但往后要做的,终究是要將它彻底砸烂,用它的龙骨和船帆,去造一艘能够驶向新大陆的、全新的巨舰!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这其中所需要的牺牲,又岂是他们能够想像的? “风物长宜放眼量……” 朱由检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朕眼中的世间风物,或许並非你们所能想像啊。 他转身走回御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硃笔,蘸满了殷红的墨。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 张惟贤一路跟著高时明,默默地走在紫禁城空旷的宫道上。 雨水已经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地下著,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匯成溪流,流向远方。 两人一路无话。 快到东华门时,一名小太监突然打著伞,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 “国公爷,请留步!” 小太监跑到跟前,恭敬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捲轴。 “陛下刚刚写了两句诗,命奴婢送来给国公爷。” 张惟贤此刻还有些恍惚,脑海里依旧迴荡著皇帝最后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和那句“朕心中的天下,与国公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接过捲轴,以为是补全了这首诗,乾脆也懒得去看。 隨手揣进袖中,便钻进了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肩舆。 肩舆摇摇晃晃地启动,在雨中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哎!当家,快把水倒进缸里,赶紧再多接一点,这雨眼见著就快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个老婆子,喊什么喊!” “快些啊,这掉的哪里是雨,分明全是银子!” 张惟贤被这充满生气的声音唤得回过神来。 ——这雨要是停了,明天的朝会应该正常进行吧? 到时候,陛下他又会作什么惊人之语呢?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捲轴,漫不经心地打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滯! 那宣纸之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两行用硃砂写就的大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第42章 菜,就要多练! 雨水顺著殿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水。 乾清宫內,一片静謐。 徐应元、高时明、王体乾、田尔耕四人,安静地垂手侍立在御阶之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御案之后,朱由检眉头深皱,正在审阅伍长们递交上来的考卷。 …… 不多时,朱由检终於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试卷。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將那份卷子略一思忖,便放在了左手边那堆明显矮上一截的卷宗之上。 做完这个动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在龙椅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眼睛快要瞎了。 这是朱由检最直观的感受。 穿越至今,他批阅的奏疏、题本,不敢说是名家之手,那也至少是字跡工整的馆阁体。 而眼前这批出自勇卫营伍长之手的试卷,则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大明朝最真实的民间文化水平。 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首先是字跡,谈不上任何书法,简直就是狗爬,不,说狗爬都是抬举了,有些字跡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仿佛隨时要从纸上越狱而出。 更有那放荡不羈的涂改,一坨一坨的墨跡,让本就不甚乾净的卷面更显狼藉。 其次,是俗体字,或者说简体字的大量运用。 “礼”写成“礼”,“个”写成“个”,“体”写成“体”…… 更关键的是! 同一个字,还可能有好几种不同的简化写法,突出一个隨心所欲。 大明虽然书同文,同的只是繁体字。 民间自发演化的俗体字,却是百齐放,各有千秋。 朱由检批阅之时,全靠著汉字的象形特点和上下文连蒙带猜. 这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在阅卷,而是在做一篇篇完形填空。 最后,便是白话文的大量使用. 这倒是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感到了一丝亲切。 但拋开这些卷面上的“不拘小节”,这些伍长们在答题內容上所展现出的东西,却著实让朱由检感到惊讶,甚至是惊喜。 思想题的回答最为正常,几乎所有人都义正言辞地表示,若是上官胡作非为,定要举报揭发。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勇猛的憨憨,下笔就是“俺必將这廝当场拿住了,解去与万岁爷发落”,让朱由检看得忍俊不禁。 但他也只是看看就罢,真要是不做监管,这些底层出身的將官们,吃起兵血来和勛贵出身的也不会有太大区別。 而韩信击龙且的这道战略题,则最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案五八门,简直是一场民间智慧的大赏。 最常规的“蓄水半渡击之”,居然已经算是平平无奇。 有提出佯败诱敌,在密林处设下伏兵的。 有建议埋伏精锐,然后派人送女装去激怒龙且,逼他愤而渡河的。 甚至还有个脑洞大开的,说要效仿孔明,在河对岸摆出空城计,活活嚇退龙且的大军。 朱由检越看越是眼熟,到后面几乎啼笑皆非。 难怪后世传闻,建州奴酋长最喜读三国。 看来小说归小说,那是真教东西啊。 这大明底层武官与奴酋努尔哈赤,莫非是共读同一本兵书的吗? 至於最后的后勤题和战术题,反倒如他所料,糟糕得一塌糊涂,能给出清晰可行方案的,寥寥无几。 就连他颇为看重的孙应元,单从这场考试来看,也未见得有何惊才绝艷之处。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別的…… 嗯,他就是那个提议送女装给龙且的聪明蛋。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由得笑出了声。 沉吟片刻,他收敛了笑意,目光看向徐应元,声音平淡却清晰地开口: “勇卫营,即日起分设三部,共三名千总,全都空缺待定。” “每部下设二司,共六名把总。孙应元,任第一司把总,其余五名把总之位,同样空缺待定。” “每司下设十队,共计六十队。队官之职,便由这些人充任。” 说罢,朱由检抬起手指,遥遥一指左手边那堆“劣中选优”的试卷。 徐应元躬身向前一步,双手拿过试卷,声音沉稳:“奴婢遵旨。” ——是的,把总以上全员空缺,仅任命孙应元一人,就这还是后世青史加成的原因。 道理很简单。 仅仅是一场校场比武,一场乱七八糟的御前考选,就涌出来千总、把总。 如果这些人德不配位怎么办? 如果他们往后立下更多功劳怎么办? 那些在九边用命搏杀的队官、精锐,入了京又会怎么看? 要知道三年一次的武举进士,得中后也不过是授卫所镇抚而已。 赏罚需有度。 这不是什么帝王心术,这只是最基本,最正常的管理学常识罢了。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著,继续发问。 “营中盔甲、战马、营地等事,进度如何了?” 徐应元立刻回话。 “回稟陛下,营地已起了雏形,勇卫营三千余人,昨晚已先行入驻。” “完备的营房,则还需十日方完工。” “盔甲、兵械皆已从兵仗局调拨腾换为最新打造的一批。” “只有战马较为紧张,眼下从原先四卫营、勇士营中將確有马匹共一千二百一十三匹先行拨用。” “其余缺额,还需再做调拨或採买才能凑齐。” 朱由检沉吟片刻,再次下令。 “从明日起,所有勇卫营將士,严加操练,每五日中,二日阵型,三日习武。” “所有队官以上军官,每日校练之后,入宫读书。” 他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带著几分过来人的“恶趣味”。 他想起了后世那句让无数莘莘学子闻风丧胆的口號。 三年高考,五年模擬。 哈哈!我登基四天做了这么多事情,你们也別想閒著! 全都给我捲起来! “后续,每月一考,文化、武艺、军略皆在其中。” “考试不合格者,直接退回当伍长,再从伍长中重新选任队官。” 徐应元对这场变革的开始一无所觉,只是点头应是:“奴婢遵旨。”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徐应元,落在了王体乾和田尔耕的身上。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第43章 抄家结果出来了 “抄家之事,办得如何了?” 朱由检转向王体乾和田尔耕两人。 王体乾看了一眼田尔耕,主动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稟陛下。” “奴婢自二十四日奉旨以来,已会同锦衣卫,將逆阉魏忠贤、客氏及其党羽尽数抄家锁拿。” “其家中所藏金银、田契、房產、古玩字画等,皆已清点造册,数目无算。” 他顿了顿,微微抬高了些许音量。 “经此一抄,方知其贪腐成性,蠹国害民,令人髮指!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万里,实乃大明之幸,苍生之幸!”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伸出手:“册子呈上来。” “是。” 王体乾应声,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捧著,由身边的小太监转呈至御案之上。 朱由检接过册子,隨手翻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梢便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册子里的內容,竟然是用表格的形式呈现的。 一列列,一行行,清晰明了。 人名、金银、田亩、文玩……各项分类,一目了然。 朱由检的目光,忍不住从帐册上抬起,用余光瞥了阶下二人一眼。 王体乾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微低著头。 而他身旁的田尔耕,却显然有些紧张。 朱由检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种表格,他只在几天前,让王、魏、田三人交出阉党名单时,亲手画过。 却没想过,王体乾竟能这么快就用在了这里。 这个马屁……有点爽啊。 难怪能执掌司礼监长达七年,中间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哪怕魏忠贤权势滔天,他都始终屹立不倒。 是个聪明人。 不错,朕就喜欢聪明人。 朱由检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一抬头,目光便重新落回了册子上。 他直接略过了前面那些繁杂的目录,翻到了匯总金银的那一页。 第一行,便是魏忠贤。 【魏忠贤……抄没金银,共计二十四万六千两。】 嗯? 仅仅是这第一个数字,就让朱由检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二十四万六千两? 权倾朝野,號称九千岁的魏忠贤,就抄出来这么点? 这和他预想中的数字,差得也太远了!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王体乾。 他甚至还没开口,王体乾却仿佛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说道:“陛下,可是觉得魏逆所抄银两,数目过少了?” 朱由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三分。 王体乾迎著朱由检的目光,不闪不避:“回稟陛下,奴婢与田指挥初查之时,也与陛下有同样的疑惑。后经多方查证、审讯其管家僕役,方才明了其中原委。” “魏逆自天启三年掌权以来,確实贪赃枉法,聚敛了巨额財富。然其人……亦钱如流水。” “其一,先帝在时,为固圣宠,魏逆曾多次捐献內帑,以助边餉,前后不下十数万两。” “其二,其人性喜奢华,讲究排场。每次出巡,仪仗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扈从如云,耗费甚巨。” “其三,他篤信佛教,在京城內外大修庙宇,广塑金身,动輒捐赠数万、十数万两白银。” “其四,为博取清名,他亦曾在京畿附近,捐资修桥铺路,以示恩德。” “如此几番销之下,待我等查抄之时,其府中现银,確实仅余二十四万六千两了。” 王体乾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有理有据,仿佛是在陈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朱由检静静地看著他,一言不发。 王体乾也坦然地回望著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旁边的田尔耕,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之时,朱由检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哈哈……” 他笑了起来,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体乾,你做得很好。” 他温和地说道:“查得如此细致,足见你的忠心与干才。以后在朕面前,不必再自称奴婢了,称內臣即可。”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和恩典,让王体乾都愣了一下。 他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谬讚!奴婢乃陛下家奴,万不敢逾矩,內臣二字,实不敢当!”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平身。 他的心里,其实並没有完全相信王体乾的话。 魏忠贤销大,这是事实。 但究竟销到了何种地步,这笔帐,恐怕是说不清楚的。 但他相信,王体乾是个聪明人。 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如此拙劣的方式来糊弄自己。 就算他要贪,也绝不会从魏忠贤这块最显眼、最引人注目的肥肉上下手。 当然,最关键的是…… 就算王体乾真的贪了,自己现在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自己刚刚登基,元从班底全是歪瓜裂枣,只能如此借力打力了。 在真正属於自己的亲信班底建立起来之前,他只能任用他们。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起来吧。”朱由检淡淡地说道。 “谢陛下。”王体乾顺从地站起身。 他仿佛看穿了朱由检的心思,继续补充道: “陛下,魏逆虽现银不多,但其田產、房產却极为惊人。” “除先帝赏赐的四千一百顷皇庄外,我等又在京畿各处,查抄出其兼併的良田一千六百余顷。” “此外,奴婢已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其老家河间肃寧,清查其族中田產,想来不日便有回报。” “嗯,做得很好。”朱由检讚许地点了点头,“务必查清,不可遗漏。” “奴婢遵旨。”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回到帐册上,继续往下扫去。 【李永贞……抄没金银,共计五十二万八千两。】 看到这个数字,朱由检的瞳孔,猛地一缩。 李永贞? 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竟然比魏忠贤本人贪得还多一倍不止? 靠!难怪原主的信王府修了两年都没修好! 你是真的胆肥啊! 朱由检继续扫过剩下的名单。 【崔呈秀……八万四千两。】 【周应秋……七万二千两。】 再往下,便是许显纯、崔应元、倪文焕这些小嘍囉,所抄银两,从六千到一万不等。 在册子的末尾,王体乾还用硃笔,贴心地匯总了总额。 ——一百零六万七千四百六十两。 一百零六万……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太少了。 实在是太少了。 在他最初的设想里,剷除阉党,怎么著也能抄出个三五百万两白银。 却没想到如此之少。 辽东的军餉,九边的军餉,西北的賑灾,哪一项不是百万级別的窟窿? 这点钱,撒下去,连个水都看不见。 数额相差如此巨大,绝不仅仅是魏忠贤销大就能解释的。 是自己杀的人太少了? 朱由检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隨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为了稳定朝局,稳健过渡。 也为了避免东林党人起復后,借著倒阉的旗帜,侵蚀自己的事权,他必须控制打击的范围。 甚至某种意义上,如今所谓的阉党,反倒是最好用的。 但钱能多一点总是好的,后续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又不影响朝政的格局。 怎么做才好呢?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著,发出“篤、篤、篤”的轻响。 就在这时,王体乾突然往前一跪,拜伏於地,“陛下,臣有罪。” 这一动作,瞬间就把殿內其余三人都惊住了。 朱由检手指一顿,睁开了眼睛。 他瞬间明白了王体乾想要做什么。 “嗯?体乾罪从何来?” 本书七月匯报暨八月展望 笑死! 敲下这个標题我在屏幕前笑得肚子抽! 大家可能忘记了,我一开始给主角的设定是官场出身,结果阿柴实在没混过官场。 写著写著代入的全是自己多年牛马的工作经验。 所以今天这个单章,也是网际网路风格。 讲两件事情: 1.匯报一下在陛下们鼎力支持下的七月成绩 2.匯报一下阿柴八月目標,並申请领导们的资源支持。 ----------------- 这本书是7月8號开的。 第一周,新书榜-歷史分类,第80名。 第二周,新书榜-歷史分类,第50名。 第三周,新书榜-歷史分类,第20名。 第四周,也就是这一周。 新书榜-歷史分类,第6名! 新书榜-全站榜单,第32名! 推荐榜-全站榜单,第274名! 月票榜-新书榜单(50万字以下),第132名! !!! 反正臣开书的那天是绝对想不到有今天的…… ----------------- 但这难道是臣的功劳吗? 要知道这本书的收藏一直涨得很慢,但是留存一直很好。 收藏和追读的比例一直稳定在3:1左右。 ——这难道不是陛下们爱我之故吗? 更重要的是,在数十天来各位陛下的月票、追读、推荐票的支持下。 本书在各种榜单上一路北伐,流量开始不断增加。 从刚开始扑街的+50,+100,+150,到现在居然每天+300了(t-t太不容易了)。 要知道,本书可是只有3000收藏。 可是各种数据的表现,居然能追得上五千收藏,一万收藏的书。 ——这难道不是各位陛下的功劳吗? 总之,多谢各位陛下,你们让臣见到了臣未曾想像到的风景。 臣已经截图了本书与绍宋、铁血残明、万历明君等一系列书在推荐榜上擦肩而过的合照了,无憾了。 好了,成绩匯报完了,阿柴对本月的绩效自评是b+,请陛下们审批~ ----------------- 然后是本书八月展望,分別是三江/强推推荐、上架、爆更计划三个事情。 首先是三江推荐…… 说实在的,以前阿柴做读者的时候,三江不怎么爱看,只看月票榜前100的书。 现在开始写书了,才知道当年看不上的三江,居然已经是要仰望的天板了。 但是上三江是需要pk的,而且只pk追读数据,这就对本书很不利了。 如果要比月票、评论,阿柴很有信心是同期第一梯队,但追读这个事情,比例再好,也得收藏基数够大。 ----------------- 所以基於此任务目標和外部险峻局势。 特申请陛下的一些资源,来完成本书衝刺三江推荐的目標。 所需资源1:希望各位陛下,八月仍能继续支持各种月票、推荐票、追读、评论,这样更高的榜单排名能获得更高流量,以打破低收藏所带来的劣势。 所需资源2:希望各位陛下,哪怕你在养书,也请在【下周的星期一、星期二】这两天。 追读一下最新章节,能不能上三江,只看这两天的追读数据。 哎,臣也知道这很为难陛下,毕竟当初臣也是非50万字不看的。 但竞爭实在太过激烈了。 本期与臣竞爭的全是经年老手,都是臣以前爱看的作者,臣没有陛下的支持,实在没有信心…… 恳请陛下拨付本月粮草,臣愿庶竭駑钝,北伐中原! ----------------- 如果有幸上了三江,大概八月中会上架~ 我会在这月初努力攒攒稿子,爭取上架爆更! 就算上不了三江,还是爆更! 爆更是对陛下们这数十天来支持回报,与最终能不能上三江没有关係~ ----------------- 没想到居然敲了这么多话。 嘰里咕嚕说了一通,也是耽误陛下时间了,有怪莫怪。 第一次写书实在没什么经验,也没预料到能看到这么多有趣的风景。 胸中万言,到结尾时竟然无话可说,唯有谢谢。 唯有谢谢! 第44章 强大的「中情局」和拉胯的「军情局」 “……罪从何来?” 御座上,朱由检淡淡开口。 王体乾伏在冰凉的金砖上,將头颅深深埋下,语气中瞬间哽咽: “奴婢过去受了魏逆蒙蔽,竟与那阉竖同流合污,贪墨不法,致使国事败坏,上负皇恩,下愧万民。” “幸得陛下天威,拨乱反正,这才让奴婢幡然醒悟。” “奴婢愿將过去贪墨所得的五万两白银尽数献上,以助国事,还望陛下允许奴婢乞骸骨。” 这场突如其来的自请有罪,让殿內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田尔耕站在一旁,只感到深深的寒意。 你这样做,那又置我於何地呢?我又该如何自处? 为何就不能事先通个气呢?! 他的手心,瞬间便被冷汗浸湿。 站在一侧的高时明,微微抬起的眼帘,瞟了王体乾一眼,又默默垂下了。 徐应元却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措。 但田尔耕反应倒也快。 他一咬牙,猛地也跪倒在地,硬生生砸出了一声闷响。 “陛下!臣也有罪啊!” 他虽然没办法瞬间哽咽,但声音可比王体乾响多了。 “臣过去同样被魏逆蛊惑,未能明辨是非,助紂为虐,玷污了锦衣卫的天子亲军之名!” “臣有负陛下信重,罪不容诛!臣愿献上歷年贪污所得白银七万两,恳请陛下降罪!” 说罢,他一个头实实在在地磕了下去,。 好傢伙! 朱由检端坐在御案之后,面上不置可否,但心里已经乐开了。 这都能捲起来? 一个五万,一个七万,这实在是良心无价而忠诚有价啊。 如果连他们两个都能互卷,那朝中这些暂时放过的阉党,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捲起来呢? 朕的要求也不多,能把九边欠餉平掉一半就够了啊。 这些念头,在朱由检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 只见他从御案后站起身,大笑著绕出御案,亲自走下台阶。 “两位爱卿,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亲自上前,一手一个,將王体乾和田尔耕从地上扶了起来。 王体乾和田尔耕二人顺势起身,脸上还带著惶恐和感激,但心中巨石已然落地。 朱由检朗声说道:“朕三日前在朝会上对文臣们说,朕愿与他们一道,尽却前尘,开此新路。” “然而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你们说的呢?” “两位爱卿今日能有此举,实在可见对朕的信任。” 朱由检鬆开扶著两人的手,轻轻一抚掌,笑道: “既然如今咱们是一条心的,有些话,朕也就能敞开来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东厂,乃是朕的眼睛。” “没有东厂,朕就是个瞎子,只能困守在这深宫之中。別人说什么,朕就得听什么。” “而锦衣卫,乃是朕的手臂。” “没有手臂,朕就是个废人。只能枯坐在这龙椅之上,纵有万般想法,也无法施展。” 朱由检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体乾的身上。 “王体乾,你既为东厂提督,就要给朕把这双眼睛当好。” “朕要你领著东厂,把朝中、地方的官吏牢牢看住。” “谁与谁是一党,谁又与谁共图门户,朕都要一清二楚。” 他话音一顿,又继续说道。 “还有贪腐之事,纵使已在前日朝堂上略作威慑,却终究难收长效。” “你將各官贪腐形状各自记录在案,整理成册,留待后用。” 他带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平时五日一报,若有大事,即刻来报!明白吗?” 王体乾立刻躬身,斩钉截铁地答道:“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奴婢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为陛下看好这文武百官!” 朱由检微微頷首,隨即转向了田尔耕。 “田尔耕。” “如今后金、蒙古诸部的侦探之事,是谁在负责?锦衣卫可有参与其中?” 田尔耕闻言一愣,连忙整理思绪,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九边谍报之事,颇为繁杂。” “若是派人前往敌境窥探,一般由当地、主將自行侦探,多以夜不收或家丁为主,偶尔会招揽降人或细作。” “锦衣卫也偶尔会派遣旗尉前往查探,不过一般都是巡视九边为主。” 朱由检一挑眉,已经略感不妙,然而还是继续问道。 “那防奸之事呢?朕在信王府时,也常听闻奴酋善用奸细。” 田尔耕回道。 “奴酋奸细以故降將李永芳为首,最善撒泼金银,诱使无赖。” “地方、各镇、关口,一般以当地主官负责防奸之事。” “在京中,则以锦衣卫西司房为主,五城兵马司、京城巡捕营为辅。” 朱由检默默地听著,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一时没有说话,殿中再度陷入了沉默。 田尔耕看著皇帝沉吟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却不知道朱由检心中此时全是失望。 这叫什么谍报系统? 简直乱七八糟,一盘散沙!事权不一,多头管理,这效率能高到哪里去? 后世隨便一本女频宫斗小说里的情报网,都比这个来得严密。 怪不得大明后期对后金的动向总是反应迟钝,根子就在这里。 堂堂大明,谍报一事居然被白山黑水中崛起的蛮族给碾压了! 这是你们《三国演义》看得不如努尔哈赤多的缘故吗? 算了,现下不是大做整顿的时候,先打好手里的牌再说。 想到此处,他压下心中的思绪,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隨口一问。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派出得力的旗尉,替朕去九边走上一趟。” “军户、屯田、贪腐、缺额,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一一查探来报。” 他话音一顿,认真地看著田尔耕: “朕知道,緹骑每每奉差出京,地方上多有无赖之徒出资攀附。” “到了地方后狐假虎威,鱼肉百姓,以求富贵。” “最后,钱是进了他们口袋,骂名却全是朕的。” 田尔耕听到这话,嘴唇蠕动,却无言以对。 这信王……不,陛下。 长於深宫,困於王府,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朱由检看著他紧张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下来。 “过去的事,朕已然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可莫让朕失望。” 这一拍,一拉,一打,田尔耕只觉得五味杂陈。 但此刻却无暇多想,他立刻躬身应是。 “臣,谨遵圣諭!定不负陛下所託!” 任务分定,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体乾、田尔耕、高时明都退下去。 …… 不知何时,窗外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终於是下完了。 天空被洗刷得乾乾净净,一道残阳掛在西边的天际。 朱由检走到窗边,怔怔地看著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溅起小小的水。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朱由检转头对著高时明道。 “传朕的旨意,京师骤雨,泥泞不堪,朕体恤臣工不易,明日罢朝一日。” 他话音一顿,继续说道: “只传諭四位阁老,各位卿部,一起到武英殿来议事即可。” 第45章 別开生面的朝会(求下周一追读哈!別忘记朋友们!) 首辅黄立极领著一眾阁臣、卿部,跟在小太监身后,心思各异。 国朝定製三、六、九常朝,但自世宗、神宗起就几乎已是空文。 就连先帝也不过每月上朝四日左右而已。 果然啊,每个皇帝初初登基时,心里总想要澄清四海,光被四表。 却不知道这份心气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 转瞬间,武英殿已至。 跨过殿门的黄立极瞬间愣住了,脚步也隨之凝滯。 这……还是他上次来的那个武英殿吗? 殿中左右两侧,整整齐齐地摆放著两排桌椅。 每一张桌案,上面摆著三样东西:一叠纸,一支笔,还有一杯冒著热气的清茶。 更匪夷所思的,是每张桌案上,都立著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木牌。 上面用漂亮的馆阁体,清清楚楚地写著他们的官职和名字。 “內阁首辅,黄立极。” “內阁次辅,施凤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 “……” 这等场景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叫人一看就明。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不就是当初自己苦读时的学堂吗? 只不过现在桌椅摆放从面向老师,变成侧向老师罢了,难道…… 这皇帝今天是要给他们上课不成? 身后的其余阁老,卿部跟上来后,也全都停住脚步。 他们面面相覷,一时间不知作何是好。 “诸位大人,请入座吧。” 殿中的高时明掛著和煦的微笑,伸出手对著各位卿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动。 这座位,是能隨便坐的吗? 祖制呢?体统呢?君臣之別呢? 最终,还是首辅黄立极,硬著头皮,第一个迈开了步子。 他走到写著自己名字的桌案前,却也不敢坐下,只是站在桌案之后。 其余人顿时有样学样,纷纷找到写有自己名牌的桌子站定。 高时明见状也不做催促,只是道,“陛下再有片刻就到了,各位可以先看看今日要议的事项。” 眾人拿起纸张一看,均是大感新奇。 这上面用线条画作格子,顶部写了议题、负责人、事项,內中则是边餉、马草折银等事项。 一切井井有条,比之常见的公文写法,確实更见清晰。 高时明笑著补充道,“此乃陛下读史记有感,效仿太史公的『年表之法』而作。” “用在计事之中,更为清晰明了。” “为区別於史家所用世家年表,陛下特赐名——表格。” 话音刚落,殿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喏。 “陛下升座——!” 眾人心中一凛,也来不及再认真看这所谓“表格”,连忙转身,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一身明黄色常服,从殿后缓缓走出,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臣子。 但他没有如上次一般坐上龙椅,而是走到丹陛下那张略高一些的“皇帝专用”办公桌后。 “眾卿平身,都坐吧。” 群臣起身后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率先落座。 朱由检微微一笑,对此早有所料。 “诸位为何不坐?” 还是没人动。 沉默片刻,首辅黄立极率先出列,满脸纠结地说道: “陛下……自太祖皇帝定下规矩,朝堂议事,臣等皆是站立回话,如此……如此集体赐坐,似乎,有违祖制啊!” 是的,议事能坐著固然好。 毕竟谁也不是贱骨头,能舒服当然选择舒服。 但是“礼”是文臣们制约皇帝的最强大武器。 哪怕朝野之中,心学的影响已深入骨髓。 哪怕文臣之中,多数人一当官就將四书五经拋之脑后。 但这批判之武器,皇帝能破,蛮夷能破,他们却不能破。 谁知,朱由检听完,却轻笑一声。 “祖制?” 他反问道:“祖制再大,又哪里大得过古礼呢?” “春秋秦汉之时,君臣对答,亦是各自落座,从容问对。” “怎么到了我大明,反而要让诸位肱股之臣,站得腰酸背痛,才能为国分忧呢?” 他微微一顿,又继续反问。 “更何况,真要说祖制,贪污可是要被剥皮实草的,各位总不能要朕也恢復这条祖制吧?” 说罢,他不再看眾人,当先一撩衣袍,坦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得,剥皮实草都出来了。 这简直是把在座眾臣的污点沾满了墨水,当庭狂甩。 各位阁臣顿时不敢接话,纷纷老实坐下。 朱由检见此,心中大石终於落下,取而代之则是发自內心的畅快。 为什么他要留著满朝阉党不做清算? 什么仁慈圣君,什么大殿烧书,不过是藉口而已,连收割声望也不过是附带之事。 真正的原因就三个: 其一,是怕朝堂动盪。毕竟崇禎元年陕西就要大旱了,真要人事大规模动盪数月,夏税秋粮收不齐就完蛋了。 其二,则是不想让东林、投机分子借著反阉的旗帜,夺走天启集中的事权。 这些文臣或许並非一党,但侵蚀皇帝权力几乎是每个文臣的共识和本能。 虽然不是不能挽回——崇禎二年的时候,崇禎就尽斥东林,再起厂卫阉党了,但这又要耽误多少时间呢? 其三,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了! 这群软骨头+有污点的文臣,至少在东林完全起復之前,都无法大力阻挡他的动作。 等到东林起復后就更好玩了,他们甚至要比今天更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身边。 降低阻力,增加助力,他才能痛痛快快地按照他的心意来对整个国家做调整。 而不是整天和这群文臣聊些什么祖制、礼制、定製的破事。 救亡图存之事,怎能不革故鼎新?! 今天先开个小窗,看我后面不把你们这破房子砸得一乾二净! “好了,既然都坐下了,那便开始议事吧。” 朱由检的声音將眾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拿起自己桌上的那份“表格”,轻轻敲了敲桌子。 “今日第一个议题,九边欠餉清理。” “元辅,三日前是你领的此事,进展如何?” 黄立极屁股刚坐下,赶紧又站起来。 户部尚书郭允厚也赶忙站起来拱手。 “陛下,臣与户部尚书郭允厚,三日內殫精竭力,已將天启元年至今的九边欠餉全部釐清。” 说罢他將袖中一叠厚厚册子交由高时明呈上。 朱由检接过一看,密密麻麻的字竖列而起,看了两页他就失去了耐心。 今时今日,我已不同了,想让我再受三天前看內承运库帐本的气? 必不可能! “高时明,用表格之法重新整理,贴到屏风上。” “此事暂且跳过,等整理完再议,现在先议第二事。” 朱由检说罢看向施凤来。 施凤来和左都御史房壮丽赶紧站起身来。 黄立极和郭允厚犹犹豫豫了一会,这才坐下。 “回稟陛下,山东水灾清查一事,臣与左都御史商量,已委派山东道御史金兰前往勘察。” 朱由检手指轻扣桌案,也不说话,只是以目示意。 施凤来继续说道。 “此事二十六日接令,当天就定人选,二十七日金兰便出发了。” “一路车船交换,预计十日可至山东。五日勘探后,再经驛站公文急脚上报,预计三日可达。” “再宽裕二日,则估计九月十七日会有第一份回报。” 朱由检点点头,心中有些无奈。 这就是古代的通信速度,北直隶、山东这还是临省,真正做一件事,在路上的时间都要十天半月。 也难怪此时效率低下,多数事情的周期都是按月来计的。 他对此暂时无法可想,点点头让高时明修正任务表后,就看向张瑞图。 “下一事,马草折银,此事进展如何?” 第46章 三不知阁老(求周一追读!) “马草折银,进展如何?” 张瑞图站起拱手,沉声回道:“回陛下,臣已查明。辽东马草折银,確有情弊。” 他顿了顿,组织著语言,力求周全。 “臣查问户部、兵部旧档,又走问京中往来永平、蓟镇之人。” “过去朝廷召买马草,所给之价,往往不足。有力之家,总能多方规避。” “而无力之民,一旦被摊派,则倾家荡產,之后也往往无法足额交付马草。” “是以,此法於民,则民怨沸腾;於国,则辽东马草不济。” 说到这里,他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而,臣以为,与其召买,不如將马草折银,发往辽东,由当地自行採买,或更为妥当。” 他说完,便垂首侍立,心中忐忑无比。 这番话,道理上没有错。 但他恰恰没说最关键的事情,而这件事却是他无法迴避,也不敢去说的。 果然,朱由检,听完后轻轻嘆了口气。 “张阁老,朕记得,上次朕便问过。” 朱由检的声音幽幽响起。 “召买马草存在情弊,朕知道。” “折银能去除召买情弊,朕也知道。” “朕问的是,银子到了辽东,要如何变成马草,这其中的关节你怎么不说呢?” 张瑞图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这……蓟辽总督阎鸣泰或有方略自行处置。” “自行处置?”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折银方法是总督辽餉黄运泰报上来的法子,到了你这里搞不明白,竟又要折回去寻蓟辽总督了。” “辽镇公文来回五日不止,你若当初无法釐清此事,为何要隨口承诺三日可得?” 其实在朱由检心中,已经猜到其后缘由。 召买马草有情弊,就意味著有利益链,派人过去把利益斩了就行了。 此人不说,不是不说,乃是不愿说,乃是不敢说。 朱由检微微前倾,缓了缓口气道。 “那依张阁老之见,若再给十日时间,此事能否有个结果?” 张瑞图的嘴唇哆嗦著,却不敢应上一个是字。 朱由检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乾净。 他盯著张瑞图,一字一句地问道。 “好,此事你办不得。那朕再问你,放眼满朝文武,你觉得,谁能办得?” 张瑞图的眼神下意识地在殿內扫了一圈。 首辅黄立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其余阁部卿臣也是事不关己。 唯有李国普神色似乎跃跃欲试。 但最终,张瑞图的目光,还是落回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何必呢?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七了,从一福建贫穷子弟而至大明阁老,又有什么还不满足的呢。 新君锐意改革,东林起復在即,这朝堂上眼看是腥风血雨,何必久呆? 不如回乡去罢,用心书法,未必不能成为真正大家,青史留名。 岂不比留在这暴风眼来得更好? 他思虑到此,再不犹豫,直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捧著,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 “老臣昏聵无能,如今又年老多病……恳请陛下,准臣……骸骨归田!” 群臣顿时都看向朱由检,等著他接下来的反应。 按照惯例,皇帝此时应该离座,亲手扶起老臣,温言抚慰。 然后上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最后让张瑞图“勉为其难”,继续为国任事。 如此反覆三次,张瑞图就可功成身退了。 特別是当今陛下登基以来,明睿果断,颇有明君气象,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施恩机会。 一息,两息…… 张瑞图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渐渐觉得不对。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许久,就在殿內眾人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朱由检忽然一笑。 “好好好,好一个三不知阁老。” “国事糜烂至此,无能之辈,確实不该窃据高位。”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时明,挥了挥手,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传旨。” “张瑞图昏庸无能,又毫无担当,著,削籍为民,剥夺一切出身,勒令回乡閒住。” 旨意乾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张瑞图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削籍,是免官。剥夺出身,那就是连举人待遇都没有了! 此令一下,可以说他瞬间就从大明阁老重新变回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是的屁民。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谢恩,两名大汉將军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了上来,一左一右,將他从地上架起,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文华殿。 直到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张瑞图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那句“三不知阁老”一出,青史之中,他张长公永无翻身之日矣! …… 殿內,死一般的寂静。 黄立极、施凤来等人,噤若寒蝉。 就连李国普也是面露不忍,犹豫著是否开口。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心中,是不是在担心?”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担心朕今日清算了张瑞图,明日,就要轮到你们这些曾经的『阉党』?”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眾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黄立极等人浑身剧震,殿中十名卿部阁臣纷纷站起,不敢再坐,却也不敢跪下。 这皇帝……他竟然把话挑明了! “朕今日,不妨跟你们交个底。” 朱由检站起身,以手按住桌案,微微前倾。 “国事如此,朕只欲做中兴之主,而不欲做亡国之君。”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坦荡而锐利。 “是故——谁能做事,谁就上!谁不能做事,谁就下!就这么简单!” “门户、党爭,在朕这里,不值一提,也不许再提!” “朕今日与你们这般说,他日与所谓得东林门户,也是这般说!与天下人,朕还是这般说!” 说罢这话,朱由检也不管眾人反应,径直坐下,仿佛刚才那一番雷霆手段与肺腑之言,都未曾发生。 他敲了敲桌子。 “全都坐下,继续议事。” 他的目光再次看向眾人,再次重复那个问题 “辽东马草折银一事,三不知阁老办不了。”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 我突然意识到,大家可能对蓟镇、永平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马草这件事情究竟发生在哪里。 我补个图示意一下: 最右边是山海关,出关去就是辽东。 然后关內是永平、蓟州,密云。 这三个地方一般是与辽东一起经略的,称为蓟辽总督。 第47章 杨景辰是谁?(求周一追读!) 朱由检的声音,在空旷的武英殿內迴荡。 “你们之中,谁能为大明分忧?” 阁部重臣们,几乎都低著头,默不作声。 谁敢出头? 马草折银一事,看似不大,实则水深得很。 你要说马草,你说不说弊政? 你赞同折银,那银子去了辽东怎么办? 辽东更是一个危险,王之臣、高第哪个没有说过辽东之事,但结果又是如何呢? 指出问题,你就要负责解决问题。 在现在这个环境下,你要去解决问题,你就是製造问题。 问题很难解决,难道製造问题的人还难解决吗? 陛下真真乃是冲主,经验浅薄,只说要做事,却不知道这大明做事之难啊。 黄立极老僧入定,施凤来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大明魏徵”李国普跃跃欲试。 但不等李国普开口接话,一道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臣,愿为陛下分忧!” 声音洪亮,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地射向了声音的来源。 怎么是他! 杨景辰,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如今管著翰林院事,又因吏部左侍郎而暂代部事。 一个清贵官出身,阉党背景,因为上司缺位才能参加今天这场会议的人。 他凭什么敢接这个话头? 朱由检却没让这场面冷下。 他脸上笑容和煦,抚掌一嘆:“朕在信王府时,就时常听闻杨爱卿公忠体国,勇於任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此乃谎言。 什么杨景辰,根本没听过…… 他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桌上的名牌,才知道这人职司名字。 不过这不重要,现在就是黄台吉在他面前接过这话,他也得给足了面子。 但隨口一句话听在杨景辰的耳中,却不亚於天籟之音。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衝头顶,整个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內心的狂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眼神却亮得惊人。 “陛下谬讚,臣愧不敢当。” “正所谓不知其源,则无以正其流。” “臣今日愿为陛下剖此马草之弊!” 朱由检脸上笑容一收,伸手相请:“爱卿细细说来。” 杨景辰徐徐开口。 “启稟陛下,国朝初时,九边马草来源,无外乎赋役,军屯,秋青草三者而已。” “先说赋役一事。” “一束草,若折银,其实不过数分(1两=100分)” “但若以本色起运,以五十束为一车,日需五钱,若以二十日计之,则所费升至十两之巨!” “因此弊政,是故如今马草多已折银缴纳,本色征缴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朱由检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原本身子还靠在椅背上,此刻却是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闻所未闻的杨景辰是什么人?难道真有料? 杨景辰见状,心中更定,继续说道: “再则论军屯征草。” “其实此项可以略过不提,如今卫所败坏,军屯荒废,屯田子粒银都收不齐,何况马草呢?” “第三者,秋青草示例,更是名存实亡。” “草场之生长,每年唯有夏秋两季。” “是故以往各边镇总会於秋季草肥之时,出兵割草,以备春冬之用。” “但以如今各边关之战备、战力,將士们又哪敢远离关墙?” “往往不过是將近处的草场割了,便匆匆退回,闭关自守。” “所得之草,杯水车薪,无济於事!” 朱由检听得越发认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正是因为这三条路都走不通了,才有了召商採买之事,是吗?” 杨景辰,躬身道:“陛下圣明!” “正因赋税、军屯、秋青草三事日渐衰竭,而边事却愈发紧张,兵马员额增多,此消彼长之下,马草缺额,便愈发巨大。” “是故,自成化年间以来,召商採买,逐渐成为主流。” 他说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 “微臣,今日便请为陛下,痛陈此採买之四大弊政!” 朱由检这时竟是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著杨景辰,郑重地拱了拱手。 “请先生,为朕解惑!” 这一幕,让殿中所有大臣,瞬间心中悸动。 天子离座,拱手问策,口称先生! 这是何等的礼遇! 杨景辰更是激动得无以復加,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其一,时价不公,商人趋利!” “既是召商採买,便需定时价。” “此时价之定,多有反覆。往时或一年一定,或一年两定。” “到了天启五年,给事中霍维华,以『物价与时消长,原无一定之理』,奏议一年四定。” “但纵使一年四定,依旧难免与市价有差!” “其时定价或高,或低。” “高时,商人闻风而来,爭先售卖,以致拥挤门槛,车马塞途,輒有踩踏之事!” “低时,则门可罗雀,门厅冷淡,无人问津!” “此第一弊也!” 杨景辰的声音,在殿中迴荡。 “既是召买不成,便又变为僉商!” “此第二弊,政令不公,富免贫当!” “所谓僉商,便是官府指定若干富户,强行摊派额度,限以时价,逼其交付!” “然则,此僉商之事,小吏上下其手,早已是弊病丛生!” “富商大贾,乘肥衣锦,日倚市门,他们背后皆有权贵撑腰,吏不敢问,役不能加!” “真正入官应役者,皆是些庸贩贱夫,漂流弱户!这些人,本就家底不厚,一旦被僉,无不破家!” “如此一来,应役者家破人亡,而边镇马草,仍不能济!” 朱由检抚掌感嘆,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继续说!” “是,陛下!” 杨景辰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急促。 “此第三弊,议事失时,倍价购草!” “马草之额,总无定数,需边镇先行提报本年缺额,户部、兵部核议之后,方才议定僉买之数。” “然则,官僚扯皮,文牘往来,待到数额最终確定,却往往早已失了时令!” “若八月草价,不过一分银一束。可等到十月、十一月,天寒草枯,价格便会暴涨至四、七分!” “此一出一入,便是数倍之差!国帑虚耗,皆在於此!” “还有吗?” 朱由检已然站不住了,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向著杨景辰走去。 杨景辰看著龙袍加身的天子向自己走来,心神激盪,语速更快! “有!此第四弊,亦是最大之弊!” “官侵民逃,根基动摇!” “以上种种情弊,已是触目惊心,然则官吏腐败,上下其手,更是雪上加霜!” “他们往往定以高价,上报朝廷,而实际给付民户的,却是低价,乃至……分文不给!” “如此一来,民户一逢僉买,莫不是倾家荡產,以求贿赂得免。” “稍有门路者,便只身出逃,沦为流民。” “唯有那些无处可逃的中户人家,才不得不应役,然则辛苦一年,最终依旧不免破產之局!” 当杨景辰说出最后一句时,朱由检的脚步,正好停在了他的面前。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 “彩!” 朱由检一声讚嘆,牢牢握住了杨景辰的双手。 “朕久居深宫,孤陋寡闻,竟不知先生有如此忠义,如此大才!” “是朕之过,是朕之过啊!差点就让朕,错过了先生!” 杨景辰被天子双手紧握,整个人都懵了。 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眼眶一热,差点就落下泪来。 他想要挣脱,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虚虚地抬著手,任由皇帝握著。 “陛下……臣……臣不敢当……” 朱由检却是不管不顾,他紧紧握著杨景辰的手,恳切地问道: “如此弊政,先生可有解法?” “难道真如那黄运泰所言,將马草折银了事吗?” 杨景辰听得此言,反而是摇了摇头。 “正如陛下所言,马草,终究是要从关內,一车一车地运到关外的。” “若只是在帐面上將草变成了银子,又有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话到此处,杨景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將辽东情弊一事咽了回去。 朱由检眼中精光一闪:“那依先生之见?” 杨景辰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反而是躬身一拜。 “臣,如今暂代吏部事,斗胆愿为陛下举荐一人!必可清此情弊!” “正是天启二年进士,现任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临清仓管事。” “——卢象升!” 第48章 朕要静静(就是今天了!求追读,冲三江!) “——卢象升!” 杨景辰说出的这三个字,直接把笑盈盈的朱由检震麻了。 卢象升? 那个天雄军缔造者,那个身先士卒,能舞百斤大刀的卢象升?! 他现在居然是大名府的知府吗? 也对,天雄军本就是唐时河北藩镇,不在大名府又能在哪里!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差点失去控制。 冷静! 一定要冷静! 朕是皇帝,是天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麋鹿兴於左而目不瞬! 区区一个卢象升而已…… 而已个屁啊! 这他娘的跟刘备刚把草鞋摊支上,赵子龙就来问价格有什么区別! 皇帝开局就是好,天下英才全在囊中! 朱由检感觉自己就像是三伏天里一口气干了一整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那股子爽劲儿,从天灵盖一直衝到了脚后跟,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都在雀跃! 他尽力维持著脸上的温和笑意。 “爱卿如此推崇,想必此人定有非凡之处。” 他轻轻一招手,侍立在旁的高时明立刻会意,转过身来到职官屏风前。 不多时,卢象升的浮本,便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接过那薄薄的册子,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卢象升,字建斗,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人……】 【万历二十八年生……】 朱由检的心跳漏了一拍。 万历二十八年,那他今年才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卢象升! 卢公,今生我们一起努力,或许都能听见蒸汽机的轰鸣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往下看。 【天启二年,壬戌科,联捷进士。】 看到“联捷”二字,朱由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所谓联捷,便是在同一科之內,先中举人,再中进士。 这种人,在科举时代,就是不折不扣的“学神”,是天才中的天才。 这难度,不亚於后世一个网文作者,第一本书就直接万订封神! 【登科后,户部观政,寻授户部主事,管临清仓事。】 【在任三年,清积弊,严法纪,积羡数千,清逋三万一千有奇。吏部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因功,授大名府知府,加山东按察司副使衔,仍管旧事。】 看到这里,朱由检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临清仓听起来不过一个仓库,事功能有多大,还特地写到浮本里。 他抬起头,望向杨景辰。 “这临清仓,在何处?” 杨景辰精神一振,他知道,皇帝问话,就代表著他的举荐,已然成功了一半! 他快步走到殿中悬掛的《大明混一图》前,伸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点。 “启稟陛下,临清仓,正位於山东东昌府境內,坐镇我大明漕运咽喉之地。” 朱由检顺著他的手指看去,那位置,恰好就在京杭大运河的中段,是南北交通的要衝。 杨景辰的声音適时响起。 “陛下有所不知,这临清仓,其实积弊多年。” “其职有三,一要存粮以备賑灾之需;二为稳漕,为南来北往的漕船调度;三为征粮,从山东、河南徵收本色,以充仓储。” “此一职,牵扯漕运、仓场、民运、地方。” “其中官吏、军卫、漕丁、民夫,盘根错节,弊病丛生!” “莫说做出成绩,便是能在任上安安稳稳待满三年,不出乱子,便已是能臣!” “卢象升以一介新科进士,在彼处三年,不仅將歷年积弊一扫而空,更能为国库追回三万一千多两亏空,三年考成皆为上上!” 杨景辰越说越是激动,声音也愈发高亢。 “臣以为,卢象升其人,正如宝剑藏锋,如今歷经三年磨礪,已是锋锐无匹!” “如今,此剑正合为陛下所握,区区马草一事,不过牛刀杀鸡尔。” 朱由检“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浮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之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 说得好! 这个马屁,真是他穿越以来见过最高水准的马屁! 难怪自古皇帝爱奸臣,古人诚不我欺。 他强行平復下激盪的心情,脸上露出一副讚许的神色,看著杨景辰。 “爱卿有识人之明,朕心甚慰。只是,不知该如何委派此人,方为妥当?” 杨景辰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上次朝会之后,他便將所有的心思都在了这件事上。 这三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四处走访,查阅卷宗。 不知见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终於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卢象升这个名字。 此刻听闻皇帝垂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启稟陛下!卢象升现为大名府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皆为正四品。” “臣以为,可平迁其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按蓟、永,专理马草一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首辅黄立极,都不由得抬起了眼皮,诧异地看了一眼杨景辰。 知府,或按察司使不过地方官,是所谓的“浊官”。 而都察院御史,则是天子耳目,风闻奏事,是最清贵的言官。 这两者虽然品级相同,但地位却有云泥之別。 从知府平调左僉都御史,这在官场之上,几乎等同於一步登天! 杨景辰这番举荐,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已是骇人听闻的火箭提拔了! 然而朱由检此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卢象升,哪里会顾得上什么清浊之別,什么官场规矩。 “爱卿此法,甚好!” 朱由检当场拍板,声音中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安排得甚是妥当。” “不过,卢象升既在大名府,路途不远。可先传旨,令他入京。” “到时候我们三人一同聊聊,这马草一事,究竟该如何著手,而后再命他出京办事。” 杨景辰心中狂喜,脸上维持恭敬,深深一揖到底。 “陛下思虑周全,实乃社稷之福。”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风上已整理完毕的数据。 “此事就此议定,聊回九边旧餉一事吧” “元辅,你带头说说” 首辅黄立极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开始在殿內缓缓响起。 可杨景辰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成了! 竟然真的成了! 自从那日朝会,他亲眼见证了这位新君雷厉风行的手段,就已经有所意动。 但身上的阉党污点实在让他心存犹疑,举棋不定。 直到那块“朕之魏徵”的御赐牌匾,浩浩荡荡地从东长安街穿过时,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是的,这不过施恩旧事而已,哪个读书人会看不懂这些帝王权谋? 但是…… 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啊! 他今年不过四十七而已,为什么就不能去博一个青史留名! 杨景辰不著痕跡地,將目光投向了坐在他对面的李国普。 他的眼中,仿佛有熊熊的烈焰在燃烧。 君既称贤臣…… 吾杨景辰——又何尝不贤! 第49章 大明债务重整启动!(求今天和明天追读哈~这两天先別养) 杨景辰在座位上激动得有些失神,暂且不提。 这边,內阁首辅黄立极已和户部尚书郭允厚一起,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屏风之前。 “陛下此法……果然清晰明了。” 黄立极看著屏风上用苏州码子重新誊抄到表格中的数据,由衷地讚嘆了一句。 郭允厚也拱了拱手,算是附和,只是神思不属,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朱由检也走了过来,看著屏风上的数字。 方才因卢象升这个意外之喜而带来的些许轻鬆,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伸出手指,没有去碰触那些繁杂的细项,而是径直点向了表格最下方,特地用硃砂笔写出的匯总数据。 “所以,自万历末年至今,九边欠餉,共计……九百六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三两?” 之前还有些大臣坐在远处,年老眼,看得不甚分明。 此刻听到这个数字,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都过来看看吧。” 朱由检淡淡地说了一句。 於是,原本还算宽敞的屏风前,瞬间挤满了人。 郭允厚主动上前一步,对著朱由检深深一揖,语气里充满了萧瑟与无力。 “陛下……情形,就是如此了。” 他抬起头,这位掌管著大明朝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此刻看起来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太仓年入,天启初年时,尚有七百五十五万两。然……然到今日,仅余三百三十万两而已。” “而辽餉五百二十万,九边兵马钱粮三百二十八万,京营一百八十万……年例定额,总计一千零二十八万。” 说到这里,郭允厚的声音已是有些哽咽。 “用財者日盛,生財者无门!臣……臣百般筹措,终究……终究是思而无策矣!” 朱由检这才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位户部尚书。 只见他髮丝已然白,眼眶红肿,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仿佛数十个日夜未曾合眼一般。 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空了,分明是一副行將就木的衰败之相。 朱由检心中恍然,难怪魏、王、田三人凑出来的阉党名单里,户部只有小猫两三只。 这等烂摊子,哪里是幸进之徒愿意去沾惹的呢? 所有人都沉默著,就连李国普也是眉头紧皱。 大家都知道大明財税崩塌,但却从来未如今日这般清清楚楚地把这灾难性的一幕摆在所有人眼前,摆在皇帝眼前。 这泼天的窟窿,谁能来补?谁又敢来补?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朱由检的心中,却没有泄气。 穿越崇禎,是个天胡开局,但天胡是和各个亡国之君去比的(杨广和赵佶別来蹭,谢谢)。 这大明一六二七,已然是一副大厦將倾的亡国之象了。 只是这艘破船上的人懵懵懂懂,大部分人还都以为能做修补而已。 ——却不知道真正的风暴已经在关中的上空开始咆哮了。 朱由检正要开口,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然后再慢慢规划。 工部尚书薛凤翔,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著头皮出列了。 “陛下……” 他躬身一拜,声音有些乾涩。 “先帝所修三大殿,至今……尚有一百二十万两的工匠、料银未能给付。” 此言一出,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是雪上加霜。 薛凤翔顿了顿,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一咬牙,继续说道:“如今先帝大行,若要修葺山陵,依制……亦需纹银百万两,按旧例,是要请內帑划拨的。” 他实在是不敢不开口。 这本就是今日要奏报的事情,若是现在不说,等陛下一道旨意,把国库里仅剩的那点钱都挪去填九边的窟窿,他工部可就彻底坐蜡了。 工匠木料的银子还好说,不过是小民或商人,拖一拖,压一压,分批发放,多方筹措一下,也不是不能应付。 可这先帝的陵寢要是出了岔子,那他薛凤翔在青史上的名声,可就要被后人吊起来反覆拷打了! 这下,连朱由检都感觉有点绷不住了。 好傢伙,一个比一个会“补刀”。 他心中快速地盘算了一下自己手里仅有的那点家底。 內帑还剩一百四十三万两。 抄没魏忠贤、客氏等逆党家產,总计一百零六万两。 再加上王体乾主动上缴的五万两,田尔耕那边的七万两…… 满打满算,现在是二百六十一万两。 很好。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別说填平这上千万的窟窿了,就连堵住四分之一的口子,都不够资格。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用沉著的语气问道: “除了太仓岁入,其他各库的进项如何?工部的节慎库没钱,兵部的常盈库呢?” 兵部右侍郎霍维华闻言,立刻出列答道:“回稟陛下,常盈库以收纳马匹、马草折银为主,每年进项不过七十万两上下,过往……一般都是优先拨付辽东的。” 得,指望不上。 朱由检心中嘆了口气。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面让人心烦意乱的屏风,而是重新將目光投向了几乎要垮掉的郭允厚。 “朕只知国事艰难,却未曾想,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声音温和,带著一丝歉意,也带著一丝感佩。 “爱卿能在这等情势下,多方筹措,勉力维持,实属不易。” 他顿了顿,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时明吩咐道:“为郭爱卿,加红一道。” 郭允厚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感动。 三日前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乞骸骨的奏本就在他的袖中,只是张瑞图的下场有点可怕,让他现在不敢掏出来而已。 自古以来,揭露问题的人总比製造问题的人可恨。 却没料到他今日居然能得此宽容。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郭允厚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 “朕观爱卿面色憔悴,神思不属,想来是为国事操劳过度。然,国事虽重,爱卿也需保重身体才是。” 朱由检顿了顿,郑重说道。 “爱卿,务必珍重,每日多加餐饭,大明离不得你,朕也离不得你。” 郭允厚嘴唇颤抖,呆住片刻深深躬身行礼,声音嘶哑却坚定:“陛下圣恩浩荡,臣——敢不效死!” 朱由检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受了他这一拜。 其实他不知道郭允厚是不是真心的。 但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演一辈子圣人,不是也是了。 帝皇恩情如刀,却不是没有半点代价就能拿到的。 小演了一场后,朱由检这才缓缓转过身,面向神情各异的眾臣,朗声说道: “各位爱卿——” “国事如此,颓唐无益!” 眾臣闻言,皆是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这位年轻的皇帝,目光一个个与这些大臣对视过去,然后转向高时明。 “高时明,再拿一面新的屏风过来。” “朕今日,正要看看诸位臣工宰治天下的刀法!” 第50章 小朱与老郭 新的屏风搬上来了,上面贴著一张巨幅的白榜纸。 朱由检拿起硃笔,亲自写上两个当前债务项目: “大行皇帝陵寢,一百万两。” “九边欠餉:九百六十八万两。”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郭允厚。 “郭爱卿,辽餉的情况如何?需要列入一併討论吗?” 郭允厚回道: “启稟陛下,辽餉定额五百二十万两。” “自奢安之乱以来,湖广、云南、贵州、四川等地辽餉,便不再解送京师太仓,而是就地调拨,以作平叛之用。”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其余各省总计三百六十四万两,本年实际解到太仓的,只有二百五十万两。” 朱由检的眉毛皱了一下。 他想起了他的金银,一百万两最后到手八十万两的金银! “是各省都有逋欠吗?” 郭允厚不著痕跡地看了礼部尚书来宗道和施凤来一眼,这是今日堂中唯一两位浙江籍的大员。 他咬了咬牙,终究不敢、也不愿欺君,还是如实开口:“回陛下,以浙江逋欠最多,往下则是江西、陕西。” 浙江,江西……又是这两个地方!本省出的进士多,地方有中央作为倚靠,胆气自然就壮。 但凭什么南直隶这次居然没欠? 朱由检脑中思绪飞转,暂时想不明白关节,打算下了朝问问高时明再说。 这个问题表面上是钱粮拖欠,往深里去挖的话,科举名额、省份经济比重、朝中各党派別、地方吏治、地主阶级都会涉及。 这不是他现在的权威和实力能去揭开的,只能先放一边。 朱由检面上装做若无其事,“那今年的辽餉,还欠多少?” “陛下勿忧,”郭允厚答道,“辽餉近年乃国朝第一要务,今年的辽餉,已全部解付辽东。” 朱由检內心不由得偷偷鬆了口气,他点点头说: “好,那我们,就一个个来解决吧,先易后难。” 他的目光转向了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为大行皇帝修陵,工期几何?” 薛凤翔心里咯噔一下,他已经隱约猜到了皇帝的思路,但君前问对,却不能不答。 他躬身出列,声音乾涩:“回陛下,若要……尽善尽美,恐需五年以上。” “五年以上?”朱由检頷首,“那这一百万两银子,也不可能在第一年就全部用完,对吗?” “是……”薛凤翔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 听到这个回答,朱由检眉头一皱,脸上全是疑惑不解。 “那你又为何一次便索要一百万两呢?” “朕虽年少,但想来就算是地主家雇长工收麦,也是一日一结的吧?” “堂堂大明工部,难不成要五年一结不成?” 薛凤翔被这话挤兑得满脸通红,心中已是后悔万分。 “臣愚钝,確实如陛下所说。” “陵寢开工需先备木料、砖石,因此第一年会多费一些,但也不至於到百万之巨。” “臣下去后与同僚商议,定会报个准確数目上来。” 朱由检点点头道,“除了分期给付,还有別的方法吗?” 薛凤翔脑中急转,却又短时间无法可想。 秋日的殿中,明明凉风习习,他却觉得如坠蒸笼,汗出如浆。 朱由检看著他这不堪模样,轻轻一嘆,这才开口提醒道。 “薛爱卿莫不是忘了魏逆遍布各地的生祠了么?” “朕听说各地祠堂奢华壮丽,所费不下万金。” “朕將这些生祠都划拨与你,你派人前去查探各祠堂可有大料可用,若不敷使用,便变卖折银也可以。” “到时候將帐目报上来,还欠缺多少再议便是。” 薛凤翔无言以对,诺诺称是。 小小裱糊一下,朱由检重新將目光投向今日的主要议题——九边旧餉。 硃笔写就的九百六十八万两,字跡鲜红如血,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难题…… 按现代人的思想来说,什么狗屁陵寢要100万两! 百年之后,一把火烧了,骨灰撒进长江黄河,乾净卫生又大气! 可惜,自己刚刚登基,羽翼未丰,根基不稳。 只能乖乖掏钱修陵寢,否则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立刻就会被那帮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到时候哪怕是这些阉党,也要愤愤然以清流自居,以廷仗为荣了。 这等不用做事的青史留名机会,可不是隨便就有的。 但九边的欠餉,不一样。 这个问题若是搞不定,明年再叠加关中大旱……那星星之火,便真的可以燎原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户部尚书郭允厚。 “九边旧餉巨额逋欠,爱卿……可有良策教我?” 郭允厚拱了拱手,那张老脸皱得像个苦瓜。 “臣確有一些裱糊之法,却不敢称是什么良策,更不敢说是治国之方。” 朱由检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其一,乃是『还新拖旧』之法。”郭允厚开口道,“九边各镇,军餉大抵分作两块,一半是地方自行筹措起运的『民运』,另一半,则是京师拨付的『京运』。” “京运之餉,连年拖欠,已是常態。但这並不意味著边镇的將士们就一文钱都拿不到。” “只靠著民运的那笔银子和口粮,將士们勉强也能餬口,只是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因此,一般的做法是,只要朝廷能发下半年,不,哪怕三四个月的京运旧餉,边军的怨气就能缓解一些,军心也能勉强稳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无奈的意味。 “所以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两,多数是些……积年旧欠。” “说句不好听的,欠了这么些年,便是欠了也就……欠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含含糊糊,声音低不可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等等! 朱由检突然想起了什么…… 第一次朝会前一晚,陕西巡抚胡庭宴的那封题本! 上面全是说陕西各个地方拖欠了二三年、五六年的军餉。 结果他一看到是陕西直接应激了。 却没想到这些都是虚数、都是成年老帐! 结果他第二天就拿著这题本在朝会上发飆。 还言之凿凿什么为何不提前预判、为什么没有全面统计…… 结果这郭允厚只用三天便把京边银例梳理得清清楚楚,可见这些事情人家是早有腹稿了。 那当时这些人看他不就像看傻子一样? 完蛋,穿越不到一个星期,直接原地社死…… 朱由检呆呆站在原地,一张脸不自觉也涨的通红,大拇指在靴子里用力扣地。 一时之间,小朱和老郭两个人,全都满脸通红,相映成趣。 第51章 旧债未去,新债就来 短暂的尷尬,最终还是由朱由检主动打破:“咳。” “郭爱卿,”他突然开口“但是,民运银的发放,户部其实並不清楚,对吗?” 郭允厚闻言不由一声长嘆,隨即躬身道: “陛下圣明……民运银皆由地方起运,银钱不过户部之手,是否缺额,户部確实一无所知。” “故此所谓边军能倚民运一事,其实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朱由检点点头,也不为已甚。 毕竟按朱元璋的財务设计,户部本就是个残缺部门,根本不如他名字一般掌管天下財税。 “上次平台召对时,元辅已和朕说了此事,当时已有中旨发下。”朱由检接著说道,“等后续名册到来户部就开始审计吧。” 郭允厚为难地开口道:“陛下,户部如今人手……” 朱由检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放心,命令下达后地方將帐册送来,怎么也要旬月,在那之前,朕肯定会给你配齐人手。” 郭允厚鬆了口气,继续往下说道。 “经由前面还新欠旧之法,其实每年不过三百二十八万两年例额银的近半之数,大约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这时候则需要用『前后平衡』之法。” “譬如寧夏镇,天启六年发餉仅十一之数。” “那么今年,户部便会多拨一些,最终发了十七之数。” “如此两年相加,也算將近发了一年的餉银,总能让將士们勉强度日。”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感觉有些不对。 他立刻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天启七年,也就是今年的九边餉银,都已经发下去了?” 他怕对方误会,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按照你说的这种平衡之法,都已经发了?” “回陛下,正是。”郭允厚拱手道,“今年各镇情况不同,总计已发旧餉一百二十七万两,约莫……是总额的十之有四。” 此言一出,朱由检顿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於有了一丝鬆弛。 天启大哥,终究不是甩给了他一个完全烂掉的摊子。 他还以为今年的九边餉银一分都没发呢,感情是已经发下去將近一半了。 再结合刚刚郭允厚的讲解,其实这九百六十八万都可以暂且搁置,至少在一两个月內可以先不管。 这个消息可太好了,一下子债务结构就变成: 远期负债:九百六十八万。 近期负债:零 爽!做过金融的朋友都知道,远期负债和近期负债可不是一个东西。 负债只要变成远期,天生就会自动贴现,资金流动性也会宽裕许多,做事的空间自然大大提升。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郭允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只听郭允厚继续说道:“今岁陛下登基,乃是新朝新象,按惯例,当遍赏边军及文武百官。” “其中边军赏银拨下后,惯例即可五分为赏,五分为餉。” “如此一来,九边旧餉至少在今年,其实已经可以勉强算都发完了。”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赏賚边军? 惯例? 他脑中疯狂地翻找著原主崇禎的记忆,这才翻出了一段模糊的记忆。 天启皇帝登基之时,確实发內帑大赏天下边军及文武官员,而这个数字是——一百八十万两! 朱由检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突然有点痛。 他的家底现在要是真把这180万两全发出去,瞬间就只剩下80万两了。 再算上皇宫內各种开销的预留,恐怕活动资金就只剩30万…… 朱由检的脸色变幻,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抬起眼,脸上已经恢復了那种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件事一般。 “此事,朕也正准备与眾卿商议。”他语气平淡地开口,“不过不急,可以先放到后面再议。”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郭允厚,问道:“爱卿,除了这两法,可还有其他方法?” 郭允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躬身道:“臣自天启六年任户部尚书以来,皆是凭藉此两法,左支右絀,勉力维持,实在有负陛下圣恩。” 他嘆了一口气道。 “臣在今年五月时,与科道会议,共议十策,其中颇多开源节流之策。” “如陛下感兴趣,臣可为陛下试言之。” 朱由检闻言,精神微微一振,勉强將那180万的大危机放到一边。 十策?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態,示意郭允厚继续。 郭允厚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所谓十策,首在清餉!边事之坏,莫大於兵餉之不继……” “其二,则在考成!天下钱粮,拖欠成风,朝廷之令不行於下……” “其三,……” 朱由检一开始还听得颇为认真,不住地点头。 但听著听著,他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眼神也渐渐飘忽,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倒不是郭允厚说得不对。 相反,他说得太对了,每一条都堪称金玉良言,真要拿出来用都是可行的。 可问题在於,这些对策,都太宏大了。 就拿“清兵餉”来说,谁不知道九边兵餉冒领严重,需要清理? 可关键是怎么清?谁去清?从哪里开始清?清到什么程度才算完? 这里面的门道,可比这三个字复杂多了。 清的还行的是袁崇焕那样,520万压成480万两,把银子压下去了,还能把战力提起来,军心还不受太大影响。 清理不好的就是蓟镇裁军,直接裁出个乙巳之变望风而降来。 再说那“考成”、“屯田”,也都是老生常谈,道理谁都懂,可真做起来,能落几分到实处是真说不定了。 这些策略的方向都是正確的,但恐怕执行策略的组织和人事却存在问题。 不然天启五月到如今也將將四个月了,何以一点起色没有。 朱由检越听越困,思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一百八十万两的赏银上。 跟这些道理全对的十策相比,他现在更关心的,还是那个更现实的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体面、不失礼貌地……保住自己的钱袋子? 又或者说,如果终究会失去,又可以去哪里找补回来呢? 第52章 一流的皇帝制定標准(求月票) “是故,若能以此十策行事,国用或能日渐好转。” 郭允厚有些沙哑的声音,终於告一段落。 他抬起头,期待地看著朱由检。 朱由检指尖轻轻叩著桌面,良久不语似乎还在回味著郭允厚的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郭爱卿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朕,都听进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各位阁臣卿部。 “但是,再好的国策,终究要人去做。” “过去国事败坏,贪腐横行,许多人身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这话一出,殿內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有一说一,今天能站在这个殿中参与议事的,就没几个是完全清白的。 朱由检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股暗流,继续说道: “然而朕久居深宫,出府之后,也只是读书习武,於朝堂之事,实在所知不深。” “满朝文武之中,人事纷杂,朕也分不清哪个是贤,哪个是奸,还需要时间,慢慢看,用心看,才能看个清楚明白。” “否则,一旦错用了奸臣,再好的国策,到了下面,也会变成一桩桩祸国殃民的坏事。” “所以,郭爱卿的这十策,就先暂且搁置吧。等朕对朝堂诸公,多一些了解再说。” 他话说得恳切,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 郭允厚也只能拱手应是,却无法抑制眼中的失落。 国朝財税之事,他是最著急的那个人。 无他,只要国朝財税一日不好,他就一日是那绑在磨上的驴,只能无休止地受牛马之苦。 然而这却是朱由检的谎言而已。 什么叫分不清贤奸?什么叫等了解了再说? 贤与奸,很难说有绝对的標准。 领导画一条標准线,线之上就是贤,线之下就是奸。 如果领导不去主导这个標准,自然就会落入別人的主导之中。 在歷史上,东林党爱干这个事,阉党其实也爱干这个事。 倒不如说,凡是党爭,爭的其实不是错与对,爭的就是这个標准的话语权! 朱由检不管以前的標准如何定,现下是他定標准的时候了。 思绪电转,朱由检心中已有了计较。 “刚刚所说登极端大赏一事,现下来议罢。”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温和的少年。 “朕登基数日,亲自釐清內库,才知道其中已是空乏匱短。” “纵使抄没了魏忠贤、客氏等逆贼的家產,於宫中所用,也仍是仅仅足够而已。” “然而这登极大赏,事关国体,也事关九边將士的士气,不能不赏。” “只是內帑艰难,还需要各部襄助才是。” 来了! 殿內所有大臣的心都提了起来。 朱由检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兵部右侍郎霍维华的身上。 这位霍侍郎,就是当初给自己的皇兄进献“仙药”灵露饮的那位。 结果天启驾崩,这位却未如“红丸案”一般遭受牵连,反而连番受到拔擢,可见其人眼力手段。 助赏一事,从他入手最为合適。 “霍爱卿,”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压力,“兵部,可以支持多少?” 霍维华赶忙起身,却觉得皇帝的目光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脑中飞速盘算,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兵部……出十五万两,可行?”朱由检淡淡地问道,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下令。 霍维华原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但很快,他便放弃了挣扎,直接一躬到底,声音洪亮地回道: “陛下有忧,臣等自当分担!兵部上下,皆愿为陛下分忧!” “我部仅留一万两以作日常腾挪,其余十五万两,均可支持大赏!” 朱由检的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霍爱卿果然是忠君体国之臣。” 他一句轻飘飘的夸奖,却让霍维华如蒙大赦,暗自鬆了一口气。 朱由检的目光隨即转向工部尚书薛凤翔。 “薛爱卿,工部呢?三大殿刚刚完工,大工费甚巨,如今,还能支持吗?” 薛凤翔的脸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肉痛到了极点。 工部就是个钱的衙门,油水是多,可窟窿更大。 他一咬牙,心一横,出列道:“工部虽也麻烦,但有陛下坐镇,腾挪一下,也可运转。臣……臣部可以支持八万两!” “薛爱卿亦是国之栋樑。”朱由检点头讚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郭允厚的身上。 “郭爱卿,”朱由检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户部总揽天下財赋,担国之重,朕知道你的难处,要不还是……” 他话未说完,郭允厚却慨然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今年九边各餉皆已足额发下,户部尚有余力!臣部预留十万两以作不时之需,其余二十三万两,皆可献出,以壮天子声威!” “好!” 不等朱由检说话,一旁的礼部尚书来宗道也跟著出列,拱手道:“陛下,户部名下光禄寺,也可支持三万两!” 朱由检心中微微一惊。 光禄寺不就是个做饭的地方吗?怎么也能收税? 他迅速按下了这份惊讶,转而放声大笑起来。 “好好好!诸位爱卿,果然都是我大明的贤臣、忠臣!有诸位在,朕,何愁国事不兴!” 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大太监高时明说道:“既然如此……” 他沉吟了片刻,心中飞速计算著。 十五万,加八万,再加二十三万,还有三万……一共是四十九万两。 速算完毕,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从內帑之中,再拨出一百三十一万两!凑足一百八十万两之数,即刻发往九边,以作登基赏赐!” 此言一出,他自己都觉得心在滴血。 交了这131万,他的內帑就只剩……130万了! 抄家的钱都给出去不算,还多贴了十几万两…… 他之所以这么心痛,倒和贪图享受没有半分关係。 这大明皇帝的诸般吃穿用度,用上银子的地方不会太多。 他之所以如此看重內帑,完全是出於一种朴素的、对这个时代官吏节操与能力的深刻不信任。 一两银子在他朱由检的手里,和在外臣文官手里,能发挥出的价值,简直是天壤之別。 殿內的臣子们自然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內心的痛苦,听到这个数字,齐齐躬身行礼。 “陛下圣明!仁爱士卒,真乃千古未有之仁君!” 高时明也是拱手应诺:“奴婢遵旨!” 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朱由检却忽然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將士手中的?” 第53章 准备抽卡!(求月票) “这批赏赐,依往日惯例,是如何发放到九边將士手中的?” 首辅黄立极连忙出列,恭敬地回答道:“回稟陛下,向来是由行人司安排行人,押送至各镇。” “行人司……” 朱由检沉吟片刻,转头对高时明吩咐道: “回宫之后,將行人司行人名册,给朕呈上来。” 朕要亲自定下此次押送的人选,让他们进宫陛见之后,再行出发。” 此言一出,黄立极与他身旁的施凤来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异,但又迅速地撇开了目光。 天子,要亲自插手具体的人事了。 而且,是从行人司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他究竟会插手到什么地步呢?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朱由检將他们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却只当未见。 他拿起御案上写著今日议程的纸,看了看,抬头说道:“议程继续。来爱卿,到你了。” 礼部尚书来宗道定了定神,站起身道:“回稟陛下,臣这边,纸上所列共有四事。” “其一,曰陵寢。大行皇帝的陵寢位置已选定,就在京西天寿山的澹峪,万事俱备。” 朱由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其二,曰尊號。臣部会同翰林院诸臣工,为大行皇帝擬定尊號、諡號与庙號。” “諡曰:达天守道敦文襄武靖孝勤敏皇帝,庙號:肃宗。” “肃宗”二字一出,殿內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著御座上那位年轻皇帝的反应。 朱由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肃宗?怎么和歷史上不一样了? 不应该是先定了个“僖”,然后由自己改为“熹”吗? 他迅速翻阅著原宿主的记忆,看看有没有諡號相关的知识。 有了……刚德克就曰肃。 这可是个好諡啊,和原本的僖宗可以说是天渊之別 他瞄了一眼群臣那紧张又期待的脸色,转瞬之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原来如此,世界並非一成不变。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去做,其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对恨死了魏忠贤的东林党人来说,自己的皇兄天启,当然是个昏庸的“僖”皇帝。 可对眼前这批阉党余孽来说,天启皇帝在位时,他们才是眾正盈朝的那个“正”。 如此一来,这位皇帝,可不就应该是肃宗吗? 这一个庙號,就是这批旧臣递上来的投名状,也是一道试探。 他们与大行皇帝,是深度绑定的。 自己接不接受这个庙號,某种意义上也代表著自己会不会清算他们,接不接受他们这批旧人。 真是无聊的封建礼制游戏,没办法,先陪你们玩上一玩便是。 想通了这一点,朱由检的脸上,瞬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声音低沉地开口:“皇兄在位之时,夙兴夜寐,以至於英年早逝。” “任內辽东三捷,又三大殿功成,『肃宗』二字,实不为过。就定此號吧。” 此言一出,黄立极、施凤来等人,不由得暗中长长地鬆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放鬆了下来。 来宗道见状,连忙继续说道: “其三,曰册封皇后。臣部已与钦天监一同择定吉日,就在九月二十七日,为周王妃举行册封大典,正位中宫。” 朱由检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頷首,示意他继续。 来宗道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最后一件事。 “其四,曰追尊。臣等恭请陛下,追尊陛下生母,光庙贞靖贤妃,上尊號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 话音落下,殿內却良久不见回应。 来宗道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著御座上看去。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只见御座之上,那位刚刚还杀伐决断、威严莫测的少年天子,此刻,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朱由检缓缓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泪水划过他年轻的脸庞,他却仿佛不自知。 “朕……朕思及生母,一时情难自已,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诸臣见状,尽皆动容,纷纷起身,离席拱手道:“陛下至纯至孝,臣等感佩!还请陛下节哀!” 朱由检抬手擦了擦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哽咽。 “今日……今日议程,似乎只剩三部尚书庭推与起復名单二事罢? “诸位爱卿,回头將人选名单呈上来便是。” “其余诸事,就按今日议定的去办。今日召对,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匆匆走入了后殿,只留给满朝文武一个悲伤而仓促的背影。 殿內,眾臣一时竟都有些默然。 良久之后,还是李国普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嘆道:“陛下,真乃纯孝之人啊!” 黄立极与施凤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们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袖中的乞骸骨疏,觉得这个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急。 …… 而这边,在回乾清宫的肩舆深呼吸了两次,眼泪终於渐渐是有些止住了。 他心中对这具身体的肌肉反应,如今已是有点不耐烦了。 平时拿来飈飈演技还行,总不能以后朝堂之上、战场之上,隨便一个人衝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刘淑女”,他就要泪流满面罢? 还是要儘快推动尊號册封,看看举行完仪式这个后遗症能不能消退一点。 否则这个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高时明,几件事情。” 朱由检,闭上眼睛,斟酌片刻,一连串命令隨之吐出: “其一,把行人司所有行人档案调来。” “其二,把起復名单、兵部、吏部、刑部三部尚书庭推名单去接来。” “其三,將天下所有七品以上文武官员,整理成表格小册,全都递上来。” 他睁开眼睛,侧过头认真地看著高时明道。 “所有这些档案,都要附上籍贯、简单出身,明白吗?” 高时明小步紧跟在肩舆旁躬身应是,然后赶紧呼喝起几个小太监们分头行动。 朱由检往后一靠,重新闭上眼睛。 今日抽到卢象升这张ssr卡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沙场大点兵就沙场大点兵,光头前移机枪阵地就前移机枪阵地! 用这些后世青史考验过的人,总好过用今天堂上这些虫豸吧?! ——来吧,我的记忆,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换书名了:《大明王朝1627》 百感交集,不知说何是好,今天还挺失落的。 三江pk结果出来了,只差一点点,但还是输了。 各位陛下已经很给力了,周一那天的追读数据暴涨了很多,可惜是还差一点。 …… 不知道说啥好 发个《罪己詔》吧哈哈: 朕以冲龄践祚,德薄才疏。 今观三江之役,虽万姓戮力,终以寸功未竟,岂昊天不弔,惟朕德之未修耳。 所谓德之未修,就是说这个书名了。 之前的书名是为了流量起的小白文书名,和书的主题不太一致,我自己看著也难受。 现在把书名换成“大明王朝1627”,既是致敬一下我最喜欢的电视剧,也是想换一个內心的念头通达。 不奢望能成为那么棒的经典,好歹也不要写成棒槌才是。 …… 另外再求一下“下周一”那天的追读。 已经决定暂时放弃上架,延长免费期再冲一次三江,不然心里总是不甘心。 真的很想要那个里程碑! ----------------- 最后分享一个小故事,作为今天开单章打扰各位的补偿 这位查兄,从1606年考中举人,又熬了19年好不容易登科(至少40岁了这个时候)。 新人出道第一件事去册封藩王,结果死在半路了。 好想笑,可是不太道德,但还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