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唐武宗,开局在仇士良刀尖躺平》 001雪落长安,深陷棋局 开成五年正月初二,长安城元日刚过,朱雀大街积雪成泥,檐下彩繒灯笼在晨雾中摇晃。 东西两市虽未开张,但坊间仍飘散著隔夜的酒气、焚尽的香灰味。 几个缩著脖子的更夫敲著梆子走过永福坊的高墙。 李炎是被头痛生生凿醒的,宿醉带来的眩晕让他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中无数画面和声音碎片般炸开: “永巷高墙下孤寂的侧影、安王李溶那张带著讥讽笑意的脸、模糊却令人心悸的铁甲寒光和悽厉惨叫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没。” 还没等李炎因剧烈的头痛骂出声,一双微凉柔软的手就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力道適中地揉捏著。 “大王可算醒了?昨日元日宫宴归来,您醉得著实厉害。” 温婉的女声带著关切响起。 李炎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繁复的雕拔步床顶,身下是触感极佳的锦被。 床边,一位身著鹅黄襦裙、云鬢微松的年轻女子正担忧地看著他,眉眼秀丽,气质端庄。 结合记忆来看李炎知道这不是他那个大学宿舍!他这是穿越了,穿越成那位同名武宗皇帝。 昨夜他不过是好奇搜了搜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歷史人物唐武宗李炎。 对著手机吐槽了几句嗑药早死的倒霉皇帝、被太监扶上位的傀儡,然后熬夜打了会游戏…… 这就穿了?穿成了潁王李瀍(李炎登基前原名)? 那原主是怎么没得,昨夜记忆瞬间出现在脑海: 十六王宅的除夕宴,皇帝李昂病重缺席,安王溶阴阳怪气的劝酒,自己这具身体原主赌气般连饮三大觥葡萄酿。 “阿…阿鸞?” 依据记忆李炎试探著叫了一声。 “妾身在。” 王氏鬆了口气,示意侍女捧来温热的醒酒汤和擦脸的热巾。 “殿下头疼得厉害吧?快饮些醒酒汤。今晨永巷递话,圣躬…恐在旦夕。” 说到后半句时王氏的声音压低了,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李炎不知该说什么就答到: “嗯,知道了。” 在阿鸞的亲手服侍下,李炎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穿上了丝滑的里衣,挺括的深紫色圆领袍衫,蹀躞带上掛著零碎的玉饰和小刀,戴上鏤空银冠。 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侍女手脚麻利地帮他整理衣襟、系好腰带,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要是没穿成个高危职业,李炎觉得还能再躺五百年。 坐在镜前,看著镜中那张年轻却因宿醉略显憔悴、眉宇间带著几分不羈的陌生面孔,李炎的內心弹幕疯狂刷屏: “臥艹!真穿了!唐武宗李炎!那个重用李德裕搞出会昌中兴,结果嗑丹药把自己嗑死、在位才六年的哥们儿?罢了,我就是我。” “但是当皇帝?就我?” 李炎內心哀嚎。 他一个普通歷史系大学生,专业是打游戏刷剧点外卖。 对大唐的了解仅限於唐太宗时期万国来朝和短视频中介绍唐太宗到李隆基的前半生以及课本上安史之乱、牛李党爭、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几个乾巴巴的词条。 谁会去记得唐中晚期的那些低质量的皇帝? 李炎到记得李隆基和杨玉环不得不说的故事,可也没用啊,这都过去几十上百年了。 现在可能轮到他李炎当皇帝,但让他实操? 怕是连早朝站哪边都搞不清,分分钟被那些老狐狸生吞活剥。 想到大唐这破船都漏水成这样还能再漂几十年,李炎突然有种诡异的顿悟: “反正有李德裕这个救火队长在,我急个毛线?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干!我这种啥也不懂的,强行折腾说不定死得更快! 原主嗑药早死是悲剧,但至少他折腾那几年也算干了点正事,我要是瞎指挥,怕不是直接触发甘露寺事变2.0当场gg?” 李炎想起歷史上文宗朝那场由皇帝策划、意图诛杀宦官却惨遭反杀、血流成河的甘露之变,脖子后面又是一凉。 躺平!必须躺平!不瞎掺和,不瞎嗑药,让李德裕放手去干! 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享受享受这腐败的封建主义生活? 一个摆烂保平安的咸鱼计划在李炎心中迅速成型。 李炎对著镜子里的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挺好,起码是个王爷,混吃等死…哦不,顺应天命就好。” 与此同时,大明宫蓬莱殿內,气氛凝重得能滴下水来。 病榻上的天子李昂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开成四年底的那场大病,已將李昂最后一点精气神彻底熬干,殿內瀰漫著浓重的药味和沉香以及龙涎香混合的气味。 知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躬身侍立在御榻一侧,脸上满是忧惧,宰相杨嗣復、李珏跪在榻前,听著天子断断续续、几乎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吐出的遗言: “……朕…朕疾至此,天命难违。太子…成美……年幼仁弱……卿等…皆…社稷重臣……当…尽心辅弼……克…克承……”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李昂的话,一旁的內侍慌忙上前擦拭他嘴角溢出的血沫。 杨嗣復泪流满面,叩首道: “陛下保重龙体!臣等必竭股肱之力,奉太子,安社稷!” 李珏也哽咽著连连叩头。 天子喘息良久,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位宰相和两位枢密使,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刘弘逸。 刘弘逸会意,立刻取来早已备好的黄麻纸詔书,展开在文宗面前,天子的目光在皇太子成美宜於柩前即皇帝位一行字上停留片刻,用尽力气微微頷首。 刘弘逸含泪捧过天子隨身小印,郑重地鈐在了詔书上。 “託付…太子……与…卿等……” 李昂的声音低不可闻,眼神开始涣散,这封在寢殿內完成的遗詔,成为了他最后的政治安排。 遗詔的內容,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宫禁深处炸开。 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的值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两人脸上的阴寒。 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捏著刚从紫宸殿心腹处得来的密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立太子成美?杨嗣復、李鈺那两个酸丁奉詔辅政?” 仇士良的声音像毒蛇在冰面上滑行,细长阴冷的眼睛里闪烁著凶光。 “刘弘逸、薛季棱这两个知枢密,怕是要骑到我们头上了!” 仇士良深知自己与太子一系素无渊源,一旦太子登基,杨、李这些清流宰相加上掌枢密的刘、薛,他们这些手握兵权的宦官必將被边缘化甚至清算。 鱼弘志將密报凑近烛火点燃,看著火苗吞噬纸页,沉声道: “太子年幼,杨、李等人素来依附杨贤妃,若让他们成了气候,还有我等的活路?甘露寺的旧事,仇公莫非忘了?” 这是赤裸裸的提醒,当年甘露之变,他们正是反杀当今天子和朝臣的主谋。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 “忘?怎么会忘!这大唐的天子,谁坐不是坐?但得是我等定策国老扶上去的才行!” 两人目光一碰,瞬间达成共识,矫詔! “太子確实年幼,且听闻体弱多病,岂堪大任?” 鱼弘志阴惻惻地拋出理由。 “然也!” 仇士良接口,眼中精光暴射说到: “国赖长君!当今天子亲弟,潁王殿下英果刚断,眾望所归!值此危难之际,正该请潁王入宫侍疾,以安天下之心!” “至於这詔书嘛……” 仇士良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黄麻纸,提起了笔,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狞笑: “待潁王殿下入宫,自有新的旨意颁行天下,杨贤妃、安王、陈王哼!” 仇士良未尽的话语里,是即將掀起的腥风血雨。 窗外,长安城依旧沉浸在年节的余韵中,无人知晓,大明宫深处,一场决定帝国命运、也將彻底改变永福坊里那位咸鱼王爷人生的阴谋,已在寒夜中悄然铸成。 而我们的主角李炎,还在对著满桌精致的唐代早膳发愁: 这没辣椒没味精的,可咋下嘴啊?太监专权?藩镇割据?財政赤字?吐蕃回鶻? 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李德裕,你在哪儿呢?哥们儿的咸鱼(划掉)天子之路,就指望你了! 002被请上船的咸鱼 开成五年,正月初三,长安城年节的节日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大明宫却已被肃杀之气笼罩。 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与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身著紫袍,按剑而立,身后是数百名甲冑鲜明、刀枪出鞘的神策军精锐,冰冷的金属光泽和士兵粗重的呼吸,將紫宸殿前宽阔的广场挤压得令人窒息。 宰相杨嗣復、李珏及一眾闻讯赶来的朝臣被堵在了殿门之外,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中尉!此是何意?” 宰相李珏强压著惊怒,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龙体虽恙,然遗詔已定,太子成美乃国之储贰,名分早定!岂可轻言废立?此乃动摇国本,祸乱之源!” 仇士良细长的眼睛扫过李珏,像毒蛇吐信,嘴角却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李相公此言差矣!太子殿下固然聪慧,然年幼体弱多病,此乃宫闈皆知之事!值此社稷危难、天子沉疴之际,岂能以幼主承嗣大宝?国赖长君!此乃古今不易之理!” 仇士良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不容置疑的威压: “潁王殿下,天子亲弟,英明果决,眾望所归!当此非常之时,正应顺天应人,立为皇太弟,以安天下之心!” 仇士良身后的神策军士兵仿佛得到了无声的號令,齐齐向前踏出一步,甲叶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刀尖寒光闪烁,直指殿前诸臣,无形的杀气瞬间瀰漫开来。 李珏气得脸色煞白,手指著仇士良: “你……尔等阉宦!竟敢……竟敢以兵戈胁迫朝堂,擅行废立!此乃大逆不道!天下……” “天下?” 鱼弘志阴惻惻地打断了他,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丝讥誚: “李相公张口闭口天下社稷,可曾想过,若立幼主,主少国疑,朝堂倾轧,藩镇窥伺,这天下才真要大乱!我等手握神策军,拱卫宫禁,维繫长安不乱,便是对天下最大的忠义!至於废立……” 鱼弘志环视一圈噤若寒蝉的朝臣,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嗣復身上说到: “杨相公,您说是也不是?” 杨嗣复眼皮微垂,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著仇士良和鱼弘志拱了拱手,声音平稳无波: “中尉所言……国赖长君,確有其理。只是兹事体大,关乎宗庙社稷,还需……还需谨慎。” 杨嗣復避开了直接表態支持或反对,將谨慎二字咬得极轻,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默许,他心中自有盘算: “太子年幼,其背后势力难与手握禁军的宦官抗衡;潁王素无根基,或可周旋,保全自身和家族,方为上策。” 李珏看著杨嗣復这副模样,心知大势已去,一股悲愤直衝顶门,身体晃了晃,指著仇、鱼二人,嘴唇哆嗦著,终究没能再说出一个字,颓然垂下了手臂。 李鈺知道,这些阉竖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兵,就是此刻最大的道理。 仇士良满意地看著李珏的失魂落魄和杨嗣復的识时务,嘴角的狞笑再也掩饰不住。他大手一挥: “传令!神策军即刻接管宫禁各门!无我与鱼中尉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杨相公、李相公,还有诸位,请回府静候新旨吧!” 仇士良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顷刻间,神策军士兵如狼似虎般散开,迅速控制了宫门、要道,象徵著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大明宫,在正月初三的寒风中,落入了宦官之手。 当日下午,永福坊潁王府。 李炎正百无聊赖地研究著王府里取暖的精致铜手炉,琢磨著里面烧的是不是传说中的瑞炭,阿鸞则在一旁安静地绣著样,府內还残留著些许年节的鬆弛。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坊间的寧静。紧接著,王府大门被拍得山响,门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殿……殿下!宫……宫里来人了!是神策军!领头的是……是仇中尉和鱼中尉!” 李炎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铜炉差点掉地上。 来了!这么快?看来我此去应该会像史书上记载一样,先当上皇太弟,再被宦官拥立,成为皇帝!李炎脑子里瞬间闪过搜索结果里那几个冰冷的大字—— “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矫詔奉潁王瀍勾当军国事”。 阿鸞也嚇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李炎的手臂。 不等李炎做出反应,王府中门已被强行打开。仇士良和鱼弘志在一队盔明甲亮的神策军簇拥下,昂然而入。 两人脸上堆著恭敬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著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將到手的战利品。 “老奴仇士良(鱼弘志),参见潁王殿下!惊扰殿下了,万死!” 两人走到李炎面前,深深一揖,动作標准得无可挑剔,但那姿態中透出的,绝非臣下的谦卑,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李炎强压住狂跳的心臟和想掉头就跑的衝动,努力模仿著记忆里原主可能有的倨傲,儘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点宿醉未醒的沙哑: “仇公、鱼公?何事如此兴师动眾?” 李炎用了公这个对高级宦官常用的尊称,既不失身份,又带点疏离。 仇士良直起身,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忧戚之色: “殿下!陛下圣体……圣体愈发沉重!昨夜至今,昏迷数次,口不能言!太子及诸王皆在宫中侍奉汤药,忧心如焚!陛下昏迷前,心心念念者,唯有殿下您这位至亲兄弟啊!” 仇士良声音悲切,演技堪称影帝: “陛下有口諭,召殿下即刻入宫侍疾,以慰圣心!事出紧急,老奴等只得率军前来护卫,以防宵小作乱,惊扰殿下了,还望殿下恕罪!” 仇士良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鱼弘志在一旁帮腔,语气恳切: “是啊殿下!陛下待殿下恩重如山,骨肉情深。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唯有殿下入宫,方能稍安陛下之心,亦安天下臣民之望啊!请殿下速速移驾!” 李炎看著眼前这两个唱作俱佳的老狐狸,內心疯狂吐槽: “侍疾?侍个鬼的疾!分明是绑票!下一步就该是被自愿当皇太弟了吧?” 李炎很想学电视剧里吼一句“你们这是矫詔!”,但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手按刀柄的神策军士兵,再看看仇士良那皮笑肉不笑的脸,理智告诉他: “咸鱼第一条守则——打不过就加入!先苟住!” 李炎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几分震惊和担忧,还恰到好处地晃了一下身体(假装酒还没醒透,增加傀儡可信度): “阿兄竟病重至此?快!快备马!本王即刻入宫!” 李炎转头对阿鸞吩咐: “府中诸事,你好生看顾。” 眼神交匯间,传递著让她安心的信息(虽然李炎自己慌得要死)。 在仇士良和鱼弘志“殷勤”的搀扶下,李炎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塞进了早已准备好的亲王车驾。神策军铁骑前后护卫,车队在暮色初临的长安街道上疾驰,目標直指——囚禁过无数失势皇族的少阳院。 少阳院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更胜於永福坊。 李炎刚被“请”进一间陈设华丽却透著冰冷的殿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仇士良和鱼弘志又跟了进来。 “殿下稍安。” 仇士良脸上那虚偽的忧戚已经换成了志得意满: “陛下虽在病中,然社稷不可一日无主!太子年幼多疾,不堪大任,此乃朝野共识!为江山永固计,老奴等与诸位宰辅及禁军將士,恭请殿下以圣人亲弟之尊,进位——皇太弟!总领军国重事!” 鱼弘志捧著一卷刚刚炮製好的、墨跡似乎都未乾透的詔书,躬身道: “此乃陛下清醒时所授意,百官共推之结果!请殿下顺应天命,以安社稷!” 鱼弘志特意在清醒时所授意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李炎看著那捲黄麻纸,他知道,这就是那张决定他命运的矫詔。他內心哀嚎: “皇太弟?这就上岗了?连个岗前培训都没有啊!” 但李炎脸上只能做出震惊、惶恐、推辞的复杂表情,最后化为一声长嘆,带著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无奈: “本王德薄才浅,恐负阿兄及天下所託!” “殿下过谦了!” 仇士良立刻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英明神武,眾望所归!此乃天意人心,殿下切勿推辞!老奴等誓死效忠殿下,辅佐殿下安定乾坤!” 鱼弘志也在一旁连连附和。 “行吧行吧,你们拳头大,你们说了算。” 李炎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只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既是阿兄之意,百官所请本王遵旨便是。” 李炎知道,这遵旨二字一出,自己这条咸鱼,就算是被彻底绑上了这艘名为大唐的破船。 “殿下圣明!” 仇、鱼二人眼中精光大盛,齐齐下拜。 殿外侍立的宦官立刻高声唱喝: “皇太弟殿下应允监国!” 紧接著,仇士良沉声道: “请皇太弟殿下移驾思贤殿,受百官謁见!” 思贤殿內,气氛压抑得如同灵堂。 被神策军“请”来的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地分列两班,许多人脸上还残留著惊惧和茫然。 杨嗣復站在文官前列,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李珏则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当身著亲王常服(尚未及更换皇太弟服饰)、被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如同“护驾”般簇拥进来的李炎出现在殿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审视,有疑虑,有畏惧,也有极少数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炎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浑身不自在,李炎努力挺直腰板,摆出一副面无表情(实则是大脑空白)的样子。 仇士良上前一步,朗声道: “奉陛下口諭,太子成美年幼多疾,难承大统。特立皇弟潁王瀍为皇太弟,勾当军国重事!百官见礼!” “臣等……参见皇太弟殿下!殿下千岁!” 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叩拜声响起,透著一股浓浓的不甘和无奈。冰冷的金砖地面映照著无数张惶恐或麻木的脸。 李炎看著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都谁是谁啊?” 李炎茫然地抬了抬手,乾涩地吐出两个字: “平身。” 声音小得连李炎自己都快听不见,仇士良不满地轻咳一声,李炎才反应过来,提高了一点音量: “眾卿平身。” 这场仓促而充满胁迫的謁见仪式,在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百官退去时,不少人偷偷打量著这位被宦官“扶”上位的年轻皇太弟,眼神复杂难明。 謁见仪式后,仇士良和鱼弘志“陪同”李炎前往蓬莱殿,名义上是謁见病重的皇兄。 寢殿內药味更加浓重,几乎令人窒息。天子李昂躺在重重锦帐之后,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显然已陷入深度昏迷,对外界毫无知觉。 仇士良和鱼弘志侍立一旁,目光如炬地盯著李炎的一举一动。 李炎走到榻前,看著这位歷史上同样充满悲剧色彩、试图剷除宦官却惨遭失败、最终鬱鬱而终的兄长,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歷史走向的无奈,有对自身处境的惶恐,也有一丝莫名的悲悯。他按照礼制,深深一揖,李炎声音低沉道: “臣弟拜见陛下。” 帐內毫无回应,只有天子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仇士良適时地低声道: “殿下,陛下龙体沉疴,恐……恐难清醒了,心意已到,请殿下节哀,以国事为重。” 李炎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中默念: “阿兄,对不住了,抢了侄子的位置,不过,看这样子,就算没有我,他也坐不稳,这位置,就是个火山口啊。” 在仇、鱼的“护送”下,李炎离开了紫宸后殿,重新回到了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少阳院。 003天子崩 夜深人静,少阳院偏殿。 李炎屏退了所有侍从,看了看门口把守的神策军,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坐榻上,白日里的喧囂、胁迫、表演终於散去。 李炎烦躁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囚笼里的野兽,开始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来回踱步。 这是他在潁王府时就养成的习惯,每当遇到棘手的难题或需要做出重大决定时,总是不自觉地来回走动,仿佛脚步的移动能带动思绪的流转。 狭小的殿宇限制了他的步幅,几步便到了墙边,转身,再踱回来,如此往復。 “皇太弟,监国,下一步就是皇帝了?” 这突如其来的晋升,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几乎要將李炎压垮的恐惧和茫然。 “仇士良,鱼弘志”这两个名字在李炎舌尖滚过,就像是带著铁锈般的血腥味。 “两条毒蛇!什么定策国老?分明是把我当傀儡!今天能扶我上来,明天就能要我下去!” 甘露之变中宦官的所作所为在脑海中闪过,让李炎不寒而慄。 “百官……杨嗣復老狐狸,李珏倒是刚直,可惜没用,其他人,怕是墙头草居多。” 李炎发现自己连一个能信任、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踱步的频率不自觉地加快了,鞋底摩擦著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李德裕!李德裕呢?” 这是李炎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史书上说他是武宗朝宰相,搞出会昌中兴的牛人!他现在在哪?在不在长安?官大不大?仇士良他们会不会用他?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李炎拼命回忆搜索结果,只记得李德裕是名相,在武宗朝得到重用,具体什么时候被召回的?完全没印象!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万一……万一仇士良他们不用李德裕怎么办?!或者李德裕现在还在地方上吃灰?!” 没有李德裕这个外掛,李炎这条只想躺平的咸鱼,拿什么去对抗如狼似虎的宦官?拿什么去应付那些心思各异的朝臣?拿什么去解决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藩镇和异族? 李炎猛地停住脚步,僵立在殿中央,烛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完了完了,这剧本不对啊!说好的开局绑定李德裕躺贏呢?外掛延迟了?李炎抱著脑袋,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摆烂?在这种环境下,怕是烂还没摆成,脑袋就先搬家了! 强烈的求生欲再次驱使李炎的双脚动了起来,踱步的节奏变得更加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深渊的边缘。 李炎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宫墙,那里是神策军巡逻时火把晃动的光影,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茫然: “不行!不能真当咸鱼等死!得想办法,至少得想办法把李德裕弄到身边来!” 可是,怎么弄?他现在就是一个被严密监视的高级囚徒,连这少阳院都出不去! 仇公,鱼公,李炎咀嚼著这两个称呼,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决绝。 或许,只能先顺著这两条毒蛇,取得一点点信任,再找机会,提一提李德裕的名字?就说,听说这人挺能干?李炎完全没有把握,不知道这会不会引起仇士良的警惕。 夜更深了,少阳院內,烛火摇曳,新晋的皇太弟殿下仍在狭窄的空间里不知疲倦地踱著步。 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如履薄冰,李炎那条梦想中的咸鱼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致命的荆棘和深不见底的陷阱,而唯一的曙光——李德裕,此刻又在哪里呢? 开成五年正月初四,大明宫丧钟长鸣,声震九霄,撕裂了长安城年节后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 天子李昂,在蓬莱殿的龙榻上彻底停止了呼吸,终年三十二岁,这位一生挣扎於宦官阴影、力图振作却终究功败垂成的天子,带著无尽的遗憾与未竟的抱负离开了人世。 沉闷的丧钟声穿透重重宫墙,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惊醒了整个长安城。天子驾崩! 少阳院內,彻夜未眠想了一晚李德裕的李炎被这连绵不绝的丧钟声震得浑身一颤。 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山陵崩!宦官们“扶”他上位的最后障碍,消失了。 果然,钟声未歇,仇士良与鱼弘志已率一队甲士疾步闯入。 两人脸上全无悲戚,只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与掌控一切的凌厉。 仇士良身后两名內侍捧著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赫然放著——皇帝的袞冕!十二章纹的玄色袞服,垂著十二旒白玉珠串的冕冠, “皇太弟殿下节哀!” 仇士良声音洪亮,透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即刻於大行皇帝灵前,即皇帝位,以安天下之心!” 仇士良一边说著,一边和鱼弘志不由分说地指挥著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宦官上前,开始为李炎更衣,那明晃晃的金线,在昏暗的室內刺得人眼疼。 李炎被套上沉重的龙袍,冰冷的丝绸贴著里衣,激得他一个哆嗦。 “这就换装了?” 李炎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顶更重、象徵著无上权力的十二旒冕又是如何被戴在自己头上的。 袞服加身,层层叠叠的丝帛裹挟著他,李炎努力控制著表情,挤出几分哀痛和惶恐,哑声问: “仇公,鱼公,阿兄……大行皇帝灵柩尚在,是否太过仓促?” “殿下此言差矣!”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堆著忧国忧民的假笑,语气却斩钉截铁道: “正因国丧当头,强藩环伺,更需新君速正大位,以定乾坤!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鱼弘志顿了顿,与仇士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继续道: “至於登基大典及百官朝贺之仪,为示对先帝之诚敬,亦为周全准备,已定於正月十四日於宣政殿举行。眼下当务之急,是请殿下先受册命,即皇帝位,掌玉璽,发詔令!” 仇士良紧接著补充,语气带著不容反驳的命令意味: “大行皇帝殯葬诸仪、太庙告祭先祖之礼,务须在十日內完成!此乃国本所系,刻不容缓!老奴等自当竭尽全力操持,请陛下勿忧!” 十日二字,仇士良咬得极重,显然是要用最短的时间,將新君即位这个既成事实牢牢钉死,不给任何反对势力喘息之机。 说著李炎就被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搀扶”著,疾步走向紫宸殿。 004灵柩前继位 紫宸殿內已是白茫茫一片,巨大的梓宫停放在正中,尚未盖棺。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安置其中,面容经过整理,却依旧透著灰败的死气。浓郁的香烛气息混合著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感,瀰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宰相杨嗣復、李珏等重臣,以及被紧急召入宫的宗室勛贵们,早已跪伏在梓宫两侧。 人人身著丧服,面色沉重,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当看到被仇士良、鱼弘志如同押解般带进来的、头戴天子冠冕的李炎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悲痛,有麻木,有审视,也有深藏其下的算计与不甘。 仇士良鬆开李炎的手臂,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悲愴,响彻整个灵堂: “维开成五年,岁次庚申,正月甲子朔,四日丁卯,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遗詔皇太弟瀍,聪睿仁孝,克承宗祧,宜於柩前即皇帝位!” 鱼弘志立刻展开一份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遗詔,高声宣读起来,內容无非是重申太子年幼不堪大任,皇太弟英明神武乃天命所归云云。 “新君已立!百官参拜!” 仇士良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叩拜声,比昨日在思贤殿时要整齐洪亮许多,带著一种尘埃落定的认命感,在空旷的灵堂內迴荡。 李珏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悲痛大行皇帝,还是悲愤这被阉竖操控的继位。 杨嗣復则叩拜得一丝不苟,如同精密的仪器。 李炎站在梓宫前,头上是沉甸甸的冕旒,眼前是跪伏的百官,身后是刚刚咽气的兄长。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僵硬。 “我这就成皇帝了?” 李炎透过晃动的玉旒,茫然地看著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权力感,只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灼痛。 李炎甚至不敢去想那个还活著、却被废黜的太子侄儿成美,此刻是何等境遇。 灵前即位仪式草草结束,百官被引入偏殿稍歇,等待下一步安排。 仇士良站到殿中,脸上已无悲色,只有一种大权在握的肃杀: “大行皇帝殯天,新君初立,国事维艰!为免夜长梦多,动盪国本,当务之急,是速定大行皇帝身后诸礼!” 仇士良目光扫过群臣,斩钉截铁: “某以为,大行皇帝殯葬之期,以及告祭太庙、天地之礼,当於十日內完成!新君正式登基大典,则定於正月十四!如此,方能昭告天下,新君乃天命所归,亦能震慑四方不臣之心,保社稷安稳!” 此言一出,殿內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十日?要將一位天子的丧礼从入殮、停灵、发引到下葬,还要完成告祭宗庙天地等一整套繁复至极的礼仪,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仓促!通常皇帝丧礼,仅停灵一项就可能长达数月! 諫议大夫裴夷直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中尉!此举万万不可!大行皇帝乃九五之尊,殯葬礼制,关乎国体,岂能如此草率?!十日之期,莫说告祭天地宗庙难以周全,便是梓宫发引、陵寢安置,也绝无可能完成!此乃对先帝之大不敬,亦失天下臣民之心!臣请中尉三思,至少……至少需按常制,待一月之期……” “裴大夫!” 仇士良厉声打断,细长的眼睛眯起,射出寒光。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眼下是什么光景?藩镇在外,人心浮动!若因迁延日久,礼制未备而致国中生变,你担待得起吗?” 仇士良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 “某与鱼中尉手握神策军,拱卫京畿,自当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十日之期,已是权衡再三!尔等只需依令行事,办好差事!若再有多言,扰乱人心……” 仇士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冷的杀意,已让殿內温度骤降。 裴夷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著,还想再爭辩,却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拉住袖子。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杨嗣復的沉默,李珏的颓然,以及其他官员深深的畏惧和避开的眼神。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踉蹌一步,几乎站立不稳,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嘆息,颓然退回了班列。 李炎端坐在临时设的御座上,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头上沉重的冕旒遮挡了部分视线,也掩盖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 “十日,真狠啊。” 李炎想明白了仇士良的盘算: 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权力交接的法定程序,彻底坐实他皇帝的名分,同时杜绝任何可能利用丧期搞事的空间,裴夷直的反对,在绝对兵权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这朝堂果然是姓仇。” 一股寒意从李炎心底升起,比这冬天的清晨更冷。 下午,被严密“保护”在中和殿(临时作为新君居所)的李炎,终於见到了被接入宫中的王氏——现在应该称为王淑仪了。 “阿鸞!” 李炎屏退了仇士良安排来“伺候”的陌生內侍宫女,见到熟悉的身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稍稍鬆弛。 阿鸞快步上前,虽然极力保持著镇定,但眼圈明显红肿,脸色也带著惊魂未定的苍白。 她仔细打量著李炎头上沉重的冕旒和身上宽大的袞服,眼中满是忧虑: “陛下……您……一切可好?” 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她无所適从。 “还好,死不了。” 李炎苦笑一声,拉著她坐下,压低声音道: “你呢?他们没为难你吧?府里怎么样?” 李炎最担心的就是阿鸞和王府旧人的安全。 阿鸞摇摇头,也压低声音: “妾身无事。是神策军护送入宫的。府中府中一切尚好,只是人心惶惶。马元贄、薛士干他们几个贴身伺候的,也被一併带入宫了,说是听候陛下差遣。” 她提到马元贄、薛士干时,语气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毕竟是王府旧人。 “马元贄?” 李炎心中一动,他记得这个在王府伺候了他十几年的宦官,手脚麻利,人也算机灵,最重要的是,是自己人,至少比仇士良塞过来的那些眼线强!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微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他心底骤然亮起。 他猛地抓住阿鸞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 “阿鸞,听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非常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 阿鸞被他严肃的样子嚇了一跳,但立刻用力点头: “陛下请吩咐!” 李炎凑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 “你想办法,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单独见到马元贄!告诉他,让他……” 李炎顿了顿,心臟狂跳,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囚笼的尝试: “打听一下仇士良和鱼弘志的关係好到什么程度?但记住,一定要装作是閒聊,或者是他自己无意中听到好奇打听的!绝不能说是我的意思!明白吗?!” 阿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看到李炎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她没有任何犹豫,再次用力点头: “妾身明白了!定会小心!” 送走阿鸞,李炎疲惫地瘫坐在御座上,头上的冕旒压得他头痛欲裂,身上的袞服如同铁铸般沉重,窗外,夕阳的余暉將大明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淒艷的金红。 仇士良要求十日完成先帝丧葬的声音还在耳边迴响,裴夷直被强行压下的悲愤面容在眼前晃动,这冰冷的皇宫,这被宦官把持的朝堂,这內外交困的帝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这个只想躺平的穿越者肩上。 “鱼弘志……” 李炎望著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喃喃自语,眼中最后那点咸鱼的侥倖彻底熄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005血染的权杖 开成五年正月初五,大明宫的空气依旧瀰漫著香烛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 李炎在紫宸殿前殿,他强迫自己盯著案几上堆积的、他根本看不懂也做不了主的所谓“急务”奏疏,脑子里反覆迴响著阿鸞带来的、马元贄小心翼翼打听来的消息: “仇士良和鱼弘志面上看著是一体,可鱼弘志身边的侍者似乎嘀咕过,仇士良近来对枢密院那边胃口越发大了。” 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却让李炎隱约嗅到了一丝裂隙的可能——虽然这裂隙在哪,如何利用,他依旧两眼一抹黑。 门口的內侍进来通报到: “圣人,仇中尉、鱼中尉求见。” 李炎听后说到: “让仇公和鱼公进来吧。”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股寒意裹挟著熟悉的阴冷气息涌入。 仇士良和鱼弘志並肩而入,脸上全无对先帝新丧的哀戚,只有一种猎手锁定目標的篤定。 他们身后跟著的,不是寻常內侍,而是两名按著腰刀、眼神锐利的神策军將校。 “大家。” 仇士良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老奴有要事稟奏。” 李炎的心猛地一沉,他努力维持著镜子里练出来的平静看向仇士良: “仇公有何事要奏?” 仇士良直起身,细长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扫过空旷的殿宇,开门见山道: “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然则,宫中朝中,暗流涌动,心怀叵测者,大有人在!” 仇士良语气陡然转厉: “大行皇帝在时,杨贤妃恃宠而骄,屡有干政之举,其心可诛!安王李溶,仗著年长,素来对陛下不敬,元日宫宴上那番劝酒,陛下当记忆犹新?此獠狼子野心,留之必为大患!陈王李成美,虽年幼有些人难保不借其名作乱!” 鱼弘志上前一步,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丝忧国忧民的假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捧上: “陛下请看。此乃杨贤妃勾结宰相杨嗣復,欲谋害先帝,拥立安王李溶的铁证!更有其心腹宫人供词,言杨贤妃尝言:『效则天故事,亦有何难?』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炎接过那捲帛书,入手冰凉沉重。 李炎展开一看,上面是几封“密信”的抄录,笔跡模仿得似模似样,內容无非是杨贤妃如何许诺杨嗣復拥立之功,安王李溶如何贿赂杨贤妃以求大位,甚至还有“则天故事”这等足以诛九族的狂悖之言。 最后附著几份画押的供状,字跡歪歪扭扭,透著血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透过帛书直衝鼻腔。 仇士良也上前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作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蛊惑和冰冷的杀意: “此三人不除,陛下寢食难安!社稷永无寧日!老奴斗胆,请陛下即刻下旨:赐死杨贤妃、安王李溶、陈王李成美!永绝后患!” 赐死!永绝后患!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李炎心口。李炎脑中一片混乱: 臥艹!这就开始了?栽赃嫁祸一条龙啊!这帛书怕是刚用血水泡过吧? 杨贤妃?勾结杨嗣復立安王?仇士良这是要一锅端啊!把可能支持安王的全扫乾净! 安王李溶元日宫宴上劝原主酒的傢伙! 效则天故事?这帽子扣得也太狠了!仇士良,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陈王成美哦,就是那个被废的倒霉大侄子,现在改封陈王了? 杀?还是不杀?怎么办? 全杀了?仇士良肯定想斩草除根!可我……我他妈刚穿来几天啊? 手上就要沾血?还是这种明显冤死的血? 史书上武宗確实杀了安王和陈王,但真要自己开口下令? 杨贤妃和安王或许真有威胁,可陈王那还是个孩子啊!我不是刽子手! 然而,仇士良那阴鷙的眼神和殿外隱约传来的甲冑摩擦声,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套住了他。 不杀?李炎立刻否定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仇士良这老狗今天来,根本不是请示,是逼宫!他手里捏著刀把子,我要是敢说个不字,怕不是下一个暴病而亡的就是我自己! 甘露寺的教训还不够血淋淋吗?不行!不能全顺著他的意思来!当傀儡也得有点自己的想法,不然真成提线木偶了!得……得想办法保一个? 保谁?太子……陈王成美年纪最小,刚被废,根基最浅,威胁最小。 保陈王!理由呢?示天下以仁?年纪小不懂事?没兵权掀不起浪?对!就这么说! 仇士良要是不放心就派人看著?反正他现在权倾朝野,派个神策军小队盯著个小孩道士,还不是小菜一碟?这样显得我仁慈又识相,应该能过关? 妈的,这皇帝当得,比玩《刺客信条》刺激一万倍,死了还不能读档! 李炎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著震惊、愤怒和一丝疲惫。 李炎放下帛书,手指敲击著冰冷的御案边缘,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艰难消化这骇人的消息。 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种刻意压抑的沉痛: “杨贤妃竟敢如此悖逆!勾结外臣,覬覦神器,甚至图谋效法武后?此乃十恶不赦!” 李炎顿了顿,目光扫过仇士良和鱼弘志说道: “安王李溶,身为宗室,不思忠君,反行贿赂,覬覦大位,其心可诛!杨嗣復先罢其知政事,在登基大典后再罢其中书平章事,贬做观察使。” 仇、鱼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正要开口称是。 李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不忍和深思: “然陈王成美,年纪尚幼,不过总角之年。先帝在时,亦不过一懵懂孺子且其无尺寸之兵,无丝毫党羽,不过一深宫孺子耳。” 李炎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带著一丝恳切看向仇士良: “仇公,鱼公。朕初登大宝,天下瞩目。若对一总角幼童亦施以极刑恐失天下仁心,亦非先帝在天之灵所愿见。” 李炎观察著两人的神色,拋出方案: “不若废陈王为庶人,令其於皇家道观出家,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如此,既绝后患,亦示天下以新君仁德宽宥之心,二位中尉以为如何?” 李炎特意补充了一句,语气显得天真而配合: “若仇公仍觉不妥,为防万一,可遣一队神策军精锐,驻於道观之外护卫哦不,是监督其清修,料也无妨。” 李炎特意用了护卫这个词,显得像是为陈王安全著想,实则是主动提出让仇士良派人监控,彻底打消其疑虑。 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炭火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压抑。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仇士良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著李炎,仿佛要看清这个年轻皇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仁德?宽厚?在这你死我活的权力场上?这潁王……不,这位新天子,行事怎么透著一股子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甚至有点妇人之仁?这跟他所知的李唐皇族那些狠辣决绝的子弟,截然不同。 “陛下仁德!” 仇士良最终躬身,声音听不出情绪。 “陛下念及宗室之情,心怀仁恕,实乃社稷之福。陈王年幼无知,出家为道,倒也是个清净去处。老奴遵旨,即刻命神策军选可靠人手,前往『护卫』清修,必不使宵小惊扰。” 仇士良刻意加重了“护卫”二字,算是接受了李炎的提议。 “陛下圣明烛照,处置得当。” 鱼弘志也立刻跟上,肥胖的脸上堆满笑容。 李炎暗自鬆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里衣,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那杨贤妃与安王李溶便依国法处置此事,就有劳二位中尉了。” 李炎將国法处置四个字说得清晰而沉重,把执行权彻底推给了仇士良两人。 “老奴领旨!” 仇、鱼二人齐声道,眼中凶光一闪。 两人离开紫宸殿,並未走远,而是径直拐进了不远处神策军右军中尉鱼弘志的值房。 “鱼公,你看这位新君……” 仇士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玩味。 鱼弘志眯著小眼睛,捻著下巴: “处置得倒是乾净利落,也知进退。诛首恶,留幼子示仁,还主动让咱们的人看著心思不浅。只是……” 鱼弘志顿了顿,语气有些古怪: “这仁得有点刻意,这退得又太顺滑不像李家的种,李家的人,要么像大行皇帝,心思重手段软;要么像安王,蠢而贪;要么就该是戾气重些。” 鱼弘志肥胖的手指敲打著桌面道: “这潁王李炎行事怎地如此不似李家血脉?李家的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至亲的血才爬上来的?”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不像李家人?呵管他像不像。只要他够懂事,够识相,肯乖乖当他的泥塑菩萨,让咱们替他分忧,那他就是真龙天子!若是不识趣……” 仇士良没有说下去,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不过也好。一个心不够狠、还顾念名声的皇帝,总比一个雄才大略、杀伐决断的,更好辅佐。眼下要紧的,是把该清理的,都清理乾净! 杨嗣復那老狐狸,就先留著,还有那些不开眼的乐工伶人,是先帝宠幸过的,留著也是祸害!传令下去,神策军即刻动手! 宫禁各门、各处要害,全换上咱们的人!让这大明宫,彻彻底底换个天!枢密院那边,刘弘逸、薛季棱这两个知枢密,先架空,等风头过了再……” “明白!这宫城,这长安,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心。让咱们这位仁德的陛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龙椅上。” 鱼弘志狞笑应道。 接下来的几日,大明宫彻底沦为修罗场。 表面上是国丧的哀慟肃穆,暗地里是神策军无声的屠戮与清洗。 杨贤妃被“赐自尽”於冷宫,安王李溶“暴薨”於府邸。 大行皇帝生前宠幸的乐工、內侍,凡被仇、鱼列入名单者,或被秘密处决,或被投入神策军狱,再无音讯。 一队队沉默如铁的神策军士兵,在暮色或凌晨时分迅速而高效地替换了宫城各门的守將,一道道冰冷的军令通过仇、鱼的心腹传递下去,將这座帝国心臟的每一道门禁、每一处要害,都打上了神策军的烙印。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被更浓郁的香烛和龙涎香强行掩盖。 而年幼的陈王李成美,则在一小队神策军的护送下,被剥去王爵,贬为庶人,送入了长安城外一处偏僻的皇家道观。 道观清冷破败,高大的围墙外,是另一队神策军士兵无声的“护卫”。孩子的哭喊声被厚重的山门隔绝,很快消失在寒风中,只留下一个象徵新君仁德的苍白符號。 这一日朝堂上,门下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列提议为大行皇帝议定諡號,这是新君登基后关乎礼制的重要一环。 “陛下,大行皇帝功过,当有定论。礼部请集眾议,上尊諡,以安先帝之灵,定后世之名。” 李炎尚未开口,侍立御阶之侧的仇士良便轻轻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礼部所奏虽是常理。然国丧未毕,逆党初平,人心未定。藩镇耳目皆在京师,若此时急於议定大行皇帝身后之名,恐引无谓纷爭,徒乱朝局。某以为,当以社稷安稳为要,待大行皇帝山陵事毕,天下稍寧,再从容议定尊諡不迟。陛下以为如何?” 李炎端坐在御座上,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斜侧方那两道冰冷目光的注视。 李炎听著仇士良这番冠冕堂皇又处处透著为君著想的话,心中冷笑: “这又是仇士良的维稳策略——先帝的諡號褒贬,容易引起朝臣爭论,甚至可能牵扯出大行皇帝一朝的一些旧事(比如甘露之变),现在提这个,確实容易吵起来。在权力交接尚未彻底稳固的敏感时刻,不如暂时搁置,避免节外生枝。 仇士良不想生事,行吧,你说延后就延后。我现在就是个盖章机器,你说啥是啥,示弱!顺从!苟住!” 李炎迎著礼部尚书忐忑的目光,又仿佛能感受到仇士良那无形的压力,脸上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表情,缓缓点头: “仇公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大行皇帝諡號,关乎千秋定论,確需慎之又慎,眼下当以安定为先,此事容后再议。” 李炎的声音平稳,带著一种刻意模仿的沉稳。 “陛下圣明!” 仇士良和鱼弘志几乎同时躬身,声音里透著一丝满意。这位新君,至少在听话这一点上,目前看来,非常合格。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看著御座上年轻天子那沉稳却空洞的眼神,又瞥见仇、鱼二人如芒在背的身影,终究什么也没敢再说,颓然退下。 李炎的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大殿之外灰濛濛的天空上。 紫宸后殿方向的哀乐似乎更清晰了些。 李炎知道,那里躺著的不仅是他的皇兄,更像是一个摇摇欲坠时代的冰冷註脚。 而他这条被强行架上龙椅的咸鱼,正被歷史的巨浪裹挟著,滑向更深的、布满刀锋的漩涡。 李炎紧了紧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活下去,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006登基前的暗流 正月初八,长安城的年节余韵彻底被国丧的肃穆取代。 官员们结束休沐,各衙署重新开印,但空气中瀰漫的不是新岁的朝气,而是山雨欲来的压抑。 大明宫內,白幡素裹,哀乐低沉,先帝梓宫尚在紫宸后殿,而权力的中心,已悄然转移。 李炎来到紫宸前殿,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卷宗,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无声地彰显著大唐这艘破船千疮百孔的现状。 李炎穿著常服,坐在宽大的御座里,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只觉得头更痛了——这比大学期末考还让人绝望!他认得其中大部分字,可连在一起,什么河朔三镇春衣钱粮、吐蕃使节质询山南西道衝突、回鶻残部扰边全是天书! 李炎强迫自己板著脸,目光儘量放空,做出凝神思索状,手指偶尔在卷宗上无意识地敲击一下,仿佛在权衡什么军国大事,实际脑子里全是浆糊。 仇士良和鱼弘志侍立阶下,將新君这副沉稳(实则是茫然无措强装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 仇士良细长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位新君登基前的表现堪称完美: 在处置杨贤妃、安王一事上深明大义,对十日完成先帝丧葬的荒唐要求毫无异议,对清洗朝堂、更换禁军將领更是默不作声。 此刻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也保持著沉默是金的帝王威仪(在他们看来是驯服和识趣)。 这种懂事,让仇士良紧绷的神经稍稍鬆弛。 “大家,” 仇士良上前一步,声音恭敬中带著掌控一切的从容说到: “这些都是近日积压的紧要公务。陛下初掌大宝,日理万机,若有不明之处,老奴与鱼公,隨时可为陛下分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潜台词却是:看不懂就別瞎掺和,交给我们。 李炎心中冷笑,面上却微微頷首,用一种带著点少年人面对繁重课业般的、恰到好处的疲惫语气道: “有劳仇公、鱼公了。朕確需二位时时提点。” 李炎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语气隨意地补充道: “对了,仇公如今身兼左神策军中尉、左街功德使,位高权重,事务繁杂。朕记得仇公对释道之事,亦有涉猎?” 仇士良微微一怔,不知这位新君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谨慎答道: “老奴蒙先帝信重,忝居此职,自当尽心,释道之事,关乎京师安定,老奴不敢懈怠。” “嗯。” 李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怀念旧日悠閒时光的神情,语气带著点不好意思的赧然道: “说来惭愧,朕……哦,朕在潜邸时,閒暇也曾翻阅些道经,於清静无为之道,略感新奇。如今身处此位,俗务缠身,倒更念及那几分清幽了。” 李炎观察著仇士良的脸色,仿佛隨口一提: “仇公既是左街功德使,想必识得些真正有修为的清净道人?若有閒暇,不妨为朕……嗯,推荐一二?朕閒暇时或可召来,论论道经,聊解烦忧?” 李炎刻意把召来论道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纯粹的个人兴趣,甚至带著点不务正业的暗示。 仇士良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和鱼弘志交换了一个眼神。 新君这是想找道士?潜邸时爱好道经?这倒是意外收穫! 一个沉迷於寻仙问道、追求长生享乐的皇帝,岂非比一个关心朝政的皇帝更容易掌控?简直是天赐良机! 仇士良脸上立刻堆起理解的笑容,躬身道: “陛下潜心向道,此乃清心养性之举,何来惭愧?老奴识得几位终南山的法师,道行高深,精于丹鼎养生之术。陛下若有兴致,老奴即刻安排,请其择日入宫覲见,为陛下讲经说法?” “哦?如此甚好!” 李炎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 “有劳仇公费心了。此事不急,待登基大典之后,閒暇时再说。” 李炎轻飘飘地將此事定下,仿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炎就好像因为此很高兴,脸上表情一直没有收回,心里却想到: “呼第一步,埋个鉤子!炼丹嗑药?呸!老子才不想找死!但爱好道教这个標籤得先贴上,以后接触相关的人,或者万一真需要搞点菸雾弹,也算有个由头。仇士良好像还挺高兴? 看来皇帝沉迷享乐,正合他意,行,这昏君人设,我先预定了!” 借著奏摺看累了,需稍作休息的由头,李炎在仇士良“体贴”安排的几名新內侍“陪同”下,去看看同样被“请”入宫、安置在麟德西殿的王淑仪和长子李峻。 午时雪霽,麟德殿的窗纸被晒出暖黄光晕。 王氏握著三岁李峻的小手在沙盘习字,孩童糯声念著天地玄黄,一笔一划描出歪扭的日字。 见到李炎进来,阿鸞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抱著孩子起身行礼: “陛下。” 李炎挥退那几个眼生的內侍: “你们外面候著,朕与淑仪说几句话。” 待殿內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李炎才快步上前,先摸了摸儿子温热的小脸。 “峻儿会写日字了?” 李炎朗笑道,同时蘸著冷茶在紫檀案几上疾书: [马元贄来源?] 王氏假作拂去孩童衣襟糕屑,袖风扫过水痕,唇形无声翕动: [其弟在鱼府马厩。] 又蘸茶写: [辽东参三篓昨夜进光顺门。] 李炎瞳孔骤缩,辽东参!仇党多用陇右黄芪,而薛季棱家乡营州正以辽东参为贡品!鱼弘志的手竟已伸向枢密院,他猛地將峻儿举高: “我儿比太阳还亮堂!” 孩童咯咯笑声中,茶渍字跡蒸腾消散。 短暂的温情与情报交换后,李炎不得不离开。 回到处理公务的紫宸殿,他继续扮演著沉默寡言、努力看奏摺的新君角色。 直到午后,感觉仇士良对自己的顺从似乎又满意了几分,他才再次抬起头,用一种带著点少年人认生和念旧的、略显犹豫的语气开口: “仇公……” “老奴在。” 仇士良立刻应声。 李炎指了指殿內侍立的几个陌生內侍,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 “朕……朕观这些內侍,皆恭谨勤勉,甚好。只是……” 李炎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朕初来宫中,诸事尚不熟悉。这些新面孔,伺候虽周到,然总不如潜邸旧人用得顺手、知朕心意。尤其起居琐事,旧人更知朕习惯。” 李炎看著仇士良的眼睛,语气带著点请求,又显得很坦诚: “仇公,能否將朕在潁王府时的几个旧人,如马元贄、薛士乾等,调入宫中,隨侍左右?也好让朕能快些適应这宫中规矩。” 李炎特意点出马元贄和薛士乾的名字,显得只是出於习惯和念旧,而非刻意挑选。 仇士良的目光在李炎脸上扫过,仿佛要穿透他的心思。 调入王府旧人?这是想培养自己的心腹?但看新君那副只是用惯了下人的坦荡(或者说没心机)神情,又不似作偽。 几个无根无基的小宦官,翻不起浪。况且,將他们放在眼皮底下,岂不比让他们留在宫外更安全? 片刻权衡,仇士良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 “陛下念旧,人之常情。此等小事,何须陛下烦忧?老奴即刻安排,將马元贄、薛士乾等一干旧邸勤谨之人调入內侍省,隨侍陛下左右!定让陛下起居如常,不受惊扰。” 仇士良答应得爽快,但调入內侍省意味著这些人的编制和监管,依然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如此甚好!多谢仇公体恤!” 李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显得很是满意。 看著新君那满足的笑容,仇士良和鱼弘志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陛下,似乎真的很简单。 要道士,要旧仆心思都放在这些细枝末节和个人享受上了。 对真正的权柄,对朝堂的倾轧,仿佛懵然无知,或者说漠不关心? 鱼弘志忍不住凑近仇士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嗤笑道: “这位陛下心思倒真是纯善。念旧仆,好道术像个富贵閒人,哪有半分……呵。” 仇士良嘴角也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著御座上又开始研究奏摺(实则是神游天外)的李炎,低声回应,带著掌控者的篤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像李家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种?不像才好。只要他肯听话,安安心心当他这太平天子,咱们替他分忧,让他享尽清福、求仙问道,又有何妨?他越是这样才越安全。” 李炎內心紧绷的弦稍松: “成了!第二步!把自己人马元贄弄到身边!虽然还是在仇士良眼皮底下,但至少有了个能说点私话的渠道! 以后打探消息、传递点东西,总比现在两眼一抹黑强!等著吧马元贄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带来李德裕的消息? 老子这条咸鱼,就算要躺,也得先找到你这根能撑起天的顶樑柱!” 殿內,李炎努力维持著专注的表情,眼角的余光却將阶下两人那无声的交流尽收眼底。 李炎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大明宫的重重殿宇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正等待著正月十四那场註定不会平静的登基大典。 007登基 正月十三,长安大雪未歇。紫宸后殿的窗欞被北风叩得轻响,烛火在鎏金仙鹤灯台上不安地摇曳。 李炎裹著厚重的玄狐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案几上划著名无形的棋路,殿內炭火烘得人发闷,殿外神策军甲冑摩擦的细碎声,时刻提醒著他身处囚笼。 帘幕微动,一个身影几乎贴著阴影溜了进来,是刚刚调入內侍省、顶著一身寒气与霜的马元贄。 他低眉顺眼,捧著一碗安神参汤,手指却在碗底边缘极快地敲击了几下,如同王府旧日的暗號,待李炎屏退左右,马元贄才抬起眼,他扑通跪下,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大家,奴……奴打听到了!” “说!”李炎猛地坐直,玄狐裘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眼中是压抑了太久的光。 “大家,奴婢借著打听外放监军肥缺的由头,在鱼公门下行走的几个小崽子那里套了话,淮南!淮南节度使府邸,確有姓李的大员!名讳正是德裕!”马元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火种,投入李炎冰封的心湖。 李炎的心臟猛地一跳,几乎撞出胸腔。淮南!那是拱卫东南、財赋重地的雄藩!李德裕竟在如此要害的位置!他强压下几乎要溢於言表的狂喜,面上只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哦?李德裕?似乎略有耳闻是个能吏?”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隨口一问。 “是,奴婢也听闻此人治军理財皆有一套,在淮南颇有声名。”马元贄心领神会,顺著话头回道,眼神却传递著更深的信息——目標已锁定。 淮南节度使!李炎胸腔里那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於重重砸回实处,激起的却不是安稳,而是更汹涌的浪潮——那根擎天巨柱,终究还在!虽远隔江淮,但名字本身,就是这绝境深渊里透下的第一缕天光。他从喉间挤出一丝急促的气音: “好!好元贄,此事你立了大功!日后自有分晓。”李炎顿了顿,想起马元贄此行的明面任务,声音恢復了几分帝王的沉稳说道: “外放监军之地京畿附近富庶军镇为上,比如同华?河中?你再去打听,务必周全,莫露痕跡。” “喏!”马元贄眼中闪过激动,深深叩首,又如影子般悄然退入殿角的黑暗里。 殿內重归死寂,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李炎胸腔內如擂鼓般的心跳。 101看书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全手打无错站 李德裕在淮南!这个信息,是李炎这条咸鱼在惊涛骇浪中,自己摸到的第一块礁石。 雪,下得更紧了,亥时初刻,马元贄退下不到半个时辰,殿门外便传来仇士良那標誌性的、带著一丝矜持阴冷的通报声: “陛下,老奴仇士良有要事稟奏。” 李炎心中一凛,面上却迅速堆起亲近和信赖的笑容: “仇公快请进,更深露重,何事如此急切?” 殿门被无声推开仇士良步入殿內,紫袍在烛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泽。 仇士良脸上全无白日里的恭谨,只剩下一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篤定,细长的眼睛扫过空旷的殿堂,开门见山,话语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陛下明日登基,普天同庆。然则,大明宫深处,毒瘤未除,恐於陛下、於社稷,遗祸无穷!” 仇士良微微一顿,观察著李炎的反应,见新君只是凝重地倾听,便继续道: “刘弘逸、薛季棱,此二獠身为知枢密使,深得先帝信重,然其心叵测!甘露乱时,彼等便首鼠两端;先帝弥留之际,更与杨嗣復、李珏之流暗通款曲,欲行伊霍之事,阻挠陛下登临大位!此等背主忘恩、心怀怨望之徒,留之,必为陛下心腹大患,亦是我神策军拱卫宫禁之耻!老奴斗胆,请陛下明发詔旨,即刻诛杀此二獠,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空气瞬间凝固。李炎看著仇士良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知道这不是商议,而是逼宫的最后通牒。 刘、薛二人是文宗旧臣,也是仅存能对仇士良稍有制衡的枢密使,除掉他们,仇士良就將彻底掌控整个內廷的神经中枢——枢密院。 李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冰冷的御案边缘,仿佛在艰难权衡。 李炎脸上適时地出现混合著震惊、愤怒与一丝新君初立不愿见血的仁厚的表情,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带著刻意的沉痛与不容置疑的主见: “仇公老成谋国,所言確是隱患。此二贼悖逆,罪不容诛!” 李炎肯定了仇士良的指控,先安其心,隨即话锋一转说道: “然则,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吉时在即。此刻骤动刀兵,血溅宫禁,恐於大典不祥,亦惊扰天下视听。” 李炎迎上仇士良审视的目光,语气转为推心置腹的安抚: “不若,待朕明日於含元殿上,正位受贺,昭告天下之后,再以新君之威,明正典刑,將此二逆贼缚至闕下明正典刑?如此,既全礼制,亦彰天威。为仇公、为社稷,除此心腹大患!一个都跑不了。” 李炎刻意强调了为仇公,將诛杀行为包装成对拥立功臣的回报。 接著,不等仇士良反应,李炎脸上瞬间切换成诚挚的感激,甚至带著点少年人依赖长辈般的信重: “况且,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最最信重者,唯仇公一人!拥立定策之功,天高地厚!朕正欲与仇公议一议,明日大典之上,该如何封赏仇公这擎天保驾之功!是封国公?抑或加尚父之尊?食邑几何方显殊荣?还有鱼公,亦当厚赏。朕,要这天下人都看看,忠於朕者,是何等荣宠无极!” 李炎刻意將最最信重、唯仇公一人咬得极重,眼中闪烁著一种近乎依赖的光芒,仿佛仇士良真是他唯一的支柱。 这番以退为进、重利相诱的组合拳,让仇士良那紧绷的杀意微微一滯,新君的姿態放得如此之低,许诺的封赏如此之重,更暗示了鱼弘志的封赏在其之下。 这极大地满足了仇士良掌控一切的权欲和对名位的贪婪,他细长的眼睛在李炎诚挚的脸上逡巡片刻,似乎在衡量即刻杀人与登基后名正言顺杀人並收穫巨大封赏之间的得失。 终於,一丝矜持而得意的笑容终於爬上了仇士良的嘴角,他深深一揖: “陛下思虑周详,是老奴心急了。一切,但凭陛下圣裁。老奴愿肝脑涂地,永固陛下江山,明日之后,再诛此獠不迟!” “有仇公在,朕心安矣!”李炎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信赖的笑容。 仇士良告退,紫袍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殿门合拢的剎那,李炎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与劫后余生的虚脱。 时间,他为自己,也为刘弘逸、薛季棱,爭到了最后一点转圜的时间。 正月十四,寅时,长安依旧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未化的积雪中,但大明宫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宣政殿,这座帝国权力的核心殿堂,被无数蟠龙巨烛、鯨油明灯映照得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得近乎窒息。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勛贵、诸藩在京使节,依品阶肃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通往至高御座的蟠龙御道。 吉时到!浑厚悠扬的景阳钟响彻宫闕,李炎身著十二章玄色袞冕,头戴垂十二旒白玉珠的沉重冕冠,他在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如同“护驾”般的簇拥下,自殿后缓缓步出。 袞服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的纹饰在烛光下流转著冰冷的光泽。 李炎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脸上是刻意修炼出的、毫无波澜的威仪,唯有透过晃动的玉旒,才能窥见其眼底深处的一丝空洞与紧绷,玉旒撞击,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是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律动。 在太常寺卿王起洪亮如钟的赞礼声中,李炎完成了祭告天地祖宗(牌位)、受传国玉璽(由仇士良恭敬捧上)等一系列繁复到极致的仪式。每一个动作,都在无数道目光的审视下完成。 李炎缓缓登上御座。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扫过下方,只看到一片片低垂的头颅和恭谨的背影,他知道,那些低垂的眼瞼下,藏著恐惧、麻木、算计,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观望。 “皇——帝——陛——下——升——御——座——!”宣赞官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如同裂帛。 瞬间,殿內殿外,所有官员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划一地撩袍、屈膝、俯身,以额触地。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席捲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拜稽首的大礼之后,百官起身。 中书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班,行至御阶前,高声道: “有——制——!” 所有人再次深深俯首。 “皇帝陛下临御万方,改元——”礼部尚书陈夷行的声音带著肃穆,响彻大殿。 李炎缓缓开口,声音经过刻意控制,显得沉稳而清越,迴荡在巨大的殿堂中:““朕嗣守鸿业,仰承先帝遗泽,自今日起,改元——会昌!然则新元当自明岁元正肇始,今岁仍奉开成之號,以全礼制!” “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再起。 紧接著,更令人嘆为观止的一幕出现了——依照唐制,在这宣告新元、普天同庆的时刻,百官需行蹈舞之礼!只见满朝朱紫,无论老少,在礼官的示意下,开始整齐地扬臂、顿足、躬身、旋身,动作带著程式化的夸张,口中同声高呼万岁,將欢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李炎端坐御座,看著这金碧辉煌殿堂上的群魔乱舞,这舞,是跳给他看的,李炎第一次觉得皇权之妙。 蹈舞礼毕,百官气喘吁吁地归位后,李炎继续道: “朕以渺躬,获承大统,追思慈恩,痛彻心扉。尊朕生母廉贵妃为皇太后,諡號宣懿。” 追封母亲的话语,让李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不易察觉的微颤,这微乎其微的波动,却让下方一直紧绷神经观察的杨嗣復等人心中微微一动。 真正的大戏开场,紧接著,便是封赏的重头戏。 008血色封赏 李炎的目光扫过御阶下侍立的仇士良与鱼弘志,朗声道: “左神策军中尉、右领军卫大將军、內侍监、左街功德使仇士良!” 仇士良立刻出列,深深跪拜,紫袍铺展於金砖之上。 “卿忠贯日月,功高社稷!拥立定策,擎天保驾!特进封——楚国公!食邑三千户!加实封五百户!赐推忠翊圣保国功臣號!晋封驃骑大將军,仍总领神策左军、左街功德使!” 封赏之重,远超常制,国公、实封、功臣號,几乎將人臣的荣耀推向极致。 “臣!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仇士良的声音洪亮,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矜,叩首再拜。 殿內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嘆与吸气声。 “右神策军中尉鱼弘志!”李炎的声音继续响起。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立刻挪出,同样大礼参拜。 “卿翊赞大功,勋劳卓著!封——韩国公!食邑二千户!加实封三百户!仍领右神策军事!” 爵位虽同为国公,但食邑、实封皆逊於仇士良,更无“功臣”殊荣。 鱼弘志叩首谢恩:“臣谢陛下隆恩!”声音依旧洪亮,但那张堆满笑容的胖脸上,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阴霾。 鱼弘志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旁意气风发的仇士良,旋即垂下。 封赏的余音尚未散去,李炎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河裂开,瞬间冻结了宣政殿內刚刚升起的一丝喜庆: “然,天恩浩荡,难容宵小!知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身受先帝重託,不思尽忠报效,反勾结逆党,图谋不轨,离间天家,罪不容诛!著即——夺职,付神策军狱,严加审讯,明正典刑!其党羽,著有司严查,一概勿论!” 冷酷的宣判如同惊雷炸响!早有准备的神策军甲士如狼似虎般扑入,將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刘弘逸、薛季棱从官员班列中粗暴拖出,求饶与哭喊声瞬间被堵住,只留下靴甲拖拽的刺耳摩擦声迅速消失在殿外寒风中。 血腥味仿佛已提前瀰漫开来,衝散了袞冕的薰香,百官无不股慄,垂首屏息,无人敢置一词,李鈺闭了闭眼,杨嗣復面色惨白如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杀中,李炎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復了沉稳,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枢密重地,不可一日无主。著楚国公仇士良,兼知枢密院事!总领机要!” 仇士良眼中精光爆射!兼知枢密!这意味著他不仅牢牢掌控著最强大的禁军神策左军,更將执掌內廷机务、传递詔旨的要害部门枢密院彻底纳入囊中!权力攀上新的巔峰! 仇士良再次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臣,领旨谢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內侍省少监马元贄,”李炎的声音点到了一个令所有人(包括仇士良)都有些意外的名字。 “勤勉忠谨,可堪驱使。擢为知枢密使,佐理枢务!”这是將马元贄这个王府旧人,直接安插进了仇士良刚刚掌控的枢密院核心!虽然只是佐理,但意义非凡。 马元贄几乎是从殿角阴影里滚爬出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奴……臣……叩谢陛下天恩!万死……万死难报!” 马元贄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仇士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宦官,放在眼皮底下佐理,翻不出浪,反而显得新君念旧,无伤大雅。 李炎的部署並未停止: “原潁王府旧人刘光深、薛士干、田全操,侍奉有年,忠谨可嘉。著刘光深为神策左军都虞侯,薛士干为神策右军都虞侯,田全操为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 这是將王府的宦官旧部,直接安插进了神策军的中层要害职位!都虞侯掌军法、刺奸,都知兵马使掌牙兵、护卫,虽非最高指挥权,却如同楔子,钉入了神策军这铁板一块的內部! 刘光深三人同样激动出列,叩拜谢恩,声音洪亮。 宣政殿內,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新君清越的声音和神策军甲叶偶尔的碰撞声在迴荡。 仇士良他立于丹陛之侧,楚国公的紫綬金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矜持笑容,心中权力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兼知枢密,神策军权柄更固,新君信重有加,封赏无与伦比!刘弘逸、薛季棱已除,枢密院尽在掌握。 至於马元贄和那几个安插进神策军的王府旧阉?螻蚁而已!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新君顾念旧情的小把戏,无足轻重。 仇士良微微侧目,看向御座上那年轻的帝王,眼神深处是掌控者对棋子的绝对自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盘棋,他依旧是唯一的执子者。 鱼弘志他肥胖的脸上依旧堆著恭顺的笑容,向李炎、也向仇士良的方向微微躬身。 然而,韩国公袍袖之下,手指却已紧握成拳,楚国公!食邑实封远超於己!推忠翊圣保国功臣!兼知枢密!每一项都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他鱼弘志同样是定策首功!为何厚此薄彼至此?再看那几个被安插进神策军的王府旧人,位置虽不高,却皆是要害新君此举,当真只是念旧? 一丝冰冷的疑虑和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藤,在鱼弘志心底悄然滋生、缠绕。 鱼弘志目光扫过意气风发的仇士良,又迅速垂下,掩去所有情绪。 百官则如风中芦苇,在惊涛骇浪后勉强维持著站立的姿態。 惊惧於新君登基伊始的雷霆手段,震慑於楚国公如日中天的权势,也敏锐地嗅到了楚国公与韩国公封赏差异下的微妙气息。 至於那几位被安插进神策军的王府宦官这究竟是皇帝陛下试图伸出的稚嫩触角,还是仇士良默许下的另一种平衡? 无人敢断言,只能將更深的惊疑与算计埋入心底,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將头颅埋得更低。 新帝登基的第一日,便在无上荣光与刺骨血腥的交织中,在看似铁板一块的阉宦集团內部,悄然投下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李炎端坐於至高之处,冕旒遮蔽了他的眼神,他听著山呼万岁,感受著脚下这座宫殿在血腥中微微震颤。 封赏的蜜与诛杀的砒霜,他已亲手餵下,仇士良登上了权势的巔峰,而他这条咸鱼,终於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布下了第一枚险棋。 棋盘之上,对手已然陶醉。而真正的猎手,才刚刚开始屏息。 009蓬莱殿(上) 蓬莱殿寢宫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所有隨侍的目光,空旷的殿宇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巨大影子在蟠龙柱间无声游走。 白日里宣政殿上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仇士良紫袍金印的灼目光华、鱼弘志堆笑眼底的冰冷算计所有喧囂与偽装,终於在这一刻彻底褪去。 李炎没有走向那张象徵著无上权力的龙床,他径直走到窗边,猛地推开厚重的雕窗欞。 正月十四的寒风裹挟著未散的硝烟味(或许是城中哪家在焚烧守岁余烬?)和冰冷的雪粒,狠狠灌入,吹得他玄色常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殿內浓郁的龙涎香。 李炎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刺骨的空气,任由寒意穿透肺腑,麻木紧绷的神经,窗外,是大明宫层层叠叠、在夜色中蛰伏的殿宇飞檐,如同沉默的巨兽。 远处,神策军巡夜的火把,如同黑暗中游弋的鬼火。 “咸鱼?”李炎对著虚空低语,声音乾涩,带著一丝自嘲的惨笑,“这龙椅,是天下最烫屁股的咸鱼板!” 开成五年正月初二那个宿醉醒来的潁王,满脑子只想躺平保命,把烂摊子甩给李德裕。 可这短短十二天,他经歷了什么?被宦官从王府“请”入少阳院,像牲口一样被架上皇太弟、皇帝的位置;眼睁睁看著杨贤妃、安王被赐死,陈王被废为庶人;在仇士良的刀尖下,用尽全身力气才保住刘弘逸、薛季棱多活一晚;在登基大典上,一边封赏仇士良到人臣极致,一边亲手把屠刀递给对方诛杀仅存的枢密使。 每一次低头,每一次顺从,每一次挤出那信赖的笑容,都像是在自己心头剜肉。 李炎厌恶这无休止的演戏,厌恶这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权柄,但更深的恐惧,像这殿外的寒风一样——仇士良的刀,隨时可能落下。甘露寺的殷鑑不远,这大唐的天子,不过是宦官掌中最昂贵的玩物,玩腻了,换一个便是。 他李炎,不想做下一个大行皇帝!更不想成为史书上轻飘飘一句暴崩的註脚! 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狰狞地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咸鱼可以躺,但绝不能躺进砧板!被动等死,不如主动求生!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也要在渊底布下荆棘,让那些想推他下去的人,先尝尝刺破手掌的滋味! 这演戏,不再是苟且,而是生存的刀鞘,这布局,不再是奢望,而是求生的本能。 李炎必须抓住一切缝隙,哪怕这缝隙细如髮丝,也要將根系扎进去,汲取养分,等待破土的那一天——活到能真正当咸鱼的那一天! “呼,”李炎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眼神中的迷茫、疲惫、厌恶,如同被寒风吹散,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李炎关上了窗,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软弱。转身,走向御案。 “传,”李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潁王府旧人马元贄、刘光深、薛士干、田全操,即刻覲见。” 不多时,四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烛光映照著他们或激动、或沉稳、或精悍的面容。 李炎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潁王府的旧日光景: 马元贄(知枢密使),那个总能在自己闯祸前,就机灵地打好掩护、递上台阶的宦官。一次安王刁难,是他失手打翻滚烫茶盏,烫得安王跳脚,解了自己围。 刘光深(神策左军都虞侯),王府库房的小管事,帐目一丝不苟,连一枚开元通宝的出入都记得清清楚楚。大雪封门时,是他带著人硬是剷出路,在自己生病时迅速的自己跑去太医署请太医。 薛士干(神策右军都虞侯),沉默寡言却心思縝密,王府的护卫在他安排下滴水不漏。一次刺客行刺,是他当机立断带人守住侧门,护住了惊慌的阿鸞和幼子峻儿。 田全操(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王府的护院头领,身材魁梧,性情豪烈,武艺超群。曾赤手空拳打退三个潜入王府的蟊贼,自己胳膊被划了一刀也浑不在意,还咧著嘴笑说给殿下省了请太医的钱。 这些都是李炎潜邸旧人,是黑暗中仅有的、能让他看到一丝忠诚微光的存在。 “都起来吧。”李炎的声音缓和了些,“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四人谢恩起身,垂手恭立。 李炎的目光首先落在马元贄身上,带著深沉的託付: “元贄,枢密院是机要之地,更是龙潭虎穴,仇士良兼知枢密,只手遮天。你在他眼皮底下,如履薄冰。你的任务最是凶险——尽力!朕只要你尽力!哪怕只能探得一丝风声,抓住一个把柄,埋下一颗钉子!记住,活著,就是最大的功劳。朕要知道仇士良想做什么,更要让鱼弘志知道仇士良在做什么!枢密院传递的每一道旨意,你都要过目,哪怕看不懂,也要记下!明白吗?” “大家!奴婢…臣!”马元贄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却坚定: “臣就是粉身碎骨,也定不负大家重託!枢密院的风,是东风还是西风,臣一定第一个嗅到!” 接著,李炎看向刘光深和薛士干,语气转为凝重: “光深、士干,神策军左右两军,是仇、鱼的根本,也是悬在朕和这大明宫头顶的利剑!你们身处都虞侯之位,掌军纪刺奸,位置要害,却也极易引火烧身。不要有大动作!首要之事,是稳住自身,摸清军中派系脉络。暗中留意,哪些军官对仇士良並非死忠,哪些又对鱼弘志心怀怨望?尽力拉拢可用之人,哪怕只是点头之交!更要严密监控两军动向,任何异常调动、流言蜚语,哪怕是一营兵卒的异常聚集,都必须立刻密报於朕!朕要知道,这把剑何时会落下!” 刘光深沉稳叩首: “臣明白!定如潜邸时清点库房,一丝一缕,皆在臣心!” 薛士干目光锐利,抱拳低声道: “陛下放心,臣的眼睛,就是陛下的眼睛!神策军但有异动,臣必以身为盾!” 最后,李炎的目光落在田全操身上,带著期许和重压: “全操!你的担子最重!神策军战力虽强,却尽在阉宦之手。朕手中,必须要有自己的刀!南衙十六卫,名存实亡,府兵制败坏久矣,如今只剩个空架子。北衙禁军,龙武、羽林等六军,人员冗杂,承平日久,疏於操练,战力堪忧。如今京师內外,真正能战之兵,唯有神策军!你身为左军都知兵马使,掌牙兵护卫,这是楔入神策军心臟的钉子!朕要你,利用此职,给朕拉住一批能打的!不必多,三五十个真正有血性、敢拼命的锐士足矣!要让他们知道,效忠天子,才是正途!此事需胆大心细,更要耐心!朕许你便宜行事,需要钱帛、酒肉、乃至虚职许诺,皆可密奏!记住,这是朕手中唯一的利刃雏形,务必小心!” 田全操虎目圆睁,胸膛起伏,单膝重重跪地,声音鏗鏘如铁: “陛下!臣在王府时,能护得殿下周全!今日在这大明宫,臣豁出这条命,也要给陛下练出一支敢为陛下效死的忠勇之士!刀山火海,臣愿为陛下趟出条血路!” 看著四人眼中燃烧的忠诚与决绝,李炎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今日之言,出朕之口,入尔等之耳。事若成,尔等便是再造社稷之功臣,朕必不负尔等,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若事有不谐……” 李炎顿了顿,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务必保全自身。活著,就有希望。” “臣等(奴婢)万死不辞!定不负陛下厚恩!”四人齐声低吼,深深拜下。 李炎挥挥手:“去吧,各自小心。” 010蓬莱殿(下) 刘光深、薛士干、田全操三人再拜,悄然退出了太和殿,身影融入殿外的沉沉夜色。 殿內,只剩下李炎和马元贄。 烛火噼啪,映照著两人,李炎走下御座,来到马元贄面前,目光深沉,带著一种超越君臣、近乎亲人的审视,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马元贄肩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浮尘——这个动作,像极了当年在潁王府,马元贄为他整理衣袍时的样子。 “元贄,”李炎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朕问你,你在宫中这些年,可有真正信得过、如同当年在王府时你我一般能託付生死的心腹?一个就好。” 马元贄心头剧震,抬头迎上李炎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信任,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马元贄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有!有一个!是奴婢当年净身入宫时同舍的小火者,名唤马元实,为人机敏,口风极严,与奴婢情同手足,他如今在內侍省洒扫处当差,位置虽低,但走动方便,不易引人注意。” “好!”李炎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如同耳语: “朕要你交代马元实,寻个机会,在人多眼杂却又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尚食局领饭食时,或是去內侍省领月例时——与旁人閒聊。让他无意中说起一事:就说登基前夜他好像看见仇公曾夤夜入紫宸殿,面见陛下,屏退左右,密谈良久。记住,只提登基前夜、仇公密见陛下,其他任何话都不要说!更不要提谈话內容!让听的人自己去猜!” 马元贄瞬间明白了李炎的用意,这是要在仇士良权势滔天的表象下,悄无声息地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种子一旦种下,自会在有心人(尤其是鱼弘志)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感到一阵寒意和兴奋交织的战慄,用力点头: “大家放心!此事定会办得如同风吹柳絮,了无痕跡!马元实知道轻重!” “去吧。”李炎拍了拍马元贄的肩膀,力道很重,传递著无声的信任与託付。 马元贄深深拜下,正要退去,李炎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著一种剖开血肉般的冷酷清醒: “元贄,留步。朕知你心中或有疑虑,为何要將枢密院这等要害,连同神策军权柄,尽数堆於仇士良一人之手?封他楚国公,赐功臣號,食邑实封,如今又加知枢密院事这权势,是不是太重了?” 马元贄身形一顿,抬起头,眼中確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对主上深意的探寻。 李炎踱步到烛火摇曳的阴影里,声音如同淬过寒冰: “刘弘逸、薛季棱,他们必须死,不是朕要他们死,是仇士良容不得他们活!他们是先帝旧臣,是仅存的、能对仇士良在枢密院权威构成一丝牵制的影子!仇士良要彻底掌控这內廷咽喉,他们就非死不可。朕拖延一晚,已是极限。” 李炎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刺向马元贄: “朕问你,若朕强行保下刘、薛,仇士良会如何?枢密院在仇士良眼中,会变成什么?” 马元贄喉头滚动,艰涩道: “仇士良必视枢密院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会绕开枢密,直接以神策军中尉之权號令禁中,甚至矫詔枢密院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刘、薛二位恐也难逃毒手,只是死得更不明不白。” “正是!”李炎的声音斩钉截铁: “与其坐视枢密院彻底沦为废纸,被仇士良弃如敝履,朕什么都捞不到,不如趁此封赏之机,虎口夺食,以退为进!” 李炎眼中闪烁著孤注一掷的锐利锋芒: “朕將这枢密院名正言顺地塞给仇士良,让他兼知!让他以为这方寸之地已是他囊中之物!让他得意,让他忘形!而朕,却在这看似拱手相让的铁板之中,硬生生钉进了你马元贄这颗钉子!枢密院,从此不再是他仇士良可以隨心所欲的私器!每一道经枢密院发出的旨意,都要过你的眼!哪怕你只能窥得一丝缝隙,记住,那也是朕撬动这座铁山的起点!这枢密院,废了是废物,但握在仇士良手里,却成了他权势的象徵,朕要它活著,哪怕是个空壳,也要让它成为仇士良不得不守、不得不防的靶子!而你,就是这靶心上最锋利的倒刺!” 马元贄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顶门,却又被主上话语中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与算计激得热血沸腾!他明白了!这不是屈服,这是以身为饵,在万丈深渊的峭壁上凿刻立足之地! “奴婢懂了!圣人放心!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这枢密院的空壳,变成仇士良的枷锁!”马元贄重重叩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吧。流言之事,速办。”李炎疲惫地挥挥手。 马元贄深深看了一眼李炎,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忠诚,更有一种与主同命的决然。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 蓬莱殿再次恢復了空旷。李炎独自站在巨大的蟠龙柱下,烛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他望著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悄然散播的流言,看到仇士良和鱼弘志之间那被悄然撬动的、名为猜忌的裂缝。 “戏台已搭好。”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就看这齣《二虎竞食》,何时开场了。” 李炎需要时间,需要李德裕,更需要这深宫之中,人心鬼蜮里,那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与此同时麟德殿西暖阁糊著素纱的雕窗欞,暖阁內炭火融融,驱散了正月里最后一丝料峭春寒,空气里浮动著清雅的梅冷香。 与外朝登基大典的肃杀喧囂、蓬莱殿的孤寂森冷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被时光温柔遗忘的一隅。 阿鸞身著月白色的素麵锦缎襦裙,乌髮只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她侧身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摊著一本装帧古朴的《急就篇》。 三岁的长子李峻依偎在阿鸞怀里,小脑袋枕著她的手臂,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书页上那些方正繁复的墨字。 “峻儿看,”阿鸞的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拂过新柳的风,指尖点著书页: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这些都是古时候贤人的名字。记住他们的名字,以后也要做个明事理、有德行的人。” 李峻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学著母亲的样子去点那些字,小嘴跟著咿咿呀呀地念:“宋延年”发音稚嫩,却异常认真。 暖阁一角,两个穿著青色宫装的小宫女正跪坐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內侍省新送来的几匹素色宫缎。 其中一匹天水碧的繚綾,在烛光下流转著水波般的光泽。年纪稍小的宫女忍不住低低惊嘆: “淑仪娘子您瞧,这料子真好看,像把春天的湖水裁下来了。” 阿鸞闻声抬头,唇角噙著一抹温婉的笑意: “是好看。先收进库里吧,等过了国丧,再裁新衣。” 阿鸞的目光柔和地掠过那些华美的织物,並无太多波澜,身处这权力漩涡的中心,锦衣华服不过是浮云,她更在意的是怀中这小小人儿的平安喜乐。 乳母张氏端著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悄步进来,上面放著两盏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小巧精致的素点心——有做成莲状的银馅焦蒸饼,也有撒著霜的汉宫棋(一种素麵棋子形点心)。 “淑仪娘子,小殿下,用些点心吧?小厨房刚制的,还热乎著。”张氏轻声说道,將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 李峻张开小嘴,满足地吸溜著温热的酪浆,小脸上漾开甜甜的笑容: “甜!娘也吃!”他伸出小手,想抓盘子里造型別致的点心。 “慢点。”阿鸞笑著,拿起一块小巧的莲蒸饼,掰开一小半,吹了吹,才递给他,“拿著,小口吃。” 暖阁里瀰漫著食物温暖的甜香和幼儿满足的咀嚼声。阿鸞自己也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吃著。 这一刻,登基大典的刀光剑影、仇士良的紫袍金印、朝堂的波譎云诡,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暖阁之外。她看著儿子专心致志啃点心的模样,眼中是纯粹的、属於母亲的柔软光辉。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欞,好似看到远处蓬莱殿那巍峨肃穆的飞檐轮廓时,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隱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盪开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很快又被她压下,化作对怀中稚子更深的守护之意。她放下点心,拿起丝帕,温柔地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屑。 “峻儿吃饱了?来,娘亲再教你认几个字。”她重新拿起《急就篇》,声音愈发轻柔,將那些承载著古老智慧的文字,连同这深宫里难得的片刻安寧,一起细细地念给怀中的珍宝听。 琅琅的童音与母亲温软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大明宫重重殿宇深处,一道微弱却顽强、足以慰藉人心的暖流。在这权力的风暴眼中,她所能做的,便是紧紧护住怀中这点点烛火般的温暖,静待风浪平息。 011大朝会(上) 长安城韩国公府邸的暖阁內,炭火烧得极旺,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夜晚的寒风。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陷在铺著厚厚熊皮的坐榻里,一张保养得宜的胖脸此刻铁青,额角青筋隱隱跳动。 鱼弘志一只手中紧攥著那份详列登基封赏的邸抄副本,另一只手中把玩著一枚温润的玉貔貅,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猛的將价值连城的玉貔貅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四溅,如同鱼弘志此刻炸裂的心绪。 “楚国公!食邑三千户!实封五百户!推忠翊圣保国功臣!兼知枢密院事!”鱼弘志肥胖的脸上肌肉扭曲,额角青筋暴跳,对著空无一人的墙壁嘶吼,唾沫星子横飞: “仇士良!你这老狗!你他娘的好大的脸面!拥立之功你一人吞了?没有老子跟你一起矫詔闯宫?没有老子右神策军跟著你一起闯十六王宅,没有老子的人堵住宫门禁苑! 你算什么东西?好!好一个擎天保驾之功!当老子是给你抬轿子的泥腿子?这泼天的富贵、无上的权柄,都他娘叫你仇士良一人占尽了!我呢?” 难道我鱼弘志在你眼里,就只配拣些你指缝里漏下的残羹冷炙? 鱼弘志猛地將邸抄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一跳。声音之大让门外侍立的两个人嚇得大气不敢出。 鱼弘志猛地灌了一口冰冷的酒浆,辛辣的液体灼烧著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邪火,目光扫过御赐的韩国公金印,只觉得刺眼无比,鱼弘志越想越气,怒火隨即转向了那个看似懦弱的新君: “还有那个李瀍!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儿!韩国公?食邑两千?实封三百?呵!好大的恩典!连个功臣的虚號都吝於施捨?!边角料!全是边角料!打发叫子呢?” “我鱼弘志就不是拥立定策的功臣了?!右军將士的刀难道是纸糊的?没有我鱼弘志点头,没有我右神策军的刀兵开路,你此刻还在十六宅里醉生梦死,面对著安王李溶的刁难!哪轮得到他坐在宣政殿上,对我等发號施令?”鱼弘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坏我好事!坏我大好的局面!这是要让仇士良压我鱼弘志一辈子不成?薛季棱这个蠢货!明明刚搭上线!” 鱼弘志想起薛季棱,更是咬牙切齿: “薛季棱啊眼看就要上鉤了!辽东参的生意刚搭上线、这个价值万金的財路,可恨我刚砸进去的本钱! 那辽东参的生意,营州道的上等山参,走幽州、经河东,避开榷场税赋运抵长安,一转手便是数倍的利! 一年少说几十万贯稳稳入帐!老子费了多少心思才绕过仇士良的耳目,搭上薛季棱这条內廷快船! 他掌著枢密院用印,能悄无声息地让通关文书合理,我握右神策军,沿途关卡谁敢细查? 本想著借他之力,將这条財路攥得更牢,日后也好在枢密院多埋几颗钉子,慢慢分他仇士良的权柄,全他娘的让这小皇帝毁了,登基当日就將刘、薛下狱! 如今仇士良兼知枢密,这条线彻底断了!我投进去打通关节的金银,全他娘的打水漂了!弄不好还会引火烧。” 想到薛季棱此刻恐怕已在神策军狱中要被明正典刑,鱼弘志又灌了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狠厉: “死了也好!还好…还好只是刚开始,没来得及更深合作,证据好处理,尾巴也就乾净了,只是可惜了这条財路,可惜了那笔刚投进去的本钱。 鱼弘志猛地站起身,在铺著波斯地毯的暖阁內焦躁地踱了两步,厚重的锦缎袍角带起一阵风喊到: “来人!” 门外侍立的两名心腹立刻上前。一人名唤张承禄,右神策军都押衙,是鱼弘志在军中的铁桿臂膀,面目阴沉,眼神锐利如鹰。另一人名唤贾全,是鱼弘志府中掌书记,心腹谋士,负责打理诸多见不得光的產业。 “承禄!”鱼弘志盯著张承禄: “你即刻去右军,传我密令,给我死死盯住那个新安插进来的薛士干!此人是皇帝旧仆,如今是右军都虞侯。给老子钉死他!日常行止、与何人交接、说过什么话、收过什么东西,事无巨细,每日密报! 若他敢有半分不安分,哪怕只是多看了一眼不该看的文书,多问了一句不该问的军务,就让他失足从望仙门城楼跌下去,或者急病暴毙在营房里!手脚要乾净利落,像冬日里冻死的流民一样自然!明白吗?” “喏!末將明白!”张承禄抱拳,声音冰冷。 “至於左军那两个田全操和刘光深,”鱼弘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那里毕竟是仇士良的老巢,我们的人不宜过分。让咱们安插在左军的眼线留意著就行,不必刻意针对,把他们的动向报上来即可。让仇士良自己头疼去!” 张承禄领命,甲叶轻响,无声退入黑暗。 “贾全!”鱼弘志转向贾全: “你留下,薛季棱那条线,彻底斩断!所有书信、凭据、帐目,连同库房里那三篓刚到的辽东土產,立刻处理!就在府后废园,泼上火油,烧!烧成灰!一粒参须都不能留!” 鱼弘志咬牙切齿,眼中满是决绝: “这生意,到此为止!仇士良如今权倾朝野,眼线如蝗,绝不能让他嗅到半点味道!他若得了把柄,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我!” “主上放心,小人早已著手清理,相关人等今夜就会消失,所有文书也已备好,隨时可焚毁。生意那边也已通知下去,暂停一切往来。”贾全躬身应答,条理清晰。 鱼弘志疲惫地挥挥手: “你也去吧,谨慎行事。” 两人都领命退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书房內只剩下鱼弘志粗重的喘息。 鱼弘志疲惫地瘫坐在胡床上,手指敲击著冰冷的扶手,眉头紧锁: “李瀍,仇士良你们到底是什么勾当?那几个王府旧人左军都虞侯、都知兵马使这么要害的位置,仇士良那个老狐狸居然能点头?难道他们之间早有默契,联手做局?专门来坑老子?” 鱼弘志越想越心惊,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令人不安的疑云: “不可能,那小皇帝看著就是个没主见的软蛋,定是仇士良另有算计,或是想拿这些人当幌子,哼,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样!” 与韩国公府的阴鬱暴怒截然不同,如今的楚国公仇士良的府邸此刻灯火辉煌,笙歌隱隱,虽值国丧,不能大张旗鼓,但仇士良怎会在乎。 仇士良高踞主位,身著崭新的国公紫袍,志得意满,面泛红光。下方,一眾心腹將领和內侍省要员,如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仇公武、內侍省內常侍李惟贞、神策左军押衙王茂玄等,正轮番举杯,諛词如潮。 012大朝会(中) “恭喜阿父!贺喜阿父!”左神策军都虞侯义子仇公武满脸红光的说到: “晋封楚国公,加功臣號,实封五百户!更兼知枢密院事!此等殊荣,国朝內臣,阿父实为第一人!” “恭喜楚国公!贺喜楚国公!今日宣政殿上,陛下金口玉言,国公爷功高盖世,实至名归!这推忠翊圣保国功臣,古来罕有啊!”王玄茂声音洪亮,满脸堆笑。 “正是!国公爷兼知枢密院事,內掌机要,外统雄兵,实乃我大唐定海神针!社稷之福啊!”李惟贞諂媚地附和。 “国公爷运筹帷幄,定鼎之功!陛下倚为柱石,实乃社稷之幸!”左神策军都知兵马使魏弘节也连忙奉承。 仇士良矜持地抿了一口西域葡萄酒,细长的眼睛眯起,享受著这权力的甘醴: “都是陛下信重,也是诸位戮力同心的结果,些许虚名,不足掛齿,尔等亦需尽心竭力,替咱家,也替陛下,守好这长安城,看牢这大明宫!” 酒过三巡,仇士良放下酒杯,眼神扫过眾人,恢復了平日的冷厉: “不过,登高必自卑。越是此时,越要谨言慎行,陛下新登大宝,身边难免有些潜邸旧人,念旧情,想用一用。” 仇士良点了几个名字: “左军都虞侯刘光深,左军都知兵马使田全操,这两人,是陛下从王府带过来的。 光深管军纪,全操掌牙兵,位置都算要紧,公武、弘杰,你们在左军,给咱家把人看住了!看看他们想干什么,结交了哪些人。 记住,只许看,不许动!別给人口实,说咱家容不下陛下的人。” 仇公武和魏弘节对视一眼,立刻起身抱拳: “喏!阿父放心!两只小雀,翻不出掌心!(属下等定將他们看得牢牢的!)” 仇士良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李惟贞: “惟贞,內侍省那边,那个新上任的知枢密使马元贄,你也给咱家盯紧点,他是陛下旧仆,如今进了枢密院,就在咱家眼皮子底下。 看看他每日见了谁,递了什么条子,说了什么话。咱家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是!小的明白!马元贄那儿,一只苍蝇飞过都瞒不过小的眼睛!”李惟贞尖声应道,信心满满。 待眾人再次落座,仇士良眼中精光闪烁,心中盘算已定: “刘弘逸、薛季棱那两个老厌物,在军狱里也待得够久了,明日,咱家就去请旨,把他们的罪状钉死,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还有杨嗣復、李珏那两个宰相,看著就碍眼。 登基大典已过,朝堂也该清净清净了,明日大朝会后,咱家便去提醒陛下,寻个由头,把他们也打发到边远州郡去颐养天年!这长安城,该彻底按咱家的心意来转了。” 正月十五宣政殿大朝会。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0?????????????.??????超方便 】 李炎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大朝会,在国丧的肃杀气氛中举行。宣政殿內,白幡素裹,百官身著丧服,气氛凝重压抑。 大朝会伊始,左神策军中尉、楚国公、知枢密院事仇士良便率先出班,声音洪亮: “陛下,今日乃陛下登基后首次大朝,诸多事务尚需梳理,老臣以为,除却关乎国本之要务,其余细务,可留待常朝再议。 当务之急,乃是为昨些时日伏诛之逆党杨贤妃、安王李溶,陈王成美(虽已出家,但名义上仍称呼依旧)定其罪愆,昭告天下,以正视听!同时,大行皇帝山陵之事,亦不可再缓!” 李炎端坐御座,冕旒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微微頷首: “楚国公所言甚是,著有司速擬逆党罪状,明詔颁行,大行皇帝山陵诸事,礼部、太常寺、將作监等,务必依前议十日之期,不得延误!” 中书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班,神情肃穆: “陛下,臣有本奏,按礼制,大行皇帝梓宫停放已有时日。明日,当行大殮之礼,请陛下成服,亲自主持大殮,以尽孝思,安天下臣民之心。” 李炎沉声道: “此乃礼志,朕自当亲临主丧。礼部依制安排便是。” 陈夷行再拜: “陛下纯孝!另大行皇帝諡號,关乎千秋定论,礼部前日奏请,因国事维艰暂缓,今陛下已正大位,大殮在即,諡號一事,实不宜再迁延,恳请陛下允准,集百官之议,为大行皇帝定尊諡!” 此言一出,殿內气氛微动。议定先帝諡號,是確立新君法统、评价前朝功过的大事,也是朝臣表达立场的微妙时刻。 李炎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最终落在仇士良身上。仇士良微微頷首,表示认可。李炎遂道: “准奏。眾卿可据大行皇帝一生功业德行,各抒己见,议定諡號,务求允当。” 皇帝李炎允准议諡的话音刚落,宣政殿內並未立刻响起引经据典的爭论,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百官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鸟雀,齐刷刷地、不由自主地飘向御阶之侧——那里,楚国公仇士良身著紫袍,面无表情,细长的眼睛半闔著,仿佛在假寐。 右军统领鱼弘志侍立一旁,肥胖的脸上掛著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短暂的沉默后,终於有人硬著头皮打破了僵局。 司农寺卿崔郸出列,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微颤: “陛下!臣以为,大行皇帝承累世之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克己復礼,虽天不假年,然其心可昭日月! 大行皇帝仁恕恭俭,尊儒重道,开延英殿与学士论政,续修《元和实录》,文教之功,泽被后世!《諡法》曰:『慈惠爱民曰文』,『经纬天地曰文』。 諡曰『文』,实至名归!”崔郸努力挺直腰板,但眼神却不敢与仇士良有任何接触。 御座之上李炎冕旒低垂,內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崔寺卿勇气可嘉啊,在仇士良眼皮底下还敢提文字?这经纬天地的评语,听著怎么有点刺耳? 甘露寺那会儿,天地可没被经纬住,他目光扫过崔郸微微发白的鬢角,老头儿腿肚子在抖吧?难为你了。』 崔郸话音刚落,御史中丞李回(仇士良一派)立刻反驳: “崔寺卿此言差矣!《諡法》亦云:『甲冑有劳曰襄』,『威强敌德曰武』。 大行皇帝在位,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其心可昭日月!然则——”他话音陡然转厉,“甘露年间,阉宦乱政,朝纲倾颓,逆党横行!若非先帝圣心烛照,明辨忠奸,更有忠义之士(意指仇士良)力挽狂澜於既倒,社稷几危! 此等有劳於社稷安危之事,岂能避而不谈?諡號若只取文字,置先帝之襄劳於何地?置当日浴血靖难之功臣於何地?依臣之见,当取襄或武字,既彰其力图振作之心,亦警醒后人,当以强毅克艰!” 这是又有一人出来驳斥李回。 013大朝会(下) “荒谬!”都水监使者韦温忍不住出列,语气激愤道: “李中丞岂可因一时之挫,而掩大行皇帝仁德之本?甘露之变,乃奸宦构祸,岂能归咎於大行皇帝之德? 《諡法》圣善周闻曰宣,大行皇帝聪敏仁恕,从諫如流,尤重民生,减免赋税,此宣字正合其德!諡宣,方显公允!” 一时间,殿內文、襄、宣、武之声此起彼伏。支 持文者,多为礼部官员及部分清流,强调文治教化;支持襄、武者,多为仇士良党羽或趋附之辈,暗戳戳强调甘露之变,为仇士良拨乱反正张目;支持宣者,则试图在两者间折中,突出仁德。 李炎端坐如仪,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轻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面容,也掩盖了他眼底深处的百无聊赖。 『吵吧吵吧一个死了的皇帝该叫什么名字,比大学里爭论文选题还无聊。』李炎內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打哈欠。 这些引经据典、唾沫横飞的爭论,在李炎听来,无非是各方势力借著一个死人的名號在角力,在试探,在爭夺话语权。礼部要文治的牌坊,仇党要拨乱的功劳,清流要最后的脸面。 李炎冷眼看著朝堂爭吵这一幕,內心不断点评: 礼部尚书陈夷行,老头儿眉头紧锁,显然对混乱的局面不满,想维持礼部的权威和体面。陈老头不容易啊,想当裁判,结果场上球员根本不听哨。 御史中丞李回,说得慷慨激昂,眼神却不时瞟向仇士良的方向,演技不错,台词背得挺熟,老仇该给你加鸡腿了。 都水监使者韦温脸都气红了,是真急了,看来是真心想给大行皇帝爭个好名声,可惜人微言轻,精神可嘉,勇气可嘉,就是有点傻,仇士良能让你如愿? 宰相杨嗣復这位老狐狸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但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逝,老狐狸在装死呢。估计在盘算怎么把自己摘乾净,或者等最后关头才出来定鼎? 宰相李珏脸色依旧灰败,眼神空洞地望著殿顶的藻井,对眼前的爭论充耳不闻,仿佛灵魂早已抽离。看来这位是真被打击惨了,心死了吧?变成了行尸走肉。 李炎的视线最后,也是最关键地,落在了鱼弘志身上。 这位韩国公,依旧保持著恭谨肃立的姿態,低眉垂目,肥胖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先帝身后名、也间接影响新朝政治风向的爭论,与他毫无关係。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实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鱼弘志甚至没有像其他趋附仇士良的官员那样,在李回发言后投去讚许的目光。 爭论持续了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时间流逝,仇士良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种无休止的清谈感到了不耐烦,他微微侧身,似乎准备出言干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宰相李珏,仿佛被什么触动,缓缓出列。他声音沙哑,带著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平静,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诸位同僚,大行皇帝仁恕恭俭,克己奉礼,虽有甘露之憾,然其本心,未尝不欲昭昭其德於天下。 《諡法》有云: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臣斗胆以为,昭字,或可彰大行皇帝之德,亦不讳其励精图治、力图振作之劳。” 李鈺话音刚落,同样保持沉默的宰相杨嗣復也缓缓出列,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陛下,诸位同僚,《諡法》博大精深,一字之褒,荣於华袞。 大行皇帝聪敏仁恕,克己復礼,仪容端肃,此乃容仪恭美;宵衣旰食,欲振朝纲,虽时运多蹇,然其心昭昭,此乃昭德有劳。 《諡法》云: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臣以为,昭字,既彰大行皇帝之仁德仪范,亦不掩其力图振作、忧劳国事之心跡,允执厥中,最为妥帖。” 杨嗣復的话中,他没有提甘露寺,没有提襄或武,而是巧妙地用时运多蹇一笔带过,將重点引向昭字的双重含义——既肯定了大行皇帝个人的品德,也承认了他努力,却將失败归於时运。 这几乎是目前局势下,能为大行皇帝爭取到的最体面、各方都能勉强下台阶的諡號了。 两人的昭字一出,殿內为之一静。 这个字,既肯定了大行皇帝的仁德仪態,也隱含了其力图有所作为却未尽全功,比文少了几分褒美,比襄、武又多了几分体面,似乎是个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折中方案。 礼部尚书陈夷行眼睛一亮,立刻附和: “两位相公所言极是!昭字允执厥中,深合大行皇帝生平!臣附议!” 仇士良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李鈺杨嗣復,又看了看御座上的李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仇士良需要的是盖棺定论,是消除文字可能带来的对文弱的联想,李鈺杨嗣復递过来的昭字台阶,恰到好处。鱼弘志脸上依旧掛著那副笑容,仿佛事不关己。 此刻李炎心中瞭然: 李珏这是用最后一点心力,为大行皇帝,也为自己心中的道,爭一个相对体面的盖棺定论吧。 陈夷行老陈头你鬆了口气吧?总算有人出来打圆场了。礼部保住了面子,也保住了里子——不被拖下水。 杨嗣復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时运多蹇这锅甩得漂亮,既不得罪死人,更不得罪活阎王,昭字?中庸之道玩得溜啊,两边都不得罪,还显得自己公允。保命技能点满。 仇士良的反应应该是,哼,算你李鈺杨嗣復识相,昭就昭吧,总比文强点,至少听起来没那么窝囊。 鱼弘志面露著笑容,从头到尾装哑巴。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眾卿所议,朕已瞭然。”李炎適时开口,声音带著帝王的沉凝: “二位相公所提昭字,深合朕意,礼部依此,会同太常寺,详议全諡,再行上奏。散朝!” 浑厚的钟声敲响,百官如同退潮般,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这瀰漫著无形硝烟的宣政殿。 李炎在神策军甲士铁桶般的护卫下登上御輦。冕旒珠玉碰撞,发出细碎清冷的声响。他透过帘隙,最后看了一眼渐渐模糊的宣政殿轮廓,以及殿前广场上那些仓皇离去的、如同螻蚁般的身影。 014大殮礼前(上) 开成五年正月十五,长安城此时应该举办上元灯节,应该火树银、金吾不禁,此时朱雀大街积雪未融,泥泞斑驳,家家户户门前垂掛著素幡。 往年到此夜时,满城流光溢彩,仕女嬉游,孩童提灯,喧囂直衝霄汉。 而今,唯有巡街金吾卫沉重的皮靴踏过冻土的声音,和坊墙內压得极低的、裹挟著不安的议论,在冰冷的空气中瀰漫。 西市胡姬醉酒肆二楼雅间,炭盆烧得正旺,但两个胡商眉宇间却掛著忧色。 萨保裹紧身上的狐裘,琥珀色的眼珠警惕地扫过紧闭的格窗,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 “阿史那,你刚从河西回来,路上可听到什么风声?这新皇帝十天就办完先帝丧事?连我们粟特人都知道,汉家天子最重这个礼!这…这比商队换首领还快啊!” 他对面唤作阿史那的同伴,面色凝重地抿了一口滚烫的酪浆,喉结滚动: “萨保,慎言!长安城的水,比天山雪水还深还冷。我听驛站老兵提了一嘴,登基那天宣政殿前的汉白玉,是用血水冲洗的!两个枢密使没了! 仇…那位楚国公,手眼通天!咱们的驼队、货栈,身家性命都在长安,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只盼这新主子能少征点商税,让丝路多挣点。” 两人对视,眼中儘是商贾在乱世中求存的精明与无奈,杯中物也变得苦涩起来。 坊间茶铺角落,几个穿著半旧襴衫的士子围坐,茶汤已凉,无人去续。 为首的赵郡李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重重叩在粗糙的木桌上: “十日!简直是骇人听闻!《礼记》有云:『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此乃万世不易之礼! 如今竟如庶民草草,置先帝尊严於何地?置煌煌礼法人伦於何地?!” 他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引来邻座几道或惊惧或同情的目光。 旁边来自江南寒门的杨生,嘴角噙著一丝看透世情的冷笑,眼神却如冰锥: “李兄,礼法人伦?值几钱?你没看见登基大典上,仇士良那阉竖身披紫袍,腰悬金鱼袋,立于丹墀之上,气焰何等熏天! 新君甫一登基,便晋其为楚国公,知枢密院事,权柄凌驾宰辅!那溅在丹陛上的血,还没干透呢! 这十日治丧,哪里是礼法?分明是新贵急於扫清旧痕,坐稳那把龙椅罢了!何曾將先帝哀荣、天下士人之心放在眼里?” 他语带讥讽,矛头已隱隱刺向深宫中的新主。 “杨兄!慎言!”旁边同窗脸色煞白,急忙拉扯他的衣袖,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外巡弋而过的军士。 坊间的小吃摊上,议论声压得极低: “新皇登基了…才十日啊!大行皇帝梓宫怕是还没挪地儿呢!” “唉,这世道新皇帝看著年轻,怕是…唉!” “国子监那帮娃都炸锅了,骂十日治丧是辱没先帝,践踏礼法呢!” “骂顶什么用?仇公公的刀把子攥得死死的…” 普通百姓则更关心生计: “新皇帝登基了,赋税能轻点不?” “唉,甭管谁当皇帝,咱们小民的苦日子照旧。只盼著这新皇帝能压住那些藩镇老爷,少打点仗,让咱喘口气。” “听说新皇帝年纪不大,被仇公公他们扶上位的…这天下,怕是还是公公们说了算哦。” ———— 紫宸殿內,炭火烘得暖融如春,与殿外的肃杀判若两个世界。紫袍金带、气度儼然的仇士良,手捧一份帛书,恭敬地呈於御座上的李炎。 仇士良身形微躬,姿態无可挑剔,但那双细长的眼中,精光內敛,如同深潭,静静观察著年轻皇帝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陛下,刘弘逸、薛季棱二逆熬刑不过,已招供画押。此其亲笔供状及认罪书,铁证如山!”仇士良的声音平稳清晰,带著一种掌控一切的篤定道: “供认勾结杨嗣復、李珏等,借杨贤妃之势行废立事,阻挠陛下正位大宝,其心可诛!” 李炎接过那帛书。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的字跡潦草扭曲,墨色深浅不一,多处洇开,显是书写时手指颤抖,汗血混染。 字里行间罗织的谋逆之罪,条条指向两位枢密使的狼子野心,也隱隱將矛头引向杨嗣復、李珏。 这哪里是供状,分明是仇士良精心炮製、用以钉死对手、巩固自身权柄的催命符! 李炎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仿佛能嗅到詔狱深处浓重的血腥气。 这程序正义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权力碾压。 李炎强压下心头的寒意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声音无波无澜: “嗯,罪证確凿,仇公辛苦。依国法,当如何处置?” 仇士良细目微抬,精光一闪即逝,语气平淡却裹挟著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当处以极刑,明正典刑,传首诸镇,以儆效尤!其家眷亲族,依律连坐。” 轻飘飘一句话,便定了数十乃至上百口人的生死。 “嗯,就依仇公之言。”李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仇公还有事么?若无事,就去处置吧。” 仇士良並未即刻告退,反而上前半步,姿態放得更低,语气带著一种恰到好处的为君分忧的探询: “陛下,刘、薛二逆既已伏法,然其同党杨嗣復、李珏二人,身为宰辅,不思尽忠报国,反结党营私,依附宫闈,阻挠陛下正位,其罪亦昭然!不知陛下圣意,欲如何处置此二人?” 仇士良的目光看似恭谨地垂视地面,实则锐利如鉤,无形的压力透过空气,紧紧锁住御座上的李炎,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的波动。 这是试探,也是逼迫,更是將皇帝拉入自己清洗计划的邀请。 李炎指腹摩挲著冰冷的御案边缘,感受著那坚硬玉石传来的凉意,仿佛藉此镇定心神。 李炎沉吟片刻,並未直接回答仇士良的问题,反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拋出一个看似困惑的疑问: “仇公所言甚是,不过,朕有一事不明,还望仇公解惑。杨嗣復、李珏他们与安王、杨贤妃关係密切,朕略有所知。 但,他们彼此之间关係当真如此亲密无间?能同心协力,共谋一事?” 李炎的语气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慾,仿佛一个初掌朝政、渴望了解臣下关係的年轻君主。 仇士良心中微动,新君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暗藏机锋。 仇士良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谨慎答道: “回陛下,杨嗣復、李珏二人,同属牛僧孺一党,此乃朝野皆知,牛党中人,素来交好,政见相合,同声共气,互为援引,已成痼疾。 此次阻挠陛下登基一事,彼等亦是互为表里,同进同退。牛党盘踞朝堂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台省州县,牵一髮而动全身,实乃朝廷心腹之患。” 仇士良巧妙地將个人关係上升到朋党政治的高度,为后续行动铺垫。 “牛党…互为援引…”李炎轻声重复著这几个字,眼中一丝瞭然之色飞快掠过,隨即隱没在深沉的眸色中。 “原来如此,仇公洞悉朝局,深諳朝堂情状,朕心甚慰,不过…”李炎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显出几分慎重: “杨、李二人毕竟位列宰辅,国之重臣,处置当朝宰相,牵一髮而动全身,关乎朝局稳定。 容朕再思量一番,明日大行皇帝的大殮礼之后,朕再与仇公细细商议,定要寻个稳妥章程,既要肃清逆党,亦须安定人心。” 仇士良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弧度,稍纵即逝。 新君的犹豫和寻求稳妥,正是他期望看到的——这代表皇帝尚未形成自己的主见,或者虽有想法却缺乏立刻执行的魄力,仍需倚重他这位定海神针。 仇士良深深躬身,姿態恭谨无比:“陛下圣虑周全,老奴钦佩!一切但凭圣裁。老奴告退。” 015大殮礼前(中) 沉重的殿门在仇士良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內外。 李炎挥挥手,屏退了所有侍立的宫女宦官。 偌大的紫宸前殿,剎那间只剩下李炎一人,炭火噼啪轻响。 李炎起身,走下九级御阶,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丝履传来寒意。 李炎开始踱步,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本能,亦是內心惊涛骇浪无处宣泄的外在表现。 脚步沉缓,每一步都踏在空旷殿宇的回音上,如同踏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罢黜两人?此乃仇士良所求,亦符其利,如同快刀斩乱麻,將两位牛党宰相一併扫除,相位空悬,仇士良便能更快地將自己人推上去,彻底掌控中书门下,完成对朝堂中枢的绝对控制。 对自己呢?似乎少了两个潜在的、可能依附仇士良的政敌?暂时是省心了。 但这代价何其巨大!朝堂之上,还有谁能对仇士良形成一丝名义上的牵制? 杨、李二人纵有千般不是,至少是士林清望所系的文臣领袖,是制衡宦官集团的一道屏障哪怕已摇摇欲坠。 若连这道屏障也被仇士良亲手拆除,自己这皇帝岂非彻底沦为泥塑木偶,连盖章的权力都需看仇士良的脸色? 届时,神策军在手,枢密院在握,三省俯首,天下藩镇,谁还会拿他这个皇帝当回事? 他將成为仇士良权柄上最华丽也最可悲的装饰。 留一人?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沉的疑虑和冰冷的现实狠狠压下。 留谁?杨嗣復?此人圆滑世故,长袖善舞,最是识时务。 这种人留在相位,只会以最快的速度、最彻底的方式倒向能给他权位和安全的仇士良。 他將成为仇士良在朝堂上最得力的代言人,用宰相的煌煌名义为阉党背书,將皇权最后一丝体面也踩在脚下。 对自己制衡仇士良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是巨大的祸患! 那么留李珏?此人性格刚直,甚至在紫宸殿前公开斥责过仇士良擅行废立太子之举,与其嫌隙颇深。 或许…能当一条耿直的鲶鱼,搅动一下这潭被仇士良掌控的死水?给朝堂带来一丝不同的声音? 李炎的脚步猛地一顿,但这念头带来的並非希望,而是更强烈的危机感! 风险太大了!李珏的刚直,如同未经打磨的稜角,极易直接撞上仇士良锋利的刀口。 仇士良能容忍这样一个公开反对过自己、且极有可能继续在朝堂上唱反调、挑战其权威的人留在相位? 绝无可能!届时,仇士良必定会步步紧逼,迫使自己表態处置李珏。 自己若强行力保,便是根基未稳之时直接与手握绝对武力的仇士良发生正面衝突,无异於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若顺其意处置李珏,则寒尽天下士子之心,坐实自己懦弱无能、受制於阉宦的骂名,最后一点可能依附皇权的清流力量也將彻底离心。 这步棋,看似有选择,实则步步杀机,凶险异常! 制衡?一个更冰冷、更绝望的念头,自己现在,真的有力量去制衡仇士良吗? 神策军中的几个旧部心腹,刚刚安插进去,如同几株脆弱的幼苗栽种在遍布荆棘的毒土里。 能勉强保住自身、传递些紧要消息已是万幸,指望他们能掀起风浪?痴人说梦!枢密院那边,马元贄这颗钉子才刚刚楔入,位置尚未坐稳,作用极其有限。 难道就凭一个被留下的宰相无论是谁,就能制衡手握神策军和枢密院、权倾朝野、党羽遍布的仇士良? 这想法何其天真可笑!会不会反而给了仇士良一个绝佳的口实? 他大可诬指自己包庇逆党余孽,同情牛党,甚至以此为由,发动新一轮清洗,进一步剪除自己可能的羽翼,將自己彻底架空、禁錮? 这步棋,非但不能制衡,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加速自己的败亡! 空旷的大殿里,孤寂的脚步声与沉重的呼吸声交织缠绕。 李炎踱步的范围越来越大,速度却越来越慢。 烛光將李炎的影子不断拉长又缩短,同时投映在蟠龙柱和冰冷的墙壁上。 “大家,马知枢密殿外候见。”內侍尖细而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炎正踱至殿中最粗壮的蟠龙金柱旁,手指划过柱身上冰凉的龙鳞浮雕。 闻声,李炎猛地停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將胸腔內所有的纷乱、焦灼、恐惧都强行压下。 当李炎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復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所有情绪被完美地掩藏起来。 李炎稳步走回御座,端坐其上,声音沉稳:“宣。” 马元贄几乎是小跑著趋入殿中,姿態恭谨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利落地行礼,隨即趋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大家,您吩咐的事,办妥了。 那话儿,已经借著洒扫处小火者马元实之口,在尚食局领午膳人最多、最嘈杂的时候,不经意地漏了出去。 奴婢当时就在远处盯著,人声鼎沸,但奴婢看得真切,有鱼弘志府上常在內侍省走动的一个採办小宦官,就排在元实旁边不远,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听得真真儿的!” 马元贄脸上带著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篤定和一丝邀功的期盼。 “好!元贄办事得力,甚合朕心。”李炎赞了一句,语气温和,带著嘉许。 李炎隨即话锋一转,仿佛閒聊般提起: “前些日子,朕感念仇士良辛劳,又思及修身养性之道,便让仇士良荐举几位有道行的清净道士入宫,讲经论道,也好为社稷祈福。估摸著,不久就该到了吧?” 马元贄心领神会,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道: “大家的意思,奴婢明白,这寻访有道之士,奴婢也一直留心著。 终南山、王屋山一带,確实有些真修性命的隱士,不慕虚名,不贪利禄,精於导引吐纳、调和阴阳、养生延年之术。 奴婢定当亲自去寻访,务必找到几个真正懂其中玄妙、有真本事的。 待仇公荐举的人到了,奴婢寻访的便一同入宫,供大家垂询甄选。” 马元贄刻意强调了真修性命、调和阴阳、养生延年,与仇士良可能推荐的炼丹方士划清界限。 他知道,新君要的,绝非是仇士良用来麻痹皇帝心智、损耗皇帝身体的仙丹工具。 “嗯。”李炎微微頷首,目光落在马元贄身上,带著一丝深意: “不仅要寻访有道之士,更要寻访些心思縝密、口风严谨、能加带些可靠消息之人。 此事,也一併交予你去办,务必用心,谨慎为上。” 这是在暗示马元贄,借著寻访道士的名义,建立一条隱秘的信息传递渠道或安插可靠眼线。 马元贄何等机敏,立刻应道: “喏!奴婢省得!定当寻访妥当可靠之人,不负大家重託。” 马元贄並未立刻告退,而是略作停顿,脸上忽然换上一副为主分忧的郑重神色,仿佛刚刚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再次趋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大家,还有一事,奴婢今日在外廷走动,听几位清贵朝臣私下议论,觉得事关重大,需得稟报陛下知晓。” 李炎目光微凝:“哦?何事?” 马元贄语气带著由衷的讚嘆(至少听起来如此): “他们都在说,淮南节度使李德裕李公,实乃当世不二出的奇才! 其父李吉甫公,便是宪宗朝力主削藩、中兴大唐的名相!李公可谓家学渊源,文武兼资,谋略深远,实为柱石之臣!”他如数家珍般细数起来: “早年李公任浙西观察使时,便大刀阔斧整顿吏治,清理积弊,安抚流民,不过数年,浙西便由疲敝之地转为富庶之区,百姓称颂! 后转任西川节度使,更是威名赫赫!修缮残破关防,汰弱练精士卒,秣马厉兵,军容整肃! 吐蕃畏其威名如虎,数年不敢叩边!更在任上,以雷霆手段,一举收復被吐蕃占据多年的维州重镇! 虽因唉,朝中某些人掣肘,未能竟全功,但其胆略、其功绩,天下皆知,军心民心无不敬服! 如今坐镇淮南,掌东南財赋膏腴之地,治军则壁垒森严,理財则府库充盈,淮南道在其治理下,富庶安定,商旅络绎,实为国之屏藩! 朝野皆言,此等大才,久镇外藩,实乃朝廷之憾!” 马元贄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李炎看似平静无波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却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信息: “至於这朝堂上的党派纷爭…奴婢也打听得明白。 这位李公,正是那李党之魁首! 与牛僧孺、李宗閔、杨嗣復、李珏等牛党中人,政见截然相左,积怨甚深,势同水火,绝无调和可能! 牛党一系,多主姑息藩镇,以安定为名行绥靖之实,又特重科举进士,排斥门荫。 而李公一党,则力主强硬削藩,巩固中央,且兼重门荫与才学。 两党在朝堂爭斗,已非一日,彼此倾轧,几成死局!” 李德裕!李党魁首!牛党死敌! 李炎心中如同被一道撕裂混沌夜空的强光劈中,剧震不已! 无数散乱的线索、模糊的构想,在这一刻被这关键的信息骤然串联、点燃! 李炎面上却依旧只是微微頷首,眼神若有所思,仿佛在认真消化这些信息,淡淡道: “朕知道了。此事,朕会思量。寻访道士之事,关係朕躬,你须抓紧去办。” 李炎挥了挥手,示意马元贄可以退下了。 然而,马元贄並未立刻告退,他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在他清晰点明李党魁首四字时,年轻皇帝那深潭般的眸底,曾有过一剎那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寒夜中乍现的星火,隨即又迅速沉入更深的思虑漩涡之中。 而且——陛下又开始了那標誌性的踱步!这一次,步幅更快,步点更沉,如同战鼓在心头擂响! 016大殮礼前(下) 李炎的脚步在殿心中央猛地顿住!目光如两道闪电,就像要穿透殿宇的虚空一样,一个无比清晰、凌厉决绝的谋划,在激烈的思想碰撞与权衡后,猛然成型! “杨嗣復、李珏必须罢黜!相位不容此辈!” “然罢黜之由,绝非仅仅依附杨贤妃这等仇士良罗织之罪! 理由,便是朋党乱政!打压牛党!明日大行皇帝大殮礼后议此事,此乃朕之主张!” 占据大义名分,將仇士良的私心裹上为国除弊的外衣。 “同时,”借力打力之策豁然开朗,在脑海中形成清晰的路径: 在商议中,朕要顺势提出: 以更张庶政需用干才、欲振朝纲当破朋党之弊、李德裕勛著方镇,才堪大用,久劳於外,当调回中枢委以重任为由,召李德裕入朝!拜相! 以此理由!仇士良既欲罢黜贬謫牛党二相,朕用其死敌李党魁首入朝拜相,正是破朋党、用贤才之明证! 看他如何接招!他若反对,便是自相矛盾,暴露其清除异己、独揽大权的私心;他若同意李德裕这把锋利的陌刀,这把曾让吐蕃胆寒的利刃,才是朕劈开仇士良铁幕的唯一希望! 胸中积鬱多日的块垒,仿佛隨著这清晰而极具攻击性的决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一股无形的沉重感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手中有了棋子,眼前有了方向。 李炎看向侍立一旁、正屏息凝神的马元贄,语气恢復了惯常的沉稳,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元贄且去,朕交待之事,刻不容缓,速速办理。” “喏!奴婢遵旨!定不负圣望!”马元贄从皇帝瞬间爆发的凌厉气势和最后那句刻不容缓中,感受到了某种决断的落定。 马元贄心中大定,深施一礼,脚步轻捷却无声地快速退出了紫宸前殿,身影融入殿外更深的夜色。 几乎在李炎紫宸殿中定策的同一时刻,皇城东南隅,国子监的明伦堂內,气氛却如同即將衝破地壳的灼热岩浆。 祭酒早已託病离去,留下这群年轻气盛的监生。 群情激愤,议论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厚重的屋顶。 烛火在激盪的气流中摇曳不定,將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映照得如同燃烧。 “十日治丧!斯文扫地!礼崩乐坏!”出身清河崔氏的崔琰,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笔砚为之震动。 崔琰面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带著撕裂般的颤抖: “天子之丧,国之大事!乃人伦之极,礼法之纲!岂能如贩夫走卒般草草了事? 此非人君之道!必是阉宦蒙蔽圣听,胁迫陛下,行此悖逆人伦、玷污圣德之举!”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1?1??????.???超讚 】 崔琰引经据典,字字泣血,代表了最正统的礼法捍卫者的悲愤。 “胁迫?”坐在他旁边的江南寒门士子赵启明,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眼中是看透世情的悲凉与讥誚: “崔兄何其天真!新君登基当日,便封仇士良为楚国公、知枢密院事,权柄之重,凌驾宰辅! 登基大典之上,枢密使血溅丹墀!这哪是受人胁迫的羔羊?这分明是…哼!” 赵启明环视眾人,语带锋芒: “十日治丧,不过是为了更快地坐稳那把龙椅,急不可耐地扫清先帝遗留的所有痕跡罢了!何 曾將先帝哀荣、天下士人之心、煌煌千年礼法放在眼中?” 赵启明的矛头,已毫不掩饰地指向了深宫中的新君李炎,撕开了温情脉脉的胁迫面纱。 “赵兄!慎言!慎言啊!”旁边的同窗嚇得脸色惨白,急忙去拉扯他的衣袖,眼神惊恐地瞟向门外,生怕有神策军的耳目。 “慎什么言?!”另一名身材魁梧、性情刚烈的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若洪钟,震得樑上微尘簌簌而下: “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养士百年,所为何来?不正是要在纲常倾颓、礼乐崩坏之际,挺直脊樑,敢发正声,以浩然正气正天下视听吗?! 吾辈读圣贤书,明礼仪,知廉耻,当此礼法沦丧、君父受辱之时,岂能学那妇人孺子,噤若寒蝉?!” 程武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吾意已决!当联名上书!伏闕直諫!请陛下追思先帝恩德,遵从古礼,补行丧仪!为天下士林存一份体面!为先帝在天之灵存一份尊严!纵斧鉞加身,九死不悔!” “程兄说得好!联名上书!” “算我一个!此乃吾辈本分!” “还有我!捨生取义,正在今日!” 热血在年轻的胸膛里奔涌,激愤的呼喊此起彼伏,匯成一股灼热的洪流。 然而,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监生王衍,发出了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试图浇熄沸腾的岩浆: “上书?诸君一腔热血,王某深感敬佩。然,诸君可曾想过,这满腔赤诚写就的奏疏,怕是连皇城左银台门都进不去! 守门的神策军虎狼之士,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將奏疏扣下,付之一炬!甚至…递疏之人,恐有性命之忧! 仇士良如今权倾朝野,睚眥必报,他会容我等这些书生,置喙天家之事,挑战他的权威?” 王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针,刺破热血的泡沫。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践踏礼法,视我辈如无物?视圣贤教诲如粪土?”有人不甘心地嘶声问道,眼中充满不甘与迷茫。 “或许…该等一等?”另一人迟疑著,声音带著不確定,“等朝中有德高望重的重臣,如杨相、李相,能仗义执言?他们位列台辅,或有转圜余地…” “重臣?”一个消息向来灵通的监生李默然低声嘆息,语气充满绝望: “杨相、李相?他们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江!今日紫宸殿方向,楚国公仇士良那煊赫的仪仗,又进去了!风雨欲来啊”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冰水,浇在眾人心头,让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沉重。 明伦堂內,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寂般的沉默。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冰冷地横亘在每一个年轻士子面前。 国子监的激辩与怒火,是长安城无数暗流中翻涌得最为激烈的一股。 虽显书生意气,甚至带著飞蛾扑火般的悲壮,却无比真实地承载著这个帝国年轻一代对道统的坚守、对礼法的敬畏和对江河日下时局的深切忧惧。 这股激流,连同紫宸殿那如履薄冰的帝王密谋,以及那悄然播散、意图离间仇鱼关係的致命流言,共同在这开成五年料峭的初春寒夜里,疯狂搅动著大唐帝国深不可测的政坛漩涡。每一股力量都在挣扎,每一个参与者都在赌上自己的命运。 紫宸殿內,重归死寂。 李炎独自立於巨大的蟠龙柱下,烛火將他身影拉得頎长,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和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之上。 殿外,神策军巡夜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规律而冰冷地响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提醒著这深宫之內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压迫。 所有的焦灼、权衡、思虑、惊惧,此刻都已沉淀、凝聚,化为胸中一枚冰冷而沉重的棋子——一枚需要在明日大行皇帝大殮礼之后,与仇士良在那看似平和商议的帷幕之下,落下的真正关乎生死的著数。 贬黜牛党二相,是递给仇士良的投名状,亦是麻痹其戒心的烟雾。 召回李党魁首李德裕入朝拜相,才是他埋下的真正杀招,是撬动铁幕的唯一支点。 仇士良会如何应对?是顺水推舟,欣然笑纳这份大礼,並乐见李党与牛党继续內耗? 还是警觉地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断然阻拦,甚至藉此发难? 李炎缓缓闔上双眼,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行动,而是极致的静待。 静待黎明,静待大行皇帝的大殮礼,静待那场將决定两位宰相命运、更关乎他这傀儡皇帝能否在仇士良的铁腕下撬开一丝缝隙的大殮礼后之议。 咸鱼求生,步步薄冰,而明日,將是他在仇士良森冷刀尖之上,踏出的最惊险、也最致命的一步。寒宵漫长,弈局未终,落子无悔。 017大殮礼后之议(上) 开成五年正月十六,长安城依旧沉睡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中,大明宫却已是白幡如林,素灯如星。 紫宸后殿,肃穆的哀乐低沉呜咽,巨大的梓宫停放在中央,殿內瀰漫著楠木的冷香混合著浓郁的沉水香与药味混合的奇异气息。 殿內,宗室勛贵、文武重臣、內廷宦官,依品秩肃立,人人身著斩衰重孝,面色悲戚,气氛凝滯得如同冻结的寒潭。 李炎身著最隆重的天子斩衰丧服,腰系苴絰,足蹬菅履,头戴三梁进贤冠。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太常寺卿王起洪亮而悲愴的赞礼声,在空旷的殿宇中迴荡,引导著繁复到极致、亦庄重到极致的大殮之礼。 李炎跪在梓宫帷帐外,依照礼官的赞引,一丝不苟地完成著每一个繁复到极致的祭拜动作——奠酒、叩首、哀哭。 “奉大行皇帝龙体入梓宫——!” 隨著王起拖长的唱赞,十六名身著素甲的神策军力士,在仇士良、鱼弘志两位紫袍中尉无声的注视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將大行皇帝李昂的遗体,移入那巨大的、內衬锦缎的梓宫之中,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陛下——成服——!” 李炎按照礼官的指引,深深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口中发出压抑的悲声,这哭声,七分是演给仇士良和百官看的帝王孝思,三分却是对这冰冷宫廷、对这身不由己命运的深切悲悯。 “举哀——” 瞬间,殿內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慟哭之声,宗室女眷的尖利哭嚎、朝臣压抑的呜咽、內侍宦官尖细的悲鸣,混杂在一起。 李炎起身后的目光掠过人群前列,仇士良同样身著丧服,但那份悲戚在他脸上显得格外刻板,如同套上去的面具,他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无形的威压笼罩著整个仪式现场。 宰相杨嗣復和李珏跪在稍后,杨嗣復老泪纵横,哭得情真意切,仿佛要將毕生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李珏则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著梓宫,嘴唇无声地翕动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跪在另一侧,神情肃穆,但那双细小的眼睛却不时地、极其隱蔽地扫过仇士良和李炎,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探究。 “加棺盖——覆衾——!” 沉重的梓宫盖板被缓缓合拢,象徵著天人永隔。內侍们將象徵性的明器、玉含等物依次放入,最后覆盖上巨大的、绣著日月星辰的棺罩(铭旌),整个过程肃穆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和压抑的呼吸。 “礼——成——!”王彦威拖长了声音宣告。 李炎適时地身体一晃,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宦官搀扶住,做出悲痛欲绝、几欲昏厥之態。 冗长而压抑的大殮礼终於结束,天色已微明。百官宗室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纸灰与挥之不去的悲戚。 李炎在搀扶下,步履蹣跚地走出后殿,声音中透著疲惫: “楚国公、韩国公、隨朕至蓬莱殿议一议朝中人事更叠事宜。” …… 蓬莱殿。 此处的气氛与紫宸后殿的悲愴截然不同,炭火驱散了寒意,李炎已除去沉重的斩衰外袍,只著素色常服,坐在上首,脸上带著浓重的倦意,仇士良、鱼弘志分坐两侧。 “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仇士良率先开口,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关切: “大行皇帝身后诸事已毕,然朝堂之上,逆党余孽尚存,人心未定,国事维艰,还需陛下圣心独断。” 仇士良巧妙地將话题引向昨日未决之事。 李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仿佛刚从巨大的哀慟中抽离: “仇公所言甚是。朕心绪烦乱,然国事不可一日荒废。前议杨嗣復、李珏二人之事,朕思虑再三,深以为然。” 李炎抬起眼,目光在仇士良和鱼弘志脸上扫过,带著一种新君初立、力求稳妥的审慎道: “此二人身为宰辅,不思尽忠报国,反结党营私,依附宫闈,阻挠朕正位大宝,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朋党乱政,实乃国朝大害!若不严惩,何以整肃朝纲,儆示天下?” 仇士良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 “陛下圣明烛照!朋党之祸,尤甚於洪水猛兽。牛党盘踞,阻塞贤路,非社稷之福。陛下欲振朝纲,当从此二人始,不知陛下欲如何安置此二人?” 李炎的声音斩钉截铁到: “朕意已决,罢黜二人相位,杨嗣復,罢门下侍中、同平章事,出为湖南观察使,李珏,罢中书令、同平章事,出为桂管观察使。即刻离京,不得延误!” “陛下处置公允,老奴拜服!” 仇士良深深一揖,心中大定,新君果然识趣,这投名状递得乾净利落。 李炎话锋一转,眉头微蹙又说到: “牛党盘踞朝堂多年,根深蒂固。若只罢黜二人,其党羽遍布台省州县,恐依旧抱残守缺,阳奉阴违,阻挠更张。朕欲破此朋党僵局,需用干才,行霹雳手段!更需有威望、有魄力、能震慑宵小、能真正为朝廷分忧的柱石之臣!” 李炎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拋出蓄谋已久的引信: “仇公以为,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如何?” “李德裕?” 仇士良问了一声变没有了声音,仇士良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著李炎,新君主动提出召李德裕?这倒是出乎意料。 “对,朕曾听闻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勛著方镇,才堪大用!其父李吉甫公,乃宪宗朝名相,削藩定策,功在社稷。 李德裕家学渊源,文武兼资,治浙西则富庶安民,镇西川则威服吐蕃,復维州,守淮南则府库充盈,壁垒森严! 此等大才,久劳於外,实乃朝廷之憾!朕欲召其入朝,拜为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以其威望与才具,必能一扫牛党积弊,助朕整肃朝纲,中兴大唐!” 李炎一口气说完,目光紧紧锁住仇士良,心跳如擂鼓,成败在此一举! 殿內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炭火噼啪声清晰可闻。 仇士良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剧烈变化,依旧是那副深沉如古井的模样,到是他细长的眼睛又微微眯起,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著,仿佛在权衡这突如其来的提议。 鱼弘志垂手侍立,肥胖的脸上依旧掛著谦卑的笑容,眼皮却微微抬起,锐利的目光在皇帝与仇士良之间飞快扫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炎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018大殮礼后之议(中) 终於,仇士良嘴角缓缓扯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 “陛下思虑深远,欲破朋党之弊,拔擢干才,此乃明君之举! 李德裕此人,老奴亦有所耳闻,確有其能,其在西川收復维州,虽因故未能竟功,然胆略可嘉。 坐镇淮南,亦使东南財赋充盈,足见其能。陛下欲召其入朝,委以重任……” 仇士良略作沉吟,仿佛在仔细推敲每一个字: “老奴以为,此议可行。” 可行!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炎耳边炸响! 巨大的狂喜瞬间衝上头顶,几乎让李炎眩晕,成了! 竟然成了!李炎强压下几乎要溢於言表的激动,面上只露出一丝深以为然的欣慰: “好!有仇公此言,朕心甚慰! 既如此,便速擬詔旨,罢杨嗣復、李珏相位,远謫边州!同时,召李德裕即刻入朝,拜为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此事,就劳烦仇公协同中书门下速办。” 一旁的鱼弘志肥胖的脸上依旧堆著笑容,心中却是一凛,召李德裕? 新君这步棋走得突然!此人能力极强,性子刚硬,绝非易与之辈。 仇士良答应得如此爽快,是自负能掌控此人? 还是另有所图?鱼弘志目光在年轻皇帝和仇士良之间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不寻常的跡象,却只见新君疲惫中带著一丝被认可的释然,仇士良则是志得意满的篤定。 “老奴遵旨!” 仇士良躬身领命,隨即看似隨意地问道: “杨、李既去,相位空缺,李德裕拜相后,另一相之位,陛下可有属意之人?中书门下,需得有人襄理政务。” 李炎心中冷笑,知道这是仇士良要安排自己人了。 李炎面上却露出为难思索之色,片刻后,以一种近乎依赖商量的口吻道: “此事…朕初掌国政,於朝臣了解尚浅,仇公久歷朝堂,洞悉百僚,不知可有荐举? 需得是沉稳干练、能与李德裕同心协力、共辅朝纲之人。” 李炎虽暗示此人需能与李德裕配合,实则是將选择权推给仇士良,满足其安插亲信、制衡李德裕的意图。 仇士良心中满意,新君果然识趣,他略作沉吟,便道: “老臣观司农寺卿崔郸,处事公允,老成持重,且非牛李党爭核心,或可一用,陛下以为如何?” 崔郸虽非其心腹,但性情相对温和,易於掌控,且资歷足够,用来平衡李德裕的锋芒正合適。 “崔郸朕观他確为老成谋国之人,便依仇公所荐,崔郸转任门下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至於司农寺卿明日常朝宣布詔书再议。” 李炎从善如流,立刻拍板,这场关乎帝国最高行政权力的交易,在看似平和、甚至带著点新君倚重老臣的温情氛围中,迅速达成。 “陛下圣明。” 仇士良心中虽仍有盘算,但今日收穫已远超预期,牛党二相罢黜,虽李党魁首入朝,也由自己首肯,另一位宰相虽非自己一党,但中立倾向与自己,新君依旧倚重,便不再多言,恭敬告退。 鱼弘志也隨之告退,走出殿门时,他脸上那谦卑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鷙如寒潭深水,深深望了一眼仇士良志得意满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紫宸殿紧闭的殿门,心中翻腾著惊疑与不甘。 仇士良步出蓬莱殿,冬日的寒风迎面扑来,却吹不散他眼中深沉的思虑,新君今日之举,看似稚嫩急切,却又透著一股精准的狠辣,借自己之手清除牛党二相,顺势提出召回李党魁首李德裕,理由冠冕堂皇——破朋党,用干才。 “李德裕……” 仇士良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此人之能,仇士良自然清楚,性刚强,手段狠,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在地方上呼风唤雨也就罢了,若入朝拜相,以其性格与在士林军中的威望,必然不甘久居人下,新君想用他来制衡自己?这心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 不过……仇士良的脚步沉稳地踏在冰冷的宫砖上,召回李德裕,对自己而言,是祸,亦是福。 祸,自然是此人难以掌控,可能成为新的麻烦源头。 福呢?仇士良眼中精光闪烁。 其一,李德裕是李党魁首,与牛党是死敌,將其召回置於相位,牛党残余势力必然如芒在背,拼死反扑。 朝堂之上,李党与牛党必將斗得更加你死我活,血流成河,这对自己,岂不是鷸蚌相爭,坐收渔利?让这些清流文臣互相撕咬,总好过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自己这个阉宦。 其二,新君如此急切地召李德裕入朝,显见其根基浅薄,无人可用,对自己依赖日深。 这最最信赖仇公的姿態,无论真假,至少在目前,对自己是有利的,一个依赖自己的皇帝,总比一个暗藏祸心、试图培植独立势力的皇帝要好控制得多。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德裕再强,根基在东南,他入长安,便是入了自己的瓮中! 神策左军三万四千精锐,驻地就在大明宫北面,距皇帝寢宫蓬莱殿,仅三百二十八步!铁骑瞬息可至! 而他李德裕,在长安城內,可有寸兵? 他鱼弘志的右军驻守皇城各门及外郭城,看似威风,但皇城与宫城之间尚有重重门禁,若宫內有变,右军想衝进来护驾? 哼,等他鱼弘志整军衝到丹凤门,黄菜都凉了! 这长安城,这大明宫,终究是他仇士良掌中玩物!一个李德裕,翻不了天! 想通了这些关节,仇士良心中的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篤定与轻蔑。 新君想玩驱虎吞狼?那自己便顺水推舟,看他能玩出什么样! 只要牢牢握住神策左军这把最锋利的刀,捏住皇帝的命脉,任他是李德裕还是张德裕,最终都不过是自己权柄棋盘上,一颗可供利用、也可隨时捨弃的棋子罢了。 韩国公府一间充斥著龙涎香香气的密室內,气氛却降至冰点。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深陷在铺著白虎皮的坐榻中,一张胖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鱼弘志面前,跪伏著一个穿著不起眼內侍服饰、面色惶恐的年轻人,正是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 “你再说一遍?那晚,仇士良屏退了所有人?离得远,只听到陛下说了什么?” 鱼弘志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著刺骨的寒意。 “是…是,国公爷!”那小宦官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道: “马元实那小子在尚食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登基前夜,仇中尉確实夤夜入紫宸殿,屏退了所有侍从,密谈良久! 咱们的人当时就在紫宸殿外当值,也隱约记得那晚似乎有动静。 后来小的特意去问了当晚在紫宸殿附近洒扫、躲得远的一个小火者,他…他嚇坏了,说確实看到仇公进去了,门关得死死的,他离得远,只…只隱约听到陛下好像说了几句『好,就依仇公』、『好,就这么办』、『最最信赖仇公』別的,实在听不清了!” 好…就依仇公…好,就这么办…最最信赖仇公…”鱼弘志肥胖的手指死死抠著坐榻光滑的紫檀木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口中一字一顿地重复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虽然早有预料新皇帝的妥协是迫於仇士良的威势,但亲耳听到这最最信赖仇公的表態,依旧让鱼弘志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和强烈的屈辱! 这哪里是胁迫?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结盟!是那小儿皇帝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权柄,毫无保留地交託给了仇士良! 自己这个同样握有兵权、同样参与定策的右军中尉,在皇帝眼中,恐怕连仇士良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好一个最最信赖!鱼弘志猛地將手中把玩的一枚玉貔貅狠狠砸在地上,价值连城的美玉瞬间四分五裂! 好一个楚国公!好一个知枢密院事!原来登基前夜,你们就早已勾连好了! 清除异己,擢升旧部,如今连相位归属,都由你仇士良一手操控! 李德裕?哼!召他回来,怕也是你仇士良棋盘上的一步棋吧?用来继续打压我?还是觉得我鱼弘志碍眼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鱼弘志。仇士良的权势如今已膨胀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019大殮礼后之议(下) 巨大的恐惧瞬间缠紧了鱼弘志的心臟!新君如此信重仇士良,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仇士良隨时可以借皇帝的名义,调动一切力量对付自己!而自己手中有什么? 神策右军!听著威风,但驻地呢? 右军主力驻守皇城诸门及南衙一带! 离皇帝居住的大明宫深处,隔著重重宫闕!而仇士良的左军呢? 左军主力就驻守在大明宫北面的玄武门、重玄门! 离皇帝的寢殿蓬莱殿,直线距离不过三百二十八步! 三百二十八步!骑兵一个衝锋即至!那是真正能瞬间决定皇帝生死的距离! 一旦宫中有变,仇士良的左军瞬息可至,如臂使指!自己的右军呢? 先不说差了左军7000人,就说要穿过整个皇城,到达宫城核心要衝破多少道宫门? 到那时黄菜都凉了! 这三百二十八步,就是生与死的鸿沟!是仇士良悬在他鱼弘志头顶、隨时可以落下的铡刀! 不甘心!浓烈的不甘如同毒火灼烧著鱼弘志的五臟六腑,他为定策同样立下汗马功劳,同样手握重兵,凭什么他仇士良就能独揽大权,受尽荣宠,连皇帝都最最信赖? 而他鱼弘志,就只能像个影子,拣些残羹冷炙,还要时刻担心被清算? 但想到仇士良势大,左军精锐,尽在其手;枢密院,已被其兼知。 新君,对其最最信赖,硬碰硬?无异於以卵击石,恐惧又瞬间浇灭了愤怒的火焰。 隨之而来就是畏惧!更深的畏惧充斥著鱼弘志的心中,仇士良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过的。 刘弘逸、薛季棱的下场就在眼前!杨贤妃、安王尸骨未寒!此人阴鷙狠毒,翻脸无情。 如今仇士良权势滔天,又得皇帝如此信重,若他对自己起了杀心……鱼弘志肥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能坐以待毙…” 鱼弘志眼中恐惧与疯狂交织闪烁: “必须想办法,必须找到仇士良的破绽,或者给自己找一条后路…” 鱼弘志焦躁地在密室內踱步,沉重的脚步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闷响。 投靠皇帝?那小儿信重仇士良,且生死容易被仇士良控制,但说要另立新君?谈何容易! 陈王成美?一个被废黜出家的稚子,能有什么用?而且他身边,也全是仇士良的人! 突然,鱼弘志的脚步猛地顿住,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念头,骤然浮现! 陈王成美虽然被废为庶人,出家为道,但他终究是敬宗亲子,先帝立的太子!名义上,他比李瀍(李炎)更正统! 如果如果仇士良和新君真的闹翻了,或者仇士良对新君不放心了,那么,这个被严密护卫在道观里的孩子,是否能成为一张出其不意的牌? 这个念头让鱼弘志自己都嚇了一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但紧接著,一股绝境求生的狠厉又涌了上来,他需要一条生路,一条在仇士良那柄悬顶之剑落下时,能让他鱼弘志挣扎求活、甚至反戈一击的生路! 这个想法虽然不太行,但也不失为一条生路。 或许,该让人更仔细地护卫一下那位在玉真观清修的陈王殿下了? 至少,得弄清楚,仇士良到底派了多少人,那些人又是否真的铁板一块? 鱼弘志想到到这里,脑海中又冒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或许可以剑走偏锋,在仇士良和新君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关係里,找到那道细微的裂缝,然后狠狠地楔进去!撬开它! 他需要时间,需要机会,去找到一个能让仇士良和新君都猝不及防的破局点! 鱼弘志的胖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怨毒与算计的笑容。 楚国公府邸,灯火通明。 仇士良一身常服,踞坐於主位之上,志得意满之色溢於言表,下方,义子仇公武、心腹內侍省內常侍李惟贞、神策左军都知兵马使魏弘节等人屏息侍立。 “事情已定!”仇士良声音洪亮,带著不容置疑的威势: “杨嗣復、李珏二贼,罢相远謫!陛下深明大义,依咱家之意行事,痛快!” “阿父(义父)运筹帷幄,陛下自然信重!”眾人齐声恭贺。 仇士良眼中精光四射声音却平淡道: “陛下年轻,心性未定,遇事总愿听听老臣的意见罢了,今日大殮礼后,议及相位更叠,陛下欲破牛党,擢用李德裕入朝为相。” 此言一出,堂下几人皆是一愣。李德裕的名头,他们自然知晓。 仇公武眉头微皱: “李德裕?此人名望虽高,但性子刚硬,恐非易於驾驭之辈…” “刚硬?”仇士良嗤笑一声,眼中儘是不屑: “再硬的骨头,到了这长安城,也得看是谁的刀把子硬!他是龙得盘著,是虎得臥著! 他李德裕再能耐,离了淮南的兵,进了咱家的瓮,还能翻天不成?” 仇士良环视眾人,语气充满掌控一切的自信: “陛下用他,无非是看中他是牛党死敌,能彻底扫清杨嗣復、李珏留下的残渣!正好借他这把刀! 他在朝中无根基,想坐稳相位,除了依附咱家,还能靠谁?难道去靠那个只会念旧仆、好道术的年轻天子么?” 眾人闻言,神色稍缓。魏弘节点头道: “义父明见!李德裕在藩镇再威风,到了长安,是虎是猫,还不是得看义父脸色?” 李惟贞也諂笑道: “正是!他李德裕再清高,还能不要相位?只要他识时务,肯依附国公爷,那便是国公爷手里一把快刀!” “哈哈!说得好!”仇士良大笑,显然极为受用。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角落、负责打探消息的一个亲信小宦官张承恩,小心翼翼地趋前一步,脸上带著一丝諂媚又神秘的笑意: “义父容稟,提起这李德裕,儿子前些日子倒是听了个趣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说来听听。” 仇士良心情正好,颇有兴致。 “是。” 张承恩压低声音到: “儿子有个同乡,在右军当差,与杨家的一个押衙有些交情。 那个押衙前些日子喝醉了吹嘘,说他们家里曾有个叫杨钦义的监军,不是调去淮南好些年了么?听说就在李德裕那边。” 仇士良微微点头,確有杨钦义此人,当初安排去淮南当监军,后来因自己阻挠,未能顺利调回枢密院。 张承恩继续道: “那个人说,杨钦义临离开淮南回京述职前,李德裕在节度使府大摆宴席为其饯行,场面甚是隆重。 宴后,李德裕更是亲自將杨钦义送入內室,屏退左右,密谈了许久。出来时,据说杨钦义怀里可是沉甸甸的…嘿嘿。” 张承恩做了个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堂內眾人神色各异。贿赂监军?这在藩镇中虽非罕见,但由李德裕这等清流名臣做出来,似乎有些… 张承恩察言观色,赶紧补充道: “儿子当时也就当个乐子听,不过义父您想啊,他李德裕巴巴地重金贿赂杨钦义图什么? 张承恩嘿嘿一笑,继续道: “阿父,这李德裕,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追逐权势的凡夫俗子! 他在地方再威风,终究想的是入朝拜相,执掌中枢! 他贿赂杨钦义,无非是想在宫里多个能替他说话的人,多条门路罢了。 如今阿父您大权在握,深得陛下信重,一言九鼎! 他李德裕回京后,要想坐稳相位,施展抱负,不依附阿父您这棵参天大树,还能靠谁? 他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找个靠山,如今,最大的靠山就在眼前,他还能不识时务?” 张承恩语气篤定,充满了对仇士良权势的绝对自信。 仇士良听著,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开,精光闪烁。 仇士良並未立刻表態,只是手指敲击案几的节奏似乎快了一丝。 李德裕贿赂杨钦义?此事他略有耳闻,但未深究,如今想来,张承恩所言不无道理。 李德裕再清高,终究是官场中人,岂能不知权力的游戏规则? 他入朝,根基浅薄,面对盘根错节的朝局和掌控禁宫的自己,除了依附,难道还有第二条路? 確认自己先前所想的正確,仇士良嘴角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冷笑。 李德裕?不过是一柄需要他仇士良之手来挥舞的利刃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废! “嗯,些许小事,不必掛怀。” 仇士良最终淡淡开口,结束了这个话题,仿佛那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最后说道: “盯著点崔郸和李德裕入京的动向便是。” 020牛党之谋(上) 仇士良与鱼弘志的身影消失在蓬莱殿门外,沉重的殿门发出合拢的声响。 李炎依旧端坐於御座之上,方才应对仇士良时那份新君初立、力求稳妥的审慎神情如瞬间褪去,只余下一抹轻鬆的表情。 李炎端起案几上早已微凉的茶盏,指尖感受著冰凉的瓷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想著方才仇士良离去前,鱼弘志那看似谦恭低垂的眼帘下,一闪而过的阴鷙与不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炎心中盪开微澜。 “看来那流言多少是起了点效果。”李炎低声自语,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 流言不可畏,但只要对手阵营悄然的裂开了一道细纹,那么这道缝,虽细微,有时却足以致命。 “来人,”李炎的声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稳: “传马元贄。” 不多时,马元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內,跪伏在地: “大家。” “元贄,起来说话。”李炎语气温和,带著嘉许: “今日殿上,朕观韩国公神色,似有所感,你办差得力,朕心甚慰,那马元实差事办得也不错。” 马元贄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奴婢分內之事,不敢居功,元实能为陛下分忧,是他的福分。” “嗯,”李炎微微頷首说道: “有功当赏,马元实那边,先给他些实在的小赏赐,金饼子也好,上用的绢帛也罢,你看著办,务必稳妥。 告诉他,安心当差,待这阵风声彻底过去,朕记得他的功劳,日后自有重用。现在,让他把嘴闭严实了,比什么都强。” “喏!奴婢明白,定会办得妥帖,不露痕跡。”马元贄心领神会。 李炎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著点穿越者恶趣味的弧度说道: “对了,崔郸此人仇士良荐他入相,你私下里,替朕悄悄查查他的底细与各方势力的牵扯,越详尽越好,尤其是祖上渊源。 朕隱约记得,北魏时倒有个叫崔季舒的名臣,胆略过人,可惜下场呵,不知这崔郸是否与那北魏拳王沾亲带故?” 马元贄听得一愣,虽不解拳王何意,但陛下这调侃的语气和要查崔郸背景的意思却是明白的,忙应道: “喏!奴婢这就去详查崔侍中家世谱牒,祖宗八代都给您理清楚!” “还有,”李炎的神色转为郑重: “明日宣旨罢黜杨、李二人,召李德裕入京的詔书便会发出。 你即刻去枢密院,打听清楚,詔书一旦发出,以最快的驛传速度,李德裕从淮南启程,最快要多久能抵达长安?给朕一个准数。” “是!奴婢这就去办!”马元贄知道此事关乎陛下大计,不敢怠慢。 李炎看著他,语气放缓了些,带著关切的问道: “你在枢密院这几日如何?仇士良兼知枢密,他手下那些爪牙,没为难你吧?” 马元贄脸上立刻浮现出苦色,压低声音道: “回大家,难!难啊!楚国公…不,仇士良的人看得太紧了!尤其是那个李惟贞,简直像条毒蛇,奴婢走到哪儿,他那双眼睛就跟到哪儿! 枢密院进出的每一份文书,哪怕奴婢只是多看了一眼,都有人记下。 想动点手脚,传递点紧要消息,眼下…眼下实在是不敢有大动作,生怕一个不慎,坏了陛下的大事。” 马元贄语气里带著深深的无奈和自责。 李炎点点头,並无责备之意: “朕知道了,谨慎是对的,眼下保全自身、站稳脚跟是第一要务。 记住朕的话,活著,就有希望。枢密院的风,你只需听著,记著,暂时不必去搅动。 朕自有办法祝你一臂之力,去吧,把朕交待的事办好。” “喏!奴婢告退!”马元贄深深一揖,带著满腹的差事和陛下的体谅,再次无声地退入殿角的阴影中。 看著马元贄消失的背影,李炎紧绷了一整日、乃至登基以来十数日的心弦,终於有了一丝鬆缓的跡象。 一股久违的轻鬆感,夹杂著巨大的期待,涌上心头。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暉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摆驾,去麟德殿。”李炎起身,对侍立在旁的另一个內侍吩咐道,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 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梅香和点心甜香。 阿鸞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三岁的李峻趴在她膝头,小手指著摊开的《急就篇》,奶声奶气地跟著母亲念: “周千秋,赵孺卿……” 阿鸞的声音温柔如水,耐心地纠正著孩子的发音。 门帘轻响,宫人低声道: “圣人驾到。” 阿鸞连忙带著孩子起身行礼: “妾身(儿臣)参见陛下。” “免礼。” 李炎快步上前,扶起阿鸞,又顺手將扑过来的儿子抱了起来,掂了掂: “峻儿又重了些。” 李炎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发自內心的笑容。 “陛下……” 阿鸞看著李炎明显清减了些的面容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眼中满是心疼: “国事繁巨,您要保重龙体才是。” 阿鸞敏锐地感觉到,今日的皇帝,眉宇间少了几分沉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嗯,知道了。” 李炎抱著儿子走到榻边坐下,將李峻放在膝头,任由孩子玩著他腰间的玉佩,看著几案上还冒著热气的杏仁酪和几样精巧的素点心,笑道: “正好饿了。阿鸞这里的点心,总比紫宸殿的合朕胃口。” 阿鸞亲自捧起一盏杏仁酪递给他: “陛下喜欢就好。这几日……您都没怎么好好用膳吧。” 阿鸞示意乳母张氏將点心碟子往李炎面前推了推。 李炎喝了一口温热的酪浆,甜香暖意顺著喉咙滑下,熨帖了疲惫的五臟六腑。 李炎拿起一块莲蒸饼,掰开一小半递给眼巴巴看著的儿子,自己尝了一口,赞道: “还是这个味道好。” 李炎看著阿鸞在灯下温婉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和暖流,温声道: “这些时日,宫里宫外事多,冷落你和峻儿了,朕今晚就宿在这里。” 阿鸞眼中瞬间亮起惊喜的光芒,隨即又垂下眼帘,掩去那一丝羞涩,低声道: “妾身这就让人准备。” 李峻开心地拍著小手:“父皇不走!父皇不走!” 暖阁內烛光摇曳,映照著帝妃二人低语的身影和孩童无忧的笑脸。 窗外,长安城的暮色渐深,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而某些角落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 京兆尹府邸密室。 烛火在密闭的室內不安地跳动著,映照著几张或铁青或愤懣的面孔。 京兆尹杨虞卿坐在主位,手指不断敲击著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首坐著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司封郎中杨汉公等几位在京的牛党核心人物。 杨虞卿脸色铁青,將一份刚誊抄来的罢相詔书內容重重拍在案几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诸位都看到了!杨相、李相,一日之间,尽数罢黜!远謫湖南、桂管那等瘴癘之地!这哪里是贬謫,分明是要人的命!” “岂止如此!” 萧浣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震得叮噹作响,他鬚髮皆张,目眥欲裂: “更可恨的是,顶替相位的是谁?崔郸倒也罢了,另一个竟是李德裕! 那李德裕是何等人物?是我牛党死敌!陛下…不,是那仇士良!这是要將我牛党连根拔起,赶尽杀绝啊!” 021牛党之谋(下) “待介公那边如何?” 给事中张元起沉声问道,他年纪较轻,但神色凝重。 杨虞卿重重嘆了口气,满是颓然: “遣人去请了,李相公府上闭门谢客,只传出一句话心灰意冷,不必再议。 杨相那边,更是直接称病,连面都不露了。” 言下之意,这两位被罢黜的魁首,已然心死,甚至可能是怕了,不愿再出头。 书房內陷入一片沉默,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著每一个人。 连领袖都退缩了,他们这些在京的官员,又能如何?硬抗仇士良的屠刀吗? “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著我牛党基业,就此崩解?任由那李德裕入朝,对我等肆意倾轧?” 司封郎中杨汉公不甘心地低吼,拳头紧握。 吏部侍郎李汉脸上,闪过一丝极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李汉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诸人,声音极为低沉到: “事已至此,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为今之计或许只有一条险路可走。” 李汉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挤出: “是否该想办法,將僧孺公和李宗閔公从地方上召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召回牛僧孺和李宗閔?这两位才是牛党真正的灵魂人物,虽因党爭失利被排挤出京多年,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影响力犹在! 若能將他们召回,无疑是为风雨飘摇的牛党注入一剂强心针! 然而,这可能吗? 仇士良把持朝政,新君明显倚重仇士良並启用李党,岂会允许牛党两大巨头回京?这简直是虎口拔牙! 密室內的空气又再次凝固了,眾人面面相覷,有人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但更多的人脸上写满了惊惧和犹疑。 李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嘆息。 杨虞卿看著眾人的反应,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终於,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著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坐以待毙?不……” 杨虞卿顿了顿,后面的话仿佛在唇齿间艰难地酝酿,最终却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嘆息,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座几人: “天还未亮透。诸君且暂忍一时之辱,静观其变。 有些路,看似绝境,未必就没有柳暗明之处。只是……” 杨虞卿的话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和一片更加凝重的死寂。 烛火摇曳,將杨虞卿脸上那抹深沉的算计映照得忽明忽暗。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惊疑不定,师皋此言何意?柳暗明之处又在何方? 长安城,某处不显山露水的宅邸书房。 这里的气氛,与京兆尹府的压抑截然相反。 烛火明亮,空气中瀰漫著兴奋与解气的热烈。 几位在长安的李党核心官员——中书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门下侍郎兼领国子监祭酒郑覃、宗正寺卿李绅、给事中郑亚、、以及户部侍郎李让夷等人,正聚在一起。 他们刚刚通过各种隱秘渠道,几乎同时得知了那道即將发出的、罢黜杨嗣復李珏、召李德裕入朝拜相的詔书內容。 “好!痛快!当浮一大白!” 李绅年岁较长,平日持重,此刻也忍不住激动地拍案而起,满面红光,仿佛年轻了十岁: “杨嗣復、李珏这两个牛党魁首,终於被掀翻了!大快人心!” 郑亚捻著鬍鬚,眼中闪烁著锐利的光芒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牛党盘踞朝堂多年,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打压贤良!今日罢相远謫,实乃咎由自取!那湖南、桂管,瘴癘之地,正合此辈!” 郑亚对牛党的敌意根深蒂固,此刻只觉得扬眉吐气。 “最妙的是!” 李让夷接口道: “陛下圣明,擢用文饶公入朝!文饶公才略,冠绝当世!治军则吐蕃丧胆,理財则府库充盈!有文饶公执掌中枢,必能一扫牛党积弊,廓清朝堂,重振朝纲!” 李让夷言语中对李德裕的推崇近乎崇拜。 陈夷行也难掩兴奋,压低声音道: “诸位,此乃我李党拨云见日之时!文饶入朝,相位在握,那些牛党余孽,看他们还如何囂张!定要乘胜追击,將其党羽连根拔起,彻底肃清朝堂!”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党同伐异的激烈。 书房內洋溢著一种压抑多年后终於得势的狂喜和对牛党毫不留情的敌意。 对他们而言,李德裕的拜相,不仅意味著政治盟友的胜利,更代表著他们信奉的强硬削藩、整肃吏治的政治主张將得以施展。 牛党的倒台,是他们期盼已久、並决心狠狠踩上一脚的盛事。 淮南道,扬州,淮南节度使府邸。 夜色深沉,书房內只点著一盏孤灯。李德裕身著素服,独自坐在书案前。 案上摊开的,是数日前从长安传来的邸报,上面清晰地印著大行皇帝龙驭上宾、皇太弟瀍灵前即位等刺目的文字。 他年过五旬,面容清癯,双眉如剑,此刻却紧锁著,深邃的眼眸中不见平日的锐利与决断,只剩下深沉的忧虑。 新君灵前即位仇士良、鱼弘志矫詔定策,这些消息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国丧仓促,十日成礼,这哪里是礼?分明是急於抹去旧痕!” 李德裕低声自语,声音带著一丝痛心。 大行皇帝皇帝虽有甘露之变的挫折,但终究是力图振作之主,如此草草治丧,於礼不合,於心何忍? 更透露出新君与宦官集团急於掌控局面的迫切与对先帝的某种漠然。 “宦官专权,至此极矣!” 李德裕的目光落在邸报上仇士良的名字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神策军掌控宫禁,这让他想起了甘露之变后那令人窒息的血色岁月。 新君登基,却是在如此强大的宦官阴影之下,他能有多少自主之权? 这大唐江山,究竟是姓李,还是姓仇? “藩镇割据,河朔三镇形同国中之国;吐蕃、回鶻虎视眈眈。 朝中牛党虽接下来暂时会失势,但树大根深,岂会甘心?財政更是千疮百孔。” 李德裕在心中默数著帝国的沉疴积弊,每一条都足以倾覆社稷。 而这一切的重担,似乎都压在了那个仓促即位、根基浅薄的新君身上,或者说,压在了掌控新君的宦官集团身上?他们有能力、有意愿去解决吗? “內有权阉如虎,外有强藩窥伺,朝堂党爭倾轧,国库空虚这大唐…” 李德裕长长嘆息一声,疲惫地闭上双眼。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他深知自己的才能与抱负,也深知眼前局面的凶险复杂。 烛火摇曳,映照著李德裕凝重脸庞,身为李唐臣子的责任,关切著这艘风雨飘摇的帝国巨轮,是否还有一线驶出深渊的希望。 只是,这盘死棋,真的能走活吗?李德裕也不知道,唯有无尽的忧思。 022常朝风波(二合一) 正月十七,常朝。 紫宸前殿內,殿门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李炎端坐御座,冕旒垂珠,遮掩著眸底深处的算计。 李炎目光扫过阶下紫袍金带的仇士良与鱼弘志,最终落在手持詔书的中书舍人身上。 “宣詔。”李炎声音清朗,打破了殿宇的沉寂。 中书舍人展开黄麻詔书,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朕绍承鸿业,君临万方,思弘至理,以寧兆庶。 然宰辅之任,关乎国本,必求贤良,以弼朕躬。 检校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杨嗣復,器本凡近,行实奸回,可罢知政事,守吏部尚书,出为湖南观察使! 检校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李珏,性实庸暗,行惟险薄,可罢知政事,守刑部尚书,出为桂管观察使! 淮南节度使、检校尚书左僕射李德裕,器识宏远,才略冠时,可守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殿大学士!敕令到日,速驰驛入京!” 詔书如同投入滚油的热水,瞬间在朝堂上激起无声的巨浪! 杨嗣復、李珏脸色灰败,出班跪伏谢恩,声音乾涩无力。 牛党官员人人面如土色,垂首屏息,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李党眾人则难掩喜色,陈夷行、郑覃等人虽竭力保持肃穆,但眼中精光闪烁。 紧接著,第二道詔书颁下: “司农寺掌邦国仓储委积之事,职任匪轻。 司农寺卿崔郸,擢任门下侍中、同平章事。 其司农寺卿一职,著前忠武军节度使、检校兵部尚书杜悰为司农寺卿!敕令到日,驰驛还京!” 杜悰?此人乃故相杜佑之孙、宪宗之女岐阳公主駙马,身份贵重,歷任方镇,颇有干才,却非牛李党爭核心人物。 此议出自仇士良昨日回去之后的奏疏之荐,李炎当时便觉此人选稳妥,此刻更觉顺水推舟恰到好处。 “臣等领旨!” 崔郸与新任命的杜悰(虽人未至,由吏部官员代领旨意)出班谢恩。 崔郸面色平静,杜悰之名则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常朝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紫宸殿。 李炎回到蓬莱殿,刚除去沉重的冕服,换上常服,马元贄便如影子般悄然而入。 “大家,” 马元贄的声音带著一丝急切与完成任务的轻鬆: “奴婢打听清楚了!” “快说!”李炎精神一振。 “詔书以六百加急发出,沿途换马不换人,至淮南扬州,快则七日,慢不过十日!然……” 马元贄顿了顿说到: “文饶公接詔后,交割节镇事务,整理行装,再启程赴京。 淮南至长安,两千余里,纵使乘驛疾行,沿途或遇风雨阻滯,过州府或需稍作停留。 奴婢综合各方消息估算,文饶公最快也需两月方能抵京,若途中稍有耽搁,则恐需三月之久!” “两至三月……”李炎低声重复。 这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长安瞬息万变,这两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情。 李炎心中那点因罢黜牛党、召回李德裕而升起的轻鬆感,瞬间又被沉甸甸的压力取代。 “知道了。你继续留意枢密院动静,尤其是詔书发出后的各方反应。”李炎沉声道。 “喏!”马元贄领命退下。 李炎深吸一口气,坐到堆积如山的奏疏前。 李炎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山南西道观察使奏报本道春旱,请求减免部分税钱折纳米粟事。 李炎翻开,看了片刻,眉头微蹙,仿佛想到了什么。 “来人,”李炎头也不抬地吩咐: “请楚国公来,朕有政事请教。” 仇士良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到了。 “老奴参见陛下。”仇士良躬身行礼,姿態恭谨依旧。 “仇公不必多礼,” 李炎放下奏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依赖: “快来看看这个,山南西道报春旱,欲请减免税钱折纳,朕看其所报旱情,似乎尚不算极其严重? 若贸然准其减免,恐各道效仿,於国库有损,若不准,又恐地方叫苦,言朕不恤民情。 仇公老成谋国,经验丰富,此事当如何区处?” 仇士良心中先是掠过一丝受用的得意。 新君遇事不决便请教於他,正是他仇士良权势稳固的明证。 他上前一步,接过奏疏略一扫视,心中已有计较: “陛下所虑甚是,山南西道,地非极贫,旱情奏报,恐有夸大之嫌。 然陛下初登大宝,亦不宜示天下以吝嗇,老奴以为,可准其部分所请,酌减一成折纳之数,余者限期完纳。 如此,既示天恩体恤,亦杜各道侥倖之心。陛下以为如何?” 仇士良语调平稳,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善!仇公此法老成持重,甚合朕意!便依仇公之言批答。” 李炎立刻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提笔在奏疏上批下意见。 接著,李炎又拿起一份关於吐蕃使节质询山南西道边境衝突的奏疏。 “仇公,此事又当如何?吐蕃言辞颇厉,似有兴兵问罪之意,是严词驳斥,还是稍加安抚?” 李炎再次將难题拋给仇士良。 仇士良心中那点得意更浓,从容分析道: “吐蕃自论恐热作乱,国势已衰,此番言辞不过虚张声势,意在恫嚇。 陛下宜敕边將严加戒备,整军固防,对其使节,可召鸿臚寺官员申飭其边人越境滋扰之过,態度需不卑不亢,示我大唐威仪,绝其覬覦之心。 若其真敢犯边,则命边军迎头痛击!” “仇公洞悉敌情,深谋远虑!朕心甚安!”李炎又是一番讚许,依言批阅。 隨后,李炎处理奏疏的速度慢了下来。无论是河朔三镇惯例性的诉苦请求增加春衣钱粮,还是京畿附近漕运疏通的事务,甚至某个宗室请求恩荫的琐事,他都要停下来,或沉吟片刻,或眉头紧锁,然后便自然地转向侍立一旁的仇士良: “仇公,此事朕思之未明,还请仇公为朕解惑……” “仇公,依你之见,此处批覆是否妥当?” “仇公……” 每一次询问,李炎的语气都带著真诚的信赖和恰到好处的稚嫩。 仇士良起初颇觉受用,解答起来也越发从容不迫,尽显定策国老的干练与权威。 然而,隨著奏疏一份份处理,问题一个个拋出,仇士良心中那丝得意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其细微、却挥之不去的疑虑。 这位新君未免问得太勤了些?所问之事,虽非绝顶机密,却也涉及军政、財税、边关、吏治等方方面面。 这与仇士良之前判断的、那个似乎只关心旧仆和道士的富贵閒人形象,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差? 尤其当李炎批阅完一份关於回鶻残部在振武军附近游弋的军报后,他放下硃笔,仿佛不经意间想起,抬头看向仇士良,语气带著点少年人对新鲜事物的期待问道: “对了,仇公,前些日朕向你提过,想寻几位真正有道行的清净道人入宫讲经论道,聊解烦忧,也为社稷祈福,此事不知可有眉目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仇士良心中的那点疑虑被暂时压下,他立刻躬身,脸上堆起理解的笑容: “回陛下,老奴已著人火速前往终南山、王屋山一带寻访高道。 陛下放心,定是真正精於导引吐纳、调和阴阳、深諳养生延年真諦的有道之士。 不日便有消息,届时老奴定当安排妥当,请陛下垂询甄选。” “如此甚好,有劳仇公费心了。” 李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刚处理繁重政务的疲惫都被这个关於道士的消息冲淡了一些。 看著新君脸上那毫不作偽的期待之色,仇士良心中暗道: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陛下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於政务生疏,依赖老臣也是常理。 至於这问道之心,更是人之常情,帝王亦不能免。 只要他肯乖乖倚重自己,安安心心当他这太平天子,享享清福、求仙问道,又有何妨? 然而,就在这长安宫闕深处,君臣看似融洽地共理朝政之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间,一些带著露水般新鲜、却又如同野草般迅速蔓延的俚语民谣,已悄然响起: “金鱼袋,玉搔头,楚国公府好风流。 凤凰飞过白苹洲,宰相换了不知愁。 湖南路,桂管秋,瘴烟蛮雨送行舟。 长安小儿拍手笑,旧日朱门冷似秋。” 这词句俚俗直白,却字字诛心! 矛头直指新晋楚国公仇士良的煊赫,暗讽宰相更叠如走马灯,更將杨嗣復、李珏远謫边荒的淒凉道尽。 还有低沉的童谣在街头巷尾悄然传唱,稚嫩的童声却唱著令人心惊的歌词。 “金乌坠,玉兔昏,朝堂换了新主人。” “杨李去,崔李来,不知明日谁登台。” ———— 与此同时,国子监明伦堂內,气氛已如即將喷发的火山。 罢黜二相的詔书,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监生们对十日治丧暂时忍耐的克制。 “十日治丧,已是悖逆人伦!如今又罢黜贤相,启用李党,这是要彻底毁我大唐礼法吗?”一个隱藏在角落的监生喊到。 “奸宦当道,蒙蔽圣聪!驱逐贤相,任用私党!此非朝廷之福,实乃亡国之兆!”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琰,声音因激愤而嘶哑,双目赤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如洪钟: “吾辈读圣贤书,养浩然气,岂能坐视纲常沦丧,社稷倾危?当效法先贤,伏闕直諫!叩请陛下亲贤臣,远阉竖,收回成命,重振朝纲!” “对!伏闕上书!” “叩闕!清君侧!” “算我一个!死何足惜!” “不能再忍了!扣闕!上书!要让天下人知道,士林还未死绝!” 年轻的热血在压抑多日后彻底沸腾。 罢相的屈辱,远胜於对治丧礼仪的不满。 这一次,连最谨慎的王衍也沉默不语,眼中闪烁著决绝的光芒。 他们迅速串联,起草奏疏,要向那巍峨的宫门发起衝击,以满腔赤诚与书生意气,去叩问那被宦官把持的、冰冷的大唐朝堂! 暗流,正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涌动。 朔风如刀,捲起漠南草原上最后一点枯黄的草屑,抽打在破败的毡帐上。 曾经水草丰美、牛羊遍野的敕勒川,如今只剩下刺眼的枯黄与灰白,以及零星点缀其上、如同巨大疮疤般的黑色焦土——那是部落衝突后留下的余烬。 一场百年罕见的白灾,自去岁深秋便席捲了整个回鶻故地。 此时的开成五年正月,灾情尤烈。 积雪深达数尺,封冻了河流,掩埋了草场。 赖以生存的牛羊马匹,成片成片地冻毙、饿死,长生天,似乎已彻底遗忘了他的子民。 然而,比天灾更致命的是人祸。 就在数月前,回鶻汗国內部爆发了残酷的內战。 宰相掘罗勿联合沙陀朱邪赤心,借天灾引发的民怨,举兵攻杀了彰信可汗。 新立的?馺特勒可汗与掘罗勿在前可汗尸骨未寒时,对其残余势力清剿,此时回鶡混战不休。 曾经雄踞漠北、威震西域的回鶻汗国,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崩溃边缘。 王庭威信扫地,各部酋帅拥兵自重,互相攻伐,爭夺著残存的牛羊、草场,以及那摇摇欲坠的可汗宝座。 在漠北一支规模相对庞大的回鶻部落正艰难扎营。他们是前可汗一系的拥躉,在內战中失利,被迫南迁。 刺骨的寒风灌进一个破旧的小帐篷,帐篷里蜷缩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名叫巴特尔。 他身上裹著几层无法蔽体的破羊皮,小脸冻得青紫,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麻木的飢饿。 他的父亲死在了上一场爭夺草场的衝突中,母亲三天前出去寻找最后一点可能挖到的草根,再也没有回来。 身边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气息微弱的妹妹。巴特尔紧紧抱著妹妹,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她,听著她小猫般微弱的哭声,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死寂。 篝火?那是酋长和贵族老爷们才配享有的奢侈。寒冷和飢饿,是这片草原上最公平的刽子手。 与此同时,在部落中央那座相对厚实些、但也透著破败的主帐內,炭盆里燃烧著珍贵的牛粪,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特有的气味。 主位上坐著部落的首领,也是前可汗的堂弟,特勒药罗葛·乌介。 他年约三十许,面容刚毅却带著深重的疲惫,眉宇间锁著化不开的忧虑。 下首坐著几位重要的贵族和將领,人人面带菜色,神情焦灼。 “特勒!” 一名满脸虬髯、名叫骨力啜的將领忍不住拍案而起,声音嘶哑: “不能再等了!牛羊十不存一!草场被雪埋著,部落里的勇士们饿得连弓都拉不开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外敌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全完了!”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贵族,谋士曳里没,捋著稀疏的鬍鬚,声音沉重: “骨力啜將军说得对,如今汗国內乱不休,掘罗勿那奸贼占据王庭,勾结沙陀人,势大难制。 我们困守此地,天灾人祸交迫,实乃绝境!为今之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沉默的乌介: 唯有南投大唐!向天可汗求援!恳求赐予粮草、牛羊,借我部一块水草之地休养生息,待恢復元气,再图北上復仇,重振汗国!” “南投大唐?” 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是乌介的妹妹,公主药罗葛·勿丽。 她虽风尘僕僕,仍难掩贵气,此刻却是一脸愤懣与警惕: “曳里没,你说得轻巧,唐人素来狡诈,如今我国內乱,天灾肆虐,他们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岂会真心助我?只怕是引狼入室,將我部眾视为肥羊,吞吃殆尽!” 她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贵族对唐朝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帐內顿时爭论起来,主战、主和、主逃的声音混杂。 乌介特勒一直沉默著,手指用力按压著眉心。 他听著帐外的寒风呼啸,仿佛也听到了子民绝望的哀嚎和孩童无力的哭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爭执的眾人,那深邃的眼中,有著首领的决断,也有著末路王族的悲凉: “勿丽的话,不无道理,唐人,確非善邻。”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压下了帐內的嘈杂: “然,曳里没所言,亦是实情,留在此地,唯有死路一条!冻饿而死,或被掘罗勿、沙陀人屠戮而死,有何区別?” 乌介特勒猛地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他指著外面一片死寂的营地,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看看外面!看看我们的族人!看看那些冻饿待毙的妇孺!长生天不再眷顾我们!漠北的草场,已被血与火染红,我们,已无路可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著帐內眾人: “南投大唐,是险路,亦是生路!至少那里有粮食,有可以避寒的河谷! 向天可汗称臣纳贡,换取喘息之机,保存我回鶻最后的种子!这是唯一的活路!纵有万般风险,也强过坐以待毙,让我药罗葛氏的血脉与回鶻的荣耀,一同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乌介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爭论平息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噼啪的声响。 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与骄傲,南投大唐,这个曾经辉煌汗国最后的选择,在开成五年正月的凛冽寒风中,於这群走投无路的回鶻贵族心中,艰难而痛苦地落定。 023叩闕(上) 正月十八,紫宸殿內,炭火烘得暖融,李炎端坐御案之后,神情专注。 李炎翻开一份关於河南道漕渠淤塞亟待疏通的奏疏,看了片刻,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来人,”李炎头也未抬,声音平稳: “请楚国公来。” 仇士良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殿门口,他紫袍金带,步履沉稳,脸上带著一丝从容。 昨日新君处理奏疏事事询问自己,新君也依言而行,更显其定策国老一言九鼎之威。 此刻应召而来,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篤定感,如同这殿內的暖意,包裹著他。 “老奴参见圣人。” “仇公免礼。”李炎放下奏疏,脸上露出熟悉的依赖与困惑的神情,將奏疏推过去: “仇公且看这份河南道的急报,漕渠淤塞,转运艰难,关乎京师粮秣供给。 依奏疏所言,疏浚工程浩大,所费不貲,然今岁国库……仇公以为,此事是当立即兴工,还是暂缓?若兴工,钱粮从何措办?若暂缓,恐京师粮价波动,人心不稳。” 仇士良心中那丝受用的感觉再次升起,新君遇事必询,正是他权势稳固的明证。 仇士良上前一步,接过奏疏,目光锐利地扫过,心中迅速权衡利弊: “陛下所虑甚是,漕运乃京师命脉,不可不通。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 老奴以为,可命河南道先徵发沿河州县民夫,以徭役之制先行清淤,所需物料,亦责成地方筹措大部。 朝廷可酌情拨付部分钱粮以作引导,並严令限期完工,不得延误。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亦可稍紓国用。陛下以为如何?” “善!仇公此法老成谋国,既顾全大局,又体恤民力,甚妥!便依此批答。”李炎立刻点头,提笔蘸墨,流畅地在奏疏上写下硃批,字跡沉稳,不见丝毫滯涩。 接著,李炎又拿起一份关於江南东道某州上报祥瑞嘉禾同茎请求封赏的奏疏。 “仇公,此等祥瑞之事,当如何处置?是依例封赏,以彰天眷?抑或……”李炎再次將难题拋出。 仇士良心中得意更甚,侃侃而谈: “陛下,祥瑞之兆,固是吉庆,然当此国用艰难之际,封赏不宜过厚,以免地方竞相效仿,虚耗民財,可敕令该州存案,由礼部循例行文褒奖即可,不必大加封赏,亦不失朝廷体面。” “仇公思虑周全,深諳治道,朕心甚安。”李炎又是一番讚许,依言批阅。 君臣二人,一个问得诚恳,一个答得从容,在殿內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氛围。 然而,这份和谐之下,是李炎不动声色地汲取著朝政运行的脉络与各方势力的牵扯,而仇士良心中那份被依赖的得意,正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之手牵引著处理无数繁琐政务的疲惫感所侵蚀。 就在李炎刚拿起一份关於京兆府请求增加常平仓储备的奏疏,准备再次开口请教时。 “报——!” 一名內侍几乎是踉蹌著扑入殿內,脸色煞白,声音带著惊惶的颤抖: “陛下!不好了!宫门急报!国子监……国子监数百监生,聚集丹凤门外,伏闕上书!群情汹汹,口称……口称要清君侧,正朝纲!” 殿內瞬间死寂! 李炎握著奏疏的手猛地一紧,硃笔上的墨滴落在黄麻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殷红。 李炎霍然抬头,眼中震惊之色毫不作偽——这震惊,既有对事件本身的意外,也有一丝计划被打断的恼怒。 仇士良那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骤然掠过一道冰冷的厉色! 紫袍下的身躯微微绷紧,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瀰漫开来。清君侧?矛头指向谁,不言而喻! 几乎是同时,殿外又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 显然,消息已如惊雷般炸开,惊动了各部主官。 门下侍中崔郸、新任司农卿杜悰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等重臣,已仓促聚拢到紫宸殿外,人人面色惊疑不定,等待著天子的反应。 “清君侧?”李炎的声音带著一丝刻意压制的怒意和茫然,他猛地转向仇士良,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抓住唯一的主心骨: “仇公!这……这如何是好?国子监生,乃国家储才重地,竟行此狂悖之举!朕当如何处置?” 这一问,既是將烫手山芋拋给仇士良,也是对其反应的一次关键试探。 仇士良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杀意,脑中念头飞转。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依他本心,恨不能立刻调神策军铁骑衝散人群,將为首者锁拿下狱,以儆效尤!然而。 仇士良目光扫过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门扉看到那些惊惶的重臣。 更重要的是,他骤然想起一事。 “陛下息怒。”仇士良的声音恢復了惯有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为君分忧的体贴: “此等狂生,聚眾闹闕,惊扰圣驾,依律当严惩不贷!然……” 仇士良话锋一转,语气带著深思熟虑: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更有一件要紧事——春闈省试之期已近! 天下举子匯聚京师,翘首以盼。 若此时对国子监生施以雷霆手段,大肆拘捕甚至……恐令天下士子寒心,有碍抡才大典,更损陛下仁德之名。” 仇士良微微一顿,观察著李炎的反应,继续道出核心: “老奴思之,不若釜底抽薪,凡今日参与叩闕之监生,无论为首胁从,一律革除其监生学籍! 並著礼部记录在案,取消其今岁乃至未来数载参加省试之资格! 断其功名仕进之路!此惩处,不流血刃,却能令其痛彻骨髓,终身难忘!更可震慑后来者!陛下以为如何?” 取消功名资格!革除学籍!这对於视科举为生命的士子而言,无异於灭顶之灾! 比肉体刑罚更为残酷!仇士良此计,不可谓不毒辣,既避开了直接血腥镇压可能引发的更大动盪和舆论反噬,又能精准地击中这些书生的命门,將其政治生命扼杀在萌芽之中。 殿外隱隱传来大臣们压抑的吸气声,显然也被这阴狠的提议所惊。 024叩闕(中) 李炎心头剧震,仇士良的狠毒远超想像!这计策一旦施行,必將激起士林滔天巨浪,自己这个皇帝立刻就会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公敌!与宦官勾结、打压士子的污名將永远洗刷不掉! 李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震惊和不忍之色: “这仇公此议,是否过於严厉了? 革除学籍,永绝功名之路,他们十年寒窗,所求不过一朝金榜题名。 若因一时激愤,便断送一生前程朕於心何忍?恐亦非圣朝教化育才之道啊!” 李炎的声音带著仁君的犹豫与挣扎。 仇士良心中暗忖:果然,陛下还是太过仁厚!对这些不知死活的狂生,岂能心慈手软? 仇士良正要再劝。 李炎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目光决然: “罢!既是国子监生叩闕,所求无非是正朝纲、清君侧! 朕身正不怕影斜,朝中更无奸臣,都是忠臣,朕何惧与士子直面? 与其行此绝人功名之酷烈手段,徒惹物议,不若朕亲自去见一见他们!听听他们到底有何肺腑之言!是非曲直,当眾论个明白!” “陛下!万万不可!”仇士良脸色一变,立刻劝阻到: “此辈狂生,目无君父,聚眾闹事,其心叵测!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履险地?若被其衝撞,或言语挟制,朝廷威仪何在?老奴身为神策军中尉,护卫宫禁,绝不能坐视陛下涉险!” “仇公忠心,朕知之甚深。”李炎摆手,语气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士子乃国家元气,其心可悯,其情或有可原。 朕身为天子,亦是天下士子君父。 彼辈叩闕,无论缘由为何,所求不过一见天顏,一陈胸臆。 若朕避而不见,任由军卒弹压,或如仇公所议严惩,任由处置,岂非坐实了君侧不明之讥? 坐实了堵塞言路、不恤士心之名,日后史笔如铁,又当如何书写今日? 何况,仇公也说了,春闈在即,若处置过苛,断了数百士子前程,恐激更大变!不若由朕亲往,示之以诚,晓之以理。 朕意已决!摆驾丹凤门!朕要亲聆士子之諫!至於护卫周全之事。” 李炎看向仇士良,眼神带著信任说到: “便有劳仇公亲自安排!务必万无一失!” 李炎最后一句,既是安抚,也是將护卫责任牢牢压在仇士良肩上——若皇帝在神策军护卫下出事,他仇士良第一个脱不了干係! 仇士良看著李炎那看似衝动实则拿捏住要害的眼神,紫袍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 仇士良心中思索:强行阻拦,显得自己心虚,且新君抬出了史笔、君父、士心这些大帽子,更將神策军的护卫能力摆上了台面。 他仇士良若再强行阻拦,就是神策军无能了。 尤其那句堵塞言路的帽子,更是诛心! 新君已当眾表態,若再强阻,恐失“忠臣”体面。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享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也罢,有自己亲自坐镇,量那些书生也翻不起大浪! “陛下圣虑深远,老奴愚钝。”仇士良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说到: “老奴遵旨!即刻调遣最精锐的神策军甲士,护卫陛下前往丹凤门!若那些狂徒敢有半分不敬,老奴定叫其血溅五步!” 很快,沉重的宫门次第开启。李炎身著常服(未穿冕服以示亲和),在仇士良、鱼弘志(闻讯亦紧急赶来)及数百名盔明甲亮、刀枪出鞘的神策军铁甲卫士的严密簇拥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缓缓行至丹凤门高大的门楼之上。 寒风凛冽,吹动李炎的衣袂。他向下望去。 只见丹凤门前宽阔的广场上,黑压压跪伏著一片青色的人潮! 数百名国子监生,身著统一的青衿(监生服色),在猎猎寒风中跪得笔直!他们高举著用白麻布书写的奏疏,如同一片白色的森林。 为首几人,正是崔琰、程武、王衍等昨日在明伦堂慷慨激昂的学子。 他们脸上带著冻出的青紫,嘴唇发紫,但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充满了悲愤、决绝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清君侧,正朝纲!、黜阉竖,召贤相!、復古礼,安天下!的口號声虽因寒冷和疲惫显得有些断续,却依旧带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京兆尹杨虞卿、金吾卫大將军及各部主官带著大批衙役、军卒,紧张地在外围维持秩序,形成一道人墙,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当那象徵著至高皇权的明黄伞盖出现在高大的丹凤门城楼之上时,广场上的喧囂骤然一滯。 李炎的身影出现在城垛之后,寒风捲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仇士良和鱼弘志侍立在李炎身后半步,脸色都极其难看,尤其是仇士良,眼中杀机涌动,手指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或是下面有丝毫异动,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让神策军挥下屠刀! “陛下——!” 监生们看到皇帝亲临,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呼喊声再次响起,带著委屈、愤懣和最后的期望。 李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 他抬手,示意身后的扈从安静,然后向前一步,靠近女墙垛口,俯视著下方那片青色的、燃烧著愤怒与期待的海洋。 只是静静地俯视著,帝王的沉默,带著无形的威压,让下方喧沸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 数百双眼睛,带著紧张、期盼、怀疑,齐刷刷地聚焦在门楼之上那道年轻的身影。 终於,李炎开口了,他没有用愤怒的斥责,也没有虚偽的安抚,声音透过寒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监生的耳中,带著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穿透力: “朕,在此!”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如同定海神针,让躁动的广场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朕听到了你们的呼喊,看到了你们的奏疏,也看到了你们脸上的冻伤!” 李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著一丝真切的痛心说到: “尔等皆为国子俊才,朝廷未来栋樑!本应於太学寒窗苦读,明经义,养浩然之气! 如今却不顾严寒,跪伏宫门,以青衿之躯,叩闕上书!此情此景,朕……心甚痛之!”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指责,没有威胁,只有痛心和惋惜。 下方不少监生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的戾气似乎被触动了一丝。 李炎接著又说到: “然聚眾宫闕,喧囂犯禁!此乃大不敬!按律,当严惩不贷!” 李炎话锋突然又一转,语气中带著一丝帝王的宽容之意又说到: “朕知尔等心繫社稷,情切朝纲,姑念尔等年少气盛,或为忠义所激,今日朕破例,准尔等推举三五代表,近前答话! 朕倒要听听,这朝纲如何不正?君侧如何不清?朕又是如何不恤民情、不遵古礼?” 025叩闕(下) 此言一出,下方监生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皇帝肯听,这已是意外之喜。 很快,以崔琰、程武、王衍为首的三人被推举出来,整理衣冠,强压著激动与忐忑,在神策军锐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了丹凤门城楼。 城楼之上,寒风更劲。 崔琰强忍著对仇士良那冰冷目光的惧意,挺直腰板,將奏疏中痛陈宦官专权、罢黜贤相、十日治丧违礼等事,慷慨激昂地复述了一遍。 程武则补充了朝野对朋党倾轧、国事维艰的忧虑。 王衍言辞较为克制,但亦恳请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恢復宰辅应有的权责。 李炎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喜怒,待三人言毕,他才缓缓开口: “尔等所言,朕已知悉。 罢相之事,乃因杨嗣復、李珏二人结党营私,依附宫闈,有负朕望,此乃国法处置,无关私怨! 至於朝中用人之道,朕自有考量,李德裕乃名臣之后,勛著方镇,朕召其入朝,正是为破朋党之弊,整肃纲纪。 十日治丧,乃因国事维艰,强藩环伺,不得已而行非常之策,只为社稷安稳,绝无轻慢先帝之心。此中情由,非尔等身处书斋所能尽知!” 李炎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定下调子,否定了监生们对罢相不公的指控,也堵住了他们攻击李德裕入朝的口实,解释了十日治丧缘由。 李炎目光扫过城下黑压压的人头,语气转为语重心长大声说到: “尔等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聚眾叩闕,胁迫君父,此非忠臣谋国之道,更非圣贤所授。 今日之事,朕念尔等初犯,且出於公心,不予深究。” 这话让城上城下的监生都鬆了一口气。 李炎紧接著拋出了真正的安抚与橄欖枝: “尔等既言心繫国是,欲献忠言,朕便给尔等这个机会!明日常朝之后……不后日,朕亲临国子监於明伦堂前,问政於诸生。 尔等有何治国安邦之策,济世救民之方,皆可当面向朕陈情,朕洗耳恭听。 若所言有理有据,切中时弊,朕必择善而从!” 亲临国子监问政!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城上被推举上来的崔琰、程武、王衍三人,以及城下所有监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琰、程武等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著震惊、狂喜和一丝茫然。 他们叩闕上书,已做好了被问罪甚至流血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换来了皇帝亲临国子监、当面问政。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亲临最高学府,直面普通监生问政的道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与恩典! 巨大的惊喜瞬间衝垮了之前的悲愤与绝望。 所有的不满、委屈,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高层面的回应和重视!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 崔琰三人激动得声音发颤,率先跪伏在地。 城下数百监生更是齐刷刷叩首,山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带著发自肺腑的感激与臣服。 那清君侧的口號,早已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连外围紧张戒备的杨虞卿等官员,也全都愣住了。 陛下这这招以退为进,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高明! 仇士良和鱼弘志站在李炎身后,脸色变幻不定。 仇士良眼中杀意未消,却也被新君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亲临国子监问政? 这小儿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鱼弘志,却见鱼弘志肥胖的脸上也满是惊疑,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风依旧凛冽,但丹凤门前的气氛,已从一触即发的爆炸边缘,诡异地转向了一种震惊过后的、带著巨大期待的凝滯。 李炎站在高高的门楼上,俯视著下方情绪翻涌的士子,心中並无多少轻鬆。 这只是將汹涌的暗流暂时疏导,更大的风暴,或许就在明日那场问政之中。 李炎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仇士良按在刀柄上尚未鬆开的手,和鱼弘志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丹凤门下,山呼万岁的声浪渐渐平息。 监生们脸上犹带著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对后日御前问政的巨大期待,在神策军“礼送”的目光下,互相搀扶著,有序地退去。 城楼之上,寒风依旧。 李炎望著监生们消失在宫门长街的尽头,缓缓转过身。 李炎脸上那面对监生时的威严与宽和尚未完全褪去,看向身旁的仇士良,语气带著一丝徵询,也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仇公,朕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仇士良立刻躬身,紫袍在雪地上扫过一道深痕,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陛下仁德宽宏,以圣心化解干戈,示天下以容人之量,更许国子监问政殊恩,收士子之心於无形,此乃明君圣断,老奴拜服。” 拜服二字,仇士良说得极其自然流畅,仿佛发自肺腑。 然而,李炎敏锐地捕捉到,仇士良低垂的眼帘下,那深潭般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那不是纯粹的恭维,更像是一种重新评估猎物后的惊疑、忌惮。 方才城楼上皇帝那番举重若轻的应对,轻描淡写便消弭了一场足以让他仇士良都焦头烂额的大风波,还顺手將清流士子的人心收拢掌中,那份掌控人心的帝王心术,绝非一个懵懂稚子所能拥有。 这与他仇士良之前判断的那个依赖老臣、只关心旧仆道士的富贵閒人,產生了巨大的偏差。 这背后,是巧合?还是…… 一丝冰冷的警兆,悄然在仇士良掌控一切的自信心中升起。 “有仇公此言,朕心稍安。”李炎仿佛没看到仇士良眼底的暗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带著点倚重的亲近说道: “今日事多纷扰,耽搁了不少时辰,案上还有诸多奏疏亟待批阅,仇公,隨朕回紫宸殿吧,还有许多事,需得仇公为朕参详。” “老奴遵旨。”仇士良压下心头的波澜,沉声应道。 026暗流涌动(一) 李炎仇士良君臣二人转身,准备下城楼。 就在这时,一直侍立在稍后位置、如同背景般沉默的鱼弘志,肥胖的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趋前一步,声音洪亮地插话道: “陛下!楚国公!” 鱼弘志先是向李炎和仇士良分別行了一礼,然后才带著一种忠心体国的殷勤说道: “陛下后日亲临国子监问政,此乃彰显圣德、教化士林之盛举。 然则,国子监虽在皇城之內,毕竟非宫禁之地,往来路途,亦需万分周全! 楚国公肩负宫禁宿卫重责,分身乏术。老奴不才,愿亲率右神策军精锐,为陛下清道扈蹕,护卫周全!必保陛下此行,万无一失,风风光光!” 鱼弘志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他先捧了皇帝亲临问政的意义,再体谅仇士良职责在身,最后主动请缨,將护卫外围、保证路途安全的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鱼弘志脸上笑容可掬,眼神却极其锐利地观察著李炎和仇士良的反应。 鱼弘志方才在城楼上,將李炎如何化解危机、如何倚重仇士良处理奏疏听得清清楚楚。 那句还有许多事,需得仇公为朕参详,如同尖刺扎进鱼弘志心里。 陛下竟已如此习惯事事询问仇士良?这紫宸殿的奏疏,都快成他仇士良的私邸文书了!长此以往,还有他鱼弘志什么事? 他鱼弘志必须主动出击,国子监护卫之责,看似是苦差,实则是接近皇帝、展示右军存在感、甚至窥探皇帝与士子接触內容的绝佳机会。 鱼弘志不能坐视仇士良的权势之手,伸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所顾忌。 李炎闻言,目光在鱼弘志堆笑的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隨即露出讚许的笑容: “韩国公忠心可嘉,虑事周全。如此甚好!后日朕往国子监,路途护卫之事,便全权交由韩国公负责!务必妥帖!” “老奴领旨!定不负陛下所託。” 鱼弘志心中大喜,脸上笑容更盛,深深一揖,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仇士良。 只见仇士良面色如常,只是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並未出言反对或爭抢,仿佛默许了鱼弘志的分权。 仇士良心中却是冷笑,鱼弘志这点心思,他岂会不知? 想借护卫之名靠近皇帝?哼,宫禁之內,皇帝寢殿三百二十八步,依旧是他左军的天下。 至於去国子监的路上,让你去折腾又如何?正好看看这胖子能玩出什么样。 只要皇帝还在他仇士良的掌心,些许路途上的风光,让给他鱼弘志也无妨。 仇士良此刻更在意的,是皇帝对政务那突然展现出来的、与其昏聵表象不符的掌控力。 “走吧,仇公。”李炎仿佛对两位中尉之间无声的交锋毫无所觉,招呼了一声,率先向城楼下走去。 鱼弘志躬身立於道旁,目送著皇帝和仇士良在左军甲士簇拥下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中闪烁著算计的精光。 仇士良,你掌控宫禁又如何?皇帝出行,终究要经过我右军的地盘!这,或许就是个开始。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城楼,早已候在丹凤门內侧的各部重臣。 如门下侍郎崔郸、吏部侍郎李汉、刑部侍郎萧浣等,纷纷躬身行礼,神色各异。 崔郸眼中带著一丝对新君手段的讶异与深思;李党官员则显露出谨慎与观望;牛党官员如杨虞卿、李汉、萧浣等人,脸色则更加灰败,皇帝此举,非但未受衝击,反而声望大涨,更显得他们先前的谋划如同跳樑小丑。 李炎目光扫过眾人,並未多言,只是微微頷首,便在仇士良及大批神策军甲士的簇拥下,朝著紫宸殿方向行去。 紫宸殿內,炭火依旧,只是气氛在经歷了丹凤门的风波后,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微妙。 李炎重新坐回御案之后,堆积的奏疏依旧如山。 李炎隨手拿起一份,是江南西道观察使奏请疏浚漕渠以利转输事。 李炎展开看了片刻,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 “仇公,”李炎抬起头,看向侍立在一旁、面色沉静的仇士良,语气恢復了那种带著信赖与困惑的请教口吻: “江南西道观察使奏请疏浚漕渠,所列工料、役夫、工期甚详。 然朕观其预算,耗资不菲,眼下国库,恐非充盈之时。 此漕渠疏浚,是否確为当务之急?其利几何?若缓办一载,是否可行?还请仇公为朕剖析其中利害。” 仇士良看著李炎那熟悉的神情,听著那熟悉的请教话语,方才在丹凤门城楼上感受到的那丝异常与警兆,似乎又被眼前这依赖的景象冲淡了一些。 或许陛下只是临机应变之才尚可,於日常繁冗政务,终究还是离不开自己? 仇士良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上前一步,接过奏疏,目光扫过那些数字,脑中迅速调动著关於江南漕运的信息,声音平稳地开始分析利弊、钱粮调度、工期缓急。 李炎一边听著仇士良对江南漕渠利弊的剖析,一边提笔在奏疏上写下: “准如所请,然所费浩繁,著该道观察使会同转运使,再行详核工料、役夫之数,力求撙节,务於今岁秋粮北运前疏浚关键河段,余者可缓图。 所需钱粮,由户部酌拨,余者自筹,不得额外加赋於民。钦此。”的硃批。 批罢,李炎放下硃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仿佛处理这些繁冗政务让他颇感疲惫。 李炎端起案头微温的茶盏,呷了一口,目光看似隨意地扫过仇士良沉静的脸,语气带著点閒聊的轻鬆: “今日多亏有仇公在旁参详,否则这些千头万绪的政务,朕真是要焦头烂额了。” 李炎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 “后日国子监问政,虽说是文事,但场面想必不小。 仇公身为国朝老臣,见识广博,届时也隨朕一同前往如何? 有仇公在侧,朕心中更踏实些。” 李炎刻意强调了心中踏实,將仇士良抬到不可或缺的位置。 027暗流涌动(二) 仇士良心中微动,皇帝主动邀请他同往国子监? 这是否意味著,在经歷了丹凤门那番意外的应对后,皇帝依旧需要他这位定策国老在场镇住场面?还是另有用意? 仇士良面上不动声色,躬身道: “陛下有命,老奴自当隨侍左右。” 李炎点点头,仿佛忽然想起,带著点好奇问道: “嗯对了,韩国公方才主动请缨,要率右军负责后日出行沿途及国子监內的护卫。这护卫之事交予他,朕是放心的。只是……” 李炎的目光落在仇士良身上,带著纯粹的目光请教道: “仇公你呢?你既隨朕同去,这护卫之事又已交予韩国公,那仇公你到时负责什么? 总不能让你这位楚国公、知枢密院事,也跟著金吾卫去站岗清道吧?哈哈。” 李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仇士良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条理清晰地回稟,话语间透著对仪制礼法的熟稔和对全局的掌控: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陛下说笑了,韩国公负责护卫陛下安危,职责重大,此乃其分內之事。 老奴隨侍陛下,首要在於侍奉陛下垂询,以备顾问,此乃枢密之责,非护卫可比。” 仇士良继续说道: “至於陛下出行的体统规制,亦不可轻忽。 天子亲临国子监,乃旷古盛事,关乎朝廷威仪! 除却护卫,尚需金吾卫开道清蹕,太常寺备卤簿礼乐,礼部官员隨行赞引,以彰圣朝崇文重教之气象! 此等礼制仪仗,非粗鄙军士所能承担,需由熟悉典章、举止合度的北衙禁军(指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等天子亲卫,与神策军系统不同但此时已被宦官渗透掌握,此时每一军仅剩两三百人)执掌旗幡、伞扇、斧鉞等仪仗器物,方显庄重!” 仇士良微微一顿,目光带著徵询看向李炎: “老奴斗胆,请陛下敕令北衙六卫,精选熟悉仪制、体貌端正之卫士,执掌后日出行之全套仪仗! 金吾卫开道,太常寺、礼部官员隨行赞礼。如此,护卫、仪仗、礼乐各司其职,方能彰显陛下威德,不负国子监士子殷殷期盼!” 仇士良此时內心暗思:哼,鱼胖子,你想借护卫之机靠近陛下? 没门,那护卫的粗活,你儘管去做,风吹日晒,担惊受怕的都是你! 这掌控天子威仪、身处鑾驾核心、隨时能聆听圣训的位置,还得是我仇士良的! 北衙六卫,看著是仪仗队,可其中多少心腹耳目? 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陛下在国子监內一言一行,我皆可知晓! 你想在我眼皮底下玩样?可笑。 更何况,由我提出这周全的仪仗安排,更显得我仇士良事事为陛下威仪著想,思虑周全! 你鱼弘志,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老狗罢了! 李炎听完,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赞道: “善!还是仇公思虑周全!朕只想著安全,倒忽略了这天子出行的威仪体统。就依仇公所言! 传朕口諭,命北衙六卫即刻准备,后日务必仪仗鲜明,不得有误! 金吾卫、太常寺、礼部,亦需通力协作!” “老奴遵旨!定当督办妥当!” 仇士良躬身领命,心中那点因丹凤门事件而起的疑虑,似乎又被这份掌控细节的权力感和皇帝依旧的倚重冲淡了几分。 “好,那咱们继续。”李炎满意地点头,重新拿起一份奏疏,仿佛又遇到了新的难题: “仇公,你看这份,是关於……” 殿內,炭火噼啪,君臣奏对之声再次响起,一个虚心请教,一个从容解答,表面和谐依旧。 几个时辰过去,这期间李炎认真地听著,不时点头,眼中闪烁著求知的光芒,仿佛要將仇士良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里。 李炎手中的硃笔,则依循著仇士良的分析,在奏疏上落下或准或缓的批註。 终於,案头堆积的奏疏处理完毕。李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著真诚的疲惫和感激,看向仇士良: “今日真是辛苦仇公了!若非仇公在旁提点襄助,朕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时辰不早,仇公快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怕是还有诸多事务,要劳烦仇公,到时朕再召仇公来商议。” “为陛下分忧,乃老奴本分,何言辛苦。” 仇士良深深一揖,姿態恭谨无比的说道: “陛下也请早些安歇,保重龙体,老奴告退。” 仇士良倒退几步,方才转身,紫袍身影沉稳地消失在殿门之外。 然而,在仇士良转身的剎那,李炎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沉思虑——那绝非疲惫,而是如同老猎手在暗夜中审视猎物般的警惕与评估。 殿门合拢,紫宸殿內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微响。 李炎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御座上,方才面对仇士良时的轻鬆与信赖之色瞬间褪尽,只余下深沉的凝重。 “看来终究还是引起这老狐狸的怀疑了。”李炎心中警铃大作。 今日丹凤门上的应对,超出了仇士良对一个傀儡的预期。 该如何进一步麻痹他?甚至打消他的疑竇? 继续扮演依赖?还是需要再加点別的戏码? 比如,对道士表现出更强烈的兴趣? 或者,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故意犯点幼稚的错误? “鱼弘志……”李炎的思绪转向那个主动请缨的韩国公。 此人今日的表现,急切中带著不甘,对仇士良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那主动爭取护卫差事的行为,无疑是在向仇士良的权威发起挑战! 看来那流言和今日宫门前的言语,確实在他们之间撬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痕!这道裂痕,必须善加利用!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隅,京兆尹杨虞卿的府邸密室烛火跳动,映照著几张或铁青、或颓丧、或焦灼的脸庞。 牛党在京的核心人物几乎尽数在此。 “师皋兄!”刑部侍郎萧浣声音乾涩,打破了沉默: “长安城里坊间盛传的那些俚语和民谣,大家都听说了吧? 金鱼袋,玉搔头、凤凰飞过白苹洲……句句诛心! 矛头直指仇士良和罢相之事!这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手笔?” 他话音刚落,给事中张元起猛地看向主位的杨虞卿,眼中带著惊疑和一丝希冀: “杨公!前日您曾说天还未亮透、或有柳暗明之处,这民谣,还有今日国子监叩闕,声势如此浩大,难道都是您的手笔?那叩闕之事也是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杨虞卿身上。 028暗流涌动(三) 杨虞卿脸上肌肉微微抽动,迎著眾人灼灼的目光,沉默片刻,终於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丝懊恼说到: “民谣是我著人放出去的,本想借市井之口,煽动舆情,给那新君和仇阉製造些麻烦。 罢相之事,国丧之礼,皆是可做文章的由头。” 杨虞卿顿了顿,眉头紧锁说道: “但那俚语『楚国公府好风流』、『宰相换了不知愁』將仇士良也裹挟进去,甚至直指其奢靡跋扈却非我之意!我也不知是何人所为!” 仇士良抬起头,眼中闪烁著复杂的光芒,有谋划落空的沮丧,也有一丝后怕: “至於国子监叩闕,的確是我暗中引导,我本意,是借监生对十日治丧和罢黜杨相、李相的不满,让他们叩闕施压,但是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清君侧了,我本想无论事成与否,新君处置起来必焦头烂额,威信大损!” 杨虞卿的声音陡然低沉,带著强烈的不甘: “我原计划,待今日叩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便立刻召集诸位,详商对策。 於明日常朝之上,以舆情汹汹、士林动盪为由,对李党陈夷行、郑覃发难! 弹劾其身为宰辅重臣(陈夷行领礼部,郑覃领国子监),不能安抚士子,绥靖舆情,致使宫闕惊扰,有负圣恩! 此乃二人之过!若能藉此罢黜此二人,空出的门下侍郎、礼部尚书、中书侍郎、国子监祭酒等要职,必不能再由李党把持!届时,无论由我等推举之人接任,还是其他人担任,或是召回宗閔公、僧孺公,都远胜李党盘踞中枢!” 杨虞卿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水四溅: “可恨!可恨吶!万万没想到,那新君竟有如此手段!轻描淡写,便將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风波,化作了收服士子之心的盛事! 非但未损分毫,反而声望更隆!我苦心布局,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那……那我们明日仍可弹劾陈、郑二人啊!”杨汉公不甘心地提议道: “就说虽陛下圣明化解,但根源在於二人失职,未能防患於未然……” “愚蠢!”杨虞卿厉声打断,眼中满是忌惮: “你还没看明白吗?如今最大的麻烦,不是李党,是仇士良!那些俚语和监生叩闕,句句直指阉竖、清君侧! 矛头都对准了仇士良!他现在必定如同被激怒的猛虎,正在疯狂寻找幕后之人! 我们明日若跳出来弹劾陈、郑,岂不是自己把脖子送到他的刀口下? 高喊没错,就是我们干的? 如今我们本就失势,再引火烧身,直面仇士良的怒火,那是自取灭亡!” 密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杨虞卿颓然坐回,目光幽深: “这新君不简单啊,一招以退为进,四两拨千斤。 看来,只能暂且蛰伏,静待时机了,后日国子监问政且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或许,能从中窥见其政治主张,再图后计。”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处较为隱秘的宅邸內,李党的几位核心人物也在密议。 气氛虽不似牛党那边绝望,却也带著凝重。 “诸位,坊间那些俚语民谣,都听到了吧?” 陈夷行沉声道,手指敲著桌面: “这定是牛党余孽不甘失败,放出的毒箭!意图搅乱视听,阻挠文饶公入朝!只是不知为何將仇士良也扯了进去?” 陈夷直目光转向身旁的门下侍郎兼国子监祭酒郑覃,带著探询: “郑兄,那国子监叩闕之事你可知晓內情?或者说是你暗中组织的?” 郑覃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语气带著后怕和庆幸: “陈兄明鑑!此事我毫不知情! 我近日忙於大行皇帝丧仪后续及国子监春闈筹备,甚少去注意监生们,也並未刻意引导监生。 待我听闻他们聚集叩闕时,已然来不及阻止!万幸……万幸陛下天纵英明,手段非凡,轻鬆化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身为祭酒,难辞其咎啊!” 郑覃言语中充满了对皇帝及时出手的感激。 一直沉默的李绅此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著一丝快意: “那俚语是我著人添油加醋散出去的,那日府上採买回来,说市井已有讽喻罢相的歌谣流传。 我意识到这必是牛党手笔,虽不知其具体图谋,但岂能让他们如愿?便让人在传唱时,特意加上了仇士良的奢靡和跋扈!把水搅浑!让他们尝尝引火烧身的滋味!” 陈夷行听完,捋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瞭然和讚嘆: “原来如此!郑兄不知情,实乃万幸。 李兄此举妙啊!將仇士良拖下水,牛党此刻怕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 陈夷行最后感慨道: “经此一事,更可见陛下心中自有锦绣乾坤!一切,且看后日国子监问政吧!” 仇士良回到府邸,脸上惯常的沉稳已被一层寒霜覆盖。 仇士良屏退閒杂,只留下心腹义子仇公武和掌书记李惟贞。 “坊间俚语,宫门民谣,还有那清君侧的狂悖之言,你们都听到了?”仇士良的声音如同冰渣摩擦。 “是,义父(国公爷)!传得沸沸扬扬!”两人躬身应答,面带怒色。 “查!”仇士良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杀气凛然: “动用一切人手!给咱家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妄图离间天家,构陷於咱家!牛党?李党?还是別的什么魑魅魍魎?一个都不能放过!” “喏!”仇公武和李惟贞凛然应命,立刻退下安排。 书房內只剩下仇士良一人。他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反覆回放著今日紫宸殿和丹凤门的一幕幕。 新君面对叩闕时的从容应对,那份举重若轻的帝王心术绝非偶然! 这与他登基以来表现出的依赖和稚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难道之前的种种,都是偽装?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仇士良心中升起。 然而,当他回想起紫宸殿內,新君处理奏疏时那依旧困惑请教的眼神、对他安排仪仗的欣然採纳、以及那句带著疲惫和依赖的辛苦仇公了、明日还要麻烦仇公仇士良紧锁的眉头又稍稍鬆开。 “或许是咱家多心了?” 启示录低声自语,试图说服自己: “陛下终究年轻,於政务生疏是真。临机应变,或许是天性聪颖?至於那份依赖…… 只要他肯继续倚重咱家,安坐龙椅,享他的富贵,求他的仙道,些许聪慧,又有何妨?总比一个真正的蠢货强些。” 仇士良最终还是选择性地相信了自己更愿意相信的判断——新君依旧是依赖他的,些许异常,不足为虑,只要刀把子还在自己手里! 029暗流涌动(四) 鱼弘志坐在回府的车驾中,自然也听到了沿街隱约传来的、那夹杂著楚国公府好风流的俚语小调。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哼!金鱼袋,玉搔头说的得好啊!仇士良啊仇士良,让你独揽大权,让你煊赫无边! 如今成了市井笑谈,滋味如何?可惜……可惜没把你彻底掀翻!” 鱼弘志心中既快意又带著一丝遗憾。 回到府中,鱼弘志立刻召来心腹张承禄。 “承禄,”鱼弘志压低声音,眼中闪烁著幽光: “玉真观那边盯紧点!尤其是守卫的构成、换防的规律、与观中道士的往来。 给咱家查得清清楚楚!记住,要悄无声息!” “喏!末將明白!”张承禄心领神会。 “还有,”鱼弘志补充道,语气带著一丝兴奋说道: “后日陛下驾临国子监,护卫之事乃我右军职责!这是天赐良机! 务必给咱家办得漂漂亮亮!沿途清道要彻底,仪仗要整肃,护卫要森严! 要让陛下看看,我右军儿郎,丝毫不逊於他仇士良的左军!更要让陛下感受到,咱家的忠心与能力!” “国公爷放心!末將定让陛下此行,威仪赫赫,万无一失!也让那楚国公看看咱们右军的本事!” 张承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抱拳领命。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书库多,?????????s??.???任你选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鱼弘志满意地点点头,靠在铺著厚厚锦垫的坐榻上,闭上眼,手指轻轻敲打著扶手。 丹凤门前的震撼渐渐被拋在身后,数百名国子监生回到熟悉的国子监大门。 甫一进门,压抑了许久的激动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陛下……陛下应允了!后日亲临问政!”崔琰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荣光。 “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程武猛地捶了一下身旁的柏树,震落簌簌积雪,他环视著同窗,眼中燃烧著亢奋的火焰: “诸君!此乃千古未有之殊遇!陛下虚怀纳諫,圣德昭彰!吾辈当以何报之?” “当以胸中所学,腹中良策!” 王衍虽然相对冷静,但此刻也难以抑制內心的振奋,他摸了摸鼻樑(仿佛有和有眼镜一般),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 “治国安邦之策!济世救民之方!务求切中时弊,字字珠璣!方不负陛下今日之恩典与期许!” “王兄所言极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吾等当速速准备! “快!快回去翻书!把《贞观政要》、《群书治要》都找出来!” “我那篇论均输平准以实关中的策论草稿呢?得赶紧润色!” “还有我写的汰冗兵以紓財用” “別忘了藩镇!河朔三镇,尾大不掉,必须有所建言!” “还要关注民生疾苦!听闻回鶻內乱,边镇压力剧增,粮秣转运,亦需良策!” 明伦堂內外,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此前叩闕时的悲愤绝望早已被巨大的荣耀感和使命感取代。 监生们三五成群,热烈地討论著,爭执著,有人冲回號舍翻箱倒柜寻找典籍草稿,有人迫不及待地研墨铺纸开始奋笔疾书,有人则围住几位博士、助教,急切地请教著经义策论中的疑难。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后日不是一场问政,而是一场决定他们乃至国家命运的殿试大比。 十年寒窗的积累,治国平天下的抱负,都將在那一刻,直面天顏! 都渴望在后日那千载难逢的舞台上,一展所学,博得圣眷,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 兴奋的浪潮持续了很久,直到暮鼓响起,监生们才在值夜博士的催促下,带著满脑子的构想和难以平復的心潮,依依不捨地散去,回到各自的號舍。 然而,號舍的灯火却比平时熄灭得更晚。 无数年轻的身影在烛光下伏案疾书,或凝神苦思,或低声诵读,空气中瀰漫著墨香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期待。 整个国子监,都沉浸在为后日那场“旷古问政”做最后衝刺的亢奋与忙碌之中。 ———— 河东道,泽潞镇,潞州(今山西长治)。 凛冽的寒风掠过太行余脉,捲起城头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潞州城做为节度使驻地,城墙上,昭义军士兵盔甲陈旧,眼神警惕地扫视著城外苍茫的群山与通往河东、河北的官道。 节度使府邸內,炭火烧得通红,现任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諫,年近四旬,身材魁梧,面庞粗獷,眉宇间凝聚著阴鷙与桀驁。 刘从諫踞坐於虎皮大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温润的玉佩,下首坐著几名心腹將领和幕僚。 “长安的消息,都知道了?” 刘从諫的声音中带著太行山特有的冷硬说到: “新君登基,屁股还没坐热,就忙著清洗朝堂。 杨嗣復、李珏滚蛋了,换上了崔郸,还要召李德裕那老匹夫回来拜相!嘿,好大的手笔!” 刘从諫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 “李德裕是什么人?当年在河长安,就对我昭义军指手画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他入朝掌权,能有好果子给我们吃?” 一名满脸横肉的將领猛地拍案,瓮声道: “节帅!怕他个鸟!朝廷?朝廷算个屁!河朔三镇听调不听宣多少年了? 朝廷敢放个屁吗?咱们昭义军兵强马壮,控扼太行,东连河朔,西接河中,乃天下形胜之地! 他李德裕敢来撩拨,咱们就让他尝尝昭义儿郎的刀锋利不利!” “就是!朝廷的粮餉、春衣钱,年年剋扣拖延!兄弟们早就憋著一肚子火!”另一名將领附和道,语气充满怨气。 幕僚中一位较为清瘦的文士,捻须沉吟道: “节帅,李德裕入朝,確非我昭义之福。 此人强硬,素主削藩。然眼下朝廷新丧,新君立足未稳,又有宦官掣肘,李德裕纵有削藩之心,恐亦难有削藩之力。 当务之急,是需向朝廷……嗯,表达恭顺之意,同时……” 他压低声音: “需加紧整军备武,广积粮秣!更要与河朔三镇、尤其是成德王元逵、魏博何弘敬处,多加联络,互通声气!朝廷若真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是孤军!” 刘从諫听著手下人的话,粗糲的手指摩挲著玉佩,眼中闪烁著算计的光芒。 刘从諫猛地將玉佩攥紧,沉声道: “给朝廷的贺表、请安奏疏,还有催討今岁春衣钱粮的文书,都给咱写得恭顺些!但字里行间,得让朝廷那帮人明白,我昭义军,不是好惹的!” 刘从諫站起身,走到悬掛的巨大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潞州的位置,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各州!即日起,加征防秋税!就说朝廷边患(指回鶻南逃压力)日重,我昭义军枕戈待旦,需粮秣自给! 令牙兵各营,加紧操练!弓弩器械,务必精良!再派人,带上重礼,秘密前往镇州(成德)、魏州(魏博)。 告诉王元逵、何弘敬,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应该懂!长安城里的风,刮到太行山,也得看咱们的脸色!” “遵命!”眾人齐声应道,眼中闪烁著野心的光芒。 潞州城內外,加征的命令如同寒风,刮过州县,引起百姓无声的怨懟。 军营中的操练声和金铁交鸣之声则日夜不息。 昭义军如同一头盘踞在太行山的猛兽,一边对长安的方向齜著貌似恭顺的牙,一边磨礪著锋利的爪牙,警惕地注视著中原的风吹草动。 030暗流涌动(五) 正月十九,常朝。 紫宸殿內,百官依序肃立,气氛凝重,却因昨日的叩闕风波与后日的国子监问政,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紧张与期待。 百官山呼万岁后,礼部尚书陈夷行(兼领)出班奏事,声音洪亮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陛下,明日驾临国子监问政,乃崇文重教、旷古未闻之盛典。 太常寺与礼部已会同擬定仪制,陛下乘金根车,擬用太常乐悬、卤簿半仗导引,百官依序隨行。 金吾卫开道,北衙六卫执仪,神策右军执戟扈从,国子监內设御座於明伦堂前,诸生序列庭中,以彰陛下崇文重教、虚怀纳諫之至意。不知陛下圣意以为可否?” 李炎端坐御座,冕旔垂珠,声音平和却带著一种定调的力量: “陈卿与太常寺用心了,然朕以为,朕往国子监,非为游幸,明日问政,重在问与政二字! 意在聆听士子心声,咨諏善道,非为繁文縟节,排场过大,反生隔阂,令学子拘谨,不敢尽言。 仪制不必过於繁复,简朴庄重即可。 乐悬、半仗皆可免,百官亦不必倾朝隨行,只需礼部、太常寺必要官员及国子监属官导引即可。 金吾开道、北衙执仪、神策右军扈从亦可,重在清道护驾,確保畅通无虞。 国子监师生,於监內肃立恭候亦可可,朕入监后,当设座论道,务求畅所欲言,朕能闻其真知灼见! 一切仪注,皆以问政二字为根本,刪繁就简,不扰师生,不耗民力!” “陛下圣明!虚怀纳諫,求言若渴,实乃士林之福。 臣等谨遵圣諭,即刻更定仪制,必使仪制简而不失威仪,重在问政之实!” 陈夷行深深拜服,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皇帝此举,无疑更能彰显其求贤若渴、务实开明的圣君形象。 李炎微微頷首,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牛党官员聚集的区域。 只见以杨虞卿、李汉、萧浣等人为首的一干牛党要员,今日异常沉默,他们或垂首视地,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 对问政仪制这等关乎士林体面的大事,竟无一人出言置喙,对皇帝的决定不发一言,对陈夷行的奏对也毫无反应,低调得近乎诡异。 显然,经歷了昨日叩闕风波和杨虞卿的分析,他们深知此刻任何冒头都可能引来仇士良的雷霆之怒,只能將所有的愤懣与不甘深埋心底,静待明日问政,再窥风向。 李党眾人如郑覃、李绅等,面带从容,甚至隱隱有振奋之色。皇帝此举,深合他们重实务、轻虚文的理念,更为后日问政奠定了良好的基调。 反观李党官员,如门下侍郎郑覃、宗正寺卿李绅等,虽也保持肃穆,但眉宇间却透著几分从容与期待。 皇帝此举,深合他们重实务、轻虚文的理念。 朝堂之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牛党失声、李党静待的格局。 常朝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中结束。 李炎回到紫宸后殿,刚除去冕服,马元贄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內。 “大家,”马元贄低声道: “您吩咐查崔侍中的底细,有眉目了。” “如何?”李炎坐下,端起温茶。 “回大家。”马元贄语速飞快说到: “崔侍中出自清河崔氏,乃北朝以来山东著姓。 崔侍中高祖崔玄暐,確係神龙政变功臣,参与诛杀二张(张易之、张昌宗),拥立中宗復位,官至中书令,封博陵郡公! 然其晚年为武三思所构,贬謫流放,鬱鬱而终。 崔侍中一支,自其曾祖起便已远离中枢,累任地方刺史、长史,至崔侍中父辈方以门荫入仕,然官位不显。 崔侍中本人科举入仕,歷任清要,非牛李党爭核心,素以持重稳健著称,与杨嗣復、李珏等人亦无私交。 此番入相,或因其资歷、家世及相对中立之故。” 马元贄顿了顿,补充道: “至於那位『拳王』崔季舒確係博陵崔氏先祖,且是东魏北齐时人,与崔侍中这一支相隔甚远。” 李炎微微頷首,这与他之前的判断基本吻合。 崔郸是个相对稳妥的过渡人选,仇士良用他,也是看中其易於掌控。 马元贄顿了顿对李炎说了一下长安城坊间盛传的俚语和民谣,说完后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继续道: “大家,坊间盛传的那些俚语和民谣,奴婢也著人打听了。 源头混杂,传播极快,难以锁定具体是何人所为。 不过矛头直指罢相,依奴婢浅见,此事应该是牛党不甘所用的伎俩。” 马元贄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带著深深的疑惑: “只是奴婢实在想不通的是,牛党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自身难保。 如果真是他们所为?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在民谣里將仇士良也捎带上?甚至煽动出清君侧这等诛心之论? 这不是找死吗?难道他们就不怕仇士良的雷霆之怒,將他们连根拔起?” 李炎听完,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中闪烁著洞悉的光芒: “嗯,知道了。此事诡异,你继续留意便是,不必深究,免得引火烧身。退下吧。” “喏!”马元贄带著满腹疑惑,悄然退下。 殿內重归寂静,李炎独自踱步至窗前,望著宫苑中尚未融尽的残雪。 俚语民谣……牛党的手笔?却又敢將仇士良拖下水?这不合常理。 联想到今日朝堂上杨虞卿等牛党中人的行为和沉默,一个清晰的脉络在李炎心中形成: 有人(很可能是牛党中的激进派如杨虞卿)想借民谣和监生叩闕搅浑水,想给他施压。 却不料被另一方(极可能是李党,如陈夷行)暗中加了猛料,將火烧到了仇士良身上。 最终导致局面失控,牛党骑虎难下,造成了如此局面,此事说到底反而成全了自己收服士子之心。 “好一招驱虎吞狼,借力打力……李党?”李炎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盘棋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031暗流涌动(六)二合一 稍事休息后,李炎再次坐回御案,命人召仇士良前来“协助”处理新送抵的奏疏。 依旧是熟悉的流程:李炎拿起奏疏,或蹙眉沉思,或详询细节,然后將难题虚心请教於仇士良,仇士良则以其掌控的信息和老辣的政见一一解答,李炎欣然採纳批阅。 君臣之间,看似恢復了昨日的和谐节奏。 然而,当处理完一份关於京兆府春季常平仓糶米的章程后。 李炎放下硃笔,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一种带著点憋闷的烦躁,对著仇士良半是抱怨半是嚮往地说道: “唉,仇公啊,整日在这深宫高墙里,不是批阅不完的奏章,就是听著千篇一律的议事,著实有些无趣啊。 朕……朕想起在潁王府时,还能偶尔去东西两市逛逛,看看胡商带来的新奇玩意,听听坊间的热闹。 尝尝坊间的酒肆小吃……如今想来,倒有些怀念了。” 李炎故意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嚮往和天真,李炎带著点期盼目光看向仇士良说到: “朕想著,待明日国子监问政事毕,若得閒暇,可否微服出宫,去长安城里逛逛?就看看市井烟火,听听百姓言谈,绝不惊扰地方。仇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仇士良心中警铃瞬间大作! 出宫?微服私访?这还了得!长安城內鱼龙混杂,各方势力暗藏,甚至……心怀叵测之徒不知凡几! 皇帝若真出了宫禁,脱离了神策军的绝对掌控,万一有个闪失。 他仇士良再去哪里找一个这么称心合意的,更可怕的是,若皇帝藉此机会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陛下!”仇士良立刻躬身,语气带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关切: “万万不可,陛下身系社稷安危,万乘之尊!长安城虽在輦轂之下,然市井之间,龙蛇混杂,难保没有心怀叵测之徒! 微服出行,风险莫测!若有宵小之辈惊扰圣驾,或为藩镇、异族细作所乘!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半分差池,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暂息此念!待日后……待天下承平,陛下再巡幸四方,体察民情不迟!” 仇士良言辞恳切,將安全风险提到了社稷存亡的高度。 仇士良想了一下又说到: 陛下若觉宫中烦闷,若思民间风物,老奴可命人將新奇之物送入宫中,或召伶人百戏入宫献艺,为陛下解闷。 待春暖开,亦可移驾禁苑行猎散心,至於微服出宫,实乃万险之举,老奴万万不敢应承!还请陛下体谅老奴一片护主之心! 李炎脸上顿时露出失望和扫兴的神色,嘟囔道: “仇公说得也太嚇人了,朕就在东西两市热闹处走走,有……有神策军精锐暗中隨护,岂会出事?整日闷在宫里,朕都快憋出病来了。” 李炎装作想了想语气中甚至带著点执拗再次说到: “这样吧仇公,朕不但多带护卫,朕只是去东西二市,仇公可以先派人过去清查风险,朕就是想去听听坊间小曲,尝尝市井小吃,仇公,朕保证快去快回,仇公这回以为如何?” 看著新君那带著任性和渴望的询问,仇士良心中的疑虑似乎又被冲淡了一丝。 这种贪玩好奇,倒比那深沉莫测的心机更符合仇士良对新君的印象。 仇士良眉头紧锁,內心激烈权衡,强行阻拦,恐惹新君不快,显得自己过於专横,但安全绝不可轻忽。 “陛下……”仇士良最终艰难地让步,语气却无比凝重的说到: “非是老奴不允,实是陛下安危重於泰山! 若陛下执意要体察民情的话,待国子监问政事毕,老奴亲自安排。 精选左军心腹锐卒,著便装,分班次,严密布控於陛下可能行经之处! 陛下出行路线、时辰,亦需绝对保密! 且仅限东西两市核心热闹街衢,不得深入坊间僻巷!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此乃老奴底线,万望陛下体谅老奴一片苦心!” 仇士良提出的条件极为苛刻,几乎是將皇帝置於一个移动的铁笼之中。 李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妥协和满意的笑容: “好好好,就依仇公!有仇公这般周密安排,朕就放心了。 不过此事不急,待明日问政之后再说,先处理完这些烦人的奏疏要紧。” “陛下圣明。”仇士良鬆了口气,只要不是立刻去,就有转圜余地。 奏疏批阅继续。李炎似乎因得到了出宫的承诺而心情愉悦,问询的语气也轻快了些。 仇士良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心中那点因新君贪玩而生的轻视,似乎又盖过了丹凤门上的警兆。 处理完最后一份奏疏,李炎再次真诚地道谢: “今日又辛苦仇公了,快回去歇息吧,明日问政,还需仇公隨侍左右,到时朕再召仇公来。” “老奴告退。”仇士良深深一揖,带著满腹的思虑,退出了紫宸殿。 看著新君那带著疲惫却似乎心满意足的脸,仇士良最终还是在心里给今日的异常下了一个暂时性的结论: 陛下聪颖,临机应变之才或有,然终究少年心性未脱,贪图逸乐,於根基处,仍离不得自己这定策国老。 李炎在仇士良转身告退后,收起了脸上所有表情,快步走到窗边,仿佛通风一样打开窗户。 面无表情的盯著仇士良的身影的身影一点点远离紫宸前殿,谁也不知此刻李炎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城东南隅,国子监,明伦堂。 祭酒郑覃正亲自坐镇指挥。这位以严谨务实著称的学者兼重臣,此刻正一丝不苟地布置著明日皇帝问政的场地。 监丞、主簿、博士等官员奔走忙碌。 “陛下有旨,仪制简朴庄重,重在问政之实!” 郑覃声音洪亮,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说到: “故此,明日明伦堂內,不设繁复仪仗,仅於陛下御座前置一案,设蒲团若干,供监生代表就坐陈情。 明伦堂前庭洒扫务必洁净无尘! 堂外开阔处,备齐坐席,供其余监生旁听!务求秩序井然,使陛下能清晰闻听每一条諫言! 所有参与问政之监生代表名单,再行核验!务必將才思敏捷、言之有物者列於前排! 所有陈情议题,需提前誊抄清楚,交予本官过目。 务必言之有物,切中时弊,空谈道德、攻訐私怨者,一律不得呈递!” 郑覃严厉的目光又扫过协助的学官: “陛下亲临问政,乃千古未有之殊恩!吾辈当以实学、忠言报效!若有谁敢藉机生事,惊扰圣听,莫怪国法无情!” 郑覃深知此次问政,既是新君展现圣德、亲近士林的盛举,也是他这位国子监祭酒能否在新朝站稳脚跟的关键,必须办得无可挑剔。 而被推选出的监生代表们,则聚集在藏书阁內,兴奋与紧张交织。 他们在烛下反覆修改、背诵著自己的陈情稿子,內容涉及吏治、税赋、边患、科举、民生。 每一个字都反覆推敲,力求言之有物,既能切中时弊,又不会过於尖锐而触怒天威。 其他监生也群情激动,纷纷为同窗出谋划策,整个国子监沉浸在这狂热氛围中。 ———— 鱼弘志很快便通过宫中眼线得知了仇士良也將隨驾前往国子监的消息。 “哼!这老匹夫!”鱼弘志在值房內来回踱步,肥胖的脸上满是不悦: “陛下问政,他去凑什么热闹? 定是放心不下,要亲自盯著!怕咱家抢了他的风头,到时压他一头,还是说怕陛下被士子之言蛊惑?” 心腹张承禄低声道: “据宫里眼线回报,是陛下亲口相邀,言道有仇公在侧,心中更踏实。” “心中更踏实?”鱼弘志几乎是咬著牙重复这几个字,一股邪火直衝顶门: “好!好一个定策国老!好一个心中踏实! 我右军护卫在外,他仇士良倒成了陛下心中踏实的倚仗,这到哪处说理去。 这护卫的功劳,到头来怕都要算在他仇士良头上了!” 鱼弘志越想越气,但隨即突然笑到: “也罢!他去想就让他去,护卫之责终究在咱家手里,这沿途和国子监內的场面,还得是咱右军说了算!” 鱼弘志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对侍立的心腹张承禄吩咐道: “传令下去!明日护卫鑾驾,所有右军將士,给咱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衣甲务必要擦得鋥亮,队列务必要走得齐整,精气神务必要提得十足。 沿途清道,岗哨加倍,警戒范围扩大,沿途所有高楼、临街店铺,都给咱家安插上暗桩眼线! 务必做到万无一失,连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能靠近鑾驾。 国子监內外的岗哨,要布置得滴水不漏,更要显出肃穆庄严。 更要让陛下看清楚,是我鱼弘志的右军,在保他周全! 也让那仇士良看看,咱右军儿郎,才是真正的天子亲军!办得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半分差池,军法无情!” “喏!末將领命!”张承禄肃然应道,深知此乃鱼弘志与仇士良角力、向皇帝表忠心的关键一役。 仇士良回到府邸,脸上的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仇士良刚踏入书房,早已候在的仇公武和李惟贞便迎了上来,脸上带著惶恐。 “查得如何?”仇士良的声音带著冰冷,开门见山说到。 仇公武和李惟贞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难色,最后仇公武硬著头皮回稟: “义父恕罪!那俚语民谣源头太过混杂。 先在东西两市酒肆传唱,继而坊间小儿皆传,如同野火燎原,根本无从查起最初散布之人。 动用的人手回报,线索……线索都指向市井閒汉、游商走贩,但深究下去,皆是受人指使,而指使者如同鬼魅,消失无踪,目前……尚无確切消息。” “废物!”仇士良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砚台乱跳,眼中杀机毕露: “一群饭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市井閒汉?受人指使?指使者是谁? 给咱家继续查,动用所有暗桩,盯死杨虞卿、李汉那些牛党余孽! 还有李党那边,给咱家也盯紧了! 对了还有那些看咱家不顺眼的宗室、勛贵! 掘地三尺,也要把这胆大包天的幕后黑手揪出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寧可错杀,不可放过!三日之內,若再无头绪,尔等提头来见!” “是!是!义父息怒!属下等定当竭尽全力!”仇公武和李惟贞嚇得冷汗涔涔,连连叩首。 发泄完怒火,仇士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戾气,恢復了几分冷静,但语气依旧森寒: “还有一事。明日陛下驾临国子监问政,咱家亦隨行。 传令,左军上下,自今夜起,进入最高戒备。 宫禁各门、各处要害,岗哨加倍,巡逻密度增加三倍! 给咱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宫中……尤其是陛下离宫期间,严加戒备!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许飞进来!大明宫內若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仇士良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尔等知道后果!” “喏,义父放心,定保宫禁万无一失,固若金汤!”两人齐声应道,他们二人此时汗流浹背,声音发颤。 仇士良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书房內重归寂静,他独自站在窗前,望著沉沉夜色,心中的疑云与杀意,如同这无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新君的异常、民谣的来源、鱼弘志的蠢动……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漠北的寒风在破败的毡帐间呜咽,回鶻部落的营地死寂一片,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牛粪火光照亮著此时绝望的脸庞。 最大的毡帐內,特勒乌介独自坐在炭盆旁,跳跃的火光映照著他刚毅却布满风霜的脸庞。 乌介手中摩挲著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大唐宝应年间,回鶻助平安史之乱后,代宗皇帝赏赐其先祖之物。 玉佩上鐫刻的忠顺二字,此刻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忠顺……”乌介低声呢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曾几何时,强大的回鶻汗国是大唐北方的屏障,是令吐蕃胆寒的盟友。 如今,却要捧著这象徵昔日荣光的信物,去向昔日的盟友祈求一块苟延残喘之地。 南下投唐的计划已定,但前路茫茫,唐人是否会接纳? 是会被视为藩篱,还是被当作肥羊宰割? 乌介心中没有答案,他只知道,留在漠北,只有死路一条。南投,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乌介攥紧了玉佩,明日,使者就將带著他的亲笔信和这块玉佩,冒险穿越边境,前往大唐天德军驻地。 长生天保佑,让这最后的赌注,能换来部族喘息的机会。 乌介的目光投向南方沉沉的黑夜,那里,是长安的方向,也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方向。 032国子监之行(一) 正月二十,寅时刚过,长安城尚未完全甦醒,大明宫蓬莱殿外却已灯火通明,人影肃立。 楚国公仇士良、韩国公鱼弘志、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陈夷行、太常寺卿王起肃立阶前,恭候圣驾,此时正值冬日更深露重,寒意刺骨。 蓬莱殿內,李炎身著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素色锦袍,他正在用用早膳。 很快殿门开启,李炎身著常服(未穿繁复冕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在数名內侍簇拥下步出。 “陛下,”陈夷行躬身奏道: “吉时將至,国子监师生已肃立恭候圣驾。太常寺已备好仪仗,金吾卫、神策右军及北衙六卫皆已就位,请陛下移驾。” “嗯。”李炎微微頷首,目光扫过陈夷行和王起,在仇士良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稍作停留,又扫过鱼弘志那张恭谨芒的胖脸。 李炎这才平静开口道:“有劳诸卿早候,启程吧。” “喏!”眾人齐声应道。 “起驾——!” 隨著內侍尖细悠长的唱喏,皇帝的鑾驾在肃杀的晨风中缓缓启动。 金吾卫骑兵盔明甲亮,手持长戟在前开道,清蹕之声悠长。 紧隨其后的是北衙六卫的精锐卫士,他们身著特製的仪仗戎服,手持象徵天子威仪的龙旗、伞扇、斧鉞等器物,队列严整,步履鏗鏘。 再之后,才是李炎所乘的金根车,车驾简朴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鱼弘志亲率的右神策军甲士则如铁桶般扈从左右,矛戟森然,甲叶在初露的晨曦中泛著冷光。 仇士良紫袍金带,策马紧隨鑾驾旁侧,神色沉静,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著沿途。 金根车在神策右军精锐森严的护卫下缓缓驶出丹凤门,旋即进入宽阔的朱雀大街。 车轮碾过长安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发出轔轔声响。 甫一出宫城范围,一股混杂著烟火、牲畜、尘土乃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宫苑內那无处不在的龙涎香和楠木冷香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炎透过轻纱车帘,这是李炎穿越登基后,第一次真正看清这座盛名之下的大唐帝都。 目光所及,李炎心中剧震,这就是长安?號称世界之都的百万人口巨城? 街道確实宽阔,朱雀大街的宽度远超他前世所见的任何一条现代化大道。 然而,这宽阔的天街並非想像中平整如砥的青石板铺就,而是夯实的黄土路面。 经过一冬的严寒和人来车往,路面坑洼不平,融雪与尘土混合成泥泞的斑块,点缀其间。 车轮碾过,带起细微的泥浆,与后世影视剧里光洁如镜的想像大相逕庭。 路边的排水沟渠(里沟)不少地方已被杂物堵塞,散发著不太好闻的气味。 道路两旁,是鳞次櫛比的坊墙。 高大、厚重、沉默的土黄色坊墙连绵不绝,將整个城市切割成一块块巨大的方格。 墙皮多有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芯,不少地方还残留著烟燻火燎的痕跡,甚至能看到修补的裂缝。 瓦当残破者不在少数,与巍峨的皇城宫闕形成鲜明对比,偶尔可见几处显赫府邸的高门大院,朱漆斑驳,石狮威武,无声诉说著门阀的底蕴。 坊墙之上,家家户户门前悬掛的素白丧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为这座本应繁华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肃杀与衰败。 许多坊门紧闭,只留小门供人进出。偶尔有坊门大开,可见坊內狭窄的巷道和低矮的屋舍轮廓。 这与李炎想像中万国衣冠拜冕旒、长安大道连狭斜的盛唐气象相去甚远。 这就是开元天宝遗韵尚存的长安?李炎心中震撼夹杂著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盛唐气象?滤镜碎了一地啊,基建水平堪忧啊。 这路况,下雨天怕不是要成泥塘?传说中的天街小雨润如酥,怕不是诗人滤镜开太大? 这卫生条件,这城市规划,后世隨便一个三线城市主干道都比这敞亮乾净吧? 坊墙跟堡垒似的,管理成本得多高?难怪夜禁森严。 还有这丧幡…开成年间,真是一副日薄西山的景象。 不过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倒比史书上的冰冷记载生动万倍。” 李炎內心疯狂吐槽,带著一丝穿越者的优越感和对歷史的敬畏交织。 鑾驾所经之处,早已被神策右军和金吾卫清道戒严。 由於时辰尚早,许多坊门未开,但主干道两侧已有不少早起的百姓被惊动,扶老携幼地挤在坊墙根下、临街店铺的屋檐下,伸长了脖子张望。 他们穿著厚实的冬衣,脸上带著冻出的红晕和好奇、敬畏、乃至一丝麻木的神情。 当皇帝的鑾驾经过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无需官吏催促,许多百姓,尤其是年长者或看上去像是读过些书的人,自发地將双手交叠在胸前—— 行的是此时通行的叉手礼,这是一种表示恭敬的日常礼节,在此刻面对天子,更显庄重。 李炎端坐车中,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行礼的百姓,他能清晰地听到隨风飘来的、被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浪: “快看!是圣人!圣人出来了!” “圣人看著好年轻啊……” “听说前日国子监的学子们叩闕,圣人非但没怪罪,还答应今日亲自去问政?真是仁德之君!” “仁德?…唉,但愿吧。只盼著新皇登基,能少征些赋税,让咱小民喘口气…” “嘘!噤声!莫让军爷听见!” “国子监啊,那可是文曲星聚集的地方…” 这些细碎的声音,混杂著市井的喧囂——小贩的叫卖、驴马的嘶鸣、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构成了一幅远比深宫更真实、也更沉重的长安浮世绘。 李炎看到路边一个冻得鼻涕横流的小童,被母亲紧紧搂在破旧的袄子里,眼神怯怯地望著威严的仪仗,心中又不由得一沉。 李炎心中那点吐槽的轻鬆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酸楚。 这就是他治下的帝国心臟?这就是他子民的生活?看来这,才是帝国根基的真实模样。 033国子监之行(二) 国子监位於皇城东南隅,孔庙之侧。 当鑾驾抵达时,监门早已大开,在祭酒郑覃的率领下,国子监丞、主簿、博士、助教及数百名青衿监生,早已按品秩序列恭候於监门內外。 “臣国子监祭酒郑覃,率国子监全体师生,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覃声音洪亮,激动中带著庄重,率先撩袍跪倒,行再拜稽首大礼(跪拜,头触地两次)。 其身后所有官员、师生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声震屋瓦。 李炎在仇士良、鱼弘志左右护卫下步下车輦,目光扫过这片大唐最高学府。 青砖黛瓦,古柏森森,庄严肃穆中透著书卷的馨香,明伦堂高悬匾额,气象宏大。 “国子监大唐的清华北大啊,前世我特么就一普通二本文科生,连985、211的大门都没摸过正门。 没想到穿越千年,竟然直接成了这最高学府的『特邀嘉宾』兼终极大boss? 这人生际遇,真是魔幻。”李炎內心自嘲又带著点小得意。 隨后又看到眼前这群代表著帝国未来精英的年轻面孔,他们的激动、紧张、期待清晰可见。 李炎心中亦不免受到感染,无论这时代有多少黑暗与不堪,知识传承的火种与士子求治的热忱,始终是文明的脊樑。 隨后李炎由太常卿王起引至大成殿,殿中孔子牌位已设香案,黄罗帷幔低垂。 太常卿跪奏:“请皇帝行酌献之礼!” 李炎依古制三上香、三祭酒、奠爵两拜,群臣监生隨拜。 香菸繚绕中,帝王对“万世师表”的尊崇化作无声的礼制,也向天下士子昭示崇文重道的国策。 仇士良冷眼扫过殿中文宣王牌位,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这礼仪越庄重,越衬得他们宦官权势的悖逆。 礼仪完毕后,李炎对郑覃说道: “郑卿,朕久闻国子监乃为国储才之重地,今日既来,到问政休息时不若隨卿一观,看看我大唐未来栋樑平日修习之所。 午膳也不必另备,就用监內师生常食即可,朕也看看学子们饭食如何。” 李炎语气自然,带著几分体察下情的意味。 鱼弘志闻言,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抢前半步躬身道: “陛下体恤士子,垂范天下,实乃圣德! 老奴这就安排右军协同监內做好陛下膳食万全。” 鱼弘志言语间邀功之意明显。 李炎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韩国公辛苦了。” 鱼弘志心中一喜,腰弯得更低。 仇士良在一旁面无表情,只是眼神在李炎和鱼弘志之间扫过,又瞥了一眼那些神情更加激动的监生,心中不知在盘算著什么。 郑覃隨后躬身说到:“臣,遵旨。” 就在李炎准备举步前往国子监明伦堂时,目光掠过人群边缘,注意到一小撮服饰明显异於汉人的青年学子,他们同样躬身行礼,但神情带著异域的恭谨与好奇。 “哦?那些是?”李炎停下脚步同时问道。 郑覃连忙上前解释: “回陛下,此乃四夷慕我中华文教,遣来国子监修习的留学生。 有来自新罗(朝鲜半岛)、渤海(东北地区)、吐蕃(虽为敌国,亦有交流生)、南詔(云南地区)以及倭国的学子。” 当倭国二字从郑覃口中清晰吐出时,李炎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眉头下意识地微蹙,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 那是混杂著前世记忆带来的深刻厌恶、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虽然这异色转瞬即逝,很快被李炎用更温和的笑容掩盖过去。 但一直如同猎犬般紧盯著皇帝神色的仇士良和鱼弘志,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剎那的变化! 仇士良心中疑竇再生: 倭国?陛下缘何对此弹丸岛国之人有此反应?莫非倭使曾有不敬?仇士良默默记下。 鱼弘志更是心头一跳,眼中精光闪烁: 机会!陛下对倭人不喜!这或许是个能揣摩上意、甚至做点文章的机会? 鱼弘志偷瞥了一眼仇士良,见对方也若有所思,心中更是篤定了几分。 李炎仿佛没注意到两人的窥探,只是对郑覃点点头: “四海归心,文教昌明,亦是盛事,待问政毕,可引他们近前,朕亦想听听异域风物。” 说罢,李炎便当先继续向明伦堂走去。 明伦堂,堂內布置果然如李炎所要求般简朴庄重。 御座设於北面,前方设一案,御座下首左右,则摆放著十数个蒲团,供被推选出的监生代表就坐陈情。 其余监生则有序地跪坐於堂外开阔的庭院中旁听。 仇士良侍立在李炎御座左后侧,鱼弘志则立於右后稍远,负责警戒的陈夷行、王起及神策军將校肃立堂外檐下。 李炎落座前,忽然侧身,对紧跟在身侧的仇士良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仇士良立刻俯身凑近。 李炎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语气中带著点隨意和分享秘密的亲昵: “仇公,方才听到有倭国人,朕突然想起一桩旧闻。 高宗朝时,刘仁轨將军在白江口一战,打得倭国水师片甲不留,焚船四百余艘,海水尽赤! 彼辈经此大败,方知天威难测,这才有了后来遣唐使的毕恭毕敬,拼命学习我大唐典章制度… 呵,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朕心中实深恶之,方才真想直接令人將其叉將出去! 只是念及今日乃问政盛典,不宜节外生枝,这才强忍了下来。” 李炎话语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对仇士良推心置腹的信任。 仇士良听著,心中內心暗思: 原来如此,陛下年少意气,对倭人昔年犯境旧事耿耿於怀,兼之听闻其战败后卑躬屈膝之態,故而心生厌恶。 倒是率真,也足见对咱家信任,这等心思也直言不讳。 仇士良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頷首,低声道: “陛下圣明烛照,洞察秋毫,倭人小国,反覆无常,確不足道,陛下隱忍为大局,老奴钦佩。” 两人的低语虽轻,但就站在李炎另一侧稍后位置的鱼弘志,早已竖起了耳朵,將深恶之、叉將出去、强忍等关键词语听得一清二楚! 鱼弘志心中狂喜:果然!陛下对倭人恶感极深!此乃天赐良机!若能藉此做点什,既能迎合圣心,又能… 鱼弘志偷眼看向仇士良的后脑勺,一丝阴冷的算计在眼底滑过。 这章是说明章 我说一下第一章出现王爷问题,这时是刚穿越记忆刚融合,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还有一出是奏摺的问题,这个是我朋友说你如果写的太复杂难理解的,加上你写的是晚唐武宗冷门题材,看的人会更少,所以我只出现了这一处,不是我打错字,也不是不知道。 就像我写登基时像三跪九拜这个是我真不知道,我想当然就写出来了,之后以为书友点出来,我查了一下,確实不对我就改过来了。 书里出现底层宦官的小火者其实不是大唐最底层宦官的称呼,小火者是明代的,关於大唐的我查不到,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有知道的可以说一声。 还有关於大唐开元以后朝会的问题,在含元殿是年末或者使节那种特大型朝会,在宣政殿是初一十五这种来了这种才是全体的百官,在紫宸前殿是单双日朝会,只有单日才进行,並且来的都是各部的主官,就是高级官员。 要是有你觉得不对的话可以点出来,我再去翻一翻书看一下。 至於剩下的有的文中出现的等我再想到或者看到的话,再补充。 034国子监之行(三) 待李炎於御座坐定,郑覃开始让监生入座,被推选出的监生代表们,怀揣著激动与忐忑,依次上前,於御前设置的蒲团上就坐,开始准备陈述他们精心准备的治国方略。 李炎落座后,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紧张而兴奋的年轻面孔。 “朕今日来此,非为繁文縟节,乃为求言问政。” 李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庭院: “尔等皆国家俊才,未来栋樑,胸中所学,腹中良策,但请直言,不必拘束。朕洗耳恭听。” 郑覃作为国子监祭酒接著便朗声道: “陛下虚怀若谷,亲临垂询,诸生有何治国安邦之策,济世救民之方,当直言无隱,以报君恩!请诸生代表依序陈情!” 皇帝的开场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点燃了监生们的热情。被推举的代表们,按照事先排定的顺序,怀著激动的心情,开始轮番陈情。 第一位上前的正是清河崔氏的崔琰,他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声音清朗: “陛下!学生以为,当今天下之弊,首在藩镇!河朔诸镇,拥兵自重,赋税不入中央,官吏自署,形同国中之国!此乃心腹大患! 学生斗胆建言,当效法汉武推恩之令!请陛下明詔,允河朔强藩节度使可將辖地分封诸子,使其地自分而力自弱!朝廷再施以恩义,徐徐图之,则藩镇之祸可弭!” 崔琰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显然对自己的“推恩令”妙策极为自信。 听后此言李炎內心: 推恩令?想法是好的,但晚唐藩镇牙兵悍將拥立节度使如同儿戏,父子兄弟相残爭位是常態,你以为他们会乖乖听话分家產?怕不是分分钟被骄兵悍將剁了!太天真! 但李炎面上保持著鼓励的微笑,频频点头: “嗯,藩镇之患,积重难返。卿能洞察根本,提出『分而治之』之策,颇具古风,用心可嘉。可详思具体施行之细则。” 崔琰得了皇帝肯定,激动得脸色通红,连声称是退下。 紧接著是关中出身的程武,他体格魁梧,声音洪亮: “陛下!学生以为,藩镇之祸,根子在兵!然则朝廷所恃之神策禁军,亦非无懈可击! 学生闻听,神策军中有勛贵子弟掛名吃餉,市井无赖冒名顶替,更有剋扣军餉、训练废弛之弊! 此等军伍,何以御外侮、平內乱? 学生恳请陛下,下旨严查神策军兵籍,汰弱留强,重振军纪!选忠勇敢战之士,厚其粮餉,严其操练!內修武备,方为震慑藩镇之本!” 程武直言不讳,矛头直指禁军痼疾,勇气可嘉。 此言一出,侍立在侧的仇士良眼神骤然一冷,如同冰锥刺向程武。 鱼弘志也眼皮一跳,但隨即露出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李炎此时內心直呼: 好傢伙,直接捅马蜂窝了,小伙子有胆色。 说的也是大实话,可惜啊,你所说的神策军最大的蛀虫头子就在我左后侧站著。 这建议现在提出来,除了给你自己招祸,屁用没有。不过,这份胆识倒是难得。 李炎心中暗赞其勇,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温和: “强军乃固国之本,卿关心军务,直言敢諫,忠勇可嘉。 整军经武,確为要务,然需循序渐进,稳妥为上。卿之拳拳之心,朕知之矣。” 李炎没有具体回应如何整顿神策军,只是肯定了程武的忠心。 程武似乎也感受到仇、鱼二人不善的目光,心头一凛,行礼退下。 隨后上前的王衍较为沉稳,他谈的是漕运问题: “陛下,学生观东南漕运,乃京师命脉,然河道年久失修,漕吏贪瀆,损耗巨大。 学生建议,当专设漕运使,选清正干练之臣总领其事,疏浚关键河段,严查贪腐,改进漕船,或可试行分段转运之法,以减损耗,增效率,实京师仓廩。” 王衍的建议相对务实,触及了財政运输的关键。 李炎听到此言顿时內心一喜: 嗯,总算出了个有点乾货的。 漕运確实是掐脖子的问题,设专使、抓贪腐、搞技术改良,思路清晰。 分段转运虽然可能增加些环节,但在这个管理水平和损耗率下,未必不是减少整体损失的办法,这个王衍,倒是个能做实事的料子。 李炎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 “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卿能关注此务,所提诸策颇切实际,尤以专使、严查、改进三者为要。 此疏可留中,朕会细览。望卿日后於实务上多用心。” 王衍沉稳行礼:“谢陛下勉励。” 隨后又有几位监生发言,有的建议恢復上古井田制以均贫富(李炎內心:开歷史倒车?土地兼併已成定局,门阀世家和豪强们答应吗?)。 有的提议在全国大兴官学,广授《孝经》《论语》以正人心(李炎內心: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正人心?)。 还有的建议铸造新钱以聚敛財富(李炎內心:通货膨胀了解一下)……这些建议或脱离实际,或流於空泛,或过於理想化。 李炎始终端坐,面带鼓励的微笑,对每一位发言者都耐心听完,並给予诸如见解独到、心系黎庶、引经有据、可再深究等不同程度的肯定。 自从王衍后再未当场对任何一条建议做出实质性的採纳或否定表態。 李炎就像一个最完美的倾听者和鼓励者,但李炎內心早已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变成了无奈和一丝疲惫的吐槽。 “这群天之骄子,书是读了不少,忧国忧民的心也是真的,但大多还是何不食肉糜的水平啊。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老祖宗诚不欺我。 看到了问题,但给出的这些建议,华章锦绣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但能真正落地、切中肯綮的十不存一。 大多还是停留在经义策论的层面,离解决实际问题差得远。 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財政枯竭、土地兼併、边患四起这些盘根错节的毒瘤,岂是几篇锦绣文章、几条理想化的建议就能解决的? 改革需要权力,需要手腕,更需要时机。 我现在连自己的安全都要靠身边的『忠臣』保护,谈何大刀阔斧? 难怪仇士良看不上这些书生,不过…” 李炎的目光又扫过庭院中那些聚精会神、眼中燃烧著理想光芒的年轻面孔,心中又升起一丝暖意和期望: “这份心气,这份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他们缺的是歷练,是实务的打磨,是跳出书本看世界的眼光,只要引导得当,假以时日,这些人里未必不能出几个真正的治世能臣。种子,都是好种子啊!” 而阶下的礼部尚书陈夷直、太常寺卿王起等人,一边记录,一边观察皇帝神色。 陈夷直心中暗忖: 陛下气度沉稳,善於纳言,虽年少,已有明君之相,只是这些监生之论,多属书生之见,或空泛,或急切,恐难施行。 王起则更关注礼仪流程是否无碍。 仇士良的目光则更多地在李炎和那些发言涉及敏感话题(如藩镇、军务)的监生之间逡巡。 035国子监之行(四) 仇士良面上沉静,心中却在快速评估: 这些狂生,大言炎炎,那程武竟敢妄议神策军? 陛下虽未表態,但似乎对王衍所言漕运更感兴趣? 哼,都是些皮毛!关键还在兵权! 仇士良对那些触及核心的建议本能地警惕和排斥。 鱼弘志则如同最敏锐的猎犬,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李炎身上。 鱼弘志捕捉著皇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解读出真实的喜好和倾向。 陛下对崔琰的推恩令只是泛泛嘉许,对程武的整顿神策更是避重就轻。 但对王衍的漕运建议似乎格外留意? 还有,陛下看那些倭国留学生的眼神。 鱼弘志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越发清晰起来。 时间流逝,日近中天,已有十数位监生代表发言完毕。 李炎看了看天色,温和地开口: “诸生所陈,皆忧国忧民之语,朕心甚慰。 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亦有许多构想颇具启发。 然治大国如烹小鲜,诸多方略,尚需结合时势,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其可行之道与具体细则。 今日上午暂且到此,诸生可趁午间歇息,彼此切磋,再作深想,朕亦欲一览这育才重地之风物。” 眾监生齐声称是,带著兴奋、紧张和继续思考的使命散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气氛热烈。 李炎起身,在郑覃的引导下,开始巡视国子监。 他们参观了藏书丰富的典籍库(虽然很多书卷已显陈旧),庄严肃穆的孔庙(香菸繚绕),以及监生们住宿的號舍(虽显简朴,倒也乾净整齐)。 郑覃一路介绍国子监的歷史沿革、教学科目(经学为主,兼及律、算、书等)、考课制度。 李炎听得仔细,不时询问,心中对唐代最高学府的运作有了更直观的了解,也再次感慨於时代和制度的差异。 午膳设在国子监专供师生用膳的宽敞食堂,为了迎接圣驾,饭菜自然比平日精致不少,但也远谈不上奢华。 主食是黄澄澄的粟米饭(小米饭)和蒸饼,配菜是冬日里常见的醃菹(醃菜)、煮豆羹,以及一碟切得极薄的羊肉脯,另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葵菜(冬寒菜)汤。 李炎与郑覃、仇士良、鱼弘志、崔郸、王起等重臣同席(分案而食)。 李炎尝了一口粟米饭,口感粗糙,远不如后世大米;醃菜很咸,羊肉脯也偏硬。 但李炎吃得津津有味,对郑覃笑道:“郑卿,监中学子平日饭食,可比今日?” 郑覃连忙道: “回陛下,今日因陛下驾临,膳房已尽力整治,略胜平日。学子常食,多以粟米、菽豆(豆类)、时蔬为主,旬日或见荤腥。” 这话半真半假,但点出了学子生活的清苦。 李炎点点头,环视眾人道: “嗯,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监生清苦向学,精神可嘉,日后若国用稍紓,当酌情增补学粮,使莘莘学子能安心向学,为国储才。” 这番话贏得了郑覃和在座官员的由衷讚嘆。 仇士良和鱼弘志也附和著,心思却各异。仇士良觉得皇帝这是收买人心的惯常手段。鱼弘志则琢磨著能否在增补学粮这事上捞点好处或者名声。 下午的问政继续进行。 或许是经过午间的沉淀,又或许是皇帝巡视、共膳带来的激励,监生们的发言在深度上略有提升,少了几分上午的浮夸,多了些对具体困难的思考。 下午第一位起身的是来自赵郡李氏的李守义,他说条理清晰: “陛下,臣观吏治之弊,在於选官过滥,冗员充斥。 进士科虽为国抡才正途,然及第者眾,实缺有限,致释褐艰难,候官者如过江之鯽,空耗岁月才力。 更有门荫、杂流、使职差遣,名目繁多,人浮於事。 臣请严控科举及第人数,非才学卓异者不取;同时严格考课,汰黜庸碌老迈及无实绩之冗官!如此,可省俸禄,亦可激励在位者勤勉任事。” 李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讚许,笑容真诚了些:“吏治乃国家命脉,汰冗任能,势在必行。卿能洞察此弊,所提方向甚为切要。” 接下来是来自江南寒门的赵启明他显然精心准备,声音洪亮,引经据典: “陛下!《礼记》云: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今关中连年丰稔,然京畿仓廩,据闻存粮仅支数月,实非社稷之福。 臣以为,当严令诸道观察使、刺史,广设常平仓,丰年增糴,凶年减糶,务必使天下仓廩充实,足支三年之蓄!此乃固本培元之基!” 还有监生大谈尊儒重道、兴办州县学以教化百姓的,有的痛陈吏治腐败,建议加强御史台职权。 有的忧虑回鶻內乱可能导致的边患,提议加强边防並做好接纳或防御准备;有的则关注民生疾苦,提出均平赋税、抑制兼併的设想,甚至有人提到了青苗法的雏形(低息贷粮给农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在听到李守义后的监生发言李炎內心感嘆: 唉…眼界还是被时代所限啊,看出了问题,却开不出真正有效的药方,都给出了不適合此时的大唐的建议。 大唐走到今天,沉疴入骨,需要的不是温补,而是刮骨疗毒的猛药,可惜,这药,我现在还不敢下,也下不了。 贞观、开元的群星璀璨,即使到了开元中期,依旧有李泌、张九龄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但此时终究是难觅了。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时代的惋惜涌上心头,但李炎掩饰得很好,依旧耐心倾听,適时鼓励。 待到所有代表发言完毕,日影已然西斜。 李炎总结道: “今日聆诸生高论,获益良多,诸生心繫家国,胸怀锦绣,实乃国家未来之希望。 然治国理政,千头万绪,非一时一地可尽言。 朕意,诸生可將今日所陈,各自整理成条理清晰的奏疏,务必详述其策之可行依据、施行步骤及可能应对之难。 由郑卿匯集,三日后常朝,呈递於朕。朕当与宰辅诸公,细细参详,择善而行。” 此言一出,等於给了所有发言者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监生们激动不已,再次齐刷刷拜倒:“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 036国子监之行(五)二合一 问政结束,监生们怀著巨大的使命感退去润色文章。 李炎並未立刻起驾,而是依照前言,在明伦堂偏殿接见了那批外国留学生。 留学生们在郑覃引领下,按国別依次上前覲见,行本邦或学习的大礼,神情恭敬中带著激动。 “尔等远涉重洋,负笈求学,朕心甚慰。”李炎语气和煦说到: “尔邦风土人情、物產技艺,与我中华有何异同?可择其特色者,为朕言之。” 新罗学子率先开口,盛讚大唐衣冠文物,並介绍新罗盛產人参、纸张精良,以及独特的郎道精神。 渤海学子则介绍其地处苦寒,然多產貂皮、骏马、海东青,並学习唐制建立了五京。 吐蕃学子(虽两国交战,但文化交流未绝)则谨慎地谈及高原风貌、氂牛青稞及佛教传播。 南詔学子介绍了滇地山川壮丽、物產丰饶(如普洱茶、药材),以及独特的詔文化。 最后轮到了倭国留学生。 为首的遣唐使留学生的头井上仁深深低下,用略显生硬但极其恭敬的汉语道: “下国小邦,僻居海岛,仰慕天朝上国,犹如葵藿倾阳!敝国…敝国贫瘠,无甚可称道之物。 唯…唯知效仿天朝典章制度,学习圣贤文章,以沐王化。 天皇陛下亦常遣使,奉表称臣,献上些许土宜(地方特產),如珍珠、硫磺、倭刀(日本刀)、漆器等物,虽粗陋不堪,实乃一片赤诚孝心,伏乞天朝圣皇陛下不弃!” 井上仁姿態放得极低,言辞极尽谦卑。 李炎听著,脸上保持著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 倭刀未来千年血仇的兵器源头之一啊,硫磺嗯,这倒真是战略物资。 姿態放得这么低?呵,白江口的教训果然深刻。 不过,这恭敬的表象下,那颗学习、模仿、最终妄图取而代之的野心,可从未改变过。 李炎的手指却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带著一丝探究的意味: “嗯,朕倒是想起一桩旧事。前隋煬帝年间,尔邦曾遣使名曰小野妹子者入朝。 彼时国书之中,似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之语?” 李炎顿了顿,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注视著眼前这位倭国留学生的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朕颇好奇,尔邦后世,对此人、此论,作何评价? 今日尔等身在长安,学我大唐礼仪文章,心中又如何看待这日出、日没之说?” 这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偏殿內激起无声的涟漪!空气仿佛凝滯了。 那倭国留学的头井上仁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井上仁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大唐皇帝,竟对百多年前那段充满外交试探(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旧事知之甚详,还在此刻当眾问起!这简直是诛心之问! 井上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將头埋到地板上,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极力保持著清晰: “陛…陛下圣明烛照,无所不知!小野…小野妹子確係敝国前代遣隋使。 至於国书所言日出、日没之语…” 井上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措辞,最终带著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低声道: “此…此乃彼时使臣身处化外,不识天朝威仪之浩荡,妄自尊大之言! 实属荒谬绝伦,大逆不道,此论在敝国,多为后世引为教训,警醒使臣务必恪守臣礼,尊奉上邦! 绝…绝非主流之见!至於小野妹子其人…” 井上仁再次停顿,声音更低: “其…其心或有慕华之诚,然出此狂悖之言,於邦交有损,於敝国…於敝国顏面亦是无光。 后世论及,多…多讳言其失,或仅称其沟通之功,对其日出之论,实难称道,只能…只能说是假话虚饰,以全其名罢了。 今日吾辈得沐天朝王化,更知大唐如日月当空,光被四表,区区海岛,焉敢妄称日出?唯有永世臣服,虔心向化!” 这一番话,几乎將小野妹子和日出论踩到了尘埃里,更是將倭国的姿態放到了最低点。 为了活命和前途,井上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切割歷史,迎合大唐皇帝的潜在情绪。 李炎静静地听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李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这倭国留学生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又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大唐如此之好,尔等思国否?” 这看似隨意的一问,却比刚才更致命! 思乡是人之常情,但若在刚刚批判了本国歷史英雄之后,回答思念,是否显得对大唐不够忠诚? 若回答不思,又是否显得过於諂媚虚偽? 那井上仁猛地一窒,隨即几乎是福至心灵,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极度崇拜与沉醉的神情,大声道: “陛下!此间乐!唯见煌煌天威,泱泱文治,沐浴圣化,如登春台! 日日得闻圣贤之道,时时感念陛下隆恩。此间之乐,令吾等浑然忘归,何思之有!” 井上仁直接化用了乐不思蜀的典故,表达得极其露骨,却也异常真诚。 此时李炎內心: 呵,好一个此间乐不思!反应倒是快,马屁拍得震天响。 看来是个铁桿的亲唐派,或者说,是个极其识时务的聪明人。也罢,这种人,留著或许比那些死硬的更有用? 在场诸人对李炎与井上仁的对话反应不一。 仇士良原本就对倭国弹丸小国不甚在意,此刻看到皇帝对百年前的旧事如数家珍(更印证了其记仇的心性),又亲耳听到这倭人將本国先贤踩得一文不值,最后更是献上乐不思蜀諂媚之词。 仇士良心中暗思:陛下果然只是厌恶其昔年狂妄,又喜其今日之驯服,这倭人如此识相,倒省了麻烦,看来陛下对咱家所言非虚,確是一时意气。 仇士良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倭人卑微姿態的轻蔑。 鱼弘志此时小眼睛眯著,脸上堆著笑,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此间乐不思?嘖,这倭奴倒是会说话,拍得陛下龙心愉悦了吧? 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嗯既然这倭人如此上道,哄得陛下高兴,那咱家之前想的那些小动作。 暂时倒也不必用在他身上了,不过嘛,其他那些倭人…呵呵,若是有人不识相,或者陛下哪天又想起来了。 鱼弘志看向其他几个倭国留学生的眼神,带著一丝审视和算计。 郑覃作为国子监祭酒,他对留学生的表现更关注其学问和礼仪。 这倭国的井上仁急智和口才让郑覃有些意外,虽然言辞过於諂媚,但能在皇帝威压下应对得体,也算难得。 郑覃微微頷首,心中评价: 此子机变有余,然气节,有待商榷,不过,倒是个能在大唐立足的料子。 陈夷直、王起他们更关注的是皇帝对典故的熟悉和那看似隨意却暗藏机锋的问话方式。 陈夷直心中暗赞: 陛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更善以言语试臣下之心,此非寻常帝王所能为。 王起则想的是: 这倭国史事颇为冷僻,陛下竟也知晓?看来宫中典籍,陛下涉猎甚广。 他们对倭人卑微的姿態倒不意外,天朝上国,四夷宾服,理当如此。 其他留学生(新罗、渤海等)他们看著那倭国的井上仁在皇帝面前大放异彩。 尤其是最后那句响亮的此间乐不思,引得皇帝似乎微微頷首,眼中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一丝嫉妒。 能得到大唐天子当面的垂询和认可(至少在表面上看是如此),这是何等荣耀! 他们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也要更加努力表现,爭取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 李炎看著眼前这忠心耿耿的倭井上仁,以及他身后那几个同样伏低身体、噤若寒蝉的同胞,终於淡淡一笑,挥了挥手: “尔邦有向学慕化之心,朕已知晓。望尔等勤学精进,將天朝文教广布东瀛,不负此行。” “谢陛下天恩!”倭国留学生们如蒙大赦,再拜叩首,才小心翼翼地躬身退了出去,那井上仁退下时,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一片。 接见完毕,李炎起身,走出明伦堂时,长安城已笼罩在暮色之中,残阳如血,映照著国子监古朴的屋檐和远处巍峨的宫闕。 “回宫。”李炎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金吾卫开道,仪仗再起,右军扈从的铁甲在暮色中更显森冷。 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护卫著鑾驾,在渐起的寒风中,向著那座象徵著无上权力也的大明宫,缓缓归去。 鑾驾穿过重重宫门,碾过熟悉的宫道,最终停在了紫宸殿前。 暮色四合,宫灯已经亮起,李炎在仇士良和鱼弘志一左一右的虚扶下步下车輦。 “今日诸卿隨行辛苦,天色已晚,且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炎的声音带著温和,目光扫过隨行的陈夷行、王起、郑覃等官员,最后落在仇、鱼二人身上。 “臣等(老奴)告退,陛下亦请保重圣躬。”眾人齐齐躬身行礼。 官员们依序告退。崔郸、王起等人带著对今日问政的感慨与对皇帝印象的重新评估离去。 郑覃则步履匆匆,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督促监生们润色奏疏,確保三日后呈递的是精华之言。 就在鱼弘志也准备隨著人流退下时,李炎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韩国公且留步。” 鱼弘志肥胖的身躯立刻定住,脸上瞬间堆起无比恭顺的笑容,趋前几步,深深弯下腰去:“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李炎看著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今日右神策军沿途护卫及监內警戒,安排得甚为妥当,將士精神饱满,队列齐整,朕心甚慰。韩国公统军有方,辛苦了。” 鱼弘志心中狂喜,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酪浆般畅快,腰弯得更低,声音带著激动的颤抖:“陛下谬讚!护卫圣驾周全乃老奴与右军儿郎本分!能得陛下金口一赞,老奴与右军上下皆感念天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鱼弘志一边表忠心,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尚未完全离开的仇士良。 只见仇士良脚步微顿,侧脸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並未回头。 李炎微微頷首,语气平淡却说到: “嗯。明日朝会后,韩国公来紫宸殿一趟,朕有些话要对你说。今日且先回去好生歇息。” “喏!老奴遵旨,谢陛下恩典,老奴告退。明日定当准时覲见!” 鱼弘志强压著心头的狂喜和巨大的好奇,深深一揖,倒退几步,方才转身离去。 那宽厚的背影在宫灯的拖曳下,竟透出几分志得意满的轻快。 鱼弘志坐在回府的马车中,车轮碾过宫道的声响在他耳中都仿佛变成了美妙的乐章。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笑容抑制不住地绽开。 果然!主动请缨护卫、卖力表现是对的是对的,还特意在仇士良那老狗面前夸讚。(这是鱼弘志自认为的) 陛下看到了咱的忠心与能力!明日单独召见。 会是什么事?难道是要重用我右军?分他仇士良的权柄? 又或是因为那今日偷听到的陛下对倭人的厌恶,想让我去办点特別的事? 还是…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不管是什么,这都是天大的机会! 只要抓住陛下的心思,嘿嘿,仇士良,你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鱼弘志越想越兴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著车厢壁,眼中闪烁著贪婪与野心的光芒。 车驾驶过寂静的皇城街道,鱼弘志甚至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望向楚国公府那灯火辉煌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陈夷行並未直接回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中书侍郎值房。很快,得到消息的郑覃、李绅、李让夷等李党核心人物便悄然匯聚於此。 烛光下,陈夷行將今日国子监问政的详细经过,特別是皇帝对各位监生发言的反应、神態、点评,以及最后对留学生(尤其是倭国)的微妙態度,一一复述。 “文饶公入京在即,陛下今日之表现,诸位以为如何?”陈夷行环视眾人问道。 郑覃首先开口,难掩兴奋: “陛下虚怀若谷,纳言如流,虽未当场决断,然其倾听之专注,鼓励之真诚,尤对王衍漕运之议流露讚许,足见其心向实务,绝非空谈道德之辈!此正合文饶公施政之要!” 李绅捻须沉吟说到: “更难得的是陛下那份沉稳,面对程武那等近乎指斥神策军的狂言,竟能不露异色,反以忠勇可嘉勉之。 这份养气功夫,这份对大局的掌控,绝非寻常天子能有。 依我看,陛下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时机未到,引而不发。” 李让夷补充道: “还有对倭国留学生的態度,陛下那一瞬的异色虽快,却绝非作偽。 此中或有深意?是否预示陛下对外邦,尤其东瀛,有不同於以往的方略?” 陈夷行眼中精光闪烁,总结道: “诸位所见略同。陛下今日所为,一显其求才纳諫、务实重效之明君气象,二显其深沉隱忍、掌控全局之帝王心术。 待文饶公入朝,君臣相得,整肃吏治,经略財政,削平藩镇,中兴之业,或可期也,吾辈当尽心辅弼,静待时机! 眾人闻言,皆露喜色,仿佛看到了李党重掌朝纲、大展宏图的曙光。 晚点更 昨天回来太晚,今天没有存稿,九点更,不好意思兄弟们 037出宫前 不久之后,在京兆尹杨虞卿府邸的密室中,几位在国子监有眼线的牛党官员,也得到了今日国子监所见所闻的详细稟报。 “陛下对监生所言,似乎…都差不多?”刑部侍郎萧浣皱著眉: “除了对那王衍的漕运之策多问了几句,对李生所言吏治腐败也说了句切中时弊外,其余皆是泛泛嘉许,听不出特別的倾向。 杨虞卿靠在椅背上,烛火照在了他脸上,杨虞卿缓缓道: “这便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不表態,不树敌,广纳建言,示天下以宽仁。 然其心中所重,观其言辞细微处,或已显露一二。 漕运关乎钱粮命脉,吏治乃施政根基,这两点,怕是他与那李德裕都必然要抓的。” “那我们…”李汉试探著问。 杨虞卿眼中闪烁著老谋深算的光芒: “急什么?陛下不是让那些监生们三日后递奏疏么? 郑覃那老匹夫定然会筛选,届时常朝之上,陛下如何处理这些奏疏? 是留中不发,是交议中书门下,还是择其一二试行? 李德裕入京后,又会如何动作?这才是关键。 现在,都给我沉住气,约束好各自的人,莫要再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一切且看明日常朝,尤其是三日后的常朝再说!” 眾人闻言,虽有不甘,也只能点头称是。 密室內的烛火不安地跳动著,映照著他们脸上交织的忧虑、不甘与一丝渺茫的期盼。 仇士良並未直接回府,他先来到了位於玄武门附近、戒备森严的神策左军中尉值房。 值房內灯火通明,数名心腹將校早已肃立等候。 “今日宫中,鑾驾离宫及回宫期间,各处可有异常?”仇士良的声音冷硬,目光却如刀锋般扫过眾人。 “回稟中尉!”负责宫禁巡逻的都將躬身道: “一切如常!各门守卫森严,巡逻频次加倍,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或异动!內侍省各处眼线亦回报,宫闈平静! “嗯。”仇士良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稍缓说到: “很好。尔等今日辛苦,安排好夜间值守轮替,便下去歇息吧,记住,任何时候,宫禁都是第一要务!一只苍蝇,也不许乱飞!” “喏!中尉放心!”眾人齐声应诺,行礼后鱼贯退出。 值房內只剩下仇士良一人,他並未坐下,而是背负双手,缓缓踱步到值房门口。 推开厚重的门扉,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向深邃的夜空,冬夜的天空格外高远,几点寒星疏淡地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一弯冷月悬於飞檐斗拱之上,清辉洒在冰冷的宫砖和肃杀的甲冑上。 仇士良就这样静静地站著,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想著白日里国子监的喧囂、监生们或激昂或稚嫩的言论、皇帝温和笑容下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鱼弘志被单独叫住时那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有那民谣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冰冷的夜色中在仇士良脑海翻涌。 久久无言,此时只有深沉的寂静和宫苑深处更夫那悠长而单调的报时梆子声。 仇士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投向了长安城沉睡的万家灯火,又仿佛只是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楚国公,此刻心中究竟在思索著什么。 是权力的稳固?是新君的莫测?是潜在的威胁?亦或是这大唐天下。 正月二十一,紫宸殿常朝。 殿內各部堂官依序奏事,內容多为开春后的例行公事:户部奏报各地常平仓糶米章程、工部请旨疏浚关中某处淤塞灌渠、兵部呈递边镇例行换防文书。 李炎端坐於御座上听著,大多数奏对皆依循旧例或由宰辅崔郸参详后,简洁地批个准奏或著有司详议再奏。 当轮到中书侍郎兼领礼部尚书陈夷行出班时,他手持笏板,声音沉稳: “陛下,今岁春闈省试之期將近,按往年成例,礼部需於正月下旬至二月中旬间,择吉日开科取士,网罗天下贤才。不知陛下於开科时日,可有圣諭?” 科举乃抡才大典,关乎国本,亦是朝堂各方势力角力延伸的战场。 李炎微微侧首,语气中带著点新君对旧制的生疏问道:“哦?春闈日期旧例是怎么商定的。” 陈夷行恭敬答道:“回陛下,通常自正月下旬起,至二月中皆可,具体吉日由太常寺与礼部择定,再奏请陛下钦定。” 李炎略作沉吟,仿佛在认真计算日程,隨即拍板说到: “嗯,国丧初毕,诸事渐安,便定在二月十五日吧,月半之时,亦显朝廷对才俊之期许。 著礼部、太常寺依制筹备便是。” 李炎选定二月十五,因为时间充裕,既显庄重,又不会过於仓促。 陈夷行领旨:“臣遵旨。” 陈夷行正要退回班列,却听御座上的皇帝又开口了,声音带著一丝临时起意的兴致: “且慢。陈卿,朕昨日於国子监,得见我大唐未来之栋樑,心有所感。 这春闈,既是为国选才,何不再加一场殿试? 待省试放榜后,朕欲亲御宣政殿,召那些及第的进士们,亲自策问。 一则彰朕求贤若渴之心,二则朕也想亲眼看看,我大唐此番遴选的举子,才具风仪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殿內微起波澜!殿试並非唐代常制,多行於制举(皇帝临时下詔特设的考试)或特殊年份。 新君甫一登基,便在常科中加开殿试,此等殊恩,实属罕见! 这无疑是將新科进士的荣耀与前途,更进一步与皇帝本人绑定。 陈夷行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深深一揖: “陛下圣明!亲加策问,拔擢英贤,此乃士林无上之荣光。 更显陛下励精图治、重视人才之至意!臣代天下举子,叩谢陛下天恩!” 陈夷行此时心中狂喜,此举对新君声望及未来掌控朝堂人才流向,大有裨益。 牛党官员则面面相覷,神色复杂。 李炎摆摆手:“嗯,此事亦交由礼部会同太常寺筹办,务必周全。” 眼看常朝將尽,李炎又对陈夷行和侍立一旁的太常寺卿王起说道: 王卿,还有一事。朕意,为朕生母韦贵妃追尊为皇太后,擬上尊號『宣懿』。此乃人子孝思,亦关乎皇家礼制。礼部、太常寺,依制议定追封吉日、仪注,儘快奏来。 “还有一事,大行皇帝丧仪已毕,朕意,为朕生母廉贵妃追尊为皇太后,以尽孝思。 礼部、太常寺议一议,择个吉日,准备追封皇太后的典礼章程。” 李炎语气平静中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追封生母为皇太后,是新帝確立自身法统、彰显孝道的重要举措,亦是后宫势力格局变动的信號。 陈夷行与王起对视一眼,立刻躬身:“臣等遵旨!追尊宣懿皇太后乃人伦大礼,礼部、太常寺定当详考古制,擬定吉期仪注,稍后便入宫面圣稟报!” “好,有劳二卿。”李炎頷首说到:“若无他事,散朝。” “恭送陛下!”百官山呼。 百官退去,李炎回到紫宸后殿,换下冕服,穿上常服。 李炎刚坐定,便命內侍:“召楚国公来。” 不多时,仇士良的身影便如约出现在殿门口。 仇士良很紫袍肃然:“老奴参见陛下。” “仇公免礼。”李炎示意他近前,案上已堆起新送来的奏疏: “还是老规矩,这些劳什子,没仇公帮朕参详,朕看著就头疼。” 李炎隨手拿起一份,是关於江南东道请求减免去岁遭水灾州县部分秋税的。 君臣二人便如往日般,一个虚心请教,一个从容解答。 李炎时而蹙眉问询细节,仇士良则条分缕析利弊,提出可酌减三成,余者限期完纳,以观后效等具体建议,李炎欣然採纳批阅。 李炎拿起一份关於山南东道请求修缮驛路的奏疏,边看边似閒聊般提起: “问政之事总算忙完,朕心头也鬆快些。仇公,那微服出宫之事,可以著手安排了,朕想著,就明日吧,天气瞧著尚可。” 仇士良心中早有预案,立刻应道: “回陛下,老奴已著心腹之人,便装暗查东西两市陛下可能行经的热闹街衢,並安排左军锐卒,分作明暗数班,著常服护卫,確保万无一失。路线时辰,老奴稍后密呈陛下定夺。” 李炎满意点头:“好,仇公办事,朕放心。” 李炎顿了顿,又补充道: “哦,还有一事。昨日韩国公率右军护卫鑾驾,朕观其调度得法,军容整肃。 明日朕微服出行,路途护卫之事,也让他带一队精锐隨行吧。 至於宫內宫禁及朕贴身近卫,自然还是仇公的左军最令朕安心,就由仇公全权安排。仇公以为如何?” 仇士良紫袍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眼中精光如电石火般一闪而逝。 让鱼弘志也参与护卫?陛下这是何意?是单纯觉得他昨日差事办得好予以嘉奖?还是说製造某种平衡? 仇士良心念电转,面上却无波澜,只是声音略沉: “陛下圣虑周全。韩国公昨日確是用心,老奴稍后便去安排,知会於他,明確职司范围,务使內外护卫,各安其位,无有衝突掣肘。” 话音刚落,殿门外当值內侍尖声通稟:“启稟大家,韩国公鱼弘志殿外候见。” “宣他进来。”李炎头也未抬,继续看著手中的奏疏。 鱼弘志满面红光地趋入殿內,刚要行礼,一眼瞥见侍立在御案旁、正观看完奏疏轻轻放下的仇士良。 心头那点因被单独召见而升腾的得意如同被泼了盆冷水,暗道一声:果然,这老狗寸步不离!心中脸上笑容却愈发恭谨:“老奴鱼弘志,参见陛下!” 李炎这才抬眼,对鱼弘志道: “韩国公来得正好,朕正与仇公说明日微服出宫之事。 昨日你率右军护卫问政,甚是稳妥,明日路途护卫,便由你亲率一队右军精锐隨行,听候调遣。 务必如昨日一般,確保沿途畅通无虞。” 鱼弘志温言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喜悦瞬间衝垮了看到仇士良的不快! 昨日被夸赞,今日又被委以护卫重任,还是在仇士良面前!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宠和信號。 鱼弘志肥胖的脸上立刻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应道: “喏!老奴领旨!陛下信重,老奴与右军將士感激涕零。 定当竭尽全力,护卫陛下周全,绝不让一只可疑蚊蝇惊扰圣驾。 老奴这就去挑选最精悍忠勇的儿郎,布置岗哨路线!” 鱼弘志一边表忠心,一边用眼角余光得意地瞥向仇士良。 仇士良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只是垂在紫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嗯,去准备吧。”李炎挥挥手。 “喏!老奴告退!”鱼弘志心怒放地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许多。 鱼弘志告退后,李炎与仇士良继续处理剩余奏疏,殿內只余硃笔划过纸页与炭火偶尔噼啪的声响。 奏疏处理过半,閤门司宦官再次入內稟报:“启稟大家,光禄少卿廉公(恭甫)求见。” 李炎笔尖一顿:“哦?快请。” 李炎放下硃笔,对仇士良道: “哦?是舅父来了,想来是听闻了追封之事。 仇公且先去安排明日护卫细则,待朕见过舅父,若还有要务,再召仇公来商议。” “老奴遵旨。”仇士良躬身告退,心中对这位突然造访的国舅爷也留了份心。 不多时,一位身著緋袍、面容儒雅中带著几分谨慎与激动之色的中年男子在宦官引导下步入殿內,正是李炎的舅父廉恭甫。 廉恭甫撩袍欲行大礼:“臣廉恭甫,叩见…” “舅父快快请起!”李炎已离座上前,亲手扶住廉恭甫的手臂,语气带著少见的亲昵说到: “此处並无外人,舅父不必多礼。赐座,看茶!” 內侍搬来锦墩,奉上香茗。 廉恭甫落座后,並未急於提及追封之事,而是如同寻常长辈探视般,关切地问起李炎的饮食起居、龙体安康,言语间满是慈爱与担忧。 又说起廉氏生前的一些琐事,回忆妹妹的温婉贤淑和对李炎的慈爱。 八点更新 还有千字没写,还有昨天那章,一会更新时会在修改上传,虽然大致差不多,但昨天写的仓促 038温情 “记得陛下幼时体弱,每到冬日,你母亲总是亲手缝製厚实的裘衣,夜里总要起身数次为你掖紧被角,她最是疼你。”廉恭甫语带追思,眼中泛起泪光。 李炎静静地听著,少时的记忆伴隨著廉恭甫的话语翻涌上来。 生母廉氏性情温婉,对他极为慈爱呵护,可惜在他少年时便已薨逝。 那属於母亲廉氏的带著草药清香的温暖怀抱,灯下缝衣时温柔的侧影,轻声哼唱的摇篮曲、温柔的叮嚀、以及病榻前不舍的眼神。 这些深埋的情感被触动,让李炎的眼眶也微微发热。 想到这些李炎语气中带著一丝追忆的伤感说到: “母亲待朕恩深似海,追封母亲为皇太后之事,朕已命礼部、太常寺著手,母亲在天之灵,当得慰藉。” 廉恭甫闻言,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哽咽: “阿妹…阿妹若知陛下今日成就与孝心,定含笑九泉…臣…臣代阿姊谢过陛下!”说著又要起身行礼。 李炎提及追封之后又温言问道: “舅父近来可好?朕登基以来,诸事繁杂,未曾得空召见舅父,是朕疏忽了。” 廉恭甫连忙道: “陛下言重了,蒙陛下洪福,臣近来一切安好。 陛下初登大宝,日理万机,臣岂敢叨扰。 今日冒昧请见,实是听闻追封之事,情难自禁,特来叩谢天恩!” 隨后,舅甥二人便只敘家常,廉恭甫问了问李炎饮食起居,李炎也询问了舅父家中情况,外祖母身体是否康健,表兄弟姊妹近况如何。 殿內气氛温馨融洽,仿佛寻常人家的亲情敘话。 约莫半个时辰后,廉恭甫便起身告辞说到: “陛下国务繁忙,臣不敢久扰。见陛下龙体康健,精神矍鑠,臣心便安,臣告退。” 李炎听闻后说道: “舅父也请保重,得空可常入宫走动,朕送舅父。” 李炎亲自將廉恭甫送至殿门。 看著舅父略显单薄却努力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转角,李炎脸上的温情缓缓敛去,眉头微蹙。 舅父此来,当真只为谢恩敘旧?他身为外戚,又是生母至亲,在追封当口入宫是有人怂恿前来探听风声?还是自身有所求?抑或者仅仅只是情之所至? 一丝疑虑在李炎心头悄然升起,要知道帝王之家,亲情往往裹挟著利益。 李炎沉思片刻后沉声道:“来人,传马元贄。” 马元贄很快悄然而入。 “大家。” “元贄,”李炎声音平淡说到: “去查查朕那位舅父光禄少卿廉恭甫近况家中用度,人情往来,与哪些朝臣宗室走动频繁,有无特別之处,仔细些,莫要惊动。” 李炎需要知道,这温情脉脉的探视背后,是真的亲情,还是藏著別的意图。 马元贄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涉及皇帝母族!他躬身应道: “喏!奴婢明白!定当办得滴水不漏!” 隨即悄然退下,迅速消失在殿角阴影中。 与此同时,大明宫深处,太皇太后郭氏所居的兴庆宫寢殿內。 一位跟隨郭太皇太后数十年的老侍女,正低声向她稟报著新君登基以来的种种: 十日速成国丧、罢黜杨李二相、擢用崔郸、召李德裕、国子监问政收士子之心、乃至对仇士良非同寻常的倚重。 郭太皇太后倚在软榻上,手中捻著一串佛珠,听著侍女的话,雍容华贵的脸上神色平静,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忧虑。 她与这位亲生的孙儿关係素来不算亲近,对其了解不深。 此子行事倒颇有几分雷厉风行,问政之举,显是欲收士心。 然则对仇士良那阉竖如此信重,几同形影不离,连批阅奏疏亦不离其左右,岂非自缚手脚? 甘露殷鑑不远啊,郭太皇太后心中嘆息,她深知宦官专权对李唐社稷的危害。 有心劝诫几句,却又顾虑重重:新君性情如何?是否听得进逆耳忠言?自己这深宫老妇之言,在他心中又有几分分量? 思虑片刻,郭太皇太后对老侍女吩咐道: “去库房,將那几匹上好的蜀锦,还有前些日子进贡的那套象牙雕的九连环,给淑仪(阿鸞)和皇长子送去,就说哀家念他们母子,一点心意。” “是。”老侍女领命而去。 郭太皇太后望著殿外沉沉的天空,轻轻嘆了口气。 她此举,既是示好,也是想通过阿鸞母子,间接地维繫与皇帝之间那淡薄的血脉联繫,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为这风雨飘摇的帝国,增添一分转圜的可能。 鱼弘志回到右神策军值房,兴奋得如同打了鸡血,他立刻召来心腹都押衙张承禄。 “承禄!快!给咱家挑一队最精锐、最机灵、身手最好的儿郎,要绝对可靠,家世清白的!” 鱼弘志搓著手,胖脸上红光满面说到: “明日隨驾护卫陛下微服出行,这是天大的体面,更是天大的机会。” 鱼弘志压低声音,眼中闪烁著精光: “记住,明日护卫,不仅是保安全,更要显出咱右军的精气神。 把昨日护卫鑾驾那股精气神,再给咱家翻倍拿出来。 便装也要穿得利落,眼神要警醒,站位要巧妙,沿途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可疑之人靠近陛下十丈之內,立刻给咱家无声无息地请走。 同时既要保证护住陛下周全,又不能挤作一堆引人注目,饶了陛下兴致。 让陛下看看,咱右军才是真正的天子亲军,比某些只会窝在宫里摆架子的强百倍。 具体如何做,你给咱家好好参详,拿出个章程来,办好了,重重有赏。” “喏!国公爷放心!末將定挑出最好的兵,拿出最好的章程!绝不给您丟脸!”张承禄也激动起来,抱拳领命。 与此同时,左神策军值房內。 仇士良召来了左军都知兵马使魏弘节和押衙王茂玄。 “明日陛下微服出行,由鱼弘志率右军一小队著便装近身护卫。”仇士良声音冰冷却听不出情绪的说到: “然贴身扈从及应变,乃我左军之责,尔等即刻安排: 第一,路线布控加倍,沿途所有高楼、路口、茶肆酒铺,给咱家安插上最精干的暗桩,所有可疑人等,一律先行驱离或监控。 第二,茂玄,你亲自挑选三十名死士,著最不起眼的常服,混入陛下隨行队伍之中,或扮作商贩,或混跡人群,务必隱匿行跡,陛下十步之內,必有我左军之人。 第三,其余人等,分作三班,一班明隨(扮作家丁护院),两班暗布於陛下行经路线的前、后、侧翼所有要害处。 记住,鱼弘志的人,只负责明面上的盾。 真正的刀和眼,必须在咱左军手中。” 仇士良目光如刀,扫过眾人说到: “你们的命,就是陛下的盾,陛下若有丝毫闪失,尔等不必回来,当场自裁。 若护卫周全,本公不吝封赏,听明白了吗?” “喏!末將等明白!定保万无一失!”魏弘节和王茂玄肃然领命,深知此事关乎身家性命。 马元贄领命离开后不久,礼部尚书陈夷行与太常寺卿王起便联袂而来,呈上了为宣懿皇太后举行追封仪典的详议: 吉期定於十日后,仪程、祭文、卤簿、乐悬等一应俱全。 李炎仔细看过,並无不妥,点头准奏:“便依卿等所议,著即准备。” “臣等遵旨。”二人告退。 待二人离去后不久,李炎再次召来仇士良,將剩余奏疏处理完毕。 当最后一本奏疏批阅完成,李炎揉了揉手腕,带著一丝轻鬆的笑意对仇士良道: “今日的总算完了,明日出宫,怕是要耽搁不少时辰。 这些新送来的(指了指刚送来的一小摞待批阅的),还有明日可能送抵的紧要奏疏…” 李炎拿起一些空白纸条,递给仇士良,语气隨意中却带著的信任的说到: “仇公,明日朕离宫后,你便来此。將这些奏疏都看一遍,將你的处置意见,详详细细写在这纸条上。 朕回宫后,依你意见批阅便是,如此,既不耽误国事,也省得朕再召你来回奔波。仇公以为如何?” 仇士良心中剧震,接纸条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让咱家代阅奏疏,並写下处置意见,他只需依言照批? 这…这几乎等同於將部分批红之权暂交於咱家之手!虽然只是意见,並且只限明日,但此等信任,已远超寻常! 一股巨大的权力感瞬间攫住了仇士良,但隨之而来的,还有一丝丝的警惕: 这小儿,是真懒政昏聵至此?不知道这意味著什么,还是说这是一次一次试探? 仇士良脑中飞速权衡利弊:应下,则权势更炽,但也將自己更深地绑在皇帝身边,拒绝,则显得不识抬举,且可能失去小皇帝的信任,並且让皇帝倒向鱼弘志。 电光石火间,仇士良已做出决断。 仇士良深深躬身,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声音中带著的恭谨与一丝惶恐: “陛下此乃军国重务,老奴一介阉宦,岂敢僭越。” “誒,”李炎摆摆手,打断他,语气中带著信任说到: “什么僭越不僭越,仇公乃定策国老,朕最最信赖之人。 不过是让仇公先看看,提个意见,省得朕回来抓瞎罢了。 最终硃批,自然还是朕来,就这么定了,纸条务必写得详尽些。” 仇士良心中狂喜,最终化为沉声一诺: “老奴遵旨,陛下信重若此,老奴唯有竭尽駑钝,肝脑涂地以报! 陛下放心,老奴定当详阅细思,务求处置允当,不负圣恩,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僭越。” “嗯,朕信得过仇公。”李炎满意地点点头说到: “今日就到这里吧,仇公也早些回去歇息,养足精神。” “谢陛下体恤,老奴告退。”仇士良怀著极其复杂的心情將纸条小心收好,倒退著退出紫宸殿。 批阅完奏疏,李炎並未立刻休息,而是信步走向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火温馨,阿鸞正陪著三岁的李峻玩著布老虎,见李炎进来,母子二人连忙起身行礼。 “免礼,不是和你说过在此殿中,莫要行礼吗?”李炎见此连忙说到。 “陛下,礼不可废,即使陛下在宠爱我母子二人。”阿鸞说完后迎上前,替李炎解下外袍並说到: “陛下今日来的晚。” 李炎闻言说到:“今日处理奏疏时舅父来了,和他说了一会话,耽误些时辰。” 李炎又笑著抱起扑过来的儿子,掂了掂说到: “峻儿今日学了什么?表现可好?要是表现好的话明日阿父会给你带一些奖励。” 小小的李峻听到阿父会给奖励急忙说到: “阿父阿父,峻儿最近表现可好了,不嫌你问阿娘,儿今日学了《急就篇》,这就背给阿父听。” 李炎听著儿子奶声奶气地背《急就篇》,听完后抱著儿子坐在榻上。 阿鸞温柔地看著父子二人,待李炎坐下,才轻声道: “陛下今日操劳了,对了,今日午后,郭太皇太后宫中遣人送来几样玩物和两匹上用的蜀锦,说是赏赐给峻儿的。” 阿鸞语气带著一丝谨慎的探询说到: “妾身,不知该如何处置,是收下还是…” 李炎闻言,逗弄儿子的手微微一顿。 郭太皇太后这位歷经数朝、地位尊崇的祖母,在父皇(穆宗)、皇兄(敬宗、文宗)在位时都颇有影响力。 在即位之前只是他普通的儿孙,一年都见不上一面,她此刻赏赐曾孙,是单纯的祖孙之情?还是某种微妙的信號? “既是太皇太后所赐,自然是收下。”李炎很快恢復如常,语气温和说到: “太皇太后是朕的祖母,亦是峻儿的曾祖母,疼爱峻儿是人之常情。 你进日得空,便带著峻儿去太皇太后宫中谢恩,陪老人家说说话。 替朕转告,待朕忙过这几日,便亲自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是,妾身明白了,明日便带峻儿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谢恩。”阿鸞鬆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她最怕捲入复杂的宫廷关係。 李炎点点头,將怀中已有些睡意的儿子交给乳母。 暖阁內烛光柔和,李炎靠在软榻上,握著阿鸞的手,享受著这难得的片刻寧静。 夜深人静,李炎宿在麟德殿。 今天十点更 今晚下班后码字,后面正常点更新 039东西二市见闻 正月二十二日,清晨,麟德殿西暖阁外,天光微熹。 楚国公仇士良与韩国公鱼弘志,竟不约而同地早早候在了殿前阶下。 两人皆紫袍玉带,气度儼然,却如同两尊互不干扰的石像,隔著数步距离,沉默佇立。 偶尔目光交错,也迅即分开,空气中仿佛瀰漫著一股无声的较劲。 暖阁內炭火烘得暖融,此刻刚起身不久李炎,由阿鸞服侍著穿上常服。 昨夜留宿於此,加之夫妻间旖旎温存,两人都起得稍晚些。 阿鸞面若桃,正细致地为李炎整理腰间玉带,李炎却坏笑著趁机在她腰间软肉上轻轻一勾。 阿鸞猝不及防呀的一声低呼,粉颊更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未停,只是那眼波流转间,满是娇羞。 殿外传来內侍压低却清晰的声音:“大家,楚国公、韩国公已至殿外候驾。” 李炎听得宦官稟报,脸上笑意微敛,手上动作却未停,只对宦官吩咐道: “知道了,让他们二人先到偏殿稍坐。 再问问他们,可曾用过朝食?若未用,就在偏殿赐宴,待朕用了早膳,再召他们。” “喏。”宦官领命退下。 阿鸞脸上红晕未退,低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李炎这才收敛了嬉闹,与面颊犹带红晕的阿鸞一同坐下,宫女们奉上清粥小菜、蒸饼羹汤。 夫妻二人安静用膳,气氛温馨而寻常。 偏殿內,仇士良与鱼弘志被宦官引入。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宦官传达了皇帝口諭: “大家尚在用膳,请二位国公稍候。大家问二位国公可曾用过朝食?若未曾,即刻赐宴。 “有劳中官回稟陛下,老奴已在家中用过了。”仇士良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老奴也用过了,谢陛下恩典!”鱼弘志笑容满面,声调略高。 鱼弘志心中却暗忖:陛下昨夜留宿淑仪处,看来起得是晚了些。 宫女奉上香茗,两人各自端坐,殿內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仇士良眼帘低垂,仿佛在养神,又似在思忖紫宸殿中那些待批的奏疏。 鱼弘志则捧著茶盏,小口啜饮,眼珠子却不时瞟向仇士良,又看看紧闭的殿门,心中盘算著今日护卫如何表现才能更得圣心。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只有偶尔目光碰撞时一闪而过的冰冷火,以及各自心底翻腾的算计。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李炎用罢早膳,对阿鸞温言道:“朕先走了,晚间再过来。” “是,陛下慢行。”阿鸞柔声应道后目送皇帝步出暖阁。 李炎走出殿门,对侍立一旁的宦官道:“召楚国公、韩国公。” 仇士良与鱼弘志闻声快步走出偏殿,躬身行礼到:“老奴参见陛下。” “免礼。”李炎目光扫过二人,说到: “出行事宜,安排如何?” 仇士良上前半步,声音清晰沉稳: “回稟陛下,老奴已按陛下旨意,著左军心腹锐卒,便装分作数班,布控於东西二市陛下可能行经之要道、酒楼、街口。 彼等皆精干可靠,只隱於市井,暗中护持,绝不敢扰陛下兴致。明处护卫,便由韩国公率人,扮作隨行僕从。” 仇士良三言两语,既点明自己已掌控全局,又將鱼弘志的风光限制在僕从角色。 鱼弘志岂能不知其意,立刻接口,声音带著邀功的急切: “陛下放心,明处的护卫,老奴已挑选右军中最精锐、最机灵的二十名儿郎! 皆已换上体面家僕服饰,伴做陛下隨从。 车驾也已备好,是长安城高门士族公子常用的青幔皂盖车,绝不惹眼。 委屈陛下权作我家出游的郎君,老奴亲自为陛下执鞭驾车!” 鱼弘志拍著胸脯,满脸篤定。 李炎听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甚好!二位国公思虑周详,朕心甚安。” 李炎看向鱼弘志:“今日便要劳烦鱼公执轡了。” “能为陛下执鞭,乃老奴几世修来的福分!”鱼弘志激动得声音发颤,腰弯得更低了。 李炎又转向仇士良,语气带著信任与託付:“今日宫中诸事,就多劳仇公费心了。” “老奴分內之事,不敢言劳。”仇士良深深一揖,姿態无可挑剔。 “嗯。”李炎点头,对鱼弘志道: “那便出发吧。” “喏!”鱼弘志响亮应道。 仇士良再次行礼:“老奴告退。” 仇士良转身,紫袍身影大步流星地向紫宸殿方向走去——那里还有一堆奏疏等著他条陈己见。 鱼弘志则对李炎躬身道: “陛下,为免引人注目,请移步九仙门。 此门偏僻,距宫墙仅百步之遥,老奴安排的车驾人手皆在彼处等候。” 李炎点头到:“好,鱼公带路。” 鱼弘志引著李炎向九仙门方向走去,行至半途,鱼弘志停下脚步,赔笑道: “陛下恕罪,老奴还需去换下这身公服,扮作管家模样,方不引人疑竇。 陛下可先行至九仙门稍候,老奴片刻即回。” 李炎摆摆手,微微一笑说到:“无妨,朕就在此处等候鱼公便是。” 鱼弘志闻言,心中更是狂喜,暗道: 陛下竟愿在此等候,看来昨日护卫之功,加上今日单独护卫之荣,已让陛下对我刮目相看! 鱼弘志连声称谢,快步走向一旁值房。 李炎负手立於阶前,抬头望著上空渐渐散去的晨靄,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鱼弘志换了装束出来: 一身簇新的深青色绸缎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腰间繫著革带,脚蹬厚底皂靴。虽难掩肥胖体態,但这一身管家打扮,倒也像模像样。 李炎打量了他几眼,心中暗笑: 好傢伙,这形象跟后世影视剧里那些心宽体胖、往往还藏著坏水的反派管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炎面上却赞道:“甚好,甚合身份,走吧。” “陛下请!”鱼弘志侧身引路,姿態恭谨。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九仙门出宫,很快便融入清晨渐起喧囂的长安城。鱼弘志亲自驾车,技术嫻熟,青幔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 二十名精悍的家僕或前或后將车驾护在核心。 另有更多仇士良安排的左军暗探,如同幽灵般混跡在熙攘的人流中,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李炎透过车帘缝隙,观察著这座千年帝都的市井百態。 宽阔的街道上,行人车马渐多,坊门次第开启。 吆喝声、叫卖声、车轮声、驼铃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章。 空气中瀰漫著炊饼的麦香、汤饼的热气、以及冬日特有的清冽气息。 “这才是活生生的长安啊”李炎心中感慨,对比著记忆中和后世史书的描述,眼前的景象更显真实而震撼。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古人诚不我欺!这规模,这活力,不愧是当世第一城,比后世影视城復原的,磅礴大气多了!” 车驾首先驶入繁华的西市。 甫一进入,喧囂声浪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 胡商店铺尤其显眼,售卖著来自西域的香料(胡椒、丁香、豆蔻堆积如山,散发著浓烈异香)、波斯的宝石、大食(阿拉伯)的琉璃器皿、天竺(印度)的布。 各种腔调的胡语汉话討价还价声不绝於耳。 李炎的目光很快被一处特殊的人市吸引。 只见一块空地上,数十个黝黑如炭、捲髮厚唇、体格异常健壮的崑崙奴,脖子上掛著木牌,或站或蹲,目光呆滯或带著恐惧。 一个粟特胡商模样的牙人正唾沫横飞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著胡语大声吆喝: “看看!正宗的崑崙奴!力大无穷,吃苦耐劳,驯服听话!买回去看家护院、搬运重物、垦荒种田,顶得上三个壮劳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老鱼,那些崑崙奴从何而来?价格几何?”李炎放下车帘一角,低声问道。 鱼弘志一边驾车,一边熟练地回答: “回郎君,这些崑崙奴,多由南海或大食来的客胡船队贩运而来。 因其身强力壮,耐劳苦,颇受长安豪贵之家喜爱,充作门仆、驭手、甚至角牴力士。至於价格嘛。” 鱼弘志压低声音到: “因其贩运不易,且客胡为防其野性难驯或嗯…留下血脉,多在贩运前便施以宫刑。 故价格极为昂贵,一名精壮崑崙奴,少说也需百贯以上!堪比良马!” “宫刑?百贯?”李炎心中剧震听得嘴角微抽。 “真特么野蛮,难怪后世没像老美那样遍地倪哥。 原来在源头上就物理阉割了,这跟贩卖牲口有什么区別?不,比牲口还惨!”李炎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车行不久,又路过一处规模更大的人市。 这里买卖的奴隶种类更多,有高鼻深目的突厥、回鶻战俘,有来自新罗、渤海的婢女,甚至还有不少衣衫襤褸、面黄肌瘦的唐人! 男女老少皆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一些牙人穿梭其间,拉扯著那些可怜人,高声吆喝著他们的优点: “精壮农夫,五十文!” “手脚麻利女婢,三十文!” “识得几个字的小童,七十文!过了这村没这店!” 李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指著那些唐人奴隶,声音中带著冷意和难以置信说到: “此又是何故?我大唐子民,缘何亦同牛马?” 鱼弘志鱼弘志察言观色,心中一凛,小心解释道: “郎君有所不知,此等多为关辅、河东等地遭了灾的流民,或是家中欠了豪强、官府巨债无力偿还,只得自卖为奴,以求一条活路。 亦有部分是因父祖犯事,被没入官府的官奴。 也有…也有被拐卖而来,官府对此虽有禁令,然屡禁不绝。 律法不禁私奴买卖,只要主家持有官府出具的市券,便是合法。” 鱼弘志顿了顿,补充道: “长安东西二市,每日都有牙行做此营生,已成常例。” 鱼弘志儘量说得委婉,但道出的却是晚唐土地兼併、社会阶层固化、底层百姓水深火热的残酷现实。 李炎看著车窗外那如同牲口市场般被交易的同胞,尤其是一个眼神空洞、瑟瑟发抖的幼童被牙人拉扯著展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 李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繁华帝都的锦绣之下,掩盖著何等触目惊心的血泪与黑暗。 车驾缓缓前行,离开了沉重的人市区域。 来到东市就相对雅致,多售卖奢侈品和本地高档货。 綾罗绸缎、金银玉器、文房四宝、名家字画琳琅满目。 酒楼茶肆林立,传出丝竹管弦之声和文人的吟哦。 药行里飘出草药的清香,也有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兽展示。 然而,即使在东市,李炎也能看到墙角蜷缩的乞丐,以及衣著光鲜的豪奴当街呵斥驱赶小贩的景象。 李炎强迫自己將目光从那些苦难上移开,努力平復心绪,但內心却是五味杂陈。 李炎不时询问鱼弘志关於某样商品、某个行当的细节,鱼弘志凭藉多年在长安的根基和对三教九流的了解,总能给出详尽的解答,甚至能说出某些店铺背后的东家是谁。 李炎听得认真,心中对这位胖管家的情报能力又高看了一分,也对这个时代的运作有了更立体的认知。 与此同时,紫宸殿內一片寂静。仇士良屏退了所有閒杂人等,独自端坐在那张象徵著至高权力的御案之后。 案上堆积的奏疏,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国事文书,更像是一份份等待他裁决的权力清单。 仇士良拿起一份关於山南东道请求减免部分遭旱灾州县税赋的奏疏,仔细阅读,提笔在准备好的纸条上写下: “灾情属实,然该道去岁已有积欠。可准其酌减三成,余者限期完纳。 著该道观察使开常平仓平糶粮价,安抚流民。 另,核减之数,需由户部记录在案,於他道税赋中勾销,不得拖欠。” 笔锋稳健,意见老辣。 处理完几份,仇士良端起內侍奉上的参茶,啜饮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掌控欲油然而生。 批阅奏疏,代天子行权,这滋味。 仇士良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环视著空旷肃穆的大殿,目光扫过那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此刻,坐在这里执笔定夺天下事的,是他仇士良,而非那个正在市井閒逛的年轻皇帝! 一丝得意渐渐取代了最初的谨慎。 仇士良处理的速度加快,批註也越发简练有力。 当看到一份御史弹劾某位依附於他的京兆府官员贪墨瀆职的奏疏时,仇士良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在纸条上写下: “查无实据,显系诬告。留中不发,申飭该御史不得妄言!” 笔锋凌厉,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 批完这一份,仇士良甚至拿起那份纸条,对著殿顶藻井透下的天光看了看自己那遒劲有力的字跡,仿佛在欣赏一件杰作。 一种口含天宪,言出法隨的巨大权力快感,让他几乎有些飘飘然。 这大唐的江山,离了咱家,如何运转?陛下终究还是太嫩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著一丝轻蔑。 040我佛慈悲 麟德殿西暖阁,阿鸞精心为儿子李峻穿戴整齐,准备前往兴庆宫拜见郭太皇太后谢恩。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呀?”三岁的李峻仰著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去拜见太皇太后,就是父皇的祖母,峻儿的曾祖母。”阿鸞温柔地整理著儿子的衣襟说到: “曾祖母赏赐了峻儿漂亮的布匹和好玩的九连环,峻儿要去磕头谢恩,做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曾祖母?她凶不凶呀?”李峻有些好奇又有点怯怯。 阿鸞笑著捏捏他的小脸: “曾祖母最是慈祥了,看到峻儿这么聪明可爱,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曾祖母?是和皇爷爷的娘亲吗?”李峻奶声奶气地问。 “嗯,峻儿真聪明。”阿鸞笑著夸奖。 母子二人乘坐步輦来到兴庆宫。通稟后,郭太皇太后很快召见。 殿內温暖如春,檀香裊裊,郭太皇太后端坐主位上,气度雍容华贵。 “孙媳携皇长子李峻,拜见太皇太后,谢太皇太后厚赐,娘娘万福金安!”阿鸞领著李峻,恭敬地行了大礼。 小小的李峻也像模像样地跟著母亲磕头,稚嫩的童音说著:“谢曾祖母赏赐!” “快起来,快起来!”郭太皇太后满脸慈爱,亲自起身虚扶。 郭太皇太后目光落在粉雕玉琢的李峻身上,更是喜爱: “来,到曾祖母这儿来,让曾祖母好好看看峻儿。” 李峻虽然年纪小,但教养极好,在阿鸞鼓励下,大大方方地走到郭太皇太后榻前,用稚嫩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曾祖母!” “哎哟,好孩子!真乖!”郭太皇太后心怒放,將李峻揽到身边,仔细端详,又问他几岁了,平日读什么书,喜欢玩什么。 李峻一一回答,童言童语,天真烂漫,逗得太皇太后开怀大笑。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阿鸞在一旁陪坐,回答著郭太皇太后关於潁王府旧事和一些家常的询问,气氛温馨融洽。 阿鸞適时转达了李炎的问候: “陛下说,近日事忙,待过两日,定亲自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郭太皇太后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拍拍阿鸞的手: “皇帝有心了,皇帝勤於国事,哀家知道,你告诉他,不必急著来,国事要紧,但也要注意身子。 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把峻儿教得这么好。” 郭太皇太后越看李峻越喜欢,这孩子不仅模样好,应答也透著股机灵劲儿,便吩咐身旁老侍女: “去,把哀家那对羊脂玉的平安扣拿来,给哀家的小曾孙戴上。 还有,把哀家从娘家带来的那套赤金嵌宝的瓔珞长命锁也取来。” 这两样东西,尤其是后者,意义非凡,郭太皇太后也赏赐了阿鸞几样首饰。 留阿鸞母子用了午膳,直到李峻有些睏倦,阿鸞才起身告辞。 “哀家老了,就喜欢看著孩子们。你们母子得了空,常来陪哀家说说话。”郭太皇太后亲自將她们送到殿门口,殷殷叮嘱。 “是,孙媳记下了。”阿鸞再次行礼告退。 郭太皇太后望著她们离去的背影,脸上带著满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潼关雄踞的驛道上,一队风尘僕僕的人马正在接受关吏的盘查。 为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身著半旧的青色麻布襴衫,身形清瘦,面容虽带倦色,眼神却清亮有神,透著读书人的执著,身后带著一名书童和两个健仆十名护卫。 他便是自河南道一路游学而来的士子。 关吏仔细查验了他们的通关文书。 “通关费,每人十文,车马另算!”关吏验过文书无误,懒洋洋地伸出手。 年轻士子挥了挥手示意健仆如数缴纳。 钱货两讫,主僕数十人人牵著马,隨著人流缓缓通过高大的关隘。 过了关门,踏上关內道相对平坦的官路,年轻士子牵著马,回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潼关和蜿蜒的黄河,长长舒了口气,感慨道: “潼关天险,名不虚传,帝都咫尺,这税卡盘剥却也未见稍减,唉,世道艰难,可见一斑。” 他身边跟著的书童阿贵嘟囔嘴抱怨道: “六郎君说的是,咱们这一路从河南道走来,除了洛阳城还算讲些规矩,哪处关卡不要钱? 层层剥皮,世道艰难啊!” 阿贵擦了把汗,问道: “郎君,前面就是华州了,离长安已不远。咱们可要在华州盘桓几日,歇歇脚?” 年轻人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西方,带著灼热的期待: “不歇了,春闈在即,二月中旬开考,此乃我大唐抡才盛典。 我等紧赶几日,正好能赶上这长安城的盛况。 即便我今岁尚未取得乡贡资格,无缘下场,能亲歷此盛事,观天下英才匯聚,听国子监、四方馆的宏论,亦是为他年下场积累见识的绝好机会! 岂能错过?走,速速赶路。” “好嘞!”阿贵应了一声,主僕一行打马扬鞭,向著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长安城东南隅,香火鼎盛的大慈恩寺。 宝殿庄严,檀香繚绕,然而,在香菸瀰漫的深处,都监的禪房內,气氛却与佛门的清净截然不同。 慈恩寺都监弘法和尚,年约四旬,面如满月,身著金线袈裟,手持一串硕大的紫檀佛珠。 此刻,他正眯著眼,听著下首一名执事僧的低声稟报: “师父,昨日又有三户信眾,为求其子能中今科进士,捐了金身贴佛宝钱,共计两百贯。钱已入库。” “嗯。”弘法和尚鼻腔里哼了一声,手指捻动佛珠: “告诉他们,心诚则灵,佛祖面前,心到,缘到,福报自然到。” “是,还有城西王善人家的小公子,前日送入寺中寄名祈福,其家又添了五十亩福田的香火钱” “知道了,好生照看著,莫要怠慢了小公子。”弘法和尚眼皮都未抬。 执事僧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师父前些日子『度化』来的那几个小沙弥,其中有两个性子太野,总想逃跑,还…还打伤了看管的净头。” 弘法和尚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慈悲,只有冰冷的厉色: “废物!连几个孩子都看不住? 告诉净头,再不安分,就送去戒律院好好『静修』。 让他们知道知道,入了我大慈恩寺的门,是龙得盘著,是虎得臥著。 佛祖的『慈悲』,也是讲规矩的。” 弘法和尚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阴狠。 “是…是!弟子明白!”执事僧嚇得一哆嗦,连忙应道。 弘法和尚挥挥手,执事僧如蒙大赦,躬身退下。禪房內只剩下弘法一人。 弘法和尚走到窗前,望著大雁塔巍峨的塔影,嘴角勾起一丝贪婪而冷酷的笑意。 什么普度眾生?这长安城的富贵香火,豪门大户的愚昧虔诚,才是他弘法和尚立足的根本。 他手中那串价值千金的紫檀佛珠,便是这佛法无边的最好註脚。 至於那些消失在戒律院深处的幼童哭喊?不过是通往极乐净土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 长安城西,占地广阔的实际寺。 香火鼎盛,梵音裊裊。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虔诚跪拜,往功德箱里投掷著铜钱银两。 然而,在寺庙深处寺主精舍旁的功德房內,室內陈设奢华,檀香繚绕身形肥硕、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住持圆智法师,正斜倚在铺著锦缎的胡床上,眯著眼听一个直岁和尚匯报。 “寺主,南乡那三百亩上等水田,张家最终还是没能凑足本息您看?” 圆智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拨弄著手腕上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佛珠: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然寺產亦是十方善信供养,岂容拖欠? 按老规矩办吧,田契收回来,张家人若识相,寺里还缺几个长工。” “是。”直岁和尚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冷酷。 另一个面相凶狠的武僧头目躬身道: “寺主,前日抓到的那个在庙会上散播流言、詆毁我寺清誉的狂徒,已按您的吩咐,关在地窖里『静思己过』了。 是打断一条腿扔出去,还是…” 武僧头目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圆智这才微微睁眼,浑浊的眼珠里透著戾气: “佛门净地,不宜见血,给他个教训,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胡言乱语便是。” “明白!”武僧头目狞笑著退下。 精舍外,两个刚捐了大笔香油钱求子的富商妇人正窃窃私语,脸上带著敬畏与恐惧: “听说了吗?后巷王铁匠的女儿,被『请』进寺里『祈福』都半个月了,还没出来。”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圆智大师可是有神通的。 连京兆尹大人都敬他三分!咱们求子心诚则灵,別的事少打听!” 圆智听著窗外隱约传来的议论,肥厚的嘴唇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圆智端起案几上一只镶嵌宝石的金杯,里面盛著的赫然是琥珀色的葡萄美酒。 这实际寺,早已不是清净道场,而是他圆智一手遮天、聚敛財富、藏污纳垢的独立王国。 而在长安城东南隅,一座名为罔极寺的皇家寺院內。 住持禪房內,住持玄济大师宝相庄严,满面红光,身披金线织就的锦斕袈裟,正斜倚在铺著厚厚波斯绒毯的胡床上。 玄济大师面前跪著几个面有菜色的农人,正苦苦哀求。 “大师!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吧,今年收成实在不好,那三成的利钱小老儿全家就是把骨头拆了卖,也凑不齐啊。” 一个白髮老农磕头如捣蒜。 玄济大师慢条斯理地拨弄著手中一串晶莹剔透的琥珀佛珠,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声音带著一种冰冷的慵懒: “阿弥陀佛,佛前不打誑语,借贷契约上白纸黑字,三成利,秋后本息两清。 如今已是正月,尔等拖欠日久,已损了寺中福田,误了佛祖金身装裱的大事!尔等担待得起吗?” 他身旁侍立的一个满脸横肉的知客僧厉声喝道: “师父慈悲为怀,尔等刁民却不知感恩,凑不出钱? 那就拿你家那三亩水浇地抵债!再敢囉嗦,小心佛爷的金刚手段!” 知客僧身后几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武僧,向前踏了一步,手按在腰间的短棍上。 农人们嚇得瑟瑟发抖,绝望的哭声在庄严的佛堂內显得格外刺耳。 玄济大师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 “带下去,让他们按手印画押,土地收归寺產。 再敢聒噪,送官究办!” 武僧如狼似虎地將哭嚎的农人拖了下去。 玄济这才坐起身,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意,对知客僧道: “这批地收上来,正好与西市胡商谈的那笔香料生意,本钱就更足了。 对了,给宫里刘公公准备的『佛骨舍利』(实为偽造),还有给鱼中尉府上供奉的开光玉佛,都备好了吗? 过几日一併送去,莫要误了时辰。” 玄济大师口中的福田,早已变成了聚敛財富、攀附权贵、鱼肉百姓的工具。 东西市逛了近两个时辰,初始的新鲜感过后,李炎渐渐觉得乏味。 市井的繁华掩盖不了底层的困顿,奴隶的惨状更让李炎心头沉重。 鱼弘志看逛的时间差不多了就低声问道:“郎君可曾尽兴,是否打到回復。” “老鱼,”李炎放下窗帘对外面说到: “有些乏了,也饿了,回府尚需路程,寻个像样的酒楼用膳吧,也尝尝这长安城里的烟火滋味,与府中御膳有何不同。” 鱼弘志连忙应道: “喏!郎君放心,老僕我知道一家,在东西两市都算顶尖!保管合您口味!” 鱼弘志驾车轻熟地拐进东市一条热闹的街道,在一座三层高、飞檐斗拱、掛著醉仙楼鎏金匾额的气派酒楼前停下。 鱼弘志跳下车辕,小跑到车窗边,低声问:“郎君,可要清净的雅间?” 李炎推开车门,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雕樑画栋的酒楼,又瞥了一眼二楼临街敞开的窗户,摇头道:“不必了。就在二楼寻个临窗的好位置,敞亮,也能听听这京中百姓都说些什么。” 鱼弘志听后立刻应道:“是,郎君稍候。” 鱼弘志当先步入酒楼。 041芙蓉帐暖 一个机灵的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鱼弘志及其身后刚下车的李炎。 只见这位年轻公子,身姿挺拔如松,著一身看似低调实则用料考究的月白锦袍,外罩银狐裘披风。 面如冠玉,鼻樑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隱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贵气。 其容貌之俊朗,气质之卓然,绝非寻常门阀子弟可比! 店小二心中暗赞一声好俊的郎君。 再看旁边这位管家打扮的胖子,虽满脸堆笑,但眼神锐利,气度沉凝,门外那二十个虽作僕从打扮却更是个个精悍,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店小二在酒楼阅人无数,立刻判断出这绝非普通富家公子,定是某位顶级门阀或宗室贵胄家的郎君,只是面生得很,不敢怠慢。 店小二心中凛然,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说到: “贵客光临,蓬蓽生辉,不知是要雅间还是…” 鱼弘志听后立即问到:“二楼靠窗可有位置,我家郎君想边吃边赏景?” “有,客官楼上请,二楼雅座临窗,视野极佳,正合贵人意。” 店小二殷勤地为李炎一行人引路,他一边引路,一边暗自揣测这是哪家顶级门阀的贵公子。 李炎被引到二楼一处临窗视野极佳的位置坐,店小二又麻利地擦拭桌面。 鱼弘志垂手侍立在李炎身侧,另外有四名最精悍的僕从侍立李炎身后左右,警惕地观察著四周。 “贵客想吃点什么?小店蒸、煮、炙、膾、醃、渍、羹样样拿手!”店小二擦完桌子立马问道。 “贵店有何拿手好菜?”李炎听后隨口问道。 店小二立即如数家珍: “公子爷您可算问著了,小店掌勺的师傅那可是御厨传下来的手艺! 蒸的葱醋鸡、驼蹄羹,鲜嫩无比。 煮的鸭汤饼、冷蟾儿羹,汤浓味美。 炙的羊臂臑、浑羊歿忽,外焦里嫩,香气扑鼻。 醃渍的逡巡酱鱼、脆筋巴子,下酒一绝! 膾有金齏玉膾,还有羹汤类有乳酿鱼。” 李炎听著这些以蒸、煮、炙、醃、羹为主的唐代主流烹飪法。 李炎打断了店小二的滔滔不绝说到: “蒸、煮、炙、醃、羹,各挑一样你们最拿手的。 羹要清淡些,另外鱼膾就不必了。” 李炎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时代没有冷藏和严格检疫的生食,可能存在的寄生虫,打死也不吃。 “好嘞!公子爷稍候!酒水可要…?”店小二记下。 “上好的黄酒一壶即可。”李炎摆摆手。 “好嘞,马上就好。”店小二唱喏著退下。 等待上菜时,李炎侧耳倾听周围食客的议论。 话题五八门: 有抱怨今年春寒料峭,炭价又涨了的;有谈论东西两市哪个胡商又进了新奇货色的;有议论某家权贵內宅丑闻的。 有低声议论著昨日在省试后开殿试,猜测皇帝意图的;甚至还有两个商人模样的在角落里低声抱怨著某地藩镇截留商税、关卡盘剥太重的。 李炎听得格外认真,尤其是关於自身和时政的议论。 李炎转头对侍立在侧的鱼弘志道: “老鱼,让楼下轮值的护卫也分批去用饭吧。 你们几个隨侍的,待楼下人回来替换再去。” 李炎指了指鱼弘志和身边四个最精锐的护卫。 “喏,谢郎君体恤。”鱼弘志连忙应下,吩咐下去。 菜餚陆续上桌:清蒸鱖鱼、葱醋鸡、炮羊肉、姜醋醃萝卜、葵菜豆腐羹。虽不如宫中精致,却也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李炎尝了几口,味道確实不错,但烹飪手法和调味习惯与后世差异不小。 李炎招呼鱼弘志道:“鱼公也辛苦了,坐下一起用些?” 鱼弘志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 “不敢不敢!公子先用,老奴等公子用完再吃不迟。” 鱼弘志恪守著管家的本分,同时目光如同鹰隼一样,始终不著痕跡地扫视著整个二楼,留意著任何可能靠近的陌生人。 李炎也不勉强,慢条斯理地用著饭,同时听著那些飘入耳中的议论上。 鱼弘志则尽职尽责地侍立一旁,目光在满桌佳肴和皇帝俊朗专注的侧脸上扫过,心中盘算不停: 陛下听得如此认真,那些议论藩镇、赋税、乃至春闈的言语,不知是否入了圣心? 餐毕,李炎放下银箸,点评道: “尚可,有几道菜,倒比府中做得別致,有些嘛,火候还差些。” 鱼弘志忙陪笑应和。 李炎起身对鱼弘志道:“走吧,去给家里的小子挑几件玩意带回去。” 鱼弘志连忙引路,李炎在东市一个专卖孩童玩物的摊位上,挑了一个精巧的彩绘陶响鱼和一个木雕的小马。 “回吧。”李炎登车,对鱼弘志吩咐道。 车驾平稳地驶回大明宫九仙门。李炎下车,对亲自为他放下车凳的鱼弘志頷首道: “今日有劳鱼公了,护卫周全,安排妥帖,辛苦了,他日若有事,或朕再欲出宫,再召鱼公隨侍。” 李炎的话让鱼弘志如同吃了蜜,肥胖的身躯激动得微微发颤,今日这一趟,不仅得了皇帝当面夸讚,更得了日后隨扈的承诺。 鱼弘志心中狂喜,脸上却努力维持著恭谨:“能为圣人效劳,是老奴的福分,老奴隨时听候差遣,圣人慢走!” 鱼弘志深深一躬,目送著李炎在宦官簇拥下进入宫门,这才直起身,抹了把汗,脸上抑制不住地绽开笑容,志得意满地返回右军驻地。 李炎回到紫宸殿时,殿內灯火已燃起。 只见仇士良早已得到消息,正襟危坐在御案旁特设的座位上,面前堆积的奏疏已所剩无几,他正专注地在最后一份奏疏的纸条上写著什么。 御案上,奏疏已分门別类整理好,每一份上面都压著一张写满端正小楷的纸条——那是仇士良的条陈己见。 甚至有几份显然是刚处理完不久,墨跡尚未乾透。 听到脚步声,仇士良立刻起身,迎上前行礼:“陛下。” “免礼。”李炎走到御案后坐下后问道:“处理得如何了?” “回陛下,已近尾声,只余这两三份。” 仇士良的声音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得? 仇士良恭敬地將手中那份刚写完纸条的奏疏和纸条轻轻放在御案上说到:“陛下可隨时御览。” “好,仇公辛苦,余下之事朕自会处置,仇公处理完便回去歇息吧。”李炎拿起一份奏疏,对照著仇士良留下的纸条看了起来。 李炎一边看,一边不时点头,口中说著: “嗯,此议可行,就依仇公所擬” “此条甚妥。” 李炎提起硃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依照仇士良纸条上的建议批下意见。 仇士良听著皇帝的认可,看著自己的建议被一一採纳,那份权倾朝野的满足感再次充盈胸臆。 仇士良强自按捺,迅速处理完最后三份奏疏,写下纸条,恭敬呈上: “陛下,所有奏疏皆已阅毕,条陈浅见,仅供陛下参酌。老奴告退。” “有劳仇公。”李炎头也未抬的说到。 仇士良躬身缓缓退出了紫宸殿,走出殿门,步入渐浓的夜色,他紫袍下的身躯挺得笔直。 李炎看著仇士良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拿起他留下的纸条,看著上麵条理清晰、甚至隱隱带著指示性的条陈。 李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这个仇士良啊…” 李炎语气复杂难明,他不再多想,继续依著纸条上的建议,开始落笔批阅剩余的奏疏。 处理完所有公务,夜色已深。 李炎没有在冰冷的紫宸殿多留,带著给儿子的玩具,径直走向麟德殿西暖阁。 暖阁內烛光温馨,阿鸞正哄著李峻准备入睡。 “父皇!”李峻看到李炎后起身跑过来,李炎笑著抱起儿子,將带回来的小木马和陶响鱼给他:“看看父皇给你带了什么?” 见到父亲带来的新奇玩具,小傢伙顿时睡意全无,抱著小木马和陶响鱼玩得不亦乐乎。 阿鸞一边含笑看著儿子,一边將今日去兴庆宫拜见郭太皇太后的情形,包括太皇太后的慈爱、对李峻的喜爱、丰厚的赏赐以及叮嘱常去坐坐的话语,都细细地告诉了李炎。 “太皇太后很是慈祥,对峻儿更是喜欢得紧。 赏了羊脂玉的平安扣,还有那套赤金嵌宝的瓔珞长命锁,说是她出阁时的旧物,”阿鸞轻抚著手腕上的鐲子柔声道: “陛下让妾身带的话,妾身也带到了。太皇太后听了很是高兴,说等著陛下去请安不用著急,也要注意身体。” 李炎听著,目光在儿子颈间那枚温润的平安扣停留片刻,点点头说到: “嗯,知道了。祖母慈爱,峻儿也討人喜欢,你无事便多带峻儿去陪陪她老人家,也是孝道。 过几日,朕定当亲往请安。” 李炎心中对郭太皇太后的用意瞭然,这份示好,他接下了。 李炎说完后搂著阿鸞的肩温存片刻,他又拿起那个陶响鱼,逗弄著儿子,暖阁內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欢声笑语。 夜深人静,李峻终於玩累了,在乳母怀中沉沉睡去。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李炎拥著阿鸞温软的身躯,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夫妻间温存繾綣,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风光。 翌日,正月二十三日,常朝。 李炎在阿鸞的服侍下起身,前往紫宸殿主持常朝。 紫宸殿內,各部主官依例奏事,內容依旧波澜不惊。 待诸事奏毕,门下侍郎兼国子监祭酒郑覃出班奏道: “陛下,国子监诸生依三天前圣諭,已將问政所陈建言整理成疏,卷帙颇多,臣请旨,当如何呈递陛下御览?” 李炎端坐御座,闻言说道:“常朝结束后,直接送入紫宸殿即可。” “臣遵旨。”郑覃领命。 常朝结束,百官退去。郑覃果然指挥著几名国子监吏员,將厚厚几大摞整理好的监生奏疏搬进了紫宸殿,堆放在御案旁的空地上,如同几座小山。 郑覃行礼告退。 李炎看著这些堆积如山的建议,只隨意扫了一眼封皮,並未翻动,便召仇士良前来处理新的奏疏。 仇士良应召而至。君臣二人再次开始处理当日的奏疏。 处理间隙,李炎仿佛才想起那堆奏疏,用下巴指了指,语气带著点漫不经心: “喏,那些便是监生们熬了几夜弄出来的东西。 朕昨日隨意翻看了几份,多是书生之见,空泛得很。 放著吧,等过两日,隨便挑几份看著还像样的,吩咐下去执行一下便是了。也免得寒了士子之心。” 仇士良闻言,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堆奏疏,又迅速瞥了一眼李炎那副不甚在意的神情,心中大定: 很好,陛下果然只是做做姿態,对这些清流书生的空谈並无兴趣,正合我意。 仇士良立刻躬身附和,语气带著恰到好处的讚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陛下明鑑。士子虽有报国之心,然未经实务,难免失之空疏。 陛下择其一二可行者施行,已是莫大恩典与鼓励,足以彰显朝廷求贤纳諫之诚意。” 李炎嗯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专注於手中的奏疏。 仇士良垂首侍立,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 两人继续处理奏疏,紫宸殿內恢復了往日的节奏。 就在这长安宫闕之內,新君似乎耽於享乐与倚重权宦之际,帝国的东北边陲,桀驁的河朔三镇,正发出对中央权威的无声嘲弄。 卢龙节度使府邸,牙兵军校们聚在一起赌钱喝酒,听闻长安新君登基的消息,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灌了口酒,嗤笑道: “新皇帝?哈,管他是谁,老子只知道咱们使君! 长安的旨意?那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使君让咱们往东,老子绝不往西,使君给咱们发粮餉,老子就认使君是天王老子!” 魏博牙帐內,气氛更加跋扈。一名骄悍的牙將甚至一脚將写著新君年號的告示踢飞,狂笑道: “还开成?开他娘个毬。 老子在魏州,只认何节帅的大旗,长安城里的黄口小儿,管得著咱们? 他敢派人来?问问咱们魏博儿郎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成德镇的牙兵们更是囂张,公然在市集上叫嚷: “嘿,长安城里又换皇帝了,叫什么李瀍?这是皇帝轮流做? 那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轮到咱们王节帅坐坐呢。 到时候,兄弟们都是从龙功臣,吃香喝辣。” “管他李瀍李炎,反正给咱们节度使的春衣钱和粮餉,一文不能少,一粒米不能缺!” “就是,朝廷?朝廷算个鸟!敢少咱们一个子儿,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 河朔三镇,依旧是那个听调不听宣、视朝廷法度如无物的国中之国。 新君的登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长安城又换了个需要按时孝敬他们的牌位罢了。 这些桀驁不驯的骄兵悍將,吃著朝廷的粮餉,占著大唐的州县,心中却早已不知朝廷为何物,只知效忠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节度使。他们对朝廷,只有满不在乎的蔑视和根深蒂固的割据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