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重生)》 从萤(重生) 第1节 本书名称:从萤 本书作者:木秋池 本书简介:(一句话梗概)重生后和前世的自己抢老婆。 第1章 楔子 寒冬清晨,一夜雪堪停。 玄都观中,两个年轻女冠相携着去三清殿扫雪。 “这腊月一年比一年冷,听说冻死好多人!” “等新帝登基祈福,也许能教这天儿暖和些。” “新帝为何迟迟不肯登基?” “未必是不肯,我猜是不敢——” 女冠话未说完,抬头见三清殿的门敞开着,风雪如帘吹灌进去。 一个男人跪在殿里,未掸落两肩积雪,正动作缓慢地朝三清神像叩首。 他面前的石砖已被融化的雪水和汗水浸透。 年长的女冠看了眼雪地上的脚印,问他:“你在这里求了一整夜么?” 那人没有反应,仍旧合掌额前,缓慢而固执地叩拜。 “这人……” 两个女冠喃喃:“想是遇上难事了吧?” 她俩提灯凑近,先照见一袭素白的衣角,向上是斑白的两鬓,憔悴的侧颜。 虽是面容透青,唇无血色,但这番狼狈仍无损其高彻的风姿。 以至年长的女冠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谢三公子……不,是谢丞相!” 云京城没有人不知道谢玄览。 听说新帝拖着不肯登基,一定要找见他,拜为相父,得到他的承认。 如今朝野内外急疯了,谁料他却在三清殿里跪了一整夜! 女冠急忙要去禀告冠主,一转身,发现绛霞冠主挂着拂尘走了进来。 听见她的声音,木然如老旧铜具的谢玄览终于有了反应,两行清泪落在面前叩响的青石砖上,哑声说道:“她骗了我……我找不回她了。” 绛霞冠主算了算日子,恍然道:“十五年匆匆,竟是半世已过,遥想令夫人音容,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吗?” 谢玄览苦笑:“这五千个日夜,我却是数着时辰度过的。” 他说:“当年她不告而别,以书信向我承诺十五年后相见,她要我做的事,我已竭力成就,庭前木樨成荫,秋夜萤火如流……我恨不能缩年成寸,早日见到她,即使她恨我,也该当面恨。” 绛霞冠主垂目无言。 谢玄览继续叩首,直至叩满一千个。 这是为已故者求来世的数目。 绛霞冠主叹息:“那时她自知伤重难医,在你赶回京的路上,昼夜不休地写足十五封书信,要我每年交予你一封。依阁下的洞见,也许十五年前就猜到了真相。” 谢玄览想起信里的内容,祝他安康,祈愿早日病愈相见,要与他烛窗对饮,暮舟听雨。 多么动人的愿想,她边写着这些,边熬到油尽灯枯。 “是,我当年猜到了。” 谢玄览说:“所以这些年,我向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报仇,如今只剩我自己。” 绛霞冠主并非完全避世,这些年的朝中动荡,也风闻许多。 先是淳安公主的势力被抽砖断瓦,渐渐崩塌,死在被贬往封地的路上。 接着谢玄览的父亲谢丞相突然致仕,带着谢氏归隐回陈郡,整个云京都落在谢玄览的掌控当中。 人人说他是无冕之王,所以今朝的天子见不到他点头,就不敢贸然登基。 所谓权倾朝野,高不胜寒,伊尹、霍光也不过如此。 绛霞冠主说:“我和她都以为,你会渐渐接受真相,以为这些年所谋得的权势,可以抚慰你丧妻的痛楚。” 可他今日突然来访,其痛不欲生的绝望不减当年,令绛霞冠主忽然动摇了当初的想法。 谢玄览说:“我与她成婚数载,她从未骗我,所以我念着一丝缈茫的希望,妄想……妄想她这次也能守约。” 可惜这妄想断在昨日,他找到了她的坟茔。 “还有一个原因,令我撑过这十五年,也是我来寻冠主之所求。” 话音落,方才被遣走的两个女冠又匆匆折回,隔着门声音焦急道:“师母,师母,天子驾临玄都观,恐是为寻谢相!带了……带了许多刀兵!” 绛霞冠主看向谢玄览,谢玄览从容勾了勾唇角,仿佛与他无关。 “依你的本事,必然留有后手,”绛霞冠主说,“若是能别在玄都观造孽,就更好了。” 谁料谢玄览却摇头:“我昨夜孤身上山,没有任何安排。” 绛霞冠主无语:“你莫不是想在这儿殉情?” 谢玄览从袖间取出一枚匕首,锋利的刀刃折射着清冷的雪光,闪闪发亮。 他说:“几年前你师兄太霄道人失踪,是我抓的。我向他求起死回生的秘术,他不给,说会招来天谴,这软骨头,我尚不怕暴毙后千百世轮回畜生道,他倒怕区区几道雷劈火燎。” 绛霞冠主数十年的修养险些一息破功,扬起拂尘重重给了谢玄览一耳光。 “你真是疯了!他人呢?” 谢玄览蹭去嘴角鲜红的血迹,继续说道:“但他给我指了另一条路,让我十五年后,逢重阴之日,来玄都观求你。” 绛霞冠主听见“重阴之日”时变了脸色,转身要走,听见身后谢玄览提高了声音。 “他说冠主你悟透了庄生化蝶秘术,能助人以身入梦,虚实相换!” 谢玄览回忆太霄道人说过的话,死尸般狼狈的身体里,心脏却在剧烈跳动。 庄周可以梦为蝶,蝴蝶亦可化庄周,在天道眼里,现实的一切都是刹那烟华,与幻梦相通,因此将身入梦、然后置换现实与梦境的秘术并不违悖天道。 绛霞冠主顿住脚步:“你想让我编织一个与她白头到老的梦,沉溺其中么?” 谢玄览说:“不,我要你送我回到过去的梦中,然后将梦与现实置换。” “何必多此一举?” 谢玄览说:“因为我想为她改命。” 绛霞冠主有一瞬间的动容,半晌,却仍然摇头。 她说:“此事虽不违悖天道,却背离我求仙之道。师兄么,你想杀就杀,让他自求多福,至于你自己……” 她临窗远眺,果然见山道上黑压压全是禁军,张弓搭箭,对准了这座冷清的道观。 “我不信你没有后手,凭你的傲气,怎会甘愿死在他人手里。” 谢玄览叹息:“冠主执意如此?” 绛霞道:“执意的人是你。” 只要她咬死了不答应,谢玄览只能祭出后手给自己解围—— 这一完整的念头尚未捋清,绛霞冠主听见身后利刃割开布帛的声音。 她倏然回头,见谢玄览颈间喷出一道血线,霎时展作血雾,而他的神情平静从容,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仰面倒落。 仿佛长途疲累的行客迎来一场长眠,他含笑阖目时,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 紧接着,汩汩鲜血从他颈间溢出,很快流淌到绛霞冠主脚边。 她被烫到似的,后退数步。 ……实在是高估了他的品性,也低估了他的绝望。 原来他今日所言,句句陈心,没有一字虚张。 绛霞冠主望着谢玄览的尸体,半晌,转身离去,不料尚未走出山门,见漫天飞矢如蝗雨扑落。 她甩拂尘避挡,观中其他女冠只能惊叫着避让,有人已经中箭,痛苦慌乱地哭泣着。 飞矢堪停,紧接着一阵火羽飞箭落下,钉在木梁间、茅顶上,迅速展成一片焰海。 “我听见,天子下令,尽诛活人,杀无赦……” 报信的女冠泪流满面。 天子对谢玄览的恐惧,已经到了 丧失理智的地步,即使是一座小小道观,也被视为谢玄览的同党,有如千军万马般恐怖。 绛霞冠主望着周遭的火海,长叹道:“谢玄览啊谢玄览,你真该死在十五年前,免得如今又算计我。” 终于,她折身回三清殿,在谢玄览余温将冷的尸体旁,向三清天尊下跪叩首。 “弟子不肖,终未能脱红尘、离幻身,不能冷眼旁观我观中弟子枉死。” 她看了谢玄览一眼,竟从那死人脸上看出了得逞的意味。 “故行庄周梦蝶秘术,以此世为大梦,以大梦为此世,将身入梦,重游故生。” “愿三清天尊庇佑,梦中故人如昔。” 作者有话说: ---------------------- 新的一年,祝大家观文愉快! 从萤(重生) 第2节 第2章 重逢 凤启三十二年秋,清晨。 冷金色的朝霞自东方天际倾洒如流,横贯云京的步春衢行人寥寥,唯有几片纸钱掠地翻飞。 姜从萤跟在发引送葬的队伍里,自城东缓缓往永宁门的方向前行。 七天前,她的祖父姜老御史病故,在府中停灵七天,今日由子孙扶棺出城,还归江南故乡安葬。 论礼,如她这般未出嫁的姑娘,只能送到宅邸外,因着祖父生前最疼惜她,在她的恳请下,大伯父和大堂兄终于点头同意,让她跟着家中其他女眷一起送棺到城门外。 从萤手扶着祖父的棺梓,默默垂泪,静静行走,直到前方的队伍突然停下,鼓瑟哀乐也戛然而止。 从萤抬头,看见对面另有一支送葬的队伍,抢了自家的道。 她听见大伯父和堂兄的议论。 “看排场也是官宦人家,怪的是没有擎牌木,也没有报名号,不知是何方神圣。” 大堂兄道:“没听说谁家老爷过世,也许是逾制的商贾,所以没有牌木。” 大伯父闻言便抬高了声调:“岂有商贾行在官宦前的道理?我且上前去理论。” 从萤踮起脚,看清了对面丧仪的全貌。 两行奴仆护奉左右,虽个个垂吊着脸不言语,可是观其如出一辙的体态行矩,绝非商贾家能摆出的排场。 “大伯父。”从萤直觉不好,劝姜家大爷道:“咱们还是避一避,换条街走吧。” 姜大爷说:“黄泉路上岂能让,投胎的好位置都给人占光了,亏得老太爷生前偏疼你。” “可对面好像是——” 姜从萤话音未落,对面为首的轿辇已打起帘,正中端坐着一位中年妇人。 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迈出来,她一身素白氅衣,鬓间只簪了一朵白牡丹,浑无它饰,然而冷眼扫过来,却是不怒自威的矜傲气度。 姜大爷瞧着她眼熟,从萤小声提醒他:“是宣德长公主。” 姜大爷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是了,虽未听闻谁家老爷去世,但偏偏忘了,晋王殿下昨日也病故了! 宣德长公主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也是晋王的母亲。这其中确有一段缘故,暂且不提,只说宣德长公主走到姜大爷面前,竟然抚掌连道了三个“好”字。 冷笑说道:“你们姜家真是好气魄,不仅咒死了吾儿,更要夺他的吉时,抢他的身后运!你们这是要谋逆!” 姜大爷吓得“扑通”一声折跪在地,惶恐又茫然道:“微臣不知是长公主与晋王殿下尊驾,无意冲撞,请长公主看在我老父的面上,饶臣这一回!” 从萤垂目默默叹息,心道,只怕提了祖父,长公主怨怒更甚。 大伯父在外朝出任县令,因治父丧才匆忙赶回,并不了解其中内情。 晋王殿下虽是本朝唯一的亲王,却生来体弱多病,长年将养府中,连庙朝仪典都很少露面。 约一旬前,她的祖父姜老御史上书议论天子立储之事,劝告天子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这位病怏怏的亲王身上。这封折子不知怎么传开,不巧传到了晋王府,更不巧的是,昨日晋王终于熬到油尽灯枯,病故了。 昨日病故,原不该今日就发丧,何况以亲王之尊,当由鸿胪寺与礼部同治此事。 宣德长公主却亲自带着棺材堵在永宁门外,想必是将晋王的死算在了祖父头上。 果然,宣德长公主一甩袖道:“既然搬出了姜老御史,那便让他来担这教子无方的罪过,来人——” 长公主一声令下,小巷里涌出许多玄衣侍卫,团团将姜家人围住,静候长公主的命令。 “开棺,鞭尸三百!” 姜家人闻言哗然,从萤心中惊骇。 姜家大爷哭喊着要扑过去护棺,被侍卫反剪双手押跪在街边。 眼见着他们亮出刀刃要去撬棺材,从萤疾步上前,张臂挡住姜老御史的棺梓,面向宣德长公主跪陈道:“我有数言,请长公主允听。” 宣德长公主嗤然:“你算个什么东西。” 从萤跪地叩行大礼:“臣女是姜御史的孙女,愿代祖父受过,请长公主殿下准允。” 宣德长公主却冷笑道:“不愧是家风嫡传,同你祖父一样,既失规矩,又逐虚名。想利用本宫成你忠孝之名吗,做梦!本宫偏要鞭姜御史的尸!” 侍卫以刀剑胁迫从萤,从萤不退,只好上手挟她,从萤仍紧紧护着老御史的棺梓,不顾双膝在地上蹭出了血瘀,急声对长公主道:“殿下可还记得,皇上最不喜鬼神之说?殿下指责祖父咒死了晋王,此事若闹到御前,殿下恐也难分辩,若今日从萤代祖父受过,绝不将此事向外声张,殿下——” 长公主冷眼睨着她:“吾儿死了,本宫连自身尚不顾,还怕皇兄责罚吗,你真是小瞧了本宫。来人,开棺!” 从萤心急如焚,正慌神时,忽听一阵马蹄驰近,一队黄金甲卫自斜街穿出。 蹄铁踏地如雷,马鼻喷气成云,如一柄出鞘的锋锐匕首插入步春衢,瞬间控制住局面。 为首的年轻男子一袭洒拓红衣,年轻俊昳,眉眼含春风,慵雅如宿醉归来的王孙公子,然其通身气度之凛然,从容镇御身后杀气腾腾的黄金甲卫,却令人不敢轻其容色。 恰如黄金刃尖的一寸朱血。 他驭马临近,先将众人扫视一圈,这才悠游下马,向长公主见礼。 长公主冷眼望着他:“谢三公子这是赶早凑热闹吗?” 谢丞相的小儿子,谢玄览。 因其家中行三,时人称其谢三公子,有时连姓氏也不提,只尊称一声“三公子”。 谢三公子对长公主说道:“听闻晋王昨日病逝,晚辈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王府吊唁,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只好追上来相送。” 他向长公主轿辇之后,那方乌金沉水木的棺材走去,如玉长指抚过棺木上的铜钉,敲了敲,见长公主警惕地盯着他,不由笑了。 春风和煦道:“长公主既然要为晋王讨公道,晚辈自然要助势——来人,取我燕支刀。” 侍从捧上一把玄铁细刀,谢三单手拔出鞘,但闻清越铮铮如龙吟,带出的风刃令人毛骨生寒。 见他将刀刃悬在晋王的棺梓上,长公主急声喝止:“谢三!你敢动吾儿!” 谢三公子说:“长公主不是要劈棺鞭尸么,鞭笞之前,先叫晋王与姜御史见一面,好好清算这官司,怎么样,长公主殿下,一起动手?” 长公主气急道:“我就知道你是来为姜家人撑腰!难道本宫惩治一个区区姜家,也要看你谢氏的脸色?” 谢三公子不同她废话,手中刀虚晃一寸,长公主脸色瞬间煞白一分。 他含笑问:“长公主,还打算鞭尸吗?” 长公主因急怒险些站不稳,左右侍女忙将她扶住,搀回轿辇中奉茶水。 姜从萤看见她疲惫难过地捂脸叹息,许久,挥了挥手,侍女便对外传令,叫玄衣侍卫都撤下,把姜家人也都放了。 姜大爷甫一得自由,急急跑到谢三公子面前道谢,不留神绊扑一跤,竟直接跪倒在谢三面前。 莫说是谢三忍俊不禁,连从萤看了都觉得脸热。 从萤起身走到长公主的轿辇面前,重又敛衽行礼,长公主冷眼瞪着她:“你莫不是觉得,有谢氏撑腰,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挑衅本宫?” 从萤垂目缓声道:“谢三公子此行与吾家无关 ,臣女仍愿代祖父受鞭,直到长公主消气解恨为之。” 长公主怔愣:“你说什么?” 从萤又重复了一遍:“臣女愿代祖父向长公主受过。” 此言一出,谢三公子也移目看向她,眼里那浅如涟漪的笑意也渐渐冷淡。 姜家大爷瞧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道:“老太爷的孙女,年纪轻,许是刚才吓着,眼下头脑还发昏呢。” 谢玄览当然知道她是谁。 他略过姜家大爷,踱步至从萤面前,负在身后的手摩挲着马鞭的铜柄,温和劝她道:“四娘子,长公主的鞭子可不是你这身板能承受的,你放心,我既然来了,老御史的棺梓和姜家人都不会有事。” 从萤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臣女愿与长公主恩怨两讫,不愿欠谢氏的人情。” 她说得如此直白分明,仿佛不愿与谢玄览、与谢氏产生一点瓜葛。 长公主听罢,畅笑数声,对谢三公子说:“原来你谢氏的庇护,也并非人见人爱,也有人不食周粟,避如蛇蝎。” 谢三望着从萤好一会儿。 她生得美,并非秾艳摄人,而是黛眉浅颦,如水墨晕开,初见只觉怡然。 唯有对视过她的眼睛,黑润如露洗粹玉,透着从容坚韧的柔光,才真正觉出她美得超轶绝尘。 不想欠谢氏的情啊…… 谢三公子觉得既讽刺又好笑。 恐怕她还不知道,姜老御史替她向谢氏应下了什么。 谢三移开目光,说道:“既然你情我愿,谢某就不扫二位的兴了。” 他欲转身离开,长公主却喊住他,故意挑衅:“今日走得急,出门忘带鞭子了,不如借三公子马鞭一用,事后奉还。” 谢三笑了笑,将铜鎏首绕金丝马鞭递给长公主的侍从。 又叮嘱道:“我这鞭子,从来是教马儿如何明哲保身,自讨苦吃的东西,打了也是糟蹋,不必还了。” 从萤恍若未闻,背对着长公主跪在地上,将披散在肩后的长发撩向前来。 她的肩膀虽然单薄却挺得笔直,目光先落在祖父安然无恙的棺梓上,又情不自禁地为一抹冷霞焰蕊般的朱红色所吸引。 看着他轻衣缓带,如隐往天心的明月,毫不犹疑地离她远去。 从萤阖目,静待第一鞭的落下。 长公主问她:“姜四姑娘,愿意领受几鞭?” 从萤答:“直到殿下怨气出尽,生死不论。” “好,尔骨虽瘦,自有铜声。” 长公主向她承诺:“自此之后,本宫与姜家怨仇尽消,决不再提。” “谢长公主恩典。” 谢三公子脚步很慢,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一直在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在鞭子落下之前,他先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金铃叮叮当当撞出碎响。 抬头,看见一个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道士迎面走来,手里擎着一人多高的招魂幡,摇摇晃晃地边走边念:“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从萤(重生) 第3节 这是招魂的唱谣。 谢三公子嫌恶地蹙起眉。 他一向腻烦这些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平时碰上他心情好,自会绕着他们走,可惜今日不巧。 眼见那老道有意无意朝他撞过来,谢三“呛啷”一声拔出燕支刀,反手就朝道士的招魂幡上砍去,道士惊得陡然睁大眼,幸而身姿灵活猛一后仰,堪堪躲开。 这一惊变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就连从萤也睁眼朝这边看来。 见那老道三躲两躲,被谢三公子逼得只能往长公主轿辇后面跑,忽听“咔嚓”一声,被他高高擎起的招魂幡竟然迎风折断! 断裂的招魂幡正正砸落在晋王殿下的乌金沉水木棺材上。 哗啦啦,幡上缀着的四十九颗金铃皆如断珠般沿着棺木滚落。 众人都被这一突变惊得脸色煞白,长公主更是目眦欲裂:“妖道,你竟敢——” 不必长公主吩咐,谢三公子带来的金甲卫已将紫袍道士拿下,那道士竟不顾自身处境,只直愣愣地盯着晋王的棺材,反复嘀咕着“不可能”、“糟了”,“糟了”、“不可能”。 出了这样的变故,谢三公子反而好心情地笑出声,说道:“长公主殿下,平时还是该多积德。” 他上前察看晋王的棺材有无损坏,忽然,似感觉到什么,将要落在棺材上的手滞在半空。 眉心缓缓拧起,凝视棺材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他示意金甲卫将那聒噪道士的嘴堵上,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诡异的声音。 砰,砰,砰。 棺材里的人正在敲击。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重生 金铃声将谢玄览从梦里惊醒。 他发现自己被困在黑暗逼仄的木箱子里,周身浓郁的却死香令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具棺材。 为何会是棺材,难道他死在了玄都观? 谢玄览抬手抚摸颈间伤口,温热的皮肤上却光洁如昔,没有任何割伤的痕迹。 不对,他没有死。 他好像真的……真的回到了从前。 谢玄览抬起僵硬的手重重敲击棺材。 “砰!”“砰!”“砰!” 他的手在颤抖,腕骨几乎被震裂。 他无暇细思自己怎会在棺材里,如今满心都被自己重生入梦的情绪涨满。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故人,渴望重新开始这一切,向她诉说从前被误解的心意,弥补令他十五年来日夜锥心的愧与悔。 浓郁的却死香里,这一念头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到近乎一种幻觉、一种恐惧。 谢玄览几次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棺木上,才迫使自己冷静自抑。 终于,“哗啦——”一声响,棺材板被巨大的外力破开,灿灿秋光如金瀑般涌面而来,激起无数细小的尘埃木屑,谢玄览下意识抬臂遮眼。 十五年前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大梦浮生,一切尚未展开。 “晋王殿下,真是场惊心动魄的好眠啊。” 若水击玉般的年轻声线,泠泠未掩锋芒,打断了谢玄览的思绪。 晋王殿下? 这声音也熟悉得诡异,谢玄览抵着刺目的秋光睁开眼。 眩晕渐渐平和,面前人的容颜也由暗转明,但见他眉宇矜傲,似笑非笑地打量,穿的是从前他最常着的明朱色氅衣,怀里抱着他从前最爱的燕支刀。 谢玄览悚然而震,从棺材里爬起身,目光钉在眼前人身上。 方才隐藏在期冀后那一丝不确定的巨大恐慌如暗幕渐渐卷起,几乎将他吞噬。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 他怎么可能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眼前的人是他,那他又是谁? “晋王殿下。” 眼前的自己含笑相望:“晋王殿下这一觉,险些将自己睡进土里,难怪长公主殿下急着发丧。” 谢玄览移目,看见了仍因震惊而呆滞的长公主,以及沉默站在一旁的姜从萤。 阿萤…… 他辗转大梦所求见的故人,他的发妻。 谢玄览急切地想要抓住她,未提防手脚都不听使唤,径直从棺材里摔落,拉棺材的马受惊,又将他从马车摔到地上。 没有人敢扶他,唯一不惧鬼神的谢三公子,也只冷眼观望着他的企图。 谢玄览从尘土中支起僵硬的身体,手脚并用地向姜从萤的方向爬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千斤重,仿佛每一步都要挣尽平生的力气。 突然,他俯地骤咳数声,抬起头,见掌心是一捧殷红鲜血。 “吾儿!” 惯见他咳血的样子,宣德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挣开侍女的拦阻,抢身上前将地上的谢玄览拥在怀里,放声大哭。 “必是老天怜我孤苦,将你还给了我,吾儿,吾儿啊!” 多日失水与巨大的情绪波动令谢玄览喉中紧涩,说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再历割喉。 “我不是——” “晋王”二字尚未脱口,忽听旁边有人“嗷”地一声怪叫,打断了他的话。 转头看去,又是位老熟人,太霄道人。 太霄道人高声道:“晋王殿下根本没死,是被小鬼锁住了身,贫道今日正是为 解救晋王殿下而来,瞧瞧,小鬼跑了,殿下就醒了,你说是不是啊晋王殿下!” 说罢拼命朝晋王眨眼,顾不得旁人看得见看不见。 谢玄览久久未语,因自身气力不支,连宣德长公主也推不开,只好默默将四周环视一圈。 他想起来了。 前世晋王病故,宣德长公主携其棺与姜家发丧的队伍相撞,欲将姜老御史开棺鞭尸,被他赶来拦下。 这是父亲谢丞相的命令,于彼时的谢玄览而言,只是一桩寻常差事,无关喜恶,所以当从萤谢绝了他的庇护后,他选择了冷眼旁观。 旁观她生受长公主二十鞭,疼得咬破唇颌,昏厥前仍不忘谢恩。 那些鞭痕,直至新婚夜仍未褪尽。 如今铜鎏首绕金丝马鞭惊落在地,尚未沾上她的血,谢玄览紧梗在喉间的一口气慢慢喘开。 他望着太霄道人,语速缓慢地说道:“是有小鬼锁了我的身,令我七窍皆闭,动弹不得,方才这位……得道高士,已将小鬼驱跑了。”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宣德长公主连呼惊险,再顾不得旁人,一边将晋王搀入轿辇归府,一边命人往皇宫去请太医和钦天监。 * 夜色如网,缓缓将姜府笼罩。 姜大爷与大公子扶棺南下,如今姜家只剩一众女眷在祠堂供香火。 白日里长房夫人蔡氏也在场,此时忍不住抱怨从萤:“你实在太莽撞,若非谢丞相举荐,咱们怎能从许州回到云京?你不该当众落三公子的面子!” 从萤跪蒲团上,屈身往老御史的牌位前添香火,幢幢火苗映着她温隽的眉眼,仿佛静澜无声的春水。 她回蔡氏道:“伯母不要忘了,十年前,也是因为谢氏的排挤,祖父才会被贬到许州。” 那时从萤七岁,已经懂事,看见祖父下朝归来时捧着一卷圣旨,神色忧愤。 祖父的同僚闫御史前来拜访,从萤躲在花几后听他们议论。 闫御史替祖父惋惜:“你眼见着就要升任御史中丞,不该这时候得罪谢相,谢相待你不薄,有什么事情该在私底下商议,你怎么能在朝堂上驳谢相的面子呢?” 祖父说:“天子立储从来不是私事。谢相想用御史中丞之位,换我在这件事上支持他,绝无可能,我宁可被贬到许州去!” 闫御史叹气:“你这是何苦……” “何苦?” 祖父愤愤道:“这偌大云京,无论皇亲贵族、朝堂重臣,要么是谢氏的姻亲,要么是谢氏的门生。小娃娃天天在街上唱童谣,说什么‘天上昼夜、人间萧谢’,是将谢氏看作了司马昭,看作了我大周的无冕之主。” “权势滔天如此,谢相他仍不满意,逼迫皇帝立他想立的人为嗣子、为储君,我看他是想将皇朝的姓氏也改了——” 闫御史吓得险些端不稳茶盏:“姜兄慎言!” 那时从萤便明白,祖父是因为在朝堂上反对了谢相,才被贬到许州做刺史,一待就是十年,直到病重才调任回京。 伯母蔡氏说:“朝堂上哪有真恩怨,不过是一时情势罢了,谢氏能不计前嫌,难道咱们还要揪着不放吗?” 从萤探身往铜盆中添纸钱:“伯母可知谢氏为何愿意冰释前嫌?” 蔡氏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得谢氏相助,总是好的。” 从萤仍要说什么,蔡氏却岔开了她的话。 训她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从前得老太爷偏宠,不仅把握着家里的田产铺子,还过问男人家的朝政。正经人家哪有如此养姑娘的规矩?” 她摆出长辈的架子,从萤便闭了嘴,侧身望向自己的母亲,二房夫人赵氏。 赵氏怀里紧紧护着小儿子,并未因长女的求助而有所言语,她回望着从萤,神色里半是忧虑,半是责怪。 蔡氏见此愈发得意:“有些事本就违礼,从前长房不提,是孝敬老太爷的缘故,如今老太爷去了,待大爷和阿敬从江南回来,咱家也该正一正门风。” 从萤(重生) 第4节 说罢起身甩了甩袖,离开祠堂,长房的三娘子连忙跟上。 祠堂里只留下二房一家,从萤的母亲护着小弟,懵懂不解的小妹站在门槛边。 赵氏终于开口说道:“阿萤,莫要违逆你伯父伯母,你弟弟读书还要指望他们。” 从前是祖父亲自督导孙辈读书,祖父离世后,该给弟弟拜个有名望的新老师。大伯父虽是外任郡官,可是姜家只有他有资格在外交游奔走。 赵氏又试探着说:“等你伯父从江南回来,你就将城东那两家布坊,连同东山那五十亩地,一起交割给你婶娘吧,都是一家人,他们高兴了,咱们才能高兴。” 从萤继续往祖父灵前添香纸,眼睁睁看它高焰窜起,明光一瞬,又偃落成灰。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望着母亲的双眼,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伯父迟早要返任,伯母必定跟随,无心打理云京家产,母亲她知道。 堂兄屡试不第,伯母一直想为他捐个官,恨不能将庭中树也变卖,母亲她也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仍要她将大半的家产交出去。 从萤垂目,淡淡道:“祠堂阴气重,娘早些带弟弟回去休息罢。” 赵氏有分寸,没有逼她立时答应,点头说:“你尚未嫁人,也不要待太久。” 母亲和弟弟也走了,从萤单薄的肩头忽然一垮,掩面叹息。 有人轻轻拽她的袖子,声音清软:“姐姐。” 从萤低头,见小妹从禾还没走,掌心的绢帕里捧着一块油酥糕,不知藏了多久,油渍已将她最爱的这条绢帕浸透。 从禾仰望着她:“这是白天你们出门的时候,三姐姐让厨娘做的,多放了一半的猪油和白糖,我给你藏了一块。” 她反应慢,话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萤耐心听完,笑着拈起油酥糕,捧在掌心里,连碎渣也一起吃干净。 从禾也心满意足地笑了。 两人并肩坐在蒲团上添香火,从萤一边望着铜盆里时兴时偃的火苗出神,一边抚摸着阿禾的长发,远远望去,像两只偎在秋露里的狸奴。 从禾没安静一会儿,仰头问从萤:“姐姐,我听三姐姐说,今天晋王诈尸了,那他变成妖怪了吗,会晚上出门吃小孩吗?” 提起晋王,从萤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苍白的病容,那双眼睛浓如永夜,隔着喧闹的人群望向她。 分明素不相识,却令她心神震动。 从萤轻轻摇头:“不是诈尸,他只是睡过头,忘记醒来,闹了场误会。” 从禾发笑:“那他也太笨了些。” “与阿禾相比,所有人都是笨蛋。” 从萤含笑摸了摸她的头。 将手边的纸钱添罢,夜色也深了。从萤取来披风为从禾穿上,带她回两人起居的云水苑休息。 明月穿朱户,照在两人同眠的榻上。 从禾已困得眼皮打架,仍不肯睡,嘟囔着:“姐姐,姐姐,你不要为祖父难过,你还有阿禾,阿禾也可以陪你说话,也能背诗给你听,虽然阿禾还不能陪你下棋,但是我学得很快。” 从萤支颐望着她,一面含笑回应,一面落下了眼泪。 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阿禾额角,又看见了那道经年的伤口,像一只黑蜈蚣爬在阿禾娇嫩的皮肤上。 很小的时候,阿禾受过伤,大夫说她摔坏了脑袋,心智将停滞在幼年时期。如今她已十岁,还像刚识人时那样黏着自己。 “姐姐,姐姐。” 阿禾又想起一件事,睁大了眼睛:“三姐姐还说,谢三公子生你的气,以后肯定会欺负你,谢三公子是坏人吗?” 从萤无奈:“三姐姐与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她喜欢逗你。” 阿禾“哦”了一声,将心放回。 她捏着从萤的袖角,在她轻缓的抚拍中渐渐沉下眼皮,嗅着她腕间的素香,意识渐渐模糊。 隐约听见一声似怅,似叹。 “三公子他是兰生衰草,鹤羁泥涂……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谶谣 晋王久久凝望着铜镜。 镜中人虽生得眉眼温润,脸色却 透着久病的苍白,秋光穿过琐窗,照得他的脸像一层蝉翼画。 唯有双瞳漆黑,依稀仍是旧日光彩。 “大衍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晋王殿下——” 被冷刀子似的望了一眼,太霄道人连忙改口:“我是说,谢三公子,万事皆有变数,谁料想这样巧,晋王的生辰八字与你相同,彼时情景,使之成为魂魄归附的绝佳之躯。” 八字相同……怎么偏偏是晋王。 晋王虽是亲王,却非皇上的亲儿子,而是宣德长公主在丧夫之年诞下的遗腹子。 他天生体弱,皇上怜悯他们母子孤苦,为提携其命格,赐其皇姓萧。 怜孤恤弱本是无心,未料之后却成为朝堂争斗的关键。 晋王将铜镜倒扣,深觉疲累,扶着一处圈椅坐下。 他提起如今处境的难处:“今上无子,十年前父亲——我是说谢丞相,曾率群臣上书逼其过继嗣子,培立储君。为了这件事,御史台整班被黜落,上书的老臣三去其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令皇帝点头妥协。” “他虽然同意过继嗣子,却没有选择群臣共荐的淮郡王,反而选择了萧成,这位一出生就是个病秧子、甚至连路都走不利落的公主之子,封其为晋王。” 他望向窗外:“所有人都盼着晋王死,晋王不死,东宫不立。” 他问太霄道人该如何移魂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太霄道人两手一摊,摆了摆头。 废物点心一个,已经见怪不怪了。 又好耐性地问:“你师妹绛霞冠主眼下何在?” 太霄道人说:“师妹她老人家不想见你,说因缘自结,叫你自求多福。” 晋王要说什么,忽觉气血凝滞,掩口骤咳,半晌后平复,发现掌心里一片血红。 将死之躯,只剩一口气吊着,尚不知有几日好活,哪里有多福,又如何自求? 晋王起身将手心的血迹洗净,然后说:“我想去见阿萤。” 说罢拾起木拐,慢慢走到门口,让侍立的僮仆为他引路去马厩。 刚穿过起居庭院,隔着水榭亭池,晋王看见宣德长公主带数人急匆匆朝这边来。 她身边跟着太医院的院正、钦天监的监正,还有一人身着内宫公服、戴着幞头,且趋且笑。 是皇帝身边的太监薛环锦。 前世谢玄览同他交过手,知道他背后另有贵主。 晋王停步,对僮仆说:“换一条路走。” 不料那引路僮仆置若未问,径直赶到长公主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禀报道:“殿下他要奴才引路去马厩,急匆匆的,不知要外出寻谁,奴才不敢违命,又怕殿下有什么闪失。” 薛环锦扫一眼晋王的腿,笑眯眯问道:“殿下何时竟会骑马了?” 晋王心里道了声失策。 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晋王府,他不仅不知晓身边人的底细,连晋王的根底和性情也不了解。 姑且只好扶着额头喊疼。 长公主面露忧虑:“张医正,快请为吾儿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晋王被扶回居室偏榻上,张医正为他望闻问切,薛环锦笑眯眯觑着,说道:“听说是小鬼上了晋王的身,这事不该请张院正,应当让钦天监的陈监正来瞧,晋王天生腿不好,怎么突然要奔着马厩去了?” 晋王不答,始终保持面无表情的沉默,薛环锦只好转向宣德长公主:“晋王断了气息,是太医署亲自查验过的,原不该有错,说不定是那小鬼——” 长公主没好气道:“太医署里养了群什么东西,公公应该比本宫清楚,他们连陛下的子嗣都调理不明白,指望他们断人生死么?” 这话薛环锦不敢接,打了个哈哈,又聊起别的。 他说:“晋王方才要出门,莫非是要去论姜家冲撞之罪?此事殿下放心,姜家居心叵测,罪不在小,陛下一定会替殿下出这口气的。” 张医正落针的手有点重,晋王眉心蹙起一瞬。 却仍是别无他话。 张医正收了针,向长公主回禀道:“晋王殿下的病情与从前无异,心生虚火,肺血滞亏,是痨症,需静养。至于其他,恕老夫技庸,断不了生死,更不敢论神魂鬼魄。” 他话里带了些气性,长公主一心关注晋王,倒也未察觉。听见晋王喊累,连忙唤人搀他去休息。 晋王起身,与薛环锦擦肩而过时,听见他同长公主道别。 “老奴还要去姜家一趟,然后回宫复命,暂不叨扰二位殿下了。” 说罢转身,谢绝相送,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晋王府。 晋王一言不发地回内室更衣静卧,仿佛熟睡,直到外面人都走光了才重又睁眼。 他的手落在身侧,修长分明的五指,轮流缓慢地敲落。 这是他深思时常见的习惯。 躲在屏风后的太霄道人一出来便见他如此,吓得连连抚膺。 他与谢玄览毕竟是老相识,前世险些被他扒了皮,已练就了见风吹知草动的本事。 “这回你又要扒谁的皮?”太霄道人问。 晋王望向他,苍白的嘴角向上抿起,眼神却漆深得令人生寒:“薛环锦想试探我对姜御史的态度,他背后那位贵主,手早就伸到晋王府来了。” 殡葬队里目睹他爬出棺材的家奴、方才为他引路马厩的家僮,大概都是那位贵主的耳目。 他想见从萤,情切如噬,不惜代价,可若这代价牵涉到她的安危,他不敢…… 不敢再行差踏错半步。 从萤(重生) 第5节 前世噩梦犹在眼前,每每念及,便觉得喉中泛上一股冷腥的血气。 “那位贵主最不愿见我活着,听薛环锦的口风,是想以鬼神之说陷我,并借此牵涉所有妨碍她的人,譬如姜家。” 太霄道人问:“姜家有难,你要救么?” 晋王答:“若我出手,是陷她于刀锋。” “那便不救?” 晋王:“那我不如死了痛快些。” 太霄道人似懂非懂:“呃……” “晋王不能出手,但有人可以。” 晋王望向太霄道人,太霄道人直觉不是什么好差事。 果然,他说:“劳烦道长,帮我引一人前去。” * 谢玄览从安插在虎贲卫里的眼线处得到消息,太监薛环锦要虎贲卫去围搜姜家。 谢玄览将此事告诉父亲谢丞相,谢丞相说:“姜老御史上书议论立储事,旁人都在观望姜家的下场,以期在我谢氏的东风与贵主的西风里,择一方倒伏。玄览,你不妨去瞧瞧,免得姜家受欺凌,反令我谢氏失了威仪。” 谢玄览说:“父亲若要威仪,更该藏而不露,何况姜家不是条好狗,既不识相,也没有力气咬人,管他作甚。” 谢丞相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不想去吧?” 谢玄览不置可否,拾起侍从刚送来给他过目的新马鞭把玩。 心道:去了又如何,再弄丢一条马鞭么。 谢丞相面似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儿子,幼时尚能管教,如今已不能寻常待之。 故道:“罢了,便叫姜家自求多福。” 谢玄览借故告退,谢夫人来寻谢相时,见丈夫正负手观摩棋盘残局,若有所思。 谢夫人笑道:“又在疑心子观故意卖漏吗?” 谢丞相说:“他心情不好,险些将我净杀。” 谢夫人上前:“这是为何?” “恐是为了姜家的事。” 谢丞相说:“他昨日去姜家,见过姜家四姑娘了,也许是对她不满意。” 谢夫人听了也叹气:“那姜老御史提的条件……” “罢了,且行且看。” 谢丞相拂袖扫乱棋局,命侍童重开一枰,携起谢夫人的手道:“不提他了,请夫人来指点几招,免得下回仍叫那小子得意。” 谢玄览辞了去给姜家解围的差事,却转头带人去巡街,路过晋王府时,正碰见太霄道人鬼鬼祟祟地从矮墙翻出来。 太霄道人见了他两眼放光:“谢三公子,老熟人!” 谢玄览懒得理他,驭马继续向前,太霄道人却跳下墙头,展臂挡在谢玄览马前。 谢玄览冷淡睨着他:“踏鸿曾踢飞一头挡路的猪,你也想试试么。” “说起猪,贫道便想起了三公子你。” 见谢玄览拔出燕支刀要来砍他,太霄道人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三公子,给你卜了一挂,你要听吗?” 谢玄览道:“滚。” 太霄道人:“不要钱的——” 话音未落,燕支刀贴着他的头顶切过,将他的巾冠横劈为两半。 太霄道人转身便跑,边跑边嚷:“唯懦夫与狂生不信命耳!你如今轻视贫道,总有一天要跪下来求贫道!” 谢玄览牙根发痒,向随行的金甲奉宸卫下令道:“谁先抓住他鞭三十,赏一坛信陵春。” 十数名金甲铁骑闻声而动,向前追赶,那太霄道人反将身一扭,拐进了巷子。 巷子逼仄,马匹前行艰难,唯有谢玄览仍一骑绝尘,红衣振扬,有几次眼见着就要拎起太霄道人的后颈,却诡异地被他躲了开,仿佛背后长了眼、脚底抹了油。 穿过三两条巷子,太霄道人在拐角处消失,谢玄览勒马,发现已来到姜府门前。 谢玄览微有愕然。 他一直以为那招摇撞骗的道士是晋王的人,如今为何却将他往姜家门前引? 难道晋王府与姜家有关系?晋王到底是想见贵主好,还是不想见贵主好? 晋王这两日的行径太反常,谢玄览竟一时未想明白。 罢了,事已至此。 谢玄览隔墙听见里头的吵嚷声,驭马靠近姜家。 来都来了。 * 虎贲卫闯开姜家大门,说要搜查姜老御史妖言诽谤的证据。 他们领来领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童,那小童开口便唱道:“泼地水不流,台官雪里走。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 侍卫首领说:“有人举发,这居心叵测的童谣是从姜府传出去的。” 长房蔡夫人不懂朝政,二房赵夫人更没有主见,眼下只有从萤能理事,她听罢这童谣,下意识蹙了蹙眉。 阿禾只觉得好玩,攀着从萤的袖子说:“姐姐,他唱的不对,泼在地上的水怎么会不流呢,公鸡本来也不会下蛋呀。” 从萤说:“我也不明白。” 其实她已将其中隐喻琢磨的门儿清。 今上无子,却有一位嫡亲的公主,因权涉朝政,尊荣无匹,朝堂内外都称其为“贵主”。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位贵主成婚十余载,却既未与夫家同住,也不肯离京就封,每日只住在皇宫旁公主府内,与内宫禁苑以一条飞栈相连,可随时出入往返,“泼地水不流”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年为了反对修飞栈、劝谏天子过继嗣子之事,整班御史台曾立在雪地里进谏,冻死冻伤数人,此即为“台官雪里走”。 至于“公鸡不下蛋,母鸡雄赳赳”则更直白难听。 说的是今上凤启帝无子,却让女儿侵东宫之权,贵主气焰嚣张,赳赳如雄鸡。 此童谣之恶毒,不仅中伤了天子和贵主,更是成为一盆泼在姜家门上的脏水。 侍卫首领说:“姜御史生前上折子议论天家立储之事,闹得众人皆知,想必这童谣也与你家脱不了干系。某奉命前来搜证,阻挠者皆以同谋论!” 从萤披着白麻丧衣,挡在一众玄衣侍卫前,天末凉风吹拂她宽荡的衣袍,似暗金秋光里一支伶仃柔韧的苇草。 她并未退让,反而劝告侍卫首领:“我祖父尸骨未寒,论国法,捉拿言官当得丞相批复,四品朝官更是要天子明诏,阁下这般唐突,怕宣扬出去,会令阁下身后的贵人,落人口实。” 侍卫首领嗤然:“区区女流,也敢侈谈国法?” 从萤垂目:“区区女流……倘若阁下身后的贵人听见这四个字,不知会作何想。” 侍卫首领:“凭你也配提——” 话一开口,便知失言。 果然,从萤柔和笑道:“真的是贵主。” 侍卫首领被她激怒,锵然拔出佩剑,架在从萤颈间。 她纤长的脖颈脆弱得仿佛会被剑光割断,可她不避反迎,向前半步,颈间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语气却仍是柔和的:“这童谣,并非吾家传扬。阁下想为贵主出气,莫要找错人了,平白给贵主添麻烦。” 侍卫首领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巧言令色,今日我非搜不可!” “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将这件事闹大。” 从萤毫不犹疑地说道:“若确为吾家所为,算我罪有应得,若吾家无辜,自有泱泱朝臣为我讨公道。” 从萤当然知道,满朝文武,有太多人等着抓贵主的把柄。 她低低叹息道:“可惜……我本无意与贵主为敌。” 有一瞬间,侍卫首领被她从容无畏的气势所慑,回过神后却是更深的恼怒:“你敢威胁我?” 一时意气冲到天灵盖,侍卫首领朝从萤举起剑,眼见着就要刺下,从萤下意识闭眼,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 剑被打偏了,与一支丹桂花落在地上。 从萤偏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乌门低窄,马上的人须折腰才能容进来,他左手握着一张弓,右手再次从门边折下一支丹桂,以花枝作箭,张弓瞄准了那侍卫首领。 灼灼丹桂密如繁星,贴在他颊边盛开,那双含情目微微上扬,笑意似这灿烂秋光。 瞧着暖煦,吹进骨子里却冷得像冰。 “三公子!” 从萤知道谢玄览的箭术,更知道他的脾性,明白这枝丹桂射出去,轻则死伤一个侍卫首领,重则将血洗整支虎贲卫。 届时姜家,该如何独善其身? 从萤变了脸色,快步趋前:“请三公子手下留情!” 谢三望向她,眼中笑意不减:“姜四娘子,自己不怕死,却怕别人死?” 从萤说:“我的生死轻如鸿毛,只不愿三公子卷入麻烦。” “真是圣人心胸。” 谢三收了剑,含笑将那支未射出的桂花递给从萤,从萤稍一犹豫,还是上前接过,小声道了声谢。 却听他奚落道:“一边顾着贵主,一边顾着我,四娘子,这样首鼠两端,顾得过来吗?” 从萤脸色瞬间一白。 原来他都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从萤(重生) 第6节 ---------------------- 谢玄览,字子观。取自陆机《文赋》:“伫中区以玄览。” 晋王萧成,字汝玉。取自“玉汝于成”。 姜从萤的闺字后面会讲,此处暂不剧透。[比心] 第5章 联姻 从萤刚认识谢三公子时,年纪很小,姜谢两家关系尚好。 谢相经常带谢氏小辈到姜家,听她祖父姜御史讲学,一同研习经义,从萤也经常躲在花厅的漆柱后面偷听。 有一回茶歇,谢相要考校小辈们学问,随口吟了一句诗:“秋寒明月吝清光”。 要几个小辈们对下句。 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心不在焉。从萤望见一位极俊的小公子,将椅子支起,只留一条椅子腿点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悠,手中以笔作剑,转得眼花缭乱。 谢相轻咳一声:“玄览。” 谢三公子四条椅子腿终于落了地:“父亲。” 谢相说:“你先来对一句。” 三公子说:“我才疏学浅,不敢在兄长们面前卖弄。” 谢相笑道:“你对上来,我就放你出去撒野。” 三公子脱口而出道:“谁走夜路谁遭殃。”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躲在漆柱后的从萤“扑哧”笑出声。 秋寒明月吝清光,谁走夜路谁遭殃。 “简直狗屁不通。”谢相搁下了茶盏,语调颇为不快:“你这是存心要给我丢人。” 谢玄览置之不理,含笑对躲在漆柱后的从萤招招手:“你过来。” 从萤只好低着头走过去,向端坐上首的谢相和姜御史行礼:“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姜御史对谢相说:“这是家中孙女,行止无状,令贵客们见笑了。” 谢玄览却说:“好学怎会令人见笑,既然她这样喜欢听讲,该让她进来坐着,我替她去外面罚站。” 谢相警告他道:“不要胡闹,姜老学问深厚,哪里是小姑娘能听懂的。” “听不懂?未必。” 谢玄览走到从萤面前,将她上下一打量,说道:“方才你笑我,那你一定会作诗,不妨对一句给他们听听。” 从萤抬目去瞧祖父,见他点头,声音极轻地对出一句:“木樨化萤照满堂。” 秋寒 明月吝清光,木樨化萤照满堂。 此句立意隽朗,出自这样一个小姑娘之口,连谢相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探身问她的姓名年纪。 那时从萤刚满七岁,谢相为此抚掌慨叹道:“谢氏子弟虽众,不及姜氏一女郎也。” 从萤第一次被人这样称赞,情不自禁地抿起嘴唇红了脸。姜御史见谢相这样喜欢她,允准她之后也来列席听讲。 从萤十分高兴,然而消息很快传到长房的几位堂兄姊耳中,他们将从萤堵在湖边,狠狠将她推搡在地上。 “谁不会作诗,偏你能出风头。” “这么小就要学她娘的轻浮做派,念些诗啊曲啊,准备将来攀高枝。如何,谢家的公子们瞧上你了吗?” “什么木樨化萤,真会给自己抬身份,我看是腐草生、粪土变的虫子。” 从萤气得红了眼眶,可是想想母亲的叮嘱,强忍着没在他们面前还嘴。 她从地上爬起来,二堂兄还要推搡,忽然隔空弹来一颗小石子,打在二堂兄手背上,他“哎呦”一声缩回了手。 方才邀她对诗的那位谢三公子,右手握着一把象牙弹弓,左手抛着几枚石子,笑吟吟走过来。 “姜家真是好门风。”他说:“这么多人想作诗,为何不到前堂去念给我爹听?他最爱听人作诗了。” 众人都认得他,没有人敢说话。 谢玄览在湖边小亭中坐下,叫从萤的几位堂兄姊站成一排,挨个儿给他对下句,每人只数十个数。 对不上来、或是对得让他不满意,他就要扯开弹弓打人。 一连弹哭了两三个,谢玄览乐道:“原来逼人作诗这样好玩,我下回还来找你们。” 吓得剩下几个孩子掉头就跑,瞬间作鸟兽散。 从萤一直站在旁边瞧着。 她知道,若是母亲在此,一定会让她上前劝和,可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出气,她刻意不去想母亲的教诲,心里一面自责,又暗暗觉得爽快。 见谢玄览起身要走,从萤鼓起勇气追上前一步,问他:“三公子,你下次还来么?” 谢玄览说:“若我爹再叫我作诗,你能替我,我就来。” 从萤连连点头:“我可以。” 谢玄览笑了:“那当然好。” 从前谢相每半个月来姜家一趟,从萤数着日子等下一回,可惜就在谢相来的前一天,她的祖父姜御史在朝堂上公然驳斥了谢相,与谢相决裂,隔日便被贬往许州。 自那以后,从萤再未有机会与谢三公子同听讲学。 时隔十年,直到祖父发丧,直到虎贲卫围府。 从萤心中默默想,她一共见过他数回,每回都是他为她解围,可惜如今的她再不能如儿时一般,可以任性地坦然接受他的帮助。 她的顾虑更多,也比从前更胆怯了。 * 从萤捧来一盏沏好的茶呈给谢玄览,见他不接,便沉默地与之僵持着。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方才举刀的虎贲校尉,扫过心思各异的姜家众人,又落回从萤身上,但见一双素玉凝脂般的手,指腹被茶盏烫得红润如酥。 风吹桂花纷如雨,几颗落在她袖间与手背,几颗飘进了茶盏里。 从萤歉声道:“我去重换一盏。” “不必。” 谢玄览说着将茶盏接过,望着金色茶汤里泛动的涟漪,心中既悔一时兴起来趟浑水,又恼这无故的心慈手软。 他饮了半盏茶,终于朝随侍的奉宸卫颔首,他们将架在虎贲校尉颈间的刀撤去,押跪在谢玄览面前。 虎贲校尉仍不服气:“某只跪天子,你这是僭越!” 谢玄览端着茶笑道:“听闻你昨夜还跪着给你干爹薛环锦洗脚,如今倒看得起自己。” 虎贲校尉气得涨红了脸:“你——!” 人群里传来“扑哧”一声笑,是长房的姜三姑娘。 虎贲校尉围搜姜府时,她躲起来往脸上抹了锅灰,眼下已经洗干净,细细描眉点脂,明艳如晨露濯洗过的秋芙蓉,为这眼前极解气的一幕乐得合不拢嘴。 谢玄览又望向从萤,却见她平和安静地低垂眉眼,眉心浅浅蹙着,似怀忧虑。 她长大了,反而不爱笑了。谢玄览心头浮起淡淡的念头。 瞬间便息了所有兴致,对虎贲校尉道:“滚吧。” 金甲奉宸卫将虎贲卫的人丢出门去,姜家人拥上前来对谢玄览千恩万谢,谢玄览不耐烦地略过他们,却对被挤出人群的从萤说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从萤只好停下脚步。 两人来到姜家祠堂,谢玄览信手拈了三炷香,朝着老御史的牌位微施揖礼,算是吊唁。 从萤见谢玄览不语,只好先声道谢:“昨日祖父发引,今天姜家解围,多谢三公子两次出手。” 谢玄览回身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只怕是面上道谢,心里恼极。” 从萤垂下了眼睛:“没有的事……只是姜谢两家已断交多年,姜家如今门庭没落,不知三公子为何而来。” “姜家这么多人,只你有此一问。” 谢玄览从随侍处接过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然后递给从萤。 “姜老御史的笔迹,你识得吧?” 书册不厚,墨迹尚新,扉页题写着“谏垣集”三个字,风骨虽在,却是病中之人无气力,只一眼,从萤就断定这是祖父亲笔所书。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迅速将这本《谏垣集》从头翻到底。 这里面收录了祖父病故前上呈天子的十五篇参奏,不仅指斥晋王是个尸位素餐的病秧子,而且弹劾贵主不守妇道、权侵东宫,恳请天子早日过继嗣子,安固国本。 香灰摔进铜炉里,长明烛“啪”地爆开一声灯花。 从萤握卷的手几不可见地打颤,有一瞬间,面上血色尽褪,唯余一双被泪痕洗过的眼睛,更加乌亮如粹玉。 难怪宣德长公主偏偏归咎于姜家,难怪虎贲卫背后的贵主突然发难,难怪谢氏既往不咎—— 祖父他怎么会写这样的折子? 他从前正是因为不肯附和谢氏对皇帝的逼迫,才被贬往许州十年,十年之后,他却主动掀开立储的话题,与谢氏一同逼迫皇上将淮郡王过继为嗣子。 祖父他…… “我两次出手,皆非好意,既非好意,自然不顾姜家愿不愿领受。” 谢玄览道明真相,话说得缓慢而残忍。 “徙木立信,千金买骨,从来都是做给世人看,你应知晓,储贰之争才刚刚开始,朝堂上许多人等着站队,等着看你姜家的下场。谢氏唯有将姜家从贵主的迫害下保住,并助尔等青云直上,那些旁观的人才舍得下力气为谢氏卖命。” 仿佛钝刀子磨在伤口上,从萤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明白。 只是仍有一事不明,遂问道:“如何才算是助姜家青云直上?” 谢玄览向前一步,与她距离不过一臂,昳丽的丹凤眼里划过春风般的笑意,分明漫不经心,直直望着人时,偏有一种格外专注的意味。 含笑反问她:“你只见了这本《谏垣集》,就将一切因由猜透,偏偏这一点猜不透么?太阳底下能有什么稀奇事,结两姓之好,无非是——” 从萤(重生) 第7节 眼见着从萤目露震惊,直直后退数步,慌了仪态,他反而故意欺上前,一字一字将余话道出:“联姻而已。” 远远瞧着,活似恶霸抢亲。 从萤单手抵住身后长案,缓了又缓,终于稳住心神。 “三公子。” 她慢慢说道:“其一,姜家如今是大伯主事,此事不该寻我来商议,应当等他回来……” 谢玄览说:“姜尚古愚钝,我与他讲不通。” 从萤:“其二,祖父新丧,棺椁尚停在堂前,谈婚论嫁有悖孝礼,三公子无拘,也请体谅我们这些俗人家。” 谢玄览问她:“你不愿嫁,是么?” 他问得太直白,把从萤呛了一下:“我——” 她撑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香案边缘,心口突突直跳,舌尖抵在齿颚不敢动弹。 她一时不敢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应是或否。 谢玄览善解人意地劝道:“如谢氏这般炙手可热,如谢某这般咄咄逼人,自然非卿良配,你不愿意,我也理解。” 这下从萤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是心里隐隐地难受。 她未说不愿,从萤想,是他不愿。 谢玄览自觉已看透她的为人,含笑道: “若与谢氏联姻,此后阖府沉浮,都将系于谢氏,不仅会将贵主得罪得更深,且要举阖府之力与她对抗,似今日虎贲卫搜府之事,只会多,不会少。” “届时,姜府再难明哲保身,委婉求存。” 她掩藏袖中,缓缓掐紧掌心,仿佛拔起一株幼兰,碾碎一簇新火。 望向谢玄览的目光渐渐波澜平息,似从未为其惊扰。 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玄览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既然是你不愿,那——” 话音未落,一袭香风卷进来,从萤抬头,看见了姜三娘子姜棠雨,她的三堂姐。 她躲在耳房里听了许久,听见“联姻”二字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奉宸卫的阻挠,直楞楞闯进来,施施然走到谢玄览面前行万福礼。 眼波含情带笑:“妾姜氏行三,名棠雨,也是姜御史的孙女。” 谢玄览嗯了一声,目光并未自从萤身上移开。 见此,姜棠雨对从萤说道:“四妹妹,先帝御赐给祖父的那枚端砚不见了,婆子说只有你经过手,是不是又被你拿走卖了?” “我没有。” 知道是要遣她离开,从萤补了一句:“我这就去找。” 说罢向谢玄览一礼,转身就要走。 “姜四娘子。” 谢玄览在她身后说道:“风高浪急,非小舟可渡,你是聪明人,该如何掌舵,可要想清楚了。” 说罢他倒先丢下两位姑娘,转身离开了谢家。 * 晋王在等太霄道人的消息。 他独自待在从前的书房里,将婢仆都遣走,找出一本萧成生前的手札,学着临摹他的字迹,并试着从字迹里揣摩他的性格和为人。 萧成的字沉逸柔润,端方无锋,虽算不得造诣多深,然而与谢玄览从前南辕北辙。 要一个处处锋芒尽现、落字有金戈意气的人作此柔静无骨之态,实在为难,他临摹了几个字后,烦躁地将京纸揉作一团,丢入炭盆中。 转头望见前院里,太霄道人正甩荡着拂尘,大摇大摆地迈进来。 晋王连忙迎出去:“事情办的如何?” 太霄道人得意扬眉:“成了。” 晋王松了口气,心中烦躁也略略平息。 前世阿萤宁受长公主鞭刑,让谢玄览误以为她对谢氏、对自己已厌恶到宁死不受恩的地步,所以第二天贵主派虎贲卫向姜家发难时,他没有去解围。 他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阿萤鞭伤未愈,又撑持着力争,虎贲校尉挥向她的那一剑,是她小妹替她挡下的。 晋王望着炭盆中骤燃的火焰,似有怅然道:“我从前失之轻狂,蹉跎许多青春,也害她吃了很多苦。” 太霄道人问他:“此后作何打算?” 晋王说:“且行且看,若要为她改命,免不了再争一世。” 太霄道人:“我倒是劝你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晋王缓缓摇头:“我冷壁静悟十五载,未堪破寸许,却思甚、恨甚、悔甚。既然我难以认命,只能向天争命——” 话音落,忽觉胸中气血凝滞,眼前一片晕眩。他扶着屏风缓了好一会儿,掩面咳出一口血,整个人的脸色瞬间透白如纸。 太霄道人见此后退一步,笑吟吟道:“这就是与天争道的下场,替人改命是倒行逆施,必受反噬,我从前可没骗你。” 又说:“我要离你远一些,免得上天降雷劈你,也波及到我。我要走了,寻我师妹去了。” 晋王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冷汗涔涔,倚着屏风慢慢滑落,见太霄道人紫衣翩翩,离他远去。 耳边唯余谶谣被秋风荡得悠长: “玄鸟独去览青云,流萤经霜碾作尘,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作者有话说: ---------------------- 木樨是桂花的别称,飘落的木樨花就像是漫天流萤一样。 第6章 守约 火烧冰浸般的病痛里,晋王梦见前世的事。 那时他心太狠,真的没有去姜家解围,虎贲卫闯入姜家,搜出了模仿姜老御史笔迹写下的书稿,以之为罪证,要将姜家阖府下狱。 不知从萤如何脱身,终于还是求到了谢氏门前。 那天谢玄览被大雨阻在城外,归府已是暮尽时分,马蹄疾驰踏碎长街积水洼里的灯影,却又在看见立于门前的人时生生勒停。 他看见了从萤,也看见与她同行的孝成郡主。 孝成郡主是今上的表姑,最爱为云京的公子贵女们保媒。谢丞相为向姜御史保证谢氏会履行承诺,曾与他同在这位孝成郡主面前为子女立下婚约。 从萤转头望向谢玄览,泪眼里像是打碎了琉璃盏,含着交织的情绪,只一眼又垂下。 她就这般低垂着视线、踟蹰着走到马下,捧起护在袖间的红绢婚书,一直高举过发顶,呈到他面前。 晦暗的光影里,谢玄览看见她白如琼玉的面上迅速笼上绯红。 只不知是婚书的映衬,还是出于内心既羞且辱的情绪。 她嗫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 “三公子,祖父尚在时,曾与贵府——” “三哥哥!” 谢六姑娘打断了从萤的话,她跑过来,竟一把夺过从萤手中的婚书。 谢六姑娘笑道:“宣德长公主都夸你不食周粟,你既然有骨气,何必求到我家来?还有这婚书,你是拿它当圣旨,逼婚来了?” 从萤没有理会她的奚落,只静静等待着谢玄览的答复。 谢玄览长鞭一卷,从谢六手中夺回婚书,沉下了脸:“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去!” 谢六不高兴了,指着从萤要说什么,先一步被谢玄览打断。 他说:“你再多一句嘴,一个月不许出门。” 这下谢六不敢再放肆,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了。 谢玄览立在马上,冷眼扫过其他看热闹的族人:“都退下。” 谢家除了谢丞相,只有谢玄览说一不二,看热闹的族人散去,如雾的雨丝里,唯余红衣如火,白衣伶仃。 从萤重又鼓起勇气道明来意:“有婚书为证,我想请谢氏履行与姜氏的婚约,请三公子搭救吾家无辜亲眷,吾家日后定时时颂扬谢氏的恩德,向世人彰显谢氏的仁义。” 谢玄览说:“我现在就可以去虎贲卫要人,你倒不必如此勉强。” 从萤轻轻摇头:“过了今日,还会有下一次。贵主已将吾家看作谢氏党羽,吾家已无路可走,只能寻求谢氏庇佑……还请谢氏遵守承诺,履行与吾家的婚约。” 谢玄览问她:“是请谢氏与姜氏,还是请我与你?” 从萤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捧着婚书的手因脱力而微微发抖,才低声说道:“倘若三公子厌恶我,我还有个堂姐。” 谢玄览望着她,冷冷寒雾在她鬓边沾湿成露,她鼻尖通红、唇色泛白,正竭力忍着因忧虑奔波和寒冷饥馑而生的颤抖。 他有几句刺耳的话,几番到嘴边,最终却未说出口。 心中闷闷,不知因何。 见他久不答复,从萤低声道:“若是三公子仍不愿,换成贵府其他公子也可行,只要能护住吾家——” “我知道了。”谢玄览不想再听下去,冷淡截断她的话,轻踢马腹往府门走。 从萤又急切地追问了一句:“那我妹妹和家中被关押的亲眷……” 谢玄览说:“最迟明日午后,我会找虎贲卫要人,也会请太医到贵府,给你妹妹看伤。” “多谢三公子!” 这句谢倒是真情实感,从萤仿佛过意不去,跟在马后向前走了几步,解释道:“若非贵主逼迫太甚,吾家并不愿牵累三公子,将来若情势好转,或三公子有意中人,是离是休,全凭三公子作主。” 好一个是离是休,任凭做主。 这回谢玄览直接懒得理她,驭马进府后,命人将她关在了门外。 从萤(重生) 第8节 晋王从梦里醒来,仍十分恍惚,依稀觉得梦中愁雨氤氲出来,连骨缝里也泛起湿潮。 他恍惚唤了一声“阿萤”,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是为他把脉的张医正。 张医正说:“殿下本就根底弱,多思多虑更伤本,方才殿下的 脉跳如豆,是痛惊之兆,可是梦里魇住了?” 晋王望着帐顶,心绪五味难平。 是啊,从前事,已经是梦里事了。 那时他错以为,答应与阿萤的婚事只为守约,他也是被勉强的人。他以为对她的一切不同都起于怜悯,如今梦里旁观,方知是自欺欺人。 他虽只见了她两次,然而情愫蔓延却如秋雨侵夜,无声无息,无穷无尽。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晋王在榻上休养了三天,堪堪能下地走动,他勉力在后苑走了一圈,发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打量他。 这座四处漏风的晋王府,仿佛高高垒起的戏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旁人眼,王府里不知多少婢仆,吃的是百家饭。 他在冷冽的秋风里站了许久,吩咐王府管家杜长史将府中婢仆的名册和卖身契等取来。杜长史连忙禀报长公主,长公主忧心忡忡寻过来。 长公主问:“莫非是哪个奴才怠慢了你?你只管与我说就是,何必费心费力。”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几名女官身上,打量片刻,心里对她的驭人能力有了数。 他说:“我想选几个人做近侍。” 长公主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找陛下要。” 晋王轻轻摇头:“不必兴师动众,就在府里选。” 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王府七百多名婢仆的名录与卖身契过目一遍,又对比着从前进出府门的登记造册、支取物事的账本,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五十多个名字。 这些人,都有可能是旁人安插在王府的眼线。 他让管家长史去给这些人传话:“晋王殿下要在你们之中选近侍,考校你们的心性和耐力,若有人想参选,就着单衣站在庭院里,头顶三十斤重的铁板,不吃不喝,谁站的时间久,谁就有机会。” 听说能到晋王身边侍奉,五十多人皆跃跃欲试,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按吩咐站好,皆是势在必得的气势。 晋王坐在小阁楼上饮茶读书,不时向下望一眼,到日暮时分,起了凉风,已经有人开始悄悄换脚松劲儿。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长史来向他禀报:“昨天半夜有七个人冻晕了,灌了药后醒来,正在堂下歇着。” 晋王问:“他们可还想继续站?” “有三个人想,有四个人不想了。” 晋王说:“叫想站的人继续站,不想站的人回去。” 接着又是一整天的水米未进,有人不小心松了胳膊,被铁板砸伤,长史命人抬了下去。 开始有人小声抱怨:“这样干站着能瞧出个啥,是能跑能跳,还是能抗能打?又不是抢着当三品大官,平白遭这样的罪,划不来。” 晋王听见这话,叫来长史:“去问问他们,若有人想放弃,现在就能领十两银子回归原位。” 长史领命而去,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复命:“回殿下,仍有二十个人不肯走。” 晋王说:“那就继续站。” 长史犹豫道:“再站一夜,恐怕要出人命。” 晋王淡淡道:“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于是又生生熬过一夜,二十个人里熬走了五个,剩下十五人冻得面唇僵紫,两眼发直,瞧着随时都能厥死过去。 晋王用过早茶后终于召见了他们,对他们说:“你们这样的心性,留在本王一个闲人身边,实在浪费,不如荐你们去虎贲卫,护佑天子,立功成名。” 没有人应声。 晋王又说:“或者赠尔等十金,奉还卖身契,随你们各奔前程。” 依然没有人应声,晋王垂目笑了。 “既然如此。” 晋王屈指轻敲在宽椅扶手上,幽沉的目光将他们每个人都扫过,淡声道:“各鞭三十,扔出府去。” “晋王殿下!” “殿下,我们做错了什么?” 十五个人面面相觑,或不服或愤懑,满面疑惑地望着坐在上位的晋王。 晋王心道,果然从前的萧成无力政事,连各家塞进王府的眼线都这般没脑子。不为名不为利,还要吃尽苦头做他的近侍,这样强的意图,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另有所谋。 晋王轻笑道:“各自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以后的晋王府不是从前的晋王府,叫他们派些有脑子的人来。” 此言一出,有人哑了声,有人仍狡辩不认,晋王望了长史一眼,长史回过神,连忙唤府卫将这十五人都拖下去。 眼前终于清净,晋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若搁在前世谢府,凡有嫌疑的这五十人都会被他杖毙。前世阿萤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毕竟也与府中吃里扒外的奴才脱不了干系。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尚未开始,他不想造太重的杀孽。 长史处理罢这些人,大冷天里抹着汗回来复命,却见晋王殿下披一身月白色轻袍坐在风口,悠游自在地朝他招招手。 长史走过去,接住他老人家丢下的又一页名录。 “明天过晌,本王要见这些人。” * 许是晋王府的动静吸引了贵主的注意,她一时无暇再与姜家为难,让从萤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从萤前往姜老御史的书阁,将他生前的手稿一一整理,在书架夹层里发现了另一本《谏垣集》,无论内容笔迹,都与谢玄览拿与她看的那本一样。 还有不知何人塞在案头的夹页,上面记载着那首刻薄的童谣。 若是虎贲卫围府那日,这两样东西同时从书阁里搜出,只怕姜家脱不了诽君谤主的罪名,届时陷于绝境之地,恐怕只有倚求谢氏这一条路可走。 幸好。 从萤将这些见不得人的手稿扔进铜火盆里点燃,小妹阿禾缩在盆边烤火,失神喃喃道:“姐姐,我想吃烤栗子……” 听见这游丝般的声音,从萤心头一紧,连忙察看她的神色:“阿禾,你觉得难受么?” 小妹“嗯”了一声,捂着额头伤疤所在的地方,小声喊疼。 她这旧伤偶尔会引发头疼,只有城外青芦山玄都观的绛霞冠主能暂行缓解,玄都观里有棵栗子树,阿禾每次头疼时,都会想起烤栗子的香气,误以为是吃了烤栗子病才会好。 时值薄暮,隐约传来城门落锁的铜钟声。 从萤让阿禾躺在自己腿上,净手后帮她揉按脸侧的穴位,同她商量:“咱们明日一早就去找绛霞冠主,吃烤栗子,好不好?” 阿禾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缩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从萤抚着阿禾的鬓角叹息,难免又惆怅以后的日子。 长房冷漠算计,母亲只回护幼弟,以后倘若她嫁了人,谁又能看顾阿禾呢?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侠客 翌日一早,从萤打点好马车,准备带阿禾出城去玄都观。 将出门时遇见母亲赵夫人,她牵着幼弟,幼弟怀里抱着刚从货郎处买来的新式样磨喝乐,还有一面声音清脆的鹿皮小鼓。 阿禾为那鼓声吸引,挑帘往外看,赵夫人见是她俩,站住了脚步。 “怎的又要出门?”赵夫人问。 从萤说:“阿禾昨夜头疼,我带她去寻绛霞冠主瞧瞧。” 赵夫人见马车里还堆了些别的东西,不由得叹气道:“朝廷停了你祖父的俸,长房又在筹钱要给大郎买官,府里的银子只进不出,你从前送的香火钱不少了,往后该谨慎些。” 从萤长睫轻垂,半晌没说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一箱她亲手誊抄的启蒙书册,要送给观中的小女冠们,还有旧衣洗净后改成的冬袄,堆着也是遭虫蠹蚁噬。 想来不及一面鹿皮小鼓值钱。 但从萤没有与母亲争辩,只温声答应:“以后不会了。” 赵夫人说:“早去早回,叫车夫小心驾车。” 从萤又应了声知道,这才催马车离府奔往城门。 山路上岚光正盛,阿禾见从萤蹙眉不顾,小心问她:“是不是娘说的不对,你生气了?” 从萤回神,释然地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做一面鹿皮小鼓。” 阿禾闻言睁亮了眼睛。 方才她就喜欢弟弟手里的鼓,只是不敢说,怕母亲生气,姐姐为难。 “我们去问绛霞姑姑,”阿禾晃 着从萤的袖子,“她会做烤栗子,一定也会做鹿皮小鼓!” 从萤与绛霞冠主在许州时相识。 姜老御史被贬往许州后,从萤的父亲姜家二爷辞官前往侍奉,后因心中积郁,病逝在许州。 母亲伤心之余,只能顾及新出生的幼弟,未提防竟把小妹弄丢了。 母亲不敢舍下幼弟去找人,聘来的家仆们忙着各奔前途,更难尽心,从萤只好自己出门去寻。 十岁的半大姑娘已能瞧出招眼的姿色,从萤为此特意将脸上抹得黄一块黑一块,又烧坏了头发,换上家仆的旧衣服,沿着小妹被掳走的窄巷开始往外找。 她打听得一个多时辰前,赌棍侯三曾在此逗留,思索片刻,毅然往黑赌坊的方向走。 从萤(重生) 第9节 她边走边琢磨该如何混进赌坊里找侯三,不料刚拐进赌坊的巷子,见火光与黑烟冲天而起,许多人惊恐地闯出黑赌坊的门,如飞鸟投网似的被围守在外的官兵抓住。 她听见侯三惊嚷:“赌坊怕被抓,引爆了火药,快跑!快跑!” 从萤急切追问:“你刚才掳的小姑娘,她在哪儿?” 侯三下意识回头去瞧赌坊,又转头斥从萤:“胡说!我没见过什么小姑娘!” 从萤仓皇环顾官兵,请他们进赌坊救人,官兵自然不应,嫌她碍事,推了一把,从萤摔在地上。 她所有的情绪都被走丢的小妹紧攥着,爬起来就往赌坊冲,滚滚浓烟将她呛了个跟头,她索性闭上眼,结果两步撞进一人怀里。 火光流金,浓烟乌灰,却有一角朱红色从眼前划过。 竟然是本该远在云京的谢三公子。 从萤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从萤。 他的声音已变得十分锋锐:“你是把脑子当赌筹当了吗,着火了还往里跑?” 从萤急声道:“我找小妹!一个三岁的小姑娘!” 烧断的梁木砸落,被谢玄览一脚踹开,旁边有人嚷嚷:“三公子,快别管闲事了,眼下这祸已闯得够大了!” 谢玄览却说:“方才没起火时,我还真见过一个小姑娘。” 从萤问:“在哪里?” 谢玄览拎起从萤的后领,不让她往里面跑,笑道:“小乞丐,你喊我一声血刀无影客大侠,我帮你找人,如何?” 从萤几乎要给他跪下:“血刀无影客大侠,求你——” 话音未落,朱红衣影划过眼前,他已折身闯进了火海里,侍从低骂了一声,也跟着回头。从萤知他身份尊贵,虽想依仗他却又不敢完全依仗他,一咬牙也闷头闯了进去。 滚烫,闷窒,热浪几乎瞬间将她冲晕。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找到了,这边走!” 从萤努力睁开眼,看见谢玄览怀里有一团小小的浅紫色,正是今早她为小妹挑选的衣裙。 少年抽刀劈开后门门栓,像拎小鸡仔似的将从萤甩出去,又将小妹抛给她,正落进她怀里。 屋梁轰然塌陷,从萤的心险些随着喊声跳出喉咙:“谢……血刀无影客大侠!” 直到瞧见红色身影跳出来,才缓缓舒开一口气。 谢玄览潇洒利落地收刀,正嘲笑狼狈爬出来、正在地上打滚灭火的随侍,忽又听见那小乞丐急声欲哭:“小妹,小妹!你醒醒!” 他转头,见那小孩儿闭着眼,仿佛是死了。 官兵围近救火,马上就要赶来后门,他一把拽起小乞丐:“快走,不然被当成赌客抓起来!” 从萤紧紧抱着小妹,慌慌张张跟着他翻出院子,横穿街巷。眼见她跑不动,谢玄览竟将小妹抛给侍从,一把将从萤扛起来,直跑到城墙根的水渠边才停下。 从萤抱回没了气息的小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味落泪。 谢玄览就着水渠里的活水洗净脸上的灰尘,见小乞丐哭得伤心,却只叹息一声,便要扬手作别。 “血刀无影客大侠!” 谢玄览的脚步又生生顿住。 侍从急得险些原地蹦起来:“三公子,您已仁至义尽了,那位正满城抓您呢!” 从萤咽下哭腔道:“小妹还没死,她身体是软的!” 闻言,谢玄览转回身,问从萤:“有人正追杀我,敢不敢跟我出城去找大夫?” 从萤慌忙点头:“敢!” 就这样,从萤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两人,躲在草料车里逃出了许州城。谢玄览用镶金玉佩从路过的商队手里换来两匹马,带着从萤一路直奔城外道观。 在道观里,从萤第一次见到绛霞女冠。 她云游到此地,路上与谢玄览不打不相识,如今谢玄览来寻她,倒不似两人结过梁子,仿佛老朋友。 绛霞女冠自从萤怀里接过小妹,笑着望向谢玄览:“不是说我招摇撞骗,同处片刻也忍不了么?” 谢玄览说:“我是忍不了你,但这俩小乞丐跟着你做神婆,总好过四处讨饭。” 他从供盘里拿了两个梨,一个揣进怀里,一个抛给从萤,朝她喊道:“井口有水,去洗把脸。” 从萤没有动弹。 她知道姜谢两家已经交恶,不敢让谢玄览认出自己的身份,只垂首往绛霞女冠身后躲。 “小白眼狼。”谢玄览轻嗤,扬了扬手中刀,即算是潇洒作别:“我走了,后会有期。” 走出山门前还拐到厨房里顺走了两个肉包子。 从萤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门拐角,这才回身专心地等待着绛霞冠主给小妹治伤。 绛霞冠主为小妹清洗了口鼻里的积灰,又将她平放在石台上渡气,用符水为她擦洗身上的灼伤,约半个时辰后,小妹呼吸渐显,从萤喜极而泣,跪下给绛霞冠主磕头。 绛霞冠主扶起她:“你先别高兴,她磕坏了脑袋,苦日子在后头。” 她说:“这小姑娘八字太薄、命格太险,幼年遭此大难也是舛途天定,你此番费力救她,虽为她改一时命数,往后却更有数不尽的难关,更会影响你自己的命数,除非你将她留在我身边,此生不复相见。” 从萤愣住:“我一天见不着小妹,心里就发慌,怎可能一辈子不见她?” 小妹意识朦胧地朝她伸出手,喃喃喊着:“姐姐,疼,姐姐,糖串……” 从萤听得心都要碎了。 小妹本是天生聪慧,才刚到听懂话的年纪,就记住了姐姐喜欢吃糖串,姜父停棺时开门迎客,她听见挑货郎的叫卖声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她没有钱,指着货郎挑垛上的糖串咿咿呀呀,输红眼的赌棍侯三见她冰雪可爱,用一文钱买的糖串将她骗走了。 从萤握住小妹乱晃的手,摘下粘在她袖角的糖块放进嘴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紧紧拥着小妹说道:“不怕,姐姐不会丢下你的。” 绛霞冠主见此叹息。她最见不得小姑娘受苦,掐指给从萤算了算,说:“既然日后你也回到云京去,若舍妹有头疼脑热,可去城外青芦山玄都观寻我。” 她一语成谶,半年前,皇上突然起用祖父,她们一家又回到了云京。 从萤念着往事,一路默默出神,直到马车停在山门前,小妹拽她的袖子才幡然惊觉。 她将手心里摩挲的金镶玉佩藏回袖中,挑帘,见绛霞冠主带着几个小女冠,正停在山门处等她,仿佛早知晓她要来拜访一般。 从萤情不自禁笑道:“姑姑,劳你芳驾在此,是又算到了我的行踪?” 绛霞望着她,见山岚金光浮绿鬓,如吹开一枝灼灼木樨,她眼底虽深藏着愁绪,面上却是神采奕奕,心中不由得无限感慨。 三清天尊庇佑,梦中故人如昔。 从萤跳下车,同几个小女冠一一见礼。 这些小女冠或是弃婴,或是孤女,都为绛霞冠主收养,跟随她养生修道。因从萤常来玄都观陪伴,带来些热闹,她们都很喜欢从萤。 厮见罢,女冠们帮车夫往外搬东西,绛霞冠主牵过小妹阿禾的手,细细问询她的近况,然后对众人说:“我要带阿禾到精舍去焚香施针,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从萤与众女冠齐声应是。 女冠们上午要跟随师姐读书,与从萤待了小半个时辰后,都恋恋不舍地离去。唯有年纪长些的倚云师姐闻讯寻来,手握一册《淮南子》,对从萤道:“总算盼着你来,我有些文义不通的地方,想请教你,咱们边走边说。” 今日道观里香客冷清 ,更显秋色浓深,沿着偏殿向后山方向,满地霜叶如火,是另一番深红浅碧。 从萤与倚云师姐相携而行,一人身着素织褙子,一人身着浅紫纱罩,像是这树树秋色里衣不染尘的天女仙君。 “……‘饥虎可尾’的‘尾’字,并不应作‘尾随’之意,它本是楚国时的文字,上‘尾’下‘少’,此字意为践踏,讲的是若心中纯白无机,其强大可以制伏饿虎。” 从萤握着书册娓娓而谈,忽然,她的目光落向一棵乌桕树。 乌桕树临山亭而栽,颇有巍峨之势,顶梢的叶子红透如朱冠,底部粗枝仍绿叶葱茏,挂了许多祈福的木牌,微风吹过时候流苏交织,叮当作响。 从萤停下脚步,望着乌桕树出神道:“这场景,总觉得哪里见过,莫名熟悉。” 倚云师姐说:“本是一棵寻常的乌桕树,约小半年前,有位香客挂了首诗作在树上,不知怎的传开,引得许多人前来,竞相附和,便给装挂成了如今的模样。” 从萤上前探看,很快在众木牌中寻到了最先挂上来的那一首《秋台啼兰》。 兰草惜颜色,移向高台栽。 遗爱惹芳妒,虫蚁附香膻。 飘飘西风起,摇摇孤影寒。 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 倚云师姐点评道:“此诗文采中成,虽有古韵,却算不得出众。” 从萤说:“文人墨客吟兰花,总是颂其清高难攀,此人却不同。” 她仔细端详木牌上的笔迹,凑近嗅了嗅仍残留其上的芳香,颇为肯定道:“是位女郎。” 她说着,又信手翻了翻周围的和诗,苦笑着摇摇头:“这些人都不懂她,她求的绝非是情郎的眷顾……她必然是处境艰难,又无处可诉,才发为喟叹。” 倚云问:“那她求什么?” 从萤说:“我不知道,可能她也正迷茫于此。” 倚云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感兴趣,莫非也想和诗一首?炭笔就在亭中。” 从萤竟然真的走去亭中,拾起了木牌和炭笔。 只见她写道: 既生照庭色,岂甘同蔓草。 秋风布德泽,高台助远香。 桃李随尘尽,虫蚁朝暮死。 秋鸿避寒去,也羡傲霜姿。 作者有话说: ---------------------- 作者水平不代表女主水平,作者作诗水平有限,请读者朋友发挥想象力,假装成很厉害的样子[合十][合十][合十] 从萤(重生) 第10节 第8章 道逢 绛霞冠主施罢针后,小妹高兴地说头不疼了,跟着几个女冠姐姐去拾板栗烤着吃。 从萤与绛霞冠主山亭里对坐饮茶,问起在乌桕树上挂诗牌的那位香客。 “她啊。”绛霞冠主笑着叹了句,却是没了后话。 从萤奇怪:“姑姑是世外人,难道也有不可说?” 绛霞道:“非我不可说,是我不能肆意乱了缘法,我还是惜阴德、敬天道的,不像某些人……” 提起这个,绛霞忽然问她:“听说谢氏要与你家联姻,你要嫁那位谢三公子么?” 此事已在孝成郡主面前过了明路,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媒人,传扬开倒也不奇怪。 从萤垂目轻轻摇头:“水中捞月罢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绛霞问:“怎么说?” 从萤道:“于理,吾家只求平安,不贪富贵,便不该与炙手可热的谢氏绑在一起,于情么……” “于情如何?” 从萤拾盏饮茶,澄金色的茶汤里晃动着她眼底的怅然,她却笑了:“姑姑,何时对世俗的事这样感兴趣了?” 绛霞便不再问了,望向天际的乌云道:“恐是山雨欲来。” 从萤担心雨天山路难走,携小妹早早告辞,倚云师姐用烤熟的板栗塞满了小妹的布袋,圆鼓鼓热乎乎,仿佛揣了两个手炉。 果不其然,马车行至半路时,大雨倾盆般落下。 车夫放缓了速度,从萤听见马车后渐传来杂乱的马蹄与嬉笑怒骂的声音,挑帘回望,见是一行锦衣公子游猎下山。 为首那人身着宝蓝色软缎圆领袍,从萤认得他,乃是英王儿子、今上的子侄,淮郡王萧泽贞。 她放下帘子,对车夫说:“路旁避让他们。” 车夫在山路稍宽处勒马,那行年轻公子瞧也不瞧地从旁经过,从萤正要松一口气,有人同萧泽贞说了句什么,他突然调转马头,又折身回来。 隔着密如蚕织的雨声,从萤听见萧泽贞问:“这是永兴坊姜家的马车吗?” 从萤默默叹气,挑开帘露出面:“是姜家的女眷上山拜神。” 萧泽贞为她的美貌怔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轻笑道:“原来你就是攀了谢氏高枝的姜四娘子。” 从萤说:“阁下若有什么事,请亲谒姜府,寻我伯父。” 萧泽贞却挑剑拦住她的去路,说:“我既是来寻姜家晦气,便也顾不得里头是坐了只癞蛤蟆,还是只高枝雀了。” 说罢拔剑一挥,将马车的缰绳斩断,又抽了两鞭子,竟把马给惊跑了。 车身“哐当”陷进软泥中,从萤连忙护住受了惊的小妹。 萧泽贞朗笑道:“你们姜家人惯会钻营,倒是让我瞧瞧,是如何没路找路的。” 说罢调马转身,带着那群起哄的公子哥潇洒下山去了。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马车轮子在泥窝里越陷越深。 从萤望了眼天色,对车夫说:“劳你回府再牵一匹马儿,倘若不成,带两把伞回来也好。” 车夫冒雨离去,从萤解下披风给小妹添上。 小妹这才敢从她怀里抬起头,闷闷不乐道:“方才那个坏蛋,欺负人,要赔马。” “那位是英王的儿子,淮郡王殿下。” 从萤向小妹解释萧泽贞如此态度的原因:“除晋王外,淮郡王是最有力的嗣子人选,因此也最招贵主惦记。他想学晋王不理朝政,收敛羽翼,因此最怕在立嗣的事上出风头。” 小妹阿禾掰着手指头想要理清:“晋王……淮郡王……贵主……” 从萤说:“但是祖父生前上的折子里,骂了贵主弄权涉政,骂了晋王尸位素餐,却独独称赞淮郡王有东宫风仪,呼吁皇上将淮郡王立为嗣子。” 回想起《谏垣集》里的内容,从萤叹息道:“这简直是将淮郡王往贵主眼睛里戳,也难怪他对咱们姜家心怀怨气。” 祖父此行,不仅败坏了自己的清名,还将除谢氏外的所有人都得罪了遍。 从萤至今未能认同祖父的做法。 阿禾简直被绕晕了,牵从萤的袖子:“姐姐,我不懂。” 从萤笑着抚过她鬓角,说道:“没关系,我会多多给你讲,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虽然小妹磕坏了脑袋,理解事情很慢很难,但从萤不愿将她当成傻子对待,凡有什么事,都会不厌其烦地想要教她。 雨天天色暗得早,山雾笼合,不过小半个时辰,三步外已是模糊难辨。 从萤与小妹阿禾缩在一处剥栗子,忽然,她朝阿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马车来了。” 阿禾马上躲进她袖子底下。 叮叮当当,徐徐渐近,是马车四檐金铃碰撞的声音。 她悄悄掀起后帘一角,望见一驾宽敞华美的铜鎏辂车,车身宽大如小房,由三匹毛色高矮一致的枣红马牵引着,分明是庞然大物,轱辘履在泥泞山路上,却十分轻巧。 马车前后都有侍卫,车外随驾的侍女跳下车来,走到从萤面前问:“是哪家的女眷?” 从萤答:“永兴坊,姜家。” 她以为又是一场为难奚落,不料那侍女却说:“我家主子请二位登车同行回城。” 从萤微怔:“请问阁下是……” 侍女:“晋王殿下。” 竟然是晋王。 既是晋王,他应该比淮郡王更看不惯姜家才是。 从萤起身向侍女施礼,慢慢说道:“多谢晋王殿下好意,吾家车夫很快将回转,我与小妹一身泥泞,不敢玷污殿下玉驾。” 侍女脸色冷淡:“殿下恩赐,岂容你推拒?我请不动,只好叫侍卫来了。” 果然是为难人来了。 从萤将最坏的情况想了想,起身整理衣衫, 对小妹道:“你仍在这儿,等着车夫来接你。” 小妹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姐姐,别丢下我!” 从萤小声同她商量:“你乖些,回家我陪你,好不好?” 小妹摇头,那侍女说:“不要啰嗦,都一起去。” 从萤不得已将阿禾也带上,紧张地将她护在身后,弃车登辕,犹豫着叩响那架华美马车虚掩的门。 她声音徐缓如淌过花叶的雨流:“臣女姜氏行四,携小妹叨扰,多谢殿下施援。” 许久,马车里传出一声“嗯”。 从萤试探着推开碧纱车门,垂视的目光先扫见铺满车厢的火狐皮,金红艳艳如流火,只一眼,便觉得十分暖和。 向前是一角玄色氅衣,袖口用金线绣着一枝繁盛木樨,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精致如玉镂琼雕的手。 论养尊处优,云京少有人能越过眼前这位。 在她思索晋王的同时,晋王也在端详她。 看她被冷雨打湿的乌鬓、冻得通红的鼻尖,垂睫湿润如燕羽,遮挡着目光里的警惕与不安。 即便处境如此,她仍落落从容地向他行礼,暗示自己并非柔弱可欺:“车夫很快会寻来,想必不会打扰殿下太久,待过几日伯父回京,一定登门道谢。”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际,都像是一朵炸开的雨花。 即使来时路上,他已经构想了无数遍,可是真的见到她,仍然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十五年。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悲喜交织的情绪瞬间涨满,他掌间的茶盏是热的,掌心却是一片冷汗,随着他指节拢紧,颤抖得愈发明显。 他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克制,才能忍住不去触碰她、拥住她。 从萤未听到回应,悄悄抬头去看,晋王连忙别开脸,没让她瞧见自己的失态。 “坐吧。”他声音压得很低。 马车里十分宽敞,晋王吩咐侍女在两人中间摆开一架桌屏,从萤虽未说什么,他却敏锐感觉到她松弛了几分。 五味杂陈之余,不由得失笑。 长几下放置了炭盆,四角也搁了暖炉,方才从萤被冻得浑身僵麻,如今被暖香一熏,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 晋王隔着屏风望向她。 想起前世婚后,她因体弱多病,常避居不出,难道此时便已种下病根了么? 心中隐隐浮现不安,晋王唤了一声:“紫苏。” 方才的冷面侍女推开碧纱门,态度恭谨:“殿下。” 晋王晃了晃盏中茶水,问:“这茶里加了什么?” 侍女答:“加了干姜、参片、川芎。” 晋王蹙眉:“简直难以入口,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这不是您出门前特意吩咐的么? 侍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恭顺道:“奴婢马上重新沏一壶。” “这一壶也别浪费了。” 晋王往屏风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可见从萤柔丽的轮廓。 “赏给两位姑娘吧。” 侍女将晋王面前的紫砂壶转到从萤这边,倒满两个新茶盏后退下。 从萤道了谢,尝过一口,确实是好茶,加了许多宜养暖身的药材,热流沿着喉咙涌向四肢百骸,马上就不觉得冷了。 她将另一杯端给小妹,小妹喝过热茶后也精神了许多,从她怀里探出头,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想往屏风另一侧打量。 这样一壶茶,绝非奴婢自作主张,倒像是刻意为受寒的人准备。 从萤(重生) 第11节 从萤从未受过这样的照顾,心中颇为触动。 虽然她尚未猜透晋王的意图,至少在这一刻,为这一盏茶,她是真心感激他的。 于是从萤缓缓说道:“晋王殿下,干姜与川芎都是味重之物,药性重合,若您不喜这风味,可以二者去其一,尝试以桂花代替,此花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晋王侧耳如听纶音,听罢久久不言。 他想起前世,从萤嫁到谢家后,亲自照管他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 她闭门不出的时候,就在院中侍弄桂花,此后那桂花开得极好,出入都会沾染满袖清香。 有一回他醉酒而归,染了风寒,从萤难得亲自去看望他,虽然陶罐里端的是他最厌恶的姜汤,却对他说:“我用桂花掩了姜的味道,三公子,你试一试。” 他喉间干涩,欲摆手推拒,却抓到了她的袖子。 潮湿,柔软,沾满了新鲜的桂花香气,将吹凉的汤勺抵在他唇边。 那是他头一回将整罐的姜汤喝了个底净。 之后他常想起那混合着姜辣的木樨香,在他醉酒的时候,在他伤病的时候…… 在他思念她的时候。 从萤许久未听到回应,以为是惹了晋王厌烦,心中暗恼自己多嘴,转头把侧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探看窗外的景象。 雨弱了些,细密如雾,沾衣欲湿。 偶尔路过披着蓑笠的挑夫,想来是快要到山脚。 还好这一路风平浪静…… 心念刚起,忽听晋王开口:“听闻姜家门前的桂花树,是整座云京开得最盛的一棵,眼下花还开着吗?” 从萤说:“今日离家时,尚见枝头零星,待这一场秋雨停歇,恐怕便落尽了。” “无妨。”晋王说:“若得空闲,折一枝送到晋王府吧。” 还是没忍住横生枝节,想与她再多见一面。 从萤默了默,低声应是。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打探 茶水添过三巡,城楼遥遥在望。 晋王的目光始终落在桌屏的蝴蝶刺绣上,随着马车起伏、人影晃动,看那蝴蝶时而落在从萤鬓角,时而栖在她脑后。 前世的今日,他因出城抓捕逃犯,不知从萤路遇淮郡王,马车失陷,困在雨中直到夜幕。 只是后来听说她大病了一场,落下寒症,婚后寻来许多大夫调养,也总不见好。 是他对她太不经心,才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叹息罢,晋王开口问她:“听闻姜谢二氏欲结秦晋之好,对谢三公子这位夫婿,姜四娘子觉得还满意么?” 从萤为他这突然一问愣住,心道今日是撞了什么邪,怎么人人都来打听这件事。 她想了想,实话实说道:“这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姜家门楣低陋,不敢生攀附之心,何况仍在为祖父守孝,家中子女怎可谈论婚嫁。” 晋王心想,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前世因虎贲卫围搜姜家,将姜氏亲眷下狱,从萤不得已才请来孝成郡主证婚,手持婚书逼到谢家门前。至于谢三公子本人,借着履约的名义,半推半就认下,这才成全了这段婚姻。 今世姜家未陷入此燃眉之急,从萤她仍心存侥幸,想带姜家走避世为安的路,因此这桩婚事,少一桩推波助澜的引子。 晋王思虑后说:“既然是两方亲长定下的婚事,门楣高低不是问题,究竟是四娘子不满意夫婿的人选,还是谢三他同你说了什么?” 从萤算是明白了晋王为何会载她同行。 原是为旁敲侧击询问谢氏的婚事。 她说:“婚姻之事,长辈自有论定,臣女作何想并不重要。至于谢三公子,臣女更不敢妄加议论,晋王殿下还是亲自问他比较好,臣女与他不熟,无话可说,只是惭愧令殿下白白跑了这一趟。” 晋王听她似有误解的意思,下意识想要辩白:“我不是为他——” “殿下,城门到了。”侍女在外提醒道。 晋王哑了声,在心里骂了一句猪油蒙心的混账东西。 他知道年轻时的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看谁都带三分冷眼,旁人热脸相迎尚未必理会,何况如从萤这般冷静避让,他更不会上赶着。 一着急,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扶案骤咳不停。 听着他努力克制的咳嗽声,从萤想起这位殿下身子骨弱,不由得懊恼自己的意气之言。 遂开口转圜道:“无论如何,臣女感激殿下今日相载,此后定会为殿下多多祈福……城中人多眼杂,臣女入城后另行赁车,就不给殿下添麻烦了。” 马车停在城楼斗拱下,从萤下车前,隔着屏风再次向晋王拜谢。 眼见她推门将去,晋王忍不住道:“别忘了木樨花。” 从萤应 是,接过侍女递来的油纸伞,落地后转身,却见城楼斗拱的另一端,有一人正驭马而立,静静看着她。 明朱色的氅衣被蒙蒙雨雾洗得冷艳,如杜鹃啼血。外披金甲熠熠,身后扈从如流,仿佛敛尽了晦暗天地间的秋晖。 倾山倒海,烈烈灼目。 与他对视的瞬间,从萤握紧了伞骨,心道:真是背后说人,当面撞鬼。 * 谢玄览今日出城缉捕逃犯,本打算连夜就地审问,刑架刚摆开,尚未来得及烧烫烙铁,守城门的禁卫前来报信,说晋王的车驾出城去了。 谢玄览对此颇感兴趣:“他不是正闭府整治奴才么,这是又起了什么兴致?” 信使说:“远瞧晋王身边的侍卫并非等闲,兄弟们不敢擅作主张跟踪。” “无妨,他总要回城。” 谢玄览命人把逃犯连同刑具一起收拾罢:“咱们回城等着他。” 回城后安置了逃犯,正值大雨瓢泼,谢玄览站在城楼上避雨处饮茶,低眼瞧见一个壮年男仆挟着两把油纸伞,急急忙忙要出城去。 这是姜家的马夫,去姜府解围那天,谢玄览瞥见过一眼。 他向身边侍卫示意了一下:“去问问他给谁送伞。” 侍卫领命而去,半炷香后回来禀报:“那马夫说,他家四小姐上山拜庙,马车坏在山路上,主人家不肯让他再牵新马,他只好带两把伞去接应。” 谢玄览听罢说:“看来姜老御史死后,这位姜四姑娘的处境堪忧啊。” 挥挥手放那马夫出城,忽然却又问了一句:“拜哪座庙?” 侍卫答:“青芦山玄都观,年轻女郎都喜欢去求姻缘。” 青芦山正是晋王车驾离去的方向。 姜老御史生前的折子里斥晋王无用,想也知道他对姜家人的态度不会好,倘若狭路相逢,难免有为难之举。 谢玄览搁下茶盏,欲提起燕支刀下城楼,想起从萤对谢氏的态度。 不食周粟,敬而远之。 便又折回身,继续饮那盏落了雨水的茶。 侍卫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他低声道:“我何必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要躲着走,我偏要去旁观,且看她如何巧言令色。少不得又要劳我出手,欠了人情,才好谈退婚的事。” 思及此,吩咐传令官:“整队,咱们也去山道上遛遛马。” 传令官望了几望天上的雨,终是不敢质疑,命奉宸卫在城楼斗拱下集合。 谢玄览提刀披甲,刚跨上马,却见城门外悠悠驶来一辆华盖马车,停在斗拱的另一端。清脆轻巧的金铃声里,一只素净的手探出碧纱门,接过侍女递来的馨黄色油纸伞。 伞外濯枝雨,伞下芙蓉面,盈盈似春风吹开。 他静静望着她再回身同晋王道别,含笑谢过侍女,落地与他撞见时,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 活似见了鬼。 到底谁见了鬼。 谢玄览面色不善地驭马走近,从萤只好礼数周全地同他见礼寒暄:“三公子,这样大的雨也巡城,真是辛苦。” “我不是出来巡城的。” 话一出口又后悔,谢玄览微微蹙起眉,解释道:“你家马夫说你在山路上失了马陷了车,恳求我带人去接你,没想到姜四姑娘自有办法,倒是我多余了。” 从萤只顾着惊讶:“想是家仆关心则乱,三公子公务繁忙,怎好为此等小事劳神。” 谢玄览似笑非笑:“能劳动晋王殿下,倒也不见得是小事。” 晋王端坐马车中,本不想出言打搅,终于还是听不下去这阴阳怪气,推开侧窗对谢玄览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孤,何必为难她一个姑娘,放她回家罢。” 又唤道:“紫苏,你送姜姑娘一程。” 紫苏应声,自从萤手中接过伞,为她和阿禾擎着挡雨,谢玄览却看不顺眼,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他说:“姜四姑娘既欲置身事外,若是被人看见与晋王府女官同行,影响不好。我已派人去取谢府的马车,劳四姑娘稍候。” 从萤心想,恐怕谢府的马车才更惹眼。 只是城楼斗拱前后都被身着金甲的奉宸卫围守,谢玄览已嚣张到不在乎晋王的身份,从萤也不好说什么。 她识趣地退到斗拱檐边,远远看着谢玄览与晋王对峙。 一个绯衣金甲,英姿猎猎立在马上;一个玄衣狐裘,手捧暖炉靠在车中。分明是风采迥异的两个人,看得久了,竟然觉出一种诡异的相似。 心中暗笑自己这莫名的念头,从萤移开目光,转而去望斗拱外的冷雨。 这是谢玄览头一回与晋王接触,从前风闻他体弱多病、不理世事,如今瞧着体弱是真,却未必遗世独立。 他先开口问:“这样大的雨,晋王殿下因何出城?” 晋王道:“上山拜神,雨虽大,却证虔诚之心,不是吗?” 话音落,听见谢玄览一声嗤然,知道他不信。既不信神,也不信此行只为拜神。 从萤(重生) 第12节 ——年轻时的自己,是有些过于狂妄了。 因此又说道:“谢三公子年轻,未识愁滋味,不眷神佛前,是好事。只是凡事当给自己留退路,免得将来拜求无门。” 谢玄览充耳不闻,问他:“莫非是拜神下山的路上,遇到了马车失陷的姜四姑娘?” 晋王颔首:“是。” 谢玄览:“晋王殿下倒是好心,姜家的人也愿意施援。” 晋王:“朝堂纠纷,本就与她无关,何况救人之急无关身份,纵使是谢三公子,孤也不会旁观……三公子若仍有问,不妨请孤去谢府稍坐,请来谢丞相一同审问。” 谢玄览轻笑:“那倒不必,只是殿下身为亲王,下次出城要记得与燕旗卫报备才是。” 燕旗卫是辖制云京城门出入的禁卫,是云京二十四卫之一。 名义上,燕旗卫与谢玄览统领的奉宸卫平级,只因谢玄览家世太好、本事太硬,二十四卫中有半数禁卫统领都出自他麾下,使他成为二十四卫的无冕之主。若他下令,半天内就能控制住整座云京。 旁人敬畏谢氏,有七分是为谢丞相,也有三分是为谢三公子。 晋王懒得与从前的自己斗气,垂目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劳驾三公子相告,知道了。” 谢府的马车已到,虽不及晋王车驾高大宽敞,胜在精雕细镂,温暖舒适,甫一推开木门,沉水香迎面扑来。 见从萤犹豫着不肯登车,谢玄览在她身后道:“姜姑娘若不想乘车,我也可驭马送你回去。” 从萤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带着小妹登上了谢家的马车,在奉宸卫的护送下,往姜家的方向行去。 她走了,谢玄览也要走,与晋王的车驾擦肩而过时,忽然被唤住。 “险些忘了提醒三公子。” 晋王搁下冷却的茶盏,因顾忌的人走了,说话也少了几分客气。 “姜四姑娘马车失陷,是令表兄淮郡王所为,三公子有心在此充事后的好人,也许更该想想如何防患于未然。” 闻言,谢玄览蓦然攥紧了缰绳。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故人 谢玄览冒雨前往青芦山玄都观。 玄都观分东西两观,太霄道人带着座下道士们住在东玄阳观,他的师妹绛霞冠主带着女冠们住在西玄阴观。 谢玄览先往东观去,太霄道人听是他来,躲在精舍里不肯露面,谢玄览逮住几个小道士,询问昨日淮郡王萧泽贞上山的事。 小道士觑着谢玄览佩在腰侧的燕支刀,只觉得煞气冲天,吞吞吐吐道:“是……淮郡王与诸位公子到后山打猎……下雨了,就来观中避雨,后来又走了。” 谢玄览问:“既为避雨,为何雨未停就走?” 小道士说不知道,谢玄览摆弄着刀柄,似笑非笑,仿佛下一瞬就要脱鞘而出。 小道士转身欲逃,却被奉宸卫拦住去路。 谢玄览说:“仔细想想,他们离开前后究竟有谁来过,抑或说过什么,你若记不起,我这刀可以帮你。” 小道士情急中又想起些细节,连忙交代道:“今日午时,西观的倚云师姐来借炭,说要烤栗子招待贵客,淮郡王说西观的栗子一向金贵,连他也讨不来,就派人 去打探是哪家女眷。” “之后呢?” “之后我去帮师姐搬炭筐,又去柴房里劈干柴,等我忙完已是申时,正见淮郡王他们要冒雨离开。” 谢玄览抬了抬眼:“你确定是未时么?” 小道士点头:“未时是开丹炉的时辰,我正要去开丹炉,路过时瞧见他们走的。” 谢玄览不由得蹙起眉。 萧泽贞未时下山,而晋王申时中才出城,从脚程来算,他们不会遇上,晋王遇见姜四娘子时,她的马车应该已经失陷了好一会儿。 倘若没有当面撞见萧泽贞,晋王又怎知是他惊跑了姜四娘子的马。 也许是姜四娘子自己告诉他的…… 这虽是唯一合理的猜测,但谢玄览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 姜四娘子是个能少言绝不多嘴的聪明人,凡事以避险为要,她绝不会主动向晋王诉说淮郡王的作为,既不会期待、更不愿见到晋王和淮郡王因她而生事。 她若要诉委屈,方才在城楼斗拱相见时,应该向他谢三开口。 谢玄览一时想不明白,打算顺路去西观瞧瞧。 绛霞冠主正在为年底的打醮开坛扎纸灯,仿佛早知他会来似的,宽几对面已摆好了干净的茶碗。 谢玄览端起茶碗,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龛台上的三清神像,见他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供台上摆满五谷和瓜果,只觉得好笑。 绛霞冠主头也不抬:“三公子不打算拜一拜吗?” 谢玄览道:“你知我一向不信这些,我是听说今日姜四娘子来过,来询问她的事。” 绛霞冠主笑了:“是,她来过,龛台上的供品和香火都是她新添的。” “她倒是虔诚,”谢玄览说,“放着皇城里的道观不去,冒雨跑到青芦山来。” 这是不信她上山只为拜神,又问绛霞:“冠主虽居云京,却不入云京,如何会与她一个闺中女子结识?” 说话间,女冠倚云端着一方漆木盘走进来,盘中放着一枚十分精致的镶金玉佩,是少见的玄鸟衔云形态。 谢玄览的目光霎时被吸引住,面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这是……” 这是他的玉佩,幼时天子所赐,约十年前他去许州,为救一小乞儿的妹妹而向过路商队换了匹快马。 倚云开口:“冠主,这是姜四娘子落下的,可否要遣人下山送还给她。” “你说这是姜四娘子的东西。”谢玄览望向绛霞冠主:“莫非是冠主在许州时所得,然后赠与姜四娘子。” 绛霞冠主轻轻摇头,将糊好的纸灯摆正,提笔在纸面上写字:愿见花长在,多情谢春风。 “那这玉佩为何会在姜四娘子手中?” 绛霞冠主含笑望向他:“三公子帮我把这祈福灯挂到廊下,也许就想通了。” 谢玄览说:“这是为姜四娘子祈姻缘么,冠主自诩尘外客,竟也理会这些俗事,真是稀奇。” 绛霞冠主说:“我与四娘子是忘年故交,自然希望她好。” 忘年故交?姜家才回京不过半年,如何论得上故交。 谢玄览不借梯子,直接踩在栏杆上挂灯,寒风吹得他衣角簌簌,而他身正形稳,没有丝毫摇晃,像一只停栖的朱雀。 他将纸灯挂住檐下铜钩,忽然想起来,姜老太傅被贬往许州,姜四娘子也在许州待过许多年。 算算年纪,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难道那小乞丐……竟是姜四娘子?” 西风吹得人头脑忽然清明,谢玄览从栏杆跳下,急匆匆问绛霞冠主:“当年带着幼妹的小乞丐是不是她?她认得商队,也认得玉佩,所以才能找他们赎回来!” 绛霞冠主慢悠悠望着他:“你笑得这样开心,是在笑什么?” “我笑——” 谢玄览压下嘴角:“我哪里笑了,我是说,她胆子未免太大,一个仕宦小姐竟敢往黑赌坊里闯。” 绛霞冠主说:“她只是瞧着冷淡,然而一旦对什么人挂心,总能做些惊世骇俗的事。” 那她对他算挂心吗?谢玄览不清楚。 他拿走了玄鸟衔云玉佩,倚云说道:“这玉佩如今是姜四娘子的物什,三公子就这样揣走了,我没法向四娘子交代。” 谢玄览说:“我会亲自还给她。” 离开三清殿时,谢玄览停下脚步,望了一眼方才挂在檐下的纸灯笼。珠箔纸透出的金色光焰照亮了纸上祈愿的浓墨。 如果她是许州遇见的小乞丐,谢玄览心想,也许她并不似他料想中那般厌恶他。 * 从萤乘坐谢家的马车归府时,与正要外出饮宴的三堂姐姜棠雨撞了个正着。 姜棠雨盛装端坐在双驾马车里,挑帘讽刺道:“既然回得来,何必又让车夫讨马,难道丢一匹还不够——” 话音未落,瞧见从萤身后的谢家马车,当即变了脸色。 车身以金玉镂刻百花谱、四角垂挂夜明珠,如此华丽精致的马车她只见过一次也忘不了。 这是谢玄览的妹妹,谢家六姑娘的车驾。 于是姜棠雨当即就嚷起来:“你怎会乘谢娘子的车驾回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长房夫人蔡氏闻声被引了来,姜棠雨跳下马车,一面拦着从萤的去路,一面向她娘告状,将满头珠钗晃得叮当响。 “她骗咱们说带从禾上山看病,实则去会见谢娘子,偷偷讨她的好,防着咱们呢。” 蔡氏看向从萤,眉心轻轻蹙起。她比姜棠雨的态度和缓,然而母女两人打量她的眼神却是一般锐利。 “你到底去哪儿了?”蔡氏问。 从萤答:“去了玄都观,见了绛霞冠主。” 蔡氏问:“去玄都观,怎会坐谢娘子的车回来?” 从萤不想提谢玄览和晋王,但也不想为这等小事编谎,故说道:“山道半路惊马陷车,遇上好心人搭载回城,又遇见谢家的人,好心借了我一辆车,我没见过谢娘子。” 她护着阿禾绕进门,向长房母女告辞:“阿禾淋过雨,怕头疼,我先带她进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听得姜棠雨在身后嚷嚷:“娘,你瞧瞧她!表面上一家人,背地里肯定在谢娘子面前编排我,我名声都坏了,还出门赴什么宴?我不去了,不去了!” 阿禾捂着嘴偷偷笑,抬头觑从萤,却见她神色冷淡,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数日,姜家大爷和大公子从江南送葬归来。 此时云京乍入冬,晨起推窗,枯黄的草木上浮着一层晶莹如盐粒的白霜。 从萤(重生) 第13节 从萤挑了个日头好的时候,将前几日收集的晚桂花铺在竹编药簟里,搬去太阳底下晾晒。因是要送去晋王府的东西,她格外经心,守在一旁,慢慢用竹夹将碎叶都拣出来。 她的母亲赵氏站在廊下看了许久,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光景。 赵氏出生在许州教坊司,母亲是教坊里的乐妓,父亲不知是哪路醉宿过的王孙。 母亲为她取名汀雁,赵汀雁。她在教坊司中长大,母亲给了她沉鱼落雁的姿容,不知名的父亲却给她带来了卑贱的出身,以至于连同在教坊司里的姑娘,都能唾骂她一句“野种”。 她天生懦弱胆怯,靠卖笑乞怜过活,受了排挤也不敢声张。 八月八,桂花发,教坊司里有盛宴,舞魁娘子却点名要她去熬桂花羹。没人肯给她现成的桂花,赵汀雁只好现去桂花树下拣,拣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过一捧,正犯愁时,桂花树忽然无风而动,金黄色的桂花簌簌落下,她连忙兜起衬裙承接。 如繁星坠落,如漫天流萤,很快就兜满了。 繁密的花枝中探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他边摇动花枝边笑道:“姑娘,听你念着要做桂花羹,我刚好饿了,也算帮了忙,等会儿能同你讨一碗么?” 他慢声慢语,温文尔雅,并无轻佻之意,然而赵汀雁还是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跑。 宴散后听姑娘们闲聊才知道,今日各县官员联合宴请新任许州通判,也就是今科状元郎赴宴,那状元通判走到门口,道了句“脂厌粉腻,难登大雅之堂”,转头不知溜去了哪里,宴罢时方归。 那时赵汀雁心想:既然是状元通判,以后便不会再撞上了吧。 “母亲。” 从萤的呼唤令赵氏从往事的沉湎中回神,见女儿目露关切,赵氏笑了笑,说:“没 什么,只是想起你父亲。你刚出生那会儿,他急急忙忙从公廨里赶回来,两肩落了桂花,想给你取名为桂,又嫌此字太俗,坐在庭前想到半夜,后来……” “后来他见桂花树里金光浮动,似有流萤飞舞,一拊掌,决定为我取名为萤,闺字落樨。” 从萤接下了后半句。 这段逸事她听过许多遍,初听尚十分动容,后来就渐渐淡了。 只因母亲每次提及,必然是另有意图。 “母亲因何事来寻我?”从萤问她。 赵氏确实有事。 她说:“咱家城东那两处布坊,昨日有人来问价,愿意出十二万两银子一起买下,这可比每年三千两的进账可观多了。” 从萤说:“布坊是祖父留给咱们的生计,我从来没有卖的打算。” 赵氏说:“官宦人家的正经生计是朝廷俸禄,沾染太多商贾习气,会令人看不起咱们。” 赵氏出身低,与姜家二爷私定终身,进入姜家后,自觉不敢与出身名门的长房蔡夫人并肩,又受过底下奴仆许多白眼,因此对身份十分敏感。入姜府七年来,一举一动都以高门贵妇为模范,战战兢兢,十分辛苦。 从萤知道她为难,不与她在此番道理上争执,只问她:“母亲要换这么多钱,是有什么用处么?” 赵氏说:“仍是为了给你弟弟拜老师的事。” 拜师束脩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从萤望着赵氏不说话。 赵氏叹息一声,只好实话实说道:“你伯母要腾出十五万两,给你堂兄在户部买个官。等这件事办妥了,你堂兄在朝中有了人脉,自会安排阿谦拜当朝大儒为师。” 从萤问她:“你不怕伯母收了钱不办事吗?” 赵氏说:“眼下毕竟没有更好的路子,你伯母的为人,咱们不给钱,更加讨不到好处,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听娘一句劝,把两处布坊卖掉,留在家里等着说亲吧。” 如今姜家家产大都握在从萤手里。 除却祖父的偏爱,也是因为祖父早早就分好了长幼两房的家产,属于长房的那份,在伯父成婚时置办成了聘礼,属于二房的财产,没有经赵氏的手,直接交给了从萤。 她点灯熬夜,在账本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才有了如今的起色,可是母亲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她交出去。 从萤耐着性子同赵氏商量:“小弟他读书慢,如今连启蒙四书都没有学透,与其推他到大儒面前挨训吃罚,不如先请几位耐心的私塾先生回家,教他把基本功做好,待将来他学问有了长进,再循序拜几位有名望的老师。” 赵氏说:“你不必欺我无知,旁人都愿意拜大儒,难道他们个个都比你弟弟聪明?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姑娘家,该修的是德貌,嫁入高门比什么都重要,你别忘了——” 你别忘了,若非我生下了你弟弟,咱们如何在姜府立足,你如今还能享受官家小姐的吃穿用度,都该感激你弟弟。 这些话,从萤也听得烂熟于心了。 她缓缓攥紧掌心里的桂花,态度温和却坚决:“这两处布坊,我是绝不会卖的。” “唉,你……” 赵氏还想说什么,对上从萤泛红的眼睛里失望的目光,一时也觉得心中难过。 阿萤的主意太大了。赵氏心想:有儿如此是福分,有女如此,以后恐只会带累娘家。 作者有话说: ---------------------- 姜从萤,字落樨。 第11章 偏心 从萤与母亲不欢而散,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去长房一趟,与伯婶把话说清楚,免得他们三天两头惦记二房的财产。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因三姑娘嚷着要吃鲜鲤鱼,蔡氏身边的仆妇亲自盯着厨房去弄,一时离了门前。守院的小丫头也跑去耳房躲懒,从萤一路走进院里,竟没个人瞧见,没有人通禀。 她沿回廊路过窗下时,听见蔡氏与三姑娘母女两人在闲聊。 先是蔡氏沾沾自喜:“……那户部左侍郎的夫人,听说我找人搭线是为了买官,起初对我不屑一顾,待我报上家门,乃是要与谢氏结亲、得谢三公子为婿的姜家,她态度马上就变了,竟要站起身来给我倒茶,着实好笑。” 从萤闻言停住了脚步,悄悄靠在窗前。 听见三堂姐姜棠雨说:“娘可不要高兴得太早,这门婚事是祖父为姜从萤定下的,若是被她知道娘借着她的名头交游,这白眼狼指不定要怎么闹呢!” 蔡氏冷哼一声:“谁说这门婚事是定给她的?我见过孝成郡主手里的婚书,只写了姜氏女与谢氏儿郎,可没写她姜从萤的名字。” 姜棠雨道:“可我在赏花宴上碰见谢六娘子,她说是祖父与谢丞相特意提的姜从萤,谢丞相已经允了。” 想起前几日的赏花宴,姜棠雨仍觉得心堵,面上一阵发热。 赏花宴上,有人听说了姜谢两家要结亲的消息,来向姜棠雨套近乎。 彼时众姑娘们正在品评谢氏几位公子的才貌,听闻此事,对姜棠雨十分殷羡。姜棠雨被捧得醺醺然,自然舍不得澄清这误会,话里话外开始以谢氏妇的口吻自居,不巧却被谢六姑娘听见。 谢六姑娘嗤笑道:“我猜得没错,你们姜家人当着宣德长公主的面对谢氏不敬,果然是为了自抬身价,背地里这般费尽心思攀附,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争着只往谢家送。” 姜棠雨遭了好一通奚落,如今仍觉得十分难堪。 她的母亲蔡氏说:“你祖父一向偏心二房,否则论长论尊,这门婚事都该是你的,我女儿还没嫁呢,怎能轮得上她一个娼优之女。” 姜棠雨试探问道:“难道娘有办法将这门婚事夺过来?” 蔡氏得意地盘算道:“户部左侍郎的夫人已经答应给你哥哥找个能承你祖父恩荫的官缺,她想卖个人情给谢氏未来的大舅哥,还说不收咱们的钱财谢礼。” 姜棠雨忙问:“那我呢,那我呢?” 蔡氏说:“你父兄皆是朝廷官员,还有丰厚的嫁妆——二房已经答应将变卖布坊的钱都交给咱们,这十五万两,我全给你添在嫁妆里。你有如此优厚的条件,谢氏怎会选姜从萤却不选你?何况她那出身——” 姜棠雨听得乐不可支,拍手叫好:“何况她娘是个野种,她骨子里流着娼优的血,谢氏这样的簪缨世族,怎么可能看上她!” 从萤站在窗外听着,只觉得浑身血泛凉,仿佛冰渣子刺进骨肉里。 母亲那样讨好长房,可她们背地里仍说母亲是野种、是娼优。 如匪寇般得意洋洋地掠夺,然后—— “然后把二房全都赶出去,让她们大娼优带着小娼优,全都滚回许州!” 从萤冷着脸转身就走,在月洞门处险些与端着砂锅的仆妇撞个满怀。 “哎呦四娘子!” 仆妇没好气儿地惊呼道:“你也该稳重些,这可是凿开冰从湖里捞上来的新鲜鲤鱼,我家姑娘亲点的——” 话音未落,从萤一扬手,拍翻了仆妇手里的木盘,砂锅被打翻在地,滚烫的鱼汤四下溅开。 从萤脸色冷清,黑白分明的瞳眸中如浓墨凝光,透着仆妇从未见过的怒意。 这样有威压的眼神,像极了已故的姜老御史,令仆妇生生打了个寒战。 从萤盯着她,又转而看向闻声出来的蔡氏母女,半晌,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 她一字一句道:“还没出孝期就开荤,三姐姐,这样贪嘴,小心惹一身腥不够,再被刺扎烂了舌头。” * 一连数日,从萤天天去城东布坊看生意。 蔡氏为了逼从萤卖布坊给钱,整日在赵氏面前打包票,说只要把给她儿子买官的事安排妥,马上就给赵氏的小儿子请大儒做老师。 同时又与周围几家布坊联手欺压自家,偷裁了自家的新布样给出去,价格定的更低。蔡氏许诺他们,待自家的布坊卖掉后,会从中将这段时间少卖的差价补给他们。 从萤查出这件事后,带着布坊的伙计去见母亲赵氏,赵氏听罢却只叹息: “这样耗下去,于她无益,于我们更无益,我们如何能拧得过她?” 从萤说:“请里老出面, 两房分家,布坊是祖父留给咱们的家产,分家以后她不能再插手。” “你说什么,分家?”赵氏微微变了脸色:“你祖父尸骨未寒,这不孝的罪名将来落到你弟弟身上,叫他如何自处?何况如今的姜家,只有你大伯父在朝为官,一旦分家,咱们孤儿寡母连官眷都做不成了!” 赵氏将从萤数落了一通,从萤只静静听着。 赵氏伤心说:“我知道,你祖父给你谋好了去处,你只等着过了孝期就嫁到谢家,盘算着将这两处布坊做嫁妆,可你想过我和阿谦没有?这样大的事,竟然是你婶娘告诉我的。” 从萤解释道:“与谢氏的婚姻是没影的事,何况——” “你一向主意大,不必同我解释。” ——何况她从来没想过要把布坊据为己有。 赵氏打断了从萤的话,眼下已到她给小儿子熬燕窝粥的时辰,她不耐烦再听下去。 从萤眼见着她离开,摩挲着袖角的手慢慢垂落,面上虽犹平静,心里头却难免嗖嗖泛凉。 但她不得不体谅,因为母亲是恐惧失去依靠,才会如此偏心,倘若她有婶娘那样的出身,也许会同婶娘一样,费尽心思地为自己的女儿谋划。 也许……会如此。 从萤找赵氏不成,又去找了另一位朋友帮忙,约在雁西楼摆宴。 前来赴宴的是位年轻夫人,比从萤年长几岁,姓季名裁冰,是季氏商行的少管家。 从萤随祖父定居许州这些年,城东两处布坊托给季世商行打理,季世商行看不上这三瓜两枣,又扔给家中的小姑娘练手,只盼着她别将铺子也赔进去,没想到七八年过来,竟真给她经营得有声有色。 从萤(重生) 第14节 从萤为季裁冰斟茶:“这些年有劳裁冰阿姊照管两处布坊,姐姐劳心费力,却从未多取一成分红,这份厚道,从萤永远感激。” 季裁冰接过茶盏,笑道:“当年我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不到两个月就险些将铺子赔干净,若非从萤妹妹在姜老面前为我求情,纵容我犯错,我哪有机会继续接手家里的生意,更难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若说谢,我也该谢你。” 这话不全是她自谦。 季裁冰代为经营这两处布坊,因为没有经验、少人帮衬,踩了许多坑,年底分红的时候,账面上只有出账,少有进账。 虽然她与姜家约定了三七分红,但她没脸要钱,只恨不能自掏腰包把亏损补上。没想到账本送到许州,小从萤不仅没怪罪她,反而写长信劝慰鼓励,随信附赠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算她今年应分的利钱。 忆及旧事,季裁冰含笑感慨道:“小阿萤,你可真是我的伯乐,若你哪天也想从商,第一个告诉我,我要带你赚个金满仓!” 从萤轻轻摇头:“阿姊厚爱,可惜我志不在此。” 季裁冰问:“那你志在何处?” 从萤不答,目光越过临窗阑干,望着远近热闹的街景,出神了好一阵。 她对季裁冰说:“我今日来,是想将城东这两处布坊卖给阿姊。” 季裁冰闻言怔愣:“卖给我?” 从萤点头,取出几张纸契,呈在季裁冰面前。 “半年前你刚回京时尚说要自己经营,这是你们二房安身立命的家产,如今怎么突然要卖?你若是缺钱,我可以借给你——” “裁冰阿姊,你先看看契约。” 季裁冰将信将疑地翻过几页纸,更加疑惑不解:“你要卖布坊,却不要我一次把钱结清,每年给你母亲两千两,直到她离世……小阿萤,你这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要知道这两处布坊每年的净利可不止两千两。” 从萤说:“我不缺钱,但也不想遭贼惦记。” 季裁冰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情地叹了口气:“只是你这样做,太吃亏了。” 从萤说:“倒是有人给我开出了一次付清十五万两的价格,这钱我娘留不住,不如卖给裁冰阿姊,于你我都是好处。” 这两处布坊也是季裁冰的心血,她当然希望能买下来,但又不愿趁火打劫。于是她说:“这样,每年的期银,我给你加到三千两,否则我于心不安。” 从萤摇头道:“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布坊赚不来这么多,我来找阿姊帮忙,怎能让阿姊吃亏,何况……” 从萤想了想,还是将蔡氏联合外人排挤自家铺子的事和盘托出。她担心季裁冰会因此而犹豫,却不料季裁冰听罢竟摩拳擦掌,两眼放光。 “季氏家训,商者同战,谋高者胜。” 季裁冰说:“我这阵子只顾着数钱,好久没有出手与人斗了,想想就觉得期待。” 从萤见此放下心来,忍俊不禁地笑了,以茶代酒向她举杯:“阿姊是大谋大勇之将,从萤祝阿姊旗开得胜,早日破虏。” 两人续了壶茶,要了些糕点,开始就地详议契约的内容。因季裁冰的坚持,每年的期银从两千两增加到两千五百两,其中两千两给赵氏,另外五百两以小妹阿禾的名义存进季氏钱庄,任她需时取用。 提到了小妹,从萤倒是很难拒绝。 季裁冰向小二要来笔墨纸砚,要将议定的契约重新誊抄一遍,从萤在对面给她研墨,眼见着她写完最后一句,笔却悬而不落,忽然灵机一动,又添上了一行字。 “卖主成婚日,买主应依约为卖主添妆五千两。” “阿姊!” 季裁冰抓起从萤的手,掠过朱砂印泥,将指纹按在契纸上。 “好了,契成!”季裁冰得意地扬了扬纸契。 从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再三拜谢过她。两人分别将纸契收好,季裁冰亲昵地挽上从萤的胳膊说道:“走,去布坊,我倒要瞧瞧谁敢排挤我季家的铺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恩情 季裁冰本就是旧掌柜,重新接手布坊也容易。她将这半年的账本翻了翻,再将前后院忙碌的伙计瞧一瞧,心里就有了成算。 只是仍可惜从萤:“你虽刚回京半年,布坊在你手里已有一番新气象,你这样有想法的姑娘,不能与我一起发财,真是浪费。” 从萤笑道:“阿姊这是要做我的伯乐?” “伯乐谈不上,”季裁冰接过她递来的木樨花茶,细细品啜,“我要做你的解语花。” 她将布坊的伙计们召集一起,挑出蔡氏强塞进来的人,将他们调去后院干染布的粗活儿,又统计出蔡氏擅自支走的布匹,揣着账本登姜家长房的门要钱。 蔡氏是从萤的长辈,却不是她季裁冰的长辈,此事让季裁冰出面再合适不过。 蔡氏得知此事,气得连骂了好几声“小贱人”。 姜三姑娘断了绫罗绸缎的供给,眼见着要赶不及半个月后的小雪游山宴,哭着来跟蔡氏闹,要蔡氏拿出私房钱给她置办头面。 蔡氏冷笑道:“我还能被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拿捏不成?说到底,我才是姜府的大娘子,她不过是个待嫁的姑娘,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凭什么攥着家产不撒手。” 姜三姑娘问:“娘有办法了?” 蔡氏:“你且等着瞧。” 翌日清晨,从萤又要出门,打算先去置办些抄书的笔墨,然后再前往晋王府,将晾干收好的桂花交给晋王身边的女官。 母亲赵氏却特意来拦住她:“今日你伯母在雁西楼订了雅间,要引你弟弟拜师,你也一起去见见吧。” 从萤有些惊讶,没想到长房没拿到钱,竟仍愿意张罗此事。 她问:“不知拜的是哪位学究?” 赵氏说:“是国子监的钱祭酒。” 从萤读过钱祭酒的文论,知道他的学问虽不是当朝一流,但因出身平南钱氏世族,年高有声望,学生遍布朝堂内外。小弟若是拜他为师,且不论学问上的进益,至少将来进国子监读书不成问题。 越是听起来不错,从萤越觉得蹊跷。 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对赵氏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 她折回去换了身稍显郑重的宽袖袄裙,略施粉黛,戴了顶珠纱幂篱。 出发前往雁西楼时,见蔡氏要与母亲同乘,从萤也跟着挤上同一辆马车。 一路上,蔡氏都在自夸功劳。 “……满 朝官员,见了钱祭酒,都得恭恭敬敬喊声师长,他老人家上了年纪后已很少收徒,多亏我托我娘家哥哥的关系,辗转送出厚礼,才打通了门路。” “从谦若是能拜钱祭酒为师,无异于一只脚迈进了金銮殿,就连吾儿从敬都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赵氏心思单纯,听得频频点头,几乎感激涕零。 她望了从萤一眼,对蔡氏道:“之前是阿萤不懂事,惹了大嫂生气。大嫂既将我们当成一家人,我们娘俩怎会与大嫂计较钱财,待今日回去——” “娘,雁西楼到了。” 从萤打断她的胡乱许诺,将幂篱放下,第一个推门下马车。 进入雁西楼,才知蔡氏这回是下了血本,订的是最大的雅间,南向临窗,可远眺护城河上的漕运船。客虽未至,但炭火已烧红,临窗案上摆着鲜果,琵琶女正嘈嘈切切试拨弦,更有绿腰舞姬水袖飘摇送炉香。 这可不像是拜师的场合。 从萤的步子停在门口,深深蹙起眉:“娘,咱们……” “诸位夫人妆安,小生来迟了!” 身后传来数声朗笑,隔着幂篱,从萤看见一位衣着绫罗、身形肥硕的公子走到了面前。 他虽行了几个拱手礼,姿态却透着轻佻,目光更是落在从萤身上不肯移开。 蔡氏热络地介绍道:“这位钱公子,是钱祭酒的侄曾孙,钱祭酒不便赴宴,由他代为相看也是一样的。” 从萤声音冷清:“这是相看什么来了?” 蔡氏答:“自然是相看从谦的资质,够不够给钱祭酒做学生,你以为呢?” 从萤确实没想到她一个高门贵妇,竟然揣着这样龌龊的心思。她回身要带母亲离开,蔡氏却先一步将赵氏母子攘进屋,从萤也被几个舞姬连拉带推地请到了桌位里。 蔡氏笑容可掬道:“咱们两个长辈在场,便是晚辈们坐着说说话,也不算逾礼,是不是?” 不待赵氏回应,便自说自话似的夸起了钱公子。 夸他门第显赫,夸他孝顺良善,得钱祭酒爱护,若是他肯举荐,钱祭酒必能点头收从谦为学生。 “只是如何才能令钱公子点头,就看弟妹你们二房的诚意了。” 说罢若有所指地朝从萤的方向挑挑眉。 赵氏沉吟不语。 她这态度,已足够令从萤心里泛凉。 这位钱公子是个顺杆爬的二皮脸,见赵氏没有翻脸斥他,便觉得有戏,不去理会缩在赵氏身边的从谦,反而转头与从萤搭话。 “这珠粉纱的幂篱很适合姑娘,我那儿有一斛粉珍珠,下回见面带给你,必能衬得姑娘像仙子。” 见他要伸手挑她面前的薄纱,从萤蓦然起身,走到了窗边。 她推开窗,默不作声地远眺护城河,余光瞥向窗边青烟袅袅的香炉。 最多一炷香,从萤心想。 她掩在袖中的手缓缓拢紧,她与母亲的情分,最多只能让她容忍一炷香的时间。 身后那几人仍攀谈着,话题若有似无地转向小辈的婚事,赵氏大多时候默不作声,只有钱公子自夸门第的时候“嗯”几句,偶尔问一问钱祭酒的脾性。 香炷红焰转灰,“啪嗒”迎风摔落,渐渐燃至穷尽。 从萤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去掀了那宴桌,雅间的门却先一步被人大力踹开。 “哐啷”—— 门栓被踹断,只剩半扇镂花门摇摇欲坠,两个蜂腰熊背、目露精光的玄衣练家子闯进门,目光在满室惊叫的女眷脸上扫过一圈,落向正往桌子底下爬的钱公子。 上前拖牲口似的将他拖出来,“啪啪”就是两耳光。 钱公子的脸瞬间成了个青紫猪头,嘴角流下了污血,见那两人还要动手,从萤连忙阻拦:“两位壮士且慢!” 那两位练家子竟真听她的话,止住了动作。 从萤虽然看不惯钱公子,一来不愿见人轻易丧命,二来更怕此事牵涉自家,正想着该如何开口,门外又缓缓走进来一人。 他拄着衔云玉杖,玄氅狐裘,青带皂靴,是极华贵的衣着,却衬着一张清冷病弱的脸。 从萤(重生) 第15节 从萤一愣,连忙行礼:“臣女见过晋王殿下。” 真奇怪,晋王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雅间里乌泱泱跪倒一片,晋王在从萤坐过的圈椅间落座,搁下金丝手炉,幽静的眼神缓缓划过众人,在从萤身上停顿片刻又移开。 虽无言,睥睨的威势却压得众人难以喘息。 自上回山路陷车后,晋王指派了两个侍卫暗中保护从萤,每次她离府,都会悄悄跟随左右。 这次侍卫见她与那浪名在外的钱老八前后脚进了雁西楼,连忙回府禀报晋王,只是没料到殿下如此上心,竟抛下御医亲自赶来。 钱老八连滚带爬地伏在晋王脚边磕头:“参见晋王殿下,参见晋王殿下!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如何得罪了殿下,还请你老给个明训,小人一定改正!” 晋王说:“你走在路上时,看了一眼孤的侍女。” 钱老八捂着脸:“啊?” 晋王府跟神仙洞似的,他何时见过里头的人? “紫苏。” 晋王唤了一声,门外又走进一位紫衣姑娘,生得清冷美丽,正是上回为从萤执伞的女官。 钱老八仍跪在地上,仰面盯着紫苏看了一会儿,哭冤道:“殿下明鉴,小人从来没见过这位姑娘哇!” 否则这样漂亮的女郎,他不可能没有印象,说不定早上手了。 “没见过么。” 晋王接过侍卫捧来的茶盏,似笑非笑道:“你方才盯着她看,也算。” 钱老八瞠目结舌,活像被碾了一脚的□□。 晋王颔首,两个侍卫将钱老八拖到屏风后狂揍。 他慢慢刮着茶沫,打量剩下的姜家女眷,很快便将此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姜家长房刻薄势利,二房懦弱偏心,他前世已经见识过了。 只是这一世,矛盾似乎爆发得更早了些。 他问蔡氏:“你们不在家中安心守孝,为何要与钱老八饮宴?” 蔡氏支吾道:“是为小侄拜师的事……殿下明鉴,这一切都是二房操持,臣妇只是陪衬。” 赵氏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晋王说:“紫苏,掌嘴。” 紫苏漠然走到蔡氏面前,“啪啪”就是两耳光,斥她道:“敢在晋王面前诳语,罪同欺君!” 蔡氏捂着脸,眼泪霎时漫出了眼眶。 她父兄在朝中为官,自幼被捧着长大,嫁到姜家后又没有旗鼓相当的妯娌,早就威风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她望向赵氏,紫苏也望向赵氏,见晋王思虑后点头,走到赵氏面前扬起了巴掌。 “女官且慢!”从萤出声阻拦,转身跪倒在晋王面前:“吾家冲撞殿下,理应受罚,只是为人子女不忍见尊亲受辱,请殿下允我代为受过。” 晋王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赵氏是她的母亲,她纵有怨气也不能动手,可是旁人替她讨公道,她却不肯承情。 她确实是……确实是这样的品性。 眼见着紫苏走到从萤面前扬起手,晋王开口道:“罢了。” 他垂眼说道:“都是一群虚伪狡诈之徒,免得打疼了你的手。” 紫苏心道,前几日让她训诫一屋子多嘴多舌的奴婢时也没听见这话,这到底是心疼谁呢。 从萤连忙拜谢:“多谢晋王殿下开恩。” 晋王搁下了茶盏:“都滚罢。” 从萤连忙扶着赵氏、带着弟弟离开雁西楼,待登上马车,她便松开赵氏的胳膊,将幂篱垂下,转头专心去望车窗外的街景,一眼都不肯多看那母子。 隐约能听见后一辆马车里传来蔡氏的啜泣声。 马车晃晃悠悠,赵氏嗫嚅许久,向从萤解释道:“娘不知道今日来的会是钱公子……” 从萤说:“知情不知情,你都会这样选,并无分别。” “阿萤……” 赵氏想起方才从萤要代她受过的情形,心里到底是动容,抓住从萤的手说道:“这回是娘做的不好,娘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勉强你,布坊既然已经卖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娘以后会对你好一些……” 从萤转头看赵氏,凉风吹开她的幂篱,露出一双岑寂无澜的双眼。 仿佛是已沉入水底、放弃挣 求的人才会露出的目光。 赵氏瞬间哑了声息,这无声的对视里,她心头忽然空了一处,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令她无来由地感到心慌。 阿萤怎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从前总是小心翼翼,带着孺慕的期盼,在她回头能看见的地方,安静地等待她的注意。 赵氏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从萤却先一步开口。 她说:“母亲,恩归恩,情归情,我不会辜负你的生养之恩,这你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拜寿 午后,从萤前往晋王府,请见紫苏女官。 她将一整罐桂花交给紫苏,木罐以桂木削成,甫一打开,馥郁的桂花香迎面扑来。 从萤请她向晋王转达谢意:“承蒙殿下两次施援,这是之前答应殿下的木樨花,请紫苏姐姐转交。” 紫苏欲盖弥彰道:“昨日在雁西楼是凑巧,不是为你去的。” 从萤说:“无心也是恩,臣女依然感激殿下。” 她送罢东西便起身告辞,紫苏送她到门口,数番犹豫后忍不住开口问她:“你不进去看看殿下么?” 从萤微愣后道:“我么?恐会打搅——” “殿下他病了。”紫苏说:“病得很严重。” 从萤跟在紫苏身后,穿行过晋王府的水榭楼台,往晋王起居的观樨苑行去。 原来晋王府是有桂花树的,花虽落尽,碧叶扶疏,掩映着院门上方的匾额。从萤匆匆瞥见“观樨”二字,以金粉描在乌木上,既气势恢宏又不失雅致,心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紫苏说:“殿下自苏醒后,换了这处院落居住,亲自取名,题为观樨。” 从萤含笑道:“是个好名字。” 其实她不清楚紫苏为何要跟她说这些,也不明白晋王病重为何要请她探望,只警醒着自己莫要失礼犯错,再触贵人的霉头。 迈进花厅,一阵暖融融的药香迎面扑来,似要将绢素座屏上的木樨花都吹开。 从萤候在屏风外等着紫苏通禀,余光瞥见了绣在屏风上的一首七言谶诗: 玄鸟独去览青云,流萤经霜碾作尘。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似乎是与楣匾字迹出自同一人,从萤正想得入神,忽听屏风后“哗啦——”一声响,似是碗盏落地的声音。 接着是几步踉跄、几声低语,听不分明。过了一会儿,从萤见屏风后由远及近映出一个颀长清癯、长发披散的轮廓,宽袖招摇间嗅见浓郁的药气。 从萤听他喘息声极重,仿佛有谁攥紧了他的喉咙:“你怎么来了……” 既然病得这样重,为何不好生将养着,还要纡尊降贵下榻。从萤心中惊奇,却不敢问,只垂首听训。 “劳四娘子探视,只是孤病容难堪,就不必相见,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晋王忍受着胸口刀割火烧般的疼,颤颤伸出手,抚在从萤落于屏风面的秀影上。 绢面上的木樨花,正巧开在她鬓角。 太霄道人临别前曾告诫他,他干涉从萤的命运越多,所受的天谴就越重,也许有一天会活生生疼死。 可是……可是能再看见木樨花开在她鬓角,没有什么是他吝于交换的。 他听见从萤声音温和客气:“小雪将至,天气渐冷,万望殿下珍重,莫为无关鼠辈生气伤身。” 晋王扶着屏风问:“你是说钱老八?” 从萤答是,将先前对着紫苏说的感谢话又重复一遍,中规中矩,得体合理。 却听晋王道:“既然你如此感激,该如何谢我?” 从萤说:“臣女愿供奉香火,日夜为殿下的安康祈福。” 晋王:“如此而已?” 此问令从萤不知该如何回应,思忖后说道:“殿下也知道,臣女的境况尚难自顾,恐更难为殿下添加增益,不知殿下还要臣女怎样报答?” “你送来的木樨花,孤很喜欢。” 晋王掩唇低咳数声,慢慢说道:“孤也喜欢深秋的木樨,冬日的腊梅,想请你折两支,送来晋王府。” 从萤说:“如今这时节,木樨已落尽了。” 晋王说:“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木樨开得久,如今仍有未败花枝。” 这是个比上回还奇怪的要求,纵云京真有木樨花仍未凋零,为何偏偏要她去折? 从萤总是揣摩不透这位晋王殿下,因揣摩不透,所以也想不出得体的理由拒绝。 “不知殿下所说是什么地方?” “云京谢氏府。” * 从萤(重生) 第16节 十月十七是谢玄览的母亲谢夫人的生辰,不知是否为做给世人看的缘故,谢氏将邀帖也送到了姜家。 云京谢氏府,木樨凌冬开。 从萤琢磨晋王的意图却无解,只觉得他对姜谢两家的婚姻似乎极关心,若非他心思古怪,便是他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且不管晋王作何想,从萤心道,她本也打算去一趟谢家。 隔日从萤去了趟布坊,带回两匹花样新鲜雅致的绫罗,熬夜点灯裁缝新衣。 新衣并非年轻女郎的样式,赵氏身边的仆妇见了,欢欢喜喜去给赵氏报信:“四姑娘气性消了,心里懊悔,正赶制新衣要向夫人赔罪呢。” 赵氏心里也高兴,面上却不显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是二房长女,应该懂事。” 于是便静静等着,一直等到十月十七这天清晨,听说新衣昨日就已裁好,仍不见从萤往她院里来。 赵氏心中纳罕,派仆妇去探探信,端了一碗今早熬给小儿补身体的茯苓鸡汤。 仆妇去时,从萤正将新衣收进桃木长匣里。 她换了身鹅黄色的宽衫,乌鬓边簪一支浅紫色绒花步摇,远远望去,意浓态远,骨丰肉匀,十分怡人。 仆妇心中既怜且叹,听见她让车夫去套车,又愣住了:“四姑娘这是要出门?” 从萤说:“今日谢夫人寿辰,我去拜寿,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赶的是寿礼。仆妇暗恼自己嘴快,此刻只好讪笑几声:“没什么事,夫人是惦记着姑娘没用早饭,让我送碗热汤来……姑娘要么喝完汤再走?” 她搁下砂锅,揭了陶盖,从萤见汤面上已凝出一层薄脂,顿时失了胃口。 她怎会不知小弟每天早晨都要喝一碗鸡汤,这鸡汤已然放凉,想必是小弟赖床未醒,才另做人情送到这边来。 其实这人情不做也罢,如今却更叫人心里难受。 “哇!是鸡汤的味道,好香!” 小妹阿禾循着味儿从内室跑出来,眼神发亮:“是娘送给我们的吗?” 见她高兴,从萤便笑了:“是,你快去梳头洗手,我叫人给你热一热。” 她们屋里下人很少,仆妇忙说:“我来弄,四姑娘快出门吧,拜寿可不能晚。” 从萤谢过她,抱起盛放新衣的桃木长匣走了。仆妇望着她的背影渐远,又转头看看因为一碗鸡汤就高兴得哼小曲儿的五姑娘,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四姑娘幼时,也曾像五姑娘这样,因夫人偶然的关心而高兴很久。 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呢。 * 谢氏门楣高阔,府邸前车马如流水。 今日来的都是显贵人家,许多年长的世族命妇们降辈来拜,也带家中小辈来露个面。 谢府的侍女见从萤孤身一人,上前询问她家中长辈,从萤道:“永兴坊姜家,今日只我一人前来拜寿,请引见丞相夫人。” 听说这位便是姜家娘子,周遭顿起窃窃私语声。 “是与三公子定下婚约的姜家,真是好命……怎的叫四姑娘自己前来?” “说是孝期不便登门,依我看,分明是两姐妹相争,三姑娘没能争过四姑娘。听说两姐妹为了争这桩婚事,闹得很难看呢……” “啧,这么上赶着,干脆一起嫁到谢家得了。” “你以为她们不想么……” 从萤站在风口上静静听着,心中反复琢磨,待会儿见了谢夫人该如何措辞。 侍女通禀报后来传话:“夫人正在马场西的小楼上,看各家公子们打马球赢彩头,叫奴婢带四姑娘前去。” 从萤捧着寿礼登上小楼,在一众贵妇女眷中望见了喜 笑颜开的谢夫人,向前行礼问安,说了几句祝寿的场面话:“祝愿夫人松茂德荣,瑞寿千岁,吾家本该阖府承沾夫人华泽,又恐扰了夫人清净,故只遣我来送一份寿礼。” 说罢将亲手缝制的华袍捧上前,蟹壳青的绸缎,针黹虽算不上高超,胜在一针一线都工整分明。 谢夫人觉得这纹路十分特别,展开一瞧,竟是自两肩铺到腰际的松纹,密密麻麻的松针,每一根都是从萤亲手所绣。 她今日收了太多绣品,看厌了花鸟牡丹、瑞兽石榴,乍见松柏青翠,觉得眼前一亮。 再看从萤,静静垂首,不卑不亢,是个柔睦如春风般的姑娘,论鲜妍虽不夺目,然而这高华气度,实在难得。 心中生出几分满意,叫侍女在身旁另置席面,对从萤道:“四娘子,到这边来坐。” 从萤道谢,又与在场的夫人小姐们一一厮见,入座后寻了侍女换茶的时机,对谢夫人道:“夫人,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移步商量——” 话未说完,听见楼下马场里铜锣当当敲响,夹杂着马儿兴奋难抑的嘶鸣声。 小楼上的女眷们纷纷跑到阑干旁,惊呼道:“三公子竟然也要下场赢彩头!快瞧,那就是三公子!” 谢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难得三郎有兴致,走,咱们也去瞧瞧。” 从萤只好搀扶谢夫人起身。 侍女已在栏杆边摆好桌椅茶果,与谢夫人相对而坐的是英王妃,她是谢丞相的妹妹,也是淮郡王萧泽贞的母亲。 英王妃见谢夫人叫从萤坐在身侧,笑道:“连谢六姑娘的位置也抢了去,看来阿嫂对这位准新妇十分满意了。” 谢夫人笑道:“你儿子淮郡王也在场上,你还有心思顾旁人?” 众人都往楼下看,跑马场中已摆开了阵势,腰系红绸的是谢玄览与他的侍从,仅有两人;对面淮郡王带着一群酒肉朋友,却有足足六人。 楼上的女郎们惊讶交谈:“两人对六人,这也太不公平了。” 从萤扶着阑干,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猎猎红姿,心中五味杂陈:这样张狂,确实是他的作风。 马球场内,寒风如细刀。 谢玄览信手拎着长杆,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在手柄上,目光在对面六人脸上扫过。 今日他本没想上场,远远望见萧泽贞换了骑服,被一群哈巴狗似的跟班簇拥着往这边来,当中一位青头紫脸,正是前些日子刚挨了打的钱老八。 想起钱老八为何挨打,谢玄览也觉得拳头痒。 所以他改了主意,对侍从道:“取我马鞭来。” 淮郡王萧泽贞闻言朗笑:“三表弟,云京有几个人敢和你比马上功夫,你若下场,这输赢也就没有悬念了。” 看见他,谢玄览想起晋王在城门处同他说的话:姜四姑娘的马,是淮郡王惊跑的。 倒不是为了姜四姑娘,谢玄览心道。 淮郡王行事太乖张,即使为了姑姑、为了谢家,也该教他长些记性。 谢玄览说:“我和我的扈从两个人,对你们六个人,只叫他替我守门,如此算有悬念了吗?” 淮郡王不由得心动:“此话当真?” 谢玄览道:“上马。”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出气 从萤很少对热闹事上心,往往身处其间,也只冷眼作看客。 而今俯观马球场上的飒踏身影,见谢玄览穿梭如游龙、挥杖似满月,惊起涨潮般的惊呼与叫好声,她的心里也好似潮汐起落。 仿佛许多年前,见他抱着小妹从火海里跃出时一般。 既不想他输,又担忧他受伤。 其实场面比众人料想的都乐观。 谢玄览的扈从球技精湛,屡屡击开对面飞来的球,谢玄览更是以一敌众,他手里的球杖仿佛一根系在球上的线,不是马逐球走,倒像是球随人动。 比赛以一方率先击中七球为结束,每击中一球计三分,更有倒勾球、背身球、探花球等许多得分的花样。 眼见着谢玄览逗旁人如遛狗,不到半场就已领先两球,拉开了十分的差距,场内外看客皆高呼三公子的威名,淮郡王萧泽贞虽自诩洒脱,也不免被激出了几分气性。 他试着近谢玄览的身抢球,双马并驾,一时激起扬尘如雾。 萧泽贞紧紧盯着谢玄览球杖下的马球,窥伺时机,终于等到马球脱离球杖约半尺的距离时,心中一喜,连忙探身去抢。 殊不知这也是谢玄览等待的机会,他扬起球杖,不与萧泽贞抢球,却挥向了萧泽贞的缰绳—— “啪”的一声响,球杖纤细处竟挥出了长刀般的锋利威力,将萧泽贞的缰绳劈断了。 萧泽贞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手忙脚乱地要去抓断开的缰绳,众人只见他丢了球杖,死死趴在马背上,随着受惊的马往前窜,没一会儿就被颠下马背,幸而他及时翻身,才没有伤到要害,只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谢玄览的球也击穿了竹编球门,撞在铜锣上,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看客们哄堂大笑,小楼上,英王妃花容失色地倏然起身:“阿贞!” 周遭女郎们勉力憋笑,从萤却暗暗蹙起了眉。 方才她看得分明,谢玄览是故意砍断淮郡王的缰绳。他本就是胜券在握,淮郡王又是他的表哥,他为何要这样做? 无端地,从萤想起淮郡王斩断她马车缰绳,致使她雨天陷车山路的事。 心头一时乱跳。 “不会的。”她低声自言,劝诫自己不要多心。 一来,谢玄览应该无从得知此事。二来,如她这般不识敬、不领情的人,想必他也懒得再理会。 跑马场内,萧泽贞在仆从的搀扶下起身,恼羞成怒地朝谢玄览喊道:“谢三!你这是谋杀!” “真是对不住表兄,方才手急落偏了。” 谢玄览立在马上,笑得恣意风流,哪有半分愧疚的意思,偏又大方道:“按规矩要扣多少分,将承旨唤来,我绝无二话。” 萧泽贞捂臀扶腰,咬牙切齿道:“打人落马扣十二分。” 如此一闹,反令萧泽贞那队的分数领先。他们嚷嚷着休息换马,谢玄览也与守门扈从下马喝口水。 他对规矩有些记不准确,小声问身旁扈从:“打人落马扣十二分,那将人打死了怎么算?” 扈从愁眉苦脸:“三公子,今天可是夫人的寿辰,您要寻晦气,也该挑个好时候。” “你说的是,闹出人命毕竟不好看。” 从萤(重生) 第17节 谢玄览拍拍扈从的肩膀:“那就下半场好好干,再给我留出十二分的余地来。” 扈从仍要规劝他,却见三公子抬目望向小楼的方向,不知瞧见了谁,蹙了蹙眉。 仿佛不悦道:“她怎么来了?” 她?谁? 扈从只望见佳人成群,满楼红袖招,灵机一动劝道:“若再场上伤人,恐会损害三公子芳名,不如使几招回身探月、渊龙戏珠,定能笼络娘子们的一片倾心!” 谢玄览轻嗤一声:“谁要她的倾心。” 说罢搁下茶盏,提起球杖就往马边走。 下半场一开局,谢玄览的攻势更加凌厉,屡屡倒仰在马背上,仅以脚腕的力量控制狂奔的马匹,回腰如雀压竹,将马球从正后方的死角里夺过来。 夺过来,刻意弄丢,然后再去夺。 如此高难度的“游龙探花”,谢玄览一口气连做三回,让场外看客们过足了眼瘾,才慢悠悠将球击进对面竹编球门里。 一时场外看客如沸,纷纷将手里的绢帕、鬓边的绒花抛向他的方向。 谢玄览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楼,在熙熙攘攘的粉艳朱紫里,瞥见一抹安静的素馨色衣角。 的确没想过她会来拜寿,那样冷淡近乎高傲的性子,倒也难得。 萧泽贞不敢再贴近谢玄览抢球,指了四个人去围他。 钱老八自知马术寻常,不敢托大,与谢玄览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只高声呐喊,浑水摸鱼。眼见谢玄览驭马如蛇,灵活地带着球绕过了另外三人的围挡,即将闯到他前,钱老八第一反应是给他让路。 却不知为何仍招了三公子的眼。 眼睁睁瞧他抡圆了球杖,要 在这近百步开外的距离使一朝漂亮的“飞星贯日”,那球杖分明朝着马球落下,却不知怎的砸在了自己身上。 钱老八“嗷”地一声摔下了马,还没爬起来,仰见头顶一黑,一双沾着草泥的乌黑马蹄迎面压了下来。 “啊啊啊啊——” 钱老八下意识双手撑地,向后一缩,马蹄落地时,正正压在他两腿之间。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不死也要断后了! 钱老八两眼发直,冷汗涔涔,耳鸣声里听见那人云淡风轻的笑:“真对不住,昨日在雁西楼喝多了酒,手抖。” 谢玄览就着这马蹄踩裆的姿势,重又抡圆了球杖,举重若轻地使出一招完美的“飞星贯日”。 “当——” 马球横穿竹门,敲响铜锣,这场比赛结束了。 萧泽贞将球杆一扔,愤愤不平地走过来:“谢玄览,你怎么又伤人!” “我与钱公子无怨无仇,偶尔失手,何必大惊小怪。” 谢玄览这才挪开了马蹄,容人将吓到晕厥的钱老八抬走,屈指扣在球杖上,含笑同萧泽贞说:“你将承旨唤来,接着扣分就是了。” 承旨捧着计分板跑过来,在写着“谢”字的一面划去了十二分,数了数余分后说:“三公子仍领先一分,淮郡王阁下惜败。” 得此结果,场外又是一阵惊呼雀跃,谢玄览将球杖抛给扈从,朝萧泽贞耸了耸肩。 萧泽贞也跟着笑了:“自家兄弟,倒不计较输赢,我只是想知道,三郎这是为谁出气?” 谢玄览不承认:“谁受委屈,能劳驾得动我?” “这倒也是。”萧泽贞嘴上说着,心里却仍将信将疑。 谢玄览转身离开跑马场,沐浴更衣后,将赢下的彩头长寿花捧上小楼,呈给母亲谢夫人。 他换了一身暗色玄襟的朱衣,环衬紫玉腰带,更显腰细腿长。因长发沾着湿意,只以木簪半束,其余整齐地披落背后,如巨椽扫出的一笔浓墨,潇洒写意间不失世家矩度。 见姑娘们都盯着他瞧,谢夫人眉开眼笑,接过了长寿花。 当众打趣道:“这浑小子,从前见了姑娘堆都躲着走,今日却是反了常,不知是为花,还是为人。” 有人附和着她,转头以扇掩面偷笑从萤,也有人笑都笑不出来,扭头去望那已然空落落的马场,手心的帕子都要绞碎。 谢夫人瞥见了面色不愉的英王妃母女,顾及两家关系,对谢玄览说:“你带姜四娘子在院子里随意逛逛,我看四娘子几回有话要说,我这里走不开,你问问她,过后再转述给我。” 谢玄览抬眸,正撞上从萤澄澈宁静的目光。 他想起那枚青鸟衔云玉佩还在自己手里,姜四娘子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知晓她是许州那个小乞丐。 谢玄览眼中闪过半是促狭半是得意的笑,对从萤开口:“姜四姑娘请。” 两人沿着旋梯下了小楼,一前一后往湖边方向走,谢玄览尚未开口,从萤却先解释道: “今日过府叨扰,是有事要求三公子。” 谢玄览停步望向她:“说罢,什么事?” 从萤说:“听闻谢府风水好,眼下入冬时节,仍有木樨花长开未凋,我想折一枝带走,可以么?” 谢玄览似笑非笑道:““我院中确有一棵木樨,你是从哪里打听的?” 从萤哑然,没想到一问问到了人家的起居庭。 她这番支吾的模样,印证了谢玄览心中的猜测。 清流文臣家的姑娘最重体面矜持,所以前几次他出手相助时,她对他不假辞色,未必是真的厌恶。 且不提他名冠云京的家世姿貌,单论数年前许州的救命之恩,也足以令她心里悄悄滋生钦慕。 所以她借着拜寿的机会来看他,打听了他院中有木樨花,是想找个缘由与他多些亲近。 如此说来,她也许并不愿意退婚。 真是麻烦。谢玄览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笑意,并不刨根究底:“既是母亲托付的贵客,随我来,我带你去折。” 从萤连忙跟上,两人沿着湖边曲折的柳径山亭抄近路,走了约半炷香,望见一片亭亭蔽日的紫竹林,再穿过紫竹林,才是谢玄览起居的院子。 玄岩青瓦漆金门,两檐铁马铜戈声。 虽处在丞相府中,却与富丽绮华、匠心雕琢的其他建筑截然不同。从萤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楣匾上“独览居”三个字,从那意气尽现的锋芒笔触里,竟然觉出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无端让她想到了晋王府里的“观樨苑”。 明明是截然不同两种人,怎么会有这样奇怪联想…… 谢玄览回身看向她:“姜四娘子,不跟上吗?” 从萤说:“既是三公子私邸,我不便贸然闯入,劳烦遣仆从帮我折一枝即可。” 她真的停在门外三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想上前的意思。 这却让谢玄览想不明白了。 费心思寻了个折花的借口,要进他的庭院,怎么临门又作出这番迂腐古板的姿态来。 谢玄览注视着她,从萤率先移开目光,仿佛平静的面容下藏了心事,怕被人看透。 谢玄览心下了然:也许是在等他主动相邀。 可惜他并不是个知情识趣、愿与女郎在门前拉扯的人。 谢玄览说:“那你便等着罢。” 说罢丢下她,自顾自地折花去了。 片刻后,谢玄览握着一支花叶繁茂的木樨出来交给她,从萤接过后道谢,小心用披纱裹住,护在怀里。 折到了桂花,从萤松了口气,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道明自己真正的来意。 “三公子,关于你我两家的婚约,我想明白了,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闻言,谢玄览眉尾轻轻扬起。 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得意,望向从萤的瞳眸深澈,紫竹林里萧萧竹叶在他眼底映出明暗闪烁的光影,仿佛细微难察的笑意。 他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婚姻关乎两姓之好,谢氏的情况你清楚,你确定要为一时冲动,将姜家的未来都绑在谢氏身上么?” 从萤微怔,静静垂落长睫:“三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这样恣意洒拓的人,却屡屡搬出这世俗的借口,想必是真的不喜欢她、不满意她。 这样也好。 从萤心中叹息,自我开解道:既是两情不相悦,她如今的选择,就说不上可惜和遗憾。 她缓缓说道:“正如三公子所言,吾家居云京,如轻尘栖弱草,不敢以毫芥之躯同鲲鹏、迎风雨。既然这门婚事对彼此皆是损多益少,姜家愿意主动退婚。” 谢玄览怔住,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愿意退婚?” 从萤点头,态度更加明朗:“我愿意。” 谢玄览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这不可能。 在许州时,他救过她小妹的命,她总不至于厌恶他的为人,何况今日又主动拜访,以折木樨花为借口,邀他独处。 这分明是奔着结亲来的,怎么一开口却是退婚? 谢玄览想不通。 见他半晌不答,从萤补充道:“我明白谢氏想要通过与吾家结亲的方式,向世人昭示信义,请三公子放心,即使两家退婚,吾家也会颂扬谢氏的恩德。眼下吾家正有一桩难事,想请谢氏帮忙。” 他木然地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事?” 从萤说:“谢氏家学深厚,家塾里广纳各氏子弟。我家小弟小妹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我想请谢氏接纳他们前来读书。” 谢玄览望着她不说话。 从萤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我小妹读书比较慢,论资质也许不够进入谢氏女学的门槛,但我找不到谁家女学能接纳她,只能来求三公子。” 谢玄览问她:“你是想拿你我的婚姻来交换他们到谢氏读书?” 这样说似乎也没错,从萤点点头道:“如此既能示谢氏之厚遇,又不必强占三公子的姻缘,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真是好一个两全其美。 这会儿又不提什么“轻尘栖弱草”、“不敢同鲲鹏”,合着这些漂亮话只是不情愿嫁给他的借口。 他谢玄览……竟然被嫌弃了? 从萤觑着他的反应,小心问道:“三公子,仍觉得哪里不妥吗?” 谢玄览气得背过了身,冷冰冰道:“怎会不妥,你愿意主动退婚,可是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从萤(重生) 第18节 从萤问:“既 然如此,那我弟弟妹妹到谢家家塾读书的事……” 谢玄览不耐烦道:“知道了。” 从萤便当他是答应了,心头又一块石头落地,对着他千恩万谢。 谢玄览只觉得她聒噪。 从萤来谢府的两件事都已办成,便要告辞离去,谢玄览送她到紫竹林东的侧门,平时只有他会从这里走。 待她离开后,谢玄览转身踢起一根竹棍,朝着竹林里乱挥一通,直到手臂粗的紫竹被拦腰砍断,“咔嚓”“咔嚓”倒伏一片,竹叶纷纷扬扬落成一地狼藉,他才觉得闷在胸口的气顺畅了些。 倒不是舍不得,能与姜家退婚,他才是最高兴的,他只是想不明白。 远的不提,今日他教训淮郡王和钱老八,虽不是做给她看,但她既然看见了,不说感念他的好,至少不该转头就提退婚的事。 “三公子。” 从萤去而复返,将正苦思无果的谢玄览吓了一跳。 他丢弃手里的破竹竿,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袖上灰尘:“松松筋骨而已,你还有什么事?” 从萤说:“今日三公子在马场上伤了淮郡王和钱公子……” 谢玄览:“不是因为你,别多心。” “自然不会。” 从萤垂落了长睫,声音和缓从容:“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我还是想提醒三公子一句,谢氏门楣太过煊赫,三公子应当刚中取柔,与人广结善缘,才是求存之道。” 话音落,却见谢玄览深深蹙眉:“你觉得我今日不该教训他们?” 从萤说:“三公子行事该低调些。” 谢玄览简直被她气笑了。 这小白眼狼,当真不知道他是为谁出气吗? 谢玄览指着侧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退婚 晋王府,观樨苑内。 晋王随意披了一件白狐裘,手边搁凉了药盏,正摆开一枰棋自己打谱。 紫苏从外头走进来,隔着屏风复命:“殿下,给谢夫人的寿礼已经送去,谢丞相携夫人相迎,邀奴婢在宴间留了片刻。” 晋王随意问道:“可发生了什么热闹事?” 紫苏答:“无非是舞乐宴饮,觥筹交错,若说热闹……也许谢三公子下场打马球,算是件热闹事。” 晋王摩挲着指间的棋子,垂目笑了笑。 前世今日,他也曾下场与淮郡王打马球,挑飞了他的球杖,还斩断了他的缰绳。只是从萤不在场,没有亲眼瞧见。 彼时他们婚约已定,他找淮郡王的晦气,并非为了在她面前邀功,所以不在乎她知不知道,感不感念,如今却不同。 如今姜家没有走到绝路,从萤也没有捧着婚书逼到谢家门前。 晋王将落子时忽然改了方向,落在左边一格棋位上。黑子、白子顺势铺开,仅一子之别、五六步之远,局势与料想中已是天差地别。 他从棋篓中抓出三五白子,一一填补在因为方才的错子而遗下的漏洞中。 要重新促成这桩婚事,难免要多走几步、多落几子。 这第一子,就是让从萤亲眼看见他教训淮郡王,也许她能明白他的心意。 “谢三公子虽因误伤淮郡王与钱老八,被扣了二十四分,但他那几招‘游龙贯日’、‘旋燕探花’实在漂亮,最终仍以一分险胜了比赛。” 紫苏难得这样兴奋,想起谢三公子的英姿,不由得多了几句嘴。 晋王望着自己的手,虚虚做了一个握杖挽花的动作,发现如今连三分力道也使不上。 心情瞬间变得低沉。 他问紫苏:“钱老八的事,是谁告诉谢三的?” 紫苏闻言怔愣,虽隔着一道屏风,目光却不由得闪烁:“奴婢不清楚……” 屏风内只闻落子,不闻人言,连呼吸声也清浅缓慢。 紫苏却是心跳越来越剧烈,回忆起前段时间晋王整治内府时的手段,心中暗恼自己多嘴。 她其实是谢府的奴婢。 七年前,谢府管事买下一批身世清白、聪明机灵的孩子,要安排到各家大臣府邸中做眼线。紫苏生得美,又能歌善舞,管事本打算将她安排到钱老八身边。 钱老八未弱冠时已经色名远扬,将屋里屋外得婢女都玷污了遍。紫苏不想去钱府,便想着趁夜逃出谢家,结果被巡府的奉宸卫当场抓住,险些就地砍杀。 幸而谢三公子及时赶到,见是个小姑娘,查明缘由,叫奉宸卫放开了她。 那时三公子说:“你不想去钱府也罢,给你换个清净的地方,到晋王府去,如何?” 晋王不理政事,也不近女色,到晋王府去如同归隐,紫苏当然愿意,感激涕零地应下。 她在晋王府待了七年,从洒扫女婢一路做到宣德长公主身边七品女官的位置,统共没正经见过晋王几面,不料数月前,晋王闹了回诈尸后,突然将她调来了观樨苑。 晋王收拾钱老八的事,确实是紫苏传消息告诉了三公子,只是晋王这样快怀疑到她,实在是让她又惊又怕,想不通哪里漏了马脚。 屏风里侧,晋王仍在落子。 他当然知道紫苏的来历,调她在身边,正是方便她给从前的自己传消息。 至于方才故意吓她……纯粹是心情不好,也见不得旁人高兴。 紫苏正要跪下坦白请罪,忽听有人停在门边报道:“紫苏姐姐,来了位姜四娘子,正在耳房等着见你。” “哗啦啦——” 屏风里侧,似是猝不及防碰翻了棋篓,接着是数声压在喉间的骤咳。 紫苏盯着滚出屏风的棋子,小心问道:“殿下可要召见姜四娘子?” 许久,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嗯”。 从萤随紫苏走进来时,地上的棋子已被收拾干净,屏风也被撤去,她扫见一袭月白色的衣角,就地俯身下拜:“臣女参见晋王殿下。” “起来吧。”晋王漫不经心地重新摆开棋谱。 从萤将护在怀里的桂花枝交给紫苏,说道:“谢家的木樨花,我已为殿下折来,就不多打扰殿下的清净了。” 晋王却道:“紫苏,上茶。” 从萤不得已停住脚步,紫苏退下后,暖融融的花厅里只剩下她与晋王。 晋王静静望着她,直到她耐不住疑惑抬眼相觑,才含笑将目光落回棋盘上,问她:“四娘子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从萤说:“殿下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言。” 晋王问她:“听说你今日到谢府拜寿去了?” 从萤答:“是。” “可曾见到什么新鲜事?” 从萤思忖后说道:“都是些拜寿的寻常事,若说热闹,最热闹的也许是我与三公子——” 紫苏走进来奉茶,从萤接过一盏干姜川芎参茶,向她道了谢,却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就搁在了手案上。 晋王指间的棋子久久未落,等待着她的后话,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忐忑。 她是否也会如紫苏那般,觉得他马球场上风采卓然—— “我与谢三公子,姜家与谢家,退婚了。” “啪嗒”一声,黑玉棋子落在棋盘上,余韵嗡然不绝。 晋王蹙眉凝视着她,只觉一阵血气自心口涌上喉间。 半晌才发出声音:“你说你与谢三……退婚?” “是。” “为什么?” 从萤垂下了眼睛:“一桩婚事不成,处处都是缘由,反倒是成了,才该问为什么。” 她的语气那样平静,仿佛退的不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而是一匹华美却不实用的锦缎,一桌色香俱全、却味同嚼蜡的宴席。 仿佛旁人替她道可惜,她却只觉得轻松。 只是——真的轻松吗? 前世婚后,他见过她太多次苦心自藏的平静。 与母亲决裂、强行将小妹带离姜府时;与故交异道、碍于立场再不能交游言欢时。 站在通天塔上,孤零零眺望太仪女学明彻的灯火时。 他见过太多次,早已看得清楚,她表面的平静像一面铜镜,将所有的探询、好奇都折回去,谁也不曾见过藏在镜面之下的情绪。 晋王站起身,撑着玉杖,缓缓走到从萤面前。 她身上有谢府的木樨香,清浅即将逸散,晋王情难自 禁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她,却见她后退数步,直走到正午穿进花厅的阳光里。 晋王只好讪讪将手收回。 他心里乱得如同一团缠麻,既气恼她的绝情,又心疼她的苦衷。 他不甘心地问道:“退了这门婚事,难道你还能找到更好的退路吗?” 从萤说:“此事与殿下并无干系。” 似乎被逼问得有些生气了,从萤又退后一步:“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臣女先告退了。” 从萤(重生) 第19节 晋王也知道她是不受勉强的性子,不敢逼问太甚,怕将她惹急了。 遂叹息着回身:“罢了,你走吧。” 听见她的脚步踏出花厅,忽然又止住,试探着问他:“那红梅白雪山的腊梅花,殿下还要么?” 晋王说:“难道你与谢□□婚,欠我的恩就不是恩了?” 从萤应道:“我会去的。” * 从萤拜访过孝成郡主,将婚书取回,与谢相和祖父交换的信物玉如意一起,遣人送还了谢府。 谢相得知此事后大怒,将姜尚古召来痛斥一通。 “什么时候与谢氏攸关的事,能由你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自己做了主?你想调任回京,等你家先把云京的礼数学周全了再说。” 这是仍要外放他去地方的意思,姜尚古一听便慌了,顾不得此刻是谈论私事,“扑通”一声跪在了谢相面前。 哀求道:“相爷明鉴!能与相府结亲,是吾家祖坟上冒的青烟,吾家欢喜尚来不及,怎可能上门退婚。这一定是家中小女弄错了,抑或是争风吃醋的缘故。” 谢相冷笑一声:“去年姜老御史从许州给我写信,说愿以平生清名作投状,请求调任他回京,给姜家子孙谋个前程。本相对姜家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地主动结亲,可你们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捅冷刀子,简直是吃里扒外!” 姜尚古急得直磕头:“相爷息怒,相爷息怒!我马上回去把这件事弄清楚,一定携小女登门赔罪!” “滚吧。” 谢相将订婚信物玉如意,连同那被涂抹的婚书一起,摔落在姜尚古面前。玉如意跌碎成两半,姜尚古被震得浑身一抖,仿佛摔碎的是他的脊梁骨。 谢玄览在门外听了半天,待姜尚古离开后,迈入了花厅。 谢相余怒未平,见了他,却也缓了缓脸色:“今日怎么得闲在家,可要手谈一局?” 谢玄览应了声好,撩衣坐在临窗的小几边,乌金履支在木榻下的横搁上,随意拈起两颗白子,交错的长指盘着玩儿。 见他心情不错,谢相颇为纳罕,问他:“区区姜家也敢落你的面子,你竟然不生气吗?我还以为你会带人把姜家的门柱拆了。” “我气什么?” 谢玄览落子,扬眉时竟有几分得意的笑:“这门婚事,本就是我逼姜家退掉的。” 谢相落子的手顿住:“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呆板木讷的姜四娘子,也不喜欢家世寒微的姜家,是我逼姜四娘子退的婚。” 他落了子,又拈起一颗,翕忽的长睫半掩着眼里玩味的笑。 “她来拜寿那天,我同她说,想嫁进来,至少要准备一百万两的嫁妆,用来婚后为我纳十二房美妾,要环肥燕瘦各不相似,每日晨昏定省,在堂下站成一排给我请安。” 谢相愣了许久,重重拍在棋枰上,震得棋子们都错了位。 他斥道:“简直胡闹!那姜四娘子风骨高致,是清流之后,岂容你这般折辱?” 谢玄览说:“任她风骨高致,我可不想娶个夫子回来供着。” “娶妻娶贤,”谢相说,“何况世人都明眼瞧着,倘若咱们薄待姜家,那些随风倒伏的世家如何肯为谢氏效力。” 谢玄览将指间棋子抛回棋篓中:“可我就是不想娶。” 谢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 谢玄览说:“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向姜家施恩,于世人立信,这件事交给我去做,一定能让父亲满意。” 谢相也失了落子的心情,拂乱残棋,挥挥手让他滚,谢玄览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半天的吵闹实在令人疲惫,谢相起身走到博山炉旁,拾起长舌铜勺,将炉烟掐得淡了些。 蒙蒙如雾的薄烟里,他阖目回想谢玄览方才的言语神态。 他这个小儿子虽然不羁于礼俗,但起码的世家教养还是有的,不该在姜四娘子面前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可是若非他将人得罪狠了,姜四娘子又怎会主动退婚。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姜家另捡了高枝,看不上谢氏。倘若如此,依三郎那傲气的性子,没有活拆了姜家已是宽厚,更不会主动兜揽过错。 将一切不可能的原因都排除,谢相不得不承认,退婚这件事,十有八九真是他谢家冒犯在先,不是姜家的错。 这混账东西……谢相长叹一息,将耳房待命的师爷叫进来。 “你替我去一趟姜家,见姜尚古。” 谢相琢磨着说:“就说退婚之事,是谢家小儿不肖在先,叫他不要与家中姑娘为难,后续如何,待出了孝期再议。”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捞月 姜家大爷自相府气冲冲回家,顾不上喝口茶,先嚷着要请祖宗家法。 从萤正在教小妹描字,听说大伯归家时的情态,低头问小妹:“阿禾,若是姐姐要挨打,你敢不敢看?” 阿禾瞬间紧张起来:“谁要打姐姐,阿禾要保护姐姐!” 从萤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严肃:“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只许你看,用心记住,不许你哭闹,更不许推搡别人。” 阿禾急得快要哭了:“不许打姐姐,咱们快走,快走!” 从萤抚着她的脸颊轻叹一声。 其实她不忍心让阿禾难过,可是瞒着她容易,教她懂是非亲疏却难。从萤希望她看得清楚、记个明白,哪怕从此多些警惕心也好。 她起身往碧纱橱外走,撞见赵氏急匆匆走进来,面色忧虑。 “你大伯说你在谢家闯了祸,要打你的板子,阿萤,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说:“我退了谢氏的婚。” “什么?”赵氏震惊:“真是胡闹,这样好的婚事,为何要退了?” 从萤说:“因为就算不退,这门婚事也落不到我身上,与其等长房敲骨吸髓,不如我自己退婚,还能换些好处。” 她说这话时,神情冷淡,仿佛在议论一桩生意。 赵氏又气又急:“可你这般行事,将你伯婶得罪狠了,只怕要带累你弟弟。娘只盼着你等会儿不要犟,认了罚,随你大伯到谢府赔罪去。” “母亲。”从萤笑了,眼底却静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 她说:“我也不想挨打,待会儿希望母亲能撑出二房主母的气势,与伯婶抗争,在他们面前保下我。” 赵氏不可置信:“我怎能去得罪他们——” 从萤说:“我为弟弟拜了谢相为老师,若我今日被打死打残,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赵氏哑声一瞬:“你说谁,谢相?” 无论地位、家世、才学,钱祭酒都比谢相差一截,若是能成为谢相的学生,不管才学高低,将来必能留在云京做官。 只是谢相政务繁忙,除本家子弟外,极少从外收学生,这是连长房大公子都不敢谋求的事,没想到竟能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赵氏一时有些恍惚:“这可是真的?” 喧嚷声渐近,姜大爷与蔡氏带着几个执杖的婆子闯进了院子,阿禾吓得要去关堂屋的门,却被婆子一把拦住,推得趔趄了一下。 从萤连忙扶住阿禾,抬头看赵氏,见她神色犹豫,也许正盘算着如何对儿子更有利,瞧也没有瞧阿禾一眼。 从萤将阿禾护到身后,声音微冷:“这里是二房的院子。” 蔡氏冷笑道:“二房的院子?若是没有我家老爷在外做官,凭你们母女这卑贱门户,也配住在云京永德坊? 我们夫妻待你们孤儿寡母不薄,你却敢背地里捅刀子,真是烂泥出烂坯,一窝扶不上墙的东西!” 蔡氏骂得太凌厉,赵氏只听着她的声音便觉得胸中嗡震,这么多年的避让习惯,令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家大爷也上前教训从萤:“你住在我姜家的院子里,就要受姜家规矩的管束,岂能不经长辈准允,擅自退婚,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今日若不请家法治你,姜家的列祖列祖面前也说不过去!” 姜家府邸是姜老御史在世时置下的,那年从萤的父亲姜家二爷新中了状元,今上惜才,赏赐他一万两银子帮家中置办宅院。 住进新府邸的第一天,姜老御史就说,以后这宅子,是要留给二房的。 如今在长房嘴里,却成了“他家”的院子。 从萤将这段旧事搬出,却惹得长房夫妻更加恼怒,蔡氏一边嚷着“反了”“反了”,一边指使着仆妇们捂住从萤的嘴,将她往受杖的长凳上拖。 从萤一个闺中姑娘,哪里挣得过这么多人,眼见着那木杖就要高高擎起,赵氏终于出面挡在从萤身前:“不能打阿萤!” 蔡氏竖眉一挑:“你?” 赵氏脸色通红,磕磕绊绊道:“阿萤是我的女儿,退的是二房的婚事,纵有什么错处,也该我来管教,兄嫂再占理,也不能动手打人,万一将人打坏了……” “正是你的宽纵,才教她闯下这大祸!” 蔡氏上前去拉赵氏,赵氏攀在从萤身边不肯让,气得蔡氏说道:“你信不信我将你儿子拖出来一起打?” 赵氏的手下意识一松,被两个婆子趁机拉开,木杖随之落下,“啪”地一声打在从萤的脊背上。 疼……从萤脸色瞬间褪白,深蹙起眉,因听见了阿禾撕心裂肺的哭声,死死咬住了牙关。 赵氏在一苦苦哀求:“轻一些,莫将人打坏了,莫将人打坏了!” 从萤听着,只觉得疼得可笑,荒唐得可笑。 眼见着又一杖要落下,府中管事寻了过来,对姜家大爷道:“爷,杜御史登门求见,说是来祭拜老太爷。” 姜家大爷一愣:“杜御史?” 旋即想起来,姜老御史去世后不久,有位杜御史从鹿州写信来,说收到朝廷的调令升任他做侍御史,待他回京后一定登门拜望老师。 那时他以为是老师被擢升,才将侍御史的职位空出,入京后才知道竟是因为老师病逝。 “这位杜御史年纪虽轻,手腕却狠,在鹿州三年,扳倒了两任出身世族的州官,如此腥风血雨,皇上却力排众议将他调回,此人前途无量,炙手可热啊。” 姜大爷想了想说:“我得去会客,这里先别闹了,把人关起来,客人走了再说。” 长房夫妻走后,从萤被反锁进屋里,就连阿禾也不许探视。 她趴在床榻上,忍着后背的麻木疼痛,隔着窗好声劝阿禾:“乖,你到娘院子里去。” 赵氏也劝她走,阿禾却攀着门柱不肯撒手,哭着喊道:“姐姐疼,我要陪着姐姐,给姐姐吹吹……” 从萤叹息了一声,心里又酸又软。 从萤(重生) 第20节 幸好还有小妹,让她觉得自己还被爱护着,所做的一切都算值得。 从萤疼得几乎昏睡过去,朦胧间,想起祖父尚在时的场景。 那天祖父病情转好,外出访友归来,忽然起了兴致找她下棋。 从萤正琢磨落子,忽听祖父笑道:“你的棋风与我一位学生很像,温厚内敛、不争一时之锋,若你们有机会切磋,定能引为知己。” 从萤说:“棋风相似,观人如观己,对弈如自弈,反倒没什么意思。” 祖父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对手?” 从萤想起自己托季裁冰辗转得来的那卷棋谱,心头浮现起一抹明朱色。 她说:“我喜欢……险中求胜,宁折不退。” 祖父闻言,抚须摇头:“此非君子之风,近来云京庸人逐此风者众,都怪谢家那位三公子太爱出风头……从萤,你这样的造诣,不该受他所惑。” 从萤笑而不答,心里琢磨着那卷棋谱,下手落了一枚险子,是与她平日棋风完全不同的阴招。 成败在此数步,偶尔刀尖上走一回,也是新奇有趣。 “你啊你,”须臾,祖父将抓在掌心的棋子抛回棋篓中,无奈笑道,“算你赢了。” 从萤眼睛弯弯,如两汪水月:“多谢祖父承让。” 她一边收子,听见祖父说:“虽然你对他的棋风不感兴趣,但我这位门生,你还是该见见。” 说罢从身后取出一卷画轴交给从萤。 从萤展开画轴,见画中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周正俊秀,目光温润而坚毅。 “他是凤启二十九年进士,杜如磐,字不移。” “去年他因弹劾谢氏族人,被贬往鹿州做长史。他家境贫寒,行至今日全靠自己苦读,这一去,一辈子的仕途就断送了,好在从此清净无争,可以乐心山水,专一治学。” 从萤点点头:“是那位‘人有清骨、文有清韵’的小杜御史,我读过他的诗文。” “他也读过你的诗文,”祖父咳了咳,语调颇有几分不自然,“他对你……你的诗文,很是欣赏。” 从萤终于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忍俊不禁道:“祖父起了兴,打算做红娘吗?” 姜老御史故作板起脸:“你少来打趣老夫,婚姻是女子一生福祉所系,你也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了。” 从萤拈着一枚棋子,久久沉吟不语。 姜老御史缓声说道:“依你的性情,嫁给他如笼鸟归林,可凭你的才学,嫁给他却是明珠蒙尘。”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老夫不逼你,只成全你。” 从萤默然,望着棋枰上的残局,心情几度起伏,终归还是摇了摇头,重新将画轴卷好,归还给祖父。 姜老御史说:“不急,你再考虑几日。” 从萤态度温和却坚定:“不必考虑了。” 祖父问她缘由,从萤想了想,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没有说谁是令她羁留不去的沧海水、巫山云。但姜老御史联想到她方才用以赢他的那招猝不及防的险棋,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毕竟云京虽大,明月却只有一轮。 姜老御史叹息道:“可是那位——” “水中之月不可捞,祖父放心,我明白。” 从萤抬目望向窗外,清风自她鬓边抚过,她的目光怅然却平和。 “我不会做贪心不足的猴子,也不愿做随磐石移转的蒲苇,我宁愿做自由飘落的木樨花,夜里化作流萤,照见方寸之地。” * 从萤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四下昏昏,正是掌灯时分。 背上挨过的杖已经不疼了,只剩麻木。她撑持起身,听见堂门被推开,以为是大伯父送走了贵客,又腾出身来要杖责她,却见走进来的人是母亲赵氏。 赵氏让仆妇点了灯,捧着新熬好的药膏放在从萤面前的小几上。 她说:“娘来给你涂点药,若是留下伤疤就不好了。” 从萤望着她:“你不怕大伯父知道,迁怒你和弟弟吗?” 赵氏手微顿,垂下了眼睛:“你大伯父准许了,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今日你说给阿谦拜了谢相为师——” “大伯父肯善罢甘休,是因为杜御史说了什么?” 赵氏只好先回答她的问题:“杜御史到祠堂祭拜你祖父罢,说想见你一面,你大伯父说你身体不适,不便见外男,回绝了他。杜御史告辞后,他们本想再来教训你,为娘求了许多,也劝了许多。” “让娘费心了。”从萤扯了扯嘴角:“恐怕不止这些吧?” 赵氏讪讪点头:“是……杜御史前脚刚走,谢丞相的师爷随后到访,递来谢丞相一句话,说是三公子浑言浪语冒犯在先,叫你大伯父千万不要责罚你,至于婚事成否,待你出了孝期再议。” 竟然是三公子。 从萤心中一时恍然,又一时怅然。 她登门退婚,驳了他的颜面,他却自己揽下过错,又来替她解困。 他真是太周全了,好到让从萤心里难受,明知主动退婚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却仍忍不住懊恼伤怀,仿佛失落了无价珍宝。 从萤怔怔望着昏黄的灯火,心想,是她捞月不成,亲手打碎了水里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 ------------- 第17章 纸船 季裁冰听闻姜谢两家退婚的消息,匆匆前来姜家见从萤。 天冷风清,呵气成霜。她看见从萤倚窗而坐,正百无聊赖地翻阅一本游记,神情惫懒冷淡,直到砚盘里的墨结成冰也懒得提笔作注。 从萤抬眼望见季裁冰,终于牵强露出点笑意:“裁冰阿姊,今日风好,我们去天女渠放纸船吧。” 天女渠在永德坊西南不远,上游是皇宫,因宫殿多烧地龙,渠水长年不冻,周遭人家常在渠边饮马洗衣。 某年仲春,有行客在渠中捡到自宫中漂出的白玉兰花瓣,其上用针镌了字句,或诉闺怨、或怀亲友,其情切切,引人怅然共鸣。此风渐渐传扬开,宫外的女子也多为效仿,每逢佳节,更有河灯满渠,向天女祈愿,此渠因而得名“天女渠”。 从萤到渠边时,天上正飘小雪,渠边行客不多,连卖水灯的挑夫也准备收拾摊子离开。 她向挑夫买了油纸和炭笔,俯身在渠边小亭的石几上写字,季裁冰探头探脑要看她写的东西,从萤轻轻将她推开,将纸面对折了一道。 她面色透着轻俏的红,不知是被冷风吹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季裁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横竖与谢三公子有关系,你是不是咒他喝水塞牙、走路绊脚,也遭人负心、孤独终老?” “瞎说什么呢。” 从萤将一张崭新的油纸挡在季裁冰脸上:“天女渠是祈愿渠,咒人不灵祈愿灵,你也快去写一张折成船,等会儿咱俩一起放。” 季裁冰的文墨功夫仅限于看账本,最怵的就是写东西,左手拎着油纸、右手转着炭笔,满面为难相。 从萤忍俊不禁道:“你若有难释怀的事,写在纸上折成船,随这一渠清水东流,便能解愁。你若有牵挂的人,为他祝祷几句,若有幸汇流入东海,天女娘娘也是能听见的。” 她对方外神仙,一直怀有纯净的信仰,这份虔诚感染了季裁冰。 季裁冰说:“我已赚得金玉满堂,不好意思再求发财,眼下我夫君尚在许州采买新布,我便替他求个平安顺利。” 说罢唰唰几笔,写下一行飞舞大字:“祝沈春酌平安顺利!” 两人折纸成船,携手到渠边水流低缓处放下,从萤望着纸船远去,合掌默默祝祷。 繁密的新雪落在她乌鬓里与眉梢上,黑白分明,照面生光。她的睫毛上也挂了数片雪花,洗得乌亮如鸦羽,一时将季裁冰看呆了。 直到她睁开眼睛,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里的负担,挽上季裁冰的胳膊,躲到她伞下来。 “这样就很好,天女娘娘会听见的,”从萤说,“咱们走吧。” 季裁冰追问她写了什么,从萤但笑不答,季裁冰急得要挠她,两人在伞下打闹了一阵,说笑声渐渐远去,薄雪上只留下凌乱交织的脚印。 身后雪愈盛,片片如席,落在天女渠中,阻住了纸船的去路。 纸船被积雪压着,吃水渐深,眼见着就要翻进水中,忽然一只手将它从水流中捞了起来。 长指纤白如玉,指节处却冻得通红,想来在雪地里站了有一会儿。 忽然一阵压抑的骤咳,掌心的纸船也颤了颤。 “殿下。” 紫苏从停在柳树后的软轿里取来手炉和伞,晋王却一个也没接,将走路的玉杖也扔了,斜倚在柳树上,端量这被浸得半湿的纸船。 前世,阿萤去世后,他反锁楼中整理旧物时,在她的书房里发现了一箱纸船,里面写满了她不曾对人言的心事。 希望小妹平安喜乐,希望故友早释遗憾,希望太仪女学繁盛长青。 希望与谢三公子……白首偕老。 旧的已泛黄,新的墨始干。因在谢府出门不自由,攒下许多,一直未来得及送往天女娘娘面前,因此也未来得及实现。 此后的每一年,逢天女娘娘诞辰,他都会亲到天女渠,送两枚纸船随春水东流。 一枚是阿萤从前所留,一枚是他折以祈愿,船上永远只载着一句话:“吾悔矣,盼卿甚”。 这些与前世有关的绝望记忆,近来已渐渐平和,仿佛真是做了一场虚惊大梦。然而此刻他手捧纸船,前世那种迷茫空荡的感觉又擢住了他。 像缓而利的飞矢,一寸一寸往他心底钻。 “晋王殿下?” 紫苏被他苍白的脸色和幽红的眼睛吓得不轻,心道太医谆谆叮嘱以温养为要,今日却在雪地里躲了一个多时辰,连她自己都冻得手僵脚麻,只怕眼前这位娇主的肺要被西北风贯出好几个窟窿。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长公主岂能饶了她? 紫苏只好委婉规劝道:“殿下,这纸船就要被雪打坏了,您还是带它到轿中躲避一番吧。” 话出口才觉得拙劣,紫苏已做好遭冷眼的准备,不料晋王听了这话,竟真的护着纸船,一瘸一拐地往柳树后的软轿走去。 紫苏抱着伞和手炉跟上,打起半面轿帘,发现晋王正小心翼翼拆那枚纸船,紫苏被瞥了一眼,识趣地退出去。 油纸折痕犹新,纸上的柳楷却被雪水晕开。 从萤(重生) 第21节 借着菱窗透进来的雪光,他辨清了纸上的字,是一首五言小诗。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 独吟越人歌,徘徊至中洲。 妄思付流水,多情寄纸舟。 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这是一首遣怀……诉情的诗。 越人歌中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并非是自己揣摩的那般冷淡寡情、无动于衷,她不是被迫嫁给他后才渐渐动心,她是……她早已……对他动情。 晋王捏着那张遍布折痕的油纸,心也与它揉成一团,狂喜、懊恼、心疼、自责,纠缠不清的情绪如四方涌起的浪潮,瞬息将他湮没。 他不该怀疑她对他的情意。 大雪如片席扑落,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唯闻越来越骤烈的心跳声。许久,他挑帘对紫苏说道:“走吧。” 紫苏拍去身上的雪,想着终于能回府烤火盆,欢欢喜喜去召轿夫,待起轿,却听晋王说:“去谢府。” 紫苏愣住:“哪个谢府?” 晋王望着她:“云京还有第二处谢府吗?” * 谢玄览难得闲暇在府,心情却并不痛快,上午在庭中试刀剑,将桂花树的叶子削得七零八落,犹自闷闷,打算下午外出雪猎。 他派侍从去邀他大哥谢玄知,侍从很快回来答复道:“大公子正与少夫人扫雪烹茶、围炉烤肉,说三公子若是无人相伴太冷清,可以过去一起吃。” 这一句“无人相伴太冷清”,仿佛一支无意却正中靶心的箭,噎得谢玄览半晌说不出话。 冷清吗?他回身望一望自己的庭院,刀枪剑戟分列两侧,铁马铜檐气势巍峨,难道少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就要被判作冷清吗? 谢玄览弃了手中长枪,轻嗤道:“庸俗。” 他打算自己出门雪猎,却听侍从来报:“禀三公子,晋王殿下到访,说是来见公子你的。” 谢玄览愣住:“晋王?” 谢府迎客的正堂修得富丽风雅,虽值隆冬,却有春意融融,吹得步幛绣屏上的牡丹花颤颤,如迎雪盛开。 谢玄览一向不喜欢到这边来,夏天冰气吹得人牙缝泛凉,冬天热得要把人骨头暖化。 而如今晋王却身着狐领玄氅,优游端坐在主位上,以贵客的身份环顾四面雕梁。 前世,这里曾亲手被他付之一炬,漫天火光直冲云霄,他的父亲谢丞相一夜间须发尽白,谢氏的凋落自此开始。 如今他故地重游,却成了外客身份。 忽然,他若有所感,偏头看向门厅方向,清冷雪光里,与一袭红衣束袖的谢玄览遥相对望。 谢玄览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舒坦,走进来说:“家父今日在政事堂当值。” “我要找的人是你,”晋王顿了顿,“谢三公子。”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晋王身后战战兢兢的紫苏,以为是他发觉了紫苏的身份,前来兴师问罪,正想着要如何转圜,却见晋王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半湿的油纸,折痕犹在,谢玄览接过,飞快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 —— 一首遣怀诉情的短诗,并不怨腻,格律风骨皆是上乘。 这是何意? “殿下给我写情诗,不合适吧?”谢玄览轻笑道。 晋王并不认为好笑,反而觉得他——从前的自己,犯浑得有些欠打。 晋王说:“这是姜四姑娘放在天女渠中的纸船,你退了她的婚,可曾想过她心里该多难受?” “姜四姑娘?”谢玄览不解地皱眉:“我退她的婚?” 晋王说:“她待你的情意写在纸上,无一字虚陈,不是你退她的婚,难道是她退你的婚不成?” 谢玄览气笑了。 本来心情就郁闷,平白又被人冤了个黑白颠倒,谢玄览满面只剩三分讥讽、七分无所谓。 索性认下:“是,我瞧不上她,我退她的婚,怎样?” 晋王被他气得一阵气血翻涌,掩唇骤咳不止,一连说了三个“你”字,直待将喉间血气咽下去,才将这句话道完整。 “你简直有眼无珠,愚不可及……姜四娘子的才貌品性,哪里配不上你?她肯钟情是你的运气,你却这样辜负她,你就不怕将来追悔莫及吗?” 谢玄览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面上连客套的笑也消失了。 “晋王殿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是姜四娘子什么人,又是我什么人?” 晋王又咳了数声,接过紫苏递来的茶盏压了压。 今日他心绪起伏太过,话也说得太多,嗓音里透着疲惫的低哑:“我是不属于此间的将死之人,对你和姜四娘子并没有什么图谋,冒然说这些,不过是想……少些遗憾罢了。” 这是自他接受晋王的身份以来,唯一的目的。 他不愿见从前的自己与阿萤婚后貌合神离,蹉跎岁月,他想做些什么,令谢玄览更早地体察阿萤的苦衷、看清自己的心意。 可惜他违逆了天道,天道也在捉弄他,凡他插手的事,总会横生枝节。 所以今日他径自来寻谢玄览,开门见山道明阿萤的心意,不在乎是被讽刺、被怀疑,只盼着能在谢玄览耳边敲响一记清钟。 让他躬身自省,在立场与家世的偏见之下,其实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静得针落可闻。 谢玄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下意识排斥沿着晋王的话深思,去自省对于姜四娘子的情愫。 婚事既退,纵事实真如晋王所言,他又能如何呢? 何况他也并未完全相信晋王的来意如他所言这样清白。 “雪停了,叨扰。” 晋王起身告辞,因他身份尊贵,依礼谢玄览要亲自送出门。 他目送晋王行动缓慢地登上轿辇,紫苏要为他落下轿帘,从旁随行,这时晋王却忽然开口道:“你难得回来,既然谢府仍有亲友,可留下叙旧,不着急回王府。” 紫苏脸色唰然作白,双腿一折跪在轿前,嘴唇哆嗦了哆嗦,却一句话也辩白不出来。 谢玄览望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茶楼 从萤将布坊卖给季裁冰后,清闲了许多,为了赚些贴补,时常抄书放到书铺寄卖。 大周虽有活字印刷的技艺,但因活字铜模具造价太高,只有朝廷文枢与大世族开立的书坊才用得起。虽用得起,四书五经、弟子开蒙尚且印不迭,更难兼顾其他书物,诸如时兴诗文等,多是由穷秀才们誊抄寄卖于小书铺。 今日从萤带了一摞抄好的经论集到文曲堂来,书铺老板一见她就喜笑颜开,延请上座。 老板说:“上回姜姑娘寄售的六册经论,已被一位贵客全部买走。贵客说姑娘的字工秀隽正,没有错漏涂抹,更兼书后小议广博精妙,想出十倍的价钱,请姑娘誊抄家中藏书。” 说罢摆开一个四方樟木箱,箱中是悉心收藏的竹简。 从萤取出一卷,甫一展开,心跳骤然加快,一向平静的面容现出了难以自抑的激动神情。 “这是……前汉秘简!” 为防错看,从萤又将剩余几卷一一摊开,检查竹简的杀青和编纂技艺、观摩每一卷竹简落款处的印章。 是真迹,可遇不可求的真迹! “前汉与大周之间隔着十六国三百年的乱世,又有胡夷羌寇烧掠,连民间书本都流传甚少,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原刻的宫廷抄本……” 从萤轻抚着竹简,如获至宝,心里却五味杂陈。 祖父做御史前,曾在翰林院任修纂,在浩繁的卷帙中搜集《前汉秘简》的吉光片羽,冷板凳一坐就是十二年。可惜他最终也未能拼凑出《前汉秘简》完整的一卷,灰心丧气地离开翰林院,进入御史台。 被贬在许州时,又听闻某某隐士有几片竹简抄本的《前汉秘简》,冒雪三次登门,结果跌伤了腿。隐士不堪其扰,卷着抄本连夜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祖父将一生才学尽授于她,《前汉秘简》是祖父一生的心病,何尝不是从萤的心病。 她问文曲堂老板:“不知这些书简的主人是谁,老板可否代为引见?” 老板的目光下意识往二楼隔间瞥去,忙又收回来,幸而从萤专注在竹简上,并未觉察到他古怪的神态。 老板瞎编道:“是位富家公子,手头不宽裕,偷拿了家中孤本,要找人代抄后倒卖,并不方便露面。” “原来如此。”从萤表示理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代问,我是否可以自己留一份抄本。” 老板想也不想道:“自然可以,那位贵客早已提前交代过。” “竟这样好么。”从萤虽然正脑热,也觉得这位“富家公子”有些太大方了。 书铺的二楼隔间,雅致的海棠窗半掩,推开的一条缝隙,正将从萤所在周遭一览无余。 晋王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看她忽而目现光彩,忽而感慨万千,忽而沉吟迟疑。 ……是很少见的生动盎然的模样。 他手边搁着几本她新送来的抄本,屈指在端方的柳楷上拂过,想起一些前世婚后的逸事,不由得失笑,继而是怅然。 帮她找《前汉秘简》,是他前世应下,却未来得及做的事。 眼见那蠢老板要惹阿萤起疑,晋王正要叫侍从出面打圆场,却见书坊门外走进来一人,目光落在从萤身上,犹豫着走上前。 晋王蹙起了眉,怎么是他。 “请问这位可是姜四姑娘?” 一道温和中正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从萤转身,望见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男子,正同她作揖见礼。 在这里遇见,从萤不免有几分惊讶:“杜御史。” 来人正是杜如磐,颇有几分高兴道:“姜四娘子认得我?” 从萤(重生) 第22节 从萤颔首:“曾在祖父的画卷里见过。” “老师他……”杜如磐话出口又犹疑,“我有些事情想问,不知四娘子可否受邀一叙?” 从萤望了一眼香樟木书箱,老板这会儿极有眼色道:“我帮姜姑娘保存着,姜姑娘随时来取。” 从萤向他道了谢,应下了杜如磐的邀约,前往距此不远的天心茶楼小坐。 晋王望着两人走远,屈指在檀木香案上叩了叩:“紫苏。” * 被晋王留在谢府那日,紫苏险些头撞漆柱,自证清白。 却是三公子叫侍女拦住了她,他说:“无论晋王是为挑衅,还是为示好,都不是你的错。” 紫苏惶惶然道:“我不知如何暴露了身份,但我从未向谢府传过假消息。” 三公子坐在扶椅间,凝眉深思着,长指徐缓敲落在扶手上。 “我竟一时想不明白,晋王他到底想做什么……夺嫡吗?” 如他所为,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紫苏回忆着晋王府种种,犹疑着说道:“殿下他每次出府,似乎都与姜四娘子有关系。” 山路载行,雁西楼解困,遥望天女渠放纸舟……晋王像是日光外的影子,跟随在姜四娘子左右,只在她需要时才一现如昙花。 谢玄览听着,心里却越发疑惑。 凭晋王的身份,若是眷慕姜四娘子,有太多手段可以得到她。但他对姜四的态度如此谨慎,仿佛既恋慕她,又……有愧于她。 这太奇怪了。 因为想不明白 ,谢玄览没有轻易做决断,只问紫苏:“你可还愿回到晋王身边?若是不愿,我让管家另行安排。” 紫苏想了想,说:“我愿意。” 虽然她看不透晋王的为人,但留在他身边做事,成为晋王与谢府传话的桥梁,总好过被谢管家塞给另一个钱老八。 于是紫苏又回到晋王府,她以为要面对晋王的审问和责难,不料晋王跟没瞧见她似的,仍如从前,让她在观樨苑外庭候起居。 今日晋王微服出府,令她跟随,紫苏又瞧见了姜四娘子。 “去见谢三,将你方才所见,都告诉他。”晋王吩咐她道。 * 天心茶楼,从萤与杜如磐临窗对坐,面前几案上摆了一壶茶,几样时兴的点心。 杜如磐怅然回忆道:“许州与鹿州遥隔千里,这些年我与老师只以书信相通,竟不知他病得厉害。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本该侍奉在他膝下。” 从萤说:“祖父临终前曾说,若杜大人来祭拜他,只需聊敬薄酒,莫为他伤心太过,这是他自己的命数。” 杜如磐说:“生死虽大,人终有之,令我更伤怀的,是老师的身后毁誉。” 从萤睫毛微微一颤,搁下了茶盏。 她知道杜如磐想说什么。 十年前,姜老御史因反对谢相逼立嗣子,被寻隙贬往许州,那时清流称颂他的孤傲,寒庶争以之为首。 十年后,他忽得起用,众人都盼着他回朝再展言锋,挫压谢氏等豪族的锐气,却不想他连上十五道奏折,讽晋王尸位素餐、刺公主擅权侵政,请立与谢氏有血缘之亲的淮郡王为嗣子,待位东宫。 清流文臣为之扼腕。 从萤说:“我不能妄议祖父的是非,倘若因此事波及了杜御史的声誉,我代祖父向你赔罪。” 她起身转到杜御史面前,正要敛衽作揖,一只手却托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下拜,一触即放。 杜御史说:“我并非这个意思,老师待我如亲眷,我怎会怪罪老师。姜娘子,请安坐。” 他抬手为从萤续茶,袅袅茶烟里,他的眉目显得温和可亲。 “我是想为姜家打算。”他说。 这话却叫从萤不明白,她正要细问,见绀衣伙计端着一壶新茶走来,放在两人面前的小几上。 杜御史说:“我们没点新茶,上错了。” 伙计却道:“这是小店送二位的。” 杜御史道了声谢,叫他退下,沉吟酝酿了一番,又开口对从萤说道:“姜家如今行差踏错,既不为势利豪族所容,又不被清流寒族理解,在云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话未说完,绀衣伙计去而复返,杜御史只好先将后话咽回去。 这回伙计端来的是一盘水晶皂儿点心:“也是赠送的。” “贵店未免太大方,”杜如磐无奈朝伙计挥挥手,“别再送了。” “好嘞,二位慢用!” 伙计应了一句,揣着空茶盘退下,身影消失在过道尽头的折屏后。 杜如磐继续说道:“眼下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姜家之窘局,既是我对老师授教之恩的报答,也是……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从萤的目光从折屏上收回,望向杜如磐:“杜御史请说。” 杜如磐的声音低了低,似试探似犹豫:“也许你可以唤我的表字,不移……这是老师为我取的。” ——磐石无转移。 从萤笑了笑,不言,只静静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被那样一双明净乌亮、不惊不怯的眼睛望着,坚毅如磐石的杜御史忽然也有些慌乱,疑心她已猜透了他的意图。 可若真是猜透了……或喜或怒,不该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越思索越难决断,杜如磐索性将心一横,鼓起勇气道:“我在寒门清流中尚有几分薄名,如今尚未娶妻,倘若姜娘子不弃——” “二位客官,小心了!” 杜如磐的话再次被打断,绀衣伙计高声提醒着,将一铜炭盆搬上茶桌,使火钳子拨了拨里头的炭,在上面担上铜架。 杜如磐屡屡被打断,有些生气道:“不是说叫你们别再送了!掌柜何在,为何如此没有眼色!” 伙计讪笑着指指铜炭盆:“客官莫急,这不是赠送的,冬天茶凉得快,我们小店都要给上炭盆的。” 杜如磐转头看看,果然也有其他桌陆陆续续上了炭盆。 他顿时一口气梗在喉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深深埋首抚额,半晌道:“退下吧……半个时辰内,无论何事,都莫来打搅。” 伙计喏喏应是。 从萤凝望着尽头那扇屏风许久,似看到了一角朱红,先是蹙眉,又缓缓舒展。长睫翕忽落下,遮住了眼底的波澜。 她接过话:“杜御史是想与我成婚,牺牲自己的婚姻,给姜家一个重新站队的机会,挽救吾家在清流文臣中的名声,可对?” “是……但也不是。” 乍然被点破心思,杜御史开始说话磕绊:“这其中也有我的私心在……我读过姜娘子的诗文,一向钦慕娘子的才学,又听闻娘子登门退了谢氏的婚,敬佩娘子的风骨,所以——” “锵锵锵!当当当!锵锵锵!” 茶楼堂间锣鼓声忽起,将满堂茶客俱吓了一跳。 杜御史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见仍是方才的伙计,左手提锣、右手握槌,明目张胆地站在正堂中央。 伙计高声喊道:“诸位茶友!今日是小店开业第九百六十八天,特请来耍刀的江湖侠客,为诸位舞上一段!” 那猿背蜂腰的江湖侠客“呛啷”一声拔出双刀,就地舞了一段花刀,众人惊讶之余,渐渐有人叫好,安静的茶楼里一时热闹如沸。 单是这弄鬼的伙计,从萤尚不敢确定,待见了这位江湖侠客,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祖父出殡、晋王复生那日,从萤在金甲奉宸卫里,见过这张脸。 “简直岂有此理!”杜御史屡屡被打断,终于确信这伙计是故意为之,正要起身上前理论,从萤却先一步拦住他。 不能让杜御史与奉宸卫起冲突。 杜如磐道:“这茶楼简直邪门,咱们换个地方吧。” 从萤说:“不过几句话,请杜御史稍安听完。” 杜如磐正襟危坐,稍稍前倾身体:“姜娘子请说。” 从萤的音调徐缓温和,在锣鼓与双刀的碰撞声里,却如一涓淙流,依然听得清楚: “当年,杜御史因弹劾谢氏族人强占民田,被贬到了鹿州做刺史,耽误了这些年的仕途。此番再被起用,想必是贵主力排众议,将阁下从鹿州调回了云京,贵主的赏识,杜御史应当珍惜。” 杜如磐说:“我虽承了贵主的情,却并非公主府的幕僚,婚姻嫁娶是我的私事。” 从萤缓缓摇头:“吾家已将贵主得罪透了,你若是娶我,既是挑衅谢氏,更是背叛贵主。倘这两方都视你为目中钉,杜御史在官场该如何立足?这进退维谷的境遇……我知道是什么滋味。” 杜如磐本是跽坐着,闻此言直起了身,几乎要举掌起誓:“我杜如磐绝非明哲保身之人,哪怕再被贬到鹿州——”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凌空落下,“哗啦”一声劈烂了旁边的空桌。 杜如磐气得面红耳赤:“我看你们就是故意的!” 那绀衣伙计与耍刀侠客过来赔罪,态度虽好,句句却是胡搅蛮缠,有意无意将杜如磐与从萤挡开。 从萤默然听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并不理他们,径自走到行廊尽头,屈指在拐角的屏风处叩了叩。 “谢三公子,叨扰了。” 折屏后,茶盏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响。 茶楼满堂里顿时哑了声,绀衣伙计见事不好,茶钱也不收了,忙开始清场赶客。 从萤望着那折屏,山川明暗,水墨淡淡,边缘探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将屏风一推,山水层层叠起,露出后面的小茶间。 以及红衣滟滟,照得素庭生辉的谢三公子。 谢玄览望着她,幽深的瞳眸里浅笑淡淡,似浓寂长夜里飘落的一弧雪光,隐约照见无边春色,又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他将一锭金元宝抛给绀衣伙计,伙计道了谢,与扮成刀客的 奉宸卫一同退下。 他对从萤道:“巧啊,四娘子也来饮茶。” 杜如磐什么都明白了,恼怒地走上前来:“谢玄览,你故意捣乱,未免欺人太甚!” 谢玄览比杜如磐高些,倚在屏风边,长睫微微垂落,与他对视,含着笑如沐春风:“我确实是故意的,杜御史要参我不成?” 从萤(重生) 第23节 “谢三公子。” 从萤站在两人之间,阻止了他们起冲突:“可方便移步一叙?” 谢玄览说:“不必移步,就在这儿。” 说着侧身请她进去。 折屏隔出的小间并不宽敞,临窗放置一张尺宽的小案,若两人对坐,恐连第三人也站不开。 如此亲近的距离,只应在夫妻亲眷之间,未婚男女,实在失礼。 见从萤仍站在折屏外,谢玄览似笑非笑道:“你不敢么,是怕我对你逾矩,还是怕杜郎吃醋?” “那就没什么可叙的。” 说着便要将折屏关上,叫奉宸卫把杜如磐扔出去,此时一只素手按住了屏风,谢玄览的目光落在从萤莹润的指节上。 “杜兄先走吧。”从萤望着谢玄览,话却是对杜如磐说的:“我与谢三公子,确有几句不得不说的话。” “我不能走,简直岂有此理——呜呜——” 奉宸卫极有眼色一把捂住杜如磐拖到了一边。 从萤为他叹息一声,走近了折屏内。 作者有话说: ---------------------- 2月10日入v,当天万更,欢迎订阅,感谢支持正版[比心] 第19章 逼酒 风炉上的水烧沸,谢玄览先从萤一瞬按在壶柄上:“我来。” 他看见从萤的手素红如酥、腹似脂玉,堪堪握笔而已,若是落在这铜壶柄上,只怕一碰就是一片红。 不像他每日刀剑不离手,手心有一层不怕烫的薄茧。 可是这念头不该有,谢玄览叫她进来,本意是打算兴师问罪。 想了想又嘴欠地补了一句:“御赐的信渚露春,怕你不知轻重糟蹋了。” 他既这么说了,从萤只好袖手看着。 谢三公子虽每日习武,却不似寻常武夫粗犷不羁,他有着世家公子里出挑的教养礼节,行止如画似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竹茶筅,在茶盏中回环击拂。 如同花枝拂乱春水,金红色的茶汤渐渐荡出汹涌的乳沫。 注视久了,仿佛自己的心也变成他的掌中盏,一圈一圈涟漪不停,时时要溢出杯口。 从萤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我与姜娘子见过几回了?”她听见谢玄览问。 幼时见过两次,回京后见过五回,每一回从萤都历历在目。 但她反应却淡淡:“有些记不清了。” 谢玄览说:“一共七次,我不记得哪次得罪过你,所以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登门退婚。” 从萤不明白他今日的来意,明明上次在谢府,已经将话说开了。 她答道:“因为既非门当户对,又非情投意合。” 谢玄览闻言扬起嘴角:“门楣高低非你我小辈考虑的问题,至于情投意合……难道我不是你的情投意合,那迂石头杜如磐才是吗?” 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从萤因震惊而直愣愣地望向他。 望着那双瞳孔极深,如乌彩粹玉的眼睛,浅浅的笑像一层刀鞘,令他锐利如刃的目光显出几分柔和与…… 得意。 从萤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尚算平静:“当然不是,我与谢三公子只见过区区数面,尚不了解三公子的品性,又怎会……随意倾心。” 谢玄览:“那你方才为何不答应杜如磐?” 从萤说:“我会考虑的。” “姜从萤。”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撒谎的人,在我这里是没有好下场的。” 从萤:“我没有。” “那你敢与我作赌吗?” 谢玄览站在窗边向楼底的沽酒铺子喊了一声,抛下一枚碎银,片刻后,沽酒郎欢欢喜喜地送上来一坛浓烈的烧刀子。 从萤不善饮酒,单是闻见这酒味儿,已被冲得有些头晕。 谢玄览摘了酒坛的木塞,倒满两个海碗,分别推在彼此面前。 他说:“你若撒谎一句,就饮一碗,若你句句实言,这坛烈酒,我当着你的面自罚喝光。” 从萤听罢起身欲走:“饮酒博戏,还请三公子另寻佳友——” “你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你不管了吗?” “你……!” 谢玄览第一次在从萤脸上见到类似于恼怒的神情,咬着齿关,蹙眉瞪他,淡逸从容如水墨的眉眼霎时显出昳丽的光彩。 仿佛明灯幢幢,照亮纸壁新画。 谢玄览情不自禁低眉,忽然促狭地想笑,说不清是心软还是别的什么,一瞬竟有未饮先醉的意味。 从萤忍着一口气,重又坐回去,听见谢玄览又没脸没皮地问她:“你登我家门退婚时,心里真的没有舍不得我么?” 从萤的语气和她梗直的脖子一样硬:“没有。” 藏在心里的事,是黑是白,全凭她自己说了算,难道他还能拿出证据不成? 却见谢玄览自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在她面前,从萤扫了一眼,倏然变了脸色。 纸上是一首五言短诗,正是她写在纸舟,投于天女渠的那一首。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天女娘娘啊,这是把诗送到哪里去了?! 谢玄览望着她的目光专注,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如落珠:“我只是想问问姜娘子,谁是不可休的乔木、不可求的君子,姜娘子胸怀宽广,是祝谁青云直上,另觅比翼同俦?” 从萤乱了心神,伸手欲夺,谢三收回的动作比她更快。 轻笑道:“你想毁证,抢一张纸有什么用,我还可以背给你听。” 简直轻浮……混账。 从萤气得扬高了声音,矢口否认道:“不是你!” 谢玄览点了点她面前的酒碗,示意她罚饮。 从萤:“真的不是。” “两句,算两碗,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玄览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佩,推到从萤面前。 玄鸟衔云,玉佩镶金,正是谢玄览于许州时换马,后被从萤赎回、又不小心落在玄都观的那一枚。 从萤怔怔地望着它,这回是彻底哑了声,失去了所有辩解的力气。 “喝。” 简洁利落的命令,宣告了她终于失陷,自以为是的谎言像烧穿纸包的火苗,光明正大地摆在了面前,烫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沉默许久后,从萤拾起酒碗,闭着眼睛往嘴里灌。 她不善饮酒,逢年过节也只敢饮不作数的果子露。这烧刀子本是出力气的挑夫帮闲之流提神所用,一口灌下去,血脉贲张。 从萤只觉得辣,疼。穿过喉咙的酒,仿佛直接灌进了心里。 舌头在燃烧,耳重在擂鼓,眼前一片朦胧。 喝空一碗,她抬手去端第二碗,谢玄览却按住了她的碗沿。 “你哭什么。”从萤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叹息:“我本意……并非要你难堪。” 她哭了么? 从萤有些茫然地抬手,果然在眼下摸到了水痕。 太丢人了。她本意也不想这样丢人。 她其实很看重自己在别人面前……尤其是谢玄览眼里的体面。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从萤忽然笑了,是冷笑,是嗤笑,以手抵额撑在案上,手臂白如脂玉,掩在半伏落的青丝里。 青丝覆秀面,面上酒色绯嫣,如骀荡春风吹开的一支姚红。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一时竟忘了开口。 “是啊,我心悦的人一直都是你。” 从萤破罐子破摔一般,缓缓说道:“从前,谢家那么多公子,我第一眼只看见了你,你帮我解围、帮我救小妹,我心里感激你,当然更放不下你。可我从来没有妄想什么,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是同云京里倾慕三公子的众多女郎一样,落了俗而已。” “三公子,我这样回答,可是你想听 的真话么?你可觉得心里舒坦了?” 她的声音平和乃至温柔,然而每个字都像一根刺,细细密密扎在听者的心头。 谢玄览的心霎时绪乱了。 分明是她欺瞒在先,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可是得到答案,他心里却并不痛快,见她这番情态,却隐隐有几分后悔。 悔不该听晋王的挑唆来天心楼,悔不该见了她与杜如磐言笑晏晏就手痒犯贱,悔不该逼迫她这样一个把尊严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年轻女郎。 如今惹人伤心落泪,该如何挽救? 从萤(重生) 第24节 谢玄览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你没有错,此事是我失礼。” 从萤以为他说的是今日强迫之举,心道他的确是太失风度。不料却听谢玄览说:“若我早知你这般情意……当初在姜家祠堂,姜老御史的牌位面前,我不该言语胁迫你主动退婚。” 从萤怔然望着他,忽而便笑了:“谢三公子这是可怜我么?” “不是。” “如我这般家中势利、为人古板的姑娘,寻常遇见,三公子并不会多瞧一眼。可我退了你的婚,你心中不甘,偏要将原因弄个清楚。如今得知我并非不识荆玉的楚厉王,只是自惭家世、不敢怀璧的匹夫——三公子,你又可以高高再上地怜悯我了。” 这番话说得如芒带刺,似讥似讽,谢玄览听得蹙眉。可是他自知理亏,只能受着。 他为自己辩白道:“我说了不是可怜,我没有可怜过哪个姑娘。” 从萤支颐与他对视:“那是什么?” 谢玄览沉默了。短暂的片刻,沉默得有些暧昧。 待他终于要开口,从萤却冒然打断了他:“是什么都不重要……三公子,姜谢两家退婚,实因情势,非关喜恶。若有得罪三公子之处,我向你赔礼了。” 说罢端起另一碗酒,阔然一饮而尽。 碗盏落在桌案上,呛啷啷转了几转,从萤的声音在碰撞声里依然清晰可闻:“如此,你我能将此事了了么?”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凝望着她,满是复杂的情绪,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见她要搬酒坛子倒酒,谢玄览单手按住酒坛,却将方才擂好的茶盏端到她面前。 雪沫已消,乳花既散,露出金红色的茶汤,涟漪浅浅,映着持盏人。 “此事……算了了。”她听见谢玄览说:“饮茶解酒。” 从萤又问:“那我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 “已经办妥了。”谢玄览说:“年后开朝,谢氏家塾会重新开学,我已叮嘱过府中幕僚和几位夫子,为令妹和令弟辟出听学的位置和居舍,若遇天气不好,可留宿在谢府。” 从萤扶着茶案起身,缓缓敛衽向他深拜:“多谢三公子。” 谢玄览担心她摔着,又不敢伸手扶她。 “我可以走了吗?”从萤问。 谢玄览只好点点头:“慢走不送。” 眼见她周整衣衫,戴好幂篱,将酒意未散的芙蓉面遮在珠光纱之后,纤白的素手就要推开折屏。 忽然又转回身来,同他说道:“杜御史是朝中言官,三公子这样慢待他,于自己也是麻烦,还请把他放了吧。” 茶楼大堂里,杜如磐被奉宸卫押在桌上,虽用布条封了嘴,仍锲而不舍地支吾着叱骂。 谢玄览挥挥手,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叫奉宸卫把杜如磐扔出了茶楼。 “姜从萤。” 这回是谢玄览唤住了她,将那枚镶金玄鸟玉佩推到她面前:“这枚玉佩,你留下吧。” “不必……” “于理,它是你攒钱赎回,于情,是我亏欠了你情意,若有需要,可随时持它来找我——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与谢氏无关,你不必担心。” …… 从萤袖中握着玄鸟玉佩,恍惚走出茶楼时,杜如磐仍跟随左右。 他先痛斥谢玄览行事嚣张:“调笑良女、欺辱言官,视奉宸卫为私器,全无一点王法,待下回朝觐,我必要参他!” 又钦佩从萤的高标气节:“方才见他表情凝重,想必是四娘子疾言厉色将其训斥,令他小人知畏。四娘子的傲骨,实令杜某敬服。” 从萤停下脚步,撩开幂篱垂纱的一角,静静望着他。 见她瞳色幽静,脸色却酡红得不正常,杜如磐这才发觉她一身酒气:“他竟敢灌你喝酒?!” 从萤说:“是我自己愿意陪他喝的。” 杜如磐愣住:“四娘子……” 从萤笑了一声:“并非我威武不屈,不阿权贵,我拒了谢家的婚事,反而是为了明哲保身。倘若这门婚事不会带来贵主的刁难、伯婶的觊觎,我又怎会推拒?杜御史,你错看我……高看我了。” “不是的!四娘子并非这般——” “我并非如祖父一般,秉承清流孤高的气节,杜御史,你我并非同路人。” 杜御史动了动嘴唇,惊诧地望着她。从萤敛身向他一拜:“就此别过吧,我祝杜御史扶摇乘风,不坠青云之志。” 说罢戴好幂篱,转身离去,如一抹轻雾微云,弥散在熙攘的人群中,唯余杜如磐站在风里怅然若失。 * 紫苏先是受晋王的命令去给谢玄览传信,又接到谢玄览的请托,护送姜四娘子回家。 她远远望见姜四娘子与杜御史作别,连忙跟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脚步虚浮、时而踉跄,提着心只怕她摔着。 一驾马车停在姜四娘子身边,车身悬挂季氏商行的木牌,一位少夫人探出身来:“阿萤!” 看着姜四娘子登上季裁冰的马车,紫苏这才舒了口气,回身复命去了。 从萤被季裁冰搀着靠住车厢壁,接过她递来的一杯茶,却有半杯都晃在衣襟上。 望着从萤水润润却失神的眼睛、满面绯红的酒晕,季裁冰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禁不住数落她道:“你不过了?一杯倒也逞英雄,灌成这样子还在街上走,若非这些年谢三公子辖下治安好,你出门两步就该被拍花子掳走了。” 听见“谢三公子”几个字,从萤似回过神,咬着唇,满面委屈地瞪着季裁冰。 季裁冰有时私下里叫她小古板,从未见过她这般嗔怒的女儿情态,一时竟被震住了:“怎……么了?” “他哪里好?他哪里好!”从萤一双明眸蓄满了水意:“我醉成这样子,都是他灌的酒!” “啊?你说谢三……”季裁冰先惊后怒:“这混账!” 从萤忽然一头扎进季裁冰怀里,搂着她的腰,哭哭啼啼地告状:“他逼我喝酒,否则就不许我弟弟妹妹读书……我喝了一碗,他又逼我喝第二碗,他要我把一坛子烈酒都喝光!谢玄览……他欺负人!” 震惊与愤怒使得季裁冰也险些乱了方寸,她将从萤扶好,检查她的衣领和手臂:“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从萤泪眼婆娑:“这还不算欺负么?” “唉我说的是……” 从萤的衣服还算整齐,颈间手臂也未见可疑的红痕,季裁冰心中稍安,又倒了一杯茶水,要喂她喝下。 “你醉得太厉害了,先醒了酒,细细与我说。” “我不要再喝了!”从萤泪眼朦胧:“谢玄览他欺人太甚,好姐姐,你帮我报仇!” “啊?谁?”季裁冰反手指着自己:“我么?” 从萤泪汪汪道:“好姐姐,你帮我打他一顿。” 季裁冰呵呵两声,扯了扯嘴角。 若是让她拼酒,她能灌倒一桌老酒鬼,可若是让她去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云京第一马背飞鸿刀的绝世高手…… “阿萤啊,不是姐姐不帮你,实在是仙凡有别……要么姐姐带你逛铺子去,开心开心?” 从萤听了,却哭得更伤心:“我为何 要花自己的钱,销别人的错?从前旁人欺负我,有谢玄览帮我出气,难道谢玄览欺负我,就没人能替我揍他一顿解恨吗?” “唉你这歪理。” “他不喜欢我,退我的婚,还说我古板无趣,同所有喜欢他的姑娘一样,都是为皮囊和家世而心折的俗物……” “胡说八道!” 一听这话,季裁冰是真怒了:“他真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贱(尖)!怎敢如此折辱你,我看他是眼睛聋了耳朵瞎了,脖子太长脑袋挂树上了!这混账东西!” 从萤拽着她的袖子抹泪:“那你帮我打他。” “好……好!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谁能禁得住从萤这般梨花带雨的恳求,季裁冰就这样半是怜爱半是愤怒地上了头,一口应下要帮从萤狠削那谢玄览一通。 待将从萤送回家,寒风吹散马车里弥漫的酒气,季裁冰头脑由热转冷,心里也渐渐凉透了。 天女娘娘啊。 她靠在马车壁上唉声叹气:有什么法子能助她一夜之间练成绝世武功,或者更现实一点,她能不能直接去跪求谢三公子给她打一顿? 季裁冰生无可恋地驱车回家,没有注意到,今日为她驱车的那新马夫悄悄出了门,直奔晋王府后门。 …… 晋王府,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晋王今日咳得厉害,几番见了血,但他心绪不佳,不肯召太医调养,连宣德长公主都吃了闭门羹。 他调了一罐鲸骨胶,临窗几而坐,正将一捧枯落的木樨花,一颗一颗粘回枝上。 这是从萤为他折来的木樨花,他要亲手将它复生成永不凋落的模样。 紫苏来向他回禀,说姜四娘子一身酒气离开了天心楼。 晋王听罢许久未言,紫苏站得离他八丈远,却觉得周围嗖嗖泛凉。 “这蠢货。” 晋王的声音很低,隐约透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三岁幼童尚知爱而善色、喜则嘉言,偏偏他生了一张嘴,却只拿来喘气和喝酒。” ——他年轻时的德行,真的这么烂吗? 他叹息一声,问紫苏:“你可有送姜四娘子回府?” 紫苏将从萤遇见季裁冰的事说了,晋王才稍觉心安。 “她醉后喜欢胡言乱语……”晋王声音很轻,似乎只有面前的木樨花听得见:“幸好还有人能照拂她。” 紫苏刚退下,安插在季裁冰身边的眼线就跑来报信。 眼线耳聪目明、训练有素,将偷听到的从萤与季裁冰的对话,一字不落、活灵活现地在晋王面前表演了一遍。 一会儿哭哭啼啼:“他逼我喝酒,他欺负我!” “他说我古板无趣!” 一会儿义愤填膺:“全凭一张嘴贱!……看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晋王强忍着气性听着,险些捏断了圈椅的扶手,半晌,抚着胸口一阵剧烈急狠的咳嗽。 从萤(重生) 第25节 “他真敢……他竟敢!” 待强压下这阵急怒,平息了眼前的眩晕,他又问了一遍:“真的说要打他一顿,才肯解气?” 眼线点头:“那位姜娘子歪缠着说了三回,想必是真心的。” 晋王无言思虑半晌,长长叹息一声,拾起一旁的玉杖,缓步走出居室,一边唤人套马车,一边又点了几个身手灵活的侍卫。 “去宣季氏来见孤。” * 三更时分,灯火俱灭,长街短衢里,唯有满地清霜折射着泠泠的月光。 一只夜鸮忽然飞起,落下一弧凄长的叫声。 季裁冰缩在暗巷杂物后面,冻得手脚发麻,却不敢呵气跺脚,生怕惹出一点动静。 半晌,她抬眼看了看端坐一旁,正阖目养神的晋王殿下。 我的天女娘娘啊,季裁冰心里一迭声地叫苦,我确是想削那谢三一顿给好妹妹出气,可我没想着招惹皇室的人啊。 尤其是这位……不愧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心思诡谲得简直恐怖。 风马牛不相及,突然召见她,说要帮她收拾谢三一顿。 “孤将人拦住,你带人去打。”晋王冷面无情地吩咐她:“记住了,下手可以狠,但不许打脸。” …… 远远地,有马蹄声渐行渐近。 谢玄览夜巡从不带护卫,今日饮了堪有一坛烧刀子烈酒,更想独自出来散散酒气。 他信马前行,脑海中反复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她那分明失了冷静、却仍强装坦然的模样,明眸里蓄着泪,却好似燃起火,漫天遍地烧灼,使他每每回想起,心都好似在沸水里滚过一圈。 她说心悦他……很久之前,就心悦他。 她那样冷淡、清高,凡事以趋利避害为要的姑娘,原来也会动心吗…… 酒意又涌上来,熏得人飘飘乎如凌空御风,马蹄仿佛踩在棉花里。 走到街口时,忽然,谢玄览猛地勒住缰绳。 醉意朦胧的眉眼忽然抬起,乌羽长睫下,凤目里闪过一线冷光。 仿佛利刃斩落雾缦、电光劈开薄云,他握住了腰间长刀,语调虽仍散漫,但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凌厉。 “何方宵小,赶年关来了?” “嗖——” 羽箭破空飞来,被谢玄览挥刀背斩断,他借此确认了控弦者的方位,踩着马背凌空跃起,长刀在半空出鞘,浓夜里,紫电青光瞬息劈落—— “呛啷!” 对方好似早就算准了他出手的角度和时机,先一步后撤避开,举盾挡下剑锋余威。 尖利竹哨声响起,两侧窜出六个黑衣人,呈四门兜底的阵势将他围住,也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谢玄览与他们交手,转瞬即是十数招,心里渐渐生出古怪。 无论力道、速度、人数,这些人本不足以与他匹敌,可是他们应对自己的招式,却仿佛已事前算准摸透。 是身边人吗? 谢玄览伺机挑开黑衣人的罩面,面孔陌生,绝非奉宸卫中僚属。 他改变了招式和速度,黑衣人顿时失了方寸,被他一刀砍乱了阵法。 正此时,竹哨声又响起,黑衣人也变了攻击阵法,又转成了与他相克的招式。 原来这古怪的竹哨声才是真的高人。 谢玄览冷笑一声,虚晃手中刀后滑膝脱身,朝黑衣人踹了一脚借力,往晋王所处的暗巷奔来。 季裁冰见此吓得慌不择路,转头去看晋王,晋王却向她抛来一样东西。 季裁冰接住,发现是一枚竹哨。 “哎这——” 这是栽赃! 晋王乘坐的轮车迅速退隐,暗巷里只剩手握竹哨的季裁冰,眼见着谢玄览的长刀就要朝她劈来,季裁冰“嗷”地一声捂住了脑袋。 “锵锵锵锵——砰——” 细刀清越,枪戟闷沉,一阵刀兵乱响后,平了声息。 季裁冰试探着睁开眼,见谢三公子被埋伏此处的数名高手怼在了墙上,墙面绽开裂痕,可见力道之深,每一处兵器都精巧地卡住他的要害,使他不能动弹。 借着泠泠月色,季裁冰看清了谢三的脸色,苍白、震惊,以及落败下风后的难堪。 燕支刀落在他的脚边,黯然不复威光。 谢玄览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将他的一招一式、出击的时间,乃至变招的思路都算无遗漏。 纵然为师、为父,为日夜追随的扈从,也不可能将他揣摩得如此透彻。 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这般了解他? 谢玄览瞥向手捧竹哨、战战兢兢的季裁冰。 不是她。 他眯起双眼,意图往她身后黢黑的巷子里探看,一副布罩从天而降套住他的头,紧接着他的手脚也被束缚起来,丢在地上。 朱雀委尘,不过也是只待宰的公鸡。 季裁冰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抄起臂粗的棍子,抡圆了往谢玄览身上打。 边打边骂:“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充什么大脸!” “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没教养、没品味的东西!” “敢欺负我妹妹,今天就要打得你爹娘不认!” “……” 谢玄览衣衫单薄,棍子货真价实地打在身上,发出声声闷响。 但他安静地蜷着,没有任何的挣扎与反应,内心甚至对此十分郁闷。 ——难道费尽筹谋、大张旗鼓绑他来,只是为了给他挠一 通痒? 疼倒是不疼,还不如跑马场上摔一跤,然而侮辱意味极强。 他什么时候轻薄过清白人家的姑娘,还讽刺人家是妄攀高枝的家雀? 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不过抡了十几下,季裁冰累得直喘,终于她将棍子一扔,长舒了一口恶气。 临走前还不忘训诫谢玄览:“从此你要守身清正,莫污了这张世家公子的皮!” * 从萤在鹿皮小鼓的清脆响声中醒来。 天光已然大亮,她撩开青帐,见阿禾正和季裁冰坐在一处窃窃低语。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狠狠揍了坏人,揍得他满地打滚求饶,说姑奶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张狂了。” 阿禾听到开心处,激动地摇响鹿皮小鼓。 从萤扶住昏沉的脑袋,回想起昨日酒后的种种。 虽然她酒后会胡言乱语、颠黑倒白,幸而记性尚好,回想起在季裁冰面前无赖的情态、大放的厥辞,羞愤难堪地捂住了脸。 季裁冰含笑的声音从指缝外传来:“好妹妹,你醒酒啦?” 阿禾跑过来给她看鹿皮小鼓:“裁冰姐姐昨夜打坏人,缴获了小鼓!” 从萤有些茫然:“打坏人?” 鹿皮小鼓是她托季裁冰从关外货里挑来的,可打坏人是怎么回事? 她一时没敢往季裁冰真的把谢玄览揍了一顿这方面想。 季裁冰却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将一枚玄玉蝉抛给她。 “这是……?” “谢玄览刀柄上的玉饰。” 季裁冰欣赏着从萤从茫然到震惊的神色,扬眉道:“我将他揍得满地乱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怎么样,我威风否?” 从萤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捏着玉蝉,声音颤颤难以置信:“你打得过……谢三公子?” 季裁冰眼神飘了飘:“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 晋王与她约法,只要她不将晋王的参与告诉任何人,晋王就能担保谢三公子不会报复她。 季裁冰当然愿意做这笔生意。 从萤握着玄玉蝉,整整一天都在消化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欲登谢氏门赔礼道歉,又恐陷季裁冰于不义;欲装作无事发生……想起昨天酒后的胡言乱语,从萤悔得想把舌头缝起来。 看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了。 过了数日,从萤前往玄都观。 她此行,一是为了将抄好的《前汉秘简》送与倚云师姐赏阅,二是为了给谢三公子祈福——算是她因酒后失言,能为他做的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 她与倚云师姐再度来到玄都观后,此时临山亭外的乌桕树叶子已经落尽了。 北风里,素枝朝天,拢成一张网,枝丫上的木诗牌相互碰撞。 从萤(重生) 第26节 丁当当——丁当当—— 有人祈福祝祷,有人诗歌酬唱。 求姻缘的红木牌里,从萤瞧见了几处谢三公子的名字。胆大者直言:“愿得谢三郎为婿”;现实一些的姑娘,常以谢三公子作比:“愿吾家檀郎,品貌、家世、才能,得一肖谢氏三郎足矣。” 从萤哑然失笑,笑罢又怅然一叹,竟有几分羡慕这些陌生的姑娘。 至少她们能直言自己的喜欢,远望明月,安宁纯粹。不像她,仿佛唾手可得,实则只是捞取倒影、引人作笑的猴子。 罢了……又在无端生烦恼。 从萤将红绳编制的方胜挂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方胜里藏着一张纸条,只写了一句话:愿谢三公子寿百千春。 ——这句纵被他捉到,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心事。 挂完方胜,从萤驻足在乌桕树下,仰面望去,依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倚云说:“从前的诗牌,已被香客陆陆续续摘走了,又挂满了新的诗牌,你莫不是还在找那位女郎?” 从萤说:“我总觉得,曾在这里等过很久。” “等什么?” 从萤摇头:“我不清楚。” 只是抬头仰望这棵乌桕树,在它树冠的庇翼下,有种莫名的情绪将她笼罩。 也许是前人遗散,也许是缭乱的时间,也许是……梦里。 “阿萤,阿萤?” 倚云师姐上手晃了晃她,从萤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脑袋。 “没什么……我确是在找那位女郎的新作,她近时来过么?” 倚云师姐指向挂在正中、系着铜铃的金花梨木诗牌:“那处便是。” 从萤将诗牌取下,见诗牌上新作了一首《故人赠明珠》: 故人赠明珠,久被尘匣锁。 金铛缀宝剑,新玉佩绮罗。 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 若待岁枯黄,何以照山河。 落名为“危墙居士”。 诗歌里讲,故人遗赠的一颗明珠,主人因为珍视她,反将她锁在匣子中,只日日佩戴买来的金铛、新玉。 明珠也想嵌于冠上,随主人同谒天阙,若是等到人老珠黄,就更没有见日月、照山河的机会了。 倚云说:“欲是尘枷,而爱为欲首,这女郎也许衣食富贵,可怜却不得自由。” 从萤说:“我倒觉得,她所求不是自由。” “那是什么?” 念及从前《秋台啼兰》、今日《故人赠明珠》,从萤思忖了半晌,才慎重地斟酌开口。 “她应是……不甘心。” 不甘心向虫蚁低头、不甘心为金玉失色。 分明她才是受爱重的兰花与明珠,有着胜过尸位者的才能,却被高台架着、被尘匣困锁着,不得施展,只能枯眼旁观。 若说之前,从萤只是同情这位“危墙居士”,如今却深深与她共情。 仿佛刻下居士烦恼的刀笔,也刮开了她隐在心底深处,从未诉之于人的遗憾。 她将诗牌挂回乌桕树上,走到临山亭中拾起了刀笔。 * 暮霞西落,落得低了,渐与朱漆宫墙融为一色。 女官甘久将赶到宫门时,正是落锁时分,锁门侍卫刻意等了她几步,讨好地与她搭话:“甘久姑姑,今日又出宫奔劳了。” 甘久点点头,眼也不转地踏入了宫门。 她自景仁门入,过千秋门、经左元道,向大仪宫的方向快行。 大仪宫是凤启帝专为淳安公主辟出的宫殿,虽居内宫,却以一道飞栈与宫外的公主府邸相连。 甘久行到飞栈桥下时,夕阳正如熔金般洒落在桥面上,照得飞栈如天道,连随意倚在阑干处喂鱼的那位,也蒙上了一层暗金色的神相。 甘久怔怔望着这一幕,直至有人唤她:“甘久,殿下等你的信呢。” 甘久忙回神整顿衣冠,沿着玉阶登上飞栈,在最高阶处跪礼,并不踏上桥面—— 飞栈是独属于贵主的恩宠,旁人没有这个资格。 她将金盘高举过头顶,盘中盛放着两枚诗牌,一枚是不久前公主命她挂过去的,还有一枚,落字为“落樨山人”,是公主刻意吩咐的。 “回殿下,奴婢将玄都观里的诗牌取回来了。” 淳安公主不紧不慢将掌心的鱼饵抛尽,指着湖中的那条抢食抢得最欢的肥鲤鱼说:“捞起来,红烧了。” 内侍欢欢喜喜去办,淳安公主这才瞭了甘久一眼:“回去说罢。” 甘久随她走下飞栈,甫一迈入大仪宫,一对样貌清秀的孪生公子迎上来,一人为公主搭披风,一人用温水里绞过的帕子为公主净手。 淳安公主受用着他们的殷勤,却并未正眼瞧他俩,一路穿过花厅,走到临池暖阁中。 暖阁里文书交递,女官们忙于笔墨抄录,淳安公主直上二楼,屏退了众人,这才叫甘久把诗牌呈上来。 “和危墙居士故人赠明珠。” 淳安公主单手支颐,缓缓念出诗牌上的句子: 故人赠明珠,见之思故人。 何须较颜色,自是情义深。 金玉有时尽,赤心终逢春。 同为 匣中客,愿卿早洗尘。 念罢沉默许久,忽然听她笑了一声:“这位落樨山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有意思。” 上回和她《秋台啼兰》的也是这位。 她抱怨自己是受虫蚁附噬的高台兰时,落樨山人劝她忍耐不自弃,这回她说自己是因遗爱反受匣藏的明珠,落樨山人又给她出主意,让她利用故人情意,祝她早日脱匣洗尘。 淳安公主反复将诗作念了几遍,说:“此人诗文灵秀,有进士之才。” 甘久揣摩着问:“是否要奴婢查出他的身份,为殿下招揽?” 淳安公主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不。” 她把玩着那枚诗牌,半晌说道:“若是世家子弟,岂不平添烦恼,就这样凭诗酬和,也别有一番意趣。” 第20章 孤本 临近年关,从萤起居的云水苑却十分冷清。 她忙于闭门抄书,埋头在纸堆里,一写就是一整天。 阿禾玩腻了鹿皮小鼓,也来帮她研墨,或是瞧她乏了,跑到背后给她捏肩捶背。从萤时不时歪头与她说几句话,夸得阿禾乐不可支。 姜从谦在门口瞧见这副场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来。 “弟弟来了!” 阿禾先瞧见他,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请。姜从谦瞥一眼长姐,见她只是端方微笑,不似方才那样开怀,顿时紧张地捏住了衣角。 其实……他有些怕长姐。 “娘让我给姐姐送糯米圆子……” 跟随姜从谦的仆妇打开食盒,端出来两碗用冰糖和藕粉熬制的糯米圆子,颗颗圆润晶莹,一看就是用了心。 “我来谢谢长姐帮我拜师,娘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谢家读书。” 姜从谦一板一眼将赵氏教他的话原封复述,因为紧张,还打了两个嗝。 从萤将态度放得温和些:“快了,待年后开朝,谢氏学堂才会开始授课,在此之前,你要先将《千字文》和《幼学琼林》熟读,以备夫子考校,好吗?” 姜从谦喏喏应了声是,却抬眼觑阿禾,心道:傻二姐肯定也背不明白。 从萤无暇用茶点,只尝了一口,让弟弟妹妹端到一旁小案上慢慢吃。她抄罢这一本,将散页简单装拢,见天色尚早,便卷了书箧出门去了。 她走后,姜从谦便如同卸了枷,大松一口气。 先是将云水苑四下打量,觉得无趣,伸肘碰了碰正专心吃糯米圆子的阿禾。 “喂,你知道长姐出门干嘛去了?” 阿禾咬着勺子眨眨眼:“去书铺卖书,年后春试马上就要到了,阿姐抄的书卖得很抢手呢。” 姜从谦嘲笑她道:“你知道什么是春试吗?” 阿禾:“知道呀,春试就是春天的考试,考中了当进士,可以到朝廷做官。” “那你知道都考什么吗?” 阿禾掰着指头数:“考经义、时策、诗赋。经义考诗书易礼、大学中庸;时策考庙堂国政、民生福祉;诗赋考——” “行了行了!” 姜从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又不能考,懂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果然小傻子!” 说罢将碗一撂,起身跑了。 “你才是小傻子!阿姐说我比你聪明。”阿禾得意洋洋地舀起一勺小圆子,飞快地嚼嚼嚼。 这些是阿姐抄书的间隙,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给她听的。不过幸好从谦没有继续问,再往下她可不懂了。 “糟了,我的书还没有背完,阿姐说晚上要检查的!” 从萤(重生) 第27节 阿禾突然想起这茬,顿时连碗里的糯米圆子也不香了,连忙翻出桌子底下的一本《幼学琼林》,呜呜呀呀地念了起来。 * 从萤前来文曲堂,一是为了赶趁春试,寄卖整理抄录的时文经册,二是为了将《前汉秘简》的原本奉还。 她一进门,就被守株待兔的杜如磐逮了个正着。 杜如磐风尘仆仆,刚从城外归来,怀里护着樟木小匣,极珍重地捧到从萤面前。 他说:“老师生前以收整《前汉秘简》为志向,想必姜姑娘也会对此感兴趣。” 从萤打开樟木小匣,发现匣中是《前汉秘简》的民间抄本残片。 杜如磐:“我有位忘年交,在城外百里的山上隐居,这是他祖上传下的残片,我想着你也许会喜欢,就借来供姑娘一览。” 从萤望着匣中物,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她说:“杜御史,此物贵重,你实不必为我——” “姜娘子来了!” 文曲堂的老板迎上来,笑眯眯地延请她上坐,顺势接过了她抱着的书箧。 “等等——” 从萤阻拦不及,老板已将书箧打开,《前汉秘简》的宫廷原卷与抄本,大大落落地展露在杜如磐面前。 见了那书,杜如磐面上的笑缓缓僵住。 半晌,他将带来的樟木匣子合拢,半是落寞半是尴尬地笑了笑:“抱歉,我以为……原来姜娘子已寻到宫廷抄本,是我唐突了。”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思来想去只好道:“这抄本我家中仍有一份,若杜御史感兴趣,我派人送到贵府。” 杜御史摇头:“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书。” …… 眼下的这一幕,都被端坐在二楼隔间的晋王看在眼里。 凭他的身份,难与从萤时常相见,因知道她常来文曲堂的日子,只能早早在此相候,远望聊解相思。 可惜有人与他想法相同。 前世杜如磐也送过阿萤书简残片,那时阿萤已是他的妻子。 他费心为阿萤准备了生辰礼物,命奉宸卫收紧夜禁、催促万家宅邸灭灯,然后在城楼上燃放整整一个时辰的烟花,邀她同赏。 可是阿萤并不高兴,劝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公器私用。 但她却为杜如磐送来的几片竹简残片露出了笑颜,甚至还唤了他一声“杜兄”。 简直岂有此理。 为放烟花惊扰百姓,确是他年轻气盛,没有考虑阿萤的性情,他不该因此同阿萤争吵,鳏居的十五年里,他已深深自省过此事。 然而杜如磐火上浇油、区区数片破竹简就将他比进了泥里,此事令他耿耿于怀,至今不能解恨。 所以这一世,他先杜如磐一步,在皇宫藏书楼里找到了《前汉秘简》的完整刻本。 瞧见杜如磐自惭形秽的神态,晋王好心情地冷笑了一声。 他屈指敲了敲手边的木箱,继续火上浇油,对候命的伙计道:“去把这箱书,送给姜娘子。” …… 阿萤不愿冷言伤人,但也不想把话说得太亲近,平白惹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次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杜御史,我与祖父一样,都希望你仕途平坦,立志青云,贵主费了大力气将你从鹿州调任回京,是想你能接替祖父的位子,她绝不希望见你汲汲于私情,乱了立场……” “且不论这些外因,这些所谓的情势,”杜如磐凝视着从萤,“我只想问你,你的私心作何想?” 从萤尚不及回答,书铺伙计捧着书箱来到了她面前。 一旁偷听的老板借机打断了他们,对从萤说:“这是公子新送来的藏书,请姜姑娘代抄,还是老规矩,十倍的市价,抄本随你自留。” 从萤下意识瞥了一眼,待看清书封题字,目光由随意转为震惊。 她再顾不得杜如磐,小心从箱中拾起了一册书,仔细端详。 “晁氏藏书楼的私印……这是前朝晁迥作注的《三朝国史》?!” 杜如磐:“姜娘子……” 从萤:“前朝晁氏被族诛后,此书也被列为禁书,又经百年纷乱,民间虽有藏本,却错漏百出,没想到今日竟得见晁氏原本。杜御史,你可曾见过?” 杜如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见过。” 从萤的心本就游移,此刻更是飞得不容他顾,眼睛闪闪发亮,却只盯着书本。 杜如磐想起老师生前对她半是无奈半是夸耀的评价:“我这个孙女好文章,犹爱经 史古论,喜搜罗古籍孤本,有王羲之蘸墨为汁、左思以笔作箸的痴相。” 晁炯作注的《三朝国史》,他见了尚且心动,遑论爱书成痴的姜娘子。 罢了。杜如磐心想,今日时机不对,地点不对,礼也送得不对……还是改日,待他也寻了孤本来,再讨她的欢心吧。 他悻悻作别,晋王目送他大败而去,视线重又落回从萤身上。 她仍捧着书,咬唇唏嘘感慨,神情明丽生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晋王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隔着一道窄如法门的窗隙,他的目光沉邃灼烈,因前尘往事的浮现而情绪交织。 如有实质的目光,未能惊扰正凝神的她。 ……这小书呆子。 晋王心里缓缓想着,这回总算呆对了时机,呆得恰到好处,不似前世那般,总是他受冷待、莫名其妙与一架子的死物争意气。 可是那样的冷待与争吵,在他之后十五年死寂的岁月里,也是梦而难得的好时光。 * 因姜老御史病故,姜家这个年过得冷清。 祭祖时,姜家大爷宁请不亲络的远房旁支充场面,也不允许二房的女眷们进祠堂。从萤不与他争执,单独在院里设了牌位和酒馔果肴,与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同祭拜祖父和父亲。 簇新的牌位前,从萤对母亲赵氏说:“这样也好,我打算将耳房辟成小祠堂,以后他们拜他们的,咱们拜咱们的。” 赵氏并不赞同:“名不正言不顺,旁人眼里像分家,成何体统。” 从萤心想,若真能分家,倒落个清净。 赵氏又说:“何况祖宗的恩泽都在香火旺处,今年你堂兄要赶春闱,你伯母怕旁人分走他的福泽,所以才不让咱们去祭拜,待明年会准允的。” “堂兄要赶春闱?”此事从萤却不知道,“长房不是打算为他买官吗?” 赵氏摇头:“也许是买官的钱没凑够,唉,正是缺了咱们那十五万两。” 从萤不信是这个原因。 她请季裁冰帮忙打听,得知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上,因贵主与谢丞相相争,新一年的春闱国策发生了变化。 “你是说,皇上同意了贵主的提议,让士族子弟与寒门书生一起参加科考,同以文章论高低?” 季裁冰点头,回忆她从自家酒楼里听来的闲话:“而且还让贵主总揽此事呢。” 这倒是个稀奇事,从萤捧着茶杯想。 大周做官有两条路,一是投胎世家大族,沿袭前朝旧制,加冠后,只要能通过简单的文书或者功夫考核,就能凭家族的恩荫授官,譬如谢氏子弟。 二是虽出身寒门,但艰辛苦读,一路自州县考到云京,凭满腹才学考中进士,也能入朝为官,譬如姜老御史、杜御史等。 前者为世家,后者为清流,两条路两种出身,在朝堂上也是泾渭分明、相互对立,每有争吵,则攻讦对方是“无知纨绔”、“无礼草莽”。 从萤分析:“也许皇上是被这两派闹得受不了,打算皆以科举取士,逐渐取缔世族门荫。拥趸贵主的大多是与世族不相容的寒门,贵主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谢相怎会轻易同意呢?” 季裁冰:“也许是谢相他人好。” 从萤轻轻摇头。 谢丞相的确素有贤名,可他的贤,非不争之贤。 她又想起一个人,问季裁冰:“听说晋王自棺中苏醒后,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竟也时常上朝听政,阿姊可知他对此事是什么态度,是赞同谢相,还是赞同贵主?” 提起晋王,季裁冰先想到的是与她暗巷偷袭谢三公子那事。 “他啊……” 季裁冰神情讪讪,心道,晋王与谢三有过节,应该是会支持贵主。 她说:“听说晋王年底就病了,这次朝会上没露面。” “又病了?”从萤微怔,脑海中浮现一张苍白瘦逸的脸。 病气自骨相里透出来,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若非一双幽深的凤眼,看人时尚有几分温情,简直像强留人世的艳鬼。 从前听说晋王多病,如同听闻一件逸事,可如今几番交游,他在从萤心里,已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免心中微有触动。 下回去玄都观,也该为晋王殿下祈祷安康。从萤心中想。 第21章 舞弊 二月初二,姜家大公子姜从敬竟真的去参加了春试。 他回家后大发抱怨,连从萤的云水苑也听见了哀嚎。她与从禾悄悄贴在长房院落的墙根处,听见姜从敬骂声连连: “这都考了些什么混账东西!考得我头都要炸了!” “经义不考四书五经,要解那劳什子‘饥虎可尾’的训诂,谁不知道这是谢氏的家学,除了谢氏门生,正经人谁温习这个啊,我白白背了两个月的四书,临场却只会胡言乱语!” “爹,娘,莫要再说什么科甲出身前途好的话了,世族寒门统考又如何,考什么、取用谁,还不是世家说了算?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筹钱买官吧!” 接着是姜大爷夫妇的叹息和劝慰,从萤与阿禾相视一笑,悄悄走开了。 阿禾摇头晃脑地学姜从敬的语气:“这劳什子《幼学琼林》,老子背不会!老老实实花钱给我买糖吧!” 从萤:“……” 阿禾嘿嘿两声:“原来大哥哥也不会读书呀。” 从萤(重生) 第28节 从萤说:“虽然大哥哥书读得一般,但这次考不好不全怪他,翰林院为了照顾第一次参加统考的世族子弟,没有像往年一样从四书五经中选题干,却选了偏门世家族学。” 经义题目,要考生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释当朝为官之道,的确是出人意料。 朝中世族多有家学渊源,谢氏善解《淮南子》,王氏族注《仪礼》,崔氏博通《五经异义》。他们开坛讲学,收徒以扩增拥趸;自立学说,训诂以垄断文脉。若非族中子弟,很难接触他们族学的精深之处。 这回特意选了谢氏族学《淮南子》,翰林院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还可以这样啊,”阿禾露出向往的神情,“那我背不会幼学琼林,能帮我也改一改吗?” 她这三番两次并不高明的试探,令从萤顿住了脚步:“你果真还没背完?” 阿禾神情讪讪,像只贪玩被揪住的猫,伸出两指一捏:“还剩一点点,两页。” 从萤似笑非笑:“一点点?” “嗯……最后一卷……还没开始……” 从萤伸手在她的丸髻上弹了两下,作出长姐的严肃姿态,警告她道:“今天暂不出门买糖了,走,跟我去书房,我亲自监督你。” 依从萤的猜测,因为出题偏颇,此次春闱必将以世族的胜利告终,诸如寒门考生或是姜从敬这等草包,恐怕难露头角。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约过了五六天,贡院里闹出一件大案子。 礼部尚书段景修捧着一份糊名誊录后的红卷请见凤启帝,颤颤巍巍跪下,肃然的神情里透出惊惧:“陛下,臣今日总览春闱考卷,发现了一份异卷,需请陛下亲自过目裁断。” 凤启帝倚在长案后,正心烦意乱地捏着鼻梁。 他虽年逾五十,但相貌堂堂,长眉斜飞入鬓,依稀可见年轻时威扬的神采。只是繁重的国事已累白了他的双鬓,展角冠下已是满头华发。 他刚听兵部与户部几位堂官就剿匪之事吵了半天,眼下脑子还嗡嗡作响,尚未歇足一盏茶的工夫,礼部尚书又来闹他。 他挥挥手:“春闱的事已交予淳安主持、丞相监理,有什么异卷,骂朝廷也好,骂朕也罢,都交予他们裁断去。” 礼部尚书段景修满脸的隐情:“这异卷并非是骂谁,这……还是请陛下亲自过目,其中内情,您一看便知。” 凤启帝将信将疑,命侍应接过,展在案前。 这是一份经义科的诗卷,题目是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解为官之道。为官之道好说,难就难在对“饥虎可尾”这句话的解释上。 当初凤启帝拿到翰林院拟好的 试题时,还与礼部尚书讨论过这个题目。 那时凤启帝说:“往年策论都从四书五经中取题干,今年怎么挑了《淮南子》,翰林院这是生怕谢氏子弟过不了关,被寒门庶族拔了尖儿去。” 礼部尚书询问是否要重新拟题,凤启帝却摇头:“罢了,也不能太寒公卿子弟的心,就照翰林院意思,采用这个题干吧。” 凤启帝平日里也读经论,就着这句题干,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观点:“饥虎垂涎于林,童子趋而尾之,其无伤者,乃无机心之故也。士大夫立身庙堂,当外弃门户之见,内绝比周之念,无朋党者无机心,使上意下情通达似流水,纵小人环伺如饿虎,何可惧哉?” 礼部尚书段景修是三甲出身,文章作得极好,当场附和了一段,君臣二人就此题干对谈了许久,那日的情形,不仅段景修记得清楚,凤启帝也历历在目。 所以当凤启帝看见这份誊录朱卷中的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将彼时的君臣对话照搬时,先是震惊,继而勃然大怒,起身将此卷掷在地上。 “岂有此理!区区一介考生,竟能生出这直通金銮殿的千里耳!究竟是谁家的子孙这样有本事,这样的胆魄!” “回陛下,此人并非出身世家大族,”段景修伏地跪答,“乃是已故姜老御史的嫡孙姜从敬。” 凤启帝想起了这号人,顺带也想起了他临终前上表的十五封大逆奏折。 “姜御史……姜从敬,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凤启帝冷笑一声:“今日二四十卫谁当值?” 大太监薛环锦答道:“回陛下,是谢三公子。” “好,就让他去锁拿姜从敬,虎贲卫协理,朕要彻查此事!” * 春闱结束后,去文曲堂买书的人少了许多,从萤终于能歇口气,今日将寄售的钱一并支取,买了阿禾喜欢的糖,又买了一方心仪许久的徽州古墨,在归家的路上就忍不住拆开来端详。 “不愧是落纸加深,万载存真的徽墨——” 正爱不释手间,马车戛然勒停,车厢猛地震动,从萤捧在手里的墨块飞了出去,摔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的徽墨!” 紧接着,毡帘被人一把掀起,从萤于惊愕中抬起头,眼睛倏地睁大了。 谢三公子!他怎么…… 暮色流光如暗金,镀在谢玄览鸦黑色的鬓角。他单脚踩在车辕上,一只手撩起毡帘,虽然背着光,面上紧绷的轮廓却利落如削,眉眼间沉沉拧着,落在她身上,仿佛浸过了一层冰。 完了。 从萤顾不得抢救她的宝贝徽墨,第一个念头是:他必然是来寻仇的。 前段日子季裁冰暗算了他,还抢走了他刀上玄玉蝉,这样大的耻辱,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尚未待谢玄览开口,从萤自袖间取出那枚玄玉蝉,连忙双手捧到他面前。 “怪我酒后无德胡言乱语,致季家阿姊误会了三公子,此事错皆在我、罪责在我,我愿向三公子赎罪,请三公子切莫迁怒旁人!这枚玉蝉物……物归原主……” 半晌没听见动静,从萤悄悄抬眼觑他,却见谢玄览盯着她手里的玉蝉,表情空白,好似失忆了般。 “三公子……你大人有大量……” 细声细语,像飘飘的柳絮落在耳畔,轻盈着试探他的反应。 谢玄览心头却轰然作响,要说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咙里,眼睛盯着姜从萤嫩白掌心里的玄玉蝉,硌得眼睛生疼。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息的羞愤与难堪,重又沉渣泛起,将他震了个五雷轰顶。 他声音颤颤不敢确认:“那天夜里,是你?” 从萤不敢不承认:“是……是我。” 谢玄览倏然攥紧了燕支刀。 他竟然当着姜从萤的面,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捶了一通! 太丢人了。 亏他还在她面前,自诩过什么“血刀无影客大侠”,他才活了才二十年,怎么能丢这样大的脸。 谢玄览一时难以接受,倾身迫近,从萤被他惊得连连后退,靠在了车厢壁上,眼见他举起燕支刀,连忙抬臂遮挡:“别动手别动手,我知道错了!” 谢玄览却将刀柄朝向她,寒恻恻的声线近乎咬牙切齿:“怎么摘下来的,怎么系回去。” 从萤讪讪应好,握住了他递来的刀柄,试着将玄玉蝉重新系上。 她的手指纤细柔白,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暗金色的狮首铜柄,寻常被谢玄览翻转在掌心里把玩的细刀,压在她腕间,仿佛花萼托起难以承受的凶器。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指。 他在观察她的深浅,是否身藏武功绝学而不露,然而视线随着她的手灵活缠绕,心里却没来由地乱跳了几下。 这样漂亮的一双手,美人皮,文人骨,谢玄览有些恍惚地想,她不是习武之人。 玄玉蝉被胡乱系回刀柄上,慢悠悠地乱晃。谢玄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盯了姜从萤太久,盯得从萤心里发毛,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开。 马车外,奉宸卫下属近前来禀报:“三公子,虎贲卫指挥使没有回宫复命,反而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谢玄览回过神,这才想起一上来被打了岔的正事。 眸中朦胧暧昧的底色沉下去,他眉骨轻敛,阴影落下,瞳孔中仿佛淬起寒光,冰凉而锐利。 他握着刀鞘,借铜柄轻挑起她的下颌,目光与她对视,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态。 他问从萤:“姜从敬科场舞弊的内情,你知情多少?” 从萤愣了一下:“什么?” 谢玄览说:“若是寻常舞弊倒也罢了,夹带偷觑,不过革除功名,随人耻笑几句。可姜从敬竟有通天的本事,窥听得皇上与礼部尚书就题干的议论,光明正大写在试卷上,挑衅皇威——” 从萤脸色变得煞白:“这绝不可能!” 谢玄览:“姜从敬的誊录朱卷已作为证据呈到御前,白纸黑字,你要随我去瞧瞧吗?你如此笃定姜从敬没有舞弊,又有什么凭据?” 从萤心里转得飞快,连忙说道:“我堂兄不至于蠢过了头,明知是天子圣言还敢往试卷上抄,何况他考完那日,我分明听见他连声抱怨,没能解出题干,这份所谓的墨卷,绝对不是他写的!” 谢玄览眸中精光微敛,似月影划过寒潭:“你能为他作保?” 从萤颈间抵着冰凉的刀柄:“我能。” 姜家长房都是一脉相承地欺软怕硬、趋利避害,没有敢犯这抄家罪的胆。何况他们若有窃听圣言的本事,也不至于沦落到买官不就、考官不成。 她说:“也许是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 谢玄览道:“也许是他买了代笔文章,遭到有心人利用。” 从萤攥紧了袖角,心想,若是如此就麻烦了。 谢玄览说:“无论哪种情况,姜家此番都有大难。姜从敬已被下狱待审,姜家眼下正封府搜证,我见你不在府中,便想着来文曲堂碰一碰运气。” 从萤望着他:“三公子是特意来抓我的么?” 谢玄览勾了勾唇角:“想劳驾我亲自抓捕,起码也要犯十恶凌迟之罪,你么,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从萤愕然,一时未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 谢玄览收回长刀,把玩着失而复得的玄玉蝉,似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能为姜从敬作保,我姑且信你的说辞,姜家也许是无辜的。只是案情查明之前,你暂不要回姜家,我有更清净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22章 贡院 谢玄览所说的清净地,是城外的一处庄子,有时他归城赶不及宵禁,就宿在庄子上,算是他的一处私邸。 从萤默然良久,问他:“三公子为何要帮我?” 谢玄览哪里肯承认:“你少自作多情,我是为了公务,你既与此事无关,牵涉进来平白干扰查案——” 话音未落,从萤却突然跪在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温润的指节扣在他袖上,她掌心的温度、以及焦虑惊慌的情绪,如一阵电流透过衣料传给了他。 谢玄览怔怔盯着她的手,听见她说:“从前对三公子多有得罪,是我的错,然而今日事关姜家安危,我不能独善其身,无路可求,唯有恳请 三公子暂搁前怨,还我姜家清白,待此间事了,我愿随三公子处置。”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目光凌亮如刀锋,一寸一寸从她脸上刮过,心中揣摩她此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几分利用。 倏尔,谢玄览勾了勾唇角:“这话说的,什么叫我还姜家清白,莫非你觉得,此事与我谢氏有关?” 从萤心里确实有此怀疑。 从萤(重生) 第29节 此次春闱由贵主主持,谢相监理,姜从敬虽是一个不起眼的考生,可一旦出了岔子,却能同时波及这两方势力。 只是幕后之人是贵主还是谢相,从萤尚不能确定。 她垂下眼,没有与他对视:“三公子这样帮我,我怎会怀疑三公子。” 谢玄览心道,狗咬吕洞宾,又不是头一回了。 他问:“那你是要跟我走,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从萤略一沉吟,说:“舞弊之事发生在贡院,我想请三公子带我进去看看情况。” 谢玄览轻嗤:“想进贡院?你怎么不想上天呢。” * 谢玄览高视阔步迈进贡院。 从萤缩在尺寸宽大的官制衣袍里,扮作协同查案的书吏,紧紧跟在谢玄览身后,待过了重重守卫,终于松开一口气。 谢玄览放慢几步,同她说道:“姜从敬关进了大理寺,在他屈打成招之前,贡院应该不会被注意,你想从哪里开始查起?” 从萤说:“若我堂兄未舞弊,猫腻大概是出在誊录试卷前后,我想先去誊录房看看。” 谢玄览点点头,折身往东走,从萤垂首紧随其左右。 凤启帝下令彻查姜从敬舞弊一案,几乎同时贡院也被封锁起来。 封锁贡院的侍卫有两拨,一是二十四卫中的府军左卫,平常负责云京治安,如今协助刑部办案;还有一拨是宫里派来的禁军,听命于大太监薛环锦,是大理寺请来的。恰如贵主与丞相势同水火,大理寺和刑部之间也不对付。 府军左卫指挥使曾在谢玄览麾下效劳,府军卫们见了谢玄览,恭敬问一声三公子安便退下,绝不多嘴偷眼。 宫里的禁军却不好打发,鹰锐的目光在从萤身上打量,见他们要往誊录房里闯,出面阻拦道:“没有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等,我么?” 谢玄览冷冷一笑,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一刀鞘将他扇在地上。 余下几个禁军脚下一动,府军左卫们长刀唰然亮刃,禁军见势力悬殊,又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这动静惊扰了誊录房里的誊录官们,纷纷探首往外看,谢玄览在他们的侧目中闯了进去,高声道:“奉宸卫搜证,所有人都出去,到院子里站好。” 禁军都惹不起的人,誊录官们更不敢置喙,稀稀落落起身往外走。 从萤低调地躲在谢玄览身后,没忍住悄悄道:“三公子,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嚣张了?” 谢玄览:“怎么,你还怕生事?” 从萤疑虑重重地点了点头:“万一我被人发现是……” “被发现又如何,我带你进来,自然能替你担着,”谢玄览不以为然,“何况越是谨慎怕事,越容易遭人生事,你姜家不正是如此吗?” 为了在党争中退身避祸,连谢氏的婚约也主动废弃,可时势并未放过姜家,人祸一桩接一桩,眼见着要被逼到无路可退。 从萤听出了他的奚落之意,默然不语,转头往誊录房里望去。 誊录房东西向,深而窄,南北两侧各摆着六张誊录考卷的书案,每张书案上都搁着两摞试卷,左手边是考生们写的墨卷,右手边是誊录官誊录的朱卷。 房间最里侧横亘着一张长案,那是监察官所坐的位置。 从萤一路走到长案后,坐在监察官的位置上往下首打量,目光在每一张书案上停留、端详。 她望着书案,谢玄览从旁望着她,心思像雨后的藤枝,漫无目的地滋长着。 其实他不该带姜从萤来贡院。 谁都知道此案有蹊跷,他爹谢丞相叮嘱他“只管抓人,不要涉身”,他本想着截住姜从萤送出城,保她不受牵累即可,不料此人得寸进尺、死皮赖脸,怎么都劝不动,无理取闹地偏要来贡院。 那会儿她怎么说的来着? “在我心里,三公子始终是当年救我于火海的红衣侠客,我谁都不敢信,只能信你,求三公子带我到贡院去。” 然后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松,鼻尖眼尾绯红,一副焦急欲泣的模样,与眼下这副冷淡不理人的嘴脸大相径庭。 啧,这样浅显的把戏,他可真是昏了头了。 谢玄览忽然开口:“天心茶楼那日,你说我负你的心,这笔账是怎么算的?” 从萤正走到左下首的书案旁,捧起墨卷的手一顿:“……我没说过。” “要我抓那位季掌柜来对质么?” “哎,别,”从萤生硬地转开话题:“三公子,我找到大堂兄的原卷了,你快来看这个。” 谢玄览:“我只负责抓人,不负责查案。”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接过了从萤递来的试卷。 礼部尚书发现那大逆不道的誊录朱卷时,为了查明原作者,已将麻线装订的糊名封拆开。谢玄览将纸卷展平,只见试卷最右端的题首处赫然写着姜从敬的名字。 谢玄览问:“是他的字迹吗?” 从萤说:“是。” 谢玄览挑眉:“哦,那他完了,你还是快跑吧。” “不急,三公子请看,”从萤指着试卷左下角的“丙丑贰”序编说道,“这一摞试卷在装订时编记为丙,本该由左起第三张书案的誊录官抄录,无端却跑到了左起第一张书案的誊录官手里,这两位誊录官分到的试卷做了个调换。”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凑近谢玄览耳边:“方才我坐在监察官的位置往下看时,左起第一张书案被香炉遮挡了部分视线,除非刻意探身,否则会形成障目之地。” 她声音低柔,如蝉翼在耳侧轻振,游丝般的气息激起一阵窸窣的痒。 谢玄览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目光虽望着纸卷,眼前浮现的却是榴齿含香、唇绽樱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退开半步。 这才道:“你怀疑誊录官调换誊录试卷,是为了给姜从敬的试卷做手脚吗?” 从萤点头:“是。” 谢玄览:“虽有道理,不足为证。” 忽然,他似是发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将姜从敬的试卷与同编其他考生的试卷放在一起对比后说:“骑缝印的颜色不对。” 按规矩,考生的试卷收拢后,应先由主考院糊名装订、编序、加骑缝印,然后移交誊录房誊录,誊录好的朱卷才能交给翰林学士批阅。 可是姜从敬这张试卷上骑缝印部分的靛蓝色更深一些,明显不是同一次押印形成。 从萤又凑过来:“还有纸张的质地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洒金京榜纸,但是我堂兄这张手感更坚脆、字迹晕染轻;而其他考生更绵软、字迹晕染重。” 谢玄览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春闱那几日,云京多雪雾。” 真正从春闱考场收上来的试卷,因潮湿环境的影响,变得比原质更绵软,易晕染。而姜从敬这张卷子,保存得太干燥了。 谢玄览长年练武,指腹有薄茧,对纸张质地的感知明显不如从萤敏锐。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从萤指节上,心想:原来她的手这样娇嫩敏感。 从萤眉眼弯了弯:“这些证据加起来,能说明我堂兄的试卷是被替换过的吗?” 谢玄览点点头:“有戏,我去拘监察官和誊录官来审问。” 他转身往誊录房外走,从萤心里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一寸。 只要能证明姜从敬的试卷被替换过,窃听圣言后剽窃挑衅之事非他所为,姜家就不会背上大不敬的罪名,平白受他连累。 至于更深的真相、姜从敬真正的原卷在哪里、他的功名怎么办,不在从萤的关心范围之内。 幸好礼部尚书没有将这墨卷一同带走,从萤心想,否则她倒真的无处找线索了。 她把姜从敬的试卷抽出来后,将同编的其他试卷沿着麻线装订时留下的孔隙整理好,正要转身去寻谢玄览,忽然间心神微动,又转回身来。 从萤一只手按住这摞试卷的右端,使其装订时留下的孔隙对齐,另一只手将试卷的左端逐一捻开。 结果每一张试卷的骑缝印都拼不齐,出现了上下错位。 她瞳孔微微一缩,试着先将左端的骑缝印拼齐,却发现右端装订留下的孔隙又发生了上下偏移,无法被麻线同时串编到一起。 怎会如此…… 从萤再次望向姜从敬的试卷,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正此时,谢玄览去而折返,沉缓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为姜从敬誊录试卷的那个誊录官,悬梁自尽了。” 第23章 美人计 贡院最北边是一排厢房,供锁院期间院内官员起居。 谢玄览一边走一边询问情况:“既是誊录官,为何不在誊录房内候命,大白天跑回厢房来?” 誊录房监察官亦步亦趋答道:“他说是内急,要出恭,谁曾想一去就没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监察官回忆道:“有两个时辰了,尚书大人前脚走后不久。” 事发了就跑,简直是摆明了告诉别人他有问题。 谢玄览迈进誊录官上吊的值房,从萤也跟进去,监察官正要说不妥,被谢玄览冷眼一扫,讪讪闭上了嘴。 那名吊死的誊录官横躺在地上,浑身僵硬,脸色青紫肿胀。 监察官说:“此人叫陆牧,是翰林院里一位庶吉士,今年二十六岁,是前年才考入翰林院的。” 谢玄览问:“此人是寒门出身?” “啊……是,祖籍并州,家中好像是开私塾的穷秀才。” 谢玄览转向一言未发的从萤:“你怎么看?” 从萤不懂仵作之术,没有去打量死者,而是向屋里转了一圈。她走到菱花窗边小案旁,看见笔墨纸砚俱全,伸手在研台一抹,指节上沾了墨汁,用指腹捻开,发现还很湿润。 从萤说:“三公子你瞧,这墨汁大概在一个时辰左右,他应该刚死不久,似乎写过什么东西。” 屋里没有找到,谢玄览拔出燕支刀,雪亮的刀刃在死者怀间一探,从他衣襟中拨出了一张叠起来的字条。 字条只写了一句话:“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从萤接过字条仔细端详,回想方才誊录房里见过的字迹,点点头:“很可能是死者本人所写。” 看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因此心中懊悔。 监察官大冷天里抹了把汗:“听着像是畏罪自杀,可陆牧他犯了什么罪行?” 从萤与谢玄览对视一眼,心里也都觉得古怪。 从萤(重生) 第30节 礼部尚书刚拿着姜从敬的卷子去面圣,直到方才他们闯入誊录房,发现试卷可能被誊录官替换的痕迹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过陆牧,他纵要畏罪自杀,是不是也太早了,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想办法销毁物证呢? 从萤正凝神思索,不留神脚下被凳子腿绊了一下,谢玄览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这个动作先于他的思索,仿佛刚才他的目光始终钉在她身上,才会有这样快的反应。隔着单薄的衣衫,谢玄览感受到了她小臂柔凉的肌肤,那样纤细、柔软,仿佛一注流水,微一拢掌就能轻松握住。 于是他下意识用力一攥,又仿佛被烫到般倏然松手,没敢看从萤的表情,转身朝外面守着的府军卫吩咐道:“去取我的披风。” 然后站在门槛边缓了几次呼吸,直到那阵微烫、又仿佛带着刺的心流平复,这才从容转身对从萤道:“方才是我失礼——” 却见从萤根本没知觉,只是仰头看那悬着白绫的房梁,听见声音才转过脸来:“什么?” 谢玄览:“……我说,你怎么不看着些脚下。” 从萤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能否请三公子帮我个忙?” “你说。” 从萤指着房梁上的白绫:“帮忙把死者陆牧重新挂上去。” 谢玄览:“……你看我像扛尸的喽啰吗?” 半炷香后。 谢玄览从凳子上跳下来,望着半空中晃荡的尸体,接过从萤递来的香帕擦手,十分矜贵地低眼一瞭她:“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试试。” 待悬在房梁下的尸体渐渐停止摆动,从萤将方才绊过她、又被谢玄览踩着挂尸体的凳子搬过来,放在尸体脚下。 她眼睛微微睁大,谢玄览也蹙起了眉——尸体的脚,竟然距离凳子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陆牧他做不到踩着凳子上吊后,再将凳子踢倒。三公子,可以请仵作来验尸了,陆牧死于他杀!” 在笃定得出结论的那一瞬间,从萤往常总是低垂内敛的眸子绽出了明亮的光彩,虽只一刹,却如明珠破匣、烟墨金星,令人惊艳一瞥后便移不开眼。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一时没有言语。 “三公子?”从萤疑惑地唤他。 谢玄览忽而低首一笑,故作自然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四娘子还有獬豸之神断,我荐你去刑部如何?” 从萤闻言又低垂了眉眼,两颊似有浅浅的薄红。 她说:“三公子谬赞了,我不懂断案,只是在细微处瞎琢磨,实在算不得神断……刑部的案子都太血腥,若是大理寺,倒可以考虑。” 谢玄览却说:“大理寺不行。” “嗯?” “我堂嫂在刑部任上,与大理寺不合,你若到大理寺去,以后可别想差遣我给你扛尸体。” 此话颇有打趣的意味,竟显得有些亲昵,谢玄览甫一开口就后悔了。 正此时,府军卫取了披风来,谢玄览接过时,扫了那府军卫一眼,目光在他腰上一顿。他随意同那府军卫闲侃了几句: “你们指挥使呢?” 府军卫答:“张指挥使与刑部狄大人入宫去了,好像是为了同薛督察争论围封贡院的事。” 他提到的这位狄大人,就是谢玄览的堂嫂,在刑部任右侍郎。 谢玄览问:“你是他的马夫,怎么不跟着去牵马?” 那府军卫道:“指挥使说他午后还要回来,让小人带着弟兄们在此,免得禁军背地里做手脚。” 谢玄览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对答十分满意:“你倒是伶俐,叫什么名字?” “小人杜明,明白的明。” 谢玄览:“等会儿你为我牵马回谢府。” 杜明微愣后,颔首遵命。 谢玄览同府军卫说话时,从萤正仔细观观摩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忽然肩上一沉,是谢玄览将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披风轻软暖和,酥酥的暖意沿着脊背延展,慢慢爬上她被冻得僵冷的手臂。 谢玄览忽然低头凑近,他身上清冽的甘松气息与披风上熏染的瑞龙脑香相得益彰,从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受惊一般抬起眼,正撞入一双澈如寒星的眸子中。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眼尾深长,墨漆色的瞳孔里含着温水一样的流光。这样昳丽的眉眼,偏又生了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颌线,干净利落仿佛刀锋凿自深冰,每一寸都浑然天成。 面无表情时,有种矜傲无人的冷清,如此刻这般似笑非笑,年轻气盛的风姿却叫人移不开眼。 “你在看什么?”他边系披风边问,压低的声线听起来分外温和。 极易让人产生暧昧的错觉。 幸而从萤尚冷静,没有落入他一语双关的圈套,垂下眼道:“我在看陆牧的遗笔。” “看得这样入迷,有什么新发现吗,神断大人?” 若说方才是从萤自作多情的错觉,这句调笑却让她确认,谢玄览就是故意的。 她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没有。” “无妨,待会儿刑部派仵作来,这边交给他们。” 谢玄览低声与她说话,温隽清冽的气息轻轻落在她耳侧:“你身上穿的是刑部文吏的官服,再待下去恐要穿帮,何况这样单薄,小心着凉。随我走么?” 从萤 望着他,迟疑着点点头。 他勾唇一笑,虚揽过从萤的肩膀,将迈出门时,从萤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牧的尸体,旋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别担心,”谢玄览说,“我会还姜从敬一个清白。” 从萤却未发一言,直到谢玄览将她安排上马车,要送她去寻季裁冰时,从萤忽然叫住他。 “三公子。” 从萤扶着马车的毡帘,谢玄览站在马下,两人一高一低相望。 从萤与他目光相对:“我有一个猜测想说与你听……陆牧他出身寒门,虽自恃才高,在翰林院里却总被世家子弟压一头,他为了谋求前程,答应贵主做一件事,在做誊录官时将我堂兄的试卷替换掉,陷我姜家于窃听圣言的大逆罪名中。” 谢玄览凝视着她:“你为什么会怀疑贵主?” 从萤说:“因为贵主记恨我家,此次科考由她主理,她要做手脚很容易,而且,陆牧的遗笔中也说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两个词,从前都是用来形容贵主,三公子,你觉得呢?” 谢玄览说:“姜从敬的确是被陷害的,我会把姜家摘出来。” 从萤却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分析有道理吗?” 她的声音虽温和谦柔,隐约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似乎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确信的答案。 谢玄览半晌没说话。 此刻日头西斜,他一半侧脸沐在明金色的阳光中,仿佛镀了一层华美的金面,另一半侧脸遮在影子里,模糊难辨神色。 终于,他点点头,对从萤道:“你说的有道理。” 从萤嘴角牵了牵:“既然已明白了真相,那我也能放心了。” 她松手落下毡帘,马车缓缓驶离贡院门前,与谢玄览擦身而过时,风卷起一角窗帷,从萤瞥见谢玄览眉心蹙着,攥紧了手里的燕支刀。 她缓缓错开了眼,解了身上的披风弃在一旁,只觉得一阵冷意由外而内渗入了肌肤,直渗进心底去。 与方才对谢玄览所言不同,她心里勾勒出了另一个真相。 ——其实姜从敬的试卷并非陆牧调换,陆牧也并非死于贵主之手。 姜从敬原卷错乱的编序、墨色更深的骑缝印、手感不同的洒金京榜纸,这些痕迹都太明显,随便一个懂门道的人都能看出不妥,会令人想当然地觉得,姜从敬的试卷是在誊录过程中被替换的。 实际上呢? 从萤想起那摞装订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的试卷。 在试卷弥封的过程中,正常的流程是糊名装订、编序、加骑缝印,这样形成一摞的试卷绝不会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 除非是先给试卷编序、加印,然后将姜从敬的原卷抽出来,替换成大逆不道的假卷,最后再用麻线装订。加骑缝印时,倘若试卷不慎发生上下偏移,装订后就会出现麻线孔隙与骑缝章无法同时对齐的情形。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若非她灵光一现,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反而是最初一看看出来的痕迹,是刻意将注意力引向誊录过程。 还有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 谢玄览问她是否在字条上发现了新线索时,她那句“没有”是对他撒了谎。 她本来是想告诉他,一个人的绝笔遗书,不会将字写得这样端方平和,这张字条应该是凶手事先就准备好的。 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从萤闭上眼,回想谢玄览那时亲昵的态度,为她搭上披风,亲自系好,温言隽语很容易令人乱了心神,恍若天工的一张脸,此刻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原来是劝她离开的美人计啊。 从萤心头冷热交织,十分不成滋味。 马车停在季裁冰宅院的侧门,季裁冰慌慌张张迎出来:“我一早就听说姜家又被锁了,是你大堂兄犯了事,我想进去找你,怎么塞钱都没用,那谢三就是个属狗的,连你家哪里有狗洞他都派人看紧了!” 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你还好吗,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从萤轻轻摇头,勉强笑了下:“阿姊放心,我没事,姜家一时也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快随我进来,我让人给你烧水沐浴更衣,你身上这穿的什么东西……” 从萤却说:“我只是来报个平安,就不进去了。” 季裁冰:“那你要去哪儿?” 从萤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说:“我要回贡院。” 第24章 梦身 杜明为谢玄览牵马回府,正要将马送回马厩,忽听谢玄览说:“你手里的马鞭,纹路倒是别致。” 杜明脚步一顿,态度谦恭地回身应道:“回三公子,这是张指挥使的物什。” “张原洪是个暴脾气,喜欢以蛮力驯马,所以他的马鞭上有细小的倒刺。” 谢玄览伸手拿过马鞭仔细端详,果然在那些针芒一样的倒刺根部,发现了细微的血迹。 他帮姜从萤挂尸体时,在尸体颈间勒痕处,也发现了仿佛针扎留下的血瘀。 从萤(重生) 第31节 “还有你的掌心,”谢玄览倒转马鞭,木鞭首拍了拍杜明的脸,“你倒是皮糙肉厚,手握鞭子勒死陆牧,倒刺扎进手里,竟然没觉出疼。” 杜明一愣,下意识摊手去看,并没有留下刺痕。 谢玄览轻笑一声:“诈你的。” 杜明唰然变了脸色,仍负隅支吾:“三公子说笑了,小人不明白您的意思——” “啪!” 蛇皮鞭割风甩在脸上,杜明只觉得自额角至下颌一阵火辣灼烧般的疼。鲜血滴落到他睫毛,他“扑通”一声跪在谢玄览面前,透过血雾望见他冷峻如寒冰的神情,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玄览垂目望着他:“什么时候府军卫成了把人尽可控的刀,敢瞒着我做这杀人栽赃的阴诡勾当,若是哪天有人唆使你们造反,你也去么?” “小人不敢……小人……” 谢玄览那一鞭子没有留情,若非杜明精壮,被他一鞭子抽死也是有可能的,他又惊又惧,满面血污里,只觉得嘴唇都不受控制。 谢玄览问他:“谋划这件事的都有谁,张原洪?狄飞霜?谢丞相?” 他每报一个名字,杜明脸色就惊惧一分,几乎要厥过去时,遥见通往主院的庑廊里走来一个翩翩儒雅的身影。 “子观,把鞭子放下!” 谢丞相向来宽和的面相显得有些沉肃,他垂目扫了一眼杜明,叫人把他扶去药房包扎,转身训斥谢玄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偏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父亲来了。” 谢玄览将鞭子一扔,浑身戾气也似收了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颇有世家公子温良恭让的涵养。 只是说出口的话不甚客气,一字一句都掺着冰碴子般冷冽:“该商量的,从前俱已讲明白,我不问你们的阴谋钻营,你也不要试图操控我的部僚。如今姜从敬贡院舞弊,陆牧被人勒死,竟与府军卫有关,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谢相蹙眉看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到有些扎手的三儿子。 大部分时候,他对谢玄览是满意的,他是自己一手培养出的世家典范,文韬武略,广博通达,已能与他共担谢氏的族运。 但他实在太年轻气盛,如宝剑浴火成锋,尚未淬水,不知过刚刃易折、过洁世同嫌的道理。 谢相叹息一声,耐着性子与他道:“此事中有许多内情,我也是为求自保,被逼到出此下策,用了你的人,尚未来得及告诉你。” “这些官话就不必了,”谢玄览问,“难道姜家也是父亲被逼无奈卷进 来的么?” 谢相颇有些无语:“你已经退了婚,管他们做什么?” 谢玄览:“什么退婚,那是我同姜四娘子在闹脾气。” 谢相:“……” 谢玄览笑了一下:“让父亲生了误会,这是我的过错,还须请父亲重运帷幄,让姜家怎么无辜陷进来的,就怎么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谢相只觉得额角乱跳,血气一阵一阵往脑门儿涌。但凡他能打得过谢玄览,此刻就该拾起鞭子抽到他知道什么是孝顺。 谢相说:“不可能,姜从敬他必须死。我费心将姜老御史从许州调任回京,他们姜家欠我的恩,全当还了。姜家的门楣的确也配不上你,昨日王太尉还来探我的口风,说他嫡亲的孙女正该说亲——” “父亲。”谢玄览打断了他:“你不摘,我也能摘,只是我做事粗犷,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父亲是不想保堂嫂了?” “混账东西,你敢!” 谢相从未被这般挑衅过,一时也气得破了功,高声宣人:“府卫何在,把这逆子给我绑了扔祠堂,不许他出门生事!” 相府侍卫持枪带棒地围上来,面对谢玄览,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到底是不忍下手,还是不敢下手。 谢玄览却笑了,弃了刀,捡起一根趁手的棒槌,活动着手腕,颇有一番混世魔王的豪气:“来啊,都一起来,正好让我考校你们近来有没有偷懒。” 侍卫长哭丧着脸:“三公子,您能束手就擒吗?” 谢玄览冷笑:“若是谢府进了贼,你也求他吗?” 侍卫长十分无奈,高举着棍棒朝谢玄览冲过去,结果被一脚扫摔在地上:“哎呦!疼啊!” 谢玄览“啧”了一声:“没吃饭吗?你怕什么,待丞相此番谋略大胜,必然少不了你们的赏。” 谢相气得脸都要绿了。 庭中局势剑拔弩张,谢玄览与谢丞相两不相让,终于是谢玄览最先失去耐心,转身要走:“那好,我亲自入宫面圣,为姜从敬陈情。” “三郎!” 身后响起妇人焦急的声音,谢玄览脚步一顿,半晌缓缓转身,望向站在照壁下的谢夫人。 谢夫人的目光里凝着深深的愁绪,声音凄凉:“我已经失去了你二哥,难道还要再失去你吗?” * “远志二钱,首乌藤二钱,珍珠母一钱……长公主殿下,请挪贵体,腾个地方。” “这次施针能醒么?” “微臣医术浅薄,不敢作保。” “那岂不是白挨针扎?” “殿下可以请钦天监的陈监正,行巫跳大神,倒是不痛不痒。” “你!” …… 仿佛有一线天光刺入灵台,晋王的意识从混沌中惊醒。 他掀开眼皮,瞳孔却像没有神采的石珠,直愣愣地望着帐顶。 耳畔的声音近了又远,如潮汐反反复复拍在岸上,始终与他的意识隔着一层薄雾。 长公主的忧切、张医正的询问,都像是在梦里。 他想苏醒逃离,知觉却愈发清晰,终于急火攻心,偏头喷出了一口血。 “吾儿!”宣德长公主连忙扶住他。 “无妨。”张医正为晋王把脉:“殿下是魇得太深,所以久睡,吐出这一口淤血,反倒有助于灵台清明。” 长公主不解:“吾儿得的是痨病,从前只是咳血体弱,近来为何频频出现魇症?” 张医正精幽的目光打量着晋王:“那就要请问殿下,梦见的到底是什么?” 晋王抿唇垂目倚在榻边,似一具苍白华丽的人偶,久久没有声响,连呼吸也浅似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线。 其实并非是梦。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他看见的都是发生在谢玄览身边的事……准确地说,是他又变成了谢玄览。 看见他被暗巷偷袭以后自惭形秽,每日由卯时晨起改为寅时晨起,在校场上将十八般武器抡出火星尚不过瘾,还要点校尉陪他练新招式,背地里新得了“点将阎王”的恶名。 也看见他趁谢相外出,溜达进他的藏书楼,在谢相那绝本有价无市、令天下读书人垂涎的书阁里,像菜市买肉一般挑挑拣拣,最终揣走一本谢相亲自作注的《淮南子旧注校理》。 他知道谢玄览拿这书准备送给谁。 只是一时没想好该以何理由,总不能直接对阿萤说:我一直派人盯着你,知道你在寻它的抄本,你收了我的书,可就不能再收那杜如磐的书了。 恐怕要被一巴掌打出门去。 在那如梦似真的日子里,他成为谢玄览,体会着他日渐魂牵梦萦的纠结,最初的心动像一颗坠入湖心的石子,待到春风吹融冰层,涟漪才迟来得渐渐荡开。 起初是偶尔思,偶尔想。 慢慢地,像中毒一样,在街上看见形似她的倩影,也要驻足出神一阵。 他每日打扮得光鲜亮丽,在她最常走、也是云京治安最好的步春衢来回巡逻,致使慕名而来的姑娘们越来越多,衣香鬓影挤得车马难以通行——后来阿萤干脆换了一条路走。 好事的僚属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急赤白脸地想偶遇,步春衢两边的梅枝都要被他薅秃了。 谢玄览嗤之以鼻。 连他当时心里的想法也记得清楚:我怎可能会对已经退了婚的人有想法,她再讨人喜欢又如何。 可是姜从敬科场舞弊案发,皇上命他亲往锁拿,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姜从萤该怎么办。 于是他去文曲堂拦她,带她去贡院找线索,发觉此事与谢相有关,又变着法儿地要带她离开。 这桩桩件件,分明是这一世的谢玄览所为,他却如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直到一根银针刺入檀中,如钟磬在耳畔震响,他倏然睁开眼睛,望见的却是晋王府的帐顶。 原来他不是谢玄览,他只是一具孤魂野鬼……这段时间所见所历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神魂颠倒的玩笑。 漫长的沉寂里,张医正极有耐心地等着晋王的回答,长公主传来食水,亲自照顾晋王用下。 终于,晋王长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自己大梦一场空欢喜的事实。 他开口,久未发声的嗓音有些低哑:“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你睡了将近三个月,眼下已是二月十二。” 科举舞弊事发,姜家被围堵锁拿,正是上午的事。 晋王点点头,当着张医正的面将手背上的银针一一拔了,仿佛那不是他的身体,无知觉似一具魂偶。 紧接着掀开锦被下榻,吩咐小厮道:“去准备热水和衣物,我要沐浴,出门散散心。” * 黄昏时分。 有人疲于奔走,有人出门散心,却是同往一个方向去。 从萤在贡院对面的茶铺徘徊时,看见一个约五十岁的老丈,想进贡院找人,却被守门的府军卫呵斥着拦下。 老丈垂头丧气往茶铺里来,从萤为他让出半条长凳。 “多谢小官人。”老丈举止斯文,一身青布长衫陈旧整洁,虽然焦渴,饮茶的姿态却端正,像个正经读过书的人。 从萤随口问他:“听老丈口音耳生,是来贡院找人么?” 老丈说:“我来找犬子,他如今在贡院里做誊录官,也不知何时能出来。” 从萤打量着他:“老丈贵姓?” “我姓陆。” “陆牧是你什么人?” 老丈双眼一亮:“正是犬子,阁下竟然认识他?” 从萤默然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从萤(重生) 第32节 老丈却敞开了话匣:“吾家贫寒,阿牧他考出头不容易,总想在云京入仕立身,将我和他娘接上京来照顾。远的不说,我和他娘就想来看看他,昨天刚落脚,阿牧还不知道呢,他娘做了一桌好菜,催我来此接他,既然小官人与犬子认识,待会儿请同往寒舍用个饭吧。” 从萤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的笑,只叹息附和道:“是啊,寒门庶族,出头不易。” 十年寒窗,万里挑一,被权贵拈在指间、落于棋盘,做了一颗弃子。 白日里亲眼见到陆牧的尸体时,从萤尚算平静,如今只与陆老丈交谈几句,却令她心里难受得仿佛被刺了一下。 她在这怜悯与义愤的情绪中如坐针毡,热茶入口,浇在心口也是凉的。 终于,她搁下了茶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她问陆老丈:“陆公子近来写过家书么?” 陆老丈微愣:“写过,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 “这……” 从萤解释道:“我待会儿要进贡院去,可以帮老丈给陆兄 传个话,只是我虽听过陆兄的贤名,却并不与他相熟,有了家书,才好叫他信我。” 这话勉强说得通,陆老丈从贴身长衫里取出一封珍重保存的信。 从萤取出信纸,飞快扫了几眼,目光在几处字眼上顿了顿,心头一阵冷热交织,却不动声色将信收好。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 陆老丈期许地望着她:“阁下若见了阿牧,就说我和他娘在外七坊东边第六家客栈里等他。” 从萤有些慌乱地点点头,起身同他告辞。 她走出茶铺几步,又转回身去,见陆老丈正翘首望着她,仿佛很想同她一起到贡院去。 从萤终是不忍心:“陆老丈,天快黑了,云京风冷,你还是回去吧……待我见了陆兄,会转告他的。” 陆老丈向她深揖,从萤不忍心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抖抖身上刑部文吏的衣袍,从容不迫地往贡院里走。 守门的府军卫是谢玄览的人,仍认得她,本就没打算拦阻,可惜从萤没将谢三那种理所当然的盛气学到位,多余解释了一句。 “佩印落下了,回来找找。” 府军卫里各个都是人精,这一解释反倒露了怯。 待目送她走进贡院,其中一个府军卫叫来人替值,马上驰往谢府,去给谢三公子报信。 第25章 决裂 从萤站在值房前,看见刑部的人将陆牧尸体抬走,他的右手从竹担上落下,指节有明显的厚茧。 那是十年寒窗的痕迹。 从萤心想,谢三公子既已向她保证姜家的平安,她该就此抽身,勿以微尘之躯在此诡谲风云里卷弄。 可是陆牧会被判作畏罪自尽,高堂守着一桌冷馊的饭菜,等来朝廷的罪书。贵主会被指责监守自盗、挟私报复。 恰如谢三公子所言,人虽躲祸,祸不避人。 从萤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目送陆牧的尸身远去,转头往值房的另一端走,见四下无人,悄悄推开尽头房间的门。 这间值房住着的人名叫余文仲,他是在誊录房里与陆牧交换了案几位置的誊录官,也是陆牧在家书里提到的“良友”。 陆牧在家书中说,余文仲举荐他做本次科考的誊录官,还说待此间事了,他能得到赏识,出人头地,将爹娘接来云京。 区区誊录官,能得到什么赏识?陆牧是坐过冷板凳的人,不会如此天真。 除非他答应了余文仲别的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没有人,陈设简单整洁,几乎一览无余。 从萤踮着脚走进去,提心吊胆地四下翻找,余光扫见了桌角的一方木盒。 这是徽州古墨的盒子,从萤刚在马车里摔烂了一块,心痛得记忆犹新。 这就很奇怪了。从萤心想,誊录官统一用的都是贡院下发的川墨,任意取用,也可带回值房,余文仲何必自带一方贵重的徽墨? 她将木盒子打开,取出墨锭掂了掂,又细细观察木盒,发现盒缘的缝隙比她买的要粗,夹层似乎被撬开过。 从萤撬开夹层,里面果然藏了东西。 那是一篇折起来的文章,陆牧的字迹,题为“上礼部段尚书”,落尾写着“学生陆牧敬呈”。 从萤一目十行地扫过,文章内容泛泛无奇,它之所以被藏起来,是因为中间有句话的位置被裁掉了,从萤将上下文一缀,正该是藏在陆牧怀里那句“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如此看来,余文仲必然与陆牧的死有关,那么礼部尚书段景修呢? 他举着姜从敬的假朱卷去宫里举发时,为何不将墨卷一起带上,留在贡院,像是故意叫前来调查的人,发现那些指向贵主的证据。 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萤迅速将证据揣好,木盒归位,却来不及躲藏,与来人撞了个面对面。 那是个年长些文人,身上穿着誊录官的衣服,神色惊慌,但在看见从萤的瞬间转为狰狞。 从萤心中一紧,喝止他:“余文仲,段尚书让我来责问你!” “段尚书?那老匹夫还在宫里没出来呢。” 余文仲冷笑着掏出一把七寸长的裁纸刀,指着从萤道:“休想骗我,我看你分明是晋王派来查我的人。” 从萤心里一愣,晋王? 晋王不是病了么,此事怎么还与他有关系? 一念未落,余文仲举着裁纸刀冲到她面前,从萤边躲边劝他冷静:“贡院已被围锁,杀了人你也逃不掉!” 余文仲仿佛被某种恐惧的情绪冲昏了头,只管举着刀来刺,从萤三躲两躲,转身要往门外跑时,被余文仲扯了一把,刀刃擦过她的肩膀,她倏地感觉肩上一紧,不敢回头,挣断了袖子往外跑。 她边跑边喊人,余文仲追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揪住她,匕首再次贴着她颈间擦过。 又是一疼。 “何人在此行凶!” 行廊另一端忽然传来高喝,是一宫廷装束的年轻女官,带着四五个侍卫。余文仲被她震得一愣,从萤趁机挣脱他,跑到了侍卫们身后躲避。 余文仲见机不好,转身便跑,从萤捂着伤口直抽冷气:“他是凶手,别让他跑了……” 女官不急,反而低首打量她:“你是刑部的人?” 从萤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女官冷笑:“刑部都是白眼狼,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说着推开她就要走。 从萤急切地喊住她:“女官大人此行可是为贵主的清白?” 女官脚下顿住,只听从萤说道:“方才那人与陆牧的死有关系,抓住他才能问出幕后指使者!” 女官将信将疑,正要叫侍卫去抓余文仲,随行的虎贲卫却走上前,喊了一声“甘久姑姑”。 那虎贲卫扫视从萤,目中精光如同利刃,低声与女官甘久说了句什么。从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甘久冷笑着拽起她的衣领,声音寒凉:“你说你是刑部的人,怎么虎贲卫里有人觉得你像姜四姑娘?” 完了。 就是这般不巧,虎贲卫的人前段时间参与过围搜姜家。 甘久正恨姜家人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姜从敬出幺蛾子,怎会连累公主殿下身陷这团乱麻中? 甘久质问她:“你为何会在贡院,方才那人真是凶手,还是你们欲构陷殿下的另一重把戏?” 从萤被她扯到了伤口,一阵疼得头晕眼花,千言万语的解释堵在心口,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听见甘久冷声下令:“上杖刑,给我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 晋王车驾停在贡院门前,当值的禁军相视一愣。 直待他拄着玉拐走近,才反应过来拦人:“晋王殿下,此处不能进。” 晋王轻咳了两声:“圣旨?” 禁军说:“是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唇轻轻一勾,浓墨如玉的眼中压出几分冷色:“闲杂人等,我么?” 他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扬起玉拐,给了他一耳光。 那禁军也是倒霉,左脸被谢三公子打的肿尚未消落,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晋王的声音徐缓冷淡:“何时阉奴竖宦之言,能加诸亲王之身了?” 身后忽传来稀稀落落的鼓掌,晋王转身,见是谢三驭马走近。 天色暗得深了,唯余西穹落霞,似烧不尽的天火。谢玄览身着明朱色圆领袍,仿佛敛尽晦暗流光,迎着他望去,只觉得晚霞也一瞬黯淡。 他姿态松弛地晃荡在马上,颇为风流慵雅,含笑对晋王道:“殿下打得好啊,若非此时此地,我倒想引为知己。” 晋王一见他那德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三公子这顿打挨得不轻。” 谢玄览浅不及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 府军卫来报,说姜从萤去而复返,怕她出事,谢玄览必然要过来看看,他又不愿当着娘的面与父亲硬扛,只好老老实实挨了顿打 。 谢玄览轻嗤:“殿下真是耳目通达,怎么就不知道,这科举案不是好掺和的?” 晋王直截了当地问:“她人呢?” “谁?” “姜四娘子。” “我为何要告诉你。” 两人在门前僵持着,直到贡院里的府军卫跑出来,匆忙向谢玄览禀报:“今日与公子同行那位姑娘,撞在淳安公主的人手里了。” 从萤(重生) 第33节 谢玄览脸色微变,转身便走,大步流星跨进了贡院,晋王心中一急,血气涌上喉来,只能压着脾气慢慢跟上。 * 从萤被木杖抵着,顾不得疼痛与屈辱,仍企图说服甘久。 “……姜家与公主殿下虽有前怨,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体衰荣,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构陷殿下之心,请甘大人以大局为重,抓凶手、查案情……带我去公主殿下面前分辩!” 甘久却不为所动:“你们这些官家小姐,心都狠毒,信你们不会有好下场,你想见殿下,先受杖责,打出实话再说。” 眼见着那杖要落下,有人厉喝一声:“住手!” 谢玄览神色冷寒如冰,三两步上前,夺了杖棍,将押着从萤的虎贲卫踹出丈远,要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带起,她一躲闪,便发现了她肩上的几处伤口。 鲜血已透出衣衫,洇湿了大片。 甘久斥责他道:“谢三,你还有没有尊卑了,公主亲卫岂容你放肆!” “他不得放肆,孤呢?” 玉拐棍敲在青石砖上,响声清脆,晋王虽声轻步缓,气场却似这幽深难彻的长夜,越宁静越危险,冷意往人骨缝里钻。 他波澜无绪的目光落在甘久身上:“孤将你们都杀了,也不算辱没尊卑吧。” 他是本朝敕封的唯一亲王,位比东宫,单论尊荣,并不在淳安公主之下。 甘久神色惶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跪在了晋王面前。 谢玄览对晋王说:“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 晋王点点头,始终没敢看从萤,也无人见他袖中攥得骨节泛白,几乎要克制不住前世余留的恶劣杀意。 他见不得从萤伤痛,他需要一个人缓一缓。 “等等。” 从萤却挣开了谢玄览扶持,走到晋王面前叩拜行礼:“请晋王殿下为臣女做主,抓捕凶手余文仲,彻查科举舞弊的真相,还吾家与死者陆牧清白!”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谢玄览又去扶从萤,劝她道:“先处理伤口,这些事交给我。” 从萤却再次避开他,声音淡淡:“若是交给谢三公子,只怕余文仲抓不到,一切证据也会被抹平。” 谢玄览眉心轻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从萤:“谢三公子不应该被怀疑吗?” 二人目光相撞,一个惊愕难解,一个冷漠防备。 仍是从萤先垂下了视线:“谢三公子明知陆牧是他杀而非自尽,却仍支我离开,是为了给刑部通风报信,消灭证据,我如何能再相信你。” 她将陆老丈的家书,还有余文仲房中搜到的《上礼部段尚书》,一并跪呈在晋王面前:“这些是臣女拿到的证据,请殿下秉公彻查,勿让三公子插手。” 谢玄览被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气得拔高了声调:“姜从萤,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若真与凶手有勾结,还带你来什么贡院,直接绑了锁起来——” 晋王拧眉呵斥他:“混账!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挡开了谢玄览,俯身向从萤伸手:“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为你做主,先处理下伤口。” 从萤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慢慢站起,紫苏过来扶她,让人搬了步幛、传来医侍为她处理伤口。 方才太过紧张,未顾上疼,这会儿稍有放松,从萤便觉得那刺痛一抽一抽,仿佛冰浸火燎,沿着骨肉往心口蔓延。 步幛外,谢玄览仍在高声质问她:“姜从萤,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不堪吗?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不说话,药粉撒在肩上时,咬牙抽了一口冷气。 紫苏要为她缠纱布:“姜姑娘,吸一口气,且忍一忍。” 谢玄览没听到她回应,竟要推开步幛往里闯,晋王抬起玉杖止住了他,低沉的声线里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训斥谢玄览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如今是胡搅蛮缠的时候吗,纵你能强迫她说相信你,又有什么意思?” 怀疑并非言语可以消解,信任并非强求可以得到。这样浅显的道理,谢玄览当然明白,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宁可选择不可测、不相熟的晋王,也不肯听他解释。 “谢三公子。”从萤包扎完,从步幛后走出来,她捂着肩膀,身上还搭了一件玄金貂绒披风。 不是他为她披上的那件,是晋王的。 从萤说:“这件东西还给你,以后你我各自为己,互不相犯。” 她递来的是一枚镶金玄鸟玉佩。 谢玄览没有接,冷冷地盯着她,那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于是那玉佩落在地上,从萤转身走向晋王,躬身行礼:“劳殿下久候,请殿下带我入宫,面见陛下陈情。” * 马车外夜色浓深,仿佛凝滞的墨,从萤靠在窗边,目光失神地看着地上摇摇晃晃的车影。 晋王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那目光实在太浓烈,令她无法忽视。 但她此刻没有心情深究,她脑海里全是方才谢玄览追出来时的场景。 谢玄览把住车辕不让她登车,语气有些急切:“我可以解释,我以后不会再瞒你。” 从萤想过他会愤怒,却未想过他会有如此情态,好似被她伤透了心,却又害怕她真的离去。 “还在想他么?”晋王出声问她。 从萤轻轻摇头:“没有,我在想科举舞弊这件事。” “你说谎,我是能看出来的。”晋王唇角轻轻一勾:“既然不信我,为何还要选我?” 这个问题不好回,从萤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辞,总觉得虚伪,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余文仲误以为我是您派去查他的人,好似对您十分畏惧,我才知道原来殿下也参与了这件事。如今的局面里,贵主不信我,谢氏不可信,唯有殿下您,虽未完全参透,却是唯一可以求援的人。” 晋王点点头:“嗯,有道理。”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从萤说,“殿下答应得太痛快了,我却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什么。” 晋王笑了笑:“我一定要有所图么,也许是单纯想帮你。” 从萤抿唇不语,虽未出言反驳,表情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好吧,我确实有所图——把你的手给我。” 晋王微微倾身,马车里澄金色的烛光落在他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亲切的活人气。 他握着从萤的双手抵在额间,这姿态过于亲昵和虔诚,他清浅的、被药香浸透的温热呼吸落在她手背上,从萤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晋王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确实没有更多的举动,从萤犹豫着放任了他。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纤长的影子,挺拔的鼻梁正硌着她的手,薄唇微微张着,是一副很放松的姿态。 晋王殿下对她这样不设防么? 他对她仿佛有种相识已久的熟稔和信任,可是他们统共没有见过几面。 这感觉太奇怪了,从萤心想。 “谢玄览是个蠢货。”漫长的沉默里,晋王突然声音很轻地感慨道:“他竟瞧不出,你是为了他好,怕他查到他自家人身上,落个忠孝难两全的境地,所以才狠心与他决裂。” 从萤:“……” 难道这样握着手,能听见心声不成? 她嘴硬道:“我没有。” 晋王说:“只是你那些话, 实在太伤人心了,你就不怕他转不过这个弯儿,从此真与你分道扬镳?” 这样的事,前世不是没有过,若非摸透了她这嘴硬心软的性子,只怕再硬的铁石心肠,也不够她摧残的。 “阿萤啊,”晋王叹息:“你真的舍得么?” 仿佛一句咒语落在耳中,令从萤瞬间红了眼眶。 ----------------------- 作者有话说:赶个榜单,提前把明早的发出来啦。 第26章 热闹 戌时中,已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垂拱殿仍敞开着。 二十四座九枝灯照得垂拱殿内明光赫赫,金漆柱上盘龙威风凛凛。 从萤跪伏殿内,在一众天潢贵胄脚下—— 凤启帝高居龙椅,淳安公主坐在下首,晋王因腿脚不便赐了座,礼部尚书段景修躬身站着,唯她地位轻卑,是偃于权势的一株蓬草。 她将证据高高举过头顶,陈述此案的冤情: “余文仲私下参与了本次科考试卷的弥封环节,在弥封与骑缝印过程中调换了姜从敬的原卷,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在誊录时与陆牧调换位置,刻意留下破绽,使陆牧被误解为栽赃姜从敬的黑手,然后伺机杀死陆牧,伪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臣女手中有陆牧家书为证。” 上首,大太监薛环锦代凤启帝发问:“余文仲不过是尚未授官的庶吉士,未与姜从敬结仇,为何要使此伎俩陷害他?” 从萤说:“臣女怀疑,余文仲也是受人指使。” 薛环锦:“受谁?” 从萤说:“臣女无权查问,不敢攀诬——但臣女手中有从余文仲值房里搜出的物证,疑似陆牧生前写给段尚书的书信。” 内侍将两封书信交给翰林院老书吏比对,确认是陆牧的亲笔,正要转呈凤启帝时,淳安公主却开口道:“拿来本宫瞧瞧。” 她的声音清冽,如金箸击玉盏,有种矜贵的从容。 从萤悄悄抬目,高阶上,只望见一袭曳地的红缎裙尾,金线凤羽牵动如飞。 段尚书为自己辩白道:“陆牧在翰林院待了两年,到了授官的年限,他想进礼部,所以给臣写了这封信,但是写信的人太多了,臣没仔细瞧,着人一并处理,不知怎么落到余文仲手里。” 淳安公主轻笑了一声:“陆牧是寒门里拔出的尖儿,本该投在本宫座下,却去讨好你们这些世家,还写出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等剖心之言。若我是段尚书,欢迎还来不及,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好给天下读书人指一条明路,怎么会置之不理,弃如敝履呢?” 段尚书讪讪:“殿下说笑了,臣为朝廷纳贤,只论德才,不论门第。” 淳安公主说:“我看这信,倒像是你亲自给出去,以作栽赃之用。” 从萤静静听着,觉得淳安公主的话有些道理,同时心中纳罕,话题为何从余文仲跑到陆牧身上去了?陆牧虽然重要,毕竟已死无对证,又非此案关键黑手…… 从萤(重生) 第34节 段尚书正叫冤不迭时,殿外内侍通传,说谢相来了。 凤启帝抬目:“请进来,赐座。” 谢丞相入朝不趋,阔步而来,解了披风递给侍者,从容向凤启帝躬礼,目光扫过殿中各人,唯独在看见晋王时微微一顿。 晋王自顾自垂着眼皮,像一尊病怏怏的人偶,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对于这位前世的生父、两败俱伤的政敌,还是眼不见心为净地好。 凤启帝语气十分和蔼:“这么晚了,什么事要丞相亲力奔走?” 谢相说:“回陛下,适才府军卫抓住了余文仲,这是刑部审出来的口供,请陛下御览。” 此讯一出,殿中人人皆惊,淳安公主的脸色倏然一白。 “哦?”凤启帝瞥了淳安公主一眼,问谢相:“在哪里抓到的?” 谢相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淳安公主:“说来也巧,是在布德坊一处私邸,私邸的主人姓宣,是宣驸马的族叔。” 这位宣驸马,正是淳安公主的夫君。 “这余文仲是个软骨头,虽躲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却没想过自己会暴露,姜四姑娘查到他时,他吓破了胆,翻墙离开贡院,慌不择路去投奔自己的靠山。” 凤启帝长目微微眯起:“丞相的意思,余文仲背后之人是温驸马?” 谢丞相颔首道:“有余文仲的口供为证。” 尚未干透的新墨上压着余文仲的血指印,白纸黑字分明得刺目: “罪人余文仲,受温驸马指使,替换姜从敬考卷,故留纰漏,嫁祸礼部段尚书,有温驸马署押印私信为证。” 谢相似笑非笑道:“多亏姜四姑娘谨慎机敏,识破了陆牧背后的黑手是余文仲,否则这样一口大锅,倒要扣在段尚书头上了。” 段尚书几乎感激涕零:“陛下圣断!丞相英明!” 凤启帝的脸色晦暗难辨,叹了一口气,将余文仲的口供往淳安公主面前一摔:“你驸马干的好事!薛环锦!” 薛环锦垂首听令:“奴才在。” “你亲自带兵去拘捕宣驸马,让他上殿对质。” 薛环锦领命而去,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从萤仍跪在地上,地龙虽然温暖如春,然而一阵凉意却沿着她麻木的双膝爬上了脊背。 余文仲竟然是淳安公主的人……他怎么会是淳安公主的人? 如此倒能解释,为何方才淳安公主对余文仲避而不谈,一切只往陆牧身上引。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从萤心想,倘若她是淳安公主,好不容易争得主持本次春闱的机会,宵衣旰食尚恐不足,怎会以此国器为阴谋器皿,只是为了嫁祸一两个政敌呢? 此行若是暴露,恐令读书人寒心,惹口诛笔伐之过。 淳安公主封地许州,想起在许州度过的那些年,从萤并不觉得淳安公主会是如此狭隘短见之人。 可余文仲是她亲自查出来的,在一切证据都指向淳安公主时,她若仍揪着谢相怀疑,实在没有道理,也对不住谢三公子。 余文仲……对了,余文仲撞见她时,慌乱中曾提到了晋王。 也许晋王殿下知道些许内情。 从萤忍不住抬头去看晋王,正撞进一双幽静深邃的眼眸中。 他肤色与唇色皆冷得像白石,衬得一双眼珠愈黑,几乎黑得妖异,好似这躯壳已行将就木,唯有这双眼睛被活生生困在躯壳里,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看,仿佛承载着不知何起的悲悯与深情。 从萤被他盯得脑中空白了一瞬,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晋王却先收回目光,慢悠悠撑着玉杖站起身,向凤启帝道:“陛下,容儿臣去用几粒药丸,家僮随身带着,就在殿外。” 凤启帝说:“你身子骨弱,回府歇着去吧。” 晋王:“这样大的热闹,儿臣想继续看,何况满殿贵胄,只有我真正置身事外,在这儿听着,也好做个见证。” 凤启帝沉吟片刻,算是默许了。 晋王去而复返时,薛环锦已将宣驸马带上殿来,从萤遥遥望了他一眼。 若说淳安公主是丹华烈烈的凤凰,宣驸马则是冰玉泠泠的山雪。 他相貌俊昳,因保养得宜,仿佛未过而立,一身霜白的鹤氅,寡淡如缟素,不像是大周唯一的驸马都尉,更像是山林闲居的隐者。 他在殿中跪定:“臣宣向翎,叩见陛下。” 凤启帝直接问他:“你族叔藏匿罪人余文仲,此事你可知情?” 宣驸马道:“知情。” 凤启帝气得重重拍了一下镇山河。 任谁都听得出来,凤启帝以此发问,是给宣驸马辩白的余地,他大可以说不知情,着人去查,中间或有转圜,谁知他竟一口应下了。 宣驸马的下一句话又是惊雷落地:“因为正是臣唆使族叔,余文仲背后的人也是臣。” 淳安公主倏然起身:“宣飞卿,你疯了!” “混账,你给朕坐回去!”凤启帝厉声呵斥淳安公主。 谢相不失时机 地出面道:“余文仲听命于宣驸马,宣驸马又是听命于谁呢?” “没有别人。” “这并非宣驸马一言能蔽之——” 宣驸马:“因为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构陷贵主,报复于她。” 他声音不高,却如惊雷一般,震得满殿都屏住了呼吸。 宣驸马死水无澜的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冷笑:“驸马都尉?真是可笑,这二十年,我分明是被关进笼中的金丝雀,日夜饮恨,她毁了宣氏、毁了我一生,却仍过得这样快活,凭什么?我要让她知道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滋味。” 淳安公主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面上几无血色。 凤启帝支额长叹了一声:“你糊涂啊,如今淳安确实受了你的连累,薛环锦——” 听这口风不对,谢相上前一步:“宣驸马此言,分明是弃车保帅之举,陛下怎可轻信!” 段尚书也附和:“事关重大,请陛下明察!” 凤启帝的语气冷了几分:“你们想要什么明察,非得将朕唯一的女儿套进去,你们才满意吗,谢患知!” 段尚书猛地一抖。 谢相的名讳并不常闻,上一次听见,还是十年前谢相率台谏雪中跪陈,逼迫今上过继嗣子。 事情的发展也确有旧事重现的倾向,只见谢相一甩袖袍,神容冷峻似要犯颜直谏到底: “仁君当正身黜恶,不宜偏私,淳安公主插手春闱本已逾制,陛下岂能再纵容她搅弄风雨、构陷同僚!” “你说朕偏私?你就敢保证,你在此事中清白无垢吗?” “臣敢,但公主不敢。” 垂拱殿里氛围紧张,大周最有权力的两人之间隐约呈现剑拔弩张的情态。 其余众人皆不敢言语,淳安公主面色惨白,就连晋王也阖目倚在圈椅靠背上,长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从萤的心里好似堵了一块石头。 今夜的转折一出比一出突然,以至于他们已开始为淳安公主论罪时,从萤才想明白哪里不对。 余文仲绝非淳安公主的人——至少真正能控制他、唆使他的人不是淳安公主。 否则他在贡院见到甘久女官的那一刻,该向甘久求助,一起杀了自己,而非千里迢迢逃出贡院,再跑去寻宣驸马的庇护。 至于宣驸马是如何牵扯进来、宣家族叔究竟是谁的党羽,只要肯查,必有迹象,但前提是淳安公主今夜不会被匆忙定罪。 要说吗? 今日不说,明日早朝,淳安公主将要面对百官的弹劾与指责。 从萤望向她,虽是华服贵冠,孤零零地梗颈而立,竟显得有些凄然。 无端让从萤想起面对姜家长房时的自己,言锋如刀,碾筋轧骨,这种滋味她也深深体会过。 冲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从萤来不及多想:“启禀陛下——” “放肆!” 晋王几乎同时喝止了她:“你一个罪臣之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的眼神凌厉得慑人,那是从萤绝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仿佛她即将犯下滔天大罪一样。 正此时,殿外内侍卷着风小跑进来,结结巴巴地禀报道:“启禀陛下,谢三公子他带了刀,还带了两个人犯来,说要让两个凶手当堂对峙,看看究竟谁才是鬼!” 两个凶手?余文仲么?还有谁…… 从萤哑住了,谢相也哑住了。 唯有晋王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凤启帝推案而起,一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好啊,宫里许久未这样热闹了,都一起带进来吧!” 第27章 道歉 两个戴枷囚犯被谢玄览锁拿上殿,一个是余文仲,另一个府军卫杜明。 谢玄览的目光与晋王隔空相撞,又看见了蹙眉的从萤,轻哼一声,高贵冷艳地别开了脸。 他脚尖在余文仲背心一推:“别装哑巴,你先交代。” 余文仲浑身被冷汗湿透,在众人如芒如刺的注视里,他磕磕绊绊翻了供: “翰林院中有世学派和清流派之分,我受淳安公主之命潜入世学派,监视他们的言论动向,但有一回为公主府递消息时被段尚书抓了现行,我怕死,就……就暗中反戈了。” 段尚书跳脚道:“你血口喷人!翰林院与今日的事有何干系,我看你是贼心不死想攀咬!” 谢玄览冷笑一声:“段尚书,满堂赫赫,轮不到你先开口吧?继续说。” 余文仲咽了口唾沫:“段尚书手里有我与公主府往来的证据,能证明我为公主谋事,所以这次换卷栽赃的事,他让我去做,这样无论能否查到我,最后都会赖在公主身上。” 从萤(重生) 第35节 所以就算从萤揭开了部分真相,淳安公主还是无法脱身,只能一味地逃避谈论余文仲。 凤启帝在上首问他:“陆牧呢,也是你杀的?” 余文仲说:“是我与府军卫杜明一起杀的,我负责把陆牧骗回值房,伪造他畏罪自尽的证据,杜明负责把人勒死……我怕自己动手动静太大,也怕事后会被推出去顶罪。” 凤启帝冷笑:“怎么府军卫也掺和进来了?” 谢玄览颔首道:“是臣失职,令部下受了唆使。” 凤启帝没有问受谁的唆使,反而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相,感慨道:“一个小小的姜从敬,竟牵扯出这样多的人,再深究下去,只怕没几个人清白,丞相,你说呢?” 自谢玄览带着杜明入殿,谢相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开口,已不复之前言辞振振:“此案主要罪责在宵小弄伎,幸而没有造成恶劣影响,臣以为当秉谦抑之道,查重放轻,我与公主愿担失察之责。” 凤启帝点点头:“丞相所言有理。” 这两人达成了共识,此案就没有必要再攀扯下去了。 薛环锦传来承旨,凤启帝一边揉着额角,缓声处置道:“余文仲与杜明是主犯,秋后问斩,礼部尚书和驸马都尉在后教唆,皆革除功名,贬为庶人,具体证据由刑部协同大理寺补足,至于丞相与淳安……各上一道失察罪表,罚俸半年。如此,可算公平?” 从萤静静听着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公平。 凤启帝瞧见她,想起姜从敬还关在大理寺:“把姜家子放了吧,姜氏,此事你姜家无辜受累,你可想要些补偿?” 从萤上前跪答:“回陛下,吾家平安已是大幸,不敢再贪求赏赐,吾兄虽受人陷害,自身亦有失狂之处,早在此事之前,我大伯就说过想带他出外任避避风头。” “难得你慧心,你大伯也是个明白人。” 凤启帝确实对姜家没什么好感,顺势应了从萤的请求:“给姜尚古找个远些的外阙,让他们好好避风头去吧。” 从萤跪地谢恩。 “都退下吧,”凤启帝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淳安留下。” * 谢玄览与谢丞相在垂拱殿外丹墀下交谈,从萤远远望见,便在通往宫外的甬道边等着他。 先等来的却是晋王的轿辇。 晋王挑帘望向她:“宫门即将落锁,他可以值宿宫中,你怎么办?” 从萤仍有些犹豫:“那我再稍等片刻。” “看来四娘子仍有余惑未解,”晋王向她伸手,“上来吧,我来告诉你。” 一队禁军巡到这边,从萤只好登上轿辇躲避,禁军首领见是晋王,问了安,绕过轿辇往别处去了。 从萤端坐轿中,向晋王道了声谢,晋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道:“我以为你会好奇,余文仲为何没提起我。” 从萤说:“想必殿下在其中无伤大雅,余文仲不想再节外生枝,毕竟他牵涉的人越多,身上的罪名就越重。” 晋王点点头: “我确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年前遇见他时,警告他不要在春闱中做手脚。” 从萤惊讶地蹙眉:“殿下那时就知道他要……” 晋王笑了笑:“好奇吗,你可以继续问,我会告诉你答案。” 他望着她的目光几乎是温柔多情,从萤却觉得一股凉意沿着脊背慢慢爬上来。 听说晋王昏迷了快三个月,那时候谢相和段尚书也许尚未起念要搅弄春闱,晋王如何会得知?是他太聪明,算无遗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从萤开口道:“不,剩下的事与我无关,我就不问了。” 晋王说:“方才在大殿上,淳安公主的清白与你无关,你仍然想替她辩白,我还当你是不平则鸣,有惑必究。你可知当时若是多一句嘴,贵主未必感激你,谢相却一定会视你为眼中钉?” 从萤缓缓垂下了眼睫:“多谢殿下。” “谢我什么?” “我虽不后悔为贵主鸣不平,却仍感激殿下的回护之心。” 晋王本打算认真吓一吓她,听了这句熨帖的话,心里那口气却泻了,叹息一声:“你啊……” 跟前世一个脾气。 前世也发生了春闱舞弊的案子,细节虽有不同,角儿还是那些人。 只不过那时姜谢两家已经定亲,阿萤碍于身份,没有大张旗鼓地参与查案,只是将发现的疑点写成信,匿名送往公主府,希望能为淳安公主洗冤。 淳安公主刚遭了余文仲背叛,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当然不会采信这样一封来路不明的东西,这封信却险些被公主府的探子送到谢相手里,幸而那时谢玄览正在书房议事,觉得字迹眼熟,下意识先截住藏匿。 那时他与阿萤尚未心意相通,年轻气盛,拿着密信与阿萤吵了一架,说了许多伤人心的话。自那以后,阿萤好像再也没有主动过问朝事。 现在想来,他实在是亏欠了阿萤太多。 “糟了!” 从萤挑开轿帘往垂拱殿的方向望,几句话的功夫,谢相与谢玄览竟然都不见了。从萤面上露出沮丧的神色:“谢三公子不见了。” 晋王心里仿佛被初春的濯枝雨浸湿,酸涩柔软,沉甸甸地缀在胸口。他问从萤:“为何这样着急见他?” 从萤说:“今日谢三公子带余文仲和杜明上殿翻供,打了谢相的脸,若是没有他,谢相本应大胜,我有些担心他回家后会挨打……” 话音越说越低,最终转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担心又如何,她什么也帮不了他,他也未必乐得相见。 “诚如殿下所言,我在贡院里说的那些话太伤人,谢三公子也许是因此负气,才做下这样忤逆谢相的事。” 晋王宽慰她道:“不是你的错。” 他解释说:“府军卫是谢三的部僚,即使是谢相也不可染指,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向谢相要个说法。” 见从萤仍隐有忧思,晋王说:“他今夜不会回府,也不会挨打,我知道他在哪里。” * 这个时辰,云京仍灯火通明、喧嚷鼎沸的地方,唯有且乐坊。 勾栏瓦舍相接,酒坊连着酒坊,自最高的摘星楼往下望,舞女的裙摆仿佛绽开的莲花,看客像游鱼似的在其间穿拂。 从萤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跟随侍者的指引,一路找到了水渠边。 可是水渠边的小画舫空荡荡的,没有她向侍者描述中的那位“十分俊俏的红衣公子”。 “难道他走了吗?”从萤茫然地望着湖面。 突然,后脑勺冷不丁被什么砸了一下,从萤“哎呀”一声,先望见落在脚边的蜜饯,又转身抬头往榕树顶上看。 谢玄览正优雅自在地在树干上支着腿,全然不顾榕树刚发的嫩芽被他摧残得一片狼藉。 他垂眼觑着从萤:“小白眼狼,你也来且乐坊喝酒吗?” 从萤仰视着他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谢玄览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轻松利落跳下树来,神情虽仍是不耐烦的样子,脚下却三两步跨到了从萤面前。 将她上下一打量:“话都说绝了,还找我做什么?” 从萤:“谢三公子今日为何要带余文仲和杜明到垂拱殿为淳安公主证清白?” 谢玄览说:“我是为了把我爹拉下水,跟贵主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 从萤定定看着他,眼神似忧似愧,明显不信。 谢玄览冷笑一声,指着水渠对她说:“姜四娘子,你就像这水渠里的缩头乌龟,别人想对你好,你还以为是要捞了你炖汤,连你这样的性子都敢上垂拱殿陈情,难道我就该被你推在事外,缩进壳里吗?” 他这歹毒的比喻听得从萤直皱眉,胸中愧疚的块垒一消而散。 她反唇相讥道:“那谢三公子就是这渠里的虾蟆,该你叫时不该你叫时,总要鼓噪一嘴。” 说完心里就后悔了,她不是来赔礼道歉的吗,怎么还吵上了? 谁料谢三听了反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抱臂望着她:“是么,那咱俩还挺般配的。” 从萤:“……” 见她无语,谢玄览仿佛赢过一筹,朗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陪我喝酒,权当赔礼道歉了。” 摘星楼上,晋王远远望着这一幕。 他站得太高,脚下的热闹像一缕缈茫的尘烟,权势、青春、欢乐,于他而言俱是梦中虚幻。 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前世的痛苦,虽以身入梦,仍未能真正颠倒虚实。 ——直到前往皇宫里的马车里,他握住了阿萤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脉搏清晰地跳动着,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灵魂终于落进了此方世界,安置在晋王的躯壳里。 她是活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此处就是他的皈依。 “回府吧。” 晋王终于转身走入无灯的长夜中。 是该好好筹划之后的事了。 第28章 文骚 小画舫沿着水渠漂进太液湖中,刚解冻的湖面泛着寒气。从萤披貂拥裘,伸手临着风炉烤火,被炉上的酒气一熏,恍恍然困意袭来。 她提心吊胆奔波至深夜,实在太累了。 谢玄览与她隔案对坐,精神却好得像头能彻夜拉磨的驴,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不住地与从萤说话。 “这信陵春难得,你真不要尝一口吗?暖身解乏。” 从萤对自己的酒品十分有数,坚决地摆了摆手。 “那你喝点茶也行,这儿还有我从酒楼打包的烤鸡腿,给你热一热,吃点东西。” 这回从萤没有拒绝,她确实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接过鸡腿深深咬了一口。 其实晋王也曾邀她用些糕点茶水,她碍于情面,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因为太合口味,反而更饿了。 食水果腹,从萤提起了一点精神,便见谢玄览幽幽地盯着她看。 风炉里的火光,透过精美繁复的镂空炉壁映在他侧脸上,仿佛走马灯画影流转,在他眼底铺成热烈的碎芒。 从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捏着手里的鸡腿,小声道了句:“多谢。” 谢玄览突然问她:“你有没有觉得,晋王这个人很古怪?” 从萤(重生) 第36节 从萤一顿:“嗯?” 谢玄览:“春闱舞弊这个案子,他知道许多隐秘的内情,若非他提点余文仲的妻儿藏在何处,我很难让余文仲老老实实翻供,这说明他在云京有一张高效且隐蔽的情报网。” 从萤想起垂拱殿上晋王寻机离开的那一会儿,迟疑问道:“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谢玄览想了想:“他还说,你色厉内荏,其实为了我好。” 从萤:“……就没了?” “没了。”谢玄览轻笑,抬手为她续茶:“给个台阶就下呗,不然还想上天吗?” 从萤颇为心虚,小声道:“那他还挺多管闲事的。” “他管的可未必是闲事,”谢玄览说,“从前他隐出朝堂,人人都当他是摆设,几乎忘了他的身份其实尊比太子。他暗中经营,等待机会,如今却因为春闱舞弊的事露出端倪,这岂会是一件闲事?” 从萤眉心蹙起,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怀疑晋王想夺嫡?” 谢玄览:“他肯定想,问题是怎么夺。” 从萤沉吟片刻,试探着分析道:“晋王虽是嗣子,但朝臣有更看好的立嗣人选淮郡王 ,淮郡王是谢相的外甥,谢相与贵主夺势,其实是为淮郡王将来谋划。难道晋王是想通过帮贵主的方式,以此来打压淮郡王?” 谢玄览勾唇一笑:“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聪明人聊天。” 从萤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晋王那个身子,两步一咳三天一病,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活着,他想夺嫡,好歹也要熬得过凤启帝吧…… 从萤咬着嘴唇迟疑道:“可我瞧着,晋王不像是醉心权势的人。” 谢玄览:现在不喜欢了。 他苦口婆心劝从萤道:“你不要被他病弱的样子骗了,他不仅借贵主之手打压淮郡王,还想离间我和我爹,他这人心思深沉,我觉得你日后应该离他远一些。” 从萤:“我从来都与晋王不熟。” 谢玄览冷笑:“是么,在贡院里他一来,你就抛下我跟他跑了。” 从萤:“……” 这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画舫慢慢荡到了湖心,此处人烟俱寂,唯有天上的星河灿灿生辉。 两人吃饱喝足,一头一尾,各自仰枕着胳膊看星星,画舫晃着晃着,一时觉得身也悠悠,心也悠悠。 谢玄览酒劲上来了,竟也难得地发起了文骚:“我读书了了,唯对一篇散记格外钟情,散记里说:‘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姜娘子读过这篇吗?” 岂止是读过,简直是从萤的心头所好,文道启蒙。 她含笑“嗯”了一声:“倒是另有一句,更合此情此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谢玄览暗中一拍脑袋,心说这句好,当初怎么就没背全乎呢? 他颇为矫揉造作地轻咳两声:“我读书少,这个相与枕藉,应该不是咱俩这样生分地各踞一舷吧?其实我觉得你那边的星星更好看。” 没听到从萤的回应,谢玄览心想,话说得过了,跟调戏人似的。 “我开玩笑的。” 仍是没有回应。 谢玄览长叹一声,枯肠里刮过一遍,再没有好的说辞,索性将心事道明:“从前是我太轻狂,其实退婚的事,我后悔了。姜从萤,你呢,心意可曾变过?” 一粒石子砸进水里也该有回响,谢玄览的话却一句接一句地消散在夜雾里。 他起身一看,果然,从萤已经盖着披风睡着了,长睫密密,仿佛十分酣甜。 谢玄览又叹息一声,心头百般滋味,一时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蹲下将风炉的火焰掇得高了些,轻手轻脚地转身,去舷上撑篙划船,四平八稳地往靠岸的方向划动。 在他身后,从萤悄然睁开眼。 水上波纹映进她眸子里,余光中一角红衣猎猎,搅得她心里也泛起涟漪,久久不息。 从未变过。从萤在心里回答了他,却又默默道:可惜人生天地间,心可恣意,身难自由。 * 从萤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她身上除了披风,还盖了一件明朱色的氅衣,氅衣的主人身着单衫,正背对着她给风炉添炭。 怎么真睡着了?从萤有些难为情地撑起身:“三公子守了一夜吗?” 谢玄览转过头来看她,晨雾将他的眉眼濯洗得格外黑润,脸色也比寻常苍白些,露出三分少见的疲态。 从萤望着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掌心暗暗攥着披风的一角。 幸好谢玄览没有再提昨夜的话头,只是问她:“我是先送你去季掌柜那里更衣,还是直接送你回姜家?” 从萤:“其实我可以自己……那还是到季宅吧,多谢。” 谢玄览垂目“嗯”了一身,拎起氅衣去备车马,忽然又转过身来,从怀中抽出一方小盒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兴许你用得着。” …… 虽然春闱的事昨夜已有定论,但旨意尚未下达,姜家也未解围,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从萤先借季裁冰的地方沐浴更衣,陪她用过花里胡哨的早点,才慢悠悠、像消食一般散步回姜家,一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 姜家众人如惊弓之鸟,昨夜无一人敢入眠,个个顶着斗大的黑眼圈。 唯有小妹阿禾是担心姐姐,一见她就扑进怀里,将压抑了整夜的情绪放声大哭出来:“阿姐,阿姐,你被坏人抓走了吗,还是你不要我了?” 从萤摸着她的头安抚她:“乖,姐姐不会不要你。” 阿禾窝在她怀里哭了好一阵才渐渐转为抽泣,抹着眼泪顿道:“我已经……已经把《幼学琼林》背过了……我跟天女娘娘许了愿的,背过了就把阿姐还给我。” 从萤叹息道:“我该早点回来,这回是姐姐错了。” 阿禾身后,站着面色忧惧的母亲赵氏,仿佛六神无主的人终于找到一根主心骨,半是埋怨半是担心:“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是在外遭遇了什么事?” 从萤轻轻摇头。就算真遭遇什么,告诉母亲,也只是平添烦恼。 她问赵氏:“母亲可知咱家这次是因何遭祸?” 赵氏说:“我在长房听了一嘴,好像是你大堂哥在科场遭人陷害,说他舞弊。” “遭人陷害?”从萤故意把话往严重了说:“为何不陷害别人,偏偏陷害他?娘可知道,他那卷子上写的是皇上与臣子的私话,犯了十恶之大不敬罪,严查起来是要诛九族的!” 赵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双脚发软,被从萤扶了一把才堪站稳。 她继续说:“倘若这回脱不了罪,从谦也要一起问斩,倘若这回能脱罪,大哥污点在前,从谦只怕也难再走科考这条路了……母亲,咱们落得今日的下场,皆是受长房连累,你悔不悔?” 赵氏惊慌之下,已泣不成声:“我悔……我悔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咱们?” 从萤叹息,抬起袖子为她擦了擦眼泪,展露了这段时间难得的体贴与温情:“我有办法,你随我去长房,与他们分家。” * “什么?分家?!” 蔡氏拍案而起,哭肿的眼里迸发出怒火:“平日里伯哥长嫂叫得亲热,一摊上事儿,就现出妖相来了!你们不帮衬,反要在后拆台,我告诉你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你们今儿改了姓,诛九族也逃不过去!” 赵氏嘴唇直哆嗦,看向从萤,见她目光坚定地点头,才鼓起勇气对蔡氏道:“二房从未占过你们长房的好处,反倒屡屡受连累,不管怎么说,这家是分定了。” 蔡氏冷笑:“好啊,那你们娘三就赤条条地滚出姜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下九流的出身,没一分自己的嫁妆。” 这句从萤没教过,赵氏马上露了怯:“你……你……你太过分了!” 姜家大爷听了半天,将冷透的茶盏重重一搁:“都闭嘴!阿敬还没消息呢,要闹去阴曹地府闹!” 众人立马噤了声。 从萤却整整衣袖,缓步站了出来,在一众嘶喊过后,声若轻铃:“其实,我有大堂兄的消息。” 姜家大爷一口冷茶呛在喉中,喷出来后咳了半天:“你说什么?!” 从萤说:“我不仅有大堂兄的消息,还进了趟贡院,手里有他被诬陷的证据。” 姜家大爷嘴角抽了抽:“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 姜从萤能进贡院,他还能上天呢! 却见从萤先掏出一枚刑部的木令牌,姜大爷仔细分辨一番,竟然是真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接着她又自袖间取出一方宣纸,展开在姜大爷面前。 “这是我誊抄的大堂兄的原卷文章,大伯父仔细瞧瞧,是不是你儿子的德行。” 姜从敬从科场回来后大发抱怨,嚷着要焚书坑儒,姜家大爷劝慰了他半天,待他冷静下来,细细过问了他文章的内容。 每一句……每一句都合得上。 姜大爷捧着纸页的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捧的是儿子的清白、全家的性命,几乎咆哮着问从萤:“原卷呢!原卷在哪里!快把原卷给我,我要禀明圣上!” 原卷是谢玄览从余文仲妻儿处搜出来的,今早交给了从萤,从萤将原卷留在季裁冰处,誊录了一份带回来。 她勾了勾嘴角,对姜大爷道:“待分好了家,我自会移交给大伯。” 第29章 私会 “东山四十亩水田与姜府房契归还二房……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们长房撵出去?如此不孝不悌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蔡氏气得手抖,姜二娘子紧张地小声问道:“难道连我的嫁妆也要抢?” 长房这些年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钱,到了给姑娘准备嫁妆的年纪,反而要靠从二房侵占的资产撑场面。 从萤主动退让了一步:“从前被长房支用的银钱,二房不翻旧账,也不会将长房撵出姜宅,只是想将权契攥在自己手里,孤儿寡母求个心安。” 蔡氏冷声说道:“这是要长房从此看二房的脸色活着。” 她是官宦之女,凭什么被乐坊出身的贱人压一头! 从萤温和地笑了笑:“寄人篱下之苦,总比丧子之痛轻些,伯母,你觉得呢?” 蔡氏不言语,姜大爷将她扯到一边小声商量:“待年底过了孝期,四姑娘这个刺头就该出嫁了,田契和房契就算给了她们,届时也是捏在赵氏手中。赵氏软弱可欺,你能从她手里夺来一次,就不能夺来第二次么?” 蔡氏仔细想想,是这个道理,遂强咽下这一口气,咬着银牙,恶狠狠地与姜大爷一道,在分家的财产契书上画押签字。 从萤(重生) 第37节 从萤仔细收好契书,正此时,宫里传旨的内侍来了。 内侍扫了一眼姜家众人,展旨宣读:“姜氏子从敬,有春闱舞弊、窥窃圣言之嫌,经查,此劾非实,即日释之归家。然察其行狂性躁,自惹谗毁,故命其父姜从敬诫之,为避物议,月内携妻儿同赴平州任,砥砺行止,十年勿调,吏部不得注拟京职。” 携妻子一同赴任,十年内不得调离出平州……这是要姜家长房老死在外面啊! 姜大爷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只觉得雷鸣震脑,心中拨得正响的算盘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将圣旨收好捧前:“姜尚古,不愿接旨么?” 姜大爷满头冷汗,喏喏接下圣旨,转头去看从萤,见她礼仪周全地跪在侧后方,神情谦和,仿佛逆来顺受—— 才知将她错看得多么离谱。 * 从萤送走姜家长房后没几日,又要将一双弟妹送进谢氏家塾。 大清早,从萤将阿禾从被窝里拎起来,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耳提面命:“丛山学堂分甲乙丙丁四舍,丁舍是刚开蒙的幼童,甲舍里是即将科考的秀才,阿姐不指望你惊才绝艳,只盼着你能进到丁舍,别被夫子赶出来。” 阿禾抬起迷蒙的眼睛:“幼学琼林,我可背过了。” 从萤笑着夸了她几句,又叮嘱:“丁舍的同窗年纪大都比你小,你纵喜欢她们,不可什么都听、什么都信。” 阿禾点点头。 马车已在门前备好,弟弟姜从谦来得晚几步,从萤给他检查书本,发现书囊里塞满了母亲准备的零嘴,还有一包碎银两。 姜从谦支吾道:“娘说让我分给同窗,好教他们别欺负我。” 从萤不赞成地摇头道:“丛山学堂里的孩子大都出身世家,岂是碎银两可收买的?” “可是……可这是娘说的。”姜从谦紧紧盯着从萤手里的荷包,害怕被她没收似的。 从萤还给了他,没再多嘴。 因是第一天入学,须经夫子考核,丛山学堂治学严谨,即使是丁舍,因考核不过而被夫子当场撵走的先例也是有的。 从萤有些担心,所以一同前往。 丛山学堂在谢府西侧,单开一道门供外家学生出入,又以一道庑廊与谢府相接。司阍见是姜家马车,又见先走下来一位窈窕妙人,一壁热络地延请入堂,一壁派人去给三公子报信。 从萤先带着弟弟妹妹拜见过夫子。今日丁舍坐堂的夫子姓郑,生得十分严肃,问过姓名年纪,便将从萤请出去,开始考校二人的底子。 姜从谦往后躲了一步,所以先接受考校的是阿禾。 从萤悄悄攀在支摘窗边缘,踮着脚往正堂的方向瞧,正紧张时,冷不丁肩上被拍了一下。 “呀!” 吓得小声惊呼,转头却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 谢玄览今日打扮过,乌发整齐地束进白脂玉冠中,鬓角利落得无一根碎发,仿佛栖在寒潭边的鹤细细梳过的乌翎。玉冠垂下两条珫耳,缀饰珊瑚珠,如此花哨的式样戴在他头上却不显喧宾夺主,反倒愈衬出他眉骨峭、鼻梁挺,瞳黑唇红,照庭生辉。 再将他上下一扫,新衣皂靴,腰细腿长,早春三分艳朗生生被他张扬成十分。 从萤恼他之际,也不由得心中感慨,怎么生得这么好。 谢玄览倚在窗边小声打趣她:“放牛郎,偷学得如此入迷,牛早跑出二里地了,怎么样,要不要员外我发善心,资你入堂读书呀?” 从萤忍笑瞪了他一眼,不理他,又转身去听阿禾答郑夫子问。 先时郑夫子出的几道接《幼学琼林》上下句的帖经,阿禾都答得顺畅,郑夫子点点头,指着小桌边的笔墨,又给她出了一道解释句意的墨义,兼考她的书法。 阿禾埋头苦写的空档,郑夫子将姜从谦叫到面前来。 先出一道帖经接上下句:“君子之身,可大可小——请接后句。” 姜从谦磕磕绊绊:“丈夫之志,可……可屈可伸?” “是能屈能伸。”郑夫子又出一道:“取善辅仁,皆资朋友——接后句。” 这句姜从谦昨晚没背到,咽了咽唾沫,开始瞎编:“取瓜子仁,皆入腹中?” 郑夫子皱眉一拍桌子:“小庸才,此处岂是你插科打诨的地方!” 支摘窗外,从萤听得连连叹气:“这孩子真是……” 谢玄览在旁忍俊不禁,幸灾乐祸道:“这真是你弟弟吗,是否你家才共一斗,你独占一斗二,你弟倒欠二两?” 从萤没好气:“不是我弟弟,是你弟弟,跟三公子幼时倒像。” 说的是他那句流传至今的“秋寒明月吝清光,谁走夜路谁遭殃。” 不料谢玄览全无一点被揭短的心虚,反暧昧不明地受用道:“行啊,也算我弟弟。” 从萤这才知说错了话,只当没听出弦外雅意,奈何耳朵不争气,悄悄红了个透。 谢玄览意味深长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盯得从萤快要耳垂发麻时,忽然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行,我……” 谢玄览作势要牵她的手腕,从萤迅速背过手:“好好好,我跟你去。” 两人离了丁舍,沿着槐木长廊往里走,路过一间间教舍,或听书声琅琅,或有墨香如风,有一间里全是半大的女郎,正随宫中嬷嬷学打香篆。 谢玄览边走边向从萤介绍:“谢氏丛山学堂里,男女十岁之前,同随夫子通文墨、学句读,十岁后男女分舍,男孩儿习谢氏族学经论,女孩儿学看账管家、针黹舞乐,有天赋者,也可修习诗赋。” 从萤点点头,心想,比她在许州时接触过的女学差一些,但在云京世家中,至少十岁以前,对女郎们的教习还算开明。 “你来这里。”谢玄览站在行廊最里侧,也是最宽敞豪华的一间教舍窗边,朝从萤勾了勾手。 从萤走过去,见屋里的学生们年长才盛,想必是甲舍的人,正以《道德经》中“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一句清谈坐论。 有人保守谦抑,有人好大喜功,各执一词。从萤正默默思索自己的答案时,忽听教舍内响起一道温柔如水的女声: “利器可以杀人、可以救人,成佛成魔,非在刀锋一瞬,而在执者一念。仁者执器,锄奸扶弱、保家卫国;戾者执器,欺伤同袍、戕家窃国。牧民者当谨慎处,非锢锋镝于闾阎,乃导苍生于仁术耳。” 这倒是与从萤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她好奇地躲在谢玄览身后向屋里张望。 谢玄览介绍道:“那是我大嫂,她旁边那位是我大哥。” 从萤听说过他们贤伉俪的佳话,如今一瞧,果然珠联璧合,十分登对。 谢玄览说:“我大嫂亦学富五车,因已身为谢氏妇,便可常来丛山学堂清谈游玩。她是女丙舍的诗赋老师,有时由我大哥作陪,也常与男甲舍的秀才们清谈论战,这些都无可非议。” 从萤望着大嫂点点头:“这样也蛮好。” “虽然我不喜清谈,在你面前也只能算粗通文墨。” 谢玄览清咳几声,忽然微微弯腰,压低的声音与他温润的气息一同落在从萤耳畔:“但你若喜欢,我也愿意像我大哥陪大嫂一样,时常陪你过来。” 从萤抚在窗边的手微微一顿,因他这句话,她胸腔里像是爆开灯花,又像是惊雀忽起,猛烈地跳动起来。 仿佛呼吸也被攥紧,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竟沉默了。 谢玄览却逼近一步,低声道:“这回你没法子装睡,也不许像方才装没听懂,你的心意变没变,总该给我个准话。若是没变,我明日就登门提亲——哦对你还没过孝期,那我也要先登门一趟,过个明路。若是……若你心意变了,我想办法弥补。总之,姜从萤,你得给个准话。” 从萤的态度却似有些不确定:“谢三公子的意思,是想与我成婚?” 谢玄览气笑了:“不然呢,我说这些,难倒要与你结拜?” “我……” 从萤心里乱极了。 她做不到三公子这样潇洒磊落,不敢莽然应允。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变了心意,她不忍心……也舍不得。 谢玄览十分有耐心地陪她耗着,直到身后教舍里传来桌椅挪动,高声道贺,他们马上要散学了。 从萤这才给出一句话:“你容我想想成吗,缔结婚姻,并非心意相合这样简单,还要考虑其他,终身大事,你容我想想,今日就别再逼问我了。” 谢玄览凝眉望着她,似乎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十分满意。 从萤无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谢玄览心里顿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行吧,今天先到这儿,你也散学吧。” 从萤回到丁舍时,郑夫子的考问刚结束。 阿禾墨义和书法皆平平,胜在帖经答得流畅,虽不聪明,难得踏实,正合郑夫子的喜好。 反观姜从谦,帖经信口胡扯,墨义、书法更是一言难尽,眼见着郑夫子要将他赶出去,他竟从书囊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往郑夫子怀里塞。 从萤隔老远就听见了郑夫子的叱骂。 谢玄览见她蹙眉,开解她道:“郑夫子爱憎比较分明,偏偏今年他管丁舍,你别担心,我私下同他说一声。” 从萤却摇头:“能有今日的机会,已是承了三公子的人情,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扶不上墙?叫他回去吧,我这弟弟,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谢玄览问她:“你母亲那边你怎么交代?” 正说着话,谢玄览的侍卫走进学堂大门,站在影壁下,遥遥向谢玄览行礼。 似乎有什么急事,待谢玄览走来,侍卫禀报道:“晋王殿下微服来访,现正在丞相书房议事,屏退了所有人。” 谢玄览有些惊讶:“晋王?” 他下意识转头看从萤,心说怎么还如影随形上了。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折身走到从萤面前:“晋王是不是派人跟踪你了?” 从萤也惊讶:“怎么会?” 谢玄览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给晋王上眼药:“他若非对你图谋不轨,便是对谢氏图谋不轨,我说他狼子野心意在夺嫡,实在没有错看了他,否则他刚在春闱里搅了水,不该到谢家来,我看他是想两边挑唆,欲收渔翁之利。” 从萤但笑不语,她那笑,一看就是不敢苟同。 谢玄览挑眉叹了口气:“好,背后不说人,算我小人之心了。” 与从萤道别后,谢玄览转身去往谢相的书房。 * 谢相书房里仍烧着地龙,谢相却觉得一股生冷的寒意慢慢自脚底蔓延上来。 他手捧晋王递给他的名录册,仿佛看见成百上千的参劾砸向他—— 名录册里是他安排在各处搜集把柄的内应,有些深潜数年,有些暗藏宫廷,并无第三人知晓。 在谢相长久的沉默里,晋王缓缓搁下茶盏,从容开口:“我未将这名录交给旁人,难道还不足以让丞相相信,我并无恶意么?” 谢相犹疑着打量他:“晋王殿下所为何来,不妨直言。” 晋王说:“今日想与相府交好。” 从萤(重生) 第38节 谢相道:“可是春闱案中,殿下的表现,分明是想交好贵主。” “丞相介意我为贵主翻盘的事情?” 晋王笑了笑,“今上的脾气,你越想扳倒贵主,他越要护着,除非今上自己对贵主生厌,否则奈何她不得。反倒是谢氏,那日丞相以朝政相逼,谢三再以刀斧胁迫,才是真的触及逆鳞,若非及时打圆场,怕要闹个鱼死网破——丞相觉得,是鱼先死,还是网先破?” 谢相沉吟不语。 那天三郎也是这般与他解释的,说谢氏的刀锋不可太亮,更不可朝向帝王。谢相虽不认同,好歹能体谅他是为了谢家。 晋王的说辞竟与三郎差不多,又手握把柄而不声张,难道他真欲交好谢氏? 门外站着听了半天的谢玄览也有此惑:“这番说辞我又没教他,他怎么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他推门走了进去,语带讥诮道:“殿下有此巧舌,若在战国,也能混得来六国相印了。” 骤然涌入的阳光刺眼,晋王耷下眼皮,却在看清谢玄览这一身孔雀开屏似的打扮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身衣服,他前世也穿过,在他母亲主办的游春宴上,因为听说阿萤也会受邀。 他这样特意打扮…… 晋王将谢玄览仔细端详,见他眉眼春色未尽退,表情却是一副被人搅了兴致的不耐烦,心中有了猜测。 想必是阿萤来看他,私会去了。 晋王刮着茶碗里的浮沫,一圈一圈,心里忽然有些不成滋味。 第30章 共梦 龙凤喜烛爆开灯花,夜已经深了。 隔着一道珊瑚珠帘,谢玄览静静望着喜床上的新娘,许久,他转身往外走,背后新娘揭开盖头:“外面有人守夜,三公子去哪里?” 谢玄览脚下微顿:“落锁。” “咔哒”一声,喜房内更加寂静,谢玄览回身望向他的新妇。 她素容时的样子就很美,谢玄览见过寥寥几次,次次印象深刻。如今的艳妆却像贴在她脸上的假面,她不笑,也不抬眼看他,只呆板地站在榻边,仿佛笼中无精打采的雀,春猎后被做成永生、挂满珠玉宝石的麋鹿。 “去更衣吧。”漫长的沉默后,谢玄览说。 卧房连通两间盥室,水声像隐隐的浪,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虽卸了嫁衣红妆,仍是一身周全的装束,几乎可以随时待客。 不像谢玄览袍冠皆除,只着喜红色的中衣,长发随意散开,水珠洇湿成一片。 他没个正形地靠在窗边,手里把玩一支青玉发簪,是方才在她的妆奁里发现的。 似笑非笑望着她说:“杜御史总是自诩清流,今日倒不请自来,分明是我的婚宴,他却喝个烂醉,握着一支青玉簪,满脸的伤心痴态,我方才还笑他晦气,这会儿却在你这儿发现了同样的一支——” “姜从萤,你喜欢这支簪子吗?” 他的新妇,姜家四娘子姜从萤说道:“我并不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历,妆奁里的东西不是我打点的。” “那你喜欢吗?”谢玄览又问。 从萤说:“我改天还给他。” 意思是还要去见他。谢玄览轻笑了一声,将青玉簪子丢回妆奁中。 杜如磐么,他知道,寒门起势的新贵,清流眼里的宝贝。若非姜家亟需谢氏庇护,姜老御史 合该将他最喜欢的孙女,嫁给他最得意的学生。 那会是多么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谢玄览的酒劲儿有些上头了,额角隐隐地跳。 簪缨世族的修养,令他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然而他眉眼压着,下颌线绷得锋利,因面无表情,显出几分冷淡疏落、不近人情的意味来。 对方似是看出了他的不悦,竟善解人意道:“这门婚事的确委屈了三公子,让你强留在此,是我为了自己的颜面,其它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我到小榻上去睡。” 说着走去挪开了小榻上的茶几,果真抱出一床被子放了上去。 谢玄览脑仁疼得更狠了,只觉得血管里突突直跳。他仿佛套着麻袋挨了一顿闷棍,心里有火却不知该朝谁发。 直到他听见从萤舒了一口气——仿佛摆脱了什么大麻烦,劫后余生一样轻快。 又仿佛是一耳光抽在他脸上。 谢玄览突然起身,拎起桌上的酒壶,走过去尽数浇在小榻的锦被上。他“哐当”将酒壶一扔,挡在从萤面前,笑得有几分轻佻恶劣:“原来你是想与我假成婚啊,可是怎么办,谢氏给姜氏的可都是真的。” 从萤似是不明白他因何这般生气,抱着枕头颇有些不知所措:“我家欠谢氏的,我都记在心里,将来若有机会一定努力报偿……即使你我成婚,我也不会妨碍你,你想纳妾也好,另寻新欢也罢,我不会生事的。” “究竟是我想另寻新欢,还是你要红杏出墙?” 谢玄览一把夺过她怀中的枕头扔开,逼至她面前时,能感受到她强自镇定下的细微颤抖。 他冷笑道:“我家没有纳妾的规矩,我也懒得偷偷摸摸和谁好,你既然成了我的妻子,就别想三两句话落个清净,凭什么姜家解围了你就要跟我翻脸,岂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从萤有些急切地辩白道:“我从没有这个意思,那依三公子,是想让我如何?” 谢玄览说:“你我只能做真夫妻。” 见从萤睁大了眼睛,他轻嗤一声:“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我现在就写和离书,明日送你归家,过错我自揽。” “真……真夫妻啊。”从萤的眼睛迅速垂了下去,咬着嘴角不知在想什么。 谢玄览却没有耐心陪她耗着,心冷了下去,转身去寻笔墨纸砚,痛快地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三公子!” 立书人谢氏玄览,今与妻姜氏从萤,琴瑟失谐,实因吾性情疏狂…… “如今还不能和离!”从萤追过去,夺走他铺开的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里。 见谢玄览又要去抽一张新纸,她慌乱地按住他的手,忙不迭地点头说:“我答应你!” 谢玄览不为所动:“不痛快是一辈子的事,你再想明白些。”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从萤的声音像绷断了流苏缀上的米珠,轻轻巧巧地颤落:“我想好了,我没有……没有不痛快。” 她抬手去解自己的衣带,却因为紧张,怎么也挑不开那精巧的套扣。 在谢玄览的注视下,她掌心里析出一层细滑的冷汗,简直更窘迫了。 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替她解了那扣,外衣自她肩头滑落,初春的凉意令她轻轻一激灵。 谢玄览的手沿着她肩上的衣料一路向下,揽住她的腰给她借力,另一只手将她发间的钗环一一卸落。 新沐后的气息像雨后冷竹,然而嘴唇的触感是柔软的,先试探地落在她额心,又慢慢寻到她的红唇。 轻吻浅啄时尚存几分冷静和风度,与她说道:“你随时可以后悔……但仅限今夜。” 从萤轻轻摇头,反而主动揽上了他的颈间。 笔墨纸砚落地,珊瑚珠帘晃动,一双影子没入红帐中,衣物窸窸窣窣地被扔出来。 借着龙凤喜烛的光,谢玄览看清了她后背交错的鞭伤。 是姜老御史出殡那日留下的,虽然已经愈合,痕迹却无法消除,融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谢玄览的指腹一寸寸在其上抚过,感受到她骤然紧绷的蝴蝶骨,安抚地在她耳畔落下亲吻。 心里有什么气都散了,至少在此刻,他是怜惜她的。 “别怕……不会让你疼的。” * 谢玄览从梦里醒来,下意识抬手向床侧摸去。 空的—— 窗外月色明亮,屋里却一片漆黑,哪有什么喜烛喜帐,只有满屋的刀枪剑戟。 原来是做梦吗?谢玄览神思恍惚地盯着帐顶,忽然又蹙眉抬头往身下看,脸色一时变得十分窘迫,咬牙骂了句什么。 他翻身将其压住,仍觉一阵酥麻的电流直直上窜,千忍万忍,终于还是在自我厌弃的羞耻中,把手探了下去。 “嘶——” 额头抵在瓷枕上,那玩意儿却涨得比瓷枕还硬。 活见鬼了,他是被人下药了吗? 谢玄览闭眼潦草地自我应付着,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梦里的旖旎场景,从萤的一颦一笑,或浅或重的呼吸,仿佛仍停留在耳边,像银针刺进他虬起的青筋里,不断灼烧着他,刺激着他。他一边唾弃自己的无耻,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回想。 绷到极致时也有些疼,身下的杭锦褥子都要被他蹭裂了,终于银瓶乍破,水泄云开,谢玄览翻身仰躺在另一侧。 燥热的空气渐渐冷静,他终于觉出了几分古怪。 做了二十年的梦,头一回如此清晰,不仅没有在醒来的瞬间褪色成模糊的场景,反而越是回想,梦里的细节就越清楚。 他记得锦被上的鸳鸯图案,记得从萤衣带的颜色,甚至记得她颈窝的朱砂痣、手掌丈量过的腰肢宽度。 好了,不能再细想了…… 真切得仿佛曾经发生过一样。 然而又与现实不同——谢玄览心想,他怎会舍得对姜从萤那般态度。 她分明是心悦他的,只是心中不安,未敢表露,又兼新婚夜羞赧,所以瞧着冷淡。何况纵她真的无情,他也不该以两难的选择逼迫她,什么真夫妻假夫妻,只要拜了堂,来日方长,早晚都是真的。 还有她背上的鞭痕,更是来得怪异。 姜老御史出殡那日,宣德长公主的确曾打算鞭笞她,可后来不是晋王诈尸,这茬就翻过去了吗? 谢玄览一时想得头疼,起身去盥室冲了个冷水。 待他神清气爽地出来,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看凌乱不堪的床帐,终于长叹一声掩面,将这古怪的梦归咎于自己近来动情太多、偏又未娶妻成家的缘故。 他快刀斩乱麻地下决心道:把她娶回来,要快。 说着就推门往外走,值夜打盹的侍卫吓了一跳,见谢玄览这副神采奕奕、迫不及待的样子,犹豫着问道:“三公子……要收拾谁?” 谢玄览:“收拾东西。” 他跑到谢氏的库房内,像踹门入室的强盗,指着满屋财宝让侍卫拿笔记下:“白银二十万两,黄金十万两,还有这套东海珠点翠冠、御赐的李超墨,还有这一箱,那一箱,全都算上。” 侍卫眼花缭乱,炭笔都要擦出火星子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问道:“三公子,咱们是打算卷了钱另立山头吗?” 谢玄览乜了他一眼:“你个没老婆的光棍懂什么,这些都是聘礼。” 侍卫:“……” 谢玄览:“聘雁明日我亲自去猎,想想还缺什么,听说还要粉面妆奁,找找——” 从萤(重生) 第39节 忽然,谢玄览不知瞥见了什么,话音顿住,瞳孔骤然一缩。 紫檀木博古架的最里侧,放着一方精美的妆奁盒子,四面镶嵌宝石与螺钿 ,盒身绘着庄周与蝴蝶,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他将那妆奁取下来仔细观摩,果然与他梦中所见,新房里姜从萤使用的妆奁一模一样。然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盒子。 一阵恍惚的、细思极恐的寒意油然而生。 ----------------------- 作者有话说:周末要外出,下周比较忙碌,更新频率会降低,但会努力写的。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31章 请神 他看着谢玄览陷入爱欲。 看着他放纵自渎时,脑海中所念所想皆是阿萤的颦与笑。 说“看”并不恰当,那时他正是谢玄览本身,感受着他所感受的一切,做了一场历历在目的春梦,直到此刻睁开眼,望见了晋王府帐顶招魂的金铃。 风吹金铃,叮当作响,正是这金铃声将他从谢玄览身上召回来的。 脑海中,属于前世自己的回忆慢慢浮现,耳畔屏风外,晋王听见宣德长公主正与张医正低声说话。 长公主的声音颇有些得意:“本宫早就说过,你们太医署在诊断生育这件事上都是废物,谁说我儿不能生育的?张医正,你真该自己去瞧瞧那大小。” 张医正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长公主殿下,您给晋王殿下留点隐私吧。” 晋王听得眉心蹙起,他们这是在聊什么? 紧接着又听长公主说:“待我儿醒了,本宫马上就给他娶妃,再纳十八房美妾,明年这个时候本宫就能有一筐的孙辈,我们晋王府总算能热闹了。” 晋王终于听明白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 顿时打断了长公主如狼似虎的筹谋,张医正逃也似地端着药进来,望着晋王的目光十分复杂,同情中隐隐含着几分敬佩。 晋王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张医正有些尴尬道:“殿下睡梦里发汗,小厮为您更衣时,发现您那处……反应颇大。” 学长公主的样子比划一番:“说是这么长这么粗,长公主殿下觉得您好生养。” 晋王:“……” 大概人无语到极致唯有沉默。晋王的脸色苍白,神情瞧着却十分阴沉,不像是羞愤,更像是某种衔恨自嘲。 “殿下,这是件好事,皇室血脉稀疏,您好好养着——” 他摔了张医正递来的药碗,病弱的身体因厉喝而颤抖不已:“都滚!” 凭什么如今的谢玄览梦着他的前世,能肆无忌惮地收拾聘礼准备迎娶阿萤,而他却要做晋王府开枝散叶的傀儡,身心皆不能自主。 他如今所有,不过前世与阿萤的一点回忆,以及今生的遥相守,如此简单,偏偏都要被夺走,这是要逼死他吗? 心是冷的,浑身的血却滚灼。 倏尔,他整衣下榻,蹒跚着推门走出去,见宣德长公主正拉着紫苏说话,要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赏她。 紫苏诚惶诚恐,险些要跪下告罪。 “母亲。”晋王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你若喜欢紫苏,就将她领回去吧。” 宣德长公主笑道:“我喜欢有什么用,难得你喜欢她。” 晋王说:“我不喜欢她,这些事也不劳母亲操心,以后观樨苑母亲还是少来,给我留些清净。” “可是……” “张医正也不必来了,我的病他治不好。” 说罢“哐当”一声关上门,十分不留情面。 门外,宣德长公主深深叹息一声:“他还这样年轻,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么?只要不是宫里的贵妃,本宫都能作主给他娶回来,总好过这样孤零零的,唉。” 紫苏垂着头一声不吭,她心里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只是不敢开口提。 * 谢玄览折腾聘礼嚷着要娶妻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谢夫人耳中。 谢夫人十分惊讶:“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姜四娘子,怎么如今婚都退了,你又后悔了?” 谢玄览不承认:“娘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谢六娘子正在谢夫人处,闻言取笑道:“姜家的人都邪门儿,我看三哥是被下了迷魂药了。” 谢玄览不爱听这话,反唇相讥道:“难道比你偏要当皇后来得邪门?” 谢夫人听了这话,拧着他的耳朵,狠狠拍了两巴掌:“婚姻乃女子一生福祉,岂能随意取笑?” “娘教训得是。”谢玄览从善如流,工工整整向谢六娘做了个深揖:“妹妹想做皇后是为了谢家大业,我不该取笑,我错了。” 谢六娘气道:“你还是在笑!” 谢玄览喊冤:“我要娶媳妇儿还不许我高兴吗?” 谢六娘才不信,绕过谢夫人要去踢他,谢玄览哪里肯受她的气,衣角也没给她碰着,两人绕着屋子吵闹了好一阵。 谢夫人只觉得头疼。 她思忖了半晌后说道:“姜四娘子我见过,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配三郎绰绰有余,只是姜家仍在孝期,而且人家姑娘愿意吗?” 谢玄览说:“咱们先把聘礼抬过去,把婚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待她明年一过孝期就成婚。” 最重要的问题他反而没回答,谢夫人:“难道姜四娘子尚未应你?” 谢玄览梗着脖子道:“怎么可能。” 谢夫人见他这副心虚的样子,哭笑不得道:“你也太能胡闹了,我若是抬着聘礼上门,被人家赶出来,岂不成了云京的乐子?” 谢玄览保证道:“姜四娘子最是尊师敬长,她绝不会让娘下不来台。” 谢夫人:“所以你是小人欺君子,要我抬着聘礼堵门,迫使她点头?” 见心里的算盘被揭穿,谢玄览干脆一撂衣袍跪在谢夫人面前:“娘,你若再不出手,儿子恐怕要夜不成寐,相思成疾,走在您老前头了!” 谢夫人气得又拍了他一掌:“少说这些混账话!” 她肯定不能直接抬着聘礼欺上门,但也不忍心撂开谢三不管,思来想去决定先试探一番姜四娘子的态度。 从萤顺路来丛山学堂接阿禾下学时,见阿禾擎着一枚栗子糕,欢欢喜喜递到她嘴边,从萤咬了一口,发觉有异,问她:“哪儿来的?” 阿禾说:“是谢夫人给的。” 从萤问:“是单独给了你,还是丁舍的每个姑娘都有?” 阿禾:“大家都有。” 从萤正要松一口气,却见阿禾自书囊里掏出几样东西:“但这些是只给我的。” 一方名贵徽墨,正是从萤在马车里摔坏的那款。 一本谢相亲作的《淮南子旧注校理》,其诱惑不输文曲堂得来的古籍。 还有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从萤虽不常戴这些玩意儿,却也识货,知道这镯子恐怕比季裁冰最宝贝的那只还要名贵。 前两者是谢玄览送的,最后一样恐怕是谢夫人的手笔——惊动了谢夫人,从萤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见她脸色凝重,阿禾也跟着紧张起来:“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从萤摸摸她的脑袋:“说不上是错——你见着谢夫人了?” 阿禾竟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喜欢她?” 又点了点头。 从萤笑了笑:“那你明天帮我给她送点东西。” 她写了一封得体的信,附在镯子木盒中,让阿禾代为归还,又另做了一屉桃花酥表达自己不能收下这份重礼的歉意。 桃花酥自然被谢玄览昧了去,谢夫人读完了信,叹息一声。 谢玄览心里提了起来:“她仍不愿吗?” 谢夫人道:“她对你并非毫无意思,只是仍在犹豫,你可知她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令她不敢与咱家结亲?” 这回连谢玄览也沉默了,心道,原来并非是他的错觉,姜从萤是真的在逃避。 可是为什么……是他诚意不够,还是她另有顾忌? 心头的阴影一滑而过,谢玄览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乐观地撺掇他娘:“古人说,凡合礼之事,都要三请三让,咱们再送些别的试试呗?” 谢夫人 白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第二天却另备礼物,在文曲堂前堵住了从萤。 从萤本是来还古籍,见了谢夫人,一向冷静的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险些打翻了装古籍的木匣。 谢夫人亲切地扶了她一把:“今日之行确有失礼之处,四娘子莫怪。” 从萤连忙说:“未能登门拜会夫人,是我失礼才是。” 谢夫人借着这个话头,将一份盖了她花押的请柬递到从萤手中:“那正好,七日后我要在环琅山办一场春宴,可否请四娘子赏光?” 从萤一时没有回答,谢夫人倒也不着急,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木盒:“上回镯子送得太贵重,是我考虑不周,四娘子信中所言令我受教,只是这回你要收下,不是些什么贵重东西——” 见从萤几乎警惕起来,谢夫人低笑安抚她道:“是女医堂里新研究的月事带。” 从萤瞬间愣住,月事带? 谢夫人当她是害羞,低声道:“寻常草木灰容易致使妇人生炎,这些月事带里头是压紧的棉花,外面裹着的丝绸是活的,用过一回,换掉里面的棉花后清洗蒸晒,仍能再用,谢家的姑娘们都喜欢,我想着也该拿给你试试。” 从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连她的母亲一起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过问她的月事。 她第一次来月事时,疼得爬不起身,见腿间一片血红,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抱着小妹哭了许久,后来还是家中老仆妇听见哭声寻来,给她拿旧布裹了些草木灰。 第二次,她就开始自己烧草木灰,学着做月事带,这样过了整一年,她的母亲赵氏才发现她已长成了大姑娘。 从萤(重生) 第40节 从萤抱着沉甸甸的木匣,听见谢夫人极有耐心地劝她:“你不必有顾虑,此事与三郎无关,我一向瞧着你有眼缘,也是愿意送你的。何况你家阿禾也这么大了,你拿回去研究明白,将来也能照顾她不是?” 从萤点点头,退后一步向谢夫人行礼道谢,这回确是她真心感激,因着眼眶微微泛酸,遮掩地垂下了眼睫。 谢夫人见她这情态,便知她受过不少委屈,心下也不由得怜惜,只是话不便多讲,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 而这一切,都被等在文曲堂二楼的晋王看在眼里。 手边的茶已凉透,浇在心里,似乎只剩下褪不尽的涩。 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 前世她们的关系就处得很好,若不是顾忌父亲,其实阿萤很喜欢侍奉母亲左右,为此他也曾争风吃醋。 若是连母亲也来劝,晋王心想,阿萤恐怕很快会心软。 “学会请神了,”他自言自语,仿佛自嘲一般,“这回倒是聪明。” 可惜他蠢的时候让人生气,学聪明了,却也不让人高兴。 第32章 选择 听说从萤收下了谢夫人的礼,谢玄览立刻又灿烂开,恨不能现在就将聘礼抬进姜家门。 谢夫人警告他:“你收敛些,阿洙如今正伤心呢。” 阿洙是谢六姑娘的字。 若说她不高兴、发脾气,那是常态,谢玄览才懒得理会,可谢夫人用的是“伤心”二字。 他这妹妹没有心,若能伤她的心,想必是出了大事。 于是谢玄览正色问道:“谁欺负她了?” 他太护短,又一向不赞成阿洙的婚事,谢夫人便不想让他搅合,只说:“你别去招她,过几天就好了。” 谢玄览:“是萧泽贞?” 谢夫人:……真是狗鼻子。 淮郡王萧泽贞与谢妙洙是一对相看两厌的表兄妹,萧泽贞看不惯谢妙洙骄纵跋扈,谢妙洙不喜欢萧泽贞纨绔轻佻。但两人还是捏着鼻子定了婚,因为萧泽贞想借谢相的权力争夺皇嗣之位,而谢妙洙想当皇后。 这两人的盘算,谢玄览都看不上,但谢妙洙毕竟是他从小看大的胞妹。 谢玄览打听了事情首尾,提着燕支刀找去萧泽贞的城南别居,掀翻拦路的侍卫,一脚踹开别居院门。 院子里,谢妙洙折腾的满地狼藉尚未收拾利落,萧泽贞正抱着一位肿了脸的女郎,软语安慰。 他抬头看见谢玄览,下意识想跑,又生生顿住,脸上露出又窝囊又愤怒的表情:“你来做什么,你们谢家不要欺人太甚!” 谢玄览单手将他提过来:“欺人太甚?你信不信我阉了你喂狗。” “你疯了吗我姓萧——” 话音未落,一耳光刮在萧泽贞脸上,他打了个旋儿摔倒在地。 谢玄览寒声如冰:“如今你就敢跟阿洙动手,若是成了婚,你更要待她如何?” 萧泽贞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终于意识到此人无法无天,一时吓得肝胆俱裂:“三弟,有话好好说,三弟——” “住手!哥哥!” 正此时,谢妙洙急匆匆赶来,拦住了谢玄览的暴行。她慌得来不及整理仪容,左脸仍肿着,脸上遍是泪痕。 谢玄览看她的样子也来气:“你打他相好有什么用,他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回去?” 那时谢妙洙只顾着震惊和委屈,哪有还手的心气儿。况且萧泽贞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婚前就与未婚夫厮打,传出去她世家贵女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玄览平时看不惯她跋扈,没想到如今这忍气吞声的样子更硌眼。 他甩开谢妙洙,伸手点了点萧泽贞:“英王府我们高攀不起,这门婚事还是作罢比较好。” 此话恰被闻讯赶来的谢相和英王夫妇听见,谢相变了脸色,上前给了谢玄览一耳光:“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谢相先发作,英王夫妇反而不好再说什么。见自家儿子被打成这副德行,英王脸色很难看,英王妃反而搂着谢妙洙,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安慰。 谢相说:“孩子们争嘴角,别伤了两家和气,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开。” 萧泽贞便捂着脸告状道:“雨卿是王十三郎送我的人,他同胞哥哥王四郎刚在西北打了胜仗,在回京受封的路上,多少人想巴结王家找不到门路,难道他送我的人我能冷着吗?” “谢六娘不知听了谁嚼舌根,冲进来就动手,嘴上不干不净,说雨卿怀了我的贱种——舅舅,难不成在谢氏眼里,连姓萧都贱人一等么?” 这话说得重,谢玄览听得眉心深深凝起。 谢相却仍态度宽和,笑面狐狸似的:“怎么会,萧乃我大周最尊贵之国姓,谢乃我最亲近的家姓,子亨啊,你本就是极尊极亲之人,不该妄自菲薄,也不该将你表妹的气话当真。” 这话听得人心里舒坦,萧泽贞轻哼道:“舅舅果真还是一心为我着想?” 谢相说:“甥是半子,婿是半子,我心里待你与亲儿子无异,不为你着想,还能为谁?今日你虽不该对阿洙动手,毕竟是阿洙有错在先——阿洙,过来给你表兄赔个不是。” 谢妙洙的脸色很难看,谢玄览说:“你若咽不下这口气,就到我身后来。” 谢妙洙却摇摇头,走到萧泽贞面前,敛衽屈膝:“表哥,阿洙错了,不该妒乱心神,给表哥添麻烦。” 萧泽贞拱手还礼:“我也有错,不该动手。” 谢相瞥了眼谢玄览:“你也去道歉。” 谢玄览轻嗤:“不如直接打死我。” 英王终于站出来打圆场:“罢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本就是一家人,何须闹得这么难看。” 谢相点头说是,却又似笑非笑地望向缩在萧泽贞脚边的雨卿姑娘,对英王道:“王十三郎送的玩意儿,与我谢家的女儿,难道还要比个轻重吗?” 英王说:“谢相放心,本王会料理干净。” 乌泱泱闹了大半天,乱摊子终于有了结果。 回到谢府后,谢夫人带走了谢妙洙,谢相与谢玄览关起书房门议事。 见谢玄览仍没个好脸色,谢相又好气又好笑:“脸还疼吗?” 谢玄览说:“你该去问阿洙,不该来问我。” 谢相说:“此事是英王府欺人太甚,但眼下不能与他们闹翻,除非宫里你姑姑能生个真太子,否则萧泽贞再扶不上墙,也是谢氏唯一的选择。” 谢玄览说:“英王府却未必视谢氏为唯一。从前阿洙更 过分的时候也有,萧泽贞吭也不敢吭,今日却为了王家送的女人发难,分明是想警告我们,并非只有谢氏能给热灶烧炭——这蠢货,河还没过完,倒想先拆桥了。” 谢相说:“只要他还没当上太子,这桥他就拆不掉。明年就让阿洙嫁过去,最好生个儿子,稳一稳他们,将来去父留子,也未尝不可。” 谢玄览:“父亲这是想学王莽?” 王莽杀汉平帝,立其孺子婴为新帝,把持朝政,后终篡位。 谢相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为父不配吗?” 谢玄览沉声道:“为了这私心,父亲害了二哥还不够,如今又要将六妹折进去吗?” “私心,你竟然说我是私心?” 谢相气极反笑,勃然怒道:“我一行一虑,皆是为了谢氏兴荣!我只恨三十年前没能弑帝自立,这大周早就该姓谢——” 谢玄览喝止了他:“父亲慎言!” 书房里的氛围一时凝固,正僵持时,谢妙洙却推门走了进来。 她净面更衣,用粉妆盖过脸上的浮肿,除却眼睛仍有几分红,瞧着已与平时矜傲的谢六娘子殊无二致。 她望着僵持不下的父兄,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若能做皇太后,自然比做皇后更风光,萧泽贞区区一个郡王凭什么敢轻视谢氏,别忘了,皇室宗亲,可不止他一人姓萧。” 谢玄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相迟疑:“你指的是?” 谢妙洙冷冷哼笑:“当然是晋王殿下,我知道他来找过父亲。” 谢玄览脑袋“嗡”地一声。 * 绛霞冠主师兄妹到东海去访仙山,从萤担心小女冠们无人照拂,便请季裁冰一道去送些衣食,顺便到玄都观拜一拜。 路上,从萤向她提起自己纠结的心事。 季裁冰听罢颇为不解:“既然你与三公子两情相悦,谢夫人也慈爱宽和,这门婚事,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并非不满意。”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心里隐秘的失落,忽然说:“登垂拱殿那次,我终于见到了淳安公主……她比我想象中更年轻。” 季裁冰抓住了重点:“想象中?” 从萤点点头:“大概十年前,从在许州时,我就在想象她的样子了。” 许州是淳安公主的封地,她的政治抱负在此地得以施展,从萤从未想到,竟有一个地方,能创立如此繁荣的女子学堂。 “文史、兵法、筹算,乃至医术、星相,三岁的女童,从入学开蒙即能涉猎,才行优异者经层层选为女官,能到贵主身边效力。我也曾隐瞒姓名,在学堂里通学了《女书通典》,文章被女夫子点过状元。” 从萤提起往事,挑眉间露出几分得意—— 然而更多的是怅然。 彼时姜老御史因反对谢相逼立嗣子被贬到许州,谢相正是要拿他与贵主勾结的把柄,以此来毁他的清名。为了祖父的声誉,从萤不敢与贵主扯上关系,所以宫里女官前来选人时,她躲在学堂外没有露面。 眼睁睁看着女夫子从翘首以盼等到心灰意冷,最后将甘久推荐给了女官。 如今甘久也是她身边的女官了。 “但我一直期盼着,我以为祖父调任回京,我终于有机会去找贵主自荐,却没想到,原来祖父已向谢相做了妥协,他背叛了贵主,姜家背叛了贵主。” 那段时间,从萤整颗心都是麻木的。 祖父去世,她未觉痛不欲生,与三公子定婚,也未觉多么高兴。 期冀是一种虽未得到、却不可失去之物,一旦失落,整颗心空下来,便不知该何去何从。 季裁冰听得认真,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紧揪在一起。 难怪她觉得阿萤回来云京后突然木讷了许多,不似书信往来时开怀,还常常取笑她是小书呆子,此刻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从萤却支颐笑了:“你何必做这副亏欠的表情,造化弄人,本就怪不得谁。” 从萤(重生) 第41节 季裁冰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怨谢氏……还是说,你仍心存希望,想找机会与公主见一面?” 从萤摇头:“贵主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马车停在山门外,从萤跳下车,同前来迎接的女冠们热络厮见。她含着笑,眉眼温柔,似二月的拂柳春风,季裁冰却看得双眼一酸。 待打发了姑娘们搬东西,从萤挟着季裁冰往三清殿的方向走。 她反而来开解季裁冰:“本就是没影的事,能说给你听,我心里已痛快多了,何况我也是真的喜欢三公子,做谢家妇,也是能到丛山学堂去的。” 季裁冰仍是心情沉重:“真的想好了?” 从萤笑道:“日思夜想,想了许多天,已十分明白了。” 季裁冰叹息一声:“这样也好,你已为情意所累,若连情意也失去,岂不是过得太苦?只愿谢家能善待你。” 事已至此,似乎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 ----------------------- 作者有话说:唉我这个手速……你们别急我先急,死手快写啊快写啊!!!! 第33章 降头 春光照进三清殿,尘埃在斜晖中慢悠悠地漂浮。 然而三清神像的金塑身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供台上瓜果鲜美、檀香袅袅,应是刚有人来洒扫祭拜过。 从萤整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诵一轮经,然后俯身叩拜: “信女有愿,请三清天尊悬听,一愿小妹安乐无忧,二愿三公子百福具臻。” 季裁冰说:“你没听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吗,三位神仙,当然也要许三个愿望才显灵。” 从萤:“什么和尚不和尚的,好姐姐你说话注意些。” 季裁冰不拘小节:“快,给你自己再许一个。” 从萤重又跪定叩首,却不是为她自己:“……三愿晋王殿下贵体安宁。” 叮叮当当,忽有金铃声作响,从萤循声望去,红漆柱后小屏风外,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他腰间系着一枚金铃,春光将他的影子牵得瘦长薄淡,像写意的枯笔。 他生得苍白秀逸,偏又多病瘦弱,总给人一种阴凉冷沉的气度,拄着玉拐慢吞吞行走时,像一具精美矜贵的提线傀儡。 然而此刻他的脸上隐约现出柔情,目光望来时,竟也有几分熠熠的光彩。 他定定望着从萤:“四娘子方才是在为我许愿么?” 从萤瞠目结舌:他怎么会在此地! 连忙起身行礼,耳朵却红透了,难掩慌乱和尴尬:“臣女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扶着她的手臂请她平身,从萤下意识后退避让,他却又逼上来一步。 说逼迫并不准确,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亲近,同她讲话的声音也低沉温柔:“旁人都是当面祝我生,背地咒我死,唯有你是真心为我祈愿……不过,我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你盼着我好就足矣。” 从萤心里乱怦怦地跳,垂目应道:“殿下,此话说得太过了,臣女曾承殿下救助,为殿下祈愿只是人之常情。” “好,人之常情。”晋王仍含笑望着她:“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从萤轻轻松了口气:“那就不打扰殿下参拜了,请容臣女告退。” 不料晋王却不肯放她:“可我想找个人,陪我四下走走。” 季裁冰连忙跳出来:“阿萤她另有要事,还是让我来吧!” 晋王扫了她一眼,低首温和地对从萤说:“除了你,我恐怕对旁人没有耐心。” 从萤点点头:“我陪殿下去,殿下先请。” 她落后两步,安抚季裁冰道:“殿下没有恶意,姐姐别担心,先到马车等我。” 两人出了三清殿,经风雨廊穿行斋房,慢悠悠地往后山的方向走。 晋王的玉拐轻缓而笃定地落在脚下青砖上,不知为何,从萤感觉他心情不是很开朗。她正默默揣测晋王的意图,却听他直言问道:“听说你要与谢三重续前缘,答应嫁给他了?” 从萤惊讶:“殿下是听谁说的?” 晋王:“其实是我猜的。” 那真是挺会猜,从萤心想,她连谢玄览还未来得及告诉呢。 她默而不言,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晋王驻足凝望着她,并未掩饰自己目光中的伤感和爱怜,这眼神令从萤如芒在背,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到疑惑。 她与晋王不算深交,纵使晋王对她有好感,也不该如此深重。 究竟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晋王问:“你为什么想嫁给他,是不是家中又遇到了什么难处?其实我也可以帮你。” 从萤:“多谢殿下费心,吾家近来一切安好。” 晋王:“那你想嫁给他,是因为……” 从萤:“因为我心悦他。” 这样清晰坚定的答案,倘若他前世能听到,该是多么高兴,可惜如今听来,却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伤感。 嫉妒的情绪像毒蛇的信子,正试探着掀开他心里蠢蠢欲动的欲念。 晋王几乎有些冲动地说道:“可是他曾退过你的婚,对你也不算善待,倘若……我是说倘若,他变了样子,不像如今这般意气风发,待你的情意却更深厚,你会喜欢哪一个?” 从萤轻轻蹙眉,心想,这真是个古怪的问题。 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晋王的态度又好似十分执着,于是从萤竟也认真地深思起来。 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笃定道:“我当然更喜欢他如今的样子。” 如谢三公子那般人物,若是变得面目全非、改了性情,必然是经历过难以承受的折磨,她怎会忍心见他受那样的苦楚呢? 晋王的目光却瞬间变得黯然。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如谢三那样的好相貌,红衣飒踏,刀剑风流,能得她喜欢也算他从前占了大便宜。 可是如今切实听到,仍像是在心头生生剜下一刀。 他垂目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双手,一双不良于行的腿,内心忽然涌起十分厌恶,抬手将蟒头玉拐狠狠砸在了石墙上。 哗啦啦——玉拐断作数截,同乱石滚落一起。 连他自己都厌恶这副模样,怎么能奢求她多看一眼呢? 晋王转身独自往回走,可是失了玉拐,他的愤怒与自恨并未能支撑起那截伤病的脚踝,仅踉跄了两步就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撞出了一声闷响。 “殿下小心!”从萤连忙上前搀他,却被他抗拒地推开。 “别管我,我就该摔死在这儿!”他的情绪一时竟有些激烈。 从萤实在没想明白他为何突然悒郁不乐,因此不敢随意开解,怕再触了什么霉头,只好干巴巴地问道:“要么我将殿下的侍从找来,扶殿下回去?” 晋王却靠在廊边冷冰冰地说:“回不去了,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 从萤回身望向来时路,山雾在晨光中渐渐消弭,三清殿的轮廓仍清晰可见,不由得心中疑惑道:多么平坦的一条路啊,怎么就回不去了? 她不敢多言,绞着袖子站在一边,翘首期盼着晋王的侍从能找过来。 晋王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无数喧嚣的愤恨,都渐渐沉潜成心软的难过。 ……不该怪她的。晋王心想,是他欲念太重,得寸进尺了。 过了许久,他垂目笑了笑,忽然向从萤伸出手:“罢了……阿萤,过来扶我一下。” 从萤无暇计较他的称谓,连忙小心将他搀起来:“殿下,咱们回去吗?” 晋王:“方才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不是冲你,还望你宽宥。” 从萤:“那我扶殿下回去休息?” “不着急回去。”晋王并未理会她的归心似箭,反而望向后山的方向,说:“我要去祭拜一个故人,你陪我一起。” 从萤只好搀着他继续往前走。 其实晋王宁可将全身的力气压在那只伤脚上,也很少劳她出力搀扶。只是从萤必须近身行在他侧,避免他突然失力摔倒。 剩下的半截路,两人言语寥寥,直到山亭近在眼前,晋王望着那棵发芽的乌桕树说:“到了。” 从萤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坟茔。 晋王缓缓走到乌桕树下,屈膝跪坐在虬起的树根边,额心抵在树干上,阖目时,几不可闻地叹息。 那一瞬间,从萤觉得他像长久奔波的逆旅行客,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借安身的庇佑之地。他安静仿佛沉眠,抚着乌桕树的手指却微微曲起,窥见心中滔天卷伏的情绪。 莫名地,从萤忽然一阵战栗,仿佛灵光一现,待要深思,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犹豫着开口问道:“从未听说此处有坟茔,不知殿下哪位故人归身在此处?” 晋王说:“是我的亡妻。” 亡妻……亡妻?! 从萤心中大惊,没听闻过晋王娶妻,纵他真有亡妻,也该入葬皇陵,怎会埋在此荒山无名之地? 也许是无力给予名分的心上人,也许是…… 也许是什么,从萤猜不到了。 晋王却专注地望着她,好似等着她询问,他那副坦然的表情,仿佛只要她敢问,他就什么都敢说。 可从萤却对这深沉的隐秘望而却步。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问殿下这位亡妻,与我的长相,莫非是有几分相像吗?”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角轻轻抿起,定定望着她说:“不是像。” 从萤蹙眉:不是像,那他为什么…… 晋王说:“我寻了她许多年,可得知她葬身此地时,却不敢来见她,即使在梦里,也会远远避开,我怕她恨我。今日有你陪我,我才敢过来,可惜无茶无酒,说是祭拜,其实是愈我自己的心病……” 从萤听不懂,只能安静地听。 “阿萤,你走近些,再近一点……我能抱你一下吗?” 从萤一向敬畏鬼神,闻言觉得有些心惊:“死者为大啊殿下,不可冒犯——” 从萤(重生) 第42节 说了也白说,甚至不待她后退,一只手牢牢嵌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晋王的怀抱柔而凉,满是清浅的药气,从萤下意识要挣扎,他腰间的金铃与他隐忍近乎饮泣的声音落进她的耳畔: “阿萤——” 我找到你了。 从萤心里倏然揪紧,仿佛有温热的东西从她心头涌出,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将她震在原地。她恍惚了好一阵,待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是满面泪痕,双手正握着晋王的袖子,亲密地回拥着他。 她欲挣不得,有些尴尬道:“晋王殿下,你带我来此地,是要给我下降头吗?” 耳边传来他低缓的一声轻笑:“我若真有那般神通倒好,也少许多烦恼。” 他终于松开从萤,抬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摘落风吹在她发间的枯枝。 从萤始终觉得不对,不应该。她与晋王孤男寡女,未婚未嫁,不能做这样逾矩的动作,可是,可是…… 他的眼神、语调,在此时此地,都成为一种定住她的力量,令她不忍抽身,而她从内心深处,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她因为迷惑而轻轻蹙眉,晋王的指腹落在她眉心。 “不要烦恼,不要害怕。”晋王低声如情人间的私语:“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我这一生,唯愿你所求皆如愿,既然你喜欢他,那我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从萤心里漫起一阵伤感。 她心想,果然还是被下降头了吗。 第34章 纠结 好容易等到晋王愿意放她离开,从萤走出去没两步远,忽听身后一阵洞穿心肺的骤咳。 她转身,看见殷红的鲜血沿着他掩面的指节滴落。 “殿下!”从萤惊得瞳孔骤缩。 方才还同她温言软语的晋王,此刻如同被抽空生气,摇摇欲坠地仰落,从萤勉力扶住他,发觉他浑身冷得像冰。 晋王避开了那只染着血的手,递给她 一只竹哨:“别怕,没事……” 从萤慌乱地吹响竹哨,很快,四个玄衣侍卫沿着山径寻上来,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紫苏。 侍卫们将晋王带到精舍安置,从他怀里取出药瓶,然而众人轮番尝试也未能将药喂进他嘴里,紫苏甚至被晋王无意识中推了个趔趄。 从萤拨开众人,接过药瓶:“我来试试。” 说来也怪,她靠近时,晋王明显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她扣出两粒药丸递在他唇边,低声安抚他:“殿下,这是救命的药,我是阿萤,我不会害你。” “阿萤……” 趁他呢喃张嘴,从萤将药丸推进了晋王齿缝中:“水。” 接过紫苏递来的水将药丸顺下,从萤轻轻松了口气。 紫苏说:“殿下病发得急,我已派人去请张医正到府,眼下需尽快将殿下带回,姜娘子,既然殿下认你,能否劳烦你路上照拂?” 人命关天,从萤没有犹豫:“好。” 于是从萤登上晋王的马车,季裁冰的马车随后,一行人离开了玄都观,沿着山路返回云京城。 山路颠簸,很快将晋王从睡梦里颠醒。 他睁眼正见从萤紧张的神色,却突然笑了:“能留你芳驾,这回我病的倒是时候。” 从萤蹙眉:“殿下万金之躯,不该说这些。” “不说了,”晋王向她伸手,“来,扶我一把。” 说是扶,其实他借机靠在了她身上,额头抵着她的肩窝,因病得难受,索性要放纵自己,嘴上也不饶人:“姜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从萤正色道:“殿下,不要恩将仇报。” 晋王嗯了一声:“那救人救到底,借病患靠一会儿行吗,别太小气。” 从萤无奈叹气,心道:他怎么也油嘴滑舌了。 也许是药效,也许是心绪,晋王觉得绞着的胸肺慢慢舒展,他阖目感受着此刻的安宁,忽然马车却停住了。 侍卫有些紧张地靠过来:“殿下,鹰头峡上好像有埋伏。” 晋王倏然睁开眼睛,问道:“多远?” 侍卫答:“约六七丈左右,人数不多,具体看不出清楚。” 晋王单手将从萤护在身后,挑开车帘往鹰头峡的方向看,果然见高处枯石后,有细微的光亮闪过。 那光亮里带着一丝冰蓝,像是名贵宝器才能泛出的光泽。 他问侍卫:“咱们出城的时候,是否与守城门的燕旗卫报备过?” 侍卫答是。 晋王了然,他知道埋伏的是哪位神圣了。 他前世有过一宝器名千里目,相传是鲁班所造,不仅材质珍稀,构造更是精巧,透过它能看清百步外的蚊子是公是母。 那冰蓝色的光亮,正是千里目的琉璃镜片折射出来的。 于是晋王迎望着鹰头峡的方向,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他转头对从萤说:“区区山匪,他们不敢动手。” 他落下了车帘。 在千里目的视野中,晋王与他身后那袭天青色的裙角一同盖进车厢里,唯有透过起伏的菱窗,能隐约望见一人靠在另一人肩头,举止好似十分亲昵。 泛白的骨节,几乎将千里目的铜壳攥得扭曲。 埋伏身侧的弓箭手被这位突然低沉的气场压得不敢吱声,眼见那华贵马车慢悠悠在射程里晃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三公子,不是说要试一试晋王的深浅吗?” 谢玄览夺过他手中弓箭,控弦如满月,锋利的箭刃对准了马车的菱花车窗。 “试深浅?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贼心烂肺!” 这句狠话之咬牙切齿,能把石头砸个坑,然而谢玄览手中箭却迟迟没有放出。 那袭天青色的衣角,映在窗边的倩影,既是点燃他怒火的引线,又是牵制着他、令他投鼠忌器的最后一丝冷静。 姜从萤为何会在晋王的马车上! 她为何与晋王谈笑风生,举止亲近? 他这一箭射穿马车,会不会误伤她……若今日晋王死于此箭,他逃得脱,姜从萤呢? 马车穿过了鹰头峡,在谢玄览的沉默里,洋洋得意地驰远。 旁边埋伏了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弓箭手咽了口唾沫:“三公子,还动手吗?” 谢玄览的声音深寒如冰:“不,我认错人了。” * 二月底,谢夫人在环琅山主办游春宴,邀请了各大世家的夫人和小姐。 给从萤的花帖,早已在文曲堂前当面送出,后又礼节周全地派人携礼登门,邀请赵氏带着家中姑娘小子同往。 如此隆重,意味深长。 赵氏当然欢喜,从萤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反而不想去了。 可是乘晋王马车从玄都观归来时,偏偏又应下晋王一件事。 晋王说:“环琅山有一株墨梅,我家阿萤……嗯,就是与你同字的那位亡妻,非常喜欢,我想下回去见她时,给她带一枝,还请姜娘子帮忙折来,送到晋王府。” 从萤说:“殿下随时可以派人去折。” 晋王说:“那是谢氏的山头,我的人进不去。” 从萤问:“去年为殿下折过一支木樨,也是她喜欢吗?” 晋王:“对,她也喜欢。” 从萤心说,故技重施,换汤不换药。 她不答应,晋王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否则下回空着手,我可不敢去见她,又要劳烦姜娘子同行,只怕一来二去,传出些风言风语,会耽误姜娘子议婚。” 从萤蹙眉:“殿下,好端端的,何故要学这些纨绔做派?” 晋王叹气:“算我求你,此事于你是举手之劳,我保证,此后安心归府养病,再不烦你——当然,你若有麻烦,随时可来寻我。” 最后,从萤到底是心软答应了,为此事,她归家后暗自烦恼了好几天。 折花倒不难,难的是她总觉得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 这件事,她敢对谢三公子提起,敢让他知道吗?倘若不敢,那她心里自诩的光明磊落,岂不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 她想不通,憋在心里难受,铺垫了半天后,委婉地向季裁冰倾诉烦恼: “……我有一个朋友,你不认识,她说分明心系李生,然而隔壁张生屡屡与她纠缠,请她帮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她却不忍心拒绝。既答应了,又不敢被李生知道,裁冰姐姐,你说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季裁冰一听便明:“哦,你的意思是不想嫁三公子了,想嫁晋王——” 从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季裁冰的嘴。 季裁冰笑得前仰后合,再三发誓绝不透露一个字,才将炸毛猫一般受惊的从萤安抚下来。 季裁冰倒是心宽:“花有百样千态,人有三欢四爱,此皆常情。且不说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你瞧瞧贵主,宣驸马年轻时也算郎艳独绝,如今她入幕之宾可曾少过?” 她止住从萤的驳斥之态:“当然,三公子有权,晋王有势,非你一介寒门弱女能摆弄,我也不敢这般怂恿你,你且放宽心,来来来,咱们好好分析,你到底是想嫁哪个。” 她这番话,反而令从萤清晰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我不管旁人如何,我这些年,只心悦三公子一人。” 季裁冰:“那你……哦,你朋友的张生呢?” 从萤默然良久。 她仍未想清楚对晋王的莫名好感生自何处,然而她并不打算放任和妥协,她自幼得到的、付出的真情都不多,所以一丝一缕,都格外珍重。 从萤说:“逝者如斯,水滴石穿,终会有心平气和的一天。” 从萤(重生) 第43节 想通了这些,从萤才有勇气来参加游春宴。 谢夫人早早派人等着,引她们一家四口到主位上去,这样的厚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两家婚事打算过明路,有羡煞的、有惊讶的,一时都将目光投在她们身上。 谢夫人邀从萤坐在右手边, 见她穿得单薄,吩咐仆妇取她的翠羽裘来,亲自为她系上,低声同她道:“三郎有事耽搁,晚会儿来,咱们先玩咱们的。” 从萤含笑点点头。 王四郎——就是那位在西北打了胜仗、即将入京受赏的骠骑将军,他的妻子王四夫人见了这一幕,顽笑道:“原来谢夫人有这样稀奇的裘衣,为何自己穿得这样朴素,难道我们家的姑娘,不是姜娘子一般的贵客,不值得隆重么?” 谢夫人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的松纹对襟,衣料针黹都不差,只是并非时兴的新衣。 一句话里许多弯,谢夫人是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的,从容笑道:“这是姜娘子赠我的寿礼,绣娘绣的是手艺,姜娘子赠的是心意,有什么时兴的稀罕物,能比心意更隆重么?” 听了这话,在外谨小慎微的赵氏也抬头去看谢夫人。 去年秋,那件令她平白高兴许多天的衣服,如今正穿在谢夫人身上,竟然十分合身,缜密的松纹在春光的照耀下,有种低调温和的华美。 谢夫人与从萤并肩坐着,一边与她说话,一边给她夹案上的各种饵饼饴酥,想让她各种口味都尝一尝,又怕她吃不下,用小银刀切成块,挑着果馅最丰美的部分夹给她。 从萤也十分赏光,接过一一品尝,吃得两腮鼓鼓,还不忘点评几句,眉眼弯弯,乖巧开怀得令赵氏有些陌生。 赵氏心想,她为何会这样高兴,难道家中短过她吃食么? 有几位妇人人生地不熟,来得晚,正站在赵氏身后望见这一幕。 赵氏听见她们窃窃道:“谢夫人身边难道是谢六娘?” “应该是吧,举止一瞧就是大家闺秀,与谢夫人很像呢。” 听了这话,赵氏心里蓦然一钝,连忙别过眼,去看紧紧跟在身边的儿子。 第35章 折花 谢夫人将阿禾叫到身旁,一边给她剥石榴,一边过问她的功课。 眼见着一双女儿都得了谢夫人青眼,赵氏将小儿子也推上前,对谢夫人道:“阿谦他同两个姐姐一样聪明乖巧,深慕谢氏学风,只是上回得罪了郑夫子,被赶出丛山学堂,还请谢夫人帮他在夫子面前美言几句,叫他重新回去读书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对母子,继而又望向谢夫人。 特意挑了这种时候,是要谢夫人碍于情面,不得不应。 谢夫人尚未开口,却是从萤先开口道:“母亲,今日不是拜师宴,阿谦的事过后再说吧。” 赵氏说:“今日是为了你,可你也不能忘了你弟弟,男儿读书与女子出嫁一样,都是耽误不得的大事啊,我这些天里寝食难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听了这话,从萤脸上划过瞬间的凄然和冷笑。 “原来此事竟是我的错。”她低低叹了一声,望向姜从敬:“阿谦,你上前来。” 姜从谦不敢,反而往赵氏身后躲。 从萤微微笑着:“怎么,你不想读书了么?” 赵氏推了他一把:“听话,快过去。” 姜从谦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从萤面前,从萤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环顾众人后,对他说:“这些日子,《幼学琼林》总该背过了吧,我来出上句,你来接下句。” “韶华不再,吾辈须当惜阴——接下句。” 姜从谦磕绊道:“日月其……其……” 从萤:“不凡之子,必异其生——接下句。”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接下句。” “……” 一连四五句,姜从谦从磕磕绊绊到满面涨红,周围有人没忍住笑,“噗嗤”了一声,羞恼得姜从谦转头撞进了赵氏怀里。 从萤叹息道:“母亲,阿谦表现如此,若真进了丛山学堂,不仅跟不上夫子的教导,更会砸了谢氏的招牌,这样大的罪过,他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赵氏因为羞愤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成,带着姜从谦回席间安坐了。 从萤心里也不好受。 她知道落在她身上那些打量的目光,心里都在编排她什么,说她女生外向,说她一心想高嫁而不顾自家。 从前她因为祖父的教诲,也因为畏惧这些议论,一次又一次地陷进姜家的麻烦中,费力吃苦,却未落得什么好。如今她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这些事又像一团乱麻缠了上来。 与姜家长房尚可以分家,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能怎么办? 神思恍惚间,谢夫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轻轻捏了捏:“三郎来了,这边都是女眷,你同他到别处散散心去吧。” 从萤抬头,见谢玄览站在轩外,正负手望向她,嘴角微微抿起。 她起身告退,离开女眷们聚坐的敞轩,同谢玄览走出去很远,才觉得紧绷的神思慢慢松弛。 回望着敞轩的方向,她默默叹了口气:“三公子都听到了?” 谢玄览说:“刚到,听见几句。” 从萤说:“姜家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我们二房仍有许多麻烦事,如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此后若有机会,我的母亲会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遗余力地向贵府讨要好处。” 谢玄览顿住脚步:“所以呢?” 从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样的姻亲,对三公子百害而无一利,你真的要为这一时的情愫,惹来这样的烂摊子吗?” 谢玄览似是轻笑了一声:“你想了这么多天,只想到这样的理由来回拒我?姜从萤,你对我有些太敷衍了。” 自前几日在鹰头峡撞见她与晋王同行,谢玄览心里始终压着一簇妒火,憋在心里闷闷地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他暗自为她想了许多理由,隐约盼着她会来主动澄清误会,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等来的只是不经真心的敷衍,毫无诚意的推拒。 “谢氏门楣繁盛,多庇佑几个姜从敬这样的庸才也无妨,何况你并非软弱无主见,谢氏要怎么待姜家,不过你一句话的事,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阻碍。” 连这种借口都能搬出来,谢玄览真是要气笑了,他想挑明了问她,是不是嫁入晋王府就不会有这些纠结,又怕捅破了这层窗纸,两人之间连回旋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从萤颇为郑重地再次问他:“三公子当真不介意姜家的情况,真的愿意娶我?” 谢玄览声音微冷:“是啊,我不介意,你再有十个弟弟我也愿意娶你,来,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理由。” 他今日偏要刨根究底,直到这负心人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好好交代她和晋王之间的那点苟且—— 却听从萤道:“那我愿意与你成婚。” 谢玄览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 从萤眉眼轻轻弯起,向前一步,与他不过一拳的距离,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我说我心悦你,愿意嫁给你。” 这陡然的转折像一盆水浇在谢玄览胸腔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地腾起一片烟雾,他站在其间,恍惚了好一阵子。 许久,仍是不确信地盯着她问:“你说你愿意嫁给我?” 从萤含笑点头,两靥生出浅浅的绯红。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从萤又点头:“是啊,真心话。” 这是他心心念念,却又意料之外的答案,欣喜像潮汐慢慢涌上心间,谢玄览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盯了从萤许久,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好像怕她会跑掉似的:“那我明天就登门提亲,拟定婚期。” 从萤笑道:“时间还早,不如等过了孝期再议。” 谢玄览:“那你随我去见孝成郡主,此事须在她面前过个明路。” 从萤说:“这事由长辈出面比较合适,咱俩去……像私奔。”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空口无凭,谢玄览仍想做些什么,来确认她说的话不是镜花水月,不是事后可以翻脸赖掉的黄粱一梦。 他解下自己腰上的镶金玄鸟玉佩递给从萤,从萤接过,将佩戴的香囊赠予他。 “礼尚往来,”从萤见他仍似面有忧虑,关切问道:“三公子还有别的顾虑吗?” 谢玄览想问她关于晋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犹疑着说不出口。 倘若姜从萤仍对他推三阻四,他可以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情 都挑明了问到底。可她却答应了这门婚事,捧给他的是一个虽有裂痕、却仍可修补完整的好罐子,他小心谨慎,不想旁生枝节,怕碰碎了它。 关于晋王的疑虑,像日光底下的影子,缓缓退到了他心底。 也许真是他看错了。 “听说环琅山有一株罕见的墨梅,三公子可知种在何处?”从萤问谢玄览。 谢玄览点点头:“知道,那墨梅是我老师致仕时所赠,花色十分罕见。老师走后,这株墨梅险些病死,幸经高人指点,我将它挪到环琅山来,它才一天天长得繁盛,如今已是环琅山一景,你想去看看吗?” 从萤心想,怎么晋王每次点名要的花都这么难搞。 她试探着问道:“我想去看看……然后折一枝带走,行吗?” 谢玄览听了这话,朗然笑道:“你想要,整棵挖走都行,只是我这墨梅是聘礼,谁折了我的花,谁就要嫁给我做妻子。” 从萤:“……” 行吧。 墨梅要受山泉水的滋润,种在山顶洼地,此处的气候要比山下冷些。 从萤裹紧了谢夫人赠她的翠羽裘,仍觉得冷风从襟袖间灌进来,她正暗暗打着哆嗦,身后忽然贴上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玄览虚拢着她:“此处正是风口,放心吧没人看见,往这边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越往上走路越崎岖,有几处陡坡,从萤不得不抓着谢玄览的手腕借力,待攀了上去,又不好卸磨杀驴,只好任他牵着。 听他得意洋洋:“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我可以背你上去,或者抱你上去。” 从萤嘴硬道:“不辛苦,我顺便锻炼一下筋骨。” 谢玄览又接过了话:“说起锻炼筋骨,我家家学中有一套改良过的五禽戏,最适合女子晨练,有疏肝解郁、润肌养骨的功效,待你嫁到我家,我可以每日晨起教你。” 短短一程山路,谢玄览提了四五回“待你嫁进我家”,急切得像个人伢子。 从要引荐她进丛山学堂,到给她裁最好看的衣裙、煮最名贵的茶,如今又要教她练五禽戏、教她用弹弓摘树上的果子。 从萤(重生) 第44节 每句话都像生动的画卷,徐徐在从萤脑海中展开,她静静听着,心里的期待也像海潮一样慢慢涨起。 这样安逸的日子,竟也颇让人想往。 两人终于找到了那株墨梅,果然生得十分独特。花瓣色如白玉,却自萼端蔓延开丝丝墨痕,像书画圣手醉后残留的墨迹,这株花养在山林尚罢,若是种在云京,只怕要被文人墨客翻来覆去地吟上千篇。 谢玄览让她在树下稍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陈年陶罐,蹲在泉水边洗净,用衣角擦干后递给从萤。 他说:“这墨梅娇贵,待会儿要用陶罐护着,免得摧折和受风。” 他问从萤想要哪一枝,从萤指着长得最低、花朵最少得一枝说:“就这枝吧。” 谢玄览却说:“不行,你当折最好的,你看山雀落脚的那枝如何?” 生得那样笔直繁茂,从萤舍不得折它,谢玄览却不与她客气,踩着山壁借力,姿态仿佛比落枝的山雀还要轻巧,在墨梅树上轻轻一点,将梅枝折下,有几枚花瓣落在从萤发间。 他将几乎完好的梅枝递给从萤,瞳中流光温柔,专注地映着她:“其实我很后悔,上次你要我院中的木樨花,我该亲自带你去折,也许你我之间就能少蹉跎一段。” 从萤低首嗅着梅花,却轻轻笑了:“无妨。” 都是为旁人折的花,说不上可惜。 回程的路上,却是从萤主动握他的手,满心期待地说道:“待日后成婚,我们再来折一枝,养在院子里,如何?” ----------------------- 作者有话说:缓缓复更,大家久等了! 第36章 觊觎 从萤去晋王府送花时,刻意没有提前通禀,希望能避开晋王,结果一进门正瞧见晋王站在影壁下。 他玄氅玉冠,恰似她怀里的墨梅,有种碰不得、吹不得的孱弱矜贵,双手交叠撑着玉拐,笑吟吟地望着她。 “阿萤难得造访,怎么不着人通禀一声?” 晋王步履缓慢地走向她:“我正准备了厚礼,要为你添妆呢。” 女子出嫁前,亲友向其馈赠财物,添作陪嫁,是为添妆。 从萤将抱在怀中的墨梅捧向他,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与他对视,语气平静道:“殿下消息灵通,看来已经知道我要与谢三公子定亲的事了,殿下心地仁善,会祝福我对吗?” 晋王说:“我既为你添妆,自然是盼着你姻缘美满。紫苏,把礼单取来。” 紫苏奉上一封红笺,从萤展开,首先注意的是笺上的字迹。 他的字意外地与他本人的温润观感不同,点划间力藏万钧,如刀锋悬露,使人一见便知书法者意气凛然,造诣极高。 然而令从萤更惊讶的是,晋王这字,竟与谢三公子在神骨上如出一辙,简直像是谢三公子本人所书,刻意做了拙劣的掩饰而已。 从萤吃了一惊,只觉得那字仿佛谢玄览的眼睛在盯着她。 因心虚之故,她连忙将礼单合上,递还晋王:“臣女受不起,请殿下收回。” 晋王温和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告诉谢三。” 从萤目光垂得更低:“那臣女就更不能收了。” 晋王叹息一声:“为这厚礼,我前前后后忙了三天,耽误了看病喝药,你就算不收,好歹看一眼,免我白忙一场。” 在他的坚持下,从萤重又打开红笺礼单,上面记载的并非金银财宝等贵重物,却是许多难得的古籍孤本,从萤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最后“啪”地一声合上:“不行。” 此无价之宝如人的真心情意,若是明知无法报偿,更是不能领受。 她太怕亏欠别人了。 晋王却没有强逼她当场收下的意思,笑吟吟道:“你喜欢就好。” 从萤只觉得他浑身透着古怪,送罢墨梅后便要告辞,晋王目送她的身影转过影壁,从晋王府消失,这才收回视线,珍而重之地低首碰了碰花枝。 目睹这一切的紫苏终于忍不住问道:“对姜四娘子,殿下真的甘心么?” 晋王望着那花枝:“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紫苏说:“论人物品貌,您未输谢三许多,论权势地位,您更远胜一筹,何况上回在玄都观,我瞧姜四娘子并非对您全然无情,您未必不能与三公子一争。” 晋王:“说得好,你是谁的人来着?” 紫苏:“……” 她当然记得自己是三公子的耳目,可她就事论事,分明觉得晋王殿下对姜四娘子的情意更深厚,也更懂她的心思喜好。 紫苏悻悻闭嘴,却听晋王说:“我希望她得偿所愿,不想为她平添烦恼,不过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很好,以后谢三给你发多少例银,晋王府给你发双倍。” 紫苏:“殿下英明!” 隔日,晋王就将从萤不肯收下的这几箱古籍,贴了红封,着人一并抬到了谢府。 他坐在花厅尊位上,从容得像自己家一般。谢玄览一走进来就听见他对着自家下人指手画脚:“把所有的麝香都灭了,这味道难闻,换成沉水香,以后皆如此。” “茶也不要酽茶,最好是冷泉清茶,不要加蜂蜜。” “折屏上画的什么,孝经?晦气,换些清雅些的山水画来。” 谢玄览站在门边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阴阳道:“晋王殿下这不迎自闯的行径像贼寇,对府上食用横加干涉,又像是我家的管家,总之都不像登门做客。” 晋王将他上下一打量,那眼神仿佛长辈审视后 生,岳丈要挑剔自己不成器的女婿,极为嫌弃道:“你大清早就喝酒?” 又说:“不善饮酒的人,最厌恶旁人一身酒气,三公子此后最好戒了。” 谢玄览:“……?” 且不说他只饮了一小杯,是酒庄送来新酿法的信陵春请他品鉴,晋王这狗鼻子怎么一闻就着,何况他饮酒与否、何时饮酒,与他晋王有何干系? 他一挑眉,晋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语重心长道:“我是为你好。” 谢玄览有些不耐烦:“尊驾到底干什么来了?” 晋王:“送礼。” 他一拍掌,侍从抬进来两个贴着红封的樟木箱,谢玄览正要上手撕开,却听晋王道:“别碰,等你成婚了再打开。” 谢玄览冷笑一声:“看来不是给我的。” 晋王未置可否。 “是谁爱沉水香不爱麝香,爱清茶不爱酽茶,爱山水屏不爱孝经?还有这些——” 谢玄览踢了踢樟木箱子:“封不住的纸墨霉味儿,晋王殿下想给她送礼,怎么走岔门送到我谢家来了,总不会是她不肯收,而你自作多情吧?” 话音落地,花厅里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 然而也只是一瞬,仿佛抬眼时慑人的阴鸷只是错觉,晋王很快将这口气忍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再抬眼,又是一副风和日丽的温雅神态,对谢三好言相劝道:“她是怕你不悦,才不肯收这些古籍,可这些都是她千寻百觅的心头好,你忍心让她因为你的一时任性,与她多少年梦寐而求的珍宝失之交臂么?我劝你还是大度一些,替我转交,大不了你别承认这是我送的。” 谢玄览诡异地觉得自己像新进府门、被教导规矩的小妾。 他额角突突直跳:“简直欺人太甚,来人取火,都给我烧了!” 晋王不紧不慢地刮着茶沫:“她可就这一个喜好。” 谢玄览:“烧了!” 晋王压根就不信他真舍得烧,好整以暇要看他怎么找台阶下,正此时,谢相闻讯赶了过来,与他同行的是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相风度朗然:“晋王殿下,有失远迎。” 他目光先扫过贴着红封樟木箱,继而竟含笑朝谢妙洙点了点头,晋王尚未领会这一点头的意思,却见华衣盛妆的谢妙洙款款走到他面前。 谢妙洙神情温秀内敛,向他行了一个大方得体而不失娇柔的叉手礼:“臣女谢氏妙洙,久闻殿下英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晋王一口茶呛在喉中:“咳咳——咳咳——” 好妹妹,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谢妙洙是谢相唯一的女儿,尽受父母兄嫂的纵容宠爱,嚣张跋扈不知闺礼淑仪为何物。前世她嫁给淮郡王后,每日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更是一把火烧了整座英王府,将淮郡王逼到身着中衣跑进宫里告御状。 一看到谢妙洙,晋王就想起前世为她善后时的头疼。 这装模作样的闺秀姿态令他十分费解,他望向谢玄览,见他正抿唇憋笑,那笑里似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谢相语重心长对晋王道:“晋王殿下心意虽诚,这种事却不该亲自登门,若无圣旨,也该请尊师长辈。” 这种事是什么事?晋王心头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谢妙洙捧了一盏新茶走到他面前,直言不讳道:“晋王殿下与淮郡王有龙蛇之别,只要殿下肯许六娘皇后之位,谢氏必全力助殿下夺嫡。” 这回轮到晋王额角突突直跳了:“你说什么?” 谢妙洙示意那贴了红封的两个箱子:“殿下此行,难道不是为与谢氏议亲么?” 晋王险些被她一句话噎死,心气儿一急,抚膺又是一阵剧烈骤咳。 他病弱喘息的间隙看向谢玄览,期望他能出面澄清这啼笑皆非的误会,谁知谢玄览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竟也朝他作揖拱手。 谢玄览说:“自古姻亲是天然同盟,吾家感激殿下的信任和选择。” 晋王愣住了:“你这是何意?” 谢玄览:“晋王此行的真正目的,难道不是劝告谢氏放弃支持淮郡王,转而支持你上位吗?” “是,但……”晋王缓缓喘开一口气:“我绝不可能娶谢家的女儿。” 谢玄览冷冷望着他:“那殿下只有空口白牙,实在诚意不足。” 听了这话,晋王只觉得怒火冲上了天灵盖,他抄起茶盏就朝谢玄览砸去。 瓷盏哐当坠地,热茶泼了谢玄览一身。 晋王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呵斥他道:“我看你是昏了头,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往火坑里推,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与谢六绝非良配!” 谢玄览拂衣冷笑道:“那殿下千方百计接近谢氏,是想与谁为良配?” “你心里分明知晓——” “够了!”谢妙洙终于听不下去,脸色难看地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此刻她也懒得装了,长睫抬起,又是盛气凌人的骄态:“我从不指望殿下的钟情,所谓良配,不过家世相匹、君臣相协,谢氏绝不可能将后位拱手让人,若殿下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谢氏宁可追随淮郡王。” 说罢拂袖而去,临了还将樟木箱子踹了一脚。 从萤(重生) 第45节 谢相出面转圜的态度虽然老成,然而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小女无状,是从小惯坏了,她这性子,将来恐受不了屈居人下的气,还请殿下多体谅,多担待。” 晋王同这对陷在权势眼中的父女说不通,只好压着火气转向谢玄览:“淮郡王为人忌刻褊狭,多疑自任,非可佐明君。你心里清楚,谢氏若追随他,将来必不会落得好下场,何况他近来与王氏往来密切,已不愿全力倚仗谢氏。” 然而谢玄览——曾经的他自己,神情虽然冷淡旁观,却更早地抛弃了理智。 他说:“君子之泽,三代而衰,五代而斩,本就是常态。我宁可见谢氏没落,至少淮郡王再混账,也不会觊觎我将来的妻子,而晋王殿下你,可就不一定了。” 第37章 妒火 晋王与谢玄览不欢而散,归府后反省许久,承认他不该高估自己当年的品性。 鳏寡孤独的十五年里,思念与愧责如磨石,强行磨平了他性格里凌人的冷傲,才使他意识到,他想要的只是阿萤好好活着,即使依然对他不够关爱,即使与他并非同心同德,只要她想,他就会帮她。 可是谢玄览不同。 他如今仍是未经打磨的相府三公子,年轻气盛,连当丞相的爹也常常忤逆,怎会容忍晋王这个不相熟的外人,流露出对他心上人的关照呢? 也许在他眼里,这是值得以生死相搏的挑衅。 所以他明知阿萤珍爱古籍、明知当弃淮郡王,还是难以做出理智的选择。 想明白这点,晋王叹息着捏了捏眉心:“还是太年轻了,气性这么大,阿萤以后受委屈怎么办?” 毕竟是曾经的自己,也不算外人,最终晋王决定纡尊降贵,主动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道歉信,着紫苏送给谢三。 信中先表明自己对阿萤的态度:“姜四娘子如明珠高月,吾眷慕是人之常情,然吾视卿为友,宁死不愿悖伦而侮之,愿三公子释怀勿忧。” 又罗列了一些淮郡王暗中的小动作,告诫他淮郡王非可信明主:“王四郎归京途中,先行官秘赠十万金与淮郡王;御史劾王氏侵吞民田,淮郡王命京兆尹、户部属吏,以谢氏名义隐藏王氏行径。” 收到信时,谢玄览正在院中磨刀。 紫苏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许久,听见谢玄览读罢后一声冷笑。 他将磨得吹毛断发的锃亮刀刃收尽鞘中,无情评价道:“无事献殷勤。” 紫苏私心里想缓和这二位金主的关系,斟酌着替晋王美言道:“晋王殿下虽时常卧病,却总盼着别人好,他对谢氏似乎没有恶意。” 谢玄览:“你到底是谁的人?” 紫苏讪讪闭嘴。 谢玄览又说:“以后别让我听见这些话,晋王府给你多少月钱,我给你发双倍。” 紫苏:“……!” 打发走紫苏,谢玄览将晋王的信投进了炉中。 紫苏暴露身份以后,谢玄览就不再当她是可信可用的耳目,她所传达的一切,谢玄览都当是晋王刻意要展现的东西。 他不信晋王果真如此大度、真诚、莫名其妙想利好谢氏,他一定 要弄清楚晋王的实力深浅,以及他接近谢氏、接近姜从萤真正的目的。 思及此,谢玄览临时起意,决定夜探晋王府。 * 春夜清冷,一只夜鸮凄叫着飞过晋王府上空。 谢玄览只带了一个身手敏捷的下属,两人从王府后墙摸进去,正躲在暗处探查府中暗卫的方位时,看见宣德长公主带着一众医侍,急匆匆地往晋王院中去。 下属耳通目明,暗处跟了几步,回来禀报道:“晋王又病倒了,起居院里人多眼杂,三公子,此时摸进去容易被发现。” 谢玄览正隐身灌木丛中,借着一点明月光,用石子在地上摆阵。摆完以后让下属来看:“眼熟吗?” 下属盯着瞧了半天,有些怀疑道:“这有点像咱们府上暗卫巡梢的列星锁商阵。” 谢玄览点点头:“这是我探查到的晋王府暗卫位置,晋王做的更精巧一些。” 下属奇怪:“您亲自创设的排阵,连丞相都不清楚细节,晋王怎么也会?” 谢玄览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抬手拂乱石子:“这边走。” 弄清了晋王府的暗卫排布,谢玄览轻轻松松就绕开所有眼线,摸进晋王的院子,躬身躲在侧窗底下。 此时宣德长公主一行也走入院中,谢玄览掷出一颗石子击中亭顶熟睡的野猫,野猫“嗷呜”一声弹起跃下,正落在长公主脚边,吓得长公主倒退两步,“哎呦”一声摔倒在地。 野猫转头蹿进了灌木丛中。 这一变故吸引了所有暗卫的注意力,谢玄览趁机撬开侧窗,抵腰翻进了屋里。 与谢玄览想象中的华美奢靡不同,晋王的起居屋舍十分冷清,只亮着寥寥两三盏照路灯,连个守夜人也没有。 他听见了围屏后传来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脚步微顿,确定是真的昏迷后才自偏厅绕进屋里,目光迅速扫了一圈。 有些古怪。这是谢玄览的第一感觉。 进门左手边是九宫八卦多宝格,右手边是八仙桌,珠帘被嫌碍事一般高高钩起,向内是临窗茶案,腰榻只铺了狐毛软毯,扶手上倒扣了一排没读完的书。 除却样式不同,这些桌椅器具的摆放和使用习惯,竟然与谢玄览十分相似。 下属指着墙上的字:“三公子,你快看!” 字幅上的诗也与谢玄览屋里一模一样:落樨化萤照满堂。 “还敢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谢玄览的神情十分不悦,嗤然道:“东施效颦。” 下属十分懂事:“我回去一定严查府中细作,还有,学人精是没有好下场的。” 谢玄览“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在他眼里,从阵法到笔迹,从居室到挂字,都是晋王在处处模仿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吸引姜从萤的注意,想要博得她的好感。 做梦。谢玄览心道,他起码还差了一张脸。 忽然,他透过围屏的缝隙看见了什么,眉心缓缓蹙起,然后抬步走过去。 下属提醒他:“长公主往这边来了!” 谢玄览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落在围屏后的花几上,死死定住。 花几上摆了两束花,一束是木樨,还有一束墨梅。 木樨非此时节,是被药水泡过后晒成干花,又一粒一粒小心粘成原来的姿态。谢玄览记得那一天,他折木樨送给姜从萤,姜从萤收了花,下一句就是要退婚。 还有那墨梅,因被悉心照顾,仍鲜活着,连花苞都慢慢绽彻,底下的瓶子是他亲手从土里挖出洗净,递到姜从萤手中的。 谢玄览头脑空白了一瞬。 这两束花,为何会在晋王的床头? 是姜从萤送给他的,还是说一开始就为他而折? 谢玄览实在想不到更合理的说辞,反而鹰头峡两人亲密偎靠在马车中的那一幕,缓缓浮上了心头。 妒火和怒意涌上心间,他三两步跨上前,要一脚踹翻花几,将那两瓶花砸个稀烂,忽然自床帐中探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臂。 冰凉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锁住他,一股森森鬼气迅速沿着小臂往上爬。 谢玄览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仿佛金钟扣在脑袋上狠狠一敲,他的眼前出现昏暗、重影,浑身的血液开始迅速变凉。 他看见自己的背影摇摇晃晃,左手被攥住,右手在半空挥动,想抓住什么东西站稳。 正常而言,一个人是看不到自己的背影的,他如今像是魂魄离了体。 与此同时,脑海里瞬息闪过无数陌生的画面,洞房花烛的缠绵、月下对弈风中赏花、十里长亭送别、满院缟素的哀恸…… 是他,却又不是他。 他何时与姜从萤经历过这些? 头疼得要炸开时候,宣德长公主一行人推开了寝室的门,一阵穿堂风涌入,抚响了悬在檐下的金铃,丁当当,丁当当—— 如电光劈开黑云,谢玄览脑海清明了一瞬,正是这一瞬的契机,下属拽了他一把,两人动作利落地从最近的支摘窗翻身出去,窗扇落下的瞬间,几乎与宣德长公主打了个照面。 “怎么又有野猫!快打出去!”屋里,宣德长公主喊道。 谢玄览靠在窗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冷汗淋漓,已经脱力到站不住,却一刻不敢停留,让下属搀着他,勉勉强强离开了晋王府,走到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下属十分惊惧:“三公子,您方才突然叫不应,是怎么了?” 谢玄览脸色苍白,许久没说话。 方才晋王伸手拉住他时,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他如今只记得当时哀恸震惊的心情,却想不起来那些画面的具体内容。 仿佛五光十色的梦境,在他醒来的瞬间,如海潮般迅速退隐,只留下了脑海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清楚地记得此前看到了什么—— 他为姜从萤折下的两束花,被晋王珍而重之地摆在床头。 谢玄览幽暗的、几乎没有光泽的瞳孔轻轻动了动,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低声如咬牙切齿:“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要得到一个解释。” * 从萤前些日子查访的一本古籍有了下落,听说有落魄书生自称书者后人,在西桥棚市变卖祖产,她特意起了个早,乘马车前往探看。 西桥棚市靠近西城门,聚集了许多穷苦人家,许多无田可耕的壮丁会在此寻找活计,这里也是云京最大的奴隶买卖市场。 从萤戴好幂篱,放慢脚步,有心在棚市上转了几圈,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她挑了个面相温和的老妪,付给她两枚铜板,向她打听:“阿婆,如今西桥棚市上,为何有这么多人家卖女儿?” 老妪苦笑道:“价钱好啊,以前六两,现在八两,长得俊的卖价更多。” 从萤又问:“可知买主是谁?” 老妪摆手道:“不知道,不知道。” 从萤在心中细思:青楼妓院买人需到官府登记造册,不会一次买很多,以至于引起市价的变化。 王公贵族的奴仆,多数是家生和互赠,也不会到西桥棚市来买这些不懂规矩的女孩儿。 谁会在最近大量买走年轻女孩儿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从萤听见不远处棚下爆发出一阵哭闹声。 “我不要!我不要跟他走!” 从萤(重生) 第46节 “听话,你弟弟还等着钱治病呢,你也跟着去过好日子!” 从萤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随人群一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那小女孩她分明认得。 绛霞冠主在玄都观里收养了许多孤女,但她精力财力有限,有时也会挑几个伶俐懂事的姑娘,请膝下空荡、前来求子的有缘人收养。 面前这女孩儿名叫怜君,从萤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眼见怜君的胳膊几乎被拽脱臼,从萤连忙挤过人群:“等等,这姑娘我想买!” 怜君见了她,忽然就不哭了,眼中泪水折着光,满是期许和哀求地望着她。 从萤轻轻朝她点头,转而对其父 道:“我见她伶俐,愿出十两银子,买回去做个侍女。” 先前的买主是个人高马大、满面凶相的壮汉,长着一双吊梢眼,看其衣着,似乎是哪家贵人手下得势的奴仆。吊梢眼一听就不乐意了,伸手要推搡从萤,被从萤灵活躲开。 他骂道:“懂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家相公赶着投胎,叫你出来买人留种吗?” 从萤好声好气与他商量道:“阁下莫气,我实在看这姑娘有眼缘,愿意再出五两银子赔给兄台。” “我缺你那五两银子?”吊梢眼从棚下拎出一把长刀,往面前一戳,对怜君的养父说道:“我只出六两银子,这崽子今天必须卖给我。” 从萤情知势单力薄,不与他争执,转身就走,爬上马车后对车夫吩咐道:“去永安门,快!” 永安门是离西桥棚市最近的城门,有燕旗卫值守。她手里有谢玄览给的玉佩,或许能请动值卫帮忙,运气好的话,碰上谢三公子本尊也说不定。 马车疾驰过小巷,停在永安门城楼下,从萤呼哧带喘地跑上城楼,果然神仙眷顾,一眼就看见了正与僚属说话的谢玄览。 两人俱是一愣。 只不过从萤怔愣过后是狂喜,谢玄览却像被梗住一般,缓缓蹙起了眉心。 “谢三公子!” 从萤此时顾不得礼节,穿过一众甲胄森严的侍卫跑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劳你跟我去一趟西桥棚市,我有急事要请你帮忙!” 但她没能拽动谢玄览,谢玄览甩开了她的手。 这是姜从萤第一回这样欣喜地奔向他,主动对他有所求,他本该义不容辞,感到荣幸。可是她与晋王的暗中纠葛,像冰凉的长针扎穿了他的心脏,使他的心稍一为她牵动时,就觉出一阵尖锐的酸滞。 他本想冷静几天,不料她却如此突兀地闯到了面前。 从萤还当他是不方便脱身:“那你借我几个侍卫行吗?我带去壮壮胆。” 谢玄览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危险的冰凉,一字一句质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不去找晋王呢?” 闻言,从萤霎时愣住,心里倏然一紧。 第38章 事发 僵持的氛围里,却是谢玄览先开口:“你可以解释。” 从萤的嘴唇动了动。 她猜测是谢玄览自晋王处窥知了什么,来向她求证。诚然,她可以将一切罪责都甩到晋王身上,毕竟她与晋王没有事实上的不清白。 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待晋王,心生不该有的怜惜和亲近,这本已是愧对谢玄览,如今又要她为此事撒谎,欺瞒他的真心,从萤几次欲言又止,终是说不出那样无耻的话。 长久的沉默后,她说:“是我对不住你。” 事已至此,她不敢再指望谢玄览会帮他,匆匆道了句:“眼下我有急事,日后再同你赔罪。” 然后转身要走。 然而一步尚未迈出,却被狠狠拽了回去。 谢玄览的指节如铁枷一般锁住她上臂,虽勉强克制着力道,从萤仍蹙眉倒了口凉气。 她听见谢玄览沉抑的声线近乎阴鸷,质问她道:“你所谓燃眉之急,就是宁可再跑到晋王府去找他,也不肯同我解释清楚吗?” 从萤说:“可惜解释不清楚,你若是知道内情,更不会帮我。” 这几乎已是承认了她与晋王之间的纠葛,谢玄览心里的弦又绷断一根,千钧心事系在寥寥细线上,坠得他心里生疼。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深究,可他仍盼着能得到一个意料之外、柳暗花明的答案。 谢玄览说:“我只问你两个问题,无论你作何回答,我都会帮你。” 从萤轻轻点头:“你问吧。” 谢玄览:“晋王屋里的木樨和墨梅,可是他强行从你手中夺去?” 这个问题隐含某种诱导,从萤似乎能领会他的暗示,只要她说是,他就不会再与她为难,甚至会自行帮她粉饰。 可是她不愿再居心叵测地欺骗他。 于是她摇头说道:“非巧取豪夺,这两枝花,一开始就是为晋王而折。” 谢玄览沉默了一瞬,又问她:“那你对晋王,可曾生过非分之念?” 从萤轻轻闭了闭眼:“……不敢自言清白。” 此话一出,只觉得谢玄览周身气场都冻彻成冰。他冷笑连连,一时不知是该敬佩她的坦诚,还是恼恨她这毫不掩饰的冷漠。 他松开从萤,缓缓后退了两步。 从萤以为他盛怒之下,会就此弃她而去,但是几个呼吸的冷静后,谢玄览却对她说:“去西桥棚市。” 从萤愕然,回神后迅速转身下城门登车。 有奉宸卫开路,回去要比来时顺畅,然而经过了方才一番争执,如今两人对坐马车中,令从萤颇有些坐立不安。 谢玄览默然无声地盯着她,他的眼瞳漆黑,像雨夜望不见底的深渊,折射不出任何光彩,也令从萤难以揣测他如今的心情,究竟是盛怒到想要活劈了她,还是自觉被愚弄而充满厌恶。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从萤心里并不好受。她的视线垂在谢玄览袍摆上,声息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也许是没听见,谢玄览没有任何反应。 从萤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说起西桥棚区的事:“如今并无灾荒饥馑,西桥棚市却有许多人家卖女儿,我疑心这背后有什么勾当。方才瞧见一个女孩儿,曾有一面之缘,我想买下她,但是前头的买家太凶悍,只好请三公子帮忙。” 谢玄览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心好。” 从萤被他刺得心头微微一滞。 然而他下一句话却是:“你可怜那姑娘,也可怜晋王,独独不可怜我。” 从萤怔愣:“我……” “到了。”谢玄览不愿再听她说什么,掀帘跳下了马车。 这一来一回毕竟耽搁了时间,怜君父女与那吊梢眼买主都已不见。 从萤一连打听了数个路人,都摇头说没见过,她正焦急得原地徘徊时,余光瞥见矮棚那边买过消息的老妪正暗悄悄地打量她。 从萤三两步跑过去,情切地握住老妪的手:“阿婆,你知道这些女孩儿都被卖去了哪里对不对?求你可怜可怜她们,我愿意出钱买她们的下落。” 老妪却甩开她:“不知道,你少来歪缠!” 老妪身后的矮棚里蹲着一个赤裸黝黑上身的男人,也许是老妪的儿子,并不友善的杂浊目光落在从萤身上,缓缓站起身。 尚未知觉的从萤仍在对老妪好言相劝,谢玄览却突然提刀走进来,一脚踹翻了正弓腰起身的男人,踩在他颈间,手中长刀随意往下一戳,堪堪擦着他的命门插进地里。 他浑身透着煞气和冷戾,将从萤也吓了一跳。 却听他对老妪道:“透露了风声有人杀你是吗,你现在不说,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老妪被这活阎王吓得险些厥过去,眼见他拔了刀就要往男人眼珠子上戳,老妪连忙道:“是独眼龙,买人的主顾是独眼龙介绍来的!” 从萤:“听起来像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 老妪瑟缩着点点头:“西桥这片儿都归独眼龙老爷管,我们……我们也是要朝他纳粮的。” 从萤自知势单力薄,不能贸然去趟这浑水,偏偏想起怜君绝望的神情,又不忍心不甘心就此袖手。她正思索能否请季裁冰辗转与这位独眼龙搭线,花些银钱将人赎回时,却听得身旁谢玄览一声轻嗤。 他说:“晋王病得不省人事,你想靠他这个病秧子,只怕那女孩儿尸骨都腐了。” 从萤抬目望着他。 谢玄览:“但我认识独眼龙。” 从萤:“……!” 她追着谢玄览出了矮棚,情急中拽住了他的袖子,又在他停步望过来时讪讪松开手。 她竭力想表现自己的求人的诚意,婉转铺垫道:“我知道,从前我已是高攀谢氏,如今我辜负三公子的情意,三公子必然不会原谅我这样对感情不贞的人,我亏欠三公子良多,非言语可以化解,要休要弃,我任凭三公子处置,绝无二话。” 谢玄览:“你打了一路腹稿,全是这些废话吗?” 从萤:“……” 见他要走,从萤 连忙图穷匕见:“怜君之事关乎生死,还请三公子与独眼龙周旋,救命大恩,另行相报,不胜感激!” 谢玄览翻身跨上马,睨着从萤,缓缓说道:“我可以去找独眼龙,但你不许去见晋王,否则被我知晓,你就别想再见怜君。” 从萤连忙点点头:“我知道了。” 目送谢玄览离开后,从萤想了想,仍是去寻季裁冰。 她想着季裁冰三教九流人脉广,也许听说过独眼龙这号人物,她不能一味仰赖谢玄览,哪怕对独眼龙多些了解也好。 孰料季裁冰也正为一桩麻烦事烦心,她面前站了好几个鼻青脸肿、绑夹板缠绷带的伙计。从萤细问之下,原来是季裁冰的夫君在南边几州做生意赚了钱,先行将细软和新式花样布匹运回云京,不料却在鬼哭嶂遇上山匪,不仅货被劫了去,更是死伤了好几个押镖伙计。 季裁冰叹气道:“钱虽然心疼,散尽仍可复来,可怜我这些伙计,家中老小正翘首盼着他们归家。谁曾想鬼哭嶂那荒山头,竟能攒出这么多山匪来!” 从萤安慰她:“万幸姐夫没有赶在这趟,要赶快给他递信,叫他换路入京。” 季裁冰:“鬼哭嶂的山匪不除,往南的生意就不好再做了,这天杀的独眼龙,命债钱债,我早晚要他一并偿还!” “来日方长——等等,你说谁?”从萤心头咯噔一跳,怀疑自己听岔了。 季裁冰愤愤道:“自然是那鬼哭嶂杀出来的山匪,自报家门叫独眼龙,这些嚣张的亡命徒,也不知朝廷何时才能法办了他们!” 从萤攥紧了袖子,脸色缓缓变得凝重。 季裁冰安顿好伙计,这才拨冗询问从萤:“你急匆匆跑到我这儿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裁冰阿姊,”从萤握住季裁冰的手心里一片冰凉,“这件事太古怪了。” 她将今日在西桥棚市所见所遇,略去了与谢玄览之间的不愉快,讲给季裁冰听,同时道出心中的疑惑:“独眼龙在城内强买年轻姑娘,在城外又大肆劫掠,行事如此嚣张残忍,早该恶名在外,可我今日,却是头一回听说此人。” 从萤(重生) 第47节 季裁冰说:“我做生意这么久,也是头回听说这号人物。” 从萤:“他本当暗中攒力,闷声作恶,才能长久苟存,可他不仅向被劫的商队报上名号,连西桥棚市的老妪都恐惧他的恶名,他好像……并不怕被朝廷知道自己的存在。” 季裁冰蹙眉道:“莫非他背后有大靠山?” 从萤轻轻摇头:“不像。今上并非无为放任的昏君,他若真有靠山,更应隐踪蹑迹,否则不仅不能长久,而且会牵连靠山。我倒觉得,独眼龙像个靶子。” “靶子?” “故意招摇作恶,竖起来扎眼……可我想不通,山匪肆虐,到底会对谁有好处。” 季裁冰走的是和气生财的路子,论阴谋推算,她就是个葫芦棒槌。从萤与她大眼瞪小眼许久,眼见着思路钻进了死胡同,只好起身告辞。 她说:“朝政上的事,我要去请教另一位仁兄。” 季裁冰眨眨眼:“莫非是晋王?” 从萤示意她噤声:“低声些,这不光彩……三公子派人跟着我呢,我得绕着晋王府走,哪里还敢去见晋王。” 季裁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你东窗事发,被他当场捉双?” 从萤:“……好姐姐,少看些话本。” 她叹了口气,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摆摆手同季裁冰告辞,登上马车后,同车夫报了个地名:“鸣珂坊,杜宅。” 谢玄览只说不许她见晋王,可没说不许她见杜如磐呀。 第39章 醉鬼 杜如磐对从萤的造访十分惊讶,一面受宠若惊地延她入内,一面手忙脚乱收拾满屋狼藉,将挂在屏风上的蓑衣、搁在书案边的碗筷、散落地上的废稿等,连捧带捡地收拾了,都堆到她看不见的里屋去。 从萤心里不赞成这样的邋遢,面上却不显,还顺手帮他把支了半个月的雨伞收起来,善解人意道:“我见杜兄桌上笔墨未干,想必是一整夜都在作文章?” “不是写文章,是写弹劾的折子。” 杜如磐用袖子扫了扫客椅上的灰尘,挑了个干净些的茶杯给她倒水,趁机为自己辩白一句:“我的确忙昏了头,其实平日里起居整齐。” 从萤望着杯里的旧茶垢,笑了笑转移话题:“我来是有些朝政上的事要请教杜兄。” 杜如磐微怔:“朝政?” 从萤说:“近日云京城外出现一支作乱的贼寇,数番侵扰无辜百姓,为首者自称独眼龙,杜兄可听说过?” “贼寇作乱,朝中竟没有风声,”杜如磐一拍案道,“云京内外治安是二十四卫的辖责,谢玄览每日自诩威风,却放纵贼寇,瞒上不报,看来弹劾谢氏的折子里还要再加上这一条。” 从萤眼皮微微一跳:“杜兄要弹劾的是谢氏?” 杜如磐不避讳她,直接将昨夜拟好的劾本底稿拿给她看:“谢党说要修避暑行宫,从刑部提走几百名人犯做苦役,可是据我查探,他们分明是偷偷给谢氏修私宅去了。我数日前上了封折子,弹劾王氏强占民田,被谢党压住不呈,这回我要等朝会时面劾他们!” 世家党派之间的勾结,实属寻常,王氏屡次想将族中女郎嫁给谢玄览,这风声也曾传进从萤耳中。 从前她不敢应谢氏的婚约,正是顾忌其尾大不掉、树大招风,如今虽勉强说服自己,嫁人后可只做个不闻俗务的隐士,终日修书治学,可真正听说了谢氏相关的行径,心里还是下意识一紧。 她垂目翻看劾本底稿,杜如磐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四娘子,果真要与谢氏结亲?” 从萤:“……嗯。” 杜如磐委婉规劝道:“谢三虽然生得好,谢氏却非积善之家,你瞧瞧他们如今的行径,你若嫁过去,老师的清流之名可就难保了。” 从萤弯了弯嘴角:“祖父的名声么,早就败光了,何况谢氏虽狂,但——” 但字如何,从萤没能说下去,她的目光落在劾本“鬼哭嶂”这三个字上,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许久,她问道:“你说谢氏在鬼哭嶂南边修私宅?” 杜如磐:“是啊,刚调了犯人在北边修行宫,南边就开始动土修宅,哪有这样的巧事。” 从萤想起劫了季裁冰商队的鬼哭嶂匪寇,又想起谢玄览说他认识独眼龙,缓缓吸了一口气,似喃喃自语道:“是啊,哪有这样的巧事。” 她旋即起身告辞,杜如磐本想留她用饭,斟酌的话语尚未出口,从萤的马车已绝尘而去。 * 从萤去见杜如磐时,谢玄览正在校场上声势浩大地点兵点将。 他让传令兵举着令旗,在校场里边驰边喊:“厉兵秣马,鬼哭嶂剿匪!厉兵秣马,鬼哭嶂剿匪!” 这样喊了半个时辰,茶过三巡,终于将淮郡王等来了。 淮郡王萧泽贞一身酒色脂粉气,分明是闻讯刚滚下欢场赶过来,却装出一副校场偶遇的态度,惊奇地询问谢玄览:“表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谢玄览慢条斯理地擦着燕支刀:“去鬼哭嶂剿匪。” 淮郡王说:“哦,鬼哭嶂啊,近来是有群乌合的匪寇,不过我已经和舅舅商量过了,此事让大表哥去就行,不必劳你的大驾。” 舅舅指的是谢相,大表哥是谢玄览的亲哥哥谢玄知。 谢玄览却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们已有定夺,按理说我不必再操心,可那鬼哭嶂的独眼龙得罪了我,我偏要亲自活剐了他。” 淮郡王面上的惊讶不似作假 :“他何时得罪了你?” 谢玄览:“我在西桥棚市看中一个姑娘,着人买来当个侍女,却被那独眼龙抢了先。我么,一向怜香惜玉,不忍那姑娘在土匪窝里受磋磨,只好亲自去抢回来。” 淮郡王听罢,嘴角抽了抽,明显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问:“那姑娘有名字吗?” 谢玄览:“叫怜君,就是今天刚被买走的。” 淮郡王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和大表哥,你等消息便是。” 淮郡王办事从来没有这样利落过,半下午的时间,就将怜君全须全尾地送了回来。 那姑娘受了点惊吓,咬着嘴唇怎么也不肯说话,谢玄览让下属将她带走照顾,转头与淮郡王虚与委蛇:“表哥兵贵神速,今日真是多谢了表哥。” 淮郡王意味深长道:“为了咱们的共同大计,这点事情倒不算什么。” 谢玄览拍了拍淮郡王的肩膀:“走吧,我请你喝酒,聊表谢意。” “哎我——”淮郡王拒绝的话尚未脱口,已经被谢玄览拎上马,马鞭一甩,身不由己地窜了出去。 二人在雁西楼喝了个昏天黑地,月上三竿,淮郡王被接走时已不省人事,谢玄览踩着月光走出来,按了按突突直跳的脑袋,小声骂道:“这王八蛋快被酒腌成精了……” 他本想牵马回府,却见自己的马边上停了一辆马车,两匹马正耳鬓厮磨地吃草料。 马车毡帘被挑起,月光里照出一张明净的芙蓉面,谢玄览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感觉到压抑的酒气往脑壳里漫涌:“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夜寒风冷,从萤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起身让开一点空间,请谢玄览到马车里来避避风。 谢玄览仍记得白日里的不愉快,这个三心二意、对感情不忠的女人…… “怜君已被送到我家,我是特意来向你道谢。”从萤说。 ……还算她有点良心。 谢玄览缓缓走到她面前,其实他脚步已经虚浮,但自知满身酒气,没有登上她的马车,只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一双瞳孔被酒气和月色濯洗得无一丝杂尘,清寒之余,竟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情愫。 从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我见你与淮郡王一同进了雁西楼,想在此地等一等你,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这话难免令人浮想联翩,谢玄览问她:“是有什么急事吗?” 一阵寒风吹动车帘上的流苏,从萤也觉得冷,对谢玄览道:“三公子,不妨入内说话,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府。” 谢玄览没有动弹。 从萤隐约苦笑了一瞬:“你对我已厌恶到,连同乘都不肯吗?” 这句话谢玄览听明白了,他近前一步,微微躬身时,身上的酒气几乎将她整个罩住。 他说:“晋王告诉我,如你这般不善饮酒的人,最厌烦旁人满身酒气……我哪里敢厌恶你,我是怕你更有了厌恶我的理由。” 从萤拢住车帘的手收紧,辩白道:“我没有。” 谢玄览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突然俯身贴近她,明显感受到她下意识屏住的呼吸,轻笑道:“你有。” 他起身站到了下风口处,对从萤说:“不必装模作样,有什么话你直接说罢,说完我就走。” 从萤默然,只好直问道:“三公子与淮郡王喝酒,是为了怜君的事吗?” 谢玄览答:“萧泽贞的确能联络独眼龙,但不全是为了怜君。” 从萤追问:“还为了什么?” 谢玄览说:“谢氏与淮郡王之间的私事,与你没有什么牵扯。” 从萤:“是为了谢氏在鬼哭嶂所修私宅一事,对吗?” 谢玄览半阖的双目缓缓睁开,望着从萤的眼神里难得现出一丝清明。 他问从萤:“你是听谁说的?” 从萤怕提了杜如磐,他又要吃这节外生枝的醋,故避而不谈,只拣重要的事情说道:“独眼龙在鬼哭嶂一带出没,谢氏又提了囚犯在鬼哭嶂一带修私宅,这件事巧合得有些古怪,听说已有御史上奏弹劾此事,只怕有人会以为,谢氏与贼寇之间有勾结。” 前几日,晋王给谢玄览的书信中已提过此事。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好好听姜从萤说话,可是酒意像火油一般沿着他的血脉浇灌,被怀疑的火星引燃,很快就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知道,晋王与他说过的话,姜从萤今日又来说。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从萤:“……” 她在“不与醉鬼论短长”和“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之间选择了后者,耐着性子继续与谢玄览说道:“独眼龙背后的人可能就是淮郡王,我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即使对谢氏,淮郡王也并非完全可信。” “他不可信,那谁才可信,晋王吗?”谢玄览突然靠近她。 他纵使醉得狠了,也不会呈现出烂如泥的姿态,眉眼反而比平时更秾艳,仿佛精怪画里剪下的艳鬼,瞬息不移地盯着她。 眼神忽热忽凉,一时不知是想以身相许报恩,还是要露出獠牙吸干她的精气。 屏息间,从萤听见他慢悠悠地说:“难为你在这儿等我到半夜,我还当是我的荣幸,原来是沾了晋王的光……你这是替他当说客,招揽谢氏来了?” 从萤心中十分无语,晋王晋王晋王,他干脆搬到晋王府同晋王一起过得了。 今夜她连晋王一根头发丝都没提,他到底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 从萤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无理取闹,你爱听不听。” 从萤(重生) 第48节 说罢就要放下帘子,喊车夫驾车回家,谢玄览却先她一步拦住,一条腿支进马车车厢里,正要说什么,脑袋“哐”地一声撞在了顶部盖斗上。 一个“晋”字没有说完,整个人向前栽进了从萤怀里。 从萤险些将他推下去,发现他竟直接陷入了昏睡,叹息一声,只好请车夫将他搬正,在他身上盖了自己的披风。 夜里的长街空荡,马车像一叶小舟,在满地流淌的月色里摇摇晃晃着前行。 车厢里一盏微弱的灯火,从萤执书凑近半晌,终是一页未翻,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在谢玄览熟睡的脸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里似乎空荡荡的,又似乎满涨涨的。 她见谢玄览嘴唇微动,似在嗫嚅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凑近去听,待听清了他梦里执念的话,不由得叹息一声,趁四下无人,轻轻拨去遮在他脸上的发丝。 望着他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君子之心磊落,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却有些后悔,我不该承认对晋王的情意,也许你心里会好过一些。” ----------------------- 作者有话说:晋王:如在。 第40章 问答 晋王从昏睡中醒来,扶榻干呕了半天。 张医正以为他又怎么了,紧张地上前切脉,晋王缓了缓,揉着脑袋道:“没事,喝多了。” 张医正震惊地看了眼药碗,端起来仔细闻,分明一丝酒味儿也无。 晋王懒得同他解释。 他在谢玄览校场点兵时产生了共感,又同他一起在雁西楼把淮郡王灌醉,套他的话。 俗话说甥为半子,婿为半子,淮郡王于谢氏亦甥亦婿,曾得到谢氏倾力相助,谢氏视其为未来的明主。谢玄览虽看不上淮郡王的为人,亦不曾背叛谢氏的立场,他不参与父兄与淮郡王的具体勾当,但是在朝政大事上,总是偏向淮郡王几分。 可是近来淮郡王对谢氏的态度,明显变得暧昧。 昨夜谢玄览宴请淮郡王时,探问他与独眼龙的关系,一开始,淮郡王还嘴硬说不认识,说怜君是他让招安使携 二百两银子和威胁信换回来的。于是谢玄览装模作样提了刀,仍说要借酒剿匪,淮郡王拦他不住,反被他灌了两壶酒,终于松了口风,说谢相早就知道独眼龙的存在。 谢玄览转着酒碗,似醉非醉道:“你的意思,我父兄故意纵匪为患?” 淮郡王神神秘秘低笑道:“真正的独眼龙两年前就死了,如今山上这位是他的胞弟,不知怎么从刑部放了出去……刑部右侍郎,你堂嫂狄飞霜,她应当清楚。” 谢玄览嗤然:“我父兄联合我堂嫂,放一个匪寇上山作乱?我不信他们吃饱了撑的。” 淮郡王大笑两声:“若无匪寇作乱,怎显谢氏英武?骠骑将军王四郎即将入京,谢氏若不早动手,只怕世人只知王氏,不知谢氏了。” 说罢饮尽碗中酒,因不胜酒力倒在了桌上。 这些话合情合理,真中掺假,若非晋王重活了一世,前世在淮郡王身上吃过大亏,恐怕还真当他是个盛不了二两酒的棒槌,被他蒙混过去。 须知淮郡王虽蠢,他爹英王能在上一代的夺嫡中存活,却有远胜常人的精明。 只是如今的谢玄览未必看得明白,昨夜阿萤提点他的话,也不知他会不会往心里去。 思及此,晋王披衣下床:“沐浴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 怜君在匪窝里受了惊吓,阿禾一整夜都在陪着她,学姐姐待她时,轻拍怜君的背给她哼歌。 从萤一早过来,怜君仍警惕不安地睁着眼睛,阿禾却已轻鼾迭起。 从萤小声对怜君说:“只怕玄都观里有别的姑娘同你一般遭遇,我要去提醒一番,你同我一起么?” 怜君垂着脸不说话,阿禾却揉揉眼睛醒过来:“我和卫音儿约了今日采青……带上怜君妹妹。” 卫音儿是阿禾在丛山学堂交的朋友,是个聪敏内敛的姑娘,从萤也见过。 她点点头:“既如此,你要照顾好怜君妹妹,出门时带上周嬷嬷。” 阿禾:“知道啦。” 从萤独身前往玄都观,因绛霞冠主外出访仙山尚未归来,只有倚云师姐接待她。 听罢怜君的事,倚云十分愤怒:“这些见钱眼开、丧尽天良之人,同拍花子有何区别?怪不得我上旬去访问那些领养了姑娘的人家,竟有几家支吾难应,推脱不见!这些混账,我要去宰了他们!” 她豪气任侠,当场就要提剑杀下山去,被从萤劝住:“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人找回来,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玄都观所受香火,不足以供养越来越多的孤女,何况不是所有姑娘天生愿意做女冠,苦茶青灯,避世修行。 所以从前每有人家来认养,观中的姑娘们都高兴地像过年,沐浴净衣,在人前展现出最勤快乖巧的一面,希望有个新家,去过世俗女子的安稳生活。 从萤叹气:“裁冰阿姊经商,倒是能收留几个勤快姑娘,可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是有丛山学堂一样的地方,能容她们读书生活就好了。” 事实上想进丛山学堂的富家子弟们尚争抢不迭,哪里轮得到这些早就被抛弃的孤女。从萤希望嫁入谢府后,能借着少夫人的身份周旋些资源,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她和谢玄览的姻缘,也未必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样贞烈的性子,恐怕不会容忍妻子对感情的不忠。 这无解的困境令气氛变得沉重,倚云并非伤春悲秋的人,推案而起道:“观里能供养多久就供养多久,大不了我教她们拳法,将来上街卖艺,她们本就来自江湖,归去江湖也不算委屈谁。” 从萤颔首笑了笑:“好,我也还有些积蓄。” 倚云要去整理下山拜访时没见到人的那些孤女名单,让从萤随意走走,临了忽然想起一事,对从萤说:“你去后山乌桕树瞧瞧吧,那位危墙居士留了道谜题,像是在等你。” 从萤心头微微一动。 自去年冬,危墙居士往乌桕树挂了第一首诗,引起了香客们一时随吟应和的风潮,如今不过一季,这风潮已被云京迭起的花宴取代。 此刻乌桕树上,孤零零只有危墙居士留下的檀木挂牌,绛色流苏在春风里缠作一团,仿佛木牌主人难解的心结。 从萤踮脚摘下木牌,这回木牌留下的并非一首诗,而是一个问题: “吾母死于甲虎之口,吾衔恨久之,因畏其势,难报母仇。今另有乙虎,欲借吾力生长,待其强壮之日,将与甲虎相争,吾当助之否?盼落樨山人为吾解惑。” 从萤读懂了与虎谋皮背后的隐喻:她正纠结于是否要为了报仇,而襄助另一个恶人。 若是素未相知的其他人,从萤不敢贸然指摘,可危墙居士在她心里,并非全然陌生。 她仍记得她的旧诗,“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危墙居士,她分明是心有高山冰雪之志,这样的人,不该为了泄一时之愤而与恶人共沉沦。 那样太可惜了。 沉思良久后,从萤手握木牌走到临山亭里,将炭笔削利,在檀木牌的背面一字一句地写道: “虎性食人,非独甲也。俟乙虎强壮,虽可与甲争雄,亦将反噬尔身,或食他人之母。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若卿助乙为虐,使天下复增一罹患,岂非背卿之本心乎?” ——不愿见她损伤德行,害己害人。 想了想,又另起写道:“欲伏甲虎,非必乙虎。强汝体魄,砺汝兵戈,以仁德聚天下义士同伏之,既雪私仇,复解众患,此为卿之本心也,愿与卿共勉。” ——愿她另寻明路,祝她早偿所愿。 写完停笔,重又将檀木牌挂回树梢,踮起脚将缠作一团的流苏理清楚。 无论是玄都观的孤女们,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危墙居士,从萤心想,这世上的女郎,身处难地、过得比她的苦的实在太多。 “安得广厦千万间啊……” 她素手抚过木牌,呢喃叹息,后一句却难以出口成誓—— 因她分明不甘心,却做不到。 从萤前脚离开玄都观,甘久女官后脚就来取走了檀木挂牌,赶回大仪宫。 她看见淳安公主站在飞栈桥头,披帛随风扬起,整个人沐在霞光里,岿然不动如神塑。甘久望着这一幕,又想起初到公主府时的心情。 是贵主将她从许州带到云京,从闺阁带到宫廷,贵主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的主人,无论旁人如何诋毁她,在甘久心里,她是值得以性命拥护的。 她这样静静地看、静静地想,并不打算惊动此刻的宁静,直到内侍捧着一枚印信来求见。 内侍是来通报的:“殿下,王家四少夫人托人将这枚印信递进大仪宫,说是备了厚礼,万望殿下赏光一见。” 淳安公主轻轻勾起唇角:“王家真是有通天的本领,本宫躲进了宫,竟也不得安宁。” 内侍婉转辩解道:“许是王四少夫人真有急事,否则也不敢逾矩搅扰殿下。” 淳安公主侧目削了他一眼,并未发作,转而拾起甘久呈上的木牌,将写在背面的应答,一字一句细细品读。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可是甘久感觉得到,她周身浑然一轻,仿佛开悟,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位落樨山人寥寥几句话么…… 她趋前一步,低声对淳安公主说道:“这位王四少夫人是即将归京的骠骑将军之妻,殿下对她的态度,就是对骠骑将军和王氏的态度……是否要请她入内,先听听她怎么说?” “无非是以厚礼相邀,以权势相胁。不必见了。” 淳安公主抬手将王四少夫人辗转递上的印信丢进湖里,对甘久说:“去查,大仪宫里都有谁为这枚印信行过方便,杖三十,逐出大仪宫。” 甘久心里一惊,公主此举,是要彻底宣告不与王氏结盟,断了王家的心思。 甘久劝道:“借助王氏之力,才能更快扳倒谢氏,殿下三思啊。” 淳安公主:“三思过了,有人与吾不谋而合,去吧。” 甘久不敢再劝,只好领命应是,将退下时,淳安公主却又叫住她。 “等等。” 甘久以为她改了主意,忙回转听命,却见淳安公主面带笑意— —她难得有这样发自肺腑高兴的时候,得了什么珍宝似的扬起手中的檀木挂牌,对甘久说: “上回我说远香近臭,最好只以笔墨神交,如今我后悔了,这位落樨山人,我要得到他。” 甘久心中微微一沉。 第41章 失踪 阿禾挎着竹篮,与卫音儿手拉手去采青,时不时还要看顾缀在身后的怜君。 溪水坡上开满了荠菜花,阿禾蹲下吭哧吭哧地开铲,卫音儿笑着拦住她:“阿禾姐姐,开花的荠菜已经老了,不好吃的。” 阿禾拎着一小把荠菜,失望地抬起头:“那我的荠菜椿饼……” 卫音儿说:“北坡的荠菜长得慢些,咱们去那里瞧瞧。” 爬上坡一瞧,果然坡北的荠菜尚青嫩,阿禾两眼放光,欢快地道:“夫子夸你聪明,你果然最聪明!你连哪里的荠菜长得好都知道!” 从萤(重生) 第49节 卫音儿听了这句夸奖,脸上的表情却讪讪。 她因是河东卫氏的女郎,才有资格在丛山学堂读书,最怕旁人轻看她的出身。因此她不仅读书刻苦,长居丁舍榜首,而且时刻谨言慎行,举止符合世家贵女的身份。 她为自己辩白道:“我从前并不吃野菜,是族中长辈带我巡田庄时,随手为我指过,我才认得。” 阿禾说:“那你也厉害,像我阿姐一样过目不忘。” 她并未意识到卫音儿内心的波折,只一味撒欢儿地挖野菜,待挖空这一片,将竹篮压了压,又要继续往北去。 “北边好像也有人在挖荠菜,咱们快些去,一会儿就没了。” 阿禾招呼怜君:“妹妹一起呀,多挖一些,今晚咱们做荠菜椿饼,明天喝荠菜蛋汤!” 沉默了一路的怜君却像只受惊的狸猫,躲在柳树后直摇头,任阿禾怎么呼唤也不肯前去。阿禾牵挂北边的野菜,叮嘱她:“那你躲好了,别乱跑,我一会儿来接你。” 她走得急,没听见怜君在身后小声呐喊:“别去——” 卫音儿也跟去了,怜君爬上柳树,盯着她们背影消失的地方,盼着她们回转,可是直到天色越来越黑,仍然毫无动静。 湿冷的夜气浸透了怜君的衣裳,树叶沙沙作响,像不怀好意的脚步声。 终于,她等不下去了,鼓起勇气爬下树,飞快往回跑去。 * 从萤远远望见归家的步春衢停着亲王仪仗,叫车夫改走另一条小路。 却在小路正与晋王迎面撞上,他的肩舆落在路中央,仿佛守株待兔,与她相望时,秀雅的面庞露出一点得逞的笑,仍是温和的。 “你我在此相遇,说明你在躲我,阿萤。” 从萤当然不承认,待晋王撑着玉拐缓缓走到面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血色比上回见时更薄,不由得心惊:“殿下该好生在府中休养。” “为何,你不愿见我么?” 晋王的目光扫过她身后榕树,见有奉宸卫的踪迹,轻笑道:“还是有人不让你见我。” 从萤:“……” 见她默认,晋王叹息道:“他管得倒宽,你也太骄纵他了。” 从萤说:“这不是骄纵,易地而处,我也不愿见他与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尤其是……” 尤其是明知心里并非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晋王听,可他不知怎么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尤其是我与旁人分外不同。” “没有,不是。”从萤一时被梗住,硬邦邦道:“告辞。” 她转身要走,晋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没想到他一步三咳瞧着文弱,手劲儿却不小,那一瞬间,令从萤想起永安城楼上谢玄览握住她时的感觉。 惊愕与愧疚油然而生,从萤浑身如同竖起倒刺,挣开了他。 听见他隐含不甘的质问:“我待你的心同他待你的心一样,为何你独心疼他却不心疼我?” 从萤说:“因为我没有心疼殿下的资格。” 她刻意咬重“殿下”这两个字,于晋王如针扎般刺耳。 从萤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我一向觉得情爱如梦,是今日长明日消的东西,但承诺不同,许了一个人,就不能再许另一个人。此心虽不能自主,此身却可自控,否则君子小人无异,人畜又有何分别?我因殿下而生的情愫,是我需要克制的,而非借机放纵,殿下亦如此。” 这番话令晋王十分惊讶,一时五中似沸,各种滋味杂陈难解。 因他自己从来不是受缚于规矩伦常的人,所以从未要求自己对谁忠贞。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除了阿萤谁也瞧不上,十五年鳏寡寸心未移,任旁人是圆是扁,不曾激起他心里丝毫波澜。 他对阿萤的专注,不是克制的缘故,恰恰正是放纵的结果。 所以得知她两世皆因他心生动摇时,他的反应是狂喜,却忘了对世俗而言,这是不贞的表现,是令她难堪和自责的羞愧情境。 “所以你愿意为了谢玄览受这世俗常理的禁锢,纵使这禁锢令你痛苦。” 晋王的声音隐隐发颤,不知是病体所致,还是心绪所致:“阿萤,你远比我想象中更爱护……他。” 克制远比放纵要艰难,可惜他前世总疑心她,以为她始终牵挂那劳什子杜如磐,她待自己的深情厚意,竟到今日才彻悟。 可惜时过境迁,他已失去了回应的资格。 从萤似乎想与他说什么,数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臣女愿祝殿下安康,也祝你我早如止水,仅此而已。” 她又要走,转身离开时那样绝情。 晋王只觉得心头被凿空了一处,惊惶着想要抓住她,却因病腿踉跄,手指与她袖角堪堪擦过。 从萤听见他僵硬的咳声,脚步凝滞,却狠心没有回顾。 晋王的声音隐有慌乱:“我从未想过要强迫你改变心意,也不会从他身边夺走你,我只希望你安宁遂愿,倘你真的非他不可,我可以……可以祝福你们,帮助你们,只求你不要对我避而不见,哪怕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顿了顿,他的声音更低:“我非长寿之人,不会令你为难太久。” 一阵酸涩自心中涌起,直逼眼眶。在晋王看不见的地方,从萤深深呼吸,才将这哽咽的酸楚咽回心里。 她并非无情之人,晋王小心哀求的每个字,都敲击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她对他心生怜惜,又因这怜惜,牵扯对谢玄览的愧疚,这交织的情感折磨得她手足无措。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可两全,唯有沉默。 正僵持时,小路拐角转出一道匆匆的身影,从萤定睛一瞧,竟然是本该与阿禾在一处的怜君。 从萤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怜君,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 阿禾昏昏涨涨睁开眼,面前是位趾高气昂的姑娘,正得意地睨着她。 阿禾糊涂了:“王十七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是上课睡昏了头吗……” 被唤作王十七娘的姑娘抬手给了她脑袋一巴掌:“还睡?小傻子,你死到临头了!” 阿禾疼得一激灵,这才发觉周身被绑束,身不知何处,旁边是同样倒霉的卫音儿——不,看卫音儿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她明显更倒霉一些。 王十七娘的目标显然不是阿禾,将她唾弃一番后,便转向卫音儿冷笑:“你还要装作河东卫氏的贵女吗?我倒要看看,卫氏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卫音儿形容虽惨,仍梗着脖子道:“你就算将我剥皮抽筋,我世籍也是河东卫氏!” “你还嘴硬是吧,好好好。”王十七娘高喊一声:“把证据端上来!” 脸上有疤的黑衣男人端进来一个漆盒,盒中盛满了干枣。 阿禾一见他便恍然:“你是在北坡和我抢荠菜的那个!” 当时阿禾正欢快地挖野菜,想着阿姐做的荠菜椿饼口水横流,见那疤脸男人往这边靠拢,想象他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好心给他让出一块地,恰巧正背对着他,突然不知怎么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对上王十七娘的翻天白眼。 王十七娘抓出几个枣子抛着玩,对卫音儿说:“你喜欢吃盥室的枣子是吗,我可以请你吃个够——龙二,去掰开她的嘴。” 卫音儿被强行塞了几颗枣子,嚼也不是,吐又难吐,气得眼里泛起了泪。 此事怪她自己漏了破绽。 她凭河东卫 氏的身份进入丛山学堂读书,处处谨慎,从不与王谢等世家姑娘们在一处讨论吃穿,只埋头读书习文,很快拔得丁舍头筹。 她得了郑夫子的褒扬,下一学季将升至丙舍,抢走了王十七娘的风头,因此王十七娘一伙人记恨她,对她处处刁难,除了头脑不太灵光的姜从禾,没有人敢与她交游。 这倒也没什么,坏在有一回她解手罢,谢家的侍女端着一漆盒干枣走进来,呈到她面前,卫音儿虽心中疑惑,仍旧捡了两个来吃。 侍女笑了,同她解释这干枣是堵鼻子用的,卫音儿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吐掉。 然而这一幕,不巧被王十七娘撞见。 她自那时起就怀疑卫音儿的身份,发现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破绽,譬如纸张要写满才肯丢弃,瓜果并不拣鲜甜的地方吃,要一整个吃完……卫音儿虽模仿世家贵女的谈吐,骨子里到底是穷苦出身,学不来这些奢靡做派。 得知她并非河东卫氏后,王十七娘就敢出这口气了,恰巧她四哥哥即将回京,更是有人撑腰,于是她叫来王四郎的亲信龙二,逼迫他绑走了卫音儿——哦,顺带了姜从禾这个傻子。 王十七娘不怀好意地拍拍姜从禾的脸:“本来多你一个傻子还挺逗乐的,坏就坏在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姻缘,我得替我姐姐出口气啊。” 听见“姐姐”这两个字,阿禾猛地张嘴咬住了王十七娘的手。 她牙齿齐整,平时啃甘蔗嗑核桃从不打颤,这一口下去,比狗咬得还狠,王十七娘发出了一声痛呼。 第42章 学堂 沿河一线灯火通明,从萤沿着挖过的荠菜找了许久,最终停步在河边。 河水倒映火把,泛起朦胧的粼光,她惊惶望着河面,直到肩头微沉,倒影里,晋王正为她披上一件氅衣。 “河里已经找过,别怕,夜深露重,你也要当心。” 他当然知道小妹于她的意义,说是尘世唯一的牵挂也不为过。他重生为她解忧,可是偏偏……前世并未发生过这件事。 他一时也拿不准,阿禾究竟是偶然撞了拍花子,还是因变而变,陷入了更深的阴谋里。 晋王安慰从萤:“我已派人密访四处城门,还有白日里在河边洗衣的仆妇,眼下既然没有线索,要不要歇一歇,等一等?” 从萤说:“我要去趟谢家。” “找谢三么,我已派人找过,不巧他午后出城,至今未归。” 从萤摇头:“阿禾交游简单,若她失踪是人为蓄谋,可能与丛山学堂有关系……或许她无意间得罪了哪位同窗。” 晋王说:“我不方便露面,派几个人同你一道。” 眼下不是计较人情相欠的时候,从萤深深一揖:“多谢殿下。” 酉末戌初时分,丛山学堂本该散学闭门,今日却格外热闹。 从萤到时,见学堂的护卫与纪监正架着一位年轻书生,将他丢出门去,迎面啐了一口。身后慢悠悠走出一位容光华盛的女郎,乃是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妙洙对书生说:“我认得你,翰林院清流派的新宠,叫什么来着?” 书生愤愤一抹面,咬牙冷声道:“卫霁。我来找卫音儿。” 谢妙洙身旁同行的是王十七娘的姐姐,王家九娘子,她闻言笑道:“丁舍榜首卫音儿?听说她是河东卫家的娘子,不远千里来云京求学,你一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与她有何干系?” 卫霁说:“……我是她的远方表亲。” 王九娘:“瞧长相,却像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谢妙洙冷笑:“难道有卑劣贱民敢冒充河东卫氏,扰乱学堂,愚弄谢家?这等小人死有余辜,谢家尚未追究,你倒敢找上门来?来人,打断他的腿!” 从萤(重生) 第50节 “六娘子且慢!” 从萤赶在护卫动手前拦住,同谢妙洙见礼:“深夜来访,叨扰了。” 谢妙洙见是她,长眉轻挑:“呦,这不是我未来嫂嫂么,你来找我三哥?不巧,他不知哪里潇洒快活去了。” 王九娘第一次见姜四娘子本尊,打量罢,一时眼红脸绿,阴阳怪气道:“姜四娘子这样情急,瞧着倒像为这狂书生而来,从前姜老御史亲近清流,你们私底下不会认识吧?” 卫霁看向从萤,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姜四娘子。 他在翰林院里的挚友陆牧死于权贵间的相互倾轧,他送陆牧父母归乡时,听他们提起过姜四娘子,说是她洗了陆牧的冤屈,为他们写状本,向朝廷要来了烧埋银和抚恤金。 从萤没有理会王九娘,对谢妙洙说:“我小妹阿禾与卫音儿同时被掳走,我想与卫翰林进学堂查查,是否有什么痕迹。” 谢妙洙面色不虞:“人既是在学堂外丢的,关我谢家何事,你这是帮着外人泼谢氏脏水。” 加之王九娘在旁怂恿,无论从萤如何晓理动情,谢妙洙偏不愿放行。 此时从萤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与谢妙洙撕破脸,带着晋王的侍卫强闯丛山学堂。 若真如此,她与谢玄览,恐怕再无可能。 从萤缓缓吸了一口气,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勉强转身对随行的晋王亲卫道:“劳烦各位,帮我——”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道温雅从容的女声:“阿萤来了,怎么不请进去,阿洙,不要这样失礼。” 从萤倏然回顾,看见谢夫人缓缓走来时,如同抓住岸边的一根苇草,不由得眼眶一热。 她匆匆上前见礼,三言两语解释此行的目的,谢夫人果然比谢妙洙好说话,一边携她起身,和言细语安抚,一边着人去将丁舍留宿的学生都喊醒,以备从萤查问。 然后谢夫人的目光,在晋王亲卫身上停了停。 虽然他们身着便衣,可那森严气度不输谢府家丁,谢夫人是个有见识的人,心里自然有猜测。 但她见从萤焦灼紧张、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未在此刻发问,反而说:“三郎不在,我向相爷请些人手,派出去帮你一起找,你只在学堂等消息,别乱跑,好吗?” 从萤心里五味杂陈,眼眶微红,情真意切道:“夫人大恩,从萤谨记在心。” * 此刻,谢玄览远在百里外的官道峡谷上。 他手持千里目,瞬息不动地盯了三个时辰,身边扈从悄悄哈欠连天,小心问道:“要么属下近前探一探,王兆深到底带了多少人,起码能估个八成准。” 谢玄览说:“王兆深的狗鼻子是追西域獐子练出来的,百步远之外,你还没看见他,他就先闻见味儿了。何况八成准没用,我要知道他此次带回京的真正人数。” 狗鼻子底下数馍馍,扈从心道,眼珠子都瞪麻了又能数几个? 心中话音刚落,却见谢玄览放下千里目:“七千三百六十二。” 扈从:“……啊?这怎么数的?” 谢玄览摘了千里目,揉着眼角说道:“路近峡谷愈窄,王兆深共改了三次队列,第一次行九,无余兵;第二次行八,末队余二人;第三次行七,末队余五人。” “七八相激五十六,七九相激六十三,交泰而生五百零四;有一数为七倍余五、八倍余二、九倍无余,此数为三百零六。观其队呈十四组,以五百零四乘之,加余众三 百零六,得七千三百六十二人。” 他语速倒不快,扈从却如听天书,十个手指头都快掰成麻花了。 谢玄览瞧不上他:“叫你平时多读书,《孙子算经》没背过吗?” 扈从羞愧摇头。 谢玄览:“一看你就没有满腹经纶的相好,敦促你读书上进。” 扈从:“……” 出外任到半夜,水米未进便罢,还要听谢三公子见缝插针地嘚瑟自己将娶一位才高八斗贤比诸葛的夫人,简直是身心双重折磨。 只是他并不了解谢玄览。 这些话,与其说是嘚瑟给旁人听,倒不如说是欲盖弥彰,安抚自己心里患得患失的不痛快。 谢玄览揉着酸麻的肩膀站起身:“走吧,快马回程,在西大营落脚,明早直接去城门迎接这位骠骑将军。” 寅中时分,谢玄览赶到西大营,无暇休整,只简单沐浴更衣,然后召来几位出身奉宸卫的将领,仔细交代了一番他的计划。 于此同时,晋王亲卫在城内搜查了一夜后,前往丛山学堂,向从萤汇禀寻访的结果: “沿河一带人家皆已询问,确有洗衣妇前后见四位小姑娘在河边逡巡,有两位挎篮向北。” “官府造簿上记载的人伢子皆已访罢,未见两位姑娘踪影。” “四下城门皆访罢,昨日午后未见可疑之人出入。” 从萤正在翻阅丁舍学生的平日习作,闻言搁下册子沉思良久。旁听的卫霁不由得急声道:“难道她们仍滞留城中?” 从萤说:“非只城门才出入外城,云京许多豪强人家,都修了通往城郊的暗道。” “那就是被谁家不长眼的纨绔掳走了,”卫霁声音隐隐作颤,“若我妹妹有个长短,我必活剐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国蠹!” 从萤看了他一眼,见他俊秀面庞上的恨意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慨叹,这位清寒出身的卫翰林,似乎对世家抱有强烈的敌意,却偏偏叫自己的亲妹妹冒顶河东卫氏的身份,进到丛山学堂读书。 她看透却没有多问,卫霁心领她的善意,对她倒十分敬重。 从萤说:“昨日河边出现过四个小姑娘,除却阿禾、卫音儿、怜君,不知另一位是谁,请卫翰林再仔细想想,令妹在学堂里真的没有得罪过人?” 卫霁:“音儿乖巧懂事,不会主动结怨……” 他苦思无果,只好又埋首去翻丁舍学生的籍贯名册,从萤走到一旁低声问晋王亲卫:“殿下可还有别的交代?” 亲卫惊讶于她的敏锐,颔首道:“殿下说今日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早朝他要在场,让四娘子凡事不要心急,无论发现了什么,都等他一起。” 从萤眉心微蹙:“骠骑将军今日一早入京?” 亲卫确认:“是。” 那可真是奇怪,从萤心想,王九娘是骠骑将军的亲妹妹,昨夜她不在府中等着迎她哥哥,为何在谢六娘身边盘桓不去? 她转身在堆积如山的文册中翻找,很快找到了上个学季的考课文册,果然,卫音儿的评考处处压了王十七娘一头。 她瞥了卫霁一眼,想了想,暂未以此事惊扰他,牵着怜君的手走出去。 天光徐徐变亮,丛山学堂提倡早起苦读,留宿的学生已开始了晨诵,归家的公子女郎们也停马门前,三三两两地迈进学堂里来。 嗡嗡然然的读书声里,从萤一身素青裙衫站在学舍廊下,虽彻夜未更洗,却不见丝毫狼狈,气度之悠远从容,仿佛晨风所化、雾露经润。路过的学生,无论男女长幼,都要悄悄看她几眼。 王家两位娘子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怜君依从萤的叮嘱,半躲在她身后,故意指着王十七娘小声说话。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从萤冷眼望向王十七娘,果然见她脸色大变,竟然转身要跑,却被王九娘拽着胳膊拉回来。 晚了,已经露怯了。 从萤对阿禾的下落有了猜测。 第43章 同行 从萤往见谢夫人,委婉询问能否带她去趟王氏府邸。 她知道这请求令人为难,就算编造再得体的理由,王家也知道她是去翻查阿禾的下落。而王谢同为云京世家,谢相与王太尉在官场上利益交错,并不方便将关系闹僵。 所以从萤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试一试,没想到谢夫人竟答应地十分痛快:“昨日城南庄子刚送来一批姚红牡丹,咱们挑几盆,你随我一同去拜访王夫人。” 说这话时,谢玄知的妻子孟氏也在场,趁谢夫人更衣的间隙悄悄道:“眼下毕竟非亲非故,婆母帮她找人已是情分难得,值得为了她再得罪王氏吗?” 谢夫人说:“不然非亲非故,如何变成亲故。这位姜四娘子,是个将情分看得极重的人,轻易不欠人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叫我帮她,她必长记在心,所谓君子之情久,小人之利短,为了她得罪王氏,倒也值得。” 又想起跟随从萤左右的晋王亲卫,谢夫人不由得轻叹道:“何况姜四娘子这样出挑的人物,非只三郎长了眼,我若不搭手,单凭他这憨货,未必守得住不世之玉。” 谢夫人携从萤同车而行,到了王氏门前才递上拜帖。 趁府卫入内通禀之际,从萤附耳与谢夫人道:“若王夫人避而不见,夫人不必为我硬闯,我此番只为确认阿禾是否在王家,如何要人,需另做打算。” 谢夫人道:“做戏要做全。” 王夫人却很快迎出府,着人接了那几盆姚红牡丹,连连夸赞。 她热络地邀请谢夫人和从萤入内,姿态大方敞亮,甚至不待旁人提,主动说道:“我府中各处花也开了,姐姐若不嫌弃,请随意看看。只是我家老爷去早朝前点了酒食,非我亲自去备不可,还请姐姐原谅我失陪。” 谢夫人与她虚与礼让一番,见她真的甩手走了,与从萤相视,轻轻摇头:“王夫人这模样,是真的不心虚,不怕搜找。” 从萤:“阿禾不在这儿,但她明显知道咱们的来意,阿禾的下落与王氏脱不了关系。” 谢夫人问:“接下来你如何打算?王家九娘与十七娘仍在丛山学堂,要不要……” “不可。”从萤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咱们没有实证,贸然质问为难,反而落了把柄。” 王太尉在朝中举足轻重,王四郎又大胜归京,王家并非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即使谢氏也要顾忌几分。 从萤想了想说道:“今日随夫人出行的侍女与我身形相仿,我想借身衣服穿。” 两人装模作样在王氏府邸逛了一圈,又故作失望地铩羽离去。 待登上马车,阿萤迅速与谢夫人的侍女更换衣服,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从王家尾随出来的盯梢下溜走,快步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她马术不精,本想拦路租驾牛车,一听要往鬼哭嶂去,纷纷摇首摆尾跑了。 阿萤别无办法,正犹豫是否要独自骑马时,一驾外观古朴、刻意做了旧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车帘被一只苍削如玉的手挑起,端坐其间的晋王甚至未来得及换下朝服,冠间赤珠衬得眉眼端方,像一尊将被抬去游行的俗神像。 她张了张嘴,回身瞧瞧,晋王府的侍卫并未跟上来,那他怎么…… 晋王朝她伸出手,将她带入马车中,一瞬间他的动作几乎要拥她入怀,却又克制着放开。 天知道他差一点又没追上…… 心中焦灼渐渐平息,晋王眼尾带笑,语气却不大高兴:“说你谨慎惜身的人真是瞎了眼,敢一个人闯土匪窝,我看你胆子很大。” 从萤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晋王:“我猜的,能掐会算,带上我你不吃亏。” 从萤:“……” 太金贵了,有点怕土匪窝的空气呛着他。 然而正如她没有推辞谢夫人的帮助,晋王的好意令她更加难以拒绝。 她为救小妹愿不惜性命,可孤身上路时仍会感到惊惶,直到方才见到晋王,她承认,刹那感到的先是安定和惊喜,然后才因理智而生出各种担忧。 眼下可如何是好? 从萤(重生) 第51节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气。 山路上雨雾弥漫,前后皆不见行人,除却驾车侍卫与马儿,这方静谧湿润的天地间,竟只剩从萤与晋王 对坐。 为免她不自在,晋王执卷看书,偶尔想起来才翻一页,时快时慢,明显心不在焉。 最后索性不装了,搁下书,只专心盯着从萤。 从萤只好说些什么:“我想起第一次与殿下同行,也是此刻的天气。” 只是那时因不知晋王的意图而感到忐忑,如今虽前路未卜,晋王的存在却让她感到心安。这心安的感觉,像是从前见到三公子时一般,如今分给了另一个人,又让她感到些许窘迫。 她的五味杂陈都写在脸上,生怕他接了什么让她更难堪的话,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早朝,殿下见到骠骑将军了吗,听说他很年轻。” “见到了。”晋王说:“虽然年轻,不过尔尔。” 从萤:“可听说他又要进爵了,三十封侯,在本朝并不多见。” 晋王嗤然轻笑:“若当年谢三也去西北,今日怎会轮到王四沐猴而冠?可惜……谢三那时年纪太小,拗不过谢相,偏又姓谢,皇上也不会容许谢家再出个将军。” 接着他又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若去了西北,就遇不上你了。” 从萤:“殿下竟然对三公子如此熟悉。” 熟得好像趴在谢家墙头写过起居注一样。 晋王长睫落下,笑得似真非真:“也许我曾与他同吃同住同长,但你只瞧见他,没瞧见我。” 从萤:“……殿下真有奇思妙想。” 她只当是问到了机密,晋王不想回答,扯了个玩笑话敷衍,便没有深思。 晋王也没解释,继续说道:“不过谢三倒是把你劝告的话听进了心里,意识到了鬼哭嶂的土匪有猫腻。今日早朝,王兆深请旨要上山剿匪时,谢三不顾淮郡王的拦阻,站出来与王兆深相争。” “那他争过了吗?” “没有。” 从萤:“……” 晋王正要解释原因,马车骤然一停,从萤聚精会神未提防,整个向前扑进了晋王怀里。 晋王看似孱弱,手劲儿却大,牢牢扶稳她,从容一笑:“鬼哭嶂到了,容我换身衣服。” 从萤背身过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约一炷香后,望着晋王换好的衣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 话说今天清晨,谢玄览在西大营好一番布置后,直接去城门迎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 凤启帝给了王兆深极大的体面,大开承天门,令淳安公主率文武百官亲迎。 然而王兆深似乎被淳安公主将其妻印信投湖之事惹怒了,故意在淳安公主面前御马不下,以一副俯视的姿态说:“劳公主一妇人相迎,却不知我朝好男儿何在?” 此言挑衅之意,令公主党义愤填膺,世家党幸灾乐祸。 这本不关谢玄览的事,他只负责接管王兆深的从兵,待清点罢人数,发现比他昨夜所见少了四千人,不由得气笑了:“小子贼胆,在京畿藏这么多重甲兵,是打算造反吗?” 他便见不得王兆深小人得志,拾起城楼上的神臂弓,以细鼓槌作箭,张弓如满月,隔着数丈的距离,一槌射中了王兆深的马前膝。 马腿弯折,王兆深猝然滚下,华丽的金盔先着地,“当”地一声,正正好给淳安公主磕了个响头。 耳边传来谢玄览高扬的嘲讽:“我朝好男儿,头真响啊!” 这场景实在太滑稽,公主党与世家党皆笑作一团,只是世家党们捂着嘴收敛地笑,在王兆深怒目扫来时迅速正容,一同指责谢玄览不成体统。 甘久低声问淳安公主:“殿下,谢三这是什么意思?” 淳安公主无喜无怒:“狗咬狗罢了。” 王兆深很想跳上城楼将谢三收拾一顿,只是念着另有要事,不得不暂忍一口气,更衣入朝。 很快他就后悔没削谢三了。 根据王氏和淮郡王的安排,此时云京城外二十里远的鬼哭嶂正山匪泛滥,杀人越货,祸及云京百姓,引起了极大的民怨。 谢玄览的哥哥谢玄知派人上山剿过一回,因淮郡王从中通风报信,并没有什么成果。 朝堂内外隐有流言,说谢氏和贼寇勾结,每次出兵剿匪,连贪朝廷粮饷加收贼寇孝敬,起码赚得二十万两。谢玄知气坏了,为谢氏清誉,主动请辞剿匪事,王太尉自然允准,剿匪的重任就空了出来。 今日王兆深入朝,受凤启帝嘉奖后,马上提出要上鬼哭嶂剿匪。 他说得情真意切:“臣既率三千勇兵归京,岂忍见天子卧榻之忧,京畿百姓安危之患。若朝中无人可担此重任,臣愿即刻上山剿匪,妖氛不扫,誓不进爵!” 这番经幕僚润色过的说辞,到底是有气势,朝臣们纷纷点头。 不料谢玄览也跟着跳出来:“臣也一样,臣也想去!” 王兆深眼皮狠狠一跳:“你凑什么热闹?” 谢玄览:“京畿本是二十四卫的辖区,我哥不想干,自然轮到我上,王将军才是来凑热闹的。” 王兆深冷笑:“听说谢氏在鬼哭嶂修私宅,我看你想剿匪是假,想捞钱才是真。” 谢玄览:“那就要问问淮郡王殿下,这鬼哭狼嚎的晦气地方,到底是谁想住。” 被点到名的淮郡王不得不站出来说道:“谢氏修宅子,未必与剿匪有关。” 他当面端水,王谢二人争执不下,凤启帝转头问淳安公主:“淳安,依你看呢?” 淳安公主说:“儿臣另有合适人选。” “说来听听。” “儿臣的驸马宣向翎。” 宣驸马早因春闱改卷一案被褫夺了官职爵禄,如今是养在公主府的一个废人,众人齐声反对,唯独谢玄览赞同道:“若宣驸马掌军,臣愿为副将同行。” 谢氏虽与贵主势同水火,但在剿匪这件事上,两人默契地一起排挤王兆深。 朝堂上的王家人脸都黑了,连王太尉都有些站不住,朝淮郡王暗示地咳嗽了几声。 淮郡王心里急得火燎狗咬一般,他当然知道此事断不能叫谢三去,此泼皮出尔反尔,前几日喝酒时分明答应过他,不插手鬼哭嶂剿匪的事! 淮郡王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件事,虽不知有用没用,权先死马当活马医。 他凑近谢玄览,低声说:“你未婚妻的妹妹走丢了,昨夜带着你刚讨去的那个小姑娘,正大闹谢家学堂呢,后宅都起火了还不管管,何必掺和剿匪的事?” 谢玄览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你说什么?” 淮郡王:“不信你去问大表哥。” 谢玄览不顾朝会不可交头接耳的礼仪,挤到谢玄知身边询问可有此事,谢玄知点点头:“今早听你嫂子提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谢玄览吸了一口凉气,上前向凤启帝请罪道:“剿匪的事臣不去了,臣腹痛难忍,先退一步。” 说罢不待凤启帝挥手,人已大步流星迈出了朝堂。 第44章 杀人 谢玄览一路飞驰归府,闯进丛山学堂,没见到姜从萤,只见到了穿着她衣服假扮她的侍女。 侍女老实交代道:“离开王家后,四娘子中途就悄悄下了马车,没说去哪儿。” 既然怀疑了王家,那她所去之地必与王家有关,加之她前几日提醒过王家与山匪勾结的事,谢玄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折身往外走,恰逢侍扈从来汇禀早朝的结果:“没有您支持,贵主未能争过骠骑将军,剿匪的之任交给了他,另命淮郡王监军……三公子,您去哪儿?” 谢玄览脚下一转:“先去公主府。” 淳安公主下朝归来,席未暇暖,听罢谢玄览的来意,抬手将茶泼在了他脸上。 谢玄览一抹脸上的茶水,眉宇更显清冽。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愿助公主上鬼哭嶂剿匪,现在就走。” 淳安公主冷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吗?方才在朝堂上,本宫给过你机会,你转头跑了,满朝文武笑我妄想与谢氏合作。如今王兆深奉旨剿匪,你又来公主府讨嫌,莫不是耍着本宫玩儿?” 谢玄览说:“这次是真的,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王兆深在鬼哭嶂藏四千重甲亲兵,扼云京东南官道,有谋反之嫌,请公主借此名义,我出兵马,咱们现在就走。” 淳安公主见他着急,反而不急了:“我信你?” 谢玄览解下燕支刀押在淳安公主面前,此刀宝贵,淳安公主仍觉不足:“除非你跪下,以谢氏阖族性命起誓。” 谢玄 览撩衣摆下跪,痛快照做。 然后说道:“一炷香内动身,我欠公主一个人情。” 无论是能抓住王兆深蓄兵的把柄,还是谢玄览的人情,淳安公主都十分心动,决心担下这抗旨的名义,叫甘久速往传令,自己起身入室更衣。 宣驸马闻讯赶来,难得见他仍有关切,却并不赞成此事:“若王谢暗中联手,请君入瓮,公主将会有大麻烦。” 淳安公主说:“谢相倒有可能,谢玄览不会。” “公主要赌?” “不赌,知人罢了。”淳安公主仿佛奚落道:“清高磊落的世家公子,不屑于阴谋诡计,宁殒身不损节,不是吗?” 这话是宣驸马当年所言,他不由得哑然。 眼睁睁见她握令箭往外走,错身而过时,仍忍不住说道:“我随你一起去,万一王兆深狗急跳墙,也好有个照应。” 淳安公主笑道:“那本宫岂不是腹背受敌?” 宣驸马道:“外人面前,你我的恩怨可以先放一放。” 淳安公主最终同意了他随行,宣驸马来不及更衣,只在素氅衣外套了甲胄,一行人在南城门外与谢玄览调集的卫军汇合,向鬼哭嶂的方向开拔。 * 从萤被反缚了双手,黑布蒙头,任人押着缓步往前走。 过哨岗时,听见粗鲁喝止声:“站住!” 身后那人似乎出示了什么物凭,又与放哨的对合暗语,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变得恭谄起来:“原来是那边的兄弟,怎么还弄了只雀儿?” 身后那人道:“回笼雀儿,还被啄了,晦气。” “难怪看您走路不利落,这雀儿好身段,劳您亲自抓回来,长得也俏吧?” 从萤(重生) 第52节 “龙二爷的货,不该你多问。” 声音年轻却威重,天然就有凌人的气势,恭谄的声音连忙放行:“兄弟慢走,吃好玩好!” 待过了岗哨两道弯,一只手摘了从萤的蒙头布,她转身要说什么,又被那狰狞的鬼头面具吓一跳。 面具下的眼睛轻笑弯起:“我也觉得王四太没品,这羊骨头有股腥味儿。” 听是羊骨,从萤脸色微缓:“我本打算冒充王十七娘的婢女,借传信的名义混进来,果然不如殿下准备周全,不仅衣物齐备,连进寨的暗号都知道。” 晋王:“我说过,我能掐会算。” 对他的神通广大,从萤已有些见怪不怪了,此刻只是盯着他含笑的眼睛,因莫名的熟悉而轻蹙起眉心。 她并不是故意要想起谢玄览,但…… “前面有人,”晋王重又将黑布罩在她头上,“继续往前走。” 两人仍维持押解的姿势往上走,从萤因看不见路,只专心用缚在身后的双手搀扶着晋王,缓解病腿给他带来的苦痛。 其实凤子龙孙,本不必亲蹈虎穴,受此惊险折磨。 晋王好似有读心术,低声开解她道:“淮郡王借谢氏的名义从刑部调走这些囚犯,表面上是给谢氏修私宅,实则交由独眼龙带上山当山匪,好给王兆深当活靶子。王兆深不仅想立功,还想借机在此私藏亲兵,倘若放任这两人勾结,天子将有卧榻之患……所以我此行,非只为了你。” 他声音虽轻,字字却如紫电惊雷,三言两语揭开了这背后牵扯的巨大秘密。 从萤心跳微微加快:“那殿下在其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怀疑这里面有我的手笔?” “殿下的确知道的太多了,但……”从萤顿了顿,“自我第一眼见殿下时,就知道殿下非阴诡之人,我看人的感觉,倒一向没出过错。” 她只是想知道晋王要什么,除了情意,她能以何报偿。 她又想到另一件事:“若王兆深打算在此藏重甲兵,那先前山匪劫掠的财宝和买走的少女就都有了用处。我料想,王十七娘定是知道一些内幕,觉得这样处理既掩人耳目又方便,所以把阿禾和卫音儿一起送到了山上。” 晋王:“那这回可是王家自寻死路。” 前世亦有借匪屯兵之事,只是没有牵扯到身在后宅的阿萤和她小妹。 所以那时他剿平山匪后没有再关注过鬼哭嶂,直到后来淮郡王谋反,王兆深与藏在东南鬼哭嶂的重甲兵合围云京,他才知道淮郡王祸心之深。 前段日子,他已写信提醒过谢玄览,本不想过多干预,偏偏阿萤被牵扯了进来。 看来是天命要他不得脱身。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从风声判断,他们似乎来到一片开阔的地界,从萤侧耳,听见了沉重的夯土声和凿木声。 “他们在建箭楼,”晋王低声说,“再往前,就到寨子的本营了。” 又有人来查验身份,有晋王这身行头护着,加之他态度从容,应答如流,并没有遭到什么为难,被恭敬地请进了寨子里。 此时寨子里的山匪都在外夯土营建,晋王解了从萤的罩面,指着面前一片开阔的土屋木楼说道:“议事堂后面的二层小楼是独眼龙的住处,此人贪婪多疑,他的住处必然有暗道,既能通往堆积财宝、关押女孩儿的地牢,也能通往山寨外,方便他随时逃走。” 从萤点头:“今日王兆深入京,此时独眼龙应不在土楼,咱们先去地牢?” 晋王亦作此想,二人照旧假装要押解逃跑的“雀儿”回去,一路光明正大进了木楼,绕下曲曲折折的土阶,在木栅门前举起了火把。 火光照亮空旷的地牢,以及地牢里许多双惊恐的、折射泪光的眼睛。 一个,两个……数不清,起码有上百人,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不等,或是各处买来的,或是偷来、抢来的。 从萤握着火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滔天的愤怒与苍白的无力感交织,直到她听见一道孱弱的、犹豫的声音:“阿姐,是阿姐吗?” 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从一群羊羔般的少女中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阿禾的脸高高肿起,青紫一片,说话的声音也不利落,一看就是挨了饿,也挨过打。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见到姐姐的第一面就扑进怀里大哭,而是急迫地道:“这里可怕,阿姐快走,阿姐,音儿病了,你能带她走吗?” 卫音儿所受摧残远比阿禾更甚,她缩在角落里慢慢喘息,唯余一双眼睛仍然黝黑,倒映出火把的光。 她对从萤说:“阿姊别担心,他们掳了这些姑娘,听说是要招待什么人,所以只是关着,没有将阿禾怎么样……请阿姊赶快带她离开,下山报官,若能救我们一命,我们感激不尽……求求阿姊……” 从萤抹去脸上的泪,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兆深已成功请旨剿匪,不知何时就会带兵上山,何况这是天子亲命,下山报官,又能报哪个官? “你们必须现在就走。” 从萤回头望向晋王,见他点头,说道:“咱们先去找找暗道。” 两人沿土阶往上走,迎面撞上一个下来巡逻的土匪,只见晋王不知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刀锋一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割穿了土匪的喉咙。 土匪的眼睛尚未闭上,沿着土阶骨碌碌滚下去。 看见尸体,从萤下意识攥紧了火把。 晋王正要将她护在身后,却听她说:“殿下,能教我吗?” 晋王望向她:“你想杀人?” 从萤说:“我想试试,万一能给她们找一条生路呢?” 晋王握着匕首的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他上辈子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中练出来的招式,简单利落,直取性命。这一世虽然仍记得招式,却因力度不够,险些折了自己的手腕。 他将匕首递给从萤:“来,到我身前。” 逼仄的地牢土阶上,晋王握着从萤的手,一遍遍地矫正 她的力度和角度。 从萤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直到连续三次挥刀都得到了晋王的认可时,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去试试。” 独眼龙起居的这座木楼外有两个土匪,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见迟迟不回转,怀疑是在里面偷吃,正嬉笑骂着要下来。 土阶拐角处,火把的光被扭曲拉长。 从萤与晋王对视一眼,晋王默契地退到阴影中,从死去的土匪身上拔了刀,随时准备帮她。从萤则将匕首背在身后,假意摔在台阶上,面对走近的土匪,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那土匪猥笑着走下来:“果然在里头偷吃,还差点放跑一个,呦,长得俏啊!” 他一手擎火把,一手来抓从萤,从萤故作哭喊挣扎,趁他俯下脑袋之际,挥出匕首的同时下意识闭眼—— 她听见刀锋割裂皮肤的声音,腥热的血液溅在她的睫毛和脸上。 她的角度是对的,力量也并不弱,但这土匪脖子上挂了一根麻绳,稍稍阻滞了刀锋,所以这一刀虽然割中了他的喉咙,却没能将其一击毙命,就在从萤闭眼的瞬间,他也朝从萤挥起了刀。 呛啷! 晋王出刀架住了土匪的刀,可惜他的力道不比前世,只好以另一只手握住刀刃,想硬生生将其掰开。 从萤发觉不好,连忙又在那土匪喉间补了一刀,这才使其毙命,倒落下去。 晋王的手正往下滴着血,他靠在墙壁上,不知是因为力竭,还是因为后怕,默不作声地大口喘息。 “是我的错,我不该躲闪闭眼,对不起……” 从萤心里自责死了,捧着晋王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一颗一颗,像是烫在他心口一样。 晋王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为她擦泪,温柔安抚她:“你已经做的很好……让我抱你一下,行不行?” 他真的一拥即放,仿佛只是确认她的无恙,然后随意割了布条缠上手。 从萤也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走,我们上去找暗道。” 这回她要走在晋王身前,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扶着这位连病带伤的弱男子,摸索着沿着台阶往上走。 突然,晋王拽了一下从萤的胳膊,示意她噤声。 从萤侧耳,听见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木楼,将楼板踩得直震,听动静不止一个壮汉,因见木楼守卫没了影儿,正生气地骂骂咧咧。 晋王正了正脸上的面具,示意从萤躲回去,他要往上面走。 从萤抓住他,急促地摇头,昏暗的地道里,她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明亮,闪着忧虑的光。 “没事的。”晋王碰了碰她的脸,“我能掐会算,自有办法。” 决不能让阿萤上去,也决不能失败。因为晋王认出了这道粗犷的声音,正是这里的匪首独眼龙。 第45章 做戏 独眼龙简直烦躁得想杀人。 今日骠骑将军入京,他早早就潜进城里等着,可非但将军不见他,连将他放出刑部大牢的狄大人、与他喝过酒要过人的淮郡王也都不见他。 只说让他回鬼哭嶂等着。 “娘的,这些个笑面狐狸,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到底是等什么?” “自然是等死。”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将独眼龙吓一跳,他跳起转身的瞬间拔刀出鞘,见一身形颀长瘦削的男人走出地道口,脸上戴了一副熟悉的鬼头面具。 独眼龙认得这面具:“原来是将军身边的兄弟,之前在刑部大牢里见过你。” 晋王当然听出了这试探,冷笑道:“你认得这面具就好,之前的兄弟已经死了。” 又说:“他死了,我也会死,你更得死。” 独眼龙拔刀劈来,晋王侧身闪开,厉声道:“是王将军要你死,我来提醒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独眼龙狐疑:“我对将军有大用,他为何要杀我?” 晋王:“你的用处无非是替他开凿鬼哭嶂,然后做他剿匪立功、据守此地的名义,也许他如今正在前来剿匪的路上。” 听了这话,独眼龙哼笑道:“将军要假意剿匪,此事已提前告知过,我看你居心不良,是来挑拨离间的吧?” 王将军带兵从北边上山,叫他带兄弟们躲进南边密林,过两日自会派人接应。 晋王缓缓摇头叹息:“剿匪并非假意,你们预留逃生的南边密林里,如今正藏着四千重甲兵,等着将你们一锅端。” “重甲兵?”独眼龙脸色微变:“这不可能。” 晋王:“你大可亲自去瞧瞧。” 独眼龙拔腿就要去,走了两步又旋回身,眯起三角眼,将晋王上上下下打量,目光落在他似乎受伤的手上。 他拨开晋王,要下地牢查看,晋王抬脚紧随其后。 从萤(重生) 第53节 独眼龙警惕:“你跟来做什么?” 晋王:“难道我猜错了,大当家不准备将我看住,然后去南边密林求证是否有埋伏吗?” 独眼龙:“是又如何,你若敢耍我,我回来割了你的头给将军赔罪。” 晋王笑了笑:“实不相瞒,方才我叫两位小兄弟去找你,又见地牢里许多细皮嫩肉的雀儿,忍不住上手玩一玩,结果有个雀儿格外烈性,隔着栅栏被啄了一口。” 说罢自嘲地扬扬手:“我还没玩儿够呢,让我挑一个,边玩儿边等大当家的好消息。” 独眼龙不爱女人,更看不起连女人都制服不了的男人,鄙夷地啐了一口,却默许了晋王的要求。 此人似乎知道许多内情,万一他说的是真的,还真不能得罪。 地牢里已被恢复得完好如初。 方才晋王与独眼龙周旋时,从萤带着几位姑娘,将两个土匪的尸体抬进地牢最深处,用干草层层遮盖后,蹲坐其上,掩盖痕迹。然后重新锁了地牢的木栅门,将尸体身上摸来的钥匙交给卫音儿保管。 她低声叮嘱这些女孩儿:“这栋楼里有密道通往寨外,我猜在楼的另一侧,靠近独眼龙的卧房。待会儿若起乱子,你们见机行事,希望能找到密道逃出去。” 阿禾惊惶:“阿姐呢?” 从萤摸了摸她的头,不言语。 幸而地牢昏暗,独眼龙没有发现溅在墙壁上的血迹,他擎着火把往地牢口一照,见锁链完好,里头的姑娘仍像羊羔一样缩在一起,心里稍稍安定几分,对晋王说:“你挑吧。” 晋王站在地牢前,目光自从萤脸上滑过,却没有停留。 独眼龙仍在盯着他,揣测他的动机,倘若揣测不出,他会一直不安心。 晋王先指了卫音儿:“是她咬的我,我就要她。” 独眼龙眼中精光一闪。 这卫音儿是王十七娘子派他亲自抓来的,乃是十七娘子的仇家。独眼龙记得十七娘子说过,她在外面还有个哥哥。 不由得心想:这小子不会姓卫吧? 倘若姓卫,一切就说得通:他妹妹被掳走,他记恨王家,所以冒充将军的人上山,想要挑拨自己和将军的谋划…… 未必只是挑拨,他的鬼头面具、衣着暗号,以及对王将军的了如指掌,让独眼龙也不敢全然忽视他的话。 独眼龙得意于自己的洞察,冷笑道:“她不行,你换一个吧。” 晋王态度有些急了,偏只要她,独眼龙三角眼一瞪,作势要拔刀:“我说不行就不行,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俩一道归西?” 晋王后退一步:“你可不能杀我,我还知道王将军很多秘密!” 独眼龙怒瞪着他,晋王只好叹一口气罢:“那我换一个,我要最俏的。” 他忍气吞声、不情不愿地指向从萤:“大当家可别舍不得。” 独眼龙瞥了一眼,确实漂亮,没什么印象,想来无关紧要,就点了头,叫人把她放出来,与鬼面男子一起看管到另一处土楼里。 这处被看管起来的土楼是简陋的客厢,正厅摆着桌椅,推开东侧木门,里头是一张土炕,铺着质地粗劣的被褥。 二人被推进东屋落锁,看守他们的土匪站在正厅不走,似乎还趴在门上听热闹。 从萤指着门口小声问晋王该怎么办,她脸色透红,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尴尬的缘故。 晋王的心情比她更微妙。 “权宜之计,需要你受些委屈。” 晋王走向她,眼见她浑身绷紧、如临大敌,心中五味一时皆化作好笑。 他低了低头,小 声问从萤:“那个……你会叫吗?” * 王兆深率领军队,旌动旗明、浩浩荡荡往鬼哭嶂行进。 约十数里远,身后百夫长追上来急禀:“淳安公主率军队追来,约有千人,看其号旗玄底金狼,像二十四卫的人手!” 听了这话,监军的淮郡王脸色微变:“谢玄览?他疯了吗,竟然真敢和贵主勾结?” 王兆深更是骂骂咧咧:“我又不是去掘他家祖坟,鬼哭嶂到底有什么,非要追着我不撒口!” 淮郡王说:“只怕他们对山上的事有了觉察,绝对不能让他们跟着上山。” 王兆深问:“殿下认为该如何?” 淮郡王安排道:“请王将军在此阻拦贵主,最好将其劝返,我先行去南边密林,确保四千兵士的安全。” 王兆深觉得换过来更好,由自己去安置藏兵,淮郡王留下应对贵主。但他知道淮郡王有些害怕贵主,不愿与她正面对上,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这番安排,与谢玄览所料几乎一字不差。 谢玄览对淳安公主说:“公主去阻拦王四,我带人绕路山南包抄。方圆六十里地势显明,唯有南山密林可藏人,那四千重甲兵若不在悬崖下,就是在密林中。” 淳安公主睨他一眼:“本宫没那么信得过你,除非驸马与你同去。” 谢玄览想了想,简直求之不得,点了一队精锐兵将,与宣驸马悄悄绕路去了。 他一路疾驰如飞,马蹄溅尘如雨,遇嶙峋山石亦不避让,除宣驸马尚能跟随外,麾下精兵都快被他甩得看不见影儿了。 宣驸马问他:“三公子如此心急,莫非要上山救什么人?” 谢玄览否认道:“手痒,着急立功罢了。” 二人虽走得晚、绕了路,脚程却未比淮郡王慢多少,在鬼哭嶂山南谷口处,正撞上四千甲兵整顿行装,准备由淮郡王带着,悄悄迁往嶂底悬崖隐藏。 谢玄览朝他打了个呼哨,淮郡王看见他,脸都绿了。 勾结山匪、私藏兵甲乃是杀头的大罪,纵然郡王身份尊贵,也免不了要夺爵受刑。淮郡王一时既怒又慌,慌着慌着恶向胆边生,见谢玄览和宣驸马只有两个人,不由得动了杀念。 谢玄览却先他一声开口:“表兄是来捉赃的吧,看来我速度没你快,到底被你抢了先。” 淮郡王:“……?” 谢玄览视淮郡王身后黑压压的兵士如无物,驭马缓缓走近他,压低声音对淮郡王道:“表兄,我好歹喊你一声表兄,将来要喊你一声妹夫,你我两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必要闹得这么难堪呢?我既然敢来,身后就不止一人。” 淮郡王惊疑不定:“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览:“只要你断了倚靠王家的念想,现在随我上山剿匪,查出私兵和剿匪的功劳都是你的,若有罪责,贵主替咱们担着。” 没有他爹英王在旁指点,淮郡王一时少了主意。 他自己琢磨一番,竟然觉得谢玄览说的颇有道理。 谢氏只是不想被王家取代,不是非要取自己性命,比起被举发后沦为阶下囚,出卖王氏、明哲保身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淮郡王思虑半晌后拿定了主意,顺着谢玄览的话说道:“不错,我正要自南边包抄上山剿匪,没想到王兆深还在此地藏了私兵,实在居心叵测。” 谢玄览笑了笑:“私兵且交给宣驸马点检,你我现在就上山。” * “不要碰我,放开!” “救命,救命啊……” 门里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尖叫,间或听闻布帛撕裂、桌椅碰撞,两个土匪趴在东屋门上,听得津津有味,想从门缝里瞭两眼,只见土炕上被褥耸起,正好挡了视线。 刚开始,从萤放不开,喊得干巴巴的,一听就是假戏。 晋王没办法,抓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土炕上拖,冷着脸作势真要去掐她的脖子,撕扯她的衣服,从萤被他一吓,忽然就无师自通,学会了边哭边喊,声嘶力竭。 晋王配合着在一边抖被褥、撕布帛。 这一幕实在有些荒唐,就这样捱了近半个时辰,从萤倒是越哭越起劲,晋王却渐渐忍不了了,想着若独眼龙再不回转,他可就要踹门出去,宰了那两个听墙角的杂碎。 然而变故比独眼龙来得更快。 谢玄览与淮郡王各带部分精锐,自南边密林闯上山寨,他疯了一般见人便杀,刀箭齐用如砍瓜切菜。土匪虽然人多势众,也知道他不好惹,渐渐都转去围攻淮郡王,淮郡王在后面大呼小叫,谢玄览却头也不回,径直冲到山寨里面。 他循着姜从萤的哭声,一脚踹烂了土楼正门。 两个土匪先见一道寒星般的刀光,然后才看见刀光后的挥刀人,尚不待张口,头颅已沿着刀刃骨碌碌滚落。 紧接着,谢玄览挥刀砍断东屋门锁,整扇杉木门向内砸倒,透过激起的扬尘,他看见了土炕上的景象。 戴鬼头面具的男人正压制着姜从萤,对她图谋不轨,而姜从萤衣发凌乱、满面泪痕,望过来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惊恐。 谢玄览的心骤然紧缩。 她一定吓坏了。 于是他利落地张弓搭箭,瞄向那鬼面畜生,即将松开弓弦的时候,却见姜从萤扑着护在那人身前,嘶喊道: “住手!不要杀他!” ----------------------- 作者有话说:谢玄览:英雄救美!等等……不对。[小丑] 第46章 心冷 谢玄览死死地盯着眼前一幕,像因顾忌而压抑暴怒的头狼,浓烈的眼神在眉弓阴影中寒芒尽显。 他止住了一瞬的杀机,却没有弛弓,箭刃仍对准了鬼面人的眼睛——那双惊讶的、透着诡异熟悉感的眼睛,令谢玄览浑身不舒坦。 这短短的一瞬,从萤护在晋王身前,后脊已被冷汗浸透了。 她无暇细思谢玄览的来历,眼下想的是如何周旋才能保晋王无恙,她小心翼翼对谢玄览道:“事情真相并非你眼前所见,他没有对我如何,其实他是——” “晋王”二字尚未脱口,淮郡王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 “谢子观你撒什么疯,人都被你砍光了,口供怎么办——噫!天爷!” 淮郡王被土楼里的场景震了一下。 他认得姜从萤,见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受歹人挟持,眼睛一转便知发生了什么。他掩不住幸灾乐祸地痛惜道:“我说你怎地如此疯急,原来……唉,事已至此,节哀顺变吧。” 谢玄览刮了他一眼。 淮郡王见他迟迟不放箭,“啧”了一声:“你还犹豫什么,这女人都被糟蹋了,救下山岂不让人耻笑你?不如一箭穿俩,放火烧了干净,回头我帮你作证,就说是山匪干的,咱们另寻一门好婚事。” 谢玄览冷声压不住怒意:“闭嘴!你想替他死吗?” 经他一喝,从萤的状态明显更紧张,她没想到淮郡王竟然也来了。 从萤(重生) 第54节 方才她担心的是谢玄览急怒下的误伤,以为只要解释清来龙去脉,纵不能取得他的谅解,也可保住晋王的性命,可是淮郡王一来,整件事意味就变了。 今上无子,群臣曾力荐淮郡王为嗣子,今上却将晋王推出来敷衍他们。晋王虽不理政事,却的的确确挡了 淮郡王的路,倘若他今日不明不白死在鬼哭嶂…… 正如方才淮郡王所言,“山匪所为”、“烧个干净”,恐怕他真能做得出来。 而谢玄览如今的立场,从萤尚拿不准,不敢赌。 情急之下,她用哀怜的哭腔喊了一声:“三郎。” 面前的谢玄览,与身后的晋王,皆是蓦然一顿。 谢玄览的怒意仿佛消了些,蹙眉盯着她,似迷惑似担忧。 从萤恳切解释道:“我妹妹被独眼龙抓了来,这位……鬼面兄,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假意如此,是想将消息告诉我,又免得旁人怀疑。” 谢玄览问:“那他说了吗?” 从萤忙点头:“说了,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淮郡王在一旁抱臂嗤然,指指从萤又指指鬼面兄,对谢玄览道:“这么拙劣,你不会信了吧?” 谢玄览声音冷沉:“你再不滚,我要杀人灭口了。” “好好好,”淮郡王连忙袖手,“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我继续去搜独眼龙。” 屋里只剩他们三人,谢玄览放下弓箭,朝从萤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 身后的晋王轻轻敲了敲从萤的后脊,示意她安心去,从萤慢慢起身整衣,在这二人水火交织的目光中,试探着走向谢玄览。 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不能让谢玄览再关注晋王的存在。 风吹得她肌骨泛凉,谢玄览解了披风为她系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然后抬起手,将她缭乱的鬓发理顺绕在耳后。 动作轻缓,仿佛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从萤没有受什么伤,只有方才情急间扑到晋王怀里时,额头撞上面具一角,此刻有些泛红。 谢玄览的指腹擦过那处,低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疼吗?” 从萤摇摇头:“有惊无险,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我和淮郡王从南边密林突袭上来,与贵主合拢围山,眼下已控制住局势,正准备搜山。” 从萤又是一惊,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贵主也来了?不是说……” “什么?” 不是说贵主没有争过骠骑将军吗? 只是这消息是从晋王处听来,从萤转了话题:“既然大势已定,我想去寻我妹妹。” 她心里想,虽然贵主和晋王的关系也一般,但贵主为人矜傲,不屑趁人之危,若晋王能脱身去寻她,总好过落在要你死我活的淮郡王手里。 只要她将谢玄览带离此处。 “三郎,”从萤低声靠近他,“你陪我去,行吗?” 谢玄览笑了笑:“当然行。” 他护着从萤转身往外走,似乎已忘了屋里还有一号人。从萤心里始终悬着,直待迈出门槛,正要微松一口气时,谢玄览却突然顿步旋身。 他拔刀出鞘的速度实在太快,从萤只见一道青光朝内劈去,一时肝胆俱裂:“不要!” “咔嚓!” 刀尖在鬼面兄脸前停顿,距离、力度都控制得刚好,鬼头面具碎裂,露出了晋王苍白秀逸的面容。 晋王凝眉叹息一声。 他倒是神情沉静,丝毫没有性命之忧的紧迫,却有人关心则乱,再次飞扑在他身前,张臂护着他时,被吓得失了血色的唇止不住地发抖。 “他好歹是亲王之尊,三公子,求你冷静些……” 可惜她说的每个字,听在谢玄览耳中,无异于引雷挑衅,他一时竟被气笑了:“图穷匕见,便不肯唤我三郎了?” 从萤一时竟不知他是喜还是恶,颤声试探着道:“……三郎,求你冷静些。” 谢玄览一把将她从晋王身前拽过来,她下意识想要回身关切,谢玄览将她禁锢得愈紧,仿佛他心里也绷了一根力系千钧的细丝,再微有一阵风的刺激,就要崩断坠落,砸在他血淋淋的心头。 “姜从萤。”他一字一句质问她:“你为了他,骗我,求我?” 他咬牙切齿的冷笑听上去像自嘲:“何其有幸,能从你嘴里听见一个求字,宣德长公主要抽断你的骨头时,你没求过,贵主着虎贲卫围困姜家时,你也没求过,现在你为了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求我?” 从萤态度坚定望着他:“是,我求你,放过他。” 谢玄览如今只想活剐了他。 从萤说:“晋王于我有救命之恩,倘今日不能送他平安下山,我也不必回去了。” 这威胁虽然无耻却有用,她就是吃准了他会投鼠忌器,所以才有恃无恐。 谢玄览垂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我竟不知道,你们怎么就有了同生共死的深情厚意。”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兵甲碰撞,是找过来的扈从。那扈从一脚迈进门,正踢到了土匪滚在脚边的人头,他发出一声惊呼,又老老实实退出门去。 结结巴巴地汇禀道:“淮郡王殿下让属下来通传,说……说独眼龙好像跑了!” 谢玄览闻言便骂道:“脸上戳两个窟窿是喘气用的吗,跑了就去追,来问我做什么!” 想了想,确实也应该去看看,总好过杵在这僵持无解的局面中。于是他收刀入鞘,不再理会从萤,转身往外走。 从萤却三两步追上来:“还有句话。” 谢玄览说:“我不想听。” 从萤固执地要说:“我与晋王并无深情厚意,所以他帮了我,我欠他人情,更要偿还……这与你不同。今日你我之间已生了太多误解,若有能解释之处,我希望能少一些。” 谢玄览冷冷牵了牵嘴角:“是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有误会,可她对晋王的关心和紧张并非误解。 她的欺骗、哀求、威胁,都不是误解。 谢玄览一抬手,袖角自从萤手中挣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屋里,唯余满地狼藉,从萤神色微有迷茫,听见身后晋王的咳嗽声,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晋王平敛气息:“我没说话,是不想再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可是他……咳咳,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从萤闻言蹙眉:“殿下不要这样说三郎。” 今日这样的事,换了谁恐怕都难平心静气,至少他最后还是依从了她的请求,没有对晋王动手。 只是难免伤透了心,对她失望至极,也许此后再不会有这样一退再退的纵容。 从萤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要去找我妹妹,殿下将如何?” 她以为晋王会提出同她一起,然而晋王却道:“事不宜迟,你去吧,我自有办法下山。” 从萤对他的本事很放心,确实也再磨蹭不得,便点点头道:“望殿下一路顺利,若后会有期,安宁之所再见。” 她也匆匆走了,土楼里只剩下晋王一人,还有两具尸首分离的土匪。 此刻,他极力克制的颤抖才慢慢显现。方才从萤的心绪一直被谢玄览牵动着,并未发现他的脸色白得隐隐泛青,倘若幽深的眼珠不转动,简直没有一丝活人气儿,像画皮的傀儡,或经秘术处理的艳尸,死得比地上两具土匪还久的那种。 之前谢玄览的刀尖劈过来时,不止是劈碎了他的面具。 同时似有金锥刺入他神庭,令他的魂魄难以抑制地发抖,摇摇晃晃着要甩出他的身体。 每次靠近谢玄览时,晋王都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他的身体对自己的魂魄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也许是逆天道者受制于合天道者。总之,他会陷入昏迷,与谢玄览同感,时间长短,没有定数。 可是现在不行…… 他不能病倒在这里给阿萤添麻烦,还要她再次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个不开化的混账。 晋王竭力想要保持清醒,他四处摸索固魂的金铃,终于想起来,更衣时他怕惹出声响,被他留在了马车上。 但他摸到了一支珠钗,是方才从萤发间掉落的。 于是他衔着那珠钗,一只手解开了另一只手上的绷带,沿着尚未结痂的伤口,慢慢再次割开。 希望疼痛能维持他的清醒。 第47章 选择 从萤重回独眼龙居处的地道,发现已是人去牢空,女孩儿们都趁乱跑了。 她举着火把,循着地上凌乱的足迹,果然在土楼北侧找到另一条暗道入口,深不见底,宽窄约可容两人并肩,正是她同卫音儿提过的可通往山寨外的暗道。 身后冷不丁响起谢玄览的声音:“你又打算独身前去吗?” 从萤转身,先看见他,又见他身后那两人,竟然是玄都观的倚云师姐, 牵着灰头土脸的阿禾。 “阿禾!” 从萤眼睛一亮,奔上前将她揽入怀里,紧悬许久的心猛得松懈,哽咽不已:“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吓死我了。” “阿姐……呜呜……音儿姐姐走丢了!” 阿禾被吓得神魂不定,涕泣涟涟,讲不清来龙去脉。倚云师姐解释道:“自你上回同我说了这事,我一路查到鬼哭嶂,没想到来得晚,已经乱了。这些姑娘们不知从哪里逃出来,被我遇上几个,阿禾也是我在草窝里捡到的。” 阿禾啜泣道:“他们杀人,音儿姐姐说……说让我别动,她就跑出去不见了!” 从萤问她:“卫音儿是去帮你把坏人引开?” “呜呜……我……我不知道……” “不许哭了!” 从萤声音有些严厉,阿禾被吓得立马止住了声音,只是眼泪仍憋不住,沿着她尚青紫的脸颊往下淌,擦也不敢擦。 想到她遭的罪,从萤立刻又心软了,柔声安慰她:“姐姐没有怪你,我是太心急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藏在哪里?” 阿禾犹豫着点了点头。 从萤说:“走,咱们去找她。” 见她又要去找人,旁观许久的谢玄览终是没忍住多管闲事,冷着脸同她说道:“料你就算找到她,也还要再去找其他人,我指几个亲卫给你,免得你再出岔子,我可分不开身救你。” 从萤(重生) 第55节 贵主和骠骑将军在山下僵峙,随时会有变故,谢玄览既要清剿余匪、又要看顾淮郡王别搞小动作,实在不能抽身亲自陪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能亲眼监督她不许再和晋王苟且生事。 从萤甚至没指望他还会援手,对此雪中送炭,倒是真心感激,温然对他笑了笑:“好。” 谢玄览又摘下挂在腰间的千里目抛给她:“把这个也带上,找人快些。” 从萤小心收好:“多谢三郎。” 谢玄览点点头:“量力而行,早些回来。”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消失在山寨外,转身又去调度扈从,沿着暗道出口,仔细搜寻独眼龙的下落。 * 鬼哭嶂南侧密林里,宣向翎也正与王兆深的四千重甲兵僵持不下。 与贵主和王兆深之间的敌对不同,宣向翎是跟他们太熟悉了,有几张还是曾侍于他麾下的熟面孔。 十年前,宣向翎尚未成为驸马时,曾是西北大营宣氏军的少帅。 而今他囚困云京,风光不再,他的扈从也落得认贼作帅、与山匪无异的下场。 宣向翎心生不忍,仍希望以言语相劝:“诸位此时释兵投降,尚可以不知情论,我和公主殿下会尽力保全诸位。” 对面的首领冷笑道:“听说驸马已被褫职,自身尚难保,怎可能顾全我等?怕不是想捉我们回去立功,讨好公主殿下吧?” 又有人说:“昔年少帅抛下我们,入京享荣华富贵时,宣氏军就改姓王了!” 宣向翎握着缰绳的手收紧:“诸位该效忠的乃是我大周天子,既不姓宣,更不姓王。” “戍卒生死凭将军,天子不知我,我不听天子!” 这是边关流唱的军中小调,首领放声嘲弄罢,略一正盔甲,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刀。 昔年旧怨与今朝新仇相叠,已有鱼死网破之意。 宣向翎阖目叹息一声,也拔出了腰际佩剑,带着淳安公主派给他的军队,围剿他多年不见的老部僚。 南边密林里,一时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惊起簌簌飞鸟如蝗。 …… “不能再往南边去了,得赶快去告诉三公子。” 从萤自千里目中望见南边起乱,忧心忡忡道:“这边乱了,只怕王将军也耐不了多久,若他不管不顾杀上寨子,咱们都有危险。” 她回头数了数方才找回来的姑娘,大概只有地牢里的半数,心中不由得沉了沉,自责道:“若我没教她们自己逃命,也许反而比现在安全。” 倚云宽慰她:“世事不可全料,唯尽心而已。” 事已至此,二人只好带着这些姑娘,由奉宸卫的亲兵护送,暂回山寨安顿。倚云留下照拂她们饮食休息,从萤则急急忙忙去找谢玄览报信。 谢玄览刚要下山,收到扈从的密探:“淮郡王的亲卫捡了一个死人,悄悄藏到另一边土楼里去了,正到处找淮郡王,看样子想邀功。” “捡个死人邀功?”谢玄览觉得奇怪,“看清脸了吗?” “看倒是看清了,但……”扈从有些不确定地挠挠头,怎么想怎么不可能,倒觉得是自己花了眼:“属下瞧着,那人长得跟晋王倒是很像。” 他随谢玄览夜探过晋王府,大概记得晋王的长相。 谢玄览听罢却倏然勒马,折身回山寨:“抓住那报信的人,让他的嘴永远闭上。” 扈从肃然领命,谢玄览则迅速往他说的土楼赶去。那报信的淮郡王亲卫还留了个人守门,守门的结结巴巴想拦住谢玄览,被他一刀背敲在后颈,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谢玄览跨进门,见被扔在土炕上的人果然是晋王。 他被绳子拖绑着,脸色苍白如死尸,手臂还在往外流血。谢玄览并指试了试他的鼻息,微若游丝,断断续续,已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 “若是真死了倒好。” 谢玄览冷笑一声:“可惜有人不愿你死,怕是要伤心。” 他站在土炕边,垂目端量晋王许久,实在想不通这病秧子有哪里值得姜从萤动心,除了瘸就是咳,甚至比不上杜如磐那个榆木脑袋。 越是想不通,就越是不舒坦,好像姜从萤和他之间另有秘密,偏将他排斥在外。 他厌恶这种被欺瞒的感觉。 也许可以趁现在杀了他……谢玄览心念微微一动。 他今日已杀了许多人,再添一个晋王,也不过是一抹刀刃的事。杀了他,然后推给淮郡王,从此他和姜从萤之间可以清净、亲近,再无人插足。 这念头如见光疯长的恶蔓,瞬息爬满了谢玄览的心绪,他神色未改,盯着晋王的眼神却变了。 风里沾着新鲜的血腥,吹进屋来,扑在后颈,像阎罗恶鬼吹了口蛊惑的凉气。谢玄览攥着燕支刀的手缓缓收紧,刀在鞘中颤颤铮鸣,理智和克制像一根不断被抻长的发丝,徘徊在崩断的危险边缘。 他拇指轻轻一推,一寸锋利的青光自鞘中泻出—— 这样做会有许多麻烦。 谢玄览斟酌着,企图劝自己放弃: 他本心不愿趁人之危,杀人栽赃,他此生将沦为鬼蜮小人;他已答应了姜从萤不杀晋王,不该对她食言而肥;晋王在朝中地位特殊,他若暴毙必起动荡…… 不能杀晋王的原因有很多,想杀他的理由只有一个—— 也许他死了,姜从萤会回心转意。 霎时间,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将他笼罩,他自嘲地心想道,原来他这样妒忌晋王,已经到了要暗室欺心的地步,原来情爱之事会令人这般魂不守舍,行难自主,摧心剖肝。 分明他才是手握屠刀的人,却偏偏只能任人宰割。 “罢了。” 谢玄览将刀刃推回鞘中,低声对晋王道:“本就是将死之人,若我动手杀你,才是叫你得逞。” 他也更怕哪天纸包不住火,被姜从萤知道了真相,会以怎样失望的眼神看他。 他转身要走,不巧从萤刚自扈从处得了他的下落,匆匆赶来,与他撞了了满怀。 她尚未觉察谢玄览惊诧心虚的神色,急急道:“宣驸马与王将军的藏兵打起来了,尚不知胜负,你——” 余光里瞥见了土炕上的晋王,从萤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见的,是晋王被绳索缚着不省人事,手臂上伤口仍在流血,而谢玄览握着刀,在她面前下意识往身后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谢玄览没有说话,任由她一把推开,张臂拦在他与晋王之间。 她的神色那样惊惶,嘴唇几乎失了血色,正用方才他臆想中的那种大失所望的眼神看着他。 谢玄览自以为冷静,殊不知那承系千钧心绪的发丝此刻才崩断,他破罐子破摔笑道:“当然是你怎么猜,我就打算怎么做。” 他上前一步,从萤情绪激动道:“不要过来,你站住!” 谢玄览蹙眉:“就算十个你站成一排,难道能拦得住我吗 ?”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几人拦得住三公子。” 从萤的眼眶渐渐泛红,她的语气里难掩失望和委屈,神情却倔强地僵持着,自怀中取出那把晋王赠与的匕首,却是横在自己颈间。 刀刃锋利而肌肤细嫩,轻轻触碰,便是一道扎眼的红线。 谢玄览瞳孔猛然一缩,气血翻涌直冲天门:“姜从萤!你把刀放下!” 从萤却道:“我不会妄想阻拦三公子,只是我也有我的选择,若眼睁睁见恩人受辱,不如以死相殉。” 在他和晋王之间,她的选择没有丝毫犹豫。 此刻谢玄览的心切实被按在水深火热里煎沸着,然而比此更深的是忧惧,他紧紧盯着从萤手中的匕首,连呼吸都放轻了,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门边。 他低估了从萤的意气和倔强,所以不敢再低估。 他小心翼翼地劝她:“你把刀放下,是我不该口不择言,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从萤持刀的手松了松,仍旧横在颈间,对他说道:“鬼哭嶂南北两处起乱,还请三公子出面稳控大局,晋王殿下交由我来照拂。” 谢玄览:“……好。” “哐当”一声,土屋的门在他面前关上,谢玄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却是一丝脾气也不敢有,默了半晌,看向给从萤指了路的扈从。 扈从情知闯了大祸,两股战战,懊悔不已。 谢玄览没有心情同他计较,边披甲边吩咐:“你带人守在这儿,决不许淮郡王的人靠近,若有硬闯,砍了便是——堵人不会,砍人你总会吧?” 扈从接连喏喏:“会,会。” 土屋里,从萤听见谢玄览走远了,回到土炕边,将匕首割断绳索,又从自己衣裙上裁下一段干净的布条,正要给晋王的伤口包扎时,传来了敲门声。 “姜娘子,这是三公子吩咐人送来的车前草和三七,还有一瓶烧刀子烈酒,一盆清水。” 扈从见谢玄览吃过亏,站得离门槛甚远,弯腰伸臂,把东西从门缝里塞进去。酒可以消脓,药草汁液用来止血,从萤接了东西,和声和气同他道了声谢。 扈从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 这回从萤坐定,借着药草和酒仔细清理晋王的伤口,发觉那伤比之前更深,不由得蹙眉。 她想起了谢玄览手里的刀。 其实她不愿太过怀疑三公子,只是眼下晋王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差,若她不将态度表露得激烈些,只怕三公子真会闯出祸事。 她捧着晋王的手,蘸着酒将伤口擦拭罢,又挤上药草汁。此地没有针线为他缝合,从萤也没有这门手艺,只好缠绷带时多用几分力气,没想到这一勒,反而将晋王弄醒了。 他睁眼对上从萤忧切的目光,她冰凉柔腻的手背贴上他额头,试了试冷热:“有些烧。” “还是连累你了……”晋王微弱叹息,“我果然已大不如从前。” 前世就算断了一条胳膊,也不曾妨碍他彻夜厮杀,千里奔袭。莫说前世,即便刚才他身陷混沌与谢玄览共感时,搜山剿匪亦如砍瓜切菜。意气风发犹在眼前,再睁眼却仍是伤病残瘸,劳阿萤牵挂忧心,不免生出几分自厌的情绪。 “不是他。” 从萤为他倒水:“什么?” 晋王说:“我的伤,不是谢三弄的,纵你不来,他也不会杀我。” 从萤长睫轻垂:“殿下都听见了?” “嗯。” 心事若藏在心里,无论多少委屈,只要不细想便不会难过,最怕有人询问关切,就会自心间涌上来,梗在喉中,变成难以咽下的情绪。 晋王伸手碰了碰她颈间那像是红线的一道伤,目光深凝:“但他不该让你受伤,他这样待你,你仍愿选择他吗?” 从萤轻轻按了按泛红的眼角,许久,仍然坚定地点头。 从萤(重生) 第56节 晋王心中五味杂陈。 ----------------------- 作者有话说:赶个榜单,明早的提前发出来啦。 第48章 把柄 晋王向从萤解释自己遇险的原因:“我在下山路上遇见独眼龙,他发现了南边的伏兵,知道我没有撒谎,的确是好意提醒他,所以邀请我一起逃命。” 从萤问:“那殿下是如何脱身的?” 晋王:“我没脱身,我随他走了。” 从萤一时不知该夸他命大还是胆子大,倘若途中遇到朝廷的人认出他,或是独眼龙回过味儿,哪个都够他喝一壶。 见她蹙眉烦忧,晋王含笑道:“我若不随他走,怎会知道他手里果然掐着淮郡王的七寸呢?” 从萤顿时好奇起来,微微倾身:“是什么?” 她眼睛极亮,又柔和,像浸在晨露里。 这般情态,令晋王想起前世的某些时刻,他为了将她的注意力从书本上夺过来,时常搜罗一些异闻,或是刁钻生僻的射覆,只吐露一半,余一半等她耐不住来主动相问。 然后他可以趁机讨些便宜。 晋王呼吸凝滞,胸腔里沉沉一叹,从萤立刻关切道:“殿下伤口疼吗?” 晋王也撑身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从萤眼睛微微睁大:“淮郡王胆子太大了,这种把柄都敢交出去……难怪他先前与王兆深勾结,这会儿又反水与三公子合作,他是怕独眼龙落到三公子手里。” 晋王说:“等谢三回来,你叫他去找找,不必说是我告诉,免得他又疑心犯病。” 从萤一时感慨道:“殿下待三公子倒是宽谅,他却未必领你的情。” 晋王笑了笑,毕竟是从前的自己,是来时路,他看谢三远比父兄对待子弟更亲近,若说他在这短暂如梦的一生中还牵挂谁,除了阿萤,大概就只有谢三吧。 说话时又有人敲门,这回来的是倚云师姐,她没好气儿道:“淮郡王不去正经搜山匪,反而在这空了的山寨摸来寻去,不知在找什么,将姑娘们好一通惊吓,还说要挨个搜身。我险些与他打起来,幸好三公子的人出面调停,我赶紧跑了,找了半天才在这儿找到你。” 从萤回头看向晋王:“他是在找那把柄,对吗?” 晋王点了点头。 从萤说:“决不能被他先找到,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取回来。” 晋王并不赞同:“此事不同于你找妹妹,说白了只关系谢三,你不要替他去冒这个险。” 谢三的扈从更是拼命点头:“三公子交代了要好生看顾四娘子。” “是看顾不是看管,”从萤已拿定了主意,安慰扈从道,“你在此守好殿下,倚云师姐武功不逊于你,请她陪我去,你们都放心。” 说罢推门走了,晋王在身后有气无力地懊悔:“早知你会如此情急他的事,就不该告诉你。” * 独眼龙的住处已被搜过一巡,连酒坛子都挨个儿劈碎了。遍地狼藉里散落着数串铜钱和碎银,可见搜刮者不为钱财,是为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 倚云见此直挠头:“会不会已经被搜走了?” “不会,”从萤笃定道,“凭淮郡王的处事风格,他若已搜到,便该放火烧楼,毁证灭迹。” 她更细心,也更有耐心:“起码我们知道的比淮郡王 更精准,不是整个山寨,就在这楼里,咱们仔细找找。” 说着真从边边角角开始翻,将每处桌角、每寸墙壁都叩一遍,检查是否有机关,就连独眼龙穿包了浆的衣服都拎出来,捏着鼻子挨件儿摸。倚云则跳上房梁,把每根活动的榫条都抽出来看两眼。 没有,都没有。 从萤抱臂站在屋子中间往四下望:“这个地方足够隐蔽,但又在独眼龙眼皮底下,否则他要经常确认在不在,难免留下痕迹。” 倚云跳下来,已经丧失了兴致:“好无聊,不如出门给你望风去。” 她推开往外走,门板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从萤的注意力一时被那门板吸引,目光落在那上头崭新的圆铺首上。圆铺首上串着一对门环,皆作狮首纹样,这样的东西通常是镶嵌在宅邸正门,供外人观瞻。从方才搜找的情形来看,独眼龙屋里连桌椅都凑不成对,实在不是个细致到会特意打一对狮头圆铺首的人。 若有人找东西,只顾推门而入,反而不会注意门本身。 从萤越看那圆铺首越古怪,走过去拾门环叩击,仔细听,两边声音略有不同。 她拔下头上的钗子,费了点力气,将有异响的一边门环拆开,取下底部铺首,果然看见里面塞了一封信。 她匆匆将信拆开,竟是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淮郡王承诺事成之后,会给独眼龙安排一个新身份,让他到王兆深手底下做个副将,日后待他登得大宝,“必以王侯相酬”。 “淮郡王真是太冒险了,这样一封信,与谋反无异。” 从萤感叹:“不过若非如此,独眼龙也不会死心塌地为淮郡王做事,一封契盟换得一位忠随,也难说不划算。” 她仔细将信收好,正要唤师姐一同离开,倚云急匆匆跳下树来:“不好,淮郡王又朝这边来了!” 此时已来不及逃走,从萤连忙拉着倚云躲进屋,跑下通往地牢的暗道时,顺手往怀里塞了几瓶被翻找出来的药丸和老参。毕竟这楼里藏不住人,若一会儿被淮郡王发觉,也好有个说辞。 淮郡王带着随从破门而入,他连门板的样式都懒得看,遑论分神去关心那圆铺首。只听他一进门就焦急高喝道:“再给我仔细地搜一遍,就算烧成纸灰也得给我找出来!” 随从分头行动,渐渐朝暗道靠拢,倚云欲拔剑出鞘,从萤却轻轻摇头,阻止了她。 淮郡王并非匪寇,与他尚有周旋的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从萤不想以软碰硬。 在淮郡王的随从再下暗道搜寻之际,又有一道声音传进门来:“表兄这是丢了什么宝贝,找得如此焦急?” 竟然是谢玄览赶回来了。 淮郡王悻悻说道:“倒不是什么宝贝,是阿洙表妹亲手绣的荷包,要是被她知道弄丢在匪窝,免不得又要哭闹。” 谢玄览哼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信,只是懒得戳穿。 淮郡王问他:“听说山下打起来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宣驸马宝刀未老,已活捉了一批私兵,正押回城中待审,王兆深便有些坐不住了,想撇开公主,围山搜独眼龙的下落。毕竟仅有私兵,他尚可狡辩是提前布局剿匪,若被公主先找到独眼龙,让他交代出点见不得人的密谋,王兆深的麻烦就大了。” 说到“见不得人的密谋”时,他的语调意味深长,眼见着淮郡王表情越来越难看,渐渐变成悚然。 淮郡王对随从道:“都愣着做什么,继续找!” 暗道的窖板再次被掀开,有随从沿着土阶走下来,忽然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从萤将淮郡王苦寻的契盟塞给倚云,推她到角落里,示意她隐蔽,自己抱着一堆药瓶老参,颤颤巍巍地走到光下:“我……我只是来找点伤药。” 看到她的那一刻,淮郡王与谢玄览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因为太惊讶,竟然忽略了再将她身后搜一圈。 淮郡王疑惑转向谢玄览:“你竟然还没杀了她?” 谢玄览面沉若水,对从萤道:“说了让你别乱跑,过来。” 从萤连忙躲到他身后。 谢玄览对淮郡王说:“那表哥慢慢找,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淮郡王的语气有些冷:“你走可以,姜四娘子得留下。” 谢玄览问:“为何?” 淮郡王:“搜身,我怀疑她捡了我丢的东西。” 从萤害怕且无辜地辩白道:“我没有捡什么东西,我只是拿了点药,听见有人来就躲起来了……我真的没有捡。” 谢玄览则直接态度强硬地冷笑一声:“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要搜我夫人的身?” 从萤:“……” 淮郡王:“……你夫人?” 谢玄览:“我与她有婚约,表哥早就知道,惊讶什么?” 淮郡王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表情:“她都被山匪糟蹋过了,说不定肚子里有了野种,为婢为妾都不能要的货色——” 话未说完,左脸“砰”地挨了一拳,紧接着衣领被人向前抓起。 谢玄览的暴怒不似作假,脸色沉如覆霜,眼神像冻了几千年的寒冰,一字一句对淮郡王道:“我再说一次,她是我未婚妻,谢家未来的三少夫人,你嘴上最好放干净些,若是再被我听到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无论是否从你嘴里说出来,她的丑话传多远,你勾结山匪的事就传多远。” “你……你敢!” 淮郡王也气疯了,可惜他没本事像谢玄览那样不管不顾,一时将牙根都咬碎了,才将这窝囊气咽回去。 好声好气道:“我再不说了就是,你放开我!” 谢玄览松开他,淮郡王狼狈地整理衣服,捂着红肿生疼的脸开始讲道理:“她来得也太蹊跷,万一她真的捡了我的东西怎么办?” 谢玄览说:“她是我未来妻子,必然心向谢氏,也必然心向你,若是捡了你的东西,岂有不还给你的道理?” 淮郡王心道,那可不一定。 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放从萤走,双方一时有些僵峙。从萤趁机出面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要为这些小事生嫌隙,我愿另找一处净室,请人来给我搜身。” 她将众人都引离了这处土楼,给了倚云脱身的机会。 眼下的问题是,山寨里所有的姑娘都受从萤庇护,她们的话淮郡王信不过,但淮郡王的左脸还疼着,不敢提让他的人上前搜身。 从萤倒是善解人意,又主动说道:“请三郎来搜,我也是愿意的,却不知淮郡王殿下信不信得过三郎?” 淮郡王当然不能说信不过,左思右想也唯有如此,牙疼得表示了同意。 他着人搬来整个山寨里唯一一架屏风,看其样式新美、用料名贵,应该是劫了季裁冰的那批货里挑出来的。隔着这道屏风,好似一道厚实的皮影戏幕,隐约能看见里头的举止和身形。 从萤对走进来的谢玄览展开双臂,见谢玄览只是望着她,脸上神色难辨,说不好是生气还是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她只好朝他走近一步,又朝淮郡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谢玄览终于抬手解开她系在腰上的香罗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才除却她身上的外裙,留下里面的中衣。 他的手掌沿着从萤手臂的小臂向上到肩膀,又从肩膀到腰身。 总是一触即放,动作轻缓,恪守君子之礼。 虽是如此,从萤的脸颊也有些发烫,心里无端生起波澜,正神思飘忽时,听见谢玄览压在耳边,极低极低、仿若游息一般的质问: “你为了他,冒险取药还不够,连这样的屈辱也受得吗?” 从萤(重生) 第57节 第49章 妒忌 从萤低着眉眼,因契盟尚在倚云身上,为防生变,一时未敢道明真相。 谢玄览为她搜罢身,将衣服重新给她披好,转过屏风对淮郡王道:“没见着你那劳什子香囊,她身上连根多余的线头也没有,你若不信,要不要将我也搜一搜?” 淮郡王勉强干笑两声:“三表弟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就告辞了。”谢玄览牵起从萤的手,以揽护的姿态带她离开。 错身时,从萤与淮郡王的目光擦过,一个无辜冷静,一个尖锐不满,彼此都清楚,他并未真正放心,只是忌惮谢玄览才没有继续发难。 从萤带着一堆伤药回到晋王藏身的土楼。 晋王见她全须全尾,刚 要松一口气,便见她身后那人抱着剑,满脸沉郁阴寒地跟进来,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扫视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狗男女。 谢玄览只听扈从说姜从萤丢下晋王跑了,可没说她是去给晋王找伤药。 方才见她在独眼龙的住处虎狼环伺,怀里却紧紧抱着药瓶,谢玄览又气又妒又心疼,心肺都炸了一通,如今只剩满腹硝烟酸水,没一种好滋味。 从萤正要开口解释,他却先发了声:“晋王殿下原来还能清醒,仿佛没事人一样,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垂死状,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他觉得晋王故作弱态,是为了博取姜从萤的同情,所以上前两步,要去摸晋王的脉门。不料还未挨着他的身,晋王却突然神色大变,仿佛被谁捅了一刀似的,脸色唰然惨白,捂着胸口,猛得喷出了一口鲜血。 “殿下!”从萤大惊,奔上前扶他。 在谢玄览靠近的瞬间,晋王仿佛被一枚长钉贯穿了神府,他难以自抑地颤抖,魂魄几乎要脱壳而出,十分痛苦。 他抬起幽暗的、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珠望着谢玄览,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叫他出去……” 出去,离他远一些……没有金铃傍身固魂,他不能离前世的真身太近。 否则他的整个魂魄都要被撕裂了。 谢玄览倒是气笑了:“堂堂亲王,你还要脸不要,演上瘾了是吧?” 从萤虽然心中疑惑,毕竟救急为先,挡在二人之间对谢玄览道:“三郎,既然殿下不想见你,你先避一避吧。” 谢玄览冷笑一声:“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克死他。” 话音未落,晋王浑身一沉,竟真的晕了过去,幸而从萤眼疾手快扶住他的头,才没叫他从炕上磕下地。 从萤急得变了脸色,一边轻拍他的脸一边唤道:“殿下!晋王殿下!” 这下连谢玄览也觉出了不对劲,他观察晋王外露的肤色透着古怪的青白,像冰封了许久的死尸,寻常人就算有本事说晕就晕,也不该一丝活人气儿都看不出来。看得久了,谢玄览自己心里也发毛,莫名有种反胃的冰凉感,在他浑身上下蔓延。 谢玄览伸手去拉从萤:“你离这晦气东西远些——” 啪! 从萤竟劈手一巴掌打在他胸前,刮过他的侧脸,推得他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 谢玄览被打懵了。 许久,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侧脸,竟然笑出声:“姜从萤,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为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打我?” 从萤方才一时情急,眼下连手掌带声音都在颤:“出去……不许你碰他……” “好,我不碰他。” 谢玄览反而欺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宽大有力的手掌像铁枷一般锁住她,拽着她往外走:“你也不许碰他。” 从萤被他扯开,晋王失了倚靠,沿着土炕边缘慢慢往下滑,眼见着就要以脸触地。 她回头望见这一幕,斥也斥不听、挣又挣不开,逼得急了,忽然一低头,狠狠咬住了谢玄览的手腕。 “嘶——” 谢玄览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忽觉冰凉的触感沿着他手腕淌到小臂。 一滴,两滴……她竟然落泪了。 谢玄览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 他心里觉得荒唐,她分明与自己先定了情,却在此为别的男人奋不顾身、焦急落泪。 然而比这更荒唐的是,他打也捱了,骂也受了,但凡还有一分自重,就该甩袖离去,从此与她断绝情缘,可他却自取其辱地站在这里,看她推开他去扶晋王,触察他的鼻息,担忧地想要唤醒他。 从萤将晋王扶起安置好,背对着谢玄览悄悄拭眼泪。 她不喜欢这样的失态,咽下哽咽声对谢玄览说:“出去……三公子,难道要我跪下求你吗?” 这回谢玄览没有出言讥讽她,从萤听见他脚步声远去,屋门“吱呀”一声关拢。 天色渐渐暗了,屋外举起了火把,亮光团团映透窗棂。 从萤心里压了许多事,尚未找到踪迹的卫音儿、不知是否脱身的倚云师姐、昏迷不醒的晋王,还有……遭受了她这许多崩溃心绪的谢玄览。 虽未葬身匪窝,此后却该怎么办才好? 笃笃,有人犹疑着敲门。 从萤暂缓心绪,起身去开,敲门的是谢玄览的扈从,他端来一碗,和善地规劝道:“这是用老参熬的药羮,有补血提气之效,四娘子可请晋王殿下服用。” 从萤接了药羮,望向站在扈从身后的谢玄览,谢玄览将脸偏向了一边。 她低低道了声谢,不知是冲谁。 从萤没有再关门,落落大方地当着那两人的面,先自己试了试药,确定没有差错后,将晋王扶起,用汤勺抵在他唇边,小心喂给他。终于,晋王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脉搏也渐渐明晰,隐约有苏醒的迹象。 从萤这才将空碗端出去,走到谢玄览面前:“我有话对三公子说。” 扈从极有眼色地接过空碗避走。 从萤说:“我照拂晋王殿下,非因私情,他带我进鬼哭嶂找到了小妹,危难关头多次施援,于我有大恩,我当然殒身相报,不会让他受任何伤害。” “那我呢?”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分明心里气她气得要死,开口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倘我与他易地而处,难道你也会挡在我面前,亲手为我侍药?” 从萤说:“我只盼着你平安康健,不要有这一天。” 谢玄览轻笑两声,似乎并不领她的情。 他牵起从萤一只手,觉得有些凉,遂用自己的手裹住为她取暖。两人靠得很近,这样亲昵的姿态,仿佛一双密无罅隙的眷侣。 然而谢玄览对她说的话却并非温柔客气: “以前我遇过一桩公案,纨绔世家子想逼娶一位布衣姑娘,为此要当街打死她的未婚夫,不巧被我撞见。我见那姑娘护着夫婿实在可怜,世家纨绔实在可恶,所以先一步打断了那纨绔的腿,还大言不惭教训他说,婚姻不可强迫,她既不爱你,你就该滚远些。”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萤想起他之前为姜家解围,要趁机罢了两家的婚事,想必也是因为当时情非自主,不喜被勉强。 “可我今日瞧着你为晋王侍药,为了保护他与我相抗,生怕我加害他,我才恍然惊觉,我自己竟也是要棒打鸳鸯的纨绔,与从前最恨的强抢民女之人并无分别。” 从萤连忙辩白道:“我与殿下不是什么鸳鸯。” 谢玄览分明不信。 毕竟她曾亲口承认过,待晋王的心并非全然清白,何况这两人在匪寨里生死相交,情意早就胜过了对他的浅薄心动。 “真是可惜一双璧人,恕我不能成全你们。” 谢玄览屈指碰了碰从萤的脸,将飘下的一缕发丝为她别到耳后:“明日下山后,你与晋王不要再见面了,谢氏的聘礼很快会下到姜家,婚期就定在刚出孝期,你会成为谢家的三少夫人。” 从萤讶然。 她以为谢玄览思来想去铺垫这么久,是恨她心思不定,不堪为谢家妇,所以要与她断了情缘,从此各不相干,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要成婚。 倒不是不情愿,只是太突然,从萤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谢玄览早已想好了道理:“我是以夫妻的名义,将你从淮郡王那里保下,他仍怀疑你掌握了他的把柄,此人刻忮多疑,倘若你未嫁到谢家,反而与晋王成了好事,他不仅会想办法除掉你,谢氏恐也将失信于恩主。” 他唇角缓缓牵起:“姜四娘子不能只报晋王的恩,不报我的恩吧?” * 倚云身上带着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书,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她离开土楼前刻意遮了面,可她还是被淮郡王派出巡逻的人注意到了。 她觉察到身后有人跟随,不敢去找从萤,往反方向下山去。 在山底围劫的军队与山寨之间,山腰处有一 片密林,倚云借着崎岖地形的优势,躲在岩石后面,将跟踪的人逐个引出,一一交手。淮郡王的亲兵并非无能,被倚云偷袭了两回后,抓了个时机将倚云困住,群攻而上。 倚云发觉不敌,飞快往山下跑,因天黑看不清路,滚下了一段峭壁,虽然甩脱了追兵,却也摔得头昏脑涨,晕了半天才回过神。 她刚睁开眼,便见一支火把擎到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后,回头禀报道:“公主殿下,这是个从山上逃下来的姑娘。” 公主殿下?倚云心中大叫不好。 一道泠泠清越而不失威重的声音响起:“带上来。” 倚云被左右架起,押跪在淳安公主马前,她刚要抬头看,却被呵斥着按了下去:“大胆,跪好!” 淳安公主缓缓将她打量罢,说:“这姑娘佩着剑,刚杀过人,你杀的是谁?” 倚云回话道:“并非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要杀我,我是被追得这样狼狈。” “他们?”淳安公主吩咐手下:“去找。”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手下人从峭壁上找到了两具尸体,拖到淳安公主面前。公主看了眼尸体的衣服,竟然笑了:“是淮郡王的亲兵,这位姑娘好本事。” 倚云讪讪笑道:“公主殿下谬赞,全凭运气罢了……” 淳安公主说:“淮郡王正焦头烂额,他的亲兵不会在这种时候抢女人玩乐,他们追杀你,恐怕有别的原因,莫非你身上带了什么重要东西?” 倚云为人单纯,从未与这些狡诈的政客交过手,听了淳安公主的询问,下意识就抬手捂自己的胸口,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她听见了淳安公主得意地笑了笑:“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本宫派人搜身?” 倚云被带回了淳安公主临时驻扎的私帐,被四五个女官按着,将那封契盟抢了去。 争夺时,女官甘久还挨了倚云一脚,忿忿在公主面前告状:“那小泼皮背上刺着道经,原来是个山上的贼道,并非好人家的姑娘!” 淳安公主看罢契盟里的内容,一时凤心大悦:“能拿到这宝贝,本宫瞧她好得很。” 第50章 下山 从萤奔走了两天一夜,终于熬不住困劲儿,伏在桌边睡着了。 晋王苏醒时见她正酣眠,不忍心出动静,只静静望着她,连咳嗽都深深吞回喉咙里。然而这样的好气氛并未持续多久,谢玄览去而复返,见晋王这情圣模样,长目微眯便要出言讥讽,晋王朝从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以目光无声地谴责他,谢玄览到底是把话憋了回去。 从萤(重生) 第58节 他朝晋王比了一个挖眼珠的动作,转身走了。 过了约小半个时辰,土楼外隐约起了喧哗声,晋王侧耳细听,心中无奈叹息:想要安静地同阿萤待一会儿,真是极不容易。 这回谢玄览推门闯入,卷起一阵凉风,高声喊道:“姜从萤,别睡了,现在马上下山……醒醒!” 从萤自沉眠中悚然惊醒,眼睛尚未适应,心头已开始狂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站起身,头昏脑涨地踉跄了一下,撞入一方温凉结实的胸怀。是谢玄览的气息,她心头稍安,声音闷沉绵长:“等一下,我腿麻了……” 谢玄览扶她坐回去,撩袍支跪在她面前,一边给她揉按腿腹,一边言简意赅解释道:“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书落到了贵主手里,贵主命人誊抄后送上山,要淮郡王认罪,淮郡王觉得山里有内鬼,正挨处搜查,说不好要烧山,你留在这里不安全,现在马上下山去,我派人给你引路。” 他手劲儿大,从萤瞬间清醒,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落在贵主手里!” 谢玄览:“现在无暇想这些,你先走。” 从萤扭头去看晋王,见他病眉微蹙,并非成竹在胸,便知此事确实是大麻烦。她正要说什么,腿腹三阳穴挨了重重一下深按,疼得她瞬间绷直了背:“嘶——疼!” 谢玄览冷冷哼了一声:“你看他也没用,待淮郡王找过来,第一个先宰了他,带你这病秧子大恩人一起走,如此你可放心了?……腿还麻吗?” 疼了一下过后,酥酥的暖流沿着谢玄览按过的地方迅速涌开,像飞瀑破冰一样将她整条腿的酸麻一涤而尽。从萤扶着谢玄览的肩膀慢慢站起,落地走了两步,点点头:“能走路了。” 谢玄览将披风往她身上一挂:“走。” 方才未忍心搅扰她的半个时辰里,谢玄览集结了阿禾和那些姑娘,已将一切都整备好,只待从萤起身就能出发。他把所有扈从都安排给她们,身边只留了两个斥候传令,从萤这才惊觉:“三郎,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谢玄览说:“我又不是内鬼,我当然不走。” 从萤急声道:“淮郡王已经疯了,若将我们都放走,他岂不会疑你?不行——” 谢玄览不耐烦地嗤然道:“被他看见晋王,我才真是说不清,别留在这儿啰嗦添乱了,下山时掌点眼,别被逮住。” 从萤神情黯然一瞬,她清楚自己多留无宜,却又不忍心不甘心抛下他。 晋王见状,在一旁气定神闲帮劝:“走吧阿萤,只要你我一同下山,他必不敢出事,就算吊一口气也能爬回去找你。” 谢玄览:“……” 时节虽已春半,山上的夜风仍然刺骨阴寒,风里夹着新鲜的血腥气和鬼哭似的猿啼兽嚎,激得人心里惊惶悲怆。 从萤走了两步回头,望见谢玄览孤零零负手相送,不知要独自面对怎样的惊变,终是忍不住又折身跑回去,默然无言地抱住他。 “你——” 感受到她紧挨胸口的喉间哽咽,谢玄览的狠话终是不忍心脱口,手掌犹豫着拥在她背上,却又克制地一触即放。 他说:“现在哭早了,等我真死了,你给我守三年寡,到时候好好哭。” 从萤顿时转悲为怒,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你会不会说话,你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改嫁晋王府!” 谢玄览冷笑:“挑个短命鬼也不怕人说你克夫,你个白眼狼,滚吧!” 说着倒先转头走了。 从萤只想叮嘱他几句,谁知他偏要闹得不欢而散,气得从萤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抽路边探头来讨嫌的枝条子。 她秉性宽容温和近乎冷淡,很少生气,更从不赌气,眼下这气鼓鼓的样子令晋王觉得十分新鲜,想到前世他并未有幸得见,不由得怅然感慨,此世果真不一样了。方才谢玄览吃味儿他得阿萤庇护,他倒更羡慕此世的谢玄览,有能力有资格保护她,更得她如此亲近的嗔怒。 他们走的正是谢玄览上山的路,脚程短且隐蔽,直通向南边密林。 将要到山脚时,向前探路的护卫折身回来,打了个原地隐蔽的手势,所有人就地疏散,阿萤搂着阿禾、带着其他姑娘们躲进灌丛后。 两匹快马从林间小道中飞快驰过,无暇旁顾,然而从萤眼尖,不仅看清了他们的服制乃是王兆深的僚属,也看见为首者怀里露出一寸鲜红令箭。 “是骠骑将军的传信兵,”从萤低声问晋王,“殿下觉得,王兆深这信要传给谁,淮郡王还是三郎,信里会写什么?” 晋王答:“我不知道。” 从萤的神情竟有些失望:“殿下不是能掐会算么?” 晋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知道她是心急乱投医,故安抚她道:“淮郡王的把柄既已传了出去,我猜王兆深是想联合谢三,将淮郡王瓮中捉鳖,把罪责都推到他 身上。王谢两家曾是世交,联起手来阴人也容易。” 从萤想了想:“若真如此,三郎还算安全。” 晋王心里庆幸,先前没有将谢玄览在城楼上射跪王兆深的事告诉她,否则凭她的敏锐,很难这样轻易糊弄过去。 他疲弱地掩唇咳了数声,对从萤道:“趁天色未亮,咱们快些下山。” 小路在山脚处分成两道岔口,一条通往北边官路大道,沿行想必能遇上公主或是王兆深的军队。另一条通往南面密林,原本宽窄只容樵夫通行,经过昨日一场杀伐,竟活生生践出一条血路来,在凄冷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切。 为了让谢玄览不被怀疑,他们的行踪尚不能暴露。从萤深深舒了口气,转身去扶病弱的晋王:“咱们还是走南边比较隐蔽,只是委屈殿下行艰涉险。” 晋王受用了她的照拂,含笑相问:“阿萤,你怕鬼吗?” 从萤:“人心里的鬼可怕,人心之外,嗯……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极力想表现得镇定些,手指却下意识抓紧了晋王的衣袖,整个人肩膀也绷紧了。这倒是让晋王想起了前世一桩趣事。 某年中元节,云京城内有人借鬼怪之说生事,他率奉宸卫半夜抓人,被那巫祝泼了一身狗血。他满脸晦气、大摇大摆地回府,听母亲说阿萤仍点着灯在等他,满心期待地回了院子,不料阿萤一见他就唰然变了脸色,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彼时他以为是母亲故作好意撮合,阿萤其实不待见他,现在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也许她是怕他满身的狗血,还怪当时他一进门就得意嚷嚷:“今日砍了十三恶鬼,活捉六个厉鬼,阎罗殿里真是热闹啊!” 嗯……他当年好像并不无辜。 如今晋王倒是学乖了,柔声安慰她道:“新鬼怕恶鬼,恶鬼怕显形鬼,你身边有显形鬼坐镇,寻常小鬼倒不敢侵扰你。” 从萤想起他是棺材里诈过尸的人,正要说什么,余光里瞥见林中荡过一抹青影,瞬间寒毛倒竖,几乎要惊叫出声。晋王也看见了,厉声喝到:“什么人,出来!” 随行护卫上前围拢,正要群起而攻之,树上却探下来一颗头:“阿萤?” 从萤话都要说不利落了,辨认了半天,惊呼道:“倚云师姐,你怎会在此?!” 倚云从树上跳下来,一边啃着张咸饼,一边向阿萤倾诉自己的遭遇:“……公主搜走了我身上的契盟书,还说要招我做她的近卫,我不答应,她身边那讨厌的女官就喋喋不休地责骂我,我一气之下敲晕了她,跑了出来。” 说着掰开一块咸饼递给从萤:“公主的伙食不错,你尝尝?” 从萤接过,食不甘味地嚼着:“然后呢?” “然后我想回山上找你,结果撞见骠骑将军派来的人与公主密谋,我就偷听了几句。” 倚云仔细回忆了一番:“骠骑将军叫公主把契盟书的原本交给他,作为报答,他和淮郡王会提谢三的人头来见,谢三死了,谢氏后继无人,迟早会败落——嗯,那来使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从萤越听脸色越白:“公主答应了吗?” 倚云说:“公主没有立时作答,我见巡逻的人来了,只好先脱身。” 从萤转身对晋王说道:“王兆深并非想联合三公子共击淮郡王,恰恰相反,他想做一笔划算的买卖,先承诺杀了三公子,从公主手里换取契盟书,再以契盟书换得与淮郡王重新合作。如此一来,他可以把勾结匪寇的罪名推在三公子身上,再把三公子之死推给公主……此人用心实在险恶!” 方才晋王就有此担心,只是不愿她牵绊滞留,所以撒了谎,没想到遇见倚云,这谎言还没离开鬼哭嶂就被识破了。 晋王只好说:“谢三未必没有察觉,咱们先回城,再从长计议。” 距离王兆深派传令兵上山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哪里还来得及从长计议!从萤越想越后怕:“他心思纯正,万一察觉不到呢……我得回去提醒他。” 晋王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第51章 抉择 晋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从萤不要赴险,奈何从萤的固执远非言语可以改变。 她说:“我的确力量绵薄,但万一能帮上什么,他的性命转机或在此一念间。纵有危难,我从不畏死,只怕余生愧悔。” 晋王闻言容色微变,望着她的目光倏然卷起滔天的恐慌。 这句话……与她前世生前所言,一字不差。 那时她说完这句话,留下十五封书信,然后凭羸弱之身从容赴死,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她却再未回来。 往昔的哀恸如沉渣泛起,晋王疾言厉色道:“不许去!你现在立刻随我回云京!” 他伸手去抓她,从萤后退两步,对他轻轻摇头。 晋王只觉得血液滚烫,骨头缝却嗖嗖泛凉。他急得咳出了一口血,脸色惊白如纸、摇摇欲坠,护卫要来扶他,被他推开,只好眼睁睁看他狼狈摔倒。 晋王质问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我呢?你去寻他,我怎么办?” 从萤垂下了眼睛,似是不忍与他对视:“我与殿下君子之交,只能送到这儿了,走出密林就是官道,愿殿下平安归京。” 她把数十个护卫都留下,倚云愿意随她去,从萤点头同意,两人转身往上山的方向走,全然不顾晋王在身后急切到咳血的呼唤声。 谢玄览指派的护卫上前搀扶晋王,结果挨了一耳光。 他此刻的样子简直像显了形的厉鬼,面上惨白无血色,唯有瞳孔漆邃、唇染血红,气急败坏道:“为何不去拦她?对谢三而言究竟谁更重要,你们都没有脑子吗!” 护卫十分无辜:“我们不知道啊,我们只听未来少夫人的吩咐。” 晋王阖目深深吐纳几息,才将胸腔涌上的急血压下。 他本就是随阿萤而来,更不可能独自归去,转念之间有了新的计较,命令护卫长道:“将这些姑娘护送回云京,先往奉宸卫卫所安置,不许走漏风言风语。” 护卫悄悄扫了一眼他的腿:“难道晋王殿下也要上山?” 晋王冷声冷气:“连你家少夫人都顾不好,少来问孤的事。” 他只留了一个护卫搀扶,不是上山,却往南向的官道走去。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蟹壳青的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冷红色的曙光照见山下驻军的军帐轮廓,高高飘起的牙旗玄底金线,阔绣着“淳安”二字。 晋王披着一身晨霜而来,对拦截盘问的巡卫说道:“速去通禀公主,就说臣弟萧成请见。” 淳安公主一夜未眠,正听幕僚们争论是否该联骠骑将军斗淮郡王,顺便杀个谢玄览打打牙祭。车轱辘话毫无新意,甘久却仍斗志昂扬:“那王四胆敢对公主不敬,杀他尚不解气,岂能联合?淮郡王面上端恭,阴为绊阻,更是该死。至于谢三,哼,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淳安公主搁下酽茶,悄悄打了个哈欠。 此时侍卫来悄悄通禀,淳安公主顿时一扫困倦,颇感兴趣地道:“延他别帐相见。” 淳安公主想不通这病秧子痨鬼为何也来凑热闹,打起精神准备好生虚与委蛇,探听他的意图。不料未等她问,晋王迎面便道:“请殿下即刻整兵,上山擒贼!” 淳安公主好整以暇:“擒贼,到底谁是贼?你们一个两个都像中了邪,进门就对本宫施令,不问清楚,本宫怕踏进什么陷阱。” 晋王:“我愿以阖族性命起誓——” 淳安公主笑道:“你不是谢三,本宫与你是五服之内的表姐弟,并不想受你毒誓株连。” 晋王:“那公主想如何?” “本宫要听实话,”淳安公主含笑打量他,“你请本宫起兵,是因淮郡王威胁了你的嗣子之位,你想落井下石斗倒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见他沉吟不语,淳安公主正色道:“你想好再答,须要立誓,若有一字虚言,定叫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这四个字,如一记重锤落在晋王心上。 从萤(重生) 第59节 他如今已是敬神信道之人,绝不敢以阿萤的安危来做运筹的砝码,单是设想她遇险的景象,他已是神魂俱颤,难以忍受。 沉默过后,晋王说道:“不是。” 天 色已然明亮,帐外军马嘶、兵戈鸣,隐约听见传令兵奔走呼喊:“山上起火了,山上起火了!速速禀报公主!” 在帐前被宣驸马拦下:“知道了,去吧。” 淳安公主不急,缓缓呷了一口茶,仍等着晋王的答案。 山火一起,从萤更是危险,他默然叹息,坦然道:“因为我觊觎谢三的未婚妻。” 淳安公主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你觊觎什么?” 晋王说:“谢三与淮郡王同困鬼哭嶂,他未婚妻听闻此事,一早孤身登山相赴,我思慕她,不愿见她遇难。” 他见淳安公主沉思,又加了一道砝码:“另外,我知道独眼龙的下落,就在王兆深随军帐中。想必此刻他已开拔上山,要与淮郡王接头。” 淳安公主冷笑一声,怪不得她昨天搜了一天山都没抓到独眼龙。 得到了这极有价值的消息,她立刻起身传令:“速整三军,沿王兆深的行迹,上山擒贼!” * 从萤远远望见山火,心中越发焦急,这说明淮郡王已决定与王兆深合作,而与谢玄览撕破了脸,她很可能已经来晚了。 她心中忧惧,加之多日饥乏,脚下不慎踩空,摔在了废弃的捕兽坑里。 这捕兽坑口小而洞身大,形状如瓮,坑口又被野草遮蔽,若不低头谨慎走路,确实不易发觉。倚云循声跳下来,正要将从萤带上去,从萤却示意她噤声,趴在坑壁上细听。 咚咚咚,好像是杂乱的马蹄,有军队行来,暂不知是谁。 二人屏息躲在捕兽坑暗角,听见那军队逐渐走到近前,并未随即离去,反而停下整顿,好像在等人。 倚云试探着露头瞄了一眼,回身朝从萤比了个“四”,意为王四的军队。她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儿,从萤为她提心吊胆,突然见她猛然缩回了头。 倚云与她接耳道:“淮郡王来了,绑着三公子。” 从萤心头重重一沉,变了脸色。 淮郡王的人马走得稀稀落落,停在不远处,与王兆深正隔着这一道捕兽坑。双方紧张对峙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坑里还藏着两个人。 先是王兆深开口大笑:“淮郡王殿下可真是叫我好等,兜兜转转还是得咱们合作,我王家军岂不比他谢三得用?” 淮郡王恶狠狠道:“少废话!你说要用契盟书与我交换谢三的人头,谢三我给你绑来了,契盟书呢?” 王兆深的亲随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封:“在这儿。” 听见这声音,从萤蹙了蹙眉,竟觉得有些耳熟。 “走近些,看不清。”淮郡王亲自带着谢玄览向前,打算一旦确认契盟书为真,就与王兆深进行交换。 谢玄览原本乖乖随着淮郡王走,忽然,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支钗子。这钗子并非寻常钗子,而是昨夜他在从萤头上见过的样式,因钗头正是一只振翅的萤,所以有些印象。 昨夜他没让姜从萤走这条路,这钗子为何会在此处? 谢玄览瞥见了被荒草遮掩的捕兽坑一角,目测那尺寸,心里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他假借脚下被绊,踉跄着屈腿跌跪,视线低下的那一刻,正好与焦急仰面的从萤目光相撞。 从萤挥了挥手中匕首,示意他跳下来,帮他割开绳索。 谢玄览的眼神里是掩不住的震惊和五味杂陈,比起感佩,更多的却是恼怒她的鲁莽和不自惜。若真跳下去,引起旁人注意,他有武功傍身可以搏一线生机,她自己呢? 他生怕从萤会闹出什么动静,不待旁人来提,迅速起身往王兆深的阵营走,边走边高声道:“不就是交换么,我不怕,王老四,反正你也不敢杀我,我死不了,我知道你要拿我换大鱼!你不敢杀我!” 喊的声音很大,确保从萤肯定能听见。 王兆深冷笑着抽出刀:“这小子还挺会自我安慰。” 谢玄览走得太快,待淮郡王发觉王兆深给的契盟书是抄本时,谢玄览已经被王兆深的亲军押住了。 淮郡王怒道:“王四,你胆敢骗我!原本根本不在你手里!” 王兆深哈哈大笑:“兵不厌诈嘛,不过契盟书虽是假的,却有一样是真的。” 淮郡王疑惑:“什么?” 话音未落,给他送来契盟书的王兆深亲兵突然暴起,一拳将淮郡王打倒在地,紧接着,一道寒光凛冽的匕首横在了淮郡王颈间。 挟持他的人声音阴鸷:“淮郡王殿下,神交已久,恐怕还不认识我吧?” 淮郡王瞳孔蓦然一缩:“独眼龙……你竟然藏在王兆深身边,怪不得山上搜不到你……” 他与独眼龙的所有联络都是通过王氏派出的鬼面人,所以并未见过独眼龙的真面目,没想到他不是独眼,双目健全。 王兆深说:“淮郡王殿下与谢三公子遭匪首杀害,待我等赶来为时已晚,只剩两颗人头,实在是遗憾啊。” 淮郡王这才确信,原来果如谢玄览所言,王兆深并非真心与自己联手,他想的是借刀杀人、然后将勾结匪寇、屯藏私兵的罪名全都推在自己身上。 淮郡王连忙说:“独眼龙,你杀了我,王兆深不会留你的活口!” 独眼龙说:“你们将我骗得这样惨,我若活不了,能亲手宰一个郡王也不亏。” 谢玄览却突然高声道:“谁说你活不了,你站到高处看看,是不是你的救星来了?” 他倒是耳聪目明,此言并非诓骗,从萤贴在坑壁上细听,竟然又有一伙人马上山来,这时候能来凑热闹的只能是…… “淳安公主。” 望着缓缓驭马走进的人,王兆深的脸色很不好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昨夜我派人与公主殿下相商,殿下分明答应了要一早班师回京,等我破匪的好消息,为何又改了主意上山来?” 淳安公主神情倨傲,似乎觉得他的话颇为好笑:“本宫要做什么,难道要同你报备?而且,你也说了,兵不厌诈嘛。” 说着看向淮郡王:“看来本宫这堂弟运气不佳,落到了匪首手里,别怕,本宫正是来解救你。” 独眼龙是个精明的人,此刻嗅到了生机,挟持着淮郡王往淳安公主的方向走,边走边喊:“都让开,别过来,否则我一刀割断他的脖子!” 淳安公主笑着一挥手,喜闻乐见地让独眼龙挟持着淮郡王离开了。 宣驸马在旁低声问她:“要派人跟上吗?” 淳安公主说:“不必,独眼龙这种亡命徒,自会拿淮郡王与朝廷换好处。” 放走了淮郡王这个替罪羊,王兆深明显很不高兴,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凶狠的目光瞪着淳安公主,却又想到什么,眯了眯眼,脸上画皮似的露出一个宽和的笑。 他对淳安公主说:“殿下无诏调兵,抓走了臣安排在南边密林、准备包抄剿匪的重甲,打乱了臣的剿匪计划,如今又放跑了独眼龙,却不知殿下是来剿匪的,还是来助匪的?” 淳安公主并不同他争辩:“凭你还没有资格质问本宫。” 王兆深:“可是上了朝堂,谢相却未必放过殿下,殿下所率二十四卫大多是谢三的人,他们只会颠倒黑白,不会为你说话。” 他跳下马,将被绳子捆缚的谢玄览往前推了两步,同淳安公主抛出了另一个交易:“臣愿用谢三的项上人头,以及云京二十四卫指挥权,换取殿下手里的契盟书原本。那契盟书本就是淮郡王伙同山匪构陷我,我不愿参与朝堂纷争,只想安守边境、落个清白。待谢三一死,谢氏必然元气大伤,二十四卫指挥权也归属公主,朝堂内外将无人敢与公主争锋,这个交 易,公主意下如何?” 宣驸马低声道:“届时王兆深未必会礼让二十四卫,这本就是他入京的目的之一。” 甘久却十分心动:“即使拿不到二十四卫,能重伤谢氏,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殿下以为呢?” 淳安公主盯着王兆深,一时未有言语,似在斟酌他的条件。 从萤伏在捕兽坑里,一时只觉得心急如焚,生怕公主吐出一个“好”字,下一瞬谢玄览就会人头滚地。 何况她并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王兆深此人凶残狡诈、目无长主,若今日叫他逃罪,来日王氏行事将比谢氏更嚣张枉法。谢氏未必是张让,但王兆深一定要做董卓,此驱虎吞狼之计,分明虎恶于狼,不可不三思。 从萤握紧了手中短匕,心想,若淳安公主真要答应,少不得她要爬出去劝阻。只是她身为姜老御史的孙女,又与谢玄览定了婚约,她的话公主未必肯听,万一适得其反…… 倚云忽然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公主认得我,你有什么话,我去说,你可千万不能露面。” 这倒是个好主意,从萤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师姐!” 遂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倚云听得频频点头。 明里暗里这三方人马在无声僵持着,倚云攀上坑壁,只待公主说一声“好”,便跳出坑去犯颜劝谏。从萤攥紧了掌心,她担心的人太多,既担心谢玄览,也担心倚云,还牵挂着远离的晋王与阿禾,竟是从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卑弱。 终于,淳安公主开口作出了回应:“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交易,但本宫不换。” “公主三思!”“殿下三思!” 公主身边的幕僚连声相劝,王兆深也不悦地哼了一声,认为淳安公主有些不识抬举。从萤心里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疑惑公主如此选择的原因。 接着便听公主说道:“吾有诤友曾劝,虎性食人,非独甲也,引甲驱乙,必遭反噬。而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不可背弃本心,使天下复增一罹患。” 众人尚在琢磨,从萤却蓦然怔住。 这番话,分明是她在玄都观答木牌所问,几乎一字不差,那她是……她竟然是…… 原来淳安公主就是危墙居士,危墙居士竟是淳安公主。 一腔滚烫的热血自胸腔涌向四肢百骸,从萤心口是热的,身体却如坠冰窖,这冷热交织的欣喜与痛苦令她一时失了主意,扶在坑壁上的手深深抠进泥土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倚云小声问她:“公主竟然拒绝了,怎么办,继续等?” 正在此时,只听得王兆深的马长嘶一声,外面风云突变。 ----------------------- 作者有话说:五一假期有外出计划,之后的内容也需要整理下大纲,所以更新会比较少。提前祝大家五一快乐,享受春夏之交的好时节~[撒花][撒花] 第52章 伪装 正如王兆深并非诚心要与淮郡王合作,淮郡王也并未全心信任王兆深。在谢玄览的游说与谋划下,淮郡王假意绑了谢玄览带下山交给王兆深,要与他换契盟书,实则那绳扣是活的,轻易就被谢玄览解开。 谢玄览解绳、夺刀、砍马腿一气呵成,马吃痛惊跳,将王兆深从马上摔下,他滚地爬起,不由得恼羞成怒,抽刀与谢玄览打了起来。 二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只听得“铮铮锵锵”刀刃碰撞,火花飞迸,顷刻间已交手十几招。王兆深的僚属想掠阵帮忙,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乱砍又怕误伤了主帅。 谢玄览倒有余力分神对淳安公主说道:“殿下只顾看热闹不顾收网,是想等人都跑光了,背个空鱼篓回去吗?” 淳安公主闲闲笑道:“万一三公子还有别的谋划呢,本宫再等等。” 这是不满谢玄览假意受俘一事没有提前与她通气儿,令淳安公主觉得谢玄览也是在借机试探她,看她是否已与王兆深达成了某种交易。 谢玄览的确作此想,且毫无惭愧之意,毕竟从前双方作为劲敌,更狠的算计也有过。 王兆深的部下与他前后应和,朝谢玄览砍出数刀,谢玄览仰身后折,堪堪从一片雪亮的刀刃中脱身,不退反进,不顾周身的夹击,只抡圆了长刀朝王兆深砍下去。王兆深下意识后退格挡,就在双刀相触的瞬间,谢玄览却突然将势一转,变砍为挑,将王兆深手里的刀挑飞上天。 王兆深心惊不好,瞬息间,凉森森的刀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从萤(重生) 第60节 于此同时,谢玄览背上也挨了一刀,只是他浑然不在意,反而嘲讽王兆深道:“王将军和西北蛮子打了六七年的仗,怎么反不如我这娇养在京的绣花郎身手灵活呢?” 王兆深听见这话,一时气得脸都绿了。 六七年前,王兆深年轻风光,谢玄览却是个半大小子,听说西北正筹军拒敌,藏在他姑姑谢贵妃的宫里,直颜向凤启帝请赴西北从军。凤启帝哈哈笑着说他有志气,然后将这刺头踢给了谢相和王太尉,二人各有各的盘算,结论却一致不同意。王兆深听闻此事后,在壮行宴上嘲笑过随兄长前来敬酒的谢三,说:西北风沙太重,怕刮折了京城娇养的绣花郎。 此刻王兆深心里十分无语,这小子一句话的仇记到现在,说他针尖儿难道冤枉他了吗? 谢玄览于王兆深部下的环伺中挟持住主将,气定神闲地望向淳安公主:“现在,轮到我与公主做交易了,公主为我退军,今日剿匪的一切功劳都归属公主,王兆深也归你处置。” 淳安公主说:“你有本事从千军中擒主将,没本事全身而退吗?” 谢玄览自己跑倒是容易,奈何捕兽坑里还藏着姜从萤,要把她带走,只能先清场。 谢玄览说:“我不喜欢落荒而逃,我想从容正大地走,想必公主殿下带着我借给你的兵上山,也不是为了遛弯看景吧?” 淳安公主长眉轻挑,并未回头,只扬声道:“本宫那位好弟弟呢,你不是来向谢三要人的吗?” 谢玄览看见淳安公主身后的士兵如流水分出一条路,几个侍卫抬着一架华盖竹辇,辇上坐着那位脸色苍白的孱弱晋王,他换了身衣服,腰上悬着一串金铃,随着竹辇晃动而叮叮当当作响。 谢玄览见了他,脸上登即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心说这病秧子可真是阴魂不散,他到底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晋王也对眼前这局面很头疼,淮郡王被独眼龙掳走,谢玄览和王四相互倾轧,眼下竟然叫淳安公主从旁得利。最重要的是他们勾心斗角,阿萤此刻又在哪里? 晋王想了想,对淳安公主说:“人证物证在手,公主此刻收网是最好的时机,若再拖延下去,恐要生变。” 淳安公主说:“能生什么变,王将军还能再变三千山匪出来不成?” 王兆深勃然作色:“我与山匪毫无关系,你们这是栽赃!待我父知晓,必然会为我分辩!” 晋王对淳安公主说:“正如他自己所言,王太尉可不是死的。” 提起王太尉,淳安公主的确有些顾忌,知道回朝后还有一番硬仗要打,想从旁看戏的心情也淡了许多。 她吩咐宣驸马:“你带人上山善后,我来料理这些人。” 宣驸马点点头,领了一队兵,临行前又对公主说:“王兆深的部僚有许多西北军营的老兵,还望殿下手下留情,善待他们。” 淳安公主轻嗤:“那也要看他们如今想认谁做主。” 宣驸马还想再劝,想起旧事,终是默然,动身上山去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淳安公主高擎起令箭道:“本宫乃大周公主,率军剿匪,尔等主将与山匪勾结,现已受捕,尔等若不知情,则卸甲归降,可从轻处置;若负隅顽抗,以通匪谋逆论诛!” 王兆深气红了眼:“谁敢投降,老子回头宰了谁!” 可怜的部下们左右为难,淳安公主却没有耐心一味纵容他们,拔出剑号令身后京卫:“擒贼,杀!” 一时只听得马嘶人喊,杀气震天,从萤与倚云躲在捕兽坑的角落里,感觉头顶的薄草层很快就要被马蹄踏塌了,浓烈滚灼的血腥杀气扑面而来。 倚云焦急道:“眼下可如何是好,偷听了这么 久若是被发现,咱们岂不是死定了?” 从萤也深知此处不是久藏之地,正斟酌是否该冒险逃生,忽然觉得头顶清净了许多,她悄悄往上一看,原来是谢玄览正持刀守在洞口外。 他将王兆深拿绳绑了,推给公主的属官,自己则固守在捕兽坑前。 这一异常举动引起了晋王的注意,他弃了竹辇,不顾己身安危,撑着竹杖穿过两军交战的乱局,往谢玄览这边走。 其间有杀红了眼的士兵朝他挥刀,谢玄览正要出言提醒,却见晋王头也不回地抬竹杖挡开刀刃,翻腕敲在攻击者的肩臂,那人脱力摔倒,紧接着被追上来的侍卫制住。 这一挡一敲看似简单,实则非武学造诣深厚之人绝难使出,可是晋王…… 眼见他掩面又是一阵骤咳,其病弱不似作伪,谢玄览倒真是心中疑惑,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深浅了。 晋王走到谢玄览面前,劈头问道:“阿萤偏要上山寻你,她人呢?” 谢玄览不答反问:“晋王好不容易脱了狼窝,不安心回去养着,为何又要跑回来?” 晋王说:“我不放心阿萤。” 谢玄览将他上下一打量,轻笑道:“殿下最该不放心的,应是你自己,还是说殿下的病弱都是装的,之前一靠近我就犯恶心,怎么这会儿不当着阿萤的面,反而敢往我身边凑,不吐血了?” 晋王上山之前,特意找回了弃在马车中的金铃,有金铃镇魂倒也无妨。只是这事不好解释,便只好任由谢玄览恶意揣测。 谢玄览好似要故意说给谁听似的,声音颇高:“你装病装弱骗取她的关心,此举已落了无耻下乘,须知世上的情意,半分做不得假,欺瞒有了第一回,就会有无数回,可怜她看走眼,白白为你伤这么多心。她若是瞧见你这副真面目,便该好好思量,再不能同从前那般待你。” 躲在捕兽坑里的从萤默默缩回头,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个……咱们先不出去了吧。” “你还有完没完?”晋王逐渐失去了耐心,“眼下最重要的是阿萤的下落。” 谢玄览但笑不语。 他的反应令晋王似乎觉察了什么。 只要谢玄览没聋没死,他就不该在得知阿萤上山寻他后仍无动于衷,除非他已经见过阿萤,知道了她的下落。联想到他十分阔绰地将活捉王兆深的功劳的推给淳安公主,两军酣战却不露头搅事,反像根木桩子守在一旁,晋王忽然灵光一闪。 他四下打量,终于看到了被荒草遮蔽、露出狭窄洞口的捕兽坑,与捕兽坑里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对视到一处。 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谢玄览抽刀砍翻了一个鬼鬼祟祟往这边凑的乱军,不阴不阳道:“看什么看,有眼无珠的东西!” 晋王:“……” 外面杀斗了一个多时辰,失去主将的王氏部僚终于彻底落败,死的死,降的降。 淳安公主清点过人数,又回身望望山林遍野的尸体,面上闪过一瞬动容的神色,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却仍说道:“割首记名,回去后交予兵部,以叛军处置。” 然后才看向站在一旁躲清闲的谢玄览和晋王:“你们一个怂恿本宫抗旨出兵,一个怂恿本宫上山剿匪,到头来却凑在一处看热闹,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晋王十分不走心地说道:“图国泰民安。” 谢玄览有样学样:“图河清海晏。” 淳安公主冷笑了一声。 这两天一夜,鬼哭嶂发生的乱子足以震惊朝堂,淳安公主要归京安定局势,明日早朝必有一场硬仗要打。虽然知道这二人浑身猫腻,眼下却无暇深究。 只是仍觉得这两人没一个好东西,眼下也见不得他们袖手偷闲,临走前故意又折回来,当着晋王的面对谢玄览说道:“不知你那未婚妻是何等姿容,我这表弟深居王府二十载,竟为了她要亲赴匪山,只等着本宫伙同王兆深杀了你,他好独占佳人……谢三啊谢三,这么多人想让你死,本宫仍留你狗命,你可真是欠了本宫好大的人情。” 谢玄览听罢,意味不明地扫了晋王一眼:“殿下可真是抬举谢某。” 晋王虚弱地咳了两声,真诚道:“不必听她挑唆,我从未想让你死。” 谢玄览把玩着刀柄,森森然勾起唇角,他没说什么,晋王却看懂了他当着从萤不方便说出口的话:可我巴不得你死。 …… 淳安公主终于整军下山,此地只留下零落的尸首,要待事定后朝廷派人来清扫。 从萤悬了半天的心刚安置回腹中,正要攀着捕兽坑的土壁爬上去,却见面前伸进来两只手,一只苍白细长、伤痕未愈,一只骨节分明、遒劲有力。 她默默吸了口气,转头对倚云道:“师姐,你辛苦了,你先走。” 从萤最终谁也没理睬,抱着倚云的腿爬上了土坑,尚不待张望四下的景象,却被谢玄览挡在面前:“别看了,当心晚上做噩梦。” 但从萤仍然瞥见了满地血红,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了与淳安公主十分相似的神情。 是一种克制的悲悯和怅然。 她垂目苦笑道:“可惜我无能为力,本只想上山给你报信,却什么也没帮上,反要劳你担心。” 谢玄览刚发现她时,心里的确是又气又怕,眼下见她灰头土脸,到底不忍责她,反而难得声音温柔道:“诸事哪能皆算无遗漏,你有这心,我已是受宠若惊,十分感激了。” 从萤转头看向晋王,两人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点头,确认彼此无恙,然后从萤便错开了眼。只是这一细微的动作仍然被谢玄览捕捉到,他竟然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这番“无声胜有声”的默契情意,觉得自己真成了强抢民女的恶霸,反衬出一对绵绵有情人。 一时间,心里的动容被妒火点燃,他几乎是强行掰过了从萤的脸,含笑诱哄她道:“都告诉你别看了,当心恶鬼缠身,先我下山好不好?” ----------------------- 作者有话说:(顶锅盖出现)我五一假期确实是出去玩了,玩的有点不着四六了……(跪下) 第53章 家事 从萤与阿禾归家时,赵氏正在堂上焦急地走来走去,望见她二人,急急迎上来:“到底去哪儿了,这许多日不归家,外面都传是被歹人掳了去!” 从萤说:“受谢夫人相邀,我带阿禾在玄都观抄了两天经。” 赵氏松了口气,接着有些不满道:“未嫁女在外留宿,这样的大事,好歹该与我说一声。” 从萤闻言便笑了,不是什么好笑,仿佛是想说:告诉你又如何,既管不着,又帮不上。 她从前或伤怀或淡漠,鲜少将这样轻视的态度外露。赵氏心里被刺了一下,无来由有些慌,正要出言训诫她几句,却被从萤不耐烦地打断。 “母亲,纵然你与我们姐妹亲缘单薄,但十月怀胎生下我们,咱们之间总不至于做仇人,对不对?” 赵氏怔愣:“这话从何说起?” 从萤语气渐冷:“周嬷嬷呢,叫她出来。” 阿禾约了卫音儿出门采青那天,从萤特意叮嘱周嬷嬷随行看护,可是据阿禾交代,她们临出门前,周嬷嬷借口说腹痛如厕,然后就不见了人,阿禾左等右等不来,只好先行赴约。 周嬷嬷经唤,揣手立在堂下。 她是姜家的老仆,并不畏惧从萤,此时仍是一番敷衍说辞:“只是腹痛如厕,谁知五娘就等不烦,先行走了。” 从萤问她:“阿禾已将采青的地点告诉你,后来你为何不追出去?” 周嬷嬷说:“我记性差,忘了。” 从萤道:“真是好一个忘了,我看倒像另有好差事,故意要将阿禾撇开。你后来陪从谦干什么去了?叫他也出来,我有话问他!” 她要审周嬷嬷,赵氏便由她去了,可是从谦是她的心肝儿,哪舍得叫出来给从萤撒气。赵氏连忙拦阻道:“阿谦这两日受寒,身体不舒服,就不要闹他了。” 从萤冷冷轻笑道:“心虚当然受寒。” 总之,赵氏铁了心要回护小儿子。她自从萤的态度和言辞中隐约猜出阿禾的遭遇,心里虽怜惜后怕,到底是护儿子护惯 了,仍为其开脱道:“从谦并非故意,你又何必责他,先带阿禾回去休息,不要两个都受折腾。” 从萤并不打算轻拿轻放,这时候季裁冰来访,从萤先暂压一口气去待客。 她迎季裁冰往云水苑走,将鬼哭嶂的消息告诉她:“你那些财货都压在独眼龙的地窖里,想必会被宣驸马一同收缴回朝廷,你若是有门路,可以托人问问能不能保出来。” 季裁冰说:“入了官府的钱哪有吐出来的好事,保不出来便罢了,死了这么多人,我都觉得晦气。我来寻你不是为这个,前几日我家伙计撞见你弟弟偷偷出府,你猜那好小子最近在造什么业?” 从萤心里微一沉然,淡漠道:“过了这个月,他也该满九岁了,败家子弟吃喝嫖赌,大抵都是从这个年纪沾染。” 季裁冰低低道:“正是败家败得最快的一种,赌。” 从萤闻言便是冷冷一笑,怪不得周嬷嬷觉得有利可图,会将阿禾弃之不顾。 从萤(重生) 第61节 季裁冰说:“却不知他的钱是求来的还是偷来的,可怜我每月送来的分红,都不够他输,这钱你娘不心疼,我看了都心疼,毕竟是我辛辛苦苦赚出来的。你要不私下劝劝这娘俩?” 从萤说:“自来赌徒都是宁断手不回头,劝是没有用的,我倒是另有一个办法。” 她附到季裁冰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季裁冰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不免有些犹疑:“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从萤朝她敛衽行礼,“还请裁冰阿姊帮我。” 季裁冰叹息道:“我当然会帮你,可惜你这弟弟,若一开始便经你教养,也不至于被纵溺至此。” 因与季裁冰另有筹谋,从萤暗中压下一口气,没有再寻姜从谦和周嬷嬷发作。她这才腾出时间来好生安抚受了惊吓的阿禾,不料阿禾不哭不闹,只是神情落寞地望着窗外。 阿萤问她:“是担心卫音儿吗?” 阿禾点头。 此时鬼哭嶂仍有朝廷官兵在围山搜余匪,谢玄览已答应她,若有卫音儿的消息,必定及时告知。此事只能寄希望于旁人,从萤自觉无能为力,叹息着摸了摸阿禾的脑袋。 不料阿禾却抽噎说道:“姐姐是为了救我,音儿也是为救我,都是因为我。” “阿禾……” “我真是太没用了,太讨人厌了!”阿禾越说越是委屈自责,抹着眼泪钻进从萤怀里:“姐姐,我也好想变有用啊……” 她哭得从萤心都要碎了,从萤抱着她,那虚弱的无力感与阿禾的眼泪一起,渐渐漫过了她心头。 * 谢玄览将从萤送归府后,便与晋王前后脚入宫,前往垂拱殿议剿匪事。 此时的垂拱殿比大朝会还热闹,公主、王氏、谢氏,三方各说各话,互相指摘对面通匪。淳安公主拿到了有王兆深押印的契盟书,也活捉了许多他意图安置在鬼哭嶂的藏兵,手里的证据最硬;王兆深则咬死自己一切行为都是为深入剿匪,他刚在西北立了大功,乃是忠心之臣,反而公主无旨出兵,动机不纯。 谢氏被搅进来乃是因为淮郡王,当初淮郡王为了给王兆深掩饰行迹,扯了谢氏当大旗,不仅经谢玄览的堂嫂、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手,调出去数百囚犯落为草寇,且这些草寇打的名义还是为谢氏修山庄。结果山庄没修起来,倒修出一座匪寨,此时谢氏确实有口难辩白。 晋王旁听了会儿,避人对谢玄览说:“此事唯有淮郡王可出面澄清,你有没有派人去寻他的下落?” 谢玄览说:“你倒好心,淮郡王若回不来,晋王殿下该高兴才是。” 晋王不以他的态度为忤,十分好脾气解释道:“其实我对争权夺位没有兴趣。” 谢玄览瞥他一眼:“那你为何巴望着谢氏好,你又不想娶我妹,难道是谢氏私生子不成?” 晋王被他一句话呛得咳了好几声,深觉谢玄览真是不配有一个好脸色。 他遂实话实说:“阿萤铁了心要嫁你这混账,将来谢氏好,她才能过得好,否则你倒真没什么能配得上她。” 谢玄览冷笑道:“你惦记我未婚妻,还不如惦记争权夺位来得清白。” 虽然谢玄览与晋王话不投机,但两人在公事上的观点却基本一致:要想将谢氏从这乱泥潭里拔出来,最好的证人就是被独眼龙掳走的淮郡王。 时值傍晚,天边涌起阴云,慢慢聚成雷雨的前兆。 垂拱殿里的争执愈演愈烈,凤启帝高居龙椅,他的神色正如渐凝成的雨云,不知霹雳终会落在谁身上。 谢玄览最先看见狼狈赶来的淮郡王。 淮郡王被奉宸卫搀扶着,头上沾草、身上带伤,不知刚处哪出匪窝里被解救出来,顾不上更衣整容,匆匆赶来垂拱殿喊冤。 谢玄览望着他这惨样,竟然心情极好地笑出声,对晋王道:“风来了,该下雨了。” * 从萤哄睡了阿禾,自己也觉得十分疲累。 只是她仍牵挂朝堂公议的结果,不敢除衣安睡,沐浴后守在炭火边晾着头发等待,手撑着下颌,有几回睡着,却又因梦惊醒。 她竟然梦见了淳安公主。 捕兽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她失足跌入,迅速下坠,头顶的青天渐缩成铜镜大小,而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忽然一只染着红蔻丹的手抓住了她,救她上去,淳安公主的脸出现在从萤面前,见竟是她,脸上和善的笑意消失,期待也转为愤恨。 公主的责辱清晰地落在她耳中:“又是一个姓姜的骗子,你只配做姜御史的孙女、谢氏的贤妇,你不配是落樨山人,你怎可能是落樨山人?回去吧,回去吧——” 说罢重新将她推回捕兽坑里。 迅速下坠的心悸令从萤倏然惊醒,她守着火盆,却出了一身冷汗,怔怔望着将熄的炭火出神,许久,将脸深深埋进双掌之间。 她此刻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好,所以听见敲门声时,极不耐烦道:“替我回禀母亲,将燕窝粥端回去,我与阿禾都不稀罕。” 敲门声停顿片刻,继而又更轻敲响:“阿萤,是我,谢夫人。” 从萤心中一惊,连忙穿鞋起身,无暇梳头,匆匆将长发拢到身后,快步去将门栓解开。 门外站着谢夫人,谢夫人身边是赵氏,她听见了从萤方才那句话,脸色不太好看,只是畏惧谢夫人的地位,所以此刻一言不发,默默袖着手。 谢夫人神情亲善,只是颇有几分尴尬:“怪我太随意,厨房有现成炖好的燕窝粥,我便带了来,不知你不喜这个,下回定叫厨房准备些别的。” 从萤这才发现她手里拎着食盒,想起刚刚喊的那句话,脸上一时有些发热。 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接过来,当着赵氏的面向谢夫人道谢:“多谢夫人关心,贵府的燕窝粥熬得极好,我很喜欢。” 赵氏听了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住。 谢夫人不知她家事,只觉得从萤体贴大度,携她一同进屋:“既是新沐过,不要吹冷风,当心着凉……其实三郎叮嘱我,说你受了惊,叫我不要打扰,晚些再来看你。” 从萤温然笑道:“夫人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谢夫人说:“自然是休息更重要,但有个人迫不及待想见你,想必你也牵挂着。” 谢夫人叫随行健妇将一座小轿抬进云水苑,打起轿帘,里头歪靠着一个瘦小孱弱的身影,上下缠满了绷带,仍有血迹溢出来。 从萤疑惑上前,对上一张惨白的脸,一双晶亮如星辰的眼睛,不由 得恸然失声: “……卫音儿!” ----------------------- 作者有话说:正常是早晨九点更,但这章不正常,这章是还五一的债……[鸽子] 第54章 卖弄 卫音儿与阿禾沿着密道逃出地牢,躲在灌木丛中,不巧独眼龙也逃亡至此,灌木丛外露出的一角白衣引起了他的注意。 眼见他持利刃走来,阿禾心里怕极了,默默呼唤着姐姐快来救她。 卫音儿示意阿禾噤声,不要走动,然后咬咬牙,像一只白鸟冲出灌木丛,冲到了独眼龙的视线里。她对独眼龙喊道:“你就是和王十七娘勾结的匪首,我认得你,我要去举发你!” 说罢抬腿往远离阿禾的方向跑,独眼龙深感威胁,提刀追来。 卫音儿浑身伤痛,未能跑多远便滚落山坡,终于还是被独眼龙追上。独眼龙满面狰狞地冲她举起刀,卫音儿情急之下连忙告饶:“我不举发你了!我手里有王家的把柄,你别杀我,留着我有用!” 独眼龙问她是什么证据,卫音儿大胆胡诌了一个:“王将军收买内侍的书信,王十七娘无意夹带到了学堂,被我藏起来了,所以王十七娘才要整治我……你别杀我,我告诉你证据藏在哪里。” 她年纪虽小,说得却很像那么一回事,独眼龙绑了她,藏在瀑布崖下一处天然的溶洞里,此地非常隐蔽,算是独眼龙的狡窟之一。 趁着独眼龙去求证,卫音儿使出浑身解数磨断绳子,然而未等她逃跑,独眼龙又回来了,还绑来一个新人质,卫音儿不认得,却听独眼龙喊他“淮郡王”。卫音儿连忙缩回角落里装晕,悄悄眯缝着眼,看那淮郡王遭独眼龙连拳带踢地泄愤,几乎被打晕死过去。 独眼龙打骂够了,出去找吃食,卫音儿摇醒淮郡王,割断他的绳子,与他合计出一个逃生的对策。待独眼龙再次回来时,淮郡王出其不意控住他的双手,卫音儿则趁机将一柄磨尖的石笋捅进独眼龙的喉咙里。 独眼龙在濒死的瞬间拔刀,卫音儿身上留下了一道自左下颌绵延至右胸的深深刀痕。 “……独眼龙死了,淮郡王抱我离开溶洞,我们很快遇见谢三公子的人,将我们救下山。” 听卫音儿讲述此番惊险的经历,从萤心里很是欷歔,阿禾更是哭成了泪人,一味地向卫音儿表愧。 卫音儿勉强笑了笑:“此事不怪阿禾,只是我不愿待在谢家,还请萤姐姐收留我。” 从萤自然愿意:“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她送走谢夫人,派人去请济春堂最好的大夫,又开了府库去找祖父留下的百年老参。待大夫开好了伤药,不惮她一身的污血伤脓,亲自帮她上药缠绷带、擦洗更衣,几乎视她如妹,竭尽所能地照顾她。 卫音儿眼眶微红:“我哥哥总是对我不假辞色,我若是有个你这样的姐姐就好了。” 阿禾也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闻言急忙道:“以后我阿姐就是你阿姐,我的衣裳首饰也都分你一半,阿姐说生死之交就该如此。” 她一向如此纯挚,从萤笑了笑,找了个理由遣她出去找东西,待屋里只剩她和卫音儿,从萤温和问道:“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她的敏锐令卫音儿惊讶,卫音儿窘迫地垂下了眼,将铺垫许久的心事道明:“淮郡王说我救了他,是对他有恩,他会纳我为妾,可是我……我不想这样……” 从萤低声问她:“你是不想嫁给他,还是不想做妾?” 卫音儿摇头说:“都不想。” 事已至此,她只好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她并非什么河东卫氏出身的世家娘子,她出身贫寒,哥哥卫霁也只是一介尚未授官的穷翰林。兄妹二人在云京相依为命,哥哥不忍见她喜爱读书识字,却只能深困灶堂间做侍人的家妇,所以找了个机会,让她冒顶河东卫氏女的身份,进入丛山学堂读书。 卫音儿说:“哥哥为了省钱给我置办衣裳首饰,从不上下打点、与人交游,若是淮郡王要强娶我,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萤姐姐,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求了。” 从萤叹息道:“你和阿禾一般年纪,都还是孩子,要报恩有许多办法,淮郡王此举倒像是见色起意。” 她答应卫音儿会帮她周旋,只要先耐心等待朝堂的消息。 * 垂拱殿里从午后争执到傍晚,晋王因为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谢玄览也随意找了个理由跟他一同离开,确保他的确是要归晋王府,而不是偷偷摸摸去找姜从萤。 晋王十分看不上他这防贼似的的小器作派,警告他道:“剿匪一事尚未有定论,你现在当以正事为主。” 谢玄览不以为然道:“我的正事就是娶妇。” 晋王问:“你就不怕淮郡王再次反水,伙同王兆深一起栽赃谢氏吗?” 谢玄览十分潇洒地一摆手:“我爹谢丞相还在殿上,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我不怕这个,只怕有人私德不修,诱拐我家新妇。” 晋王并不承认什么诱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萤能过得更好。 当然,这是谢玄览不能理解的,在他眼里,晋王就是一个能装会演的伪君子。 在鬼哭嶂的时候,他尚要顾及姜从萤,给晋王几分好脸色,此刻宫墙森严,他俩一人着朱一人服紫,天然对立,泾渭分明。 谢玄览便不愿再同他虚与委蛇,挑明了说道:“我知道晋王殿下耳目通畅,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你能做到起居习惯与我殊无二致,甚至连书道棋道都模仿我的神韵,实在是精诚所至。但赝品只是赝品,你凭此伎俩博得阿萤一时关注,终究不能令她移心改志,我劝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养病,天底下能做她夫君的人,只会是我。” “赝品”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十分刺耳。 晋王想说真要论先来后到,他与阿萤已做过数载夫妻,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可是这话说出口对阿萤和谢三的关系并无好处,晋王忍了又忍,终于将这满腔怨忿忍下,只语气僵硬地辩白道:“我真的无意与你争抢她。” “是吗?”谢玄览冷冷道:“我不信。” 从萤(重生) 第62节 他说:“既见明珠,怎会不生贪念,我恨不能将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都剜了眼,你我是一类人,你又凭什么说自己甘居清风,不争不抢呢?” 这质问令晋王一时哑然。像有一只手倏然掀开罩在他心底的苫布,令他隐藏的欲念暴露在紫电的瞬息照彻中,露出狰狞不堪的本相。 谢玄览又问:“你若真无私为她,为何还要时时搅扰,令她平添烦忧?” 晋王无言以对。 他搭在肩辇上的手难以忍受地发颤,一口淤血堵在当胸,再不能道貌岸然地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若论诛心,果然还是从前的他更了解自己。 他的确是盼着阿萤好,此世为了她生死皆甘愿,可是不见她、远离她……如人之闭气自尽,鱼之浮水渴竭,实在是太难、太难,所以被他刻意逃避。 见他脸色阴沉,谢玄览亦冷然道:“所以晋王殿下,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谢氏只能与你势不两立了。” …… 与晋王不欢而散,将晋王怼得哑口无言,谢玄览并未有一丝畅快。 他本意是想试探晋王为了夺嫡而暗中培养势力深浅,可是一提到姜从萤,他自己却先失控,晋王没说几句话,他倒是锋芒尽露,将自己剖了个一目了然。 谢玄览怏怏归府,正 遇见谢夫人从姜家回来,遂探问姜从萤的状况。 谢夫人说:“阿萤与她母亲芥蒂颇深,她在姜家的日子并不痛快,你上回说想提前下聘,待孝期过了就成婚,如今想来也有好处,待定了婚,便可以时常邀她来府中散心了。” 谢玄览却沉默不言,不似谢夫人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去办。 谢夫人问他:“怎么,改主意了不成?” 谢玄览苦笑道:“我是怕她改了主意,聘礼如何抬进去,还要如何还回来。” 谢夫人说:“嫁女骄矜,三请三求也是常礼。” 谢玄览摇头:“不是礼的问题。” 他的情绪如此低落,仿佛成了某种畏惧,他没有心情与谢夫人说太多,但谢夫人身为过来人何等敏慧,一眼就看得明白。 她对谢玄览说:“你自幼得到的偏爱太多也太容易,所以不知人心难得,情爱犹甚。谁陷得深,谁就要委曲求全,吃苦咽辛,此事与家世品貌无关。你既如此喜欢阿萤,便该多求而不是多怨,怨只会将人推远,求才会令人心软。” 谢玄览蹙眉不解:“多求而非多怨……这又是什么道理?” 谢夫人抿唇而笑,抬起纨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呆子。” 她施施然转身走了,留谢玄览独自琢磨体悟。 也不知他究竟体悟了多少,第二天一早,谢玄览着人点数八十八抬缠红缎抬漆木雕花箱,沉甸甸装满了金银珠宝、珊瑚玉翠、名贵字画,以奉宸卫两旁押送,他自己提了两只新射的大雁,招摇高调地穿过步春衢,前往姜家所在的永安坊。 他难得这样整齐地打扮自己,乌发用象牙冠干干净净束起,露出无任何矫饰缓冲、昳丽到近乎慑人的面容。他右手握缰,左手提着一对雁,季春的阳光本是温煦凝润,自他明朱色的广袖氅衣上淌过,也骤然灼灼如沸。 街上的人、两边茶楼酒肆的人,先是望见那一箱箱闪瞎眼的财宝,又望见马上的公子,目光便停住不转了。 不知何处高楼起歌谣:“芝兰生谢庭,皎皎月出云,既得见公子,谁复慕古人?” 谢玄览听见,扬声笑道:“这是唱的什么酸词儿,给爷唱首喜庆的,我要上门去求妇!” 那曲儿竟真从善如流地改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谢玄览远远抛去一枚金锭:“唱得好,赏!” 见谢三公子心情好,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看热闹,翘首跟在抬聘礼的行队后面,要跟去看看是哪家娘子能驭此郎君,一时呼朋唤侣,竟然有万人空巷、大军压城的架势。 路过文曲堂时,二楼雅间的客人仿佛是嫌他们吵闹,看了一会儿,便“哐当”将窗扉掩上。 紫苏心里暗道可惜。 她也想下楼去看热闹、抢喜钱,可是眼前这位晋王殿下的脸色实在太阴沉,她怕她一抬脚,喜钱没抢到,先要被出殡了。 遂只能心向往之,揣手而立,作肃然丧气之态。 半晌,听见晋王殿下极清高不屑地斥了一句:“浮浪卖弄,与跳梁小丑何异?” 第55章 保证 谢玄览表面上风光自得,实则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承认他娘有句话说得很对:阿萤于你是不可替代,可你于阿萤尚不至此,这正是你该进求的地方。 论家世地位,晋王更尊于他;论人物品貌,据说晋王这种病弱小白脸儿,更易惹人怜惜,近来也颇受云京女郎的追捧。仔细想想,除了占一个“先来后到”的理,他还真没什么优势,能像姜从萤吸引他那样,令姜从萤也觉得非他不可。 这令谢玄览辗转难安,内心烦忧,思来想去,眼下竟只得一个办法。 就是利用姜从萤重信守诺的君子品性,先将她娶回家,待她成了他的妻子,日久天长,他总有机会将她的心慢慢收回来……此招虽十分无赖,却是唯一取胜之道。 到了姜府门前,谢玄览没有立时敲门,而是令奉宸卫驱散围观群众,徘徊了半天,竟从后院墙翻进了姜家。 他跳上一棵木樨树,望见了正在云水苑里晒书的从萤。 她打着襻膊,黑亮如瀑的长发用一根鹅黄系带松松挽着,正专心将书页摊开,用镇纸逐一压住,偶尔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会就地站着看上好一会儿。 风将系带吹过她眉眼,像惊鸿掠起湖波,只是无意识一蹙眉,端静的面容却立时生动生动起来。 谢玄览远远望着,心绪时而款款飘起,时而沉沉下坠。 眼见她要进屋去,谢玄览摘下袖上一颗玉珠朝她掷去,从萤捂着脑袋转头,看见浓绿树荫间一抹明朱色,登即神色大惊,左右四顾无人,快步跑到树下。 “你怎会在这儿!” 谢玄览跳下树来:“路过,讨杯水喝。” 从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是什么登徒子行径,若被人瞧见是会传闲话的,快快出去。” 谢玄览任她推搡却岿然不动,反而很受用似的,长目微微弯起,更显瞳色漆深:“我巴不得传闲话呢,好登门来要个名分。” 从萤无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剿匪的事朝堂上有定论了吗?” 谢玄览道:“小的正是来给娘子汇禀此事,可你要赶我走,我就不说了。” 从萤连忙拽住了他的袖子:“别别别,来都来了,说完再走。” “此事啊……”谢玄览语调慢悠悠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闻言转身要溜,却被谢玄览抓住手腕,带她转过月洞门,躲在枯池的假山背面。 姜家自姜老御史去世后,遣散了许多奴仆,庭院少人打理,水池枯落,假山四周长起许多新笋,供两人落脚的地方只有方寸之宽。从萤后背紧贴着山石,鼻尖屡屡擦过谢玄览的衣领,嗅见冷檀清远,喉间轻轻一咽。 她尽力向后仰头,一只手垫到了她脑袋与山石间,裹住了石头凸起的棱角。 谢玄览低低冷笑道:“你自己跑是什么意思,留我被抓到,岂不成了贼,你还有没有良心?” 从萤自觉理亏,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道,你要是想跑,关门放狗都抓不住。 看在此地幽静逼仄,实在适合私会的份儿上,谢玄览懒得同她置气,继续说道:“淮郡王指认了王兆深,公主手里也有王兆深勾结匪寇的证据,他逃是逃不掉,只是不好给他定罪名,若定得太轻,不足以威众,若定得太重,淮郡王和公主也会被王氏咬住不放,所以目前尚无定论,今天皇上大概会令三公会审,详查证据。” 从萤问:“那谢氏呢,你可曾受牵连?” 谢玄览刚想自夸英明,话到嘴边忽然灵机一动打了个转儿,深深叹气一声:“当然,我如今正为此事烦恼着,今日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 从萤闻言心里立刻提了起来,表露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绝不推辞。” 她想的是为他呈堂作证,或联络祖父昔日学生旧友,为谢氏上书陈情。只是这些都太渺茫,她正筹谋担忧,却听谢玄览清咳了两声说道: “万一我要受徒刑,朝廷来搜家,我怕爹娘给我攒的娶妇聘礼都被抄没去,所以想抬到你家来存着。” 从萤:“啊?” 谢玄览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就……你帮忙开下门就行,已经在门外了。” 从萤被他戏耍了这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气得给了他一拳:“谢玄览!” 他还搁那儿没脸没皮应声:“嗯,我听着呢。” 从萤质问他:“你到底做什么来了,不会真把聘礼抬到我家门口了吧?” 谢玄览大言不惭道:“对啊,你可说了绝不推辞,不会连这点小忙也不帮吧?” 从萤:“……”真是好小的忙。 谢玄览给她时间接受这件事,乖乖任她教训,待她冷静下来后,方正色说道:“姜从萤,我是真的想与你成婚,这件事一天定不下来,我心里就一天不安宁。我知道你尚在孝期,但本朝早有孝期纳征的先例,待你出了孝期咱们就完婚,行不行?” 他的眼神认真专注,从萤受他所惑,心跳剧烈,几乎就要纵容着点头。 可她心里还有一桩顾忌的心事尚未解决。 最终,她还是轻轻摇头:“不行……这不合适。” 谢玄览眼中笑意淡落,静静盯着她,仿佛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开门迎聘,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从萤说:“不好。” 她给出的解释有些生硬:“本朝孝期纳征的先例,乃是老将战死,少将顶上,因家中老母无人照拂,先帝下旨以夺情论,为少将军和其表妹订婚。你我无缘无故,不好赶这个热闹。” 谢玄览说:“这不是原因,你在撒谎。” 而她撒谎的原因,他只略有猜测,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灼得生疼。嫉妒的怒火和患得患失的冰凉交织着折磨他,他想质问,又想起谢夫人交待的那句“怨只会把人推远”,又生生将这刀锋似的苦苦楚憋回去。 从萤确实在撒谎,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她弟弟姜从谦染上了赌博,母亲纵容无能,不知将闯下多大的祸事。 昨日她去库房给卫音儿找百年老参,发现被替换成了商陆根,稍一盘查便是一笔糊涂账。她怕谢家的聘礼抬进来,稍有看护不慎,不出几日便会出现在赌场上,她高嫁本就惹人注目,再出这样的事,真是一点名声也保不住了。 这事她不太想告诉谢玄览,也许他不在乎,可她在乎,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更多的体面呢? 她在僵滞的氛围里斟酌言辞,却是谢玄览先开口问她:“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我了,你曾经亲口答应的婚事,要毁约吗?” 从萤连忙辩白:“没有的事!” 两人离得极近,一滴水珠落在从萤鼻梁上,她茫然抬眼,对上他泛红的眼睛,深深凝着她,满是一片伤心色。 从萤立时就慌了:他他他……他怎么哭了! “姜从萤,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 谢玄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将这藏不住的幽怨一寸一寸咽回去。 ……不能怨。 “我求你,算我求你信守婚约与我成婚,行不行?晋王能给你的我也能给,我既与你定情在先,为什么不能选我?” 从萤实在没想到谢玄览这样时时意气风发、被王兆深俘住时都要大放厥词的人,竟然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落泪—— 从萤(重生) 第63节 是的,她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二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直到谢玄览提及晋王,从萤才知道他误会这样大。 于是连忙澄清道:“此事实与晋王无关,是我有家事需耽误些日子,三郎,我对天起誓,真的没有背弃婚约之意,你……你不要伤心了。” 谢玄览终于听见一句爱听的话,心想竟然真的求比怨有用。 他不置可否,仍是通红的眼睛望着她,睫毛轻轻一阖,又有两滴眼泪落下来,滑过冠玉般的面庞,落在她的衣服上。 从萤简直不知该如何劝他:“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想毁约,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家事处理好,行不行?” 她说话时,声音不由自主压得十分温柔,又取了帕子递给谢玄览,见他不接,只好亲自为他擦眼泪。她的指腹隔着一层绢帕滑过他眼下,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力道着实有些狠,扣住她脉搏不由自主地疾跳着。 谢玄览说:“我怎知你这三言两语不是敷衍我,我需要保证。” 他想着要不要让她写份凭书,白纸黑字总赖不掉,又觉得此举像签卖身契,实在是有坏风雅。正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做保时,从萤却踮起脚,嘴唇在他侧脸轻轻碰了一下。 柔软,轻盈,仿佛是风吹落花蹭过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的一缕错觉。 谢玄览因此愣住了,凝望着她,瞳孔的颜色渐渐幽深,像是苏醒了某种欲念,下一瞬间倾身贴近她,两人唇齿间的距离极近,虽未触碰,呼吸已然交缠在一处。 他犹豫一瞬,在等她的允准。 从萤却有些暗悔自己方才为美色所迷的一时冲动,声音颤颤道:“这不合礼法……” 谢玄览低声如哑:“不同意,那你就写一张卖身契给我。” 从萤:“……” 她不说话了,十七年圣贤书留给她最后的坚持就是不明许。她不能一退再退,准他翻墙入府,与他藏身山石,还要纵他放浪轻狂……这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谢玄览在她嘴角轻轻碰了一下,非常轻,仿佛只是无心之过。 与此同时,护在她脑后的手轻轻一扯,摘落了从萤的发带,她松绾的长发如瀑布落下,湮没了他的掌心。 因她新沐过发,发带上残留了浓郁的香气。她眼睁睁看着谢玄览将发带缠在他手上,嘴唇咬住另一端,系了个结。他动作缓慢近乎挑衅,做这一切时,眼神仍紧紧盯着她,实在是令人不敢深思的不清白。 她心跳得飞快,快要烧起来了,迅速垂下眼。 听见谢玄览故作温和的声音里藏不住绵长的欲念:“阿萤,这保证最多管一个月,下次我来,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第56章 巧了 谢玄览原封不动将聘礼抬回去,依旧吹吹打打,围观群众们不明所以,他坦然解释道:“姜家四娘是极重孝道之人,虽然两家婚事是姜老御史生前定下,但四娘依然要为她祖父守满一年,才肯纳聘。她如此重礼守节,令我感佩,我自然尊重。” 他说得冠冕堂皇,颇有架势,路人纷纷点头信服。 行至文曲堂时,被人拦下,谢玄览垂眼含笑扫视来人:“紫苏,你是来障车讨喜钱的么?” 紫苏两边都不敢得罪,先说一番吉利话:“奴婢只盼着公子迎娶心上人,哪敢拦路作障?是晋王殿下请三公子上楼一叙。” 谢玄览抬头望望文曲堂的招牌,翻身下马,抬腿往二楼走去。 晋王倚在窗边翻一本旧书,冷冷清清的模样,与楼下八十八抬缠红聘礼的仪仗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懒得看谢玄览这身鲜亮扎眼的红衣,甚至不愿招呼他一盏茶,只开门见山问他:“聘礼为何没送出去,你又得罪她了?” 谢玄览抱臂冷笑:“连她常往来的书坊都是你的地盘,你还有不清楚的事吗?” 晋王语气淡淡:“这里并非我的地盘,杜如磐也常来此候她,你平时不肯用心读书,所以偏你不知晓罢了。” 谢玄览说:“我读不读书关你何事,以后自有我妻阿萤敦促,这劳什子书坊也不必再来,谢氏藏书万千,她想要的,我自会捧到她面前。” 晋王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 谢玄览:“你若没有正经事,我可不陪你耗着了,有时间多吃药看病,少来啰嗦我们夫妻间的事。” 然而外表矜贵冷淡的晋王殿下实在是个热心肠,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嘲讽,仍好心提醒谢玄览道:“方才当着众人,你不该那样说她。” 谢玄览脚步微顿。 晋王说:“阿萤本就极重体面,你说她孝顺,此话若是传开,便是将她架在这一名声上,此后不能做‘不孝’的事……她与赵氏关系如何,你可知晓?” 此话却将谢玄览问得愣住,他的确不知。 晋王问他:“难道阿萤没有与你提过,赵氏若为她儿子向谢家讨要好处,叫你不要理会?” 提过。 谢玄览这才想起来,游山宴上,阿萤曾以此故,迟迟不敢应他的求婚。那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她和晋王的私情,所以将这些推辞的话当作借口,从耳畔掠过便罢。 ……难道她与她娘关系十分恶劣,莫非她所说的家事,便是与她母亲有关? 晋王一见他怔然的表情便知他心中所想,缓声训斥他道:“嫉妒虽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该被冲昏头,须知思慕阿萤的人不止你我,你若回回如此,叫她为难,还有何脸面自称良配?” 谢玄览原本想问,他为何连阿萤说过什么都知晓,听了此言,默默将质问咽回腹中。 半晌,竟然极难得地,向晋王低头做了一揖。动作虽然略显僵硬,语气却是闻所未闻地谦虚:“殿下垂诲,谢三受教了。” 晋王手背向外朝他挥了挥手,一句“退下”尚未说出,突然掩唇骤咳,那咳声仿佛遭人当胸刺了一剑,虽然竭力压在喉间,仍能感受到他颤意不止的疼痛。 紧接着,殷红的血迹沿着他修长苍白的指缝淌下,慢慢滴在古籍书页上,洇成一片。 紫苏已经见怪不怪了,及时递上帕子,晋王接过,却先去擦拭书页上的血污,见为时已晚,怅然道了声“可惜”。 不知怎的,谢玄览领 会了这声“可惜”的含义,忽然有些感同身受,心中不成滋味。 * 春后一日暖过一日,今天更是惠风和畅,碧霄无云。 谢玄览督巡城门时,有燕旗卫积极前来举报晋王行踪:“晋王轻车简从,往青芦山玄都观方向去了,城里有通天观他不拜,舟车劳顿往外跑,必有猫腻。” 谢玄览没有派人跟踪的意思,只点点头:“知道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燕旗卫又来报:“姜四娘子也要出城,看方向是玄都观。” 谢玄览倏然抬眼:“拦下她。” 从萤站在城楼斗拱下,婉拒了燕旗侍卫搬来的太师椅,只耐心望着日头,等待他们搜查结束。过了一会儿,侍卫又端茶来,谦卑恭敬地胡说八道:“……这江洋大盗实在厉害,会缩骨附在马车上,所以才要仔细搜查,也是为姜娘子安危着想。” “无妨。”从萤不疑有他,十分好脾气地配合,只是担忧地问:“连三公子也抓不到吗?他是否正为此事烦心?” 话音刚落,听见身后一道清越声音:“已经抓到了。” 谢玄览更衣赶过来,在从萤面前翻身下马,春风和煦地笑道:“巧啊四娘,你也要出城?” 为了凑这一个“巧”字,燕旗卫已来来回回将从萤的马车搜了三遍,终于能擦一擦冷汗退下。 从萤说:“我有事要去一趟玄都观。” 谢玄览抛了抛手里的玄玉蝉:“我娘给我算得吉日,叫我今日去玄都观开光卜卦,没想到在城门就遇上你,今日果然大吉。” 从萤闻言便抿唇笑了,低声问他:“那……三郎与我同行?” “求之不得。” 谢玄览总算是坐上了从萤的马车,顿觉身心舒畅,因到处都是从萤留下的痕迹,这也要摸摸,那也要瞧瞧,当着从萤的面摘下她挂在厢壁上的香囊,凑在鼻尖说好闻,同她身上味道很像,言外有意道:“此香助好梦,送我了。” 从萤瞪他一眼,伸手去夺,却被他两指捏住腕子。 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逼仄的马车里充斥着她的幽香,谢玄览自觉世家君子的虚伪礼节正在心里摇摇欲崩,而她越来越快的脉搏却像一簇火苗,沿着他的指腹,烧起阵阵酥流。 二人忽然都沉默了。 许久,谢玄览轻唤她一声:“阿萤?” 试探和引诱的意味太明显,从萤心尖儿颤颤,却咬着舌尖不敢应,正后悔招了这狂徒同乘,下一瞬,她的下颌被轻轻抬起。 她不得不看他,不得不注视那双黑如墨玉的含情目。 这一刻从萤终于体悟到了圣人为何视色为大怖,在十方潋滟的色相与心有灵犀的情意面前,一切清心咒和圣人言都越发苍白绝望。 他欲与求的目光正剥落她的理智,她心里正渐渐礼崩乐坏,斯文扫地。 他又唤了一声:“阿萤?” 从萤终于丢盔弃甲地闭上眼,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清冽幽冷的气息逼近,她先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然后是唇上凉凉掠过的一吻。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被勾起,随着他一吻又一吻渐次加深,舌尖想要叩开她的齿关,她下意识缠扣住他的手。 正此时,马车忽然勒停,从萤受惊地骤然推开他。 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谢玄览的后脑勺“砰”地一声撞上车厢。 “三郎!”从萤花容失色。 正聚精会神的谢玄览被这当头棒喝险些震去半条命,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我没事……外面怎么了?” 姜家的车夫在外面说道:“有位公子马车坏了,我一看,竟然是之前搭过娘子的那位,嘿嘿,可真是巧了!” 从萤脑袋正犯晕,一时没回过神:“搭过我的公子?” 谢玄览心中大叫不好:“别开——” 从萤已然推开了厢门,正与缓步整衣下车的晋王四目相对,晋王先看见她,又看见一脸阴沉的谢玄览,挑眉惊讶道:“阿萤,这么巧?” …… 三人呈东南北的方位坐着,本就逼仄的马车行驶更加缓慢。 晋王无辜地清咳两声,对阴恻恻盯着他的谢玄览道:“你脸色这么沉,累得马儿都跑不动了,不如你出去赶车?” 谢玄览冷嗤:“先来后到,你怎么不去。” 晋王抬起玉拐敲了敲自己的腿:“瘸子,不会骑马。” 晋王不会,从萤不熟,这主意分明就是针对他云京第一马背飞鸿谢玄览。谢玄览恨得咬碎了牙关,转头对从萤说:“累死了这匹,回头我给你换匹西域健马。” 从萤哪敢有意见,纨扇半遮面,点了点头。 晋王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纨扇上。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命妇入宫赴宴,她从不用纨扇这东西,夏天炎热时则更喜清凉风大的蒲扇。此时她拿纨扇遮着,反倒欲盖弥彰,晋王蹙眉问她:“你脸怎么了?” “啊,没怎么……”从萤正心虚,连忙把纨扇放下。 晋王立刻注意到她过于红润的嘴唇。 前世百次流连、梦里千次回念,他怎会不明白这情态意味着什么,难怪谢玄览见了他好似见了仇人,他方才在车里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晋王温润的脸色瞬间如覆寒冰,不知是病咳之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底渐渐泛起猩红。他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下意识就要伸手去碰她,却被谢玄览用纨扇拍开。 谢玄览警告的眼神里火药味儿更浓,语调却仍懒洋洋的,顾忌着从萤的颜面:“飞进来一只臭虫而已,不劳晋王殿下动手,殿下若是嫌恶,可以出去自己走。” 从萤(重生) 第64节 晋王清癯的手指在袖间缓缓拢紧。 半晌,他终于平复了心绪,语气仍有些僵硬:“不必。” 如果说两个人的沉默是旖旎,三个人的沉默简直是刀光剑影。从萤被他二人盯得耳垂热鼻子痒,她悄悄瞥了眼窗外的景色——而这折磨人的路途,才走了刚刚一半。 终于,她从座下拿出两罐棋篓,面前小几亦是棋枰,她瞥瞥这位又看看那位:“不如咱们下棋?” 谢玄览率先夺过一罐棋篓,断绝了从萤和晋王对弈的可能。晋王轻飘飘刮了他一眼,并无动作,仿佛不屑与他过手,从萤见此便说道:“那我与三郎先开一局。” 谢玄览虽不读书,脑子还算好使,棋艺在云京颇有盛名,从萤先前曾托季裁冰高价购得他的棋谱,借他的阴招赢过祖父一局。与他对弈,也是她的想往,只是方才色迷心窍,一时竟把这事忘了。 从萤执黑先行,谢玄览白子随上。 与从萤步步为营的棋风不同,谢玄览的棋风如同刺客,执险刃行窄道,为了杀对方的气,宁可自己的棋子被分断,时不时就要摆一道同归于尽的坎,杀伐气极重。 从萤难得碰上这样的对手,一时竟被绊住了,盘着棋子凝眉思索。 晋王只是扫了棋盘一眼便道:“万年劫,星位撞气可提劫。” 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从萤黛眉轻扬,立时便悟了:“原来如此!” 黑子雀跃地落在了星位。 谢玄览这种下法的劣势便显现出来,一招输,满盘输,从萤找对了方法,追着他杀,很快便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赢下一局。 谢玄览输了。 输给从萤倒没什么,但从萤转头奉承晋王高明:“殿下竟能一眼看出关窍,棋艺不知比我等高了多少,竟是不世出的弈秋!” 谢玄览听得实在硌耳,冷冷嗤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河边无草多嘴驴。” 晋王并不同他言辞争利,反怡然自得地谦逊道:“我棋艺寻常,只是恰巧对他的伎俩略懂一二,若与阿萤这般沉稳严谨之人对弈,绝无胜算可能。” 从萤略有些心动:“那可否请殿下——” 话未说完,谢玄览突然捂着脑袋“嘶”了一声,长眉蹙在了一处。 晋王瞥一眼便知道他要玩什么聊斋,偏偏从萤对他当真,关切道:“三郎怎么了?” 谢玄览:“方才好像把头撞肿了。” 从萤闻言,立刻表情讪讪,心虚道:“很疼吗,可要紧?” 谢玄览大言 不惭道:“疼得很,要是能揉一揉就好了。” 从萤:“……” 谢玄览靠在她身上,晋王则眼不见心为净地转头去看窗外,随着马车缓行,他垂在腰间的金铃也叮当轻晃,几乎掩过了那二人的窃窃私语。 “别生气了,他会的解法我也会,我棋艺是你婆母教的,以后让她也教教你……” 晋王心中冷然地想,怎么就没把他嘴给撞豁了呢。 ----------------------- 作者有话说:猫狗大战(不是 第57章 宝鉴 从萤以为晋王去玄都观,是祭拜他那未知姓名的亡妻,但谢玄览问起时,晋王说的却是:“绛霞冠主访仙归来,邀我今日一叙。” 从萤顿时惊讶:“冠主回来了?” 马车停在山门外,绛霞冠主与太霄道人果然已在此等候。冠主仙姿未改,神骨愈清,太霄道人却晒得面黑如炭,越发像个招摇撞骗的拐子,一见他们三人就不怀好意地笑,摇头晃脑念到:“阴阳双鱼逆世游,情劫如罟道难周,龙门既跃应逐日,却攀月桂堕尘钩。” 晋王闻此言脸色微变,却一言不发。谢玄览嗤道:“叽里咕噜念什么丧门咒呢。” 从萤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谨言慎行,上前与绛霞冠主问安厮见。 冠主含笑对她道:“鬼哭嶂的匪寇收买幼女之事我已听说,多谢你照拂西观的姑娘,破了她们的劫。” 从萤不敢自居功劳:“我力薄势弱,全仰仗谢三公子和晋王殿下。” 绛霞冠主并未理会那二人,只对从萤说:“你随我来,我有一宝物要赠你。” 谢玄览和晋王也要跟上,被太霄道人一臂一边地拦住,他两眼精光转了转,将他们分别打量,说道:“小道也有宝贝要献给二位,随我来,随我来。” 从萤随冠主前往三清观后的精舍,自她手中接过檀木匣,里头装的竟然是半面铜镜。 好端端一面铜镜,不知被何等神兵利器当中斩断,断口整齐如磨,如今从萤所见只有一半。她拾起铜镜端详,触手顿觉质地沉厚,似乎以青铜为胎,当中注了水银和朱砂。铜镜背面本是太极双鱼图,也只剩下了一条孤零零的游鱼。 她仔细地辨认镜背的古字:“世……鉴……” “此镜名照世宝鉴,”绛霞冠主说,“”是我从海外所得,据传是西王母的旧物,受邀赴始皇帝宴请时遗落人世,有照前世今生之神奇。我一见这宝鉴便知与你有缘,今日赠与你,万勿丢弃。” 从萤好奇地揽镜照了照,青铜镜面已失去光泽,只毛茸茸地映出她半面轮廓。 照前世今生这等虚无缥缈的传说,从萤虽听着有趣,并未当真。她只觉得这宝鉴是极难得的古物,又劳冠主千里迢迢从海外带回,因此十分珍惜地将它收进匣中,抱在怀里。 她疑惑问道:“这宝鉴为何只有半面?” 绛霞冠主说:“另外的部分,自然在其他有缘人手中。” 另外两位有缘人——晋王和谢玄览,也是各得了半面铜镜。只是他俩所得部分竟一模一样,触手质地轻便,只有从萤那块宝鉴一半的分量。 谢玄览问:“我又不对镜梳妆,给我这玩意儿做什么?” 他只一心盼着去找从萤,视这半块宝鉴如破铜烂铁,不以为意地抛上抛下玩儿:“而且为何我与晋王都有,你这镜子是逢人便派发不成?” 太霄道人正色道:“岂能!这铜镜乃是不世出的宝贝,二位是命定有缘人。” 谢玄览听了这话十分恶寒,将铜镜丢回太霄道人怀里:“去你的有缘人,我跟他?!世上只有夫妻才各执半面铜镜,你个胡柴老道,怪恶心的。” 太霄道人手忙脚乱将宝鉴接住,气得指着谢玄览“你你你”了半天,又因知他不敬神佛的德行,害怕他持刀动手,并不敢真骂他什么,最后只能冲晋王一跺脚:“你看他!” 晋王已见怪不怪懒得理会,只仔细端详他自己手里半面铜镜,问太霄道人:“这铜镜背面的‘照’‘宝’二字是何含义?” “此镜名为照世宝鉴。”太霄道人如他师妹绛霞冠主所言,将此宝鉴的来历与传说告知眼前二位。谢玄览自是嗤然不屑,晋王却若有所思,将谢玄览抛弃的那半块也拿来看了看,发现并非是‘世’‘鉴’那一半,而是与他一模一样。 他心里已有猜测,对太霄道人说:“既然谢三不要,两块都归我保存。” * 从萤此行本是找倚云师姐有事商量,不巧她下山去给冠主采买黄纸朱砂,尚未回来。 从萤便与绛霞冠主在乌桕树旁临山亭里小坐片刻,听她讲述海上奇闻,少顷有小女冠上前奉茶,特意为从萤端来一碟新鲜的腌笋,还有一罐烤栗子。 那小女冠说:“若非萤姐姐相救,不知我们多少姐妹将惨死匪寇之手。观中清贫,我们姐妹没有财物相赠,自己腌了点新笋,请萤姐姐尝尝,这烤栗子是带给阿禾妹妹的。” 从萤尝了一片笋,只觉鲜美清脆,甜咸适宜,直道好吃。她就着茶水,很快就将碟子里的笋吃到见底,她吃东西很少贪口,见冠主和小女冠都在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小女冠得意道:“知道萤姐姐会喜欢,我另外给你带上一坛。” 从萤问:“不知可否将方子相告,我回家也能自己腌一些。” 小女冠说:“这方子是我读《明远堂杂记》时与明远堂居士学的,比他略少放了些盐和醋,姐姐可以试试!” 她果然将一坛腌笋搬上了从萤的马车,谢玄览眼疾手快跳上去,占住腌笋对面的位置,二人一坛正好将车厢占满,于是晋王便没有了坐的地方。 谢玄览扬眉得意道:“堂堂亲王怎么能与我们夫妻挤在寒碜马车里,待我回城请晋王府的仪仗来接殿下,这才合礼数,不必谢我!” 晋王负手与绛霞冠主站在一处,冷冷移开了目光。 待目送马车离开后,晋王与绛霞冠主重归临山亭。从萤饮过的茶具尚未收洗,晋王拾起她用过的茶盏,在指间轻轻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绛霞冠主甩了甩拂尘,问他:“有段时日未见了,谢三公子,可已如愿?” 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过他往日的身份了,晋王心中滋味非常,垂目似是苦笑:“何谓如愿?” 绛霞冠主说:“当初你态度那样坚持,难道没想清楚求的是什么,如今反要来问我这个世外人?” 晋王道:“我曾经所求是阿萤能好好活在我面前,可是拜你那学艺不精的师兄所赐,眼下我连与她同乘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此念惜她留下的痕迹,聊以自慰罢了。” 绛霞冠主心说天道岂能受他摆布,一切都是他自找。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刺激他这个疯子,故淡然询问道:“之后你想如何,抢夺此世谢三公子的气运么?方才若非我拦住你,我看你有将他拽下马车、取而代之的意思。” 被她点破心思,晋王毫无羞愧之意,淡淡道:“本就是我的,也叫抢吗?” 他就着杯盏中的冷茶轻抿一口,细细寻觅从萤留下的气息。那是一种轻淡似无的幽香,也许她饮茶时心情不错,笑时牙齿咬过盏沿的纹路,令这香气长留茶水中。 不免又想起她拾纨扇羞怯遮挡的情态,脸上的热虽然褪了,耳垂仍遮不住红盈欲滴。嘴唇更是鲜红莹润,是他从前深深迷恋过的、被宠爱与润泽后的模样。 此时想必她已行至半路了,谢玄览正在她车中做什么呢? “她有些太纵容谢三了。”晋王眉心微蹙:“他们尚未成婚,她就这样纵容……谢三并非无微不至的性子,我怕她以后为了他吞声咽委屈。” 绛霞冠主并未顺着他说,反而道:“与前世此时相比,她心情好很多。” 晋王垂下了眼睛。前世…… 她谨慎、克制、守礼,近于冷淡,以至于他不 敢奢望她的情意。 绛霞冠主提醒道:“你的苦心并未白费,他们二人情意相投,这一世是她自己选择了谢三公子,而非世事逼人。” “我明白,正是因为她自己愿意,所以我不会与他争抢……” 晋王薄抿的嘴唇忽然轻轻扬起,端量着绛霞冠主道:“冠主似乎也甚偏心谢三,你不是自诩世外人,不问红尘事吗?” 被那样深幽冷漠、无情无义的眼神望着,绛霞冠主浑身泛起一阵凉意。 有些事,倘若换了正常人,她不必多嘴提醒,可对面这人是谢玄览,她对他曾当面自戕、引天子亲兵屠戮玄都观的孽行记忆犹新,虽不想招惹他,亦不得不出言警告。 她说:“你虽是梦里人,但梦与今世已经颠倒,倘若今世谢三死了,你也就失了来处,将遭天道吞噬。” 谢玄览轻咳两声道:“我本就非长寿之人,并不怕死。” 绛霞冠主摇头:“人皆有死,但天道的吞噬,是将你抹杀,仿佛你从未存在,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姜从萤。” 晋王转在指尖的茶盏轻轻顿住。 * 回程的马车上只剩谢玄览与从萤二人,谢三公子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少年人正是慕艾重情、精旺气盛的年纪,见从萤端庄坐着,微微含笑,不免又惦记起来时路上尝到的甜头。他半垂着眼,仿佛养神小憩,眼神却始终落在她被清茶洗润过的嘴唇上,只见红唇贝齿微微开合,他喉间滚了又滚,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偏偏从萤凑上来关心他:“三郎,你睡着了吗?” 只是一句轻呵如兰的话,他浑身血液立刻下涌,倏然抬起了眼皮。 从萤(重生) 第65节 她映在他眼里,仿佛瞳孔中簇然盛开的焰火,明丽夺目,亦照出他极深的瞳色。他专心凝望的神情,使他眉目透出一种令人惊艳的昳丽,从萤被他盯得愣住,虽然看得出他眼含笑意,却也本能觉出无所适从的危险。 她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谢玄览忽然倾身,从萤被逼在他的胸膛与厢壁之间,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听见谢玄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吻你,行吗?不劳你金口玉言,你点一下头就行。” 从萤屏息凝神不敢动。 听见他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坐到我怀里,让我抱你一会儿?” 从萤耳朵里嗡嗡响,半边身子都被他震酥了。她在晕头转向里恨铁不成钢地想到:子罕辞玉、杨震拒金,柳下惠坐怀不乱、宋玉不窥邻女……先贤君子都能抵住美色诱惑,为什么偏偏她不能,难道她是伪君子假道学吗? 从萤心中顿生一阵悲凉,她大义灭亲地将谢玄览的脸推到一边,拾起纨扇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以后都不想与我同乘了是不是?” 谢玄览闻言深吸一口气,立刻回身端正做好:“我怎会这样想,四娘息怒。” 两人各自冷静了一会儿,从萤见他安静乖巧地垂着脑袋,心中又难以自抑地生出怜惜,想了想,将小女冠送给她的腌笋坛子打开,借茶勺拨出几片,请他品尝。 谢玄览尝罢点点头:“手艺不输雁西楼。” 他是被珍馐美馔养刁口味的人,得他肯定,从萤很高兴,转而又觉出几分怅然。她说:“《明远堂杂记》这本书是我抄送给她的,我尚不记得里面有腌笋,她一定字字句句都仔细读过,才会注意这寥寥几句配方。像她这样聪明好学的姑娘,玄都观里有很多,可惜……难道她们一辈子都要做女冠吗?” 出了将领养的女孩儿卖给山匪这样的事后,绛霞冠主必不会再将姑娘们送养。可是玄都观又能容纳多少人,她们将来何去何从? 谢玄览知她心慈,为她解忧道:“将来丛山学堂可以收容一些人。” 从萤说:“只怕卫音儿是前车之鉴。” 且不说世家贵女们不会愿意屈尊与她们同窗,从萤更怕谢氏会操控她们,将她们变成谋利的诱器,否则如何甘愿为她们提供衣食、教导她们读书? 事关一众女孩儿的命运,从萤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只是这话她没有说出来,怕伤了谢玄览的心。 谢玄览说:“其实还有一条路,但……恐怕更是异想天开。” 从萤拽拽他的衣角:“说来听听?”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年初的科举舞弊案,皇上将我爹和贵主各打五十板,收回了贵主主持春闱的权力,但赏了她一块儿地,就在国子监以东。原本我以为她要盖个茶楼酒肆,前几天路过,发现她要盖的是学堂。” 从萤心里似有春风拂过,激荡起层层涟漪:“像许州的女子学堂?” 谢玄览点点头:“应该是。可惜因为你祖父的缘故,她的路你走不通。” 第58章 去处 夜里睡觉前,从萤闲来无事,又将冠主所赠宝鉴把玩了一会儿。 结果做了一宿的清晰怪梦。 她梦见自己梳着妇人发髻,独身坐在灯火昏黄的书案前写信: “危墙居士阁下敬启:闻阁下欲设女塾,收教贫孤,且开仕进之途,余心感佩。今有薛氏露微者,前户部侍郎遗孀,夙工诗文,性自高洁。某不揣冒昧,荐其掌教席,可授诸生辞章之道。……” 梦里她已嫁与谢玄览为妻,今日在丛山学堂见到妯娌孟氏,听说了淳安公主得允在云京开设学堂,愿收教贫孤幼女,却苦于师儒匮乏,迟迟没有进展。 从萤情知自己已无缘相助,倒想起了一位清高不群的故友薛露微,遂写信向公主举荐。 然而谢氏与公主的关系愈发紧张,此事从萤只敢私下相授,正写完了信,笔墨尚未晾干时,听见屋外侍婢迎呼,说是三公子回来了。 她匆匆收了信去开门,见谢玄览提刀站在月下,竟是满身血污,昳丽俊脸上戾色慑人,嚷嚷道:“今日砍了十三恶鬼,活捉六个厉鬼,阎罗殿里真是热闹啊!” 从萤本就心虚,闻言更是变色,“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外面的气氛似是僵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再悄悄向外看时,谢玄览已离开不见,从萤松了口气,又隐隐心中失落。 第二天一早,她前往玄都观,将藏着举荐信的诗牌挂在临山亭旁乌桕树上。 乌桕树风铃叮当作响,她合掌闭目,默默祝祷公主安康,女学一切顺利。 却不知这一切都被女官甘久看在眼里。待从萤离开后,甘久上前摘了诗牌,将举荐信带回大仪宫呈给公主,见公主愁眉舒展,要着人备礼去拜请信中所言薛露微,终是未忍住道破真相: “下官已见到这落樨山人真面目,乃是谢相的儿媳、已故姜老御史的孙女,姜从萤。” 淳安公主闻言容色渐冷:“你可看仔细了?” 甘久点头,劝她道:“谢党先指使国子监监生污蔑塾中女郎们行止不端,攀墙招引,朝中内外已有风言风语,若这薛露微暗藏歹心,在塾中生事,只怕殿下此业愈发艰难。” 淳安公主似是想起了谢党的诸般作为,捏着信,垂眼久不言语。 她没有向甘久发出任何指令,但甘久不忿于公主被欺骗,自有一番主意:她趁从萤再往玄都观时派人截住了她,以“大不敬”的莫须有罪名将她投入大理寺监牢,逼她供述如何受谢相指使,假托落樨山人的名义,欲谋损公主。 从萤不肯认罪,甚至不肯正眼待甘久,只一味沉默。 甘久 虽不敢明着对她用刑,但不留痕的折磨法子也有许多。 幸而杜如磐来大理寺办事,瞧见了她,连忙去给谢玄览报信,谢玄览带人闯进了大理寺,杀伤几个狱卒,一袭氅衣裹住她,将她带了出去。 从萤这时才落下泪,心里钻心地悔:“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丞相与公主的关系更加水火不容。” 谢玄览默然擦着手上的血,问她如何会招了淳安公主的眼,从萤未敢提落樨山人与危墙居士,见她不语,谢玄览却自有猜测。 他冷然轻笑道:“你心里只有杜如磐的前程,没有你自己的前程吗?我劝你还是少掺和这些政客的阴诡脏事,免得害人害己……害他。” 从萤怀着这般沉郁的心情从梦里醒来,见帐外天光已然大亮,她竟然一觉睡到了晌午。 阿禾在外敲门:“阿姐,阿姐!” 从萤捂着沉甸甸的脑袋起身,略一整衣梳洗,去给阿禾开了门。 阿禾右手提着弹弓,左手拎着一只肥硕的鹌鹑,兴奋地在门外跳来跳去,迫不及待将鹌鹑举给从萤看:“这是我猎到的,拿给嬷嬷处置下,晚上给音儿炖汤喝!” 从萤惊讶:“哪来的弹弓,你何时竟会玩这个了?” 阿禾说:“音儿给我做的,这个很好玩,阿姐你看——” 她捡了块指节大小的石子,瞄准树枝上的麻雀,抻满后倏然松手,一只麻雀应声而落,仿佛毫不费力。 “你膂力倒是不错,”从萤同她借过弹弓,“我试试。” 她也瞄向阿禾击落麻雀的地方,石子脱手而出,却连树干也没碰到,不禁笑了,摸摸阿禾的头:“你厉害!” 阿禾更得意了。 从萤随阿禾去探望卫音儿,她的伤势已好许多,日头好的时候也愿意下榻走动,晒晒太阳。此时正碰见周嬷嬷来送饭,她嫌卫音儿不仅吃饭多嘴,还要费用家中的人参补品,说话十分难听: “姜家孤儿寡母,旁人怜恤尚且不急,如今又多一张嘴,活脱脱就是个债主,可怜老爷留给我们小公子的人参,竟也被夺去了,唉!” 卫音儿脸上却是温和的笑,一样一样将饭菜拿出来,并无言语,想来已听过许多遍了。 从萤心中不悦,阿禾更是气得直咬牙,从萤轻轻碰她:“你的弹弓呢。” 阿禾猫着腰走到游廊后,眯眼瞄准周嬷嬷一张一合的嘴,只听“啪”的一声响,周嬷嬷的絮叨戛然而止,捂着嘴“哎呦”了两声,正要跳起来骂阿禾,先对上从萤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因前段时间刚犯过事儿,周嬷嬷对这位人前温和的四姑娘有些惧怕,讪讪道:“这哪里是姑娘家该玩的玩意儿……” 从萤说:“阿谦要用人参,我傍晚去库房给他取,若再发现商陆根冒充,恐怕就要用周嬷嬷的私房来贴补了。” 周嬷嬷忙灰溜溜地走了,从萤上前瞧那食盒,果然也是偷工减料,汤里没多少油水,全是糙米和菜茎。不由得叹气道:“我家治府不严,倒叫你跟着受薄待了。” 她要将食盒收走,另外叫人做一份,卫音儿却拦住了她:“这已比我从前食用精致许多,萤姐姐不必再劳心了,我吃得惯。” 分明是阿禾一般年纪,却十分乖巧懂事,能咽许多委屈。从萤对她这性子颇有感同身受的怜惜,问她:“伤好之后,你可还想回丛山学堂读书?” “想,但是……”卫音儿苦笑着落下睫毛:“我只怕淮郡王太难缠,且不知能不能摆脱这倒霉的婚事,听说他和谢家关系很好,丛山学堂容不得我吧?” 从萤想起了谢六娘和王九娘,恐怕她俩已将卫音儿的身世来历嚷嚷开了。 于是她说道:“不回去也罢,淮郡王的事我会帮你周旋,至于读书,咱们另想办法。” 午后从萤本想再去一趟玄都观,倚云师姐却先一步找来了姜家。她采买了许多小女冠们会喜欢的玩意儿和衣食,直花到一文不剩,顺道来找从萤打个秋风。 从萤将自己的私房钱都翻出来,想了想,又将谢夫人送她的两匹彩缎、谢玄览送她的金狮镇纸一并塞给倚云,让她去季裁冰的铺子里换成钱用。 倚云掂着那栩栩如生的金狮子直咋舌:“不得了,姜夫人本就不待见我们这些贫道,若被她知道我拿了贵府这么多钱,我怕她报官抓我。” 从萤说:“她还管不着我夫家的钱,何况这也是我付给你的卖身钱。” 倚云大惊:“啊?” 见她惊恐地摸自己的脸,从萤失笑:“把师姐卖到烟花巷,只怕你大杀四方,人家反要找我赔钱。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师姐,我另有一个好去处要请你帮忙。” 既是“好去处”,何必要说“请帮忙”? 虽知从萤不是促狭之人,可看她脸上这副郑重其事、未语先愧的表情,倚云感到大事不妙。 从萤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话。 倚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我不太懂朝廷法度,但这……这好像是欺君吧?” 从萤说:“左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点头,从此你就是落樨山人。” 倚云不解地问她:“你既与她意气相投,为何不自己去呢?” 从萤想起昨夜的梦,历历如在眼前。 寻常的梦杂乱无章,人醒后就会逐渐遗忘消退,可昨夜的梦却如一幅清晰完整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不仅细枝末节十分合理,而且经久不忘,几乎与她自己的记忆殊无二致。 是前世也好,是未来也罢,总之是对从萤的一重警醒,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 她面上闪过一瞬怅然的神色,倚云小心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萤说:“我是姜御史的女儿,三郎的未婚妻,我的话注定无法令她信任,我也不愿被她知道,原来她一直引为知己的,竟然是自己的敌人。” 说罢笑了笑:“但是这重关系,也并非全无用处,起码能为玄都观的姑娘们谋一个好去处……只要师姐愿意。” 倚云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时无话可说。此事需要她撒谎、需要她违背本心与权贵虚与委蛇,尤其她还与公主身边那极得宠的甘久女官结了梁子。可是和从萤所舍弃的比起来,她这点不情愿实在显得不值一提。 阿禾见她们一趟一趟往牛车上搬东西十分开心,也跟着来凑热闹,将阿姐给她做的新衣服叠得工工整整,堆上牛车,还抱来几本新抄的书。 “这是音儿抄写的,她受伤了也闲不住,但是夫子夸她的字好,文章也好,她说要送给山上的妹妹们。” 倚云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卫音儿。她的脸色苍白疲弱,却向她露出一个羞涩内敛的笑,仿佛为自己的心意微小而感到不好意思。 倚云心里又酸又软,沉甸甸的。 终于,她点头答应了从萤的主意:“好,哪怕真是卖身,这件事我也干了!” 从萤(重生) 第66节 第59章 太仪 雨过天晴,倚云将诗牌挂上乌桕树。 风吹铜铃叮当,她举目望着树梢里隐现的亮色,知道暗处正有一双眼睛在关注她,仍假作不知,转身要走。 那人终于出声喊住她:“你就是落樨山人?” 倚云回身望向山石后走出来的甘久:“怎么,你觉得我不像吗?” 甘久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对她道:“公主殿下要见你。” 倚云随甘久前往公主府。 她生来是贫弱之女,父母亡于时疫,被绛霞冠主抱养,早早随冠主四野游历,纵定居云京,也只在山水间往来。如今她站在公主府前,感觉这金瓦朱甍的高大建筑将要朝她倾倒,压得她喘息困难。 甘久见她发愣,催促道:“莫让殿下等你。” 倚云的佩剑被侍卫扣下保管,女官来为她搜身时,交代了朝见公主的礼仪。经过这番繁琐,才由甘久领着,穿过重重亭榭楼阁,见到了淳安公主本尊。 湖边敞轩里设下酒席,淳安公主见了她, 不免也有一瞬惊讶:“竟然是你。” 倚云生疏地朝她叩拜,淳安公主却亲自来扶她,将她安置在自己侧手边,微微笑道:“曾经本宫招揽你,你连夜跑了,如今自己走进公主府,如何不能说是缘分早定呢?” 倚云面露尴尬道:“当时不知是殿下,多有得罪。” “无妨,无妨,是你很好。”淳安公主似乎对这巧合很是满意:“你虽出身寒微,胜在家世清白,无门阀之累,倒叫本宫能放心与你交游。” 倚云故作玩笑试探道:“倘若我生在云京富贵家,也许能早识殿下呢。” 淳安公主:“那也要看你是谁家的女儿,世家虽富贵,与本宫不和者居多,如此只怕白头如新,永无缘分——这也是为何本宫迟迟不敢与你相见的原因。” 她这话令倚云想到从萤,一时为她的先见之明松了口气,又一时为她的处境暗暗叹息。 淳安公主对待倚云,如同君主礼贤隐士,舍了尊卑礼节与她对饮作谈。当然,公主对她的身份也并非一眼就轻信,她不留痕迹地提起二人曾对和过的诗、诗牌上曾倾诉过的两难,倚云一一对答如流。 这些话,在她来之前,从萤已仔细地教过她。 从萤甚至连公主的垂问也早有预料:“当时在鬼哭嶂,本宫听了你的建言,才没有被谢三捏住把柄。眼下有你提供的契盟书,王四已基本定罪,朝中王太尉一派与御清流们正在争执他的量刑,本宫考虑要不要加一把火。” 倚云问:“殿下是想将骠骑将军定成死罪?” 淳安公主点点头:“骠骑将军不倒,他爹王太尉尸位素餐,本宫想提拔的人上不来,手里便连可用的兵都没有,将来若有非常时候,总不能像去鬼哭嶂剿匪一样,借谢三麾下的兵。” “难。”倚云回忆着从萤是如何教她的,慢慢说道:“西北局势未定,皇上不敢动王家,何况要倒王兆深,也会牵连淮郡王,殿下想以一敌二,恐怕大伤元气。” 淳安公主说:“若能扳倒王家,打击谢家,倒也值得。” 倚云摇头道:“朝中世家,非只王谢,就算他俩都倒了,也有范阳卢氏、颍川庾氏等在旁眈眈,殿下的实力培养不易,不该消耗在这些地方,何况您也经不住他们车轮战。” 淳安公主问:“难道本宫只能束手空等?” 倚云答道:“并非空等,殿下要向王谢之外的卢氏、庾氏散些风声,说皇上有意提拔他们接手王氏,如此他们便不会希望王家无恙,离间计虽简单,自来都是最好用的。” 淳安公主听了,轻晃盏中酒沉思。 倚云又说:“公主眼下的要紧事,不是亲身与谁争,而是培元固本,增强羽翼。听闻公主想在国子监旁边办一座女学?” 淳安公主笑了笑:“没想到你身居山野,不仅知道朝中党派,连本宫的动向也清楚。” 倚云说:“因为女学也是我关心的事,实不相瞒,今日得见凤颜,我也有事要请公主殿下帮忙。” “说说看。” “我师母绛霞冠主四方游历,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儿,她们随师母修道习经,个个聪敏良善,可惜没有好去处,交予寻常百姓家养育,又怕再出卖予山匪之事。既然殿下想开设女学,我想请殿下收教她们,正如您在许州时所为,她们也一定会忠于殿下的。” “倘若殿下缺少教习她们的儒师,我也认得几位有才识得友人。”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名单,公主接过后展开,见名单上寥寥数人,为首一人姓薛名露微,听着倒有些耳熟。 她收下了名单,对倚云说:“你说的这件事,何尝不是解本宫之烦忧,算不上求。本宫答应了,你再另想一件事。” 倚云:“啊?” 见她这呆愣模样,淳安公主笑了:“你赠本宫以良言,本宫该馈你些什么,你自己提,本宫不会吝啬的。” 倚云闻言沉默良久,忽然起身离席,走到淳安公主正前方,跪地行了个大礼。 她说:“我不愿弃山入朝,仍想回玄都观居住,日后与殿下笔墨相交,请殿下准允。” 淳安公主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许:“是本宫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不堪辅弼?” 倚云说:“是我生性散漫,难事权贵。” 她的额头抵在亭中雕满繁复花纹、净不染尘的石板地面上,只觉得宫廷酒酿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 她不喜欢宫廷的酒,初尝清甜绵软,酒劲儿却如绵里藏针,是慢慢醉人的,令人失控而不自知,十分阴险,不似坊间浑酒那样爽利辣口,坦坦荡荡。 石板的凉意令她头脑尚存几分清醒,但她跪在地上的身体却渐渐左摇右摆。 忽然她闻见馥郁雅致的幽香,眼角余光里瞥见大红织罗裙衫一角。她忐忑公主会怪罪,公主却纡尊来扶她:“本宫与你杵臼之交,既不以白衣轻你,你又何必以权贵视我?起来吧,地上凉。” 倚云摇摇晃晃站起来:“那以后咱们……咱们……” 淳安公主说:“如你所求,仍以笔墨相交,绝不拘着你。” “多谢公主!”倚云向她抱拳深揖,头脑隐隐发热:“公主若真不计较我的身份,其实,其实……” 她想说,其实从萤虽为姜家女、谢氏妻,却一心盼着公主好,希望能辅弼公主。 但她想起临行前从萤的叮嘱:“我知师姐心直口快,但此事关乎这些女孩儿们的前程,你我的委屈都要往后靠,还望师姐说话行事以稳为重,不要冒险。” 于是倚云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苦笑道:“其实……贫道很感激公主。” “你醉了,”淳安公主叹息一声,“本宫叫人带你去休息。” 倚云跟着侍应女官走出亭,绕进一处庭院,有人为她洗手净面,将她扶在和软如云的榻上休息。倚云从未躺过如此舒适的地方,被袅袅兰薰一烘,眼皮一拢便睡着了。 侍应女官将她的表现去回禀公主,公主仍在亭中独饮,甘久上前为她捏肩。 听罢女官的话,甘久有些不满道:“叫她陪侍殿下,她自己却先饮醉,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属下一定派人好好教她。” 公主闻言笑了笑,对甘久道:“不必教了,这是只山林野鸟,不作笼中鸣。” 甘久说:“属下看她是粗鄙村妇,反正这世上不想侍奉公主的人,要么立身不正,要么有眼无珠!” 淳安公主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这落樨山人鄙权远贵,却对朝堂之事十分清楚,今日虽只寥寥数言,心思缜密却不输本宫大力栽培的幕僚,她这人真是十分奇怪。” 甘久当即警惕:“殿下怀疑她是伪货?” 淳安公主摇头:“细节都对得上,何况本宫看她十分性直,不像有图谋的人。” 甘久略有期待地问:“那殿下是不喜欢她?” 淳安公主笑了:“不,本宫十分喜欢。” 倚云直爽的性格和干净的出身,都很合公主的心意,即使她不是落樨山人,淳安公主也愿意一交,只是…… 淳安公主摸出袖中诗牌,上面是落樨山人劝她不要以身饲虎的那番话,字字珠玉,直敲在她的心上,既为她解惑,也令她舒心。 只是她从前误以为,落樨山人是个敏锐慧彻、心存大业的君子谋士。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淳安公主心中叹息,对甘久吩咐道:“命人备百两黄金,待倚云醒了酒,送她出府去吧,另外,名单上这些儒师,你派人去查一查。” 女学的事很快有了进展。 淳安公主派府卫将玄都观的适龄女冠们接下山,暂安置在国子监旁新建好的学府里居住,除她们之外,淳安公主也收容了其余遭山匪掳掠的姑娘,派女官考校她们的资质,欲文武分门,因材施教。 倚云将此事告诉从萤时,从萤很高兴,竟要揭了酒同她庆贺:“我以茶代酒,敬师 姐三杯!” 倚云如今一见精酿就发慌,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也戒了。” 从萤对此十分惊奇,倚云不好意思承认在公主府醉酒的事,含糊几句过去,转身拎出一个朴素的布袋解开,里面竟包了五十两黄金,金光灿灿十分诱人。 她说:“这是公主给的赏金,咱俩一人一半行吗?” 从萤连忙将布袋包回去塞还她,低声道:“别在我家露财,家贼难防——眼下我没有用钱的地方,你都带走,给姑娘们置办些入学的衣物笔墨,云京不比山上,用钱的地方多。” 倚云说:“公主府已承包了所有花销。” 从萤想了想说:“虽然公主行事不为虚荣,但她的幕僚该为她扬名、你我也应常思报答。听闻师姐在江湖上有些门路,不如我编几首莲花落,与这五十两黄金一同交予三教九流的长老,请他们向云京之外传唱,如何?” 倚云如今已是对她十分敬服,言听计从:“当然没问题,如此也算给女学打响名声,毕竟云京之外也有无家可归的孤女,身怀异才的居士。” 从萤含笑点头,另外又想起一事,不经意般问道:“对了,师姐,这新建的女学可有名字?” “有的有的,是公主亲自取的,叫什么……什么仪……”倚云最近杂事太多,竟连女学的名字也忘了,一时咬手苦思。 从萤轻轻摇晃盏中清茶,语气轻和:“可是叫太仪?” “对!”倚云猛一拍脑袋,“就叫太仪!当时公主取了这名字,我还捧场说‘太仪’是‘大仪宫垂恩露’,怎么自己拍过的马屁都能忘!” 从萤却没有心情取笑她。 取名是昨日的事,但古怪的梦却是一旬之前,绛霞冠主所赠这半面照世宝鉴,照的究竟是前世,还是将来? 第60章 感激 从萤请倚云帮忙,将卫音儿安排在太仪女学的入学名录里,如此便可使她摆脱淮郡王的纠缠,卫音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哥哥卫霁,卫霁也十分高兴,正想着该如何向姜四娘子表怀感激时,他租住的偏舍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妙洙手里拎着一页纸,是曾经卫霁为卫音儿入丛山学堂读书伪造的度牒,这在大周乃是轻则夺官流放、重则斩首的罪行,卫霁不由得变了脸色。 谢妙洙冷笑着将卫霁租住的小院扫视一圈,讥讽道:“贫贱无立锥之地,却敢冒充河东卫氏,如今又来肖想淮郡王妃的位置,你们兄妹的野心可真不小。” 卫霁正色斥责她道:“分明是那淮郡王恩将仇报、见色起意在先,我妹子的名节岂容你诽谤侮辱!” “骗子也有名节吗?”谢妙洙晃晃手里的证据:“我若交到刑部,你们兄妹可都得坐牢。” 卫霁心中恼怒,奈何被人捏住了把柄,也只好忍气吞声解释道:“请谢六娘子放心,我妹子就算嫁与贩夫走卒,也绝不会与淮郡王有纠缠。” 谢妙洙懒懒挑眉:“哦,你的意思是,淮郡王是你们不要的破烂货,所以才让与我。” 卫霁:“你……!” 见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样子,谢妙洙觉得十分开怀,畅然笑了两声,对卫霁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不在乎谁想嫁谁想娶,我只想让你不痛快。” 卫霁为人心高气傲,言行书文骨鲠刚直,从来不怕得罪权贵。可他如今却难得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得罪了比他更行事不留余地、无所顾忌的谢六娘子。 谢妙洙说:“你妹妹被山匪掳走时,你在我丛山学堂大放厥词,说谢氏仗势欺人,要谋害你妹妹。又在与同僚交游时,说云京世家皆国蠹,尤以王谢二族为甚,我谢家子弟在朝中结党,阻碍了你们这些真正有才能的人为国效力,可有此话?” 从萤(重生) 第67节 卫霁冷冷看着她,并不否认。 谢妙洙嗤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卑贱蝼蚁。” 卫霁问:“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谢妙洙没有第一时间拿着伪造度牒去刑部告发,反而来此耀武扬威,说明她有别的打算。果然,谢妙洙说:“本朝开国皇帝出身于行伍,据说很会养军马,你既标榜自己怀才不遇,不如先来给我当上半年的马夫,让我瞧瞧你的能耐比之开国皇帝如何呀?” 卫霁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他料想不到谢妙洙竟能想出如此磋磨人的主意,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妙洙说:“当马夫,还是拉着你妹妹一起做阶下囚,你自己选。” 卫霁一时想到将来自昔日共激时愤的同僚的白眼,一时又想到妹妹将入太仪女学时的兴奋,一颗心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终于满心屈辱地坠下去。 他声音里藏着恨和颤,切齿道:“我答应你,也希望你说到做到。” * 卫霁并未将这件事告诉卫音儿,卫音儿一边在姜家安心养伤,一边期待着前往太仪女学的日子。 四月初,春夏之交,天气晴朗,倚云终于来府上接卫音儿离开。 阿禾与卫音儿不舍分别,抱头哭成了泪人,互相叮咛嘱托,盼着再相见的日子。从萤在一旁瞧着,也不免感伤红了眼,悄悄对倚云叹息道:“可惜音儿不是我妹妹,我娘只会给我生个讨债的弟弟出来。” 倚云也听说了她弟弟姜从谦偷取家中财物赌博的事情,关切地问她后续有没有提防。 从萤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防是防不住。” 倚云出主意:“我是出家人,不方便剁他一只手,但悄悄帮你削他一顿还是可以做到。” 从萤轻轻摇头:“打他一顿,只会让我娘心疼,不会让我娘心冷……师姐不必担心,此事已八九不离十了。” 倚云说:“你做事容易留情心软,我只怕你再吃亏咽苦。” 倚云与卫音儿离开后,阿禾仍闷闷不乐,每日去丛山学堂读书也提不起精神,从萤去学堂接她时,郑夫子说她心不在焉,屡屡望着窗户发呆出神。 郑夫子语气严肃地对从萤说:“虽然三公子关照她,但这堂中谁不是富贵勋爵之后?纵然谢氏本家子弟,也不可像她这样,老夫教人只看品行,须知治学可以愚钝,不可不专心!” 从萤态度谦逊地恭听,一转头,发现阿禾正躲在窗边望着她,黝黑的眼睛里尽是不开心和愧疚。 回家的马车上,从萤试探着问阿禾有什么心事。 其实猜也好猜,丛山学堂攀慕豪强的风气很盛,阿禾又比旁人笨拙些,除了卫音儿知她品性良善,愿意与她交游外,阿禾与其余同窗玩不到一起去。 阿禾说:“音儿给我写信,说她已在太仪女学里安顿好,虽然吃的穿的不如丛山学堂,但是别的姑娘都对她很好,她还见到了公主呢!” 从萤摸了摸她的头,阿禾仰起脸,目光有些忐忑道:“阿姐,我可不可以……” 她未敢问出口,从萤知道她想说什么,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可以的原因有很多,可她一个都不忍心说出口。曾经从萤因为这些原因将自己放弃,虽然数夜辗转难眠,仍可慢慢排遣遗憾,自我说服。可是这样的意难平不能落在阿禾身上,她如此无辜、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姜谢两家与公主的恩怨,不该牵连到她小小的世界。 从萤心乱如麻,许久后叹息道:“你容我想想办法。” 不料阿禾心中苦闷,又被夫子斥责,当天夜里就生病了,发着烧,不愿叫阿姐担心,自己闷在被子里偷偷捱着。 从萤因校 正一本书稿,停笔的晚些,路过阿禾的房间时,见她忘了灭灯,便悄悄推门走进去,拾起铜勺熄了灯焰,又借着清亮的月光给她掖一掖被角,这时发觉阿禾的脸上竟遍布泪痕,整个人已烧得意识朦胧。 “阿禾?阿禾!” 从萤内心焦急,连忙唤院中仆妇去打凉水、请大夫。她回忆着绛霞冠主教过的法子,给阿禾按摩头部穴位,收效甚微,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摇头,束手无策。 从萤别无选择,将被子裹起阿禾,一边吩咐人去套车,一边抱着阿禾往外走。 此时城门早已落锁,从萤本打算先去谢府,请谢玄览帮忙出城,不料一迈出家门先撞见了晋王的暗卫,看他一身玄衣、姿态熟稔,应当是受晋王派遣,一直在姜府附近盯梢。 暗卫方才见着几个大夫进门,如今又看见姜娘子扛着个半大姑娘,神情忧惧,便知她要出城去寻医,极有眼色地建言道:“请姜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暗卫返回晋王府向晋王请示出城的腰牌,同时从萤也派人往谢府去。姜家小厮的脚程当然比不上飞檐走壁的暗卫,约两炷香的光景,暗卫先带着晋王的印信和旨意返回:“殿下命我等护送娘子出城去往玄都观,他随后赶到。” 从萤点头,抱着阿禾坐进马车,暗卫顺手将车夫的活儿也抢了去,一路上疾驰如飞,车厢却尽量保持平稳,待到达玄都观时,尚未至午夜。 恰好绛霞冠主彻夜打坐,不必耽搁时间起身,自从萤怀里接过阿禾,闭门给她喂符水和施针。 从萤等在门外,悬着一颗心,焦急地徘徊。 夜露浸湿了她的裙角,冷风砭骨泛凉,她正打了个寒噤,忽然肩头暖融融一沉,落下来一件披风。 从萤转身,看见了谢玄览。 他本已歇下,又被吵醒赶来,未及束发戴冠,墨发披落两肩,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却也愈发显得他眉眼风流,姿容高彻,一双深邃如点漆的眼睛望着从萤,满是关切和怜惜。 从萤见了他,仿佛满心的忧惧都有了落处,忽然眼眶泛起酸湿,默然不语地靠进他怀里。 她的眼泪也是悄无声息的,迅速洇透了谢玄览单薄的绯衣,一直淌进了他心底。他拥住从萤,欲安慰却不知该从何开口,半晌低喑着叹息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晋王比他来的更晚。 他身体不好不能骑马,乘马车到山门再改坐肩辇,一路打听着赶来时,天色已隐约透亮。 清脆的子规啼声里,他远远便望见了那二人紧密相拥的身影,从萤背对着他没有知觉,但谢玄览已觉察到他,抬目与他对视,没有表露什么,又垂下了眼,仿若未见。 晋王抬手止住肩辇,没有上前打搅。 平明时分,绛霞冠主终于推门走出来。 她神色颇为疲惫,话语虽寥寥,却字字都是惊险:“幸好赶得及时,再烧下去,就醒不来了。” 从萤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谢玄览扶着她站稳。 绛霞冠主说:“让阿禾安稳地睡一会儿,你也去精舍歇息,午后再来接她。” 从萤点点头。 她这才有心情环顾四周,看见了晋王,先低头将眼泪擦干净,略一整衣,然后慢慢走到他面前行礼道谢:“昨夜……幸好路上遇见殿下的侍卫,借了殿下的印信,才及时赶到玄都观,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着谢玄览的面,她撒了谎,没有提晋王派暗卫监视她的事。两人目光交接如轻羽触水,只一瞬又自然移开,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晋王垂下眼,心里的积郁一扫而空,竟隐秘地感觉有些高兴。 难得谢玄览也不再狺狺乱吠,中规中矩地随阿萤一同道谢:“多谢晋王殿下驰援,救妻妹之命,不胜感激。” 第61章 顾及 得知阿禾无恙,从萤松了口气,暂移步精舍休息。 晋王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不走,谢玄览更不会走。 晋王缓缓走到檐下石案边坐定,见手边有一副棋,从中拈起两枚,问谢玄览:“谢三公子可要手谈?” 谢玄览应道:“好啊,愿意领教。” 于是他在晋王面前坐定,也从棋篓中拈出两枚。 二人之间有种古怪的默契,一连七八盘沉默不语,只在棋枰上厮杀,输赢之势却没有明显的悬殊,终于在接连两次持棊难分胜负后,晋王感慨道:“看来我这些年,一直没有长进。” 前世他婚后常与阿萤做弈友,阿萤去世后,他有许多年都不敢坐在棋枰前,遑论再与人对弈。 听了这话,谢玄览不以为意地笑笑:“殿下身娇体弱,这些费心机的事的确该少做。” 晋王并不计较他言辞间的阴阳,只耐心地观摩棋盘,从容落子。 谢玄览直截了当道:“殿下特意将我留住,有话不妨直言。” 于是晋王便直言:“听说谢相座下的御史们已开始上书为淮郡王求情,难道淮郡王出了伙同王四勾结匪寇之事,谢氏还打算保他,推他做嗣子?” 谢玄览说:“这是我爹的意思,我不赞成,也不反对。” 晋王问:“为何不赞成?” “因为萧泽贞固执多疑,无明君之德。” “那为何不反对?” “因为除了他,谢氏没有更趁手的人选,除非宫里我姑姑谢贵妃赶快生个太子,或者……” 一枚黑子落在晋王面前:“或者殿下愿意娶我妹妹,我爹放心,我也放心。” 晋王冷淡道:“你知道不可能。” 谢玄览说:“那谢氏给殿下的答复也是如此,不可能。” 晋王知道自己对谢氏的热切,让谢三误会自己同样有意夺嫡。这件事他很难辩白,于是便退一步说道:“如果令妹一定要嫁淮郡王,成婚之后,无论用什么办法,尽快生个世子出来,将来若有变故,幼子至少比老子听话。” 他有此建言,倒令谢玄览颇感惊奇:“殿下操心的事可真多,图什么呢?” 晋王的白子落在先前的黑子旁,声音温和:“她醒了。” 从萤走出精舍,便见一玄一朱两道身影在树下对案而坐。 谢玄览周身沐在晨光里,五官镀了一层透亮的光泽,愈发见瞳深眉远,如冷红芙蓉破霜而开。 而晋王静坐树荫中,宽袍玄衣与浓阴融成一色,眉目幽深沉静,脸色病白冷郁,与满庭金灿晨光格格不入,仿佛要融入树荫,与渐浅渐淡的夜色一同消逝。 这二人分明长相气度皆迥异。 可从萤观察他们拈棋落子的动作、说话时的神态,竟有种古怪的和谐,仿佛对镜自弈,又像是……像是父子兄弟。 他们当然不会是父子兄弟,从萤轻轻摇头,甩掉这莫名的臆测。 二人同时向她望过来,谢玄览动作更快地推案起身,问她休息得如何、想不想吃些东西。 从萤说:“我想去看看阿禾,倘若冠主也在,有事找她商量。” 绛霞冠主刚从山上采药草回来,而阿禾还在沉睡。因头疼已除,她入睡前深蹙的眉心已舒展,轻酣悠长,显然睡得香甜。 从萤至此才真正松一口气,为她掖了掖被角,同冠主走到院中,在灰瓦白墙的凌霄花阴里交谈。 她对绛霞冠主说:“也许多年以前,我因不舍而将阿禾强留身边的选择是错的,随着她长大明事理,她过得越来越不开心。无论留在姜家,还是去丛山学堂,都不是她的好归宿……我有些后悔了。” 绛霞冠主问她:“将来有何打算?” 从萤说:“我想让她在玄都观住几天,也许会叨扰冠主,待我将家中事厘清,再接她回去。至于她想去的地方,我会再想办法。” 绛霞冠主笑了:“我所问不是她的将来,而是你。” 从萤微怔:“我?” 绛霞冠主说:“阿禾生性洒脱,红尘世外皆可居身,遇到什么难处,睡过一觉就能想开,心思浅有心思浅的好处。而你思量重,若有意难平,初时云淡风轻地放过去,却是天长地久地扎在心里,咽也咽不下,化又化不开,最终是伤己伤人。当年你舍不得抛下阿禾,如今要为她的前程割舍亲缘,都是遮罔了自己的内心所求。” 这是从萤完全没想到的评价,不由得惭颜道:“冠主是说我太着相了吗?” 从萤(重生) 第68节 “专己是庸,顾人为慧,”绛霞冠主轻叹道,“可是阿萤,慧极必伤啊。” 晨风送来 山间的杳杳清钟,“慧极必伤”这四个字,随钟声轻轻入耳,却重重落在从萤心上。绛霞冠主离去后,她站在花阴里念着这句话,仿佛悟彻了长久以来的迷惘。 冠主说她,总是会因顾及旁人,而选择一条与己心相悖的路。 可是事到临了,她所顾之人,也同她一样不痛快。 难道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该决心只见自己吗? 正此时,见凌霄花旁的月洞门里缓步走出一人,花影在他玄色肩袖上慢慢游移,留下一片被花露侵湿的冷香,他的脸色被花影映得愈发冷白,像名贵的玉版宣,经神鬼之手画上幽寂的眉眼。 不知他在隔墙听了多久,竟一丝声响也没有。 从萤收敛心绪,向他见礼:“不知晋王殿下在此,打搅了。” 晋王毫不掩饰方才听人说话的行径,定定望着她:“方才绛霞冠主的意思是,你行事太过顾及旁人,所以总是自伤。” 从萤睫毛轻轻一颤,落了下去,声音平静地否认道:“我与冠主无心闲聊,本没有什么深意,殿下不要多想。” “无心闲聊吗……”晋王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绛霞冠主旁观者清,比我和谢三看你看得更清楚,曾经许多事情,经她一点拨,我如今才想明白。” 一些长久藏在心里的疑虑,渐渐凝丝成线。 从萤不解他的话。说谢三倒也罢,但她自觉与晋王相识日浅,本就谈不上了解,何来“如今”。 晋王又问她:“方才听你说后悔,可是后悔与谢三定终身?” 从萤闻言悚然而惊:“怎么会?” 晋王缓缓走近她:“可是阿萤,你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不似我预想中过得开心。” 从萤说:“世上之事总有十之八九不如意,比起天灾人祸、性命之忧,我如今已算是过得很好。” 晋王斟酌着“算是”这个词,语气几乎是肯定:“所以,你其实过得不好。” 从萤不知他反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作着什么打算,心里无来由觉得慌乱,蹙眉否认道:“并非如此,何况令我烦忧的,多是我自家的事情,与三郎无关。” 晋王闻言便笑了:“与谁无关,都不会与他无关。” 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仿佛他比旁人更有立场责怪谢玄览。 从萤想不通他是以何种心情在说这句话,她心中疑惑,悄悄抬眼,正与晋王凝望的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像质问、像怀疑,瞳色太深太重,像望不见曙光的夜,藏着许多未曝在光里示人的情绪。 从萤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忽感无端心悸,仿佛针芒刺在她心上,挑起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的酥流。她不喜欢这种难以克制的感觉,旋即垂下眼,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如今烦忧之事,与三郎无关……我也从未后悔与他定终身。” 说罢后退一步,向晋王深深一揖:“多谢殿下挂怀,民女先告退了。” 她迅速抽身离去,步履匆匆,顶着晋王的视线,仿佛是落荒而逃。 与晋王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阿禾竟然醒了,谢玄览在陪着她,两人不知在玩什么,隔着一道院墙就听见阿禾明快的笑声。 正如绛霞冠主所说,她的烦恼看似惊天震地,实则睡一觉便全抛了。 “阿姐!”阿禾远远朝她招手,怀里抱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你快来,快来看呀!” 从萤压下方才被晋王引起的纷乱思绪,含笑走上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张形制袖珍的小弓。 阿禾从谢玄览手里接过箭,有模有样地搭弓拉弦,瞄准十步开外的梨树,倏然放开手,只听“夺”地一声,箭刃稳稳钉进了树干中。 “怎么样?”阿禾得意扬眉,“这个比弹弓威风多了!” 从萤捧场夸了她几句,问抱臂站在一旁地谢玄览:“这是哪里得来的弓?” 谢玄览说:“绛霞冠主为了哄她喝药,将倚云师姐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提前拿出来了。” 阿禾初上手即能射中目标,对自己的射艺信心大增,奋起直追,又去射梨树后埋在地里半截的破瓦罐。这回却失了手,箭矢擦着瓦罐飞过,她失望地陡然塌落两肩,连忙转头央求谢玄览:“三哥哥,三哥哥,这回我想射那个!” 谢玄览唇角勾起:“那个三哥哥教不了,叫姐夫才能教。” 阿禾已当他是个好人,痛快地上了套:“姐夫!姐夫!我想射那个!” 从萤:“……” 谢玄览欣然满意,指点阿禾搭弓,站在她侧后方道:“扣弦指节要紧,左肘再沉一些,眼睛沿着箭翎去看目标——稳住,不要晃。” 他上手将阿禾的弓弦向耳后又拉开一寸,不着急叫她放弦,让她仔细体会当下的视线和力度。 坚持了几个呼吸,阿禾的手开始发抖,额角也慢慢析出汗珠。 从萤顾念她刚经历过病痛,担心她的身体,从后轻轻扯了扯谢玄览的衣袖,谢玄览反握住她,对阿禾说:“放箭。” “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击碎了梨树后的半截瓦罐。 阿禾高兴地跳起来:“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谢玄览另指了一处距离大小都差不多的靶子,这回阿禾试着自己瞄,见她摇摇晃晃比了半天才找准位置,连从萤都为她紧张。 终于箭矢飞出,射中了靶子,虽然略有偏差,已是大有进步。 阿禾简直高兴得找不着北,兴冲冲要去给冠主和倚云看。谢玄览对从萤说道:“阿禾的膂力和目力都不错,是个练射艺的好苗子。” 从萤笑了:“难得她自己也喜欢,回头我要给她找个师傅来教。” 谢玄览望着她:“你把她给旁人教,我可就没学生了,到时候你来当我的学生。” “我?”从萤惊讶,“我不会射箭。” 谢玄览从她身后环住她,下颌枕在她肩上,自手背与她十指交缠,抬起她的双臂,简单比了一个搭弓挽剑的姿势。 “这样……然后这样……很简单的,是不是?” 他温柔低喑的声音压在耳畔,像一阵酥酥的电流,惹得从萤心跳骤然疾驰。 谢玄览劝她说:“君子六艺,诗书礼乐骑射,不可偏门太严重,练好了射艺,也可做防身之用。” 说起防身,从萤先想到的却是在鬼哭嶂上向晋王学来的那一招。 袖中出刀,一击毙命。 谢玄览观察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含笑问道:“对了,方才晋王同你说什么呢?” 从萤身形蓦然一滞,惊讶地回身望他。 谢玄览凤目微敛,含着笑意,神色慵懒放松,好似并不介怀。可是从萤知道,他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这样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让她心里没有底。 “只是寒暄而已,”从萤认真道,“真的。” 将近晌午时,从萤准备下山回城。 她让阿禾跟着绛霞冠主住几天,继续调理身体,她也好趁这几天将家中琐事料理清楚。因冠主已答应了亲自教她射箭,阿禾虽不舍姐姐,终是答应留下了。 在山门处,偏巧遇上晋王的车驾,他也准备回程。 从萤正站在马杌上为谢玄览整理衣襟,自知任何表情变化都在谢玄览的目光里一览无余,故刻意没有往晋王的方向看,垂眼摘下发间一支素钗,为谢玄览简单将长发束起。 纤手束发,这样亲密的举止,即使是夫妻之间,也只该在闺房中出现。 从萤并非举止疏阔、不拘小节的性子,晋王知道,谢玄览也知道。 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刻意之举。 晋王心想,只因他质问谢玄览是不是待她不好,她就故意做这副恩爱的姿态来维护谢玄览,实在是纵容得有些过了。 从萤却是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分神,别去看无关的人。 是啊,晋王只能是无关的人。 直到晋王的轿帘徐徐落下,从萤为谢玄览理平鬓角,终于舒了口气,含笑道:“咱们走吧。” 厢中坐定,晋王的车驾已扬尘离开,从萤才真正放松下来。 谢玄览的注意力始终落在她身上,这时方开口问道:“可是晋王惹你生气了?” 从萤笑着否认道:“我与晋王泛泛之交,他怎可能惹到我?” 谢玄览只是盯着她不语,他的目光温情脉脉,却也冷静如利刃,仿佛能划破她拙劣的遮掩,看透她藏在假面下的真正情绪。 然而即使看透了,他也没有愤怒质问,他目光里隐藏的情绪,竟然让从萤看不透。 她忽然觉得很愧疚,鼻尖隐隐泛酸。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车轮骨碌碌碾过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二人之间仿佛隔开一层无形的屏障,从萤不喜欢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她试探着握住谢玄览的手。 没有被挣开,也没有被反握。 从萤的嘴唇咬得泛白,小心翼翼靠近他,像一只无处停落的飞蛾,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在他幽深难测的目光里,仰面亲吻他的唇角。 一触即放,却没有离太远,她在等待他的定谳,是接受她的示好,还是忍无可忍地推开。 交握的手倏然一紧,谢玄览倾身将她抵在厢壁上,他的力道很重,不像是回握,倒像是拘禁,从萤几乎听见了自己骨节作响的声音。 彼此眼里虚假的笑意皆已消散干净,他的眼神那样幽深浓烈,仿佛燃着漆黑的火,火光是隐隐泻露痕迹的怨恨。 “你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来安抚我。” 他低声说,语气仍克制着存留一丝温柔和体面:“你心里清楚,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眼睁睁看着你的心一寸一寸向他偏移,为他沦陷,你们心照不宣,无话不谈,甚至可以一起欺瞒我。阿萤……其实我也想问,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让你受委屈了?” 赤裸裸的话血淋淋地撕开伤口,从萤一边落泪一边摇头。 她说:“三郎,我是真的心悦你。” 只是人心实难自控,她难以阻止自己同时为另一个人心动,难以自抑地生出怜惜。 哽咽的声音如碎珠坠地:“至于别的,我已自觉难堪,求你……别再问了好吗……”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许久,捧起她的脸,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他果然没有再问,也不敢想,这些眼泪有几滴是为他,有几滴是为旁人,几滴是因为愧疚,几滴又是因为不舍。 他低头亲吻从萤的嘴唇,两人都想迫切证明什么,唇齿间激烈的交缠几乎要纵火成灾,吞噬神智。 谢玄览堪堪在失控的边缘止住越界的行径,他阖目冷静了一会儿,单膝支跪在从萤脚边,慢慢将她裙衫凌乱的褶痕理顺,然后又为她系好盘扣,理平鬓角。 从萤望着他的眼神,即使只有一丝依恋,也足以令他心软。 “不想了。”谢玄览碰碰她的脸:“来日方长,我会陪着你,慢慢等。” 第62章 做局 从萤(重生) 第69节 从萤坐在灯下,翻看姜府收支账本,已有入不敷出之态。 从前祖父在时,外有朝廷薪俸节赏,内有数亩薄田、几间良铺,又因蔡氏严苛泼辣,府中奴仆不敢明着贪墨揩油,姜府日子尚且富足。 如今姜家断了节奉,变卖良铺,只剩一点田产。 从萤近来常在外奔波,无暇整治府务,赵氏又不能主中馈,致使底下奴仆肆意贪墨,连账本都潦草记录,单是马料这一项,上月与去年此时,竟差出来三两银子。 何况更有她的好弟弟、姜家未来顶梁柱姜从谦,时常偷些府里的财物去赌博,近来愈发大胆,竟伙同周嬷嬷等人偷了库房钥匙,把山参替成商陆根、把祖父从前收藏的字画也换成了低劣的赝品,简直肆无忌惮。 对这些奴才来说,也许姜从谦才是姜家的主人,她姜从萤,只是家里留不久的姑娘。 与其让她攥着家中财物,将来全为自己添妆,不如哄小少爷开心,自己也能从中捞些油水。 从萤合上账本,心里记下几个名字,想着这两日不忙其他,也要先将姜府整治一番。 入夜,月光穿窗入户,化雪融冰般的柔光照在临窗小几的半面铜镜上。灰蒙蒙的古朴镜子焕发出赭金色的铜光,仿佛有落珠击水的声响嗡嗡漾开。 从萤翻了个身,挑开半面青帐,望了一会儿,忽然赤足下地,拾起帕子将镜面轻轻擦拭。 上次的梦仍清晰可忆。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又折身回去睡了,没想到这夜做了一个与眼下息息相关的梦。 春夏之交,繁花似锦,她沿轩榭檐廊一直走,在一间花厅的侧窗边停住脚步。 花厅里,谢夫人与谢玄览在交谈。 “……阿萤刚病过一场,你如今去同她说,岂不是成心气她?”是谢夫人的声音。 谢玄览轻嗤道:“难道我不说,她就不知道吗?” 谢夫人说:“她可以不知道。姜夫人特意避开她来见我,也是顾念她身体,希望我不要告诉她。一千两银子不算多,既然姜夫人同我保证,日后严加管教幼子,绝不会再让他出门聚赌,这回咱们还是帮忙平了账,就算不看姻亲情分,也为顾全阿萤的体面。否则此事闹到她跟前,你要她情何以堪呐?” 谢玄览默了片刻,态度似有松动:“岳母溺爱幼子,方有今日的祸事,仅是严家管教恐怕不够。” 谢夫人问:“你欲如何?” 谢玄览说:“将姜从谦调到燕旗卫,每日六个时辰巡城门,六个时辰吃饭睡觉。卫所管理严格,他没有本事溜号去赌,先试行三个月,以观后效。” 谢夫人“嗯”了一声:“教弼妻弟,亦是正道。” 从萤站在偏窗边,一时心中冷笑,一时又甚觉悲凉。 她母亲赵氏果真了解她清高的性子,知道她不会将家中龃龉告诉谢夫人,避着她求上门,竟然连“顾念她的身体”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从前她担心嫁到谢氏后,长房伯父母会借机攀附,没想到先撕开她体面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从萤无颜惊扰谢夫人,悄悄转身走了,过了旬日,她托季裁冰去燕旗卫探听消息。 季裁冰在燕旗卫中有熟人,同季裁冰大倒苦水:“……燕旗卫又不是油水衙门,指挥使他到底怎么想的,把个娇娇儿小舅子塞进来,真是谁也不痛快。” “我们在城门上当值,须得挺立如松、手不懈刀,那小舅子站了半个时辰就嚷着晕,要在垛阴下躲闲,仗着他是指挥使的小舅子,校尉也不好说什么。不当值的时候,我们须疾跑十里,小舅子只能跑十步!兄弟们轮流扶他,慢吞吞地跑,能磨蹭上两个时辰!” “还有,他嫌饭菜粗,要我去给找他娘炖鸡熬燕窝;嫌我们睡觉磨牙打呼,要我们等他睡着再闭眼,不然就哭……唉我这一天天的,净睁着眼数木头梁子了。” 季裁冰转述罢,捂着肚子险些笑岔气。 从萤更是气笑了:“他的脸面不值钱,三公子的威信当如何?” 从萤决定瞒着谢玄览和谢夫人,出手解决这件事。 她以谢三少夫人的名义将姜从谦从燕旗卫带走,说要给他放两天假。姜从谦果然欢喜,他嘴上答应着会回家,双腿却被压抑了一旬的赌瘾勾往地下赌坊。 见他果然如此,从萤折身去找了杜如磐。 彼时杜如磐刚出任云京少尹,负责淳化民风、辅正治安,正需要烧一把新官火。他听从萤说云京有偌大一座地下赌坊,青天白日就敢开张,经常与富家奴仆勾结,诓骗无知少年的钱财,当即愤 而拍案,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并大理寺借来的二百人手,前去抄了地下赌坊。 赌坊钱财悉数充库,参赌的读书人皆要革除功名。 只是杜如磐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他恩师的独苗孙子。看着被逮了现行、正哭着喊悔的姜从谦,杜如磐难以置信地望向从萤。 从萤云淡风轻道:“圣上既嘉赏杜兄刚正不徇,对恩师之后,杜兄更改严惩,否则上辜皇恩,下愧师谊。杜兄,你说呢?” 杜如磐纠结许久,咬牙将姜从谦判了个褫夺家产、逐出云京。 姜府被查封那日,门前木樨树被砍倒,她母亲赵氏搂着姜从谦,几度哭晕在门前踏跺上。听说后来是谢夫人将她们带走安置,不知如何劝慰、给了多少银子,最终送出京,前往赵氏出身的许州老家。 尘埃落定已是八月,从萤站在曾经的姜家门前,阖目想象着本该木樨灿灿、清香流溢的景象。 谢玄览刚从宫里出来,寻她到此。 “短短半年,从少尹升到府尹,从六品升到四品,杜如磐可真是平步如乘云。” 谢玄览望着她的背影,语调幽暗不明:“你信不过我,倒信得过他,宁可牺牲幼弟,也要赠君锦绣前程。姜从萤,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深情厚意。” 从萤笑了。 诚如谢夫人所言,她将脸面和尊严看得太重。所以事已至此,她仍不愿被谢玄览知晓,她与姜家不睦,更承不起谢氏的情。 她伤感且疲惫,无心同他纠缠,遂破罐子破摔道:“是啊。” 可惜这回谢玄览没有被她气走,反而翻身下马,解了披风,自她身后拢在肩上。 即使在梦里,浅淡悠远的沉水暖香依然撩动心神,只是他的语气是凉的,笑意也薄,低喑里令人辨不清有几分是讥诮,几分是情意。 他说:“可惜杜如磐再风光,你也只能随我回家,谢家的少夫人,没道理为了他在风露里立至中宵。” * 出发行动前,季裁冰再次点检,确保万无一失。 “先去赌坊与掷观音碰面,待姜从谦那不肖子进了赌坊,指给掷观音瞧。咱们将周嬷嬷挟走,让掷观音陪小崽子玩儿,凭掷观音的手段,半天之内,定能哄得小崽子写下欠条,将姜家宅子抵与赌坊充赌债。” “事成之后,付给掷观音五百两的酬金,我先帮你收着房契,待你娘带姜从谦回许州后再还你,可是如此?……阿萤?阿萤!” 从萤蓦然从神游中惊醒:“啊,是这样计划的。” “你从前总说临大事须有静气,今日怎如此心不在焉,可是有何顾虑?” 从萤揉着太阳穴说道:“昨夜没睡好,无妨。” 从萤只是在想昨夜的梦。 绛霞冠主告诉她,照世宝鉴照的是前世因果,可前世与今生怎会有如此多的不同? 前世她婚后才与母亲关系破裂,弟弟也是在她出嫁后才染上赌瘾。是有什么因变了,导致今生的某些事情提前了吗? 更奇怪的是她和谢玄览的关系。 在梦里,他们分明恋慕彼此,却不肯多言,三郎竟然有闲心吃杜如磐的醋,他不是一向最提防晋王殿下么…… 啊,对了,晋王。 这两回的梦里,晋王都没露面,也没听三郎提起。 难道她与晋王前世不熟吗? 诸多疑问在脑中盘桓,令从萤本就重重的心事更加堵塞,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只好暂时搁置,专心先考虑眼前的事。 从萤醒来后,对梦里姜家宅子被充公、做了杜如磐垫脚石一事十分心疼。所以她对计划略作更改,并不打算惊动杜如磐,而是借季裁冰的路子,与赌坊的少东家“掷观音”搭上了线,与她合谋将姜家的家产骗空,再兜一圈回到自己手中。 说起来,这“开门揖盗”的促狭手段,还是在鬼哭嶂上,晋王殿下讲过的一则逸闻给她带来的灵感。 ……多日不见,不知晋王殿下可还安康? “咦,谢三公子怎会在此?” 季裁冰的话惊得从萤猛回神,她仿佛被人颅内抓包,下意识竟先心虚躲避,“唰”地将厢窗的竹帘遮下。 然后才觉出失态,拍了下额头,心中暗自懊恼。 谢玄览驭马行至厢窗边,将从萤掩下的竹帘重新挑起,似笑非笑打量从萤:“我又不抢你去做压寨夫人,小娘子躲什么?” 从萤目光飘忽,未与他对视:“三郎怎会在此?” “正要去姜家寻你,给你送个人。” 话落抬手打了个响指,他手下扈从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过了一个垂眉耷眼的少年,竟是姜从谦。 谢玄览说:“我路过惠平坊时,这小子跳出来喊我姊夫,我一瞧这不是我小舅子吗,我说带他去卫所玩儿,他却开口问我借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吃喝嫖赌足以入行,这小子嘴挺甜,但是心有点野。阿萤,把他给我带两天,让我这个姊夫好好给他正规矩,如何?” 季裁冰含着一口茶,悄悄翻了个白眼。 从萤则看向姜从谦。 姜从谦敢冲谢玄览喊姊夫,此刻却没胆量与他姐姐对视。 他知道姐姐永远不似娘亲那样温柔好骗,她讨厌自己这个弟弟,只喜欢那个傻子阿禾。 他觉得姐姐又会用那种平和里不掩失望的目光看他,用沉静里含着不悦的语调训责他、规束他。 可是这回,姐姐竟然温柔地笑了。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姜从谦额上的冷汗,嗔责谢玄览道:“你胡说什么呢,莫要败坏我弟弟的名声,他这样小,懂什么吃喝嫖赌。” 谢玄览怔愣:“他快十岁了还小,这个年纪我都——” “跃马斗鸡”四个字尚未脱口,被从萤一眼瞪了回去。 谢玄览在从萤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讪讪改口:“是,还小,还小。” 从萤叫扈从放开姜从谦,又朝谢玄览伸手:“我出门着急,没带银子。” 谢玄览苦笑着从怀里掏出绣囊,里头有三百两的银票,伸手递给从萤:“为夫这个月的薪俸都在这儿了,还望夫人勤俭持家,不给我留酒钱,也得给自己留钱置办妆奁。” 从萤却听也不听,抽出来塞给姜从谦:“自己会兑银票么?” 姜从谦惊诧地张大了口,仿佛被这天降的金饼砸豁了牙。他两眼尽是白花花的银票,狂喜地点头到:“会,会,会!” 从萤笑着推推他:“行了,玩儿去吧。” 姜从谦揣起银票便跑,踉跄着险些绊一跤,怕谁来抢似的。 望着他的背影,从萤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谢玄览也不陪她演了,望着她问:“你早就知道这小子染了赌瘾是不是?之前你不肯收聘礼,说有家事尚未断明,指的就是这个?” 事到如今,从萤只好承认:“是。” “你这是要做局拿贼,抓个现行?” 从萤点点头。 谢玄览轻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这小崽子就是闲得骨头痒,才滋生了这坏毛病,不如我带他到卫所关上三个月,好好给他正正骨头。” 从萤(重生) 第70节 从萤想起梦里的事,蹙眉拒绝道:“不行。” 姜从谦何德何能,也配三郎损威折望来关照他? 她郑重其事对谢玄览说道:“这是我的家事,旁人不可插手,你我尚未成婚,还望三郎给我留些余地。” “好好好,我不该提。” 谢玄览只道自己多嘴,犯了她的脸面,连忙退让:“那你诸事小心,若有需要,及时来找我,这样行吗?” 从萤眉眼轻轻一弯:“多谢三郎。” 第63章 发卖 掷观音出身烟花楼,是如今赌坊东家的相好。 她长得美、有眼色,能摇一手漂亮的骰子,许多赌客慕名而来,输个三五十两,搏美人一笑也甘愿。 但赌客多是些不知收敛的恣意之徒,输得多了,便缠着要她陪睡,否则便要报官。 有时候,赌坊东家会赔笑劝和,有时候,他只坐在一旁数银票,视若不见、充耳不闻。 掷观音朝他发火,他只笑嘻嘻宽慰。上回有两个醉酒的行商输了近千两,一边犹豫要不要着人去取钱,一边将眼睛不老实地往掷观音胸前瞟。东家见了,将掷观音往这二人怀里推,气得掷观音当场翻脸,反被东家甩了一耳光。 东家骂她说:“我不曾苛待你,为何在烟花楼能卖,在我这儿不能卖?” 掷观音心里顿时又悲又恨。 她正是厌了在烟花楼里遭人凌辱的日子,才求东家为她赎身,跟他在赌坊过活,不求他一心一意,只盼他宽待容身。没想到他竟仍视她为妓,还要她做那下贱勾当! 自那时起,掷观音便生了要摆脱他的心思。 为此她需悄悄攒些私房,也要另琢磨一处能容她的地方。 季氏商行的少东家季裁冰是个眼毒心活的人,不知怎么看破了她的处境,要同她做一桩生意:赌坊东家的同宗表姑周嬷嬷,在一户死了当家人的官宦家做仆妇,近来周嬷嬷诓了家中独苗少爷来赌博,渐渐成瘾,周嬷嬷吃准了主妇赵氏是个软骨头,正琢磨着要和赌坊 东家联手,将主家的财产骗个净光。 季裁冰与掷观音说:“此事已被姜家娘子察觉,她若报官抓现,赌坊一分钱也拿不到。但她不想家产充公,因此请我与你来做桩交易。” 掷观音打量她:“愿闻其详。” 季裁冰说:“待那周嬷嬷将小少爷带来,我掳走周嬷嬷,你骗那小子签下以房契抵赌债的欠条,将来房契到手后,归还于我,我会付你五百两的酬金。” 掷观音问:“你不怕我届时翻脸,不给房契?” 季裁冰说:“其一,你贪了这房契,也落不到你袋里;其二,姜家娘子背靠谢氏,姜家的家产只怕有胆吞没命拿——当然,你我之间还是先签个契书比较好。” 季裁冰借谢三的势狐假虎威了一把,终于令掷观音信服,她点头道:“好,事成之后,还望季娘子庇护我一二。” 今日正是约好了要动手的时候。 方才掷观音又与不老实的赌客起了冲突,挨了东家一耳光,现下东家登门去赔罪,掷观音坐在妆镜前擦泪,取了冰,沿着肿胀的面庞慢慢敷过,然后用胭脂将伤心色掩平。 她的行李已收拾好,待五百两一到手,她立刻就会离开赌坊,哪怕不要卖身契、做个隐姓埋名的黑户也好…… 正此时,忽然有人敲她的门:“请问可是掷观音娘子?” 听声音是个女郎,年轻、从容、陌生。掷观音霎时警惕,抓起妆台上的剪刀:“谁?” “我叫紫苏,”女郎声音温和,“我家主上有请。” * 在声色犬马、冠盖如云的烟花楼,掷观音曾见过许多贵人。 可他们的尊贵,在于衣着绫罗、谈吐傲人,不似眼前这位,虽侍从衣饰皆从简,举手投足却慵和自如,像一只梳翎的鹤,有种说不出的矜贵。 掷观音猜不准他的来历,悄悄抬眼打量,隔着半面珠帘,先望见一只修长的手,指节微曲,正缓慢地叩击扶椅。殷紫色的扶椅已有些年头,上有斑斑点点的磕碰剥落,在那人脂雕玉塑的长指下,却仿佛焕然生光,成了别有古韵的名器。 掷观音善玩骰,对手相很有研究,也许衣着可以骗人,但手不会。 观这位的手骨节直畅,虎口没有久握兵戈的磨损,不是武夫;皮肤细白如玉,中指没有常握书笔的薄茧,亦不是文臣。 光莹玉润,无胼胝之肥;养尊处优,非侍人之器—— 必是事不亲为、极尊极贵之人。 掷观音心里打了个突,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脸,垂首恭立,目光只在他袍摆处逡巡:“不知贵人唤奴来,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弱质平和,却有清冷冰雪之气: “姜家的小少爷,在贵坊输了不少钱,是么?” 掷观音老老实实答道:“是,但此事与奴无尤,应找东家来问。” “姜娘子、季掌柜,找的人却是你。” 掷观音闻言,后背陡然一凉:“奴不知此事会犯贵人的忌讳……” “无妨,你如实说来。” 掷观音只好硬着头皮,将与季裁冰的谋划一五一十讲明。 说罢,她听见上首极轻地笑了一声,并非不满抑或冷笑,隐隐竟有温情的意味:“我的提点,她果真上了心。” 他对掷观音道:“做了此事,只怕东家不能容你,季掌柜能庇佑你几时?你可想收回卖身契,甚至将这座赌坊,收归己有?” 闻言,掷观音心中狂跳,她第一反应不是质疑对方的能力,而是害怕自己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可是贵人,奴虽位卑身贱,亦知人不可无信,奴答应季掌柜在先……” “她的事你照做,我另有吩咐。” 上首之人语气平淡,却隐有兵戈杀伐气:“事成之后,我帮你杀了东家。” * 姜从谦前脚进了赌坊,后脚从萤与季裁冰就悄悄跟来。 季裁冰将赌得正酣畅的姜从谦指给掷观音看,她记挂着找人弄周嬷嬷,没有注意到掷观音脸上一闪而过的犹疑。 从萤瞧见了,眉心微微一蹙。 掷观音说:“二位稍候,我这就下场。” 她去与姜从谦搭讪,一开始姜从谦并未在意,在掷观音带他赢了几局后,他对掷观音的眼神由怀疑转为了崇拜。 何况掷观音亲切柔和,对他极尽夸赞,姜从谦很快就开始头昏脑涨,将从萤给的银票一起拍在了桌子上。掷观音低头对他耳语几句,姜从谦两眼放光地喊着:“押大!全押大!” 从萤躲在二楼屏风后,目光将这座赌坊上下打量,观察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在一众衣彩饰金、大呼小叫的禽兽赌客中,她忽然瞥见一抹清凉的浅紫色,脚步轻捷地端茶进了二楼雅间。 从萤眼皮轻轻一跳:紫苏怎会在此,莫非…… 想了想,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屏风后,走到紫苏进入的雅间前,正试图从边窗缝隙中窥探房里人,门却突然从内打开。 紫苏仿佛早就料到她来,含笑道:“姜娘子,殿下有请。” 从萤讪讪,只好随她入内,隔着勾起的珠帘,见晋王脉脉温和地望向她,粹玉光彩的凤眸里敛着几分得逞的笑。 “问殿下躬安。”从萤在珠帘外行礼:“殿下怎会在此?” 见她不上前,晋王撑着玉杖,缓步上前来迎:“来看热闹。” 从萤问:“是来看我家的热闹吗?” 她想起鬼哭嶂上晋王曾为她讲过一则逸闻:不受继父待见的儿子,通过与赌坊中赌徒联手,从好赌的继父手中,将母亲的嫁妆辗转赢回。正是这故事给了从萤灵感,令她改变了前世宁玉瓦俱碎、将姜宅充公的做法。 思及此,她望向晋王的目光有些古怪:“难道殿下早已预料会有今日?” 事太凑巧,无怪乎她多想。 晋王温声如漱玉:“莫要生气,我不是来搅你的事,只是多日不见,心中记挂,来看看你,来——” 晋王向她伸出手,从萤凝望着他纤长如玉的指节,心中天人交战。 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受触动,能在此地见到他,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安心。可是这算什么,背着三郎与旁人幽会吗? 何况她连三郎都拒了,更不愿晋王亲眼见证她家的糟心事。 见她无动于衷,晋王改邀为请,抬臂请她上座:“我有些站不住了,阿萤。楼下人多眼杂,你不如随我在此,看得更清楚。” 从萤默默叹息,只好道:“多谢殿下。” 二人在珠帘内相对落座,紫苏奉过茶,便退到珠帘外候着,耳观鼻鼻观心,绝不多听多看,只一味在心里向谢三公子告罪。 从萤不得不承认,晋王选的这地方确实好,只需抬手推开一条窗缝,便能将一楼的赌局一览无余。 姜从谦刚赢了二百两,转头却连本带利地输光,正急得发狂,同周遭的赌客借钱。赌客不耐烦这毛头小子,推搡他一把,被掷观音扶住。掷观音取了帕子为姜从谦擦汗,怜惜地同他低语些什么。 从萤身后有棋子的清脆落响。晋王说道:“难得谢三不在旁搅扰,阿萤,可要手谈一局?” 从萤在心里默念行正坐直,不可心生杂念,不可对不住三郎。 半晌,听见身后一声落寞叹息,心中壁垒便如软土上筑基的城墙,霎时随着心软塌陷。 她回身拈起一枚棋子,垂睫低声道:“殿下果真是来瞧我热闹的。” 晋王眉眼含笑:“怎会。” 二人交接落子,旗鼓相当,若非身处三教九流之地,倒真像一对赌书泼茶的璧人。晋王棋艺不比谢玄览差,从萤得全神贯注才能应对,直到棋枰上排满棋子,才堪堪赢下这一局。 晋王将余子抛回棋篓:“力战而输,心服口服。” 窗外传来布谷鸟叫,从萤倏然回神。 这是季裁冰发出的声音,声声急促,似乎在到处找她,这意味着掷观音已经事成,成功让姜从谦写下了以房契偿赌资的欠条。 从萤自窗边往下看,掷观音笑吟吟收了欠条,却 没有转身去找季裁冰复命,反而继续蛊惑着姜从谦坐庄开局。 从萤心觉不对,姜从谦如今哪里还有赌资? 突然,不知姜从谦低声说了句什么,楼下聚赌的人群中发出一阵狂呼,众人或捧腹大笑,或鄙夷不屑。 “他竟要赌自己的娘!” “乖乖,大孝子!” “他娘才值几个钱,够坐庄吗?” 从萤(重生) 第71节 七嘴八舌的高声议论传进二楼雅间,从萤倒吸一口凉气,霎时变了脸色。 掷观音拉过满脸通红的姜从谦,朗声笑着打圆场:“诸位莫笑,这小郎君的娘我见过,曾是许州教坊司之绝色,如今更是风韵动人,和她相比,奴也只是无盐东施!倾城色是无价宝,诸位若不服气,且赢下此局瞧瞧!” 从萤听得气血翻涌,一拍窗棂:“简直是无伦禽兽!” 她转身要下楼,却被晋王拦住:“阿萤。” 从萤定定望着他:“这是殿下的主意?殿下收买了掷观音?” 晋王坦然承认:“不错。” 从萤不认为他会专行羞辱自己,但左思右想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家事与殿下何干,此事又与殿下何益!” 晋王说:“你只是令他输光家产,尚不足以赶尽杀绝,给自己留了后患。虽然家产到了你手里,可是他们母子忍饥挨饿,你忍心视而不顾么?我也想尊重你的选择,可是阿萤……你太心慈手软了。” 恰如绛霞冠主所言:顾人虽慧,慧极必伤。 既然阿萤不忍心,他只好替她来做恶人。 从萤质问他:“难道要我眼睁睁见这逆子发卖生母,甚至推波助澜,才叫处事果决吗?” 晋王安慰她道:“事情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且安坐,不妨再等一局。” 从萤怒冲冲往外走,晋王拈子落盘:“紫苏。” 紫苏拦在从萤面前,神色颇有些为难:“殿下不允,我不能放娘子走。” 布谷鸟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季裁冰找她找到了二楼,从萤心中一喜,连忙高喊:“裁——唔唔!” 紫苏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将她“请”回珠帘后。 “布谷布谷”的声响在窗外盘桓了几声,又渐渐离去,从萤眼睁睁看季裁冰沿楼梯跑下二楼,很快消失不见了。 紫苏这才松开她,同她赔礼道歉,从萤气馁地捂住了脸。 楼下的的欢呼声仍在继续,且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从萤听见有人高呼: “他输了!他又输了!” “这回成没娘的孩子了!” “呜呼!咱们跟去瞧美妇人!” 两行清泪沿着从萤的掌心滴落,一颗一颗绽落在裙上。紫苏不知何时退下了,晋王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腕,强行移开了她的遮掩。 他屈膝蹲在从萤面前,用袖角擦去她脸上的泪,指腹柔情地摩挲过眼下。 从前他温柔宁静的目光,遮掩了其底色,如今四目相对这样近,从萤才发觉他的瞳色深不见底,如巍峨冰雪隐在长夜,凝寂着与他年岁不符的深重与狠绝。 然而他的语气却格外温润低柔: “这一切当然是我的错,我的罪,但我必须如此,甘之如饴。” 第64章 畜生 赌徒们吵闹着要将姜夫人赵氏请来开开眼,赌坊内一时沸反盈天。 忽然一声劈天盖地的巨响,外面守门的护院把头被人飞踹进来,冲破了坊门、撞穿层层屏风,砸在赌桌上,哗啦啦与赌筹和碎银摔在一起。 赌客们一惊,随即嚷道:“有人砸场子了,有人——” 外头的阳光裹着飞尘卷入,滚浪似的光影里,走进来一个颀长冷峻的男人,朱衣银刀,半截藏着鞘中,半截推出刀锋,冷光森寒,一如他阴沉的脸色。 他生得年轻昳丽,眼神却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冷冷在一众赌徒们中间扫过。 紧接着,金甲奉宸卫涌入,将赌坊团团围住,雪亮长刀的寒光里,赌徒们瑟瑟发抖,莫说不敢反抗,便是哭喊都不敢出声。 只有姜从谦,方才被讥嘲得羞恼慌张,此时见了来者,如见天兵神将,窜到谢玄览面前,泪眼汪汪喊道:“姊夫!姊夫救我啊!” 此时季裁冰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先不必管这小崽子,阿萤不见了!” 掷观音见了她,忙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将姜从谦签下的两张欠条奉出,谢玄览接来一看,抵给房契倒罢,另一张竟然是将自己生母也给抵了。 谢玄览攥着姜从谦地领子将他提起来:“这欠条是你写的?” 姜从谦喏喏:“是他们逼我写的,他们非要我写……” “你姐姐呢,她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着她……” 攥着他衣领的手嘎吱作响,仿佛要捏断姜从谦的脖子:“你个没人伦的畜生,敢抵卖自己的亲娘,难道还会放过姐姐?我再问一遍,你姐姐她在哪儿?!” 姜从谦吓哭了:“我不知道哇!” 谢玄览甩手一挥,姜从谦飞摔出去,砸烂了一把扶椅,猛得吐出一口血,厥了过去。 紧接着谢玄览冷声下令:“围起来搜,有不轨者就地格杀!” 赌坊的桌椅屏风被悉数砸烂,赌客们抱头蹲在角落里挨个受审。底下这样大的动静,从萤当然听见了,只是晋王只许她看,不许她喊,更不许她下去阻拦。 他拈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上,语气温和:“阿萤,他们都该受些教训。” 从萤有些不悦道:“可是不该由三郎出手。” 二十四卫是云京城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虽握在谢三手里,却止不住旁人窥眼热。鬼哭嶂剿匪一事,淳安公主借飞虹、越羽两支卫队,成功围剿了王兆深从西北带回的重甲精骑,令人深觉二十四卫已非前朝禁卫一般的绣花弱流,无疑会引起许多窥伺。 从萤已从杜如磐的劾本中得知,有许多朝臣觉得谢玄览把持二十四卫独大,皇权有卧榻之危,倘若今日他未经京兆府、径自带奉宸卫扫荡赌坊的事传出去,恐怕又有许多人要参他。 赌坊一楼迅速被犁庭扫穴,连藏在墙洞里的老鼠都惊慌窜逃。 谢玄览抬头扫视一圈,招了招手,带人往二楼走来。 从萤的眼睛被他雪亮的刀锋晃过,见他面色阴寒欲杀人,心中不由得一惊。 她转头对晋王道:“三郎心情不太好,还请殿下暂作回避。” 晋王含笑问:“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 说这话时,他仍气定神闲地端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拈棋落子。 从萤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火烧眉毛还要低头绣花的底气,语气急切道:“他往这边来了,难道殿下想在此横生事端吗?” 晋王望着她:“你为何如此怕他,难道他还敢因为无能的嫉妒冲你发怒不成?” 从萤说:“我不是怕三郎发怒,我是不忍他伤心。” 晋王闻言微怔,眼睑垂落,指间盘旋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这回晋王没让紫苏拦她,从萤推开门,与正打算挨个房间踹门的谢玄览撞了个照面。 “阿萤!”谢玄览双目蓦然一亮。 他见从萤无恙,松了口气归刀入鞘,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擅作主张要来搅局,是季掌柜说你不见了,我才——” 话未说完,他瞥见从萤身后的房间里,还有一人的身影。 风吹玄氅宽荡,指拈白子的晋王与腰挎银刀的谢玄览,隔着晃动的珠帘遥相对望。 谢玄览眼中的光亮渐渐幽沉,如长夜黑云吞月,翻滚着风雨欲来的冷冽。他当然能感受到晋王无言的得意,以及从萤隐约的紧张,他看看那个,又望望这个,忽然嗤笑一声。 他对从萤说:“其实这些事,我也可以帮你做,你该先找我的。” 从萤小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找晋王殿下帮忙。” “那他是来搅你的局?” “那倒也没有,也许晋王殿下在此处另有要事。” 从萤握住谢玄览的手:“三郎,咱们走吧 。” 谢玄览神色不虞地盯了晋王几眼,见从萤无流连之意,忙跟上她,一起走下了二楼。 晋王站在从萤站过的窗边,望着他们离开赌坊。这短短几步路程,谢玄览以保护的名义将从萤揽在怀中,手掌护在她颈后,一丝回头的动作也不许她做。 前世他吃杜如磐的醋时,她却没有这样好心情地哄过他。 说不在乎是假的,晋王默然关上了窗。 此地已没有久留的必要,他撑着玉杖缓慢下楼,路过满地狼藉的木屑和一众仍未被奉宸卫放行的赌客。 一楼原本的赌桌旁押跪着两个人,一个是赌坊的东家,还有一个姜家仆妇周嬷嬷,二人刚经过一番拷问,签了口供画押,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俩惊慌朝晋王拜道:“我等知道错了,求大人放过!再也不敢了!” 晋王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含着温和的怜恤神色。只是他眼睛里没什么光彩,瞳孔幽深如宣纸上滴落的墨,细细望去,冷漠得让人心头泛凉。 “知道错了?可惜世上的事,总是错过便难回头。” 他衣袂飘然离去,落下一声叹息:“杀了。” * 赌坊里出了岔子,这回谢玄览说什么也要跟着从萤。 为避免刺激他,从萤将卖母抵赌债的欠条解释成自己的主意:“……虽然这样确实有些狠毒,但现任京兆尹和两位少尹都是重孝崇德之人,此事断不可能真的做到,我只是想吓一吓他们,也许能让我娘明白,何为惯子如杀子。” 谢玄览敛目听罢,说道:“就是真的又如何,倘今日我在赌坊,也许会比晋王下手更狠。” 从萤讪讪道:“……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谢玄览冷冷一嗤然。 一行人径自前往姜家,从萤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整衣敛容走进去。 赵氏正在为幼子缝新衣。 上个月季掌柜来送布坊的月银时,顺带送了两匹新布,是她夫婿从南边贩来的新样式,说要留给阿萤和阿禾做新衣,待外出踏青赏游的时候穿。 那新布月白的底,用银线织绣大片曲水琐纹,瞧着真是又贵气又素雅,不光赵氏觉得好,左右仆妇也都赞不绝口。 “阿萤这一年半载就该嫁人了,夫家自会给她做新衣,至于阿禾,她不晓事,没个轻重,这样好的料子给她用,反而糟蹋。” 赵氏抚摸着新布,自有她的一番合理打算:“还是给阿谦做件筒袖,再做件单衫,他近来总是往外跑,说是去玩伴家里读书,不能没有好衣裳,叫人看不起。” 她当即便舍了一切杂务,开始描样、裁布、缝衣。生怕跑了样式,每缝几针,就要拎起来比量一番,针脚缝得极细密,待周遭仆妇各个都说满意,才肯继续往下绣。 就这样缝了大半天,到晌午的时候,只做好了筒袖的一半上身。 她正打算叫人把午饭摆来绣房,随意吃几口,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喊: 从萤(重生) 第72节 “娘——娘啊——” 然后便见浑身狼狈的姜从谦跑进来,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额头磕出好大一片淤紫,隐隐往外渗血,吓得赵氏跌掉了手里的剪刀:“阿谦!你这是怎么了!谁竟将你伤成这样?!” 姜从谦扑到赵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姐姐……是姐姐!” 赵氏如遭雷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身后走进来的从萤:“你疯了吗,竟然对你亲弟弟下此毒手!” 从萤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阿禾幼时伤得比弟弟重,倒是没见母亲这么着急,母亲不先问问他在外闯了什么祸吗?” “他一个半大孩子能闯什么祸!” 赵氏搂住姜从谦,疼得心里直抽,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自己也落泪控诉从萤:“你是想打死他,将来好独占家产?你莫忘了,没有阿谦,咱们娘几个连姜家门都进不来,将来只有阿谦才能挑起姜氏的门楣!你何至于如此自私歹毒!” 从萤闻言冷冷一笑,将以姜宅抵赌债的欠条拿给赵氏看:“整个姜家都被他充了赌资,姜家哪里还有门楣?” “什么赌资?”赵氏怔住,低头看向姜从谦:“你竟在外头学会赌博了?” 姜从谦支吾道:“我是去赢钱的,我是想赢了钱给娘花……我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输了……” “你啊你!” 赵氏狠狠叹一口气,发愁地问从萤:“阿萤,眼下可如何是好?” 从萤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母亲既说这宅子早晚是弟弟的,那他输了出去,便该折给人家。” 赵氏面露难色:“可这是圣上赏给你祖父的宅子,值好几千两,若是抵了债,咱们住哪里?” 从萤说:“可以回许州。” 赵氏截然否定道:“不!我再也不要回许州了!” 她出身许州教坊司,受够了身份低贱、受人白眼的日子。如今许州仍有许多旧人认得她,她宁可留在云京做个空架子的官家夫人,也绝不会回许州去过活。 她急中生智道:“听说前段时间谢三公子来送聘礼,怎么又抬回去了,阿萤,谢氏的聘礼可够还这些赌债?” 虽然从萤已不对这母子抱有任何期待,可是乍然听见这话,仍是惊讶于其无耻,一时竟气笑了:“我收下谢家八十八抬嫁妆,然后空着手嫁到谢府么?母亲,你觉得我能卖这么多钱?” 赵氏低了声气同她商量道:“算娘求你,我只这一个儿子,你也只这一个弟弟,待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把钱还给你的,若是没了他,将来谁来供养我呢?” 从萤漠然望着她说:“自然是赌坊青楼里的恩客来供养——这里还有一张欠条,母亲,仔细看看。” “怎会还有一张?” 赵氏不解,待将那欠条一字一字看明白,忽然瞳孔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颤。 “这是……这不可能……这不是阿谦写的……” 她含辛茹苦、一心养育的儿子,怎会写下这种东西,怎会将亲娘也抵卖出去? 她急切地抓过姜从谦:“阿谦,这不是你写的是不是,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快说话啊!” 姜从谦却只一味地哭,当着从萤的面,他不敢撒谎,怕那个可怕的姊夫仍会来打他,因此只嗫嚅着辩解道:“我会赢的,掷观音说我这局肯定赢,娘……我真的会赢的……” 赵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突然大笑了一声,那表情却比哭更难看,猛得扬手给了姜从谦一耳光:“你个畜生——!” 然后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气厥了过去。 第65章 悔矣 赵汀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桂花树下初识姜状元,他常来教坊司听她唱曲儿,旁人便不敢再欺凌她。 后来听说他任期满要调任,赵汀雁听司乐的话,往酒里加了些药,醉后给他看自己身上的鞭伤,含泪求他怜惜,二人终是失了分寸,一晌贪欢。 酒醒后,赵汀雁敛衣垂目跪在他身侧:“妾不敢求名分,但求大人为妾销籍,妾愿跟在大人身边做个侍婢。” “不。”姜状元温柔将她搀起:“我会娶你为妻。” 这是她生命里,第一个救赎她的男人。 当然,这门婚事于士风有损,姜状元遭到了刺史弹劾,原本要升任回京,也改成了继续左迁外任。他的父亲姜御史在京震怒,写信来责问,不肯承认赵汀雁的身份。赵汀雁黯然神伤,姜状元抚着她已显怀的 小腹说:“无妨,待你诞下麟儿,看在孙子的面上,父亲会原谅我们的。” 麟儿……得是能传家立门的儿子。 赵汀雁日夜在神佛前点香乞求,花钱寻访生儿子的偏方,可惜孩子一坠地,竟是个姑娘。虽然姜状元没有表露失落和责难,但赵汀雁躺在血汗里,依然委屈地想哭。 难道她永远不配堂堂正正做姜家的少夫人吗? 这姑娘为何要来投她的胎,她不想要一个需她爱护和庇佑的孩子,她需要一个能给予她少夫人身份的凭恃。 从萤,从萤……萤有什么好,同汀上寒雁一样,微渺又可怜。 生儿子这件事成了赵汀雁的心病,她到处寻医看诊,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从萤啊,就像雨后拔节的竹笋,在她未关注的地方,静悄悄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学会读书识字、看人脸色。 时隔七年,赵汀雁终于又怀孕了。 从萤小心翼翼来探望她,她希望博得母亲的爱意,满怀真诚地说道:“倘若是个弟弟,很好,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倘若是个妹妹,也很好,我会喜欢她。” 赵汀雁听了这话,心头却咯噔一声,落下一种不好的预感。 后来孩子出生,果然又是女儿。 赵汀雁十分痛苦,她深知岁月不待人,她能进入姜家做少夫人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这种无力和惊慌转成了对两个女儿的隐约厌恨,她几乎冷眼看着她们忍饥挨饿,看从萤在别的姑娘未能自理的年纪,已经学会如何照顾幼弱的妹妹。 等她长大就明白了…… 赵汀雁心里悲哀地想,女子唯有嫁得好男人、或是生个好儿子,才能安身立足,才会有出头之日。 后来姜状元病死任上,赵汀雁以为她将从此无枝可依、只能再回教坊司谋生时,她和姜状元的遗腹子出生了——儿子,这回终于是儿子! 姜老御史怜恤她们孤儿寡母,派人接她们到云京姜府,凭着阿谦,凭着这尊贵的麟儿,她终于成为姜家的少夫人。 这是她生命里,第二个救赎她的男性。 前半生从夫,后半生从子,赵汀雁认为这就是她生活的一切。 虽然她已不再厌恶两个女儿,可已经习惯了忽视她们,何况从萤待她越来越冷漠,这让赵汀雁微有些恼羞成怒,她当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反而认为是女儿不孝、靠不住,愈发疼爱怀里如珠如玉的儿子。 可是她的儿子,她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要典卖自己的亲娘! 心里像是割开一个豁口,冷风嗖嗖灌进去,吹得她骨髓泛凉、齿关打颤。赵氏蓦然惊醒,发觉自己口干舌燥躺在榻上,无人顾她,只能听见外屋姜从谦的哭声,还有仆妇们忙着打点东西的喧闹。 “夫人,快别躺着了,”仆妇见她醒了,抹泪道,“赌坊的人来收宅子了!” 赵氏堪堪撑起来:“阿萤呢,她在哪里,怎么不出来管管……” 仆妇说:“四娘子封存了她自己的东西,拉出府去另赁宅院,早就走了!” 赵氏这才觉出惊慌:“她如何能撂开不管?” 姜老御史死后,姜家遭了多少为难,都是阿萤出面化解,这回她怎就不管了呢? 正怔忪间,赌坊的人闯进了,掷观音为首,带着几个像是打手一样魁梧的壮汉。掷观音将欠条在赵氏面前抖了抖,蔑笑道:“姜夫人,快快起来交了房契,另寻一处容身地吧!”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是明抢!我儿年纪小不晓事,家中房契岂能他作主?” 掷观音笑道:“可房契上,偏偏就是姜从谦的名字,对不对?” 赵氏哑了声,悔不该将房契写了小儿的名字。她仍不肯退,嚷着要报官,掷观音冷冷道:“姜夫人想报哪位官,可大得过这位?” 掷观音掏出一枚令牌在赵氏面前晃过,那是黄金雕刻的亲王令牌,中间刻着一个“晋”字。她压低声音对赵氏说:“夫人莫忘了,令郎还写了一张卖母的欠条呢,夫人若再不走,我可要将夫人一起带走,烟花楼和柳翠院,夫人喜欢哪里呢?” 惊恐最终压过了愤怒。赵氏泪眼婆娑地吞声道:“走……我走。” …… 仆从不遣自散,宅门“哐当”在赵氏面前闭合。 她孤家寡人,只来得及打点零星细软,身后还跟着一个拖油瓶,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就近寻了处客栈落脚。 客栈里灰蒙蒙的,放眼无一处舒心的地方。 “娘,我饿了……” 身后小儿哭够了,又问她要吃食,糖酥糕、燕窝粥,赵氏听着腻烦,拔声让他闭嘴。 忽然有人敲门。 来者一男一女,女郎端着酒壶与酒盅,男子生得病弱秀逸,撑着玉拐缓缓走进来。 赵氏认得晋王,当初在雁西楼,险些受了他的责打。权贵宗室不敢得罪,赵氏心有余悸地跪下来请安。 晋王寻了处圈椅坐定,望着赵氏的神态十分温和:“听说姜夫人要离开云京,孤略备薄酒,特来相送,紫苏——” 紫苏斟满一酒盅,呈到赵氏跟前,面无表情道:“夫人请用。” 酒液呈现诡异的暗红色,散发出腥涩的苦味儿,赵氏警惕地望着紫苏,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这是毒酒……” 晋王说:“纯度极高的鹤顶红,疼不过半炷香,便能为夫人了却恩怨烦忧。” “不,不!”赵氏恐惧甚极,仓皇跪在晋王面前:“民妇已经让出宅院,殿下还要民妇做什么,民妇都会去做,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晋王起身亲自去扶她:“论辈分,你不该跪我。夫人,凭你现在的处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真正能为你撑腰的人早已在地下,你苟延活着,只会牵累心软的人,孤不希望她再受你的拖累,所以这个恶人,孤来当。” 赵氏怔忪着,并未十分明白晋王的意思。 晋王自紫苏手里接过酒杯,递到赵氏面前:“孤敬夫人,愿夫人此去再无苦恼。” 赵氏惊慌躲避,被紫苏押住,晋王再次将酒杯递到她面前:“孤不愿对夫人不敬,但夫人若执意不识敬,孤也可以亲自动手。” 客栈的房门突然被从外一脚踹开,谢玄览跨步夺过酒杯摔在地上,暗红色的酒液沿着地面的木板缝隙蔓延开。 “你疯了吗!”谢玄览挡在赵氏与晋王之间:“姜家的家事与你何干?” 晋王瞥一眼紫苏,紫苏心虚,连忙退到一旁。连她也觉得晋王今日所为实在疯得出格,无论是在赌坊杀人,还是要来毒死赵氏,都不是他一个无干亲王该做的,所以紫苏来之前,悄悄给谢三公子递了个信。 晋王对谢玄览说:“与我无关,我也偏要管一管。” 谢玄览说:“只怕你是自作多情,阿萤让我带句话,母亲与父亲不同,生育之恩永不能背弃。无论她娘做过什么,她可以为了自保而躲避远离,但绝不会报以仇雠、伤其性命。阿萤的意思是,她的家事,晋王不该管。” 晋王闻言低低叹息:“她太心慈手软,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谢玄览轻笑一声:“我当然不想阿萤再守孝,平白耽误了成婚的好日子。” 晋王说:“我看你才是疯了。正因为阿萤下不了手、不能下手,才需要有人替她除此后患,孤没有将此重任推给你,你该庆幸才是。” 从萤(重生) 第73节 “哦,晋王殿下可真是好心。” 谢玄览不为所动:“但是比起自作主张,我更希望尊重阿萤的意思。” 晋王闻言嗤然:“无知小儿。” 有谢玄览在场,晋王杀不了赵氏,同样,只要晋王不承诺放过她,谢玄览也不敢掉以轻心。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是谢玄览先退一步。 他说:“谢氏陈郡老家有一座林泉庵,收容出家的尼姑,寺规森严,不与外人相见。” 晋王垂目思索半晌,点点头 道:“如此也可,也算是了却红尘牵挂。姜从谦呢?” “和尚庙,内侍监,都是自力更生、规矩森严的地方,叫他自己选。” 晋王说:“不许他再踏入云京。” 赵氏听见自己去处已定,虽然勉强留住一条性命,此后却要长伴青灯,一生清苦,不由得面色灰败,恋恋不舍地落下眼泪。 她哽咽道:“阿萤为何不来见我,我是她的母亲啊!” “岳母大人,阿萤也有一句话要带给你。”谢玄览礼数周全地将她请起身:“她说,愿效庄公敬武姜,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虽然过往十七年,母女之间相见日少、寡言寡欢,可是真正要割断血脉时,赵氏忽觉出一阵痛心彻肺的疼与悔。 “阿萤啊阿萤……我是你的娘啊,你竟不要娘了吗……” 眼泪滴落在暗红色的酒渍中,如目下泣血。 她哽咽说:“将来她娘家无凭恃,嫁入谢家后,也唯有靠夫靠子,难道她就甘愿生女儿吗?她为何不能理解我,我只是为了自保,为了立身而已!将来……她也会步我的后尘,明白我的苦楚的!” 此话令屋内外的人齐齐一愣,谢玄览厉声喝她:“闭嘴!” 晋王蹙了蹙眉,循着谢玄览的目光抬头望,见侧窗外边隐约现出一个窈窕轮廓。 阿萤……原来她一直在窗外。 晋王怕她进来,又盼着她进来,一时间,屋内几人的目光都凝望着那道倩影。许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道身影施施然转身,渐渐淡出了窗纸,离开了。 是恩也好,是怨也罢,这一世母女的缘分到此而止,从此果如她所言,不及黄泉,永不相见。 ----------------------- 作者有话说:十分抱歉关于母女关系占据了这么长的篇幅,但是我依然选择不删改,因为母女关系对从萤性格的塑造、之后的选择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现实我认识的诸多朋友中,不乏因父母偏心而缺少关爱的女孩子,她们的确表现出比家庭美满的孩子更高的容忍度和谦让,换句话说,潜意识里有不配得感。如果不刻意纠正,她们很多行为的出发点都不是为自己,也因此给自己造成了很多困扰(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经验,并不代表全部),从萤性格里也有这样的一面,她并非无懈可击、处处恰如其分,前世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但是既然有读者对这部分内容表达了不满,我也表示尊重和理解,至少从情绪上来说没有给读者带来正反馈,也许是我作为作者的失礼。如有读者朋友后悔订阅本部分内容,请在本章评论区内留言说明,我会返还一部分订阅点,聊作补偿。时间限制24小时,因为之后我不会时时查看章节评论区,给大家造成的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还有一件事就是,明天我要出差,端午节后返回,更新频率会降低(并非不更),向追更的朋友也说声抱歉。[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66章 宅子 从萤虽然拿到了姜家府宅的房契,但并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 有新调任入京的官员看中了这处宅子,经季裁冰从中磨价撮合,最终以近三千两的价格卖了出去,第二天一早,季裁冰就带人来帮从萤打点行礼。 从萤的东西并不多,她昨晚就自己收拾好,见季裁冰登门,招她到小亭子里喝茶。 “陈茶普洱,年岁比这座宅子还老,祖父说这茶要留给诗书人家传代,如今姜家都散了,茶留着也没意思,不如喝了吧。”从萤说。 季裁冰心里为她叹息,问她今后的打算。 从萤说:“在云京另赁一处宅院,等着嫁人。” 季裁冰道:“瞧你好似不太高兴,怎么,谢三公子欺负你了?” 从萤轻轻摇头。她神色淡淡,的确瞧不出痛快,却也不似难过,她说:“与三郎无关,我只是在想我娘临走前说的话——她说我不宽待自家人,以至处境如孤女,将来嫁入谢氏,为了自保,将来也会做与她一样的选择,拼命要养个儿子傍身。” 季裁冰闻言怒道:“简直放屁!此实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萤,你并非如此势利的人,何必生此无谓担忧。” 从萤笑了笑:“是啊,往好了想,也许会成为谢夫人那般。” 季裁冰敏锐地觉察到她语气并非很期待,问道:“谢夫人是很好,可你听上去并不高兴,难道你还惦记着想到贵主身边做女官?” 从萤垂下了眼睛,慢慢转着手中的茶盏。 季裁冰说:“既如此抛不开,为何不试试?听说太仪女学广收门生,但凭才学,不问身份,无论是女尼女冠、走卒商女,甚至赎了身的奴婢,都不是问题。” 从萤正要说什么,抬头见谢玄览沿着抄手游廊往这边走,连忙对季裁冰道:“不说这个了。” 谢玄览估摸着她今日要收拾旧物,下了朝会便急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从萤已将家仆都遣散干净,一路大落落走来,连个通报的司阍丫鬟也不剩。 谢玄览要带从萤出去,季裁冰颇为不满:“昨日她就同你在一处,今天怎么又要跟你走?你俩尚未成婚,岂有这样时时霸占的道理?” 从萤也抿唇笑了笑:“我答应了裁冰,今日陪她去看新布样。” 谢玄览嫌季裁冰碍事,面上仍和颜悦色道:“听说季掌柜之前被独眼龙扣了几车货,昨日我与刑部狄侍郎说了一声,季掌柜今天就能去取回来。” 季裁冰闻言蓦然一惊:“真……真的可以还给我吗?”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是迟了时辰,就不一定会被谁昧走了。” 明知他是调虎离山,偏偏季裁冰难以拒绝,她脚下踟躇不定,从萤体贴道:“把失物领回来要紧,你随时想看布样,我随时都能陪你去。” 于是季裁冰急匆匆走了,谢玄览得意地牵起从萤:“想跟我争,她道行也太浅,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神神秘秘,不肯说要作甚,看方向像是奔着谢府去,马车路过却不停,绕到了丛山学堂后面,停在一座宅子面前。 宅门虽不轩阔,足够马车出入,入内却别有洞天,竟是将两座相接的宅子合并,改成了三进庭院,有谢氏的仆从进进出出,往里搬运各种奇花异草。 从萤心中大概有了猜测:“这是……给我住吗?” “跟我来。” 谢玄览牵着她跨过第一进院门,迎面一座形似敞轩的二层八角小楼,两层皆已打上簇新的黄梨木书架。二层惠风和畅,推窗能听见南边丛山学堂隐隐的诵读声,望见前□□草木葱郁。 “以后你可以在这儿品茶读书待客,”谢玄览又走到北窗边,“过来看。” 北面第二进庭院里辟出宽阔的空地,栽了许多箭靶。 他说:“这是给小妹准备的,我教她箭术的时候,你可以在楼上看,当然,最好也上手学一学。” 又带从萤下了楼,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两侧的偏房:“外头是护卫,里面是侍女,你和小妹住正房,另外两间暂空置,留待客用。如何,可还看得过去?” 这座宅子不说豪奢堂皇,却也处处精巧,难得与她在旧姜府云水苑的习惯相似,显然是费了心的。 从萤抬手抚摸正房门前一棵新栽的桂树苗,嘴角牵了牵:“何必如此铺张,不是说一年半载之内就要成婚吗,到时候这座宅子空置,岂不浪费。” 谢玄览说:“那不一样,万一我哪天欺负你,你要负气回娘家,总得有个不许我进门的地方。” 他话说得嚣张,笑吟吟的眼神里却是关切。 当时赵氏说的话,不止从萤听见了,谢玄览也并未当成耳旁风。他对从萤的了解日益加深,隐约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想用自己的方式为她纾烦解忧。 从萤当然能领会他的好意,因为这过于谨慎的厚待,心头微微酸软。 她向前一步靠在他怀里,额 头抵在他颈边。 “三郎,我们把婚期定下,好不好?” 谢玄览扶在她肩上的手微顿,继而将她拥得更紧,微风花香里,一双璧人的影子亲密相偎,风吹不动。 他说:“我明天就请母亲算日子,这地方离丛山学堂也近,以后你在丛山学堂交游授课,此处也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 赵氏被送出云京前往陈郡林泉庵那天,晋王收到了从萤送来的一封信。 她用词虽然委婉客气,表意却直截了当,是不愿晋王再派人半路截杀赵氏。她在信里写道:“慈亲伤我,唯可远之,不可害之。臣女不愿与殿下结杀亲血仇,亦不愿殿下受此琐事萦怀,唯愿殿下静心养体,康健千秋。” 言外之意,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晋王默不作声收了信,仰在太师椅间,指节按在眉心处。 紫苏知道他这副德行是心情十分不好,屏息贴着墙边,生怕招了他的眼,正要伺机溜出去时,那位却好似后脑勺上开了眼,叫住她。 “我叫你去买的宅子,买下来了吗?”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紫苏讪讪道:“回殿下,这真是太不巧了,我找到房主的时候,那宅子上午刚卖出去。” 晋王声音淡漠:“加价买回来。” 紫苏:“买房子的人是……是……谢三公子。” 晋王的神情似微有愕然,继而露出一丝苦笑,目光望着梁上垂幔,许久没有说话。 紫苏连忙解释道:“这回真不是我给三公子透的信,请殿下明察啊!” 晋王当然知道不是她,因这宅子他前世也买过,只是没想到这一世谢玄览下手这么早。 他想了想,对紫苏说:“从今天起,你不必再待在晋王府了。” 紫苏倏然一惊:“殿下!” 晋王虽然心思难以捉摸,但从不折磨侍从,寻常只当她是空气,一个月里竟有半个月闲着,还给发四倍的月银。若是被赶出晋王府,她哪里再寻这样的好差事? 紫苏心痛难已,泫然欲泣发誓道:“我再也不给三公子通风报信了……” 晋王说:“你有功夫傍身,家世也清白,到阿萤身边去,就说因为赵氏的事被赶出了王府,她心软,一定会收留你的。” 紫苏愣住:“啊?” “在她身边,保护她,盯着她……此后她遇到任何大事,作出任何选择,都要报与我知晓。” 晋王顿了顿,说:“月钱再翻两倍。” 紫苏:“啊!” 也许是赵氏这件事对从萤的气运改变很大,遣走紫苏后,晋王又大病了一场。 身体倦烧,意识谵妄,分不清白天黑夜、梦里现实。只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哭,好似十分关切他,他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撑持着回握了一下那人的手,低低道:“别怕,阿萤……不会走……” 宣德长公主止住了啜泣,附耳听他梦呓般的气息,许久抬起头茫然问道:“阿莹是谁?” 问遍了底下人,府中没有叫阿莹的姑娘,张医正更不知道,宣德长公主要找紫苏来问,新晋升上来的随侍吞吞吐吐道:“紫苏娘子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被殿下赶出府了。” 宣德长公主说:“把她找回来,本宫有事要问她!” 紫苏已如愿在从萤身边落脚。 从萤感激她及时将晋王要去鸩杀赵氏的消息相告,得知她因此被撵出了王府,更是心生愧疚,当然愿意收留她,待之以上宾。紫苏不好意思只拿钱不干活,帮着从萤把她的藏书都收进二楼书阁里,二人相处十分愉快,当天夜里,紫苏才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落在王府,第二天一早折身回去拿。 从萤(重生) 第74节 结果撞见众人正往王府里抬一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 这种规格的棺材只有直系宗亲能用,紫苏心里狠狠一沉,相识的旧僚见了她,对她解释道:“殿下这回病得太狠了,只是先备着,以防不测,唉你快去看看吧,长公主殿下正到处找你呢。” 紫苏心情忐忑地前去见长公主时,发现她正坐在窗边缝制一件寿衣。 与上回晋王去世时的撕心裂肺不同,长公主的神态尚算平静,只是疲倦里透着些许悲伤。 她见了紫苏,叹息道:“本宫知道,这些日子是老天怜我母子,饶给我们的。本宫不敢贪得,只是吾儿他好似有什么遗憾放不下,做母亲的不忍见他如此……紫苏,他心心念念着阿莹,你可知道是谁?” 紫苏闻言,心里紧紧揪成一团,有个名字徘徊在嘴边,颤颤着不敢说出口。 第67章 病情 回到从萤的宅子后,紫苏一直心情低沉。 她在宣德长公主身边时,一直得长公主的厚待,不仅时时有赏、四季鲜食美衣不断,且有机会跟随翰林学官讲书修学。长公主待身边女官们如亲族晚辈,她待长公主也有深厚情意,以及无法说出口的歉疚。 但今日长公主询问她“阿莹”的存在时,紫苏未敢看她的眼睛,嗫嚅着说不知。 她怕长公主想不开,要学那些缺德的人家,给行将就木的晋王殿下配冥婚。 欺骗了本就深受哀子之痛折磨的长公主,紫苏心中更添愧疚。从萤来给她窗前添几盆牡丹,看见了她从晋王府带回的衣物,望着她郁郁的神情问道:“你刚从晋王府回来,晋王殿下近来可还康健?” 紫苏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王府正在置备棺殓之具,殿下他……恐大限将至了。” “哐当”一声,从萤失手碰翻了一个瓷盏。 她望着紫苏,嘴唇轻颤想说点什么,话未出口,眼眶却渐渐先红了。 半晌,她轻轻说:“我可以……去看他一眼吗?” 紫苏摇头:“别去,别让长公主注意到你,何况三公子那边,你又该怎么交代?” 从萤心里存了事,一整夜都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她起床梳洗,听见仆妇在外通传,才想起今日是纳彩的喜日。 她连忙披了件藕粉色的织花褙子,匆匆抿一抿口脂,迎出去相见。 谢夫人身后是乌泱泱八十八抬捆红箱箧,光礼单就有一拃厚,将整座庭院映得红彤彤、喜洋洋。她正小声训斥谢玄览,说他偏要偷偷跟过来太没规矩,谢玄览抬眼望见从萤,眉眼深长地笑了。 他得意道:“我不亲眼盯着,万一你给我聘个丑妇回去怎么办?我瞧这位娘子长得颇美,你得给我聘这个。” 饶是谢夫人好脾气,闻言也忍不住笑骂道:“登徒子,快滚。” 谢玄览一手揣走礼单,一手拉起从萤,头也不回对谢夫人道:“我滚了,安置这些箱箧财物,就有劳母亲了!” 从萤只来得及向谢夫人见个礼,话都没说几句便被谢玄览带走。其实他也没有正经事,只是愿意缠在她左右,这回住得近了,连上值下值路过都要进门遛一圈,对这方小院已经比自家还熟。 仍然是那句熟悉的开场白:“时间过得可真慢,何时才能捱到成婚的日子?” 然后说:“这池子里的鱼养得不错,等你嫁过去,把这鱼也捞过去养着。” 从萤今日话很少,望着谢玄览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为何想到了晋王,想起他缠绵病榻时日无久的消息,心里泛起窒息般的疼。 见她脸色憔悴,神情怔怔,谢玄览收起脸上的笑,正色道:“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谁惹你了?” 纳彩的确是大喜的日子。从萤不知该怎么开口,摇头却更显沮丧,忽然谢玄览捧起她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扫过,语气笃定道:“你是昨夜没睡,还是哭过了?” 从萤斟酌着说道:“我的一位朋友,恐怕快要病殁了。” 谢玄览眼皮轻轻一跳,他知道她说的是谁。 这段日子,他们有意避开了这个人的存在,他知道从萤不会无端提起,她最是心软不过。 可是她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从萤欲开口,谢玄览却先一步道:“明日我有公务要出城,大概一旬才回。” 从萤愕然,与他深静的目光对视,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不愿这二人再相见,又不忍她余生抱憾,所以选择睁一只一眼闭一只眼,情作不知。 从萤缓缓垂下眼:“多谢。” 谢玄览深深叹息一声:“这段时间……你好自为之吧。” * 紫苏虽然离了晋王府,但吩咐人还是一等一的管用。在她的帮助下,从萤扮作太医署的年轻医士,随几位会诊的太医进了晋王府观樨苑。 观樨苑里药味儿更浓了,入门便觉呛人。 以张医正为首的太医们正在争论是否该下一剂猛药,从萤接过刚熬好的药汤,脚步轻轻地走进了晋王的卧房。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晋王的卧居,抬眼先看见了南墙窗边挂着一幅字:落樨化萤照满堂。 从萤不由得愣住。 秋寒明月吝清光,落樨化萤照满堂……这是她幼时应三郎之邀,和谢相上句所作,晋王又怎会知晓? 晋王对谢氏了解之深,似乎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从萤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毕竟幼时她连晋王这号人物都没有听说过。她正一边观摩晋王的字迹、一边揣摩晋王的心思时,听见围屏后紫金帐内传来轻忽而急促的低咳声。 晋王殿下醒了! 从萤忙端着钧瓷药碗绕到榻边,将紫金软帐向上挂起,晨光照了进来,落在晋王脸上,他幽深如墨的眼睛里浮起浅金色的暖光,静静望着从萤。 他恍惚了好一阵,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前世亦或今生。 直到从萤低声唤他:“殿下觉得如何,可否能起身用药?” 晋王扶着她的手臂缓缓起身,靠在瓷枕上。因久病躺卧,他只穿了松江棉的素白中衣,浸透了冷郁的药气,秀逸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白,被松散垂落的鸦羽色长发半遮着,唯有一双情愫沉沉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从萤将端了半天的药碗搁下,叹息道:“殿下是在生我的气?” 晋王哑声开口:“我只怕你不理睬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多谢你来探望我。” 从萤说:“无论如何,我盼着殿下身体康健。” “所以,是真生气了?” 从萤轻轻摇头:“怎敢。” 晋王道:“你生气也罢,我如今无力还手,可任你打骂出气,打完骂完,这茬就翻过去,如何?” 从萤只当他是揶揄,重又将药碗端起:“打骂不敢,请殿下先将这药喝了吧。” 晋王自她手里接过,一饮而尽,呛浓的药汁沿着喉咙滑下,马上泛起滚浪般的苦涩。他沉默了好久没说话,直到舌头从那苦劲儿中缓过来,才掩唇咳了数声,埋怨道:“怎么这么苦……” 从萤说:“是张医正新改的药方。” 晋王单手掩面,暗自缓解,另一只手伸到从萤面前。 从萤不解,晋王有气无力道:“桂花糖。” 这下从萤是真的惊了,她犹疑着从荷包里取出两枚桂花糖,递到晋王掌心中。 这桂花糖是她昨日新做的,只给三郎分走了几枚,晋王怎会知晓她随身带着?她目带询问地望着晋王,晋王却没有为她解惑,只细细品着这与前世殊无二致、暌违已久的清甜滋味。 忽然开口问她:“你到晋王府来,谢三他知道吗?” 从萤点点头,垂了眼:“他这几日不在城中。” 晋王眉尾轻轻扬起:“这话的意思是,你这几日都能来看我?” 从萤低低道:“殿下,昨日谢夫人已登门纳彩。” 晋王便沉默了许久,然后同她道了一声“恭喜”。 凉风吹进帷中,金铃叮当作响,从萤自榻边圆凳上起身,忽然被冰凉的指节攥住手腕,晋王说:“你的喜酒我未必赶得上,今日天色尚早,多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从萤身形微顿,她说:“我只是想去把窗掩上。” 晋王松开了她,目光却一直随行,他的眼神总令从萤想起谢玄览,虽然这二人长相气质殊异,但是望着她时,眼神里有越来越相似的光彩,而相较于谢玄览的意气风发,晋王的目光似乎更令她感到伤怀。 她走到床边,看到了细长花几上的两瓶花枝,一支是木樨,一支是墨梅,被他珍而重之地处理过,罩在琉璃器皿中。 从萤若无其事地回到晋王身边,问起他从前提过的那位“未婚妻”。 “倚云师姐说,从未有谁葬在玄都观的后山。殿下屡屡去玄都观祭奠故去的心上人,难道是骗我的吗?” 晋王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所以玄都观的人大都不知情而已。但是这件事绛霞冠主比较清楚,你可以去向她求证。” 从萤心中的猜测没有落到实处,又觉得惶惑了。 见她蹙眉,晋王笑了笑:“为何突然提起她,莫非是觉得我对你用心不诚?” 从萤说:“殿下待我的心意,我受之有愧,但殿下待故人的情意,也不似作假。” “是我对不住她。” 说这话时,他目光深深望着从萤,似有怅然和追忆:“我欠她的太多,此生此世不足偿,若有机会偿还她,令她过得美满一些,我愿付出任何代价……阿萤,你呢,如今这处境,你觉得圆满吗?” 从萤怔然,不懂晋王为何问到她身上。 脑海中有个不甚清晰的猜测,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她犹疑着点点头。 晋王却轻声叹息道:“你仍有心事对不对……阿萤,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从萤说:“我想要殿下的病情快些好转,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晋王:“阿萤,你要学着为你自己求。” 为自己求,向他许愿吗?从萤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说:“我理解殿下对故人的遗憾,但我不是她,不值得殿下如此移情,为我倾覆这样重的心力。” 话音落,外头诸位太医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张医正在屏风外询问是否可以进来看诊。从萤连忙起身,同晋王说:“多思伤身,殿下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探望。” 然后躬身敛迹,低着头退出了晋王的卧房。 她由晋王的侍从领着,从侧门离开了王府,然而走出观樨苑的时候,正遇上宣德长公主来观樨苑探视晋王。 她没看到长公主,但是长公主却看见了她。 长公主问身侧女官:“太医署怎么派了个年轻的女医官来?” 女官仔细端详从萤清瘦纤秾的背影,和她走路时从容端谨的姿态,恍然道:“殿下真是好眼力,好像的确是位姑娘,可是太医署递交的名录里,似乎没有女医官。请问殿下,可要派人查她一查?” 宣德长公主点点头:“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从萤一连三五日都来晋王府探病,给他带了时令正盛的一束缫丝花。 从萤(重生) 第75节 她用剪刀小心剪去花枝上的青刺,插进珐琅瓷瓶里,递给晋王闻一闻新鲜的花香。 “免得殿下久为药物浸染,丧了心志。”从萤说:“此时正是煮茧缫丝的时节,今年南边州郡新流行一种明暗双绣的纹样,风格与殿下正相衬,殿下快些好起来,能赶上穿这一季的新料子。” 晋王仔细听着她说话,脸上不自觉带着笑,瞧着有几分奕奕的精神。 他说:“你用这新料子为我缝一条衣带,我病好了就要穿。” 从萤不太好应承这件事,推脱说女工不好,怕绣了惹人嗤笑。 晋王却说:“就算你把蟒绣成虫子爬我也认了,何况我知道你绣工不错,谢夫人那件万针瑞松的氅衣,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从萤心中暗叹,他为何什么都知道? 晋王仗着自己病重,话里话外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意思,向从萤提这些无伤大雅的请求。这回他直接让人将新布料取来,让从萤就在屋里绣,为解她难处,还特意传召了府中的绣娘来指点她。 衣带并不难做,何况晋王因病清减,比壮硕男子更少几寸。 从萤在一旁绣衣带,晋王坐在窗边盯着她瞧,有一搭没一搭 地与她说话。 张医正为他请完脉后,躬身安静退出,并不多瞧多问,刚离了观樨苑,却被宣德长公主请到了她院中。 张医正如实答道:“晋王殿下这两日心情极佳,不似前期灰败之兆,病情大有好转,日后若能如此修养,精细养护,未尝不可享常人寿数。” 宣德长公主闻言,眼眶泛酸,一连说了数个好字,予这几位会诊的太医以重赏。 张医正谢了赏便离开。 宣德长公主望着观樨苑的方向喃喃道:“阿萤……原来是这个萤,怎么偏偏是她?” 然而没一会儿便想通了:只要能救吾儿的命,莫说是姜老御史的孙女,便是姜老御史本尊,也得乖乖入晋王府侍奉。 她明天就向皇兄请旨去。 第68章 晒书 宣德长公主一早就入宫请见凤启帝。 她与凤启帝并非一母所生,关系却不错,三十年前各家皇子夺嫡激烈,凤启帝因无权无势受尽冷落与白眼,他这个妹妹却一视同仁,整日围在他身边喊他六哥,不图他什么,偶尔得了赏赐,还愿意悄悄分一些接济他。 因着往日这点情分,凤启帝待她十分宽纵,登基后加封她为长公主,并为她腹中的孩子赐姓萧,后又加封为新朝的首位亲王。 仗着帝王宠爱,长公主行事少顾忌,想要便取。她昨日知晓晋王心悦姜从萤,今日一早便入宫请凤启帝赐婚。 凤启帝问身边的大太监薛环锦:“这姜四娘子是何许人也,朕这外甥多少年不问红尘,竟也为她动心?” 薛环锦细细的嗓音说道:“此乃已故姜老御史的孙女,年初春闱舞弊案,曾为她堂兄姜从敬上殿陈情,陛下当时见过的。” 经他提醒,凤启帝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姿仪倒是出众,可惜姓姜。” 薛环锦知道凤启帝不喜姜老御史,顺着他的口风说道:“陛下说得是,何况这姜四娘已攀上了谢氏,既有婚约在身,怎配再许晋王殿下呢?” “谢相的儿媳,谢玄览的未婚妻……” 凤启帝按了按额角,对长公主道:“宣德,你可真会挑好人家。” 宣德长公主说:“单论人品家世,臣妹也瞧不上她,偏偏她侍疾有功,将吾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了吾儿的性命,她必须嫁到晋王府,谢家要娶妇,叫他们另寻便是,岂有臣与君争的道理?” 她脾气蛮横,无所顾忌,凤启帝却不能同她一般任性。 他挥挥手道:“今日西鞑使节入京,朕还要在太武殿接见他们。晋王的终身大事不可轻忽,朕要仔细斟酌,你先回去吧。” 长公主只好行礼告退,薛环锦礼送她出垂拱殿,目送她乘抬辇离宫而去。 薛环锦在垂拱殿外御路边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着雀青色大袖衫的小太监快步趋前,恭敬道:“干爹,您唤儿子有何吩咐?” 薛环锦吩咐他说:“你去趟大仪宫,给贵主递个消息,就说晋王想娶谢三的未婚妻为妃,今天宣德长公主已请旨来了,陛下尚未答复。” 小太监领命离去。 吩咐罢这一个,薛环锦并未着急回去,而是溜溜达达到垂拱殿耳房,见四下无人,装作无意走到一值守侍卫身边,并未看他,低声说道:“去告诉你家主子,晋王欲纳谢三未婚妻。” 云京城虽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长公主上午入宫请旨,刚过晌,这一消息便在有心人中传开。 最先得知此事的是晋王。他的耳目遍及各关窍,长公主尚未出府时,垂拱殿外的守卫便借着换值的机会将此消息传递给他。 彼时晋王正与从萤在花荫下对弈,赌注是喝下张医正新熬的汤药。晋王右手执子,左手捏着那张写有“长公主请赐婚姜四娘为晋王妃”的字条,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微妙,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从萤脸上。 从萤仍专注于棋枰:“殿下,再不落子,可算认输了。” 晋王说:“难得这样清闲的好时候,陪我慢慢下,多待一会儿,不好么?” 从萤铁面无私:“棋可以慢着,药性不可待凉,请殿下先用药。” 晋王收了纸条,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向后仰在椅背上,蹙眉阖目,硬生生忍下这绞尽黄莲汁的苦意。一枚解了油纸的桂花糖递到他面前,他没有起身接,只是微抬下颌,从她手心里衔走,见她目光闪烁着垂下眼帘,心情颇佳地屈指轻轻敲在椅边。 他说:“张医正的意思,这药得天天喝,那这桂花糖,也得天天有才可。” 从萤说:“我可以将制糖的方子教给殿下身边人。” “那并非你亲手所做。” “那我做好后定期送来晋王府。” “经了旁人手,也不行。” 从萤闻言,轻轻叹息。 她听紫苏说起过,晋王是极好说话的人,虽食不厌精衣不厌贵,但总是听凭安排,从不挑剔。 然而这几日也许因为病痛折磨,他吃药喝水皆不好打发,早膳要等她来一起吃,满满一桌杂食珍摄,他往往只吃几口便停了箸,却要盯着她挨样尝过,正如她盯他喝药一般,然后请她分出个上中下品,都默默记在心里。 从萤心里泛起一般滋味儿,仿佛自己也喝了药、吃了糖。糖虽然丝丝地甜,压不住随着心跳泛上来的苦涩。 她说:“殿下还是该学着自己好好吃药,明日三郎就回来了。” 晋王望着她:“他回来,你就不肯来看我了,是么?” 从萤说:“殿下病情已然转圜,此事当适可而止。” 晋王左手落在袖间,轻轻捻着那张请赐婚的纸条,指腹微微发烫,仿佛隐秘的欲念见了风,死灰里泛起明灭摇晃的火星。 他深深凝望了从萤许久,说道:“我知道了。” 翌日,从萤果然没有再来,只托人送来了一盒桂花糖。 晋王坐在满桌丰盛的早膳边,解开糖衣尝了一颗,然后便一直孤零零地坐着,直到饭菜都凉了,才淡淡说道:“都撤掉吧。” “我要去见母亲。” * 淳安公主正与幕僚们商酌着要举办一场雅集。 雅集定在云京城内天女渠两岸,东岸效古清论、西岸吟诗作赋,参与的主要是公主身边的女官们,还有太仪女学里才学高者。举办这一雅集的目的,是要传扬太仪女学的名声,为之后给女学生们请官做铺垫。 这是落樨山人给淳安公主出的主意,公主耳目一新,当即召幕僚来讨论细节。 甘久说道:“为防国子监的监生们使坏踢馆,应派府军将场地围起来,严查出入人员的身份。” 淳安公主望向下首的倚云:“云卿觉得呢?” 倚云回忆着从萤的交代,慢慢说道:“雅集之义,在聚贤邀能,唯有高谈阔论、各持争鸣,才可引人入胜。阻拦国子监监生旁观,反倒露怯,不妨大大方方请他们到场,词锋笔刃,对垒而战,若能赢下百年国子监,咱们女学才算真正扬名。” 甘久蹙眉道:“你说得倒轻松,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各地拔擢的显才,文章皆是当世一流,哪能赢得如此容易。若是输了,岂不是为国子监做嫁衣?” 倚云说:“虽然他们读书时间久,但是咱们掌握了定题权,紧锣密鼓,仍可一战。” 淳安公主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让太仪的姑娘们临时抱佛脚,近来专攻清谈论战?” 倚云点头:“正是。” 即便如此,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但淳安公主明白倚云——准确地说,是明白落樨山人的意思。 如果太仪女学想扬名立万而非自娱自乐,迟早都要与国子监的学子,乃至世家、科举培养的士子产生交锋。士子不会因为姑娘们修学日浅就礼敬相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嘲笑女子见识浅薄,不足修学,更不配涉政。 与其到时候输得难看,不如一开始就试敌之锋,输而知耻,知耻后勇,万一赢了,则将是千里之决胜。 所有的幕僚都望着淳安公主,等她最后的决断。 淳安公主思索许久后说道:“本宫自十二岁时创设女学,迄今已有十八年,其间无数心血,旁人只当是闺阁消闲,这样的轻视,本宫受够了。” “准备邀帖,请国子监派监生参加雅集论战。” 然后命令幕僚们抓紧时间拔擢太仪中学识尚佳、口齿伶俐的姑娘,集中培养她们清谈论战的才能,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见到成效。 幕僚们各自领命退下后,女官才领着薛环锦派来的干儿子来报信。 淳安公主仍在思索雅集的事,初时未经心,怀疑自己听岔 了:“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重复道:“干爹派我来知会殿下,今日宣德长公主请陛下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 淳安公主点点头:“知道了。” 她面上不显风云,待小太监离去,身边只剩甘久时,才饶有兴趣地笑出声。 “真是奇了,本宫那病谪仙似的堂弟,竟然能干出夺臣妻的能事,此事无论是否成真,晋王与谢氏的梁子都要结下了。” 甘久说:“若晋王能与谢氏相争,无论谁赢,对殿下而言都是渔翁得利的好事,只是……他们是真的相争,还是做戏给世人看,实则献妻表忠、暗中勾结呢?” 淳安公主想起了鬼哭嶂。 当时谢三和晋王不要命似的往山上跑,为了救姜四娘,什么欺师灭祖的毒誓都敢发,其关切不像是演的。这两人也许能勾结,但献妻的事应当做不出来。 淳安公主说:“本宫想亲眼看看这三位在搞什么鬼,甘久,你私下里给他们三人都发一份邀帖,请他们参加下个月的天女渠雅集。” 甘久应了声是。 倚云着急将雅集商榷的结果告诉从萤,跟着幕僚们匆匆退离大仪宫,所以没有听见后面这一茬。她离开公主府后,按照从萤之前告诉她的地址,一路找到了她的新居,位于丛山学堂后的“集素苑”。 正门虚掩,两侧新镌了楹联:“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意远形胜,却非从萤的字迹。 从萤正打了襻膊在书阁前草坪上晒书,灿灿阳光照得她容色明媚,她见了倚云,欢快地上前迎接:“师姐快快请进,茶水要慢待片刻。” 倚云问起门上的楹联:“这是哪位大家手笔,写得真好,我也去求副字,刻在我剑上。” 从萤(重生) 第76节 从萤闻言便笑了:“什么大家,那是谢三公子写的,非要刻在我门上,说他杀气重,能辟邪。” 至于真正是为了辟谁,谢玄览说时意味深长,从萤心照不宣,二人没有挑明。 倚云惊讶道:“三公子一介武夫,竟能写这样好的字?” 此话正好被扛着樟木箱从书阁里走出来的谢玄览听见。他不爱听这话,长目懒洋洋地敛起,奚落倚云道:“阁下一介游侠,能到公主府去招摇撞骗,我不过是写几个字,也值得惊讶么?” 他是无心之言,倚云和从萤却同时心虚地目光闪了闪,怀疑他是探知了什么。 从萤给倚云使了个眼色,请她先去花厅稍后,然后走到谢玄览面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开口却是打发他离开:“你昨日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晒书这样乏味的活儿,留着我和紫苏慢慢做就好。”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赶我?” “没有……” “阿萤啊,你怎么跟谁都有秘密?” 他语气轻柔似玩笑,从萤却听出其中一闪而过的阴阴不满。 她心头猛得疾跳数下,想到自己在晋王府的所作所为,他并非全然不知,这一口恶气不知忍了多少天,不由得心虚且愧赧地落下了眼,不知该如何答复才能平息他的怨念。 谢玄览盯着她数个瞬息,放缓了语气:“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去找她吧,我不会偷听。” 他依旧扛起樟木箱,走到阳光洒落的草坪上,半蹲下腰,将箱子里的古籍小心取出,一本一本耐心摊开。 朱衣映碧草。 阳光倾洒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锦衣之下的蝴蝶骨,以及革带精束的腰身。 从萤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搬箱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些天,似乎消瘦了许多。 于是心里也同样不好过,生出许多怜惜,轻轻喊了一声:“三郎。” 谢玄览弯腰晒书的动作顿住,微微侧首。 从萤说:“晒书这样的事,夫妻一起做才是意趣,你等等我一起,好吗?” 谢玄览依旧没有转身看她,但他低了低头,叹出一口气,凌厉的下颌线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发觉,竟然只要她这一句不甚高明的哄劝,积攒了许多天的郁气便如风推云散,成不了气候,于是心里半是苦笑半是无奈,不再折磨这一箱死物,站起身来,负手回身望向她。 清风徐徐吹过两人,谢玄览终于道了一声“好”。 第69章 论战 夜深月明,太仪女学与集素苑分落云京两处,却是一样的灯火通彻。 太仪的姑娘们已开始夜读,清风将嗡嗡诵声卷过高墙,有好事的国子监监生提着灯笼趴在墙壁菱花窗上偷听,听了半天后哈哈大笑道:“你们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大学》《中庸》,这两本书我七岁就能倒背了!” 有人说:“书香世家的姑娘,也该将四书作为启蒙必修,贵主找来这些目不识丁的妇人,竟敢扬言要挑衅咱们国子监。” 窗上那人挤眉弄眼:“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清谈论战,实则要给咱们红袖添香呢,这些姑娘虽然愚钝,个个却都长得水灵。” “论战那天,咱们必要去凑个热闹。” “王兄素以机锋闻名,届时可要留情,莫把娘子们都吓哭了才好。” 菱花窗下笑成一片,都等着六月初八那日看太仪女学的笑话。 此时,从萤也披衣坐在灯前,左手是或翻开或倒扣的满架书,仍余白日里被日头晒过的草木墨香,右手是一摞已经写好的文章,长是下笔如流,偶尔住笔沉思。 紫苏帮她挑灯研墨,在旁读得津津有味,见从萤掩面打了个哈欠,才敢出声与她闲聊:“阿萤的文章字文意皆上佳,不比那些进士差什么,只是为何突然写这么多,是打算札成文集么?” “不错,今夜恰好灵思如泉涌。” 从萤知道紫苏与晋王府尚有关联,没有告诉她这些文章的真正用途,劝她道:“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写会儿。” 紫苏不走:“我也精神着呢,正好帮你研墨。” 从萤只好写罢手头这段后收笔,洗净砚台,压灭枝灯,挽着紫苏离开书阁,各自回去洗沐安歇。 但她躺在榻上,一时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太仪女学与国子监论战的事,越想越是心绪难平,见明堂堂的月光照在窗边小几上,忍不住披衣下床,悄悄点了盏灯,手持着返回书阁去,重又铺墨执笔。 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 但紫苏是因为白日里喝多了茶水,从萤写字时,她就在旁边一杯接一杯。 紫苏睡不着,就起身在院子里消闲,盘算着自己攒下的月钱,够不够在云京偏一点的地段买间小屋子。 这时她看见了书阁里隐约透出的光亮,心下起疑,悄悄凑过去,从半掩的侧窗里望见了正端坐疾书的从萤,身上虚虚拢着一件氅衣,简单束起的长发在灯影里泛着柔软的光泽。 紫苏没有惊动她,看了一会儿后,默默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回晋王府领月钱的日子,晋王询问从萤的近况,要紫苏事无巨细禀报。 对读书只求一知半解的紫苏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焚膏继晷的乐趣,自然将从萤夤夜舞墨视为反常行径,汇报给晋王。 晋王听罢,屈指轻轻扣着紫檀木扶椅,吩咐紫苏:“你将她写的文章全都抄一份,不要惊动她。” 紫苏想起那如山高的纸堆,猛吸了一口凉气:“啊?” 从萤每天埋头写到半夜,她想抄,只能后半夜爬起来上工,第二天还得早起……紫苏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 晋王见她一副如丧考妣之态,玉拐敲击顿地:“陈章。” 陈章是晋王新提拔的贴身随侍,听见主人有召,捧着一方木匣走进来,在紫苏面前打开,揭了红布。紫苏瞬间被那白花花的一片银锭闪了眼。 “勤快些,多得一年的工钱,下个月你就能把宅子买下来,接外祖母上京安顿。” 见紫苏颤颤伸手,晋王似笑非笑道:“先交货,后结账,抄得越快,给的越多。” *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天女 渠两岸高起木坛,飞栈相接,两岸酒楼茶坊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与朝中翰林,也有受邀而来的宗亲显贵。 淳安公主的赤帷锦幄停在东岸圆坛上,她同侧还有另一驾帷车,里面坐的是晋王。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悄悄议论:“晋王殿中竟然出山了,他是来看笑话,还是来帮公主撑场子?” 有人应声:“晋王可是皇帝嗣子,他再不出面,大家都要忘了这号人了。” “这么说,淳安公主想反对淮郡王,支持晋王?” “大人物的心思,谁知道呢……” 从萤端坐在看台上,目光凝落那两驾帷车,耳朵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和揣测。 上个月,她将熬了数夜写成的清谈文集交予倚云后,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邀帖,邀她旁听此次清谈论辩。从萤心虚地想到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公主怀疑了她的身份,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淳安公主给许多人都送了邀帖,甚至包括晋王和谢玄览。 谢玄览入宫奉驾,今日未到,从萤却按时来了,倒省了她再另寻门路。 时过卯中,一阵鼙鼓疾奏后,公主身边的侍官走出来,面向众人开场:“奉天之大,承地之仪,太仪诸生笃志勤学,今有进益。为彰其文质,亦敦化学风,今日特效古先贤遗范,开清谈文会。敢请国子监诸君,惠然赴会,共襄论战。” 言讫,玉杵击磬,琳琅清响如水浪般层层推开,论战开始了。 侍官取弓箭射击华表柱上悬挂的灯笼,灯笼爆开,落下了第一题的条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是《中庸》的开篇之言,诚如国子监监生们所言,许多人在启蒙时早已熟背。 一个身着太仪服制的年少姑娘登上高坛,她略有些紧张,言辞尚算流畅,持主流观点简单阐释了何为“性、道、教”。 她话音刚落,就有国子监的少年跳上台来,张口便道:“姑娘这些观点,不过垂髫小儿学舌之论,今日群贤毕至,难道是来听开蒙的吗?” 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处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那年轻姑娘当即愧红了脸,堪堪道:“请教阁下高论。” 监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说不上高明,只是句句踩着她的话,听起来便占了上风。姑娘有些不安地往淳安公主的方向望去,没有见到公主,但是看到了站在公主帷车外的倚云,倚云向她比了一个提示性的手势,姑娘轻轻点头,稍感心安。 她再次出言论述,内容已截然不同,与监生纯粹哗众取宠相异,她表述的内容新奇且有深度,引经据典,语气虽慢,言辞如锋。 台下听众里传来喝彩叫好声,纷纷将手里的绢花抛向那位年轻的姑娘。 从萤稍感心安,帷车里的晋王却微微蹙眉:太仪这位女学生展露的新观点,竟然与紫苏抄录的从萤文章里所载极其相似。阿萤的文章,怎会落到贵主手里? 从听众的反响看,第一题算太仪女学得胜。 接着侍官射中灯笼,露出第二题,依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庸》摘句:“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开局遭遇棒喝的国子监这回不再轻敌,派出一位颇有才名的监生徐凌志上场,据说此人曾携文集干谒当朝大儒,得“后进雏凤、清声冠林”的称誉。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听罢太仪学生的阐论后,并不着急自表,而是依其言论逐句质问,设问十分刁钻,更是当着淳安公主的面问出了“卑弱敬顺,女道之诚,今有一女子,上不侍舅姑、下不忠夫婿,此诚耶?伪耶?” 谁都听得出,此问直指上首的淳安公主。 太仪的女学生没有准备过类似的问题,事涉恩主,更不敢随意作答,一时竟被问住了。 台下听众窃窃讨论,逐渐将注意力转到淳安公主身上,开始讨论一些与今日论题无关的朝政逸事,譬如淳安公主成婚十载不与宣家同住、不育子嗣,公主府里幕僚如云,不乏清秀的孪生郎君,常常捧扇随侍。 从萤听得心焦,翘首往倚云的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倚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虽然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但之前从萤与倚云交游时,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彼时倚云对从萤的回答印象深刻。 于是倚云踏上高坛,代为作答:“夫妻小伦,为人道之诚,君臣大伦,为天道之诚。自古移孝作忠、保国舍家,皆为大诚而舍小诚也,小伦前头,更有大伦为尊。阁下论女子卑弱之诚,敢问此女与舅姑夫婿可有君臣之别,大伦面前,安敢论小伦也?” 徐凌志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敢挑明承认说的是淳安公主,因此也支吾起来。 倚云这番话令众人皆震惊,就连一向看她不起的甘久也慨然叹服:“与其同他们争吵女子之道是否卑弱,不如搬出君臣之伦,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谁敢说君轻臣重。” 晋王也觉得此言论颇有意思,洒金折扇挑起帷帐,望向高坛上那人,见是倚云,心中起疑:怎么是她? 鬼哭嶂上一面之缘,此人分明是阿萤的师姐,怎么成了公主幕僚。 “陈章。”晋王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她的来头。” 因倚云这一番高论,第二题仍是太仪女学博得喝彩,除了国子监自己人将绢花都投给了徐凌志,其余听众大都透给了太仪。 接着又是第三题,第四题…… 太仪女学生有许多出彩的言论,竟然与从萤近来所作文章不谋而合。晋王对从萤的文章过目不忘,能确定她们绝对集中精力背诵过,到了能化为己用的地步。 陈章去而复返,单膝跪在帷车侧,悄悄向晋王回禀道:“殿下,臣去询问了公主府的眼线,据他所言,这位倚云姑娘曾与贵主笔墨相交,号为‘落樨山人’,后受贵主招揽,如今是贵主座下最受宠的幕僚,甚至胜过了甘久。” 晋王闻言怔住:“你刚刚说她号什么?” 陈章重复道:“落樨山人。” “落樨化萤照满堂……可是这个落樨?” 陈章想起挂在晋王府观樨苑中那副字,点点头:“正是这两个字。” 这不可能。晋王心道,“落樨”是阿萤的表字,世上只有她才会以此为号、才配以此为号。 从萤(重生) 第77节 他凝望着端坐听众席位的从萤,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被人冒充后的不甘和愤懑神情,她反而含笑与倚云对望,彼此默契地点头相交。 晋王不免惶惑:难道是阿萤自己为倚云取了这个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表柱上的灯笼已射落过半,国子监若再输下去,眼见着就要落败。这些志得意满的监生们终于感到慌张,一时竟有些怯战,幸好那徐凌志脑子转得快,连声道:“快去请知卿兄!快去请知卿兄!” 狄知卿,荣阳狄氏之子,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幼弟。 姐弟二人皆以博学聪敏知著,姐姐狄飞霜嫁与谢氏,以女子之身承继父亲衣钵,在刑部手握杀伐。弟弟狄知卿放弃门荫,连中三元,如今正在户部任金部司郎中。 狄知卿受邀而来,听说要登台欺负年轻姑娘,本要拒绝,又见国子监输得太惨,实不忍心。在徐凌志等人的百般推请下,终于登上高坛,极致的谦让里反而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承让了。” 他接过侍官手中弓箭,亲自射开灯笼,接下论题。 与国子监那些自视甚高的监生不同,狄知卿是真的腹有诗书。他负手而立,远能引经据典,近能衔接朝政,论证缜密而不赘余,很快就博得一片喝彩声,轻松连赢三题。 台下的听众纷纷将绢花抛给狄知卿。 眼见两边的差距在飞快缩小,华表柱上的题目也越来越少,倚云有些心急,正要迎难而上时,却见人群里的从萤朝她打了个招呼。 倚云悄悄离开高坛,走到从萤身边,听从萤低声道:“此人难缠,你为我准备一身太仪服制,一顶幂篱,要快。” 倚云惊讶:“你要亲自去打擂 ?” 从萤点头:“公主那边,烦你帮我遮眼。” 待从萤换过衣服、戴着幂篱登上高坛时,华表柱上的灯笼已被全部射开,凭着狄知卿这番力挽狂澜,太仪女学与国子监竟然输赢持平了。 狄知卿含笑摇摇头,两边都看不上,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泠女声: “狄郎君可否再留一题,决出胜负?” 狄知卿转头,见是一戴着幂篱的窈窕女郎,虽看不清容貌,仍觉气韵清正,心中生出些怜爱,好意对她道:“如今这个结果,对彼此都说得过去,若是再有一题,太仪女学情何以堪,姑娘恐也要伤心。” 从萤说:“你不敢。” 狄知卿被她的挑衅逗笑了,见她非要自取其辱,只好欣然应战:“先说好,输的人不许哭,我不愿欺美人伤心。” 从萤未置可否,望了一眼华表柱说道:“华表柱已经空了,这最后一题的题目,就请狄郎君出吧。” 听上去,她竟比狄知卿更自大一些。 第70章 故旧 狄知卿出身荣阳狄氏,狄氏是谢氏姻亲,受谢氏影响,于《淮南鸿烈》的解诂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因此狄知卿所出题目,与《淮南鸿烈》有密切的关系。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这是《淮南鸿烈》中的原句,狄某以为,女子弃中馈而谋书文,正如桔树江北、鸲鹆过济、豹渡汶水,是易性移势之举,徒劳费力,终无所成。” 为了论证这个观点,狄知卿信手拈来许多典故,虽娓娓道来,颇有气势,更兼文辞简畅、气度清正,引来场下许多听众的附和。他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抑制不住激动,要将手里的绢花抛给他。 这样压倒性的局面,令太仪的女学生们都为从萤捏了把汗,淳安公主也有些坐不住,挑开帷帐一角,对倚云说:“这姑娘真的能应对吗,本宫觉得这样的局面,恐要落樨山人亲自下场了。” 倚云心里虽没有底,却知道从萤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宽慰公主放心。 身侧默默听了半天的晋王突然出声道:“公主不必烦忧,我赌公主能赢。若是公主赢了,我代这位姑娘,向公主求个恩典。” 淳安公主问:“什么恩典?” 晋王云淡风轻地一笑:“公主能给得起的恩典。” 狄知卿的话音落下,听众欢呼许久才平息,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从萤身上,化作一阵灼热的风,轻轻吹拂着珠纱幂篱。 而幂篱里的人仿佛与世隔着高山冰雪,从容冷清,没有被激起丝毫的波澜。 她开口,声音也是清泠泠的:“阁下所言,是伪作。” 这短短一句话令狄知卿蓦然愣住,他面上露出一瞬荒谬的神情:“怎么可能,‘桔树之江北’一句,正写在开篇原道训中,读过《淮南鸿烈》的人必然都知道,怎么可能是伪作?” 从萤轻轻摇头:“世家治学,容易以谬传谬,子弟偏听偏信,正是其弊端。可惜狄郎君不知,此言本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两百多年前郑玄引此句为《淮南鸿烈》做注,弟子们传来抄去,将其谬传为《淮南鸿烈》中的一句。考校其原旨和文辞,与《淮南鸿烈》的衔接并不流畅。” 她声音平稳,论证有理有据,狄知卿忽然觉出一阵冷汗,渐渐心虚起来。 只是这一时半刻如何求证? 狄知卿便不肯承认:“主张者需举证,姑娘口说无凭,岂能空口断其真伪?” 从萤听罢此言,忽然笑了。她笑的声音不大,仅狄知卿能听见,那是一种温和友好的轻嘲,仿佛他是甫入求学之道的后生,而她如师如长,已看透他惭颜强撑的心思。 从萤说:“看来狄郎君公务繁忙,已有许久未深研《淮南鸿烈》解诂学了。这句话是伪作,并非是鄙人的看法,乃是去年谢相所作《淮南子旧注校理》中的观点,听闻狄谢两家常在一处清论《淮南鸿烈》解诂,狄郎君现在就可回家向令尊长求证。” 狄知卿诘然无言,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连心跳都延宕了一下。 此事若是真的,那他简直太可笑了,连真伪都分辨不清,方才的夸夸其谈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公主身边的女官甘久适时送上来一本《淮南子旧注校理》,狄知卿颤抖着手翻开,目光停顿在某一页便不动了,眼见着他脸色渐渐转白,额头析出冷汗,最终发出了一声十分无奈的苦笑:“的确如此……是我学艺不精了。” 从萤问:“那狄郎君基于此句而成的女主中馈之论,可还需要我逐句辩驳?” 狄知卿:“不需要,我认输便是。” 他虽自负,尚算磊落,面向从萤,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从萤亦回礼道:“承让。” 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开高坛。 台下有人惊诧,有人失望,有人在窃窃讨论。淳安公主吩咐女官将那位戴幂篱的姑娘传召到跟前,女官去寻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人。 “回殿下,太仪的姑娘们都说不认识,从前没见过。” 淳安公主心下起疑,转头望向身侧的晋王,晋王轻声笑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看来公主威名在外,不怎么受待见啊。” * 从萤换下衣服,本想悄悄离开,却在天女渠后的巷子里被堵了个正着。 面前的男人冷面抱剑,从萤心生警惕,后退数步,听见他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训斥:“陈章,不得无礼。” 身着玄色鹤氅的晋王自剑士身后慢慢走出。 单论身量,晋王比陈章还高一些,但他弱质多病,显得颀长单薄,唯有一双瞳色如墨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她,仿佛汇集了他身上所有的活人气。 见来人是他,从萤心头松了松。 晋王缓步踱到从萤面前,抬手将她折在衣领中的衣角整理平整,微凉如玉的指节蹭过她温热的肌肤。他凝视的目光如此深沉,潜藏着望不尽的情愫,令从萤一时怔忡失语。 “衣冠未整,做什么去了?”他问。 从萤尴尬地脸上发热,连忙上上下下整衣,将两肩和衣袖的褶皱都理平整:“没做什么,方才高坛下人太多,难免有所剐蹭。” 晋王笑了笑,目光冷静,明显不肯采信她的说辞。 从萤不欲与他纠缠,垂了眼道:“多谢殿下提醒,殿下若无要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她低首绕过晋王向前走,走出去没两步,忽听身后那人问道:“今日你为何要假扮太仪学生,为贵主出头?” 从萤脚步微顿,不应,继续向前,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落樨山人。” 从萤蓦然瞳孔一缩,震惊停驻在原地。 他怎会知道她是…… 不,也许是试探…… 紧接着,晋王的话就戳破了她的幻想:“你以落樨山人为号,与贵主笔墨相交,又忧虑姜氏女、谢氏妇的身份为贵主所疑憎,所以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叫倚云冒名替你,可是?” “你在天女渠为贵主放舟祈福,为了今日这场论战,你伏案数夜,拟就清论底稿,交予太仪的学生们背诵,今日狄知卿踢馆,你冒着被识破身份的风险,也要帮贵主赢下这场论战,可是?” 从萤半掩在袖间的手紧紧攥住,禁不住浑身轻轻颤抖。 随着晋王再次靠近她,心里的惊惧像被日光拉长的他的影子,缓缓将她罩住。她 早知晋王有通天晓地的本事,从前便心有隐忧,如今这道惊雷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怎么办,该如何辩解…… 晋王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语气极轻地问道:“阿萤,为什么?” 诚如她想不通,他其实也想不通。她与淳安公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前世她受公主伤害而丧命,究竟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她? 从萤无话可辩解,唯有沉默应对。 远远地,似有马声嘶鸣,兵戈撞响。 能在云京城里纵马的没有几人,从萤心下一惊,果然,陈章从夹道墙头跳下来禀报道:“殿下,是谢三公子带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急切地拽住晋王的袖子:“不要告诉他,不要被他知道!” 晋王淡淡望着她,神色不为所动,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从萤退无可退,终于低低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 谢玄览伴驾结束后出宫,没有回府更衣,径自来天女渠接从萤。 此时东岸的论战已经结束,西岸虽仍在作诗、射覆,但听众已比之前少许多,各府各家的耳目都带着“太仪女学力压国子监”的消息归去,剩下的都是些闲散凑热闹的听众。 谢玄览驭马在岸边行了一圈,没有找到从萤。 淳安公主倒是瞧见了他,特意派人传话,表达她的幸灾乐祸:“姜娘子和晋王似乎是同时离开的,也许二人有故旧要叙,不欲受人打扰吧。” 谢玄览神情春风依旧,语气却冷得像冰:“贵主真是落魄了,怎么也学这长舌妇的作态。滚!” 今日他心绪不佳。 入宫伴驾时,凤启帝将宣德长公主请旨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的事告诉了谢玄览,以此来试探谢玄览的态度。谢玄览毫无遮掩,正大光明地跪陈于凤启帝驾前,只说了三个字:“臣不允”。 帝王面前说允准,没有任何婉转的请求和苦衷,他的态度如此直白而不可撼动。 几乎是明码告诉凤启帝: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底线。 虽然凤启帝没有因为他忤逆的态度而发怒,他望着跪于殿中的谢玄览,目光中似有怅然怀念,默忖半晌后叫他平身,说了句“朕会慎思”。 但谢玄览的心却悬而难落,他急匆匆出宫,想要即刻见到从萤,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 天女渠边不见人,他沿着两岸南北向的小巷,一道一道地寻找。 却不知此时从萤正站在他上方的茶楼雅间里,推开暗窗的一道缝隙,屏息望着他。 天已昏黄,落晖破窗而入,从萤在灿灿金红中轻轻阖目,再睁眼时,谢玄览已循着小巷向远处寻去,身影渐渐没在夕阳的辉芒中。 从萤(重生) 第78节 身后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清响。 “阿萤。”晋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想好怎么回话了吗?” 从萤仍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讲述她对淳安公主漫长而隐秘的追随。 “我十岁之前,只零星认识几个字,直到随祖父贬谪许州,阴差阳错混进许州女学,才真正开始读书。我仍记得那位和蔼的女塾师,她夸我天资好,放衙后常单独留我授课,读开蒙之外的进士文章,学古往今来的圣贤书论。那时我性顽未化,问她女子读书何用,老师说,读书可以到云京去,到公主身边去。” “于是,我便以此为志。” 可惜造化弄人,平地生波,一浪又一浪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从萤垂目似有苦笑:“年少时的志向虽已湮灭,但毕竟曾受公主供养授学之恩,笔墨往来间得知公主的难处,如何忍心袖手旁观?总想尽绵薄之力帮她一帮……何况兴办女学,救孤恤贫,本也是积德的正道。” 晋王听罢沉默了许久,低低道:“这些事,我从前竟然不知。” 从萤觉得他此话说得真是古怪,仿佛他要对此负有什么罪责似的。 她说:“久远的往事,本也没有什么人知晓,说出来只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不要对旁人提起,尤其是三郎。” “为何偏偏不告诉他,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为难?” 都是,亦或都不是。谢氏与贵主的恩怨,从萤隐约听说过,知道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她既然早就失去了为公主效命的资格,又何必再去伤三郎的心? 她回答说:“因为我如今只有他,我怕失去他。” 晋王不以为然。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那个在他心里翻腾了许多天却不敢提及的念头终于被他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可解你难处。” 从萤好奇:“什么?” 晋王说:“与谢氏解除婚约,嫁给我做晋王妃。” 第71章 贪欢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都被他收来盛进那双沉沉点漆瞳中,近乎灼目。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 对着晋王想三郎,对着三郎思晋王,她是疯了不成? “回来了?” 谢玄览向她走来,面上微微含笑,语气温沉平和,看上去没有不悦,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阿姐!阿姐!”从禾搁下弓,像一头小鹿撞进从萤怀里。 她这段时间在玄都观养得健康,这一撞十分结实,险些将从萤撞翻,幸而被谢玄览稳稳扶住,自背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从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阿姐,我能射中五十步了!”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能一息之间射出三箭,就更厉害了。” 从禾闻言挺起了身板:“我这就去练!” 说罢竟真的不再粘着从萤,走去挽弓搭箭,对准箭靶嗖嗖射出。 从萤不免惊异:“她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谢玄览说:“我答应过,待她一息之内能射中三靶,就送她一张犀角牛筋弓,带她去奉宸卫校场,让她同我麾下的控弦手比试。” 从萤听罢不由得失笑:“她高兴就好,母亲和弟弟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呢。” “她已经知道了。” 从萤微愣:“嗯?” 谢玄览解释道:“我从玄都观接了她,带她到集素苑来,她逛了一圈,先问你,又问母亲和弟弟。我说弟弟闯了祸,母亲带他躲出京,以后都不会回来,阿禾怔了一会儿,复又开怀,说:只要阿姐还要我就好了。” 从萤听罢,心中又酸又软,别过脸去按了按眼角。 “所以阿萤,”谢玄览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我和阿禾都盼着你好。” 他指的是姜家旧事,不料从萤听了这话,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谢玄览眉心一动,注视着她。 “我何时瞻前顾后,又何时委屈自己?我……我没有……” 从萤见他神情不解,知晓是自己因为晋王的话而敏感多心,渐渐偃了声息。 谢玄览含笑道:“怎么,是谁招惹你了?” 从萤默了默,轻轻摇头:“三郎,你随我来。” 谢玄览觉察她有心事,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穿过月洞门、经行风雨廊,穿过丛丛簇簇秾艳牡丹,推门走进她起居的上房。 上房尚未点灯,余晖暧暧,昏影昧昧。 从萤牵着他的手踏上卧房前的石阶涩浪,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玄览的脚步在阶上顿住,抬目端详从萤,见她微微落下长睫,轻咬唇角不语,门扇上冰裂纹的条影映在她脸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粼粼水光泪痕。 她没有催促他,也没有驱赶他,只是侧首等待。 正如庭前无心拂衣、却暗留残香的娇艳牡丹。 谢玄览思绪缭乱,敢想却不敢信,惟觉心跳如擂,色授魂与,身不由主似的随她迈入屋内,反手掩上了门。 咔哒。 落锁声斩断清明线,从萤转身扑进他怀中,紧接着下颌被抬起,薄凉而急切的吻落下来。 浅啄渐转深碾,呼吸交缠,逐渐向下,钗与环皆堕地。 谢玄览的手抓住了她腰上的系带,热切的喘息落在她耳边:“真的可以吗?” 从萤不言,待呼吸稍定,又攀上他的脖颈,踮脚吻在他唇上。 如此便是无数烦恼都抛掷脑后,今日便是天王老子砸门也要一晌贪欢,谢玄览将她拦腰抱起,转过屏风、撩开珠帐,踏入拔步床内。 拔步床外侧是妆台,里侧是帐榻,谢玄览抱她抵在妆台边,不舍与她唇齿交缠,同时为她松发解衣,骨节分明而略带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流连,如抚稀世珍宝,是极克制的爱不释手。 手掌向下,摸到妆台上半面凸起的硬物,本想将这碍事的物什推落,却忽然钻心一疼。 抬手一看,竟被割伤了一道寸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溢出来。 从萤顿时惊得清醒过来:“三郎!” 她连忙推他起身,使火折子点亮鹤纹灯,又到处找东西要给他包扎。 谢玄览正心火燎燃,随意扯了她的腰带一裹,又来低头吻她:“无妨,不必管它……” 从萤的腰带是浅碧色绫纱,她眼见那血痕一层层洇透,如绽开血色霜花,不由得心头惊跳,不肯再与他厮闹,匆匆披衣揽发,出门去找来止血的药散和绷带。 谢玄览靠在玫瑰椅间,自暴自弃地阖目沉心,平息着身体里隐隐作烧的躁欲,将受伤的手搭在扶手上任她施为。 ……养了二十三载静气,今日方知是杯水车薪。 许久,听从萤歉疚低声道:“简单包了一下,但还是得找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疤痕。” 听这意思,就是今晚不许他留了。 谢玄览叹息一声,拾起妆台上的罪魁祸首,见是半面青铜镜,模样十分眼熟,不由得蹙眉道:“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里,你还给摆在床榻边?” 从萤以为他是不满受了伤,解释道:“这是绛霞冠主送我的照世宝鉴,有几分来历,我觉得好玩罢了。” 从萤(重生) 第79节 “绛霞冠主送的?” 谢玄览惊讶,仔细端详,才发现铜镜背面是“世”“鉴”,而非“照”“宝”。也就是说,并非是被晋王拿走的那两个半面。 “世”“鉴”为半面镜,“照”“宝”却为两个半面镜,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谢玄览轻嗤了一声:“晋王也有一半,我还当是他给你的。” 突然提及晋王,从萤的目光闪了闪。 谢玄览没有漏过她的表情变化,试探问道:“今日你见着他了,他可对你提过什么?” 从萤未置可否,只说道:“三郎,你要小心晋王。” 第72章 规训 清谈论战的胜利令太仪女学声名大噪,朝政风论不再将其等同为收容孤幼的济慈堂,开始正视其授学之效。 有些开明的官员,尤其是通过支持淳安公主来对抗世家的清流党派们,都商量着挑选家中女孩儿到太仪读书,也有通晓诗文的宗妇们递了帖子,愿入女学为师。 淳安公主近两日心情颇佳,决定在府中开宴延师,同幕僚与诸师商量太仪女学下旬扩招门生的事宜。这回公主亲定名单,请的都是自己人,不料帖子刚遣人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皇上对王兆深的处置迟迟不发,淮郡王一派本就风声鹤唳,晋王此时私谒本宫,若叫他们疑心你我要联手,就不怕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吗?” 晋王慢条斯理在公主对案坐定:“谁都知道,孤是不可能与公主联手的,疑也无用。” 淳安公主冷笑:“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公主答应过的恩典,太仪女学有今日之盛,殿下最该奖掖的,是那日赢下论战的女郎。” “怎么,你查出她是谁了?” 晋王直言道:“姜老御史的孙女,姜从萤。” 公主蛾眉轻挑,眼神似有讥诮,静静打量晋王,一时不语。 晋王见她这般反应,说道:“当日台下听众俱有来历,其实公主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对不对?这般林下之风、咏絮之才,公主为何迟迟不出手招揽?” 淳安公主说:“谢氏与晋王府都想求娶她,本宫何必再凑这个热闹。” 晋王闻言冷冷一笑:“看来公主并不惜才。” 淳安公主回敬道:“姜老御史《谏垣集》逆悖之言犹在耳,他的孙女承他之教,又深研谢氏族学,想必已铁了心要做谢氏妇,纵使本宫招揽,她未必愿应,即使她应,本宫何敢起用?” 晋王说:“公主若长以疑目观人,则储才之道尚艰……可惜她错看了你。” 淳安公主:“本宫唯求自保而已,你想争她做晋王妃,就自己去求,少拿本宫做筏子 。” 说罢揭了茶盏泼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赶人。 晋王受了这样的侮辱,若是搁在前世年轻气盛,必将从此与贵主势同水火、鱼死网破。可他如今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撑着玉拐缓缓朝外走,心中哀大于怒,满腔尽是对从萤怀璧难遇的怜悯。 花厅外云沉沉,雷隐隐,侍者们在庭中奔走,忙着将娇花贵草搬到屋里,一边搬一边祈求老天慢些开闸,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晋王的脚步在门边停了停,微微侧身对公主道:“昨日读书,见言: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知己难投,白璧未能获主。公主请自思量。” 说罢踏出门,冒雨而去。 晋王走后许久,淳安公主犹自坐在原处,甘久来为她奉茶,见她似心绪烦乱,出言开解道:“殿下英明无过,须知怀才易得,怀忠难求,咱们有了太仪女学,不愁无处求才,何必去钻谢氏和晋王的套,说不准,那踢馆的狄知卿本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呢。” 淳安公主闻言瞥了她一眼:“你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与殿下不谋而合?”甘久含蓄喜道:“都是公主教导有方。” 淳安公主笑着碰了碰她的脸:“好孩子。” 心中却暗道不好。 甘久这孩子像块顽石,忠坚有余,智谋不足。从前遇事问她建言时,总是听她的主意则受损,与她相反则收益,时间久了,淳安公主就当她是面装反的镜子,得将她的话反着听。 不料今日就姜从萤一事上,她与甘久竟然想到了一处。 淳安公主屈指敲额,兀自反省了许久,下令道:“你去趟太仪,将清辩那日登坛参与论战的学生们都召来。” “是。” 甘久冒雨将人带回来,十几个姑娘在厅下站成一排,眼睛与发梢都被雨气濯洗得清亮,敬畏又期许地望着上首的公主。 淳安公主问:“你们可还记得论战那日赢下狄知卿的姑娘?” 众人齐道:“记得。” “谁能将她当日所言复述一遍?” 众人怔然,或只记得大概,或只记得只言片字,拼凑了半天也难以完整复现那日的场景。 可见那人的急智应变,纵使旁人深思熟虑也难以企及。 公主正暗自叹息时,忽听堂下一人怯怯道:“启禀殿下,眷生能复述。” 见公主点头,她上前一步,将姜从萤所言娓娓道来,语速不高不快,胜在吐字清晰稳重,几乎一字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问。 “眷生名卫音儿,是河东人氏。” 卫音儿心中踌躇一番,终于还是说道:“殿下可是要招求那位女郎?眷生……眷生知道她是谁。” 淳安公主心中微动:“其余人退下,卫音儿上前来。” 卫音儿行至公主对案,停在晋王方才的地方,跪地端正行礼,禀明自己与姜四娘子结识的过程:“……四娘子不仅侠肝义胆,敢入匪穴救我等弱幼,且才学渊博,眷生寄居姜府时,曾受其点拨学问,自觉大有进益。眷生有一句狂言不知当讲与否,还请殿下赎罪。” “讲吧。” “殿下身边诸女使,并太仪女学众师,才能相累迭,犹逊姜四娘,恰如,恰如……” 公主声音微凉如水:“恰如什么?” 卫音儿喉中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恰如东吴满堂谋士,不敌诸葛一羽。” 淳安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 卫音儿连忙磕头:“肺腑之言,请殿下明鉴!” 淳安公主盯着伏在地上的卫音儿,心中飞快思索。 这话听起来真硌耳,好像她身边尽是废物,未免失之武断。旁人不说,起码她有落樨山人,难道不配与这劳什子姜四娘较个高低么? 可惜落樨山人倚云近日侍奉她师父闭关,否则姜四娘的事,倒可以向她请教一番。 “怕什么,本宫又不罚你。”公主声音冷淡:“起来退下吧。” 公主又独坐盘算了一会儿,召来甘久道:“去给姜从萤送邀帖,后日延师宴叫她来,本宫倒要好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精怪,竟有这么多人抬举她。” * 从萤夜里失眠,清晨醒得晚些,撩开帐子,听见阿禾在外面不知高兴些什么,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依然激动难耐。 想是三郎又送了她什么精巧兵器。从萤无奈笑笑,披衣下床:“阿禾,进来吧。” 阿禾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手里握着一方镂凤描金红帖,亮声嚷道:“是捷报,是捷报!将军,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阿萤被她逗笑了:“什么呀,给我瞧瞧。” 待看清邀帖的内容,从萤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心脏却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公主她……为何又给她下邀帖? 清谈应当广为人知,邀她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延师宴上皆是近臣,她有什么资格忝列席间……莫非是晋王与公主点破了身份,抑或公主怀疑了什么? 阿禾小心翼翼道:“阿姐……我想去见见音儿……” 从萤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不止是想见一面这么简单。她摸了摸阿禾的脑袋,正要说什么,外头端盥盆的侍女道:“娘子,三公子来访,正等在前院呢。” 从萤将邀帖塞给阿禾:“收好,不许被三郎瞧见,也不许与他提。” 她连忙梳洗更衣。想了想,又对镜轻抿口脂,淡扫蛾眉,见气色尚可,才匆匆去见谢玄览。 谢玄览负手等在前厅,见了她,将她仔细一打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日不窝在家中厮混,我带你去个地方。” 从萤脸上泛热:“我去叫车夫套车。” “不必。” 谢玄览牵着她往外走,看架势竟要徒步,向南穿过一条巷子,停在丛山学堂面前。 学堂门外,有一妇人等候,是谢家的大少夫人孟氏,见了二人,含笑迎上前来:“相爷前脚刚到,你们来得倒快,快随我进去吧。” 从萤一头雾水:“这是……?” 谢玄览带她入内:“边走边说。” 原来谢玄览担心她素日无聊,始终记挂着要给她在丛山学堂辟一处学舍,允她到此交游,也能收容学生。只是这事有些难度,昨日他好容易才说服了谢相,今早召集族中长辈与学堂师长,一同将此事敲定。 从萤听罢,脚步不自然地一顿,想起了公主送来的邀帖。 谢玄览与孟氏同时望向她:“怎么了?” 孟氏温然安抚她道:“别紧张,三弟已提前打好招呼了,没有人会为难你。” 谢玄览悄悄道:“凭你的学识也够这些老贼喝一壶,哪里用我多嘴……怎么了,你还有其他顾虑?” 从萤将心中翻起的波澜压下,垂目笑了笑:“没有,只是突然了些,走吧。” 立心堂里,谢相端坐上首,两侧分坐着族中尊长与学堂大儒,皆戴冠佩绶,神情沉静,俨然庙堂会审般森严的气象。 这样的场景下,连孟氏都要小心屏息,她将从萤引入后,与谢玄览一同退到门外等着。 与紧张得恨不能揭瓦窥探的谢玄览相比,从萤只是面上恭肃,实则内心十分平静,行礼厮见罢,静静等待上首诸位发问。 “姜娘子出身清寒,将来嫁入谢氏,当如何侍奉舅姑、相夫教子?” “听闻姜娘子德才兼备,请以《女则》《女戒》为本,阐释本朝律法‘七出三不去’之原旨。” “请教姜娘子,打算如何教学堂中女郎修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 对于这些问题,从萤虽早有预料,仍在心里冷冷骂了一句老匹夫。 想着谢玄览为她周旋此事不易,从萤沉下心,娓娓作答。这些没有深度、只问态度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她回答完后,只见上首诸位抚须点头,神情满意,已断定她堪为谢氏贤妇。 从萤(重生) 第80节 谢相最后才发问:“姜娘子可曾读过《淮南鸿烈》?” 从萤颔首作答:“粗略读过,不求甚解。”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谢相打量着她:“姜娘子,可会解此句?” 这是天女渠论战时,狄知卿发难的那句。 此句是伪作,这一结论分明是谢相考据所得。为何又拿来问她?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从萤掌心缓缓攥紧,飞快思索谢相询问此句的意图,最终决定照葫芦画瓢,将狄知卿的答案略改了改:“大概是说……阴阳各有所司,男女各有所长,女子应安分守内,莫做鸲鹆过济、貉渡汶水之事罢。” 谢相仍端着神色,只点点头:“正解。” 至此,从萤算是全数通过了。 她退出立心堂后,神色仍有些恍惚,谢玄览上前关切:“可是里头有人为难你,谁?” 从萤轻笑摇了摇头:“哪有什么为难,都是由衷之言。” 回到集素苑,谢玄览将这件高兴事告诉阿禾:“如此,你以后在学堂可以横着走,你阿姐文韬,你姐夫武略,看谁还敢排挤你。” 阿禾闻言却变了脸色,怔怔望向从萤,见她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觉十分委屈,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将谢玄览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从萤淡淡道:“她玩心太盛,不想去学堂,昨日我刚因此事训过她,这茬还没过呢,你又翻起伤心事。” 谢玄览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来如此,怪我不好,姐夫给你赔礼道歉了,明天送你一把袖中刀行不行?” 阿禾却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跑了。 谢玄览有些无措地看向从萤:“看着怎么像是我得罪她了?” 从萤说:“没有,我去劝劝她便是。” 阿禾一口气跑回屋,跳到榻上,把脸埋进枕头嚎啕大哭,紫苏端来酥酪也不肯理睬。 从萤走进来掩上门,轻轻拍着阿禾的背,伏在她耳边悄悄道:“小祖宗,要是把眼睛哭成核桃,后天去公主府可就不美了。” 阿禾猛得打了个嗝,泪汪汪地望着从萤:“不是……嗝……不是不去了吗……嗝……” 从萤且怜且笑:“自然要带你去见一见音儿,见一见……公主殿下。” 之前从萤仍有犹豫,但立心堂考校结束后,她便下定了决心。 丛山学堂表面开明,实则规训,如阿禾这般性情进去,如方枘圆凿,绝不会过得快活,做姐姐的于心何忍? 笼中鸟,池上鱼,有她一个就够了。 第73章 偷听 到了六月初六这日,从萤一早就在妆镜前整衣敛容。 阿禾将新衣摆在榻上,一件一件试穿给她看,从萤左右端详道:“还是梅子绿绉纱那件好,配上兰青色碧海珠花,过来,我再给你描个花钿。” 从萤扶着她的肩,拿绘笔蘸了金粉,在她额间描出一簇凤尾的模样。 阿禾十分欢喜,对镜晃了几圈,仰面对从萤道:“阿姐也画,阿姐也美!” 从萤笑笑,却只挑了件素淡的浅紫色罗裙,乌发绾成偏髻,簪了几支同色的花钗。若非她容貌气质极好,这副打扮在人群里并不出挑。 二人乘马车来到公主府,但见朱门广厦,檐宇巍峨,时有官员捧劄进出,气象不输丞相府邸。从萤在侧门向侍卫递了邀帖,须臾有人来迎,竟是故交薛露微。 薛露微比从萤大十多岁,曾也是书香门第,闺中即有才名,后嫁与郑氏,因夫死后不肯听舅姑之命改嫁给郑老爷的上峰做续弦,与婆家和娘家都闹翻了脸。此后薛露微闭门寡居数载,长年清贫寂寞,直至前时蒙从萤举荐,到太仪做了女师,得学生敬爱与公主恩赏,日子过得极顺心,听闻从萤今日来赴宴,早早就等着迎她。 从萤将她上下打量,笑道:“薛姐姐是何处修成了仙,多日不见,倒像是年岁往回长了。” 薛露微道:“你少来取笑我,我瞧你倒是春风满面,好事将近!” 二人寒暄毕,薛露微引她们穿过重重花门,不往正院宴厅去,却往幽静的别苑走。从萤疑惑相问,薛露微解释道:“现在时辰还早,前头人来人往又乱又无聊,不如先到我居处小坐,待要开宴了再前去也不迟。” “原来薛姐姐在公主府也有住处。” 薛露微意味深长笑了笑:“公主殿下礼贤下士,待我等极好。” 薛露微居住的小院袖珍而精致,敞步花厅里燃着香,甫坐定就有婢女奉上茶水。从萤的目光落在身后高大的绣屏上,端详了许久,忽然问道:“这屏风后莫不是有什么洞天?” 薛露微端茶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为何这么问?” 从萤说:“这绣屏虽华美,但衬你这花厅太大了些,不太相宜,倒像是挪来做遮隔。” 薛露微道:“公主恩赏,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也只好搁这儿——阿禾,到姐姐这儿来,给你酥糖吃。” 薛露微不动声色转开了从萤的注意力,阿禾走到她面前,按从萤日前所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姜氏从禾,谢薛姐姐赏。” 薛露微连忙去扶她,忍俊不禁道:“这礼太大了,薛姐姐受不起。” 阿禾:“阿姐说了,进了公主府就要这般行礼。” 薛露微望向从萤:“你这是要教阿禾拜公主?” 从萤的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回答道:“阿禾天性纯挚,虽读书上天分差些,胜在骑射功夫长进快,若有希望,我想请公主收容她进太仪,将来或可为公主鞍前马后,以报公主栽培之恩。” 薛露微轻轻笑道:“若你所请,公主必然应允。” “为何?” “论战那日你虽戴了幂篱,公主依然得知了你的身份,所以今日延师宴才会邀你前来。”薛露微顿了顿,问她:“阿萤,你对太仪有何看法?” 从萤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惊讶,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盏中的雪沫,思索着说道:“朝中世家抱团成蠹,为讨好谢氏,皆与公主为敌,寒门清流虽礼敬公主,不过视公主为挫压世家的斧钺,没有多少真心。公主要培植忠诚的部僚,必要以太仪女学为储池,所以造士培羽,正是公主目前所当重。” 薛露微的目光飞快往屏风处一瞥,又转回问道:“依你所见,当如何重?” 从萤似早有腹稿一般,一口气列了三条: “其一,广邀名师。师者不仅授学,更是学塾的标帜,如今太仪女学里的师长多是公主从前提携的女官幕僚,或有二三人如薛姐姐,才识虽高,名望不足。公主当重礼延请翰林院中鸿儒,以李凭、周益等经筵官为例,屡获天子嘉奖,素有厚誉,可请来为太仪添名。” “其二,细分授学。女则女戒不过是敷衍外人,诗文酬唱亦可暂缓延后,太仪当集中授学两类:一是时策经义等科举之课,以待将来;二是极实用的学问,如算术以理财、武艺以掌兵、星相以代天言。这些都是朝廷极重要的关窍,公主若有大志,将来要用到她们。” “其三,严明法度。太仪自成立一直饱受风化之议,世道苛责女子已久,非一时可移风易俗。公主当于太仪中申明规矩,凡在学女子,不可陷入风月之事,若有外男故意招揽,请公主莫顾亲贵情面,立斩不饶。为免朝臣攻讦,此不得不为。” 她说完这三条,将盏中茶水饮尽,润了润嗓子。 薛露微听得入神,思索许久方倒吸一口凉气道:“昔有鲁肃《榻上策》,今闻阁下治学疏——你今日所言,合该拟篇长论,面呈公主亲览。” 从萤笑了笑:“我身份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是怕公主疑你,还是怕谢相不高兴?” 从萤说:“我已应了谢氏,婚后入丛山学堂为师。”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从萤仿佛未觉,并不抬头。 薛露微因惊讶沉默了许久,半晌讪讪道:“听闻丛山学堂待女师十分严苛,没想到这么快就同意你……倒也……倒也难得。” 听她实在言不由衷,从萤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宴厅候着吧。” 待离了薛露微的居处,路过一座歇脚亭时,从萤见四下无人,挽过薛露微的胳膊,贴近了低声与她说道: “薛姐姐,方才还有一句话我未与你说,我是姜御史的孙女、谢氏将来的少夫人,这样的身份,偶尔多嘴议论几句,公主也许会听,若是长伴公主身侧,日久天长,万一有一两句话失了分寸,岂能保证公主不起疑心?我虽盼着公主好,然而对她的心怀,实在没有把握,近身侍奉未必是个好的选择。” 薛露微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公主为政虽正,求才之心 未必诚?” 从萤说:“我不敢赌,在公主心里,我卖弄的这点聪明,值不值得她摒弃前嫌。人生在世,宁做姜太公,莫做杨德祖——薛姐姐,这话就不必让公主知道了。” 姜太公不侍商纣,七十岁始遇周文王;杨德祖年少成名,却见疑而早亡。 薛露微也不敢替淳安公主作这个保证,唯有叹息道:“阿萤啊,你有时聪慧得令人心疼,只是可惜了你的才学。” * 二人离开后,侍女推开了薛露微屋中那扇华美的屏风。 屏风后一张方檀木茶几,两把玫瑰圈椅,东向坐着淳安公主,西向坐着晋王,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晋王因病更苍白几分,面带讥诮地望着对方。 淳安公主率先冷笑道:“听听,人家尚未进谢氏门,先在丛山学堂领了学职,是铁了心要嫁谢三,眼里心里可有你半分?可怜你身为我大周亲王,竟连谢三一个手指头也比不上。” 晋王心中不豫,亦反唇相讥:“听姜娘子所进治学疏,分明对太仪女学极有想法,这等情况下都不愿到太仪奉职,分明是公主从前恶行在外,令她视公主如洪水猛兽,公主该反省自身才是。” “血口喷人,本宫有什么恶行?” 晋王声音薄凉而缓慢: “姜老御史去世,薛环锦带兵搜姜府,可是公主所为?” “春闱舞弊一案,甘久杖责姜娘子,可是公主所为?” “鬼哭嶂剿匪,欲借王氏刀杀谢三,可是公主所为?” 一连三问,逼得淳安公主哑口无言。 晋王拾起方才掉落的玉扳指,戴正后起身,离去前最后对淳安公主说道:“你我联手,一人谋身,一人谋心,方有机会将她从谢氏争取过来,若不为此,孤与公主无话可说。倘若将来她真嫁了谢氏,孤掉头去帮谢氏对抗公主,还请公主勿怪。” 说罢漠然离去。 淳安公主从前被御史骂惯时,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恼火,晋王走后抬手摔了茶盏,骂道:“混账东西,他这是威胁本宫!凭他有天大的本事,难道本宫离了他、离了那姜从萤,就过不下去了吗?!” 甘久闻声而来,连忙给她顺气,又出主意道:“不然公主给晋王送几个美人,教他忘了姜从萤,也能为公主所用。” 淳安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叹气一声,又看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说道:“前面要开宴了,乖,你一边儿忙去罢。” 淳安公主遣退众人,兀自阖目静坐养气,冷静的时候,心中不住浮现姜从萤方才说过的话。 其一广邀名师,其二细分授学,其三严明法度。 她的话娓娓道来,像一把犀角梳,理顺了公主近来朦胧又纷乱的思绪,令她醍醐灌顶,有拍案称快的心情。 偶尔走神,公主竟觉得姜从萤的语气有些熟悉,随着她抑扬停顿,仿佛能想象出她的神态,当是含笑不露、怡然从容……说起来,竟与公主想象中落樨山人的高华气度不谋而合。 偏偏她是姜氏女、谢氏妇……偏偏她不是落樨山人。 淳安公主越细想此事,心里越难受,命人取来纸笔,要写信给落樨山人倾诉,向她询问如何才能将此人得手: “……虽是姜氏女,姜氏已散,不足为虑;却为谢氏妇,谢氏势大,如何相夺?” “晋王小儿无用,不堪与谢三相争,若本宫将所爱孪生郎君赠予姜氏女,能赢得其心否?” 从萤(重生) 第81节 写完后以火漆封蜡,命人速速送上玄都观,然后整衣去往前厅参加延师宴。 与此同时,晋王归府后,前往拜见宣德长公主。 他跪在长公主面前行了个大礼,虚弱道:“儿臣想娶姜四娘子为晋王妃,还请母亲出面为儿周全。” 宣德长公主正在用午膳,得意地搁下了筷子:“前些日子尚言之凿凿,说叫为娘少管闲事,你不愿娶妻生子拖累旁人,几天不到,这就改主意了?” 晋王已摸透了长公主的心性,故作一副黯然神伤的情态,一边微微咳着,一边自轻自贱道: “儿并非是不愿意,只是不敢自取其辱……那谢三公子先儿一步获取了姜娘子的芳心,他生得貌美又康健,岂是儿一个半截鬼堪比?何况谢夫人惯会笼络人,只怕姜娘子早视其为母,母亲你曾要鞭笞姜娘子,又如何与谢夫人比?” 一听这话,宣德长公主勃然变了脸色,饭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起身骂道:“岂有此理!她程丹音凭什么跟本宫比!” 此话一出,晋王便知这根弦拨对了。 谢夫人名程丹音,年少时与宣德长公主有些纠葛,微渺往事外人不知,幸好这两位都算是他娘,所以才被他查探了清楚。 宣德长公主越想越气,来回走了半天,发狠道:“臣安敢与君争?本宫把话撂这儿,姜从萤只能做萧家的媳妇儿,只能唤本宫婆母,她程丹音休想!” 第74章 争宠 公主府延师宴风格淡雅,梨花木几上摆着几样时新的菜肴,有荷叶作盘的荷塘三鲜、雕成莲花形的水晶肴蹄冻、花雕酒腌拌的雪芽嫩笋。 兰色垂幔随风招展,透过锦簇花团与悦耳丝竹,从萤望见了坐在上首的淳安公主。 先是众人起身,一同向公主行礼道贺,垂听公主训勉,然后归座举杯,动箸吃菜,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依照辈分年纪,单独到公主尊前敬献。 从萤携阿禾在公主席前跪下,捧觞贺道:“臣女恭祝殿下桃李滋容,太仪师生共展经纶。” 阿禾跟着磕了个响头:“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淳安公主饮了酒,却没有示意她俩退下,反而对阿禾道:“姜从禾,你过来。” 阿禾乖乖走到公主面前,任她上下打量:“听闻你射艺不错?” 从禾点点头:“回公主,会一点。” 公主命人取来弓箭,那弓十分华美,镶嵌着彩色玛瑙。又命人传卫音儿来,对阿禾说:“你二人比射艺,本宫会将这把弓赠给胜者,而输者领二十金离开太仪。” 阿禾素来没什么心眼,闻言便急道:“不行不行!” “你敢不听本宫的话?”公主笑吟吟望着她,“看来你也并非很想入太仪,亏你阿姐将你夸得上进。” 阿禾转头去瞧从萤,从萤知道公主是在过问阿禾的品性,故只垂首不言语。 没有阿姐的提醒,阿禾只好平心说道:“我不要与音儿抢,我认输,公主将此弓给她吧,我只要二十金。” 公主挑眉:“你还敢往本宫要钱?” 阿禾声音渐渐低了:“阿姐说过,公主也要金口玉言的……” 公主命侍者去称二十金给阿禾,阿禾捧了金锭并未自留,反而又捧到公主面前,一板一眼道:“公主殿下,现在我可以用这二十金做束脩,到太仪读书吗?” 公主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你这小娘子,倒比你姐姐知情识趣。” 从萤被提及,在下首叩拜告罪。 “且退下吧,待散了筵席,陪本宫饮茶。”这话虽是对阿禾说,当然也拘束了从萤。 延师宴时间并不久,敬酒祝觞后有三场歌舞,内侍唱名布了赏,淳安公主便起身离去。从萤与阿禾跟随公主身后,穿过仪门,见公主登上八角檐亭,便在亭外候着。 淳安公主道:“过来,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再装模作样。” 从萤上前端正行礼:“君臣之礼,臣女不敢轻废。” “你既知本宫为君,你为臣,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算?” 从萤以为她是知道了落樨山人的首尾,心中微微一滞,待抬眼观察她神色,却又不像,正犹疑间,听公主道:“方才在薛露微处,你知道本宫在屏风后,是不是?” 从萤垂目承认:“是。” “论战时你与本宫隔着幂篱,今日你与本宫隔着屏风,姜从萤,你是厌恶本宫,所以不肯与本宫好好说话么?” 从萤告罪:“臣女不敢,臣女身份低微,不敢冒犯尊前。” 淳安公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敬 而远之,何尝不是一种虚伪。” 从萤便无言以对了。 淳安公主没盘过这么犟的闷葫芦,她自认为肯纡尊相邀、主动垂问,已是亲贤的表现,难道对着区区罪臣之后,还要她为从前事道歉不成? 淳安公主颇不自在地蹙了蹙眉,说道:“你虽是姜老御史的孙女,见识却远在他之上,当初本宫确对姜家多有为难,若波及了你,本宫……本宫现下同你赔个不是。” 从萤没想到她会为此道歉,心中深深一软,不免也泛起真挚的情绪,不吐不快。 她对淳安公主道:“姜氏有愧于公主,非公主有愧于姜氏,从前诸般,臣女不敢记恨。臣女感激公主的赏识,只是臣女已身许谢氏,倘若臣女以谢氏妇的身份侍奉于公主尊前,将来公主与谢氏有龃龉,臣女恩义难两全。何况以臣女的身份,只怕公主也不敢倚信。” 淳安公主问她:“你一定要嫁谢玄览么?本宫有千百幕僚,不乏貌比潘安、才过宋玉者,随你挑几个。” 从萤说:“臣女只心悦谢三公子一人。” 淳安公主轻轻叹了一句:“可惜。” 从萤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听淳安公主道:“倘若本宫一定要将你收为己用呢?” 从萤微怔:“这是为何……世上怀才之人多,公主何必要为臣女屈就?” 淳安公主说:“是啊,世上怀才之人多,本宫偏对你耿耿于怀。” “若你真的嫁作谢氏妇,不仅本宫不敢全心信任你,恐怕你也不敢信任本宫,毕竟做人臣僚,不如做人妻子生活安稳。这是本宫逊色于谢三的地方,本宫会想办法,在本宫开出比谢三更诱人的条件之前,你且不要着急拒绝,行吗?” 这可真是她少有的温和语气,从萤心跳得飞快,几乎有些无措,一时心中悲喜交织,道不清是何滋味。 半晌,她情难自禁地轻轻点头:“好。” 虽然在从萤心里,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她不愿以伤害谢玄览为代价投靠公主,但是能被如此坚定地偏爱,到底是令她受宠若惊,舍不得回拒。 既答应了,心中隐秘的角落,便无端期盼着或有神迹解此两难。 公主再次叫阿禾上前,这回语气却亲近许多:“你与你姐姐都是痴情人,偏偏不对本宫。你的束脩本宫收了,以后你同卫音儿一同留在本宫身边,本宫会另请师傅来教你弓箭。” 阿禾高兴得险些要蹦起来:“多谢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笑道:“你额间的花钿倒是精致,谁给你画的?” 阿禾答:“是阿姐画的。” 淳安公主看了从萤一眼:“既然有心蘸了金粉,为何不给自己也画一个?” 从萤说:“时间仓促,怕误了赴宴的时辰。” 淳安公主点破她的心思:“是想着今日不愿出挑,只讨了本宫的恩典,将阿禾送进太仪便作罢吧?” 从萤默然抿了抿唇,便是默认又不愿承认的意思。 淳安公主也不深究,命人取来绘笔与金粉,叫从萤端坐在她面前。 她右手拾笔蘸了金粉,左手扶着从萤的下颌,比这阿禾额间的样式,在从萤眉心也画上了一簇凤尾花钿。左看右看似乎颇为满意,威仪清冷的眼睛里泛起浅浅的笑意。 “本宫虽然没有妹妹,你待令妹的这份谆谆之心,倒也能体谅一二。” 她没有久留从萤在公主府,与她叙过这一盏茶的功夫后,便放她离开了。 从萤自归府的路上便找来镜子照额上的凤尾花钿,金粉在镜中折出细碎的流光,淳安公主的话一句又一句浮现在耳边。 她没想到以淳安公主的傲气,在明知她要与谢玄览成婚的情况下,还愿意招揽她,愿意为她退步。心里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一时又难以自抑地生出波澜。 “这件事……该如何对三郎讲呢,他会不会心里不高兴?”从萤转而又犯起愁来。 * 谢玄览挑了个闲暇时候,堂堂正正登晋王府,要问晋王要回太霄道人赠予的半面铜镜——不仅要他自己那半面,也要晋王交出给他的那半面。 晋王不愿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却质问他为何要让从萤奉职于丛山学堂。 “你可知丛山学堂配不上她的才学,何况学堂内诸师奉虚伪礼教,与她的脾性并不洽合?你这样做是害了她。” “阿萤若不愿,自会对我说,你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又能断言她的感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丛山学堂再配不上她,也好过到晋王府里伺候一个病痨鬼。” 晋王被他激得骤咳了一阵:“你与我赌气……却拿阿萤的前途做赌注么……” 谢玄览说:“这是阿萤自己愿意的事,将来她若想入仕,像我堂嫂狄侍郎那般,谢氏照样可以托举她。” “托举她?”晋王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讽刺道:“怕是禁锢她、利用她才对。” 谢玄览依旧无动于衷:“我自会照应我妻,不劳殿下费心。” 晋王阖目叹息了一声:“你真是刚愎自用,无可救药。” 他当然不肯把照世宝鉴还给谢玄览,谢玄览也未将他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夺爱不得,便要寻隙挑拨。 二人各自撂下狠话,不欢而散。 宣德长公主得知谢玄览来过的消息,问晋王他说了什么。 晋王把玩着半面照世宝鉴,面上似忧虑苦笑,眼神却隐在昏暗的光影里,晦涩不明。他对宣德长公主说:“谢三公子此来,自然是羞辱我,说我是个晦气的病痨鬼,不配与他争夺心上人……罢了,他说的是实话,我本就不配。” 宣德长公主激愤道:“简直岂有此理,你是堂堂亲王,岂可妄自菲薄?明日我亲自去拜访这位姜娘子,只要她对你有意,我一定将她撬过来。” 晋王适当提醒她道:“母亲不要把人吓着才好。” 宣德长公主:“为娘自有分寸。” 她打听得姜从萤眼下的住处,第二天一早,连邀帖也不下,只怕她跑了,径直携重礼登门。 从萤正在教紫苏下棋,一时还当是自己听岔了:“宣德长公主来了?” “是本宫,不欢迎么?” 长公主人未至声先闻,前簇后拥,全然当作是自己的地盘,目光在院中扫过一圈后,落在从萤身上,虽面带笑意,亦遮盖不住长居尊位的矜傲。 从萤连忙起身见礼:“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未知尊驾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长公主亲扶她起身,笑吟吟道:“以后你同本宫不必多礼,本宫要拿你当自家人看待。” 从萤:“……” 这又是唱的哪处? 见她疑惑警惕惶恐,长公主解释道:“上次吾儿病重,幸有你在旁侍疾,救了吾儿一命,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造访的第一桩事,便是重礼酬谢你,来人——” 从萤(重生) 第82节 长公主的侍从抬进来两三个大木箱,箱中 尽是珍奇玉宝,金银翡翠,只一眼便觉豪气冲天。 不待从萤出言拒绝,长公主继续说道:“还有第二桩事,本宫来同你赔个不是……你祖父出殡那日,本宫因爱子心切,险些鞭笞于你,吓着你了吧?” 从萤心中大为诧异惊骇。 都说萧家的女人最是气焰滔天惹不得,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俱来找她赔礼道歉? 从萤只觉得脚下惶惶然发飘,连忙扶住阑干才堪堪站稳。 第75章 容忍 待送走了长公主,从萤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她疑心萧氏这两位公主反常的行为后背都有晋王的影子,而她偏却不透晋王的心思—— 或者说,猜透了却难以置信,寥寥数面、未曾深交,如何担得起这般一往情深。 从萤惦记着要与谢玄览商量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偏偏他这几日不得闲,因凤启帝旬日后要移宫狩猎,随行队伍里还邀请了前来议和的西鞑使节,为了避免出乱子,凤启帝将前后护卫重任交给了二十四卫,谢玄览正忙着两地调度,席不暇暖。 这夜从萤坐在书楼里等他,神思散漫地把玩着半面照世宝鉴。清风徐徐吹着她鬓角,不知怎的感觉困倦,后来竟伏案睡着了。 便又做了一个梦。 浔陵行宫西南六十里为浔陵山,山高林密、野兽肥美,被圈禁为皇室围场。 围场外扎着行营,从萤与谢夫人、妯娌孟氏坐在营帐内饮茶,须臾,谢六娘子谢妙洙卷着一阵风闯进来,她一身骑射装束,表情愤懑,将马鞭甩得唰唰响。 只听她抱怨道:“大哥和三哥都下场,凭什么偏拘着我?萧澧身边的女官都笑话我!” 谢夫人瞥她一眼:“公主名讳岂是你能挂在嘴边的?今日到处都是皇亲勋贵,你安分些,想打猎,等日后你三哥得了空,叫他陪你一起。” 谢妙洙更生气了:“我又不是缺人哄我玩儿!” 谢妙洙转身又跑了出去,谢夫人叹息着轻轻摇头:“阿洙这性子,别闯出什么祸才好。” 不料谢夫人一语成谶,到晌午时分,营帐外突然起乱,去探信的侍女一脸慌张地回来禀报说:“六姑娘惊了贵主的马,贵主坠马见血,太医说贵主小产了!” 从萤与谢夫人俱是大惊失色。 贵主营帐被围得水泄不通,唯有医正与女官们匆忙进出,将血水一盆一盆往外泼,很快将草地染成了深红色。 从萤心里揪着,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忽然她看见谢玄览朝这边走,正要上前询问,却有一人先一步提剑迎上去。 是宣驸马。 印象里冷淡无争的宣驸马赤红着双目,拔剑出鞘,利落凶狠地砍向谢玄览。谢玄览提燕支刀相抗,二人瞬息间交手十数招,最终是谢玄览挑飞了宣驸马的剑,紫青色的刀刃贴在驸马颈间,微微一动,割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宣驸马冷声切齿道:“明刀真枪,生死自负,我绝无怨言,你既如此光明磊落,为何偏偏用此阴诡下作的手段,从前害了先皇后,如今又来害她,你们谢氏当真如此容不得皇嗣吗!” 谢玄览睨着他:“宣驸马是疯魔了吗?当时众人都看得清楚,贵主驭马不当,是故意朝我六妹冲过来的。” “故意?”宣驸马声息不稳:“分明是有刺客逼她,你们谢氏,你们谢氏……” 谢玄览说:“是刺客也好,阴谋也罢,宣驸马若有证据,尽管奉呈御前。” 他转头看见站在营帐边的从萤,不再与宣驸马废话,收了刀朝她走过来。见从萤神情沉重,还当她是担忧谢妙洙:“是娘让你来问消息的吗,六妹虽然惹了麻烦,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从萤问他:“你要去哪儿?” 谢玄览说:“公主帐。” “带我一起,”从萤撒了个谎,“婆母让我打探一下公主的情况。” 谢玄览在帐前卸了刀,女官冷脸为二人卷起帐帘。 公主帐分三进房间,进深约有富贵人家整座院落一样开阔,甫入帐是待客茶间,然而隔着两道门,从萤还是闻见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凤启帝坐在圈椅里,神色疲惫伤怀,宣德长公主在旁宽慰他。从萤听见长公主说:“萧家的女人大概命都硬,臣妹克夫又丧子,最能理解淳安的痛,说到底,日子还得往后看,最要紧的是自己……” 从萤本是伏跪在地,闻言突然怔住。 克夫丧子……宣德长公主丧子了么?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容,瞳色幽深,含情凝视着她。是晋王殿下。他不是好好活着吗,为何长公主会说自己丧子? 从萤心中一瞬茫然不解,继而慢慢感到恐惧——一路走来,她的确没有见到亲王帐。 她尚未想明白,忽闻“哗啦”一声瓷器碎响,竟是一向喜怒不显的凤启帝,将手边茶盏砸在了谢玄览身上。 “去告诉谢患知,朕将追封淳安腹中的孩子为皇太孙,皇太孙既殒,必要有人陪葬,若是抓不到刺客,便要你们谢氏的人命来殉!” 谢玄览没有躲避,滚烫的热茶浸湿了他的绯袍,他微微侧着脸,因乌发尽高束在玉冠内,崩起的碎瓷片在他下颌划出了一道寸长的血痕。 从萤心中悬起,定定望着他,他神情平静如水,眼底却有沉沉暗涌,翻着令人胆寒的森然,但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忽然垂目偃息。 再抬眼望她时,却是沉静温和,满是安抚意味。 晋王殿下……从萤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将这眼神与另一人合辙在一处。 …… “阿萤,阿萤?” 忽然被人唤醒,从萤惺忪从桌案上抬起头,先望见灯芯里朦胧跳跃的烛火。 唤她的人背着烛光,五官在她饧眼中一片模糊,唯有那双黑如墨玉的瞳眸,莹莹泛着温柔深情。 “晋——” 直觉不对,从萤及时咬住舌尖收了声。但那人眼里的笑淡了,静静凝视着她,从萤心下叹息一声,慢慢揉着眼眶道:“三郎。” 谢玄览未应。 从萤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道:“我方才做噩梦了。” 谢玄览单手扶住她问道:“梦见了什么?” 从萤摇摇脑袋,梦里的场景依然清晰,但她没有对谢玄览提起,低低道:“光怪陆离,记不清了——你刚回来?” “嗯,前几天浔陵大雨,冲塌了围场圈槛,需要派人紧急修补,我刚分派完回府,听说你白天派人寻过我,就过来看看。” “还没吃饭是不是,我去给你——嘶——” 从萤要找人去厨下弄点吃的,不料方才睡得手脚发麻,一时没能站起来,幸而谢玄览早有预料,稳稳扶住她坐定,撩袍在她面前支蹲,握起她的脚踝,给她揉按腿腹。 从萤垂眼看他。 他发色极黑,在朦胧烛光里泛着微泽,愈发衬得他肤色白皙。那是一种珠色玉质、富有生机的白,与晋王那隐隐泛青的病弱苍白不同,然而两人的睫毛都是一样长而密,懒散落下时,便遮得眼中目光晦暗难辨。 谢玄览一边给她揉着腿,忽然问:“我和他很像吗?” 从萤浑身倏然一紧,这绷紧在他掌间分外明显,他松了手,抬眼盯着她:“阿萤,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如此心思踌躇,左右为难,究竟是觉得我像他,还是觉得他像我?” 从萤心虚地否认:“我没有……” 谢玄览淡淡打断她:“事已至此,不妨说真话,也好教我心里有些准备。” 从萤实在不想回答这个令她难堪的问题,扶着案边慢慢站起来,移开了目光:“都是些自寻烦恼的无稽之谈,三郎,我选择的人是你而不是他,这还不够吗?” “我总要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我。” 谢玄览说:“否则晋王请旨赐封你为晋王妃,我在御前犯颜抗旨,自以为爱你护你,实则是忤逆你的心意,也太可笑了些。” 原本他已自我说服,无论从萤如何动摇、无论晋王如何争抢,他一定要与阿萤成婚,待木已成舟,再慢慢挽回她的心。为此他可以对她的心虚和错乱视而不见,对她的隐瞒和移情忍气吞声,可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逐渐令他忍无可忍。 从萤说:“我不会答应他的。” 谢玄览追问:“为什么?” 从萤默然。 默然里听见谢玄览一声极轻的冷笑:“为什么他敢口口声声在我面前妄言他更懂你,你们才见过几次?他说丛山学堂配不上你,我刚愎自用只会害你……阿萤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从萤原本打算试探着与他聊一聊丛山学堂和太仪女学的事,不料这件事掺了晋王,已经变成了刺伤他的利刃,从萤实不忍再提及。 她将打磨好的腹稿一字一字吞没,问谢玄览:“三郎,你这般咄咄逼人,倘若今日真问出了你不想听的答案,你待如何?” 谢玄览说:“我不知道。我不忍心玉瓦俱碎,也没有肚量成人之美。” 他走到从萤身后缓缓抱住她,因情绪而沉重的心跳声沿着她的肩骨传到喉间。从萤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嘴唇落在发间、后颈,他的手沿着腰腹向上抚动。 从萤没有拒绝,他需要,她也需要,绷紧的心弦需要松弛,透破的窗纸需要粘合。 被拦腰抱起的瞬间,从萤揽住了他的脖颈,轻哑低声道:“阿禾在我屋里,就在这儿吧。” 环顾四周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圣人训,字字都是礼不可废。 唯有屏风后一张罗汉榻,宽窄仅容一人小憩,二人局促地纠缠半天,鬓发呼吸都乱了,终于在从萤再次磕到额头时,谢玄览停下了动作,将她揉散的衣衫小心拢好。 “阿萤,你不该这样待我。” 他的声音低哑悠长,灼热的情欲落在她颈间,化作一声叹息:“我时常分不清,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勉为其难地容忍。” 从萤指间绕着他一缕发丝:“难道我不是因为心悦你才有诸多容忍么?” 谢玄览说:“那不一样。” 从萤不解地喃喃:“如何不一样呢?” 爱一个人,总要为他牺牲些什么,譬如对阿禾,譬如对三郎,她一向如此认为。 谢玄览心里也乱着,更难为她解明白,二人默然相视半晌,忽然一起笑了,谢玄览低头亲了她一下,懊恼道:“这集素苑是我亲自布置,怎么就忘了在书楼里摆一张拔步床。” 从萤说:“你若这样想,岂止书楼能够?” 谢玄览垂目而笑:“你还想在哪里,院子里,临水亭中——” 从萤捂住了他的嘴,嗔视着他。 “最后一句……”谢玄览的声音从掌心里传来:“也是我最后一次同你商量,婚期定在十月初六,嫁不嫁?” 从萤没有丝毫的犹疑:“我嫁。” 简单两个字,谢玄览便将晋王导致的一切不愉都抛在脑后。什么晋王妃,长公主……来时心里一切晦暗风雨都在她的怀里化解,比起抗旨,只要不违抗她的心意,好像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谢玄览流连着不肯离去,从萤问他:“下旬陛下移宫狩猎,都有谁随行?” “朝廷重臣,皇室近亲,世家公子宗妇,去的人很多。单说谢家,连我大嫂和我几个妹妹也会去。” 从萤(重生) 第83节 “我能去么?” “嗯?” 从萤起身坐正:“听闻谢三公子骑射无双,想同去瞧瞧,若有猎获,也好见者有份。” 谢玄览懒洋洋笑了:“你这么说,我必要带你同去了。” 第76章 旗舞 六月底,天子出狩浔陵。 围场外扎起营帐,陈列鼙鼓,高筑黄金台。 皇帝祭祀告天后,西鞑使者呈献贺礼,只见一位身形高大壮硕、须发浓密的西鞑壮士高举着一方铁箱,走到黄金台下将箱子放置。 在他身后,另外六个西鞑使者共抬着一柄长旗,旗杆为铜铁浇筑的实心,有一握之粗、丈二之长,顶端的赤红金鹰旗帜是西鞑的王族部落旗帜。那西鞑壮士稳稳接过长旗,蹲马步蓄力,高喝一声如狮吼,便猛得将长期插进了铁箱前的土地里。 他面朝众人大笑,用蹩脚的大周话说道:“铁箱中是鸠跋陀法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是我族进献给大周的国宝。鸠跋陀法师生前是我族第一大力勇士,力能扛鼎,我身为他的关门弟子,仅有其一半的功力。只要大周勇士能将我族旗帜拔出,鸠跋陀法师的舍利子就归贵朝所有,否则这面王旗就该永远插在大周的土地上。”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凤启帝面有不悦之色,环顾左右御卫:“谁能拔此旗帜?” 右侧年轻御卫道:“臣且去。” 他双手握住旗杆,憋气蓄力往上拔,那旗帜隐有松动的迹象,可直到他使劲浑身解数,那旗帜仍未拔起来半分。 左御卫上前尝试,依然如此。 西鞑勇士得意大笑,面露轻蔑之色:“若是王兆深将军在此,也许可与我匹敌,听说他遭人陷害进了牢狱,可惜大周不识英才啊!” 这话就说得很难听了,周遭人言窃窃,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向围观的人群中传开。 从萤与谢氏女眷们站在一处,靠近高台,看得清楚。她挑起幂篱,低声与身旁的紫苏说道:“西鞑使节的态度有些奇怪,之前说是来议和,今日却突然挑衅,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吗?” 她一出声,上首的晋王就觉察了她的所在。 两人的目光隔着人□□触,从萤微一颔首便落下了幂篱,目光刻意移向别处。晋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没想到这一世从萤虽尚未嫁入谢氏,却仍跟来了浔陵狩猎。 她是否觉察了什么? 凤启帝见左右皆无用,默默叹气,问道:“谢三郎在何处?” 太监高声召寻,谢玄览正率奉宸卫候命,朗声应召:“臣在。” 他身着靛蓝色麒麟补服,外披束腰金甲,肩上系着玄色绣金披风,阔步自人群外走上前,支跪向凤启帝行礼:“臣谢玄览应召候命。” 凤启帝:“平身吧,你也去试试那王旗。” 谢玄览应了声是,起身走到王旗面前,仿佛嫌那盛放舍利的铁箱子碍事,还伸脚往旁边踢了踢。 西鞑勇士十分不满地用西鞑语讽刺了一句:“云京城里养的小白脸,嘚瑟什么,我抬手就能把你插进土里。” 不料谢玄览听得懂,反而挑眉冲他笑,用西鞑语说道:“长得白才有姑娘喜欢,怎么,我闪着你眼了?” 他一只手握住旗杆,云淡风轻道:“等会儿我拿旗杆抡你的时候才是真要嘚瑟,记住了,要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用大周话喊几声爷听,我才会放过你。” 西鞑勇士头回见比自己还狂的人,嘲笑着将白眼翻上天。 谢玄览没有他那么多的架势,只双脚微微岔开,两手交叉握住了旗杆。他垂着眼睛,神态没有变化,仿佛在等待什么,然而手背上青筋慢慢凸现,让人觉察到他正在发力。 众人都屏息望着他,仿佛将对大周武将最后的指望都落在他身上。 凤启帝眉心微微凝着,看不出是盼着他成还是败,身旁大太监薛环锦适时低声问道:“陛下,是否要派人回去提王兆深来试试?王兆深毕竟打赢了西鞑,气势上也能震慑住这些蛮子。” 凤启帝说:“再等等,你不要小瞧了谢三。” 这番对话被下首处的晋王听见,他抬目落在薛环锦身上,目光深了深。 然后他对相距不远的淳安公主说道:“姜娘子也来了,公主最好赶快想个办法将她引开,别再让她继续观览。” 淳安公主微微侧首:“怎么,你怕谢三输得太难看?” 晋王轻轻苦笑着摇头:“恰恰相反。” 没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是不想让阿萤如前世那般,看谢三意气风发,孔雀开屏,哗取众宠无数,从而对他倾心更甚,泥足深陷。 约十数息的时间,谢玄览色未变、力未竭,而王旗旗杆却隐隐松动。 众人都屏息望着那杆旗,忽听“嗏”的一声,旗杆脱地而出,翻出许多泥土。西鞑勇士被泥土崩了一脸,后退着连呸两声。 他讪讪道:“方才有马前卒替你摇松了,你虽有几分力气,却也不稀奇。” 谢玄览冷笑了一声,举着那王旗猛一用力,又将它插回泥土里,紧接着抽刀砍向旗杆。 旗杆虽是铜铁浇筑,燕支刀更有削铁如泥的盛名,紫青色的薄刃被谢玄览抡出满月似的银弧,弧刃旗杆相撞,瞬间崩出金色火花,一声高而锐的铮响震得众人两耳嗡鸣。 在一双双瞠目中,西鞑王旗旗杆仿佛面捏泥塑一般,拦腰折倒。 西鞑使者们顿时脸色大变,在旗杆的阴影中纷纷后退,谢玄览却在落地之前拦住了旗杆,单手将那半折旗杆握起,横在臂间。 黄金台两侧各树立八面通天凤鸣鼓,也有黄钟大吕、铜磬鸣鞭,于皇帝祭天时奏响雅乐。掌乐虽是宫廷内侍,掌鼓的却是二十四卫的健卫。 只听谢玄览横着王旗冷喝道:“昔大将军攻破西鞑王都,俘虏王 侯,作《踏燕曲》,速速与我奏来!” 掌乐望向凤启帝,凤启帝轻轻点头。 霎时鼙鼓声腾起,擂擂如万马奔腾,激越的钟磬声中,谢玄览臂间半截王旗猛然朝西鞑勇士挥去。 西鞑人惊叫着接连后退,王旗紧追不舍。 赤红色的旗帜漫卷,裹绕着身披金甲与玄色披风的谢玄览,如同迸燃于金玉之中的烈焰。他微一低首,长旗在他背上飞旋数圈,又下落一段,绕着他的蜂腰打旋。那沉重得需要数人抬举的旗杆,如今在他手中不过一截花枪,如臂使指,如秋风扫蝗。 王公贵戚、朝臣妇孺,皆被他迸发出的力量与美感震慑,浑然不绝其中的危险。 唯有方才还在大放厥词、此刻被旗杆赶得到处跑的西鞑勇士明白,哪怕仅是被旗尾甩到,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折骨断肢。 他仓皇后退,慌乱间随便拔出什么刀剑遮挡,然而刀和剑都被王旗卷飞,霎时间旗杆又挟着猎猎风刃扫到他面前。 众人凉气接着凉气,惊呼压过惊呼。 从萤也在踮着脚,屏息望向谢玄览。 忽然有人轻拍她肩膀,是淳安公主身边女官:“姜娘子,公主请你前去。” 从萤疑惑地往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对女官道:“请上覆公主,待仪式结束后我将去拜会。” 说完又将目光移回了谢玄览身上。 过了一会儿,宣德长公主又派人来请,从萤正看得入神,头也不回地抬手示意她别说话:“嘘,先别吵。” 她看得入迷,两位女官铩羽而归,晋王闻言,慢慢按着额角叹息一声。 晚了。 淳安公主因为轻易就被谢玄览比了下去,心情很是不爽,将这一切归咎为晋王没本事,遂出言嘲讽他道:“谢三虽轻狂,可是狂得漂亮,且看这满堂女眷,哪个眼睛不是挂在了他身上?堂弟啊,你说你可怎么与他争?” 晋王语气阴阴说道:“公主已有蓝颜无数,既然觉得他漂亮,何不将他也收了?” 然后二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似乎都被对方恶心得不轻。 再看黄金台下,众人为谢玄览腾挪的场地越来越开阔。《踏燕曲》演奏到最后,鼓点急骤如雨,旗帜随谢玄览凌空飞旋,猎猎破风声竟然隐有压过鼓声的气势。 六个西鞑使节都躲得没了影儿,场上只剩一个西鞑勇士,挨了谢玄览两击后,亦是颤颤巍巍,几乎站立不稳。 眼见着那旗杆就要当头劈下,勇士终于认输,用大周话高喊了一声“爷饶命”,屈膝往下跪。 比他下跪更快的是谢玄览挥旗的速度,勇士的膝盖正跪在他们尊贵的王旗上,将王旗一同跪进了泥土里。 曲罢鼓声止,四下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从萤见谢玄览朝她望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从萤含蓄一笑,落下了幂篱。 谢夫人望见这一幕,低声对从萤说道:“三郎的本事不止是马球蹴鞠,倘若你不在这儿,他断没有这么多的精神。” …… 直到傍晚仪典结束,夜里回到营帐,大家还在热切地讨论这件事。 “谢三公子的体型只有那西鞑人一半宽窄,膂力却如此了得,起码有二百斤!” “三个健儿才能拉开的神臂弓,谢三公子倒十分寻常!” “没想到三公子瞧着像个小白脸,竟不是绣花枕头啊……” 因都是各世家年纪相仿的女眷,在这样的场合和氛围里,说话比平常无拘一些。 有位文秀纤纤的年轻夫人,看样子刚成婚不久,突然说了一句:“谢三公子这样大的力气,将来他娘子怎么受得住啊。” 众人默了一瞬,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坐在边角的从萤。 从萤猝不及防,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在诸位女郎或戏谑或好奇的打量中,她慢慢站起身,沿着帐边往外挪:“诸位慢聊,我先回去睡了。” 她逃也似的离了年轻女郎们的营帐。 只是她随谢夫人起居,此刻谢夫人的营帐内也不消停,从萤无处可去,沿着营帐慢慢散步,脑海中不由得浮现白日里谢玄览旗舞时的场景。 凌空翠纛舞,照影寒芒铦。 意气风发,有劈天盖海之势,这样的谢玄览,自当惹人注目,得人景慕。 然而这样的本事,若只在马球场或旗舞时昙花一现,未免有些浪费……一时间,从萤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忽然,眼前飘过两三颗萤火,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萤抬眼望去,见丛居营帐背后的草地上,飘浮起许多萤火虫,柔光点点,照出一条蜿蜒石子路。因整座浔陵山都有军卫巡逻,所以她心中喜欢,就放心大胆地沿着萤火往前走。 沿小路行数十步,尽头是一座小木亭。 木亭里燃着一线幽香,这幽香吸引了许多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绕亭翩翩飞舞,将这一方木亭照彻如明月中。 然而比这朦朦萤火更令她惊异的是木亭中的人—— 轻衣缓带,宽袍广袖,沾湿草木清露,愈发显得伶仃寂寥,依稀是无尘清夜、如银月色里的石火梦身。 他阖着眼睛,手里慢慢转一柄折扇,扇柄绕过他细长的手指、瘦削的手腕,缓缓展开后遮面而过,又从后背转到腰侧,绕着腰间玉带干净利落地旋开,扇面上洒金颤颤,可与萤光争辉。 他腿脚不利落,所以动作幅度很小,显得慵懒散漫。 从萤虽不懂武式,但也看得明白,这与谢玄览白日旗舞的招式相同。 从萤(重生) 第84节 只是前者有卷焰惊涛的膂力,大开大合能逼壮士折膝,而眼前这位却像是画里的逸出的水墨、薄霜白露凝成的精怪,虽意态翩翩,然病弱无力,似乎一口气就能惊散。 从萤默默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百十斤重的王旗与数寸长的折扇不同、当然知道烈烈天火与月下寒霜不同。 可她总是下意识地、难以克制地将两人联想到一处,如今见到晋王重复白日里三郎旗舞的招式,更是将这两人的身影合为一辙,心中无由地痛彻。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谢玄览,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摧折后,变为眼前这人的模样。 “你哭什么?” 晋王收了折扇,语调极轻地叹息道。 从萤蓦然回神,抬手一抹,果然在眼下摸到了一片泪痕。她望着湿漉漉的手指,心里白茫茫、空落落的,一时竟找不出一个缘由。 “我瞧你白日里倒是很开心,”晋王的声音温柔沉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寂寥,“你如今落的泪,究竟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我?” 第77章 阴谋 一只萤火虫落在掌中,晋王合指拢住,送到从萤面前,从萤却将它放走了。 晋王笑了:“明明喜欢,却偏偏不要。” 从萤说:“我喜欢的并非它在我掌间的样子。” “倘若这只萤虫因为喜欢你,不顾朝生暮死之苦,甘愿囚于你掌心中,阿萤,这样的情意,你并不愿接受,是不是?” 从萤知道他想类比什么,故缄默不言。 晋王却又抓住了一只萤虫,虚拢着送到她面前,指缝里透出绿玉色的浅光。在她的沉默里,他慢慢将手指收紧,荧光渐不可见,很快就要被他捏死。 从萤能想象到萤虫在逼仄的掌心里挣扎的样子,又经由它的挣扎,想到一些其他。 终于,在晋王要将这只萤虫捏死之即,从萤出声道:“放了它吧,殿下,如您所言,我的确不忍心。” 晋王手掌张开,萤虫得了一口气,迅速飞走了。 他说:“萤虫尚知趋生逼死,你这样聪慧的姑娘,一开始就不该往掌心里钻。” 从萤说:“我不是萤虫,他也不是掌心。” “你不愿承认,而他不自知。”晋王望着她:“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的,否则凭他的蠢笨自负,偏要等事情无可挽回了才知后悔。” 从萤嘴角牵了牵 :“告诉他什么,我要与他断情绝意,另嫁晋王府?在殿下看来,这便是清醒是么?” “你觉得这是我的私心?” 从萤不置可否,在他质问的凝视里缓缓垂目:“殿下,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 “不好。” “我们来聊一聊殿下吧。”从萤说:“我近来偶然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得知许多事,现实中皆能印证,但也有一些事走向不同,似乎被人扭转过,譬如我弟弟的事、譬如公主对我的态度……在梦里,我只见过三郎,却从未见过殿下,我在想,殿下是否预知了什么,想要改变一些事。” 晋王:“倘若我要改变的正是你的命运,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从萤说:“殿下不是已经改了吗,在梦里,我和三郎早已成婚,不至于蹉跎到如今。” “可你若坚持嫁给他,恐将难得善终。” 从萤闻言神情黯然一瞬,沉默后忽而又轻轻笑了。她说:“梦里的三郎我也见过,虽与如今确有不同,但我知道他爱重我,绝不曾欺我负我。若他待我如此,我依然未得善终,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意外,二是谢氏将倾,三郎他护不住我了。” 她顿了顿,说道:“若是意外,有心避开便好,何必归咎于三郎?若是谢氏阖族难保,那我既得梦里预示,更要同三郎一起挽狂澜,怎能弃他而去。” 晋王声音沉哑:“他不配。” “他值得。” 从萤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赧然,语气温柔平和:“在梦里,我们很恩爱,我期待这样的日子。” 这句话如同天外纶音,令晋王一时梗住了所有余话。他隔着飘飞的萤光望着从萤,心中欢畅与哀痛交织翻涌,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提起。 她说她爱他……前世的他。 这种感情安静柔和,却坚牢不可更改。他实在是低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才会妄想通过规劝来改变她的主意。 心中一时喜也怜也……悲也。 许久,晋王恍惚叹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从萤却唤住他:“晋王殿下。” 以为她要为谢三求些指引,没想到她却说到:“我梦见长公主自称丧夫丧子,形容哀戚,殿下……万望保重玉体。” …… 二人相谈的这一幕,落在远处谢丞相与谢玄览眼里。 谢丞相说:“王氏和桓氏的姑娘你都不想娶,偏要娶姜氏女,她既对你没有助益,又与晋王纠缠不清,如今你可看见了?” 谢玄览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可大惊小怪?” 谢丞相冷嗤道:“冥顽不灵。” 谢玄览说:“是,我冥顽不灵,但我不是二哥,别在我的婚事上动心思,阿萤若有什么事,我陪她,谢氏也要陪她。” 谢丞相一口气梗在喉间,冷冷对他道:“滚。” 谢玄览的态度让谢丞相颇为不虞,他的几个儿子中,谢玄览是最出色的,偏偏对谢氏的将来最不上心,任性狂妄,接连得罪了英王府与王氏。谢相想通过改变他的婚事,为他寻一位明理温顺的世家妻子来规劝他,改变他的散漫态度,将他的心拉回世家同盟中,不料只是试探了一下,就得到了这样一番冷酷警告。 简直是无父无家,背宗弃义。 谢相与谢玄览不欢而散,刚回到丞相营帐,英王就来拜访他。 英王阻止了谢相要传人上茶:“我是避人而来,与谢兄商量几句话,说完便走。” 谢相拾起座灯台上的铜勺压灭了灯烛,使二人身处昏暗中,身形轮廓不会映在四周毡布上:“英王殿下请讲。” 英王压低了声音:“鬼哭嶂的事迟迟没有决断,我儿泽贞和王兆深势必要有一个人来背锅。原本在谢氏的运作下,我儿即将脱罪,不巧这时候西鞑使者来京,没想到他们竟然想通过给陛下施压的方式,逼陛下放了王兆深。” 谢相说:“看来这些年,王兆深在西北与西鞑勾结颇深,没少放水,所以西鞑不希望王兆深倒台。” 英王道:“是啊,当年宣向翎险些杀得西鞑族灭,这样的噩梦,西鞑绝不想再重现。今日三贤侄将西鞑勇士阿古拉追得满围场跑,其锋锐更甚宣驸马当年,西鞑只会恐惧更甚,绝不希望西北兵权落在三贤侄手里。” 提起谢玄览,谢相重重叹息一声:“莫说西鞑,连我也奈何不住这个孽障。” 他将对于谢玄览婚事的忧虑告诉了英王,英王听罢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本来我想着,若我儿泽贞这回难逃罪责,就解了他和你家六娘的婚约,将我女儿珑娘嫁给三贤侄,我与谢兄还做亲家。” 这简单一句话,谢相便明白了他今日来此的真正意图。 凤启帝虽无子,但他弟弟英王却有五个儿子,其中两嫡三庶,除萧泽贞外,还有一个已经成家封世子的大儿子萧泽陵。 英王的意思,倘若萧泽贞不可救,就转推萧泽陵做凤启帝嗣子,只是萧泽陵已有世子妃,在世子妃亡故之前,暂不能娶谢六娘,所以先将女儿嫁到谢氏,以表两家合作的诚意。 谢相说:“是门好姻缘,可惜子望不肯识抬举。” 英王说:“三贤侄是被姜氏女蒙了心,却不知晋王已向陛下请旨,许诺她晋王妃之位。若能让三贤侄亲眼所见她的背叛,依三贤侄的傲气,想必很快就会回心转意。” 谢相抬眼望向英王:“看来英王殿下已有筹谋。” 英王笑了笑:“请君入瓮罢了。” * 翌日一早,从萤刚起床,谢夫人身边侍女来传,说谢夫人正找她。 从萤应声好,洗漱罢就往谢夫人的营帐去,二人营帐间隔着一座半敞的客帐,路过时,从萤听见客帐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声音竟像是淮郡王。 从萤脚步下意识一顿。 鬼哭嶂一案尚未定论,淮郡王身上的罪责尚没有洗清,这又是在谋划什么呢? 接着,从萤听见了“晋王”二字。 她心里微微一跳,脚步悄悄迈进客帐中,隔着一面厚厚的毡布帐壁,她听见淮郡王对手下人吩咐道:“这颠马散中有毒盐,若是涂在马身上,会随着马奔跑渗进马皮中,然后马儿会因为焦渴而疯癫,不受控制地奔向有水源的地方,你将这颠马散掺进贵主的马料中。” 接着又转向另一个人,似乎给了他一张图纸,同时提高了声音:“马儿大概率会沿着这条路上山找水源,你叫死士沿途伏击,记得要用红杉木弓和兖州刀,事成之后栽给晋王,既然他和贵主走得近,就叫他们狗咬狗去。” 兖州是晋王封地,出产红杉木弓,这是要为刺杀贵主留下“物证”。 如此重大的筹谋,却又如此儿戏。 从萤悄悄退出客帐,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继续去寻谢夫人。 谢夫人找她并没有要紧事,而是请她来喝茶:“这君山银针是相爷今早新得的,我记得你爱喝黄茶,请你来尝尝。” 从萤接过茶盏后抿了一口,慢慢回味着,琢磨出一点古怪的滋味来。 她曾从梦里得知,淳安公主会在围猎中出事,惊马与谢六娘相撞,导致小产,险些一尸两命。所以刚才听见淮郡王谋划要害公主时,她下意识是相信的,并在心里考虑该如何提醒贵主 小心淮郡王。 可她很快又觉出不对,梦里晋王已死,未曾参与过围猎,但今日淮郡王说要嫁祸的人却是晋王。 这与梦里不一样。 究竟是晋王的变化导致了淮郡王阴谋的偏差,还是说,淮郡王所谋与梦里发生的并非同一桩事?若是前者,她依然应该阻止,可若是后者,那淮郡王此举,莫非是为了试探她? “阿萤,阿萤?”谢夫人见她神思凝重,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怏怏不乐?” 从萤含笑按了按额头:“昨夜没睡好,夫人可知三郎去哪里了?” 谢夫人说:“围猎即将开始,三郎巡围场去了。” 从萤搁下茶盏,歉意道:“我感觉有些闷,想去外面走走。” 她离开谢夫人营帐,一路向巡逻的奉宸卫打听谢玄览的所在,终于在圣帐西南边望见他的身影,他正专注与下属吩咐些什么。圣帐周围不仅有二十四卫,还有天子的禁卫亲兵,从萤不可能在未得宣召的情况下靠近,她寄希望于谢玄览忙完离开,过了一会儿,却见谢相带着一位女郎去与他说话。 在谢夫人的寿宴上,从萤曾见过那女郎,是英王的女儿,淮郡王的妹妹,文双郡主。 文双郡主行到谢玄览面前,温柔小意地先向他见礼,谢玄览冷冷淡淡一颔首,转头继续与下属讲话。 文双郡主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在谢相的纵容下插嘴说些什么,眉眼微微弯着,像一只故意梳翎的孔雀。 心思昭然若揭。 从萤当然不能当着文双郡主的面宣告淮郡王的阴谋,而文双郡主的举止,却让她心里的猜测渐渐明晰:只怕刺杀贵主并非淮郡王的目的,离间她和谢玄览的关系才是他的本意。一边让文双郡主软语相诱,一边给她设圈套,要抓她背叛淮郡王与谢氏的现行。 看来颠马药与沿途伏击都是假的。 五味杂陈中,从萤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假的就好,贵主若真怀孕,经不起这番折腾。 从萤(重生) 第85节 第78章 遮掩 辰时中,围场四周吹响号角声。这是命令全体侍从备甲饮马、绕场巡逻,做好最终的准备,约再有两个时辰,贵人们用过午宴后,就要下围场狩猎了。 从萤的心情经过大起大落,一时有些疲惫,沿着溪水散散心。 身边不断有各家侍从匆匆来去,她的目光越过粼粼流动的溪水,看见溪边草丛里,有个姑娘正在用盐搓洗胳膊。 那姑娘的右手和整只小臂都起了一层密密的红疹,她一边用盐搓洗,一边忍不住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去挠,红疹破了后流出血,看着又痒又疼,十分难捱,而姑娘咬唇忍耐着,不肯发出任何声响,怕引来旁人注意。 从萤盯着她看了许久,不是因为可怜她,而是因为认识她。 来浔陵狩猎前所做关于贵主遇险的梦里,从萤随谢玄览前往公主帐时,遇到公主身边的侍婢从帐中走出。侍婢端走满满一盆血水,从萤望着鲜红的水面发怔,也看到了侍婢倒映在水面上的脸,正是这个躲在溪边疯狂洗手的姑娘。 从萤心口生出一丝凉气:她做了什么,到底是谁的人? 淮郡王所言颠马散,到底是为了诱她上套的幌子,还是……确有其事? 从萤转身疾走,跑过草地,在一座座毡布营帐中穿梭。 此刻贵人们已起身前往黄金台参加午宴,留守的侍从随婢轻松了许多,相携相挽,说说笑笑自从萤身边路过。从萤虽心里急切,亦不敢放松警惕,脚下猛然折回,瞥见一抹黑影迅速躲回营帐后,只留下一寸尚未完全收回去的乌履鞋尖。 有人在跟踪她。 果然,淮郡王既然要试探她,就一定会派人跟着,准备抓她的把柄。 她不能去找晋王,三郎与谢相在一处,她也不能找。从萤心中飞快思索着,抬腿往马厩的方向走。 供贵人们安置马匹的马厩距离营地不远,从萤小跑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此时各家仆从都在检查马匹的状态,整理鞍鞯,从萤灵活地混入其间,一路往马厩最深处走。 马厩深处是水源上游,所以越尊贵的马匹越在里侧。 从萤要确认淳安公主的马有没有被下药,一口气跑到了最深处,发现淳安公主的马厩竟然和谢氏的马厩相邻,她在谢氏的马厩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身着麻衣的白净男人,正提了一桶水给马擦洗身子。 从萤犹疑着小声开口:“卫公子?” 洗马的男人转头看向她,一手握着刷子,神情十分窘迫,竟然真的是卫霁。 “你怎会在此……洗马?”从萤一时为他所震惊,三两步迈到他面前:“音儿说你近来留馆纂书,两个多月不见人影,还托我打探你的近况,你怎么……怎么……” 翰林院里有名的铁蒺藜,撸袖弯腰给谢氏洗马,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惊悚的场面。 卫霁苦笑着扔下手里的马刷:“此事说来话长。” 他长话短说,解释了谢妙洙拿着卫音儿的伪造度牒威胁他的事情:“她要我给她做半年的马夫,饮马喂马洗马,有时还要给她做马凳,踩着我上马车,说白了就是为了羞辱我……” 不得不说,谢妙洙这招十分诛心,为了避免被同僚认出,卫霁在外面都低着头,或用三角巾蒙面。此次狩猎谢妙洙故意要带他,外面到处都是朝廷显贵,为了避免尴尬,卫霁索性待在马厩里不出去,没想到还是被人撞破——且是他最不愿在其跟前失了体面的人。 从萤蹙眉走近一步,卫霁就往后退一步:“我身上有味儿,姜娘子离远些吧。” 从萤问他:“你一直在马厩中,可曾见有人来侍弄公主的马?” 卫霁回想一番:“马夫来喂过料,约半个时辰前,有女官模样的姑娘来洗马整鞍,检查马的状态。” “可是粉衣紫裙,挽着螺髻,系一条绿丝绦?” “依稀是紫裙,其他的有些记不清了。” 从萤走到公主马厩跟前,见铜锁完好,隔着木栅栏朝马儿招招手,轻轻从它的脸摸到长颈,费力往里探身子,堪堪摸到了鞍鞯底下的皮毛。马儿突然撂蹄打了个响鼻,险些将从萤拽倒,幸好被卫霁眼疾手快扶住。 他一触即放,退开两步劝道:“这些贵人有侍应团簇,千百般小心伺候,姜娘子何必管这些闲事。” 从萤笑了笑:“这样的贵人若出事,那必是千百人殉葬,何况公主是音儿的主君,卫公子,你愿意救她一命,也助自己脱困吗?” 卫霁微微睁大眼:“你是让我去给公主报信?” 从萤举起方才摸过马的手给他看,指尖已灼热发红:“劳烦你去告诉公主,有人在她的马上抹了颠马散。” …… 进出马厩需要登记,监视从萤的人不敢留痕,故只在马厩外等着。 过了一会儿,见从萤出来,张望一番后,鬼鬼祟祟往晋王帐的方向走,监视者心中暗喜,连忙蹑步跟上。待二人相继离开,卫霁才从马厩中走出,用三角巾蒙面,往公主帐的方向走去。 虽然引开了监视者,从萤心里仍忐忑,她没有完全的把握卫霁会去给公主报信,万一他想凭此去与谢妙洙换回假度牒呢? 保险起见,她该想办法去给晋王也提个醒。 从萤边走便想,余光瞥见路边草叶下有什么一闪而过,于是停步后退,装作蹲下整理履上绣头,抓住了草叶下那只尚未藏身,奄奄闪着微光的萤火虫,狠心拽断了它的翅膀,握在掌心里,往晋王帐的方向走。 正值午宴,晋王未必在帐中,万一寻而不遇,她总得给晋王留下点什么。 不料尚未走到晋王帐,刚拐过帐篷一角,忽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客帐里拖。从萤惊得汗毛倒竖,挣扎着正要呼喊,不经意自帐中铜镜中瞥见了那人的脸,一瞬的怔楞后,渐渐松弛下来。 身后那人放开了她。 “……三郎。” 谢玄览盯着她的目光幽沉:“你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你吗,还敢来找他?” 掰开她的掌心,看见那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眉心蹙得更甚。 从萤急切得想要解释:“我找不见你所以才——” 话音未落,听见帐外有脚步与喧哗声,还有刀甲相撞的声音,似乎人数不少,逐渐向营帐这边靠拢。 “都仔细找找,肯定是丢在这附近了。” 竟然是文双郡主的声音。 “此玉佩贵重,是我皇祖母生前所赠,多谢相爷亲自为我寻找。” 一道儒雅浑厚的声音从容应道:“无妨,郡主请找便是,情出孺慕,想必晋王殿下也会体谅。” 从萤心中惊跳,她何德何能,竟然劳动谢相亲自来抓她把柄? 她面现忧虑,求助地望向谢玄览,谢玄览却置若未闻,静静望着她,目光深得叫她猜不透他的情绪。 从萤小声道:“你不帮我,那我只好认罪与晋王有染——唔……” 唇上忽然一疼。 谢玄览单手箍着她,从她手里夺走那只要为晋王传信的萤虫,一边低头对她又吻又咬,一边带着她往客帐里间走。 客帐是各家贵人的私帐外容人休息饮茶的公帐,茶间开阔,供有鲜美瓜果酒馔,早晚都有侍者前来整理打扫。客帐里间象征性地放置一张小榻,挂着青帐,以备贵客休息,但通常不会有贵人委屈在此,所以此间客帐被褥整洁,尚未被使用过。 谢玄览单手扛着从萤往小榻走,另一只手顺过一坛酒,咬掉了红绸木塞。 从萤仰面落在榻上,双手向后撑起,便见谢玄览举坛饮了几口酒,又故意洒出许多,泼湿了她的领口。紧接着将酒坛一搁,挑落了青帐,倾身向她压下。 浓郁的酒气在帐中弥漫,熏得从萤头晕脑胀,她愣愣望着帐定,听见窸窸窣窣解衣衫的声音,发间钗环被一一卸去,叮当坠地,她的青丝如瀑流泻满床,而谢玄览的长发垂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她下颌。 若非他双目清明冷静,这副靡艳恣睢的情态,倒真像是仗酒行狂。 从萤抑制不住心中乱跳,怔怔望着他:“这样真的可以吗……” 那群人名为找物实为搜人,循着声响走近了客帐。听见他们的动静,从萤一边承受着谢玄览的亲吻,一边紧张得绷紧了身体,心里胡乱构想着等会儿该如何措辞解释。 冷不防谢玄览在她腰窝里一按,从萤险些叫出声,齿关相嗑,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 她把谢玄览的嘴唇咬破了。 “三郎!”从萤小声惊呼,要察看他的情况,谢玄览却不以为意,低头将血蹭在她里衣上,只留下唇边一道新鲜的伤口,配上他披散的长发、凌乱半褪的衣袍,实在是令人遐想。 “里面有动静,肯定是躲在里面了。”是文双郡主的声音。 里间的毡帘被挑起,杂乱的脚步声涌了进来,谢玄览将从萤遮在怀里,隔着青帐怒斥道:“想死吗,滚出去!” 那几人齐齐一滞,短暂的沉默后,传来谢相的声音:“子望?” 谢玄览声音转缓:“原来是父亲啊。” 他按住从萤不让她起身,扯过薄衾将她罩住,然后挑开青帐下榻,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领口敞着,颈间犹见新鲜指痕,散开的长发遮着他惫懒的醉态,唇色薄红,情欲未褪,咬伤可见适才的放肆激烈,就这样有伤风化、丢人现眼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文双郡主只觉得脑中轰然,死死盯着他。 谢玄览的声音懒洋洋却泛着凉:“好看么,我再走近些让你看?” 文双郡主因羞愤而面红耳赤,转向谢相求助,谢相皱眉斥他道:“你不在陛下身边侍应,准备围猎下场,却在此饮酒胡为,太不像话!” 谢玄览背过身,慢悠悠整衣道:“我忙了三天两夜,陛下恩准我休息,我遵旨而已。” 谢相冷声问:“帐中那女子是谁?” 谢玄览:“自然是我妻。” 青帐里,拥衾坐起的从萤适时出声,声音怯怯:“小女失礼,见过丞相大人……” 谢相十分无语,对谢玄览说:“有人曾见她去往马厩,又来给晋王报信,你是打算毫无底线,连这等背叛之举也要为她遮掩吗?” 谢玄览嗤然道:“简直胡扯,我与阿萤一直在此处饮酒说话,入帐也有小半个时辰,难道她还能分身不成?到是你们,如匪寇一般不问便闯,还敢视我妻为贼,是觉得我脾气好,还是觉得我刀不够快?” 话说到最后,情欲尽消,满是不耐烦的森然。 他一脚将酒坛子踢向众人面前,落地摔成泥浆与碎陶片,众人齐齐后退,文双郡主动作慢些,被溅了满头满身,气得浑身都在抖。 “还不快滚!等上菜么?” 客帐外,有人被里头的动静吸引,探头探脑往里看热闹,窃窃私语着。谢相一时头疼的按住额角,吩咐侍从道:“去请夫人,叫她来处理,让外面的人都退下。” 说罢转身往外走,文双郡主跟上,沉不住气向谢相埋怨道:“三公子铁了心要护着姜四娘,看来姜谢两家的婚事丞相说了不算,已是板上钉钉,那我英王府还掺和什么,被谢氏耍着玩吗?” 谢相见她羞愤中难掩不甘,心下了然,语气从容地激她道:“好东西一向都是万人争抢,姜四娘不过与子望认识得早些,论家世,论才貌,难道郡主自认不敌吗?” 文双郡主:“自然不会!” 谢相笑了笑:“郡主若有意,那就看郡主自己的本事了,能抢到手,才算英雄好汉。” 客帐里,从萤整衣起身,迅速将散乱的长发胡乱挽成一个髻,正一手扶着,另一只手到处找固定的钗环发簪。 谢玄览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在榻边,取过先前自她发间取下的簪子,重新为她簪好。感受到她心不在焉,急不可耐,反而偏按着她不许乱动,垂目勾了勾唇,眼底却并无笑意。 他说:“阿萤,外人面前我帮你遮掩,不代表我真的心宽,这一笔一笔,我都给你记着呢。” 第79章 怀孕 从萤被迫仰着脖颈,经谢玄览的手,一点一点拭干净领间的酒渍。 从萤(重生) 第86节 分明知晓她心急,动作反而缓慢缠绵,修长的指节在她衣领摩挲着,仿佛要绣出一朵花来。 他不问,却在等她的解释。 从萤低声说道:“我听见淮郡王吩咐人给公主的马下颠马散,马会在围猎过程中因焦渴而失控奔向水源,他同时命令死士在必经之林中埋伏,伪装成晋王的弓箭手,事后嫁祸给晋王。” 谢玄览说:“贵主若这么好杀,萧泽贞何至于畏惧数年,何况得手之后嫁祸晋王。他这是给你下套呢阿萤,而你……关心则乱。” “起初我也如此以为,但是公主的马果真被下了药。” 从萤将溪边遇女官洗臂、又前往马厩查验的事告诉谢玄览,举起被药物灼伤的指节给他看:“我怕有人浑水摸鱼。” 马身上有鬃毛护着,要等奔跑时药物才会随着汗水渗入血肉,但人的肌肤不然,只是碰到些许,指腹上就冒出几个红疹,因未忍住抓挠,已经有破皮出血的迹象。 谢玄览握住她的腕不悦道:“你的手是用来试毒的吗?待会儿让我娘给你找点伤药。” “那这件事……” 谢玄览 说道:“淮郡王、谢丞相、公主、晋王,无论谁在搅混水谁在摸鱼,总归这些人心思都不干净。阴谋总要落在人身上,他们爱斗法,只管去斗,拦了这次还有下次,只有鱼死网破才会老实。你想赴险调停,又能周旋几回?阿萤,不要掺和这些丑事。” 从萤不得不承认,谢玄览的见解是最明智的,这些人各显神通兴风浪,她若陷身其间,只会是逐流扁舟。 从萤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仍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谢玄览声音微冷:“晋王那边,我会代你去提点,可以了吗?” 其实还有淳安公主…… 但从萤心里明白,谢玄览自己也不想管这么多闲事,何况谢氏与贵主势同水火,他的话贵主未必信,恐又徒惹是非。 帐外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谢夫人,从萤轻轻推开他:“好,我听你的。” 谢夫人挑帘进来,望见满地狼藉,又见从萤发乱衣斜,眼眶泛着余红,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谢玄览几巴掌,骂他道:“你昏了头了,这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吗,闲话传出去,女儿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你个没廉耻的小混帐!” 谢玄览一边挨打一边犟:“早晚都是我妻子,我抱一下怎么了,那些乱闯嚼舌根的才是混帐!” 谢夫人闻言,气得要拾鸡毛掸子抽他,从萤连忙上前阻拦,婉言劝和:“夫人别打了,此事并非三郎的错,是……是我瞧见他同文双郡主在一处说话,同他闹脾气,他才过来哄我的。” 从萤是想大事化小,不料越抹越黑,谢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是说,这孽障还同文双郡主牵扯不清?” 从萤与谢玄览面面相觑,她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鸡毛掸子比她的话更快落下,谢玄览挨了抽,倒嘶一口凉气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停步折回,当着谢夫人的面将从萤拉过去,飞快在她侧脸落下一吻:“过河拆桥,我记下了。” * 淳安公主蹙眉饮下一整碗浓苦的药汤,甘久连忙递上清茶和果脯,劝她道:“殿下,您已身体不适许多天了,下午的围猎还要去吗?” 淳安公主的手轻轻落在小腹上,不言语。 此时宣驸马走进来,闻见药味儿,眉心微拧:“公主喝的什么药?” 淳安公主说:“头沉身乏,太医开了副解暑药,驸马找本宫有事吗?” 他们夫妻的关系的确没有好到可以无事相见的程度,鬼哭嶂剿匪后虽然暧昧回温了几天,但往昔旧刺仍扎在心里,很快又寡淡如陌路。 宣驸马眼中意味不明,垂睫遮住了情绪:“有个自称谢氏马夫的人嚷着要见你,我叫他避人候在外间,可要一见?” 淳安公主点点头,让甘久退下,营帐中只有她和宣驸马。 前来求见之人正是卫霁,他跪在地上,将从萤告诉她的事转述公主:“殿下的御马被人下了颠马散,请殿下小心。” 公主问:“何人所为?” 卫霁:“我不知。” 公主说:“你是谢氏的马夫,这样没头没尾一句话,本宫怎知你是何居心?” 卫霁默然一瞬,抬手解开遮面的角巾,露出一张清正俊朗的脸:“臣并非谢氏马夫,而是翰林院卫霁,臣与谢氏有欺名侮身之仇,绝不会助纣为虐,来坑害殿下。” 他将自己受谢妙洙胁迫之事告诉公主,公主听罢问他:“颠马散的事,你是如何得知?” 卫霁坦然承认:“是姜四娘子请我来提醒殿下。” 竟然是姜从萤。 淳安公主不知在琢磨什么,对卫霁说:“你且回去,只当做无事发生,本宫会记着你的好处。” 卫霁应是,躬身告退。 淳安公主摘下挂在架上的匕首细细摩挲,这匕首是她御马时才会佩戴。宣驸马见状问道:“知道他们动手脚,难道你还打算下场?” 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十几年前,在西北时,你曾教过本宫在惊马时自保的技巧。” “那是为以防万一。” “今日就是万一,”公主说,“阴谋可破不可躲。” 何况……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想起数日前太医的断言,只觉一腔恨意激凉热血,在心中翻涌。 有些仇,到了该让谢氏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 从萤沐浴更衣,随谢夫人在帐下饮茶。 许是谢夫人对谢玄览的逾矩之举十分羞愧,她好一番安抚从萤,担保谢氏一定会履行婚约,并褪下腕上的和田紫玉卷草纹玉镯要赠予她。 此玉镯为不世之宝,在整座云京城内都有名,甚至从萤也听过其名,连忙推谢婉拒。 谢夫人却牵过她的手给她戴上:“这本就是谢家传媳的镯子,你戴着,也免去听一些闲言碎语。” 她与谢三公子尚未成婚就偷鱼水之欢的事已被有心人传开,必然有脸酸之人说她为攀高门不择手段。谢夫人赠此玉镯表示对她的认可和重视,虽管不住人心,总能堵得住风凉话。 从萤心里一暖,摩挲着手镯,向谢夫人道谢。 谢妙洙走进来看见,愤愤不平地拽谢夫人的袖子:“娘你太偏心了,平时都不肯借我戴,凭什么送给她!” 谢夫人轻拍她的手背:“给你的好东西还少么,你就是见不得旁人有,既然下午要参加围猎,这会儿又来讨什么镯子戴?” 从萤眉心轻轻一跳:“六妹妹下午要围猎?” “谁是你六妹妹,”谢妙洙小声嘟囔了一句,冲从萤道,“你要是把镯子借我玩玩,我倒是可以舍你一张狐狸皮。” 谢夫人斥她:“妙洙,不得无礼。” 从萤含笑吟吟:“听说六妹妹的马好,我也想试一试。” 谢妙洙轻哼:“不借。” 但她最后还是借了,因为姜从萤威胁她,若不借马,就让谢玄览把答应谢妙洙的弓转送给她。 谢妙洙牵来马给她试,看着她上马,咬牙切齿道:“不许你在我娘面前装模作样,也不许在我三哥面前挑拨,否则我就帮着旁人来抢三哥,到时候让你没地方哭。” 从萤扶着马颈在马背上坐稳。 鬼哭嶂一事后,她深觉会骑射的重要性,央谢玄览教她,谢玄览带着她在马背上遛过几回,如今她已能自己御马小跑。但她生性谨慎,并不因此托大,故意提出要试马,是想起梦里谢妙洙惊马导致公主小产的事,为以防万一,不愿让谢妙洙去围场罢了。 从萤似笑非笑望着谢妙洙:“你说的旁人莫非是文双郡主?” 谢妙洙惊讶:“你怎么知道?” 从萤佯怒冷笑了一声:“行啊,你让她当你的好嫂嫂去,这马我不还你了。” 说罢轻踢马腹,“驾”的一声,驭马一溜烟跑了。 谢妙洙在后头目瞪口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姜从萤,你竟敢耍我!……娘,娘,你看她!” 从萤骑着谢妙洙的马,溜溜达达到了围场边,见众人都整装待发,或衣锦戴冠、鞍鞯雕镂,或牵黄擎苍、威风凛凛,只待令箭飞响,就会驰向野兽肥美的莽莽山林。 而淳安公主的猎队赫然在首,公主本尊正骑着那匹被下了颠马散的枣骝马。 从萤赫然一惊,疑心是否卫霁未能将颠马散之事告诉公主,她与公主目光相对,公主朝她意味深长一笑。正此时,发令箭离弦射出,凌空炸响,公主一甩马鞭,枣骝马飞驰了出去。 紧接着是淮郡王、谢玄览等王爵公子,西鞑使者,并各路文臣武将随后。 从萤心都凉了半截,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正要一狠心一咬牙拍马随上,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阿萤!” 从萤转身,见是晋王负手站在一棵榕树下,斑驳叶阴忽明忽暗从他脸上扫过,令他的神情晦暗难辨:“不许去,过来。” 从萤缓缓行至他面前下马,见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只无翅萤虫。 晋王说:“你既提醒我当心暗算,自己为何却要蹈危履险?” 从萤说:“有危险的不是我,是公主,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该骑马射猎,必须想办法将她劝回。” 晋王轻笑:“你知道她怀孕了是不是?” 从萤因震惊而微微睁大了瞳孔,她是从梦里知道的,公主本人尚且不知,晋王却又如何知晓? “你啊,自顾尚且不易,何必泥佛渡土佛。”晋王叹息一声,向她伸出手:“随我来,带你去见个人。” 晋王带她来到随行太医帐中,张医正 和几个年轻医官在捡药材,见晋王驾临,屏退众人后向他行礼:“可是殿下觉得哪里不舒服?” 晋王对张医正道:“昨晚你向孤交代的话,再同姜四娘说一遍。” 张医正沉吟似有顾虑,耳边听得晋王冷笑,知道此事已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瞒也没用,遂叹息一声,告诉从萤道:“淳安公主有孕月余,但公主在先皇后腹中时受过大寒之物,玉体受损,所以胎儿未有发育,已是死胎之兆。公主已经用过几副猛药,始终没有活胎的迹象。” 从萤震惊蹙眉:“公主腹中……竟然是死胎?” 晋王点点头,张医正退下,他见从萤神色恻然,怜惜地抚过她耳边鬓发。 对于此事内情,他知道的比从萤更多:“贵主势要将此罪责算在谢氏身上,要拉谢氏给她母亲、给她腹中皇嗣陪葬,阿萤,此事无解,你又何必不顾安危地去阻拦她?” 第80章 帝后 知道公主与谢氏有仇的人多,但知其所以然的人少。 从萤也只能猜到此仇怨与先皇后有关,没想到深居简出的晋王却对这桩宫廷秘辛十分清楚。 “今上做皇子时并不出彩,外无强势姻亲、内无先帝喜爱,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参与夺嫡,直到谢氏选中了他。其实谢患知——当年的谢相,正看中了他这一点,无权无势、性情温和,倘若夺嫡功成,谢氏可以做大周的无冕之主。” “那时今上有位皇子妃,出身贫弱,与今上感情很好。今上虽性情软弱,一切大事皆决于谢相,但唯有一件事不曾退步:他绝不肯休妻,且一定要立这位皇子妃为皇后。”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从萤听着,低低感慨了一句。“所以谢相的妹妹就入宫做了贵妃?” 晋王点头:“谢贵妃的性情本不愿为此,但她拗不过谢相。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他的两个妹妹、四个儿女,在他眼里都是以小博大的砝码。” 从萤(重生) 第87节 从萤不由得想起了文双郡主,轻笑了下:“殿下对谢氏家事倒是很清楚。” “所以我不愿见你嫁到谢家——”见从萤垂目不愿听,晋王叹了一息:“好好好,先不说你。” 他继续道:“今上与谢相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未来太子必要出自谢妃腹中,可惜皇后比谢妃先怀孕,事发时已显怀,谢相竟在御前发怒。今上慌了,大概是害怕丞相对皇后不利,甚至会联合世家逼宫,他请来太医院集体为皇后会脉。” 凤启元年,坤宁宫里,谢相与凤启帝并坐。 过堂的一侧坐着皇后,从垂幔中搭出一只手,太医轮流过堂为她诊脉,然后去告诉过堂另一侧的谢相和皇上:“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康健,观其表征,大概是位公主。” 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 凤启帝心里燃起了某种希望,他望着沉吟不语的谢相,近乎讨好地说道:“听说丞相家二公子已满周岁,朕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交给丞相照顾。” 谢相笑了笑:“能尚公主是犬子大幸,臣惟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凤启帝十分高兴:“患知,你能这样想,朕心里是感激你的。” 听到这儿,从萤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可是后来……” 后来皇后娘娘还是殁于难产,却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 “是人祸。”晋王淡淡道:“谢相根本不信会脉能判断胎儿男女,他更相信是凤启帝联合太医院骗他。若皇后诞下太子,政局将立时变得不可控,所有反对谢氏的清流、想要取代谢氏的世族,就会以太子为枢极,凝成与谢氏相抗的力量。” “所以谢相派人给皇后下毒,并自认为神鬼不觉。” 那年冬天格外冷,宫道上的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 此时距离产期还有一个月,皇后午睡惊醒,却发现身下白裙被染成了石榴红。她惊慌命人去请太医,不断抚摸小腹,寻找胎儿仍存活的征兆,太医叹息摇头,说母体的血正漫灌子宫,胎儿很快就会死亡。 凤启帝哭得难以自抑,握着皇后的手,眼泪落进她的血里。 皇后颤颤递给他一把剪刀,喉间气涌如丝:“我已是不行了,你要……保护阿澧……” 萧澧,是帝后悄悄为这孩子取下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凤启帝悲恸得拿不稳剪刀,眼睁睁看着皇后身边女官割开了她的小腹,从她孱弱的身体里抱出一个浑身浴血的胎儿。皇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中最后一点光仍紧盯着胎儿,直到她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呐的啼哭,皇后嘴角弯了弯,慢慢落下了眼皮。 是夜大雪覆千里。 一滴泪落下。 润凉的指腹抚过从萤的脸颊,她自怔忪中回神,微微侧首避开了晋王的抚怜:“让殿下见笑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惹你伤怀。”晋王说:“是为了让你别搅入此事,你瞧,连我如今也不插手。” 从萤心道晋王本就与此事无关,又疑惑他为何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 晋王淡淡道:“是萧澧亲口告诉我的。” 前世,在她死前。 从萤望向围场的方向,耳边听得晋王再一次叮嘱她:“阿萤,不要掺和此事,你无法偏帮,更无力化解。” 从萤叹了口气:“我明白。” 她告辞起身,牵着谢妙洙的马,神思恍惚地沿着猎场慢慢走。风从围场的方向吹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不知受伤的是人还是兽。 从萤一时想到那个充满预示意味的梦,一时又想到晋王讲述的旧事。 如今她阻拦了谢妙洙下围场,那么是谁来替她承担公主的复仇呢? 在梦里,这件事的最终后果如何? “姜四娘子。” 有人唤她,从萤蓦然回神,转身看见文双郡主。她一身骑装,却没有跟着大部队下场,从萤有些惊讶。 文双郡主迎上前来,微微笑道:“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即使你为晋王通风报信,三公子还是对你死心塌地。” 从萤说:“原来这件事是郡主的主意。” 文双郡主挑眉:“不,这是谢相的主意。” 从萤心中倏然一紧。 她想起晋王的话: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 可是谢氏与英王府,不是已经有一门婚约了吗,难道谢相准备放弃淮郡王了? 她心觉不妙,转身要走,文双郡主却三两步并上来,在她后颈狠狠一敲,从萤顿时浑身酸软。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自己被扶上了谢妙洙的马,麻绳拦腰穿过,并她的双手固定在马腹下。 她闻见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文双郡主拔开颠马散的瓶塞,沿着鞍鞯的缝隙倒在马身上。 听见文双郡主说:“我哥哥将来要做太子,我将来要封公主,自然要配最好的郎君,享极乐的富贵,而你一介孤女,又凭什么肖想这些呢?” 从萤明白了,文双郡主是要将她送进围场,用颠马散伪装成意外死亡,反正这是谢妙洙的马,也查不到她身上。 从萤凝神,趁着文双郡主用颠马散的时间,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腕上使劲磨蹭,终于慢慢解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 文双郡主砍断一截围场栅栏,正要狠狠抽一马鞭,从萤费力地张嘴说道:“有一句紧要的话……” 文双郡主抱臂绕到她面前,得意道:“好啊,容你说一句遗言。” 从萤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文双郡主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了发簪狠狠刺向马颈,马受痛开始狂奔,从萤拼尽所有的力气抓着她不肯叫她甩脱,文双郡主害怕被马拖行,只好翻身上马,两人在马背上来回撕扯,导致马匹受惊更甚,愈发奋力狂奔。 “你这个贱人!疯子!放开我!” 从萤又狠狠刺了马身一下,心中惊慌面上不显,对文双郡主道:“我若再刺一下,颠马散发作更快,你坠马必死。” 于是文双郡主改了主意,打算先把从萤推下 马,但她把腿上的绳子绑太紧,慌乱中竟找不到解法。 两人就这般你推我我推你,在马背上拉扯得有来有回。 跨下的马因受惊而慌不择路,屡屡穿过灌木,往密林更深处奔逃,从萤身上被枝叶刮出许多细小的伤口,力气也将竭尽,一边按着文双郡主不让她逃,一边四下张望,希望能遇到猎队出手相助。 可是浔陵山太大了。 另一边,晋王服过药汤后,忽觉左眼跳得厉害,心里总觉得放不下,命人去探看从萤是否已回帐休息。亲信很快折回,说帐中无人,却在围场被毁坏的栅栏附近拾到了一枚捧鬓珠花,晋王认得,正是从萤今日所戴那枚。 晋王一阵急怒攻心的骤咳,握紧掌心的血丝吩咐道:“点一队精锐,备马!” 亲信心中大罕,目光在他伤病的脚上扫过,想说什么,可是见他面色如杀人,终不敢多言,乖乖备马去了。 …… 从萤没想到先遇上的会是西鞑使者。 西鞑人的马上功夫是看家本领,从萤见他们刀上有血,马背上却没有猎物,监随侍卫不知下落,心中便觉不妙。 文双郡主却高声朝他们喊道:“快救我!我父重重有赏!” 西鞑勇士阿古拉拉开弓,一箭射中了从萤身下的马。马受伤前屈,从萤和文双郡主同时向前跄落,她躲在郡主怀里缓冲,听见了郡主一声摔断骨头的惨叫。 从萤虽然摔得疼,索性并无大碍,她解了绳子爬起来想跑,几个西鞑人却将她团团围住,笑得不怀好意。 文双郡主咬牙切齿道:“杀了她!快杀了她!她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计划!” 阿古拉冷笑着向从萤拔出刀。 正此时,忽闻身后一阵嘹亮的马声嘶鸣,众人一齐转头,见赤色骑装猎猎如火,卷风奔来,同时数箭齐发,逼得几个西鞑人连连后退。 来者竟然是淳安公主。 她独自一人,猎队不知所踪,身下的马明显已呈现疾狂状态,却还受她把控着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如驰电一般冲到面前,朝从萤伸出一只手,速度微微一滞便将她拉上马,枣骝马喷鼻高高扬蹄,趁众人受惊之际冲出了围截,向北疾驰离去。 文双郡主捂着肋骨慢慢站起,抽着冷气质问道:“你不是西鞑第一勇士吗,为什么贵主到现在还活着?” 阿古拉被挑衅了尊严,十分不虞地辩解道:“我已将她的猎队处理干净,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来,此时已经把这个女人杀了!” 文双郡主说:“她的马中了颠马散,只会往有水源的地方跑,走,一起去追,决不能让这两人活着出围场!” 第81章 解危 身侧树木向后疾退,耳畔风过如狼啸。 从萤坐在马后,能感受到枣骝马异常的躁动,她提心吊胆问道:“殿下身体还好吗?” 淳安公主头也不回:“你又知道什么了?” 从萤:“知道殿下身怀有孕,也知道殿下冒险出猎的目的——” “是要对谢氏出手。”公主补全她的话。“怎么,你要劝本宫?” 从萤说:“公主与谢氏相残杀,恐怕会叫英王府渔翁得利。” 公主道:“一个一个杀,谢氏该先死。” 从萤往后望了一眼,担忧道:“可是下颠马散的是英王府人,与西鞑勾结追杀咱们的也是英王府人,殿下,当务之急是先脱困,待解了眼前危险再论与谢氏之事……” 她知道自己不该掺和,所以没想下围场,可如今阴差阳错置身事内,实忍不住出言劝几句。 公主冷笑一声:“本宫是看在你好心提醒的情分上才拉你一把,你若再多嘴,本宫就把你丢下去。” 从萤害怕地从后抱紧淳安公主,再不敢多言。 浔陵山南谷有一片湖泊,枣骝马奔此而去,出了山林,地势稍显平坦,临近湖泊的地方土壤松软,长满了没膝高的野草。 枣骝马力气渐弱,从萤看见公主拔出匕首,刃尖对准了马颈。 对她说:“听我号令,跳——” 匕首刺入马身,枣骝马扬蹄痛呼,就在这速度减弱的瞬间,从萤拽着公主一起摔下马,下意识将公主护在怀里,没有让她的小腹着地。 自己的肋骨处却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断了骨头,一时难以从地上爬起来。 公主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谁说本宫也要跳了?你可真是能坏事。” 从萤疼得冷汗淋漓,闻言轻扯嘴角:“我知道公主要去找谢三公子,可是浔陵山这么大,太危险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淳安公主:“闭嘴。” 从萤顿了顿:“找我也一样,我是谢家的未婚妻,我谋害了皇嗣,便等于谢氏要谋害皇嗣。” 梦里便是如此,谢妙洙惊了公主的马,谢氏被淳安公主套在了锅里。 公主轻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谢家最先跳出来与你割席?” 从萤(重生) 第88节 从萤小声道:“三郎不会的。” 公主好似十分无语,向身后远眺一番,问她:“还能动弹吗?” 从萤点点头,扶着公主的胳膊慢慢爬起来,忍痛捂着肋部:“文双郡主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得躲一躲。” 两个伤弱舍了马,互相搀扶着往隐蔽的地方走,没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望见有几个黑点渐渐逼近。 从萤没想到他们追来得这么快,心中飞快思索,对公主说道:“我得与殿下分开逃命,请殿下脱一件衣服给我,然后沿着湖岸蹲行,不要出声。” 公主说:“本宫还不至于要你来舍命相护。” 从萤急声劝道:“我断了骨头已是跑不远,殿下跑了他们就不敢杀我,而且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不想为先皇后报仇了吗?” 她劝起别人总是一套接一套,淳安公主竟一句也反驳不了。 她解下赤色骑装外衣丢给从萤,对她说:“想办法保命,否则一码归一码,我还是不会放过谢三。” 从萤接了她的衣服,走回倒地的枣骝马附近,在湖边寻了一块石头,将骑装裹在石头上绑好,拼尽力气往湖里丢去。石头在湖中溅起一大片水花,文双郡主与几个西鞑人赶来时,湖中波澜未息,隐约可见一抹赤色向水下潜匿。从萤也作出一副要跳水而逃的架势,却被文双郡主拦了下来。 “萧澧人呢?”文双郡主坐在马上,马鞭铜鎏首抬起了从萤下颌。 从萤忍着疼说道:“你自己猜。” 文双郡主冷笑连连:“你瞧着文文弱弱,倒有几分血性,可惜跟错了人,你说我要是把你剁成一块一块丢湖里,萧澧她会不会回头救你?” 从萤置若罔闻。 有个会水的西鞑人跳进湖里,在下面摸索半天,抱上来一块帮着赤色骑射服的石头。文双郡主见状气噎,挥起马鞭要往从萤身上抽:“贱人安敢耍我——” 从萤往旁边躲了一下,第二鞭尚未落下,听见西鞑人说:“有队精骑往这儿来了!” “谁?” 众人转头眺望,听见甲胄碰撞与马蹄交错声越来越近,一队十数人的精骑越过小丘后露面,为首之人身着玄氅,也许是单腿驭马的缘故,歪歪斜斜坐在马上,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甩下马,仍不管不顾地甩鞭加速。 文双郡主瞠目结舌:“这瘸子竟然敢骑马 ……他一个瘸子来掺和什么?” 从萤望见晋王,心里生出了某种希望,又因为他极其危险的马术而倒吸一口凉气。 晋王一行在十步开外勒停,他目光扫过被横刀挟持的从萤,对文双郡主说道:“郡主也做亡命徒,看来英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啊。” 文双郡主冷笑:“姓萧的都是一丘之貉,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打架吗?”晋王问:“还是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要杀姜从萤,无非是她知道了你们的罪行,可我知道的比她更多,我同她换一下,你不会亏。” 说着报出几个朝臣的名字,这些人表面上分属谢氏或者清流党羽,实则受过淮郡王不少钱财,私底下为英王府卖命。 “给公主的马下药的女官柳玉,是英王妾室远房侄女,还有……”见文双郡主脸色抑制不住地惊白,晋王微微笑道:“还有薛环锦,曾受恩于先皇后,能被你们收拢,想必费了许多钱财手段,若是折了,岂不可惜?” 别人都好说,薛环锦是英王府藏得最深、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凤启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紧要关头要靠薛环锦拿出册立淮郡王为新帝的“遗诏”。 因此文双郡主闻言便暴怒:“死瘸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我杀了他!” 几个西鞑人与晋王精骑瞬间杀成一团,山谷内霎时血肉横飞。 文双郡主横刀挟持着从萤,晋王温声和气地缓步上前,仍寄希望于和平交易:“她一介孤女,人微言轻,你抓了我,却可以换得诸多好处,譬如让我没有机会举发英王府的谋逆之举,譬如杀了我,东宫之位将无人相争。来——” 从萤喉间梗得生疼,朝晋王轻轻摇头。 文双郡主似乎被他的话动摇了,拔出一把匕首丢给他:“你先捅自己一刀看看诚意。” 晋王接了匕首,面不改色地刺入肋下,腹间展开了血花,文双郡主被他一惊,从萤趁机狠狠咬在她手腕上,欲夺下她手里的刀。 长刀乱晃,堪堪从她面前划过,切断了一缕发丝,文双郡主见她不肯撒手,改夺为压,将刀刃按向从萤颈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当”的一声射中刀身,将两人同时震开。 出手之人是去而复返的淳安公主。 文双郡主见要杀的人攒成一窝,目现疯狂与兴奋之色,先从萤一步,一脚踢起了地上长刀朝二人劈下,晋王拔出肋间匕首挡下文双郡主这一刀,已是拼尽了全部力气,切齿道:“还不快走……” 西鞑勇士阿古拉见淳安公主露面,飞身上前掠阵,张弓搭箭射向她。 随晋王而来的精骑也要被西鞑人杀尽了。 从萤一时肝胆俱裂,她独身又能逃到哪里?亡路至此,纵使蝼蚁也被激出了血性,不若奋力与他们拼了,于是环顾四下,从倒地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朝着逼近的西鞑人一阵挥砍。 “当!” 刀剑相撞,剑身断成半截。 除了阿古拉,这些使者受秘命而来,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先后杀了公主的猎队与晋王精锐尚不费力,岂是从萤能抵抗的? 然而在此危急关头,忽又传来马声嘶鸣,比马声更快的是唰唰破风声,不像是箭,倒像是—— 察觉到危险的西鞑人惊恐转头的同时下意识跳开一步,却正跳在来者的预料中,眼前一道银光飞旋如电,西鞑人依稀听见颈间传来断裂声,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竟然倒仰在了地上。 野草自下而上指天,刺得他颈间异痒难耐,他想伸手抓挠,却没能找到自己的手。 手不见了,腿不见了,整个身子都不见了……不,身子在他面前,正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倒,倒地时颈间尚插着那把飞旋而来、削断他头颅的银刀——那是赫赫有名的燕支刀。 眼前涌起赤红,渐沉黑暗,死不瞑目。 谢玄览飞掷长刀救下从萤,接着在马上张弓挽箭,第一箭射穿了文双郡主的手腕,解晋王之困,然后数箭连发,箭箭无虚,射穿了其余几个西鞑人的脖子。他接过侍卫抛来的新刀,俯身冲向最后的西鞑勇士阿古拉,在他面前抡圆了长刀飞身跃下,只听阿古拉一声浑怒的狮吼,两人刀刃相击,怦然迸出火光。 瞬息变换十几招,相斫处招招火花四溅。 阿古拉虽生得壮硕,但气势上压不过谢玄览。连从萤也看得出谢玄览胜券在握,却不着急一刀砍下阿古拉的头,反而一刀又一刀地折磨他,先砍断了阿古拉的左手,又切断他一条腿。 阿古拉如同被激怒的濒死野兽,嘶吼着向谢玄览挥砍,飞出的刀风割得地上的野草齐齐飞上天。 谢玄览却冷眼以待,举重若轻地化开,将他双股以下斩了个干净,又刀光如水划过,阿古拉的右手也飞上天,半空中还在狂怒地挥舞着长刀。 被斩了四肢的阿古拉倒在野草里,汩汩鲜血将草地染成一片赤红。 谢玄览手里的刀已卷刃,丢在地上,扈从又递上一把。他垂睨的眼睛里仍有癫狂的血色,用西鞑语说道:“魂归故里,记得告诉大汗,我早晚会砍光你们这些西北畜生。” 然后一刀切飞了阿古拉的头颅。 “三郎!” 从萤扶着腹间血流不止的晋王,远远朝谢玄览呼喊道:“他流了好多血,你快来!” 然后担忧地望向淳安公主的方向,适才她看见公主也受伤了。 但她不敢叫谢玄览去救公主…… 谢玄览提着刀走过来,先将从萤拉起身,手掌自肩膀往下摸,在她肋间顿住,望了她一眼:“骨头好像断了。” 他的神色太可怕,白玉般的面庞上溅了几滴血,殷殷如鲜红朱砂。 从萤强忍着咽下一口凉气,撒谎道:“是吗……我倒没什么感觉,你先看看晋王的伤。” 谢玄览瞥了一眼道:“死不了。” 是死不了,但病上加伤,晋王已站立不住,只堪堪维持着几分清醒,见从萤有了庇佑,方撑着刀半蹲在地上,一边腹间凉飕飕向外流血,一边忍不住地小口往外吐血。 谢玄览目光幽幽,终于招手叫扈从上前:“帮他处理一下。” 三步开外还有一个活人,是文双郡主,她的手腕被谢玄览一箭钉在地上,正凄厉地呻吟哀嚎。从萤不忍细听,谢玄览对她说:“转过去,不要看。” 他走到文双郡主面前,幽深的眼里似乎含着一点冷峭的笑:“表妹,真是好胆识。” 文双郡主大口喘着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妹……我是郡主……唯有天子国法可杀,你敢……” 谢玄览笑道:“郡主又如何?纵你是公主,今日我也杀得。” 然后便听见刀刃没入皮肉的声响,谢玄览割下了文双郡主的脑袋,随意用布裹住,丢给扈从保存。 从萤听见“纵你是公主”几个字时已是心惊胆战,见他割了郡主首级要带回去,只觉得他快要疯了。她如惊弓之鸟一般望着他,见他往淳安公主的方向走,踉跄地奔到他面前张臂阻拦,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打着寒战。 “不要……三郎,你不能杀她……” 谢玄览向她靠近一步,她便下意识后退,然后见他沉沉地笑了:“你这是怕我?” 从萤不说话。 “那你可知,方才我在千里目中望见你被萧文双胁住时,心里有多怕你?” 这一句话令从萤红了眼睛。她慢慢走到谢玄览面前,不顾他满身的血污,伸手抱住了他,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她哽咽着轻轻摇头:“我没事了……公主她救了我,求你别杀她,起码……别在这里杀她。” 谢玄览低低应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我竟不知,你与萧澧之间何时竟有这样深的情义。” 第82章 发疯 淳安公主的情况有些糟。 她左臂被阿古拉的箭矢擦伤,这倒还好,但她小腹 正在一阵阵痉挛,仿佛坠了千斤冰坨,疼痛令她瘫倒在地,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飘忽。 然而谢玄览走近时,她仍然拾起了匕首,冷冷盯着他。 从萤上前搀她,看见殷红的血沿着她裙角往下滴,声音不由得颤抖:“别怕,殿下,他不会……不会杀你。” 她想起自己幼时听许州女学夫子描述过的公主,凤仪万千、恍若神女;想起垂拱殿初见,她高居垂拱殿九重丹陛上,无上威严、贵不可犯。 如今倒在血泊里,如此脆弱、狼藉,从萤一时声音哽咽,情难自禁地落泪。 公主慢慢站起来,目光与谢玄览对视了一瞬,一个幽幽燃着恨意,一个森森凝着寒冰。他们对彼此都动了杀心,但是当着从萤的面,又默契地暂时收敛。 谢玄览吩咐扈从:“去绑个抬担,请公主暂且委屈一下。” 一行人收拾狼藉,谢玄览将西鞑人的首级都割下挂在马后,见从萤踟躇着不敢上马,竟然还好心情地发笑。 他说:“你不能与我同行,我派人将你悄悄带出去,给你找个大夫,你在营帐里好好休息,这回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许出营帐。” 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伤重昏迷的晋王一眼。 在谢玄览看来,他早就叮嘱过从萤不要掺和,她却仍出现在围场里,同晋王一起,必然是晋王招引她下水。 从萤明白谢玄览是要撇清她在其中的关系,依他的话点点头,又忧虑道:“西鞑使者和文双郡主都死了,公主也……事情闹得这样大,谁来担这严重的干系?” 谢玄览没有明确答复她,只说:“我晚些时候去看你。” 此时驻扎营地已是风声鹤唳。 从萤(重生) 第89节 有巡围场的侍从发现了被杀死的公主猎队,尸体藏在树上,血沿着树干淌下来。同他们一样待遇的还有朝廷派给西鞑使者们的监随侍卫,个个一刀毙命,西鞑使者与公主却不知下落。 凤启帝慌了,命宣驸马点数百禁军精锐要入围场寻人,谢丞相却迟迟不批。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龙体贵重,若这是西鞑的阴谋,要将陛下身边精锐调走,趁机发难,谁来担责?” 宣驸马冷声道:“万一公主出事,难道谢相担得起吗!” 谢相笑了。倘若凤启帝在此,会认得这笑,与三十年前听闻皇后难产时如出一辙。他说:“万事自然以陛下为重。” 他在拖延时间,等着围场里传来西鞑使者谋杀大周公主的好消息,至于西鞑使者的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然有他家老三去堵上。 须臾营帐外传来匆忙混乱的脚步声,前来报信的侍卫几乎吓破了胆:“相爷,相爷,出事了!” 谢相抬步走到外面:“慌什么,慢慢说。” 报信侍卫道:“贵主和晋王遇刺,重伤昏迷,不知死活,三公子,三公子他……” 宣驸马倏然间脸色惨白,转身拔步就往公主营帐的方向奔去,谢相望着他背影笑了笑,又问:“三公子如何?” 侍卫说:“三公子猎胜而归,但马背上挂的全是……全是西鞑使者首级。” 西鞑人杀公主,谢玄览杀西鞑人,既能除去政敌,又能撇清干系,这结果与谢相计划的一样,但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思索着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高调……他人呢?” 侍卫说:“好像往英王帐的方向去了。” 谢相蹙了蹙眉:什么紧急的事,要先去见英王? “走,本相也去看看。” 英王帐里,英王与淮郡王父子听完探子报信,亦是十分激动。 淮郡王连连拊掌:“太好了!贵主和晋王都出了事,只要他们一死,便只有我能做太子!谢三此人虽然不驯,办起事来倒是干净利落,对了爹,你说谢三会不会攀扯咱们?” 英王瞧着十分稳重,不似他那般将喜怒都摆在脸上。他慢慢说道:“文双说她会将颠马散的证据留在那姜氏女身上,谁都知道她是谢三百般回护的未婚妻,待她一死,百口莫辩,要担罪也是谢氏担罪。” “那就好。”淮郡王踌躇满志:“眼下只等妹妹回来报喜讯。” 但二人先等来的却是谢玄览。 他简单洗了把脸,浸湿的鬓角更显乌润。身上仍是下围场时所穿朱砂色麟纹窄衫,只是衫摆处绽开簇簇水花般的深红,若不是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他这般从容踱步走进来,倒真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慵懒意态。 他负手在身后,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裹,还有一把刀。 淮郡王迎上来道:“我回来得早,听说围场出了大乱子,你怎么先到这儿来了?” 谢玄览笑了笑:“来给姑父和表哥报个信。” 淮郡王说:“我们已经知道,哎,你见过阿双没有,她也去了围场,出了这么大事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野。” “哦,见过。” 谢玄览轻飘飘应了声,将拎着的包裹往淮郡王怀里一扔,包裹散开,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头,正是不知所踪的文双郡主。 “啊——救命——!” 淮郡王将头扔了出去,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紧接着燕支刀紫青色的刀刃抵在了他颈间。 英王也吓得战战起身:“三贤侄,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泽贞!” “我有话问你,你最好老实说,不然我认得你是表哥,手里的刀却不认得。” 谢玄览凉凉勾了勾嘴角。 “我妻和公主的马都被下了颠马散,是谁所为?” 淮郡王颈间传来刺痛,连唾沫也不敢咽,吓得连连翻眼白。 好半天,才弱弱承认:“是……是文双去做的。” 谢玄览又问:“是谁叫那几个西鞑畜生去杀贵主?” 淮郡王:“是我……” “这些西鞑畜生甘冒惹怒大周皇帝的风险,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淮郡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住地去瞟英王。父亲只让他给西鞑人下令,具体许了什么好处,是父亲亲自和那西鞑勇士阿古拉商谈的。 英王说:“这些事你该去问谢相,为何要与泽贞为难!” 说曹操曹操到,谢相一进门,先见脚边滚落着一个人头,又见谢玄览正拿刀挟着淮郡王,连声呵斥道:“子望!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谢玄览薄凉的目光在英王与谢相身上扫过,垂视淮郡王,说:“看来,你的用处就到这儿了。” 说罢只见流水般的银光一闪,淮郡王的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断颈喷血如瀑,老成如英王也惊叫着踉跄后退。漫天血雾里,谢玄览冷笑着抬袖拭刀,他眉梢凝起血珠,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点漆,妥妥是个残酷疯癫的艳鬼。 他提着刀,往谢相和英王的方向走,英王仓皇奔出营帐,高喊道:“来人!他疯了!快来救本王!” 谢相皱眉望着走近的三儿子,连他心里也忍不住打突,冷声道:“一个郡主,一个郡王,你造下这样的杀孽,本相也护不住你,看来你是想好自己的下场了。” “我早就说过,英王府诸人不可与谋。”谢玄览盯着谢相:“他们要杀阿萤,这件事,父亲知道吗?” 谢相说:“我不知道。” 谢玄览冷笑一声。 这一声讥讽似的冷笑激怒了谢相,他高声道:“你有种!大可以连本相一起杀了!” “那倒不至于,”谢玄览说,“否则三年热孝在身,耽误我娶妻生子。” 谢相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扶着桌边才堪堪站住,没有立时厥过去。 营帐外传来刀兵碰撞与脚步声,是禁军闻讯前来围截,隔着营帐高声道:“谢三公子可在帐内?圣上有旨,传谢三公子卸甲觐见!” 谢玄览收刀入鞘,一起抛给谢相:“我面圣去了,咱们都好自为之罢。” * 从萤有一根肋骨轻微断裂,太医来给她上了夹板,又针灸和推拿止痛。她喝下一碗熬得浓苦的药汁,在榻上歇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半昏,四周寂昧,令人心里感到不安。 她欲起身,却先发出一声痛呼。 外头闻声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生得温和面善,说道:“三公子请我来照看娘子,娘子可是要喝水如厕?” 从萤摇摇头。 妇人道:“那娘子躺好勿要乱动,你这伤好好养,半月就能好,若是乱折腾,恐要落下病根的。” 她自称姓李,从萤问她:“李嬷嬷,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李嬷嬷只在帐内照料,不太清楚,她找来守帐的 扈从去打听,扈从去了半个时辰方回,隔着屏风,将从萤询问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三公子受召面圣,至今未出。” “太医帐那边忙成了一团,听说贵主小产,情况有些凶险,堪堪保住性命,晋王也受了重伤,去了好几个太医,至今未醒。” 还有一件事正在外头疯传,便是谢三公子提着文双郡主的人头杀进英王帐,又一刀斩了淮郡王。这事连他一个大男人听了都骨头缝冒凉气,想着既然姜娘子没问,就别在她跟前多嘴,免得吓坏了她。 从萤叹息着点点头,勉强用了些吃食,劳李嬷嬷帮她梳洗一番,躺回去歇着。 这一回睡得久,又梦见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公主帐里泼出来,她不安转醒,见屏风上一点微光,映出两道人影,隐约听见压低的说话声。 似乎带着一点笑:“我只是过来看看她,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乱来?” 李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听不清,只听得对面连声说“知道知道”,又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我带她骑马,不小心摔了,千万别告诉我娘。” 从萤连忙唤道:“三郎!” 外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李嬷嬷退下,谢玄览自屏风后走进来,单手勾起床帐在榻边坐下。 他新沐过,身上有浓郁的依兰与麝香的味道,几乎盖过了帐中的清苦药味。只着单薄衣衫,长发懒散披落,氤氲着微湿润的水光,这样一副不可见人的登徒子模样,难怪李嬷嬷要拦着他絮烦。 从萤连忙抓住他问:“围场的事如何了,死了那么多西鞑人,还有公主和晋王的伤,会不会算在你身上?听说皇上召见了你一下午,他有没有迁怒你,你们都说什么了?” 她将盘桓在心里一整天的忧虑一气问出,谢玄览听罢,却只说了三个字:“我没事。” 从萤拿不准什么叫“没事”,是不死?还是无罪? 谢玄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瓷瓶:“这是黑玉断续膏,我混迹江湖时蒙一游侠所赠,接骨续筋药效很好,记得早晚各一次涂在伤处。” 从萤听着这话不对:“为何要叮嘱我这个,那你呢?” 谢玄览笑了,满眼柔情地望着她:“难道你要我来给你上药?” 从萤不语,紧紧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神情里找到令她不安的根源。谢玄览温热的掌心慢慢抚上她腰:“好了,我遵命便是。” 他将从萤的中衣向上卷起,露出一截如意柄似的白皙细腰,将夹板解下,能看见断骨处的淤青发黑,他轻轻按了按,听见从萤抽气喊了声疼。 他用从萤的银簪将断续膏取出,在她伤处抹开,用指腹沿着经络的方向慢慢推揉。 一阵又清凉又灼热的感觉渗进皮肤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从萤被他按得渐渐放松时,听见他问:“今日怎么到围场去了?” 从萤便将文双郡主如何绑了她、如何又伙同西鞑人追杀她一节说给谢玄览听。 谢玄览说:“我还以为是晋王撺掇你……这么说,他是特意进围场去救你的?” 从萤睫毛轻轻一颤,她答:“我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猜测,所以始终挂心着晋王的安危,只是她想起谢玄览在围场里发疯一般提刀砍人的景象,犹豫着不敢与谢玄览说。 却听谢玄览低低叹息:“阿萤,晋王他愿意舍命护你,这一次我是感激他的。” 从萤心头微动,又听他说: “从前我多疑、善妒,总是认为你我定情在先,你便应属于我,所以一面提防他,一面瞧他不起。可我如今自忖,发现自己并没有胜过他什么,我待你的情意珍重,他待你之心并不比我轻贱。阿萤……我真是有些自惭形秽了。” 他想起今日在围场所见,晋王毫不犹疑反刃自戕那一幕,为了替她挡刀,不惜以血肉去阻萧文双的利刃。 反观自身,他的父亲却默许萧文双对阿萤出手,今日阿萤所遭遇的危险,竟然都是出自他的缘故。 “我不敢想,今日你若是出事……我该怎么办……” 巨大的后怕和无力感笼上心头,谢玄览倾身伏在从萤颈间,嗅着她的气息、感受着她的脉搏,才能堪堪平息心里的杀机。 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诛心的噩梦,令他不敢回想。 第83章 夜会 淳安公主终于醒了,小腹的疼痛减轻许多,却觉得骨头里飕飕泛冷。 从萤(重生) 第90节 外面着一支灯烛,有人端着药碗挑起床帐,竟然是宣驸马。他神情冷冷淡淡,眼底却藏不住猩红,见她盯着瞧,将脸转开了一旁:“喝药吧。” 淳安公主接过药碗嗅了嗅:“你在这儿做什么?” 宣驸马说:“你发生这样大的事,就算是做给旁人看,我也应该守在你身边,何况……” 他一字一字问出盘桓在心头许多遍的那句话:“你明知自己怀孕,还筹划着要惊马,是吗?” 淳安公主捧着药碗笑了笑:“是啊。” 宣驸马说:“夫妻十年,我从不知你有这样狠的心,那是你自己的骨血,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萧澧,你若想报复我,大可以赐我一剑,千刀凌迟,为何要用这种法子来诛我的心!” 他从未有这样暴怒高声的时候,淳安公主却神色淡淡:“你急什么,又未必是你的种。” 公主府里养着十几个入幕之宾,与公主最亲近的当属那对貌若好女的孪生郎君。从前她召侍时不见驸马跳脚,这会儿又来充什么情深独占。 宣驸马被她噎了一下,半晌冷声道:“但一定是你自己的孩子。” 何况…… “你招进府中那些人,我都给他们喂过绝嗣的药,若你没有在府外临幸过什么阿猫阿狗,那你腹中的孩子,必然是我的。” 见公主神情讶然地望着他,宣驸马讥诮地勾起唇角:“是,我嫉妒,我胸襟狭隘,若我能早些向你承认,遵你的心意任你驱使,你会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吗?” 公主搁下了药碗,她的手微微颤抖,掩在寝衣袖中。 她说:“不会。” 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驸马望着她,神色渐沉至冷寂。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甩袖转身,离开了公主帐。 萧澧躺在榻上,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药汤正在起效,暖意沿着五脏六腑涌向全身。她忍不住想象这个孩子是会像她多一些,还是会像驸马多一些,想着想着,泪珠从眼角淌落,一颗一颗浸湿了玉枕。 这笔血债……她势必要让谢氏偿还。 * 围场禁严了四天,四天后拔营回京。 在李嬷嬷的照料和黑玉断续膏的作用下,从萤的骨伤已无大碍,可以下地慢慢活动。她与谢夫人乘坐同一辆马车,路上不住地挑起车帘向外张望,却没有发现谢玄览的身影。 她已经四天没有见过他了。 这四天里,听说公主醒了,晋王也脱性命之危,从萤本应大松一口气,但她却有种强烈的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真正的刀锋才刚刚展露。 谢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会没事的,何况人各有命,你也替不了他。” 英王妃跑到她面前悲彻痛哭,谢夫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几日她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却还强颜去安慰别人。从萤心疼她有苦难言,轻轻回握住她的手,靠在她肩头:“我一定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给夫人赔罪。” 回到云京,从萤叫人去街上买邸报,报上只提了公主与晋王受伤之事,对于西鞑使者和谢玄览却没有只言片语。讳莫如深的态度,令她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终于,她走投无路,往晋王府递了拜帖。 晋王府观樨苑内,药气浓重,时不时就有太医进来给他切脉,仿佛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 晋王的情况确实不太好,虽然醒了,但病骨更显憔悴,面色苍白眼眶带红,瞧着没有几分活人气。他将一整碗汤药饮尽,歇了 一会儿才有力气与从萤说话:“我实不愿这副模样见你,但我知道你挂心他……咳咳……” 侍从递上帕子,晋王忍着咳了几声,将血丝浸污的帕子掩进袖中。 他说:“你放心便是……谢三他死不了。” 他如今只靠一口气莫名其妙地吊着,谢三活他便活,谢三若死,他在此世中的存在也会被抹去。 这是从萤这么多天来得到的唯一一句消息,她瞬息红了眼眶,期许地望着晋王:“殿下知道他身在何处吗?我实在想见他一面。” 晋王默然望着她,终是抵不过心软:“好,我带你去见他。” 入夜时分,二人乘马车出府,在一栋门楼前改换轿舆。匆匆忙忙间,从萤没有看清这是什么地方,直到轿舆行至半途,竟然遇上禁军盘问,从萤才知道他们竟然入了皇宫。 她惊讶地看向晋王,晋王说:“谢三作下这样的大事,关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风险,垂拱殿西面有座宗秩署,从前是关押待罪官员的地方,那里都是皇帝心腹,所以关在那里最安全。” 从萤听出来一点话外音,眼睛微微发亮:“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想保三郎?” 晋王声音淡淡道:“也许是另有用处,你也别高兴太早。待会儿见了他,你是想知道些什么?” 从萤摇了摇头:“皇上既然将他关在此处,便是不希望有口风传出去,我没有想问的,只想来看看他是否无恙。” 晋王掩面骤咳了几声,因是深夜秘密出行,怕引人注意,故尽力将咳喘压在喉间,外面的人听不见,轿子里的人却听得格外惊心。 晋王将帕子收起时,从萤瞥见了一抹鲜红,心头悬起:“殿下的伤……” 晋王说:“知道谢三没事才想起来问我。” 从萤一时讪讪。 见她面有愧色,也知道她为难,遂叹息一声:“我无事,一时还死不了。” 轿子在宗秩署侧门停下,门内早有安排好的侍卫前来接应,带二人走过三重防卫,进入一重上锁的小院。这小院虽然简朴,却实在与牢狱沾不上边,从萤悄悄看向晋王,心道他怎么连这里也知道,还能安排人手接应,似乎总有旁人想不到的本事。 开锁进入小院,见屋里有灯光,窗棂上映着熟悉的身影,从萤连忙跑过去推开门,一时与谢玄览目光相撞。 谢玄览本以为又是太监来送东西,见来者是她,不由得一怔。 从萤扑进他怀里,一时又是喜又是恨,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说消失就消失,这么多天也没捎个口风,只叫人担心你是不是死了被埋在围场,有什么天大的事,连我也不能说吗!” 越说越生气,眼含泪光地捶了他两拳,再要打,手腕却被抓住,下颌抬起,唇间覆上一抹凉软。 此刻相见,惊喜恍如梦中,谢玄览仍觉心里剧烈跳着,急切地亲吻她,不管不顾地将她抵在桌边浅探深吮,来平息这令人浑身发飘的不真实感。 从萤想说还有人,无奈推他不开,反倒被锁得愈紧、唇齿间不留片刻余地。她急得双颊滚烫,直到谢玄览一手扛起她要往里走,她才得了喘息,连声道:“放我下来,有人!” 不料谢玄览只往窗外瞥了一眼:“叫他等着。” 窗外那人轻咳,似有不悦:“我带她来,不是为了见一条拴不住绳的狗。” 谢玄览嗤然,从萤趁机从他身上跳下来,背过身去整衣理鬓。 晋王这才走进来,对谢玄览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从萤捂着脸,谁也不敢看:“那……你们先聊。” 然后沿着门边快步溜了出去,但她没有走远,吹风冷静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亮着灯的窗下。 先听见晋王说:“公主腹中本就是死胎,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担下这罪,平她一口怨气,就不会再牵扯阿萤。反正你已经背了几条人命,劾你的奏章上不差这一条。” 若搁在从前,谢玄览一定会反问他一句:干卿底事。 但他想起晋王在围场上为从萤自戕的那一幕,知道他的确是为从萤着想,心里无甚底气,遂干巴巴道:“你不说我也会做。” 晋王又说:“余下的西鞑使者已逃窜离京,此次和谈崩裂,想必不日要与大周开战。这,也是你该担的罪责。” 谢玄览不以为然:“西鞑人从前与王四勾结,如今想与英王勾结,和谈本也非真心。” “但朝臣并不这样认为,”晋王说,“皇上将你暂拘此处,想必是还在纠结,是直接杀了你永绝后患,还是要你到西北去将功折罪。” 谢玄览问他:“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总之不会派晋王殿下去西北,怕一口风将你呛坏了。” 晋王冷声道:“我去西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 谢玄览全当他是放屁:“哦,那也许是上辈子的事吧。” 两人说着说着难免又要呛声,晋王忍了忍,平心静气道:“从前我便告诫过你,丛山学堂不是阿萤的好去处,如果你要到西北,阿萤更不能留在谢氏,否则凭谢相的刻薄寡恩,将来必然要出事。你准备待她如何?” 谢玄览沉默了一瞬,目光转向窗外,此刻从萤正紧紧贴在窗边听着,在窗纸上留下了一抹浅浅的轮廓。 他似在心里思忖,许久后才轻声说道:“从前是我愚钝,不知她心在太仪女学,自以为对她好,实则平白给她添了许多烦忧。以后……路隔千里,天长水远,我听她自己的意思,她要等我也好,要与我退婚也好,我都会遥祝她万事顺遂。倘若数年之后,我能从西北捡回一条命,希望她在太仪女学已有桃李三千,得偿所愿。” 从萤知道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生出难以自抑的悲凉。 她抹了抹眼睛,一把将窗从外拉开,声带薄怒地对屋里那两人道:“二位休要泥佛度土佛,但请顾好自己的小命,少来替我操心!” 第84章 周旋 七月下旬,有圣旨颁布。 谢玄览杀害淮郡王与文双郡主,悖人伦国法;斩西鞑使臣,伤两国和气,论罪当族诛。念其素日宿卫宫城,有功高劳苦;父兄忠孝,存累世之德,准留其性命,发配西北驻军,八月启程。 同时将关押了大半年的王兆深放出来,削俸夺爵、官降七级,仍准其回西北赴任,做个小小的千骑校尉。 鬼哭嶂一事后,王谢两家已经撕破脸,从前若这般处置,谢氏一党必然疯狂上书劾王兆深罪比谋反、谏言刑罚太轻。但如今谢三公子也犯了事儿,天子摆出网开一面的姿态,谢氏尚感恩不迭,若嫌王四的刑罚太轻,便是嫌谢三公子的命太长,所以这回世家各派皆没有意见,称颂天德。 但寒族清流们开始跳脚,嚷嚷着要将王四和谢三都杀了。 从萤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去拜访杜如磐,发现他正在起草劾章,建议将谢玄览的流刑改为死刑。 杜如磐支支吾吾将握笔的手背到身后,开始甩锅:“这都是韩中丞的意思,我只是执笔润辞,就算我不写,他也会叫旁人写。四娘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舍不得叫谢三死,可朝政公事本就不该以私情干扰,望四娘子多加体谅。” 姜从萤抬目扫过劾章上一行行诛心之言,越读心情越沉重,渐至冷笑连连。 但她面色仍温和,对杜如磐说道:“从前淮郡王贪墨跋扈,清流们屡屡上书要治他,如今他死了,反又替他喊起冤来。还有西鞑使者,之前说蛮夷豺狼不可与交,如今他们谋害公主,只因被三公子斩杀,反而成了好人。杜御史,难道这就是朝政公论,这不是私心?” “我倒不是埋怨杜兄的意思……”从萤和若春风,“我想请杜兄看在祖父的面上,为我引见韩中丞。” 杜如磐知道这样不好,可禁不住她苦苦哀求,最终仍是答应了下来。 他想着无论事成与否,她和谢三都要散伙儿,所 以盼着她记住这雪中送炭的情义,将来想要嫁人时,便会优先考虑他。 第二天一早,杜如磐带从萤过韩府拜访。 从萤事先向谢夫人打探了韩府诸位主子的性情,带来了谢夫人准备的厚礼,单是一锭李超墨、两支赤犀金狐腋的笔便有价无市,何况笔墨之下垫了两张共一千两的银票。 打开箱子前,韩睢韩中丞眉心深皱,看罢箱中宝物,脸上的褶子渐渐舒展。 口气也温和许多,对从萤道:“本官与你祖父也算意气相投,难得你有心来拜望我,等会儿有个议事会,你也来旁听吧。” 从萤心说,韩睢不愧有“大周第一不粘锅”之称,受了她这么重的礼也不承诺办事,只允她与会,届时会上无论议出个什么结果,因她当时在场,事后都不能再以此来纠缠。从萤心中不满,但又别无选择,心里盘算起待会儿该如何措辞,哪些人能暗示拉拢,哪些人要努力排挤。 除她与韩睢外,共有御史共八人,其中一人是钱祭酒的侄孙、一人是她伯母蔡氏的外甥,这两人一见从萤便怒目相向,趁早歇了拉拢的心。 好消息是卫霁前两天刚入御史台,受韩睢赏识,今日也来了。 趁会议尚未开始,他连忙引见另一位贺御史给她认识:“这位便是帮陆牧洗清罪名的姜娘子,姜娘子,这位是小贺御史,我二人与陆牧是金兰之交。” 从萤与贺御史叙礼罢,听他言辞中多感激之意,心里稍定。 如此,便只需争取其余四位御史即可。 从萤悄悄问卫霁:“你与谢六娘的事解决了吗?” 提到谢妙洙,卫霁面上闪过耻辱之色,他点点头:“解决了。”没有具体细说。 从萤(重生) 第91节 很快会议开始,韩中丞介绍了从萤的身份,提到她是谢三的未婚妻时,从萤注意到,剩下四位御史的脸色或皱眉嗤然,或轻佻打量,俱非善类。 先是钱祭酒的侄孙跳出来,说的是杀人偿命那一套,接着蔡氏外甥出面,痛斥谢氏跋扈、为国蠹之首。这二人倡议,应该咬死了判他死刑,最好深究到谢氏其他人、甚至谢丞相身上。 韩中丞给了从萤辩解的机会,从萤走上前,避开谢相不谈,将她对杜如磐说的那番话丰润一番,娓娓婉言道:“二十四卫本就有护卫天子、巡察围场的职责,西鞑人谋害贵主,谢指挥使先斩后奏,不过有失鲁莽;至于淮郡王、文双郡主,是三公子的表亲,却与西鞑人牵扯不清,连英王也承认他们犯的是死罪,三公子他怒其不争,失手致命,虽可悲可叹,心非奸邪,不至于死。” 又提到谢玄览在黄金台下斩西鞑王旗作舞,重挫西鞑使臣的嚣张气焰: “倘西鞑来犯,三公子必有用武之地,他若建功,于国于民皆有大用;他若战死,亦是诸位所求结果,何必急在这一时用斩,既损国之战将,又伤天子慎刑之仁?” …… 于公于私,从朝堂到西北,什么话都让她说了。 杜如磐听得叹服,频频点头,悄悄将拟好的劾章草本往袖袋深处推了推。 卫霁与贺御史对视一眼,贺御史小声笑道:“这姜娘子瞧着良善,可真不简单,灰的黑的到她嘴里都是白的,去年翰林院清谈会要是有她在,卫兄,你的头魁不保啊。” 卫霁问:“那你要站她这边吗?” 贺御史点点头:“虽然韩中丞态度不明,但我这一票,敬给姜娘子三寸不烂之舌。” 卫霁想了想说道:“虽然我巴不得这些世家子都推出去斩了,但姜娘子于我有大恩,这回我得还她人情。” 如此便有三位御史赞同她、三位御史反对她,另外三位学得韩中丞精髓,朝他一拱手道:“我等遵中丞大人的钧见。” 从萤望向韩中丞,眀眸盈澈,不失锐利。 韩中丞在沉吟,在斟酌,一边是英王给他的暗示,一边是谢氏的重礼和人情。 英王府折了淮郡王,还有可能参与夺嫡吗?谢氏折了谢玄览,就一定走向没落吗? 还有这姜从萤,要驳倒她也是个麻烦事。 他正犹豫不决,想着是否要和了这棋改日再议,忽然下人急急来禀报道:“晋王殿下驾到,不待奴才通禀,这就闯进来了!” 病恹恹一位亲王,谁敢真正拦他,众人回过神时,轿舆已停在议事堂门前。 他手持玉拐,笑吟吟对迎出来的韩中丞及诸位御史道:“不巧,原来中丞府上在议事,孤能旁听吗?” 韩中丞倒是想说不能:“这——” 一个字刚吐出来,晋王已翩然绕过他迈进屋里。 从萤见了晋王有些惊讶,因她此行并未相告,所以猜测他是另有要事,不巧撞在了一处,于是恭恭敬敬行礼后贴边站在下首,晋王也只对她颔首,并没有别的寒暄。 晋王上首坐定,叫所有人都退到院门外三步远,关了门,一个一个叫进去面陈。 卫霁和贺御史最先被点到,二人相继去了半炷香,出来后凑在一起,悄悄对账: “那位殿下问我刚才议的是什么内容。” “我也是。” “还问我各人都说了什么。” “我也是。” “最后又问我对谢三公子的量罪定刑持什么态度。” “我也是。” 从萤听得心中不解,出言问:“然后就没了?” 二人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位殿下意欲何为。 其余人等却不像他俩这么容易,钱御史与蔡御史进去了一炷香,都是两股战战、满面冷汗走出来,仿佛屋里坐的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因魂不守舍,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 众人凑上去问情形,二人都是摆手不迭,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剩下几位御史的情况也差不多,满面狐疑进去,如丧考妣出来。 结合晋王从前知无不晓的本事,从萤心里有了猜测。 最后进去的是韩中丞,他比所有人加起来的时间都要久,其他人等得站不住,三三两两寻了台阶坐下。过了约半个时辰,议事堂的门被推开,韩中丞慢慢走出来,与亭亭立在院中的从萤目光相对。 他神情平静无澜,整个人气场却变了,像烧糊了的不粘锅,霜打蔫儿的不老松。 “今日大家讨论之事,需要重议。”韩中丞顿了顿,对从萤说:“晋王殿下也叫你进去问话。” 从萤走到议事堂门前,轻轻敲门,得到准允,这才推门走进去。 屋里只有晋王,他正在看从杜如磐处没收的劾章底本,含笑抬起眼,屈指敲了敲手边小几:“茶没了。” 从萤提壶走上前,给他杯中续茶,待要退下,却被他牵住了袖子。 晋王说:“在外面站累了吧,就在这儿坐。” 方才几人肯定没有这样的待遇,从萤与他隔案而坐,温声道:“难道殿下手里也有我的把柄,冷不丁说出来,能叫我畏惧,改了主意?” 晋王笑道:“我若真有倒好了,何至于你如此不听话。” 前几天他就让紫苏告诉她,谢三的事他来主张,绝不会叫他问斩刑。从萤一番感激涕零,背地里仍悄悄去找了杜如磐,自作主张来拜会韩中丞,甚至没有知会他一声。若非他在韩府有眼线,今日岂不是让她白白受辱? 从萤说:“殿下贵体欠恙,也不好事事都劳烦殿下……” 晋王毫不留情揭穿她:“一是不想欠我太多,怕我挟恩图报,二是信不过我,认为我巴不得谢三赶快去死,未必尽心。是吗?” 他面上温温笑着,语调柔和,但言辞十分不留情面,从萤明显感觉他气得不轻。 她没敢辩解,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钱御史和蔡御史一向风评不佳,另外几位却是清名在外,还有韩中丞,为官谨慎圆滑,殿下是抓到了他们什么把柄,令他们如此畏惧?” 晋王说:“贪财的纳贿百万,好色的奸污女囚,或者家中子弟不肖,为了强占良田打杀人命,细查起来都不干净。” 从萤吃了一惊。 “所以,你同这些人巧呈言辞不会有结果,你的道理应留作纸上锦绣,原也不该说给这些下作东西听。” 自知同她生气也没什么用,晋王略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阿萤,这件事上你该信我,除了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谢三活着。” 从萤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说晋王对她好,是因为有情,那对谢玄览好,又是为什么? 易地而处,扪心自问,倘若有个温柔貌美的姑娘抢走了她的三郎,自己恐怕做不到在她遇难时如此倾力相救。 从萤便只好往朝政上想,犹疑着低声问道:“淮郡王已死, 英王与谢氏已决裂,殿下是否有意太子之位,想要争取谢氏的支持?” 晋王险些被她气笑了。 不由得在心里阴阴想到:就谢三在她心里最要紧,为了他关心则乱,一面登这些官油子府上撞南墙,一面又来疑他的居心,他真是恨不能……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晋王自嘲道,什么也不能。 他暗里气得冒烟,面上却云淡风轻,故意道:“是啊,孤想做皇帝,那你想做皇后吗?” 一句话吓得从萤变了脸色,唰然起身跪在他面前:“殿下慎言……臣女资质鄙陋,已许人妇,不堪错爱……” 晋王望着她:“若孤以谢三的性命交换,你肯不肯?” 从萤一时不说话,眼眶慢慢红了。 “起来吧。”晋王起身去扶她:“我同你说笑,无须当真。” 却又心中不虞,忍不住问道:“那你心里对我,可曾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从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承认道:“是,殿下没有猜错。” 她抬头望着晋王,盈盈泪光里敛着许多欲说还休的情愫,底色却都是挣扎与痛苦。 她说:“但是……从前不可能,如今三郎因我至此,我更不可能负他。” 晋王点点头,极轻地叹息一声:“好,我明白了。” 外头传来试探的敲门声,杜如磐的声音传进来:“启禀晋王殿下,本次议事会的奏本已重新拟好,请殿下过目。” 晋王回身坐定,从萤抹了抹眼睛,在堂下垂首站立。杜如磐进来送折子时偷觑几眼,还以为她是被晋王训哭了,不由得心中紧张。 晋王见他一眼接一眼,冷冷道:“朝仪没教你目不斜视吗?滚回吏部重修。” 杜如磐连忙压低了脊梁,讷讷应是。 晋王迅速浏览草本,见众御史已一致同意改死刑为流放西北充军,甚至还在章末为谢玄览求情,让其过了中秋再上路。他点点头,将草本递还给杜如磐。 “让韩睢抄一份,你们都署上名,然后叫卫霁和贺循一起送到通政司。” 第85章 放纵 折子送进宫,晋王起身离开,路过从萤时脚步稍停:“傻站着做什么,留在韩府过年吗?” 从萤跟上,本想出了府门就作别,却见晋王挑着马车毡帘不落,静静等着她。从萤只好打发了自家车夫,转身登上晋王的马车。 晋王递给她一个盒子,竟然是她送给韩睢的重礼,李超墨和赤犀金狐腋笔,只是里面银票从一千两变成了三千两。 他说:“韩睢不配用这等好东西,算他识相。” 从萤将盒子阖上,推还到晋王面前:“既然是韩中丞赠予殿下,应该由殿下收着。” “这么见外?”晋王笑了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你是怕我挟恩图报,真要对你做什么?” 从萤低声道:“我觉得殿下眀礼守正,不是那种人。” 晋王想说“那可不一定”,又想起方才那句要她做皇后的玩笑,将她吓得不轻,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来,遂忍住没有再逗她,冷笑一声靠在厢壁上小憩。 马车粼粼驶过步春衢,路过国子监,停在太仪女学门前。 从萤惊讶道:“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晋王咳了几声,慢悠悠道:“来发卖你。” 从萤:“……” 薛露微带着姜从禾、卫音儿在照壁处等着,听见马车到了,两个孩子率先奔迎出来,阿禾一举扑进从萤怀里,险些将从萤扑倒,晋王从身后堪堪扶住她,略有些责怪地瞥了阿禾一眼。 阿禾觉出此情境似曾相识,吐了吐舌头:“姐夫说过不让我这样跳,我太开心不小心忘了。” 晋王眉心轻挑:“姐夫?谁教你这样喊他的?” 阿禾以为他不认识:“就是谢——” 从萤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面上烧起薄红,幸好薛露微走上前,解了她的尴尬。 从萤(重生) 第92节 薛露微说:“公主殿下吩咐,今日有贵客临访,叫我等早做准备,二位贵客里面请。” 从萤惊讶地望向晋王,晋王解释道:“见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带你来散散心。” 几个孩子缠住从萤往里走,薛露微给她介绍眼前的景致,刻着女学学训的棂星门、供学生洗砚的善墨池,还有善墨池后一排二层高的小楼,青砖灰瓦,素雅沉静,随风吹来温柔琅琅的读书声。 阿禾说:“我每天早晨都要来这儿背书,但是今天夫子给我放假。” 卫音儿含笑指向小楼拐角阑干处:“那便是阿禾每日罚站的地方。” 阿禾红着脸去捂卫音儿的嘴,辩解道:“并没有每天!” 薛露微含笑帮她挽尊道:“阿禾的骑射和相扑都是太仪头筹,来授课的将军都夸她天分极高,又吃苦肯练。公主说了,经论和诗词叫她随意学学便好,偏偏阿禾要与音儿去同一个学舍,这位夫子是出了名的严苛,绝不肯对阿禾松懈一分,一定要她背过了才肯放人。” 从萤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阿禾的头:“我们阿禾真是辛苦,瞧瞧,个子又长高了。” 薛露微邀请她:“走,咱们近前去看看。” 二人往学楼走,晋王抬手示意阿禾与音儿止步,不要上前打搅。也许是不愿打搅姑娘们读书的缘故,从萤没有走进楼中,只沿着窗外的风雨廊慢悠悠踱步,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宁静的笑,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在梨涡处隐现。 忽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首细听屋里诵读的内容,有些不太确信:“这是……” “落樨山人之前为清论作的文章。” 薛露微解释说:“公主准备年底再举办一次清谈,除了国子监,还会邀请世家学堂里的学生来参加,所以叫大家提前准备,阿萤,你若是能来参加就好了。” 从萤心中微微一动,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逛完了几处学舍,薛露微请他们二位到小院中饮茶。 这座小院位于学舍小楼后面,与小楼隔一片紫竹林,既方便又幽静。小楼修得很整洁,有假山石水、花草繁茂,乍一瞧与集素苑布局很像。从萤很喜欢这里,吹着徐徐清风十分惬意,问薛露微:“这是你在太仪的歇脚处吗?” 薛露微摇头道:“这座小院还没有主人。” 从萤不解:“可我瞧着花木整齐,桌几无尘,并没有荒废的迹象。” 薛露微说:“国子监有祭酒,我们太仪女学却还缺一位掌仪,公主叫我总揽太仪事务,只是暂代掌仪,凭我的学识尚不足以服众,这是太仪建造之处就为掌仪准备的住处,不归我所有。” 从萤了然地点点头,垂目继续饮茶。 一行人在太仪里用过午饭,又游览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半下午。 从萤心里虽意犹未尽,却担心晋王的身体吃不消,主动提出要离开。薛露微送二人出了仪门,眼见着晋王先登车,然后朝从萤伸出了一只手,邀她同乘。 从萤站在车边说了句什么,指向另一个方向,晋王却含笑不言,依然伸手等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从萤叹了口气,提裙登上马车,落下了卷帘。 马车驶离太仪女学,慢悠悠在街上晃着,仿佛漫无目的。 从萤见晋王阖目倚在厢壁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捏着鼻梁处的穴位,好似有些头疼的疲惫。她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直到 见他嘴边笑意越来越明显,方自觉失礼,移开了目光。 晋王抬起眼皮道:“今日玩儿的尽兴吗?” 从萤说:“能见到阿禾,我很高兴。” 晋王:“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坐过来些。” 见她不动,晋王只好移驾坐过去,握着她的手腕,顺势靠在她颈间。 他的手冰凉,额头却微微发烫,从萤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听见颈边传来低缓的笑意:“谢三又不在这儿,你紧张什么?别动……乖乖让我靠一会儿。” 从萤心中微沉:“殿下是不是病了?” “十日九病,余一日昏睡,日常如此,不必惊讶。”晋王说:“我病了,要听真话,别与我兜圈子。” 从萤掏出袖间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听见晋王问:“比之丛山学堂,你觉得太仪女学如何?” 从萤说:“很好。” “我也觉得很好,很适合你,还有那间小院,我看你也喜欢,等谢三离开云京,你就搬进去住吧。” 这话从萤没有接。 晋王慢慢睁开眼,露出一双漆如点墨的瞳孔,目光凝视着她,说道:“我知你并非不情愿,可是心里还有什么顾忌?公主那边倒不用你担心,她早盼着你去,只是中间隔着谢氏,不方便亲自出面请你。” 从萤长睫轻轻垂落:“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晋王说:“回晋王府,长公主备了宴要请你。” 从萤说:“可是谢夫人还在等我的消息。” 晋王要说什么,突然胸腔中一阵血气翻涌,他夺过从萤手里的帕子掩唇骤咳,这回从萤看见了,鲜红的血迹在素白帕子上晕染开,仿佛吮吸他的生气而绽开的一簇血莲。 “殿下!” 她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四处翻找有没有药物,晋王慢慢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死不了,帮我倒杯水。” 从萤颤抖着将水喂到晋王嘴边,他漱了口吐到一边,然后一饮而尽。 从萤紧张地问他:“要不要派人先去传太医,咱们回晋王府?” 晋王笑了:“不是着急回去吗,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谢夫人重要些?” 从萤说:“如果这样能让殿下好受一些,我愿意遂殿下的意。” 晋王叹息道:“罢了,还是遂你的意,送你回集素苑吧……别让谢夫人久等。” 马车改了方向,往集素苑的方向走,晋王靠在她颈间不言语,从萤任他握着手腕,感受着他比常人凝滞缓慢的脉搏,心中一时凄惶,一时怜惜,涨满了酸涩难言的情绪。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听他问:“谢三离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从萤说:“我想向季掌柜学着经商。” 前几天季裁冰跟她说,有往西北拓宽生意的打算,那时从萤就起了念头。 晋王听她这样说,却冷笑了一声:“经商……你觉得这样能帮上他,让他在西北好过一些,是吗?” 从萤没有否认。 晋王说:“商贾里的下九流比官场上的小人还恶心,他们不必顾忌官秩名声,想要便夺,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季裁冰,没有她那样的八面玲珑,也咽不下她能咽的委屈。” 类似的话,季裁冰也提醒过她。 “阿萤,你并非没有更好的选择,太仪女学已为你虚席而待,你何必要浪费自己的才华,谢三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他才刚刚平复心情,又因一时气急骤咳起来,几乎虚弱地要撑不住。 从萤吓得连声说道:“殿下不要动气,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拿定主意,快喝口水……” 晋王气得将脸转过了一边,从萤讪讪放下茶杯。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从萤怕他气坏了,委婉劝他道:“我的事大都是自寻烦恼,不值得殿下生气,殿下还是保重自己要紧,无论我之后去哪里,都是真心盼着殿下康健。” 晋王说:“没有无论,你老实在云京待着,哪儿都不许去。谢三不在你身边,我会照顾你,你想去找他,等我死了再说。” “殿下……” “怎么,盼着我现在死?” 从萤连连否认:“不敢不敢,是劝您用杯水。” 晋王这才接过茶杯饮尽。 马车外的景致逐渐熟悉,还有两条巷子就到集素苑了。他们在路上耽搁许久,此时太阳已渐西沉,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从萤放下窗边卷帘,回头望向晋王:“殿下,就送到这儿吧。” 从萤跳下马车,没走几步,听见身后响动,竟然是晋王也走了下来。 她连忙又转回去:“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想了想,还是得嘱托你一句。” 晋王踱步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距离八月十五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时间我不来打扰你们,但我与你说的话,盼着你能三思。” 从萤低低应道:“我知道了。” 她要走,晋王却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而与她越来越近,屈指抬起她的下颌。 天色渐暗,他的目光幽深得一望无尽,虚弱与平静的外表下,似乎翻滚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 他试探着低头,从萤霎时浑身绷紧,要后退却又被他锁住。 “不过八月十五,还有十七天呢……说不好是谢三先走,还是我先死。” 晋王低哑的声线里带了一点恳求意味:“就一下,行吗?万一……我也不想留下遗憾。” 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从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睫毛倏忽颤了颤,没有言语,阻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渐渐松弛了力道。 唇边印下轻浅的一抹凉,他的气息很淡,像冬天第一场薄雪下的竹叶的感觉,生气薄弱却依然温润,拂面而过,又来来回回地飘摇着,颤落满怀冰雪。 “阿萤……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的话仿佛安抚,仿佛哀求,缓慢却无法阻挡地撬动着她的心防。 在这样的感觉下,从萤慢慢闭上了眼睛。 说是一下,却在她的默许下得寸进尺。唇上轻浅凉润的触感渐渐变得灼热,力道渐重,松竹般清冷的气息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血锈,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藏着极深渴求与欲念的战栗。 他掌心缚着她后颈,舌间抵开她齿关,极深地探入,流连忘返地索求。 像一个久旱逢甘露的孤客,像苦苦寻觅一线生机的恶鬼。 从萤受惊了一瞬,想要推开他,但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沁入她舌间,变成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感受到一些懵懂模糊却令她震颤的情感,忍不住对其回应,想要推阻的手缓缓揽住他颈间,试探着回应他、安抚他。 仅此一次……从萤心里想,她实在是太软弱、太摇摆、太轻浮,但是……仅此一次就好。 可是唇齿缠绵,欲望滚烫,却令人动情地想要索取更多。从萤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晋王对她的呼吸和感觉有种不言而喻的熟稔。她对此感到些许迷茫,慢慢睁开了眼睛,尚未想明白这种感觉的缘由,却因一瞥而陡然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惊叫一声推开了晋王,目光定定望着巷子的另一端。 此时黄昏将尽,月亮未现,正是光线最昏暗的时候,远远的,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轮廓。 颀长,冷寂,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从萤只觉得整颗心被高高悬起又狠狠摔下,声音几乎颤不成息:“三郎……” 第86章 分手 炎炎夏日难得一点凉风,从巷首吹到巷尾。 从萤(重生) 第93节 吹得从萤虽然浑身血液滚灼着皮肤,心口却泛起森森凉意,渐渐砭入肌髓,向外渗出了一层冷汗。 在她身后,晋王被她推得踉跄,那压抑的骤咳声仿佛闷锥扎在她耳朵里。她心神为之牵扯,目光却紧紧注视着巷子另一端的谢玄览,生怕他会突然拔出燕支刀,像对淮郡王和文双郡主一般,一刀斩下晋王的头颅。 从萤缓缓移动战栗的双腿,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挡在晋王前面。 巷子另一端,如无声木桩一样的谢玄览终于动了,却不是朝他们举刀,而是转身离开。 从萤心弦猛然一松,直到谢玄览的身影被逐渐涌上的夜雾吞没,更大的恐慌擢住了她,她突然提裙跑起来,沿着谢玄览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三郎!” “三郎……” 有人在道旁合欢树上挂了一盏风灯,暖金色的光透出千褶纸,照得合欢花团团粉簇、纤羽盈盈。 谢玄览正走到合欢树下,听见她的呼唤时停步转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因为拘禁了数日,脸色有些冷淡的苍白,眼下印着纤簇的浓影,不知是他睫毛还是合欢花的缘故,遮住了他的目光,晦暗看不清楚。 从萤在两步外讪讪停下脚步,一时无言,心脏却咚咚地胡乱跳着。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玄览似乎转身要走,从萤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松开。 “三郎……” 她的声音止不住打颤,像某种压抑的哭腔,因为自责、懊恼、歉疚的缘故,在喉间一阵一阵地梗着:“我不该如此,是我犯了错,我轻浮逾矩,你若是……若是心里难受,无论如何责我骂我,我都情愿受着。” 谢玄览轻轻抬起她的脸,一颗眼泪滚到了他虎口处,接着又是一颗。 他说:“你哭什么,方才我瞧着,不像是他强迫你。” 从萤因为难堪而闭了闭眼,承认道:“……不是。” 她浑身紧绷,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打算,耳边却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一朵合欢花飘落在地上。 谢玄览说:“母亲在府中备了宴,让我出来接你,你是要跟我回去,还是去找他?” 从萤说:“我跟你回去。” 谢玄览倒也不意外,点点头:“走吧。” 二人沿着小巷往谢府的方向走,一前一后,竟然再无别话。从萤心中忐忑地走在他影子中,生怕跟慢了一步,心里却猜不透他的态度,竟然比暴怒和责辱更叫她喘不过气。 “三郎,”想了想,从萤觉得还是要将刺挑开,“别这样,我们把话说明白,好不好?” 谢玄览垂目望着她牵住袖子的指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给我一段时间接受行吗,阿萤,不要将我逼得这么紧。” 从萤微怔:“接受……什么?” 谢玄览说:“你去宗秩署那天夜里我已告诉过你,我会听你自己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我即将远赴西北,山长路远,生死难料,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晋王不一样,他是真心爱护你,似乎也比我更懂你,你同他在一起,总比选那劳什子杜如磐更令人放心。” 他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平静,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从萤一时惊讶住了:“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玄览笑了笑:“时候不早,我娘还在府里等着,再晚一些菜要凉了。” …… 谢玄览的反应出乎从萤的意料,却在晋王的预想之中,毕竟那是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怎么选,晋王只需自忖,便可十拿九稳。 但是如此干预从萤的命运,却让天道立时狠狠报复在他身上。 晋王靠着巷子的墙壁,身体因为痛苦而失力,冷汗岑岑,缓缓相下滑落。唇齿间脂香犹在,而佳人已经远去,不知何处灯光抹成一片朦胧光晕,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前飘荡着。 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不得不出来扶起他。 晋王有预感这次又会是一场大病,将前前后后的琐事迅速想了一遍,大概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然后才对侍卫吩咐道:“回王府……不要惊扰她。” * 上午韩中丞的折子递进宫,下午谢玄览就被放出了宗秩署。 谢相松了一口气,谢夫人更是激动得落泪,检查他没受刑伤,然后将从萤去韩府求情的事告诉了谢玄览。 谢玄览先去韩府,遇见杜如磐,询问了议事会始末,听说从萤与晋王一同离开后,久久不语,又不知该何处寻访,所以只好在通往集素苑的某个巷口处碰碰运气。 果然是给他碰到了……某种程度而言,他与晋王也算是心有灵犀。 今日谢府小宴像是家宴,只有谢相夫妇、谢玄览和从萤四个人,一是为谢玄览接风洗尘,二是谢相想与从萤消解误会,冰释前嫌,所以宴席虽然人少,但品调极高。 面前圆桌上金碟玉杯,呈列肴馔,有鲜切的鲈鱼片配金丝橙、满盆蟹黄煨炖的水晶蹄膀,还有八荤八素、八卤八鲜,俱是寻常人家不曾见过的珍馐。轩敞四周摆着冰鉴,镇着新鲜的时令瓜果。 但是谢玄览沉默寡言,一杯接一杯只顾喝酒,从萤亦是心事重重,只搛了几筷子时蔬便不动了。 气氛有点冷,谢相向从萤举杯道:“正可谓患难见真情,今日子望脱困,有赖姜娘子周旋,从前本相多有错眼之处,还请姜娘子海涵,满饮此杯。” 从萤正要接下,谢玄览却出声道:“她饮不得酒。” 谢相稍愣:“就一杯,也不行吗?” 谢玄览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淡淡道:“只要父亲真有此心,有多少杯我都替她饮了。” 这话不是很好听,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谢夫人从桌子底下踢了谢玄览一脚,面上盈盈笑着转圜,用公筷夹了一片鲜鲈鱼,卷着金丝橙放在从萤碟中:“这道菜名叫金齑玉鲙,是连松江水一起运来的活鲈鱼,配着蜀地的金丝橙,是道难得的时鲜,你尝尝。” 从萤搛进口中,勉颜笑了下:“味甚美,多谢夫人。” “还有这鳌虾也不错,子望你来,别只顾着喝酒。” 谢夫人挑了一只虾壳亮透的虾搁在谢玄览面前,脚在桌子底下轻踢谢玄览,示意他剥给从萤。 谢玄览却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死木头,抬手又斟满一杯饮尽。 从萤说:“我来吧。” 她的手指刚碰到谢玄览的盘子,却被他反持玉箸阻住。谢玄览没有看她,转头对谢夫人说:“这虾刺锋利,叫人剥净虾肉再端上来。” 从萤只好讪讪缩回手。 谢夫人见二人如此情态,眼皮不由得狠狠一跳。 他俩刚进门时便不对劲,谢夫人以为两人拌嘴吵架,心中还纳罕老三为何如此硬气,竟然没有赔着笑脸去求好。 一顿饭吃下来,从萤心事重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不是态度不好,他倒也时刻关注着从萤,举止却显得疏离近乎冷淡,好似二人关系不熟。 发生什么事了?老三要反了天不成? 眼见从萤克制不住地眼眶泛红,谢玄览终于搁下了酒杯,对她说:“天色不早,若是累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还派人……派谁?他自己是没长腿吗? 长了腿的谢玄览率先站起来:“我头疼,先去歇着了,母亲,劳你送她一送。” 这是打哪儿来的孝顺儿子? 谢夫人刚要训他,从萤却顺着他的话起身,依旧温温柔柔:“我确实也有些累了,想告辞回去,集素苑只几步路,不劳烦夫人了。” 说罢周全地敛衽福了福礼,转身离开了轩敞。 她走得不快,刻意沿着灯光昏暗的小路走,眼泪无声地从她眼里滚出,来不及擦拭,有的沾湿衣襟,有的砸落在地上。她只觉得心里平空被人剜走了一块儿,空荡荡只剩下迷茫和懊悔,撞得她血肉模糊。 三郎这是不要她了……他不再喜欢她了。 可这一切偏又是她三心二意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的恶果,是她先伤害了他,她甚至不敢开口挽留。 从萤走回集素苑,望着门上楹联,筋骨精神如云鹤游天,正是谢玄览的字迹: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想起来当时他踩在木梯上 ,右手执笔,左手握刻刀,木梯被他踩得摇摇晃晃,他还转头与她嬉闹说笑:“这屋子风雨不入,看来以后只好我来为你添砚,为你扫榻。” 顿时心头又一阵生生的绞疼。 推门走进去,小院里亮着几盏灯笼,胧光照亮满院景致,处处不见他,处处却皆是他。 从萤越往里走越难受,最终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突然间折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出了门便开始小跑,朝着谢府的方向去。 此时府中宴席已散,轩敞内人走茶凉。 从萤婉言谢绝了管家通禀,她记得谢玄览的起居院,凭记忆向东穿过一片紫竹林,遥遥望见了“独览居”的楣匾。 不知何故,独览居外的紫竹林被凌乱砍倒一片,竹节露出新鲜的断刺,指向独览居敞开的院门。从萤踩着满地碎竹叶慢慢走近,听见院中不住传来重物撞击声,她脚下稍一踟躇,在游龙墙上寻了一处菱花矮窗,踮着脚悄悄往院子里观望。 月上中天,银光泄地,照见庭中清寂如水。 谢玄览背对着她,站在等身高的实木兵偶架前,一拳接一拳地砸在兵偶身上。兵偶本是深嵌在青砖地里,逐渐被他砸得东摇西晃,她看见谢玄览凝了一口气,蓄力之后猛得出拳,兵偶顿时四分五裂,套着一层铁皮盔甲的头骨碌碌在地上滚远了。 他垂着手站在光秃秃的木架前,从萤看见有液体沿着他指节往下滴落。 他却仿佛没有痛觉,又拔出燕支刀,借着酒意凌空飞砍,月光下青亮的刀锋刮起阵阵罡风,寒意扫出小院,将从萤脚边的碎竹叶平地吹起。 可惜空荡荡的庭院里没有敌手,他只能对着月光无声砍落,满身力气、满腔愤恨都找不到去处,空落落砍在地上。 终于,他心气儿耗尽,随意抛下手里的刀,双腿一折跪坐在地上。 从萤还在斟酌着待会儿该与他说什么,忽见跪坐在地上的谢玄览微微侧首,声音沉凉:“谁在那里?” 她心里吓了一跳,正要现身,却见另有一人走进了院门,是谢夫人。 二人都没有发现她,从萤便仍待在原地未动,她听见谢玄览喊了一声“娘”,那声音仿佛哽咽,接着便道:“这次……我真的留不住她了。” 从萤刚平复的心情因这一句话陡然变得酸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谢夫人说:“我瞧着阿萤很是在乎你,这几日为你奔波得憔悴了许多,今夜宴席上,倒像是你在伤她的心。” “我伤她的心……” 谢玄览自嘲地笑道:“我想疼惜她尚没有资格,又哪里愿意伤她的心。” 谢夫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谢玄览没有提他出门去找从萤时撞见了什么,只说:“若在从前,我必然会全力争她,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即将远赴西北从军,又何必拉着她共沉沦。既然她已有了更好的去处……娘,与姜从萤退婚吧。” 谢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阿萤不是趋利避害之人,她待你是难得一片真心。” 谢玄览说:“因她这一片真心,今日她在韩府受了许多委屈,以后牵挂我在西北,又不知要如何茶饭不思。何况在这个家里,阿洙待她不敬重,我爹的为人你也清楚,娘,仅有你护着她是不够的。” 谢夫人依然觉得惋惜:“可是……” “不必再可是了,”谢玄览语气有些不耐,“我克制自己已经很累了,娘,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说服你,就按我的意思罢。” 谢夫人长长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为他检查手上的伤口。 血还在往外流,碎木片割得皮肉翻开,几乎露出了里头的筋骨。 “疼吗?”谢夫人问他。 从萤(重生) 第94节 谢玄览没有回答,阖目时却突然落下一颗眼泪,他转身抵着小臂靠在树干上,静默了好一会儿,虽不曾发出一声哭咽,但两肩绷得太累,禁不住地颤抖着。 谢夫人想起一些往事,苦笑说道:“当年你二哥也同你一样,不知是谁做的孽,谢家的郎君总要吃这许多苦。” 她从袖子上撕下一截布料给谢玄览简单包扎,叮嘱他一会儿给自己上点药。谢玄览平复了这许久,除了眼睛还泛红,语气已经平稳。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离开后,希望娘能将阿萤认作义女,如此可全她的名声,而且宣德长公主脾气太冲,万一将来阿萤受了委屈,云京至少还有人能给她撑腰。” 谢夫人叹息着点点头:“好。” …… 从萤一直站在游龙墙下,直到双脚发麻,月影慢悠悠移过墙去。 中宵的夜风吹得她脸上泪痕凉飕飕的,但她仍觉得心尖烫得生疼,一遍一遍滚复着谢玄览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来时路上的忧惧尽数被怜惜与心疼的情绪湮没,这情绪里又难免夹杂着一点恼恨。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想着来摆布她、做她的主呢? 从萤最终没有惊动谢玄览,悄悄离开了谢府。 第二天一早,谢夫人正犯愁该如何与从萤提退婚和改认她为义女的事,尚未理出个头绪,从萤先一步找上门来。 “我有一件大事,要请夫人帮忙。”她神采奕奕说道。 ----------------------- 作者有话说: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前段时间身体出现了某些病征,医生说是激素紊乱,让我不要熬夜。我停更了几天,不写又觉得难受,所以把计划完结后长途旅行的婚假拿出来,在家里写更新,这两个周更新比较频繁,白天写不至于晚上头脑太兴奋失眠。但是我的婚假到今天结束了,我又要恢复缓缓更新的状态了。 接下来这段情节应该是比较紧要的部分,让大家等太久也不道德,我无法保证什么,只能尽量不拖太久,给追读的朋友带来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抱歉。 第87章 下套 季裁冰来集素苑找从萤,对她说:“往西鞑贩香药瓷器的生意大概要黄,茶马司说西北即将不太平,所以不再派发新的货引。” 她感慨时运不济,又觉得奇怪:“这仗还没打起来呢,从前骠骑将军与西鞑开战时,也不曾管得这样严格,我私底下给茶马司塞银票都不肯收,什么时候这些刮油场里全是清官啦?” 从萤正低头绣着东西,闻言淡淡道:“裁冰阿姊,你这是被针对了。” 季裁冰惊讶:“谁?年初才整治了商会,还有谁敢来惹老娘?” 从萤轻轻冷笑一声:“恐怕是晋王。” 晋王不许她下场从商,怕嘴上劝不住她,与茶马司打招呼,不给她和季裁冰放前往西北经商的货引,倒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季裁冰十分无语,想咒骂几句,又怕不小心真把这病秧子给咒死了。 她见从萤气定神闲,只顾一针接一针,好奇地凑上前看:“你怎么绣起花儿来了,这是什么,瞧着像莲花。” 从萤点点头:“嗯,并蒂莲。” 待将整片花瓣绣成,她搁下绣绷揉了揉颈间,对季裁冰说:“我想去阿姊的铺子上挑两匹红缎,再问阿姊借几个绣娘。” 红缎,绣娘。 季裁冰眼皮跳了跳:“阿萤啊,你这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 谢玄览白日饮酒,夜晚练刀,只有时刻不清醒、将自己累到睡着,才能克制着不去集素苑找她。 已经五六天了,一炷香的距离,她也不曾来见他。 想必也是默认了这段关系的结束。 独览居的酒喝空了,府中的酒窖被谢夫人锁了起来,谢玄览心里空得难受,走来走去半天,决定去他娘屋里把酒窖钥匙偷出来。 结果不小心和从萤在庑廊拐角亭处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谢玄览脑中嗡然一声,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不能欣喜地迎上去,像从前那样亲昵 地说话,又舍不得就此转身离开,视而不见。 心脏像猛得被利器凿了一下,痛楚酸涩,难以克制的眷恋裹着伤处的血肉往外流。这些日子他忍着刀斫锤砸般的疼在心里筑起的壁垒,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如泥糊一般哗啦啦坍塌,他感觉正站在自己推倒的废墟里,一寸一寸向下沉没。 但从萤的反应比他自然许多,退后一步,落落大方地向他见礼,脸上盈盈有笑:“问三公子安。” 谢玄览盯着她慢慢出声:“你来做什么?” 从萤说:“来同谢夫人借些东西。” 原来不是找他。 谢玄览目光黯了一瞬。 他仍犹疑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既不失体面又不显得逾矩,却听从萤先道:“三公子若无事,请容我借过。” 谢玄览只好侧身给她让路。 她身上有种木樨花的浅香,鹅黄色的绫纱披帛轻飘飘划过他手背,他的身体比他的理智先一步做出选择——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披帛。 从萤微微蹙眉,仿佛不悦地望着他。 谢玄览讷讷启唇:“你……” 他正在“你衣服上有虫子”和“你有没有舍不得我”这两句话之间纠结,从萤唤了他一声:“义兄。” 谢玄览震惊抬眼,眼眸难以置信地凝着她,眼底似有猩红翻涌。 从萤慢慢将披帛从他手心拽出,笑了一笑:“义母她还等着我呢,不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施施然离开。 天光灿灿,蝉鸣嚣嚣,分明是盛夏时节,谢玄览却觉得浑身冰凉,四下寂静得可怖,耳边来来回回只回荡着那两个字。 义兄。 虽然这是他的主意,但他没想到姜从萤接受得这么快,快到已经可以自如地拿来刺他。 义兄……不曾拜过天地,盟过誓言,也能算义亲吗? 谢玄览望着从萤离开的方向许久,突然拔步跟上,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来找他娘,还是寻了个借口,其实与他一样,心里迟迟放不下。 谢夫人居住的浣花堂此时十分热闹。 侍女们捧着珠冠宝饰络绎而入,欢畅轻澈的笑声一阵阵飘出。 谢玄览慢慢推开小侧厅的窗翻进去,因这两日酒喝得太多,手脚有些差池,险些碰翻了花几上的瓷瓶,幸而他眼疾手快地抢地滑跪,接在怀里。 他小心将瓷瓶放好,听见谢夫人的声音从隔扇另一边传来:“试试这个点翠照夜攒珠冠,这颜色和样式都衬你。” 从隔扇的缝隙能将对面一览无余,从萤面对着他坐在玫瑰椅中,来时头上戴的钗环都摘了,梳一个简单的发髻,微微低头,由谢夫人将珠冠戴在她头上。 顿时响起一片惊艳的感慨声。 谢夫人身边几个侍女围着她连连称赞,从萤被夸得有些羞赧,小心扶着头上的珠冠说道:“会不会太华丽、太夸张了?” 她平日里从未戴过如此繁复的发饰。 但她戴着的确很美。这冠大珠如莲子,光晕温润,小珠如碎冰,响动泠泠。点翠泛着宝青色的滟滟流光,映在她眉心,好似一片随着步履颤颤翕动的雪花,更衬得她薄雪凝肤、娟眉墨眸,光彩照室。 谢玄览出神地望着她,嘴角不自知地扬了一下。 谢夫人说:“就算再华丽的冠子你也镇得住,何况成婚是女子一生的大事,你要嫁的不是寻常百姓,自然越隆重越好,摆足了气势,看他以后敢欺负你?” “到时候再给你贴上珍珠面靥,我这儿有东海粉珍珠……” 后面的话谢玄览没有听清,他只听明白了“成婚”这两个字。 成婚……成婚? 谁要成婚,姜从萤吗? 他一时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岔了,见谢夫人接过一把雕漆镂空柄彩凤团扇,递给从萤:“这是我当年成婚时用的团扇,这两天请宫廷尚宝司的师傅重又修整,婚礼上时可以用它遮面,你觉得如何?” 从萤爱不释手地抚摸:“真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隔扇后面,这回谢玄览两只耳朵都听清楚了,一时间如坠冰窟。 她竟然真的要成婚。 和谁,晋王吗? 他一时又想起那天巷中所见,她偎在晋王怀里主动回应他的吻,想起她不动声色挡在晋王前面,生怕他受伤。 难怪她这几日不见人影,撞了面也仿佛不熟,好一个“三公子”、好一个“义兄”,原来她真的变心移情,才几日不见,就要嫁给别人了! 甚至等不得他离京。 恐慌和恼怒瞬间湮没了他,谢玄览咬得齿关欲碎,指节攥得泛白,几乎就要踹门而出,质问姜从萤到底对他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柔柔的笑声传过来,像刀锋一样刮在骨头上。 可是……他不敢。 这本就是他自己希求的结果。 谢玄览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翻出了那间偏厅,身后瓷瓶坠地,将他惊醒一瞬,连忙侧身躲在廊柱后面。 侍女推门察看:“呀!猫儿打碎瓷瓶,又从窗户跑了。” 没人关心瓷瓶,也没人关心猫,她们继续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把从萤装扮成云京最美丽的新嫁娘。 谢玄览无知无觉地走回独览居,默默提了刀又要去院中练武,突然觉得胸口淤滞难忍,猛得吐出一口血来。 接着天地眩晕,眼前模糊,他慢吞吞支跪在地上,渐渐沉入了一片黑暗。 * 谢玄览是被苦药汤灌醒的。 听见他咳嗽,谢夫人连忙上前,接过大夫手中药碗,关切地询问道:“感觉如何,还想吐吗,晕不晕了?” 谢玄览轻轻摇头,觉得头脑发沉,太阳穴一阵闷疼。 他问:“我怎么了?” 谢夫人说:“大夫说你酗酒太凶,肝阳暴涨,又情绪激愤,导致气逆血奔,上冲肺络。以后家里的酒,不许你再喝了。” 谢玄览苦笑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谢夫人一把拦回去,她说:“这几天你只能躺着休息,马上要去西北了,必须把身子养好。喝补药,天天都得喝。” 从萤(重生) 第95节 谢玄览有气无力叹息一声:“你可真是我的亲娘。” 谢夫人找来府中练家子守着他,不许他乱跑,从前谢玄览能一个打一圈,如今恹恹得没意气,棍子砸在脚背上都懒得捡。 他怕出门碰见从萤,偶尔只在庭中木樨树上躺一会儿。 木樨开花了,金星簇簇,闭上眼就能想起她身上的香气。谢玄览随手碾下几粒,放在舌尖慢慢抿着,半梦半醒时做了一些不可告人的春梦,血气方刚地醒过来,荡着腿悠悠叹气。 那蒙古大夫竟然说他吐血后阳虚,虚在哪里? 再天天鹿血人参地这么补下去,他能八百里加急跑去西北。 树底下,那两个侍卫在闲聊。 “夫人对姜娘子的婚事,简直是当自己女儿一般上心,三公子病成这样不管,今天一早又带了一群侍女去那边帮忙。” “八月十五那天出阁,今儿已经十四,火烧眉毛了,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树上的谢玄览倏然睁开眼,脑中炸了一下。 明日就出嫁? 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也没人告诉他一声? 别人倒也罢了,他娘为何也瞒着他,还上赶着撺掇帮忙,到底谁才是她亲儿子,难不成他是抱养的,那晋 王才是她亲儿子不成?! 谢玄览胸中淤滞了一口气,一翻身,猛得从树上摔了下去。 …… 谢玄览头疼得厉害,一夜没睡着,天不亮就起来磨刀。 卯时初,他听见浣花堂那边有动静,果然谢夫人一早又出门去了。 她若是姜从萤的母亲,应该早起操劳,为新嫁娘梳发开面,可她只是个义母,义母!放着亲儿子的死活不管,要把亲儿子的心上人往外嫁,天底下恐怕也是独一份儿。 谢玄览一边恨恨想着,一边将刀磨得又快又亮,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磨完了刀,他却不知道该干什么,烦躁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揉腕子活动筋骨,一会儿踢东蹈西,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发泄出来就有蚂蚁到处咬他。 外面似乎又有动静,像很远的地方传来热闹的笑。 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吗?谢玄览心中蓦然一紧。 那个病秧子会不会亲自来?应该是会的吧,他好容易将姜从萤抢过去,应该会珍视她,爬也要爬来亲迎。 会吗……好似又有些不确定。 晋王体弱多病,做晋王妃必然要受委屈,宣德长公主又素有跋扈之名,去年姜老御史出殡时还想用鞭子抽阿萤……这么一想,晋王府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狼窝。 谢玄览心脏怦怦乱跳,他知道他不该这样想,知道这都是为他自己的私心编织的虚伪借口。 可以万一……万一她真的会受欺负呢? 不知谁在外头放了个爆竹,谢玄览也跟着心里一炸。 接着,他一脚踢倒了武器架,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提起燕支刀、脸色阴沉地往外走。 他就是不放心,去看看,不动手。 第88章 强吻 集素苑里彩绣辉煌,谢夫人和季裁冰正聚在第一进院里,商量着怎么把红绸团花挂到书阁二楼的歇山顶中央。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危险,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一不小心摔了人,反倒不美。” “要是我家老三在这儿就好了,他倒是轻轻松松就能跳上去。”谢夫人悠悠道。 谢玄览躲在树上,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 怎么,姜从萤嫁人,他还得过来打杂?怎么不叫他搭个戏台舞一段,给新嫁娘助助兴呢? 谢夫人最终决定把红绸花挂到书阁一楼的门上方,叫两个家仆踩着木梯,一会儿就挂好了。 谢玄览目光阴阴地望着那朵红绸花,趁人不备,掷出一颗石子,“嗖”地一声,将它打落下来。 “花怎么掉了,”有人前去查看,“哎呀,木钩子也断了,这下可不好挂了……” 谢玄览冷笑一声,翻身离开此处,直奔后院而去。 天色尚未亮透,雾蒙蒙透着蟹壳青。 从萤的起居院里,木樨花开得正盛,金蕊绿叶垂清露,衣角拂过时,带起一片幽幽冷香。 两个侍女正在挑剪花枝,打算摆在新嫁娘妆台上。身手伶俐些的踩着凳子,探身抓过一丛茂密的花枝,连声问:“你瞧这枝如何?我快坚持不住啦!” 回头一看,另一个人不见了踪影。 那侍女疑惑地爬下凳子,喊着名字到处找,忽见另一人歪倒在不远处,好似睡着了,连忙奔过去:“你怎么——” 然后便觉后颈吃痛,失去了知觉。 谢玄览将放倒的这两个婢女摆在一处,夺了她们新剪的花枝,起身回头,见紫苏站在不远处,端着红漆木盆,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谢玄览蹙了蹙眉,对她说:“你是自己晕,还是我帮你晕?我下手可是会比较狠。” 紫苏慌里慌张,心说这也没到接亲的时辰啊,新嫁娘还没绞脸呢,新郎怎么溜进来了? 她情知不是对手,连忙道:“不必动手,不必动手,三公子,你既然这么着急,直接给我点赏钱吧。” 她要点开门利不过分吧? “赏钱?”谢玄览一头雾水,“你要多少?” 紫苏伸出一个手掌,狮子大开口道:“五两银子。” 谢玄览浑身上下一摸,没带银子,只带了把钥匙,抛给紫苏:“这是我院里私库的钥匙,里面起码有二百两,看你这么识相,要多少你自己拿。” 紫苏两眼放光:“三公子放心去,后面来人我帮你拦着!” 谢玄览也欣慰地点点头,心说这么忠诚的手下真是不多见了。 他一手握着新剪的木樨花,一手接过紫苏的红木盆,往新嫁娘的房屋走去,轻轻推开门,又反手“咔哒”一声锁上。 从萤听见声响,以为是紫苏。 她正在挑口脂,有些拿不定主意:“石榴朱的颜色更亮,梅子红的香味更浓,紫苏,你觉得我选哪个好?” 珠帘轻晃,身后那人缓步走近,却迟迟没听到回答。 从萤疑惑着正要转头,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探出,抚上她的细颈,在她惊喊出声的瞬间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铜镜里映出谢玄览的脸。 清晨的雾气浸润得他鬓角乌黑,脸色却显出冷玉般的苍白,漆黑的眼瞳像宣纸刻意落下的浓墨,含着兴味盎然的笑意盯紧了她。 他低身亲密地贴在她耳边道:“别喊,我来帮你选,嗯?” 他慢慢松开从萤,拾起妆台上的口脂膏盒,在上一抹,然后抬起从萤的下巴,用指腹将口脂在她唇上抹匀,把抹出去部分小心蹭掉。 左右瞧瞧,忽然笑了:“这颜色确实衬你,你今日高兴,什么颜色都衬你。” 从萤静静望着他:“你把话说得那样冠冕堂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冠冕堂皇?”谢玄览笑了笑,“阿萤,我那是真心为你好,舍了我一个罪人,成全一对两情相悦的鸳鸯,你再难找到我这样大度的前夫了。” “可是……你也该给我留点体面。” 他垂着眼睛看她,目光被鸦羽般的长睫梳过,笑里显出温柔多情。 但从萤看得出他并不高兴,隐隐得,甚至觉得他要疯了。 果然,听他说道:“你不该在我眼皮子底下嫁给别人,要等我走了,不,等我死了,你再出嫁。否则我很难克制自己,万一哪天喝多了,从西北跑回云京来宰了他,也不过是三天两夜的功夫。” 从萤等了半天,就等到这样几句混账话,一时气极了,抖着声音道:“你给我滚!” 然后便要起身喊人把他赶出去:“来人——” 话音未落,被人按回玫瑰椅中,接着冷凉柔软的触感压在了唇上。 谢玄览堵住了她的话,并单手锁住她双腕背在颈后,一条腿轻轻曲起,抵着她不让乱踢。 薄凉的触感在她唇上浅浅辗转,一开始,他只是珍重怜爱地轻吻,但是从萤咬着齿关不配合,扭动间蹭得他身心都是一股火起,眼前又浮现那日巷中的景象,她搂着晋王的脖子,回应他的吻,倒是乖觉得很。 谢玄览极轻地嗤笑一声。 他屈膝折起,直接挤进从萤双[月退]之间,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颈,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向前按。 唇齿再次覆下,却是失去了耐心的、蛮横而彻底的掠夺。 齿关被撬开,呼吸被占有,肺腑间尽是他的气息,撕扯碰撞着将她裹住。 仿佛雪山里落下一场天火,松雪燃烧得噼啪作响,冷冽寒香化成灼热滚烫的浓雾,完全占据了她的五感。 又像沉溺在水里,他偶尔施舍的喘息是她的浮木,只是刚得一分自由,又被他强势地缠上,像水鬼一样拖回水中。 他越来越放肆,从萤却有些受不住了。 只是反抗不了、说不出话,眼眶被逼得酸红,她使劲眨了眨眼,几颗泪珠滚落,慢慢淌在他舌尖上。 谢玄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一边缓缓放轻力道,由深转浅,直至蜻蜓点水,慢慢放开她。 从萤的嘴唇盈盈轻颤,已是一点残红欲破。 谢玄览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略带一点恶劣兴味的得意:“方才这是石榴朱么,味道不错,再来试试梅子红?” 从萤劈手一耳光朝他打过去。 谢玄览躲也不想躲,还故意微抬下颌好教她打得准些。 从萤瞬间犹豫了一下,落巴掌时偏了偏手,到底没将这一耳光打瓷实,沿着他下颌打在他侧颈上。 谢玄览抚着侧颈轻声叹道:“你这样,让我觉得你对我还有情。” “可人只有一颗心,如何能分给两个人,除非有一个人死了,阿萤,你觉得是那病秧子先死,还是我先死?” 从萤似恼似怒地瞪着他,冷冷道:“你今天是专门来讥讽我的吗? ” 从萤(重生) 第96节 “当然不是。” 谢玄览拾起妆台上的另一种口脂,蘸取些许,蹲下身来,小心为她补在唇上。 她的嘴唇此刻十分水润,很快将梅子红的口脂浸透,盈盈欲颤,真像衔着一颗熟透了、散发着甜香的梅子。 谢玄览回想着方才的滋味,目光暗了暗,抚在她脸上的手无意识收紧。 见她蹙眉,又叹息着放开,温柔低声劝她道:“阿萤,你若是这个样子嫁人,我实在管不住自己会做些什么,也许逼急了,把你掳去西北也说不好。” 从萤气得将头上的金钗摘下来,狠狠往妆台上一摔:“好,不嫁了!” 猛得推开他起身,拨开珠帘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气冲冲地回头:“你怎知我不愿与你一起去西北?我有手有脚,怎么还得让你绑着去?” 谢玄览蓦然抬眼,迟疑着仿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愿意……” 从萤冷冷讥讽他道:“本来是愿意,现在不愿了,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复无常的真小人!” 谢玄览心头陡然错了一拍,接着骤然乱跳,他连忙拔步来拦她:“阿萤……阿萤!” 从萤飞快地开门走到院中,正撞上谢夫人带着一群婆妇来给她梳妆,见她两眼通红,衣冠不整地跑出来,顿时愣住:“这是怎么了?” 从萤一头栽进谢夫人怀里,委屈着啜泣道:“婆母,他欺负我……” 追过来的谢玄览也愣住了。 她喊的是婆母,不是义母…… 这是怎么回事? 谢玄览的目光在一众仆妇脸上扫过,忽然觉出一点诡异:怎么全是谢府的熟面孔,没见到一个晋王府的人? 凉风轻轻吹在他脸上,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慢慢浮上一个大胆的猜测。 然而尚不等他想明白,谢夫人抄起鸡毛掸子打了过来,朝着他身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阵猛抽,边抽边骂道:“我怎就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小瘪三!你门背后放烟花——等不到晚了,大喜的日子耍流氓,你还要点脸不要?” 谢玄览心头扑通扑通直跳:“等等,娘,这是谁大喜的日子……” 谢夫人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你来凑什么热闹,喝喜酒吗?” 谢玄览哪里敢说实话,转头去看从萤,从萤却背对着他按眼睛,不作理睬。 这时候紫苏带着两个被敲得头昏脑涨的小侍女凑上来,恭恭敬敬将那枚私房钥匙呈给谢夫人,插他一刀:“这是三公子收买我们的开门利钱,我只当他来见新娘子说说话,谁知他竟敢把新娘子惹哭了。那这开门利钱我们不能收,待会儿这门也得重新堵,给新娘子好好撑腰出气。” 谢玄览:…… 好好好,他要收回说紫苏是忠仆的话。 谢夫人拎着那钥匙,朝谢玄览冷笑:“罪证在此,还敢推睡里梦里,跟我装傻?” 她指挥着几个婆子:“把新郎倌架出去先打一顿——记住不要打脸,然后叫他滚去更衣!” 婆子们气势汹汹上前,轰着谢玄览往外走。谢玄览只觉得脚下发飘,晕晕乎乎,已经一脚迈出门去又折回来,推开众人闯到从萤面前,浑身颤抖地紧紧抱住她。 “这回不是骗我……对不对?”声音也微微颤着,满是期许与哀求的意味。 从萤似嗔非嗔地低哼了一声,扬声喊谢夫人:“婆母,你看他!” 在谢夫人拎着鸡毛掸子抽上身之前,谢玄览反将身一扭,迅速逃出门去,又探回来一张欠抽的脸,眉飞色舞道:“阿萤!等我晚上——啊不,一会儿就来娶你!” 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逃了。 集素苑这时候才天光大亮,照见四处挂满红绸、贴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谢玄览像是脚底扎了钉子,不住地走来走去,回想这几天的种种蛛丝马迹,一会儿挑眉恍然,一会儿心生羞愧。 一会儿喜滋滋地想:她好用心地算计我。 一会儿又隐隐担忧:真要带她到西北吗,将来可怎么办? 几个家仆重新往书阁一楼的门上钉了钉子,要攀着木梯将红绸团花挂上去。谢玄览走去拿过团花,说:“本姑爷来吧。” 他走到墙边活动了下脚腕,尚未看清他如何借力,便见他纵身跃起,怀抱红绸花跳上第一层的瓦檐,双足点落之处,瓦片只发出轻微碎响。 底下众人喝了一声“好”。 接着他拔腿后翻,袍袖在清风中如鹤翼展开,在半空划出一道游龙般的弧线,伸手挂住第二层的通雀替,微微一荡,便落在了第二层楼的瓦檐上。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谢玄览单膝支下,将红绸花牢牢绑在歇山顶的中央,然后朝下面喊道:“多扔几个上来,哪里高往哪儿挂,本姑爷今天心情好,要给新嫁娘助助兴!” 他说着转头往后边从萤的院子望去,见妆台那边的窗“咣当”一声被掩上了。 他洋洋得意站起身来,正要喊些什么,忽觉头脑眩晕,脚下打了个滑,像失去意识似的直挺挺从数丈高的屋顶上往下摔。 楼底传来一片惊呼,猛得惊醒了他,他伸手揽住雀替一挂,堪堪双足点落在地,有惊无险。 众人连忙上来关切,谢玄览笑着摆摆手:“没事,吓唬你们的。” 待众人都散去,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总觉得有些怪异,总有一两个瞬间失去意识,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打架一般。 难道真是喝酒喝多了吗? ----------------------- 作者有话说:小谢:怎么原来我拿的不是强制爱剧本吗? 大谢:(幽幽出现)把我的剧本还我…… 第89章 洞房 这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婚仪,没有高马红轿、宾客满堂,最热闹的是紫苏带着所有家仆堵在门前,谢玄览却从窗户翻进去,势如匪寇,扛起从萤就往外闯。 从萤一手扶着头上沉重的珠冠,一手握着遮面的团扇,花容失色地惊声:“小心!小心!我的冠子要掉了!” 谢玄览高声对门外众人道:“新嫁娘叫你们小心!小心!别把门拆了,晚上还要洞房!” 从萤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红透了脸,恼羞成怒地拿扇子敲他。 谢玄览逞千里走单骑之勇,将从萤扛出房去,然后改抗为抱,健步如飞地奔向前院的花厅喜堂。 喜堂中,上首只有谢夫人。 她一手握着从萤,一手握着谢玄览,感慨道:“你二人的婚事从急从权,叫阿萤受了许多委屈,待你们从西北回来,再在谢府补一场风光大办,今日宾客虽少,愿你二人同心不减。” 谢玄览只是望着从萤笑,眼里尽是熠熠的神采。 季裁冰带着阿禾,在旁充赞礼,喊罢三拜礼成,又转做傧相,将新娘从新郎身边抢走,簇拥着到后面新房去了。紫苏带人拦住新郎,非要他满饮三缸酒,补上他方才逃过的开门闹。 从萤回到新房后,忙不迭就解了珠冠,坐在喜床边揉脖子。 她看见季裁冰满面促狭笑,将一本红封的画册塞到了枕头里,好奇道:“为何放本书,这又是什么讲究?” 季裁冰说:“这可是你二人的快活夫子,回头三公子得好好谢我。” 从萤霎时便明白了那是何物,连忙要去拿开,季裁冰按着枕头不让她夺,两人好一番争抢,闹得从萤面红气喘,发髻也散了,只好央她:“好阿姊,快别放这东西!你这是要害我!” 季裁冰笑她:“你可别露怯,否则一辈子都是东风压倒西风,过来我再教你个乖,晚上等他进来,你就这样说……” 她如此这般地交代,从萤听得懵懵懂懂,两人正窃窃私语,忽听一声清咳,抬头一瞧,谢玄览已来到了珠帘外,正似笑非笑望着她俩。 从萤顿时变了脸色,心虚地扑过去抱起枕头,要往季裁冰身后藏。 季裁冰却闪身站起来:“呦,前头拦不住新郎,我更加没这个本事,阿萤啊,我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 说罢捂住阿禾从门后探出来的圆骨碌眼睛,笑着退出了婚房,还不忘给他们掩上门。 谢玄览拨开珠帘走到从萤面前,见她面带薄红,鬓沁香汗,抬起一双明月秋水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忽然觉得方才那三大碗酒一点也不解渴,喉间向下滚了滚。 他目光扫过她怀中枕头,问道:“什么好东西,藏得这样要紧?” “没什么……一本孤本经论,昨晚翻着打发时间,忘了收起来了。”从萤目光躲闪,问他:“你到后边来做什么?” 谢玄览笑了:“新郎来找新娘,自然是要洞房。” 从萤惊讶地望了眼窗外:“现在……这……会不会太早了?” 谢玄览说:“不早,已经酉时中,西天起红霞了,不信你去瞧瞧,还能看见星子呢。” 他说得一本正经,从萤因紧张而失了洞察,果真搁下枕头起身去瞧,站在窗边眺了半天,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星子、红霞? 将信将疑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还不到酉时……” 一回头,发现谢玄览坐在榻边,交叠跷着二郎腿,手里正捧着那本红画册翻看,兴味盎然地又翻过去一页。 从萤只觉脑中轰然,两颊滚烧,待要上前去抢回来,又在谢玄览鼓励的目光中讪讪后退了一步。 “来。” 谢玄览朝她伸手,昳丽的丹凤眼里含着春风般的笑意。倘若不是太过幽深,翻涌着某种露骨的欲望,倒也算温柔可亲。 他说:“这经论真新鲜,我有些地方瞧不明白,还望姜娘子不吝赐教。” 虽然两人都未经人事,但性格所限,从萤修不来谢玄览这般无耻厚颜。她磕磕绊绊回想着方才季裁冰教她的那几句话,什么郎君莫急先饮三杯……什么由我慢慢……慢慢什么来着? 他他他……怎么还起身走过来了! 从萤本就因羞受惊,被谢玄览这迫切得像要活吃了她的气势一吓,转身便跑,结果刚拨开珠帘就被拦腰拖了回去,又是轻轻松松双脚离地,抗上肩头。 “放开!放开!”从萤头垂向地,语无伦次地喊道。 谢玄览不仅不放,还扛着她在屋里原地转了几圈,转得她一阵心跳加速、头昏脑涨,尚未看清眼前缭乱,忽然陷进云絮般轻软的衾被里。 接着唇上覆落湿软,三分酒意与七分松雪清冽交杂,强势又迫切地抵开了她的齿关。 这难以招架的深吻几乎寻不出闲隙,从萤被他勾着予取予求,终于在他向下亲吻她颈间时才得以喘息,拦住他越发没规矩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 “合卺……合卺酒……沐浴……我要沐浴!” 谢玄览放开她,垂目懒懒笑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他举起手边的红画册,翻开第一页,上面陡然画着两个亲吻的人头,双唇密密交贴,旁边书道:“乍交战:先出游龙引情波”。 接着他翻开第二页,男子俯身向下:“乘情波:游龙闯营衔红缨。” 第三页:“红缨怒:雪涛淹龙烙梅痕。” 配书的画也是越来越露骨,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他还要继续往下翻,被从萤劈手夺去,见她急得胸腔起伏不定,真要卷了雪涛来淹他,谢玄览连忙见好就收,从她身上起来。 从萤(重生) 第97节 “好好好,合卺酒,先饮合卺共白头。” 二人先各沐浴,从萤擦干了头发,趁着谢玄览去取杯倒酒的时候,平复了一下心跳,小心将那红画册往最里面藏了藏,又欲盖弥彰地扯开一床百子被压住。 “给。”谢玄览端着合卺酒来到榻边,将小金樽递给她:“不过你真的能喝酒吗?” 这是又想起她喝了一碗酒便东晕西倒、满口胡言的事。 从萤说:“这样的日子,我怎么也要喝一杯。” 说罢拾起酒杯,与谢玄览胳膊相交,借着他的手慢慢饮尽。 此酒有些辛辣,最后几滴没收住,从她红唇间滴到了他食指上,因染了梅子红的口脂,将他玉白的指节似乎也染红了。 谢玄览正经不过片刻的目光又幽幽一暗,薄唇勾起: “合卺酒要一滴不剩才是好兆头。” 他将手指递到从萤唇边,眼神隐含期待地望着她。 从萤大概是受他蛊惑,又正酒劲儿熏然,竟然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捧起他的手,低头小心将酒滴舔掉。谢玄览却突然凑上来掰过她的脸,吻住她嘴唇,舌尖一扫,又将几滴酒液扫走。 想是世上再没人喝过这样缠绵的合卺酒。 见她怔怔愣愣,双眼浮雾,温软得好似一方漂亮的暖玉,轻易就能染上属于他的气息。 谢玄览只觉得浑身的热血一阵一阵往脑门冲,心里又是怜爱又是叹息:她怎么如此好欺负,教他真有些把持不住了。 于是将酒樽随意一搁,抬手挥落红帐,倾身将从萤压倒在衾被间,在她低低的惊呼声中,解开她的衣带,一件一件抛出帐外。 帐为天,衾做地,天摇地晃,浑身滚热。 谢玄览细碎的吻落在她颈边:“是不是热了?” 从萤迷蒙点头,见他微微笑了,那是种令人心神摇荡的笑,仿佛得逞了某种应允,伸手将她捞起,翻开了一页书。 然后是细寻桃源,缓缓凿破春冰,夜雨点开新蕊。 从萤难耐地揪紧身下衾被,却被握着手腕,将手指一根一根揉开。 “是有些为难你……” 谢玄览的声音也湿漉漉的,仿佛能听见他鼓烈般的心跳,“但你这样也是为难我,我慢些,你也别紧着躲……” 从萤含羞带嗔地捂着了他的嘴。 龙凤烛影在红帐上摇震不止,帐内颤颤喘息、密密低语,像不怀好意的诱骗,偶尔响起突兀的翻书声。 终于,忍了大半天的从萤终于有气无力地怒斥他:“这是什么,书上分明没有……” 谢玄览在她耳边低哑轻笑:“这是我天资异禀,融会贯通。” 要推他推不动,要逃走又被拽回去,至此终于露出了他恶劣的本相,心说,怎么以前没觉得欺负她这么得趣呢? …… “三郎,你怎么了?” 像是有一瞬断片儿,谢玄览发现自己伏在从萤身上,埋首在她发间,她正轻轻拍他的脑后:“你好一会儿没反应,怎么了?” 谢玄览对此毫无觉察,低低问她:“好一会儿是多久?” 从萤以为他故意埋在里面戏耍她,咬唇不答。 谢玄览猜测是没多久,笑着敷衍了过去,将她搂进怀里,目光却在不可见处沉了沉。 这一夜他几乎未眠。 从萤禁不住他如此折腾,沐浴后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谢玄览也不想真惹急了她,便只支首在一旁看她睡觉。 一会儿给她理理被子,一会儿给她拨开头发,动作很轻,心里却极满足。 默默地想,这便是娶妻的感觉么,若是以后日夜都能这般守着她,他情愿每天进门先给她磕三个响头。 可是真要带她同去西北,他心里又疼惜不舍。 她虽不是食金咽玉,却也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不曾受过风吹日晒,一身细腻肌肤,握得稍用力些就要留痕,撞得重了就咬唇饮泣,推拒连连。 如何舍得她长途颠簸,去受西北的粗犷风沙? 然而叫他就此将她舍在云京,乍新婚就要分离两地,不知三年五年,此决定的艰难程度,不亚于叫饿死鬼将尝了一口的珍馐拱手,叫囊空如洗之人捧满怀的财宝又放下。 他也是人,如何受这剜心之苦。 “罢了……” 谢玄览低头在从萤眉心印下轻轻一吻,喃喃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既选了我,我又岂有一而再再而三将你推开的道理?你愿与我同去西北,我尽力不叫你受委屈便是。” 不知从萤梦里听清了几句,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他怀里,呼吸绵长。 * 新婚夫妻第二日起得晚,醒了也懒洋洋的,靠在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 另一边,晋王府中,却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气象。 因病情加重昏迷半个月的晋王今早忽然醒了。然后他不顾长公主的劝阻,斥退来把脉的御医,摔了药碗,强行从病榻上起身。 “都滚!陈章,去点齐府所有精锐,准备随孤出府!” 晋王身着素白中衣,裹着过分清减的病骨,愈发衬得面如寒玉琢成,苍白得近乎透明。 病气丝丝缕缕,虽如寒山霜雪覆身,一双眼眸却赤红如血,衔着极深的恨意和失望,仿佛在这病骨支离、寒意料峭的皮相下,正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焰—— 谢玄览,他怎么敢! 怎么敢如此不计后果、不负责任地染指她! 共感时那些仿佛梦境的绮艳画面,此时如回忆一般在他脑海中翻现: 他如何哄着她含羞忍耐,抵着她的腰翻来覆去,不知餍足。 如何浮言浪语不休,赌一些明知无望的誓,骗她愈发死心塌地。 如何敢起心思带她同去西北,要教荆玉披褐,明珠落尘!他简直无耻,简直自私,简直是疯了! 还有从萤,姜从萤…… 晋王气得身体晃了晃,扶着长案才堪堪站稳。 这么说,七月底,临别前主动回应他的吻,乖觉答应他自惜羽毛、不蹈险地,全是为了稳住他而作的假象,说的谎话? 她竟然为了谢三骗他。 为了谢三,甘愿受天大的委屈,如此不伦不类地仓促下嫁。 好好好,她还真是同上辈子一样出息,可是上辈子的账,他还没与她算清楚呢! 陈章很快去而复返:“启禀殿下,三百精锐已整装完毕。” 晋王阖目平息心情,伸展双臂,任侍者为他穿蟒袍、系玉带,梳发戴冠。 长身镜中映出一道玉立身形,然而这华丽的蟒袍也罩不住他通身阴冷凌厉的气派。他走到墙边摘下佩剑,拔剑出鞘试锋,锃亮的剑身上映出一双寒意森森的眉眼。 陈章头回见晋王气成这样,犹豫着劝道:“殿下,您大病方醒,不如安心歇在府中,要抓谁杀谁,属下亲自去,必不辱命。” “不。”晋王冷冷一勾唇,切齿间慢慢吐出几个字:“孤要亲自去拆了这对野鸳鸯。” 他要去宰了谢玄览! 第90章 强拆 从萤早晨晚起了一会儿,昨夜酸痛尚未散去,本想难得睡到晌午,奈何谢玄览不安分,食髓知味般缠上来,又来哄着解她的衣服。 阳光透进红帐,连额间的汗珠也看得清楚,他偏不肯教她躲,掰过她的脸要仔细看她失控难耐的神态,甚至使坏将衾被掀开,一寸一寸端详她因情动而轻颤不止的身体,被从萤连声骂了许多句无耻。 这回事罢,从萤顾不得歇,逃也似的赤脚跑去盥室,沐浴更衣,再不想近前理他。 她懒洋洋简单挽了发,慢悠悠走到书楼前的园子里浇花,闻见木樨开得好,又近前去摆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点情难自禁的笑,又怅然叹息一声。 等她去了西北,就再看不到这样好的木樨花了。 又想起答应了晋王,年年都要送他花蜜,只怕今年要请紫苏代劳。 从萤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和怅然。 但愿他身体康健,不知几岁春秋,仍有再见的时候。 但愿他知道自己已偷偷随谢玄览远赴西北时,不要太过震怒,气坏了自己,但愿他能晚些知晓,莫要再生波折。 身后有缓慢的步履声走靠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身后探出,带着微凉的体温,抚上了她的细颈。 从萤以为是谢玄览同她玩闹,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那人袖角上的金线蟒纹,那是亲王才能用的纹饰,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僵直的脊背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晋——” 惊呼声尚未出口,被他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那人幽凉清冷的声调贴着她的耳垂响起:“姜从萤,你做事真是越发周全了,成婚这样的大事,竟也不请孤来喝喜酒吗?” 从萤侧向他,眼睫轻颤不止,目光里似乎有惊恐的意味。 “怎么,你是怕孤搅了你们洞房花烛,还是怕孤杀了他?” 晋王的指腹沿着她颈间的肌肤轻轻摩挲,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昨夜的景象。他屈指向下勾起她的衣领轻轻一挑,果然在锁骨上找到了一枚红痕。 他缓缓勾起嘴角,似讥似讽,眼中却仿佛覆满冰雪,隐隐翻滚着猩红。 他一字一句对从萤说道:“那么,你还真是担心对了。” 他抬手一挥,三百晋王府精锐涌进门来,持刀佩剑,杀气腾腾,鱼列着往书阁后的新房奔去,直扑书阁后院的新房。从萤奋力挣开了晋王的手,高声喊道:“不要!” 随着她话音落下,闯过去的侍卫被一连串踹飞出来。 谢玄览束发未及戴冠,身上仍是昨夜新衣,绯红喜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此刻却覆满寒霜。他在后院新房听得前面动静不对,连忙提了刀赶奔过来,正撞见晋王带来的精锐将集素苑团团围住,而从萤被他挟持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玄览刀不出鞘,手持着横扫,打在人身上比普通棍棒更疼,一挥就能扫倒一片。 王府精锐虽然人多势众,但在庭院这方寸之地,竟被谢玄览一人一刀,硬生生压住,一时不能降住他。眼见谢玄览占了上风,就要持刀杀到跟前,晋王从身后挟住从萤,伸手扼在了她纤细的颈间,目光冷漠地望着谢玄览。 谢玄览手中动作一顿,后脊马上挨了一棍子,猛得向前趔趄。 接着又是一棍子敲在他肩上。 从萤(重生) 第98节 晋王并未使力气,从萤高声朝谢玄览喊道:“三郎快走,他不会对我如何,他是冲你来的!” 谢玄览切齿盯着晋王道:“你疯了吗!放开她!” 晋王淡淡道:“是啊,孤疯了,你要赌吗?” 这两人的目光一个幽凉一个盛怒,隔空对撞,僵持了许久。 谢玄览曾敬他为救阿萤不顾生死,但他不敢赌男人的嫉妒心,终于,他手腕一松,扔下了燕支刀,侍卫们趁机用棍子扑他腿弯,将他击跪在地。 晋王说:“将他绑结实些,孤要单独见他。” 从萤泪眼里望着这一幕,眼睁睁见谢玄览挨打,见他被粗粝的麻绳套住脖子、缚紧手腕。那群侍卫犹恐他挣开会伤了晋王,绑好之后,又在他肩上套了一副铁枷,这才呼着喝着,将他带往上房,等待晋王亲临问话。 制住了谢玄览,晋王这才松开她:“抱歉,冒犯——” 话音未落,从萤回身扬起手,“啪”地一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晋王脸上。 四下的王府精锐都惊呆了,一时气也不敢出,攥紧手中刀枪,俟得晋王一声令下,就将这胆大至极的女人逮起来。 不料晋王怔愣过后只是笑了笑,咽下涌上喉间的血腥气,声音依然温柔平和:“若是为我胁迫你挨了这一耳光,是我该得的,若是为了谢三,那实在不公平,比之于我,你不觉得他更该死吗?” 从萤说:“他是我夫君,我情愿嫁他,不该晋王殿下干涉。” 晋王似乎已经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点点头道:“你不要我管,但我偏要管。” 他叫来几个侍卫,将从萤看管在书阁中,又传来紫苏陪着她。晋王对从萤说:“你乖一些,不要乱跑,否则我会打断紫苏的腿。阿萤,你一向心软,是不是?” 这招虽然恶心,但拿捏起从萤来极有效果。她气得眼圈通红,恨恨将脸别向了一边。 后院新房里,昨夜旖旎未散。 龙凤喜烛燃了一夜,谢玄览起床后又给续上了。 晋王进门后四下一望,见屋里仰尘四角挂着红绸,屏风上贴着大红喜花,饮过合卺酒的金樽随意搁在小几上,正是他昨夜与谢玄览共感时见过的模样。 床帐却比他昨夜所见更凌乱,从萤睡前所穿的里衣,似乎又换过一套。 晋王望着那并蒂莲花 的小绣,嘴角勾起的笑是冷的,心里却卷起一浪接一浪的滔天怒火。 ……真是放任恣睢,不知节制。 他绕过屏风,走出内室,走到被押跪在外厅的谢玄览面前,将他从地上拽起,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见他不怒反笑,仿佛不知悔改,反手又是一巴掌。 质问他道:“毁了她的前程,你很得意是不是?” 谢玄览不避不惧与晋王对视,轻笑一声:“何须搬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直说你妒忌就是了,妒忌我与她能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名正言顺,你觉得你配吗?” 晋王声冷如冰,一字一句道:“利用她心软,诱她一时情迷,自毁前程依附你、取媚你。可你又能给她什么,自身尚做阶下囚,是块沉入泥潭的烂石头,你这是拉着她与你共沉沦!” 谢玄览说:“夫妻本就是同甘共苦的比翼鸟,她既心甘情愿嫁我,我自会以性命护她周全。” “只怕你护不住。”晋王说:“倘若有一天,她心甘情愿为你去死,难道你也要如现在这般洋洋自得?” 谢玄览愣了一下,然后沉声道:“无稽之谈。” 为了莫名其妙的臆测,就要他放弃心爱的女人,那世上的人都不必成婚了。 晋王冷笑一声:“昨夜你同她胡乱许诺,说到了西北,要在离军营最近的边陲小镇上给她置办一座院子,请几位护院,买几个婢女。然后呢?叫她整日关在家里绣花吗?还是说给你生几个孩子,每天教他们读书识字,日复一日地盼着你旬休,年华空耗,直到垂垂老去……” 谢玄览蹙眉盯着他,双目微沉:“我与阿萤说了什么,你怎会知道?” 晋王继续道:“这尚且是最美妙的幻想,比这更有可能的是,有人窥伺她的美貌,你却不能时时护着她,或者在前往西北的途中,有人要暗杀你,同时连累了她。” “我问你如何会知道我与她说的话!” 谢玄览拔高了声调,脸色十分难看,煞白近乎狰狞。若非铁枷束着,只怕他立时就会扼住晋王的咽喉。 他与阿萤的私语,尚不过一夜,就传到了晋王耳中。 他不相信阿萤会特意将这话学给晋王听,昨夜床底下又没有藏人,那么晋王是如何知晓此话? 与他含着讥诮笑意的眼神对视,谢玄览陡然觉得后背生出一阵凉意。 他联想到了自己最近无来由的失控神游,却又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的关系。 谢玄览的目光像尖刺一样盯在晋王脸上:“看来晋王殿下并非凡人,能听见一些不该听的话,知道一些旁人无法得知的事情。” 见他没有怀疑从萤,晋王倒是轻轻挑眉:“所以我劝你的话,你该听一听。” “听什么,凭你三言两语故弄玄虚,就要我放弃阿萤吗?” 谢玄览笑了笑:“不过你的提点我知道了,去西北的路上会与阿萤分道而行,倘若她在那边过得不快活,我会送她回云京,她是谢氏的少夫人,谢氏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 晋王失望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他不想再看见谢玄览那张脸,怕自己忍不住拔剑宰了他一了百了,于是慢慢踱步到门边,背对着他望向庭院。 他眼中怅然的怀念无人可见,唯有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寻常的落寞: “你不了解阿萤,她满腹才华,志在高远,既不该待在西北,也不该待在谢家。她的青云就在她脚下,但她为了不负你的情意,迟迟不肯踏往,她心太软,将自己放得太低,倘若能得你一分高兴,她愿意咽下十分的委屈。” “从前我也天真,以为她遭受的痛苦都是意外,是不公天命对她的戏弄,只要我愿为她向天命一争,就能抹去她的从前,改变她的未来……如今才渐渐惊觉,我错了。” 晋王靠在门边,回头望了谢玄览一眼。 “她是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而你和我,就是困住她的笼子,是杀害她的罪魁祸首。” 第91章 前尘 晋王对谢玄览说:“我有一位故友,他的往事,想讲给你听一听。” “他的妻子表字落樨,嫁给他时,也是从萤这般年纪。少年夫妻,父母之命,虽不至如胶似漆,却也相敬如宾。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也许他在初见落樨第一面时就对她情根深种,可惜刚成婚时,他缺少这种觉悟,对她不够关心。” 晋王的语气平淡和缓,仿佛真的只是讲述旁人的故事。 谢玄览插嘴问道:“落樨?” 晋王笑了笑:“是,‘落樨化萤照满堂’的‘落樨’,也是如这中庭丹桂一样冷露寒霜、娴雅清韧的姑娘,说起来,长相与阿萤有几分相似。” 谢玄览冷冷一嗤:“原来你是拿阿萤作筏子,表演你过时的深情,这件事你敢叫阿萤知道吗?” “过时”这两个字说得可真是扎人,晋王抬眼望着他,很想再给他一个耳光。 但他终于还是忍下了这茬,继续说道:“落樨出身寒微,嫁到夫家后操行谨慎,虽然嘴上不说,但处处为她的夫君考虑。奈何她的夫君仗着出身世家,放纵恣睢惯了,不能理解她规劝的苦心,还误解她整日愁思、冷淡相对,是因为另有所爱的缘故。同床共枕三年,他不了解落樨真正的心志,也没领会她敛藏的情意。” 谢玄览心中起疑:出身世家、放纵恣睢,这听起来不像是晋王。 倒像是他。 他不动声色听着晋王继续编,还津津有味评价道:“那他可真不是东西,这样的人怎配有老婆呢?” 这回晋王竟然没动怒,反而露出一点自嘲似的笑:“你说的是,他不配。” 又继续道:“但落樨偏偏喜欢这样的混账,相处日久,那混账也难免动心,想对妻子好一些。” 譬如陪她参加高门宴会时,听见有人妒忌她攀高枝,编排他们夫妻感情不和,他不理主人家的面子,当众惩治了多嘴的奴才,又在她面前蹲下,用袖子蹭掉她鞋上沾染的污泥,好教旁人都知道,谢家的三少夫人有人撑腰,有人爱重。 譬如旬休时再不出去鬼混,反而拿搜刮来的诡异棋谱与她对弈,又欺负她脸皮薄,无耻地以闺房之欢做赌注。逼得从萤如此棋德充沛的一个人,竟然偷着悔棋,最后被他打趣得受不了,面红耳赤地落荒而逃。 …… 那是这对夫妻感情最绸缪的时光,也是前世阿萤难得有笑颜的时候。 晋王望向门外开得正盛的木樨,清冷如山雪的病颜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怅然神色。 “可惜好景难长,落樨的夫君,也就是我那位故友,很快就带军赴西北作战。他的本事不比你差,且境况比你要好,不是以戴罪之身流放从军,而是堂堂正正领命受封的将军。他自信凭他的本事,必能三年内踏破玉门关、燕然勒功而返,但他太天真了,他离开后,一切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要面临的不仅是与前任西北将领勾结的凶狠西鞑猛骑,还有来自身后的刀枪剑戟。” “政敌要致他于死地,他族想取而代之,就连天子也不愿他家再添功业,没有人盼着他赢,除了他的妻子,落樨。” 听到这里,谢玄览的眉心深深蹙起。 这故事的隐喻已十分明显,试问如今除了谢氏,还有谁家如此功高震 主、树敌无数? 但他实在不喜晋王这乌鸦一般不祥的语调,仿佛透出一股阴凉的哀讽,却仍忍不住问道:“然后呢,这一仗他打赢了吗?” 晋王点点头:“赢了,开国未有之大胜,了七十年未解之局。” 谢玄览正要下意识松一口气,却见晋王冷眼望来,语气冷漠如寒刀沃雪:“但落樨死了。” 谢玄览心中猛然一颤:“为何?她不是好好待在云京吗?” 他不信所谓落樨就是从萤,但听闻此言,脑海中却浮现从萤含笑的脸,心里不由自主地疼缩,像被抽了一鞭子 “为何?”晋王凉凉望着他,“你是想知道表面的原因,还是根本的原因?” 谢玄览:“天桥底下说书的都不敢像你这样卖弄玄虚,你爱说不说。” 晋王懒得计较他的不驯,告诉他道:“表面的原因,是因为她听闻因朝堂争斗之故,派往西北的军饷粮草迟迟不发,再继续下去,必将引起哗变。她担心她的夫君,所以利用某些手段,假传政敌的书信,令政敌的属下派了粮草去西北救急。” 晋王永远忘不了前世那好笑又心酸的一幕。 他带着伤兵在峡谷伏击,已做好与西鞑王子同归于尽的准备,结果来人竟是朝廷的运粮队,押粮官是许、兖、真三州的巡抚兼转运使,此人乃是贵主手下一员大官,上个月还上折子跳脚,说应该把谢玄览押回云京砍了。 那押粮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着一群饿疯了的士兵趾高气昂道:“你们这些兵匪包藏祸心,一向对贵主不敬,论罪都该拉出去砍了,但贵主秉庙堂之重,顾念大局,还是命本官速筹粮草来救急,凭贵主这份大义,尔等都该跪下朝云京的方向磕几个头,以谢贵主乾坤浩荡之恩!” 士兵们都忙着低头扒饭,没人理他。 谢玄览啃着干粮朝押粮官伸出手:“贵主的书信拿来给我看。” 他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按着押粮官搜来书信,那书信的确是贵主的口吻和字迹,连私印也对得上,押粮官已经仔细核查过,否则也不敢干给谢三送粮草这么石破天惊的事。 但谢玄览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 从前阿萤与他玩过一种藏字游戏,需要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则,将一篇连贯书文里的字进行重新排序和打乱部首,得到另一句隐藏在其中的话: “问三郎安,粮草已到,愿君战无不胜,早奏凯旋。” 那一瞬间,干粮梗在谢玄览喉间,久久未能咽下。 数月以来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未能摧垮他的精神,却在收到从萤的消息后,眼眶骤然涌上一阵酸红,思念和疼惜如眼前流照大漠的月光,缓缓将他身心浸没。 他想象不到,一个不爱交游的后宅夫人,如何能有这通天本事,将粮草和问安信送进群狼环伺的西北来。 …… 从萤(重生) 第99节 “所以这位落樨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谢玄览也想不通,问晋王。 晋王从往昔的追忆中回过神,语调微沉如流水:“落樨与她夫君的政敌有旧交。落樨嫁与她夫君之前,曾与这位政敌书信笔墨神交,互引为知己,政敌一直想招揽落樨,落樨得知她的身份后,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主动断了联络。这回为给夫君筹运粮草,她重新拾起知己的身份,利用政敌对她的热切和无防备,取得政敌私印,拓取政敌的字迹,才伪造出这样一封以假乱真的书信,然后托她夫君的父亲,想办法将此信走馆驿送到了押粮官手中。” 听到这里,谢玄览的语气也沉了下去:“所以落樨暴露了身份,政敌一怒之下杀死了她?” 晋王缓缓点头:“大概如此。” 前世他只知道从萤死于贵主之手,回到云京后,疯了似的报复贵主,逼得她无路可走,只得退回许州封地暂避风头。 谢玄览亲自在半路截杀她,那时贵主也快疯了,双目赤红恨意犹然,不肯向他吐露半分内情,只冷笑着重复:“姜从萤该死!本宫不悔杀了她!” 他恨极,一刀斩落了贵主首级,却不知该向何处祭奠他的亡妻。 直到前些日子,天女渠清谈,从萤戴着幂篱出现在论战高坛上,晋王才知道“落樨山人”的存在,才想明白前世从萤到底如何诳得了贵主的印信。 ……那时她左右为难,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见晋王神情沉郁,不似作假,谢玄览心里也莫名打了个突,对他讲述的这番故事产生了一些慎重和敬畏。 谢玄览沉吟后说道:“倘若这件事是预言,那么只要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粮草,就能避免阿萤——不,是落樨——避免她的悲剧。” 晋王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蠢货。” 他缓步走到被缚跪在地的谢玄览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我说了,这只是表面原因,导致落樨下场如此的真正原因,是她嫁错了人。” 谢玄览冷冷道:“你胡扯!” 晋王说:“就算没有粮草这一关,也会有别的劫数,只要她的夫君还身处在朝堂交锋的刀尖上,只要她还深爱她的夫君,那么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会不惜一切地去飞蛾扑火,螳臂挡车。” 谢玄览脸色渐渐苍白,凝眸中涌上猩红。他的声音颤意隐隐:“我不信……事在人为,我不信没有一条生路!” 晋王面上似有同情:“我也曾与你一样不服气,以为避开偶然就能改变命运,但是,我替你试过了,最后发现一切努力皆是枉然。” “一开始,我是真心撮合你们,劝你用心待她,盼她得偿所愿地嫁给你,又能少受些委屈。可是你给她带来了什么?春闱舞弊险些阖家陪葬,鬼哭嶂不顾生死要给你报信,浔陵围猎差点被英王府当绊脚石除掉……你害得她不敢明心向志,不愿弃暗投明,委屈在谢氏后宅和那虚伪的丛山学堂还不够,如今竟敢与你私定终身,要随你远赴西北……” 晋王的语气不疾不徐,恨意却渐渐浓烈,好似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许多遍,已经磨得如刀锋般锋利。 他攥起谢玄览的衣领,一字一字质问他的同时,仿佛也在质问曾经的自己: “谢玄览,你凭什么?” 谢玄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目现迷茫地盯着晋王。 方才晋王所说的每个字,都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心神俱惊,耳鸣魂颤不止。 他盯着晋王,盯着他如画皮一般的病白脸色,盯着他透着若有似无熟悉感的诡异双瞳,缓缓,缓缓拧紧了眉心。 “你真的是晋王吗?” 谢玄览回想起晋王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一幕,忽然一股森森冷意沿着他后脊爬上来,他紧盯着晋王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和阿萤,或者说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晋王微勾起嘴角:“你不会想知道我是谁的。” 他攥着谢玄览衣领的手慢慢收紧,骨节渐渐泛起青白,隐约咯吱作响,恨不能掐死他一般,迫使他抬起头来仰视着自己。 语调轻缓而清晰地说道: “你只需明白,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包括你自己。你心中真正所求,我会为你铺陈道路,你从前行差踏错,我会替你纠正补偿,而你……只需早悟兰因,悔过前尘,就此放过她罢。” 第92章 偷跑 谢玄览披枷戴锁,被侍卫押着往外走,从萤自书阁奔出来,拦在他面前。 “三郎,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玄览望着她,从萤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伤怀的神色。 只一会儿不见,好似大病一场,面色雪白近乎透明,唯余一双墨色浓深的眼瞳,不复昨夜粹玉光彩,隐隐泛着猩红,意气尽消,欲言又止。 他说:“兵部和刑部勘合送来了,我这就要启程去西北。” “现在?”从萤吃了一惊,“可是婆母那边……” 谢玄览轻轻摇头。 从萤按下心里乱纷纷的思绪:“那你等我片刻,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很快就好。” 谢玄览却说:“不,你不必收拾。” 从萤怔愣,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玄览身后,晋王缓步行来,停在三步开外,朝她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指节在阳光下泛着玉色般的冷白,声音亦是泠泠温和:“阿萤,到我这儿来。” 从萤紧紧攥着谢玄览的袖子,声音止不住轻颤:“不收拾也好,没什么要带的,一切等到了西北再置办……走,咱们现在就走。” 晋王说:“阿萤,你不能跟去西北。” 从萤仿佛被刺了一下,蓦然扬高了声音:“我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不能与他同行?!” 她眼眶泛红,隐隐有泪雾,满是警惕与委屈地望着晋王,像一只浑身竖起尖 刺的刺猬。 晋王不喜欢她挡在谢玄览身前的样子。 如螳臂挡车,张开最柔软的怀抱,等着别人去伤害她。 他面上神情霎时变得阴沉,微一抬手,两侧侍卫齐吼一声,手按腰际佩剑上前,蓄势待发。 从萤见此,态度立刻变软,泪珠从眼眶中滚出来,恳求他道:“晋王殿下,从前因我把持不定,有负殿下厚待,伤了殿下的心,此皆从萤之错,但我昨日已与三郎成婚,求殿下看在往昔交情上,放我与夫君同去……求殿下应允……” 谢玄览说:“阿萤,不要为了我求他。” 晋王叫人解了谢玄览的枷锁和缚绳,神色冷淡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话个别罢。” 谢玄览带着从萤走到流杯亭中说话。 晋王远远看着他们二人,见谢玄览低首絮语,而从萤只一味摇头落泪。 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谢玄览想抬手为从萤拭泪,却被她一掌拍开,谢玄览怔了怔,默然转身要走,从萤却又追上去,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谢玄览转身吻她,晋王低下了眼。 侍卫们自是不敢多听多看,他的亲信陈章今日也只当自己是个聋哑瞎,不敢对晋王从病榻上暴起后第一件事是强夺人妻发表任何意见。 无人见晋王眼中深深的寂然,冷笑到嘴边,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他的心已被那人的眼泪噬得千疮百孔。她有那么多的泪,却没有一滴是为他而落。 她不会像昨夜纵容谢玄览一样柔情怜他。 她心里怨他、怕他、恨他。 …… 有人觉得这一刻钟短如一瞬,有人却觉得难捱如长年。终于,最后一截香灰落进铜炉里,晋王抬手,侍卫重新将枷锁戴在谢玄览身上。 从萤似是已知此事无可转圜,背身转向墙角的一棵木樨,默默落泪,再无言语。 送谢玄览出城的路上,晋王邀他马车上同行。 晋王问谢玄览:“难得你能劝得动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谢玄览目光沉沉凝着他:“我同阿萤说,今日暂别,我与她仍是夫妻,倘若云京有人欺负她,只要我一息尚存,也会杀回来给她作主。” 晋王轻轻一哂,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 汪楚平、徐得正…… 他对谢玄览说:“这些名字你记在心里,不要留痕,到了西北以后,找机会杀了他们。” 然后就着灯芯燃了,另取一张,又写了几个人:“生死关头可用。” 谢玄览端详着晋王:“殿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因死过一回开了天眼,能预知未来事,还是方外神仙托身成人,要来化危解难?”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是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对于从不信神佛的谢玄览而言,这二者已是他能想象的极限。 晋王取出一个木匣推到谢玄览面前,打开,里面装着半面古旧铜镜,背书“照”“宝”二字,正是太霄道人曾赠与的宝物。 晋王说:“物归原主,能知晓多少全看你的造化,其实不知道更好,于你于我,都少去许多烦恼。” * 从萤生病了。 她在流杯亭中直站到入夜,后来下起雨,风露侵透了她的肌骨,一直冷到心底里,她就病了。 晋王派人看守集素苑,请来张医正,送了药材,通通被从萤拒之门外。她出不去,身边只有紫苏,昏昏沉沉时隐约听见过喧嚷,醒后问紫苏,紫苏说:“是谢夫人来过。” 谢夫人想带她走,奈何拗不过晋王。 从萤卧在枕上叹息道:“三郎离开后,谢氏如断一臂,只怕以后……” 话未说完,她又偏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清苦的药香中苏醒。 眼前是新婚夜的鸳鸯枕,早秋凉风拂开喜帐,望见案头龙凤喜烛尚在,瓶中插着鲜艳棠果,围屏上仍贴着她和谢玄览一同剪出的双喜字剪纸。 屏面上,朦胧映出一个颀长玉立的身影。 从萤怔然出声:“三郎……” 那人闻声转来,却是晋王,从萤目中期许的光彩沉潜黯然,不知该说什么,闭上眼睛转向床内侧。 他走近了,药气也渐浓郁,耳边听见汤匙搅动碰撞的声音。 泠泠的,同他的声音一样温和:“我知你不想见我,可你生病却捱着不肯喝药,那就不得不见我。来,把药喝了再睡,否则紫苏徒劳辛苦这两个时辰。”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她,从萤心里不是滋味,蹙眉将眼睛闭得更紧。 听见晋王说:“你昏睡这两天,谢三已到宣州,送了信给你。” 从萤心中微动,睁开眼,见晋王右手端着瓷碗,左手捏着信封,眉眼含着淡淡的笑,却先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先喝药,这药清苦,我就不动手喂你,免得你更恶心了。” 从萤端过药碗饮尽,目光落在他左手的信上,晋王却得寸进尺:“喝完药,再下来吃点东西。” 从萤披衣下床,简单洗漱,走出碧纱橱,在摆了清粥盐齑的团桌边坐下。饭菜都温得刚刚好,从萤确实也饿了,却不愿叫晋王看出来,所以用筷子搛着粥中的米,一粒一粒吃。 见她如此不情愿,晋王叹息着拆开信:“我读一句,你用一勺,行不行?” 从萤(重生) 第100节 从萤没有反对,便当她是默许了。 “吾妻阿萤亲启。” 从萤筷子顿了顿,心道,这也能算一句吗? 等不到下文,她只好慢慢拾起勺子,尝了一大口粥。 待她咽下,晋王继续念到:“途次顺遂,今已抵宣州。” 从萤又舀起一勺,晋王给她搛了几片青菜。 “惟念卿玉体康宁,忧心悬悬。” “……” “盼与卿拨云相见,顺颂妆安。” 这封信写得文雅缠绵,关切备至,如情人在耳畔喁喁私语。从萤却突然将粥勺扔回碗里,冷声道:“三郎走了两天才到宣州,这信是长了翅膀飞回来的吗?” 伎俩被戳穿,晋王只是笑了笑:“还好,没病糊涂。” 从萤气噎,起身又回去躺着,听见晋王在外面吩咐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走进卧房来,停在围屏外面。 从萤怔怔望着他落在屏面上的影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晋王隔着屏风说道:“这两日我暂不过来扰你清净,等你养好病,谢三到了西州,我就不会再拘着你了。” 说罢,屏风上的影子渐渐淡无。 * 时值入秋,这天夜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枝子刮得窗户刺啦啦作响。 从萤却满头冷汗地从梦里惊醒,赤脚下地,举着灯烛踉跄喊道:“三郎,三郎!” 动静惊醒了歇在外间的紫苏,她推门进来,连忙夺过从萤手里颤颤欲坠的烛灯,却照见她神色惊惶,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 紫苏轻轻拍她的脸:“阿萤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从萤望着她怔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慢慢喘出一口气道:“我大概是……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也是这样飘风骤雨的夜里,谢玄览带人去西鞑驻军营地夜袭。 但是敌军似乎早有警觉,谢玄览刚驭马冲出,忽然身前身后火光大盛,呼喊震天,十倍于他们的人马围堵上来。 谢玄览身边的部下声音发抖地说道:“汪监军白天才下军令状叫咱们截敌军粮草,西鞑人为何却像早有准备?” 谢玄览挥刀砍翻一个敌军,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先杀出去再说!” 他带着三百精骑绕敌营奔跑,像一尾撞进浮冰的游鱼,搅得波涛翻覆、血泥飞溅。他不停地张弓搭箭,射击追上来的敌军,箭矢射空后就在马上挥刀,硬生生在包围的敌军中砍出了一个豁口。 但他腿上也中了一箭,险些跌下马,对紧跟身侧的部下交代道:“汪监军和徐副将必有一个是细作,回去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谢校尉要去哪儿?” 谢玄览挥刀砍断箭尾:“不能白折这么多兄弟,我去宰了他们主将。” 说罢拍马掉转,无声没入敌营的黑暗处。 …… 从萤望着紫苏的脸冷静下来,意识到谢玄览才离开几天,尚未到西州,更不可能带兵夜袭敌营。 只是这场景太真切了,她犹记得他箭伤处流的血,浸透了铠甲。 从萤转头望向放在桌边的那半面照世宝鉴,无星无月的夜里,它犹反照着不知来自何处的盈盈青光,像在预示着什么、指引着什么。 也许正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汪监军,徐副将……她得去提醒三郎。 思及此,从萤握住了紫苏的手,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漆黑明净,低低道:“紫苏,我要想办法逃出去找三郎,你随我一起离开集素苑,不要落在晋王手里。” 紫苏惊讶了一瞬,见她主意已定,遂道:“若你铁了心要去,我护送你。” 接下来几天,从萤按部就班养病,大多数时候都在屋里躺着,只辰时初会在院子里逛逛,剪几支木樨花回去插瓶。 然后她就会遣婢女出门买东西,有时是蜜饯吃食,有时是各种小玩意儿,几天下来,门口的守卫已摸清了她的生活习惯,渐渐对此习以为常。 这天从萤在院中逛过后,回屋马上换了一身婢女的衣服,乔装改扮将脸色抹暗。 她跟在紫苏身后出门,紫苏故意在门口绊了一下,将守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守卫客气与紫苏打招呼道:“紫苏娘子又要出门买东西吗?” 紫苏笑着说是:“我回来时给二位带城南的兴福寺馓子下酒。” 守卫连连向她道谢,果然没有注意她身后低着头的另一个婢女。 从萤怀里揣着碎银子和银票,一离开集素苑,飞快往河津码头的方向跑。 如今巡守城门的燕旗卫已换了指挥使,从萤怕被认出来,决定混在来往云京的货船上离开。从云京到西州不走水路,就算晋王要追她,也不会往码头的方向追查,如此一来,便给她争取了时间,待离开云京后,再买马租车往西州的方向走也不迟。 途径当铺时,从萤进去买了两件死当的旧衣,与紫苏一起扮成来云京看货的客商。 然后在码头上与一条载货的客船讲好价钱,准备搭乘他们的船南下,到八十里外的京南津渡口下船改路。 从萤挑了舷窗边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面上虽不显情绪,内心却十分焦急,只恨不得身生双翼,弃船飞到谢玄览身边去。 “船东说巳时中发船,可眼下已快到午时了,怎么回事?”从萤蹙了蹙眉。 紫苏代她去问,回来说:“今日启航的官船比较多,船东说咱们还得等会儿。” 从萤沉吟不语,依旧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她发现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少了许多,但货船依旧没有启航的迹象。 从萤心里有点不妙的预感,当机立断拉起紫苏:“走,咱们不坐这条船了。” 不料刚踏下船,便见码头已被玄甲侍卫团团围住,一辆宽敞华美的铜鎏辂车缓缓驶近,停在与货船正相对的空地上。 从萤认得这马车,她与晋王第一次接触,就是在这马车里。 心里不由得一沉。 第93章 私心 辂车檐角挂着金铃,在凉风里晃成丁当碎响。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倒持扇柄卷起车帘,露出一截金绣蟒的玄色衣角。衣角金光溢彩,乃是亲王觐见的朝服,从萤怔怔望着,心里一时想不明白,他既进宫去了,为何还能如此精准地找过来。 晋王大半张脸落在卷帘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姜从萤,你是在等我亲自下车去请吗?” 从萤慢慢走上前,踩着马杌登车,垂首在晋王对侧坐定。 晋王递来一盏姜茶给她:“你病未全好,不该到处乱跑,何况水边风凉,当心落下病根。” 从萤听他言语温柔,好似并未生她的气,心里生出一丝期冀:“殿下,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告诉三郎,说完就回来,若是乘马车去西州,路上走得慢些,倒不打紧。” 晋王闻言笑道:“我在你心里,竟是这般好说话吗?” 他隔着卷帘唤了一声:“陈章。” “属下在。” 晋王慢声吩咐道:“你沿官道往西州去,追上谢玄览,杖责三十。” 从萤倏然惊声:“晋王殿下!” 晋王说:“他人都离京了,还勾得你心神不宁,实在可恨,今日你为他偷跑一次,只是杖他三十,若还有下次,我就派人去给他黥面,划花他的脸,看他还有何颜面见你。你若真心疼他,就老老实实在云京待着。” 眼见陈章真的领命去了,从萤急得要下车,却被晋王牢牢按住:“坐好。” 她微有挣扎的迹象,晋王便威胁她道:“你想再给他加三十杖吗?” 从萤一时愣住,仿佛不认识他一般,静静盯着他,目中流露出惶惑与失望的神色。 她说:“我也曾视殿下为生死之交,会心知己,不曾想殿下会这样蛮横专断,倘若因我从前陋行惹恼了殿下,我愿向殿下赔罪,随殿下处置,但是你我之间的事,请殿下不要迁怒谢三公子。” 说罢她屈身向前,跪在晋王面前,要俯身下拜时,下颌却被一只温凉的手钳住,不肯让她低头。 晋王声音微沉:“起来。” 从萤被迫望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争又争不得,求又不许求……殿下,你到底想如何?” 晋王神色冷淡道:“我想如何?这句话倒该我问你,才同我耳鬓厮磨,乖巧应着不会去西北,然后就趁我病中仓促下嫁,与他山盟海誓,为这一点情爱欢愉,前途也舍了,命也不想要了,姜从萤,你如今这副德行,对得起你自己吗?起来!” 从萤被他拽起坐回茵席上,见他脸色沉如覆霜,一时没了言语,垂首望着小桌上的香炉,目中也袅袅浮起迷茫。 她的前途,是要拿三郎的性命交换吗? 马车徐徐前行,澄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格,游移如水面金鳞的光斑落在从萤脸上。 她身上穿着赎买的旧衣,难掩清艳丽色,丰润的唇微抿,柔软的目光穿过徐徐炉烟,投向空茫的远处,透出一种无声而柔韧的寂寥。 晋王静静望着她,心中的气与急慢慢被抚平,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怎会不记得,前世他离京赴西州时,她十里长亭相送,也是这样一幅依依不舍的情态,叮嘱他添衣加餐,万事谨慎。 那时他允她:“等我回来,必让你凤冠霞帔,当个风光的诰命夫人。” 从萤给他整理盔缨,闻言落下乌黑的长睫,温声如水道:“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要平安,莫逞意气,珍重性命。” 莫逞意气,珍重性命…… 难道他就不珍重她的性命吗? 从萤挑起卷帘向外望了一眼,转头问他:“这不是往集素苑的路,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晋王说:“既然集素苑留不住你,你先住到晋王府。” 从萤闻言蹙眉,觉得万分不妥,正要说什么,撞进晋王幽深沉静的目光中,知道多说也无用,心灰意冷一般,沉默靠在了车壁上。 * 晋王府观樨苑隔壁收拾出一座新院子,亦名集素苑,其间营造形制与谢府旁边集素苑几乎相同,就连照壁上的画也一模一样。 这样的园子,一天是建不成的,想来早就为她备下。 从萤怔然望着楣匾上那与谢玄览如出一辙的字形,心中一时觉得这情意太重她负担不起,一时又觉得他筹谋太深令人心惊。 晋王负手慢慢走上前:“想让你住得舒坦些,怎么,你不喜欢?” 从萤说:“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吗?” “离金屋还差些,”晋王含笑道,“你也不是娇。” 从萤(重生) 第101节 “那我是什么?” 晋王想了想道:“大概是关不牢的照堂木樨,锁不住的金翅画眉,我费这些功夫,也只是供你临时小驻罢了。你必然会有离开的时 候,所以,我盼着你住在这里时,能心安理得,不要浪费我这一番周折。” 从萤默了默,抬步走进了这处没有谢玄览的集素苑。 紫苏帮她回去收拾了些东西,带回她应薛露微所作的一些书稿,还有那半面照世宝鉴。 看从萤孤零零坐在窗边,紫苏心里隐有愧意,犹疑着想告诉她一些内情,哪怕教她有个愤恨发泄的人也好。从萤却笑着朝她轻轻摇头,阻住了她的坦白。 从萤说:“我们心照不宣就好,否则,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提笔蘸墨,写成一封信,压在镇纸下吹干后交予紫苏,请她帮忙想办法送到西州去。 “可是……” 紫苏想说,这封信势必会落到晋王手里。 从萤微微一笑:“他不正是你的办法吗?” 紫苏只好带着这封信去找晋王。 从字面上看,那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几句寻常的关怀,和添衣加饭的问候。但晋王却目不转睛看了许久,手指蘸了茶水,在小几上写写画画,许久,一径抹去,且笑且叹:“阿萤啊……” 他敲敲桌子,府婢送来一盘银锭,眼睛一扫,起码有二百两。 这回紫苏却没有收下,她说:“给殿下传消息,是因为我也觉得阿萤她不该去西州,若是收了这钱,反倒成了小人,我真是无颜去见阿萤了。” 晋王轻笑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受她濡染颇深。” 倒是没勉强,挥挥手叫她走了。 拆字重组的游戏是从萤闺中无聊时琢磨的,其中的规则她只教过谢玄览。从字面看,这只是封普通家书,她自信旁人看不出门道,所以才敢叫紫苏拿到晋王面前过目。 不料晚饭时候,晋王过来瞧她,顺便将这封信也打了回来。 从萤冷着脸搁下筷子:“殿下只说不许我去西州找他,难道写信问平安也不许吗?何况信的内容已请殿下看过,只是几句家常而已,倘若这也不准,那殿下挟私报复的意思也太明显了,何必还故作情深地说为我好。” 晋王不动声色,静静任她数落了一番。 见她气得饭也不吃了,走到她对案坐下,取了一副新碗筷为她布菜,声音温柔说道:“若是斥我贬我,能令你消气,散了心中积郁,我听着也高兴……这菜都没怎么动过,来,再吃一些。” 从萤心中不满,将脸扭到一边,听他还在劝,不由得心中生厌,猛一回手,拍落了晋王手里的碗筷。 油渍落在他衣上,瓷碗在地上碎成几片。 晋王神色微怔,伤心一般落下乌睫,似是不相信这是她做出的举动。 从萤梗着一口气说道:“倘若殿下是想将我豢养起来,做一只不与外人通音信的金丝雀,连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听你的吩咐,这样的前途非我所愿,我宁可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也不愿待在你身边无谓蹉跎。殿下若是生气,就此将我杀了也好。” 她转身要往外走,听见身后晋王急切唤她:“阿萤!” 数声压抑而痛苦的骤咳令她脚步微微一滞,听见他说道:“汪楚平与徐德正,的确与西鞑有勾结,但这二人生长于西州,从未入京,你贸然写信提醒谢三,该如何向他解释你的消息来处?若他怀疑你受人利用,甚至受人胁迫,枉顾朝令圣诏要折回来救你,以至陷到更糟的处境中,这可是你愿见到的结果?” 从萤霎时脸色雪白,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晋王,微微缩进的瞳孔中尽是惊与惑。 “这信上的内容,殿下怎会知道……” 晋王虚弱叹息道:“关心则乱,于你于他皆是如此。”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从萤心中猛然一缩,不免又想起浔陵狩猎时发生的事,谢玄览屠尽十数名西鞑使者,犹不解恨,竟公然提刀砍下了文双郡主和淮郡王的头颅。 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义、朝政安危,是因为他们对她动过杀心。 倘若这回再吓到他,他提刀杀回来,将会造成如何难以挽回的局面? 从萤慢慢蹲下,从地上拾起了那封信,神情茫然地低头思索着。 晋王见她态度似有软和,又上前说道:“你放心,这两人的名字我已提点过他,也告诫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只要他印证,就能帮上他。阿萤,你担心的事我已替你做好,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从萤定定地抬眼望着他:“殿下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三郎?” 晋王温和一笑:“我同他有些不为人知的关联,这世上,我第一盼着你好,第二盼着他好,我从前同你说过,我绝不会害他,阿萤,你是不是从来不信我?” 这句话令从萤鼻尖泛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拾起饭桌边净手的湿帕子,走上前为晋王擦拭沾在白衣上的油渍,这才发现他袖角竟被血色染透了,莲花碗大的血痕,团团像绣在袖子上。 是方才为她气急攻心,咳出来的血。 听他解释了原因,从萤心中气消,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羞惭,如涛似浪涌上心头,折磨得她心里更难受。 她攥着晋王染血的袖子,眼中雾气凝成珠子,一颗颗砸落在血色上,无措地说道:“原来是我误解了殿下,我小人之心,对不住殿下……可是,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或厌或憎,即使对着她母亲赵氏,和姜家长房那拨人,她也不曾这样发过脾气。 偶尔三郎惹了她,也不过是揣着闷气同他讲道理,何曾如今日对待晋王一般,又是摔碗又是甩脸? 这样折磨一个病弱之人,她心里都要愧疚死了。 晋王觑着她神色变化,能将她心中的想法猜个十之八九,比他来时路上预想的还要合辙满意。 他捧起从萤的脸,轻轻为她拭泪,又将她拥进怀中,安慰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任她的眼泪绵绵不绝,冲塌了心防,将多日积郁的情绪一气都哭出来,一层一层洇透他的衣衫,浸泡他的血肉,直渗到心里去。 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直面她不藏的情绪。 心里无限怜惜与柔情,低低与她说道:“我知你这些日子心中委屈,细说起来都是我不好,你怪我,是应当也是正当,只是千万不该自责。” 又说:“府中别的不多,只碗筷多,你摔着解气又好听,那又如何?日后我天天来陪你摔着听。” 这就有些不像话了,若非出自晋王之口,倒像是谁在取笑她。 从萤哭够了,从晋王怀里退出来,背过身去悄悄擦眼睛。 晋王知她不好意思,体贴道:“我去更衣,叫人把这些都撤了,在观樨苑木樨树下重摆一面席,邀你共进晚膳,行吗?” 从萤轻轻点头:“我一会儿去。” 她净面更衣,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双眼通红,像只滑稽的兔子。 于是从妆台上拾起脂粉奁,蘸了珍珠白玉粉,沿着眼周细细涂开。如此眼睛虽然不红了,细看有些欲盖弥彰的刻意,从萤想了想,干脆将整张脸都抹脂匀粉,匀过粉后显得唇色浅,遂又抹上一层口脂。 所以晋王等到的,竟然是盛妆出席、明艳照人的姜从萤。 她身穿鹅黄色郁金裙,走来木樨树下坐,斟了茶递给晋王,为方才的失态赔罪,见 晋王迟迟不接,抬眼望他,正落入了一双漆如点墨、情绪翻涌的凤眸中。 那样深情且怀念的目光,令从萤心跳骤然加快,端茶的指尖被烫到似的,轻轻一颤。 只是她立刻又想到谢玄览,想起晋王曾有一位情深义重的亡妻,他们二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遂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波澜,将茶盏捧高至眉际:“殿下请用茶。” 晋王接过她手中茶,落下眼睑道:“如此诚意,受之有愧。” 第94章 说梦 这一席小宴很清淡,都是江南口味,用料却名贵,其间有一盘金齑玉鲙,是将金丝橙细细切成丝,配着片薄如纸的鲙鱼片,从萤在谢府也曾见过。 见她望着那道菜出神,晋王取公筷为她卷了一片,又在蘸汁中一拂,搁在她玉碟中。 “这是姜汁和醋,没有放芥辣,你可以吃。” 从萤不解:“芥辣?” 晋王说:“有些人吃芥辣会起风疹。” 从萤心想,各人都有吃了会起风疹的东西,五花八门,他为何偏偏对她提芥辣? 她从未吃过芥辣,上次谢府小宴上,她只白口尝了一片鲙鱼,并未来得及吃第二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蘸了芥辣是否会起风疹。 见她低眉疑惑,晋王解释道:“我有位故人,很喜欢吃鲜鲙鱼片,但是吃了几回都起风疹,自己默默忍着,从不对人说,私下里照吃不误,只克制着份量。” “那殿下是如何知道的呢?” 晋王面上浮出浅笑,看着从萤道:“有一回饭桌上没有鲙鱼片,却有一道芥辣黄瓜,她吃了许多,当天夜里就发起风疹。” 当时的场景真是记忆犹新。 白日里夫妻两人刚因杜如磐送书的事闹了点冷,夜里谢玄览背对着她面朝外躺,心中烦乱睡不着时,听见身后窸窣摩擦,伴着一点压抑着的难受嘶气声。 他起身点灯,照见从萤正咬着唇挠自己的胳膊,她抬手遮挡烛光,声音轻弱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劳你到耳房去睡一晚罢。” 谢玄览一把拽过她的手腕,见两条手臂上布满了小红疹,后背与肩颈也有,似乎还有蔓延生长的迹象,声音沉冷:“你管这叫没事?姜从萤,你宁可忍着难受也不肯与我说一声吗?” 从萤讪讪道:“不是,我……” 谢玄览转身去唤守夜的婢女,紧急传来府中的大夫,大夫看过后说:“这是误食克物生发的风疹,两三个时辰之间,少夫人可还记得都吃过什么?” 谢玄览将她今夜动过的菜名都报了一遍。 大夫说:“可能是芥辣的缘故,夫人以后需得避开。” 谢玄览不解:“芥辣?可是她——” 话音未落,见从萤朝他轻轻摇头,目光中似有窘迫允求的意味。谢玄览顿了顿,转而问大夫:“眼下该如何纾解?” 大夫说:“最好能发一发汗,再抹些麻黄蝉蜕的膏药,过两日就消了。” 谢玄览送大夫离开,回来见从萤擦过身子,已面朝床内躺下,似乎是睡着了。他轻轻冷笑了一声:“姜从萤,你怎么睡得着的?” 从萤背对着不理他,感觉身后床褥微陷,一只有力的手将她肩膀掰了过去。 谢玄览钳压着她,温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低低问出心里的疑惑:“我见你吃过几次鲙鱼片,蘸着姜醋芥辣汁,怎么,你那时候没有难受过吗?” 从萤脸颊红热,眼神有些飘忽,想了半天也没找到搪塞的借口。 只好遮遮掩掩地说实话:“我以为起风疹是鲙鱼片的缘故……” “所以你是明知故犯,怪不得总是趁我要出城的时候吃,原来是又犯馋,又怕人知道。” 谢玄览勾唇看着她,漆黑的眼珠里浮起一点戏谑的神色,硬生生把从萤看得满面烧红,羞窘得想扯被子把自己遮起来。 偏偏他又火上浇油道:“明天我去跟母亲说一声……” 从萤惊道:“不行!” “嗯?” “不要告诉别人!” 从萤(重生) 第102节 “可是你这一身的疹子,被人瞧见要怎么解释?除非能赶快消下去,适才大夫说,要你发一发汗。” 谢玄览的头慢慢低下去,简直是咬着她的耳垂在和她说话,手指勾着她的衣带,缠缠绵绵,欲解不解。 “你要我保守秘密,总得许我些好处是不是?” 从萤敢怒不敢言。 这一夜确实是痛快发了汗,身体里的情热盖过了皮肤的红痒,从萤累得很,却听见他在耳边笑:“我以后再也不说你性子冷了,分明也有笨得惹人怜的时候……以后带你去松江逛逛,尝尝刚捞上来的鲙鱼……” 从萤捂住了他的嘴。 …… 从萤与晋王各搛了一片鲙鱼,慢慢品尝着滋味,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晋王心里是对今人思往事,从萤心里却在琢磨。 好一会儿,她斟酌着开口:“殿下提到的这位故人,是葬在玄都观的那位姑娘吗?” 晋王缓缓抬眼望着她:“不错。” 新鲜的鲙鱼片脆若秋梨,寒玉生津,有种极罕见的清爽滋味。从萤细细品嚼,越来越喜欢,觉得倘若是她,即使明知鲙鱼片会起风疹,恐怕也会偶尔犯戒,为这一口好滋味忍几天红疹。 两个不一样的人,也许相貌相似、性格相近,难道也会口味一致、克物一样吗? 思及此,从萤忽然有些食不甘味,搁下了手里的筷子:“我……能问殿下一个问题吗?” 晋王笑了笑:“方才不是一直在问么,我已知无不答,你还有何顾虑?” 他一派清濯如柳、明朗似月的姿态,漆深的眼瞳映着她,温温朝她笑,好似对她十分无害、十分纵容。但从萤心里飘着一点阴翳,觉得他此番像是故意放轻手脚,端着鲜美的鲙鱼片,引诱一只充满好奇心的狸猫慢慢走向他。 虽然如此,有些话不得不问。 她问的第一句是:“殿下是否也会做过一些奇怪的梦?” 晋王反问:“什么梦?” “自从绛霞冠主赠我半面照世宝鉴,我夜里常会做一些仿佛预知的梦,只觉得十分真实,醒后久久不褪,而且它们真的会被印证,比如当初我弟弟同掷观音赌博,比如淳安公主围场堕马。” 她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道出心中的疑惑:“但是梦境与现实并非处处一致,起码与殿下有关的事情,现实与梦境都不一样,所以我想,殿下是否也提前预知了什么,改变了一些事情?” 晋王声音很轻:“你真的认为那是梦吗?” 从萤不解此问何意。 晋王说:“好吧,姑且当它是梦,庄周与蝶,大梦浮生,倘若我的确也做这样的梦,且所知比你更多、更真实,你可愿听从我的建议?” 从萤乌睫落下,轻嗔道:“殿下说任由我问,却又反问起我。” 晋王笑了笑:“我又不是你要审的犯人,礼尚往来。” 从萤提起最近做的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噩梦:“我梦见汪楚平与徐德正叛国通敌,故意逼三郎去夜袭敌军粮草,却又设下埋伏要杀他。既然殿下也知道这件事,且已提点过三郎,想必殿下也希望三郎能在西州平安,是吗?” 晋王承诺过,但她还是忍不住相问,要一遍遍确认那不是他一时的敷衍。 “我的确不希望他死。”晋王幽深的目光凝视着她:“阿萤,你心疼梦里的谢玄览,是不是?” 从萤也点头承认:“是,我不想他受那么多苦。” 她说完这句话,晋王默然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打鼓,担心晋王因为争风吃醋的缘故会对三郎产生不满,所以她尽量避免在晋王面前强调三郎对她的重要性。 但是有些事情,她自藏在心已经很累,要她违心否认,更是艰难。 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我时常梦见三郎,梦里的他与现今是有点不太一样,但他始终不曾薄待我,一直待我很好,我心悦梦里的他,现今的他。也许世事艰辛难测,但只要他的心不变,我愿意一直陪在他身边。所以殿下……” 她举起茶杯,向晋王作出一个敬酒赔罪的姿态,柔声说道:“也许在殿下的梦里,你我之间有诸多过往、诸多遗憾,但无论梦境现实,我能选择的,唯三郎一人而已。” 话说出口,她静静等待着晋王的反应,无论他是伤心抑或暴怒,她都能理解,都愿意承受。 但晋王默然无言,只是绵长深静地望着她,从萤悄悄抬头觑他一眼,但觉他眼中的情愫太乱,仿佛既有痛苦又有欢愉,复杂得让她猜不明白,只瞧见他眼眶慢慢变红了。 “殿下……”从萤心中跳的也乱。 “来。”晋王声音沉哑:“到我身边来。” 从萤微有犹疑,他忽然掩袖骤咳,那胸腔抽搐的痛苦喘息令从萤心里也跟着又紧又疼,她怕在说了这样一番绝情的话后继续违逆他,会将他逼出事来,所以立刻起身绕到他身边,为他奉上一盏温热茶水。 晋王没有接茶水,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猛地将她往怀里一带,茶水泼了出去,两颗心隔着胸骨与衣料撞在一处,谁也不比谁慢些,都是一样的剧烈。 他不顾她的僵硬紧紧抱着她,额头抵在她肩上,声音微哽:“再说一遍。” 从萤不解:“什么?” “把你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你如何梦见谢三,如何爱他……求你…… ” 仿佛溺水的人祈求一块浮木,涸辙的鱼盼望一滴雨露。 从萤虽不能理解,却被他的情绪震住,于是小心翼翼地重复自己的意思: 她时常梦见三郎,爱他在梦里的样子,这一切给了她信念,要陪在他身边,无论世事艰辛,都不会辜负他的厚爱。 肩头有些湿润的感觉,有水滴落在她手背上,一滴,一滴。 他拥着她,克制着没有发出声音,身体却传来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从萤心里有些悲伤,也有些可怜他,犹疑着双手回抱,像哄幼时的阿禾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蝴蝶骨。 想了想,还是斟酌着开解他:“殿下,我并非全然对你无情,只是人各有命,你——” 余话戛然而止在突然落下的吻里。 他的唇柔软湿凉,力道却重,反复辗转,咬断了她的话音,连同她的惊愕和挣扎一起吞吃入腹。紧接着抵开她的齿关,仿佛笃定了她不会咬他一般,无所顾忌地探进去,寻她的舌尖交缠,迫得她无处可躲。 这个吻绵长深重得令人心惊,到最后,从萤已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心想:罢了。 她慢慢放松,他的吻也渐渐冷静,轻咬她的唇,或浅浅探啄,给她喘息的空隙。在这空隙里,她尝到了眼泪的微苦和一丝淡淡的血气。 从萤心中微有茫然,她不能给他爱,那能给他什么? 安抚吗? 温润修长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后颈,她不敢再多想,尤其不敢看他那双总令她想起三郎的眼睛,于是也慢慢落下了眼皮。 秋风摇动木樨,浅金色碎花落在两人身上。 风也将木樨的香气送过檐廊,与转角而来的宣德长公主撞了个正着。 长公主望着这一幕,惊讶过后,忽然神采飞扬:“哟,本宫要有孙子了!” 第95章 豪夺 宣德长公主准备了一匣子罕见的首饰,并一摞银票地契商铺,要赏给从萤,却被闻讯赶来的晋王拦下。 长公主说:“怎么,她不来拜见本宫,还不许本宫去找她么?既是未来的儿媳妇,本宫又不会欺负她。” 晋王说:“是我强留她在此,并非她主动登门作客,请母亲不要计较她的失礼。” 长公主闻言乐得挑眉:“哦?原来她不情愿啊,那你就明抢?” 晋王垂目盘着手中茶盏,不情不愿地承认:“算是吧,但我……” 他正琢磨该如何解释,却见长公主抚掌大笑:“抢得好,不愧是我儿!昨夜将生米煮成熟饭了吗?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再生几个孩子?凭你俩的相貌,孩子一定玉雪可爱,撑得起王府的门楣,哎呀,养孙子是件大事,本宫要尽早盘算、好好盘算。” 晋王:“……” 他认真解释道:“我未作此打算,姜四娘子是谢玄览的夫人。” 长公主不以为意:“未进洞房就不算正经夫妻,何况正经夫妻又如何,谢三那厮已发配充军,他俩没有前途,你能抢来就是你的,明日本宫就请旨给你二人赐婚。” 晋王摇头道:“她不情愿,母亲不要这样逼她。” “逼她?”长公主不解:“我儿堂堂亲王,哪里比不过她程丹音的儿子?你虽体弱,又不影响夫妻事,待她这千般体贴万般温柔,我不信她对你一点不动心,昨晚我可瞧见你俩抱在一块儿了,也没见她要死要活地闹——女人若是心里有你,也许嘴上不好意思表露,亲近时却不会排斥。” 晋王竟难以反驳这番歪理,只一味低头喝茶,半天才说道:“我的事自有分寸,母亲千万不要掺和,一个张医正还不够你忙吗?” 长公主霎时一惊,张口结舌,露出几分心虚的神态:“什么张医正……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晋王轻嗤不语。 他死而复生那一回后,凤启帝派了太医院张医正来给他诊治,此后一直经他的手调理。 宣德长公主一向对太医冷嘲热讽,渐渐也发现这张医正有点本事,几次将病危的晋王从阎王手里拽回来,且对她不卑不亢,有几分文人气节,遂对他有所改观,偶尔也叫他给自己诊个平安脉。一来二去,见他文清骨秀,妥帖周到,心中起了些别样的意思,使了点手段将人弄上了榻。 事后张医正反应十分激烈,又愧又恨,只差一头撞死在红漆柱上,长公主拦着他,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下。 只是张医正躲回去后再没露面,长公主正忙着想法子将他从太医院里诓出来。 她的好大儿却是哪里知道的? 为降服这一个男人费了许多劲,长公主也觉得挺没面子,讪讪道:“行,你的事我不管就是了,你也没比我能耐到哪里去。” 说罢起身,施施然离开了观樨苑,心里却另有一番主意。 * 却说谢玄览八月底到了西北边境,在官驿里碰上了一场遮天大雪,原本要去西州营中报到,也不得不推迟了几日。 因大雪封路,人和马的口粮都紧张,谢玄览三天只吃了两个馒头。傍晚的时候,押解他的两个差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桌酒菜,邀他同饮,谢玄览推说受凉头晕,婉拒了他们,闭门在屋舍里待着,无聊地把玩临走前晋王还给他的那半面铜镜。 照世宝鉴,听上去倒有些玄妙。 当初那牛鼻子太霄老道怎么解释它来着?谢玄览当时没认真听,如今也记不清了,笑自己病急乱投医,连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也信。 想来是受了晋王的影响。 关于这位晋王殿下,谢玄览心里的感受更是复杂难言,一方面感念他爱护阿萤,一方面又忌惮他城府太深,看不透他的真正所求所想。 莫非此人死过一回,真的开了天眼,还是说真正的晋王已经死了,如今占据晋王身体的,是不知哪里来的脏东西? 说的真话假话?目的是什么? 思考也需要体力,谢玄览越想越饿,想得心中烦躁,遂将宝鉴搁下,躺在旧门板搭成的简陋小榻上睡觉。 窗外寒风大作,这一觉他做了个短暂而激烈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灯下写一封家书,书曰:“吾妻阿萤亲启。 我已顺利到达西州官驿,因大雪封路,需小驻两三日。” 从萤(重生) 第103节 他抬头望望四周,是正儿八经的官驿上房,比待罪充军的下等屋舍好许多,不仅置了两盆炭火,榻上铺着新软的厚棉被,而且桌子上还摆了一些酒菜。 写完这一句,他走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站在轩窗旁听外头朔风摧折、白雪裂帛的声音,慢慢品着酒,琢磨下一句话该写什么。 没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头晕,脚下踉跄了几步,绊倒了桌边的圆杌。随着圆杌落地声响,几个蒙面大汉冲进门来,见他还醒着愣了一下,然后便持刀朝他砍来,刀锋直逼面门,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一时头重脚轻、浑身发软,难以及时抽刀回击,猛地向后仰身才堪堪避过。 但是避开了这一刀,避不开下一刀,几个人同时抽刀砍他,谢玄览在地上连滚三圈,背部和腿上受了两刀,疼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只需这一瞬,他拼尽全力跃地而起,蹬墙借力的同时抽出挂在墙壁上的燕支刀,但见寒光一闪,三名刺客的人头已被他削落,鲜血疯狂喷满整间屋子。谢玄 览摔在地上,觉得眼前昏花,耳鸣不止,费力伸出手,抹开了脸上的血。 若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留一个活口问话,可眼下他不知中了谁的陷害,屋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人来管一管,他摸不清情况,不敢冒险。 谢玄览原地喘息了片刻,颤颤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轩窗,腰身一滚翻了出去。 风雪肆虐的黑夜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谢玄览倏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摸到了身边的燕支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方才遭遇刺杀只是一场梦,只是那种感觉太真实,他摸摸自己的背和腿,隐约还能感受到受伤时的疼痛。 他心中稍安,正要翻身继续睡,忽见门菱框里晃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一点微微发亮的红芒刺破窗纸探进来。 谢玄览不动声色,屏息起身,将枕头塞进破棉被里,做出有人遮在里头的假象,然后悄悄持刀立在门边。 线香产生的烟雾迷晕效果极好,谢玄览虽咬着舌头屏息,仍然受了点影响,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这样的香制作不易,十分难得,会是谁呢? 终于,线香燃尽了,外头的人贴耳听了会儿动静,试探着将刀插进来挑开门栓。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有五个人。 这五个大汉举着刀向床榻靠拢,互相一点头,齐齐将刀砍落。有人的刀砍在了枕头上,有人的刀砍了个趔趄,为首之人一怔,忽觉背后寒毛陡然竖起,一声“不好”尚未滚出喉咙,先觉得颈间一凉。 谢玄览这一刀下去砍飞了三个人头,剩下边角二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一个举刀来杀他,人头比刀先落下,另一个吓破了胆,转身要跑,被谢玄览一脚踹翻在地。 饮血的燕支刀刀刃横在刺客颈间,他的声音比刀刃上的血还要冷:“说吧,主子是谁?” 那刺客战战兢兢:“我不知道什么主子,我们只是想来搞些钱财,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侠,大侠饶命,饶命啊……” 谢玄览用刀刃抬起他的脸,冷笑一声:“来戴罪的犯人屋里劫财吗?不巧,我恰好认得你这张脸。” 正是他方才在梦里杀过的刺客。 谢玄览刀尖向下,轻轻一挥,只见银光闪过,那刺客哀嚎一声,抱住自己的断手滚在地上。 谢玄览说:“你说了,我放你回去报信,你不说,我就把你一刀一刀切成段,还能给你留一口气。” 刺客痛不欲生:“我说,我说!是王爷……是晋王!” 谢玄览瞳孔蓦然一紧。 * 重阳前后菊花开得好,云京赏菊风气盛行,常以各色罕见品种为由头举办雅集,赏花交游。 九月初八这日,晋王前来集素苑,让从萤换身衣服,绾发梳妆,随他出门。 “西州传信,谢三已平安到达军营,你的心思也能定一定,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从萤翻了一页书。似乎并无多少兴致:“去哪儿?” 晋王说:“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总是这个样子,态度温柔体贴,说话做事却说一不二,不给她作主的机会。 从萤不想去,晋王便支使院中女使,将一应衣裙首饰跪捧到她面前,她若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叫人再去换一批新的,如此循环折腾了许多趟,从萤见那几个女使累得鬓角出汗,胳膊发抖,终于还是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书:“遵殿下的命,我去就是。” 她挑了身水蓝色的大袖衫和月白色的合欢裙,简单绾起单螺髻,簪了谢玄览送她的一副石榴钗。 这样一副称得上素净的装扮,晋王却望着她目不转睛地露出点笑意。 “我在梦里好似也见过。”他说。 前世她身为谢家三少夫人,有时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些交游,她嘴上不说、面上不显,一点不情不愿的脾气都藏在这身不经心的打扮里。却不知这副模样也极好,像一束沾霜带露的鲜百合,行走间腰肢款款,素雅也夺目。 许多人一面谤她清高,一面又悄悄模仿,他是听谢妙洙抱怨才知道,重阳宴后,水蓝色的缎子一时卖断了货。 晋王从妆台琳琅的锦盒里挑出一副点翠璎珞,为她戴在颈间,借着这个由头过足了一番眼瘾,极体贴道:“这个也衬你。” 他握着从萤的手往外走,二人先后登上马车,远远望着也似一对恩爱伉俪。 这副模样被藏在角落里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瞧见,他看了个仔细,待马车驶离晋王府后,他也寻隙外出,一路谨慎着来到了谢府。 他见到谢夫人与谢相,将这一幕绘声绘色地学给二人听。 谢相听得神色沉寒,将手里头一封信狠狠拍在桌子上,冷声道:“老三在西州遭人暗算险些丧命,她却和罪魁祸首勾结在一起,可还有廉耻,还有恩义?这种薄情寡义的东西,你还叫我去搭救她,我看她不必搭救,只怕谢家坏她的好事!” 谢夫人一时不言语,捡起地上的信,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 这封信是一个陌生的民间行商送来的,信封题的是假名,以火漆封口。但观其内容字迹,的确是出自谢玄览之手。 谢玄览在信中说,他不知道盯着他的人有多神通广大,所以在路上随机拦下一个行商,请他代为送信。 又说他在西州官驿遭遇暗杀,刺客死前供述背后主使是晋王,请谢相在京查证,也请谢夫人照拂阿萤,使她不至于受人蒙骗欺侮。 谢夫人看罢信后沉吟了一会儿,温声劝谢相:“阿萤重情,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否则怎会明知三郎要解赴西北,还不嫌婚仪简陋,主动与他成婚?这其中恐怕有误会。” 当时因谢玄览特意叮嘱,谢相没有被邀请参加这场婚仪,他面上嗤其为小儿胡闹,心里不免也有介怀,负气道:“我又没喝到喜酒,我怎知她为什么。何况她与晋王同出同入,是旁人亲眼看到的,难道冤枉了她吗?” 谢夫人说:“也许晋王对阿萤有情,他们姓萧的人,尤其是宣德长公主这一脉,若是看上谁,不择手段也要豪夺,强权之下连朝廷命官尚要屈从,何况阿萤一个弱女子,相爷觉得呢?” 听了这话,谢相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抬眼看向谢夫人,目中似有惊疑之色,又在她回望时飞快落下。 他拾起手边盖碗,将茶汤刮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语气却变得平和:“夫人所言在理。” 谢夫人说:“何况三郎也不确定幕后之人是否确为晋王,既然阿萤在晋王身边,请她来查,也是提点她小心,岂不两全?” 谢相有些心不在焉:“此事就听夫人安排。” 谢夫人叫报信人去查晋王与从萤的去向,同时走到书案边铺纸研墨,提笔写一封信。 书房里静悄悄的,好一阵,谢夫人与谢相都没再说话。 约莫半个时辰,报信人回来说道:“晋王与姜娘子往天女渠去了。” 谢夫人说:“听说今日贵主在天女渠举办赏菊雅集,只是我不方便露面。” 她想了想,召来府中一位女使,将晾干的信交给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女使领命离去。 然后对谢相说:“忙了这大半天,我也乏了,就不在此陪伴相爷了。” 她起身离去,将跨过门槛时,忽听 谢相在身后唤住她:“丹娘。” 除了情至深浓时候,他很少这样叫她。 谢夫人侧身回首,静静回望。 谢氏的郎君都长得极俊,三十年前谢相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今年近五十,虽两鬓微白,眼尾生出细纹,风仪却不减,气度更加威重。 倒也难怪…… 谢相目光幽深,语气却平和:“方才你说宣德长公主强权豪夺,连朝廷命官也要屈从……” 谢夫人微微笑了:“当然是说太医署的张医正,怎么,相爷没听说吗?” 谢相面上闪过一瞬惊诧,又飞快平复。 “原来如此。”他说。 第96章 邀贤 从萤只猜到晋王要带她出门散心,却没猜到是贵主举办的赏菊雅集。 她远远就被天女渠两侧高台的热闹景象惊讶住了,但见步障排开、锦帷层叠,簇拥着各色菊花,金色的灿如鎏丝、紫色的浓如夜霞,渠中更有浮灯花船,随波摇晃,路过的女郎们挑了喜欢的颜色剪下,簪在云鬓中。 两侧高台上有各种时兴的玩法,有人作画吟诗,有人拨琴弄词,若得佳作,便一层层呈往高台上,供端坐锦帐后的贵主赏阅。 从萤的神色顿时变得温和,对晋王道:“多谢殿下带我到此。” 晋王说:“我也是托你的福,否则我这堂姐,也不会好心给我送邀帖。” 两侧的侍卫见了晋王纷纷行礼,太仪学堂的女郎们也谦虚避让,倒是有几个官宦人家的姑娘,认得晋王也认得从萤,打量二人并肩行来,不由得窃窃。 “那就是姜四娘,谢三公子的未婚妻?为何与晋王殿下走在一处?” “从前谢三公子待她极好,怎么人刚走就……可怜有情郎一片痴心……” 声音虽然不大,但零星的几个词就能猜完整,像火花一样迸进心里,听得人烦躁。 见从萤垂目不语,晋王朝那几个姑娘扫过去一眼,这一眼幽凉沉冷,威严极重,唬得那几人立时闭上嘴,低头躲开了。 从萤牵了牵嘴角:“其实我不在乎她们怎么说。” 从前她最重视体面,忍了姜家人许多年,直到忍无可忍,放任姜家支离四散,才觉出体面是鸡肋一般食之无味的东西。 她只是怕风言风语传太远,万一传到三郎耳中,难免伤他的心。 二人登上高台拜见淳安公主,公主起身来迎她,扶她平身,态度亲切:“浔陵一别,我与姜四娘子许久不见。” 从萤谦逊有礼:“多谢殿下记挂,臣女不曾登门拜望,还请殿下见谅。” 淳安公主说:“本宫知道,你近来经历了不少事,先不说那些,来,入座吧。” 原来淳安公主侧后方有张案席是为她而留,与高台下的宾客们相对而坐,意思就是公主的自己人,且不仅与甘久平起平坐,连薛露微都要排在她后面。 这令方才那些心有疑惑的仕女们更加惊疑。 之前以为姜四娘没了谢三公子庇佑,在云京必定举步维艰,没想到今日不仅晋王护着她,连贵主都亲近她。 传闻中贵主不是极厌姜家人么? 想不通,不免一时都对她充满了敬惧与好奇。 宾客到齐,雅集开宴,受邀宾客齐齐举杯,向两位殿下祝颂。 淳安公主讲了一席劝学的场面话,紧接着是歌舞游宴。只见一列身着素青色氅衣、身材劲瘦颀长的俊秀郎君们鱼列而入,人人手里捧着一盆珍惜的菊花品种,有青蕊白朵的玉壶冰、浅红垂丝的醉杨妃等,都是各有殊色、难得一见的品相。 从萤(重生) 第104节 郎君们捧着花在小案之间穿游,供在场宾客就近赏玩,明净悠远的香气在帷幔间随风飘荡,令人一时分不清是花香,炉香,还是年轻郎君们的袖中香。 从萤盯着一簇红金交驳的“凤凰振羽”多看了几眼,贵主招招手,那郎君便跪在从萤面前,将菊花捧至眉高,微垂着头,漏出形状昳丽的眉与眼。 晋王见此,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这郎君做垂眼之态时,竟有几分谢玄览的神韵,旁人或许一时不察,他自己却看得明白。 淳安公主含笑问从萤:“好看吗?” 从萤以为她问的是花,真情实感地点点头:“容色交辉,纤秾有度,甚美。” 淳安公主满意点点头:“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郎君闻言,搁下菊花朝从萤叩首,声音清润温驯地唤了一声:“奴见过新主。” 从萤这才觉出不对:“等等,殿下——” 淳安公主抬手止住她,扬声对众人道:“这一年以来,诸位或潜心治学,有功于太仪,或忠诚事主,为本宫分忧劳。本宫别无长物,这几株鲜花开得正好,馈赠诸位,若是喜欢哪株,堪折直须折。” 她朝侍应女官颔首,女官击掌传令:“宣舞乐!” 又有两队郎君从两侧帷幕后走出来,一队身着赤服、手捧软剑,一队身着玄衣、举着木旗,皆是乌发披散,胸膛微袒,露出一点蜜色的肌理,长相个个不俗,粗犷中不失俊朗,与方才的清秀郎君相比,是另一番风味。 紧接着,两侧丝竹齐发,同奏《踏燕曲》。 两队郎君在高台敞地间舞旗舞剑,气势交盛,动作漂亮。 听着这曲,瞧着这舞,连从萤也觉出了不对劲:这分明是在模仿浔陵围场上的谢三公子舞旗! 晋王的脸色越来越沉,阴阴开口道:“不知是宣驸马最近长进,能管住公主,还是公主近来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底下各州难得搜刮些美人,竟也舍得拱手送人?” 淳安公主并不理他,偏头对从萤说:“姜娘子,挑两个喜欢的,等你到了太仪做掌仪,好教他们侍奉你。” 一句话让从萤惊了两下:“侍奉我?掌仪?” 公主问她:“谢三已离京许久,你也该割舍下他,给自己谋个好去处了。本宫知道你的心意,太仪掌仪之位已为你悬置已久,难道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从萤的目光落在近前的几位郎君身上,又看了晋王一眼,迟迟没有答应。 她说:“请殿下给我点时间考虑。” 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好,不急,今日只为尽情游宴。” 从萤借更衣之故离席去喘口气,她不在场,晋王和淳安公主之间便懒得再装了。 晋王忍无可忍地搁下茶盏,不屑冷笑道:“你叫这些歪瓜裂枣来东施效颦,指望他们能取代谢三在她心里的位置?可笑。” 淳安公主:“不可行么,本宫觉得可以一试。” 晋王说:“谢三不是宣驸马,她也不是公主你,他二人间的感情并非如此轻易就能挑拨。” 淳安公主神色微冷:“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本宫瞧你也无用得很,大半个月了,你扣得住她的人,难道也收得了她的心吗?” 二人间气场转冷,一时连场中舞乐也变得谨慎凝滞,生怕惹了这两位萧姓皇室不痛快。 过了好一会儿,眼见从萤要转回来,到底是公主先低一口气,对晋王说:“当初在鬼哭嶂,我答应堂弟出兵,堂弟也欠我一个人情,如今我要堂弟兑现此人情,想办法让她答应,到太仪女学做掌仪,别再同谢氏搅在一处。” 晋王闻言轻轻勾起嘴角:“好,看在公主求贤若渴的份上,我教公主一个法子。” “什么?” “多诉苦,少露威。”晋王声音散淡,却带着某种笃定:“要让她觉得你可怜,不要让她觉得你可畏。” 淳安公主闻言陷入了沉思。 从萤归席坐定,轻轻舒了一口气,眼角余光里瞥见远处帷幕后,阿禾的脑袋一闪而过。 方才她暂时逃离这狂蜂浪蝶的尴尬局面,到人少的地方吹吹风,阿禾不知从何处瞧见她,神神秘秘跑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封信。 “阿姐,这是锦姑姑让我给你的。” “锦姑姑?” “就是丛山学堂里的锦姑姑呀,谢夫人让她给我送过好多次栗子糕呢。” 原来是谢夫人送来的信。从萤心中了然,悄悄将信藏进袖子里,打算回去后看,也没了心情再吹风,默默回到席间。 心里忍不住琢磨:谢夫人知道她同晋王、淳安公主在一处,心中是作何想? 她指尖掩在袖中,摩挲着信封边缘,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晋王给她端来一盅蟹酿橙,叫她趁热品尝:“这是新兴的名菜,以橙子去瓤为器,填充蟹肉、玫瑰露、干木樨,鲜且不腥,风味不输金齑玉鲙,你尝尝。” 从萤拾起勺子,舀了半勺蟹肉品尝,不由得轻轻挑眉。 见她喜欢,淳安公主微微笑道:“这是太仪里几位厨娘研究的,姑娘们人人都喜欢 ,可惜这样好的味道,明年未必再有了。” 从萤闻言微怔:“莫非是资费太靡,难以维持?” 公主轻轻摇头。 “那是时令鲜物,要看气候供应之故?” 公主说:“也不是。” 那就有些难猜了。 见从萤搁下了勺子,公主面上愁色更深,叹气道:“只怕明年太仪女学未必有此盛景,若是经营不好,恐要被迫关停,女学不再,这蟹酿橙自然无处可寻。” “怎会如此?”从萤蹙眉关切道:“殿下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淳安公主说:“朝中有许多人攻讦女学祸乱风俗,国子监、翰林院,甚至一些在野的书生联合起来,逼迫父皇下旨关停太仪,让这些姑娘们回家去,仍读女诫女训,学相夫教子。父皇拗不过他们,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年底的论战由朝廷主持,请在野大儒与百姓一起做判官,听听太仪这一年里究竟教会了这些姑娘们什么,听听她们是否具备与那些男人一样的才能。” “倘若太仪赢了,这些姑娘们有机会入朝,可这次若是输了……” 淳安公主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的意味,静静望着从萤:“只怕太仪女学,连带着许州等地方的女学,都要被迫一并关停。” 从萤微微变了脸色:“背水一战,存亡皆决于此……” 公主点头:“不错,所以太仪女学亟待一位有学识、有胆量的掌仪,姜从萤,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协助本宫,共渡此难关,保下太仪女学,也为你自己谋个出路么?” 第97章 怀疑 淳安公主亲自顾请,这是极难得的机会,从萤未敢奢望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薛露微、卫音儿眼神热切,不住朝她点头,其他人或殷羡或好奇,也对她的态度充满了期待。 晋王低声与她说:“阿萤,人生得意须尽欢。” 从萤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觉出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正随着血液贲张至全身,心头一点激昂的意气,像一簇细细燃烧的火焰。 她曾屡次劝自己算了吧,镜花水月不必妄想。 可许州时埋下的种子从未真正死亡,一经春风吹融、时雨浇润,就要挣扎着突破心中壁垒,几乎要脱口而出。 从萤抬头望向淳安公主,见公主朝她举杯敬酒。 “第一杯,为释本宫与姜家的往昔旧怨,盼你原谅本宫从前对你的为难。” “第二杯,为谢你清谈论战挺身相助,太仪能有今日,也有你一臂之力。” “这第三杯,是邀你就任太仪掌仪,本宫想把太仪托付给你,姜从萤,你可敢接,你可愿接?” 公主面不改色连饮三杯,将从萤架上了高台,使她避无可避,不得不回应。 其实这仍然是逼迫,利用公主的地位、利用故友的期许、利用太仪的艰难处境。只不过硬刀子换成了软枷锁,威逼利诱换成以情胁人。 到了这个份上,倘若她还不肯应…… 淳安公主面上笑得亲切温和,心里却在琢磨直接将人掳回公主府的可行性。 晋王在旁边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好像在提醒别人他还没死。 正琢磨着时,却见姜从萤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起身走到公主案前的空地跪下,将酒杯举直齐眉。 晋王想要拦她:“阿萤,那是酒。” 从萤点点头:“嗯,我知道。” 她的神色温和坚定,瞧不出悲喜,唯有一双秋水般的明眸,落在公主身上,隐隐泛起涟漪般的光亮。 她说:“我敢,我愿意。” 说罢举杯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嗓音被醇酒浸润得清亮柔和:“公主殿下猥自枉屈,萤如何不奉命驱驰?今日当着殿下与诸位太仪师生的面,萤愿在此立下军令状,既临危受命、忝居掌仪,必鞠躬尽瘁、力挽狂澜。倘不能带领太仪在年底论战中胜出,保住女学,萤愿自戕于太仪门前,以谢辜负殿下深恩之罪!” 声调虽柔,字字却如落珠,掷地有声。 淳安公主被她这一席话惊住,她想到从萤也许会答应,却没想到是以如此不留余地的姿态,面上瞧着柔软可欺的一个人,内里竟有这样决绝的傲骨。 心里的诸多算计一时都被震散。 公主连忙起身去扶她:“快快请起,何至于此!” 不料这一扶,却扶了个趔趄,从萤毫无预兆地朝她倒过来,淳安公主尚未及反应,另有一只手从旁侧伸过,牢牢扶住从萤,十分熟练地将她揽进怀里靠着。 是晋王。 他说:“阿萤醉了。” 公主微有些惊讶:“就一杯?” “是,她酒量极浅,几乎不主动饮酒。” 她第一次主动喝的酒,是与谢玄览新婚夜的合卺酒,今日敬淳安公主,是第二次。 晋王垂眼看着从萤,眼底情绪不明:“若非有推心置腹的话要说,若非有轻生死的诺要许,她不会端起酒杯。公主殿下,向你表忠的人很多,但阿萤的真心难得。” 淳安公主静静望着饧眼迷离的从萤,心里生出一丝意料外的情绪。 像疼惜,像受宠若惊,是又酸又软的滋味。 晋王说:“这一回,千万不要再辜负她的真心。” * 从萤没想到宴席上的酒如此浓烈,她竟然连自己走回席上都做不到,再醒来时,已躺在晋王府集素苑里,紫苏正拧了帕子要给她擦脸。 见她醒了,将帕子递过去:“什么喜事这样高兴,竟然醉成这副模样?” 从萤(重生) 第105节 “多谢。”从萤接过帕子覆在脸上:“哪有喜事,没忍住小酌了一杯。” “那你缘何在梦里笑呐?” 从萤一怔:“真的吗,难道我还说梦话了?” “你问真的假的,那便是真的,否则早该斥我胡说。让我猜猜,是不是谢夫人给你的信里,传来了三公子的消息?” 从萤一捏袖子,惊了一下:“信呢?” 紫苏伸手往褥子下面掏出信封交给她:“在这儿,晋王抱你回来时掉在地上,幸亏我手快,没给他看见。” 从萤见火漆胶封完整,轻舒一口气,说道:“好姐姐,多谢你。” 紫苏笑她:“呀,会撒娇了,不打算像之前一样疏远我了?” 从萤说:“我那是有原因的,你给晋王报信,害我被他抓回来,我当然不敢再信你。” 又想起谢玄览临走前说紫苏可信,疑惑问道:“你到底是跟谁一伙儿的?” 紫苏说:“水无常势,我无常党,端看谁给的钱多。” 从萤笑着摇摇头:“那我劝你待价而沽,别着急太早把我卖了,否则……” 她一边说笑一边拆了信来读,眼睛扫过信中内容,忽然哑了声息,脸上的笑也渐渐敛去,蹙起的眉心里露出凝重的神色。 紫苏关切道:“怎么?莫非谢夫人知道你在晋王府,写信是为了责问你?” 从萤轻轻摇头。 谢夫人在信里说,三郎在西州遇刺,幕后黑手可能是晋王,请她小心。 从萤想起晋王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绝不会加害三郎,她相信晋王并非阴险狡诈之人,实不愿动辄怀疑他。 可这消息是谢玄览从西州直接传回来的。 她到底该信谁? 从萤捏着信纸,神色茫然一瞬,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她抓住紫苏的手:“ 我要请你帮我查证一件事。” …… 晋王生性冷清,身边的亲信经过千挑万选,只留下了陈章和陈成两兄弟。 陈章武功高强、话少沉默,常被派去处理外事,陈成聪明机灵、耐心细致,留在观樨苑照顾晋王起居。 这日紫苏拎了一个冰镇食盒,见到陈成时叫住他:“陈二哥,你来,这是我向姜娘子学着做的桂花普洱酥山,共有两份,你和陈大哥一人一份,要赶快吃,否则就融化了。” 陈成刚给晋王熬完药,正一脑门儿汗,闻言两眼放光,端起酥山舀了一大勺,顿觉滋味酣美、清甜解热,风卷残云一般三两勺就吃完了。 吃完念念不忘,又要去吃陈章的那一份,紫苏拦他:“这是给陈大哥的。” 陈成说:“他不在家,放化了也是浪费。” 紫苏说:“仔细冰镇着,能留到晚上呢。” “那他也吃不到。” “怎么,陈大哥出去了好几天?” 陈成嘿嘿一笑,并不答她,将食盒盖子合拢:“成,我给他留着,多谢紫苏姑娘。” 这便是套不出更多的话了。 紫苏回覆从萤,从萤点点头:“也不算一无所获,起码知道陈章确不在府中,陈成如此警惕,正是提防着咱们打听呢。” 陈章做什么去了,会是去西州刺杀三郎吗?从萤仍不敢武断定论。 思来想去,她决定亲自去观樨苑探探情况。 从萤又做了一份桂花普洱酥山,装在冰镇食盒里带去观樨苑,踏进屋门,看见晋王正坐在罗汉床上研究棋谱。 从萤说:“我做了碗酥山,来送给殿下尝尝。” 晋王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笑了笑:“有劳你。” 他接过酥山慢慢品尝,从萤不看他摆下的棋谱,目光却在屋里转了一圈,问道:“听说陈大哥不在府中,这两日见陈二哥忙得脚不沾地,他自己能将殿下照顾周全吗?” 晋王说:“长公主把她身边的关嬷嬷临时派来帮忙。” 说话间,关嬷嬷走进来,见从萤也在,顿时喜笑颜开:“问殿下安,问姜娘子安,长公主殿下使我来问,张医正来府中请平安脉,可要过来给殿下也瞧一瞧?” 晋王声音冷淡:“他还敢来?不必了。” 从萤好奇:“张医正怎么了?” 晋王说:“从前也没见你对旁人的事这么感兴趣,如今要离开王府搬去太仪,倒是问完陈氏兄弟又来问张医正。” 他说完这话,底下的关嬷嬷露出了一瞬惊讶的神色。 晋王看了她一眼,关嬷嬷连忙道:“老奴先退下了。” 屋里只剩晋王与从萤,晋王摩挲着盛放酥山的瓷碗碗边,对从萤道:“你到底想打探什么,可以直接问。” 从萤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闻言不免讶然:“殿下怎知我是来……” 自然是因为她前世干过类似的事——无事不献酥山碗。 那时是为了打听杜如磐因何被褫夺官职下狱,打听他有没有在这件事上下黑手,今日却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从萤问他:“陈章到哪里去了?” 晋王说:“西州。” “他去西州做什么?” 这话问得颇有猜疑,晋王指间的棋子“啪嗒”一声落下,抬眼瞧她:“你觉得呢?” 从萤:“我想听殿下说。” “我说你会信吗?”晋王笑了笑:“若你会信,之前我就保证过,你又何必一遍一遍来问。若你不信,那我一遍遍说,你听了又有什么意思?既不解忧,也不解乏。” 从萤默然。 这正是她心里的症结。 碗里的酥山渐渐融化,气氛沉默得有些僵峙,从萤坐到晋王对面,也从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陪他对弈。 黑子白子交错有声,二人却俱是无言,直待这一局终了,从萤输了。 这时候关嬷嬷去而复返,端进来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恭敬递到晋王面前。 她说:“这是张医正为殿下新调试的养身药方,请殿下服用。” 晋王每天都要喝几次药,他正琢磨从萤的想法,闻言并未分神,痛快地端起药碗喝了,然后以酽茶漱口。 今日这药汤有些陌生的甜腻感。 直到关嬷嬷退下,从萤的目光仍逡巡在棋盘上,看着残局。 晋王说:“输是因为你心不静。” “是我技不如人,筹谋不过殿下。”从萤说着,将棋盘上的子一枚枚拾回去:“但我从前不为此担忧,因为我不与殿下为敌,也知殿下不会害我。” “如今这想法变了吗?” “如今,殿下依然是为我好,举荐我做太仪掌仪一事,我心里感激殿下,但是……” 从萤话音微微一顿,秋水般的眼睛静静望向晋王:“但是我襄助贵主,为太仪效力,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三郎,虽然他远在西州,但他仍然是我的夫君,同生共死非只虚言。” 好刺耳的一句话。 晋王长眉下压眼尾,眼神幽幽泛凉,像淬火的冰:“同生共死?你这是威胁我?” 从萤没有否认。 她不怕自己承担晋王的情绪,是爱也好恨也好,他总给她留着余地。 可是他会对三郎如何,她不敢赌,兜兜转转还是从前心里所持的疑惑:他二人非亲非故,是有夺妻之仇的情敌,他凭什么会护着三郎,为什么会手下留情? 信任若找不到理由,便会时而现出裂痕。 所以当谢夫人的信指向晋王时,从萤不敢再赌了,她能选择的最温和的两全之法,便是与三郎绑到一条船上,起码能在晋王起杀心时,首当其冲,令他投鼠忌器。 多么笨拙,多么可笑,又多么令人觉得可怜可恨。 晋王抬手将她未拾完的棋子扫到地上,玉质的棋子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他好像有句什么狠话正要出口,却猛得掩面骤咳,胸腔里震颤不息,一阵血气涌上喉间,又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他已懒得在她面前卖弄可怜。 他向后微仰靠在罗汉床的阑干上,玄金鹤氅里露出一截苍白清瘦的颈,随着他的呼吸慢慢滚动,仿佛在吞咽某种硌人的情绪。 许久,他凉凉苦笑了一下,对从萤说:“我会遵你的垂训,护他如护你,如此你满意了吗?” 说罢朝门口的方向一指:“滚吧。” 从萤起身朝他行了个礼,慢吞吞往外走。 方才关嬷嬷离开时,顺手为二人掩上了门,从萤要将门拉开,却发现门已经被从外反锁。 她不明所以,又来回试了试,确定是真的打不开。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的晋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而克制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克制呻吟。 第98章 欲望 宣德长公主倚在贵妃榻里,一个侍女给她打扇,一个侍女给她捶腿,珠帘外还坐着一个张医正,供她赏玩。 长公主说:“紧张什么,这药经你调配过,又不会伤吾儿性命。” 张医正微微低垂了眼:“此事太过下作。” “下作?呵。” 宣德长公主轻笑一声,把玩着新染的红蔻丹道:“这可不是青楼粉窟里那些伤身的虎狼猛药,那种药致人全身发热,在冷水里泡一泡也就好了。此药名为‘金风玉露’,男子服‘金风不倒’,女子服‘玉露无尽’,非要两情相悦才能起药效,合欢则滋补养身,否则一方情动,另一方无动于衷,这药也不会起效的,如此情趣雅致之事,怎能叫下作呢。” 张医正蹙眉:“哪有这样玄乎的药酒,听起来不像是药,倒像是苗蛊。” 长公主点点头:“唔,差不多,二十多年前一位苗疆巫医所赠,他给了本宫三副,今日所用正是最后一副。” 从萤(重生) 第106节 张医正不知道第一副用给了谁,但他知道第二副用给了自己。 想起上次那鬼迷心窍一样绮艳荒唐的经历,心里的隐秘欲念被无限放大,一切世俗的顾忌——身份、地位、道德,在情欲的浪潮拍打下,都变成了消散的云烟。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药要两情相悦才起效,难道说他对长公主有情在先?简直荒唐。 张医正想不明白,便蹙着眉不说话,直到一只染着红蔻丹的玉手从珠帘里探出来,五指柔长馨香,勾住他的腰带,将他踉跄拽倒在贵妃榻上。 珠帘乱撞,侍女们窃笑着退下,张医正情觉难堪地闭上了眼。 …… 观樨苑里,此刻正叫天天不应。 从萤将所有能出入的门窗都试了一遍,发现全都被从外面锁上了,下人们被远远遣开,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没人理睬。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中厅,转头往珠帘后望去,瞥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搭在罗汉床边,随着一声声压在喉中 的滚动,渐渐攥紧成拳,指节捏得咯吱作响。 从萤飞快低下眼,下意识也跟着吞咽了一下。 口干舌燥,浑身隐隐生热。 有好一会儿,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从萤实在耐不住,折回珠帘后去拿方才对弈时饮过的茶杯,想给自己倒一杯茶水解渴。 一截扇骨抵住了她的手腕。 晋王垂着眼不看她:“给你下的药,应该就在这茶水里,还敢喝吗?” 从萤微惊:“难道我也……” 可她方才已经喝过这茶水了。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浑身难受,身上析出了一层薄汗,整个人像被泡在药酒里,只觉得筋骨一寸一寸酥麻,某处隐秘的地方更是情动如潮。 从萤不是不知事的处子,相反,她深切地体验过某件事的酣美舒畅。 心中难以克制地生出对那事的渴望,脑海里浮现出亲吻交缠的画面,那人的脸却不是远在西州的谢玄览,而是面前屏息着装模作样的晋王。 从萤气恼地摔了茶壶,后退数步倚着屏风,质问晋王:“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晋王轻轻扯了扯唇角:“你怀疑是我下药?那就当是我吧。” 是他还是长公主,并没有多大分别。 若是从萤能冷静下来,想一想方才晋王催促她离开,便该明白不是他。 但她此刻难以冷静,反而因为慌乱、失控、恼羞成怒,刻意将这一切都归咎在晋王身上,拼命将他想得极坏,想要以此来减轻对他的热切渴望。 她不能渴望他,这是不贞、不义、不正、不伦。 她试图用读过的所有圣贤书来压抑身体的欲望,无济于事,反而觉得圣贤书如此苍白可笑。她又试图想象东窗事发后要面临的责难,可她受过的责难太多了,轻于鸿毛,却不曾受过如此难受其重的欲念摧折。 如今能系住她一线清明的绳索,唯有三郎。 若是被三郎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欲望与理智的挣扎令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从萤倚着屏风慢慢滑坐在地上。 汗水沾湿了她的睫毛,朦胧的视野里飘进一抹玄色衣角。 紧接着,她的下颌被一只手捏起,她被迫松开了紧咬着嘴唇的齿关。 那带着一丝清凉的指腹轻轻抚摸她唇上的伤口,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她更糟,像水里捞出的剔透软玉,却被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 “很难受,是不是?” 从萤摇头不承认,脸颊却下意识想蹭他的掌心。 眼前压下的阴影遮住了光线,湿凉的触感覆上了她的嘴唇,勾得她瞬间浑身战栗。 她心中感到惊慌,但她焦渴干燥的舌尖却渴望着他,所以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矛盾的姿态,一会儿揽着他的脖子想要贴近,一会儿又挣扎着想要推开。 无论她想或者不想,晋王始终锁着她的后颈,唇舌深深与她辗转,直至两人的气息交织难分,目光绵连如沸水。 他深深看了她一会儿,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搁在罗汉榻间。 伸手解她的衣衫时,才发觉俱已被汗湿透了,像被热雨打湿的木樨花,整个人透着靡丽湿连的软香。 他的舌尖落在她水润红艳的脸颊,落在她朦胧欲酥的眼睫。 很难分得清,他此刻的情动,有几分是因为药效,又有几分是因为……他实在想了她太久,思念她太久。 从萤已没有力气阻止什么,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裙钗一件接一件落到地上,只隔着一件里衣被他拥进怀中时,她感受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同三郎爱抚她时并没有分别。 大抵因爱而生的欲,占有也好,妒忌也好,都是为这样的结果。 “如果这就是殿下一直以来的所求,事已至此,我愿意成全殿下。” 从萤主动解落了最后一件里衣,露出柔软起伏的春色,在他蓦然深暗的目光里,主动抱住他,缠绕他,亲吻他。 “阿萤……” 晋王有一瞬的怔愣,紧接着,欣慰和快感直冲颅顶。 然而尚不等他细细体会这份快乐,从萤接下来一句话,却如一盆冰水在炎天里兜头泼下,瞬间让他凉到了心底。 她说:“一次,两次,直到殿下厌倦,我都可以,殿下既然得到了想要的,就请放过三郎,好吗?” 晋王抚在她身上的动作顿住,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 心口好似被猛得攥住,淌出一些酸涩滚热的东西。 他盯着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终于从她眼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了得到你……甚至只是得到你的身体,不仅派陈章到西州去杀谢三,还在你的茶水中下药,要强行与你欢好……姜从萤,在你心里,我竟如此不堪吗?” 从萤说:“我知道殿下是很好的人,可是情爱磨人,从不以是非论。” 难道她就不是很有原则的人吗? 她真心爱着谢玄览,真心感激谢夫人,可到头来依然用心不贞,一次又一次地同晋王情难自禁地逾矩。 甚至隐秘地生出过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念头。 这念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尚如此,晋王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呢? “我并非是在指责殿下,或是控诉殿下,”从萤声音低低地说,“我是真心想同殿下做这个交换……放过他好吗,引诱殿下的罪责,我来承担。” 晋王幽深的眸子凝着她,像燃着细细的火,不知是欲,还是怒。 “你待他是真的好,连自己也能拿来做交易,既然如此……” 他握在从萤肩头的掌心微一用力,将她推倒在罗汉床上,乌发如瀑在身下铺开,衬着凝脂透粉的肌肤,眉眼如涓涓春水望着他。 他俯身覆下,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只跟随情欲的驱使,亲吻、抚摸、占有。 赤裸而光洁的身体,在他掌下轻颤不止,更是在感受到他涨到极致的欲望时,紧张地绷紧了身体,侧脸埋在倚枕间,咬唇咬出了血腥气。 过了好一会儿,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她的脸却被强行掰过去。 “不要躲,看着我,不要在心里想另一个,好好看看我是谁。” 身上是晋王的脸。 他的五官生得十分清俊雅正,眼睛的轮廓却是萧姓皇室特有的凤眼,这样的眼睛,极易给人以矜贵自傲的感觉,譬如长公主、贵主。 只是晋王病弱,气质内敛,又始终以温柔深情的目光看她,使她忽略了,他其实长着一双如此凌厉的眼睛。 不笑的时候,眼底猩红翻起,仿佛冷雨寒针一样扎人。 “怕我,嗯?”他修长的手指暧昧地在她身上流连,声音微微叹息:“你从前就是这个样子,紧张害怕,却强忍着不说,为了姜家,为了杜如磐,为了母亲……总之都是为了别人,受我的欺负和折磨。”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你同他饮合卺酒、剪龙凤烛的时候怎么不怕?他要了一回又一回,莽撞不知体恤你,你也只纵容他,那时候怎么不怕他?” “抖成这样,这就是你说的爱我、心疼我?” 从萤脸上的神色渐渐由茫然转为讶然,渐渐不知所措。 他在说什么,什么姜家,杜如磐,母亲? 她和三郎新婚夜的闺房私事,他怎会知道…… 是梦见的,还是…… 一 阵莫名的凉意爬上心头,从萤下意识向后退,却被他锁着脚腕拽回去。 他攥得那样用力,仿佛恨不能将她捏碎成齑粉,一泻他心里隐藏了很久、始终啃噬着他的滔天情绪。 “姜从萤!我是对你有愧疚,但我心里也有恨!” “你抛弃我,骗我,折磨我……你可知这些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可你又是如何待他,嗯?私相授受、全心爱护,连这种时候,你心里还在想着他,他凭什么……你告诉我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要你拿自己的身体去交换,他一条烂命,分明死不足惜!” 从萤从未见过这样的晋王,暴怒近乎绝望。 他起身走下罗汉床,将屋里一切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满地的碎瓷片,沾着他的血。 他语无伦次,心里也是冰火交织。 一时妒忌那个他亲手扶持至今的谢玄览,一时又疼惜她,疼得只觉得心里流血。 他若是还像前世那般,只顾自己快活,勉强于她,那他同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难道他千万次叩首、千百世沉堕求来的这一世,只是为了重蹈覆辙吗? 药酒金风不倒,挑动着他体内的情欲,仍在灼烧着他。晋王阖目冷静了片刻,拾起搭在床边的外衣,抖开,将赤裸着抱膝坐在床上的从萤裹在里面。 “别怕。”他说。 第99章 纾解 衣上冷香如苍山覆雪,带着隐约的药草清苦,是晋王身上特有的芳气。 这气息本该令人心安、冷静、敬穆,如今却成了催动药酒的引子,从萤裹在衣中,闻见这香气而不住地轻颤,只觉得从骨头里泛痒、从血肉中凝出水,浑身酥软又空虚,深深渴望着这香气的主人。 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她看见晋王的薄唇微微张合:“阿萤,你感觉还好吗?” 从萤(重生) 第107节 声音关切,却像勾人沉堕的靡靡之音,耳垂也麻酥酥地痒。 从萤抬起含雾流红的眼睛,飞快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望见他同样幽深的欲念,晦暗情绪交织翻沉,反而亮得惊人,好似只要她一点头,即可就能将她吞噬得不剩骨渣。 从萤颤颤伸手,牵住他的衣角。 正当晋王以为她会有下一步动作时,她却又慢慢松开了。 她深彻又缓慢地喘息着,强迫自己想一想三郎,想他为她受罪流放西州、生死攸关,想象他若就在一边看着,她也能一点骨气都没有吗? 是,她是心悦晋王,她承认了。 可越是如此,越不能点头,只怕放纵的闸口一开,私欲如洪泻山崩,从此再无回头路。 那她将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因此从萤轻轻摇头,低声说道:“我没事,殿下,我只是没有力气,休息一会儿就好。” 晋王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她低垂着眼睫,除了汗湿双鬓,神情的确瞧不出猫腻。 他说:“倘若难受,不要忍着,这不是普通的药,强忍会伤身。” 从萤缓缓牵了牵嘴角:“我真的没事。” 于是晋王慢慢松开了她:“那你躺下休息,别乱动。” 他想四处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水,且喂她喝一口。不料刚敛衣下榻,忽听身后一阵闷哼,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从齿关泄出。 晋王一回头,见她伸手捂着脸慌乱抬头,但殷红的血迹仍从她指缝中溢了出来。 晋王心里悚然一惊,扯开她的手,见她鼻腔里的血不住往外淌,她整张脸也从红晕微透变得像蒸熟软烂的桃花,轻轻一碰就软得出水。 “你疯了吗!” 晋王按着她的后颈让她低头,以免被鼻血呛到,手劲大了些,疼得从萤嘤咛一声,栽倒在他怀里。 他心跳剧烈得仿佛要破膛而出,声音更是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强压急火是会爆体而亡的?姜从萤,谁教得你这样迂,谁教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从萤浑身滚烫,已经神思迷醉,有些听不真切他在吼什么了。 焦渴的唇颤颤张合,忽然有甘泉般的清凉柔软覆下,柔软的舌尖抵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勾着她的舌头难以躲避,时吮时咬地辗转她。 接着是天旋地转,她被按倒在榻间。 晋王压下来,他胸膛有薄肌如玉,温凉解热,是涸辙之鲋的甘霖、釜中游鱼的浮冰。从萤想要挺腰贴近他,又死死咬着舌头,希望凭痛苦让自己清醒几分,但是很快她的下颌就被强行捏开。 她伸手推抵,手腕被交握锁在头顶。 曲腿蜷缩,双腿也被强行分开。 晋王俯视她的眼神里猩红翻涌,分不清是怒还是恨:“你竟如此厌憎我,宁可憋死自己也不要与我苟合,是吗?” 从萤喘息着摇头,泪水从她眼角流到枕头上。 晋王松开她的下颌,她说:“若是为殿下解欲,换三郎的平安,我愿意换,若是为我自己……我可以忍一忍……” “倘若不是殿下,是别的什么人……事急从权,我认了……但是殿下……我问心不清白,分不清是药物之故还是私欲作祟……以后见了三郎,愧于向他解释……” 晋王冷冷道:“迂腐至极,都是废话。” 他俯身舔舐她鼻唇间的血,她的血是甜的,却勾起他一些极苦的回忆。 重情义而轻性命,宁玉碎而不瓦全……他真是恨极了她这一点。 他不顾她的哭泣和颤抖,唇齿向下蔓延,在她颈间留下了红痕,再要往下,听见了她破碎起伏的低泣:“可是我不想失去他……求你……不要……” 晋王说:“你不会失去他,事急从权,就算他知道,事后也不会怪你。” 从萤流着泪摇头:“他会对我失望……” 其实她头脑昏沉,意识已不甚清晰,被欲望挟持着抛上抛下,心里的一点恐惧也无限放大,几乎失去了冷静斟酌的能力,只是凭着本能在对抗感觉。 从萤想起梦里见过的三郎的眼神,总是幽幽打量她,也许是喜欢她吧,却总让她心里悬着,时刻担心会惹他不快,令他失望。 她要做得很好很好……才能衬得起谢家妇的身份,才能做他的妻子。 晋王叹息道:“他只会心疼你……阿萤,我比你了解他,你要信我。” 从萤依然摇头。 “你……!” 晋王这下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恨不能一狠心,强行按着她成事,事后任她打骂,他来做这个恶人。 可是经此一事,他也领略到了她的犟骨和偏执。 这一时逞性能解她身体的急火,但她心里那一关要怎么过? 以长公主的行事作风,为防阿萤抵赖不认,等会儿肯定是带着一群人乌泱泱闯进来,只怕媒婆傧相都有了,见他两人已成事,直接套了喜服锁拿去拜堂,第二天向皇帝补请册立晋王妃的圣旨。这一套连招耍罢,就算是天上的女仙也会被她套牢。 可是阿萤必然想不开,她怕谢玄览误会她,抹脖子自尽以明志也是有可能的。 他能解她一时急火,能防得住她一世心结吗? 这一会儿思虑交错、瞻前顾后,晋王也快要憋得吐血了。 只不过他的恐惧更深更重,前世的噩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生怕她会出一点差池,所以无论有多少恨、多少欲,他都要克制着自己吞回腹中。 然后温柔耐心地劝解她:“好,我不强来,你别怕。” 从萤闻言,慢慢抬起眼睛看他,泪光里闪闪烁烁,渴切迷醉的欲念里流露出感激之色。 晋王抬手抚摸她湿连的鬓角: “但你这样强捱着不是办法,让我来帮你驱解一二,你只当自己病了,我为你疗愈,不必忌讳男女之防,或者当这是一场梦……事如轻梦了无痕。” 从萤有些不解他的意思,除却彻底对彼此交付,男女之间,还能如何疏解这样的焚身躁意? 直到他温热的掌心慢慢游移,她骤然绷紧了神经。 “殿下……!”惊呼里带着颤音。 “别怕。”晋王俯首在她额上落下安抚的轻吻:“只是权宜之计。” 他修长的指节仿佛在拨弄琴弦,爱惜地徘徊、试探,却并不吝啬力道。 这样光明正大、冠冕堂皇的借口。 晋王幽静的眼神望着她,表面是安静清明,但恹恹猩红底下,却藏着随时能都卷噬她的惊涛骇浪。从萤在他翻灼滚沸的眼神里心跳如擂,也只目睫湿连地回望着。 他的目光总令她心动,也令她迷茫。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更温暖一些,是柔软而有力的,像呼啸春风。 凿破春冰,化作春水。 从萤咬着唇,微微湿润了眼眶。 她眼中流光闪烁,随着呼吸,像埋藏在 灰烬下的暗红炭火,风抚过一次,便闪烁一次。心里的情绪也无声地鼓荡着。 焦渴。 晋王低头靠近她,薄唇轻触,渡来一点凉丝丝的甜,舌尖缓慢地描摹她嘴唇的形状,安抚她心里不安的情绪。 从萤心中难耐,却任性地咬着舌尖,克制着不与回应。 晋王笑了笑,放开了她的唇,移向别处。 外面疾风变雨,猛烈地吹撞门窗。 从萤仿佛被浪打了个激灵,猛得绷紧了身体,却被他单手按回去。 这是……这是! 这算什么! 风狂雨嚣…… 一只手伸上来掐住了她的双颊,不许她咬舌尖,从萤眼里的泪水克制不住滚落,却不敢说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细雨如抚,骤雨如鼓。 …… 从萤顿时失了所有气力,长长喟叹一声,湿淋淋地仰在榻上喘息。 随着潮生潮落,药效也逐渐从她身体里褪去。 晋王抬起头来看她,她也悄悄偏头去看晋王。 药效并没有让他苍白的脸色便红润,却令他的瞳色更深,黑如墨玉,被白如宣纸的脸色作衬,眉目显出惊心动魄的深邃漂亮。 尤其是,他一向浅色的薄唇被银水润得红透,更有种不似人间的诡艳。 从萤心跳得厉害,也乱得厉害。 怔怔望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是该谢还是该恼。 幸好晋王既没问她,也没笑她,垂眼整衣走下了罗汉榻,踢开脚边满地乱瓷碎盏,要往多宝格边的屏风后去。 从萤知道,方才解脱的只有她,他还没有,如今正备受欲望的摧折,而他体弱,想来只会比自己更难受。 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她低喑开口:“你……要不要我也帮你……” 晋王脚步一顿,微微侧首看向她,唇边露出一点笑意,仿佛讽刺,又仿佛自嘲:“帮我?那你想好怎么同他解释你的清白了吗?” 从萤:“……” 没想好,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晋王扫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阴阴说了一句:“不如提也别提……阿萤,你的慈悲心,有时候真招人恨。” 从萤更不敢说话了,却咬着唇,心里也自责,不知要如何两全。 晋王朝她伸出一只手,说:“你歇着吧,借一件你的衣服给我。” 于是从萤红着脸递上自己的里衣。 这是她昨天晚上亲手熏过的,用今年新做的木樨香。因为偏爱这香气,所以多熏了一会儿,使其清香浓郁,彻日不散……那时没想到会是这个用途。 眼见着晋王抓着她的里衣绕去屏风后面,从萤舒了一口气,心头却仍有迷茫。 对于这个结果,她说得上心安吗? 虽然没有正经戳破那一层窗纸,可如此作为,似乎也没有清白到哪里去。 从萤(重生) 第108节 但她能怪罪晋王吗,殿下只是为了帮她,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怪她放不下那个,舍不掉这个,左顾右盼优柔寡断,谁也不想伤害,要自己咽下苦果,偏偏又没忍到底,被殿下瞧出了端倪。 怪她固执得想要留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起码将来见了三郎,她还能辩白说,她不是出于私欲同晋王苟合,起码她当时不快活…… 可她真的不快活吗? 身体的反应是难以骗人的,即使此刻回想,也不由得一阵飘然激荡。 所以她到底守住了什么,三郎和晋王,她到底成全了哪个? 从萤彻底迷茫了。 她慢慢穿好衣服,抱膝坐在罗汉榻上,埋首膝间,静静听屋里的动静。 一开始,屏风后还能听见衣物摩擦和克制的低喘,渐渐却变得安静,几乎连喘息声也听不到了。 从萤不知道男子自纾是什么样,但想起自己方才又是哭泣又是嘤咛,不免觉得面红耳热,咬着唇,将自己埋得更深。 又过了好一阵,晋王还是没有动静。 从萤忍不住担心,低低出声问道:“殿下,你还好吗?” 无人应她。 因方才多嘴遭晋王斥了一句,从萤颇有犹疑,可终究还是担心他的状况,轻手轻脚走下榻,悄悄靠近屏风。 “殿下,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依然没有回答。 从萤屏息凝神,隐约却听见了水滴的声音。 哪里来的水? 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转过屏风去,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当场惊叫出声。 “殿下!晋王殿下!” 晋王赤裸着上身坐在太师椅中,中衣委落在脚边。 他的手腕随意搭在扶手上,不知如何割开了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正从伤口中涌出,沿着他苍白的腕骨、细长的手指,涓涓滴进中衣里,所以外头连血珠坠地的声音也听不见。 这一会儿的功夫,中衣已被血染透了,深红的鲜血在地面晕开,浸湿了他仰面垂落的发梢。 而他嘴里紧紧咬着她的里衣,没有发出任何痛喊,已经昏迷了过去。 他竟然是这样自纾的…… 从萤心口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花容失色得扑倒在血泊里,慌乱得想要给他止血,泪水却冲出眼眶,一时竟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会如此……为何要这般狠…… 她因恐惧而变了声调:“殿下,殿下,求你不要吓我……求你应我一声……” 她颤颤伸手探他的鼻息,感受到一点出气,心中稍定,快速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勒住他往外流血的伤口,然后不顾满身血污,踉跄着跑到被锁住的门前,拼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 声嘶力竭地哽咽喊道:“来人!快来人!” ----------------------- 作者有话说:其实大谢的报复心很重……被抛下的十五年,从没有真正释怀过。 第100章 俱伤 长公主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骇人景象。 晋王昏迷不醒地躺在血泊里,姜从萤抱着他,啜泣地不断呼唤着,试图唤他醒来,几欲声嘶力竭。 长公主瞬间面色煞白,高喊道:“张敬仪!快叫张敬仪来救人!” 一众丫鬟仆妇,本是打算来唱一出强抢民女的仙人跳,谁曾想见着这样血腥的场面,受害者还是她们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的晋王殿下,个个慌成了炸毛鹌鹑,一迭声地“糟了糟了”,连忙扶人的扶人、打水的打水,在门口绊成一团。 幸好张敬仪张医正还被长公主扣在寝居,披衣赶来也方便,给晋王缝针止血后,又强行灌下一副吊命的汤药。 一直忙活到天黑,张医正这才起身松了口气:“人还活着。” 长公主浑身猛得一松,晃了晃,身后仆妇连忙扶住她,奉上一盏参茶。 张医正说:“眼下虽然活着,这口气却不知能吊多久,倘若三天之内醒不来,恐怕……长公主殿下,您这次的手段太过了。” “反倒成了本宫的错?”长公主面色冷峻,转向守在榻边的从萤:“把她给本宫拘过来!” 她要问罪,几个仆妇上前去拉扯从萤。 从萤恹恹无神,没有要反抗的意思,被拽起时,却忽觉袖子一紧,竟然是晋王下意识攥住了她,不肯放她 走。 他仍昏迷着,眉心蹙成一处,血色全无的薄唇缓慢吐出两个字:“阿萤……” 腕上的伤口尚未结痂,稍一用力便浸出血,但他仿佛不知疼,指节泛白、青筋凸起,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很快鲜血便将从萤的袖子也染红了。 从萤瞬间红了眼眶,握住他未受伤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殿下,我在这儿……殿下,你抓疼我了。” 低声连连,轻言慰语许久,他终于慢慢松开了从萤的袖子。 张医正一口气尚未歇过来,重又上前给他包扎。 目睹了这一幕,长公主脸上的表情由盛怒转为悻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其他人都退下,本宫有话问姜娘子。” 众人应声离去,掩上内室的门,乱糟糟的房间立时变得安静。 只空气里还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夹杂药香清苦。 长公主垂眼睨着守在榻边的从萤,说道:“方才张敬仪说,吾儿腕上的伤是自己割的,本宫想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从萤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声音沙哑道:“是为了保我的清白。” 他割腕自伤,断了长公主借故强娶的可能,纵有风言风语传到谢玄览耳中,也给她留下了解释的余地…… 她甚至可以不承认他为她纾解过。 长公主闻言又气又怜:“清白算是什么东西?喜欢的女人,抢便抢了,谢三也配与我萧氏争?他倒好,为了个冷心肠的女人,将自己搞成这副尊容,我萧家竟有如此没种的男人!” 从萤落下眼睫不说话,只目不瞬移地望着晋王,指腹轻轻在他手背上摩挲。 长公主凤眼微眯,将从萤上下打量,这才注意到她衣衫凌乱,领间隐约有暧昧红痕,露出一截细颈,玉白色透出轻红,像薄汗浸润过,带着一种欢好过的柔态。 她上前将从萤拽起,质问她:“你们到底成事了没有?” 从萤神色冷冷:“长公主殿下现在还只关心这个?” “当然。”长公主长眉挑起,扬高了声音,也是说给榻上的晋王听:“你二人吞服的药酒,只有对彼此有情才会动欲,动情越深,欲望越炽,合欢能滋补养身,更有一举得子的奇效。” 从萤闻此言,仿佛吞了刀子一般,渐渐生出一阵绞痛感,从胃腹往心口蔓延。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什么叫有情才会动欲……” 长公主冷笑道:“你不是一向聪敏么,到底是听不明白还是装成糊涂?吾儿对你有情,心里越是喜爱你,这药效就越显著,且只对你有反应,换了旁人在他身边,这只是盏普通热酒罢了。” 她顿了顿,说:“倘若你二人已成事,你腹中大概已有萧氏的骨血,只要吾儿不恨你,本宫也可以不追究,待他伤愈,就请旨册封你做晋王妃,你二人好好过日子。倘若你们什么也没发生,你眼睁睁见他痛苦挣扎、自伤自戕却无动于衷……姜从萤,那你可真就是晋王府的祸害了。” 最后一句语调阴凉,隐隐透着威胁的杀意。 从萤一时哭也不得,笑也荒唐,慢慢抬头望向长公主,目光里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可惜……可惜长公主这强横风采,晋王殿下没有学到半分,他宁可自伤,也不曾强迫我。” “你很得意是不是?”长公主被她这副冷淡的态度激怒:“吾儿从前分明不是这样!” 她指着从萤鼻子怒斥道:“他从前深居养病,一心清修,不知情爱,更不曾忤逆过本宫!是你祖父先来欺我们孤儿寡母,上折子要褫夺他的王爵,将他气死了一回,自那以后他性情就变了,本宫说的话他再不肯听,却一头扎在了你身上,你们姜氏本就欠愧晋王府,如今你又来害他!……姜从萤,有时本宫后悔当初迁怒你,但有时候本宫又后悔当时没有杀了你,如今莫说是将你许给他,便是要你偿一条命,只怕也远远不够!” 1 从萤听得如鲠在喉,一时竟难以辩驳。 其实也没什么可辩白的,长公主说得没错,她欠晋王的情意,说不尽也还不清。 她捧着晋王冰凉的手,慢慢低头抵在额间,在心里静静念道:殿下,我知错了,求你快些醒过来。 原来金风不倒与玉露无尽,是先有情而后生欲,她心里爱慕他,所以在他面前才会被欲望折磨,这一切都是她含情有罪的缘故,自她因情动欲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清白了。 她却疑他、怨他、折磨他,逼得他自厌至此,要用自戕来成全她的自欺欺人…… ……我真的知错了,殿下。 从萤的泪水涌出眼眶,沿着他修长的指节淌到袖子上,在他雪白的中衣袖角浸出一片水色的花。 无限烦恼在心里缠成一团乱麻,眼下她却什么也不愿想,不去想远在西州的三郎,不去想身后的长公主,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晋王。 她用脸颊轻轻蹭他的掌心,想将心里的话告诉他: 殿下,只要你快些醒过来,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什么都愿意给你。 …… 长公主离开了内室,吩咐几位健妇看好从萤:“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但吾儿醒来之前,不许她出观樨苑。” 又着人去库房取百年老参、派人进宫向凤启帝求西域进奉的续命珍宝,若是有渠道,恨不能将天上的龙肝凤髓也调来。 吩咐罢这一切,长公主便坐在美人靠里出神,支着额头望檐下的羊角灯,目光怔怔,隐约似有泪影,与她前时威风赫赫地摆弄蔻丹、要抢这个夺那个的风姿迥然不同。 张医正见了这一幕,知道她心里也有愧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她身后出言劝慰。 “老天既亏了晋王殿下的情缘,必然会厚待他的寿数,虽然您未能将他的心上人留住,这么多年恩养,也是可怜一片父母心了。” 长公主转头看向他:“你在说什么,谁说吾儿情缘有亏,留不住心上人?” 张医正:“连金风不倒和玉露无尽都没能成事,难道您还不死心?” 长公主冷笑一声:“她姜从萤活着只能喊本宫作婆母,死了也得与吾儿同葬皇陵,药酒不行,就换别的法子,本宫瞧上的人,岂有夺不到手的道理?” 张医正被她一双清棱棱凤眼睨过,像被雌狮母虎盯上一般,缓缓渗出一身冷汗。 内心大为无语:他真是多余浪费感情,她根本不需要开解! * 与此同时,西州军营。 谢玄览侥幸从西州官驿里捡回一条命,不仅没有怯逃,反而大摇大摆跑到西州军营报道。 王兆深见了他脸都绿了:若不是此獠搅混坏事,自己何至于从威风凛凛、入京受封的骠骑将军,沦为险些杀头的阶下囚,如今只能做个灰溜溜的千骑校尉?念及旧怨,王兆深拔了刀就来劈他,要将此祸害剁成块儿,以雪血仇前耻。 从萤(重生) 第109节 王兆深的亲信在旁掠阵围剿,因谢玄览戴着枷,也不怕他,时不时从旁抽冷刀。 双方你来我往数回合,王兆深的亲信倒了好几个,谢玄览也没落到好处,胸前、背上都挨了棍子,有倒刺扎进了他血肉中。 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刀锋般锐凉的目光从躲在人群后的王兆深脸上刮过,讥讽道: “都说虎落平阳犬能欺,谢某虽不是虎,但王老四一定不如犬。” 王兆深顿时气得要升天,叫喊道:“谁去把他舌头给我拔了,赏金五百两!有能断其腿臂者,赏金三百两!” 此言一出,士气倍增,众人踊跃着要围杀谢玄览。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远处铜角声吹响,一队精骑从营中驰来,在辕门处勒停。为首之人身披玄甲、头戴赤缨兜鍪,约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深纹如风刀,一双眼睛蕴着雷霆,沉默却犀利。 王兆深的亲信见了来人,默默将刀收起,就连王兆深也不情不愿做了个揖:“宣统领。” 谢玄览便知道了,原来此人就是晋王提过的宣至渊,当朝宣驸马的叔父。当年宣氏军解散、并入王氏麾下后,他是唯一一个留在军中的宣姓将领。 有人说他背叛宗族,也有人说他卧薪尝胆。总之这十年,宣至渊始终坐在不温不火的统领位置上,受王兆深的压制,直到王兆深获罪被贬为千骑校尉,一道圣旨传入西州,命宣至渊暂代统帅之职。 所以如今的西州军营,倒是宣至渊的军职最高。 一朝得势,宣至渊并未显出张狂之态,依然态度沉稳,目光扫视一圈后问:“诸位因何械斗?” 在军营里械斗是重罪,王兆深先开口,尽数将罪责推到谢玄览身上,说他窥探辕门,图谋不轨,是西鞑人的探子。 谢玄览笑着抖了抖身上的枷:“有我这样戴着枷的探子吗? ” 宣至渊心里有数,对谢玄览说:“既然是流放充军,便从马夫做起,你去马千户那里领十二匹马放管,若有伤病,军法处置。” 然后命人将方才跳得最高的几个王兆深亲信拖下去,以集群喧嚷之罪,各打三十军棍,问王兆深:“如此处置,王校尉可觉得公允?” 这是大事化小之态,但王兆深仍觉得被人骑在了头上,暗地里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面上温温笑了笑:“宣统领处事老成,王某当然服气。” 宣至渊点头:“那便散了吧。” 谢玄览被押走去找马千户,宣至渊带人出去巡逻,辕门处只剩王兆深,他阴着脸抽出刀,狠狠砍向辕门立木,啐了一口:“娘的,现在连这头老驴也敢在我头上撒尿!” 亲信劝他暂忍一口气,王兆深冷笑道:“忍?谁忍谁是千年王八,老子先宰了他,再去宰谢三!” …… 过了两天,夜里将近子时,军营里又下起雪。 谢玄览睡得不安稳,因梦见从萤醒了,孤枕寒衾再也睡不着,见马也冻得哆嗦,便牵出马厩,打算跑两圈热热身。 不期然望见雪地里一串凌乱的浅辙脚印,一路往宣至渊所在的中军帐方向去蔓延去,尚未被落雪盖住。 夜间有人巡逻是常态,但谢玄览潜意识觉得不对劲,因今夜值守的并非宣氏旧部,而是王兆深部下,这些人军纪懒散,合该找个地方吃酒赌钱才对。他往值守帐中探了探头,发现帐中没人,再一摸炭盆,今夜连火也没生过。 他敛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了声糟,拾起燕支刀往中军帐的方向潜去。 只怕王兆深今夜要动手。 果然,宣至渊帐前的守卫已被放倒,帐中传来打斗声,有火光一闪即熄,这一眼,谢玄览至少看到了六七个杀手。 凭王兆深的本事,要杀宣至渊不难,难的是如何向朝廷交代。 谢玄览想起他和淮郡王的惯常行径,转身三两步攀上旗头,借着雪光向西远眺,果然望见百丈之外,有一片黑压压的低俯,像夜里窥伺的巨兽,蓄势待发。 是西鞑的夜袭军,起码有五百骑! 谢玄览跳下旗杆,拔刀闯进中军帐,燕支刀的刀锋在浓重黑暗里划出水月般的流光,只听得几声哧哧没骨,已有三五人倒下,被他抬脚踢出营帐。 “是谁?”宣至渊出声,明显是受了伤的声音。 谢玄览轻笑:“是血刀无影客大侠,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说话间又切瓜砍菜似的斩了三个,还剩一个应是王兆深本人,与谢玄览对了两刀后情知不敌,并不硬抗,将身向后一纵翻出帐去,同时扔出了袖里的信号弹。 高空炸亮一瞬,西鞑的夜袭军立刻就动了。 谢玄览收刀入鞘,一把抓起宣至渊:“走!” 宣至渊伤在腿上,谢玄览扶着他闯出中军帐,搀上本打算牵出去遛一遛的马,以刀首在马臀上一磕,催马疾驰,然后重又拔刀出鞘,与赶来的王兆深亲信杀成一团。 上次在辕门打得不过瘾,这回拔了刀,对方的热血喷溅在雪地上,才是真的酣畅。 当然,谢玄览并不打算以一当百,在看见弓箭手赶来的时候迅速退身往马厩的方向跑。羽箭在他身后扑簌簌钉进雪地里,他翻身跃上一匹快马,在马上挥刀如旋,冲出了包围圈,抄近路与刚跑出辕门的宣至渊汇合。 此时前有西鞑,后有追兵,逃命要紧。 宣至渊身边却多出来一个人,他解释说:“这是我的老部下,信得过。” 谢玄览无暇盘问,一点头道:“雪地有脚印,他们很快追来,咱们往南边河口跑,先过河再说,我带路,跟紧。” 他拍马向前,路过宣至渊时听见他喊那部下:“徐德正,你来断后。” 听见这个名字,谢玄览脑中有一根弦被陡然拨动。 “等等,你说他叫——” 话未说完,只听“噗嗤”一声,一柄长刀自身后穿腹而出,刀尖被鲜血染得红透。 剧痛袭来,谢玄览绷直了身体,却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堕下马。 冷雪覆没了他的五官,嘶喊声、马蹄声、打斗声都渐渐沉没,唯有寒冷和疼痛越来越清晰,他拼尽全力斩断了入腹刀背,想要给自己止血,却再也抬不动手。 他的力气正在消散,意识渐渐模糊,心中急怒退去,唯剩无限思念。 阿萤……好想再见一眼…… ----------------------- 作者有话说:没死。 第101章 虚相 像沉向无尽的深渊,冰冷刺骨,黑暗窒息,谢玄览以为自己会如此慢慢死去。 忽然却有一股力量提着他上游,风浪疯狂灌满了他的五感,黑暗中涌现一片天光,在他脱离水面的那一刻霎时亮到灼目—— 谢玄览立刻大口喘息,将积在胸腔里的液体向外咳出,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卧在香衾软榻里,咳出了满手的瘀血。 怎么回事……这里是哪儿? 忽听得“哐啷”一声响,他转头望去,竟然看见从萤走来屏风边,绊倒了脚边的圆杌。 从萤又惊又喜地望着他,他也是又惊又喜地望着从萤,二人怔怔对视了几个呼吸,从萤先转身向外奔去:“醒了!人醒了!快请太医!” 谢玄览急切地想要抓住她:“阿萤!阿萤……咳咳……” 他要掀被下榻,不料身体却似不受他的控制,异常沉重麻木,鱼跃不成,反倒摔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圆杌脚边。 幸好从萤马上折回来扶他,她脸上的表情那样疼惜,仿佛摔疼的是她的心尖儿,谢玄览与她对望,一时心都要溶溶化成一片春水,在坐回榻上的瞬间,搂着她的腰向内一滚,将她压在了身下的软衾间。 “阿萤,阿萤……我的好阿萤……” 他搂着她、压着她,抚摸确认她的真实和鲜活:“我是在做梦吗,你如何会在这儿,何时来的,路上是否辛苦?” 他下意识以为眼下还在西州。 从萤有些受惊和发懵,但也只是轻咬下唇,并未推开他,声音低柔道:“你刚醒,小心伤口……一会儿张医正要来了。” 谢玄览往腹部一摸,没摸到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张医正李医正,低头不住地亲吻她红润的眼角眉梢、鼻梁和鼻尖。 新婚即别离,无限思念都涨成了拉满的弓弦,他的喘息里带着急切炽热、毫无遮掩的欲念。 在他吻上她的唇时,从萤身体蓦然绷紧,双手在半空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慢慢揽住了他的肩膀,任凭他薄唇辗转,药气清苦的舌尖侵进她齿间,勾连不休,掠夺她的津液、占据她的呼吸。这样狂肆而毫无顾忌的吻,令她浑身发软,近乎窒息时,齿间有细微的嘤咛溢出。 谢玄览给她喘息的机会,黏腻的吻向她颈间、锁骨流连。 从萤感受到他的过度兴奋。 正隔着衣物慢慢磨她。 她脸色瞬间红了,微微挣扎着向后退缩:“别这样,现在不行,一会儿有人来……” 谢玄览本也没有如此急色,只是忍不住亲近她,此时见她柔情似水、予取予求,便忍不住想讨要更多,将她逼在角落里低笑问她:“现在不行,那什么时候行,嗯?” 从萤垂着眼说:“等张医正瞧过,等你伤好些。” “我的伤没事了。” 谢玄览低头去瞧,忽然愣住,难以置信地伸手在腹中摸了又摸—— 这哪里是没事了,这根本就是没受伤! 到底怎么一回事? 从萤观察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见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怔怔蹙眉,小心地开口问道:“殿下,如今你心里可感觉好些?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玄览倏然抬眼:“你叫我什么?” “晋王殿下……”从萤伸手将他垂落的乌发顺到耳后,声音温柔纵容:“或者殿下想让我换个称呼,萧郎?” 谢玄览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为什么要在浓情蜜意的时候提起晋王? 是专程来气他,还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 从萤也迷茫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讨好他、平息他的怒火。可是见他不顾伤口来抓她的胳膊,又想起他为她割腕自戕的那一幕,眼眶不由得一酸。 她声音微哽:“殿下,你要我如何都好,只是千万珍重,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要她如何都好…… 疑惑、愤怒、嫉妒,许多情绪缠缠绕成一团,令谢玄览心里茫然又惊慌。 “姜从萤,你到底把我当——” 一句话未完,听见身后传来“哎呦”一声,转头去望,竟然瞧见宣德 长公主挑开珠帘走进来,她挑着眉露出戏谑神色,身后跟着非礼勿视的张医正。 长公主毫不避讳,对榻上他两人说:“好儿子,你早这样开窍,何必白白吃这一番苦?” 从萤连忙推开他下榻,背过身去整衣理鬓,然后向长公主行礼。 从萤(重生) 第110节 长公主搀起她,和颜悦色道:“这几日辛苦你守着吾儿,本宫脾气急,既然是一家人,还望你多体谅。” 从萤淡淡笑着,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 谢玄览望着她二人,余光扫过内室的排布,最终落在临窗的花几上。花几上摆着两束花,一束木樨,一束墨梅,是被精心处理成永生的模样,好生眼熟。 还有墙上那副字:落樨化萤照满堂。 字迹像他又不是他。 宣德长公主喊他儿子…… 张医正上前来给他诊脉,被他扬手甩开。他脸色白得瘆人,一双眼珠却阒黑如渊,幽幽凝视着从萤,寒针一样,仿佛要噬人,令她心里无端一突。 好一会儿,他说:“阿萤,给我找面镜子。” 从萤转身去寻,找了一圈儿,只找到那半面照世宝鉴,用袖子擦了擦,捧到他面前。 半面也够了,足以照出他的脸,眉眼清逸、面若冰雪,一副不胜病弱的气态,哪里是他谢玄览,分明是晋王的模样! 霎时间胸腔血气翻涌,巨大的恐慌感朝他罩下,他弃了镜子,再次摔下榻,一时不知要到哪里去,眼前一片晃影,众人惊呼的声音在耳边时远时近,有几个健壮侍卫闯进来,将他拖回病榻上按住。 谢玄览如溺在水里一般大口喘息着,双眼望着帐顶摇颤的金铃。 他不再试图挣扎,沉哑着声音道:“都滚……让我静一静。” 张医正松开他的脉搏,说:“别让病人动气,听他的吧,咱们先出去。” 只有从萤没走,她走到榻边坐下,为他整理方才挣扎时弄乱的伤口绷带。她的神情安静而悲悯,仿佛他们之间关系亲密,她能对他的伤痛感同身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紧盯着她,将她方才的举动,一遍一遍地回想。 方才觉得有多甜,这会儿就觉得有多疼,密密匝匝,仿佛他又被长刀穿腹,鲜血淋漓。 他拂开了从萤要为他重新包扎的手,抬起她的脸,与她目光迫近,只在呼吸交触之间。 “阿萤。”他的声调里有种阴沉却缠绵的意味:“你方才对我说什么来着?有些记不清了,再讲一遍给我听。” 从萤静静望着他。 她试图理解他的心情,却怎么也猜不透,为何一时欢喜,一时又暴怒,他眼下到底是想做什么?报复她?折磨她? 这会令他心里好过一些吗? 从萤垂下乌睫,依他所言,将方才的温存软语再讲给他听。 “从前推拒殿下心意,致殿下伤痛,是萤自欺欺人之过。自今以后,只要殿下珍重自己,要我如何都好,我不会再拒绝殿下,或者说……萧郎。” 说完这话,她看见晋王忽然笑了。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这种笑,讥诮、阴戾,清逸的眉眼显出一种森森的凄艳,好想她方才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叫他去死。 多么动听。 可惜是说给萧郎,不是说给三郎。 他问从萤:“那你的三郎怎么办,他会不会太多余了,要他去死吗?嗯?” 从萤掀起眼皮,神情却没多少波澜,她回答说:“如果我们三个人里,一定要有人不得善终,我希望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他。” “姜从萤!”谢玄览瞬间气血翻涌,恶狠狠盯着她:“如今你还要诛我的心是吗……” 从萤不言语,见他咳得狠了,用袖子为他擦额上的冷汗。 她的神色那样温柔、认真,又显得如此残忍。对她的喜爱和怨恨仿佛灼烫的炭火和刺骨的冰棱,同时砸落进他心器里,一时滋啦作响,血肉模糊,却不知是太爱她、还是太恨她的缘故。 他握着阿萤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对她说:“阿萤,你好好看看我,告诉我你到底爱谁,到底想要谁?” 他盼着她看出些什么,对他说些别的,哪怕是心照不宣、虚情假意的欺骗。 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谁又能想明白呢? 从萤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双手环在他颈间,倾身主动亲吻他,香绵柔软的唇学着他舔舐、辗转,低浅的叹息溢出唇齿间,仿佛恳求:“殿下,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好吗?” 谢玄览心头涌上难以抑制的哀伤,赤红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泪,落在彼此交缠的唇齿间。 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开,可是这算什么……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从萤忽然觉得唇上一疼。 谢玄览松开她,转而抓起她的手,狠狠咬在她腕上,真想叫她也鲜血淋漓地疼上一回,却又在听见她嘶嘶抽气时,克制着松开了齿关。 虽然没有出血,但是留下了齿痕,大概也要三五天才会消散。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齿痕说道:“你记好了,这是我留下的。” 第102章 还真 晋王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又因血气激涌、急火攻心陷入了昏迷。 他闭眼前死死捏着从萤的腕,双目赤红地从齿关里挤出两个字:“不准……” 不准什么,谁也没听见。 晋王府陷入混乱,张医正再次赶到观樨苑。 凤启帝听闻此讯,赐了许多山参灵药,将太医署里有些名气的医正都派来给晋王诊治。但这些人连晋王昏迷的症由也瞧不明白,有说是心火,有说是肝郁,还有人建议找道士来驱鬼,被长公主连讽带骂地赶了出去。 “这些废物,连张敬仪一根手指头也不如,怎么有脸忝居张敬仪位分之上!”长公主忿忿道。 听了这般夸赞,张敬仪不敢高兴,唯有惶恐,生怕长公主起了性冲进太医署,要把老院正的交椅夺来给他坐。 连忙转圜道:“下官只是对病情的了解多些,针药往来用心些,若论医术高明,下官不敢托大,更无心肖想高位。” 长公主目光在他儒雅俊朗的脸上一转,笑道:“既然你如此淡泊,以后就在王府里长久住着,我们母子的玉体,唯有托你照料才安心。” 张医正提笔写药方的手抖了抖,一句话没有说,耳朵却悄悄红了。 说话间,下人通禀说淳安公主来探病。 这倒是稀奇。 毕竟谁都知道淳安公主权侵东宫、自比储君,对一切有争取嗣子可能得宗室子弟都颇为敌视,自晋王封王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座王府。 长公主起身亲迎,姑侄二人面上倒是一派亲热融融。 淳安公主隔着屏风询问了几句晋王的情形,听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没什么兴趣了。 她看见从萤在帮着张医正翻古书找方子,扭头对长公主道:“姑母,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同贵府讨个人。” 长公主沿着她的目光瞧去,有些不悦道:“你要张医正?这恐怕不合适。” 心里却有些打鼓。皇兄对这唯一的女儿十分溺爱,她若铁了心想要,一道圣谕降下,只怕自己争不过。 不料淳安公主却说:“不,我要姜娘子。” 长公主勃然蹙眉:“她更不行!” 真是邪门儿,姜从萤一介没有家族依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来跟她抢儿媳妇? 淳安公主笑了笑说道:“姜娘子既非王府亲眷,也不是王府奴仆,我同姑母问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并非是要求姑母的恩典。” 长公主也态度强硬:“但她如今在我府上,除非你有本事拆了这王府,否则我不点头,她便踏不出去。” “姑母应该知道自己不占理,非要我请父皇圣谕,只怕闹得难看。” “什么难看不难看,吾儿的性命最重要!” 眼见着两人要拆了面子,从萤听见了只言片语,走过来向二人行礼。 “长公主殿下,请容我与淳安殿下说 几句话。” 二人移步茶室,淳安公主让女官在四下守门,以免隔墙有耳。 她清冷冷的凤眸里带着不虞的神色,说道:“晋王欠本宫一个人情,本宫要他不许同本宫抢你,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是不是后悔了,故意赖在榻上装病?本宫这姑母也不是好相与的,使起手段来不顾别人死活,你可要小心些。” 从萤垂目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已经领教过了。” 听她这一言难尽的语气,又见她双眼微肿、疲惫瘦削,淳安公主便脑补了她在王府受了诸多委屈。 当即冷声道:“太仪的掌仪院已为你收拾出来,她却扣你在晋王身边做妾侍的活儿,简直岂有此理!今日本宫偏要将你带走,倒不信她敢同本宫动手!” 从萤温言劝她道:“殿下,万勿同晋王府交恶。” “怎么?” 从萤解释说:“淮郡王虽死,世家们推捧嗣子的心不灭,英王殿下可还有一个儿子呢。关键时候,还要请晋王殿下出面对垒。” 淳安公主说:“他未必肯帮本宫。” 当然,她也并不信任晋王。 虽然二人在把姜从萤从谢三身边抢走这件事上合作了一把,但如今又因姜从萤到底该归谁而产生龃龉。今日是抢人,焉知明日不是争夺皇权? 淳安公主被背刺了太多回,对任何人都要先以质疑近乎刻薄的目光审视一番。 只是这番思虑,她没有同从萤提,问她:“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晋王府,可想好了脱身之策?” 从萤往晋王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待殿下身体好些,长公主会放我走的。” 如今她不敢离开,是怕晋王醒后情绪不稳定,再做出什么自伤的举动来。 她请贵主稍等,起身回了趟集素苑,抱回一个小书箱,交给公主身侧的女官收存。 从萤说:“这是我近半个月整理的《士论集萃》,取材自凤启朝的春闱秋闱,以及广受关注的乡试论题。每一篇章均以题干、集萃,还有我自己的一点拙见编纂,章末附写了可深入研读的参考书物,请公主殿下和太仪诸位同僚鉴阅,倘若觉得能用,可作为太仪学生们开蒙之后的进阶学典研读。” 虽然她话说得谦逊,但语气难得如此笃定,公主听得出她对自己学识的自信。 公主拾起一本,信手翻阅两页,只觉得无论字迹、内容都十分熟悉,令她想起了上回论战时,倚云送到太仪的那些文集。 正是那些文集帮太仪的学生们快速备战,才能在清谈中崭露头角。如今这几本《士论集萃》,虽与当时的文集内容不同,却比之更周全、更呕心沥血。 淳安公主忽然定睛望向她:“你同落樨山人是什么关系?” “落樨山人是谁?”从萤没有落她的套。 公主道:“哦,就是玄都观的倚云。” 从萤说:“那是我师姐,我与她同随绛霞冠主读过书,她学问比我好,这几本文集也受过她的指点。” 从萤(重生) 第111节 话答的倒是滴水不漏,公主说:“她有空指点你编纂学典,没空回本宫的书帖么,本宫请教她一件事,已经在玄都观挂牌许久了。” 从萤说:“师姐最近不在云京,听说又随冠主周游去了。” 她这些日子要么忙得顾头不顾尾,要么被晋王拘在府中,的确有段日子没去玄都观瞧瞧了。 淳安公主仍然心中有疑:“是么,可是本宫觉得——” “姜娘子,姜娘子!” 公主话音未落,外头传呼声切,是长公主身边的关嬷嬷,跪在茶室外边告罪:“请公主恕罪,实在是状况紧急,晋王殿下醒了,急着要见姜娘子!” 从萤闻言,连忙站起身:“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十分无语,叹息一声挥挥手:“罢了,你去吧。” 从萤行礼告退,待她要踏出门去,淳安公主忽又唤住她。 “姜从萤,”她语调不疾不徐,“晋王真是好福气,总有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本宫的父皇如此,你也如此。” 从萤脚步一顿,转过身郑重道:“殿下,您与晋王殿下不一样,他多病矜弱,旁人也许多谨慎他些,却并未因此就轻待殿下。天子圣心我不敢揣测,但我自己……待此间事了,臣愿为公主殿下振兴女学。” 淳安公主想问她,就只是振兴女学么? 又不敢逼她太紧,怕鸭子尚未煮熟,万一再吓得插上翅膀飞了。 她温温笑着点点头:“嗯,本宫信你。” 心里却道,晋王这小子,凭什么能跟她抢,原来姜从萤喜欢清冷病弱型的,还是得派人去找几个小白脸来。 * 晋王不仅醒了,而且已经披衣下地走动,有些不耐烦非要给他切脉的张医正。 转头看见从萤回来,脸色瞬间柔和。 从萤劝他:“这几日殿下的情况艰险,张医正守了许久,还请殿□□谅他辛苦。” 晋王应了声好,从善如流坐在罗汉榻边,诊脉喝药施针,全无一丝不耐,目光跟随着从萤,看她走到博古架旁,拾起一本倒扣的书继续看。 没有近前来对他嘘寒问暖,也全无大释一口气的惊喜。 看这模样,好像是生气了…… 是在气他割腕,还是气他曾冒犯她? 张医正忙完后就要告退,去向长公主复命,临走之前叮嘱晋王平心静气,不可再生怒动气。他这一走,屋里只剩晋王和从萤。 好一阵,两人互相沉默着。 直到晋王虚弱地咳了几声,从萤才搁下手里的书,走过来给他递一盏参茶。 晋王没接,只抬起阒黑沉静的凤眼打量她。 从萤问他:“殿下是在想如何折磨我的新法子吗?” 晋王以为她指的是割腕这件事,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本意并非为了折磨你,我以为你能想明白……不过累你在我身边守了这么久,的确是我不好,怎么,长公主为难你了?” 从萤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点疑惑:“殿下……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问这个?”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有奇怪的感觉,不再戾气逼人,温温的仿佛流水,与他昨日刚醒来时大为不同。 是气消了吗? 晋王也听出了一点古怪,问从萤:“这会儿?我昏迷了多久?” 从萤回答:“自上次醒来算,大概有十个时辰,自药酒那天……约有五天了。” 晋王长眉慢慢敛起,眸色蓦然 沉下去:“你说我昨日醒过一回?” 他自己为何全无印象? 他在腕血滴落的声音里,还有齿间咬着她的衣服香气里逐渐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地倒是做了个梦,并非春梦,而是梦见自己腹间受了贯穿一刀,卧在寒冷的雪地里,被拖到乱葬岗,待要掩埋时,又被人抢走,躲进一处破庙的佛像中。 从萤见他脸色青白,沉然不语,再将参茶递到他面前,温声劝道:“多思伤神,殿下,歇一歇罢。” 晋王眼前闪过一抹红痕,他伸手握住了从萤的手腕,将她的袖子向上卷起。 那抹清晰的齿痕,最深处隐隐透青,印在她藕白如玉的腕上。 他心里生出一丝古怪的、阴森森的感觉,一开始,这感觉只是轻浅的疑虑,随着他摩挲从萤腕上的齿痕,心里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猜测,令他自腹腔中翻涌生出一阵惊恶。 就好像走在夜路上,猛得一回头,发现身后黑黢黢的枝影里,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声音沉涩问道:“这齿痕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淡淡笑了:“殿下要我好好记住这疼,自己却先忘了。” 她在晋王苍白的神色里抽回手腕,递上另一只,洁白无瑕,隐生薄香。 她说:“若是殿下忘了,可以再咬一回,听过的话忘了,我也可以再说一遍……萧郎。” 第103章 怀疑 萧郎……谁让她这样喊的? 这声像毒钩一样的称呼,令他心里明知不妥,却还是酥酥为之泛痒,一瞬间绮念横生。 晋王握着从萤的手,将她牵到近前。 两人一坐一站,低头举目相望,膝盖碰着膝盖,如此亲近的姿态,她却不像之前那般警惕和排斥,声声喊着不愿辜负三郎,反而温柔得像一湾流水,随着他的拨弄靠近,垂着眼睫静静瞧他,并无任何紧张。 好像任他如何都愿意。 晋王默然沉思了片刻,心里对发生的事有了一点猜测,虽然常理上说不通,却能解释她态度的转变。 也许他梦见自己身在西州、狼狈重伤,并非只是做梦,他和谢玄览同时伤重,因为某种机缘,暂时交换了魂魄,在西州醒来的是他,在晋王府醒来的却是谢玄览。 晋王问她:“他……我上次醒来以后,是不是欺负你了?” 腕上齿痕犹然,答案不言而喻。 他又问:“那时你同我说了什么?” 竟然令谢三如此狠心,切肤啮骨,隐有绝望与狠意。 从萤耐心地重复给他听:“我说,我愿意接受殿下的情意,自此以后,殿下要如何待我,我都不会推拒。” 这样语气轻浅的一句话,却好似春枝拂水,在人心里拨开层层涟漪。 原来如此…… 晋王攥着从萤的手微微一紧,那一瞬间很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话,他听着越高兴,谢玄览就越伤心,难怪他会失去理智,变成一条咬人的疯狗。 怎么偏偏这样不巧,被他听了去……晋王幽幽一叹。 晋王易地而处,思索彼时的谢玄览还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你这样说,那谢三怎么办,你不要他了吗?” 从萤已经被他问得有些麻木了,平静地回答到:“至少眼前是殿下最重要……殿下,我这样说,可觉得满意?” 晋王斟字酌句地琢磨她的话。 她在谢玄览面前,也是如此说的吗?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谢三落魄时,她疼惜谢三,自己可怜时,她偏爱自己。像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水,不敢有偏斜,怕倾洒浪费了别人的情意。 对她而言,这也许是她想到的最两全的办法。 只是这法子不仅令她自己深受煎熬,万一再有魂魄交换、谢玄览占据他身体的事发生,她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爱护,不知会令谢三恼怒成什么样子。 原来情急之至,谢三是会伤害阿萤的…… 这个混账东西。 晋王摩挲着她腕上的齿痕,眉心渐渐蹙起。 他对从萤说:“以后你不要这样待我,我割了腕,你留了齿痕,你我自此两清,以后你见了我,只须当作寻常之交,不要再说这些违心的话,煎熬着与我亲近。” 万一撞上谢三在的时候,毕竟对她不好。 从萤望着他:“这是又怎么了?殿下的心思,可真是难猜。” 晋王轻轻勾唇道:“难猜就不要猜了,只照我说的做。” 从萤不置可否,她仍在观察、在斟酌他说的是不是气话。 仆从在厅间摆开一席清淡的粥菜,趁这难得的清闲,晋王邀她一起吃饭。 二人对席而坐,慢食不语,从萤胃口欠佳,只陪着晋王用一些,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打量他。 本只是揣摩他的心情,瞧着瞧着,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晋王喝粥的时候,竟然是先用筷子将粥里的葱花夹起吃干净,然后才用勺子舀着粥喝,不疾不徐,缓慢优雅。 这样独特的习惯,在常人里十分少见,偏偏从萤还认识另外一位—— 她记得三郎也是这样喝粥的。 那时她问过三郎原因,三郎的回答令她颇有印象。 鬼使神差地,从萤也开口问晋王:“殿下这样喝粥,是因为不喜欢葱花的味道吗?” 晋王答道:“葱花味鲜却霸道,先吃葱花再喝粥,可以让嘴里的葱花味儿随着喝粥逐渐变淡,喝完粥后,不至于影响品尝其他菜肴的口感。” 从萤一时怔住了。 当时三郎也是如此回答她,几乎一字不差。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如此相似?即使有心模仿,恐怕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从萤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只有自己才能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又想起从前观察到的蛛丝马迹,譬如这两人字迹很像、起居布局很像,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恍然产生分不清谁是谁的错觉。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二人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三郎是春花欲燃的火,晋王殿下是素洁无声的雪。有些地方相像,有些地方又十分不同。 从萤(重生) 第112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持着筷子发愣,晋王问她:“怎么不吃,没胃口吗?” 说罢换公筷给她夹了一个玫瑰金丝酥:“尝尝这个,花气香浓但不甜腻。” 好像笃定地知道她会喜欢。 从萤咬了一口,果然很喜欢。 就算是三郎本人,也没有对她的口味如此了解……这世上怎会有对三郎和都她如此了解的人? 从萤有些迷茫了。 “怎么?有什么心事?”晋王问她。 从萤轻轻垂下睫毛:“今日淳安公主来过,问我何时能去太仪做掌仪。”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等晋王殿下苏醒,伤情稳定。” “嗯。”晋王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直到用完粥膳,酽茶漱口,晋王走到窗边,见外面飘起秋雨,细细濡湿了中庭桂花。他负手望了好一会儿,神思不知蔓向何处,眉睫都被雾气沾湿,显得温和清润,有疏花照水一般的深静韵味。 他忽然转过脸来,与默默瞧着他的从萤目光相触。 他说:“再陪我待一会儿,等雨停了,明日你就去吧。” 这样干净利落,与之前拘着她、缠着她,恨不能咬穿她腕骨之人,有种大相径庭的荒谬感。 从萤心里想不通,她是哪里惹了他厌烦吗? ……不过这样也好。 她按下心里的淡淡失落劝自己:他能想开、愿意放手,也许是对他们三人而言最合适的解法。 * 与此同时,西州。 又是溺亡一般的窒息感,谢玄览挣扎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方破庙里,风雪呼呼地从窗隙吹灌进来,有人用旧头盔做了个简易炭盆,搁在他身边。 他扶着沉重的额头起身,只觉得一片混沌: 这又是哪里? 莫非被人识破了是个冒牌货,所以丢出了晋王府? 阿萤呢? 有脚步声推门而入,谢玄览抬头,看见来人是宣至渊。 宣至渊……难道这里是西州? 谢玄览伸手往腹部一摸,摸到了厚厚的绷带,因为重伤而感到腹腔嗖嗖泛凉。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这条命真是捡得不容易。”宣至渊赶上前来。 谢玄览扯着干哑的嗓音朝他道:“给我一面镜子……” 这荒郊野岭哪有镜子?幸而宣至渊记起来谢玄览随身带着半面古旧铜镜,找出来递给他。谢玄览将镜面擦干净些,举起一瞧,望见了自己的脸,虽然因伤重显得苍白狼狈,毕竟是他自己的脸,而不是那个走路都要绊一跤的晋王。 他松了口气,又觉得疑惑,他如何又从晋王变成了谢玄览?还是说,之前的荒唐见闻,都只是他一场大梦? 宣至渊将他伤重昏迷后发生的事告诉他。 谢玄览被徐德正暗算后,宣至渊拼力突出重围,后又折返去乱葬岗,夺下了他的尸体。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谢玄览死了,宣至渊想将他好好安葬,于是拖着他的尸体先到这处破庙里安顿,有王兆深派出的追兵找来,情势危急之际,有人出手救了他们。 “是一位风姿高卓的女冠,不仅功夫高强,医术也好,你腹部的贯穿刀伤,还有我的腿,都是她治好的。” 谢玄览闻言抬眉:“是绛霞冠主,她人呢?” “走了,我留不住。”宣至渊说:“但她给你留下一句话。” “什么?” “孽因情起,好自为之。” 谢玄览冷笑了一声。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这句话应该拿去劝晋王、劝姜从萤,而不是拿来规训他,他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无辜的人。 他问宣至渊:“宣统领之后有何打算?” 宣至渊说:“王兆深想杀我却没杀死,怕事情败露,接下来会一边搜寻你我的踪迹,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也许在事情败露后,他会开门揖盗,率兵叛出朝廷。我要想办法回云京,面见圣上,禀明情况,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谢玄览说:“不,我留在西州。” “你孤身一人,能做什么?” 谢玄览眸光泛凉:“一次两次……看来不亲手宰了王兆深,他是不会老实。” 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疯狂而异想天开的计划,每一步都险如刀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甚至酿成大祸,但他依然打定了主意。 他对宣至渊说:“虽然王兆深暂时控制了西州军部,但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一些心腹,你要留封能让他们信我、听我号令的书信。” “还有……倘若你顺利回到云京,帮我查一个人。” “谁?” “晋王。” 第104章 复仇 经历过一场暴乱的西州军营显得萧条凌乱。 在王兆深的应合下,五百西鞑铁骑绕过前哨所,在主将驻营中闯杀一番,又扬长而去,杀死的大都是追随宣至渊的老部下。 王兆深写折子向朝廷“请罪”,说谢玄览怀恨被流放,所以与西鞑勾结,引鞑子骑兵夜袭;说宣至渊乍掌军权,得意忘形,放松了对敌人的警惕,夜袭当晚与部下喝得烂醉,以至于提不起刀剑,所以才被屠戮。 至于他自己,王兆深在折子中说:他罪在失去了将军之位,仅凭千骑校尉的职权,难以统率全军抗击敌袭。 写好了折子,等墨风干的功夫,亲信进帐来禀报。 “将军,詹州城里已经搜过了,没有这二人……啊不,是一人一尸的踪迹,属下已派人往云京方向继续搜寻,可否要通知本家老爷,让他在云京留意拦截?” 王兆深问:“你确定谢玄览已经死了?” 属下答:“是。拖尸的人说,那刀刺穿了他的腹部,确实已经没了呼吸,扔到乱葬岗时已经开始变冷,不过尚未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却被宣至渊抢了去。” 王兆深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四金刚呢?” 说的是从前宣至渊手下的四位副将,个个本领高强,对宣至渊十分忠诚。 “除了重伤的蔡金刚,剩下三人都被看管在各自营帐内候审,尚无异动。” 王兆深点点头:“他们还不能死……至少在朝廷将骠骑将军的位子还给我之前。” 王兆深将折子钤封,与另一封写给云京王氏本家的密信一起,交予下属送往云京。他望着帐外风雪,心头有报仇的快意,也隐约有一丝忧虑。 谢玄览那獠,真就这么死了吗? 没有注意到案头烛火轻跳,一抹利落的浅影从帐后闪过。 相隔不远的赵副将营帐中,有“长枪赵金刚”之称的赵明川正焦灼地在帐中走来走去。 西鞑铁骑突袭,将军下落不明,同袍重伤垂死,他自己被视作通敌的嫌犯待审……这一夕之间的变故令他恼火又恐慌。 突然,帐外响起极轻的落地声,像积雪从帐顶砸落。 但一直紧绷的赵明川还是注意到了,从榻上鱼跃跳起,抹黑去勾长枪,不料摸了个空,下一瞬就被枪尖抵住了喉咙。 来人身手非常好,赵明川情知不敌,但也确定了他不是王兆深的那群废物亲信。 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低沉的嗓音问他:“告诉我宣至渊的下落。” 赵明川说:“我不知道。” “那告诉我一些与他有关的秘密,或者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赵明川冷冷道:“要杀便杀,无可奉告!” 枪尖陡然一送,赵明川感受到尖锐的凉意刺向他喉间,又硬生生止住,他冷汗顿出,仍然一言不发。 那人收了枪说:“好,是条汉子。” 他向前走近一步,借着银白枪头折射的微光,赵明川看到了一张年轻凌厉的轮廓。他猜测道:“是谢三公子?” “是我。”谢玄览点燃蜡烛,掏出宣至渊的手书给他辨别:“宣统领要你听命于我,我需要你到王兆深身边去,取得他的信任。” 赵明川问:“你想做什么?” “杀他。” “这可不容易,万一失手——” “以小博大的人是我,怎么,你怕死?”谢玄览的尾音含笑上扬。 赵明川低声恼怒:“放屁!死有何惧,大丈夫清名不可污!只是眼下的情况,我实在想不到法子能取得王四的信任。”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卖我。” 半炷香后,赵明川帐中火光大盛,传来铿锵的激烈打斗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很快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王兆深刚和衣卧下,听见声响猛得睁眼跳起来,高声喝问:“怎么回事!在喧闹什么!” 属下急急跑进来禀报:“报报报报报……将军!闹鬼了!谢三的鬼魂回来,同赵金刚打起来了!” 王兆深闻言抬脚便踹:“混账,哪来的鬼!” 他原地走转几圈,披甲提刀要出去看什么情况,等他穿戴明白,外面的动静已经平息了,他的几个亲信押着赵明川来到帐前。 赵明川肋骨处被捅了一刀,正汩汩往外流血,齿关咬得咯吱作响。 王兆深问:“怎么回事?” 从萤(重生) 第113节 赵明川说:“谢三打晕了我帐前守卫,潜入我帐中欲收买我,说带我到云京去,让我攀咬王校尉你——” 话音未落,背上挨了一脚,王兆深亲信斥他:“叫将军!” 王兆深抬手制止,问赵明川:“你怎么不答应?” 赵明川梗着脖子道:“虽然我一向看不惯你,但我不是肆意攀咬的小人!那谢三本就是戴罪之身,又行动鬼祟,我看他才最有嫌疑,可惜没能抓住他,给他跑了。” 王兆深听罢他的话,又看他的伤口,沉吟思索了片刻,吩咐道:“快把赵副将放了,挪到我帐中,请最好的军医来给他治伤!赵副将是忠诚有功之人,怎能如此待他?” 亲信连忙照做,将赵明川扶进王兆深帐中。 虽然谢玄览没死,还敢活蹦乱跳潜入军营,这让王兆深心中恼火,但是赵明川的态度却让他很满意。 赵明川是宣至渊的亲信,若能收拢他,让他作证是谢玄览与鞑子勾结,那自己的谋划就离成功更近一步了。 只要能给谢玄览定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他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赵明川就这样在王兆深帐中住了下来。 二人夜饮闲聊,几番推杯换盏,不仅关系转圜,竟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赵明川的态度拿捏得刚好,不卑不亢里带着点别扭,成功让王兆深相信了他是一个胸无城府的粗人。王兆深没有怀疑他会是情愿受鞭的黄盖,但也没有把他当心腹,只以养伤为名让他闲居,偶尔允许他带兵巡营,好教旁人知道,他王兆深并非公报私仇之人,从不曾构陷过宣统领及其部下。 赵明川其实心细如发,虽然嘴上不多问,但依然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一个重要消息:明日晚间,王兆深将会在詹州城内春风楼宴请一名重要客人。 他假装醉酒,走到辕门处踢了两脚,装作“不小心”震掉了辕门上挂的灯笼,悄悄将写了字的纸条塞在灯笼下面,又将灯笼重新挂回去,换了个方向。 于是谢玄览便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将入夜,谢玄览从水渠中逆游混入詹州城,跟踪乔装后的王兆深,左转右转,来到了春风楼的后院。 王兆深从后院走上三楼雅间,谢玄览却自恃身手灵敏,攀着檐下雀替三荡两荡,擦着便衣巡卫的视野盲点,轻巧地落在了雅间外的拐角窗台上。此窗台的用处原是放小花盆,仅有 一拃宽,任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立在此处。 谢玄览的腰背紧紧贴着后墙,自己在心里感慨到,比起统率千军的将军,他其实更适合做个以小博大的刺客,一本万利的赌鬼。 这回若是成了,真能教鞑子栽个大跟头,王兆深死了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若是他死了呢? 冷冽的夜风刮过心头,谢玄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段不知是梦,还是怪力乱神的经历。 死后他会再次变成晋王见到她吗? 她对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反应,是否落几滴伤心泪,然后如释重负、再无牵挂地长伴晋王?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答案,所以最好别让这个问题出现在她面前。 谢玄览阖目凝神,握紧了手中长刀。 侧窗里的雅间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听声色不像是中原人。 谢玄览听见王兆深说:“此次多亏骨扎将军帮忙,我已向朝廷禀明情况,若是朝廷能恢复我骠骑将军的位置,你我两军,仍可如前一般相安相处。” 另一人以西鞑语说道:“我也是为了仁爱我自己的士兵,还有我妹子的终身幸福。凭什么咱们这些军将在边疆出生入死,换上头的人在都城高枕无忧?唯有王将军在位,才能与我志气相投,维持这种平衡,否则换了从前宣家那些疯狗,那可真是……唉,不说了。” 屋里二人推杯换盏。 谢玄览很快就听明白了,怪不得这西鞑守将敢入大周的城池赴会,原来他和王兆深牵绊极深,暗地里早就成了穿一条裤子的连襟。 从前王兆深把控西州,只象征性地与西鞑交战,无限夸大战功,勒取军饷粮草和朝廷封赏,然后将钱财与鞑子瓜分,贿赂他们继续陪自己演戏,时不时佯装攻城,欺骗大周朝廷。 所以这些年西州军费负累甚重,大周百姓税银年增。 所以西州军营意气消沉,士兵整日开荒劳作,全无一点常胜军队的风发意气。 抓到了这样的把柄,谢玄览面前多了一条更平稳的路:与宣至渊的“四大金刚”副将联手,搜集王兆深与西鞑将领勾结卖国、欺骗朝廷的证据,将此证据呈到云京,一样能扳倒王兆深,且无须他冒九死一生的性命之危。 但是……这样做太慢了。 凤启帝对谢氏忌惮这样深,叫他和王兆深狗咬狗,就算他咬死了王兆深,凤启帝也不会扶他做将军。 做不了将军,无兵无权,他如何杀回云京,与晋王一争? 除非剜开陈疮,撕碎这粉饰的太平,让西北边疆彻底乱起来,他带着西州驻兵痛痛快快与鞑子开战,届时箭离弦而不受命,受情势所迫,凤启帝不得不倚重他。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 谢玄览沉着一口气,趁王兆深起身去如厕的功夫,猛得踢开侧窗,向屋里一滚,起身时长刀同时出鞘,银光迅如疾电,朝那西鞑将领劈过去。 那西鞑将领受惊侧身闪避,同时左手甩起圈椅格挡刀锋,只听“咔嚓”声响,椅子木屑飞溅,刀锋威势不减,贴着他侧脸落下,狠狠砍没在他肩骨中。 在那西鞑将领发出杀猪般的喊叫之前,谢玄览翻向他身后,袖中飞出一枚匕首,狠狠插入他后心,那将领瞬间变成被抽掉红线的人偶,喉间痉挛地滚了滚,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谢玄览将死透的尸体慢慢放倒,抽出刀来,拎起桌上酒壶,浇洗刃上血迹。 然后提着自己的刀和西鞑将领的刀轻轻往门边走,在三步远处猛得掷出,双刀隔着门板扎穿了外面的两个守卫。 血沿着门缝流下来,淌到他脚边。 谢玄览神情冷幽,取回燕支刀,慢悠悠地朝王兆深如厕的方向走去。 第105章 故梦 王兆深系裤袋时眼皮无端一跳。 他侧耳听外头的动静,似乎过于安静了。他没急着上楼,磨蹭了好一阵,仍未听见骨扎嚷嚷着找他,便觉出一点不对劲。 王兆深叫侍卫围了春风楼,刚踏上木梯,忽然有水珠落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抹,是热乎的鲜血,蓦然抬头往上看,见一颗脑袋血淋淋地挂在三楼阑干处,头发蜷曲、双目瞪圆,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与他谈笑风生的骨扎。 王兆深唬了一跳,下意识后退,正此时,斜里木板被大力破开,一柄长刀飞来,他抓过一旁侍卫抵挡,听见刀刃没入侍卫骨肉的声音,被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 王兆深抹开脸上的血,望着谢玄览的身影冷冷下令:“谁能杀他,赏银万两!有敢后退者,诛戮全家!” 侍卫们拔刀拔剑,鱼涌一般向谢玄览杀去。 自王兆深得知谢玄览没死后,出入都带着大量侍卫。今日宴请骨扎,明面上只带了八个人,实则店里的便衣伙计、外头的行人商贩,林林总总有三百多人,若是谢玄览敢来,便是插翅也再难飞逃。 王兆深冷笑着退到安全的地方。 谢玄览借着狭隘地势的便利上下蹿跳,连踢带砍,将楼梯上的敌人清了一波又一波,只是人实在太多,还有人在他身后搭梯子,意图攀着阑干翻上来。 夺来的刀几次卷刃,腹部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撕裂,隐隐往外渗血。 脚下尸体堆积,死的人都是西州驻军,活的死的,脸上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态,如今被推到谢玄览面前的是个细弱少年,持刀对峙的手不住地发抖。 谢玄览缓了口气,问他:“多大了?” 那少年哆嗦着说:“十……十四……” 距朝廷规定的参军年龄还小一岁。 谢玄览嗤然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能在黑赌坊杀人放火,被官兵追得满城跑了。” 说罢劈手夺了少年的刀,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扭了个方向,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骨碌碌踹滚下了楼梯。 “滚回去吃干粮吧!” 这样杀人不是办法,王兆深那孙子已经躲得没了影儿。 谢玄览四下一望,跳上拇指宽窄的阑干,再一跳蹬墙借力,手中长刀凌空抡圆,挥出的剑气瞬间熄灭了酒楼凌空悬挂的百烛灯上的一百多支蜡烛。 接着墙壁上的烛灯、角落里的座灯也逐一被熄灭,整座春风楼湮在黑暗中,人头躁动不安地喊叫着。 谢玄览倒挂在悬空的百烛灯上,双腿与铁索绞缠,靠腰间绷紧发力,带着百烛灯在半空晃荡。他仔细听酒楼每个角落的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从号哭、咒骂、宣斥声里寻找王兆深的藏身之地。 终于,他觉察到一处沉默的角落,只有压抑的呼吸,没有喊叫。 周围的人自觉将这角落避开,不敢推搡。 百烛灯晃啊晃,谢玄览缓缓抽出长刀。 正此时,却有人举亮火把,楼中景象被照亮了一瞬,王兆深与挂在百烛灯上的谢玄览对视,两人几乎同时出刀—— 噗呲。 谢玄览被刺中了肩,而王兆深被刺中了咽喉。 百烛灯向后摆去,刀刃抽出的瞬间,血珠喷扬,王兆深至死仍圆睁着眼睛。 他也曾是武冠云京的少将军,只是在西州驻守的这些年,养尊处优,慢了刀功。 一见王兆深被杀,春风楼里登时大乱,许多人互相踩踏着往外跑,也有王兆深的亲信见闯下了大祸,要来杀谢玄览的人头,提回去将功抵罪。 谢玄览捂着肩伤,又是一番恶战,杀到最后,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春风楼被血洗透,真正杀到清净,已是黎明时分。 谢玄览右臂因失血而疼到麻木,他将燕支刀收回腰间,左手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鞑子的骨扎将军和王兆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春风楼。 初升红日照在他身上,浑身血红里,唯有一张昳丽俊脸显得干净,眉眼分明。 望着眼前来围剿他、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詹州知州,谢玄览双目含笑如春风,懒洋洋地将两个人头往他面前一扔,说道:“康知州,来得巧啊,看在你是我爹门生的份上,这两个头送你做功绩,王兆 深与鞑子勾结的罪证——” 话音未落,腿弯受了一杖,谢玄览撑着燕支刀才没有摔趴下,堪堪支跪在地上。 他见知州驭马往后退了两步,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杀你,你该怕的是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为西州宰执十二年,竟然不知道王四在眼皮子底下通敌……” 知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高声道:“真正的谢三公子在鞑子偷袭那天晚上就死了!此人冒充谢氏,刺杀将领、屠戮边军,罪大恶极,就地诛杀!” 府衙军齐喝一声,纷纷拔出佩刀。 谢玄览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这回他可真是不能杀、也杀不完了。 浑身大小伤口隐隐作痛,心里的不甘像阴湿地的藤蔓,啃噬着他的血肉疯狂滋长。 ……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血肉白骨将化作一抔尘土,他还没来得及给她写一封家书。 在此危急关头,忽闻城门传来高昂的马声嘶鸣,马蹄声急乱奔近,为首之人厉声高喝:“康化雨,放开他!传亲王令旨!” 康知州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马。 亲王令旨,哪个亲王? 来人是陈章。 他手持令牌上前,身后随从翻下马,持刀护在谢玄览前面。陈章将那刻着晋王封号的玉敕令牌怼在康知州脸上:“放人,此人晋王殿下保了。” 从萤(重生) 第114节 康知州在西州闭塞了许久,尚不知晋王已不再闭关,暗中有与闻国事的举动。 此刻只觉得十分惊讶:“可是谢——” 陈章冷笑着望他,康知州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他不能承认这是谢三! 否则他身为谢相的门生,却要杀谢相的儿子,传出去,任谁也知道他在西州不干净。 康知州仔细看那敕令牌,再看这几人的架势,着实不像伪造,浑身上下泛出冷汗,也只好无奈地摆摆手,放他们走了。 心里思索该如何写折子洗脱自己。 首先,他决不能承认屠戮春风楼的是谢三,要咬死那是冒名谢三的鞑子。 他就说他以为谢三死了。 对,就这样写。 * 从萤已从晋王府搬进了太仪女学。 为了年底的清谈会,她焚膏继晷,日夜相继,这天夜里又忙到伏案睡着,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她梦见谢玄览快要死了。 不是重伤垂危,而是群狼环伺,他在守城,却没有人希望他守得住、活下来。 西鞑军队随时都有可能围城强攻,军中粮草却只剩半月供给,有小首领暗中筹谋哗变。谢玄览去找詹州知州要粮,康知州一推六二五,说粮库里的粮食是应付冬季粮荒用的,不能饿死詹州百姓,叫谢玄览往另外几个州去讨粮。 西北四州,康、许、兖、真,除康州知州是谢相门生外,另外三州的转运使是贵主的人。 贵主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给他供粮? 得知此事的从萤十分着急,她去找谢相商量,却见谢相愁得鬓角都白了,声音沉冷:“若这一仗打不赢,西北军权就要交出去,皇上要借这茬处置一批谢氏门生,本相又能扛几年?只怕谢氏没落,要自此始。” 比起谢氏的族望,她更关心谢玄览的安危。 眼见谢相也无奈,她不得已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骗取贵主印信,伪造贵主文书,让许、兖、真三州转运使给谢玄览送粮草。 自她得知“危墙居士”就是贵主后,为了避嫌,她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联系,让“落樨山人”从世间消逝,如人间蒸发。 她知道贵主找过她,却不敢露面承认。 如今,时隔一年多,她又重新拾起“落樨山人”的身份,将木牌挂在玄都观乌桕树上,说只要贵主回一封花押印信给她,确认贵主的身份没有骗她,她就愿意接受贵主的招揽。 两日后,她就拿到了贵主的印信,并描下贵主的字迹,给三州转运使写下一封手令,命令他给谢玄览供粮。 谢相自有办法让这封信以可信的途径送到转运使手里。 谢玄览如期收到了粮草,但纸包不住火,贵主震怒彻查,很快查到了她身上,怀疑她就是落樨山人。 谢相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并试探问她:“莫非你真是贵主一直在找的那位隐士?你同贵主交往了这么久,一定知道她许多秘密吧,告诉我,也许老三的性命与谢氏的转机,正在于此。” 从萤已经数夜不成眠,憔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相爷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落樨山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我只是借了她的名义。” “是么?”谢相打量着她:“那这名义,你可还能再借一回?” 谢相要她伪造书信,构陷贵主残杀宗室、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谢相说,这关系到谢玄览的性命。 从萤听着,笑出了泪花,只觉得荒唐、可悲、可笑。 堂堂丞相,竟然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威胁自己的儿媳。 薛露微曾说,谢相此人只是看着大义,能担当家族兴旺,实则十分冷血,为了谢氏煊赫的架子,要利用谢家的所有人,都来做他的傀儡。 他的妹妹谢贵妃。 他的二儿子谢玄闻。 如今又轮到了她和谢玄览夫妻二人。 像一座五指山沉沉压下来,从萤只觉得窒息可怖,她沉默了好一阵才答复谢相:“这件事关系重大,待我回去仔细斟酌,以免出纰漏。” 她心里打定了某种主意,回到独览居后,坐在书桌前,开始提笔给谢玄览写信。 一连写了十五封,假装自己因为伤病跟随绛霞冠主离开了谢府,去到一个山明水秀、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休养,每年要给谢玄览寄一封信,告三郎她的伤病正在慢慢好转、告诉他桃源里的诸般乐趣、告诉他待庭前木樨成荫,秋夜萤火如流,他们终会再相见…… 十五年,足够他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接受她的永远离去。 只是写信的人心里舍不得。 泪珠坠落,打湿了信纸,她只好重写一封。 十五封信,写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她将信交予绛霞冠主收存,恳求她帮自己一起撒这个谎。 再然后,她往公主府递拜帖,约淳安公主在僻静无人的玄都观相见。 粮草一事打乱了淳安公主的政治谋划,也因为从萤这会心一击的欺骗,淳安公主被气得大病了一场,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眼里燃着怒 火,又像淬过寒冰,恨恨地望着她。 淳安公主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故意接近,谋取她的信任。 又问她,这一切是姜老御史的指使,还是谢相的谋略。 她说她果然不该信任任何人,她只是瞧着显赫风光,但所有人都骗她、忌她、想要她死。正如当年对待她母亲先皇后一样。 从萤轻轻摇头,她说:“不是。” 淳安公主质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想巧舌如簧来骗我吗?” 从萤却说:“我不是落樨山人。” 她告诉公主,真正的落樨山人是绛霞冠主身边的倚云,但她已经死了。 “去年,是我杀的她。” 从萤说:“因为我得知她与公主书信往来,以挚友相交,我直觉这个身份会有大用处,为了占下这个身份,我杀死了她,这也是为什么近一年来,公主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此次骗得公主印信的这封信,并非出自真正的落樨山人之手,而是我——谢氏三少夫人的手笔。” 打过千百遍腹稿的谎言,已经能冷静流畅地在她面前说出口。 就让她以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吧,让她有恨、有愤怒,却不会绝望地对整个世间都失去信任。 也为自己留下她的一点真心……即使是通过可耻的欺骗手段。 淳安公主难以置信:“你说你杀了她……你杀了落樨山人?” 从萤点头:“是。” 呛啷一声,公主拔出了剑,剑刃刺向她心脏时,从萤不闪不避,只轻轻闭了下眼睛。 好疼……心口凉飕飕的,天旋地转。 从萤慢慢扬起嘴角,望着淳安公主,鲜血随着她破碎的话音流下来。 她说:“落樨山人死前,说……因为身份暴露,给公主带来了麻烦,令她十分歉疚……她说她对不起公主……她说她祈愿公主……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是落樨山人对不住公主。 梦里陷入一片黑暗,现世的从萤却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伏案睡了一整夜,肩背酸麻,脸上印下一整片墨汁。 但她顾不得这副狼狈与不适,下意识摸向自己心口。 仿佛真的经历过一剑穿心的疼,以及梦里那种比一剑穿心更难忍受的愧疚和痛苦。 如此真实……那真的只是梦吗? 尚不待她细细回想,突然有人敲门:“姜掌仪醒了吗?有位杜御史说有很紧急的事找掌仪,闯到太仪里来了。” 从萤应声:“请他稍等,我马上来。” 她简单更衣洗漱,匆匆赶往前堂,刚转过回廊,就见杜如磐绕着柱子团团打转,他身上穿的是官服,看样子刚点罢卯,不知什么事这么急,让他连衣服也来不及换。 “杜兄。”从萤远远唤了他一声。 杜如磐手握一份奏折抄本,三步并两步朝她赶来,免去了寒暄,开门见山道:“谢玄览死了,你知道吗?” 从萤倏然如遭雷亟。 第106章 他是 杜如磐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从萤夺过他手里的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 这是兵部梳理的西州军乱始末:先是根据王兆深的折子所言,谢玄览死于西鞑骑兵夜袭,宣至渊不知所踪,似乎畏罪潜逃。隔两日又有詹州知州的急递入京,说王兆深在詹州春风楼杀死了西鞑骨扎将军,接着又被刺客反杀,那刺客武功高强,屠戮百人,知州费了大力气将其围堵,正欲剿杀,却被晋王亲卫持玉牌截走,请朝廷明鉴。 从萤心里乱得像刀戟在乱砍,一时怔怔无言。 杜如磐说:“明日早朝,兵部便要将这折子递上去,参劾谢三公子与晋王,此事干系重大,四娘子,你要赶快与这二人撇清干系!” 晋王也被卷了进来。 从萤将折子塞还给杜如磐:“多谢杜兄提点,不送。” 她转身去马厩牵马,顺便喊来一个院使替自己告假,出了太仪侧门,便匆匆往晋王府驰去。 晋王正在喝药,这几日他似乎又清减了,吞咽时能看见他颈间有青色的血管滚动。他一张脸白得像雪,衬得鬓发眉眼愈黑,唯余一点活气在眼尾,见到她来,温柔地从眼角溢出。 “听说最近太仪里很忙……” “殿下……”从萤声音哽咽,见到他的瞬间泪水涌出眼眶,“王兆深折子里说三郎死了,三郎他……他……这是真的吗?” 原来是为这件事。 晋王默了默,起身向她走来:“你先不要着急,此事说来话长——” 从萤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仿佛难过极了,心碎的目光隔着泪水望他,似是焦灼,又似是祈求,不知是将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神仙,还是罪魁祸首。 晋王试着安抚她:“你不要担心,阿萤,谢三他没死。” 从萤闻言,呼吸滞了一瞬后屏住:“殿下是收到了三郎的消息吗?” 晋王说:“还没有。” 从萤问:“那殿下如何知道他还活着?” 晋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这时候说出他和谢三的关系,告诉她只有谢三活着他才能活着,恐怕她难以接受相信。 他的沉默被从萤当成了哑口无言,她因失望而更加难过:“殿下,我不需要假意的安慰。” 从萤(重生) 第115节 晋王问她:“那你要什么?” 从萤说:“我要到西州去,来向殿下辞行。” “不行!”晋王态度坚决:“简直胡闹,西州即将起战乱,别人都往关内跑,你这时候去做什么?” 从萤说:“去给三郎收尸。他生前已经吃了太多苦,我是他的妻子,理应去带他回家。” 晋王道:“我已经说了谢三没死,阿萤,你信我这一回。” 从萤声音颤抖:“我如何信……殿下,我不敢信啊……” 谢玄览的死讯像一根尖锐细长的针,从她的脑仁一直扎到心里,无论她是思绪一动、还是心流激荡,都会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慌和疼痛。 她不敢深思,也不敢过于悲伤,如今仅凭一口气吊着到处奔走。 既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虚惊,又警惕地不敢轻信,生怕这是空口的骗局,怕一颗心刚落回去,很快又被残忍的真相碾碎,更怕她在云京耽搁太久,三郎连尸骨都要寻不见了。 她伤心得难以冷静思索,在晋王面前口不择言:“他是我的夫君,是为了我才被流放西州,丧失性命……我从来不敢想会真的失去他,如今也接受不了,我心里真的好难过……我现在只想去找回他,想陪着他一起……” 话说到最后,隐隐有死志。 晋王陡然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到面前,厉声冷色道:“你说你想什么?你疯了吗?!” 从萤落泪阖目:“是,我快要疯了。” 晋王看她的眼神中生出某种恨意,恨不能将她切齿啮骨,恨不能将她肩骨攥碎,语调也因阴冷而显出偏执的意味: “怎么,这时候知道被抛下的痛苦了?你以为只有你尝过痛失所爱的滋味吗,嗯?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姜从萤我告诉你,别说谢三还没死,就算他真的死了,也不许你为他自轻自贱,你更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志得意满风光无限,活得没人敢在你面前提起他,活得彻夜难眠,既怕梦见他又怕梦不见……姜从萤,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多难熬吗?这样的日子,你也得过上整整十五年……不,你要过上五十年,直到你白发苍苍,儿孙绕膝,你偶尔闭上眼,还能记起他离开前的样子。” 他的语气寸寸绝望,说到最后,几乎每个字都沾着血腥气。 从萤望进他赤红的、涨满血丝的眼睛,从他幽沉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模样,似乎与梦里的自己合辙难分,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那是她吗……那是梦吗? 她被晋王这副爱恨交织、痛苦又克制的模样震慑,脑中一时嗡然,像是万千金铃齐震。 她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白茫茫的、飞絮一样滚丝成团,她被包裹其间,像置身大雾中,疑惑地向前摸索着,直觉自己即将触碰到被遗忘了的、万分重要的事情。 她怔怔望着晋王的眼睛,唇齿颤颤,沙哑着漏出一点细弱的声音:“你是……你是……” 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简直是异想天开,昏了头了。 晋王捧起她的脸,幽暗的瞳孔像极纯粹的玉石,磨砺得夜色一样深、渊水一样光滑,没有任何色彩,只映着她,清清楚楚,仿佛要将她锁在里面。 他问从萤,语气仿佛循循诱导:“我是谁?” 从萤觉得有些窒息,因为一时间承受了太多事情,心脏跳得要裂开一样,胸腔里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她紧紧攥着晋王的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僵持时,外头传来敲门声,陈成 在外禀报道:“殿下,陈章从西州回来了,说有急事要即刻禀报殿下。” 从萤倏然回过神,扬起睫毛望向晋王。 晋王放开她,转身走到屏风边,默默平息自己的失态。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卷着他的袖口拂过绣屏上的字,令从萤再次注意到了绣在屏风上的那句谶诗。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何谓幻身相逢? 也许是情绪崩溃到极致后产生了一瞬空白,从萤竟然认真思索起这个与眼下的人和事都无关的问题。 好一会儿,她听晋王轻咳了几声,然后说:“既然我的话你不信,那就留下一起听听陈章怎么说。” 从萤应声好,走到碧纱橱后暂避,晋王在玫瑰圈椅里坐下。 陈章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往晋王面前一跪,竹筒倒豆子般将西州发生的事一一道明: “殿下料事如神,王兆深果然心生歹意,想取宣至渊而代之。您让属下去西州保护谢三公子的安危,可惜属下办事不力,慢了一步,西州军营已遭到了鞑子夜袭,谢三公子和宣统领都不知所踪,属下明察暗访,后来抓到一个逃窜的王四党羽,他说谢三公子在詹州春风楼大开杀戒……” 陈章是暗卫杀手出身,见过无数死人,但回想起春风楼里尸山血海的恐怖景象,仍觉心中胆寒。 他简要叙述了如何从康知州手里夺下谢玄览,如何将他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养伤,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呈给晋王。 “这是谢三公子撑持伤重写下的《陈事表》,请殿下亲览。” 晋王刚伸手接过,听见碧纱橱后传来椅凳绊倒的声音,他转头,看见从萤仓皇激动地扶在门边,讪讪地望过来:“殿下……” 晋王朝她点点头:“过来吧,一起看。” 谢玄览的字写得又密又潦草,从萤站在晋王的圈椅后,要微微向前俯身才能辨认。 她的发梢来回拂着晋王额中的美人尖,心跳过快的胸腔几乎贴在晋王耳畔,她全神贯注对此毫无知觉,晋王却分了神,下意识向她这边侧首,视线从信纸转移到她攥着自己袖边一点衣料的葱白手指上。 思绪如平湖生浪,突然想起前世的很多瞬间。 他带着她城郊骑马、故意扬鞭加速的时候。 灯会上有不长眼的浮浪醉鬼拦路搭话,被他一脚踹下湖的时候。 还有……床帏之间,掀起灭顶欲浪的时候。 只要她心里紧张,就会不自觉地攥住自以为可倚靠的东西,往往都是他的袖角。 虽然嘴上不说,但事情发生瞬间的身体反应是难以掩盖的。 晋王出神出得深,眼角眉梢带起温柔的意态,这温柔在跪于下首的陈章看来,不啻于一点夺得春色的得意。 他的主子,同谢三的妻子一起,看谢三托自己捎回的书信。 还在笑。 这是怎样一种混乱邪恶的关系……果然晋王殿下高深莫测,非他等小喽啰可以揣度其城府。陈章心感敬佩地低下了头,不敢再乱瞟。 谢玄览亲笔手书的《陈事表》里叙述了他到西州以后发生的事,如何觉察王兆深的歹心、如何与宣至渊扶持着九死一生,又伺机杀回了春风楼。这些事与陈章所言基本合辙,但是与王兆深生前派人送来的奏折、以及詹州知州奏折,却是黑白颠倒,大相径庭。 “太好了,三郎还活着……” 从萤几欲喜极而泣,长长舒一口气,转而又生出别的担忧。 她说:“但是眼下朝中风论不利于三郎,仅凭他这一封手书,恐怕难与王兆深和康知州的折子抗衡,尤其这康知州还是谢相的门生,连他也指认三郎通敌,此事实在棘手,除非……除非宣统领能出面为三郎作证。” 但宣统领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晋王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安心等消息就好。” 从萤望着他欲言又止。 晋王凉凉勾起嘴角:“怎么,怕我趁机踩死谢三,叫他戴罪不得翻身?” 从萤连忙摇头:“不是。” 她今日才得知陈章去西州是为了保护而不是杀害三郎,心里对晋王这样做的动机也有了隐约的猜测,知道自己从前冤煞了他。 她低声对晋王说:“这里面不仅牵扯了谢氏和王氏,还牵扯到宣氏、皇室。天子一定想借此事打压谢氏,而殿下是天子的外甥,若帮谢氏帮得太明显,恐怕会惹天子不悦……请殿下一定谨慎行事。” “我明白。”晋王微一颔首:“且我要帮的不是谢氏,只是谢玄览而已。” * 从萤冒着雨去了一趟谢府,谢相不在,她将谢三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谢夫人。 谢夫人大松一口气,险些摔倒,幸被谢妙洙稳稳扶住,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虽然谢妙洙与谢玄览平日多吵闹,但关键时候,这对兄妹仍彼此牵挂着,谢玄览的死讯刚传回来时,谢妙洙急得呕出了一口血,险些就要提剑杀上王家,因谢夫人昏厥被一时绊住了。 待这二人情绪平复些,从萤又将朝堂上的境况告诉她们,询问谢夫人是否了解康化雨康知州此人。 谢夫人点头:“此人刚拜入相爷门下时,甚会做小伏低,他有个妹子,起初想送给相爷做妾,被相爷面斥一番,此事便罢了,听说后来送进了英王府。” 从萤眼皮一跳:“康化雨与英王有勾结?” “朝政的事,我不太明白。” 虽然这样说,谢夫人仍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但我知道西州是个苦地方,当年吏部铨选授官时,相爷本想派他到富庶地方管盐政,这是极好的去处,英王却举荐康化雨去詹州做知州,没想到他一个拈轻怕重、惯爱钻营的人,最后竟选择去西州,一守就是近十年,毫无怨言。” 从萤沉吟后说道:“看来英王许了他更大的好处。” 谢夫人:“也许吧,那时谢氏与英王府好得如同一家,相爷没有计较。” 她又想到了什么,对从萤说:“你随我来,有些东西或许有用。” 二人往谢相书房的方向去,谢妙洙没有跟着。 自从淮郡王被杀、谢玄览流放西州后,她不再热络外出交游,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在她明白自己将与皇后之位无缘后,她才意识到应该多了解真正的朝堂,而不是沉溺在对虚位空名的幻想中。 方才母亲与姜从萤议论的事,她听不明白,却又无颜发问。 那她能为三哥哥做些什么呢?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于是转身拎起油纸伞,往怀里一揣,冒雨乘马车出门去了。 她去的地方是皇宫西南的清风衢,这里是御史台官员点卯或下值的必经之路。 她在油壁车里等了许久,直到夜色与雾气将她笼罩,她终于等到了要找的人,那人一手撑伞,一手驭马,避着水坑慢慢行来。 谢妙洙冷冷笑道:“卫御史,卫马夫,好久不见了。” 卫霁见是她,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陡然怒沉。 第107章 御史 卫霁考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做了四年无名编修,眼见才学远逊于他的世家子弟们授职高升,他却一年接一年,霉长冷巷望不到头。 妹妹卫音儿为了纾解家困,答应给房东张秀才家的儿子做童养媳,她说:“以后张秀才就免了咱们的租金,还会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他家里有许多书,允许我摆弄。” 卫霁又愧又怒:“他儿子是个痴儿!你才多大就谈婚论嫁?要读书就好好读!” 他去把张秀才揍了一顿,张秀才告了官,云京少尹仁慈爱才,只判卫霁赔二十两银子了事。兄妹俩被赶出了房子又赔钱,缺钱缺得四面漏风,万不得已,卫霁去帮人替考,一举过了会试,那纨绔少爷多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兄妹二人这才从困窘中缓过来。 卫霁拿钱给卫音儿置办行头,又伪造了河东卫氏的度牒,将卫音儿送到丛山学堂里读书。 他心气儿极高,辗转到今日 从萤(重生) 第116节 ,受了许多苦,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谢妙洙的侮辱。 一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骄矜小姐,捏住了他伪造度牒的把柄,仗着家室的威风,就敢肆意侮辱他,不仅叫他喂马洗马,踩着他的肩背登车,心情不好时还逼他睡在马厩里。 她看他的眼神,像蔑视低贱的畜生。 如今他好容易得淳安公主赏识,摆脱了谢妙洙,没想到她不依不饶,还敢纠缠。 见谢妙洙得意地显弄着那张假度牒,这一瞬间,卫霁连与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抓你回去做马夫的,说实话,你的马夫做得真一般。” 谢妙洙收起假度牒,隔着丝丝雨幕对卫霁说道:“我是来同你做个交易。” 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在西州驻军遇袭这件事上,真相尚不清楚、皇帝态度不明,此时唯有御史台敢在没有实凭的情况下站队发声。 谢妙洙说:“我要你弹劾王兆深通敌叛国,康化雨贪赃枉法,为我兄长谢玄览上书陈冤。” “陈冤?”卫霁立在马上冷笑:“我怎知谢三是不是真的冤,何况比他冤的人多了去,你们谢氏手眼通天,是最没有资格喊冤的。” 谢妙洙脸色微变:“你若不答应,我会到刑部去举发你!” 卫霁说:“我不仅不会帮谢三陈冤,我还要上折子参他通敌叛国,参谢氏怙恶养奸,咱们各告各的,各凭本事,看是你先告倒我,还是我先参倒谢氏。” 如今他背后有淳安公主,卫霁相信,只要他能忠心为公主谋事,区区一张假度牒,公主自有办法帮他化解,眼下真正该担心处境的是谢氏。 说罢他勒马往前走,连一个眼风也不愿再施舍给谢妙洙,离开了清风衢。 卫霁回家后就开始起草弹劾谢玄览和谢相的折子。 他文章犀利,如针砭肌骨,更有满腔愤恨,一时下笔如神,书僮在旁侍墨,零星瞧见几句,也暗暗咋舌心惊。 不料刚起完草稿,却碰上姜从萤前来拜访。 卫霁故意要她瞧见,从萤在纸上扫过了两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卫霁不是杜如磐,没有那么好动摇。 “姜娘子也是来为谢氏做说客的吗?”卫霁对她的态度倒十分客气:“如今是倒谢的好时机,朝堂内外许多人都蠢蠢欲动,非止卫某可改变大势,卫某反要劝姜娘子尽早脱身,既然投靠了太仪,就不要再与谢氏有瓜葛,免得公主生疑。” 从萤问他:“你是为了公主要倒谢,还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怨?” 卫霁:“有何区别?” 从萤:“若是为公主,那我不赞同你这样做,公主眼下的重心是为自己培养势力和民望,而不是激化与世家的矛盾,否则其他世家以谢氏为前鉴,对公主敌意更甚。在世家仍然纵横的眼下,这对公主来说,不是好事。” 又说:“若为泄私愤,我知谢六娘曾侮辱卫郎君,卫郎君对此有恨,但也请卫郎君看在我的情分上,恩怨相抵这一回,我代我夫君恳求卫郎君,不要枉顾是非,下此毒手。” 卫霁闻言震惊:“你夫君,谁,谢三么?” “是。” 他好一阵没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道:“姜娘子,你可真是糊涂,从前便不说了,如今他落魄流放,只剩一身纨绔气,还有哪里值得你这样为他!” 从萤态度温和却坚固:“是我情愿,让卫郎君见笑了。” 岂止是见笑,他简直……简直…… 一株隐隐破土的幼苗尚未得到滋润就被狠狠碾碎,尤其争不过的那人是谢三,这让心高气傲的卫霁更觉挫败。 他语气里有酸妒之意:“姜娘子说我弹劾他是枉顾是非,我看姜娘子也未必客观,你怎能确保与西鞑通敌之人不是他?” 从萤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卫霁:“请卫郎君看看这个。” 这是出自英王府的一本私账拓本,主要记录了英王府与王氏、西州地方官的诸项往来,康化雨赫然在首:“某年某月,康知州赠和田玉雕鹤两座,白银三万两,黄金二万两;某年某月,康知州赠西域汗血马两匹,王兆深赠黄金宝石鞍鞯……” 单这一本账册,康化雨就送了将近二十万两。 从萤说:“西州民力困乏,康化雨又有轻徭薄赋之名,他不加税,钱从哪里来?自然是和王兆深一起吃空饷,捏造与西鞑的战事,骗取朝廷的粮饷。” 一句话关涉王氏、英王、康知州三方,卫霁捏着账本沉默不言。 “王十六郎曾送过一名爱妾给淮郡王,为此谢六娘曾与淮郡王闹过,此事不难打听,那位爱妾雨卿姑娘,是康化雨从西州赎买的。” 从萤顿了顿,对卫霁说:“我并非要逼迫卫郎君力挑三家,只是请卫郎君知晓,此事大有内情,谢三公子卷入其中,非王兆深所言‘通敌叛国’之人。若卫郎君铁面无私,更不该贸然上折子参劾谢三公子。” 为公主尽忠,为私情泄恨,为真相探明,这三条借口都被她堵住了。 卫霁苦笑道:“姜娘子好口才,不愧是公主万里挑一求来的掌仪。” 从萤颔首敛衽:“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江郎才尽了,何去何从,还请卫郎君仔细斟酌。” 她起身告辞,卫霁送她到门口,见她孤零零撑着伞,薄雨如雾洇湿她的衣角和眉眼,忽然有几分不忍,喊住了她。 “姜娘子……可否将那私账拓本留给我?” 从萤面露几分感激之色,取出账本递给他:“多谢卫郎君!” 卫霁:“我也不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唉,你也好自为之吧。” 话虽这么说,欠她的人情也算还了,且依姜娘子的淳诚,反会在心里承他的情。 送走了姜从萤,卫霁本想将起好的劾章草稿烧毁,自己从头读一遍,既得意又可惜。 忽然,他想起了谢妙洙,冷笑一声,心里有了另一重主意,提笔在草稿结尾添上一句话,墨干后折好,让书僮想办法去送给谢妙洙。 “要避着人给她,且记。” 这一场秋末的雨虽不滂沱,从早到晚绵绵阴冷,也叫人兴致不高。 卫霁心里却暗暗期待着什么,果然,午后时分,一身嚣艳红衣的谢妙洙冷着脸闯进来,手握那份草稿底本,气得浑身发抖:“卫霁!你敢诬陷我兄长!这折子递上去,你就不怕旁人说你尖刻吗?既然写了,为什么又在最后说尚有回旋余地,叫我不要声张?” 卫霁慢悠悠含笑说:“自然是如谢娘子之前所言,有笔交易要同你做。” 谢妙洙狐疑:“你在打什么主意?” 卫霁说:“你来给我做一个月的粗实家婢,这折子我就按下不发,否则,谢三就别想洗脱通敌叛国的污名。” 谢妙洙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叫我给你做婢女?” “不错。” “异想天开!” 谢妙洙挥起鞭子想抽他,鞭稍被卫霁抓住,他的神色阴冷讥诮,对谢妙洙道:“待我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就放过谢三,放过谢家,否则我不仅要参谢三,还要参谢相,他贪赃枉法、纵容舞弊、联结党羽,我要联结同僚一起上书……等谢氏败落了,你充入奴籍,我再买回来折磨也不晚。” 谢妙洙气得浑身发抖,怒斥了许多声卑鄙无耻,甩身走了。 谢相这几日基本不在府中,往常都是旁人络绎来拜会他,如今却是他频繁在外交游。 难得谢妙洙归家时,看见谢相马车在家中,她一路寻到主院,走到廊下时正听见谢相与谢夫人在里头说话。 听见谢相说:“如今最棘手的是御史台,新提拔的几个御史都是不要命的,卫霁、贺正书、杜如磐……已经参倒了我好几个门生,仍不肯收手。御史虽不掌兵掌权,只怕他们掀起这阵风,引得墙倒众人推啊……” 然后是谢相的叹息,和谢夫人的低声安慰。 谢妙洙一言不发地走了,当天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卫霁带着人来谢府抄家,她被槛送监狱的路上,许多人朝她扔石头,说她兄长是卖国贼。 她在秋雨惊雷声里醒来,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谢妙洙用去家庙小住祈福的借口说服了谢夫人,到了家庙后更换衣服,悄悄离开折返云京城,敲开了卫霁的门。 她眼睛里藏着一股韧劲儿和恨意,对卫霁道:“我便依你,给你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不过你若敢打别的主意,我定会与你同归于尽。” 卫霁朗笑道:“谢妙洙,你真是高看 自己。” ----------------------- 作者有话说:周五出差了,归期不定,这个周更新会比较缓慢[求求你了] 第108章 试探 翌日早朝十分热闹,惊雷一个接一个。 英王、王氏、康化雨为一派,指责谢玄览勾结西鞑,且有将祸水往谢相身上引的趋势。另一派是谢氏的门生,声声冤枉,大喊着都是旁人栽赃陷害。 吵了半天,没个胜负,凤启帝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开口道:“韩中丞何在?御史台对此事作何看法?” 韩睢韩中丞出列,飞快往晋王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本就有“大周不粘锅”的讽称,昨日得了晋王几句警告,知道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都捏在人家手里,此时更不敢乱说话。 遂只不稀不稠地敷衍塞责道:“王兆深本就与谢玄览不睦,他的折子不可全信,康知州并未眼见,他的话也有待商榷。一切仰赖圣明陛下乾纲独断,查清事实前,御史台不敢偏颇轻言。” 有王家人跳出来道:“康化雨可是谢相门生,若非正义执言,怎会无端跳出来指责座师之子,他一片忠心,你却说他偏颇?” 韩睢:“老臣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对面逮住了韩睢,势要逼他站队,说个一二三五六出来。 眼见着韩睢连连擦汗,晋王捏了捏袖子里的《陈事表》,正要出面陈言,却有人比他更快地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微臣有奏。” 是卫霁。 他从朝臣队列最末端一步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份账本,在玉阶前跪下呈起:“臣要参康化雨康知州勾结边将贪墨军饷、行贿宗亲,欺瞒圣上,意图不轨!” 他将账本中的内容高声读出来,哪年哪月哪日,康化雨给英王及其亲僚行贿了多少钱。 一连读了二十多条,英王脸色逐渐惨白,站出来指天立誓、连连否认;康化雨更是破防暴怒,竟然不顾朝仪,要去撕扯卫霁,抢夺他手里的账本。 大太监薛环锦高喝他放肆,着殿中卫将康化雨按住。 谢相在旁含笑看着。 朝堂上好一派热闹的耍百戏。 这热闹甚至超出了晋王的意料,他没想到卫霁会越过韩睢跳出来,而且并非跳出来踩谢三,反而掉头向康化雨发难。 下僚这么能耐,韩睢知道吗? 晋王看向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轻轻摇头,意思此事并非她安排。 晋王想到了另一个人,大概也能请动卫霁,料想自己对她的叮嘱,她全然不往心里去,不免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 …… 朝会罢,晋王起驾回府,刚在仪门处落轿,就听说从萤来了。 从萤(重生) 第117节 陈成说:“姜娘子一来就往观樨苑去,现在应该在书房,属下也不好拦着她。” 晋王点点头:“知道了,都退下吧。” 他换下朝服,到书房去寻她,推门未闻人语,绕过屏风,却见玫瑰圈椅与宽阔的檀木案间伏着一个身影,高绾的云髻压在素玉色的袖间,露出一截纤长的后颈对着他。 不知来了多久,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晋王取出一件披风抖开,走过去,小心搭在她身上,发现她手边压着一本书,书封上题写着三个字:萤火集。 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 她是如何找到这书的? 此书的作者不是旁人,正是晋王。准确地说,是晋王将从萤在各种经史子集里留下的精妙批注,分门别类整理辑录成册,题名曰“萤火集”。 此事他前世也干过,夜不成眠时翻阅,如见她在眼前。 有时也提笔给她作注,试着为她妙手偶得的半句诗补出下句。可惜他才学远甚——事实上,放眼新朝进士、当科俊秀,配与她酬和者也是凤毛麟角。 十五载搜肠刮肚,难得也有几句自觉满意,总想请她品鉴,前世没有机会,今生又怕她瞧出端倪,所以敝帚自藏,从未给她瞧见。 没想到她却自己翻了出来。 晋王轻轻抽出《萤火集》,再三确认,的确是他藏在密匣里的那一本。 他转身去瞧博古架,在偏角的花瓶后有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的罗盘,要按照某一顺序摆弄正确,密匣才会弹出。 晋王望着空荡荡的密匣沉思,既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来翻找,又想不明白她是如何猜出了天干地支的排列。 “是我的八字,不算难猜。” 从萤不知何时醒了,依然枕在胳膊上,声音也懒洋洋的,令人错觉生出一种不拘束的亲近。 晋王回身望她,目光中有探询的意味。 从萤忽然轻蹙眉心,说:“抱歉,我腿麻了……” 晋王走到她面前,束起袖子半蹲下,抬起她的小腿给她揉按腿腹。先是握着脚踝处,虎口和两根拇指往上推到膝弯,反复几次梳理筋络,然后食指中指并拢曲起,抵着她腿腹最柔软处来回揉按,帮助血液流动。 他专心致志,动作熟稔,这期间,从萤一直在观察他。 看他苍白的额尖、秀逸的眉眼轮廓,看他光莹玉润、养尊处优的纤长手指。 若说像否,是真的不像,一个是雪覆长松,一个是火灼赤莲。但若说感觉……从萤确信,倘若此刻她闭上眼,她根本分不清是谁在为她揉捏腿腹,分不清是晋王,还是三郎……抑或是梦里的三郎。 梦里她嫁到了谢府,因三郎仍领二十四卫指挥使,常外出夜巡,至晚方归。 偶尔她会等他回来,不小心伏案睡着,被他唤醒时觉得小腿又麻又冷,三郎就会像如今这般蹲在她面前给她推按,直到她不舒服的感觉全部消退。 竟然连动作都一模一样,推完以后还会叮嘱她—— “若是乏了,就到小榻去歇,何必为了省这几步路,遭这番罪?”晋王如是说。 连话也一模一样,几乎一字不差。 从萤怔怔望着晋王。 其实她没有腿麻,她只是想试探些猜测,如今果如她所料,她却又不敢出言相问。 牙齿咬着唇,几番欲言又止。 晋王松开她的腿,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倒了杯水,将那《萤火集》顺手一搁,并未与她对视,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其实他从不曾刻意瞒她,有些事情,他害怕她知道,又隐隐期待她能发现。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本《萤火集》上。 从萤沉吟了好半天,然后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去朝会,不知三郎的事,朝议如何定论?” 晋王微怔,神色黯了一瞬。 怎么还是问另一个? 是了……她今日来此,本就是为谢三,而不是为他。 虽然明知事实如此,可是见她找到了书,心里难免会有期待,如今期待落空,这番不甘心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像梗在喉间的鱼刺。 他拾起《萤火集》晃了晃,问从萤:“关于这本书,你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从萤说:“其实我大概已经猜到了。” 晋王:“猜到了什么,说说看。” 他的瞳仁幽漆如墨,又仿佛铜镜一样光亮,映着她,也流转着万千情绪。从萤望着这样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也被他点燃,她错开眼,才能佯装心 平气和地与他说话。 她说:“猜到了在文曲堂以抄书为名、行资助之实的那位富家公子,原来就是殿下,我为经论作过的注解,殿下能不辞辛劳地删繁就简,辑录成册,也……也让我明白了殿下待我的一片真心。” 晋王问:“就这些?” 从萤犹疑着点点头:“其实这本书我尚未仔细翻看,我只是想随便找点什么打发时间,等殿下回来,只是尚未翻几页就睡着了……我昨夜实在太困了。” 晋王眼中难掩失望的神色。 她在撒谎。 她的袖上满是凹凸不平的刺绣和米珠,倘若压着睡,必会在脸上压出一排印痕。可此时她侧脸十分光洁,分明是听见他推门的声响,才伏在檀木案上装睡。 她睡不着的……她心里牵挂谢三,本就睡不着的。 她必然是将这本书翻了个遍,却故意不放回去,留在手边试探他。 只是试探,却没有勇气戳破窗纸,她在害怕什么?无非是害怕有些话一旦问出来,得到了答案,她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与此世的谢三在一起,无法再昧心地抛下他。 如此看来,在他和谢三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纵然知道真相,她还是不选他。 晋王一步一步走到从萤面前,他眼睛里沉重的情愫令人心惊,从萤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住了博古架。 “就只有这些吗?”晋王抬手覆住了她的眼睛,清冷的气息贴近她:“不够,须再仔细体会。” 从萤觉得唇角落下柔凉的触感,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在她唇上轻啄,渐渐又由浅吻变成缠绵的辗转,牙齿是锋利的,舌头却柔软,从萤直觉他时时想咬破她,落齿时却总难狠心,最终变成一次又一次的舔舐。 唇齿交缠,喘息的间隙,他问:“梦见过这个吗,嗯?” 从萤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知道自己的表情一览无余,她什么也不敢回应,咬着舌尖不说话。 很快齿关又被掰开,他不问了,亲吻却生出几分凶狠的意味,像报复一样。 从萤仰面承受着,心里想,他是该恨她。 也许心里的喜爱难分伯仲,但她做出的选择,总是偏袒三郎的时候多,怜惜他的时候少,如今也一样。 ……可她也有她的顾忌和苦衷。 许久,晋王慢慢松开她,从萤却依然揽在他颈间,低头靠在他怀里。 她的声音通过震动直接传到他心里,她说:“从前,我养过一只白猫,它有漂亮的蓝眼睛,后来它走丢了,隔了好多天,我终于在河边找回它。它变得有些怕我,但我依然喜爱它,对它很好,喂它食水、陪它玩耍,它渐渐又像从前一样依赖我……不,是比从前更黏着我。” “又过了很久,一天早晨,突然另一只蓝眼睛白猫找回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之前找错了猫,这才是属于我的白猫。” “我要补偿真正属于我的这只白猫,我对它很好,以至于忽略了被我抱错的那一只,时常忘记给它食水,也不再抽身陪它玩耍。它不知道有另一个它出现,不知道那才是属于我的白猫,它只知道我不爱它了。它失去了我的爱护,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被真正的白猫驱赶,死在外面,很久很久,我竟没有察觉。” “殿下……我诚然亏欠了真正的白猫,但是另一只何其无辜,我也是真心喜爱它,不愿见它落得这样的下场。” 晋王知道,她从来没有养过什么白猫。 他就是她的白猫。 第109章 抢她 即使告诫自己许多次,此生此世只为求她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可当真被她舍弃时,晋王心里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像无声地吞针,内里一片血肉模糊,她却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只惦记此世的谢玄览。 毕竟这一世的谢三与她两情相悦,温存体贴,岂是梦里那个混账自己能比得上? 失望中又隐隐懊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让她猜穿身份,不该妄想她的偏爱。她怜惜的是病弱的晋王,不是前世害她郁郁寡欢、背信弃义的罪魁祸首。 这短短的片刻,两人心里各自念头疯长。 从萤生怕他听不明白,又说道:“你所见所知比他多,对我的了解也远超过他,你若想取代他,并非是件难事。但你如今是晋王,是宗亲勋贵,自有大好前途,三郎拥有的却很少,若是我此时背弃他,他大概只剩一条死路了。殿下,纵然知道了你是谁,在我心里三郎也是活生生存在着的。” 感受到她维护谢玄览的坚定态度,晋王渐渐死了心,不再寄希望于争取她的怜惜。 他试图修补彼此之间的猜忌,想要重新获取她的信任,于是出言转圜说:“我从未想过从他身边夺走你,也从未想过要害他,我是真心盼着你们好。”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也许一开始,他的确抱着如此愿景,可后来知她对自己动情,与她有意无意地亲近,如花美眷爱不释手,他的初衷早就变了。 凭什么他失落的珍宝,被别人捡了去,他还要大度放手,含笑祝福? 明明他比谢三更懂得珍惜,会待她更好。 心里的杂念翻来覆去,一时是灭顶的失落,一时又变作隐藏杀机的果决。 但他外表看上去很真挚,握着从萤的手,信誓旦旦让她放心: “今早朝会上,英王和王家人已亮明了所有底牌,也没能给谢三定罪。我手里有韩中丞的把柄,他不敢明着帮英王,现在只要等宣至渊入京,有他作证,又有谢三血书的《陈事表》,他在西州定能转危为安。” 从萤松了半口气,仍有半口气提着:“宣至渊是宣驸马的族叔,若宣氏想王谢相争夺回西州统兵权,宣至渊未必会帮三郎说话。” 晋王说:“谢三对他有救命之恩,又遭他旧僚暗算,有恩有愧,宣至渊不会害他。” 从萤道:“还有一个人,他尚未对此事表态,却至关重要。” 晋王略一沉吟便了然:“你是说陛下?” 从萤点点头。 凤启帝对谢玄览的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知道他是把锋利的刀,无论对付西鞑还是英王,都十分趁手好用,另一方面又忌惮他姓谢,怕他在西州积攒的威势会令谢相如虎添翼,哪天挥师云京,万一真能让皇位易了主。 “飞鸟尽而良弓藏,王兆深死了,陛下还敢留三郎吗?” 依据晋王的了解,谢三绝非是坐以待毙之人,在凤启帝有所表露之前,他一定能掀起更大的乱子。 但晋王打算在从萤面前充一回好人,他说:“你放心,陛下面前,我自会为他周旋。” 从萤(重生) 第118节 猜到他是梦里的三郎后,从萤反而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一个人若是回到过去的自己,必然会利用已知为自己谋划,可是若成为另一个人,与从前的自己形成了竞争,他会怎么选,从萤不敢赌。 她心里的枷锁虽然轻了,对远在西州的谢玄览的担忧却更重了。 她心事重重,勾着晋王的袖角靠近,从他身后抱住他,侧脸轻轻贴在他背上,温声说道: “这件事情有些太匪夷所思了,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既想保全他,又怕伤你的心……我们先不提这个好不好?只当我全然不知,等过去眼前的难关,三郎从西州回来,咱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我想三郎会很高兴的,他会视你为兄长。” 兄长? 晋王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最后都化作无声的冷笑。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谢玄览会怎么做,若真有风平浪静的一天,只怕两人更要争个你死我活。 但他没有此时给从萤再添烦恼,顺着她温柔说道:“好,一切都听你的。” * 送走了从萤,晋王转身去寻宣德长公主。 自从他将从萤送走后,长公主忽然变得不爱管这闲事了,每日只在府里看花逗鸟,偶尔让张医正给她 诊个平安脉。 大半个月不见,她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容光焕发,和病骨支离的晋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晋王这副模样,长公主不再像从前一样吾儿长吾儿短地喊他添衣喝药,只不咸不淡叮嘱道:“多思伤身,别累坏了。” 晋王说:“儿子此来,正是想请母亲解儿子的多思之忧。” “看来是有事要为娘帮忙,说罢。”长公主慢条斯理饮了口参茶。 晋王说:“我想娶姜从萤为晋王妃。” 参茶尚未吞下喉咙,被一口气顶着又吐回了盏中。 长公主当即气笑了,若眼前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怕这一盏茶便要泼到他脸上去。 她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早听为娘的把生米煮成熟饭,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该成形了,人跑了你又过来求,求我有什么用,去求神仙给她下降头吧!” 晋王不声不响任她奚落了一通,待她出了这口气,才慢慢与她陈述利弊: “我病痛缠身,非长寿之人,从前不想娶妻,是怕害她守寡。这几日朝堂上颇不太平,我旁观时心生感慨,又觉得该给咱们王府找一个依靠,哪天我死了,你们婆媳互相帮扶,王府不至于没落。” 这话说得人心里怪难受,长公主冷了脸:“别瞎说,何况本宫是天子御妹,哪里就用得着她一介孤女帮忙,我看你是想给她找靠山吧?” 晋王不置可否:“一朝天子一朝臣,母亲要保的不只是自己的尊荣,还有张医正,还有——” 他语气稍顿,目光从长公主洗净蔻丹的指甲上扫过,微微笑着补全这句话: “还有母亲腹中的孩子,我那未出世的弟弟。” “当啷”一声,长公主惊落了手中茶盏,脸色一时白一时红:“你怎就知道了……” 她怕晋王多想,慌张着要解释,晋王却轻轻摇头道:“母亲为我辛苦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再养一个承继香火,代我尽孝。我心里替母亲高兴,也想给你们谋个出路,英王不可靠,可靠的唯有淳安公主,母亲要与她联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姜从萤。” 姜从萤成为晋王妃,能将晋王府与贵主结成联盟,这对她们三人都有好处。 有了地位就有权力,从此姜从萤不必再以白衣之身奔波,为了一点小事就四处求人,什么卫霁、杜如磐,以后见了她都该跪下行礼,称万福金安。 长公主仍有犹疑道:“朝政上的事,我不曾掺和过。” 晋王:“无须劳驾母亲,你只须去找淳安公主,交给她一样东西,告诉她……”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当天下午长公主就摆驾淳安公主府。 她来之前,淳安公主正听女官甘久大发抱怨: “……那姜从萤,竟然敢假冒您的旨意哄骗卫御史,说您根本不想杀谢三,简直胡扯,您恨不能将谢家人都千刀万剐!我看她并非真心想为殿下效力,她是来给谢氏当探子,她跟谢夫人好得如同母女,说不定当初赢下清谈,也是他们自己人设的圈套!” 甘久在“为殿下排查奸佞”这条路上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一番胡言乱语,竟然全能解释得通。 淳安公主虽没有立时采信什么“探子”、“圈套”的说法,但是对姜从萤擅自以她的名义找卫霁,让他在朝会时弹劾康化雨、间接为谢玄览说了情这件事,也隐隐有些不满。 她正要宣姜从萤来问,却听闻宣德长公主登门。 淳安公主亲迎,礼节周到却不热络:“姑母雅兴,怎么想起来到我府上?” 这对姑侄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其实本来是好的,淳安公主出生失母,小姑姑经常探望,给了她一点关于母亲的想象。 但后来她听见姑姑和父皇吵闹,想嫁给谢相,只觉得心都凉了。 谢相是她的仇人,她觉得姑母背叛了她。 虽然最后姑母也没能嫁成,但那是因为谢相铁了心要娶程氏,父皇也不肯点头,并非姑姑幡然醒悟。从此淳安公主就对姑姑失望,两人渐渐疏远了。 长公主不计较她的冷淡,神采飞扬地揽过她:“我来给你送一份大礼。” 她拍拍手,侍女呈上一方木箱,淳安公主见里面是一摞书稿,封面写着“清议雏论”四个字。 淳安拾起一本信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是第一次论战之前,太仪中的女学生们引以为范本和教材的论稿。这论稿是倚云送给太仪的,长公主给她这个做什么?又算得哪门子大礼? 长公主解释说:“这份手稿,是紫苏看着姜从萤一句一句写成,然后偷偷从她身边抄过来的。” 淳安公主立刻就变了脸色:“姑母的意思是,这手稿是姜从萤所作?” 难道不是落樨山人为太仪所创吗? 长公主含笑一挑眉,按晋王交代她的话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姜从萤幼时曾有句‘落樨化萤照满堂’,她自拟的表字,就叫‘落樨’。” 萤者,落樨也。 淳安公主心里曾隐约闪过、但是尚未成形的猜测突然落到了实处,令她一时恍惚,握着书稿的手禁不住轻轻颤抖。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是她,这一切感觉就都对了。 可她为什么要骗自己? 长公主说:“以前,她是谢玄览的未婚妻,当然不敢与你说实话。” 淳安公主声音凉凉:“如今她已是我亲授的掌仪,为何还不肯说?” 不是没给过她开口的机会,上次在晋王府相见,姜从萤将最新的书稿交予她时,淳安公主也曾出言试探,那时候她为何还不承认?! 长公主:“当然是因为她心里仍牵挂谢三,在你和谢三之间,她选谢三。她虽然不会害你,但对你好得不踏实,将来谢三勾勾手,她就不做这掌仪了。” 淳安公主手里的书稿快要攥破了。 长公主笑着煽风点火:“咱们萧家的女人能受这气?怎么样,想不想把她彻底抢过来?” 淳安公主心里又喜又怒,情绪激烈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不紧不慢走到玫瑰椅中坐定,捧起一盏茶,悠悠打量着长公主:“姑母激了我半天,也该道明真正的来意了吧?” 长公主与她隔一方小几对坐,微微倾身像她。 她眼里的流光溢彩让淳安公主想起了小时候,她嚷嚷着要把谢相抢回去做驸马的时候,脸上那志在必得又理所应当的骄矜之色,如眼下一模一样。 只听长公主说:“你我姑侄联手,抢她回来做晋王妃,断了她与谢三的孽缘,也成全你们这对鱼水君臣,如何?” ----------------------- 作者有话说:夺妻者联盟(不是 第110章 算计 “阿洙不在家庙,不知跑去了哪里。” 多事之秋,一双儿女都出了事,饶是安然若素的谢夫人,一时也急病了。 长媳孟氏在旁侍疾,她是真心关切婆母,熬得眼圈通红。谢夫人心疼她,接过来药碗对她道:“你去睡吧,我与阿萤说说话。” 从萤也劝孟氏:“婆母这边有我看顾,大嫂好好休息。” 她送孟氏出门,孟氏拉住了她的手,态度亲善了许多,低低叹道:“谢氏这个光景,可怜你还愿意唤娘一声婆母,唤我一声大嫂。” 她在云京交游甚广,听过一些姜从萤和晋王的传闻,本以为人心似水,就势而行,没想到如今她还肯认谢氏为夫家,没有辜负婆母对她的一番心意。 “其实阿洙的去向,我有一点线索,”孟氏说,“上个月她乘车马去过一趟清风衢,不知道见了什么人,第二天便闹着要去家庙。” 清风衢是通往御史台的必经之路。 从萤点点头:“我会留心的。” 她回屋去与谢夫人说话,谢夫人却从枕下取出一封未署名的信,从萤接过展开,赫然先见“放妻书”三个字。 从萤霎时脸色一白:“婆母这是什么意思……”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说:“三郎临走前托我照顾好你,可谢氏如今的光景,只怕墙倒人推就在眼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不拖累你而已。” 从萤心里不是滋味:“我与三郎已经成婚,自然与谢氏休戚与共,婆母能留大嫂在身边,为什么不肯留我?” 谢夫人摇头道:“你与孟氏不同,你膝下未有子嗣,且你与三郎成婚之事,知道的人不多,连相爷都没有亲见。你未受过谢氏一分好处,何必白白来跟着填窟窿?趁眼下尚有余地,你去吧,往后莫要再来谢府了。” 说这一番话似乎费了大气力,谢夫人倚在软枕上阖眼休憩,任从萤如何不肯也没有动摇。 谢相请了宫中太医来给她看病,从萤不得不告辞离 开。谢相拾起落在脚边的那张放妻书,淡淡笑道:“夫人,你怎么对谁都心软?不过这位姜娘子,性情倒有些像你。” 谢夫人说:“所以我不忍见她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谢相坐在矮榻边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他同她说自己的筹谋:“如今我假作失势,敛翼卑飞,是要退出晋王和英王的争斗,英王根深蒂固、晋王雷厉风行,等他们斗得双死双伤,我再出面。” 谢夫人不解:“若这两位亲王都倒台,天子恐更不愿立嗣。” “不必再立嗣了,”谢相附在她耳边说,“谢贵妃怀孕了,我即将有太子外甥,尚不知人事,最适合做天子。” 他真的要做霍光。 谢夫人叹息一声,深觉疲累:“朝堂上的事你既有主意,不必再同我说,唯有三点你要答应我。” “夫人请说。” “第一,我已经利用过阿萤一回,将英王与康化雨的账本交给她,她帮你这一次就够了,以后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谢相点头:“好。” “第二,即使你假装失势,三郎和阿洙,你都要倾力爱护,若再有二郎的事情发生……” 从萤(重生) 第119节 谢相握住她的手同她保证:“我明白。” “第三,无论如何,你不能动手害晋王。” 谢相微怔:“这又是为什么?” 谢夫人定定望着他:“你真的不明白吗……虎毒尚不食子。” 谢相眼里的笑消失,攥着谢夫人的手猛然用了几分力气:“是谁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想活了吗?!” 谢夫人说:“我并非想计较旧事,相爷不必如此反应。” 谢相却罕见地暴怒:“他早在去年就该死了,偏偏又死而复生来添堵,不,他一开始就不该出生!他姓萧又不姓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一生,只与你生儿育女罢了!” 这第三条,他说什么也不肯应,甩袖走了。谢夫人靠在软枕上思想往事出神,许久自言自语叹了一句:“真是作孽。” * 英王正因康化雨行贿一事被御史台参得焦头烂额,四处求告,晋王打蛇随棍上,对朝中立场不坚定的英王党或收买或威胁,使之倒戈向他,同时在各紧要位置安排自己的人掌权。 他蚕吞鲸食、动作急切,短短两个月,就在朝中声势大涨,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嗣人选。 有人说他是蛰伏十年,只为一朝争鸣,也有人不解:既然忍得过十数年,为何此时突然急不可耐,好像被什么追着,就不怕行差踏错么? 果然,到了十一月初,云京第一场雪落地时,晋王在出城拜神的路上遭遇了一场刺杀,他受伤昏迷,所幸伤在肋骨,无碍性命。 长公主暴怒,天子下令彻查,刺客身上的线索均指向了英王,朝中气氛十分微妙。 晋王醒后听说了这件事,竟然笑了:“他还是喜欢这些鹬蚌相争的把戏。” 他请长公主来,告诉她:“行刺我的刺客,是谢相早年埋在英王身边的细作,幕后主使不是英王,而是谢相,劳烦母亲去查这几个人。” 晋王思索着报出几个名字,没有注意到长公主霎时惨白的脸色。 晋王的意思是,请长公主把这件事捅给贵主,贵主自然会将谢相扯下水,他栽赃英王,英王必不轻放他,到时候鹬蚌相争之人就变成了谢相和英王。 但晋王少知道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真正的生父并非早亡的驸马,而是曾与长公主有一夜露水情缘的谢相。 所以他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暴怒到失去理智,带着禁军去围堵谢府,更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谢夫人。 “谢患知竟然敢动我儿子,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本宫要他阖府陪葬!” 长公主双目赤红站在谢府庭院中:“凡是姓谢的,都给本宫杀了!” 谢玄览走后,失去奉宸卫庇佑的谢府只剩数百家仆,与全副武装的禁军相比不堪一击,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杀得溃散。 长公主是特意挑谢相被宣进宫的时候来的,她就是要谢相回来后,看到他的子孙叔伯都变成满地尸体,以报复他胆敢对晋王下手的恶行。 “停手罢,长公主殿下。” 谢夫人在孟氏的搀扶下走出来,憔悴病损的她与珠圆玉润的长公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曾被并称“云京双姝”,长公主是天家牡丹,谢夫人是寒门凌霄。 如今牡丹依旧,凌霄散败,谢夫人从长公主怒气未消的眼睛里看透了她的得意。 谢夫人说:“刺杀晋王一事与相爷无关,是我下的命令。” 长公主:“你又是为什么?” “长公主打量我傻,二十多年前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夫人微微笑了:“晋王与三郎同时出生,八字都相同,凭什么我儿子被流放西州,相爷不管不问,你儿子青云直上,相爷却想暗中帮他?凭什么我比不得你,我儿子也比不得你儿子?” 这一番话,说得长公主顿时愣住了,她抬起手,禁军们立刻收刀。 她惊诧:“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谢夫人点头:“是。” “你是嫉妒本宫与吾儿?” “是。” 这个未曾设想的答案,令长公主心中的怒火顿消失大半。她对比不过程丹音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半辈子,不料到了如今,程丹音反来嫉妒她。 长公主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说起来是她对不住程丹音在先,于是一时难以作出决断,下令道:“既然程氏已认下谋害晋王之罪,先抓捕下狱,交由大理寺候审。” 大理寺是贵主的地盘,凭贵主与谢氏的恩怨,必然不会手下留情,迟早要重刑逼供,将这件事扯到谢相身上。 从萤得知这件事后,只觉得脑中炸响,心脏骤缩。 她什么也顾不得,先往大理寺一趟,假传贵主口谕,见了谢夫人一面。 谢夫人难得疾言厉色,警告她不许插手此事,从萤含泪摇头,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又命人取炭火和热水供应。 她对谢夫人说:“我时常羡慕谢妙洙,会想如果夫人是我母亲该多好。夫人,我珍视您,并不轻于三郎,您放心,我会 救您出去。” 她出示了贵主赐予她的掌仪玉牌给大理寺少卿,对他说:“传殿下的旨意,三司会审之前,不许任何人私自提审谢夫人,更不许对她用刑,要保护好她,供给汤药,不得疏忽。” 这当然也是假传的凤旨。 离开大理寺后,从萤径直前往淳安公主府,到贵主面前请罪,将自己的所为一五一十道出。 她信誓旦旦对淳安公主说:“也许是英王,也许是谢相,但绝不可能是谢夫人,我愿替殿下查明真相,求殿下不要万不要牵累谢夫人。” 她跪在公主面前,深深叩首,恳切哀求。 淳安公主问她:“你拿什么向本宫求?” 从萤说:“殿下想要,只要我给得起,就不会拒绝。” 公主说:“本宫要你全心全意的事奉,要你的忠诚,要你心里不再牵挂谢三,去一封书信给他,与他断情绝义,你肯不肯?” 从萤闻言怔然,抬头望着淳安公主,似是没想到她一句话就打在了自己的七寸上。 淳安公主虽气她隐瞒,见她这副难过情态,心里也有怜惜,走到殿中扶她起身,好言劝慰:“本宫是过来人,理解你的心情,可有些关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阿萤,你莫要陷得太深了。” 从萤再次跪在她面前:“我会赢下年底的清谈,会将太仪当作自己余生的功业,会以性命向殿下担保忠诚……除了三郎与谢夫人的性命,无论殿下要如何对谢氏,从萤永不背叛,但是殿下……” 从萤声音微有梗涩:“我是他命悬一线的细丝,我若此时弃他,他就真要做亡命徒了。” 淳安公主并不在乎谢玄览的死活,甚至觉得他死干净些才好。 但她在乎姜从萤,在乎与她惺惺相惜的落樨山人。 姜从萤说她是谢玄览的细丝,何尝不是在说谢玄览是她的细丝。情爱深时切肤啮骨,这种滋味她也感受过。 理智上,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姜从萤别无选择,一定会为了谢夫人的性命答应她。 可是情感上,又实不忍心见她这样难过。 父皇说为人君要多动智而少动情,可那是对旁人,不是对姜从萤。姜从萤在她心里是与旁人不同的,是难以用权术去衡量的。 漫长的僵持,从萤几近崩溃,终于,她慢慢阖目,嘴唇不住地哆嗦。 启唇,一个“好”字尚未落地,淳安公主却突兀打断了她。 “罢了。” 公主几不可察地叹息:“这也就是你……下不为例,退下吧。” 从萤似有些不可置信:“那谢夫人……” 淳安公主说:“本宫愿意放她一马,但长公主那边未必肯轻拿轻放,她那边,你好自为之。” 从萤感激地道谢,告辞退下,转身时听见淳安公主唤道:“姜从萤。” 从萤回转候命:“殿下。” 公主说:“忙罢了此事,请落樨山人来见我。” 从萤下意识道:“倚云师姐她不在云京——” 公主微微扬高了声音,微有怒意:“本宫没问她,本宫说的是落樨山人!” 从萤心中灵光一瞬,愣住了。 她领会了公主的意思。 有好一会儿,她躬身在下首不敢抬头看她,心里无数滋味纷呈。直到公主起身离开,绛色衣角从她余光中拂过,从萤低低应道:“是,殿下。” * 离开公主府,从萤转身前往晋王府。 说服了贵主,她心里已是大松一口气,她以为长公主的关会比贵主好过,毕竟如今的晋王是另一个三郎,他是绝不会坐视谢夫人出事的。 但她没有见到晋王,先被长公主拦住了。 长公主说:“吾儿如今还昏迷不醒,你就敢来给凶手求情?” 从萤说:“谢夫人不是凶手。” 没用的,长公主比贵主更难缠。贵主尚且心疼她怜惜她,长公主只想算计她。 长公主似笑非笑道:“要本宫放了程丹音也可以,有个条件。” 从萤:“洗耳恭听。” 她正在想长公主会提什么无理要求时,只听长公主道:“你嫁给吾儿做晋王妃。” 从萤呆住了,一时十分不解:“我这样的卑陋资质、清贫家世,究竟有什么值得长公主这样千方百计的惦记?” 长公主说:“单论你么,确实不值得。不过贵主连放过谢夫人这种事都能答应你,可见待你十分看重,你做了晋王妃,将来她就会善待晋王府,咱们三个同气相应,岂不是很好么?” 从萤从未想过如此诡异的关系,她竟像是公主府要嫁到晋王府的人质。 这太离谱了。 从萤蓦然起身:“我要见晋王。” 晋王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人还没醒。” “那我等他醒了再来。” 长公主笑了笑:“说不好是吾儿先醒,还是谢夫人先送命。” 从萤没有轻易受她拿捏,硬是回去又等了三天。这三天里朝堂上吵成了一锅乱粥,长公主和英王都死咬着谢氏不肯松口,从萤日日去找杜如磐打听消息,风云惊雷里,谢夫人的处境越来越糟,谢相也没落得好。 而据说晋王殿下还没醒。 终于,从萤先熬不住了,再次来到晋王府。 从萤(重生) 第120节 她向长公主妥协:“只要长公主殿下愿意放过谢夫人……只放过谢夫人就好,我答应做晋王妃。” 长公主顿时笑开了,她那样得意,仿佛忘了她儿子还“没醒”。 “口说无凭,你落个字据,待本宫请下圣旨,好往淳安要人。” 从萤叹了口气,照她所言,立下愿嫁与晋王做晋王妃的凭据,按下手印。 她对这立卖身契一般的做法感到很别扭,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能保下谢夫人,待晋王醒来,他一定会为自己向长公主转圜的。 他说了不会逼她做晋王妃。 长公主说:“不出半月,谢夫人就会无恙,放心罢。” 从萤离开后,长公主心情畅然地欣赏那“卖身契”,仿佛看到了晋王府与贵主联盟后,权势更上一层楼的美妙前程。 一只玉白的手从她身后伸出,将那卖身契抽了去。 正是传言中昏迷未醒的晋王。 他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脸色有些病白,神情沉静仿佛一切在握,仔细将卖身契看过后,收进了自己怀里,向长公主一躬身:“多谢母亲成全,明日入宫请旨,婚仪可以预备起来了,就挑最近的吉日,一切先从急、再从优,免得夜长梦多。” “好好好,你主意大,都听你的。” 长公主含笑:“真是瞧不出来,你不想要时金刚不动,药酒也奈何不得你,一旦起念,便是天上的神仙也难逃你的算计。白挨了一刀,换得佳人,如今可高兴了?” 晋王温雅从容:“令母亲见笑了,事情尚未完全,我要出去一趟。” 长公主:“小心些,别被姜从萤撞见,她若求得你心软,本宫平白当一回恶婆婆。” 晋王点点头:“我明白。” 他要悄悄去一趟大理寺,见谢夫人一面。 一是为了赔罪,二是打算要一封放妻书,谢相如此行事,他相信谢夫人一定会给。 有了放妻书,从此阿萤与风雨飘摇的谢氏再无关系,她会成为地位尊崇、受权势庇佑的晋王妃。 到此,才算是真正助她摆脱了前世的厄运。 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第111章 放妻 “放妻书?” 昏暗的牢房中,谢夫人踞坐着,慢慢抬首看向牢槛外的人。 颀长清瘦的身形裹在玄金色狐裘里,俊容因病白而愈显清矜,一双凤眸温和深静地望着她,仿佛带着几分请求的意味。 谢夫人对晋王感到陌生,这双眼睛却透着亲切的熟悉感。 也许是肖似相爷的原因,她想。 谢夫人移开了目光,她说:“我不会给的,阁下没有资格替从萤做这个决定。” “阿萤心太软,尤其对喜欢的人,更容易委曲求全,这一点她与夫人很像,想必夫人也深有同感。” 晋王说:“当初谢患知只在雨里跪了一会儿,你就 心软答应嫁给他。他只遭半宿的罪,你伴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却是几十年担惊受怕。不知夫人是否遗憾,当初没有人替你狠心斩断这孽缘,这样的日子,你忍心见从萤步你的后尘吗?” 谢夫人面上露出惊愕神色,紧紧盯着晋王:“你怎知……” 晋王扶着牢槛,言辞恳切:“我不仅知晓夫人,更了解谢三,我是最有资格代从萤向您讨放妻书的人。” 谢夫人起身走近他,紧紧盯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你……” 无端地,她想起了去年的传言,晋王被钉进了棺材里,又半路活了过来。她知道长公主拿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不应会误以生为死,有好长一段时间,谢夫人都直觉这事透着古怪。 她望着晋王,有种奇怪又亲切的直觉在她心头盘旋,令她感到迷茫。 眼前之人是谁?她心里无端生出一个念头。 这时,她看见晋王嘴唇轻轻一颤,似乎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谢夫人瞳孔蓦然一缩。 她想起三郎半岁时的那个早晨,她剪了一支木樨来哄他,他急切地张着手想要,谢夫人逗弄道:“小郎,你喊声娘来听听。” 才刚满半岁的三郎竟果真模模糊糊喊出了一声“娘”。 “夫人……”望着紧紧攥住自己的那只手,晋王垂下渐红的眸子:“夫人是最快猜出来的人。” 阿萤爱而不自知,是靠他一次次提点、靠前世的梦境才猜到这荒唐的真相。 但母亲不一样,他的骨血和灵魂皆生于她,纵使他烂作一堆白骨,她也能准确地找出来。 谢夫人一时泣不成声:“怎会如此……你……那三郎他……” “他没事,我会保护好他,还有从萤。”晋王说:“求夫人写下放妻书。” 他传来笔墨纸砚,亲自为她研墨掌灯。他看得出谢夫人心事重重,只是顾忌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夫人”,没敢多问。 待墨干,晋王仔细折好收起,离开前劝谢夫人:“云京乃是非之地,夫人就算不为自己计,也请考虑膝下儿女,阿洙、阿萤、大嫂,她们绝不会坐视夫人涉险。我能为阿萤决断,但对夫人唯有恳求,求你为了她们,苦海回身。” 谢夫人这时才说:“阿洙不见了。” * 谢妙洙双手冻得通红,狠狠捶打着水盆里的旧衣服。 她后悔受这鸟气,想跑,但卫霁雇来的管家很凶悍。这分神的功夫,一块旧砚台掷出来,险些砸到她,卫霁从书房探出一张冷脸:“本御史休沐的时候,不要闹出动静。” 本御史? 谢妙洙拎着捣衣杵冷笑:“我爹在家不曾自称本相,我兄在家不曾自称本指挥使,你一个小小御史,我家池中养的王八都比你这号人多,也好意思自称本官,真是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一张脸!” 谢妙洙之口齿犀利,在家能与谢玄览有来有回,在外能激得淮郡王动手打人。 卫霁最恨旁人嘲他出身,闻言火冒三丈,拎起马鞭,脸色阴沉地走出来。 谢妙洙见事不好,举着捣衣杵与他对峙:“你敢!你我不曾约定可以动手打人!” 卫霁冷声:“贱婢,你看我敢不敢!” 马鞭甩起呼呼的破风声,谢妙洙绕着檐下的柱子,边跑边躲边骂。 鞭尾扫过她侧颈,一阵火辣辣的疼,谢妙洙又疼又气,跑进厨房夺过一把菜刀,不管不顾地乱砍,可惜菜刀虽利,毕竟太短,手臂也挨了几鞭子,卫霁高声呵斥她把刀放下。 从萤刚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吓得奔上前来,扬声喊道:“都住手!” 从萤挡在谢妙洙身前,难以置信地盯着卫霁手里的鞭子,气恼道:“你疯了吗,拘禁虐打朝廷官员的妻女可是重罪!” 卫霁脸色犹恨恨:“我虐打她?你看她手里的刀!是她要行刺御史!” 从萤连忙夺过谢妙洙手里的刀扔下,看了看她身上的鞭痕,打量她一身粗陋布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妙洙和卫霁当着从萤的面,将来龙去脉对峙分辩。 从萤听罢质问卫霁:“罢撤弹劾谢玄览的折子,是你答应我的事,缘何又拿来诓谢六娘子?” 卫霁道:“我放过谢三,但没答应放过谢六,是你说不会干预我和谢氏的恩怨。” 从萤不想与他争吵,扶着谢妙洙道:“咱们走。” 卫霁不愿意放人,说好一个月,他气还没撒够呢。他高声喊道:“管家!拦下他们!” 凶悍管家没有回应,家仆家婢也没有一个前来帮忙,卫霁深觉不对,掉头去外面寻,从萤也正疑惑,忽听“砰”地一声,竟是卫霁被一脚飞踹了回来。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瞪着抱臂迈进来的陈章。 陈章身后是几个金甲卫,押着被捆成粽子塞了嘴的管家和仆从。 谢三离京后,二十四卫指挥权被晋王和淳安公主瓜分,这几个都是奉宸卫里的熟面孔,乖觉让出一条路来,门外缓步走进拄着玉拐的晋王殿下。 从萤既惊又喜,她今早去晋王府时还说他没醒,怎么突然能出门了? 晋王见她也在,有些意外,眉头轻轻一蹙。 从萤瞬间明白过来,不对,他早就醒了,是一直在躲着她。 晋王转头去看卫霁,神色冷淡,轻蔑都在眼神里:“谢氏尚未落魄,山雀也敢来啄凤凰毛么,别说你如今只是一介小小御史,就算将来能取代韩中丞,在谢家宴席上,也只配坐末流,舔些残羹剩饭。” 这种话,的确是谢玄览能说出口的。 且晋王更不动声色,因此更显倨傲和轻视,激得卫霁险些怄出一口血。 陈章见晋王的眼风扫过地上的马鞭,连忙拾起递上,晋王接过后抛给谢妙洙:“现在轮到你了。” 谢妙洙接下鞭子,有一刹那想起了帮她在淮郡王面前出头的三哥,鼻尖骤然泛酸。 她攥着鞭子走到卫霁面前,抬脚将他的头踩下去,抡圆了鞭子往他身上抽,一鞭接一鞭,好不淋漓痛快,边抽边骂他是个尾巴粘草装凤凰的贱民,抽得累了,又去将洗衣服的冷水盆端来,狠狠泼了他满面。 从萤在旁瞧着,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想着他是卫音儿的哥哥,好歹不要闹出人命,这才走到晋王身边低声相劝:“这两人都是睚眦必报,这样下去何时能解冤?卫霁得公主看重,我只怕他将来不会放过六娘子。” 晋王说:“我总不能瞧着我妹妹受欺负,再说将来如何,不是还有你护着她吗?” 从萤惊讶:“我如何能……” “待你做了晋王妃,自然可以。” “说起这件事,我正要同殿下商议,哎殿下,殿下……” 晋王不听她讲,转身往外走,吩咐陈章将这边料理好,过会儿送谢妙洙回去。从萤一路跟着他,见他登上马车,也低头钻了进去,对上一双清泠泠的凤眼,表面十分平和,却潜藏着不悦。 他说:“我知道,我眼下这副模样,比谢三差远了,又病又瘸,配不上你。你既不愿做晋王妃,还跟着我做什么,不嫌我碍眼吗?” 从萤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要去握晋王的手,却被他躲开,见他闹脾气似的侧过脸去,忽然难受地掩唇骤咳。 听他的咳嗽声,似乎比之前更剧烈了,虽然强忍克制着血气逆冲,仍压不住那仿佛要洞穿心肺的颤抖。 从萤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慌忙给他找药倒水,喂他服下,又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晋王靠在厢壁上阖目轻喘,唇色寡白,墨色长眉轻轻敛起,眉宇间有种冷淡的自厌。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开口道:“其实我理解你的不情愿,阿萤,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厌恶,又岂能与从前相比?谁来做我的晋王妃,要伺候我这个病秧子,上头还有强势的婆母,那可 从萤(重生) 第121节 真是倒霉……” 他双指抵在从萤唇间,不想听她的辩白。 “但是这晋王妃,你不做也得做,我不是来问你情不情愿的。” 他取出一张纸封,还有一卷明黄缎轴摆在她面前,从萤望着那两样东西,心里有点不妙的预感:“这是什么?” “谢夫人写的放妻书,还有册立姜氏从萤为晋王妃的圣旨。” 从萤将这两样文书反复翻看,情知此事是木已成舟,很快这圣旨就会昭告天下,传到西州去,不由得一时愣住了,心里头纷乱如麻。 她该如何同三郎解释呢? 见她怔怔然眉眼含愁,晋王忽然想到,前世她嫁他时,似乎也是这样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自觉可悲,可笑,可怜,不由得讽笑了一声。 他对从萤说:“谢妙洙尚愿意为了她三哥,去给死对头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而你呢阿萤,口口声声是为了他,怕他伤心,却不肯为了他做上一年半载的晋王妃吗?” 从萤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为何说是一年半载?” 晋王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脉搏。从萤虽不是医士,也能感受到他脉搏极弱,忽快忽慢,与康健的人十分不同。她紧紧握住了晋王的手腕。 听见他说:“我非此世之魂,又落错了躯壳,魂轻体弱,难以久留。我听见张医正提醒长公主早做准备,上次遇见绛霞冠主,她也提点我时日无多,阿萤,我活不长了。” 话音落,看见她泪水大颗大颗砸下来,捧着他的手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叹息着碰了碰她的脸:“所以有些事,容不得我徐徐图之,你乖乖做了晋王妃,才能护住谢夫人、护住谢妙洙,将来才能护住你的三郎……护住你自己。你放心,你做的是晋王妃,不是我的妻子,其他的事,我不强迫你……” 从萤听得他在耳边嗡嗡絮絮,脑海里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只觉得心都被剜空了一块儿,血淋淋地疼。 她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滚进他袖子里,分明是冰凉的,却有些烫。 第112章 鳏夫 册立晋王妃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圣旨一出,朝堂内外顿如油锅炸沸。于朝臣而言,今日之晋王妃很可能是将来太子妃,关涉朝堂势力格局;于世家小姐而言,她们对这位出身清寒、却先后俘获谢三公子与晋王两位梦中佳婿的姑娘充满了好奇。 接触不到她本人,听说她与季裁冰交好,这两日季掌柜的脂粉铺子都被踏破了门槛。 季裁冰一边忙着数钱,一边替她发愁:“从前觉得谢三公子不好相与,晋王瞧着温煦,实则更强势。我听过很多世家子酒后骂他,说他狼子野心,上瞒天子下欺朝臣,敛权敛得十分凶狠,是个玉面阎王,阿萤,你嫁给这样的人,我怕你受欺负。” 从萤闻言却轻轻摇头:“不,他不会的。” 婚期定在腊月之前,从萤白日在太仪授学,晚上暂时搬回集素苑备嫁。 除却长公主送来的一百二十抬聘礼外,淳安公主、季裁冰,甚至谢夫人,各自又为她添了许多嫁妆,将近三百箱笼堆满书楼,夜里不必点灯,也觉珠光宝气照室生辉。 从萤静坐其间,却是一身素淡,乌瀑般的长发披肩垂腰,正低首写一封书信。 落笔曰:三郎亲启。 而后便顿住了。任她满腹诗书、词藻灿莲,也不知该从何辩白,如何宽解。 悬笔太久,墨滴在纸上,另取一张,犹是如此。 从萤叹息一声放弃,推案而起,走到窗边拨弄炭盆,望见外头下起了雪,簌簌落在疏竹叶上,幽寂又冷清。 摆在窗几边的照世宝鉴也飘落了一层霰雪,从萤引袖擦拭,望见镜中照出自己的脸,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感觉这古镜比从前更亮了。 当夜,从萤又做了一宿的梦。 只是这梦里没有她,像一幅活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入眼是血色浸染的城楼,与漫天晚霞溶接,城头城下遍是尸体,军旗倒斜,唯有硝烟徐徐升腾。这是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云京。 得胜的将军整顿军旅,大军城外驻营,虎狼精骑随行,驭马驶入城门。 先锋官为将军高喝开道:“朔北军清君侧,救圣驾,诛逆贼!无关人等退散,奸佞不臣则诛!” 精骑咆哮声震天撼地:“奸佞不臣则诛!奸佞不臣则诛!” 从容率领队首的将军转身回望一眼,虽然他头戴兜鍪、身披鳞甲,脸上沾满血污,从萤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三郎。 准确地说,是梦里的三郎,身外的晋王。 谢玄览以雷霆之势控制了云京内外,将英王、淮郡王等一众反对势力查抄押解。淳安公主在宣驸马的舍命护送下离开了云京,谢玄览不急着追,也不急着入宫见凤启帝,先与躲出城的谢氏族人会合,急着要见从萤。 他的父母兄妹皆在,只有从萤不在。 眼见到了瞒不住的时候,他才从谢相口中得知,从萤恐已为贵主所杀。 谢玄览如遭雷亟,不敢相信,当即点了精锐往许州方向追击,一天两夜,在山道截住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承认是她杀了姜从萤,谢玄览恨极,挥刀斩落她的首级,然后自己也吐血昏厥。他的下属将他带回云京,路上他浑身发烧滚烫,如陷在噩魇中般呢喃不停,唤从萤的名字,如此折腾一路,回到云京时,只剩下一口残气。 是绛霞冠主为他续了命,递给他一封从萤留下的书信。 书信里说,她受了重伤,蒙冠主相救,带她到海外仙山休养,重塑骨肉,须得十五年后再相见。 谢玄览双目赤红,切齿说他不信,逼着绛霞冠主带他去见她。 “你今日杀了我,便永世与她不得见。” 绛霞冠主用拂尘拨开他的刀刃:“此后每年今日,我都会送来她一封信,要不要等,相不相信,全凭你心意。” 谢玄览别无选择。 他一面不肯相信这拙劣的谎言,一面又不敢舍弃这缈茫的希望。他的阿萤从不骗他,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活着呢,区区十五年,他等得起。 当然也有崩溃绝望的时候,偶然寻得蛛丝马迹、听见流言,说她已经死了,谢玄览便会突然发作,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地持刀乱砍,状如疯癫。 他横刀指向谢相,质问他为何算计阿萤,质问谢氏自诩世族之首,为何保不住他的妻子。谁也没想到这对父子会因此反目,若非谢夫人从中阻拦,只怕谢玄览的刀已沾满弑父杀亲的罪恶孽血。 某天夜里,谢玄览惊悸而醒,他表面尚似平静,却命人往谢氏宅邸泼桐油,一把火将正门点燃,大火烧彻整夜,整座谢府最后只留存了一角独览居。 他的父兄叔伯都被赶回了陈郡老家。 他对自家人狠,对朝堂政敌更狠,仗着军权傍身,以铁腕肃清了京中的反对势力。奉宸卫每天都在抄家,断头台每天都在流血,绝望的人恶咒不断、侥幸的人战战兢兢、投机的人却为他奉上一袭皇袍。 谢玄览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将皇袍斩成碎布,转头立淮郡王和谢妙洙的儿子、他一岁半的小外甥为当朝太子。 他不做皇帝,也不许旁人做皇帝,他让每个人都不痛快。 梦里时光流转如瞬,转眼就到了凤启四十年,离十五年之约尚有十年。 云京褪去了战乱的恐慌,繁盛更胜从前。一处小茶馆内,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霍光挟幼帝把持朝政的故事,见外头走过一个呼喝开路、排场阔气的道士,识相地闭了嘴,待道士走远了才向听客们嘿嘿一笑,说: “每年中元节都有这一出,道士当自己是步了青云,殊不知那谢府才是真正的死窟,前头已经死了五个了,等着瞧吧!” 梦里的场景随道士的脚步来到了新修的谢府。 漆门紧闭,半晌才叩开,里头水枯石坍、荒草丛生,四处挂着治丧的白绫和招魂幡,若不知这是当朝谢大将军的府邸,还以为迈进了哪出荒冢孤坟。 穿过层层缟素来到独览居,庭院里设着高坛。 高坛上,有一戴着神荼面具的男人正挥动招魂幡,作招魂吟。他似哭似笑,似哀似求,几回疯癫得险些摔下来。他扭头看见道士,摘下脸上面具,露出苍白的容色,一双眼睛却漆沉如点墨,紧盯着道士: “古籍里说,‘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你觉得,故人的魂真能招来么?” 道士知道,若说招不来,他是个死,若说能招来却没做到,他也得死。 道士笑了笑:“君若诚心要见故人,应往故人之所,而非逼故人来见君。” “故人之所在哪里?” “在梦里,梦是阴阳交感之桥,君可与故人在桥上相见。” 道士捧出一枚赭色仙丹,对谢玄览说:“食此仙丹,可以身入梦,得见故人。” 太医验过仙丹,说没有毒,但是会致瘾,劝他勿食用,谢玄览却当夜就服下,果然在梦里见到了亡妻从萤。 她嗔怪他不爱惜自己,劝他不要再醉生梦死,既然接手了大业,就好好经营。 谢玄览问她:十五年后真能再见吗? 从萤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梦境很快消散,谢玄览久久难以回神。 他命道士每月给他炼制一枚仙丹,助他入梦见发妻。这仙丹一利而百害,每次服用过后,顿觉头疼欲裂,浑身骨颤,而且会一次比一次疼,堪比摧筋挫骨般的折磨。 但他情愿受这死去活来的躯壳之痛,只想梦里多见她一回,虽然她在梦里只有翻来覆去那几句叮嘱,却给了他熬过漫漫年岁的盼头。 道士得谢玄览赏识,一举做了钦天监的监正,便有心思活泛之人,将门路走到了他身上。 有一回谢玄览服过仙丹后,忽觉梦里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身处茫茫白桥,不再是那几句重复的话,他轻飘飘走进独览居,撩开床帐,见一妙龄女郎卸了钗裙,只着中衣,乖顺地仰面看他。 帐中香缠绵甜腻,勾人情动。 朦胧视野里,那是一张像极了阿萤的脸。 她柔柔伸手攀来,呵气如兰:“奴伺候将军,可好?” 任谁也觉得,一个服过药的痴人,断难以走脱这美人怀,谢玄览却骤然暴怒,扯落红帐将她胡乱缚起,甩在地上,噌然拔出燕支刀,刀尖直指美人颈间。 他声冷如冰:“她那样的清骨,绝不会自贬为奴,你既生了这张脸,更不该污她身后名。” “也看在你这张脸的面子上,我今日不杀你,但我劝你远走高飞,过了今日再被我碰到,我就撕了你的脸皮做盏美人灯……滚吧。” 女郎连滚带爬地跑了,谢玄览提着刀先杀进钦天监,将献丹的道士一斩为二,又杀进王氏府邸,将献女的王某人削掉了头颅。 因仙丹所致,他手抖得厉害,不意在自己身上也砍出了几道伤。 他卧倒在血泊里,仰面见天高云远,是极无情的模样,竟绝望地笑出声来。 此后谁也不敢再打他亡妻的主意,就这样貌似风平浪静地又过了几年,谢玄览抓到了绛霞冠主的师兄,一个喝多了口无遮拦,声称自己能逆转生死的白面道人。 谢玄览已懒得再对这些神棍以礼相待,直接抓到监牢里上刑,刚抽了他两鞭子,还没开始上劲儿,那太霄道人就开始嚎:“我是吹牛的!但我师妹真的会!师妹救我,师妹救我啊!” 太霄道人说绛霞冠主已悟透了庄生梦蝶的秘术,只需等待一个重阴之日,就能颠倒现实与梦境。 他推算了半天的历法后说:“最近的重阴之日,应该在八年后。” 恰正是与阿萤十五年之约的那一天。 有了新的盼头,谢玄览终于短暂恢复正常。 他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掌政者,整顿贪腐、抑制豪强、轻徭薄赋,同时请大儒教导小太子,要他做一个仁德贤能的储君。 从萤(重生) 第122节 太子一天天长大,他的欲望也日渐膨胀,听多了霍光之害,开始对谢玄览这位掌政的舅舅生出异心。 谢玄览知道,但是谢玄览懒得管,或者说,他有意纵容。 他知道自己有用得上太子的一天。 终于熬过了十五年,这一年,也是太子应当正式登基的一年,但是谢玄览迟迟不点头,逼得太子铤而走险动了杀机,谢玄览将这杀机引向玄都观,逼迫绛霞冠主行庄生梦蝶的颠倒秘术。 …… 画卷徐徐展至穷尽,漫长的梦境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虽然明知身在梦境之外,但旁观了谢玄览备受折磨的这十五年,从萤依然心痛如绞,只觉得每一幕、每一瞬都十分难捱。 但她没想到,梦境的最后才是最残忍的地方。 她眼看着风雪如帘落满他双肩,眼看着他跪在三清神像前,僵硬地彻夜叩首千次。 眼看着他平静阖目,在绛霞冠主面前引颈自戮。 血雾从他颈间喷出,继而如注如流,迅速淌满青石地砖。他微白的双鬓被血色染乌,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不曾经历过这十五年的折磨,仍是自西州归来、昼夜催马要见发妻的得意少年人。 从萤泣不成声,哽咽着从梦里醒来,见眼前一片浅紫色的床帐。 有好一阵,她都没有缓过神,迷茫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脸上泪痕尽干,她突然掀帐下榻,披头散发地不顾梳洗,只踩了木屐就往外跑。 正在外头浇花的紫苏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从萤说:“我要见三郎……不,我要见晋王,我要去找他!” 紫苏拦住她:“晋王殿下昨夜来过,就是他把你从书楼抱回卧房的。” “他昨夜来过,为何不叫醒我?” 紫苏猜测:“也许是怕你不想见他,怕你仍坚持要退了这门婚,辞了晋王妃吧。” “不……我不退婚。” 从萤怔忪,抬手碰了碰脸上的泪痕,又有两行滚热的泪珠落下来。 她低声仿佛喃喃:“他找了我这么久,我不会再丢下他。” ----------------------- 作者有话说:下章大荤……打错了,是大婚[坏笑] 第113章 婚仪 冬至之后,葭月二六,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 步春衢一派热闹的景象,虽然路旁围了步障,仍拦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兴致,众人擎首去瞧身着大红婚服、御马而行的晋王殿下。 从前只听说他病弱,后来听说他阴狠,如今瞧个真切,不料却是如此温雅清润、如芝兰庭树一般出彩的人物。墨眉深眼里含着笑如春风,繁复华丽的吉服衬得他病容多了几分精神,有如疏花照水一般清绝。 听见有人喊吉祥话讨赏,晋王吩咐陈成:“把准备的银锞子撒一些出去,告诉他们迎王妃绕城时有金锞子赏,请他们多为王妃积些口福。” 令旨一出,两街顿时更热闹了,若非有奉宸卫维持,只怕要冲出步障,随晋王同往迎接王妃。 从萤在集素苑里待嫁。 这回嫁人,是有圣旨封诏的热闹大事,除了相好的几位闺友外,从前与姜家交好的夫人们也来送亲,从萤向她们道谢,请季裁冰帮忙招待安排。 天色尚早,从萤在阁中待不住,想趁着还没梳妆换嫁衣,也出去帮忙一番,不料刚出门就在紫竹丛边碰上了几位扎堆的夫人。 似乎起了争执,旁边添风助势的两位瞧着陌生,为首那位却有几分眼熟。 从萤仔细回想一番,想起她是礼部某位官员的夫人,姓孙。这位孙夫人从前与她的伯母蔡氏交好,与她母亲赵氏也偶有往来,姜老御史病故前后,给姜家出过不少馊主意。听说她与钱祭酒家沾亲带故,从萤疑心,从前筹谋将她许给钱老三,就是这位孙夫人先起的念头。 孙夫人许久不登门,今日竟又来凑热闹,还拦住了谢夫人的去路,好一番阴阳怪气。 “真是稀奇,从前莫说邀请谢夫人,似咱们这般无权无势,便是见一面也难。今日竟能在此地见谢夫人亲临,不知该说是晋王妃的面子大,还是谢氏不同往日,所以谢夫人也变得平易近人了呢?” 另一人说道:“晋王殿下尊贵,当然人人都想沾晋王妃的芳泽,只怪前头招呼的季娘子,商贾人家没个成算,什么人也往里放,若是扰了晋王妃鸾驾可不好。” 所以这三个人将谢夫人堵在月洞门外,不肯放行,要将从前高攀不上的积愤,都趁机报复回来。 谢夫人按下要出面理论的长媳孟氏,正要说什么,忽听一道清盈的女声喊道:“娘!大嫂!” 众夫人循声望去,见本该在阁中梳妆的晋王妃揽着裙摆,疾步沿着行廊跑到面前,虽是素 面未妆,通身却洋溢着新嫁娘的欢喜,俏生生如一支沾露的鲜百合,突然扎进了谢夫人怀里,揽着她的手臂,显出一种极亲昵的姿态。 声音也透着几分娇柔:“娘怎么才来,我等着你给我梳头呢,都等急了。” 这一声“娘”听得孙夫人一行变了脸色。 知道她与谢三定过婚的人不少,她不赶快与谢氏撇净关系以自证清白,反而还上赶着喊谢夫人作“娘”,疯了不成?! 就不怕污了名节,惹得晋王殿下震怒? 谢夫人不愿她们多嘴生事,向孙夫人解释道:“我早就认姜娘子作义女,她生母皈依佛门不在身边,所以今日暂由我来送她出阁,并非你先前担心那般是来裹乱的。” 从萤这时才分出一点眼风给孙夫人一行,淡淡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仆妇?我不认得。” 仆妇专指下人,听了这句问,孙夫人嘴角抽了抽,脸色当即变了。 但她敢怒不敢言,还要笑着讨好打圆场:“王妃殿下贵人多忘事,我是东巷孙家的孙大娘啊,从前常与你母亲和伯母走动的,今日我来送你出阁,贺你新婚,瞧瞧,我还带了贺礼。” 她捧上一方锦盒,里头是一柄成色不错的玉如意。 从萤却不接,笑了笑:“哦,想起来了,我记得孙夫人说过,这玉如意要给我堂姐出嫁时添妆。” 孙夫人讪讪:“这不是没赶上二娘子她……” 从萤说:“我堂姐和伯母在平州很想你,我送你去见见她们如何?” 平州据此千里远,据说民风彪悍、瘴疫满地,孙夫人霎时变了脸色,苦声告饶。 谢夫人轻拍从萤的手背:“咱们梳妆去,莫要误了吉时。” 从萤点点头,舍下她们,挽着谢夫人往嫁阁走了。 身后孙夫人一脑门儿冷汗,满胸腔的晦气,几人互望,皆是一副悻悻模样。孙夫人切齿道:“任她现在嚣张,若是被晋王知晓,必然厌她不守妇道!等着瞧吧!” 说罢便往前头去了,要找个机会去与晋王告状。 从萤在嫁阁里匀面更衣、梳头戴冠,上好妆后,被谢夫人搀到罗汉榻上坐着。 她见谢夫人忙前忙后,反复检查要带出阁的物什,又叮嘱喜娘们一会儿该如何扶她出阁,怎么理她的裙、怎么护她的冠,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不由得鼻尖微微泛酸。 幼时姜家她大堂姐出嫁,被夫家人迎走时,与蔡氏抱着哭成了泪人,好一顿难舍难分。那时从萤瞧着,心里不甚理解,觉得自己将来哪怕嫁得极坏,也不会不舍到抱着赵氏,哭出如此情态。 这会儿倒有些感同身受了。 她轻轻喊了一声:“娘。” 谢夫人连忙搁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温声询问:“是不是冠子戴着太累?” 从萤摇头,抱住了她腰身,侧首轻靠拢在她小腹上,低低道:“多谢你不计前嫌,今日能来送我。” 谢夫人摸摸她的头:“你我哪有什么前嫌,以后我不在云京了,当然要看你过得好才放心。” 从萤微怔:“你要走?” 谢夫人点点头:“待送你出阁,我就打算回陈郡。” 从萤说:“暂避纷乱,这样也好。” 只是握着谢夫人袖子的手愈发不舍,紧紧难以松开。 吉时将到,外头鼓吹爆竹一齐热闹了起来,从萤握着却扇遮面,偷眼往外瞧,见珠帘晃荡,许多人拥着晋王推开了正门。 公子吉服,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入门便朝她望来,目光相触,从萤心头乱跳,连忙又拢严了扇子。 虽然嫁过两三回了,但回回心境不同,如今还是紧张。 晋王的身份毕竟与谢三不同,季裁冰、紫苏都不敢仗势闹他,阿禾、音儿与他不熟,也没有伸手拦要,倒叫他占了大便宜,只受谢夫人之命,略作了两首赞慕新嫁娘的却扇诗便饶了他。 他缓步挑开珠帘,来到从萤面前,半蹲下向她伸出手:“吾妻久候,可愿随我走么?” 他看她的眼神,像一袭温温的水流,因为太澄澈,反令人错觉其浅,实则极深极静。 这样的眼神,是经历了十五年痛苦寻觅的淬炼,才有如此令人心折的光晖,才会令她见他的第一面,就迟迟忘不了这双情意沉重的眼睛。 想起梦里见到的那十五年,从萤忽地红了眼眶。 晋王安抚她:“别怕,也不必顾忌太多。” 从萤点点头,伸手交予他,屋里霎时扬起花瓣,众人欢呼着向这对新人祝祷。从萤任他牵着向外走,要在集素苑前堂后阁里绕两圈,向娘家的亲友一一作别,然后才出门登上王妃翟车。 因顾及谢夫人的心情,怕她想到谢玄览伤心,从萤舍去了拜别岳家高堂这一仪式。 不料那孙夫人却在此时探头伸出多嘴舌:“生母不在,不是还有婆母么?我听见姜娘子喊谢夫人作娘了——啊呀,我说错了,不是婆母,是义母,如今姜娘子的正经婆母可是长公主殿下,以前私下喊的已经不作数了。” 也不知她是仗着大喜的日子主家一团和气不计较,还是一时被嫉恨冲昏了头,这话说得露骨,只差将“姜从萤不守妇道”一嗓子喊出来。 场面有些微妙的沉寂,众人都小心瞥向晋王,看他将如何处置。 正常的男人,在迎亲时,听说新娘私下喊别的男人的母亲作婆母,必然会心中不虞,轻则灰心失望,重则当场发作。 端看他是轻还是重了。 从萤只觉得好笑,她悄悄捏了捏晋王的手,示意他不必理会,一切以婚仪优先。 晋王比她更想要这场婚仪圆满。 他面上没有丁点被冒犯后的怒意,反而含笑说道:“这位夫人说得有理,谢夫人待王妃如亲女,有帮扶教导之恩,既为义母,当然要拜,来——请谢夫人坐高堂。” 远远观望的谢夫人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尚不待她悄悄擦平眼角,被紫苏和陈成连恭带请地推上了高堂。 她有些犹豫:“这如何使得——” 虽然面前的确是她的儿子和儿媳,毕竟碍于世俗身份,心中记挂便好,何必自惹流言? 晋王与从萤却毫不犹豫跪了下去,朝谢夫人郑重叩首,齐齐喊了声“娘”。 晋王说:“吾迎卿家妇,当为卿家儿,反哺同乌鸟,承欢椿萱枝。” 他说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奉养谢夫人。 从萤(重生) 第123节 谢夫人将他扶起,眼中热泪莹莹,已是强忍哽咽,点头叮嘱道:“好……以后要待阿萤好,你要好好保重。” 又与从萤嘱托一番,数番拥怀,为她擦泪。 奔着要看热闹的宾客们傻了眼,不免也受这谆谆情意的影响,一时都抬着袖子抹泪,又忍不住含着种歆羡慰藉的笑,看堂上分明没有血缘、却真挚如亲生子的一家人。 有人赞叹晋王不愧是能成大事之人,有人感慨他对晋王妃真是纵得没边儿。 也有人又恐慌又憋屈,譬如孙夫人一行,险些要怄了血,自知再待下去也没了什么兴头,灰头土脸地悄悄走了。 拜别高堂,迎王妃上翟车后,陈成将孙夫人的来龙去脉简单向晋王交代了一番。 晋王说:“良辰吉日,不宜杀生,你看着处置吧。” 陈成应了声明白,不再以此琐事烦扰。 翟车驶离集素苑,绕步春衢缓缓行走,前后舞乐冲天,更有两侧百姓拔高了声调,祝晋王妃金枝千岁、长乐无央,声势之浩荡,竟连唢呐声也盖过了。 饶是淡泊如从萤,一时也被这声势震惊了,忍不住挑起翟车一角往外瞧。 见两侧女官各捧彩匣,匣中满满都是金锞子,十分豪气地抓了一把,听见哪边喊得声音洪亮,就往哪边抛洒,真真是挥金如土。 紫苏悄悄说:“为打这些金锞子,可是把长公主攒的金库都搬空了一半。” 从萤瞠目结舌:“长公主竟然同意了?” 紫苏学长公主的模样,抬颌颐指气使道:“吾儿娶妇的排场,要他谢家三个儿子摞一起都比不上!撒,给本宫使劲往 外撒!” 从萤听罢,一时又好笑又心软。 ----------------------- 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错估了一点字数,这章差一点没写到,不想潦草只好另起一章了。 第114章 愿意 夜色昏昏,流灯暧暧,宾客已散,观樨苑内却仍热闹,到处一片彩绣辉煌。 从萤安坐在新房内,听见外头喜娘们的吉祥话不断,声音很是欢欣。她张望几回,问过几次时辰,喜娘笑盈盈道:“有这样如花似玉的王妃惦记着,殿下他必不会误了吉时,想来是宾客热情,前头绊住了。” 今天哪有人敢拦晋王殿下。 从萤没有说什么,垂目想自己的心事。 自梦见那十五年后,她心里对晋王的感情十分复杂,一直想与他好好待一会儿,可大婚在即,他避而不见,竟至今也没有机会。 倒是听紫苏隐晦提及,今日晋王登集素苑亲迎,虽然表面上春风温煦,暗地里是带了兵的,若从萤反悔,恐怕是打着强行将她绑上花轿的主意,真是十分惊险。 从萤听罢,心中沉思:他是把她想成了什么样子?恐怕从前种种,一定令他心里怨她的绝情。 她请喜娘帮忙摘了珠冠,和衣靠在引枕上小盹片刻,就这一会儿工夫,她又梦见谢玄览自戕的画面,他倒在满地血泊里,报复般向她隐隐扬起一个笑。 “三郎!” 从萤惊悸而醒,额头尽是冷汗。 一只握着帕子的手停在她面前,见她醒了,微微顿住,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从萤面有惊惶,抬目望向这只手的主人,他尚穿着新郎的吉服,又在前头饮了点酒,瞧着气色柔润,目光却沉静幽深,毫无迷离之色。 他说:“欹睡易魇,时候不早了,唤人进来梳洗更衣,到榻上去睡吧,睡前往博山炉里添点安神助眠的香。” 方才他进门时,喜娘们挑亮龙凤烛、降下金绡帐,待要唤醒王妃,被他阻了,都欣笑着掩门而去,此时喜房里只剩他和从萤二人。 从萤突然倾身抱住他,靠在怀中,好半天没说话。 晋王感觉到她的不安,轻抚她后背安慰到:“做噩梦了吗?” 从萤点点头,向他怀里偎得更深。 晋王说:“他没那么容易出事,别怕,西州若有消息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从萤梦见的不是这个,虽然她的确担心三郎,但眼前这位更令她揪心。 今日拜长公主时,她见他藏起来一张咳出血的帕子,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又想起近日朝论有关他的种种流言,说他敛权凶狠、不择手段地党同伐异,仿佛自知时日无多,所以破釜沉舟般想给她留下些什么。 她紧紧抱着晋王不撒手,晋王以为她是觉得这回答敷衍,微微叹息道:“我是他的后来身,他与我性命攸关,只要我活一天,就意味着他必然无碍,所以这些时日你不必为他担心。” “那你呢?”从萤问,“是不是只要他活着,你也不会有事?” 晋王说:“我不清楚。” 从萤又问:“他可知道你的存在?” 晋王:“我不知他猜出了多少,但依他的脾性,是否知道我的来历,并不影响他对我的态度,也许知道了我是谁,反而更想叫我去死。” 他不想在新婚夜里讨论另一个谢玄览,轻轻推开了从萤起身:“好了,你身上出汗了,我唤人来服侍你梳洗。” 婢女们捧着水盆寝衣鱼贯而入,有人为她解发髻,有人为她卸妆面,还有人跪在她脚边侍弄她的指甲。从萤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但想想自己是第一天做晋王妃,也不好刚来就把规矩都颠倒,只怕显得她不领情,遂忍着任她们摆弄。 沐浴罢,她出来时,屋里却不见晋王的影子。有个小婢女犹豫着小声道:“方才殿下起身往外走了。” 从萤披着半干的头发、踩着木屐追出去,见晋王正撑着玉杖缓步往外走,连忙唤了一声:“殿下!” 晋王脚步微顿,回首看向她。 是夜月缺,光华却不减,冷冷清辉如水如练,在他周身浮起一片朦胧的光晕。这月晕衬得他清冷俊美,也衬得他与满院喜红格格不入,不似世间人。 从萤怔怔望着这一幕,想起梦中景象,蓦然心尖一紧,不顾冬月寒冷,就这样身着单薄中衣地跑过去抱住了他。 晋王讶然后蹙眉:“穿这么少,是想生病吗?” 低头见她踩着木屐,他将她抱起往回走,直走进春意融融的卧房才将她放在罗汉榻边。 从萤却握着他的手腕不松,仰面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晋王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追?” “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 “所以呢,你是真心想让我留下吗?” 从萤微一沉然。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她不知他是否还有心力与她全礼,担心他吃不消,待要直说,又怕他难堪。 她这一犹豫,落在晋王眼里,却被误解为并不真心情愿。 毕竟方才她小梦惊醒,所思所念仍是另一个三郎。 晋王拂开了从萤的手,与她说道:“要你做晋王妃是情势所迫,但闺房中事并非不得不为,你愿意为他守身,我绝不逼迫你,这是我之前答应过的。” 从萤听了却有些惊讶:“只是因为这个?” 晋王笑了笑:“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从萤被拂开了手,又去握他的腕,从身后环住他腰身,侧首贴在他蝴蝶骨上。 声音温柔如怅:“殿下,你看看我,既然娶我为王妃,当真一点私心也无?” 晋王的身体明显一僵。 许久,听见他略带喑哑的声音苦笑道:“我当然有私心,我的私心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阴险恶毒,我只是不敢放纵而已……阿萤,我已经强迫过你一次了,不想再伤害你第二次。” 前后两世,从萤都是受情势所迫才嫁给他,对谢玄览却不然,那是她高高兴兴的筹划,心心念念的盼求。 和他相比,他自惭如跳梁小丑,实不愿再如前世新婚夜那样,无耻地逼迫她与他做真夫妻。 此时,却听从萤叹息道:“倘若我情愿呢,殿下?” 晋王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转身来望着她,欲言又止。 从萤捧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长睫垂落,在颊边投下一片温柔侧影。 她说:“我对你并非铁石心肠,你娶我是为了让我做晋王妃,但我嫁给你却并非为此,我愿意与你做真夫妻,愿意与你白头到老,无论你是晋王殿下,还是梦里的三郎。” 晋王的目光瞬间一深,仿佛听见纶音,只觉得鼓膜中耳鸣不息。 他捏着她的肩膀迫近她,在即将触碰她的唇时却又生生止住,低声问她:“为什么?” 抛开纯粹的心动与情爱不谈,他知道她对此世的谢玄览有一份责任和牵挂。她总是怜贫惜弱,所以屡屡偏心,晋王心里难受不平,却不忍责怪她的慈悲。 如今又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快死了,所以觉得他更可怜些么? 从萤没有回答,揽着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 梅子红的口脂清香缠绵,她的温柔里带着一股韧劲儿,改坐为跪,倾俯向他,像缚人于柔情中的陷阱,一时竟令他挣扎不开。 也许是挣扎不开,也许他对她,从来都没有挣扎的意志。 他因顾忌而表现出的放任更像是一种引诱,任她柔软的嘴唇摩挲贴合,渐渐试探着探入舌尖,吻得更加认真,更加交织深切。 他的手虚虚护在她腰侧,虽未触碰到她,苍白的手背上已是青筋隐现。 直到听到“啪嗒”一声轻响,是他腰间玉带解落的声音,这一声轻响仿佛挑断了他心里系着千钧重的丝线,他的手臂猛然将她按实在怀里,加深了这个藕断丝连的吻。 罗汉榻是供饮茶小坐之用,中间小几摆了数盘桂圆花生,尽数被扫落在榻上。 从萤好一会儿才得了喘息, 见晋王起身解衣,修长的手指将盘扣挑开,繁复的吉服层层卸落。他解衣时,目光始终盯着她,从萤从那幽静如沉璧地目光里觉出炽热,竟觉得有些矜赧,轻轻别开了眼。 晋王只着中衣,将她从罗汉榻抱起,走进围屏,撩开织金坠玉的龙凤喜帐,将她放在层层堆叠的柔软锦被中。 这时候,他仍慎重地问她:“倘若将来被他知晓此事,你会后悔今日亲近我吗?” 从萤说:“他是三郎,你也是三郎,你不曾怪我,我相信他也不会。” 晋王俯身吻她,呢喃一般落在耳畔:“千错万错……是他的错,是我的错,从来不该牵累你为难。” 知她不会心中负罪,晋王再没有犹疑,解落最后的遮挡,在衾中紧紧拥住她。 从萤咬紧齿关,难耐地攥紧了身下的杭绸衾褥。 但这不适只有一会儿,在他细碎的亲吻里,很快被其他感觉取代,薄汗淋漓里,从萤不舍地望着他,指尖在他眉宇间反复流连。 虽然他变了容貌,但他带给她的感觉与梦里一样。 也许是遭受过太多刀霜剑戟的缘故,曾经结过的痂层层将他包裹起来,让他变得比此世的三郎更沉稳内敛,更珍重克制,即使这种时候,也没有失了分寸肆意冲幢,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抱着她,像一袭温温的流水将她裹住。 他望着她的目光令她心口发热也发疼。 被那目光笼住,便似被无声的宿命裹挟,令人无所遁逃,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地沉溺。 从萤(重生) 第124节 从萤沁着汗的指尖从他绯红的眼角滑下,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又沾着他湿漉漉的吻,落在他突起青筋的修长颈间。 忽然,她迷离的眼中滚下泪珠,仿佛呢喃般轻声道:“疼吗?” 晋王动作微顿,亲吻她的泪痕,目光中隐有谨慎:“我弄疼你了?” 从萤轻轻摇头,直到这时才与他吐露这些时日压得她难以喘息、时常从梦里惊悸的心事。 她说:“我梦见你张挂招魂幡,向道士求丹药,梦见你白日昏沉,夜里反侧,梦见你在三清神像前彻夜叩首,用刀……引颈自刎……” 她的话音从隐隐颤抖变成了泣不成声,朦胧的泪光里,帐中的一切都虚成晕影,唯有他的眼睛,仍清晰地望进了她心里。 “我一直想问你,疼不疼……” 她落在晋王颈间的手被攥住,他的力气那样重,几乎要将她腕骨捏断。 他眼里始终温柔的笑意沉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幽寂,以及一缕焚心似火、辨不清是爱还是恨的火焰。 “阿萤,你都记起来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若我不这样做,没有得到此世的机缘,你许下的十五年之约,本打算如何赴我?” 从萤无言以对。 晋王掰过她的脸,擦净她眼里的泪水,要她躲不得也避不得,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骗我,嗯?” “你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对此世的谢玄览如此慈悲,为何偏对我这样心狠?” 从萤:“……” 他活像是找到了冤家的债主,积攒了十五载的苦恨冲开了牢笼,释放出被关锁已久的猛兽,情欲也随之如山洪崩泻。 节拍陡然变了。 他一句接一句地质问,一下接一下地深碾。 从萤惊喘着蜷起,又被他强行展开。 骨子里,他是比此世的三郎年长十五岁的谢玄览,从萤觉得三郎情难自禁时已足够轻狂,不料这位经历了十五载的战场杀伐与朝政倾轧,更是狂风骤雨,难以招架。 她后悔被他情深义重的模样蒙骗,在榻上道出了心事。 她几乎要被滔天情浪灭顶,想认错讨饶,声音却尽碎在喉间,只有细碎喘息偶尔泻出,浮花浪蕊,浮沉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恍惚间,从萤只记得周身浸过温水,又被抱着卷进衾被中。有人扶着她喂水,从萤抓住他的手腕,想说句什么,好一阵没有发出声音。 她想说对不住。 想说,三郎,我的确有愧于你。 博山炉里的安神香的确有效,她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 耳畔落下轻浅的触吻,她听见晋王的声音,仿佛自梦中传来。 他说:我找到你了,原谅你了。 第115章 梦见 塞北风雪如刀。 葭月二六这天,于晋王是眷属终成的吉日,于谢玄览却是九死一生的劫数。 自他杀了王兆深与骨扎后,西北就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西鞑那边很快派来新的将领接管边防,西州驻军却群龙无首,谢玄览趁机与赵明川等联合,以雷霆手段弹压了王氏旧部,暂时接管了驻扎在詹州城外的这一万骑兵、五万步兵。 但,他既无朝廷任命,又无人心积累,旁人虽一时慑于他的威势,心里却大都不服气。王兆深的旧部自不必说,就连宣至渊的属下,也都觉得该推赵明川等四金刚为首,而非谢玄览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朝廷罪臣。 何况西北驻军非只这一所,另外三城与相邻胡州亦有军防,惊闻西州兵变,陆续派军使来探,同时暗中整革备马,准备一旦得了反信,就出兵击敌。 谢玄览前狼后虎,如立刀尖,可谓稍有不慎,则落入万劫之地。 赵明川倒是真心敬服他,也真心替他发愁:“胡州何将军派来的军使已在路上,他从前与王兆深关系不错,你可想好怎么应付他了?” 谢玄览正在对着地图摆弄沙盘,闻言头也不抬道:“不应付,避开。” “怎么避,逃吗?” “逃?”谢玄览十分好笑,屈指在沙盘某处一点:“我要去杀人,没空伺候他。” 赵明川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 自己窝里的火还没踩灭,竟然张罗着要去别人家扇炉子。 赵明川是中规中矩凭军功升上来的,理解不了谢玄览这种刀尖舔蜜的赌狗,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道,他见识过谢玄览的本事,也只好跟着他胡作非为。 所以廿四日这天夜里,谢玄览带一千精骑,越荒丘、渡冰河,去刚发现的西鞑边军的粮仓放火去了。 也是老天眷顾他,当夜北风狂作,火苗落地便窜,惊得一群吃醉了酒的鞑子士兵捂着屁股溃逃。此时谢玄览应见好就收,但他敏锐觉出今夜粮库的敌军数量格外多,瞧他们的衣饰盔甲也精美,说了句“有大鱼”,便点出二百个先锋勇士,随他突入敌营抓人。 谢玄览有一以当百之勇,马上长刀抡出了火花,更为了救麾下士兵而以身作饵、单骑入围,腿上中箭而面不改色。 他的气势极大鼓舞了下属,众人都不要命一般随他冲锋,偷袭偷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如一支势不可当的火羽箭直入主帐。 谢玄览一眼就识破了想要扮成普通士兵遁逃的主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绑起,换了匹新马冲出火场。 烈火舔着马尾窜起,谢玄览腿上的伤口经火焰一燎,滋啦向外冒着血泡。 属下见他牙关咬得战战,几乎握不住刀,提议先停马给他包扎,谢玄览却摇头说:“护好受伤的同袍,没受伤的断后,小心追兵,咱们一口气跑回去。” 昼夜奔驰,两天后终于望见了詹州驻军的辕门,为放这一把火,跑死了两百多匹马。 谢玄览几乎是抢摔在辕门前,赵明川扶起他,连声喊军医。 与赵明川一同迎出来的还有胡州驻军派来的军使,姓孙,蹉跎着一直没走。孙军使听说他们烧了西鞑一整座粮库,酸溜溜说道:“哪有这么巧,倒好像提前通过气儿,何况死伤这么多弟兄,这几百匹马,也未必算得上赚。” 谢玄览有气无力地指着绑回来那战俘对赵明川说:“看好他……我要亲自审。” 他疼得昏迷了半天,军医给他清理伤口缝合时,又发起了高烧。 孙军使说要将谢玄览带到胡州驻军营地去,听候何将军发落,赵明川不允,同他吵嚷了起来,不欢而散,只好来帐中探看谢玄览的情况。 军医说:“谢小将军仗着身体底子好才敢这样胡来,倒是没有大碍,不过他意识混沌,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神游的谢玄览此时正在做梦。 梦见他身穿新郎吉服,骑在马上招摇过街,前往集素苑迎娶姜从萤。 从萤严妆璨璨,躲在却扇后望他,那一笑柔情似水,像燕尾掠过春湖。 她说她愿意随他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挽着他的手臂,谢过前来祝福的众友,延请谢夫人上坐,一同拜别高堂,含泪登上翟车。 又梦见她披发赤脚追至庭中,梦见她主动缠绵的吻,馨香盈怀。 龙凤红烛高照,红帐内彻夜缠绵不休,这样的美梦以往也常有,她却不曾如此主动、如此温存、如此怜恤。谢玄览好似焦渴至极的人捧着满满一碗甘露,既想纵情狂饮,又谨慎地害怕倾洒。 整场梦,好似无声,这时候却突然听见她 唤了一句:“殿下。” 这一声如金针骤然插入灵府,谢玄览脑中嗡然作响,他想去抓从萤的手腕,却难以动弹,这才发觉并非自己控制梦境,而是随着梦中人见闻罢了。 他感到恐慌,感到恼怒,猛烈地挣扎起来。 疼痛从头顶向下蔓延,胃里一阵翻山倒海的绞痛,随着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他猛得翻身坐起,呕出了一口什么东西。 他扶在榻边,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看见一地鲜艳的血迹。 耳边听见军医颇为得意的声音:“看看,我说能行就行,这法子虽然凶险,但是管用。” 赵明川一迭声地拨开他:“好好好,给你记一大功——快给他把头顶的长针拔了吧,看着怪瘆人的。” 他走到榻边拍拍谢玄览的肩膀,见他犹自发怔,喊道:“喂,回神了!出大事了!” 谢玄览眼珠慢慢移向他:“拿镜子来……” 赵明川不解,还是照做,找出他当宝贝一样的半面铜镜竖在他面前,嚷嚷道:“瞧瞧,跟之前一样英姿不减,营里没有大姑娘,你照镜子给谁看?” 但见谢玄览轻轻松了口气,但目光仍然阴沉,丝毫没有重伤醒来、死里逃生的高兴。 赵明川连忙告诉他这几个时辰发生的事:“你抓来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孙军使说不带你也得带走他,态度很是强硬,他偷偷回胡州报信去了,不知道会说什么,你说胡州的何将军会不会把你当反贼,派兵来围剿你?” “他是想抢功,”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甩出一个惊雷,“因为那俘虏是西鞑新上任的大元帅,西鞑公主的驸马,阿可罗。” “什么?!” 赵明川跳了起来:“真的假的?你也太能耐了,得此一人如下十城,他奶奶的这大宝贝,姓孙的也敢开口要?!” 西鞑刚折了个骨扎将军,曾经的大元帅引咎递辞,新上任这位乃是西鞑可汗亲自养大的外甥、最看重的女婿,据说在西鞑民间声望极高,几乎盖过了王储。他才刚上任一个月,不过视察新粮仓的功夫,竟然被一支夜袭骑兵生擒了! 谁若是立下这样大的战功,从无名小兵直擢一品护国公也不为过,赵明川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眼下怎么办?只怕胡州军知道了他的身份,打着平反的名义来抢。” “无妨,让他来。”谢玄览轻轻闭了闭眼,问赵明川:“这两天有宣至渊的消息吗?” 赵明川:“哦,有,昨天夜里捎来的,险些给忘了。” 他将宣至渊从云京送来的书信递给谢玄览,谢玄览哆嗦着打开,一目十行扫过,眼里只看见了两句话。 一句是:“经族侄宣向翎察知旧事,晋王或为谢相血脉,观其近日所行,有图谋东宫之举。” 另一句是:“圣旨为晋王赐婚,娶姜氏娘子,婚期定于葭月二六。” 葭月二六,正是今日。 谢玄览望了眼帐外的月色,想是刚过子时不久,那岂不就是……方才梦中? 骤然间只觉浑身血逆,积在胸中,受万箭穿凿、重锤砸下,猛得从心里又呕出一口血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的血是热的,浑身汗却发冷,眼神阴沉至极,却忽然荒唐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你说我如今这样卖命地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明川云里雾里:“为国为民?” 谢玄览冷笑一声,就着蜡烛烧了信,马上起身披衣:“去给我弄点吃的,再点五百精骑,我要连夜赶回云京。” 赵明川瞪眼:“你疯了?” 宣至渊给他的信里说,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暧昧不明,叫他千万阻止谢玄览回京,留在西州想法子安身立命,他手中的军权越大,朝廷越不敢轻易动他。 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穿衣披甲:“是,我疯了,我要回云京去宰个人——” 话音落,忽觉颈后闷疼,眼前一黑栽倒。 从萤(重生) 第125节 赵明川甩了甩手臂:“连我都能放倒你,虚成这个样子,只怕半道先被人宰了送给鞑子请功。快快快,把他扶回去,拿绳子把胳膊腿都绑上!” 谢玄览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见赵明川在外面团团转,竟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他动了动手脚,说:“你这样绑着我,无论是胡州军先来,还是鞑子精骑先来,咱俩都是个死。” “我看你本来也不想活了。”赵明川白他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甩给他:“家书,清早刚送来的,想想你爹你娘,别干混账事。” 谢玄览得了一只手的自由,捏着那封信久久不语。 不仅他的爹也是别人的爹,就连他娘也快成别人的娘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将信直接烧毁,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慢慢拆开了来。 一个信封,装了两个人的信,一页来自他娘谢夫人,一页来自姜从萤。 谢夫人在信里说,无论云京传来什么消息,里面都有极大的隐情,千万稍安勿躁,不要偏听偏信,从萤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而姜从萤的纸上字迹凝滞,似乎搜肠刮肚地犹豫了很久,但其实只有三个字: 盼君安。 谢玄览想不明白她们会有什么苦衷。 倘若只凭宣至渊的密信,他会觉得是晋王使了手段逼姜从萤下嫁,可他梦里所见如亲身经历,她分明是极开怀、极主动,待晋王之温存怜惜,甚至胜过与他新婚那日。 他也想为她开脱,却找不出任何借口。 难道他从前梦见她为晋王侍疾,在她腕间留下的齿痕是假的吗? 难道昨夜她挽留晋王,金绡帐里软语温存是假的吗? 他笑了笑,伸手将信纸递到烛火,目光阴鸷失神,直到被火苗舔了手才倏然松开。 信纸燃尽成灰,飘飘落在地上。 “给我松绑吧,我不回云京了。” 回去,不过用一条残命,换几句敷衍谎言。 他要想办法逼她来见他,他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她辩解。 “传笔墨,我要写家书。” 天气极冷,砚中墨凝成一团,谢玄览按着信纸一气呵成,只有一句话: “晋王妃万福金安,待臣不日相见。” 第116章 共情 西州急递一封接一封送入云京,宛如在朝堂上炸开阵阵惊雷。 胡州守将何将军弹劾谢玄览无诏擅兵、扣押战俘、引敌入疆,但谢玄览自白的折子里写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说何将军眼红他抓了西鞑大元帅阿可罗,以平定哗变的名义出兵詹州驻军营,想抢走战俘后向朝廷表功。同时,西鞑得知元帅被俘,迅速整兵来追,在谢玄览的算计下,让这两拨人撞到一块儿,何将军被迫与西鞑精兵开战,打了个昏天黑地。 罪魁祸首谢玄览却带着阿可罗跑了。 一边跑,一边将阿可罗马后拖行,拷问出西鞑的军防布局。趁着前线精锐被何将军拖住、西鞑后方驻军尚未来得及改换排布,谢玄览刀不归鞘、马 不解鞍,一路杀到了三百里外的西鞑边城——帖花儿城。 谁能想到他如此神出鬼没,兵临帖花儿城下时,守城兵正围在城楼上烤羊腿,看城门口两拨赶羊群入城的牧民因为数乱了羊头而大打出手。 羊群堵在城门处咩咩叫,远处泛起滚滚黄烟,隐隐有马声嘶震。 守兵打了个酒嗝儿,疑惑地盯了许久,这才敢确信自己遇上了平生第一回敌袭——从来都是他们去抢别人,哪儿有人会他们老家来! 守兵吓得脸色都白了,大喊着“敌袭”,慌乱爬上瞭望塔去撞那口被风吹锈的钟。 也是帖花儿城倒霉,遇上谢玄览这尊杀神不说,偏巧城门被羊群堵住了,一时半会儿竟难以关上。 谢玄览见状大喜,猛一挥鞭子下令道:“先入城者有赏,除不许奸掠烧杀平民外,其余财物,谁抢到就算谁的!” 长途跋涉的麾下精骑们顿时提振精神,全力向城门冲刺,先杀守门将,再杀报信兵,一路朝着城中央的驻军所和城主营杀去。 两个时辰后,谢玄览提着帖花儿城守城官员和将领的人头,迅速夺取了这座西鞑边城的控制权。 他简单洗尘更衣,在守城官的议事堂里召集众百骑长,见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叫人把刚为守城官烤好的一整只羊抬上桌,众人边吃边议。谢玄览左手撕下一条烤羊腿,右手提笔蘸墨写折子,纸上笔走龙蛇,同时还能有条不紊地排布之后的行动。 “徐百骑,你回西州请兵支援,告诉他们三天之内赶不到,我可就要反水去打他们了。” “末将遵命。” “贺五,你带人去绕东西三十里一带巡视,若有敌军迅速来报。” “是!” “你去安排城内俘虏,注意分散他们,有任何反抗,就地斩杀。” “你带人去城中抚民,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妄动,凡成年男子不许出门,否则见之则杀。” …… 饭吃饱了,众下属领命散去,手里的信也写成了,递到云京朝廷时,隐隐还泛着烤羊腿的油滋香气。 信中内容有二,一是叙清来龙去脉、表达一下忠心,请朝廷不要听信污蔑,他暂时不打算造反。 二是要兵要粮要钱,要朝廷堂堂正正给他封疆之权。 朝堂上为此狂徒吵成一片。 英王及其党羽说谢玄览是夺权造反、理应族诛,谢氏这边说他战功奇著、堪比卫霍。也有人只听不语,譬如贵主、晋王,还有皇位上的凤启帝。 散朝后,凤启帝留淳安公主单独议事。 “阿澧,谢玄览此人,你怎么看?”凤启帝问她。 “是大周百年一见的骁勇之将,青胜于当年宣氏之蓝,我大周若想彻底镇平西北之乱,打得西鞑三十年不得翻身,也许此人是最好的选择。” 淳安公主微微一顿:“但,他姓谢。” 凤启帝苦笑道:“没错,他姓谢。文有谢患知,武有谢玄览,难道大周的江山偏离不开他们,萧氏的皇位要继续遭他家把持吗?这傀儡皇帝,朕做了三十多年,近来力不从心,实在有些腻烦了。” 淳安公主说:“父皇的难处,儿臣明白。” 凤启帝说:“谢贵妃她怀孕了,吾儿可知?” 淳安公主蓦然抬眼,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怎么可能!难道……她竟然敢鱼目充珠?” 凤启帝说:“朕早在你母亲的灵枢前发过誓,此生只有你一个骨肉,绝不叫谢氏做成戚畹。” 先皇后死后,凤启帝秘召太医署制成绝嗣药煎服,他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谢氏永远不可能逼出一位有着谢氏血脉的太子。 所以这些年,凤启帝与谢丞相周旋,与谢贵妃恩爱,她都未能有孕。 “看来谢氏自与英王府反目后,元气大伤,已有跳墙之急,打算剑走偏锋了……可曾查明这孩子的生父?”淳安公主声音微沉。 “是谁的都不重要,只要她能生下男婴,自有人愿意奉之为太子。”凤启帝对此十分冷漠:“届时,谢患知在内结党,谢玄览将兵临京,将你我父女一杀,这天下就彻彻底底姓谢了。” 淳安公主:“父皇的意思,是不能叫谢玄览在西北成气候,是么?” 虽然谢玄览凭一时智勇在西北立足,但他毕竟不能孤身当百万之兵,倘若朝廷不给钱粮、不拔擢他的官职,他只有死路一条,将来更做不成谢氏的中流砥柱。 只是这样一来,西北边门大开,西鞑必会趁机南下掳掠。大周休养生息数十年,难得如今之攻势,恐怕就要拱手送敌了。 思及此,淳安公主垂了垂眼:“儿臣亦有私心,然不敢以私徇天下……父皇,西州的子民,也是大周的子民。” 凤启帝对她这么快就做出选择感到惊讶:“阿澧,你忘了自己的所求吗?” “儿臣没忘。” “你身为女儿身,要走登极之路,本就比皇子不易,若再怀腐儒之仁,恐怕此途更加艰难。你父皇无能,没能给你铺一条坦途,只好寄希望于你自己果决一些。” “儿臣……” “不着急回答朕,你再好好斟酌罢。” * 晋王服下一碗大补参汤,一边看陈成送来的密信,一边让张医正给他诊脉。 张医正:“还是请殿下阖目平息,否则心境不平,脉象冲虚不定,臣怕有误诊。” 晋王眼风也不曾转,语气淡淡:“孤相信张医正的本事。” 张医正已经习惯了这对母子的骄矜造作,好脾气地予取予求,待诊罢脉,观察晋王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殿下成婚后,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晋王冷笑一声:“你上旬可不是这么说的。” 新婚第二天早晨,晋王一起床就觉得眼前发晕,他嘴硬说是饿了,从萤偏大惊小怪地从长公主处请来张医正。 张敬仪此獠也实在没眼色,竟然当着从萤的面说他“长年积虚,一朝竭泽”。 他竟然说他虚! 自那天起,从萤将大补的鹿血参汤端给他喝,却不再与他亲近。虽然这身子孱弱,但他内里曾是武将,素了快二十年,只得了一夜/欢愉,然后就被下了要禁欲养生的军令。 何其残忍。 晋王问张医正:“我让你给我弄的药,何时弄好?” 张医正叹气劝他:“虎狼之药伤身,殿下莫为了一时贪欢……” “怎么,我不用此药,就能长命百岁吗?” “那倒不能。” “既然如此就别废话,”晋王扣下手中密信,似笑非笑地对张医正道,“傍晚前若不能送来,明天我就代长公主去太医署提亲。” 张医正当即头皮一炸:“好好好,臣遵命就是。” 待张医正离开后,晋王重又翻开那摞密信,从中抽出一张染血的信纸。此信并非来自旁人,恰是来自谢玄览,纸上是他负气写下的一句:“晋王妃万福金安,待臣不日相见。” 阴阳不忿的语气,以及刻意留下的血痕。 “做作。”晋王如此评价道。 他毫不犹豫将信投入火盆烧了,新取一张空白信纸,揉了揉手腕,冒充谢玄览的名义提笔写道: “一切苦衷,娘已道明。知晋王真心待你,我即安心,旁无所求,惟盼卿妆安。” 虽然换了具身体,但他仿自己从前的字迹,依然手到擒来。 从萤(重生) 第126节 写完后他将信交给陈成:“悄悄还回那信使手中,叫他照旧送去。” 这天从萤从太仪回来得晚些,天已降暮,进门便见晋王靠在罗汉榻边自弈,乌黑的青丝随性散落,连枝灯照亮他半边侧脸,见了她,眉眼深静柔和,十足是一副灯下美人的风韵。 从萤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贴在脸边。 晋王问她:“收到谢玄览的信了?” 从萤轻轻挑眉:“你怎么知道?” “你时常魂不守舍,今日却如释重负,好似大松了一口气。” 晋王装 模作样,并不显山露水:“他在信里说了什么,我劝了你小半个月也没用,他几句话就哄好了?” 从萤心虚,又怕他呷醋,拒不承认:“哪有……我之前是为年底论战的事紧张。” 晋王并不追究,随她转移了话题:“准备如何了?” 从萤便与他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 如今朝堂上都在争谢玄览是功是罪的事。 “我猜测,翰林院拟出的论题,大概会围绕着‘臣应忠君’还是‘臣应忠职’,便朝着这个方向勤加准备便好,只是太仪据何立场,还要等淳安公主的意思,明日我要去公主府拜会一面。” 论战不止是展露太仪诸生的才华,同时也是披露座主的态度、引导教化百姓。 晋王说:“今日在朝堂上,英王党与谢氏党都快打起来了,淳安公主却滴水不漏,一言未发,她对谢玄览的态度很矛盾,想必还没纠结明白。” “你呢,你为三郎说话了吗?”从萤问。 晋王轻轻一笑:“我有什么可说的,他自有他的本事。” 从萤还是有些担心:“可是……” 微凉如玉的指腹抵在她唇上,晋王幽暗的目光似乎与平时不同,连枝灯的灯焰映在瞳中,细弱的火苗不疾不徐地燃烧着。 “今夜良宵,先不管他。”晋王说。 他倾身去吻她,温柔似水,从萤情不自禁沉溺了一会儿,直到那宛如玉瓷温凉的手穿过层层阻隔,亲密无间地贴上她腰间的肌肤。 从萤醒了一醒,连忙抵住他的手:“可是你的身体……” “张医正说无妨,”晋王在她耳畔慢慢吐息,颁下令旨,“今夜不许再说可是二字。” 他抱起从萤,落下了红帐。夜里下起雪来,帐中春意却久燃不熄。 …… 云京一夜玉碎雪,西州满轮相思月。 不仅千里不同风,就连人与人的处境也是天壤之别。 谢玄览连日奔波接厮杀,如今躺在榻上却睡不着,身体虽然疲惫到极致,一闭眼却是满目喜红,从萤在他面前柔柔唤殿下。 辗转磨心,许久,谢玄览眼底通红地披衣起身,抱了刀出去巡查。 属下们办事竟十分干练,没被他挑出什么茬来,军纪也严明,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强抢民女,只偷偷凑在一起烤羊腿,扔骰子谁大谁先啃。 见他们快乐得如此简单纯粹,谢玄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转身走了。 帖花儿城又大又穷,竟没有一处可容身的地方,最后他登上城墙,远眺高高明月与千里朔漠,是与繁华拥挤的云京完全不同的景象,只觉得心底生出来无边的寂寥。 这无边的寂寥里,还诡异地夹杂着几分欢喜的情绪。 十分突兀。 就好像有人正拥着心上人喁喁私语,隔窗看雪,是平和满足到极致、盼着岁月永远停留此刻的感觉。 谢玄览抬手抚在心口,阖目细细体会,许久,慢慢睁开眼。 他确信,这不是他的情绪。 他现在只想杀人。 第117章 妙人 从萤拜谒公主府,经女官引路,来到了淳安公主起居院里的香室。 从前公主只在前院思贤堂见她,与其他幕僚和外臣一样,自知晓她是落樨山人后,便不再与她见外,常常召她到私人之地。 今日之香室更是私密,乃是公主晨起打坐、涵养静气之所,连那双孪生郎君也无幸踏入。从萤解氅除靴,只着单衣白袜,有些拘谨地躬身走进,迎面扑来一阵暖融融的旃檀香,隐有梅雪之清气夹杂其间,是常在公主周身闻见的香味。刚站了几息,便觉得自己也被这香气染浓了。 “坐。” 淳安公主只着中单,未绾青丝,是燕居的打扮,正踞坐香几前拨弄博山炉,姿态十分闲适,不像君对臣、上对下,倒像接待闺中密友。 从萤仍周全行了礼,这才在公主对面跪坐。她静静看着公主调香,没有出言打搅,却是公主直然开口道:“你是为了谢玄览之事来的吧?” 从萤垂了垂睫,道了声是。 她以为公主会不悦,不料她只是笑了笑:“说说你的想法。” 从萤将斟酌了几百遍的腹稿向公主陈述,一应利弊,条理分明。 她认为大周与西鞑之战,谢玄览是最合适的将帅之选,但她也没有避讳承认,倘若谢玄览拥兵自重,会助长朝堂上谢氏党羽的声势,庸臣望风而偃,于公主处事不利。 公主道:“你倒实诚,到底想不想让他活了?” 从萤说:“我自然想要他活,但我为公主谋事,不能欺心背主,何况方才所言尽是事实,就算我不说,公主也自有斟酌。” “我今日来向公主求恩典,希望公主能支持他统帅西州,兵马钱粮足应供给,让他能一心杀敌,无后顾之忧。此求非只关乎国计,也是我的私心,我愿为此私心向公主作出承诺,保证公主不会因此受损。” 公主的目光始终静静望着她:“你如何能保证?” 从萤说:“晋王会替公主出手清剿谢氏党羽,绝不给他们向公主发难的机会,公主只须专注国政、敦养民望,以待化龙即可。” “你能替晋王做这个主么?” 从萤颔首:“晋王从无问鼎之心,他为我谋,而我为殿下谋。” 公主点点头:“朝堂之事好说,西州那边,倘若谢玄览得了钱粮勋爵后拥兵自重,围剿云京,又该如何?” 从萤说:“若公主信得过我,我愿做公主遣使,前往西州监军。” 淳安公主愣了片刻,觉得出乎意料:“你说你要去西州?” 从萤点点头,说:“我是晋王妃,是公主幕僚,天然与谢氏对立,我的身份合适。何况就私情而言,除了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掣肘谢玄览,于情于理,都应由我来做监军。待年底论战结束,我将太仪诸事交予薛露微,便可趁开春之前动身。” 公主没有一口答应,她沉吟了许久,拾起香拨将炉内的香灰理平整。 她说:“这件事,我不赞同。” 从萤略蹙了蹙眉:“公主可是不信我?” 公主慢慢摇头:“如蔺相如、唐雎之辈孤身赴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事,何况你如今是晋王妃,要代他的政敌去牵制他,我只怕他因爱生恨,反而害了你。” 从萤说:“三郎不会的。”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语调却温柔认真。像沉沐在爱河里的少女,听见对心上人的质疑后,笃信地想为他洗清这冤屈。 从萤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呈与公主亲览:“这是昨日收到的三郎家书,可以为证。” 正是晋王冒名顶替的那一封。 公主看罢笑了笑:“阿萤,你恐怕低估了男人的嫉妒心。” 如她后院一群已调教得极温驯的面首们,尚且暗中别苗头,何况晋王与谢三皆是人中龙凤、不群之鹤,恐怕只有大打出手的份,岂有将心上人温良恭俭相让的道理。 至少据她所知,晋王为了娶姜从萤,暗中使过不少手段,意气骄矜如谢玄览,又怎会轻拿轻放? 她问从萤:“你要去西州监军,晋王同意吗?” 从萤说:“不让他知晓,待我出了京,他就抓不住我了。” 公主挑了挑眉,忽而畅然大笑:“阿萤啊阿萤,你可真是个妙人。” 甘久这不识货的憨包,整日里嘀咕姜从萤古板,殊不知她才是真的胆大包天,有石破天惊的大主意。 从萤见她发笑,心知有戏,加意恳求道:“这是我与公主之间的事情,我为公主谋,也请公主帮我。” 淳安公主盖上香炉:“此事,我要好好想想。” 甘久在外禀报说有朝臣请见,侍女们捧着盥洗衣物在外等候,从萤便引身告退,尚未迈出香室,忽听公主发问:“你可知我为何在此见你?” 从萤默然一瞬,点点头道:“公主是想让我知道,你不以君臣之别待我,而是以朋友、以知己。” “那你呢,我在你心里,是贵主多一些,还是危墙居士多一些?” 从萤闻言,屈膝下拜,深深叩首。 隔着暧暧香雾,公主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许。 却听从萤说:“公主也好,危墙居士也罢,在我心里都是一人,从未分而待之。做公主的僚属是尽忠,做居士的知己是尽义,事君以忠义,正是为了让居士不再自嘲危墙。” 公主闻此,许久无言,直待炉中香雾燃尽了,方低低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 腊月十四,赶在朝廷封印休沐前一天,天女渠畔要举行第二次清谈论战。 因有前次做铺垫,许多云京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事涉朝争,诸官僚也纷纷关注,使这场始自学子间的意气之争,陡然变成了凤启三十三年结束前最热闹的盛景。 为此,凤启帝特颁一道圣旨,国子监 和太仪女学,无论哪方获胜,都能直接选拔一百名学生入翰林院。 翰林院是朝廷养士之地,进了翰林院,将来才有机会入朝为官。国子监的监生本就可以通过科举入翰林,特选拔擢于他们是锦上添花,但是对尚未争得科考资格的太仪女学而言,却是闯入庙堂的唯一一线索桥。 因此太仪诸位学子们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非常,临近论战这几天,个个囊萤映雪、悬梁刺股。 就连从萤,也生生熬青了一双眼。 这天清晨,晋王按住她,剥了个鸡蛋给她滚敷,见她频频出神,不由失笑:“名师出高徒,连阿禾你都能教明白,还担心什么?” 从萤仰面闭着眼睛:“昨天听到风声,说对面请了大儒来指点。” 晋王:“不过是丛山学堂里的一群老不死,再加上狄知卿这个半瓶子水。” “有狄知卿?”从萤惊讶睁眼,“快快,给我拿一顶幂篱!” 上次论战,狄知卿以一己之力挫太仪诸生,幸而最后有从萤救场,抓住了他的大错处。这是个极好胜的人,他既敢来第二场,必定抱了雪耻之心,做足了充分准备。从萤深知赢得此次论战就是赢下太仪的前途,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要亲自上场。 从萤(重生) 第127节 冬日上午,日光灿如冷金,洒在渠岸高坛。 高坛上局势焦灼,高坛下喝彩不息,人人都兴奋非常,丝毫觉不出天冷。 为了保证公平,此次论战的裁判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在野的鸿儒,为确保他们不因立场偏私,准许国子监与太仪双方各选三位,剩下一位由凤启帝亲自抽取。 另一拨是在场的民众,如之前一样,可以将手中红绸花抛给赞同的学子。 依旧是引箭射灯笼,一连三题,都围绕着“臣先尽忠”还是“臣先尽职”。 国子监受谢氏诸师指点,立场在“尽职”,本质上是为谢玄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铺垫,以便谢氏党羽仗其势在京横行。 所以太仪的立场自然在“尽忠”。 公主为君,忠于公主亦是忠君。 两边学子唇枪舌剑、旗鼓相当,但国子监监生自负天之骄子,时露轻狂之言,比之真正做到了娓娓有理的太仪学子,便显得有些浅薄,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着场下将红绸花都抛向太仪,几位鸿儒也未见得多么偏袒,国子监这边有些急了,连忙请出他们的援手狄知卿。 这边狄知卿刚踏上高坛,那边太仪请上来一位头戴幂篱的窈窕女郎。 “是你?”狄知卿眼睛微微一亮:“倘若我赢下论战,可有幸请姑娘同游?” 从萤心里笑他,面上不显,郑重道:“狄公子先请。” 狄知卿的确做了充足的准备,上引圣人言,下援国朝例,将“尽职”等同于“为民”。“民重君轻”是儒家正统,他这一番高论稳稳站上了高地,底下有人频频点头。 从萤瞥见有几位鸿儒判已为他写下“甲等”。 狄知卿滔滔不绝一炷香,话音落时将折扇一合,扫视众人神色,不免志得意满,向从萤道:“请教娘子高论。” 从萤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将狄知卿方才引过的例子一一驳斥。 她过耳不忘,且都精通。 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以其背后因驳其表面,使众人恍然大悟:他说如此如此,实则不然不然。 驳完了狄知卿的例子,开始举她自己的例子,听得狄知卿脸上的笑逐渐凝滞——他孤陋寡闻,对于她所举之例,竟然大部分都一知半解! 从萤言语直白,不炫口彩,娓娓如同讲故事一般。几个例子讲罢,已听得众人若有所思,然后才开始论理,但听得句句骈正、字字入木,先揭穿了“尽职”未必“为民”,殊不见苛捐重赋、毁苗踏田、逼民从军皆是职务之行;然后论“尽忠”是为君计,若君命仁德,则恭行君命正是尽忠,若君命有失,则犯颜直谏,亦是儒家正道。 须知鸿儒判们虽在野,并非人人天生淡泊,也有因谏言太过被褫夺官职。 这些人自比韩退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闻得从萤这番言论,不由得感伤自身,心中共情。 他们是因为尽忠才被贬的!尽忠有什么错! 愤然提笔为从萤判上了“甲甲等”。 从萤讲完最后一句,不紧不慢向狄知卿一揖,高坛内外响起了卷浪般的喝彩声,听得人心中激热。 从萤再次赢过了狄知卿,太仪再次赢过了国子监。 在欢呼声里,从萤道了句“承让”,转身要走,狄知卿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突然拔腿追上,想要拉她的胳膊,结果不小心扯落了她的幂篱。 “落樨山人”的真面目露在众人面前。 “是你!” “是她!” 天地间寂静了一瞬。 大多数人惊叹于从萤的年少才貌,也有人知道些内情,窃窃议论起她的身份、她的情史。 国子监这边,旁听的谢相,以及丛山学堂诸师都变了脸色。 谢相恼她薄情寡义,背刺谢氏,诸师却记得她曾应征丛山学堂女师,彼时他们高高在上,斟酌她是否够贤惠守诫,不料今日却遭她批面,竟然合众之力都没能赢下她,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狄知卿完全愣住了,脑海里回荡着旁人惊呼的“晋王妃”三个字。 他原本以为是个有些才学的寒门姑娘,想借此扬名自彰,以博个好姻缘…… “请还给我。”从萤淡淡望着他手里幂篱。 一只手从他身侧伸出,将幂篱夺了去,是原本在高台旁听的晋王殿下,拄着玉拐走到她身边,为她遮挡谢氏那些不友好的视线,重新将幂篱为她戴上。 她自平地登上高坛,却不再走下去,而是挟晋王同归最高处,那帷帐后极尊极贵之所在。 流言所传晋王夺人所爱,夫妻关系不好,今日不攻自破。 在野鸿儒判们见无意卖了好给晋王妃,心里或暗暗得意,期待重得起用。 围观百姓见晋王妃不恃身份,肯对他们言传身教,只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室化为了具象,心中顿生仰慕拥趸之情。 狄知卿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将众人的情绪都推上了新的高潮,好处尽归太仪。 但他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当天夜里,他醉酒而归时,被人麻袋套头狠狠打了一顿,抓过幂篱的手骨折了数月,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 作者有话说:小谢后台准备! …… (推推喜欢的文:) 《误认太子为兄长》by何时忘却营营 梅月儿五岁被拐,万事俱忘,只记得亲哥哥身上有一道桃花胎记。 十六岁,她随乐班到州官大人府中向京城来的大人物献艺。宴席遇刺,混乱之中,与那位丰神俊秀的贵客薛公子共同坠入湖中—— 他被湖水打湿,雪白中衣紧贴了胸膛,正透出一道桃花印记。 梅月儿登时红了眼尾,拼死拼活把他救上岸,千方百计接近他,想与哥哥相认。 然而十一年过去,他却认不出自己。 - 太子薛琅微服遇刺,整个青州上下如坐针毡。 梅月儿不收重金酬谢,恳求追随在“薛公子”身侧。那双春水般的眸,每每凝望,仿佛有万语千言。 薛琅人如修竹,雅正清隽,几次推辞婉拒,然而梅月儿总是突然闯入他眼帘,纠缠示好,百折不挠。 起初他想,此女必有所求,如此矫揉造作,漏洞百出,背后定有阴谋。 逐渐他想,梅姑娘是苦海中人,何必过多苛责。 后来他想,幸而,我有月儿所求之物。 青州事毕,薛琅动身回京,将一块九龙玉佩送入她掌中,郑重其事:“月儿,与我回京,我们成婚。” 试图相认的梅月儿如遭雷击:“我们怎么可以成亲?” 薛琅:“为何不可?” “我们是兄妹啊!”梅月儿大惊失色,在薛琅骤暗的眼神中, 听他忽而含笑,道。 “月儿姑娘,太子妃,难道比不得公主之尊么?” - 梅月儿连夜跑路。 她认错人了,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当太子妃,只想找到家人。 被抛下的薛琅,守着她送的梅花枯坐几个日夜,下令要将月儿捉回东宫,从天边到身边,从云端到眼前,天上地下。 哪怕她是个骗子,可他不能没有她。 第118章 苦途 云京这个年过得并不松闲。 因西北在打仗,朝廷收缩了开支,许多热闹酬会一应减免,但官员们私底下奔走更加频繁,都想在这乱如迷云的朝局中多知一些、早知一些。 元月初二,一早晨都在下雪,晋王受召入宫,从萤难得偷闲,懒理妆发,偎在火炉边罗汉榻上,一边煮茶一边翻一本杂记。 约半上午时分,阿禾去公主府拜年归来,与她一同进门的还有卫音儿。 卫音儿落落大方向从萤施礼,说道:“公主殿下有书信给萤姐姐,我顺路来拜个年。” 从萤与她寒暄了几句,接过书信展阅,看罢却陷入了沉思,久久无言。 公主在信中说,西州军情急如星火,陛下同意由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着宣至渊协同兵部户部发运粮草,明天就出发前往西州。公主说她已举荐从萤为钦差监军,一应告身文书都准备好了,因顾及晋王没有声张,让她明天想办法脱身,午后与宣至渊等在南城门会面,一同出发。 此时从禾凑上来,神神秘秘说道:“公主给我放了假,叫我陪阿姐一起去,保护阿姐的安全。” 从萤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因是偷跑,所以没什么要准备的。从萤心里对晋王有些愧疚,又觉得这事实不怪她,之前她试探提了句想去西州,立刻被晋王斩钉截铁否决了。 午后晋王回来,看见她在窗边出神,茶没喝几口,书也没翻几页,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 “没有。” 从萤见他鬓边落了细雪,抬手为他抚去,又捧着他冰凉的手轻轻呵气,直到略有了些温度才松开。 晋王对她的体贴极受用,望着她的眼中尽是缠绵的笑,柔凉的嘴唇凑过来吻她。 搁在寻常,她是不会纵他白日轻狂的,今天却转了性儿,主动加深这个吻,将风雪予他的凉意一点一点融尽,犹恋恋不舍地轻咬他的唇尖。 晋王半阖着眼眸垂视她,目光里有沉思的意味。 好一会儿,他说:“今日陛下有了决断,暂不论谢玄览的罪状,准他戴罪立功,统帅西州,两年之内须见大捷。” 从萤点点头:“那就好。” 这些时日,她一直悬心关注此事,除夕夜里守岁时望西北,有牵肠挂肚、唉声叹气。如今听了他带回来的好消息,竟没有表现出惊喜。 晋王觉得奇怪,目光在四下一望,瞥见火盆里有一层薄薄的深烬,不是银屑炭的颜色,像是一层纸灰。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凝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燕居无事,两人坐在茶室里临窗赏雪。从萤突然说要给他打个络子,系在他玉佩上,见她当下就开始忙,晋王也不闲着,拾起她昨日扣在几边的书,读书给她听。 从萤(重生) 第128节 窗外落雪簌簌,风炉上滚水击响砂壶,茶香随着水雾充盈满室。 晋王温醇的声音落在耳边,句读流畅如音律,蕴藏某种不轻察的柔情,入耳仿佛纶音一般动人。 这样美好的时刻,最易催生贪恋和软弱。 从萤想祈祷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又不舍得另一位在冷寒的西州无休止地受苦。她知道离别在眼前,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强忍着没在表情上显出异样,却不知自己无意识绷紧了唇角,眉心也微微蹙着。 晋王一边读书里的字句,一边将目光落在她眉眼间。 他其实很想为她抚平心事、展开眉宇,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要难以成行。 这时他抬头,看见有人走来院里,遥遥朝从萤敛衽行礼,然后便转身退下。 从萤也瞧见了,她起身将换好络子的玉佩系回晋王腰间,说:“险些忘了,我答应季裁冰今日与她去看新铺子,眼下要出门一趟。” 晋王望着她:“外面雪势不小,不能延两天吗?” 从萤说:“已经从年前延到了年后,若是再拖,怕被人先占,且不能总爽她的约。” 晋王“嗯”了一声,却说:“不急,这篇游记颇有意趣,听我念完吧。” 他翻过手中一页,继续读书上的句子,声音泠泠如击玉,炉上沸水似落珠,这般珠玉落盘的动人协律里,从萤一边听,一边频频向外望。 雪渐大如棉絮,没有休止的趋势,但军令如山,军使开拔不等人,她怕误了时辰。 就这样又不舍又难捱地多坐了一刻钟。 “明朝佳音再难逢,片刻偷闲且细听,何必太匆匆,回首渺弦声。” 读完这最后一句,晋王慢慢将书本阖上:“走吧。” 竟也跟着起身。 从萤阻拦他:“外面天寒,你身子要紧,况且季裁冰一向怵你,她……” 晋王淡淡笑了笑:“我只送你登车。”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捏了一下嫌薄,吩咐道:“去取长公主送的那件凤炬裘。” 侍女很快捧来,晋王为从萤披上。 火绒貂皮能化雪于三尺之外,数十件野生貂皮才缝得了这件凤炬裘,外以玄金织羽帛为面,内里是细软温暖的赤红绒毛,披在身上不显臃肿,却能令人不畏风雪。 晋王将她整个人都拢进裘中,又塞了个手炉,这才满意。他自己却只着单衣,撑一把执伞,牵起从萤往外走。 这一路,从萤一句话也没说,脚下踩着积雪,只觉喉间梗涩,怕一出声就漏了怯。 直到踩凳登车,晋王唤了她一声:“阿萤。” 从萤回头,见他袖上落雪,握伞的指节冻得生红,不免生出几分疼惜,“快回去吧。” 晋王牵了牵唇角,温声叮嘱她:“雪天莫急,路上慢些。” 从萤点点头,钻进车里,看见阿禾已等在里头。马车缓缓驶动,行出去数步远时,从萤掀开窗毡一隙往回瞧,见晋王仍站在原地静静目送。 紫玄单衣的肩上落了一层雪,料峭、单薄,像一丛曾被精心呵养的湘妃竹,如今弃在天地间,风霜欺他,寒雪压他。他却好似不知冷疼,长久地等一个要远行的人回转。 从萤不敢再看,松落了窗毡,也终于放开强忍的呜咽,任由清泪沿着两颊淌落。 …… 待马车走得望不见了,晋王掩唇骤咳数声,松开手时,几滴血珠沿着虎口坠落,陷进雪中,犹猩红温热。 陈章从府外归来,见状忙滚下马来搀扶,晋王却淡淡推开他,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陈章答:“一切如殿下所料,那些人已在监视之下。” “话别说得太满,英王也不是傻 子。”晋王转身往回走:“等军使离开云京,过了牵州后就动手。” * 离云京向西州,官道上的雪越走越厚,像一川淌往深处的河道。 两天后,军使行队赶在日暮前落脚牵州馆驿,准备休整一夜后再出发。 从萤是贵主举荐、天子授封的钦差监军,又是晋王妃,既尊且贵,牵州馆驿官员派了自家夫人来服侍,从萤拒而不见,连送来的鲜衣美食一并退回,只比照宣至渊的规格传了三菜一汤,与从禾一同饱食了一顿。 从禾见她手指泛红,握筷子时动作僵硬,惊呼道:“阿姐,你的手要长冻疮了!” 从萤说:“没事,不要声张。” 这两天宣至渊已足够照拂她,甚至为她减慢了行军速度,他虽是好心,她却不想显得娇气,免得受同行军使们看轻。 但文人爱惜双手,从萤在心里默默惆怅。 用罢晚饭,从禾自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一枚小瓷瓶,里面是宫廷御制的名贵膏药,从萤接过来嗅闻,有麝香和鹿茸的味道,十分难得。 “哪里来的?” 从禾说:“走前一天,晋王殿下给我的,让我带着上路,还有好些别的。” 从萤接过包裹翻了翻,有防伤寒和疫病的药丸,有治疗癸水腹痛的姜末红花散,还有一枚香包,里面装着玄都观求来的平安符。 从萤一时怔怔: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诸般情绪涌上心间,她下意识往云京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得思念如窗外浓夜卷来,连忙将包裹收好,阖目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鼻腔里的酸涩沉下去。 她说:“我要去找宣统领议事。” 从禾马上提刀握弓:“我保护阿姐!” 二人沿馆驿木梯走下二楼,见宣至渊屋里灯火通明,诸军使都在。从萤站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听见宣至渊说想先往西州邻州去调粮,又顾及护送晋王妃,怕误了军期。有人接口抱怨了几句,无非是嫌她麻烦、娇气,不知谁先望见门上映出的轮廓,重重咳嗽一声。 从萤这才推门进屋,目光扫视一圈,在众武将或尴尬或悻悻的气氛里开口道:“我是钦命监军,宣统领召集议事,不该不通知我。” 宣统领客气道:“您这两日劳累,何况夜深了,男女有别。” 从萤勾了勾嘴角,径直走到长桌边地图前,看了一会儿后,拾起棋子落在地图上三个点。 “詹州附近粮草也紧张,这几个地方或有漕运码头,或交通南北,虽远一些,却能调到余粮。” 宣至渊心里微微一惊,晋王妃所言,竟然与他盘算了半天的答案不谋而合。 “既然我拖累了宣统领的速度,不妨咱们分道而行,我携圣旨去西州宣旨,你们绕道去调粮,这样就算晚几天也无妨。” 宣至渊说:“岂敢让王妃殿下独身行路,若有差池,下官难以交代。” 从萤说:“我小妹可以护送。” 从禾身量尚未长足,鹿眼清圆,瞧着稚气未脱,在场军士更是瞧她不起,有人没憋住笑出了声。从禾气得双眉一压,见阿姐点头,双手一撑跳上桌子,抬脚往嘲笑那人踢去,那人不防,被她踢了个趔趄仰倒,方知她力气不小。 那人恼怒道:“怎么突然偷袭,一点道理不讲!” 从禾掐腰:“来啊,堂堂正正打,怕你输了找不到借口!” 众人后撤,给他俩腾出地方来,从萤趁机将宣至渊屋里看了个遍,见床底凸出一块阴影,似乎有个箱子。 从禾与那年轻军士过了几招,再次将他按倒,神气地望了一圈:“还有谁不服?” 有人欲出列,被宣至渊阻住,他称赞道:“姜小娘子后生可畏,只是……” 从萤说:“我乃钦使,这是军令。” “我管不着晋王妃,但圣旨不能给你,万一丢了,下官担待不起。” 从萤没有坚持:“好吧。” 半夜,从萤躺在榻上,轻轻戳了戳从禾的肩膀,从禾转过身来,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你今天真厉害。”从萤夸她。 从禾嘿嘿一笑:“其实除了那个宣统领我打不过,其他的都能打,他们瞧不起你,我就捶烂他们的门牙。” 从萤也笑了,问她:“那你会偷东西吗?” 从禾愣住:“啊?” …… 第二天一早,宣统领一行正在楼下吃放,忽听二楼传来女子的尖叫,晋王妃哭腔喊道:“快来人!快来人!” 几位军使面面相觑,宣统领只好搁下筷子上楼,为了避嫌,将一起吃饭的人都喊上。 他站在二楼门外问道:“晋王妃可无恙?” 从萤倏地将门打开,脸上两行清泪,哭得梨花带雨,怯怯道:“有老鼠,快捉出去!” 又有人憋不住笑了,宣至渊松了口气,无奈说:“王妃稍安勿躁,咱们一会儿就启程。” 从萤佯装生气:“快去捉!” 众人只好进门,正四处张望哪里有老鼠时,忽听身后门一关,啪嗒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哎!这是做什么!” 从萤提裙蹭蹭下楼,从禾刚好从宣至渊屋里出来,晃了晃手里偷出来的卷轴,得意一笑。 从萤牵起她:“走!咱们弃车骑马!” 二人背着包裹,去马厩取了马,迅速离开,待宣至渊等人踹开门时,她俩早跑出了二里地,不知所踪了。 宣至渊骂了一声,踢翻了桌子:“事已至此,只好按她说得办了,这位监军不是善茬,先给西州那边飞鸽传书,提醒谢子望小心!” ----------------------- 作者有话说:可恶啊,又错估了一章进度……以后不预告了[闭嘴][闭嘴] 第119章 宣旨 从萤受不住长时间骑马,两人间或改换马车,天晴路好时再换回去。就这样星夜奔驰,终于在出元月前赶到了詹州。 入城却打听得谢玄览并不在此。 “小谢将军啊,他老人家攻下帖花儿城,可真是神兵天降!但谁也不知他眼下在哪儿,咱们想知道,鞑子更想知道。”酒楼先生如是说。 从萤听罢叹了口气,扔下两枚铜板走了。 她与从禾刚出酒楼不远,一精壮干练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向她作揖:“这位可是朝廷钦差监军,晋王妃殿下?” 从萤打量来人:“阁下何人?” 从萤(重生) 第129节 那人恭敬道:“属下姓贺,我等分属晋王府,之前随陈章陈统领留驻詹州,前日收到陈统领的飞鸽传书,说王妃殿下将到,着我等俟驾。” 他出示告身印信,自证身份,从萤正缺人手,点点头道:“劳驾各位护送我去帖花儿城。” 前脚一行人离开,后脚那说书先生就将两枚铜板交给了便衣刺候,刺候飞马出城,将铜板与刚收到的宣至渊的飞鸽传书一起,报给了身在帖花儿城的谢玄览。 谢玄览将铜板压在飞鸽传来的字条上,字条只有寥寥几个字: 贵主举荐监军挟圣旨暗往西州。 刺候说:“说书先生检举,有两位云京口音的来使打探您的下落。” 谢玄览临轩而立,闻言勾唇笑了笑:“来得这样快,不知是赶着尽职,还是赶着送死。” 一旁的赵明川听他话风不甚友善,眼皮跳了跳:“那可是钦差,你若不客气些,只怕人家回头参你要造反。” 谢玄览道:“密挟圣旨,低调入城,若非要阴谋构陷,便是要窜连反我。这监军钦差行事如此不坦荡,我还要对他客气?来人,点二百精骑,我先去宰了这钦差祭旗!” 他轻甲不离身,接过披风甩在身上,提了燕支刀,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两拨人马就这样在帖花儿城外鹤首丘相遇了。 从萤与阿禾靠在一处昏昏欲睡,被铁蹄震地声惊醒,推窗看去,遥遥见一队精骑奔来,气势汹汹。 押车的贺侍卫握住刀:“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请王妃 噤声。” 从萤点点头,阖上厢窗,放落毡帘,朝从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精骑行至面前,将车队团团围住,但见他们个个精甲锃亮、鞍新马肥,不像是普通的巡队。贺侍卫谎称自家是寻常百姓,要往帖花儿城探亲,话刚编圆,听见一声落地的轻嗤冷笑。 精骑向两边分开,恭敬颔首,一位年轻的将军驭马走近,正是谢玄览。 贺侍卫一惊:“谢三公子。” 谢玄览垂眼睨着他:“贺兄,别来无恙,竟不知你何时在西州置了家?” 原来这二人认识。 之前谢玄览血洗春风楼,险些被康知州当场格杀,是陈章带着手下人将他截下,另行安置,其中就有这位贺侍卫。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贺侍卫只好实话实话:“马车里是钦差监军,要往帖花儿城去,有公干在身,还请三公子通融。” 谢玄览闻言一笑,甩了下马鞭:“巧了,我抓的就是钦差。” 他抬手勾了勾指节,一众士兵跳下马,将押车的几个侍卫制住,贺侍卫被困了双手,见他们要去动马车,呵斥道:“岂敢对钦差无礼!谢三,你这是要造反吗!” 谢玄览说:“我真没想造反,既然贺兄觉得不妥,我亲自去请钦差下车便是。” 他面上带笑,话中却带讽,儿戏一般,显得更挑衅了。 谢玄览翻身下马,走上前一脚踩住车辕,提刀在袍角上擦拭,朝那紧闭的车门慢悠悠道:“我说钦差大人,这马车再舒坦也比不得轿子,你若继续缩在里头,我可要将这车厢拆了,一起抬回军中了。” 车内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女声:“不必。” 谢玄览愣了一下,倏然抬眼,眼中笑意渐渐消失。 他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吱呀”一声,厢门被从内推开,一只纤白的手探出来扶住门边,在广朔荒漠的寒风里,如突兀地开出一朵白色玉兰。紧接着这玉兰由一朵绽成一树,从萤钻出车厢,如天地间陡然一亮,连精骑的新甲也被衬得光彩黯然。 众人没想到钦差是位美貌女郎,一时震惊,当然,最震惊的莫属谢玄览。 他死死盯着从萤,瞳孔张大,如目眦将裂,滔天浪潮似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脸上扫过,颤抖不止,好一会儿,又轻轻眯起。 一任情愫,无论惊诧、疑虑、欣喜、恼恨,尽敛在沉如夜、凉如雪的眸色深处。 唯有握刀的指节寸寸泛白,刀柄的狮首纹几乎割进他掌心里,他凭借这疼痛反复确认,此刻并非梦中,站在她眼前的的确是姜从萤。 “天子钦差,朝廷监军……晋王妃?” 荒诞,冷笑,咬牙切齿。 他打量从萤的时候,从萤也在端详他。 只是不似他这般惊讶——方才在马车里听见他大放厥词时,已经惊讶过了。 分别不过一冬,陌生却似数载。 他消瘦了许多,眉眼的轮廓被塞北风霜雕刻过,鹰扬虎视,深沉压过昳丽,意气不胜凌厉,从人群中一眼望见,也知他虽生得年轻,却有千军之威重。 从萤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她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不错,我乃朝廷钦使,代为宣旨,谢将军,请接旨吧。” 她仍站在马车踏板上,从袖中取出卷轴,拆了封漆,露出里面明黄色的绢缎。 谢玄览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向她手中,声音沉滞:“不知钦使宣的是谁家旨意?” “自然是朝廷旨意。” “朝廷有谢党、晋王、贵主,不知钦使心在何处?有人要我生,有人要我死,不知钦使意欲何为?” 他在质问她,他的态度,与之前收到的信有天壤之别。 那封信真是他写的吗?从萤心头浮起另一张脸,再琢磨信里温和体贴的语气,终于恍然。 恐怕她收到的并非谢玄览的信,谢玄览也没能得到她的回音。 从萤攥着圣旨的指节微微泛白,知道事情出了一点差池,只是当着众人,公务在身,有什么误解也得等私下再说。 她坚持道:“谢将军,请接圣旨。” 谢玄览沉默地望着她。 副手是他新培植的心腹,并不知道自家将军与钦差监军之间的前尘往事,见谢将军犹豫,大胆谏言道:“这钦使鬼鬼祟祟,谁知她手里捧的是真圣旨还是假圣旨,倘若不利于将军,岂不是骑虎难下?将军不可接旨,待我上前将她绑了,慢慢拷问!” 谢玄览瞥了副手一眼:“放肆。” 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刮过冰面,其冷锐意味令副手心中一凛,知他是真着了怒,连忙闭嘴。 谢玄览一边紧盯着从萤,一边将燕支刀掷在地上,又抬手解了兜鍪搁下,退后一步屈膝支跪于车前。 “臣谢氏玄览,恭承圣旨,问圣躬安。” 在他身后,包含副手在内泱泱百人精骑翻身下马,人屈膝、马前俯,唰然跪成一片,站在马车踏板上望去,如密不透隙、银光闪烁的龙身密鳞。 此刻这条叱咤风云的银龙虽收起了爪牙,气焰却不减,从萤便有些能理解,为何包括凤启帝在内,朝堂许多人都视谢玄览为威胁胜过救星。 她定了定神,展开手中圣旨,正要宣读,目光扫见圣旨的内容,却瞬间愣住。 这是……怎么会? 朝中分明已有公论,谢相、晋王、贵主等皆赞成让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戴罪立功,击退西鞑。凤启帝也允准了朝臣的意见,可手中这封圣旨里,却申斥谢玄览罪比谋反,要他交了兵权押解入京论罪,由宣至渊暂代西州统帅。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心里飞快转动,是了,原本这封圣旨,当由宣至渊来宣读。 宣至渊在西州军中有多年积威,麾下四大金刚忠心耿耿。谢玄览如今能做西州驻军的无冕之王,除了本事过硬令人叹服外,也借了宣至渊不少名头。 倘若宣至渊当着众首领的面宣读了这圣旨,便毁去了谢玄览将兵的正当性,也是将二人置于对立面。 一边是交情尚浅的谢氏逆贼,一边是掌军为帅、重振宣氏军往昔辉煌的机会,凤启帝笃定了宣至渊一定会遵从圣旨、照旨宣读。 何况这旨意与朝论相反,是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当宣至渊当着诸将的面展开宣读时,纵然他有心为谢玄览转圜,也没有了机会,他绝不可能有临场篡改圣旨的动机和勇气。 宣至渊的确没有,但是姜从萤有。 谢玄览单膝跪地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从萤宣读旨意,微微抬眼望向她。 恰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相撞,这一眼似惊鸿掠雪,隐约有几分温柔坚定的情意,他心里微微一动,待要仔细瞧时,她却将目光又落回了圣旨上。 清了清嗓音,缓缓宣读道: “朕承天景命,守御四方,今西鞑来犯,窥我社稷。” “咨尔谢氏玄览,武略将才,屡建奇功,虽有小节之失,无伤大局之势。即日授卿定北将军之衔,假二品西北统帅节钺,总制边陲四州兵马,诸州官员皆听任调遣,盼卿尽命用事,犁庭扫穴,卫我河山。” 话音落,谢玄览尚不待如何,身后诸军士猝然欢呼出声,齐齐山呼万岁。 适才挨了一句斥的副使又开始得意忘形,向谢玄览俯拜贺:“恭喜大元帅,贺喜大元帅!” 谢玄览勾了勾嘴角,声音低而散漫:“何喜之有,徒增笑尔。”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从萤,此时站起身来走向她,虽然她高他低,气势却迫人。 向她伸出手:“圣旨拿来我看。” 从萤说:“圣旨虽然先宣,却要等帅印到了再一同交付——” 话未说完,谢玄览嵌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将圣旨夺了去,展开迅速扫视。 从萤气得涨红了脸:“放肆!你简直疯了!” 谢玄览看罢圣旨的本来面目,将明黄锦缎重新卷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看你才是疯了,不在云京好好待着,跑来蹚这浑水?” 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从萤推回了马车中,哐当一声关上了厢门。 这才道貌岸然地下令道:“把几位护车的兄弟都放了吧,迎钦使回帖花儿城,今晚设宴为钦使接风洗尘,人人得饮酒三盏!” 马车外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元帅威武!” “钦使英明!” “天子万岁!” 第120章 识破 接风宴设在帖花儿城城主楼上,到场的除了谢玄览及其麾部外,还有新任的帖花儿城城主唐某人。 唐城主曾是詹州主簿,为人谨慎近乎胆怯,因不敢参与康知州勾结鞑子、骗饷贪污的勾当,遭了许多年的排挤。康知州前往云京述职却被问罪后,康党一系官员皆受株连,唐某人不得不出面维持詹州事务,因干的太好,被谢玄览注意到,强行将他拎到帖花儿 城来暂代城主。 唐城主对此苦不堪言,他连跟着康化雨贪污的胆量都没有,岂敢跟着谢玄览一起造反! 今日听闻朝廷派来了钦差监军,且是查办了康知州的晋王之王妃,唐城主如大旱之望云霓,宴席上一相见,立刻迎到晋王妃面前,神情激动、两眼汪汪,使人疑心他下一瞬就要扑通跪地,大喊“冤枉”。 “哎呀,晋王妃殿下,您能到此化外地,传达陛下与晋王殿下的旨意,实在是有劳,有劳!辛苦,辛苦!” “晋王妃殿下,朝廷既已对谢将军有所褒赞,对我等州吏官员可有安排?” 从萤(重生) 第130节 从萤看得出来,唐城主十分战战兢兢,生怕被朝廷扣下一个谋反的罪名。 不仅是唐城主,在场诸位文官武将,也都殷切期待地望着从萤,希望她能明示朝廷的态度,给众人一剂定心丸。 从萤清了清喉咙,端起晋王妃的架子说道:“吾乃晋王妃,亦是朝廷钦使,于私能代表晋王,于公能代表朝廷,吾在此向诸位承诺,只要诸位武能忘身于外、文能安民于内,就都是我大周之良臣,不仅无忧,将来更有论功行赏!” 众人闻言皆大喜,起身向她敬酒,口称“晋王妃千岁”。 唯有一人冷笑连连,徒手捏碎了薄瓷茶盏,看上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谢玄览扫视一眼喜形于色的诸僚属,语带嘲讽道:“我与诸位同袍出生入死,带着你们建功立业,也不曾见你们感动得要哭,没想到晋王妃一句话就能收服你们——” 他又转向从萤,脸上是笑的,目光却沉沉泛凉,隐约有几分切齿的意味。 旁人恭维她一口一个晋王妃,她竟也心安理得地受着。 他说:“看来晋王妃这个身份,你倒十分受用。” 醋坛子打翻了三里地,从萤被呛得掩唇咳嗽了几声,婢女连忙为她递水。 从萤指着桌上的醋碟说道:“都说西北的醋又酸又辣,今日一试名不虚传,我受不了,撤下去吧。” 她竟然还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谢玄览当即要起身去寻她对质,被身旁赵明川眼疾手快地按住。 赵明川小声劝他道:“我知你对朝廷派来的监军不爽,可人家是晋王妃,说不定是将来的皇后,态度怀柔抚慰至此,已经够意思啦!咱们不能真造反吧?谢统帅,谢三公子,有什么牢骚咱们私下聊,这时候你可别扫大家的兴。” 谢玄览挣开他的手,冷冷一笑:“你懂个屁。” 这时从萤斟满了茶盏,以茶代酒向他举杯:“本王妃此行是为公事,是盼着将士们能驱除西鞑,西州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私人恩怨,都要置于此后,谢帅以为然否?” 赵明川轻轻用手肘碰谢玄览:“王妃这是代夫表态呢,已经够大度了!你快说‘然’。” 谢玄览沉默不言。 一向在谢玄览面前怂如鹌鹑的唐城主也有些急了,生怕他惹怒贵人回头挨参,起身转圜:“王妃殿下您别见怪,谢帅他是太高兴,有点喝多了不清醒。” 从萤轻轻一笑:“谢帅就算醉酒,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叫我下不来台的。” 闻言,谢玄览眼皮撩起。 二人目光对视,在众目睽睽下,自有一番不为旁人所知的情绪流动。 许久,谢玄览终于举起酒杯,起身对从萤道:“钦使因公忘私,谢某感佩,既然身为监军,就请安心在城中住下,我等将士绝不会让钦使失望的。” 语罢,环视众人一圈后说道:“晋王也好,晋王妃也罢,不是军营里的身份,以后诸位都随我同称钦使大人,以正名顺言。” 众人频频点头,觉得这才像句人话。 遂举杯同贺钦使大人福体安康。 谢玄览将盏中酒饮尽,向从萤示意:“钦使大人以为然否?” 话已至此,从萤也后退一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一小风波起于无缘无故,息于无影无形,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宴席间恢复了一派谈笑风生。 但因战时戒严,不得纵饮,众人都觉得缺点意思,不知哪个二百五皮痒了喊出一句:“从前那城主养了一班美姬,不如唤出来佐酒!” 有人反对:“咱们今日是为了给王妃……啊不,是给钦使洗尘,哪有叫美姬来自己乐的道理。” 那二百五道:“就跳舞嘛,人人都能看,再说咱们也有俊俏的小伙子——唔唔——” 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上:“人家是晋……这话要是传到朝廷,你不要命啦?” 从萤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军中多粗鲁武将,倒不同他们计较。 谢玄览却冷飕飕道:“我看你是三杯马尿喝得找不着北了,再不闭嘴,把你舌头割下来佐酒。” 二百五挠头“嘿嘿”一笑:“晋王妃大度,不会向晋王告状的,谢帅又何必生气?” 谢玄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气极反笑。 好好好,如今他一个无关旁人,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从萤见他脸色难看至极,好容易压下去的毛又要炸开,连忙出言将这个话题揭过:“西鞑人的舞乐没什么意思,待将来诸位凯旋回朝,在云京奏乐赏舞也不迟。听闻军中有舞剑弄枪、摔跤搏击,本钦使倒很想见识一番,不知有没有这个眼福?” 席间众人闻言都跃跃欲试。 一方面,他们的确喜欢聚会时斗武佐酒,另一方面,监军拿捏着他们的前程,谁都想好好表现,何况美人如斯,谁不愿当回英雄? 好几个人嚷嚷着“我来”跳到了席间空地中,正要活动手腕较量,却见谢玄览慢条斯理站起身,抬步走下来。 众人惊得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这位不是一向嗤宴会搏斗为耍猴,所以从不下场吗? 数九寒天里,谢玄览只穿了一身赭色单衣,乌发半束,做的是世家公子的打扮。和在场的魁梧披甲将士一比,显得他单薄风流,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小白脸,见他下场,纷纷摆手又坐了回去。 “当着钦使的面,你们只有这点出息吗?怕什么,我饶你们两只手便是。” 谢玄览优哉游哉将手负到身后,神情似笑非笑,朝方才那二百五一挑下颌,命令道:“你来。” 军令如山,二百五被迫上场,咬牙大叫一声,朝谢玄览挥出了拳头。 他这一套拳法小有盛名,凭此杀了不下上百个西鞑蛮子,两个月的时间从无名小卒提拔成了千夫长。他以此拳法教人,难免自负,见谢玄览自缚双手,以为有戏,哇呀呀连出几十拳,拳拳擦着谢玄览身体空过。 接着谢玄览抬腿扫在他肩上,将他踹倒在地,不过一招而已。 若是敌人,这一腿扫在颈间,只怕脖子已经折了。 人人都知谢帅骁勇,用兵如神,但演武时自己对上,仍不免倒抽冷气。 谢玄览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点名几个方才喊“晋王妃”喊得次数最多的人:“你们三个今日精神不错,上来让我 指点一番。” 三人齐上,连刀带枪,也没能摆脱被一脚撂倒的下场。 赵明川看着场中惨状,不由得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些人惹他了吗,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从萤这时转头来问赵明川:“赵将军,谢帅不动胳膊,是不是受过伤?” 赵明川略有惊讶:“钦使好眼力,他半个月前中过一箭,但不是在胳膊,是在肩膀。” 为了在监军面前凸显谢玄览的英勇,赵明川将他当时以一当百的情况讲了讲。 从萤闻言蹙眉,转头去看谢玄览,低低道:“他行事太险了。” 她的语气全无褒扬之意,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古怪,赵明川也说不上来。 说话间的功夫,谢玄览又将矛头对准了唐城主,唐城主连连摆手叫苦:“我是个文人,不会舞刀弄枪,谢帅不要拿我取笑,不敢不敢。” 从萤看得出他是在挟私报复,又怕别人也瞧出来,开口道:“谢帅,到此为止吧,你已夺了魁首了。” 谢玄览望着她慢悠悠一笑:“既封我为魁首,钦使可有彩头?” 从萤愣了愣,她什么时候说要给彩头了? 谢玄览:“是钦使自己提,还是我来选?” 从萤略感无奈:“我此番身无长物,唯有一杯薄茶代酒,敬谢帅英勇。” 谢玄览勾了勾唇,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赵明川扫见他似含笑似含嗔的眼神,也觉得十分古怪,再瞧瞧身边年轻貌美的钦使,忽然一激灵,想起从前他家镇上一对无媒暗合的狗男女。 这分明就是传闻中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赵明川只觉得咽下去的酒在脑袋里炸开,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这小子贼胆包天,难道他想勾搭晋王妃,想给晋王戴绿帽子?他还真是奔着造反去的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赵明川有些坐不住了,感觉明晃晃的铡刀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上。 一时有些痛心疾首,只差对着谢玄览捶胸顿足:兄弟欸,死也分好死赖死,被人当奸夫抓起来打死也太窝囊了! 接下来他的目光不住往这二人身上瞟,从萤心思敏感,自然注意到了,垂下眼睫轻轻蹙眉。幸好宴近散场,她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谢玄览也就没有再闹幺蛾子。 散宴时,自然是尊者先走,谢玄览说:“给钦使安排的住处就在城主楼里,钦使第一次来,我带钦使去认认路。” 听在赵明川耳朵里,无异于:我陪钦使去睡个觉。 赵明川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站起来:“我也一起!” 谢玄览目光凉凉扫了他一眼,赵明川硬着头皮视若无睹。 从萤心里叹气:“请吧。” 二人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出宴厅,西北的风刺骨,吹得从萤抖了一下。谢玄览要从婢女手中取来她的披风,却被赵明川抢先一步拿去,殷勤献宝。 谢玄览当即脸色一寒:“你放肆!” 赵明川心说:是你想放肆在先。 但是当着钦使的面,他不好直接挑明主帅的龌龊心思,遂只笑着对从萤道:“外面冷,钦使大人请赶快回去吧。” 从萤披上披风,点点头就走,眼见着越走越快。谢玄览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她,正要抬腿跟上,忽觉肩上一沉,赵明川跳在他身上,勒着他的脖子圈着他的腿,像只大马猴一样将他死死按住。 若不是念着一点同袍情谊,谢玄览早将他从城头扔下去了,但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致,咬牙切齿道:“赵明川!你喝假酒的吗?好端端的发什么癫!” “究竟是我发癫还是你发癫?!” 赵明川气喘吁吁:“谢三爷,您老真是要命的祖宗!那可是晋王妃,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她长得再美咱也不能动歪心思啊!你又不是缺女人,西州四城哪个美娇娘不是任你挑?我收回上次说不让你做西鞑女婿的话了,你就算把西鞑公主抢回来当老婆,也比动这份歪心思强啊!我求求您嘞三哥!三爷!三祖宗!” 谢玄览一条腿被他死死抱住,挣也挣不出来。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于这荒诞的好笑里又生出几分不足与外人道的悲凉。 难怪那人舍得放她来西州,难怪她要在他面前拿腔作势,原来晋王妃的身份在旁人眼里真是一道不可冒犯的天堑。 谁来问他心中感受,谁同他温往日旧情? 谢玄览气到极致,反而渐渐冷静,阖目吹着风,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说:“好,我不去了。” ----------------------- 作者有话说:赵明川,信他你这辈子有了。 第121章 夜会 从萤(重生) 第131节 西州气候干冷,从萤夜半焦渴醒来,望见帐外朦胧坐了个人影,猛一激灵,在喊出声之前又迅速闭上眼装睡。 却听外头那人低低笑了声,说:“你气息变了。” 从萤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起身披好中衣,撩开了青帐。 谢玄览翘着二郎腿,坐在与架子床正对的窗几边,借着月光看她写了一半的信,是给晋王的。 她要将圣旨的事告诉晋王,请他探问背后的原因,因尚未想好如何表述,所以暂未落笔,信的前半部分只有简单的问安和寻常关切,以及描述自己在帖花儿城的见闻。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让谢玄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说:“我来西州这么久,不曾收到你只言片字,你待他倒是殷勤,来了第一天就给他写信。” 他当着从萤的面将那信读了一遍,然后攥成团,投进了火星明灭将熄的炭炉中。 从萤蹙眉望着那火苗:“你大半夜不睡觉,特意来寻我为难吗?” 谢玄览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他起身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欲将青帐摘落、将他挡在外面的手。 他一条腿抵在床边,只一倾身,就将她圈在床头。今夜月光十分明亮,恰如二人新婚那夜,只是今日既无红烛高照,也无佳人羞怯笑迎,干燥寒冷的西州深夜,流溢如银的月光下,只有一双爱恨交织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清棱棱的眼睛。 谢玄览问她:“你究竟为什么要到西州来?” 从萤说:“因为我不想你谋反,更不想你走投无路。” 他笑了笑:“这么说,是为了我?” 那笑显得讽刺,从萤轻轻落睫:“你不信,那就不重要。” “信啊,也要你肯让我信。” 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要吻她,从萤略一偏头,那吻落在了她唇角,微怔之后是重重一吮,齿尖在她下颌处咬出浅痕。 从萤没有挣扎,她既已到此,挣扎是无意义的。 但她仍要表露自己的态度:“外人面前,我是朝廷钦使,是晋王妃,到西州是为了宣布朝廷恩旨,令诸将定心。倘若我与你在此苟合,传了出去,会令人觉得我有失公允,折损我的威信,疑心我的言行并非代表朝廷,而是出自你的授意,那我来此的目的就达不成了。” 她的态度过于理智冷静,越是如此,越令人怒火中烧。 谢玄览冷笑道:“你我也曾拜过天地,立过婚书,如今到了你嘴里,却成了苟合,姜从萤,从前种种,你是打算翻脸不认了,是吗?” 从萤说:“不是。” 但她又实在难以解释,毕竟她对三郎的情真,对晋王的情也真,倘若实话实说,难免火上浇油,倘若巧言欺骗,又实非她愿为。 索性不说,改了主意,主动揽住他,仰颈亲吻他的薄唇。 他在宴上饮过酒,此时却酒气全无,气息间皆是新沐后的清凉幽香,也曾令她魂牵梦萦。 唇齿暂离时,她说:“如此,你愿信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望着她:“我来找你不是只为这个。” 从萤说:“若非为此,就早些回去,免得孙将军生疑,将来传出闲话。” 谢玄览不死心:“你真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解释?” 他实在想知道,她同晋王柔情蜜意,做恩爱夫妻,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曾顾及自己?一个人的心只有寸大的地方,如何能同时装下两个人?倘若他和晋王同时站在她面前,她又会选哪一个? 谢玄览希望她能主动坦白,念及往昔情意,也许二人的关系还有挽救的余地。 从萤想了想,说道:“那封圣旨你要还给我,将上面的内容改掉,将来宣至渊调粮回来,免得漏了破绽——” 话未说完,谢玄览起身甩落了青帐,忍无可忍地转身走了。 从萤缩在散了热气的衾被中,翻来覆去地不住叹息。一会儿发愁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一会儿又惆怅二人之间的关系,又冷又愁,彻底没了睡意。 正想起身去重写书信时,忽然又听 见外窗响动。 竟然是谢玄览去而复返。 他被外面刺骨的冷风一吹,心凉了,头脑也冷静下来。无数伤心都变成想要报复的恨意,驱使着他又原路折返。 “我觉得你方才所言极有道理。” 从萤拥衾望着他,不解道:“什么?” 谢玄览笑了笑,说:“我若问的话太多,今夜就成不了好事,倘若不能两情相悦,如此糊里糊涂得一夜安寝也不错,长夜漫漫,足慰寂寥。” 从萤心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玄览抬手卸了腰带,一边解衣扣一边低眼瞧她,那是一种极放肆、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似乎在盘算从哪里开始将她拆吃入腹。 他带着凉意的手掌握住她的脚踝时,从萤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本已经够冷了,他还将霜夜的凉意带进来,冰得她情不自禁要往里侧蜷缩。 却被牢牢锁住,双膝与手腕皆不得动弹,像在衾中戴了枷。 细密的吻沿着鬓角落在她耳边,他呵出的气息是炙热的,冷热相激,更是一阵颤颤的痒。 他在她耳边含笑道:“咱俩先来串个供,今夜算我有失君子风度,强迫与你,将来他若问起,也免得你难做,怎么样,晋王妃,如此你可喜欢?” 从萤抬头堵住了他的嘴。 冷意很快就驱散了,到后面开始热得出汗,青帐之内氤氲生春。 年轻的身体,有发泄不尽的欲望和爱恨,从萤只剩喘息的力气,一只手腕探出青帐,又被拖回了狂风暴雨里。 “热……”她焦渴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身上一轻,终于得了一点呼吸,过了一会儿,一杯在炉上温过的水递到她嘴边。 青帐开合的间隙,透进一片月光,从萤看清了他身上新旧交织的伤痕,最新的一道在肩头,被薄汗洗得红艳如一绽桃花。 她心疼极了,指端从旁边抚过,问他当时如何受的伤。 谢玄览却不为所动,捉住她的手往下走,说道:“有这些虚情假意的力气,不如多许我一些好处。” 这一夜翻来覆去,大有要折腾到同归于尽的意味。 直到隐约听见鸡鸣,从萤昏昏沉沉的意识才有了几分警觉,推了他一把:“快走。” 谢玄览在她耳畔轻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该留我才对。” 从萤说:“你不是君子。” “那谁是,晋王吗?” 从萤沉沉叹了口气,心道,他怎么又提这壶。 幸好谢玄览也不算全然昏聩,没打算留到侍女们进门,又讨了一回好之后便起身穿衣,神清气爽将埋在被子里的从萤捞出来。 对她说:“我今夜还来找你,咱们在西州多熟悉几回,将来我去晋王府找你时也能驾轻就熟,是不是?” 此人怒到极致,反而成了刀枪不入的金石,再不似之前那般一戳就炸,也变得更加不好应付了。 从萤费劲浑身力气抽出一个荞麦枕头来砸他:“快滚。” 心想,还是晋王待她好,既然都是三郎,怎么晋王就比他体贴呢? * 事实上,除了从萤,没人觉得晋王与“体贴”二字有关系。 自晋王妃离京后,云京庙堂之上成了一片水深火热的修罗场,而晋王,就是搅弄风云的那只黑手。 他邀谢相密谈,告诉谢相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乃是当年他与长公主一夜风流留下的孽种,二人是血缘上的父子关系。 谢相虽然不想认晋王这个便宜儿子,但是对他接下来的提议很感兴趣:晋王说愿与谢氏联手扳倒英王,换取谢氏支持他和贵主争夺储君之位。 晋王对谢相的了解极深,明白他最在乎什么,他对谢相说:“侄子再亲也比不得儿子,谢贵妃腹中的孩子虽流着谢氏的血,却算不得正经的谢家人,但孤不一样。若丞相能助孤夺位,孤向丞相保证,待孤登基之后,会向天下人昭告孤的生父是您,效前朝大礼议之事,奉丞相为太上皇,到那时,萧家的天下才算真正变成谢家的天下。这难道不比您寄希望于先做霍光再篡位,来得更容易、更名正言顺吗?” 他的这番话,算是正正踩中了谢相的心尖。 此为双赢之计,事若成,晋王能荣登大宝,所以谢相不觉得晋王会骗他,二人就此达成了合作。 不巧第二天晋王就抱恙,病倒之前派人秘密送来一摞册子,里面清楚记载了英王与朝中官员之间的往来,某年某月某日聚于某处,收受什么赠礼,说了哪些堪比谋反的话,其内容之详尽确切,仿佛是英王头上的虱子写下的起居注。 谢相如获至宝,召集手下所有御史,比这这本“起居注”,一条一条地弹劾英王手下的官员,句句罪及英王。 最重要的一条是,英王与大太监薛环锦勾结一气,窥探圣言,英王府里还抄出了二人往来的大逆书信,书信里记载了薛环锦冒充贵主的名义为难姜老御史的家人,实则是受英王所托,要败坏贵主的名声。 此事一泄,凤启帝对这位胞弟彻底冷了心,传来三司会审,半个月就给英王定了罪。 贬为庶民,流放广南。 昔年威风赫赫、被世人以为将得有帝位的英王一脉,就此陨落了。 但,朝堂的风浪并未到此停息。 约一旬后,有一黥面妇人入京敲登闻鼓,竟是本该在流放途中的英王妃。 她手持一把凶刃为证据,哭诉谢相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派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了英王。 她在围观官员面前哭诉、在天子与谢贵妃面前哭诉:“吾兄谢患知,是无人伦的畜生!他心里只有谢氏的谋逆大业,全然不顾手足亲情,君臣忠义!贵妃姐姐,你我同为他的姊妹,他今日能害我,难道将来就不会害你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谢贵妃也变了脸色。 紧接着,就像事先排练好一样,第二场戏粉墨登场:未被赶尽杀绝的英王党羽联名上书,控诉谢相阴谋构陷、党同伐异。 晋王送给谢相的那摞起居注里并非都是事实,也有几桩做了假,恰在此时被证伪,成了谢党徇私构陷的证据。 谢相这时才怀疑晋王的用心,但晋王病了一个月,说出去谁肯相信此事与晋王有关呢? 表面告病的晋王却借道淳安公主府邸的飞栈悄悄入宫,秘密见了一个人,谢贵妃。 他对谢贵妃说:“你与谢相想岔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六宫无嗣,并非今上难以生育,而是他不想生育。早在先皇后逝后,今上就服用了绝嗣药,他已决意将皇位留给贵主,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今上早就知道是个野种。” 谢贵妃面无血色,护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浑身颤抖:“他耍我……他耍我!” 这个“他”,也许指的是凤启帝,也许指的是谢相。夫与兄皆非良人,谢贵妃夹在这两个男人的争斗中,小心翼翼做着母凭子贵的梦,此时才恍然发现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有两条路可选。” 晋王怜悯地望着她:“一是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吊死在谢氏这棵树上,二是举发谢相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过,孤答应你,能留你腹中的孩子一命。” 谢贵妃泪流不止,久久不言。 “你好好斟酌罢。”晋王丢下这句话,离开了贵妃宫。 这一切对话都被隔扇后的宫女学给了贵主听,彼时贵主正与晋王议事,听罢沉吟了许久。 直到此时,她才摸到了一点晋王的行事风格。 她说:“你之所以默许阿萤到西州去,是否正事为了避开她,趁机对谢氏下手?你怕谢氏会牵扯到她?” 从萤(重生) 第132节 晋王没有否认:“阿萤一向心慈,我怕她亲眼所见,心里会难过。” 贵主问:“你就不怕她恨你?其实这些事由本宫来做更合适。” 晋王淡淡笑道:“我是将死之人,未必有缘见她最后一面,她恨我也无所谓。但公主与阿萤要做一辈子的君臣,鱼水之间,越纯挚越好,不要生嫌隙。” 第122章 醒悟他知道晋王是谁了。 为了防止谢玄览勾搭晋王妃,赵明川每晚都约他到校场摔跤。 每天,赵明川浑身骨酸肉疼,摔得像个破沙包,回去后栽头就睡。 他以为谢玄览亦是如此,殊不知此人全当热身,沐浴焚香后换一身翩翩锦衣,神清气爽地去晋王妃处溜门撬锁。 日复一日,食髓知味。 直到某天赵明川撞见他喝药。 赵明川深知此人是不到筋骨不喊疼的主,见他满面春光还喝药,心知有古怪。他偷了点药渣去问大夫,大夫说药里有苦参和雷公藤,是男人服用的避子汤,当场将赵明川炸了个五雷轰顶。 赵明川气急败坏地跑去质问谢玄览:“竖子安敢耍我!” 谢玄览懒洋洋地笑他:“是你自己说醉心武学,我才牺牲了陪佳人的时间来陪你,怎么你反倒不知好歹?” “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赵明川怒道:“为了个女人,你这是准备造反?” 闻言,谢玄览面上的笑意淡了,他说:“你想岔了,恰恰是因为她,我才没有造反。” 赵明川冷哼:“怎么说?” 谢玄览将谢相写给他的求援信,还有那封真正的圣旨拿给赵明川看。赵明川看罢,脸色都白了,他虽是武夫,也知道这里头的内容意味着什么。 声音也不似方才激动,斟酌了半天后说道:“皇上要害你,丞相需要你,我若是你,恐怕也只能在圣旨之事暴露前,带兵杀回云京,方有望杀出生路。” 又叹气道:“我虽是宣统领的老部将,凭实话说,宣统领只适合守城,若论锐意进取,还是得靠你将兵。眼下与西鞑交战正是关键时候,内朝争斗,岂可妨害国之大政?天子此行昏矣!” 谢玄览笑了笑:“赵兄有此话,不枉你我同袍一场,只是造反的事,还是算了。” “怎么?” “晋王妃为监军,我若造反,将她置于何地?” “还是为了女人!你此时不反,将来替晋王打天下吗?” 好没出息的情种!赵明川大为无语。 谢玄览说:“对钦使大人放尊重些,若真有那天,尔等性命还要仰赖她周旋保全呢。” 二月初,宣至渊调集大批粮草军需回到帖花儿城,将西州精骑养得士饱而歌、马腾于槽。 虽然宣至渊不知道圣旨的真正内容,但他的存在毕竟是对谢玄览的威胁,从萤多次隐晦地提醒谢玄览,要想办法暂时将宣至渊控制住。 这天夜里,从萤翻看西州榷市簿到深夜,谢玄览来时她犹在神游,直到被连扛带抱地压进榻间,方回神对他说道:“让宣至渊去北狄买马,至少三个月,他都没办法分走你的兵权。” 谢玄览俯在她颈间低笑:“原来你在想这个。” 从萤说:“我在认真与你讲正事。” “嗯……”谢玄览缠绵着来解她的衣:“认真讲,监军大人,你这是在撺掇我造反。” “我没这样说。” “那你方才所言,敢让朝廷知道,敢让晋王知道吗?” “晋王他——呜呜——” 唇舌被衔住,余言都被翻涌的红浪卷没。 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笑如落羽:“说了床笫间不要提他,要罚你。” 分明他先起的头……从萤气得抬脚踢他。 三番两次,这个话题都被他轻轻揭过,避而不谈,好像他并未察觉自己正行在刀刃上,也不在乎以后该如何自保。 从萤对他的这般反应隐有忧虑,这种隐约,终于在一次惊险的出战后变成了现实。 谢玄览同她说要演兵,却带走了大部分精骑,整整六天不见踪影。六天后,他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背部重了数刀,深可见骨,若是呼吸重些,便牵得伤口流血,迅速洇透了绷带。 他高烧不止,尚有几分清醒意识,听见她啜泣呼唤,慢慢掀开了眼皮。 “五千对三万,我赢了,若再有半年,西鞑难成气候……”他安慰从萤:“你不应高兴吗,监军大人?” 从萤只觉得他的话在剜心:“我高兴什么,功劳又不记在我身上!” 谢玄览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这将来也是你的天下……晋王舍得放你来,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吗?卿在侧,我安敢不用命……” “你自己贪功冒进,何必栽赃给旁人?简直是小人之心!自以为是!” 从萤拍开了他的手,走到一边去冷静。 谢玄览想牵她的手,只觉得疼得厉害、疼得昏眩,渐渐眼皮沉重不知事,睡着时,连大夫给他剪除伤口的碎肉都没有感觉。 从萤目不忍视地移开眼,泪珠颗颗砸落。 …… 谢玄览这一觉睡得昏沉,意识又飘到了不属于他的地方。 他是重伤入睡,却是重病醒来,眼前守着的不是从萤和军中大夫,而是长公主与张医正。 谢玄览怔怔开口:“阿萤呢?” 长公主抹泪道:“这孩子,病糊涂了,阿萤两个月前就到西州去了,我早就说该让她回来,在云京守着你……” 谢玄览头疼欲裂,蹙眉按住额角乱跳的青筋。 “好好好,我不说了,”长公主连忙道,“倒是有她一封信,给你看看。” 谢玄览接过信,正是在当着从萤的面烧毁的那一封,她果然又重新写成,托人寄到云京。 蜡封外写着“晋王殿下亲启”,蜡封内的信纸上写的却是“问三郎安”。 谢玄览怔然,一时疑心是从萤将信寄错了。 她在信里说了圣旨的事,请晋王在朝中盘查,并上下打点,为谢玄览多争取些时间。 这些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信末结尾处: “……西州物候冷,滴水瞬成冰,今睹三郎辛苦,如亲见君当年,方知怜生太迟矣。既伴他左右,无奈冷落君,然身虽有远近,情意无轻重,盼君添衣加餐,无恙无忧。” 谢玄览想不明白,什么叫“今睹三郎辛苦,如亲见君当年”? 晋王生长在云京,何时到过西州? 她为什么要对着晋王称呼“三郎”? 有个古怪且石破天惊的念头从谢玄览脑中滑过,他欲细思,却觉胸口一阵闷窒,猛得伏榻骤咳。 侍从端来水盆为他擦洗,金盆微微晃荡的清波水面上,映出一张温逸苍白的脸。 是晋王的脸。 谢玄览抬手摸了摸,眼中一片茫然:他到底是谁? …… 仿佛大梦了一场,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帖花儿城,一身的血腥气。 城主楼外面风雪呼啸,隐约听见士兵巡号的声音,屋里被火炉和炭盆烘得温暖如春,隔着半面毡帘,从萤正围在火盆边细细查看边境地图。 赵明川来探视,从萤与他低声商议了些什么,赵明川抱了抱拳,转头走了。 想必是这些时日的善后工作,从萤没少出力,否则赵明川那自大的莽夫,不会如此乖顺。 谢玄览静静瞧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从萤自己发现他醒了。 “你醒了,饿不饿?炉子上煨着肉糜。” 她语气温柔,不似昏迷之前那般气极伤心,而且,他昏迷这么久醒来,她竟然一点不惊讶。 谢玄览眯了眯眼,想到一种可能。 当他魂游云京晋王府,短暂成为晋王的时候,晋王去了哪里?谁又在彼时他的身体里? 见他神色古怪,从萤面上渐渐收了笑意,试探唤道:“三郎?子望?” 谢玄览心中略一沉吟,面上缓缓摇头。 从萤又问:“是殿下么?” 谢玄览这才点点头。 便见从萤轻轻舒了口气:“好险,方才我一时大意,还以为说错话,露了端倪。” 谢玄览也怕露端倪,故不敢轻易说话,只模仿晋王的习惯掩唇咳了两声,不说话装深沉。 从萤坐在矮墩上,俯身趴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掌心的纹路。 她低低开口道:“其实我梦见过这一幕,那时候,你为了些许口舌打了淮郡王,丞相押你去请罪,在人前抽了你十鞭子。你怕被人知道是为 了我,见我坐在榻边落泪,还说叫我不要号丧——三郎,你还记得吗?” 淮郡王早就死了,她问的是哪辈子的事,又是哪个三郎? 谢玄览垂目凝视着她:“记得……不过也只是在人前凶你,后来不是给你赔罪了吗?” 他不记得,他只是在凭着感觉揣测,倘若是他面临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从萤笑了一下,眉眼弯如秋月:“嗯,鞭伤还没好就学人家蔺相如负荆请罪,这是赔罪吗,这是挟伤逼迫。” 谢玄览说:“你心疼了,自然会消气,好用就行。” 从萤说:“那是以前我面皮薄,现在不管用了,生气就是生气。” “那要我如何?” 从萤说:“你无恙,他平安,你们都不要受苦,我也就没有气可生了。” 谢玄览抬手蹭了蹭她的鬓角,只觉喉中滚涩。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晋王是谁了。 从萤(重生) 第133节 难怪太霄道人分赠他与晋王相同的半面宝鉴,难怪他时而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时而魂不附身、宛如双魂同体。 难怪晋王给他的感觉有种怪异的熟悉。 似阿萤这般坚贞的品性,若非知道那人是前世的自己,又怎会多情旁顾,首鼠两端。 ……老天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第123章 不像 谢玄览明显能感觉到,从萤待他与晋王的态度是有区别的。 也许是心疼晋王体弱多病,也许是怜惜他得来此世不易,当误认他为晋王后,从萤变得更温柔、更谨慎,时时来关心他的伤病,梦见了前世的事情,也会拿来与他闲聊打趣。 谢玄览回应着她,心里却无端烦躁。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像驱之复来的蚊蝇蚁群,密密麻麻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不畏惧刀枪剑戟之痛,那样酣畅的痛快,能看得见伤口、等得到痊愈。而情爱滋生的嫉恨,却是阴绵绵见不得光,抓不住也望不尽,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在这绝望的泥淖里受一天的折磨。 这折磨是无声的,不敢与她言,因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并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晋王。 晋王拥有令她怜惜的前世,有更懂她、更体贴她的今生,而他谢玄览呢,若非太霄道人出了岔子,他本不该存于世间,他早应被抹去、被取代。 他偷来了她的怜惜,却嫌不足,令她伤心,令她为难。 三个人都不痛快,他又该怎么办? 心里冰火焦焚,夜里就难免失了分寸。几回使她噙泪睡去,又惊喘醒来,浮花浪蕊碾作潺潺春水,在帐中晃荡不止。 从萤品出了一点山穷水尽、抵死缠绵的感觉。 “但是你的伤……”她声音凝涩,小心询问他:“殿下,你是否有什么心事?” 她听晋王提起过,两人偶有魂体互换的情况,但那是因为重伤重病,双双心魂不稳的缘故。 “这次颠倒的时间这么久,殿下,你在云京出什么事了?三郎他——” 深重一碾,从萤失声截断了话头。 谢玄览却缠过来问她:“谢三如何?” 从萤缓了一会儿方道:“我担心他在云京,万一谢相或公主找上殿下,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谢玄览低低一笑:“你怕他借机反水,坏你的事?其实你并不信任他是不是?” 从萤不置可否,叹息道:“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在逼他往造反的路上走,我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若真要……也是情有可原。” 谢玄览问她:“那你呢,是想他束手就擒,还是想他造反?” 从萤眉心深深蹙起,是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好一会儿,她说:“我若赞成他,于理不合,我若不赞成,更于心不忍。” 纵使在她最信任的晋王面前,她也无法坦然作出选择。 她的为难,谢玄览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若非顾惜他这条多余的性命,这对她而言本不该是两难的选择,她是晋王妃,也是朝廷监军,她前来西州是为收军权归朝廷,将来若是晋王登基,她做皇后,若是贵主登基,她为辅臣,都是前途无限。可她却为了他这个穷途末路之人,假传圣旨,为他筹谋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说来,她其实从未薄待过他。 云收雨歇,谢玄览仍流连地细吻她颈间,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累极了,转瞬就要睡着。 谢玄览却不肯放她去睡,晃了晃她的脸:“这么说,前世的事,你都记起来了?” “嗯……差不多吧。”从萤语若嘤咛,困顿地拂开他的手。 “还记得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从萤没有说话,呼吸却滞了滞。 谢玄览的掌心停在她胸口,前世,她为了救他诓害贵主,受穿胸之剑而亡。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这样聪慧的姑娘,这一世却还要为了他这个扫把星假传圣旨……” “别这样说他。”从萤蹙了蹙眉,不耐烦听他说教,转身向里睡了。 * 谢玄览装作晋王可谓得心应手,并未使从萤起疑,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三月初,从萤收到了晋王从云京送来的信。 信是贺侍卫送来的,这条线未经谢玄览染指,所以没有被他截留。 晋王在信中说,他已探查清楚,凤启帝召御门承旨拟写颁往西州的圣旨时,淳安公主与诸公卿重臣都在场。承旨拟写的圣旨内容是封谢玄览为平西兵马大元帅,饷粮足供,讨伐西鞑,并非要谢玄览卸职归京问罪。 从宫中耳目供述的蛛丝马迹推测,应当是凤启帝亲自拟写了第二封圣旨调包,为防走漏风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淳安公主和宣至渊。 看到这儿,从萤紧悬了许多天的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一是感激淳安公主没有参与此事,她身为公主幕僚,已向公主发誓效忠,实不愿再蹈前世的覆辙背叛她。公主对天子换圣旨的事不知情,说明她暂时对谢玄览没有杀心,这免去了从萤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二是心中侥幸,既然圣旨真正的内容只有凤启帝知晓,那她假传圣旨一事也就无人为证,凤启帝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但她心里仍有忧虑,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等待了几十年才换得扳倒谢氏的机会,岂能一时受挫后就轻易揭过?恐怕还会有别的后手。 她按下书信沉吟思索,突然脑中灵光闪过,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推算书信从云京寄出的时间,也不过一旬的功夫,一旬之前,晋王分明在西州她的身边……等等,眼前这位三郎,真的是晋王吗? 想到某种细思极恐的可能,从萤倏然觉得后脊一寒。 继而气笑出声,攥着信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细细琢磨他这些时日以来的言行,屡屡从她口中套话,怕他误会了什么,想着今夜与他长谈一番。 当天夜里,谢玄览却没来寻她,第二天从萤问起,才知他又带兵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赵明川前来答话,见从萤冷笑道:“我这个监军倒像个摆设,军中有行动,不应先报我知晓吗?” 赵明川讪讪道:“莫说钦使您,我也是他临走前才知道,他这人独断专行惯了,谁问他,他反而嫌碍事。” 从萤心说,这只能说明他也不信任你罢了。 细细想来,虽然谢玄览在西州军营中一呼百应,但旁人信服他、追随他,他却没有信任任何人,也没有培植自己心腹的迹象。这可不是打算造反的前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趁谢玄览不在的这几天,从萤凭借监军的身份,在西州军营中进行了一番调度。她将宣至渊的嫡系们明升暗贬,调他们远离千夫长千骑长等控兵的职位,或派他们去管理军纪、或遣他们去招募兵马,分而化之,使他们不能凝成一团。 然后挑选几个背景清白、年轻锐进,又受过谢玄览或提携或救命之恩的小头领,提拔他们做掌握实际统兵权的少将 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在给谢玄览培植心腹。 宣至渊手下有些人不服气,聚在一起抱怨这位监军徇私:“我看是姓谢的给她使了美人计,听说连西鞑那位掌政公主都想招他做驸马呢,他靠脸吃这么开,还用亲自上战场吗?” “这话可不能乱讲,那位毕竟是晋王妃,关涉皇室清誉。” “她倒不是凭晋王的关系,听说是贵主举荐她来做钦使。” “那就更奇怪了,咱们宣统领好歹是宣驸马的族叔,贵主跟姓谢的有仇,监军既受贵主举荐,为何要帮着姓谢的?她这不是背主吗?” “我已将此事写了折子递往兵部,请朝廷派宣驸马来——” 从萤蔽身在营帐后,听得正入神,忽听“哗啦”一声响,有人掀开营帐走进去,一脚踹翻了众人面前的酒桌,紧接着响起几声响亮的鞭子,里头众人一阵惊呼。 便听见阿禾扬高的声调:“大帅临走前有令,谁若是欺负我阿姐,我可以直接拿鞭子抽!再让我听见你们说我阿姐的坏话,把你们嘴巴抽烂!” 有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自然不服气,骂了声“小娘崽子”,立时脸上受了一鞭,哎呦喊着捂住了脸。 阿禾先发制人,痛快地抽了好几鞭,待那几人抄起家伙时,从萤露面喝止:“都别闹了!” 她身为监军,有与统帅不相上下的权力,以白日聚饮、言语犯敬之名将这几人扣下。约半个时辰后,宣至渊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她说和,希望她放人。 从萤温温笑道:“宣氏军果然名不虚传,十多年了,统帅换了两茬,该姓宣的还是姓宣。” 这话可轻可重,宣至渊知道自己得罪过她,赔礼道:“这几人糊涂,还请钦使看在他们为国用命的份上,饶他们嘴上的罪过。” “我是为宣统领好,”从萤说,“宣统领也在怀疑我的立场吗?” 宣至渊装作不解:“属下不明白钦使的意思。” 从萤说:“陛下已给了宣驸马密旨,让他秘密来西州助你,将兵权从谢玄览手中夺回来,此事我早已知晓。” 宣至渊面露一点惊疑的神色,又很快收敛。 “既是密旨,在宣驸马到来之前,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大事?这几人在军中喧嚷此事,我扣下他们,是为了别走漏风声。” 宣至渊脸色好看了些,又说:“可是钦使近来所为,难免叫人误会。” 说的是她打击宣氏嫡系、为谢玄览培植羽翼之事。 从萤解释说:“天欲取之,必先予之,欲使其亡,先使其狂。我若不勾动谢三的反叛之心,待宣驸马携天令来到,哪有名头将兵权收回?” 宣至渊哑口无言。 从萤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朝中老油文臣绕进去,何况宣至渊这等武夫。他想想她身为晋王妃、贵主举荐钦使,的确没有偏帮谢玄览的道理,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怀疑,承认了天子的确秘密派宣驸马前来西州之事。 待宣至渊离开,从萤脸上的神色冷淡下来。 她并没有收到宣驸马要来西州的确切消息,她是在诈宣至渊。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天子的后手。 第二天夜里,从萤刚睡下,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有马蹄与兵甲的声音,火把的光由远及近亮起。她心里下意识一紧,抓起枕下的匕首,正要去叫阿禾,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是谢帅回来了!谢帅竟然把西鞑公主抓回来了!” 从萤愣了一下,松口气,这才慢条斯理披衣绾发。 虽是大半夜,走出营帐,却见军士脸上个个神情兴奋,忙着收押俘虏、烹牛宰羊,当即就要开庆功宴。 从萤一眼就望见了营地中央的西鞑公主。 她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英气深邃的眉眼满是愤恨,瞪视着围着她说笑的几个西州士兵。 有人要伸手摸她的脸,见从萤走来忙缩回手,几个人神色悻悻,束手站到一旁:“见过监军大人。” 从萤解了披风递给跟在身后的阿禾,说:“你来看守她,若再有人犯军纪,扒光了抽三十鞭再扔到雪地里去。” 阿禾神气地应声:“是!” 这才问那几人:“谢帅呢?” “大帅受了点伤,找军医去了。” 又受伤了。 从萤往军医处去寻他,一掀毡帘就闻见血腥气,见谢玄览背对着她,背上已经被缠了好几圈绷带。 从萤(重生) 第134节 他见从萤面色不善,还想为自己描补:“我做晋王养尊处优太久,提刀难免生疏,这回若是叫小谢将军来,他必不至于落得这样狼狈。” “是吗。” 从萤走上前,从热水里拧了帕子递给他,让他擦去脸上的尘土。 她望着谢玄览一字一句说道:“你错了,你装得并不像他。他不会不知一声就舍身冒险,留我在身后提心吊胆,也不会不思立身,轻贱自己,让我心疼担忧。他总顾及我的感受,谢子望,这一点你装得一点也不像他。” 谢玄览听罢,眼里因见到她而生的光彩渐渐淡了,嘴角的笑也消失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我果不如他?” 他将用完的帕子随手一搭,抓着从萤的手臂扯到近前,声音里泛着危险的森凉,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方才的话,我不喜欢,收回去重新说给我听。” ----------------------- 作者有话说:最近有个重要的面试要准备,十一长假要去参加几场婚礼,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缓缓更,其实没剩几章了,最后一部分我正需要时间梳理和好好想想,算上番外的话,希望十月份能完结,那么从构造大纲起算,这本竟然写了整整一年,效率太低了呜呜呜……我恨上班![爆哭] 第124章 烹犬 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将从萤抵在药桌前,低头眉心拧起,薄唇抿着,是一副被倒捋了毛的薄怒神情。 从萤也有些生气,只是两人挨得太近,他身上的热度隔着衣衫传给她,令她想起了某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一时双颊、耳朵、脖颈都浮起霞色绯红。 她恼恨地推他,反被捉住手腕锁在身后,轻轻一提就坐上了桌缘,一条钢筋铁骨般的腿挤进双膝之中。 更近了,他眼底的欲念不言而喻。 “你又这般!”从萤气得胸前起伏,屏息斥他:“自我来西州,你什么时候与我正经说过话?总是聊着聊着就……别的不论,起码晋王不会像你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谢玄览勾唇轻嗤:“你以为他不想?他有心无力罢了,新婚夜他不是挺能折腾吗,第二天都惊动大夫了。” 从萤脑中轰然炸响,脸色红得滴血:“你怎么会知道,你——” 谢玄览说:“他能上我的身,我自然也能上他的身,有时候浑然不觉,有时又能如臂使指,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明白,你们做过几次,我也清楚……同我说说,阿萤,你觉得是他好,还是我好?” 从萤神情一 片空白,不知是震惊还是羞耻的缘故,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谢玄览笑了笑,低头来吻她,她的嘴唇又烫又软,像一抿即融的香脂,情难自禁地加重了几分力道,腰腹也暧昧不明地往前送。 “是我好,对不对?” 从萤实在受不住如此狂乱又悖伦的刺激,激烈地挣扎推他,此人却如恶咒般越缠越紧,箍得她几乎难以喘息。 “别动,伤口要被你挣开了,你还是安安静静骂我几句罢,这副躯壳俭省着折腾,否则我还能拿什么讨你喜欢?就真是处处不如他了。”他声音低哑,自嘲一般且笑且叹。 从萤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他的话竟能像软刀子一般,直直往她心里捅。 好一会儿,从萤有气无力地说道:“天命弄人,这不是我的错。” 谢玄览点点头,贴着她耳边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是我与他的错,他错在贪得无厌,得你一世尚不知足,妄与天争,抢夺你的今世。” “而我错在没有给他让路,没有成全你们,白白地蹉跎你,拖累你。” 自得知晋王就是前世自己后,谢玄览时时被这样的念头缠绕着。 倘若当年晋王棺前,他没有砍断太霄道人的招魂幡,没有害那金铃砸在晋王棺上,是否他已被无知无觉地取代,从此既早知世事,又能怜她惜她。 她不必受自己的冷眼与质问,不必在顾此与顾彼之间左右为难。 她能如愿以偿,做个贞心守一的君子。 这样的念头想得多了,绝望便如涨潮一般将他吞没。这世上连太霄道人那等废物都有用处,独他……独他是个多余的人。 在酸涩涌出眼眶之前,谢玄览捂住了从萤的眼睛,低头横冲直撞地吻她,仿佛如此就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燎人的情欲里泛着狠,从萤挣扎着要说什么,突然舌尖尝到一点冰凉的水滴,是苦涩的,她直直愣住了。 直到另一只手探入衣裙,她浑身绷紧、舌根发麻,犹豫着还是拦住了他。 她磕磕绊绊道:“这里……这里不行,晚上回去……再……” 再什么?她说不出口,想想眼前面对的未必只有谢玄览一人,也许还有本该远在云京的晋王,她就觉得浑身激灵,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炸开。 幸好这时候有人来给她解围。 亲兵隔着屏风汇禀道:“大帅,那西鞑公主要咬舌自尽!” 谢玄览放开从萤转过身去,面向屏风不悦道:“不是把她下巴卸了吗?” 亲兵支支吾吾,从萤接话道:“我让阿禾看着她,也许是阿禾给她接回去的。” 谢玄览没有说什么,拎过衣服穿戴好:“把她提到囚室,我现在过去。” 谢玄览离开后,从萤仍坐在药桌边缘,兀自冷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心跳恢复如常。 她想起方才匆匆见了一面的西鞑公主,便想起西州边境有关她的传言。 这位西鞑公主名叫萨兰朵,意为“母亲一样的月光”。她的确如母亲一样将幼弟抚育成人,助他从叔叔们手里夺回王位。她辅政期间重视内治,建立城池、圈养牛马,与包括大周在内的四境都有商队往来,对西鞑子民而言,萨兰朵也是让他们休养生息的月光。 这几年,她的弟弟长大了,想从姐姐手里夺回权柄,所以反对姐姐的一切政见,屡次派人挑衅大周,与大周交恶。 弟弟闯了祸,姐姐来善后,萨兰朵第一任丈夫死在宣驸马刀下,第二任丈夫死在谢玄览刀下,如今她被迫自己亲征,鼓舞士气,可惜遇上谢玄览这尊杀神。 从萤听见从禾在外面呼喊:“阿姐!阿姐!你在哪里!” 从萤整衣敛容走出去,见从禾迎面奔来,问道:“怎么了?” 从禾气得跺脚:“我没看住!他们把她拖走了,我跟过去,那谁把我撵出来!” 从萤与晋王成婚后,从禾不好再喊谢玄览姐夫,一律用“那谁”指代,浑然不觉听起来更暧昧,还在心里暗喜晋王听见了也不知情。 从禾说:“我可看见了,他们在烧烙铁,还往盐水里浸倒刺鞭子,哎呀好可怕!” 这是打算刑讯逼供了。 从萤思忖片刻,牵起阿禾的手道:“走,咱们去看看。” 囚室在军营偏角,是向下挖出的大地窖,只在顶上挖开洞透风,即使白天阳光垂照,也依然显得阴暗湿冷,夜里则更是阴森。 从萤走到入口前便被拦下,她看了从禾一眼,从禾立马上前:“大胆!钦使大人你也敢拦!你有几个脑袋!” 守卫为难道:“可是大帅吩咐……” 从禾瞪眼:“我看你分不清大小王!大帅也得听钦使的!” 她嗓门儿亮,一会儿囚室里走上来一个亲兵:“大帅说放她们进去吧。” 从萤沿着土阶往下走,囚室里四角架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谢玄览正背对她坐在圈椅中,面前是一架屏风。 屏风后传来鞭子甩落的响声,以及萨兰朵随着甩鞭沉重隐忍的喘息。 谢玄览没有转头看她,声音平和冷清:“钦使大人来此作何?” 从萤说:“审问如此重要的俘虏,本钦使理应旁听。” 二人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谢玄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将圈椅让给她,吩咐亲兵:“再去搬个椅子来。” 从萤受了他的礼让,在圈椅中坐定,环视一圈,目光定在角落一个亲兵脸上。 那亲兵长相平平,只是脸上有一道新鲜的鞭痕,见从萤盯着她瞧,几乎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 谢玄览说:“我打的。”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从萤能猜到。军中之人多粗犷低陋,久旷异性,见了西鞑公主,想必是行刑时不老实,惹了谢玄览的怒。 从萤说:“还剩多少鞭?让阿禾去吧。” 谢玄览不置可否,从禾转过屏风,接过鞭子,将剩下十鞭执行完毕。 谢玄览问萨兰朵:“还不肯说吗?” 萨兰朵含糊不清地呸了一声。 谢玄览点点头:“上烙铁吧。” 从萤问:“谢帅这是在讯问什么?” 谢玄览:“西鞑王城外的军队部署,粮仓位置,还有他们可汗的作战计划。” 西鞑王城……从萤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心说,他这是打算一气打过去吗,未免太激进了。 从萤说:“看她的态度,上了烙铁也未必交代。” “那就继续按规矩来,割肉,剔骨,拔筋。”谢玄览顿了顿,道:“钦使金贵,此等血腥之刑,还要继续旁观吗?” 从萤不语,转头盯着他,谢玄览无声叹息,压低声音问她:“你到底做什么来了?” 从萤亦低声含笑道:“假公济私,想你回去陪我。” 谢玄览眸色陡然一深,静静望着她,表面上虽在冷静审视,其实心跳已经乱得数不清拍子了。 这时从禾探头说道:“罪俘昏过去了!要泼醒吗?” 谢玄览想了想,说:“罢了,明日再审。” 他与从萤离开囚室,有礼有节地道别,分赴两个方向。从萤歇下后不久,一只手挑开青帐摸进来,一冷一热两具身体迅速缠到一处,帐内很快翻起红浪。 其实从萤尚未接受眼前所拥可能不止一人这个荒谬的境况,只是眼下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她强忍着紧张和羞窘,整个人都在颤,缓缓别开眼。 谢玄览却将她的脸扳回来:“为什么要救萨兰朵。” 从萤想了想:“心里不忍。” 谢玄览不信:“不,不是。” 从萤问他:“那你为什么要逼问西鞑王城的消息,你又要去冒险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话未说完,尾音碎成扬起的吟哦。 谢玄览在她耳边笑:“廉颇未老,监军大人试过便知。” 从萤:…… 又是折腾到很晚,谢玄览离开后,从萤强撑着困意和疲惫起身穿衣,走去从禾帐中叫起她,小声道:“走,随我再去一趟囚室。” 饧眼迷离的从禾瞬间睁亮了眼睛:“要做坏事?” 从萤(重生) 第135节 从萤点点头:“对。” 二人重返囚室,这回守卫不敢拦,从萤见到了被铁索牢牢捆在刑架上的萨兰朵。她取出萨兰朵嘴里的衔木,对她说:“你先别急着咬舌,我是来与你谈合作的。” 萨兰朵扫视她,动了动鼻子,用大周话说:“你是谢玄览的情人。” 从萤说:“我是西州监军,是你离开此地的唯一希望。” 萨兰朵在她身后看到了方才抽鞭子时放水的从禾,若有所思,她说:“纵然用活路来交换,我也不会透露的。” “不,我不问军秘。”从萤说:“我放你回西鞑,只有一个要求,暂时与大周息战,你带着你的部下,去把你弟弟的王位抢过来。” 萨兰朵笑了:“没想到谢玄览的情人竟然是保守党,你们汉人有句话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你们俩怎么会搅和到一起?” 从萤说:“因为我能装会骗。” 萨兰朵想了好一会儿,这事对她来说的确有好处,若非后援不力,她不会落到谢玄览手里,她当然愿意去找她弟弟算账。 她点头:“好,只要你能放我走,我就答应你。” 从萤松开她一只手,让她用大周话写下一封契书,书中多有对西鞑可汗的悖逆之言,与她扶弟弟夺位时的阴谋密辛。 若萨兰朵离开后不去斗西鞑可汗,将这份契书抖出去,西鞑可汗同样容不得她。 从萤收了契书:“就在这一两日内,我会履行我的诺言,你别死了。” 她与从禾离开囚室,从禾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揪着从萤的衣角问:“阿姐,她不是敌人吗,阿姐为什么要救她呀?” 从萤牵着她的手说:“因为眼下有比杀敌更重要的事。” “什么?” “自保。” 此时天色已将明,远天一线泛起鱼肚白的曙光,冷风刮得人脸上发木。 从萤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狡兔死走狗烹,烹犬之人将至,猎犬此时应做的不是追击狡兔,而是反身先咬死烹犬之人。”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者是也。 只是这个烹犬之人不仅指即将来临的宣驸马,也指宣驸马背后的淳安公主,以及受淳安公主荐举的……她自己。 “西州的风真冷啊,”从萤拢了拢披风,“我想回云京了。” 第125章 下药 从萤刚起念,就收到了凤启帝召她回云京的圣旨。 圣旨中说,晋王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请晋王妃速速归京侍疾。 从萤正要接旨,那明黄缎轴却被闻讯赶来的谢玄览一把夺去,他对传旨太监说道:“姜监军有运筹才能,西州军中离不开她,你回去禀报陛下,就说是本帅不放她走。” 传旨太监一脸为难:“这……这……” 谢玄览不与他废话,攥着圣旨走了,从萤起身追至他帐中,正见他将圣旨投入火盆中,缎面上的字迅速在火焰里扭曲。 从萤大惊:“你疯了吗,这是圣旨!” 她要上前抢出,被谢玄览单臂锁住,他冷笑道:“圣旨又如何,你能改得,我烧不得?还是说,你果真打算弃我而去?” 从萤眼睁睁看着那圣旨烧得一干二净,灰心丧气道:“晋王殿下时日无多,我理应回去看看。” 谢玄览说:“他不曾亲笔写信请你回去,你又何必听风即雨?你是不知他在云京有多热闹,逼杀英王、整顿谢氏,眼见就要一手遮天,你此时回去,只怕还碍着他杀人敛权呢。” 从萤说:“他如此情急,正说明病情不容乐观。” 谢玄览阴□□:“你倒是关心他,我在西州险些死了几回,也不见你主动来瞧瞧我。” 每次与晋王做比较,最后总会闹得不欢而散。谢玄览不想在这紧要关头与她争吵,在脾气爆发之前提刀出去巡营。 临走前冷冷丢下一句:“就算他死了你也别想走,除非我比他先死。” 从萤望着他离开,独自叹息道:“正是不想你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与召归从萤的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宣驸马作为新任监军、不日将抵达西州的消息。西州军营里,难免又有人心浮动,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从萤与谢玄览冷了两天脸,这天夜里,她温了一壶酒,主动寻到谢玄览帐中。 “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从萤态度十分温柔,满斟了一盏酒递与谢玄览,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不想我回云京,是怕我篡改圣旨的事暴露,天子会治我的罪。” 谢玄览闻言,神色立即便缓和了:“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接过酒盏,举到唇边,见从萤美目盈盈望着他,不由得心头一软,又搁下酒盏同她说话。 他说:“你惹了天子记恨,必要有人护你,在云京,晋王与贵主也许有能力,但晋王病重垂危,贵主未必肯为你忤逆她父亲。如今你只有留在云京才是安全的,暂时有我,将来也好有军功相抵。” 从萤的目光瞥过他手边酒盏:“什么军功能抵欺君之罪?” 谢玄览说:“若我能一举荡平西鞑,将士用命,是监军之功,天下人自会为你请命。” 从萤问:“我占了这军功,那你呢?” 谢玄览想了想:“我卸甲归京,做个游手好闲的寻花浪客,专伺夜翻晋王府的墙,钻晋王妃的帐。” 他斜倚在扶椅中,两条笔直的长腿交叠搭在桌边,笑得意味深长。这话虽说得下流,姿态却十分韵致,使这下流也变成了年少风流,令人不忍叱责。 从萤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你们爱争意气便争,到时候别拉着我断官司就行。” 谢玄览琢磨着她的话音问道:“你这是答应了?” 从萤装傻充愣:“我答应什么?” “答应纵使回到云京,也要与我做交颈的鸳鸯,答应不会有了晋王就抛弃我。” 从萤不言,只微微笑着,笑得谢玄览未饮先醉,魂都要酥了,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来。 从萤顺手将酒杯端起,送到他嘴边:“那这野鸳鸯赔罪的酒,你喝不喝?” 谢玄览就着她的手饮尽,咂摸着微微蹙眉:“这是新阳酒么,味道有些怪。” 从萤说:“我温酒的时候加了点花椒和肉桂。” 说着又满斟一杯递给谢玄览:“再尝尝呢,真的不喜欢吗?” 她目光里有期待,谢玄览便不好意思说喝不惯,同她一言一语地聊着,很快就喝得酒壶见了底,这酒劲儿有些厚重,谢玄览头昏脑涨地揉了揉脑袋。 从萤自他怀中起身:“我去铺床。” 她铺好了衾被,又在榻边点上安神香,谢玄览自盥室走出来,见昏黄的烛光照得她娴静柔美,只觉得咽下的酒都化作蜜水淌进心里。 他从身后勾住她腰,两人一起跌进柔软衾被里,他含笑问她:“今日怎么待我这么好,嗯?” 从萤承受着他的爱抚和亲吻,喘息间低低道:“我平时待你不好吗?” 谢玄览说:“平时也好,今日尤其,好得别有居心一般。” 他是开玩笑,从萤眼皮却狠狠跳了跳。 谢玄览的精力总是超出她的想象,喝了整整一壶酒,还能压着她磨到月上中天。 从萤咬着舌尖逼自己别睡过去,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旁谢玄览均匀的呼吸声。 她试探着唤道:“三郎。” 谢玄览呼吸微滞,极轻地“嗯”了一声。 从萤说:“我渴了。” 谢玄览的手探出帐,想起身去给她倒水,却怎么也起不来,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像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见他的手无力垂下,从萤轻轻松了口气。 酒里的麻沸散终于起效了。 从萤越过他下榻,穿衣挽发,系好了披风,将自己整个拢住。临走前,她又转回身来,撩开床帐看了他一会儿。 “将军百战死,其实你没有想过能活着回云京,是不是?” 谢玄览的眼皮如滚水一般跳动,又 好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但是能感觉到从萤握着他的手塞回被中,低头在他鼻梁间落下湿润的吻。 听见她细细叮嘱:“我同萨兰朵做了约定,她要回去抢王位,与大周暂时休战。待你醒后,莫追穷寇,先小心应付宣驸马,倘若他受密旨前来取代你,必要时可杀了他自立,一切以自保为主。” “我留在这儿,你顾忌我钦使的身份,只会掣肘你,所以我这就要回云京去了……三郎,千万保重,世事流变,你我会有再见之时。” 说罢落下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转身无情地离去了。 这漫长的后半夜里,谢玄览抓着这一线清醒的意识,恼怒地在半醒不醒中挣扎。 从萤则动作利落,先取谢玄览的私印,以西州监军的身份提审萨兰朵,实则偷梁换柱,将她悄悄放了。 临行之前,从萤给萨兰朵喂下一粒药丸,警告她道:“这枚毒药约一年后致命,只要阁下诚心合作,我自会及时将解药奉上。” 萨兰朵冷哼了声:“看来你不信我能做到。” 从萤笑了笑:“用大周的话说,这叫先小人而后君子。” 她送别了萨兰朵,与从禾翻身上马,往詹州城的方向走,从禾问她:“阿姐,你真有毒药吗?” 从萤含笑摇头:“药丸是兰凤藻汁团成的,兰凤藻只在咱们大周南方极湿热地有生长,大部分西鞑人对此物有反应,手臂会浮现兰紫色的青筋,过段时间后会消散。” 这是她刚来西州时,在一本无名游记里读到的逸事,直觉或许有用,便让人提前准备了一些。 从禾立即“哇”了一声,崇拜道:“还是阿姐厉害,什么都知道!” 从萤笑着压低幂篱边沿:“有更厉害的人在追阿姐呢,你与我先到詹州城里躲两天,待风头过了再启程回云京。” * 谢玄览挨过药效后,在军营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地牢看守与辕门守卫骂了个狗血淋头。 无人敢辩白,都在心里悄悄不服:是谢帅自己说的,要对钦差监军敬重尊奉,他自己都言听计从,旁人谁还敢质疑监军的命令? 只有赵明川敢当面嘲笑他:“果然漂亮的女人会骗人,咱们谢帅吃了美人计了!” 谢玄览阴着一张脸下令:“点兵,我要亲自去找人!” 赵明川说:“宣驸马这一两天就要到了,你不赶紧想法子应付,还折腾什么呢?晋王妃铁了心要跑,你总不能一路追到云京去吧。” 谢玄览说:“我赌她不放心宣驸马,我赌她还在西州看着我。” 从萤(重生) 第136节 他点了几队亲兵,到西州四州与帖花儿城等城里去张贴募兵告示,刻意在告示中透露出要乘胜追击,与西鞑决一死战的消息。 又派人到处买酒置办席面,喧嚷说明晚要为新来的朝廷监军办接风宴。 然后他派人乔装改扮成货郎,守在告示栏附近,下令凡在接风宴当晚留步察看告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抓起来审问。 第二天晚上,为宣驸马举办的接风宴上,谢玄览冷着张脸滴酒不沾,果然被他等到了线索。 有个亲兵悄悄前来禀报:“有个不识字的乞儿想偷偷揭走一张告示,被我们抓了,说是受一位夫人雇请来打探消息。” 谢玄览拍案而起,对宣驸马道了声“失陪”,转身走了。 徒留赵明川在身后尴尬赔罪:“驸马爷别介意,谢帅就是这个狗脾气,他是有十分紧急的军情要处理。” “紧急军情么?”宣驸马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谢三公子,去年我与他同往鬼哭嶂,他也是这样火急火燎的。” 谢玄览快马飞驰来到詹州,新任詹州知州战战兢兢赶来伺候:“已按大帅的吩咐,将那巷子前后都堵死了,便是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谢玄览冷冷道:“前面带路!” ----------------------- 作者有话说:十一假期把电脑撇外面了,昨晚刚收到,回来复更了[鸽子] 第126章 造反 从萤始终等不来小乞丐报信,察觉气氛不对,当机立断收拾东西,喊阿禾马上离开这里。 二人牵马刚出巷子,便见一队精骑迎面奔来,银甲在月色中泛起冷冽的光。 从萤脸色一变,立刻回身上马,可惜已经晚了,还没跑出巷子就被谢玄览追上。 听见身后传来的冷冷嗤笑,从萤心里慌乱,甩鞭催马,不料马鞭半空便被另一条甩来的马鞭截住,她被大力扯离马背,瞬间的凌空感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却稳稳当当落入一方坚实的怀抱中。 她被单臂箍着,勒得肉紧骨麻,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晋王妃,给我下药很刺激,是不是?” 从萤脸色涨红:“你现在应该去应付宣驸马,而不是来纠缠我……” 谢玄览说:“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先替自己好好打算吧。” 他命人递来绳索,竟然像对待逃虏一般,将从萤绑了,嘴上也缚了布条。 阿禾见此哪里肯让,叱骂着要来抢,放倒了好几个士兵。谢玄览骂了声废物,下马去亲自将她制住,也用绳索绑了,将这姐妹二人一起塞进了詹州知州送来的马车里。 “回营。”谢玄览下令。 从萤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待她,回到西州军营后,竟直接将她投进了地牢里。 这恐怕不止是生气这么简单。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从萤心里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地牢里虽铺了床榻软衾,摆了屏风遮帘,到底住得不舒服,只觉得闷沉昏窒,望不见白天黑夜,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号角声传来。 夜深了,从萤忽然惊醒,看见榻边坐着一个人影,正扯过她的手臂给她擦药,摩挲她肌肤上被粗粝麻绳勒出的淤痕。 从萤将手抽出来,撑身起来瞪着他:“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谢玄览将药膏搁下,掀起眼皮望着她:“这两句话难道不该是我先问你吗?” 事到如今,从萤只好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她说:“我此番来西州,篡改圣旨,调任军官,都是为了帮你立身,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事已经做尽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三郎,我不想将军用命为我换军功,不想你顾及我的声名而束手就擒……三郎,你放我回云京吧,如此你在西州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谢玄览听罢,冷冷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从萤怔然:“你不信我?” 谢玄览质问她:“今夜之前,你一边同我甜言蜜语,一边在我酒中下药,如此凉薄无情,要我如何信你?嗯?”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声音压得低,语气却尖锐如芒刺: “我只知道,你要抛下我回去寻他,在我和他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姜从萤,你真是好狠的心。” 从萤道:“我同你说的是生死大事!” 谢玄览却道:“我的生死不用你管,以后你也没有资格再管。” 从萤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览:“意思就是,既然你想去见他,我就带你去见他,从此你我一刀两断,恩销爱尽。” 从萤闻言,霎时愣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她斟酌犹疑,他紧握不放,从萤从未想过,“一刀两断”这种话,会从谢玄览嘴里说出来。 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是再也不肯眷顾她了吗? 耳边只听得一句“好自为之”,谢玄览将药膏瓶子塞进她手里,起身往外走。 从萤连忙起身抓住他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带我去见他?你明知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既然他能取代我,你还流连我这样一个反贼罪臣做什么,以后乖乖做你的晋王妃去吧。” 他极无情地扒开了从萤的手,走出地牢,回身将牢门锁上。 从萤攀着牢门急切地唤他:“三郎!谢玄览!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谢玄览冷冷勾起唇角,对她道:“如你所愿,本帅打算挥师云京,造反了。” * 宣驸马在灯下端详他的长刀。 他阔别西州十多年,也已经十多年不曾提刀征战了。 被迫成为淳安驸马前,他何尝不是西州众将归心的少帅,如今西州军营虽仍有故人,却被风霜催逼得依稀白发,今夜在接风宴上见了他,颤颤几乎端不稳酒杯。 他们迫不及待地向宣驸马表达了心里的期望: “宣老将军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有一日能剿灭西鞑,重振我宣氏军的威风!” “那谢玄览居功自傲,只提携他自己的心腹,连宣至渊宣统领都被他排挤的只能去管募军和买马,此人狼子野心,少将既然回到了西州,便不能容他作乱。” “对!咱们先夺回兵权,再去剿平西鞑!” 故人的激言犹在耳畔,宣驸马却放下刀深深叹了一息。 若他只是宣氏军的少帅,自然会这样做,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是淳安的驸马,朝廷的钦使,身负云京数人的秘密托付,如手持一柄天秤,不敢妄动,只怕稍有差池,便会引来倾覆之祸。 桌上灯焰倏地一跳,宣驸马抬眼,望见挑帘走进来的谢玄览。 谢玄览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拎壶给自己倒茶:“今夜本该陪驸马一醉方休,遇紧急军情耽搁了,还请驸马宽宥。” 宣驸马神色冷淡地望着他说:“你不是特意来赔罪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谢玄览笑了笑:“我是来问一问,驸马到底受谁的托付而来,顺便同你做个交易。” 宣驸马说:“受谁的托付重要吗,你明知朝中有许多人想杀你。” “是,天子想杀我,贵主也不想我活,这都无所谓,”谢玄览说,“我问的是他们对姜从萤的态度。” 宣驸马说:“公主会保她。” 谢玄览问:“倘若她没能为贵主做成大事,倘若天子下圣旨要杀她,你觉得贵主是否会为了她对抗天子?” 宣驸马没有回答。 谢玄览微一嗤然:“宣驸马也拿不准是不是?说实话,其实我并不信任贵主。” 毕竟前世从萤就是因为欺瞒了贵主,遭她一剑穿心。 这一世从萤为了他,先是假传圣旨,又暗中贬谪宣氏旧部,为他能制住宣驸马而安排好了一切。她一边向贵主保证他的忠诚,一边又撺掇他拥兵自重,如此行事,非忠臣幕僚所为,谢玄览不敢奢望贵主还会信任她。 谢玄览说:“为此,我必须回云京一趟,请驸马暂管军务,坐镇西北,免得宵小来犯。” 宣驸马闻言眼皮一跳,简直气笑了:“你这是打算回去造反,还要我配合你?” 谢玄览说:“你若不同意就算了,我一刀将你杀了,一样能回去,只是彼时西北无人坐镇,若外敌来犯,我泱泱国土将沦于敌手,你那些宣氏旧部也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还望宣少帅……三思。” 谢玄览年少时,曾瞻仰过宣向翎凯旋归朝的风姿,引以为羡。 他知道宣向翎最在乎什么,从来不是驸马的身份,而是西州国土与袍泽生死。 宣向翎沉默了许久,终于做下决断,收刀入鞘,对谢玄览道:“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无论云京局势如何,给淳安公主留一条活路。”他说:“此为君子之约。” 谢玄览抱拳应下:“好。” 他离开后,宣向翎仍坐在灯下沉思。 其实他有些猜不透谢玄览的动机,也并不完全信任他。只是自己前来西州之前,曾得晋王秘密拜访,那时候晋王也同他做了个交易。 交易的内容是,等他到了西州,无论谢玄览提什么要求,他都要答应。与此相应,晋王答应为淳安公主除去谢氏等一切阻力,拥趸她入主东宫,将来登基为皇。 宣向翎心想,晋王与谢玄览之间,似乎有什么旁人难以悟透的关联。 * 谢玄览整军备马,煽动军心,三月底,率三万精骑向云京开拔,十万步卒殿后。 从萤与阿禾被他关押在“囚车”里,作为“贵主的走狗”、“掣肘西北的奸佞”,被一同押回云京,向朝廷要个说法。 说是囚车,其实只在马车外焊了铁栅,里头宽敞可以走动左立,一应茶水食物具备,只是不许她俩随意下车。 从禾又气愤又憋闷,嘴上连起两个火泡,从萤却安静处之,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请人递呈给谢玄览。 可惜无论她在信里如何好言相告,谢玄览既不来见她,也不给她回音。 “他好大的气性!还是晋王姐夫好,从不欺负阿姐!” 从萤捏着信纸苦笑了一下:“他这可不是气性。” 从禾问:“那是什么?” 从萤答:“是某种决心。” 最怕这种决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死志。 谢玄览行军速度既快又隐秘,对大周境内行营十分了解,加上有人在云京暗中配合他,这一路几乎没怎么交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逼近了云京。 这一路天气日渐暖和,景色逐渐宜人,然而越逼近云京,从萤心里就越沉重。 从萤(重生) 第137节 终于,在最后一次停军休整时,从萤将簪子抵在颈间,威胁着要自尽,大闹了一场,终于逼得谢玄览现身与她见面。 当囚车里只有二人相对,从萤眼眶通红地望着他:“同行了一路却不肯见我,若论心狠,我比不过你。” 谢玄览说:“马上就要见到你的晋王殿下了,还来见我做什么?” “谢玄览!” 从萤怒极,扑到他身上,狠狠咬在他腕间。谢玄览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蹙眉说疼,只是趁机将她手里的簪子夺下,与她发间所有尖锐的利器一并除了。 他说:“戴罪就要有戴罪的样子,省得你吃饱了撑的,还有力气闹什么自尽。” 从萤逼问他:“你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谢玄览笑了:“整个大周都知道我要造反了,晋王妃又何必装作难以置信,一遍遍相问。” 从萤说:“你若真想造反,必然会徐徐图之,不会在西州留宣驸马这样大的隐患,这一路上避免与各州驻军交战,你就不怕皇位还没坐稳,身受内外夹击吗?你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所以你一定另有目的。” 谢玄览不肯与她说实话,扭头就要离开马车,从萤却从身后死死抱住他,浑身都在颤抖,哽咽声穿透了他的轻甲,震得他的心也一阵一阵地缩紧。 从萤落着泪恳求他:“不要去云京,不要去,我们就此私奔好不好?” 谢玄览闭了闭眼,沉默了一瞬,然后冷酷无情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他说:“不好。” 第127章 逼宫 大军停在鬼哭嶂,因从前来此地剿过匪,所以谢玄览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他独身站在崖顶,向下能俯瞰蓄势待发的军队,向远处能眺见云京城隐约的轮 廓。也许此时的云京城内无人安眠,都在咒骂他狼子野心,但谢玄览不在乎,他的目光凝视在手里握着的半面古旧铜镜上。 若是有人看见这一幕,也许觉得他疯了,因为他正对着镜子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若再仔细观察,会觉得是自己疯了,因为镜中所映的那张谢玄览的脸,与持镜的他神情各异,不见战主杀伐的凌厉冷峭,反而是温和深沉的,仿佛是被锁在镜中的另一个灵魂,也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脸色也比镜外人更苍白一些。 镜中人说:“……她在贵主面前立过军令,举荐你做西州统帅,保证你不生反心。如今你挥师围京,我实不知她该如何向贵主交代,只怕她重蹈前世的覆辙,唯一死以谢心中愧疚。” 谢玄览闻言冷冷一勾唇:“那是你犯下的错,与我无关,我是不会遂她的意的。” “看来你另有打算。” “你不是号称筹谋过我、知我如知己吗,难道猜不出来?” “猜是猜得到,只怕你临了舍不得这条性命。” “你不必激我,反正我已遭她所弃,生无聊赖,死有何惧,起码死了还能得人惦记,不像你……” 像他如何,谢玄览没有说完,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其实平心静气想一想,晋王比他更可怜。这位可是实打实被从萤抛弃了十五年,穷尽机缘求来这一世,中间却被另一个自己阻隔着。 倘若谢玄览死了,晋王同时失去来处与归处,必然也活不了。 不仅如此,也许会如绛霞冠主猜测的那般,他在此世存在过的痕迹会被天道抹除,从此无人记得他。 世间有多少人或为情意殉身,或为身后名赴死,可见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被有情人遗忘,泪落而不知何故,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一丝痕迹,不会在世上留下只言片语,如这夜里吹过山崖的风,拂过便散了。 思及此,极为难得的,谢玄览对镜中这位前世之魂生出些许同情。 他有些别扭地出言安慰镜中人道:“有一就有二,说不定还会有下一世,到时候你我再分辨名分……嗯,也许是三个也说不定。” 晋王却道:“不会有下一世了。” 他薄抿的嘴角轻轻扯起,这笑意令谢玄览觉出几分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是什么场景。 “因为我所求并非与她白首善终。” 而是盼她能得偿所愿,不必受任何人的桎梏,唯问本心地活一次。 谢玄览闻言有些出神。 她的所愿与本心…… “只盼这一回,那人能对得起阿萤的期望。” * 第二日一早,谢玄览率大军列临云京城下。 云京并非寻常城镇,也有二十四卫与十万禁军,只是前些日子朝堂动荡,大部分兵权皆揽于晋王手中。 如今十万火急的时候,晋王却托辞称病,不肯出兵御敌,亦不肯将虎符交出,态度显得十分暧昧。 淳安公主屡请他不至,不敢再指望他,昨夜就派臣僚到各世族府上借调府兵和家丁,此时他们陆续返回,个个神色难看,想来不仅没有借到兵,还得了好一番的羞辱。 甘久恨恨道:“墙头草,随风倒!这些没骨气的东西,是打量着谢三能成事,怕得罪他,连为臣的忠义都忘了!” 淳安公主说:“他们不肯借兵给本宫,势必会借兵给谢相。” 甘久变了脸色:“那他们岂不是要里应外合?不好,殿下,咱们先从密道出城去封地躲一躲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集结各地驻军,与驸马会合后再回京杀贼!” 公主摇头:“今日之局势,皆是本宫心慈手软、偏听偏信之错,本宫岂能抛下父皇独走?来人,取本宫披挂——” 淳安公主不顾甘久劝阻,整顿手里不足万人的兵马,亲自率军前往云京城的宣武正门。 宣武正门被推开的时候,皇宫的承天门也同时被踏破。 得知谢玄览带兵造反后,谢相迅速躲了起来,昨夜才露面联络从前交好的各大世家,借来府兵,强开武库,取了刀枪剑戟,在谢玄览围城的同时,他带领狄氏、卢氏等世家重臣闯入了皇宫。 从前守卫皇宫的禁军如今掌握在晋王手里,因为晋王没有派兵对抗谢玄览,所以谢相想当然地认为他也不会反对自己逼宫。 一群泱泱乌合之众就这样闯进宫门,一路杀掠至凤启帝此刻所在的凤栖宫。 这是先皇后的居所,先皇后故后便空置了,只派人时时扫尘。此刻的凤栖宫里重门大开却空无一人,谢相带人一路踏进起居正殿,终于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凤启帝。 凤启帝对他们一行视若无睹,伸手抚摸着先皇后生产那日躺过的罗汉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怀念还是苦笑的神色。 “朕无德呀。”他说。 “朕生性迂懦,非帝王之材,当年若非与谢贤弟结缘,起了问鼎皇位的心思,也许现在能做个富贵闲王,守着妻女度日,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国破人亡的下场……天若降罪,罪在朕躬啊!” 谢相走上前一步,含着笑从容行礼:“陛下何必自毁,若论抚民理政,陛下堪称仁君,这三十多载唯有一事未尽善,那便是立储,今日臣请陛下完满此事。” 说罢他一击掌,大太监薛环锦捧着一卷明黄缎轴走到凤启帝面前:“请陛下押印国玺。” 那是一封已经拟好的圣旨,旨意内容是立皇贵妃腹中胎儿为储君,待其出生后立为天子,同时加封谢相为太师、柱国公,抚天子而摄政,封皇贵妃谢氏为皇太后。 凤启帝看罢笑了笑:“这天下既已是你谢家的天下,何苦还要朕一个外人来押印?” 谢相道:“陛下说笑了,皇贵妃腹中胎儿姓萧,臣为的是萧姓皇室。” “那个野种不姓萧!”凤启帝冷声道:“天底下姓萧的龙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朕与皇后所生的淳安公主萧澧。只有她配做储君,名正言顺地继承萧氏的皇位!” “陛下真是糊涂,公主怎能做储君。”谢相望向薛环锦:“大监,请陛下押印吧。” 薛环锦要伸手从凤启帝身上搜国玺,被凤启帝劈手打了一个耳光:“你这个背主的狗奴才!枉朕亲近了你这么多年!” 薛环锦不恼也不怒,笑嘻嘻的:“陛下这话可错了,奴才的主子从一开始就是谢丞相,您是个幌子,贵主和英王也都是遮掩,奴才可从来没背主。” “你,你……”凤启帝指着他的手都在抖。 虎落平阳被犬欺,谢患知倒也罢了,如今连一个肮脏阉竖也敢来冒犯天尊! 就在薛环锦要再次上手拉扯凤启帝时,一道冷清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原来你是谢相的人。” 众人回头去瞧,见来者竟是闭门称病了好几天的晋王殿下。 他拄着玉拐缓步走进来,此时已是孟春天气,他身上仍罩着深重狐裘,随着他悠游缓慢的步伐飘摇,露出里头玄金绣蟒的亲王服制。 他的脸色雪白,衬得眼浓眉深,眼下有两抹淡淡的青影,看上去的确有些行将就木的病态。 然而这孱弱风姿并未减损他的威严,他的视线落在薛环锦身上,薛环锦只觉一阵凉意从后脊生起,讪讪向后退开。 他的目光又扫过一众随谢相杀入宫的大臣,他们眼光鼻鼻观心,都袖手垂下了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当然,除了那无形威压,也是害怕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万众禁军。 只有谢相毫无畏惧,他对晋王道:“你这时候来此凑什么热闹?若有余力,当去宣武门接应你兄弟。” 晋王说:“我没有兄弟,我母亲宣德长公主目前只我一子。” 谢相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愿意承认吗?只是有些事情木已成舟,你不认,旁人心里也会有隔阂。方才你应该也听清楚了,陛下宁可把皇位留给他的女儿,也不会交到流着谢氏血的皇子亲王手中,你如今反戈向他投诚,他也不会信任你的。” 凤启帝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晋王,神情十分复杂,似乎想努力辨认他脸上是否有与谢相肖似的地方。 “汝玉,谢患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是他的血脉,你母亲她——” 晋王淡淡道:“不是,儿臣是长公主与先驸马的孩子。” 谢相冷笑:“信口雌黄。” 晋王说:“请呈一碗清水,我愿与丞相当场滴血认亲。” 如今这凤栖宫是他说了算,谢相被禁军压着取了血,晋王也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碗中,众人伸颈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两滴血仍未相融。 谢相神色古怪,凤启帝却大松了一口气。 晋王拾起那碗,扬手将碗中凉水泼到了谢相脸上,他说:“薛环锦从前为难姜家,原来是奉你的意思,这份羞辱,我替我妻还与你。” 然后他缓缓从身边禁军腰间拔出佩剑,将青亮的剑尖抵在谢相心口。 谢相被押跪在晋王面前,脖颈却仰着,他说:“你能欺人,不能欺天,你敢弑父,死后将堕阿鼻地狱,永受业火焚身!” 晋王却不以为然一笑:“我的魂魄早许了永世畜生道,这阿鼻地狱,恐怕还不够看。” 剑尖刺破了谢相的衣服,只要他再一用力,就能刺入他的心脏,此时却听见一道妇人的声音从外奔近:“住手!快住手!” 第128章 选择 一个衣衫素雅、气质温柔的妇人,硬生生从禁军的包围中挤出一条路,闯入殿中。 她直奔晋王面前,夺过他手中剑扔在地上,望着他的神色凄然且痛楚。 晋王阖了阖眼,叹息一声:“夫人不是答应了要回陈郡吗?” 在她身后,另有一雍容华美的妇人,挺着小腹,在健妇的搀扶下缓步迈入殿中,侍卫见了她,纷纷避让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从萤(重生) 第138节 宣德长公主朗声道:“她愿意求本宫,本宫就大发慈悲带她来了。” 晋王蹙眉:“您来凑什么热闹,张医正是死了吗?” 长公主但笑不言,心道,这个热闹,她非看不可。若能亲眼瞧一瞧山穷水尽的谢患知,和痛哭流涕的程丹音,即使她上一刻要临盆,下一刻爬也得爬进宫来。 谢夫人程丹音拦在晋王与谢相之间,不肯相让。 僵持了片刻,她突然转身跪向凤启帝,恳求道:“请陛下看在昔年情分上,恩准罪妇最后与他说几句话。” 凤启帝笑了笑:“你分明可以凭昔年的情分让朕对你宽恩,却要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程丹音俯地叩首:“是。” 凤启帝叹了口气。 遥想三十五六年前,凤启帝初与谢患知结盟时,尚是不得宠的皇子。那年京中瘟疫横行,药贵如金,是程丹音将陪嫁的珍贵草药拿出来,分给了他许多,才保住他和妻子的平安。无论他和谢患知的关系如何变化,他心里始终感念程丹音的恩情。 思及陈年旧事,凤启帝惆怅地摆摆手:“朕准了,你去吧。” 程丹音携谢相同往偏殿说话,她从长公主的随侍处接过一壶酒,酒壶是琉璃制成,即使在昏暗的偏殿里也熠熠生彩,使人不由得好奇里面会是怎样的琼浆玉液。 但是酒盏却只有一个,程丹音拾壶斟满,摆在两人面前。 谢患知握着她的手,似有些疲累地靠在她肩头,却忽而笑了:“方才你听见了吗,那个孽种说他不是我的骨血,我们两人的血根本不相溶。” “丹娘,若真是如此,我对你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程丹音道:“可是你不该那样恶毒地诅咒他,你不知道他受过什么苦,他是……他是……” 数番欲言又止,她最终还是不忍将那个残忍的真相道出。 何况说了又如何?她的夫君对亲缘如此寡淡,从前牺牲了二郎,难道对三郎便会多些怜悯么? 谢患知低低与她道:“我的心里也苦。” 程丹音说:“很快就不苦了。” 她端起琉璃酒盏:“此酒名醉长生,是药性极温和的毒酒,饮下后不会疼,夫君,你……饮了吧。” 谢患知面露诧然,盯着她的手:“夫人,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子望的大军就在云京外,我还没有穷途末路,只要你能为我拖延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好……” 程丹音眼泪滚落:“求你……放过他吧……” 谢患知沉默不应。 程丹音端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她说:“子弑父有悖天伦,三郎也好,晋王也罢,我实不忍见他们走上这条路,倘若你执意要拉他们同堕地狱,那这杯酒,我愿代你饮下,然后在地狱等着与你们相聚。” 她将酒杯往面前一送,堪堪碰到嘴唇时,却被谢患知牢牢扣住了手腕。 他凝望着她的泪眼,声音冷沉:“你非要如此不可吗?” 程丹音点点头:“非如此不可。” 夫妻间默然僵持了许久。 程丹音是个性格温婉、极好说话的人,夫妻数十载,谢患知极少见她有如此执拗的时候。 上一次,是她不顾父兄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他时。 “罢了,事已至此。” 终于,谢患知苦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酒杯。 他说:“难得你对我有所求,难得有机会遂你的意。” 话音落,他遮袖仰面,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将琉璃酒盏与酒壶掀翻在地,看那橙金色的酒液渗入华美的地砖缝隙中。 他双肩陡然一落,仿佛泄气,又仿佛是松气,再次靠进程丹音怀里,深深地揽着她。 “丹娘?” “我在呢。”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只觉眼皮沉重地难以抬起,如滚珠般交战。 “我乏得紧。”他说。 程丹音抚摸着他的脸,低低道:“那就好好歇息。” 他的呼吸逐渐变浅,握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骨节像枷锁一般牢牢锁着她的腕。 最后,他模糊不清地问道:“倘若有来世,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再嫁给我? 但这句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面上浮出一丝自嘲的苦笑:“罢,不害你了。” 紧握的手慢慢松力,在滑落垂下的那一瞬间,一滴清莹的泪水落在他闭合的眼睫上,又沿着绯红的眼尾滚落。 当年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在漫天杏花雨里,恰与走出生药铺的程家娘子迎面撞见。 往事开闸,泪如洪雨,程丹音伏在他身上,终于放声大哭。 哭声穿透偏殿,传进候在正殿的众人耳中,与这恸哭一起的,还有那断断续续、仿佛风中呓语的回答。 “我……愿意……再许此身……” …… * 与此同时,云京城宣武门外。 谢玄览身披朱衣玄甲立在马上,他身前是紧闭的城门,身后是气势汹汹的铁骑。 在他与铁骑之间,还押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被绳索五花大绑着,嘴上也缚了封条,止不住地望风落泪。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寂静紧张的云京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军官模样的将士簇拥着一位身披戎装的女将出现在了城头垛口之间。 谢玄览仰面对那女将道:“贵主殿下叫本帅好等,是战是降,尔等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吗?” 淳安公主厉声叱他:“谢玄览!你狼子野心,竟敢弃边事而窃国!枉本宫在父皇面前荐举你为帅,枉朝中臣僚押上名节为你作保,你如此不忠不义不知羞耻,就没有半分心虚和惭愧吗?” “心虚?惭愧?” 谢玄览驭马在原地踏了两步,手中马鞭向后指着从萤,高声说道: “贵主殿下当众举荐我,以彰外举不避仇之朗朗胸怀,暗中却请圣旨杀我,又遣此小人入西州撺掇反我,这便是贵主所说的仁义?” 淳安公主说:“信口雌黄!当日拟写圣旨时,朝中肱骨之臣皆在场,其中包括你父谢患知。大家看着圣旨写成押印,金绢朱字封你为西州统帅,怎会有假?本宫何曾请 圣旨杀你?” 谢玄览冷笑一声,取出圣旨抛给亲随:“念给贵主听听。” 亲随高声宣读圣旨,其上的内容果然是要宣至渊取谢玄览而代之,即刻将他槛送云京问罪。 淳安公主愣住了,她竟对此完全不知情! “倘若贵主无辜,”谢玄览说,“那便是这位钦使居心不良,篡改了圣旨,是不是?” 淳安公主的目光落在从萤身上,隔着一箭之外的距离,只能看见她伶仃的身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从萤篡改圣旨……怎么可能呢? 淳安公主微微向前倾身:“你疯了吗,旁人也许会害你,但她绝不会对不住你!” 谢玄览说:“别打量我诸事不晓,姜钦使身为晋王妃,又为贵主效命,她心里只有贵主和朝廷,从未对我念过旧情。” 他声音高亮,使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晰: “自姜钦使入西州军营以来,她一边逼我激进出战、榨取军功,一边又防我如防贼,趁我出战在外时打击我的亲随,抬举她所谓的朝廷忠臣。” “她每隔两三天就要写信给晋王,将营中军务事无巨细地报备,便是派往敌营的探子,也没人像她这样疑心!” “这样的钦使,坏我军气,乱我军心,又以谋反之罪陷我,我走投无路,只好拘押此人,亲自来云京问一问,她这样做,究竟是受人命令,还是出于私怨?” 淳安公主心头十分茫然。 她倒是听宣驸马提过,宣至渊从西州来信,暗示她举荐的这位钦差监军和谢玄览有勾结,似乎在为谢玄览拥兵自重助势。 怎么今日到了谢玄览嘴里,却是完全相反的态度?听他话音里表露的愤怒,不像是装的。 想了想,淳安公主朝他喊道:“你既已兵压城下,必反无疑,何必再纠结于这些小节,为难她这一个文人弱客?速速将她放了,你要打,本宫与你血战奉陪便是!” 谢玄览却说:“你们一个两个总是这样误会我,我从未打算造反。” 城头众人闻言都气乐了,带数万精骑锁云京,不是为了造反,难道是来赶庙会吗? 淳安公主:“好轻飘飘一句话,你可知你父谢患知已纠集乱臣在内接应你,此时只怕已攻入皇宫,逼取传位诏书了。” 谢玄览说:“那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听你的意思,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不错,”谢玄览说,“我此行不为谋反,我对当皇帝当太子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入京为自己讨个公道罢了。” 他顿了顿,又问一遍:“还请贵主明确答复,姜钦使在西州之行径,究竟是出自她的私怨,还是出自贵主授意。” “若是她私怨,我就地将她斩首,立马撤兵回西州,专心对敌,静候朝廷派一位公正的新监军。” 淳安公主问:“若不是她私怨呢?” 谢玄览说:“那就冤有头债有主,请贵主出来将她换回去,我杀了你,就不会杀她了。” “究竟是谁的罪责,究竟要谁活……如何,贵主殿下,想清楚了吗?” 第129章 质问 “当然是她自作主张,殿下怎会下这样的旨!”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殿下千万莫要着他的道!” “岂有君向臣认罪受戮的道理……” 谢玄览话音甫落下,城楼之上,围在贵主身边的臣僚们立刻喧闹起来,讥讽谢玄览痴心妄想。他们下意识,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贵主绝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淳安公主沉默不语。 只有甘久忧心忡忡,紧张地望着她:“殿下千万三思……” 淳安公主转头对她说:“甘久,你跟在本宫身边十多年了,本宫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本宫。” 从萤(重生) 第139节 甘久说:“公主是主,是君,做臣子的只需仰望和遵从,不敢擅自揣度。” 淳安公主苦笑了一笑:“我的父亲在宫中遭奸臣为难,我不能救,我的挚友遭人挟持,我也不能救,这样的主君,有何仰望与追随的必要?何况这一切……” 她闭了闭眼,将一口气深深沉入胸腔,然后在诸臣僚将军的注视下,突然拔高声音向下喊道: “姜从萤所为,的确受本宫驭使,并非她自己的心意!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与你交换就是!” 此话一落,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可!” “万万不可!” “殿下糊涂啊!” 面对跪了一地的臣僚,以及扑到面前来抱着腿不肯撒手的甘久,淳安公主冷静劝告道: “倘若我是守城的将军,今日必定力竭死战,至亲受胁而不移志。可我并非将军,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本分是庇佑自己的子民,包括百姓、尔等,以及姜从萤。为将者不可失激勇,为君者不可失仁义,她奉的是本宫的旨,那么本宫就不该让她替本宫来承受无妄之灾。” 她斥退众人,扒开甘久,转身要走下城楼。 甘久在身后凄声喊道:“殿下所言冠冕堂皇,倘若那人不是姜从萤,殿下也会如此任性吗?难道殿下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淳安公主脚步微顿,默然片刻后说:“有。” “本宫的私心便是……倘若我不是公主,我愿士为知己者死。” 眼见着淳安公主转身下城楼,谢玄览驭住缰绳的手慢慢松开。 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心说,到底是与前世不一样了。 没有错看她。 他翻身下马,走到从萤面前,解开缠在她嘴上的布条,见她满面泪痕,眼是肿的,脸是花的,竟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他抬手给她擦泪,袖甲却将人的皮肤蹭得生疼,无奈只好放弃。 “别哭了,”他说,“这些天一直没同你好好说话,临别在即,露个笑模样给我瞧瞧,或者叮嘱我些什么。” 从萤方才一直没能说话,此时开口,嗓音却是哑的,仿佛喉中梗着咽不下的痛楚和委屈。她止不住落泪道:“你有这么大的主意,我还能叮嘱你什么?黄泉路上走好吗?” 谢玄览闻言便笑了:“那也不错。” 从萤气得扬起手掌,落下时却终归不忍心,向旁边一侧,打在他坚硬的肩甲上,震得她自己一阵彻骨的疼。 “阿萤,好阿萤……”谢玄览低声叹息。 哭也好,打人也罢,都是看一眼少一眼。谢玄览很想将她抱进怀里好好说几句话,可是当着数万精骑与城头重臣的面,他不敢这样做,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同她撇清关系。 的确是有些遗憾。 可是这样的遗憾,总好过害了她。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 从萤急声道:“单我明白有什么用?若是全天下都认为你谋反,你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谢玄览含笑轻巧道:“这不是还有你吗,贵主既然敢舍命选你,这天下合该是她的。将来你辅佐她,她重用你,掌翰林、入馆阁、作辅作宰,青史之笔握在你手里,我究竟是谋反还是另有苦衷,难道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翻驳的事吗?” 从萤冷冷道:“身后名有什么用,若你死了,我绝不独——” “活”字尚未出口,被谢玄览一把捂住嘴。 他手中动作利落,重新用布条把从萤的嘴缠上。 他说:“晋王知道得多伤心,他找你找得不容易,你忍心再抛下他吗?” 从萤眼眶通红地瞪他,嘴里呜呜了两声。 谢玄览含笑点头:“不错,我一向如此有正宫气度。” 紧闭的宣武城门在眼前缓慢打开,淳安公主一人一马走出来,在她身后远远缀行着几位将军,还有满面焦灼的甘久。 公主在一丈之外的距离翻身下马,朝谢玄览扬起下颌:“本宫来了,谢三公子可说话算话?” “当然。” 谢玄览扛起被绑成粽子的从萤搭在马背上,见她拼尽力气扭来扭去,不肯配合,只好取来绳子将她绑牢 。 然后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去吧,慢些走。” 从萤话也说不出,动也动不得,眼睁睁与谢玄览擦肩而过、与淳安公主擦肩而过,朝着云京宣武门的方向,却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直到那匹马消失在宣武门后,谢玄览收起马鞭,抬手下令道:“所有人,卸甲!” 军令如潮水般向身后精骑扩散,霎时只听得一片整齐的咔嚓响动,数万将士同时作出收刃、下马、摘盔的动作,其气势如银龙敛爪、鲲鹏收翼,令观者不由得心头一寒。 虎狼般的精骑,倘若在谢玄览这样奇诡将才的带领下,不消一天一夜,就能攻下云京,屠遍朝堂。 淳安公主仿佛已经看见了皇位易主,不甘心地闭了闭眼。 她说:“去年,谢三公子请本宫出兵鬼哭嶂时,曾应过本宫一件事。” 谢玄览想了想:“怎么,你是想叫我饶你性命?” 淳安公主摇头道:“你们父子占据云京,西州若无人守,只怕西鞑趁机来犯,除你之外,最合适的西州统帅便是宣向翎,我要你留他性命,让他守西州。” 闻言,谢玄览冷笑了两声:“我留着他性命,等他来报仇吗?” 淳安公主道:“他不会的,本宫死了,他回归西州,于他才是解脱。” 他二人的事,谢玄览曾在与宣至渊的闲聊中闻得一二,心说这也是一对看似无情却有情的怨侣,只是他自己沦落至此,哪还有余力同情旁人? 他不置可否,却说:“我有些事,想让殿下知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可敢与我前往玄都观一叙?”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于是二人撇下两边对峙的骑兵与控弦手,各自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往玄都观的方向去了。 * “玄都观?谢三到底想干什么?” 皇宫里尚是一片狼藉,凤启帝顾不得清理叛臣乱党,焦急地询问淳安公主的去向。 甘久伏地哭诉道:“公主本不必陷此险境,是为了换回姜从萤才落在谢玄览手里,那谢氏反贼与公主积怨颇深,只怕公主此去,恐难活命!” 凤启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站在晋王身边的姜从萤。 晋王气定神闲将从萤往身后一护,纠正道:“不是为了姜从萤,是为了晋王妃。” 他虚弱地咳了几声,病弱得仿佛随时会昏厥,然而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慎重里带着隐约的畏惧,毕竟他手握禁军与二十四卫,眼下整座宫廷都在他的御下,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做螳螂身后的黄雀,将满殿的人都杀了,自己登基。 所以晋王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她若不救孤的王妃,孤凭什么替她对抗谢患知?这是孤与堂姐的交换,甘久,你把祸水往王妃身上引,是真不想让公主活了吗?” 他语调徐缓,然而其中的威胁意味却听得众人心底嗖嗖泛凉。 凤启帝脸色不善,斥她道:“蠢钝如猪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甘久抖了抖,应声是,连忙躬身离开。 从萤这才上前,将谢玄览在两军阵前的喊话复述给凤启帝听:“他说此行来云京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不忿朝廷一边要他血战杀敌,一边又谋他性命,寒了将士们的心。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消将真正的罪魁祸首斩了,泻他这口恶气,他便带兵返回西州,听候朝廷发落。”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凤启帝一眼:“公主殿下承认,发圣旨要暗中制裁他,是自己所为。” 果然,凤启帝听了这话,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更显苍老之态。 他默然片刻,起身说道:“此事淳安并不知情,是寡人之过也。” 甘久退下后,余下殿中众人都是人精,闻此言都低下了头,默然不敢答话。 唯有晋王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与凤启帝对视。 凤启帝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对他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朕欲前往玄都观,将淳安换回来,汝玉,你觉得如何?” 晋王微一颔首:“臣愿护送陛下前去。” 他转身去整备军队,从萤连忙跟上,无人处扯住他的袖子:“带我同去。” 晋王望着她:“方才你同他说,他若死了,你也不要独活,是真的吗?” 从萤当即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 “我亲耳听见。” 晋王向她靠近一步,从萤下意识后退,脊背贴在冰凉的红漆盘龙柱上,远远望去,二人姿态亲密,仿佛在痴缠地诉说情话。 晋王的确也容色柔和,只是一双眼睛阒黑幽沉,如隐藏巨浪的古井,阴云翻涌的长夜。 温声细语地问她:“你要随他去殉情,是将我置于何地,嗯?” 从萤心虚非常,哑口无言,落下睫毛,沉默了。 她能怎么办呢,当时情势紧急,她感觉到谢玄览的死志,实在是太害怕他出事,除了生死相随的威胁,她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 虽然这的确不是一句谎言。 “我问你,将我置于何地?说话!”晋王的声音沉了几分。 从萤心中忽然一动,她说给三郎的话,晋王能知晓,那她说给晋王的话呢,三郎是否也能听见? 思及此,她蓦然抬眼,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对晋王说道:“不错,我的确打算与他同生共死,他若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她盼着谢玄览能听见这话,一举一动会有所顾忌,给自己留条退路。 只是这话对晋王是否太…… 手臂蓦然一疼,是晋王攥着她,骤然失了力道。 方才他眼中欲燃的怒火好像陡然被一盆冷雨浇熄,光彩暗了下去,灰败如纸烬。 他冷冷笑了一声,仿佛讥讽,又仿佛自嘲,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晋王妃,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从萤与他对视,语气哀婉:“那你呢?可还记得他就是你,你与他本是一人,救他就是救你自己……” 晋王神情冷漠,不为所动,他说:“就是因为这个,我对你们两个都纵容得太过了,让你在他身边食髓知味,越陷越深,眼睁睁看你们做对不顾死活的野鸳鸯。” “我不该在知道你敢为他假传圣旨后还继续纵容你,不该心软放你去西州……不,应该更早一些,早在我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先活剐了他。” 他语气里的隐约恨意令从萤心中一凉:“殿下,你打算做什么?” 晋王不答,松开她转身就走,继续去调集禁军与二十四卫中的精锐,安排天子驾舆。 从萤不肯放弃纠缠他,要跟他一起去,晋王甩开她的手,喊了一声:“陈章陈成!” 从萤(重生) 第140节 兄弟二人飘然而至,一前一后挡住了从萤的去路。 晋王看也不看她,吩咐这二人:“将她带回晋王府看管。” 陈章陈成:“是!” 二人头一回见晋王如此暴怒,不敢擅自揣度其间曲折,连忙将从萤押回晋王府看管。 回去的路上遇见紫苏,从萤这才知道谢相已服毒酒伏诛的事。 紫苏拍着胸口感慨道:“本来晋王殿下要亲自动手,我第一次见殿下要亲手杀人,他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紫苏的本意是劝从萤别在这时候招惹晋王,不料从萤听罢霎时脸色煞白。 “你说他竟要亲自对谢相动手……” 紫苏点头说是。 从萤心口凉飕飕的。 她心想,上一世他疯成那样,尚留一寸底线不曾弑父,如今他连一点天谴人怒的顾忌也没有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越想心中越崩溃,她突然起身撞向马车车厢反锁的门,将紫苏和陈章陈成都吓了一跳。她伸手拔出紫苏腰间的匕首,恶狠狠抵在自己颈间,锋利的刀刃瞬间见血,吓得紫苏尖叫起来,腿一软就要给她跪下。 急迫到极致,从萤的态度反而显得冷静:“立刻抄小路送我去玄都观,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无赖,但是好用。 ----------------------- 作者有话说:正文即将完结,预告一下 第130章 孽缘 乌桕树上的诗牌丁丁当当,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仰望的人。 “……这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她埋骨十五年的地方。” 谢玄览的声音平澈悠远,抚摸着树干的粗砺纹路,将梦里反复折磨他的往事,说给淳安公主听。 见淳安公主怔然不语,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伤怀的缘故,谢玄览笑了笑道:“公主变了,但是阿萤没变。” 她不再视阿萤如仇雠,但阿萤仍然如前世般固执,要为他飞蛾扑火,轻舍己身。 谢玄览叹息道:“这不是她的错,谁不爱她情深义重,这是我的罪责,我不该将她拖进谢氏的泥潭里,可我回想这一生,又确然不知该怎么办,难道重来一遍,我便能舍下她吗?这件事也许比重来本身还困难。” 他的话有些多,似乎并不在乎倾听者是谁,只是心里装得太满,想随便对着什么木头桩子抱怨几句。 本该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情境下,淳安公主却难 得心平气和地听他说话。 听罢她似有所悟:“所以你带兵杀到云京,既不是为了造反,也不是为了你口中所说要讨个公道。” 谢玄览轻笑:“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 淳安公主说:“你是不放心她……准确地说,你是不放心本宫。” 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如前世一样伤害从萤,不放心她是否堪为仁主明君。 或许她通过了他的试探,所以谢玄览会带她来此地,告诉她那些缥缈唏嘘的梦里事。 一时间,淳安公主心里不成滋味:“兵者国之重器,还有你自己的性命,竟然如此视同儿戏,你不必埋怨从萤,我看你也没有理智多少,事到如今,你可为自己想好退路了?” 谢玄览似乎有些讶异:“公主希望我有退路?” 淳安公主沉默了一瞬。 她尚不知谢相已伏诛之事,于公而论,当然是谢玄览败了更好,让谢相在云京内失去倚恃,可是于私而言,她不敢想从萤会多么伤心。 前世已致她伤心,这一世实在是…… 风声似乎变大了,树上木牌相撞如金戈铁马声动,谢玄览低眉听了片刻,说:来接公主的人到了,公主请自去,我就不送了。”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千方百计将她弄来,只说了几句话就要放她走吗? 真的不再挣扎一下了吗? 见她愣着,谢玄览想起一物,摘下腰间的虎符抛给她:“我麾下将士视军令如山,并非罪过,还请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乌桕树所在的后山山坡上地势较高,站在石边远眺,能望见有军队正在锁山。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谢玄览!” 谢玄览和淳安公主一齐回头,见从萤正气喘吁吁地抄小路跑上来,不由得相望一眼,都脸色微变。 谢玄览飞快低声道:“公主帮我拦住她!” 从萤跑到他面前,顾不得喘息:“放了殿下,趁着小路还没被封上,你现在就走,走啊!” 无论她如何推搡,拖拽,谢玄览屹然不动,他说:“我是乱臣贼子,还能到哪里去?” 从萤急声:“自然是先保住性命再说,等天子到了眼前,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快走啊!” 谢玄览问她:“你真要不顾自己的身份,当着公主的面放我走吗?以后你心里时时牵挂一个流落在外的反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勾结在一起,阿萤,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你与公主还能做无隙的君臣吗?你还打算在朝堂立足吗?” 从萤崩溃落泪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并不将她自己的性命看得第一珍重,有许多其他东西排在这前面,譬如情意恩义。可是对待谢玄览的性命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出于愧疚,从萤始终没有与淳安公主对视,但她挡在公主与谢玄览之间,摆明了要偏袒谢玄览。 这令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前世发生的事。 分明已经改变了这样的厄运,分明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只需等待尘埃落定,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谢玄览的声音瞬间染上怒意:“姜从萤!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拽着从萤往来时的方向,要赶她走,不惜说出伤人心的狠话,眼见二人争执不休,而山下的禁军渐渐围拢,淳安公主终于出声了。 她说:“前世发生的遗憾,本宫也不想再重见一次,事已至此,一起走吧,先下山再说。” 从萤闻言,蓦然抬起泪眼,望着淳安公主:“殿下,你……认真的吗?” 淳安点点头:“事急从权,我与你的账,过后再算。” 既然淳安公主作出了决断,谢玄览一人难敌四拳,只好听这两人的示下,沿隐秘的小径往玄都观的方向走,打算经由玄都观西观侧门下山。 路虽逼仄,从萤却紧紧执者谢玄览的手,生怕他反悔甩下她。 可她精神紧张地注意着身前身后的动静,没有发现谢玄览从怀中取出了那半面照世宝鉴,紧紧握在手里,铜镜边缘割伤了他的掌心,鲜血沾染了铜镜,古旧的铜镜瞬间折射出一抹亮光。 从萤对玄都观的路很熟,探头见四下无人,迅速带身后二人往西观三清殿去。 “西侧门就在三清殿里三清神像后,过一座小跨院——” 她一边反复盘算着下山的路,一边抬腿迈进了三清神殿。 神殿深廓,日光不能照彻,刚走进来时眼前昏黑,需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三清殿内陈设,这时候从萤抬起头,却见三清神像前站着一个人影。 负手背对着神像,面向他们三人。 待看清那人的脸,从萤霎时脸色苍白。 是晋王。 晋王向前一步,她便向后一步,却仍紧张的护着身后二人,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于是晋王笑了,那是一种温和却森凉的笑,并非示好、并非安抚,倒像是某种忍无可忍,弦丝绷断的征兆。 他先开口对从萤说道:“果然孽根不除,孽缘难尽,阿萤,看来不把事情做到绝境,你是不肯安心的。” 话音落,他抬起手,三人这才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弓弩,箭刃对准了谢玄览。 淳安公主被这一幕惊到了,她以为晋王与谢玄览之间是夺妻之恨,正想着是否该出言转圜劝和,却听从萤目眦欲裂冲他喊道:“你疯了吗?他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晋王勾了勾嘴角,不为所动。 他的目光转向淳安公主,对她说:“今日是晋王手刃逆贼,是姜从萤救下公主,公主以为然否?” 淳安公主心中不忍:“非要如此吗?” “不然等着看姜从萤弃了大好前程不顾,与谢氏反贼亡命天涯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公主殿下,我家阿萤,就托付与你了。” 从萤挡在谢玄览身前不肯让步,然而望着那箭刃的目光已濒临崩溃,哀泣地恳求他:“三郎,我求求你,我们一定会有别的办法,我愿意听你的话,我们——” 话未说完,后颈却猛得受了一记闷痛。 她的意识当即陷入昏沉,身体软软地向后仰倒,落进谢玄览怀中时,犹不甘心地挥了下手,似乎潜意识里仍然想要抓住什么。 谢玄览扶着她,目光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薄抿的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苦笑:“你明知她是执拗的性子,何必再费这些口舌,徒惹伤心罢了。” 谢玄览将昏厥的从萤交予淳安公主扶好,摘下了肩甲,缓步走向晋王。 三清殿外有整齐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逼近,迅速将殿前的场院围拢,正中又分出一条路,几个首领警惕戒备地护着凤启帝走进院中。 “阿澧!”凤启帝远远看到了退在一旁,神情焦灼的淳安公主。 也看到了在三清神像下对峙的晋王和谢玄览。 他心里提着的气一松又一紧,松气是因为谢玄览尚未来得及对公主动手,而他现在仅有孤身一人,不似兵临城下时难以对付。紧张则是因为他距离淳安公主太近了,只怕稍有异动,万一逼急了他,他会让公主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因此凤启帝不敢再向前,停在三清殿门前高声道:“传往西州的旨意,是朕一个人的主意,与淳安无关,是朕猜忌边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谢玄览,只要你现在迷途知返,放了人质,朕答应放你回西州,再不计较此事!” 谢玄览闻言却并未回头,只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他对晋王道:“还不动手,不嫌吵吗?” 晋王点点头,向上抬高了一寸弩机,嘴唇微微一动:“一路走好。” 谢玄览说:“你也是。” 话音落,箭矢射出。 此时日影西移,日光斜斜入殿,正照在谢玄览脚下。 三清殿里的淳安公主,外面的凤启帝,以及一众禁军将领,亲眼看着那箭矢飞刺进谢玄览的胸口,发出“噗嗤”一声闷响 ,赤红色的箭尖从他后背穿透出来。 谢玄览身形猛得僵滞,喷出了一口鲜血,接着便双膝弯折,慢慢支跪在地上。 从萤(重生) 第141节 疼…… 穿心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谢玄览心想,前世她受过这样的疼,为何今生还不肯长教训,要不顾一切地护着他呢…… 算来都是孽缘。 眼前开始变得朦胧昏暗,谢玄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向被淳安公主扶在怀里的从萤。到了这时候,才敢放纵心里的不舍,目光放肆地在她脸上流连。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罢了。 …… 直待谢玄览扑落在地,彻底没了气息,凤启帝才带着禁军首领快步踏入三清殿中,有人上前去查看谢玄览的情形,有人保护公主,要昏迷的晋王妃从她怀里接过去。 谢玄览下手不重,从萤便是这时候醒来的。 她目光平视之处未见到谢玄览,为此稍显迷茫,却在这时与晋王对视,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他朝自己笑了笑。 然后他那一向淡白无血色的唇间突然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液,先是赤红色,渐渐转为浓黑。 容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本就稀薄的气血淡去,先转为惨白,又慢慢变成一种可怖的尸青色,慢慢倒在地上的血泊里。 从萤这才看见已经死透了的谢玄览。 两具躯壳倒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鲜艳的血、浓深的血也淌在一处,汩汩有声。 从萤望着这一幕,一时间仿佛所有感觉都被抽离,她想呼喊,发不出声音,想上前,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似乎有人在叫她,在摇晃她,可是,可是……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茫茫的一片血色。 ----------------------- 作者有话说:错估了一点点进度但没有很多,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正文完结,不会等很久的,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可以提一下呀,会酌情考虑~[撒花] 第131章 正文完结 “……一个人在雪里走太久,会双目灼伤,只能看见雪色,此为雪盲症,倒是与姜娘子的症状有些像。” “眼疾尚在其次,只怕她继续怔忡神游,魂不附体,久而损害性命。” “公主殿下真是给咱们出了个难题,到底是该保守医治,还是下猛药?” “去问问张医正吧。” “长公主动了胎气,张医正走不脱……” 从萤僵卧在病榻里,听得屏风外的一众太医嗡嗡讨论。 有时候他们的声音会消失,是有人来看她,握着她的手说些劝慰的话,或是高高低低地啜泣,哭得她心烦。 她也想哭,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不知昼夜流转了几回,她听见了一个熟人的声音,眼皮猛得跳了跳。 “我已发过誓愿不管红尘事,可你救过玄都观那么多姑娘,我欠你人情,只好破了这清规。” 绛霞冠主清凉的手握了她一握,然后在她掌心里塞了一封信。 “这是谢玄览托我捎给你的。” 闻言,从萤搁在身侧的手抽动了一下,茫然没有落处的目光里涌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绛霞冠主说:“他道十五年太久,不忍你熬此辛苦,所以以月代年,约你十五个月后相见。” 从萤撑着沙哑的嗓音颤颤道:“可我是亲眼看着他入棺……怎么可能……他仍恨我骗他,所以特意以牙还牙……报复我吗……” 她曾扑在血泊里,确认过二人都没了气息。 晋王身份尊贵,请回云京入殓,谢玄览的尸身却被匆匆赶来的太霄道人拦下了。 那太霄道人一副贼眉贼眼的模样,讨好笑道:“此人生前煞气太重,需得多打醮几回才能入土,否则化为疫怪魂煞,搅得世道不宁。” 那时从萤失了神,没有作主,谢玄览的尸身就这样被交了出去。 现在想来,那牛鼻子老道虽然不靠谱,毕竟是绛霞冠主的师兄。从萤心里生出不敢相信却又不愿忽视的念头,她攥住冠主的衣角,想问又害怕是妄想:“他……他……他真的……” 冠主并未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起身飘然离去了。 从萤心中忐忑不安,期冀里又杂着隐忧,不敢放肆欢喜,拼尽力气撑持起身,拍打病榻:“药……” 汤药入口,仿佛血腥气在嘴里化开,咽下这一碗汤,却有大半碗都被她呕吐出来。她固执的脾气又犯了,叫人再端一碗,喝了仍吐,吐罢继续喝。 折腾了三五天,从萤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有了下榻走动的精神。 然而眼睛未有好转的迹象,无论白天黑夜,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的血雾。 淳安公主怕旁人提及晋王或谢玄览,伤她的心,所以关着她静养,不让外人打搅。但还是有一件事,也许是实在走投无路,闹到了从萤面前。 这件事是紫苏告诉她的。 “负责抄检谢府的人是卫霁,他故意为难,要谢妙洙从狗洞钻出去,否则就杀她的婢女,谢妙洙钻了,他仍不放人,又要她自□□过。” 从萤慢慢蹙起眉:“谢相和三郎都不在了,依六娘的脾气,恐怕不会容忍他……” 紫苏说:“你猜得不错,谢妙洙拿匕首刺了卫霁,眼下卫霁生死不知,谢妙洙被押进了大理寺监牢,恐怕不会善了。从前三公子待我有恩,我倒是想帮六娘求情,但我在公主面前哪有卫音儿亲近,所以只好来告诉你。” 从萤听罢说道:“我去看看她。” 她强撑起精神更衣梳洗,经由紫苏搀扶,去大理寺监牢见谢妙洙。 谢妙洙犟了两句不要她管,从萤叹息一声,还没说什么,谢妙洙自己先委屈地哭起来,忽然又狗皮膏药一样扑在从萤怀里说:“我想我三哥了,三哥再也不会来帮我出气了……” 从萤鼻梁一酸,轻轻拍她的肩膀:“还有你三嫂呢。” 她以晋王妃的身份强行将谢妙洙带出监牢,送到从前的集素苑安置,派人去给谢夫人报信,然后到公主府拜见淳安公主。 她向公主陈述其间曲折,想要为谢妙洙求情,公主并没有认真听,只是盯着她打量。 “阿萤,你终于能打起点精神了。” 从萤微微一顿,应道:“勉强罢了。” “眼睛呢,还是看不见?” 从萤摇头。 公主说:“晋王遗嘱中,已将他的一切权柄都交予你,既然陛下也准了,像这种洗冤断狱的小事,不必来问我准否,你自己处置便好。” “可音儿那边……” “她不会怪罪你,但她也不会放过谢妙洙。” 公主顿了顿:“所以,你想护着谢妙洙,就不能只护她一回,要长长久久地护着她,知道吗?” 待从萤离去后,淳安公主陷入了沉思,恰好此时太仪女学的暂代掌仪薛露微前来请见。 聊完庶务,公主对薛露微讲起这件事,自行感慨道:“也许本宫之前的法子错了,从萤她不应该被娇养,免得她一心沉溺伤怀,反而走不出来,该找些别的事情,让她牵挂,让她放不下。” 她交代了薛露微一些事,隔了几天,薛露微就以求教的名义去探望从萤。 薛露微表现得很焦急:“阿萤,出事了,近来有许多朝臣联合上书,请求皇上取缔太仪女学,或者将女学收归国子监辖下,同时罢黜所有女师,让翰林院里那些酸儒代为教导。” 从萤连忙问:“他们为何突然发难?” 薛露微:“表面原因是许多太仪学生不肯再屈从父母的意思婚嫁,实际上,这些朝臣是冲公主来的。” “为殿下加封镇国公主一事?” “正是。”薛露微说:“镇国公主距离储君只差一封号,这些朝臣怕公主将来登基后大肆提拔太仪门生,挤占他们的位置。” 从萤陷入了沉思:“虽然可以理解,但他们也太心急了。” 薛露微长吁短叹地握住她的手:“阿萤,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从萤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我会帮你。” 太仪是她的心血,公主是她的主君,从萤绝不会眼睁睁见这一生的事业遭旁人肆意践踏。 得了她的允诺,薛露微十分高兴:“那你千万要养好身体,我这就去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于是接下来这段日子,从萤再没有时间躺在病榻里伤春悲秋,就连针灸喝药的时候,也要听几位女官轮流给她读抄录来的朝臣奏章,然后一一口述辩驳,请人抄录。 公主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竟然将甘久指派到从萤身边来听候调遣。 才过了半个月,从萤就被甘久蠢得头疼。她在从萤身边基本只有三句话:这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凡是从萤提出的观点,她势必要发表一番相反的见解,凡是从萤叮嘱她的事,她多少都得漏点马脚。 若非此事关切公主的践祚大事,从萤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在找茬。 这么蠢的幕僚在公主身边做第一女官,时时给公主献计,从萤实在是不放心,因此她对公主的事愈发上心,几乎全天的心思都扑在了这上面。 事实上,甘久就是故意的。 她见从萤忙得焦头烂额,得意地去找淳安公主撒娇:“还是殿下待我好,为了让我出这口气,特意让我去给她裹乱,只是欺负一个瞎子,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公主笑而不言。 从萤曾两度带领太仪女学赢下清谈论辩,有她做主心骨,太仪中彷徨低沉的氛围一荡而清。太仪的学生们效仿先贤,三五成群地到地方州县游学,一方面是为了暂避朝中风头,另一方面也是在扩散公主的影响,维护太仪的名声。 而庙堂上成了从萤的主战之地。 她一面召集忠于公主的御史,教他们如何在朝堂上反驳不利于公主的言论,一面动用晋王留给她的权力,背地里使些分而化之的政客手段。 比如对同样上书弹劾的御史,有的升迁有的外放,使其互视不平。 对联姻维系的同盟世家,则派人探听辛密,大肆挑拨。 这些手段说来都不甚光彩,胜在效果拔群,到了十月底,云京第一场雪落下时,朝堂上反对淳安公主的声音也渐渐湮息了。 “下雪了!下雪了!” 从禾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捏出一个结结实实的雪团子,捧进来塞给从萤:“阿姐,你摸摸看。” “很凉。”从萤笑了笑:“外面很漂亮吧?” 她温和的神情里似有几许怅然,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 淳安公主——昨日已加封镇国公主,享储君尊荣,如今正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为她斟茶。她将雪团子弄走,换了一盏热茶给她,微有些叹息道:“转眼已经半年了。” 从萤心中默默地想,还有九个月要熬。 从萤(重生) 第142节 她心里虽怀着希冀,却不敢盼着日子过得太快,只怕熬穿这九个月,最后连灰烬里一点火星似的希望也不剩了。 公主说:“我原想提你做公主府詹事,可太多人拿你的眼睛说事,如今你且委屈做个舍人,待年后我派人去寻访张医正的老师,那位据说是张仲景的后人,快些给你治好眼睛,你也能快些入朝经事。” 从萤向她道谢:“让殿下为我费心了。” 她的态度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渴望的心情,似乎复明于她而言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的这番反应让公主心中一紧。 是啊,如今东宫之争已大局将定,年前程丹音带着谢妙洙来辞行,离开云京回陈郡去了,宣德长公主诞下麟儿,承晋王爵,晋王府里悲痛的气氛也渐渐消失。 一切令从萤挂怀担忧之事,都在慢慢变好,只有她自己,似乎停留在玄都观的血泊里,未曾向前迈出过一步。 从萤饮了口茶,说道:“倒是有一件事,须请殿下恩准。” 公主打起了精神:“你说。” “阿禾长大了,我想让她到西州去,从百夫长开始做起,也好有人帮公主盯着宣驸马,西州的军权不能总握在旁人手里,将来若她有造化,也许能帮公主收回来。” 公主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从萤说的这番话本身没错,可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却隐隐有种安排身后事的不妙感觉。 公主沉吟后说道:“阿萤,你书读得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里头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谢玄览当初带兵围逼云京,并不是为造反,可他真正的意图,随着他的死亡,也无人在乎了。 “你自己软弱便罢了,难道他的身后名你也不在乎吗?若你不肯为他执笔书史,只怕他永生永世都要被钉成叛臣贼子。”公主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另一件从萤必然会在乎的事。 从萤怔然,而后笑了笑:“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担心。” 想到公主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却还要时时关注她的状态,从萤觉得心里暖融融地塌陷了一处。 她摩挲着伸出手,握住了公主的手:“我安排好这些,只是为了好好养病,治疗我的眼睛。” 想了想,又向她保证道:“就算绛霞冠主是在骗我,就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也不会自寻短见,我会好好活着。” 毕竟她的性命,不止承载着她自己的悲喜,是谢玄览用他的命换来的,是公主千方百计庇佑的。 她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好好活着。” 即使是活得并不痛快,永远沉没在他的血色里。 * 冬去春来,秋接残夏。 十五月之约已至。 玄都观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绛霞冠主不知其踪。 从萤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然而她身边知晓此事的人,譬如振国公主、紫苏等,一个个都紧张死了,既要在从萤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要警惕着千万别说错话。 集素苑里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 唯有一人十分开心,那便是登门提亲的杜如磐。 他站在从萤面前,虽然明知她看不见,仍端正作了一揖,声音里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对她说道: “上个月太仪清谈会,我有幸也去旁听,她们谈起女子改嫁之事,当与男子续娶一般宽容。我想着姜娘子是公主倚重之臣,又是天下女郎尊仰,若能率先以晋王妃之旧尊改嫁,必然能给天下女子做个表率。所以,所以……” 他所以了半天,见从萤只是微微笑着,鼓起勇气道:“所以我想问问姜娘子,可愿弃沉舟病树,与我结为夫妻?” 从萤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如磐说:“已是七月廿六。” 昨日已过了十五月之约了。从萤心里静静地想。 杜如磐本已做好碰壁的准备,不料半晌过后,从萤却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你来提亲。” 杜如磐怔愣过后狂喜,飘飘忽忽地回家去打点提亲一应聘礼。 此事迅速传开了。 公主惊讶,紫苏惊恐,纷纷来劝她:“你若真要成婚,天下大好男儿多的是,何必要选他?杜如磐毕竟小家子气了些。” 从萤摇头道:“不必,就他最合适。” 究竟是什么最合适,从萤没有明说,旁人也不敢多问。 这消息传了三天,很快传到了玄都观去。 三天之后,杜如磐果然抬着大箱小箱的聘礼前来提亲。但因准备的时间比较仓促,箱笼之间规格不一致,租借的马车也没有提前加固,车队在路上走着走着,箱子莫名其妙都散了,贵重的金银珠宝、名画古籍沿路丢了一地,杜如磐发现后,连忙沿路回去捡,与拾了东西的行人一一讨还。 就这样误了吉时。 从萤也不着急,坐在花厅里画一幅画。 她的眼睛仍然盲着,张仲景的后人来看过,说她这是心病。 既然是心病,那就随遇而安吧。 虽然看不见,但她下笔并没有乱飞,仍然很有章法,须臾便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抱着刀倚在木樨树旁。 “紫苏,紫苏,帮 我调些朱墨来。”从萤喊道。 好一会儿没人答应,从萤也不强求,心想:那便勉强用黑墨吧。 她正要落笔,却有一只手从旁攥住了她的腕。 从萤吓了一跳,因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竟不知身边何时走来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男子,握着她的指节修长有力,指腹的薄茧在她手腕上缓缓摩挲过。从萤似有所感,没有喊叫,只是转头向男子的方向,用没有落点的眼睛,想要看清他。 她表面很平静,脉搏却疾如落珠。 “你何时竟变得如此没有耐心了,再等一会儿又何妨?” 他的声音澈而轻,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叹息,像心里落尘的旧弦被猛然拨动。 从萤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从手腕到全身,睫毛也交颤不止,眼眶眨了眨,忽然落下两行泪水。 她自己看不见,那泪水是红色的。 这是自她双目失明之后,第一次落泪。 这一幕似乎也震住了眼前人,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那血红色的泪珠砸在画纸上,淌满了她原本想填涂朱墨的地方。 是他的衣袖。 从萤猛然被人拥进怀中,他的心跳和体温隔着衣料清晰地传给她,还有他哽咽的、怜惜的声音:“阿萤,我的阿萤……” …… 直到日暮时分,书房反锁的门终于打开。 桌上笔墨纸砚都扫落一地,那副未完成的画被人珍而重之挂在榻边。 小榻的青纱帐落了下来,里头躺着因累极而睡着的从萤,双眼绯红未褪,长睫犹挂着泪珠。 谢玄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腕上咬出淤紫的齿痕,忽然低头笑了。 笑着笑着,又垂目落下一声叹息。 想起方才情至深浓之时,一直沉默不言的从萤突然抓住他的手,问他:“你是谁……你是三郎,还是殿下?” 他的语气、声调好似晋王,然而这具身体却年轻有力,心口还能摸到昔日的箭痕,交缠之间力道深重,让她想起了在西州时厮混的感觉。 谢玄览亲吻着回应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两个人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交融,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握着从萤的指尖描摹自己的轮廓,从眉眼到鼻梁,嘴唇,喉结,一路向下。被她抚过的地方仿佛燃起细小的火焰,将他自醒来后的一切痛苦、迷茫都燃尽,撕裂的灵魂也在缓慢愈合,虚无缥缈的感觉在她手心里落到了实处。 他亲吻从萤的眼睛,看她的泪水渐渐由血红变得清澈。 “你喜欢谁,我就是谁,以后你就是我的归处。”他低低在她耳边说。 被泪水洗过的瞳眸慢慢现出焦点,映出他的面容,然后她抬起手,竟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他的脸。 谢玄览惊诧,身下猛然一顿,试探问她:“你……能看见了?” 从萤说:“我认出你了。” 是晋王也好,是谢玄览也好,都是她的三郎。 【正文完结】 ----------------------- 作者有话说:《从萤》的正文到此告一段落啦,休息几天后开始更新番外,至少包含以下两部分: (一)接续正文的完结后日常;(二)某种机缘下出现的晋王与谢玄览又分开变成两个人。 也许还有其他内容,具体有多少番外根据正文完结后数据情况和榜单要求待定~ 感谢大家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许我不够完美,但是我爱你们![撒花][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