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婚女人》 第1章 红布盖头下的沉默 199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过惊蛰,郑家沟的柳树就抽出了嫩芽,田埂上的野草也冒出了头。郑裹珍蹲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手指上沾著泥土,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头的菠菜苗间苗。十八岁的姑娘,手指修长,干活却麻利得很。 “裹珍!裹珍哎!“母亲王秀的声音从土坯房那边传来,带著几分急促。 裹珍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太阳已经偏西了,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看见母亲站在门槛上,正衝著她招手。 “啥事啊娘?“裹珍拍了拍围裙上的土,慢吞吞地往家走。 “快一些!换身乾净的衣裳,你爹叫你呢。“王秀的声音压低了,眼睛却亮晶晶的,“老李家来人了。“ 裹珍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咬了咬下唇,没说话,低头进了屋。 她家的屋里比外头暗多了。裹珍摸到自己的小隔间,从木箱子里翻出那件蓝底白的褂子——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只有走亲戚时才捨得穿。她慢慢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旧褂子,手指有些发抖。 “快点啊!磨蹭啥呢?“王秀掀开布帘子探进头来,看见女儿还在慢吞吞地系扣子,急得直跺脚,“人家那头等著呢!“ 裹珍没吭声,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扣子系好了,她又用手拢了拢头髮,把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顺到胸前。母亲塞给她一块湿毛巾,她胡乱擦了擦脸和手。 “行了,就这样吧。“王秀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还算满意,拉著她就往外屋走,“记著,少说话,多笑笑。李家人厚道,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 外屋里烟雾繚绕。裹珍一进门就被旱菸味呛得想咳嗽,但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她爹郑有福蹲在长凳上,正和对面的一个老汉说话。那老汉裹珍认识,是李家村村西头的李木匠,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倔。李老倔旁边还坐著一个男人,因为是背对著门,裹珍只看见一个佝僂的背影和一头乱蓬蓬的短髮。 “来了。“郑有福看见女儿,从凳子上下来,对李老倔说,“这就是我家裹珍。“ 李老倔眯著眼打量裹珍,点了点头:“是个齐整闺女。“他推了推旁边那人,“老蔫,抬头叫人。“ 那个背影这才慢慢转过来。裹珍看见一张黝黑的脸,约莫三十岁上下,眼睛不大,眼神躲躲闪闪的,嘴角向下耷拉著,一看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主。他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还打著补丁,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这、这是我家老嘎达,李老蔫。“李老倔介绍道,“今年二十九了,老实本分,干活是一把好手。“ 李老蔫抬头飞快地瞥了裹珍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安地搓著膝盖,喉咙里咕噥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在清嗓子。 裹珍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爹娘给她相看的人?一个比她大了十一岁的老男人?她想起村里那些碎嘴婆子的话:“老姑娘不值钱,过了二十就难嫁了。“可她明明才十八啊! “裹珍,给客人倒茶。“郑有福吩咐道。 裹珍机械地走到灶台边,拿起暖壶倒水。她的手很稳,心里却翻江倒海。茶水倒好了,她先给李老倔端了一碗,又给那个李老蔫端了一碗。 “谢、谢谢。“李老蔫接过碗时,手指碰到了裹珍的指尖,又立刻缩了回去,好像被烫著了似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就把脸埋进了茶碗里。 裹珍退到一旁,靠著墙站著。大人们又开始说话,主要是李老倔和郑有福在聊,王秀偶尔插一句。李老蔫就像个木头人一样,除了喝茶,就是盯著自己的鞋尖看。 “......老蔫虽然话少,但是人可勤快著呢。“李老倔吧嗒著旱菸说,“家里五亩地,他一个人能种三亩半。去年交公粮,家里交的是头等粮。“ 郑有福点点头:“庄稼人,本分最要紧。“ “可不是!“李老倔拍了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心比天高,老想著往外跑。我家老蔫踏实,就知道伺候地。你家闺女上俺家,饿不著。“ 裹珍听著这些话,胃里一阵阵发紧。她偷偷打量著那个將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佝僂著背坐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头到尾没说超过三句话。这就是她要託付终身的人?一个闷葫芦? “裹珍啊,“王秀突然叫她,“去灶房把蒸好的饃端来。“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躲进了灶房。灶上的蒸笼冒著热气,她掀开盖子,白面饃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哭啥?没出息!“王秀跟了进来,看见女儿的样子,压低声音呵斥道,“李家多好的人家!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啊!你嫁过去,没人给你气受。“ “娘......“裹珍的声音带著哭腔,“他、他都那么老了......“ “二十九算啥老?“王秀不以为然,“年纪大点知道疼人。再说了,你也不小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是孩子都会跑了?“ “可我......“ “別可是可是的了!“王秀打断她,“你爹看准的人家,错不了。咱女人一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安稳日子?李家人厚道,饿不著你。“ 裹珍不说话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在郑家沟,女儿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说了算。她机械地把饃捡到盘子里,跟著母亲回到外屋。 大人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到了实质阶段。李老倔正在说彩礼的事:“......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六斤,两丈布,外加五百块钱。你们看咋样?“ 郑有福沉吟了一下:“布要三丈吧,闺女嫁过去总得做两身衣裳。“ “行!“李老倔爽快地答应了,“那就三丈布!“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裹珍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听著他们討论自己的婚事,討论她的未来。可没人问她的意见,甚至没人多看她一眼。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病死的堂姐,也是这么被嫁出去的,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没了,说是难產。 “......那就定在下个月初六。“郑有福一锤定音,“正好赶在春耕前。“ 李老倔站起身:“那我们就先回了。老蔫,跟人道別。“ 李老蔫慢吞吞地站起来,对著郑有福和王秀鞠了一个躬,又转向裹珍,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就跟著他爹往外走。 裹珍被母亲推著去送客。她站在门口,看著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移动的黑洞,要把她吞噬进去。 回到屋里,郑有福已经又蹲回了长凳上,满足地抽著旱菸。王秀开始收拾茶碗。 “李家人不错。“郑有福吐出一口烟,对女儿说,“老蔫人实在,你跟了他,受不了委屈。“ 裹珍低著头,手指绞著衣角:“爹,我......我不想嫁......“ “胡说啥呢!“郑有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都十八了,再不嫁,等著当老姑娘?“ “就是!“王秀插嘴道,“李家这样的好人家,打著灯笼都难找!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老实本分,比那些油嘴滑舌的二流子强多了!“ 裹珍知道爭辩没用,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他、他比我大那么多......“ “大点咋了?“郑有福不耐烦了,“大点知道疼人!你看看村里那些小两口,整天吵吵闹闹的,有啥好?“ 王秀走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珍啊,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吗?老蔫虽然话少,可实在啊。你跟了他,没人给你气受。等生了娃,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裹珍不说话了。她想起去年在乡里上扫盲班时,那个从城里来的年轻老师。老师戴眼镜,说话文縐縐的,会讲《红楼梦》,会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曾经偷偷喜欢过那个老师,虽然知道不可能,可心里总存著那么一点念想。现在,这点念想也破灭了。她要嫁的人是李老蔫,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榆木疙瘩。 家里的晚饭很简单,稀粥配咸菜。裹珍吃得心不在焉,一粒一粒地数著碗里的米。郑有福和王秀却兴致很高,討论著嫁妆的事。 “得给闺女做一床新被子。“王秀说,“李家给了三丈布,正好够用。“ “再陪嫁一对木箱。“郑有福扒拉著粥,“咱家那两个樟木箱子不错。“ “那箱子太旧了......“ “旧点咋了?又没坏!“ 裹珍听著父母討论她的嫁妆,就像討论一件即將出手的货物。她突然觉得碗里的粥难以下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我、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王秀皱眉,“再吃点啊!“ “不了......我去餵猪。“裹珍逃也似的离开了饭桌。 她家的猪圈在院子西头,两头半大的黑猪听见脚步声,立刻哼哧哼哧地凑到食槽前。裹珍机械地搅拌著猪食,眼泪终於掉了下来,砸在猪食桶里,溅起了小小的水。 餵完猪,天已经黑透了。裹珍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坐在院子的石磨上发呆。春天的夜风还很凉,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天上的星星很亮,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双眼睛在看著她。 “珍啊,进屋吧,外头冷。“王秀在门口喊她。 裹珍慢吞吞地走回屋。母亲已经把她的小隔间收拾出来了,床上铺著乾净的粗布单子。 “早点睡吧。“王秀的语气难得温柔,“明天跟我去乡里扯布,给你做嫁衣。“ 裹珍点点头,脱了外衣躺下。王秀给她掖了掖被角,吹灭了油灯(那个年代农村捨不得用电,虽然已经通电了,但是很多人家还是用油灯),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裹珍睁著眼睛,听著外面猫头鹰的叫声和远处偶尔的狗吠。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顺著太阳穴滑进头髮里。她想起了很多事:小时候跟著父亲去赶集,父亲给她买的一根红头绳;去年夏天和村里姑娘们在小河里洗衣裳,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扫盲班老师念诗时温柔的声音......这些,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下个月初六,她就要成为李老蔫的媳妇,住进那个陌生的家,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时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 “......李家確实不错。“郑有福说,“老蔫虽然不爱说话,可人勤快。裹珍跟了他,受不了苦。“ “就是。“王秀附和道,“咱闺女性子软,就得找个老实人。那些能说会道的,反倒靠不住。“ “彩礼我也满意。三丈布,够做两身衣裳了。“ “我想著,给闺女做一件红嫁衣吧?虽然二婚才穿红的,可咱闺女头婚,喜庆点好。“ “你自己做主吧......“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接著是郑有福的鼾声。 裹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是母亲用旧衣服缝的,硬邦邦的,硌得脸生疼。她想起白天见到的李老蔫,想起他躲闪的眼神和粗糙的手指。那就是她的丈夫,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一个连正眼看她都不敢的男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模糊的方块。裹珍盯著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梦里全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她一个人在田里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 第二天一早,王秀就把裹珍叫起来了。 “快点收拾,咱俩去乡里。“王秀精神抖擞地说,“给你扯布去!“ 裹珍默默地穿好衣服,洗了脸,跟著母亲出了门。乡里的集市离郑家沟有五里地,娘俩走得很快,太阳刚升到树梢就到了。 集市上已经很热闹了。卖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王秀拉著裹珍直奔布摊,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大红的的確良布。 “这个顏色正!“王秀把布在裹珍身上比了比,“衬你的肤色。“ 裹珍看著那块红得刺眼的布,胃里一阵翻腾。这將是她的嫁衣,她穿著它走进李家的门,成为李老蔫的媳妇。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咋了?脸色这么白?“王秀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哪儿不舒服?“ 裹珍摇摇头:“没......就是有点头晕......“ “肯定是饿了。“王秀从兜里掏出两毛五分钱,“去买个烧饼吃。“ 裹珍接过钱,却没有去买烧饼。她站在布摊不远处,看著母亲兴高采烈地和布贩討价还价,突然有种想逃跑的衝动。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跑到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能跑到哪里去呢?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身上没钱,外面没亲戚,跑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人骗。想到这里,裹珍的肩膀垮了下来。她慢慢地走回母亲身边,看著那块红布被裁下来,卷好,放进母亲的布袋里。 “走吧,回家给你做衣裳。“王秀满意地拍了拍袋子,“保准好看!“ 回家的路上,王秀一直在说嫁妆的事,说要做几床被子,要陪嫁哪些东西。裹珍只是嗯嗯地应著,心思却飘得很远。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上掛满了红布条——那是村里姑娘们出嫁前掛的,祈求婚姻幸福。 “等过几天,你也来掛一条。“王秀顺著女儿的目光看去,笑著说,“求槐树娘娘保佑你早点怀上。“ 裹珍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那棵老槐树在她眼里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要把她吞进去。 第2章 新房里的鼾声 很快就到了初六这天,天还没亮,裹珍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快起来,梳头娘子都快到了!“王秀的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端著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晃出一圈昏黄的光。 裹珍揉了揉眼睛,昨夜她又没睡好,眼皮沉得像掛了秤砣。窗外还黑著,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触到枕边那件红嫁衣——昨天母亲熬到半夜才赶製完成的。 “发什么呆?快洗把脸!“王秀把铜盆放在地上,热水冒著白汽。 裹珍蹲在脸盆前,撩起水拍在脸上。水很烫,烫得她皮肤发红,但她一动不动,任由热气蒸著她的脸。也许这样,別人就看不出来她哭过了。 梳头娘子是村东头的马婶,据说经她手梳过的新娘头,夫妻都能白头偕老。马婶进门时,裹珍已经穿上了那件红嫁衣,正坐在镜子前发愣。说是镜子,其实只是一块磨得掉漆的镜片,勉强能照出个人影。 “哟,新娘子真俊啊!“马婶嗓门大,震得裹珍耳膜嗡嗡响,“这身段,这脸盘,保准三年抱俩!“ 裹珍低著头不说话,任凭马婶粗糙的手指在她头髮间穿梭。头髮被解开,梳通,抹上桂油,然后高高地盘起来。马婶一边梳一边念叨著吉祥话,什么“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齐眉“,裹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来,快看看!“马婶终於忙活完了,把破镜片举到裹珍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头髮被紧紧地盘在脑后,插著一根银簪子,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脸上抹了点胭脂,嘴唇也点了红,显得格外鲜艷;嫁衣的领子很高,勒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裹珍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真好看!“王秀在一旁抹眼泪,“我家裹珍长大了......“ 此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裹珍听见父亲和来帮忙的邻居说话的声音,听见灶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闹声。这些声音离她很远,仿佛隔著一层厚厚的。 “盖上盖头吧,时辰快到了。“马婶拿出一块绣著鸳鸯的红布,轻轻盖在裹珍头上。 视线一下子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和脚边一小块地面。裹珍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红布下的空气又闷又热,带著新布的浆糊味和桂油的香气。 外面响起了嗩吶声,刺耳又喜庆。王秀搀著裹珍站起来:“走吧,你爹等著呢。“ 院子里挤满了人。裹珍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见许多双脚——穿布鞋的,穿胶鞋的,还有光著脚丫的小孩。她被领著走到堂屋,听见父亲清了清嗓子。 “裹珍啊,“郑有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今天你出门子,爹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就一句话——到了婆家,勤快些,孝顺公婆,听你男人的话。“ 裹珍点了点头,红盖头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嗩吶声这时更响了,夹杂著鞭炮的噼啪声。有人喊:“新郎官来啦!“人群骚动起来,自动让开一条路。裹珍看见一双沾著泥的旧布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尖对著鞋尖。 “接新娘子嘍!“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爆发出一阵鬨笑。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抓住了裹珍的手腕。那手很热,掌心有厚厚的老茧,硌得她皮肤生疼。这是李老蔫的手,她未来的丈夫的手。裹珍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走吧。“李老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裹珍被牵著出了娘家的门。嗩吶吹得更起劲了,鞭炮炸得震天响。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好几次差点绊倒。李老蔫走在前头,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死死抓著她的手腕,像抓著一头不肯进圈的羊。 李家离郑家不远,隔著两大片麦田。路上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裹珍听见有人说“郑家闺女真有福气“,有人说“李老蔫捡著便宜了“,还有人说“新娘子腰细,好生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於到了李家。院子门楣上掛著红布,贴著喜字,几个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裹珍被领著跨过一个火盆——据说能驱邪避灾——然后进了堂屋。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瀰漫著旱菸和汗臭味。 拜天地的仪式很简单。裹珍被按著跪下来,和李老蔫一起给天地牌位磕头,给李老倔和老伴磕头,然后夫妻对拜。对拜时,裹珍的红盖头晃了一下,她瞥见李老蔫低垂的头顶——头髮乱蓬蓬的,中间已经有点禿了。 拜完天地,裹珍被送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李老蔫平时住的西屋,打扫过了,墙上贴了新的年画,炕上铺著新褥子。她被安排坐在炕沿上,红盖头依然不能摘,要等晚上李老蔫来掀。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人都出去吃席了。裹珍听见院子里摆席的动静,碗筷的碰撞声,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嘰嘰喳喳的说话声。这些声音模模糊糊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间过得很慢。裹珍坐得腰酸背痛,脖子因为一直低著而发僵。红盖头下的空气越来越闷热,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把扯下盖头跑出去,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跑不掉。在这个小村庄里,一个出嫁的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阳西斜,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酒席还在继续,但人声已经不那么嘈杂了。裹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被推开了。 “还、还蒙著呢?“是李老蔫的声音,比平时更含糊,带著酒气。 裹珍没吭声。她听见李老蔫走近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然后,盖头被一根细棍挑了起来——是秤桿,取“称心如意“的意思。 光线突然涌入眼睛,裹珍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她適应了,看见李老蔫就站在面前,手里拿著秤桿,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紧张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確良褂子,但领口已经汗湿了一圈。 两人对视了一秒,李老蔫立刻移开了目光,把秤桿放在桌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饿、饿了吧?“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盯著地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等裹珍回答,他就转身出去了,差点被门槛绊倒。裹珍长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將成为她家的地方。 屋子不大,靠墙摆著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炕占去了半间屋,炕梢摞著两床新被子,大红被面上绣著鸳鸯。墙上贴著几张年画,有“年年有余“,有“五穀丰登“,都是喜庆的题材。窗户上贴著红喜字,窗台上摆著一对小小的红蜡烛,已经点著了,火苗轻轻摇曳。 李老蔫很快回来了,手里端著一碗麵条,上面盖著几片肉和青菜。“吃、吃点吧。“他把碗放在桌上,又退到一边。 裹珍確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麵条已经有点坨了,但味道还不错。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能感觉到李老蔫在偷偷看她,但每次她抬头,他就立刻把视线移开。 吃完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李老蔫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著。裹珍站在桌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酒席似乎散了。 “睡、睡吧。“李老蔫终於开口,声音乾涩,“明天还、还要早起。“ 裹珍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母亲昨晚已经含含糊糊地跟她说过。她僵硬地点点头,走到炕边,开始解嫁衣的扣子。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解开一个。 李老蔫吹灭了蜡烛,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裹珍听见他脱衣服的窸窣声,然后是上炕的声音。她摸索著脱下嫁衣,只穿著里衣钻进被窝。被子是新絮的,很暖和,但她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炕很大,两人之间还能再躺一个人。裹珍紧贴著炕沿,生怕碰到李老蔫。黑暗中,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如雷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蔫翻了个身,朝她这边挪了挪。裹珍浑身绷紧了,手指死死抓住被角。一只温热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像被烫著了一样猛地一颤。 “別、別怕......“李老蔫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沙哑,“我、我会对你好的......“ 他的手顺著肩膀往下滑,动作笨拙而犹豫。裹珍咬住下唇,眼睛死死盯著顶棚上的一道裂缝,那里透进一丝微弱的月光。当李老蔫沉重的身体压上来时,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入鬢角。 第二天天还没亮,裹珍就醒了。李老蔫还在睡,鼾声如雷,一条粗壮的胳膊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只手,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身上很疼,特別是下半身,火辣辣的疼。里衣皱巴巴的,沾著可疑的痕跡。裹珍忍著羞耻和不適,迅速换了身家常衣服——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是昨天母亲塞在包袱里带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鸡在踱步。裹珍找到厨房,开始生火烧水。灶台很旧,但擦得很乾净。她笨拙地引著火,被烟呛得直咳嗽。在家时这些活都是母亲做的,她只是偶尔打下手。 水刚烧开,李老倔的老伴——现在该叫婆婆了——就进来了。婆婆是个瘦小的老太太,背有点驼,但眼神锐利。 “起来啦?“婆婆上下打量著裹珍,“我还以为现在的姑娘都爱睡懒觉呢。“ 裹珍低下头:“娘,我、我来做早饭吧。“ “你会做啥?“婆婆哼了一声,“算了,头一天,我教你。往后这就是你的活了。“ 在婆婆的指导下,裹珍熬了粥,热了馒头,还炒了一盘咸菜。她的手艺不怎么样,粥有点糊,咸菜炒得太生,但婆婆没说什么,只是让她把饭端到堂屋去。 李老倔和李老蔫已经坐在桌前等著了。看见裹珍进来,李老蔫立刻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裹珍也不敢看他,低著头把饭菜摆好。 “吃吧。“李老倔拿起筷子,其他人这才敢动。 早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裹珍小口喝著粥,眼睛盯著自己的碗。婆婆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带著审视。 吃完饭,李老蔫起身要去地里。“我、我去锄草。“他对裹珍说,声音很小,“你、你在家帮娘干活。“ 裹珍点点头,看著他扛著锄头出了门。背影很高大,肩膀很宽,走路有点外八字。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一个上个月才第一次见面,今天就要一起生活的陌生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平静得几乎乏味。裹珍很快適应了李家的生活节奏:天不亮起床,做早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扫地、洗衣服、准备午饭,下午去菜园子干活,傍晚做晚饭,晚上缝缝补补。李老蔫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回来时总是一身泥土和汗水。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李老蔫本来就不爱说话,回到家更是沉默得像块石头。裹珍试过跟他聊天,问地里的情况,问收成如何,得到的回答总是一两个字:“嗯“,“还行“,“差不多“。久而久之,她也不问了。 晚上躺在炕上,是裹珍最难受的时候。李老蔫的鼾声震天响,而且喜欢翻身,经常把她挤到炕沿。有时他会有需求,动作笨拙而急促,完事后倒头就睡,留下裹珍一个人瞪著黑漆漆的顶棚,听著老鼠在房樑上跑动的声音。 一个月过去了,裹珍渐渐摸清了李家的规矩和李老蔫的脾气。婆婆虽然严厉,但不算刻薄,只要活干得好,不会故意刁难她。公公整天忙著他那点木匠活,很少管家里的事。李老蔫確实像媒人说的那样老实本分,从不打骂她,但也从不主动关心她。 这天傍晚,裹珍正在灶房做饭,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她从窗户往外看,看见李老蔫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那人穿著体面的確良衬衫,手里拿著个本子,像是村干部。 裹珍好奇地竖起耳朵,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李老蔫一直点头,最后在那人的本子上按了手印。那人走后,裹珍问:“谁啊?“ “村、村里的。“李老蔫结结巴巴小声地回答,“收、收公粮。“ 裹珍“哦“了一声,没听清,也没再多问。晚饭时,公公说起这事,她才知道那是来收公粮的。 “今年收成不错,交完公粮还能剩不少。“李老倔满意地说,“老蔫干活实在,地伺候得好。“ 李老蔫低著头扒饭,耳根子都红了。裹珍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这个男人虽然不会说漂亮话,但確实是个好庄稼把式,地里的活从不含糊。也许,跟了他真的不会挨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 晚上,裹珍主动往李老蔫那边靠了靠。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搂住了她。这次比之前温柔多了,结束后还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髮。裹珍突然有点想哭,但她忍住了,只是轻轻说了句:“睡吧。“ 第二天,裹珍回娘家“住对月“——这是当地的习俗,新娘子结婚满一个月要回娘家住几天。王秀早早就站在门口等著,看见女儿就迎上来,上下打量:“怎么样?李家待你好不?“ 裹珍点点头:“挺好的。“ “怀上了没?“王秀压低声音问。 裹珍脸一红,摇摇头。 “不急,才一个月。“王秀拉著女儿往家走,“老蔫人咋样?对你好不?“ “嗯,挺好的。“裹珍机械地回答,“老实,不骂人。“ 王秀满意地笑了:“我就说嘛!李家厚道,饿不著你。“ 回到娘家,裹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才一个月没见,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小隔间还保持著原样,只是多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晚上躺在床上,裹珍听著父母在隔壁说话的声音,突然无比想念这个家,想念当闺女时的日子。那时候虽然也要干活,但至少不用伺候一大家子人,不用每天晚上提心弔胆地等著一个陌生男人的亲近。 三天后,李老蔫来接她。他穿著那身结婚时的蓝褂子,洗得发白但很乾净,手里还提著一包红——给岳母的礼物。王秀乐得合不拢嘴,直夸女婿懂事。 回李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著,谁也不说话。裹珍看著前面李老蔫宽阔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了:沉默的丈夫,繁重的家务,日復一日的劳作。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温柔体贴,只有实实在在的温饱。 也许,这就是母亲说的“安稳“吧。裹珍抬头看了看天,很蓝,飘著几朵白云。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嘰嘰喳喳地叫著,自由自在。 她低下头,跟著丈夫的脚步,走向那个將成为她一辈子的家的地方。 第3章 流產 这天清早,裹珍做好了早饭,去猪圈餵猪,猪圈里猪粪掺著尿水,特別滑,她不小心被猪一拱,一下子滑倒了,稍微隆起的小腹撞在了猪食槽的角上,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也不好意思和李老蔫说,就算说了,李老蔫也不会有超过三个字的话,婆婆那天看出她身材变化,问了之后,家里人才知道。 她趴在猪粪里疼的直冒汗,喊了一声李老蔫,过了好久才过来,老蔫看到自己媳妇趴在猪圈里,说了一句有史以来最长的话,“餵个猪都餵不明白。”裹珍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老蔫扶著她回到屋里,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有点力气。李老蔫出去干活了,她自己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忍著小腹的疼痛,把衣服洗乾净。然后就瘫在了床上,捂著肚子。 她婆婆过来看了一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著:干啥啥不行,身子还这么娇气。裹珍听到耳朵里,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一天都没吃饭,晚上李老蔫回来后看到她还在炕上蜷缩著,也没说一句话,吃过婆婆做的饭后,嘆了一口气,然后上炕自顾自的睡觉了。 郑裹珍是在后半夜被腹中那阵撕裂般的绞痛生生拽醒的。 这痛楚来得突然又凶猛,像一只冰冷的手在五臟六腑里狠狠搅动、攥紧。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把衝到喉咙口的呻吟硬生生堵了回去。 土炕另一头,李老蔫睡得正沉,鼾声粗重均匀,带著白日里被太阳晒透的泥土味儿。窗纸是黑的,外面一点声息也无,整个世界都沉在死寂的睡梦里。她不敢动,连呼吸都压得又细又轻,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惊醒了丈夫。 那熟悉的、黏腻温热的感觉,正一点点漫开。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最后一粒火星,“噗”地一下,彻底暗了。 她慢慢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往炕尾缩,动作僵硬得像一截被冻硬的木头。冰冷的土炕沿硌著腰背,寒意刺骨。她摸索著,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块旧得发硬的粗布——那是预备著擦锅台用的。 她把它紧紧捂在身下,粗硬的纤维磨著皮肤,像钝刀子来回刮。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新一轮撕裂般的痛,冷汗沿著额角和鬢髮滑下来,冰凉地淌进颈窝里。她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血无声地渗出来,濡湿了粗布,然后又被新的、更汹涌的热流覆盖。她蜷缩在冰冷的炕尾,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体內奔涌的、宣告失败的红潮,用来压抑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时间在这浓稠的黑暗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像钝刀子割肉。 炕那头李老蔫的鼾声依旧平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安稳得令她心头涌起一阵冰冷的绝望。 终於,窗纸上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不再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院子里有了些微的响动,不知是风摇动光禿禿的枣树枝,还是谁家的鸡在土里刨食。 李老蔫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沌的咕嚕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炕上有点不对劲。 他撑著身子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在炕尾那一小团蜷缩的身影上。郑裹珍把自己缩得很小,脸朝著冰冷的墙壁,背对著他,一动不动,像个僵硬的影子。 “哎?”他哑著嗓子喊了一声,带著没睡醒的黏糊。 没有回应。屋里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心头莫名地一跳,睡意跑了大半。他趿拉著破布鞋下了炕,鞋底蹭著坑洼的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几步走到炕尾,居高临下地看著那个背影。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直衝鼻腔,让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身下那团被血浸透、顏色变得深褐发黑的破布,那血甚至渗到了下面的炕席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李老蔫那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嘴唇哆嗦著,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乾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孩…孩子没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郑裹珍依旧维持著那个蜷缩的姿势,脊背绷得死紧,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抵抗著什么。她没有回头,连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李老蔫往前凑了一步,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迟钝。他死死盯著那团血污,仿佛要从中看出答案,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近乎质问的急切,衝口而出:“是…是男娃女娃?”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破了屋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也砸在郑裹珍紧绷的脊樑上。 郑裹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细微的震动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 她的目光空洞地抬起,越过李老蔫僵立的身影,越过积满灰尘的窗欞,死死钉在头顶那根粗糙的房樑上。 那里,一道深褐色的裂缝歪歪扭扭地爬过糊著旧报纸的顶棚,像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癒合的旧疤。 那裂缝张著口,里面是望不到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她的眼神就那样定在那里,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仿佛整个魂魄都被那道裂缝吸了进去,只剩下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 屋里的空气凝滯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麻雀的叫声却陡然清晰、热闹起来,嘰嘰喳喳,毫无顾忌地泼洒著属於清晨的生命力。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钻进屋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扎在僵立的李老蔫身上。 李老蔫像是被那鸟叫烫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他不敢再看郑裹珍,更不敢看那道顶棚上的裂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噥,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蹌著,逃也似的几步衝到门口。粗礪的木头门槛硌著他的脚底。 他一屁股蹲坐在冰凉的门槛上,佝僂著背。手哆嗦著伸进破旧袄的里兜,掏出一个旱菸袋、几乎快散架的菸袋。他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抠索著,好不容易捏出一些烟沫,哆哆嗦嗦的放在菸袋锅里。 火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划了好几下,才“嗤”地一声点燃,那一点微弱的火苗跳跃著,映著他惨白失神的脸。他凑上去,狠命地吸了一口,劣质菸草辛辣呛人的烟雾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佝僂的身体都在震颤。 咳嗽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好不容易咳声渐歇,他粗重地喘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只攥著空烟盒的手,无意识地、越来越紧地收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那薄薄的纸盒在他粗糲、布满老茧的手掌里被揉捏、碾压、变形,发出细微而绝望的窸窣声,最终扭曲成皱巴巴、再也无法復原的一小团死物。 麻雀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闹著,阳光一点点爬高,试图挤进这低矮的屋子。门槛上蹲著的李老蔫,只是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著那劣质的旱菸,烟雾繚绕,模糊了他惨白的脸。 他脚边,那根被熄灭的火柴,像一块小小的、骯脏的墓碑。 郑裹珍躺在冰冷的炕尾,身体里那场无声的灾难似乎已经过去,只留下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隱隱的钝痛。 她依旧维持著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確认那里面曾经短暂存在过、如今已彻底消失的温度。 顶棚上那道裂缝依旧张著口,沉默地俯视著这一切。 天大亮时,婆婆进来问怎么没做早饭,李老蔫,只回了两个字,没了。然后就又出去干活去了。 婆婆嘟囔著把她身体处理乾净,一个劲儿埋怨她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然后就出去了,到了下午,才端进来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吃点东西吧,家里还有很多活等著你干呢。孩子没了就没了,以后你再怀上时,干活可得多加小心。” 裹珍躺在冰冷的炕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婆婆见状,嘆了一口气,就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稍微好一些了,也感觉饿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喝了。她望著屋顶的那道裂缝,无奈的嘆了口气。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心里依旧难受,伴著小腹上的阵痛,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老蔫晚上回来,看到她睡了,也没盖被子。木訥的上了炕,躺在自己的地方,片刻后就鼾声如雷。 第二天早晨,天光彻底亮透,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蒙在土坯房的窗欞上。 郑裹珍是在一阵铁勺刮著锅底的刺耳声里醒的。那声音钻透她昏沉的意识,像钝针扎著太阳穴。 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费力地掀开一条缝。身下冰冷的炕席提醒著昨夜那场无声的浩劫,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被掏空后的、绵密的钝痛,比撕裂更磨人。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带著腥气的暖流似乎还在若有若无地淌著,粘腻地糊著垫在身下的旧布。 她没动,只是听著。 堂屋传来婆婆不大不小的抱怨,带著刚睡醒的沙哑:“这粥糊底儿了!老蔫家的,灶膛火旺著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穿过门帘,钻进这间瀰漫著血腥气的屋子。 郑裹珍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的,压著五臟六腑。 她慢慢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著酸痛的腰和沉坠的小腹。她低头,看见身下那团浸透了暗褐色血污的破布,像个丑陋的疮疤,贴在冰冷的炕席上。她没看第二眼,只是摸索著,极其缓慢地,把它卷了起来,塞到炕席最深的角落。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髮冷,仿佛只是收走一块擦脏了的抹布。 她扶著炕沿,脚落地时,眼前猛地黑了一下,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粗糙的炕沿,指甲抠进木头缝里,稳住摇晃的身体。冷汗瞬间又爬满了额角。歇了片刻,她拖著沉重的双腿,挪到那只掉漆的脸盆架旁。 盆里的水是昨天剩下的,冰凉刺骨。她撩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水激得她打了个寒噤,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厨房里,婆婆坐在矮凳上,正用一把豁口的菜刀剁著干硬的咸菜疙瘩,梆梆作响。锅台上,糊底的粥冒著微弱的、带著焦糊味的热气。 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著几根细柴。李老蔫已经不见了人影,大约是下地了。 “起了?”婆婆眼皮也没抬,刀锋落在案板上,又是一声闷响,“灶上温著热水,自己舀点添上。这粥火候过了,凑合著吃吧。”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郑裹珍“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她走到灶边,揭开旁边温著水的瓦罐盖,白蒙蒙的热气扑了她一脸。 她用葫芦瓢舀了些热水兑进冰凉的脸盆里,然后才舀了一瓢,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试图稀释那锅糊粥。 滚烫的水汽熏著她的眼,她眨了眨,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拿起水瓢,去院子里大水缸舀水。清晨的空气带著凉意,吸入肺腑,却压不下身体內部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寒。 她弯腰提水时,小腹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让她差点失手把瓢扔了。 她咬著牙,硬生生挺直腰,把那瓢水端稳了。水缸里自己的倒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秧。 添水,搅动糊粥,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柴。动作机械,带著一种近乎麻木的迟缓。婆婆剁咸菜的“梆梆”声像是敲打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早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一碗稀得照见人影、带著焦糊味的粥,几块咸菜疙瘩。郑裹珍小口小口地喝著,滚烫的粥滑过喉咙,却暖不了身体深处。 她吃得很少,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婆婆絮叨了几句地里该除草了,猪圈该垫土了,抱怨著柴火不干烧起来费劲。郑裹珍只是听著,偶尔含糊地应一声。 碗筷收拾乾净,婆婆揣著几个乾粮饼子出门去地里送饭了。 屋子里只剩下郑裹珍一个人,和那份死一样的寂静。 她没有歇息。腹部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著,提醒著昨夜的失去。 但她像没感觉到一样,拿起墙角那把沉重的竹扫帚,开始清扫堂屋地上的尘土和柴草屑。 每一下弯腰,都牵扯著痛处,额角的汗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扫完地,她又去拿餵猪的泔水桶。 猪圈在院子角落,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粪便和发酵饲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两头半大的黑猪听到动静,立刻拱到食槽边,急切地哼哼著。郑裹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泔水桶,手臂的肌肉都在打颤。 她倾斜桶身,浑浊的汤水混合著菜叶、米糠哗啦啦地倒入食槽。猪立刻贪婪地埋头抢食,发出响亮的吧嗒声。 她扶著粗糙的土坯猪圈墙,看著它们爭抢。阳光落在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身体里那股温热粘腻的感觉又清晰了一些,顺著腿根往下流。她低头,看见裤脚內侧,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块新鲜的、刺目的暗红。像一朵悄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 她盯著那点红看了几秒,眼神空洞。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放下泔水桶,走到水井边,打了半桶清水。她舀起一瓢水,慢慢地冲洗著泔水桶的边缘,也冲洗著刚才扶过猪圈墙沾上的污跡。 冰凉的井水溅到她裤脚的血渍上,晕开一小片更淡的粉红,很快又混入泥土的污浊里,再也看不分明。 顶棚上那道深褐色的裂缝,依旧歪歪扭扭地悬在那里,沉默地俯视著院子里这个忙碌的、苍白的女人。 麻雀在屋檐下跳跃,叫声依旧欢快。日子,就这样拖著沉重的、带著血腥味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它那平淡无奇、令人窒息的轨道上。 第4章 灶台岁月 这天天还没亮透,裹珍就摸黑起了床。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炕上另一侧的李老蔫。窗外,启明星还掛在天边,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裹珍摸索著点亮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在土墙上投下她摇晃的影子。 灶台冰凉。裹珍蹲下身,熟练地往灶膛里塞进一把乾草,再架上几根细柴,用火柴点燃。火苗“轰“地窜起来,映红了她疲惫的脸。她机械地添柴、拉风箱,直到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 米是昨晚就淘好的。裹珍把米倒进锅里,又切了几块红薯扔进去。早饭永远是稀饭,顶多加点红薯或南瓜,偶尔放点豆子。李老蔫从不抱怨吃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就像一头不会挑食的老黄牛。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响著,裹珍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盯著跳动的火焰直发呆。结婚快一年了,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公婆和丈夫吃饭,然后洗碗、餵猪、下地......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地转,看不到头。 “咳、咳咳——“ 里屋传来李老蔫的咳嗽声,接著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裹珍赶紧站起来,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稀饭,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等李老蔫趿拉著布鞋走出来时,稀饭已经煮好了,冒著腾腾的热气。 李老蔫站在门槛上,眯著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个门框,像座沉默的雕像。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院子里的水缸前,舀了瓢冷水,“哗啦哗啦“地洗脸。 裹珍把稀饭盛进粗瓷大碗里,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上面。她端著碗走到堂屋门口,李老蔫正好洗完脸进来,两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裹珍闻到他身上混合著汗味和稻草的气息,还有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旱菸味。 “吃饭了。“裹珍小声说,把碗放在桌上。 李老蔫“嗯“了一声,在门槛上磕了磕菸袋锅子,然后蹲在门槛上开始吃饭。他吃饭很快,稀里呼嚕的,像有人要跟他抢似的。裹珍站在一旁,等他吃完好收拾碗筷。 “爹和娘的呢?“李老蔫突然问,眼睛盯著空碗。 “在锅里温著,“裹珍赶紧回答,“等他们起了再盛。“ 李老蔫点点头,站起身,把碗往桌上一放,就往外走。裹珍知道他是去准备下地的工具——检查锄头是否锋利,扁担是否结实,绳子是否够用。这些活他从不让她插手,就像她做饭他从不插手一样。他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也极少交流。 收拾完碗筷,天已经大亮了。公婆也起了床,裹珍伺候他们吃完早饭,自己才匆匆扒拉了几口剩下的稀饭。饭已经凉了,红薯沉在碗底,泡得发胀,吃起来有种奇怪的甜腻感。 “我去地里了。“裹珍对婆婆说,把碗放进灶台上的盆里,等中午回来再洗。 婆婆正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自从裹珍流產以后,婆婆对她的態度又回到了从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好像她只是个不要工钱的长工。 地里的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绿油油的一片。裹珍到的时候,李老蔫已经开始锄草了。他光著膀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脊背,肌肉隨著锄头的起落一鼓一鼓的。看到裹珍来了,他连头都没抬,继续闷头干活。 裹珍走到另一垄地,也开始锄草。锄头很重,没一会儿她的胳膊就酸了,手心火辣辣的疼——肯定是又磨出水泡了。但她不敢停下来休息,李老蔫最討厌干活偷懒的人,虽然他从不说她,但那阴沉的脸比骂人还让人难受。 太阳越升越高,像一团烧红的炭火掛在头顶。裹珍的衣裳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她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偷偷看了眼李老蔫。他已经锄到了地头,正蹲在那里抽菸,烟雾繚绕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裹珍咬了咬牙,继续弯腰锄草。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的腰像要断了一样,每挥一下锄头都是煎熬。但她不能停,不能比李老蔫干得少,否则晚上婆婆问起来,李老蔫那声闷闷的“还行“会让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中午回家吃饭时,裹珍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李老蔫走在前头,步子又大又快,她得小跑著才能跟上。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几个纳凉的婆娘正在说閒话,看见他们过来,立刻压低了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不会下蛋的母鸡“、“老李家绝后“......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李老蔫似乎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依然大步往前走,背影僵硬得像块木头。 午饭是早上剩下的稀饭和几个杂麵饃,还有一碗炒青菜。裹珍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个饃——下午还要干活,不吃饱撑不住。李老蔫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饃,喝了两碗稀饭,然后一抹嘴,又去门槛上蹲著抽菸了。 “猪还没餵。“裹珍收拾碗筷时,婆婆突然说。 本书首发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精彩尽在??????????????????.??????,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裹珍这才想起来,早上忙著下地,忘记餵猪了。她赶紧放下碗,跑到后院猪圈。两头半大的黑猪饿得直哼哼,看见她就往食槽边凑。裹珍手忙脚乱地拌好猪食,提著桶往食槽里倒。可能是太急了,泔水溅出来一些,正好溅到走过来查看的李老蔫裤腿上。 “对、对不起......“裹珍结结巴巴地道歉,手不自觉地发抖。 李老蔫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著裤腿上的污渍,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裹珍紧张地看著他,心跳如鼓。突然,李老蔫猛地转身,抄起靠在墙边的扁担,狠狠砸在磨盘上。 “哐当!“一声巨响,扁担断成两截,碎屑飞溅。裹珍嚇得一哆嗦,差点把桶掉在地上。两头猪也受了惊,在圈里乱窜,发出尖利的嚎叫。 李老蔫喘著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眼睛瞪得通红。有那么一瞬间,裹珍以为他要打她了。但下一秒,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垮了下来,把断掉的扁担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双腿发软。这不是李老蔫第一次发脾气,但每次都能嚇到她。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男人,一旦发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下午下地时,两人谁都没提中午的事。李老蔫又恢復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裹珍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干活,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太阳西斜时,李老蔫终於开口说了下午的第一句话:“回吧。“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工具。她的手上又多了几个水泡,腰疼得直不起来,但她不敢抱怨,只是默默地跟在李老蔫身后往家走。 晚饭后,裹珍去柴房劈柴。这是她每天必乾的活——准备第二天生火用的柴火。柴刀很钝,她得用尽全力才能劈开那些粗大的树枝。汗水顺著她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木柴上。 “咔嚓“一声,柴刀劈歪了,砍在了她左手拇指上。血立刻涌了出来,疼得裹珍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咋了?“李老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嚇得裹珍一激灵。她没想到他会来柴房,平时这个点他都在堂屋抽菸。 “没、没事......“裹珍把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李老蔫没说话,直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受伤的手拽到眼前。血还在流,顺著她的手掌滴在地上。李老蔫皱了皱眉,突然鬆开她,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李老蔫生气了,嫌她笨手笨脚。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著一把黑乎乎的草木灰。 “伸手。“他说。 裹珍怯怯地伸出受伤的手。李老蔫抓著她手腕,另一只手把草木灰按在伤口上。灰混著血,黑乎乎的一片,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血確实慢慢止住了。 “疼不?“李老蔫低著头,瓮声瓮气地问。 就这两个字,让裹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手疼?是因为累?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一句话?她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老蔫明显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笨拙地用袖子给裹珍擦了擦脸,然后转身快步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裹珍一个人在柴房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抹了抹脸,继续劈柴,受伤的手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不敢停下来。活总得有人干,李老蔫不会因为她受伤就帮她劈柴。 晚上躺在炕上,裹珍盯著黑漆漆的房顶发呆。李老蔫已经睡著了,鼾声如雷。他的背对著她,宽阔的后背在月光下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裹珍轻轻摸了摸受伤的拇指,上面还沾著草木灰,粗糙的触感提醒著白天的那个瞬间——李老蔫问她“疼不“的瞬间。 那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问她感受。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语气生硬,但確实是问了。裹珍翻了个身,背对著李老蔫的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第二天,生活照旧。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吃饭,下地干活......周而復始,像驴拉磨一样没有尽头。唯一不同的是,李老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什么,裹珍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无视她了。 交公粮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裹珍跟著李老蔫去队部交粮,会计拨著算盘,大声念著各家各户的名字和斤数。 “老蔫家,已交完!“ 李老蔫闷闷地应了声,拿起空口袋就走。裹珍跟在他身后,看著別人家夫妻有说有笑地商量著怎么安排剩下的那些粮食,心里酸溜溜的。李老蔫从不会跟她商量这些,粮食收回家往缸里一倒就完事,吃多少、怎么吃都是婆婆说了算。 回家的路上,裹珍鼓起勇气说:“我想买只小猪崽养。“ 李老蔫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裹珍不確定这声“嗯“是表示同意还是只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等了一会儿,见李老蔫没有下文,只好又问:“行吗?“ “隨你。“李老蔫头也不回地说。 裹珍不再问了。她知道这就是李老蔫的態度——不反对,但也不会帮忙。回到家,她自己张罗著买猪崽的事,跟村里养猪的张家说好了,等下一窝猪崽出生就给她留一只。 几天后,裹珍真的买回了一只小黑猪,用她卖鸡蛋攒的钱。小猪崽很活泼,在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唧唧的。裹珍站在圈外看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自己做决定,第一次拥有完全属於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只猪。 晚上,裹珍对躺在炕上的李老蔫说:“猪圈得修了,新买的小猪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李老蔫的鼾声。裹珍嘆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著丈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惨白的光斑。裹珍盯著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在流动。裹珍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李老蔫的沉默,习惯了每天重复的劳作,甚至习惯了偶尔的爆发和长久的压抑。她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抱怨什么,只是机械地活著,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有时候,裹珍会想起刚结婚时的自己,那个还会因为委屈而哭、因为期待而笑的自己。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哭了,也很少笑了。她把自己变成了李老蔫身上的一个物件,一个会做饭暖炕的物件。他需要时伸手,不需要时,她就在旁边无声无息地存在著。 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就永远静止在那里。 第5章 无声的炕 裹珍躺在炕上,盯著黑漆漆的房梁。 李老蔫的鼾声在她耳边炸响,一声接一声,像拉破的风箱,又像远处闷雷。这声音她已经听了两年多,却始终习惯不了。每次刚有点睡意,就会被突然高亢起来的鼾声惊醒,然后瞪著眼睛到天明。 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惨白的光痕。裹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向李老蔫。他背对著她,蜷缩在炕的另一侧,中间还能再躺一个人。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那块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脊椎骨一节一节地凸起,像一串丑陋的珠子。 裹珍轻轻伸出手,指尖在距离李老蔫背部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缩回了手。上次她试图碰他,他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躲开,然后整晚都背对著她。 鼾声突然停了。裹珍屏住呼吸,以为李老蔫醒了。但下一秒,鼾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大声。裹珍嘆了口气,轻轻推了推李老蔫的肩膀。 “老蔫......“她小声叫道,“老蔫?“ 鼾声停顿了一下,李老蔫含糊地咕噥了一声,没醒。 “我、我睡不著......“裹珍又推了推他,“咱们说说话吧?“ 李老蔫终於动了动,半梦半醒地嘟囔:“说啥......“ “隨便说点啥都行。“裹珍往他那边凑了凑,“今天村里来了个卖货郎,说县城里现在有电影院了......“ “睡吧。“李老蔫打断她,声音里带著浓浓的睡意,“明儿还、还得早起......“ 说完,他翻了个身,鼾声立刻又响了起来。裹珍僵在那里,感觉脸上一阵发热。她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仰面躺著,眼睛盯著房顶上的裂缝。那条裂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房梁一直延伸到墙角。裹珍无数次地想过,要是有一天房子塌了,她会怎么样?李老蔫会救她吗?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对她视而不见? 一只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地跑过,掉下几粒灰尘。裹珍眨了眨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落,凉凉地流进鬢角。她懒得去擦,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天快亮时,裹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感觉刚合上眼,鸡就叫了。她强迫自己爬起来,眼睛酸涩得像塞了沙子。李老蔫已经不在炕上了,被子胡乱地堆在一旁。裹珍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还有余温。 灶台冰凉。裹珍机械地生火、烧水、淘米,动作熟练得不需要思考。锅里的水刚开,李老蔫就进来了,带著一身寒气。他早上总是先去餵牲口,然后再回来吃饭。 “今儿个我去趟娘家。“裹珍一边搅粥一边说,“娘捎信来说想我了。“ 李老蔫“嗯“了一声,蹲在门槛上开始抽菸。裹珍等著他再说点什么,比如“早点回来“或者“替我向岳母问好“,但他只是沉默地抽著烟,眼睛盯著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枣树。 吃完饭,裹珍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著几个自己蒸的饃饃和一双给母亲纳的鞋底。李老蔫已经下地去了,连句“路上小心“都没说。裹珍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这个她住了两年多的院子——低矮的土坯房,泥泞的院子,角落里堆著的农具,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去娘家的路不远,裹珍走得很慢。秋收刚过,田里光禿禿的,只有几根玉米秆孤零零地立著。风很凉,裹珍把围巾紧了紧,突然想起结婚前的那年冬天,她和村里的姑娘们去河边洗衣裳,手冻得通红,却笑得那么开心。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婚姻会是这个样子。 王秀看见女儿回来,高兴得直抹眼泪。“瘦了,“她摸著裹珍的脸说,“李家不给你吃饱?“ 裹珍摇摇头:“吃饱的,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李老蔫不跟她说话?说每天晚上听著鼾声睁眼到天明?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透明人? “就是啥?“王秀追问。 “就是......累。“裹珍最终选择了这个最安全的词。 王秀嘆了口气,拉著女儿坐下:“女人嘛,哪个不累?你爹年轻时候也不爱说话,现在不也过了一辈子?“ 裹珍低著头不说话。她记得父亲虽然话少,但至少会跟母亲商量事情,会关心孩子们吃饱穿暖没有。李老蔫呢?除了“嗯“和“哦“,几乎没跟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他对你不好?“王秀突然压低声音问,“打你?“ “没......“裹珍摇头,“不打。“ “那你还想咋的?“王秀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不打不骂,还让你吃饱穿暖,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 裹珍咬著嘴唇不说话。她该怎么解释那种比打骂更让人窒息的冷漠?那种每天生活在一起却像陌生人的感觉? “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王秀拍拍女儿的手,“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孩子。这个词像刀子一样扎进裹珍心里。流產已经快一年了,她的肚子再没动静。婆婆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李老蔫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也著急。 “他对你好就行,“王秀继续说,“別的都是虚的。“ 裹珍想说李老蔫对她不好不坏,就像对一头牲口,餵饱了就行,不需要关心它的感受。但她没说,只是点点头,帮母亲做起针线活来。 下午回家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裹珍加快脚步,想在下雪前赶回去。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看见树下站著几个媳妇,正在说閒话。看见裹珍,她们立刻压低声音,但裹珍还是听到了“不下蛋的母鸡“几个字。 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加快脚步从她们身边走过。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像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回到家,李老蔫还没回来。婆婆坐在堂屋门口拣豆子,看见裹珍,只是抬了抬眼皮:“回来了?灶上有饭,自己热热吃。“ 裹珍“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灶台上的饭已经凉了,是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她懒得热,就这么冷著吃了。吃完饭,她主动去餵猪,想找点事做,免得一个人呆著胡思乱想。 猪圈里的两头猪已经长得很大了,看见裹珍就哼哧哼哧地凑过来。裹珍提著猪食桶,往食槽里倒。可能又是心不在焉,猪食舀子不小心甩了正好走过来的李老蔫的脸上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裹珍磕磕巴巴地道歉,手里握著猪食舀子。 李老蔫仰头看了一眼天。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泔水。突然,李老蔫猛地靠近,抢过猪食舀子就扔了出去。 猪食舀子飞过猪圈,落在菜园子里的白菜地里,砸坏了一棵好白菜。裹珍嚇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两头猪也嚇的嗷嗷乱叫。 李老蔫斜楞了她一眼,裹珍看见他眼里充满了红血丝。越看越嚇人。裹珍以为这次他要打她了。但一瞬间,李老蔫就像没事了一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裹珍楞楞的站在那里,心跳的难受,这李老蔫每次发脾气都能嚇到她。每次都能嚇到她。老实人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真正发起火来,让她感到特別的陌生和恐惧。 晚上,两人谁都没提下午的事。李老蔫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抽菸,然后沉默地上炕睡觉。裹珍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边,儘量不碰到他。李老蔫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裹珍却怎么也睡不著,眼前不断闪现他举起扁担时那张扭曲的脸。 半夜里,裹珍被冻醒了。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冷得像刀子,她这才发现被子全被李老蔫捲走了。她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李老蔫睡得很死,鼾声震天,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动作。 裹珍放弃了,蜷缩在炕角,抱著膝盖取暖。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像一缕缕轻烟,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顶棚上的老鼠又在活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裹珍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嫁人了,却比当姑娘时更孤独;她有丈夫,却比单身时更冷。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发起了高烧。她强撑著起来做饭,但头晕得厉害,差点栽倒在灶台前。婆婆摸了摸她的额头,难得地发了善心:“回去躺著吧,今儿个我做饭。“ 裹珍昏昏沉沉地回到炕上,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疼。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喝、喝点水......“ 一个声音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裹珍睁开眼,看见李老蔫站在炕边,手里端著一碗水。她勉强撑起身子,就著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是温的,还带著一丝姜味。 “娘熬、熬的薑汤,“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让你喝、喝了发汗。“ 裹珍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李老蔫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地看著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他憋出一句:“还、还喝吗?“ 裹珍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他。李老蔫接过碗,转身要走,裹珍突然叫住他:“老蔫......“ “嗯?“ “能......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裹珍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乞求。 李老蔫站在那里,背影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地、地里活还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裹珍躺在炕上,感觉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早就该习惯了这种拒绝。但每次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期待,然后又一次次失望。 傍晚时分,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强撑著起来,想去灶房帮忙。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婆婆和李老蔫在说话。 “......都两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 “再、再等等......“李老蔫的声音闷闷的。 “等什么等?你都三十多了!老张家跟你同岁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李老蔫没说话。裹珍能想像他现在的样子——低著头,搓著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要我说,趁早再找一个,“婆婆继续说,“反正你们也没扯证,村里开个证明就行......“ 裹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等著听李老蔫的回答。 “再、再等等......“李老蔫还是那句话。 裹珍轻手轻脚地退回屋里,重新躺到炕上。她盯著房樑上的裂缝,突然觉得那裂缝变大了,好像隨时会裂开,把整个房子吞没。就像她的婚姻,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內里早已千疮百孔,隨时可能崩塌。 晚上,李老蔫回屋睡觉时,裹珍假装睡著了。她感觉到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她,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躺下。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打鼾,而是安静地躺著,呼吸声很轻。 裹珍背对著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多希望李老蔫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问问她好点没有。但他什么都没说,最终,熟悉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轻轻翻过身,借著月光看著李老蔫的睡脸。那张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稚气,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裹珍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是的,她可以忍,可以继续过这种日子。但然后呢?等到李老蔫终於受不了她的“不会下蛋“,把她赶回娘家?等到她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回首一生,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月光渐渐西移,照在裹珍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著。李老蔫的鼾声在耳边迴荡,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提醒著她这段婚姻有多么荒谬——两个人睡在同一张炕上,却像隔著千山万水。 第6章 冬夜长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裹珍听见第一片雪落在窗欞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嘆息。她睁开眼,发现李老蔫又捲走了所有被子,自己只蜷缩在炕角,冻得手脚冰凉。窗外泛著诡异的白光,把屋內照得影影绰绰。 裹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拽被子。指尖刚碰到被角,李老蔫就在睡梦中咕噥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她嘆了口气,收回手,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顶棚上的老鼠今夜格外安静,或许也冻得不愿动弹。 天蒙蒙亮时,裹珍终於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拼命想看清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起来了!“婆婆尖利的声音刺破梦境,“下雪了,得扫雪!“ 裹珍挣扎著爬起来,头疼欲裂。窗户上结满了冰,像一幅精致的剪纸。透过冰的缝隙,她看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著。 李老蔫早已不在炕上。裹珍穿好袄,发现自己的鞋已经被人放在灶台边烤著——鞋底朝外,刚好能感受到灶膛的余温。这细微的体贴让她愣了一下,隨即想起可能是婆婆放的,毕竟李老蔫从不会注意这些。 院子里,李老蔫正和公公一起扫雪。他穿著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袄,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白霜。看见裹珍出来,他动作顿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干活,铁锹铲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先去把鸡餵了,“婆婆从厨房探出头,“然后来帮我揉面。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得多蒸点饃饃备著。“ 裹珍点点头,踩著咯吱作响的积雪往鸡窝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下意识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冻得发疼的耳朵。鸡窝里,几只母鸡挤在一起取暖,看见裹珍就“咯咯“叫著围上来。她撒了一把玉米粒,看著它们爭抢啄食,突然想起娘家院子里那只总是护著小鸡仔的老母鸡。 “裹珍!“婆婆的喊声从厨房传来,“面都发好了,磨蹭啥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铁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白雾瀰漫。婆婆正在案板上揉面,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 “把这盆面揉了,“婆婆头也不抬地说,“我去仓房拿点红枣。“ 裹珍挽起袖子,把手伸进面盆。麵团冰凉黏腻,冻得她手指发麻。她机械地揉著,听著院子里男人们扫雪的声响和偶尔的对话。公公在说什么交公粮的事,李老蔫只是“嗯““啊“地应著,一如既往地寡言。 “听说马婶家燕子要去学裁缝?“婆婆突然问。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站在裹珍身后,手里捧著一碗干红枣。 裹珍的手顿了一下:“嗯,说是去镇上的裁缝铺......“ “哼,不安分!“婆婆把红枣重重放在案板上,“姑娘家学那些干啥?她婆家能乐意?“ 裹珍没接话,继续揉著麵团。她想起燕子亮晶晶的眼睛和塞给她的那块水果,舌尖似乎又尝到了那丝甜味。 “你呀,“婆婆突然凑近,身上带著陈年衣柜里的樟脑味,“別跟那些疯丫头学。抓紧生个孩子是正经。“她压低声音,“老蔫他爹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盼著抱孙子呢。“ 裹珍的手在麵团里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麵团。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最疼的地方。流產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她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每个月那几天,婆婆的眼睛就像鉤子一样往她裤襠上瞟,然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我......“裹珍刚想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著是公公的喊声:“老婆子!快拿烧酒来!“ 婆婆脸色一变,扔下麵团就往外跑。裹珍也跟了出去,看见李老蔫坐在雪地上,抱著右脚,脸皱成一团。原来扫雪时铁锹打滑,铲到了自己的脚背。厚厚的鞋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的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眼。 “笨手笨脚的!“公公骂著,却动作利落地帮儿子脱掉鞋。李老蔫的袜子已经被血浸透,粘在伤口上。公公小心地揭开,露出脚背上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隱约能看到骨头。 裹珍胃里一阵翻腾,却强忍著没移开视线。李老蔫疼得脸色发白,却咬著牙一声不吭,只有额头上密布的冷汗泄露了他的痛苦。 “去请王婆子!“婆婆命令道,一边用烧酒冲洗伤口。李老蔫浑身一颤,手指深深抠进雪地里。 裹珍转身就往院外跑,积雪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寒风裹著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王婆子家在村东头,平时走要一刻钟,这样的天气至少得半个时辰。 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带著王婆子回来时,李老蔫已经被抬到炕上。伤口用布条草草包扎著,渗出的血已经把布料染红。王婆子一进门就嚷嚷著要热水、乾净布和针线。 “得缝上,“她检查完伤口说,“这么冷的天,感染了可了不得。“ 裹珍负责烧水和递东西。看著王婆子用烧红的针穿过李老蔫的皮肉,她胃里一阵阵抽搐。李老蔫死死咬著木棍,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始终没喊一声疼。缝完最后一针,他终於撑不住,昏了过去。 “得有人守著,“王婆子收拾著傢伙什,“夜里可能会发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裹珍一眼,“你男人挺能忍疼,是个硬骨头。“ 裹珍点点头,送走王婆子后,坐在炕沿守著李老蔫。他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嘴唇因为失血而乾裂。裹珍用湿布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夜深了,公公婆婆都去睡了。裹珍添了炕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坐在小板凳上,困得直点头,却不敢睡。李老蔫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显然睡得並不安稳。 “水......“半夜时分,李老蔫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裹珍赶紧端来温水,扶起他的头。李老蔫贪婪地喝著,喉结上下滚动,有几滴水顺著嘴角流下,消失在胡茬里。 “还......还要......“他的声音嘶哑,眼睛半睁著,目光涣散。 裹珍又倒了一碗。这次李老蔫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震动了伤口,疼得他直抽气。 “慢点......“裹珍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拍著他的背。李老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两人目光相接,又同时移开,空气中瀰漫著一种奇怪的尷尬。 “你......睡吧。“李老蔫重新躺下,背对著裹珍,“我没事了。“ 裹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到小板凳上。屋外,雪还在下,偶尔能听见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后半夜,李老蔫果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裹珍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脸和脖子,听著他含混不清地喊著“爹“和“娘“,偶尔还有几个她听不懂的词。有一次,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出眼泪。 “苗......苗......“李老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焦距,“別踩......苗......“ 裹珍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李老蔫可能是在说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在发烧的混沌中,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於泄露了一丝內心深处的伤痛。这个发现让裹珍胸口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臟。 天亮时分,李老蔫的烧终於退了。裹珍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得起来做早饭。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积了足有半人高的雪,在晨光中闪著刺眼的白光。 婆婆看见裹珍通红的眼睛,破天荒地没使唤她干活。“去睡会儿吧,“她难得和气地说,“老蔫怎么样了?“ “烧退了,“裹珍哑著嗓子回答,“睡得挺踏实。“ 婆婆点点头,从锅里盛了一碗粥给她:“吃了再睡吧。“ 裹珍捧著热粥,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可能是婆婆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心。她小口喝著粥,听著公公在院子里铲雪的声响,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个家。 补了一觉起来,已是下午。裹珍去查看李老蔫的情况,发现他正靠著墙坐著,笨拙地试图自己换药。 “我来吧。“她接过布条和药粉。李老蔫没拒绝,只是默默把伤脚伸过来。 裹珍小心地解开昨天的包扎。伤口红肿得厉害,缝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肿胀的皮肉上。她轻轻涂抹王婆子留下的药粉,听见李老蔫倒吸凉气的声音。 “疼吗?“她下意识问,隨即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出乎意料的是,李老蔫回答了:“还......还行。“ 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对话。裹珍的手抖了一下,药粉洒多了些。她赶紧吹了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谢......谢谢。“包扎完毕时,李老蔫突然说。声音很低,但裹珍听得清清楚楚。她惊讶地抬头,对上李老蔫躲闪的目光。这个沉默的男人居然会道谢,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没......没事。“裹珍结结巴巴地回应,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她匆忙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接下来的日子,裹珍负责照顾李老蔫的伤。每天换药、端饭、倒尿盆,两人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缓和了些。有时候,裹珍甚至能感觉到李老蔫在试图说点什么,虽然往往以失败告终。 第七天夜里,裹珍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借著月光,她看见李老蔫蜷缩在炕的另一边,浑身发抖,显然是在强忍疼痛。 “伤口疼?“她小声问。 李老蔫没回答,但颤抖的肩膀已经说明了一切。裹珍爬起来,摸索著点亮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李老蔫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冷汗。 “得换药。“裹珍说著,去拿王婆子留下的药粉。换药时,她发现伤口有些化脓,黄白色的脓液从缝线处渗出来,散发著不祥的气味。 “得找王婆子再看看。“她担忧地说。 “不......不用。“李老蔫咬著牙说,“明天......明天就好了。“ 裹珍想反驳,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接著是婆婆压低的嗓音:“咋回事?疼得厉害?“ 原来婆婆也被吵醒了。她查看了伤口,脸色变得凝重:“得再请王婆子。这伤口不对劲。“ 这次是公公去请的王婆子。老人家半夜被叫醒,脾气很不好,但看到伤口后立刻严肃起来:“感染了。得拆线清创,不然这条腿保不住。“ 清创的过程比缝合还要痛苦。李老蔫死死咬著木棍,浑身被汗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裹珍在一旁递工具、换热水,看著王婆子把腐肉一点点剔除,胃里翻江倒海,却强忍著没表现出来。 处理完伤口已是凌晨。王婆子交代了注意事项,又留下一些草药,打著哈欠走了。公公婆婆也去睡了,屋里又只剩下裹珍和李老蔫。 “睡吧。“裹珍轻声说,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听见李老蔫粗重的呼吸声,间或夹杂著几声压抑的呻吟。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老蔫的手。那只手粗糙、潮湿,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令她惊讶的是,李老蔫没有甩开她。相反,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间隔两年多第一次真正地牵手,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裹珍突然想起母亲的话:“等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定了。“但此刻,她第一次觉得,也许不需要孩子,两个人也能找到某种连接的方式,哪怕笨拙,哪怕沉默。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落雪声像某种轻柔的絮语。裹珍轻轻捏了捏李老蔫的手,感觉到对方也回捏了一下,力道很轻,却让她心头一颤。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两颗孤独的心似乎找到了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方式。 第7章 闷罐子炸了 这天裹珍蹲在菜园子里拔草,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五月的太阳已经毒得很,晒得她后颈火辣辣地疼。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看见李老蔫在远处的麦田里弓著腰除草,那身影小得像只蚂蚁。 “裹珍!死哪儿去了?“婆婆的尖嗓门从灶房传来,“缸里没水了,眼瞎啊?“ 裹珍拍拍手上的土,小跑著去井边打水。木桶沉甸甸的,井绳勒得她手心发红。她一趟趟往返於井台和灶房,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 “慢得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婆婆站在灶台边搅著一锅糊糊,“老蔫晌午回来吃饭不?“ 裹珍摇摇头:“他说要赶著把东头那块地的草除完。“ 婆婆“嘖“了一声:“死心眼,那点破草晚一天能咋地?“她突然压低声音,“你俩......还那样?“ 裹珍的手一抖,水瓢里的水洒出来些。她知道婆婆问的是什么——自从那个雪夜后,李老蔫再没碰过她。三个月了,她的肚子依然平坦如初。 “问你话呢!“婆婆的勺子敲在锅沿上,鐺鐺响。 裹珍低著头,声音细如蚊蚋:“他......他累......“ “放屁!“婆婆一勺子糊糊甩进碗里,溅到裹珍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哪个男人不累?就他金贵?我看是你不会伺候!“ 裹珍咬著嘴唇不说话。灶房里瀰漫著玉米糊的甜腻气味,混著柴火的烟味,熏得她眼睛发酸。 “今儿个晚上,“婆婆把饭碗重重放在裹珍面前,“你主动点。再怀不上,看我不......“ 后面的话被院门“吱呀“的声响打断了。李老蔫拖著步子走进来,裤腿上沾满泥点,脸色比平时更阴沉。他看都没看裹珍一眼,径直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上下滚动,水顺著下巴流到衣襟上。 “吃饭。“婆婆把一碗糊糊推给他,“东头的草除完了?“ 李老蔫摇摇头,抓起饃饃就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裹珍偷偷看他,发现他右手虎口处裂了道口子,血混著泥,已经结成了黑红色的痂。 “手咋了?“她忍不住问。 李老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注意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说:“锄头把磨的。“ 裹珍起身去炕柜里翻找,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从王婆子那儿討来的药粉。“上点药吧,“她小声说,“天热,容易化脓。“ 李老蔫盯著那个布包看了几秒,突然一把推开:“不用。“ 裹珍的手僵在半空。婆婆在一旁冷笑:“瞧瞧,热脸贴冷屁股。“ 李老蔫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碗里的糊糊溅出来几滴。他站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反了天了!“婆婆衝著门口骂,“有本事別回来吃饭!“ 裹珍默默收拾著碗筷,把李老蔫没吃完的半个饃饃用布包好,塞进怀里。她知道他晌午没吃饱,下午干活肯定会饿。 太阳偏西时,裹珍拎著篮子去给李老蔫送饭。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绿浪翻滚,远处传来布穀鸟的叫声,一声声催著“割麦插禾“。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不时有蚂蚱从脚边蹦开。 李老蔫不在东头那块地里。裹珍转了一圈,最后在自家最远的那块豆子地里找到了他。他正挥舞著锄头,一下一下砸在已经鬆软的土上,动作机械得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脊梁骨。 “老蔫,“裹珍站在田埂上喊,“吃饭了。“ 李老蔫好像没听见,继续埋头干活。锄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裹珍提高嗓门:“老蔫!“ 这次李老蔫停下来了,慢慢直起腰。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看向裹珍的眼神陌生得让她心头髮紧。 “放著吧。“他哑著嗓子说,然后继续挥动锄头。 裹珍把篮子放在田头的树荫下,却没有走。她看著李老蔫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肩胛骨像两把刀,几乎要刺破那件破旧的蓝布褂子。 “你......“裹珍鼓起勇气,“你手上的伤,还是上点药吧。“ 李老蔫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我放篮子里了,“裹珍继续说,“还有水......“ “烦不烦?“李老蔫突然转身,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回去!“ 裹珍被吼得后退一步,眼眶一下子热了。她转身就走,不敢让李老蔫看见自己的眼泪。走出老远,身后又传来那单调的“咚、咚“声,像一记记砸在她心上的重锤。 傍晚,裹珍正在灶台前烧火,院门被猛地踹开。李老蔫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散发著浓烈的酒气,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手里拎著一个空酒瓶,看到裹珍就直勾勾地瞪著她。 “你......“裹珍刚开口,李老蔫就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有一块擦过裹珍的小腿,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满意了?“李老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全村人都知道我李老蔫不是男人,连个婆娘都伺候不好,连个种都留不下!“ 裹珍僵在原地,小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李老蔫的话,这疼简直微不足道。 “老蔫!“公公从屋里衝出来,“你发什么酒疯!“ 李老蔫充耳不闻,继续盯著裹珍:“你知道他们在背后咋说我的吗?说我是个阉货,说我李家要绝后!“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比哭还难听,“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连个女人都......“ “闭嘴!“公公一个耳光扇过去,李老蔫被打得踉蹌几步,靠在墙上才没摔倒。他的嘴角渗出血丝,但眼神依然死死钉在裹珍身上,像要把她烧出两个洞来。 裹珍浑身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她从来没有看不起他,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滚进屋去!“公公拽著李老蔫的胳膊,“別在这丟人现眼!“ 李老蔫被拖进里屋,门“砰“地关上。裹珍听见里面传来扭打声、咒骂声,最后归於沉寂。她蹲下来,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手指被割破了好几处,但她感觉不到疼。 婆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看见了吧?这就是没孩子的下场。男人心里憋著火,迟早要炸。“ 裹珍没吭声,继续捡著碎片。血滴在地上,像一朵朵小小的梅。 “今晚上,“婆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是哭就是求,也得把他伺候舒坦了。再怀不上,我就让老蔫休了你。“ 夜深了,裹珍躺在炕上,听著身旁李老蔫粗重的呼吸声。他醉得不省人事,浑身散发著劣质烧酒的臭味。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他红肿的脸上,那道被公公打出的伤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裹珍轻轻翻了个身,面向李老蔫。她鼓起勇气,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李老蔫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但没有醒。裹珍的指尖沿著那道伤痕轻轻描摹,心里酸胀得难受。 “老蔫......“她小声唤道,“我知道你心里苦......“ 李老蔫突然睁开眼睛,嚇得裹珍赶紧缩回手。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谁都没有说话。裹珍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酒气,能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微光,像两簇即將熄灭的火苗。 “对不起......“裹珍哽咽著说,“都是我不好......“ 李老蔫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背对著她。裹珍看著他的背影,肩膀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她慢慢靠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 李老蔫浑身一僵,但没有推开她。裹珍感觉到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又快又重,像头被困住的小兽。 “我不在乎別人怎么说,“她轻声说,“真的......“ 李老蔫的肩膀微微发抖。裹珍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这个受伤的男人,只能用自己温热的身体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老蔫慢慢转过身来。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有裹珍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他抬起手,粗糙的指尖轻轻擦过裹珍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又温柔。 “睡吧。“他哑著嗓子说,然后第一次主动把裹珍搂进怀里。 裹珍把脸埋在他胸前,闻著汗味、酒味和泥土混合的气息,突然觉得无比安心。窗外,一只夜鶯在歌唱,声音清亮悠远,像是要把黑夜唱破,迎来黎明。 第8章 雨夜 裹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窗外雷声轰鸣,雨水拍打窗欞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李老蔫的鼾声在耳边起伏,比平时轻缓了许多——自从那晚酒后吐真言后,他睡觉时的动静似乎小了些。 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裹珍借著这短暂的光亮看向身旁的男人。李老蔫仰面躺著,眉头微蹙,嘴角那道被公公打出的伤痕已经结痂,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他的手臂搭在裹珍腰间,无意识地收紧了点。 裹珍轻轻挪动身体,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她脸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屋顶漏雨了。 “老蔫,“裹珍推了推身旁的男人,“漏雨了。“ 李老蔫含糊地咕噥了一声,没醒。裹珍又推了推他:“老蔫,醒醒,漏雨了。“ 这次李老蔫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又一道闪电划过,裹珍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头髮散乱,脸上还带著睡痕。 “漏雨了。“她指指屋顶。 李老蔫慢半拍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雨水已经连成一条细线,正对著炕中央滴落。他摸索著下了炕,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到墙角,回来时手里拿著一个搪瓷脸盆。 “接...接住。“他把脸盆塞到裹珍手里,然后翻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抱著冰凉的搪瓷盆,听著雨水滴在盆底发出的“叮咚“声,睡意全无。雨越下越大,漏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很快,屋里到处都是滴水声,像一支不成调的交响乐。 裹珍把盆放在漏得最厉害的地方,又找来所有能用的锅碗瓢盆接雨。做完这些,她已经浑身湿透,头髮贴在脸上,像个落汤鸡。李老蔫却睡得死沉,偶尔翻个身,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 裹珍站在屋子中央,看著这个被雨水入侵的家,突然觉得无比荒谬。这就是她的婚姻——漏水的屋顶,冰凉的搪瓷盆,和一个永远叫不醒的男人。 天蒙蒙亮时,雨终於小了。裹珍收拾著接满雨水的容器,一盆盆倒出门外。她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 “咋不叫我?“李老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醒了,正坐在炕沿上搓脸。 裹珍没回答,继续倒她的水。叫你有用吗?她想这样反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呢?爭吵改变不了什么。 “我去看看猪圈漏没漏。“李老蔫穿上草鞋,匆匆出了门。 裹珍把最后一个盆里的水倒掉,突然发现盆底积了一层黑乎乎的泥垢。她用手指抹了抹,是屋顶掉下来的陈年灰土。这个房子太老了,就像她和李老蔫的婚姻,外表看起来还能住人,內里早已千疮百孔。 早饭时,婆婆盯著裹珍的黑眼圈,阴阳怪气地说:“哟,夜里忙活啥呢?这么大动静。“ 裹珍低头喝粥,不接话。李老蔫倒是开口了:“屋顶漏了,得修。“ “早该修了,“公公放下筷子,“趁这两天雨停,把麦草换了。“ “我去割麦草。“李老蔫说。 “我也去。“裹珍突然说。所有人都看向她,包括李老蔫。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別的什么。 “你去干啥?“婆婆皱眉,“女人家上房揭瓦,像什么话!“ “我能帮忙递麦草。“裹珍坚持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去,也许只是想看看这个家从上面看是什么样子,也许只是想和李老蔫一起做点什么,像正常的夫妻那样。 最终,婆婆拗不过她,嘟囔著同意了。 雨后的田野散发著泥土的清香。裹珍跟在李老蔫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腿,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李老蔫走得不快,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怕她跟不上。 “就在那儿。“李老蔫指著远处一片麦田。那是他家的地,麦子已经黄了梢,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裹珍从没干过割麦草的活。她学著李老蔫的样子,左手拢住一把麦子,右手挥动镰刀。但她的动作笨拙,没几下就割到了自己的手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 李老蔫闻声赶来,看见她流血的手指,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二话不说,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抓过裹珍的手就开始包扎。他的动作很粗鲁,裹珍疼得直抽气,但忍著没缩回手。 “笨。“李老蔫包扎完,丟下这么一个字,又回去割他的麦子了。 裹珍看著手指上粗糙的布条,突然笑了。这是李老蔫式的关心,笨拙、生硬,但实实在在。她换了个方式帮忙,把李老蔫割下的麦草捆好,一捆捆码在板车上。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头晕眼。裹珍的衣裳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又痒又难受。但她没喊累,一直干到李老蔫说“够了“。 回去的路上,李老蔫推著装满麦草的板车,裹珍在一旁扶著。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窒息。路过一片野丛时,裹珍偷偷摘了几朵小蓝,別在衣襟上。 修屋顶比割麦草更累。李老蔫爬上梯子,把腐烂的旧麦草一把把扯下来。裹珍在下面接应,把新麦草一捆捆递上去。尘土和草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呛得她直咳嗽。 “你去歇会儿。“李老蔫在屋顶上说。 裹珍摇摇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不累。“ 其实她已经腰酸背痛,手指也被麦草划出了好几道小口子。但她不想退缩,不想再做一个只能做饭洗衣的旁观者。她要参与这个家的每一部分,哪怕是修屋顶这样的重活。 太阳西斜时,屋顶终於修好了。李老蔫从梯子上爬下来,满身满脸都是灰土,只有眼睛亮得出奇。裹珍忍不住伸手帮他拍打身上的草屑,李老蔫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好了。“裹珍拍完最后一下,抬头对上李老蔫的眼睛。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呼吸里的麦草香,能数清他睫毛上的灰尘。 李老蔫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工具了。 晚饭后,裹珍烧了一大锅热水,想好好洗个澡。她蹲在灶房角落,用葫芦瓢往身上浇水。水流过酸痛的肌肉,舒服得她直嘆气。洗到一半,门帘突然被掀开,李老蔫端著盆走了进来。 裹珍下意识抱住胸口,虽然她穿著贴身的小衣。李老蔫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会撞见她在洗澡。两人僵持了几秒,李老蔫转身就要走。 “等等。“裹珍叫住他,“水还热,你...你也洗洗吧。“ 李老蔫的背影僵了僵,慢慢转回来。灶房里热气氤氳,水珠在裹珍的发梢滴落,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李老蔫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我帮你擦背。“裹珍鼓起勇气说。 李老蔫没说话,只是慢慢脱下了上衣。他的背脊在灯光下像一幅起伏的山峦图,每一道线条都诉说著劳作的艰辛。裹珍拿起湿布,轻轻擦过那些沟壑纵横的肌肉。李老蔫的皮肤在她手下微微颤抖,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 “疼吗?“裹珍摸到他肩上一道陈年的伤疤。 李老蔫摇摇头,水滴从他发梢甩落,溅在裹珍脚背上,凉丝丝的。 裹珍继续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擦过李老蔫的每一寸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擦去那些压在他心头的閒言碎语。 “好了。“李老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他的掌心滚烫,烫得裹珍心跳加速。 两人在蒸汽瀰漫的灶房里对视,谁也没有动。远处传来婆婆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李老蔫鬆开手,迅速穿好衣服离开了,留下裹珍一个人站在水汽中,手里的湿布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那晚,裹珍躺在炕上,听著窗外的虫鸣和李老蔫均匀的呼吸声。他没有背对著她,而是平躺著,偶尔翻身时手臂会碰到她的肩膀。这种若有若无的接触让裹珍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像含著一块慢慢融化的。 半夜,裹珍被雷声惊醒。又下雨了,但这次屋顶没有漏。新铺的麦草抵挡住了风雨,屋里乾燥温暖。裹珍侧过身,借著闪电的光亮看向身旁的李老蔫。他睡得很沉,嘴角放鬆,那道伤痕已经淡了很多。 裹珍轻轻靠过去,把头枕在李老蔫的肩膀上。睡梦中的男人无意识地伸出手臂,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屋外雨声哗啦,屋內却是一片安寧。裹珍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也许这个家真的能遮风挡雨,也许这段婚姻还有希望。 雨下了整整三天。田里的麦子倒伏了一大片,村里人都在发愁。但裹珍却莫名喜欢这样的雨天——她和李老蔫被困在屋里,被迫朝夕相处。他们一起补衣裳,一起剥豆子,甚至一起玩了几把扑克。李老蔫的话依然不多,但眼神柔和了许多,偶尔还会对裹珍笨拙的牌技露出无奈的笑容。 第四天早上,雨终於停了。裹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李老蔫已经起床了,正在院子里磨镰刀,为即將到来的麦收做准备。 裹珍看著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冰凉的搪瓷盆,和滴答作响的漏水声。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几场雨过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呢? “老蔫,“她趴在窗台上喊,“今天我去割麦子吧,你歇会儿。“ 李老蔫抬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你?別又割到手。“ “你教我啊。“裹珍笑著说,眼睛亮晶晶的。 李老蔫摇摇头,但眼里的笑意更浓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裹珍突然觉得,这个家就像那修好的屋顶,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挡雨;这段婚姻就像那经歷过风雨的麦子,虽然曲折,但终会迎来收穫的季节。 第9章 村里放电影 麦收过后,村里来了个放电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全村。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搬著小板凳往打穀场走,孩子们兴奋地跑前跑后,像过节一样热闹。 裹珍收拾完碗筷,犹豫地看向李老蔫:“听说今晚放《红高粱》,咱......“ “人多,挤。“李老蔫头也不抬,继续磨他的镰刀。 裹珍站在那里,手指绞著围裙边。她多想去看电影啊,多想感受一下那种热闹的气氛,而不是日復一日地困在这个沉闷的家里。 “那......我自己去?“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老蔫磨刀的手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裹珍像得了特赦令,赶紧换了件乾净衣裳,把辫子重新编好。出门前,她偷偷照了照镜子——镜中的女人才二十几岁,眼角却已经有了几道细纹,皮肤也被太阳晒得粗糙暗沉。她抿了抿嘴唇,突然很怀念出嫁前那个会往脸上抹雪膏的自己。 打穀场上已经挤满了人。白色的幕布掛在两棵大树之间,放映机嗡嗡作响,投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束。裹珍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周围都是村里的媳妇姑娘,嘰嘰喳喳地说笑著。 “裹珍!这儿!“燕子在不远处招手。她已经从裁缝铺学成归来,穿著一件时新的碎衬衫,在一群灰扑扑的农村妇女中格外显眼。 裹珍挪过去,燕子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你可算出来了!我还以为李老蔫不让你来呢。“ “他......“裹珍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转移话题,“你这衣裳真好看,自己做的?“ 燕子骄傲地挺起胸:“那当然!铺子里最新的样式,城里可流行了。“她凑到裹珍耳边,“改天我给你也做一件,保准让李老蔫看直了眼!“ 裹珍红了脸,轻轻推了她一下:“瞎说啥呢......“ 电影开始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银幕上,巩俐饰演的九儿穿著红嫁衣,在嗩吶声中走向未知的命运。裹珍看得入了神,仿佛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九儿在高粱地里与心上人相会时,裹珍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手心沁出了汗。 电影散场时已是深夜。月光很亮,但乡间小路依然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还亮著灯。裹珍谢绝了燕子同行的邀请,一个人慢慢往家走。她的脑海里还迴荡著电影里的画面——那片如血般红艷的高粱地,那场酣畅淋漓的爱与恨。 转过一个弯,裹珍突然看见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李老蔫,他蹲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抽菸,菸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老蔫?“裹珍惊讶地叫道,“你咋在这儿?“ 李老蔫站起来,把菸头踩灭:“路过。“简短的两个字,却让裹珍心头一暖。他一定是担心她走夜路不安全,特意来接她的。这个认知让她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谁也没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裹珍偷偷看著李老蔫的背影,突然很想伸手拉住他,就像那个雪夜里一样。但最终,她只是紧了紧衣领,把这份衝动压了下去。 快到家时,李老蔫突然开口:“电影......好看吗?“ 裹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回到小板凳上。屋外,已经下起小雨,偶尔能听见树枝被风吹断的“咔嚓“声。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第10章 娘走了 这天裹珍正在院子里晒被褥,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暖暖地铺在被上。她拍打著被面,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远处传来布穀鸟的叫声,一声声催著“割麦插禾“。 “裹珍!“邻居马婶急匆匆地推开院门,脸色煞白,“快、快回娘家!你娘不行了!“ 裹珍手里的藤拍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愣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马婶的话像隔著一层厚厚的传来。 “......昨儿个夜里吐了血......你爹今早才发现......“马婶的嘴一张一合,“王婆子说......怕是熬不过今天......“ 裹珍的腿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带著她飞奔出院门。她跑过田埂,跑过小河,跑过那片金黄的麦田。风在耳边呼啸,颳得脸颊生疼,但她不敢停,仿佛一停下来,那个可怕的消息就会追上她,变成现实。 娘家的院子静得可怕。几只鸡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地啄食,看见裹珍也不躲。屋门半掩著,透出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裹珍后来才知道。 她轻轻推开门,昏暗的屋子里,爹佝僂著背坐在炕沿,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炕上躺著一个人形,盖著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灰白的脸——那是娘,却又不像娘。记忆中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 “娘......“裹珍扑到炕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秀的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那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纱,但在看到裹珍的瞬间,还是亮了一下。 “珍......“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回......来了......“ 裹珍抓住娘的手,那曾经温暖粗糙的手如今冰凉乾瘦,像一把枯枝。她强忍著眼泪,却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娘,你会好的......王婆子呢?她怎么说?“ 王秀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没......没用啦......“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炕柜,“那......那儿......“ 裹珍顺著她的指引,从炕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几块顏色已经发暗的红布,和一对褪了色的银耳环——那是娘的嫁妆。 “给......给你......“王秀喘息著说,“留著......“ 裹珍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娘,你別说了,歇会儿......我去给你熬药......“ “听......听我说......“王秀突然抓紧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珍啊......认命......女人......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儿......是哪儿......“ 裹珍摇著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不......娘,你会好的......“ 王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老蔫......老实......跟他......好好过......“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看向裹珍身后,“爹......爹来接我了......“ 裹珍惊恐地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墙壁。再转回来时,娘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嘴角却掛著一丝释然的微笑。 “娘?娘!“裹珍摇晃著她的肩膀,但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回应。 爹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子。裹珍听见他在院子里劈柴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悲痛。 裹珍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失去知觉,直到夕阳西下,屋子里暗得看不清娘的脸。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是村里的白事婆。 “丫头,让开些,“白事婆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该给你娘换衣裳了。“ 裹珍麻木地站起来,看著白事婆和几个婶子给娘擦洗身体,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那是娘自己缝的,针脚细密整齐,领口还绣著几朵小小的梅。 “你娘手真巧,“一个婶子抹著眼泪说,“这寿衣做得跟新娘子衣裳似的......“ 裹珍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天,娘也是这样,一针一线地为她缝製嫁衣。那天娘说了什么来著?对了,她说:“珍啊,女人这辈子,嫁鸡隨鸡,嫁狗隨狗......“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李老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拎著一袋麵粉和几块腊肉,眼神躲闪,不知道该看哪里。裹珍望著这个沉默的丈夫,突然很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但最终只是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轻声说了句:“来了。“ 李老蔫点点头,蹲到院子里帮爹劈柴去了。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著他们的哀悼。 守灵的三天里,裹珍几乎没合眼。她跪在灵堂前,看著娘安详的脸,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娘教她纳鞋底,娘为她梳头,娘在她第一次来月事时慌慌张张地煮红水......这些平凡的瞬间,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宝藏。 出殯那天,秋风萧瑟。裹珍穿著孝服,捧著娘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李老蔫和几个壮劳力抬著棺材,脚步沉重而整齐。爹走在最后,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送老伴最后一程。 下葬时,裹珍终於崩溃了。她扑在娘的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娘!你回来啊!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娘......“ 李老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是燕子把裹珍拉开,搂著她轻声安慰。裹珍透过泪眼,看见李老蔫蹲在坟边,帮爹一起填土。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葬礼过后,裹珍在娘家住了几天,帮爹收拾娘的遗物。每一件衣裳,每一双鞋,都带著娘的影子。爹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菸,一坐就是大半天。 “爹,“临走前,裹珍忍不住问,“你一个人......行吗?“ 爹磕了磕菸袋,声音沙哑:“有啥不行的?你娘走了,日子还得过。“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等候的李老蔫,“回去吧,別让老蔫等久了。“ 裹珍含著泪点点头,把娘留给她的那个小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回程的路上,她和李老蔫一前一后地走著,谁也没说话。秋风卷著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著旋儿,像无声的嘆息。 回到家,婆婆破天荒地没使唤裹珍干活,还煮了碗红水给她。“喝了,“她硬邦邦地说,“补气血的。“ 裹珍捧著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这个总是刻薄的婆婆,此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 夜里,裹珍躺在炕上,盯著黑漆漆的房梁。娘的离世像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她翻来覆去睡不著,一闭眼就是娘最后的样子。 “给。“李老蔫突然开口,递过来一个东西。 裹珍摸黑接过来,是个粗瓷的小手炉,里面装著热水,外面包了层布,暖暖的,不烫手。 “放......放肚子上,“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手凉。“ 裹珍把小手炉贴在腹部,温暖一点点扩散开来。她突然想起娘的话:“老蔫老实,跟他好好过。“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有人在她身边,笨拙却坚定地陪著她度过这漫漫长夜。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起来了。生活还得继续,娘说过,日子总要过下去。她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餵鸡餵猪,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些,眼神也常常飘向远方。 李老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状態,默默分担了更多活计。他起得更早,回来得更晚,把裹珍平时要乾的粗活重活都揽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成了某种默契。 一个月后,村里来了个收山货的货郎。裹珍把娘留给她的那对银耳环拿出来,想换点实用的东西。 “这成色不行啊,“货郎掂量著耳环,“最多给你换把剪刀,再加两包针线。“ 裹珍犹豫了。这是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可家里確实需要剪刀...... “不换了。“李老蔫突然出现,把耳环从货郎手里拿回来,塞给裹珍,“留著。“ 裹珍惊讶地看著他。李老蔫没解释,只是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幣,跟货郎换了剪刀和针线。 那天晚上,裹珍把耳环小心地包好,藏在了贴身的衣袋里。她摸著这对已经失去光泽的小物件,仿佛摸到了娘的温度。李老蔫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在他粗糙的脸上,忽明忽暗。 裹珍突然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或许比想像中更懂她。他不懂甜言蜜语,但会用行动告诉她:有些东西,值得珍藏。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裹珍渐渐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对耳环,对著月光细细端详,仿佛能从那些细小的划痕中,读出娘未曾说完的话。 李老蔫从不过问,但每次都会在她收起耳环时,递来一杯热水,或者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这些小小的举动,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温暖,照亮了裹珍前行的路。 腊月里,村里开始准备年货。裹珍和婆婆一起蒸年糕、炸麻,忙得不亦乐乎。李老蔫则跟著爹去镇上赶集,买回红纸、鞭炮和一小块猪肉。 除夕那天,裹珍特意戴上了娘的耳环。银色的耳坠在她耳垂上轻轻摇晃,像两滴未落的泪。李老蔫多看了她两眼,但什么也没说。 年夜饭比往年丰盛些。婆婆甚至给每个人都倒了小半杯米酒。裹珍抿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逗得公公哈哈大笑。李老蔫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 “明年,“婆婆突然说,“添个孙子就好了。“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裹珍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耳环。李老蔫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爹,明天我去给岳父拜年,带点啥好?“ 裹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曾经让她窒息的婚姻,如今竟成了避风的港湾。娘说得对,女人是菜籽命,但或许,她这颗菜籽,已经在这片並不肥沃的土地上,悄悄扎下了根。 第11章 生个娃 正月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个大银盘掛在光禿禿的枣树枝头。裹珍蹲在灶台前收拾碗筷,手指被冷水冻得通红。堂屋里传来婆婆刻意压低的嗓音:“......这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肚子还没动静,你是存心要绝李家的后啊?“ 瓷碗从裹珍手中滑落,在泥地上滚了两圈,竟然没碎。她僵在那里,耳朵竖得老高,却只听见李老蔫含糊的咕噥声。 “我不管!“婆婆突然提高了嗓门,“今年要是再怀不上,我就让老蔫休了她!不下蛋的母鸡留著干啥?“ 裹珍的胃猛地缩成一团。她机械地捡起碗,用围裙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掉上面沾的灰。堂屋的门帘突然被掀开,婆婆迈著小脚走出来,看见裹珍,老脸一沉:“杵这儿干啥?偷听啊?“ “没......“裹珍慌忙摇头,“我收拾碗......“ 婆婆冷哼一声,拐进里屋去了。李老蔫隨后出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看都没看裹珍一眼,径直走到院子里,蹲在月光下开始磨镰刀,铁器相擦的声音刺耳又急促。 裹珍轻手轻脚地刷完碗,把洗好的筷子一根根插进筷笼。筷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过门这么长时间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村里人的閒言碎语她不是没听见,只是假装不在意。可现在,婆婆把话挑明了——生不出孩子,她在这个家就没有立足之地。 夜深了,裹珍躺在炕上,听著李老蔫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冷风和酒气——他刚才肯定去村头小卖部喝闷酒了。裹珍闭著眼睛假装睡著,感觉到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窸窸窣窣地脱衣服。 炕面一沉,李老蔫躺了下来。和往常不同,他没有立刻背对著她打鼾,而是平躺著,呼吸粗重。裹珍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烧酒的味道,混著汗味和菸草味,熏得她鼻子发酸。 “裹珍。“李老蔫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裹珍嚇了一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娘的话......“李老蔫顿了顿,“你听见了?“ 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轻轻点了点头,隨即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又小声说:“听见了。“ 李老蔫翻了个身,面对著她。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亮得嚇人。“咱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得有个孩子。“ 裹珍的心跳突然加速,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成亲这么久,李老蔫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提起这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李老蔫的手突然伸过来,粗糲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烫得惊人。裹珍屏住呼吸,闻到他呼吸里更浓的酒气——他喝了不少,这反常的主动大概也是酒壮怂人胆。 “我......“李老蔫的手往下滑,笨拙地解开她睡衣的扣子,“我会轻点......“ 裹珍闭上眼睛,任由他动作。李老蔫的抚摸毫无技巧可言,甚至有些粗鲁,但比起从前那种敷衍了事,已经算是难得的温柔。她把痛呼咽了回去。这不是欢爱,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就像播种、除草、收割一样,是庄稼人应尽的义务。 事毕,李老蔫立刻翻到一旁,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嚕。月光移到了房樑上,照出几道蛛网般的裂缝。她想起娘临终的话:“珍啊,认命......“是啊,女人的命真的这么苦。 第二天一早,裹珍腰酸背痛地爬起来做早饭。李老蔫已经下地去了,炕上留著他睡过的凹痕和一股淡淡的腥膻味。婆婆看见她,眼睛像鉤子一样往她肚子上瞟,嘴角掛著意味深长的笑。 “老蔫昨儿个......“婆婆故意拉长声调。 裹珍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低头搅著锅里的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就对了,“婆婆满意地点头,“多使使劲,总能怀上。“ 从那天起,李老蔫像是著了魔,几乎夜夜都要缠著裹珍。他不再喝酒,动作也比第一次熟练了些,但依然沉默寡言,事毕就翻身睡去,从不温存。裹珍疲惫不堪却不敢抱怨。毕竟,这是她作为妻子的本分。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摆摊给人看病。婆婆眼睛一亮,硬拉著裹珍去把脉。 “气血两虚,“郎中捋著山羊鬍说,“胞宫寒凉,不易受孕。“他开了几副黑乎乎的药,要价不菲。婆婆咬著牙付了钱,回头狠狠瞪了裹珍一眼:“败家玩意儿,净钱!“ 药苦得惊人,裹珍每次喝完都噁心得想吐。但为了怀上孩子,她硬是捏著鼻子灌下去,一滴不剩。李老蔫看她喝药时的表情,破天荒地递给她一块冰:“含著......去苦。“ 裹珍含著,甜味在舌尖蔓延,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苦涩。她多希望李老蔫的关心不是为了孩子,而是真心实意地疼她。但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在李家,在村里,女人活著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 三月里,裹珍的月事又来了。她蹲在茅房里,看著裤襠上刺眼的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婆婆知道后,脸拉得老长,一整天摔锅砸碗,指桑骂槐。李老蔫虽然没说什么,但夜里更加卖力,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抗命运的不公。 一天夜里,裹珍实在受不住了,在李老蔫压上来时轻轻推了他一下:“今晚......歇歇吧?“ 李老蔫僵住了,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嚇人:“你......不想生孩子了?“ “想,可是......“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我累......“ 李老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翻身下炕,抓起衣服就往外走。 “老蔫!“裹珍慌了,“你去哪儿?“ “抽菸。“他头也不回地甩上门。 裹珍蜷缩在炕上,听著李老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她知道他压力很大——公公年纪大了,婆婆天天念叨孙子,村里人指指点点......作为独子,传宗接代是他的责任,而她,就是完成这个责任的工具。 脚步声停了,院门“吱呀“一声响。裹珍光著脚跑到窗边,看见李老蔫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去了哪儿?村头的小酒馆?还是......裹珍不敢往下想,回到炕上默默流泪。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抱怨,生不出孩子就是她的错,李老蔫就算去找別的女人,也是情理之中。 天快亮时,李老蔫才回来,身上带著酒气和一股陌生的香味。裹珍假装睡著,感觉到他在炕边站了很久,最后长嘆一声,和衣躺下。 第二天,李老蔫破天荒地没下地,而是跟著裹珍去了她娘坟前。清明刚过,坟头上的柳枝还青翠欲滴。裹珍拔了杂草,摆上几个苹果,然后跪在那里默默流泪。李老蔫站在一旁,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娘......“裹珍哽咽著说,“我对不起你......“ 李老蔫突然蹲下来,抓起一把黄土,声音沙哑:“不是......你的错。“ 裹珍惊讶地看著他。这是李老蔫第一次承认问题可能不在她身上。 “郎中说了,“他继续道,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男人也可能......有问题。“ 裹珍瞪大了眼睛。昨晚他不是去......? “我去镇上......“李老蔫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找了西医......检查......“ 原来如此!裹珍心头一松,隨即又揪了起来:“那......结果呢?“ 李老蔫摇摇头:“没说......就说让等等......“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谁也没提昨晚的事。路过一片油菜田时,李老蔫突然摘了一朵小,別在裹珍的衣襟上。 “好看。“他闷闷地说,然后快步走开了,好像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 裹珍摸著那朵小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个木訥的男人,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从那天起,李老蔫不再夜夜索求。他变得沉默依旧,但眼神柔和了许多。有时候,裹珍甚至能捕捉到他偷偷看自己的目光,带著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婆婆察觉到了变化,骂得更凶了:“懒驴上磨屎尿多!怀个娃能累死你啊?“她甚至当著裹珍的面,给李老蔫张罗起相亲来,“邻村张家的闺女,屁股大好生养......“ 李老蔫罕见地顶了嘴:“不要!“ 婆婆气得直跺脚:“你想绝后啊?“ “不急......“李老蔫看了裹珍一眼,“再等等......“ 裹珍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李老蔫是在维护她,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五月里,村里来了个戏班子,唱的是《天河配》。婆婆爱看戏,早早占了好位置。裹珍和李老蔫坐在后排,听著台上织女哭诉相思之苦。 “织女真傻,“裹珍小声说,“为什么要回天上呢?留在人间多好......“ 李老蔫突然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拇指在她掌心轻轻摩挲:“因为......她有责任......“ 裹珍心头一震。是啊,神仙有神仙的责任,凡人也有凡人的责任。她和李老蔫,都被“责任“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 回家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月光如水,洒在乡间小路上,像铺了一层银粉。李老蔫突然说:“要是......一直没孩子......“ 裹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咱俩......“李老蔫顿了顿,“也能过......“ 裹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句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听。她鼓起勇气,主动牵起李老蔫的手。这个曾经让她窒息的婚姻,如今竟成了避风的港湾。 那晚,李老蔫没有碰她。两人並肩躺在炕上,听著窗外的虫鸣,一种奇异的寧静在心头蔓延。裹珍想,也许幸福不一定要有孩子,也许两个人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也是一种圆满。 然而命运总是出人意料。六月初的一个清晨,裹珍在灶台前做饭时突然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婆婆眼睛一亮,立刻请来了王婆子。 “喜脉!“王婆子把完脉,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个月了!“ 裹珍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老蔫正在地里干活,被叫回来时满头大汗,听说消息后,那张常年阴沉的脸上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我要......当爹了?“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睛亮得惊人。 裹珍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李老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抱她又不敢,最后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动作小心翼翼,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婆婆乐得合不拢嘴,立刻去灶王爷前上了三炷香,还破天荒地给裹珍煮了红鸡蛋:“多吃点,给我大孙子补补!“ 夜里,裹珍躺在炕上,手不自觉地抚摸著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成长,是她和李老蔫的血脉。李老蔫侧身躺著,目不转睛地看著她的肚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老蔫,“裹珍轻声问,“你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都行......“李老蔫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只要是咱的......“ 裹珍鼻子一酸。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於要当父亲了。而她,也將成为母亲,延续娘没有走完的路。 窗外,一轮新月掛在树梢,像一抹浅浅的微笑。裹珍想,娘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欣慰吧。菜籽命的女人,终於在这片並不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了属於自己的。 第12章 算盘珠子 裹珍坐在门槛上剥豆子,七个月的肚子像扣了口锅,沉甸甸地压得她腰酸。八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院里的黄土都泛著白光。汗珠子顺著她的鬢角往下淌,在下巴尖上悬了一会儿,“啪“地砸在豆荚上。 “慢死了!“婆婆从灶房探出头,小脚跺得咚咚响,“剥个豆子磨蹭半天,等著下锅呢!“ 裹珍加快手上的动作,指甲缝里塞满了豆荚的绿汁。自从查出身孕,婆婆的態度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动不动骂她“不下蛋的母鸡“。但活计一点没少,该乾的还得干,只不过现在多了一句“小心我大孙子“的口头禪。 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一脚,裹珍“哎哟“一声,手里的豆子撒了一地。 “咋了咋了?“婆婆旋风似的衝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没......“裹珍勉强笑笑,“孩子踢我呢。“ 婆婆的脸色立刻阴转晴,竟弯腰帮她捡起豆子:“我大孙子有力气!“她粗糙的手突然贴上裹珍的肚子,“让奶奶摸摸......“ 裹珍僵在那里,任由婆婆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摩挲。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比打骂更让她不適,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重要的只是肚子里那块肉。 “老蔫!“婆婆突然扭头朝田里喊,“你儿子踢人呢!“ 远处田里的李老蔫直起腰,朝这边望了望,又低头继续干活。但裹珍看见,他的动作明显轻快了许多,锄头挥得更有劲了。 自从怀孕,李老蔫的变化最大。他话还是不多,但眼里有了光,收工回来会主动问裹珍“累不累“,偶尔还会从镇上捎回一块麦芽或几个杏子。夜里,他粗糙的大手会小心翼翼地贴上裹珍的肚子,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动静,然后带著满足的笑容睡去。 裹珍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器皿,一个装著李家希望的瓦罐。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罐子里的东西,没人在意罐子本身是不是有裂缝。 “发什么呆?“婆婆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豆子下锅啊!“ 裹珍撑著膝盖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著墙缓了会儿,才端著簸箕往灶房走。婆婆已经坐回纺车前,“吱呀吱呀“地纺起线来,嘴里还哼著小曲儿。 灶房里热得像蒸笼。裹珍把豆子倒进沸水里,蒸汽“呼“地扑到脸上,熏得她差点窒息。她抹了一把汗,突然很想哭。怀孕本该是一件喜事,可为什么她只觉得累,累得喘不过气? “裹珍!“婆婆又在喊,“去菜园摘俩茄子!“ 裹珍拖著沉重的步子往菜园走。茄子秧长得很好,紫莹莹的果实掛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她弯腰去摘,肚子却顶得够不著,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她只好慢慢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蹭,才勉强摘到两个最小的。 起身时,一阵剧痛突然从后腰窜上来,疼得她眼前发黑。她扶著篱笆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但她没跟任何人说——说了也没用,婆婆只会骂她娇气,李老蔫则会笨拙地“嗯“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干活。 晚饭时,裹珍没什么胃口。李老蔫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块鸡蛋,还特意把肥肉挑走了。婆婆看在眼里,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往裹珍碗里舀茄子燉豆子:“多吃点,我大孙子要营养!“ 裹珍机械地往嘴里塞食物,味同嚼蜡。饭桌上,婆婆兴致勃勃地跟李老蔫討论孩子取名的事,完全没问她的意见。 “要是小子就叫铁柱,结实!“ “丫头呢?“ “呸呸呸!肯定是小子!“ 裹珍听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很想知道,如果生的是女儿,婆婆会不会当场翻脸?李老蔫会不会也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皱眉嘆气,然后夜夜“耕耘“,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吃完饭,裹珍想去洗碗,被婆婆拦住了:“歇著吧,別累著我大孙子。“这话听著体贴,却让裹珍心里更堵——婆婆关心的始终是孙子,不是她。 李老蔫蹲在院子里修犁,裹珍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夏夜的微风送来阵阵稻香,远处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著,本该是个愜意的夜晚。可裹珍只觉得孤独,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膜包裹著,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老蔫,“她突然开口,“要是......是个闺女呢?“ 李老蔫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敲打犁头:“都行。“ 裹珍知道他在说谎。村里人哪个不想要儿子?特別是李老蔫这样的独苗,传宗接代是他的责任。要是她生不出儿子,婆婆肯定会逼他再娶,就像当初威胁要休了她一样。 夜里,裹珍躺在炕上,听著李老蔫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孩子在里面动来动去,像是在抗议母亲的低落情绪。 裹珍轻轻抚摸肚子,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背负了太多期待。要是不能满足这些期待,他会像她一样,活得像个透明人吗? 第二天一早,裹珍去井边打水,遇见了燕子。燕子已经嫁到邻村,回娘家来探亲。她穿著一3件时新的的確良衬衫,头髮烫成了时髦的小卷,看见裹珍就大呼小叫:“天哪!你肚子这么大了!“ 裹珍勉强笑笑:“快八个月了。“ “李老蔫高兴坏了吧?“燕子挤眉弄眼,“总算当爹了。“ 裹珍没接话,只是问:“你呢?有信儿没?“ 燕子撇撇嘴:“我才不急著生呢。我在镇上裁缝铺找了个活,一个月能挣三十块钱!“她压低声音,“我偷偷上了环,我婆婆不知道。“ 裹珍瞪大了眼睛。上环在村里可是大逆不道的事,谁家媳妇要是敢这么干,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你別这么看我,“燕子满不在乎地说,“女人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我男人也同意,说等攒够钱盖了新房再要孩子。“ 裹珍呆呆地听著,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原来还有这样的夫妻,可以一起商量什么时候要孩子;原来还有这样的女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身体。她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突然很羡慕燕子,羡慕得心口发疼。 “你咋了?“燕子碰碰她的胳膊,“脸色这么差。“ 裹珍摇摇头:“没事,可能有点中暑。“ 回到家,婆婆看见她和燕子说话,立刻拉长了脸:“少跟那个不安分的来往!上了环的女人要遭天打雷劈的!“ 裹珍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去灶台前烧火。婆婆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她不是燕子,没有勇气反抗,只能认命地做个“生孩子的机器“。 中午,李老蔫从地里回来,带了一捧野山枣。“给,“他递给裹珍,“补血。“ 野山枣红艷艷的,像一颗颗小宝石。裹珍接过来,轻声道了谢。李老蔫站在那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去洗脸了。 裹珍捏著一颗山枣,久久没有放进嘴里。她想起刚结婚时,李老蔫也是这样,偶尔带些山上的野果给她,却从不说甜言蜜语。那时她还会为这点小恩小惠感动,现在却只觉得悲哀——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裹珍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婆婆的脾气隨著產期临近反而好了起来,甚至破天荒地帮她洗了几次衣服。李老蔫干活更卖力了,像是要给孩子攒下一座金山。 九月底的一个清晨,裹珍正在餵鸡,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接著是温热的液体顺著腿流下来。她扶著墙,勉强喊了声:“娘......“ 婆婆闻声赶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立刻扯著嗓子喊李老蔫去请接生婆,自己扶著裹珍往屋里走。 阵痛来得又急又猛,裹珍躺在炕上,疼得直冒冷汗。接生婆还没到,婆婆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剪刀,嘴里不停地念叨“菩萨保佑生个孙子“。 李老蔫被赶了出去,在院子里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裹珍能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婆婆说过,叫唤会嚇著孩子。 接生婆终於来了,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太太,手上青筋暴起,却出奇地有力。她摸了摸裹珍的肚子,点点头:“胎位正,能顺產。“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裹珍生命中最漫长的噩梦。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几乎要把她撕成两半。她抓著炕沿的手青筋暴起,指甲抠进了木头里。婆婆在一旁念经似的重复“使劲儿“,接生婆则不断查看產道开了几指。 “看见头了!“接生婆突然喊,“再使把劲!“ 裹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滑了出去。接著是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著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是个带把儿的!“接生婆喜气洋洋地宣布,“大胖小子!“ 婆婆立刻扑上去,像捡了金元宝似的抱起那个血糊糊的小肉团:“我的大孙子哟!“ 裹珍虚弱地躺在血泊中,无人问津。她勉强撑起头,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却被婆婆挡住了视线。 “快收拾收拾,“婆婆对接生婆说,“我去给祖宗上香!“ 接生婆剪断脐带,把婴儿擦乾净包好,这才注意到產妇苍白的脸色:“不好,血出得太多了!“ 裹珍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周围的声响越来越远。她隱约听见接生婆惊慌的喊声,听见婆婆不以为然的“哪个女人不流血“,听见李老蔫撞开门衝进来的脚步声...... 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李老蔫的脸出现在视野里,那张常年木訥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恐惧。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裹珍冰凉的手指,嘴唇颤抖著说不出话。 “孩子......“裹珍气若游丝,“让我看看......“ 婆婆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襁褓递过来。裹珍看著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泪如雨下。这就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李家的希望,她的......儿子。 “取名......“她艰难地说,“叫......小树吧......“ 希望他像树一样,活得自由些。这是裹珍没能说出口的话。黑暗渐渐吞噬了她的视野,李老蔫的呼唤声也越来越远。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通了——她不是瓦罐,不是器皿,而是一棵树,一棵孕育了另一棵树的、活生生的树。 第13章 最后的稻草 裹珍从昏迷中醒来时,窗外正下著秋雨。雨滴敲打著窗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木头。她试著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一把沙子。 “水......“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嚇了一跳。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雨水滴答的声音。裹珍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炕边的小桌上放著一碗已经凉透的薑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她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碗边,一阵剧痛突然从下体窜上来,疼得她眼前发黑。碗“咣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薑汤在炕沿洇开一片污渍,像极了生產时那滩血。 门帘被掀开,婆婆抱著啼哭的婴儿走了进来,看见地上的碎片,脸立刻拉得老长:“作死啊!好好的薑汤糟蹋了!“ “娘......“裹珍虚弱地唤道,“孩子......“ 婆婆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哄著怀里的婴儿:“哦哦,奶奶的乖孙不哭,你那个没用的娘连碗汤都端不住......“ 裹珍的眼眶一阵发热。她已经三天没见到孩子了,每次要求餵奶,婆婆都说“奶水不够,餵米汤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乳房,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像一张扭曲的网。 “我......我想抱抱他......“ 婆婆斜了她一眼:“病歪歪的別传染给我孙子。“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裹珍一个人躺在湿漉漉的炕上,身下的褥子还沾著生產时的血跡,散发著淡淡的腥味。 雨越下越大,屋顶又开始漏了。裹珍看著雨水一滴一滴落在炕沿,和薑汤的污渍混在一起,突然很想笑。这就是她用命换来的“好日子“——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扔在角落里,连亲生骨肉都碰不到。 门外传来脚步声,裹珍期待地抬头,却是公公探头看了一眼:“老蔫家的,你好点没?“ 裹珍点点头,又摇摇头。公公嘆了口气,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李老蔫走了进来,身上还带著雨水的潮气和泥土的气息。他蹲下身捡起碎碗片,又用抹布擦了擦炕上的污渍,动作笨拙却认真。 “孩子......“裹珍抓住他的衣袖,“让我看看孩子......“ 李老蔫的手顿了一下:“娘说......你病著......“ “我是他娘!“裹珍突然提高了嗓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差点死了才生下他!“ 李老蔫被她的爆发嚇了一跳,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出了门。裹珍听著他在堂屋里和婆婆爭执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內容,但能感觉到他在为自己爭取。 几分钟后,李老蔫抱著襁褓回来了,婆婆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抱一下就得还我!病气过给孩子可了不得!“ 裹珍颤抖著伸出手,当那个温热的小身体被放进她怀里时,眼泪终於决堤而出。婴儿睡得正香,小脸粉扑扑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自己的孩子。 “小树......“她轻声呼唤著取的名字,指尖轻轻触碰婴儿的脸颊,软得像。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读好书选 101 看书网,??????????????????.??????超讚 】 婆婆在一旁虎视眈眈:“赶紧餵两口得了,別累著我孙子!“ 裹珍解开衣襟,把乳头凑到孩子嘴边。婴儿本能地含住,用力吮吸起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传来,裹珍咬住嘴唇没吭声。这疼痛奇妙地连接著她和孩子,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的亲密。 “行了行了,“婆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催促,“吃多了该积食了!“ 裹珍哀求地看向李老蔫,希望他能说句话。可丈夫只是低著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最终,小树还是被婆婆抱走了,留下裹珍一个人,胸口还残留著哺乳的胀痛。 “老蔫......“裹珍哑著嗓子说,“我想喝水......“ 李老蔫如梦初醒,赶紧去倒了碗温水,扶起她的头让她喝。水顺著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但裹珍顾不上这些。她贪婪地吞咽著,像久旱的禾苗逢甘霖。 “还......还要......“ 李老蔫又去倒了一碗。这次裹珍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震动了產后的伤口,疼得她直抽气。李老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 “你......“裹珍缓过气来,轻声问,“去看过小树吗?“ 李老蔫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像......像我......“ 裹珍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倦怠。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雨声渐渐小了,但屋顶的漏水处越来越多。裹珍数著“滴答“声,像在数自己支离破碎的心跳。生產时的失血让她虚弱不堪,但更让她心寒的是家人的態度——在婆婆眼里,她只是个生育工具;在李老蔫心里,她或许重要,但远比不上儿子。 傍晚时分,裹珍发起高烧。她浑身滚烫,却冷得直打颤,牙齿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李老蔫摸黑进来,粗糙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立刻缩了回去。 “烫......“他慌张地说,“我去叫王婆子......“ 裹珍想拉住他,但手指软得抬不起来。她听著李老蔫匆匆离去的脚步声,突然想起生產那天,他也是这样,惊慌失措地衝进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一刻,她以为他是真的在乎她。可现在,她不確定了。 王婆子来时,裹珍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她感觉有人在掀她的被子,检查產后的伤口,粗糙的手指碰得她生疼。 “恶露没排净,感染了。“王婆子的声音忽远忽近,“得喝药,不然要出人命。“ 苦涩的药汁灌进喉咙,裹珍本能地抗拒,但被人捏著鼻子硬灌了下去。她呛得直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恍惚中,有人用湿毛巾擦拭她的脸和身体,动作不算温柔,但总好过无人问津。 “老蔫家的,“王婆子临走前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闯过来就好了。“ 裹珍想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是啊,闯过鬼门关,然后呢?继续当个透明人,只有当餵奶的工具时才被想起? 高烧持续了三天。期间裹珍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看见李老蔫守在炕边,眼睛熬得通红。婆婆偶尔会抱著小树进来让她餵奶,但总是掐著时间,一到点就把孩子抱走,生怕她多亲近一秒。 第四天早上,裹珍的烧终於退了。她虚弱地爬起来,发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阳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在地上的一滩水渍上——那是昨晚漏的雨水,还没干透。 隔壁屋里传来婆婆逗孩子的声音:“哦哦,奶奶的乖孙,笑一个!“接著是李老蔫憨厚的笑声,那是裹珍很少听到的。 她扶著墙慢慢走到窗边,看见李老蔫和婆婆围在摇篮旁,脸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小树在摇篮里躺著,小手小脚在空中挥舞。多么温馨的画面,只是......没有她的位置。 裹珍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永远是个外人。婆婆是李老蔫的娘,小树是李老蔫的儿子,而她,只是连接这两代人的桥樑,用过就可以拆掉了。 午饭时,李老蔫端了碗粥进来,看见裹珍站在窗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能起来了?“ 裹珍没回答,只是问:“小树呢?“ “睡、睡了。“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娘看著呢。“ 裹珍接过粥碗,机械地往嘴里送。粥熬得很烂,里面还臥了一个鸡蛋,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若是以前,她会为这点体贴感动不已。但现在,她只觉得讽刺——她差点死了才换来这一碗鸡蛋粥,而婆婆和小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李老蔫全部的爱。 “老蔫,“她突然问,“如果......如果我没挺过来,你会难过吗?“ 李老蔫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別......別胡说......“ 裹珍笑了笑,没再追问。她低头喝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碗里掉。李老蔫手足无措地看著她,最后只是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马。 夜里,小树哭闹不止。裹珍挣扎著爬起来,想去看看,却被李老蔫按住了:“娘......娘哄著呢......“ “他可能是饿了,“裹珍坚持道,“让我喂喂他......“ 李老蔫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把孩子抱来了。小树哭得小脸通红,一碰到裹珍的乳头就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裹珍轻轻拍著孩子的背,哼起娘生前教她的摇篮曲。渐渐地,小树安静下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像是在记住母亲的样子。 婆婆闻声赶来,看见这一幕,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大半夜的折腾孩子!“她伸手就要抱走小树。 裹珍下意识地护住孩子:“再......再一会儿......“ “反了你了!“婆婆提高了嗓门,“我孙子要是病了,看我不......“ “娘!“李老蔫突然打断她,“让裹珍......多抱会儿......“ 婆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 李老蔫的脸涨得通红,但这次他没有退缩:“孩子......需要娘......“ 裹珍惊讶地看著丈夫。这是李老蔫第一次明確地站在她这边,对抗婆婆。婆婆气得直哆嗦,最后丟下一句“白眼狼“,摔门而去。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小树轻微的吮吸声。裹珍抬头看向李老蔫,发现他正望著她和孩子,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老蔫......“她轻声唤道。 李老蔫蹲下来,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树的脸,又迅速缩回去,像是怕碰坏了这个娇嫩的小生命。“像你......“他轻声说,“眼睛......“ 裹珍心头一暖。在这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们三个,可以是一个真正的家庭,而不是她孤零零地站在边缘,看著婆婆和李老蔫围著孩子转。 小树吃饱了,在她怀里沉沉睡去。裹珍轻轻拍著孩子的背,哼著不成调的曲子。李老蔫坐在一旁,安静地注视著母子俩,眼神专注得像是要把这一幕刻进心里。 “给我吧......“等孩子睡熟,李老蔫轻声说,“我放摇篮去......“ 裹珍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他。李老蔫的动作出奇地轻柔,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宝。他弯腰把孩子放进摇篮,又仔细地掖好被角,这才回到炕上。 “睡吧......“他替裹珍拉好被子,“明天......我杀鸡......给你补补......“ 裹珍闭上眼睛,听著身旁李老蔫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摇篮里小树轻微的鼾声。夜很静,连屋顶的漏水声都停了。她突然觉得,或许这场大病是个转折点,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也让李老蔫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窗外,一轮新月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洒下清冷的光。裹珍轻轻翻了个身,面向熟睡的丈夫。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李老蔫粗糙的手指,在心里默默地说:再给这个家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第14章 离了吧 转过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过惊蛰,麦苗就躥了一指高。裹珍蹲在自家麦田里拔杂草,三岁的小树在田埂上玩泥巴,时不时喊一声“娘,看我捏的大马“。 “真像。“裹珍直起腰,擦了一把汗。她的腰还隱隱作痛,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一到阴雨天就发作。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是李老蔫在帮邻居耕地,挣点外快。 “裹珍!“婆婆的尖嗓门从村口传来,“死哪儿去了?家里来客人了!“ 裹珍拍拍手上的土,牵著小树往回走。自从生了小树,婆婆对她的態度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张口闭口“不下蛋的母鸡“,但使唤人的习惯一点没改。 院子里坐著一个穿蓝布褂的老太太,裹珍认出是十里舖的刘媒婆,心里“咯噔“一下。刘媒婆看见她,眼睛先往她腰上瞟,又往小树身上扫,笑得满脸褶子:“哎哟,这就是小树吧?长得可真俊!“ “叫奶奶。“裹珍推了推孩子。 小树怯生生地喊了声,躲到娘身后。刘媒婆从兜里摸出一块水果:“来,奶奶给吃。“ 婆婆一把拉过小树,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鸡蛋:“去,找你爹玩去。“等孩子跑远了,她才压低声音对刘媒婆说,“就我说的那家,闺女十九,去年高中毕业,在镇供销社上班......“ 裹珍手里的簸箕“咣当“掉在地上,穀粒撒了一地。她突然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串门,婆婆是在给李老蔫物色对象!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农村“一夫一妻“早就写进了宪法,婆婆再糊涂也不敢明目张胆给儿子找二房。这是因为她和李老蔫没领证,他们先找好下家,再把她扫地出门! “娘!“裹珍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你这是干啥?“ 婆婆老脸一沉:“干啥?给你找个接班人啊!三年了,你肚子再没动静,我李家不能断种!“ “小树不是李家的种?“裹珍气得浑身发抖。 “一个顶啥用?万一下个是丫头呢?“婆婆撇撇嘴,“再说了,现在政策允许生二胎,人家城里人......“ 裹珍听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屋里跑。她翻出那张全家福——去年照的,李老蔫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眼里有光。现在看来,那光不是给她的,是给他儿子的。 傍晚,李老蔫拖著疲惫的身子回来,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婆婆和刘媒婆在堂屋嘀嘀咕咕,裹珍的房门紧闭,连小树都不见踪影。 “咋......咋了?“他放下工具,敲了敲裹珍的房门。 门开了,裹珍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著那张全家福。她把照片拍在李老蔫胸口:“你娘在给你说亲,你知道吗?“ 李老蔫的脸“唰“地白了:“不......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裹珍冷笑,“你咋想?“ 李老蔫的嘴张了又合,像个离水的鱼。堂屋传来婆婆的咳嗽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我......我去跟娘说......“他结结巴巴地转身,却被裹珍一把拉住。 “说什么?说你不要?“裹珍的声音像淬了冰,“然后呢?等我再生一个?万一是闺女呢?“ 李老蔫僵在那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裹珍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居然还对这个男人抱有期待。九十年代了,城里人都在谈自由恋爱了,她还在指望一个连结婚证都不敢领的男人为她反抗亲娘? “老蔫,“她深吸一口气,“咱们没扯证,村里开个证明就行。离了吧,我带著小树走。“ 李老蔫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头:“不......不行!“ “咋不行?“裹珍苦笑,“你娘不是给你找好下家了吗?供销社的,有文化,能生儿子......“ “我......我不要!“李老蔫突然提高了嗓门,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稜稜飞走,“就要小树.....和你.“ 这时堂屋的门“砰“地开了,婆婆拄著拐杖衝出来:“反了天了!你敢跟老娘耍泼?“ 李老蔫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看看娘,又看看裹珍,最后蹲在地上,抱著头不吭声。 裹珍看著这个窝囊废一样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两年前那个在雪夜里给她暖手的青年去哪了?那个在小树生病时冒雪买药的丈夫去哪了? “李老蔫,“她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你要么选我,要么选你娘。没有第三条路。“ 婆婆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好啊!敢逼我儿子?看我不......“ “娘!“李老蔫突然站起来,声音大得嚇人,“別说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刚跑回来的小树。孩子被这场面嚇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裹珍想去抱他,婆婆却抢先一步把孩子搂在怀里:“我的乖孙不哭,你那个没良心的娘要拋下你走呢!“ “我没有!“裹珍急得去抢孩子,“小树是我的命!“ “你的命?“婆婆冷笑,“你要走,孩子姓李!轮不到你带走!“ 裹珍如遭雷击。是啊,当时在农村没结婚证,没法律保护,她连爭取孩子抚养权的资格都没有。小树虽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在所有人眼里,他首先是李家的孙子。 “老蔫......“她转向丈夫,声音里带著最后一丝希望,“你说句话啊......“ 李老蔫的嘴张了又合,最后挤出一句:“小树......不能走......“ 裹珍的眼泪一下子干了。她看著这个同床共枕好几年的男人,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在他心里,她永远排第二,排在娘和儿子后面。九十年代的春风,终究没能吹进这个顽固的农家小院。 “行,“她点点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走。但每个月我要见小树。“ “见什么见!“婆婆厉声道,“走了就別回来!“ 裹珍没理会婆婆,只盯著李老蔫:“你答应我,每个月让我见孩子,我就不闹。不然......“她顿了顿,“不然我就去镇上告你们重婚!“ 这个威胁很无力——他们根本没结婚,哪来的重婚?但李老蔫还是点了点头:“好......“ 裹珍转身进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旧衣裳,娘留给她的那对银耳环,还有那张全家福。她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看了很久,最后撕成两半——她和小树的那半塞进怀里,李老蔫的那半扔在了地上。 小树哭得撕心裂肺,抱著她的腿不让走。裹珍跪下来,亲了亲孩子泪湿的小脸:“娘去给你买,很快就回来。“这是她这辈子说的第一个谎,也是最大的一个。 李老蔫蹲在门槛上,看著这一幕,眼圈发红。当裹珍拎著小包袱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等......“ 裹珍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李老蔫的声音哽咽了,“我对不起你......“ 裹珍轻轻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身后传来小树撕心裂肺的哭声:“娘!娘!“ 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九十年代的农村,离婚的女人带著孩子活不下去,她得先找个落脚处,再想办法接小树。这个决定很痛,但她別无选择。 村口的老槐树开了,白色的瓣像雪一样飘落。裹珍想起六年前,她穿著红嫁衣走过这条路,树枝上掛满了乡亲们扔的祈福红布条。如今红布条早已褪色,她的青春和爱情,也一同褪去了顏色。 “裹珍!“燕子骑著自行车追上来,“我刚听说,你要去哪儿?“ 裹珍摇摇头:“不知道,先到镇上看看吧。“ “去我家吧,“燕子拍拍后座,“我男人在砖厂上班,宿舍有空位。“ 裹珍想说不用,却突然腿一软,差点栽倒。燕子赶紧扶住她:“你咋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裹珍勉强笑笑,“就是......心口疼......“ 燕子嘆了口气,硬把她拉上自行车后座。裹珍抱著小包袱,看著生活了六年的村庄渐渐远去,眼泪终於决堤而出。她想起李老蔫给她买的湖蓝色头巾,想起他嘴对嘴给小树餵药,想起他站在全家福里,眼里有光......这些零星的温暖,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冰冷。 “会好的,“燕子安慰她,“现在政策变了,镇上好多厂子招工,你识字,肯定能找到活干。“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怀里那半张照片攥得更紧了。照片上,小树笑得天真无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娘亲的陪伴。 九十年代的春风拂过田野,吹动麦浪翻滚。这风能吹开城市的高楼大厦,却吹不散农村千年的陋习;能带来改革开放的生机,却带不走一个母亲被迫与骨肉分离的痛楚。 裹珍抹去眼泪,挺直了腰杆。她知道,从今往后,所有的风雨都得自己扛了。但为了小树,她必须坚强起来——总有一天,她会堂堂正正地回来,把孩子接走。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拦她,谁也不能。 第15章 新寡与鰥夫 裹珍在砖厂食堂找到一份临时工的活计,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蒸饃、烧大锅菜,忙到日头西斜才能歇口气。燕子男人帮忙安排的住处是砖厂废弃的保管室,不到十平米,窗户漏风,雨季时墙角会长出青苔。但裹珍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离小树也只有十几里路。 每月初一,是她和李老蔫约定的探视日。天不亮她就起床,换上最体面的衣裳,揣著攒了一个月的零嘴——有时是几块水果,有时是镇上买的动物饼乾,走两个时辰的土路回村。 第一次回去时,小树躲在李老蔫身后,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陌生和恐惧。裹珍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蹲下身,轻声唤道:“小树,是娘啊......“ 孩子摇摇头,奶声奶气地说:“你不是我娘,奶奶说,我娘死了。“ 裹珍的眼泪“唰“地下来了。李老蔫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写满愧疚:“娘......娘瞎说的......“ 那天临走时,小树终於接过了她手里的,但没有叫她娘。裹珍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婆婆尖利的嗓音:“谁让你要她的东西?不怕下毒啊!“ 第二次回去,小树已经会主动跑过来,翻她的布兜找吃的。裹珍趁机把孩子搂在怀里,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奶香味。李老蔫蹲在门槛上抽菸,时不时往这边瞟一眼,眼神复杂。 “他对你好吗?“裹珍小声问孩子。 小树正专心啃饼乾,含糊不清地说:“爹好,奶奶凶。“ 裹珍鼻子一酸。她多想带著孩子远走高飞啊,可眼下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拿什么养孩子?燕子说得对,得先站稳脚跟,再想办法。 第三次探视日前夜,下了一场暴雨。裹珍顶著风雨上路,浑身湿透,怀里揣著的鸡蛋糕却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走到半路,她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泥泞里。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炕上,身上盖著打著补丁却很乾净的被。 “醒了?“一个粗獷的男声响起。 裹珍转头,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坐在炕沿,络腮鬍,浓眉大眼,身上的工装裤沾满油渍。她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你是谁?我在哪里......“ “我王铁柱,“男人挠挠头,“跑运输的。路过看见你晕在路边,就给你捎回来了。“ 裹珍这才注意到窗外停著一辆蓝色的小货车,车身上喷著“县运输队“几个褪色的大字。她挣扎著要起来:“谢谢大哥......我得走了......“ “走啥走?“王铁柱皱眉,“烧还没退呢!“他倒了杯热水递过来,“你去哪?我送你。“ 裹珍捧著杯子,热气熏得眼睛发酸:“李家村......看我儿子......“ 王铁柱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你是......李老蔫的......“ “前妻。“裹珍轻声说。 “巧了,“王铁柱苦笑,“我正要去找李老蔫呢。“ 原来王铁柱是李老蔫的远房表兄,刚死了媳妇,留下个三岁的闺女丫丫。这次回来,一是奔丧,二是托亲戚帮忙照看孩子。 “我常年在外面跑车,“王铁柱嘆气,“丫丫不能没娘啊。“ 裹珍心里一动。她看著这个五大三粗却手足无措的男人,突然看到了希望——如果嫁给王铁柱,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回村,天天见到小树。至於感情......经歷过李老蔫,她早就不奢望了。 “你......“裹珍鼓起勇气,“考虑过再娶吗?“ 王铁柱愣了一下,隨即摇头:“丫丫还小,我怕后娘对她不好。“ “我对孩子好,“裹珍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也有个儿子,在李家。“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王铁柱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 裹珍点点头:“我当你闺女的娘,你让能我回村看儿子。“ 王铁柱搓著粗糙的大手,陷入沉思。屋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炕沿上那一小块水渍上,闪闪发亮。 “行,“他终於开口,“但有个条件——丫丫你得当成是你亲闺女,不能偏心。“ 裹珍鬆了口气:“我保证。“ 就这样,一桩各取所需的婚姻达成了。没有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成年人和两个没娘的孩子。 王铁柱开车把裹珍送回砖厂,路上买了一包大白兔奶:“给丫丫的,就说......就说她新妈妈给的。“ 裹珍接过,心里五味杂陈。她即將成为另一个孩子的母亲,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命运像个残忍的玩笑,总是给她最不想要的“惊喜“。 燕子听说这事后,惊得差点摔了茶缸:“你疯了?王铁柱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前年还把人打住院了呢!“ “我打听过了,“裹珍平静地整理著少得可怜的行李,“他打的是调戏他媳妇的二流子。“ “那也不能......“燕子急得直跺脚,“你图啥啊?“ 裹珍停下动作,轻声道:“小树。“ 燕子不说话了。作为母亲,她理解这种执念。 三天后,王铁柱开著那辆蓝色小货车来接裹珍。他颳了鬍子,换了身乾净的工装,甚至还喷了髮胶,头髮梳得油光水亮。裹珍抱著小包袱上了车,后座上坐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著她。 “丫丫,“王铁柱粗声粗气地说,“叫娘。“ 丫丫咬著嘴唇不说话,大眼睛里满是警惕。裹珍从兜里掏出那块大白兔奶:“吃吗?“ 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小手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 王铁柱尷尬地挠头:“慢慢来,慢慢来......“ 去王家村必须经过李家村,车开进李家村村时,不少人在指指点点。裹珍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她知道村里人会怎么说——“二婚头““攀高枝““不要脸“。但为了小树,这些閒言碎语算什么? 王铁柱家在王家村最东头,三间砖瓦房,院子里停著一辆摩托车,一看就比李老蔫家富裕。丫丫一下车就跑进屋,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別介意,“王铁柱拎著行李,“孩子认生。“ 裹珍摇摇头,开始打量这个新家。客厅墙上掛著王铁柱和前妻的结婚照,女人眉清目秀,笑得温柔。五斗柜上摆著个小小的香炉,三炷香还没燃尽——显然是在祭奠亡妻。 “那个......“王铁柱顺著她的目光看去,有些尷尬,“明天就收起来......“ “不用,“裹珍轻声说,“该记著的就得记著。“ 王铁柱愣了一下,眼神柔和了许多:“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晚上,裹珍做了顿简单的饭菜——炒土豆丝、蒸鸡蛋和玉米粥。丫丫不肯上桌,躲在屋里啃饼乾。王铁柱要去揪她,被裹珍拦住了:“让孩子缓缓。“ 王铁柱有一个娘,没在家,去他三姨家串门去了。 饭后,王铁柱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箱,取出存摺和一堆票据:“我跑长途,一个月能挣五六百。钱你管著,该的,该省的省。“ 裹珍惊讶地看著他。在李老蔫家,她连买根针都要向婆婆报备,更別说管钱了。 “丫丫上学前班,每月五块钱学费。“王铁柱继续道,“我常不在家,你......多担待。“ 裹珍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个看似粗獷的男人,其实比李老蔫有担当得多。 晚上睡觉成了最大的尷尬。王铁柱的前妻刚过世三个月,屋里还留著她的梳子、头绳和没做完的鞋垫。裹珍主动提出睡厢房,王铁柱却红了脸:“那哪行......外人知道了笑话......“ 最后,两人睡在了一张床上,中间隔著条“三八线“,谁也不敢动。裹珍听著身旁男人均匀的呼吸声,想起了六年前和李老蔫的第一夜——同样的尷尬,不同的心境。 天蒙蒙亮时,裹珍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她睁开眼,看见王铁柱背对著她,肩膀微微颤抖。月光照在床头柜的照片上,他前妻的笑容温柔如初。 裹珍轻轻嘆了口气,假装没听见,翻身睡去。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何必戳破?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去了李老蔫家。婆婆看见她,像见了鬼似的:“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现在是王铁柱家的,“裹珍平静地说,“来看我儿子。“ 小树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看见裹珍,愣了一下,然后尖叫著扑过来:“娘!“ 裹珍紧紧抱住儿子,眼泪夺眶而出。三个月不见,孩子又长高了,脸上多了一道疤,说是奶奶打水时烫的。她心疼地摸著那道疤,暗自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孩子。 “你......“李老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拿著锄头,“过得好吗?“ 裹珍抬头看他。李老蔫瘦了不少,眼窝深陷,显然这几个月也不好过。“还行,“她轻声道,“丫丫很乖。“ 李老蔫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小树......很想你......“ 婆婆在屋里摔盆砸碗,骂声不堪入耳。裹珍抱起小树:“走,娘带你去买。“ 她光明正大地牵著儿子走在村道上,遇见熟人就打招呼,毫不避讳。村里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裹珍已经不在乎了。她现在是王铁柱的媳妇,有资格回村,有资格看儿子,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傍晚,裹珍送小树回家时,在门口遇见了王铁柱。他刚出车回来,风尘僕僕,手里拎著一条活鱼。 “这是......“他看著小树,有些侷促。 “我儿子,小树。“裹珍坦然道,“小树,叫王叔叔。“ 小树怯生生地叫了声,躲到娘身后。王铁柱蹲下身,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铁皮青蛙:“给,会跳的。“ 小孩子的戒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小树就和王铁柱玩到了一起,笑声传得老远。裹珍站在一旁,突然觉得,也许这桩各取所需的婚姻,真能过出点滋味来。 晚上,丫丫终於肯出房门了,看见小树在玩她的积木,立刻衝上去抢:“我的!“ 小树嚇得直往裹珍怀里钻。王铁柱刚要训闺女,裹珍就拦住了:“丫丫,这是小树哥哥,以后你的玩具要分他一半,好不好?“ “不好!“丫丫跺脚,“他不是我家的!“ 裹珍从兜里掏出一块:“你分玩具给哥哥,阿姨天天给你吃。“ 丫丫眨巴著大眼睛,权衡利弊,最终接过,不情不愿地推了半堆积木给小树。王铁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还是你有办法......“ 夜深人静时,两个孩子都睡了。王铁柱破天荒地没急著上床,而是坐在堂屋抽闷烟。裹珍给他倒了杯茶,轻声问:“怎么了?“ “你......“王铁柱斟酌著词句,“还想著李老蔫吗?“ 裹珍摇摇头:“早不想了。“ “那......“王铁柱抬头看她,眼里有光,“咱们好好过?“ 裹珍愣了一下,缓缓点头:“好。“ 这个“好“字说出口的瞬间,她突然感到一阵释然。是啊,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好好走下去。不是为了报復李老蔫,不是为了接近小树,而是为自己,为这个新组建的家。 王铁柱掐灭菸头,试探性地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温暖有力,和李老蔫的畏缩截然不同。 裹珍没有躲,任由他握著。窗外,一轮新月爬上树梢,洒下清冷的光。这光不再让她感到孤独,反而像盏指路的灯,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次日清晨,裹珍说要回宿舍收拾东西,王铁柱开车把她送到宿舍,约好了时间去接她。 第16章 吃香喝辣 这天上午,裹珍把最后一件衣裳叠好,放进那个已经褪色的蓝布包袱里。这是她离开李老蔫家时带走的唯一一件嫁妆,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燕子靠在门框上,眼睛红得像桃子:“真要走啊?“ “嗯。“裹珍系好包袱,环顾这间住了小半年的砖厂保管室。墙角堆著她晒的干豆角,窗台上摆著几个捡来的玻璃瓶,里面插著野菊——这些都不带了。 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而响亮,像是等得不耐烦了。裹珍深吸一口气,拎起包袱往外走。燕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再想想!王铁柱去年可是把刘二狗打得住了一个月医院!“ “都说了那是刘二狗先调戏他媳妇。“裹珍轻轻挣开燕子的手,“再说了,丫丫挺喜欢我的。“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五月的阳光泼洒下来,刺得裹珍眯起眼。王铁柱的蓝色小货车停在空地上,车头掛著朵褪色的红绸,在风中轻轻摇晃。他本人穿著一件棕褐色皮夹克,头髮抹得油光水亮,在阳光下泛著乌青的光泽,活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来了!“王铁柱三步並作两步迎上来,接过裹珍的包袱。他身上有股浓郁的香皂味,混著淡淡的机油气息,“就这么点东西?“ 裹珍点点头。王铁柱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燻黄的牙齿:“走,带你吃好的去!“ 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大白兔奶,塞进裹珍手里:“给丫丫买的,你先尝尝。“又压低声音,“酒席订在国营饭店,一桌八十,有红烧鲤鱼、四喜丸子!“ 裹珍怔了怔。她和李老蔫“结婚“时,就摆了三桌,最好的菜是红烧豆腐。八十块一桌的酒席,在1994年的农村,简直是天价。 “太破费了......“她小声说。 “一辈子能有几次!“王铁柱嗓门洪亮,引得几个路过的工人直往这边瞅,“以后跟著我王铁柱,吃香的喝辣的!“ 他拉开车门,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裹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还有没洗乾净的油污,皮夹克袖口已经磨得发亮——这个看似张扬的男人,其实並不如表面那么光鲜。 车厢里瀰漫著劣质菸草和汽油的混合气味。裹珍刚坐稳,王铁柱就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躥了出去。她慌忙抓住座椅,包袱掉在脚边,露出那件旧衣裳的一角。 “慢点......“裹珍脸色发白。 “习惯了!“王铁柱哈哈大笑,反而又加了脚油门,“跑长途的都这样,时间就是金钱!“ 乡间土路坑洼不平,小货车像匹脱韁的野马,顛得裹珍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路过李家村时,她下意识往窗外望了一眼——李老蔫正在地里弯腰插秧,听见车声抬头,正好与她对视。 只是一瞬,车子就呼啸而过。裹珍不確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但那个佝僂的身影还是让她心头一刺。上次见面时,王铁柱还给了小树一个会跳的铁皮青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今天先接你回家看看我妈,我妈回来了。“王铁柱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明天再去镇上扯证。丫丫可想你了,天天问'新妈妈什么时候再来'。“ 裹珍心不在焉地应著。车子拐上柏油路,终於平稳了些。王铁柱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铁皮盒子,献宝似的递给她:“尝尝,上海的大白兔!“ 奶已经有些化了,黏在包装纸上。裹珍小心地剥开,甜腻的奶香立刻在口腔里瀰漫开来。她想起上次吃还是小时候,爹从县城带回的水果硬,她含了整整一天捨不得咬。 “好吃吧?“王铁柱得意地问,“跑长途就这点好,哪儿的好东西都能捎回来。“ 裹珍点点头,把剩下的放回铁盒:“留给丫丫吧。“ “瞧你说的!“王铁柱皱眉,“跟著我还能缺嘴?“说著又从兜里掏出两包东西,“这是城里的奶油蛋糕,这是麦乳精,都是给你的!“ 裹珍捧著这些稀罕吃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王铁柱的直白和热情让她无所適从,就像长期生活在阴暗中的人突然被推到烈日下,睁不开眼。 车子驶进王家附近时,几个小孩追在后面喊“新娘子来嘍“。王铁柱豪气地抓了一把撒出去,孩子们哄抢成一团。裹珍注意到,他未来婆婆这个村子比李家村富裕不少,几乎家家都是砖瓦房,还有人院子里停著小四轮拖拉机。 王铁柱家是三间红砖房,带个小院。门口贴著崭新的喜联,地上还残留著鞭炮的红纸屑。丫丫穿著上次见面时那件红裙子,正蹲在门口玩石子,看见车子立刻跳起来:“爹!“ 紧接著,她看见了裹珍,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姨!“但马上又害羞地低下头,用脚尖蹭著地面。 裹珍蹲下身,平视著丫丫:“阿姨给你带了,要吃吗?“ 孩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裹珍剥开纸,把奶递过去。丫丫小心翼翼地接过,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成了月牙:“甜!“ “没规矩!“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著锅铲,“见了人不知道叫?“ 丫丫立刻躲到裹珍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王铁柱赶紧介绍:“娘,这就是裹珍。裹珍,这是我娘。“ 老太太上下打量著裹珍,眼神犀利得像要把她看穿:“进屋说吧,饭都凉了。“ 堂屋里摆著一张黑白照片,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前额留著时兴的刘海,嘴角带著温柔的笑意。照片前供著苹果和点心,香炉里的三炷香青烟裊裊。 “我媳妇,“王铁柱声音低了下来,“去年走的,白血病。“ 裹珍对著照片鞠了一躬。老太太在一旁冷笑:“装什么装?要不是你勾搭,铁柱能这么快续弦?“ “娘!“王铁柱猛地提高嗓门,“是我找的裹珍!人家不嫌弃咱们丫丫没娘就不错了!“ 老太太被儿子的態度震住了,悻悻地转身进了厨房。丫丫拽了拽裹珍的衣角:“阿姨,我带你看我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乾净,床上摆著几个布娃娃,其中一个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针脚都开了,露出里面的絮。 “这是妈妈做的。“丫丫小声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著泪光。 裹珍小心地接过布娃娃:“妈妈手真巧。阿姨也会做娃娃,改天我给你做个新的,好不好?“ 丫丫眨巴著眼睛,突然扑进裹珍怀里:“阿姨,你能当我妈妈吗?“ 裹珍鼻子一酸,轻轻拍著孩子的背:“能,阿姨以后就是丫丫的妈妈了。“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裹珍半年没吃过的白米饭。老太太一直板著脸,但也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丫丫坐在裹珍旁边,时不时偷看这个“新妈妈“一眼。王铁柱不停地给裹珍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他又倒了一杯橘子汽水给她,“这是城里最时兴的饮料!“ 裹珍小口啜饮著甜腻的汽水,感觉喉咙被刺得发痒。这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老太太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刮来刮去。 饭后,王铁柱被邻居叫去帮忙修拖拉机。老太太在厨房洗碗,故意把碗碟摔得叮噹响。丫丫拉著裹珍的手,带她去看自己的“宝藏“——一个小铁盒,里面装著彩色玻璃珠、几枚漂亮的纽扣,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是丫丫和妈妈的合影。 “妈妈好看吗?“孩子天真地问。 裹珍点点头:“好看,像仙女一样。“ 丫丫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奶奶说妈妈变成星星了,晚上会看著我。阿姨,你晚上也能看著我吗?“ 裹珍的眼眶一下子湿了:“能,阿姨以后天天看著丫丫睡觉。“ 夜深了,王铁柱还没回来。裹珍坐在新房的床边,听著老太太在隔壁哄丫丫睡觉的声音。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线。她突然想起小树,不知道这孩子今晚有没有想她。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铁柱带著一身酒气进屋。“还没睡?“他大著舌头问,踉踉蹌蹌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裹珍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王铁柱似乎察觉到了,苦笑一声:“放心,我不碰你......等扯了证再说......“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给,结婚礼物。“ 盒子里是一枚金戒指,很细,但在煤油灯下闪著温暖的光。裹珍愣住了——她和李老蔫连结婚证都没领,更別说戒指了。 “试试,“王铁柱催促道,“不合適明天去换。“ 裹珍迟疑地戴上戒指,尺寸刚好。王铁柱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我娘......说话难听,但心不坏......前年我媳妇病重,是她天天端屎端尿伺候的......“ 裹珍突然理解了老太太的敌意——在她眼里,任何取代儿媳的人都是对亡者的背叛。 “睡吧,“王铁柱和衣躺下,刻意睡在床沿,“明天带你去镇上买衣裳,顺便看看小树。“ 黑暗中,裹珍听著身旁男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转动著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这桩婚姻比她想像的复杂得多——一边是念念不忘的儿子,一边是渴望母爱的继女;一边是戒备森严的婆婆,一边是热情似火却又粗枝大叶的新丈夫。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房间里一片漆黑。裹珍缓缓躺下,与王铁柱依旧保持著一条“三八线“的距离。明天,她就又能光明正大地回李家村看小树了。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光,支撑著她闭上眼睛。 第17章 继母难当 天刚蒙蒙亮,裹珍就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了。她睁开眼,发现声音来自隔壁丫丫的房间。王铁柱还在酣睡,鼾声如雷。裹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披上外衣往丫丫房间走去。 推开门,只见丫丫蜷缩在被窝里,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见裹珍,孩子哭得更凶了:“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裹珍心头一酸,坐到床边把丫丫搂进怀里:“怎么了?做噩梦了?“ 丫丫抽抽搭搭地点头,小手紧紧攥著那个破旧的布娃娃:“梦见妈妈不要我了......“ “不会的,“裹珍轻轻拍著孩子的背,“妈妈在天上看著丫丫呢。“ “那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丫丫突然仰起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奶奶说......说你是来抢爸爸的......“ 裹珍胸口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正要解释,房门“砰“地被推开,老太太阴沉著脸站在门口:“大早上的闹什么?“ 丫丫立刻缩进裹珍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老太太见状,脸色更难看了:“丫丫过来!別缠著外人!“ “我不是外人,“裹珍直视老太太的眼睛,“我是丫丫的新妈妈。“ 老太太冷笑一声:“扯证了吗?没扯证算什么新妈妈?“ 这话戳中了裹珍的痛处。她和王铁柱確实还没领证,按法律上讲,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丫丫察觉到气氛不对,突然“哇“地哭了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王铁柱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走过来:“咋了这是?“ “你闺女闹脾气呢!“老太太一把拉过丫丫,“都是你这个新媳妇惯的!“ 王铁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嘆了口气:“丫丫不哭,爹带你去镇上买。“ 早饭吃得剑拔弩张。老太太把粥碗摔得砰砰响,丫丫一直低著头,连最爱吃的咸菜都不敢夹。王铁柱像个没事人似的,呼嚕呼嚕喝了两大碗粥,然后一抹嘴:“走,去镇上!“ 裹珍刚要起身,老太太冷冷地说:“丫丫留下,我给她梳头。“ 王铁柱皱皱眉,但也没反对:“那......裹珍,咱俩去。“ 去镇上的路上,王铁柱一反常態地沉默。小货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裹珍望著窗外飞逝的田野,突然开口:“要不......算了吧。“ “啥算了?“王铁柱一个急剎车,轮胎在土路上划出两道痕跡。 “咱俩的事,“裹珍轻声说,“丫丫需要时间,你娘也不喜欢我......“ “放屁!“王铁柱突然暴怒,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老子说娶你就娶你!谁拦著都不好使!“ 裹珍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嚇了一跳。王铁柱似乎也意识到失態,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就是......就是不想再一个人了......“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让裹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想起昨晚丫丫的眼泪,想起老太太的敌意,也想起小树期待的眼神——这孩子还等著“新爸爸“带他去镇上玩呢。 “先去扯证吧,“裹珍最终说,“其他的......慢慢来。“ 王铁柱眼睛一亮,立刻踩下油门:“好!扯完证去买衣裳,然后去看小树!“ 镇上的民政局很冷清,没排队就办完了手续。拿著那张薄薄的结婚证,裹珍有种不真实感——和李老蔫过了几年,连个证都没有;和王铁柱认识不到两个月,就成了合法夫妻。 “现在你是我媳妇了!“王铁柱喜滋滋地把结婚证揣进內兜,“走,买衣裳去!“ 镇上的百货商店不大,但商品琳琅满目。王铁柱財大气粗地给裹珍挑了两身衣裳,又给丫丫买了一条裙子,最后还硬塞给裹珍一支口红:“城里的女人都抹这个!“ 裹珍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她趁王铁柱不注意,偷偷用攒的私房钱买了一块布,打算给丫丫做个新娃娃。 “现在去看小树?“王铁柱问。 裹珍点点头,心跳突然加快了。她不知道李老蔫会是什么反应,更不知道婆婆会怎么刁难她。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王铁柱合法的妻子,谁也不能阻止她看儿子。 车子驶进李家村时,几个閒汉蹲在村口嚼舌根,看见王铁柱的车,立刻指指点点。裹珍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她知道村里人会怎么说——“二婚头““攀高枝““不要脸“。但为了小树,这些閒言碎语算什么? 李老蔫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车子停在门口,手里的斧头“咣当“掉在地上。小树从屋里衝出来,眼睛一亮:“娘!王叔叔!“ 裹珍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止不住的在眼里打晃。几天不见,孩子好像又长高了点,脸上烫的道疤,还泛著红色。 “以后干啥都得小心点......“她心疼地摸著那道疤。 “我故意的!“小树撅著嘴,“奶奶说我是'赔钱货',说娘不要我了......“ 裹珍胸口像被捅了一刀,抬头看向李老蔫。这个曾经同床共枕几年的男人低著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老蔫,“她强压怒火,“你就这么看著你娘欺负孩子?“ 李老蔫的嘴张了又合,最后只挤出一句:“我......我说了......娘不听......“ 王铁柱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过小树:“走,王叔叔带你去镇上玩!咱去买吃!“ 小树欢呼雀跃,完全没注意到父亲黯淡的眼神。裹珍本想留下跟李老蔫好好谈谈,但屋里传来婆婆尖利的骂声:“你个扫把星!还有脸回来!“ 她最终嘆了口气,转身上了车。透过后视镜,她看见李老蔫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 从镇上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小树玩累了,在王铁柱怀里睡得香甜,手里还攥著新买的铁皮青蛙。裹珍轻轻把孩子拍醒:“到家了,跟王叔叔说再见。“ 小树揉著眼睛,突然抱住王铁柱的脖子:“王叔叔,你能当我爹吗?“ 空气瞬间凝固。裹珍看见李老蔫站在院门口,手里的菸袋掉在了地上。 王铁柱尷尬地咳嗽一声:“那个......小树啊......“ “奶奶说娘跟人跑了,不要我了,“小树天真地说,“但娘回来了,还带了王叔叔......“ 裹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孩子搂进怀里:“娘永远不会不要小树,记住了吗?“ 回王家村的路上,王铁柱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停在家门口,他才突然开口:“要不......把小树接过来吧。“ 裹珍愣住了:“什么?“ “我看出来了,孩子跟著他奶奶没好,“王铁柱挠挠头,“反正咱家也不多他一口饭。“ 裹珍没想到王铁柱会这么说。她正想道谢,屋里突然传来丫丫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要!我不要新妈妈!“ 两人赶紧衝进屋,只见老太太抱著哭闹的丫丫,地上散落著裹珍买的布和娃娃材料。 “怎么回事?“王铁柱问。 老太太冷笑:“你这新媳妇可真有本事,人还没进门呢,就想著取代丫丫她娘了!“ 裹珍这才明白,老太太一定是把做娃娃的材料说成是“扔丫丫旧娃娃“的证据了。她刚要解释,丫丫突然衝过来,小拳头雨点般砸在她腿上:“坏阿姨!不准扔妈妈的娃娃!“ 王铁柱一把拉住女儿:“丫丫!不许没礼貌!“ “你凶她干什么?“老太太立刻护住孩子,“她才多大?懂什么?“ 裹珍蹲下身,平视著丫丫泪汪汪的眼睛:“阿姨不是要扔娃娃,是想给丫丫做个新的,这样就有两个娃娃了,好不好?“ 丫丫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真的?“ “真的,“裹珍从地上捡起布,“你看,阿姨连布料都买好了。“ 孩子情绪渐渐平復,但老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装什么好人?“ “娘!“王铁柱终於爆发了,“你能不能消停点!我和裹珍已经领证了,她现在是我媳妇,是丫丫的妈!“ 老太太被儿子的怒吼震住了,嘴唇哆嗦著说不出话来。丫丫嚇得又哭了起来,这次是扑进了裹珍怀里。 夜深了,丫丫终於哭累睡著了。老太太早早回了自己屋,把门摔得震天响。王铁柱蹲在院子里抽闷烟,裹珍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对不起,“王铁柱声音沙哑,“我娘就这脾气......“ 裹珍摇摇头:“我理解。“她顿了顿,“关於小树......你真的愿意接他来?“ 王铁柱掐灭菸头:“愿意是愿意,但李老蔫能答应吗?“ 这正是裹珍最担心的。按法律,孩子应该归父亲抚养,更何况她和李老蔫连结婚证都没领过,根本算不上合法夫妻。 “我去跟他谈,“裹珍说,“为了小树......“ 王铁柱突然握住她的手:“要不......咱们自己生一个?“ 裹珍愣住了。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她和王铁柱已经是合法夫妻,生儿育女天经地义。但一想到小树在李家受的委屈,她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疼。 “等等吧,“她轻声说,“等丫丫和小树都適应了再说。“ 王铁柱点点头,没再坚持。月光下,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显得格外落寞。裹珍突然意识到,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第二天一早,裹珍正在灶台前做饭,丫丫揉著眼睛走进来:“阿姨,我饿了。“ 这是孩子第一次主动找她。裹珍心头一暖,盛了碗热粥给她:“小心烫。“ 丫丫小口喝著粥,突然问:“阿姨,你真的不会扔妈妈的娃娃吗?“ “不会,“裹珍蹲下身,“阿姨今天就把新娃娃做出来,让你有两个娃娃,好不好?“ 丫丫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时老太太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丫丫突然放下碗,跑到奶奶面前:“奶奶,你不要凶阿姨!阿姨给我做新娃娃!“ 老太太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孙女会替裹珍说话。裹珍趁机拿出昨晚裁好的布和针线,当著丫丫的面开始缝製新娃娃。 一整天,丫丫都围在裹珍身边,看著她一针一线地缝製娃娃。傍晚时分,一个憨態可掬的布熊完工了,虽然针脚粗糙,但丫丫爱不释手,连睡觉都要抱著。 “现在你有两个娃娃了,“裹珍轻声说,“妈妈的娃娃和新娃娃,都会陪著丫丫。“ 孩子甜甜地笑了,在裹珍脸上亲了一口:“谢谢阿姨......妈妈。“ 这声“妈妈“叫得裹珍心头一热。她知道,要完全取代丫丫心中生母的位置是不可能的,也不需要。她只要在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够了。 夜深人静时,裹珍望著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小树。明天,她得再去一趟李家村,好好跟李老蔫谈谈孩子的事。无论多难,她都要把小树接出来——就像王铁柱接纳丫丫一样,她也要给自己的儿子一个温暖的家。 第18章 出车辛苦 领证后的第三周,王铁柱接到了长途运输的活儿。临行前的清晨,裹珍天不亮就起来给他烙饼煮鸡蛋,灶台的火光映著她憔悴的脸。自从上次提过接小树的事后,王铁柱再没提起,她也不敢问。 “这次去內蒙古,来回得五六天。“王铁柱蹲在灶台边啃著刚出锅的烙饼,烫得直咧嘴,“给你留了钱,缺啥自己买。“ 裹珍把煮好的鸡蛋塞进他隨身带的布兜里:“路上小心。“ 王铁柱突然凑过来,粗糙的大手探进她衣襟。裹珍身子一僵,下意识看了眼老太太紧闭的房门。 “怕啥,咱是合法夫妻。“王铁柱呼吸粗重,三两下扯开她的衣带。灶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裹珍后背抵著冰凉的墙面,咬著唇不敢出声。 过后王铁柱心满意足地提起行李:“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渐远,裹珍慢慢滑坐在地上,衣襟散乱,腿上还沾著灶灰。 “不知羞耻!“老太太的骂声从屋里传来。裹珍慌忙系好衣带,继续低头烧火。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著泡,就像她心里翻腾的委屈。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丫丫渐渐接受了这个“新妈妈“,甚至会主动帮她择菜扫地。裹珍用剩下的布给丫丫做了个书包,孩子高兴得满院子跑。 “阿姨,我能去上学吗?“丫丫仰著小脸问,“小芳说学校可好玩了!“ 裹珍手一顿。村里確实有所小学,但离得远,要翻两座山。她正想著怎么回答,老太太拄著拐棍走过来:“丫头片子读什么书?浪费钱!“ 丫丫瘪著嘴要哭,裹珍赶紧把她搂进怀里:“等爸爸回来商量。“ 第五天傍晚,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丫丫欢呼著跑去开门,裹珍擦了擦手跟出去,却看见王铁柱阴沉著脸跳下车,身上散发著浓重的酒气。 “饭做好没?“他一把推开迎上来的丫丫,孩子踉蹌几步差点摔倒。 裹珍赶紧扶住丫丫:“马上就好,你先洗把脸...“ “洗个屁!“王铁柱一脚踹翻院里的水盆,“老子累死累活跑车,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裹珍嚇得一哆嗦,连忙往厨房跑:“这就去热!“ 饭桌上气氛凝重。王铁柱闷头喝酒,一碗接一碗。丫丫缩在裹珍身边,连菜都不敢夹。老太太出奇地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用阴鷙的目光扫视二人。 “內蒙古的货款结了没?“老太太突然问。 王铁柱摔了酒碗:“別提了!那帮孙子压价,这趟白跑!“ 裹珍起身想给他盛饭,却被一把拽住手腕:“去哪?坐下!“ 她疼得倒吸冷气,却不敢挣扎。王铁柱红著眼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你是不是也看不起老子?嗯?觉得老子没本事?“ “我没有...“裹珍声音发颤。 “放屁!“王铁柱突然暴起,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你们女人都一个德行!“ 裹珍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丫丫嚇得大哭,扑过来抱住父亲的腿:“別打妈妈!別打妈妈!“ 这一声“妈妈“像盆冷水浇在王铁柱头上。他愣在原地,看著捂脸蜷缩的裹珍,又看看哭成泪人的女儿,突然蹲下身抱住头:“我...我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冷冷地起身,拉著丫丫回了屋。王铁柱跪在地上,颤抖著去摸裹珍红肿的脸:“对不起...我喝多了...那些王八蛋坑我钱...“ 裹珍躲开他的手,强撑著站起来继续盛饭摆菜。她的左耳嗡嗡作响,嘴里有血腥味,却还是轻声说:“吃饭吧,凉了伤胃。“ 那晚王铁柱格外温柔,打来热水给裹珍敷脸,又从行李里掏出一条羊毛围巾:“內蒙古买的...专门给你挑的...“ 裹珍盯著那条粗糙的红色围巾,突然想起李老蔫唯一送她的礼物——一根集市上两块钱的头绳。两个男人,一个穷得叮噹响却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一个捨得钱却会动手打她。 “喜欢吗?“王铁柱期待地问。 裹珍点点头,把围巾收进柜子。半夜,王铁柱又摸上她的身,她忍著脸上的疼默默承受。黑暗中,她听见老太太屋里传来丫丫的梦囈:“別打妈妈...“ 三天后,王铁柱又出车了。这次是短途,当天就能回来。裹珍送他出门时,男人亲了亲她的额头:“昨天接了个大单,跑完这趟能挣不少,到时候给丫丫买书包,送她上学。“ 裹珍勉强笑了笑。王铁柱不在时,她对著水缸照了照,脸上的淤青已经转黄,但心里的恐惧却越积越深。 “丫丫,过来梳头。“她招呼正在院里玩泥巴的孩子。 丫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突然指著她的脸:“妈妈,你这儿有。“ 裹珍鼻子一酸。孩子不懂什么是家暴,只知道妈妈脸上“长了“。她轻轻抱住丫丫,闻著孩子身上的皂角香,突然做了个决定。 “想不想去看小树哥哥?“ 丫丫眼睛一亮:“想!“ 趁著天好,裹珍背著丫丫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李家村。小树正在河边放鹅,看见她们高兴得直挥手。 “娘!“他飞奔过来,却在离裹珍几步远的地方剎住脚,惊恐地看著她的脸,“谁打你了?“ 裹珍慌忙侧过脸:“没事,磕门上了。“ 小树不信,但懂事地没再追问。三个孩子在河边玩了半天,临走时小树偷偷塞给裹珍一个草编的蚂蚱:“给妹妹的。“ 回程路上,丫丫趴在她背上睡著了。夕阳把娘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裹珍走得很慢,她怕惊醒孩子,也怕回家面对王铁柱。 果然,刚进院就看见小货车停在门口。王铁柱坐在门槛上抽菸,脸色比锅底还黑。 “去哪了?“他掐灭菸头站起来。 裹珍抱紧熟睡的丫丫:“去看小树...“ “老子累死累活跑车,你倒好,带著闺女串门?“王铁柱一把夺过丫丫,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 老太太闻声出来,接过丫丫就回了屋。院门一关,王铁柱的巴掌就落了下来。这次裹珍有了经验,提前护住了头脸,但后背还是挨了好几脚。 “让你乱跑!让你不听话!“王铁柱边打边骂,最后揪著她的头髮往墙上撞,“老子的女人就得老老实实在家待著!“ 剧痛中,裹珍恍惚看见丫丫趴在窗台上哭喊,老太太死死捂著孩子的嘴。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在昏过去前听见王铁柱惊恐的呼唤:“裹珍?裹珍!你別嚇我...“ 再次醒来是在镇卫生所。王铁柱红著眼守在床边,见她醒了立刻递上温水:“医生说是轻微脑震盪,养几天就好...“ 裹珍別过脸不看他。王铁柱突然跪在床边,啪啪扇自己耳光:“我不是人!我该死!你打回来吧!“ 护士闻声进来,鄙夷地瞪了王铁柱一眼。裹珍虚弱地摆摆手:“別这样...让人笑话...“ 回家路上,王铁柱把车开得极慢,时不时扭头看她:“还疼不疼?“ 裹珍望著窗外飞逝的田野不说话。王铁柱突然踩下剎车,从座位底下摸出个一布包:“给你买的。“ 里面是一条碎连衣裙,城里最时兴的款式。裹珍摸著柔软的布料,想起李老蔫曾说过“等有钱了也给你买裙子“,眼泪终於掉了下来。 “不喜欢?“王铁柱慌了,“明天去换...“ “喜欢。“裹珍抹掉眼泪,把裙子叠好放回布袋。她知道,这裙子就像那条红围巾,是打一巴掌给的甜枣。但她更知道,现在的自己无处可去——李家回不去,娘家靠不住,还有丫丫和小树要照顾。 那晚王铁柱格外温柔,给她擦药按摩,半夜还起来煮红水。裹珍闭眼装睡,听见他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 第二天,老太太破天荒地端了一碗鸡汤给她:“趁热喝。“ 裹珍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碗。老太太盯著她淤青的额角,突然说:“柱子他爹也这样...喝多了就打人,酒醒了就跪著哭...“ 裹珍手一抖,鸡汤洒在裙子上。老太太掏出手帕给她擦,动作出奇地轻柔:“丫丫离不开你...为了孩子,忍忍吧...“ 裹珍看著这个曾经对她横眉冷目的老人,突然明白了什么。老太太不是在劝她,而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王铁柱这次在家歇了三天,对裹珍百依百顺,甚至主动提出接小树来住几天。裹珍知道这是补偿,但她还是忍不住期待——能同时守著两个孩子,挨几顿打又算什么? 第四天清晨,王铁柱又要出车了。裹珍照例早起做饭,脸上的伤已经结痂。王铁柱临走前突然抱住她,头埋在她颈窝里闷声说:“这次去山西,得一个星期...你...你照顾好自己。“ 裹珍僵著身子没动。王铁柱鬆开她,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买点好吃的,给丫丫添件衣裳。“ 车子开远后,裹珍数了数钱,足够买两个书包还有余。她突然想起卫生所护士偷偷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著一个“妇女救助站“的电话號码。 纸条现在就藏在她贴身的衣袋里,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裹珍摸著那张纸,看著在院里追鸡玩的丫丫,又想起河边放鹅的小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她慢慢走回屋,从柜底翻出那条一次都没戴过的红围巾,突然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第19章 裂痕 王铁柱离开的第三天,裹珍脸上的痂开始脱落。她对著水缸小心地触碰那片新生的皮肤,指尖下的触感比周围要柔软许多,像一块融化的蜡。 “妈妈,还疼吗?“丫丫趴在水缸边缘,小脸倒映在晃动的水面上。 裹珍摇摇头,把梳子蘸了水给丫丫编辫子。孩子头髮细软,握在手里像捧著一把蒲公英。自从上次从卫生所回来,丫丫就改口叫她“妈妈“了,再没提过那个“阿姨“的称呼。 “今天想去哪儿玩?“裹珍系好红头绳,丫丫的辫子像两截嫩玉米穗。 “河边!“丫丫蹦起来,“摸螺螄!“ 裹珍笑著应了。自从王铁柱去了山西,她紧绷的神经终於能暂时放鬆。老太太这几天出奇地安静,甚至会在她做饭时帮忙添柴火。 日头刚偏西,娘俩就拎著小桶来到村后的小河边。河水清浅,能看见鹅卵石间穿梭的小鱼。丫丫脱了鞋就往水里跳,裹珍急忙拽住她:“慢点,当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裹珍手一抖,木梳掉进河里。这个时间不该有车进村,除非... “爸爸回来了!“丫丫欢呼著往路上跑,小桶翻倒在岸边,刚摸的几只螺螄又爬回了水里。 裹珍僵在原地。王铁柱说过这趟要七天,现在才第五天。她机械地捡起丫丫的鞋子,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当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时,小货车已经停在院门口。王铁柱正从车上卸货,看见她们立刻咧嘴笑了:“看我带啥好东西了!“ 他脚边堆著几个麻袋,最上面那个敞著口,露出黄澄澄的小米。老太太站在一旁,脸上难得带著笑:“山西小米熬粥最养人。“ “爸爸!“丫丫扑过去,被王铁柱高高举起转了个圈。裹珍站在三步开外,挤出一个笑容:“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们唄!“王铁柱放下丫丫,从驾驶室拎出一个塑胶袋,“给,城里买的奶油蛋糕。“ 丫丫兴奋地尖叫起来。这种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蛋糕要镇上才有卖,裹珍只见过没吃过。王铁柱把盒子塞给丫丫,转头看向裹珍时,目光在她额角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秒。 “好多了。“他伸手想摸,裹珍下意识偏头躲开。空气瞬间凝固。 老太太一把拉过丫丫:“走,奶奶给你切蛋糕。“院里转眼只剩他们两人。王铁柱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握成拳头。 “我买了排骨。“他最终只是指了指车上另一个袋子,“燉点酸菜?“ 晚饭出乎意料地和谐。王铁柱讲了路上遇到的趣事,丫丫吃得满嘴奶油,连老太太都多喝了半碗粥。裹珍小口啜著米汤,山西小米確实香,滑进胃里暖融融的。 “明天去接小树吧。“王铁柱突然说,“正好我在家。“ 裹珍的筷子掉在桌上。上次提这事还是她挨打前,之后谁都不敢再提。她偷瞄王铁柱的脸色,男人正专心啃排骨,表情自然得像在討论天气。 “真的?“她声音发颤。 “骗你干啥?“王铁柱吐出一块骨头,“丫丫总念叨小树哥哥。“ 老太太突然咳嗽起来,裹珍连忙给她拍背。老人摆摆手,起身回了自己屋。丫丫困得东倒西歪,裹珍刚要收拾碗筷,王铁柱按住她的手:“明天再洗。“ 他眼神里的热度让裹珍后背发紧。果然,刚把丫丫哄睡,王铁柱就从背后抱住了她。混合著酒味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想我没?“ 裹珍僵著身子点点头。王铁柱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衣襟,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皮肤生疼。炕沿硌著后腰,她盯著天板上晃动的灯泡,想起卫生所护士说的话:“家暴会一次比一次严重...“ 这次王铁柱却异常温柔,过后还打了热水给她擦身。裹珍蜷在炕里侧,听见他在耳边说:“明天一早就去接小树。“ 晨光熹微时,裹珍已经烙好了饼。王铁柱心情大好,甚至给丫丫扎了小辫。车子驶过晨雾瀰漫的田野,裹珍的心像浸在温水里,那些淤青和伤痛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李家院子比上次来时更破败了。李老蔫蹲在门口抽菸,看见车子时明显怔了一下。小树从屋里衝出来,却在离裹珍几步远的地方剎住脚——他看见了王铁柱。 “小树...“裹珍蹲下身张开手臂。孩子犹豫片刻,还是扑进她怀里。她能感觉到小身板在微微发抖。 “我们来接小树住几天。“王铁柱上前一步。李老蔫的菸袋锅子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凭啥?“屋里传来婆婆尖利的声音。老太太拄著拐棍出来,眼睛像两把刀子刮过裹珍,“偷汉子不够,还要偷孩子?“ 王铁柱脸色一沉:“嘴巴放乾净点!“他转向李老蔫,“就让娃去住几天,丫丫想他了。“ 李老蔫搓著手,看看母亲又看看儿子,最后目光落在裹珍脸上:“你...过得好不?“ 裹珍喉头髮紧。她今天特意穿了高领衣裳,就是为遮住脖子上的淤痕。没等她回答,王铁柱一把搂住她的肩:“好著呢!我媳妇我能亏待?“ 小树突然挣脱裹珍的手,跑回屋里拖出一个布包袱:“我的衣裳!“ 裹珍鼻子一酸。孩子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著有人来接他。婆婆见状,拐棍重重杵在地上:“白眼狼!白养你这么些年!“ 最终李老蔫点了头。回程的车上,小树和丫丫挤在后排座嘰嘰喳喳,像两只重逢的小麻雀。裹珍透过后视镜,看见李老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尘土里。 王铁柱说到做到,接下来几天对小树很好。带两个孩子去镇上买了书包,还破天荒陪著去了一趟学校。丫丫的入学手续办得很顺利,小树作为“借读生“也能旁听。 “等秋天正式报名,俩娃都能上学。“晚饭时王铁柱宣布。丫丫开心地拍手,小树却低下头:“我要回李家村上学...“ 裹珍手一抖,菜汤洒在桌布上。王铁柱皱起眉:“在这儿不好吗?“ 小树不吭声,只是偷偷看裹珍。夜里安顿好孩子们,裹珍刚回屋就被王铁柱按在墙上:“小兔崽子不识好歹!“ “他从小在李家村长大的...“裹珍试图解释,却被王铁柱打断:“老子好吃好喝供著,他还想著那个窝囊爹?“ 裹珍突然觉得累。她看著王铁柱扭曲的脸,想起李老蔫佝僂的背影。两个男人,一个懦弱却从未伤害她,一个强势却会动手打她。 “孩子需要时间...“她轻声说。 王铁柱突然鬆开手,烦躁地扒拉头髮:“算了,睡觉!“ 半夜,裹珍被一阵啜泣声惊醒。她轻手轻脚来到孩子们屋外,听见小树在哭:“...想爹...“ “別哭,“丫丫的声音老气横秋,“爸爸打妈妈时,我也哭。后来爸爸就给买...“ 裹珍捂住嘴。她不知道丫丫看见了多少,记住了多少。回到炕上,她睁眼到天明。 第五天傍晚,王铁柱又出车了。这次是短途,第二天就能回。裹珍做了孩子们爱吃的土豆饼,小树却只啃了小半块。 “想家了?“她摸摸儿子的头。小树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嚇人:“娘,你跟我回李家村吧!“ 裹珍手僵在半空。丫丫正专心舔手指上的油,没注意他们的对话。 “爹说他知道错了...“小树拽著她的衣角,“他说要是娘回来,他再也不让奶奶对你不好了...“ 裹珍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想起李老蔫蹲在门口的样子,想起他问的那句“过得好不“。可回去又能怎样呢?婆婆照样刁难,李老蔫照样窝囊,更何况... 她看向正在玩娃娃的丫丫。王铁柱千般不好,却是真心疼丫丫。要是她带著小树走了,这孩子该怎么办? “娘...“小树还在等她回答。裹珍张了张嘴,院门突然被推开。本该明天回来的王铁柱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收拾东西。“他声音沙哑,“我娘摔了。“ 卫生所里消毒水味刺鼻。老太太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右腿打著石膏。看见他们进来,老人竟有些慌张:“没啥大事,柱子非要来...“ 诊断结果是股骨骨折。老人上了年纪,恢復起来慢,至少要臥床两个月。回家的路上,王铁柱一直沉默。直到安顿好老太太,他才把裹珍拽到厨房:“明天送小树回去吧。“ 裹珍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为什么?“ “你照顾得过来吗?“王铁柱压低声音,“我得出车,丫丫要上学,现在又多了一个瘫在床上的...“ “我能行。“裹珍打断他,“小树很乖,不添乱。“ 王铁柱突然掐住她下巴:“是不是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他手指用力,裹珍疼得眼泪直流,“一回来就看你俩鬼鬼祟祟的!“ “没有...“裹珍挣扎著解释,“孩子就是想家...“ 王铁柱猛地鬆开手:“明天必须送走!“说完摔门而去。 裹珍瘫坐在地上,摸著生疼的下巴。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树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娘,我明天自己回去。“ “不行!“裹珍一把抱住他,“娘答应过...“ “我不想看娘挨打。“小树的声音闷在她怀里,“等丫丫奶奶好了,我再来。“ 那晚裹珍搂著两个孩子睡了一夜。天蒙蒙亮时,她轻手轻脚起来,烙了一摞饼给小树带上。送孩子到村口时,小树突然问:“娘,你脸上还疼不?“ 裹珍摇摇头。孩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用草编的蜻蜓:“给丫丫的。你跟她说...说秋天我再来找她玩。“ 回程的路上,裹珍的眼泪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快到家时,她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停在院外——他又要出车了。 “送走了?“王铁柱从车窗探出头。裹珍点点头,男人竟露出一个笑容:“这才听话。我这次去河北,三天就能回来。“ 车子扬起的尘土呛得裹珍直咳嗽。她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口,突然摸到口袋里那个皱巴巴的纸条——妇女救助站的电话號码。 第一道裂痕,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第20章 酒气 王铁柱离家的第三天傍晚,裹珍蹲在灶台前炒白菜,油星子溅到手背上烫出一个红点。她没顾上擦,眼睛直往窗外瞟。老太太在西屋喊第三遍要喝水了,丫丫趴在饭桌上画歪歪扭扭的小人。 “妈妈,爸爸今天回来吗?“丫丫用蜡笔涂著太阳,黄顏色涂到纸外面去了。 裹珍撒盐的手顿了顿,多抖了半勺。“说好今天回的。“她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锅铲刮著铁锅,刮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天擦黑时,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裹珍正在给老太太换尿垫,听见声音手指一颤,塑料垫边角撕开道口子。丫丫已经光著脚丫子衝出去,辫子上的红头绳鬆了,在背后一跳一跳的。 等裹珍搀著老太太挪到堂屋,王铁柱已经坐在饭桌前了。他身上的酒气熏得满屋子都是,像打翻了一坛醃坏的酸菜。桌上摆著半瓶喝剩的白酒,瓶身上“高粱大曲“四个红字被他的手汗蹭了。 “站著干啥?盛饭啊!“王铁柱敲了敲碗边。他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右颧骨上结著块暗红的痂,像是跟人打过架。 裹珍端上燉白菜时,听见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人自从摔断腿,看谁都不顺眼。王铁柱扒拉两口菜,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想齁死老子啊?“ 丫丫嚇得一哆嗦,蜡笔掉在地上滚到柜子底下。裹珍连忙夹了一片菜尝,咸得发苦——她刚才果然放多了盐。 “我重炒...“她伸手要端盘子。 王铁柱突然一把掀了桌子。 瓷碗在地上炸开的声响像过年放的炮仗。白菜汤泼在裹珍的小腿上,烫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太太的骂声、丫丫的哭声和王铁柱的吼声混作一团,裹珍却只盯著地上碎成三瓣的蓝边碗。 “败家娘们!“王铁柱摇摇晃晃站起来,皮带扣碰著桌沿噹啷响,“老子累死累活跑车,回家连口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裹珍蹲下去捡碎片,有块瓷碴子扎进拇指指腹,血珠冒出来,在白菜叶上洇开一朵小红。王铁柱的解放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鞋头上沾著乾涸的泥巴。 “聋了?说话啊!“他揪住裹珍的头髮往后拽。裹珍看见他眼底布满血丝,像蜘蛛结的网。 老太太的拐棍这时突然横过来:“要打出去打!別嚇著孩子!“ 王铁柱鬆了手,裹珍踉蹌著扶住墙。丫丫躲在奶奶身后,眼泪把画纸上的小太阳泡化了。王铁柱骂骂咧咧往门外走,临走还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凳子。 等引擎声远去,裹珍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抖。老太太把丫丫哄睡后,拄著拐棍挪到厨房,看见裹珍正用针挑手上的瓷片。 “他今天不对劲。“老太太压著嗓子,往窗外瞟了一眼,“颧骨那的伤看见没?肯定是在镇上惹事了。“ 裹珍没接话。她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血丝顺著排水口打转。老太太突然塞过来一个东西——是那张被菜汤泡过的电话號码,字跡已经晕开了。 “要滚就趁早。“老太太转身时,拐棍在地上蹭出长长的拖痕,“別等哪天被打死了,你那孩子没人管。“ 后半夜王铁柱回来时,裹珍正蜷在炕沿装睡。男人带著更浓的酒气压上来,她咬著牙没出声。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见王铁柱右臂上新鲜的抓痕——绝不是打架能留下的,裹珍太熟悉女人指甲的形状了。 天亮前,裹珍摸黑起来熬粥。淘米时发现缸底沉著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捞出来看是一把钥匙,贴著的胶布写著“207“——是镇上春风旅社的房间號,去年王铁柱带她去过。 粥锅咕嘟冒泡时,裹珍把钥匙藏进了袜筒里。老太太说得对,王铁柱这两天確实反常。往常他打人都是因为喝多了,今天却像是憋著火回来的。 丫丫起床时,裹珍正在补王铁柱刮破的工装裤。孩子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举著一张新画的画给她看:“妈妈,这是你。“ 纸上的小人穿著蓝裙子,头髮长得拖到地上。裹珍突然想起什么,翻出针线筐最底下压著的布片——那是她从前在李家村常穿的蓝布衫,改小了能给丫丫做件衣裳。 “妈妈今天要去趟镇上。“她给丫丫扎好辫子,多缠了两圈红头绳,“你跟奶奶在家,別碰暖水瓶。“ 老太太在里屋咳嗽起来:“作死啊?他要知道了...“ “我去买盐。“裹珍声音很轻,手上却用力把钥匙按进兜里,“顺便扯块布给丫丫做衣裳。“ 早班车摇摇晃晃开进镇里时,日头已经老高。裹珍在供销社转了两圈,称了半斤盐,又扯了二尺蓝布。出来时拐进邮局,对著公用电话犹豫了十分钟,最终拨了李老蔫堂弟的號码——去年收麦时他留过电话,说有事可以找他。 “餵?“接电话的是个女声,裹珍手一抖,硬幣掉进投幣口噹啷响。 “我...我找李建军。“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他出车了。你是...裹珍姐?“ 裹珍差点把听筒扔了。她没想到对方能认出自己声音,更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建军新娶的媳妇——那姑娘才过门三个月。 “有事我转告他?“年轻媳妇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的黄瓜。 裹珍看著玻璃门外走过的红裙子女人,突然改了主意:“没事...打错了。“ 春风旅社还是老样子,绿色墙裙上蹭著灰扑扑的鞋印。裹珍在207门口站了半晌,钥匙插进去又拔出来。走廊尽头有服务员在整理推车,塑料盆撞得哐当响。 钥匙转开时,裹珍闻到了熟悉的雪膏味——茉莉香的,和王铁柱衬衫领子上的味道一样。床上乱糟糟堆著被子,枕头上粘著根烫过的长头髮。裹珍蹲下来看床底,找见个亮晶晶的塑料片——是镇上最贵那家髮廊的会员卡,上面印著“丽丽“。 床头柜抽屉里有半包红梅烟,烟盒底下压著一张纸条。裹珍抖著手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著:“柱子哥,那事考虑好没?我爹说能给凑五万。“落款是“香草“。 裹珍把纸条原样放回去,临走前扫了一眼垃圾桶——几个用过的保险套,还有一张b超单子,患者姓名被血渍糊住了,只能看见“孕8周“三个字。 回村的班车上,裹珍一直攥著那块蓝布。布料被汗水浸湿了,在手心团成硬硬的一坨。路过卫生所时,她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停在树荫下,挡风玻璃上贴著年检標。 裹珍提前两站下了车。她沿著河坝慢慢走,河水泛著油汪汪的光,漂著塑胶袋和死鱼。有只野狗在岸边刨食,看见她就齜牙。裹珍从兜里掏出早上藏的馒头扔过去,野狗叼著跑远了。 快到家时,裹珍看见院门外停著一辆摩托车——是村支书家的。堂屋里传来王铁柱的大嗓门:“...运输队的事包我身上!“ 裹珍闪身躲到柴火垛后。透过窗户,她看见王铁柱正给村支书递烟,两人面前摆著喝了一半的酒瓶。老太太在炕上装睡,丫丫蹲在角落玩布头。 “要说还是你有本事。“村支书吐著烟圈,“镇上那个香草...她爹可是包工头。“ 王铁柱笑得脸上的疤都在发光:“女人嘛,给点甜头就...“ 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抽屉里那张纸条,想起b超单上的“孕8周“,想起王铁柱昨晚身上的抓痕。河坝上的野狗突然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悽厉。 晚饭时王铁柱出奇地和气,甚至给丫丫夹了一筷子鸡蛋。裹珍低著头喝粥,听见他说:“明天我去趟县城,得两三天。“ 老太太的筷子在碗沿敲出脆响:“香草她爹的那个工程?“ 王铁柱脸色变了:“你咋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老太太冷笑,“就瞒著屋里这个是吧?“ 裹珍把粥碗端得稳稳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王铁柱摔了筷子进里屋,翻箱倒柜半天,出来时脸色铁青:“你动我东西了?“ “啥东西?“裹珍声音像飘在井里的叶子。 王铁柱一把揪住她领子:“少装蒜!旅社钥匙呢?“ 丫丫突然衝过来咬王铁柱的手。男人吃痛鬆手,反手就是一巴掌。孩子摔在墙角,鼻血滴滴答答落在蓝布上,像绣了一朵红梅。 裹珍扑过去抱住丫丫时,摸到孩子后脑勺肿了一个包。她突然想起妇女救助站那个护士说的话:“下次可能就不是打你,是打孩子了。“ 夜深人静时,裹珍用凉毛巾给丫丫敷额头。老太太在炕那头翻来覆去,最后扔过来一句话:“柴房有自行车,明天我让后村张大夫来看看孩子。“ 裹珍知道这是默许。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电话號码,发现被汗浸湿的纸片上,最后一个数字已经看不清了。 王铁柱的鼾声从里屋传来,裹珍轻手轻脚的收拾包袱。两件换洗衣裳,丫丫的出生证明,还有她娘给她留下的银鐲子银耳环——这些年她一直藏在针线筐的夹层里。 天蒙蒙亮时,裹珍把袄裹在昏睡的丫丫身上。老太太突然睁开眼,往孩子兜里塞了一卷钱:“西屋柜子底下有我的棺材本...带著孩子走远点。“ 裹珍的眼泪砸在丫丫脸上。孩子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妈妈背著光站在床前,蓝布衫被晨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將起飞的大鸟。 “妈妈,我们去哪儿?“ 裹珍把丫丫往肩上託了托:“去找能帮我们的人。“ 柴房的破自行车吱呀作响,载著母女俩驶向晨雾深处。车筐里装著半包饼,是裹珍连夜烙的,饼皮上带著焦黑的指印。 第21章 拳头落下 自行车链条咔噠咔噠响了三里地,丫丫的脑袋在裹珍后背一点一点的。天光渐亮,雾气从河面漫上来,把土路浸得湿漉漉的。裹珍的布鞋早就透了,脚趾缝里全是泥浆。 “妈妈,我屁股疼。“丫丫揪著她衣角小声说。车座是铁丝编的,顛簸时硌得孩子生疼。 裹珍单脚撑地停下来,把包袱皮垫在车座上。丫丫突然指著远处:“妈妈你看,烟!“ 村口老槐树下果然飘著烟,裹珍眯眼一看,嚇得差点摔下车——是王铁柱的小货车,车头正对著她们要去的方向。她慌忙拐进岔道,车轮碾过蕁麻丛,在腿上刮出几道红痕。 “不是去镇上吗?“丫丫看著完全相反的路。 “咱们...绕点远。“裹珍声音发颤。她这才想起村后有条机耕路能通乡道,只是要翻过西坡。自行车推上陡坡时,车把上掛的布包突然散了,银鐲子掉进草丛里闪闪发亮。 裹珍跪在草稞里摸索,冰凉的露水渗进膝盖。丫丫突然拽她袖子:“爸爸!“ 小货车不知何时绕到了坡下,王铁柱正跳下车往坡上跑。裹珍抱起丫丫就往玉米地里钻,乾枯的玉米叶像刀片划在脸上。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脚下一绊,和丫丫一起摔进了灌溉渠。 “裹珍!“王铁柱的吼声震得渠边泥土簌簌往下掉。他扒开玉米杆跳下来,工装裤被铁丝网扯开一个大口子。裹珍把丫丫护在身下,摸到一块带稜角的石头攥在了手里。 预想中的拳头没落下来。王铁柱突然跪在泥水里,额头抵著渠沿的苔蘚:“別走...我错了...“ 裹珍愣住了。她从未见过王铁柱这个样子——男人眼睛通红,颧骨上的痂裂开了,血混著汗往下淌。丫丫从她胳膊底下探出头,怯生生叫了声“爸爸“。 “我混蛋!我不是人!“王铁柱突然开始抽自己耳光,啪啪声惊飞了渠边的麻雀,“香草那事已经断了...真的!“ 裹珍手心里的石头硌得生疼。她看见王铁柱右手少了一片指甲,是昨晚丫丫咬的地方。男人膝行两步想抱孩子,丫丫却哇地哭了。 “你看把孩子嚇的!“王铁柱改成去拽裹珍的衣角,声音突然软下来,“老太太腿脚不便,丫丫还要上学...你就忍心?“ 渠水浸透了裹珍的裤管,凉意顺著小腿往上爬。王铁柱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是那个银鐲子,沾著草屑和泥巴。 “回家吧...“他给裹珍套鐲子时,手指抖得厉害,“我保证再也不动手了。“ 日头爬上树梢时,他们仨回到了院子。老太太的拐棍声从西屋传来,一声比一声重。王铁柱进门就翻箱倒柜找纱布,裹珍默默去灶台生火,丫丫蹲在门槛上玩那只染血的银鐲子。 午饭是王铁柱做的,土豆丝切得比裹珍小指还粗。他给丫丫盛了满满一碗,又往裹珍面前推了一盘炒鸡蛋:“吃,专门给你摊的。“ 金黄的蛋皮上洒著葱,油星还在滋滋冒泡。裹珍夹了一筷子,在嘴里嚼了二十多下才咽下去。王铁柱一直盯著她看,眼神让她想起被雨淋湿的狗。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下午王铁柱没出车,反而拎著铁锹去修了鸡窝。裹珍坐在堂屋补衣裳,听见他在院里跟老太太说话:“...运输队的活不接了,以后就在县里跑短途。“ 老太太的拐棍在地上顿了顿:“香草她爹能答应?“ “退了定金了。“王铁柱声音突然压低,“您別在裹珍跟前提这茬...“ 裹珍的针尖扎进食指,血珠沁出来染红了白线。她抬头看见丫丫在玻璃窗上哈气画画,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接下来的三天像是一场梦。王铁柱天天早早回来,带过镇上的芝麻,给老太太买过膏药,甚至有一天亲自给丫丫洗了脚。第四天傍晚,他搓著手跟裹珍商量:“几个老伙计约著吃个饭...就村东头老刘家。“ 裹珍正在醃咸菜,满手都是盐粒子:“少喝点。“ “那肯定!“王铁柱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最晚八点回来。“ 他换了一件挺括的蓝衬衫,临走还往头上抹了点头油。裹珍站在院门口看他走远,闻到那股茉莉味的头油香,突然想起春风旅社枕头上的长头髮。 丫丫睡著后,裹珍坐在炕沿上数钱。老太太的棺材本、她攒的鸡蛋钱、还有王铁柱这几天给的家用,卷在蓝布衫里刚好一把。堂屋的老座钟敲了九下,院门始终没动静。 十点半,裹珍听见了熟悉的引擎声。车灯扫过窗户时,她迅速把钱塞回炕席底下。王铁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裹珍认得都是村里跑运输的。 “嫂子对不住啊!“其中一人大著舌头喊,“柱子哥今天手气有点背...“ 王铁柱一脚踢翻了墙角的铁皮桶。裹珍去扶他,被酒气熏得倒退半步。男人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蓝衬衫领子扯开了,露出脖颈上新鲜的抓痕——不是打架能留下的那种。 “钱呢?“他推开裹珍直奔里屋,“柜子底下那包...“ 裹珍追进去时,王铁柱已经掀开了炕席。钞票散了一地,他蹲下去捡的样子像条饿极了的狗。裹珍下意识去拦:“这是丫丫的学费...“ 王铁柱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站起来,钞票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掉。 “你早就打算跑了吧?“声音轻得嚇人。 裹珍往后退,脚跟撞到门槛。王铁柱突然抓起炕桌上的茶缸砸过来,搪瓷缸擦著她耳朵飞过,在门框上撞出一个凹坑。 “贱货!“他扑上来揪住裹珍头髮,“老子这些天当孙子似的哄著你,你他妈还想著跑?“ 裹珍被拽得仰起头,看见房樑上悬著的灯泡剧烈摇晃。王铁柱的拳头砸在肋骨上时,她听见很轻的“咔“一声,像树枝被雪压断的声响。 西屋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丫丫的哭声,还有拐棍敲墙的咚咚声。王铁柱充耳不闻,他把裹珍拖到堂屋,一脚踹在了她的腿弯上:“跪著!“ 那两个醉汉不知何时走了,堂屋门大敞著,夜风卷著酒气往屋里灌。王铁柱解下皮带对摺,铜扣在裹珍眼前晃来晃去。 “伸手。“ 裹珍把颤抖的手摊开。第一下抽在手心时,她想起去年收麦子,镰刀割破手指也是这种火辣辣的疼。打到第五下,血顺著掌纹流到手腕,银鐲子被染得通红。 “知道错没?“王铁柱喘著粗气问。 裹珍盯著地上自己的血滴,突然笑了。她想起春风旅社垃圾桶里的b超单,想起王铁柱跪在灌溉渠里的样子,想起丫丫画的那些小太阳。 皮带抽在背上时,裹珍蜷成了团。王铁柱的皮鞋踢在她腰上,嘴里骂著“白眼狼““贱骨头“。有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脖子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爸爸別打妈妈!“丫丫光著脚衝出来,怀里抱著一个铁饼乾盒,“钱都给你!“ 王铁柱夺过盒子一倒,硬幣哗啦啦滚了一地。其中有个五毛的钢鏰一直滚到裹珍手边,她看见国徽那面沾著自己的血。 “滚回屋去!“王铁柱拎起丫丫往西屋扔。孩子撞在门框上,额头顿时青了一块。老太太的拐棍从里屋飞出来,砸在王铁柱后脑勺上。 “你是畜生啊!连孩子都打!“ 王铁柱愣神的功夫,裹珍爬过去抱住了丫丫。孩子在她怀里发抖,额头的包肿得像个鸽子蛋。老太太拖著断腿往外挪,嘴里骂著“你个遭雷劈的“。 谁也没注意地上的硬幣。王铁柱突然蹲下来,把钢鏰一个个捡回盒子,捡著捡著肩膀开始抖。再抬头时,他又变成了灌溉渠里那个流泪的男人。 “我不是故意的...“他去拉裹珍的手,被她躲开了,“丫丫...爸爸喝多了...“ 裹珍把脸贴在丫丫头髮上,闻到儿童香皂的茉莉味——和王铁柱头油一个香型。王铁柱跪著蹭过来,想摸孩子头上的包,丫丫却尖叫著往裹珍怀里钻。 后半夜,王铁柱在堂屋打呼嚕,裹珍给丫丫敷额头。老太太摸出半瓶红油,突然说了句:“等秋收完,我带著丫丫回娘家住段日子。“ 裹珍的手停在半空。老太太从不提娘家,据说当年是私奔出来的。 “您...“ “你走吧。“老太太往西屋看了眼,“趁他出车的时候。“ 晨光透过窗帘缝时,裹珍摸到了炕席底下的硬物——是那把旅社钥匙,铜齿上还沾著香草的髮丝。王铁柱在梦里嘟囔著什么,翻个身压住了她半边衣角。 裹珍轻轻把衣角抽出来,布料的撕裂声像一声嘆息。 第22章 回娘家? 天还没亮透,裹珍就背著丫丫出了门。孩子额头的淤青用刘海遮著,怀里抱著那个瘪下去的饼乾盒。老太太拄著拐棍站在院门口,往丫丫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 “往南走二十里。“老太太声音压得极低,“你表姑在柳树屯卫生所。“ 裹珍的布鞋踩在晨露上,一步一个湿脚印。丫丫趴在她背上数路边的蒲公英,小手把饼乾盒攥得咔咔响。走过灌溉渠时,裹珍加快了脚步——渠底还留著那天他们跪出来的泥坑。 日头爬到树梢时,她们到了柳树屯。卫生所墙上的红十字褪了色,玻璃柜里摆著几个落灰的药瓶。表姑李春燕正在给针头消毒,看见她们时镊子咣当掉进托盘里。 “老天爷...“她掀起裹珍的衣领看了一眼后背,倒抽一口冷气,“这得报案啊!“ 裹珍摇摇头,把丫丫往怀里搂了搂。表姑嘆著气给她们处理伤口,酒精擦过掌心时,裹珍疼得咬破了嘴唇。 “先去我家吧。“表姑把听诊器掛回墙上,“你爹那儿...“ “不能回。“裹珍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会找来。“ 表姑家的厢房堆著草药袋子,睡上去窸窸窣窣响。丫丫睡熟后,裹珍摸出老太太给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著个县城的地址,后面备註“周大姐,妇女主任“。 第二天晌午,表姑夫赶著驴车送她们去县城。丫丫对毛驴耳朵又摸又捏,裹珍却一直回头望。路过李家村时,她看见李老蔫蹲在田埂上抽菸,佝僂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要捎话不?“表姑夫问。 裹珍摇摇头。银鐲子在袖子里滑来滑去,冰得像一块铁。 县城比裹珍想像中热闹。周大姐住在农机厂宿舍楼,阳台上晾著一件蓝制服。她听完裹珍的讲述,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住下!明天我带你去妇联。“ 周大姐家的小床只有一米宽,丫丫睡中间,裹珍和周大姐挤在两边。半夜孩子尿床,裹珍手忙脚乱地换床单,周大姐却笑了:“我家丫头小时候也这样。“ 天蒙蒙亮时,裹珍听见周大姐在阳台打电话:“...对,又是王家村那边的...身上没块好肉...“ 妇联的办公室掛著“妇女儿童庇护所“的铜牌。工作人员给裹珍倒了蜂蜜水,问她要不要验伤。 “能...能离婚吗?“裹珍捧著一次性纸杯,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工作人员递来表格,裹珍盯著“离婚原因“那栏发呆。丫丫在旁边用蜡笔画画,画了一个没有嘴的小人。 “先在这儿住著。“周大姐拍拍她肩膀,“等通知到了再说...“ 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裹珍的父亲闯了进来,解放鞋上全是泥,旱菸袋別在裤腰上晃荡。他身后跟著两个穿制服的,袖章上印著“王庄调解委员会“。 “丟人现眼!“父亲一把拽起裹珍,“跟我回去!“ 工作人员想拦,调解员亮出工作证:“家务事,我们处理。“ 裹珍被拽出大门时,看见王铁柱站在台阶下。他换了一件崭新的蓝衬衫,手里拎著一袋苹果,颧骨上的疤结了黑痂。丫丫突然尖叫著往周大姐身后躲,饼乾盒掉在了地上,硬幣滚得到处都是。 调解持续到日头偏西。王铁柱全程低著头,认错態度好得像换了个人。裹珍的父亲蹲在走廊抽旱菸,烟锅子在水泥地上磕出一个个灰圈。 “柱子能挣钱。“父亲终於开口,“打两下就打两下,忍忍吧,哪个男人没点火气呢。“ 调解员把保证书推了过来,王铁柱按完手印去拉裹珍的手:“为了丫丫...“ 回王家村的车上,王铁柱一直抱著丫丫。孩子僵得像块木头,眼睛盯著窗外飞驰的杨树。裹珍摸到兜里周大姐悄悄塞的纸条,上面有一个手机號,背面写著“隨时打电话“。 老太太看见他们一起回来,拐棍在地上顿了顿。王铁柱放下丫丫就去挑水,把缸灌得满满的。晚饭他亲自下厨,炒糊了的茄子咸得发苦,裹珍却一口一口全咽了下去。 夜里王铁柱想往炕上挤,裹珍蜷在丫丫另一边:“孩子嚇著了。“男人悻悻地抱著被子去了堂屋。 秋收开始后,王铁柱確实收敛了许多。他白天跟著收割机干活,晚上回来累得倒头就睡。裹珍背上结痂脱落时,丫丫终於又开口叫“爸爸“了,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重阳节那天,王铁柱早早收工回来,车斗里装著两筐苹果。他挑了几个最红的给丫丫玩,剩下的非要裹珍送回娘家:“让你爹也尝尝鲜。“ 裹珍抱著筐子站在路边等车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王铁柱最近太规矩了,规矩得不像他。丫丫在筐边摸来摸去,突然举起一个苹果:“妈妈,有虫眼。“ 苹果的梗处有一个小孔,像是被什么尖东西扎的。裹珍掰开一看,果肉里嵌著张捲成条的纸,上面是老太太的笔跡:“香草爹给运输队活,后天出车山西。“ 班车扬起的尘土呛得裹珍直咳嗽。她把纸条嚼碎了咽下去,甜腻的苹果汁混著纸浆卡在喉咙里。 回娘家比想像中顺利。父亲蹲在门槛上啃苹果,汁水顺著鬍子往下滴。继母在灶台边刮鱼鳞,鱼鰾在盆里一鼓一瘪。 “住两天再走吧。“父亲吐著苹果籽,“让孩子在这玩两天。“ 裹珍夜里和丫丫睡在出嫁前的厢房。月光透过窗纸,在墙上映出格子的阴影。她摸到炕席下有一块活砖,掀开后是一个小布包——里面包著她小时候戴的银锁片,还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母亲穿著蓝布衫,怀里抱著穿红肚兜的小裹珍。裹珍用指尖轻轻抚过母亲的脸,突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 继母蹲在窗根下剥蒜,蒜皮在月光里纷纷扬扬。裹珍轻轻推开条窗缝,听见她在哼一首老调子:“...姑娘姑娘莫要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第二天裹珍起得很早,帮继母烙了一摞饼。父亲去地里前,破天荒的摸了摸丫丫的头:“下回回来带些槽子糕来。“ 日头偏西时,裹珍说要去找儿时玩伴,背著丫丫出了门。她们没往村里走,而是拐上了去镇上的土路。丫丫趴在她背上问:“妈妈,我们去哪儿?“ “去找...“裹珍突然看见远处扬起的尘土,连忙躲进路边的玉米地。王铁柱的小货车呼啸而过,车斗里坐著两个穿制服的。 裹珍等到天黑才摸到镇上。最后一班去县城的车已经走了,她在汽车站后墙找到一个拉废品的三轮车,车主答应捎她们一段。 三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顛簸,丫丫在她怀里打盹。裹珍数著路过的电线桿,突然听见熟悉的引擎声。小货车从对面驶来,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停车!“王铁柱的声音炸雷般响起。 三轮车猛拐进岔道,车把刮到裹珍胳膊,火辣辣地疼。丫丫惊醒大哭,饼乾盒掉在车斗里哗啦响。小货车调头追来,车灯像两只发狂的眼睛。 “抓紧!“三轮车主猛蹬踏板,拐进一条窄巷。货车过不去,急剎声刺破夜空。裹珍回头时,看见王铁柱跳下车往巷口跑,蓝衬衫被风鼓得像面旗。 三轮车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处废砖窑。车主抹著汗指路:“顺著河堤走,天亮能到县城。“ 裹珍把银锁片塞给他当车钱,抱著丫丫钻进芦苇丛。秋夜的河水黑得瘮人,丫丫的布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小脚丫冰得像一块石头。 “妈妈,我冷。“ 裹珍脱下外套裹住孩子,摸到她后颈全是冷汗。远处传来狗叫声,手电筒的光柱在河面上扫来扫去。她深一脚浅浅地往前走,芦苇叶在脸上划出细小的口子。 天快亮时,她们摸到了县郊的公路。裹珍拦下一辆运饲料的拖拉机,司机看她们浑身是泥,递来一条麻袋当毯子。 “去哪儿啊?“ 裹珍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不知该说什么。周大姐那儿不能去了,表姑家太近,老太太给的地址已经暴露...丫丫在她怀里发抖,呼吸又急又烫。 “医院。“裹珍摸到孩子滚烫的额头,“麻烦您,去县医院。“ 急诊室的日光灯惨白刺眼。护士给丫丫量体温时,裹珍在走廊长椅上缩成一团。她摸到裤兜里有一个硬物——是周大姐给的电话號码,已经被汗水泡烂了,只剩“隨时“两个字还勉强可辨。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裹珍在缴费处摸遍全身,只凑出七块八毛。穿白大褂的主任正要说什么,走廊突然骚动起来。 “在那儿!“王铁柱的声音像把钝刀劈开嘈杂。他身后跟著裹珍的父亲和两个穿制服的,调解员的工作证在胸前晃荡。 裹珍抱起丫丫就往输液室跑。孩子的输液管被扯掉,血珠溅在白床单上。王铁柱追到消防通道口,一把拽住她头髮:“贱货!老子...“ “孩子烧到40度了!“裹珍突然嘶吼出声,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整个急诊室的人都在看他们,有个举著吊瓶的大爷拦在中间:“要打出去打!“ 调解员適时地亮出工作证。王铁柱鬆开手,瞬间变回那个痛心疾首的丈夫:“媳妇,咱回家好好说...“ 裹珍看著父亲蹲在墙角抽菸,看著调解员掏出的保证书,看著丫丫烧得通红的小脸。王铁柱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那只掉在三轮车上的饼乾盒,现在装满了水果。 “丫丫,爸爸给你买了。“他剥了颗粉色的递过去,孩子却往裹珍怀里钻。 医生最终同意转院到镇卫生所。走出医院大门时,晨雾中驶来一辆白色麵包车,车门上印著“妇女儿童救助“的红字。裹珍突然挣脱王铁柱的手,抱著丫丫冲向那辆车。 车门关上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追来的父亲。老人家的旱菸袋掉在地上,菸丝撒了一地,像枯萎的蚯蚓。 第23章 短暂的晴天 救助站的白墙上有道裂缝,从天板斜插到窗框,像一道闪电。裹珍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这道缝。丫丫的肺炎好转后,总爱用蜡笔在墙上画太阳,每个太阳都长著弯弯的笑眼。 “周阿姨说今天带我们去公园。“丫丫趴在窗台上,鼻尖抵著玻璃。楼下坛里,周大姐正和救助站主任说话,手里挥著一张纸。 裹珍把丫丫的辫子重新扎紧。孩子的头髮长了不少,能编成两条小麻了。这半个月来,王铁柱没再出现,倒是妇联的小张来过两次,每次都带著厚厚的文件。 “妈妈,看!“丫丫突然指著窗外。一辆蓝色小货车缓缓驶过救助站大门,车身上“王庄运输“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裹珍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 周大姐推门进来时,裹珍还僵在窗边。“別怕,是县里统一清运垃圾的车。“她把文件袋放在床头,“好消息,临时保护令批下来了。“ 文件袋里装著法院的裁定书,还有一张去省城的汽车票。周大姐说省妇女之家能安排工作,丫丫也能上幼儿园。裹珍摸著那张淡蓝色的车票,突然想起王铁柱第一次带她去镇上时,买的也是这种蓝票。 “他...真同意了?“ “由不得他!“周大姐翻开裁定书,“家暴事实清楚,还有医院验伤报告...“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吵嚷声。 王铁柱穿著簇新的蓝衬衫站在院子里,手里拎著一个粉红色书包。两个保安拦著他,他却不吵不闹,只是高高举起书包:“我给丫丫送开学礼物!“ 书包拉链上掛著个小兔子玩偶,隨著他的动作一晃一晃。丫丫扒著窗台往下看,小脸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 “不要开窗!“周大姐厉声道。裹珍却看见王铁柱身后还站著个人——老太太拄著拐棍,胳膊上挎著一个碎包袱。 本书首发 读小说选 101 看书网,101????????????.??????超流畅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三天后,裹珍带著丫丫回到了王庄。法院调解室里的场景还歷歷在目:王铁柱捧著保证书念得声泪俱下,老太太抖著手按手印,妇联主任反覆强调“再犯就追究刑事责任“。最让她动摇的是那个穿白大褂的心理医生——他说丫丫半夜惊醒喊爸爸,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建立安全的家庭关係“。 院里的柿子树结果了,青疙瘩沉甸甸地压弯枝头。王铁柱真像变了个人,每天早早回来做饭,还买了一台二手洗衣机。老太太的腿好了些,能拄著拐棍去村口晒太阳了。有一天王铁柱甚至带回了一只小狗,丫丫给它起名叫“太阳“。 九月初,丫丫背著粉红书包上了村小学。裹珍送完孩子回家,看见王铁柱在院里补车胎。秋阳把他后颈晒得通红,汗珠子顺著脊椎往下淌。 “喝点水。“裹珍递过搪瓷缸。王铁柱抬头笑了笑,手上黑乎乎的机油蹭在缸子上。这场景太平常,平常得让人心慌。 傍晚裹珍去接丫丫,看见孩子和小狗在田埂上追蝴蝶。丫丫辫子散了,裙子上沾满草屑,笑起来缺了颗门牙。“张老师表扬我啦!“她举著图画本给裹珍看,上面画著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那个穿著蓝裙子。 这天夜里,裹珍梦见自己站在灌溉渠里,渠水突然涨起来,淹过了膝盖、腰、胸口...她挣扎著醒来,发现王铁柱不在炕上。堂屋传来压低的说话声,还有计算器归零的“滴“声。 “...最少这个数。“是老太太的声音。 “香草爹说了,只要...“王铁柱的话戛然而止。裹珍赤脚站在门后,透过门缝看见茶几上摊著一张图纸,旁边还堆著几捆钞票。 第二天王铁柱出车后,裹珍翻出了那张图纸。是一份运输合同,甲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写著“刘富贵“——香草爹的名字。合同背面用铅笔写著一个地址:春风旅社207。 丫丫放学回来说头晕,裹珍一摸额头滚烫。村医说是换季感冒,开了退烧药。夜里孩子发起了高烧,裹珍用酒精擦她手心脚心,突然听见院门响。王铁柱带著一身酒气进来,看见丫丫病懨懨的样子,转身就去厨房熬薑汤。 “明天...能不去出车吗?“裹珍试探著问。王铁柱切薑片的手顿了顿:“刘家沟那批货耽搁不起。“ 后半夜丫丫退了烧,睡得小脸通红。裹珍数著掛钟的滴答声,直到王铁柱的鼾声响起。她轻手轻脚爬起来,从柜底摸出一个布包——里面装著救助站给的联络卡,还有那天没用的车票。 天刚蒙蒙亮,王铁柱就发动了小货车。裹珍站在院门口送他,晨露打湿了布鞋鞋尖。车子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尽,她就回屋摇醒了丫丫:“咱们去看姥爷。“ 丫丫烧还没退乾净,迷迷糊糊任裹珍给她套上厚外套。老太太在西屋咳嗽起来,裹珍往她床头放了杯温水:“妈,我带丫丫去趟卫生所。“ 班车摇摇晃晃开往县城时,丫丫枕在裹珍腿上又睡著了。孩子手心朝上,指缝里还沾著画太阳用的黄蜡笔。裹珍摸到兜里那把旅社钥匙——她今早从王铁柱工装裤里摸出来的。 县汽车站比往常热闹,电子屏上滚动著“中秋返乡“的红字。裹珍买了最近一班去省城的票,离发车还有两小时。她带著昏睡的丫丫在候车室角落坐下,把联络卡塞进孩子內衣口袋。 “丫丫乖,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把这个给穿制服的人看...“话没说完,广播突然响起:“王裹珍旅客,请到服务台...“ 裹珍浑身血液瞬间都冻住了。服务台那边站著一个穿蓝衬衫的身影,正焦急地左右张望。她抱起丫丫就往洗手间跑,孩子被顛醒,迷迷糊糊喊“爸爸“。 女厕最里面的隔间,裹珍坐在马桶盖上发抖。丫丫的额头又烫起来,小脸皱得像只苦瓜。门外传来脚步声,保洁员用拖把敲著门:“有人吗?要消毒了!“ 裹珍咬咬牙,从隔间上方翻到隔壁,抱著丫丫从窗户爬出去。后院停著一辆运垃圾的车,车主正蹲在墙根抽菸。她掏出最后一张钞票:“大哥,送我们去妇幼保健院行吗?“ 三轮车穿街过巷,丫丫在她怀里哼哼唧唧说胡话。路过春风旅社时,裹珍下意识抬头——207房间的窗帘晃了晃,露出半张女人的脸。 保健院急诊室人满为患。裹珍掛號时,听见身后有人在问“有没有见过带孩子的女人“。她抱著丫丫躲进输液室,把孩子混进一群打点滴的小朋友里。 护士给丫丫扎针时,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裹珍突然看见走廊尽头闪过蓝衬衫,连忙拉过隔帘。丫丫的哭声引来了护士长:“家长怎么照顾的?都烧到39度了!“ “我...我去交费。“裹珍把丫丫交给护士,低头往外冲。在楼梯拐角,她迎面撞上了王铁柱。 男人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蓝衬衫汗湿了大半。他抓住裹珍手腕时,掌心烫得嚇人:“丫丫呢?“ “肺炎復发了...“裹珍声音发抖,“孩子需要住院...“ 王铁柱突然鬆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先用著,我去办手续。“他转身时,裹珍看见他后颈晒脱了皮,红彤彤一片。 缴费处排著长队。王铁柱让裹珍去照顾孩子,自己攥著钞票站在队尾。裹珍回到输液室,看见丫丫枕在护士腿上睡著了,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您是孩子的母亲?“医生拿著化验单过来,“白细胞指数异常,建议做骨髓穿刺。“ 王铁柱交完费回来,听见诊断结果时脸色比丫丫还白。他蹲在走廊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对,儿童医院...钱我明天就打过去...“ 裹珍在病房陪夜,王铁柱出去买了一趟饭。他带回两份炒麵,油汪汪的葱鸡蛋堆在裹珍那份上。“你吃。“他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磨平毛刺才递过来,“我看著丫丫。“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划出一道道银线。丫丫的吊瓶一滴一滴往下落,王铁柱坐在床尾,眼睛盯著输液管眨都不眨。裹珍想起他们刚结婚时,有次她发烧,王铁柱也是这么守了一夜。 凌晨四点,丫丫醒了,吵著要画太阳。王铁柱从护士站要来纸笔,握著孩子的小手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再加个笑脸。“丫丫声音虚弱,却带著笑。王铁柱就在圆圈下面画了道弯弯的线。 早上医生查房,说要做进一步检查。王铁柱去办转院手续,裹珍给丫丫换衣裳时,在孩子內衣口袋摸到了那张联络卡——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儿童医院的走廊漆成浅绿色,墙上贴著卡通贴纸。丫丫被推进检查室后,裹珍才发现王铁柱不见了。她在楼梯间找到他时,男人正对著手机低声下气地说话:“...再宽限两天...孩子病了...“ 看见裹珍,他慌忙掛断电话,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你先去买饭...“ 裹珍没接。她看著王铁柱通红的眼睛,突然问:“香草爹的运输款呢?“ 王铁柱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滑坐在地上:“输了...全输了...“ 检查结果下午出来,医生说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王铁柱听完诊断,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珠。裹珍却异常平静,仿佛早有预感。 “能治吗?“ “治癒率70%。“医生翻著病歷,“先准备十万押金。“ 回村的路上,王铁柱把车开得飞快。丫丫躺在裹珍怀里昏睡,小手里还攥著医院送的勇气徽章。路过灌溉渠时,裹珍突然说:“停车。“ 渠水还是那么浅,漂著几片枯叶。王铁柱蹲在渠边捧水洗脸,洗著洗著突然嚎啕大哭。裹珍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后颈晒伤的地方脱了皮,露出粉红的新肉。 “我去借钱。“王铁柱用袖子抹脸,“明天就去山西...“ 裹珍没说话。她摸著兜里的联络卡,想起周大姐说过“省城有儿童大病救助“。丫丫在车里哼了一声,她连忙回去抱孩子。后视镜里,王铁柱还蹲在渠边,蓝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即將破裂的气球。 第24章 钱的去向 王铁柱一直忙於跑运输,这次回来给裹珍一堆钱,她数著手里皱巴巴的钞票,指腹在纸幣边缘来回摩挲。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王铁柱给的家用一次比一次少。丫丫的药不能断,她不得不把她娘留给她的银鐲子悄悄拿去镇上当了。 “就这么点?“她终究没忍住,在王铁柱蹲在门槛边换鞋时问出了口。男人后颈的晒伤已经结痂,脱落的皮屑粘在蓝衬衫领口。他繫鞋带的手顿了顿,鞋刷砸在水泥地上弹起老高。 “修车不要钱?加油不要钱?“王铁柱嗓门突然拔高,惊得院里啄食的母鸡扑棱著翅膀逃开,“丫丫看病欠的债不用还?“ 裹珍攥著围裙没吭声。灶台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涩的中药味瀰漫了整个厨房。她看著王铁柱摔门而出的背影,弯腰捡起他换下的工装裤——裤兜里掉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是县城“夜来香舞厅“的入场券,日期写著昨晚。 丫丫在西屋喊妈妈,声音细得像只小猫。裹珍把收据揉成团扔进了灶膛,火苗“嗤“地窜起来,映得她瞳孔发红。孩子坐在炕上叠纸船,苍白的指尖捏著彩纸,化疗后新长出的绒毛贴在脑门上。 “爸爸又去开车了吗?“丫丫仰起脸问。裹珍用掌心贴著她额头试温度,嗯了一声。孩子最近总问这个问题,仿佛確认父亲在跑车就能证明他是在为她的医药费奔波。 药罐扑了,褐色的药汁浇灭了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裹珍用抹布去擦,发现收据没烧乾净,“香“字还完好无损地躺在灰烬里。 第二天王铁柱破天荒回来吃午饭,身上有股廉价的香水味。裹珍给他盛饭时,看见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锁屏上跳出一条简讯:【柱子哥,今晚还来吗?酒给你留著——莉莉】 “看啥呢?“王铁柱夺过手机,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丫丫嚇得一哆嗦,刚拿起的汤勺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落在病號服上。 裹珍默默递过毛巾,突然瞥见他左手无名指空了——结婚戒指不见了。王铁柱顺著她的目光看去,喉结动了动:“修车时摘的,怕刮。“ 下午裹珍去镇上小卖部买东西,听见几个妇女在议论。穿红裙子的张婶嗓门最大:“...夜来香新来了一个舞女,听说一晚上能挣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涂著丹蔻的手指。 回程路过李家荒废的老宅,裹珍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塌了半边的灶房里,她撬开一块鬆动的砖,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当年她藏私房钱的地方。盒子里除了几张霉变的纸幣,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李老蔫抱著穿开襠裤的小树,背景是县照相馆拙劣画的布景。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著“重阳留念“。裹珍想起那会儿自己刚怀上小树,李老蔫天天蹲在灶前给她熬酸梅汤。她把照片揣进兜,铁盒放回原处时,听见老鼠在墙根窸窸窣窣地跑。 晚饭时王铁柱没回来,老太太拄著拐棍在院里踱步。丫丫睡著后,老人把裹珍叫到西屋,从炕席下摸出一个手绢包:“拿著,丫丫下个月复查用。“ 裹珍展开手绢,里面是一卷零碎票子,最大面额的才二十。“妈,这...“ “別声张。“老太太朝窗外瞥了一眼,“我卖了两袋苞谷。“ 当月亮爬到柿子树梢时,院门响了。王铁柱哼著小调进来,领口沾著口红印。裹珍在灯下补丫丫的袜子,针尖在拇指上扎出一个血珠。 “还没睡?“王铁柱凑过来要亲她,被偏头躲开。他悻悻地脱衣服,裤兜里叮噹响。裹珍趁他洗澡时翻看,是几枚游戏幣,印著“夜来香“三个字。 水声停了,她连忙躺下装睡。王铁柱带著湿气钻进被窝,手往她衣襟里探。裹珍闭著眼,听见他嘟囔了句“没劲“,翻身打起呼嚕。 天刚亮王铁柱就出门了,说要去县医院结帐。裹珍给他整理衣领时,发现他脖子上有一处新鲜的咬痕。男人不自在地拉了拉领子:“修车时被铁丝刮的。“ 裹珍没拆穿,只是在他走后翻出了那张舞厅收据的残骸。她烧了一壶开水,把发黑的纸片摊在桌上拼凑——除了“香“字,还能辨认出“vip包厢“和“最低消费588“。 丫丫的复查结果不理想,白细胞计数又跌了。回程的班车上,孩子昏昏沉沉地靠在她怀里。路过春风旅社时,裹珍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停在路边,挡风玻璃上贴著张粉色便签纸,被风吹得哗啦响。 当晚王铁柱回来得很早,还破天荒带了袋苹果。丫丫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到炕边,摸了摸孩子光溜溜的脑袋。“医生说...“裹珍刚开口,他就打断道:“钱的事我想办法。“ 他掏出一叠钞票塞给裹珍,最上面那张沾著口红印。裹珍数了数,比上个月多出不少。“哪来的?“ “预支的运费。“王铁柱眼神飘向別处,“刘家沟那批货。“ 夜里裹珍被窸窣声惊醒,发现王铁柱在翻她包袱。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见他手里捏著那捲给丫丫看病的钱。男人见她醒了,訕訕地放下钞票:“怕你放不安全...“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丫丫往怀里搂了搂。孩子因为化疗反应,在睡梦中轻轻呻吟。王铁柱站在炕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横贯在整个炕上。 第二天是集日,裹珍背著丫丫去镇上抓药。路过信用社时,她看见王铁柱在atm机前排队,前面站著一个穿超短裙的年轻姑娘。那姑娘亲昵地拍了下王铁柱的屁股,男人回头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裹珍躲进旁边的杂货店,透过玻璃窗看著他们。王铁柱取了厚厚一叠钱,抽出几张塞进姑娘的领口。丫丫在她背上动了动:“妈妈,你心跳好快。“ 从卫生院出来,裹珍绕到信用社查了摺子。余额只剩二十三块八,最近一笔大额支出是三天前取的五千。她把存摺捏得变了形,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李老蔫蹲在信用社台阶上抽菸,脚边放著一个化肥袋子。他比上次见更瘦了,像根被风乾的玉米秆。“丫丫...病好些没?“他搓著手问,眼睛却盯著孩子光禿禿的脑袋。 裹珍不知怎么鼻子一酸。李老蔫慌慌张张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听小树...说丫丫病了...“ 信封里是一叠零票,最大面额五十,沾著泥土和汗渍。裹珍知道这是他打零工攒的,刚要推辞,李老蔫已经拎起化肥袋匆匆走了,佝僂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集市的人流中。 傍晚下起小雨,王铁柱没回来吃饭。裹珍给丫丫餵完药,从柜底摸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她这半年攒的买菜钱,捲起来还没有手指粗。老太太悄没声地出现在门口,递过来一个布包:“我这还有只银鐲子,当了。“ 裹珍解开布包,里面是三百块钱和一张当票。老人转身时,空荡荡的袖管晃了晃——她左手腕上戴了三十年的鐲子不见了。 雨越下越大,裹珍哄睡丫丫后坐在堂屋补衣服。院门被撞开时已经快半夜,王铁柱浑身酒气跌进来,额头破了皮,血混著雨水往下淌。“妈的,遇上劫道的了...“他瘫在椅子上嚷嚷。 裹珍打来热水给他擦脸,闻到他领口有股甜腻的香水味。王铁柱突然抓住她手腕:“摺子...摺子你动过没?“ “丫丫复查用了三百。“裹珍平静地说。王铁柱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那是老子的血汗钱!“ 吼声惊醒了丫丫,孩子在西屋哭起来。王铁柱却红了眼,一把掀翻茶几:“钱呢?钱都他妈哪去了?“玻璃碎片溅到裹珍脚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裹珍护著闻声赶来的丫丫,突然发现王铁柱裤脚沾著一片亮片——是舞厅常见的装饰。男人跌跌撞撞翻箱倒柜,最后从米缸底摸出一个信封——李老蔫给的那叠钱。 “这是啥?“他抖开信封,零票雪般散落了一地,“好啊,你他妈竟敢偷藏私房钱!“ 丫丫这时突然挣脱裹珍的手,扑过去捡那些钞票:“这是大爷给丫丫看病的!“王铁柱一把拎起孩子:“哪个大爷?李老蔫?“ 裹珍衝上去抢孩子,被王铁柱一胳膊抡到墙上。后脑勺撞在掛历钉上,温热的血顺著脖子往下流。丫丫嚇得忘了哭,小脸憋得发青。 “贱货!“王铁柱把钞票摔在她脸上,“还他妈跟那个窝囊废勾搭上了!“他扯下墙上的掛历撕得粉碎,纸片像枯叶般落在裹珍脚边。 老太太的拐棍声从西屋传来,一声比一声近。王铁柱却像头暴怒的狮子,踹开门衝进雨里。引擎声远去后,裹珍才发现手里还攥著一片掛历纸——是印著“中秋团圆“的那页,现在沾了她的血。 丫丫在她怀里发抖,小手摸到她后脑勺的血,突然说了句:“妈妈,我们走吧。“孩子声音很轻,却像记闷雷砸在裹珍心上。 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冒热气,熬著明天要喝的中药。裹珍看著雨中摇曳的柿子树,想起李老蔫给的那叠沾著泥土的钱,想起老太太空荡荡的手腕,想起春风旅社窗帘后的那张脸。 雨声中,她摸到了兜里的当票和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背面的铅笔字已经模糊了,但“重阳“两个字还依稀可辨——那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晴天。 第25章 女人的香水味 雨水在院子里积成浑浊的小洼,倒映著灰濛濛的天。裹珍蹲在水泥台边搓洗衣服,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王铁柱昨晚换下的蓝衬衫沉在水盆底,像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肥皂沫在指间打滑时,一股甜腻的香气突然从湿衣服里钻出来。裹珍手一抖,衬衫从指缝滑落。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是夜来香舞厅门口那些女人身上的味道,廉价香水混著脂粉气,像腐烂的水果上撒了白。 “妈妈,疼。“丫丫蹲在旁边玩肥皂泡,化疗后新长出的绒毛被水汽打湿,贴在额头上像层薄霜。裹珍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四个半月形的红痕正慢慢渗出血丝。 她把衬衫单独泡进洗衣粉水里,倒了大半袋,泡沫溢出来流了一地。香气却像附骨之疽,顺著水汽往鼻子里钻。丫丫突然打了个喷嚏,裹珍连忙把孩子抱回屋,转身时踢翻了水盆。蓝衬衫湿淋淋地摊在地上,像具被剥了皮的人形。 傍晚王铁柱回来得早,车斗里装著半扇猪肉。“刘家沟老刘给的,“他得意地拍著猪肉,“他闺女在县医院当护士,能给丫丫弄到便宜药。“ 裹珍正在厨房熬粥,铁勺在锅里搅出一个个漩涡。王铁柱凑过来要亲她,她下意识偏头,铁勺撞在锅沿上噹啷响。 “咋了?“王铁柱皱眉。 “你衣服...“裹珍盯著灶膛里的火苗,“哪来的香水味。“ 空气突然凝固了。灶膛里爆出一个火星,啪地一声。王铁柱的呼吸变重了,带著酒味的热气喷在她耳后:“你翻我衣服?“ 裹珍还没来得及转身,头髮就被揪住了。王铁柱拽著她往墙上撞,后脑勺磕在掛钟上,钟摆剧烈摇晃起来。她本能地护住脸,胳膊上立刻挨了一记肘击,骨头相撞的闷响混著掛钟的滴答声。 “贱货!敢查老子?“王铁柱的拳头砸在她护著头的小臂上,“洗衣粉味都能瞎编排!“ 裹珍蜷缩在灶台边,透过胳膊的缝隙看见丫丫站在厨房门口,怀里抱著那只叫“太阳“的小狗。孩子嘴唇抖得厉害,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小狗在呜呜低吠。 王铁柱突然停了手。他转身抓起案板上的猪肉摔在地上,血水溅在裹珍脸上,温热的,带著腥气。“吃!吃啊!“他踹了一脚猪肉,油腻的脂肪上留下个清晰的鞋印,“老子累死累活挣钱,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老太太的拐棍声从院里传来,王铁柱这才骂咧咧地出去了。裹珍爬起来第一件事是去看丫丫,孩子却躲开了她的手,缩在墙角不住地发抖。小狗冲她汪汪叫,尾巴夹在后腿间。 夜里裹珍给丫丫餵药时,孩子突然问:“爸爸为什么打妈妈?“药汁顺著嘴角流下来,在病號服上留下褐色痕跡。裹珍用袖子去擦,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爸爸...心情不好。“她听见自己说。 丫丫从枕头下摸出张画:三个火柴人手拉手,中间那个涂著蓝裙子。“张老师说,“孩子声音细细的,“爸爸妈妈和小朋友要相亲相爱。“ 裹珍把画折好塞回枕头下,突然摸到一个硬物——是李老蔫的那张照片,背面朝上,铅笔字已经被孩子手汗洇模糊了。她想起照片上那个会熬酸梅汤的李老蔫,又想起今天抡拳头的王铁柱,胃里突然一阵绞痛。 王铁柱半夜才回屋,带著更浓的酒气。他掀被子上炕时,裹珍闻到了另一种香水的味道——比蓝衬衫上的更浓烈,还混著烟味和汗酸。男人翻身压过来时,她僵著身子没动,眼睛盯著天板上接头的裂纹。 那裂纹像一道闪电,又像一棵倒著长的树。 第二天王铁柱有事去村长家,裹珍翻遍了他所有的衣兜。驾驶座底下找见一个用过的保险套,手套箱里藏著半包女性內衣——蕾丝边的,標籤上印著“夜来香情趣用品“。最让她手脚冰凉的是工具箱夹层里的病历本:患者姓名王香草,孕检记录,最后一次检查日期是三天前。 裹珍坐在驾驶座上发呆,直到丫丫在院里喊妈妈。孩子抱著小狗站在柿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在她光禿禿的头顶投下斑驳的光影。裹珍突然想起第一次来王铁柱家的场景——也是在这样好的阳光下,她给丫丫编了一个柳条帽。 午饭时老太太盯著裹珍淤青的额角看了很久,突然说:“西屋柜子最底下,有个铁皮盒。“老人顿了顿拐棍,“丫丫该去复查了。“ 铁皮盒里装著老太太最后的家当:一对银耳环,三张定期存单。裹珍数了数金额,刚够丫丫下次化疗的费用。存单下面压著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老太太站在县剧团门口,穿蓝布衫,两条麻辫又粗又亮。 “那时候...“老太太摩挲著照片,“我也想过跑。“ 裹珍猛地抬头。老人却转身望向窗外,空荡荡的左腕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后来怀了柱子,就算了。“ 傍晚王铁柱打电话说要去山西拉货,得三五天。裹珍放下电话,发现手心里全是汗。丫丫正在院里和小狗玩,笑声银铃似的洒了一地。裹珍望著孩子,突然做了个决定。 她连夜收拾了包袱:丫丫的病歷、几件换洗衣裳、老太太给的存单。没拿王铁柱买的任何东西,除了那只粉红书包——丫丫太喜欢上面的小兔子掛件了。 天刚亮,裹珍就带著丫丫去了镇上。班车开动时,孩子趴在她耳边问:“我们去哪儿呀?“ “去找...“裹珍看著窗外飞速后退的柿子树,“能帮我们的人。“ 汽车驶过春风旅社时,裹珍下意识低头。丫丫却指著窗外喊:“爸爸的车!“小货车果然停在旅社后院,车头上“王庄运输“四个字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裹珍把丫丫的脸按在怀里,却看见旅社二楼窗帘动了动。207房间的窗口,王铁柱正搂著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接吻。那女人肚子微微隆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晃得人眼疼。 丫丫在县医院做骨穿时没哭,只是紧紧攥著裹珍的衣角。医生看完结果直皱眉:“血小板太低了,得住院。“ 裹珍办了手续,却带著丫丫悄悄从侧门溜出去。她们在汽车站徘徊到最后一班车发车前,裹珍突然看见王铁柱的小货车驶进站前广场。 她抱著丫丫躲进女厕,孩子在她怀里发抖:“爸爸来找我们吗?“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还有王铁柱粗声粗气的询问:“见没见一个带著一个光头小孩的妇女?“保洁员支支吾吾的声音和拖把桶滚动的軲轆声混在一起。 裹珍捂住丫丫的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打雷。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她才发现丫丫在无声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她整个掌心。 天黑透后,她们摸到了表姑李春燕家。表姑夫开的门,看见她们时脸色变了:“快进来!王铁柱都找疯了!“ 表姑给丫丫煮了一碗荷包蛋,孩子吃著吃著就睡著了。裹珍这才发现丫丫的袜子破了一个洞,大脚趾倔强地钻出来,指甲盖上还有块瘀青——不知什么时候磕的。 “住两天就走吧。“表姑压低声音,“柱子下午来卫生所闹过,说你要拐跑他闺女。“ 裹珍摸著丫丫光禿禿的脑袋,突然问:“能治好吗?“ 表姑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张纸条:省儿童医院血液科张主任的电话。纸条背面写著“大病救助申请流程“。 第二天一早,裹珍借了表姑的身份证去镇上打电话。省城的工作人员说可以安排救助,但需要当地妇联出具证明。裹珍正要细问,身后突然传来刺耳的剎车声。 王铁柱从车上跳下来,蓝衬衫皱得像咸菜乾。他一把抢过话筒摔在地上,塑料外壳裂成两半。“贱货!“他揪住裹珍头髮往墙上撞,“老子就知道你在这儿!“ 裹珍眼前金星乱冒,却死死护住胸前——丫丫的病歷和救助申请单就贴在內衣里。王铁柱的拳头雨点般落下,她听见表姑夫的喝止声,听见围观群眾的惊呼,最后听见的是丫丫撕心裂肺的哭喊:“不要打妈妈!“ 王铁柱突然停了手。裹珍透过血糊的视线,看见丫丫抱著小狗站在卫生所门口,化疗后新长的绒毛被晨风吹得乱糟糟的。孩子脚边躺著那只粉红书包,小兔子掛件沾满了泥土。 “跟爸爸回家。“王铁柱向丫丫伸出手,声音突然温柔得可怕。 丫丫却后退两步,举起怀里的小狗:“太阳...太阳咬你!“ 小狗齜著乳牙狂吠,王铁柱一脚把它踢飞。小狗撞在墙上,哀鸣著瘫软下去。丫丫的哭声和裹珍的尖叫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割著所有人的耳膜。 王铁柱拽著裹珍往车上拖时,表姑夫突然拦在前面:“你再动手我就报警了!“ “老子打自己的婆娘,天经地义!“王铁柱抡起拳头,却在看见围观群眾愤怒的目光时僵住了。他啐了一口,转身去抱丫丫。孩子拼命挣扎,病號服领口撕开一个大口子。 “这孩子有病!得去医院!“王铁柱朝人群吼,“我是她亲爹!“ 裹珍瘫坐在地上,看著王铁柱把哭闹的丫丫塞进车里。小货车扬长而去时,她摸到口袋里那张省城医院的纸条——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半。 表姑扶她起来时,裹珍才发现自己手里攥著一个东西——是丫丫的小兔子掛件,耳朵断了一只。塑料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滴永远落不下来的眼泪。 回到王庄时已是深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柿子树在风里沙沙响。裹珍推开门,看见丫丫蜷在炕上睡著了,脸上掛著泪痕。小狗的尸体不见了,炕头放著一个新买的洋娃娃,金髮碧眼,裙子上绣著“香草“两个字。 王铁柱在堂屋喝酒,见她进来,砰地砸了酒瓶:“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裹珍没应声,只是轻轻擦去丫丫脸上的泪痕。孩子怀里紧紧搂著那只断耳朵的兔子,指节都泛了白。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丫丫光禿禿的头顶画了道银线,像把锋利的小刀。 第26章 车上的血跡 1995年的秋风颳得比往年都早,裹珍蹲在井台边洗被单时,一片枯黄的柿树叶飘进肥皂水里。她捞起叶子,发现叶脉里渗著诡异的暗红色,像乾涸的血丝。 远处传来熟悉的引擎声,王铁柱的小货车拐进村口。裹珍拧乾被单站起来,发现车子开得歪歪扭扭,后厢挡板鬆了,隨著顛簸哐当哐当响。车停稳后,王铁柱没像往常那样跳下来嚷嚷“媳妇我回来了“,而是坐在驾驶座上发了会儿呆。 “饭在锅里热著。“裹珍走到车边,看见丈夫右手指关节破了皮,结了薄薄的血痂。王铁柱“嗯“了一声,拎起驾驶座下的帆布包就往屋里走,包角蹭过车门框,留下一道暗褐色的痕跡。 裹珍绕到另一侧收拾车厢,发现副驾驶脚垫不见了。她俯身去查看,一股铁锈味猛地衝进鼻腔——车座底下有团皱巴巴的报纸,边缘渗出可疑的深色液体。她刚伸手去够,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王铁柱摔上了堂屋门,三步並作两步衝过来。“瞎翻啥呢?“他一把拽开裹珍,膝盖顶上车门。裹珍踉蹌著后退,后腰撞到晾衣绳,湿被单啪地甩在她的脸上,冰凉的水珠顺著脖子往下流。 “车座底下...“裹珍掀开被单,声音卡在喉咙里。王铁柱的眼睛布满血丝,下眼瞼抽搐著,像被惹急的疯狗。 “路上轧了一条野狗。“他踢了脚轮胎,泥块簌簌落下,“溅得到处都是。“ 裹珍盯著他工装裤膝盖处的暗色污渍,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王铁柱顺著她目光看去,突然暴起扯下晾衣绳上的被单,狠狠摔在地上:“看啥看?找打是不是?“ 刚洗的被单沾满了尘土,裹珍蹲下去捡,听见王铁柱在翻工具箱。铁器碰撞的声响中,她趁机瞥了一眼车厢——副驾驶座椅缝里卡著一片亮晶晶的东西,像是女人耳环上的水钻。 夜里王铁柱睡得极不安稳,磨牙声像钝刀锯木头。裹珍悄悄起身,摸黑来到院里。月光下的小货车泛著冷光,车门居然没锁。她屏住呼吸拉开车门,霉味混著血腥气扑面而来。 驾驶座下的报纸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浸透的抹布。裹珍用指甲挑起一角,借著月光看见布料纤维里嵌著几根长发——棕红色的,绝不是野狗的毛。她胃里一阵翻腾,突然摸到座椅调节杆上有黏腻的触感。 堂屋灯亮了,裹珍猫腰躲到车后。王铁柱站在台阶上撒尿,嘴里骂骂咧咧的。尿液溅在月季丛里,惊起几只蚱蜢。等他回屋,裹珍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那几根红髮丝粘在掌纹里,像几道血痕。 天亮前下了一场小雨,洗掉了车身上的泥点,却让那股铁锈味更加明显。王铁柱天不亮就出了门,说要去县里修车。裹珍扒著窗缝看他离开,发现他没像往常那样检查车况,反而逃似的踩下油门。 早饭后村里来了几个穿制服的,挨家挨户问话。裹珍正在餵鸡,听见他们在隔壁院里打听“有没有见过跑长途的货车“。张婶的大嗓门飘过墙头:“哎哟,听说那车上全是血...“ 裹珍手里的鸡食盆咣当掉在地上。她想起王铁柱工具箱里那把带缺口的扳手,想起他指甲缝里黑红色的污垢,想起车座缝里那枚水钻。老母鸡扑棱著翅膀抢食,啄著她脚边的泥土。 傍晚王铁柱回来时,小货车已经焕然一新,连轮胎都刷得黑亮。他拎著两斤猪肉扔在灶台上,肉皮上盖著蓝戳。“在县里买的,“他搓著手上的机油,“新鲜著呢。“ 裹珍盯著猪肉上的检疫章,突然问:“修车了多少钱?“ 王铁柱切肉的手顿了顿,菜刀在案板上磕出个印子:“百来块钱吧。“ “啥毛病要百来块?“ “你他妈的...“王铁柱摔了菜刀,肉沫溅到裹珍衣襟上,“查我帐啊?“ 裹珍低头摘著衣襟上的肉渣,听见王铁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突然抓起猪肉往锅里一扔,油星子噼里啪啦爆出来:“吃!猪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夜里裹珍假装睡著,听见王铁柱躡手躡脚出了门。她摸黑跟到院里,看见他蹲在车尾抽菸,火光一明一灭。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车身上,脑袋的位置正好对著车厢——那里新喷的漆色略浅,像个模糊的手印。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裹珍去井台打水时,张婶拽住她袖子:“听说没?县道旁水沟里捞出来个女的!“她的金耳环在晨光里乱晃,“红头髮,穿超短裙,耳朵都让鱼啃没了...“ 她手里的水桶咣当掉进井里,裹珍抓住軲轆绳才没瘫倒。张婶还在喋喋不休:“...说是夜来香的舞女,让人敲了脑袋...“她突然压低声音,“警察在找一辆蓝色的小货车。“ 裹珍浑浑噩噩地拎著半桶水回家,发现王铁柱在翻箱倒柜。他看见裹珍,猛地合上柜门,震得墙灰簌簌落下。“我那条蓝裤子呢?“他声音发紧。 “哪条?“ “就县里买的那条!“王铁柱突然暴起,一脚踹翻洗衣盆,“操,你他妈是不是又动我东西了?“ 肥皂水漫过裹珍的布鞋,凉意顺著脚踝往上爬。她看著王铁柱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车座缝里那枚水钻——昨天收拾衣裳时,她把它包在碎布里塞进了针线筐。 “没看见。“裹珍拧著衣角,肥皂泡在她指间破裂,“是不是...落车上了?“ 王铁柱脸色变了变,转身就往院里冲。裹珍听见他掀开车座的声音,然后是声压低的咒骂。她悄悄挪到窗边,看见他正用改锥撬车厢地板的一块胶皮垫。 午饭时王铁柱破天荒给裹珍夹了一块肥肉。“你这两天別出门,“他扒著饭,眼睛却盯著院门,“村里面闹贼。“ 裹珍嚼著肥肉,油脂腻在舌尖上久久化不开。她瞥见王铁柱左手腕有一道新鲜的抓痕,结了薄痂,像一条蜈蚣。 下午村里来了一辆警车。裹珍正在晒被子,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进了张婶家的院子。王铁柱从屋里衝出来,脸色煞白:“待会儿来人就说我出车了!“他翻过后墙时,裤腿掛在了枣树上,扯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警察只是例行询问,很快就走了。裹珍收被子时,在墙根枣树下发现了一块亮晶晶的东西——是半截断裂的指甲片,染著暗红色的指甲油,边缘还粘著丝血肉。 天黑后王铁柱才鬼鬼祟祟回来,身上有一股河腥气。裹珍给他打洗脚水时,发现他脚踝上沾著水藻。“去鱼塘了?“她状似无意地问。 王铁柱的脚在水盆里僵了一瞬:“嗯,老刘那塘子。“水溅了出来,打湿了裹珍的裤脚。 夜里裹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春风旅社207房间。浴室水龙头哗哗响,她推开虚掩的门,看见浴缸里泡著一个红头髮女人,耳朵上的水钻一闪一闪。醒来时王铁柱已经不在炕上了,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摩擦声。 裹珍扒著窗缝往外看,月光下王铁柱正在刷车。他疯了似的用钢丝球擦著车厢地板,偶尔停下来往墙上蹭手上的污渍。院墙渐渐染上一片片黑斑,像泼墨的山水画。 天亮前王铁柱才回屋,身上带著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裹珍假装翻身,听见他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布包,塞进了工具箱。工具箱合上的瞬间,金属碰撞声格外清脆——是扳手的声音。 早饭后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通知所有货车车主去村委登记。王铁柱手里的粥碗啪地掉在地上,米汤溅在裹珍的脚背上,烫出了一个红点。 “我去县里一趟。“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临走又折了回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帆布包。裹珍瞥见包里露出一截铁柄,形状像一把锤子。 王铁柱走后,裹珍掀开床板,在夹层里找到一条蓝裤子——右裤腿內侧有一片喷溅状暗渍,已经发硬了。她抖开裤子,一枚水钻耳钉从兜里滚出来,在炕席上跳了两下。 正午的太阳白晃晃的,裹珍站在村委会门口,手里攥著那条裤子。院子里停著一辆警车,警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引擎声。 王铁柱的小货车歪歪斜斜的衝过来,挡风玻璃后是他扭曲的脸。裹珍本能地往警车后面躲,车子擦著她的衣角撞在了树上。王铁柱跳下车时,手里拎著那把缺口的扳手。 “贱人!“他眼球凸出,扳手在空气中划出银弧,“老子今天宰了你!“ 裹珍转身往村委会跑,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就在扳手即將落下时,两个警察从屋里冲了出来。王铁柱的咆哮、警笛的嘶鸣、围观群眾的惊呼混在了一起,像一场荒诞的戏。 王铁柱的扳手咣当掉在地上,裹珍瘫坐在警车旁,手里还攥著那条蓝裤子。布料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和洗衣粉的柠檬香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个女警扶她起来时,裹珍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她望著被按在地上的王铁柱,男人还在挣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嘴里喷著白沫。他的蓝衬衫蹭满了土,后腰露出一截皮肤——那里新纹的“香草“两个字,已经开始褪色发绿了。 警车开走时捲起了漫天的尘土,裹珍站在路边,看著手里的水钻耳钉。阳光透过棱面折射出七彩光斑,在她虎口处投下一个又小又亮的点,像一颗永远抹不去的硃砂痣。 第27章 铁窗內外 警车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尽,裹珍就听见老太太的拐棍声从背后传来。老人站在院门口,灰白的头髮被风吹得蓬乱,空荡荡的左腕袖管一盪一盪的。 “进屋。“老太太的拐棍往地上重重一戳,转身时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这三十年来第一次能堂堂正正地走路。 堂屋的掛钟停在十一点二十——王铁柱被按倒在地的那个时刻。裹珍机械地收拾著满地的狼藉,发现墙角工具箱大敞著,那把缺口扳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油纸包。她抖著手打开,里面是两卷钞票和一张存摺,存款人姓名写著“王香草“。 “丫丫的医药费。“老太太突然出现在身后,枯瘦的手指按在存摺上,“那畜生给相好的存的钱。“ 裹珍数了数,整整三万。钞票散发著霉味和香水味,边角还沾著星星点点的暗红。她突然想起王铁柱工具箱里那包带血的女性內衣,胃里一阵翻涌。 县刑警队下午来取证时,带走了王铁柱的衣物和工具箱。有个年轻警察在车座缝里发现了一枚带血的耳钉,装在证物袋里时,水钻在阳光下闪得刺眼。裹珍站在柿子树下看著他们忙碌,手里攥著丫丫的病历本——孩子今天该复查了。 “死者叫马丽丽,夜来香的陪酒女。“做笔录的女警声音很轻,“你丈夫...是那里的常客。“ 裹珍在询问表上按手印时,发现自己的指纹和王铁柱工具箱上的血指印重叠在一起。女警合上文件夹:“他欠了死者五万赌债。“ 回屋时老太太正在拆炕席,从夹层里摸出一个铁盒。“拿著,“她把铁盒塞给裹珍,“带丫丫去省城看病。“盒子里是土地证和老太太的银鐲子当票,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王铁柱穿著开襠裤,站在县剧团门口。 裹珍连夜收拾了包袱。丫丫的化疗药、病历本、三件换洗衣服,还有那个断耳朵的兔子掛件。天亮前她去了一趟柴房,在王铁柱的旧袄里摸出一把钥匙——春风旅社207房间的,铜齿已经磨得发亮。 首班车开动时,丫丫趴在她怀里问:“爸爸呢?“裹珍望著窗外飞速后退的派出所蓝牌子,把孩子的脸轻轻按在胸前:“爸爸...出远门了。“ 省城儿童医院的墙被刷成了淡绿色,走廊里飘著消毒水味。裹珍蹲在缴费处数钱,指腹沾了唾沫才捻开那些粘连的钞票。收费员敲键盘的声音像子弹上膛:“押金三万。“ 病房里有六个孩子,丫丫的床靠窗。裹珍正给孩子扎辫子,突然听见电视里播报本省新闻:“...王某对抢劫杀害马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她手一抖,皮筋弹出去老远。 丫丫仰起脸:“妈妈,是爸爸吗?“ 裹珍僵在原地。邻床家属的窃窃私语、护士推车的軲轆声、窗外知了的聒噪,突然都消失了。她只看见电视画面里闪过派出所蓝底白字的牌子,和王庄的一模一样。 “不是。“她听见自己说,“爸爸在山西跑车呢。“ 化疗的第三天,丫丫开始掉头髮。细软的髮丝缠在枕头上,像枯萎的蒲公英。裹珍用报纸接著,一綹一綹地收好——老家说法,孩子的胎髮要埋在灶台底下才能长命百岁。 护士来换药时,带来一份《法制日报》。社会版的角落里有一则小报导:《货车司机劫杀舞女案告破》,配图是打了马赛克的王铁柱。裹珍把报纸折成纸船给丫丫玩,孩子放进水里后,油墨渐渐晕开,模糊了那张脸。 周五的下午,裹珍正在水房洗饭盒,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李老蔫站在走廊的拐角,手里拎著网兜,里面是六个红皮鸡蛋。他比上次见面更瘦了,裤管空荡荡的像掛了两片布。 “小树...小树让我来的。“李老蔫搓著手,眼睛盯著水渍斑斑的地面,“孩子听说丫丫病了...“ 裹珍接过鸡蛋,发现每个都用红纸剪了样贴著。最上面那个贴著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特別大——丫丫属兔。她鼻子一酸,鸡蛋在网兜里轻轻碰撞,发出闷响。 “铁柱他...“李老蔫突然压低声音,“判了吗?“ 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搪瓷盆里,像秒针走动。裹珍摇摇头,水珠从饭盒边缘滑落,打湿了鞋尖。李老蔫从兜里摸出一卷零票塞给她,纸幣被汗浸得发软。 “不够...我再想办法。“他转身时左脚有点跛,塑料凉鞋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刮擦声。 裹珍数了数,最大的面额是二十,最小的一毛,总共三百六十七块三毛。她把钱卷好塞进丫丫的袜子底,转头看见邻床家属正对著她指指点点。 主治医生来查房时,身后跟著两个穿制服的。裹珍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直到对方亮出警官证——是来调查取证的。年长的那位从公文包取出个塑胶袋:“认识这个吗?“ 袋子里是一枚金戒指,內侧刻著“ml“两个字母。裹珍想起王铁柱工具箱里那包女性內衣,標籤上也绣著同样的缩写。她摇摇头,戒指在阳光下闪著冷光。 “你丈夫交代,这是被害人的订婚戒指。“警察收起证物,“他抢了这个,还有三千现金。“ 丫丫突然咳嗽起来,裹珍连忙去拍她的背。孩子瘦弱的脊梁骨硌得她掌心发疼,像摸到一排琴键。警察临走前给了一张通知单,要求下周去县法院参加庭审。 那天晚上裹珍做了一个梦,梦见王铁柱站在被告席上,后腰上的“香草“纹身变成了一条活蜈蚣,正往他耳朵里钻。醒来时丫丫正发高烧,小脸通红,嘴里嘟囔著“太阳“——是那只被王铁柱踢死的小狗。 清晨的医院走廊安静得出奇。裹珍去打水时,听见护士站在电视机前议论:“...数罪併罚,一审判处死刑...“她手里的暖瓶突然变得千斤重,水蒸气从瓶口喷出来,模糊了电视画面。 丫丫的病情反反覆覆。入秋那天,裹珍收到了法院寄来的判决书副本。王铁柱犯抢劫罪、故意杀人罪,决定执行死刑。文件最后附著一张会见通知,家属可在执行前探视一次。 裹珍把判决书折成纸飞机,从病房窗口放飞。秋风托著它打了个旋,最终落在坛的月季丛里——那里开著今年最后一朵红。 李老蔫第二次来医院时,带著小树。男孩长高了不少,躲在父亲身后偷看丫丫的光头。他塞给裹珍一个信封,里面是土地流转合同和五千块钱。“我跟人签了五年,“李老蔫搓著开裂的手掌,“先紧著孩子看病...“ 小树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放在丫丫枕边。裹珍想起那年夏天在灌溉渠边,王铁柱跪在泥水里求她別走的场景。阳光透过窗帘照在草蚂蚱上,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道柵栏。 裹珍最终没去探监。她在医院后门坐了好久。夕阳快要落下时,她才发现自己拿了丫丫的画——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那个穿著蓝裙子。微风吹过来时,护士跑来通知:骨髓配型还需要再等等。 这天医生查房,主治医生姓张,就是周大姐纸条上写的那位。 “治疗的费用不用担心,“张医生摘下口罩,“有大病救助和慈善捐款。“ 配型没成功。丫丫被推出手术室时,裹珍在观察室玻璃上呵了口气,画了一个小太阳。窗外的真太阳正在落山,余暉给医院的白墙镀了层金边,像王铁柱工具箱里那把缺口扳手的顏色。 元旦前夜,医院放了一场露天电影。裹珍推著轮椅带丫丫去看,孩子新长出的绒毛在寒风中轻轻颤动。片尾曲响起时,丫丫突然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裹珍抬头看了看天。今晚的星星特別亮,像散落的水钻。远处传来隱约的鞭炮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等丫丫头髮长到这么长的时候。“裹珍比划了个长度,正好是丫丫从前辫子的尺寸。 轮椅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裹珍把围巾解下来裹住丫丫的光头,孩子突然举起手,掌心朝上接住一片雪——今年的初雪。 回病房时护士叫住裹珍,递给她一个包裹。寄件人栏写著“县看守所“,拆开是一条蓝裙子——丫丫画里的那种蓝。包裹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著:“给闺女买一件新衣裳。“字跡被水渍晕开,像是滴在纸上的泪。 裹珍把裙子放进衣柜最底层,和那枚水钻耳钉放在一起。丫丫已经睡著了,手里还攥著草编的蚂蚱。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医院的坛、小路和屋顶。 明天太阳出来时,这些雪会化的。裹珍想。就像有些伤痕,终究会被新长出的头髮遮住。 第28章 雪落无声 立春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医院的窗欞上结满了冰。裹珍用指甲轻轻刮著玻璃,刮出一道透明的弧线,正好能看见楼下光禿禿的梧桐树。枝椏上积了一层薄雪,像给死人脸上盖的白布。 丫丫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绿线疯狂跳动。裹珍按下呼叫铃,手指在按钮上留下个汗湿的印子。医生护士衝进来时,她退到墙角,后背紧贴著冰冷的墙面。有人撞翻了床头柜,玻璃杯摔在地上,水珠溅到她脚背上——是温的。 “妈妈...“丫丫的声音细得像根线。裹珍扑过去,看见孩子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瘦得能看见淡蓝色的血管。那只手在空中抓了抓,像是要握住什么,最后落在裹珍的衣角上。 “太阳...“丫丫的眼睛亮得出奇,盯著病房天板某个看不见的点,“太阳来接我了...“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绿线拉成一条笔直的河。裹珍看见丫丫的瞳孔慢慢散开,像两滴墨汁落在水里。医生还在按压孩子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丫丫的小身子在床上弹跳,像只被浪头拍打的小船。 “停了吧。“裹珍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护士拔管子的时候,裹珍注意到丫丫的指甲长了。化疗后新长出的指甲很健康,粉红色的,边缘有个小小的月牙。她上周刚给孩子剪过,现在又长出一点点。原来人死了,指甲还会继续长啊。 雪还在下。裹珍给丫丫换上那件一直捨不得穿的蓝裙子——王铁柱从看守所寄来的那条。裙子太大了,套在丫丫瘦小的身子上空荡荡的,像套了只布口袋。裹珍用別针在背后折了几道,又给孩子穿上新买的红袜。丫丫的脚冰凉,她捂了很久也没捂热。 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推床时,裹珍突然发疯似的扒住床沿不放。那人嘆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裹珍把脸贴在丫丫胸口,那里曾经有颗活泼泼跳动的小心臟,现在安静得像口枯井。 她摸到孩子颈侧有个小疤——是去年王铁柱摔碗时,瓷片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把丫丫最爱的兔子掛件都染红了。现在这疤成了淡淡的白色,像一片小雪。 天亮时,裹珍从丫丫枕头下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孩子偷偷攒的纸,绿绿的铺了一床。最上面那张玻璃纸上画著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背面用铅笔写著“给妈妈“。 医院的社工来帮忙办手续,说可以申请贫困家庭丧葬补助。裹珍摇摇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是老太太给的土地证。社工推了推眼镜:“您確定?这是宅基地...“ “够买块好坟地不?“裹珍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 她选了一块朝阳的小山坡,挨著一棵野梨树。下葬那天,李老蔫带著小树来了,父子俩在坟前放了六个红皮鸡蛋。老太太拄著拐棍站在一旁,空荡荡的左腕袖管被风吹得一飘一飘。 裹珍把丫丫最喜欢的兔子掛件放在墓碑前,又摆上那盒没吃完的果。小树突然蹲下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小心地摆在果旁边。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连触鬚弯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回村的班车上,老太太一直攥著裹珍的手。老人的手像枯树枝,却暖得出奇。路过灌溉渠时,裹珍看见渠底结了一层薄冰,阳光下泛著蓝幽幽的光。那天王铁柱就是跪在这里求她別走,泥水溅了他一身。 家里静得可怕。裹珍推开丫丫的房门,小床收拾得整整齐齐,粉红书包掛在床头,小兔子掛件不见了。她打开书包,里面是丫丫的课本和作业本。数学本上画满了小太阳,每个太阳都长著弯弯的笑眼。 灶台冷冰冰的,裹珍生火熬了锅粥。火苗窜起来时,她想起该把丫丫的胎髮埋在这里。可翻遍全身也没找到那个纸包——明明记得收在口袋里的。粥煮糊了,焦味瀰漫了整个厨房。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好用,??????????????????.??????等你读 全手打无错站 夜里裹珍睡在丫丫的小床上,抱著孩子的枕头。上面还有淡淡的奶香,混著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墙上的身高刻度上。最后一道划痕是上个月量的,旁边写著“丫丫5岁半“。 天刚亮,裹珍就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她拉开窗帘,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柿子树下,手里拿著文件。老太太正给他们倒茶,拐棍靠在桌边,银色的金属头闪著冷光。 “王铁柱的家属?“年长的那位抬头看见裹珍,举起了一个信封,“执行通知书。“ 裹珍接过信封,没拆。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让她手腕发颤。警察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他...提出要见你最后一面。“ 老太太的茶碗停在半空,茶水晃出来,在桌上积成一个小水洼。裹珍盯著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发现鬢角已经有了白髮。 “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十点。“ 警察走后,裹珍去了一趟柴房。王铁柱的工具箱还放在角落,落满灰尘。她撬开锁,里面除了扳手和螺丝刀,还有个小铁盒——装著丫丫的胎髮。原来那天她顺手放在这里,后来就忘了。 裹珍坐在柴堆上,一根根数著丫丫的头髮。阳光从瓦缝漏下来,照得髮丝金灿灿的。有根特別长的,她绕在无名指上,打了个结。 第二天裹珍起得很早,换了一身素净衣裳。老太太默默递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三个煮鸡蛋和一张照片——丫丫周岁时拍的,穿著红肚兜,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看守所的会见室比想像中明亮。王铁柱被带进来时,裹珍差点没认出来。男人瘦脱了形,蓝囚服空荡荡地掛在身上。 他们隔著铁柵栏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王铁柱的手銬哗啦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看,突然笑了:“丫丫...丫丫怎么样了?“ 裹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贴在玻璃上。王铁柱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丫丫的笑脸上。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却被手銬拽住了。 “挺好。“裹珍听见自己说,“上小学了,成绩不错。“ 王铁柱的喉结滚了滚,眼眶突然红了。他低头用肩膀蹭了蹭眼睛,囚服上洇开两团深色的湿痕。 “那...那就好。“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你別跟她说我的事。“ 会见结束得很快。临走时王铁柱突然喊住裹珍:“对了,车座底下...那真是狗血。“他咧了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那天...我那天是去给丫丫借钱。“ 裹珍没回头。走廊很长,脚步声迴荡在空荡荡的通道里,像有人在身后跟著走。 王铁柱被执行死刑的那天,裹珍去了丫丫的坟前。野梨树开了几朵白,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丫丫的周岁照,一张是王铁柱年轻时抱著丫丫在县照相馆拍的。 火苗吞噬照片时,裹珍发现王铁柱当年穿的是一件蓝衬衫——和丫丫画里的一模一样。灰烬被风吹起,打著旋儿飞向远处。裹珍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蚂蚱,轻轻放在墓碑前,和小树编的那个並排。 回家的路上,她绕到灌溉渠边站了一会儿。渠水哗哗地流,带著融化的雪水和几片早落的梨瓣。裹珍从口袋里摸出那把春风旅社的钥匙,扔进水里。铜钥匙闪了闪,沉入了浑浊的水底。 老太太在堂屋等她,桌上摆著两碗麵条。老人什么也没问,只是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裹珍。麵条底下藏著一个荷包蛋,裹珍咬了一口,蛋黄还是溏心的,金黄的汁液流到碗里。 “吃吧。“老太太的声音轻得像嘆息,“日子还得过啊。“ 裹珍突然放下碗,跑到院里乾呕起来。早上吃的、昨天吃的、这些年咽下的所有苦楚,都化作酸水从喉咙里涌出来。柿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一片嫩叶飘下来,落在她沾满泥土的布鞋上。 春天来了。 第29章 空房子 裹珍这两天发现老太太开始收拾东西,是在王铁柱“头七“那天。老人把墙上的老掛历取下来,撕下印著“忌“的那页,折成了小船放进灶膛。火苗窜起来时,她突然说:“东村老陈家要买这房子。“ 裹珍正往簸箕里扫香灰,手一抖,灰撒了一地。“您要搬去哪儿?“香灰扑在鞋面上,像一层薄雪。 “柱子他表哥来接我。“老太太把神龕里的观音像包进红布,“你...你有什么打算没?“ 裹珍摇摇头。簸箕里的香灰被穿堂风吹散,打著旋儿升到房樑上,又缓缓落下。老太太的银鐲子当票从柜子缝里飘出来,落在裹珍的脚边——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快进的皮影戏。老陈带著媳妇来看房,手指在堂屋柱子上敲敲打打,说椽子被虫蛀了要压价;老太太的侄子开著小卡车来拉家具,把八仙桌搬上车时磕掉了一个角;裹珍整夜整夜坐在丫丫的小床上,看月光把墙上的身高刻度照得发亮。 签契约那天,裹珍主动避了出去。她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到日头偏西,树影从西边挪到了东边,蚂蚁爬了她一裤脚。回程路过老李家荒宅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在塌了半边的灶房里坐了很久。当年藏私房钱的铁盒还在,里面除了几张霉变的纸幣,还有一片乾枯的柿子树叶——是去年秋天和丫丫一起捡的。 家里面静得出奇。老太太在堂屋数钱,钞票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吃桑叶。“我给你留了两千。“老人推过来一叠钱,指关节上的老茧刮过票面,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裹珍没接。她盯著老太太空荡荡的左腕,那里有一道白印子,是戴了三十年银鐲子留下的。“不用。“她声音很轻,“我有手有脚,还年轻。“ 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拿著!“老人的指甲掐进她皮肉里,“你...你去趟镇上...“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一口痰里带著血丝。 裹珍这才注意到,老太太收拾的包袱里没有冬衣——老人知道自己活不到冬天了。 卡车来接人的那天,下著小雨。老太太穿著一件簇新的蓝布衫,头髮梳得一丝不苟。她最后看了一眼堂屋的神龕,那里只剩一个长方形的灰尘印子。“钥匙我给老陈了,“她拄著拐棍站在雨里,“你...你多保重吧。“ 裹珍站在屋檐下,看著卡车碾过泥泞的村路,消失在雨幕中。院里的柿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青柿子掛满枝头,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再过一个多月就熟了,往年这个时候,丫丫总会仰著小脸数果子。 老陈来收房那天,裹珍正在灶台前烧最后一把火。她把丫丫的课本、病历本,还有那个断耳朵的兔子掛件,一件件放进火里。火苗躥起来时,老陈媳妇在院里尖著嗓子喊:“哎哟这被褥可不能带走!算固定装修!“ 裹珍拎著一个蓝布包袱走出院门,里面是两件换洗衣裳和那张全家福。老陈正在换门锁,新锁亮晃晃的,映出她变形的脸。背后传来老陈媳妇的嚷嚷:“丧门星可算走了...“ 村口的班车半小时一班。裹珍坐在站牌下等车,手指无意识地摸著包袱皮上的补丁——那是丫丫化疗吐脏后,她连夜缝上的。补丁针脚细密,绕成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车来了,裹珍却没上去。她突然转向通往镇上的小路,布鞋踩在泥泞里,一步一个湿脚印。风把路边的蒲公英吹散了,白絮粘在她裤腿上,像不肯离去的小手。 镇上的集市正热闹,裹珍在布摊前站了很久。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听说她会针线活,热情地招呼:“大妹子,我这缺个帮手,包吃住!“ 裹珍的手指抚过一匹蓝布,布料凉丝丝的,像春天的溪水。“我...我想买点红毛线。“ 老板娘麻利地扯出一团红线:“要给孩子织毛衣?“ 裹珍没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阳光透过塑料棚顶照在毛线上,映得那红色格外鲜艷,像丫丫最后发烧时的小脸。 她在集市的角落支了一个小摊,帮人缝补衣裳。第一单生意是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校服扣子掉了一颗。“阿姨,“女孩仰著脸问,“能缝成小兔子形状吗?“ 裹珍的手顿了顿。她从包袱里找出颗备用扣子,针线翻飞间,真的缝出了个兔子轮廓。女孩欢天喜地地走了,不一会儿引来更多小伙伴。 傍晚收摊时,裹珍数了数收入:十七块八毛。她用这笔钱在集市尽头租了一间小屋,屋顶漏雨,墙皮剥落,但窗口正对著一棵老槐树。树上还有个鸟窝,几只雏鸟正张著黄嘴等妈妈餵食。 夜深人静时,裹珍就著煤油灯鉤织小饰品。红线在她指间流动,渐渐变成一只小兔子。她鉤得很慢,每一针都像是在抚摸丫丫柔软的头髮。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未完成的玩偶上,像给红兔子披了一层银纱。 日子像毛线团一样慢慢展开。裹珍白天接些缝补活计,晚上继续鉤织。她鉤了三十七只小兔子,每只耳朵长短不一,就像丫丫画的那样。赶集的大娘们帮她宣传,居然有人专程来订做。 深秋的一个雨天,裹珍的小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夜来香舞厅的清洁工阿芳。女人浑身湿透,怀里抱著一个襁褓。“听说你手艺好,“她侷促地站在门口,“能...能给娃做件衣裳不?“ 裹珍的目光落在婴儿脸上。孩子睡得正香,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像两把小扇子。她突然想起小树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团。 “进来吧。“裹珍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有块蓝布,正好能做一件连体衣。“ 阿芳千恩万谢,临走时硬塞给她二十块钱。裹珍没收,只是轻声问:“孩子叫什么?“ “还没起大名呢,“阿芳笑了笑,“小名叫阳阳,太阳的阳。“ 裹珍怔了怔,手不自觉地摸向包袱——那里藏著丫丫的兔子掛件。窗外的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屋檐下的水洼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第二天清晨,裹珍收拾好小摊,突然决定要去趟县城。班车摇摇晃晃驶过灌溉渠时,她看见渠水涨了不少,浑浊的水流裹挟著枯枝败叶,奔向远方。 县妇联的蓝牌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裹珍在门口徘徊许久,直到一位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倒茶。“您好,“裹珍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你们...还招手工老师吗?“ 工作人员热情地引她进门。走廊墙上贴著孩子们的手工作品,有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著“送给好心的阿姨“。裹珍的眼眶突然热了,她仿佛看见丫丫举著画,蹦蹦跳跳地向她跑来。 面试出奇地顺利。妇联主任看过她鉤的小兔子,当即拍板:“下周就能上岗!我们这有很多留守儿童,就缺你这样有耐心的老师。“ 走出妇联大门时,夕阳正缓缓西沉。裹珍在街角买了一串葫芦,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卖葫芦的老汉笑呵呵地问:“给娃带的?“ 裹珍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小心地包好剩下的葫芦,放进包袱里。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孩子们潮水般涌出校门,笑声洒了一路。 风起了,路边的梧桐叶纷纷飘落。裹珍拎著包袱向公交站走去,蓝布衫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即將起飞的风箏。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小镇的方向,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个鸟窝,窝里有几只雏鸟正在学飞。 公交车缓缓启动,载著她驶向新的生活。裹珍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看著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路过春风旅社时,她发现207房间的窗口摆著一盆绿植,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向她挥手告別。 第30章 指尖的星光 妇联的手工教室比想像中的拥挤。裹珍第一天上班就数错了毛线团,三十多个孩子嘰嘰喳喳围著她转,像一群吵闹的麻雀。最小的那个女孩总把鉤针拿反,线头缠了满手,急得直掉眼泪。 “慢慢来。“裹珍蹲下来帮她解线团,膝盖在水泥地上硌得生疼。女孩抽噎著说想给妈妈鉤条围巾,可手指总是不听使唤。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孩子发红的指节上,裹珍突然想起丫丫第一次拿筷子时,也是这般笨拙又执拗。 下班时已经华灯初上。裹珍在巷口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边啃。冷馒头渣卡在喉咙里,噎得她直捶胸口。出租屋的灯泡坏了,她就著月光清点材料,发现红毛线少了两团——准是被哪个孩子顺走了。 第二天清晨,裹珍被胃痛惊醒。昨晚剩的半个馒头已经发硬,她掰碎了泡在开水里,撒了点盐。麵糊在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一块湿泥巴。 教室里的情况更糟了。几个调皮的男孩把毛线团当球踢,彩线缠满了课桌椅。裹珍弯腰收拾时,眼前突然发黑,差点栽倒在讲台上。孩子们嚇得鸦雀无声,那个爱哭的女孩怯生生递来一万个颗水果:“老师,你嘴唇好白。“ 午休时裹珍躲在厕所隔间啃冷馒头。门外两个保洁阿姨在閒聊:“新来的手工老师听说克夫克子...““可不是,在老家把婆婆都克走了...“水流声盖住了后续的话,裹珍看著镜子里浮肿的脸,发现鬢角又多了几根白髮。 周末加班做教具时,妇联主任推门进来。“郑老师,“她放下一盒饭菜,“先吃饭再干活。“红烧肉的香气熏得裹珍鼻子发酸,她扒了两口就噎住了——丫丫最爱吃这种油汪汪的五肉。 夜里赶工鉤样品,煤油灯熏得眼睛生疼。裹珍数错了针脚,拆了三次还是歪的。窗外下起小雨,漏雨的屋顶开始滴水,正好砸在未完工的小兔子上。红线洇开一片,像团陈旧的血跡。 发薪日那天,裹珍去邮局给老太太的表侄匯了二百元钱g。回程路过药店,橱窗里的维生素瓶子闪闪发亮。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钞票,最终买了一管最便宜的冻疮膏——手指上的裂口已经渗血了。 深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裹珍冒雪去批发市场抢购打折毛线,回来时布鞋全湿了。夜里高烧不退,她蜷缩在薄被里发抖,恍惚看见丫丫站在床边,小手摸著她的额头说“妈妈烫“。 天亮时烧退了,裹珍却咳出带血的痰。她咬著牙去上班,教室里暖气不足,孩子们戴著毛线手套学鉤。那个爱哭的女孩送她一副自製的露指手套,针脚歪歪扭扭,大拇指还织反了。“这样老师也能干活,“孩子得意地展示,“我看了您手上的冻疮。“ 春节前夕订单暴增。裹珍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右手的中指磨出一个水泡,挑破时溅在样品上的血点像一朵小红。妇联主任强行给她放了半天假,裹珍却跑去医院卖了300cc的血——买年货的钱还没攒够。 除夕夜,整栋出租楼只剩下她一人。裹珍煮了一碗清汤掛麵,加了两滴香油。远处烟炸响时,她突然想起那年王铁柱带回来的奶油蛋糕,丫丫吃得满嘴都是,像一只小猫。 正月里手工班来了一个特殊学员——聋哑学校的张老师带著五个孩子。裹珍比划著名教他们鉤星星,有个扎小辫的女孩突然流泪了,在写字板上写:“像妈妈教我的样子。“裹珍背过身整理毛线,把哽咽咽回肚子里。 开春时妇联组织义卖,裹珍的作品被一抢而空。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看中了她鉤的蓝裙子娃娃,出价五百。“这是我女儿...“裹珍话到嘴边又改口,“这是非卖品。“当晚她梦见丫丫穿著蓝裙子在草地上奔跑,裙摆上绣著一朵朵小太阳。 三月的天阴雨连绵,裹珍的关节炎犯了。她跪在地上教孩子们缝沙包,膝盖肿得像馒头。最调皮的那个男孩突然跑出去,回来时拿著一瓶红油:“我奶奶说这个管用!“ 清明那天,裹珍请了半天假。她没去墓地,而是在教室里鉤了一整天的小白。傍晚时分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每朵都镀上金边。爱哭的女孩留下来帮忙,突然问:“老师,这些是给谁的?“ “给...一个穿蓝裙子的小天使。“裹珍把线头藏进瓣里。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颗奶:“那给她吃,吃甜的就不疼了。“ 五月时,妇联推荐裹珍去参加手工大赛。她连著半个月熬夜创作,参赛作品是一个抱著红兔子的蓝裙子娃娃。评委们惊嘆娃娃的眼神活灵活现,只有裹珍知道,那是照著丫丫照片一针一线鉤出来的。 获奖后来了记者採访,闪光灯晃得人眼。“您创作的原型是什么?“年轻记者举著录音笔问。裹珍摸著娃娃的绒毛辫子,轻声说:“是梦。“ 夏天来临时,裹珍搬进了妇联宿舍。房间虽小但有阳光,她在窗台种了一盆小雏菊。那个爱哭的女孩毕业前送给她一幅十字绣,歪歪扭扭地绣著“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八月暴雨季,裹珍在仓库抢救材料时淋成了落汤鸡。高烧40度还坚持备课,最终晕倒在讲台上。醒来时病床边围满了孩子,桌子上堆著苹果、蛋卷和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老师快点好起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还想学鉤小兔子呢!“ 裹珍望著窗外的雨帘,突然发现天晴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床头那盆小雏菊上。儿开得正艷,金黄的蕊像无数个小太阳。 第31章 人言可畏 妇联走廊的布告栏前挤满了人。裹珍端著茶杯经过时,嘰嘰喳喳的议论声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家长互相推搡著,有个烫捲髮的女人故意提高嗓门:“杀人犯的老婆教手工?也不怕带坏孩子!“ 茶杯在裹珍手里晃了晃,热水溅在手背上。她低头快步走过,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听说她女儿也是被她剋死的...““你看她那双眼睛,跟鬼似的...“ 更衣室里,爱哭的小女孩送她的十字绣被人用马克笔涂黑了,“最好的老师“几个字上画著大大的红叉。裹珍用湿巾擦了擦,油墨反而晕得更开,像一团化不开的血污。 “郑老师...“妇联主任在办公室来回踱步,高跟鞋敲著地板像催命的鼓点,“家长们反应很强烈...你看...“ 窗外孩子们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欢笑声玻璃似的扎进耳朵。裹珍盯著自己满是针眼的手指:“我明白。“ 收拾东西那天下著毛毛雨。裹珍把教案一本本码齐,毛线团按顏色分类。窗台上的小雏菊突然掉了一片瓣,打著旋儿落在她手背上,轻得像声嘆息。 “老师別走!“那个爱哭的小女孩衝进来,新换的门牙漏著风,“我、我跟妈妈说你是好人...“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毛线娃娃,“这个送给你...“ 娃娃的蓝裙子掉了几针,露出里面的絮。裹珍把它和十字绣一起包进手帕,塞进了包袱的最底层。走出妇联大门时,雨突然下大了,冰凉的雨水顺著她的后颈流进衣领,像无数只嘲笑的手指。 出租屋的房东早把她的铺盖卷扔在了楼道里。被褥被污水浸透了一角,散发出霉烂的味道。“晦气!“房东叉著腰站在楼梯口,“全楼都知道我这儿住了一个杀人犯的老婆!“ 裹珍抱著湿漉漉的铺盖站在巷口。雨幕中,砖厂的大烟囱若隱若现,黑烟被雨水压得很低,像一条垂死的蟒蛇。她突然想起砖厂老刘说过的话:“啥时候想回来,隨时来。“ 县郊砖厂的土路被雨水泡成了泥塘。裹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布鞋很快吸饱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嘰“的声响。厂区铁门上的“安全生產“標语褪了色,最后一个字只剩半边,乍一看像“安全生厂“。 “哟,文化人儿回来啦?“老刘蹲在磅房门口嗑瓜子,吐出的壳在地上排成了一个小坟包“,“听说你在妇联当手工老师?咋,嫌我们这儿脏?“ 流水线上的女工们齐刷刷抬头。裹珍认出几个熟面孔——胖婶的嘴角耷拉得更厉害了,李姐额头的皱纹里嵌著永远洗不掉的砖灰。她们交换著眼色,有人发出“嗤“的笑声。 “刘厂长,我...“裹珍的声音比想像中哑,“我想回来干活。“ 老刘把瓜子壳啐得老远:“码垛岗位缺人,一天八十。“他上下打量著裹珍,“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我能行。“裹珍把包袱放在乾燥处,直接走向流水线末端。 机械臂“咣当“推来一车新砖,腾起的热浪裹著尘土扑面而来。裹珍刚摸到砖块就缩回了手——刚从窑里出来的砖还带著暗火,隔著粗布手套都能烫出泡。旁边的胖婶“好心“提醒:“哎哟,文化人儿的手金贵著呢!“ 午饭时女工们挤在窝棚里。裹珍蹲在砖垛后面,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冷馒头。远处飘来阵阵菜香,夹杂著刻意拔高的议论。 “听说她男人把那个舞女大卸八块...“ “嘖嘖,孩子是咋死的?“ “报应唄!这种女人...“ 馒头渣卡在喉咙里,裹珍剧烈咳嗽起来。咳著咳著突然尝到铁锈味,掌心多了一点猩红。她默默用黄土掩住血跡,起身时眼前一黑,连忙扶住滚烫的砖窑外墙。手掌贴上砖块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滋啦“声被女工们的鬨笑盖了过去。 下午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铁板。裹珍的后颈很快晒脱了皮,汗水流过时像千万根钢针在扎。流水线突然加速,机械臂推来的砖车差点撞到她的腰上。 “磨蹭啥呢!“监工挥舞著三角铁,“今天要出三万砖!“ 裹珍咬牙加快了速度,指甲缝里塞满红褐色的黏土。有块砖突然碎裂,锋利的边缘在她虎口划出道口子。血珠渗进砖缝,立刻被高温烤成黑痂。 “晦气!“胖婶夺过她手里的砖,“血沾砖上要倒大霉的!“ 下班铃响时,裹珍的手指已经僵成了鸡爪状。她试图解开围裙带子,却发现指尖抖得根本捏不住绳头。李姐“好心“过来帮忙,却故意扯紧带子在她腰上勒出深痕:“哎哟,这细腰怕是没干过粗活吧?“ 工棚是原先的砖窑改建的,墙上还留著烟燻火燎的痕跡。二十多个女工睡大通铺,裹珍的铺位紧挨著漏雨的墙角。她刚放下包袱,就有人“不小心“踢翻了她的搪瓷缸。 “对不住啊,“踢缸的女工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没看见丧门星在这儿呢。“ 夜雨敲打著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嘲笑。裹珍蜷缩在潮湿的被窝里,把毛线娃娃贴在胸口。远处传来女工们的鼾声、磨牙声,还有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听说她半夜会掐人脖子...““...离远点,这种女人克夫克子...“ 清晨上工时,裹珍发现包袱被人翻过了。毛线娃娃的蓝裙子被剪烂,里面的絮扯得满地都是。她蹲下来一点一点拾捡,突然在絮里发现一万个颗水果——是那个爱哭的小女孩偷偷塞在娃娃肚子里的。 雨连著下了三天。工棚的积水没过了脚踝,裹珍的布鞋长出了霉斑。第四天放晴时,老刘叼著烟过来通知:“今天出窑,加倍工钱!“ 窑门一开,热浪轰地衝出来。裹珍和另外五个女工被派去清理窑渣。高温让空气扭曲变形,汗水刚渗出就被蒸乾,在脸上结成盐霜。胖婶“好心“递来壶水:“喝点,別中暑。“ 裹珍刚喝一口就吐了出来——水里掺了辣椒麵。女工们哄堂大笑,镶金牙的那个笑得直拍大腿:“丧门星也怕辣啊?“ 正午时分,裹珍突然眼前发黑。她扶住窑壁想站稳,掌心却按在了刚熄火的砖块上。皮肉烧焦的臭味惊动了监工,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装什么死!“监工用三角铁戳她肩膀,“今天完不成定额,全组扣钱!“ 女工们的眼神顿时变了。裹珍挣扎著爬起来,发现右手掌心多了一个焦黑的烙印,纹路和窑砖一模一样。她咬牙用破布缠住手,继续弯腰搬砖。血很快浸透布料,在砖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指纹。 傍晚发工资时,老刘故意少给了二十。“医药费。“他朝裹珍缠著破布的手努努嘴,“我这可不是慈善堂。“ 裹珍攥著皱巴巴的钞票走向厂区小卖部,想买卷纱布。路过磅房时,听见老刘正跟人吹嘘:“...妇联出来的又怎样?现在还不是得像狗一样求我...“ 小卖部的电视机播著午间新闻。裹珍盯著屏幕上的日期突然想起,今天是丫丫的生日。如果还活著,该上小学二年级了。她鬼使神差地买了块最便宜的奶油蛋糕,包装盒上印著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 回工棚的路上,几个女工的孩子正在玩跳房子。裹珍驻足看了一会儿,把蛋糕放在树墩上。孩子们一拥而上,奶油沾了满脸。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抬头:“阿姨,你手流血了。“ 裹珍这才发现血已经渗到了袖口。她摇摇头要走,小姑娘却拽住她衣角:“我奶奶说,受伤了要吹吹。“孩子鼓起腮帮子,朝她血跡斑斑的手心轻轻呵气。 夜风穿过工棚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哀鸣。裹珍就著月光给自己换药,掌心的烫伤开始溃脓。她突然想起妇联教室里那盆小雏菊,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它浇水。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淒凉。裹珍摸出包袱里的毛线,开始一针一线地鉤织。月光下,红线渐渐成形——是只抱著红萝卜的小白兔,眼睛用了两粒黑纽扣,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眸子。 “丫丫...“她把玩偶贴在脸颊上,感受著绒毛带来的轻微刺痒,“妈妈给你...鉤了新玩具...“ 晨光微熹时,裹珍把小白兔和剩下的蛋糕一起埋在了砖厂后山的松树下。新坟小小的,像个婴儿的摇篮。山风掠过树梢,松针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哼著摇篮曲。 第32章 菜籽命 裹珍这天蹲在砖窑后门的水沟边刷胶鞋,碱水渗进掌心的伤口,疼得她直抽气。三婶挎著竹篮子路过,篮子里新摘的豆角还带著露水。 “哎哟,你看这手...“三婶一把拽过裹珍的手腕,粗糲的拇指抹过溃脓的烫伤,“真是作孽哟,刘黑心又剋扣药钱了?“ 裹珍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三婶的银鐲子硌在她的腕骨上,冰凉梆硬的,像一副手銬。 “跟我走,上我家去抹点獾子油。“三婶不由分说地拽她起身,竹篮子里的豆角跟著直晃悠,“你说说你,年纪轻轻的守啥活寡啊?“ 三婶家的小院里晒满了霉乾菜,棕褐色的菜帮子铺在蓆子上,像一块块风乾的皮肤。堂屋里供著观音像,香炉里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咱们女人啊,就是菜籽命。“三婶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黑陶罐,挖出一团黄褐色的膏药,“撒到哪就是哪,还能挑地界不成?“ 獾子油带著腥臭味糊在伤口上,裹珍疼得咬住下嘴唇。三婶突然压低声音:“后山烧炭的冯老三,虽然说长得寒磣了点...“她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画圈,“可是知道心疼人。“ 窗外的水渍老母鸡扑棱著翅膀,水珠飞到桌子上,裹珍盯著桌上渐渐乾涸的水滴。三婶继续絮叨:“去年大雪封山,他背著发高烧的刘婆婆走了十里地去卫生所...“ 裹珍的胶鞋在门槛上留下两道泥印。三婶抄起扫帚追出来:“你別急著走啊!冯老三虽然穷,可有一手编筐的好手艺...“ 砖厂午休时,女工们捧著饭盒扎堆嚼舌根。裹珍蹲在窑洞背阴处啃著冷饃,听见镶金牙的女工扯著嗓子说:“...冯老三?脸上那块胎记比巴掌还大!““穷得叮噹响,三十多了还打光棍...“ 饃渣卡在裹珍的喉咙里,她剧烈的咳嗽起来。胖婶“好心“递来一碗菜汤,漂著可疑的油。她刚喝一口就吐了——汤里掺了刷锅水。 “不识好歹!“胖婶夺回碗,菜汤泼在裹珍裤腿上,“活该当一辈子窑姐儿!“ 傍晚下工时,三婶又堵在厂门口。她今天换了一身乾净的蓝布衫:“冯老三捎话来了,明天晌午在集上碰面。“她拽过裹珍沾满砖灰的袖子,“穿体面点!“ 裹珍的包袱里只剩那件妇联发的白衬衫了,领口已经泛黄。她用砖厂漂白粉兑水泡了一夜,天亮时发现布料烂了几个洞,像被虫子蛀过的树叶。 三婶气得直跺脚,最后从箱子底翻出一件絳紫色褂子:“我闺女出嫁前穿的,便宜你了。“褂子腋下有一块洗不掉的汗渍,凑近时能闻到陈年的樟脑味。 集市上人头攒动。裹珍跟在三婶身后,远远看见一个佝僂著背的男人站在竹筐摊前。他左脸確实有块巴掌大的青紫色胎记,像块淤青。 “来了?“冯老三搓著手站起来,声音出奇地温和,“坐、坐...“他手忙脚乱地擦凳子,差点碰翻一摞竹筐。 三婶藉口买盐溜走了。冯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烧饼...“他低头盯著自己的草鞋,“听说你手伤了...趁热吃暖和...“ 烧饼的芝麻香气钻进鼻子,裹珍突然想起丫丫发烧时,也是这样眼巴巴地等著她熬粥。 “我、我编筐养家...“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挣的不多,但...但不会让你饿著的...“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竹筐边缘,“你...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买烧饼...“ 裹珍小口咬著烧饼,热乎乎的油脂顺著嘴角流下。冯老三慌忙递来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给,乾净的...“ 远处传来三婶尖锐的笑声,她在和肉铺老板討价还价。冯老三突然压低声音:“你要是不愿意...我、我就跟三婶说没相中...“他耳根通红,“你別为难...“ 裹珍盯著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突然发现针脚细密整齐——是他自己缝的。 回砖厂的路上,三婶的银鐲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丑是丑了点,可知道疼人啊!“她在田埂上啐了一口痰,“你当你还是黄大闺女呢?挑什么啊?“ 砖厂的女工们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第二天上工,镶金牙的凑过来阴阳怪气:“听说你相中了丑八怪?“她故意亮出手腕上的 银鐲子,“也是,破锅配烂盖...“ 裹珍沉默地码著砖坯,掌心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丝渗进砖缝。胖婶“哎哟“一声:“可別把晦气传到砖上!“ 那晚工棚出奇地安静。裹珍数著屋顶漏进的星光,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摸走了她包袱里的毛线针,第二天清晨,针尖插在了她的枕头上。 (请记住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雨水连绵的七月,冯老三托人捎来一把油纸伞。粗糙的竹柄上缠著布条,摸上去乾燥温暖。裹珍撑伞走在泥泞的厂区,听见女工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丑八怪还挺会来事的呢...“ 立秋那天,三婶带来了冯老三的提亲礼——一对粗布枕套,上面歪歪扭扭绣著“百年好合“。“他自己绣的...“三婶撇撇嘴,“熬了三晚上...“ 裹珍摩挲著凹凸不平的针脚,突然发现“年“字少了一笔。她想起丫丫刚开始学写字时,也是这样缺胳膊少腿。 “应了吧。“三婶难得放软了语气,“这世道,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 傍晚发工资时,刘黑心又扣了她三十块:“破坏生產团结。“裹珍攥著皱巴巴的钞票,突然发现女工们都戴上了银鐲子,明晃晃的一排,像给手腕套上了枷锁。 她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工棚,发现铺盖被人泼了涮锅水。霉斑在被褥上蔓延,像一张狰狞的鬼脸。裹珍抱起湿漉漉的包袱,突然摸到一个硬物——是那把妇联教室的钥匙,不知何时滑进了夹层。 月光如水,裹珍站在砖窑后的松树下。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啼叫,一声声,像孩子在哭。她想起冯老三递烧饼时小心翼翼的眼神,想起他说“不会让你饿著“时结巴的样子。 晨雾瀰漫时,裹珍把包袱里的毛线针一根根插在了松树下,排成小小的十字。最后一根针尖上缠著红线,在风中轻轻摇曳。 三婶的银鐲子声从雾中传来:“想通了?冯老三明天...“ “嗯。“裹珍轻声应道,看著晨雾中渐渐清晰的砖厂轮廓,“我嫁。“ 第33章 暖炭 1996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裹珍拖著编织袋走进冯老三的院子。砖厂女工们起鬨的笑声还在耳边迴荡:“嫁了个烧炭的,以后生个煤球娃!“ 冯老三的小平房是改革开放初期的產物,墙皮剥落得露出红砖。门上新贴的“囍“字是从镇上两元店买的,塑料薄膜在风中哗啦作响。院子里堆著蜂窝煤和竹篾,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正放著毛寧的《晚秋》。 “来、来了?“冯老三搓著手从厨房钻出来,脸上的胎记涨成紫红色。他穿著一件过时的確良衬衫,领口洗得发毛,脚上的回力鞋开了胶。 裹珍注意到门框上钉著一个崭新的纱窗——这季节根本用不上。冯老三顺著她的目光,结结巴巴解释:“夏、夏天蚊子多防蚊子...“ 屋里比想像中的要整洁一些。组合柜上摆著台14寸的牡丹电视机,罩著鉤布套。五斗橱的玻璃下面压著几张照片,最显眼的是冯老三搀著一个老太太在长城合影,背景里还能看到“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水泥碑。 “这是我、我妈...“冯老三慌忙把照片翻过去,“前年走的...“ 他手忙脚乱地插上电炉子,铝锅里的水半天没开——线路老化电压不稳。最后是裹珍用煤球炉煮的麵条,冯老三蹲在旁边剥蒜,指甲缝里的炭灰怎么也洗不乾净。 夜里裹珍睡里屋的双人床,冯老三抱著铺盖去外间搭木板。半导体收音机滋滋啦啦放著《今夜你会不会来》,他突然衝进来关了收音机:“吵、吵著你...“ 裹珍在月光下看见他的秋衣肩头打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 第二天一早,裹珍被“甜蜜蜜“的歌声吵醒。冯老三正在院里生炉子,新买的双卡录音机搁在窗台上。见她出来,他慌得差点打翻豆浆:“我去早、早市买的...“ 油条已经凉了,但装豆浆的保温杯还烫手——是他用劳保发的军用水壶改的。 裹珍慢慢发现这个家的秘密:五斗橱里整整齐齐码著《家庭》《知音》杂誌,冯老三每晚就著15瓦灯泡看到半夜;厨房角落的蜂窝煤永远垒成宝塔形,最乾燥的几块留给她烧水;搪瓷缸上的红双喜掉了一半漆,但他坚持这是“新“的。 腊月討债的上门时,裹珍才知道冯老三下岗前是国营煤厂的技工。为了给母亲治病,他连厂里分的工房都卖了。 “再、再宽限半年...“冯老三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债主,最大面额是十块的。等人走了,他从米缸底摸出一个手绢包:“这个给、给你买件羽绒服...“ 裹珍没接钱。她翻出妇联培训时学的鉤针手艺,开始接镇上皮鞋厂的编织活。冯老三连夜做了一个竹编绷架,又去废品站淘了一盏檯灯。灯罩缺了个角,他小心地用透明胶粘好。 除夕夜,冯老三神秘兮兮地掀开被——底下捂著一台二手小太阳取暖器。“百、百货大楼处理的...“他紧张地瞄著电錶,“就、就开一会儿...“ 春节联欢晚会播到《难忘今宵》时,突然停电了。冯老三摸黑找出半截蜡烛,烛泪滴在他结满茧子的掌心,烫出一个小泡也不吭声。 开春时裹珍在院角种了月季。冯老三用废旧自行车圈做了一个架,还偷偷去公园挖了一袋腐殖土。他的劳动布裤子被铁丝网刮破,却先把苗小心地护在怀里。 五月份的时候,镇上新开了一家舞厅,每晚都飘来《护使者》的旋律。裹珍有一次路过,看见冯老三在门口张望。他攥著两张十元票子,跟售票员比划著名什么。见她来了,他慌得钱都掉在了地上:“我就、就想看看...“ 原来他听说舞厅招清洁工,工资日结。 山洪冲断小桥那天,裹珍从镇上送编织活回来,看见冯老三光著膀子在河里垒沙袋。混浊的洪水冲得他踉踉蹌蹌,腰间別的传呼机(债主抵债给的)早泡坏了。 “我背、背你过去...“他哆嗦著蹲下,后背的胎记像片瘀青的枫叶。 裹珍伏在他背上,听见他口袋里硬幣叮噹响——是准备给她坐三轮车的钱。 夏天蚊子多,冯老三砍了艾草扎成把,自己熏得直咳嗽也不肯开电扇。“费、费电...“他摇著印有“计划生育好“的塑料扇,给裹珍赶蚊子到后半夜。 裹珍的编织活渐渐有了名气。镇中心小学订了一批手工教具,老板娘夸她手艺好。冯老三听了,偷偷去血站卖了400cc血浆,换来几团进口马海毛线。 毛线被老鼠啃了的那晚,裹珍第一次见冯老三发脾气。他踹翻了院里晾炭的竹筛,又红著眼蹲下去一粒粒捡回来。 八月十五,冯老三从工地扛回一箱“荣华月饼“。包装盒上印著香港明星,其实是镇上作坊山寨的。他掰开豆沙馅的递过来:“给,尝、尝个新鲜...“ 月光透过塑料纱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录音机里放著《月亮代表我的心》,冯老三突然说:“等、等还清债...“他紧张地搓著秋衣下摆,“咱买、买一台洗衣机...“ 裹珍望著这个被时代拋下的男人,他身上的確良衬衫还是八十年代的款式,眼睛却亮得像刚通上电的灯泡。 “嗯。“裹珍把月饼掰成两半,豆沙馅拉出黏稠的丝,“咱们一起还。“ 第34章 烤红薯 1996年的第一场寒流来袭时,裹珍正在院子里晾晒新编的杯垫。 北风卷著煤灰刮过来,把她刚摆好的竹篾掀得七零八落。 冯老三从炭窑那边一瘸一拐地跑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揣著一个宝贝。 “来,给你捂、捂手。“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后露出一个焦黑的烤红薯。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了白雾,甜香混著炭火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裹珍接过红薯,指尖立刻传来融融暖意。烤得焦脆的外皮裂开一道口子,金黄的瓤儿冒著热气,汁凝在破口处像琥珀。她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慢、慢点...“冯老三慌慌张张地去掏手帕,结果带出兜里的几个硬幣,叮叮噹噹滚了一地。他蹲下去捡,冻裂的手背渗出血丝。 裹珍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氳成桥。冯老三连连摆手:“我、我吃过了...“话没说完肚子就咕嚕一响,他窘得胎记都紫得发亮。 原来这红薯是他用午饭跟另一个烧窑工换的。裹珍看著他磨破的胶鞋——右脚大拇趾都露出来了,鞋底还粘著新糊的泥巴,准是又去后山挖野薯了。 夜里颳起了白毛风,塑料布钉的窗户哗啦作响。裹珍在灯下鉤编新接的沙发垫订单,突然听见外间有动静。冯老三正偷偷往她被窝里塞东西——是一个输液瓶灌的热水,外面严严实实裹著他唯一的那件毛衣。 “你、你手凉...“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身上只穿著一件洗得透光的秋衣,锁骨处的煤灰都没擦净。 裹珍把输液瓶塞还给他,转身去厨房烧了一锅薑汤。冯老三捧著碗的手抖得厉害,薑汤在碗沿晃出一圈圈涟漪。他左手指关节肿得发亮——是常年泡冷水编竹筐落下的风湿。 第二天裹珍起了个大早,去镇上新开的批发市场扯了一块厚绒布。回来时看见冯老三正在院里劈柴,斧头柄上缠著止血的布条。他见了裹珍,慌忙把流血的手藏在身后:“我没、没事...“ 裹珍没说话,只是拉过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冯老三的手心全是厚茧,虎口处有一道陈年的疤痕,摸上去像条僵硬的蚯蚓。她小心地涂上红药水,又用新买的绒布裹好。 “浪、浪费...“冯老三盯著那块湖蓝色绒布,喉结上下滚动。这顏色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鲜亮,像一汪突然出现的泉水。 裹珍转身从灶膛里扒出两个烤红薯——这次是她自己煨的,火候有点过,表皮黑得像炭。冯老三却吃得很香,连焦黑的部分都仔细啃乾净,嘴角沾著炭灰也顾不上擦。 寒流持续的第七天,债主又上门了。这次带了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说是信用社的。冯老三佝僂著背递烟,劣质过滤嘴在寒风中抖得像一片枯叶。 “明年...明年准还清...“他赔著笑,眼角挤出深深的褶子。皮夹克不耐烦地推开他,冯老三踉蹌著踩到冰棱,差点摔进煤堆里。 裹珍从里屋出来时,正看见冯老三在数一叠毛票。最大面额是五块的,还有不少一毛两毛的零钱,皱巴巴地摊在搪瓷盆里。他抬头看见裹珍,慌忙用身子挡住盆:“没、没事...“ 那天晚上裹珍发现五斗橱里的劳保手套不见了——冯老三准是又偷偷去码头扛活了。她坐在灯下鉤编到半夜,给新接的汽车坐垫订单多鉤了三套。 天蒙蒙亮时,院门吱呀一响。冯老三躡手躡脚地进来,袄肩头结著一层白霜。他怀里抱著一个塑胶袋,里面是一双女式鞋——人造革的,鞋口缝著一圈假毛皮。 “给、给你买的...“他冻得嘴唇发紫,却笑得眼睛眯成缝,“防、防滑底的...“ 裹珍看著他脚上湿透的解放鞋,鞋帮都冻硬了。她突然转身去厨房,从灶膛深处扒出来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这次她记得在表皮抹了一层蜂蜜,烤出来油亮亮的像刷了漆。 冯老三捧著红薯,热气熏得他眼圈发红。他小口小口地吃著,连皮都捨不得扔,最后把沾了蜜的指尖也舔了舔。 “真甜...“他憨憨地笑,胎记在晨光中变成温柔的淡紫色。 裹珍突然发现冯老三的袄袖口开线了。她找来针线要缝,他却死活不肯脱:“脏、太脏了...“最后妥协著让她穿著缝,针尖时不时扎到他粗糙的手腕,他也只是嘿嘿地笑。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那天,裹珍用编坐垫挣的钱买了二斤五肉。冯老三在灶前忙活了半天,端出来的红烧肉却黑得像炭块。他懊恼得直搓手:“盐、盐放多了...“ 裹珍夹了一块最黑的,就著红薯饭吃得很香。冯老三偷偷把好肉都挑到她碗里,自己啃著焦糊的肉皮。 夜里裹珍被咳嗽声惊醒。冯老三蜷在外间的木板床上,身上盖著那件当褥子的旧袄。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像刚出炉的红薯。 卫生所离得远,裹珍就用土法子给他退烧。冯老三迷迷糊糊地喊冷,她便把家里所有被子都压在他身上。天快亮时烧退了,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別、別走...“ 裹珍这才发现他枕头下压著一张照片——是去年在镇上照相馆拍的,她站在院子里鉤坐垫,冯老三在背景里模糊成一道影子。 开春时裹珍在院子里的角落种了红薯苗。冯老三用废竹篾搭了架子,每天早晚都去浇水。有一次裹珍看见他偷偷对著红薯苗说话,结结巴巴的像在哄孩子。 第一茬红薯收穫时,冯老三在炭窑边垒了一个小烤炉。他烤的红薯越来越好,外焦里嫩,心能拉出长长的丝。裹珍经常拿一些去镇上交勾好的坐垫,老板娘尝了直夸:“比炒栗子还香!“ 渐渐地,附近小孩放学总爱往他们院里跑。冯老三就蹲在烤炉边,给每个孩子发一个小红薯。有次下大雨,他冒雨把红薯送到学校门口,用雨衣裹著烤炉,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 裹珍给他熬薑汤时,听见他在外间数硬幣——是孩子们硬塞的零钱,统共不到五块钱。他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著:“给英子鉤个书包...给铁军编个蟈蟈笼...“ 八月十五那天,冯老三从工地回来特別晚。裹珍热了三遍饭,最后在门口发现一个竹篮——里面是一盒广式月饼,还有一双崭新的女式皮鞋。他蹲在煤堆旁啃冷红薯,鞋底沾著未乾的混凝土。 “工、工地上发的...“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手背上全是水泥灼出的红点。 裹珍把月饼掰开,莲蓉蛋黄馅的在月光下泛著油光。她强硬地塞了一半给冯老三,自己则试了试新鞋——尺码正好,鞋底软得像踩在上。 “合、合適吗?“冯老三紧张地问,手里捏著半块月饼捨不得吃。 裹珍没回答,只是转身去灶膛里扒出两个烤得流蜜的红薯。这次她学著冯老三的法子,在红薯心里塞了一颗红枣,甜香混著枣香在院子里飘散。 冯老三捧著红薯,烫得左手倒右手也不捨得放下。他咬了一口,突然哽咽起来:“甜...真甜...“ 裹珍望著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他脸上的胎记在月光下变得很淡,眼里却映著灶膛里未熄的火光。夜风拂过院角的红薯藤,新长出的嫩叶沙沙作响,像在说著什么秘密。 “嗯。“裹珍轻轻应道,把另一颗红枣塞进他手里的红薯,“往后都这么甜。“ 第35章 暖夜 红薯的甜香还在唇齿间縈绕,裹珍望著冯老三被灶火映红的脸。他正笨拙地用竹片刮著烤炉里的炭灰,胎记在跳跃的火光中变成了温柔的絳紫色。 “灶上...灶上还温著水。“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竹片边缘,“洗、洗脸...“ 裹珍没动。她看著冯老三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著太阳穴滑到那块胎记上,像一滴露水落在瓣里。夜风吹得煤油灯忽明忽暗,把他佝僂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的像一棵风中的老槐树。 “你也洗吧。“裹珍突然说。 冯老三愣住了,竹片啪嗒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去捡,后脑勺撞到了晾红薯乾的竹筛,晒乾的薯片雪片似的落下来,有几片掛在他支棱的头髮上,怪滑稽的。 裹珍伸手摘他头髮上的薯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冯老三像被烫著似的往后一缩,差点带翻了小板凳。“我、我去添点煤...“他结结巴巴地说,犹犹豫豫的地往煤堆走。 裹珍看著他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肩头已经磨出了纱,隨著动作隱约能看到里面嶙峋的肩胛骨。她突然想起上个月的暴雨天,他就是用这副肩膀,把发烧的她背到镇卫生所的。 灶上的水渐渐凉了。裹珍兑好了温水,把搪瓷盆端到里屋。冯老三还在院里磨蹭,假装整理那些早就不需要整理的竹篾。 “老三。“裹珍在门边喊他,声音比平时软了三分。 冯老三的背影明显僵住了。他慢吞吞地转身,眼神躲闪著不敢看她,手指揪著外套的下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水、水够吗?我再去烧...“ 裹珍没答话,只是侧身让出半扇门。冯老三慢吞吞地走过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裹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隔著一层布料,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了,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 里屋比往日里亮堂——裹珍新换了40瓦的灯泡。冯老三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高大得有些陌生。 “先洗脸。“裹珍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他。 冯老三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连耳朵后面都没擦到。水珠顺著他粗糙的脖颈流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一个小水洼。裹珍接过毛巾,重新拧了一下,轻轻擦过他胎记的边缘。 冯老三的呼吸明显重了。他僵著脖子不敢动,喉结上下滚动著,像吞下什么烫嘴的东西。“我、我自己来...“他声音哑得不成调。 裹珍没理会,继续给他擦脸。毛巾拂过他乾裂的嘴唇时,冯老三突然打了个哆嗦。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得很长,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著,像受了惊的蝶翼。 “脱衣服。“裹珍说。 冯老三猛地抬头,胎记涨成了紫红色。他手忙脚乱地解扣子,手指却不听使唤,把第三个扣子生生拽了下来。纽扣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裹珍脚边。 裹珍弯腰捡起来,顺势帮他解开剩下的扣子。冯老三的胸膛露了出来,肋骨根根分明,皮肤上沾著永远也洗不掉的煤灰。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锁骨延伸到心口,像一条僵死的蜈蚣。 “在矿、矿上弄的...“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早、早就不疼了...“ 裹珍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冯老三倒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著,伤疤也跟著蠕动起来,仿佛又活了过来。 水温渐渐凉了。裹珍解开自己的发绳,黑髮像瀑布一样散下来。冯老三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裹珍慢慢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发薄的布衬衣。冯老三突然背过身去:“我、我去看看炉子...“ “炉子封好了。“裹珍说。 冯老三的脊背僵直得像块木板。裹珍能看到他后颈凸出的骨节,和肩胛骨上没洗乾净的炭灰。她伸手拂去那些灰烬,冯老三猛地一颤,像被火钳烫著了。 “我、我身上脏...“他声音发颤。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掌心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冯老三的皮肤滚烫,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他的肩胛骨隨著呼吸起伏,像一对被困住的翅膀。 电灯这时突然闪了一下,屋里暗了一瞬。冯老三趁机转身,慌乱中撞到了五斗橱,上面的搪瓷缸子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裹珍。 “睡觉吧。“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像得了特赦令,手忙脚乱地往木板床边走。裹珍却拉住他的手,引他到双人大床边。冯老三的脚步骤然停住,呼吸变得又急又重。 “我、我身上有炭味...“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裹珍熄灭了灯。月光从塑料布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光斑。她摸索著握住冯老三的手,把他带到床边。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冯老三僵直地躺著,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像一具等待入殮的尸体。他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裹珍侧身靠过去,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冯老三整个人都绷紧了,肌肉硬得像石头。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炭火味,混著廉价肥皂的气息,莫名的让人安心。 “放轻鬆点。“裹珍说。 冯老三试著放鬆,结果打了个喷嚏——他太紧张了。这个喷嚏反而打破了某种僵局,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肌肉终於鬆弛下来。 裹珍的手搭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她慢慢抚过那道伤疤,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后背,力道轻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夜风拂过窗欞,塑料布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冯老三的手从裹珍的背部慢慢移到腰间,粗糙的掌心磨得她皮肤微微发痒。他的动作生涩得像个毛头小子,时不时停下来,像是在確认她的反应。 裹珍抬头看他,月光下冯老三的眼睛亮得出奇。他脸上那块胎记此刻显得很淡,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著,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別怕。“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突然翻身抱住她,力道大得惊人。他的脸埋在裹珍的肩窝里,呼出的热气烫得她皮肤发麻。裹珍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像寒夜里一根燃尽的炭条,明明已经冷透了,却还倔强地留著一点余温。 “我、我不会...“他声音闷闷的,带著一点委屈。 裹珍没说话,只是轻轻抚摸他支棱的短髮。发茬硬得像刷子,扎得她掌心发痒。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试探性地抬头,嘴唇擦过裹珍的下巴。 这个意外的触碰让两人都愣住了。冯老三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嚇到了,又想往后缩。裹珍捧住他的脸,轻轻吻在他那块胎记上。 冯老三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裹珍能感觉到他的睫毛在疯狂的颤动,扫在她脸上像把小刷子。他的嘴唇乾裂粗糙,带著红薯的甜味。 夜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户哗啦作响。冯老三像是被这声音惊醒,手忙脚乱地去拉被子。被又厚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在被窝里摸索著握住裹珍的手,十指紧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疼...“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立刻鬆开手,慌得想掀被子下床。裹珍拉住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次他的力道轻多了,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像块暖宝宝。 月光移到了床尾,屋里更暗了。冯老三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睡著了,手臂还保持著环抱的姿势,像是怕她跑掉。裹珍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发现那块胎记在睡梦中变得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了。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又寂寞。裹珍靠在冯老三的胸前,听著他有力的心跳。他的身上有炭火的味道,有红薯的甜香,还有阳光晒过被的温暖气息。 夜更深了。冯老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把裹珍往怀里带了带。他的嘴唇动了动,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像是某个名字。裹珍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一声满足的嘆息。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窗台上。裹珍闭上眼睛,第一次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寧。冯老三的心跳声在她耳边迴荡,沉稳有力,像某种无声的承诺。 第36章 晨光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裹珍就被院里的动静惊醒了。 冯老三已经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被窝里还留著他体温烘出的暖意。 窗纸透进朦朧的晨光,能看见他昨晚掛在门后的劳动布外套不见了。 裹珍披衣起身,塑料布的窗户结著霜,她呵了一口气,融出一个小小的窥孔。冯老三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的节奏像心跳般稳健。 他脱了外套,只穿著一件洗得发灰的秋衣,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成细碎的银雾。 斧头突然卡在木柴里,冯老三使劲一拽,秋衣下摆扬起来,露出一截后腰。裹珍这才发现他腰侧有一道新鲜的擦伤,结了薄薄的血痂,准是昨天在炭窑蹭的。 灶房里飘来红薯粥的香气。裹珍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冯老三正巧抱著一摞劈好的柴火转身,两人在晨雾里打了个照面。他脸上那块胎记在冷空气里显得格外红,像一片枫叶粘在脸颊上。 “醒、醒啦?“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柴火在他怀里微微发抖,“粥、粥快好了...“ 裹珍伸手拂去他肩头的木屑,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垂。冯老三整个人僵住了,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连胎记的顏色都深了几分。 灶台上的铁锅咕嘟作响,红薯粥的甜香混著柴火气在狭小的厨房里瀰漫。冯老三手忙脚乱地搅著粥,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裹珍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他秋衣后背被汗水洇湿的痕跡,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你转过来。“裹珍说。 冯老三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似的慢慢转身,手里的木勺还滴著粥。裹珍抬手擦掉他鼻尖上沾的炭灰,他的呼吸立刻变得又急又重,睫毛颤得像风中的麦芒。 “你腰上的伤。“裹珍指了指他的腰侧。 冯老三慌忙去拽秋衣的下摆:“没、没事...“他动作太急,带翻了灶台上的盐罐。他手忙脚乱地去接,结果把木勺掉进了粥锅里,溅起的滚烫米汤在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 裹珍抓过他的手按进水缸。冰凉的井水激得冯老三一哆嗦,但他没敢抽回手。晨光透过窗欞照进来,裹珍看见他粗糙的手掌上新添了好几道裂口,指节处结著厚厚的茧子。 “疼吗?“裹珍轻声问。 冯老三摇摇头,目光却黏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裹珍的指尖比他细腻许多,在晨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泽,与他黝黑粗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薯粥煮得有点糊,但格外香甜。冯老三捧著碗不敢抬头,喝得呼嚕呼嚕响。裹珍把自己碗里的红枣夹给他,他慌得差点摔了筷子。 “我今、今天去镇上...“他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给你买、买点毛线...“ 裹珍知道他是惦记著给她添置冬衣。前几日她隨口提了一句脖子冷,第二天冯老三就拆了自己的旧毛衣,给她织了一条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但却厚实得很。 吃完早饭,冯老三抢著洗碗。裹珍站在他身后梳头,髮丝间飘落的碎发沾在他后背的秋衣上,像撒了一层黑芝麻。他洗得格外卖力,碗沿都快被擦掉釉了。 “待会儿我去趟炭窑。“冯老三擦著手说,眼神飘忽不敢看她,“中、中午回来...“ 裹珍点点头,顺手给他整理好衣领。冯老三屏住呼吸,喉结上下滚动著,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他身上的气息乾净清爽,混著淡淡的皂角香,完全不像个整日与炭灰打交道的人。 裹珍目送冯老三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她回到屋里继续鉤编昨天没完成的坐垫。阳光渐渐强起来,照在床头上暖洋洋的。 她发现枕头上放著一个纸包,打开看是一块芝麻——准是冯老三天没亮就去村口小卖部买的。 晌午时分,裹珍正在院里晒被子,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老三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抱著一个油纸包,额头上全是汗珠。 “给、给你...“他献宝似的递过油纸包,里面是一团湖蓝色的毛线,“张、张记铺子新到的...“ 裹珍摸了摸毛线,柔软得像一团云朵。这种进口的羊绒线价格不菲,她几乎能想像冯老三是怎样攥著汗湿的钞票,在柜檯前反覆数了好几遍。 “喜欢...“裹珍轻声说,指尖在毛线上流连。 冯老三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胎记在阳光下变成了温柔的淡紫色。他转身要去生火做饭,却被裹珍拉住了手腕。粗糙的腕骨上还沾著炭灰,脉搏在她掌心下跳动,又快又急。 “歇会儿吧。“裹珍说。 冯老三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裹珍打来一盆温水,示意他坐下。她拧了拧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炭灰。冯老三闭著眼睛,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阴影,隨著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擦到胎记时,裹珍故意放轻了力道。冯老三突然睁开眼,目光澄澈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你不、不嫌我丑?“ 裹珍没回答,只是俯身在那块胎记上亲了一下。冯老三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停滯了几秒,隨后变得又深又重。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攥住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午后阳光正好。裹珍坐在门槛上绕毛线,冯老三蹲在旁边给她当人肉线架。他的手臂伸得笔直,生怕毛线缠得不匀。阳光穿过湖蓝色的毛线,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块胎记时隱时现,像个月亮。 “动、动一下...“冯老三突然说。 裹珍疑惑地抬头,他红著脸指了指她的发梢——一缕黑髮不知何时缠进了毛线里。裹珍刚想自己拨开,冯老三已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粗糙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耳廓,像蝴蝶点过瓣。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勇气。解开发丝后,冯老三立刻缩回手,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裹珍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他支棱的短髮。发茬硬硬的,扎得掌心发痒。 傍晚时分,冯老三在院里生起炭火烤红薯。裹珍坐在小板凳上织毛衣,针脚细密整齐。火光映在两人脸上,忽明忽暗。冯老三时不时偷瞄她一眼,被发现就慌忙去翻红薯,结果烫得直甩手。 “傻子。“裹珍拉过他的手吹了吹。 冯老三呆住了,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他的手掌宽大粗糙,裹珍的手白皙纤细,在火光中形成奇妙的和谐。红薯的甜香在院子里瀰漫,混著炭火的气息,温暖而踏实。 夜里起了风,塑料窗户哗啦作响。冯老三轻手轻脚地起床去加固,回来时带著一身寒气。他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儘量不惊动裹珍。 裹珍却翻了个身,主动靠进他的怀里。冯老三浑身一僵,隨后缓缓放鬆下来,手臂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他的心跳声又快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冷吗?“裹珍问。 冯老三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冷吗?“得到否定回答后,他鬆了口气,手掌试探性地抚上她的长髮,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珍宝。 月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画出道道银线。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手臂却始终保持著保护的姿势。裹珍靠在他胸前,听著他有力的心跳,闻著他身上淡淡的炭火味,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晨光再次降临,冯老三依旧起得比鸡早。但这次裹珍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一束野——小小的白色朵,沾著晨露,在熹微的晨光中闪闪发亮。束下压著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著:“给媳妇“。 裹珍捧著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院里又传来劈柴的声音,节奏轻快得像首歌。她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看见冯老三正挥舞著斧头,胎记在朝阳下变成了温柔的粉紫色,像片朝霞粘在脸上。 晨光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37章 砍柴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裹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劈柴声。她掀开被子起身,发现冯老三那半边床铺已经凉了,枕头上放著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烤得金黄的红薯,还冒著热气。 裹珍披上衣服走到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她用手掌抹开,看见冯老三正在院子里劈柴。他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无袖汗衫,胳膊上的肌肉隨著斧头起落绷出流畅的线条。晨霜落在他的短髮上,像撒了一把盐。 斧头突然卡在了木桩里,冯老三使劲一拽,汗衫下摆扬起来,露出精瘦的腰线。裹珍这才注意到他后腰上的那道划痕,已经开始结痂成了暗红色。 裹珍推门出去,木门“吱呀“一声响。冯老三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转过身,手里的斧头差点掉下来砸到脚。 “你怎、怎么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慌忙把汗衫下摆往下拽。 裹珍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跟前,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后腰的伤口。冯老三整个人僵住了,呼吸变得又急又重,喉结上下滚动著,像卡了颗枣核。 “快...快好了“他声音发紧,“没、没事...“ 裹珍转身回屋,拿出红药水和签。冯老三手足无措地站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药水碰到伤口时,他肌肉猛地绷紧,却咬著牙没吭声。 “今天我去砍柴。“裹珍说。 冯老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行!山、山路陡你不行...“ 裹珍已经拎起墙角的柴刀和麻绳。冯老三急得直搓手,最后跑进屋里拿出一件厚外套:“那、那穿这个...“ 外套是他最好的那件劳动布工作服,洗得发白,但乾乾净净的,领口还带著肥皂的清香。裹珍套在身上,袖子长出一大截,衣摆几乎遮到膝盖。冯老三红著脸帮她捲袖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腕,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山上的雾气还没散尽。裹珍踩著露水往林子里走,听见身后冯老三急促的脚步声。他像只护崽的母鸡,一会儿提醒她注意树根,一会儿又紧张地喊“慢点“。 “我、我来吧...“见裹珍选中一棵枯树,冯老三急忙上前。 裹珍摇摇头,举起柴刀。她力气不如冯老三大,但动作很利落。冯老三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又不敢,最后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小、小心手...“ 太阳爬到树梢时,他们已经捆好了两大捆柴。冯老三执意要背重的那个,绳子勒在他肩膀上,磨出一道红痕。下山的路更陡,他走一步回三次头,生怕裹珍摔著。 “看路。“裹珍提醒他。 冯老三“哦“了一声转回去,结果自己踩到青苔滑了一跤。他护著柴火不撒手,硬是用膝盖在碎石路上蹭出老远。裹珍跑过去扶他,发现他裤腿都磨破了,膝盖渗著血。 “没、没事...“冯老三咧嘴一笑,胎记在阳光下变成了淡紫色,“柴、柴火没散...“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给力 】 裹珍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口,冯老三慌得直往后缩。他的小腿结实有力,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上面布满了陈年的疤痕——有被竹篾划的,有被炭火烫的,还有搬运重物时磕碰留下的。 回到家,裹珍打来一盆温水。冯老三坐在小板凳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她轻轻捲起他的裤腿,伤口沾了灰土,有些已经和布料粘在了一起。 “忍忍。“裹珍说。 冯老三点点头,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当裹珍用湿毛巾清理伤口时,他疼得肌肉直抖,却一声不吭,只是呼吸变得又深又重。裹珍抬头看他,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珠,睫毛湿漉漉的,像淋了雨。 “疼就说。“裹珍放轻了动作。 冯老三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憨笑:“你、你手轻...“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比、比卫生所的大夫强多了...“ 清理完伤口,裹珍给他涂上红药水。冯老三盯著她低垂的睫毛,突然说:“裹珍……你、你真好看...“ 裹珍手一抖,签按重了。冯老三“嘶“地吸了一口气,却还在傻笑。阳光透过院子里晾晒的床单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块胎记时隱时现,像个害羞的月亮。 中午吃饭时,冯老三的腿还不太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坚持要自己盛饭,结果差点打翻了汤碗。裹珍接过勺子,他耳根红得像抹了胭脂,低头扒饭时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慢点。“裹珍夹了一块鸡蛋给他。 冯老三捧著碗的手微微发抖,鸡蛋在米饭上颤巍巍的。他小口小口地吃著,像是捨不得一下子吃完。裹珍又给他夹了一块,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把鸡蛋分成两半,一半拨回裹珍碗里。 “你、你也吃...“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饭后,裹珍在院子里洗衣服。冯老三拖著伤腿蹭过来,非要帮忙打水。他摇摇晃晃地提著水桶,水溅出来打湿了裤腿也顾不上。裹珍拧衣服时,他就在旁边递衣架,动作笨拙却认真。 太阳西斜时,裹珍发现冯老三不见了。她走到后院,看见他正蹲在炭窑旁生火,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那块胎记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烤红薯呢?“裹珍问。 冯老三嚇了一跳,手里的火钳差点掉进炭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晚、晚上冷...给你暖暖手...“ 裹珍蹲在他旁边,肩膀挨著肩膀。冯老三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裹珍伸手拨了拨炭块,火星子飞起来,像一群跳舞的萤火虫。 “腿还疼吗?“她问。 冯老三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老实承认:“有、有点儿...“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不碍事...“ 裹珍扶他起来,冯老三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却还惦记著回头看一眼炭火。他的手掌粗糙温暖,紧紧握著裹珍的手,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夜里风大,塑料窗户哗啦作响。冯老三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去加固窗户。刚坐起来就被裹珍拉住了衣角。 “冷。“裹珍说。 冯老三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裹珍掀开被子一角,他像得到特赦令似的,小心翼翼地躺下来,身体绷得笔直,生怕碰到她。 裹珍往他那边靠了靠,冯老三的呼吸立刻变得又急又重。他的手臂僵硬地环住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得还像是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器。 月光透过窗户的塑料布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模糊的光斑。冯老三的手掌慢慢抚上裹珍的小腹,动作生涩却温柔。他的心跳声又快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睡吧。“裹珍轻声说。 冯老三“嗯“了一声,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片寧静的海。裹珍靠在他胸前,闻著他身上淡淡的炭火味,听著他有力的心跳,一种久违的安寧感油然而生。 天蒙蒙亮时,裹珍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冯老三正在轻手轻脚地穿衣服,见她醒了,慌得把裤子穿反了。 “你再、再睡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挑水...“ 裹珍坐起身,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冯老三镀了一层金边。他脸上的胎记在晨光中变成了温柔的粉紫色,像片朝霞。 “一起去。“裹珍说。 冯老三张了张嘴想反对,但看到裹珍坚定的眼神,又乖乖闭上了。他蹲下来帮她穿鞋,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繫鞋带时,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脚踝,立刻像被烫著似的缩了回去,耳根红得能滴血。 晨雾中的水井泛著寒气。冯老三抢过水桶打水,胳膊上的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他挑著两桶水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確保裹珍跟得上。 回家的路上,他们遇见早起拾柴的孩子。孩子们好奇地打量著这对奇怪的夫妻——男人挑著水走得稳稳噹噹,却一步三回头;女人穿著明显大一號的男人外套,嘴角带著淡淡的笑。 “冯叔!“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我奶奶说谢谢你送的炭!“ 冯老三憨厚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给她。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他转头对裹珍解释:“她、她家就一个老太太...“ 阳光渐渐强起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冯老三的汗衫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脊梁骨上。裹珍伸手帮他擦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扁担差点从肩上滑下来。 “看路。“裹珍提醒他。 冯老三“哦“了一声转回去,耳尖红得像两片枫叶。他的脚步却变得轻快起来,扁担在肩头颤悠悠的,水桶里盪起细小的涟漪,映著朝阳闪闪发亮,像撒了一把碎金。 第38章 山居岁月 冯老三为了方便烧炭,把家搬到了山里,那里有两间土坯房,房子比之前那个更破,他用稻草把屋顶漏的地方修补好,又给土炕编了一个新的炕席,裹珍打扫卫生,两间土坯房不是很大,也好打扫,就是脏了点,弄的灰头土脸的。 房子收拾了一整天,晚上他俩简单吃了点饭,就早早睡了。 --- 次日的晨光尚未完全撕破天际的蟹壳青,裹珍在一种奇异的安寧中睁开了眼。身畔的床铺空了,只余下一点凹陷下去的温热,还有枕头上那几朵沾著寒露的野,紫的、黄的、白的,用草茎松松繫著。 她捻起一朵细小的紫色野菊,冰凉湿润的触感直抵指尖,带著山野独有的清冽气息。 山间的清晨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落的微响,还有远处溪流永恆的潺潺。 裹珍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充盈著松针、腐叶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清冷气味。没有邻居窥探的目光,没有那些刀子般刮过脊背的窃窃私语,只有无边的寂静和纯粹的风声鸟鸣。 自打搬进这深山坳里的两间土坯房,她那颗悬了半辈子的心,竟奇异地落回了实处,连带著连年纠缠的睡眠不好也消散无踪,夜里沾上枕头就著,一觉就到天亮。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被扑面而来的冷冽山气激得微微眯眼。薄雾如同流动的轻纱,缠绕著墨绿色的山峦。 她的目光穿过雾气,落在不远处那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 冯老三背对著她,正弓著腰,將昨夜劈好的柴火一根根仔细地码放整齐。他只穿了一件洗得薄透的旧汗衫,深秋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作用。 精瘦的脊背隨著码放的动作绷紧又舒展,肩胛骨像两片蕴藏著力量的蝶翼。汗湿的布料紧紧贴在他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脊椎那条深陷下去的沟壑,几颗汗珠正沿著那条沟壑蜿蜒滑落,消失在汗衫下摆的边缘。 裹珍没有出声,只是倚著门框静静的看著。他码柴的动作有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每一根木头都摆放得严丝合缝,横平竖直。这份专註里透著一股子笨拙的认真,也是他独有的气息。 她看著他弯腰、直起、侧身调整位置,那汗衫的领口隨著动作歪斜了些,露出左侧颈项与耳根后一片异样的皮肤——顏色比周围更深,质地也显得粗糲不平。 裹珍心头微微一跳,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抬步走了过去。脚下的枯草和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冯老三动作一滯,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像是被窥破了什么秘密的孩子,侷促又慌乱,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整理歪斜的领口,手指却不小心勾到了汗衫的破边。 “你怎、怎么起来了?”他结结巴巴,耳根迅速漫上一层血色,盖住了那片异常的皮肤,“天还、还早呢……” 裹珍没应声,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想遮掩的脖颈处。她走近了两步,伸出手,指尖带著清晨的微凉,轻轻拨开他汗衫那磨得起了毛边的领口。 指尖触及的皮肤,果然粗糲得惊人,像一块被揉皱又勉强抚平的厚皮革,与旁边正常的肤色截然不同。 冯老三整个人瞬间僵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喉结在紧张地上下滚动,像一颗卡在喉咙里的硬核。 晨光里,他脸上的胎记顏色似乎更深了些,衬得那片异常的皮肤愈发突兀。 “这……”裹珍的手指沿著那片皮肤的边缘轻轻滑过,那疤痕比她想像的更长,一直延伸到髮际线深处。 “老…老伤了…”冯老三的声音乾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好、好些年前……洞子塌、塌了……埋、埋了小半截……石头砸、砸的……”他语无伦次,眼神躲闪著,不敢看她探寻的目光。 然而,就在裹珍准备收回手时,他却猛地抬起自己粗糙宽厚的大手,一把按住了她停留在他颈侧的那只微凉的手,將她的掌心紧紧压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 他的手掌滚烫,带著常年劳作的厚茧,力气大得惊人,裹珍的手被他按得微微发痛。 “早、早不疼了……”他急促地补充,声音抖得厉害,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真、真的……早好了……”他按著她的手,在那片粗糙的皮肤上笨拙地摩挲了两下,仿佛要向她证明这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死皮。 掌心下是凹凸起伏的坚硬疤痕,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裹珍的目光却有些飘忽,透过冯老三紧张得微微抽搐的脸颊,猛地撞进另一片记忆的碎片里——逼仄的房间瀰漫著劣质烧酒的刺鼻气味,男人通红的双眼,扭曲的咆哮,接著是玻璃镜面碎裂的刺耳尖啸,一块锐利的碎片擦著她的眉骨飞过,留下短暂却尖锐的剧痛和一道至今仍隱约可见的浅痕…… 第二任丈夫那张被酒气和暴戾扭曲的脸,在眼前骤然清晰,又倏地碎裂开去。 同样是疤痕,一个来自坍塌的黑暗矿洞,带著求生的烙印;另一个,却来自枕边人无端的暴虐。 冰凉的寒意顺著脊椎悄然爬上,裹珍的手在冯老三滚烫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冯老三立刻感觉到了这细微的颤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鬆开了手,慌乱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满是做错事般的无措:“对、对不住!我、我不是……” 裹珍闭了闭眼,將那股突如其来的寒意和翻涌的记忆强压下去。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復了平静,只是深处还残留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摇摇头,没再追问那矿洞深处的恐惧,只是轻轻拉起他汗衫的领子,將那道陈年的伤痕重新遮好。 “山里冷,多穿点衣服。”她的声音不高,带著山泉般的清冽。 冯老三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平静地带过,脸上紧张的红潮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驯服的温顺。 他用力点点头,像个得到赦免的孩子:“哎!我、我去加件衣裳!”说著,转身就往屋里小跑,脚步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趔趄。 裹珍看著他有些慌张的背影消失在土坯房的门洞阴影里,轻轻吁出一口气。山风捲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著旋儿,又归於沉寂。 她走到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旁,指尖拂过那些乾燥的木头断面,粗糙的木刺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 这深山里的日子,像一泓沉静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藏著过往冲刷出的深深沟壑。 她弯腰捡起一根细小的枯枝,在指间慢慢捻著,听著屋里传来冯老三翻找东西的窸窣声响。 日子如屋后那条不知疲倦的小溪,在山石的缝隙间淙淙流淌,不疾不徐。冯老三依旧是那个天不亮就起身的冯老三,劈柴、担水、照料屋后新辟出的一小片菜畦,或是钻进更深的林子查看他那些宝贝炭窑。 裹珍则把两间土坯房收拾得越发像个真正的“家”,儘管家什简陋,却窗明几净,灶台边角也被她擦拭得泛出陶土温润的光泽。 午后,裹珍坐在屋前那棵老柿子树下的石墩上,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手里拿著一面边缘磨得光滑的小圆镜,是冯老三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镜面有些模糊的水银晕痕。她对著镜子,指尖沾了点清水,慢慢梳理著有些毛躁的发尾。长发如瀑,散在肩背上,带著山野阳光晒过的微暖气息。 冯老三挑著一担水,脚步沉稳地从溪边回来。扁担在他厚实的肩头有节奏地颤悠著,水桶里清澈的水面荡漾,映著蓝天白云和柿子树摇晃的枝影。 他放下水桶,目光习惯性地搜寻裹珍的身影,落在柿子树下时,脚步便顿住了。 阳光慷慨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低头梳理长发的侧影,脖颈弯出一道柔和的弧线。那些乌黑的髮丝在她指间流淌,闪著润泽的光。 冯老三看得有些呆了,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跳得又重又快。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扁担鉤绳,粗糙的麻绳勒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裹珍梳理的动作有些凝滯,发尾几处细小的缠结让她微微蹙起了眉。这头髮太长,自己梳理后面总有些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带著犹豫,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我、我来……成不?” 裹珍回头,冯老三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到了她身后,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斜射的阳光,投下一片带著暖意的阴影。 他脸上涨得通红,连那块淡紫色的胎记也仿佛深了几分,眼神躲闪又充满期待,像个鼓足勇气討要果的孩子。 他摊开的手掌心里,躺著半把木梳——梳齿断了好几根,手柄也磨得油亮光滑,显然用了很久。 裹珍看著他窘迫又认真的样子,心底那点因梳理不顺而生的小小烦闷瞬间消散了。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將手里的小圆镜递向他。 冯老三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接过那面小小的圆镜,手指笨拙得差点没拿稳。他绕到裹珍身后,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屈膝蹲了下来,儘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 他拿著那把破旧的木梳,对著裹珍浓密的长髮,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手臂悬在半空,微微发著抖。 山风掠过树梢,满月般的柿子在枝头轻轻摇晃。裹珍耐心地等著,背脊放鬆地倚著粗糙的石墩。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紧张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后颈的髮丝,带来细微的痒意。 终於,冯老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伸出左手,极其轻柔、带著试探地拢起裹珍背后的一小缕长发,动作小心得如同捧起一捧易碎的月光。 右手握著那把齿疏的木梳,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將梳齿探入那缕髮丝的最上端。 第一下梳下去,齿尖便卡在了一个微小的缠结处。冯老三的手猛地一僵,呼吸都停了,生怕扯痛了她。 他立刻停下,用粗大的手指极有耐心地去捻开那处小小的结,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梳齿终於滑落下去,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鬆了一分。 “比、比炭条软和……”他低哑的声音在裹珍脑后响起,带著一种奇异的、努力压抑的颤抖,像是在解释这梳头的缘由,又像是在安抚自己过速的心跳。 裹珍闭上了眼睛。 梳齿带著木质的微糙感,一下,又一下,生涩而笨拙地滑过她的长髮。 每一次落梳都带著明显的犹豫和试探,每一次梳理都异常缓慢。他能感觉到他指尖偶尔不小心擦过她后颈皮肤时的瞬间僵硬,以及隨之而来更深的屏息。 他的力道很轻,轻得近乎一种小心翼翼的抚触。这不是技巧,毫无章法,甚至称不上流畅。 但那梳齿每一次笨拙的滑落,都带著一种全神贯注的温存,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感觉如此陌生。裹珍的思绪沉浮著。第一任丈夫,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他的手指也曾抚过她的头髮,却总是在传宗接代时。 第二任丈夫……那粗暴的撕扯和蛮力,带来的只有头皮撕裂的痛楚和更深的屈辱。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如此笨拙,如此生涩,却又如此……珍重。像是怕碰碎了她,又像是要把所有的粗糙都磨平,只留下这片刻的、带著木梳温润质地的抚慰。 山风温柔地吹拂,带著松脂和野菊的冷香,偶尔捲起几片金黄的柿叶,在她脚边打著旋。 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清脆婉转。冯老三的呼吸在她身后渐渐变得绵长,不再是最初那种急促的紧张,而是沉入了一种专注的韵律里。 梳齿滑动的节奏依旧缓慢,却一点点流畅起来。那断了几根齿的破梳子,在他笨拙却极致温柔的操作下,竟將那些缠结一一理顺。 裹珍闭著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奇异的感官里。髮丝被梳齿温柔分开又归拢的细微声响,他近在咫尺的、带著热力的呼吸,还有掌心下石墩被阳光晒出的微暖……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鬆弛感。 紧绷的肩颈线条不知不觉地彻底柔软下来,仿佛也在这笨拙的梳理中被抚平了所有褶皱。 不知过了多久,那梳齿滑动的动作停了下来。冯老三的手指带著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將她梳理柔顺的长髮拢在一起,似乎想挽个髻,却因毫无经验而显得手忙脚乱。 他尝试了几次,那滑溜的髮丝总是不听话地从他粗笨的指间溜走,最终只勉强在裹珍脑后挽起一个鬆散到隨时会垮塌的髻,用一根他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削得光滑的细树枝草草固定住。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无比的任务。 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势没有动,目光落在裹珍后颈露出的那一小段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沉重,带著一种极力压抑的灼热。 裹珍依旧闭著眼,没有回头。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束目光的重量和热度,如同实质般熨帖在她的皮肤上。山风似乎也停了,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那颗清晰擂动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被老柿树荫庇的小小空间里。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著穿过山谷,捲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才將这凝滯打破。 裹珍缓缓睁开眼,抬手轻轻碰了碰脑后那个摇摇欲坠的鬆散髮髻。指尖触到那根光滑的细树枝。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风大了。” 冯老三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哎!我、我去把炭窑口子盖严实点!” 他声音沙哑,带著明显的慌乱,几乎是小跑著朝屋后炭窑的方向奔去,脚步仓促得像是逃离。 裹珍看著他那有些狼狈的背影消失在土坯房的转角,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重新拿起那面小圆镜,镜面里映出她微红的脸颊和那个歪歪扭扭、隨时要散开的髮髻。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將一缕滑落的髮丝別到耳后,指尖仿佛还残留著他梳理时留下的、笨拙的温度。 夕阳沉入西边连绵的山脊,將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冯老三回来时,裤腿上沾满了窑灰,脸上也蹭了几道黑印,手里却宝贝似的捧著一个用宽大树叶包著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正在灶台边搅动野菜粥的裹珍。 “给、给你……”他眼神亮晶晶的,带著献宝般的期待,又混杂著显而易见的紧张。 裹珍揭开树叶,里面躺著一把崭新的木梳。不同於那把断齿的旧梳,这把梳子显然刚刚完工不久,还散发著新鲜木料的清香。梳背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触手温润,梳齿细密而均匀,显然是用了大心思。 “你……做的?”裹珍有些讶异,手指抚过那些排列整齐的细密齿尖。 冯老三用力点头,脸又红了,指著屋角堆放木柴的地方:“用、用剩的硬木……好、好木头!”他笨拙地解释著,似乎在强调这梳子的材质可靠。 裹珍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把新梳子,走到屋外柿子树下的石墩旁坐下。晚霞的余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解开了脑后那个摇摇欲坠的“髮髻”,任凭长发如墨色的溪流般披泻下来,流淌在肩背上,浸染著夕阳熔金的光泽。 冯老三侷促地跟了出来,站在几步开外,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眼神却牢牢地黏在她身上,带著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裹珍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拿起那把新梳子。梳齿入发,果然比那断齿的旧梳顺畅许多,带著新木特有的微微涩感,却又无比温顺地滑过每一缕髮丝。她慢慢地梳著,动作从容而寧静。霞光勾勒著她侧脸的轮廓,也照亮了她握著木梳的手指。 梳了一会儿,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將握著木梳的手,朝身后那个僵立的身影,微微递了过去。一个无声的邀请。 冯老三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足足呆立了好几息,直到裹珍的手依旧耐心地悬在半空,他才猛地回过神,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鬆开,剧烈地撞击著胸膛。 他几乎是屏著呼吸,一步一顿地挪到裹珍身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屈膝蹲下。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伸出那双布满硬茧、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带著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极其轻柔地,接过了裹珍递来的那把新木梳。 当梳齿终於再次沉入那匹光滑柔顺的墨缎,冯老三的手依旧带著细微的颤抖,但那份笨拙的生涩却奇异地淡去了许多。 梳齿滑动的轨跡变得稳定而清晰,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却坚定。他不再仅仅梳理髮尾,而是尝试著从髮根轻柔地顺下,力道均匀,带著一种全然的专注和一种无师自通的温柔。 粗礪的指尖偶尔拂过她颈后温热的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慄,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闪避。 夕阳彻底沉没,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道紫红的霞光也被深蓝的夜幕吞噬。山里的夜来得快,寒气悄无声息地瀰漫开来。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红了半间屋子。 裹珍依旧静静地坐著,闭著眼,感受著髮丝被温柔梳理的节奏。冯老三蹲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將她完全笼罩。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清晰可闻,不再是起初的急促,而是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稳深长的韵律,与她自己的心跳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睡吧?”不知过了多久,裹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被梳头声填满的静謐。 身后的动作顿住了。冯老三握著梳子的手紧了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带著浓重鼻音的应答:“……嗯。” 他放下梳子,却没有立刻起身。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瀰漫,只有灶火的噼啪声和远处夜梟偶尔的啼鸣。裹珍能感觉到他停留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带著灼人的热度。 终於,她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著他。夜色中,冯老三也慌忙跟著站直,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无措。 裹珍没有看他窘迫的脸,只是伸出手,带著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刚刚放下木梳的、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他的掌心滚烫,瞬间反握回来,力道很大,带著一种失而復得般的紧实,却又在意识到可能捏痛她时,慌忙放鬆了些许力道。 裹珍拉著他,转身朝亮著暖黄火光的屋子走去。冯老三像个听话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两人交握的手,在沉沉的夜色里,连接起一道微小却坚韧的暖流。 屋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深秋山野的寒气。土灶里跳跃的火光將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晃动著,交叠著,融合著。 第39章 霜降 霜降这天,裹珍破天荒地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发现枕边放著一件簇新的袄,靛青底子上绣著细碎的白色小,针脚密得能藏住米粒。她伸手摸了摸內衬,絮得厚实均匀,捏下去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 灶间飘来烤红薯的焦香。裹珍披衣起身,发现冯老三正蹲在灶台前拨弄火堆,后颈上沾著几点木屑。 听见脚步声,他慌慌张张站起来,膝盖撞翻了搁在一旁的针线筐,五顏六色的线团滚了一地。 “试、试试...“他指著那件袄,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不、不合身再改...“ 裹珍展开袄往身上比了比,袖口正好盖住腕骨。她忽然想起第一任丈夫送的那件旧的布夹袄,尺寸却小了一寸,勒得她喘不过气。李老蔫只是平淡的说:“凑合凑合穿吧。“ 山里的晨雾还没散尽。裹珍穿著新袄走到院中,发现冯老三连夜在柿子树下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顶上铺著厚厚的茅草。他正踮脚往樑上掛什么东西,背影在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 “这是?“裹珍走近了才看清,樑上悬著十几个小布包,每个只有拇指大小,用红绳繫著,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冯老三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树干,结结巴巴地解释:“驱、驱蚊的...艾草和、和薄荷...“他低头搓著衣角,“夏、夏天你老被咬...“ 裹珍仰头望著那些摇晃的小布包。阳光透过茅草棚的缝隙漏下来,在冯老三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块胎记变成了温柔的淡紫色。她突然伸手扶住他微微发抖的胳膊:“下来吧,当心摔著。“ 冯老三整个人僵住了。裹珍的手心贴在他肘关节处,隔著一层粗布都能感觉到温度。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事...“ 正说著,他脚下一滑。裹珍下意识往前一扑,两人一起跌坐在厚厚的乾草堆上。冯老三的手本能地护住她的后脑勺,自己却被茅草戳了满脖子。他们离得那么近,裹珍能数清他睫毛上沾著的草屑,能闻到他衣领间松木炭的气息。 “疼不疼?“裹珍伸手摘掉他头髮上的草茎。 冯老三的呼吸都停了。他瞪圆的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整个人红得像是刚从炭窑里扒出来的红薯。 裹珍忽然想起第二任丈夫醉酒后压过来的身躯——带著令人作呕的酒臭,像座大山一样沉重。而此刻的冯老三,明明比她高大许多,却仿佛隨时会化成一缕烟消散在晨光里。 “我、我去看看炭窑!“冯老三突然弹起来,手忙脚乱的地往后院跑,中途还被自己绊了个趔趄。 裹珍望著他仓皇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低头整理被压皱的袄,在內袋摸到一个硬物——是那把崭新的木梳,梳背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正午的阳光碟机散了寒意。裹珍在溪边洗衣时,听见林子里传来熟悉的“咔嚓“声。冯老三又在劈柴了,这次还哼著小调,荒腔走板的调子惊飞了几只山雀。 她拧乾最后一件衣裳,突然发现水中倒影有些异样——自己眉宇间那道常年紧蹙的竖纹,不知何时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回程路上,裹珍摘了几枝野山茶。刚转过山坳,就看见冯老三站在屋前的老柿子树下,正踮脚往枝头掛什么东西。他太过专注,连裹珍走近都没察觉。 “这又是什么?“裹珍突然出声。 冯老三嚇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掉在落叶堆里——是个粗糙的木头小鸟,翅膀上还粘著几片彩色碎布。他手忙脚乱地去捡,额头撞上了低垂的树枝。 “给、给鸟做的窝...“他揉著通红的额头,声音越来越小,“冬、冬天要来了...“ 裹珍弯腰捡起那个歪歪扭扭的“鸟窝“。底部铺著柔软的羊毛,边缘还细心地磨圆了。她抬头望去,发现柿子树的其他枝椏上已经掛了五六个类似的木盒,每个都各不相同。 “它们...会来吗?“裹珍轻声问。 冯老三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会、会的!去年就有只红嘴的...在、在我帽子上做窝...“他手舞足蹈地比划著名,胎记在阳光下泛著柔和的粉紫色,“下、下雪的时候...它们饿...“ 裹珍突然伸手拂去他肩头的木屑。冯老三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的睫毛剧烈颤抖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进屋吧,“裹珍把野山茶塞进他僵直的手中,“该做饭了。“ 晚饭是红薯粥和醃蕨菜。冯老三埋头扒饭,却总忍不住偷瞄裹珍身上的新袄。当发现袖口处有一处脱线时,他急得差点把筷子折断:“明、明天我重做一件...“ “不用。“裹珍夹了一块咸鱼给他,“这件很好。“ 冯老三捧著碗的手微微发抖。咸鱼躺在米饭上,油星慢慢晕开。他小口小口地吃著,像是要把这个味道刻进记忆里。裹珍又给他夹了一块,这次他没有推辞,只是眼眶突然红了。 夜深了,山风颳得窗户纸哗哗作响。裹珍在灯下补袜子,冯老三蹲在门口修一把旧伞。油灯的光晕將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睡吧。“裹珍剪断线头,发现冯老三已经靠在门框上打起了瞌睡,手里还攥著伞骨。她轻轻推了推他,冯老三猛地惊醒,下意识去摸后腰的伤疤——矿难时留下的旧伤,每逢阴雨天就隱隱作痛。 裹珍的手先一步按在那处伤疤上。冯老三像被烫到似的弹起来,又强迫自己慢慢放鬆。她的掌心温热乾燥,轻轻揉著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转过去。“裹珍说。 冯老三僵硬地转身,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裹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陶罐,挖出些药膏抹在他伤处。药膏是前些日子用山茱萸和獾油熬的,带著淡淡的苦香。 “好、好多了...“冯老三的声音闷闷的,耳朵红得透明。 裹珍的手突然停在他脊椎第三节凸起处——那里有一道细长的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冯老三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变得又急又浅。 “这个呢?“裹珍问。 冯老三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山风突然停了,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轻微的爆裂声。 “我爹、爹的菸袋锅...“他终於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我、我打翻了酒...“ 裹珍的手继续向下,在腰侧又摸到几处凹凸。这次不等她问,冯老三就结结巴巴地解释:“矿、矿上的...塌方...压、压了三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含糊的咕噥。裹珍的手停在他肩胛骨上一处圆形的疤痕——这明显是菸头烫的。 冯老三突然转过身,慌乱地系好衣带:“睡、睡吧...“他的眼神躲闪著,手指无意识地揪著衣角。 裹珍没再追问。她吹灭了油灯,躺在靠墙的那侧。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冯老三像往常一样,僵直地躺在最边缘,仿佛隨时准备滚下床去。 山风又起,裹珍在黑暗中听著冯老三刻意放轻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我也有。“ 冯老三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这里。“裹珍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左侧肋骨下方。那里有一道凸起的疤痕,摸上去像条僵硬的蜈蚣。 冯老三的手指猛地蜷缩,又强迫自己慢慢展开。他的指尖轻轻描摹著那道疤痕,呼吸变得又沉又重。 “八岁。“裹珍的声音很平静,“偷吃祭品,被祠堂的铜香炉砸的。“ 冯老三的手突然不动了。黑暗中,裹珍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边。“她又引导他的手来到右肩,一处圆形的烫伤,“第二任丈夫的菸斗。“ 冯老三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那些伤痕上停留,轻得像是怕碰碎了她。 “还有...“裹珍刚要继续,突然被一股大力拉进一个颤抖的怀抱。冯老三的手臂紧紧环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著,心跳声震耳欲聋。 “不、不说了...“他的声音带著从未有过的哽咽,“以、以后不会了...“ 裹珍的脸贴在他颈窝处,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发间。冯老三的怀抱不像第一任丈夫那样敷衍了事,也不像第二任丈夫充满压迫感。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却又带著克制的小心翼翼,像是抱著全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霜悄悄落下。草叶上凝结的冰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一把碎银。裹珍在冯老三的怀抱中慢慢放鬆下来,听著他渐渐平稳的心跳声。那些陈年的伤疤在彼此的体温中似乎不再疼痛,化作了皮肤上一段段无言的记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冯老三极轻极轻地吻了吻她的发顶,动作生涩得像个第一次偷吃的孩子。他的嘴唇乾燥温暖,带著咸涩的泪痕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珍重。 裹珍没有睁眼,只是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冯老三的呼吸瞬间乱了节奏,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屋外霜重露冷,屋內却暖意融融。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黑暗中依偎在一起,跳动的节奏渐渐同步,如同山涧与溪流的和鸣。 冯老三的动作生疏带著小心,虽说已经有过几次了,但还是笨拙的像未经人事的小伙,最后在裹珍的主动下才步入正轨。山里静的出奇,他俩的巔峰动静引发了夜梟的不满,呜呜的抗议著…… 第40章 笨拙的好 裹珍的咳嗽是从霜降那天开始的。起初只是晨起时喉咙发痒,后来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呛咳,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来。冯老三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胎记涨成了紫红色,连说话都不结巴了:“我去请大夫!“ “用不著。“裹珍拽住他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山风呛的,过两天就能好。“ 可冯老三还是在天蒙蒙亮时出了门。裹珍听见他轻手轻脚掩门的动静,听见板车軲轆碾过碎石路的声响。等她撑著发沉的身子起来烧水时,日头已经爬上东山头,板车上堆著湿漉漉的枇杷叶回来了。 “镇上药、药铺关门...“冯老三的裤腿沾满泥浆,手指被荆棘划出细小的血痕,“老、老猎户说这个管用...“ 灶屋很快飘出苦涩的青气。裹珍透过窗纸望见冯老三佝僂的背影,他正用长柄勺小心搅动陶罐,时不时凑近闻一闻,被热气熏得直眨眼。那专注的模样,倒像是在冶炼什么稀世珍宝。 汤药端来时黑得像炭窑里的渣。冯老三双手捧著粗瓷碗,指关节泛白:“趁、趁热喝...“他眼底浮著血丝,却亮得惊人。 裹珍接过碗。药汁表面浮著未滤净的叶渣,热气蒸得她眼眶发潮。第一口下去,苦味顺著舌根窜上天灵盖,她呛得直咳嗽,药汁洒在衣襟上。 “慢、慢点...“冯老三慌忙用袖口去擦,粗糙的布料颳得她锁骨生疼。他忽然僵住,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手指悬在半空进退不得。 裹珍就著他的手又喝了一口。这次苦味里尝出些许回甘,暖流顺著喉咙滑进胃里,连带著心口也热烘烘的。她想起王铁柱曾给她买过西洋药片,雪白的衣裹著,吃下去却让她呕了半宿;李老蔫倒是熬过药,药罐子往床头一搁就躲去堂屋抽菸。 “好喝吗?“冯老三眼巴巴地问。 裹珍摇头,却把碗底最后几滴也咽了下去。冯老三咧开嘴笑了,露出沾著炭灰的虎牙。他接过空碗时,拇指无意识地蹭过她指尖,长年累月磨出的茧子颳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夜里咳嗽更凶了。裹珍蜷在炕角捂著嘴,生怕吵醒外间的冯老三。可布帘还是被掀开了,月光漏进来一道缝,冯老三光著脚站在那儿,怀里抱著自己的铺盖。 “我、我守著...“他不由分说把褥子铺在炕沿,像条忠诚的老狗蜷缩在主人脚边。裹珍去拽他胳膊,触到他冰凉的脚趾,才发觉他连袜子都没穿。 土炕足够躺下两个人。冯老三却死活不肯上来,最后折中著靠在炕头,让裹珍枕在他腿上。他手指生涩地穿过她发间,像给受惊的小兽顺毛:“睡、睡吧...“ 月光从窗欞的缝隙漏进来,在冯老三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线。裹珍仰头看他,那块胎记在阴影里变得模糊,只有紧抿的嘴角暴露著焦虑。她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喉结,冯老三浑身一颤,指节缠上她一缕头髮。 “疼吗?“裹珍轻声问。她指尖沿著他脖颈的胎记游走,那里比別处更粗糙,像块被岁月风化的岩石。 冯老三摇头,喉结在她掌心滚动。他低头时发梢扫过她脸颊,带著松木炭火的气息。裹珍忽然想起王铁柱醉酒后的巴掌,想起李老蔫躲闪的眼神,而此刻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她。 咳嗽不知何时停了。裹珍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冯老三怀里。男人坐靠在炕头睡得正熟,下巴抵著她发顶,手臂却规规矩矩环在被子外头,像个笨拙的守护神。 枇杷叶连喝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裹珍在溪边洗衣服时,看见冯老三猫著腰在灌木丛里扒拉什么。他后襟沾满露水,裤脚掛著苍耳子,活像只觅食的熊瞎子。 “找、找这个...“他献宝似的捧出一把野山楂,果皮上还带著霜,“润、润嗓子...“ 裹珍捻起一颗放进嘴里。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忍不住皱眉,却看见冯老三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於是她又吃了一颗,这次尝出些许清甜。 “很甜。“她说。 冯老三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掏怀里,又摸出几个皱巴巴的野枣:“还、还有...“枣子显然被精心擦过,在晨光中泛著温润的光泽。 裹珍忽然鼻子发酸。这些歪歪扭扭的野果,比王铁柱从县城带回的蜜饯更甜,比李老蔫藏在柜顶的糕点更香。她抓起一颗枣子塞进冯老三嘴里,指尖故意蹭过他乾裂的嘴唇。冯老三呆住了,枣子含在嘴里忘了嚼,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裹珍坐在枣树下缝补衣裳,冯老三在院子里劈柴。他每挥一下斧头,后背的肌肉就在汗湿的衣衫下滚动,像山峦起伏。裹珍看得出了神,针尖扎破手指都未察觉。 “咋、咋了?“冯老三扔下斧头衝过来,捧起她的手就要往嘴里送。裹珍抽回手,他却急了,胎记涨成深紫色:“血、血要吮掉...“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无聊,??????????????????.??????超靠谱 全手打无错站 裹珍忽然笑了。她抬手抹去冯老三额头的汗珠,顺势抚上那块胎记。冯老三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扩大,像只被驯服的野兽。他的呼吸喷在她腕间,热得发烫。 “傻子。“裹珍轻声说,指尖描摹著他眉骨的轮廓。冯老三忽然抓住她的手,嘴唇颤抖著贴上她渗血的指尖。那触感温热潮湿,裹珍心头一颤,某种陌生的悸动从小腹窜上来。 太阳西斜时,冯老三神秘兮兮地拉她去屋后。新砌的土灶上架著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著梨块,甜香混著水汽在暮色中瀰漫。 “冰、冰...“冯老三搅动著锅里晶莹的汤汁,“卖、卖炭换的...“ 裹珍望著他专注的侧脸。火光將他的胎记映成了琥珀色,连那些崎嶇的纹路都变得温柔起来。她忽然想起王铁柱往她脸上摔钱的样子,想起李老蔫蹲在墙角数毛票的背影,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把全部家当熬成一锅甜汤。 第一勺梨汤餵到嘴边时,裹珍下意识往后躲。冯老三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黯了黯,却还是固执地举著勺子。裹珍终於凑过去,唇瓣碰到微凉的铁勺边沿。甜味在口腔里漫开的瞬间,她看见冯老三眼底迸出光亮,比灶膛里的火更灼人。 “好喝吗?“他问,声音因期待而发紧。 裹珍点头,就著他的手又喝了一口。这次故意让汤汁沾在嘴角,冯老三果然手忙脚乱地去擦,粗糙的指腹蹭过她的唇瓣,两人同时一颤。 夜风渐凉。裹珍披著冯老三的外衫坐在门槛上,看他把晾乾的枇杷叶仔细收进陶罐。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治病的宝贝,月光给那笨拙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睡吧。“裹珍说。 冯老三应了一声,却还蹲在那儿摆弄陶罐。裹珍走过去,发现他正用炭条在罐底画什么——歪歪扭扭的几道线,隱约能看出是个人形,胸口位置特意描了颗心。 “这、这样药效好...“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耳朵红得要滴血。裹珍蹲下身,在那颗心里添了道更歪扭的线。冯老三的呼吸骤然急促,炭灰蹭在鼻尖都忘了擦。 里屋的油灯熄得早。裹珍躺在炕上,听著外间冯老三轻手轻脚的动静。布帘突然被掀开一道缝,月光漏进来,冯老三抱著铺盖站在那儿,像个迷路的孩子。 “炕、炕凉了...“他声音发虚。 裹珍往里挪了挪,褥子发出窸窣的响声。冯老三磨蹭了半天才躺下,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半边身子悬在炕沿外。裹珍翻个身,手臂搭在他腰间,明显感觉他浑身一颤。 “冷。“她说。 冯老三这才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力道轻得像捧著易碎的瓷器。他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隔著单薄的衣衫传来,裹珍把脸贴上去,听见那节奏越来越快。 “裹珍...“冯老三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我...“ 裹珍抬头看他。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正好照在他脸上。那块胎记此刻泛著柔和的微光,像片秋天的枫叶。她忽然凑上去,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处崎嶇的皮肤。 冯老三倒吸一口气,手臂猛地收紧。他的吻落下来时带著冰梨汤的甜味,生涩却热烈,像山火般席捲了她的理智。裹珍在他生满老茧的掌心里融化,恍惚间想起那些冰冷的夜晚,想起王铁柱带著酒气的撕扯,想起李老蔫敷衍的触碰——而此刻这个男人的颤抖与克制,比任何情话都动人。 晨光微熹时,裹珍在暖意中醒来。冯老三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呼吸均匀地拂过她后颈。她轻轻转身,发现他眉心的皱纹舒展开了,那块胎记在晨光中呈现出温柔的淡褐色。 屋外传来山雀的啼叫。裹珍悄悄起身,却被一把拽回温暖的被窝。冯老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带著炭火味的吻:“再、再睡会儿...“ 灶屋飘来米粥的香气。裹珍靠在炕头,看冯老三光著脚在屋里忙活。他煮粥时会撇去最上面的米油单独盛给她,煎蛋永远把她那份煎得嫩些,连咸菜都要切成整齐的细丝。 “吃饭。“冯老三端著托盘进来,像个献宝的孩子。托盘上摆著两碗粥,中间特意放了那罐野山楂——颗颗饱满,显然经过精挑细选。 裹珍捏起一颗餵到他嘴边。冯老三乖乖张嘴,牙齿不经意蹭过她指尖,两人都红了脸。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粗瓷碗沿跳动著金色的光斑。 这一刻,连咳嗽都是甜的。 第41章 卖,卖了钱给你扯布 山雾还没散尽,冯老三就背著竹篓出了门。裹珍站在歪脖子枣树下,看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山路拐角。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鞋尖上那朵歪歪扭扭的雏菊是冯老三用烧红的铁条烫出来的——他说城里姑娘都穿这样的鞋。 日头爬到正午时,裹珍去溪边打了三趟水,补好了冯老三磨破的汗衫,又把屋后的菜畦浇了一遍。山风掠过树梢,带著初冬的凛冽,她拢了拢衣襟,忽然发现袖口又短了一截——这衣裳还是从李家带出来的。 夕阳西沉时分,板车軲轆声由远及近。裹珍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冯老三在院门外清嗓子,那动静活像头咳嗽的老山羊。她抿嘴笑了,故意不抬头,直到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闯入视线。 “卖、卖完了...“冯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灶台上。他指甲缝里还嵌著山泥,袖口被荆棘刮出几道口子,可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 裹珍解开皱巴巴的油纸。五颗水果躺在里头,透明的纸在火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橘子味的甜香丝丝缕缕飘出来。她捏起一颗,纸沙沙作响,冯老三的喉结也跟著动了动。 “给、给你甜甜嘴...“他搓著手,目光黏在她指尖,“等、等卖了板栗...“话到一半突然卡壳,耳根却悄悄红了。 裹珍剥开纸。橙黄的块在舌尖化开,甜味顺著喉咙滑下去,一直暖到胃里。她忽然想起王铁柱从县城带回的奶,用烫金盒子装著,却锁在柜子里不让她碰;李老蔫倒是给过她一块飴,塞过来时还紧张地瞟著婆婆的屋门。 “甜吗?“冯老三眼巴巴地问,嘴角沾著一点泥渍。 裹珍点点头,忽然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他嘴里。冯老三猝不及防被甜得眯起眼,块在口腔里滚来滚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嘴唇擦过她指尖,温软潮湿,裹珍心头一跳,慌忙收回手。 灶火噼啪作响。冯老三蹲在灶台边扒拉炭灰,后颈晒得通红,衣领磨破的地方露出小块结实的肌肉。裹珍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冯老三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弹起来,差点打翻罐。 “破、破了...“他结结巴巴地指著自己衣领,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明、明天就补...“ 裹珍翻出针线筐。冯老三立刻乖顺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连呼吸都放轻了。针尖穿过布料时,他小幅度地颤抖,热气喷在她发顶,带著水果的甜香。 “別动。“裹珍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冯老三立刻僵成块木头,只有眼珠跟著她的针线转来转去。补丁是块靛蓝土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排蹣跚学步的小蚂蚁。 “好、好看...“冯老三却像得了什么宝贝,摸著补丁嘿嘿直笑。火光映在他瞳孔里,跳跃著两簇小小的火焰。 夜里突然起了风。裹珍被一阵碰撞声惊醒,发现冯老三正踮著脚在窗外加固茅草。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幅皮影戏。她掀开布帘时,冯老三刚好回头,头髮上还掛著几根草屑。 “吵、吵醒你了?“他慌忙拍打身上的尘土,冻得发红的脚趾在草鞋里蜷缩著。 裹珍拽他进屋,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冯老三的手掌粗糙得像树皮,却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细腻的皮肤,生怕刮疼了她。灶上温著的薑汤咕嘟冒泡,裹珍盛了一碗塞给他,冯老三捧著碗傻笑,热气模糊了他的胎记。 “喝。“裹珍命令道。 冯老三乖乖仰头,喉结急促滚动,一滴汤汁顺著下巴滑落。裹珍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指尖陷进他脖颈的凹陷处,那里的皮肤比胎记细腻得多。冯老三突然呛住,咳得满脸通红,却还死死攥著碗不肯撒手。 “慢点。“裹珍拍他的背,触到衣料下凸起的肩胛骨。冯老三瘦得厉害,可背肌却紧实有力,像张拉满的弓。她忽然想起王铁柱肥厚的后背,想起李老蔫佝僂的脊樑,而眼前这个男人的骨骼硌著她掌心,却莫名让人安心。 晨光熹微时,冯老三又出门了。这次背的是晒乾的板栗,颗颗饱满如小铜铃。裹珍给他包了两块烤红薯,用洗乾净的枇杷叶裹著,热气在晨雾中裊裊升起。 “中、中午就回...“冯老三把红薯揣进怀里,贴著心口的位置。他走路有点跛——昨天采菌子时扭了脚,却死活不肯让裹珍看。 日头偏西时,裹珍正在补屋顶的破洞。远远看见冯老三一瘸一拐地回来,背上空竹篓晃来晃去,怀里却紧紧抱著一个布包。他走路姿势怪异,像是护著什么易碎的珍宝。 “买、买著了!“冯老三刚进院就喊,声音因兴奋变得尖细。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布包,一匹布在夕阳下徐徐展开——靛青底子上撒著鹅黄的小,像山野里星星点点的蒲公英。 裹珍愣在原地。布匹在风中轻轻摆动,拂过她皴裂的手背,柔软得像山涧的流水。她忽然想起李家的粗麻布,想起王铁柱给的缎子料——那些料子最后都变成了婆婆的袄子。 “扯、扯了六尺...“冯老三献宝似的比划著名,“够、够做件夹袄了...“他额头还掛著汗珠,胎记被晒得发红,裤腿上全是泥点子。 裹珍抚过布匹上的纹。布质地算不上顶好,可染料气息清新,针脚密实匀称,在落日余暉中泛著温暖的光泽。她抬头时,发现冯老三正偷瞄她的反应,眼神忐忑得像等待夸奖的孩子。 “喜欢吗?“他小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揪著衣角。 裹珍突然抓住他的手。冯老三的掌心布满老茧,还有几道新添的血口子——是剥板栗壳划的。她低头舔了舔那些伤口,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和板栗的甜香。冯老三浑身剧颤,却不敢抽回手,呼吸急促得像是刚爬完山。 “傻。“裹珍轻声说,拽著他往屋里走。冯老三踉踉蹌蹌地跟著,怀里的布散落一地,像铺了一条溪流。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裹珍在灯下比量布料,冯老三蹲在旁边帮她牵布角,动作笨拙却认真。他指尖偶尔蹭到她手腕,立刻像被烫著似的缩回去,耳尖红得能滴血。 “转过去。“裹珍拿著软尺命令道。冯老三立刻转身,脊背绷得笔直。软尺环过他肩膀时,裹珍闻到他衣领间混合著板栗与山风的气息。冯老三的肩宽得出奇,量到腰围时却瘦得让人心惊——这身量根本撑不起寻常成衣。 “以、以前都买最大的...“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省、省布料...“ 裹珍鼻子一酸。她突然想起王铁柱定製长衫时的挑剔模样,想起李老蔫那些永远合身的绸缎马褂。而眼前这个男人,连件合身的衣裳都是奢望。 “抬手。“她哑著嗓子说。软尺绕过冯老三的胸膛,那里的肌肉结实温热,心跳声透过布料传来,震得她指尖发麻。冯老三屏住呼吸,任由她摆布,目光却始终追隨著她的手指,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夜深了。冯老三趴在炕桌上画纸样,炭条磨禿了三根。他画得极认真,眉头皱成个疙瘩,时不时用长满茧子的指腹抹平纸上的褶皱。裹珍端来洗脚水时,他慌得把纸样藏到身后,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脚。 “给、给你个惊喜...“他支支吾吾地说,脚趾在温水里不安地蜷缩。裹珍蹲下身,握住他伤痕累累的脚掌。冯老三的脚踝肿得发亮,扭伤处泛著骇人的青紫。 “采、采板栗踩空了...“他试图缩回脚,却被裹珍牢牢按住。草药敷上去时,冯老三疼得直抽气,却还强撑著笑:“没、没事,过两天就好...“ 裹珍瞪他一眼,手上力道却放轻了。冯老三的脚掌宽大粗糙,骨节分明,像是长年与山石较劲长成的模样。她忽然想起王铁柱那双凶狠的的拳头,想起李老蔫永远洗不乾净的布鞋,而此刻掌心这双伤痕累累的脚,却让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隱隱作痛。 “睡吧。“裹珍吹灭了油灯。黑暗中,冯老三摸索著躺下,刻意与她保持著距离。山风拍打著窗纸,裹珍翻了个身,手臂搭上他腰间。冯老三浑身一僵,呼吸都乱了节奏。 “抱我。“裹珍说。 冯老三这才小心翼翼转过身,手臂虚虚环住她肩膀。他的怀抱温暖乾燥,带著板栗的甜香,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裹珍把脸贴在他胸口,听著那有力的搏动,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裹珍...“冯老三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我想...“ 裹珍抬头看他。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正好落在他脸上。那块胎记在银辉中变得很淡,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眼睛亮得惊人。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积蓄了毕生的勇气。 “嗯?“裹珍凑近了些。 冯老三却突然怂了。他慌乱地別开脸,喉结急促滚动,最后只憋出一句:“布、布料够吗?“ 裹珍笑了。她伸手抚上他的胎记,指尖沿著那些崎嶇的纹路游走。冯老三在她掌心下战慄,像张拉满的弓,却始终不敢更进一步。他的克制比任何情话都动人,裹珍忽然想起王铁柱醉酒后的粗鲁,想起李老蔫敷衍的触碰,而此刻这个男人的犹豫与颤抖,却让她心头最坚硬的地方悄悄融化。 “傻子。“她轻声说,主动吻上那块胎记。冯老三倒吸一口气,手臂猛地收紧。他的吻落下来时带著水果的甜味,生涩却热烈,像山火般席捲了她的理智。裹珍在他生满老茧的掌心里沉浮,恍惚间听见布匹滑落的轻响,像山溪流过鹅卵石。 晨光染白窗纸时,裹珍在暖意中醒来。冯老三已经起了,正轻手轻脚地在灶屋忙活。她披衣下炕,看见那匹布整齐地叠放在樟木箱上,最上面摆著一颗橘子——纸有些化了,显然被攥在手心里很久。 院里的枣树下,冯老三正在磨柴刀。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胎记在朝阳下泛著柔和的淡褐色。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个灿烂的笑,虎牙上还沾著一点渍。 “早、早饭好了...“他搓著手站起来,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裹珍突然伸手抹去他脸颊的炭灰,冯老三愣在原地,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灶上的粥锅咕嘟作响。冯老三掀开锅盖,小心撇去最上面的米油盛进裹珍碗里。他动作笨拙却认真,像是完成什么神圣仪式。裹珍捏起那颗化了的塞进他嘴里,冯老三被甜得眯起眼,嘴角蹭上她的指尖也不自知。 山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枣树枝丫,在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裹珍摩挲著那些小黄,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不会太冷。 第42章 第一次开心的笑 晨光透过窗欞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裹珍睁开眼时,发现冯老三正蹲在炕沿,手里捧著一个粗瓷碗,热气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的眉眼。他保持著这个彆扭的姿势不知多久了,裤腿膝盖处还沾著新鲜的泥点。 “我蒸、蒸了蛋羹...“见裹珍醒了,冯老三慌忙把碗往前递,手腕一抖险些洒出来。蛋羹表面光滑如镜,撒著几粒翠绿的野葱末,正中央用酱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 裹珍盯著那个滑稽的图案。冯老三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手指不安地在碗沿摩挲,指甲缝里还嵌著野葱的碎屑。她忽然想起王铁柱生辰时,她精心雕琢的寿桃被他一掌打翻;想起李老蔫连她煮碗面都要先端给婆婆过目。而眼前这碗粗陋的蛋羹,却让她的喉咙莫名发紧。 “烫...“冯老三结结巴巴地提醒,舀起一勺小心吹凉。他鼓著腮帮子的模样活像一只青蛙,左脸那块胎记隨著吹气的动作微微颤动。裹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 冯老三僵住了。勺子悬在半空,蛋羹的热气扑在他愕然的脸上。他从未见过裹珍这样笑——不是冷笑,不是苦笑,而是从眼底漾出来的,像春冰乍裂时第一道欢快的溪流。 “真好、好看...“他傻乎乎地说,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在晨光中格外显眼。裹珍笑得更厉害了,肩膀微微发抖,伸手去戳他那个漏风的牙洞。冯老三也不躲,任由她的指尖在唇齿间流连,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蛋羹最终是两人分著吃完的。冯老三坚持只肯舔勺底那点残渣,却把蛋黄最嫩的部分全刮到裹珍这边。他看她小口小口吃蛋羹时,眼神专注得像在观摩什么神圣仪式,连灶上烧糊的粥都忘了管。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裹珍在院子里裁剪那块布。冯老三蹲在旁边帮她牵布角,每隔一会儿就要偷瞄她的侧脸,被发现就慌得扯歪了布料。几次下来,裹珍终於恼了,抓起粉饼在他额头上画了一道白线。 “我再、再也不敢了...“冯老三顶著那道滑稽的白印子,模样活像被点了硃砂的童子。裹珍看著他憨傻的模样,又忍不住笑出声。这次冯老三也跟著咧嘴,缺牙的豁口透著光,眼尾挤出深深的褶子。 山风掠过树梢,裹珍忽然发现这是自己记忆中第一次开怀的笑。在王家时她提心弔胆的笑,在李家她压抑的就没有笑模样。而此刻,笑声毫无顾忌地衝出喉咙,惊飞了枣树上打盹的麻雀。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裹珍坐在门槛上缝衣,冯老三在院子里劈柴。他每挥一下斧头,后背的肌肉就在汗湿的衣衫下滚动,像山峦起伏。裹珍看得出了神,针尖扎破手指都未察觉。 “咋、咋了?“冯老三扔下斧头衝过来,捧起她的手就要往嘴里送。裹珍抽回手,他却急了,胎记涨成深紫色:“血、血要吮掉...“ 裹珍突然起了玩心。她把指尖藏在身后,冯老三急得团团转,活像一只找不著骨头的狗。两人绕著枣树转了三圈,最后裹珍被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栽进冯老三怀里。男人坚实的胸膛撞得她鼻尖发酸,却下意识用手掌护住她后脑勺。 “疼、疼不疼?“冯老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她耳膜发麻。裹珍抬头看他,发现他嘴唇上还沾著一点蛋羹的油光,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鬼使神差地,她凑上去舔了一下。 冯老三瞬间石化。他的瞳孔急剧扩大,呼吸停滯,连胎记都变成了絳紫色。裹珍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笑声清亮如山涧叮咚。这笑声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冯老三突然把她举高高转了个圈,缺牙的豁口完全暴露在阳光里。 “放、放我下来!“裹珍捶他肩膀,却止不住笑。冯老三的臂膀稳如磐石,托著她像托著一片羽毛。转第三圈时他故意踉蹌了一下,嚇得裹珍紧紧搂住他脖子,两人笑作一团倒在晒暖的草堆上。 草屑沾了满头满脸。冯老三突然不笑了,目光落在裹珍散开的衣襟上。那里露出一小截锁骨,阳光下白得晃眼。他喉结滚动,猛地別过脸去,却忘了自己还压著裹珍半边身子。 “傻子。“裹珍扯了扯他耳朵。冯老三的耳垂厚实柔软,摸起来像块温热的糯米糕。她忽然想起王铁柱那双招风耳,想起李老蔫冰凉的耳垂,而此刻掌心这块发烫的软肉,却让她莫名想咬一口。 日影西斜,冯老三神秘兮兮地拉她去屋后。新搭的晾衣架前摆著个木盆,里头泡著裹珍那件袖口短了的旧衣。他蹲在盆边搓得认真,皂角泡沫堆了老高,连胎记上都沾了白沫子。 “会、会洗坏的...“裹珍去抢棒槌。冯老三却护著木盆不让碰,像个固执的孩子。他的洗衣手法笨拙至极,力道时轻时重,却连最隱蔽的衣缝都搓到了。裹珍看著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在李家时,家里人的衣服都是用冷水洗的。 晚风送来炊烟的香气。裹珍在灶前炒野菜,冯老三蹲在灶口添柴。火光將他佝僂的背影投在土墙上,像一幅皮影戏。他时不时偷瞄裹珍的侧脸,被发现了就往灶膛猛塞一把柴,结果呛得两人直咳嗽。 晚饭是糙米饭配野蕈汤。冯老三把蕈子全捞到裹珍碗里,自己只喝清汤。裹珍夹起最大的那块塞进他嘴里,冯老三猝不及防被烫得直哈气,却捨不得吐出来,鼓著腮帮子直摇头。 “烫就吐出来。“裹珍捧著他的脸。冯老三却死命摇头,硬是把蕈子咽了下去,眼泪都憋出来了。裹珍又气又笑,伸手擦他眼角的泪,冯老三趁机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裹珍就著灯光缝製新衣,冯老三在旁边帮她穿针。他粗糲的手指捏著细针,活像熊瞎子绣,试了七八次才成功,却像打了胜仗似的举著针直乐。 “笨。“裹珍接过针,指尖故意蹭过他掌心。冯老三像被烫著似的缩回手,却在桌下悄悄用膝盖碰了碰她的腿。这个小小的试探让他自己先红了脸,低头假装研究布边上的线头。 夜深了,山风拍打著窗欞。裹珍铺好被褥,发现冯老三还磨磨蹭蹭地在灶屋收拾。她掀开布帘,看见他正对著水缸整理头髮,把那綹总是翘起的呆毛按了又按。 “睡觉。“裹珍说。 冯老三浑身一抖,手里的葫芦瓢咣当掉进缸里。他笨手笨脚地走进里屋,在炕沿坐下时差点压到裹珍的脚。油灯熄灭后,两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冷。“裹珍往他那边靠了靠。冯老三立刻僵硬地张开手臂,却不敢真的搂上来,活像个被点穴的稻草人。裹珍索性枕上他胳膊,听见他心跳快得像打鼓。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冯老三紧绷的脸上。裹珍伸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指尖顺著鼻樑滑到那个缺牙的位置。冯老三突然抓住她的手,嘴唇颤抖著贴上她的掌心。 “丑...“他小声说,热气喷在她腕间。 裹珍没说话,翻身趴在他身上。冯老三惊得差点滚下炕去,双手虚扶著她的腰侧,连呼吸都屏住了。月光下,他的胎记呈现出温柔的深褐色,缺牙的豁口像个月牙形的银幣。 “我的。“裹珍俯身,舌尖舔过那个牙洞。冯老三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手掌终於实打实地握住了她的腰。他的掌心滚烫,带著常年劳作的茧子,磨得裹珍皮肤微微发痒。 衣衫不知何时滑落肩头。冯老三的吻生涩得像第一次吃的孩子,在裹珍颈间笨拙地游走。他每次碰到她的疤痕都会停顿,用舌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痕跡,仿佛在擦拭珍宝上的尘埃。 “別、別看我...“当裹珍的手探入他衣襟时,冯老三突然窘迫地別过脸。他的身体並不好看——肋骨根根分明,腰腹间还有矿难留下的疤痕。裹珍却执拗地抚过每一处伤疤,最后將耳朵贴在他心口。 扑通、扑通。冯老三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却奇异地让她想起儿时依偎过的老黄牛——那种温暖的、充满生命力的律动。她突然抬头吻住他缺牙的豁口,冯老三浑身剧颤,手臂猛地收紧。 山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冯老三却像座暖炉,將裹珍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停顿都要確认她的表情,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 “笑、笑什么?“当冯老三发现裹珍嘴角的弧度时,紧张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裹珍没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他汗湿的脊背。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冯老三总看不够她的笑容——因为这笑容里有光,是他亲手点燃的。 晨光微熹时,裹珍在暖意中醒来。冯老三已经起了,正轻手轻脚地在灶屋忙活。她披衣下炕,看见院里的晾衣架上掛著她的旧衣裳——袖口接了一截新布,歪歪扭扭的针脚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枣树下,冯老三正在磨镰刀。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胎记在朝阳下泛著柔和的淡褐色。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缺牙的豁口透著光,眼尾挤出深深的褶子。 裹珍突然跑过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吻住那个牙洞。冯老三手里的镰刀噹啷掉在地上,双臂却稳稳接住了她。山风掠过树梢,惊飞了一群麻雀,而两人的笑声在山谷里迴荡,像一首欢快的歌谣。 第43章 短暂的依靠 裹珍是在半夜发起高烧的。起初只是有点怕冷,她在睡梦中不自觉地往冯老三怀里钻,直到冯老三被自己烫醒。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冯老三惊恐的脸——他正用手背贴著她额头,那块胎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暗。 “我没、没事...“裹珍想推开他,手臂却软得像煮烂的麵条。冯老三已经一骨碌爬起来,光著脚就往灶屋跑,撞翻板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灶膛的火光很快就亮了起来。裹珍昏昏沉沉听见舀水声、柴火的噼啪声,还有冯老三压抑的咳嗽——他今天本来就著了凉。 布帘被掀开时带进一股冷风,冯老三端著木盆躡手躡脚地靠近,盆沿搭著一条半旧的毛巾,已经磨出了絮边。 “把这个敷、敷上...“他拧毛巾的手在发抖,水珠溅在裹珍滚烫的眼皮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冷颤,冯老三立刻像做错事似的缩回手,把毛巾又拧乾了些。 月光移到了炕沿。冯老三跪坐在阴影里,每隔一会儿就更换一次毛巾。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隨著火光忽大忽小,像只不安的困兽。裹珍在昏沉中数著他换毛巾的次数,直到数乱了,恍惚间听见他在哼什么小调——荒腔走板的,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天刚蒙蒙亮时,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冯老三蜷在炕沿睡著了,手里还攥著湿毛巾。晨光给他乱蓬蓬的头髮镀了一层金色,缺牙的豁口隨著呼吸若隱若现。裹珍想给他盖点东西,刚一动弹,冯老三就惊醒了,眼底的血丝如蛛网般密布。 “水...“裹珍的嗓子哑得像磨砂纸。冯老三立刻弹起来,光脚踩在泥地上发出啪嗒声。他端来的粗瓷碗边缘有个小豁口,是裹珍平日惯用的那只,水温兑得不凉不热,刚好入口。 灶屋传来锅铲的碰撞声。裹珍支起身子,透过布帘缝隙看见冯老三正对著陶罐抓耳挠腮——他煮粥时总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糊底就是太稀。此刻他弯腰搅动的背影佝僂得像只虾米,时不时凑近闻一闻,被热气熏得直眨眼。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冯老三端著粥进来了。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表面凝著一层薄薄的米油。他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裹珍的嘴边。 “烫...“裹珍別过脸,却看见冯老三的手腕內侧烫红了一片。她突然抓住他的手,那处皮肤还泛著油光,显然是熬粥时溅到的。冯老三慌得想抽回手,却被她牢牢攥住。 “这么不小心。“裹珍声音发哑,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红肿。冯老三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却在她触碰时微微颤抖。他低头看著两人交叠的手,喉结滚动,突然冒出一句:“没事,值、值得的...“ 粥喝到一半,裹珍又开始发热了。冯老三急得满屋子转圈,最后翻出一件厚袄就要往山上跑。“我去采、采柴胡...“他结结巴巴地比划著名,裤腿扎进草鞋里,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 “不许去。“裹珍拽住他衣角。山雾未散,崖边的草药最易采也最危险。冯老三蹲在炕边,像只被雨淋湿的大狗,胎记因焦急显得更深了。裹珍突然觉得鼻酸——王铁柱在她发烧时照样去赌去嫖,李老蔫吭哧半天也不说怎么办,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要为了她去冒险。 “躺下。“她往里挪了挪。冯老三犹豫片刻,终於小心翼翼地躺在外侧,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裹珍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他颈窝,那里有股令人安心的炭火味。冯老三的手臂僵在半空,最后轻轻落在她后背,力道轻得像拢住一只蝴蝶。 “我给你讲、讲故事吧...“冯老三突然说。他讲的是山里的传说,结结巴巴的,时不时还漏几句。裹珍在他生涩的语调里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他说七仙女嫁给了砍柴郎,因为那人会给她暖脚。 日影西斜,裹珍的高烧转成低热。冯老三用凉井水浸湿帕子,给她擦手心脚心。他的动作笨拙却轻柔,连指缝都仔细擦到。裹珍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正对著自己脚踝发呆——那里有一道陈年疤痕,是王铁柱用菸头烫的。 “丑...“裹珍想缩回脚。冯老三却突然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那块疤痕。他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温热潮湿,裹珍心头一颤,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好、好看...“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耳尖红得能滴血。他继续擦拭的动作,指尖偶尔划过裹珍的脚心,引得她轻轻战慄。这种被珍视的感觉太过於陌生,裹珍感觉眼眶发热,慌忙闭上了眼。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夜幕降临时,裹珍的烧终於退了。她看见冯老三蹲在灶口煎药,背影被火光镀了一层金边。药罐子咕嘟作响,苦涩的气息瀰漫开来,冯老三的背影突然晃了晃——他扶著灶台慢慢滑坐在地上,额头抵著膝盖剧烈咳嗽起来。 裹珍强撑著爬起来。冯老三听见动静慌忙转身,嘴角还沾著一点血丝。“没、没事...“他试图用袖子擦嘴,却被裹珍扳过下巴。火光下,他脸色惨白,只有颧骨泛著不正常的潮红。 “傻子。“裹珍声音发颤。她拽著冯老三往炕上拖,男人沉得像袋粮食,却乖乖的跟著她挪动。躺下时他还不忘把外侧让给裹珍,自己缩在隨时会掉下去的炕沿。 药熬好了,黑乎乎的一碗。裹珍捏著冯老三鼻子灌下去,他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却硬是咽得一滴不剩。“睡觉。“裹珍命令道,扯过被子把他裹成了粽子。冯老三眨巴著眼睛看她,突然从被窝里摸出一个东西——是一颗化了一半的水果,纸黏糊糊地粘在块上。 “给、给你留的...“他献宝似的递过来,块已经有些融化了,在掌心留下黏腻的痕跡。裹珍接过塞进嘴里,甜味混著药液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突然俯身,將剩下的半块渡进冯老三口中。男人惊得瞪大眼睛,块在两人唇齿间化开,甜得发腻。 夜深了,山风拍打著窗欞。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手臂却还虚虚环著裹珍,像是怕她再发热。裹珍听著他均匀的鼾声,忽然想起王铁柱震天响的呼嚕,想起李老蔫背对著她蜷缩的背影。而此刻这个男人的怀抱算不得舒適,却让她第一次感到安心。 晨光微熹时,裹珍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冯老三正在灶屋生火,刻意放轻的动静还是惊醒了院里打鸣的公鸡。她披上衣服下了炕,看见他正对著陶罐发呆——昨晚的粥还剩个底,已经凝成了冻。 “饿了吗?“裹珍问。冯老三嚇得差点打翻陶罐,转身时露出个傻笑,缺牙的豁口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他眼下掛著浓重的青黑,却精神得像捡了金子,手忙脚乱地往灶膛添柴。 粥是新熬的,比昨日的更稠些。冯老三坚持要餵她,一勺一勺吹凉了才递过来。裹珍乖乖张嘴,看他紧张地盯著自己咽喉的滚动,仿佛这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 “你也吃。“裹珍夺过勺子。冯老三摇头躲闪,最后还是被她捏著鼻子灌了半碗。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粥,碗底最后几粒米被冯老三刮到她这边,自己只舔了舔勺背。 日头渐高,裹珍在枣树下晒太阳。冯老三蹲在溪边洗衣服,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確认她没被风吹著。他的洗衣手法依然笨拙,却比昨日熟练了些,至少不再把领口搓出毛边。 “过来。“裹珍招手。冯老三立刻甩著湿手跑来,裤脚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裹珍拽他坐下,用衣袖擦他脸上的水珠。冯老三闭著眼任她摆布,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投下细碎的阴影。 “还难受吗?“他小声问,手指虚虚碰了碰她额头。裹珍摇头,突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冯老三的掌心粗糙温暖,带著皂角的清香。两人就这样静静坐著,直到日影移到枣树另一侧。 傍晚时分,裹珍的咳嗽又有些反覆。冯老三急得满屋转圈,最后翻出那匹布要给她做件夹袄。“不、不能著凉...“他结结巴巴地说,手指在布料上摩挲,却迟迟不敢下剪子——生怕裁坏了料子。 裹珍接过剪刀。冯老三在一旁紧张地盯著,每当剪刀转向就忍不住“哎“一声。裹珍故意剪歪一道,他急得直搓手,却不敢出声制止,那模样活像看著孩子糟蹋粮食的老农。 “逗你的。“裹珍终於笑出来,利落地裁出规整的衣片。冯老三长舒一口气,蹲在旁边帮她穿针。他捏著细线的样子活像熊瞎子绣,试了十几次才成功,却像打了胜仗似的举著针直乐。 油灯噼啪作响。裹珍就著灯光缝衣,冯老三在旁帮她捋线。他时不时偷瞄她的侧脸,被发现了就假装研究线团,耳尖红得能滴血。裹珍突然把针递给他:“你来。“ 冯老三嚇得直摆手,却还是接过针线。他缝得极慢,每针都要確认再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裹珍看著他专注的眉眼,忽然想起王铁柱嫌她女红差的嘴脸,想起李老蔫对她缝的香囊不屑一顾。而此刻这个男人笨拙的针脚,却比任何绣品都珍贵。 夜深了,新衣还差半只袖子。裹珍强撑著要继续,被冯老三连人带针线筐端到炕上。“睡、睡觉...“他难得强硬地命令道,吹灭油灯的动作却小心翼翼,生怕溅出火星。 月光如水。裹珍在黑暗中听见冯老三轻手轻脚地收拾针线,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像首催眠曲。她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她掖被角,粗糙的指尖拂过脸颊,带著全然的珍视。 突然 “我的。“裹珍抓住那只手。冯老三僵在原地,呼吸都屏住了。裹珍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那有力的跳动。冯老三的掌心渐渐放鬆,最终与她十指相扣。 山风掠过树梢,裹珍在这温暖的禁錮中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似乎有柔软的触感落在眉心,轻得像一片雪。 第44章 叫山桃好不好? 山里的夜来得早。裹珍缝完最后一针袖口,新裁的夹袄在油灯下泛著温润的光泽。冯老三蹲在炕沿帮她咬断线头,牙齿磕到纽扣发出清脆的响。 “试试看...“冯老三捧著新衣,像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裹珍展开夹袄,靛青底子上的小黄在灯光下活泼地跳跃,袖口接的那截布是她从旧衣上精心裁下的。 冯老三背过身去换衣服,耳朵微微发红。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数著墙上的裂缝,直到裹珍轻轻拽了拽他衣角。转身时,他呼吸一滯——夹袄合身得像是为裹珍量身定做的,领口那圈兔毛衬得她格外精神。 “真好看...“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揪著衣角。裹珍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腰侧,那里收著一道精巧的褶。冯老三的掌心发烫,隔著布料都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裹珍吹灭灯火,月光立刻从窗缝漫进来。冯老三磨磨蹭蹭地铺被褥,把厚实的被全堆在裹珍那边。 “过来。“裹珍掀开被角。冯老三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裹珍又唤了一声,他才慢慢挪过来,躺下时半边身子悬在炕沿外。 山风掠过树梢,裹珍翻了个身。冯老三浑身一颤,肌肉绷得紧紧的。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烘得裹珍脸颊发热。 “冷。“裹珍往他那边靠了靠。冯老三这才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力道轻得像捧著易碎的瓷器。他的手掌粗糙温暖,正好贴合裹珍的后腰。 月光移到了炕头。冯老三的呼吸渐渐平稳,却突然极轻地碰了碰裹珍的肩膀。那触感带著试探的颤抖。裹珍没有躲,反而往他掌心靠了靠。 “裹珍...“他声音有些哑,带著全然的虔诚。粗糙的指腹抚上她脸颊,在月光下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裹珍仰头,在他脸颊轻轻一吻。冯老三手臂猛地收紧。当他带著薄茧的手隔著衣料抚过她后背时,每一次触碰都带著討好的意味。 月光流淌在裹珍裸露的肩头。冯老三的目光虔诚地抚过每一处,最后將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 山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裹珍在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月光勾勒出冯老三坚实的背影。 晨光微熹时,裹珍在暖意中醒来。冯老三已经起了,正轻手轻脚地在灶屋忙活。她披衣下炕,看见院里晾著洗好的床单。 枣树下,冯老三正在劈柴。他光著膀子,后背的肌肉隨著斧头起落而滚动。听见脚步声,他转身露出个灿烂的笑。 “早饭好了...“他搓著手迎上来。裹珍伸手抹去他眉骨的汗珠,冯老三愣在原地,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灶上的粥锅咕嘟作响。冯老三掀开锅盖,小心撇去最上面的米油盛进裹珍碗里。裹珍捏了颗醃梅子塞进他嘴里,冯老三被酸得眯起眼,却捨不得吐出来。 日头渐高,裹珍在溪边洗衣。冯老三蹲在一旁帮她拧被单,两人各执一端反向用力,水珠溅了满脸。裹珍突然鬆手,冯老三猝不及防跌坐在溪里,裤腿全湿透了。 “坏...“冯老三嘟囔著爬上岸,却在她笑声中跟著咧嘴。他甩头髮的水珠溅了裹珍一身,两人笑闹著在草地上追逐。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裹珍坐在门槛上缝补冯老三的汗衫,他蹲在旁边剥板栗,时不时往她嘴里塞一颗最甜的。 夕阳西沉时,两人並肩坐在山崖边看日落。冯老三的手虚虚环著裹珍的腰。远处群山如黛,最后一缕金光染红了他们的侧脸。 “要是有了孩子...“冯老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叫山桃好不好?“ 裹珍转头看他。冯老三的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她忽然明白,他问的是愿不愿意与他共同期待未来。 “好。“裹珍轻声回答,將头靠在他肩上。冯老三的手臂立刻收紧。远处的村庄升起裊裊炊烟,而他们坐在世界的边缘,仿佛拥有彼此就足够了。 第45章 山外来人 1996年的霜降刚过,裹珍就听见远处村里大喇叭在喊收山货的消息。她起了个大早,把攒了半年的松子装进印著“尿素“字样的尼龙袋里,冯老三蹲在院子里给那辆二手永久牌自行车补胎,胎补得歪歪扭扭的,打气筒一按就漏气。 “用我的。“裹珍从里屋推出一辆女式飞鸽自行车,这是去年冯老三用卖炭的钱在镇上供销社买的。车把上还缠著红塑料绳,铃鐺擦得鋥亮。冯老三挠挠头,胎记在晨光里泛著红:“这、这多不好...“ 乡里新修的柏油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蹬著自行车。裹珍车把上掛著一个蛇皮袋,里头装著晒乾的柴胡;冯老三车后座捆著两麻袋板栗,顛簸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路过小卖部时,裹珍五毛钱买了一包“大前门“,这是预备给收货人的。 集市设在乡政府门口的空地上。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商贩站在“发展特色农业“的横幅底下,手里拿著计算器按得啪啪响。裹珍认出来,领头的是乡供销社退休的周会计,现在给温州来的老板当採购。 “这不是李家以前的媳妇吗?“周会计推了推金丝眼镜,“听说你去南方打工了?“他手腕上的电子表闪著红光,说话时露出一颗金牙。 冯老三往前跨了半步,解放鞋踩在周会计擦得鋥亮的皮鞋前。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是以前在煤矿干活时发的。 “松子二十八一斤。“冯老三说话突然不结巴了,手指紧紧攥著秤桿。裹珍注意到他手背上还有之前干活不小心弄的疤。 称完山货,周会计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最上面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他故意提高嗓门:“李老蔫上个月娶了镇供销社主任的闺女,摆酒用的都是红塔山!“旁边几个商贩鬨笑起来,“那家小子可怜哟,后妈给穿的都是別人剩的...“ 裹珍正在系麻袋的手顿了顿。她想起小树过年时寄来的照片,孩子穿著明显大一號的校服,站在“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標语前头。照片背面用铅笔写著“妈妈,我考了双百“。 “走。“冯老三突然拽过她手腕。他手劲大得很,裹珍腕上的电子表硌得生疼。直到拐进农机站后墙,他才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胶袋,里面装著三颗大白兔奶,纸都焐化了。 “小卖部就、就剩这些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缺了的门牙漏著风。裹珍剥开纸,尝到甜得发腻的奶香。这年头村里孩子都改吃“金幣“巧克力了,大白兔反倒成了稀罕物。 回程时他们绕道去了邮局。冯老三两块四买了一张匯款单,在附言栏歪歪扭扭地写“买运动服“,收款人写的是李小树。裹珍添了十块钱,让营业员换成电匯——这样能快三天到帐。 “等、等卖了这批炭...“冯老三蹬著自行车,汗把的確良衬衫洇出深色痕跡,“给、给山桃买那个会眨眼的洋娃娃...“他说的是镇百货公司橱窗里那种,要价四十八,顶得上他半个月工钱。 裹珍突然捏闸停住车。路边的音像店在放《九月九的酒》,破喇叭刺啦刺啦响。她转身抓住冯老三的车把,把他皴裂的手掌按在自己小腹上。隔著腈纶毛衣,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 “会有山桃的。“她声音比录音机里的杂音还轻。冯老三的自行车咣当倒在路边,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那天晚上,冯老三把埋在院角的醃菜罈子挖了出来。罈子里塞著一个红绸布包,展开是一沓零票:两张十块的,五张五块的,剩下的全是皱巴巴的一块两毛。这是他偷偷攒的“山桃基金“。 裹珍正在补冯老三的工装裤,缝纫机是去年托人从温州捎回来的“蝴蝶牌“。她看著炕桌上那堆零钱,突然想起李老蔫藏私房钱的臭袜子——那味儿熏得她直犯噁心。 “给。“冯老三把最大面额的两张推过来,“明、明天去县里...“他耳朵红得像滴血,“买、买那个...“ 裹珍知道他说的是避孕药。上个月妇女主任来发计生宣传单,特意强调“少生快富“。冯老三当时蹲在门槛上,把传单折成了纸飞机给小树寄去。 缝纫机嗒嗒的声音里,裹珍瞥见冯老三在糊火柴盒——这是乡火柴厂发的零活,糊一个挣五厘。他粗笨的手指沾满浆糊,却把火柴盒码得整整齐齐,像在砌一堵小小的墙。 后半夜突然下起雨。裹珍被雷声惊醒,发现冯老三正踮脚补屋顶的漏雨处。他光著膀子,的確良衬衫拧成条堵在漏雨的位置,瘦削的脊背在闪电中白得晃眼。 “下来!“裹珍扔上去条干毛巾。冯老三笨手笨脚地接,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他浑身湿透了,头髮贴在胎记上,像只落水的土狗。 炕被雨打湿了半边。两人挤在乾燥的那侧,冯老三的手规规矩矩放在自己膝盖上。裹珍突然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腰窝,那里有块疤,是当年生小树时烙下的。 “山桃...“冯老三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带著大白兔奶的甜腻,“会、会有梨涡...“他的手掌慢慢下移,最后停在她小腹,轻轻画著圈,仿佛在哄想像中的孩子入睡。 雨停时天已蒙蒙亮。冯老三轻手轻脚地起床,把糊好的火柴盒捆成摞。裹珍装睡,听见他数钱的声音,还有钢笔在纸上划拉的沙沙声——他是在算还要糊多少个火柴盒,才够买县百货公司那套“小太阳“书包文具。 晨光透过雨水洗过的,在炕桌上投下七彩的光斑。那堆零钱旁边,摆著冯老三昨晚偷偷雕的木娃娃——圆脸,缺颗门牙,左耳后有颗小小的痣。 第46章 拖拉机(1997年秋) 1997年的第一场秋雨刚停,裹珍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突突突“的响声。她正在用新买的洗衣机搅被单,闻言甩著湿手跑出去,看见冯老三骑在一台锈跡斑斑的小拖拉机上,车头插著的红旗湿漉漉地耷拉著。 “咱、咱的!“冯老三从驾驶座跳下来,解放鞋踩进水洼溅起泥点。他手舞足蹈地比划著名,说这是和前村村东头张瓦匠合伙买的,二手价四千八,发动机刚大修过。 裹珍绕著拖拉机转了一圈。车斗的蓝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泛红的铁皮,驾驶座的海绵垫子破了洞,用透明胶带粘著。冯老三献宝似的掀起引擎盖,指给她看新换的活塞环,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机油。 “跑、跑三趟就能回本!“他掰著皴裂的手指算帐,说从镇上拉化肥到县里,一趟能挣六十。雨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块胎记泛著兴奋的红色。 裹珍伸手抹掉他额头的机油,闻到一股柴油混著香皂的味道。冯老三今早出门前特意用上海药皂洗了澡,可后脖颈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晚饭是猪肉白菜燉粉条,冯老三开了一瓶“燕京“啤酒。他喝得急,泡沫顺著缺牙的豁口流了下来,赶紧用袖口去擦。裹珍从五斗柜深处掏出一个铁皮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著他们攒的“建房基金“——最大面值是两张一百的,其余都是十块五块。 “等、等冬天...“冯老三蘸著啤酒在桌上画房子格局,说要用空心砖砌墙,房顶铺石瓦,“给、给山桃留西屋...“他画到一半突然卡壳,红著脸把“山桃“两个字抹成了黑疙瘩。 第二天鸡还没叫,冯老三就出门了。裹珍给他烙了五张饼,用塑料布包好塞进挎包。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渐渐远去,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裹珍站在院门口,直到车尾的红旗变成一个小点。 晌午时分,村委会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村长的声音,说316国道出了车祸,有辆拖拉机翻进了沟里。裹珍正在给冯老三织毛衣,竹针“啪“地断在手里。 她蹬著自行车往镇上赶,链条掉了三次。国道边围满了人,交警的摩托车横在路中间,闪著刺眼的警灯。裹珍挤进人群,看见一辆四轮朝天的拖拉机——是蓝色的,车斗里撒著白的化肥。 “老三!“她嗓子劈了叉。有人拽她胳膊,回头看见满身是泥的冯老三,工装裤撕了个大口子,手里还攥著半块沾土的饼。 “没、没事...“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说翻车时他跳下来了,就蹭破点皮。裹珍这才发现他右胳膊肘血肉模糊的,血混著泥浆往下滴。 镇卫生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裹珍盯著护士给冯老三清创,酒精球擦过伤口时,他肌肉绷得紧紧的,却还衝她傻笑:“车、车有保险...“裹珍这才知道,他偷偷买了一份“拖拉机驾驶员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写的是她。 回家的路上,冯老三非要骑车载裹珍。他右胳膊缠著纱布使不上劲,车把左摇右晃的。裹珍搂著他的腰,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闻到了血腥味和柴油味混在一起的气息。 “修、修车得六百...“冯老三的声音顺著脊背传来,“张、张叔说要退股...“他说话时胸腔嗡嗡震动,震得裹珍眼眶发酸。她知道六百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要推迟三个月盖房,意味著山桃的“小太阳“书包又得往后挪。 晚饭是昨天的剩菜。冯老三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蹲在院子里捣鼓著什么。裹珍从窗户看见他正用铁丝绑拖拉机模型,那是用废电池和啤酒瓶盖做的,驾驶座上还捏了一个小泥人。 “给、给小树的...“冯老三把模型递给她看,泥人缺了一颗门牙,胳膊上缠著红线当绷带。裹珍突然抓住他手腕,把他生著老茧的手掌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咱们会有山桃的。“她声音比拖拉机的轰鸣还轻。冯老三的呼吸滯住了,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丝,在裹珍衣襟上印出淡淡的粉色。 第二天天没亮,冯老三又出门了。这次是跟邻村的运输队,给人拉结婚用的组合家具。裹珍给他煮了六个鸡蛋,又往水壶里灌了掺蜂蜜的凉白开。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时,整个院子的鸡都惊得直扑腾。 傍晚下起了小雨。裹珍把晾晒的玉米收了,坐在堂屋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播到香港回归的回顾专题时,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冯老三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怀里抱著个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纸箱。 “彩、彩电!“他呼哧带喘地把纸箱放在桌上,塑料绳勒得他手指发紫。裹珍认出这是镇上电器行橱窗里摆的“长虹“牌,要价两千三。 原来他今天绕道去了县城,把拖拉机的股份折价卖给了张瓦匠。冯老三手忙脚乱地拆包装,说香港回归了,得让裹珍看上彩色电视。他右胳膊的纱布被雨水泡发了,血水顺著指尖往下滴。 裹珍拽著他去换药。冯老三一路上都在比划,说等冬天就出去打工,听说深圳那边工地一天能给五十。雨水顺著他的刘海往下淌,冲淡了胎记的顏色,却冲不淡眼里的光。 彩电接上电的瞬间,萤屏亮起一片雪点。冯老三调天线的动作像在驾驶拖拉机,左拧右转的。突然画面清晰了,正在放《大话西游》,周星驰的脸绿油油的。裹珍“噗嗤“笑出声,冯老三也跟著傻笑,缺牙的豁口漏著风。 夜里,裹珍在冯老三的鼾声中数钱。建房基金还剩八百六,加上卖拖拉机的钱,够买台二手农用车了。她扭头看熟睡的冯老三,他右胳膊上的纱布又渗出血跡,在床单上洇出小小的红梅。 晨光微熹时,裹珍去前村村口打了一壶豆浆。回来时看见冯老三正蹲在院里修自行车,胎补得歪歪扭扭的。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个灿烂的笑,晨光给他乱蓬蓬的头髮镀了一层金边。 “等、等会儿我去县里...“冯老三搓著手上的机油,“有、有个活...“他说县建筑队招临时工,一天管饭还给二十五。裹珍把豆浆递给他,突然说:“我跟你一块去。“ 冯老三愣住了,豆浆顺著下巴滴到工装裤上。裹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指著中缝的gg:“纺织厂招女工,计件工资。“她声音很轻,却像拖拉机引擎似的震得冯老三说不出话。 早饭后,他们一前一后骑著自行车往县里去。冯老三的车把上掛著裹珍给他新织的毛线手套,后座绑著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经过镇口时,裹珍突然剎住车——电器行橱窗里,那台標价四十八的洋娃娃不见了,换成了个会唱歌的电子琴。 “快、快看!“冯老三指著路边的横幅。红布上写著“发展个体经济,走向共同富裕“,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蹬车的速度突然快了,轮胎碾过积水坑,溅起一片闪著金光的水。 裹珍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想起翻倒的拖拉机,想起带血的纱布,想起他递过来那碗豆浆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突然猛蹬几下追上他,在坑洼的土路上大声喊:“等挣了钱,买大卡车!“ 冯老三回头看她,晨光中那块胎记红得发亮。他咧开嘴笑了,缺牙的豁口透著光,像香港回归那晚他们从黑白电视里看到的礼。 第47章 当心点 冯老三和裹珍去县里看活,都觉得没有跑运输赚的多,於是把家底拿出来又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 冯老三的二手拖拉机装上了新轮胎。他天不亮就爬起来擦车,用裹珍的旧牙刷一点点抠轮胎纹里的泥块。车头插著的红旗换成了新的,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裹珍往搪瓷缸里装好茶水,又包了四个韭菜盒子。冯老三今天要往县水泥厂拉石料,来回得三趟。她站在院门口,看冯老三把午饭塞进驾驶座下的铁皮箱,那箱子还是用月饼盒改的,边角缠著电工胶布。 “当心点。“裹珍拽了拽他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子。冯老三嘿嘿一笑,缺牙的豁口在晨光里特別显眼。他手背上还留著之前翻车时的疤,像条蜈蚣趴在麦色的皮肤上。 拖拉机“突突突“发动时,整个院子的鸡又都扑腾起来。冯老三掛挡的动作像在跟铁疙瘩较劲,变速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车斗里装满了碎石料,压得钢板弹簧直往下沉。 “看路!“裹珍追出去几步。冯老三回头冲她挥手,车头猛地歪向路边水沟,他赶紧转回去把方向盘,胎记涨得通红。拖拉机歪歪扭扭拐下山路,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半空拖出长长的尾巴。 裹珍站在山坡上,直到看不到拖拉机的影子。远处的山路上,几个骑摩托的小年轻超了过去,后座绑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都是去南方打工的。隔壁村走了十几號人,听说在东莞的玩具厂一个月能挣六百。 洗衣机“嗡嗡“地转著,裹珍坐在小板凳上摘野菜。电视里在放《水滸传》,潘金莲正给武大郎餵药。她“啪“地换了台,县电视台正在播招聘gg:“...纺织女工,包吃住,月薪四百...“ 水盆里的倒影晃了晃。裹珍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想起上个月去乡卫生院检查时,老中医说的话:“气血两虚,胞宫寒凉...“她没告诉冯老三,把病历本藏在了樟木箱的最底层。 日头爬到正午,裹珍去村口小卖部打了电话。冯老三腰间別著二手传呼机,是拿半车石料跟张瓦匠换的。电话接通时,背景音里全是“哐当哐当“的装卸声。 “吃、吃过了!“冯老三扯著嗓子喊,说这趟拉完能挣八十。裹珍听见电话那头有人起鬨:“老三,跟媳妇匯报工作呢?“接著是冯老三慌慌张张的解释和一阵鬨笑声。 下午三点,裹珍正在晒被子,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刺耳的剎车声。她手一抖,晾衣绳上的夹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跑到前村村口时,看见几个小孩围著一辆拖拉机——不是冯老三的,是邻村王老五家的,车斗里还装著化肥。 “婶子,冯叔的车在镇上拋锚了。“村长家的小子嚼著泡泡说,“我爸用大喇叭喊你来著。“裹珍这才发现,村委会的喇叭不知什么时候哑了,电线桿上缠著断了的广播线。 她蹬上自行车就往镇上赶。车链子昨天刚上的油,蹬到镇口时裤脚全是油。修车铺前围著一圈人,冯老三正趴在车底下,两条腿露在外面,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 “没、没事!“他从车底钻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手里攥著一个断裂的油管。“小、小毛病...“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修车铺要价太黑,自己买零件能省三十块。 裹珍蹲下来给他擦脸,冯老三突然“嘶“了一声——他左手虎口裂了道口子,血混著机油凝成了黑红色的痂。修车铺老板叼著烟过来,说这破车早该报废了,嚇得冯老三直摆手。 回程时天已经擦黑。冯老三坚持让裹珍坐驾驶座,自己推著拖拉机走。山路上的石子硌得他解放鞋“沙沙“响,偶尔踩到水坑也浑然不觉。裹珍从后视镜里看他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王铁柱当年车坏了,是让她在后面推。 “明天別出车了。“裹珍说。冯老三摇摇头,说跟水泥厂签了合同,违约要扣钱的。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块胎记变成了深紫色,像一片枯死的树叶。 晚饭是中午剩的韭菜盒子,冯老三狼吞虎咽的吃了三个。裹珍把自己那个掰开,把有鸡蛋的那半塞给他。冯老三推拒不过,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塑胶袋——里面是镇上新开的蛋糕店买的奶油麵包,已经挤变形了。 “过、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他小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著桌角的漆皮。裹珍愣了下,她自己都忘了这事。麵包上的奶油化了一半,吃起来甜得发腻,她却觉得喉咙发紧。 夜里,裹珍被冯老三的抽气声惊醒。他正躡手躡脚地翻红药水,右胳膊上一大片擦伤,在月光下泛著狰狞的青紫色。看见裹珍醒了,他慌得把药瓶藏到背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傻子。“裹珍拽过他胳膊,用签蘸著酒精清理伤口。冯老三疼得肌肉直抖,却还强撑著笑:“不、不疼...“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在她触碰时变得异常柔软。 裹珍突然俯身,舌尖轻轻舔过那道最深的伤口。冯老三浑身一颤,手指插进她发间,又怕弄疼她似的鬆开。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炕头贴著的香港回归宣传画,紫荆图案已经褪了色。 晨光微熹时,冯老三又出门了。这次裹珍给他带了五个煮鸡蛋,又往水壶里灌满了凉白开。拖拉机“突突突“发动时,又一次惊飞了树上打盹的麻雀。 “当心点。“裹珍拽住他袖子。冯老三回头冲她笑,缺牙的豁口透著光。他从车座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是个用铁丝拧的小摆件,两个小人手拉著手站在拖拉机模型上。 “你、你和我。“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耳尖红得能滴血。裹珍把小摆件別在衣襟上,金属冰凉地贴著心口。她突然踮脚亲了亲他胎记的位置,冯老三惊得差点从驾驶座上栽下来。 拖拉机歪歪扭扭驶下山路时,裹珍一如既往的站在坡上望著。车尾的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转过弯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黑烟飘在半空。 裹珍回到家,坐在小板凳上缝冯老三磨破的工装裤。电视机里在放《外来妹》,陈小艺正站在流水线前忙碌。她捏著针线发愣,直到手指被扎出血珠。 晌午时分,前村村委会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刺啦刺啦的杂音里,村长喊著什么“募捐““洪水“。裹珍这才知道,长江那边发大水了,电视里整天都在放解放军抗洪的新闻。 冯老三回来得比平时早,车斗里装著半袋水泥——是厂里给抗洪捐物资剩下的。他兴奋地比划著名,说水泥厂要扩大生產,以后活儿更多了。裹珍看著他晒脱皮的脸,突然说:“我想再去纺织厂试试。“ 冯老三正在喝水的动作顿住了,搪瓷缸里的水洒了一半。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桌子,胎记涨成了紫红色:“太、太累了...“他结结巴巴地列举纺织厂的不好,说噪音大,说有女工得了肺病。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他裂口的双手按进温水里。冯老三的手指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机油。她慢慢揉搓那些老茧,突然摸到无名指上一圈浅浅的凹痕——那是戴婚戒磨出来的,虽然他们根本买不起金戒指。 夜里,裹珍被雷声惊醒。窗外电闪雷鸣,雨水顺著漏缝滴进脸盆,发出“叮咚“的声响。她伸手一摸,身边被窝是空的。透过雨帘,看见冯老三正光著膀子在院里盖拖拉机,他那件唯一的的確良衬衫被用来包发动机了。 “进来!“裹珍举著伞衝出去。冯老三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头髮贴在胎记上,像只落水的土狗。他的胸膛瘦得肋骨分明,心口处有道长长的疤,是之前翻车时被方向盘戳的。 两人挤在灶屋擦身子,冯老三坚持让裹珍用唯一的干毛巾。他的手掌在裹珍背上摩挲,带起一片战慄。雨水顺著他们紧贴的身体流到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 “等、等买了新车...“冯老三的声音混著雨声传来,“我带、带你去北京...“他说天安门广场特別大,说故宫的墙特別红。裹珍把脸埋在他颈窝,尝到了雨水和血的咸腥味。 晨光穿透雨云时,裹珍在冯老三怀里醒来。他的手臂环著她肩膀,掌心朝上——那里有一条新添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裹珍轻轻吻了吻那道伤痕,冯老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拢手臂,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冯老三给拖拉机链条上了厚厚的黄油,又用麻绳把轮胎缠了几圈。裹珍给他带了八个煮鸡蛋,又往挎包里塞了一盒“创可贴“——这是上次去县里卫生院开的,一直没捨得用。 “当心点。“她第三次整理冯老三的衣领。这次他没笑,而是突然抓住裹珍的手,按在自己怦怦跳的心口。两人的掌心里,躺著那个铁丝拧的小摆件,已经被捂得温热。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下山路,车尾的红旗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猎猎作响。裹珍站在坡上,看著那个蓝漆剥落的车斗顛簸著转过山弯,最终消失在晨雾里。远处的公路上,抗洪救灾的物资车正浩浩荡荡开往南方。 第48章 噩耗(1997年深秋) 1997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早。裹珍站在歪脖子枣树下,望著远处蜿蜒的山路。冯老三天没亮就开著拖拉机去镇上送炭了,说好晌午前准回来。可眼下日头已经西斜,山路上连个车影子都没有。 风卷著雪粒子拍打在脸上,裹珍裹紧了冯老三去年给她买的红围巾。围巾已经起球了,可她还记得他递过来时结结巴巴的样子:“镇、镇上新到的...“那是他卖了存的炭才攒够的钱。 灶上的腊肉燜饭已经热了三回,油都闷在了饭里。裹珍正要去添柴,突然听见山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是人的脚步,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 “嫂子!嫂子!“来人喘著粗气拍打院门,是山下柳树沟的王二愣子。小伙子袄都跑敞了怀,脑门上冒著白气,“快、快去七里拐!冯哥的车...车...“ 裹珍手里的柴火“哗啦“撒了一地。她顾不得穿袄,抓起手电筒就往外冲。王二愣子在后面喊:“嫂子等等!路滑...“话音未落,裹珍已经摔在了雪地里,手电筒滚出老远,玻璃罩碎成了渣。 “咋回事?“裹珍抓著王二愣子的胳膊站起来,指甲隔著袄都掐进了肉里。小伙子疼得齜牙咧嘴:“冯哥的车在七里拐翻了...被、被自己的车斗压住了...“ 下山的路像抹了油一样。裹珍摔了不知多少跤,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雪水渗进去,针扎似的疼。王二愣子举著手电筒在前面带路,火光在风雪中忽明忽暗,像隨时会熄灭的鬼火。 七里拐的悬崖边围了七八个人,都是附近村里赶来帮忙的。裹珍拨开人群,煤油灯的光照在那辆熟悉的蓝色拖拉机上——车头已经撞变了形,驾驶座像被巨人捏过的易拉罐。车斗整个翻了过来,把驾驶室压在了底下。 “老三!“裹珍扑到车边,铁皮的寒气瞬间穿透了她的衣。她看见冯老三的右手从车斗缝隙里伸出来,手指保持著抓握的姿势,像是要抓住什么。那只手已经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指甲缝里还嵌著黑乎乎的机油。 “嫂子...別...“王二愣子想拉她,裹珍却挣开了。她趴在雪地上,借著煤油灯的光往车底看。冯老三的脸贴在冰面上,胎记在低温中呈现出紫黑色。他的眼睛半睁著,嘴角还带著那个熟悉的憨笑,仿佛下一秒就会说“没、没事“。 “还愣著干啥!“裹珍回头冲人群吼,嗓子劈了叉,“抬车啊!“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尖利,惊飞了崖边的乌鸦。 男人们用撬棍和麻绳忙活了半个时辰。当车斗终於被挪开时,裹珍第一个衝上去。冯老三的身子还是温的,可当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时,却发现他的脖子已经僵了。他的工装裤右腿完全被血浸透,结成了冰碴子,左脚的解放鞋不知去向,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为了躲一群放学的娃...“柳树沟的老村长蹲在旁边抽菸,菸袋锅子在风雪中明明灭灭,“老三把方向盘往崖边打...车斗的固定栓断了...“ 裹珍把冯老三的头搂得更紧了些。他的头髮里还有炭灰的味道,是今早出门前没洗乾净。她突然摸到他后脑勺有块黏糊糊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混著碎髮结成硬块。 王二愣子递过来一个帆布包,是冯老三从不离身的。“在、在车座底下找到的...“小伙子声音发颤。裹珍翻开包,里面装著半包“大前门“,一沓用橡皮筋捆著的零钱,还有一张被机油浸透的纸——人身意外险保单,受益人是她。 雪越下越大。男人们用门板抬著冯老三往山下走,裹珍捧著那个帆布包跟在后面。她走得很稳,一步都没摔,仿佛冯老三还在家等著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回到山腰的土坯房时,天已经黑透了。裹珍把灯打开,灯光照在冯老三脸上很暖。她打来热水,一点点擦掉他脸上的机油和血跡。胎记露出来了,在灯光下呈现出深褐色,像一片秋天的枫叶。 “傻子...“裹珍用梳子把他蓬乱的头髮理顺,发现里面夹著几根白丝,是这半年跑运输熬出来的。他的手掌摊开著,掌心朝上,仿佛在等待什么。裹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十指相扣,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了。 后半夜,裹珍翻出了冯老三所有的衣服。每一件都带著他的味道——炭火的焦香,机油的刺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酸。她在一件旧工装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是一个铁丝拧的小摆件:两个小人站在拖拉机上,女的小人繫著红围巾。 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了一个惨白的方框。裹珍坐在门槛上,望著远处的山路。往常这个时候,她能听见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看见车灯的光柱扫过枣树枝丫。 而现在,只有风颳过山崖的呜咽。 天亮时,王二愣子带著几个后生来帮忙。他们在枣树下挖了个坑,把冯老三平时最爱坐的小板凳放了进去。“嫂子,让冯哥看著家...“小伙子红著眼圈说。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轻鬆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裹珍没哭。她把那个铁丝摆件放在冯老三胸前,又往他手里塞了一颗大白兔奶——是上周赶集时买的,一直没捨得吃。当第一锹土落下时,她突然扑上去,把脸贴在冯老三已经僵硬的胸膛上。 “睡吧。“她轻声说,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土一层层盖上去,最终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包。裹珍把冯老三的帆布包掛在枣树枝上,风一吹,“平安“两个字就轻轻摇晃。 回到屋里,裹珍发现灶台上还温著那锅腊肉燜饭。表面泛著诱人的光泽。她盛了两碗,一碗放在冯老三常坐的位置,一碗自己慢慢吃。 饭粒混著泪水,咸得发苦。 第49章 无处可去(1997年冬) 1997年的第一场雪还没化尽,冯老三的坟头已经覆了一层薄霜。裹珍坐在门槛上,望著远处灰濛濛的山路。拖拉机还翻在七里拐的沟底,前村的人说等开春雪化了再找人拖上来。 这时“轰隆“一声闷响从里屋传来,裹珍连眼皮都没抬。这是今天第二次塌方了——冯老三走后,没人修葺的土坯房像失去了主心骨,东墙塌了半边,房梁斜斜地插在炕上,像一把锈钝的剑。 裹珍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迅速消散。她起身去灶台盛粥,铁锅的边缘结了一层冰碴子,昨夜的玉米糊冻成了块状。正要用勺子搅,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裹珍在家吗?“来人拖著长腔,是三婶的声音。老太太裹著一件军大衣,头上包著绿头巾,活像一棵移动的雪松。她身后跟著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是邻村的赵德贵——刚死了老婆的村长。 裹珍把勺子往锅里一扔,金属碰撞声惊飞了院里觅食的麻雀。她经歷过这种阵仗——王铁柱枪毙后,她去砖厂干活,三婶也是这个腔调,给她介绍冯老三当男人。 “屋里坐。“裹珍掀开当门帘的化肥袋子。三婶刚迈进屋就“哎哟“一声——半截房梁正悬在她头顶,簌簌地往下落土渣。 赵德贵背著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皮鞋在泥地上踩出一圈清晰的印子。他停在冯老三的遗像前,装模作样地鞠了半躬,脖子上的金炼子晃得人眼晕。“老三走得可惜啊...“他嘆气时露出两颗金牙,“才三十出头...“ 裹珍盯著灶膛里將熄未熄的火星,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知道赵德贵去年死了老婆,听说是吞了银鐲子走的——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他总往镇上髮廊跑。 “珍啊,“三婶凑过来,嘴里的蒜味熏得人头晕,“你如今这屋子已经住不得人了...“她枯瘦的手指指向塌了半边的土墙,寒风正从缺口呼呼地往里灌,“赵村长心善,说你可以搬去他们村委会住.“ 赵德贵適时地咳嗽一声:“帮著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再给你开点工资...“他目光在裹珍腰臀处扫了一圈,“总比你在这破屋里强。“ 这时灶膛里的火“啪“地爆了个火星。裹珍突然想起冯老三在时,总爱蹲在这儿添柴火,胎记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现在柴火湿了,怎么点都会冒黑烟。 “我考虑考虑。“裹珍把两人送到院门口。赵德贵的摩托车就停在那儿,车把上掛著一个塑胶袋,隱约露出一条红纱巾——和去年他送给髮廊小妹的一模一样。 三婶临走时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瓜子:“傻女子,你现在可是'克夫命'...“老太太压低声音,“能有人要就不错了!“ 裹珍站在枣树下,看著摩托车喷出的黑烟消散在山路上。风卷著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她摸出兜里的瓜子——是冯老三种的向日葵,去年秋天他俩一起炒的,现在只剩这把了。 屋里冷得像冰窖。裹珍把冯老三的遗物一件件收进樟木箱:缺了口的搪瓷缸,磨得发亮的扳手,还有那个没送出去的“小太阳“书包。箱底压著一张存摺,余额675元,取款凭条上写著“山桃书包“——冯老三至死都记著这个承诺。 天黑透时,裹珍摸黑去了一趟七里拐。月光照在拖拉机的残骸上,蓝漆剥落的车斗像个巨大的棺材。她爬进扭曲的驾驶室,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铁皮盒——这是冯老三的“秘密基地“,里面装著他们的“建房基金“:两张百元大票,其余都是十块五块的零钱,最底下压著一张泛黄的图纸,画著三间大瓦房的格局。 雪又下了起来。裹珍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远远看见自家屋里有光亮。走近才发现是王二愣子,小伙子正踩著板凳换灯泡,昏黄的灯光给他镀了一层金边。 “嫂子...“王二愣子挠挠头,“我叔让我来修修房顶...“他指了指角落里堆著的木板和塑料布,“暂时能撑一阵子。“ 裹珍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水里飘著两粒枸杞——是冯老三去年从镇上药材铺买的,说给她补气血。王二愣子捧著碗,突然压低声音:“嫂子,赵德贵不是好东西...“小伙子的耳根红了,“他前头那个媳妇,死得不明不白...“ 夜半时分,裹珍被“咔嚓“一声惊醒。又一根房梁断了,瓦片哗啦啦砸在灶台上。她摸黑爬起来,发现王二愣子临时支的柱子已经歪了,风雪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吹得冯老三的遗像“啪嗒啪嗒“直响。冯老三镇里还有两间房子,可债主们一听说他被砸死了,那两间房子已经被占下了。保险赔付的钱,还完冯老三的债务,也所剩无几。 裹珍把遗像抱在怀里,用围巾裹好。她在倒塌的炕沿上坐了整夜,听著风雪肆虐的声音,像无数个冤魂在呜咽。天蒙蒙亮时,她望著漏风的屋顶,终於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就像当年在王家房子卖了无处可去,就像在李家被迫离开时一样。 三天后,裹珍抱著樟木箱站在赵德贵家的院子里。二层小楼贴著白瓷砖,在雪地里亮得刺眼。赵德贵叼著烟出来迎她,金牙在晨光中一闪:“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些。箱子里装著冯老三的搪瓷缸、他们一起挑的“小太阳“书包,还有那张画著三间瓦房的图纸。风吹起她鬢角的白髮——她才三十出头,却已经经歷了三次婚姻之痛。 “村委会后院的屋子给你住。“赵德贵指了指村委会那边,那里堆满了农具和化肥袋,“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像在打量一件刚买回来的家具。 第50章 小屋 转过年的春雪里带著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三天,裹珍踩著泥泞的小路搬进了村部后院的小屋。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杂物间堆满了发霉的帐本和锈跡斑斑的农具,墙角还摞著几面褪了色的锦旗,上面“先进村集体“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 赵德贵穿著藏蓝色干部服站在门槛上,梳得油亮的背头在煤油灯下泛著乌光。他右手夹著红塔山,左手拎著一串黄铜钥匙:“郑同志,暂时將就著住。“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目光在裹珍身上逡巡,带著三分打量七分怜悯。 裹珍把樟木箱放在唯一完好的木板上——那是一张缺了半条腿的会议桌,桌面上还留著菸头烫出的焦痕。她伸手拂去灰尘,露出底下刻著的“赵“字,笔画粗糲得像道伤疤。 “村里正在研究你的安置问题。“赵德贵吐著烟圈,皮鞋尖有节奏地敲击水泥地面,“不过现在宅基地紧张...“他突然压低声音,金牙在阴影里一闪,“当然,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 裹珍背对著他整理被褥——那是三婶送来的,印著“赵家沟小学“的红字,散发著霉味和漂白粉的混合气息。她能感觉到赵德贵的目光正黏在自己的后颈上,热烘烘的像贴了一块膏药。 “明天开始,你负责村部卫生和干部伙食。“钥匙串“噹啷“扔在桌上,“工资嘛...先按临时工算,一个月一百二。“脚步声远去时,裹珍才鬆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掌心四道月牙形的血痕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夜深人静,裹珍蜷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进来,在搪瓷盆里敲出单调的滴答声。她摩挲著樟木箱上的铜锁——这是冯老三用拖拉机零件改的,锁眼还留著机油的痕跡。 天刚蒙蒙亮,村部食堂的鼓风机就嗡嗡响起来。裹珍正在和面,突然听见会议室传来鬨笑。透过门缝,她看见赵德贵正给县里来的领导递烟:“...我们村这个郑裹珍,命硬得很吶,嫁了三个死了俩...“ 麵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裹珍盯著自己皸裂的手背——那里还留著去年冬天冻伤的疤痕。冯老三在世时,总会烧了热水给她泡手,水里漂著几粒金贵的枸杞。 午饭时,检查团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裹珍低头摆筷子,听见戴眼镜的王局长小声说:“模样倒是挺周正,就是这克夫的命...“另一个人接茬:“老赵胆子够肥啊,这种女人都敢往村部安排...“ “郑裹珍!“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给王局长添茶!“他眼神里带著警告,嘴角却掛著笑。裹珍提著铝壶的手很稳,滚水划出完美的弧线,一滴都没溅出来。王局长接茶杯时故意蹭她手背,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 傍晚收工回小屋,裹珍发现门锁被人动过。樟木箱上的铜锁完好无损,但箱子里冯老三的扳手明显被人挪动了位置。她抱起扳手,发现底下压著一张字条:“今晚我值班,送饭来。——赵“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裹珍盯著字条看了很久,直到“赵“字的最后一捺在眼里晕成黑点。她突然从箱底翻出那张人身意外险保单——受益人一栏的“郑裹珍“三个字,墨跡已经有些褪色了。 七点整,裹珍端著饭盒敲响办公室的门。赵德贵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的帐本摊开著,旁边摆著半瓶西凤酒。他换了件的確良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著,露出小指粗的金炼子。 “坐。“赵德贵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裹珍把饭盒放在帐本旁,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急什么?“赵德贵的手心汗津津的,“聊聊你以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宅基地批文下来了,就在我家旁边。“ 裹珍盯著那个鼓鼓的信封没接。窗外的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赵德贵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跟了我,房子立马动工...“金牙在灯光下闪著曖昧的光。 “赵村长。“裹珍慢慢抽回手,“我克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赵德贵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老子当兵时算过命,说能活九十九!“他拍著胸脯,金炼子在领口晃荡。 裹珍低头收拾饭盒,露出后颈一小片白皙的皮肤。赵德贵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金牙咬得咯吱响:“前头那个病秧子...要是早遇上你...“ 回到小屋,裹珍从樟木箱最底层取出冯老三的记帐本。最后一页写著“山桃基金:六百七十五元“,字跡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她轻轻抚过那些数字,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给裹珍买件呢子大衣“。 春雨又下了起来,敲打得铁皮屋顶噼啪作响。裹珍望著漏雨的墙角,那里已经长出几簇灰白的蘑菇。她突然明白,自己就像这些蘑菇,只能在阴暗潮湿处求生。 第二天晌午,赵德贵带著酒气闯进食堂。他往灶台扔了一个塑胶袋,里面是一条大红色的確良连衣裙:“换上!晚上陪县里领导吃饭!“他的眼神像黏腻的舌头,在裹珍身上舔过一遍又一遍。 裹珍洗菜的手顿了顿,指节在冷水里泡得发白。她想起冯老三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靛蓝底子小黄的布料,做成夹袄能遮住手腕上的冻疮。 “听见没?“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金牙闪著寒光,“別给脸不要脸!“他一把攥住裹珍的手腕,却在摸到那些老茧时怔了怔——这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比村里任何妇人都要粗糙。 裹珍抬头看他,眼神像口古井。赵德贵莫名鬆了手,嘟囔著“晚上六点“就匆匆走了。菜刀重重剁在案板上,一节藕滚落到灶坑里,沾满了灰。 傍晚时分,裹珍换上了那条红裙子。的確良布料摩擦著皮肤,发出窸窣的声响。她望著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乾裂的唇,裹在艷俗的红色里像个劣质的纸人。 酒桌上推杯换盏。王局长的眼镜片蒙著雾气,手“不经意“地搭在裹珍肩上。赵德贵喝得满脸通红,正吹嘘自己如何“收留“了剋死两任丈夫的寡妇。裹珍安静地布菜,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 “小郑啊,“王局长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她耳畔,“我在县招待所给你安排了个工作啊...“他的拇指在裹珍手背上画圈,“比在这破村子强多了。“ 裹珍看向赵德贵。他正数著王局长塞来的红包,金牙上沾著片韭菜叶。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件可以转手的货物,像那台报废的拖拉机,像冯老三用命换来的赔款。 回小屋的路上,赵德贵在玉米地里拽住了她。红裙子被扯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內衣。“装什么贞洁烈女!“他喘著粗气,金炼子勒进肥厚的脖颈,“老子给你房子给你地...“ 裹珍没挣扎,只是仰头望著天上的星星。冯老三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最亮的那颗就是他。此刻那些星星突然模糊了,像被雨水打湿的窗纸。 “让我想想。“她轻声说。赵德贵愣了片刻,隨即咧嘴笑了,金牙在月光下闪著贪婪的光:“三天!就给你三天!“他繫著皮带扬长而去,脚步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 小屋的煤油灯亮到天明。裹珍把樟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冯老三的扳手、他们一起挑的“小太阳“书包、那张画著三间瓦房的图纸...最后是那张675元的存摺,取款凭条上“山桃书包“四个字已经褪色了。 晨光透过化肥袋钉住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裹珍取出针线,开始缝补那条撕破的红裙子。针脚细密整齐,就像当年给冯老三补工装裤一样认真。 她知道,三天后自己会穿上这条裙子,搬进赵德贵家的偏房。不是因为她愿意,而是因为这世道留给寡妇的路,从来就只有这么窄。 第51章 小郑辛苦 199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裹珍天不亮就起来了,拎著铁皮水桶去村部后院的井台打水。井绳勒进掌心,磨得那些老茧又厚了几分。她望著水中晃动的倒影——才三十出头的人,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 村部食堂的灶台冷得像一块冰。裹珍用报纸引了三次火才点著煤球,浓烟呛得她直咳嗽。蒸笼上汽时,赵德贵带著几个村干部进来了,边走边搓著麻將牌般油光水滑的手。 “小郑辛苦啊!“赵德贵金牙一闪,目光在裹珍腰身上逡巡。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藏蓝干部服,上面口袋別著镀金的钢笔,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裹珍低著头往锅里又添了半勺猪油。油在菜汤表面绽开时,她突然想起冯老三总把肥肉挑给她,自己啃那几块没油水的骨头。铁勺碰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天县里来检查计划生育,“赵德贵凑到灶台边,身上的古龙水味混著烟臭,“饭菜弄好一点。“他顺手往灶台上放了一个塑胶袋,里面是半斤五肉,“专门给你带的。“ 裹珍切肉的手顿了顿。赵德贵最近总这样,有时带块肉,有时是几个鸡蛋,昨天还塞给她一条红纱巾。三婶说,这是男人示好的方式。 “裹珍!“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给王局长倒茶!“他故意在检查团面前这么称呼她,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裹珍端著茶壶的手很稳,滚水划出完美的弧线。 王局长接茶杯时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赵村长好福气啊,找了个这么能干的帮手。“几个村干部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赵德贵得意地挺起肚子,像只骄傲的公鸡。 下午打扫会议室时,裹珍在沙发缝里摸到一个红绒布盒子。打开一看,是只银鐲子,沉甸甸的。底下压著一张字条:“小郑辛苦。——赵“ 裹珍盯著鐲子看了很久。这不是地摊货,得不少钱。她想起冯老三给她买过最贵的礼物,是一条五块钱的红围巾,攒了半个月的炭钱。 傍晚收工时,赵德贵在村部门口堵住了她。“咋不戴呢?“他盯著裹珍空荡荡的手腕,眉头皱成疙瘩。裹珍低著头:“干活不方便...“ “胡说!“赵德贵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嚇人。银鐲子“咔嗒“一声扣在她腕上,在暮色中闪著冷光。“做我赵德贵的女人,不能太寒酸。“他说“女人“两个字时,金牙咬得咯吱响。 回到小屋,裹珍对著煤油灯看那只鐲子。內侧刻著“1998.春“,是新打的。她突然想起王铁柱当年也送过她鐲子,是前妻留下的旧货,戴上就摘不下来,像道枷锁。 夜里下起了雨。裹珍梦见冯老三站在雨里修屋顶,光著膀子,胎记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醒来时听见敲门声,赵德贵的声音隔著门板传来:“小郑,给你送床厚被子。“ 裹珍披衣开门。赵德贵抱著一床崭新的被,雨水顺著他的背头往下滴。他没穿干部服,只套了一件旧汗衫,露出脖子上小指粗的金炼子。 “天冷。“赵德贵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却没有走的意思。他的目光在裹珍单薄的睡衣上扫来扫去,喉结上下滚动。“跟了我吧,“他突然说,“给你转正,让你当妇女主任,把户口落村里。“ 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银鐲子。赵德贵趁机抓住她的手:“你一个人,难。跟了我,没人敢说閒话。“他的掌心汗津津的,带著不容拒绝的力道。 雨声越来越大。裹珍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天,想起山坳里那间塌了半边的土坯房,想起七里拐底下那台报废的拖拉机。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赵德贵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一把將裹珍搂进怀里,金炼子硌得她生疼。“放心,“他在她耳边说,“我命硬得很。“酒气混著烟臭喷在裹珍脸上,像一团黏腻的雾。 裹珍没挣扎。她望著墙角那个樟木箱,里面装著冯老三的搪瓷缸、他们一起挑的“小太阳“书包,还有那张画著三间瓦房的图纸。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將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雨停了。赵德贵繫著皮带往外走,金牙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下个月办事,请县乡领导吃个饭。“他回头看了一眼裹珍,“以后你就是正经的妇女主任了。“ 裹珍坐在床边,银鐲子在腕上闪著冷光。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嫁人时穿的红嫁衣;想起王铁柱给她的旧银鐲;想起冯老三用铁丝拧的小摆件...现在,她又要有新身份了。 窗外,村部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放著《春天的故事》。裹珍慢慢躺下,把脸埋进那床新被里。被面是喜庆的大红色,散发著的清香,却莫名让她想起冯老三翻车时,雪地里那摊刺目的血。 第52章 閒言碎语又起 1998年的槐开得格外早。裹珍挎著竹篮走在村道上,细碎的白瓣落了她满肩。几个蹲在井台边洗衣的妇人见了她,立刻压低了嗓门,像一群突然被掐住脖子的母鸡。 “郑主任来打水啊?“最年轻的张寡妇直起腰,脸上堆著笑,眼睛却一个劲儿往裹珍手腕上瞟——那只银鐲子今早被赵德贵亲手扣上,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刺眼。 裹珍点点头,轆轤“吱呀呀“地响。水桶沉进井里时,她听见背后飘来一句话:“...剋死两个还敢戴银的,也不怕折寿...“声音压得极低,却刚好能让她听见。 她手里的水桶突然脱了手,“扑通“砸进了井底。裹珍攥著湿漉漉的井绳,指节发白。冯老三在时,总不让她打水,说井台太滑。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却能稳稳提起满满一桶水,一滴都不洒。 “哎哟,听说赵村长把西头那间砖房批给她了?“ “可不,昨儿个瓦匠都进料了...“ “嘖嘖,睡出来的房子,也不怕半夜塌了...“ 裹珍拎著半桶水往回走,槐粘在鞋底,踩出黏腻的声响。路过村里小卖部门口时,几个嗑瓜子的閒汉立刻噤了声。直到她走出老远,才爆发出刺耳的大笑。 村部的后墙新刷了白灰,上面用红漆写著“少生快富“的標语。裹珍刚拐进院子,就看见三婶蹲在食堂门口择菜,灰白的髮髻上別著一朵蔫巴巴的槐。 “珍啊,“老太太拽著她袖口往墙角扯,“你听说了没?赵德贵前头那个...“她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不是病死的,是让他活活气死的!“ 裹珍盯著水泥地上爬行的蚂蚁。三婶的指甲掐进她肉里:“那女人临死前...把结婚时的银鐲子都吞了!肠子都划烂了...“ “郑主任!“赵德贵的声音从办公室窗口炸出来,“把上个月的计生报表拿过来!“他今天换了一件白衬衫,金炼子从敞开的领口露出来,在阳光下闪著刺眼的光。 报表上的数字在眼前跳动。裹珍揉了揉太阳穴,昨晚赵德贵喝多了,半夜还把她摇醒要水喝。他吐在炕沿的酒气到现在还散不尽,混著古龙水的味道,像腐烂的水果。 “... 王家庄那户超生的...“赵德贵突然凑近,金牙擦著她耳垂,“今晚我去做工作,你跟著。“他粗糙的拇指在她手腕內侧摩挲,正好是银鐲子扣住的地方。 裹珍端著饭盒去给检查团送饭时,听见会议室里爆发出鬨笑声。王局长的声音隔著门板传出来:“老赵,你这妇女主任挺水灵啊...比县里文工团的还俏呢!“ “那可不!“赵德贵嗓门拔得老高,“老子调教出来的...“后面的话被更响亮的笑声淹没了。 裹珍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饭盒里的红烧肉渐渐凝出一层白油。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標语新刷了金边,在夕阳下亮得晃眼。她突然想起冯老三最后一次出车前,锅里也燉著这样的闷肉,他之前都捨不得吃,全留给了她。 “哎,你们听说了吗?“保管室的门虚掩著,会计老婆尖细的嗓音扎进耳朵,“她跟过三个男人,一个榆木疙瘩,一个被枪毙了,最后一个更邪性...“ “拖拉机自个儿能翻?保不齐是...“ “嘘——“ 饭盒“咣当“掉在地上,油汤泼了一地。门里的窃窃私语立刻变成了夸张的咳嗽声。裹珍蹲下去捡筷子,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油污里扭曲变形,像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蛇。 傍晚的村道上,放学的孩子们追打著跑过。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停下来,怯生生地喊:“赵婶好!“裹珍愣住了——这称呼比“克夫星“更让她心惊。 “呸!乱喊什么!“孩子娘冲了过来,一巴掌扇在小姑娘的后脑勺上,“回家洗手去!“女人拽著哭哭啼啼的孩子快步走开,还不忘回头瞪裹珍一眼,仿佛她是什么传染性的病毒。 赵德贵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停在她跟前。“上来!“他拍了拍后座,今天他特意换了一件新夹克,头髮抹得油光水亮。裹珍侧坐著,手死死抓住后架。路过井台时,那群洗衣妇人的閒话像飞鏢似的追过来: “...瞧那屁股扭的...“ “...剋死两个还不够...“ “...晚上有她好受的...“ 摩托车猛地加速,裹珍不得不抱住赵德贵的腰。男人的汗臭混著髮胶味扑面而来,熏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后视镜里,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腕上那枚越来越紧的银鐲子。 王家庄那户超生的人家穷得叮噹响。土墙上“少生优生“的標语已经褪了色,院子里晾著打补丁的尿布。赵德贵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惊得炕上的產妇直往墙角缩。 “五千!少一个子儿明天就拉你去结扎!“赵德贵的小本子几乎戳到男人的脸上。裹珍站在阴影里,看著那个刚出月子的女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撞出闷响。 回程的月亮又大又圆。赵德贵把摩托车停在河堤上,金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怕什么,“他拽著裹珍往草垛后面走,“早晚是我的人...“他的手掌像把铁钳,在裹珍胳膊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槐的香气突然变得浓烈到令人作呕。裹珍仰面躺在草堆上,看著月亮被乌云一点点吞没。赵德贵在她耳边喘著粗气,金炼子一下下拍打著她的锁骨,像一条冰冷的蛇。 半夜里,裹珍被雷声惊醒。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樟木箱底层摸出那个铁丝拧的小摆件——两个小人站在拖拉机上,已经被摸得发亮。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像无数个小小的坟包被同时掘开。 天亮时雨停了。裹珍在井台边遇见三婶,老太太的菜篮里装著新鲜的艾草。“珍啊,“她突然塞过来一个布包,“缝在贴身衣裳里...“掀开一角,是一道黄符,硃砂画的咒文已经晕开了。 村部今天格外热闹。赵德贵穿著崭新的干部服,正给几个村民批宅基地申请。“郑主任来了!“他亲热地揽过裹珍的肩膀,金牙闪闪发亮,“西头那间房下周就能上樑了,到时候...“ 裹珍盯著申请书上歪歪扭扭的签名。最上面那户姓王,正是昨天那个磕破额头的產妇家。赵德贵的大拇指在纸面上一抹,鲜红的指印立刻糊成了血斑。 “郑主任,喝水。“张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殷勤地递上茶缸。裹珍刚接过,女人就压低声音:“...赵德贵睡过村里一半的媳妇...“她瞟了眼正在盖章的赵德贵,“前年李家的姑娘...投了井...“ 茶缸“咣当“砸在桌上。赵德贵不满地瞪过来,裹珍却只看见他领口没擦净的口红印,艷得像血。 午饭时,王局长又来了。这次他直接坐到了裹珍旁边,肥厚的手掌“不经意“地搭在她的大腿上。“小郑啊,“他喷著酒气,“下个月县里有个妇女干部培训班...“ 赵德贵立刻接茬:“去!必须去!“他给王局长斟满酒,金牙闪著諂媚的光,“我们郑主任最要求进步了...“桌下的手却狠狠掐了一把裹珍的腰,疼得她一哆嗦。 傍晚的村道上,几个小孩跳皮筋,童谣飘进裹珍耳朵: “克夫星,扫把精 嫁一个,死一个 银鐲子,血染红 今晚要钻哪个坟?“ 裹珍站住了。孩子们一鬨而散,只剩皮筋孤零零地掛在槐树枝上,隨风摇晃。她突然想起小树——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会不会也朝她扔石头? 赵德贵家旁边的砖房已经起了半人高。裹珍路过时,瓦匠们正蹲在墙头歇气。不知谁吹了一声口哨:“...赵村长好福气啊...“鬨笑声中,半块砖“意外“掉在她脚边,溅起一滩泥水。 回到小屋,裹珍发现樟木箱被人动过。冯老三的搪瓷缸摆在最上面,底下压著一张宅基地批文——户主赫然写著“赵德贵“,而共有人那栏空著,像一张飢饿的嘴。 夜深人静时,裹珍用铁丝撬开了银鐲子的暗扣。內侧刻著的日期在月光下泛著冷光:1998.3.15——正是冯老三的百日祭。鐲子“噹啷“一声掉进搪瓷缸里,惊飞了窗外棲息的乌鸦。 天快亮时,裹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著红嫁衣站在村口,赵德贵骑著高头大马来迎亲。路过七里拐时,那台报废的拖拉机突然自己发动起来,排气管喷出的黑烟遮天蔽日... 第53章 办事 办事这天,天还没亮透,裹珍就听见院墙外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她支起窗欞,看见赵德贵正指挥著几个汉子往板车上捆肥猪,那畜生蹬著腿,溅起的泥点子甩了他一裤脚。 “愣著干啥呢?“赵德贵抬头瞧见窗缝里的脸,金牙在晨光里一闪,“赶紧把红褂子换上!“他抻了抻新做的的確良衬衫,领口別著的红色徽章被猪血糊得斑斑点点。 裹珍关上窗,樟木箱上摆著一件簇新的红褂子,料子硬挺得能立起来。她伸手一摸,袖口还別著价签——是县百货大楼的货,要价顶得上三袋化肥。箱底的铁丝摆件不知什么时候滚了出来,两个小人在拖拉机上歪著脖子看她。 村部大院里飘著油腥味。临时搭的土灶上架著三口铁锅,王屠户的砍骨刀剁在案板上“咣咣“直响。裹珍端著搪瓷盆过来接猪血时,正听见会计老婆跟几个媳妇在嚼舌根: “...剋死两个了还敢穿红的...“ “...没看见赵德贵那眼珠子都快粘到她腚上了...“ 猪血“哗啦“一下子浇进盆里,溅起的血沫子沾了裹珍一手。她盯著掌纹里蜿蜒的红线,突然想起冯老三出事那天,方向盘上也有这样的血,乾涸了还死死扒著铁皮。 “郑主任!“张寡妇老远就扯著嗓子喊,怀里抱著的酒罈子遮住了半边脸,“帮把手呀!“她凑近了才压低声音:“...赵德贵昨儿个半夜踹开我家门,硬『借』走两坛高粱烧...“女人脖颈上有一道新鲜的淤青,在衣领下若隱若现。 裹珍刚要接话,村口突然传来摩托声。赵德贵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快!放鞭!“他边跑边往头上抹头油,几綹没压住的头髮支棱著,活像一只炸毛的老公鸡。 鞭炮炸响时,裹珍正往主席台摆瓜子盘。王局长的桑塔纳卷著黄土开了进来,车头上“计划生育模范乡“的锦旗扑簌簌响。车门一开,先伸出来的是一个鋥亮的皮鞋尖,接著是绷著裤线的肥腿——那料子太紧,裹珍都能看清他膝盖窝的褶子。 “领导辛苦了!“赵德贵腰弯得都快要折断了,金炼子从他领口滑出来,在阳光下黄得刺眼。王局长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攥住裹珍的手:“小郑同志更辛苦嘛!“他的拇指在裹珍手心里画圈圈,汗津津的像一条蛞蝓。 六张八仙桌在院里摆开,每桌中央都蹲著一个铝盆,燉肉浮起的油里泡著干辣椒。裹珍穿著那件不合身的红褂子给领导们倒酒,硬领子磨得后颈生疼。三婶偷偷往她兜里塞了一把艾叶,说是辟邪用,这会儿被酒气一熏,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同志们!“赵德贵敲著碗站起来,酒气喷得话筒“刺啦啦“的响,“今天是双喜临门的日子!一来庆祝咱村的计划生育达標,二来...“他突然拽过裹珍,力道大得差点扯掉她胸前的一粒扣子,“郑裹珍同志正式担任咱们村的妇女主任!“ 掌声稀稀拉拉的响了起来。裹珍看见张寡妇在角落里撇了撇嘴,而会计老婆正对著她红褂子下摆的线头指指点点。王局长突然在桌子下掐了她大腿一把:“小郑啊,听说你特別会做思想工作?“他说话时喷出的肉渣子粘在裹珍的袖口,像一粒粒虫卵。 酒过三巡,赵德贵已经解开皮带扣,腆著肚子跟乡干部们划拳。裹珍趁机躲到灶房添柴,蹲下去才发觉褂子开线了——腋下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旧內衣。 “躲这儿干啥呢?“赵德贵突然堵在门口,影子黑压压的罩了过来。他一把扯起裹珍,酒气混著蒜味喷在她的脸上:“王局长...嗝...点名要你陪三杯...“沾著油渍的手顺著她的后背往下滑,在腰窝处狠狠拧了一把。 主桌上正在传看一份红头文件。王局长肥厚的手掌拍在纸上:“县里要树立典型!“他斜眼瞟著裹珍,“赵村长推荐你去市里...做报告...“说到后两个字时,舌头明显打了结。 裹珍盯著文件末尾鲜红的公章,恍惚看见冯老三的死亡证明上也有这样的红圈。她端起酒杯,发现杯底沉著一只死苍蝇,翅膀还在酒液里微微颤动。 “喝呀!“赵德贵在桌子下踹她的小腿。裹珍一仰脖,辣味顺著喉管烧到胃里——这不是正经的粮食酒,是掺了酒精的劣质货。满桌人突然鬨笑起来,原来王局长正拿著筷子敲碗,哼唱起荤调子:“...小娘子红褂褂,脱了才是自家人...“ 后墙上“少生快富“的標语新刷了金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裹珍添酒时不小心碰倒了酱油瓶,黑稠的液体在文件上漫开,把“妇女模范“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你个败家娘们!“赵德贵扬手就要打,被王局长拦住。“別嚇著咱们郑主任...“领导的手顺著裹珍脊樑往下摸,“晚上...还有工作要谈...“他后颈的肥肉堆在衣领外,泛著油光。 散席时已经是日头西斜。裹珍蹲在井台边刷盘子,油污在水面上漾出七彩的光。几个帮忙的媳妇故意把碗摞得老高,瓷碗相撞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听说没?西头砖房今天上樑...“ “...赵德贵从救济款里挪的钱...“ “...克夫星睡出来的房子...“ 裹珍把搪瓷缸子擦得鋥亮——这是冯老三的遗物,杯身上“先进生產者“的红字已经褪了色。缸底突然“噹啷“一响,是那枚银鐲子撞在瓷壁上。她趁没人注意,把鐲子藏进了贴身的暗袋,冰凉的银链子贴著皮肤,像一条冬眠的蛇。 夜幕降临后,村部的里间亮起了灯。裹珍被叫进去倒茶时,看见王局长正往赵德贵兜里塞信封,两人脸上都泛著诡异的红光。窗台上摆著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底上印著大红喜字——这原本是发给计生先进户的奖品。 “小郑啊,“王局长拍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匯报一下思想工作。“他的裤链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道缝,露出里头絳红色的內裤边。赵德贵识趣地往外走,临关门还衝裹珍挤眼睛,金牙在灯下闪著兽类的光。 裹珍盯著墙上掛的锦旗,“巾幗建功“四个字被虫子蛀出了细小的孔洞。王局长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听说...你之前的男人死得蹊蹺?“他另一只手摸上她的后颈,“要是我帮你查清楚...“汗湿的掌心黏住碎发,扯得头皮生疼。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裹珍趁机挣脱,打开门看见三婶正慌慌张张捡打翻的簸箕,艾草撒了一地。老太太抬头时,浑浊的眼里闪著水光:“珍啊...西头房子...闹鬼了...“ 回小屋的路上,裹珍踩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月光下一看,是一只被碾死的癩蛤蟆,肚肠爆出来,沾著新鲜的车辙印。远处新盖的砖房亮著灯,赵德贵的摩托车歪在门口,后视镜上掛著红布条,在风里飘得像一道血痕。 屋里的樟木箱被人动过了。裹珍掀开盖子,最上层摆著一张市里培训班的通知,日期旁边用红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好巧不巧正是冯老三的忌日。箱底压著的宅基地批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鲜红的手印,油墨还没干透,蹭了她满手。 半夜里起了风。裹珍梦见自己站在新盖的砖房前,房樑上蹲著一只乌鸦,喙上叼著一根金炼子。醒来时发现窗欞被刮开了,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搪瓷缸上,像无数个指甲在叩门。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裹珍穿戴整齐出门,红褂子已经重新缝好,只是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一条蜈蚣。村道上积著水洼,倒映出她被扯变形的影子。经过井台时,几个早起的媳妇突然噤了声,盯著她腰间若隱若现的银光——那是拆开的鐲子,正隨著步伐在衣摆下闪烁。 赵德贵家新建的砖房前围满了人。裹珍挤进去时,听见瓦匠正跟村长比划:“...邪性得很...刚上的梁自己掉下来了...“地上横著一根断成两截的松木,断口处渗著黏稠的树脂,像凝固的血。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王局长提著裤子从砖房后头转出来,脸上还带著睡痕:“闹什么闹!“他刚吼完就踩到一块湿砖,重重摔在了泥水里。公文包摔开了,里头飘出一张照片——裹珍穿著红褂子给领导倒酒的侧影,背面用红笔写著日期和房號。 裹珍弯腰捡照片时,贴身藏的银鐲子滑了出来,“噹啷“一声砸在断樑上。人群“嗡“地退开半步,只有三婶扑上来往她怀里塞了一把艾草:“快走!快...“老太太的话被赵德贵的骂声截断了,他金炼子缠在脖子上,像一条上吊的绳。 晌午的日头毒得很。裹珍站在村部院里,听著大喇叭循环播放著计生条例。王局长的桑塔纳开走了,捲起的尘土里混著几张传单——“妇女模范事跡报告会“的字样在泥地里格外刺眼。赵德贵从背后贴上来,汗津津的手掌顺著她腰线往下滑:“今晚...新房子...“ 裹珍突然转身,红褂子在空气中划出道弧线。她看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衣摆飞扬像面猎猎作响的旗。院墙外头,几个小孩又在唱那首童谣,只是调子变得更诡异了: “红褂褂,银鐲鐲 梁断掉,鬼呵呵 新房里,谁在哭 剋死三个才够数...“ 赵德贵的脸色变了。他猛地拽过裹珍往办公室拖,金牙咬得咯咯响:“老子今晚再办你试试...“话音未落,喇叭突然爆出刺耳的电流声,循环播放的计生条例变成了悽厉的嗩吶调——正是七里拐那边办丧事用的曲子。 裹珍趁机挣脱,红褂子“刺啦“裂开一道口子。她跑过新盖的砖房时,听见里头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有人被关在空棺材里挠板壁。樟木箱里的铁丝摆件不知何时跑进了兜里,此刻正隔著布料发烫,烫得她大腿生疼。 傍晚的村道上,裹珍遇见了放羊归来的老鰥夫。老人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七里拐的拖拉机...剎车线是新的...“羊群“咩咩“叫著走远了,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蹣跚的送葬者。 天黑透时,裹珍摸黑去了一趟七里拐。月光下那台报废的拖拉机锈得更厉害了,驾驶座上落著一层槐,白惨惨的像一层纸钱。她蹲下去摸车底,指腹触到一截崭新的钢丝——两头还留著整齐的切口,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蓝光。 回村的路上起了雾。裹珍的红褂子被夜露打湿,沉甸甸贴在身上。经过井台时,她听见三婶在跟人说话:“...那银鐲子是赵德贵前头那个的...吞金那天...“ 雾突然更浓了。裹珍解开贴身藏著的银鐲子——这是赵德贵拆开鐲子重打的。鐲子垂下来时,月光正好照见內侧刻著的日期:1995.8.23。这不是任何纪念日,而是赵德贵前妻的忌日,村委会档案里白纸黑字记著的,裹珍无意中看见过。 村部还亮著灯。裹珍推门进去时,赵德贵正往培训通知上盖章,听见响动头也不抬:“把衣服脱了。“他面前摊著宅基地批文,共有人那栏已经写上了“郑裹珍“三个字,墨跡新鲜得能印出手纹。 裹珍没动。夜风把窗子吹开一道缝,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嗩吶声。赵德贵终於抬起头,金牙在灯光下闪了闪:“怎么?还想著冯老三呢?“他抓起一个信封抖了抖,里头滑出一张车祸现场的照片,“要不是我...“ 话没说完,电灯突然“滋啦“灭了。月光从窗口泻进来,照见裹珍腰间的银鐲子——此刻正像一条活蛇般缓缓蠕动。赵德贵猛地后退,撞翻了墨水瓶,液体在批文上漫开,把“郑裹珍“三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黑暗中传来“咔嗒“一声轻响。裹珍摸黑拧开了冯老三留下的搪瓷缸,缸底和银鐲子碰撞出清脆的鸣响。与此同时,远处新盖的砖房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人看见白天上好的松木樑无缘无故又断了一根,断口处渗出暗红色的树脂,在月光下像极了凝固的血。 第54章 妇女主任 村部大院里六桌席面的狼藉,在第三天清晨的冷光里显出格外的腌臢。 红油凝结在碗碟边沿,瓜子皮、碎骨头、菸蒂、呕吐物和翻倒的汤水搅和在一起,黏糊糊地铺满了砖地,散发著隔夜酒肉混合酸腐的浊气。 几只野狗在桌腿间逡巡,舔舐著地上的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咽。 裹珍穿著那件硬邦邦的红褂子,袖口还別著忘记撕掉的价签,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像一件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廉价摆设。 她弯腰想收拾一个倒扣的搪瓷盆,手指刚触到冰冷的油污,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前天晚上王局长那张喷著酒气和肉沫的肥脸又晃到眼前,他那只汗津津、蛞蝓般的手在她大腿上摸索的触感,和赵德贵在桌下狠狠掐她腰眼的剧痛交织在一起。 她猛地直起身,捂住嘴,乾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著喉咙。 “哟,郑主任,起这么早视察工作啊?”会计老婆端著一盆脏水,扭著腰从食堂出来,声音又尖又亮,带著毫不掩饰的讥誚。 她故意把水往裹珍脚边不远的地上一泼,浑浊的水溅到了裹珍的裤脚和那双半旧的布鞋上。“这大喜的日子,您这新官上任,精神头就是足!” 几个早起的村妇也凑了过来,远远的站著,脸上掛著那种心照不宣的古怪笑容,眼神在裹珍不合身的红褂子上逡巡,又扫过她略显憔悴的脸。 “可不是嘛,主任嘛,管的事儿多著呢。” “以后咱们村里娘们儿的事,可都归郑主任管嘍。” “嘖嘖,这红褂子真喜庆,就是…看著有点勒得慌呢?” 那些刻意放大的“主任”称呼,像针一样扎在裹珍耳朵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实用,101????????????.??????轻鬆看 】 她知道“主任”这两个字在她们嘴里,跟“克夫星”、“扫把精”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添了一层攀附权贵的鄙夷。 她低著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应声,只是默默拿起墙角的竹扫帚,开始清扫那满地狼藉。 硬挺的红布摩擦著皮肤,领口像粗糙的砂纸磨著脖子,提醒著她这个身份是如何得来的。 扫帚刮过地面的声音单调刺耳。她用力地扫著,想把那些黏腻的污秽、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混杂著酒臭和古龙水味的记忆都扫出去。 扫到主桌那片最油腻的地方时,她的鞋底踩到了一团软烂的东西——是半块被踩扁的红烧肉。 她想起昨晚赵德贵拍著胸脯红光满面宣布她任职的样子,想起冯老三最后一次出车,锅里也燉著这样的闷肉,他一口没捨得吃……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她扶住旁边的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行了行了,別杵在这儿添乱了!”赵德贵的声音像破锣一样从办公室窗口砸出来。 他显然刚起,头髮支棱著,眼袋浮肿,叼著一根没点燃的烟,一脸宿醉的烦躁。“你把脸洗乾净,换上点像样的!待会儿跟我去乡里开会!顶著个鸡窝头,穿得跟唱大戏似的,哪有一点妇女主任的样子!” 裹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放下扫帚,默默走向后院那间属於她的小屋。 小屋低矮潮湿,堆满了蒙尘的杂物,角落里她的木板床上,还凌乱地堆著那床赵德贵“那天夜里送来的厚被子”。她脱下那件刺目的红褂子,像剥掉一层不属於自己的皮。换上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旧蓝布褂子,又就著脸盆里冰冷的井水,用力搓了一把脸。冰水激得她一哆嗦,看著水里自己模糊苍白的倒影,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麻木。 乡政府的会议室里烟雾繚绕,长条桌两边坐满了各村的干部。裹珍跟著赵德贵坐在后排的角落。 她努力挺直背,想把那个“郑主任”的身份撑起来,可周围那些男人们投来的目光,或肆无忌惮地打量,或带著隱晦的轻蔑,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陈列的物品。 赵德贵倒是如鱼得水,蹺著二郎腿,唾沫横飞地跟旁边的人吹嘘他治理下的村子计生工作如何“卓有成效”,如何“思想工作做得好”。 “……所以嘛,这妇女工作,关键就是得有人管,还得管得严!”赵德贵的声音拔高,手指有意无意地朝裹珍的方向点了点,“像我们村的小郑,刚提上来,就能顶事儿!有我们村干部的支持,她开展工作就硬气!” 裹珍的头垂得更低了。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更集中地落在自己身上,带著审视和评估。 乡里分管计生的李副乡长是个瘦高的中年女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严肃。 她讲话条理清晰,语速很快,强调著新一年的任务指標、孕情排查的及时性、长效节育措施的落实率、对流动人口管理的加强……一个个陌生的术语、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砸进裹珍的耳朵里,像沉重的石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郑裹珍同志?”李副乡长突然点了她的名。 裹珍猛地抬起头,心臟几乎要跳出喉咙。 “你们村上个月上报的育龄妇女新增人数,跟乡卫生院反馈的建卡数对不上,差了三个,怎么回事?是排查有遗漏?还是瞒报了?”李副乡长的目光透过镜片,直直地盯著她。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裹珍的脸颊火烧火燎的,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数字、那些名字在她脑子里像乱麻一样缠成一团。她根本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具体名字和情况! 村里的底册,都是会计老婆在管,她只是掛了个名!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旁边的赵德贵。 赵德贵脸上堆起笑,抢过话头:“李乡长,这事儿怪我怪我!最近几天小郑刚接手,业务还不熟。 差的那三个,一个是刚嫁出去的闺女,户口还没来得及迁;一个是常年在外打工,最近才回来探亲;还有一个是傻子媳妇,脑子不清楚,漏报了。 情况都清楚,回头我让小郑把详细说明补上,保证下不为例!”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狠狠撞了裹珍一下。 裹珍被他撞得身子一歪,只能顺著他的话,慌乱地点著头,嘴里含糊地应著:“是…是…补上…补上。”声音细若蚊蝇。 她能感觉到李副乡长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然后才移开,继续讲別的事情。 那几秒钟,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这个真正的“主任”面前,她这个“郑主任”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散会后,赵德贵在前头走得飞快,裹珍小跑著才能跟上。 走到乡政府大门口没人的地方,赵德贵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阴沉和怒意。 “你是死人啊?!刚才那种场面,你哑巴了?!”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裹珍脸上,“老子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是让你给老子长脸的!不是让你丟人现眼的!屁都不会放一个,要你有什么用?!” 裹珍被他吼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哼!废物!”赵德贵狠狠剜了她一眼,金牙在阴沉的天色下闪著冷光,“回去把村里的育龄妇女底册给我看熟了!该谁家几个孩子,该谁家上环结扎,都得给我刻在脑子里!下次再给我掉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烦躁地一挥手,“滚回村里去!看著点,別让那帮懒婆娘偷奸耍滑!” 回村的路上,裹珍坐在赵德贵摩托车后座,双手紧紧抓著冰冷的后架铁桿。 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赵德贵的新夹克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一股劣质髮胶和汗味混合的刺鼻气味直往裹珍鼻子里钻。 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只能死死咬著下唇,强忍著不吐出来。后视镜里,映出她苍白麻木的脸,和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 妇女主任?不过是他赵德贵拴在身边的一条狗,一个用来装点门面、必要时替他顶缸的摆设罢了。 回到村部大院,那股隔了两夜酒席的酸腐味似乎更浓了。裹珍麻木地拿起扫帚,继续清扫。 几个帮忙收拾残局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拿眼角瞟她,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裹珍耳朵里。 “瞧见没?蔫头耷脑的,八成是在乡里挨呲儿了。” “活该!真当自己是个官儿了?也不想想自己怎么上去的!” “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管计生?管生娃还差不多!”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主任』了…” “呸!主任?我看是『床上主任』吧?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裹珍的心上。她握著扫帚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她真想把手里的扫帚砸过去,砸烂那些刻薄的嘴脸。可身体里那股刚刚在屈辱中燃起的微弱怒火,只烧了一下,就被更深的、浸透骨髓的寒冷和无力感扑灭了。 她拿什么砸?她有什么底气?她们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胸前,机械地挥动著扫帚,把那些污秽扫到角落,仿佛连同自己的尊严也一起扫了进去。 下午,裹珍第一次以“妇女主任”的身份,被赵德贵派去调解一桩纠纷。 是村西头的王老四家,婆婆和刚过门半年的媳妇因为做饭洗碗的事吵翻了天,媳妇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扬言不过了。这在村里算大事了。 裹珍硬著头皮走进王老四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屋里光线昏暗,瀰漫著一股陈旧的霉味和旱菸味。 王老四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老娘叉著腰站在灶台边,白的头髮散乱著,正对著裹珍倒苦水,唾沫横飞。 “……主任啊,你给评评理!我老婆子伺候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容易吗?她倒好,油瓶倒了都不扶!让她洗个碗,摔得豁牙漏齿!让她烧个火,差点把房子点了!我说她两句,她还敢顶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这种媳妇,趁早休了算了!我们老王家要不起!” 裹珍侷促地站著,听著老太太连珠炮似的控诉,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她想起自己刚嫁到李家时,也是笨手笨脚,被婆婆挑剔责骂的日子。 那种委屈和无处诉说的苦闷,她太熟悉了。她张了张嘴,想劝老太太消消气,想说说做新媳妇的不容易,想告诉她们家和万事兴…… 可她还没组织好语言,老太太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著裹珍,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主任,你也是过来人,你说说,这做女人的本分是什么?是不是就该伺候好男人,孝顺公婆?可不像有些人,命硬克夫,靠著……哼,爬上去了,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还管起別人家的事了?” “轰”的一下,裹珍的脸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老太太的话像一盆冰水,把她刚刚涌起的那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共情浇得透心凉。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所有的难堪、所有的污名,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別人面前,供人指摘嘲笑。 她站在昏暗的屋子里,手脚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王老四和他老娘的眼神。什么调解?什么主任?她在这个村里,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烙印。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王老四家。走在村道上,深秋的风带著透骨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 路边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她,立刻停止了嬉闹,一个稍大的男孩指著她,用一种模仿大人的口吻怪腔怪调地喊:“克夫星!扫把精!嫁一个,死一个!”其他孩子也跟著起鬨,拍著手跳著脚地喊。 裹珍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匆匆走开,而是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群孩子。她的眼神空洞,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孩子们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喊声渐渐小了,最后互相推搡著跑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土路上。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赵德贵给的那只沉甸甸的银鐲子,她只在婚宴和去乡里开会时被要求戴过。 冰冷的金属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她想起赵德贵那只像铁钳一样的手,想起他金牙闪烁的寒光。那不是首饰,是枷锁。她寧愿空著手。 回到村部,赵德贵正在他办公室里打电话,声音很大,带著一种粗鄙的得意:“……放心!兄弟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你小舅子那个超生罚款,包在我身上!……哈哈,好说好说!改天一起喝两盅!”他瞥见裹珍进来,匆匆掛了电话,不耐烦地问:“王家那点破事解决没?那个媳妇哄回来没有?” 裹珍低著头,声音乾涩:“没…没成。媳妇还在娘家。” “废物!”赵德贵骂了一句,金牙一闪,“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滚去把计生报表给我抄一遍!字写工整点!別跟鸡爪子爬似的!” 裹珍默默走到外间那张属於她的、落满灰尘的旧桌子旁坐下。 桌子上堆著一叠空白的报表,还有一摞厚厚的育龄妇女登记册。她翻开册子,密密麻麻的名字、年龄、生育情况、节育措施……像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沼泽,要把她吞没。 她拿起笔,手指僵硬。写什么呢?她连很多字都认不全。这些名字背后的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痛苦,她们的挣扎,与她何干? 她不过是个坐在这个位置上,照著赵德贵的意思,填写冰冷数字的傀儡。 她拿起笔,蘸了墨水,手腕上的空荡感提醒著她此刻的处境。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落下,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越来越大,像一个丑陋的、无法癒合的疮疤。 第55章 权力的滋味 那滴墨在纸上洇开,像一块丑陋的淤青。裹珍盯著它看了很久,直到赵德贵不耐烦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她才机械地提起笔,在表格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名字。 她不知道这些名字背后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否愿意被这样记录。她只是照著底册抄,一笔一画,像在描摹某种陌生的咒语。 “郑主任!郑主任在吗?”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喊声。裹珍愣了一下,笔尖悬在半空,墨水又滴了一滴。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堆著討好的笑,手里还拎著一篮子鸡蛋。 “郑主任,可算找著您了!”女人一进门就热络地凑过来,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我是村东头老刘家的,听说您管计生,特意来问问……” 裹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攥紧了笔桿。她还没习惯被人叫“主任”,更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 女人没注意到她的侷促,自顾自地压低声音:“我家二丫头,去年嫁到隔壁村,现在怀上了,可那边管得严,罚款交不起……听说您跟赵村长熟,能不能帮著说句话?这点心意您先收著……” 裹珍的喉咙发紧。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里屋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赵德贵叼著烟走了出来,眯著眼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鸡蛋,嘴角一咧:“哟,刘婶子,消息挺灵通啊?这就找上门了?” 刘婶子立刻堆起更諂媚的笑,腰都弯了几分:“赵村长!我这不是想著,郑主任新官上任,肯定得熟悉熟悉情况嘛……” 赵德贵哼笑一声,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一个鸡蛋,在手里掂了掂,眼神却瞟向裹珍:“郑主任,这事儿你怎么看?” 裹珍的指尖微微发抖。她听出了赵德贵话里的试探——他在等她表態,等她学会怎么用这个“主任”的身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太怯:“按……按规定,超生是要罚款的……” 刘婶子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立刻转向赵德贵,带著哀求。 赵德贵咧开嘴,金牙一闪:“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慢悠悠地走到裹珍旁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脊背绷直,“郑主任刚上任,很多事还得学习。这样吧,刘婶子,你先回去,我们开会研究研究。” 刘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对裹珍点头哈腰:“郑主任,您多费心!多费心!” 裹珍盯著那篮子鸡蛋,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恭敬,这样……畏惧。 --- 三天后,乡里又开计生会议。 这一次,裹珍没坐在角落。 李副乡长扫了一眼参会名单,目光在“郑裹珍”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头,对著会议室说:“今天有几个村的妇女主任没来,前排空著,后排的同志往前坐。” 赵德贵立刻用胳膊肘捅了裹珍一下,压低声音:“去,坐前面。” 裹珍僵了一下,捏著笔记本的手指微微发白。她不敢动,怕自己一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刺过来。 “快去!”赵德贵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裹珍只好硬著头皮站起身,低著头快步走到前排,在离主席台最近的那一排椅子上坐下。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有好奇的,有轻蔑的,还有……探究的。 李副乡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讲话。 裹珍的背挺得笔直,一动不敢动。她从来没坐过这么靠前的位置,仿佛连空气都不一样了——更冷,更重,带著某种压迫感。 会议结束后,几个其他村的妇女主任凑过来,脸上带著客套的笑:“郑主任,你们村最近工作做得不错啊,赵村长挺支持你的工作吧?” 裹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点头。 其中一个女人压低声音,带著几分討好:“下次要是有什么指標完不成,咱们可以互相通个气,別让乡里太难做……” 裹珍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她们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郑主任”说话——和这个被赵德贵推上来的、有“关係”的妇女主任说话。 --- 回村的路上,赵德贵难得没骂她。 摩托车在土路上顛簸,风呼呼地刮过耳边。赵德贵突然说:“晚上你跟我去乡里吃饭,李副乡长也去。” 裹珍心里一紧:“我……我不去了吧?” “不去?”赵德贵冷笑一声,“你以为我让你当这个主任是摆设?李副乡长点名要见你,你给我好好表现!” 裹珍不敢再吭声。 --- 晚上的饭局在乡里最好的饭店。 包间里烟雾繚绕,酒气熏天。李副乡长坐在主位,旁边是几个乡干部,赵德贵一进门就堆起笑脸,挨个敬烟。裹珍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里。 “郑主任来了啊?”李副乡长突然看向她,声音不冷不热。 裹珍的手指绞在一起,点了点头。 “听说你最近工作挺上心?”李副乡长推了推眼镜,“上次报表的问题,后来补上了吗?” 裹珍的喉咙发乾,还没回答,赵德贵就抢著说:“补上了补上了!李乡长放心,小郑现在可认真了,天天抱著册子学呢!” 李副乡长“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热络起来。有人提议:“来,郑主任,我敬你一杯!以后咱们乡里村里的工作,还得靠你多支持!” 裹珍慌了,连忙摆手:“我……我不会喝酒……” 赵德贵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脚,脸上却笑著:“郑主任谦虚了!来,喝一杯,给各位领导面子!” 裹珍颤抖著手接过酒杯,辛辣的白酒呛得她眼泪直流,可桌上的人却笑了起来:“好!郑主任爽快!” 她晕乎乎地坐下,脸颊发烫,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口。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敬酒,有人叫她“郑主任”而不是“克夫星”,有人……对她笑。 赵德贵凑过来,压低声音:“看见没?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裹珍怔怔地看著手里的空酒杯,里面的倒影模糊不清,像她此刻混沌的脑子。 她忽然觉得,这酒……好像也没那么难喝。 第56章 德贵说了算 昨晚的酒劲儿还没完全散去,裹珍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她坐在村部办公室的旧木椅上,手里攥著一份低保户名单,指节微微发白。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村里的事务討论。昨晚的酒桌上,李副乡长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好干”,赵德贵笑得满脸褶子,金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刻,裹珍恍惚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做些事情。 可现在,她盯著名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喉咙有些发紧。 “王德顺家……不是去年才盖了新房吗?”她小声嘀咕著,手指点在纸上。 “你懂啥?”赵德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嚇得她一激灵。他叼著烟,大剌剌地往办公桌上一坐,菸灰直接抖落在名单上,“王德顺是我表外甥,家里困难,得照顾。” 裹珍抿了抿嘴,没敢反驳。 “还有这个。”她犹豫了一下,又指著另一个名字,“刘翠家男人不是在外头打工吗?听说一个月挣好几千……” 赵德贵“嘖”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你呀,刚当上主任,很多事不明白。”他咧嘴一笑,金牙闪著光,“刘翠男人是挣得多,可人家会来事儿,逢年过节没少往咱这儿送东西。这低保名额,该给得给。” 裹珍低下头,指甲无意识地抠著桌角的木屑。她突然想起刘婶子送的那篮子鸡蛋,想起酒桌上那些人諂媚的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那……真正吃不上饭的人呢?”她声音细如蚊蚋。 赵德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一笑,菸灰又抖落一截。 “真正吃不上饭的?那关咱啥事?”他凑近了些,烟味混著隔夜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裹珍啊,你记住,在这村里,我说了算。你嘛,就安安分分当你的妇女主任,该签字签字,该盖章盖章,別的事,少操心。” 裹珍的指尖瞬间冰凉。 --- 下午时,村里开大会,討论宅基地的分配。 村委会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男人们蹲在墙根抽菸,女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咕,眼神时不时往裹珍身上瞟。她坐在主席台最边上,面前摆著一个搪瓷缸子,里头的水早就凉了。 赵德贵站在台中央,手里拿著一份名单,嗓门洪亮:“这次宅基地,按规矩来!家里儿子多的优先,贫困户照顾,剩下的抓鬮!” 台底下立刻有人喊:“赵村长!我家三代同堂,八口人挤三间房,咋没我家的名儿呢?” 赵德贵眼皮都不抬:“你家?你儿子才十五,急啥?等下次的!” 这时又有人嘟囔:“王老六家就两口人,咋分上了?他闺女不是嫁到镇上去了吗?” 赵德贵“啪”地一拍桌子:“人家王老六是退伍军人!政策照顾!你有意见?” 那人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吱声了。 裹珍低著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认识王老六,那人根本不是退伍军人,不过是赵德贵的牌友,隔三差五往家里送酒。 “郑主任,你说是不是?”赵德贵突然转头,笑眯眯地看著她。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过来,裹珍的脊背绷得笔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是……是吧。”她含糊地应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赵德贵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眾人:“看,郑主任都同意了!还有谁有意见?” 台下鸦雀无声。 --- 散会后,裹珍慢吞吞地收拾材料。 “郑主任。”一个佝僂著背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乾枯的手拉住她的袖子,“我孙子……我孙子要结婚,没房,能不能……” 裹珍认得她,是村西头的张婆子,儿子早些年工伤死了,儿媳改嫁,就剩个孙子跟她过活。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会计老婆就尖著嗓子插了进来:“张婆子!名单都定下来了,你缠著郑主任有啥用?” 张婆子浑浊的眼睛里泛著泪光,手却没鬆开:“郑主任,你行行好……” 裹珍的胸口发闷。她想起自己刚来到村里时,张婆子还偷偷塞过她两个煮鸡蛋,那时候老太太的背还没这么弯。 “我……我问问赵村长。”她最终只能这么回答。 会计老婆嗤笑一声,拽著张婆子往外走:“別费那劲了!赵村长说了算,郑主任能做主?” 裹珍站在原地,攥著材料的指节泛白。 晚上,赵德贵家摆酒,庆祝宅基地“分配顺利”。 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王老六端著酒杯,满脸通红地敬赵德贵:“赵哥!这次多亏您了!我敬您!” 赵德贵哈哈大笑,一饮而尽,转头对裹珍说:“看见没?这就是当领导的艺术!该硬的硬,该软的软!” 裹珍低著头,小口抿著茶水,没接话。 “郑主任怎么不喝酒啊?”有人起鬨,“上次在乡里不是挺能喝吗?” 赵德贵摆摆手:“她呀,脸皮薄,你们別逗她。”说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展示一件属於自己的物件。 裹珍的胃里一阵翻腾。 第二天,裹珍去了张婆子家。 低矮的土坯房里,昏暗潮湿,墙角堆著几颗乾瘪的土豆。张婆子的孙子蹲在门口磨镰刀,见裹珍来了,眼神警惕。 “郑主任,您怎么来了?”张婆子慌慌张张地用袖子擦了擦板凳。 裹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头是她攒的二百块钱。 “婆婆,宅基地的事……我帮不上忙。”她声音很低,“这点钱,您先拿著……” 张婆子愣住了,隨即拼命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郑主任,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钱我不能要……” “拿著吧。”裹珍硬塞到她手里,“就当……就当还您当年的鸡蛋情。” 张婆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枯瘦的手紧紧攥著那布包,嘴唇哆嗦著,却说不出话。 裹珍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村部,赵德贵正在打电话,嗓门大得隔著门都能听见: “放心!你小舅子那事包在我身上!……哈哈哈,什么郑主任?她就是个摆设!村里的事,还不是我说了算?” 裹珍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她终於明白了,自己这个“妇女主任”,不过是赵德贵手里的一枚棋子,一个装点门面的摆设。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有张婆子留下的温度。 可这双手,什么都改变不了。 第57章 金鐲子 裹珍这天正站在灶台前熬粥,锅里的米粒翻滚著,咕嘟咕嘟冒著泡。她盯著那团白气发呆,直到米汤溢出来,烫到了手背才猛地回神。 “作死啊!粥都熬糊了!”赵德贵的骂声从里屋炸出来,紧接著是拖鞋趿拉在地上的声音。他披著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走到厨房,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里还叼著一根牙籤。 裹珍没吭声,只是默默关了火,拿抹布擦掉溢出来的米汤。手背上红了一块,火辣辣的疼,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赵德贵瞥了她一眼,突然咧嘴笑了,金牙在晨光里一闪:“行了,別摆著一张丧气脸,给你一个好东西。”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丝绒盒子,隨手往灶台上一扔。盒子“啪”地一声弹开,里头是一个黄澄澄的金鐲子,在晨光下闪著刺眼的光。 裹珍顿时愣住了。 “咋?傻了?”赵德贵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有个人求我办了好几回事儿,送我一个金鐲子。我一个大老爷们戴这玩意儿像啥话?给你了。” 裹珍盯著那个鐲子,喉咙发紧。她从来没戴过金首饰,以前在娘家时,见过村里最富的李家媳妇戴过一对金耳环,阳光下晃得人眼晕。那时候她偷偷想过,要是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对该多好。 可现在,这个沉甸甸的金鐲子就摆在眼前,她却觉得像一块烙铁,她碰都不敢碰。 “发什么呆?戴上啊!”赵德贵不耐烦地催促,伸手抓起鐲子,一把拽过她的手腕。 裹珍的手腕很细,鐲子套上去松松垮垮的,冰凉的金属贴著她的皮肤,像一道枷锁。赵德贵捏著她的手腕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还行,我赵德贵的女人,不能太寒酸。” 裹珍低头看著那个金鐲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村里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郑主任戴上了金鐲子。 “哎哟,郑主任,这鐲子可真气派!”会计老婆第一个凑上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裹珍的手腕,嗓门尖得能戳破天,“赵村长对您可真好!” 裹珍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想把鐲子藏进袖子里。 “躲啥?让大家看看!”赵德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大手往她肩膀上一按,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他冲会计老婆咧嘴一笑,“我家裹珍现在是妇女主任,代表的是咱村的形象,不能太寒磣。” 会计老婆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堆得更满了:“那是那是!要我说村长就是有眼光!” 几个围观的妇女也跟著附和,眼神却一个劲儿地往裹珍手腕上瞟,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带著几分意味深长的。裹珍站在那儿,只觉得那鐲子越来越沉,压得她手腕发酸。 下午去乡里开会,裹珍破天荒地被安排坐在了李副乡长旁边。 “郑主任最近工作很积极啊。”李副乡长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了一秒。 裹珍慌忙把手往桌子底下藏,脸涨得通红。 “听说你们村这次的计生指標完成得不错?”李副乡长翻著文件,语气平淡。 裹珍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赵德贵就抢著回答:“那可不!李乡长,我们村现在可是模范村!小郑工作认真,我亲自抓的!” 李副乡长“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会议结束后,几个其他村的妇女主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郑主任,你这鐲子真好看,哪儿买的?” “托一个朋友在省城捎回来的。”赵德贵替她回答,语气里带著炫耀,“我的女人不能太寒酸。” “哎哟,郑主任戴著可真漂亮!” “赵村长真是疼媳妇啊!” 裹珍低著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那个金鐲子,金属的凉意顺著指尖蔓延到心里。 回村的路上,赵德贵心情大好,哼著小调。 “看见没?这就是面子!”他拍了拍裹珍的肩膀,“你现在是郑主任,得有郑主任的派头!” 裹珍没说话,只是看著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 “对了,明天王局长来村里视察,你戴著这鐲子,穿那件红褂子。”赵德贵吩咐道,“给我长点脸。” 裹珍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第二天,王局长果然来了。 村部的大院里摆了几桌酒席,鸡鸭鱼肉堆得满满当当。王局长挺著一个啤酒肚,笑眯眯地跟赵德贵称兄道弟,酒过三巡,眼神就开始往裹珍身上瞟。 “郑主任这鐲子不错啊。”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裹珍的手腕,拇指在那金鐲子上摩挲了两下,“挺沉啊,得不少钱吧?” 裹珍浑身一僵,想抽回手,却被王局长攥得更紧了。 “王局长好眼力!”赵德贵哈哈一笑,又给王局长倒了杯酒,“这是托朋友在省城买的,听说就仅此一个!” 王局长“哦”了一声,眼神意味深长:“郑主任有福气啊,找了个这么疼媳妇的男人。” 赵德贵笑得更加得意,金牙闪闪发亮。 裹珍坐在那儿,手腕被王局长捏得生疼,金鐲子硌在骨头上,像把钝刀子,一点点磨著她的皮肉。 酒席散后,裹珍一个人躲在村后的河边,终於忍不住哭了。 她用力拽著那个金鐲子,想把它摘下来,可鐲子卡在骨节上,怎么也脱不掉。手腕被磨得通红,火辣辣的疼。 “戴上去容易,摘下来难啊。”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裹珍嚇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张婆子拄著一根木棍站在不远处,浑浊的眼睛望著她。 “婆婆……”裹珍慌忙擦了擦眼泪,想把鐲子藏起来。 张婆子慢慢走过来,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別拽了,皮都破了。” 裹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鐲子啊,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沉。”张婆子嘆了口气,“戴久了,手腕会酸的。” 裹珍低头看著那个金鐲子,阳光下,它依旧闪闪发亮,可她却觉得刺眼。 “婆婆,我……”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婆子拍了拍她的手,没再多说什么,拄著木棍慢慢走远了。 裹珍坐在河边,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里晃动,金鐲子的光芒碎成一片,像无数细小的刀子,扎进她的眼睛里。 晚上,赵德贵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就嚷嚷:“鐲子呢?让我看看!” 裹珍站在灶台前,背对著他,没回头。 “聋了?我跟你说话呢!”赵德贵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却发现她手腕上空空如也,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鐲子呢?” “摘了。”裹珍轻声说。 “摘了?谁让你摘的?!”赵德贵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声音陡然拔高,“我告诉你,那是我赵德贵的脸面!你给我戴上!” 裹珍没动。 赵德贵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著自己:“怎么?给你点顏色,你还开起染坊了?別忘了你是谁!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裹珍看著他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让你戴上!”赵德贵鬆开她,转身从抽屉里翻出那个金鐲子,粗暴地套回她手腕上,“以后再敢摘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裹珍低头看著那个金鐲子,金属的凉意再次贴上皮肤,像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 夜深了,裹珍躺在炕上,听著身旁赵德贵的鼾声,睁著眼睛看屋顶。 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照在她的手腕上,金鐲子泛著冷冰冰的光。 她轻轻摸了摸那个鐲子,突然想起张婆子的话—— “戴久了,手腕会酸的。” 第58章 赵德贵当书记了 村部大院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晃,把赵德贵那张醉醺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巨响。 “都、都给老子滚出去!“他喷著酒气,朝还在整理文件的会计和几个村干部挥了挥手,“今晚谁也別来烦老子!“ 会计老婆慌忙收拾帐本,临走时还不忘朝裹珍使了个眼色。那眼神裹珍太熟悉了——三分怜悯,七分等著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门一关,赵德贵就踉蹌著朝裹珍扑来。他身上的酒气混著烟味,熏得裹珍胃里一阵翻腾。那双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攥住了她的手腕,金鐲子在灯笼光下闪著刺眼的光。 “跑?往哪跑?“赵德贵咧嘴一笑,金牙上还沾著晚饭的菜叶,“现在全村都归老子管,你更跑不了!“ 裹珍被他拽得一个踉蹌,后背撞在办公桌上。帐本哗啦啦散了一地,墨水瓶翻倒,在文件上洇出一片刺目的蓝。 “德贵...“她声音发颤,指甲抠进掌心,“这是办公室...“ “办公室怎么了?“赵德贵一把扯开中山装的领口,扣子崩飞了两颗,“老子现在是书记兼村长,这屋里老子想干啥就干啥!“ 他的手顺著裹珍的腰往下滑,粗糲的掌心磨得她生疼。裹珍別过脸去,正看见窗外新掛的“德贵楼“霓虹灯牌。血红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一片狰狞的影子。 “叫书记。“赵德贵喷著酒气命令,汗津津的手掐著她的下巴,“现在全村人都得这么叫老子。“ 裹珍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赵德贵突然发力,把她按倒在办公桌上。后腰撞到桌角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金鐲子磕在木头桌面上,发出“鐺“的一声脆响。 “装什么贞洁烈女?“赵德贵扯开她的衣领,新做的的確良衬衫“刺啦“裂开一道口子,“当初要不是老子抬举你,你现在还在倒塌的房子住著呢!“ 裹珍望著天板上摇晃的灯泡,视线渐渐模糊。她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夜,赵德贵也是这么把她按在村委会后院小屋的床上。那天他承诺让她当妇女主任,承诺让她吃香的喝辣的,承诺... “哭?老子让你哭!“赵德贵一巴掌扇过来,裹珍耳边嗡嗡作响。金鐲子硌在脸颊上,烙出一道红印。 窗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叫,接著是会计老婆刻意抬高的嗓门:“赵书记,乡里来电话了!“ 赵德贵骂了一句脏话,不情不愿地直起身。他胡乱繫著裤腰带,临走前还不忘在裹珍腿上踹了一脚:“给老子收拾乾净!明天要是让老子看见半点痕跡...“ 裹珍蜷缩在办公桌下,听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地上散落的文件沾了墨水,又沾了她的血,像一幅诡异的抽象画。她颤抖著去捡,突然发现那是下个月的低保名单——王德顺家赫然在列,后面还標註著“赵书记亲戚“几个小字。 夜风吹开半掩的窗户,裹珍打了个寒颤。她摸了摸腕上的金鐲子,忽然觉得这东西比镣銬还沉。远处传来赵德贵打电话的狂笑声,混著“德贵楼“霓虹灯“滋滋“的电流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第二天一早,裹珍端著搪瓷盆去井边打水。几个早起洗衣的妇女看见她,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郑主任早啊。“会计老婆阴阳怪气地打招呼,眼睛直往她领口瞄,“这新衬衫...款式挺別致啊?“ 裹珍这才发现昨晚被撕破的领子没完全缝好,露出一小片淤青。她慌忙把盆子挡在胸前,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窃笑。 “听说赵书记昨儿个喝多了?“ “可不,在办公室闹到半夜呢...“ “哎呦,郑主任这工作可真辛苦~“ 裹珍死死咬著嘴唇,指节发白地攥著盆沿。井水冰凉刺骨,可再冷也冷不过那些刀子似的目光。她蹲下身,水面倒映出自己憔悴的脸——左颊还留著淡淡的红痕,金鐲子在晨光下闪著讥讽的光。 “裹珍!“赵德贵的声音突然炸响。他穿著崭新的干部装,腋下夹著公文包,一副人模狗样的打扮,“磨蹭什么呢?赶紧收拾完去乡里开会!“ 裹珍手一抖,半盆水泼在脚上。布鞋顿时湿透了,寒意顺著脚底往上爬。 “聋了?“赵德贵大步走过来,一把拽起她,“老子现在是一把手,你他妈別给老子丟人!“ 他力道大得惊人,裹珍踉踉蹌蹌跟了几步,腕子上的金鐲子被攥得生疼。路过小卖部门口时,她看见几个村民正在围观新贴出的告示——“赵家沟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赵德贵“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地盖著红章。 “看什么看?“赵德贵朝人群吼了一嗓子,“都他妈给老子好好干活去!今年谁家完不成种植指標,別想领补贴!“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裹珍被他拽著往前走,余光瞥见告示旁边还贴著一张红纸——“德贵楼竣工庆典,全村每户必须派代表参加“。 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李副乡长正在讲话。裹珍缩在角落,儘量降低存在感。可赵德贵偏偏要拉著她坐第一排,还时不时捏她的腿。 “赵德贵同志,“李副乡长突然点名,“你们村的妇女工作最近有点鬆懈啊。“ 裹珍浑身一僵。赵德贵却面不改色,一把將她拽起来:“李乡长放心,我家裹珍最近是太忙了。您不知道,她白天要忙妇女工作,晚上还得...“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曖昧的轻笑。裹珍耳朵烧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了!“李副乡长皱眉打断,“说正事。县里要求每个村建妇女之家,你们村准备设在哪?“ 赵德贵眼珠一转:“就设在德贵楼二楼!宽敞!“ 裹珍猛地抬头。德贵楼二楼明明是他留著打麻將的... “好,那就这么定了。“李副乡长合上文件夹,“郑裹珍同志,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 散会后,赵德贵拽著她往饭店走。路上遇见几个其他村的干部,他嗓门更大了:“走走走,今天我请客!老子现在是一把手,不差钱!“ 酒过三巡,赵德贵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他搂著裹珍的腰,金牙闪著油光:“知道老子为啥非要当这个书记不?“他打了个酒嗝,“当了书记,连你都是老子的政绩!“ 裹珍盯著酒杯里晃动的液体,突然想起那个雨夜赵德贵说的话:“跟了老子,让你吃香喝辣...“ “发什么呆?“赵德贵把酒杯懟到她嘴边,“喝!老子现在是书记,让你喝你就得喝!“ 辛辣的白酒呛进气管,裹珍咳得眼泪直流。赵德贵却哈哈大笑,油腻的手摸进她衣领:“这才对嘛...老子的女人,就得听话...“ 回村的路上,赵德贵醉得走不成直线,却还不忘对路过的村民吆五喝六。裹珍扶著他,闻著他身上混杂的酒臭和汗酸味,突然发现远处田埂上有个佝僂的身影——是张婆子,正背著捆柴禾艰难前行。 赵德贵顺著她的目光看去,嗤笑一声:“看那老不死的干嘛?她家连庆典的份子钱都交不起,活该穷一辈子!“ 裹珍没说话,只是默默数著脚下的步子。一步,两步...金鐲子隨著步伐轻轻晃动,在夕阳下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一条金色的锁链。 夜深了,裹珍蹲在河边洗衣服。月光冷冷地照在水面上,把她的倒影打得支离破碎。 “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沉入水底。裹珍望著涟漪渐渐平復的水面,手腕上那道常年被金鐲子磨出的红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远处,“德贵楼“的霓虹灯依然亮著,把半个村子都染成了血色。 第59章 抽屉里的钱 天刚蒙蒙亮,裹珍就轻手轻脚地进了村部大院。晨雾像一层薄纱笼著院子,昨夜的露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她手里攥著一块抹布,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噠“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赵德贵的办公室还残留著昨夜的酒气,菸灰缸里堆满了菸蒂,几个空酒瓶歪倒在墙角。裹珍皱了皱眉,轻车熟路地开始收拾。她先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又去擦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这是去年赵德贵当上书记后特意换的,说是要“配得上身份“。 抹布擦到第三个抽屉时,裹珍的手顿住了。这个抽屉平时总是锁得严严实实,今天却露了一条缝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就看一下...“裹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撞著耳膜。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著几沓百元大钞,用橡皮筋捆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著青白的光。裹珍呼吸一滯,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金,粗略一看至少有五六万——这相当於村里二十多户人家一年的收入。 “看什么呢?“ 赵德贵的声音突然在背后炸响,裹珍嚇得一个激灵,抽屉“砰“地一声撞上了。她慌乱转身,抹布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赵德贵倚在门框上,身上还带著被窝里的热气。他没穿外套,只套了一件发黄的背心,露出两条黝黑的胳膊。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个高大的阴影,正好把裹珍笼在里面。 “我、我打扫...“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 赵德贵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尖上。他身上的汗味混著菸草味,熏得裹珍眼睛发酸。那双粗糙的大手按在抽屉把手上,金戒指在晨光下闪著冷光。 “看见什么了?“他声音很轻,却让裹珍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没、什么都没看见...“裹珍低下头,盯著自己沾了灰的布鞋鞋尖。鞋面上有一个小破洞,露出里面泛黄的袜子。 赵德贵突然笑了,金牙闪著光。他一把拽过裹珍的手腕,金鐲子硌得生疼。“看见就看见了,怕什么?“他凑近她耳边,热气喷在耳垂上,“老子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裹珍被他拽得一个踉蹌,后背抵在办公桌沿上。赵德贵就势拉开抽屉,隨手抓起一沓钱在她眼前晃了晃:“数数?“ 崭新的钞票发出“沙沙“的声响,裹珍闻到了油墨的味道。她別过脸去,却看见墙上掛著的“优秀村干部“奖状,玻璃框反射著冷光。 “看你那怂样!“赵德贵把钱扔回抽屉,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记住了,在这村里面,老子说钱乾净就乾净。“他手上加了力道,“你懂不懂?“ 裹珍被迫点头,下巴被他掐得生疼。赵德贵这才满意地鬆开手,转身从衣架上取下中山装外套。他从內兜掏出串钥匙扔给裹珍:“以后你每天来打扫,抽屉不用碰。“顿了顿,又补了句,“敢说出去,老子弄死你。“ 钥匙砸在裹珍胸口,又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蹲下去捡,正好看见抽屉缝隙里露出的钞票一角,青白色的,像道疤。 晌午的太阳毒得很,裹珍蹲在村部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服。搓衣板硌得膝盖生疼,汗水顺著鬢角往下淌,在金鐲子上匯成一小片水洼。 “郑主任,忙著呢?“ 裹珍手一抖,肥皂掉进了盆里。会计老婆扭著腰走过来,手里端著一个搪瓷缸子,脸上堆著笑:“天儿这么热,喝点绿豆汤?“ “不用了...“裹珍往旁边挪了挪,给会计老婆让出一块阴凉地方。 会计老婆却不走,一屁股坐在井台边上,眼睛直往她手上瞟:“赵书记又去乡里了?听说要修那条通县里的公路?“ 裹珍含混地应了一声,使劲搓著赵德贵那件白衬衫。领口有一圈黄渍,怎么洗都洗不乾净。 “这可是大工程啊...“会计老婆咂咂嘴,“少说也得百八十万吧?“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王德顺家小子包了砂石料?那可是赵书记的表外甥...“ 裹珍的手顿住了。她想起早上抽屉里那些钱,胃里突然一阵翻腾。肥皂水溅到眼睛里,刺得她直流泪。 “哎呦,怎么还哭上了?“会计老婆故作惊讶,嗓门提高了八度,“赵书记现在可是大红人,乡长跟前的大红人!你跟著享福还来不及呢!“ 裹珍使劲眨了眨眼,泪水混著肥皂水往下淌。她不敢抬头,怕看见会计老婆脸上那种瞭然於胸的表情。盆里的水晃动著,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脸,还有手腕上那个明晃晃的金鐲子。 “要我说啊,“会计老婆凑得更近了,带著蒜味的呼吸喷在裹珍脸上,“这男人有钱有权了,当媳妇的得学著体贴。你看你这手糙的...“她突然抓住裹珍的手,“明天集上我陪你去买点雪膏?“ 裹珍猛地抽回手,肥皂泡溅了两人一身。会计老婆脸色变了变,隨即又堆起笑:“瞧你,还害羞了!“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对了,赵书记让我告诉你,晚上有客人来,准备几个硬菜。“ 会计老婆扭著腰走了,裹珍盯著盆里荡漾的水波,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旁边多了个人影。她抬头一看,是张婆子,正佝僂著背在井台另一侧打水。 “婆婆...“裹珍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 张婆子没说话,只是默默打了一桶水,又慢吞吞地走了。裹珍望著她蹣跚的背影,突然发现老人左脚上的布鞋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缠著纱布的脚趾。 --- 傍晚时分,赵德贵带著几个陌生男人回来了。裹珍在厨房忙活,油烟呛得她直咳嗽。透过窗户,她看见那几个人围著赵德贵点头哈腰,其中一个还拎著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胶袋。 “裹珍!上菜!“赵德贵在堂屋吼了一嗓子。 裹珍端著燉鸡出去时,正好看见那个黑塑胶袋被塞到赵德贵手里。塑胶袋没扎紧,露出里面红彤彤的一角——和她早上在抽屉里看到的钞票一模一样。 “嫂子辛苦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站起来敬酒,金炼子在领口晃悠,“赵书记好福气啊!“ 赵德贵得意地搂过裹珍的腰,手劲儿大得让她差点撒了手里的汤。“那是!“他喷著酒气说,“老子挑女人的眼光,跟挑工程队一样准!“ 满桌鬨笑。裹珍低著头,看见赵德贵另一只手正摩挲著那个黑塑胶袋,金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酒过三巡,赵德贵已经醉得舌头都大了。他挥著手吹嘘:“这条路修完,老子起码能...“突然瞥见裹珍还在旁边,立刻改口,“能为村里谋多少福利!“ 那个金炼子男人会意,立刻接话:“赵书记高风亮节!来,我再敬您一杯!“ 裹珍悄悄退到厨房,心砰砰直跳。她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发烫的手上,却冲不散脑子里那些画面——抽屉里的钱、黑塑胶袋、赵德贵说“老子说乾净就乾净“时的表情... “发什么呆呢?“赵德贵突然出现在门口,嚇得她手里的碗“咣当“掉进水池里。他踉踉蹌蹌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客人...客人还没走呢...“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裹珍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金鐲子磕在灶台上,发出“鐺“的一声响。 堂屋里传来阵阵鬨笑,有人在高声说著什么“回扣“,又立刻被其他人的笑声盖了过去。赵德贵充耳不闻,油腻的手已经探进裹珍的衣襟。 “別...有人...“裹珍挣扎著,后背抵在冰凉的瓷砖上。 赵德贵却笑了,金牙闪著光:“怕什么?老子的家,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他凑得更近,酒气喷在她脸上,“再说,你现在可是书记夫人,谁敢说閒话?“ 裹珍別过脸去,正好透过门缝看见堂屋里的场景——那个黑塑胶袋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几沓钞票散落在桌上,在灯光下泛著油腻的光。金炼子男人正往赵德贵杯子里倒酒,脸上堆著諂媚的笑。 赵德贵的手已经摸到了她腰带,金属扣发出“咔噠“轻响。裹珍闭上眼,听见他在耳边含混地说:“明天...明天老子给你买金项炼...配那个鐲子...“ 厨房的灯泡忽明忽暗,裹珍望著墙上晃动的影子,突然想起抽屉里那些青白色的钞票。那么多钱,能买多少双新布鞋?能治多少次张婆子那样的脚? 赵德贵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掐得她生疼。“专心点!“他含混地命令道,金戒指硌在她腰间的软肉上。 裹珍睁开眼,看见灶台上那把切肉的刀,在灯光下闪著冷光。她伸出手,指尖离刀柄只有一寸远... “赵书记!再来一杯!“堂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鬨笑。 裹珍的手顿住了。赵德贵顺著她的目光看去,醉眼朦朧地笑了:“怎么?想给老子切醒酒汤?“他拍拍她的脸,“这才像话...“ 裹珍慢慢收回手,指尖微微发抖。赵德贵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堂屋走:“快点啊...別让客人等急了...“ 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水龙头没关紧的“滴答“声。裹珍望著那把刀,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金鐲子。晨光里那些青白色的钞票,此刻在记忆中变得异常清晰。 她缓缓拧紧水龙头,水滴声戛然而止。堂屋里的笑声却更大了,夹杂著赵德贵志得意满的吹嘘:“...这条路修完,还有下一个工程!老子说了算!“ 裹珍整了整被扯乱的衣领,端起那盘早就凉透的炒肉,慢慢朝堂屋走去。金鐲子在灯光下晃啊晃,像道永远挣脱不开的枷锁。 第60章 送礼的人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泼在村子的上空,裹珍蹲在灶台前盯著跳动的火苗。铁锅里的水已经滚了三遍,茶叶在沸水里翻腾,渐渐舒展成一片片墨绿的叶子。 她机械地数著水面上的气泡,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第十八个时,外间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 “郑主任,书记让问一下茶好了没?“会计老婆尖细的嗓音刺进耳膜。 裹珍的手一抖,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她咬著嘴唇没出声,用围裙擦了擦茶壶边沿,这才端著托盘往外走。 客厅里烟雾繚绕,呛得人眼睛发酸。赵德贵大马金刀地坐在八仙桌的主位,新换的灯泡把他油光满面的脸照得发亮。 对面坐著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脚边放著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袋子口露出两条中华烟的红色包装。 “李老板太客气了。“赵德贵嘴上推辞著,眼睛却一直往编织袋上瞟,金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这事不太好办啊,这村里村外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盯著呢...“ 裹珍低著头把茶杯放在两人面前,茶水在杯子里晃出细小的波纹。她闻到皮夹克男人身上浓重的古龙水味,混著赵德贵的烟味,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嫂子別忙活了。“皮夹克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金鐲子被碰得叮噹作响,“我和赵书记谈点小事儿,您就歇著吧。“ 他那只手又湿又滑,像摸到了一条鱼。裹珍猛地抽回手,茶水洒在桌布上,洇出一片褐色的痕跡。 “这老娘们儿笨手笨脚的!“赵德贵瞪了她一眼,转头对皮夹克男人赔笑,“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 裹珍逃也似的退回到厨房,后背抵著冰凉的瓷砖墙。会计老婆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嘴角掛著意味深长的笑:“李老板是县里建材公司的,听说要包咱们村那条路的石料呢。“ 厨房的灯泡忽明忽暗,裹珍盯著自己映在锅盖上的模糊倒影,突然想起抽屉里的那些钱。 自从上次无意撞见后,赵德贵就把钱藏得更隱蔽了,但上门送礼的人却越来越多——有时是几条烟,有时是几瓶酒,更多时候是鼓鼓囊囊的信封或者是黑色的塑胶袋。 “郑主任,“会计老婆突然压低声音,“赵书记最近收了不少好东西吧?“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客厅,“听说王庄的村主任去年就是因为这个进去的...“ 裹珍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溅起几滴水珠。会计老婆却突然提高嗓门:“哎呦,水开了!我给您灌暖壶去!“说著就扭著腰就出去了,留下裹珍一个人站在灶台前发抖。 这时外间传来赵德贵爽朗的笑声和皮夹克男人刻意压低的话语。裹珍鬼使神差地凑到门缝边,听见断断续续的对话:“...百分之五的回扣...““...验收好说...““...绝对查不出来...“ 她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木刺扎进指甲缝里也不觉得疼。直到赵德贵突然提高嗓门:“裹珍啊!再泡壶茶来!“ 裹珍慌忙退回灶台前,手忙脚乱地抓茶叶,却发现茶叶罐早就空了。她咬著嘴唇从橱柜深处摸出赵德贵珍藏的龙井——那是上个月一个求他办事的人送的,他一直捨不得喝。 茶香在厨房里瀰漫开来时,外间的谈话声突然停了。接著是椅子挪动的声音,和赵德贵刻意抬高的送客声:“李老板慢走啊,这事包在我身上!“ 裹珍端著新泡的茶出来时,客厅只剩下赵德贵一个人。编织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手里捏著的一个厚信封。见裹珍出来,他迅速把信封塞进裤兜,但那一瞬间裹珍还是看见了里面露出的钞票边缘——青白色的,和抽屉里的一模一样。 “看什么看?“赵德贵一把拽过她,茶壶差点脱手,“这是人家感谢我帮忙的辛苦费,懂不懂?“ 他身上的酒气混著烟味扑面而来,裹珍被他勒得喘不过气。金鐲子硌在两人之间,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 “老、老子现在是一把手...“赵德贵打了个酒嗝,金牙闪著光,“以后这种日子多著呢...“他的手开始不老实,顺著裹珍的裤腰往下滑,“你给老子安分点,別学会计老婆那张破嘴...“ 裹珍僵硬地站著,目光落在墙上的“优秀村干部“奖状上。玻璃框反射著冷光,照出赵德贵扭曲变形的脸。 突然,院门又被敲响了。赵德贵骂了一句脏话,不情不愿地鬆开她:“去开门看看,肯定是王老六来送图纸的。“ 裹珍整理著被揉皱的前襟去开门,夜风夹著细雨扑在脸上。门外站著的却不是王老六,而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女人,怀里抱著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郑、郑主任...“女人声音发抖,“求您跟赵书记说说情,我家那口子真不是故意拖欠修路集资款的...“ 孩子在她怀里小声啜泣,单薄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裹珍认出来了,这是村西头刘家的媳妇,男人去年在工地摔断了腿,一直没钱治。 “谁啊?“赵德贵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裹珍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女人就“扑通“跪下了,溅起了一片水:“赵书记开恩啊!我们实在拿不出两千块钱...孩子还发著烧...“ 赵德贵趿拉著拖鞋走出来,脸色阴沉:“哭丧呢?大晚上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人,不耐烦地挥手,“没钱?没钱就別想分宅基地!这是规矩!“ 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裹珍下意识去扶,却被赵德贵一把拽住:“管什么閒事?滚回屋去!“ 他的力道很大,裹珍踉蹌著退了两步,金鐲子撞在门框上发出“鐺“的一声脆响。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女人佝僂的背上,溅起一片水雾。 “滚蛋!“赵德贵“砰“地关上门,转头瞪著裹珍,“你他妈是不是缺心眼?这种穷鬼沾上就甩不掉了!“ 裹珍低著头没说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赵德贵裤兜里的信封露出一角,被雨水晕湿了一片。 “晦气!“赵德贵骂骂咧咧地往臥室走,“给老子放洗澡水去!“ 裹珍机械地往浴室走,耳边还迴荡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浴缸放水的时候,她望著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突然发现脖子上有一圈红痕——是刚才赵德贵勒出来的。 “你特娘的磨蹭什么呢?“赵德贵的声音从臥室传来,“把老子的睡衣拿来!“ 裹珍端著睡衣进去时,赵德贵已经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他肥硕的肚腩堆在腰间,像套了一个游泳圈。见裹珍进来,他咧嘴一笑,金牙在床头灯下闪著光:“过来,给老子推推背。“ 裹珍僵硬地走过去,毛巾擦过他后背的肥肉时,闻到了一股混合著酒臭和汗酸的味道。赵德贵舒服地哼哼著,突然一把將她拽到怀里:“今天收了不少好东西...“他喷著酒气说,“明天带你去县里买金项炼...“ 他的手顺著衣襟滑进去,粗糲的掌心磨得皮肤生疼。裹珍別过脸去,正好看见床头柜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边角已经被雨水泡软了,露出里面青白色的钞票。 “专心点!“赵德贵不满地掐了她一把,“老子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他突然一个翻身把裹珍压在下面,“你他妈別不知好歹...“ 从浴室到客厅,裹珍望著天板上晃动的光影,耳边又响起那个孩子的咳嗽声。赵德贵的手越来越放肆,金戒指颳得她生疼。床头的信封不知何时被碰掉了,几张钞票散落在地上,在月光下泛著惨白的光。 “叫书记...“赵德贵喘著粗气命令道,汗珠滴在她脸上,“叫啊!“ 裹珍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个小锤子在敲。 突然,电话铃声刺破夜空。赵德贵又骂了一句脏话,不情不愿地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裹珍趁机挣脱出来,胡乱整理著被扯破的衣襟。 “餵?“赵德贵的声音突然变得諂媚,“李乡长啊!这么晚了...“ 裹珍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口,听见赵德贵一叠声的“是是是“和“保证完成任务“。她悄悄带上门,逃也似的回到厨房。 雨还在下,敲打著窗户。裹珍望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金鐲子在黑暗中闪著微弱的光。她突然想起那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和孩子,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钞票——青白色的,像冥幣一样刺眼。 浴室的水龙头没拧紧,一滴水悬在边缘,要落不落。裹珍伸手去关,却听见臥室门“砰“地一声被踢开。 “裹珍!老子的拖鞋呢?“赵德贵的吼声震得窗户嗡嗡响,“李乡长叫我现在去开会!他妈的...“ 裹珍默默把拖鞋放在臥室门口,低著头不敢看他。赵德贵边穿裤子边骂,金牙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肯定是王老六那个王八蛋告状...“他突然掐住裹珍的下巴,“你给老子在家老实呆著,要是敢...“ 话没说完,手机又响了。赵德贵烦躁地接起来,脸色突然变了:“什么?检查组?现在?“ 裹珍趁机退到墙角,后背紧贴著冰凉的墙壁。赵德贵慌慌张张地繫著裤腰带,肥硕的肚腩一颤一颤:“快!把柜子里那些菸酒都藏起来!还有...“他瞥了眼床头柜,脸色更难看了,“那些钱...都塞到...“ 他手忙脚乱地往公文包里塞东西,钞票散落了一地。裹珍蹲下去捡,手指触到那些冰冷的纸片时,突然想起白天会计老婆说的话:“...王庄的村主任去年就因为这个进去了...“ “愣著干什么?“赵德贵一脚踢开她,“去把院门锁了!有人问就说我不在!“ 裹珍慢慢走向院门,雨点打在身上,冰凉刺骨。她望著村道上晃动的车灯,突然希望那是检查组——最好是来把赵德贵带走的。 但车灯渐渐远去了,消失在雨幕中。裹珍站在雨里,金鐲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赵德贵正撅著屁股往床底下塞东西,肥硕的屁股像两团发胀的麵团。 一滴雨水顺著髮丝滑进衣领,裹珍打了个寒颤。她突然意识到,那些送礼的人不会停,赵德贵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而自己手腕上的金鐲子,终究会变成一副真正的手銬。 第61章 检查组来乡里了 天刚蒙蒙亮,裹珍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赵德贵已经不在床上,被窝里还残留著菸酒混合的酸臭味。院子里传来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夹杂著赵德贵刻意控制的脚步声。 “郑主任!郑主任快开门!“是会计老婆尖细的嗓音,像一根针似的扎进耳膜。 裹珍匆忙披上外套,赤著脚跑去开门。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著院子,会计老婆满脸油汗地站在门口,手里攥著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快!把这些藏起来!“会计老婆不由分说把布包塞进裹珍怀里,沉甸甸的,散发出一股菸草和钞票混合的味道,“检查组临时改道,先去隔壁乡了,赵书记说趁这功夫赶紧...“ 裹珍还没反应过来,会计老婆已经扭著屁股往厨房走:“我去把那些茅台藏地窖里!“她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裹珍,“您可是书记夫人,这些事...您懂的。“ 裹珍怀里的布包突然变得烫手,她站在原地,晨露打湿了她的脚背。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照出院子里凌乱的脚印——有皮鞋的,有胶鞋的,还有赵德贵那双鋥亮的公务员专用黑皮鞋的。 “愣著干什么?“赵德贵突然从厢房探出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赶紧的!“ 裹珍抱著布包回到臥室,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她轻轻掀开布包一角,里面是几条中华烟和几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口没封严,露出青白色的钞票边角。和那天晚上散落在地上的钞票一模一样。 床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裹珍蹲下身,看见赵德贵撅著屁股正在往最里面塞东西——几个精致的礼盒,还有几个牛皮纸袋,袋口用橡皮筋扎著,隱约能看见里面方方正正的轮廓。 “看什么看?“赵德贵扭头瞪她,金牙在晨光中一闪,“把那个包塞衣柜最底下!用你那堆破衣服盖住!“ 裹珍机械地照做,手指触到那些信封时,仿佛摸到了烧红的炭。衣柜最底下压著她从冯老三家带来的几件旧衣服,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现在它们要盖住这些来路不明的钱和烟。 “赵书记!“会计在院子里喊,“李乡长电话!“ 赵德贵骂了一句脏话,从床底下爬出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你继续收拾!“他指了指床头柜,“那几瓶五粮液藏灶台下面!“ 裹珍望著赵德贵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裤腰带上別著个新玩意儿——一个黑色的小皮套,露出一截金属光泽。她凑近看了看,是一支录音笔,红灯还亮著,显然正在工作。 厨房传来会计老婆翻箱倒柜的声音。裹珍轻手轻脚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还站著两个陌生男人,正在帮赵德贵往摩托车后备箱里塞东西。晨雾渐渐散去,照出他们脸上紧张的神色。 “检查组查的是乡里,“赵德贵对著电话点头哈腰,“是是是...我们村绝对经得起检查...李乡长放心...“ 裹珍慢慢退回床边,录音笔的红灯像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突然想起昨晚赵德贵接完电话后反常的举动——他不仅没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反而对著电话说了很多“明白““保证“,还破天荒地拿出笔记本记了几笔。 床头柜上的五粮液沉甸甸的,裹珍抱著它们往厨房走时,听见会计老婆正在跟会计嘀咕:“...听说这次是县纪委直接派人...专门查扶贫款...“ “闭嘴!“会计厉声打断,“干活!“ 裹珍的脚步骤然停住,五粮液的包装盒硌得胸口生疼。扶贫款?那不是去年给贫困户修房子的钱吗?她突然想起村西头张婆子家漏雨的屋顶,和会计帐本上那笔“房屋修缮费“。 “站那儿干啥呢?“赵德贵突然出现在身后,嚇得她差点摔了酒瓶,“赶紧的!检查组虽然查的是乡里,但保不齐会下来转转!“ 他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尽,眼睛里却闪著异样的精光。裹珍注意到他腰带上的录音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小的党徽,別在衬衫口袋上,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去,换身像样的衣服。“赵德贵突然捏了捏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今天你给我好好表现。“他凑近她耳边,热气喷在皮肤上,“要是有人问起什么...你知道该怎么说。“ 裹珍僵硬地点点头,怀里的五粮液酒瓶冰凉刺骨。赵德贵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转身大步走向院子,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同志们!检查组是来检查乡里工作的!我们村作为先进典型,一定要展现出最好的精神风貌!“ 院子里响起参差不齐的应和声。裹珍站在厨房门口,看著赵德贵挺直的背影和鋥亮的皮鞋,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满嘴官话的男人,和昨晚那个往床底下塞钱的是同一个人吗? “郑主任,“会计老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拿著一块抹布,“您去村部把赵书记办公室收拾一下,我去准备茶水。“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特別是...抽屉里那些文件...“ 裹珍的手一抖,五粮液酒瓶差点脱手。会计老婆眼疾手快地扶住,指甲在她手背上留下几道红痕:“小心点,这一瓶可顶贫困户半年低保呢。“ 去村部的路上,裹珍看见几个村干部正在挨家挨户通知什么。路边“德贵楼“的霓虹灯不知何时被关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铁架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丑陋。 村部大院里已经有人在打扫,红底白字的横幅拉了起来——“热烈欢迎上级领导检查指导工作“。裹珍站在办公室门口,钥匙插进锁孔时,手抖得厉害。 赵德贵的办公室焕然一新——文件柜上了锁,菸灰缸洗得乾乾净净,就连那个总是堆满礼品的角落也空荡荡的。只有那股熟悉的菸酒味还顽固地滯留在空气中,提醒著这里昨夜的狼藉。 裹珍机械地擦著桌子,抹布碰到第三个抽屉时,她鬼使神差地拉了拉——锁著的。但钥匙就掛在钥匙串上,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在诱惑她。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裹珍慌忙退开,抹布掉在地上。会计探头进来:“郑主任,检查组从乡里出发了,赵书记让你去村口等著。“ 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赵德贵站在最前面,崭新的中山装笔挺,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见裹珍,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帮她整理衣领:“记住,有人问起扶贫款的事,就说全部用在危房改造上了。“他的手指掐著她的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人疼痛却不会留下痕跡,“特別是张婆子家,明白吗?“ 裹珍望著他胸前那枚闪闪发亮的党徽,突然想起录音笔的事。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赵德贵立刻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大步迎上前去。裹珍跟在他身后,手腕上的金鐲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副精致的手銬。 检查组一共三个人,为首的戴著黑框眼镜,面无表情地跟赵德贵握手。裹珍站在欢迎队伍里,听见旁边会计老婆小声嘀咕:“听说这是新调来的纪委副书记,铁面无私...“ 欢迎仪式简短而隆重。赵德贵滔滔不绝地匯报工作,时不时引用几句最新的政策口號。裹珍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村西头——张婆子家的破房子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我们去看看扶贫项目。“黑框眼镜突然说。 赵德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更加灿烂:“好的好的!这边请!“他转身时狠狠瞪了会计一眼。 裹珍被安排在队伍最后面。她看著赵德贵挺直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细小的金牙。 赵德贵最终领著检查组去了新建房的几户,检查组直夸村里的扶贫工作做的好,检查的过程很短,十多分钟就结束了。赵德贵点头哈腰的送走了检查组,回到村部打了一个电话,裹珍只模糊听到一句话,“王局来喝酒啊,我让媳妇给你杀鸡……” 第62章 怀上没? 村东头老槐树的叶子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濛濛的天空。裹珍蹲在井台边搓衣服,冰凉的水冻得手指发红。会计老婆扭著腰走过来,眼睛直往她肚子上瞟。 “郑主任,这大冷天的,別冻著了。“会计老婆递来一壶热水,脸上堆著笑,“您现在可是金贵人儿。“ 裹珍没接,只是把搓衣板上的衣服拧得更用力了些。水珠溅在会计老婆鋥亮的皮鞋上,对方却反常地没跳脚,反而凑得更近:“赵书记昨天又去县里了吧?听说是要提拔了?“ “不知道。“裹珍闷声回答,手指在冷水里泡得发白。 会计老婆撇撇嘴,突然压低声音:“要我说啊,您得抓紧...“她意有所指地瞄了眼裹珍的肚子,“这男人啊,官当得越大,心思就越活泛...“ 裹珍猛地站起身,盆里的水晃出来,泼湿了会计老婆的裤脚。对方却安静地没有发作,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扭著屁股走了。 寒风卷著枯叶掠过井台,裹珍望著会计老婆远去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她想起昨晚赵德贵醉醺醺地压在她身上,汗津津的手掐著她的腰:“老子的种...怎么还揣不上?...“ “郑主任!“村部小王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赵书记让我喊您过去!“ 赵德贵的办公室里烟雾繚绕,几个村干部正围著火炉说笑。裹珍一进门就被烟呛得咳嗽,赵德贵却哈哈大笑,一把將她拽到身边:“瞧瞧,我家这口子娇气得很呢!“ 满屋子人鬨笑。裹珍低著头,看见赵德贵的皮鞋尖上沾著泥,在他鋥亮的办公桌上留下几个灰印子。 “正好,跟你们宣布个事儿。“赵德贵喷著酒气,金牙闪闪发亮,“老子要当爹了!“ 裹珍猛地抬头,正对上赵德贵戏謔的眼神。他粗糙的大手按在她肚子上,力道大得让人生疼:“昨儿去县医院查的,有了!“ “恭喜赵书记!“ “双喜临门啊!“ “我说郑主任最近怎么总吐...“ 道贺声此起彼伏,裹珍却如坠冰窟。她根本没去过医院,更不可能怀孕——自从三年前那天夜里被赵德贵按在村委会后院小屋里的床上后,她的月事就没准过。冯老三还在时带著她看过大夫,说她是体寒,很难怀上。 “愣著干啥?“赵德贵掐了一把她腰上的软肉,“还不谢谢大家?“ 裹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会计老婆站在人群最后,脸上带著洞悉一切的笑。 散会后,赵德贵把门一关,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给老子演像点!“他一把扯开领带,“郭乡长老婆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天天在老子跟前显摆...“ 裹珍攥著衣角,声音细如蚊蚋:“我...我怀不上...“ “放屁!“赵德贵一脚踹翻垃圾桶,“老子这么猛,会种不上?“他突然凑近,酒气喷在她脸上,“下个月郭乡长家摆满月酒,你必须给老子挺个肚子去!“ 裹珍被他逼到墙角,后背抵著冰凉的档案柜。赵德贵的手已经探进她衣襟,粗糲的掌心磨得皮肤生疼:“从今天起,老子天天浇地,不信长不出苗!“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裹珍望著天板上晃动的光影,突然想起冯老三带她看病那天,老大夫摇头嘆气的样子:“姑娘,你这身子...得好好调理...“ “专心点!“赵德贵一巴掌扇在她大腿上,金戒指刮出一道红痕,“老子的种要是再揣不上,你就给老子滚去猪圈住!“ 赶集日这天,裹珍被会计老婆硬拉著去了县医院。妇科门口排著长队,消毒水味混著各种体味,熏得人头直晕。 “郑主任,您坐著!“会计老婆殷勤地搬来凳子,“我帮您排队!“ 裹珍缩在角落,看著来来往往的孕妇。她们大多被家人搀扶著,脸上带著疲惫又幸福的笑。有个年轻媳妇正捧著b超单子抹眼泪,旁边的婆婆笑得合不拢嘴:“是个带把儿的!“ “郑裹珍!“护士探头喊號。 会计老婆立刻挤过来搀她,声音大得整个走廊都听得见:“让让!这是赵书记的爱人!“ 诊室里的女大夫戴著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她扫了一眼掛號单:“哪里不舒服?“ 裹珍还没开口,会计老婆就抢著说:“我们郑主任怀上了!来检查的!“ 女大夫皱眉:“本人说。“ 裹珍的手死死攥著衣角,指甲隔著布料抠进掌心。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脱裤子,上床。“女大夫指了指帘子后面,“先做个b超。“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肚子上时,裹珍打了一个寒颤。探头在皮肤上滑动,显示器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灰影。 “没怀孕。“女大夫乾脆利落地擦掉耦合剂,“月经不调?“ 裹珍仓皇地系裤带,手指抖得厉害。帘子突然被掀开,会计老婆探头进来:“怎么样?男孩女孩?“ 女大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蜡黄的脸:“没怀孕。“ 会计老婆的笑容僵在脸上。诊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裹珍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会计老婆逐渐变粗的喘气声。 “不、不可能!“会计老婆突然尖叫,“赵书记明明说...“ 女大夫不耐烦地打断:“子宫后位,內膜薄,典型的宫寒。她瞥了一眼裹珍,“不好好调理,很难怀上。“ 回村的路上,会计老婆一直没说话。直到看见村口的石碑,她才突然开口:“郑主任,这事...要告诉赵书记吗?“ 裹珍望著远处“德贵楼“的霓虹灯,摇了摇头。 “也是,“会计老婆意味深长地笑了,“赵书记现在可是要提拔的人了,哪能没有后呢?“ 当晚,赵德贵醉醺醺地踹开房门时,裹珍正在缝一个软布包。他一把抢过来,发现是个小枕头,顿时眉开眼笑:“这就对了!给老子儿子准备上了?“ 裹珍没说话,只是默默铺床。赵德贵却来了劲,一把將她按在床上:“今儿个郭乡长又显摆他儿子...“他的手粗暴地扯开她的衣领,“老子非得...“ 他的动作比往常更粗暴,裹珍咬著嘴唇不让自己出声。赵德贵满嘴酒气地在她耳边嘟囔:“...等老子当了副乡长...儿子就是官二代...“ 结束后,赵德贵鼾声如雷。裹珍轻手轻脚地下床,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冯老三带她看病时开的药方,已经发黄了。她盯著那些陌生的药名看了很久,直到月光西斜,才又藏了回去。 第二天晌午,裹珍正在灶台前熬粥,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说笑声。会计老婆领著一个陌生女人走了进来,满脸堆笑:“郑主任,这是县里来的张大夫,专门给您看病的!“ 裹珍手里的勺子“噹啷“掉进锅里。张大夫四十出头,穿著白大褂,笑容和煦:“赵书记特意请我来给您调理身体的。“ 会计老婆挤挤眼:“赵书记可上心了,说要让您儘快怀上大胖小子呢!“ 张大夫的药箱里装满瓶瓶罐罐,她拿出个听诊器按在裹珍肚子上,冰凉的金属激得裹珍一哆嗦。 “气血两虚,宫寒严重。“张大夫边写药方边说,“我先开三个月的药,按时吃。“ 裹珍盯著药方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问:“能...能怀上吗?“ 张大夫笑了笑:“放宽心,现在医学发达。“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会计老婆,“再说,赵书记这么有本事...“ 会计老婆送走张大夫后,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郑主任,您可真有福气!听说这大夫是专门给县领导家看病的,一副药顶半年工资呢!“ 裹珍望著灶台上那包药,黑色的药丸散发著苦涩的味道。她突然想起冯老三带她看的那个老大夫说的话:“姑娘,这病急不得...“ 傍晚赵德贵回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药包。他捏著裹珍的下巴灌了她一碗药,苦得她直乾呕。 “给老子咽下去!“赵德贵掐著她的脖子,“下个月李乡长家摆酒,你必须给老子挺著肚子去!“ 药汁顺著嘴角流下,染黄了衣领。裹珍望著赵德贵狰狞的脸,突然想起抽屉里那些钱,和检查组来时的慌乱。她鬼使神差地问:“要是...一直怀不上呢?“ 赵德贵的表情瞬间阴沉。他一把扯开皮带,金属扣砸在桌上发出脆响:“怀不上?老子能让你当主任,就能让你滚回山里!“他粗暴地拽过她,“今晚灌了药,看你还怀不上!“ 裹珍被按在桌上,后腰撞到药碗,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赵德贵的手像铁钳一样掐著她的腰,金戒指硌得人生疼。窗外“德贵楼“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扭曲的怪物。 夜深了,赵德贵鼾声如雷。裹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翻出那个小布包。月光下,冯老三留下的药方已经泛黄,字跡却依然清晰:“体寒不孕,需长期调理,忌生冷,忌劳累...“ 她把药方贴在胸口,眼泪无声地滑落。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和会计老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肯定怀不上...赵书记正物色新的呢...“ 第63章 抱养一个?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裹珍蹲在灶台前揉面,手指冻得发红。麵团在掌心摊开,她突然想起冯老三最爱吃她做的瓜,总说粘牙又甜嘴。 “发特么什么愣呢!“赵德贵的声音从背后炸响,嚇得她手一抖,麵团掉进了柴灰里。他一身酒气地晃进来,金牙上沾著生皮,“老子的供品准备好了没?“ 裹珍慌忙去捡,却被赵德贵一脚踩住:“晦气!“他抓起供桌上的蜜供就往嘴里塞,渣顺著嘴角往下掉。 “赵书记!“会计老婆这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怀里抱著一个红布包袱,“我给您送年礼来啦!“ 赵德贵脸色立刻阴转晴,接过包袱掂了掂,沉甸甸的。会计老婆挤眉弄眼:“我家那口子从县里捎回来的,说是...壮阳的。“ 裹珍低头继续揉面,听见包袱里传出玻璃瓶碰撞的声响。赵德贵已经迫不及待拆开了——是几瓶鹿鞭酒,標籤上印著“金枪不倒“四个烫金大字。 “还是你懂事啊!“赵德贵拍著会计老婆的肩,金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会计老婆顺势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同时看向裹珍的肚子,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供品摆好了,赵德贵就著鹿鞭酒啃猪头肉。裹珍小口啜著水,突然听见院门被拍响。 “谁啊?大过年的!“赵德贵骂骂咧咧地去开门,冷风卷著雪灌进来。门外站著一个佝僂的身影,是张婆子,怀里抱著一个襁褓。 “赵书记...“张婆子的声音比往常更哑了,“我儿媳妇难產走了,留下这个丫头...求您给口米汤...“ 裹珍手里的碗“咣当“一下掉在桌上。赵德贵却“砰“地关上门:“大过年的別触霉头!滚!“ “等等...“裹珍不知哪来的勇气,衝过去拉开门。张婆子怀里的婴儿脸憋得通红,哭声像小猫似的微弱。雪落在她皱巴巴的小脸上,立刻化成了水珠。 “要不咱们收养吧?“裹珍试探著问,手已经伸了出去。 赵德贵眼睛一瞪:“那能一样吗?又不是我老赵的种!“他一把拽回裹珍,“丧门星!剋死爹娘的东西也敢往家领?“ 裹珍被拽得踉蹌,金鐲子磕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张婆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默默转身走了。襁褓上的雪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在月光下闪著冷光。 “看什么看?“赵德贵摔上门,“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还有心思管閒事?“他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鹿鞭酒顺著下巴滴在簇新的羊绒衫上。 那晚赵德贵折腾到后半夜,酒气和鹿鞭的腥膻味熏得裹珍直作呕。他掐著她的腰不停重复:“老子的种...必须得是老子的种...“ 天亮时分,裹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她摸出藏在米缸底下的半袋奶粉,悄悄出了门。 张婆子家的屋顶已经塌了一角,雪从破洞飘进去,在炕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婴儿被裹在旧絮里,小脸发紫。张婆子蜷缩在角落,怀里抱著一个相框——是她儿媳妇唯一的照片。 “张婆婆...“裹珍把奶粉放在炕沿上,“给孩子...“ 张婆子没接,只是把相框搂得更紧了些:“不用了。“ 裹珍这才注意到炕上的婴儿一动不动。她颤抖著伸手去探,触到一片冰凉。 “昨晚上走的。“张婆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饿的。“ 裹珍的眼泪砸在婴儿发青的小脸上。张婆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郑主任,您是有福气的人...“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裹珍的金鐲子,“这福气...要珍惜啊...“ 回家的路上,裹珍踩著自己的脚印往回走。雪地里那行孤独的脚印去时深,回时浅,渐渐被新雪覆盖。 --- 开春后,赵德贵更频繁地往县里跑,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身上带著廉价香水的味道。他开始嫌弃裹珍做的饭,嫌她洗的衣服不乾净,最常掛在嘴边的话变成了:“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清明节那天,赵德贵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他翻箱倒柜找出一套簇新的西装,对著镜子照了又照。 “是去上坟?“裹珍试探著问。 赵德贵哼了一声:“上什么坟?今天郭乡长家摆宴!“他瞥了一眼裹珍平坦的肚子,脸色阴沉,“你就別去了,丟人现眼!“ 裹珍默默帮他系领带,手指不小心碰到他脖子上的红痕——那绝对不是蚊子咬的。赵德贵一巴掌打开她的手:“笨手笨脚的!“ 摩托车的声音远去后,裹珍去了后山。冯老三的坟头已经长满青草,她拔了一会儿草,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 “郑主任也来上坟啊?“会计老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著一沓纸钱,“我家那口子说,赵书记今天可风光了,抱著李副乡长的孩子不撒手呢!“ 裹珍的手顿住了,一根草叶划破指尖,沁出血珠。 会计老婆蹲下来,假惺惺地帮她拔草:“要我说啊,您得想个法子...“她压低声音,“听说赵书记在县里认了个乾女儿,才十八...“ 裹珍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会计老婆还在喋喋不休:“...那姑娘可水灵了,在县医院当护士...“ 下山的路上,裹珍一脚踩空,摔在了冯老三坟前。膝盖磕在石碑上,疼得钻心。她望著碑上冯老三憨厚的照片,突然想起他死之前说的话:“咱....也生个娃…… 傍晚赵德贵回来时,脸上带著罕见的笑容。他哼著小调,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红绸布包著的物件。 “瞧瞧!“他得意洋洋地抖开红绸,里面是一个泥塑的送子观音,“郭乡长爱人特意去庙里求的,说是灵验得很!“ 裹珍站在阴影里,看著赵德贵虔诚地把泥像供在堂屋正中央。他笨拙地点上三炷香,金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从今儿起,早晚三炷香!“赵德贵命令道,突然拽过裹珍按在蒲团上,“磕头!多磕几个!“ 裹珍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送子观音慈悲的笑容在香雾中若隱若现。赵德贵在她身后踱步,嘴里念叨著:“...要儿子...必须得是儿子...“ 夜深了,赵德贵醉醺醺地踹开门。他一把揪起正在上香的裹珍,酒气喷在她脸上:“知道郭乡长说什么吗?说老子没儿子,能一心一意的投入到工作中去!“ 裹珍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香灰撒了一地。赵德贵突然扯开她的衣襟,粗糙的手掌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没用的东西!老子浇了这么多回地,连棵苗都不长!“ 他的拳头落在裹珍背上,送子观音的泥像被碰倒,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赵德贵愣了一下,隨即暴怒地抓起裹珍的头髮往供桌上撞:“败家娘们儿!老子的儿子让你克没了!“ 裹珍的额头磕在桌角,温热的血顺著脸颊流下。恍惚中,她看见碎裂的泥像里掉出一张纸条,上面写著“早生贵子“四个字,已经被香灰染黑了一半。 天蒙蒙亮时,裹珍从昏迷中醒来。赵德贵鼾声如雷,怀里还抱著一个空酒瓶。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捡起地上那张“早生贵子“的纸条,突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心诚则灵“。 晨雾中,裹珍站在院子里望著初升的太阳。金鐲子在腕上沉甸甸的,像一道永远挣脱不开的枷锁。远处传来赵德贵的梦囈:“...儿子...老子的儿子...“ 她慢慢看向手鐲,金鐲子在晨光中闪著冷冽的光,內侧刻著的“999“三个数字清晰可见。 第64章 给老子安分点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裹珍蹲在井台边洗衣服。金鐲子褪下后,手腕上留下一圈苍白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长久束缚后留下的疤痕。她机械地搓著赵德贵的白衬衫,领口那圈黄渍已经浸透了布料,怎么搓都搓不掉。 “郑主任!“会计老婆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她手里端著一个搪瓷缸子,眼睛却直往裹珍手腕上瞟,“您怎么把金鐲子摘了?赵书记知道该不高兴了。“ 裹珍把手往水里沉了沉:“干活碍事。“ 会计老婆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赵书记昨儿又批了三户宅基地,都是他本家的亲戚...“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伸出五根手指比划,“听说每户收了这个数。“ 裹珍的手在水里僵住了。五百块?那可是普通农户半年的收入。 “王德顺家那傻儿子都批上了,“会计老婆的嘴几乎贴到她耳朵上,“就村口那间新房,用的可是扶贫款的砖...“ “哗啦“一声,裹珍猛地站起身,洗衣盆被踢翻,肥皂水泼了一地。会计老婆连忙后退两步,却还是被溅湿了绣的鞋面。 “哎呦,郑主任您这是...“会计老婆脸色变了变,又堆起一脸假笑,“我也是为您好。赵书记现在风头正盛,听说马上要提拔到乡里当副乡长呢...“ 裹珍没接话,拧乾衣服就往家走。会计老婆在背后提高了嗓门:“对了!赵书记让您中午准备几个硬菜,郭乡长要来吃饭!“ 村部大院的告示栏前围著一群人,正在看新贴的宅基地批覆名单。裹珍走近时,议论声立刻小了下去。名单上清一色是赵德贵的亲戚和送礼的人——王德顺、赵老六、刘翠...真正的住房困难户却一个都没有。 “郑主任...“一个佝僂著背的老汉拦住她,手指像枯树枝一样颤抖,“我家三代八口人挤两间危房,这次又没批下来...“ 裹珍认得他,是村西头的张老汉,儿子在工地摔断了腿,全家就靠儿媳妇在镇上打零工过活。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我去问问。“她听见自己说。 办公室里烟雾繚绕,赵德贵正翘著二郎腿打电话,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郭乡长放心!砂石场那事包在我身上...“看见裹珍进来,他匆匆掛了电话,脸色一沉,“谁让你进来的?“ “张老汉家的房子要塌了...“ 赵德贵“嘖“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一包中华烟:“塌了关你屁事?“他点燃烟,慢悠悠吐了一个烟圈,“名单是村委会集体决定的。“ 裹珍盯著地上散落的菸灰,突然说:“王德顺家刚盖的新房...“ “啪!“赵德贵猛地拍桌而起,菸灰缸震得跳了起来,“你他妈听谁嚼舌根了?“他一把拽过裹珍的手腕,发现金鐲子不见了,脸色更加阴沉,“老子的金鐲子呢?“ “在家...“ 赵德贵掐著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没有这些礼,你戴得上金鐲子?当得上主任?“他鬆开手,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摔在桌子上,“看看!这是什么?这是老子的本事!“ 信封口没封严,露出几张青白色的钞票边角。裹珍突然想起那个冻死的婴儿,也是这种青白的脸色。 “少收点吧...“她鼓起勇气,“万一...“ “万一什么?“赵德贵一脚踹翻椅子,“郭乡长是我把兄弟,县里王局长跟我喝过酒!“他逼近裹珍,烟味混著隔夜酒气喷在她脸上,“你给老子安分点,別坏了我的好事!“ 门外这时传来脚步声,赵德贵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声音提高了八度:“郑主任啊,困难户的问题我们会研究的!要相信组织嘛!“ 会计推门进来,见状立刻堆起笑脸:“赵书记,砂石场的王老板来了...“ 赵德贵整了整衣领,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进来。“他转头对裹珍摆摆手,“你去准备饭菜,记得把鐲子戴上!別给老子丟人!“ 裹珍低著头往外走,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那人腋下夹著一个黑色公文包,鼓鼓囊囊的,隱约能看出方形的轮廓。 --- 晌午的太阳毒辣辣的,裹珍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灶台上燉著鸡,锅里煎著鱼,都是赵德贵特意吩咐的“硬菜“。金鐲子又戴回了手腕上,被热气熏得发烫。 这时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赵德贵洪亮的声音传来:“郭乡长!快请进!我家这口子手艺可好了!“ 裹珍擦了擦手,端著茶壶走出去。郭乡长挺著啤酒肚坐在上座,身边还跟著一个年轻的姑娘,穿著时髦的连衣裙,正娇笑著给赵德贵递烟。 “这是老赵的乾女儿,县医院的护士小刘,“郭乡长挤眉弄眼,“特意带来给郑主任你看看。“ 小刘略带挑衅地瞥了裹珍一眼,涂著红指甲的手指轻轻拂过赵德贵的手臂。他的眼睛立刻直了,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乾女儿,好!好!人才啊!“ 裹珍站在阴影里,茶壶在她手中微微发抖。会计老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瞧见没?人家可是卫校毕业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裹珍的肚子,“能生养...“ 饭桌上推杯换盏,郭乡长喝得满面红光:“老赵啊,这次副乡长的位置...“他打了个酒嗝,“就看你的表现了...“ 赵德贵立刻端起酒杯:“我敬您!“他一饮而尽,金牙上沾著酒液,“砂石场的事您放心!绝对按最高標准来!“ 小刘娇笑著给两人倒酒,红指甲在酒杯上轻轻摩挲。裹珍默默地上菜,手腕上的金鐲子隨著动作叮噹作响。 “听说你们村扶贫款还剩不少?“郭乡长突然问。 赵德贵会意,立刻接话:“是还剩一些,正好可以用来修路...“ “修路好啊!“郭乡长拍著肚子笑,“就用王老板的砂石料,质量有保证!“ 裹珍的手一抖,一盘红烧肉差点扣在地上。她想起张老汉家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和会计帐本上那笔“危房改造专项资金“。 酒过三巡,郭乡长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小刘搀著他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对赵德贵拋了一个媚眼。赵德贵一直送到院门口,金牙在夕阳下闪著光。 裹珍收拾著狼藉的碗筷,突然发现桌底下掉了一个纸条。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收据:“今收到赵家沟赵德贵现金伍仟元整。郭。“ “看什么看?“赵德贵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把抢过纸条,“老子这是在跑关係!“他打了一个酒嗝,“等老子当上副乡长...“ 裹珍低著头擦桌子,金鐲子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赵德贵突然拽过她的手腕:“你知道多少人眼红你这个主任的位子?“他力道大得嚇人,“要不是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另一只手摸上裹珍的肚子:“老子的种要是再怀不上...“话没说完,突然弯腰吐了一地。 裹珍默默打扫著呕吐物,酒臭味熏得她眼睛发酸。赵德贵瘫在椅子上,嘴里还在嘟囔:“...副乡长...砂石场...儿子...“ 夜深了,赵德贵的鼾声震天响。裹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她的嫁妆——几件旧衣服,冯老三的照片,还有那张泛黄的药方。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裹珍凑到窗前,看见会计老婆鬼鬼祟祟地翻墙进来,正往柴房溜去。不一会儿,柴房里亮起微弱的手电光,接著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裹珍静静地看著,没有出声。月光照在她手腕的金鐲子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第65章 风声紧了 立秋后的雨带著刺骨的凉意,裹珍蹲在灶台前拨弄柴火,潮湿的木头只冒青烟不起火苗,熏得她眼泪直流。锅里的水半天不见动静,几片孤零零的姜块沉在锅底。 突然院门“哐当”一声巨响,裹珍的手一颤,火钳掉进灰里。赵德贵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闯了进来,崭新的中山装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往下淌著混浊的水线。他腋下夹著的公文包“噗”地一声砸在饭桌上,震得桌上的粗瓷碗跳了起来。 “操他姥姥的!”赵德贵一脚踹在旁边的条凳上,凳子腿“咔嚓”一声裂开,歪倒在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金牙在灶膛微弱的光线下闪著冰冷的光,“装他妈什么两袖清风!” 裹珍默默捡起火钳,在围裙上擦了擦灰。赵德贵一把抄起桌角的半瓶白酒,拔掉瓶塞仰头就灌,辛辣的酒液顺著他的嘴角、脖子往下淌,和雨水混在一起,在深色的布料上洇开更大片的污渍。 “郭进才这个王八羔子!”赵德贵猛地將酒瓶摔在地上,碎片和酒液溅的哪都是,“台上讲反腐倡廉,讲得唾沫横飞,收老子钱的时候手伸得比谁都长!比谁都快!” 一片碎玻璃擦著裹珍的小腿飞过,留下一条细长的血口子。她缩了缩脚,没吭声。赵德贵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皮鞋重重地踩著地上的碎玻璃和酒水,在狭小的厨房里焦躁地转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看什么看?!”他突然一步跨到裹珍面前,湿漉漉的大手猛地揪住她的衣领往上提,浓烈的酒气混著雨水腥气扑面而来,“你也等著看老子倒霉是不是?嗯?!” 衣领勒紧脖子,裹珍瞬间感到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手腕上的金鐲子硌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冰凉的金属迅速被体温和湿衣服捂得温热。 赵德贵的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浮肿乌青,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透著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去!”他猛地鬆开手,裹珍踉蹌著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碗橱上,里面的碗碟“哗啦”一阵乱响,“把地窖钥匙给老子拿来!” 裹珍捂著喉咙咳嗽,低著头快步走向里屋。身后传来赵德贵咬牙切齿的低吼:“…姓郭的算个什么东西…没老子餵他,他能坐上那把椅子?…” 里屋柜子最底层的抽屉,压著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裹珍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这是赵德贵上个月一次大醉后掉在床下的,她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著两把更大的、带著铜绿的钥匙,一把是地窖门的,一把是地窖里那个大铁箱的。 她的手刚碰到冰凉的钥匙,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急促得像是要破门而入。 “赵书记!赵书记在家吗?!出事了!”是会计带著哭腔的嘶喊,穿透了雨幕。 裹珍心头一跳,抓起钥匙塞进围裙口袋,快步往外走。赵德贵已经开了门,会计像只落汤鸡般站在门槛外,雨水顺著他的头髮、衣服往下淌,匯成小溪流进屋里,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完了!完了赵书记!前庄的张麻子…让县里带走了!” 赵德贵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哆嗦起来:“什…什么时候?” “就…就刚才!”会计衝进来,反手把门关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他那个相好家里堵住的!人摁在床上的时候,枕头底下…枕头底下翻出来一捆捆的票子!听说有二十多万!” 赵德贵的腿肉眼可见地软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金牙磕在下嘴唇上,立时见了血。他眼角瞥见裹珍站在里屋门口,立刻像找到了发泄口,厉声咆哮:“死人啊?!杵著干什么?!还不滚去弄饭!” 裹珍垂下眼,转身进了厨房。锅里的水终於冒起了微小的气泡。堂屋的门关死了,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挤进门缝: “…帐!帐必须平了!一毛钱都不能差…” “…东西……今晚就…” “…姓郭的靠不住了…王八蛋的想撇清…” 裹珍机械地淘米下锅,手腕上的金鐲子隨著动作一下下磕碰著锅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叮噹”声。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密集地敲打著屋顶的铁皮瓦,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抓挠。 夜半时分,裹珍被一阵窸窸窣窣和压抑的喘息声惊醒。赵德贵正半跪在床边,费力地从床底下往外拖拽东西——是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號塑料编织袋,还有几个用麻绳綑扎得严严实实的纸箱,分量显然不轻。 “起来!搭把手!放地窖里去!”赵德贵喘著粗气,声音嘶哑低沉,带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裹珍慌忙爬起。赵德贵將一个死沉死沉的袋子塞到她怀里,袋子入手冰凉,散发著浓重的油墨味和菸草的混合气味,里面硬邦邦的块状物硌得她生疼。不用看,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现在?”裹珍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雨声未歇,反而更大了,像泼下来似的。 “就趁现在!雨大,鬼都看不见!”赵德贵低吼著,自己也扛起一个更大的袋子,另一只手拎起两个纸箱,脖子上青筋暴起,“跟我走!脚步放轻!” 两人像幽灵一样溜出后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將裹珍浇了个透心凉。怀里沉重的袋子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后院小路上,每一步都陷得很深。赵德贵在前头呼哧带喘,沉重的脚步溅起大片泥浆。 地窖入口藏在后院废弃猪圈旁的杂草丛里,一块厚重的青石板盖著。赵德贵放下东西,费力地掀开石板,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气和陈旧腐败味道的冷风扑面而出。他率先爬下去,裹珍咬著牙,把沉重的袋子一点点挪到入口,再跟著滑了下去。 地窖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洞口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映著斜斜落下的雨丝。空气阴冷潮湿,瀰漫著浓重的霉味。赵德贵拧开一支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锈跡斑斑的大铁皮箱子。 “快!放进去!”赵德贵喘著粗气,声音在地窖里嗡嗡迴响。 裹珍费力地將袋子拖到箱子边。赵德贵掏出另一把黄铜大钥匙,“咔噠”一声打开箱子上那比拇指还粗的锁。 箱盖掀开,里面赫然已经塞了不少东西——几条用油纸包著的整条香菸,几瓶蒙著厚厚灰尘的名酒,还有几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布袋。 赵德贵粗暴地將裹珍手里的袋子塞进去,又把自己扛来的东西也硬塞进去,最后盖上沉重的箱盖,重新落锁。钥匙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听著,”赵德贵猛地用手电筒照向裹珍的脸,刺眼的光让她瞬间失明,“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有人问起,就说老子一直在床上挺尸!砂石料、宅基地、扶贫款,你一概不知!听清楚没?!” 裹珍在强光下眯著眼,只能看到他模糊而狰狞的轮廓,轻轻点了点头。赵德贵的手电光下移,冰冷的金属光柱像刀一样刮过她湿透贴在身上的衣服:“妈的,你这副样子出去,瞎子都知道有鬼!”他暴躁地低吼著,动手就来扯裹珍的外套。 裹珍被他粗暴地剥掉了湿透的外衣。赵德贵將湿衣服团成一团,又捡起地上用来綑扎箱子的麻绳,三两下把湿衣服捆紧,像扔垃圾一样扔进墙角一个积著黑水的坑洼里。 “走!”他推搡著裹珍,重新爬出地窖,盖好青石板,又胡乱扯了一些杂草盖在上面。 回到屋里,赵德贵紧绷的神经似乎鬆懈了一点,但眼底的恐惧更深。他瘫坐在椅子上,看著裹珍瑟瑟发抖地抱著胳膊,湿漉漉的头髮贴在苍白的脸上。 “熬过这一阵…”他像是在对裹珍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疲惫而空洞,“等风头过去…老子还是赵德贵…” 裹珍没应声,只是看著墙角那滩被雨水冲淡的泥脚印,和灶膛里彻底熄灭的死灰。 第二天,前庄张麻子被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赵家沟。村委会门口挤满了交头接耳的人,气氛压抑的不行。 “听说这次要一查到底了…” “查得好!那些钱…嘖嘖…” “小声点…別惹祸上身…” 裹珍低著头,加快脚步想从人群边缘溜过去。议论声在她身后短暂地低了下去,隨即又响起更低的嗡嗡声: “…瞧见没?赵德贵的脸…” “…他跑不了…” “…他那个主任老婆…” 会计老婆像条一泥鰍一样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抓住裹珍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郑主任!赵书记呢?乡里紧急通知开会!” 裹珍被她抓得生疼,金鐲子紧紧勒在腕骨上:“在…在家…” 会计老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裹珍脸上来回扫视,像在搜寻什么蛛丝马跡:“哎呦喂,县纪委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她凑得更近,压低的声音带著一股劣质雪膏的甜腻味儿,“赵书记…没…没收拾收拾?” 裹珍用力抽回手,摇了摇头。会计老婆脸上顿时堆起一个极其夸张、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也是!赵书记根子深,上面有人,怕什么风浪!”她说完,扭身又钻回了议论纷纷的人群里。 赵德贵从乡里回来时,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灰败,脚步虚浮。他一脚踹开院门,惊得几只正在啄食的母鸡“咯咯”乱飞。 “操他祖宗十八代的!”他嘶哑地骂了一句,把公文包狠狠砸在堂屋的泥地上,“郭进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畜生!在会上…在会上指名道姓的点老子!” 裹珍正在收晒在屋檐下、半干不乾的衣服,闻言手一抖,一件赵德贵的白衬衫掉下来,正落在泥水洼里。赵德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射过来,两步跨到她面前,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个败家的丧门星!” 裹珍被打得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踉蹌著撞倒了旁边的晾衣架。竹竿和湿衣服稀里哗啦倒了一地,沾满污泥。赵德贵还不解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洗衣盆,木盆翻滚著撞在墙角:“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屁用没有!连个传宗接代的玩意儿都生不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衝进里屋,很快,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著更恶毒的咒骂传了出来。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裹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慢慢挪到里屋门口,只见赵德贵背对著她,站在打开的衣柜前,一动不动。他手里拿著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子——此刻,盒盖上那把原本掛著的、小小的黄铜锁,不见了。盒子是虚掩著的。 赵德贵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著喷薄的怒火。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是一种裹珍从未见过的、混合著暴怒和巨大恐惧的扭曲表情。 “谁干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带著毒蛇般的嘶嘶声。 裹珍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摇头,嘴唇哆嗦著,发不出任何声音。赵德贵猛地掀开盒盖!里面的帐本看起来依旧整齐,但明显被翻动过,有几页的边角捲曲著,像是被匆忙合上时没压平。 “会计老婆…”裹珍的喉咙乾涩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早上…她拉住我…问你在不在…问得很奇怪…” 赵德贵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鷙无比,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死死盯著铁皮盒子,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紧咬牙关而剧烈地抽搐著,金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好…很好…”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笑容,“想搞垮我赵德贵?老子倒要看看,这赵家沟,到底是谁说了算!”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疯狂和毁灭欲。 傍晚时分,一阵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会计家的方向传来,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幕。裹珍正在灶前炒菜,锅铲“噹啷”一声掉在铁锅里。 “你要作死啊!”赵德贵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酒,金戒指在粗糙的土陶酒杯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脸上带著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小啜了一口劣质的白酒,眼睛望著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慌什么?把菜炒好。” 裹珍僵硬地捡起锅铲,锅里飘出一股焦糊味。远处,救护车悽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雨声里。赵德贵依旧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抿著酒,仿佛那夺命的鸣笛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老实点,”他放下酒杯,目光终於转向裹珍,那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管好自己的嘴,才能活得长久。” 裹珍握著锅铲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锅里的菜彻底糊成了一团黑炭。会计老婆那张总是堆著假笑、眼神滴溜溜转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那双眼睛,是不是再也睁不开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臟。 夜深了,村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裹珍蜷缩在床的最外侧,薄薄的被子盖到下巴。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听著身旁赵德贵如雷的鼾声,一声声沉重而粗糲。 一缕惨澹的月光,艰难地穿过窗欞,落在墙角那个铁皮盒子上——盒盖紧闭著,上面掛著一把崭新、闪著寒光的黄铜大锁,冰冷而坚固。 那把开锁的钥匙,此刻正牢牢地系在赵德贵的裤腰带上,隨著他起伏的鼾声,在黑暗中一起一伏,像一颗隨时会引爆的炸弹。 第66章 查帐 清晨的公鸡还没打鸣,裹珍就听见村部大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她推开贴著褪色窗的木窗,看见三辆印著“公务用车“字样的白色轿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几个穿深色夹克的人正往里面搬器材。 领头的男人戴著黑框眼镜,正在和村会计说著什么,会计的腰弯得像一张弓。 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著窗框上的木刺。赵德贵天没亮就出门了,临走前只丟下一句“今天別去村部“,连他最爱吃的醃辣椒都没碰。 灶台上的粥已经熬得稠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裹珍机械地搅动著,米粒在锅底发出黏腻的声响。手腕上的金鐲子隨著动作一下下磕碰著锅沿,像是某种倒计时。 “郑裹珍同志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陌生的男声,裹珍一个不小心,木勺掉进了锅里。两个穿夹克的男人站在门口,胸前別著工作证,在晨光中泛著冷冰冰的塑料光泽。 “我们是县乡联合工作组的。“年长些的男人出示了证件,“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 堂屋的八仙桌上摊开了几本帐册。裹珍坐在条凳上,后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年轻的那个工作人员正在记录,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让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作为赵家沟村妇女主任,你主要负责哪些工作?“年长的男人翻开笔记本。 裹珍的嘴唇有些发乾:“妇女...妇女健康检查...计划生育...儿童免疫...“ “具体说说妇女健康检查的流程。“ “每年...每年三月...“裹珍的声音越来越小,“乡卫生院会派人来...我负责通知...“ 男人点点头,推过来一张单据:“这是去年妇女两癌筛查的签到表,上面有你的签字。但乡卫生院记录显示,实际筛查人数只有签到表的一半。“ 裹珍盯著那张纸。上面確实有她歪歪扭扭的签名,可她不记得签过这个——每次检查都是会计老婆负责登记,她只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 “我...我不清楚...“ “去年县妇联下拨的贫困母亲救助金,“男人又翻出一张表格,“领款人签字栏都是你代签的?“ 裹珍的喉咙发紧。那些钱她经手过,但每次都是赵德贵指定名单,让她按手印或签字。有次她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张婆子家没份,被赵德贵一巴掌扇在脸上,金戒指在她眼角留下一道疤。 “是...是赵书记让我签的...“ 年轻的工作人员突然开口:“妇女创业小额贷款担保书上的签字也是你?李彩凤名下的养鸡场根本不存在。“ 裹珍的手指绞紧了衣角。李彩凤是会计老婆的侄女,在县城开理髮店,哪来的养鸡场?可那天赵德贵把文件拍在她面前,瞪著眼睛说:“签字!“ “我不识字...“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他们让我在哪签...我就签...“ 两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合上帐本:“郑裹珍同志,作为村妇女主任,你的签字具有法律效力。这些妇女专项资金的支出,你都有审核监督的责任。“ 堂屋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德贵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手里拎著几条中华烟:“领导们辛苦了!村里条件有限,招待不周啊!“ 他的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额头上却沁著细密的汗珠。夹克男人摆摆手:“不必了,我们按规定办事。“ “那是那是!“赵德贵把烟往桌上一放,顺势坐在裹珍旁边,大腿紧紧贴著她,“我家这口子就是个粗人,妇女工作都是会计老婆在管,她就是个掛名的!“ 他的手在桌下狠狠掐了裹珍一把,力道大得让她差点叫出声。年轻的工作人员突然问:“赵书记,县里下拨的留守儿童关爱资金,帐上显示买了二十台电脑,电脑在哪?“ 赵德贵的笑容僵了一瞬:“这个...这个在村小!对,给孩子们学习用的!“ “我们刚去过村小,只有两台老式电脑,是五年前县教育局统一配发的。“ 会计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闻言立刻插话:“可能...可能是记错了!我这就去查查帐!“ “不急。“年长的夹克男人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先把近三年的妇女专项资金原始凭证拿来,包括发放清单、领取人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繫方式。“ 会计的脸色刷地变了,求助地看向赵德贵。赵德贵的金牙咬得咯咯响,脸上却还堆著笑:“应该的!应该的!领导们这么远来,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裹珍被允许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她浑浑噩噩地往厕所走,路过墙根时听见外面传来压低声音的议论声: “听说妇女创业基金被挪用了...“ “早该查了!那些钱...“ “嘘...小点声...“ 裹珍从厕所出来,看见家门口站著一个佝僂的身影,她走近才看清是张婆子。老人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 “郑主任...“张婆子浑浊的眼睛里含著泪,“我大孙女在村小抄的名单...“ 裹珍愣住了。张婆子的大孙女在村小上学,经常帮老师整理材料。她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张婆子抱著刚出生的小孙女来討口吃的,被赵德贵赶出门外。第二天一早,她去送奶粉,才知道孩子没了。 “丫头说...“张婆子粗糙的手指抚过纸张,指节上还留著冻疮的疤痕,“真正的救助名单被换了...这是我让她偷偷抄的...“ 裹珍接过纸,上面是工整的小学生字跡,列著二十多个名字和金额,后面备註著“重病““残疾“等字样。她的手不住地发抖,这上面的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真正的贫困母亲一个都没领到钱! 张婆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郑主任...您给我送过药...您是个好人...“她的眼泪砸在泥地上,“我儿子在工地摔死了...儿媳妇难產也走了...那天夜里抱著小孙女来討口米汤...第二天...第二天孩子就...“ 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裹珍慌忙把纸塞进怀里。张婆子匆匆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赵德贵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一脚踹开门,浑身酒气,眼睛血红:“贱人!你都跟工作组说什么了?!“ 裹珍缩在灶台边,怀里的纸烫得像一块炭。赵德贵一把揪住她的头髮:“老子让你当妇女主任,你倒好,反咬我一口?!“ “我...我什么都没说...“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蚋。 赵德贵甩开她,踉踉蹌蹌地走到八仙桌前,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查!让他们查!帐本早平了!老子上面有人!“酒液顺著他的下巴往下淌,“郭进才那个王八蛋...等风头过去的...“ 他突然盯住裹珍鼓起的衣襟:“衣服里藏的什么?“ 裹珍还来不及反应,赵德贵已经扑过来,粗暴地扯开她的衣领。纸张“哗啦“掉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灯下格外刺眼。 赵德贵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他一把抓起纸,看了两眼,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裹珍被他一把摜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磕在灶台边缘。剧痛伴隨著眩晕袭来,视线里赵德贵扭曲的脸渐渐模糊。最后的意识里,她听见纸张撕裂的声音,和赵德贵歇斯底里的咆哮: “明天我就让你知道,在这赵家沟,跟老子作对是什么下场!“ 灶膛里的余烬明明灭灭,映著地上散落的纸片,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其中一片纸上,“张翠“三个字被火光照得通红,旁边备註著“儿子工地摔死,儿媳难產死亡,孙女冻死“。纸片旁边,是裹珍手腕上被扯变形的金鐲子,在火光中泛著冰冷的光。 第67章 金鐲子被盯上了 裹珍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灶膛里的灰烬早已冷却,地上散落的纸片不见了踪影。她挣扎著爬起来,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伸手一摸,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手腕上空荡荡的,那个沉甸甸的金鐲子不见了。裹珍跪在地上摸索,终於在灶台缝隙里找到了它——鐲子已经变形了,內侧999“三个数字被灶灰染得模糊不清。 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裹珍慌忙把鐲子塞进衣兜。会计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脸上堆著夸张的笑容:“郑主任!工作组叫你去村部呢!“ 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衣兜里的断鐲,硌得掌心发疼。会计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查出来不少问题呢...“ 村部会议室外排著长队,几个妇女正窃窃私语。裹珍低著头站在最后,听见前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和辩解声。会计从里面出来时,脸色煞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郑裹珍同志。“一个年轻的工作组人员在门口喊她的名字。 会议室里烟雾繚绕,三个穿深色夹克的男人坐在长桌后。裹珍认出其中一个是昨天来她家的黑框眼镜。他面前摊开著厚厚的帐本,旁边放著一个录音笔,红灯一闪一闪。 “坐。“黑框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裹珍小心翼翼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变形的金鐲子在衣兜里硌著大腿。黑框眼镜推过来一张表格:“这是你去年签字的妇女健康检查补助发放表,你自己看看,领款人签字都是你代签的!“ 裹珍的指尖在表格上方悬停,那上面歪歪扭扭的“郑裹珍“三个字像三条僵死的蚯蚓。她突然注意到黑框眼镜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一圈明显的白痕,是常年戴鐲子留下的印记。 “我...我不识字...“裹珍下意识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赵书记让我在哪签...我就在哪签...“ 黑框眼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裹珍瞥见上面写著“金鐲子?“后面打了个问號。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兜里变形的鐲子。 “这些专项资金,“黑框眼镜翻著帐本,“按规定必须由受助人本人签字並按手印。作为妇女主任,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裹珍的喉咙发紧。她想起张婆子粗糙的手指和冻疮,想起那个被冻死的婴儿青紫的小脸。衣兜里的鐲子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大腿生疼。 “我...我...“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赵德贵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手里端著一个茶盘:“领导们辛苦了!喝点茶歇歇!“他的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眼睛却死死盯著裹珍。 黑框眼镜摆摆手:“不用了,我们在工作。“ “那是那是!“赵德贵把茶盘往桌上一放,顺势站在裹珍身后,手重重地按在她肩上,“我家这口子没文化,啥也不懂...“ 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进裹珍的肩胛骨,疼得她直冒冷汗。黑框眼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突然问:“郑裹珍同志,你手腕上的金鐲子呢?“ 裹珍的身体猛地一僵。赵德贵的手也顿了一下,隨即笑得更灿烂了:“领导好眼力!那鐲子是我给她买的,镀金的,不值几个钱!“他故作亲昵地摸了摸裹珍的头髮,“这不,昨儿干活弄坏了,收起来了。“ 黑框眼镜没说话,只是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赵德贵的掌心渗出冷汗,湿透了裹珍的后衣领。 “今天就到这里吧。“黑框眼镜合上帐本,“郑裹珍同志,想起什么隨时可以找我们。“ 走出会议室,赵德贵一把拽住裹珍的手腕,拖著她往家走。他的步子又急又快,裹珍踉踉蹌蹌地跟著,膝盖一阵阵发软。 “鐲子呢?“一进院门,赵德贵就厉声问道。 裹珍颤抖著从衣兜里掏出已经变形的金鐲子。赵德贵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金牙咬得咯咯响:“好啊...长本事了...敢弄坏老子的东西!“ “不...不是...“裹珍往后退了两步,“是你昨晚...“ 赵德贵一把抢过鐲子,狠狠摜在地上:“工作组盯上这个了!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两万多的鐲子!老子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 裹珍盯著地上严重变形的金鐲子,內侧的“999“沾满了泥土。赵德贵突然揪住她的头髮:“听著!有人问起,就说鐲子是假的!镀金的!值不了几个钱!听见没有?!“ 裹珍被他晃得头晕目眩,只能机械地点头。赵德贵鬆开手,烦躁地在院子里踱步:“妈的...妈的...郭进才这个王八蛋,电话都不接了...“ 傍晚时分,村里突然传出消息:会计被工作组叫去谈话后,直接带走了。赵德贵听到后,脸色瞬间惨白,金牙不住地打颤。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几沓现金,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听著,“他恶狠狠地瞪著裹珍,“老子出去一趟。有人来问,就说我去县里看病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阴鷙,“敢乱说一个字,老子弄死你。“ 裹珍站在门口,看著赵德贵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变形的金鐲子,用衣角仔细擦乾净上面的泥土。 夜深了,裹珍躺在冰冷的炕上,鐲子握在手心里,硌得生疼。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接著是汽车引擎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躲在窗边往外看。 月光下,几个黑影站在“德贵楼“前,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划来划去。裹珍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是黑框眼镜,他正指挥著另外两个人往车上搬东西——是赵德贵藏在办公室的那些菸酒和礼品。 裹珍的心砰砰直跳,手心沁出冷汗,鐲子变得滑腻腻的。突然,黑框眼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来。裹珍慌忙蹲下,后背紧贴著冰冷的墙壁。 等汽车声远去,她才敢重新站起来。“德贵楼“的霓虹灯不知何时被关掉了,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像头蛰伏的野兽。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炸开了锅。会计家被查封了,据说从他家搜出十几万现金。裹珍去井台打水时,听见几个妇女在议论: “听说是他老婆举报的...“ “早该查了!那些钱...“ “嘘...小点声...“ 裹珍低著头快步走过,手腕上那圈白痕在晨光中格外显眼。她突然想起张婆子,想起那个冻死的婴儿,想起帐本上被冒领的贫困母亲救助金... 回到家,裹珍从床底下拖那个小木箱。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旧衣服,冯老三的照片,还有那张泛黄的药方。她小心翼翼地把变形的金鐲子放在了一件旧衣服的內兜里。 这时“德贵楼“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譁。裹珍扒著窗户往外看,只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往楼上贴封条。领头的正是黑框眼镜,他手里拿著一个文件夹,不时低头记录什么。 裹珍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手腕上的白痕。那里空荡荡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轻鬆。 第68章 三本存摺 裹珍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空荡荡的手腕。那里还留著一圈白痕,是金鐲子经年累月压出的印记。 “德贵楼“的霓虹招牌今天没有亮,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门口徘徊。 秋风卷著枯叶拍打窗欞,裹珍突然想起那个冻死的婴儿——当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张婆子用破袄包著那具青紫色的小身体,像裹著一截枯树枝。 天刚擦黑时,村里就传开了消息:会计被带走时尿了裤子,在警车里像筛糠似的发抖。裹珍蹲在灶台前熬粥,柴火湿得呛人,熏得她眼泪直流。粥刚冒泡,房门突然传来三短一长的敲门声——是赵德贵惯用的暗號。 裹珍的勺子掉进锅里。那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急。她踮脚从窗缝往外看,月光下站著一个佝僂身影,破袄领子竖到耳根,完全不像往日趾高气扬的赵书记。 “作死啊!磨蹭什么!“门刚开条缝,赵德贵就挤了进来。他浑身散发著酒臭和汗酸味,左脸颊有道新鲜的刮痕,金牙缝里还塞著菜叶。见裹珍盯著他看,扬手就要打:“看什么看!“ 裹珍本能地护住头,却听见“哗啦“一声——赵德贵怀里掉出一个帆布包,几捆钞票从开口处探出头来。 “捡起来!“赵德贵踹了她一脚。裹珍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钞票时,发现最下面压著三本存摺。她假装没看见,手指却在发抖——去年发洪水时,村里申请到的救灾款正好是这个蓝皮存摺的厚度。 赵德贵夺过布包,金牙在煤油灯下泛著诡异的光:“工作组来搜过没有?“ 裹珍摇头,后脑勺的血痂突然隱隱作痛。 “听著。“赵德贵突然掐住她下巴,“把这些藏地窖里。“他甩出那三本存摺,封皮上沾著酱油似的污渍,“你要是走漏风声...“粗糙的拇指按在裹珍眼皮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按碎眼球。 裹珍疼出眼泪,却看见赵德贵的手也在抖。这个发现比威胁更让她心惊——赵德贵居然在害怕。 地窖口藏在灶台后的柴堆下。裹珍挪开结满蛛网的木柴,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赵德贵突然抢过煤油灯:“我下去,你在上面守著。“他顿了顿,从裤兜掏出一个东西塞给裹珍,“有人来就扔进灶膛。“ 裹珍摊开手掌,是会计那本总是隨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皮面上还带著体温。 地窖里传来砖块挪动的闷响。裹珍翻开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像蚂蚁般爬满纸页:“3.12收王庄砂石款8万““5.7妇女创业基金截留15万“...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茬像犬牙一样。 “咣当“——地窖里传来异响。裹珍慌忙合上笔记本,却听见赵德贵压著嗓子咒骂。她扒著洞口往下看,煤油灯照出赵德贵扭曲的脸——他正把第三本存摺往墙缝里塞,存摺扉页一闪而过,户名栏赫然写著“郑裹珍“。 裹珍的呼吸凝滯了。去年冬天赵德贵確实拿过她的身份证,说是要办低保... “找死啊!“赵德贵的吼声嚇得她倒退两步。等他爬出地窖时,裤腿上沾著可疑的暗红色污渍,像是蹭到了地窖里藏的什么东西。 “明天去信用社。“赵德贵甩给她一把钥匙,链子上掛著“712“的铜牌,“保险箱里有五万现金,取出来也放地窖。“他突然掐住裹珍脖子,“敢动歪心思,老子让你比张婆子还惨。“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赵德贵像触电般鬆开手,扑到窗边。两道车灯刺破夜色,最终停在了村委会方向。 “妈的...“赵德贵额头渗出油汗,从怀里摸出一部手机。拨號时他的小拇指缺了块指甲,露出粉色的新肉——这是裹珍从没见过的伤口。 电话接通后,赵德贵的声音突然变得諂媚:“王局,是我啊...对,情况您看...“金牙在阴影中突然黯淡,“是是是...我明白...那批苗木的事...“ 裹珍刚退到灶台边,赵德贵就掛断了电话。 “我得走。“他抓起帆布包,走到后门又折返回来,从灶台摸出一把生锈的菜刀:“工作组要是问起我...“刀尖在裹珍眼前晃了晃,“你知道该怎么说。“ 裹珍点头时,一滴汗滑进眼睛。赵德贵突然扯开她衣领,盯著锁骨下方的淤青——那是他前天用皮带扣抽的。“很好,“他居然笑了,“留著这些伤,就说我家暴你,逼你签字。“ 院墙外传来脚步声。赵德贵像壁虎似的贴到墙上,等脚步声远去,才幽灵般溜出门。裹珍从门缝看见他翻过西边的矮墙,破袄消失在玉米地里。 裹珍瘫坐在地上,她想起存摺上自己的名字,想起会计笔记本里的数字,想起张婆子最后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地窖口还敞著,像一张飢饿的嘴。裹珍挪开水缸爬下去,煤油灯照出墙角新砌的砖块。她抠开最上面一块,三本存摺赫然在目。翻开写著“郑裹珍“的那本,最后一页贴著一张便签:“如遇意外,交县联社马主任“。 裹珍的指尖发抖。便签背面有串数字——像是电话號码,但只有十位。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赵德贵留的后路。 爬出地窖时,远处传来警笛声。裹珍把存摺藏进贴身的暗袋。她想起赵德贵缺了指甲的小指,想起他裤腿上的暗红,想起会计笔记本被撕掉的最后几页... 灶膛里的火突然“噼啪“炸响。裹珍掏出会计的笔记本,却在投入火中的前一秒停住了。她翻开最后一页,在烧焦的页脚处发现半个指纹——染著暗红色的、属於赵德贵的指纹。 警笛声越来越近。裹珍把笔记本藏进了后院的地窖,鐲子这时却从內兜滑落,“噹啷“一声砸在盖板上。內侧的“999“在火光中依然清晰,只是多了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刮过。 裹珍突然明白了赵德贵小指的伤是怎么来的。她攥紧鐲子,听到院外传来剎车声。手电光划过窗户的瞬间,她做出了决定——把鐲子重新戴回了手腕。 敲门声响起时,裹珍正对著灶台整理衣领,让锁骨下的淤青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门閂的手不再颤抖。 第69章 抄家 裹珍的手刚碰到门閂,外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砰!” 院门被猛地撞开,裹珍踉蹌后退,差点跌坐在地上。刺眼的手电光直射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腕上那圈金鐲子的反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郑裹珍?”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 裹珍眯起眼,看清了来人——黑框眼镜,深蓝色制服,身后跟著两个民警,手里拿著记录仪和执法记录本。 “是,是我。”她低声回答,嗓子乾涩得像是塞了一把灶灰。 黑框眼镜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锁骨下的淤青上。他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只是侧身让民警进门。 “这是搜查令。”他简短地递过一张纸,“赵德贵涉嫌贪污、挪用公款,现在依法对你们家进行搜查。” 裹珍没接,纸张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收了回去。她退到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抠著灶沿,指甲缝里嵌进一层黑灰。 民警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柜门被粗暴地拉开,抽屉里的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裹珍盯著他们,脑子里却全是地窖——那三本存摺,还有赵德贵裤腿上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这时从外面又进来两个民警,其中一个问“后院的石板下面是什么?”一个民警眼神犀利的看著她。 裹珍的心猛地一缩。 “放柴火的。” 她声音很轻,几乎被翻找的声响盖过。 他们带著裹珍来到后院,黑框眼镜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搬开那块石板。裹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呼吸几乎停滯。 “有洞口。”民警低声道。 地窖黑洞洞的入口露了出来。裹珍的腿开始发抖,她死死攥住旁边的树枝,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 “下去看看。” 煤油灯被点燃,黑框眼镜第一个钻了进去。裹珍站在地窖口,听著下面传来的脚步声、砖块的摩擦声,还有低沉的交谈。她的喉咙发紧,仿佛有人掐著她的脖子。 “找到了!”下面传来一声喊。 裹珍的眼前一阵发黑。 地窖里,黑框眼镜蹲在墙角,手指抚过新砌的砖缝。砖块鬆动,他用力一抽—— “哗啦!” 砖墙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帐本。 地窖里发现裹珍刚才藏进去的帐本。黑框眼镜的脸色变了。他翻开帐本,第一页赫然写著: “郭进才欠款记录。” 裹珍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具体发现了什么。她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黑框眼镜爬了上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郑裹珍。”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地窖里的帐本,礼品,还有一些钱和高档菸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裹珍摇头,嘴唇颤抖著:“我、我不知道……”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黑框眼镜盯著她,似乎在判断她是否说谎。裹珍的腕子上的金鐲子滑下来,在煤油灯下泛著冷光。 “这鐲子,是赵德贵给你的?” 裹珍下意识捂住手腕,但已经晚了。黑框眼镜的目光锁定了它。 “摘下来。” 裹珍的手指发抖,鐲子卡在骨节处,怎么也褪不下来。黑框眼镜不耐烦地伸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啊!”裹珍痛呼一声,鐲子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內侧的“999”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黑框眼镜翻看鐲子,突然冷笑一声:“纯金的?” 裹珍没说话。 “赵德贵一个月工资多少?买得起这种鐲子?”黑框眼镜的声音带著讽刺。 裹珍低著头,眼泪砸在地上,洇出一个小坑。 搜查持续到凌晨。 民警从地窖里搬出了之前发现的东西——帐本、现金、几瓶高档酒,礼品。还有…… 一个沾血的麻袋。 裹珍看到麻袋的瞬间,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捂住嘴,乾呕起来。 黑框眼镜戴上手套,解开麻袋——里面是一堆被血浸透的碎布,和半本烧焦的笔记本。 “会是郭进才吗?”一个民警低声问。 黑框眼镜没回答,只是看向裹珍:“赵德贵昨晚回来过,对吧?” 裹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但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让自己出声。 黑框眼镜走近她,声音压得极低:“郑裹珍,你知道包庇罪要判多少年吗?” 裹珍的膝盖一软,终於跪倒在地。 “他……他让我藏东西……”她哽咽著,东西都在在地窖最里面……” 黑框眼镜的眼神变了。他转身对民警道:“再下去一趟。” --- 这一次,他们找到了那三本存摺。 “郑裹珍、郭小凤、李建军……”黑框眼镜念著存摺的户名,冷笑一声,“赵德贵倒是会玩。” 裹珍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天蒙蒙亮时,搜查终於结束。 黑框眼镜合上记录本,对裹珍道:“郑裹珍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裹珍没动。 “郑裹珍!” 她缓缓抬头,眼神空洞:“……我会坐牢吗?” 黑框眼镜沉默了一下,声音缓和了些:“看情况。如果你配合调查……” 裹珍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她轻声道,“我跟你们走。”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五年的屋子——灶台、水缸、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 还有后院的地窖口,那块被掀开的石板,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著她。 第70章 审讯 裹珍坐在警车的后座,手腕上的红痕还在隱隱作痛。金鐲子被收走了,现在她的手腕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圈苍白的印子,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皮肉。 车窗外的天色灰濛濛的,远处的山峦像被泼了墨,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车子碾过坑洼的土路,顛簸得厉害,裹珍的额头几次撞上车窗,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到了。” 车门被拉开,冷风灌进来,裹珍打了一个哆嗦。她抬头,看见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小楼,门口掛著“县纪委监察组”的牌子。黑框眼镜站在台阶上,手里拿著她的金鐲子,正和另一个穿制服的人低声说著什么。 裹珍被带进一间狭小的房间,墙壁刷著惨白的漆,一张铁桌,两把椅子。桌上摆著她的金鐲子,旁边是一盏刺眼的檯灯。 “坐吧。”黑框眼镜指了指椅子。 裹珍僵硬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抠著桌沿。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著灶灰,黑漆漆的,像是永远也洗不乾净。 黑框眼镜翻开一个本子,钢笔尖在纸上点了点:“郑裹珍,你知道这个鐲子值多少钱吗?” 裹珍低著头,没说话。 “纯金的,少说两万。”黑框眼镜的声音冷冰冰的,“赵德贵一个月工资多少?三百二。他哪来的钱?” 裹珍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她想起赵德贵把鐲子扔给她时的表情——像是在施捨一条狗。 “说话。”黑框眼镜的钢笔敲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我不知道。”裹珍的声音细如蚊蝇。 黑框眼镜冷笑一声,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裹珍面前。照片上是赵德贵和几个男人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桌上摆著茅台和中华烟。 “你认识这些人吗?” 裹珍摇头。 “再仔细看看。” 裹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她眨了眨眼,突然在照片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乡长郭进才,赵德贵正佝僂著腰给他倒酒。 “郭乡长……” 她下意识喃喃。 黑框眼镜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最后一次见赵德贵是什么时候?” 裹珍的指尖发抖。她想起地窖里那本染血的帐本,想起赵德贵裤腿上的暗红色污渍…… “我、我不知道……” 黑框眼镜突然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走到裹珍身后,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 “郑裹珍,你以为赵德贵还会回来救你吗?” 裹珍的脊背绷直了,冷汗顺著脖颈滑进衣领。 “他跑不掉的。”黑框眼镜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说实话。” 裹珍的眼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郭进才的脸。 审讯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 裹珍的嗓子已经哑了,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泛白。桌上那盏檯灯烤得她头晕目眩,可黑框眼镜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刀子一样剜著她的神经。 “赵德贵让你去信用社取钱,对不对?” 裹珍点头。 “保险箱里有什么?” “他、他说是现金……” “多少?” “五万……” 黑框眼镜在本子上记了几笔,突然话锋一转:“张婆子之前找过你吗?” 裹珍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张婆子。 那个冬天,张婆子抱著冻死的婴儿,跪在村委会门口哭嚎。赵德贵让人把她拖走时,她的指甲在地上抓出了血痕。 “她……她来找过我……” 裹珍的声音发抖,“她说……说村里的扶贫款被赵德贵吞了……” 黑框眼镜的笔尖顿住了:“然后呢?” “然后……赵德贵知道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裹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要撞破胸膛。 黑框眼镜慢慢合上本子,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裹珍愣住了:“我、我可以走了?” “暂时还不能。”黑框眼镜拿起桌上的金鐲子,在灯光下转了转,“这东西,现在是证物,我们要留下。” 裹珍的视线黏在鐲子上,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她被带到了留置室。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塑料马桶。裹珍蜷缩在床角,盯著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外面偶尔传来脚步声,每一次都让她的心臟狠狠揪紧。 夜深了,裹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全是赵德贵的脸——他掐著她的脖子,金牙在黑暗中闪著寒光:“敢说出去,老子弄死你……” “郑裹珍。” 裹珍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门口站著一个女警,手里拿著一件外套。 “把这个穿上,有人要见你。” 裹珍茫然地跟著女警穿过走廊,进了一间亮著暖光的办公室。沙发上坐著一个头髮白的胖男人,穿著深灰色的夹克,手里端著茶杯。 “领导,人带来了。”女警低声说完,退了出去。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和蔼的脸:“小郑啊,坐。” 裹珍僵在原地。她认识这个人——县里的王局长,赵德贵每次喝酒都要提的“靠山。”每次她在场时都免不了被他骚扰。有一次还差一点被这个胖局长给睡了。 王局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別紧张,我就是来看看你。” 他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裹珍面前:“赵德贵的事,现在闹得太大了。” 裹珍的手指颤抖著,没敢碰那杯茶。 王局长嘆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你的身份证和车票,明天一早,有人送你去省城。” 裹珍瞪大了眼睛。 “赵德贵跑了,回不来了。”王局长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但你还有机会。”他走过来把手放在裹珍的腰上向下移动。 裹珍木訥的站在原地,视线落在信封上,喉咙发乾:“为、为什么帮我……” 王局长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她的金鐲子,在灯光下泛著温润的光。 “因为有些东西,比钱重要。”他把鐲子放在信封旁边,“比如……闭嘴。” 裹珍的血液瞬间冻结。 第二天清晨,裹珍被带出了留置室。 院子里停著一辆黑色轿车,车窗贴著深色的膜。王局长站在车旁,手里拿著她的信封。 “小郑啊,上车吧。”他微笑著,仿佛在送別一个老朋友。 裹珍攥著衣角,突然问道:“郭乡长……还活著吗?” 王局长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不该问的別问。” 裹珍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她看著那辆黑车,突然想起地窖里的麻袋,和那半本烧焦的笔记本…… “快点。” 王局长的声音冷了下来。 裹珍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 然后狠狠地把信封摔在了王局长的脸上! “我不走!”她嘶吼著,声音劈了叉,“我要见工作组!我要见黑框眼镜!” 王局长的脸色瞬间阴沉,他一把抓住裹珍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裹珍疼得眼前发黑,可她死死咬著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杀人了……” 王局长的眼神陡然变得狰狞。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局长!”黑框眼镜带著两个民警冲了过来,“请您放开她!” 王局长的手鬆了一瞬,裹珍趁机挣脱,踉蹌著退到黑框眼镜身后。她的手腕上赫然浮现五个青紫色的指印,像一道丑陋的枷锁。 黑框眼镜盯著王局长,声音冷得像冰:“郑裹珍是重要证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王局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笑:“误会,我就是来送她回家的。” “是吗?”黑框眼镜弯腰捡起地上的信封,抽出里面的车票,“去省城的票?王局长真是热心肠啊。” 王局长的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冷光:“李组长,有些事,没必要查得太清楚。” 黑框眼镜——李组长笑了,把车票塞回信封:“巧了,我这人最爱较真。” 他转身对裹珍说:“跟我回去做笔录,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裹珍的眼泪终於决堤。 走到走廊时,她抬起手,指向了王局长—— “他……他就是赵德贵的后台!” 第71章 赵德贵落网 王局长的茶色墨镜反射著刺眼的白光,裹珍那句“他是赵德贵的靠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走廊里炸开。 空气瞬间凝固。 “血口喷人!“王局长猛地拍向墙壁,手腕上的蜜蜡手串“啪“地断裂,浑圆的珠子滚落一地。他伸手就要拽裹珍,李组长一个箭步挡在中间,警徽在胸前闪著冷光。 “王局,“李组长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铁器,“您这是要妨碍公务?知法犯法?“ 王局长的手僵在半空。裹珍看见他腋下的枪套勒出深痕,腰间那串钥匙正在微微发抖——最显眼的是一把信用社的菱形钥匙,和赵德贵给她的一模一样。 远处警笛骤响。王局长的脸瞬间惨白,公文包“咚“地砸在地上,露出里面几捆崭新的钞票。 “正好王局也在,“李组长弯腰捡起一颗蜜蜡珠子,“请王局一起见证执法。“ --- 三辆警车將乡政府对面的一个小旅社团团围住。 裹珍攥紧车门把手,看著特警像黑潮般散开。小旅社二楼的窗帘突然晃动了一下,一个臃肿的身影正从后窗翻出,西装下摆“刺啦“一声被窗鉤撕裂—— “噗通!“ 赵德贵栽进楼下的坛,压扁了一片盛开的月季。警察衝上去时,这个往日耀武扬威的村支书正趴在泥地里乾呕,左耳鲜血淋漓,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 “按住伤口!“ 裹珍这才看清,赵德贵缺失的耳垂上,赫然留著两排清晰的牙印。 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人眼睛发酸。 审讯在急诊室进行,赵德贵被銬在病床上,左耳包著渗血的纱布。李组长把一沓照片摊开,最上面那张是郭乡长泡胀的尸体——他的右手死死攥著,指甲缝里嵌著暗红色的碎屑。 “认识这个吗?“李组长举起地窖里找到的菜刀照片,刀柄上缠著的红布条已经发黑。 赵德贵缺了一颗金牙的牙齿开始打颤:“这、这是我辟邪用的......“ “辟邪?“李组长冷笑,“郭乡长的dna就在这刀柄上!“ 裹珍的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地窖里那个染血的麻袋,想起帐本上歪歪扭扭的血字,突然明白郭乡长临死前经歷了怎样的挣扎。 “王局长开车跑了!“一个年轻警察衝进来,“已经通知国道检查站拦下!“ 大约三十分钟后李组长接到一个电话:王德海在国道检查站被拦下! 裹珍猛地抬头,正好看见李组长从证物袋里取出那个金鐲子。在特殊灯光下,鐲子內侧浮现出细如髮丝的刻痕: “王赠赵“ “保险箱钥匙“ 信用社的保险箱打开时,霉味扑面而来。裹珍看见里面整齐码放的钞票,底下压著一个牛皮帐本。帐本扉页用血写了个“郭“字,纸张已经泛黄。 “和王局王德海往来记录“ 每一页都记著密密麻麻的款项,有些条目后面画著奇怪的符號。裹珍认出来,那些符號和赵德贵办公室抽屉里的私章一模一样。 最后几页被撕掉了,残留的纸页上还能看到半个血指印。 回到医院时,赵德贵正用没銬住的右手抠挖耳朵伤口。看见帐本复印件,他独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是王德海让你乾的?“李组长逼问道。 赵德贵的嘴唇哆嗦著:“他、他让司机开收割机处理......“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牙齿“咔“地咬到舌头。 裹珍浑身发抖。她终於明白郭乡长残缺的手指是怎么来的了——根本不是野兽,是收割机的齿轮! “你们......“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连乡长都敢......“ 赵德贵突然咧开嘴,缺了金牙的位置像毒蛇拔了毒牙:“你以为这就完了?王德海上面还有......“ “张副市长?“李组长亮出手机照片,“他正在省纪委喝茶呢。“ 监控屏幕里,赵德贵的脸瞬间灰败得像一张烧给死人的纸钱。 离开时,警车路过正在拆除的“德贵楼“(违章建筑)。裹珍摇下车窗,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烫金的招牌砸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她下意识摸向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却比任何时候都轻鬆。风从窗外吹进来,带著稻特有的清香,这是她嫁给赵德贵这些年来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第72章 同伙? 裹珍回到工作组坐在审讯室的铁椅上,手腕上的白痕在冷光灯下格外刺眼。 “再问一次,“黑脸民警敲了敲桌面,“赵德贵往家里拿钱,你真不知情?“ 裹珍的指甲抠进掌心,木刺扎进肉里的痛感还在。她盯著桌上那个金鐲子的证物袋,內侧“王赠赵“的刻痕在塑料膜下泛著冷光。 “我...我只管做饭洗衣...“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从不让我进西屋...“ 李组长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著一个蓝皮笔记本。裹珍的瞳孔骤缩——那是赵德贵让她烧,她没烧掉藏进地窖的那个帐本,封皮上还带著一点焦痕。 “那这是什么?“李组长翻开一页,指著一行歪扭的字跡:“'三月十八,郑取钱'“。 裹珍的眼泪“啪嗒“砸在审讯桌上。那天赵德贵喝得烂醉,把一沓钱甩在她脸上:“你去买药!別让外人知道老子的娘有病!“ 审讯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早上,期间换了好几波人问话,裹珍有种想要死的感觉,一句话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最后李组长进来对她宣读了问询记录,情况属实签字画押。 裹珍被告知不能离开村子,並且监视居住,隨叫隨到,每日到村委会报导两次。 裹珍回到那个赵德贵的家,屋里屋外像被打劫一样,东西扔的哪都是,她走进屋里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觉。 裹珍不知不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村委会的喇叭也恰好响起:“全体村民注意,涉案人员家属郑裹珍,即刻到村部接受调查...“ 裹珍浑身无力的走在土路上,几个妇女慌忙抱起孩子躲进院子。老槐树下,张婆子的大孙女“呸“地吐了一口痰:“装什么可怜!她男人贪的钱都够买十头牛了吧!“ 村部会议室挤满了人。工作组的小吴指著投影仪:“这是从王德海家搜出的礼单,有赵德贵送的金器八件...“ 幻灯片一闪,裹珍突然捂住嘴——那条金项炼她认识,是去年冬至赵德贵让她送去县里的“年礼“。 “郑裹珍同志,“黑框眼镜突然点名,“这项炼是你送的吧?“ 满屋子目光像钢针般扎来。裹珍的嘴唇颤抖著:“我...我不知道里面是啥...赵德贵说...说是山货...“ 角落里传来嗤笑。裹珍看见会计媳妇撇著嘴,手上还戴著那对银鐲子——那是去年“危房改造“拨款后,赵德贵给“自己人“分的。 问完话之后,裹珍又被带走了。 深夜的留置室,裹珍数著墙上的霉斑。 铁门突然打开,李组长拎著一个塑胶袋进来:“你婆婆的降压药。“他顿了顿,“老太太在县医院,工作组垫的医药费。“ 裹珍的眼泪涌出来。大上个月她跪著求赵德贵给婆婆买药,换来的是一脚:“老不死的早该走了!“ “经查实,“李组长翻开文件夹,“你名下的信用社帐户,近三年共存入...“他忽然停住,换了说法,“不少钱。“ 裹珍猛地抬头:“我没有存摺!“ “但有你签字的取款单。“李组长推来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著“郑裹珍“。她突然想起那些被按著手签字的夜晚,印泥的腥气混著赵德贵的酒臭... “经调查,“李组长合上文件,“你虽未直接参与贪污,但作为家属享受了非法利益。现决定...“ 屋外突然传来吵闹声。门被撞开,张婆子的亲家举著镰刀衝进来:“还我外孙的救命钱!“ 民警拦住他时,裹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张泛黄的扶贫款领取表,受益人签名栏里,赫然签著“郑裹珍“。 --- 天蒙蒙亮时,裹珍被带到卫生院採血。 走廊电视正播报新闻:“...原某局王某涉嫌严重违纪...“画面闪过王局长戴手銬的特写。 “伸手。“护士扎针时,裹珍看见自己胳膊上的淤青——那是赵德贵用皮带抽的,就因为她那天给了要饭的五块钱。 抽完血,李组长递来一张纸:“这是查封清单,你確认一下。“ 裹珍呆呆看著列表:“德贵楼“(违建)、房子一套,摩托车、金器...最后一行写著:“郑裹珍名下存款,已冻结“。 “不是我的...“她突然抓住小吴的手,“那些钱我一分没过!“ 李组长抽回手:“但你家翻新的房子,你婆婆的住院费...“ 裹珍哑口无言。她想起去年新砌的院墙,砖块是村里修路剩下的;想起赵德贵往家搬的液晶电视,说是“工程奖品“... --- 宣判裹珍那天下了小雨。 裹珍站在被告席,听著审判长念:“...鑑於郑裹珍系被动接受財物,且主动配合调查...有立功表现……“ 旁听席这时突然站起个黑影——是赵德贵,被剃了光头,左耳缺了一块。他狰狞地比划了一个抹脖子动作,法警立刻按住了他。 “.郑裹珍..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其余涉案人员,择日宣判!” 走出法院时,裹珍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有人扶住她,是李组长:“村里给你安排了临时住处。“ “我婆婆...“ “已经接去乡养老院了。“ 雨幕中,裹珍看见张婆子的亲家在不远处瞪著她。那眼神她太熟悉了——和五年前她刚嫁到村里时,看那些“地主公地主婆“的眼神一模一样。 --- 老宅的封条在雨中耷拉著。裹珍从门缝里望进去,灶台已经塌了,露出地窖黑漆漆的洞口。 她摸到手腕上的白痕,突然发现—— 金鐲子没了,可这道疤,或许一辈子都褪不掉了。 第73章 又无处可去了 农历七月,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砸在地上,空气粘稠滚烫,连蝉鸣都透著股奄奄一息的焦躁。 郑裹珍抱著那个磨得发白、边角绽线的蓝布包袱,站在一栋曾经在村里显赫一时、如今却被两道刺目白封条交叉封印的二层小楼前。手腕上那道常年被金鐲子箍出的白痕,在灼烈的阳光下异常清晰,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汗水顺著鬢角滚落,流进颈窝,又痒又刺,她却腾不出手去擦。 包袱里只有两件洗得发硬的旧单衣,一条穿了好几年的裤,还有一套早褪了色的旧被面。 那些曾经晃得人眼晕的钞票,那个沉甸甸刻著“王赠赵”的金鐲子,连同“妇女主任”的虚衔,都像被这毒日头蒸发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心头一片被恐惧和绝望啃噬的焦土。 赵德贵,那个曾经在村里跺一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名字,如今成了贴在村委会公告栏上、被红笔圈出的“重大贪污腐败、故意杀人犯罪嫌疑人”,成了悬在她头顶、隨时可能砸下来的巨石。 “喂!看什么看!让开点!”一个穿著半旧迷彩服、胳膊上套著“执勤”红袖箍的年轻后生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下,指挥著一辆冒著黑烟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碾过门前坑洼的石子路,捲起漫天呛人的黄土。 裹珍踉蹌著后退,塑料凉鞋的带子“啪”一声彻底断了,脚趾瞬间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 她认得这后生,是现任村支书李茂才的侄子,以前见了她,隔著老远就“郑主任、郑主任”地喊,笑得像朵皱巴巴的野菊。如今那眼神,冷得像腊月河里的冰碴子,还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杀人犯老婆”的忌惮和厌恶。 村委会那锈跡斑斑的高音喇叭毫无预兆地炸响,电流的嘶鸣夹杂著滋滋啦啦的杂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全体村民注意!涉案人员家属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办理住房交接手续!重复一遍,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命令般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晒穀场上空洞地迴荡。 几个原本在远处老槐树下纳凉的老头老太太,瞬间压低了絮叨,目光像探针一样齐刷刷地扎过来,里面混杂著鄙夷、好奇、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对“杀人犯”这个字眼本能的恐惧。 裹珍弯下僵硬的腰,用颤抖的手指把断掉的鞋带胡乱缠在一起,粗糙的塑料边缘勒进脚踝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巨大的、名为“赵德贵”的阴影带来的窒息。 她想起那个金鐲子被两个表情严肃的民警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装进透明证物袋时的冰冷反光,还有那行“王赠赵”的小字,在强光灯下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她的眼底。 --- 她的“新家”,在村西头河湾那片早已废弃的小学校。这片建於七十年代的砖瓦房,在千禧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荒凉,断壁残垣,门窗大多朽坏脱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草在热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动。 裹珍被一个面生的、穿著皱巴巴衬衫的村干部领到最角落的一间——原来是堆放破旧体育器材的储藏室。门上的掛锁锈死了,那干部不耐烦地用穿著解放鞋的脚狠狠踹了几下,“哐当”一声巨响,腐朽的门板向內歪斜著洞开。 一股浓重刺鼻的霉味、尘土味混合著某种铁器生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裹珍连连后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屋子狭小逼仄,光线被破损的窗欞切割得支离破碎。墙角堆著几个瘪了气的破篮球、几根断了头的麻绳和散架的木质跳箱,上面覆盖著厚厚的、灰濛濛的蛛网。地上积了足有一指厚的浮尘。 那干部皱著鼻子,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就这儿了。村里条件有限,你克服克服。东西自己拾掇,每天早晚两次,准时到村部找会计签到!隨叫隨到!別动什么歪心思!”他的语气冰冷,带著警告,尤其强调了“歪心思”三个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说完,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转身快步消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 裹珍抱著她那个轻飘飘的包袱,独自站在这个散发著腐朽与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將她吞噬。 她男人赵德贵,那个曾经一手遮天、心狠手辣的村支书兼村长,如今却成了阶下囚。 她慢慢挪到屋子中央,把包袱放在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破旧跳箱上,箱盖上积的灰尘被压出一个清晰的印子。解开包袱皮,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寒酸。 她拿起那件枣红色的旧毛衣,袖口的线头已经脱得很长。这是她刚当上妇女主任那年冬天,咬牙用攒了很久的钱买的。如今,鲜艷的红色早已褪成一种脏污的暗紫,上面似乎还残留著赵德贵某次醉酒后吐上的秽物痕跡。 墙角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几只肥硕得惊人的老鼠肆无忌惮地从一堆破麻袋后面窜出,绿豆般的小眼在昏暗中闪著幽光,飞快地掠过她的脚边,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角落里。 裹珍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浮土稍薄的地面,用脚胡乱地扫了扫,一屁股瘫坐下去。冰凉的潮气和地底深处的阴寒立刻透过单薄的裤子渗透上来。 她把头深深埋进併拢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滚烫,大颗大颗地砸在身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转瞬又被乾燥贪婪的地面吸乾。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在这破败的屋子里低回盘旋。 --- 天还没亮透,灰濛濛的铅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裹珍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必须弄点吃的。她悄悄溜出废弃校园那歪斜的大门,像幽灵一样沿著村边的小路,凭著记忆走向村外属於自家的那块菜地。一路上心惊胆战。 菜地还在,但已经被工作组用醒目的、刺眼的石灰粉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插著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刷著触目惊心的八个大字:“涉案资產,严禁擅动”。裹珍的心猛地一沉。 她蹲在田埂边的杂草丛里,把自己儘可能缩成一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四周扫视一圈,確认无人后,才焦急地在野草丛中逡巡。很快,她发现了目標——靠近水沟的垄沟边,湿润的石头缝里,一丛丛肥嫩的马齿莧顽强地生长著。 她像做贼一样,心臟狂跳,手指哆嗦著,飞快地掐著那些嫩茎嫩叶,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冷的黑色泥土。露水迅速打湿了她本就单薄的裤脚。 --- 就在她稍微鬆了口气,以为躲过一劫时,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旁边的玉米地里射出,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脸上!强烈的光线让她瞬间失明,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嗬!郑裹珍!你这是干嘛呢?偷公家的东西啊?”一个戏謔中带著浓浓恶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响起。 裹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勉强眯著眼,透过指缝看去——是治保主任刘大头的儿子刘小强!他手里正举著一个崭新的、在2000年乡下绝对算稀罕物的银色相机,黑洞洞的镜头像枪口一样死死对著她。裹珍注意到他站得离自己有点远。 “我…我没偷…这是野草…没人要的…”裹珍的声音乾涩嘶哑,像破旧风箱在拉,带著恐惧的颤抖。 “野草?”刘小强嗤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拔高,“你骗鬼呢?这地现在可是赵德贵的涉案资產!別说菜,一根草都是公家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相机,“证据確凿!等著挨收拾吧!”说完,像完成什么危险任务似的,收起相机,转身快步溜进了玉米地深处。 --- 裹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巨大的羞辱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她刚想稍微直起身,就看见张屠户的老婆王翠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地头,叉著腰,三角眼像刀子一样剜著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一种“看你怎么死”的快意。 “野草?呸!装什么可怜相!”王翠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声音尖利刻薄,“去年求你家那挨千刀的赵德贵批宅基地,门槛都踏破了,好烟好酒送了多少回?最后咋打发我们的?『要顾全大局』!『村里有规划』!放他娘的狗臭屁!现在你的大局呢?你男人的大局呢?贪的钱够盖多少高楼大厦了?怕是还沾著人命吧!” 王翠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她猛地向前冲了两步,似乎想动手,但看著裹珍惨白的脸,想起她背后那个“杀人犯”男人,终究还是忌惮地停在了几步开外,只是伸出手指,隔著空气恶狠狠地戳点著:“报应!这就是报应!老天爷开眼了!等著吧,有你受的!”骂完,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扭著肥硕的腰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裹珍捂著还在隱隱作痛的手背,看著散落一地的、沾满泥土的马齿莧,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最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 她默默地蹲下,像捡拾自己破碎的人生一样,把那些野菜一根根捡起来,在同样沾满泥土的衣襟上草草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口袋里。手腕上那道苍白的戒痕在动作间再次显露出来。 上午九点,裹珍准时出现在村部办公室那油漆斑驳的木门外。走廊墙壁上那块破旧的公告栏前稀稀拉拉围了几个人,对著上面新贴的东西指指点点。 裹珍低著头,恨不能把脸埋进胸口,脚步匆匆。然而,眼角余光还是无可避免地瞥见了——那张她去年被评为“县三八红旗手”的大红喜报,不知被谁粗暴地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像垃圾一样扔在角落的脏水桶里。 旁边新贴了一张簇新的白纸,上面是列印的、冰冷方正的黑体字,標题像烙铁一样烫进她的眼睛:《关於撤销郑裹珍同志妇女主任职务的决定》。她的名字,“郑裹珍”三个字,用加粗的字体印在上面,紧隨其后的是“赵德贵案涉案人员家属”。 旁边还贴著县公安局的通报复印件,上面赵德贵的照片眼神阴鷙,下方触目惊心地列著他的主要罪行:贪污公款数额巨大,利用职权敲诈勒索……以及最下面一行小字:与郭某某被杀案有关,择日宣判。 那张纸,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將她最后一点体面彻底覆盖。 一个穿著灰色涤纶夹克、戴著眼镜的中年男人(新任会计)从办公室探出头,看到裹珍,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个硬皮签到本,上面用红笔画了格子。 裹珍的手指颤抖著,在“郑裹珍”后面那个空格里,签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感觉像在认罪书上画押。 刚签完,新支书拿著一叠厚厚的文件从里间办公室出来,看到裹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公事公办地把文件塞到她手里:“郑裹珍,你看一下这个,如果没有异议,就上交乡里了。你不认字去找会计给你读一下。”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裹珍接过那叠沉甸甸的文件,找到会计,会计斜眼看了看她:“《赵德贵案补充涉案財物清单及关联情况说明》……”她的心臟骤然停止了跳动,又猛地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不受控制揉搓著自己的衣角,那几行冰冷的文字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足金手鐲壹只(內侧刻『王赠赵』字样),重xx克,已依法扣押封存。” “信用社存摺叄本,累计金额……” “郑裹珍名下信用社帐户(帐號:xxxx),经查实部分存款来源存疑,涉嫌转移赃款,已冻结……” “与郭某某被杀案关键物证关联待查”……“涉嫌转移赃款”……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那天赵德贵醉醺醺地把那个冰凉的金鐲子强行套在她手腕上,油腻而充满酒气的手捏著她的下巴:“给老子戴上!金贵著呢!別他妈一天到晚哭丧著脸,给老子招晦气!” 那冰冷的金属箍紧皮肉的触感,那令人作呕的酒臭,此刻混合著“杀人案”的恐怖联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裹珍听完没有提出异议,她全程都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態中,这一切都感觉想在做梦,宣读完后裹珍离开了村部,村里给了她30斤救济粮,她浑身无力的走回让她暂住的那间破屋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4章 赵德贵判了 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 天刚蒙蒙亮,郑裹珍就醒了。废弃小学的教室里漏风,秋夜的寒气渗进骨头缝里。她蜷缩在墙角的水泥地上,身下垫著她在垃圾堆捡来的一床褪了色的破蓝布被,耳边是老鼠在墙洞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窗户外头,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刺啦“一声响,接著传来新村支书李茂才带著杂音的喊话:“全体村民注意啦!今天上午九点,法院在乡里要公开宣判赵德贵、王德海犯罪案件,各小组长必须带队参加......“ 郑裹珍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被角。 她慢慢爬起来,从墙角的破包袱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確良衬衫。这是她现在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 自从赵德贵被抓,村里就停发了她的低保,给她的救济粮也不知让谁给偷走了。这几个月,她全靠挖野菜、捡麦穗过活,偶尔有好心的老婆婆给她塞两个菜糰子。她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乡政府的大院里早已挤满了人。 郑裹珍低著头,贴著墙根走。她戴著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可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快看!那不是赵德贵家的吗?“ “杀人犯的老婆还敢来?“ “听说她家抄出来一百多万呢!“ 议论声像刀子一样扎过来。郑裹珍加快脚步,却被一个穿“99式“警服的年轻民警拦住:“你!站住!你是赵德贵的家属?“ 她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站最后一排!不准说话,不准闹事!“民警的眼神像看犯人似的看著她。 大礼堂里吊扇“吱呀吱呀“转著,却搅不动满屋子的汗酸味和烟味。前排坐著穿白衬衫的县乡干部,中间是各村来的人,后排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还有赵德贵的直系亲属。有人嗑著“傻子“瓜子,有人抽著“大前门“,烟气熏得郑裹珍眼睛发疼。 九点整,审判长敲响法槌。 “带被告人!“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赵德贵被两个法警押了上来。他穿著橘黄色的囚服,光头,耳朵上那道豁口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格外扎眼。郑裹珍差点没认出来——那个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现在佝僂著背,眼神涣散,嘴角还掛著没擦乾净的口水渍。 他身后跟著两个人:县公安局局长王德海,还是那个標誌性的啤酒肚,但脸色灰得像死人;他的司机王建军佝僂著腰,裤管直打颤。 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声音通过老式扩音器带著“嗡嗡“的迴响: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赵德贵在担任村长、村支书期间,单独或伙同王德海,郭进才贪污公款187万元;敲诈勒索村民財物5.6万元;长期欺压百姓,致三人轻伤......“ 每念一条,底下就“轰“地炸开锅。郑裹珍死死攥著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 赵德贵、王德海为掩盖贪污事实,合谋杀害团伙成员原乡长郭进才。赵德贵以匯报工作为由將郭进才骗至案发地点,王德海指使王建军协助,三人用铁锹击打郭某某头部致其死亡,隨后指使王建军开收割机碾压......“ 郑裹珍突然想起那个雨夜。赵德贵凌晨才回家,解放鞋上沾著红泥,裤管湿漉漉的。她刚想问,就被一耳光扇在墙上:“再多嘴老子弄死你!“ 原来那天,他杀了人。 “根据......判决如下——“ 审判长扶了扶老镜,全场静得能听见吊扇的“吱呀“声。 “被告人赵德贵,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犯贪污罪,判处无期徒刑;犯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数罪併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好!“ “枪毙他!“ “杀人偿命!“ 整个礼堂炸了锅。有人把瓜子壳往台上扔,有人跳著脚骂娘。赵德贵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尿顺著裤管往下淌。两个法警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架了出去,胶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湿痕。 郑裹珍的嘴唇咬出了血,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被告人王德海,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犯贪污罪,判处无期徒刑......鑑於其有重大立功表现(提供张副市长贪腐证据),决定执行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王德海肩膀明显鬆了下来,嘴角甚至抽了抽——他早知道死不了。死缓变无期,无期变有期,十几年后出来享受晚年生活…… “被告人王建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王建军直接瘫成一团烂泥,被拖走时还在念叨:“我就是个开车的......“ 法槌“砰“地落下,尘埃落定。 郑裹珍浑浑噩噩走出礼堂。九月的太阳白地照在头顶,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刚下台阶,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拦住了她——是张屠户的老婆王翠。这女人今天抹著“霞飞“粉底,嘴唇涂得血红,活像年画里跳出来的母夜叉。 “郑主任,“王翠咧嘴一笑,露出被“大前门“熏黄的牙,“你男人要挨枪子儿了,你咋不哭啊?“她突然拽起郑裹珍的手,“大家快看!这就是贪污犯老婆的手——细皮嫩肉的,可没少享福!“ 郑裹珍的手上全是挖野菜留下的疤,结著褐色的痂。围观的人鬨笑起来,还有人往她身上吐痰。 远处,乡政府的黑板报上新刷了大红標语:“严厉打击贪污腐败分子“。下面贴著判决公告,赵德贵的名字上打著猩红的叉。 郑裹珍慢慢蹲下身,把断了的塑料凉鞋带子繫紧。鞋底已经磨穿了,露出黑乎乎的脚底板。 她还得走十几里地,才能回到那个漏风的“家“。 第75章 千夫所指 第二天天刚擦亮,郑裹珍就被冻醒了。废弃小学的教室里,九月的晨风裹著湿气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灌进来,把她单薄的身子吹得瑟瑟发抖。 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下垫著那个捡来的破旧被,被面上褪色的牡丹纹已经被磨得几乎看不见了。 “哐当!“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突然砸破残存的窗框,碎玻璃像雨点一样溅落在泥地上。郑裹珍猛地一哆嗦,听见外面孩子们尖锐的笑声: “破鞋头子!滚出来!“ “赵德贵的姘头!“ 这样的骚扰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自从赵德贵被判死刑的消息传开,村里人对她的態度从敬畏变成了赤裸裸的仇视。 前天她去代销店买盐,店主直接把盐袋子扔在地上;昨天去学校外的井边打水,发现井台被人泼了粪。 郑裹珍慢慢爬起来,拍了拍那条穿了五年的藏青色涤纶裤子。膝盖处已经磨得发白,裤脚更是烂成了流苏。她摸到墙角,从破搪瓷缸里倒了半碗凉水,就著昨天在田埂边挖来的野菜咽了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郑裹珍!“村支书李茂才站在门口,崭新的白衬衫口袋里別著两支钢笔,“乡里通知,让你今天去把个人物品领走。“ 郑裹珍的嗓子哑得像砂纸:“什...什么东西?“ “你自己的破烂!“李茂才不耐烦地挥挥手,“工作组清点完了,不是赃物的个人物品可以领回。拖拉机八点到村部,过时不候。“ 郑裹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李茂才打断:“对了,你和赵德贵虽然有夫妻之实,但是你们没领证,所以你不算我们村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之前的妇女主任,本来就不符合程序,要不是赵德贵...“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郑裹珍心里。三年前,赵德贵一句话就把她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推上了妇女主任的位置。 那时候,村里人都敬著她,夸她能干,现在想来,不过是看在赵德贵的面子上。 村部的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郑裹珍低著头穿过人群,感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背上。 院子中央,赵德贵的家当被分成两堆:左边是贴著封条的涉案財物——21寸“长虹“液晶彩电、“小天鹅“洗衣机、真皮沙发;右边是几件破旧的衣物。她的蓝布包袱皮摊在地上,里面可怜巴巴地堆著:两件领口发黄的汗衫、一条膝盖鼓包的绒裤、三双打著补丁的袜子、还有一条穿了五年的裤…… “签字!“会计把登记本重重的拍在桌上。 郑裹珍弯腰去捡包袱时,听见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听说抄出来一百多万现金...“ “光金首饰就一大把...“ “死的郭乡长也是他们一伙的...“ 包袱皮刚系好,突然被人拽住了一角——是赵德贵的堂嫂马金凤。这女人穿著崭新的“红豆“衬衫,十个指甲涂得鲜红刺眼。 “你这被面是我们老赵家的!“马金凤一把扯出包袱里的布被面,“这是当年我大娘的嫁妆!“ 郑裹珍死死攥住另一头:“这是我自己的...“ “哧啦“一声,被面被撕成两半。马金凤把破布往地上一摔,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不要脸的贱货!没领证就敢和德贵住这么多年?现在德贵要挨枪子了,你还有脸拿东西?“ 拖拉机这时“突突突“地开过来,郑裹珍抱著残缺的包袱爬上车斗。车子开动时,几个小孩追著扔烂菜叶,一片烂菜叶粘在她的头髮上,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晌午时分,郑裹珍蹲在村外的小河边搓洗被面。混浊的河水里漂著农药瓶和泡沫,上游有人在洗农药桶,刺鼻的“敌敌畏“味道熏得她直流眼泪。 “哗啦“一声,背后有人往河里扔石头,水溅了她一身。 “破鞋!“几个半大小子在岸上起鬨,“你姘头明天就要吃生米了!“ 郑裹珍拧乾被面的手不停的发抖。她听说过“生米“——村里老人管枪子儿叫这个。去年公审大会后,枪毙毒贩那回,刑场附近的玉米地里有人捡到过子弹壳,孩子们当宝贝似的藏著。 回到废弃小学时,天已经擦黑了。郑裹珍发现门锁被人撬了,仅剩的搪瓷缸子被砸扁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半袋面撒了一地,混著碎玻璃渣。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著:“杀人偿命“,下面还画了一口棺材。 夜风穿过破窗户,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极了哭丧。郑裹珍蹲在墙角,从墙缝里掏出一个铁皮饼乾盒——这是她唯一藏住的宝贝。盒子里装著: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七块三毛钱、还有半块用油纸包著的“舒肤佳“香皂。 照片上是她和赵德贵在乡里开会时的合影。 当时赵德贵刚把她推上妇女主任的位置,照片上她穿著崭新的的確良衬衫,笑得靦腆;赵德贵则一脸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杰作“。 现在,照片上赵德贵的部分被人撕掉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相片里。 月光从破窗欞照进来,郑裹珍摸著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印子。 那是赵德贵送她的金鐲子留下的,之前还天天戴著,如今早被作为赃物收走了,却在她皮肤上烙下了这道白痕,像永远抹不去的耻辱印记。 远处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接著传来村支书的广播:“全体村民注意,死刑犯赵德贵家里的……郑裹珍,限期三天搬离本村...“ 郑裹珍突然摸到一根麻绳,那是之前用来捆包袱的。她搬来摇晃的课桌,颤颤巍巍地站了上去,把绳子系在房樑上,打了一个死结。 脖子刚伸进去,突然听见“喵“的一声——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猫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正仰头看著她,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著光。 郑裹珍的眼泪突然决堤而出。她瘫坐在地上,绳子还掛在脖子上,像一条可笑的围巾。老猫这时蹭了过来,温暖的身子贴著她冰凉的脚踝。 “你也...没地方去啊...“郑裹珍把猫抱起来,感觉到小傢伙瘦得硌手。猫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牙齿。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悄悄爬上了东边的山头。新的一天开始了,赵德贵的死期到了,而她的苦难,似乎还远远看不到尽头。 第76章 绝处逢生 晨光微熹时,郑裹珍抱著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猫,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她身上背著个蓝布包袱,里面装著仅有的几件衣物和半块香皂。村里给的期限到了,她必须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年的地方。 “走吧,小黄。“她轻声对怀里的猫说,猫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轻轻“喵“了一声。 通往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班。郑裹珍了两块钱买了票,坐在最后一排。车上几个同村的妇女看见她,立刻换到前排去了,还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窃窃私语著什么。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郑裹珍想起昨晚做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赵德贵被判刑的那天,法官的法槌落下时,整个法庭都在欢呼。她站在人群最后面,看著赵德贵被法警拖走,裤襠湿了一片。 “终点站到了!“售票员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 县汽车站比郑裹珍想像中还要嘈杂。到处都是提著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吆喝声、喇叭声、小孩的哭闹声混成一片。她紧紧抱著猫,生怕被人群衝散。 “大姐,住店吗?一晚上十块钱。“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拉住她。 郑裹珍摇摇头。她兜里只有二十五块三毛钱,能不能找到活还不知道,还要吃饭,连最便宜的旅馆都不敢住。 “你是来找活的吧,你去劳务市场看看吧,就在前面拐角。“老太太指了指方向,“早上活多。“ 劳务市场是一块用铁柵栏围起来的空地。天还没大亮,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男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菸,女人们则蹲在墙根下,面前摆著写著“保姆““保洁“的纸牌。 郑裹珍学著她们的样子,找了个角落蹲下。她没有纸牌,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来来往往的人。 “会做饭吗?“一个烫著捲髮的中年妇女问她。 “会...会一点。“郑裹珍紧张地回答。 “一个月三百,包吃住,干不干?“ 郑裹珍刚要答应,那妇女突然看见她怀里的猫:“你还带著猫?那不行!“说完扭头就走。 太阳越升越高,劳务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少。郑裹珍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小黄似乎也饿了,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著。 “大姐,擦玻璃干不干?“一个穿著衬衫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干!“郑裹珍赶紧站起来。 “一天十五,管中午一顿饭。“男人打量著她,“不过你这猫...“ “它很乖的,不会捣乱。“郑裹珍急忙保证。 男人犹豫了一下:“行吧,你跟我来。“ 郑裹珍跟著男人来到一栋五层的居民楼。她的工作是擦洗整栋楼的楼梯间窗户。男人给了她一个水桶、一块抹布和一瓶清洁剂。 “下午五点我来检查,合格就给钱。“说完就走了。 郑裹珍把阿黄拴在楼梯拐角,开始干活。她都好些年没干过这种活了,擦了几下就发现玻璃越擦越。汗水顺著额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她的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手指被铁窗框划了好几道口子。 中午,看门的大爷给了她一个馒头和一碗白菜汤。郑裹珍分了一半馒头给阿黄,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剩下的。 下午三点多,她终於擦完了最后一扇窗户。累得直接坐在了楼梯上,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小黄蹭过来,轻轻舔著她手上的伤口。 五点整,衬衫男人准时出现。他隨便看了几眼,皱起眉头:“这擦的什么玩意?玻璃上全是印子!“说著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扔在地上,“就这水平还想拿全工钱?“ 郑裹珍想爭辩,但看到男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默默捡起钱,抱起猫离开了。 夜幕降临,县城华灯初上。郑裹珍抱著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兜里仅有的那点钱不能住店,她得找个地方过夜。 最后,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躺下了。小黄蜷缩在她怀里,像个小小的暖炉。夜空中繁星点点,郑裹珍想起村里的老人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不知道赵德贵现在变成了哪一颗... 第二天天刚亮,郑裹珍就被公园管理员赶走了。她回到劳务市场,这次运气更差,直到中午都没找到活干。 “大姐,我看你在这蹲两天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凑过来,“新来的吧?“ 郑裹珍点点头。 “你这样不行。“姑娘压低声音,“你得主动去问,还得会说。就说你干过多少年,经验丰富。“ “可我...“ “別可是了。“姑娘打断她,“这样,下午有个家政公司的来招人,我带你过去试试。“ 下午两点,一个穿著职业套装的女人来到劳务市场。雀斑姑娘拉著郑裹珍挤到最前面。 “这是我们公司的王经理。“雀斑姑娘热情地介绍,“这是我表姐,干活可利索了。“ 王经理上下打量著郑裹珍:“以前做过家政吗?“ “做过...做过两年。“郑裹珍结结巴巴地回答。 “会用吸尘器吗?知道怎么保养木地板吗?“ 郑裹珍额头冒出冷汗。她这辈子都没用过吸尘器,在村里都是拿扫帚扫地。 雀斑姑娘赶紧插话:“王经理,我表姐刚从乡下来,可能没用过最新款的机器,但她学得快啊!“ 王经理嘆了口气:“行吧,明天有个试工,去给一户人家做保洁。工钱二十,干得好以后长期合作。“她递给郑裹珍一张纸条,“这是地址,早上八点准时到。“ 郑裹珍千恩万谢地接过纸条。等王经理走远后,雀斑姑娘得意地说:“怎么样?要不是我,你这辈子都接不到这么好的活!“ “谢谢你...“郑裹珍感激地说。 “別光嘴上谢啊。“雀斑姑娘伸出手,“介绍费二十,不过分吧?“ 郑裹珍咬了咬嘴唇,掏出兜里皱巴巴的十块钱:“我只剩这些...还有几块零钱“ “穷鬼!“雀斑姑娘一把抢过钱,气呼呼地走了。 那天晚上,郑裹珍还是在公园长椅上过的夜。半夜下起了小雨,她和阿黄只能躲到公共厕所的屋檐下。雨水顺著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第二天一早,郑裹珍按地址找到了那户人家。开门的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身上喷著浓重的香水味。 “你就是家政公司派来的?“女人皱著眉,“怎么还带著猫?“ “它很乖的,我...“ “行了行了,赶紧进来吧。“女人不耐烦地打断她,“今天要把整个房子彻底打扫一遍,特別是厨房,油烟机都要拆下来洗。“ 郑裹珍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装修豪华的公寓。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让她不敢下脚,客厅的水晶吊灯晃得她眼。 女人扔给她一堆清洁工具:“中午我回来检查。“说完就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 郑裹珍看著那些陌生的清洁剂和工具,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她试著按瓶身上的说明操作,却不小心把漂白剂溅到了真皮沙发上,立刻留下一个难看的白斑。 “完了...“郑裹珍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小黄似乎察觉到她的恐慌,轻轻蹭著她的脚踝。 中午,女主人回来时,看到的是满屋狼藉:地板被擦得里胡哨,厨房的抽油烟机拆下来后装不回去了,更可怕的是沙发上的白斑。 “你...你...“女主人气得浑身发抖,“我要投诉你们公司!滚!马上滚!“ 郑裹珍抱著猫落荒而逃。她知道,这份工作肯定没了,说不定还会连累那个王经理。 接下来的几天,郑裹珍在劳务市场彻底没了机会。每当有人来招工,雀斑姑娘就会大声说:“就是她,把客户家的真皮沙发毁了!“ 一周后的傍晚,郑裹珍蹲在市场角落,看著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高楼后面。她兜里只剩三块钱,小黄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有个活你能不能干?“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裹珍回头,看见一个佝僂著背的老太太。 “我观察你好几天了。“老太太说,“我开了个小饭馆,缺个洗碗工。包吃住,一个月四百,干不干?“ 郑裹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干!我干!“ “不过...“老太太看了看她怀里的猫。 “它很乖的,我...“ “带著吧。“老太太嘆了口气,“后院有老鼠,正好让它抓。“ 就这样,郑裹珍跟著老太太来到了城郊的一家小饭馆。店面不大,但很乾净。后院有间小屋子,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天晚上,郑裹珍躺在硬板床上,阿黄蜷在她脚边。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今晚不用露宿街头了。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方形的光斑。郑裹珍突然想起宣布撤销她妇女主任职务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一滴泪水悄悄滑落,但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扬。明天开始,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第77章 安身之处 凌晨四点半,郑裹珍就被后院的鸡叫声惊醒了。她睁开眼,借著窗外朦朧的晨光,看见小黄正蹲在窗台上,警惕地竖起耳朵。这是她在张大娘饭馆工作的第三天,身体还不太適应这种起早贪黑的生活节奏。 “起来啦?“张大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隨著轻轻的敲门声,“今天赶集,得早点准备。“ 郑裹珍赶紧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初秋的井水已经带著刺骨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套上张大娘给她的旧围裙——深蓝色的確良布上沾著洗不掉的油渍,却散发著淡淡的肥皂香。 厨房里,张大娘已经生好了煤炉。跳动的火苗把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映得通红。 “先把这筐土豆削了。“张大娘指了指墙角,“记得削薄点,別浪费。“ 郑裹珍蹲在小板凳上开始干活。土豆皮在她手里打滑,削皮刀好几次差点割到手指。在赵家沟当妇女主任这些年,她哪干过这种粗活?那时候,连自家地里的活都有人抢著帮忙干。 “你这手法不对。“张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手上,“要这样,拇指抵著,刀往外推。“ 郑裹珍削得很慢。才削了半筐土豆,右手拇指就磨出了水泡。她咬著牙没吭声,但细心的张大娘还是发现了。 “哎哟,你这手...“老太太转身从柜子里找出半卷胶布,“先缠上,等长茧子就好了。“ 天刚蒙蒙亮,饭馆就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赶集的农民和批发市场的小贩。郑裹珍躲在厨房里,透过门缝偷偷往外看。张大娘麻利地招呼客人,记菜单,端茶倒水,完全看不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裹珍!把这三碗面端出去!“张大娘的喊声把她嚇了一跳。 郑裹珍手忙脚乱地端起托盘。热麵汤在碗里晃荡,有几滴溅到她手上,烫得她差点鬆手。她战战兢兢地走到前厅,三个穿著工装的男人正大声说笑著。 “您的面...“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男人们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自顾自聊天。郑裹珍鬆了口气,刚要转身,突然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不是赵德贵屋里的吗?“ 她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还真是!“另一个男人凑近打量她,“怎么沦落到端盘子了?“ 郑裹珍逃也似地跑回厨房,心臟跳得快要衝出胸膛。张大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只是让她去后院洗堆积如山的碗筷。 冰凉的自来水冲在发烫的手上,郑裹珍的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下来,混进洗碗水里。小黄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轻轻蹭著她的裤腿。 “没事的...“她抹了一把脸,小声对自己说,“总会过去的。“ 中午的客流高峰让郑裹珍忙得脚不沾地。她不仅要洗碗,还要帮著择菜、擦桌子、倒垃圾。有几次她不小心把剩菜汤洒在地上,引来张大娘不满的目光。 “你这样不行。“趁下午客人少的空档,张大娘把她叫到跟前,“干活得用点心,別毛毛躁躁的,你看这桌子擦的,油渍都没擦乾净。“ 郑裹珍低著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算了,你先去把后院的菜摘了。“张大娘嘆了口气。 后院的菜地不大,但种类不少。郑裹珍蹲在地里,按照张大娘的指示摘空心菜。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不一会儿她的后背就湿透了。汗水顺著下巴滴在泥土里,很快就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你这菜摘得不对。“张大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要把老茎留长点,这样还能再长一茬。“ 老太太蹲下身示范给她看。郑裹珍注意到张大娘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泥土色。这是一双干了一辈子活的手。 “大娘,您...您不问我以前的事吗?“郑裹珍鼓起勇气问道。 张大娘手上的动作没停:“有什么好问的?来我这干活的人,谁没点难处?我男人死的早,只有一个儿子在省城,我知道一个女人有多难。“ 夕阳西下时,饭馆里又热闹起来。这次郑裹珍学聪明了,儘量躲在后厨不出去。她发现在饭店洗碗其实也有技巧——先衝掉残渣,再用热水加洗洁精,最后用凉水过一遍,又快又乾净。 晚上九点,最后一桌客人终於走了。郑裹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张大娘却还精神抖擞地在算帐。 “今天辛苦了。“老太太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你这几天的工钱。“ 郑裹珍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十块钱,比说好的多了不少。 “大娘,这...“ “拿著吧。“张大娘摆摆手,“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干惯粗活的人。能坚持下来不容易。“ 回到小屋,郑裹珍数了数自己全部的家当——五十三块五毛钱。她把钱小心地包在手帕里,塞在枕头底下。小黄跳上床,在她腿边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下。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郑裹珍盯著天板上的裂缝出神。她想起赵德贵被判刑那天,法庭上有人喊“这种贪官就该枪毙“。现在赵德贵已经死了,她却还活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 第二天一早,郑裹珍比平时起得更早。她悄悄把饭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连窗台上的盆都擦得鋥亮。 “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张大娘看到后惊讶地说。 郑裹珍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学学怎么招呼客人。“ 张大娘眯起眼睛打量她:“真想学?“ “嗯。“郑裹珍用力点头,“我想...我想好好干。“ 就这样,张大娘开始教她一些简单的待客之道:怎么记菜单,怎么算帐,甚至连端盘子的姿势都有讲究。 “手腕要稳,步子要轻。“张大娘示范给她看,“眼睛要看著前方,別老低著头。“ 郑裹珍学得很认真。虽然第一次独立招待客人时,她把两碗面送错了桌,但张大娘並没有责备她。 “慢慢来,谁还没个第一次?“老太太这样说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裹珍渐渐適应了饭馆的工作节奏。她的手上长出了茧子,不再动不动就打碎碗碟;她能一次性端四碗面而不洒一滴汤;她甚至学会了做几样简单的饭店炒菜。 一个月后的傍晚,饭馆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雀斑姑娘。 “哟,这不是我『表姐』吗?“雀斑姑娘一进门就认出了她,“混得不错啊,都当上服务员了。“ 郑裹珍的手不自觉地又抖了一下,茶水洒在了桌布上。 “您...您想吃点什么?“她强作镇定地问。 “怎么,不认识我了?“雀斑姑娘提高嗓门,“当初在劳务市场,要不是我介绍,你能找到那么好的工作?“ 饭馆里的其他客人都好奇地看过来。郑裹珍感觉脸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丽!“张大娘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著炒勺,“你又在欺负人?“ 原来雀斑姑娘叫小丽,是张大娘远房亲戚的孩子,以前也在饭馆帮过工。 “张大娘,您不知道吧?“小丽得意地说,“她可是杀...“ “我什么都知道。“张大娘打断她,“你要是来吃饭的,就安安静静吃;要是来捣乱的,现在就给我出去!“ 小丽撇撇嘴,隨便点了一碗麵吃完就走了。郑裹珍站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別理她。“张大娘拍拍她的肩,“去把后院的葱剥了。“ 那天晚上,郑裹珍翻来覆去睡不著。她想起小丽看她的眼神,那种混合著鄙夷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过去就像影子一样,永远甩不掉。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鼓起勇气找到张大娘。 “大娘,我想跟您说说我的事...“ 张大娘正在和面,头也不抬地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在我这儿,你只管好好干活就行。“ “不,您应该知道。“郑裹珍深吸一口气,“我原来...是赵家沟赵德贵的...“ “我知道。“张大娘突然打断她,“从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电视上报导赵德贵案子时,有你的镜头。“ 郑裹珍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为什么还收留我?“ 张大娘放下手中的麵团,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我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表面光鲜,背地里一肚子坏水;有的人一时糊涂,但本质不坏。“她看著郑裹珍的眼睛,“我看你,不像坏人。“ 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赵德贵出事后,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行啦,別哭哭啼啼的。“张大娘重新揉起麵团,“去把昨天的帐本拿来,我教你记帐。“ 从那天起,郑裹珍更加努力地工作。她不仅包揽了后厨所有的杂活,还主动学习记帐、採购。张大娘看在眼里,渐渐把更多的事情交给她打理。 深秋的一个早晨,郑裹珍照例早起打扫饭馆。推开门,却发现张大娘没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 “大娘?“她轻轻敲响臥室的门。 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进来吧...“ 张大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事,就是有点发烧。“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今天饭馆就交给你打理了。“ 郑裹珍手忙脚乱地找来退烧药,又熬了薑汤。她本想关门歇业一天,但张大娘坚决不同意。 “赶集的日子,多少老主顾要来吃饭?不能关。“ 就这样,郑裹珍第一次独自撑起了整个饭馆的运营。她既当洗碗工又当前厅服务员,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奇怪的是,面对客人们挑剔的目光,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了。 “您的红烧肉,请慢用。“她自然地微笑著,把菜端到客人面前。 傍晚,张大娘的烧退了些,硬撑著起来查看帐目。让她惊讶的是,这一天的营业额比平时还高。 “不错嘛。“老太太欣慰地说,“看来我能安心退休了。“ 郑裹珍正在擦桌子,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大娘,您...您要关店?“ “我老了,干不动了。“张大娘嘆了口气,“儿子在省城买了房子,一直想接我过去。“ 郑裹珍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如果饭馆关门,她又要无家可归了。 “不过...“张大娘意味深长地看著她,“如果有人愿意接手,我倒是不介意把店盘出去。“ 郑裹珍愣住了:“您的意思是...“ “你这两个月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张大娘笑著说,“怎么样,有兴趣当老板娘吗?“ 月光如水,洒在后院的小屋里。郑裹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张大娘开出的条件很优惠——每月五百块租金,包括后面的住处,其余赚的都归她。 “我可以吗?“她轻声问阿黄。猫咪已经睡著了,发出轻微的呼嚕声。 窗外,秋风吹落一片枯叶,轻轻拍打在窗玻璃上。郑裹珍突然想起那个睡在公园长椅上的雨夜。短短两个月,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能行。“她对自己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明天,將是崭新的一天。 第78章 风雨飘摇 清晨四点二十分,郑裹珍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还笼罩在深秋的黑暗中,只有远处路灯投来昏黄的光晕。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生怕惊醒了蜷缩在床尾的小黄。今天是饭馆完全由她接手经营的第二天,张大娘昨天就去省城了。 自来水龙头拧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冰凉的水流冲刷著郑裹珍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 她捧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眼下掛著两轮青黑——这两天她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厨房里,郑裹珍摸索著打开电灯。惨白的灯光下,操作台泛著冷光。她拧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噗“地窜起来,映照著她憔悴的面容。 铁锅放在火上,她转身去接自来水,却发现水流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几滴可怜的水珠。 “又停水了?“郑裹珍惊慌地拧紧又拧开水龙头,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这才想起张大娘离开时交代过,这一带自来水管道老化,不定时停水。 后院的压水井在晨光中泛著铁锈的暗红。郑裹珍用力压下把手,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手掌生疼。 压水井发出“吱呀“的呻吟,一桶浑浊的井水被压满了一桶。她凑近闻了闻,隱约有一股铁锈味,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 “哗啦——“一桶水倒进大铁锅,溅起的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冰凉的井水渗进袜子,冻得她脚趾发麻。 郑裹珍咬著牙,来来回回提了六桶水才把厨房的水缸装满。她的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掌心磨出了两道红痕。 备菜池的自来水龙头依然乾涸。郑裹珍只好用盆接了井水,把土豆和青菜泡进去清洗。 井水太凉,她的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洗到第三遍时,自来水突然“咕咚“一声来了,强劲的水流冲得盆里的菜叶四处飞溅。 “哎呀!“郑裹珍手忙脚乱地去关水龙头,却因为手上太滑,不锈钢龙头扭了几次才拧紧。自来水和井水混在一起,在盆里打著旋儿。 切菜时,自来水又断断续续。郑裹珍不得不一次次停下刀,去查看水龙头。有几次她刚抹上洗洁精,水就停了,泡沫黏在碗碟上怎么也冲不乾净。 这样的反覆折腾让她比平时多了一个小时才准备好早餐的食材。 六点半,第一批客人上门时,裹珍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汗水和自来水混在一起,在围裙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四碗牛肉麵!“建筑工人们熟门熟路地坐下,把安全帽往桌上一搁。 郑裹珍小跑著回到厨房。煮麵锅里自来水哗哗流著,她盯著水面发呆,直到水漫出来烫到手才慌忙关火。 麵条下锅后,她又发现忘记提前解冻牛肉,只好用自来水急冲冲地冲洗冻得硬邦邦的肉块。 “怎么这么久?“前厅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 郑裹珍手抖得厉害,舀汤时洒了一大半在灶台上。自来水和油混在一起,在地上积成一片滑腻的水洼。 她不小心踩上去,差点摔了个跟头,幸好扶住了洗碗池才稳住身子。不锈钢池壁沾满自来水珠,冰凉刺骨。 “对不起...马上好...“她声音发颤地回应著客人的催促,把四碗汤多肉少的麵条端了出去。 大个子工人用筷子搅了搅麵条,眉头皱成了疙瘩:“这面怎么煮的黏糊糊的?“ “可能是...自来水有问题...“郑裹珍低著头解释,“今天早上水压不稳...“ “少找藉口!“另一个工人“啪“地放下筷子,“难吃就是难吃!没做好还不承认?“ 郑裹珍缩著肩膀退回厨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来水管突然发出“轰“的巨响,嚇得她差点跳起来。老旧的水管在墙內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壁而出。 建筑工人走时她没收钱!她也不好意思收! 上午十点,一阵急剎车声,在门外响起。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撞开店门时,裹珍正在用自来水冲洗早晨用过的碗碟。门口飘来刺鼻的酒气混著自来水中的氯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老...老板,上酒!“为首的胖子拍著桌子,震得酱油瓶直晃。 郑裹珍嚇的手指死死抠住洗碗池边缘:“几位大哥...我...“ “少废话!“瘦高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脚踢翻椅子,“看不起我们?“ 郑裹珍颤抖著手去拧水龙头想接水泡茶,却发现自来水又停了。水龙头乾呕般发出“咔咔“声,就是滴不出一滴水。 “我...我去后院打水...“她转身想逃,却被光头拦住去路。 “小妹..模样还过得去…….“满嘴酒气的男人凑近,脏手抓住她的手腕,“来陪哥哥喝一杯...“ 自来水管道这时突然“轰隆“一声爆响,厨房的水管终於不堪重负,在某处裂开了。带著水锈的自来水从水管缝隙喷涌而出,瞬间漫过了厨房的地面。 “啊!“郑裹珍惊叫一声,湿滑的地面让她站立不稳。小黄从角落里窜出来,衝著醉汉“嘶嘶“的低吼。 混乱中,邮递员小王推门而入。他绿色的制服被自来水溅湿了一片,但依然挺直腰板站在门口:“几位大哥,派出所正在查酒驾呢...“ 醉汉们骂骂咧咧地离开后,郑裹珍看著一片狼藉的饭馆,终於忍不住哭了出来。自来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小王默默找来拖把,帮她清理地上的水渍。自来水还在不断从墙缝渗出,他们不得不搬来水桶接住。 “这老房子水管该修了。“小王拧著湿透的抹布说,“要不要我帮你联繫水管工?“ 裹珍摇摇头,她现在连买材料的钱都拿不出来。小王把总阀关上,自来水管发出最后几声呜咽,彻底没了动静。 傍晚时分,裹珍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重新用井水洗了一遍,这次她学乖了,提前准备了好几桶水备用。 晚上关门结帐时,郑裹珍发现今天的亏损比前两天更严重。她摸著帐本上潮湿的痕跡——那是自来水管爆裂时溅上的水渍,现在已经在纸上乾涸,留下一圈圈皱褶。 深夜,郑裹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著墙內自来水管道偶尔发出的“叮咚“声。小黄蜷在她脚边,发出轻微的呼嚕声。窗外,秋风摇动著树枝,投下摇曳的阴影。 明天,自来水管需要修了,醉汉可能还会上门,麵条可能还是会煮糊。但此刻,或许是因为她太累了,裹珍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第79章 赔了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一,郑裹珍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就点著蜡烛在储物间里翻找帐本。储物间没有灯,烛光摇曳,在她疲惫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今天是接手饭馆满一个月的日子,她必须把帐目好好清算一下。 自来水管已经修好了,是对付修上的。了裹珍五十元钱。水龙头髮出刺耳的“吱嘎“声,冰凉的水流冲刷著她布满裂口的手指。 裹珍捧起水洗了一把脸,冰冷刺骨的感觉让她彻底清醒过来。镜子里映出的女人让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角还起了两个水泡。这一个月来,让本就她瘦弱的她又瘦了整整十斤。 厨房里,郑裹珍把帐本摊在油腻的案板上。她咬著铅笔头,一笔一笔地核对这三十天的收支。裹珍越算,她的心就越往下沉。当最后一笔帐目核对完毕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铅笔。 “怎么会...“郑裹珍喃喃自语,又从头算了一遍。 结果还是一样——这个月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赔了两百八十多元。这意味著她不但白干了一个月,连之前攒下的工资钱都搭了一部分进去。 “叮铃——“前厅的门铃响了。 郑裹珍慌忙擦了一把脸,把帐本塞进围裙口袋。来的人是取泔水的王大爷,每天都准时来收泔水餵猪。 “郑老板,今天的泔水呢?“王大爷站在后门,搓著冻得通红的手。 “马上来。“郑裹珍强打精神,去拎那桶厨余。桶比她想像中轻得多——这一个月每天的客人越来越少,剩菜剩饭自然也少。 王大爷掂了掂桶:“哟,这泔水是一天比一天少啊。“ 郑裹珍苦笑著点点头。等王大爷走远,她回到厨房,盯著那本要命的帐本发呆。明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为什么还会亏钱? 早餐时间,几个熟客陆续上门。郑裹珍打起精神招呼,却发现自己的笑容僵硬得像冻住的猪油。 “郑老板,今天的面咋这么咸?“老顾客李叔皱著眉头问。 “对不起,我...“郑裹珍慌忙道歉,突然想起自己今早魂不守舍,盐放了两次。“我给您重新做一碗吧!” 李叔摆摆手:“没事没事,知道你一个人,也不容易,算了。“他压低声音,“不过你得留神啊,昨天我看见有人往兜里揣你的酱油瓶。“ 郑裹珍瞪大了眼睛。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整天闷在厨房里,前厅根本就照看不过来。 中午客流稍微多了一点,郑裹珍忙得晕头转向。她刚把一盆洗好的青菜放在案板上,转身去后院倒水的工夫,回来就发现菜少了一半。 “奇怪...“她挠著头,明明刚才洗了满满一盆的。难道是被偷了? 下午两点,饭馆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两个人在吃麵条,郑裹珍坐在柜檯后面,假装对帐,实则暗中观察。果然,她看见常来的那个瘦高个工人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两包餐巾纸塞进了工具包。 “那个师傅...“郑裹珍刚想开口,瘦高个就瞪起眼来,眼神凶狠得让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傍晚时分,郑裹珍特意把新买的五瓶可乐放进冰柜的显眼处。不到一小时,就少了两瓶。她清楚地记得只有一个客人点了一瓶。 打烊后,郑裹珍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像散了架。这一天的观察让她恍然大悟——米麵油盐的消耗速度、餐具的莫名减少、小物件的接连失踪...原来都是这么没的。 自来水哗哗地流著,郑裹珍机械地刷洗著堆积如山的碗碟。泪水一滴滴掉进洗碗池,和洗洁精泡沫混在一起。她终於明白为什么张大娘在时从没丟过东西——老太太那双犀利的眼睛,谁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耍招。 夜深了,郑裹珍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小黄似乎感受到她的焦虑,轻轻用脑袋蹭她的手。窗外,十一月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招牌“嘎吱“作响。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顶著黑眼圈起床。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今天要把厨房和前厅的门帘掀开,这样她一边做饭一边能照看前厅。 早餐时间,这个办法果然奏效。郑裹珍透过门帘缝隙,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轻人偷偷往包里装白罐。她鼓起勇气衝出去:“请...请把罐放回去!“ 年轻人一愣,隨即恼羞成怒:“谁拿你东西了?“他“砰“地把包摔在桌上,“你搜啊!“ 郑裹珍咬著嘴唇,眼睁睁看著那人扬长而去。白罐终究没能要回来,反倒惹了一肚子气。 中午更糟。郑裹珍忙著炒菜时,透过门帘看见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互相打掩护,一个望风,一个往可乐瓶里灌酱油,另一个往书包里塞筷子。等她衝出去时,三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满桌的狼藉和几个空盘子。 “这群小兔崽子!“隔壁杂货铺的刘婶看不下去了,“天天这么闹,谁受得了啊?“ 郑裹珍苦笑著摇摇头。她何尝不想硬气些?可自己本就懦弱,再一想到赵德贵当年在村里横行霸道的样子,她就打心底里厌恶那种作派。 第三天,郑裹珍换了策略。她请人写了一张纸贴在墙上:“本小利薄,请勿自带容器装调料“。结果下午就被人用马克笔涂改成:“本小利薄,请勿吃饭“。 更糟糕的是,自来水管又开始闹脾气。郑裹珍正忙著应付一桌客人,厨房的水管又突然爆裂,自来水喷得到处都是。等她手忙脚乱地找人来修时,前厅的两桌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当然,也没付钱。 修水管的师傅摇著头:“这管子都锈成这样了,得全部都换。起码要三百块。“ 郑裹珍攥著围裙角:“能...能先凑合修一下吗?“ 老师傅看她可怜,勉强用胶带缠了缠:“上一次修就是凑合,这胶带缠的可撑不了几天啊。“ 晚上算帐时,郑裹珍发现这一天的损失比往常都大。逃单的两桌损失八十,再加上被顺走的酱油、醋、辣椒油...她捂著脸,肩膀不住地抖动。 小黄这时跳上了柜檯,轻轻“喵“了一声。裹珍把猫咪搂在怀里,感受著小生命传来的温暖。至少还有它陪著自己... 第二天早晨,郑裹珍在菜市场转了很久,最后只买了最便宜的土豆和白菜。在肉摊前,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捨得买牛肉。 “郑老板,今天不进点肉啊?“肉贩老张好奇地问。 “等明天...明天再买。“郑裹珍支吾著,把零钱数了又数。 回到饭馆,郑裹珍在门口撞见了邮递员小王。 “郑姐,你的信。“小王递给她一个信封,“是从省城来的。“ 信封上是张大娘歪歪扭扭的字跡。郑裹珍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除了一封信,还夹著三张百元钞票。 信上写道: “裹珍啊,我在省城住的还算习惯,我打算下个月回来看看。听邻居说你那儿水管坏了,这钱你先拿著应急。记住,做生意该硬气时要硬气,別学我老太婆总是心软...“ 郑裹珍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信纸上。这三张钞票捏在手里滚烫,像是承载著老人全部的期望。 中午,郑裹珍特意做了几个之前张大娘的拿手菜。虽然味道还差些火候,但老顾客们都说有那味儿了。 “郑老板,今天精神不错啊。“李叔笑呵呵地说。 郑裹珍擦了擦额头的汗:“李叔,我想请您帮个忙...“ 下午,李叔带著两个老哥们来到饭馆。三位老人往靠门的桌子一坐,喝茶聊天,眼睛却时不时扫视全场。说也奇怪,这一下午,店里什么也没丟。 打烊后,郑裹珍执意要留三位老人吃饭。她炒了几个拿手菜,还特意开了一瓶二锅头。 “丫头,你这样不行。“李叔抿了一口酒,“开店做生意,该硬气时就得硬气。“ “我知道...“郑裹珍低著头,“可是我硬不起来...“ “怕什么?“另一个老人拍桌子,“你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又不是做贼的!“ 郑裹珍鼻子一酸。是啊,她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凭什么要畏畏缩缩? 第二天,郑裹珍起了个大早。她把张大娘寄来的钱仔细收好,只拿出五十元去买肉和菜。路过五金店时,她停下脚步,买了一把最响亮的铃鐺掛在厨房门口。 早餐时间,当那个常偷东西的瘦高个工人又想来顺酱油时,郑裹珍猛地拉响铃鐺。“叮铃铃“的响声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酱油一瓶一块五,“郑裹珍直视著瘦高个,“要拿可以,先付钱。“ 瘦高个脸色变了变,最后骂骂咧咧地把酱油瓶放了回去,面没吃完就走了。 中午时分,那几个捣蛋的学生又来了。还好郑裹珍提前把李叔请来坐镇。当其中一个男孩又想故技重施时,李叔重重地咳嗽一声:“小子,我记住你校服上的名字了。“ 几个学生顿时老实了,不仅规规矩矩的吃完了饭,走前还把桌子擦得乾乾净净。 这一天结束后,郑裹珍惊讶地发现,收入比往常多了近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米麵油盐的消耗终於恢復正常了。 晚上关门前,郑裹珍在门口又贴了一张新告示:“本店已安装监控摄像头,请自觉付费“。其实她哪有钱装监控?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月光如水,洒在郑裹珍的小床上。小黄蜷在她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嚕声。明天,水管可能还会漏,小偷可能还会来,生意可能还会亏。但此刻,郑裹珍心中第一次有了底气——张大娘说得对,该硬气时就得硬气。 她轻轻抚摸著张大娘给的,还剩的二百五十元钞票。在心里盘算著:加上自己存的几百元钱,修水管,买食材,剩下的...也许该买个小保险箱?或者,给阿黄买点好吃的?想著想著,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终於进入了这一个月来最安稳的梦乡。 第80章 关门大吉了 腊月初八的清晨,郑裹珍被冻醒了。储物间的窗户上结满了冰,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一团雾。她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听著外面北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刮过饭馆的铁皮屋顶。 “小黄...“她轻声唤道,猫咪从被窝里钻出来,蹭了蹭她冰凉的手指。 今天是张大娘说要回来的日子。郑裹珍挣扎著起床,自来水龙头冻得放不出水了,她用热水浇了半天才拧开。冰凉的水流冲在手上,冻疮裂开的地方渗出血丝,她咬著牙没出声。 镜子里的人瘦得脱了形。这一段时间,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全扑在饭馆上。可不管怎么努力,生意还是越来越差——熟客渐渐不来了,新客嫌菜价贵,再加上总有人顺手牵羊... “叮铃——“前厅的门铃响了。 郑裹珍拢了拢头髮去开门,门外站著七八个穿各种制服的男人——消防、工商、税务、卫生防疫,清一色都板著脸。 “你们...这是……?“她的声音直发抖。 “年底联合大检查!“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中年领导模样的人说。 一眾人进到店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检查了將近半个小时。郑裹珍看著卫生防疫站的年轻人用白手套抹过灶台边缘,那手套立刻沾上了一层黑灰。 负责消防的皱著眉头打量厨房:“你这煤气罐离灶台太近,还没有防火隔离。“ 工商局的人翻著本子:“营业执照变更手续为啥没办?“ 税务局的中年妇女敲著计算器:“这个月的税款申报了吗?“ 卫生防疫站的年轻人举起发黑的手套:“没有健康证,消毒柜形同虚设,后厨卫生不达標。“ 郑裹珍站在角落,手指死死绞著围裙。每一声质问都像是鞭子抽在她身上。小黄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在她脚边不安地转著圈。 “限期三天整改。“卫生防疫的年轻人撕下一张红色整改通知书,“我们会来复查,不合格就停业。“ “还要罚款两千。“那个肚子圆滚滚的男人补充道,“五天內交到联合执法工作队。“ 郑裹珍腿一软,扶住了油腻的灶台。两千块!她全部积蓄加起来都不够。张大娘寄来的三百块钱,修水管买食材已经得差不多了。 送走检查人员后,郑裹珍瘫坐在长凳上。厨房里传来滴水声,是那个总是漏水的龙头。小黄跳上她的膝盖,用爪子拨弄她围裙上的线头。 “郑姐?“邮递员小王推门探头,“刚看见来检查的人走了,没事吧?“ 郑裹珍把整改通知书递给他看,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小王看完皱起眉头:“要不我帮你找找熟人?我表哥在卫生防疫当司机...“ 郑裹珍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晚上打烊后,她开始清点家当:现金一百七十二块三毛,存摺上有三百五十元。罚款要两千,办证还要几百,再加上重新购置设备的钱... “完了...“她抱著小黄喃喃自语。猫咪温暖的肚皮贴在她冰凉的手腕上。 第二天去办手续时,郑裹珍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变更营业执照需要张大娘亲自到场;健康证需要体检,光体检费就要六十;防火隔离板得找专人安装... 傍晚回到饭馆,发现昨天进的蔬菜因为没及时冷藏已经蔫了。郑裹珍蹲在后门收拾烂菜叶,突然崩溃的大哭。小黄焦急地围著她转,把脏兮兮的爪子搭在她的膝盖上。 第三天中午,张大娘风尘僕僕地赶回来了。老太太在饭馆门口见到正在擦玻璃的郑裹珍,第一句话就是:“傻丫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郑裹珍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扑在张大娘怀里嚎啕大哭。老太太拍著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问:“罚款交了吗?“ 郑裹珍摇摇头,把情况一五一十说了。 张大娘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一口气:“算了,这店...咱不干了。“ “什么?“郑裹珍猛地抬头,看见老太太鬢角又多了几丝白髮。 “我早该想到的。“张大娘摇摇头,“你性子太软,镇不住场子。这地段又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当天下午,张大娘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半小时后,来了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脖子上掛著条小指粗的金炼子。 “老张,你这店真要兑?“胖子眯著眼打量贴著整改通知的玻璃门。 “兑!“张大娘斩钉截铁,“连执照带东西,一口价两万。“ 郑裹珍站在一旁,心像被揪紧了。这个她奋斗了两个多月的地方... 胖子討价还价半天,最后以一万八成交。签协议时,张大娘突然说:“我有个条件,你得用现在的员工。“ 胖子上下打量郑裹珍:“就她?行啊,端盘子洗碗,一个月三百。“ 郑裹珍死死咬著嘴唇,指甲陷进了掌心。 “放屁!“张大娘一拍桌子,“她是厨师!一个月六百,包吃住!“ 胖子看了看裹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临走时,张大娘把郑裹珍拉到厨房:“先干著,等找到更好的再说。这钱...“她晃了晃刚拿到的信封,“我借你一千交罚款,剩下的算你以前的工钱吧。“ 郑裹珍的眼泪滴在生锈的灶台上,发出轻微的“嗤“声。 “別哭!“张大娘虎著脸,“记住教训!做生意该硬气时就得硬气!“ 晚上,两个人挤在储物间里吃泡麵。张大娘突然说:“我明天就回省城了。“ “这么快?“ “儿子给我找了一个养老院。“老太太往泡麵里加著自製的辣酱,“你也別太难过,人生起起落落正常。“ 郑裹珍低著头,麵汤里映出自己红肿的眼睛。 “记住,“张大娘放下筷子,“老天爷关上一扇门,总会留下一扇窗。“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储物间的小床上,听著张大娘均匀的鼾声。阿黄蜷缩在她的脚边,温暖的小身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明天,饭馆就要易主了。她將从老板变成打工妹,重新回到油烟瀰漫的厨房。但奇怪的是,她心里並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过。也许张大娘说得对,这未必是坏事... 月光透过结了冰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郑裹珍轻轻的翻了个身,对自己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加油。 第81章 寒冬里的灶台 腊月十三的清晨,郑裹珍被刺骨的寒意冻醒。储物间的铁皮墙结了一层白霜,呼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中凝成雾团。 她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听著外面北风呼啸著刮过饭馆的招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黄...“她轻声唤道,猫咪从被窝里钻出来,蹭了蹭她冰凉的手指。这只猫从赵家沟的废弃学校一直跟她到现在,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推开储物间的门,厨房里已经飘来陌生的油烟味。贾三胖背对著她站在灶台前,宽阔的后背像堵墙似的挡住了大半个灶台。他脖子上那条粗金炼子在晨光中闪闪发亮,隨著顛勺的动作一晃一晃。 “起来了?“贾三胖头也不回,“你去把后门的菜搬进来,蔫了的菜叶都摘乾净。“ 裹珍默默系上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推开后门,寒风裹著冰碴子扑面而来,三筐蔬菜堆在台阶下,最上面的白菜叶已经结了霜。她弯腰搬菜时,听见贾三胖在哼著小曲,那调子带著浓重的乡音,混著锅铲碰撞的声音,刺得她耳膜发疼。 “动作麻利点!“贾三胖突然吼了一嗓子,“开业前得试试你的菜!“ 郑裹珍的心直慌,冻僵的指尖磕在筐沿上。试菜——这是昨天贾三胖定下的规矩,说要看看她的手艺到底如何。她加快动作,菜筐边缘的冰碴子硌得小臂生疼。 厨房里热气腾腾。贾三胖正在熬製一锅红油,辣椒的辛辣味呛得人睁不开眼。他指了指角落的灶台:“你用那个,炒一个你最拿手的菜。“ 郑裹珍选了鱼香肉丝——这是张大娘手把手教她的第一道菜。切肉时她发现刀钝了,肉片切得厚薄不均。泡发的木耳摸著发黏,可能是品质不好。 “火候不对!“贾三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肉都炒老了!“ 郑裹珍一慌手腕一抖,醋倒多了。成菜装盘后,肉丝蜷缩著,芡汁泛著可疑的灰褐色。贾三胖用筷子扒拉了两下,嗤笑一声:“就你这水平?还好意思要六百?“ 他转身从自己锅里夹起一筷子同样的菜。那肉丝根根分明,芡汁红亮诱人,连葱丝都卷得恰到好处。两盘菜放在一起,差距刺眼得让人心痛。 “店里还缺个服务员。“贾三胖把她的菜倒进泔水桶,“看在老张的面子上,这个月给你算满月,一个月四百,包吃包住,干就好好干,不干趁早走。“ 本书首发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0?????????????.??????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泔水桶发出“咚“的闷响。郑裹珍看著自己辛苦炒的菜沉入餿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小黄不知何时溜进来,蹭著她的小腿。 “我...我可以再试一次...“ “还试个屁!服务员干不干?“贾三胖把勺子往锅里一摔。 裹珍犹豫了一下,“我干!”不干去哪呢?最起码这里还能吃住。 “没那金刚钻就別揽瓷器活!去把前厅桌子擦了!“贾三胖眼皮不抬的说。 前厅冷得像冰窖。郑裹珍机械地擦著桌子,抹布上的冰碴子化成水,渗进桌面的裂缝里。玻璃门上贴著崭新的“开业大吉“,红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十点整,鞭炮声炸响。贾三胖穿著崭新的厨师服站在门口,金炼子换成了更粗的一条。第一批客人是几个穿制服的——工商局的老刘、卫生局的小张、税务局的王科长。 “老贾,新店开张也不提前说一声!“老刘拍著贾三胖的肩膀,眼睛却往郑裹珍身上瞟。 “这不是怕各位领导忙嘛!“贾三胖满脸堆笑,从兜里掏出几个红包,“一点心意,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郑裹珍低著头摆餐具,听见红包塞进兜里的窸窣声。贾三胖的声音突然提高:“对了,这就是原来那老板娘,现在给我打工!“ 鬨笑声中,郑裹珍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摆筷子的手在发抖,筷子歪歪扭扭地躺在桌面上。 中午的客流超出预期。贾三胖的手艺確实好,红烧肉油光发亮,水煮鱼麻辣鲜香。郑裹珍在前厅和后厨间来回奔忙,围裙上很快溅满了油星。 “三號桌加一份回锅肉!“ “自己来端!没看老子忙著吗?“贾三胖的吼声混著油锅的爆响声。 郑裹珍掀开厨房门帘,热浪裹著辛辣味扑面而来。贾三胖正往锅里倒油,那油的顏色深得不正常。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灶台下的白色塑料桶上——桶身没有任何標籤。 “看什么看?端菜!“贾三胖瞪眼时,眉毛上的油星子跟著抖。 回锅肉的香味浓郁得发腻。郑裹珍端著盘子走向三號桌,那是几个穿工商制服的。老刘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老贾这手艺,绝了!“ “那是!“贾三胖不知何时站在了郑裹珍身后,“我店里用的可都是好料!“ 郑裹珍的胃突然抽搐了一下。她想起那些无標籤的油桶,想起贾三胖昨晚神秘兮兮地熬油…… 下午三点,客流终於少了。贾三胖叼著烟出门“办事“,临走前瞪了郑裹珍一眼:“要是想偷懒就別在老子这干了!“ 郑裹珍瘫坐在前厅长椅上。她的脚踝肿了,腰疼得直不起来。窗外飘起了小雪,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玻璃上“开业大吉“的红纸被风掀起一角,像一道没癒合的伤口。 小黄跳上她的膝盖,用脑袋蹭她的手。裹珍摸著猫咪温暖的皮毛,突然想起张大娘临走时的话:“老天爷关上一道门,总会留下一扇窗。“可现在,她连窗户在哪都看不见。 傍晚时分,贾三胖带著一身酒气回来,身后跟著两个穿皮衣的男人。他们拎著几个白色塑料桶,咣当一声扔在厨房地上。 “今晚熬老油。“贾三胖喷著酒气说,“你,去把后厨收拾了。“ 郑裹珍看著那些无標籤的塑料桶,喉咙发紧:“这油...“ “废什么话!“贾三胖突然暴起,一巴掌差点扇在她的肩上,“真当自己还是老板呢?“ 郑裹珍嚇得踉蹌著退后了两步,撞翻了调料架。椒八角洒了一地,小黄嚇得也窜上了货架。 “赶紧把这收拾乾净!“贾三胖揪住她衣领,“再敢多一句嘴,就滚出去睡大街!“ 郑裹珍蹲在地上捡香料时,听见那三个人在里屋大笑。她的手指沾满了椒粉,火辣辣的疼。小黄轻轻走过来,舔了舔她颤抖的手背。 夜深了,熬油的味道从门缝渗进来,甜腻得令人作呕。郑裹珍蜷缩在储物间的小床上,听著隔壁传来的碰杯声。小黄窝在她的颈边,呼嚕声像台老旧的小马达。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月光被云层遮住,储物间陷入浓稠的黑暗。郑裹珍睁著眼睛,听著自己的心跳声。 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但此刻,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至少还有一只猫的温度。 第82章 归乡路 腊月二十八的清晨,郑裹珍被冻得牙齿打颤。储物间的铁皮墙透风,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小黄蜷在她的颈窝处,发出细小的呼嚕声。 “小黄,今天该发工资了。“她轻声对猫咪说,手指抚过它温暖的皮毛。四百块钱在她心里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给爹买一件新袄,剩下的割一些猪肉,再买包好烟。车票单程只要十块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这时厨房里飘来熟悉的油烟味。贾三胖正在炸油条,金炼子在晨光中晃得人眼。看见郑裹珍进来,他头也不抬:“去把门口的雪扫了,一会儿工商局的老刘要来吃饭。“ 郑裹珍默默系上围裙。推开大门,寒风裹著雪粒子扑面而来。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门口的积雪已经没到小腿肚。她拿起扫帚,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扫帚把。 “郑姐!“菜贩子小陈推著三轮车路过,车上堆著年货,“今儿个发工资了吧?过年回郑家沟吗?“ 郑裹珍搓了搓冻红的手,嘴角勉强扯了扯:“嗯,打算下午就走。“ 老陈从车上拎出两棵白菜:“拿著,回家包饺子。“他压低声音,“听说昨晚贾胖子在麻將馆输了不少...“ 郑裹珍心里一惊,白菜差点掉进雪里。她勉强笑笑,把菜放进厨房的角落。案板上,贾三胖正在剁肉馅,菜刀砸在砧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老板...“她终於鼓起勇气开口,“今天...该发工资了...“ 贾三胖的刀停在了半空。他转过身,油腻的脸上挤出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小郑啊,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他搓著手,“你也看见了,店里进了一批好货,手头有点紧啊...“ 郑裹珍的心像被浸进了冰水里。 “这样吧,“贾三胖从兜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这二百你先拿著过年,剩下的年后来一起补上。“ 两张钞票轻飘飘地落在灶台上。郑裹珍盯著那两张钱,喉咙发紧:“不是说好四百......我还得回老家...“ “嘖!“贾三胖的眉毛竖了起来,“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他抓起菜刀继续剁肉,“爱乾乾,不干滚!“ 案板上肉馅溅出的血水,有几滴落在郑裹珍的围裙上。她默默拿起那两百块钱,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前厅陆续来了吃早点的客人。郑裹珍机械地擦著桌子、端豆浆、收拾碗筷。玻璃窗上的冰融化了,化成水珠一道道流下来。她想起上次回郑家沟,她爹蹲在门槛上抽菸,也没给她好脸。 “服务员,再加碗豆腐脑!“三號桌的客人喊道。 郑裹珍端著碗走进厨房。贾三胖正在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放心,绝对吃不出问题...那批油我都处理过了...“ 她的脚步顿住了。灶台底下,那几个白色塑料桶少了一个。 “愣著干什么?“贾三胖掛断电话,瞪著眼睛,“没看见前面忙成什么样了?“ 中午时分,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郑裹珍站在后门喘口气,小黄在雪地里扑腾,留下一串梅似的小脚印。 “郑姐...“隔壁理髮店的小学徒阿芳探头进来,手里捧著一个饭盒,“师傅让我给你送点饺子尝尝...“ 饭盒里的饺子还冒著热气。郑裹珍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阿芳凑近她耳朵:“听说贾老板欠了赌债,马上过年了,你的工资...“ 后门突然被推开。贾三胖阴沉著脸站在那里:“偷什么懒?前面都忙翻天了!“ 阿芳嚇得一溜烟跑了。郑裹珍把饭盒藏在围裙下面,跟著贾三胖回到前厅。整个下午,她都感觉贾三胖的眼睛像刀子似的戳在她背上。 傍晚,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后,贾三胖把大门一关:“今天就到这,放你几天假。“他掏出一串钥匙,“你收拾完再走,初四早上准时来上班。“ 郑裹珍点点头,心里盘算著:两百块,给爹一百,剩下的买肉和烟,还有车票... 她收拾完卫生回到储物间里,翻出一个旧包袱皮,把给爹买的菸酒包好。这是她在批发市场挑的,虽然不是什么好烟好酒,但总比空著手强。 “小黄,我们回家啦。“她轻声对猫咪说,手指挠著它的下巴。猫咪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呼嚕声。 突然,前厅传来爭吵声。郑裹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听见贾三胖在和什么人说话。 “大哥...就再宽限两天...“贾三胖的声音带著討好。 “少他妈废话!“一个粗獷的男声,“今天不还钱,你这店就別想开了!“ “真没钱了...店里刚进了一批货...“ “放屁!“一声巨响,像是桌子被掀翻了,“兄弟们,搜!“ 郑裹珍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退回储物间,紧紧抱住小黄。外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贾三胖的哀求。 “大哥...这个真不能拿...这是营业执照...“ “谁管你这些!“又是一声巨响,“哟,这小娘们是谁?“ 储物间的门突然被踢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站在门口,上下打量著郑裹珍:“老贾,还藏了一个小相好的?“ 贾三胖踉蹌著追过来:“她就是个打工的...“ 光头一把抢过郑裹珍的包袱:“藏的什么好东西?“他抖开包袱,菸酒散落一地。 “还给我!“郑裹珍扑上去,“那是我给我爹的...“ 光头一把推开她,捡起地上的两百块钱:“这点钱就当是利息了!“他转身对贾三胖说,“剩下的两天內还清,不然要你好看!“ 一群人扬长而去。裹珍跪在地上,颤抖著捡起被踩扁的烟盒。酒瓶倒是没破,但標籤已经脏了。 贾三胖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看什么看?收拾你的东西滚蛋!“ 郑裹珍把酒瓶小心地包好,碎烟盒塞进怀里。小黄蹭著她的脚踝,发出轻轻的“喵呜“声。 “傻猫...“她抱起猫咪,眼泪终於掉了下来,“我们连家都回不去了...“ 夜色渐深,街上已经有了零星的鞭炮声。郑裹珍背著包袱站在店门口,小黄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两百块钱没了,给爹买的礼物也被糟蹋了... “郑姐!“阿芳这时从理髮店里跑出来,“你...你要回家了?“ 郑裹珍勉强笑笑:“嗯,回郑家沟。“ “等等!“阿芳跑回去,又匆匆出来,塞给她一个小手绢包,“我攒的零钱...不多,就五十...“ 郑裹珍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这怎么能行...“ “拿著吧!“阿芳固执地把钱塞进她口袋,“你平时总帮我热饭...我都记得...再说我都听见了……你回家兜里得有点零钱…… 五十块钱,只够买车票和割点肉。郑裹珍站在寒风中,突然想起回郑家沟有条小路——如果走回去,半夜就能到... “谢谢。“她抱紧了小黄,把阿芳的钱小心地收好,“等过完年开了工,我一定还你。“ 雪又开始下了。郑裹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车站,怀里的猫咪传来温暖的体温。候车室的钟指向七点,最后一班车早已开走。 “都没车了你去哪呀?“售票窗口的大婶打著哈欠。 “郑家沟...还有车吗?“ “早没了!“大婶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猫,“明天早六点是最早一班车。“ 郑裹珍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十块钱。住店最低要十五,车票来回二十块,剩下的十五块...虽然存摺里有点钱,可是这大晚上的也取不出来。 “我就在这等...“她小声说。 大婶摇摇头,“不行,这马上就下班了,站里不能留人。” 裹珍出了售票厅大门,坐在门口蜷缩著身子。小黄趴在她腿上,温暖的小身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远处,绚丽的烟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小黄...“她轻声说,“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猫咪歪著头看她,眼睛在黑暗中闪著微光。 晚上八点,郑裹珍抱著小黄走出了车站。风雪已经停了,路灯照在积雪上,映出一条银白色的路。她紧了紧包袱,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下雪天又是晚上,走不快,天蒙蒙亮时,她走到了郑家沟的村口。熟悉的土路,熟悉的槐树林,连空气中飘著的柴火味都那么熟悉。她的心跳加速,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想到去世的老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的孩子在放鞭炮。看见郑裹珍,他们停下玩耍,好奇地打量著她。 “那是谁啊?“一个扎小辫的女孩问。 “郑有福家的闺女,“大点的男孩撇撇嘴,“嫁了四个男人那个。“ 郑裹珍低著头快步走过,耳边嗡嗡作响。小黄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郑家的老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了。烟囱里冒著烟,说明爹和后娘已经起来了。郑裹珍站在院门外,突然没了敲门的勇气。 “谁在那啊?“屋里传来爹沙哑的声音。 郑裹珍的喉咙发紧:“爹...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郑有福站在门口,嘴里叼著菸袋,脸上皱纹更深了。他上下打量著女儿,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猫上。 “咋又带个畜生回来。“爹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吧,別站外头丟人。“ 郑裹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屋里比记忆中更冷了,灶台上的铁锅冒著热气,煮的是一锅稀粥。 “这是给你的。“她把酒瓶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那包踩扁的烟,“我路上...不小心...“ 爹哼了一声,拿起酒瓶看了看:“就这?“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听说你在城里饭馆打工,就挣这么点钱?“ 郑裹珍的手指绞著衣角:“老板...欠著工资呢...“ “扶不上墙的废物!“她爹突然把酒瓶砸在桌上,“你看看你嫁的这些人,除了老蔫还活著其他三个都没了,现在打工都打不明白!“ 小黄被嚇得窜到了柜子底下。郑裹珍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我...我去做饭...“她小声说,逃也似的钻进厨房。 厨房里冷得像冰窖。郑裹珍机械地切著白菜,眼泪一滴滴掉在案板上。小黄悄悄蹭过来,用脑袋顶她的腿。 “你走吧!“爹的吼声从里屋传来,“带著你那畜生!大过年的晦气!“ 郑裹珍的手一抖,菜刀在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珠冒了出来,滴在白菜帮子上,像极了那年小树手上的冻疮。 她的小树,后妈对他也不好,初中都没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如今音信全无。 “爹...我还割了肉...“她颤抖著从包袱里掏出那一小块猪肉。 “谁稀罕!“郑有福一把打掉她手里的肉,“我老伴一会儿就带著孩子回来了,看见你在这算怎么回事?“(裹珍的后娘) 肉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小黄警惕地看著,没敢上前。 郑裹珍蹲下身,捡起那块脏了的肉。她的手指发抖,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肉的边缘。 “我...我这就走...“ 她胡乱包好手指,抱起小黄。走出院门时,听见爹在身后嘀咕:“丧门星!以后死外头也別回来!“ 朝阳刚刚升起,照在郑裹珍单薄的背影上。怀里的猫咪温暖如初,可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冻成了冰坨。 村口的小卖部已经开门了。裹珍买了一个麵包,坐在路边等车。几个路过的妇人对著她指指点点,笑声刺耳。 “听说没?老郑家那闺女,第四任男人挨枪子儿了...“ “嘖嘖,都第四回了啊?一看就是克夫相...“ “还带个猫,怪里怪气的...“ 郑裹珍把小黄搂得更紧了些。猫咪温暖的体温透过衣传来,是她唯一的慰藉。 回城的车上,郑裹珍望著窗外飞逝的景色。小黄在她怀里睡著了,发出细小的呼嚕声。她轻轻摸著猫咪的皮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小树也是这样在她怀里睡著。 那时候,她以为日子再苦,总会有盼头。可现在,爹不要她,小树恨她,连个能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 车窗上结了一层雾气。郑裹珍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只小猫,又画了一个小人。小黄醒了,好奇地用爪子去碰那些图案。 “就剩你了...“她轻声对猫咪说,把脸埋在它温暖的皮毛里。 车子顛簸著驶向县城,郑裹珍望著越来越近的灰濛濛的建筑,突然觉得,那个冰冷的储物间,竟成了她唯一的归宿。 第83章 除夕的孤灯 腊月三十的清晨,郑裹珍依旧是被冻醒的。储物间里的寒气透过薄被渗入骨髓,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团。小黄蜷在她的颈窝处,温暖的肚皮紧贴著她的下巴。 “过年了,小黄。“她轻声说,手指抚过猫咪柔软的皮毛。猫咪睁开琥珀色的眼睛,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郑裹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透过结了冰的窗户往外看。贾三胖正站在店门口,笨拙地往门框上贴著春联。他穿著崭新的皮夹克,脖子上那条金炼子换成了更粗的一条,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动作快点!“一个烫著捲髮浓妆艷抹的女人在不远处催促,手里牵著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贴完还得去我妈家呢!“ 贾三胖胡乱抹了几下春联,连门都没进就匆匆走了。郑裹珍看著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袄袖口,那里已经磨出了毛边。 厨房里冷锅冷灶。郑裹珍从橱柜深处翻出一个饭盒。昨天阿芳给的饺子还剩下几个,她数了数,正好六个。 “一人三个。“她对小黄说,把饺子放进蒸锅。猫咪蹲在灶台边,尾巴尖轻轻摆动。 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照进来,在案板上投下一方光亮。裹珍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娘总会蒸一锅白面馒头,爹则会破例买一斤猪肉... 蒸锅冒出热气,饺子的香味瀰漫开来。郑裹珍分了三个给小黄,自己小口小口地吃著剩下的三个。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阿芳妈妈手艺很好,每一个都皮薄馅大。 “该去还钱了。“她擦了擦嘴,对小黄说。猫咪正专注地舔著爪子,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街上张灯结彩,行人个个都穿著新衣,手里提著年货。郑裹珍裹紧旧袄,低头快步走著。路过银行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取五十元。“她把存摺从窗口递进去。 柜员是个年轻姑娘,涂著鲜艷的口红。她瞥了一眼存摺,又瞥了一眼郑裹珍磨破的袖口:“过年了不多取点?“ 郑裹珍低声说:“嗯,就取五十,还债。“ 钱拿到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幣。郑裹珍小心地对摺,塞进內衣口袋。走出银行时,寒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哆嗦。 理髮店门口掛著红灯笼,贴著崭新的“福“字。阿芳正在扫地,看见郑裹珍,她惊喜地跑过来:“郑姐!你不是回老家了么?“ “啊……回来了……来还你钱。“郑裹珍掏出那五十块钱,“谢谢你...“ 阿芳连连摆手:“不用这么急著还!你平时也没少帮我!“ 郑裹珍固执地把钱塞进阿芳口袋:“我的钱够……够用的。“她顿了顿,“新年快乐。“ 转身要走时,阿芳拉住她:“等等!“小姑娘跑进店里,又匆匆出来,手里拿著一个红纸包,“郑姐,新年快乐!我老板给你的红包。“ 郑裹珍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颤抖著接过红包,薄薄的,但很有分量。 “这...这怎么行...“ “拿著吧!“阿芳笑著说,“我老板说你一个人过年不容易。“ 回到饭馆时已近中午。郑裹珍打开阿芳给的红包——里面是四张十元的,一共四十块钱。她小心地把钱藏进袄內衬的暗袋里,那里还放著回来时剩下的二十九元。 “还有六十九元现金,小黄。“她轻声说,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小黄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呼嚕声。郑裹珍环顾四周,储物间狭小阴暗,但此刻却成了她的避风港。贾三胖一家去走亲戚了,初四前不会再回来。整个饭馆,暂时是她的天下。 她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我们也过个年吧,小黄。“ 厨房里,郑裹珍翻出冷藏柜的食材——一小块腊肉,几颗干香菇,半截胡萝卜。这是之前贾三胖做菜没用了的。 她把肉切成薄片,香菇泡发后撕成小朵,胡萝卜切丝。郑裹珍动作麻利,很快就炒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香菇炒肉。米饭是前天的剩饭,热一热照样吃。 “今天破个例。“她对小黄说,给猫咪分了两片肉。 饭菜的香气在冰冷的饭馆里瀰漫开来。郑裹珍把菜端到前厅,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面上,饭菜的热气在光柱中裊裊上升。 第一口肉放进嘴里时,郑裹珍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肥瘦相间的腊肉,香而不腻,咸淡適中。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小黄跳上对面的椅子,专注地啃著那片肉。郑裹珍看著它,突然想起小树小时候吃肉的样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掉一点渣。 吃完饭,郑裹珍把碗筷洗得乾乾净净,放回原处。她甚至细心地擦掉了灶台上的油渍。 下午的阳光很好。郑裹珍坐在前厅的窗边,给小黄梳毛。猫咪舒服得直打滚,露出柔软的肚皮。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有鞭炮声从远处传来。 “我们也贴个'福'字吧。“她突发奇想,从柜檯里找出半张红纸和一支禿毛笔。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郑裹珍很满意。她把“福“字倒贴在储物间的门上,取“福到“的谐音。小黄好奇地用爪子去碰那张红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喵...“ “你也觉得好看是不是?“郑裹珍笑了,抱起猫咪转了个圈。 傍晚时分,郑裹珍点亮了前厅所有的灯。饭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她和小黄的呼吸声。她把电视调到春晚频道,主持人喜庆的声音驱散了些许寂寞。 阿芳给的四十块钱,她拿出十块,包成一个小红包,塞在小黄的项圈里。 “给你的压岁钱,小黄。“她轻声说,“谢谢你陪著我。“ 猫咪歪著头看她,似乎不明白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夜幕完全降临,远处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郑裹珍找了一点肉馅,切了两棵大葱。和了点面,包了十几个饺子。她奢侈地倒了点醋,还切了一小碟蒜末。 “除夕快乐,小黄。“她举起茶杯,和猫咪的食盆轻轻碰了一下。 八点整,春晚开始了。郑裹珍把电视机音量调大,主持人拜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饭馆里迴荡。小黄趴在她膝盖上,温暖的重量让人心安。 窗外,烟在夜空中绽放,五彩斑斕的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郑裹珍望著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突然觉得,这个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砰——啪——“又一簇烟升空,照亮了她消瘦的脸庞。 郑裹珍摸了摸小黄的头,轻声说:“新的一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 猫咪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仰起头,“喵“了一声作为回应。 夜深了,鞭炮声渐渐稀疏。郑裹珍抱著小黄回到储物间,点亮了半截蜡烛。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一人一猫的巨大影子。 她取出珍藏的照片——那是小树十二岁那年,学校组织春游时拍的。照片上的男孩穿著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桃树下,笑得靦腆。照片背面写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妈,我想你。“ “小树...“郑裹珍轻声呼唤,手指抚过照片上儿子的笑脸,“新年快乐...“ 小黄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郑裹珍把照片放回贴身的暗袋,吹灭蜡烛。黑暗中,她紧紧抱住猫咪,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的温暖。 远处,新年的钟声悠悠传来。郑裹珍在心底许下愿望:新的一年,一定要换个环境,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重新开始。 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洁白的雪覆盖了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第84章 罚了一百元 正月初四的清晨,郑裹珍被一阵刺耳的砸门声惊醒。铁皮门被拍得嗡嗡作响,震得储物间架子上的搪瓷缸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噹声。 “开门!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贾三胖的吼声穿透门板,带著宿醉后的沙哑。 小黄从被窝里惊跳起来,浑身的毛炸开,尾巴膨大得像根鸡毛掸子。郑裹珍手忙脚乱地套上袄,冻僵的手指在扣子上打了几个滑才系好。昨晚她辗转反侧到凌晨才睡著,此刻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门一开,贾三胖裹著一身寒气闯进来。他穿著那件崭新的皮夹克,脖子上那条金炼子比之前更粗了,在晨光中泛著刺眼的金光。身上还带著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混合著廉价香水的刺鼻气息。 “都几点了还睡?“他一把掀翻裹珍的被子,冷空气瞬间灌进来,“赶紧去准备开业!今天有客人要来!“ 裹珍打了个寒战,趿拉著破鞋往外走。小黄敏捷地窜到床底下,只露出一双发亮的眼睛盯著贾三胖。 厨房里冷得像冰窖。郑裹珍哈著白气,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呵了几口热气,开始点火烧水。灶台边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她用勺子敲了半天才舀出水来。 贾三胖在前厅大声打著电话,笑声刺耳:“欠的都还上了...还贏了小两千...那帮傻子根本不会打牌...“声音里透著掩饰不住的得意。 水还没烧开,贾三胖就闯进了厨房。他径直走向冷藏柜,猛地拉开柜门,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剩的那块腊肉呢?“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还有香菇?半瓶料酒怎么也没了?“ 郑裹珍的心一颤,水瓢掉进了锅里,溅起一片水。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二十九就回来了……除夕夜...我吃了...“ “吃老子的腊肉?“贾三胖转身逼近她,油腻的脸上横肉抖动,“谁准许你动老子的东西了?“ 郑裹珍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上了冰冷的灶台。贾三胖身上的酒气混著烟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发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过年...店里就我一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好啊!“贾三胖突然提高嗓门,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偷吃东西偷到老子头上了!“他一脚踹翻旁边的垃圾桶,里面的菜叶撒了一地,“剩的那些乾货呢?调料呢?別告诉老子你也吃了!“ 郑裹珍低著头,盯著自己开裂的鞋鞋尖。那里露出两个冻得通红的脚趾,在冰冷的地面上不自觉地蜷缩著。小黄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在她脚边不安地转著圈。 “罚款一百!“贾三胖从兜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记帐本,“从这个月工资里扣!“ 郑裹珍猛地抬头:“老板...我...“ “嫌少?“贾三胖眯起眼睛,脸上的横肉堆在一起,“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个偷东西的贼?让你在局子里待几天!“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乌云遮住,厨房里暗了下来。郑裹珍感觉有东西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那一百块钱是她准备买双新鞋的,脚上的冻疮已经溃烂流脓了。 “我...我赔...“她最终低声说,声音细如蚊吶。 贾三胖冷哼一声,在记帐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笔:“去把前厅收拾了!一会儿卫生防疫的老高要来吃饭!记得把卫生许可证掛墙上!“ 前厅里还残留著春节假期的冷清。郑裹珍机械地擦著桌子,抹布划过“开业大吉“的红纸,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贾三胖贴的春联歪歪扭扭,上联已经掉了一半,在风中可怜巴巴地飘著,像一只折翼的鸟。 “郑姐...“阿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姑娘穿著崭新的红袄,领口一圈白绒毛衬得小脸粉扑扑的,手里拎著一个塑胶袋,“郑姐,我给你带了点年糕...“ 郑裹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了...“ “拿著吧!“阿芳把袋子塞给她,“我妈特意蒸的,还热乎著呢...“她压低声音,凑近郑裹珍的耳朵,“贾三胖是不是又骂你了?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郑裹珍摇摇头,把袋子藏在柜檯下面。阿芳还想说什么,贾三胖的声音就从厨房传来: “人呢?又死哪去了?“ 阿芳吐了吐舌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匆匆跑了。郑裹珍打开袋子,里面是六块切得方方正正的年糕,还冒著热气,散发著糯米的香甜。她鼻子一酸,赶紧把袋子藏好。 中午时分,卫生防疫的老高带著两个同事来了。三个人都穿著崭新的便装,皮鞋擦得鋥亮。贾三胖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脸上的褶子堆成了菊。 “高科长!我给您留了雅间!“他諂媚地笑著,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老高大腹便便地走在前面,目光在郑裹珍身上停留了几秒:“老贾,你这服务员看著挺面熟啊?“ “以前赵家沟赵德贵的姘头,也是之前这个店的老板,“贾三胖故意提高音量,“现在给我打工!不听话就扣工资!“ 鬨笑声中,郑裹珍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她低著头摆餐具,听见老高说:“上次说的那批'特供油'...“ “放心!“贾三胖压低声音,“都给您留著呢,绝对是好东西...“ 郑裹珍的手一僵,筷子掉了一根。她弯腰去捡,正好看见贾三胖往老高口袋里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老高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口袋,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团。 雅间里的酒席吃了將近三个小时。郑裹珍在前厅和后厨之间来回奔忙,端茶倒水、上菜撤盘。老高一行人喝得满脸通红,酒气熏天,桌上的空酒瓶摆了一排。 “服务员!“老高突然叫住她,肥厚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乱颤,“来,陪领导喝一杯!“ 郑裹珍低著头往后躲:“我...我不会喝酒...“ “装什么纯!“老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油腻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你以前也是干过妇女主任的人,什么酒没喝过?“ 鬨笑声中,郑裹珍的脸烧得发烫。她想挣脱,但老高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箍著她,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高科长高科长!“贾三胖连忙打圆场,弓著腰像个虾米,“她现在就是个端盘子的,不懂规矩...“他瞪了郑裹珍一眼,“还不快去厨房看看汤好了没?“ 郑裹珍逃也似的衝进厨房,后背抵著冰冷的墙壁直发抖。小黄焦急地围著她转,用脑袋蹭她的小腿。手腕上的一圈红痕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 前厅传来碰杯声和粗俗的笑话。郑裹珍机械地搅动著锅里的汤,眼泪一滴滴掉进锅里,和汤水混在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午四点,老高一行人终於摇摇晃晃地走了。贾三胖数著兜里这几天打麻將贏的钱,满脸红光,金炼子在领口一闪一闪。 “把店里收拾乾净!“他丟下一句话就哼著小曲走了,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 郑裹珍瘫坐在油腻的椅子上,精疲力尽。小黄跳上她的膝盖,用脑袋蹭她的手,粗糙的舌头舔著她手腕上的红痕。 “没事的...“她轻声对猫咪说,手指微微发抖,“会好起来的...“ 前厅一片狼藉。郑裹珍强撑著收拾碗筷,擦桌子扫地。在清理雅间时,她发现椅子下掉了一个皮夹子——是老高的,鼓鼓囊囊的,露出一角红色。 郑裹珍的心跳加速,手指颤抖著打开皮夹。里面厚厚一沓钞票,还有几张名片。其中一张特別显眼——“特供食用油批发,王经理“,背面手写著一串电话號码。 “小黄...“她轻声说,迅速把名片藏进袖口,“我们可能是找到宝贝了...“ 猫咪歪著头看她,不明白主人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 郑裹珍把皮夹放回原处,继续打扫。收拾完前厅已经傍晚六点。 这时老高也晃晃悠悠折返回来找他的钱包,发现钱包在他之前坐的椅子下面,他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笑著查看了里面的钱说:“到底是当过妇女主任的人,有觉悟,一分钱都没少。”他从钱包里抽出十元钱扔给裹珍就走了。裹珍看了一眼那飘飘落地的纸幣,没有捡,她仅存的这点尊严告诉她不能捡。 裹珍抱著小黄回到了储物间,点亮了半截蜡烛。 烛光下,她仔细研究那张名片。上面除了电话號码,还有一个地址——城东区仓库路27號。她想起那些没有標籤的油桶,想起贾三胖和老高的对话,想起客人说“特別香“的评语... “这可能是证据...“她轻声说,把名片藏进了袄內衬的暗袋里,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 窗外,一弯残月掛在光禿禿的树梢上。郑裹珍吹灭蜡烛,搂著小黄躺下。猫咪温暖的体温透过衣传来,是她唯一的慰藉。 “会好起来的...“她在黑暗中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摸著暗袋里的名片,“一定会...“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几声,又归於寂静。郑裹珍睁著眼睛,听著自己的心跳声。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但此刻,那张名片像一粒火种,在她心底悄悄燃烧。 第85章 遇见贵人了 正月初七的清晨,郑裹珍比往常醒得更早。储物间里寒气逼人,呼出的白气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她轻轻挪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黄,猫咪不满地“喵“了一声,又蜷成一团继续睡去。 那张名片像一块烙铁,整夜都灼烧著她的胸口。郑裹珍摸黑穿好衣服,从暗袋里取出名片,借著窗缝透进来的微光又看了一遍——“特供食用油批发,王经理“,地址清清楚楚地印在下方。 “今天得想办法去看看...“她小声嘀咕著,把名片重新藏好。 前厅里,贾三胖正打著哈欠数钱,桌上摊著昨天的收入。见郑裹珍进来,他头也不抬:“把厨房收拾乾净,今天卫生局可能还要来复查。“ 郑裹珍默默点头,系上围裙开始干活。水龙头冻住了,她只能用昨晚剩下的温水擦洗灶台。手指一碰到冷水就钻心地疼,冻疮裂开的地方渗出淡黄色的液体。 “动作快点!“贾三胖不耐烦地敲著桌子,“一会儿有客人来,別给我丟人现眼!“ 上午十点,饭店刚开门,一个穿著深灰色呢子大衣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约莫六十岁上下,头髮白但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举手投足间透著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郑裹珍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地人——那双皮鞋擦得太亮了,大衣的剪裁也太考究了。 “您好,请问几位?“郑裹珍迎上去,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 老人环顾四周,眉头微蹙:“就我一位。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吧。“ 郑裹珍领他到靠窗的角落,那里离厨房最远。“您想吃点什么?我们店的招牌菜是红烧肉和...“ “隨便来两个清淡的菜就行。“老人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镜戴上,“再来一碗米饭。“ 郑裹珍点头记下,转身要走,老人突然叫住她:“小同志,你这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背后:“没...没什么,冻的。“ 老人从眼镜上方打量她,目光如炬:“这么冷的天,干活要戴手套啊。“ 郑裹珍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匆匆逃回厨房。贾三胖正往锅里倒油——那种没有標籤、顏色特別深的“特供油“。油一热,立刻散发出一种异样的香气,浓郁得让人头晕。 “刚来的那老头点了什么?“贾三胖头也不回地问。 “他说要两个清淡的菜...“ “那就炒个青菜,再来个木须肉。“贾三胖舀了一大勺油,“用这个炒,香!“ 郑裹珍看著那勺油滑入锅中,胃里一阵翻腾。她想起名片上的地址,想起老高和贾三胖的密谈,想起那些抱怨吃完就拉肚子的客人... 菜炒好了,贾三胖亲自端了出去又返回厨房。郑裹珍透过门缝偷看,老人正用筷子拨弄著菜,眉头越皱越紧。他夹起一片青菜闻了闻,又放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服务员。“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郑裹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您...您有什么需要?“ 老人指了指菜:“你们家这油不对劲啊。你们用的什么油?“ 郑裹珍的手不自觉开始发抖,她瞥见贾三胖正从厨房探出头来,眼神凶狠。“就是...普通的...大豆油...“ 老人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镜片:“我在食品监管行业干了四十年,什么油没闻过?这绝对不是正规的食用油。“ 厨房门“砰“地一声响,贾三胖满脸堆笑地走出来:“这位老同志,您有什么不满意?我是这儿的老板...“ “你是老板?“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如刀,“那正好,告诉我你们用的是什么油?从哪里进的货?“ 贾三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这是商业机密...“ “商业机密?“老人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我只好打电话给卫生防疫站,让他们来鑑定一下了。“ 贾三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別別別!有话好说!可能是油放久了有点变味,我这就给您换新的!“ 老人不为所动,手指已经在拨號:“我姓吴,吴启明。退休前是分管食品安全的。你觉得我会分不出地沟油?“ 地沟油三个字一出口,整个饭店都安静了。郑裹珍感到一阵眩晕,双腿发软。贾三胖面如死灰,嘴唇颤抖著却说不出话来。 吴启明——郑裹珍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她突然想起几年前在电视上看过的新闻,省里有个叫吴启明的领导,因为查处了一系列食品安全大案而上过报纸... “小同志。“吴启明突然转向她,“你知道油的事吗?“ 郑裹珍的喉咙发紧,她能感觉到贾三胖恶毒的目光刺在她背上。小黄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脚边,轻轻蹭著她的裤腿,像是在给她勇气。 “我...“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知道!“ 吴启明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愿意作证吗?“ 贾三胖猛地衝过来:“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他扬起手就要打,吴启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当著我的面还想打人?“吴启明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手放下!“ 贾三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脸上的横肉抽搐著。吴启明已经拨通了电话:“小陈吗?我吴启明。我刚发现一个地沟油窝点,地址是...“ 不到二十分钟,三辆执法车呼啸而至。卫生局、工商局、公安局的人同时到达,小小的饭店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郑裹珍抱著小黄缩在角落,看著执法人员查封厨房,搬走那些没有標籤的油桶。 “就是他!“一个穿制服的人指著贾三胖,“上次我来检查就怀疑他用劣质油,但是没抓到证据!“ 贾三胖瘫坐在椅子上,金炼子歪在一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老高也来了,但这次他一脸正气凛然,完全不像昨天那个收红包的贪官:“一定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混乱中,郑裹珍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头,看见吴启明温和的目光。 “小同志,你做得很好。“他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郑...郑裹珍。“ “郑裹珍同志,“吴启明点点头,“你是这里的员工?“ “嗯。“她低下头,“前厅后厨就我一个服务员...“ 吴启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她开裂的鞋和满是冻疮的手上:“你住在这里?“ “嗯,在后面...有一个放杂物的储物间...“ 吴启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愿意换一个工作吗?“ 郑裹珍愣住了,小黄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 “我老伴去年过世了,家里缺一个帮忙的人。“吴启明的声音很平静,“做饭、打扫卫生这些。包吃住,月薪暂定800吧。“ 八百!郑裹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她现在工资的两倍!而且包吃住...她也不用再睡那个冰冷的储物间了... “我...我没做过保姆...“她结结巴巴地说。 “没关係,很简单的。“吴启明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看你是个诚实的好姑娘,这就够了。“ 执法人员开始贴封条,贾三胖被带上了警车。郑裹珍看著这个剋扣她工资的男人垂头丧气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喜悦,也不是解脱,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我...我没有什么行李...“她小声说。 “没关係,缺什么都可以买。“吴启明看了看她怀里的小黄,“你的猫也可以带上,我家的院子还算大。“ 郑裹珍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紧紧抱住小黄,猫咪温暖的体温透过衣传来,像是在告诉她:这是真的,不是梦。 “谢谢您...“她哽咽著说,眼泪终於决堤而出,顺著消瘦的脸颊滚落。 吴启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父亲对待女儿一样:“收拾一下吧,我在外面等你。“ 郑裹珍回到储物间,这里很快就要被查封了。她的全部家当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半截蜡烛和一张藏在袄里的照片。照片上是她和赵德贵在赵家沟的合影,那时候她还算年轻,也没有现在这么瘦。 她犹豫了一下,把照片留在了原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小黄似乎察觉到要离开,兴奋地在狭窄的空间里转来转去。郑裹珍用围巾做了一个简易的猫包,把猫咪放进去,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走出饭店时,阳光正好。吴启明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等她,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 “上车吧。“吴启明说,“先带你回家安顿下来。“ 郑裹珍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这一步。小黄在她怀里“喵“了一声,像是在说: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车子缓缓驶离这个带给她无数痛苦的地方。郑裹珍透过车窗回望,饭店的封条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她第一次感到了久违的希望。 吴启明坐在她旁边,正用手机安排著什么。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银白的鬢角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郑裹珍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一定会遇到一位贵人的。 也许,这个吴启明就是她的贵人。 第86章 这是天堂吧 黑色轿车驶入別墅区时,郑裹珍把脸贴在车窗上,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雾。 修剪整齐的罗汉松,造型別致的喷水池,还有那些穿著制服的保安——这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裹珍感觉自己进了天堂。怀里的小黄不安地扭动著,爪子勾住了她毛衣的线头。 “到了。“吴启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车停在一栋灰白相间的三层別墅前,门前两棵松树修剪得稜角分明。郑裹珍抱著猫下车时,双腿微微发抖,不是因为这房子有多豪华——而是太乾净了,乾净得让她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呼出的浊气玷污了这片净土。 门廊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吴启明输入密码,厚重的实木门无声滑开。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漫出来,带著淡淡的檀香味。 “进来吧。“吴启明侧身让开,“不用换鞋。“ 郑裹珍踌躇著,最终还是脱掉了那双开裂的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小黄从她怀里跳下来,肉垫踩在地板上没有一丝声响,像一团飘过的黄云。 “你的房间在二楼。“吴启明领著她上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迴荡,“我住三楼。三楼的书房...“他突然停下,转身看著她,“你不要进去。“ 郑裹珍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嚇了一跳,赶紧点头:“我...我记住了。“ 推开二楼尽头的房门,郑裹珍愣住了。这哪里是保姆房?宽敞的臥室里摆著一张铺著淡蓝色床单的双人床,落地窗外是一个小阳台,独立的卫生间里瓷砖白得晃眼。床头柜上摆著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连標籤都没拆。 “被褥都是新的。“吴启明站在门口,似乎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衣柜里有工作服,不合適可以换。浴室的热水开关往左是热,往右是冷。“ 郑裹珍的视线落在角落——那里居然摆著一个藤编的猫窝,旁边还放著两个小碗。 “猫砂盆在阳台。“吴启明顺著她的目光解释道,“我让家政提前准备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 小黄已经跳上了猫窝,在里面转了两圈,满意地趴下了。郑裹珍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谢谢...吴先生。“ “叫我老吴就行。“他摆摆手,“冰箱里有食材,晚饭简单做点就好。我七点吃饭。“ 说完,他转身上楼,脚步声渐渐远去。郑裹珍这才敢大口呼吸,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床垫的弹性让她嚇了一跳——这么软,睡上去会不会陷进去出不来? 浴室里,她对著镜子打量自己:枯黄的头髮,凹陷的脸颊,粗糙的双手。镜中人与这个精致的房间格格不入。热水从洒喷涌而出时,她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在贾三胖那儿,所谓的热水不过是温吞的涓涓细流。 她上上下下洗了足足半个小时,搓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污垢。换上那套浅灰色的家居服时,布料柔软的触感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唯一的那件新衣服。 下楼时,她躡手躡脚,生怕惊扰了这栋房子的寧静。厨房大得离谱,各种不锈钢厨具闪闪发亮。她拉开冰箱,里面的食材让她再次愣住——新鲜的蔬菜水果,包装精致的肉类,还有她叫不上名字的海鲜。 “简单做点...“她喃喃自语,手指在食材上方徘徊,最终只拿了一颗白菜、两个土豆和一小块五肉。 灶台是嵌入式的,她研究了半天才找到开关。火苗“噗“地窜出来时,她又嚇了一跳——贾三胖那个破煤气灶总要打七八次才能点著。 菜刀锋利得超乎想像,她差点切到手指。但很快,熟悉的切菜节奏让她放鬆下来。土豆丝在水中浸泡,白菜撕成適口的大小,五肉切成薄片煸出油脂...厨房渐渐瀰漫起家常菜的香气。 七点整,吴启明准时出现在餐厅。他换了身藏青色的家居服,头髮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淡淡的剃鬚水味道。 “好香啊。“他吸了吸鼻子,在餐桌前坐下。 郑裹珍端上两菜一汤:醋溜白菜,青椒土豆丝,紫菜蛋汤。简单得近乎寒酸,但每一道都冒著热气,色泽鲜亮。 “饭...饭在电饭煲里。“她侷促地站著,“我去盛。“ “你也坐下一起吃吧。“吴启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郑裹珍僵住了:“这...不合適吧...“ “我的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吴启明自己起身盛了两碗饭,“一个人吃饭没意思。“ 米饭的蒸汽模糊了郑裹珍的视线。她小口扒著饭,眼睛盯著自己的碗沿,不敢抬头。直到听见筷子放下的声音。 “好吃。“吴启明的声音里带著惊讶,“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家常菜了,有家的味道。“ 郑裹珍偷偷抬眼,看见他碗里的饭已经下去了大半。 “那些大酒店...“吴启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样再多,也吃不出这种...本味。“ 本味。郑裹珍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在贾三胖那儿,所谓的本味就是地沟油的怪香,是味精的齁咸。而此刻,简单的食材在舌尖绽放出它们原本的滋味。 饭后,她收拾完饭桌要洗碗。吴启明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她擦桌子时突然问:“你以前在赵家沟,也做饭?“ 郑裹珍的手顿了一下。赵德贵...那个名字像根刺,轻轻一碰就疼。 “嗯。“她低声应道,用力擦著並不存在的污渍,“给...给家里人做。“ 吴启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再追问。他转身上楼,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收拾完厨房,郑裹珍发现小黄不见了。她轻声呼唤著,最终在楼梯口找到了它——猫咪正蹲在通往三楼的台阶上,尾巴一甩一甩。 “小黄,过来...“她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楼上的吴启明。 猫咪却充耳不闻,反而往楼上又爬了几阶。郑裹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三楼有那个不许进入的书房。她躡手躡脚地上楼,在拐角处一把捞起小黄。就在这时,她听见了隱约的说话声。 “...行,我知道了,退休了你们也能找到我!“ 吴启明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与平时判若两人。郑裹珍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规矩不能破...上上下下也需要...“ 声音是从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的。郑裹珍屏住呼吸,抱著猫悄悄后退。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小黄突然“喵“地叫了一声。 门內的声音戛然而止。郑裹珍嚇得魂飞魄散,三步並作两步衝下楼梯,回到自己房间才敢大口喘气。 小黄无辜地看著她,在她怀里蹭来蹭去。郑裹珍把脸埋在猫咪柔软的毛髮里,心跳如鼓。那扇门后有什么?吴启明在和谁说话?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比平时醒得早。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发现吴启明已经坐在餐厅看报纸,面前摆著一杯咖啡。 “早。“他头也不抬,“冰箱里有鸡蛋和麵包。“ 郑裹珍煎了荷包蛋,烤了麵包,又热了牛奶。简单的早餐摆上桌时,吴启明放下报纸,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我习惯只喝咖啡。“他说,但还是拿起了筷子。 他的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像是整夜未眠。郑裹珍想起昨晚听到的只言片语,想问又不敢问。 饭后,吴启明出门了,说是去办贾三胖案子的手续。郑裹珍开始打扫这栋大得惊人的房子。吸尘器、抹布、拖把...每样工具都崭新得让她不敢用力。擦到楼梯时,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三楼,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中午,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麵条,小黄分到了半根火腿肠。下午阳光正好,她把被褥拿到阳台晾晒,顺便给小黄洗了个澡。猫咪不满地喵喵叫,甩了她一身水。 傍晚,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门铃响了。透过猫眼,她看见一位穿著时髦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 “老吴在吗?“那女人一见她就问,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吴先生出门了。“郑裹珍小声回答。 “哦~“女人拉长声调,突然笑了,“你就是老吴新找的'保姆'?“ 那个“保姆“说得意味深长,郑裹珍的脸刷地红了。 “我是住隔壁的王太太。“女人自顾自地走进来,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老吴这人啊,老伴走了才一年就...“ 她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郑裹珍攥紧了围裙边缘,指节发白。 “您...您要喝茶吗?“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不用了。“王太太摆摆手,“我就是来送点自己烤的饼乾。“她放下一个精致的纸盒,临走时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老吴有福气啊,找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 门关上后,郑裹珍站在原地,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她打开饼乾盒,里面是造型精美的小饼乾,每个上面都点缀著霜朵。这种东西,她一辈子都做不出来。 吴启明回来时,她正在摆晚餐——今天做了红烧排骨、蒜蓉空心菜和冬瓜汤。 “隔壁王太太送了饼乾。“她低声匯报,没敢抬头。 吴启明“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夹了一块排骨,突然问:“今天有人来过?“ 郑裹珍的手抖了一下:“就...就是王太太。“ “她说什么了?“吴启明的声音很平静,但郑裹珍感觉空气中的温度下降了几度。 “没...没什么...“ 吴启明放下筷子,直视著她:“郑裹珍,在这栋房子里,你不需要撒谎。“ 郑裹珍的喉咙发紧:“她说...说您有福气,找了个年轻漂亮的...“ 一声冷笑。吴启明拿起手机,拨了个號码:“老王,管好你老婆的嘴。我找保姆还是找老伴,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辩解声,吴启明直接掛断了。餐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掛钟的滴答声。 “吃饭。“他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郑裹珍注意到,他夹菜的手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郑裹珍在浴室发现了自己通红的脸。镜子里的女人眼睛亮得出奇,嘴唇因为紧咬而显得格外红润。她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却无法平息那股莫名的燥热。 “保姆...“她对著镜子喃喃自语,“我只是保姆...“ 小黄在门外挠门,喵喵叫著要进来。郑裹珍打开门,猫咪蹭著她的脚踝,像是在安慰她。 回到床上,她辗转反侧。楼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吴启明在踱步。那脚步声时远时近,最终停在了某个地方——很可能是那间神秘的书房门前。 郑裹珍闭上眼,想像著那扇门后的景象:满墙的书架?军功章?还是...其他什么?她充满了好奇! 她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房间是吴启明的逆鳞,是她不能触碰的禁区。就像赵德贵之前不想让她知道的贪腐事一样。 小黄跳上床,在她枕边蜷成一团。猫咪的体温透过被褥传来,是这陌生环境中唯一的慰藉。郑裹珍轻轻抚摸著它的背毛,听著楼上隱约的脚步声,直到沉入梦乡。 第87章 搭个伴吧 盛夏时节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宿,窗玻璃上爬满了蜿蜒的水痕。郑裹珍站在厨房里揉面,手腕上的力道恰到好处,麵团在她的掌心翻飞,渐渐变得光滑柔韧。 来到这儿差不多半年了,她已经熟悉了这栋別墅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三楼的那间书房。 小黄蹲在料理台上,尾巴一甩一甩,眼睛盯著麵团转来转去。 “馋猫。“郑裹珍用沾满麵粉的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这是给老吴做的长寿麵,没你的份。“ 猫咪不满地“喵“了一声,跳下料理台,溜达到阳台去了。郑裹珍望著它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揉面。 今天是吴启明六十五岁的生日,她特意起了一个大早,想亲手做一碗长寿麵。 水开了,白雾蒸腾。她將擀好的麵条下锅,又另起一锅烧水焯青菜。灶台上燉著的老母鸡汤已经熬了两个小时,金黄的油珠在表面轻轻晃动,香气瀰漫了整个厨房。 “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么香!“ 郑裹珍嚇了一跳,她转身看见吴启明站在厨房的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针织衫,衬得银白的鬢角更加醒目。这半年来,他似乎又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神依然锐利如初。 “长寿麵。“郑裹珍擦了擦手,“您先去坐著,马上就好。“ 吴启明却没动,目光落在她忙碌的身影上:“別忙活了,简单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郑裹珍头也不抬地切著葱,“六十五可是大寿。“ 餐厅里,她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麵,旁边配著几样小菜。吴启明拿起筷子,突然说:“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郑裹珍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这半年来,他们渐渐养成了同桌吃饭的习惯,但每次吴启明开口邀请,她还是会感到一丝的不自在。 “小郑啊,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吴启明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热气,“比大酒店做的强。“ 裹珍低头喝了一口汤,没接话。她知道吴启明说的是实话——这半年,她的厨艺確实精进了不少。每周都有专门的厨师上门教她做新菜,从淮扬菜到粤菜,各种菜系轮著来。 吴启明说是“工作需要“,但她心里明白,这是他的体贴方式。 “今天邮局送来一个包裹。“吴启明缓缓的说,“美国寄来的。“ 裹珍的手顿了一下。她知道吴启明有一个女儿在美国,但从没听他主动提起过。 “是...您的女儿?“ “嗯。“吴启明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她给你的。“ 郑裹珍愣住了:“给...我?“ “嗯,说是谢谢你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吴启明的声音有些乾涩,“她三年没回来了,连个电话都很少打。“ 小盒子里是一条金手炼,款式简单大方。郑裹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金炼在灯光下闪著柔和的光。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不知为什么,此刻让她联想到赵德贵送她的那个金鐲子。她手足无措地看著吴启明。 “收著吧。“吴启明重新拿起筷子,“不然她该以为我对你不好了。“ 饭后,郑裹珍正在洗碗,吴启明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一会儿你来客厅坐坐,“他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他的语气和平常不太一样,裹珍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拍。收拾完厨房,她擦了擦手,把那条金手炼戴在腕上,对著反光的冰箱门照了照,才往客厅走去。 吴启明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著一套茶具。见她来了,他示意她坐下。 “在这半年,你还习惯吗?“他一边斟茶一边问。 郑裹珍使劲儿点点头:“习惯...很好。“ “我老了。“吴启明突然说,將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六十五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郑裹珍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头喝茶。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扑鼻,但她此刻却尝不出滋味。 “你也三十多了吧?“吴启明继续道,“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客厅里的落地钟滴答作响,郑裹珍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和钟摆同步了,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 “我想了想...“吴启明放下茶杯,直视她的眼睛,“不如咱俩搭个伴吧。“ 裹珍猛地抬头,茶杯差点脱手而出。 “咱们去登记。“吴启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討论天气,“等我要是走了,这房子留给你。平时家用我会按时给,每月再给你一千零钱。“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了,敲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郑裹珍的耳边嗡嗡作响,吴启明的话在她脑海里迴荡——搭个伴、登记、房子留给你... “我...“她的声音细如蚊吶,“我不太明白...“ “就是咱俩结婚。“吴启明直截了当,“你照顾我,我给你个家。日常开销我负责,零钱按月给你,我不会亏待你的。“ 郑裹珍的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摩挲著那条新戴上的手炼。这不是求婚,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有一个“爱“字。只是一个老人和一个漂泊半生的女人之间的契约。 “为什么是我?“她终於问出口。 吴启明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你本分实在。“简单的五个字,却重若千钧。 郑裹珍想起自己这半生——李老蔫的榆木疙瘩,王铁柱的家暴,冯老三对她是好,可是命不长。赵家沟的屈辱,饭店里的煎熬,那些寒冷刺骨的夜晚,那些飢肠轆轆的日子。如今,一个安稳的余生就摆在眼前,只需要她点个头。 “我...我需要想一想...“她艰难地说。 吴启明点点头,出人意料地没有催促:“明天给我答覆。“ 那天晚上,郑裹珍辗转难眠。小黄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安,整夜都蜷在她枕边,时不时用脑袋蹭她的手。凌晨时分,雨停了,月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赤著脚走到阳台上。夜风带著雨后的清新拂过面颊,远处別墅区的路灯像一串珍珠,在夜色中闪烁。 “家...“她轻声念著这个字,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三十五岁了,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家。李家村那间漏雨的土房不是,王铁柱母亲卖了的那个房子也不是,冯老三的房子是,但是不能住人了。赵德贵的二层小楼不是,贾三胖饭店的储物间更不是。而眼前的这栋別墅,这个她精心打扫了半年的地方,会是吗? 清晨,她顶著黑眼圈下楼做早餐。吴启明已经坐在餐厅看报纸了,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早。“他头也不抬。 裹珍回应了一声就去煎鸡蛋,然后又烤了麵包,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当她端著早餐走到餐桌前时,吴启明放下报纸,等著她的答覆。 “我...“裹珍深吸了一口气,心臟扑通扑通的跳的很快,“我愿意!“ 吴启明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下周跟我去民政局。“ 就这样,三言两语间,她的人生轨跡再次改变。没有浪漫的求婚,没有甜蜜的誓言,只有两个孤独灵魂之间的契约。 接下来的一周,日子如常。郑裹珍依然每天做饭、打扫,吴启明偶尔早出晚归。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之间多了一种微妙的氛围——不再是僱主与保姆,而是即將成为夫妻的两个人。 领证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郑裹珍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是吴启明上周让司机送她去商场买的。吴启明则一如既往地穿著笔挺的衬衫和西裤,只是多打了一条深色的领带。 民政局里人不多,他们很快就办完了手续。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姑娘,看到他们的年龄差时明显的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职业性的微笑。 “恭喜二位。“她递过两个红本本。 郑裹珍接过结婚证,手指微微发抖。照片上,她和吴启明並肩而坐,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强顏欢笑,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新婚夫妻。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吴启明一直看著窗外,郑裹珍则盯著手中的结婚证。封面上烫金的“结婚证“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得她眼睛发酸。 “今天晚上老陈他们会过来吃饭。“快到別墅时,吴启明突然说,“简单的聚一下。“ 郑裹珍点点头。老陈是吴启明的老战友,还有几个朋友,都是这半年来偶尔来家里吃饭的熟面孔。没有亲戚,没有女儿的电话,更没有热闹的酒席——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註定了与眾不同。 晚餐她准备得很用心:清蒸鱸鱼、红烧狮子头、蒜香排骨,蒜蓉空心菜,还有一锅老火靚汤。老陈他们来得准时,每个人手里都提著礼物——有茶叶,有补品,还有一套精致的餐具。 “恭喜啊老吴!“老陈嗓门洪亮,拍了拍吴启明的肩膀,“总算是想开了。“ 其他几人也纷纷道贺,气氛比郑裹珍预想的要轻鬆许多。席间,老陈他们聊著过去的军旅生活,偶尔问起郑裹珍几句,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没有人问她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仿佛她的过去一点也不重要。 吃过饭后,男人们在客厅里喝茶,郑裹珍在厨房收拾。吴启明突然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个信封。 “这个你收著。“他声音平和,“这个月的家用和零钱。“ 裹珍擦乾手,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叠现金,吴启明扶了一下眼镜:“家用三千,零一千,不够再说。“ 裹珍的手微微发抖。四千块钱,是她以前在饭店十个月的工资。而且以后每个月都有... “太...太多了……“ “收著吧!以后你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了,做好你自己的分內之事就好。”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虽然咱们领证了,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但是规矩还和之前一样,不要进我的书房。“ 裹珍点了点头把钱小心地放进围裙口袋,围裙下摆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客人们走后,別墅恢復了平静。吴启明直接上了三楼,还是连一句晚安都没说。郑裹珍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突然意识到——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她的家了。法律上,她是这栋別墅的女主人。但实际上呢?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在二楼的臥室门前停下。半年来,这是她的房间。而现在,她是吴启明的妻子,是否应该...和他…… 正当她犹豫时,小黄从门缝里钻出来,“喵“地叫了一声,把她拉回现实。郑裹珍蹲下身,抚摸猫咪柔软的毛髮。 “还是我们俩...“她轻声说,推门进入自己的臥室。 床上放著一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繫著丝带。郑裹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真丝睡衣和一件睡袍,质地柔软得像流水。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吴启明工整的字跡:“家用钱放床头柜抽屉里,每月一號。“ 郑裹珍抱著睡衣坐在床边,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这半年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吴启明教她用洗衣机,给她买冻疮膏,请厨师教她做菜,现在又给了她一个家...没有甜言蜜语,却处处是无声的体贴。 小黄跳上床,蹭了蹭她的手臂。郑裹珍擦乾眼泪,换上那套真丝睡衣。面料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第二层皮肤。她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女人眼眶微红,但嘴角却带著一丝久违的笑意。 “吴太太...“她试著念出这个新称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郑裹珍拉上窗帘,关掉檯灯,躺在自己睡了半年的床上。今晚是她的新婚之夜,却依然独自一人。 但奇怪的是,她並不感到孤单——楼上有个与她有著法律关係的男人,楼下有她熟悉的一切,腕上是新戴的金手炼,床头柜抽屉里放著这个月的家用钱和她自己的零钱。 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像做梦。郑裹珍翻了个身,抱过小黄,在猫咪均匀的呼吸声中渐渐入睡。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將迎来作为“吴太太“的第一天。 第88章 干部太太 晨光透过纱帘洒进来时,郑裹珍已经醒了。她盯著天板上的吊灯看了许久,才意识到今天与往日不同——从今天起,她是“吴太太“了。 床头柜上的金手炼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泽。郑裹珍小心翼翼地戴上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昨天民政局里那个年轻工作人员探究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著镜子整理睡袍的领口,真丝面料滑过指尖的触感提醒著她新身份的分量。 楼下厨房里,她像往常一样准备早餐,但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煎蛋时油星溅到手背上,她竟没觉得疼。小黄蹲在料理台上,歪著脑袋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她恍惚的身影。 “吴太太...“她轻声念著这个新称呼,声音在空荡的厨房里显得格外陌生。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启明穿著笔挺的衬衫走进餐厅,领带已经打好了,银白的鬢角修剪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仿佛昨天那场简单的登记只是郑裹珍的幻觉。 “早。“他头也不抬地翻著报纸,“今天有个活动,你跟我一起去。“ 裹珍慌了一下,差点打翻了牛奶:“什...什么活动?“ “离退休干部联谊会。“吴启明折起报纸,“十点半,司机来接。“ 牛奶在玻璃杯里晃出一道白痕。郑裹珍努力控制著声音的颤抖:“那我...穿哪件衣服去好?“ 吴启明这才抬头看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衣柜右边昨天送来几套新衣服,你选一套得体的。“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吴启明出门前留下一串钥匙。 郑裹珍站在二楼的衣柜前,手指在那些掛著的新衣服上徘徊。最终她选了一件藏青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大方,领口和袖口有细致的暗纹。標籤还没拆,价格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相当於她过去三个月的工资。 换好衣服,她对著全身镜转了个圈。裙子很合身,衬得她肤色又白皙了几分。但镜中人的眼神依然是怯生生的,与这身昂贵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她试著挺直腰背,嘴角微微上扬——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些官太太一样。 “吴太太...“她又练习了一遍这个称呼,声音比刚才稍微稳了一些。 小黄跳上衣柜顶端,“喵“地叫了一声,像是在给她打气。 十点二十分,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停在別墅门前。吴启明已经等在车里,见她出来,微微点了点头:“还不错。“ 车子驶向市里,郑裹珍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她偷偷瞄了一眼吴启明,他正闭目养神,侧脸的线条如刀刻一般坚硬。 “到了那里,別人问起,就说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吴启明突然开口,眼睛依然闭著,“不用和他们说太多。“ 郑裹珍点点头,隨即意识到他闭著眼看不见,赶紧补了一句:“知道了。“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气派的大楼前,门楣上掛著“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金字招牌。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几个穿著讲究的老人正互相寒暄。 吴启明下车时,郑裹珍深吸了一口气才跟著出来。阳光刺得她眯起眼,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有些不稳。吴启明似乎察觉到了,放慢脚步等她跟上,但没有伸手去扶她。 “老吴!“一个头髮白的男人远远地招手,“这位是?“ 吴启明等郑裹珍走到身边,才平静地介绍:“我爱人,郑裹珍。“ “爱人“两个字像一块热炭,烫得郑裹珍耳根发红。她学著电视里的样子,微微欠身:“您好。“ “哎呀,老吴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够好啊!“那男人爽朗地笑著,眼睛却在郑裹珍身上来回打量,“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刚登记。“吴启明简短地回答,带著郑裹珍往里走。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三三两两地聊著天。郑裹珍注意到,大多数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身边陪著年龄相仿的伴侣,只有她和吴启明的年龄差格外醒目。几道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又迅速移开,像羽毛轻拂过皮肤,留下一片刺痒。 “老吴,这位是?“一位穿著旗袍的老太太走过来,脖子上珍珠项炼泛著温润的光。 “我爱人,郑裹珍。“吴启明重复道,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郑裹珍挤出一个微笑,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老太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恭喜啊,老吴。小郑是吧?真是年轻啊。“ “您好。“郑裹珍的声音细如蚊吶。 “老周的闺女跟你差不多大,“老太太继续说,“去年刚离婚,带著一个孩子...“ 吴启明打断她:“我们去那边看看。“说著,轻轻碰了碰郑裹珍的手肘,带著她离开。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四五次。每次吴启明都用同样平静的语气介绍“我爱人郑裹珍“,而郑裹珍则努力挺直腰背,保持微笑。那些老干部和家属们表面上客客气气,眼神里却充满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她是某种需要小心观察的生物。 “別在意。“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时,吴启明低声说,“他们就是好奇。“ 郑裹珍点点头,喉咙发紧。她注意到不远处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时不时往她这边瞥一眼,嘴唇快速蠕动著。其中一个摇了摇头,嘴角撇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午餐是自助餐形式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餚。郑裹珍没什么胃口,只夹了几样清淡的。吴启明被几个老战友拉去喝酒,留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圆桌旁。 “这里有人吗?“ 郑裹珍抬头,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士站在对面,手里端著餐盘。 “没...没有。“她赶紧说。 女士坐下,优雅地铺开餐巾:“我是林淑芬,老吴以前的同事。“ “您好,我是...“ “我知道,郑裹珍。“林淑芬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老吴的爱人。“ 郑裹珍的脸又红了,低头搅动著碗里的汤。 “別紧张。“林淑芬的声音很温和,“我刚跟老吴共事时,他也是这副冷麵孔,其实人不错。“ 郑裹珍小心地抬头,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其他人那种探究,只有平静的善意。 “谢谢...“她小声说。 “那些人说什么,你別往心里去。“林淑芬夹了一块鱼肉,“老吴前妻走了快两年了,他们一直想给他介绍对象,没想到他自己找了一个。“ 郑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银手炼:“我...我们...“ “不用解释。“林淑芬摆摆手,“老吴的为人我清楚,他做事有分寸。“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郑裹珍鼻子一酸。这半天来,她是第一个不带著有色眼镜看她的人。 午餐后是文艺表演,几位老干部轮流上台唱歌、朗诵。郑裹珍坐在吴启明身边,努力保持端庄的坐姿。主持人突然宣布:“下面有请吴启明同志的爱人郑裹珍女士为大家表演个节目!“ 掌声响起,裹珍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她求助地看向吴启明,后者也明显愣了一下。 “我...我不会...“她小声说,声音淹没在掌声中。 吴启明站了起来:“她嗓子不舒服,我来吧。“ 他大步走上台,拿起话筒:“给大家唱一首《打靶归来》。“ 没有伴奏,吴启明浑厚的嗓音在礼堂里迴荡。郑裹珍望著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替她解围。歌唱到一半,几个老战友加入进来,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表演结束后,林淑芬悄悄凑过来:“老吴唱歌还是这么难听。“ 郑裹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今天她第一次真正放鬆。 返程的车上,郑裹珍疲惫地靠在座椅上。短短几个小时,她感觉像打了一场仗,背脊因为一直挺直而隱隱作痛。 “累了?“吴启明突然问。 郑裹珍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 “林淑芬是自己人。“吴启明看著窗外,“你可以和她多来往。“ 这是吴启明第一次对她的人际关係提出建议。郑裹珍心里涌起一丝暖意:“嗯,她很好。“ 车子驶入別墅区,郑裹珍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半天前,她还是那个躲在厨房里的保姆;而现在,她是“吴太太“,是吴启明口中的“爱人“——儘管这个称呼里有多少真情实感,她不敢揣测。 回到家,她换上家居服,系上围裙准备晚餐。熟悉的厨房让她找回了一丝安全感。切菜时,小黄跳上料理台,好奇地嗅著她身上的新衣服。 “我今天见到好多大人物...“她小声对猫咪说,“他们都叫我'吴太太'...“ 小黄“喵“了一声,用脑袋蹭她的手。 晚餐她做了吴启明爱吃的红烧鱼和清炒时蔬。饭桌上,吴启明突然说:“下周有个老战友孙子满月,还需要你跟我一起去。“ 郑裹珍的筷子顿了一下:“还...还要去?“ “慢慢就习惯了。“吴启明夹了一筷子鱼,“这种场合少不了。“ 郑裹珍低头扒饭,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是她作为“吴太太“必须面对的,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林淑芬...“她鼓起勇气开口,“她丈夫呢?“ 吴启明放下筷子:“离婚了。她前夫是我以前的副手,后来因为某些事进去了。“ 郑裹珍没想到背后有这样的故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吴启明站起身,“表面光鲜,背后其实什么都有。“ 晚上,郑裹珍泡了一个热水澡,试图缓解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浴缸旁放著新买的沐浴露,淡雅的茉莉香气让她想起以前吴启明开书房门,正好被她无意瞥见了那个相框中的女士。那位才是真正的“吴太太“,而她只是个替代品,一个为了“搭个伴“而存在的影子。 擦乾身体,她换上那套真丝睡衣。镜中的女人眼神疲惫,但嘴角却带著一丝倔强。她试著挺直腰背,像今天在活动中心那样。 “吴太太。“她对著镜子说,这次声音坚定了许多。 小黄跳上洗漱台,好奇地用爪子碰了碰她的银手炼。郑裹珍抱起猫咪,走回臥室。床头柜上放著一个信封,上面写著“今天表现不错“——是吴启明的字跡。 里面是一千元钱,和她一个月的零钱同样多。郑裹珍把钱放回信封,塞进抽屉深处。其实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 而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一个真正的家?一份真挚的感情?还是仅仅被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 窗外,暮色降临。郑裹珍拉上窗帘,躺在床上。小黄蜷在她身边,发出满足的呼嚕声。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闪回——那些探究的目光,客套的问候,林淑芬善意的微笑,还有吴启明站在台上为她解围的身影... 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依然是“吴太太“。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仅是那些审视的目光,还有一个安稳的归宿,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想到这里,郑裹珍轻轻嘆了口气,伸手关掉了檯灯。 第89章 精致的鸟笼 清晨六点,郑裹珍准时醒来。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落在她新换的真丝床单上。她睁开眼,盯著天板上的水晶吊灯看了几秒,才缓缓起身。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 小黄蜷在床尾,听见动静,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跳下床跟在她身后。 郑裹珍轻手轻脚地洗漱,动作放得很轻。吴启明不喜欢大清早的噪音,连水龙头的水流声都不能太大。她对著镜子梳头,把头髮挽成一个低低的髮髻,用一根素色的髮簪固定好。 衣柜里,一排旗袍整齐地掛著,全是吴启明喜欢的顏色——淡青、月白、藕荷、菸灰。没有鲜艷的,也没有哨的款式。她挑了一件淡青色的,布料柔软,衬得她肤色白皙。 穿好衣服,她对著镜子转了一圈,確保没有一丝褶皱。然后,她轻轻推开房门,下楼准备早餐。 厨房里,郑裹珍熟练地煮粥、蒸包子、煎荷包蛋。她动作很轻,连锅铲碰在锅上的声音都刻意放低。 七点整,吴启明准时下楼,穿著熨烫平整的衬衫,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他走进餐厅,在餐桌前坐下,拿起报纸,头也不抬。 郑裹珍把早餐端上桌,轻声说:“今天煎蛋火候刚好,您尝尝看。“ 吴启明“嗯“了一声,放下报纸,拿起筷子。郑裹珍这才在他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端起粥碗。 餐桌上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郑裹珍小口喝著粥,眼睛始终盯著自己的碗沿,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下午林淑芬约我去喝茶。“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开口。 吴启明夹了一筷子小菜,头也不抬:“嗯。“ “我……可以去吗?“ 吴启明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平静得看不出情绪:“隨你。“ 郑裹珍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喝粥。餐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掛钟的秒针在“咔嗒咔嗒“地走著。 吃完早餐,吴启明起身离开,连一句“慢用“都没说。郑裹珍等他走出餐厅,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碗筷。 小黄这时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脚踝,她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小声说:“现在就剩我们俩了。“ 她先把吴启明用过的碗筷仔细洗净,擦乾,放回消毒柜。然后才收拾自己那份,动作依然很轻,生怕弄出什么声响。 上午打扫时,郑裹珍的心情比往常沉重。她机械地擦拭家具,拖地,整理沙发靠垫。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確保不会留下任何痕跡。 三楼的书房门紧闭著,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那里是吴启明的禁区,她连碰一下门把手的勇气都没有。 她只是站在门外,轻轻掸了掸门框上的灰尘。透过门缝,她隱约能看到书桌上那个相框——吴启明和亡妻的合照。照片里的女人温婉端庄,眉眼含笑,脖子上繫著一条淡紫色的丝巾。 郑裹珍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下午,林淑芬来接她时,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对劲:“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差?“ 郑裹珍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 茶室里,几个女人正在聊天。见她们进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郑裹珍身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体验棒,101????????????.??????超讚 】 “这就是老吴的新太太?“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笑著问,“真年轻啊,人也漂亮。“ 郑裹珍低著头,轻声回答:“您好。“ “听说你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另一个女人问,眼神里带著一丝疑问。 “嗯。“郑裹珍不想多说,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茶会进行到一半,林淑芬悄悄凑过来:“老吴对你不好?“ 郑裹珍摇摇头:“没有,他……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林淑芬皱眉,“挺直腰杆,你现在是吴太太,又不是他家保姆。“ 郑裹珍勉强挺直了背,但心里依然是沉甸甸的压抑。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郑裹珍轻手轻脚地进门,发现吴启明已经坐在客厅里看新闻。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 吴启明头也不抬:“嗯。“ 郑裹珍默默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她买了一条新鲜的鱸鱼,按照吴启明喜欢的方式清蒸。锅里的蒸汽呲呲作响,香气瀰漫了整个厨房。 突然,她手一滑,勺子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她的心跳猛地加速,赶紧弯腰去捡。抬头时,发现吴启明正站在厨房门口,眉头微皱。 “对不起,“她赶紧道歉,“我不小心把……“ 吴启明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郑裹珍站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做饭,但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 晚餐时,他们再次沉默地坐在餐桌前。吴启明夹了一块鱼肉,尝了尝,没说好吃,也没说难吃。 郑裹珍小口吃著饭,眼睛始终盯著自己的碗。她感觉喉咙发紧,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这栋別墅很漂亮,很安静,很舒適。 可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住在一个精致的鸟笼里。 说话要小心,做事要得体。连笑都不能太大声。 吴启明喜欢安静,喜欢她穿素净的旗袍,喜欢她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得到了安稳的生活,却失去了自由呼吸的权利。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床上,小黄蜷在她身边。 窗外,月光洒进来,照在她的金手炼上,泛著冷冰冰的光。 第90章 书房禁地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吴启明就上楼了,走到楼梯时他让裹珍半小时后,送一杯普洱茶到书房。 裹珍在厨房烧水泡茶,她小心翼翼的把泡好的茶倒进一个精致的青瓷茶杯里。普洱茶的茶香让人心旷神怡,她知道这个茶叶是老吴的战友送的,她听吴启明说过那个战友以前也是一个省里的干部,这样一杯茶是她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价格,就一个字“贵!” 郑裹珍端著茶盘站在三楼书房门口,指尖微微发凉。 她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刚好能让里面的人听见,又不会显得突兀。“吴先生,您的茶泡好了。“ 门內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目光始终垂著,不敢四处张望。 书房里瀰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菸草味,吴启明正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前,面前摊开几份文件。他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指了指桌角:“放那儿吧。“ “是。“郑裹珍轻声应道,迈著极轻的步子走过去。 就在她弯腰放茶杯的瞬间,余光瞥见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半开著——里面整齐地码著成条的中华烟,还有几捆崭新的钞票,红艷艷的百元大钞扎得整整齐齐,像砖块一样摞在一起。 她的手指一颤,茶水在杯子里晃出一道危险的弧度,差点洒出来。 这一幕太熟悉了。 在赵家沟,赵德贵的抽屉里也常年放著烟和钱,只不过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整齐。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总是沾著酒气和汗味,和劣质香菸混在一起,散发著令人作呕的气息。 “还有事?“吴启明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她浑身一僵。 “没、没有。“她赶紧后退两步,“您慢用。“ 转身离开时,她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茶盘的边缘。直到轻轻带上门,她才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下楼时,她的脚步有些发飘。小黄蹲在楼梯拐角处,歪著脑袋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没事......“她蹲下身摸了摸猫咪的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 厨房里,她机械地洗著茶杯,水流衝过指尖,冰凉刺骨。那一抽屉的钞票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么多钱,就这么隨意地放在抽屉里? 在赵家沟,赵德贵也是这样。每次村里有人来“办事“,他就会从抽屉里拿钱,然后第二天,他家的粮仓就会多出几袋来路不明的粮食。 郑裹珍的手抖得厉害,一个没拿稳,茶杯“咣当“一声掉进水池里。 “怎么回事?“客厅里传来吴启明的声音。 “没事!“她赶紧应道,声音不自然地拔高,“就是手滑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一样,吴启明和赵德贵不一样。他是退休大干部,有积蓄很正常......可是,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现金放在抽屉里? 那天晚上,郑裹珍辗转难眠。 小黄蜷在她枕边,发出轻微的呼嚕声。窗外,一轮冷月掛在光禿禿的树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赤脚走到窗前。看到楼前草地上映出的灯影,三楼书房的灯还亮著,吴启明的身影映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到某个角落——可能是保险柜,也可能是书架。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確认什么。 郑裹珍的心跳加速,赶紧退回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她不该看的,不该想的。这个家里有很多秘密,而书房就是最大的禁区。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比往常醒得更早。 她轻手轻脚地做好早餐,特意煮了吴启明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当吴启明下楼时,她已经摆好了碗筷,垂手站在一旁。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吴启明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睡醒了就起来了......“她低声回答,没敢说自己一夜没睡好。 吴启明没再追问,坐下开始吃早餐。郑裹珍坐在他对面,小口喝著粥,眼睛始终盯著碗里的米粒。 “待会儿我要出门。“吴启明突然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好的。“她点点头,“晚上您想吃什么?“ “隨便。“ 又是“隨便“。郑裹珍在心里苦笑,这个答案比直接点菜更难应付。 吴启明吃完早餐,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书房我锁上了,你不用打扫。“ 郑裹珍的心猛地一跳:“......是。“ 门关上后,她站在原地,久久没动。他为什么要特意说这句话?是发现她昨天看到抽屉里的东西了吗?还是...... 小黄蹭了蹭她的脚踝,把她从思绪中拉回来。她弯腰摸了摸猫咪的头,轻声说:“我们得小心点......“ 吴启明出门后,郑裹珍像往常一样打扫屋子。 擦到三楼时,她在书房门前停下。门把手上的铜锁闪著冷光,像是在警告她不要靠近。 她蹲下身,假装擦拭门框,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著里面的动静——虽然明知没人,但她总觉得那扇门后藏著什么。 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毯边缘。 她的呼吸一滯。 这是......书房的钥匙吗? 郑裹珍盯著那把钥匙,心跳如鼓。她应该捡起来,等吴启明回来时交给他。可是...... 她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 小黄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好奇地用爪子拨了拨钥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郑裹珍如梦初醒,赶紧把钥匙捡起来。金属触感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她应该放回去的。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攥紧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把它藏进了自己梳妆檯的最底层。 傍晚,吴启明回来了。 郑裹珍正在厨房炒菜,听到开门声,手一抖,多倒了半勺盐。 “回来了?“她强作镇定地打招呼,“饭马上就好。“ 吴启明“嗯“了一声,径直上了三楼。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会发现钥匙不见了吗? 晚餐时,吴启明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郑裹珍偷偷观察他的表情,没看出任何异样。 “明天老陈要来。“他突然说,“中午多做几个菜。“ “好。“她点点头,“他喜欢吃什么?“ “隨便。“ 又是这个答案。郑裹珍默默记下,决定明天做几道拿手的家常菜。 饭后,吴启明去了书房。郑裹珍在楼下洗碗,耳朵却竖著,捕捉楼上的任何动静。 但一整晚过去,什么事都没发生。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床上,盯著天板发呆。 梳妆檯抽屉里的那把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无法安寧。 她知道自己不该拿,可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就看一眼,就一眼...... 小黄蜷在她身边,睡得正香。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地板上。 郑裹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明天,明天一定把钥匙还回去...... 第91章 还钥匙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郑裹珍已经睁著眼睛躺了许久。梳妆檯最底层的抽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整夜无法安眠。小黄在她枕边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呼嚕声。 “我不能再这样了...“她轻声对自己说,手指紧紧攥著被角。 窗外,鸟儿开始嘰嘰喳喳地叫起来。郑裹珍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醒了还在熟睡的小黄。她光著脚走到梳妆檯前,蹲下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抽屉被缓缓拉开,那把铜钥匙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郑裹珍伸出颤抖的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 “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咬著下唇,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在赵家沟的日子像噩梦一样浮现在眼前——赵德贵每次从抽屉里拿钱后,第二天村里就会有人哭天喊地。她曾发誓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钥匙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金属稜角硌得掌心生疼。裹珍站起身,对著镜子整理了一下睡乱的衣服和头髮。镜中的女人眼下掛著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紧张而失去血色。 “今天一定要还回去。“她对著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厨房里,郑裹珍机械地准备著早餐。淘米时水溅得到处都是,切皮蛋时差点划伤手指。那把钥匙就放在围裙口袋里,沉甸甸地坠著她的心。 “啪嗒“——楼上传来开门声,吴启明起床了。郑裹珍慌乱中,菜刀在砧板上滑了一下。 “早。“吴启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嚇得她差点跳起来。 “早、早上好!“郑裹珍慌忙转身,手里的菜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粥马上就好,您先坐...“ 吴启明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餐厅。 郑裹珍弯腰捡起菜刀,心跳如擂鼓。围裙口袋里的钥匙隨著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她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於手中的活计。 早餐桌上,皮蛋瘦肉粥的热气在两人之间裊裊上升。郑裹珍小口啜饮著粥,眼睛始终盯著碗里的米粒。 “你今天心神不寧的。“吴启明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郑裹珍的勺子“叮“地一声碰到碗边。她抬起头,正对上吴启明探究的目光,那眼神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 “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围裙口袋,钥匙的轮廓在布料下清晰可辨,“我有件事要向您坦白。“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这不是她计划中的说辞,但此刻却觉得非说不可。 吴启明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郑裹珍的手从口袋里抽出,缓缓摊开掌心——那把铜钥匙在晨光中闪烁著微光。 “昨天打扫时,我在书房门口发现了这个。“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一时糊涂,把它藏了起来。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用它开过门!“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眼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小黄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脚边,轻轻蹭著她的脚踝,像是在安慰她。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著餐厅。郑裹珍低著头,不敢看吴启明的表情。她想像著最坏的结果——被赶出这个家,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抬起头来。“吴启明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 郑裹珍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愤怒,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钥匙吗?“吴启明问。 “书...书房的钥匙?“她不確定地回答。 吴启明摇了摇头:“这是保险柜的钥匙。不过,“他伸手接过钥匙,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慄,“书房里確实有个保险柜。“ 郑裹珍的心沉了下去。她犯的错误比想像中更严重。 “对不起...“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真的不该...“ “但你把它还回来了。“吴启明打断她,语气中带著一丝讚赏,“而且很诚实的告诉了我实情。这一点很重要。“ 郑裹珍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吴启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在表扬她? “我年轻时在纪委工作过。“吴启明突然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见过太多人,一旦起了贪念,就会一步步滑向深渊。你能及时回头,这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餐桌上,给吴启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像那个严肃冷漠的退休干部,而像一位温和的长辈。 “下个月我要去三亚参加老战友聚会。“吴启明话锋一转,“你跟我一起去吧。“ 郑裹珍彻底愣住了,手中的勺子“噹啷“一声掉进碗里:“我...我去?“ “嗯。“吴启明点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笑意,“就当是奖励你的诚实。三亚的海鲜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郑裹珍的眼泪终於夺眶而出,顺著脸颊滚落。她急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谢、谢谢您...“她哽咽著说,声音破碎不成调。 小黄跳上她的膝盖,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手。吴启明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把眼泪擦擦。“他说,“粥要凉了。“ 郑裹珍用力点头,用袖子胡乱抹著脸。阳光照在她泪湿的脸上,折射出细小的彩虹。那把钥匙现在安静地躺在吴启明的手中,不再是压在她心头的重担。 早餐后,吴启明上楼去了书房。郑裹珍收拾著碗筷,心情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水流冲刷著她的手指,带走了一夜的不安与愧疚。 小黄在厨房门口打滚,露出毛茸茸的肚皮。郑裹珍蹲下身,轻轻挠著它的下巴:“我们要去三亚了,你高兴吗?“ 猫咪眯起眼睛,发出满足的呼嚕声。窗外的阳光更加灿烂了,照得整个厨房明亮温暖。郑裹珍哼著小曲,开始准备午餐要用的食材。 当她切著青椒时,忽然意识到——这是她来到这个家后,第一次感到真正的轻鬆和快乐。那把钥匙不仅回到了主人手中,也打开了她心上的一道锁。 楼上传来了吴启明打电话的声音,隱约能听到“三亚“、“订房间“之类的字眼。郑裹珍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中的刀在砧板上敲出欢快的节奏。 阳光、大海、海鲜...这些她从未想过能拥有的体验,现在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比这些更珍贵的东西——吴启明的信任。 小黄跳上料理台,好奇地嗅著青椒的气味。郑裹珍轻轻把它抱下来:“不行哦,这个你不能吃。“她的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笑意,“先把你寄养在物业,等我们从三亚回来,给你带鱼乾好不好?“ 猫咪“喵“了一声,像是听懂了似的。郑裹珍笑著揉了揉它的脑袋,继续哼著歌准备午餐。今天的青椒炒肉,一定要做得特別好吃才行。 第92章 三亚之夜 飞机头等舱的座椅宽大得能让郑裹珍整个人蜷缩进去。她小心翼翼地抚摸著真皮扶手,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刮这昂贵的材质。 两年了,虽然结婚证上的钢印早已干透,但她依然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保姆的位置上。 “把安全带系好。“吴启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他正翻阅著一份財经杂誌,银灰色的鬢角在阅读灯下泛著冷光。 郑裹珍慌忙拉过安全带,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偷瞄了一眼身旁的丈夫——不,她至今仍不习惯这个称呼。六十二岁的吴启明穿著深蓝色polo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著低调的光芒。 “谢谢您带我出来。“郑裹珍小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绞著洗得发白的裙角。 吴启明头也不抬:“老陈儿子邀请,这个面子得给。“ 老陈——吴启明的战友,儿子在海南做工程。郑裹珍猜想,这趟旅行绝非单纯的度假。家用从最初的三千涨到现在的两万,她的零钱也从一千变成了五千,这些数字的变化像一把尺子,丈量著她在这段婚姻中的地位变迁。 同时也透露了一个信息,吴启明有很多钱,至於来路她不想知道。她只要伺候好他,只要她还是他法定的妻子,他就会每月都给她钱,根本不完的钱。 空姐送来香檳,吴启明接过两杯,將其中一杯递给她。郑裹珍双手接过,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喝一点,能缓解耳鸣。“吴启明终於放下杂誌,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郑裹珍抿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甜中带涩。这是她第一次喝香檳,昂贵的味道让她想起领证那天,吴启明带她去民政局时公事公办的表情。 两年了,他们分房而居,她依然每天做好三餐,打扫卫生,只是多了一本结婚证和每月放进抽屉里的两万五千块钱。 飞机开始滑行,郑裹珍紧张地抓住扶手。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手背。 “放鬆。“吴启明的声音近在耳畔,“第一次坐飞机都这样。“ 那只手很快收回,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个意外。郑裹珍的心跳却乱了节奏,手背上残留的温度像一块烙印。窗外,跑道急速后退,机身微微震动,然后——失重感袭来,地面越来越远。 三个小时的航程里,吴启明大部分时间在处理邮件,郑裹珍则望著舷窗外的云海发呆。 空姐送来午餐,她笨拙地使用著刀叉,生怕发出声响。吴启明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没动过的甜点推到她面前。 “三亚气温高,给你买了一些衣服,放在行李箱里了。“他突然说道。 郑裹珍一怔,隨即点头:“谢谢您。“ “在家就算了,出门在外,你是我太太。“吴启明语气平淡,却让郑裹珍耳根发热。 当飞机降落在凤凰机场时,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郑裹珍跟在吴启明身后,看著他与接机的年轻人握手——那是老陈的儿子陈志远,三十出头,西装革履,手腕上的手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猜就价值不菲。 “吴叔叔!阿姨!“陈志远热情地接过行李,“车在外面等著,直接送您们去酒店。“ 郑裹珍被这声“阿姨“叫得浑身不自在。她比陈志远大不了几岁。吴启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尷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走吧。“ 黑色奔驰驶入亚龙湾瑞吉酒店时,郑裹珍屏住了呼吸。象牙白的建筑群掩映在热带园中,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大堂里,水晶吊灯从十米高的穹顶垂下,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侷促的身影。 “吴先生,吴太太,欢迎光临。“前台小姐笑容甜美,“陈先生为您们预订了海景套房。“ 套房!只听说过,没住过。郑裹珍心头一跳。两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要共处一室。 电梯里,陈志远滔滔不绝地介绍著行程安排:“今晚在酒店用餐,明天我派游艇来接您们去蜈支洲岛,后天...“ 吴启明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询问工程项目的细节。郑裹珍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直到陈志远將房卡递给他们时,她才意识到——只有一张房卡。 “1808號房,海景最好的位置。“陈志远笑著说,“吴叔叔,那件事就拜託您了。“ 吴启明不动声色地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明天我给李局长打个电话问问。“ 房门打开后,郑裹珍站在门口不敢踏入。房间比她想像的还要奢华——落地窗外是无边海景,中央的大床上撒著玫瑰瓣,浴室里双人按摩浴缸清晰可见。 “进来吧。“吴启明放下行李,脱下外套,“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晚餐七点。“ 郑裹珍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发现角落里还放著一个小行李箱。吴启明顺著她的目光解释道:“给你买的衣服和用品。“ 她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叠著几条连衣裙、泳衣、防晒霜和一整套化妆品。標籤上的价格让她倒吸一口冷气——隨便一件连衣裙都抵得上她还是保姆时,两个月的工资。 “太...太贵重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吴启明正在整理公文包里的文件,头也不抬:“换上那件蓝色的,晚上吃饭穿。“ 浴室里,郑裹珍站在洒下,让热水冲刷著身体。镜子被水汽模糊,但她仍能看到自己发红的脸颊。两年了,除了必要的交谈,吴启明几乎不碰她。每月一號,家用和零钱准时到位,像一份薪水。她曾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纸婚约,一场交易。 蓝色连衣裙意外地合身,v领设计露出她精致的锁骨。郑裹珍站在镜子前,几乎认不出自己。她笨拙地涂了一点口红,又赶紧擦淡些。 “好看吗?“她走出浴室,声音细如蚊吶。 吴启明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嗯。“ 晚餐在酒店的沙滩餐厅进行。陈志远作陪,不断给吴启明敬酒。郑裹珍小口啜饮著果汁,听他们谈论著她听不懂的项目和人事调动。 “阿姨,尝尝这个龙虾。“陈志远殷勤地给她夹菜,“刚从海里捞上来的。“ 郑裹珍道谢,余光瞥见吴启明眉头微皱。不知为何,这个细微的表情让她心头一暖。 酒过三巡,吴启明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谈起当年在部队的往事,谈起转业后的仕途沉浮。郑裹珍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声音里带著酒意和罕见的放鬆。 “吴叔叔,时候不早了,您和阿姨也早点休息。“陈志远起身告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天十点我来接您们。“ 回房间的路上,吴启明的脚步有些虚浮。郑裹珍扶著他的手臂,能闻到淡淡的酒气。电梯里,他靠在镜面上,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小片旧伤的皮肤。应该是当年在部队时弄的。 “您喝多了。“郑裹珍小声说。 吴启明摇摇头:“没事。“ 房门关上后,吴启明径直走向吧檯,又取出一小瓶威士忌。郑裹珍想劝阻,却不敢开口。她默默整理著床铺,把玫瑰瓣扫到一旁。 “郑裹珍。“吴启明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因酒精而沙哑,“过来。“ 她转身,看见吴启明坐在沙发上,领带鬆散,眼神比平时多了几分热度。心臟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缓步走近,在距离他一步之遥处停下。 “我们领证多久了?“吴启明问。 “两年零三个月。“她脱口而出,隨即为自己的精准记忆感到羞耻。 吴启明仰头喝乾杯中的酒,玻璃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毫无预兆地,他伸手將她拉入怀中。 郑裹珍跌坐在他腿上,惊呼声被一个带著威士忌味道的吻堵在喉咙里。吴启明的手掌贴在她后背,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著她的皮肤。两年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让她浑身僵硬。 “吴...吴先生...“她挣扎著偏开头,声音颤抖。 “叫我的名字。“吴启明的手指插入她脑后的髮丝,呼吸喷在她耳畔,“两年了,郑裹珍。“ 酒精、海风和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混在一起,冲昏了她的头脑。当吴启明的手探入她裙摆时,郑裹珍闭上了眼睛。窗外,海浪拍打著沙滩,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古老的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吴启明沉沉睡去。郑裹珍躺在宽敞的大床上,听著身旁均匀的呼吸声,身体还残留著陌生的酸痛。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轻轻起身,裹上睡袍,走到阳台上。 夜间的海面漆黑如墨,远处灯塔的光束规律地扫过。郑裹珍抱紧双臂,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惶恐。今晚之后,一切都不同了。那五千块零钱,那本结婚证,那些昂贵的新衣服——所有这些碎片突然拼成了一个清晰的图案。 她回头看向床上熟睡的男人,月光勾勒出他稜角分明的侧脸。这个给了她物质保障却两年不曾碰她的丈夫,今晚终於彻底拥有了她。而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並不抗拒这种拥有。 海风拂过面颊,带著咸湿的气息。郑裹珍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地靠近吴启明,將头靠在他肩窝处。睡梦中的吴启明无意识地伸手揽住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 在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在充斥著金钱与权力交易的旅途中,郑裹珍第一次真正成为了吴太太。 明天醒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但此刻,听著耳边均匀的心跳声,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 第93章 只是个有证的生活保姆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时,郑裹珍已经醒了很久了。她侧臥著,凝视吴启明熟睡中的侧脸——眉头微蹙,呼吸均匀,银灰色的鬢角在枕头上散开。昨夜那个热情的男人仿佛只是幻觉。 她的腰还隱隱作痛,大腿內侧的淤青提醒著昨晚发生的一切。吴启明的手掌曾在她腰间留下的温度早已消散,只剩下空调吹出的冷风拂过皮肤。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吴启明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秒,隨即恢復了平日的清明。他伸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瞥了一眼身旁的裹珍。 “老陈。“他简短地说,掀开被子起身,赤裸的身体在晨光中显得精瘦结实,“嗯,昨晚到了...对,志远安排得很好...“ 郑裹珍拉起被子盖住自己,听著吴启明走进浴室关上门,水声很快响起。她伸手摸了摸身旁尚有余温的床单,胸口泛起一阵酸涩。没有温存,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仿佛昨晚只是一场酒后意外。 浴室的玻璃门映出模糊的人影,水声停了。裹珍慌忙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她听见吴启明走出浴室,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皮带扣的轻响,然后是行李箱打开的动静。 “醒了就起来吧。“吴启明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志远十点来接。“ 郑裹珍睁开眼,看见吴启明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系腕錶。他的目光扫过她露在被子外的肩膀,那里有一处明显的吻痕,但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好...“她小声应道,抓著被单坐起身。 吴启明转身走向阳台打电话,背影挺拔如常。郑裹珍呆坐了几秒,才拖著酸疼的身体下床。浴室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脖子上、胸前的痕跡,像某种所有权宣示。热水衝下来时,她突然想起昨晚吴启明在她耳边说的那句“你是我的“,声音沙哑而篤定。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酒精和欲望驱使下的胡话。 换上吴启明给她准备的白色连衣裙,郑裹珍笨拙地涂了点口红。镜中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却因充血而异常红润。她將头髮挽起,故意露出脖子上的痕跡——一种幼稚的试探。 吴启明正在阳台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批文的事我打过招呼了...对,五个点...老规矩...“ 看见郑裹珍出来,他迅速结束了通话:“就这样,见面再说。“ 早餐在酒店园餐厅进行。吴启明要了美式咖啡和煎蛋,郑裹珍点了皮蛋瘦肉粥——她需要些熟悉的食物来安抚翻腾的胃。 “今天去蜈支洲岛。“吴启明翻著报纸说,“记得涂防晒霜。“ “嗯。“郑裹珍搅动著粥,鼓起勇气问,“昨晚...您喝了不少酒,头疼吗?“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书荒,??????????????????.??????超靠谱 全手打无错站 吴启明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得像在看一份財务报表:“还行。“ 两个字,轻描淡写地將昨晚的一切归咎於酒精。郑裹珍的勺子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突然想起她第二个男人王铁柱——每次醉酒打她后,第二天也会说“昨晚喝多了“。 “陈志远父亲的工程...很重要吗?“她换了一个话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杯沿。 吴启明放下报纸,眉头微蹙:“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一句话將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郑裹珍低下头,粥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两年婚姻,五千块零钱,一次酒后乱性——这就是她全部的价值。 陈志远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堂,一身休閒装扮,笑容灿烂:“吴叔叔,阿姨,游艇已经准备好了!“ 去码头的车上,陈志远滔滔不绝地介绍著项目进展。郑裹珍望向窗外飞逝的椰林,耳边是吴启明偶尔的应和声。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手背上,形成一道明暗分界线——就像她与吴启明之间那条清晰而不可逾越的界限。 “阿姨是第一次坐游艇吧?“陈志远突然转向她,“待会儿可以试试潜水,海底可漂亮了!“ 郑裹珍勉强笑了笑:“我不会游泳...“ “没关係,有教练带著。“陈志远热情地说,又压低声音,“吴叔叔帮了我们家大忙,您一定要玩得尽兴。“ 游艇比想像中还要豪华,三层甲板,白色船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船员列队欢迎,服务员端著香檳穿梭其中。郑裹珍扶著栏杆,看蔚蓝海水被船体划开,形成白色的浪。 “小心晒伤。“吴启明突然出现在身侧,递给她一顶草帽,“涂防晒霜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郑裹珍心头一跳:“涂...涂了。“ 吴启明点点头,目光扫过她脖子上的痕跡,欲言又止。这时陈志远在顶层甲板喊他,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郑裹珍一人站在船舷,手指紧紧攥著草帽边缘。 午餐是海鲜烧烤,大厨现场烹製龙虾和牛排。吴启明和陈志远在角落里交谈甚欢,不时发出笑声。郑裹珍坐在餐桌旁,小口啜饮著果汁,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 “吴太太,尝尝这个。“一位女服务员递给她一盘水果拼盘,“特別为您准备的。“ “谢谢...“郑裹珍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 “陈总交代的,要特別照顾您。“服务员微笑著说,“说您是吴先生的夫人。“ 吴夫人。这个称呼让郑裹珍耳根发热。在这以前,她只是一个贪污腐败、杀人犯的姘头。被赶出赵家沟的可怜女人;在別墅里,她是个拿工资的保姆兼掛名妻子;而在这里,在陌生人的眼中,她是“吴夫人“。 游艇停泊在蜈支洲岛附近,海水清澈见底,能看到五彩的鱼群游弋。陈志远极力鼓动大家下水浮潜,郑裹珍再三推辞,最后只同意在浅水区玩玩。 “我陪阿姨吧。“陈志远自告奋勇,“吴叔叔您和李总他们先聊。“ 吴启明点点头,跟著几位商人模样的男子进了船舱。郑裹珍注意到其中一人递给吴启明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浅水区,郑裹珍踩著细软的沙子,海水没过膝盖。陈志远在一旁耐心讲解如何呼吸管的使用方法,却突然压低声音:“阿姨,吴叔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郑裹珍一愣:“还...还好。“ “他那个降压药还在吃吗?“陈志远状似隨意地问,“我爸可关心了,说老战友要多注意身体。“ “每天早晨我都准备好药和水。“郑裹珍回答,心里泛起一丝怪异感。 陈志远笑了笑,没再追问。浮潜结束后,郑裹珍回到船舱换衣服,无意中听见隔壁休息室传来吴启明的声音:“...材料都准备好了!...回去就办?...好……好……老规矩……“ 她放轻脚步,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股份...代持...孩子...“ 孩子?郑裹珍的心猛地一跳。是在说她吗?还是...美国的女儿? “阿姨?“陈志远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嚇得她差点叫出声,“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没...没事,可能有点中暑。“郑裹珍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向甲板。 回程时,夕阳將海面染成金色。吴启明喝了不少酒,面色微红,但眼神依然清明。郑裹珍站在他身侧,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和昨晚一样的气息。 “累了?“吴启明突然问。 郑裹珍摇摇头,鼓起勇气:“刚才...我好像听到您提到孩子...“ 吴启明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你听错了。“ 简短而冰冷的四个字,像一扇铁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郑裹珍咬住下唇,不再作声。海风拂过面颊,带走了眼角渗出的湿意。 晚餐在游艇上进行,烛光摇曳,觥筹交错。郑裹珍安静地吃著面前的食物,听著男人们谈论著她听不懂的生意和项目。吴启明喝得比平时多,眼神却越来越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 “老吴,这次多亏了你。“一个禿顶男人举杯,“那批设备卡在海关半个月了,你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吴启明淡淡一笑:“举手之劳。“ “嫂子真是好福气。“禿顶男人转向郑裹珍,“老吴可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对朋友没得说!“ 郑裹珍勉强笑了笑,余光瞥见吴启明眉头微蹙。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些人的眼中,她是真正的“吴太太“,而不是那个每月领五千块零钱的保姆。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奇怪的衝动。 回酒店的车里,吴启明闭目养神,酒气比昨晚还重。郑裹珍偷偷打量他的侧脸,想起昨晚的缠绵,想起今早的疏离,想起他提到“孩子“时的冰冷反应。 如果...如果她能有个孩子,吴启明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她的儿子小树,初中没毕业輟学后音讯全无,这些年她只能在梦中见到那张稚嫩的小脸。如果能再有个孩子,一个真正属於她的孩子... “到了。“吴启明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电梯里,两人並肩而立,镜面映出他们般配的身影——他高大挺拔,她娇小温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少妻。只有郑裹珍知道,这表象下是怎样的疏离与算计。 房门关上后,吴启明径直走向酒柜,又拿出威士忌。郑裹珍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夜色中的海面,心跳加速。 “您...少喝点。“她轻声说,“昨晚就...“ 吴启明倒酒的手顿了顿,然后一口气喝下半杯:“你先睡吧。“ 郑裹珍没有动。酒精的味道在房间里瀰漫,混合著海风的咸腥,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她转身,看见吴启明鬆开了领带,喉结隨著吞咽酒液的动作上下滚动。 “吴启明。“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颤抖,“昨晚...对你来说算什么?“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吴启明放下酒杯,眼神复杂地看著她:“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酒。“郑裹珍向前一步,“我是认真的。快两年了,我们...昨晚之后,我想知道...“ “那是个意外。“吴启明打断她,声音冷静得残忍,“你不用放在心上,这个月我会额外给你一万元。“ 郑裹珍感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又向前一步:“如果...如果我想要个孩子呢?“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房间里爆开。吴启明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郑裹珍读不懂的情绪。 “別想了?“他声音低沉,“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孩子。“ “为什么不可能?“郑裹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们是合法夫妻,我...“ “因为你不配!“吴启明突然提高了声音,隨即像是意识到失態,深吸一口气,“听著,郑裹珍,我们的关係很简单——我给你稳定的生活,你照顾我的起居。別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做好你该做的!“ 郑裹珍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吴启明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关係的本质。她是个拿工资的保姆,仅此而已。昨晚的缠绵,那些在她耳边呢喃的情话,不过是酒精和欲望的產物。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转身走向浴室,“对不起,我该摆正位置的。“ 热水衝下来时,眼泪终於决堤。郑裹珍咬著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颤抖。镜子里,她看见自己脖子上昨晚的吻痕已经变淡,就像她那些可笑的幻想,终將消失无踪。 擦乾身体,她换上保守的睡衣,刻意遮住所有可能引起回忆的部位。走出浴室时,房间只亮著一盏夜灯,吴启明背对著她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了。 郑裹珍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侧,小心翼翼地躺下,儘量不碰到他。黑暗中,她睁著眼睛,听著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搭上她的腰。郑裹珍浑身一僵,不敢动弹。 “转过来。“吴启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著酒意和某种她无法抗拒的力量。 郑裹珍慢慢转身,对上吴启明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白天的冷漠,而是某种近乎痛苦的情绪。 “你不明白...“他低声说,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擦去她未乾的泪痕,“有些事...没那么简单...但你也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然后他的唇压了下来,带著威士忌的灼热,好像吻去了她所有的疑问。郑裹珍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沦在这个充满矛盾的夜晚里——因为除此之外,她別无选择。 第94章 老周说出的消息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臥室,郑裹珍睁开眼睛,望著天板发了一会儿呆。她伸手摸向身旁的位置,床单平整冰凉,小黄没有在床上睡。 她慢悠悠地起床,赤著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二楼的臥室宽敞明亮,比她几年前在赵家沟住的小二楼整个房子还要大。梳妆檯上摆著几瓶昂贵的护肤品,都是吴启明让人买回来的。 厨房里,郑裹珍熟练地淘米煮粥。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冲刷著她的手指,她望著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吴启明退休已经好几年了了,日子过得比想像中忙碌。 “今天早一点吃饭。“ 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郑裹珍手一僵,勺子掉进锅里溅起几滴热水。 “吴先生,“她慌忙转身,“粥马上就好。“ 吴启明穿著深灰色家居服站在厨房门口,头髮梳得一丝不苟,退休后养得面色红润。他微微点头,目光在她被烫红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秒。 “小心点。“说完便转身去了餐厅。 郑裹珍轻轻呼出一口气,把粥盛进青瓷碗里。她知道吴启明喜欢什么配菜——一小碟酱黄瓜,半块腐乳,再加一勺她自己做的辣椒酱。 餐厅里,吴启明正在看报纸。退休后他订了三份报纸,每天早晨都要仔细读完。郑裹珍轻手轻脚地把早餐摆好,刚要退开,吴启明突然开口。 “老周今天要来。“ 郑裹珍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要准备午饭吗?“ “嗯。“吴启明头也不抬,“多做几个菜,再做一条鱸鱼。“ “好的。“ 郑裹珍转身要走,又听见吴启明补充道:“我们不上三楼,就在一楼会客室谈事。“ 她点点头,心里明白这意味著什么。来別墅的第一天,吴启明就立下规矩——三楼书房是禁地,没有允许绝不能进。两年多来,她只进去过一次,是给吴启明送茶,后来吴启明就不让她往书房送茶了。 上午十点,郑裹珍正在厨房处理一条鱸鱼,门铃响了。她从猫眼里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拎著一个黑色公文包。 “周厅长来了。“她对著楼上喊了一声,然后打开门。 “哎呀,小郑啊,“老周笑眯眯地打量她,“老吴好福气,娶了你这么贤惠的媳妇。“ 裹珍勉强笑了笑,接过他手里的礼盒:“您太客气了,老吴在等您呢。“ 吴启明从三楼下来,两人寒暄几句就进了会客室。门关上前,郑裹珍听见老周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那件事多亏了你“。 会客室的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郑裹珍站在厨房里,听著隱约传来的谈话声,手里的刀机械地切著薑丝。 她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退休前吴启明是x省的三把手,虽然退了,但人脉还在。老周是国土部门的,经常来找他“諮询“事情。每次来,不是带著礼物就是拿著厚厚的信封。 中午十二点,会客室的门终於开了。郑裹珍把最后一道清蒸鱸鱼端上桌,看见老周脸上的笑容比来时更加灿烂。 “小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老周夹了一筷子鱼,“老吴啊,你这日子过得比在职时还滋润。“ 吴启明笑了笑,给老周倒了一杯酒:“退休就是图个清閒。“ 郑裹珍安静地吃著饭,听著他们谈论一些她听不懂的项目和人事。老周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让她不太舒服。 “对了,“老周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纪委最近在查老李,你知道吧?“ 吴启明筷子都没停:“他做事太张扬了。“ “是啊,不像你,一向谨慎。“老周意有所指地说,“听说他那些'諮询费'都存在儿子名下,结果一查一个准。“ 吴启明轻哼一声:“蠢。“ 郑裹珍的手微微发抖,一片青菜掉在了桌上。吴启明瞥了她一眼,眼神冷得像冰。 “我吃好了,“她站起来,“你们慢慢聊。“ 走进厨房,郑裹珍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自己的心跳。她想起上个月吴启明让她去银行开的一个新帐户,想起那些偶尔出现在玄关处的黑色公文包,想起深夜三楼传来的碎纸机声音。 下午三点,老周终於走了。郑裹珍在厨房收拾碗筷,听见吴启明上楼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又下来了,手里拿著一个牛皮纸信封。 “明天会有个快递送来,“他把信封递给她,“你收著,別拆。“ 信封沉甸甸的,郑裹珍接过来时手指微微发颤。她点点头,什么也没问,把信封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晚饭很简单,吴启明说没什么胃口。两人沉默地吃著饭,电视里播放著晚间新闻。 “近日,纪委对退休干部违规諮询问题展开专项整治...“ 郑裹珍的筷子停在半空。吴启明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慢条斯理地喝著他的汤。 “吴先生...“她犹豫著开口。 “嗯?“ “那个信封...要不要藏起来?“ 吴启明放下勺子,眼神锐利地看著她:“放在你抽屉里就行。“ “可是新闻里刚说...“ “郑裹珍,“吴启明打断她,“你只需要做好分內的事。“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继续吃饭。饭后,吴启明又上了三楼,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深夜,郑裹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每一次都让她心跳加速。她想起老周说的“纪委在查老李“,想起吴启明那句“蠢“,想起抽屉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凌晨两点,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光著脚走到抽屉前。从抽屉里取出那个信封,就著月光,她小心地摸了摸——里面不像是钱,更像是...文件? 突然,楼上传来脚步声。郑裹珍慌忙把信封塞了回去,最快速度回到床上。她听见吴启明下楼,在客厅转了一圈,然后又上去了。 回到床上,她的心臟还在狂跳。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郑裹珍盯著那道光线,直到眼睛发酸。 第二天一早,吴启明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他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说是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下棋。郑裹珍收拾完厨房,坐在客厅里等那个快递。 门铃在上午十点响起。透过猫眼,她看到一个穿著快递制服的年轻人。 “郑女士的快递。“ 郑裹珍签收后,发现是一个小纸箱,不重,但晃起来有轻微的响声。她按照吴启明说的,把纸箱放在了一楼储物间,没有拆开。 中午吴启明回来时,她正在炒菜。 “快递到了?“他一进门就问。 “在储物间。“ 吴启明点点头,直接去了储物间。郑裹珍听见纸箱被拆开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碰撞的轻响。过了一会儿,吴启明出来了,手里拿著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吃饭时他说,“可能会晚点回来。“ 郑裹珍点点头,没有多问。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三楼——书房的门依然紧闭著。 下午三点,吴启明换了一身正装出门了。郑裹珍站在窗前,看著接他的车驶离別墅。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钟錶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楼梯,一步,两步...来到三楼。书房的门就在眼前,深棕色的实木门,上面掛著一个“请勿打扰“的小牌子。 郑裹珍的手悬在半空,心跳如雷。她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某种强烈的衝动驱使著她。她轻轻转动门把手——锁著的。 她鬆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些失望,刚转身要走,却瞥见门缝下露出一角白色。她蹲下身,小心地把那张纸抽了出来。 是一张银行转帐凭证的碎片,上面只有几个完整的字:“...xx银行...500,000...“ 郑裹珍的手抖得厉害,纸片飘落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想塞回去,却发现角度不对。正在犹豫时,楼下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她的血液瞬间凝固。轻手轻脚地回到二楼,刚关上臥室门,就听见吴启明上楼的脚步声。 “郑裹珍?“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冷静得可怕。 “我在休息。“她努力让声音平稳。 “储物间的箱子,你动过吗?“ “没有。“ 门外沉默了几秒。 “好。“ 脚步声渐渐远去,郑裹珍瘫坐在床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盯著自己的双手,仿佛它们已经沾上了洗不掉的罪孽。 晚上,吴启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她一起吃了晚饭。他甚至难得地刀夸了句菜炒得不错。但郑裹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无形的。 晚上睡觉前,吴启明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突然说:“明天有保洁公司来打扫三楼。“ 郑裹珍的心跳漏了一拍:“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用,“吴启明看著她,“你在二楼待著就行。“ 她点点头,喉咙发紧。吴启明转身上楼,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郑裹珍站在窗前,望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叶在月光下泛著银光。 她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95章 老战友的土特產 自从那次在三楼书房门口捡到那张银行转帐凭证的碎片后,郑裹珍再也不敢靠近三楼。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每天依旧按时做饭、打扫卫生,偶尔和吴启明说几句话,但眼神总是避开他的眼睛。 吴启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那以后,书房的门锁得更紧了。 “叮咚——” 门铃声在上午十点准时响起。 郑裹珍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从厨房走出来,透过猫眼看了一眼——又是那个快递员,穿著深蓝色的制服,手里抱著一个纸箱。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郑女士,您的快递。”快递员微笑著递过签收单。 郑裹珍签了字,接过箱子。箱子不算太重,但摇晃时能听到里面轻微的碰撞声,像是玻璃瓶相互轻碰的声响。 “谢谢。”她低声说,关上门后,盯著箱子发愣。 “老战友送的土特產。” 每次包裹送来,吴启明都这么解释。可郑裹珍知道,里面装的绝不可能是土特產。 上一次,她无意中看到吴启明拆开包裹,里面是六瓶茅台和两条软中华。 上上次,是两盒冬虫夏草和两盒燕窝。 而这一次…… 她犹豫了一下,手指轻轻拨开纸箱的一角—— 金光一闪。 她的呼吸一滯,慌忙合上箱子。 是黄金? 郑裹珍把箱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身回到厨房,心却跳得厉害。 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这几年,吴启明给她的家用从一万涨到两万,零钱也从一千涨到了五千,她偶尔也会给自己买些护肤品、衣服,但从没想过会有人直接寄金子上门。 这算什么?贿赂?谢礼? 她不敢细想。 本书首发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0?????????????.??????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中午,吴启明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包裹。 “又送来了?”他语气平淡,隨手拿起箱子掂了掂,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心知肚明。 “嗯,上午送来的。”郑裹珍低著头,假装专注地切菜,“说是……土特產?” 吴启明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她的试探。 “对,老战友的心意。” 他说完,拎著箱子上楼了。 郑裹珍的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切菜,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在骗她。 而她只能装作相信。 下午,郑裹珍在院子里修剪草,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说话声。 她抬头,发现吴启明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风还是把断断续续的对话送进了她的耳朵。 “……东西收到了……嗯,成色不错……” “……那件事已经安排好了……刘处那边没问题……” “……下次別寄家里,直接放银行保险箱……” 郑裹珍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枝。 吴启明似乎听到了动静,转头看向院子,目光正好和她对上。 两人隔著三层楼的距离对视了一秒。 郑裹珍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修剪枝。 几秒后,阳台的门关上了,吴启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晚上,吴启明难得地坐在客厅看电视,手里拿著一杯茶,神色平静,仿佛下午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郑裹珍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轻声问:“您明天想吃什么?” “隨便。”吴启明头也不抬。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听见他突然开口:“最近睡得不好?” 郑裹珍一愣,回头看他:“嗯……有点。” “別想太多。”吴启明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家里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些包裹、那些电话、那些黄金,都只是普通的“家事”。 “……好。”郑裹珍低声应道。 第二天一早,郑裹珍起床时,发现吴启明已经出门了。 餐桌上放著一张字条: “今天有事,不回来吃饭。” 她盯著那张字条看了几秒,然后折好放进抽屉里。 他最近“有事”的频率越来越高。 下午,郑裹珍正在整理衣柜,突然听到楼下传来门铃声。 她下楼开门,发现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拎著一个精致的礼盒。 “您好,请问是吴先生家吗?”男人笑容恭敬。 “……是。”郑裹珍迟疑地回答。 “我是xx公司的,这是我们老板的一点心意,麻烦转交给吴先生。”男人把礼盒递过来,沉甸甸的。 郑裹珍没接:“吴先生不在家,您可以直接联繫他。” 男人笑容不变:“老板说了,一定要送到家里,吴先生知道的。” 郑裹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礼盒。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关上门后,郑裹珍盯著那个礼盒,心跳加速。 这又算什么?明目张胆地送礼上门? 她轻轻晃了晃盒子,里面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又是金子?还是別的什么? 她不敢打开,只能把盒子放在玄关,等吴启明回来处理。 晚上十点,吴启明终於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礼盒,眉头微皱:“谁送来的?” “一个男的,说是xx公司的。”郑裹珍低声回答,“他说您知道。” 吴启明“嗯”了一声,拿起礼盒上了楼。 郑裹珍站在原地,听著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三楼,然后是一声轻微的关门声。 书房的门,又一次锁上了。 第二天,郑裹珍起床时,发现吴启明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了。 “今天不出门?”她有些意外。 “嗯。”吴启明头也不抬,“今天没事。” 郑裹珍给他盛了一碗粥,又煎了两个荷包蛋。 两人安静地吃著早餐,谁都没有提起昨天的礼盒。 突然,吴启明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起身走向阳台:“餵?” 郑裹珍低著头喝粥,耳朵却竖了起来。 吴启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听到了几个零碎的词: “存好了……別留记录……下次现金……”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电话结束后,吴启明回到餐桌前,神色如常。 “今天天气不错。”他突然开口,“要不要出去走走?” 郑裹珍一愣,抬头看他:“……去哪儿?” “隨便。”吴启明放下报纸,“你不是一直想去南山看看吗?” 郑裹珍怔住了。 他居然记得? 她曾经在某次閒聊时隨口提过,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 “……好。”她轻声回答。 南山的红叶正盛,游人如织。 吴启明穿著休閒装,看起来比平时年轻许多。他走得不快,偶尔停下来看看风景,或者给郑裹珍讲解某个景点的歷史。 郑裹珍跟在他身边,恍惚间有种错觉—— 他们好像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老夫少妻,出来散心。 “累了?”吴启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郑裹珍摇摇头:“不累。” 吴启明看了看表:“中午了,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们在景区內一个尼姑庵的素食厅坐下,老吴给了些香火钱,两个师傅给上了几道素菜。 “退休后,倒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吴启明突然开口。 郑裹珍有些惊讶他会主动聊起这个:“您以前很忙。” “嗯。”吴启明喝了口茶,“现在閒下来了,才发现以前错过了很多。” 郑裹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吴启明看著她,突然问:“你后悔吗?” “什么?” “跟我结婚。” 郑裹珍的心臟猛地一跳。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悔吗? 她得到了优渥的生活,却活得像这个家的囚徒。 可如果让她回到从前……她愿意吗? “不后悔。”她最终轻声说道。 吴启明盯著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笑:“撒谎。” 郑裹珍的手指微微收紧。 “不过没关係。”吴启明语气平淡,“我们各取所需,很公平。” 郑裹珍低下头,没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交谈。 车停在別墅门口时,吴启明突然开口: “明天有个老朋友从上海来,你准备准备。” 郑裹珍点点头:“好。” 她知道,这个“老朋友”多半又是来“办事”的。 夜深了。 郑裹珍躺在床上,回想著今天的一切—— 吴启明难得的温和,南山的红叶,他问她“后悔吗”时的眼神…… 他今天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是愧疚? 还是……试探?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或许,他只是突然想扮演一天“好丈夫”而已。 明天醒来,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果然,第二天一早,吴启明又恢復了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他上海的“老朋友”来了,两人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郑裹珍端茶进去时,看到桌上放著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吴启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著警告。 她放下茶杯,安静地退了出去。 晚上,客人离开后,吴启明坐在客厅里喝茶。 郑裹珍走过去,轻声问:“要吃点宵夜吗?” 吴启明摇摇头:“不用。”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吴先生……” “嗯?” “如果有一天……您想彻底退休,不再管这些事……”她顿了顿,“我们可以搬去別的地方吗?” 吴启明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地看著她:“比如?” “比如……三亚?”她轻声说,“您不是说,喜欢那里的气候吗?” 吴启明盯著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郑裹珍,你在担心什么?”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放心。”吴启明站起身,语气淡然,“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的头上。” 说完,他转身上楼,留下郑裹珍一个人站在客厅里。 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真正“退休”。 那些金钱、权力、人情……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而她,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点缀罢了。 第96章 爹和后娘来了 县城的冬天乾冷刺骨,寒风卷著枯叶在別墅区外的马路上打著旋儿。郑裹珍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手里捧著一杯热茶,望著远处那棵光禿禿的银杏树发呆。 电话铃这时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著“门卫室“三个字。 “吴太太,门口有两位自称是您父母的访客。“ 郑裹珍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电话听筒,指节泛白。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我不认识他们。“ 掛断电话后,她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窗玻璃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 “怎么回事?“ 吴启明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穿著家居服,手里拿著一份文件,眉头微蹙。 郑裹珍转过身,声音发紧:“我爹...和后娘来了...在门口...“ 吴启明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放下文件,走到窗前,目光穿过庭院望向大门方向。 “你联繫过他们?“ “没有。“郑裹珍摇头,“自从...自从来到您这以后,我就再没联繫过老家的人。“ 吴启明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但郑裹珍知道,他不高兴了。 “那年过年我回家,“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爹让我滚,说我跟了四个男人,把他的脸都丟光了...让我死在外面,永远別回去...“ 吴启明转过身,目光锐利地审视著她。 “所以?“他的声音很平静,“现在他们找上门来,想要干什么?“ 郑裹珍的手指绞在一起:“可能是...听说我过得好...想要钱吧!“ 吴启明冷笑一声,拿起手机拨了一个號码:“小陈,门口有两个人,你来处理一下。“ 掛断电话,他看向郑裹珍:“这种事,不要有下次。“ 郑裹珍低下头:“是,吴先生。“ 三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大门外。六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为首的陈志国朝保安点点头,保安立即退到岗亭里。 郑有福和裹珍后娘还在门口张望,看到来人,郑有福挺起胸膛:“你们干啥的?我找我闺女!“ 陈志国没说话,一挥手,两个壮汉上前架住了郑有福。 “哎哟!打人啦!“裹珍后娘尖叫起来,却被一把被捂住嘴拖到了监控死角。 “知道这是哪儿吗?“陈志国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理地问。 郑有福的腿开始发抖:“我、我找我闺女...“ “你闺女?“陈志国冷笑,“这里只有吴夫人,没有你闺女!“ 他一挥手,郑有福被按跪在地上。裹珍后娘想跑,被一脚踹在腿弯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们俩听好了,“陈志国蹲下身,菸头几乎戳到郑有福的脸上,“这地方不是你们该来的。再让我看见一次...腿打折……“ 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壮汉抡起棍子砸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金属桶身顿时凹下去一大块。 郑有福嚇得直哆嗦:“再也不、不来了...“ 陈志国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在地上:“这是两万块,拿著滚。记住,再来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別墅里,吴启明站在书房窗前,看著远处发生的一切。手机震动,陈志国发来一条消息:“处理好了。“ 他放下手机,走到书桌前坐下。桌上摆著一份股权协议,他拿起钢笔,在最后一页签上了名字。 郑裹珍轻轻敲门:“吴先生,晚饭好了。“ “你进来。“ 她端著托盘走进来,把饭菜放在茶几上。吴启明头也不抬地说:“以后再有这种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我不喜欢有人打扰我的生活。“吴启明放下钢笔,抬眼看著她,“明白吗?“ 郑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明白。“ 吴启明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著她:“你是我妻子,至少在名义上。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的家。“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郑裹珍后背发凉。 “不会了,吴先生。“ 吴启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锐利如刀:“记住,这个家的大门,不是谁都能进的。“ 说完,他鬆开手,转身走向茶几:“明天我要见几个朋友,你准备一下。“ 郑裹珍低头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她的腿有些发软,不得不扶著墙站了一会儿。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床上,盯著天板发呆。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陌生號码发来的简讯: 闺女,爹知道错了... 她刪掉简讯,拉黑號码。窗外,寒风呼啸,吹得树枝啪啪作响。 主臥里,吴启明站在窗前,手里拿著酒杯。月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他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远处的大门上。 这个家是他的领地,不容侵犯。郑裹珍是他的妻子,至少在名义上。这就够了。 他放下酒杯,转身走向大床。明天还有重要的客人要来,他需要休息。至於裹珍的那点破事,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別墅外,寒风依旧,卷著几片枯叶掠过铁门。保安室里,值班的保安打了个哈欠,翻过一页报纸。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97章 除夕那天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腊月三十,这天清晨,郑裹珍五点就起了床。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的鞭炮声预示著新年的到来。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冰箱里塞满了提前准备好的食材:泡发好的海参、宰杀乾净的鱸鱼、醃製好的牛肉。她先取出麵粉,开始和面。这些年,她的面点手艺已经炉火纯青,连吴启明那个挑剔的胃口都挑不出毛病。 麵团在掌心揉搓,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郑裹珍的动作嫻熟而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厨房的灯光很柔和,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温暖的阴影。 “这么早?“ 吴启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郑裹珍手一抖,麵团差点掉在案板上。 “吴先生,“她转过身,擦了擦手上的麵粉,“您怎么起来了?“ 吴启明穿著睡袍站在厨房门口,银灰色的头髮有些凌乱。他看了眼墙上的掛钟:“才五点半。“ “年夜饭要准备的菜多。“郑裹珍轻声解释,“我想早点开始。“ 吴启明“嗯“了一声,走到咖啡机前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热气氤氳中,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今天老陈他们要来。“ “我知道,都准备好了。“郑裹珍点头,“菜单您过目了吗?“ “你看著办。“吴启明抿了口咖啡,“对了,老周送的海参用上。“ “已经泡发好了。“ 吴启明又“嗯“了一声,端著咖啡离开了厨房。郑裹珍听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揉面。 上午九点,门铃第一次响起。郑裹珍正在包饺子,手上还沾著麵粉。她匆匆擦了擦手,透过猫眼看到是司机。 “夫人,新年好!“司机笑容满面地递过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是周厅长送来的。“ 郑裹珍收下后,把礼盒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这已经是这周第十七个送来的礼物了。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几乎每天都有各种人送来年货:名贵茶叶、进口水果、高档海鲜...甚至还有直接送现金的。 她回到厨房继续包饺子。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吴启明虽然退休了,但在圈子里依然很有影响力。逢年过节,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叮咚——“门铃又响了。 这次是保安:“吴太太,门口有位张先生,说是来给吴先生拜年的。“ 郑裹珍擦了擦手:“我问问吴先生。“ 她拿起內线电话拨通了书房:“吴先生,门口有位张先生...“ “张什么?“吴启明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有些不耐烦。 “他没说全名,保安说开一辆黑色奥迪。“ “哦,小张啊。“吴启明的语气缓和了些,“让他进来吧。“ 十分钟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提著大包小包走了进来。郑裹珍认得他,据说是某国企的副总,去年吴启明帮他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项目审批。 “嫂子新年好!“张副总笑容可掬,“领导在家吗?“ “在书房。“郑裹珍接过礼物,“您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麻烦,我自己上去。“ 郑裹珍看著他熟门熟路地上楼,轻轻摇了摇头。她回到厨房,继续准备年夜饭。 中午十二点,吴启明和张副总一起下楼。郑裹珍正在摆盘,听到吴启明说:“留下来吃午饭吧。“ “不了不了,“张副总连连摆手,“家里还等著我回去贴春联呢。老领导,那件事就拜託您了。“ 吴启明点点头:“年后我给你问问。“ 送走张副总后,吴启明走到餐桌前看了看郑裹珍准备的凉菜:“嗯,不错。“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郑裹珍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知道,这已经是吴启明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下午老陈他们几点来?“她问。 “四点。“吴启明拿起筷子尝了一块酱牛肉,“味道可以再重一点。“ “好的,我调整一下。“ 吴启明又尝了几样菜,突然问:“你老家...最近还有人找你吗?“ 郑裹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 “嗯。“吴启明放下筷子,“今年春节,你有什么安排?“ 郑裹珍愣住了。这是吴启明第一次问她关於春节的安排。 “我...没什么特別的安排。“她轻声说,“就是准备年夜饭...“ 吴启明看了她一眼:“初一去庙会,你也一起去吧。“ 郑裹珍睁大眼睛:“真的?“ “老陈他们约的。“吴启明转身走向楼梯,“別大惊小怪。“ 郑裹珍站在原地,心跳有些加速。虽然吴启明说是老陈约的,但这已经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她出门了。 下午三点,裹珍开始炒热菜。厨房里香气四溢,油锅“滋滋“作响。她动作麻利地翻炒著锅里的虾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叮咚——“门铃再次响起。 老陈带著几个人来了,都是吴启明的老部下。郑裹珍擦了擦手,去开门。 “嫂子新年好!“老陈笑呵呵地递上一盒茶叶,“今年新出的龙井,您尝尝。“ 其他人也纷纷送上礼物。郑裹珍一一谢过,把他们引到客厅。吴启明已经下楼了,正坐在沙发上泡茶。 “老吴,气色不错啊!“老陈大声说,“退休生活挺滋润嘛!“ 吴启明难得地露出笑容:“比上班时强。“ 郑裹珍悄悄退回厨房,继续准备晚餐。客厅里传来男人们的谈笑声,偶尔夹杂著一些她听不懂的术语和名字。她知道,这些人不只是来拜年的,肯定还有事要找吴启明帮忙。 六点整,年夜饭准时开始。郑裹珍做了十六道菜,摆满了整张餐桌。水晶虾仁、红烧海参、清蒸鱸鱼...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 “嫂子这手艺,比五星级酒店还强!“老陈夹了一块鱼肉,讚不绝口。 吴启明没说话,但郑裹珍注意到他夹了第二只虾仁。这个小动作让她心里暖暖的。 酒过三巡,男人们的话题渐渐转向正事。 “领导,那个项目的批文...“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压低声音。 吴启明摆摆手:“今天不谈这个。“ “对对对,大过年的。“老陈赶紧打圆场,“来,喝酒!“ 郑裹珍起身去厨房端汤。当她回来时,听到老陈说:“...那小子不懂事,您多包涵。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一个厚厚的信封被推到吴启明面前。吴启明看都没看,隨手放在一旁。 郑裹珍垂下眼睛,把汤放在桌子中央。这些年,她已经学会对这种事视而不见。 晚上八点,客人们终於告辞。郑裹珍收拾著餐桌,吴启明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今天的菜不错。“他突然说。 郑裹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您喜欢就好。“ “明天...“吴启明顿了顿,“穿那件红色的外套。“ 郑裹珍眨了眨眼:“好。“ 她知道吴启明说的是年前他让司机买给她的那件羊绒大衣,她一直捨不得穿。 收拾完厨房,郑裹珍泡了一杯参茶端给吴启明。电视里正在演小品,观眾笑声不断。 “您要守岁吗?“她轻声问。 吴启明接过茶杯:“你先睡吧。“ 郑裹珍点点头,转身上楼。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吴先生...新年快乐。“ 吴启明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嗯,新年快乐。“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郑裹珍的眼眶有些发热。她快步上楼,生怕被他看见自己失態的样子。 主臥里,郑裹珍打开衣柜,取出那件红色大衣轻轻抚摸。柔软的羊绒触感让她想起今天吴启明说的“去庙会“。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十二点快到了,新的一年即將开始。郑裹珍站在窗前,望著远处绽放的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这是她在吴家的第三个春节。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却又暗流涌动。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她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第98章 被盯上了 转过年七月的一天傍晚,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裹珍刚洗完澡,发梢还滴著水。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手里攥著毛巾,轻轻擦拭著湿漉漉的头髮。 远处的夕阳將天空染成橘红色,別墅区的绿化带里,蝉鸣声此起彼伏。她微微仰头,感受著晚风拂过脖颈的凉意,眼睛半眯著,整个人都放鬆下来。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绿化带的灌木丛后,隱约站著两个人影。 郑裹珍的动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仔细看去。 那两个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正望向她这个方向。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拍,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大概是物业的人吧。 她没再多想,转身回到臥室,顺手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像往常一样起床做早餐。吴启明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手边放著一杯冒著热气的咖啡。 “今天有客人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的。“郑裹珍熟练地煎著鸡蛋,“需要准备什么菜?“ “不用,他们待不了多久。“ 郑裹珍点点头,没再多问。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吴启明这种简短的对话方式。 早餐后,吴启明去了书房,郑裹珍则开始打扫客厅。她擦著茶几,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那两个人影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站在更远一点的树荫下,但依然能看出是在朝別墅的方向张望。 郑裹珍皱了皱眉,放下抹布,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不是物业的人。 物业的工作人员都穿著统一的制服,而这两个人穿著普通的t恤和长裤,身形瘦削,动作鬼祟。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窗帘。 会是谁? 中午,吴启明的客人来了。郑裹珍端茶进去时,听到他们在低声交谈。 “……最近查得严,您看这事……“ “急什么。“吴启明的声音很平静,“等风头过去再说。“ 裹珍放下茶杯,安静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前,她听到吴启明又说了一句:“別让人盯上。“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早上看到的那两个人影。 难道……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敲门进去。 下午,郑裹珍去超市买菜。回来时,她特意绕到別墅区的侧门,想看看那两个人还在不在。 果然,他们换了个位置,这次站在小区围墙外的树底下,目光依然紧盯著別墅的方向。 郑裹珍的心跳加速,快步走回家。一进门,她就听到吴启明在打电话。 “……確定没人跟著?“他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冷硬,“再查一遍。“ 郑裹珍站在玄关,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购物袋的提手。 吴启明从书房走出来,看到她时,眉头微皱:“站那儿干什么?“ “吴先生,“郑裹珍犹豫了一下,“我这两天……看到有人在別墅外盯著。“ 吴启明的眼神骤然一冷:“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还有今天早上。“郑裹珍低声说道,“刚才我回来时,他们还在围墙外面。“ 吴启明没说话,径直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 “什么样的人?“ “两个男的,穿得普通,但一直往这边看。“ 吴启明放下窗帘,拿出手机拨了个號码:“小陈,带人过来一趟……“ 掛断电话,他看向郑裹珍:“你这几天別出门。“ 郑裹珍点点头,心里却隱隱不安。 傍晚,小陈带著几个人来了。他们没进別墅,而是直接去了小区外的那片绿化带。 裹珍站在二楼的窗前,看著小陈和那两个人影短暂地对峙,隨后,那两个人快步离开了。 半小时后,小陈敲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查清楚了,“他对吴启明说道,“是衝著您来的。“ 吴启明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击著扶手:“谁的人?“ “还不確定,但八成是纪委那边的。“小陈压低声音,“最近风声紧,您看要不要……“ 吴启明抬手打断他:“先盯著他们。“ 小陈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郑裹珍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著刚泡好的茶,心跳如擂鼓。 纪委? 她不是不懂这个词的分量。 吴启明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茶。“ 郑裹珍这才回过神,赶紧把茶端过去。 吴启明接过茶杯,语气平静:“这几天,不管谁敲门,都別开。“ 郑裹珍的手指微微发抖:“好。“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著。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摇晃,仿佛藏著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她翻了个身,脑海里不断回放著老陈说的那句“八成是纪委那边的“。 吴启明会被查吗? 如果他被查,她会怎么样?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郑裹珍起床时,发现吴启明已经出门了。餐桌上留著一张字条: “今天不回来吃饭。“ 她捏著字条,心里隱隱不安。 走到窗前,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 那两个人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甚至更靠近別墅,就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目光直直地望向这里。 郑裹珍的心跳骤然加速,猛地拉上窗帘。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第99章 表面的风平浪静 八月的阳光毒辣,別墅区的柏油路被晒得发烫,连树荫下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郑裹珍站在厨房里,切著冰镇的西瓜,刀锋划过鲜红的果肉,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个月来,別墅安静得反常。 往常这个时候,老周他们早该提著大包小包上门了,茶几上会堆满各种礼盒,吴启明的书房里也会时不时传出低声的谈话。可现在,除了偶尔的电话铃声,整栋別墅静得像一座空宅。 郑裹珍把切好的西瓜装盘,抬头看了眼掛钟——下午三点,吴启明应该还在书房。她擦了擦手,端起果盘往楼上走。 书房门虚掩著,里面传来吴启明低沉的声音:“......確定撤了?“ 郑裹珍的脚步顿在门口。 “嗯,昨天走的。“电话那头的声音隱约可辨,是小陈,“但是吴先生,这事不对劲,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会。“吴启明冷笑一声,“这是等著我放鬆警惕呢。“ 郑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果盘边缘的冰水沾湿了她的指尖。 “那现在......“ “按原计划进行。“吴启明的声音突然压低,“最近先不要有任何动作……“ “好的,吴先生,我知道了......“ 郑裹珍轻轻后退两步,故意让地板发出“吱呀“一声响,然后提高音量:“吴先生,西瓜切好了。“ 书房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几秒后,吴启明的声音恢復如常:“进来。“ 郑裹珍推门而入,脸上掛著惯常的平静表情。吴启明坐在书桌前,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小陈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那我先掛了,有事再联繫。“ 吴启明掛断电话,看了一眼果盘:“放这儿吧。“ 郑裹珍把果盘放在书桌一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面的文件——最上面是一张银行流水单,末尾的数字让她眼皮一跳。 “还有事?“吴启明抬眼看她。 “没......“郑裹珍收回视线,“晚饭您想吃点什么?“ “隨便。“吴启明合上文件,“这几天有人来电话,一律说我不在。“ 郑裹珍点点头,退出书房。关门时,她听见吴启明又拨通了电话:“老刘,那笔款子......“ 傍晚六点,郑裹珍正在炒菜,突然听见门铃响。她关小火,擦了擦手走到监控器前——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男人,穿著某快递制服,手里拿著一个文件袋。 “您好,法院的专递。“ 郑裹珍的手指悬在通话键上,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放门口就行。“ “这个需要签收。“快递员坚持道,“是给吴启明先生的。“ 郑裹珍的心跳突然加速:“他......不在家。“ “那请您代签一下。“ 郑裹珍咬了咬嘴唇,最终打开门,但只开了一条缝。快递员递过笔和签收单,她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接过文件袋就关上了门。 文件袋很轻,上面印著某区人民法院的红色字样。郑裹珍的手有些发抖,赶紧把它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像扔掉一块烫手的炭。 “哪来的?“吴启明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郑裹珍一惊,抬头看见吴启明正走下楼,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 “法、法院的专递。“她声音发紧。 吴启明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文件袋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张快速瀏览。 郑裹珍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她看见吴启明的下頜线条绷得紧紧的,拿著纸张的手指关节泛白。 “呵。“半晌,吴启明冷笑一声,“传票。“ 郑裹珍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吴启明把文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转身上楼,脚步比平时重了许多。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明天开始,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 “......好。“ 书房门被重重关上,震得楼梯口的装饰画都晃了晃。郑裹珍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即使是在闷热的八月傍晚。 接下来的日子,別墅里的气氛越发压抑。 吴启明几乎不出书房,电话却一个接一个。有时候郑裹珍上楼送饭,能听见他压低的怒吼:“......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但更多时候,书房里只有长时间的沉默。 那些曾经频繁往来的“朋友“们,如今一个都不见踪影。老周的电话打来过一次,郑裹珍按照吴启明的吩咐说“不在“,对方就再也没打来过。 连小区保安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 这天早晨,郑裹珍照例去超市买菜,结帐时听见收银台两个店员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18栋那个......“ “嘘,小点声......“ 郑裹珍低著头,加快脚步离开。回家的路上,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可回头时,街上只有几个匆匆走过的行人。 別墅门口,她习惯性地环顾四周——那两个人確实不见了,但这份“平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回来了?“ 吴启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郑裹珍嚇得差点扔掉购物袋。她转身看见吴启明站在客厅窗前,手里拿著她今早放在玄关的报纸。 “嗯,买了些新鲜的青菜。“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中午炒个蒜蓉菜心?“ 吴启明没回答,而是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看到这个了吗?“ 郑裹珍走近几步,看见报纸头版赫然印著《我省开展领导干部违规问题专项整治》的標题,旁边配图是几个被带走的官员照片。 “......刚出的新闻?“ “老周被双规了。“吴启明冷笑,“上周还跟我通了电话。“ 郑裹珍的心跳漏了一拍。老周是国土部门的,上个月还来家里吃过饭。 “那......“ “最近別接陌生电话。“吴启明放下报纸,“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回老家了。“ 郑裹珍点点头,拎著菜进了厨房。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中,她听见吴启明又上了楼,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比平时更重。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每一声都让她神经紧绷。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从楼下传来——像是有人轻轻敲了下门。 郑裹珍屏住呼吸,仔细听著。又是一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窗前,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月光下,一个黑影站在別墅门口,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敲门。 郑裹珍的心跳如鼓,正犹豫要不要叫醒吴启明,那人却突然抬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嫂子!“一个压低的熟悉声音传来,“是我,老陈!“ 郑裹珍鬆了口气,赶紧下楼开门。老陈闪身进来,脸色异常凝重:“老吴呢?“ “在楼上,我去叫他......“ “不用了。“吴启明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著一个文件袋,“去书房说。“ 郑裹识趣地退回厨房,但两人的低语还是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帐本都处理好了......“ “......明天就走......“ “......境外帐户......“ “……房產和存摺都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围裙边缘。水壶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嚇得她差点跳起来。 书房门开了,老陈匆匆走出来,朝她点点头就离开了。吴启明站在书房门口,神色复杂地看著她:“收拾一下,明天出趟门。“ 郑裹珍一愣:“去哪?“ “三亚。“吴启明转身回房,“带上必要的就行。“ 郑裹珍站在原地,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慢慢走回臥室,从衣柜深处拿出那个铁盒——里面装著她的身份证、存摺,还有小树的照片。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得別墅区的道路一片银白。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树影下,车窗反射著冷冽的月光。 第100章 最后一次 凌晨两点十七分,郑裹珍在黑暗中猛然惊醒。 臥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抓紧被角,眯起眼睛看向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框处,月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吴启明稜角分明的轮廓。 “吴先生?“她的声音带著刚醒的沙哑。 吴启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床边。郑裹珍闻到了浓重的烟味和酒气,混合著他身上惯用的古龙水味道,形成一种危险的信號。 床垫下陷,吴启明坐在了床边。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嚇人,像是某种夜行动物。 “您......“郑裹珍的话没能说完。 吴启明的手掌已经覆上她的脖颈,拇指轻轻摩挲著她的喉骨。这个动作看似温柔,却让她浑身僵硬。 “別出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郑裹珍屏住呼吸,感觉到他的手指顺著她的锁骨往下,挑开了睡衣的第一颗纽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肌肤时,她不受控制地战慄了一下。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房,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让她无所適从。吴启明从来不是温柔的情人,他的占有带著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欲,像是在確认某种所有权。 睡衣被完全解开时,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郑裹珍裸露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地想要遮挡,却被吴启明扣住手腕按在枕边。 “看著我。“他命令道。 郑裹珍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某种从未在吴启明眼中出现过的情绪——近似於恐惧的东西。 但下一秒,他就俯身下来,用吻封住了她的唇。这个吻带著菸草和威士忌的苦涩,强势得不留任何余地。郑裹珍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这片黑暗的海洋。 过了一阵,吴启明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红色的菸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亮他紧绷的下頜线。 裹珍轻轻拉过被子盖住身体,小心翼翼地观察著他的侧脸。吴启明很少会在事后停留,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地抽菸。 “收拾好东西了吗?“他突然开口。 郑裹珍点点头:“收拾好了。“ “护照和身份证隨身带著。“ “嗯。“ 烟雾在空气中繚绕,形成诡异的图案。吴启明深吸一口,然后將菸头摁灭在床头柜上的菸灰缸里。 “如果发生意外,“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去南山尼姑庵,找慧明师太。“ 郑裹珍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意外?“ 吴启明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拇指擦去她额角的汗珠。这个动作出奇地温柔,却让她浑身发冷。 “记住地址了吗?“ “南山尼姑庵,慧明师太。“郑裹珍机械地重复。 吴启明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开始穿衣服。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像一座即將倾塌的山峰。 “吴先生......“郑裹珍鼓起勇气,“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启明系扣子的手停顿了一秒:“睡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臥室,轻轻带上了门。 郑裹珍独自坐在床上,被子里还残留著他的体温和气息。窗外的树影被风吹得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她慢慢滑进被窝,蜷缩成一团。吴启明最后那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迴响——“如果发生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为什么要去尼姑庵?那个慧明师太又是谁? 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但最让她心惊的是吴启明今晚反常的温柔。那种温柔,简直像是在......道別。 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郑裹珍就起床开始准备早餐。她几乎一夜未眠,眼下掛著淡淡的青黑。 厨房里,她机械地煎著鸡蛋,耳朵却竖起来听著楼上的动静。吴启明起得比平时早,六点整就拎著行李箱下了楼。 “吃了早饭再走吧。“郑裹珍把煎蛋和吐司放在餐桌上。 吴启明看了看表,还是坐了下来。两人沉默地吃著早餐,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在空荡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机票和酒店信息在信封里。“吴启明突然开口,“到了三亚会有人接你。“ 郑裹珍的手顿了一下:“您不一起走?“ “我晚一班飞机。“吴启明擦了擦嘴角,“老陈会送你去机场。“ 郑裹珍想问更多,但吴启明已经站起身,拿起西装外套准备出门。在玄关处,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髮颤。 “记住我昨晚说的话。“他最后叮嘱道。 郑裹珍点点头,看著他推门而出。黑色的轿车早已等在门外,老陈站在车边,神色凝重地和吴启明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替他拉开车门。 直到车子驶出视线,郑裹珍才回过神来。她转身回到臥室,开始最后检查行李。护照、身份证、银行卡、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个装著照片的铁盒。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这些年她偷偷攒下的现金,大约有五万多。这些钱吴启明都知道,但从不过问,就像他从不过问她为什么总是隨身带著那个铁盒一样。 七点整,老陈准时来接她。 “嫂子,都准备好了吗?“老陈的笑容有些勉强。 郑裹珍点点头,拎著行李箱上了车。车子驶出別墅区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栋住了三年的別墅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 “老陈,“车子驶上高速后,郑裹珍终於忍不住开口,“吴先生到底遇到什么麻烦了?“ 老陈握著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嫂子,有些事您不知道比较好。“ “我要知道。“郑裹珍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有权利知道。“ 老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老周把老吴供出来了。“ 郑裹珍的心跳漏了一拍:“那......“ “老吴已经安排好了,您別担心。“老陈勉强笑了笑,“先去三亚避避风头,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郑裹珍不再追问,转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木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是无数追赶他们的鬼魅。 机场人来人往,郑裹珍机械地跟著老陈办理登机手续。排队託运行李时,她注意到不远处站著两个穿深色夹克的男人,目光不时扫向这边。 “老陈,“她压低声音,“那边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老陈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別多想,可能是机场安保。“ 但郑裹珍注意到,老陈的手在微微发抖。办理完登机牌后,老陈突然说要去洗手间,让她在原地等候。 十分钟过去了,老陈没有回来。郑裹珍拿出手机,发现老陈发来一条简讯:“有情况,別回头,直接过安检。“ 她的心跳加速,拖著隨身行李箱向安检口走去。就在她即將排队时,一只手臂拦住了她。 “郑裹珍女士?“是刚才那两个穿夹克的男人之一,他亮出一个证件,“我们是纪委的工作人员,请跟我们走一趟。“ 郑裹珍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老陈的身影,但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海中。 “我...我有什么问题吗?“她努力保持镇定。 “只是例行问话。“男人的语气平静但不容拒绝,“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郑裹珍被带到机场警务室,隨后又被请上一辆黑色商务车。车窗玻璃是深色的,她看不清外面的路线,只能感觉到车子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后停下。 她被带进一栋灰色的办公楼,乘电梯上到七层。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一张金属桌后坐著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短髮,戴著细框眼镜。 “郑女士,请坐。“女人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是纪委调查组的林组长。“ 郑裹珍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请问...我丈夫出什么事了?“ 林组长翻开面前的文件夹:“吴启明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她推过来几张照片,“这些帐户和房產,你都知道吗?“ 照片上是几份银行流水和房產证复印件,数字大得惊人。郑裹珍摇头:“我从不过问他的工作。“ “是吗?“林组长又拿出一份文件,“那这些房產证和存摺,你知道在哪儿吗?吴启明跟你提过吗?“ 郑裹珍的心跳漏了一拍:“没...没有。“ 林组长盯著她看了几秒,突然换了话题:“你今天准备飞三亚?“ “是的,去度假。“ “一个人?“ “吴先生...他说晚点来。“ 林组长合上文件夹:“郑女士,你可能需要改变计划了。根据调查需要,你暂时不能离开。“ “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组长站起身,“你现在可以回家,但我们会派人陪同。在调查结束前,请不要尝试离开住所或与外界联繫。“ 郑裹珍被送回別墅时,发现门口停著一辆白色麵包车,车里坐著两个年轻人。她进门后,从窗帘缝隙看到他们轮流下车抽菸,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这栋房子。 家里的座机电话已经无法拨出,网络也被切断。郑裹珍翻出老陈给的那部备用手机,发现信號格是空的。 她坐在臥室床边,看著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吴启明西装笔挺,嘴角掛著標誌性的自信微笑。而现在,这个男人可能正被关在某个审讯室里,而她也被困在这座金丝笼中,等待未知的命运。 夜幕降临,郑裹珍突然想起吴启明昨晚说过的话:“如果发生意外,去南山尼姑庵,找慧明师太。“ 但现在,她连大门都出不去。 第101章 几十本存摺 清晨六点,门铃刺耳地响起。 郑裹珍从浅眠中惊醒,发现自己在梳妆檯前趴著睡了一夜。镜中的女人面色苍白,眼下掛著两片青黑,嘴角还留著压出的红痕。她抹了一把脸,门铃再次响起,这次伴隨著急促的敲门声。 “郑女士,请开门。我们是纪委工作人员。“ 声音透过厚重的实木门传来,带著不容拒绝的威严。郑裹珍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睡裙,隨手抓了件开衫披上。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站著五个人——昨天那位林组长打头,身后跟著两名穿制服的年轻人和两个提著工具箱的便装男子。 “请稍等。“她哑著嗓子说,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试了三次才成功扣好开衫的纽扣。 门一开,林组长就亮出了搜查令:“根据最新调查进展,我们需要对住宅进行全面搜查。这是法律文书。“ 郑裹珍的目光扫过那张盖著红印的纸,停留在“涉嫌巨额財產来源不明“几个字上。她侧身让开,五个人鱼贯而入,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泥印。 “我能先换件衣服吗?“她问。 林组长点头:“小张,陪郑女士去臥室。“ 名叫小张的年轻女干部紧跟在她身后,连卫生间都不让她单独进入。郑裹珍在对方注视下机械地换上牛仔裤和针织衫,恍惚间想起当年刚被吴启明带回家时,出去购物也是这般被人寸步不离地跟著——只不过那时是司机保鏢,现在是看守。 楼下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接著是电钻启动的嗡鸣。郑裹珍猛地抬头:“他们在干什么?“ “例行检查。“小张的视线落在她床头柜的铁盒上,“这是什么?“ “我的私人物品。“郑裹珍抢先一步將铁盒抓在手里。 小张伸手:“需要检查。“ 铁盒被夺走的瞬间,郑裹珍感到一阵眩晕。那里面的照片——吴启明第一次带她出席酒会时偷拍的侧影,他们在三亚沙滩上的合影,还有那张她从未示人的、泛黄的小树的照片。 “都是些旧照片。“小张翻检后略显失望,但还是抽走了几张有其他人的合影,“这些我们需要留底。“ 当她们回到一楼时,客厅已经面目全非。沙发被移开,地毯捲起,墙上的装饰画全部取下。一个便装男子正用仪器扫描电视墙,另一个则在敲打地板。 “林组长!“书房里突然传来喊声,“有发现!“ 郑裹珍跟著衝进书房,眼前的场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吴启明珍爱的红木书柜被整体移开,后面的墙板被撬开一个大洞。一名调查人员正从洞里掏出一个防水密封袋,里面赫然是十几本存摺。 “继续搜。“林组长戴上手套接过密封袋,“把整个书房拆开查。“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郑裹珍坐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餐厅里,听著各种工具破坏她熟悉的家。电锯声、锤击声、调查人员此起彼伏的匯报声交织在一起。小张每隔二十分钟就端来一杯水,却禁止她使用手机或靠近任何窗户。 到中午时分,餐桌上已经摆满了搜出的物品:四十三本存摺,九本房產证,三张境外银行晶片卡,以及装在防水袋里的五份股权文件。林组长正对著清单逐一核对,不时用相机拍照记录。 “郑女士,“林组长突然抬头,“这些帐户你都知道吗?“ 郑裹珍摇头。她隨手拿起最近的一本存摺——开户名是“黄月芬“,某城商行的帐户,最新余额显示为8,743,200元。这个名字她从未听吴启明提起过。 “这些房產呢?“林组长推过来几张复印件,“三亚的別墅,深圳的公寓,香港的写字楼?“ “我不知道。“郑裹珍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从不说工作上的事。“ 林组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们结婚五年,住著三百平的別墅,你却不知道丈夫名下有任何房產?“ 郑裹珍攥紧了拳头。她当然知道吴启明有钱——衣柜里的爱马仕,梳妆檯上的海蓝之谜,车库里的奔驰商务,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但她確实不知道这些存摺和房產证的存在,就像她不知道“黄月芬““李建国““周明华“这些开户人都是谁。 “我需要打个电话。“她突然说。 “暂时不行。“林组长合上文件夹,“在初步核查完成前,你不能与外界联繫。“ 调查一直持续到傍晚。当最后一块地板被復原,郑裹珍获准在监视下使用卫生间。她看著镜中的自己——近四十岁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鬢角冒出几根刺眼的白髮。最让她心惊的是眼睛里的空洞,那种被抽走灵魂般的呆滯。 五年前那个在饭店里被吴启明一眼相中的女人去哪了?那个以为自己遇到贵人的全职生活保姆傻女人,如今站在这里,面对一屋子来歷不明的巨额財產,突然觉得荒诞至极。 回到客厅时,调查人员正在打包证据。林组长递给她一份清单:“这是今天查扣的物品清单,请你签字確认。“ 郑裹珍扫了一眼,在“持有人/见证人“栏签下名字。她注意到清单最后用红笔標註著“现场发现现金:¥5,2000元“——这是她这些年攒的私房钱,现在也被当作证据收走了。 “我们会留人值守。“林组长收起文件,“在调查期间,请不要尝试离开或与案件相关人员接触。你的手机和护照暂时由我们保管。“ 郑裹珍沉默地点头。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突然发现墙角监控摄像头的红灯亮著——他们不仅留了人看守,还安装了监控设备。 冰箱里几乎空了,她找出半包掛麵和几个鸡蛋,机械地开火做饭。锅里的水沸腾时,门铃再次响起。透过猫眼,她看到社区主任和两名民警站在门外。 “郑女士,这是你的限制离境通知书。“社区主任递来一份文件,“请每天上午十点到社区警务室签到。“ 她麻木地接过文件,发现附件里印著吴启明被带走时的照片——他穿著那件她亲手熨烫的藏蓝色衬衫,只是现在皱巴巴的,领口还有一块可疑的污渍。照片上的日期显示,他是在送她去机场的当天中午就被控制了。 所以老陈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才在机场突然消失。 这个认知让她胃部绞痛。麵条煮糊了,散发出焦味,但她已经没了食慾。关掉煤气,她拖著脚步上楼,发现主臥也被翻得底朝天。衣柜门大敞著,吴启明的西装和衬衫凌乱地堆在地上,几个抽屉被整个抽出,她的內衣散落得到处都是。 唯一没被动过的是床头柜上的结婚照。郑裹珍拿起相框,突然发现背面有个微小的凸起。她抠开相框背板,一张摺叠的纸条飘落下来。 上面只有一行字:“南山路147號,钥匙在信箱。“ 这是吴启明的笔跡。郑裹珍的心跳加速,迅速將纸条塞进內衣里。监控摄像头能拍到她的动作,但应该看不清这么小的细节。 夜深了,她躺在凌乱的床上,盯著天板上的监控探头。看守的人在楼下交谈,偶尔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纸条在她胸口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南山路147號“——这是城里著名的老別墅区,离南山尼姑庵不到两公里。吴启明在暗示什么?那里藏著能解释这一切的答案吗?还是另一个装满存摺的密室?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线。郑裹珍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在监控看不到的角度,她用指甲在墙纸上划了一道细痕。 这是她被困在这个金丝笼里的第一天。但绝不会是最后一天。 第102章 又一次净身出户 郑裹珍在別墅里又熬过了一个月。 每天早晨十点,她必须准时去社区警务室签到。负责登记的民警是个年轻女孩,起初还会用怜悯的眼神看她,后来就只剩公事公办的冷漠。 郑裹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某种“敏感人物“,连小区里的邻居都刻意避开她,仿佛她身上带著某种晦气。 別墅外的麵包车依旧停著,只是换了几批人。他们不再像最初那样紧迫地盯著她,但她的活动范围仍然被限制在小区內。手机被没收,家里的座机只能接听,不能拨出。 网络依然断著,电视信號时有时无,偶尔能瞥见新闻里一闪而过的某个落马官员的镜头,但从未出现过吴启明的脸。 她试过问看守的人:“吴启明现在在哪?“ 对方只是摇头:“不清楚。“ “他会被判多久?“ “不清楚。“ “我能见他吗?“ “不清楚。“ 她不再问了。 直到某天下午,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別墅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手里拿著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郑裹珍站在门口,阳光刺眼,她眯起眼睛,认出了这个人——是吴启明以前的律师,姓田。 “郑女士。“田律师的表情很淡,像是来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合同,“这是吴先生委託我转交给您的文件。“ 郑裹珍接过文件袋,手指微微发抖。她不用拆开也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他……还好吗?“她低声问。 田律师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评估该透露多少信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案子已经移交司法机关了。“ 郑裹珍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她关上门,坐在餐桌前,慢慢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离婚协议书,已经盖好了公章,只差她的签名。財產分割那一栏全部划了横线,旁边手写註明:“因涉案財產已被查封,双方无共同財產可分割。“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净身出户。 又一次。 她签了字。 没有犹豫,没有不甘,甚至没有愤怒。她只是平静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文件装回袋子里,第二天托社区工作人员转交给田律师。 签完字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刚见到吴启明那年,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时的她还在当服务员,穿著廉价的破袄,在吴启明发现地沟油时勇敢站出来作证。最后被吴启明相中,带回来做了保姆。 后来呢?后来她嫁给了他。 那时的她以为,这是命运给她的第五次机会。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超便捷,??????????????????.??????轻鬆看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现在她才明白,命运从来不会给人机会,它只会给人教训。 一周后,社区通知她,限制令解除了。 “你可以自由活动了,“民警说,“但涉案財產仍处於查封状態,你不能带走任何贵重物品。“ 郑裹珍点点头:“我明白。“ 她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那个铁盒。铁盒里的照片少了几张——被调查组拿走的那些,大多是吴启明和某些“重要人物“的合影。剩下的,只有她的单人照,和那张泛黄的小树的照片。 她站在別墅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记得吴启明最后那天晚上和她说的话,去南山尼姑庵,还有那张纸条,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呢?这一切都需要她去开启。 她拦了一辆计程车。“去哪儿?“司机问。 郑裹珍张了张嘴,突然发现偌大的城市,竟无一处可去。就在这时,她瞥见远处南山的轮廓,山顶的尼姑庵在暮色中若隱若现。 “南山。“她说,“去南山尼姑庵。“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她:“这个点去?庵里快关门了吧。“ “我有熟人。“郑裹珍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子驶离城区,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鬱鬱葱葱的山林。郑裹珍打开车窗,让带著泥土芬芳的山风拂过脸庞。这两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到呼吸顺畅了些。 车子在半山腰的停车场停下。“前面路窄,车上不去了。“司机指了指石阶,“顺著这条路走二十分钟就到尼姑庵了。“ 郑裹珍付完车费,拖著行李箱走上石阶。天色渐暗,山林里传来不知名虫鸟的鸣叫。石阶湿滑,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当郑裹珍终於到达尼姑庵时,天已经全黑了。庵门紧闭,只有门檐下一盏孤灯亮著。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几次,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谁啊?这么晚了。“一个年轻的尼姑打开了小窗。 “我找慧明师太。“郑裹珍说,“就说……就说是吴先生的夫人。“ 尼姑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番,关上了小窗。几分钟后,庵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六十多岁的比丘尼站在门口,灰色僧袍洗得发白,面容慈祥却透著威严。 “吴太太?“慧明师太微微睁大眼睛,“真的是你。“ “师太...“郑裹珍刚一开口,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突然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 慧明师太一把扶住她,对年轻尼姑说:“妙音,把行李拿进来。“然后转向郑裹珍,声音轻柔却坚定:“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庵內简朴整洁,烛光摇曳。慧明师太带她来到一间小厢房,里面只有一张木床、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你先休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郑裹珍坐在床边,环顾四周。墙上掛著一幅字:“心安茅屋稳“。她突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裹珍啊,女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心安。“ 母亲去世那年,她还在李老蔫家。直到后来在饭店遇到吴启明,以为遇到了贵人,却不想是另一场劫难的开始。 慧明师太端来一碗素麵和一碟咸菜。“吃吧,趁热。“ 郑裹珍接过碗筷,热腾腾的蒸汽熏得她眼睛发酸。她小口吃著,麵条朴素的味道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令人安心。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慧明师太坐在她对面,“新闻天天报。“ 郑裹珍放下碗:“师太,我...“ “不用多说,在这里先住下,等想清楚了再做打算。” 裹珍鼻子一酸,眼泪终於落下来。这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允许自己哭泣。 慧明师太轻轻拍著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问:“你带出来的东西,安全吗?“ 郑裹珍猛地抬头:“您知道?“ “猜的。“慧明师太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吴启明那样的人,不会不留后手。” 裹珍拿出那张纸条,师太没有接。 “今晚好好休息。记住,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郑裹珍想问更多,但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简单洗漱后躺下,听著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第103章 意外的生命 清晨,郑裹珍被一阵清脆的木鱼声惊醒。 窗外,阳光透过竹帘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恍惚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南山尼姑庵,慧明师太的禪房。 她缓缓坐起身,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捂住嘴,踉蹌著衝到门外的木桶旁,乾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阿弥陀佛。“慧明师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郑施主身体不適?“ 郑裹珍擦了擦嘴角,勉强直起身:“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 慧明师太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郑裹珍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上个月......好像没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慧明师太嘆了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山脚下的药店卖验孕棒。我打发人去买。” 验孕棒买回来十分钟后,郑裹珍盯著验孕棒上清晰的两道红槓,大脑一片空白。 怀孕了。 吴启明被抓前的最后一晚,竟然在她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生命。 她想起那晚他的反常,想起他近乎绝望的占有,想起他说的那句“如果发生意外,去南山尼姑庵“。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还是说,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郑施主?“慧明师太轻轻叩门,“结果如何?“ 郑裹珍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將验孕棒递给师太。 慧明师太看了一眼,神色平静:“孩子是吴先生的?“ 郑裹珍点点头,喉咙发紧:“那一晚......他......“ “我明白了。“慧明师太將验孕棒扔进垃圾桶,“你打算怎么办?“ 郑裹珍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好多年前,她被诊断出宫寒不孕,医生说她这辈子很难再有孩子。可如今,在吴启明家调养了五年后,她的身体竟然奇蹟般地恢復了。 而这个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慧明师太没有催促,只是递给她一杯温水:“先喝点水,你脸色很差。“ 郑裹珍接过水杯,手指微微发抖。 “师太......“她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这个孩子......能留吗?“ 慧明师太看著她,目光深邃:“这要问你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郑裹珍一直处於恍惚状態。 她吃不下饭,睡不著觉,整个人瘦了一圈。慧明师太没有多问,只是每日按时送来清淡的斋饭,偶尔陪她说说话。 第五天清晨,郑裹珍终於下定决心。 “师太,“她站在禪房门口,声音坚定,“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慧明师太放下手中的佛经,示意她坐下:“想清楚了?“ “嗯。“郑裹珍的手轻轻覆在小腹上,“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有孩子了。“ 慧明师太点点头:“既然如此,我有个建议。“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推给郑裹珍:“这个是我俗家的侄女,在云南开民宿。你若愿意,可以去她那里待產。“ 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家古朴的客栈前,笑容温暖。 “她丈夫早逝,无儿无女,一直想领养个孩子。“慧明师太意味深长地说,“你若不想留,她可以收养;若想留,她也能帮你照顾。“ 郑裹珍盯著照片,眼眶发热:“谢谢师太。“ “不必谢我。“慧明师太收起照片,“吴先生当年资助过南山庵重建,这是我欠他的人情。“ 郑裹珍一怔:“他......资助过这里?“ “三年前,一场大雨衝垮了庵堂。“慧明师太回忆道,“他匿名捐了一百万,只有一个要求——若有朝一日他出事,要护你周全。“ 郑裹珍的眼泪终於落下来。 一周后,郑裹珍坐上了开往云南的火车。 慧明师太的侄女叫林霜,亲自来车站接她。那是个爽朗的女人,一见面就接过她的行李:“路上累了吧?客栈已经收拾好了,你先休息几天。“ 郑裹珍跟著她来到一家名为“归林“的民宿。客栈不大,但布置得温馨雅致,院子里种满了草,几只猫懒洋洋地晒著太阳。要是小黄在就好了,可惜在她逃离的那天没顾上小黄,等她回到別墅,小黄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你就住这间。“林霜带她来到二楼最安静的一间房,“窗外是竹林,很清净。“ 郑裹珍站在窗前,看著远处苍翠的山峦,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对了,“林霜递给她一部新手机,“姑姑说你需要这个。“ 郑裹珍接过手机,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號码——慧明师太的。 “先用著,“林霜体贴地说,“有什么需要隨时告诉我。“ 郑裹珍点点头,轻声道谢。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裹珍的肚子渐渐显怀。 她每天帮著林霜打理客栈,接待客人,学著插、泡茶。这里的客人都很友善,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当她是老板的远房表妹。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那张从铁盒里带出来的照片——小树十二时的样子,圆脸蛋,大眼睛,笑得靦腆。 “宝宝,“她轻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等你出生了,妈妈带你去找哥哥......“ 她不知道吴启明现在怎样了,也不知道自己將来会面临什么。但此刻,在这个远离是非的小院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窗外,月光如水,竹林沙沙作响。郑裹珍轻轻抚摸著自己的肚子,感受著里面那个小小的生命。 这个孩子,或许是命运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还有南山路147號,她始终没去过,等再过一段时间,一定要去看看…… 第104章 生了个儿子 时光飞逝,临產在即。產房里的灯光刺眼而冰冷,消毒水的气味混合著血腥味在空气中瀰漫。 郑裹珍死死攥著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將病號服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宫缩都像有一把钝刀在体內搅动,她咬紧的下唇已经渗出血丝。 “呼吸!跟著我的节奏呼吸!“护士王姐紧紧握著她的手,用温热的毛巾不断擦拭她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快了快了,已经开到八指了!“ 郑裹珍在阵痛的间隙艰难地喘息,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想起三天前慧明师太在电话里对她说的话:“生產如过鬼门关,你要心存善念,菩萨自会保佑。“ “啊——!“又一阵剧痛袭来,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再使把劲!“戴著口罩的產科主任喊道,“已经看到头了!再用一次力!“ 郑裹珍抓住床栏,指甲深深陷入塑料垫中。她將所有力气匯聚到腹部,仿佛要把灵魂都挤压出去—— “哇——!“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產房的紧张气氛。 “恭喜,是个男孩!“护士高兴地宣布,“六斤八两,各项指標都很健康!“ 郑裹珍瘫软在產床上,像一条被浪衝上岸的鱼。泪水模糊了视线,耳边嗡嗡作响。当护士把那个红彤彤的小生命抱到她面前时,她颤抖著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婴儿温热的脸颊。 这是她的孩子。 她和吴启明的孩子。 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还沾著血污,但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却亮得出奇。就在这一刻,婴儿突然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要现在餵初乳吗?“护士轻声问。 郑裹珍点点头,小心地接过这个包裹在淡蓝色襁褓中的小生命。当小傢伙本能地寻找乳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低头凝视著这个新生命,突然觉得过去所有的背叛、痛苦和等待都值得了。 回到病房已是黄昏。林霜帮她掖好被角,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喝点水吧,你嘴唇都裂了。“ 郑裹珍小口啜饮著,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婴儿床里熟睡的小傢伙。窗外夕阳的余暉透过百叶窗,在婴儿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睡会儿吧,“林霜轻声说,“孩子我看著。“ 郑裹珍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不累。“她伸手轻轻抚摸著婴儿稀疏的胎髮,“他真安静。“ 林霜嘆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慧明师太派人送了这个来,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郑裹珍的手指微微发抖。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平安符,背面是慧明师太熟悉的笔跡:“母子平安,因果轮迴“。还有一张剪报——法制日报上赫然印著吴启明戴著手銬的照片,標题写著《原x省副省长吴某某受贿案一审宣判十五年》。 她的呼吸停滯了。十五年。等吴启明出来时,孩子都已经上高中了。 “师太还说什么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霜犹豫了一下:“送信的小师父说...吴启明有个女儿从美国回来了,叫吴雨晴。“ 郑裹珍猛地抬头:“女儿?“ “嗯,一直在美国生活。“林霜压低声音,“师太让你千万小心,说他女儿这次突然回国,怕是来者不善。“ 郑裹珍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这个女儿,当初还寄给她一条手炼,感谢裹珍照顾她的父亲。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林霜说道。 一位戴著眼镜的儿科医生走了进来:“郑女士,我来给宝宝做常规检查。“ 医生仔细检查了婴儿的呼吸、心跳和反射,最后问道:“关於出生证明,父亲信息要怎么填写?“ 郑裹珍深吸一口气:“吴启明。“ 医生的笔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专业素养让她恢復了平静:“好的。需要他本人来签字確认吗?“ “他...来不了。“郑裹珍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但这是事实,孩子应该知道父亲是谁。“ 医生点点头,在表格上记录著。临走前,她犹豫了一下:“郑女士,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社工部门。“ 当病房重归安静,郑裹珍低头凝视著熟睡中的婴儿。小傢伙不知何时醒了,正用那双酷似吴启明的眼睛安静地望著她。 这个孩子,或许是她和吴启明之间最后的联繫了。 也是某些人眼中,最后的筹码。 接下来的月子期,郑裹珍给孩子取名“吴念安“,寓意平安顺遂。林霜帮著照顾孩子,帮她给新生儿洗澡、按摩。还特意腾出一间向阳的房间给她们母子住,客人们听说后纷纷送来婴儿用品。 表面上,生活平静而充实。 但每当夜深人静,郑裹珍就会拿出吴启明留给她的那张纸条——南山路147號。 满月那天,林霜在客栈小院里摆了满月酒。郑裹珍给念安穿上红色的小肚兜,戴上银质长命锁。客人们轮流抱著婴儿,说著吉祥话。 “这孩子眉眼真俊!“一个北方口音的大婶笑著说,“像妈妈多一些。“ “鼻子和下巴像他爸爸。“郑裹珍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藏在衣服里的那张纸条。 就在这时,院门处的风铃突然响起。 一个拖著行李箱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穿著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栗色长髮在脑后扎成一个干练的马尾。最让郑裹珍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和吴启明如出一辙。 “您好,还有房间吗?“女孩的普通话带著轻微的美式口音。 林霜迎上去:“有的,您要住多久?“ “先定一周吧。“女孩掏出护照登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郑裹珍和她怀中的婴儿。 郑裹珍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护照上的名字清晰可见:wu yuqing,吴雨晴。 女孩的目光在婴儿脸上停留了几秒,突然微微一笑:“好可爱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郑裹珍抱紧孩子,感觉那把钥匙正紧紧贴著她的心口:“念安...吴念安。“ 女孩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表情让郑裹珍瞬间想起了吴启明思考时的样子:“吴?真巧,我也姓吴。“ 她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我是吴雨晴,刚从美国回来。“ 郑裹珍看著那只悬在空中的手,恍惚间觉得这不是巧合,而是命运设下的一个局。她缓缓伸出自己的手,听见自己说: “郑裹珍...这是...我儿子。“ 第105章 不速之客 郑裹珍的手指微微收紧,怀里的念安似乎察觉到母亲的不安,轻轻扭动了一下。她看著眼前这个自称“吴雨晴”的女孩,心跳如擂鼓,喉咙发紧。 “吴……雨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微微发颤。 吴雨晴微微一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却带著不容拒绝的强势。她收回手,目光在婴儿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抬起,直视郑裹珍。 “郑……阿姨,方便单独聊聊吗?” 林霜站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上前一步:“裹珍刚出月子,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可以改天再说。” 吴雨晴看了林霜一眼,眼神冷淡:“这件事很重要,只和她有关。” 郑裹珍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念安的背,对林霜道:“你先帮我照顾一下念安。” 林霜皱眉,但最终还是接过孩子,低声叮嘱:“有事就喊我。” 郑裹珍点点头,带著吴雨晴走进客栈的小茶室。关上门,茶香裊裊,却掩不住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迫感。 吴雨晴坐下,姿態优雅,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开门见山:“我父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郑裹珍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个藏在衣服里的纸条仿佛在发烫。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低声回答。 吴雨晴盯著她,眼神锐利:“他被带走之前对你说了什么,对吗?” 郑裹珍沉默。 “他给了你什么?”吴雨晴的声音冷了下来。 郑裹珍抬眸,直视她:“只是让我去找慧明师太,说她会安置我。” 吴雨晴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我父亲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他不会没有任何交代的。” 郑裹珍胸口一窒,手指微微发抖。她要不要告诉吴启明女儿,她爸留下一张字条——南山路147號……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吴雨晴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郑裹珍面前。 “这里有100万。”她淡淡道,“把孩子给我。” 郑裹珍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说什么?!” 吴雨晴依旧坐著,神情冷静得近乎冷酷:“吴家的孩子,不能在这种地方长大。” 郑裹珍浑身发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是我的孩子!” “他身上流的是吴家的血。”吴雨晴抬眸,眼神锐利如刀,“你觉得你能给他什么?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一个连户口都难上的私生子身份?”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进郑裹珍的心臟。她死死咬著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不会把他给你。”她一字一顿道。 吴雨晴冷笑:“你觉得你有选择?” 郑裹珍死死盯著她:“你想抢?” 吴雨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著她:“我不是来抢的,我是来谈判的。100万,足够你重新开始生活。孩子跟著我,会有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而不是跟著你,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郑裹珍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休想。” 吴雨晴盯著她几秒,忽然笑了:“郑女士,你確定要和我作对?” 郑裹珍没说话,但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 吴雨晴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三天后,我会再来。到时候,希望你能想清楚。”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声音清脆而冰冷。 郑裹珍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她知道,吴雨晴不会就这么算了。 而她,必须保护好念安。也必须要去一趟南山路147號。 第106章 147號的抉择 裹珍把孩子託付给林霜,独自一人回到了之前的那个小城,南山路就在南山脚下,她一路按门牌寻找,终於裹珍站在南山路147號別墅前,她在门口的信箱夹层里找到了那把钥匙。 夜风卷著枯叶刮过脚边,別墅的铁艺大门锈跡斑斑,爬山虎的枯藤像蛛网般缠绕在栏杆上。整栋建筑死气沉沉,唯有二楼一扇窗户透出微弱的光——有人在这里等她。 她喉咙发紧,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著雪茄和檀木香的陈旧空气,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滯。玄关的壁灯亮著,照出地板上新鲜的脚印——不止一个人的。 “郑女士。” 一个穿著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头髮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 田律师? 吴启明最信任的心腹。 “吴先生让我等你。”他声音平静,却带著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郑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他在监狱里还能安排这些?” 田律师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吴家的事,从来不是一座监狱能拦得住的。” 他侧身示意她跟上,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冰冷的声响。郑裹珍跟著他穿过长廊,墙上的油画里,吴启明年轻时的面容在昏暗灯光下若隱若现。 书房的门虚掩著,田律师推开门—— 四个穿黑西装的壮汉分立两侧,书桌上整整齐齐码著十捆百元大钞。 一百万现金。 “吴先生给你的选择。”田律师从抽屉取出一本护照推到她面前,“拿钱,消失。或者——”他顿了顿,“你可以拒绝。” 房间里温度骤降。 郑裹珍盯著那本护照,封面上烫金的“林雅”二字刺痛她的眼睛。她翻开內页,自己的照片赫然在目,连签证章都盖好了。 “我的孩子呢?”她声音发抖。 “吴小姐已经派人去接了。”田律师看了一眼腕錶,“现在应该到客栈了。” 郑裹珍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你们敢!”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 几乎同时,四个保鏢同时上前一步。田律师抬手制止,从內袋掏出一部手机,屏幕上是实时监控画面—— 林霜的客栈门口,三个男人正抱著啼哭的念安钻进一辆黑色奔驰。 “畜生!”郑裹珍扑向手机,却被两个保鏢死死按住肩膀。她疯狂挣扎,髮簪掉落,黑髮凌乱地披散下来,“那是我的孩子!你们凭什么——” “就凭他姓吴。”田律师冷冰冰地打断,“吴先生的意思很明確,你可以拿钱开始新生活,但吴家的血脉必须认祖归宗。” 监控画面里,奔驰车扬长而去。林霜追到门口摔倒在地,画面戛然而止。 郑裹珍瘫坐在椅子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护照上。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从慧明师太通知吴先生你生的是男孩那天起。”田律师將手压在钞票上,“吴小姐明天就带孩子飞洛杉磯,那里有最好的私立医院和保姆团队。” 窗外的树影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手。郑裹珍突然抓起茶杯狠狠砸向落地窗—— “哗啦!” 玻璃碎片四溅,一个保鏢立刻掏出了电击器。 “让她发泄。”田律师摆摆手,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支剪好的古巴雪茄,“吴先生特意交代,如果你选择拿钱……”他点燃雪茄,烟雾模糊了冷酷的皱纹,“额外还可以给你一套度假別墅。” 郑裹珍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哭。 多讽刺啊。 这些年她陪吴启明睡过的酒店套房都不止这个价,现在却要用亲生骨肉来换。 “如果我不要钱呢?”她抬起泪眼。 田律师吐出一口烟圈,朝保鏢使了个眼色。 有人打开了壁掛电视。 新闻正在播放新闻快讯:“……南山后山发现一具女尸,初步判断为失足坠崖……”画面切到打著马赛克的遗体,但露出的杏色衣角郑裹珍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上个月来客栈打听过吴启明消息的那个女记者。 电视“啪”地一声关闭。 “吴先生虽然人在监狱,”田律师慢条斯理地擦拭金丝眼镜,“但让一个人消失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拍打著破碎的窗户。郑裹珍伸手抚摸钞票边缘锋利的切角,突然想起吴启明第一次带她去澳门赌场时说的话:“你看那些赌徒,总以为有得选。” 原来从踏进这栋別墅起,她就没有选择。 “我需要见孩子最后一面。”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田律师摇头:“吴小姐不会同意。” “那就让她等著收尸!”郑裹珍猛地掀翻茶几,钞票雪片般飞舞,“告诉吴启明,要么让我见孩子,要么明天头条就是『高官前妻惨死,儿子被抢』!” 整个房间骤然安静。 田律师的瞳孔微微收缩,终於拿起手机拨通电话。五分钟后,他掛断电话:“后天上午十点,慧明师太那里,十分钟。” 雨越下越大。 当郑裹珍抱著装满现金的公文包走出別墅时,一辆没有牌照的麵包车缓缓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是林霜。 “他们……他们把念安……” “我知道。”郑裹珍机械地坐进车里,雨水顺著发梢滴在百万现金上,“我们去庵里。” 林霜倒吸一口冷气:“你答应了?” 后视镜里,147號的灯光渐行渐远。郑裹珍摸向藏在衣服里的那张字条,原来她以为的只有她知道的这个南山路147號,其实吴家人和田律师早就知道。 她拿出那张纸条,放进嘴里使劲的嚼了起来。吴启明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安排好了,而她自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没有选择,没有权利。 第107章 没见到孩子最后一面 到了约定见面的时间,吴家根本没人来,也没见到小念安,裹珍才知道自己被田律师骗了,原来吴家用的是缓兵之计,裹珍拿起那一兜钱,离开了南山,打算去报警。雷声这时响了起来,接著是瓢泼的大雨,没有一点预兆。 雨水顺著郑裹珍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走了好久,终於站在派出所门口,手里攥著那张念安的照片,指节发白。 “女士,您先別急。”民警递给她一杯热水,语气温和却透著公事公办,“您说孩子被抢走了,但您和孩子的父亲有抚养权纠纷,这属於民事案件,我们得按程序来。” 郑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吴家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他们没经过我同意,就把孩子带走了!”她的声音发抖,“我有出生证明,我是他母亲!” 民警翻开笔录本,嘆了口气:“您说孩子是被吴家人带走的,但您有证据吗?监控?目击证人?还是对方承认的录音?” 郑裹珍的喉咙发紧。 ——没有。 吴家做事滴水不漏。带走念安的人不会承认身份,监控只会拍到一辆无牌车,甚至连田律师都不会亲自出面。 “他们……他们留了一百万给我。”她颤抖著把那个装钱的包拿起来,“这是封口费!” 民警皱了皱眉:“女士,这笔钱如果是自愿给您的,很难证明和孩子的去向有关。” 郑裹珍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那我的孩子呢?就这么算了?!” 民警无奈地合上笔录本:“我们会登记失踪人口,发协查通告。但您最好还是找律师,走法律程序要回抚养权。” 法律程序。 郑裹珍想笑。吴启明就是法律。他能在监狱里遥控一切,能让一个女记者“意外坠崖“,能让警方按他的规矩办事。她算什么?一个没背景、没文化的女人,连报警都像在自取其辱。 她走出派出所,雨水又一次打湿了她的头髮。街上行人匆匆,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陌生號码发来的简讯: “別闹了,对孩子不好。“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 她死死盯著屏幕,手指发抖。突然,她拨通了那个號码。 电话接通了,但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对方在等她先开口。 “让我见念安。“她的声音低哑,“就一面,我保证不再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吴启明的女儿,吴雨晴。 “郑女士,钱已经给你了。“吴雨晴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谈生意,“再纠缠下去,对你没好处。“ “那是我的孩子!“郑裹珍几乎吼出来。 “不,那是吴家的孩子。“吴雨晴淡淡道,“你最好认清现实。“ 电话掛断了。 郑裹珍站在雨中,浑身发抖。她突然意识到,报警没用,哭闹没用,甚至拼命都没用。吴家早就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南山路147號。別墅黑漆漆的,像一座坟墓。 她掏出钥匙,推开门。 屋里还残留著雪茄和威士忌的气味,地板上散落著菸灰。她打开灯,突然发现茶几上多了一个信封——刚才明明没有的。 有人进来过。 她颤抖著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念安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穿著崭新的小睡衣,旁边著一只玩具熊。照片背面写著一行字: “他很好,別找了。“ 郑裹珍的眼泪砸在照片上。 她翻遍整栋別墅,想找到更多线索,但什么也没有。吴家的人来去无踪,连监控都拆得乾乾净净。 她瘫坐在沙发上,突然想起一个人——慧明师太。 吴家再怎么手眼通天,总要有人照顾念安。而慧明师太是吴启明最信任的人,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郑裹珍抓起包衝出门,拦下一辆计程车。 “去南山。“ —— 南山庵的大门紧闭,郑裹珍用力拍门,却没人应答。 “师太!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她的手掌拍得生疼。 终於,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尼姑怯生生地看著她。 “郑施主,师太不在……“ 郑裹珍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庵堂里空荡荡的,香炉里的香早已熄灭。 “师太!“她喊著,一间间禪房找过去。 最后,她在后院找到了慧明师太。老人正坐在石凳上诵经,听到脚步声,连头都没抬。 “师太,念安在哪儿?“郑裹珍的声音发抖。 慧明师太缓缓睁开眼:“郑施主,老尼说过,吴家的事,我不清楚。“ “你撒谎!“郑裹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是吴启明最信任的人!你连我怀孕生孩子都告诉他,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慧明师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静。 “郑施主,有些事,强求不得。“ 郑裹珍的眼泪滚下来:“我只想见我的孩子……就一面……“ 慧明师太沉默良久,终於嘆了口气。 “孩子已经不在国內了。“ 郑裹珍浑身一僵:“……什么意思?“ “吴小姐今早带他去了香港,之后会转机去瑞士。“慧明师太低声道,“吴家在那里有產业,孩子会很安全。“ 瑞士。 郑裹珍的眼前发黑。那么远,那么陌生。她连护照都没有,怎么找?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非要把他带走?“ 慧明师太看著她,眼神复杂。 “因为他是男孩。“ 郑裹珍猛地抬头。 “吴启明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慧明师太轻声道,“念安是他唯一的儿子。“ 郑裹珍如遭雷击。 她突然明白了。 念安不是她的孩子,是吴家的“继承人“。而她,只是一个生育工具,用完即弃。 她踉蹌著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 “郑施主,那一百万,够你安稳过完下半辈子了。“慧明师太的声音近乎怜悯,“放手吧。“ 郑裹珍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放手?“她轻声说,“师太,你见过哪个母亲会放手?“ 慧明师太不再说话,只是闭眼诵经,仿佛这样就能超度她的执念。 郑裹珍转身离开,脚步虚浮。 她走出庵门,雨已经停了。夜空中隱约能看到几颗星星。 她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意识到——没有人能帮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她只有自己,和那一百万买断她骨肉的脏钱。 第108章 涅槃重生 郑裹珍站在南山庵门口,雨水顺著她的脸颊滑落。慧明师太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將她最后一丝希望也剜去了。 “孩子已经不在国內了。“ “吴小姐今早带他去了香港,之后会转机去瑞士。“ “念安是吴先生唯一的儿子。“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击打著她的心臟。瑞士——那么遥远的地方,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地图的哪个角落。没有护照,没有签证,她连飞机都上不去。 郑裹珍踉踉蹌蹌地走下山,雨水混合著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吴家已经切断了她所有的路,连报警都成了笑话。 “放手吧。“慧明师太的话迴荡在耳边。 郑裹珍突然停下脚步,仰头让冰冷的雨水冲刷著脸庞。 “不。“她轻声对自己说,声音在雨中几乎听不见,“绝不。“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如果现在她无法对抗吴家,那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让吴家正视她的存在,强大到能够夺回自己的孩子。 雨停了,郑裹珍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擦乾了眼泪。她摸了摸包里那一百万现金,做出了决定。 ——回云南。 那里是她生孩子的地方,也是她熟悉了一年多的地方。在那里,她至少还有立足之地。 三天后,郑裹珍踏上了返回云南的列车。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一去不返。她望著窗外,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著那张念安的照片。 “等我,妈妈一定会来接你。“她在心里默默承诺。 云南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郑裹珍回到昆明后,没有急著找工作,而是开始考察各种生意机会。她知道,靠打工永远无法积累足够的资本和力量对抗吴家。 那一百万,是她的启动资金,也是她的武器。 在昆明转悠了几天后,郑裹珍决定前往丽江。那里旅游业发达,或许有她的机会。丽江古城的热闹超出她的想像,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穿梭在石板路上,街边的商铺和民宿鳞次櫛比。 郑裹珍一连几天都在古城里转悠,观察那些生意红火的民宿有什么共同点。她发现,真正受欢迎的不仅是装修精美的房子,更是那种能让客人感受到“家“的温暖氛围。 “如果是我来经营...“郑裹珍在心里构思著。 机会来得很快。在古城边缘的一条小巷里,她发现一家掛著“转让“牌子的老院子。院子不小,但年久失修,墙壁斑驳,木结构也显得有些腐朽。位置不算最好,但胜在安静,而且价格在她的预算范围內。 “这院子有上百年歷史了,“房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纳西族老人,“我年纪大了,孩子们都在外地,没精力打理了。“ 郑裹珍仔细查看了院子的结构,虽然破旧,但骨架尚好,尤其是中央那棵古老的桂树,让她一见倾心。 “我要了。“她几乎没有犹豫。 手续办得很快。郑裹珍用六十万买下了这个院子,剩下的四十万,她准备全部投入到装修和前期运营中。 装修的日子比想像中更辛苦。郑裹珍事必躬亲,从设计图纸到选材监工,每一个环节都不放过。她白天在工地忙碌,晚上就睡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有时候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但一想到念安,她又咬牙坚持下去。 “郑老板,你这院子打算做成什么风格啊?“工人们好奇地问。 “要有纳西族的传统元素,但也要舒適现代。“郑裹珍指著图纸解释,“客房不多,但每一间都要有特色。公共区域要大,要有家的感觉。“ 她特意保留了那棵桂树,在树下设计了茶座和阅读区。老房子的木结构经过加固和翻新,重新焕发光彩。墙壁用传统的夯土工艺修復,既环保又保留了原始风貌。 三个月后,当脚手架全部拆除时,一个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精品民宿呈现在眼前。郑裹珍站在院子里,看著自己一手打造的心血,眼眶湿润。 “该取个什么名字呢?“她思索著。 目光落在那棵桂树上,念安的笑脸浮现在眼前。 “就叫'念安居'吧。“她轻声说。 开业前,郑裹珍做了充分的准备。她请人设计了宣传单,在各大旅游平台註册帐號,甚至自己还学会了简单的摄影和修图,为每一间客房拍摄了精美的照片。 “念安居“开业那天,郑裹珍穿上了纳西族的传统服饰,站在门口迎接第一批客人。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脸上始终保持著温暖的微笑。 “欢迎来到念安居。“她对每一位客人都这样说,“希望您在这里有家的感觉。“ 令她惊喜的是,开业第一周,客房就全部订满。客人们喜欢这里的寧静氛围,喜欢郑裹珍亲手准备的早餐,更喜欢她那种发自內心的关怀。 “郑姐,你这里比五星级酒店还舒服!“一位来自上海的客人临走时这样说,“下次来丽江,我一定还住这儿。“ 口碑是最好的gg。“念安居“的生意越来越好,郑裹珍开始考虑扩张。她用第一年的盈利买下了隔壁一个小院子,改造成了四间更高级的套房。 经营民宿的同时,郑裹珍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於吴家的各种信息,订阅財经杂誌,关注商业新闻。吴启明虽然还在监狱里,但他的商业帝国依然运转良好,由他的女儿吴雨晴打理。 “总有一天...“郑裹珍看著杂誌上吴雨晴的照片,暗暗发誓。 第二年春天,“念安居“已经成为丽江小有名气的精品民宿。郑裹珍不再满足於仅仅经营这一处產业,她开始考察丽江周边的旅游资源,寻找新的商机。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位当地的白族手工艺人,看到那些精美的扎染和银饰因为缺乏销售渠道而难以走出大山。郑裹珍灵机一动,在“念安居“开闢了一个小展区,展示並销售这些手工艺品,不仅帮到了手工艺人,也为民宿增添了特色。 这个无心之举意外地大受欢迎。许多客人购买这些独特的手工艺品作为礼物带回家,甚至有人专门为了购买而来。郑裹珍看到了更大的可能性。 “我们可以做一个民族手工艺体验项目,“她对那位白族手工艺人说,“让客人亲自参与製作,体验传统文化的魅力。“ 这个项目一经推出,立刻成为“念安居“的招牌活动。郑裹珍趁热打铁,又开发了纳西族美食製作、茶马古道徒步等一系列深度体验项目,將单纯的住宿变成了综合性文化体验。 生意越做越大,郑裹珍的名声也在丽江旅游圈传开。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弱女子,而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商界女性。但夜深人静时,她依然会拿出念安的照片,轻轻抚摸。 “妈妈离你又近了一步。“她对著照片呢喃。 第三年,郑裹珍已经拥有了三家民宿、一个手工艺品工作室和一条小型旅游线路。她註册了自己的旅游文化公司,员工发展到二十多人。当初那一百万,已经翻了十倍不止。 这天,一位特殊的客人入住了“念安居“的主院。登记信息显示他叫杜远舟,是某財经杂誌的记者。郑裹珍在接待时,敏锐地注意到他对民宿的经营模式表现出异常的兴趣。 “郑女士,您的商业模式很有特色,“晚餐时,杜远舟主动搭话,“將传统文化与现代商业结合得如此完美,在丽江很少见。“ 郑裹珍保持礼貌的微笑:“谢谢,我只是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 “不,这远不止是喜欢那么简单。“杜远舟推了推眼镜,“您的每一处设计,每一个项目,都精准地抓住了现代游客的需求。这种商业嗅觉,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郑裹珍心中一紧,但面上不显:“记者先生过奖了。丽江做民宿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 杜远舟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郑女士,我听说您对吴氏集团很感兴趣?“ 郑裹珍手中的茶杯差点跌落。她强自镇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注意到您订阅了我们杂誌三年多,而每一期有吴氏集团报导的那几页,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跡。“杜远舟直视她的眼睛,“一个在丽江经营民宿的女士,为什么会对一个远在美国的集团如此关注?“ 郑裹珍感到一阵眩晕,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了。但多年的商场歷练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杜记者,如果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杜远舟环顾四周,確保没人注意他们,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推到郑裹珍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约三四岁的小男孩,在瑞士某所贵族幼儿园门前,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牵著。 郑裹珍的呼吸几乎停滯——那是念安!比她记忆中长大了许多,但那眉眼,那神態,绝不会错! “你...你怎么会有...“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在做一篇关於中国官员海外资產转移的专题,“杜远舟低声说,“偶然发现吴家有个孩子被秘密安置在瑞士。更偶然的是,我发现这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上,母亲一栏写著您的名字。“ 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攥著照片,仿佛那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 “他是我的儿子,“她哽咽著说,“吴家从我身边夺走了他。“ 杜远舟的表情变得严肃:“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当晚,在確保绝对隱私的情况下,郑裹珍向杜远舟讲述了自己的遭遇。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向外界透露真相。 “我需要帮助,“她擦乾眼泪,眼神变得坚定,“我需要夺回我的孩子。“ 杜远舟沉思良久:“吴家势力庞大,正面衝突您几乎没有胜算。但...“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您真的想对抗他们,首先需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和人脉网络。您现在的事业是个不错的开始,但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怎么做?“郑裹珍急切地问。 “扩大商业版图,进入更有影响力的圈子。“杜远舟说,“幸运的是,我正好认识几位云南旅游投资界的人士,也许能帮您引荐。“ 郑裹珍看著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盟友“,心中既有希望也有疑虑。但为了念安,她愿意冒任何风险。 “为什么帮我?“她直截了当地问。 杜远舟笑了笑:“因为吴家也是我的调查目標。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郑女士。“ 窗外,丽江的夜空繁星点点。郑裹珍感到,命运的齿轮似乎又开始转动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弱女子,而是手握筹码的玩家。 吴家或许以为给她一百万打发了就万事大吉,但他们错了。云南將成为她的战场,她的堡垒,她反击的起点。 “念安,等著妈妈。“她在心中默念,“这一次,妈妈一定会贏。“ 第109章 血脉相连 郑裹珍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滑动,屏幕上是杜远舟刚刚发来的资料。云南旅游投资峰会的邀请函已经確认,她的“念安文旅集团“作为新兴企业代表获得了十五分钟的发言机会。这是她商业版图扩张的关键一步。 手机这时突然震动起来,杜远舟的名字跳了出来。 “郑姐,我有个意外的发现。“电话那头,杜远舟的声音压得很低,“关於您之前提到的另一个儿子。“ 郑裹珍的手指瞬间收紧。二十多年了,她从未停止过寻找与李老蔫所生的那个孩子。当年她被迫离开李家时,小树才三岁,被李家强行留下。后来听说李老蔫又娶了一个媳妇,后妈对小树不好,小树初中没读完就輟学去南方打工去了。 “你找到他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查了吴氏集团国內高管的资料,“杜远舟停顿了一下,“他们的华南区副总叫李树,今年二十四岁,x县人。“ 郑裹珍的呼吸停滯了一秒。年龄、籍贯都对得上,连名字都带著“树“字。 “有照片吗?“ “我发到你邮箱了。他初中輟学去广东打工,后来被吴氏集团一个项目经理看中,从工地干起的。“ 照片加载出来的那一刻,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张稜角分明的脸,粗黑的眉毛,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李老蔫。但眉宇间的冷峻,又分明有她的影子。 “是他...“她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屏幕,“我的小树...“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著笔挺的西装,站在某个工地视察。他比郑裹珍想像中要壮实许多,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嘴角没有一丝笑意。与记忆中那个穿著校服的幼童判若两人。 “郑姐,您打算怎么办?“杜远舟问道,“这个情况...太复杂了。“ 复杂?简直就是命运的讽刺。她失去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吴家夺走,另一个却成了吴家的得力干將。 “我要见他。“郑裹珍擦乾眼泪,声音恢復了坚定,“儘快。“ 三天后,深圳福田香格里拉酒店的商务酒会上,郑裹珍见到了分別近二十年的儿子。 她穿著墨绿色的旗袍,头髮挽成简单的髮髻,站在香檳塔旁假装瀏览手机。实际上,她的余光一直锁定在入口处。当李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比照片上更加粗獷,举手投足间透著工地磨练出来的硬朗气质。几个承包商立刻围上去寒暄,他应付得游刃有余,言语间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郑裹珍注意到他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檳时,左手小指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那是小树两岁时被镰刀划伤的,她记得自己当时用土方子给他止血,心疼得直掉眼泪。 “李总对云南旅游市场怎么看?“郑裹珍主动上前,递上自己的名片,“我们念安文旅最近在丽江开发了几个新项目。“ 李树接过名片,目光在“郑裹珍“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冷。 “郑董事长,“他的声音像淬了冰,“久仰。“ 那眼神让郑裹珍如坠冰窟。这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也不是看母亲的眼神,而是看仇人的眼神。 “李总是x县人?“她强作镇定,“听口音有点像。“ 李树冷笑一声:“郑董事长记性是真不好?李家村的李老蔫,你还记得吗?“ 郑裹珍的手一抖,香檳差点洒出来。他记得,他全都记得! “小树...“她几乎是用气音喊出这个名字。 “別这么叫我。“李树压低声音,眼神凌厉,“二十年前你扔下我走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儿子?“ “我当时是被迫的!你爷爷奶奶不让我带你走...“ “然后呢?“李树打断她,“之后的二十年,你找过我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进郑裹珍心里。 “我爸娶了那个女人后,那个女人天天打我,骂我是拖油瓶。我十四岁就輟学去广东打工,在建筑工地搬砖,睡工棚,吃剩饭...“李树的眼睛发红,“这些时候,我的亲妈在哪?“ 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我后来回去找过,村里人说你们搬走了...“ “省省吧。“李树冷笑,“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转身要走,郑裹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至少告诉我,你是怎么进吴氏的?“ 李树甩开她的手,但或许是那满脸的泪水让他动了些许惻隱之心,他冷冷地说:“十八岁在工地救了吴家一个项目经理的命,他带我入行。我靠拼命干活爬到这个位置,跟你们这些天生好命的人不一样。“ “吴家...知道我们的关係吗?“ “他们没必要知道。“李树整了整西装,“你放心,我不会去告密。你们之间的破事,我没兴趣掺和。“ 郑裹珍擦掉眼泪,突然问道:“你知道你有个弟弟吗?“ 这句话让李树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他皱起眉:“什么?“ “吴家从我手里抢走的,你的亲弟弟,现在被他们关在瑞士。“郑裹珍抓住这个机会,“他叫念安,今年才四岁...“ 李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復冷漠:“你这是和吴老爷子生的?所以呢?你想让我帮你对付吴家?“ “我只是想...“ “省省吧。“李树再次打断她,“我不会帮吴家,但也不会帮你。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別扯上我。“ 说完,他大步离开,留下郑裹珍站在原地,手中的香檳早已没了气泡,就像她此刻破碎的希望。 酒会结束后,郑裹珍在酒店门口拦住了正要上车的李树。 “就五分钟。“她哀求道,“给我五分钟。“ 或许是夜色柔和了他的稜角,李树最终示意司机等一下,跟她走到酒店旁的一个小园。 “你想说什么?“他点起一支烟,烟雾中他的轮廓显得格外冷硬。 郑裹珍从包里掏出一个旧布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上小学的小树,穿著旧校服在李家村的老槐树下。 “我一直带著这个...“她声音哽咽,“每一天都在想你。“ 李树盯著照片看了很久,菸灰掉在西装上都没察觉。最后他把照片还给她,声音依然冰冷,但少了些锋芒:“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弥补什么。“ “至少...告诉我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郑裹珍哀求道。 李树深吸了一口烟,沉默了片刻,终於开口:“后妈把我当佣人使唤。十四岁我跟同村的人去东莞打工,在玩具厂干了两年,后来去工地。十八岁那年,工地塌方,我救了一个被埋的工程师,他是吴氏的人。“ 他弹了弹菸灰,继续道:“他带我入行,从最基层做起。我白天干活,晚上自学,用了六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 简短的几句话,背后是多少血汗?郑裹珍心如刀绞:“你...结婚了吗?“ “我没那个閒工夫。“李树冷笑,“怎么,现在要扮演关心儿子的母亲了?“ 郑裹珍强忍泪水:“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托你的福,还死不了。“李树扔下菸头踩灭,“我该走了。“ “等等!“郑裹珍抓住他的手臂,“如果...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帮助...“ 李树甩开她的手:“不需要。我们两清了。“ 看著儿子远去的背影,郑裹珍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她幻想过无数次与儿子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他恨她,恨得理所应当。而她甚至没有辩解的资格。 回到酒店房间,郑裹珍给杜远舟打了电话。 “他恨我...“她声音嘶哑,“他完全有理由恨我...“ 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也没有告发您,这说明他至少对吴家没那么忠诚。“ “他不会帮我们的。“郑裹珍擦乾眼泪,“不过他说不会干涉我们和吴家的斗爭。“ “这已经是好消息了。“杜远舟安慰道,“至少我们少了一个潜在威胁。“ 掛断电话,郑裹珍站在窗前,望著深圳灯火通明的夜景。二十多年的寻找,换来的却是儿子的憎恨。命运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掐灭。但奇怪的是,在痛苦之余,她竟感到一丝释然——至少他知道她还活著,至少她知道他过得不错。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號码发来的简讯: “吴雨晴下个月15號去瑞士。別回信息,这个號用完即弃。“ 郑裹珍的心跳加速。这一定是李树发来的!他嘴上说不管,却还是给了她关键信息! 她立刻刪掉简讯,但那个日期已经深深刻在脑海里。吴雨晴去瑞士,一定是去见念安!这是她的机会! 郑裹珍打开电脑,开始查询瑞士签证的办理流程。无论儿子认不认她,无论前路多艰难,她都要把念安夺回来。这一次,她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 第110章 异国寻念安 郑裹珍站在苏黎世火车站出口,手里紧紧攥著一张写有酒店地址的纸条。周围全是金髮碧眼的外国人,说著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广播里的德语通告、指示牌上的陌生文字,都让她头晕目眩。 她得知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太多,就是一门心思要去瑞士,最快速度办了旅游签,坐上飞机时才发现自己语言根本不通。 “翻译...我需要翻译...“她喃喃自语,四处张望。 出发前杜远舟说过,瑞士很多人会说英语,但郑裹珍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在机场转机时,她全靠地勤人员写的中文字条指引。现在到了苏黎世,语言障碍成了第一道难关。 “您好,需要帮助吗?“一个温和的女声用中文问道。 郑裹珍转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中国女孩站在身后,背著大大的旅行包。 “你会说中国话?“郑裹珍如获救星,一把抓住女孩的手。 女孩微笑著点头:“我是留学生,在苏黎世大学读书。看您好像遇到困难了?“ 郑裹珍赶紧掏出酒店地址:“我要去这个地方,但不知道怎么走...“ “巧了,我也要去市中心。“女孩看了看纸条,“这酒店就在大学附近,我带您去吧。“ 路上,郑裹珍得知女孩叫王晓琳,来自上海,在瑞士学酒店管理。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同胞。 “晓琳,我想请你帮个忙。“郑裹珍从包里掏出一叠欧元,“我需要一个翻译,一天两百,你看行吗?“ 王晓琳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么多?您要做什么需要翻译?“ “我来...找我儿子。“郑裹珍的声音哽咽了,“他被坏人带到瑞士来了。“ 王晓琳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同情:“您报警了吗?“ “报警没用。“郑裹珍摇头,“对方势力很大。我只想见儿子一面,確认他过得好不好。“ 善良的王晓琳最终答应了帮忙,但坚决不收钱:“就当我是志愿者吧。这种事太让人难过了,我能帮就帮。“ 到了酒店安顿下来,郑裹珍立刻拿出杜远舟发给她的资料——那是吴家在瑞士的庄园地址和一些模糊的情报。 “我们要去这个地方。“她指著地址对王晓琳说,“但听说安保很严,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王晓琳看了看地址,皱起眉头:“这是湖边顶级富豪区,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您確定儿子在那里吗?“ “確定。“郑裹珍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被关在那里四年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坐计程车来到庄园附近。果然如王晓琳所说,离大门还有几百米就有保安拦路。 “privatgel?nde! kein zutritt!“(私人领地!禁止入內!)保安大声呵斥。 王晓琳用德语解释她们是迷路的游客,但保安態度强硬,挥手赶她们离开。 回程的计程车上,郑裹珍急得直搓手:“他说什么?庄园里什么情况?“ “他说那是私人领地,不准靠近。“王晓琳嘆气,“我问他附近有没有观景点,他也说没有,明显是在赶人。“ 郑裹珍咬著嘴唇思考:“我们得找个理由进去...对了,你说你是学酒店管理的?“ 王晓琳点头:“是啊,怎么了?“ “吴家肯定需要佣人、保姆之类的。“郑裹珍眼睛一亮,“你能不能假装应聘工作?“ 王晓琳面露难色:“这太冒险了...而且我的德语只是日常交流水平,专业词汇不行。“ 计划受挫,郑裹珍一整天都愁眉不展。晚上在酒店餐厅吃饭时,王晓琳突然指著电视惊呼:“郑阿姨,快看!“ 电视里正在播放当地新闻,画面中一个亚裔女性正在参加慈善活动。王晓琳快速翻译道:“这是苏黎世华人商会的活动,那个女人是...等等,她叫吴雨晴!“ 郑裹珍猛地站起来,差点打翻水杯:“就是她!就是她抢走了我儿子!“ 新闻画面中的吴雨晴穿著高档套装,正用英语发表演讲。王晓琳边听边翻译:“她说吴氏集团將在瑞士设立基金会,资助中瑞文化交流...特別是儿童教育方面。“ “偽君子!“郑裹珍气得浑身发抖,“她把我儿子当什么了?展示品吗?“ 新闻最后提到,吴雨晴这次来瑞士是为了参加三天后的一个慈善晚宴,届时会有多家媒体到场。 “这是个机会!“王晓琳激动地说,“晚宴对媒体开放,我们可以想办法混进去!“ 郑裹珍却犹豫了:“太危险了,要是被认出来...“ “我可以假装记者。“王晓琳拿出学生证,“我们大学有新闻系,借个採访证不难。您就在酒店等消息。“ “不行,我必须亲自去。“郑裹珍坚定地说,“我可以当你的助理,不说话就行。“ 接下来两天,两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王晓琳从同学那里借来了专业相机和记者证,还搞到了晚宴的媒体邀请函。郑裹珍则高价买了一套得体的深蓝色套装,打扮成摄影助理的模样。 晚宴当天,郑裹珍的心跳快得像擂鼓。会场设在苏黎世最豪华的酒店宴会厅,安检严格得让她手心冒汗。王晓琳镇定地出示证件,用流利的德语与工作人员交谈,顺利带著“助理“进入了会场。 厅內灯火辉煌,各界名流觥筹交错。郑裹珍低著头,紧跟在王晓琳身后,眼睛却不停扫视全场,寻找吴雨晴的身影。 “在那里!“王晓琳小声说,指了指舞台附近的一群人。 吴雨晴被眾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一袭红色礼服格外醒目。郑裹珍死死盯著这个夺走她儿子的女人,四年过去,吴雨晴更显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儘是上位者的傲慢。 “我们慢慢靠近。“王晓琳低声说,“我找机会提问。“ 两人装作拍摄现场照片的样子,逐渐接近吴雨晴所在的圈子。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场景让郑裹珍如遭雷击—— 一个穿著小西装的亚裔男孩被保姆带到吴雨晴身边,吴雨晴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向周围人介绍著什么。 “念安...“郑裹珍几乎要衝口而出这个名字,被王晓琳一把拉住。 “郑阿姨,冷静!“王晓琳死死攥住她的手臂,“那是您儿子吗?“ 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只能用力点头。四年了,她终於再次见到了儿子!念安长高了,小脸圆润了些,但那双眼睛,那抿嘴的小动作,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王晓琳迅速拍下几张照片,然后拉著郑裹珍退到角落。 “吴雨晴向別人介绍说那是她儿子,中文名叫吴念恩。“王晓琳翻译道,“说他在瑞士接受最好的教育,將来会继承家族事业。“ “她胡说!“郑裹珍咬牙切齿,“她连生孩子的基本功能都没有,哪来的儿子!她是念安同父异母的姐姐。“ 情绪激动之下,她的声音大了些,引来附近几个人的侧目。王晓琳赶紧把她拉到洗手间。 “郑阿姨,我们得走了。“王晓琳紧张地说,“再待下去会暴露的。“ “不行,我还没和念安说话...“郑裹珍泪流满面。 “今天不可能了。“王晓琳坚决地说,“吴雨晴身边全是保鏢,我们近不了身。但至少我们確认了您儿子的情况,还拍了照片,这是重大进展。“ 理智告诉郑裹珍王晓琳是对的,但母亲的本能让她不愿离开。最后是王晓琳半拖半拽才把她带离会场。 回到酒店,郑裹珍像被抽乾了力气,瘫坐在床上无声流泪。王晓琳把照片导入电脑,放大后仔细查看。 “郑阿姨,您看这个。“她突然指著屏幕,“孩子脖子上掛的东西。“ 郑裹珍凑近看,发现念安西装內隱约露出一个红色掛坠。“像是一个中国结?“ “对,而且上面好像有字。“王晓琳调整著图片清晰度,“像是...平安?“ 郑裹珍如遭雷击。那是她老家的习俗,给孩子掛绣有“平安“二字的中国结保平安。难道... “晓琳,帮我查查吴家平时都从哪里採购生活用品?特別是中国商品。“ 王晓琳在网上搜索了一会儿:“有家叫'东方阁'的亚洲超市,是苏黎世最高档的,专门服务富豪阶层。“ 第二天一早,两人来到“东方阁“超市。这是一家装修考究的大型超市,商品从中国调料到高档茶叶一应俱全。郑裹珍直接找到经理,用王晓琳做翻译,自称是中国儿童用品厂商代表,想了解瑞士华裔家庭的需求。 “很多富豪家庭都喜欢买中国特色的儿童用品。“经理是个中年华裔,態度热情,“特別是吴家,每周都来採购,专门给那个小男孩买。“ 郑裹珍的心砰砰直跳:“他们都买些什么?“ “衣服、玩具、零食,最近还买了个中国结掛坠,说要教孩子中国文化。“经理笑道,“那孩子可招人喜欢了,每次来都问好多问题,对中国特別好奇。“ 郑裹珍和王晓琳交换了个眼神。看来念安虽然被改了名字,但对中国的记忆和兴趣还在。 “下次他们什么时候来採购?“郑裹珍急切地问。 “一般是周五下午,保姆带那孩子来。“经理看了看日历,“就是明天。“ 离开超市后,郑裹珍激动得双手发抖:“明天我们再来,一定能见到念安!“ 王晓琳却忧心忡忡:“郑阿姨,就算见到了,我们能做什么呢?在公共场合,保姆不会让您接近孩子的。“ “我有办法。“郑裹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念安一定会认得。“ 周五下午,郑裹珍和王晓琳早早来到“东方阁“守候。郑裹珍特意换了件不起眼的灰色外套,戴上眼镜做了简单偽装。两点刚过,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超市门口,先下来一个健壮的欧洲保鏢,然后是一个华裔中年妇女牵著个小男孩。 “是念安!“郑裹珍差点喊出声,被王晓琳按住。 “別急,等他们进去再说。“ 两人装作普通顾客跟在后面。郑裹珍贪婪地望著不远处的儿子,小脸白净,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货架上的商品。保姆用中文对他说:“念恩,今天只能买一样玩具,自己选吧。“ 念安——现在叫吴念恩——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向儿童区。郑裹珍悄悄靠近,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机会来得意外地快。保姆突然接到电话,走到角落去通话,保鏢则在门口守著。念安一个人站在玩具架前,专注地比较著两个玩具火车。 郑裹珍深吸一口气,走到念安身边蹲下,用方言轻声说:“这个小火车不够好,那边的红色火车会鸣笛呢。“ 念安猛地抬头,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四年过去,他应该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但那熟悉的方言显然触动了他。 “你会说妈妈的话...“他小声说,也是方言。 郑裹珍的眼泪瞬间涌出。吴家可以改他的名字,可以给他洗脑,却抹不掉血脉中的语言记忆。 “你记得妈妈?“她颤抖著问。 念安困惑地歪著头:“吴女士有时会说这种话...林老师有时也会说。“ 郑裹珍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枚陈旧的银质长命锁——这是念安出生时戴过的,內侧刻著他的生辰和“念安“两个小字。 “这是你的,还记得吗?“ 念安接过长命锁,小手抚摸著上面的纹,眼神突然变得恍惚:“我...我好像梦到过这个...“ 远处保姆的声音传来:“念恩,选好了吗?“ 郑裹珍知道时间不多了,她抓紧最后机会低声说:“记住,你的真名叫吴念安,妈妈永远爱你。“ 说完她迅速起身离开,躲进了货架后面。念安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长命锁,直到保姆走过来。 “这是什么?哪来的?“保姆厉声问。 “那个阿姨给的...“念安指向郑裹珍刚才站的地方,但哪里还有人影。 保姆警觉地环顾四周,立刻叫来保鏢搜查超市。但郑裹珍和王晓琳已经从后门离开了。 回到酒店,郑裹珍又哭又笑,像个疯子。王晓琳也红了眼眶:“郑阿姨,您太勇敢了...“ “他记得!“郑裹珍激动地说,“虽然说不清楚,但他潜意识里还记得!“ 王晓琳点点头:“那个长命锁他会藏好的,这是母子间的秘密。“ 郑裹珍擦乾眼泪,神情变得坚定:“晓琳,帮我联繫杜远舟。现在我们有证据证明念安的真实身份了,该走法律程序了。“ 王晓琳拿出电脑,突然惊呼一声:“郑阿姨,快看新闻!“ 当地新闻网站首页赫然刊登著紧急消息:吴氏集团高管吴雨晴临时取消瑞士行程,已乘私人飞机离境。原因不明,但有目击者称其行色匆匆。 “怎么回事?“郑裹珍困惑地问。 王晓琳快速瀏览著新闻:“不清楚...但您儿子应该还在瑞士,吴家的庄园安保突然加强了。“ 郑裹珍思索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李树!一定是他做了什么,让吴雨晴匆忙回国!“ 她立刻拨通了那个秘密號码——李树留给她的那部一次性手机。电话响了很久,终於被接起,但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小树?是你吗?“郑裹珍急切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李树沙哑的声音:“吴雨晴收到消息...国內有调查组进驻吴氏...她赶回来灭火...“ “你做了什么?“郑裹珍心跳加速。 “我给纪委寄了份材料...“李树的声音带著一丝狠劲,“吴家偷税漏税、行贿的证据...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郑裹珍倒吸一口冷气:“你会有危险!“ “呵...我烂命一条...不在乎...“李树咳嗽了几声,“听著...趁吴雨晴不在...赶紧想办法接触那孩子...这是最好的机会...“ 电话突然断线了,再打过去已是关机状態。 郑裹珍握著手机,百感交集。那个口口声声说不帮她的儿子,最终还是出手了,而且是以如此危险的方式。 “晓琳,我们得再想办法进那个庄园。“她坚定地说,“这次,我一定要把念安带出来。“ 第111章 背叛 王晓琳的手指在发光的屏幕上快速滑动,郑裹珍以为她在查询庄园地图,却没注意到那个早已编辑好的信息已经发送出去。 “郑阿姨,我查过了,庄园西侧靠近湖边確实有个监控死角。“王晓琳抬起头,脸上掛著郑裹珍已经熟悉的笑容,“今晚暴雨,是最好的机会。“ 郑裹珍感激地握住王晓琳的手,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已经成为她在异国他乡唯一的依靠。她不懂这里的语言,连最简单的问路都不会,没有王晓琳,她寸步难行。 窗外,天空阴沉得可怕,乌云压得很低。郑裹珍检查著那张已经翻皱的庄园平面图——这是李树通过秘密渠道传给她的。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位置是儿童臥室,她每天睡前都要看一遍,仿佛这样就能离儿子更近些。 “带上这个。“王晓琳递给她一个小巧的机器,比划著名讲解使用方法。郑裹珍郑重地接过,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她没注意到王晓琳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晚上七点,暴雨倾盆。两人穿著黑色雨衣离开酒店。雨水打在脸上生疼,郑裹珍紧跟著王晓琳,在泥泞小路上艰难前行。庄园高大的围墙出现在雨幕中,上面缠绕著带刺的铁丝网。 王晓琳指向围墙底部一个半米见方的铁柵栏,用手势表示可以从这里钻进去。郑裹珍惊讶地发现铁柵栏已经鬆动,两人轻易钻入庄园,躲在玫瑰丛后。 王晓琳指向一栋灯火通明的三层建筑,又比划了一个睡觉的手势——儿童房在那里。郑裹珍心跳如雷,四年了,她终於要见到被夺走的儿子了。 两人借著雨声掩护来到主楼侧面。王晓琳试了试一扇侧门,门竟然开了。郑裹珍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王晓琳已经闪身进入,她只好跟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突然,王晓琳转身,表情完全变了。她猛地推了郑裹珍一把,郑裹珍踉蹌著撞开一扇门,跌入一个宽敞的客厅。灯光大亮,三个身材魁梧的外国男人站在那里。 “王晓琳!“郑裹珍的质问被一阵剧痛打断。一个男人用黑色的棍子击中她的后腰,强烈的麻痹感让她瞬间瘫倒在地。 最后的意识里,她看到王晓琳对著那些人快速说话,脸上带著討好的笑容,还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当郑裹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被胶带封住,手脚都被固定。客厅里站著四个男人,王晓琳不在其中。 一个黄皮肤的男子走近,撕下她嘴上的胶带,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但从对方讥讽的表情和手势,郑裹珍明白他在嘲笑她的处境。 “我要见我的儿子。“郑裹珍用中文说,虽然知道对方听不懂。 男子皱眉,对其他人说了几句。一个白皮肤男子冷笑一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郑裹珍浑身发冷——她不需要懂语言也能明白这个威胁。 黄皮肤男子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著一个穿睡衣的小男孩。郑裹珍的心臟几乎停跳——那是念安,比照片上高了不少,圆圆的脸蛋,但那双眼睛,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念安!妈妈在这里!“她忍不住喊道,声音哽咽。 小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嚇了一跳,立刻躲到保姆身后,警惕地看著这个陌生的、被绑著的女人。 黄皮肤男子对孩子说了几句话,语气轻鬆。孩子摇摇头,小手紧紧抓住保姆的衣角。 郑裹珍的世界崩塌了。她看著儿子陌生的眼神,心如刀绞。四年了,吴家成功抹去了她存在的一切痕跡。不需要翻译,孩子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他不认识她。 男子对保姆挥挥手,保姆抱起孩子离开。郑裹珍绝望地看著儿子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就在这时,整栋房子的警报突然响起,红光闪烁。 男人们脸色大变,快速交谈著。郑裹珍从他们慌张的表情和动作判断出有意外发生——很可能是警察。 她被粗暴地拖出房间,塞进一辆黑色厢型车的后面。车子疾驰而出。郑裹珍听到远处警报声,然后又渐渐远去。她不断扭动手腕,塑料带子勒进肉里,鲜血渗出,却也让束缚鬆动。 车子突然急剎,郑裹珍的头重重撞在车壁上。男人们下车,透过缝隙她看到他们正试图搬动一棵倒在路上的大树。 这是机会!郑裹珍挣开手腕束缚,解开脚上的带子,找到后面的紧急拉环。她猛地推开车门,翻滚下车,一头扎进路边的灌木丛。 身后传来大喊声。 郑裹珍在暴雨中狂奔,树枝划破她的皮肤。身后传来追赶声。一道闪电照亮前方——一个陡坡,下面是湍急的河流。 没有犹豫,她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湍急的水流卷著她前进。她挣扎著浮出水面,看到岸上男人们用亮光照著河面,却不敢跳下。郑裹珍顺流而下,在即將力竭时抓住一根树枝,艰难爬上岸。 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郑裹珍跌跌撞撞地走著。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一个念头支撑著她:必须活下去,为了念安。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到远处有灯光。用尽最后的力气,她走到那座小木屋前,敲响了门。 门开了,一位白髮老人惊讶地看著她。郑裹珍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求助词都不会说。她只能指著自己流血的腿,做出痛苦的表情。 老人立刻明白了,搀扶她进屋。 当郑裹珍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乾净的床上,身上穿著乾爽的睡衣,伤口被包扎好。壁炉里的火发出温暖的光。 老人坐在床边,见她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说了几句话,但郑裹珍只能茫然摇头。 老人想了想,开始用手比划:指指她,做出睡觉的姿势,再指向窗外的月亮,竖起三根手指。 郑裹珍明白了:“我睡了三天?“ 老人不懂中文,但看到她理解了手势,高兴地点头。他递来一碗热汤,示意她喝下。 汤的味道很怪,但温暖了郑裹珍冻僵的身体。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和物品放在一旁。她急切地指向那部手机——进水已经损坏,但老人明白她的意思,从抽屉里取出手机里的小卡片。 老人拿来会发光的板子,插入小卡片。经过一番操作,几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那是念安的照片。看到儿子的脸,郑裹珍的眼泪夺眶而出。 老人观察她的反应,指著照片中的男孩,做出怀抱婴儿的姿势,用疑问的眼神看著她。 郑裹珍用力点头,指著自己,再指照片:“我的儿子!“ 老人表情变得严肃。他拿来纸笔,画了一个简笔小人,然后画了一只手將小人从房子里抓走,最后指向郑裹珍,露出询问的表情。 郑裹珍明白了,她点头,接过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然后画了几个高大的人形將婴儿夺走,又画了一个女人追著汽车奔跑。 老人眉头紧锁。他翻出一张画著山川河流的大纸,指著其中一个圆点,又画了一个小男孩的符號,然后移动手指到另一个圆点,看向郑裹珍。 郑裹珍急切地点头,指著那个圆点,又画了一个问號——她想知道儿子在哪里。 老人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他打开会说话的盒子,调到一个正在说话的画面。屏幕上出现吴雨晴参加活动的影像,旁边站著的正是念安。 郑裹珍指著屏幕,情绪激动。老人明白了,关掉盒子,在那张大纸上画出从一个圆点到另一个圆点的路线,然后拍拍郑裹珍的肩膀,指指自己,又指向纸上的圆点,点点头。 郑裹珍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会帮她去找儿子。泪水再次涌出,她握住老人的手,无声地表达感谢。 老人微笑著拍拍她的手,然后指向自己,发出两个音节的声音。 “郑裹珍。“她指著自己说。 老人费力地重复第一个音节。 郑裹珍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又画了两只手握在一起。老人笑了,他拿出一串金属片,指了指门外停著的一辆旧车,又指向纸上的圆点,竖起大拇指。 在这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夜晚,两个陌生人通过最原始的沟通方式达成了理解。壁炉的火光映照在那张大纸上,郑裹珍的手指轻轻划过从一个圆点到另一个圆点的路线,最终停在一个位置上。 老人点点头,用红笔在那个位置画了一个圈。不需要任何语言,郑裹珍知道——那里將是寻找儿子的下一站。 第112章 签证要到期了 郑裹珍坐在汉斯老人木屋的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那张已经发皱的瑞士地图。窗外,阿尔卑斯山的初雪悄然而至,將整个世界染成苍茫的白色。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却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 “还是没有消息吗?“她转向正在摆弄收音机的汉斯,明知对方听不懂,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人抬起头,摘下老镜,摇了摇头。这一个月来,他们已经跑遍了日內瓦湖区所有可能的场所——那所国际学校、华人文化中心、甚至是吴家名下的私人诊所。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就像那个孩子凭空消失了一般。 郑裹珍从抽屉里取出那部老式手机——汉斯给她的,说是不会被追踪。她按下烂熟於心的號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餵?“杜远舟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显得格外遥远。 “是我。“郑裹珍的声音有些发抖,“还是没找到念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签证快到期了吧?“ “还有五天。“郑裹珍盯著墙上那张標满红圈的日历,喉咙发紧。 “先回来吧。“杜远舟嘆了口气,“吴雨晴已经回国了,我查到她把孩子转移到了第三国,但具体在哪里还需要时间。“ 郑裹珍的手指紧紧攥住电话,“可我要是走了,念安...“ “你留下也没用。“杜远舟打断她,“瑞士警方已经注意到你了,再待下去会被强制遣返。不如先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掛断电话,郑裹珍发现汉斯正关切地看著她。她拿起纸笔,画了一架飞机,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在地图上的中国位置画了个圈。 老人皱起眉头,快步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厚重的法律书籍,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那是一段关於瑞士居留许可的条款,虽然看不懂文字,但郑裹珍明白老人的意思——逾期滯留的后果很严重。 “我知道...“她苦笑著点头,又画了一个钟錶,伸出五根手指。 汉斯若有所思地走开了。不一会儿,他拿著一个牛皮纸信封回来,从里面取出一沓照片。郑裹珍凑近一看,呼吸顿时凝滯——那是吴家在日內瓦湖区的別墅,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甚至有几张隱约可见一个亚裔男孩的身影。 “这是...?“她急切地指著照片中的孩子。 老人摇摇头,在桌上排出三张不同时间的照片——男孩的身影消失了。他又做了个飞机起飞的手势,然后耸耸肩。 郑裹珍的心沉了下去。所以杜远舟说的是真的,孩子確实被转移走了。她咬著嘴唇,在纸上画了一个问號,又画了地球仪。 汉斯拍拍她的肩膀,走到书桌前写下一串数字,递给她。那是一组国际电话號码。 “杜...远...舟?“老人费力地模仿著中文发音。 郑裹珍惊讶地点头,没想到老人记住了这个名字。汉斯又拿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印著一家跨国侦探社的联繫方式。 “谢谢...“她哽咽著接过这些,突然觉得手中的纸片重若千钧。 苏黎世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郑裹珍紧握著那张单程机票,目光不断扫向安检口。汉斯坚持要送她到机场,此刻正在帮她办理行李託运。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 一个月前,她满怀希望踏上这片土地;如今离开时,却比来时更加绝望。手机震动起来,是杜远舟发来的信息:【查到新线索,吴家在南非有產业】。 南非?郑裹珍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一时不知如何回復。那个遥远的国度对她而言如同月球般陌生。她甚至不知道中国公民去南非是否需要签证。 “alles erledigt.“(都办好了)汉斯回到她身边,递给她登机牌和护照。老人今天特意穿了正装,灰白的头髮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仪式。 郑裹珍接过护照时,发现里面夹著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写有数字的纸条。她困惑地看向老人。 “fur ihren sohn.“(给你儿子的)汉斯轻声说,做了个“小“的手势。 郑裹珍的眼眶瞬间红了。这一个月来,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不仅收留了她,还带著她跑遍大半个瑞士寻找孩子。现在,又把自己微薄的积蓄给了她。 “不,我不能...“她推拒著,却被老人坚定地按住手。 汉斯指著登机口的方向,又指了指她的心臟位置,最后画了个代表“坚持“的拳头。不需要语言,郑裹珍明白他的意思——不要放弃,继续寻找你的儿子。 广播里开始播放登机通知。汉斯帮她整理好围巾,像对待远行的女儿一般。郑裹珍突然抱住老人,泪水浸湿了他的西装领口。 “danke...danke...“她重复著这一个月来学会的唯一一个德语单词。 通过安检后,郑裹珍回头望去,汉斯依然站在原地,朝她挥手。那个挺拔的身影在熙攘的机场中显得格外孤独。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对著老人按下快门。 “我会回来的,“她对著照片轻声说,“带著念安一起。“ 十二小时的飞行宛如一场漫长的煎熬。郑裹珍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闪回在瑞士的片段——王晓琳的背叛、念安陌生的眼神、冰冷的河水、汉斯温暖的小屋...每一帧画面都像刀子般剜著她的心。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时,北京正笼罩在雾霾中。透过舷窗望去,灰濛濛的天空与她的心情如出一辙。 取行李时,郑裹珍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號码。 “郑女士,我是杜远舟的朋友,他让我来接您。“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声,“我在t3出口等您,举著蓝色牌子。“ 出口处,一个扎著马尾、穿著干练的年轻女子果然举著蓝色接机牌。看到郑裹珍,她快步迎上来。 “郑阿姨好,我是赵娜,杜哥的助手。“女孩接过她的行李车,“车就在外面,杜哥在等您。“ 郑裹珍有些诧异,原以为杜远舟会亲自来接。看出她的疑惑,赵娜解释道:“杜哥这两天被盯得紧,不方便公开露面。“ 黑色轿车驶入市区,却没有开往郑裹珍预想的方向。 “我们去哪?“她警觉地问。 “安全屋。“赵娜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吴家已经知道您回国了,杜哥说您暂时不能回家。“ 车子最终停在了西四环一个普通小区內。乘电梯上到12层,赵娜用三把不同的钥匙打开1204室的防盗门。 杜远舟正坐在客厅的电脑前,面前的菸灰缸里堆满了菸头。见到郑裹珍,他立刻站起身,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辛苦了。“他接过行李,“有收穫吗?“ 郑裹珍摇摇头,从贴身口袋里取出汉斯给的照片,“孩子確实在瑞士待过,但后来被转移了。汉斯说可能是上个月中旬的事。“ 杜远舟仔细查看著照片,突然在其中一张背景里发现了什么。他放大图片,“看这个车牌,是日內瓦国际学校的校车。“ “所以念安在那里上过学?“ “不止。“杜远舟调出电脑上的资料,“我查到吴雨晴在南非开普敦有套別墅,最近刚申请了儿童入学许可。时间点吻合。“ 南非。这个遥远的名字再次出现,郑裹珍的心揪了起来。“我该怎么去南非?需要什么手续?“ 杜远舟和赵娜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题不在这里。“他斟酌著词句,“吴家已经警觉了。王晓琳失踪了,警方在琉森湖发现了她的尸体。“ 郑裹珍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 “吴家做事一向狠辣。“杜远舟沉声道,“现在您回国了,他们一定会盯上您。在没做好万全准备前,不能轻举妄动。“ “那我该怎么办?就这么等著?“郑裹珍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儿子被他们带到天涯海角,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林小雨默默递上一杯热茶。杜远舟等她平静些才继续:“不是不做,是要更聪明地做。我联繫了南非那边的私家侦探,已经开始调查。您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新手机。原来的手机卡不要再用了。“ 郑裹珍机械地接过这些东西,突然觉得无比疲惫。这四年来,她从一个普通的县城妇女变成了跨国追凶的母亲,学会了用暗號联络、躲避跟踪、甚至跳河逃生。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带回儿子。 “还有件事。“杜远舟犹豫了一下,“李树...被控制了。“ “什么?“郑裹珍猛地抬头。 “他向纪委举报吴家后,第二天就'被休假'了。现在联繫不上。“杜远舟压低声音,“我怀疑是吴雨晴回国后亲自处理的。“ 郑裹珍想起那个电话里沙哑的声音——“我烂命一条...不在乎...“。她突然意识到,李树可能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 “能救他吗?“ 杜远舟摇头,“这个级別的博弈,我们插不上手。不过...“他调出一段监控录像,“吴雨晴回国后频繁出入昌平的一个疗养院,我怀疑那里有问题。“ 画面中,吴雨晴的奔驰车驶入一座中式庭院。郑裹珍眯起眼睛,注意到庭院角落里停著一辆掛著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 “这辆车...“她指著屏幕。 “对,是某部门的公务车。“杜远舟点头,“说明那里不简单。“ 三人陷入沉思。如果连这种级別的势力都牵涉其中,那背后的水该有多深? “我需要见李树一面。“郑裹珍突然说。 “太危险了。“杜远舟断然拒绝,“您现在露面等於自投罗网。“ “不是现在。“郑裹珍指向屏幕上的疗养院,“但如果吴雨晴经常去那里,说明那里很重要。也许...我能找到机会。“ 林小雨突然插话:“郑阿姨,您瑞士签证虽然到期了,但护照还在有效期。如果有足够证据,可以直接申请南非签证。“ 杜远舟不赞同地皱眉,但郑裹珍已经抓住了这个想法:“需要什么证据?“ “孩子的出生证明、监护权文件,最好是警方的立案证明。“赵娜说,“证明您確实是去寻找被拐卖的儿子,而不是非法移民。“ 郑裹珍苦笑。念安的出生证明是有,但监护权无从谈起——当年那份被迫签署的协议上,白纸黑字写著“自愿放弃抚养权“。 “先休息吧。“杜远舟看出她的沮丧,“明天我带您去见一位律师,看看法律上还有什么途径。“ 夜深了,郑裹珍躺在陌生的床上,翻看著手机里那张汉斯的照片。老人慈祥的目光仿佛穿越千山万水,给予她力量。她又点开相册里唯一一张念安的照片——那是四年前吴家带走孩子时留下的,画面中的孩子刚满月没几天。 “念安...“她轻唤著这个名字,泪水无声滑落。无论在南非还是天涯海角,她发誓一定会找到儿子。这次回国不是终点,而是新一轮战斗的开始。 窗外,北京的夜色深沉如墨。郑裹珍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吴雨晴正坐在豪华办公室里,审阅著一份標有“郑裹珍“名字的监控报告。桌上的另一份文件显示,南非开普敦的別墅已经掛牌出售,而一个新的目的地正在规划中——纽西兰皇后镇。 这场跨越半个地球的追逐,还远未结束。 第113章 救小树 清晨六点,郑裹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猛地坐起身,手指下意识摸向枕头下的水果刀——这是杜远舟给她的,说是以防万一。 “郑阿姨,是我。“赵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压得很低,“出事了。“ 郑裹珍披上外套打开门,赵娜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手里攥著一部正在播放视频的手机。 “您看这个。“赵娜將手机递给她,“凌晨三点发布的,已经刷屏了。“ 视频画面有些晃动,但能清晰辨认出是李树。他穿著皱巴巴的衬衫,脸色惨白,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架著走进一栋灰色建筑。右上角的时间显示是前天深夜。 郑裹珍的手指紧紧掐住手机边缘,指节发白。这是她些年来第二次见到儿子的模样——上次见面时,他还是吴氏集团的分公司副总。 “昌平那个特殊疗养院。“杜远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眼下掛著浓重的黑眼圈,“我托人查了一夜,他们给李树安了个'精神问题'的罪名。“ 郑裹珍的胸口一阵发闷。她想起李树最后那个电话里的声音——“我烂命一条...不在乎...“。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们得救他。“她抬头看向杜远舟,声音异常坚定。 杜远舟揉了揉太阳穴:“难。这种地方,没有高层批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赵娜突然插话:“除非...製造舆论压力。“ 两人同时看向她。赵娜咬了咬嘴唇:“我有个大学同学在《新报》做调查记者,一直也想挖吴家的黑料。“ “太危险了。“杜远舟立刻反对,“吴家掌控著三家主流媒体,隨时可以反扑。“ “那就找他们够不著的地方。“郑裹珍突然说,声音低沉而坚决,“自媒体,短视频平台,海外媒体。他是我儿子,我不能看著他被毁掉。“ 三天后,一段名为《被“精神病“的举报者》的视频在多个平台悄然上线。视频以李树被押送进疗养院的画面开头,接著详细梳理了他举报吴氏集团偷税漏税的全过程,最后是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近五年来,共有十七名举报吴家的证人先后被诊断为“精神障碍“。 赵娜的同学张悦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干练女孩,此刻正在安全屋里飞快地敲击键盘。 “视频已经突破百万播放了。“她头也不抬地说,“评论区控不住了,吴家的公关团队正在疯狂刪帖。“ 杜远舟紧盯著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波动:“还不够,需要更大的爆点。“ 郑裹珍从臥室走出来,手里捧著一个旧笔记本:“我找到了这个。是李树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著吴家当年贿赂官员的证据。“她去瑞士之前,李树让人给她送来的。 张悦如获至宝地接过笔记本,快速翻阅后眼睛一亮:“这个够劲爆!虽然年代久远,但可以作为线索追查。“她突然皱眉,“不过...这些数据需要核实,否则容易被反诉誹谤。“ “我有办法。“杜远舟拿起外套,“给我两小时。“ 他离开后,屋內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张悦不断刷新著各大平台的数据,赵娜则忙著接听一个又一个电话。郑裹珍坐在角落,默默翻看手机里念安的照片。孩子现在在哪里?南非?还是又被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 两小时后,杜远舟带著一个u盘迴来了,脸色异常凝重。 “核实过了,李树记的都是真的。“他將u盘插入电脑,“更可怕的是,我查到吴家最近在纽西兰皇后镇购置了一处庄园,註册在吴雨晴名下。“ 郑裹珍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要把念安带到纽西兰?“ “很可能。“杜远舟调出一组文件,“看这个,吴家申请了纽西兰的签证,申请人年龄正好是五岁。“ 张悦立刻抓住了重点:“我们可以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吴家不仅打击报復举报人,还涉嫌跨国转移被拐儿童。“ “风险太大。“杜远舟摇头,“没有確凿证据证明那孩子是被拐卖的,法律上吴雨晴確实是监护人。“ “那就先救李树。“郑裹珍斩钉截铁地说,“一步一步来。“ 当天下午,第二波爆料席捲网络。这次不仅有吴家海外资產的详细资料,还有一段录音——李树在被带走前留给朋友的,详细讲述了他举报吴家的经过和隨后遭遇的威胁。 舆论瞬间爆炸。#救救举报人#和#吴氏集团黑幕#两个话题同时衝上热搜。到晚上八点,三家主流媒体也被迫跟进报导。吴家的公关团队开始大规模刪帖,却反而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见效了。“张悦兴奋地指著屏幕,“刚收到的消息,有关部门已经成立调查组,要查李树的案子。“ 郑裹珍刚要鬆口气,杜远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听后脸色骤变:“快收拾东西,我们得立刻转移。吴家查到这了。“ 十分钟后,四人分乘两辆车离开了小区。郑裹珍透过车窗,看到三辆黑色suv正驶入他们刚离开的院子。 “去我姑妈的老房子。“张悦对司机说,“在通州,很安全。“ 三天后,在舆论持续发酵的压力下,李树终於被释放。当郑裹珍在临时安置点见到他时,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他瘦得脱了形,眼睛布满血丝,右手不自觉地颤抖著。 “谢谢。“李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直视郑裹珍的眼睛。 郑裹珍含著泪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你...还好吗?“ 李树苦笑著摇头:“我没事。吴家树大根深,动不了。“他犹豫了一下,终於抬起头,“那个...孩子,有消息吗?“ “可能在纽西兰。“郑裹珍將杜远舟查到的信息告诉他,“但我现在护照被盯死了,出不去。“ 李树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可以帮你。“ “你?“郑裹珍惊讶地看著他,“你现在自身难保。“ “正因如此。“李树的眼神变得锐利,“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反而没什么好怕的。吴家毁了我的职业生涯,毁了我的名誉,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我在南方打工时认识几个做外贸的,他们能帮你弄到新护照。至於纽西兰那边...“他转身看向郑裹珍,“我在网上认识个当地华人,是做旅游的。“ 郑裹珍的心跳加速了。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 “为什么帮我?“她轻声问。 李树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那是郑裹珍和念安的合影,孩子刚满月时拍的。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那天,你第一眼就认出我了。“ 郑裹珍的眼泪终於落了下来。那是他们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倔强的少年。 “这么多年了...“李树继续说,声音有些哽咽,“你居然还记得我手指上的疤痕。“ 两人相对无言。窗外,北京初夏的阳光灼热刺眼,照在李树憔悴的脸上,勾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 一周后,在张悦的媒体朋友持续施压下,吴氏集团不得不接受税务调查。虽然最终只是罚钱了事,但舆论风向已经彻底转变。李树的名字被洗清,甚至有几家媒体开始称他为“吹哨人“。 而此刻,郑裹珍正坐在杜远舟的办公室里,面前摊开两份文件。 “这是纽西兰签证申请。“杜远舟指著第一份,“李树托人加急办理的,用的是你的新身份。“ “这个呢?“郑裹珍指向第二份。 “念安文旅的聘用合同。“杜远舟露出难得的笑容,“李树没地方去,我建议他加入你的公司。他在金融和法律方面的专长正是我们需要的。“ 郑裹珍仔细听著杜远舟阅读著合同条款,突然在薪资一栏叫停了:“这太高了,我们现在资金也很紧张...“ “他坚持这个数。“杜远舟摇头,“说是象徵性的,等公司盈利了再调整。“ 签完字,郑裹珍走到窗前。楼下,李树正在和张悦討论著什么,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轻鬆表情。 “你知道吗?“杜远舟走到她身边,“李树昨天去看了心理医生,第一次主动寻求帮助。“ 郑裹珍轻轻点头。她明白那种感觉——当你终於决定面对自己的创伤时,就是重生的开始。 “机票订好了吗?“她问。 “后天上午,直飞奥克兰。“杜远舟递给她一个文件夹,“这是皇后镇那处庄园的详细资料和周边地图。李树联繫了当地那个做旅游的华人,会接应你。“ 郑裹珍接过文件,手指微微发抖。这一次,她不能再失败了。 当晚,李树来到郑裹珍暂住的小公寓,带来了一部手机和一张手绘地图。 “这是我根据那个华人的描述画的。“他指著地图上的一处標记,“庄园后面有条徒步路线,可以避开监控。他会带你走这条路。“ 郑裹珍仔细查看著地图,突然抬头:“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李树的语气不容置疑,“纽西兰的法律程序我比你熟悉。如果...如果真的找到孩子,我们需要立即申请法律保护。“ 郑裹珍没有再反对。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李树。 “这是...“ “公司的门禁卡和印章。“郑裹珍微笑,“从现在起,你是念安文旅集团的副总经理了。“ 李树愣住了,眼眶突然泛红。他低头摩挲著那个小小的印章,声音哽咽:“我...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 “现在你有家了。“郑裹珍轻声说,“我们一起把念安带回来。“ 窗外,北京的夜空罕见地出现了星星。明天会是晴天,而后天,他们將飞往地球的另一端,继续那场跨越千山万水的寻子之旅。 但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小公寓里,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灵魂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李树小心地收好印章,抬头时,眼中有了光。 “我们会找到他的。“他说,语气坚定得如同誓言,“一定。“ 郑裹珍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褪色的红布包:“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 李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小树的照片。 “这是你离家前最后一张照片。“郑裹珍的声音很轻,“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李树的手指颤抖著抚过照片,突然发现背面写著一行小字:“儿子,妈妈想你。“ 他的眼泪终於夺眶而出,砸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郑裹珍没有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坐著,让这个倔强的孩子终於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么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得淡了些。 当李树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清明而坚定:“妈,我们一定会把弟弟带回家。“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喊她“妈“。 第114章 命运吶 窗外的北京晴空万里,阳光透过玻璃洒在郑裹珍收拾好的行李箱上。她將护照、签证和那张手绘地图仔细地放进隨身背包,手指轻轻抚过念安的照片。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在飞机上了。”她低声自语,胸口涌起一股久违的希望。 可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从心臟处炸开,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入胸腔。她猛地捂住胸口,踉蹌著扶住桌角,呼吸瞬间变得艰难。冷汗顺著额头滑下,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旋转。 “不……不能是现在……”她咬牙挣扎著,试图去够桌上的手机,可手指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下一秒,黑暗吞噬了她的意识。 “妈!妈!” 恍惚间,郑裹珍听到有人焦急地喊她。她艰难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她下意识眯起眼,消毒水的气味衝进鼻腔。 “醒了!”李树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他眼眶通红,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一夜未眠。 “我……怎么了?”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心臟病突发。”一旁穿著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语气严肃,“郑女士,您的冠状动脉有严重狭窄,隨时可能再次发作,必须立刻住院观察。” 郑裹珍的手指猛地攥紧床单:“不行……我明天必须……” “没有必须!”李树打断她,声音沙哑却坚决,“医生说了,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能坐飞机,更別说长途飞行!” 郑裹珍张了张嘴,想反驳,可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平復呼吸。 医生嘆了口气:“您的身体状况很危险,如果强行出行,很可能在飞机上出意外。”他顿了顿,“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等心臟功能稳定后再评估。” 一个月…… 郑裹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个月后,念安会被带到哪里?纽西兰?还是更远的国家?吴家会不会已经彻底切断线索? “妈……”李树的声音软了下来,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如果你出事,就算找到念安,又有什么意义?” 郑裹珍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一想到念安可能正在陌生的国度等待她,心臟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可是……念安……”她的声音哽咽。 李树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我去。” 郑裹珍猛地抬头:“不行!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李树的语气不容置疑,“纽西兰那边已经有接应的人,我会按照计划行动。而你——”他紧紧盯著她的眼睛,“必须好好养病,否则就算我带回念安,你也没法照顾他。” 郑裹珍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李树说得对,可让这个刚刚重逢的儿子替她去冒险,她怎么能放心? “至少……等杜远舟来了再商量……”她虚弱地说。 李树点点头,但眼神里的决心丝毫未减。 --- 杜远舟匆匆赶到医院时,郑裹珍已经睡著了。李树站在走廊上,將医生的诊断报告递给他。 “心肌缺血,隨时可能恶化。”李树的声音低沉,“医生建议儘快做支架手术,但她拒绝,说没时间。” 杜远舟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嘆了口气:“她这些年一直硬撑,身体早就透支了。” “纽西兰的事,我必须去。”李树直视著他,“你了解吴家的手段,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杜远舟沉默片刻,终於点头:“我会找人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无论找不找得到念安,一周之內必须回来。”杜远舟的眼神锐利,“吴家在纽西兰也有势力,如果他们发现你在查,绝不会手软。” 李树扯了扯嘴角:“放心,我这条命虽然不值钱,但还没打算交代在吴家手里。” 杜远舟拍了拍他的肩,突然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既然你要去,这个给你。” 李树翻开文件,瞳孔微微一缩——这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郑裹珍將她名下念安文旅集团的51%股份转给了他。 “她什么时候……” “今早你出去买水的时候,她让我准备的。”杜远舟低声道,“她说,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公司就交给你了。” 李树的手指微微发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哑声道:“她……就这么信任我?” 杜远舟看著他,忽然笑了:“她说,你和她一样倔,认准的事不会回头。所以,她相信你会把念安带回来——也会把公司照顾好。” 李树低下头,死死攥著那份文件,指节发白。 第二天清晨,郑裹珍醒来时,发现床头放著一封信。她颤抖著拆开,里面是李树工整的字跡: “妈, 我去纽西兰了,別担心。 公司的事交给我,你好好养病。等我回来的时候,希望看到一个健康的你——还有,我会把弟弟带回家。 小树。” 信纸被泪水打湿,郑裹珍紧紧攥著它,望向窗外。 飞机划过蓝天,载著她的希望,飞向遥远的南半球。 第115章 南半球的暗涌 奥克兰国际机场,李树拖著行李箱走出航站楼,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他眯起眼,抬头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纽西兰正值雨季,空气里瀰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当地华人的电话。 “喂,是陈先生吗?我是李树,刚下飞机。”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李兄弟!我在出口等你呢,穿蓝色夹克,举著『念安旅游』的牌子!” 李树掛断电话,快步走向接机区。远远地,他看到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朝他挥手。 “陈志明?”李树走过去,伸手和他握了握。 “对对对,叫我老陈就行!”陈志明咧嘴一笑,接过他的行李,“路上顺利吧?” “还行。”李树简短地回答,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老陈似乎察觉到他的戒备,压低声音道:“放心,这里没吴家的人盯著,我们先上车。” 两人走向停车场,一辆略显陈旧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那里。李树刚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不远处,一个戴墨镜的亚裔男人正靠在车门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李树的手指微微绷紧,但那人只是抬了抬下巴,转身离开了。 “怎么了?”老陈顺著他的目光看去。 “没事。”李树收回视线,拉开车门,“先离开这里。”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色从城市逐渐变成广袤的牧场。老陈一边开车,一边介绍情况: “吴雨晴那栋庄园在皇后镇郊外,背靠山脉,前面是湖,私密性极强。我打听过了,她一周前带著孩子入住,很少出门。” “有拍到念安的照片吗?”李树问。 老陈摇摇头:“庄园安保很严,无人机刚飞近就被干扰了。不过——”他顿了顿,“我有个朋友在附近做清洁工,说確实看到一个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李树的心跳加快:“能確定是念安吗?” “不確定,但那孩子很少出来玩,偶尔在园里,也是保姆紧紧跟著。” 李树沉默片刻,又问:“庄园的安保情况?” “24小时巡逻,监控全覆盖,还有两条德牧。”老陈苦笑,“硬闯肯定不行。” “我没打算硬闯。”李树淡淡道,“吴雨晴不可能一辈子躲在里面,总会有出门的时候。” 老陈点点头:“我查了她的行程,后天下午,她会去皇后镇的一家私人诊所——她定期在那里做保养。” 李树眼神一凛:“诊所……是个机会。” 当晚,李树住进了老陈安排的民宿,一栋湖边的小木屋,位置隱蔽。他刚洗完澡,手机突然响了——是杜远舟发来的文件。 他点开一看,眉头瞬间拧紧。 文件里是吴雨晴近期的资金流向,其中一笔巨额转帐引起了李树的注意——收款方是“南十字星安保公司”,而这家公司的背景极其复杂,与当地黑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繫。 “果然……”李树冷笑,“吴家在纽西兰也有爪牙。” 他刚准备回復杜远舟,突然,窗外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李树的手指瞬间摸向枕头下的匕首,屏住呼吸。 几秒后,敲门声响起。 “李兄弟,是我!”老陈的声音传来,带著一丝急促。 李树鬆了口气,走过去开门。然而,门刚开一条缝,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伸进来,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唔——!”李树猝不及防,被狠狠按在墙上。 门外,老陈脸色惨白地站著,而他身后,是三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冷冷地盯著李树。 “李先生,欢迎来到纽西兰。”刀疤男用带著口音的英语说道,“不过,你的假期恐怕要提前结束了。” 李树挣扎著,但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刀疤男凑近他,低声道: “有人钱买你消失。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聊聊。” 李树死死盯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派你来的?” 刀疤男笑了,鬆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李树面前。 照片上,吴雨晴挽著一个金髮男人的手臂,笑容优雅。 “认识吗?”刀疤男咧嘴一笑,“我老板说,如果你现在买机票回国,他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李树捡起照片,眼神冰冷:“否则呢?” 刀疤男拍了拍他的脸:“否则,南半球的深海……很適合永久度假。” 房间里陷入死寂。老陈站在一旁,额头渗出冷汗。 李树缓缓站起身,突然笑了:“回去告诉你老板——”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在刀疤男头上! “砰!” 玻璃碎片四溅,刀疤男踉蹌著后退,鲜血顺著额头流下。他的两个手下怒吼著衝上来,李树一个侧身躲过,反手一记肘击砸在另一人的咽喉上! “老陈!跑!”李树大吼。 老陈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门外冲。刀疤男捂著脑袋,狰狞地掏出一把手枪—— “砰!” 子弹擦著李树的肩膀射入墙壁,木屑飞溅。李树抓起椅子砸向对方,趁机撞破窗户跳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李树在泥地上滚了一圈,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往树林里冲。身后传来怒吼和脚步声,但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里像火烧一样疼,他才躲进一棵巨大的红杉树后,屏住呼吸。 远处,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丛林,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 李树缓缓滑坐在地上,掏出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但还能用。他颤抖著拨通了杜远舟的电话。 “餵?”杜远舟的声音带著睡意。 “我被盯上了。”李树压低声音,“吴雨晴雇了黑帮,他们知道我来纽西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隨后杜远舟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你的位置在哪?” “不確定……我在一片林子里,老陈的民宿被他们控制了。” “听著,我现在联繫我在奥克兰的同学,他是领事馆的,他会去接你。”杜远舟快速说道,“在那之前,保持隱藏,別用手机。” 李树刚要回答,突然,不远处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猛地掛断电话,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个黑影缓缓靠近…… 第116章 小树如何选择? 奥克兰郊外的树林里,李树屏住呼吸,后背紧贴著一棵粗壮的红杉树。冰凉的夜风灌进他的衣领,肩膀被子弹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不远处,手电筒的光束在灌木丛间扫射,粗糲的咒骂声夹杂著树枝断裂的脆响。 “那小子跑不远!“ “分头找,老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树的手指扣紧匕首,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突然,左侧三米外的草丛剧烈晃动—— “找到你了!“ 黑影扑来的瞬间,李树猛地矮身,匕首划出一道银弧。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嚎叫。他趁机翻滚到空地,却被另一记重拳砸中腹部。 剧痛让视野发黑,耳膜嗡嗡作响。他踉蹌著后退,突然踩空跌进陡坡。天旋地转间,尖锐的树枝划破脸颊,最终狠狠撞在溪边的巨石上。 意识模糊之际,他听见引擎的轰鸣。 刺目的车灯撕破黑暗,伴隨著急促的剎车声。 “警察!放下武器!“ 英语的呵斥声中,李树艰难地抬头。模糊的视线里,两个穿反光背心的警察正举枪对准坡上的黑影。 “算你走运,中国佬。“刀疤男啐了一口,转身消失在丛林里。 冰凉的手銬扣上手腕时,李树终於看清救命恩人的脸——是个满脸雀斑的年轻警员,制服上沾著咖啡渍。 “姓名?“对方机械地询问。 “李树。“他每说一个字,肋骨都像被铁锤敲打,“我要报案,这些人...“ “先处理伤口。“年长的警官打断他,指了指他汩汩流血的肩膀,“救护车马上到。“ —— 皇后镇警局的问询室比想像中简陋。 铁皮空调嗡嗡作响,在八月的纽西兰冬季喷吐著不温不火的热气。李树盯著单向玻璃里自己苍白的倒影,包扎好的伤口在制服衬衫下隱隱作痛。 门开了,走进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审讯官,而是一个穿驼色风衣的亚裔男子。 “陈永仁,奥克兰总署跨国犯罪调查科。“对方亮出证件时,无名指上的婚戒闪过微光,“听说你惹了南十字星的人?“ 李树瞳孔骤缩。这正是杜远舟资料里提到的、与吴家勾结的黑帮外围组织。 “旅游签证,单程机票,落地当天就遭遇谋杀。“陈永仁翻开档案本,“李先生,你確定自己是来观光的?“ 玻璃窗映出两人对峙的剪影。李树突然注意到对方左手小指缺失的指尖——这和杜远舟给的线报完全吻合。 “我要见中国领事。“他盯著那截断指。 陈永仁的笑容僵在脸上。 三小时后,当真正的领事馆官员赶到时,李树正被关在滯留室里。铁门打开的瞬间,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陈永仁气急败坏的吼叫:“这不合程序!“ “根据《维也纳领事关係公约》第36条,中国公民有权...“ 官员的义正言辞渐渐远去。李树被搀扶著坐进黑色轿车,后座早已放著准备好的医疗包和卫星电话。 “你的伤口需要重新缝合。“领事馆隨员递来平板电脑,“但首先,有人想和你通话。“ 屏幕亮起,杜远舟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念安集团的会议室。 “纽西兰警方系统被渗透了。“他开门见山,“那个陈永仁去年收受吴家贿赂,专门处理对他们不利的案子。“ 李树用没受伤的手按住太阳穴:“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快找到我...“ “更糟的是,吴雨晴今早申请了禁制令。“杜远舟调出一份文件,“任何试图接近她住所的人都会被控骚扰,包括通过无人机或长焦镜头拍摄。“ 卫星信號有些延迟,但丝毫不影响画面里那份法院文件的威慑力。李树突然注意到角落的签发日期——正是他抵达纽西兰的当天。 “她早就准备好了。“他嗓子发乾,“就像当年对付我妈那样。“ 车载冰箱的製冷声突然显得刺耳。隨员默默递来冰水,玻璃杯壁很快凝满水珠。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杜远舟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我们通过外交渠道施压,但成功率不超过20%。第二...“ “我回国。“李树捏碎杯壁的冰霜,“从商业战场撕开缺口。“ 屏幕那头的郑裹珍突然入画,她苍白的指尖按在会议桌上:“小树,你的伤...“ “皮肉伤,不碍事。“他扯开染血的纱布,露出缝合线,“但吴家不知道,这枪反而打醒了我们——“ 卫星画面突然剧烈抖动,紧接著传来刺耳的电流杂音。隨员猛地扑向驾驶座:“有干扰!我们被...“ 黑色suv在皇后镇的山路上剧烈摇摆。后视镜里,三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正加速逼近。 “抓紧!“ 轮胎摩擦出刺耳的尖叫。李树在离心力中死死攥住卫星电话,听见杜远舟最后的喊话淹没在爆炸般的枪声里。 挡风玻璃炸裂的瞬间,他看清了追击者挡风玻璃后的墨镜——和机场那个亚裔男子戴的是同款。 —— 惠灵顿中央医院的特殊病房里,李树在镇痛泵的滴答声中醒来。 窗外是铅灰色的海港,一艘中国籍货轮正在卸货。病床前的椅子上,大使馆参赞正在翻阅他的病歷。 “脑震盪,两根肋骨骨裂,肩部子弹擦伤。“参赞合上文件夹,“但奇蹟般地没伤到內臟。“ 李树尝试坐起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追击的人...“ “都跑了。“参赞递来一部新手机,“不过行车记录仪拍到了足够多的画面,我们外交部已经向新方提出严正交涉。“ 解锁屏幕,杜远舟发来的最新邮件自动弹出。附件是吴氏集团第三季度的財报,其中用红圈標出的数字触目惊心——东南亚项目亏损23亿,现金流吃紧。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两周。“参赞起身整理西装,“但考虑到安全形势...“ “最早的回程航班是几点?“ 参讚嘆了口气:“明早六点,医疗专机。“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吴雨晴昨晚突然带著孩子离开了纽西兰。“ 病房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的滴答声。 “去哪了?“ “私人飞机航线显示是开曼群岛,但中途可能转机。“参赞递来一张模糊的机场监控截图,“我们的人確认孩子確实同行。“ 李树盯著照片里那个被保姆抱著的瘦小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参赞离开后,他拨通了郑裹珍的电话。 “妈,这个计划行不通了,我考虑了另一个计划。“他望著窗外的货轮,甲板上的货柜正被巨型吊臂抓起,。 海鸥的鸣叫穿透玻璃。在病床阴影笼罩不到的角落,晨光正漫过地板,將那份被揉皱的財报照得透亮。 第117章 病床前的誓言 李树推开病房门时,镇痛泵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窗帘缝隙漏进一缕阳光,正落在郑裹珍手背上插著的留置针,透明的药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妈。“ 他轻轻唤了一声,左肩的伤口隨著呼吸传来阵阵刺痛。三天前从纽西兰死里逃生的画面还在脑海里闪回——黑帮的枪口、扭曲的挡风玻璃、皇后镇警局里那个缺了半截手指的“警官“。 郑裹珍猛地睁开眼睛,输液管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苍白的嘴唇颤抖著,目光落在李树吊著的左臂上。 “小树,你怎么了......“ “皮外伤。“李树用右手拖过椅子坐下,塑料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倒是您,医生怎么说?“ 床头的心电监护仪突然跳快了两下。郑裹珍伸手去够水杯,李树抢先一步把吸管递到她嘴边。 “老毛病。“她啜了口水,喉结在消瘦的脖颈上滚动,“倒是你......“手指突然攥紧被单,“见到念安了吗?“ 李树的下頜线绷紧了。他想起行车记录仪里最后那个模糊的镜头——庄园铁门后一闪而过的儿童自行车。 “没有。“他声音发涩,“但確定他在那里。“ 他从手机调出相册。照片上,吴雨晴正弯腰对车內说著什么,后座阴影里隱约可见一个小男孩的轮廓。 “这是前天拍的,他们现在应该已经......“ “转移了。“郑裹珍突然撑起身子,输液架晃得哗啦作响,“吴家惯用的把戏。“她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猩红。 李树急忙按下呼叫铃,却被她冰凉的手拦住。 “听我说。“她抓著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纽西兰这条路咱们走不通了。“ 护士推门而入,郑裹珍立刻鬆开手,恢復成平静的病人模样。等量完血压离开后,她从枕头下摸出一部手机。 “杜远舟今早传来的。“她点开一封邮件,吴氏集团最新的財报在泛蓝的屏幕上闪烁,“他们在东南亚的度假村项目资金炼断了。“ 李树眯起眼睛。报表上一行鲜红的数字被圈了出来:-2.3亿。这个数字让他想起三年前被吴氏恶意收购的那家旅行社,当时对方也是这样的財务陷阱。 “我们要以牙还牙。“郑裹珍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他们当年怎么吞併晨光旅游的,现在就怎么还回去。“ 李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接过手机,快速滑动页面。吴氏在海南的翡翠湾项目资料一页页展开——规划图、施工进度、融资协议......最后停在股东名单上。 “第二大股东是新加坡华银。“他指尖点著那个名字,“去年和我们合作过邮轮项目。“ “杜远舟已经联繫了他们的风控总监。“郑裹珍调整了一下呼吸,“对方愿意在董事会上投反对票。“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將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李树慢慢勾勒出一个大胆的计划:先通过二级市场收购流通股,再联合小股东发起特別股东大会,最后...... “需要至少八个亿。“他心算著,“我们帐上能动用的现金只有一亿多。“ 郑裹珍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李树想起她拍板买下第一艘邮轮时的神情。 “还记得一年前註册在开曼的那家离岸公司吗?“她示意李树从床头柜抽屉取出一份文件,“用这个壳去谈併购贷款。“ 李树翻开文件,瞳孔微微扩大。这家名为“南十字星投资“的公司,赫然持有吴氏集团2.3%的股份——正是当年吴雨晴用来恶意收购的招牌。 “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郑裹珍接过话头。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更多血丝,却仍死死抓著那份文件,“但要快,赶在吴启明出狱前。“ 李树攥紧了拳头。肩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比起胸腔里燃烧的怒火,这疼痛根本不值一提。他看著心电图起伏的波纹,想起纽西兰那个差点要他命的夜晚。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顺畅,??????????????????.??????任你读 】 “我会亲自去海南。“他站起身,影子笼罩了整个病床,“一周之內,让翡翠湾改姓郑。“ 郑裹珍望著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人,恍惚间又看到李家村柿子树下那个少年。她伸手想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被握住。 “妈,您好好养病。“李树的手温暖而有力,“等您出院的那天,我送您一份大礼。“ 监护仪的警报突然响起。血压数值飆升到危险区间,护士匆忙跑进来要检查。李树退到走廊,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郑裹珍正对护士说著什么,苍白的脸上竟带著久违的笑意。 他掏出手机拨通第一个號码:“老杜,立即冻结我们在星展银行的所有理財。“然后又拨通第二个:“林总监,明天早班机飞海口,准备一份对赌协议。“ 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他稜角分明的侧脸。玻璃上重叠著医院庭院的树影,乍一看像极了纽西兰那片差点葬送他的丛林。 第118章 烽火翡翠湾 星巴克馥芮白的香气在私人飞机舱內瀰漫时,林曼发来的加密邮件正好弹出来。李树划开平板电脑,吴氏集团內部会议纪要如同战利品般铺满屏幕——吴雨晴把红酒杯砸在投影幕布上的照片格外清晰,猩红酒液正顺著“翡翠湾项目重组方案”的標题往下淌。 “看来吴总心情不太好。”杜远舟凑过来看照片,顺手给李树递了一杯冰水,“新加坡华银今早正式宣布暂停授信。” 舷窗外,海口美兰机场的跑道在晨雾中延伸。李树关掉照片调出合同终稿,第七条用加粗字体標著对赌条款:若念安文旅三个月內未完成股权交割,將赔付吴氏集团年度利润的30%。 “她以为这是救命稻草。”李树指尖敲著违约金数字,“其实是我们给她挖的坟。” 接机的车队直接开进翡翠湾工地。未完工的別墅群在烈日下像裸露的骨架,塔吊静止在锈跡斑斑的钢架上。工棚里涌出黑压压的人群,安全帽下全是焦灼的脸。 “李总!材料商把搅拌站都锁了!”项目经理的衬衫被汗浸透,“三百多个工人等著发工资...” 李树径直走上水泥台。热浪裹著海腥味扑面而来,他接过扩音器时左肩的枪伤隱隱作痛。 “我是李树。”电流声刺穿嘈杂,“今天起,所有拖欠工资双倍发放。” 人群骤然寂静,只有海浪声从悬崖下传来。 “材料商的车队就在门口。”他指向尘土飞扬的公路,二十辆重型卡车正碾过吴氏设置的障碍墩,“下午三点前,砂石水泥全部到位!” 震天的欢呼声中,杜远舟將股权质押文件展平在奔驰车头:“刚办的加急抵押,用集团总部大楼贷出三点五亿。”他顿了顿,“加上郑姐私人收藏的那批紫砂壶...” “壶都卖了?”李树猛地转身。 “她拔著输液管逼我签的委託书。”杜远舟把平板转过来,监控画面里郑裹珍正对镜头比胜利手势,手背上的留置针隨动作摇晃。 烈日將合同烫得炙手。李树在最后一页签下名字,笔锋几乎划破纸张。股权登记处的铜门关闭时,他给郑裹珍发了条简讯:“枪伤不疼了。”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 吴氏集团顶楼的怒火正在燃烧。吴雨晴把財务总监踹跪在地毯上时,水晶吊灯都在震颤。 “抵押!拿什么抵押!”她抓起青瓷镇纸砸向投影屏,李树在工地演讲的画面应声碎裂,“那杂种哪来的八个亿?!” 財务总监抹著额头的血哆嗦:“查到了...他们质押了总部大厦,还有...”他突然噤声,惊恐地看著吴雨晴抓起拆信刀。 “说!” “郑...郑裹珍拍卖了所有私人藏品...” 刀尖猛地扎进红木桌面。吴雨晴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口红在惨白的牙齿上蹭出血痕:“好啊,那就让他们这群乡巴佬死得更惨点。”她踢开碎玻璃拨通电话:“王行长,我记得贵公子在墨尔本醉驾的事还没立案?”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纸张翻动声:“对赌协议触发需要股价连续三日低於发行价65%,现在才跌到67%...” “明天就会到。”吴雨晴舔掉唇角的血,“你只需把念安的贷款审核压七十二小时。” 夕阳透过防弹玻璃,把她扭曲的影子投在满墙財报上。角落的相框里,五岁的念安正抱著泰迪熊对她笑。 --- 海口索菲特总统套房的空气在窒息。李树盯著分时图,吴氏集团的k线像坠崖般俯衝。当跌幅达到18%时,杜远舟衝进来摔了平板。 “三家银行突然暂停放款!” “哪三家?” “工行、招行、还有...”杜远舟扯开领带,“我们质押贷款的那家。” 李树抓起座机连拨三次,听筒里只有忙音。窗外的霓虹点亮滨海大道时,林曼的紧急通讯號突然在卫星电话上闪烁。 “吴雨晴抓了行长把柄。”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带著电流嘶响,“她要股价跌穿65%逼你们违约。” 李树走到落地窗前。二十六层楼下,举著“还我血汗钱”横幅的吴氏小股东正被保安驱赶。他忽然想起纽西兰逃亡那夜,刀疤男把枪管顶在他太阳穴上说:“深海埋人最乾净。” “老杜,”他突然转身,“帮我联繫华尔街禿鷲基金。” 杜远舟倒抽冷气:“那是高利贷!” “按天计息,三天够他们撕碎吴氏了。”李树调出翡翠湾全景图,光標锁定在悬崖餐厅的位置,“明天这里要亮灯。” 凌晨三点,所有施工灯同时点亮。悬崖上突然铺开百米长的光带,巨型投影打在山体:“翡翠湾重生之夜”。无人机群腾空而起,在夜空排出念安集团的logo。 杜远舟举著卫星电话衝进光海:“禿鷲答应了!但日息千分之三...” “签!”李树扯开绷带,肩头缝合线在强光下泛红。他抓过设计图砸在临时办公桌上:“通知所有媒体,明晚这里举办慈善拍卖!” 吴雨晴在私人飞机上看到直播时,香檳杯正递到唇边。画面里李树站在悬崖光海中,背后是连夜赶工的水晶舞台。 “感谢各位见证念安文旅接管翡翠湾。”李树的声音透过卫星信號传来,盖过引擎轰鸣,“今夜所有拍卖所得,將用於建设工人子弟学校。” 镜头扫过嘉宾席,吴氏第二大股东正在鼓掌。吴雨晴的指甲抠进真皮座椅,突然夺过平板砸向舷窗。 “他在用我们的钱收买人心!”机舱警报悽厉响起,挡风玻璃蛛网般裂开。副机长连滚带爬衝进来:“有架无人机撞...” 话音未落,直播信號突然中断。最后画面定格在李树举起拍卖槌,槌头刻著念安集团新设计的图腾——裹著绷带的树苗破岩而出。 次日上午九点十五分,港交所开市钟声未落,禿鷲基金开始扫货。吴氏股价如同过山车般直衝涨停板,分时成交量创下十年新高。杜远舟衝进病房时,心电监护仪正发出急促鸣响。 “涨...涨回来了!”他抖著交易单跪在床边,“我们超额完成对赌条款!” 郑裹珍拔掉氧气管,枯瘦的手抓过平板。吴氏集团公告弹窗跳出:翡翠湾项目51%股权正式归属念安文旅。她突然剧烈咳嗽,带血的唾沫溅在屏幕上吴雨晴的证件照。 “不够...”她死死抓住李树的手,“这只是开始...” 海风穿过病房窗户,吹动股权转让书。最后一页签名处,李树的名字压在吴雨晴的印鑑上,像柄刺穿王座的利剑。 第119章 未完成的调查(杜远舟女友夏夏) 清晨的浓雾笼罩著南山,李树踩著露水打湿的台阶,看著走在前面的杜远舟突然停下脚步。他们原本是来考察温泉酒店项目的选址,可杜远舟却偏离了规划路线,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杜叔,这边不在规划范围內。“李树提醒道,公文包蹭过带刺的灌木发出沙沙声响。 杜远舟没有回答,只是拨开一丛茂盛的蕨类植物,露出半截断裂的石碑。李树这才注意到,石碑上隱约可见“夏“字的残痕。 “五年前的一天,“杜远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这找到了夏夏留下的最后线索。“ 山间的雾气在两人之间流动。李树蹲下身,拂去石碑上的落叶,发现这是一块天然形成的山石,被人为刻上了字跡。 “她当时在调查吴氏集团的两条线索。“杜远舟从西装內袋掏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一是吴启明利用职务之便,为吴氏集团违规获取工程项目;二是他们通过进出口贸易进行走私活动。“ 笔记本的扉页上贴著张工作照,短髮女孩站在《財经调查》的刊头下微笑。李树翻动纸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著工程项目批文编號、招標过程疑点,以及几张模糊的码头货物照片。 “这是...“ “夏夏的採访笔记。“杜远舟指向其中一页,“看这个,她发现吴启明在担任x省副省长期间,违规將一些开发项目直接批给吴氏集团,绕过公开招標程序。“ 李树仔细辨认著已经褪色的字跡。笔记详细记录了项目评审委员会的名单,其中三个评委名下標註著“吴氏关联“的小字。 “更关键的是这个。“杜远舟翻到后面几页,“夏夏查到吴氏集团以进口建材为名,实际走私高档木材和翡翠原石。这些货柜的编號都以'wh'开头,她怀疑是'文物货'的代號。“ 阳光穿透雾气,照在笔记最后一页上。那里贴著一张模糊的照片:夜色中,几个工人正从货车上卸下木箱,其中一人手里拿著地质锤。 “这是什么?“李树皱眉。 “有可能是凶器。“杜远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这是她最后拍到的照片。第二天,她的尸体在南山后崖被发现,警方认定是意外坠崖。“ 山风突然变得凛冽。李树注意到杜远舟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陈年疤痕——那是长期佩戴戒指又强行摘除留下的痕跡。 “她出事前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杜远舟从钱包取出张对摺的纸条,“说拿到了吴启明亲笔签署的违规批文原件,还有走私货物的完整清单。“ 纸条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南山路147號,速来“。字跡已经模糊,但依然能看出书写时的急促。 “等我赶到时,只找到这个。“杜远舟从公文包取出个密封袋,里面是半片烧焦的存储卡,“她隨身带的相机和录音笔都不见了。“ 李树接过密封袋,对著阳光仔细查看。存储卡的金属接口有严重磨损痕跡,像是被人强行拔出过。 “这些年你一直在查这件事?“ 杜远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领著李树继续往深处走。在一处隱蔽的山坳里,有个被苔蘚覆盖的小型神龕,里面放著几份泛黄的文件。 “我每周都会来这里。“杜远舟小心翼翼地取出文件,“这些是当年被压下来的报导草稿,还有夏夏同事偷偷保存的採访录音。“ 李树戴上手套翻阅文件。其中一份被红笔圈出的工程验收报告显示,某个旅游项目使用了大量不符合標准的建材,但验收结果却是“优秀“。 “吴启明亲自签的字。“杜远舟指向签名处的防偽標记,“夏夏查到,这些劣质建材的差价,都被用来购买走私的缅甸翡翠。“ 远处传来缆车运行的嗡鸣。李树突然想起什么,打开平板调出吴氏集团的供应商名单:“这个'南山建材'是不是...“ “专门为走私设立的空壳公司。“杜远舟冷笑,“法人代表是吴家司机的儿子,实际控制人就是吴启明。“ 他们正准备下山时,李树的手机突然响起。是郑裹珍的主治医生:“李先生,刚才有人冒充卫生局来调取您母亲的病歷,我们拦下了。“ “查一下他们的证件编號。“ “已经查过了,“医生的声音有些紧张,“带队的是...原南山路派出所的王所长。“ 杜远舟听到这个名字,脸色骤变:“就是当年负责夏夏'意外坠崖'案的那个王所长?“ 掛断电话,杜远舟快速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那里记著一个车牌號和简短说明:“事发当日出现在现场的公务车,车主登记信息为x省经贸委“。 “他们发现我们在查旧案。“杜远舟合上笔记本,“现在想从郑姐那里找突破口。“ 下山的路在雾气中若隱若现。李树看著杜远舟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这些年他为何如此执著——那不仅是为了真相,更是为了完成夏夏未竟的调查。 “我们会查到底的。“李树的声音在山谷中迴荡,“为了夏记者,也为了所有被吴家伤害过的人。“ 杜远舟望向远处的城市轮廓,轻轻点了点头。阳光终於驱散晨雾,照在石碑“真相永存“的字样上,像是给这个延续了五年的承诺盖上了印章。 第120章 臥底 清晨七点三十分,念安集团总部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著初升的朝阳。李树站在28层的落地窗前,手里端著第三杯黑咖啡。他的目光落在街对面“云上“咖啡馆的靠窗位置——那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已经连续五天准时出现在那里,每次都点一杯拿铁和一份財经日报。 “林曼,查一下那位女士。“李树头也不回地说道,手指轻轻敲击著窗框。 林曼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苏雯,32岁,吴氏集团市场部副总监,上个月刚从新加坡调回国內。“她停顿了一下,“有意思,她的报销记录显示上周连续三天在香格里拉酒店订了会议室,但酒店系统查不到对应的入住记录。“ 李树接过平板,仔细端详苏雯的证件照。照片里的女人妆容精致,但眼神中藏著一丝他熟悉的锐利——那是同类的气息。他划动屏幕,调出完整履歷: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毕业,曾在普华永道工作四年,两年前突然加入吴氏集团。 “查她最近接触过的所有供应商。“ 印表机嗡嗡作响,吐出一叠资料。李树的手指停在一份会务公司合同上——签约日期正是念安集团竞標翡翠湾项目的前一天,而合同上的签字与吴雨晴的笔跡有九分相似。 “让行政部把上个月的访客记录调出来。“李树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杜远舟发来的消息。附件里有一张模糊的照片:苏雯正从吴氏大厦的侧门走出来,手里拿著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袋。 “准备一下会议室。“李树整了整领带,“看来今天有贵客上门。“ —————— 上午十点整,苏雯踩著高跟鞋走进念安集团大堂。她的米色风衣下露出一截藏青色西装裙摆,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苏女士,李总在28楼等您。“前台小姐微笑著递上门禁卡。 电梯里,苏雯对著金属壁整理了一下衣领。这个动作让藏在领口的微型录音笔调整到了最佳位置——她不知道的是,电梯顶部的热成像仪已经捕捉到了这个电子设备发出的微弱热源。 “苏总监,久仰。“李树站在会议室门口,手里端著两杯咖啡,“拿铁加双份浆,对吧?“ 苏雯的睫毛微微颤动。这个细节只有吴氏集团总裁办的少数人知道。 “李总果然名不虚传。“她接过咖啡,指尖在杯垫上轻轻划过——那里有一行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字:“小心说话“。 李树假装没注意,引她走向落地窗前的会议桌。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苏雯的公文包正好放在光暗交界处,包扣上的反光角度有些微妙。 “听说苏总监对文旅项目很有研究?“李树翻开翡翠湾的规划图,“我们正好在寻找合作伙伴。“ 苏雯的笑容恰到好处:“吴氏一直很欣赏念安的专业能力。“她的手状似无意地搭在公文包上,指节有节奏地轻叩皮革表面。 谈话进行到十五分钟时,林曼敲门进来:“李总,您要的文件。“她放下一份標著“机密“的文件夹,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雯一眼。 李树慢条斯理地翻开文件,確保苏雯能看清第一页的內容——那是念安集团准备收购吴氏东南亚资產的详细计划。苏雯的瞳孔微微扩大,呼吸频率加快了15%。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她突然起身,手肘“不小心“碰翻了咖啡杯。棕色液体迅速漫过文件,李树却反常地没有立即抢救。 “没关係,“他微笑著抽出湿透的纸张,“反正董事会已经批准了。“ 苏雯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纹。她快步走向洗手间,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机信號已经被特殊设备屏蔽。 —————— 女洗手间的镜子前,苏雯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她的动作。她迅速检查领口的录音笔,却发现指示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设备根本没有在工作状態。 “需要帮忙吗?“林曼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嚇得她差点打翻洗手液。镜子里,林曼正举著一部手机,屏幕上显示著苏雯安装录音设备的全过程。 “李总在安全通道等你。“林曼的声音很轻,“单独谈谈。“ 安全通道的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苏雯的后背紧贴著冰冷的墙面,李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吴雨晴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不是钱的问题...“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是你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的妹妹?“李树亮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在图书馆的照片,“还是你父亲在瑞金医院的心臟搭桥手术?“ 苏雯的双腿突然失去力气,顺著墙壁滑坐在地上。这些信息都被严格保密,连吴氏的人事档案都没有记录。 “他们用家人威胁你?“李树蹲下身,递过一张纸巾,“我们可以帮你。“ 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中,苏雯说出了实情:两年前吴雨晴以高薪挖她进公司,实则控制了她的家人;这次任务是要窃取念安的收购计划,如果失败,她父亲的医疗资助就会被取消。 “我怎么相信你?“她抬起泪眼。 李树拨通视频电话。画面里,杜远舟正站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前,身旁是苏雯的妹妹;而另一个窗口显示,郑裹珍在瑞金医院的vip病房与一位老人交谈。 “现在,“李树递过一份文件,“该你证明诚意了。“ 文件上是吴氏集团最新的人事调动表,苏雯的名字赫然在列——下周起调任缅甸分公司,接替刚刚“辞职“的前任总监。 “他们根本没打算让你回来。“李树指著调令末尾吴雨晴的签名,“知道上一个缅甸总监为什么突然辞职吗?他发现了吴启明的走私帐本。“ 苏雯的手指死死攥著文件,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当她再次抬头时,眼神已经变得坚定:“我需要做什么?“ —————— 三天后的傍晚,念安集团顶楼的灯光依然亮著。李树、杜远舟和郑裹珍围坐在会议桌前,审阅著苏雯从吴氏集团內部传出的第一份资料。 “看这个,“杜远舟指著屏幕上的財务报表,“'wh'开头的货柜编號,和夏夏当年查到的一模一样!“ 郑裹珍戴上老镜,仔细辨认著模糊的数字:“这些是...翡翠原石的克拉数!每批货价值都在千万以上。“ 李树快速翻动著电子文件,突然停在一页会议纪要上:“7月23日...吴雨晴要亲自到瑞丽口岸验收一批'特殊货物'。“ 这个日期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几年前的7月23日,夏夏在南山遇害;同样是这一天,念安被吴家强行带走。 “苏雯还提供了这个。“李树点开一段录音。吴雨晴冰冷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那个记者的事处理乾净了吗...帐本一定要在23號前销毁...“ 突然,李树的手机亮起紧急提示。苏雯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只有三个字:“被发现了“。 杜远舟立刻拨通早已准备好的號码:“启动保护计划!“ 两小时后,社交媒体爆出消息:吴氏集团多名高管因食物中毒送医。在眾多报导中,只有《財经日报》在边栏提到:吴氏市场部副总监苏雯因个人原因离职。 次日出版的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招聘启事被刊登在分类gg栏:“念安集团诚聘市场总监,要求有跨国企业工作经验,熟悉东南亚市场。“联繫邮箱是一串毫无规律的字母,只有知情人才会注意到其中隱藏的密码:“safenow“(现已安全)。 李树站在窗前,望著远处吴氏大厦的轮廓。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们终於有了一个身在敌营的“自己人“。 第121章 病房里的裹珍 昆华医院顶层的vip病房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实木地板上。郑裹珍半靠在病床上,左手扎著留置针,右手却稳稳地握著钢笔,在一份文件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与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郑董,这是今天需要您过目的文件。“林曼轻声说著,將一叠资料放在病床桌板上,“翡翠湾项目的最终收购方案……“ 郑裹珍摘下老镜揉了揉太阳穴,输液管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小树看过了吗?“ “李总已经审过三遍了,说必须由您做最后决定。“ 老太太嘴角微微上扬,重新戴上眼镜。她翻动文件的手指粗糙却有力,指甲修剪得乾净整齐,隱约还能看见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 “告诉小树,这个条款要改。“她突然用钢笔圈出一行字,“吴家肯定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树带著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看到母亲床前摊开的文件,他无奈地嘆了口气:“妈,医生说您需要休息。“ “林曼给我读的,就剩最后几份了。“郑裹珍头也不抬,“缅甸那边的船运公司,收购价不能超过2.8亿。“ 李树走近病床,注意到母亲眼下的青黑:“您昨晚又熬夜了?“ 郑裹珍终於抬起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年纪大了,睡不著。“她递过一份合同,“你看看这个附加条款,我总觉得不对劲。“ 李树接过文件,阳光照在纸面上,映出母亲让林曼用红笔做的密密麻麻的批註。 “您说得对。“李树指著其中一行小字,“这里確实有问题。“ 郑裹珍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李树连忙递上温水,却被她摆手拒绝:“没事,老毛病了。“她擦了擦嘴角,“苏雯那边有消息了吗?“ “刚收到情报。“李树压低声音,“吴雨晴订了明天去瑞丽的机票。“ 老太太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单:“7月23日...又是这个日子...“ 监护仪上的波形突然变得紊乱。护士匆忙跑进来:“郑董,您的心率...“ “我没事。“郑裹珍深吸一口气,波形渐渐平稳下来。等护士离开后,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u盘:“这里是我整理的吴氏走私证据,你交给杜远舟。“ 李树接过u盘,金属表面还带著母亲的体温:“您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住院这段时间。“郑裹珍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閒著也是閒著。“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在病房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李树看著母亲在光影中忽明忽暗的侧脸,突然想起她创办念安集团时的情景——那时她只是个刚来云南的农村妇女,连电脑都不会,现在却能在病床上运筹帷幄。 “妈,您该休息了。“李树轻声说。 郑裹珍点点头,却没有放下钢笔:“再等会儿,我把这份文件听完。“她的手在纸上顿了顿,“小树,记住,商场如战场,有时候一个標点符號都能决定胜负。“ 李树沉默地看著母亲专注的侧脸。他知道,这个没上过几天学的农村女人,是用怎样惊人的毅力和智慧,一步步將念安集团发展至今。 “对了,“郑裹珍突然想起什么,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我让私家侦探拍的,念安今年应该小学毕业了...“ 照片上的少年眉目清秀,隱约能看出母亲的影子。 “等这次收购结束,“郑裹珍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一起去接他回家,好不好?“ 李树重重地点头,將照片小心收好。走出病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已经重新埋首於文件中,夕阳將她的白髮染成金色,像一顶无形的王冠。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李树掏出手机:“杜叔,按原计划行动。记住,这次不仅是为了念安,更是为了郑董——为了念安集团。“ 第122章 曖昧棋局 董事会会议室的水晶吊灯將李树的影子投在长桌尽头。他鬆了松深蓝色的领带,指尖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敲击著节奏。十二双眼睛正盯著他,空气里瀰漫著高级香水与咖啡混合的沉闷气息。 “李总,关於缅甸航运收购案,审计委员会有些疑问。“財务总监周明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特別是与吴氏集团那位林秘书的往来邮件。“ 李树端起咖啡杯,借著氤氳的热气掩饰自己微微绷紧的下頜。杯底与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正常商业往来。“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林曼女士掌握吴氏东南亚货运的一手资料。“ 董事会最年长的王董突然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翻开一份文件:“那这些算什么?“推过来的纸张上,赫然是李树与林曼在香格里拉下午茶的照片,日期显示正是收购谈判关键期。 会议室落地窗外,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那天的钢琴曲——李树记得林曼耳后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气,和她“不小心“碰翻的伯爵茶,茶水在文件上洇开的形状恰如缅甸海岸线。 “商业应酬。“李树將照片推回去,指腹在桌沿留下一道汗渍,“王叔应该清楚,吴家人只在这种场合谈正事。“ “正事?“周明突然插话,调出平板上一段监控视频。画面里,林曼正將u盘塞进李树西装口袋,指尖在他胸口停留了足足三秒。“昨天下午四点,公司监控显示你们在消防通道独处十七分钟。“ 李树的后背渗出细密汗珠。那天林曼带来的確实是关键证据——吴氏在缅北走私翡翠的完整帐本,但此刻他不能明说。 “討论收购细节。“ 这个拙劣的谎言让几位董事交换眼色。 “够了。“杜远舟突然开口,將一叠文件摔在桌上,“这是林曼提供的吴氏做假帐证据,足够让他们吃十年牢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谁还在意怎么拿到的?“ 会议室陷入死寂。李树趁机调出准备好的ppt,投影仪蓝光中,吴氏集团近三年真实的財务报表缓缓展开。那些被刻意隱藏的数字像一把把尖刀,直指吴雨晴的咽喉。 “根据这些数据...“李树的声音突然被手机震动打断。屏幕显示“林曼“的名字,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他按下接听键,刻意打开免提:“林总监?“ “李总...“林曼的声音带著电流杂音,“吴雨晴改了行程,今晚就飞瑞丽...“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的模糊回声,“她带了六个保鏢,其中有...啊!“ 通话突然中断,最后一声惊叫让在座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杜远舟的指节捏得发白,他认得那个声音——十二年前夏夏坠崖前,电话那头也是这样的惊叫。 “立刻准备飞机。“杜远舟已经抓起西装外套,“我去联繫瑞丽海关。“ 董事们面面相覷,收购案的爭议瞬间被拋到九霄云外。王董颤巍巍地掏出老镜:“这...这是要出大事啊...“ 李树快步走向门口,突然被周明拦住:“李总,如果林曼真是我们的人,那她现在的处境...“ 玻璃窗映出李树骤然阴沉的脸。他想起前天夜里林曼发来的最后一条加密信息:“吴雨晴起疑了,可能需要紧急撤离。“当时他只回了个“注意安全“,却没想到危机来得这么快。 “启动'归巢'预案。“李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妹妹在波士顿的住址,立刻派人保护。“ 电梯下行时,杜远舟递来一个牛皮纸袋:“林曼昨晚寄来的,指明你亲启。“ 袋子里是一枚翡翠耳坠和一张字条。李树对著灯光转动耳坠,在翡翠背面发现微型刻印的“wh-7-23“编號——正是吴氏走私货柜的標记。字条上只有潦草一行字:“瑞丽口岸3號仓库,23:00“。 “她冒险拿到了最终证据。“杜远舟的声音发紧,“但吴家肯定发现了。“ 暴雨中的机场跑道泛著冷光。登上私人飞机前,李树最后看了眼手机——屏保是郑裹珍在病床上审阅文件的照片。她戴著镜,眉头紧锁的样子仿佛在质问:“你怎么能让线人陷入危险?“ 飞机衝破雨幕时,李树翻开林曼的档案。照片上的女孩穿著硕士服,眼神清澈坚定。履歷显示她放弃华尔街高薪回国,只为查清姐姐在吴氏工厂“意外身亡“的真相。 “还有四小时。“杜远舟递来威士忌,“够你解释清楚那些曖昧照片了。“ 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摇晃。李树想起最后一次见林曼,她將髮丝別到耳后时露出的那个淤青——吴雨晴用茶杯砸的,就因为她多看了李树一眼。 “全是演戏。“李树將酒一饮而尽,“她知道吴家在监视,故意製造桃色緋闻掩护情报传递。“ 杜远舟不置可否,调出另一段监控:上周慈善晚宴,林曼在洗手间走廊被吴雨晴扇耳光,而李树“恰好“路过解围。画面放大后清晰可见,林曼趁机將微型存储器塞进了李树的口袋。 “董事会那边...“ “已经打点好了。“杜远舟打断他,“郑董亲自给王董打了电话。“ 飞机遭遇气流剧烈顛簸。李树握紧扶手,突然想起林曼说过的话:“我们这种人,感情就是最奢侈的偽装。“当时她涂著吴雨晴最喜欢的口红顏色,眼神却冷得像冰。 瑞丽的夜空没有星光。当越野车悄悄接近3號仓库时,李树的手錶指针指向22:50。远处仓库亮著诡异的红光,像极了流血的眼睛。 “不对劲。“杜远舟突然按住他,“太安静了。“ 对讲机里传来先遣队员的喘息声:“发现目標...天啊...“ 李树衝进仓库时,血腥味扑面而来。林曼被吊在货柜中央,白衬衫染成暗红,但她的眼睛还睁著,看到李树时甚至挤出一丝微笑。 “货...柜...“她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涌出,“密码...你生日...“ 当救援人员剪断绳索时,林曼坠入李树怀中。她最后的力气用来抓住他的领带,將染血的唇印留在上面:“董事会...周明是...吴家的...“ 救护车鸣笛划破夜空。李树站在血泊里,看著手中林曼拼死保护的u盘。月光下,那抹唇印红得刺眼,像极了五年前夏夏最后留下的那行血字。 杜远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要继续吗?“ 李树將u盘插入终端,屏幕上跳出吴氏集团完整的走私网络,而最后一份文件赫然是——周明与吴雨晴的密会照片,日期就在昨天。 “继续。“他扯下染血的领带,“为了夏夏,为了林曼,也为了...“手机此刻震动起来,郑裹珍的简讯只有三个字:“放手干“。 远处传来警笛声,瑞丽海关的突击队正在逼近。李树最后看了眼林曼被抬走的方向,转身走向最深处那个標著“wh-7-23“的货柜。密码锁的键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输入自己的生日。 “咔嗒“一声,锁开了。 第123章 血色清洗 瑞丽口岸的探照灯刺破浓雾,李树站在3號仓库的铁门前,耳边还迴荡著救护车的鸣笛声。林曼的血跡在他袖口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与手中u盘的金属稜角一样冰冷刺骨。 “货柜里有什么?“杜远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伴隨著嘈杂的电流杂音。 李树推开锈蚀的铁门,霉味混合著某种化学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货柜深处,整整齐齐码放著贴有“建材样品“標籤的木箱。他撬开最近的一个箱子,缅甸翡翠原石在战术手电下泛出幽绿的光。 “確认了,是走私货。“李树用牙齿咬住手电,腾出手拍下照片。就在这时,余光瞥见箱子夹层里露出一角纸张。 那是一份人员名单。 名单顶端印著吴氏集团的logo,下方列著二十七个名字,其中十五个已经被红笔划掉。李树的手指停在最后一个被划掉的名字上——林曼。而在名单最下方,赫然是周明与另外三位念安集团董事的名字,后面標註著“待处理“。 “老杜,“李树的声音绷得像弦,“我们可能捅了马蜂窝。“ 对讲机突然传来刺耳警报:“注意!吴氏私人飞机刚刚强行起飞,未报备航线!“ 李树衝出仓库,正看见一架湾流公务机掠过口岸上空。透过夜视镜,他清楚地看到舷窗边吴雨晴苍白的脸——她正对著手机说什么,唇形像是在念一个名字。 下一秒,李树的手机疯狂震动。苏雯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两个字:“快逃“。 —————— 吴氏大厦顶层的血腥味持续到凌晨三点才被清洁工发现。监控显示,从午夜开始,先后有九位高管被叫进董事长办公室,只有六人走出来。 “这是要变天啊...“保安队长老张对著监控屏幕喃喃自语。画面里,刀疤强正拖著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走向货运电梯,袋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那块百达翡丽腕錶老张认识,是財务副总监上个月刚买的。 清晨六点,吴雨晴的私人飞机降落在吴氏缅甸分公司停机坪。她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跨过血泊,对前来接机的分公司总经理说的第一句话是:“把去年所有经手'wh'货柜的人列出来。“ 总经理的冷汗浸透了衬衫:“吴总,这...这涉及两百多人...“ “那就从財务部开始。“吴雨晴摘下墨镜,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每人十分钟,不说实话的——“她指了指跑道尽头正在起飞的直升机,“直接送佤邦。“ 与此同时,昆明念安集团总部,李树正在翻看林曼u盘里的资料。其中一段录音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周明那个老东西胃口不小...“吴雨晴的声音带著冷笑,“...等解决完內鬼,念安那三个董事也该换换了...“ 录音背景音里,周明諂媚的笑声清晰可辨:“吴总放心,董事会那边我会处理好...李树那小子最近和林曼走得太近,正好借题发挥...“ 杜远舟猛地砸了下桌子:“周明这王八蛋!郑董当年亲手把他从破產边缘拉回来!“ 李树继续翻看文件,突然停在一份扫描件上——这是吴雨晴亲笔签署的“特別处置“名单,日期就在三天前。名单底部有个陌生的编號:“7-23-5“。 “这是...“ “仓库编號!“杜远舟突然站起来,“瑞丽口岸5號仓库!苏雯说过吴家在那里藏了重要东西!“ —————— 吴氏大厦的清洗持续了整整三天。人力资源部每天都能收到十几封辞职信,法务部忙著处理突然死亡的员工家属索赔。保安部更衣室里流传著各种传闻:有人说在垃圾处理间看到成箱的带血西装,有人说听到董事长办公室传来电锯声。 第四天清晨,股市开盘前,吴氏集团突然发布公告:因“个人原因“,包括cfo在內的八位高管集体离职。公告末尾特意强调:“集团运营不受影响“。 然而在金融城的地下情报市场,一份完全不同的名单正在高价流通。黑市经纪人老k的加密邮箱里,躺著二十七份详细档案——每份都標註著“已处理“或“待处理“,而买家们最感兴趣的是其中五位標註著“双面“的高管。 “最新消息,“老k对著电话说,“吴雨晴悬赏五百万买內鬼,已经有三家中介接了单。“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要那份'双面'名单。“ “加钱。“老k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特別是周明那份,得加三倍。“ 而在念安集团,一场秘密董事会正在召开。李树將林曼用命换来的证据投影在幕布上,周明的脸在监控截图里格外清晰——他正从吴雨晴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 “根据公司章程第17条,“李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提议立即暂停周明先生的一切职务。“ 王董的老镜滑到鼻尖:“这...周明跟了郑董多年啊...“ “正因如此,“杜远舟將一叠银行流水摔在桌上,“他才能接触到缅甸项目的核心数据。过去半年,他向吴家泄露了七份標书。“ 会议室鸦雀无声。突然,警报声刺破寂静——安保主任衝进来:“周总...周明在车库遇袭!“ 地下车库的监控录像显示,周明刚走到奔驰车前,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就冲了出来。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但足够专业——第一刀封喉,第二刀穿心,最后將尸体塞进后备箱。奔驰车驶出车库时,副驾上的男人对著监控比了个“五“的手势。 “是吴家的'五组'。“杜远舟关掉视频,“专门处理叛徒的。“ 李树站在周明的停车位前,看著地上一滩尚未凝固的血。他突然注意到,血泊边缘有个清晰的鞋印——42码左右,鞋底纹很特殊,像是... “登山靴!“杜远舟猛地想起什么,“刀疤强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手机突然震动,未知號码发来一张照片:苏雯被绑在椅子上,额头抵著一把枪。附言:“用货柜换人“。 暴雨再次降临昆明时,李树站在郑裹珍的病床前。她正在输液,却还坚持用笔记本电脑查看股价。 “妈,苏雯被抓了。“李树轻声说,“吴雨晴要我们用证据换人。“ 郑裹珍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秒:“你怎么想?“ “我想救她。“李树的拳头捏得发白,“但那些证据...“ “去吧。“郑裹珍突然拔掉针头,从枕头下摸出把车钥匙,“开我的车去,后备箱有你要的东西。“ 李树震惊地看著母亲——那把钥匙属於保险柜里从不让他碰的黑色手提箱。 “记住,“郑裹珍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对付野兽,得用猎枪。“ 雨幕中,黑色奔驰驶向瑞丽。后备箱里,那个神秘的手提箱隨著顛簸轻轻晃动。李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母亲最后那句话让他明白——这场血色清洗,註定要以更惨烈的方式收场。 第124章 该让念安知道些什么了 昆明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更早。李树站在念安集团的全景会议室里,透过雨帘俯瞰整座城市。远处,吴氏大厦的led屏依然在滚动播放珠宝gg,但已经不如三年前那般耀眼。 “李总,財报最终数据出来了。“秘书小张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放下平板电脑。自从林曼牺牲后,这个位置已经换了三任秘书。屏幕上的曲线图如同两柄相交的利剑——代表念安的蓝线昂扬向上,而象徵吴氏的红线则节节败退。 李树扫过那些数字:念安市值突破80亿,十年增长50倍;吴氏股价跌至峰值的三分之一,多个子公司掛牌出售。他的指尖停在“吴氏珠宝“的拍卖信息上,那是吴雨晴最心爱的產业。 “吴启明昨天出狱了。“小张补充道,调出一张机场偷拍照。画面里,曾经不可一世的政界大佬蜷缩在轮椅上,像一具披著西装的行尸走肉。照片角落里,一个穿校服的少年正在玩手机,侧脸轮廓与郑裹珍年轻时如出一辙。 “这是...?“ “念安少爷。“小张压低声音,“吴雨晴特意安排他接机。“ 雨滴在玻璃幕墙上蜿蜒成河。李树想起三天前母亲在病床上的嘱託:“该接你弟弟回家了。“当时裹珍正打著点滴口述修改收购方案。 “准备车。“李树整了整领带,“去翡翠拍卖会。“ —————— 佳士得拍卖行的vip室里瀰漫著沉水香的气息。李树坐在第三排,目光锁定在前方那个穿香奈儿套装的背影上——吴雨晴的头髮比上次见面时白了许多,但挺直的脊背依然透著傲慢。 “接下来是第37號拍品,吴氏珠宝镇店之宝'碧海青天'翡翠项炼。“拍卖师的声音带著蛊惑,“起拍价3000万。“ 举牌声此起彼伏。当价格飆到5000万时,李树第一次举起號码牌:“8000万。“ 全场譁然。吴雨晴猛地回头,精心修饰的妆容掩不住眼角的抽搐。她死死盯著李树,涂著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座椅扶手。 “8500万!“她几乎是咬著牙报出这个数字。 李树不紧不慢地再次举牌:“1个亿。“ 拍卖槌落下的声音像一记耳光。吴雨晴起身离席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崴了一下——这个曾经优雅从容的女人,此刻狼狈得像只斗败的孔雀。 “恭喜李总。“拍卖行经理諂媚地递上香檳,“要现在验货吗?“ 李树晃了晃酒杯:“直接送到念安大厦,给我母亲过目。“他故意提高声调,“她最喜欢翡翠了。“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吴雨晴的背影。她加快脚步,却在门口撞见那个穿校服的少年。 “妈...“少年怯生生地喊道,眼睛却好奇地看向李树。 时间仿佛静止。李树第一次看清弟弟的模样——十五岁的念安有著和母亲一样的杏眼,看人时总带著三分怯意七分倔强。他校服胸口別著“xx中学“的徽章,正是私家侦探照片里那所。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全 】 “回家。“吴雨晴粗暴地拽过少年,却在抬头时对上李树冰冷的眼神。她突然笑了,俯身在念安耳边说了什么,少年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恐。 看著母子俩消失在旋转门后,李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香檳混著鲜血滴在地毯上,像极了那年瑞丽仓库里的景象。 —————— “查清楚了。“深夜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杜远舟將一叠资料摊在桌上,“念安被送进了寄宿学校,两周才能回家一次。“ 李树翻看监控截图,画面里的少年总是独来独往。有张照片格外刺眼——念安在图书馆角落翻阅《云南地方志》,正好停在“吴氏集团发家史“那页。 “吴雨晴给他灌输了什么?“ “比想像的更糟。“杜远舟调出段录音。吴雨晴尖利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你亲生母亲是个疯子...要不是吴家收养...“ 录音戛然而止,但足以让李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母亲枕头下那些被翻烂的旧照片,每张背面都写著“我的安安“。 “还有转机。“杜远舟指著最新照片——念安书包上掛著个手工编织的中国结,“我找人打听过,这是他偷偷跟宿管阿姨学的。“ 窗外,吴氏大厦的灯光渐次熄灭。李树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份泛黄的出生证明。文件上郑裹珍的指纹依然清晰,就像她从未放弃过的期盼。 “下周是家长开放日。“李树將证明收进信封,“该让弟弟知道真相了。“ —————— xx中学的梧桐树飘落第一片黄叶时,李树站在了初一(3)班教室后门。他今天特意穿了最普通的休閒装,却依然引来不少目光——毕竟全校都知道,新捐建的图书馆就是念安集团的手笔。 “今天我们请家长分享职业经歷。“班主任热情地宣布,“有请吴念恩同学的...“ 教室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后排那个瘦小的身影——念安死死低著头,手指绞著衣角。大家都知道,他“母亲“从不出席学校活动。 “我是李树。“李树平静地走上讲台,“念安同母异父的哥哥。“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念安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这个场景在他噩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我们家做翡翠生意。“李树打开ppt,第一张照片是郑裹珍在矿区考察的背影,“我母亲常说,看翡翠要看'种水',看人要看...“ 幻灯片突然切换到一张老照片:年轻的郑裹珍抱著婴儿站在医院门口,笑得眉眼弯弯。照片右下角日期清晰可见——与吴家声称的念安生日相差整整两个月。 “你撒谎!“念安突然站起来,打翻了课桌。他书包上的中国结剧烈摇晃,线头处隱约露出一张摺叠的纸条。 李树不慌不忙地放出最后一张照片:吴雨晴的保鏢闯进民宿抢孩子的监控截图。画面角落里,有个记者正举起相机——那是夏夏生前最后的影像。 “你书包里的纸条,“李树轻声道,“打开看看吧。“ 少年颤抖著拆开中国结。纸条上是褪色的字跡:“安安,妈妈永远爱你。——郑裹珍“。 放学铃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李树站在校门口,看著弟弟一步步走向自己。少年眼中噙著泪,手里紧攥著那张出生证明——上面“母亲郑裹珍“五个字,终於刺破了这么多年的谎言。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车窗后,吴雨晴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她拨通电话,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执行b计划。“ 第125章 吴启明见裹珍 昆华医院后园的木芙蓉开得正盛,郑裹珍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摊著小树发来的念安的期中考试分数。数学98分,语文92分,卷首工整地写著“郑念恩“三个字。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笔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郑董,有位访客。“护士小跑过来,声音有些发紧,“说是...姓吴的。“ 轮椅的扶手被攥出响声。郑裹珍抬头望去,园入口处,一个佝僂的身影正拄著拐杖慢慢走近。吴启明的头髮全白了,像顶著一层薄雪,曾经笔挺的西装如今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但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样,微微昂著头,仿佛隨时准备俯视眾生。 “推我回病房。“郑裹珍的声音很轻,手指已经按在了呼叫铃上。 吴启明却已经走到了跟前。他摆摆手,身后两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立刻退到远处。木芙蓉的瓣飘下来,落在他们之间的石桌上。 “裹珍。“吴启明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我提前出来了。“ 郑裹珍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十多年过去,这个称呼还是像刀子一样捅进心窝。她最后一次听见,是在从別墅逃离的那天。 “吴先生走错地方了。“她转动轮椅,“太平间在负一层。“ 拐杖突然横在轮椅前。吴启明从內袋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是一枚翡翠平安扣——正是当年他想要送给裹珍的那枚。 “当年就想要送你的。“他把盒子放在她膝盖上,正好压住念安的卷子,“听雨晴说...孩子学习不错。“ 郑裹珍“啪“地合上盒子。翡翠相撞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她终於抬头看这个曾经是她的贵人,最后不得不放弃儿子的男人——吴启明的左眼浑浊发灰,右眼却还闪著那种熟悉的、令人胆寒的光。 “你想要干什么?“ “下盘棋。“吴启明指了指石桌上的象棋,“像你刚来我家那年一样。“ 棋盘上的红黑棋子泛著温润的光。郑裹珍看著吴启明颤抖的手摆正“將“的位置,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时她还是吴家新来的保姆,下棋是跟吴启明学的。那局她本可以贏,却故意走错了一步。 “让你先手。“吴启明摆好最后一个“卒“,抬头时露出颈上的老年斑,“这些年...我总梦见你那手'马后炮'。“ 郑裹珍捏著“兵“的手指停在半空。那是她唯一贏过吴启明的一局,就在怀上念安的前一天。后来她才明白,那局棋改写了多少人的命运。 “將军。“她的“炮“直接越过楚河汉界。 吴启明突然咳嗽起来,痰里带著血丝。他用手帕捂著嘴,另一只手却稳稳地走了步“士“:“你觉得孩子像谁?“ “眼睛像我。“郑裹珍的“车“横插中路,“性子像他爸,倔。“ 一片瓣落在“將“上。吴启明伸手拂开,手背上的针眼清晰可见。 “医生说我只剩三个月了。“他突然说,“监狱里落下的病。“ 郑裹珍的“马“跳了一步:“所以呢?“ “所以我想来带你回家。“吴启明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是吴家別墅的,“你的房间还留著,跟以前一样。“ 照片在石桌上投下长方形的影。郑裹珍看都没看,直接走了一步“车五平六“:“將。“ 吴启明的脸色变了。这步棋和十几年前那局一模一样,接下来三步就是绝杀。他举著“士“的手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房间。“郑裹珍的声音很轻,“我要的是念安堂堂正正叫我一声妈。“ 拐杖“咣当“倒地。吴启明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以为你贏定了?“他凑近时,郑裹珍闻到了腐朽的气息,“那孩子姓吴!血管里流的是我的血!“ “那你知不知道,“郑裹珍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念安每天放学都去图书馆,就为了看那些被吴雨晴藏起来的报纸?“ 吴启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撞翻了棋盘。棋子滚落了一地,“將“字朝上躺在郑裹珍脚边。 “保安!“她终於按下呼叫铃,“这里有人闹事!“ 保鏢衝过来扶住吴启明时,他已经喘不上气,却还死死盯著郑裹珍:“你会后悔的...雨晴已经...“ 轮椅碾过散落的棋子,郑裹珍颤抖著掏出手机。李树的电话无人接听,念安的班主任却说孩子十分钟前被“爷爷“接走了。 木芙蓉的瓣纷纷扬扬落下来。郑裹珍望著吴启明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这盘棋的真正赌注。她转动轮椅冲向停车场,病號服口袋里,那枚翡翠平安扣硌得生疼。 第126章 法院宣判 昆明的雨季总是来得突然。郑裹珍站在中级法院门前的台阶上,雨水顺著大理石浮雕流下,打湿了她的鞋尖。她拢了拢羊绒披肩,抬头望著法院门楣上庄严的国徽。今天,这场持续了十五年的战爭终於要见分晓。 “妈,伞。“李树撑开黑伞,小心地护在她身侧。他西装口袋里別著念安昨晚画的卡通笑脸,与肃穆的场合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郑裹珍接过伞柄时,手指微微发抖。她今天特意穿了最正式的藏青色套装,头髮也盘得一丝不苟——就像二十年前在吴家当吴夫人时的打扮。只是那时她手里拿的是郭铲子,今天拿的是一沓厚厚的法律文书。 “郑董。“杜远舟从大厅快步走来,眼镜片上还带著雨珠,“吴家的人已经到了,在第三法庭。“ 走廊尽头传来轮椅碾过地砖的声响。吴启明被保鏢推著缓缓靠近,身后跟著六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他穿著考究的三件套,胸前口袋里的丝巾却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狠狠攥过。 “裹珍。“吴启明在擦肩而过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现在撤诉,我还能给你留点体面。“ 郑裹珍直视前方,脚步未停:“吴先生还是留著体面给自己吧,毕竟...“她瞥了一眼对方颤抖的右手,“待会儿签字时別抖得太厉害。“ 法庭里的空气仿佛凝固。郑裹珍坐在原告席上,目光越过乌木栏杆,落在对面旁听席的念安身上。十五岁的少年穿著崭新的校服,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吴雨晴死死攥著他的手腕,猩红指甲陷入皮肉。 “现在开庭!“ 审判长敲响法槌的瞬间,郑裹珍恍惚看见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她的律师起身陈述,投影仪將一份份证据投在墙上:出生证明、dna鑑定报告、当年吴家保鏢强抢婴儿的监控录像...最后是一段近期拍摄的视频,念安在镜头前清晰地说:“我想和妈妈一起生活。“ “反对!“吴家的首席律师跳起来,“未成年人的意愿需要法庭评估——“ “请被告方注意。“审判长推了推眼镜,“本院已委託青少年保护机构完成评估报告。“法警將一份文件递给吴雨晴,“第17页明確记录,吴念恩小朋友在无外界干扰环境下,连续三次表达希望隨生母生活的意愿。“ 吴雨晴突然站起来,香奈儿套装上的胸针叮噹作响:“那是洗脑!那个贱人——“ “肃静!“法槌重重敲下。吴启明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后者悻悻地坐回去,指甲在念安手腕上留下更深的红痕。 庭审持续了整整四小时。当吴家律师拋出最后一张牌——郑裹珍“精神状况不稳定“的所谓证据时,杜远舟起身播放了一段视频。画面里,年轻的郑裹珍当初在国外吴家的別墅,额头磕出血痕:“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孩子...“而画外音是吴雨晴冰冷的声音:“扔出去。“ “这份视频拍摄於十年前。“杜远舟的声音在法庭迴荡,“我的当事人当年確实出现过精神问题——原因很清楚,就是被告方非法剥夺母亲对子女的监护权。“ 念安突然挣脱吴雨晴的手,跑到原告席前。少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作业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写著“妈妈“两个字。 “这是我六岁写的...““母亲”说这是疯子写的,不让我留著...“他翻开內页,每一页都画著想像中的母亲,有的在做饭,有的在讲故事,最后一页写著:“等我长大了要找到妈妈。“ 吴雨晴衝上来要抢,被法警拦住。场面一度混乱,直到审判长连敲三下法槌:“基於未成年人最佳利益原则,本庭宣布——“ 郑裹珍的耳朵嗡嗡作响,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生母郑裹珍享有监护权...立即执行...被告方需配合办理户籍变更...“ 吴雨晴的尖叫声刺破穹顶:“爸!你说句话啊!“ 吴启明的轮椅却一动不动。他死死盯著郑裹珍,突然笑了:“你以为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看看这是什么?“ 纸上“遗嘱“二字格外醒目。郑裹珍眯起眼睛,看清了关键条款:“...吴氏集团全部股份及资產由吴念恩继承...若其更名改姓,则自动丧失继承权...“ 法庭再次骚动。郑裹珍却缓缓起身,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法官:“这是念安集团30%股份的赠与协议,已经公证。“她转头看向儿子,“安安,妈妈的公司永远有你一份,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念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跑到郑裹珍身边,突然从领口扯出一个东西——那枚中国结,用红绳穿著,在法庭灯光下泛著温柔的光。 “我早就姓郑了。“少年声音清亮,“作业本上一直写的郑念安而不是吴念恩。“ 吴启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渗出。在医护人员衝上来前,他死死抓住轮椅扶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会...后...“ “悔“字没能说完,老人就昏了过去。吴雨晴尖叫著扑向父亲,却被法警拦住:“郑女士,请先带未成年人离开。“ 雨不知何时停了。郑裹珍牵著念安走出法院时,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枚翡翠平安扣上。她蹲下身,终於能堂堂正正地为儿子整理衣领。 “妈...“念安突然小声说,“我能去看看“爷爷”吗?“ 郑裹珍的手顿了一下。她望向救护车闪烁的蓝光,轻轻点头:“等手续办完。“她抚过儿子手腕上的红痕,“有些伤害需要时间癒合。“ 李树走过来,手里拿著新鲜出炉的判决书。他身后,杜远舟正在接电话:“...对,立即冻结吴氏在瑞丽的仓库...什么?吴雨晴跑了?“ 念安突然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妈,我同桌的爸爸是警察...“ 郑裹珍望向远处逐渐消散的雨云。她知道,这场仗还没结束——但至少今天,她终於能光明正大地听儿子叫一声“妈妈“。法院门前的国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农村妇女在田埂上立下的誓言。 第127章 雨夜围捕 救护车的鸣笛声还在法院上空迴荡,郑裹珍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著“张局长“三个字——这是念安同桌的父亲,市刑侦支队的一把手。 “郑董,我们的人在机场截住了吴雨晴。“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她正准备用假护照飞往柬埔寨。“ 念安踮起脚尖,把平安扣塞进母亲手里:“爸...爸爸说这个能保平安。“少年还不习惯这个称呼,脸颊微微发红。 郑裹珍握紧翡翠,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夜晚。当时她在吴家南山路147號別墅里,眼睁睁看著手机屏幕里保鏢把哭闹的婴儿塞进轿车。雨水混著泪水流进嘴角,咸涩得像是命运的嘲弄。 “妈?“念安不安地拽她袖口。 “没事。“郑裹珍深吸一口气,转向杜远舟,“吴启明送哪家医院了?“ “省第一医院特护病房。“杜远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底的锋芒,“不过...我建议先处理吴雨晴的事。“他从公文包抽出一只u盘,“这里面有她近五年所有非法交易的帐本备份。“ 李树突然插话:“帐本不是还在瑞丽仓库?“ “正本在仓库,这是吴雨晴私人保险箱里的。“杜远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她秘书上个月刚生完孩子,急需奶粉钱。“ 雨又开始下了。郑裹珍站在法院门廊下,看著雨水在台阶上匯成细流。十五年前她在派出所报案,求警察帮她找回孩子。当时有个警察偷偷塞给她一块手帕,说:“大姐,法律会还你公道的。“ 现在,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还锁在她床头柜里。 “去市局。“她拢紧披肩,念安的手被她牢牢攥在掌心。 市公安局灯火通明。郑裹珍刚走进刑侦支队办公室,就看见吴雨晴戴著手銬坐在审讯椅上。曾经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左眼假睫毛要掉不掉地掛著,活像只落魄的布偶猫。 “你们凭什么抓我!“吴雨晴看见郑裹珍,猛地扑向审讯桌,“是不是你这个贱人——“ “坐下!“女警厉声呵斥,按住她肩膀,“吴雨晴,现在以涉嫌走私文物、行贿受贿、故意杀人等七项罪名对你刑事拘留。“ 张局长是个面容刚毅的中年人,他示意郑裹珍到隔壁观察室。单向玻璃后,杜远舟正在向刑警展示证据:“这是十年前年滇池別墅区坍塌事故的原始质检报告,吴雨晴亲笔签名的...这份是十五年前被杀害的財经记者手机定位,事发前两小时她出现在案发地点...“ “最致命的是这个。“杜远舟调出一段视频。画面里吴雨晴正在某会所包厢,將一只青铜爵递给大腹便便的官员:“明代宣德年的,够换环城高速那个標了吧?“ 念安突然捂住嘴。郑裹珍顺著儿子视线看去,视频角落的茶几上赫然摆著个恐龙玩具——正是念安去年丟失的那只霸王龙模型。 “那天...她说带我去游乐园。“念安声音发抖,“结果把我扔在车上等了六个小时...“ 郑裹珍胸口像被重锤击中。她想起儿子日记里写的:“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好难闻,像动物园的老虎笼子。“ 审讯室里突然爆发尖叫。吴雨晴挣脱警察,额头“咚“地撞在墙上:“我要见我爸!你们知道吴家背后是谁吗!“鲜血顺著她精心保养的脸颊流下,在香奈儿套装上洇出暗红的。 “给她包扎。“张局长皱眉,“小刘,带郑董去做笔录。“ 走廊灯光惨白。郑裹珍做完笔录出来,发现念安靠在李树肩上睡著了。少年睫毛上还掛著泪珠,手里紧攥著那个恐龙玩具——张局长刚才特意让人从证物室取来的。 “郑董。“杜远舟悄声走来,西装上沾著咖啡渍,“刚收到消息,吴启明醒了,正在医院做笔录。“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郑裹珍半边脸庞。她轻轻抚平儿子翘起的衣领:“杜先生,我记得刑法里有包庇罪这一说?“ “当然。“杜远舟会意地点头,“尤其是父女之间互相包庇,量刑时会考虑情节特別恶劣...“ 暴雨拍打著市局玻璃窗。郑裹珍望向审讯室方向,吴雨晴正在律师陪同下签字。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此刻佝僂著背,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妈...“念安突然惊醒,迷茫地环顾四周,“我们回家吗?“ “回家。“郑裹珍弯腰背起儿子,十五岁的少年在她背上轻得像片羽毛。李树想帮忙,她摇摇头:“让我多背一会儿。“ 走出市局时已近凌晨。雨幕中,杜远舟撑伞追来:“郑董,吴氏集团的股票今早肯定会暴跌...“ “准备收购。“郑裹珍头也不回,“就用念安教育基金那个帐户。“ 她没说的是,那个帐户里的第一笔钱,是来自之前做保姆时吴家给她的每一笔工资。 雨丝拂过脸颊,凉得像旧时的泪。郑裹珍把儿子往上託了托,少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 “妈,我重不重?“ “不重。“她轻声回答,“还没当年你在我肚子里时重呢。“ 路灯將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们身后,市公安局的国徽在雨中熠熠生辉,像裹珍国外寻子发过的誓: “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把孩子要回来。“ 第128章 念安掌管吴氏 吴启明中风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云南商界。 郑裹珍站在省第一医院vip病房外,透过玻璃窗望著里面插满管子的老人。曾经叱吒风云的吴氏政界大官,如今半边脸歪斜,嘴角不受控制地流著涎水,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仍死死盯著天板,像是不甘心就这样倒下。 “医生说,他右半边身体瘫痪,语言功能受损,但神志清醒。”杜远舟站在她身侧,声音压得很低,“吴雨晴被捕后,吴氏董事会乱成一团,几个大股东已经开始拋售股份。” 郑裹珍没说话,只是轻轻摩挲著手中的翡翠平安扣。 “妈。”念安从走廊尽头快步走来,身后跟著两名西装笔挺的律师。少年今天罕见地穿了正装,白衬衫、深蓝领带,头髮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吴启明。 “董事会开完了?”郑裹珍伸手替他整理领带。 念安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他们推举我暂代董事长职务。” 郑裹珍接过文件,目光扫过“吴念恩”三个字,指尖微微一顿。 ——还没来得及改姓。 按照法律程序,监护权变更后,户籍改名需要一定时间。而现在,吴启明中风,吴雨晴入狱,吴氏集团群龙无首,作为唯一合法继承人的念安,竟阴差阳错地成了吴氏的新主人。 杜远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郑董,这是个机会。” 郑裹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吴氏集团根基深厚,旗下涉及地產、矿业、金融等多个领域,儘管近年来因吴启明父女的贪腐行径导致股价暴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能借念安之手掌控吴氏,不仅能彻底清算吴家的罪行,还能让念安真正站稳脚跟。 ——可问题是,念安才十五岁。 “安安,”郑裹珍俯下身,平视著儿子的眼睛,“你想接管吴氏吗?” 念安抿了抿唇,目光却出乎意料地坚定:“我想。” 郑裹珍怔了怔。 “我知道吴家对妈妈做过什么。”少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我能接管吴氏,就能查清他们所有的帐目,把那些害人的生意全部关掉。” 郑裹珍眼眶一热。 她的儿子,比她想像的更早熟,也更勇敢。 “好。”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那妈妈让小树哥哥帮你。” 三天后,吴氏集团总部大楼。 董事会会议室里,十几位股东神色各异。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冷眼旁观,还有人盯著主位上那个瘦小的身影,眼神里满是轻蔑。 “各位叔伯好。”念安坐在董事长席位上,声音稚嫩却沉稳,“我是吴念恩,从今天起,暂代我“母亲”的职务。”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嗤笑。 “小吴总,”一个禿顶男人翘著二郎腿,语气讥讽,“你懂什么叫董事会吗?要不要叔叔先教教你?” 鬨笑声四起。 念安没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桌面。 会议室大门突然打开,郑裹珍带著杜远舟和一队律师走了进来。 笑声戛然而止。 “各位,”郑裹珍微笑,“我是郑裹珍,念安的母亲,也是他现在的法定监护人。” 禿顶男人脸色一变:“郑裹珍?念安集团的……” “没错。”郑裹珍点头,“所以今天,我不是以吴启明前妻的身份来的,而是以吴氏集团最大债权人的身份。” 她抬手,杜远舟立刻递上一沓文件。 “这是吴氏集团过去五年向银行贷款的抵押合同,共计37亿。”郑裹珍翻开文件,“其中,有22亿的债权,上周已经被念安集团收购。”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禿顶男人的脸瞬间惨白。 “换句话说,”郑裹珍微笑,“如果吴氏还不上钱,我有权申请破產清算。” 股东们面面相覷,冷汗涔涔。 “当然,”郑裹珍语气缓和,“只要各位配合念安的工作,这些债务可以延期,甚至……部分豁免。”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念安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座所有人:“从今天起,吴氏会进行全面审计,所有违法项目一律叫停。”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翡翠平安扣,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少年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她说,做人要平安,也要乾净。” --- 深夜,医院病房。 吴启明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 病房门被推开,郑裹珍独自走了进来。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动,死死盯著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吴先生,”郑裹珍在床边坐下,语气平静,“念安今天去吴氏上班了。” 吴启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您放心,他会是个好董事长。”郑裹珍微笑,“毕竟,他身上流著您的血,也流著我的血。” 她伸手,轻轻抚过老人歪斜的嘴角。 “您当年说过,你走后房子归我。”她轻声说,“现在,您的產业,全在我儿子手里了。” 吴启明的呼吸急促起来,监护仪上的心率疯狂飆升。 郑裹珍站起身,走向门口。 “对了,”她回头,“念安的户籍改名申请已经批下来了。” 她微微一笑。 “从今天起,他叫郑念安。” 病房门关上,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窗外,昆明的夜空繁星点点,像极了十五年前那个农村妇女在田埂上仰望的星光。 第129章 成立新郑集团 三个月后,昆明国际会展中心。 红毯铺展,镁光灯闪烁。 郑裹珍站在台上,身后是一块被红绸覆盖的巨大牌匾。台下坐满了商界名流、政府代表和媒体记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旗袍,髮髻低挽,耳垂上一对翡翠坠子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念安用自己第一笔董事津贴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感谢各位蒞临『新郑集团』成立仪式。”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清晰而沉稳。 台下掌声雷动。 过去三个月,吴氏集团在念安的主导下完成了全面重组——违法项目被关停,涉案高管被移交司法机关,核心资產剥离后与念安集团合併,最终形成了今天的“新郑集团”。 而今天,就是正式交棒的时刻。 “新郑集团,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的更名。”郑裹珍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第一排的两个身影上——念安和李树並肩而坐,一个穿著笔挺的西装,一个穿著简洁的衬衫,但两人的眼神同样坚定。 “它代表著新的开始。” 她抬手,礼仪小姐上前,轻轻拉开红绸。 金光闪闪的“新郑集团”四个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现在,我想请我的两个儿子上台。”郑裹珍微笑。 念安和李树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 三个月前,裹珍的臥室里。 “妈,您真的决定让我和念安一起接管?”李树坐在沙发上,眉头微皱,“念安才十五岁,而我……” “而你觉得自己占你弟弟便宜了?”郑裹珍放下茶杯,目光平静。 李树沉默。 他是郑裹珍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儿子。当年裹珍无奈离开李家,不得已扔下了小树,后来找到他,给了他念安集团的股份。让他当副总。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小树。”郑裹珍伸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髮,就像他小时候发烧时她做的那样,“你叫我什么?” 李树喉头微哽:“……妈。” “那就够了。”郑裹珍微笑,“其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是我的儿子。”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书房门被推开,念安探头进来:“妈,杜叔叔说审计报告出来了。” 郑裹珍招手让他进来,少年小跑著凑到她身边,手里抱著一沓文件。 “吴氏的帐目比我们想像的还乱。”念安皱眉,“光是走私古董的流水就有十几个亿。” 李树接过文件翻看,脸色渐渐凝重:“这些资金流向……涉及境外帐户?” 念安点头:“杜叔叔说,可能和吴雨晴背后的保护伞有关。” 郑裹珍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两个儿子同时抬头看她。 “吴氏的招牌已经脏了。”她目光坚定,“我们要成立一个新集团,乾净的、属於我们自己的。” “新郑集团?”念安眼睛一亮。 郑裹珍点头,看向李树:“小树,你在金融和地產方面的经验比念安丰富,你来负责整体运营。” 她又看向念安:“安安,你年纪小,但你是吴氏的法定继承人,由你出面重组,能稳住老员工和股东。”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 现在,台上。 李树和念安一左一右站在郑裹珍身旁。 “从今天起,李树將担任新郑集团ceo,负责集团整体运营。”郑裹珍宣布。 台下掌声响起,李树微微鞠躬,神色沉稳。 “而郑念恩——”她顿了顿,微笑,“將担任董事会主席,同时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念安挺直腰板,儘管脸上还带著少年的稚气,但眼神已经透出超越年龄的成熟。 郑裹珍转身,从礼仪小姐手中接过“新郑集团”的牌匾,郑重地递向两个儿子。 李树和念安同时伸手,稳稳接住。 “记住,”郑裹珍轻声说,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企业可以做大,但人心不能做脏。” 两个儿子重重点头。 仪式结束后,贵宾室。 杜远舟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郑董,刚收到消息,吴雨晴的案子有新进展。” 郑裹珍抬眼:“什么进展?” “她供出了几个关键人物。”杜远舟压低声音,“包括京城的某號首长。” 李树皱眉:“会牵连到新郑吗?” “不会。”杜远舟摇头,“这些事发生在重组前,和我们无关。但……”他犹豫了一下,“吴启明可能会被重新调查。” 念安握紧了拳头:“他活该。” 郑裹珍轻轻按住儿子的肩膀:“安安,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我们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少年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这时,李树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妈,刚收到消息,吴启明……病情恶化了。” 房间里一时寂静。 郑裹珍沉默片刻,最终开口:“小树,你代表新郑集团,去医院一趟。” 李树怔了怔:“我?” “你是ceo,这是公事。”郑裹珍语气平静,“至於私事……我和安安就不去了。” 念安抬头看她,眼神复杂。 郑裹珍摸了摸他的头:“恨一个人很累的,儿子。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晚,郑家別墅。 念安坐在书桌前,翻看著新郑集团的规划图。 李树推门进来,手里端著两杯热牛奶。 “妈让我拿给你的。”他放下一杯,在念安旁边坐下,“今天累了吧?” 念安摇头,突然问:“哥,你说……“爷爷”会后悔吗?” 李树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我知道,妈一定不后悔。” 念安低头,看著规划图上“新郑集团”的logo——那是一枚翡翠平安扣的图案,下方环绕著麦穗,象徵著郑裹珍从农村走到今天的歷程。 “哥。”他突然说,“等集团稳定了,我想成立一个基金会。” “什么基金会?” “帮助那些遗失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妈妈。”念安轻声说。 李树眼眶微热,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髮。 “好。”他微笑,“我们一起。” 窗外,昆明的夜空繁星点点。 今天,裹珍的两个儿子接过了她的旗帜,准备书写新的故事。 而属於“新郑”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第130章 吴家別墅变福利院 清晨,吴家老宅。 这座曾经象徵著財富与权力的欧式別墅,如今被脚手架和绿网包围。工人们正忙著拆除围墙上的鎏金装饰,取而代之的是绘满卡通图案的彩绘墙。 念安站在大门前,仰头望著门楣上那块被红布遮盖的新牌匾。今天,这座承载了太多阴暗记忆的老宅,將正式变身为“平安儿童福利院”。 “郑董,剪彩仪式还有半小时开始。”助理小跑过来提醒。 念安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胸前別著的翡翠平安扣——这是他的习惯,每当紧张或犹豫时,这个小动作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妈到了吗?” “李总陪郑董刚下车,正在前厅等您。” 三个月前,新郑集团会议室。 “你要把吴家老宅改成福利院?”李树放下文件,有些惊讶。 念安坐在会议桌另一端,面前摊开的是老宅的建筑改造方案。他点点头,语气平静:“那栋房子不该继续存在。” 李树沉默。他知道那栋老宅对弟弟意味著什么——那是当年母亲待的地方,是吴启明掌控她的牢笼,也是郑裹珍的伤心地。 “董事会可能会反对。”李树斟酌著用词,“那块地皮现在估值至少一个亿。” 念安抬起眼,目光坚定:“哥,你还记得我们成立基金会的初衷吗?” ——帮助遗失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 李树嘆了口气,突然笑了:“行,我去说服董事会。” 现在,老宅的前厅。 郑裹珍站在落地窗前,望著曾经金碧辉煌的大厅。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里时,还是个战战兢兢的小保姆。后来,她成了吴启明的夫人,再后来净身出户…… “妈。”念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发现儿子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少年穿著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没有领带,乾净得像一泓清泉。 “紧张?”她伸手替他整理其实已经很平整的衣领。 念安摇头,又点点头:“有点。” 李树走过来,手里拿著剪彩流程表:“媒体都到齐了,民政局的领导也来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吴家几个远亲也混在人群里。” 郑裹珍眼神一冷:“他们来干什么?” “估计是衝著老宅来的。”李树冷笑,“听说有人还想主张继承权。” 念安握紧了拳头,翡翠平安扣在他掌心发烫。 “別管他们。”郑裹珍拍拍儿子的肩,“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 剪彩仪式现场。 红毯从大门一直铺到喷水池前,数十家媒体架起长枪短炮。当念安陪同民政局领导走上台时,台下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 “平安儿童福利院將专门收留被遗失拐卖后寻亲无果的儿童,以及因贫困无法得到妥善照顾的特殊儿童。”念安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我们与公安部打拐办建立了合作机制,每个孩子都將得到dna採样,录入全国打拐资料库。” 台下,一个戴著鸭舌帽的中年男人突然高声喊道:“吴念恩!你凭什么把祖宅改成福利院?你这是数典忘祖!” 现场瞬间安静。 镜头齐刷刷转向发声处——是吴启明的堂弟吴启山,身后还跟著几个吴家旁系。 念安站在台上,面色不变。他早料到会有人闹事。 “首先,我现在叫郑念安。”他平静地说,“其次,这栋宅子的產权已经通过合法程序转移至新郑集团名下。” 吴启山涨红了脸:“你这是趁我大哥病重,强取豪夺!” “吴先生。”李树突然拿起备用麦克风,声音冷峻,“需要我当眾宣读吴氏集团重组决定吗? 吴启山顿时语塞。 民政局领导適时接过话头:“郑念安先生无偿捐赠这处价值数亿的房產用於公益事业,体现了新时代企业家的社会担当。我代表受益儿童表示感谢!” 掌声再次雷动,淹没了吴家几人的嘟囔。 剪彩环节。 郑裹珍、念安和李树共同握住金色剪刀。红绸落下的瞬间,“平安儿童福利院”七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突然,一个小女孩从工作人员身后探出头。她约莫五六岁,扎著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怀里紧紧抱著一只破旧的布娃娃。 “那个孩子……”念安愣住了。 福利院院长连忙解释:“这是小禾,上周刚从人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她说想看看新家。” 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念安面前,仰起脸:“叔叔,这里真的不会有人打我了吗?” 念安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不会了。”他把平安掛坠轻轻戴在小禾脖子上,“这里很安全。” 小女孩摸了摸平安扣,突然伸出小拇指:“拉鉤?” 念安勾住那根纤细的手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 仪式结束后。 郑裹珍站在曾经的主臥——现在已经被改造成儿童活动室,窗外是正在修建的游乐场。 “妈。”念安走到她身边,“我把您的平安扣给小禾了。” “做得对。”郑裹珍微笑,“我早该想到要准备一批新的。” 李树匆匆走来:“刚收到医院通知,吴启明今早醒了,要求见念安。” 三人都沉默了。 “我去。”念安突然说。 郑裹珍担忧地看著儿子:“你確定?” “嗯。”念安望向窗外正在玩耍的小禾,“有些事,总要有个了结。” 医院特护病房。 吴启明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半边身子瘫痪,嘴角歪斜,但眼神依然锐利。当念安推门进来时,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护工把病床摇高,调整好呼吸机。 “听说……你把老宅……捐了?”吴启明的声音嘶哑破碎,但每个字都充满恨意。 念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平静地点头:“今天刚剪彩。” “那是……吴家……祖產!” “不。”念安直视老人的眼睛,“那是罪恶的见证。” 吴启明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护士急忙上前,却被老人用还能动的左手挥开。 “你……和你妈……一样……下贱!” 念安不怒反笑:“爷爷,不,父亲,您知道福利院第一个收治的孩子是谁吗?”他从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是您当年为了討好某个人,从山区买来又拋弃的那个女孩。” 照片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福利院的教室里学习,她的右腿明显残疾。 吴启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叫小满,被拐时只有四岁。”念安收起手机,“现在,她在我们的帮助下找到了亲生父母——虽然晚了十一年。” 老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嘴角溢出白沫。医生护士衝进来抢救,念安退到一旁。 在混乱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轻声说:“您放心,她会过得很好。” 转身离开时,念安摸到了口袋里的另一枚平安扣——这是他为吴启明准备的。但最终,他没有留下它。 夜幕降临。 郑裹珍和李树在福利院门口等到了归来的念安。 少年仰头望著星光下的新牌匾,长舒一口气:“妈,我饿了。” 郑裹珍笑著揽过两个儿子的肩:“回家,妈给你们做米线。” 夜风拂过新绘的卡通墙,隱约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这座曾经充满泪水的宅子,终於迎来了它应有的光明。 而在远方的星空下,或许正有一个绝望的母亲,因为今天的剪彩,多了一分找回孩子的希望。 第131章 裹珍不幸逝世 新郑集团的年度慈善晚宴在昆明最高端的半岛酒店举办。水晶灯折射著璀璨光芒,觥筹交错间,郑裹珍穿著一袭墨绿色旗袍,翡翠耳坠隨著她优雅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正站在台上致辞,身后的大屏幕播放著平安福利院这半年来的成果——已有十七名被拐儿童通过dna比对找到了亲生父母。 “……所以,我们决定將『寻亲基金』扩大到全国范围。”郑裹珍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每个孩子都该有机会回家。” 台下掌声雷动。李树和念安站在前排,两人西装笔挺,胸前都別著小小的翡翠平安扣。念安正低头给福利院的小禾发消息,答应明天带新绘本去看她。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两个儿子。”郑裹珍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角泛起温柔的细纹,“没有你们,新郑集团不会……” 话音未落,她的手指突然一颤,话筒“砰”地砸在讲台上。 “妈?!” 念安第一个衝上去,李树紧隨其后。郑裹珍脸色惨白,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般向后倒去,翡翠耳坠从她耳垂脱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会场瞬间大乱。 救护车呼啸而过。 念安死死攥著母亲的手,那只曾经温暖有力的手现在冰凉得像块石头。李树正在给医院打电话,声音绷得发紧:“对,郑裹珍,突发昏迷,血压多少?脉搏呢?!” 护士快速报出一串数字,念安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但他看得懂心电监护仪上不规则的波形——那线条跳得像垂死挣扎的鱼。 “颅內出血。”隨车医生沉声道,“需要立即手术。” 念安突然发现母亲另一只手里攥著什么。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是半枚摔碎的翡翠平安扣。 三小时前,郑家衣帽间。 “妈,您真的不戴那条珍珠项炼?”念安倚在门边,看著母亲在首饰盒前犹豫。 郑裹珍摇摇头:“今天想戴翡翠。”她取出那对珍藏多年的耳坠,“这还是我开第一家民宿那年买的呢。” 念安注意到她手腕在微微发抖:“您最近太累了。” (请记住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没事。”郑裹珍笑著拍拍儿子的脸,“等今晚宴会结束,妈带你们去洱海住几天。” 她转身时突然踉蹌了一下,扶住梳妆檯才没摔倒。 “妈!” “头晕而已。”郑裹珍摆摆手,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锦盒,“来,帮妈看看这个。” 盒子里躺著两枚崭新的玉佩。 “这两块玉佩给小树和你。”她摩挲著玉佩,“本来想等你们结婚时给的……” 念安突然红了眼眶:“您现在给我们不行吗?” “傻孩子。”郑裹珍轻笑,“玉佩要长辈亲手戴才算祝福。” 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 李树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丝:“她上周体检报告明明一切正常!” 杜远舟匆匆赶来,手里拿著一份文件:“这是郑董三个月前立的遗嘱。”他顿了顿,“还有……一份脑部ct报告。” 念安抢过文件,看到诊断结果时如坠冰窟:“脑动脉瘤,建议立即手术。”日期是半年前。 “她早就知道……”念安声音发抖,“为什么不治?!” 杜远舟摘下眼镜擦了擦:“医生说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她选择……先安排好你们和集团。” 李树夺过文件,看到財產分配方案时猛地抬头:“她把所有股权都转给了我们?连抗癌基金会的监管权都移交了?” 念安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拨通一个號码:“张院长?我是郑念安。我妈……我妈是不是在福利院捐建了医疗站?” 电话那头传来肯定的答覆,还说了什么“临终关怀”“安寧疗护”之类的词。念安的手垂下来,手机啪嗒掉在地上。 原来母亲这半年所有的雷厉风行——加速重组、扩大基金会、甚至急著让他和李树接管集团——都是在赶时间。 --- 凌晨三点,icu。 医生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出血量太大,手术虽然暂时保住生命体徵,但……” 兄弟俩透过玻璃窗看著浑身插满管子的母亲。那个曾经背著小树在暴雨中走三里地去卫生院的母亲,那个在法庭上为念安据理力爭的母亲,现在瘦小得几乎被病床淹没。 “可以进去两个人。”护士小声说,“但不要太久。” 李树抹了一把眼泪,拉著念安走了进去。消毒水的气味里混著淡淡的血腥气,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是倒计时。 他们一左一右跪在床边。念安刚握住母亲的手,就感到指尖被轻轻勾了一下。 “妈?!” 郑裹珍的眼皮颤动著,竟然慢慢睁开了。她的目光涣散了片刻,最终聚焦在两个儿子脸上。 “锦……盒……”她气若游丝。 李树立刻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丝绒盒子。郑裹珍的手指动了动,示意他们靠近。 她颤抖著取出玉佩,戴在李树脖子上:“小树……要……经得起风雪……” 又拿起一块玉佩,给念安戴上:“安安……要……平平安安……” 最后,她从病號服口袋里摸出那枚摔碎的平安扣,艰难地把两半合在一起,放在两个儿子交握的手上。 “兄……弟……”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长鸣。医护人员衝进来实施抢救,李树和念安被推到角落。 在混乱中,念安看到母亲最后的口型是“回家”。 三天后,郑家灵堂。 黑白照片里的郑裹珍微笑著,面前摆著她最爱的山茶。李树和念安披麻戴孝,跪在灵前接受弔唁。 小禾穿著福利院发的白色连衣裙,把一幅画放在灵台上。画上有三个小人手拉著手,天上飘著翡翠色的云朵。 杜远舟红著眼睛宣读遗嘱:“……新郑集团由李树、郑念安共同继承。平安福利院永久纳入郑氏慈善基金……” 念安低头看著胸前的玉佩,突然听见门口一阵骚动。吴启明竟然坐著轮椅来了,身后跟著两个护工。 老人艰难地挪到灵前,颤抖著上了三炷香。他歪斜的嘴角蠕动著,含混不清地说:“裹珍……你……贏了……” 李树正要上前,念安拉住他摇了摇头。 他们看著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推出灵堂,阳光照在他稀疏的白髮上,像个可悲的幽灵。 --- 夜深人静时。 念安独自坐在母亲房间,摩挲著床头上那个褪色的旧相框。照片里年轻的郑裹珍站在田埂上,怀里抱著婴儿时的他,背后是漫山遍野的油菜。 李树端著两碗米线进来:“你一天没吃了。” 念安接过碗,突然发现这是母亲最拿手的豆米线做法。他抬头看向兄长,发现对方眼睛也是红的。 “哥……” “吃吧。”李树坐下,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给他,“妈说过,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饭。” 念安低头扒了一口,滚烫的泪水砸进碗里。他摸到胸前的竹节玉佩,又看看李树戴著的松树玉佩,突然明白母亲留给他们的不仅是公司,更是斩不断的羈绊。 窗外,昆明的夜空繁星点点。三十年前那个在田埂上发誓要找回孩子的母亲,如今化作了其中最亮的一颗。 而她的两个儿子,会带著她的玉佩,继续走完她没走完的路。 第132章 雨润春生(终章) 清明时节的细雨笼罩著昆明,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朧之中。李树撑著一把黑伞,念安手捧一束洁白的山茶,兄弟俩並肩站在郑裹珍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女人眉眼温柔,唇角含笑,仿佛仍在注视著他们。 “妈,都结束了。“念安弯腰將放下,雨水顺著瓣滑落,“吴雨晴被判死缓,她背后的人也都落马了。“ 远处,新郑大厦的玻璃幕墙在雨雾中若隱若现。这座由郑裹珍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如今已成为昆明的新地標。 李树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文件复印件,在墓前点燃:“这是吴氏集团的最终收购协议,这是福利院扩建计划,还有...“他的声音微微哽咽,“这是小禾的入学通知书。“ 火苗吞噬著纸张,灰烬被细雨打湿。念安望著升起的青烟,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站在烟雨中对他微笑。 三天前,法院宣判现场。 吴雨晴站在被告席上,曾经精致的面容枯槁如鬼。当法官宣布“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时,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爸不会放过你们的!吴家还有人!你们等著——“ 法警按住她的瞬间,她猩红的指甲在栏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旁听席上,念安平静地起身离开。走出法院时,他的手机响起——是吴启明的护工打来的。 “郑董,您……父亲...出事了。“ 医院太平间。 白布下的尸体已经冰冷。监控显示,老人在得知判决结果后,用仅能活动的左手操纵轮椅,从住院部三楼平台冲了下去。 护工递过一个沾血的平安符:“他手里攥著这个。“ 念安接过符纸,上面“平安喜乐“四个字早已褪色。他想起母亲曾经提过,这是她第一次和吴启明去南山时特意去求的,却被吴启明隨手扔进了垃圾桶。 “骨灰...“念安顿了顿,“撒入滇池吧。“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藏书广,101????????????.??????任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午后,新郑大厦顶层办公室。 杜远舟匆匆推门而入:“郑董,我们在整理郑姐房间时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个锈跡斑斑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著几十张匯款单。最早的一张日期是念安被夺走的那个月。收款人全部是“云南省儿童福利院“,备註栏永远写著同一个名字:郑念安。 念安拿起最上面那张单据,匯款人签字栏里,“郑裹珍“三个字力透纸背。他仿佛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划写下对儿子最深的思念。 窗外,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那些泛黄的纸片上,每一张都记录著一个母亲永不放弃的等待。 --- 黄昏,滇池畔。 游船缓缓驶向湖心。念安打开骨灰盒,灰白色的粉末隨风飘散,很快被湖水吞没。 “妈会满意这个结局吗?“念安轻声问。 李树望向远处的西山:“记得妈常说的话吗?'人这一生,能堂堂正正地活,乾乾净净地走,就是福气。'“ 返航时,夕阳將湖水染成金红色。突然,一群白鷺从芦苇丛中惊起,掠过水麵飞向远方。其中一只嘴里衔著闪闪发亮的东西——正是那枚被血染红的平安符,此刻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十年后,北大未名湖畔。 念安坐在长椅上翻阅案卷,胸前的徽章和竹节玉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手机震动,是李树发来的照片——平安福利院的新楼落成典礼,小禾穿著红色连衣裙在剪彩,右腿的矫形器已经换成了更轻便的款式。 “郑律师!“远处有同学招手,“法律援助中心的当事人到了!“ 合上案卷,念安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保——那是他和李树在母亲墓前的合影。照片里,两枚玉佩在阳光下泛著温润的光。 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许多年前那个最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用她的一生詮释了最深沉的爱。而现在,她的孩子们正带著这份爱,继续书写属於他们的故事。 番外 1 迟来的时光 清明时节的细雨笼罩著昆明,西山公墓在雨雾中若显若隱。李树撑著一把黑伞,念安手捧一束洁白的山茶,兄弟俩並肩站在郑裹珍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里,女人眉眼温柔,唇角含笑,仿佛仍在注视著他们。 “妈,十年了。“念安弯腰將放下,雨水顺著瓣滑落,“这十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没能更早找到您,后悔没能多陪您几年。“ 李树从隨身布包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包今年新收的稻穀,一捧平安福利院孩子们捡的鹅卵石,还有小禾用毛笔工整写的“平安“二字。 “新郑集团很好,去年净利润又增长了。“李树的声音平静而温暖,“平安福利院在西南地区又开了三家分院,现在能收留六百多个孩子。小禾...小禾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儿科医生。“ 念安望著墓碑上母亲永恆的笑容,眼眶微微发红。这么多年的分离,仅仅几年的相聚,这一生,他们母子相守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 --- 三年前,新郑大厦顶层办公室。 杜远舟轻轻推开门,手里捧著一个古朴的木匣。“郑董,在整理吴氏老宅最后的物品时,发现了这个。“他將木匣放在红木办公桌上,“应该是您母亲生前留下的。“ 念安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著一些泛黄的物件。最上面是一件小小的婴儿肚兜,绣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针脚稚嫩却充满爱意。 “这是...“念安的手指轻轻抚过肚兜,眼中泛起波澜。 杜远舟轻声解释:“根据当时民宿老板娘的回忆,这是您母亲在您满月时亲手绣的。后来您被带走时,这件肚兜被遗落在了现场。“ 念安继续翻看木匣里的物品:一撮用红绳繫著的胎髮。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他的照片——从婴儿时期到相认时,每一张下面都仔细標註著日期和地点。 “这些照片...“念安的声音有些哽咽。 “您母亲这些年来,一直通过各种方式关注著您的成长。“杜远舟轻声道,“有些是偷偷拍的,有些是托人帮忙拍的。她说,虽然不能陪伴在您身边,但至少要见证您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念安翻开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夹著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跡却依然清晰: “给我的安安: 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在这些年里,错过了你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上学...但妈妈每天都在想你,都在为你祈祷。 不管將来发生什么,你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 信的落款日期,正是他们母子相认的前一个月。 --- 第二天,念安独自来到母亲生前常去的滇池边。 湖水在细雨中泛起涟漪,远处白鷺掠过水麵。他坐在长椅上,翻开那本充满母爱的相册。 每一张照片都诉说著一个母亲深沉的爱。有他五岁时第一次上学的照片,背著小小的书包,脸上带著忐忑和期待;有他十岁时参加运动会的照片,正在跑道上奋力奔跑;有他相认前的生日那天,独自坐在吴家园里的照片... 念安仿佛能看见,在每一个重要的时刻,母亲都躲在某个角落,默默注视著他,用相机记录下他成长的瞬间。 “妈,“他轻声对著湖面说,“那些年,您一定很辛苦吧?“ 风吹过湖面,带来一丝凉意,仿佛母亲的回应。 --- 一周后,平安福利院。 小禾正在给孩子们上书法课。看见念安来了,她高兴地迎上来:“郑董,您来得正好。孩子们正在写'家'字,您能给他们讲讲这个字的意义吗?“ 念安走到讲台前,看著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庞。这些孩子大多经歷过与亲人的分离,此刻都睁著明亮的眼睛望著他。 “'家'字,上面是屋顶,下面是豕,代表著屋檐下有亲人,有温暖。“念安缓缓说道,“但我认识一个人,她告诉我,家的意义不在於住在哪里,而在於心里装著谁。“ 他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妈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妈的家。“ 一个小女孩举起手:“郑董,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呀?“ 念安微微一笑:“她是我的母亲,也是平安福利院的创办人。她曾经好多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但她从未放弃过寻找。“ 教室里安静下来,孩子们都专注地听著。 “她告诉我,分离的日子虽然痛苦,但正因为经歷过分离,才更懂得相聚的珍贵。“念安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她现在不在了,但她留下的爱,永远都在。“ 下课后,一个小男孩跑到念安面前,递给他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人牵著孩子的手,站在一片开满山茶的山坡上。 “这是郑妈妈。“小男孩认真地说,“院长说,她现在在天上看著我们。“ 念安蹲下身,轻轻抱住孩子。在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 傍晚,念安和李树一起来到母亲最喜欢的茶楼。 这里保持著十年前的模样,老板娘还认得他们。“郑太太以前常坐那个位置。“她指著窗边的雅座,“总是一壶普洱茶,几样点心,看著窗外发呆。“ 兄弟俩在母亲常坐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昆明老街,细雨中的青石板路闪著光,行人撑著伞匆匆走过。 “妈以前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李树轻声道,“她说在这里能看见人生百態,能想起很多事。“ 念安点点头:“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在这里等待,也在这里怀念。“ 老板娘端来一壶陈年普洱,香气氤氳中,念安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对面,微笑著给他倒茶。 “妈最后那几年,虽然身体不好,但总是很开心。“李树说,“她说,能天天看到你,能看著你成长,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念安望著窗外的雨丝,轻声说:“可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期望。“ “不,“李树坚定地摇头,“妈常说,她最大的骄傲不是新郑集团有多成功,而是她的儿子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金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 又一年清明。 念安独自来到母亲墓前。这一次,他带来了那本珍贵的相册,还有母亲留下的那封信。 “妈,我昨天梦到您了。“他轻声说,“梦里您还在滇池边散步,看著白鷺飞来飞去。您转过身对我笑,说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他將相册和信小心地放在墓碑前:“这些您最珍视的东西,我现在都明白了。谢谢您,妈。谢谢您从未放弃过我,谢谢您教会我什么是爱。“ 微风拂过,山茶轻轻摇曳,仿佛母亲温柔的抚摸。 念安望著远方的城市,新郑大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平安福利院的灯光陆续亮起,像是母亲慈爱的目光,永远守护著这座她深爱的城市。 多年的分离,短暂的相聚,这份爱永远不会隨著时间流逝而褪色。就像春城的雨,年年如期而至,滋润著大地,孕育著新的生命和希望。 (完) 番外 2 春城新篇章 清明雨后的昆明,空气清新如洗。念安站在新郑大厦顶层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这座母亲曾经用生命守护的城市。远处,滇池波光粼粼,西山睡美人轮廓依稀可见。 “郑董,会议还有十分钟开始。“助理轻声提醒。 念安转身,西装笔挺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十年时间,他已经从那个青涩的少年,成长为沉稳干练的企业领袖。只有偶尔摩挲胸前竹节玉佩的习惯,还保留著当年的影子。 新郑集团会议室。 各部门主管正襟危坐,等待著季度总结会议的开始。当念安步入会议室时,所有人都站起身。 “请坐。“念安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开始吧。“ 首先匯报的是李树。这些年,李树將新郑地產打造成西南地区最负盛名的绿色地產商,每一个项目都秉承郑裹珍“建房子更要建家园“的理念。 “本月我们即將交付'裹珍园'项目,这是集团首个全龄友好社区。“李树切换著ppt,“社区內配备了幼儿园、康养中心和残疾人无障碍设施,目前已获得联合国人居署的认证。“ 念安微微頷首:“平安福利院的老人们搬迁安排得如何?“ “全部安排妥当。“李树回答,“按照你的意思,福利院每位老人都分到了免租套房,医疗团队也已经入驻。“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法务部提到一个敏感话题。 “郑董,关於吴雨晴再次提出减刑申请的事...“杜远舟推了推眼镜,“这次她提供了新的线索,涉及当年一桩悬案。“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念安最不愿触及的往事。 “会后到我办公室详谈。“念安面色平静,“下一个部门继续。“ 会后,董事长办公室。 杜远舟將一份档案放在桌上:“吴雨晴声称,她可以提供当年负责抢走您的那个保鏢的下落。条件是减刑到二十年。“ 念安站在窗前,久久不语。虽然当年他被抢走时还没有记忆,但事实是真的纯在。 “那个保鏢叫什么?“ “张强,外號'刀疤'。“杜远舟翻开档案,“据吴雨晴说,此人现在在大理经营一家民宿。她愿意配合警方抓捕。“ 念安转身,眼神复杂:“她为什么现在才说?“ “医生说她的肝硬化已经晚期,可能撑不过三年。“杜远舟轻声道,“她想最后赌一把。“ 念安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档案。照片上的男人面目狰狞,左脸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联繫张局长,“他最终说,“配合警方行动。但告诉吴雨晴,减刑与否由法律决定,不是交易。“ 与此同时,平安福利院。 小禾正在给孩子们上美术课。如今她已经完全摆脱了轮椅,只在右腿还戴著轻便的矫形器。 “小禾老师,“一个小女孩举起画作,“我画的是郑奶奶!“ 画上的郑裹珍微笑著站在滇池边,身后是成群的白鷺。小禾温柔地摸摸孩子的头:“画得真好,郑奶奶一定会很喜欢。“ 下课铃响后,小禾回到办公室。桌上放著一份北大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儿童心理学研究生。但看著窗外嬉戏的孩子们,她犹豫了。 “怎么在发呆?“李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禾慌忙收起通知书:“李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新教室的使用情况。“李树走进来,目光落在通知书上,“这是好消息啊,怎么不告诉大家?“ 小禾低下头:“我在想是不是该去。孩子们需要我,福利院也缺老师...“ “就是因为孩子们需要你,才更应该去。“李树温和地说,“妈妈生前常说,要给你们最好的教育,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小禾眼眶微热:“郑妈妈真的这么说过?“ “当然。“李树微笑,“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一个个展翅高飞。“ --- 三天后,大理古城。 念安站在一家民宿对面,看著照片上的“刀疤张“正在院子里浇。二十五年过去,当年的打手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店主,只有左脸的刀疤依旧明显。 “郑董,警方已经布控完毕。“耳麦里传来张局长的声音,“隨时可以行动。“ 念安深吸一口气:“再等等。“ 他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跑进院子,喊著“爸爸“。刀疤张放下水壶,笑著將女儿抱起来转圈。这一幕刺痛了念安的眼睛。 “行动吧。“他最终说。 便衣警察很快控制了现场。念安走进院子时,刀疤张正被押上警车。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刀疤张明显怔住了。 “是你...“他喃喃道。 念安没有回应,只是看著那个嚇得大哭的小女孩。他走过去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平安扣掛坠——和当年母亲给他的那枚一模一样。 “別怕,“他轻声说,“这个送给你,它会保佑你平安。“ 女孩怯生生地接过平安扣,哭声渐渐止住。 回昆明的车上,念安一直沉默著。 李树忍不住开口:“你还好吗?“ “我在想妈妈的话。“念安望著窗外飞逝的风景,“她说仇恨就像毒药,伤人也伤己。“ “所以你放过他了?“ “不,法律会给他应有的惩罚。“念安转动手中的竹节玉佩,“但我选择不让自己被仇恨吞噬。这才是妈妈想看到的。“ 车驶入昆明市区,远处新郑大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这座曾经象徵著母亲血泪的建筑,如今已经成为春城的新地標。 又一周过去,吴雨晴的减刑听证会如期举行。 念安作为受害人家属出席。当被问及意见时,他站起身: “吴雨晴女士身患重病,我希望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够有机会反思和懺悔。至於减刑与否,我尊重法律的判决。“ 吴雨晴低著头,全程没有看念安一眼。但当她被带出法庭时,突然回头说了一句:“你比你妈心软。“ 念安平静地回答:“不是心软,是选择不同。“ 傍晚,滇池边。 兄弟俩像往常一样来湖边散步。夕阳將水面染成金红色,白鷺成群飞过。 “小禾决定去北京了。“李树说,“她说学成后一定回来,接任福利院院长。“ 念安微笑:“妈一定会很高兴。“ “还有件事,“李树犹豫了一下,“我打算竞选人大代表。妈妈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完善打拐相关法律,我想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念安停下脚步,认真地看著兄长:“哥,你一定可以的。“ 两人继续沿著湖岸行走。远处,平安福利院的灯光陆续亮起,像是指引归途的灯塔。 “有时候我在想,“念安轻声道,“如果妈能看到今天的我们,会说什么?“ 李树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能会说——'我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 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念安仿佛又听见母亲哼著那首熟悉的云南山歌: “三月插秧四月青,五月看苗六月黄...“ “不求儿女做状元,但求一世心宽敞...“ 夕阳终於沉入西山,春华灯初上。这座母亲用生命守护的城市,正在书写新的篇章。而郑裹珍的故事,也化作春城细雨,永远滋润著这片土地。 (完) 番外3 春华秋实 五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新郑大厦已然成为昆明城市天际线中最耀眼的地標。又是一个清明时节,细雨纷飞中,念安和李树並肩站在郑裹珍墓前,身边各多了一个身影。 “妈,这是林薇,我的未婚妻。“念安轻声介绍身旁温婉的女子,“她是儿童心理学家,现在在平安福利院工作。“ 林薇恭敬地献上一束白菊:“郑妈妈,我会好好照顾念安,继续您的事业。“ 李树拉著身旁知性干练的女子上前:“妈,这是苏晴,我的妻子。她是人大代表,正在推动《反家庭暴力法》的修订。“ 苏晴深深鞠躬:“郑妈妈,感谢您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我会支持小树完成您未竟的事业。“ 微风拂过,墓碑上的照片仿佛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新郑集团会议室內,正在举行重要战略会议。 “智慧养老社区项目已经覆盖西南三省,“李树指著全息投影地图,“下一步我们將重点推进农村养老服务站点建设。“ 念安补充道:“平安福利院的'移动医疗车'项目也需要加大投入。苏代表刚才提到,很多偏远山区仍然缺乏基本医疗服务。“ 林薇调出一组数据:“根据我们的调研,农村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需要特別关注。建议在每个服务站配备专业心理諮询师。“ 就在这时,李树的助理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树顿时面露喜色,向来沉稳的他竟有些语无伦次:“各位,抱歉...我太太...医院来电话...“ 苏晴怀孕的消息让整个集团沸腾了。这个即將到来的新生命,象徵著希望与延续。 医院產房外,李树紧张地踱步。 念安拍拍兄长的肩:“放鬆点,苏晴那么坚强,一定会顺利的。“ “我只是想起妈妈,“李树声音哽咽,“她生前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成家立业。可惜...“ 產房门突然打开,护士笑著报喜:“恭喜,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当李树抱著小小的婴儿时,泪水终於落下。他轻声对女儿说:“宝贝,你有奶奶最爱的眼睛。“ 遵照郑裹珍老家的习俗,孩子在满月那天被取名为“李念春“,寓意著春天般的希望。满月宴设在平安福利院,孩子们为小念春准备了精彩的表演。 小禾现在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儿童心理諮询师,她抱著小念春轻声说:“郑妈妈,您看到了吗?生命在延续,爱在传承。“ 与此同时,念安和林薇的婚礼也在筹备中。 “我想把婚礼办在滇池边,“念安对未婚妻说,“妈妈最喜欢那里。“ 林薇温柔地点头:“听说郑妈妈曾经在滇池边许过愿?“ “嗯,“念安目光悠远,“她说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在父母身边长大。“ 婚礼当天,阳光洒在滇池湖面上,泛起粼粼金光。当念安为林薇戴上婚戒时,一群白鷺恰巧飞过,在场宾客无不称奇。 “是妈妈来祝福我们了。“念安轻声道。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婚礼最特別的环节,是念安和林薇共同发起的“滇池心愿“公益项目。他们宣布將捐建100所乡村幼儿园,实现郑裹珍生前的愿望。 然而,喜悦之中也有隱忧 吴雨晴的病情持续恶化,医生判断她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在法律的允许下,念安和李树前去探望。 监狱病房里,吴雨晴瘦得脱了形,但眼神依然锐利:“来看我笑话?“ “来看你需要什么帮助。“念安平静地说。 出乎意料的是,吴雨晴突然哭了:“我梦到你妈了...她说原谅我...“ 李树递过纸巾:“妈妈从来不会恨任何人。“ “我知道...“吴雨晴哽咽著,“她以前偷偷来看过念安,被我已各种手段赶走时还说'雨晴,你也是女人,到时候就明白了'...“ 她颤抖著从枕头下掏出一个老旧的信封:“给你妈的...算是道歉吧...“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郑裹珍抱著婴儿期的念安,笑得幸福而满足。背面写著一行字:“对不起,抢走了你童年的母爱。“ 回程路上,兄弟俩久久无言。 最终念安开口:“其实我早就释怀了。没有那些磨难,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也不会有平安福利院帮助的成千上万的孩子。“ 李树点头:“妈妈说得对,苦难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让人变得更坚强。“ 车经过新郑大厦时,他们看见大楼外墙打出了一行醒目的標语:“每一个孩子都值得被爱——纪念郑裹珍女士“ 这是念安特意为母亲节准备的礼物。 夜晚。 念安抱著熟睡的女儿,和林薇一起散步。湖面倒映著万家灯火,温暖而安寧。 “妈妈一定很欣慰,“林薇轻声说,“你成为了她期望的样子。“ 念安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我希望念春长大后,能继承奶奶的遗志,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远处,平安福利院的灯光如星辰般闪烁。新一批的孩子们正在教室里晚读,书声琅琅中,仿佛能听见郑裹珍欣慰的嘆息。 春城昆明,这座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城市,正在书写新的故事。而郑裹珍的精神,也隨著每一个得到帮助的孩子,每一所新建的学校,永远流传下去。 番外 4 生生不息 晨光熹微,滇池水面泛著金色的涟漪。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新郑集团已从本土企业成长为跨国集团,业务遍及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但初心始终未改。 又是一个春城的清晨,十岁的郑念春牵著父亲李树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进平安福利院新扩建的大门。小女孩扎著两个羊角辫,眉眼间既有李树的英气,又隱约可见祖母郑裹珍的神韵。 “杜爷爷!”小念春像只欢快的小鸟,扑向正在教孩子们练习书法的杜远舟,“快看我写的毛笔字!” 杜远舟已是耄耋之年,白髮苍苍却精神矍鑠。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慈爱地摸摸念春的头,接过她手中的宣纸。纸上工工整整写著“大爱无疆”四个字,笔法虽稚嫩,却已有几分风骨。 “写得真好啊,”杜远舟眼眶微微湿润,“你奶奶如果……会很高兴的。” 如今的平安福利院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简陋的小院,而是占地百余亩的综合性公益园区。绿树成荫的校园里,教学楼、医疗中心、科研实验室、艺术工坊等设施一应俱全。园区中央矗立著郑裹珍的铜像,她慈祥地注视著来来往往的孩子们,仿佛从未离开。 在福利院的创新实验室內,八岁的郑承志正专注地调试著他的新发明。作为念安和林薇的长子,他继承了父母对科技的热爱和创造力。 “爸爸你看!”承志兴奋地向刚走进实验室的念安展示一个智能手环,“这个可以实时监测心率、血压和血氧,还能一键求救並发送精准定位!我给福利院的每个小朋友都做了一个。” 念安欣慰地看著儿子,接过手环仔细端详。这款手环设计精巧,表面还刻有平安福利院的標誌——一只展翅的鸽子和滇池的轮廓。 “你奶奶要是看到,一定会很骄傲。”念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生前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走失或遇到危险。” 新郑大厦顶层观光厅內,正在举行集团成立三十周年庆典。落地窗外,昆明城市天际线尽收眼底,滇池如一块碧玉镶嵌在城市边缘。 厅內嘉宾云集,有政府代表、商业伙伴、慈善组织负责人,更多的是曾经在平安福利院成长、如今已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的“平安孩子们”。 李树正站在演讲台前致辞。年过五旬的他两鬢已染霜,但目光依然锐利如初。 “三十年前,我的母亲郑裹珍女士用她的善良和坚韧,为我们树立了永恆的榜样。”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她从一个小小的民宿起步,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妇女和儿童。今天,新郑集团已经发展成为跨国企业,我们的公益项目帮助了超过十万名儿童,但这,”他顿了顿,环视全场,“这只是个开始。” 台下,苏晴抱著他们三岁的小儿子,眼中满是自豪与爱意。作为连任两届的省人大代表,她推动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案刚刚获得通过,其中很多条款都源自郑裹珍生前的建议和理念。她轻声对怀中的孩子说:“宝宝看,爸爸在讲述奶奶的故事呢。” 念安和林薇则带来了一份特殊礼物——“滇池心愿”公益项目的最新成果展示。通过实时投影,他们展示了新建的100所乡村学校的实时画面。画面中,偏远山区的孩子们正坐在明亮教室里朗读课文,操场上有孩子们在奔跑嬉戏。 “妈妈生前最牵掛的就是农村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念安动情地说,“她常说,教育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钥匙。今天,我们可以告慰她老人家:这个心愿,实现了!”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许多老员工不禁擦拭眼角。 庆典最感人的环节,是曾经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们带来的合唱表演。小禾担任指挥,她现在已经是一位知名的儿童心理学家,出版了多部关於儿童创伤治疗的专著。 “这是郑妈妈最爱的歌。”演出前,她哽咽著说。 当《滇池夜月》的熟悉旋律响起时,台下许多老员工和“平安孩子”都潸然泪下。这是郑裹珍生前最爱的民歌,她常说这首歌里有滇池的灵魂,有春城的记忆。 歌声中,投影呈现出郑裹珍生前的照片和影像片段:她在民宿给员工讲服务,在滇池边放河灯,在病床上还在听匯报文件...一幕幕画面勾勒出她短暂却辉煌的一生。 然而,喜悦之中也有告別。 庆典结束后第三天,杜远舟因健康原因,正式提出了退休申请。虽然集团多次表示可以为他保留名誉职位,但老人婉言谢绝:“是时候把位置留给年轻人了,我也该好好休息了。” 在为他举办的送別会上,老人拉著念安和李树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欣慰:“我答应过你们妈妈,要看著你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现在这个承诺,总算完成了。” 他颤巍巍地取出一个锈跡斑斑的铁盒:“这是你们妈妈生前托我保管的。她说等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交给你们。” 在眾人的注视下,铁盒被轻轻打开。里面是郑裹珍的日记本和一些泛黄的老照片,还有一个小布袋,装著几颗已经乾瘪的滇池珍珠。最让人动容的是一封口述未写完的信,笔跡因病痛而显得颤抖: “给我的孙子孙女: 奶奶可能看不到你们长大了,但奶奶的爱会永远陪著你们。要记住,无论將来做什么,都要做个善良的人。善良不是软弱,而是最强大的力量。它能让滇池水长清,让春城常开,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信在这里中断,似乎是突然加剧的病痛让她无法继续。 小念春好奇地问:“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李树抱起女儿,指著窗外的新郑大厦和平安福利院:“这些,都是太奶奶爱的延续。她是一个平凡的人,却做了不平凡的事。她相信每个孩子都值得被爱,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 杜远舟补充道:“你们太奶奶最了不起的是,她总是能在別人身上看到最好的一面。她相信每个人都有善良的种子,只要用爱浇灌,就能开结果。” 那天晚上,李树和念安两家人聚在一起,一页页翻看郑裹珍的日记。日记里记录著她创建民宿的心路歷程,每一个民宿的故事,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担忧。 “原来妈妈早就计划建福利院了,”念安指著一页设计草图,“看,这和她最后建设的园区多么相似。” “她总是想在前头,”李树轻声说,“记得她常说,『我们不仅要给孩子一个家,还要给他们一个未来。』” 与此同时,在大理的一家民宿里。 当年的“刀疤张”已经刑满释放多年,如今成了当地誌愿者团队的负责人。岁月的磨礪让他脸上的刀疤变得柔和,眼中的戾气也被平和取代。 他经常用自己的经歷警示世人:“我曾经犯过错,伤害过一个母亲和孩子。那种罪孽感永远伴隨著你。现在每帮助一个家庭团圆,都是在赎罪,虽然我知道罪永远赎不清。” 这天,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礼物——念安寄来的郑念春的画作。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牵著老人的手,下面写著稚嫩的字跡:“谢谢张爷爷帮助小朋友回家。” 隨画寄来的还有一封信,念安在信中写道:“母亲生前常说,宽容和救赎同样重要。您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她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老人捧著画,泪流满面。他把画掛在民宿最显眼的位置,对员工和客人说:“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夜晚,滇池边举行著隆重的点灯仪式。这是平安福利院每年的传统活动,纪念郑裹珍並庆祝又一年来帮助的孩子们。 成千上万盏手工製作的河灯被放入湖中,每一盏都代表一个被帮助的孩子。灯光闪烁,映照著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庞。最大的那盏灯上写著郑裹珍的名字,由念春和承志共同放入水中。 “奶奶能看到吗?”念春仰头问,眼中倒映著万家灯火。 念安抱起女儿:“当然能。奶奶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永远看著我们,保佑著每一个孩子。你看那颗最亮的星,就是她在对你眨眼呢。” 李树和苏晴带著小儿子走过来,两家人在湖边合影。背后是新昆明的璀璨夜景,面前是承载著无数希望的滇池。相机定格的那一刻,每个人都笑著,眼中却闪著泪光。 “妈妈,”念安轻声说,仿佛郑裹珍就在身边,“您看到了吗?您的事业,您的爱,都在延续。您播种的善良,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庇护著越来越多的人。” 风吹过湖面,万千河灯隨波荡漾,如同星河落入了人间。远处传来孩子们清脆的歌声,那是平安福利院的院歌,由郑裹珍生前亲自作词: “滇池水长清,春城开艷。 你我手牵手,爱心永相传。 黑夜中有灯,风雨中有伞。 平安永相伴,希望满人间...” 歌声渐行渐远,却又仿佛永远迴荡在滇池上空。三十年光阴荏苒,改变了城市面貌,却不曾改变这份爱的传承。郑裹珍或许已经离开,但她播下的种子,已经在春城大地生根发芽,开结果,生生不息。 那一盏盏河灯飘向远方,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带著爱与希望,向著光明前行。有的匯聚成流,有的独自闪烁,但无一例外地,都在黑暗中绽放著光芒。 正如郑裹珍曾经说过的:“再微弱的光,也能照亮一片黑暗;再小的善行,也能改变一个生命。” 番外5 突如其来的暗流 滇池点灯仪式后的第二天清晨,新郑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內,李树正审阅著“滇池心愿”公益项目的扩展计划。阳光透过落地窗,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也照出了他眉宇间不易察觉的忧虑。 敲门声响起,念安拿著一份文件快步走进:“哥,出事了。” 李树抬头,接过文件。那是一份来自东南亚某国的官方通告,声称新郑集团在当地的教育援助项目“涉嫌违规操作”,將被无限期暂停调查。 “这不可能,”李树皱眉,“我们在那个国家的项目已经运行五年,帮助建立了十二所学校,从未有过任何问题。” “更奇怪的是,”念安压低声音,“昨晚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这只是开始,让我们『好自为之』。”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三十年来,新郑集团树大招风,但如此直接的威胁还是头一回。 与此同时,平安福利院內,杜远舟正在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节书法课。 “记住,字如其人,要端正,要有风骨。”老人握著一个小男孩的手,耐心地教导著。虽然已经正式退休,但他坚持要完成这个学期的课程。 课程结束后,杜远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物品。当他挪开那个用了三十年的档案柜时,发现后面墙上有一个暗格,里面藏著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是郑裹珍让人代笔写的:“远舟亲启,若遇危机”。 杜远舟的手微微颤抖。这是郑裹珍去世前留给他的,他竟从未发现。他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把小巧的钥匙。 “远舟: 若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新郑和孩子们可能遇到了我当年预见的危机。这把钥匙能打开银行保险箱xx號,里面有我留下的一些东西,或许能帮到你们。 记住,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刻。保护好孩子们,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裹珍绝笔” 杜远舟立即打电话给李树。一小时后,李树、念安和杜远舟三人站在银行保险库前,心情复杂。 保险箱里是郑裹珍的另一本日记、一些旧文件和一封信。信的內容让三人震惊不已。 “妈妈预见到了可能发生的危机,”念安难以置信地说,“她提到了可能会有人对福利院的土地所有权提出质疑,还提到可能会有组织冒充公益机构与我们竞爭...” 更令人惊讶的是,日记中记录著郑裹珍早年帮助过的一些人和事,其中有些名字如今已是商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她详细记录了每次帮助的细节,甚至保留了一些凭证。 “妈妈这是在为我们准备『护身符』啊。”李树感慨道。 就在这时,李树的手机响起。接完电话,他的脸色变得凝重:“市政部门通知,有人对福利院的土地使用权提出质疑,要求我们一周內提供所有权证明原件,否则將启动调查程序。” 危机接踵而至。 接下来的几天,新郑集团接连受到打击:海外项目被暂停,国內多个合作方突然终止合作,媒体开始出现质疑集团財务情况的报导,甚至平安福利院的办学资质也遭到匿名举报。 “这绝不是巧合,”在紧急董事会上,林薇分析道,“我查过了,最近有一家名为『寰宇慈善』的基金会突然出现,挖走了我们好几个合作伙伴,手法非常专业。” 苏晴抱著小儿子,眉头紧锁:“我在人大也听到一些风声,有人说新郑集团『扩张太快』,『公益做得太大』,需要『適当约束』。” 最让人担忧的是,郑承志设计的智能手环突然出现技术故障,导致误报了几次求救信號。虽然及时修復,但已经被媒体大肆渲染。 “这是有针对性的攻击,”念安一拳捶在桌上,“他们在动摇我们的根基!”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大理的“刀疤张”接到一个求助电话:一名女子声称自己的孩子被拐卖,求助无门。在协助调查过程中,他发现此案与一个庞大的犯罪网络有关,而该网络的资金流向竟然与突然出现的“寰宇慈善”基金会有关连。 “这不是巧合,”刀疤张在电话中对李树和念安说,“我觉得这些事情背后有关联,可能有人在针对新郑集团,而且筹划已久。” 与此同时,小禾在给福利院孩子们做心理辅导时,发现有几个新来的孩子行为异常。经过耐心沟通,她震惊地发现这些孩子是被故意安排进福利院的“眼线”。 “他们被承诺,只要提供內部信息,就能得到报酬和出国机会,”小禾告诉李树,“背后是一个自称『老师』的人。” 关键时刻,郑裹珍留下的“护身符”发挥了作用。 根据郑裹珍日记中的线索,李树和念安找到了一位曾经受过郑裹珍帮助的老人。如今已是退隱多年的法律泰斗,老人拿出郑裹珍当年帮助他时留下的凭证: “当年我落魄时,裹珍不仅资助我完成学业,还照顾我病重的母亲。她从不求回报,只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助,希望你能伸出援手』。” 老人眼中含泪:“现在我终於有机会兑现承诺了。” 在老人的帮助下,新郑集团组建了一支顶尖的法律团队,开始反击。 同时,郑裹珍日记中记录的其他“受助者”也纷纷站出来支持新郑集团。他们中有关键部门的官员、媒体大亨、甚至是对手公司的高管。每个人都带著郑裹珍当年帮助他们的凭证,每个人的故事都感人至深。 “我从未想过要回报,”一位如今已是银行行长的受助者说,“但裹珍姐曾经说过,『善良是一个圆圈,最终会回到你身边』。” 舆论开始反转。媒体开始挖掘郑裹珍和新郑集团三十年来所做的贡献,那些负面报导不攻自破。 最后的对决发生在一个雨夜。 根据刀疤张提供的线索,警方锁定了“寰宇慈善”背后操纵者的位置。令人震惊的是,主谋竟然是一位自称是郑裹珍“老相识”的人。 在滇池边的一栋別墅內,李树和念安面对了这个幕后黑手——一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老年男人。 “你们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这么做,”男子平静地说,“三十年前,我和郑裹珍同时申请福利院经营资质,她得到了批准,而我被拒绝。后来我尝试做类似的事业,却总是活在她的阴影下。” 他冷笑一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天生幸运,得到一切;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活在別人的阴影里。” 李树摇头:“你错了。我母亲从未幸运过,她白手起家,歷经磨难。她成功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她真心想帮助別人,而不是把公益当作事业来做。” 就在这时,杜远舟带著一份文件赶到:“这是裹珍让人代笔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你的。” 男子愣住了,接过信。信中,郑裹珍竟然预见到了可能发生的衝突,並写道: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所误解,认为我抢走了你的机会。事实上,当年评审委员会认为你的方案过於商业化,缺乏温度。我曾试图向你解释,但你拒绝沟通。 如果我离开了,而你还执著於过去的恩怨,请看看这些年来平安福利院帮助过的孩子们的脸。没有什么比他们的笑容更重要,没有什么恩怨值得伤害这些无辜的生命。 原谅別人,就是释放自己。我早已原谅了你,也希望你能放下...” 信从未寄出,但郑裹珍似乎预见到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 男子读完信,双手颤抖,最终瘫坐在椅子上。外面的雨停了,一缕月光照进屋內。 风波过后,新郑集团和平安福利院变得更加强大。 郑承志改进了智能手环的设计,並获得了国家专利。这个被命名为“裹珍护童”的手环开始在全国范围內推广,真正实现了郑裹珍保护每一个孩子的梦想。 小禾发现的那几个“小眼线”没有被遣送,而是继续留在福利院接受教育和心理辅导。他们中的后来成为了福利院最忠诚的保护者。 “仇恨只能製造更多仇恨,”李树在集团重建大会上说,“而爱能治癒一切。这是母亲教给我们最宝贵的功课。” 滇池边,新一期点灯仪式如期举行。这一次,不仅有代表被帮助孩子的灯,还有代表宽恕与和解的灯。 念春和承志再次將写著郑裹珍名字的灯放入水中,不同的是,这次他们身边多了那个曾经想摧毁新郑集团的男人的孙子——一个刚刚被平安福利院接纳的孤儿。 “奶奶会高兴吗?”念春问。 “一定会的,”李树望著远去的河灯,“因为她最想看到的,就是爱的循环永不中断。” 风从滇池上吹过,千万盏灯隨波荡漾,如同星河落入了人间。远处传来孩子们清澈的歌声,那首郑裹珍作词的院歌似乎有了新的含义: “滇池水长清,春城开艷。 你我手牵手,爱心永相传。 黑夜中有灯,风雨中有伞。 平安永相伴,希望满人间...”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郑裹珍的铜像前,不知何时已经放满了鲜和致谢卡。其中一张卡片上写著: “感谢您教会我们,真正的强大不是摧毁对手,而是化敌为友;真正的成功不是积累財富,而是传播希望。” 生生不息,爱的循环永不中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