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424:夺舍明仁宗》 第1章 魂穿东宫 许多年之后,面对牌位上的“仁宗”二字,宣德皇帝朱瞻基將会想起,他父亲教他帝王心术的那个遥远下午。 梧桐叶在宫墙间打著旋儿,將鎏金窗欞的影子裁成细碎流光。 男人在迷迷糊糊间被摇醒,带著宿醉般的混沌与迷茫。 “起来啊,死鬼。”温柔悦耳的女声裹挟著兰麝芬芳,縈绕在耳畔。 男人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眸,雕楠木床的纹理在眼前逐渐清晰,锦被柔软得仿佛將他包裹在云端。 屋內静謐清幽,只有香炉中裊裊升起的青烟,在晨光中勾勒出虚幻的轨跡。 “这是在哪里?”男人低声惊呼,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本是金陵一所双一流高校最年轻的歷史系副教授,在学术之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可是不久前,他在考古队参与抢救挖掘一座明代亲王墓时,墓道里突然传来令人心悸的轰鸣,塌方瞬间將他吞噬。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 可如今,却身处这样一个陌生地方。 面前这个沉鱼落雁的温婉美人是谁? 女人柳眉微蹙,杏眼圆睁,带著几分嗔怪:“你在干什么?在说什么胡话?” “啊——”男人突然痛苦地呻吟出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原主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至: 十七岁被封燕王世子时,面对未知命运的惶恐;二十三岁靖难之役死守北平时,听著城外震天的喊杀声,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二十六岁被立为太子时,父皇朱棣那如鹰隼般锐利的审视目光…… 这些记忆如同一把把重锤,敲击著他的神经,精神上的痛苦,百倍於身体上的不適。 “死鬼,哪里不舒服?”女人的声音温柔却又急切,小手轻轻抚著他的后背,同时高声疾呼,“王淮!王淮!” 近侍太监王淮那张白嫩的圆脸很快出现在门口,他哈著腰,声音尖细:“娘娘莫急,奴才已差人去唤太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男人逐渐理清了眼前的状况。自己居然意外魂穿,回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王朝,而身份竟是那位未来的仁宗皇帝朱高炽! 身旁的女人正是未来的一代贤后张妍,不过如今她还只是太子妃。 “我……我没事。”朱高炽强忍胸口的不適,急促地大声喘息著,眼中满是急切,“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年月?” 张妍美目圆睁,一抹惊恐之色闪过眼角。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朱高炽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確认丈夫没有发烧,这才鬆了口气:“现在是永乐十三年九月初二。” “啊?”朱高炽心中猛地一惊,他对歷史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这个时间意味著什么。 距离永乐十二年那场震惊朝野的“东宫迎驾事件”爆发,太子势力损失殆尽,正好过去一年。 他居然穿越到朱高炽人生的最低谷时期。 想到这,朱高炽心中又气又恼。別人穿越,不是成为手握大权的无上帝王,就是前月下的富贵閒人,享尽荣华富贵。 可自己倒好,直接来到了这位著名“短命鬼”皇帝人生最艰难的时刻。 但很快他的眼中便燃起斗志。身为21世纪的史学教授,他熟知这段歷史的走向,也深知朱高炽未来的命运。 既然命运让他来到这里,那他便绝不能像歷史上那样战战兢兢当一辈子太子,更不能只在位短短十个月就抱憾离世。 他要改写歷史,在这风云变幻的大明王朝书写属於自己的传奇。 朱高炽紧闭双眼,屏息凝神感知著这具躯体的每一处细节。 松垮下垂的皮肉下,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的闷痛,膝盖传来的酸胀更是如影隨形——臃肿的身躯、气虚的体质,心肺功能已严重受损,这些残酷的现实如巨石般压在心头。 他深知,若不能即刻扭转现状,等待自己的必將会是史书上那“在位十月而崩”的冰冷结局。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位太医躬身而入。银白的鬍鬚隨著把脉动作微微颤抖,良久才提笔在宣纸上沙沙写下药方。 药香氤氳间,温热的药汤顺著喉咙滑入胃中,凝滯的气血仿佛被缓缓化开,紧绷的神经也隨之舒缓。 此刻的朱高炽却睡意全无,他挣扎著掀开锦被,在张妍惊慌的搀扶下,拖著沉重的身躯挪到书桌前。 狼毫蘸墨的瞬间,现代学术思维与古老宣纸轰然碰撞,墨跡在宣纸上晕染开,宛如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一、永乐十二年迎驾事件,准备不周遭到训斥,大批心腹僚属下狱 二、严重肥胖心肺受损,如不改变將会早逝 “你还知道自己严重肥胖,还知道自己心肺受损!”带著哭腔的声音突然响起。 朱高炽猛地抬头,只见张妍水汪汪的杏眼里蓄满委屈的泪水,珠玉般的泪滴在眼眶里打转,隨时都要滚落。 他心头一颤,慌乱中抓起案头的素绢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別哭別哭……” “我劝过你多少次?”张妍抽噎著,挥拳轻轻捶在他肩头,“每日饕餮进食、贪凉饮冷、久坐不动,你可知我多怕你……” 话语的尾音消散在女人的哽咽声里,满是未说出口的担忧。 “我改,我都改。”朱高炽双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承诺不仅是说给眼前人,更是对自己命运的宣战。 “说话算话?”张妍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四目相对时,她认真的眼神里带著试探与期许,似乎要透过这双眼睛看穿眼前人是否真愿意做出改变。 朱高炽郑重地点头,掌心温度顺著交握的双手蔓延。 远离了现代社会那堆积如山的学术报告,告別在讲台上与学生们斗智斗勇狠抓出勤率的日子,更无需再为研究生们晦涩的论文焦头烂额……以朱高炽的身份活著,竟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奇妙世界的大门,每一刻都充满著別样的惊喜。 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宫墙上,將琉璃瓦染成蜜色。 朱高炽半靠在黄梨木榻上,听著盲眼老艺人用抱著古琴弹唱《穆桂英》,苍凉的嗓音与琴弦震颤交织,比现代课堂上的多媒体课件更引人入胜。 待评书结束,他又踱步到书斋,看著朱棣的“好圣孙”,自己的好儿子朱瞻基握著紫毫笔,在宣纸上认真地临摹顏体楷书。 夕阳透过窗欞在砚台里碎成金箔,映著少年认真的眉眼,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指导的研究生的身影重叠。 戌时三刻,沐浴后的朱高炽裹著绣云纹的袍躺回寢榻。 金丝楠木床散发著淡淡木香,柔软的鹅绒褥子托著他的身躯,整个人都仿佛要陷进云朵里去。 铜製香炉里的龙涎香縈绕鼻尖,与窗外飘来的桂香缠绵交融,將白日的琐碎都熏成了朦朧梦境。 正当他沉浸在这份愜意时,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 张妍卸去繁重的釵环,只著一件藕荷色肚兜,外披月白色薄纱,乌髮披散,裊裊婷婷地向床边走来。 纱衣在烛光下若隱若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发间的茉莉香混著沐浴后的兰草气息,直往朱高炽鼻尖钻。 朱高炽瞬间僵住。 前世作为大学教授,虽在学术上侃侃而谈,情感生活却贫瘠得可怜。 上一次与异性如此亲近,还是读博时与古灵精怪的学妹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此刻,国色天香的美人这般倚在身侧,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他只觉头皮发麻,脖颈到耳根都泛起火烧般的红晕,连呼吸都变得侷促起来。 “这是我媳妇,这是我媳妇……”他在心底反覆默念,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越是强迫自己,心跳反而越快。 堂堂一位教授,竟在自己“妻子”面前这般狼狈,朱高炽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脸怎这么红?”张妍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异样,凑近仔细端详。 烛火在她眼底跳跃,映得那双杏眼愈发清亮,“是上火了吗?” 朱高炽刚要开口辩解,忽觉脸上一凉——张妍已在他脸颊轻轻一吻,带著女儿家特有的气息。 不等他反应,张妍已翻身下床,唤来守夜太监陈虹:“去取浸了井水的帕子来。” 冰凉的毛巾敷在额头,驱散了燥热,却驱不散朱高炽心底的波澜。 张妍重新躺回榻上,伸手轻轻抚摸著他圆滚滚的肚皮,眼含笑意:“说好了要练出精肉,可不许耍赖。” 指尖划过的地方泛起一阵酥痒,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胸腔震动间,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 窗外月色如水,將这对夫妻的身影融成一幅温柔的剪影,悄然鐫刻进歷史长河。 第2章 奉天殿的博弈 朝阳將金陵城的琉璃瓦染成琥珀色时,朱高炽正梦见自己在国际明史研討会上宣读论文,与一眾学者侃侃而谈。 直到张妍带著丝丝凉意的指尖掐进他胳膊,二十一世纪的记忆才如退潮般消散。 “殿下要误了卯时三刻的朝参!” 太子妃的声音裹著香炉余温,寢殿四角的铜雀灯台在言语间同时亮起。 宫女们动作麻利,將三镶三滚的团龙补服套上朱高炽胸口。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博物馆里的明代服饰展——那些他曾隔著玻璃研究的织金妆料,此刻正勒得他呼吸发沉。 不到半个时辰,朱高炽已隨著晨雾来到奉天殿外。 奉天殿前的汉白玉阶泛著青灰色,金吾卫铁甲上的编號让朱高炽瞳孔微缩。现代考据中爭论不休的“亲军二十六卫建制”,此刻正在眼前列阵:腾驤左卫的鸞刀、旗手卫的龙旂、羽林卫的鵰翎箭……这些本该存在於文献的仪制,此刻却隨著甲冑碰撞声压得他脚步踉蹌。 朱高炽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过人群,绣著海水江崖纹的袍裾扫过冰凉的金砖,直到站定在文武百官最前列。 钟鼓齐鸣,永乐大帝在龙椅上微微前倾,明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隨著动作若隱若现。 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帝王,此刻倒更像个寻常的和蔼老者,頷下银须隨著呼吸轻颤。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藏书全,101???????????.??????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都察院的两位御史拉开早朝序幕,他们一同弹劾浙江按察司一位判官。 看著两个唾沫横飞的御史,朱高炽忽然意识到这些奏对像极了学术答辩——只不过这里的“导师”朱棣,掌握著生杀大权。 朱高炽的目光扫过群臣,文官们峨冠博带,武官们蟒袍玉带,唯有角落里汉王朱高煦的眼神如毒蛇般阴鷙。 突然,一抹醒目的緋袍闯入朱高炽的视线——礼部侍郎吕震捧著象牙笏板,孔雀补子在摇曳的烛光下泛著幽光。 “陛下,《永乐大典》尚有疏漏,因而臣等恳请……”这个在史料中因諂媚汉王被贬的佞臣,此刻正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 朱高炽强撑著沉重的眼皮,努力尝试摆脱如同潮水般的困意。 直到“解縉”二字如惊雷炸响,朱高炽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模糊的意识一下清醒。 记忆如潮水翻涌: 那个才高八斗的大明第一才子解縉,因为直言进諫触怒朱棣,又被汉王构陷污衊,此刻正深陷詔狱。 歷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突然鲜活起来——就在今年冬天,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就会灌醉解縉,將他埋在雪堆中活活冻死。 “有点道理。”朱棣的声音突然响起,朱高炽猛地抬头,正对上帝王鹰隼般的眸子。 朱棣指尖摩挲玉扳指,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朱高炽!你说说,你的这个同党该不该放出来!” 殿內空气骤然凝固,群臣鸦雀无声。 汉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满朝文武的目光如芒在背。朱高炽后背瞬间渗出冷汗,金丝笼巾下的头皮感到阵阵发麻。 朱棣轻飘飘一句“同党”,恰似一柄悬在脖颈的利刃——古往今来,歷朝歷代太子结党营私都是帝王最忌讳的逆鳞。 朱高炽余光瞥见汉王嘴角那抹笑意,他心中无比清楚自己如何应答不仅关乎解縉性命,更將成为在这个世界改写命运的第一步。 “儿臣以为,父皇刚刚的话似有些不妥。“ 朱高炽这句话说出口时,殿內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仿佛一瞬间突然集体消失,唯有铜鹤香炉中依旧青烟裊裊。 朱棣扶著龙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明黄色龙袍下的身影如蛰伏的猛虎:“哦?“ 尾音拖得极长,带著令人战慄的威压。 “儿臣自幼蒙父皇教诲。“朱高炽向前迈出半步,神色坦然恭敬,“靖难之役时,儿臣守北平城数十日,凭的是父皇教授的文韜武略;监国理政这些年,儿臣批答奏章、安抚百姓,学的是父皇的治国之道。若说『臣党』,儿臣只能与父皇同心同德,只能是父皇的臣党!“ 朱高炽忽然提高音调,声音在空旷的大殿迴荡:“儿臣又怎能背离天家正道,行结党营私之事?“ 汉王朱高煦再也忍不住,出列高声呼喊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太子爷!巧言令色、譁眾取宠!“ 朱棣摩挲著腰间玉带,却给出截然相反的评价:“老大今天,倒是说了几句体己话。“ 帝王话音刚落,武官班列中猛然响起炸雷般的怒喝。 “陛下!解縉此人目无君上,乃是一介狂儒!“五军都督府的中军参將沈毅跨出队列,络腮鬍微微颤抖,黝黑的面庞上掛著一丝不苟的神色,“此等狂徒若放归,恐乱朝纲!“ 朱高炽敏锐的注意到,汉王一直缩在袖袍里的双手忽然露出,快速比了一个奇怪手势。 五六个武將官服的硬朗汉子果然爭先恐后出列,激昂的諫言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御座。 朱高炽望著朱棣逐渐阴沉的脸色,突然想起史书上记载那大名鼎鼎的“瓜蔓抄”。 当帝王猜忌的种子种下,任何辩解都可能成为可怕的催命符。 朱高炽偷偷攥住袍內的汗巾,心知肚明此刻的朝堂已然化作不见硝烟的战场,心中快速思索著如何破局。 “圣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文官班列中,头戴乌纱的杨士奇缓步而出,苍鹰般的目光扫过武將阵列,忽然伸手指向那几位面红耳赤的武將,“校正《永乐大典》需通经史、晓音韵,几位將军可曾研习过《广韵》《玉篇》?可懂得勘误古籍的鉤沉之法?可曾通晓校讎之学?可知经史子集的错漏处在何?又需何等学问方能勘正无误?” 朱高炽暗中攥紧袖中的玉扳指,指尖在温润的羊脂玉上摩挲。 这位后来撑起仁宣盛世的內阁首辅,此刻尚不过是个五品翰林侍讲,却已然显露出惊人气魄。 果不其然,汉王麾下的武將们面面相覷,全都沉默不语。 这位未来的內阁首辅,轻飘飘几句话便將武將们拖入自己的战场——武將们金戈铁马的优势在文字游戏中变得无用武之地,那些涨红的面孔瞬间没了气焰。 刚刚还言辞凿凿的几个武將,此刻全都侷促地挪动身子,但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最终,几人犹豫片刻,齐刷刷地將目光投向汉王。 朱棣倒是很乐於看到文武官员互相詰难,他正摩挲著腰间螭纹玉佩,悄无声息观察著文武百官。 这些武將们的举动让帝王瞳孔微微收缩,他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锦衣卫揭发汉王在军中多有安插亲信,结交將领。 “杨大人此言差矣!”一名留著络腮鬍的武將突然出列,胸前补子隨呼吸起伏,“俺老周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天下文人如过江之鯽这个道理!莫说百八十个,便是寻千儿八百个饱学之士,又有何难?为什么非要纠结解縉这一个人呢?” “既如此,周勇將军倒不妨举荐几位?” 苍老却如金石之音的话语响起,朱高炽呼吸一滯——那人身著仙鹤补服,头顶如皓月般光洁,三角眼微眯,竟然比史书中的画像更显锋芒。 黑衣宰相姚广孝! 当年靖难之役的谋主,此刻捻著稀疏的鬍鬚,袖中佛珠不经意间露出。 周勇喉结上下滚动,方才气势荡然无存。他偷瞄向汉王,却见朱高煦正低头整理袖口,仿佛从未与他对视过。 “爭爭爭,爭到何时才是个头?”朱棣突然重重一拍御案,九龙金漆案几上的铜龟烛台隨之轻颤。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心领神会,立刻扯开嗓子高呼:“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鱼贯而出时,朱高炽瞥见汉王与几个武將正在交换眼神,又注意到杨士奇与姚广孝若有似无的对视,忽然意识,到这场关於解縉的爭论,不过是朝堂纷爭的冰山一角。 宫门外寒风卷著枯叶掠过,朱高炽摸了摸腰间紧绷的玉带——改写歷史之路,远比想像中更加荆棘密布。 第3章 健康保卫战 阳光懒洋洋地切过慈庆宫朱红宫墙,下了早朝的朱高炽拖著沉重步伐穿过垂门,却见青砖地上投著几道陌生人影。 廊下站著的几个男子全都身著葛布长衫,手中提著药箱,正仰头打量著飞檐下的彩绘,鬢角的碎发在风里微微颤动。 “殿下!”张妍的声音从明间传来,月白色襦裙扫过门槛。她身后跟著近侍太监王淮,手里还攥著一卷泛黄的医书。 两人脸上都带著兴奋的红晕,让朱高炽到了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臣妾和王公公商议后,准备启动一项计划。”张妍言语间鬢边的珍珠步摇轻晃,“这些是特意请来的名医。” 那几个长衫男人闻言立刻躬身行礼,药箱里的药材碰撞出细碎声响。 绕过屏风进入暖阁,檀香混著药香扑面而来。朱高炽望著墙上新掛的《黄帝內经》捲轴,听张妍娓娓道来。 原来昨夜他伏案写“减肥计划”时,张妍悄悄將那些话记在心里。天不亮便找来深諳岐黄之术的王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以张麒在锦衣卫的势力为网,广罗天下名医。 “父亲今天卯时接到消息,巳时就把人送进皇宫。”张妍说著,將一盏温热的药茶推到他面前,茶汤里漂浮著几片嫩叶,“三位大夫分別擅长脾胃调理、经络推拿和食疗养生,都是京中响噹噹的人物。” 朱高炽盯著茶汤里打著旋儿的嫩叶,忽然想起史书上记载,自己正是因肥胖引发的病症英年早逝。 如今有专业医疗团队介入,或许真能改写命运? 可隨即朱高炽又皱起眉头:“只是这住处……” 王淮连忙展开一张手绘的宫室图,圈出的几处院落旁密密麻麻標註著小字:“殿下请看,西南角的耳房原是存放香料的库房,奴才已命人连夜清扫。虽说比不上別处宽敞,但胜在清净,正適合大夫们问诊製药。” 窗外传来宫人搬运药柜的声响,朱高炽望著张妍认真的眉眼忽然意识到,这具身躯不仅承载著大明未来的命运,更繫著眼前人沉甸甸的牵掛。 炭火噼啪爆开火星,映得药罐上的缠枝莲纹愈发鲜亮,倒像是点燃了一线生机。 “我准备让他们去太医院掛职。”张妍隨手摘下鬢边的簪子,將碎发別到耳后,全然没有人前的端庄。 门外王淮知趣地垂首后退三步,檐下铜铃叮咚,倒將屋內的私语筛得断断续续。 朱高炽摩挲著袖中温润的玉佩,眼睛亮起来:“这是个好安排。太医院有现成的药庐,他们掛了职,既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调配药材也方便。” 张妍双手叉腰,眉眼弯弯:“我是不是办了件不错的事情?” 阳光从窗欞斜切进来,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那模样活脱脱一个等著夸奖的孩童。 “嗯,確实……” 朱高炽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她葱白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面颊:“那你亲我一下。” 这话惊得朱高炽差点打翻案上的茶盏。 “这……”朱高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著案上的羊脂玉镇纸,前世那些在学生面前侃侃而谈的学术理论此刻全派不上用场。 张妍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绣著並蒂莲的帕子绞得发皱:“我就知道不对劲。从昨天说要养生开始,你便魂不守舍……”她突然抬头,眼底泛起水光,“是不是又被哪个狐媚子勾了你的魂?” 朱高炽心中猛地一跳。前世作为单身教授,他哪懂古代闺阁女子的心思? 朱高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隨即暗自鬆了口气。 他飞快在记忆里搜索女学生们硬塞给他看的那些影视霸总剧里的桥段,瞥见张妍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那些剧里霸道总裁们拿手的“壁咚”戏码。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扣住女人手腕,將人轻轻抵在雕红木墙上。 “殿……殿下!”张妍惊呼出声,后背撞上冰凉的墙面。 眼前人呼吸灼热,她下意识闭上眼,却只觉脸颊一暖——轻柔的吻落在颧骨下方。 紧接著耳垂传来湿润的触感,酥麻感顺著脊椎窜上头顶,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帕子“啪嗒”掉在青砖地上。 朱高炽只觉怀中佳人软得像一汪春水,娇嗔的“唔”声混著急促的呼吸,倒比史书里记载的任何权谋都令人意乱神迷。 张妍埋在他胸口的脸愈发滚烫,原本捶打的拳头也渐渐没了力道。 “咳咳……”王淮刻意拔高的咳嗽声刺破曖昧的空气。 朱高炽猛地鬆开揽著张妍的手,张妍慌忙转身整理云鬢,珍珠步摇撞发出清脆声响。 “王淮,怎么了?”朱高炽强压下心头懊恼,玉带扣硌得腹部生疼。 王淮垂著眼帘,指尖摩挲著衣角:“主子,太医院那边拒绝了奴才。”他偷瞄著朱高炽阴沉的脸色,声音愈发颤抖,“院判王景弘说,太医院的大夫皆是扁鹊再世、华佗重生,容不得江湖郎中玷污医道。” 张妍手中象牙篦子“噹啷”掉在妆奩里。朱高炽盯著案头的《黄帝內经》,书页间夹著的银杏叶突然变得刺眼——不过是个正六品院判,竟敢公然驳太子的面子? “你有没有说是本宫的命令?”朱高炽的指节叩在紫檀木案上,发出闷响。 “回主子,奴才说了。”王淮缩著脖子。 朱高炽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记忆如潮水翻涌:前世研究明史时,確实见过王景弘这个名字——不过是永乐年间一个籍籍无名的太医,怎会有如此胆量? “主子,奴才有密事稟报。”王淮突然压低声音,“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妍识趣地起身,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王淮立刻小碎步上前,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朱高炽耳边:“那王景弘的兄长王景辉,是汉王麾下的参將!靖难时二人同生共死,如今也交情深厚……” 铜鹤香炉中突然爆出火星,惊得朱高炽浑身一颤。 他终於明白为何王景弘敢这般有恃无恐——在这个太医眼里汉王才是未来的天子。 想到汉王党羽竟渗透到关乎自己性命的太医院,朱高炽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第4章 帝王的烦恼 永乐十三年九月十九,戌时初刻。 鎏金宫灯次第亮起,將紫禁城的飞檐斗拱浸染成琥珀色,朱高炽对“好弟弟”汉王朱高煦的第一次反击,也在悄无声息中即將展开。 用过晚膳的朱棣负手踱出乾清宫,靴底踏过冰凉的青砖,身后跟著垂首敛目的掌印太监王忠。 夜风掠过汉白玉栏杆,將帝王腰间的珠串吹得叮咚作响。 行至月华门前,朱棣忽然驻足。 雕木窗內透出暖黄烛光,隱隱传来年轻女人银铃般的笑声。帝王望著窗台那簇新摘的桂,喉结动了动:“这是……” “主子,这是安贵妃住的长春宫。”王忠弓著腰,目光垂落在朱棣的袍摆上。 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漫涌在朱棣脑海里: 永乐六年,朝鲜李氏王朝进贡的车队里,蜷缩著一个年仅十岁的灰衣女童。彼时谁也没想到,这个被当作僕役送来的女孩,竟会在未来一跃成为后宫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安贵妃在十五岁那年开始崭露头角:当其他朝鲜贡女还在为学不好汉话惶惶不安时,她已能用流利的官话背诵《女诫》;別的宫嬪爭相进献朱棣早已见腻了的奇珍异宝,她却亲手为朱棣缝製了护膝——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线头,里子特意絮了辽东进贡的貂绒;当其他女孩甚至握不住毛笔写不出一个大字时,她已经偷偷学会了台阁体,写出一手娟秀小楷…… 最让帝王心动的是她那双总含著笑意的丹凤眼,每次侍寢都能將朝务烦恼化作绕指柔。 “朕今晚上住她这里。”朱棣想起上次见面时,安贵妃捧著新焙的蒙顶甘露,鬢边茉莉沾著晨露的模样,嘴角不自觉上扬。 王忠不敢耽搁,三步並作两步衝进殿內。雕屏风后,清脆的骨牌碰撞声戛然而止。 安贵妃攥著象牙麻將的手微微发颤,耳垂上的东珠隨著急促的呼吸轻晃。 突如其来的恩宠,让她既惊喜又忐忑。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收拾麻將,几个小太监踮著脚取下墙上的《百骏图》——那是朱棣曾隨口说过“画得呆板”的旧作。 香汤氤氳的热气漫过鎏金浴桶,安贵妃望著铜镜里自己泛著红晕的脸,紧张而又兴奋。 殿外,王忠亲自指挥太监们搬来几样朱棣惯用的家具。龙椅上的螭龙纹在烛光下栩栩如生,恍若要腾空而起。 准备完毕,整个长春宫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唯有香炉中青烟裊裊,將这场精心准备的相遇,薰染得愈发朦朧而缠绵。 慈庆宫里,朱高炽一家同样没有閒著。张妍从朱棣身边的宫女处,得到了皇帝要临幸安贵妃的消息。 朱高炽顿时来了精神,朱棣的身体状况,住在宫里的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再清楚不过。 “你爷爷常年征战,暗伤眾多,身体机能损伤严重。”朱高炽摩挲著手中玉佩,“整垮王景弘,今晚大有机会。” 朱瞻基用疑惑的目光望著父亲,半晌没有开口。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太医院的院判会和皇爷爷联繫起来。 戌时三刻,鎏金宫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朱棣跨过门槛时,龙袍下摆扫过满地撒落的新鲜瓣,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安贵妃青丝半綰,鬢边一支点翠步摇隨著行礼动作轻颤,可帝王未及细赏,便揽著她跌坐在软榻之上。 烛火摇曳间,纱帐剧烈晃动。 堪堪一刻钟的功夫,朱棣的喘息声却渐渐凌乱,搭在贵妃腰间的手无力滑落。 帝王半睁的眸子里映著帐顶繁复鸞凤纹,喉间发出一声似嘆息似呜咽的闷响,整个人瘫倒在绣枕上,额角豆大的汗珠顺著沟壑纵横的脸滚落,洇湿明黄缎面。 安贵妃伸出纤细玉臂环住那滚烫的躯体,指尖触到皇帝后颈凸起的骨节。 她分明记得前年春天,眼前之人还能一箭贯穿双鹿,此刻却连起身都要借力。 帝王沉重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著不甘的灼热:“岁月不饶人啊……寡人也到了一年不如一年的时候……”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归雁的哀鸣。 朱棣望著帐顶出神,恍惚又见自己身披金甲在漠北草原上策马挥戈。咸涩的泪滑入鬢角,他想起徐皇后临终前说的“陛下保重龙体”,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陛下可是哪里不適?”安贵妃声音发颤,伸出小手抚著朱棣后背。烛光摇曳中,她望见皇帝额角青筋暴起,攀著床榻的手指指节泛著青白。 朱棣紧闭双眼,揽住安贵妃纤细的腰肢,喉结艰难地滚动,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两滴温热液体顺著眼角滑进鬢角的白髮。 朱棣侧过身,凝望著安贵妃那张未施粉黛却肌肤娇嫩水灵的面庞,一滴浊泪落在安贵妃手腕,烫得她浑身一颤——原来铁血帝王也会在深夜里,被时光磨去锋芒。 “陛下……”安贵妃颤抖著指尖想去擦拭泪痕,却被一声粗重的咳嗽打断。 朱棣猛地攥住她手腕:“你告诉王忠,去找朱瞻基,就说爷爷要太医院来个高明点的聪明太医!”他的声音带著破锣般的沙哑,尾音消散在空荡荡的殿內。 红裙掠过青砖,安贵妃赤足奔到门口。 王忠正与侍卫低声交谈,见她鬢髮散乱、眼神惶急的模样,心中大惊。 听明白安贵妃转达的旨意,伺候帝王十余载的老太监突然意识到,那个永远如烈日般耀眼的永乐大帝终於露出了迟暮的裂痕。 宫道上,王忠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將他佝僂的影子拉得老长。 此刻沉默的紫禁城,正在无声地见证著一个时代悄然倾斜。 慈庆宫內,灯火摇曳。 朱高炽歪坐在榻上,面前的雕方桌上摊著一副象牙麻將。 “九万!”朱高炽眯著眼,將骨牌重重拍下,却见宫女翠翠笑嘻嘻地亮出一手清一色,摊开的牌如鱼鳞般整齐。 “殿下,又该您掏钱咯!”翠翠捂著嘴娇笑,两颗虎牙在烛光下很是醒目。 朱高炽嘟囔著从荷包里掏出碎银,正欲再战,却见朱瞻基一头撞进屋內。 “爹!爷爷说要从太医院选个高明的太医去给他瞧瞧病!”朱瞻基气喘吁吁,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皇上现在何处?”朱高炽手中的麻將“啪嗒”掉落,眼神瞬间锐利,“是不是在贵妃娘娘宫里?” 朱瞻基沉默著点头。 朱高炽心中顿时瞭然,他预料的事情果然发生——父皇在心爱的美人面前力不从心,失了天子顏面,因而想找太医寻些补救法子。 想到这,朱高炽又记起太医院那可恶的院判王景弘。此人三番五次阻挠张妍请来的名医,背后又与汉王一派的势力勾勾搭搭。 “你立刻去太医院,点名让王景弘去给皇上诊治!”朱高炽皮笑肉不笑,冷淡地对著朱瞻基发出命令。 “是!”朱瞻基领命转身,正要离开。 “王景弘开的方子你要留心。”朱高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寻常补方不碍事,大补药方千万不要让你爷爷服用。” 与此同时,长春宫內朱棣已缓过神来,挣扎著坐直身子:“给寡人捶捶背吧。” 帝王揉著后腰喟然长嘆:“到底是老了,这般不中用。” 安贵妃忙不叠挪到身后,一双素手轻柔地落在那宽厚却不再挺拔的背上。 “陛下福寿齐天,雄风不减当年……”女人柔媚的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娇嗔。 “你莫要哄寡人。”朱棣摆了摆手,眼神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一来陛下龙精虎猛,臣妾心中欢喜。二来能常伴陛下身侧,便是臣妾天大的福分。”安贵妃的指尖顺著脊柱轻轻摩挲,每一个字都带著温热的气息,钻进朱棣耳中。 朱棣沉默良久,嘴角微微上扬。 宫墙外夜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 而这小小的宫殿內,却因著这几句软语,多了几分难得的温情与安寧。 第5章 太医之死 夜幕如墨,將紫禁城紧紧包裹。 长春宫內,朱棣半倚在榻上,眼皮似有千斤重,昏昏欲睡。 安贵妃蜷缩在床榻一角,裹著锦被,心中满是惶恐不安。即便聪慧如她,此刻也不知究竟是上前宽慰帝王一番,还是继续保持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棣的余光扫过宠妃惶恐的面庞,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低头自顾自小口品茶。 “陛下,太医院院判王景弘求见。”王忠的声音在寢宫外响起,带著一丝小心翼翼与拘谨不安。 这一声通报,终於打破了长春宫的寂静与沉默。 朱棣撑著身子坐直,整了整衣袍。 “宣。” 王景弘弓著腰走进內室,他將药箱搁在一旁,在小太监端来的铜盆里洗净双手,轻轻握住朱棣的手腕,眯著眼摇头晃脑起来。 片刻,王景弘缓缓鬆开手,脸上掛著自信的笑,声音沉稳而得意:“陛下只是连日来为国事操劳,一时间累著了身子。臣开两剂补方,定能让陛下药到病除,重新恢復往日神采!” 朱棣一听,心头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淡淡的笑容在面庞浮现。 “多久能见成效?”朱棣目光如鹰,盯著王景弘。 “快则两日,慢不过五日!”王景弘拍著胸脯保证,眼中满是篤定。 消息传到太子宫时,朱高炽正和张妍对坐饮茶。听到王景弘的诊断结果,朱高炽先是一怔,继而捧腹大笑:“这等庸人,医术拙劣,智力低下,还敢大放厥词!” 张妍也笑得前仰后合,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他怕是还不知陛下的隱疾,就敢这般胡乱下药!” 时光匆匆,九月二十三晚,如水的月色再次准时洒落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朱棣身著便服,脚步轻快地走向长春宫。想到今晚能在安贵妃面前重振雄风、挽回顏面,他的嘴角就不禁上扬。 可惜,现实却是事与愿违。 一番云雨过后,朱棣再次瘫倒在榻上,脸色铁青,大汗淋漓:“你对朕说实话,朕的身体可有改观?” 帝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听到皇帝自称“朕”,而不是往常与自己耳鬢廝磨时的“寡人”,安贵妃咬著嘴唇,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答道:“陛下,臣妾並未感觉到变化。” 最擅长揣摩人心的安贵妃清晰地知道,帝王此刻心中满是愤懣不满,如果再不实话实说,等待著自己的只有龙顏大怒。 “庸医!饭桶!”朱棣猛地坐起,一拳砸在榻上,“朕养著这群太医何用!” 安贵妃被嚇了一跳,蜷缩在锦被里不敢吱声,只露出半张小脸,不安得打量著朱棣。 “王忠!王忠!” 朱棣懊恼的起身披上衣服,径直走到宫门口,戎马一生四海臣服的永乐大帝,居然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医,这般戏弄! 他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熊熊燃烧。 …… 此时的朱高炽,正跟著一位老太监在有模有样地练太极拳。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王淮匆匆跑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主子,王忠公公在屋外,说有要事相商,还让奴才只告诉您一人。” 朱高炽心中一动,跟著王淮来到屋外。 王忠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领著他们一路疾行来到安贵妃寢宫外。 “可是朕的儿子来了吗?”明间传来朱棣威严而平静的声音,帝王显然已经重新恢復平静,神色如常。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硬著头皮走进屋內。 “儿臣拜见父皇。”他跪地行礼。 “起来!快告诉朕,这个王景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朱棣不耐烦地挥挥手。 “父皇,王景弘在太医院也算是医术上乘的医生。”朱高炽面不改色,心中却暗自得意,使出“欲抑先扬”这一损招,定然能够让父皇更加愤怒,让王景弘早点完蛋。 “混帐!”朱棣怒目圆睁,抓起手边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这也叫医术上乘?朕看他是欺君罔上不学无术的饭桶!” 瓷杯碎裂的声音在屋內迴荡。 朱高炽低垂著头,心中暗自窃喜,表面却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朱高炽之所以会让王景弘去,確实是想要“借刀杀人”。毕竟此人是汉王党羽,多留在宫中一天,自己就多一分危险。 朱高炽在与王景弘本人的交谈中,敏锐捕捉到王景弘此人有两个致命弱点: 一是医术平平却盲目自信,二是墨守成规且因循守旧,最喜欢抱著洪武初年宫中第一代御医的那些旧知识生搬硬套。 朱高炽清楚,这一步棋走对了,王景弘那自不量力的表现,终是將自己送上了绝路。 “父皇,张妍本想改组太医院,把这些庸医通通驱逐,却遭到以王景弘为首之人的百般阻拦,联合抗拒。”朱高炽的声音沉稳,带著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愤懣,他知道此时只需添油加醋,便能让朱棣的怒火燃得更旺。 朱棣刚欲开口,却猛地想起,自徐皇后离世后,后宫诸事皆由太子妃张妍掌管。太医院虽属六院七司管辖,却也与后宫事务息息相关,张妍想要整顿,倒也在情理之中。 “王忠!”朱棣一声怒吼,如雷霆般在宫內炸开。 王忠一路小跑,脸上满是惊慌。 “奴才在!”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去给內阁值夜的阁臣们传个话,让他们擬一道旨意,朕给太子妃半个月时间,让她按太医的实际水平,自行调整太医院的大小医官。”朱棣的眼神冰冷,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再去把王景弘抓起来,问问他,欺君之罪该当何罚,朕倒要看看,他有几颗脑袋!” 王忠领命而去,脚步匆匆,带起一阵风。 “朱高炽!”朱棣忽然转头,目光如鹰般锐利。 “儿臣在。”朱高炽心中一紧,赶忙应道。 “朕的儿媳不是找了些名医吗?去叫一个来给朕瞧瞧。”朱棣的声音中透著一丝疲惫与落寞,“朕征战半生,没想到如今竟被一个庸医耽误。” 朱高炽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恭敬:“儿臣这就去办,定让父皇早日康復。” “王景弘这般饭桶,留著也是浪费粮食,砍了!”朱棣的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般落下,宣告了王景弘的死刑。 朱高炽暗暗长舒一口气,这个汉王留在自己身边的“定时炸弹”,今日总算是顺理成章的把他剷除。 宫墙外,更鼓声声,夜,依旧深沉。 第6章 高下立判 朱高炽脚步匆匆,身影穿过太子宫的迴廊,月色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进寢殿,他便迫不及待地將皇帝的旨意转述给张妍:“父皇准你改组太医院,还下令砍了王景弘那庸医!” 张妍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旋即敛了神色:“那王景弘纯属咎由自取。” 对著面前的名医名录,张妍思索片刻,有了主意。 “周正倒是最为擅长医治这些方面。”张妍唇角上扬,唤来贴身宫女。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医官便迈著沉稳的步伐走进殿內。 朱高炽上下打量著眼前之人: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青布长衫,衬得面庞愈发白净,双眸如星,透著一股睿智与从容,身形瘦削却不失挺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臣周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周正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你可愿为陛下诊治?若治不好,可是要担责的。”朱高炽目光如炬,盯著周正。 “臣愿一试,若无效果甘愿领罚。”周正神色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陛下手段雷霆,可不是开玩笑的。”朱高炽还是有些不放心。 “永乐大帝威名远扬,臣岂会不知?若不能为陛下解忧,诛十族又何妨!”周正微微昂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朱高炽心中一震,这年轻人的胆识,竟不输当年的建文第一狠人方孝孺。 他微微頷首,周正背起药箱,跟著守在门口的王忠,向著安贵妃的寢宫走去。 此时的朱棣正窝在榻上,心中烦闷不已。王景弘那几剂无用的药,让他在安贵妃面前丟了顏面,还让儿子知晓了自己的隱疾。 “这太医院儘是些庸才!”他猛地捶了一下榻边,眼中满是怒意。 “陛下,太医周正到。”王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宣。” 周正稳步走进內室,先是恭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走到榻前,伸出三指,搭在朱棣的手腕上。 片刻后他收回手,神色平静:“陛下,您並无大病,只是年岁渐长,加之早年征战,身体损耗过大,力不从心乃自然之理。” 朱棣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年轻太医竟如此坦诚。“你不怕朕生气?”他饶有兴致地看著周正。 “臣乃医者,只知实话实说,陛下乃天下之主,自会明察。”周正直视著朱棣的眼睛,毫无惧色。 “好!朕就喜欢你这实话!”朱棣哈哈大笑,心中的烦闷倒是消了几分。 周正铺开宣纸,提笔写下药方。 “鹿血二两?还有针灸?”朱棣看著药方,微微皱眉。 “陛下,取上林苑雏鹿精血,配以药材稀释服用,可强身健体。这针灸之法,可让陛下信得过的太医施针,关元、中极、气海诸穴,可调理身体。”周正耐心解释。 朱棣微微点头,他已从王忠那里得知周正的身世: 周正祖辈曾世代为元大都的御医,徐达破城后,念其族人医术高超,才留了他们一家性命,迁至金陵。 “你既如此坦诚,朕信你。”朱棣將药方递给王忠,“按方抓药。” “遵旨。”王忠领命而去,周正也退了出去。寢殿內,朱棣靠在榻上,望著窗外的月色,心中默默期待著身体能有所改善。 九月二十六的夜,如墨般浓稠,却被紫禁城的灯火撕开一道道绚烂的口子。 朱棣身著一袭明黄锦袍,脚步轻快地迈向擷芳殿。 今晚他满心期待,周正的药已让他尝到了甜头,那久违的活力,如同蛰伏多年的火山,重新喷薄而出。 踏入殿內,安贵妃盈盈拜倒,眸光如水:“陛下万安。” 朱棣伸手扶起,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爱妃,今日朕定不让你失望。” 床榻之上,纱帐轻摇。 与王景弘那几剂无用的药不同,周正的药方如同一剂神药,让朱棣只觉浑身充满力量,精力充沛。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安贵妃的娇呼声如同最美妙的乐章,在殿內迴荡。 这一夜,朱棣第一次听到安贵妃发自肺腑最真挚最兴奋的呼喊声,听到了女孩最娇媚最柔情的呻吟声。 朱棣半倚在榻上,看著安贵妃眼角的泪痕,心中满是得意。 他拿起丝帕,轻轻拭去她的泪水:“这个周正,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朕打算让他做太医院院判,你觉得如何?” 安贵妃微微一怔,平日里皇帝要么自称“朕”,彰显威严;要么自称“寡人”,带著帝王的孤独。今日竟用了“我”,可见心情之愉悦。 她忙笑道:“陛下圣明,赏罚分明,臣妾自是佩服。” 朱棣哈哈大笑,笑声穿透纱帐,传到了殿外。 王忠和两个侍卫听到这久违的笑声,互相对视一眼,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万岁爷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一个侍卫小声说道。 王忠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慨:“是啊,陛下已有八九年未曾如此畅快。” 朱棣斜倚著绣满金线蟠龙的织锦软枕,指尖轻轻地摩挲著安贵妃平坦绵软的小腹,烛火將他眼角的皱纹镀上一层暖金。 殿外夜漏滴答,伴著远处似有若无悠长的梆子声,在静謐中酝酿著某种隱秘的期待。 “你说,会是个小王爷,还是个小公主呢?”他的声音带著几分醉意,混著龙涎香縈绕在纱帐之间。 安贵妃睫毛轻颤,玉颈泛起淡淡緋色,腹中尚未成形的生命仿佛已在帝王的期许中鲜活起来。 “臣妾但凭陛下心意。”她將脸颊贴在朱棣宽厚的胸膛上,听著沉稳的心跳声,指尖无意识地抚摸著他的脖颈。 “若是男孩,”朱棣忽然撑起身子,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就封他去江西。那里山水灵秀,鱼米丰饶,滕王阁的明月,鄱阳湖的烟波……”他的声音渐渐柔和,仿佛已看到幼子在江南沃土上策马驰骋的模样。 话锋一转,他的神色陡然黯淡,望著帐顶的流苏轻嘆:“若是女孩……便等太子登基后,为她寻个好丈夫。” 安贵妃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瞳孔映著跳跃的烛火。 她这才惊觉,帝王看似隨意的安排里竟藏著对自己命数的清醒认知——原来在朱棣心中,自己註定等不到女儿出阁那一日。 “陛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她慌忙开口,声音却带著掩饰不住的颤意。 “什么寿比南山!”朱棣突然嗤笑,笑声里带著看透生死的苍凉,“彭祖八百岁又如何?张道陵羽化登仙又怎样?我华夏几千年歷史,才出了几个这样的仙人?从古至今,求长生的帝王哪个不是黄土一抔?”他忽然攥住安贵妃的手,语气释然,“秦始皇派徐福东渡求仙,汉武帝筑承露盘饮玉液,可曾有哪一个成功过……” 话音戛然而止。 殿外秋风骤起,吹得窗欞上的云母片沙沙作响,將未说完的话揉碎在夜色里。 安贵妃將头埋进他胸口,泪水悄然滑落,沾湿了永乐大帝宽广却不再雄壮的胸膛。 此刻身边的帝王不再是威临天下的永乐大帝,而是个害怕错过子女成长、担忧大限將至的普通父亲。 窗外骤起的秋风卷著枯叶扑在窗纸上,安贵妃望著朱棣鬢角新添的白髮,突然想起小时候初见朱棣时,那个骑著高头大马巡视朝鲜贡船的帝王。 她缓缓伏下身,將脸颊贴在他心口,听著那沉稳却略显沉重的心跳:“无论岁月几何,臣妾都愿岁岁年年,守在陛下身旁。” 第7章 解縉之死(上) 夜已深,宫城静謐,月光如水倾洒在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清冷的银辉。 兴许是周正的药效果良好,兴许是因为心情舒畅,朱棣今晚明明与宠妃缠绵许久,此刻却毫无倦意。 朱棣索性翻身下床穿戴整齐,要求安贵妃陪他在这皇宫里走走路,散散心。 朱棣身著明黄色睡袍,拉著安贵妃的小手,脚步不紧不慢。身旁的安贵妃一袭粉白宫裙,宛如月下一朵初绽的百合,娇俏而温婉。 王忠和两个宫女提著灯笼紧隨其后,光影在宫道上摇曳,一行人似游弋在梦境中的幽灵般梦幻朦朧。 不知走了多久,朱棣竟来到了內阁大堂。这位於宫城角落的所在,此刻在月色下显得静謐而庄重。 “今晚是谁值夜?”朱棣大步走进堂內。 门口的卫士见是皇帝,慌忙跪地:“回陛下,现在是杨荣杨阁老当值。” 话音刚落,杨荣手持一叠信笺,匆匆从二楼走下。见到身著明黄睡袍的朱棣,他脸色微变立刻小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臣杨荣叩见陛下!” “免礼。”朱棣隨意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堂內,“你们忙你们的,朕只是来隨便看看。” 杨荣暗暗鬆了口气,起身退到一旁,目光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紧盯著朱棣的一举一动。 朱棣在一张桌前坐下,隨手翻阅起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摺和文书。 纸张的摩挲声在寂静的堂內格外清晰。安贵妃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伸出小手轻柔地为他揉捏肩膀,动作舒缓而有节奏。 朱棣翻阅著奏摺,时而皱眉,时而頷首。杨荣站在不远处,暗自揣测著皇帝心思。 月光透过窗欞,洒在朱棣的身上,明黄的睡袍在月色下闪烁著柔和的光芒。內阁大堂內,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纸张翻动声和安贵妃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迴荡。 內阁大堂烛火摇曳,烛光在墙壁上投下片片斑驳。 “杨荣!”朱棣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堂內响起,如同一道惊雷。 安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嚇了一跳,手中按摩的动作戛然而止。 “继续。”朱棣头也不回,语气平静,“与你没关係。” 安贵妃轻轻应了一声,又缓缓地继续为朱棣揉捏肩膀。 杨荣放下手中的毛笔,提起官袍,一路小跑来到朱棣身旁,脸上带著一丝紧张。“陛下。”他微微躬身,等待著皇帝的训示。 “詔狱的这些文书怎么也摆在刑部的文书里面?”朱棣眉头紧锁,目光如鹰般锐利。 他深知詔狱只听命於自己,並不受刑部管辖,这其中必有缘由。 “回陛下,詔狱的刑具、囚服以及一应物资均由刑部一併提供,因而只有一卷詔狱的名册在刑部这边。”杨荣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回答著,神色镇定自若。 朱棣又在桌上翻找了一番,果然如杨荣所说,只有那捲名册混杂在刑部的文书之中。他隨意地翻看著名册,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解縉。 “解縉还在詔狱啊。”(縉犹在耶?) 朱棣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当年,回忆起那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永乐大典》,解縉全力以赴组织修书时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那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如今却在詔狱之中。 “回陛下,解縉確实还在詔狱。”杨荣听到朱棣的话,心中猛地一紧。 杨荣知道,按照字面意思皇帝这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 1.皇帝想说,解縉早就不该活著,杨荣你们赶紧找个时间找个理由把他杀掉。 2.皇帝想说,解縉毕竟有功於朝廷,一直关在詔狱里也不是个办法,杨荣你们想个合適岗位安排他,不要让他在我眼前碍事。 “陛下,解縉在狱中常常以泪洗面,他已然知罪悔罪,认错態度也非常真诚。”杨荣小心翼翼地观察著朱棣的表情,试图试探出皇帝的真实想法。 同时,杨荣也悄悄给安贵妃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你是皇帝的枕边人,他到底是在怎么想? 安贵妃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回以一个无辜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 “行吧。”朱棣的回答模稜两可,让人捉摸不透。 他又继续翻阅了小半个时辰的文书,似乎已经忘记了解縉的事情。 忽然,朱棣转头看向安贵妃,注意到她眼底透露出的几分倦怠。“朕有些乏了,你想睡觉了吗?”他的语气已然柔和了许多。 “臣妾也想就寢。”安贵妃顺势说道,心中暗暗鬆了口气。 朱棣起身离开內阁,和来时一样悄然无声。杨荣站在原地,望著皇帝离去的背影,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如果杨荣了解现代心理学中的行为分析学派,又拥有上帝视角,知晓后宫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或许他就能准確地揣摩出皇帝的心思。 但此刻,他只能在这寂静的內阁大堂中暗自猜测,为解縉的命运捏一把汗。 太子宫中,烛火悠悠,映照著朱高炽和张妍的面庞。朱高炽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深邃,似在思索著什么。 “父皇纵然是天子,是威加四海的永乐大帝,可他终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一个有著七情六慾的男人。”朱高炽放下茶盏,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缓缓说道,“父皇一样渴望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渴望得到女人的敬佩与讚嘆。” 张妍微微頷首,美目流转,似在思索著朱高炽的话。她轻抬螓首,眼中透著疑惑:“可陛下本就是天子,身份尊贵无比,安贵妃岂会不敬佩?” 朱高炽轻轻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这你就有所不知。父皇虽贵为天子,但在情感方面,他也和常人无异。得到周正的医治后,他重获活力,在生理上满足了安贵妃,贏得了她的讚嘆,可这不过是低级的满足感罢了。” 他站起身来,在屋內踱步,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专註:“所以他才会『无意』跑到內阁去,又『无意』翻阅刑部的文书。他这么做,实则是想让安贵妃看看,自己的男人是多么拥有无上权势与威严。杨荣的表现,会让父皇得到更高级的满足感,让他在宠妃面前更有心理优势。” 张妍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可你父皇本就是天子,他在安贵妃面前本就有心理优势,又何必如此呢?” “不不不,这种单纯身份带来的满足感非常单薄且不持久。”朱高炽停下脚步,目光坚定地看著张妍,“他需要用生活里的行为来征服宠妃的身心。正如先前所说,陛下也是有七情六慾的人,没有情感欲望的,那只能是书中圣人。” 张妍微微点头似有所悟:“原来如此。” 朱高炽轻笑一声:“是啊,天子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需求。只不过,他的身份让他的这些需求,表现得更为隱晦。” 屋內烛火依旧,两人的交谈还在继续,而帝王情感的秘密,也在这静謐的夜色中,渐渐明晰。 第8章 解縉之死(下) 站在上帝视角俯瞰这紫禁城內外的风云变幻,朱高炽对朱棣心思的揣摩可谓入木三分。 朱棣的举动看似隨意,实则暗藏心机,他確实是想在安贵妃面前一展帝王的高深莫测。 而安贵妃这位来自朝鲜半岛的女子,目睹著天朝上国的权臣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对朱棣的敬仰爱慕又添了几分。 谁也不曾料到,解縉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內阁门口值守的锦衣卫士卒,其中一人竟是锦衣卫指挥纪纲的心腹。这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却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次日清晨,纪纲从心腹处听闻皇帝半夜驾临內阁,还过问解縉的消息。他眉头紧皱,开始揣测圣意。与杨荣的两种猜测不同,纪纲只想到了一种可能——皇帝动了杀解縉之心。 在那激烈的太子之位爭夺战中,纪纲坚定地站在朱高煦这边。他一介武將,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自然对英武的朱高煦青睞有加。有了独属於自己的判断后,纪纲不敢有丝毫耽搁,飞身上马,带著侍从直奔汉王府。 汉王朱高煦与汉王妃韦雪清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贵客。纪纲也不废话,將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父皇半夜带著安贵妃跑去內阁?”朱高煦满脸狐疑,“就为了解縉那事儿?” 韦雪清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摸不著头脑。 “王爷王妃,千真万確!”纪纲兴奋地一饮而尽杯中茶,“好茶,好茶!”侍女赶忙上前续茶。 “陛下这是要处死解縉?”韦雪清犹豫片刻,终於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在汉王朱高煦的生活中,汉王妃韦雪清堪称他的“外置大脑”。听到夫人的话,朱高煦刚想附和,却又猛地反应过来:“不对,父皇怎会突然想杀解縉?他把解縉关在狱中这么久,从未提过处置之事,刑部官员年初上书询问,还被他痛骂一顿。” “臣妾觉得,皇上应该是想杀解縉立威。”韦雪清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此话怎讲?”纪纲侧过身子,专注地听著。 “安贵妃是从朝鲜来的,虽说凭美貌和身段討得皇上欢心,但终究是蛮夷之地来的女子。”韦雪清语气中满是不屑,“再加上皇上年纪渐长,体力大不如前,说不定这贵妃因夫妻之事与皇上闹了彆扭。皇上或许想拿解縉开刀,震慑住宠妃让她乖乖侍奉。” “那从冷宫中找个不受宠的妃子惩罚不就行了,何必拿解縉开刀?”朱高煦难得地提出不同见解。 韦雪清一怔,没想到丈夫今日竟如此敏锐,只好重新思索。 “因为解縉对朝廷有大功,皇上是想告诉安贵妃,即便有大功劳,犯了错也难逃一死。”韦雪清继续分析,“说不定安贵妃的家人已迁至京城,她想为家人谋个官职,皇上不愿给,便拿解縉杀鸡儆猴。” 纪纲和朱高煦听后,都觉得这解释合情合理,不禁对韦雪清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汉王府出来,纪纲心中已然有了一个邪恶的计划:处决解縉,討皇帝欢心,再设法將功劳算在汉王头上。 纪纲嘴角勾起一抹阴笑,仿佛已看到解縉的末日,以及自己和汉王在这场权力游戏中获得的胜利。 十一月初九,凛冽的寒风如冰刀般刮过石头城,纷纷扬扬的雪似絮般轻柔地飘落,瞬间覆盖大街小巷的每一处角落,给整个城市披上了一层银白的盛装。 皇宫內,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 安贵妃的寢宫里,几位太医正神色恭敬地围在榻前,把完脉后,为首的太医转身面向朱棣,声音中带著抑制不住的喜悦:“恭喜陛下,安贵妃有了喜脉!” 朱棣原本严肃的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眼中满是惊喜与激动。永乐大帝快步走到榻前,紧紧握住安贵妃的小手,声音微微颤抖:“爱妃,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安贵妃微微頷首,脸上泛起红晕,眼中闪烁著幸福的光芒:“一切都是陛下的洪福,臣妾愿为陛下诞下麟儿。” 对於朱棣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年事已高的他,没想到还能再得一子或一女,这让他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和生机。他的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想像著孩子在皇宫中嬉笑玩耍的场景。 安贵妃的心情则更为复杂和欣喜。 首先,她深知在这残酷的宫廷中,有了子嗣就等於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永乐年间,殉葬制度尚未废除,一旦朱棣驾崩,没有子嗣的妃嬪都要被丟到皇陵去殉葬。如今,她腹中的孩子成了她的护身符,让她不必再整日提心弔胆。 其次,她的心中还怀著一丝期待。倘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將来被封为王爷,那她就可以母凭子贵。等到朱棣仙逝,她的辈分甚至会比朱高炽这个皇帝还要高上一头,毕竟她会成为朱高炽礼节名义上的庶母。想到这些,安贵妃的嘴角不禁上扬,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寢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也都欢天喜地。主子怀了龙种,他们的地位自然也会跟著水涨船高。平日里,他们就对安贵妃百般伺候,如今更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任何闪失。他们忙碌地穿梭在宫殿中,准备著各种滋补的食材和用品,脸上洋溢著兴奋的笑容。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朱高炽一家耳中时,却是另一番景象。朱高炽坐在书房里,手中拿著一捲图书,脸上露出了几分苦笑。他不禁感慨,竟然会多出一个比自己年幼三十多岁的弟弟或妹妹,这世事还真是难料。而一旁的朱瞻基,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爹,我居然要有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叔叔或姑姑?这也太荒诞了吧!” 张妍在一旁轻笑著摇了摇头:“这皇宫里的事儿,向来是变幻莫测。不管怎样,这也是件喜事,我们还是要好好准备,给安贵妃道喜才是。” 朱高炽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望向窗外那纷纷扬扬的雪,心中思绪万千。 …… 詔狱的大牢里,到处瀰漫著阴冷潮湿的气息,与皇城的一片喜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厚重的铁门仿佛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生机,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这一天,詔狱发生了一件怪事。锦衣卫最高统领纪纲,这位皇帝的亲信红人,竟然邀请詔狱中的一名囚犯共进午餐。消息传来,整个詔狱都为之譁然。在这阴森的地方,囚犯们平日里能填饱肚子就已是奢望,更何况是来自纪纲的邀请,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到了饭点,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被粗暴地拽出牢房,拉到了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前。囚犯脚步踉蹌,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恐惧。他抬头望去,纪纲並未出现,只有桌上那色泽诱人的美酒和香气扑鼻的佳肴。 这个囚犯不是別人,正是有著大明第一才子之称的解縉。他盯著眼前的食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犹豫片刻后,他抓起一只鸡腿,用力地咬了一口。鲜嫩的肉质在口中散开,那久违的美味让他的味蕾瞬间甦醒,他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嘆息。 几口美酒下肚,解縉的思绪如脱韁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飘回到了过去。 洪武年间,他年少轻狂,冒死上书朱元璋,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建文时期,他鬱郁不得志,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永乐初年,他终於迎来了人生的巔峰,身居內阁首辅之位,何等的春风得意。然而,如今的他却身陷囹圄,昔日的荣耀与辉煌早已烟消云散。 “往事如烟!年华似梦!”解縉喃喃自语,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痛饮著,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他想起自己一门三进士的荣耀,想起自己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时的日夜操劳,那是人类歷史上一座不朽的里程碑,而如今,他却落得如此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解縉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也变得不听使唤。他的眼神涣散,嘴角掛著一丝苦笑,最终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就在这时,纪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他嘴角掛著一抹阴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冷酷与决绝。 他挥了挥手,两个锦衣卫士卒立刻上前,粗暴地扒去了解縉身上的囚服。解縉那瘦弱的身躯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苍白与脆弱。 隨后,他们將解縉拖出大门,丟在了皑皑白雪之中。此时的雪下得正紧,大片大片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很快便覆盖了解縉的身体。解縉毫无知觉地躺在雪地里,仿佛与这冰冷的世界融为一体。 一代才子,就这样黯然落幕。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他的荣耀与屈辱,都隨著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 詔狱里,依旧阴冷潮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空荡荡的桌子和散落的酒杯,还在诉说著曾经的故事。 皇城里,人们依旧沉浸在安贵妃有喜的喜悦之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囚犯的死亡,更没有人会记得,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大明第一才子解縉。 第9章 反击 解縉逝世的噩耗如黑压压的乌云般笼罩太子宫,朱高炽心中的悲愤与哀伤瞬间决堤。 他望著窗外阴沉的天空,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发自肺腑地哭声將心中的痛苦全部肆意宣泄。 这一刻,朱高炽真切理解捶胸顿足二字究竟为何意。他无比悔恨自己没能及时伸出援手改变解縉悲惨的命运。 杨士奇听闻消息后同样心急如焚,比起对他而言可有可无的解縉,杨士奇更关心太子的心境,怕他一蹶不振,怕他一时衝动。 匆匆赶到太子宫,看著悲痛欲绝的朱高炽,杨士奇深知此时此刻必须让殿下先重新振作起来:“殿下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岂能哭死纪纲?” 这一声劝諫犹如洪钟般振聋发聵,朱高炽浑身一震,泪水戛然而止。 “像纪纲这等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的匹夫,行事必然乖张,树敌必然眾多。”杨士奇目光深邃,缓缓说道,“想要扳倒他並不是一件难事。” 朱高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朱瞻基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给他递来一块湿毛巾擦拭眼角泪痕。 “殿下,臣愿意发动人脉力量,开始四处寻找纪纲罪证,寻找愿意出头作证之人。”杨士奇语气坚定,神情从容。 看到自己的老师这般態度,朱高炽心中顿时好受不少。 “扳倒纪纲,再打击汉王。”朱高炽握紧拳头,眼神决然,“既是为解縉报仇雪恨,也是为我自己扫除前进的阻碍!” 然而,寻找纪纲罪证的道路並非一帆风顺,反而充满荆棘。 纪纲身为锦衣卫头目,是皇帝亲信,平日里作恶多端却无人敢言。杨士奇先后找到两个被纪纲欺压的浙江商人,但他们却都因为畏惧纪纲权势而婉言拒绝。 古语云,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朱高炽感到彷徨焦急之时,转机悄然而至。 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薛禄,得知杨士奇正在搜罗纪纲罪证,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太子朱高炽对纪纲的不满,他第一个悄悄赶来。 薛禄以找杨士奇帮忙品鑑书画为由,带著两卷书法和绘画作品来到太子宫。朱高炽赶忙以礼相待,將他迎进屋內。 “永乐十一年初夏,臣和纪纲同时看上了一个貌美的女道士……”薛禄面色微红,犹豫片刻后开口说道。 “薛大人,你怎么和唐玄宗一个喜好。”张妍忍不住打趣,眉眼间盈著笑意。 “哎呦,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小人。”薛禄满脸窘迫,连连摆手,“臣是一介武夫、粗鄙之人,哪敢去攀附唐玄宗。” “好了好了,薛都督继续讲吧。”朱高炽赶忙打断,將话题拉回正轨。 “那女道士本是秦淮河上一家青楼的魁,被一进京赶考的举人伤了心后,这才遁入空门。可她毕竟年轻,耐不住寂寞,再加上那模样著实可人,引得不少王公贵族爭相追求。”薛禄认真回忆著,“臣了1500两银子才买得她一片芳心,答应还俗,跟著臣回家做了妾室。” “纪纲抢了你的小妾?”朱高炽瞪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纪纲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至於敢去都督家里抢人吧? “纪纲看臣不顺眼,直接动手打人。有一次他在酒楼上看到了臣,二话不说衝上来就是一拳,打得臣头破血流,回家躺了半个月,差点一命呜呼。” “合著你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將,居然打不过一个锦衣卫的头领?”张妍狐疑地看著薛禄,“那你们追隨皇上北征蒙古,是怎么打贏那些彪悍的蒙古骑兵?” “张妍,別闹。”朱高炽赶忙制止妻子,“本宫必须要纠正你一个误区,薛都督这样的武將空手搏斗打不过锦衣卫精锐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他们擅长的是指挥著千军万马衝锋陷阵,擅长的是披甲骑马、短兵相接,而不是近距离徒手搏斗。” “殿下所言极是。”薛禄连连点头,“要是披甲骑马,十个纪纲也打不过咱老薛。他不过是仗著年轻力强,身手敏捷罢了。” 屋內气氛凝重,朱高炽等人深知,薛禄的遭遇只是纪纲眾多恶行的冰山一角。而这,或许就是扳倒纪纲的关键突破口。 “无故袭击殴打军中將领。”杨士奇坐在角落,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深邃,缓缓做出总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精闢!杨大人,我最佩服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薛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对杨士奇的总结十分满意,觉得这几个字精准地概括了纪纲的恶行。 “不仅如此,臣还要给殿下一个重要消息。”薛禄突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神秘的神色。 听到这话,朱高炽、张妍和杨士奇都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脸上满是好奇和期待。 “纪纲纵容养子侵犯蒙古商人女眷。”薛禄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韃靼部落明明去年就已经被陛下打服,答应不再南下袭扰边境,答应拿出马匹与我们做生意,但今年刚刚入秋就反悔的原因。” 朱高炽闻言,惊得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纪纲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做出这种破坏边疆和平的事情。 杨士奇也同样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眉头紧皱,眼中闪过几许愤怒。 洪武年间,徐达、常遇春等名將浴血奋战,打垮元朝,將其变成北元,而后蓝玉又进一步將北元打成韃靼。到了永乐年间,先是邱福率领的十万大军在漠北遭遇惨败,而后朱棣更是不厌其烦地亲自率军亲征漠北。 这一系列的战爭,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不都是为了保障边疆的安寧,让边疆的百姓不再遭受草原铁骑的侵袭吗? 如今,眼看韃靼部落已经被打服,和平的曙光就在眼前,纪纲却因为自己养子的恶行,破坏了朱棣多年来的努力和和平之梦。 “单单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他身陷囹圄、身首异处。”朱高炽终於回过神来,咬著牙说道。他的眼中闪烁著怒火,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纪纲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杨士奇微微点头,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殿下所言极是。纪纲此举,不仅触犯了律法,更是损害国家的利益。我们必须儘快將这些罪证收集齐全,呈递给陛下,让陛下为边疆的百姓和国家的安寧主持公道。” 薛禄也用力地点了点头:“杨大人说得对。我愿意为扳倒纪纲出一份力,只要能让这个祸害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做什么都可以。” 屋內的气氛,凝重而坚定。 第10章 夺人命,不见血 永乐十四年正月,新春的喜庆氛围还未完全消散,金陵城的权贵圈子里却暗流涌动。 薛禄告状之事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迅速在整个金陵城传开。 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们个个心思玲瓏,很快便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他们一致认为,皇帝这是要藉助太子之手,除掉纪纲这条仗势欺人的恶犬。 一时间,仿佛暴风雨前的寧静,除了纪纲本人还蒙在鼓里,所有人都在暗自准备著,只等时机一到,便来个墙倒眾人推。 汉王朱高煦也从几个心腹將领那里得到了消息。他眉头紧皱,心中满是疑惑和担忧。纪纲是他的支持者,一直以来为他出谋划策,如今纪纲面临危机,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然而,汉王妃却有著不同的看法。 “王爷,依臣妾看,这是老爷子打算藉助太子之手来剷除纪纲,应该是皇上对自己的这条恶犬有所不满。”汉王妃目光深邃,语气坚定,“咱们还是不要与纪纲通气的好,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朱高煦心中虽有不甘,但也明白汉王妃说得有理。他无奈地嘆了口气,点了点头:“罢了,那就听你的。只是纪纲若倒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损失。” 而此时的朱棣,竟和纪纲一样蒙在鼓里。 一来朱棣將纪纲视为自己的最重要耳目之一,许多消息都是从纪纲那里获取。纪纲自己都不知道太子正在积蓄力量对付他,又怎么会向朱棣透露半点风声呢? 二来朱棣的另一个耳目王忠早就对纪纲看不顺眼。当他从乾儿子王淮那里得知太子等人正在努力整垮纪纲时,心中暗自高兴,简直是求之不得。於是在向朱棣匯报各种消息时,他刻意隱去了关於纪纲的事,只將其他消息准確无误地传入朱棣耳中,而朱棣竟也丝毫没有起疑心。 此外,安贵妃去年深秋受孕,新年以来她的小腹一天天隆起。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女孩对受孕知识一窍不通,生活中遇到许多麻烦。朱棣心疼她,白天处理政务,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寢宫陪伴著。 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在后宫事务方面同样有著惊人的敏锐直觉。他清楚地知道,安贵妃腹中的胎儿大概会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后一个子嗣。 不仅如此,贴心体己的安贵妃,也渐渐成为朱棣暮年的情感寄託。在她身边,朱棣能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慰藉,能暂时忘却朝堂上的纷爭和烦恼。 然而,他却不知道一场针对纪纲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而这场风暴,或许会改变整个朝廷的格局。 金陵城的天空依旧湛蓝,只是在那平静的表象下隱藏著无数的阴谋和算计,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波。 二月初一戌时三刻,宫內一片静謐祥和。 朱棣与安贵妃刚用过晚饭,尚膳监便適时地送来一盘水晶河虾,用来给安贵妃补充营养。那河虾晶莹剔透,虾身饱满,一看便知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朱棣微笑著挥退试图剥虾壳的宫女,亲自拿起一只河虾,那粗大的手指虽常年握惯了刀柄,此刻却也无比灵活,轻轻一剥,虾肉便完整地露了出来。 他將虾肉递到安贵妃嘴边,脸上满是罕见的宠溺:“寡人上一次亲自剥虾壳,应该还是刚刚被先皇封到北平当燕王的时候。” 安贵妃脸颊微红,轻轻咬下虾肉,眼中满是幸福。 两人沉浸在这温馨的氛围中,却被匆匆赶来的王忠打破。 王忠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脚步很是慌乱。朱棣见状,眉头一皱,高声喝道:“你这老东西,火急火燎成何体面?” “陛下,太子在宫外求见。”王忠多年来与朱棣主僕情深,对朱棣的呵斥毫不在意,依旧一本正经地匯报著情况。 “他大晚上来干什么?”朱棣微微皱眉,思索了片刻,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朱高炽便被王忠领进了安贵妃的宫內。他神色恭敬,走到桌边,一丝不苟地向朱棣和安贵妃行礼:“儿臣叩见父皇,见过贵妃娘娘。” “免礼。”朱棣挥了挥手。 “父皇,儿臣有前朝政事需要呈奏……”朱高炽故意面露为难之色,眼神偷偷瞥向安贵妃。 朱棣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知道,朱高炽这是在隱晦地表达所陈述的是重要政务,按照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安贵妃理应迴避。 “去內屋吧。”朱棣轻轻拍了拍安贵妃的后腰,温柔地说道,“才吃饱不许坐著,要多走动走动。”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藏书多,?0?????????????.??????任你读 】 安贵妃乖巧地点点头,起身向內屋走去,瘦削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 而屋內的气氛,也在安贵妃离开后,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 “父皇,五军都督府的右军都督薛禄有请罪摺子递交父皇。”朱高炽面色严肃,眼神中是罕见的凝重,“薛禄说自知做了糊涂事,他愧对父皇这么多年的栽培,无顏面对天顏,因而不敢在早朝时递上。” 朱棣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薛禄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国字脸,心中涌起一丝疑惑。这些军中武將偶尔犯些小错是常有之事,平日里递上来的请罪摺子,只要不是什么大的过错,朱棣大多都会网开一面。 可薛禄的这个摺子,竟然能让太子大晚上特意跑来呈递,著实有些不同寻常,因而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朱棣接过奏摺,展开后飞速瀏览起来。 “女道士?和纪纲抢?”读了前几页,朱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不屑神色,“真是荒唐,妓女就是妓女,还要当什么女道士,这是在效仿杨贵妃吗?” 隨著阅读的深入,朱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愤怒。 “纪纲殴打朕的將领?还纵容养子玷污蒙古商人女眷?”朱棣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怒从心头起,“怪不得阿鲁台前年答应称臣纳贡,用马匹换布匹和粮食,去年秋天就反悔犯边!” 朱棣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匆匆对安贵妃留下一句“你自己在宫里玩会儿”,便大步流星地领著朱高炽赶往內阁大堂。 “今天是谁当值?”朱棣一迈进大堂,便高声呼唤,声音中带著压抑不住的怒火。 今晚当值的阁臣是杨士奇。 他看到朱棣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心中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 “告诉朕,那些嘰嘰喳喳的言官们,有没有弹劾纪纲的奏摺?”朱棣气呼呼地开口,眼神中透露出急切和愤怒。 “回陛下,没有。”杨士奇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两个锦衣卫士卒,又指了指身后的桌案。 朱高炽被杨士奇这番操作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不禁感慨:还是这些读书人杀人最快最狠!最悄无声息! 杨士奇这一瞬的细微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深意。 他嘴上说没有弹劾纪纲的奏摺还摇摇头,却又指了指门口的锦衣卫,这显然是在暗示朱棣:自己不方便说,因为门口的锦衣卫是纪纲的眼线,这是在告诉皇帝,纪纲的势力已经庞大到威胁皇权的地步。 而他指著身后的桌案则是在告诉朱棣,自己这里確实有弹劾纪纲的摺子,但纪纲权势滔天,让自己左右为难。 朱棣自然也明白了杨士奇的暗示。 按照朱棣立下的规矩,正月不许言官弹劾朝中百官,大家必须和和气气、不爭不吵。 而今天是二月初一,刚过正月就有言官弹劾纪纲,这让朱棣意识到,这个所谓的亲信已经背著自己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朱棣跟著杨士奇来到一张桌案前,眼神中冷峻。 第11章 引蛇出洞 朱棣看著桌上两本弹劾的奏摺,眉头紧锁,隨手翻开第一本,匆匆扫了几眼。 那是六科给事中一位言官的奏摺,大致內容是说:去年初冬,宫里依照惯例放了一批年近三十的宫女离宫返乡,纪纲却从中挑选了两个姿色出眾的宫女纳为妾室,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声称“二十八岁的佳人也算二八佳人”。 朱棣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满是怒意。他又翻开另一本奏摺,上面是说哈密卫附近一个西域小国的国君去年年底正式向大明称臣纳贡,在初秋时节从国內精挑细选了六个美人进献给朱棣,可纪纲却截走了其中两个,只將四个美人送入后宫。 “无故殴打军中將领、玷污蒙古商人女眷、私纳回乡宫女、私藏藩属国进献美人。”朱棣连连摇头,语气中满是失望与愤怒,“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瞒天过海,哪一件不是欺君之罪?” 若是放在十多年前,刚登基的朱棣定会毫不犹豫屠了纪纲九族。 但如今,他已不再年轻气盛,而是年近甲的老者。 帝王长嘆一声,疲惫地坐在椅子上。 “把门口两个锦衣卫喊来。”朱棣思索良久,终於对朱高炽下了命令。 不一会儿,两个锦衣卫毕恭毕敬地跪在了朱棣面前。 “你们听朕的话,还是听纪纲的?”朱棣目光如鹰,紧紧盯著他们。 高个子锦衣卫反应极快,瞬间便明白皇帝的意思,意识到他对纪纲不满之情。 “回陛下,臣是陛下的士兵,是大明的士兵,而不是纪纲的士兵。”他神情严肃而恭敬,“臣只听陛下的话,臣只把一片赤胆忠心交给陛下。” “好傢伙,可真是个人精。”朱高炽在心中暗自感慨。 朱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心头的鬱闷也渐渐消散。 隨后,他在叮嘱了杨士奇几句后,满意的离开內阁,重新回到安贵妃的寢宫,心情也逐渐好转。 在寢宫门口,朱棣仔细地向朱高炽交代完具体事项后,转身走进屋內。 安贵妃正坐在床边,手里把玩著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新奇物件。 朱棣轻轻搂住她的腰肢,这位在群臣面前铁血冷麵的帝王,此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终於有了片刻的鬆弛自在。 “你最近是不是长了点肉。”朱棣笑意盈盈地打趣道,“感觉丰腴了几分。” “胡尚仪说,要多吃点有营养的食物,小傢伙才会更加健康。”安贵妃倚在朱棣肩头,认真地回答。 “话说,你们那边的国王给人定罪处罚,一般是怎么个流程?”朱棣忽然心血来潮,对安贵妃家乡那个藩属国的刑法產生了好奇。 “臣妾的家人犯了错?”安贵妃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直接开口询问。 汉王妃猜得没错,安贵妃受宠后便派人把弟弟接到了金陵生活。 “没有,没有,你弟弟在国子监好好读书,是个好孩子。”朱棣看著她紧张的模样,轻声笑了起来,“寡人就是想问问。” “国王会寻找证据,有时候还会故意设下陷阱,等著要惩治的那个人当面犯错。”安贵妃如实回答。 “好一个引蛇出洞。”朱棣会心一笑,如今他年岁渐长,再加上姚广孝时常劝他行善积德,他也渐渐厌倦了对大臣简单的屠戮。 “你说,如果有这么一个臣子,对寡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敢偷藏寡人的宫女。寡人应该怎么处置他?”朱棣忽然来了兴致,想听听安贵妃的看法。 “千刀万剐。”安贵妃回答得十分乾脆。 “誒,不错。” 与此同时,太子宫里灯火通明,朱高炽一家挑灯夜战,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著。 朱高炽在认真思考如何撰写文稿,张妍则在琢磨一应礼数该如何准备,朱瞻基在一旁研墨,隨时准备帮父亲撰写布告。整个太子宫瀰漫著紧张而忙碌的气息,大家都在为即將到来的事情做著准备。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京师的大街小巷时,朝廷的布告已经张贴在了各个交通要道。人们像往常一样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却被这醒目的布告吸引,纷纷驻足观看。 一些识字的人挤到前面,清了清嗓子,便大声朗读起来。隨著朗朗的读书声,布告的內容很快便在人群中传开。全城的百姓都搞清楚了发生了何事: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第五子周王朱橚的世子要挑选两个侧妃,民间只要是符合要求的女孩,都可以踊跃报名。 对於京城那些达官显贵们来说,他们的眼光向来颇高,把女儿送去给周王世子当侧妃,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在他们看来,自家的女儿要是能成为正妃,那才值得考虑,侧妃的身份似乎有些配不上他们的家世。 然而,对於不少小康人家以及普通人家来说,这却是一个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在他们眼中,这简直就是麻雀变孔雀的大好时机。 如果自家的女儿能够被周王世子相中,纳为侧妃,那整个家庭的命运都將被改写。从此,他们或许就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纪纲自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坐在府中听著手下的匯报,脸上渐渐露出贪婪的笑容。 在他看来,这个消息意味著他的府中又能多几个如似玉的小姑娘填房。想到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即將成为自己枕边人,心里就甜滋滋的,仿佛已经看到了她们婀娜的身姿依偎在自己怀中。 一想到马上就有新鲜的美人来到家里,纪纲便迫不及待地指挥下人们打扫收拾空屋,准备迎接这些新的“客人”。他一边指挥,一边幻想著与这些美人共度良宵的场景,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淫邪的笑意。 只是纪纲並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些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锦衣卫同僚们看在眼里。这些人为了討好皇帝,早已將纪纲的一言一行如实稟报给了朱棣。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让朱棣对纪纲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此时的纪纲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京师的百姓们,还在议论著周王世子选侧妃的事情,却不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將在这座城市中来临。 第12章 穷途末路 二月初九,阳光明媚,皇宫內一片热闹景象。 选亲仪式正式开始,来自京城和周边州府、县城的二百多个青涩女孩,怀著紧张与期待的心情,排著整齐的长队踏入皇宫。 朱高炽站在一旁,看著眼前这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孩,只感觉眼繚乱,仿佛置身於一片五彩斑斕的云海里。这些女孩们个个精心打扮,枝招展,妆容精致,衣裙秀美,尽显青春活力。 朱高炽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不用参与挑选,不然以他重度选择困难症的毛病,非得崩溃抓狂不可。 纪纲则站在宫墙的一角,眼神中透露出贪婪与欲望,毫不掩饰地打量著这些女孩,仿佛她们不是活生生的黄闺女,而是一群待宰的猎物。他的目光在女孩们身上游移,心中盘算著哪些女孩能纳入自己的府中。 经过宫里以胡尚仪为首的女官们一番严格筛选,二百多个女孩很快就只剩下六十多个,这些女孩个个都是佼佼者,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十分出眾。 紧接著,第二轮挑选开始,太子妃张妍和周王妃冯氏一同参与。女孩们穿上一模一样的锦绣霓裳,又被宫女们精心点缀上相同的妆容,站成一排,等待著两位王妃的审视。 太子妃和周王妃认真地观察著每一个女孩,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精挑细选,终於从六十多个女孩中选定了24个。这24个女孩,即將迎来她们命运的关键时刻——拼眼缘。 周王世子朱有燉匆匆从王府赶来,在向太子妃和母亲行礼之后,便来到大殿內准备挑选自己心仪的侧妃。他围著女孩们绕了两圈,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皇长嫂、娘亲,你们真的选出来了24个秀女吗?”朱有燉忍不住开口问道。 张妍和周王妃闻言均是一愣,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怎么会错?”周王妃眉头紧皱,有些不悦地说道,“我和太子妃一起数的数,你说娘上了年纪有时糊涂会数错,但怎么可能两个人同时数错呢?” 两个女人隨即仔细地数了一遍,却惊讶地发现,现场真的只有22个秀女。 “怎么少了两个大活人?”周王妃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头一脸凝重地看著张妍。 张妍心里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但她深知此刻必须保持冷静,不动声色。 “怪事,咱这宫里出了贼,偷姑娘的贼。”张妍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语气中带著一丝惊讶和无奈。 皇宫內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眾人都在猜测那两个失踪的秀女究竟去了哪里。 而纪纲心中却暗自得意,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了所有人。 可纪纲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一场暴风雨即將向他袭来。 纪府,一间阁楼。 灯火摇曳,气氛曖昧又诡异。纪纲坐在主位上,眼神贪婪地盯著眼前两个秀色可餐的妙龄少女,脸上满是欣喜若狂的神情。 屋內瀰漫著淡淡的酒香,其中一个胆大的女孩在给纪纲倒上第二杯酒后,终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大人,我是要参加周王世子的选妃,您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纪纲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眉飞色舞地说道:“哼,你们两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咱可是皇帝的心腹,做我小老婆不比跟著那个王爷一家去云南好?” “云南?”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诧异之色。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周王一家会被发配去云南。 “你们不知道吧?皇上已经拿定主意,过段时间就要把他们一家全都发配去云南。”纪纲趁著酒劲,开始大肆吹嘘起来,“这事儿只有咱知道,因为咱是皇上的头號心腹,是皇上的自己人。你们要是不跟我,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让你们全家生不如死。” 两个女孩听了纪纲的话,心中充满恐惧。她们知道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权势滔天,要是真的得罪了他,全家都不会有好下场。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一起屈膝施礼,小声说道:“妾身愿跟隨大人。” “这就对嘛,跟著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不比去云南要好?”纪纲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 两个女孩眼看身陷虎穴,心中绝望不已,但也只能强顏欢笑,儘量哄著纪纲开心。她们小心翼翼地陪著纪纲喝酒,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坛老酒就这样被纪纲风捲残云般一饮而尽。酒劲很快上头,纪纲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快活,快活……”纪纲嘴里嘟囔著,身体摇摇晃晃,很快便软成一滩烂泥,倒在桌边不省人事。 屋內终於安静下来,两个女孩看著纪纲的样子,心中既害怕又庆幸。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將会如何,只能默默祈祷著能够逃过这一劫。 夜色如墨,纪府內却突然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赵王朱高燧与锦衣卫指挥使张麟如暗夜惊雷,率领大批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剎那间,火把將庭院照得通明,金属碰撞声与女子的尖叫刺破寂静,纪家女眷们惊慌失措,有的瘫倒在地,有的抱头鼠窜,整个府邸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的纪纲仍趴在桌边,酒气熏天。半睡半醒间,他只觉双臂被人粗暴架起,下意识以为是那两个秀女討好献殷勤,含糊不清地嘟囔:“懂事儿!懂事儿!”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朱高燧抓起一旁尚未开封的一罐酒罈,猛地砸向纪纲头顶。 “砰!”陶坛碎裂的声响惊破夜空,纪纲痛得浑身抽搐,像被踩中的蛤蟆般跳起来,酒意瞬间被剧痛驱散大半:“疼!疼!什么人?真是反了!” 他踉蹌著想要挣扎,却发现四周已被锦衣卫重重包围,火把映得一张张面孔冷若冰霜。 “皇上口諭——”张麟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如洪钟般震得纪纲耳膜生疼。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纪纲的酒劲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看著面前严肃认真的张麟,这才惊觉自己双臂已被冰凉的铁链锁住。 “原锦衣卫指挥纪纲,依仗朕之信任为非作歹,罪行罄竹难书,著即免职,听候发落。”张麟话音未落,身后两个锦衣卫已心领神会。一人抬腿连续踹向纪纲膝盖后方的委中穴,另一人同时按住他的肩膀。纪纲只觉双腿一麻,“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青砖上。 “纪纲领旨谢恩!”两个锦衣卫一边按著他的头猛磕,一边恶狠狠地低吼。 纪纲这才看清,说话的两人竟然是平日被自己呼来喝去的下属。他几番想要反抗,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常年沉溺酒色,他引以为傲的硬气功早已荒废,此刻连挣脱束缚的力气都没有。 隨著“咚咚”的磕头声,鲜血顺著额头伤口不断涌出,在青砖上晕开狰狞的血,纪纲狼狈不堪的模样与往日囂张跋扈的形象判若两人。 庭院一角,两个秀女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看著不可一世的纪纲瞬间沦为阶下囚,既惊恐又庆幸。 朱高燧冷冷扫视著满地狼藉的纪府,眼神中满是厌恶——这个曾在京城一手遮天的权臣,终於要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第13章 三堂会审 永乐十四年三月初一,京城的春寒尚未褪尽,刑部衙门內却气氛凝重。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员们正襟危坐,一场关乎锦衣卫前指挥纪纲命运的三堂会审即將拉开帷幕。 “带囚犯纪纲——”隨著主审官一声沉喝,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 当纪纲被狱卒推搡著步入大堂时,眾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昔日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头目此刻蓬头垢面、衣衫襤褸,脸上布满青紫伤痕,眼神中却仍透著不甘与狠厉。 与往日趾高气扬的派头相比,如今佝僂著背的模样,竟让陪审官员们忍不住用袍袖掩住口鼻,偷偷憋笑。 在大堂深处的屏风之后,朱高炽屏息凝神地陪坐在朱棣身旁。永乐大帝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透过屏风缝隙,死死盯著堂下的纪纲——这个曾被他视为心腹的人,如今竟成了朝堂毒瘤。 半个月的牢狱生活,让纪纲尝尽了昔日种下的恶果。那些曾被他鞭笞、羞辱的锦衣卫狱卒如今成了他的“噩梦”。头几天,他被迫吞咽掺著黄沙碎石的糙米,粗糙的石子划破喉咙、硌伤肠胃,直到便血不止、气息奄奄,狱卒们才施捨给他几天清汤寡水。 此刻站在公堂之上,纪纲虽虚弱不堪,却仍在心底盘算:官员们如此郑重其事,皇帝必定在暗处观察,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纪纲,你可知罪?”刑部侍郎黄大人率先开口,官袍上的补子隨著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偌大一个刑部竟没了人?要派了你这条狗来审案?”纪纲突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 他沙哑的嗓音在大堂迴荡,惊得两侧衙役握刀的手都紧了紧。 “放肆!本官倒是要先治你一个蔑视公堂的罪!”黄侍郎拍案而起,额角青筋暴起,正欲发作,却被纪纲的冷笑打断。 “那圣上应该怎么处置你的小舅子?”纪纲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大堂,很快锁定那扇浅黄色屏风——伴君多年,他太了解朱棣的行事风格,皇帝今天绝对是屈尊亲临了此地,並且就在屏风之后看著眼前这齣好戏。 “黄侍郎,你的小舅子去年芒种在青楼玩死一个妓女是怎么回事?你又把应天府衙门递交刑部的文书拦下,又是怎么回事?”纪纲向前踉蹌半步,铁链勒得手腕渗出血珠,“似你这等包庇亲属的枉法之徒,有何脸面坐在这公堂之上审理我?” 屏风后的朱棣眉头猛地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扶手。 黄侍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大堂內一片死寂,唯有纪纲粗重的喘息声迴荡在梁间。这场原本一边倒的审判,因纪纲的垂死挣扎,骤然变得暗流汹涌。 纪纲见那主审的黄侍郎被自己几句话嚇得呆立当场,气焰愈发囂张,他扫视著堂下一眾官员,高声叫嚷道:“在座的各位,有几个是清白之人,有几个能像包公那样铁面无私?又有几个有资格来审理我?” 此言一出,满座官员顿时譁然。他们心里清楚,纪纲在锦衣卫多年,党羽眾多,势力盘根错节,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纪纲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 不少官员面色如土,眼神闪烁,不敢与纪纲对视。 屏风后的朱棣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恼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生杀伐果断,此次想依著法律公正审理纪纲,竟会遭遇这般阻碍。盛怒之下,朱棣暗自思忖,莫不如再次大开杀戒,直接將纪纲全家问斩,以绝后患。 就在朱棣杀意渐浓之时,大堂外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呼喊:“我敢审你!” 朱棣和朱高炽急忙透过屏风缝隙向外张望,只见出声之人竟是駙马爷尹清。 “是他?”朱棣心中一惊,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放鬆,重新坐回椅中。 尹清,乃是朱元璋十六个女儿中唯一混血儿含山公主的丈夫。此人平日里行事低调,鲜少在朝堂纷爭中露面。 纪纲听到声音,微微一愣,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关於尹清的信息,却惊愕地发现,自己对这位駙马爷的过往竟知之甚少,更別提有什么能拿来要挟的把柄。 其实这也怪不得纪纲。尹清本就清心寡欲、洁身自好,身为武人却饱读诗书,对法理也颇有研究。他的生活简单而纯粹,平日里的爱好不过是习武射箭、琴棋书画,以及陪伴在含山公主身边。用如今的话说,他就是个標准的“五好丈夫”,十足的“宠妻达人”。 此刻,尹清身著一身简朴却不失庄重的素雅服饰,阔步走进大堂,目光坚定,直视纪纲,毫无惧色。 “纪纲,你犯下累累罪行,人神共愤。今日,我便要替圣上、替天下百姓,审一审你这狗东西!”尹清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大堂內久久迴荡。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让在场的官员们心中一震,原本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尹清和纪纲身上。 尹清怒目圆睁,盯著眼前囂张的纪纲,心中的怒火如熊熊烈火般燃烧。 不等纪纲有所反应,他快步上前,左右开弓,狠狠甩了纪纲两个响亮的耳光。 清脆的声响在大堂內迴荡,纪纲被扇得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头晕目眩。 还没等纪纲回过神来,尹清顺势一个扫堂腿,纪纲猝不及防,“扑通”一声被踢倒在地,狼狈地趴在地上。 尹清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一把揪住纪纲的衣领,將他提起来,重重地按跪在地上。纪纲试图挣扎,却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我来审,你们记录。”尹清目光坚定地扫视著堂上的几位主审官和记录官,大声发號施令。 堂上的官员们原本被纪纲的胡搅蛮缠弄得焦头烂额、心惊胆战,此刻听到尹清的话,顿时大喜过望,如释重负。 有了这位刚正不阿、毫无把柄可被纪纲拿捏的駙马爷出面审理,他们再不用担心纪纲会乱咬自己,暴露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经过这一番折腾,纪纲终於老实了下来。他脸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纪纲开始磕头如捣蒜,像竹筒倒豆子般乾脆利索地交代起自己所犯下的桩桩罪行: 私自做主杀害解縉,那可是大明第一才子,只因纪纲的一己之私便惨遭毒手;纵容养子玷污蒙古商人女眷,破坏边疆和平,致使韃靼部落毁约犯边;私藏西域进献给皇帝的美人,將本应属於皇帝的贡品据为己有;私纳宫里放还回乡的宫女,无视宫廷规矩,为所欲为;插手皇室选妃,在选妃过程中肆意妄为,侮辱民女,其恶行令人髮指。 朱棣坐在屏风后面,原本铁青的脸隨著纪纲的供述越来越阴沉,听到这些罪行,他目瞪口呆,心中又惊又怒。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重用锦衣卫,本是想让其成为震慑群臣的利剑,结果这把利剑却调转方向,砍向了自己。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纪纲居然敢擅自行动,还打著皇帝的旗號,在外面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依照本堂各主审官意见,纪纲数罪併罚,梟首示眾,诛灭全族。”黄侍郎看著瘫倒在地的纪纲,眼神揶揄,嘴角掛著一丝冷笑。 纪纲听到这样的判决,只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凉,绝望和恐惧瞬间笼罩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无可奈何。 “重了。”就在这时,屏风后面忽然传来朱棣低沉的声音。 大堂內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顿时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纪纲凌迟,几个儿子送去云南沐家,让他们在军中戴罪立功,妻女没入教坊司,其他族人不得株连。” 朱棣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判决。 听到朱棣的这个判决,纪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绝望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希望,他激动得差点哭出来。皇帝仅仅处死了他本人,却让他的家人大多倖免於难,几个儿子还能有机会在军中赎罪,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纪纲使出吃奶的力气,“砰砰”地磕头,声音带著哭腔:“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永乐十四年三月初三,京城东市人头攒动。原锦衣卫指挥纪纲被押赴刑场,接受凌迟处死的刑罚,引得百姓们纷纷围观。 得知纪纲被处死的消息后,朱高炽心中五味杂陈。他派朱瞻基作为代表,前往解縉的墓前予以祭奠。朱瞻基带著祭品,神情庄重地来到解縉墓前,献上鲜和美酒,表达对这位才子的敬意和对他冤死的痛惜,希望能宽慰他的在天之灵。 但朱高炽也清楚,虽然纪纲已死,可威胁自己储君之位,同时又是害死解縉的罪魁祸首之一的二弟汉王朱高煦,其势力依然不容小覷。汉王朱高煦对太子之位早已虎视眈眈,蠢蠢欲动,新的较量隨时可能来临。 第14章 李世民风波 在乾脆利落地把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送上断头台后,太子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的势力对比,已然发生微妙变化。 以杨士奇为首的文官不断在他身后聚集,这些匯聚起来的读书人,是朝廷中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就连朱棣的重臣杨荣、金幼孜等人,也在看到太子仗义出手为解縉復仇的壮举后,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在这些手握大权的重臣们看来,朱高炽虽然武力方面薄弱,但他展现出的宽仁厚道和重情重义与真诚,却是他们在永乐大帝身上从未见到过的宝贵品质。而汉王朱高煦处处效仿父亲朱棣,行事风格与这些重臣们的期望是南辕北辙。 相比之下,这些重要人物也渐渐站在朱高炽这一边,期望大明王朝会在这位太子的带领下,拥有更辉煌的未来。 此时的朱高煦並不知道,他果断捨弃纪纲的做法虽然却是保存了自身,但在不少重情重义的耿直武將看来,他们却觉得这个自己一直支持的王爷未免有些太过冷血。 此消彼长之下,朱高炽不断积蓄著力量,隨时准备抓住机会,给汉王朱高煦致命一击,让这个心怀叵测的弟弟永远与帝位无缘。 天赐良机很快到来。 永乐十四年七月初七,皇宫內处处瀰漫著紧张而又期待的气氛。 安贵妃的寢宫內外,太医、宫女和太监们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经过漫长艰辛的生產,安贵妃终於在这个特殊的七夕佳节为永乐大帝诞下一个女儿。 当產婆抱著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傢伙来到朱棣面前时,向来不苟言笑的帝王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小姑娘有著一双乌黑滚圆、顾盼生姿的大眼睛,皮肤白皙如雪,粉嫩的小脸蛋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触碰。 最让朱棣欣喜的是,尚且不諳世事小姑娘却对他这个父亲有著天然的亲近感。只要被他抱在怀中,原本哭闹的小姑娘就会立刻安静,还会用肉嘟嘟的小手摩挲著朱棣的面颊和鬍鬚,仿佛在与父亲亲昵互动。 朱棣看著怀中的小女儿,心中满是柔情与喜悦。永乐大帝的这一生,除了与髮妻徐妙云皇后育有三子四女,以及早年有过一个庶出却早夭的四子,后宫眾多妃嬪竟无一人为他诞下过子嗣。这个女儿的到来,无疑是上天赐予他的一份价值无双的礼物,在帝王的暮年时光给他再次带来別样的欢乐。 八月,朱棣依然沉浸在得女的喜悦之中。於是帝王兴致勃勃地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要把小女儿的满月宴和宫內每年照例举行的中秋宴合二为一,一起举办。 於是,朱棣即刻下旨给了自己的三个活宝儿子——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要求他们把各自府中的中秋宴改到中午举行,以便晚上一同参加宫中的盛宴。 朱高炽的慈庆宫內一切都显得格外低调,按照惯例只有杨士奇和蹇义前来做客。这两位是皇帝钦点的太子师傅,与朱高炽关係密切且深受皇帝信任。除了他俩,其他官员们都不敢轻易涉足太子宫,大家都无比清楚解縉的前车之鑑,生怕背上私通太子的罪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灾祸。 赵王朱高燧的府中同样是一片冷清景象。府中只有他和他的妻妾儿女,以及几个平日里与他关係不错的京城紈絝子弟。这些年轻人全都出身富贵之家,与朱高燧趣味相投。他们在一起饮酒作乐,虽然人数不多,但也別有一番热闹。 汉王朱高煦的府中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大批朝中要员和军中武將纷纷前来赴宴,府邸內外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作为目前明面上太子之位的有力竞爭者,汉王朱高煦获得了朝中不少大臣的追捧,更有一批武將因为討厌太子展现出的仁厚形象,毅然决然选择站在朱高煦这一边。 朱高煦並不知道父亲朱棣的帝王心术,也不会明白自己的哥哥太子朱高炽早已在朝中重新建立起威望,重新组织起自己的势力。在这个有勇无谋的汉王看来,只要自己身边聚集够多的大臣,就算父亲是永乐大帝,也应该会顾及到眾人的意见而把皇位传给自己。 汉王府此刻聚集的这些官员,在朱高煦看来全都是他的铁桿支持者们,全都是他將来登临九五之尊,统御天下的得力助手。 王府內,眾人围在一起饮酒猜拳,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更有几个饱读诗书的小官,几杯美酒下肚后,为了討好汉王,於是別出心裁地搞出一个诗词接龙。 他们一人接著一人,各自写出两句诗词,用各种华丽辞藻来夸讚汉王朱高煦英明神武,试图藉此在汉王面前展现自己的满腹才华,同时也希望能获得汉王的青睞和赏识。 在这些胆大包天又自命不凡的低级官员心中,朱高煦儼然就是將来的太子,是明日的帝王。 酒过三巡,汉王朱高煦府中宴会厅內,气氛愈发高涨热烈,四处瀰漫著浓郁的酒香和喧囂声。 汉王妃韦雪清见气氛已到,忽然轻轻击掌示意。 顷刻间,几个身著彩色薄纱衣裙的美人如凌波仙子般鱼贯而出。她们身姿轻盈,步履款款,伴隨著悠扬的乐声,开始在眾人面前翩翩起舞。薄纱隨风飘动,若隱若现地勾勒出她们婀娜的身姿,眉眼间的风情万种,引得在场眾人纷纷侧目。 这些追隨汉王的大臣中本就大多是武將,他们平日里在战场上廝杀,见惯了刀光剑影,日子过得粗放不堪。此刻面对这些容貌秀丽的舞女,一个个顿时全都来了兴致,许多人开始起鬨,开始吹著口哨大声叫好,宴会厅內的气氛愈发喧闹。 朱高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逗得喜笑顏开,面庞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他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拉著王妃韦雪清的小手,舌头有些打结,大著嗓门咋咋呼呼地说道:“我这么英明神武,难道不是很像秦王李世民吗? (我英武,岂不类秦王李世民乎?)” 朱高煦的话语中满是自负与骄傲,仿佛真的將自己视为那位开创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 “像!”一个礼部的主簿反应极快,立刻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將手中美酒一口饮尽。 见到朱高煦点头回应,他又扯著嗓子大声喝彩,脸上堆满諂媚的笑容:“汉王殿下有龙凤之姿!有天日之表!” 几个汉王死党一听,也纷纷跟著站起身来,一齐起鬨。 这些武將把手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粗著嗓子,那声音震得宴会厅的屋顶都仿佛在为之颤动:“对!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如果是在平时,冰雪聪明的韦雪清必然会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这番胡言乱语的不妥之处,然后及时出言阻止。毕竟將自己比作曾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取皇位的唐太宗李世民,这种言论在皇室中本就是极为敏感的,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但今天,韦雪清也沉浸在这热闹的氛围中,一时喝得尽兴。此刻醉意渐渐翻涌上来,让她双颊緋红如霞,眼神也变得迷离朦朧。 被丈夫朱高煦轻轻一揽,韦雪清便顺势软软地滚在丈夫怀里嬉戏打闹起来。 此刻的她,完全被酒意和夫妻间的欢愉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意识到丈夫的话语以及这些武將们的附和有多么危险和不妥,任由这股危险的言论在宴会厅內肆意传播。 几个明面上没有立场,实则暗中支持太子朱高炽的官员,全都在心里把眼前这一幕暗暗记下,然后开始思索著如何告知太子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如何帮助太子打击汉王及其党羽。 除了那些暗中站队太子朱高炽的官员,在这热闹非凡的喧囂汉王府內,也並非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与原则。兵部右侍郎王睿便是个头脑清醒、深諳局势的明白人。 他此次前来朱高煦王府赴宴喝酒,並非出於对汉王的拥护,也绝非想要討好朱高煦。 恰恰相反,王睿是坚定的皇帝党,他只听命於皇帝,是永乐大帝忠心不二的追隨者。这位侍郎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著难言的苦衷。 原来,王睿家中有个厉害的悍妻对他管教极严,在家中根本不许他饮酒。而王睿偏偏又是个好酒之人,出了家门便想痛饮美酒,可又捨不得自掏腰包去酒楼买些好酒来喝,思来想去便乾脆跑到汉王府来蹭酒席。 朱高煦夫妇一看是兵部右侍郎这样位高权重的官员前来,心中自然是求之不得。在他们看来,若能將王睿这样的重要人物招揽到己方阵营,那无疑是如虎添翼。於是他们热情地將王睿请进王府,再摆上丰盛的酒菜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满心期待王睿能被他们拉拢过去。 当朱高煦得意忘形地把自己比作秦王李世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主簿又急忙附和著称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时,王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更是涌起阵阵惊涛骇浪。 久居权力核心的王睿对朝廷的权力斗爭和皇帝忌讳了如指掌。他深知朱高煦这番言论一旦传出去,后果將不堪设想。 皇帝或许不会狠下心来砍了自己儿子,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別想逃脱干係,必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王睿额头上冷汗直冒,心中暗自著急。他不敢再在这里多做停留,强装镇定地藉口家中有事,站起身来,恭敬地拜谢並辞別了汉王夫妇。 他匆匆走出王府,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只觉背后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缓过神来的王睿心中非常清楚,自己必须儘快將这件事告知皇帝,让帝王有所准备,同时也应该告知太子朱高炽此事,既能为自己洗脱嫌疑,以免被捲入这场即將到来的风波之中,也能维护他心目中嫡长子继承制的正道。 汉王府內,向王睿这样头脑清醒的当然不止他一人。 大理寺丞周德海端著酒盏,听著朱高煦那番僭越之语,目光在喧闹的宴会厅內逡巡。 作为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他的心思远比旁人更加活络。 曾几何时,周德海也是太子朱高炽麾下的一员,可惜永乐十二年太子党遭到重创,土崩瓦解之际他果断改换门庭,投靠到风头正盛的汉王朱高煦门下。 可隨著时间推移,看著朱棣对太子態度虽时有敲打,却始终未动其储君之位,周德海那颗摇摆的心又开始活络起来——在他的眼里,皇位更叠不过是天家之事,与其押註失败沦为牺牲品,不如做一株隨风摇曳的“墙头草”,哪边得势便往哪边倒。 此刻此刻,汉王醉醺醺的豪言与武將们的起鬨声,在周德海耳中却如同催命符。 周德海深知这般僭越之语一旦传扬出去,必將掀起轩然大波。作为一个正五品的小官,他既无王睿那样直接面圣奏事的资格,更担不起被牵连的风险。但换个角度想,这不正是他重返太子阵营的绝佳契机吗? “汉王殿下,下官大病初癒,不胜酒力,只能……”周德海强装出一副虚弱模样,抱拳躬身,言辞恳切,“恐扫了诸位雅兴,还望殿下恕罪。”不等朱高煦多挽留,他便匆匆告辞,脚步急促地离开了王府。 夜色中,周德海的眼神闪烁著算计的光芒——只要能赶在风声走漏前,將汉王的狂言陈述给皇帝,不仅能洗脱自己的嫌疑,说不定还能藉此立下大功,重新博得皇帝和太子的重新信任。 此时的汉王府內,醉意朦朧的眾人仍在推杯换盏,席间的喝彩声依旧此起彼伏,全然不知这场狂欢已悄然埋下祸根。周德海与王睿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恰似两声惊雷前的闷响,预示著一场足以撼动朝堂的风暴即將来临。 第15章 贺表 永乐十四年八月十五酉时三刻,暮色將紫禁城染成暖金色。金香亭內红烛高照,瓜果珍饈摆满雕木桌,永乐大帝朱棣设下家宴,邀女眷儿孙共度中秋。亭外月色明朗,亭內欢声笑语,汉白玉栏杆上缠满的彩带隨风轻晃,眾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朱棣坐在主位,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拖家带口分坐三桌,各自与妻儿笑语盈盈;永安、永平、安成、咸寧四位公主与駙马们围坐一桌,駙马们举杯相敬,公主们不时掩面轻笑。 安贵妃抱著襁褓中的小公主姍姍来迟,粉雕玉琢的婴儿咿呀一声,宴会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逗弄声,气氛愈发热闹。 酒过三巡,月光爬上亭檐。戌时初刻,几位公主率先起身,与朱棣依依惜別后消失在宫道尽头。紧接著,三位皇子的家眷也相继离席,金香亭內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朱棣与三个儿子相对而坐。 “老大老二老三。” 朱棣把玩著手中小巧的夜光琉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晃,映得他眼角皱纹里都藏著笑意。 三兄弟慌忙起身围到父亲身边。 “你们哥仨对寡人又多了个女儿,持什么看法?”朱棣直入主题,“老大先说,一个一个来。” “回父皇,儿臣……”朱高炽刚开口,便被朱棣抬手打断。 “这是家宴。”朱棣笑著摇头,“不谈君臣,只论父子。” 朱高炽一愣,隨即放鬆下来,露出憨厚的笑容:“当然是恭喜爹爹!多了这么个妹妹,一来说明爹爹龙体安康,依旧健朗,二来做儿子的多个妹妹也觉得很是欢喜。” 朱高煦撇撇嘴,抱怨脱口而出:“爹,小傢伙和我的小儿子差不多年纪,这感觉太奇怪,外人还以为咱家乱了辈分……” 话音未落,朱高燧已抢著开口,脸上堆满笑意:“爹龙体安康,雄姿不减当年,做儿子的心里当然高兴。” “那老大和老三回去各写一份贺表,明天交来。”朱棣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朱高煦,故意拖长声音,“老二……” 朱高煦脸色瞬间发白,额头渗出冷汗,下意识挺直脊背。 101看书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01????????????.??????隨时享 全手打无错站 “罚你回去和王妃给妹妹纳一双虎头鞋,留著她百日宴穿。”朱棣说罢將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起身负手离去,宽大的龙袍在月光微风下猎猎作响。 朱高炽一脸鬱闷地回到太子宫,心中满是疑惑,实在搞不懂皇帝让他写贺表这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杨士奇正在教朱瞻基诗词韵脚,看到朱高炽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有所不知,这是夏元吉昨天早朝提出来的。” 杨士奇放下手中书卷,继续解释:“他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要为皇女满月写贺表。” “这个老傢伙。”一旁的张妍不满地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净会想这些歪主意討陛下欢心。” 杨士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后面礼部一位员外郎又建议,允许五品的官员也能写,最后又变成六品以上官员都要写。” 另一边,朱棣面色温柔,踱著步回到安贵妃的寢宫。他先走到肌肤白皙如雪的小傢伙身边逗弄了一番,小傢伙咧开小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隨后,朱棣转头郑重地告诉安贵妃:“你前几天不是问小傢伙叫什么名字么,寡人这就去看看群臣的贺表,从中找找灵感,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 安贵妃眉眼弯弯,眼中满是期待。 “王忠,去把司礼监收到的贺表都搬来,然后读给朕和安贵妃听听。” 朱棣忽然突发奇想,决定就在安贵妃的寢宫里看贺表。 不一会儿,王忠就指挥著几个小太监搬来两张桌案,上面堆满摞得像小山一样的贺表。 “哇,这么多。”安贵妃很是吃惊,不禁感嘆。 “回娘娘,这次写贺表大臣们热情高涨,五品六品的官员也主动要写,所以很多。”王忠一五一十地解释著。 “那陛下先看谁的呢?”安贵妃好奇地眨眨眼睛,充满期待地望著朱棣。 朱棣指了指坐在乳母怀里玩著自己手指的小傢伙,示意让她来挑。 小姑娘就这样被抱到一张桌案前,歪著脑袋,好奇地打量著这些外观一模一样的贺表。 好半天,她才伸出小手按住一本贺表,然后咿咿呀呀地呼喊著。 王忠立刻走上前去,但却故意用身体遮掩视线,悄无声息地拿起另一本“贺表”,动作很是隱蔽。 此时,朱棣和安贵妃的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王忠举动。 “諫汉王及眾將悖逆不臣疏……”王忠的声音在寢宫內响起,刚念出標题,他便瞪大双眼,脸上露出震惊与错愕的神情。 朱棣听到这奇怪的標题也是一愣,目光如电般射向王忠:“什么?” 王忠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手中册子,嘴里喃喃自语:“这是奏章吗?为什么夹在贺表里?”那模样,好似真的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无比诧异。 朱棣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过那本所谓的“贺表”,双手微微颤抖展开册子,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臣兵部右侍郎王睿顿首再拜,恭维陛下明察万事,伏以汉王及朝廷数名武將悖逆不臣之举,悉数稟明圣上……” 朱棣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快速移动,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朱棣很快读完了这本册子,可他却有些恍惚,仿佛置身於一场无法自拔的噩梦之中。 兵部侍郎王睿在奏章里说自己因为惧內,在家中不敢饮酒,又因为贪杯好酒所以跑到汉王朱高煦府中参加午宴。原本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却因朱高煦几杯酒下肚,酒后吐真言而发生变故。汉王朱高煦自认为英明神武,是秦王李世民第二。更有一个主簿和几个武將还一起夸讚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好儿子,真是朕的好儿子!”朱棣一把將这份奏章丟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二儿子竟然如此大胆,说出这般悖逆不臣的言论。 在朱棣心中,朱高煦一直是个勇猛少智的儿子,虽有时行事鲁莽,但也不至於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寢宫內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起来,安贵妃看著盛怒的朱棣,心中充满了恐惧。 她不敢说话,只是紧紧地抱著小公主,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朱棣。小姑娘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言不发。 王睿这道奏疏能混进贺表,背后的缘由其实並不复杂。作为兵部右侍郎,他在兵部的事务中承担著重要职责。 兵部尚书本就不喜处理这些琐碎之事,而另一位侍郎又垂垂老矣,不愿多事。 如此一来,收集兵部贺表並上交到司礼监的任务自然就落到王睿的头上。 王睿心中早有打算,他先是按要求写了一份贺表,而后又巧妙地將那道揭露汉王悖逆行径的奏疏悄悄塞进那叠贺表之中。凭藉著职务之便,他成功地让这份特殊的奏疏混入其中,同时悄悄通知太子朱高炽这些事情,让太子早做准备。 那个心思活络的周德海,同样想通过將奏章混在贺表里的方式向皇帝告发汉王的不轨言行,以此作为重新投靠太子的“投名状”。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並未打响,做事细心的大理寺卿在检查贺表时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大理寺卿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便让周德海把奏疏留到第二天早朝时单独交给皇帝。 这件事很快就被一位忠於汉王的大理寺少卿知晓。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將消息传递给了汉王。 “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朱高煦刚从宫里回到王府就听闻周德海告状的消息,顿时怒不可遏,气得暴跳如雷。 “夫人,你快给我想个办法吧。”回到王府臥室,朱高煦唉声嘆气,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对著汉王妃苦苦央求。 在他心中,自己的王妃聪慧过人,总能在关键时刻想出应对之策。 韦雪清此时也有些生气,態度並不积极。 她杏眼圆睁,小声嗔怪:“谁让你中午给我灌那么多酒?害得我昏了头这才不能及时制止你胡说八道?” “咱老夫老妻,请你喝酒天经地义!”朱高煦急得跳脚,“现在要紧的是如果父皇知道这事儿怎么办?真把咱关到詔狱去,那可就坏事儿了!” “周德海应该不至於敢明天早朝当面交给皇帝吧?再说了你父皇总共就三个宝贝儿子,还都是嫡子,怎么捨得把你关进詔狱?”汉王妃倒是显得颇为镇定,语气不紧不慢,“忙活一天都累死了,先休息。”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准备沐浴就寢,留下朱高煦在一旁呆若木鸡。 紫禁城。 朱棣满心愤懣与忧虑,完全没有汉王妃那般轻鬆愜意的心情。 二儿子朱高煦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语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让他痛苦不堪。 想当秦王李世民第二?那岂不是把他这个父亲比作李渊第二,太子朱高炽比作李建成第二?这让朱棣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也让他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对太子的打压策略。 朱棣回想起永乐初年,那时的他確实觉得这个儿子与自己颇为相像,同样的英气逼人、同样驍勇善战,心中难免多了几分偏爱。 可隨著一次次亲征漠北,他逐渐看清了朱高煦的本质——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反观长子朱高炽,虽不善骑射,却有著过人的智慧和宽厚的品德,是真正能够担当守成之君的人选,大明的江山交到他的手中朱棣才能放心。 安贵妃在一旁战战兢兢,看著朱棣脸色一会儿阴沉如墨,一会儿又露出思索的神情,大气都不敢出。她怀里的小公主也感受到母亲的紧张与害怕,原本活泼好动的她此刻也安静下来,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地盯著朱棣。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终於恢復平静,重新神色如常,轻轻嘆了口气:“这个王睿写的奏疏,倒是给了朕启发,王忠!” 朱棣看向王睿奏疏上“海晏河清方为礼仪之邦”这行溜须拍马的文字,心中有了主意。 “奴才在。”王忠立刻恭敬地应道。 “朕的小女儿就叫朱清仪。” 解决了女儿的名字问题,朱棣又安慰了安贵妃母女几句,这才带著王忠前往御书房。 此时的朱清仪,还在母亲怀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头,对父亲所说的一切浑然不知。 到了御书房,朱棣在龙椅上坐下,半晌才开口:“老傢伙,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又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能不能跟朕说几句体己话?朕小时候还没就藩时,你就在宫中了吧?” “奴才洪武五年进入宫中,洪武三十五年开始服侍主子。”王忠恭敬地回答道。 朱棣刚想骂他胡说八道,哪来的洪武三十五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突然想起,正是自己为了名正言顺地登基,才將《明太祖实录》里的时间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 “你告诉朕,你更希望朕的哪个儿子当皇帝?”朱棣突然问道。 王忠心中一惊,这问题如同一个烫手山芋,让他不敢轻易回答。 如果直接说希望太子当皇帝,可能会被皇帝认为是太子党;如果说希望汉王当皇帝,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王忠清楚自己不属於任何党派,他之所以会帮王睿一把,让这本奏疏被皇帝立刻发现,完全是因为从乾儿子王淮那里听到了风声。 王忠心里跟明镜似的,在朱棣百年之后,乾儿子王淮必会隨著朱高炽登基而得到重用,自己想要安享晚年,断然离不开王淮的庇护。 “回主子,奴才这把贱骨头,看不到陛下以后的事情。”王忠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寡人问,你就答。”朱棣摇了摇头。 听到皇帝自称“寡人”,王忠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奴才更想看到太子爷当皇帝。” “哦?”朱棣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表示想听听王忠的理由。 “奴才知道太祖皇帝当年打天下的艰难,又见过建文的昏聵,还亲身经歷现在的这般永乐盛世。”王忠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奴才明白,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主子是能打能守的双全明君,古往今来少有。但在主子的几个儿子里,奴才却觉得只有太子爷才能把江山守好。汉王虽然驍勇善战,但他不懂如何治理国家,不懂如何守好主子打下的万里江山。” 朱棣听了王忠的话,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他深知王忠跟隨自己多年,长期协助自己处理政务,是个忠诚可靠之人,心中只有自己这个君王和大明江山社稷。 虽然王忠身体残缺,但他的精神却比一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更加健全、强大。 第16章 太子的首胜 八月十六,晨光熹微。 紫禁城的早朝如往常一样结束,大臣们鱼贯而出,离开奉天殿准备返回各自衙门,开始准备如往常一样开启平静的一天。朱高炽带著朱瞻基向朱棣行礼道別后,父子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朱棣的视野中。 朱棣与儿孙道別后,转头要求王忠留下了杨士奇和蹇义二人,又命王忠將他们唤至御书房,还一人赐了一杯好茶。 乾清宫內的御书房,向来是朱棣处理政务、思考国家大事的地方。此时此刻,屋內氛围寧静而祥和,可空气中却隱隱透著丝丝诡譎和压抑。 杨士奇和蹇义小口抿了抿茶水,对视一眼后,一起挺直脊樑,端正坐好。 两人谁也不知道皇帝忽然把二人召来,到底是为了何事。两人更不明白,朱棣为什么迟迟不见人影,让他们二人就在此处干坐著。 莫非太子朱高炽犯了事?还是太孙朱瞻基忤逆皇帝,惹得龙顏大怒?杨士奇和蹇义在心中猜测著各种可能。 片刻功夫,身著明黄色便服的朱棣走了进来,端坐在桌边龙椅,脸上依旧是不怒自威的神情,目光也依旧深邃阴沉,似有万千思绪縈绕心间。 杨士奇和蹇义赶忙叩首行礼。朱棣挥了挥手,示意二人起来,却是依旧没有开口。 朱棣其实也有自己的苦恼之处: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朱棣这一生南征北战,杀人无数,可谓嗜杀成性。但如今他年岁渐高,杀戮之心也逐渐消退。再加上姚广孝时常在他耳边劝诫,让他少些杀戮,多为子孙后代积累些福分。更何况,汉王朱高煦可是他与髮妻徐皇后所生的亲生骨肉,徐皇后为他留下的三个儿子,每一个都如同他的心肝宝贝,他实在不忍心伤害其中任何一个。 然而,汉王朱高煦近来胡作非为,言行举止已严重触碰到了朱棣的底线,这件事必须加以解决。 朱棣心中矛盾不已,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处置,这才把杨士奇和蹇义这两位饱读诗书、足智多谋的大臣喊来,希望能听听他们的看法,寻得一个妥善的处理之法,可是眼下,朱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很是纠结。 “朕最近听到不少传闻,说汉王行为举止失礼,做事不遵循法度,你们二人知道这些事情吗?”朱棣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在御书房內久久迴荡。 这是永乐大帝思考许久才想出的开场白。毕竟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予太子一方的官僚太多打击。 蹇义和杨士奇皆是一愣,他们在脑海中构思了不少於五种可能会发生的关於太子朱高炽的开场白,却都没想到皇帝会问出这个问题。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蹇义作为太子朱高炽的死党,这些年来他已然被朱棣的喜怒无常折腾得够呛,心中满是恐惧。 因而此时的蹇义心中非常忧虑,他担心这又是朱棣设下的一个陷阱,若自己实话实说,恐怕又要被扣上一个太子同党的帽子,又要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可能又会有身边的人因为自己的言语而鋃鐺入狱、身陷囹圄。 “回稟陛下,微臣牢记陛下嘱託,一直在竭心尽力辅助教导太子,未曾关注过汉王的这些事情,因此微臣確实不知,实在是无法回答陛下的问题。”蹇义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流露出明显地紧张和不安,袖袍下的手更是止不住的发抖。 朱棣听著蹇义这般小心翼翼、避重就轻的回答,心中顿时明白,他是因为害怕实话实说会遭到汉王报復,所以不敢坦白直言。 朱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嘆息道:“蹇义蹇义,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蹇义听到朱棣的话,嚇得额角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顺著脸颊滚落。 他慌忙用袖袍擦拭,然后“扑通”一声跪下请罪,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口中不停解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此时的蹇义,心中充满了忐忑,不知道朱棣会作何反应,自己的这番回答是否会让龙顏大怒。 而一旁的杨士奇,就这么静静地站著,观察著眼前的一切,心中也在思索著该如何应对朱棣的问题。 “杨士奇听说过这些关於汉王的传闻吗?你有什么样的看法?”朱棣的声音冷冽如冰,猛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直直逼视著杨士奇。 杨士奇心中一紧,慌忙垂下视线,不敢与皇帝对视。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身前,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然而,在这恭敬乖巧的表象之下,却藏著杨士奇多年来的期盼与隱忍。 这些年,他作为坚定的太子党,在朝堂中歷经无数波折与阴谋,亲眼看著身边的同伴们,一个个要么命丧黄泉,要么被朱高煦整得身败名裂。 但为了辅佐朱高炽登上皇位、造福天下苍生的信念,杨士奇咬牙坚持,默默等待著一个能一击制胜的时机。他深知,权力斗爭如同剑客对决,唯有一招制敌,才能立於不败之地,一旦出手,便再无退路。 “微臣和蹇义一直在东宫辅佐太子殿下,因而外面的人都把臣等看作是太子的人,有什么话也不愿意与臣讲,所以臣確实不知道陛下说的这些事情,望陛下能够宽恕。”杨士奇语气沉稳,不慌不忙地回答。 这番说辞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忤逆皇帝,又巧妙地避开了当前的敏感话题。 朱棣微微一愣,大概猜到杨士奇的態度,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朱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为太子挑选的两个师傅,居然都这般胆怯,这般谨小慎微,这让朱棣有些沮丧,有些无奈。 前一天晚上,朱棣还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自信的说过,遇事不决就找杨士奇。可如今看来,昔日那个实话实说、不惧权势的杨士奇,如今似乎也在忌惮汉王的势力,变得不敢再轻易开口。 然而,杨士奇毕竟是杨士奇,这位將诗书礼易融会贯通、深諳政治权谋的文人,岂会没有自己的打算? 只见杨士奇话锋陡然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臣有一事不解。” 杨士奇也不等朱棣开口,而是继续阐述,声音低沉而有力:“陛下第一次把汉王封到云南去,他怎么也不肯就藩。陛下第二次把他封到山东青州,他又不肯就藩。现在陛下准备迁都北平,他却要求留守南京,臣恳请陛下考虑一下他的真实用意。(惟陛下熟察其意)” 朱棣的瞳孔骤然收缩,杨士奇的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是啊!朱高煦三番两次拒绝就藩,如今朝廷要迁都,他却忽然执意留在南京,这背后究竟藏著怎样的阴谋?再联想到他在家宴上自比李世民的狂言,再想到锦衣卫探子们提供的那些情报,以及汉王重金收买结交各种官员的现实,汉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股寒意从朱棣的脊梁骨窜上头顶,他握紧了龙椅的扶手,心中暗自下了决心:不能再拖了!必须让这个不安分的儿子立刻离开! “你二位的回答,朕非常满意,二位爱卿请回吧。”朱棣心意已决,客气的送別了杨士奇和蹇义。 永乐十五年初,儘管朱高煦苦苦哀求、百般辩解,朱棣却不为所动,铁了心將他强行封到乐安州(今山东广饶)。 朱高煦虽然满心不甘,却也只能接受现实。此时的他,终於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此生恐怕再无可能通过合法手段登上皇位。 而朱棣又怎会没有防备?他老谋深算,在选择封地时便已深思熟虑。 乐安州距离北京近在咫尺,距离南京却路途遥远。將朱高煦调离他经营多年的老巢,安置在天子眼皮底下,一旦他有异动,朝廷大军朝发夕至,便能迅速將其平定。这看似简单的封地安排,实则是一招精妙绝伦的制衡之棋,尽显帝王权谋。 尾声 永乐十五年初春,料峭寒意仍裹挟著大运河的水波。 波光粼粼的大运河上,一艘雕樑画栋的楼船缓缓前行,一路北上,惹得河面上的人们纷纷举目眺望,小声议论。 朱漆栏杆上凝结的露水顺著螭纹雕刻蜿蜒而下,宛如汉王朱高煦心底未乾的泪痕。 朱高炽枯坐在舱內,手中的青瓷酒杯映著晃动的水光,可杯中的酒液过了许久却依然分毫未少。 “看来,本王不得不离开南京,不得不离开太祖高皇帝的皇陵所在地。”朱高煦的声音混著船舷外滔滔不绝的水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嘆息。 朱高煦凝视著杯底,那里倒映著自己扭曲的面容,昔日在南京城呼风唤雨的威风,此刻都化作水面上破碎的孤影。 汉王妃韦雪清倚著雕窗欞,黯然神伤。 她那双曾令无数人惊艷的丹凤眼,此刻蒙著层细密的薄雾,縈绕著难以言喻的哀伤和不甘,国色天香的面容上也笼罩著挥之不去的落寞与阴霾。 为了缓解丈夫的愁绪,韦雪清强打起精神,用带著几分戏謔的口吻说道:“看来,臣妾这辈子是不可能用正当手段当上皇后了。” 眼看朱高煦没有反应,她轻轻拨弄鬢边金步摇,故意换了个思路调侃道:“实在不行,你呀乾脆就去学学你的三弟,去当个富裕閒散王爷,痛痛快快瀟瀟洒洒天酒地过一辈子,反正我又拦著你纳妾。” “不要,不要!”朱高煦突然剧烈摇头,杯中的酒泼洒在绣著金线的衣襟上。 他猛地起身,腰间两枚玉佩互相撞,在腰间发出清脆声响,“我怎能像那庸碌之辈般虚度此生?太祖皇帝的基业父亲打下的万里锦绣山河,怎能不让人留恋?君临天下、威加宇內,哪个大丈夫不会心驰神往……” 话音戛然而止,汉王朱高煦出神地望著南京城的方向,恐怕自己此生再也看不见的南京城墙了,恐怕自己没几年就会被大哥关进大牢,做了阶下囚。 想到这儿,朱高煦的喉间泛起苦涩——那些关於皇位的宏图,终究要被他亲手埋葬在这片承载著大明荣耀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紫禁城內却是另一番光景。 朱高炽正在园的青石小径上缓步而行,昔日臃肿的身形已不復存在。经过名医调理与合理膳食搭配,如今减重后的他依然恢復了健康的身形。 此刻朱高炽身著一袭月白色常服,腰间玉带松松束著,步履间竟透出几分英气。 回到太子宫,朱高炽对镜细望,铜镜里自己的面容已然褪去了赘肉,眉眼间隱约可见朱棣年轻时的几许风采。 京郊的演武场上,朱棣负手立在检阅台上,看著自己的“好圣孙”朱瞻基练习骑射。少年朱瞻基挽弓如满月,箭矢破空而去,惊起几只白鸽。 “全部正中靶心!” 朱棣微笑著听取小太监的匯报,太子虽然依旧不善骑射,可自己的孙子朱瞻基却在骑射上大展身手,更是在领兵打仗、排兵布阵上展露出异乎常人的天赋,这让朱棣感受到大明帝国后继有人,让他感到无比欣慰。 近来,朱棣开始越发频繁地將政务交予太子处理,自己则腾出手来用大量时间亲自教导皇孙朱瞻基排兵布阵,教育他如何带兵,如何打仗。 那些曾被猜忌的阴霾正隨著朱高炽的蜕变而逐渐消散。 然而,平静的宫墙下暗流仍然涌动。 掖庭一处偏僻角落,两个小太监围坐在火盆旁,他们的袖口都藏著汉王赏的银票,跳动的火苗映著他们鬼鬼祟祟的神情。 一座破败的冷宫里,神色寧静的宫女正在將密信塞进陶罐,然后埋进一颗老树之下——通往宫外的暗线正將紫禁城的一举一动,源源不断地传向数千里外的山东乐安。 而向她这样的暗哨,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兴许还有十个,兴许还有百个…… 第17章 迁都大典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北京紫禁城恍若被祥瑞浸染的天上宫闕、琼楼玉宇。 宫墙下的朱红廊柱缠绕著金丝蟠结的灯笼,琉璃瓦在朝阳里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檐角垂落的冰棱映著高悬的宫灯,仿佛千万颗璀璨明珠。 寅时初刻,寒风裹挟著晨霜未散,从午门外一路呼啸著扑进巍巍皇城,在紫禁城最高的建筑奉天殿顶盘旋徘徊片刻,又径直扑向下一座巍峨宫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早早起床,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裹著紫貂大氅精神抖擞的立在午门之外,极目远眺。 王忠布满皱纹的三角眼里闪烁著精明的光芒,视线扫过正在洒扫的两个小太监时,他忽然扬声呵斥道:“金水桥栏再擦一遍!东侧汉白玉螭首还沾著冰碴子!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迴荡,惊起远处几只寒鸦,扑稜稜地飞远。 被呵斥的两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毕恭毕敬地弯腰认错,然后撅著屁股卖力擦拭起来。 数百宫人將御道擦拭得纤尘不染,儘管如此,王忠仍然放不下心,因为暮年的永乐大帝脾气越发古怪,性格越发刁钻。 王忠对这些总爱嘰嘰喳喳、平日总没个正相的宫女们很不放心,皂靴沿著旁边小道一步步丈量,又费力的弯下身子,指尖轻轻抚过蟠龙浮雕,再三確认每道云纹都描足了金粉,每一块浮雕都色泽圆润。 “老祖宗,您歇著吧,这些累活儿小的们就能办好。”王忠身后一个单眼皮薄嘴唇的瘦削小太监开口劝说,白净的面庞上堆满討好的笑意。 “你要是真的能办好,咱家哪还用这般劳神!”王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些小姑娘家的,平日里最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咱家不盯著她们干活,只怕到时候又惹了万岁爷生气,她们又要哭著闹著求咱家去捞人。” 想到去年秋天,朱棣一口气杖杀八名宫女的惨剧,那白净太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说些什么。 奉天殿內,鎏金龙椅在晨曦中泛著冷光,远远望去,群龙似乎竟然在龙椅上游走! 仅仅是一番远眺,龙椅上的盘龙便裹挟著帝王威严就扑面而来,让人想到那位杀伐果决的冷血帝王。 王忠哈著白气,搓了搓手,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才迈著细碎的步子,轻手轻脚走进大殿。 身后几个小太监全都恭恭敬敬候在门外,眼神中满是对王忠地位的尊崇与嚮往。 王忠再次与金吾卫领班將军反覆核对仪卫排布,確保一应布置都已经到位。 退出奉天殿,王忠已然当看到,三百名金甲武士从四处匯聚而来,持戟而立,仿若铜铸的雕像,他们用伟岸的身躯构筑起数道人墙,也构筑起一条大道。 第三次与金吾卫领班將军確认好一应事务后,王忠悄悄在奉天殿阶下一角垂手而立,微微低头眯眼,开始打起瞌睡。 两个小太监忙不叠地在王忠面前站直身子,组成一道人墙替他挡住呼啸的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悠长的钟鼓声,这熟悉的声音惊得王忠浑身一凛——辰时初刻,吉时已至。 王忠慌忙整理好袍服,在两个太监的簇拥下朝著自己的位置快步走去。 “皇上驾到——“ 尖利的唱喏刺破长空,朱棣踏著朝阳的余暉步入皇极殿。 十二章纹龙袍在光影中流转,冕旒下是一张歷经岁月沧桑却刚毅果决的面容。 隨著礼部尚书夏元吉高声宣唱,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轰然拜倒,乌纱与金冠在殿內铺成一道道色彩的波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朱高炽伏在群臣最前列。 礼毕,朱高炽刚抬起头,便正对上父亲朱棣眼底迸发的炽热光芒——那是征服大漠的豪情壮志,那是迁都北境的魄力雄心,那更是开创永乐盛世的志得意满。 朱瞻基站在朱高炽身侧,尚有几分稚嫩的英俊面容上满是崇敬。 朱棣轻抚著虬髯,眯眼俯瞰群臣,二十载光阴岁月如走马灯般在帝王眼前飞速掠过。 从组织编纂《永乐大典》匯聚天下古今所有典籍,到郑和船队扬起千帆纵横天下扬威万里;从数次亲征漠北打穿蒙古高原饮马瀚海,到疏浚运河迁都北京奠定万世基业…… 一件件丰功伟绩如璀璨星辰,將大明的光辉洒向寰宇,让大明的威严笼罩四方。 朱高炽望著龙椅上意气风发的父亲,胸中同样翻涌著难以言喻的欣喜情绪。 曾经羸弱的身躯,在数年如一日的坚持不懈下,如今已然充满力量,节制饮食、不懈锻炼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健康、机能的恢復,更是朱高炽对未来的无限遐想。 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礼部尚书夏元吉忽然使了一个眼色,礼部一位郎中快速扭头轻声言语几句,礼部几个年轻官员立刻昂首挺胸出列。 “陛下,逢此百年难得一遇之盛会,礼部、翰林院的才子们无不为陛下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所折服,他们纷纷表示,想要用胸中的文章记录下此番盛景!” 听到夏元吉语气炽热,有板有眼的奏请,心情大好的朱棣连忙点头应允。 几个饱读诗书的才子一人一段,或駢句,或律诗,或五言绝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九夷八蛮,莫不来廷。山呼之声,远邇欢动!“ 听到礼部主事萧仪即兴发挥的这一小段駢句,朱棣忍不住抚著龙椅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龙袍上的几条金龙都隨著帝王的动作变得栩栩如生。 大殿的角落里,两位史官挥毫疾书,狼毫下的墨香与铜炉內的沉香交融,將这一刻的盛世光景永远定格在浩瀚史册之中。 鸿臚寺卿手持象牙笏板出列,在他洪亮而庄严的声音里,各国使臣按早已定好的次序鱼贯而入。 印度洋几个岛国的使者们率先登场,雕托盘里盛著色泽艷丽的各式热带奇果,深紫的山竹裂著白瓣,金黄的菠萝蜜淌著蜜浆,还有种表皮布满尖刺的椭圆果实,切开后露出雪白果肉,馥鬱气味在殿內飘散。 王忠敏锐的觉察到朱棣的浓厚兴趣,连忙快步走下御阶,將果肉毕恭毕敬端起,呈到朱棣面前。 朱棣屈身凑近细看,当听闻这名为“榴槤“的果肉竟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时,这位见多识广的帝王也情不自禁抚须大笑:“此果气味甚是奇特,倒与朕征战时曾经尝过的异域珍饈有得一比!“ 郑和船队带回的几个东南亚藩属国的使团紧隨其后,暹罗使者献上镶满红宝石的马鞍,色泽流转间夺人眼球;爪哇国使者贡上能自行转动的八音盒,精巧机关让龙椅上的朱棣兴奋地双目发亮。 朝鲜李氏王朝的礼单最显心意,带著古木特有芳香的檀木箱內,两根巨大且外形奇特的高丽参,根须如珊瑚般肆意舒展。而在另一只木箱里,一整块椭圆形的羊脂玉温润似月光凝结,流转著柔和光晕,引得满殿大臣与各国使节低声讚嘆,讚美声不绝於耳。 西域诸国的献礼就更添奇趣,撒马尔罕的使者推出能將葡萄汁酿成美酒的铜器,哈密国献上能在寒冬保持鲜果的冰窖模型,朱棣不时命近侍取来细看,深邃的目光在这些奇珍异宝上流连忘返。 当朱棣的目光扫过一条波斯地毯上繁复的藤蔓纹时,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郑和带回的那群技艺精湛的波斯织工,帝王的嘴角,笑意变得更深。 就在群臣以为朝贡將尽时,东察合台汗国的使团忽然踏入殿中。 领头的使臣伏地叩首,身后两个头戴金冠的西域女子款步上前。 肤如凝脂的她们身著薄如蝉翼的纱衣,缀满的珍珠隨著步伐轻颤,琥珀色的眼眸流转著异域风情。 隨著羯鼓声轰然响起,两个貌若天仙的绝色佳人舒展广袖,在大殿內翩翩起舞。 她们的舞步时而如惊鸿掠水,时而似蛇舞翩躚,腰间银铃与乐曲相和,引得满殿目光皆聚於她们腰间盈盈一握之处。 文官对位里的人精夏元吉,从始至终一直在悄无声息的观察著朱棣表情。 见朱棣目露惊艷之色,夏元吉立刻带头高呼:“吾皇鸿运齐天!吾皇鸿运齐天!“ 群臣如梦初醒,山呼之声再度响彻大殿。 朱高炽望著父亲开怀大笑的模样,目光扫过夏元吉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老臣果然深諳帝王心思,竟能暗中说动素来强硬的东察合台汗国送来这般厚礼。 殿內礼乐喧天,朱红宫墙映著漫天朝霞,將这场万国来朝的盛景,酿成永乐盛世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朱高炽望著父亲朱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侧身靠近朱瞻基,压低声音问道:“此刻呈献,可算稳妥?” 朱瞻基微微低头,眸中闪过篤定之色,上前半步躬身行礼,声如黄钟穿透大殿喧囂:“爷爷,儿孙亦备有薄礼相呈!” 朱棣龙目一亮,抬手示意准许。 早已等候在殿外的两名小太监,得到指令后立刻弓著腰,一起抱著硕大的画卷飞快的跑进大殿。 他们一人拉住一边,小心翼翼將长长的画卷徐徐展开。宣纸上,水墨氤氳勾勒出万马奔腾的壮阔——明军铁骑踏碎漠北霜雪,永乐大帝金盔金甲一袭亮眼红袍立马斡难河畔,身后是明军的旌旗蔽日,远处是长河如白练般蜿蜒向天际。 朱瞻基指尖轻点画面朗声道:“此乃父亲执笔,孙儿题诗的《得胜归来图》,特將爷爷远征漠北的雄姿,永远定格於水墨之间!” 殿內群臣纷纷开口称讚,夸讚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龙椅上,朱棣出神地望著画中自己跃马扬鞭的英姿,喉头微微发紧。 十多年金戈铁马,九死一生征战草原,不正是为了给子孙打下万世基业?不正是为了大明的锦绣江山不会被外族侵扰? 此刻太子作画、太孙题诗,將自己毕生功业凝於尺幅,这般心意竟比任何奇珍异宝都更熨帖肺腑。 朱棣情不自禁的走下御阶,摩挲著画卷边缘,龙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半晌方道:“好……好!好啊!” 隨著礼乐渐歇,朝贺大典终於落下帷幕。 回到內廷的朱棣,即便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时,也不忘偶尔回头凝望,身后墙壁上掛著的那捲《得胜归来图》。 那是儿孙对自己功绩最大的认可,也是千秋史笔对自己功绩最大的认可。 暮色悄无声息漫过紫禁城的飞檐,已然到了晚饭时间。 尚膳监早早將晚膳布好,玉盘上珍饈佳肴升腾的热气里,朱棣忽然想起日间东察合台汗国进献的两个绝色舞姬,心中忽然一喜。 “王忠……去,去唤那两个胡姬来给朕献舞。”朱棣一边咀嚼著嘴里的美食,一边含含糊糊地嘱咐王忠。 王忠嘿嘿一笑,三步並作两步,上前为朱棣斟满玉液琼浆,这才转身离开。 用膳品酒时有佳人起舞助兴,这是连君王都难以抵制的巨大诱惑。 王忠刚走到门口,却看到暮色中两个人影正飞快向自己袭来,而乾清宫的卫士们也出手没有阻拦二人,心中不免有些迷惑。 “干什么……” 王忠话音未落,一高一矮两道瘦削人影已然到了近前——居然是安贵妃和朱清仪! 安贵妃鬢髮散乱,珍珠步摇歪斜地掛在发间,罗裙角上沾满泥污,模样颇有些狼狈。 她的縴手紧紧拉著年幼的朱清仪,小姑娘紧挨著安贵妃,她倒是没有母亲那般慌乱,只是此刻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安贵妃踉蹌著奔至朱棣面前,也不顾帝王正在用晚膳,就那么一头扑进朱棣宽广的胸怀,嚎啕大哭起来。 安贵妃的脑袋在朱棣怀中不断起伏,泪水混著胭脂,在女人那张苍白的俏脸上蜿蜒。 第18章 鬼影龙德门,惊魂景运门 朱棣僵在龙椅上,掌心还残留著安贵妃冰凉的泪水。 眼前这张梨带雨的俏脸,往日总带著三分娇嗔七分媚意,此刻却苍白如纸,睫毛上还掛著未乾的泪珠,在烛光下碎成星子。 朱棣从未见过自己的宠妃如此失態,心头泛起罕见的惊奇,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些:“莫怕莫怕,到底出了何事?” 朱清仪仰著小脸,眼里倒映著父亲明黄龙袍上的团龙。她歪头想了想,奶声奶气复述起来:“天刚擦黑时,娘给我戴了新做的绒,说要来给父皇请安。”小丫头晃了晃头上残存的半支金簪,“我们走到龙德门,突然听见有人在唱歌……” 朱清仪压低声音,细弱的童音模仿起诡异的腔调:“月儿弯弯照宫墙,白衣女儿泪汪汪……” 安贵妃猛地抬头:“那身影瘦得像骷髏!长发垂肩,轻飘飘地从墙角过来……” 她抓住朱棣手腕的指尖冰凉无比:“臣妾拽著清仪就跑,可那声音追著我们……” “娘说的对,那个奇怪女人就这么跟著我们身后,我们往哪儿走她也往哪儿走,还一句话也不说。” 朱清仪稚嫩的童言打破凝滯的空气,却让安贵妃浑身颤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把脸埋进朱棣胸口。 朱棣一手摩挲著腰间玉佩,一手轻抚安贵妃的脊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殿外,望著那渐浓的夜色。 “那女鬼飘起来时,裙角都不沾地呢!”朱清仪踮著脚尖模仿,腰间的银铃隨著动作叮噹作响。 朱棣摩挲著下頜,目光在女儿天真的眉眼与安贵妃苍白的脸颊间来回游移,心中暗自思忖:紫禁城守备森严,寻常人绝无可能扮鬼惊扰后宫,除非…… “定是哪个不长眼的贱人扮鬼胡闹!”王忠恨得直跺脚,灰色衣袍隨著动作簌簌作响,“老奴这就带人去冷宫彻查,定要揪出这装神弄鬼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朱棣抬手止住,目光却落在安贵妃泛白的唇色上。 “爱妃且放宽心。”朱棣用帕子轻轻拭去安贵妃睫毛上的泪珠,指尖掠过她微微颤抖的眼瞼,“朕的乾清宫有这么多根鎏金蟠龙柱,阳气贯通天地,便是真有魑魅魍魎,也近不得这九重宫闕半步。” 朱棣忽然將怀中佳人搂得更紧,浓密的鬍鬚,硌得安贵妃生疼,却也让她莫名心安。 “可是那歌声……”安贵妃攥著朱棣的衣襟,锦缎下传来熟悉的温热,“臣妾幼时听母亲讲过,我们那里有一种画皮鬼,专挑年轻女人下手,被她吸尽精气后,脸就会变得像树皮一样皱巴巴的……” 安贵妃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朱棣与王忠对视的瞬间,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 帝王的笑声震得安贵妃耳鼓发麻,她抬头时,正撞见朱棣弯起的眼角:“原来在爱妃心中,寡人只在意你这张脸?” 帝王的指尖划过她泛红的脸颊,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顎:“朕当年在漠北廝杀,见过比画皮鬼更可怖的东西,却倒也从未怕过。如今有朕在你身边,便是真有鬼来,朕也定护你周全。” 安贵妃咬著下唇,忽觉自己的害怕实在可笑。可想起那飘动的白裙,她还是忍不住往朱棣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龙袍上的龙纹:“陛下可要说话算话……” 朱棣抬手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望著安贵妃仍带怯意的双眸,忽然敛了笑意:“爱妃可知妖僧姚广孝?” 朱棣接过尚宫递来的鎏金茶盏,茶汤在羊脂玉盏里泛起涟漪,氤氳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回忆。 安贵妃捧著温润的茶盏,指尖摩挲著盏壁缠枝莲纹,轻声应道:“臣妾听闻,道衍和尚辅佐陛下靖难,是定鼎天下的大功臣。”她抬眼时,正撞见朱棣凝视茶汤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倒映著摇曳烛火。 “那是永乐八年的深秋。”朱棣忽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蟠龙柱下的金砖,“朕第二次北征前,在奉天殿捧著刘伯温留下的卦筒,手心里全是汗。” 朱棣顿了顿,喉结滚动:“就在竹籤將落未落之际,姚广孝突然掀翻竹筒,把那些竹籤全都丟进了火盆,火盆里腾起的青烟裹著焦黑的竹籤,呛得满殿人睁不开眼。” 朱清仪也顿时来了兴趣,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敢忤逆父亲,於是踮著脚尖凑过来,亮晶晶的眼睛里映著父亲的面庞。 朱棣抬手將女儿揽在膝头,声音低沉得如同擂鼓:“姚广孝说,『天命在人不在天』。他还说,青田先生算尽天机,却算不出胡惟庸的毒酒;號称能通鬼神,却避不开帝王的猜忌之心。” 朱棣的指节无意识叩击扶手:“姚广孝还说,若世上真有鬼神司掌善恶,为何元末时中原大旱,饿殍遍野却无人问?若世上真有因果循环不爽,那这些欺男霸女的勛贵,怎还能在京城横著走?” 安贵妃攥著茶盏的手鬆了松,温热的茶汤晃出一圈圈涟漪。 朱棣望著她舒展的眉梢,忽然转身走到一个柜子前,一番寻找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递到安贵妃面前。 珠光闪过,一串沉香佛珠在朱棣掌心泛著柔和光泽,每颗珠子上都刻著细密的梵文:“这是姚广孝圆寂前亲手打磨开光之物,他说『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冰凉的佛珠落在安贵妃腕间,她闻到熟悉的龙涎香混著沉香,縈绕在鼻尖。 “父皇,那和尚真的比钦天监的老头还厉害吗?”朱清仪歪著脑袋,发间绒扫过朱棣的龙袍。 朱棣低头时,看见女儿睫毛投下的小小阴影,恍惚间竟与姚广孝当年在庆寿寺讲经时的神態重叠:“他的谋略,连黑衣宰相这个名號都委屈了,他是真正的能够搅动一个时代风云的天纵奇才。” 话音刚落,朱棣突然转身,眼神如鹰隼般扫过王忠:“你领二十名带刀侍卫,把龙德门周围都翻个遍。” 朱棣顿了顿,目光落在安贵妃发间歪斜的步摇上:“若是哪个冷宫贱婢敢装神弄鬼,朕要她知道,这九重宫闕里,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魑魅魍魎。”王忠伏地叩首时,听见帝王袍角扫过金砖的簌簌声,混著佛珠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盪开层层回音。 慈庆宫內。 烛火將眾人的影子投在素白墙面上,隨著爭辩声晃动。 朱高炽半倚在雕紫檀椅上,案头摊开的户部帐册已被茶水洇出深色痕跡。 杨士奇捻著鬍鬚默不作声,金幼孜手中的奏本被他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硃砂笔都跳了起来:“去年河南大旱,各州府县的百姓为养官马典卖田產,如今十室九空!若再如此,恐生民变!” “那怎么不说西北战事吃紧,韃靼骑兵来去如风呢!”杨荣猛地站起身,手臂挥舞间,锦袍下摆扫过矮几,“战马乃国之重器,一旦削减,他日敌军南下,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两京十三省的黎民百姓交代?”杨荣脖颈青筋暴起,指向窗外的手微微发抖,仿佛已看见草原上奔腾的蒙古铁骑。 朱高炽揉著自己的太阳穴,细细听著他们爭辩,就在这时,宫门外忽然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等侍卫阻拦,张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髮髻鬆散,珍珠流苏歪斜地垂在脸颊,月白襦裙下摆沾满泥浆。朱瞻墡小脸煞白,紧紧攥著母亲的手,锦缎鞋面上还沾著几片枯叶。 “朱高炽!救命!龙德门……有鬼!”张妍扑到朱高炽怀中,“我带著朱瞻墡去给皇上请安,途经龙德门时,居然看见……” 张妍剧烈喘息著,绣帕上的並蒂莲被攥得发皱:“一个白衣女子,长发遮面,从墙角飘出来,嘴里还唱著……” 张妍压低声音,颤抖的尾音像夜梟呜咽般瘮人,“魂兮归,魂兮归,深宫锁尽千年泪……” 慈庆宫瞬间死寂。 金幼孜手中的奏本直接落地,杨士奇则是慌忙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 朱高炽感觉后背沁出冷汗,贴在短款锦袍上格外冰凉。 他强作镇定地揽住妻子,却发现张妍身子抖得如同筛糠:“莫怕,定是哪个宫女在恶作剧。” 话虽如此,朱高炽的目光已扫向侍卫统领:“速去龙德门搜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朱瞻墡突然拽了拽父亲衣角,声音带著哭腔:“父亲,那女鬼的脚真没有沾地!” 孩子纯真的话语如重锤,砸得殿內眾人脸色骤变。朱高炽望著儿子惊恐的双眼,想起白日朝会上父亲谈及鬼神时的轻蔑,此刻却在心底泛起一丝不安——这重重宫闕之下,究竟还藏著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妍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朱高炽胸前的团龙纹锦缎,她发间的玉兰簪子硌得朱高炽锁骨生疼,却比不过此刻心头的慌乱。 满室寂静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杨士奇捻著鬍鬚的手指停在半空,金幼孜手中的奏摺簌簌作响,倒像是被风吹动的纸钱。 “母亲別怕。”朱瞻基上前半步,玄色蟒纹衣袍带起一阵风,將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他蹲下身与朱瞻墡平视,却见弟弟往日明亮的眸子里布满血丝,模样很是惊惶。 “真的!我亲眼看见她飘过来!”朱瞻墡突然抓住兄长的衣袖,锦缎被攥出深深褶皱,“那白裙子下面好像根本没有脚!”少年拔高的嗓音里带著破音,惊得廊下的铜鹤风铃叮噹作响。 朱高炽的心中顿时涌出疑问来:景运门直通乾清宫,白日里还车水马龙,晚上人也不少,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会闹鬼? 朱高炽抬眼望向群臣,只见杨荣喉结滚动,金幼孜面色煞白地往杨士奇身后缩了缩——这些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大臣,此刻竟比妇人更怯懦。 “定是侍卫疏忽,让閒杂人等混了进来。”朱瞻基强行压下心头寒意,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青砖上迴响。 “这不可能的。”朱高炽连连摇头,“紫禁城守卫森严,外面人绝无可能混进来。你是皇太孙所以你不知道,宫里人腰间的玉牌就规定了他们可以活动的范围,离开了玉牌规定的活动范围被巡逻的卫士逮到是要治罪的。” 朱瞻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殿外夜风骤起,吹得窗欞纸呜呜作响。 朱高炽將腰间玉带紧了紧,背著手在作案前来回踱步片刻,这才做出自己的初步判断:“一定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贱婢,竟敢这样装神弄鬼!不过这些冷宫里的女人来挑衅太子妃,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朱高炽话音未落,朱瞻基已將佩剑抽出半寸,寒光映得廊下宫灯都黯淡了几分:“欺负到我娘头上来,这可真是无法无天。” 张妍突然抓住丈夫朱高炽的袖口:“你千万小心……那女鬼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从井底冒出来的鬼怪!” 张妍发间珠翠乱颤,倒映在青砖上的影子扭曲变形,仿佛无数只枯手在蠕动。 “母妃放心。”朱瞻基反手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佩剑滑动摩挲间擦出些许火星,“便是真有什么鬼怪,儿臣这把剑也斩得!” 朱瞻基朗笑出声,却惊得窗外枝头的夜梟发出一声怪叫,扑稜稜掠过,带起的风卷著几片枯叶,正落缓缓落下。 杨士奇等人躬身告退时,金幼孜偷眼望向景运门方向。乌七八黑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一块浸透墨汁的绸缎,要將这紫禁城整个包裹起来。他又想起白日里爭论战马之事时,殿外也曾飘过一阵阴风,此刻后颈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送別了杨世奇、杨荣等一眾大臣,朱高炽走到內室,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然后招呼上早已全副武装的朱瞻基,父子二人领上几个侍卫一起匆匆出门,准备一探究竟。 脚步声在空荡的宫道上迴响,七八个侍卫手持火把呈扇形散开。 第19章 迷雾重重 朱高炽手中紧紧攥著那捲泛著陈旧光泽的紫禁城平面图,眉头微蹙。 他的目光在图上快速扫视,试图从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標註中寻得一丝线索。 “这是御马监,我们继续向北。”朱高炽声音沉稳而有力,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瞻基紧跟其后,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橘色光芒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跳跃。 一群侍卫如黑色的影子般无声无息地簇拥在他们周围,脚步轻盈而坚定。 不多时,景运门高大的门洞出现在眾人眼前——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附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影,也没有哪怕一丝细微动静,只有夜风吹过宫墙,发出隱隱约约的呜咽声。 “这……这……”朱瞻基的目光在黑暗中四处打量,眼底满是困惑,声音中也带上几分不可置信,“娘和弟弟说的女鬼在哪里?” “这世上哪儿有鬼?”朱高炽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语气很是篤定,“很明显,就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大晚上睡不著跑出来宣泄情绪罢了。” 朱高炽话语斩钉截铁,仿佛要將那虚无縹緲的鬼怪之说彻底驱散。 “那也要把她找出来吧?”朱瞻基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犹豫之色,“不能让她这般隨意乱跑,不能让她扰乱紫禁城的秩序,否则以后这宫里头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乱子。” “说的倒也是。”朱高炽轻轻点头,旋即迈开大步,大步流星走进景运门。其他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鱼贯而入,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迴响,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走到乾清门附近,朱高炽身后几个內力高深、耳聪目明的大內侍卫瞬间警觉起来。其中一人微微眯起眼睛,运起內力,侧耳仔细諦听,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而凝重:“殿下,西边有动静!”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还有鎧甲和刀剑碰撞之声,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朱高炽和朱瞻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嚇了一跳。 宫禁之地,天子寢宫的门口,居然会有鎧甲和刀剑之声?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小心,谨防有变!”朱高炽瞬间收起脸上的嬉笑神色,挺直腰板,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结合此刻听到的异响,以及张妍之前所说“闹鬼”的情况,朱高炽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不好预感。 他暗自思忖,怕不是有人想要趁著这混乱的局面浑水摸鱼,惹出些难以收拾的是非? …… “王公公,有异响。”王忠身后那名身著厚重盔甲、全身武装到牙齿的內卫,声音微微颤抖,透著掩饰不住的紧张。他侧耳细听,努力捕捉著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声响,“好像有十来个人。”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个音节都敲在眾人的心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什么情况?”王忠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他此刻身处乾清门侧的隆宗门,这里可是天子寢宫的门户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其他大队人马?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了他的心头。 王忠今晚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他奉了朱棣的旨意,率领著一队人马从龙德门开始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们一路检查了西六宫那些幽深的宫苑,又查看了弘德殿、养心殿,每一处都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跡。 此刻他们来到隆宗门,本以为能鬆口气,却不想又发现了异常。 “有火把燃烧声,有人交谈声,还有兵器杵在地上的声响。”王忠身后的另一位大內高手,眼神锐利如鹰,压低声音开口。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忠心上。 “戒备!”王忠大喝一声,声音在夜空中迴荡。 联想到安贵妃此前在朱棣面前哭诉的“闹鬼”事件,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搞不好真的有人要趁机生事,在这皇宫大內浑水摸鱼! 听到王公公这声厉喝,十来个大內高手瞬间明白可能有不测之事发生。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唰”地一声抽刀出鞘,刀刃在月光下闪烁著冰冷的寒光。眾人屏息凝神,每一根神经都高度警惕,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 王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领著这群大內高手,脚步轻缓而又坚定地向乾清门摸去。夜色如墨,將他们的身影吞噬。 “莫不是发生了宫变?”王忠心里忐忑不安,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手掌心也不知不觉生出了些许汗水,让他感到一阵不適。 “宫禁之地,持刀带甲,意欲何为?”朱高炽身后的侍卫猛地踏前半步,腰间长刀出鞘三寸,寒光映著夜火,声若洪钟般震得宫墙嗡嗡作响。 其余侍卫齐刷刷拔刀,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更有两人蹲下身,利落地往火銃里装填火药,燧石与钢轮摩擦出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圣上寢宫门口持刀?”王忠的声音裹挟著怒意从暗处传来,衣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天子寢宫门口持械,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他身后十来名大內高手呈扇形散开,刀刃斜指地面,摆出隨时能扑杀的架势。 朱高炽和朱瞻基皆是一冷,这熟悉的尖细嗓音让两人瞬间僵在原地。 “王忠公公!是你吗!”朱瞻基猛地拨开侍卫,举著火把高声呼喊,火光將他年轻的面庞照得通红。 王忠手中的鎏金拂尘一抖,听出了太孙的声音:“太孙?太孙!” 王忠急步走出阴影,灯笼穗子隨著步伐摇晃,映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动。 乾清宫內骤然亮起大片灯火,朱棣腰间玉佩撞在龙纹腰带扣上,发出清越声响。他揽著安贵妃快步跨出门槛,玄色龙袍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 月光下,帝王目光如鹰隼般扫向乾清门,身后的侍卫们如潮水般涌出,刀光剑影將台阶围得水泄不通。 朱高炽和王忠满头大汗地解释完这场误会,两边侍卫才收起兵刃。金属归鞘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紧张的火药味却迟迟不散。 两人躬身踏入乾清宫,只见朱棣斜倚在九龙金漆龙椅上,安贵妃跪坐在脚踏上,葱白手指正不轻不重地揉捏著他的肩头。 “景运门也闹鬼?”朱棣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直戳向朱高炽父子,“朕的儿媳还被惊嚇到?” 帝王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暴雨前的闷雷,震得殿內的鎏金香薰炉都轻轻晃动。 朱高炽与朱瞻基同时伏下身,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金砖上,用沉默回应帝王的质问。 “怪哉,怪哉……”朱棣重重嘆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著下巴,龙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箭伤疤痕。 安贵妃原本悬著的心刚放下些,此刻又被提到嗓子眼。她捏著朱棣肩膀的手指突然收紧,檀木梳齿般的指甲在锦缎上划出褶皱。 朱棣察觉到怀中女人的颤抖,反手覆上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轻轻蹭过她的肌肤:“別怕,有朕在。” “我也不怕,父皇天下第一!”朱清仪蹦到龙椅旁,绣著金线的襦裙隨著身姿晃动。她仰著白皙的小脸,奶声奶气的欢呼像颗石子,“扑通”一声砸进凝滯的空气里。 安贵妃紧绷的嘴角终於鬆动,朱棣眼角的皱纹也在笑意中舒展开来。朱棣依旧斜倚在龙椅上,安贵妃依旧乖巧地为他按摩著肩膀。 慵懒的坐姿,眯起的眼睛,看得出来皇帝此刻非常放鬆愜意,並没有因为所谓的“闹鬼”而担忧焦虑。 朱高炽和朱瞻基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面面相覷,静候皇帝的教诲。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半晌,朱棣忽然开口,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朱高炽和朱瞻基一起摇头。 “你们不信,朕同样不信。”朱棣深邃的眼眸里,闪烁著智慧的光芒,“朕的儿媳和孙子朱瞻墡离开不到半炷香时间,朕的爱妃就哭著跑来称遇到了鬼怪,而你们又说张妍也在遇到了鬼怪,所以可以推断,她们二人遇到那个白裙女人的时间应该大概非常相近。”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朱瞻基接过话茬,“要么真是有这么一个女鬼,她会瞬间移动,在龙德门嚇唬安贵妃后,再跑到景运门嚇唬我娘。要么就是宫里有这么一伙人,他们在刻意装神弄鬼,试图以此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標。” “很显然,世界上没有鬼怪。”朱棣笑著摇了摇头,“朱清仪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朱高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小妹妹已经因为睏倦,爬到了朱棣龙床一角打起盹来。 “当然是有人故意嚇唬我娘,嚇唬皇嫂!”朱清仪一字一顿地做出回应。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头:“朕很久没有整顿后宫,有些人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朱棣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鎏金龙纹在烛火下泛著冷光:“即刻去查!若是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定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子一怒!” 朱高炽额角沁出冷汗:“爹,这怕是不妥吧?后宫诸事本由內官监掌管,儿臣贸然查验妃嬪……” 话音未落,便被朱棣一声冷笑截断。 “僭越?”朱棣霍然起身,负手而立,“若不是有人心怀鬼胎,何至於闹得后宫鸡犬不寧?”他大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喉间溢出的话语裹著冰碴,“安贵妃掌六宫笺表,张妍协理后宫诸事,动她们,分明是衝著朕来的!” 朱瞻基捧著镶金的宫妃名册紧跟在父亲身后,火把照亮他年轻的面庞,却照不亮迴廊深处的阴影。 东六宫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当他们查完最后一位美人时,更漏已过三更。 “所有宫嬪都有宫女太监作证,戌时三刻便歇在寢殿。”朱高炽將厚厚一叠口供摔在案上,烛火被震得晃了晃,“连敬事房的档册都对得上!” 朱瞻基摩挲著腰间的螭纹玉佩,突然压低声音:“爹,会不会是安贵妃自导自演?” 这话惊得王忠手中拂尘“啪”地落地,朱高炽更是猛地转身,目光如刀:“休得胡言!安贵妃诞下皇女有功,又最得父皇宠爱,何苦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夜风卷著枯叶扑进窗欞,將案头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朱高炽的指尖轻轻摩挲著下頜,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將脸上的忧虑尽数映在青砖地上:“安贵妃虽擅撒娇邀宠,却无统筹全局的谋略。你看她的宫殿,连四季炭火调配都要请內务府帮忙,又怎有能耐策划这般縝密的局?” “这也是你祖父將后宫不少事务交予你娘的缘故——真正能担起重任者,从不是只会摆弄胭脂的人。” 朱瞻基下意识攥紧腰间的玉珏,冰凉的触感顺著指尖传来:“那依父亲所言,智慧女子当如何?” 他忽然想起孙若微月下抚琴的模样,琴弦震颤间仿佛连月光都成了绕指柔。 朱高炽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著远处连绵的宫墙:“能让你倾心的女子未必能母仪天下。你且看你娘——前几天御膳房採买出了差错,她不动声色便查明是太监勾结商贾,既惩处了奸佞,又未让流言传至前朝。” 朱高炽转身时,烛光將眼角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真正的智慧,是能將各种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暗流涌动时稳如泰山。” 朱瞻基喉结滚动,忽觉喉头髮紧:“爹,你是说孙姑娘……” “瓶虽美,却盛不得多少水。”朱高炽打断儿子的话,声音低沉,“那日她与我谈论《女诫》,连『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讲不明白。更遑论相夫教子?” 他想起孙若微那日侷促的神情,指尖无意识敲击窗框,“你若以后立她为太子妃,將来诞下子嗣,她拿什么教导?难道要让皇家血脉成为连《资治通鑑》都读不懂的草包?” 这话如惊雷般在朱瞻基耳边炸响。他眼前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虽然穿著明黄龙袍,却在朝堂上闹笑话,引得群臣侧目——那孩子的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寒意顺著脊梁骨往上爬,他突然意识到父亲话语里藏著的深意:一个王朝的兴衰,或许就繫於后宫女子的一言一行。 “可是……”朱瞻基还想辩解,却在触及父亲严厉的目光时泄了气。他想起孙若微曾说“愿做枝头自由的鸟”,那时只觉她洒脱,此刻却明白,在这紫禁城的金丝笼里,需要的从来不是会飞的鸟,而是能守住笼子的人。 夜风呼啸著掠过宫檐,將远处更鼓的声音卷得支离破碎。 朱瞻基望著父亲佝僂的背影,忽然发现他鬢角不知何时已爬上银丝——这个一生都在谨小慎微中求存的太子,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后宫女子的选择从来不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 第20章 鬼影再现,御前审案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五,乾清宫檐角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噹作响,御书房龙涎香裊裊升腾。 戌时初刻,宫灯次第亮起,映得廊下群臣腰间玉带流光溢彩。朱高炽垂首端坐紫檀椅,青黑的眼圈在烛火下格外明显——昨夜张妍拉著他的胳膊,反覆诉说著景运门的白影,直到五更天方才合眼。 朱瞻基微微侧身,凝望著案头那本摊开的《天下税赋图》,指尖无意识摩挲书页折角,忽听得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金幼孜、夏元吉等人稳步而入,补服上的海水江崖纹隨著动作起伏,行礼时银须几乎扫到金砖地面。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几人声音整齐划一,在空旷的大殿內激起回声。 朱棣半倚在九龙金漆榻上,玄色大氅上的金线蟠龙仿佛要破壁而出。帝王微微頷首,目光扫过儿子朱高炽萎靡的神態,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正当此时,杨荣与杨士奇匆匆赶来。 杨士奇官帽上的梁冠微微晃动,额头沁著细汗,行完礼后却仍垂著手不肯落座。 朱棣翻著户部奏疏的手顿住:“爱卿有话直说。” “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杨士奇喉结滚动,冷汗直流。 “和钱財有关吗?”朱棣抬眼,锐利的目光像淬了冰,“若是,便留到会上再言。” “回陛下,不是。”杨士奇深吸一口气,“臣与杨荣途经景运门时,见一白衣女子立在墙根。” 话音未落,杨荣已接口道:“那女子身形瘦削,长发覆面,对著墙角低泣。待我等靠近,她竟如飘一般退入暗影!” 御书房內陡然寂静,只有炭盆里的火星爆开的轻响,朱棣缓缓放下奏疏:“你们可看清她模样?” “回陛下,那女子始终背对,唯闻哭声悽厉,不似人声……”杨士奇声音发颤,想起那哭声穿透夜色,像无数细针钻进耳膜的感觉。 朱瞻基望著父亲骤然紧绷的下頜线,忽然注意到爷爷朱棣扶著榻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著旧年征战小臂留下的箭伤疤痕——那是帝王唯一会显露不安的动作。 “又是白裙女人?”朱瞻基的声音像是被冻住的冰棱,“前番闹得人心惶惶,怎么又冒了出来?” 朱瞻基望著父亲阴沉如暴雨前乌云的脸色,突然想起昨夜母亲蜷缩在榻上,绣帕被攥得不成样子的模样。 “父皇,我们还是先开会吧……”朱高炽见父亲眼底杀意翻涌,额角沁出冷汗。 他深知朱棣最恨有人挑战皇权威严,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闹鬼”,已触到帝王逆鳞。 “哼!”朱棣猛地起身,“目无君父的蠢女人!” “朱高炽朱瞻基,你们即刻搜遍紫禁城!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朱棣转头看向屏息而立的群臣,“你们继续议事,若耽误了財政要务,一併治罪!” 朱高炽与朱瞻基匆匆行礼退出,寒夜的风卷著细雪扑在脸上,却不及心中寒意。 朱瞻基小跑著跟上父亲,靴底踏碎满地月光:“爹!咱去哪找?上次连冷宫都找了!” “再找!”朱高炽苦笑,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霜雾,“往南搜,从掖庭到浣衣局,一间屋子都別放过。” 朱高炽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扫过乾清宫紧闭的宫门:“今夜有群臣议事,所以王忠封了內廷通道,她们这些装神弄鬼的女人必然无法回到內廷,只能在外朝躲避。敢在群臣议事时闹事,当真是自寻死路!” 夜色浓稠如墨,一行人举著火把在宫道上行进,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墙上投下扭曲影子。 朱瞻基握著佩剑的手心沁出汗,想起幼时听老太监讲“宫墙下埋著无数冤魂”的故事。正当他出神时,前方仁智殿方向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火光。 “慢著!”朱瞻基抬手示意眾人停下,月光映得他瞳孔发亮。 仁智殿旁边,马房方向角落里,一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 昏黄的光晕下,隱隱可见晃动的人影。 朱高炽做出噤声手势,几个大內侍卫立刻呈扇形散开,靴底踏雪,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越靠近马房,腐草与马粪的气味愈发刺鼻。朱瞻基贴著斑驳的红墙缓缓挪动,听见里头传来细碎的低语声。 寒风从马房残破的窗欞灌进来,將那盏昏黄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晃。两个宫女和两个小太监围坐在油腻的草堆上,歪斜的灯笼在他们脸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其中一个宫女正將冷硬的点心掰成小块,分给身旁的同伴。几人凑在一处,压低声音说著什么,时不时爆发出压抑的笑声。 而在他们脚边不远处,两套素白宫裙隨意地堆在乾草上,布料上沾著细碎的草屑,裙摆还带著明显的水渍。那惨白的顏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泛著冷意,裙摆上的褶皱仿佛无数只蜷曲的手,无声诉说著前几日的诡譎。 朱高炽眯起眼睛,借著灯笼的微光看清地上的衣物,心中已然有了定论。他与朱瞻基对视一眼,父子二人皆是微微頷首。 “拿下!”朱高炽的声音划破夜的寂静。 话音未落,八名侍卫如离弦之箭般,踹开腐朽的木门冲了进去。他们身形矫健,动作迅猛,瞬间將屋內四人团团围住。 领头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下跳起:“什么人!为什么擅闯马房!”尖细的嗓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惊慌,却仍强撑著摆出一副凶相。 两个宫女如遭雷击,面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睁睁看著侍卫弯腰拾起地上的白色宫裙,那正是她们扮鬼时穿的行头。 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完了,一切都完了。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马房。 朱瞻基身后的侍卫出手毫不留情,一巴掌將那嘴硬逞凶的小太监扇得摔在草堆里。 小太监捂著火辣辣的脸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方才的囂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高炽缓步上前,皂靴碾碎地上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声响:“带走,连同这些物证,一併押往乾清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令人胆寒的威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太监一听“乾清宫”三个字,顿时如坠冰窖,连滚带爬地扑到朱高炽脚边,抱住他的靴筒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们也是被逼的!求大人开恩!” 朱瞻基冷眼看著眼前这闹剧,剑眉紧紧拧在一起,厉声喝道:“求饶?那你们装神弄鬼嚇唬安贵妃做什么?嚇唬太子妃做什么?” 寒风卷著细雪掠过乾清宫屋顶,四个被五大绑的人儿跪在青砖上,冻得牙齿打颤。 朱棣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负手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踏在眾人的心臟上。 杨士奇等人垂首立於廊下,补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无一人敢打破这死寂。 “爹,这算得上天字第一號大案吧?”朱瞻基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抹戏謔。 他望著爷爷背影,突然想起幼时偷偷溜出宫时,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御案奇闻”,不想今日竟成了戏中人。 朱高炽手肘轻撞儿子,目光警惕地扫向朱棣背影:“噤声!” 他深知父亲此刻看似平静,实则如同一座即將喷发的火山。昨夜张妍哭肿的双眼、安贵妃受惊后苍白的面容,还有群臣接连目睹的诡异场景,桩桩件件都在挑战帝王的底线。 “你们装神弄鬼?”朱棣的声音划破凛冽的空气。 “陛下饶命!”其中一个太监瘫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砖缝间,“奴才鬼迷心窍,都是內务府……” 朱棣眯起眼睛,仍然一言不发。 两个宫女中,那个年纪稍长的圆脸宫女突然抱头痛哭,泪水在脸颊上凝聚:“陛下!奴婢们被人哄骗让扮鬼嚇嚇贵妃娘娘……这样能得到赏钱……”她瞥见朱棣眼中的寒意,声音越来越弱。 “受了蛊惑?”朱棣缓步上前,弯腰时,龙纹玉带扣几乎擦著对方鼻尖,“谁?” 圆脸宫女轻咬嘴唇:“陛下……奴婢……奴婢不能说……” 凛冽的寒风在乾清宫前呼啸而过,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噹作响,却掩不住朱棣眼中那一抹探寻的锐利光芒。 听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话语,朱棣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中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说吧,朕赦免你死罪。” 女孩紧绷的身体瞬间鬆弛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后赶忙开口:“指使我们的人,是陛下的家人……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她的声音颤抖著,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朱棣心中猛地一震,表面却是依旧不动声色。他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向儿子朱高炽和孙子朱瞻基。 朱高炽双眼半眯,脑袋微微低垂,似乎真的困意十足,昨晚没睡好的疲惫尽显於脸上,整个人的姿態透著慵懒。而朱瞻基则神色平静,只是目光中带著些许好奇与关注,静静地观察著眼前的一切。 朱棣在心中迅速权衡,旋即否定了对这两人的怀疑。他清楚,朱高炽与朱瞻基没有理由去嚇唬安贵妃,更不会愚蠢到去惊扰张妍,毕竟张妍是朱高炽的妻子、朱瞻基的母亲,这么做於他们毫无益处。 “说不出姓甚名谁,你们四个就是主犯,当斩。”朱棣声音冷如冰霜,话语透著决绝。 两个小太监一听,顿时面如死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生死攸关之际,他们赶忙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著说道:“陛下,指使我们的人是赵王妃!” “对,是沐妃娘娘要求我们这么做的!”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眼神微微一凝,却没有立刻表態,而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朱高炽,目光带著审视与怀疑。 朱高炽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心中也是一惊。他迅速在脑海中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明白了父亲怀疑的缘由: 这些宫女太监们突然將矛头指向朱棣三子赵王朱高燧和赵王妃,对於晚年本就多疑的朱棣来说,很难不怀疑这是太子朱高炽自导自演的一齣戏,目的是为了嫁祸给赵王一家,以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 然而,朱高炽並没有急著辩解,也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表態。他依旧保持著恭敬却又慵懒的姿態,微微低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他清楚,此时过多的解释反而可能会適得其反,只会让父亲的怀疑更深。在这风云变幻的宫廷之中,有时沉默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他只需静待父亲查明真相。 乾清宫前,残雪在月色下泛著清冷的光,朱棣眉头紧锁,心中的疑惑如一团乱麻。四个人眾口一词说是赵王妃指使,这让他实在难以理解。论起爭夺皇位,大儿子朱高炽和二儿子朱高煦之间爭斗由来已久,可三儿子朱高燧,既无嫡长子的身份优势,又无足够势力支持,实在没有理由搅和进这趟浑水。 “按理说,只有朱高炽和朱高煦之间才有利益衝突,他们会因为太子之位產生矛盾。而赵王於情於理都轮不到他染指皇位,为什么要做这种扰乱宫闈的事情呢?为什么嚇唬安贵妃嚇唬太子妃呢?从中能获得任何好处吗?” 朱棣心中暗自思忖,却是一头雾水。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朱棣开始运用排除法,试图理清这一团乱麻。如果是太子朱高炽和太孙朱瞻基所为,他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位,赵王对他们的太子之位並无威胁,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设计陷害赵王一家呢? 若是二儿子汉王夫妇搞的鬼,他们嫁祸给赵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赵王同样不是他们爭夺皇位的直接对手,这样做似乎並不能为他们带来实质性的好处。 至於说是三儿子赵王自己搞的鬼,那就更说不通了。他既没有爭夺皇位的实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而说到后宫女子,朱棣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的认知里,若有哪个女人有这般组织能力和才干,早就会脱颖而出,得到他的赏识和重用了,又怎会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朱瞻基!你怎么看!”朱棣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子身上。他又挥了挥手,示意群臣退下:“诸位爱卿先回吧,会议我们后天再开,后天再商量各项事情。” 群臣早就被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弄得战战兢兢,听到朱棣的吩咐,求之不得,赶忙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乾清宫大院。 “爷爷,孙儿同样不解……”朱瞻基的回答让朱棣心中一沉,原本还期待著孙子能给出一些独到的见解,可没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毫无头绪。 乾清宫內,灯火摇曳,映照著朱棣那布满皱纹的脸庞。 帝王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內迴响,仿佛是他內心焦虑的节拍。 第21章 水落石出 夜,如墨般浓稠,乾清宫內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朱棣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如一记重锤砸在眾人的心坎上:“沐妃脖颈处有一黑痣,是在左侧还是右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原本哭成一团的宫女瞬间止住哭声,四周鸦雀无声。 两个小太监的领头之人心中一紧,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隱藏的杀机。 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大脑飞速运转思索著如何回答才能逃过一劫:“回陛下,赵王妃脖颈处没有痣。” 他咬了咬牙,给出自认为完美的答案。在他看来,这是在试探他们是否真的见过赵王妃,说不定赵王妃根本就没有什么黑痣,皇帝只是在诈他们。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三婶脖颈处有两颗细小的美人痣。”朱瞻基的声音带著一丝笑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忍耐已经到达顶点,愤怒如火山爆发般不可遏制:“砍了,砍了。” 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如同鬼魅般从角落里闪出,他们动作迅速,瞬间將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太监们尽数擒拿。 这些人顿时慌了神,死亡的恐惧如同一把利刃,刺痛著他们的神经。在生死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求生。 “陛下,奴才说实话!奴才说实话!”其中一个宫女率先尖著嗓子喊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其他几人也纷纷求饶,哭声、喊声交织在一起,迴荡在乾清宫內。 朱棣微微頷首,给了一个眼神。两个侍卫立刻將一个宫女压到他的面前,让她跪好。 “姓甚名谁,在哪个宫当差?何人指使,做这些有何目的。” 朱瞻基上前一步,神色严肃。 唐九儿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神中满是恐惧与求生的渴望,声音带著哭腔:“奴婢叫唐九儿,在武英殿当差,御马监提督太监周海公公分发给我们的银两,指使奴婢和孙珠儿一起扮成女鬼嚇人。” 她偷偷瞥了一眼朱棣铁青的脸色,接著开口:“周公公告诉咱们,说这些银子都是赵王妃发给我们的,也不说为什么,只说让我们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方装神弄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朱棣微微皱眉,招了招手,示意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上前:“你们两个人怎么看?” 朱高炽微微欠身神色恭敬:“儿子觉得,这个宫女说的话似乎属实,我们需要把那个周海抓来,然后细细审问。” 朱瞻基则微微摇头,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说道:“孙子觉得此番供述逻辑有误,三叔一家没有任何目的需要装神弄鬼。” 他顿了顿,接著说道:“他们嚇人,难不成还想以闹鬼为由,让爷爷率领我们搬回南京去不成?三叔好像就没有留恋过旧都。” 朱棣听了两人的话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朱高炽你去给这四个孽畜做好记录,签字画押。朱瞻基,你去带人去把周海抓来。” “是!”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同时应道,迅速转身离开,领命而去。 朱高炽回到偏殿,召来几个会写字的小太监,让他们搬来桌椅,备好笔墨纸砚。 几个小太监忙忙碌碌,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朱高炽板著脸,看著那四个被绑著的宫女太监,冷冷说道:“把你们刚才说的话,再仔细地说一遍,若有半句虚言,严惩不贷。” 那四个宫人战战兢兢,你一言我一语,又把刚才的供述重复了一遍。几个小太监埋头记录,字跡工整,一字不漏。记录完毕后,朱高炽让他们签字画押,几个宫人颤抖著手,在供词上按下手印。 与此同时,朱瞻基带领著大內侍卫直扑御马监宿房。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倾洒在宫道上。 侍卫们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靠近御马监。很快,他们找到了写著“周海”名牌的一间房屋。那屋门紧闭著,窗户透出微弱灯光。 夜如墨染,御马监宿房外,寒风呼啸。朱瞻基眼神如鹰,冷厉地一挥手,“砰”的一声巨响,一名孔武有力的侍卫猛地踹开房门,木屑飞溅。紧接著,另一人如黑色的闪电般飞身闪入屋內。 屋內顿时响起一阵杂乱的东西落地声,还伴隨著周海模糊的惊呼声。片刻,那侍卫便反绞著周海的双臂,將他硬生生押了出来。 周海睡眼惺忪,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脸上带著迷茫与愤怒。 “什么人!反了!”周海大声叫嚷著,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知不知道你大爷是御马监提督……” 话音未落,他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这一拳力道十足,打得他齜牙咧嘴,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朱瞻基面无表情,照著他的门面又狠狠揍了一拳。 “噗”的一声,鼻血如瀑布般窜出,周海眼前金星直冒。这时,他才终於看清朱瞻基身上华丽的袍服,顿时脸色大变。 “太孙殿下!”周海顾不上鼻血直流,强忍著疼痛,急忙收敛心神,试图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知道为什么抓你?”朱瞻基毫不废话,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周海,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回皇太孙的话,奴才偷卖了一匹御马,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周海低下头,声音带著颤抖,忙不叠地承认错误。 朱瞻基眼神微微一眯,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他微微挥手,身后一名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快步上前。 那侍卫运足了力气,抡圆了膀子“啪”的一声,重重地甩了周海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力道惊人,只听得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迴荡。周海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周海重新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大绑著押到了乾清宫阶下。 他看到自己的心腹宫女和太监们全都垂头丧气地跪在一边,同样被五大绑。 更让他惊恐的是,朱棣和安贵妃正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著他,而太子妃居然也站在一旁,目光中带著审视与不满。 周海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乾清宫前,月色如霜,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朱棣面色阴沉,大手一挥,两个壮硕侍卫如猛虎般扑向周海。 周海未来得及求饶,便被重重按倒在地,紧接著侍卫们抡起板子,毫不留情地朝著周海打去。 “啪!啪!啪!”板子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每一下都带著十足的力道。 与寻常打板子不同,这两个侍卫暗中使了內劲,那力道直透骨头,周海只觉仿佛被烈火灼烧,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 二十大板打完,周海瘫倒在地,脸色煞白,冷汗如雨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无一处不刺骨锥心。 “挖了膝盖骨,然后丟到马厩去。”朱瞻基冷冷地开口,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侍卫们毫不犹豫,抽出短刀,朝著周海走去。 “陛下!陛下!”周海惊恐万分,再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他拼命地挣扎著,高声呼喊,涕泪俱下,“奴才什么都说!奴才什么都说啊!” 朱棣微微皱眉,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周海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著周海,眼神中透著威严和审视。 周海见朱棣有了反应,心中一喜,连忙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不是赵王妃指使的奴才,奴才也从来没有见过沐妃娘娘,是汉王世子朱瞻圻!是他给了奴才银两,让奴才找人装神弄鬼!是他要求奴才把宫里的消息要悄悄传递给他!也是他重金收买了宫里不少宫女和太监!” 朱棣静静地听著,没有开口,眼神中闪过一丝寒芒。周海哭丧著脸,继续说道:“陛下,奴才什么都说了,什么都认了!求求陛下不要折磨奴才,给奴才一个痛快吧!” 比起一刀了断,他更害怕变成废人后被丟弃在马厩里苟延残喘,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让他不寒而慄。 “签字画押。”朱瞻基面无表情地开口吩咐。几个小太监连忙拿著纸笔上前,让周海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周海颤抖著双手,在供词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 “爹,接下来怎么办?”朱高炽凑到朱棣耳边,小声询问。 朱棣眉头紧锁,眼神中透著愤怒和失望:“还能怎么办,去把朱瞻圻抓来!朕倒要问问他,是谁教他嚇唬爷爷的爱妃,嚇唬他的伯母。” 朱瞻基立刻领命,带著侍卫们转身离去。乾清宫前,只剩下朱棣和朱高炽父子二人。 朱棣望著夜空,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京城的夜,华灯初上,纸醉金迷。 朱瞻圻置身於一家高档青楼,周围是鶯歌燕舞,酒香四溢。他半躺在柔软的榻上,怀中搂著一位娇俏的女子,手中端著盛满美酒的玉杯,脸上带著微醺的笑意,沉浸在这温柔乡带来的麻痹快感中。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奢靡的氛围,身著飞鱼服的锦衣卫如同黑色潮水鱼贯而入,他们眼神冷峻,动作迅速,如老鹰捉小鸡一般径直朝著朱瞻圻走去。 朱瞻圻朦朧中抬起头,醉眼惺忪地看到自己的几个侍卫全都面朝墙壁,双手高举,大气都不敢出,再瞥见锦衣卫那標誌性的服饰,瞬间酒意全无,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锦衣卫们毫不留情,一拥而上,將他从榻上拽起,如同拎小鸡一般带出了青楼。 朱瞻圻就这样被丟到了乾清宫外的阶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阶下跪著的是何人?”朱棣冷哼一声,语气带著一丝戏謔,仿佛在看一个跳樑小丑。 “回皇爷爷,是孙子朱瞻圻。”朱瞻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中满是惊骇与惶恐。 “还认得朕这个皇爷爷呢?”朱棣的语气越发玩味,“那怎么不尊重皇爷爷的贵妃?怎么不尊重自己的伯母?” 朱瞻圻长嘆一口气,心中明白自己在宫中搞的鬼把戏已经被揭穿。事到如今,他也不再隱瞒,昂起头大胆承认:“是孙子搞得把戏,孙子知道错了!” 不等朱棣开口,朱瞻圻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宣泄而出:“爷爷,孙子就是看大伯和伯母不顺眼,就是不喜欢这个皇长兄朱瞻基,我父亲英明神武,颇有爷爷年轻时的风范,还会带兵打仗,他难道不是最合適的接班人吗?但是爷爷寧可去和安贵妃生个女儿,都不愿意多给父亲一点关爱,我这个孙子怎能不寒心,怎么能不生气呢!” 朱瞻圻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划破了夜的寂静。 朱棣沉默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 朱高炽和朱瞻基同样沉默著,他们的目光交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瞭然。 他们三个聪明人全都看穿了朱瞻圻那点小心思,他哪里是想帮父亲鸣不平呢?他不过是覬覦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想要有朝一日自己能登上皇位罢了。 乾清宫前,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朱瞻圻跪在阶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台阶之上皇帝祖孙三人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继续自顾自地倾诉著,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都一股脑儿倒出来,脸上的表情扭曲而又激动:“爷爷当年靖难时,还曾指著江水对父亲说『世子多病,汝当勉之』呢!爷爷已经忘了吗!” 朱棣看著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子,心中涌起一股厌恶和失望,转头吩咐:“打他二十大板,不要打死打残。”帝王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几个侍卫领命迅速上前,將朱瞻圻按在地上,手中的板子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啪!啪!啪!”板子与皮肉接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响亮。虽然侍卫们已经收起了不少力道,但对於朱瞻圻来说,这二十大板依然难熬。 朱瞻圻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是个十足的软蛋,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苦。 而且他长期沉湎於酒色,年纪轻轻身子骨就已经被掏空,身体素质极差。一番毒打下来,他的背部和臀部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整个人像一条死狗一般趴在地上,气息奄奄,嘴里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还不等他缓过一口气来,王忠忽然来到他的面前,一脸严肃地传达了皇帝的口諭:“爷爷让你赶紧滚回山东乐安,然后告诉你那个不成器的爹爹,死了夺位这条心!”王忠的声音清晰而又响亮,一字一句砸在朱瞻圻的心上。 朱瞻圻抬起头,用满是恐惧和绝望的眼神看了看王忠,又看了看台阶上的朱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这场闹剧已经彻底结束,等待自己和父亲的將是被边缘化的命运。 经此一事,汉王朱高煦被彻底排除在权力的核心之外。他原本还怀揣著一丝夺位希望,如今却彻底破灭。 赵王朱高燧则乖巧地向朱棣表示,只想当个与世无爭的清閒王爷,绝无覬覦皇位之心。 二月初,朱高炽研究的简易式避雷针正式安装在三大殿屋顶。这一发明可谓是及时雨,成功让三大殿避免被春雷损毁的悲剧。 当春雷滚滚而来,闪电划破夜空时,三大殿在避雷针的保护下安然无恙,让眾人对朱高炽的智慧和才能讚不绝口。 然而北方的局势却不容乐观。韃靼部死灰復燃,再次大举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年迈的朱棣不得不再次举起大刀,披掛上阵,率军驰骋草原。儘管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纹,身体也不如从前那般健壮,但他那颗征战的心却从未老去。 第22章 落日雄狮 永乐二十二年正月,凛冽的北风裹挟著细碎雪粒,如砂砾般肆无忌惮地拍打著北京紫禁城的红墙金瓦。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却略显孤寂的声响,御道两侧的汉白玉栏杆覆著薄霜,映著灰沉的天色,更添几分萧瑟。 今年的春节,永乐大帝朱棣依旧过得清冷而孤寂。 二儿子汉王朱高煦自就藩乐安州后,根本没有依例返京朝贺,而是依旧躲在自己的封地暗自捣鼓著不可见人的阴谋。汉王夫妻二人或许怎么也不会想到,即便他们屡屡违背礼制,覬覦帝位,可皇帝心中还是掛念著他们,时常会不自觉地望向东边方向,期盼著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偷偷返京。 朱棣的小儿子朱高燧今年冬天也遭逢厄运,不幸染上疾病。整个春节期间,他都只能臥病在床,连起身行礼都难以做到,更无法前来拜见朱棣。每日清晨,朱棣总会让內侍拿来赵王的病情摺子,反覆翻看,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初七清晨,天色未明,朱棣便早早起身。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简单用过早膳后,帝王饶有兴致地拿起长剑,在殿前空地舞了片刻。 剑身划破晨雾,剑穗翻飞间,依稀还能窥见当年那个纵横沙场的永乐皇帝的英姿。 舞完剑,在贴身太监王忠的服侍下,主僕二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奉天殿门口。冬日的阳光微弱地洒在他们身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著天文地理,言语间却难掩几分寂寥。 “六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 急促的呼喊声突然打破了宫中的寧静。 一个身著边军卫所军官服饰的士卒,在几个锦衣卫的簇拥下,一路小跑,朝著奉天殿方向狂奔而来。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惊起了宫墙之上的一群寒鸦。 奉天门门口的侍卫们,一眼就瞥见此人背上醒目的飞龙旗,那是只有传递紧急军情才能使用的標识。 侍卫们二话不说,立刻放行。 朱棣和王忠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不安的神色。正月刚过,边关就发来急报,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了朱棣的心头。 “皇上——” 满头大汗的传信军官径直跪在奉天殿的阶下,一路疾驰让他气喘吁吁,胸前剧烈起伏。 王忠三步並作两步,赶忙上前接过信笺,仔细检查一番,確认没有问题后,这才恭敬地递到朱棣手中。 朱棣起初面色平静如水,可隨著目光在信纸上移动,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读到关键处,不禁勃然大怒,猛地將信笺摔在地上,倚著石柱冷哼出声:“真是一群孽畜,一群背信弃义的孽畜!” 帝王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眼中满是燃烧著的熊熊怒火。 王忠从帝王微微颤抖的身躯可以看出朱棣的愤怒与无奈,於是连忙快步上前扶住皇帝的胳膊,又一只手轻轻抚著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平息怒火。 “朕不碍事。”朱棣倔强地推开王忠的手,眼神中满是不甘与坚毅,“去通知在京所有四品以上官员,要他们辰时三刻之前都来大殿里议事!谁也不能少!” 辰时三刻,奉天殿內气氛凝重。朱高炽和朱瞻基父子惶恐不安地站在殿內,位於文武百官前列。朱高炽把自己的身躯挺得笔直,目光不时望向龙椅上的父亲,心中满是担忧。 听到王忠抑扬顿挫地朗读声,朱高炽这才明白髮生何事: 正月初六拂晓,阿鲁台率领韃靼部大举进犯大同,此次袭扰边关的兵力竟有三万余人,远超先前歷次规模。他们的骑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由分说就把大同周边城市村庄劫掠一空,把不少百姓抓走做了奴隶。大同守將按照预定作战方案展开坚决反击,目前战况胶著,因而特別发出六百里加急文书通报京师。 “陛下,臣等以为凭藉大同镇的守军,坚壁清野、死守据点,敌军不出半月便会无功而返。”以杨荣为首的一眾文官纷纷给出观点和对策,他们的声音在大殿內迴荡,却难以打破这压抑的氛围。 在一番激烈爭吵后,朱棣依据眾人意见,採纳了杨荣的对策选择按兵不动,同时给大同守军增加补给,並调动周边部队火速赶往,支援友军。 正月初八未时,悽厉的马蹄声再次撕裂紫禁城的静謐。 三封样式各异却內容相同的六百里加急战报呈至御案,此时朱棣正在对著舆图推演大同防线,指节还无意识叩击著宣府重镇的標记。 王忠接过其中一份战报时指尖微微发颤——封蜡上凝固的血珠,昭示著这份战报穿越百里生死路的惨烈。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追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 奉天殿的铜鹤香炉腾起裊裊青烟,却掩不住空气中骤然瀰漫的肃杀。 文武百官再次聚集在奉天殿,虽然不知此次战况如何,但从皇帝凝重的面色,群臣也能看出前线战事应该吃紧。 王忠也不顾群臣的反应,尖细的嗓音兀自迴荡在空旷的大殿內:“大同总兵急奏!正月初七丑时至卯时,韃靼部约有三万大军分多路突入长城,东路游击將军闕忠所部与敌血战於聚乐堡……” 隨著战况细节的展开,不少文官攥紧朝笏的手指开始微微发白,武將们袍服下的肌肉则变得紧绷如弦。 最震撼的噩耗如重锤砸落: 游击將军闕忠身中三箭仍死战不退,直至力竭坠马。他临终前死死攥著染血的军旗,喉咙里挤出的最后话语竟是“保住粮道”。 当王忠念到“全军二千二百人死战不退,仅存五百三十七人”时,殿外突然卷进一阵狂风,將烛火吹得明灭不定,不少文官都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朱棣的指节捏得发白,龙椅扶手传来细微的吱呀声。这位曾数次率军征战漠北的帝王,此刻眼底翻涌著比塞北狂沙更汹涌的怒涛。 朱棣想起永乐八年亲征漠北时,闕忠还是一个在中军帐斟酒的小旗,如今却化作战报上一行冰冷的文字。 “追封闕忠为忠勇伯,允许子孙后代世袭罔替!所有阵亡將士赏银双倍!“朱棣猛地踹开脚边的矮凳,震得地砖嗡嗡作响,“所部其余倖存者全都就地晋升两级,再按照朝廷旧制进行赏赐!“ 满殿称颂声中,朱高炽却注意到父亲扶案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皇帝对群臣此时此刻的歌功颂德並不满意,甚至心有怨气。 “够了!“朱棣突然暴喝,洪亮的声音在梁间迴响,久久不散,满朝文武顿时安静下来,“粉饰太平的话留著给死人说!“ 帝王抓起案上战报,狠狠甩在群臣面前空地上,信纸展开时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阿鲁台这条老狗,去年刚递降表,今年就敢带著三万狼崽子撕破盟约!“帝王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眾人,“他哪来的胆子?背后是不是有瓦剌人在捣鬼?“ 朱高炽望著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忽然想起乾清宫墙角僻静处堆积的药渣——太医院每日熬煮的人参黄芪,怎么也填不满征战岁月里留下的病根。 殿外晨光渐浓,寒风卷著雪粒扑在窗欞上,將帝王的身影映得愈发佝僂。 此刻的朱棣,不再是史书上威风八面的永乐大帝,而是个被岁月与战火折磨得疲惫不堪,却仍要为江山社稷撑起一片天的老人。 奉天殿內鎏金蟠龙柱上,烛火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將群臣的影子投映在青砖地面,似群魔乱舞。 夏元吉率先撩起緋色官袍重重跪伏在地,象牙笏板叩击金砖发出清脆声响:“陛下天纵神武,昔年四出漠北犁庭扫穴,四海宾服。如今阿鲁台这跳樑小丑居然犯我边境,若陛下御驾亲征,必能以雷霆之势,让这些胡虏知晓天威不可犯!此番出征,定能一举荡平韃靼,为我大明子孙开创万世太平基业!“ 夏元吉刻意拖长尾音的颂词,在空旷大殿內激起阵阵迴响,尾音中饱含的諂媚之意,让不少文官微微皱眉。 朱棣半闔的眼眸微微睁开,枯瘦的手指摩挲腰间玉带,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却被素来善於察言观色的胡濙敏锐捕捉。 这位礼部尚书立刻趋前半步,腰间玉带在烛光下泛著冷光,声音激昂:“夏大人所言极是!陛下龙旗所指,漠北冰雪亦当消融,何愁韃靼不灭?我等皆愿追隨陛下左右共赴沙场,扬我大明国威!” 胡瀅身后数位御史也纷纷附和,此起彼伏的讚颂声如同諂媚的浪潮,在大殿內翻涌。 朱高炽望著父亲挺直的脊背,却注意到那龙袍下隱隱透出的疲惫。 “且慢!“杨荣突然跨出班列,緋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玉般的光斑,官帽上的梁冠隨著动作微微晃动。 杨荣手持奏疏,神色严肃:“兵法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韃靼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陛下四次北征虽重创其部,但草原茫茫,若彼等故技重施,以逸待劳诱我深入,我军深入大漠,粮草补给困难,恐將陷入险境。如今陛下即使再次御驾亲征,若他们望风而逃,消失得无影无踪,届时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还望陛下三思!“ 话音未落,夏元吉已涨红著脸打断:“杨大人莫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陛下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父皇,容儿臣以实情相呈。“朱高炽望著父亲眉间渐聚的阴云,手心也渐渐渗出冷汗。 但他仍然快步上前,宽大的袍袖垂落,如同展翅寒鸦:“户部现存粮草仅够十万大军三月之需。漠北路途遥远,转运途中不仅损耗巨大,且需徵调大量民夫车马,劳民伤財。若倾国远征,国库难以支撑,百姓亦將不堪重负。“ 朱高炽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文官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杨士奇更是举手疾呼:“大同防线固若金汤,守將皆是经验丰富的百战之兵。朝廷只需做好后勤补给,增派餉银器械,据城坚守,待敌军粮草耗尽,自然会退兵,何须劳陛下万金之躯涉险!“ 武將们也不甘示弱,英国公张辅率先出列,这位跟隨朱棣南征北战、身经百战的英国公,身姿挺拔如松:“末將愿领二十万大军,决战於大同关外,定斩阿鲁台首级献於闕下!我大明將士,皆怀报国之心,定能与敌寇一决高下,扬我军威!“ 朱勇等一眾武官纷纷开口响应。 朱棣猛地拍案而起,龙纹案几上的铜龟烛台剧烈震颤,烛泪飞溅在战报的字上,宛如鲜血绽放。 “二十万大军?“朱棣的声音冷若冰霜,没有丝毫感情,冰冷的目光扫过张辅陡然发白的脸庞,“当年邱福何尝不是自信满满?率领十万大军北征,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说到此处,帝王的声音愈发严厉,充满了愤怒与失望,“朕要是手底下有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这样的帅才,何需亲自奔赴漠北苦寒之地?把军队交到你们手上,不过是第二个邱福罢了!“ 殿內温度骤降,一片死寂。 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一眾武官,听到邱福这个名字,全都被嚇得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永乐初年,邱福轻敌冒进,十万大军在漠北全军覆没的惨剧,至今仍然让所有人为之胆寒,那是大明军队难以磨灭的伤痛。 朱勇等人低下头,心中暗自思索,除了龙椅上这位歷经无数战役、威震四海的永乐大帝,殿內確实没有什么人有能力指挥几十万大军横行漠北,更別提扫平驍勇善战、来去如风的韃靼部。 奉天殿外,几只惊起的寒鸦掠过琉璃瓦。君臣对峙的剪影投在金砖地上,碎成满地斑驳,也为这场激烈的爭论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第23章 长城內外,惟余莽莽 正月初九的晨雾还未散尽,紫禁城南廡的內阁值房依旧亮著彻夜未熄的灯火。 数十名中书舍人埋首案牘,狼毫在宣纸上疾走如飞,將皇帝口述的旨意化作工整的硃砂批红。当值太监们捧著盖有“皇帝之宝“的明黄圣旨疾步而出,廊下铜铃叮咚作响,惊起檐角冻得蜷缩的寒雀。 朱棣斜倚在乾清宫蟠龙床上,骨节嶙峋的手指捏著一叠兵符,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晃动的阴影。 昨夜议事至丑时三刻,杨荣的劝阻、夏元吉的怂恿、金幼孜的忧虑,犹在耳畔交织。案头的沙漏已换过六次,最终他抓起硃笔,在奏疏空白处重重写下“亲征“二字,墨汁浸透三层宣纸,洇出狰狞的黑晕。 慈庆宫。 宫內到处瀰漫著浓重的药香,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噼啪作响。朱高炽裹著织金锦被半靠在罗汉床上,苍白的面色与絳紫色的寢衣形成刺眼对比。 前日早朝归来时,西华门屋檐上突然坠落的积雪灌进脖颈,寒气直入肺腑,导致朱高炽此刻发起高烧。此时此刻,朱高炽每说一句话都要伴著剧烈的咳嗽,震得端著的药碗泛起层层涟漪。 “你爷爷这次调动了大概多少兵马?“话音未落,朱高炽便咳得满脸通红。 张妍慌忙放下药罐,轻拍丈夫后背,鬢边的东珠步摇隨著动作轻轻晃动。 朱瞻基坐在床前一张圈椅上,玄色锦袍下摆拖在青砖地上。 作为皇太孙,朱瞻基自幼跟隨祖父朱棣研习兵法,此刻垂眸思索片刻,便条理清晰地回復道:“今日早朝,爷爷諭令徵调山西、山东、陕西、河南、辽东五都司精锐,又著西寧、巩昌、洮、岷诸卫整军待命。“ 朱高炽猛地坐直身子,牵动肺腑又是一阵剧咳。张妍见状急忙扶住他颤抖的肩头,却被他挥开衣袖。 朱高炽顾不上许多,拖著病体艰难挪到书案前,貂裘滑落也浑然不觉,手指在边防舆图上快速丈量:“再算上京师三大营的十二万步骑,还有宣府、大同的留守部队……“ 朱高炽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指节重重地叩在地图上开平卫的標记处,“五十万!你爷爷这次要带五十万大军深入漠北!“ 舆图上蜿蜒的明长城像条失血的银蛇,沿线卫所密密麻麻的红点,此刻在朱高炽眼中都化作燃烧的烽燧。 他想起永乐八年第一次北征时,自己留守南京筹措粮草的日夜,数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能堆成小山,骡马踏出的烟尘遮蔽日月。如今父亲年逾六十,旧伤缠身,却仍要拖著病体踏上征途。 “爷爷不就是爹的征北大將军吗?“朱瞻基蹲在父亲脚边,伸手去捡滑落的舆图,年轻的面庞上满是憧憬,“等爹登基,孙儿便替您去扫平漠北!“ “住口!“张妍脸色骤变,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耳坠在晃动间撞出清脆声响。 张妍警惕地望向宫门,儘量压低声音:“这是你能说的话?若被有心之人听去……“ 朱瞻基却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抓起母亲的手撒娇:“母亲莫要忧心,孙儿不过是想著,等爹爹坐了龙椅,孙儿便要像爷爷那样带著大军直捣黄龙,荡平韃虏!“ 朱瞻基眼中闪烁的光芒,恰似当年朱棣跨上乌騅马时的英姿。 朱高炽望著儿子意气风发的模样,忽然想起父亲第一次带自己阅兵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个圆滚滚的少年,站在將台上望著铁甲如林的大军,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江山”二字的分量。此刻窗外寒风呼啸,吹动窗欞上的冰簌簌作响,他轻轻抚摸著舆图上父亲御笔亲题的“永乐“二字,心中泛起一阵酸涩——这五十万大军,何尝不是一位父亲留给儿子最后的守护。 圣旨如惊蛰春雷,炸响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广袤土地上。长江沿岸的漕运码头瞬间化作沸腾的熔炉,满载粮草輜重的漕船接连起锚,白帆蔽日。 运河沿岸的縴夫们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依旧踩著覆满积雪的河岸,號子声穿透凛冽寒风,縴绳深深勒进肩头,在衣上磨出片片血痕。 北方大地,布政使衙门灯火彻夜通明,文吏们手持硃砂笔,在泛黄的公文上圈点徵调数字,笔尖在羊皮纸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 济南府衙前,几个里正裹著破旧袍,对著摊在雪地上的壮丁名册愁眉苦脸,呼出的白气在烛火上凝成霜。 北方各省都司营地內,铜角號声撕裂寒夜。身著锁子甲的军官们举著火把,火苗在冰棱间跳跃,將核验兵符的影子投映在营帐帆布上。 “三营將士听令,卯时开拔!“指挥僉事的吼声惊飞树梢寒鸦,士兵们裹紧缀满补丁的破皮袄,在风雪中綑扎行囊。角落里,一个无名新兵偷偷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去年新婚的红烛还在眼前摇曳,如今却要跟著大军远赴漠北。 正月十二,晨光刺破铅云。朱高炽披著海龙皮大氅登上马车,车辕被压得发出吱呀声响。车轮碾过结冰的官道,碾碎的冰碴迸溅在青石板上,宛如撒落的碎玉。朱瞻基紧握著腰间佩剑登上马车,剑穗上的红缨结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苍白雪地上格外刺目。 马车行至居庸关,朱高炽掀开厚实的毡帘,望著两侧高耸入云的城墙,垛口间的积雪簌簌坠落。恍惚间,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闪过:他曾在课堂上讲述“土木之变“,如今却要亲自守护这道大明屏障。 张家口堡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厚重的榆木门板上结满冰。守將王恭浑身披掛跪在雪地里,盔檐垂下的冰柱隨著动作叮噹作响:“卑职恭迎太子殿下、皇太孙殿下!“ 城中街巷化作一片粮山,麻袋堆叠如峰,上面“军粮“二字被风雪侵蚀得微微晕染。民夫们推著独轮车穿梭其间,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凝成细密的雾靄。 朱高炽踩著咯吱作响的积雪,伸手捏起一把粟米——颗粒饱满,没有掺沙,却在掌心沁出凉意。 登上城墙时,一阵狂风卷著雪粒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刀刃刮过面颊。朱高炽眯起眼睛,望著远处蜿蜒如银龙的长城。烽火台在雪原上连成一串黑点,偶尔有几缕炊烟从关隘升起,很快被风雪吞没。朱瞻基撑开的油纸伞发出噼啪声响,伞骨上积的雪簌簌掉落,在青砖上砸出朵朵白印。 “望长城內外,惟余莽莽……“朱高炽的低语被风撕碎,化作飘散的雪沫。他望著广袤雪原,突然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北平,此刻应是春暖开。那时他站在讲台上,对著学生讲述永乐年间的北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亲歷这冰天雪地中的血色风云。 脚下城墙微微震颤,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巡逻骑兵的剪影在雪幕中若隱若现,宛如水墨画上未乾的笔触。 “爹……“朱瞻基的声音带著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他望著天际线,那里隱约有几个骑兵的身影在风雪中时隱时现,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少年攥紧腰间玉佩——那是徐皇后亲手所赠,此刻被他捏得发烫:“我总觉得不安。“ 朱瞻基喉结艰难滚动,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几十万大军集结,粮草转运艰难,倘若遇伏……或者……“ 话音未落,城墙下突然传来战马嘶鸣,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的羽翼掠过灰白天空,宛如泼墨,將残阳最后的余暉也遮蔽殆尽。 凛冽的北风呼啸著掠过张家口堡的城墙,將朱瞻基束髮的玄色缎带吹得猎猎翻飞,朱高炽却一言不发。 少年望著父亲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面庞,喉间像是哽著一团化不开的冰碴,终於鼓起勇气再次打破沉默:“塞外苦寒,荒无人烟,莫说寻常士卒,便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也常常被冻掉脚趾、咳血不止。可爷爷……爷爷如今已是六十五岁高龄,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朱高炽静静望著远处被雪雾笼罩的烽火台,残阳將天边染成一片猩红,恍惚间竟像是当年靖难战场上的血色云霞。他伸手拂去儿子肩头堆积的雪片,指尖触到甲冑下微微发颤的脊背——那分明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少年,却已在学著承担江山社稷的重量。 “你爷爷拿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朱高炽刻意放轻的语调惊起城角寒鸦,带起一串扑稜稜的振翅声。 “可是他真的不该再去涉险!“朱瞻基突然提高声调,佩剑上的玉璏撞在城墙砖石上,发出清脆的脆响,“我大明坐拥百万雄兵,张辅征安南、朱勇扫漠南,哪个不是身经百战?为何非要爷爷拖著病体……“ 话音戛然而止,朱瞻基望著父亲骤然凝固的神色,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永乐八年那个暴风雪夜,邱福的十万大军在斡难河畔全军覆没,战报传回时,御案上的硃砂笔都被皇帝攥得断裂。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想他去?“朱高炽的嘆息混著白气消散在风中。他转身望向苍茫雪原,远处烽火台腾起的狼烟被风雪扯成细线,忽明忽暗。 “我每日看著你爷爷强撑病体批阅奏摺,何尝不知那龙袍下的躯体已经千疮百孔?“朱高炽的声音突然沙哑,指腹无意识摩挲著城砖上的箭痕,那是洪武年间留下的旧伤,歷经数年风雨,依然清晰如昨。 不等少年反驳,朱高炽已猛地指向北方天际:“就算有百万大军、千员虎將,谁能如你爷爷般,將五十万兵马调度得如臂使指?“ 寒风卷著雪粒扑在脸上,朱高炽的目光却愈发锐利,仿佛穿越时空,看到邱福大军深陷重围的惨状:“邱福自持靖难旧勛,孤军冒进,十万忠魂埋骨荒原。你可知那一战后,应天城里多少妇人哭瞎了双眼?多少稚子成了孤儿?统兵之事,岂能儿戏?“ 朱瞻基咬著嘴唇,甲冑下的拳头攥得发白:“我……我也能统兵。“ 少年梗著脖子,眼底燃烧著不甘的火焰:“我隨英国公研习兵法十载,演练沙盘百次,二十万大军,我定能……“ “你爷爷会捨得让你涉险?“朱高炽的声音陡然压低,仿佛怕惊动城砖下的英灵。 他凑近儿子耳畔,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永乐十八年,姚广孝在庆寿寺圆寂前,曾对皇帝说过——生於战火者,必归於战火。“ 朱高炽顿了顿,望著儿子震惊的神色继续道:“当年你爷爷在靖难之役曾被流矢射中,是姚少师用道家秘术救了性命。可见天道循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爹,你不是不信鬼神吗?“朱瞻基诧异地抬头,却见父亲望著长城蜿蜒的方向,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夕阳將朱高炽的影子拉长,与古老城墙的轮廓渐渐重叠,恍惚间竟像是融为一体。 “信与不信,御驾亲征已成定局。“朱高炽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大氅,貂裘毛领上的霜簌簌掉落。 朱高炽弯腰拾起一块被冻在砖缝里的箭鏃,那是前朝遗物,铁锈斑驳如血:“我们能做的,是让每石粮草都饱满,让每支箭矢都锐利。让大同的城墙固若金汤,让宣府的烽火永不熄灭。“ 朱高炽转身沿著城墙走去,靴底碾碎冰碴的声响清脆如裂玉:“记住,后方安稳,才是对沙场將士最好的慰藉。“ 朱瞻基站在原地,望著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暮色中的长城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烽火台次第亮起的火光,恰似巨龙身上未愈的伤口。寒风掠过箭楼,传来戍卒苍凉的歌声,那调子竟与江南水乡的童谣有几分相似,在苍茫天地间久久迴荡。 朱瞻基握紧腰间宝剑,突然明白,所谓的天命,或许就是一代又一代大明子孙用血肉之躯铸就的万里长城。 第24章 天子守国门! 三月初二,春寒料峭,紫禁城奉天门外却已是人头攒动。 晨雾尚未散尽,文武百官身著各色官服,蟒袍玉带与乌纱官帽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泽。三品以上大员肃立在门口,四品以下官员则整齐列队於金水桥畔,空气中瀰漫著紧张的气息。 辰时初刻,晨钟撞响。奉天门缓缓开启,明黄罗伞盖率先映入眼帘。 紧接著,身著十二章纹龙袍的永乐大帝踏著朝阳的余暉稳步走来。金线绣就的团龙在晨光中翻涌,腰间螭纹玉带泛著幽幽冷光,帝王每一步落下,青砖地面都仿佛隨之震颤。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骤然响起,响彻整个紫禁城上空,惊起檐角无数寒鸦。 朱高炽站在文官之首,目光紧紧盯著父亲的身影。他注意到龙袍下摆扫过台阶时微微踉蹌,帝王扶著栏杆的手青筋暴起,显然是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適。可当朱棣挺直脊背,扫视群臣的剎那,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然锐利如昔,仿佛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 礼毕,王忠佝僂著腰,迈著小碎步趋至帝王身后。他展开明黄圣旨的瞬间,袖口金镶玉坠子轻轻摇晃,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斑。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广场上迴荡,群臣齐刷刷屏住呼吸,连廊下执戟的卫士都下意识握紧了长枪,“韃靼部背信弃义,屡犯疆土!烧杀掳掠,涂炭生灵!朕以天子之尊,当亲提六师,问罪漠北!御驾亲征,朕意已决!“ 读到“御驾亲征”四字时,阶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有位御史的象牙笏板险些滑落,几位年迈的文官面色发白,相互对视著摇头嘆息。 儘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这震撼的旨意真正宣布时,眾人依然难以平静——古往今来,以甲之龄御驾亲征的帝王实在寥寥无几。 “柳升、陈英领中军各营!“王忠继续宣读,声音愈发高亢,“张辅、朱勇领左掖!王通、徐亨掌右掖!郑亨、孟瑛督右哨!陈懋、金忠为前锋!各將即刻领旨,前往各军各营整顿兵马!“ 每念一个名字,便有一员武將踏出班列。英国公张辅甲冑鏗鏘,腰间佩刀正是当年征安南时皇帝亲赐;朱勇抱拳行礼,袖口露出的护腕上,还留著去年北征时箭伤的疤痕;韃靼降將金忠伏地叩首,额间重重磕在青砖上。 朱棣左手摩挲著腰间玉佩——那是徐皇后临终所赠的羊脂玉,温润的表面已被岁月磨出包浆。他眯起眼睛扫视群臣,目光掠过朱高炽时,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太子从父亲眼中看到了疲惫,更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朕的身后,是绵延万里的长城!”朱棣突然振臂高呼,龙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是千万大明子民!是太祖皇帝打下的锦绣江山!“ 帝王的声音虽然沙哑,却依然充满威严:“此一战,必犁庭扫穴,毕其功於一役!要让韃靼小儿知道,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要给我大明的百姓换来一代人的安寧!“ “荡平韃靼!荡平韃靼!“数十名武將齐声高喝,声震云霄。奉天门外的广场上,旌旗翻涌如赤色怒涛,连廊下的《平胡得胜图》壁画都在这声浪中微微震颤。 朱高炽望著父亲被欢呼声簇拥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昨夜太医院密奏犹在耳边:皇帝咳血愈发频繁,左臂旧伤又再次復发。 可此刻站在阳光下的朱棣,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骑著乌騅马,在白沟河畔衝锋陷阵的燕王。寒风捲起漫天柳絮,落在皇帝肩头,转瞬又被染成金色,恰似这位传奇帝王即將落幕却依然耀眼的一生。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 四月初四,晨雾未散,德胜门外校场已响起震天的金鼓。朱棣身披玄铁镶金的龙鳞甲,腰间悬著饮过漠北鲜血的斩马刀,端坐在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上。二十万大军旌旗蔽日,京师三大营的赤色纛旗猎猎作响,枪尖凝结的露水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杨荣、金幼孜两位大学士身著緋袍,捧著黄杨木匣跟在御輦之后,匣中装著的,是昨夜才绘製完成的漠北舆图。 “皇太子听旨!“王忠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朱高炽蟒袍玉带,率领百官跪伏在地。 当听到“监国期间,便宜行事”的旨意时,朱高炽额间的汗珠悄然坠落在青砖上。 二十年前靖难之役的记忆突然翻涌——那时他也是这样跪在北平城头,目送父亲率军南下,而此刻,沉甸甸的江山终於要真正压在自己肩头。 城郊长亭,朱瞻基攥著素白的送別帕,望著爷爷愈发苍老的面容。朱棣忽然勒住韁绳,翻身下马时竟踉蹌了一下,多亏近侍眼疾手快扶住。帝王挥退眾人,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孙子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朱瞻基生疼。 冰凉的兵符塞进掌心的瞬间,少年浑身一震——虎形青铜符上,“南城禁军”四个篆字还带著体温。 “帮你父亲把这个国家看好。“朱棣的声音像被风沙磨过的胡杨,沙哑中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帝王最后深深看了眼孙子,翻身上马时,龙袍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蔷薇,惊起几只蛰伏的昆虫。大军扬起的烟尘中,朱瞻基望著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骑在爷爷肩头看阅兵的场景,泪水不受控地模糊了视线。 回到紫禁城时,雨丝已若有若无地飘落。朱高炽正在乾清宫东暖阁打太极,白鹤纹的袖口隨著招式划出优雅的弧线。 朱瞻基附耳说出兵符之事,朱高炽推掌的动作陡然凝滯,绣著金线的云纹皂靴在青砖上划出半道弧线。香炉中升起的青烟突然被穿堂风搅乱,裊裊盘绕在父子二人之间。 张妍捧著刚沏好的碧螺春进来,听到父子二人对话后手不由一抖,茶盏在盏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望著丈夫骤然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昨夜朱棣召她入宫时,盯著太祖皇帝画像久久不语的模样。 “陛下是怕……“张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转向朱瞻基手中的兵符,那青铜上斑驳的绿锈,此刻竟像是凝结的血痂。 朱瞻基这才如梦初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忽然想起出发前爷爷反常的叮嘱:“若一月后接不到军报,就让你父亲封掉居庸关。“少年握紧兵符,虎口被尖锐的符角刺得生疼:“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只有把这个国监好。“朱高炽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太极图,绢纸上的阴阳鱼被雨水洇得模糊。 朱高炽望向宫墙外翻涌的乌云,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张妍,去让后宫所有妃嬪每日诵经。你亲自去庆寿寺,替陛下给姚广孝上香。“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骤然砸在琉璃瓦上,顺著螭首的嘴倾泻而下,匯成蜿蜒溪流。 朱瞻基站在廊下,看著父亲转身时微驼的背影,突然觉得那淡灰色的袍角,竟与爷爷远去时扬起的龙袍如此相似。雨幕中,二十万大军出征的號角声似乎还在耳畔迴荡,而紫禁城的铜钟已敲响未时三刻,惊起满院梧桐叶,在风雨中打著旋儿飘落。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北国的寒意仍未褪尽,五十万明军如同赤色的钢铁洪流,在朱棣的统率下自北京、宣府两地拔营而起。 绵延百里的行军队伍中,明黄龙旗、赤色战旗遮天蔽日,长枪如林,刀光似雪。校官们的锁子甲在阳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泽,腰间佩剑的白玉螭纹折射出耀眼光芒,每一副鎧甲的缝隙间都凝结著战场磨礪出的肃杀之气。 战马的嘶鸣、车轮的轆轆声与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震撼天地的战爭进行曲,昭示著这支十五世纪初世界上最强大军事力量的磅礴气势。 朱棣身著玄铁镶金的龙鳞甲,端坐在神骏非凡的照夜玉狮子上。这匹通体雪白的宝马,四蹄踏雪,昂首嘶鸣,唯有额头处一点朱红,恰似滴落的鲜血。 帝王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甲冑与旌旗,当大军驶出长城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勒住韁绳,缓缓回首。眼前,万里长城宛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蜿蜒於崇山峻岭之间,烽火台如忠诚的卫士,默默守护著这片土地。砖石上的斑驳痕跡,是岁月与战火留下的印记;城墙缝隙间生长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著千年的沧桑。 朱棣凝视著这道凝聚无数心血的屏障,却不知这將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回望这片汉家锦绣江山。寒风吹起他鬢角的白髮,也吹动著他身后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帝王的身姿在夕阳下显得既伟岸又孤寂。 傍晚时分,草原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兀良哈部的首领以及女真各部的使者,驱赶著漫山遍野的牛羊,风尘僕僕地赶到朱棣的中军大帐。为首的兀良哈首领身材魁梧,头戴貂皮帽,身披狼皮大氅,腰间悬掛的弯刀镶嵌著红宝石,在暮色中闪烁著神秘的光芒。 这些使者翻身下马,以草原上最隆重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这位东方庞大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尊贵无比的大明永乐皇帝陛下!”兀良哈首领的声音浑厚而炽热,在空旷的草原上迴荡,“我谨代表兀良哈部的所有儿郎,向您献上骏马一千五百匹,牛羊六百头!愿陛下的大军如雷霆万钧,一举荡平韃靼部落;愿陛下的威名如草原上的雄鹰,让敌人闻风丧胆!”他身后的隨从们隨即拉开皮袋,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毛皮、箭矢等军需物资,每一样都代表著草原部落的诚意与敬意。 女真各部的使者们也纷纷上前,献上海东青、人参、貂皮等珍贵特產。他们用略显生涩的汉语,带著浓重的口音,送上最美好的祝福:“愿大明皇帝陛下旗开得胜,凯旋而归!韃靼贼寇必將在陛下的天威下灰飞烟灭!”使者们的眼神中,既有对大明国力的敬畏,又饱含著对这位传奇帝王的崇拜。 朱棣端坐在镶金的胡床上,神態从容自若,嘴角带著自信的微笑。他挥了挥手,声音洪亮而威严:“尔等忠心,朕心甚慰!待平定韃靼,朕必重重赏赐!”说著,他走下台阶,亲手扶起兀良哈首领,又与各位使者亲切交谈,询问各部的生活状况。 帝王的豪迈气魄与宽广胸襟展露无遗,从草原风物谈到治国之道,从军事策略聊到民生百態,言语间尽显一代雄主的风范,让在场的眾人无不心悦诚服。 夕阳的余暉如金色的纱幔,笼罩著整个中军大帐。最后一丝阳光洒在朱棣的龙袍上,將那金龙图案映照得仿佛要腾空而起。眼看天色渐晚,朱棣命人备下美酒佳肴,款待远方的客人。宴席结束后,又亲自送別这些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使者。 离开明军大营后,两个兀良哈部的使者骑在马上,望著身后依然灯火通明的营地,不禁发出感嘆。 高个使者勒住韁绳,眼神中满是敬佩:“我早就听说,汉人这位可汗有句话叫『天子守国门』,今日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当年的元帝也有这般骨气与胆识,大元帝国又怎会在短短数十年间轰然崩塌?” 矮个使者沉思片刻,压低声音道:“听我叔叔说,南方的汉人把最后一个元朝皇帝称作『元顺帝』,这『顺』字,看似是諡號,实则是在嘲讽他的软弱无能。他就像风中的杂草,毫无骨气,丟尽了黄金家族的脸面……” 兀良哈部的首领骑著马走在前面,默不作声,但他眼角微微颤动的皱纹,暴露了內心的波澜——儘管永乐大帝曾经屠戮过他的族人,但在明军强悍的实力面前,这位首领只能选择尽力討好。 草原的夜风呼啸而过,带著远处明军营地传来的更鼓声,也带著歷史的沧桑与厚重,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久久迴荡。 第25章 劳而无功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的北京城,槐树上的新芽还带著几分寒意。 在朱棣的大军旌旗蔽日地驶出居庸关后,整个大明帝国的运转重担,便如千钧巨石般压在了朱高炽的肩头。 文华殿西暖阁內,奏疏堆积如山。案头的铜鹤香炉燃著安神香,却驱不散满室焦灼。杨士奇、蹇义等阁臣每日卯时便来议事,可即便一眾官僚忙得昼夜不停,那些盖著地方官印的文书仍然如潮水般滔滔不绝地涌来。 朱高炽揉著发涨的太阳穴,硃笔在奏疏上划出的墨痕都有些歪斜。案角堆著的《漕运急报》《河工修缮》等折页,边角已被翻得捲起毛边。自监国以来,他每日只睡三个时辰,连腰间旧伤发作都顾不上请太医,常常疼得直不起腰,却还要强撑著继续批阅。 张妍看著丈夫日渐消瘦的面庞,心疼得直掉眼泪。出於对丈夫的关心,她带著朱瞻基悄悄加入批阅行列,可不过三日,素来聪慧的皇太孙朱瞻基也熬得两眼通红。那些关於钱粮赋税、刑名诉讼的公文,字句间藏著无数错综复杂的利害关係,饶是熟读经史的皇家子弟,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 这日午膳刚过,通州仓的加急信便被送到。驛卒浑身是汗,脚步在宫道上敲出急促的鼓点。朱高炽撕开蜡封,粗糲的桑皮纸上墨跡未乾:“仓廩已盈,但前线调粮官无皇上手諭,故亟待殿下前来决断。“ 朱高炽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在奏疏上洇开大片水痕,但却无心顾及。 马车在宫城门口等待著,朱高炽死死攥著那封皱巴巴的急信匆匆上车。正要离开之际,张妍忽然抱著狐裘快步追了出来,鬢边的珍珠步摇隨著跑动轻轻摇晃。张妍二话不说,撩起车帘就坐了进来,握住丈夫冰凉的手,却触到一手冷汗。 “別太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张妍轻声安慰,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担忧。 朱高炽望著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满脑子都是通州码头的画面:满载粮草的漕船挤在河道里,押运的士卒焦躁地敲著船板,粮仓的樑柱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忽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张妍脸上,这才惊觉曾经明艷动人的太子妃,眼角已爬上细细的纹路,曾经紧致的下頜线也变得柔和。夫妻数十年的风霜,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她的模样。 张妍被他看得发窘,伸手去摸脸颊:“做什么这样盯著我?可是妆容了?“朱高炽想说些打趣的话,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嘆息。他鬆开攥著奏疏的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见他不答,张妍的语气突然变得酸酸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老了?惦记著那个年轻的狐狸精?“ 也不待朱高炽说话,张妍抱起双臂,別过脸去:“你別忘了,她也就比我小十岁,再过几年,还不是一样……“ “別闹了。“朱高炽打断她,声音里带著疲惫,“如今前线五十万大军等著粮草,粮食转运一日不足,军心就会动摇一分。我哪有心思想其他事情……“朱高炽说不下去了,又抓起那封急信,指节捏得发白。 马车转过街角,通州仓的飞檐已经在望。张妍望著丈夫紧锁的眉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小性子。她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將狐裘披在他肩上,又从袖中掏出个锦帕包著的点心:“再急也要吃东西,这是你最爱吃的枣泥酥。“ 朱高炽接过点心,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散开。他望著妻子眼底的关切,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或许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堂之外,这份细水长流的温情,才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春寒料峭的北风卷著沙砾,八名禁军骑兵身披玄甲,手持开道金瓜鉞,在官道上如黑色闪电般疾驰。马蹄踏碎未化的冰碴,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划出长长的轨跡,惊得路边摊贩纷纷躲避。马车车厢隨著顛簸吱呀作响,朱高炽扶著车壁,望著窗外通州仓的飞檐逐渐清晰——那座用岗岩筑基、黑瓦覆顶的庞大建筑群,在灰濛濛的天幕下犹如蛰伏的巨兽。 马车停在粮仓门前,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冠,大步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粮垛——无论前方有多少难题,他都必须为父亲守好这个家,为大明守住这片江山。 张妍攥著貂裘的手指微微发白,当马车停在仓门前时,她仰头望著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匾额上“天下第一仓”五个鎏金大字在风中泛著冷光。仓墙根下堆积的粮袋足有两人多高,搬运的民夫们像蚂蚁般穿梭其间,號子声震得她耳膜发疼。 “这哪里是粮仓,分明是座城。“张妍下意识往朱高炽怀里缩了缩。 “太子殿下驾到——“ 隨著太监尖细的唱喏,新任前线大军粮草转运使周大忠拨开人群疾步上前。 这位身著三品孔雀补服的官员额头沁著汗珠,胸前的补子皱得不成样子,显然是连夜赶路所致:“卑职周大忠叩见太子!这些仓管实在迂腐!“ 朱高炽微微頷首,示意他继续说。 周大忠转身怒视身后几个抱臂而立的仓吏们:“非要见到皇上手諭或殿下钧旨才肯开仓,卑职从宣府前线星夜兼程赶回,身上仅有陛下亲赐的虎头令牌!“ 朱高炽接过令牌仔细端详,黄铜表面的饕餮纹还带著体温。他望著周大忠因焦虑涨红的脸,长嘆一声:“不怪他们。三日前,便有山西商人冒充军差,持偽造文书试图骗取漕粮。“ 言语间,朱高炽展开袖中的案卷:“这些人用掺了沙石的糙米顶替军粮,再將真米倒卖私盐贩子,牟利万两。“话音未落,人群中几个仓吏对视一眼,神色稍缓。 周大忠惊得后退半步,官帽上的梁冠微微晃动:“竟有此事!“ “商贾逐利,自古皆然。“朱高炽將令牌交还,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粮垛,“但前线將士的性命容不得半点马虎。“ 朱高炽立刻转头吩咐:“取官印来!即刻调拨漕粮,再派锦衣卫沿途押运!“隨著梆子声响起,仓门缓缓开启,尘封的穀物香气扑面而来,惊起门外老树上的几只麻雀。 日头西斜时,原本堆至屋檐的粮袋已空出大片。张妍躲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看著民夫们將麻袋装上马车。忽然,她瞥见岸边堆积的空麻袋足有小山高,不禁问道:“原先的转运使究竟如何了?“ 朱高炽望著江面飘来的帆影,喉结微微滚动:“五日前军报,宣府粮仓亏空三成。“ 朱高炽摩挲著腰间玉带,那是父亲亲赐的物件:“父皇最恨貽误军机,怕是……” 京城的一个角落,胡同里传来悽厉的號哭声——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正被衙役拖走,想必是那位办事不利的转运使的女眷。 张妍下意识捂住嘴,眼中泛起泪。她指著马车上一袋巨型粮包:“这一袋怕有千斤重,足够寻常人吃半年了吧?“ 朱高炽苦笑著点了点头:“这是两石官粮,需四人方能抬动。可在漠北,战士们往往日行百里,风餐露宿。这点粮食,不过是支撑他们追击韃靼的个把月口粮罢了。“ 北风突然转急,捲起几缕稻草打在二人身上。张妍望著丈夫被风吹乱的鬢角,那里竟添了几缕银丝。远处传来隱隱约约的吆喝叫卖声,惊起一群归巢的鸟雀,黑压压的羽翼掠过通州仓的飞檐,宛如一幅萧索的水墨画。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漠北荒原上残雪未消。 明军的车轮碾碎冻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击溃几股零星的韃靼游骑后,朱棣的车驾缓缓驶入隰寧。暮色中的原野一片死寂,枯黄的蒿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打破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曾经水草丰美的草场,如今看不到一顶蒙古包,听不到一声牛羊的鸣叫,目力所及之处,唯有被遗弃的残破车轮和锈跡斑斑的箭鏃,诉说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动盪。 朱棣身披玄色战袍,坐在由四匹白马拉著的朱漆战车上眉头紧锁。他望著空荡荡的地平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不甘。 “传令下去,派出两百探子,务必查明阿鲁台的下落!”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在空旷的原野上迴荡。 一时间,数百名骑兵如离弦之箭,向著四面八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在夕阳下形成一片金色的雾靄。 几日后,探子们终於带回消息。他们在草原深处俘虏了几个满脸皱纹的韃靼牧民。这些老人战战兢兢地跪在朱棣面前,用蹩脚的汉语说道:“大汗听闻大明皇帝御驾亲征,不等大军到来,便带著部眾向西逃窜。“ 原来,阿鲁台深知明军势大,更畏惧朱棣的威名,早在明军出塞之时,就已经率领数万部眾远遁。他派出的几股小股骑兵,不过是用来试探明军虚实的诱饵。当得知朱棣亲率数十万大军而来,他毫不犹豫地逃到了达兰纳穆尔河附近,躲进了那里的深山密林之中,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迎战。 朱棣听后,沉默良久。他遥望西方,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一丝无奈。 这位一生征战的帝王,从未想过敌人竟会如此怯懦。但他深知,在这广袤的草原上,盲目追击只会陷入被动。 五月初五,天空阴云密布。朱棣站在军帐前,望著远处翻滚的乌云,终於做出决定:“大军转向开平!“ 隨著號角声响起,几十万大军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在草原上改变了行进方向。 然而,天公不作美。大军刚刚抵达开平,一场倾盆大雨便从天而降。 冰冷的雨水浇在士卒们的身上,许多人猝不及防,被淋成了落汤鸡。草原上的气温本就偏低,经此一淋,不少士卒染上了风寒,军中开始出现咳嗽声和呻吟声。 朱棣心急如焚。他不顾侍卫的劝阻,冒雨巡视各营。看著士卒们瑟瑟发抖的样子,这位铁血帝王的眼中闪过心疼之色:“传令诸將,务必妥善安置患病士卒,生火煮薑汤,让每个人都能喝上热汤。大军暂驻开平,休整待命!“ 帝王的命令迅速传达到每个角落,军营中很快升起裊裊炊烟,驱散了些许寒意。 在开平休整的日子里,朱棣常常骑著马,带著亲军巡视营地周边。这天他行至一处山谷,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不已:漫山遍野都是白骨,有的头骨上还插著折断的箭鏃,有的骨头上还残留著破碎的衣甲。这些白骨,有的是明军將士,有的是蒙古骑兵,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望著这人间惨状,朱棣不禁长嘆一声:“杜子美有诗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铁血帝王的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泪光。数百年前,杜甫笔下描绘的唐王朝边疆的淒凉景象,此刻竟在他眼前重现。 “柳升!“朱棣唤来中军主將,“你率领各营將这些遗骨妥善掩埋。入土为安,是朕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柳升领命而去,很快,明军將士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挖开冻土,將一具具白骨放入坑中,填土掩埋。 “传杨荣来见!“朱棣又命人找来內阁大学士。当杨荣匆匆赶到时,只见朱棣望著远方,神色凝重:“朕口述,你记录。“ 细雨中,朱棣缓缓开口,吟出一篇祭文。他追忆了这些將士们的英勇,表达了对他们的哀悼,也抒发了自己渴望天下太平的心愿。杨荣跪在地上,手中的笔在羊皮纸上快速移动,將这位帝王的心声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天,是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十五。 雨还在下,天地间一片苍茫。那篇祭文的声音,隨著风雨,飘向远方,仿佛在向那些沉睡的灵魂诉说著未尽的话语。 第26章 幼殤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一,慈庆宫书房內瀰漫著浓重的墨香。 朱高炽伏案批改奏摺,硃砂笔尖在宣纸上晕开点点殷红,案头堆著的《漕运损耗疏》《灾荒賑济折》已批阅过半。忽然,檐下铜铃叮噹作响,两名宫女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素色襦裙沾满泥点,髮髻鬆散得几欲坠落。 “殿下!救命啊!“为首的宫女扑通跪地,脸上还掛著未乾的泪痕,“安贵妃娘娘命奴婢来求您,清仪小主子怕是不成了!“ 另一个宫女更是泣不成声,只知道抽噎著磕头,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出闷响。 朱高炽手中硃笔“啪嗒“掉落,宣纸上顿时洇开一片猩红。他与朱瞻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震惊。三日前的场景还歷歷在目——四月二十九那日晌午,朱清仪穿著桃红色襦裙,羊角辫上繫著明黄丝絛,蹦蹦跳跳闯进慈庆宫。 小姑娘双手叉腰,仰著白皙的小脸:“太子哥哥,把你的宫女借我玩!“她怀中抱著的彩漆皮球还沾著露水,是特意从御园摘的野蔷薇汁液染的色。 彼时朱高炽无奈一笑,唤来两名小宫女陪她嬉戏。整个午后,慈庆宫的迴廊下都迴荡著清脆的笑声。朱清仪追著皮球满院跑,裙摆扫过盛放的芍药,惊起一群粉蝶。 可此刻,那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竟与“病入膏肓“四个字联繫在了一起。 张妍闻讯赶来时,发间的珍珠步摇还在微微晃动。她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鬢髮,直奔太医院而去。青石板路上,她的绣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水弄脏了月白裙裾。太医院值房內,周正、李春等五位太医正在研討病案,药碾子的声响混著药香扑面而来。 “立刻隨本宫去咸安宫!“张妍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春刚要开口解释正在调配的草药,却在触及她眼底的焦虑时,把话咽了回去。一行人提著药箱匆匆出宫,檐角铜铃在风中乱响,惊起满院白鸽。 当张妍疲惫地返回慈庆宫时,暮色已爬上窗欞。她斜倚在黄梨太师椅上,髮髻鬆散地垂在肩头,连髮簪都未及摘下:“总觉得这事透著古怪。“ 烛火摇曳间,她眉间的愁绪愈发浓重。 朱高炽放下手中奏疏,案头的《黄帝內经》被穿堂风掀开,泛黄的书页哗哗作响:“清仪不过是个女童,既非储君人选,又无婚约牵绊,谁会对她下手?“他摩挲著腰间玉带,那是朱棣亲赐的物件,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 朱瞻基踱步到窗边,望著宫墙外渐暗的天色。他想起三日前那个追著蝴蝶跑的小妹妹,裙摆上还沾著芍药瓣。“会不会是误食?或是受了惊嚇?“少年皇孙的手指无意识叩击窗欞,发出轻响。 直到掌灯时分,李春等人才神色凝重地返回。他们的官服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疲惫与惶惑不安。 “殿下,臣等实在束手无策。“李春的白鬍子微微颤抖,从袖中掏出脉案,墨跡未乾的纸上写满潦草字跡,“小皇女高热不退,上吐下泻,可脉象却无丝毫外感风寒之象。臣等查验过饮食,御膳房的点心、茶水皆无异样,就连日常玩耍的物件都细细检查过……“ 另一位太医周正展开带来的药渣,瓷碗里的残药泛著诡异的青黑色:“更蹊蹺的是,服用寻常清热药剂毫无效果,反倒吐得更厉害。贵妃娘娘屋里的香炉、薰香也都查验过,没有任何毒物痕跡。“ 烛火突然爆出个灯,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朱高炽望著案头堆积的奏摺,那些关於军粮转运、边疆防务的公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忽然想起出征前父亲的嘱託,想起城墙上朱瞻基眼中的忧虑。 此刻,这个突发的怪病,就像一团迷雾,將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又狠狠拽紧了几分。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五,子时的梆子声刚落,紫禁城便被浓重的夜色笼罩。慈庆宫內,朱高炽卸去繁重的朝服,揉著酸涩的眉心准备就寢。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未批阅完的《河工修缮疏》在穿堂风中沙沙作响,墨跡未乾的硃批旁,还压著半块吃剩的粽子——这是张妍特意命人送来的端午应景吃食。 “太子爷!大事不好了!“隨著一声悽厉的喊叫,值夜太监撞开雕木门,跌坐在地,“清仪小主子怕是……怕是要……过不了这关了!“ 朱高炽手中的茶盏“噹啷“坠地,青瓷碎片溅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茶汤在蟠龙纹地砖上蜿蜒,宛如一道猩红的血跡。 朱瞻基正在偏殿研读兵书,听到动静后,连官靴都来不及穿好,趿拉著鞋便冲了出来。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三日前明明已经好转的病情,怎会突然急转直下? 夜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朱高炽和朱瞻基举著油纸伞,顶著雨幕狂奔,常服很快被浇得透湿,发梢滴落的水珠混著雨水,模糊了视线。宫道两侧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曳,晕开的暖光將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忽而扭曲变形,恍若鬼魅。 安贵妃寢宫內,景象惨烈得令人窒息。檀木床榻四周垂著茜色纱帐,此刻却被胡乱扯开,露出床上气若游丝的朱清仪。小姑娘蜷缩在锦被中,小脸惨白如纸,往日粉嫩的唇瓣此刻泛著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安贵妃披散著头髮,绣著金线牡丹的寢衣沾满药渍,正死死攥著女儿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她的髮髻早已鬆散,几缕髮丝黏在泪痕纵横的脸上,往日明艷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苍老了十岁。 “清仪!我的儿啊!“安贵妃的哭喊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寢殿內迴荡,“你醒醒!你不能丟下母亲啊!“ 几个宫女缩在墙角,红著眼圈抹泪,抽噎声此起彼伏。屋內瀰漫著浓重的药味和薰香混合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哥……哥哥……“朱清仪突然艰难地转动眼珠,乾裂的嘴唇翕动著,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微弱的字。 朱高炽抢步上前,跪在床边,触到她冰凉的手指时,浑身一震——这双手,前日还攥著彩漆皮球满院跑,如今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爬满蛛网。 李春垂著头,白鬍子隨著嘆息微微颤动,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愧疚:“回稟太子,起初病症集中於肺部,臣等按照疟疾施治,確有好转。“ 他展开皱巴巴的脉案,墨跡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可昨夜丑时三刻,病情急转直下,邪毒突然蔓延至五臟六腑……“老太医声音哽咽,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泪,“便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也无力回天了……“ 朱高炽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雕窗欞外,雨势愈发猛烈,狂风裹挟著雨点砸在窗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挥退眾人,房內顿时陷入死寂,唯有安贵妃压抑的啜泣声,和朱清仪微弱的喘息声交织,令人心碎。 “哥……“女孩突然攥紧他的手指,指尖的力气大得惊人。朱高炽俯身时,闻到她发间残留的苦药味,混著淡淡的奶香气——那是属於孩童独有的气息。朱清仪的瞳孔涣散,却死死盯著虚空,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眼神中既有恐惧,又有一丝期待。 “我听到……爹爹说……让我先走……“朱清仪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父皇说不要怕黑……他说很快就来找清仪……“ 朱高炽和朱瞻基如遭雷击,寒毛倒竖。朱瞻基踉蹌著扶住桌案,碰倒的药碗“哗啦“碎裂,瓷片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衝头顶,朱高炽感觉后颈发凉,父亲此刻正在漠北征战,女儿却在千里之外说出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毛骨悚然。难道这是冥冥中的预兆?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兵符——那是父亲临行前交给他的,此刻却烫得惊人,仿佛要灼烧他的心臟。 “太医!快传太医!“朱瞻基的喊声撕破死寂。李春等人衝进来时,朱清仪已经昏厥,面色愈发青紫。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银针在她穴位上闪著寒光,宫女们慌乱地端水递帕,可女孩的手指却渐渐鬆开,攥著母亲的衣角,无声地落下泪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仿佛苍天也在为这即將凋零的小生命哀泣。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初五的傍晚,残阳如血,將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暗红。咸安宫前的石榴树簌簌落下瓣,混著雨水在青砖上洇出点点猩红,宛如未乾的泪痕。穿堂风掠过空荡荡的迴廊,捲起廊下素白的招魂幡,发出沙沙的轻响,惊起檐角几只乌鸦,扑稜稜地飞向血色的天际。 李春颤抖著將银针收入漆盒,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戚。他转身望向朱高炽,白鬍子隨著嘆息微微颤动:“太子爷,小皇女……去得安详。“其余太医纷纷跪下,额头贴地,殿內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水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格外清晰。 安贵妃跪坐在床榻边,宛如一尊雕塑。她的手指死死攥著朱清仪的衣角,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入锦缎。女孩的小脸依旧苍白如纸,却多了几分安寧,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安贵妃的眼神空洞,泪水早已哭尽,乾涸的泪痕在脸上留下道道痕跡,將精致的妆容晕染得斑驳不堪。 “娘娘……“宫女小心翼翼地伸手搀扶,话音未落,安贵妃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殿內顿时一片慌乱,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施针灌药,宫女们哭著取来热水热帕。好一阵折腾,安贵妃才幽幽转醒,她木然地望著床幔,眼神中没有悲,没有痛,只有无尽的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隨著女儿一同离去。 张妍带著一眾妃嬪匆匆赶来,手中的团扇早已不知丟在何处。她望著失魂落魄的安贵妃,眼眶也红了:“贵妃节哀……“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其余妃嬪纷纷上前劝慰,软语温言此起彼伏,可安贵妃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著虚空,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慈庆宫內,烛火摇曳。朱高炽盯著案头未批阅完的奏摺,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硃批的硃砂在烛火下泛著诡异的红光,恍惚间竟像是朱清仪唇角的血跡。 “好好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朱高炽长嘆一声,端起的茶盏停在半空,茶汤泛起的涟漪映出他疲惫的面容。 张妍轻轻放下茶盏,青瓷与案几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按祖制,待她及笄之年,便要封公主、赐食邑。“她望著窗外渐浓的夜色,语气里满是唏嘘,“去年上元节,她还戴著我送的虎头帽,追著兔子灯满宫跑……“ 角落里,朱瞻基突然站起身,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少年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眼底透著不安:“父亲可还记得姑姑临终之言?“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爷爷远在漠北,怎会……“ 朱高炽手中的茶盏“噹啷“一声砸在案上,滚烫的茶汤溅出,在《军情急报》上洇开大片水痕。他想起出征那日父亲骑在白马上的身影,想起朱清仪攥著他手指时说的“父皇说不要怕黑”,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窗外的风卷著雨丝扑进殿內,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將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扭曲变形,恍若鬼魅。 死寂中,更漏又滴下一滴水。朱高炽望著满地狼藉,突然觉得这初夏的夜格外寒冷。远处隱隱约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空寂的宫廷里迴荡,仿佛在为逝去的小生命送行,也仿佛在预示著某种不祥。 第27章 噩耗连连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的紫禁城,槐树新叶尚未舒展,却已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朱高炽捏著讣闻的手指微微发颤,宣纸上“皇女薨逝”四字在烛火下泛著刺眼光芒。案头堆积的《边军补给折》《江南水患疏》等尚未批阅,此刻却被他尽数推到一旁,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泼洒些许出来,在奏疏上晕染出狰狞图案。 “封锁消息。”朱高炽突然开口,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嚇了一跳。当值太监王淮捧著明黄封缄的手一抖,蜡油不慎滴在袖口都浑然不觉。朱高炽望著窗外浓重的夜色,想起父亲出征时骑在白马上的身影——六十五岁的帝王执意要在漠北荒原上再建奇功,若是此刻得知爱女夭折…… 朱高炽不敢再想下去:“对外就宣称皇女染疾静养,宫內擅传消息者,杖责三十。“ 次日清晨,工部官员便带著匠人在西华门內搭起灵堂。素白幔帐遮住鎏金彩绘的樑柱,楠木棺槨上还带著新漆的气味。 张妍亲自督管祭品,见宫女捧来的白菊瓣上沾著露水,她立刻命人重新更换:“要用辰时初刻带霜的,清仪最喜乾净。“ 张妍望著供桌上摆放的彩漆皮球,那是小姑娘生前最爱的玩具,眼眶瞬间泛红。 头七未过,赵王府的家奴便踏著晨雾衝进紫禁城。朱高燧的家书被汗水浸透,字跡晕染得模糊不清:“王妃沉疴难起,京中名医束手无策……“ 赵王府內瀰漫著浓重的药味,薰香都盖不住苦涩气息。沐芸蜷缩在雕床榻上,那张曾明艷动人的面容如今已经瘦得脱相,眼窝深陷皮肤蜡黄如纸。 朱瞻基快步衝上前去,伏在床边握住女人枯瘦的手。触到腕骨硌人的凸起时,泪水决堤而下:“三婶!侄儿来看您了!“少年想起幼时在三叔家中玩耍,沐芸总会把最甜的糕留给他,冬日里还曾经亲手为他缝製过狐皮手笼。 朱高炽强压下喉间的哽咽,伸手轻轻拍了拍朱高燧的肩膀。恰在此时,沐芸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几分神采,乾枯的嘴唇翕动著,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望著朱高炽,又转向一旁红著眼圈的朱高燧,泪水顺著凹陷的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巾——那上面还绣著当年新婚时的朵朵並蒂莲。 五月十五晨钟响起,沐芸的手突然垂落。 赵王府顿时哭声震天,白幡如潮水般涌出府门。朱高炽站在灵堂前,看著画师为弟媳描绘遗容,笔尖蘸著的硃砂红得刺目,恍惚间竟与清仪灵堂的白菊重叠在一起。 这个五月仿佛被施了诅咒。两京一十三省的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山东蝗灾,南直隶运河决堤,浙江海寇犯境……杨士奇等人通宵达旦地批阅奏摺,案头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朱高炽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有时在批阅军粮调配时,眼前会突然浮现清仪举著皮球的笑脸;有时在商议河工方案时,又会想起沐芸临终前那充满遗憾的眼神。 更棘手的是安贵妃,她自从女儿离世后便沉默寡言,整日抱著朱清仪的旧衣枯坐。 张妍带著后宫妃嬪轮番劝慰,甚至请了法华寺的高僧诵经,却收效甚微。而赵王妃的丧事更是千头万绪:礼部官员为礼节爭执不下,云南沐家的弔唁队伍又在进京途中,朱高燧哭得失了方寸,全赖朱高炽一手操持。 深夜的文华殿,朱高炽揉著太阳穴望著窗外如墨的夜色。案头新到的军报上,父亲大军已抵达开平的消息跃然纸上。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兵符,冰凉的青铜贴著心口,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远处隱隱约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迴荡,仿佛在诉说著这个多事之秋的无尽哀伤。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紫禁城的每一寸角落。 慈庆宫的铜鹤香炉早已经熄了香,朱高炽斜倚在雕椅上,案头如山的奏疏几乎要遮住半张脸,最上方《陕西流民安置疏》的硃砂批註因反覆晕染,已然化作一片模糊的血渍。 连续二十日不眠不休的操劳,让这位监国太子的玄色蟒袍松垮地掛在肩头,腰间玉带竟空出了两个孔位,隨著他每一次抬手批阅的动作,发出细微而空洞的碰撞声。 “王淮!朱瞻基!“他的声音像是从乾涸的深井里捞上来的,沙哑得近乎破碎。当值太监王淮闻声疾步而入,衣袍带起的风掀动了几页奏疏。朱瞻基匆匆从偏殿赶来,少年的乌帽歪在脑后,官服前襟还沾著未乾的墨渍——那是方才批阅文书时不慎滴落的。 “把奏摺分成三摞。“朱高炽撑著桌案勉强坐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王淮立刻指挥小太监们手脚麻利地分拣起来,素白的宣纸翻动声中,朱高炽的目光扫过那些盖著鲜红官印的文书,忽然想起父亲出征时,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模样。那时的帝王何等威风,而此刻,这些沉甸甸的摺子却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文华殿西暖阁內,六盏羊角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朱瞻基瘫坐在黄梨圈椅里,手中的硃笔在《应天府赋税折》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弧线,墨跡在宣纸上晕成墨团。 “爹,太爷爷当年……“少年的声音带著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他是怎么能够一人就处理天下之事?“ 朱高炽正在口述对漕运总督的训斥,闻言动作顿了顿。手中白玉盏中的茶汤晃出细碎的涟漪,倒映著他鬢角新添的白髮,宛如霜雪。 “太祖高皇帝起於微末。“朱高炽的思绪渐渐飘向遥远过去,想起宗人府藏著的太祖起居注,“早年在濠州討饭,在鄱阳湖血战,登基后更是五更而起,批阅奏章至深夜。除了他老人家的铜筋铁骨,真龙之躯,寻常人哪有这般铁打的筋骨?“ 张妍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纤细的手指捏著狼毫笔,正將朱高炽的口述誊抄在奏摺上。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角的细纹愈发明显,却也为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暖色。 “也难怪前朝多有昏君,“张妍轻笑一声,靛青丝线在指间穿梭如蝶,將誊抄好的奏摺仔细装订,加入到他们討论中来,“案牘之劳,怕是比行军打仗还磨人。“ 话音未落,她的思绪便回到了年轻时的燕王府。那时朱棣出征归来,常掛著染血的战刀批阅奏章,鎧甲上的铁锈混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暗红的痕跡。 朱瞻基突然坐直身子,因动作过猛牵动了连日劳累的筋骨,忍不住闷哼一声。 “母亲这代笔之举,按《皇明祖训》当受杖刑。“朱瞻基强撑著露出笑容,试图缓和压抑的气氛,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 张妍闻言,抄起案头刻著鎏金螭纹的镇纸作势要打,嘴角却噙著笑意:“你爹忙得脚不沾地,我不过执笔记录,这居然也算干政?“ 朱高炽望著这对母子,忽然笑出声来。笑声惊飞了窗外棲息的夜梟,扑稜稜的振翅声打破了死寂。这是自朱清仪离世、赵王妃病逝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热气翻涌。张妍鬢边的珍珠步摇隨著动作轻轻晃动,朱瞻基手忙脚乱地扶正歪斜的乌帽,阁內紧绷的气息如晨雾般,渐渐消散在跳跃的烛火里。 然而,笑声未落,宫门处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急匆匆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擂鼓般敲击著眾人的心。 三人心头同时一紧,朱高炽手中的茶盏剧烈晃动,滚烫的茶汤险些泼洒出来,差点在《江南织造疏》上洇出大片水痕。 这个多事之秋,每一次深夜的急报,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妍赶紧放下手中的狼毫“,朱瞻基则是猛地站起身,乌帽彻底滚落。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雕木门。 外面先是一片死寂,然后响起了太监王淮那標誌性的尖细嗓音,以及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渐渐的,两人停止交谈。 “殿下!钦天监的赵监正求见!“王淮推开雕木门,再又掀起珠帘,声音里带著几分惶恐与不安。朱高炽捏著硃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墨团。 他望著窗外摇曳的槐,忍不住喃喃自语:“活见鬼,这个神棍头子又来作甚?“ 虽嘴上抱怨,朱高炽仍是起身披上常服,衣角扫过案几,带落几片誊写奏摺的草稿。 赵燚身著整齐的官袍,官帽上的梁冠还在微微晃动。见朱高炽迈出宫门,他扑通跪地,额头几乎要磕到青砖:“殿下!大凶之兆!“ 赵燚话音未落,檐下几只鸽子忽然扑稜稜的乱飞。 “前日扫把星掠过帝星,昨夜帝星忽明忽暗!“赵燚从袖中掏出泛黄的卦象图,指尖在星轨图上不住颤抖,“臣等依《周易》推演,此乃主君困於险境之象!恳请殿下速速劝陛下班师!“ 朱高炽望著那卦象图上密密麻麻的批註,喉结动了动。父亲出征时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雪白的战马、猎猎的龙旗,可如今钦天监的这番话,却像一根刺扎进心里。 “知道了。“朱高炽挥了挥手,玄色广袖扫过赵燚递来的奏摺,“你且退下。“转身时,腰间的玉带扣撞出轻响,惊碎了满地槐影。 还未踏进书房,便听见张妍与朱瞻基激烈的爭论声。 朱瞻基攥著奏摺的指节发白,乌帽歪在脑后:“杨阁老说此事干係重大,必须由父亲来定夺!“ 张妍的绣鞋在青砖上急得打转,鬢边的珍珠步摇晃个不停。见朱高炽进来,二人同时转身,目光里满是焦虑。 奏摺展开的瞬间,朱高炽只觉一阵眩晕。河南巡抚的字跡力透纸背:“各府粮仓见底,若再调拨,今夏如若有水旱,恐將成饿殍遍野之势。“ 山东、山西、陕西的奏报如出一辙,墨跡未乾的紧急公文上,仿佛已经浮现出百姓啃食树皮的惨状。 “江北粮仓竟……“朱高炽坐在圈椅中,发出长长的嘆息声。 朱瞻基又赶紧递上另一封奏摺,封皮上赫然印著山西布政使司的火漆印。 “催粮官强征种粮,衙役衝动之下打死了一个村长,如今三县百姓围了衙门!“少年的声音带著颤抖,“杨士奇大人问,是否要允许发兵弹压?“ “弹压?“朱高炽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著几分悲凉。他的蟒袍下摆散落在青砖上,宛如摊开的黑幕。 “把那两个行凶的衙役梟首示眾,种粮悉数归还。“他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给死者家属三十两抚恤金,让其子继任里正。“ 张妍握著笔的手忽然顿住:“其余衙役为何不罚?他们也是同谋!“ “他们是为了筹备军粮。“朱高炽望著窗外盈盈月色,清暉透过窗欞,在他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若连办事的人都严惩,以后谁还敢为朝廷卖命?“ 朱瞻基望著父亲日益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出征前那个威风凛凛的永乐大帝。“可前线的粮草……“ “抄了真定府那两家晋商!“朱高炽猛地起身,震得案上的砚台都晃了晃,“用他们的银子去江南买粮!让南直隶的漕船日夜兼程!“ 朱高炽抓起硃笔,在奏疏空白处重重写下批语,硃砂如血:“苦一苦这些商人,骂名我来担!总不能让五十万大军饿肚子!“ 夜色渐浓,慈庆宫的灯火次第亮起。 朱高炽望著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摺,突然想起钦天监监正说的的卦象。 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兵符,冰凉的青铜贴著心口,却暖不了此刻发凉的指尖。远处又隱隱约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 第28章 山河月明 永乐二十二年六月初一,漠北的烈日炙烤著每一寸荒原,明军的旌旗在热浪中耷拉著,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朱棣的龙輦停在祥云屯的一处山坳里,青铜车辕被晒得发烫,拉车的御马喘著粗气,口涎不断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瞬间蒸发成了一阵阵白烟。几十万大军绵延数十里扎下营盘,铁锅烧水煮饭的蒸汽与战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却难掩將士们脸上的疲惫。 “再派一百名探子,方圆三十里给朕搜个底朝天!“朱棣站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玄色龙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后背。 帝王出神地望著远处起伏的山丘,那里本该是韃靼骑兵出没的草场,如今却只剩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摇晃。当最后一名探子回报“不见敌踪”时,夕阳正將帝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地图上的达兰纳穆尔河標记处,宛如一道未癒合的伤口。 六月初三清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醒了还在打盹的朱棣。他掀开金线绣龙的车帘,戈壁的风沙扑面而来,眯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柳升!柳升!”帝王的声音里带著晨起的沙哑,“现在到何处了?“ 柳升立刻策马靠近,明光鎧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启稟陛下,已至翠玉峰!“ 柳升挥手指著远处那座青灰色的山峰,山体表面泛著玉石般的光泽,却不见半个人烟。 朱棣盯著舆图上蜿蜒的线条,手指在“翠玉峰”三个字上反覆摩挲。 案头的《北征方略》已被翻得卷边,密密麻麻的硃批记录著他征战半生的经验。 “传令陈態、金忠!”帝王突然拍案而起,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地图上,“让他们各率两百轻骑,分西北、东北方向探查!务必寻到阿鲁台踪跡!“ 柳升立刻领命而去,把帝王的指示准確传达到两位將军手中。 马蹄声如闷雷般滚过荒原,金忠麾下的探马最远甚至抵达了百里之外的红柳滩,可却只是只带回几截断箭和被啃食过的马骨。 听著探马们垂头丧气地回报,朱棣在帐篷里默默擦拭著佩刀,刀锋映照出帝王此刻紧锁的眉头。 “不可能啊……”朱棣突然將刀鞘狠狠砸在案上,神情很是黯然,“那老贼还能躲到哪里去……” 六月初十,金沙濼的一方水湖边,陈杰的部卒带回两个蓬头垢面的韃靼牧民。 他们跪在滚烫的沙地上,用生硬的汉语一边比划一边说著:“大概一个月前……阿鲁台……往西边去了……“ 其中一人献上被阿鲁台遗弃的九匹骏马,它们全都瘦得皮包骨头,甚至马鞍上还沾著乾涸的血跡。朱棣凝视著马蹄铁上磨损的痕跡,判断这些马至少狂奔过数百里。 七月十七日,天马峰的阴云压得很低,仿佛预示著什么。陈懋的加急奏报送到时,朱棣正在啃一块冷硬的乾粮。 帝王缓缓展开黄绢,“臣等在兰纳穆尔河不见敌踪”几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疼。 帐篷外突然响起闷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牛皮帐篷上,混著帝王重重的嘆息声。 “陛下……“杨荣和金幼孜对视一眼,终於鼓起勇气踏入帐篷。两人官服全都沾满尘土,金幼孜手中还攥著一卷新绘製的地图。 朱棣望著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释怀的笑了起来。 帝王的笑声里带著几分苍凉,惊飞了帐篷角落里的几只麻雀:“你们不用开口,朕都能够知道你们要说什么……“ 他伸手接过地图,指腹抚过上面標记的每一处山脉、河流,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战略要地,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杨荣跪伏在地,声音哽咽:“陛下,粮草仅余月余,將士们……“ “知道了……“朱棣猛地转身,龙袍扫过案几,將沙盘上的小旗尽数打翻。 但很快,帝王的肩膀又垮了下来,像个突然被抽走筋骨的木偶。 帐篷外的雨越下越大,冲刷著明军营盘外的鹿角拒马,也冲刷著这位征战一生的帝王心中最后的倔强。 永乐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日,天马峰下的御帐內牛皮灯笼在穿堂风中摇晃,將朱棣的影子投射在毡墙上,忽大忽小,恍若飘摇的旌旗。 杨荣捧著用黄綾包裹的急报,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三封来自太子的密函层层叠放,最上面那封的封口火漆已被汗水晕开。 “陛下,山东和山西目前已有十三府粮仓见底!“杨荣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內格外刺耳,“自六月十五起,全军粮草皆靠太子抄没数名不法晋商的家產所得引来,於江南购粮而维繫……“ 杨荣展开信纸,朱高炽那眼熟的字跡跃然纸上,那些关於河南饥民成群结队弃田而逃、山东漕船搁浅的描述,让帐內气温骤然下降。 金幼孜握紧手中的舆图,指节压得羊皮纸发出沙沙声响:“阿鲁台遁入漠北深处,臣等已搜索方圆百里。“ 他望著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探马標记,如同撒在荒漠中的沙砾:“草原广袤无垠,敌军来去如风,此番若再执意深入……“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惊得眾人浑身一震。 “末將愿请战!“英国公张辅突然大步走了进来,明光鎧上的麒麟纹在烛光下泛著冷芒。 这位跟隨朱棣南征北战的老將,此刻腰间还掛著以前北征时缴获的韃靼弯刀:“给末將十日口粮,定能够找到阿鲁台的踪影!“ 张辅的声音震得牛皮帐篷簌簌作响,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连日侦查,他麾下已有两成骑兵累垮了战马。 朱棣沉默不语,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案头的玄铁箭鏃。那是他在第二次北征时亲手斩获的战利品,此刻却冰凉刺骨。 帐外传来士兵们搬运粮草的吆喝声,断断续续飘进来,像钝刀割在心上。良久,帝王抬起头,目光扫过眾人:杨荣鬢角新添的白髮,金幼孜熬红的双眼,张辅鎧甲上的灰尘…… “罢了,罢了。“一声长嘆,朱棣缓缓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的沙盘木屑,“传旨——班师回朝!“ 命令下达,帐外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当年他第一次北征凯旋时,將士们的欢呼也是这般震天动地,可此刻,这欢呼却像根刺,扎得他眼眶生疼。 大军返程的號角划破天际。 当后队改前队的命令下达,无数士兵扔下手中的夯土工具,將未完成的营寨拋在身后。归心似箭的骑兵们甚至顾不上整理鞍具,跃上马背便向南疾驰。暮色中,绵延百里的行军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黑龙,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空。朱棣坐在马车里,透过雕窗欞望著这一切,突然想起朱清仪周岁时,自己抱著她在宫墙上看烟火的场景。那时的笑声,此刻却遥远得如同隔世。 厄运悄然降临在归途之中。 七月初,草原的烈日突然化作刺骨寒风。朱棣在睡梦中高热惊厥,龙輦里传出的囈语惊得侍卫们面无人色。 隨军两位太医王济、李泰迅速赶到顛簸的马车外,为帝王把脉开方。 滚烫的汤药灌下喉咙,朱棣恍惚竟然看见朱允炆的脸在药雾中浮现,那顶消失在火海的冠冕,此刻却戴在阿鲁台头上…… 这场大病几乎要了朱棣的命。整整三日,御帐內外戒严,只传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与药罐沸腾的咕嘟声。 当帝王终於能倚著锦被坐起时,铜镜里映出的已是白髮苍苍的老者——曾经能开三石强弓的手臂,如今连茶盏都端不稳。 然而,真正的危机在七月十二日降临。 当大军行至榆木川时,暴雨倾盆而下。朱棣的病情突然恶化,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 杨荣、金幼孜静静地侍奉在帝王身边,一起听著帐外雨点的杂声。御帐外,士兵们望著低垂的龙旗窃窃私语,远处的狼嚎声与惊雷声交织,仿佛在预示著什么。 “传令……”朱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间涌上的鲜血染红了绣著金龙的帕子。他望著帐外被雨水冲刷的军旗,內心五味杂陈。 这一晚,榆木川的夜格外漫长。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榆木川的风裹挟著沙砾,將明军营地的牛皮帐篷吹得猎猎作响。八抬大轿內,朱棣瘫坐在铺著金线龙纹锦缎的软榻上,玄色龙袍松垮地掛在帝王消瘦的身躯,往日威严的面容如今只剩蜡黄与褶皱。铜盆里的参汤早已凉透,漂浮的枸杞沉在盆底,宛如凝固的血珠。 “到……哪里了……”朱棣的声音比帐外呜咽的风声还要微弱,枯瘦如柴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抓著轿帘。 近侍太监王福赶紧凑上前,颤抖著扶住皇帝佝僂的脊背,触到的却是硌人的肩胛骨。 小將樊忠单膝跪地,鎧甲上的纹蒙著层薄尘。这个自十岁起被朱棣收养在宫中的孤儿,此刻眼神里满是焦虑:“启稟陛下,已至榆木川!此地离京师不过……“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樊忠的话语。朱棣弓著身子,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绣著金线的帕子,在明黄绸缎上绽放成诡异的朵。 皇帝浑浊的双眼突然闪过一丝清明。他强撑著坐直,示意樊忠屏退左右侍卫。帐外传来甲冑碰撞的声响,片刻后,只余两个贴身太监垂首侍立。 朱棣望著这个从小看著长大的少年,想起当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在一处郊外捡到浑身是血的孩童,那时的啼哭与此刻帐外呼啸的风声居然重叠在一起。 “记住……“他抓住樊忠的手腕,掌心的温度低得惊人,“朕身死魂消后,太子就是你新的主人,你怎么对朕,就要怎么对朱高炽……” 话音未落,朱棣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樊忠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泪水混著尘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残阳西斜,朱棣突然挣扎著要起身。两个太监几乎是架著他挪到轿窗前。 血色的余暉透过雕窗欞,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远处起伏的山丘宛如蛰伏的巨兽,蜿蜒的榆木河泛著暗红波光,岸边成片的榆树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双手在轻轻叩击棺槨。 “喊……杨荣、金幼孜……快……“帝王的声音微弱到几乎要被风撕碎,却惊得帐外守卫猛然挺直身躯。当两位內阁大学士匆匆赶来时,正看见皇帝半倚在窗口,白髮在风中凌乱如枯草,却执著地凝视著西方——那里是他五次亲征的方向,也是朱清仪口中说的“能看见星星宫殿”的地方。 “姚广孝……“朱棣突然开口,惊得杨荣金幼孜两人浑身一颤。 老和尚圆寂前的场景在朱棣眼前浮现:病榻上的黑衣宰相,枯瘦的手指捏著泛黄的卦象图,“陛下生於战火,亦將逝於征途“的预言犹在耳畔。 “姚广孝说……朕会死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还说朕会死在一个地名有木字的地方……木、隶为棣……“皇帝的指尖划过窗欞上的榆木纹理,“榆木川……原来早有定数……“ 杨荣扑通跪地,声泪俱下:“陛下洪福齐天!待臣等寻来千年老参……“ “够了。“朱棣摆了摆手,腕间的玉扳指滑落,在车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金幼孜望著满地晶莹的碎片,突然想起皇帝年轻时一箭双鵰的英姿,此刻却虚弱到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当二人行礼退出时,暮色已吞噬了最后一抹夕阳。榆木川的夜来得格外早,营地的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皇帝轿中逐渐冷却的身躯。樊忠握著腰间的佩刀,望著帐外摇曳的“明”字大旗,想起皇帝教他骑马射箭的那些清晨。 远处传来狼群的嗥叫,与似有若无的风声交织,为这位一生都在马背上的帝王,奏响最后的輓歌。 第29章 生死时速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榆木川的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裹挟著草原特有的苍凉与肃杀。 明军绵延数十里的大营,篝火星星点点,在狂风中明灭不定。 忽长忽短的火苗將“明”字大旗的阴影投射在地上,仿佛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蠕动。龙帐內瀰漫著浓重的药味,薰香也掩盖不住那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自知大限將至的朱棣,半躺在金丝楠木龙榻上。曾经笔挺威严的玄色龙袍,此刻松垮地掛在他嶙峋的身躯上,露出的脚踝瘦得皮包骨头,往日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如今只剩下浑浊与黯淡,唯有偶尔闪过的一丝光亮,还昭示著这位帝王尚未熄灭的意志。 “马匀,速召张辅、杨荣、金幼孜三个人前来。”朱棣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像是从乾涸的深井底部艰难地挤出来,每一个字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近侍太监马匀手中的药碗剧烈颤抖,褐色的药汁洒出些许,在明黄龙纹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跡。 很快,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冑碰撞的声响。樊忠率领著精锐的锦衣卫,如临大敌般將龙帐围得水泄不通。 这位从小被朱棣收养在宫廷中长大的年轻將领,眼神中满是悲戚与警惕,他紧握著腰间的佩刀,目光如炬地扫视著四周,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张辅第一个衝进帐內,这位身经百战、威震四海的英国公,在看到榻上形容枯槁的皇帝时虎目瞬间泛红。 几个月前出征时,朱棣还能在马上弯弓射箭,连发三矢皆中靶心,英姿颯爽不减当年。而此刻,眼前的帝王却如此衰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將他吹倒。 “陛下!”张辅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身上的薄甲与青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帐內的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 朱棣艰难地伸出手,那只大手皮肤鬆弛,布满了老年斑和青筋。张辅急忙上前,紧紧握住帝王那只冰凉的手,却感觉朱棣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仿佛要將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嘱託都传递过来。 “朕……朕好像已经到了……下世的时候……”朱棣哆哆嗦嗦地开口,声音中带著难以掩饰的悲愴,“朕马上要去见你爹爹张玉,朕要……”说到这里,这位一生铁血、纵横天下的帝王,竟一时哽咽。 张玉、朱能、姚广孝……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朱棣眼前不断浮现,又如同泡影般消散。那些与他並肩作战、为他出谋划策的故人,此刻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是遥不可及。 这时,杨荣和金幼孜也匆匆赶到。看到榻上的皇帝,两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朕死后,不要发丧……千万……不要声张。”朱棣艰难地转头,望向这两位一直忠心耿耿的臣子,眼中泪光闪烁。杨荣和金幼孜心中一惊,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们齐声说道:“臣等遵旨。” “杨荣……”朱棣微弱地呼唤。 杨荣连忙挪动膝盖,向前靠近一点。“你要立刻收拾好军中全部印信赶回北京,交到朱高炽的手中。”朱棣突然像是迴光返照一般,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气息急促却无比坚定,“金幼孜,你要写好传位詔书,让杨荣拿印信盖好一起带回京城。如果杨荣一个人回去不放心,就领著军中锦衣卫回去,樊忠手下的兵也是靠得住的,走张家口堡,然后进居庸关,居庸关的守將是咱家老大的人,一定不会詰难你们。” 杨荣和金幼孜早已泣不成声,一边不停地点头,一边用衣袖抹著眼泪。他们深知,这是皇帝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嘱託,每一个字都关乎著大明江山的稳定与传承。 “张辅,咳咳……张辅……”朱棣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 张辅紧张地撩起袍服,膝行到榻边,大声说道:“臣在!臣在!” 朱棣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拉住张辅粗糙的大手,目光中既有信任,又有忧虑:“朕……朕知道……你喜欢朕的老二,可是朕的江山,不能传给……有勇无谋的莽夫,希望……你可以明白。” 张辅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陛下,臣明白!臣遵旨!臣会竭心尽力辅佐太子殿下!臣不会有非分之想!” 张辅悲愴的哭声在帐內迴荡,与帐外呼啸的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曲为这位伟大帝王奏响的輓歌。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榆木川的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卷著砂砾拍打著明军的营帐。 明军中军大帐內,到处瀰漫著浓重的药味与压抑的死寂。朱棣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双目紧闭,面容安详。 叱吒风云的永乐大帝,终究还是在这片征战的土地上走完了他六十五年的传奇人生。铜製的香炉中,裊裊青烟缓缓升起,却驱不散帐內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 “都清醒些!”杨荣的声音陡然响起,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位歷经数朝的內阁重臣,眼眶虽红,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他扫视著帐內陷入悲戚的眾人,袍袖一挥,震得案上的奏章微微发颤:“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军心,绝不能让圣上殯天之事泄露分毫!稍有差池,便是江山动盪!” “樊忠!”杨荣厉声唤道。 “末將在!”樊忠猛然出列,鎧甲相撞发出鏗鏘之声。这位由朱棣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將领,眼神中满是坚毅与悲愴。 “即刻率领精锐锦衣卫,严守龙帐四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挡在帐外!”杨荣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末將领命!”樊忠抱拳行礼,转身便带著一队锦衣卫如黑色的洪流般涌出帐外,迅速占据各个要害位置,刀光剑影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烁,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辅!”杨荣再次开口。 “杨大人,有何吩咐?”英国公张辅上前一步,他魁梧的身躯仿佛一座铁塔,却也难掩脸上的悲痛之色。 “速去召集军中所有锡匠,一个都不能少!其他工匠也儘量带来几个,动作务必要快!”杨荣神色凝重地说道。 张辅领命欲行,却被杨荣叫住:“慢著!此事不要动用你的亲兵,让樊忠的人去办。记住,一定要严守机密!”张辅心下一惊,立刻明白此事干係重大,頷首称是后匆匆离去。 夜幕降临,榆木川的营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中军大帐內,十几名工匠在杨荣等人的监视下,紧张而又慌乱地製作著锡棺。熔炉中,赤红的锡水翻滚,映照出匠人们惊恐不安的面容。 简易的锡棺终於成型,眾人將朱棣的遗体妥善安放其中,整个过程仿佛一场无声却诡异的仪式。 杨荣整了整衣冠,突然对著一眾匠人深深鞠了一躬,声音低沉而沙哑:“诸位,圣驾已去,此乃机密中的机密。你们为君父尽忠,朝廷定不会亏待你们的家人,足额的抚恤银两定会按时送到。”说罢,他铁下心来,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帐外,樊忠早已接到命令,手一挥,寒光闪过,十多个匠人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倒在了血泊之中,隨后被迅速就地掩埋。泥土掩盖了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营地中偶尔传来的更鼓声,在寂静的夜里迴荡。 与此同时,另一顶帐篷內,金幼孜正伏案疾书,手中的狼毫在明黄的绢布上沙沙作响。“大行皇帝遗詔:皇太子朱高炽深肖朕躬、宽厚仁爱,有古仁君之风……杨大人,这么写可妥当?”他抬头望向一旁正在整理印信的杨荣。 “格式无误即可,那些虚言浮词不必多写,最重要的是要清清楚楚写明传位於皇太子朱高炽。”杨荣头也不抬,快速地將朱棣留下的各种印信分类整理,每一个动作都透著谨慎与庄重。 金幼孜点点头,手中的笔再次落下。在烛火的映照下,他一气呵成,很快便將遗詔写就。杨荣快步上前,郑重地取出玉璽,在印泥中重重一按,然后稳稳地盖在遗詔之上,鲜红的印泥与明黄的绢布相互映衬,仿佛在宣告著一个新时代的即將到来。 榆木川的夜色,依旧深沉如墨。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的暮色中,榆木川的营帐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杨荣將最后一方刻著螭龙纹的玉璽收入青布包袱,手指抚过包袱上细密的针脚——那是他清晨时亲手缝製的,为的就是確保印信在顛簸的路途中万无一失。金幼孜则將明黄的遗詔折了三折,小心翼翼塞进贴身布兜,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绢布上凸起的硃砂字跡。 “樊忠!“杨荣突然转身,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面容忽明忽暗。 年轻將领闻声踏入帐內,鎧甲上还沾著掩埋匠人的泥土。他单膝跪地时,腰间佩刀与青砖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惊得帐角悬掛的铜铃微微晃动。 “你这条命是不是先帝给的?“杨荣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著千钧之力。 樊忠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泪光:“回杨大人!臣幼年时险些冻毙於宣府城外,是陛下解下披风裹住臣,还用隨身酒壶餵臣热酒驱寒……“ 樊忠的喉结剧烈滚动,声泪俱下:“若无陛下,臣早是荒冢枯骨!“ 帐外突然响起一阵狂风,將帐帘掀起一角,卷进几粒砂砾。金幼孜下意识按住怀中的布兜,看著杨荣继续追问:“那你是不是绝对服从先帝的指令?“ “末將的命、魂、忠,皆属陛下!“樊忠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陛下遗命传位太子,末將便愿意以项上人头,护新君周全!“ 杨荣紧绷的肩膀终於鬆弛下来。他瞥向帐外阴影处——那里埋伏著十二名弓弩手,此刻正悄悄將弓弦放鬆。昨夜试探张辅时,他同样在暗处藏了杀手鐧,直到確认这位英国公对先帝忠心不二矢志不渝,这才鬆了口气放下心来。 “即刻点二十名死士,再调一百精骑。“杨荣展开地图,指尖重重戳在张家口堡的標记上,“今夜丑时,护送我等回京。“ 杨荣突然压低声音:“在我们返程前,每日照常给御帐送餐——但记住,膳食分量要减至平日的三成。若有人求见……” “末將便说陛下病重多疑,只肯召见杨大人与张將军!”樊忠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自然明白这道命令的深意:少而不輟的膳食,既能维繫“皇帝尚在”的假象,又暗合重病之人的食量;而限定面圣人选,则能將汉王一党的眼线死死挡在帐外。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二十名锦衣卫已在帐外整装待发。他们卸下了標誌性的飞鱼服,换上普通士卒的短打,却仍保持著独特的站姿——右手虚按刀柄,左肩微沉,这是只有天子亲军才有的戒备姿態。 金幼孜望著他们腰间悬掛的鎏金腰牌,突然想起先帝曾说:“锦衣卫如朕之眼,朕之爪牙。“如今,这些爪牙正將护佑新的帝王。 丑时三刻,乌云恰好遮住月亮。杨荣与金幼孜翻身上马,马蹄裹著厚布,踏在草地上几乎没有声响。当他们绕过营地西侧的土丘时,一百精骑早已在此等候。 月光偶尔从云隙间洒落,照亮骑兵们甲冑上的暗纹。 “出发!”杨荣的马鞭在空中甩出脆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著穿透夜色的力量。 渐渐的,马蹄声由缓至疾,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深处,只留下一串若隱若现的烟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渐渐消散。 而榆木川的营地內,樊忠正提著食盒走向御帐,盒中装著的半碗粥,火光晃动间映出他坚毅的面容。 第30章 博弈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的深夜,草原上的劲风裹挟著砂砾如刀刃般刮过人的面颊。 杨荣的官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在疾驰中被夜风冻得僵硬,猎猎作响的衣角拍打著他的脖颈,留下细密的痕跡。奔袭间,杨荣更是俯身贴紧马背,怀中的布兜用三道牛皮绳紧紧捆著,每一道绳结都在出发前亲自反覆查验,確保装著印信的檀木匣不会有丝毫晃动。战马的鬃毛扫过他的手背,粗糙的触感与掌心的冷汗混在一起,让杨荣愈发用力地攥紧韁绳。 金幼孜此刻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平日里握惯了毛笔,此刻却要死死抓住鞍韉才能不被顛下马背。 金幼孜的內衬汗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腰间缠著浸透蜡油的油纸包,里面藏著的遗詔每隔半个时辰就要伸手確认一次。马蹄踏碎水坑时,溅起的泥水扑在他的脸上,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功夫都不愿浪费,只是眯起眼睛,任由咸涩的泥水顺著下頜流进衣领。 “我们一刻不歇,马不停蹄,最快多久能到张家口堡?“杨荣扯著沙哑的嗓子喊道,狂风几乎要將他的声音撕碎。 身旁的锦衣卫一名百户握紧腰间长刀,战马顛簸间,甲冑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回杨大人话!按照原定路线,到张家口堡足有千里之遥,纵使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也得跑上整整三天!“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杨荣心上。三天时间,足以让汉王朱高煦在山东有所动作,也足够让军中暗流彻底沸腾。 杨荣望著前方无尽的黑暗,突然瞥见队伍里一名锦衣卫的眼神闪烁——那年轻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马鞍上比划著名,像是在丈量路线。 “谁熟悉这一带小路?”杨荣猛地勒住韁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声刺破夜空,“若能带我们抄近道进京,本官定在新皇面前为你请功!“ 话音未落,队伍中果然有个精瘦汉子越眾举手而出。此人正是在宣府长大的冯三,过去曾为盗匪熟知山间捷径,最会翻山越岭长途跋涉,被招安后编入锦衣卫。 “大人!“冯三的脸上还带著长途奔袭的疲惫,却难掩眼中的兴奋,“从这里往西南,穿过黑松林,有条猎户踩出的山道直通怀来卫!虽要翻越三座山樑,但能省下一日脚程!“ 杨荣当机立断,伸手指著冯三发布命令:“你领路带我们走!越快越好,所有人严格遵照冯三的路线行走,违令者,斩!“ 此后的十多个时辰,堪称一场与时间的生死赛跑。他们在布满碎石的山道上疾驰,马蹄不时打滑;穿越密林时,枝椏勾破衣甲,在眾人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杨荣的坐骑在翻越最后一座山樑时力竭而亡,他顾不上悲痛,翻身上了备用马继续狂奔。金幼孜更是两度险些落马,全靠身边的锦衣卫死死拽住他的腰带。 当居庸关的箭楼终於在晨雾中若隱若现时,杨荣几乎要喜极而泣。 巍峨的关城上,“明”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楼下查验文书的士兵看到他们满身血污的模样,先是惊愕,而后慌忙行礼。 杨荣摸了摸怀中完好无损的布兜,又望向金幼孜苍白却坚毅的面庞,终於將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肚里——只要过了这道雄关,京城就近在咫尺,新皇登基便有了最坚实的保障。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九,榆木川的晨雾如一层薄纱笼罩著明军大营,却掩不住空气中瀰漫的诡异气息。 往日里,中军帐前本该是士卒往来传递军令的喧闹景象,今日却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守营的卫兵来回踱步时甲冑碰撞的叮噹声,在空旷的营地里迴荡。 在工匠营区,十多个锡匠的消失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他们的好友发现,平日里总是结伴去伙房打饭的兄弟,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见踪影。 有人在营地外围的新土堆旁徘徊,那里还残留著新鲜的马蹄印和拖拽重物的痕跡;有人偷偷询问锦衣卫,却只换来冰冷的眼神和厉声呵斥。谣言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在士兵们窃窃私语间迅速蔓延:“听说皇上龙体欠安,情况不明……” “那些匠人怕是遭了灭口……” (请记住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些猜测在夜幕降临时愈发阴森可怖,营地里的灯火也比往日暗了许多,仿佛连烛火都在为某种不祥之事而颤抖。 七月二十,太阳刚爬上地平线,中军大帐前便聚集了不少將领。 柳升、薛禄等太子党將领神色凝重,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而以陈懋为首的汉王支持者们,则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脸上带著按捺不住的躁动。本该卯时开始的军事例会,直到辰时三刻还不见皇帝召见,气氛愈发紧张。 “不行!不能再等了!“陈懋突然大步上前,腰间的宝剑隨著动作撞击发出清脆声响。这位跟隨朱棣多年的老將涨红著脸,鬍鬚气得直颤:“皇上为什么不召见我们?为什么只有一个樊忠率人昼夜守在龙帐外?为什么杨荣和金幼孜全都不见人影?“ 他猛地转身,直勾勾盯著人群中的张辅:“张大人,您是现在军中地位最高的武將,您要说句话啊!“ 营帐內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英国公身上。张辅身披玄色战甲,腰间悬掛著朱棣亲赐的宝刀。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眾人。那双经歷过无数沙场的眼睛里,藏著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既没有赞同陈懋的躁动,也没有安抚薛禄的忧虑,只是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审视著这场即將爆发的暗流。 “张大人,圣上为何谁也不见?“薛禄忍不住开口。这位太子的坚定拥护者,此刻额头上沁满汗珠,心中暗自盘算著:若真有变故,该如何稳住军心,防止汉王党羽趁机生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身后的亲兵们也都跟著绷紧了神经。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龙帐的帘子突然被掀开。 朱棣的近侍太监马匀迈著八字步走了出来,尖细的嗓音在空气中炸开:“万岁爷龙体抱恙,情况不好。他老人家让你们这些莽汉子安静点!你们吵到圣上了!“ 不等眾人开口,他又翻了个白眼,用手中的拂尘不耐烦地挥了挥:“万岁爷说了,他现在只想见张辅和杨荣,你们这些聒噪的傢伙赶紧回到各自大营!“ 將领们看著马匀一如既往狗仗人势的囂张態度,又看他神色如常地训斥眾人,再瞧见张辅进入龙帐片刻后便神色平静地出来,心中的疑虑竟也慢慢消散。 陈懋虽仍皱著眉头,但也不好再说什么;薛禄长舒一口气,悄悄鬆开了握剑的手。 然而,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仍在涌动。汉王党羽们回到营地后,继续秘密商议;而太子的支持者们则加强了戒备,暗中派人监视著一举一动。 榆木川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之中,而此刻的明军大营,正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傍晚,榆木川的暮色如铅云般沉重地压在明军大营上空。陈懋將自己重重摔进虎皮交椅,锁子甲碰撞发出的声响惊飞了帐外棲息的寒鸦。他盯著案头冷透的参汤,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开口:“磨墨!“ 沈师爷慌忙起身,砚台里的宿墨尚未化开,便被他匆匆注入清水。这位建文朝的举人,鬢角已染霜白,二十年来每逢会试,主考官瞥见他履歷上“方孝孺曾赞其文”的记载,皆是摇头嘆息,他也因此屡试不中,至今仍然是个老举人,这才投身军中,做了隨军师爷。 “汉王亲启:目前我北征大军於榆木川一带滯留数日……“陈懋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每吐出一个字,都带著压抑的兴奋与不安。 沈师爷笔尖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当写到“恳请王爷早做准备,以备不测”时,他下意识望向將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动著狂热的火苗。 “將军,此信若是……”沈师爷话音未落,便被陈懋粗糲的笑声打断。 老將抓起案头酒囊猛灌一口,酒水顺著虬结的鬍鬚滴落:“沈先生放心,等二殿下登极,本將亲自保你做济南知府!” 这句话如同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师爷眼中熄灭多年的光。他想起那些在贡院外徘徊的清晨,想起落第后蜷缩在破庙的寒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密信被小心翼翼封进蜡丸,交由最亲信的死士连夜送出。陈懋站在帐外目送黑影消失在暮色中,突然一阵寒风吹过,铁甲下的脊背泛起细密的冷汗。他望著天边翻涌的乌云,恍惚觉得那团墨色恰似汉王玄色的战袍。 次日清晨,张辅的传令兵敲响梆子时,陈懋正在擦拭佩刀。 “皇上口諭:郑亨率步卒輜重绕道山海关返京,余部隨本帅经张家口堡、居庸关返回。“传令兵的声音清晰利落,惊得陈懋手中的刀险些滑落。他盯著刀柄上的蟠龙纹,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线暗藏玄机——军中与汉王交好的將领几乎都是骑兵统帅,而皇帝的旨意却让步卒带著輜重与骑兵分道扬鑣。没有了輜重补给的骑兵,就如同无根之萍。 入夜后,陈懋的营帐亮起了一盏幽蓝的风灯。王通、谭青等汉王党羽鱼贯而入,靴底沾满的泥浆在羊毛毡上留下深色痕跡。 “郑亨那老匹夫走山海关,还带走全部輜重,怎么看都很不对劲!“王通一拳砸在沙盘上,震得“居庸关”的木牌微微晃动。 烛火摇曳间,眾人的影子在舆图上交错重叠,宛如群魔乱舞。 陈懋用匕首划开一个苹果,果肉的清香混著铁锈味瀰漫在帐內:“虽然不知陛下现在情况如何,但我们確实无法去一探究竟,毕竟如果陛下安然无恙,或是虽然病重却依旧神志清醒,那些忠於太子的將领必会顺坡下驴,把我们全部歼灭。” 更漏声里,密谋声与帐外的风声交织。他们计算著驛站间距,推敲著如何收买守关將领,甚至连控制粮草輜重的细节都反覆推演。而在百米外的中军大帐,樊忠正握著绣春刀,盯著那具密闭的锡棺。铜炉中龙涎香裊裊升起,却掩不住空气中愈发浓重的肃杀。这场发生在几十万大军中的暗流,正裹挟著每个人的野心与恐惧,朝著未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山海关,城门口。 作为长城以外大兵团进入关內的唯一通道,守將陈渡当然清楚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自从永乐大帝开始北征以来,陈渡已经很久没有能睡一个好觉。 他知道,关外几十万大军的退路,全都由自己一人把守,自己这一人一城的安危得失,在这特殊的时间里决定了王朝的走向,决定了社稷和天下苍生的命运。 七月二十一,陈渡手下匯报了一件怪事,前线大军里的两个参將,居然带著小股部队跑到了山海关外,他们声称奉皇帝的旨意要立刻进关,但却又拿不出来皇帝的手諭以及信物。 陈渡是个人精,他只忠於皇帝,既不是太子党又不是汉王党,此刻发觉关外这些人的异样后,陈渡第一时间就猜到定然是军中发生了大事,皇帝恐怕龙体有恙。 “对不起,本將不能打开关门。”陈渡对著外面大喊,“皇上离开前曾经说过,除非圣上本人到此,否则不能开关。” 关外那一小撮军队顿时全都傻了眼。 “田將军,我们现在怎么办,陈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好像完成不了。” “薛將军,我也不知道。”那位田参將回答的很是乾脆,“总不能强行攻城吧?就咱们这一两百號人,怎么也不可能强行闯关。” 那位田参將苦苦思索半晌,最终不得不选择放弃:“罢了,我们回去復命吧。陈大人就算要怪罪我们,那也认了。” 第31章 血色黎明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紫禁城笼罩在一层灰濛濛的薄雾之中,慈庆宫的铜製门环还凝著夜露。 天尚未破晓,值夜的太监正呵著白气给铜炉添加檀香,忽听得宫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灯笼光晕里,杨荣、金幼孜二人快步疾驰而至,身上的衣袍沾满尘土,模样很是狼狈。 寢殿內的朱高炽被立刻惊醒,还未及披上外袍,就见杨荣踉蹌著扑跪在地,官帽歪斜,露出灰白的鬢角:“太子殿下……” 杨士奇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著塞外寒风的粗糲:“先帝已於七月十八日在榆木川……” 话音未落,金幼孜颤抖著双手將一卷明黄的传位詔书捧过头顶,詔书边缘的龙纹暗绣在烛火下泛著微光,硃砂印泥还隱隱约约带著湿润的光泽。 殿內空气骤然凝固。太子妃张妍手中的青瓷茶盏“噹啷”坠地,碎裂的瓷片溅在青砖上,惊得宫人们屏息噤声。 朱高炽只觉耳畔轰鸣,恍惚看见几个月前父亲跨上战马的英姿,此刻却化作杨荣眼底未乾的泪痕。 金幼孜与杨荣对视一眼,同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先帝已逝,请陛下节哀!非常之时当以大局为重!” 这声“陛下”如惊雷炸响。 张妍如梦初醒,鬢角几颗东珠隨著她跪拜的动作摇晃,声音带著哭腔:“陛下!” 宫女和太监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还有人偷偷打量著新君苍白的脸色——对他们而言,朱棣严苛的治下如乌云压顶,此刻不少人倒是盼著新朝能带来转机。 朱高炽扶著案几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在张妍的搀扶下稳坐在书桌前,抓起狼毫的手却在颤抖。 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深色,朱高炽定了定神,快速写下手諭,字跡虽潦草却力透纸背。写完后,他从暗格里取出鎏金虎符,虎目镶嵌的红宝石映著烛火,仿佛滴著血:“杨荣,你带著手諭和兵符立刻去调动北城禁军和五城兵马司的所有士卒,把住京城九门。” 说罢,朱高炽將虎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 “张妍。”朱高炽转头看向妻子,目光中藏著只有他们能懂的暗號,“立刻通知张武,让他即刻按命令行事,动作要快。” 张妍心领神会,福了福身匆匆离去,裙摆扫过满地瓷片,发出了细碎的声响。她知道,丈夫是要让她的弟弟张武率锦衣卫,对宫中与汉王有往来的人展开雷霆行动。 接著,朱高炽又伏案疾书写下两张手諭。朱瞻基早已候在一旁,接过父亲递来的信纸,小心翼翼地用杨荣带回的印信盖章。 年轻的皇太孙捧著印璽的手微微发抖,却精准地將“皇帝之宝”按在绢帛上。 朱高炽叫来近侍太监王淮,將密令塞进他袖中,声音低沉而冰冷:“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张手諭交到赵震、赵理兄弟二人的手中。若有人阻拦,无需请旨,就地格杀!” 王淮郑重地点头,转身消失在宫门之外。慈庆宫內,烛火摇曳,新帝凝视著案头尚未冷却的砚台终於意识到,父亲征战一生的背影已然远去。而他即將独自面对波譎云诡的朝堂,扛起大明江山的九州万方。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卯时三刻,慈庆宫的铜漏滴答作响。朱瞻基一身玄色软甲,腰间佩剑还未完全系好,便匆匆跪地领命。 朱高炽望著儿子那张年轻坚毅的脸庞,恍惚间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率军死守北平城时的模样。 “万事小心。”皇帝的声音沙哑,伸手替朱瞻基整了整歪斜的护腕,掌心残留的温度仿佛要將半生的谨慎都传递过去。 待朱瞻基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朱高炽重重跌坐在蟠龙椅上。鎏金扶手硌得他发疼,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 “去,把所有人都叫来。“他朝近侍挥了挥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宇,那些曾被父亲训斥的画面突然在眼前闪现。 半柱香后,慈庆宫正殿挤满了人。朱高炽的妃嬪们攥著帕子,手指在丝绸上绞出细密的褶皱;十多个子女垂首而立,最小的女儿偷偷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全 】 “先帝已经驾崩。“朱高炽声音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一样,惊得殿內烛火猛地一跳,“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谁踏出慈庆宫半步,休怪我不念夫妻情、父子恩!“ 朱高炽猛地拍案,震得案头《皇明祖训》滑落,泛黄的书页哗啦啦翻卷,如同註定的宿命般停留在“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一页。 与此同时,紫禁城內正上演著惊心动魄的一幕。张武率领的锦衣卫如同黑色潮水,涌入各宫偏殿。当绣著金线蟒纹的飞鱼服出现在永和宫时,正在梳妆的宫女李敏儿手一抖,胭脂盒摔得粉碎。 “带走!“ 校尉们如鹰隼般扣住她的手腕,从她柜中搜出半块刻著“汉”字的玉佩信物。而在隔壁钟粹宫,三个小太监蜷缩在墙角,他们传递消息用的密信藏在佛像底座的夹层里,却抵不过锦衣卫嫻熟的搜查手法。 这场抓捕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三十五个与汉王有关联的宫仆被迅速肃清。 朱高炽深知人心惶惶的危害,当即命人在各宫门前张贴黄榜,硃批大字龙飞凤舞:“首恶已诛,余者不究!“ 慈庆宫的太监们举著铜锣奔走相告,声音里带著討好的意味:“新皇仁慈!新皇仁慈!“ 午时的阳光透过雕窗欞洒进殿內,王淮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后背洇出大片汗渍。 “启稟陛下!赵震、赵理两位將军已经率所部前往山海关、居庸关换防!“ 话音未落,又一名传令兵疾步而入:“五城兵马司已將六部衙门团团围住,无一人可以出入!“ 汉王府邸,朱瞻圻正对著铜镜整理衣冠,忽听得院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他推窗望去,只见平日里笑嘻嘻的门房被捆著丟在地上,嘴里塞著麻布。 “来人!“朱瞻圻刚喊出声,就被贴身侍卫死死捂住嘴巴,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成了笼中鸟。 府外,五城兵马司的士卒手持长枪,將汉王府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的朱高炽端坐在慈庆宫正殿,案头摆著刚送来的密报。他轻轻摩挲著父亲留下的玉璽,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窗外,宫人们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爭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像父亲当年一样,在暴风雨中牢牢握住大明江山的舵盘。 辰时末的日光裹挟著暑气炙烤京城。 朱瞻圻府邸朱漆大门紧闭,铜钉在烈日下泛著烫人的光泽。忽有马蹄声如闷雷由远及近,朱瞻基身披玄铁锁子甲,腰间佩剑隨著顛簸撞出清越声响,身后南城军卒甲冑映日,似一道黑色铁流漫过青石板路。 “结阵合围!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朱瞻基的喝令穿透热浪,士卒们迅速举枪成盾,將府邸围得水泄不通。院门轰然洞开的瞬间,府內惊呼声四起,丫鬟们丟下手中活计四散奔逃,早有锦衣卫混在家丁中,利箭般制住试图通风报信之人。 朱瞻圻这位平日里鲜衣怒马的汉王长子,此刻只著一件月白寢衣,发冠歪斜,望著踏入寢室的朱瞻基,声音发颤:“兄长……这是……何意?“ 朱瞻基缓步上前,披风扫落案上青玉笔洗,瓷片碎裂声中,他突然抽出佩剑。寒光一闪,刀锋精准劈开烛台,飞溅的木屑惊得朱瞻圻跌坐在地。 “二叔教你私藏九十副鎧甲,只是为了把玩吗?“剑尖挑起对方下頜,朱瞻基眼中儘是森冷,“库房第三排青石板下的宝贝,当我不知道?“ 朱瞻圻面如死灰,脖颈在剑锋下微微发颤:“不过是……不过是……“辩解声被院外传来的巨响打断——军卒们撬开地板,崭新的鎧甲泛著冷芒,甲缝里还沾著未乾的泥土。 “按大明律例……“朱瞻基收剑入鞘,向身后千总递了个眼色。 惨叫声骤起,利刃破空声、孩童哭喊、妇人尖叫交织成可怖的乐章。朱瞻圻的妻子瘫倒在地,石榴红裙裾浸满鲜血;两个小妾相拥而泣,髮髻散落,胭脂混著泪水在脸上晕开。 “爷爷是不是驾崩了!“朱瞻圻突然暴起嘶吼,猩红双眼死死盯著朱瞻基,“不然你们怎敢……“话音未落,已被侍卫按倒在地。 朱瞻基望著堂弟扭曲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最终化作冷漠的转身:“押入詔狱,女眷送浣衣局。“ 午间的阳光依旧烘烤著大地,朱瞻圻被拖出府邸时,瞥见街角百姓们惊恐又好奇的目光。他知道,隨著自己被带走,京城的街头巷尾很快会传开新的消息——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汉王府,从此將坠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山海关的烽火台每一天都照常在烈日下投下巨大阴影,城楼上的“山海关”匾额被晒得发烫。 陈渡身披厚重的锁子甲,站在垛口后凝望关外,汗水顺著护颈铁片的缝隙不断滑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跡。这已是他连续坚守城门的第五个昼夜,关外此起彼伏的叫关声,像无数根细针不停刺著他的神经。 “陈將军!我家大人可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啊!“又一名骑兵疾驰到关下,那人扯著嗓子使劲呼喊,胸前的衣襟被汗水浸得发皱。 陈渡握紧腰间的鎏金虎符,望著对方身后空荡荡的官道——往日里传递军报的快马该是三骑轮换,此刻却只孤零零一骑,这般反常岂能逃过他二十年戍边老將的眼睛? 夜幕降临时,关外的营帐如鬼火般明灭。陈懋派来的说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许诺黄金千两,有人搬出往日交情,甚至有武將之子在关前长跪不起。 陈渡立在城头,听著夜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威胁声:“再敢靠近百步,箭矢无眼!“梆子声敲过三更,他望著北斗七星的方位,心中默默计算著援军该到的时日。 终於,第六日寅时,地平线上扬起漫天烟尘。赵震率领的军队如黑色洪流奔涌而来,军旗上的“赵”字与京营大军的蟠龙纹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陈渡看著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线中,紧绷多日的脊背骤然佝僂,扶著城墙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 “老陈,守得好!“赵震翻身下马,佩刀上的翡翠坠子隨著动作轻晃,“陛下早有密令,这山海关交给我!“ 交接完兵符印信的当夜,赵震便设下天罗地网。当陈懋的三名亲信带著密信,试图趁著月色混进关时,早已埋伏好的伏兵如鬼魅般现身。寒光闪过,惨叫划破夜空,在二百余名护卫的火把照耀下成了瓮中之鱉。 那封沾著血跡的密信被呈上来时,火漆封印上的“汉”字鲜红刺目,仿佛预示著即將到来的风暴。 与此同时,居庸关的晨雾还未散尽,赵理已接过守將印綬。他站在箭楼上俯瞰蜿蜒的长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张家口堡方向:“即刻换防!所有关卡增设三重查验!“ 军令如山,骑兵们连夜疾驰,马蹄声惊起林间宿鸟。待晨光初现时,通往京城的咽喉要道已牢牢掌控在太子手中。 而在北征大军的营帐內,陈懋盯著被退回的信函,將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在军事舆图上,模糊了山海关的標记。 帐外传来阵阵士兵的窃窃私语,军中断粮的消息不脛而走,军心就像暴晒多日的弓弦,隨时可能崩断。他望著远处紧闭的关隘,终於明白这场权力的棋局中,自己已然陷入绝境——几十万大军困在关外,进不得入关,退不得藩地,空有甲冑兵器,却如同被斩断爪牙的猛虎,只能在草原上徒然咆哮。 第32章 尘埃落定,克继大统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一,夏日炎炎,紫禁城沉浸在一片肃穆与庄严交织的氛围之中。 晨曦微露,厚重的朱红色宫门次第洞开,明黄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隨著礼部官员悠长的唱喏声,朱高炽身著十二章纹袞服,头戴冕旒,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迈向奉天殿。 数日前,永乐大帝驾崩的消息正式公布,文官集团集体上表劝进,大多数武將勛贵也纷纷表態拥护,这才促成了今日这场意义非凡的登基大典。 奉天殿內,金漆蟠龙柱矗立两侧,殿中氤氳著龙涎香的气息。群臣按品阶整齐排列,官袍玉带与貂蝉笼巾交相辉映。 当朱高炽坐上那把象徵至高皇权的龙椅时,钟鼓齐鸣,响彻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浪在大殿中迴荡,震得梁间的金龙藻井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端坐龙椅上的朱高炽,此刻面容却不见丝毫喜悦。新帝的眉头微蹙,眼神中透著几分忧虑与凝重——几十万北征大军仍滯留关外、先帝的遗体尚未迎回、汉王朱高煦的党羽更是暗藏祸心,伺机而动……这些棘手的难题,如同一座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登基大典一结束,朱高炽便立刻开始发號施令。 “朱瞻基!“帝王目光如炬,望向阶下肃穆而立的皇长子,“你即刻率领几位武將元老,出关接管北征大军事务,务必以最快速度迎回先帝遗体,途中切不可有丝毫闪失!“ 紧接著,朱高炽又头望向杨士奇、蹇义等人:“诸位,速擬朕的詔书,昭告天下各省,新皇即位,大赦天下。礼部即刻筹备国书,遣使前往各藩属国,通报大明易主之讯。“ 帝王的旨意清晰而果断,殿中几位大臣纷纷出列领命。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便捷 】 这边前朝事务刚安排妥当,后宫便迎来了张妍的加冕庆典。在女官们的簇拥下,张妍身著华丽的皇后礼服,缓缓走向朱高炽。朱高炽亲手捧起那顶镶嵌著东珠、点翠的凤冠,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 四目相对,朱高炽深情地凝视眼前妻子。岁月在张妍的面庞留下痕跡,眼角细纹在妆容下若隱若现。但在朱高炽眼中,这个陪伴自己歷经无数风雨,在太子位上隱忍多年的女人,此刻是最耀眼的存在。 加冕礼成,张妍回到內廷,即刻著手处理后宫事务。她先是命人仔细打扫乾清宫、坤寧宫和交泰殿,为入住做好准备;隨后又宣召了弟弟张武,將此前逮捕的三十多名与汉王有牵连的宫女太监带到面前。 “太子妃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一个小太监率先哭喊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刚喊出口,他便注意到张妍身著皇后衣冠,周身散发著不怒自威的气场。 小太监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闭上嘴巴,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张妍冷冷地扫视著眾人,眼中满是威严与凌厉。 坤寧宫院落內,张妍端坐在雕檀木椅,指尖无意识摩挲著扶手,目光如寒刃般扫过阶下三十余名宫女太监。 这些人蜷缩成一团,有的面色煞白,有的低声啜泣,在阳光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都承认自己拿过汉王好处吗?”张皇后的声音冷若冰霜,打破此刻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个宫女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哭喊,瘫倒在地拼命摇头,髮髻散落,釵环叮噹乱响。其余人则低垂著头,喉结不住滚动,最终纷纷颤抖著点下了头,仿佛脖颈上悬著无形的利刃。 “这个贱货杖刑,其余赐毒酒白綾。”张皇后言简意賅,起身时凤袍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交代完毕,张妍头也不回地走向內室,留下院落內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和拖拽犯人的嘈杂响动。 此时,刚刚处理完毕前朝政事的朱高炽匆匆赶回內廷。听闻皇后要將涉案宫仆尽数处死,新帝的脚步在廊下猛地一顿,玄色绣金龙袍的下摆扬起又落下。 “哎哟,我的皇后娘娘!”朱高炽疾步跨进殿门,胸口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朕这才刚刚登基,你这样大开杀戒,实在不吉利!“ 张妍缓缓转身,凤目直视著夫君,语气沉稳而坚定:“陛下心不狠,坐不稳这个皇位。臣妾心不狠,就管不好这个內廷。“张皇后的话语斩钉截铁,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高炽望著眼前这个与自己携手走过无数风雨的女人,那些在太子位上如履薄冰的岁月,那些深夜里共商对策的时刻,此刻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朱高炽沉默良久,终於还是轻轻地点头:“咱俩私下里,还是用你我称呼吧。'朕'和'臣妾',留到外人面前再用。“ 张妍闻言,唇角终於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眉眼间的冰霜也隨之消融。 果然,当那些与汉王有染的宫仆被尽数处置后,紫禁城的氛围焕然一新。往日里磨磨蹭蹭的宫女太监们,如今做事手脚麻利了许多,连行走时都带著几分谨小慎微。宫道上再没有窃窃私语,唯有值夜梆子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迴荡。 八月初一的夜晚,用过晚膳的朱高炽,第一次以帝王的身份踏入乾清宫。他的脚步轻快而沉稳,顺著盘旋的楼梯登上二楼。月光透过雕窗欞洒落,將金砖地面镀上一层银辉。 “主子万岁爷,要是有什么要求,奴婢这就去办。“王淮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这位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满脸堆笑,眼中闪烁著难以掩饰的欣喜。 今日,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权力更叠的浪潮中——朱瞻基满心期待著被册立为太子,宫女太监们因为新帝仁厚的名声而欢欣鼓舞,文武百官则各怀心思,或忙著剷除汉王党羽,或绞尽脑汁谋求改换门庭。 唯有乾清宫內,朱高炽静静地佇立在窗前,望著漫天星斗,思索著大明王朝的未来。 不知过去多久,夜已深沉,乾清宫的宫灯在秋风中轻轻摇晃,將昏黄的光晕洒在金砖地面上。朱高炽负手立於二楼窗前,望著天穹中稀疏的星辰,玄色常服上暗绣的龙纹隨著他的动作若隱若现。月光透过雕窗欞,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王淮,我在想一件事。”朱高炽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著几分疲惫与感慨。 王淮闻言,立刻趋前半步,脸上露出恭敬又略带紧张的神色:“主子,依著宫里规矩,您该自称『朕』才是。” “无妨,这里又没有外人。”朱高炽摆了摆手,语气隨和却透著不容置疑,“在自己人面前,怎么自在怎么来。” 朱高炽顿了顿,目光依旧凝视远方:“父皇龙御归天后,这天下间,真正为他伤心落泪的人怕是屈指可数。一个寻常人家普通的富商过世,尚且有眾多亲眷悲戚,可这帝王之尊,到头来竟如此孤寂,当真是孤家寡人啊。” 王淮心中一紧,不敢隨意接话,只是轻轻嘆了口气,这嘆息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乾清宫,得重新布置一番。”朱高炽话锋一转,收回远眺的目光,开始巡视四周,“一楼正中间的屋子,就留作臥室。其余四间,全部改造成书房、茶室,不拘什么用途都行……” 朱高炽边走边比划:“每个房间只留一张床,简单些好。” 交代完改造事宜,朱高炽缓步走下蟠龙金漆楼梯。雕龙刻凤的黄金龙椅在烛光下泛著威严的光泽,他缓缓坐下,手轻抚过冰凉的扶手,目光透过乾清宫的大门,仿佛能穿越数百里山河,看到正在北征军中的朱瞻基。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征大军营地,草原的夜风裹挟著寒意掠过营帐。朱瞻基在杨荣、张辅等一眾重臣的陪同下,神色凝重地踏入中军大帐。烛火摇曳中,將领们或坐或立,交头接耳,气氛凝重而压抑。 “诸位將军!”朱瞻基站在虎皮帅案前,声音洪亮却难掩悲戚,“先帝已於榆木川……” 话未说完,帐內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甲冑碰撞的叮噹声与压抑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待骚动稍稍平息,朱瞻基展开明黄詔书,金丝镶边在火光中闪烁:“新帝有旨!此次北征,诸位將军劳苦功高,皆记首功!大军不日即可入关,与家人团聚!” 话音刚落,帐內先是一片寂静,隨即爆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感嘆。將领们紧绷的面容渐渐舒缓,有人眼眶泛红,有人长舒一口气。 在“吾皇万岁”的叩拜声中,朱瞻基终於得以走到爷爷朱棣的锡棺前。 看著冰冷的棺槨,朱瞻基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幼时爷爷教他骑马射箭的场景、北征前那充满期许的眼神,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双膝跪地,伏在棺木上放声痛哭,泪水浸湿了素白的孝服。 就在朱瞻基沉浸在悲痛之中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懋身著锁子甲,腰间佩刀未卸,大步踏入灵堂。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高大,投在素白帷幔上的影子,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榆木川的夜风裹挟著沙砾,將灵帐外的素幡吹得猎猎作响。朱瞻基抚著朱棣棺槨的手指骤然收紧,耳畔传来的脚步声却与想像中截然不同——陈懋没有按他想像中那样佩剑闯入,而是在外帐卸下甲冑,只著一身素色中衣,连靴履都沾满连夜赶路的泥渍。 “罪將陈懋,向太子殿下请罪!“老將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砖铺就的灵堂,白髮在烛火下微微发颤。他刻意避开“皇太孙”的称呼,这份对皇位继承顺序的精准拿捏,让朱瞻基手中的孝帕不自觉攥紧。 朱瞻基缓缓转身,孝衣的广袖扫过铜香炉,带起一缕龙涎香的余韵:“陈將军何罪之有?“ 目光扫过对方佝僂的脊背,想起密报中那封送往汉王府的密信,此刻却见陈懋腰间空空如也,连寻常武將不离身的佩刀都未曾携带。 “末將猪油蒙了心!”陈懋突然以头抢地,额头撞在地面发出闷响,惊得守灵的小太监手中铜盆噹啷落地,“听闻先帝圣驾违和,竟妄想……“ 陈懋喉结剧烈滚动,將“通风报信”四字咽回喉咙,“私遣信使试图入关,实乃十恶不赦!“ 帐內空气骤然凝固,杨荣不动声色地向书吏使个眼色,竹简翻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朱瞻基轻笑出声,亲手扶起陈懋,语气轻鬆平常:“將军追隨父皇三十余载……” 陈懋一言不发,羞愧的低著头。 朱瞻基的声音带著恰到好处的惋惜,做出最后的总结:“將军不过是一时糊涂。“ 这番表態让陈懋如蒙大赦,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他哪里不知,此刻自己的项上人头全凭眼前少年一句话。昨夜在营帐中,他將那封未送出的密信付之一炬,此刻又孤身一人冒死赶来,赌的就是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的时机。 接下来的几日,朱瞻基展现出远超年龄的手段。他在中军帐设下“问计台”,每日召见数位將领,既不谈罪也不言功,只与他们追忆北征时的軼事。 张辅会意,主动將自己的亲兵营编入返程前锋;柳升则带著火器营严守要道,確保大军行进万无一失。当十万大军如长蛇般蜿蜒向山海关时,烽火台上的守將早已备好清水粮草,迎接这支歷经生死的军队。 九月初三,最后一批边军在宣府领完赏赐,回到驻地。 朱高炽站在午门城楼上,看著三大营將士代表那整齐列队的身影,手指轻轻叩击城墙砖块。他知道,当陈懋主动请罪的消息传遍军营时,这场权力交接的暗战便已落下帷幕。 远处,朱瞻基骑著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身后跟著主动交出虎符的陈懋——老將的白髮在秋风中飞扬,腰间新赐的玉带却熠熠生辉,仿佛在诉说著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与新王朝的开始。 第33章 汉王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初五,山东乐安州的汉王府內,暑气裹挟著蝉鸣,將整座府邸蒸得燥热不堪。 汉王朱高煦在书房內来回踱步,金丝绣蟒的常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脚下的青砖上落满他烦躁不安的脚印。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无人翻阅,往日里频繁往来的密信突然断了踪跡,这反常的寂静,让他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爷!京城来人了!”管家的声音中带著难以掩饰的惊慌。朱高煦猛地转身,三步並作两步衝到门口,却见一名身著緋袍的宦官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正昂首阔步地踏入王府。 这个太监怀抱著一卷明黄圣旨,鎏金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朱高煦眯起了眼睛。 朱高煦的心跳陡然加快,因为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拳头下意识的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依然强装镇定,带著王妃韦雪清在大堂正中跪定。 隨著传旨太监“奉天承运皇帝詔曰”的尖细嗓音响起,朱高煦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当听到“以明年为洪熙元年”这句话时,朱高煦只觉耳边嗡鸣一片,眼前浮现出兄长朱高炽病弱的面容。 “什么洪熙皇帝?”朱高煦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霍然起身。韦雪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伸手死死攥住他的衣摆:“王爷慎言!”话音未落,却被他一把甩开,踉蹌著跌坐在地。 朱高煦衝上前,一把掐住传旨太监马泉的衣领:“先帝何时驾崩?为何不通知本王?”他的呼吸灼热而粗重,喷出的气息几乎要將对方吞噬。 不等马泉回答,朱高煦已一把夺过圣旨,青筋暴起的双手狠狠一扯,上好的明黄绸缎发出撕裂的脆响,碎片纷纷扬扬洒落。 大堂內一片死寂,唯有韦雪清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就在此时,马泉却不慌不忙,单膝跪地,指尖灵巧地將撕碎的圣旨残片收拾起来,金线龙纹在他掌心重新蜿蜒:“代皇上问话——” 马公公忽然抬头,浑浊的双眼竟泛起鹰隼般的锐光:“朱高煦,可记得《皇明祖训》?你还是不是先帝之子,还认不认这个父亲?认不认朕这个皇长兄?先帝选择朕克继大统,你承不承认?” 马泉將卷好的圣旨往腰间一塞,朱漆地板在他靴底发出闷响:“若不愿遵遗詔,不想认先帝的遗志,那也不要认先帝封的这个汉王头衔,也不要来京城给先帝守孝,你把马泉杀了然后告诉朕,你要造反!” 代替皇帝训话完毕,马公公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狰狞的海战伤疤,“王爷,要杀要剐请自便!” 朱高煦的佩刀已出鞘三寸,却在侍卫们紧张的抽气声中僵在半空。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此刻周身散发的气势竟让他想起父亲亲征时的威严。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安插在京城的眼线,居然带来了他最不想听的消息:北征大军已悉数入关,三大营二十万精锐正屯驻京师周围。 冷汗顺著脊背滑落,朱高煦手中的刀噹啷坠地。他盯著马泉腰间明晃晃的腰牌,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这是郑和旧部才有的信物。 “臣……臣朱高煦领旨谢恩!”沙哑的声音惊飞檐下棲雀,桀驁的朱高煦竟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待宣旨队伍消失在大门口,朱高煦突然瘫坐在地,像孩童般捶打著地砖:“我送出去的金豆子数以百计!那些收了好处的狗东西……居然一个人也不报信!”朱高煦用力扯著自己的束髮金冠,名贵的东珠散落在满地狼藉中。 韦雪清望著丈夫扭曲的面容,缓缓抚平裙摆上的褶皱,理了理衣裙,神色自若地踱步到圈椅边坐下:“明日就启程进京吧。先帝驾鹤西去,你这个做儿子的不去守灵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如果不去,那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指著你的鼻子,骂你是个不孝子。” “韦雪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朱高煦难得地对著妻子大声嚷嚷,“你就这么盼著我去死吗?你是不是已经和別的男人好上了?” 韦雪清被气得哭笑不得:“你是有病吗?我年轻貌美的时候不去偷汉子,人老珠黄了反倒去勾搭野男人?”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北京给先帝守孝,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朱高煦嘟囔著,眼中满是不甘与恐惧。 夕阳西下,窗外的暮色渐浓,汉王府的飞檐在夕阳下投出巨大阴影,仿佛预示著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將来临。 韦雪清指尖摩挲著团扇上的緙丝纹路,望著丈夫来回踱步的焦躁身影,终於开口:“你若拒赴丧仪,新帝用『不孝』罪名便能彻底压垮你。但你若恪守礼制,行足孝道,便是皇上想动你,也得掂量天下悠悠之口。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敢公然违背忠孝之礼?” 朱高煦抓起案头的青铜镇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镇纸边缘刻著的饕餮纹硌得掌心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龙潭虎穴又如何!”镇纸重重砸在舆图上,震得標註京城的硃砂点都晕开了边缘,“我倒要看看,他朱高炽能把我怎样!” 八月初十的官道上,素白幡旗翻涌如浪。朱瞻基身披重孝,骑在踏雪乌騅上,韁绳攥得死紧。 祖父的楠木灵柩在二十四人抬的龙輦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像极了老人征战时的马蹄声。 前方,朱高炽率领文武百官跪伏尘埃,望著梓宫时,耳边满是程式化的哭嚎。新帝攥著孝帕的手微微发颤,心头五味杂陈——这些假哭的臣子,当真以为他听不出虚实? 八月十二日,京城九门大开。赵王朱高燧的车队如期而至,家眷们素衣麻冠,未进灵堂便已哭作一团。朱高燧更是扑到先帝灵前,哭得几近昏厥,髮丝凌乱地散在孝衣上。 围观官员交头接耳,赞声此起彼伏:“此等孝心,当为宗室表率!” 汉王朱高煦却被引至紫禁城偏僻的掖庭。推开斑驳的朱漆门,见儿子朱瞻圻蜷缩角落,锦袍破碎,脖颈处还留著鞭痕。 “爹!”少年踉蹌著扑进父亲怀中,泪水浸湿朱高煦孝衣,“他们杀了府里所有男丁,女眷和孩子都被关在浣衣局……” 朱瞻圻哽咽著:“他们还说那九十副鎧甲是谋逆铁证!” 朱高煦的后背瞬间绷紧,望著宫墙外阴沉的天色,听著远处传来的哀乐,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檐下的寒鸦,却带著说不出的苍凉。 “別怕。”朱高煦贴著儿子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里带著血腥气,“咱们父子既入了这局,便要让他们知道,汉王府的獠牙,没那么容易折断。” 暮色漫过宫墙,將两人的身影吞噬在黑暗中,唯有灵堂方向传来的钟鼓,一声声叩击著京城的夜空。 永乐二十二年的初秋,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幡之下。朱棣的灵堂內,裊裊青烟裹挟著龙涎香与烧纸的焦糊味,在雕樑画栋间縈绕不散。 朱棣的后妃们身著素白麻衣,涕泪纵横地伏在灵柩前,哭声时而如杜鹃泣血般悽厉,时而似寒夜孤鸿般哀婉,那悲愴的哀嚎声衝破琉璃瓦,在空旷的宫闕间久久迴荡。 几位公主蜷缩在角落,纤细的手指不断擦拭著泛红的眼眶,鮫綃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晕染出深色的痕跡。殿外长廊下,駙马们聚成几簇,帽上的玉蝉隨著他们交头接耳的动作微微晃动,虽压低了声音交谈,却仍难掩神色间的不安与揣测。 “皇上驾到——”隨著王淮那尖锐且悠长的吆喝声划破凝滯的空气,整个灵堂瞬间陷入死寂。鎏金铜鹤灯將朱高炽的身影拉得修长,他身著玄色孝服,衣上的十二章纹暗绣在摇曳的烛光中若隱若现,手持哭丧棒,脚步沉稳却又透著几分沉重地踏入灵堂。 朱瞻基紧隨其后,腰间特意解下的佩刀昭示著对先帝的尊崇,少年身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父子二人缓缓走到灵柩前,庄重地跪坐在蒲团之上,重重叩首,三拜九叩之间,额头紧贴冰冷的青砖。 朱高炽望著父亲灵位前摇曳的长明灯,恍惚间儿时父亲教他骑射、为他讲述治国之道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叩拜完毕,朱高炽起身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且充满挑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大哥,这么急著上哪儿去呢?” 朱高煦从廊柱阴影中大步走出,孝冠歪斜,髮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眼中布满血丝,神情透著一股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刻意將“大哥”二字拖得极长,语调阴阳怪气,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方才的肃穆。 朱高炽身形微微一顿,垂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握紧,心中却早有预料。这个弟弟覬覦皇位已久,如今父亲驾崩,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难的机会。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悦,保持著帝王应有的仪態,用只有朱瞻基能看清的唇语迅速说道:“快去调两队禁军,把住殿外。” 朱瞻基目光一凛,立刻领会父亲的用意,微微頷首后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风,將地上未燃尽的纸钱捲起,在空中打著旋儿。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冑碰撞的鏗鏘声响,为灵堂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贤弟如果要祭拜父亲,请自便。”朱高炽缓缓转身,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波澜不惊,“若有国事相商,还请移步偏殿。太祖皇帝立规,外朝之事不得扰內宫清净。”他特意加重“太祖皇帝”四字,目光威严地扫过殿內屏息凝神的妃嬪们,意在提醒在场所有人,祖宗家法不容置疑,即便在这敏感时刻,也必须恪守规矩。 然而,朱高煦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向前踏出半步,金丝绣蟒的袖口狠狠扫过供桌,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纷纷扬扬地洒落。 汉王朱高煦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哥,你敢不敢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说清楚父亲是怎么死的。”那语气充满了质疑与挑衅,意图將朱高炽置於万劫不復之地。 “请二叔称呼我父皇为陛下!”朱瞻基的声音如惊雷般从殿外传了进来,少年已带著禁军將灵堂团团围住,手中的孝棒重重杵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君臣之道不可违!”目光如炬,眼神中透著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坚定,周身散发著不容置疑的气势。 朱高炽抬手虚按,示意儿子稍安勿躁。他整了整孝服上的玉带,神情依旧淡定从容,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年事已高,积劳成疾,崩於榆木川行在。”他的语气平稳,字字清晰,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说了传位给你?”朱高煦迫不及待地打断,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朱高炽神色未变,依旧镇定自若:“先帝临终前,有近侍太监马匀,隨军內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以及英国公张辅在场。” 朱高炽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直视朱高煦的双眼:“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朕可以把他们四人现在叫来。” 此言一出,灵堂內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在场眾人皆知,英国公张辅在军中威望极高,战功赫赫,质疑张辅,就等同於质疑整个北征大军的忠诚。 朱高煦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殿外秋风呼啸,掠过宫墙,將灵幡吹得猎猎作响,无声地嘲笑这场仓促且无力的逼问,终究不过是一场闹剧。 第34章 制度,桎梏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的紫禁城灵堂,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 朱高煦被皇帝哥哥的话语惊得僵立当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子朱瞻圻却突然从人群中衝出,素白孝衣上还沾著前日被抄家时的尘土:“皇爷爷若真是寿终正寢,皇兄为何要带兵围府?“ 少年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怨毒:“杀我家奴、囚我女眷,分明是做贼心虚!“ 朱高炽垂在广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比起刻意挑衅的朱高煦,这个侄子的莽撞更令他恼火——在先帝灵前质疑死因,无异於撕开皇家最忌讳的伤疤。 “拿下!“朱高炽话音未落,五名禁军已如猛虎般扑出,锁子甲碰撞声中朱瞻圻被按倒在地,挣扎时额头撞在青砖上,顿时鲜血淋漓。 “放肆!“朱高煦暴喝一声,金丝绣蟒的袍袖扫翻供桌,香灰混著烛油泼洒满地。他刚要扑向儿子,冷不防一道黑影从朱高炽身后疾掠而出。御前侍卫统领周武的鸳鸯鉞划出寒光,靴底重重踹在汉王膝弯。朱高煦闷哼一声跪倒,双手瞬间被铁锁链缠住,精钢锁扣咬合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 “汉王父子,目无先帝,扰乱灵堂。“朱高炽的声音冷得像玄冰,他凝视著在地上翻滚哀嚎的二弟,“著即圈禁,非詔不得出!“ 隨著朱高炽拂袖而去,素白帷幔被夜风掀起,露出朱棣灵位上“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的諡號,在摇曳烛光中泛著刺目的金红。 汉王被捕的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京城,茶楼酒肆里却意外平静。王公贵胄们更默契地保持缄默——这场发生在灵堂的衝突,不过是皇室院墙內的家务事,只要不波及朝堂利益,谁都不愿蹚这摊浑水。 而在暗无天日的詔狱里,朱高煦隔著铁柵栏握紧儿子的手:“放心,满朝文武看著呢,陛下不会……“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墙角老鼠窜入阴影。朱高煦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消散在潮湿的霉味里。 八月十四日,山东乐安州的汉王府被暴雨浇得透湿。韦雪清捏著湿透的家书,听著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撞,忽闻前院传来马蹄声。她看到马泉顶著雨幕踏入厅堂,袖中露出明黄圣旨,突然想起数日前丈夫撕旨的场景。 “王妃娘娘,“马泉抖开圣旨,雨滴顺著圣旨边缘坠落,在青砖上砸出朵朵水,“陛下有旨:即刻进京,接汉王、公子回府。“ 马泉顿了顿,语气似有讥讽——“不过——“看著韦雪清骤然苍白的脸,老太监慢悠悠道:“需得先在午门谢恩。“ 窗外惊雷炸响,將这句话劈成碎片,混著雨水渗入地底。 八月十五的紫禁城,月光如银霜般洒在琉璃瓦上,宫墙內却瀰漫著比夜色更凝重的气息,汉王妃韦雪清身著素白褙子,环佩轻响中穿过层层宫门,凝望著奉天殿阶前摇曳的灯笼——五日前丈夫撕毁圣旨的场景犹在眼前,此刻不知等待她的是雷霆之怒,还是更可怕的刑罚。 “臣妇韦氏,叩见陛下!“她伏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紧贴地面,听著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大殿迴荡。 朱高炽端坐在龙椅上,沉默许久。 “你跟了汉王大半辈子,“皇帝的声音像冬日寒冰,“为何没尽到相夫教子的责任?朱瞻圻在灵堂口出狂言,目无君父,难道你从未管教过他?“ 韦雪清垂眸敛神,鬢边的珍珠步摇微微颤动:“陛下明鑑。这些年臣妇贪图安逸,沉溺於王府奢华,疏忽了对王爷和世子的劝诫。“她刻意將“贪图安逸”四字咬得极重,似在暗示汉王的骄纵並非她一人之责,“臣妇罪该万死,愿领任何责罚。“ 殿外更鼓沉沉,內阁大学士杨士奇等人悄然对视。自昨日朝会起,他们已轮番劝諫:“陛下初登大宝,若此时诛杀血亲,恐落得『燕啄皇孙』的恶名。“ 杨荣甚至搬出《皇明祖训》,强调须先削藩夺爵,再论罪处置。朱高炽摩挲著龙椅扶手的蟠龙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祖制礼法如同无形的枷锁,既束缚著臣子,也困住了帝王。 “念你坦诚认罪,暂且记下。“朱高炽挥了挥手,声音中带著几分疲惫,“回去好生约束汉王父子,莫要再生事端。“ 詔狱铁门开启,朱高煦快步走出大牢,眯起眼睛重新適应光线。 当看到妻子身影的剎那,他立刻恢復了往日的倨傲:“夫人,定是满朝文武联名上书,陛下才不得不放了我们!“ 韦雪清望著丈夫凌乱的髮髻、囚衣上的污渍,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惊飞了檐下棲息的夜梟,在寂静的巷道里格外刺耳:“王爷还不明白?若不是我在陛下面前自请罪责,你以为那把砍头的刀会轻易收回去?你撕毁圣旨时可曾想过后果?“ “妇人之见!“朱高煦怒目圆睁,“你这是向那病秧子服软,丟尽了汉王府的脸面!“ 朱瞻圻慌忙挤到两人中间,脸上的伤口还未结痂:“父亲!母亲!如今能平安脱身已是万幸……“他的声音带著哭腔,却被父亲愤怒的咆哮声淹没。 回到乐安州的当夜,朱高煦便命人清点府中私藏的兵器。月光下,铁甲映著冷光,他望著校场上操练的家丁,眼中闪过狠厉:“这次不过是暂避锋芒,早晚……“ “王爷执意如此?“韦雪清站在廊下,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你若想造反,我绝不阻拦。但请恕臣妾不再奉陪——“她摘下凤釵,重重掷在桌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可不想陪著你们父子,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夜风捲起她的裙裾,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一声,又一声,敲碎了这满院的狼藉与野心。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初十,天穹低垂如铅,永乐大帝的灵柩在六十四人抬的龙輦上,缓缓驶入长陵神道。三百六十名金甲武士执戟而立,玄色纛旗猎猎作响,惊起林间寒鸦阵阵。 三日之情的交泰殿內,鎏金兽首香炉中龙涎香裊裊升腾,却驱散不了瀰漫的凝重气息。 朱高炽捏著白玉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盏中茶汤泛起细密涟漪:“张妍,你说什么?全部殉葬?”他猛地抬头,目光掠过垂手而立的王淮,落在端坐在黄梨太师椅上的张妍身上。皇后凤冠上的东珠隨著动作轻晃,映得她眼底的冷意愈发幽深。 “回主子万岁爷,”王淮躬下身来,声音恭敬却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太祖高皇帝留下祖训,凡先帝无子嗣的妃嬪,皆应殉葬。唯有出身勛贵之家的妃嬪,可特赦免死。” 朱高炽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案几上的硃砂笔被他无意识地摩挲。“太宗皇帝四子五女,除早夭的四弟五妹,其余三十余位妃嬪皆无所出。照此说法……”他的声音突然发涩,“岂不是唯有安贵妃能逃过一劫?” 张妍轻轻頷首:“正是如此。” “荒唐!简直荒唐!”朱高炽霍然起身,面前案上纸张纷飞如蝶。 帝王来回踱步,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们侍奉父皇数十载,晨起问安,夜伴青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如今却要被当成祭品?这与草菅人命何异!” 言罢,朱高炽拂袖而去,龙袍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他疾步返回乾清宫。 “去,速速传杨士奇、蹇义、杨荣、金幼孜、夏元吉入宫!”朱高炽对著门口的小太监厉声吩咐,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久久迴荡。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內烛火通明。杨士奇、蹇义等股肱之臣依次列座,十二盏羊角宫灯將他们的影子投射在蟠龙柱上,恍若群魔乱舞。朱高炽望著这些跟隨自己多年的老臣,心中稍安,开口问道:“太宗皇帝留下的妃嬪,诸位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杨士奇率先开口:“以臣之见,皇后娘娘的处置合乎礼制。让她们追隨先帝於地下,既能彰显陛下的孝心,又能维护祖宗法度。” 金幼孜抚著鬍鬚,目光审慎:“自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亦然。这些妃嬪留著,难免生出事端。为防微杜渐,依祖制行事,方为稳妥。” 朱高炽连连摇头,眼中满是失望:“朕召你们来,不是想听这些陈词滥调。朕要的是既能遵循祖制,又能保全她们性命的良策,不是让你们告诉我,这件事只能如此!”朱高炽的声音在大殿中迴荡,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尘。 殿外秋风呼啸,捲起满地落叶,仿佛也在为这场爭论而嘆息。 夏元吉也持有同样意见。 “陛下,太祖皇帝立下的殉葬祖制,歷经三朝从未更改。“他目光扫过殿內一眾重臣,语气坦然平淡,“若此时开了赦免的先例,既违背先帝遗愿,更恐动摇国本。陛下若心怀仁德,不妨將废除殉葬之事留待百年之后,也算给后世子孙立下新章。“ 朱高炽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著龙椅扶手上的蟠龙纹,鎏金在他掌下沁出凉意。记忆如潮水翻涌——永乐年间,父皇总是天不亮便批阅奏章,深夜还在与將领商討军务,后宫请安常被一句“免了“草草打发。若先帝真耽於女色,又怎会仅有两位庶出子女?可满殿重臣肃穆的神色、祖宗成法的沉重枷锁,让他到嘴边的反驳又咽了回去。 “就依皇后所言吧。“朱高炽挥了挥手,鬱闷之情溢於言表,却又无可奈何。 张妍立刻福身行礼,凤冠上的东珠轻颤,在烛火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次日深夜,紫禁城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三十余间宫室內,朱漆托盘上的毒酒泛著幽蓝的光,白綾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陛下饶命!“ “臣妾不想死!“ 哭喊声、求饶声刺破夜空,却在片刻后被痛苦的呻吟与呕吐声取代。血腥味混著龙涎香瀰漫在宫墙之间,渐渐归於死寂。 永寿宫內,安贵妃蜷缩在鎏金雕榻上,望著窗外高悬的冷月。 她颤抖著摸向腕间褪色的朝鲜银鐲,那是离乡时母亲偷偷塞进她包袱的。案头摆著女儿朱清仪的遗物——半幅未绣完的罗帕,上面歪歪扭扭绣著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三个月前,这个先帝最宠爱的么女,终究没能熬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天。 “娘娘,那五位朝鲜来的小主……都去了。“贴身宫女哽咽著跪在地上,手中还攥著从隔壁宫室取回的遗物,几件色彩艷丽的朝鲜襦裙上,还沾著未乾的毒酒痕跡。安贵妃浑身剧震,眼前浮现出十五年前,她们一同踏上大明土地时的模样。那时的她们怀揣著对异国的憧憬,却不知等待自己的是深似海的宫墙,和註定悲凉的结局。 “吱呀——“宫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卷著枯叶灌入殿內。张妍身著九翬四凤翟衣,在数十名宫女、太监与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她的目光扫过屋內陈设,最终落在案头朱清仪的遗物上。 “我的死期到了吗?“安贵妃抬起黯淡无光的眼眸,泪水顺著脸颊滑落,滴在绣著朝鲜纹样的衣襟上。 张妍凝视著她,神色终於有了一丝鬆动。 “看在清仪公主的份上,陛下特许你免殉。“她抬手示意眾人退下,待殿內只剩二人,声音放软了些,“明日迁居咸安宫,往后就安心养老吧。“ 安贵妃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望著对方。直到许久后张妍转身离去,翟衣上的珠翠声响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她才如梦初醒般跌坐在地。 月光透过窗欞洒在朱清仪的遗物上,照亮罗帕角落女儿稚嫩的落款。这一刻,她终於明白,自己能活下来,竟是因为那个早夭的女儿,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第35章 去旧迎新 永乐二十二年深秋的紫禁城,暮色如墨浸透宫墙。 永寿宫的槅门虚虚半掩著,王淮垂首立於廊下,纤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著袖口。 铜香炉中龙涎香早已燃尽,唯有裊裊余烟在暮色里扭曲成诡譎的形状。屋內传来细碎低语,时而急促时而绵长,惊得檐下寒鸦扑稜稜乱飞。王淮微微眯眼,百无聊赖的四处望著,忽然见皇后张妍的翟衣上东珠隨动作轻颤,恍惚间竟像是浸在血水中的冰晶般骇人。 当槅门吱呀洞开,张妍立在门扉处的身影被夕照勾勒出锋利的轮廓。王淮远远看到皇后唇角噙著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九翬四凤翟衣上的珠翠叮咚作响,惊破了凝滯的空气。 目光斜视,王淮瞥见屋內安贵妃蜷缩在雕榻上,苍白的面容如宣纸,手中紧攥著先帝赐予的翡翠玉佩——那玉佩本该隨葬长陵。老太监心中一凛,知晓皇后定是得了让她满意的秘辛。 “移驾翊坤宫。“张妍轻挥广袖,明黄灯笼顿时在宫道上蜿蜒成河。秋风卷著落叶扑簌簌掠过宫墙,將未散的血腥味搅得愈发浓烈。 远处长陵方向传来沉闷的封墓声响,六十四斤重的玄武岩轰然落下,彻底封存了一个时代的风云。而此刻的紫禁城,新的暗流正在朱红宫墙下无声翻涌。 三日后的乾清宫,晨光透过窗欞洒在朱高炽苍白的面庞上。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摺间,一方空白黄綾显得格外刺眼。 皇帝捏著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墨跡在笔端凝成沉重的墨滴。阶下,王淮弯曲的脊背裹在崭新的锦袍里,喉结隨著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张武腰间的绣春刀泛著冷光,胸口补子上的金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著王淮领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硃笔重重落下,墨跡在黄綾上晕染开来,“张武为锦衣卫指挥使,总领緹骑。“ 朱瞻基得知父亲把司礼监和东厂全都交到王淮手中,立刻赶到乾清宫据理力爭:“父亲!东汉十常侍之乱、唐时甘露之变……如今这般重用宦官,岂不是重蹈覆辙?“ 朱高炽放下笔,指节无意识叩击著《皇明祖训》的烫金封面。龙涎香混著墨香在殿內瀰漫,他望著阶下新铸的鎏金铜鹤,目光深邃如古井:“瞻基,你看这铜鹤。“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若离了炉中炭火,再精巧的器物也不过是冰冷的死物。“ 不等朱瞻基开口,皇帝转而望向窗外摇曳的宫灯:“王淮无根无后,除了攀附皇权,他还有何处容身?“ 朱瞻基仍不罢休,还是有些不安:“那舅舅张武统领锦衣卫,外戚干政……“ “外戚的荣华,繫於你母后的凤冠。“朱高炽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案上奏摺簌簌作响,“若这棵大树倾倒,张氏一门便是无根之木!你且看那霍光,权势滔天又如何?霍氏灭族之日,满门皆作亡魂。“ 朱瞻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朱高炽则是继续埋头批阅奏摺。 朱瞻基左思右想,抬头望著父亲和蔼温柔的面容,喉头髮紧却还是说出心中所想:“可朝中饱学之士,读的皆是圣贤书……为什么不把大权交给他们呢?“ “正因读了太多书!“朱高炽猛地起身,冕旒晃动间撞出清脆声响,“张良能助高祖定天下,亦可云游四海;魏徵敢諫太宗,换作昏君早成刀下亡魂!这些文人胸中沟壑万千,今日能为朱明执笔,明日便可辅佐旁人改朝换代。“ 朱高炽坐直身子,望著殿外渐暗的天色,语气终於渐渐缓和:“真正能与江山同生死者,需歷经千锤百炼,哪是轻易寻得的?“ 暮色漫过宫墙时,朱瞻基退出乾清宫。回望殿內明灭的烛火,恍惚看见父亲伏案批改奏摺的身影,与记忆中先帝的模样渐渐重叠。 寒风捲起檐角铜铃,叮噹声里,一个新的时代正踩著旧朝的余烬,缓缓走来。 永乐二十二年的深秋,凛冽的北风裹挟著细雪,如碎玉般扑打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上。 乾清宫內,朱高炽斜倚在蟠龙金椅上,望著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玉带,龙纹在他掌心下若隱若现。解决完內廷权力分配的重重暗涌后,这位新君终於將目光投向了帝国的中枢命脉——內阁。 御书房內,鎏金兽首香炉飘出裊裊龙涎香,十二盏羊角宫灯將屋內照得恍如白昼。朱高炽握著狼毫的手微微发颤,墨跡在素白宣纸上晕染开来,宛如绽放的墨梅。杨士奇,这位歷经数朝、始终坚定站在自己身侧的肱骨之臣,被郑重任命为內阁首辅;杨荣与金幼孜,凭藉多年来在政务处理上的卓越才能,亦获任內阁大学士。 而此刻,在詔狱那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黄淮与杨溥已被关押许久。他们二人,一个曾为东宫属官,一个以才学闻名,却因直言敢諫触怒先帝,被囚於这不见天日之处。当沉重的镣銬从他们手腕卸下的那一刻,黄淮望著窗外久违的阳光,浑浊的老泪顺著沟壑纵横的脸庞滚滚而下。朱高炽不仅赦免了他们,还力排眾议,將其提拔为內阁大学士,委以重任。 同时,新帝一道詔令昭告天下:內阁阁臣人数定为五到七人,品秩为从一品。这简短的条文,如同定海神针,从此为內阁的地位与权责立下了明確的法律依据,也让帝国的中枢运转有了更为稳固的框架。 十一月的京城,寒意愈发浓重,甚至已经呵气成霜。奉天殿內却暖意融融,洪熙皇帝朱高炽头戴十二旒冕冠,身著明黄龙袍,端坐在九阶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贺。朱瞻基身著太子冕服,玄衣纁裳上绣著十二章纹,神情庄重地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接过象徵储君之位的太子金册金宝。其正妻胡善祥,出身官宦世家,举止端庄温婉,被册立为太子妃,凤冠上的东珠映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孙若微则被封为太子侧妃,眉眼间藏著几分灵动与聪慧,更有一股不同於寻常闺阁女子的英气。 朱高炽始终深知孙若微聪慧过人,心思机敏,恐日后生出变故,危及国本。散朝后,在后宫一处幽静的偏殿中,朱高炽命朱瞻基当著自己与皇后张妍的面,跪於列祖列宗的画像前郑重起誓:“此生此世,绝不立孙若微为后,绝不虐待太子妃胡善祥,若违此誓,甘愿折寿早逝。” 朱瞻基望著父亲严肃的面容,又看了看母亲担忧的眼神,颤抖著举起手,將那字字千钧的誓言一字一句说出,声音在空旷的殿內迴荡,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册封大典结束后,朱高炽开始著手分封诸子。朱瞻墉、朱瞻墡等皇子,皆获封亲王爵位,各自前往遥远的封地就藩。王府车马轔轔,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地驶出京城,奔赴新的人生征程。 与此同时,他对军中势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那些在他登基过程中坚定支持自己的將领,纷纷加官进爵,被委以镇守边关、统领要地的重任;而以陈懋为首的汉王党將领,成了朱高炽重点关注的对象。这些人,或明或暗地与汉王朱高煦勾结,妄图在新朝掀起风浪,是朝堂稳定的潜在威胁。 朱高炽派出太子朱瞻基,这位未来的君主,与汉王党將领们展开了一场场推心置腹的长谈。朱瞻基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家国大义谈到个人前程。对於那些態度良好、真心悔过的將领,朱高炽展现出了难得的宽容,网开一面,允许他们担任一些閒职,保留爵位,但严厉要求他们必须立即遣散亲兵、家丁。这些曾经只听命於私人的武装力量,被分散到各地军中,从此无法再成为威胁皇权的隱患。 而对於那些態度消极、牴触反抗,甚至妄图负隅顽抗的將领,朱高炽则毫不留情。流放、罢黜的旨意接连下达,一道道硃批如冰冷的利剑,斩断了他们的妄想。极个別与汉王关係过深、死不悔改者,更是直接被赐死,让他们带著未竟的野心,去地下追隨太宗皇帝。 最后一道任免詔令发出后,朱高炽拖著略显疲惫的身躯,缓缓登上城楼。寒风呼啸著捲起他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眼中的疲惫与欣慰。俯瞰著脚下这座歷经风雨的京城,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此起彼伏的喧闹,他知道,內廷、中枢、军权,皆已牢牢掌控在手中,大局已定。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宫中,目光坚定而深邃。是时候,將自己多年来思索的治国理念,一一付诸实践,开启属於洪熙朝的崭新篇章了。 永乐二十二年的紫禁城,宫墙在冬阳下泛著冷硬的朱红。朱高炽坐在乾清宫蟠龙宝座上,望著案头摊开的边疆舆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图上用硃砂標註的漠北疆域。窗外寒风呼啸,卷著细雪扑打窗欞,仿佛还能听见三年前成祖北伐时震天的战鼓。 那是永乐二十年(1422年)的深秋,朱棣亲率大军北伐韃靼,却无功而返。归程途中,因兀良哈三卫曾协同韃靼侵扰边境,盛怒之下的帝王调转矛头,以雷霆之势痛击这草原部落。铁蹄踏过处,营帐化为灰烬,牛羊的哀鸣混著北风,在大漠上空久久迴荡。当时身为太子的朱高炽留守京师,每日捧著战报,看著上面“斩首数千“的捷报,心中却泛起莫名的忧虑。他深知,武力征伐虽能扬威一时,却难以换来长久安寧。 如今身著龙袍,登上九五之尊的朱高炽,决心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十一月的朔风正劲,朱高炽便迫不及待地颁下旨意:“遣使齎敕諭兀良哈官民!“十二道鎏金敕諭在驼铃声中向北而去,每一道都承载著新帝的期许。 汉家使臣在凛冽寒风中展开明黄绢帛,高亢的宣读声响彻草原:“皇考太宗皇帝宾天,朕已钦承天命,继承大统,主宰天下。凡四方万国之人,罪无大小,悉已赦宥。若兀良哈官民敬顺天道,许令改过自新,仍前朝贡,听往来生理!“ 敕諭所到之处,原本惶惶不安的牧民们露出惊喜之色。他们围聚在使臣周围,抚摸著敕諭上皇帝的御印,眼中闪烁著希望的光芒。长久以来,边关的战火让他们流离失所,如今终於盼来了和平通商的曙光。消息传回京城,朱高炽站在奉天殿城楼,望著北方天际,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隨著岁末临近,永乐二十二年的日历即將翻至最后一页。朱高炽在乾清宫挑灯夜战,案头堆满了新政的草案。户部擬定的减免赋税条款、工部规划的水利修缮方案、礼部提出的科举改革建议……每一份奏摺都凝聚著这位新帝的心血。他踌躇满志,一心想要开创一个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国家繁荣昌盛。 然而,朱高炽不曾想到,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正在悄然涌动。那些享受著旧有制度红利的保守派势力,早已对新政虎视眈眈。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他身边温柔体贴的郭贵妃,竟也是反对者中的重要一员。每当夜深人静,郭贵妃依偎在他身旁,看似不经意间提起“祖宗成法不可轻改”,实则在潜移默化地影响著他的决策。而朝堂之上,保守派官员们也纷纷递上奏摺,以“边患未靖,不宜弛武”“开市恐滋匪患”等理由,对新政提出质疑。 这一切,朱高炽尚未察觉。他依然沉浸在新政的宏伟蓝图中,为即將到来的变革而振奋。深夜的乾清宫,烛火摇曳,映照著这位新帝坚毅的面庞。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將是一场激烈的政治风暴,而他深爱的郭贵妃,也將成为这场风暴中的关键人物。 第36章 洪熙新政 洪熙元年正月,残冬尚未褪尽,紫禁城檐角的冰棱却已折射出新朝气象。 在朱高炽有条不紊的调令下,內阁与京畿要员的任免尘埃落定,昔日永乐末年积压成山的文牘悄然清空,六科廊下奔走的小吏们步履生风——这股自皇城根蔓延开的肃然之气,恰如檐角初融的春雪,预示著新政的暖意即將浸透大明肌理。 乾清宫东暖阁內,朱高炽正与杨士奇摊开舆图商议漕运改道。当值太监轻手轻脚更换茶盏,瞥见御笔亲批的奏疏上“节用爱人”四字力透纸背。 “陛下將裁汰宫闈作为新政发端,著实可贵。”杨士奇抚须轻嘆。 朱高炽闻言搁下御笔,指节叩了叩舆图:“永乐年间耗银甚巨,朕若不先从自家库里『挤水分』,如何堵住言官的嘴?就从郭贵妃宫里开始。” 永寿宫內,鎏金熏炉里的龙涎香正裊裊飘散,郭贵妃却“啪”地將心爱的翡翠梳子摜在青砖上。那梳原是永乐朝贡品,断齿迸溅间,倒像极了她骤然断裂的好兴致。 “反了天了!”郭贵妃蹬著绣鞋直跺脚,珠翠满头的髮髻都晃得乱了,“前儿个还说给本宫绣鸞鸟帕子的丫头,转眼就被弄没了?当本宫是傻子不成!” 廊下传来年轻太监清朗的唱喏,王淮穿一身青色贴里袍疾步进来,墨色鬢髮梳得一丝不苟——这內侍自永乐朝便跟了朱高炽,虽才三十出头,行事却比同龄人沉稳几分。他垂手立在丹墀下,袖中抖出黄绢文书:“正月初六便著人送了文书来,娘娘且看这硃批——宫女年二十五放归,著户部支赏银三十两。尚宫局前日刚遣散三百二十七人,您宫里这两天还得再出三人呢。” “赏银?”郭贵妃忽然抓起妆檯上的鎏金唾盂作势要砸,珠玉镶嵌的盂身在烛火下晃出刺目光斑,“是不是那个姓夏的老匹夫攛掇的?他一个管国家钱的,倒管起本宫房里的丫头了!” 郭贵妃越说越气,坐在镜台前绞著绣金的帕子直掉泪,头上赤金点翠步摇隨身子乱颤,叮噹作响。 王淮垂眸盯著青砖缝里的浮尘,等她哭嚷声稍歇才低声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们只是照办。孙秀秀领了银子,昨儿就在顺城门买了间铺面预备开绣坊。” 傍晚时分,朱高炽披著玄色斗篷踏雪来到永寿宫偏殿。王淮正候在廊下,见皇帝鞋尖沾著碎冰,忙上前接过斗篷。 殿內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伴著郭贵妃拔高的嗓音:“明日就去把那两个丫头给本宫追回来!不然……” 王淮下意识要进门,却被朱高炽抬手止住。皇帝隔著窗欞听了会儿,见內侍们都缩著脖子不敢作声,便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御膳房新做的梅酥,你拿去给她。” “陛下不生气?”王淮接过油纸包,见皇帝鬢角落著片未化的雪。 朱高炽望著宫墙外沉沉的夜色,指尖在窗沿上轻轻敲击:“她跟著朕从燕王府到紫禁城,连靖难打仗时都敢抱著药箱往城楼上冲。如今不过是摔了把梳子,嚷嚷了几句。” 朱高炽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块暖玉塞进王淮手里:“去告诉她,宫里例银虽减,但是等南直隶的桑蚕收了,朕亲自给她挑最好的云锦料子。” 王淮看皇帝在两个小太监簇拥下离开,这才忽然想起郭贵妃今天还在月红来的时候。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王淮捧著暖玉和梅酥进门。 “陛下说,这是特意带给娘娘的。”王淮语气平静如水,“还说等桑蚕收了,要亲自给您挑云锦。” 郭贵妃捏著梅酥的手顿了顿,碎屑落在膝头的石榴红裙上。她忽然“哼”了一声,把酥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算他还有良心……明日早膳,让御膳房做栗子糕送来。” 洪熙元年正月过半,最后一批遣散的宫女太监背著简单的行囊走出午门。 內廷的月支帐目不过减少了几千两白银,这在偌大的王朝財政中本是微不足道的数字,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顺天府的大街小巷盪开了层层涟漪。 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敲著醒木,唾沫横飞地讲述著“新君熔银器充国库”的軼事;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在策论中挥毫疾书,盛讚“陛下裁后宫以明志,此乃革新之决心”。 这股从皇城根蔓延开的“简省“之风,恰似檐角初融的春雪,无声地预示著新政的暖意即將浸透大明王朝的肌理。 令朱高炽啼笑皆非的是,儘管宫闈中少了数百名宫女太监的身影,紫禁城的晨昏定省、膳食起居却丝毫未显紊乱。 往日里需要三人伺候穿衣的妃嬪,如今不过是减少了些繁复妆奩;曾因排场而时常铺张的御膳,此刻也悄然减去了两道珍饈。当值的小太监们抱著一摞摞精简后的用度清单走过长廊时,发现那些閒置的金器银皿虽被收库,却换来了更利落的宫务运转——这井然有序的景象非但没有让朱高炽感到苛责,反而更坚定了他推行新政的决心:內廷以“示俭”明志,恰是为了让天下看到革新的决心。 正月十六清晨,晨光穿透窗欞,永寿宫內郭贵妃正对著铜镜梳妆,指尖划过一支赤金点翠步摇。 侍女递来的素纱襦裙虽无绣纹,却是杭绸新制,只是按规制多浣濯了一次水。 “这料子倒也柔软。”郭贵妃的语气带著几分挑剔,“只是少了些顏色。“ 她忽然瞥见廊下小太监张贴的告示:“常服之衣,浣濯三次。一日三餐,不过六道。“ 郭贵妃柳眉微蹙,指尖轻叩妆檯:“淮西郭家出来的女儿,何曾这般拘谨?“ “娘娘,御膳房送膳了。“侍女捧著食盒进来,六道菜色摆开——清蒸鱸鱼配时蔬、油燜春笋、芙蓉豆腐,外加三道精致小菜,青瓷碗碟擦得鋥亮。郭贵妃用银箸拨了拨豆腐,忽然哼道:“虽说是六道,倒也都是本宫爱吃的。只是这餐具……往日里不是该用缠枝莲纹的么?“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朱高炽身著洁净常服进来,手里提著个锦盒:“听说你嫌餐具素净?“ 锦盒打开,里面是两支温润的玉簪。“这是朕让尚宝监寻的旧物,“朱高炽拿起一支羊脂玉簪插在她发间,“比金釵轻便,也合如今的规制。“ 夜色渐深,坤寧宫內烛火通明。朱瞻基捧著內廷用度清单,忍不住对母亲感慨:“爹爹这齣示俭的戏码,演得可真像。” 张妍替儿子拢了拢衣襟,低声道:“你爹爹心里清楚,內廷省的那点银子杯水车薪,可这姿態一摆出来,那些观望的勛贵和言官就明白了——皇上连自家人都动真格,何况是外头的积弊?“ “爹爹可真是天生的演戏高手,“朱瞻基抿了口茶,眼里闪著光,“为了让外朝大臣看到变革决心,只能先让自家人做个样子。不过看郭贵妃白天那模样,怕是早就看穿了吧?” 张妍望著窗外沉沉的宫墙,轻轻点头:“淮西郭家的女儿,哪有不精明的?只是这戏得接著演下去——等南直隶的桑蚕收了,你爹爹自会赏她最好的云锦,只不过眼下,得让天下人先信了这勤俭节约的决心。“ 烛火跳跃间,朱瞻基看著母亲鬢边那支素银步摇——那是张皇后主动换下金釵的“戏服”。他忽然明白,父亲这场从內廷开始的“表演”,从来不是真的苛待家人,而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天下传递信號:新君励精图治的决心,从不会停留在口头上。 当郭贵妃次日穿著“浣濯三次”却浆洗得洁净挺括的常服出现在各宫时,她鬢边的玉簪在晨光中温润发亮——这既是淮西勛贵的体面,也是新朝革新的註脚,更是朱高炽用“自示俭朴”的巧思,为洪熙新政落下的第一枚关键棋子。 洪熙元年正月底,残冬的寒风仍在紫禁城的檐角呼啸。当各宫烛火相继熄灭,唯有乾清宫的明黄窗纸映著彻夜不歇的灯影。值夜的小太监抱著鎏金手炉路过丹墀,听见殿內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新设立的內府银册在紫檀案上摊开,朱红印泥尚未乾透,“內府监王淮”五个字在烛火下泛著油亮的光泽。 朱高炽裹著玄色羊毛毯斜倚龙椅,案头堆著南直隶送来的织造局改製图。自设立內府將国库与私库分立后,这位新君便將江南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换成了心腹,此刻正用象牙镇纸敲著图上的苏州府標记:“记住了,从今往后织造局的緙丝、云锦,除了上供的份例,多出的都走內府商道。每六个月结算时,帐目直接呈给朕,不许过户部的手。“ 王淮垂手立在御座下,青布贴里袍的下摆扫过金砖上的龙纹。他自永乐朝做太子伴读时便跟了朱高炽,此刻望著案头“手工工场”的草图,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著腰间的牙牌:“主子说的矿场僱工,可是像永平府那些淘沙金的流民?“他曾在巡视皇庄时见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此刻想起竟有些心惊。 “正是此意。“朱高炽坐直身子,毯子在不经意间滑落,“北直隶有铁矿,山东有煤矿,你挑些伶俐太监去管,雇那些没地种的农民做工,按月给工钱。“ 朱高炽忽然抓起一支狼毫,在宣纸上画出个四方院落,“再把尚宝监的铜器、尚衣监的布匹分些活计给民间,让太监带著图样去收成品,再拿去顺天府的市集上卖。“ 烛“噼啪”爆开,王淮望著御笔勾勒的“工场”轮廓,忽然想起去年在通州见过的粮商囤粮场景:“主子,若让那些商人来办,怕是能赚得更多。他们在扬州开盐场,僱人干活可麻利了。“ 这话出口王淮便觉失言,他慌忙低下了头颅。 朱高却没有动怒,反而放下笔嘆了口气,望著见这位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太监:“你不懂,商人重利就会苛待僱工,文人重名就会骂朕与民爭利。“ 皇帝走到窗前,望著漫天风雪中巡夜侍卫的火把,“让太监去办,赚了钱归內府,至少能让做工的百姓多拿两成工钱。你瞧江南织造局那些织工,以前被提督剋扣,如今直接归內府管,每个月能多领不少米呢。“ 王淮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在家乡见过的一座座染坊。那些染匠双手被顏料浸得发蓝,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奴才明白了,“王淮忽然抬头,眼里闪著光,“就像主子让宫里裁汰宫女,看著是省银子,实则是让她们拿赏银去开绣坊。这手工工场,也是让没地的百姓有条活路。“ 朱高炽闻言大笑,从窗边大步流星地走到书案前,在“手工工场”四字旁画了个圆圈:“算你聪明。明日就让內官监去通州选块地,先试办个铁器坊。记住了,工钱要按时发,不许剋扣——要是让朕知道有太监欺压僱工,就把他发去孝陵种菜!“ 殿外的更漏敲过四更,王淮捧著盖了玉璽的內府文书退出乾清宫,雪地上留著两行清晰的脚印。他想起皇帝方才说的“与民分利”,忽然觉得袖中那份织造局的新章程格外沉重——这不仅是充盈內府的帐本,更是新君用太监做棋子,在王朝的棋盘上落下的关键一子:既要让国库与私库涇渭分明,又要在士农工商的固有秩序里,为那些无地的百姓辟出一条求生之路。 清晨,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內官监的小太监们已按照王淮的指示,顶著风雪出发,他们要去北直隶的村落里宣读招工告示。 而乾清宫的御案上,“开源”二字的硃批还在散发著墨香,恰似这洪熙新政的初雪,终將融化成为滋养大地的一汪春水。 第37章 宗室革新 洪熙元年二月初,武昌府的晨雾还未散尽,荆溪村门口的那株老槐树便被阵阵马蹄声惊醒。 村长齐六揣著窝头正在村口散步,忽见马队后面,停著几顶大轿,轿帘上还绣著他从未见过的图案——隱隱约约间村长感觉似乎比武昌府的知府级別还要高上不少。齐六刚把窝头塞进怀里,就见那位熟悉的知府大人,此时已经撩著官袍下摆跳下来,他的身后很快就出现两个穿緋色补子、气宇轩昂的大官,他们腰间的玉带在晨雾中闪著冷光。 “齐六!“知府那一贯的嗓门震得槐树叶子直颤,“这位是湖广巡抚卢大人,这位是布政使薛大人!还不快敲锣召集村民,有圣旨!“ 老村长一听居然是本省巡抚和布政使,当即嚇得“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结霜的泥地上,抬头时忽然惊觉,巡抚大人身后的亲兵都按著佩刀,那佩刀的样式自己从未见过。 铜锣声很快划破村落上空,妇女们抱著孩子陆陆续续从茅屋、木屋里涌出来,男人们则是三三两两站在田埂上。 齐六看见那位巡抚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圣旨,他袖口的细线还绣著獬豸纹——那是二品大员的补子。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卢大人的声音被风撕碎,齐六与村民们一起伏在地上,隱隱约约听见“楚王庄田”“划归朝廷”几个关键词字,惊得他手里的铜锣都掉在地上。 “从今日起,荆溪村的田產归朱孟煒所有!”卢巡抚指向轿帘掀开处,一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扶著小廝的手下来,腰间玉佩撞得轿杆叮噹作响。 齐六盯著他衣襟上熟悉的图案,忽然想起去年楚王亲自跑来监督收租时,隨行的长史曾指著这位白面书生告诉自己说:“这是咱们王爷的亲弟弟,排行第七。“ 午后的日头晒化了田埂的薄冰,朱孟煒踩著新靴在田垄间走著,锦袍下摆不断扫过带霜的麦苗。 “老村长,知道皇上为啥把地给我?“这位白面书生捏起一捧黑土,又让土粒从指缝漏下去,“以前藩王的地全在嫡长子手里,兄弟们喝西北风。如今皇上把各王府地亩拿出三分之一,按亲疏分给旁支宗亲。” 齐六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今早被砸毁的界石——那石头上刻著“楚王府庄田”,还是永乐朝的太监们监工凿的。 “那……咱们的租子给谁?“齐六攥紧了打补丁的袖口,他並不关心土地属於谁,只关心税要交给谁。毕竟每年楚王派来的管事都飞扬跋扈,总是用鞭子抽不肯加租的佃户。 朱孟煒忽然停步,转身时锦袍上的云纹晃得人眼:“皇上说了,租子会比楚王时减少五成。要是遇上灾年,还能去府衙领救济粮。“ 齐六接过他递来的一封地契,指尖触到纸上的硃砂印——那是户部的关防,比楚王府的紫泥印清晰得多。 田埂尽头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光脚的小子在追一只野兔。 朱孟煒望著远处的炊烟,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气:“我在武昌城里憋了十年,如今有了自己的庄子,反倒觉得这泥土地比王府的地砖舒服。” 言语间,朱孟煒蹲下身让追野兔的小子们摸自己的玉佩:“告诉你们爹娘,下月我让人送些桑树苗来,种好了赏你们爹娘银子。“ 齐六凝望著天的尽头,並不关心朱孟煒与孩童们的交谈。 寒风掠过麦田时,他听见朱孟煒在低声念叨著:“皇上这招真厉害,既让藩王的兄弟们有了活路,又把庄子里的佃户归了朝廷管……“老村长不懂什么“推恩“,只看见阳光把新地契照得透亮,上面“朱孟煒“三个字的旁边,还盖著洪熙皇帝的玉璽,那印泥红得像村口新开的梅。 老村长齐六攥著新地契的手指有些发颤,望著眼前这位穿锦袍的朱孟煒大人,实在难以將他口中的“新政”与记忆中楚王的横徵暴敛联繫起来:“王爷们真肯割地?那楚王可是出了名的凶狠……“ “楚王?“朱孟煒踢开脚边一块碎石残片,玉坠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我那大哥昨晚还在府里摔了茶盏,可结果呢?今天还不是乖乖给我分了地。我告诉你,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赵王朱高燧,头一个把封地分了给自己各个儿子,人家不光积极拥护新政,还把自己的护卫军都裁了三成呢!“ 朱孟煒忽然凑近齐六,压低声音:“我那个哥哥也就跟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豪横罢了,他连跟朝廷大声说句话都不敢。真要跟皇上对著干,哼……明天楚王就会换个人来当!” 田埂上的冷风卷著碎雪,齐六想起去年楚王派管事催租时,那傢伙腰里悬著的鎏金佩刀:“可这地契上明明写著归您……”他抖开那张盖著户部关防的黄纸,见末尾处“朱孟煒“三字旁边,还盖著个椭圆的硃砂印。 “这你就不懂了!“朱孟煒直起身子,双手叉腰,锦袍上的团鹤纹被日头照得发亮,“皇上把藩王的地划出来,名义上是分给兄弟,实则是要我们代朝廷收租。以前楚王的庄子不用缴税,现在归了我名下,每亩地都要按照朝廷的规矩交粮纳税——你当我乐意?可皇上说了……“ 朱孟煒清了清嗓子,模仿著宫里老太监宣旨时的语气,“除了藩王本人不纳粮,你们这些做兄弟的一个也少不了。” 远处传来妇人唤孩子的声音,齐六望著自家那几亩田,忽然想起去年被楚王管事抽走的半袋稻穀:“您也要给朝廷交钱?” “不然呢?”朱孟煒踢飞一块土块,惊起田埂下的几只麻雀,“皇上把地分给我们,看似是恩典,实则是从藩王们手里掏点钱出来给朝廷用!实不相瞒,听说皇上要打韃靼、修运河,还要攒钱继续下西洋呢!“ 齐六听得入神,手里的地契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想起今早布政使宣读的圣旨:“这么说,以后交租子……” “放心!”朱孟煒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锦袍袖口露出一截素银护腕,“皇上定了规矩,我就会严格遵循,你家里的那先田,以后每年都能少交不少钱呢——我估计……你的小孙子以后能每个月都吃上你从城里买回来的甜食……“ 阳光把田埂照得透亮,朱孟煒的轿子很快消失在村口,齐六望著他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祷皇帝真能够让百姓过几天宽鬆日子。 “赵王把封地的庄子分了五个儿子。” “蜀王的庶子们在成都开了绸缎庄。” 此刻的紫禁城內阁大堂,杨士奇正將各地藩王详细情况的奏摺呈给朱高炽。 御案上的硃砂笔停在“赵王朱高燧”的名字上,皇帝忽然轻笑出声:“老三倒是聪明,主动拿出一半封地给儿子们分,为朕的革新带了个好头,有他这么一表率,其他王爷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朱高炽望向窗外初绽的梅,指尖轻点在奏摺末尾的统计数字上——仅湖广一省,便有三十七处藩王庄田划归旁支,新增税粮可供京营数月军餉。 “陛下这招推恩令,著实高明。“杨士奇抚须讚嘆,“不费一兵一卒就削了藩王势力,让这些藩王嘴里能够吐出点银子,还让天下人看清楚:皇室宗亲亦要遵朝廷法度。“ 朱高炽搁下笔,指节叩了叩案头的《皇明祖训》,书页间夹著的梅笺上,是他亲笔写的“一视同仁”四字。 殿外传来小太监报时的声音,朱高炽忽然想起了荆溪村的地契——那些一张张盖著户部印的黄纸,此刻正像雪片般飞向大明帝国的各个角落,在藩王庄田的界碑上,轻轻盖上了洪熙新政的硃砂印。 洪熙元年三月初一,紫禁城的铜缸里刚融尽最后一片残雪,朱高炽便在谨身殿將一卷明黄圣旨展于丹墀。 “朱家子孙许从百业,无爵者停俸生计自谋”的圣諭宣读完毕,阶下的翰林编修们惊得笔管落地——自太祖皇帝定下“宗室食禄”祖制以来,从无君王敢將龙子龙孙推向民间。 杨士奇望著御座上的新君,思绪不由回到昨晚的御前谈话,皇帝一针见血指出,太祖皇帝定下的宗室供养制,在朝代初期尚能够运转,但在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必然会也宗室人数激增而导致国家財政困难,最终甚至会导致王朝无法正常运转。 当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宗人府时,正有二十七个没有爵位的朱氏子弟在领月米。 管事太监刚念完“一次性发放三年俸银,此后自谋生路”的条文,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阵叫骂声。 “我太祖皇帝的血脉,岂能与商贾为伍!”一个穿素绸直裰的圆脸青年掀翻米筐,玉簪因为动作之用力而从髮髻滚落,在青砖上磕出裂痕。 他不知道,此刻南京守备太监正捧著同样的詔书,站在应天府的宗室聚居区前,那里的朱姓子弟已把告示撕得粉碎。 更激烈的反抗来自蜀地。三月十五的加急奏报中,四川巡抚用毛笔在“宗室自尽”四字下画了波浪线——两名迁居成都的远支宗室,因不堪忍受停俸之苦,竟选择在家自縊身亡。 奏疏末尾的匯报更是骇人,其中一人死前居然血书“寧为洪武鬼,不做洪熙民”於家中墙上。 乾清宫的暖阁里,烛火將重臣们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宛如一幅晃动的水墨画。 夏元吉捻著白鬍鬚上前,官靴踏碎了一地烛影:“陛下,堵不如疏,古来皆是如此。可还记得永乐朝的宗人上书旧例?” 夏元吉展开一卷泛黄的文书,那是太宗年间允许宗室直呈御览的条陈,“若赋予无爵宗亲奏疏直达御前之权,一来逼他们习字读书,二来也让陛下知晓民间疾苦。“ 朱高炽忽然抚掌而笑,案头的《孟子》被他翻开,“有恆產者有恆心”八字正应对著夏元吉的諫言。 “这倒確实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朱高炽抓起硃笔,在奏摺上画了个斗大的圈,“再加上一条:愿入王淮开办的那些工场者,可由內官监考核录用,他们的俸禄是普通人两倍。“ 这道新规颁布的次日,宗人府门前便排起了长队。那个摔玉簪的青年攥著写满別字的奏疏,竟在街角书铺三两银子请人润色。 顺天府尹暗中记下名册:头月便有三百七十六人递了文书,其中二十三人求见陛下,其余皆在“手工工场待选”一栏画了押。当这些宗室子弟穿著青布短褂出现在通州铁器坊时,老工匠们发现他们虽不会抡锤,却能把帐本算得清清楚楚——毕竟是打小学过四书五经和算术的宗室子弟。 洪熙元年五月端阳,朱高炽在万岁山赐宴时,特命內官监呈上工场帐目。 当看到蜀地宗室朱孟烷管理的织锦坊竟盈利万两之巨时,皇帝把刚剥开的粽子搁回玉盘:“传旨,让他手下把帐目抄录百份,发往各王府学学。” 阶下的杨荣忽然想起数月那场御前会议,他终於彻底能够明白,皇帝一心想要化去宗室尾大不掉的困境的决心。 此刻的应天府,其中一位自尽宗室子弟的寡母正领著孙子在织锦坊领工钱。 幼童攥著碎银往奶奶手里塞时,忽然看见坊墙上刻著的训条:“皇家子弟,首当知民间稼穡。” 老妇人想起儿子临死前供著的太祖画像,忽然觉得那画中帝王的龙袍,竟与当今圣上常服的补丁一样,都浸著为天下计的苦心。 顺天府的书肆里,说书人们正在抑扬顿挫的讲述《皇明新政实录》。 其中讲到“宗室自谋”一节时,有位说书人用准確的语言对此进行归纳:“汉之推恩削藩,唐之科举破阀,今上以一纸詔书,化龙子龙孙为市井良民,真真是古今第一奇观也!“ 第38章 广开財路 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正开得浓烈似火。当地有名的富商巨贾周子聪刚在自家绸缎庄核完帐,就见管家匆匆跑进后院,髮髻上还沾著几片飘落的赤红瓣:“老爷,老爷,是知府王大人来了!轿子直接停在巷口,还没带几个隨从。“ 周子聪心中一惊,赶忙放下算盘,铜珠子还在那里兀自噼里啪啦响。这位与他同榜中过秀才的同乡老友,自去年到任后就一直因为公务繁忙,与自己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此刻竟在申时三刻登门,靴底还沾著城南港口特有的黑泥。 “王老哥怎有閒情来我这小院?”周子聪迎到二门,见王海涛已撩开月白袍的下摆,腰间象牙牌在日光下泛著温润的光。 “周老弟。“王海涛顾不上喝管家递来的蒙顶茶,直接拽著他进了西侧厅。 当值的小廝刚退出,王海涛就一把揽住周子聪的肩头,官袍上的鷺鷥补子蹭过对方的杭绸长衫:“哥哥今日来,是要告诉你桩天大的事——当今皇上要开海禁了!” 茶盏盖落地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画眉。 周子聪盯著老友发亮的眼睛,手指还停在倾倒的茶盏边缘,温热的茶水顺著紫檀桌面蜿蜒成溪:“太祖皇帝定下的片板不得下海……老哥莫不是喝了早酒?” 周子聪想起洪武年间叔父因私贩苏木被抄家的往事,他家墙根下那堆腐烂的船板至今还在霉味。 “公文就在州府籤押房的案头!“王海涛从袖中抖出半幅盖著海道提举司朱印的文书,边角还留著拆封时的毛边,“四月初一正式颁行。你看这——” 王海涛指著文书第三行,周子聪赶忙凑了过来,“朝廷要发郑和下西洋的航海图,还有福船的建造图纸!” 阳光透过雕窗欞,將“缴纳五百两纹银领取”的文字照得透亮,像极了码头晒场上的硃砂。 周子聪忽然笑了,笑声里混著些许苦涩与震颤:“皇上这是要拿宝船的家底来换西洋的银子啊……”周子聪指尖划过文书上“市舶司抽分”的条款,仿佛能摸到二十年前父亲藏在舱底的胡椒粒。 “可不止换银子!”王海涛推开临窗的槅扇,港口方向传来隱约的號子声,“去年漳州有艘三桅船偷去吕宋,一船青瓷换了两千斤肉豆蔻。若有了郑和的《针路簿》,泉州商船能直抵天方国的麦加港!” 王海涛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半张描摹的海图残片,上面用硃砂標著满剌加的锚地,“这是我从提举司库房偷抄的,你瞧麻喏巴歇国的航线標记,和《岛夷志略》分毫不差。“ 海风裹著咸腥味涌进厅,周子聪望著东墙下那架蒙尘的星盘——那是父亲当年从占城带回的物件,铜製的刻度盘上还留著海水侵蚀的痕跡。 “可造船的柚木……还有能掌十二丈大船的老船工……”周子聪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想起港边那些蜷缩在破船里的老水手,他们的罗盘早被海水泡得失灵。 “朝廷早有打算!”王海涛用茶盏在桌上兴奋地画著圈,“龙江船厂正在修復永乐年间的旧宝船,內官监还从广州调了三十名老船工。你只需交五百两,不仅得图,首次出海还能入册官办商船队,掛內府的牙旗出去!“ 王海涛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首航船队要去满剌加换香料,带队的竟是司礼监的宋锦——那可是隨郑和下过西洋的老人。“ 酉时的阳光將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两艘即將起航的船。周子聪摸著星盘冰凉的铜缘,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塞给他的贝壳,上面刻著“顺风相送”四个字。 此时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炽正將解除海禁的新规奏摺递给夏元吉。御案上摊著的那本《武备志》里,《郑和航海图》的摹本被硃砂笔圈出关键锚地,旁边批註著:“市舶之利,可充京营数月之军餉。”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的通报,说厦门府报来商人缴纳图银的预备名册。 夏元吉闻言抚须笑道:“陛下这步棋,既是开海通財,更是用商人之舟,续太宗皇帝未竟之航啊。” 皇帝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想像著厦门港即將扬起的万面风帆,那些缀著刺桐的船帆,终將载著洪熙新政的期许,重新驶向大明王朝遗忘已久的蔚蓝海洋。 洪熙元年三月底的泉州府,刺桐在暮色里落了满地。 周子聪望著窗外纷飞的赤红瓣,忽然將手中的海图残片推到一旁:“王兄,不瞒你说,小弟实际上並不怎么贪图海上厚利。“ 周子聪指尖划过桌沿的茶渍,想起去年被税吏强征的三成商税:“陆地上做生意,尚且还有层层盘剥如附骨之疽,若非老哥照拂,我这绸缎庄早被啃得只剩空架了。“ 王海涛放下茶盏,官袍上的鷺鷥补子在烛火下泛著微光,声音里带著几分热切:“朝廷早有绸繆!” 王海涛边说边从袖中抖出两页盖著硃砂大印的文书:“你看这《市舶新例》:出海货物只抽十税一,直接缴给沿海的外贸监,地方官敢多征一文,便是流放三千里的罪名。“ 文书边角还粘著半张邸报,上面用硃笔圈著“浙江贪吏剥皮实草”的案牘,“上个月刚处置了温州同知,他私扣朝廷试航商船的货税,如今人皮还掛在城门口呢。“ 夜风裹著海腥味灌进厅,周子聪摸出怀里的玉扳指——那是去年给税课司大使送礼剩下的物件。 当王海涛说到“外贸监由司礼监直管,太监任提举”时,他忽然想起父亲被抄家时,那些奉旨查抄的锦衣校尉腰间的绣春刀。“若真如此……”周子聪的声音忽然亮起来,“小弟愿出千金换图!” 十多年前,王海涛还不是知府,而是个穷秀才,去省城赶考时,因为没钱,躲在一座庙里啃乾粮时,正好遇到了来庙里祈福的周子聪,周子聪见他可怜,就与他交谈起来,言语间相谈甚欢,於是就拉他到城里饱餐一顿,临走前,周子聪以为得知两人居然是同县之人,於是又大气的给了王海涛五两银子。 后来王海涛中了举人、进士,一路迁官到知府,好巧不巧还被朝廷调来了泉州——周子聪也好巧不巧从河南跑到了泉州做生意。 送走知府时,泉州港的灯塔已亮起。周子聪站在阁楼,望著王海涛的轿子消失在刺桐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说的话:“海那边有大把的银子。” 周子聪转头对管家厉声道:“去!把城南的山场全租下来,再去港口找那帮老水手,就说我周子聪要造三艘福船,雇他们出海!” 管家刚要应声,却见主人从箱底翻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泛黄的《针经》残卷——那是郑和船队老船工偷偷抄录的航海秘本。 与此同时的北京紫禁城,朱高炽正將茶盏砸在桌上,震得那捲《皇明祖训》微微颤动。 “祖制祖制!”皇帝指著御案上几本奏疏,“太祖皇帝当年禁海,是为防倭寇,如今郑和都下过西洋了!” 阶下的蹇义抚著玉带銙,神色平静:“陛下,不少人说开海会引番夷入侵……“ “那就先让闽粤试试!”朱高炽抓起硃笔,在地图上圈出广州、泉州,“若一年之內商税能抵湖广全省田赋,看他们还敢囉嗦!” 朱高炽在《开海条陈》上盖下玉璽时,顺天府的铁匠铺正在连夜锻造锚链,龙江船厂的老船工们在摸著郑和宝船的旧龙骨落泪。天南地北的人们,无论高低贵贱,此时都在嚮往著蔚蓝的大海。 泉州的周子聪正站在新伐的柚木前,管家递来的帐本上记著:买山场用银三千两,聘船工用银两千两…… 这位精明的商人忽然想起王海涛说的“十税一”,用算盘噼啪拨著:若从满剌加运回一船胡椒,除去税银还能净赚一万两千两——足够在开封买下两条街。 此刻的刺桐港,第一艘竖起新桅杆的商船正在涂刷船舷。周子聪望著船头雕刻的妈祖像,忽然觉得父亲当年藏在舱底的胡椒香,正隨著海风从遥远的西洋飘来。 千里之外的乾清宫,朱高炽展开刚送来的垦荒图,硃笔在“山东新增良田万亩“处画了圈,旁边批註著:“海疆与田亩,皆是朕的聚宝盆。” 颤颤巍巍的烛光將帝王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地图上蜿蜒的海岸线重叠,恰似一幅即將展开的王朝新图景。 洪熙元年四月的顺天府,黄尘漫捲著丈量土地的竹竿影子。两京十三省的鱼鳞图册堆满午门东廡,朱高炽用硃砂笔在舆图上圈画——那些被地主瞒报的土地在图上连成暗红的线,恰似王朝肌理间隱现的病灶。 “按朕的旨意,瞒报土地的五分之一充公。”皇帝將图册推给杨士奇,见这位內阁首辅的手指停在“苏州府隱田万顷”的条目上,“那些人要么出钱赎买,要么朝廷把田地分给无地农户。” “陛下,士绅纳粮……万万不可啊!” 胡濙的朝笏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位歷经五朝的老臣鬚髮皆颤,“洪武年间就定了士绅不纳粮的规矩,如今若改,怕是要动摇国本!“他身后的御史们纷纷跪伏,官袍在地上铺成一片黑色的浪。 朱高炽望向“三杨”的站位,却见杨士奇望著殿角的铜鹤,杨荣低头拨弄著玉带銙,杨溥乾脆咳嗽著后退半步,竟然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话。 “陛下。”夏元吉的声音像块镇纸般压下殿內喧囂,“可定功名折税之例:无功名者全纳,秀才半额,举人纳五分之一,进士纳十分之一。” 满朝文武全都默不作声,仔细侧耳倾听夏元吉的话语:“如此既存体面,又增国库。”阶下的翰林编修们立刻开始在心中默算自己家里需要缴纳多少粮食给朝廷,不少人算著算著,脸色从煞白转为微红。 “好个功名折税!“朱高炽忽然起身,兴奋地踱步,“再把內府工场划一些出来给户、工二部,每年营收拿出一部分来按职级分。“ “工场分润”的消息很快引起轩然大波,听说朝廷居然会给自己分白的银子,不少官员顿时就对纳粮没有那么牴触,毕竟自家地里產的粮食,最终还是要拿去换银子。他们不少人都认为,这也许其实是朝廷在向他们买粮,因而不少人全都糊里糊涂答应了下来,反对声音很快消失。 五月端阳,第一船工场货物从泉州港起航时,周子聪的商船与內府的“皇商”船队並轡而行。他望著货舱里的香炉,想起王知府告诉他京城传来的消息:户部用工场利润补发了拖欠数月的军餉。 顺天府的米市上,新到的江南稻米堆成小山,粮商们嚼著夏元吉定下的“士绅折税”规矩,忽然发现市面上的银子变多了——那些原本藏在士绅地窖里的银子,正隨著工场的货物流向四面八方。 乾清宫的御案上,新到的《天下税册》翻开著,夏元吉用墨笔在“士绅纳粮”一栏画了条红线,旁边批註:“岁增税银八十万两”。 朱高炽把玩著一枚工场出品的银质镇纸,忽然回想起微服私访时听到的那首孩童的歌谣:“秀才纳粮半,举人纳一五,进士只纳十分一,银子都进国库去……” 他望向窗外枝头初绽的朵,想起杨士奇昨日递来的密折,说江南士绅已开始投资纺工场——原来这“士绅纳粮”的棋局,最终落子在让他们从“食租”转为“从商”。 朱高炽知道,自己正在用一种新颖的手段,带领这个庞大王朝,走向商业化的阶段,也就是后世所谓资本原始积累。 王朝的財赋之流,也便在这新旧交替间,悄然改道奔向更广阔的海洋。 第39章 后宫风雨 洪熙元年春夏之交,刺桐再次缀满泉州街巷,洪熙新政已如春风般吹遍大明帝国的两京一十三省。 地方各省的反馈如雪片般飞抵朝廷,巡抚们在奏报中纷纷提及:各地农户在新分土地上耕作的身影日益勤勉,田间地头的犁鏵翻起湿润的泥土,播种下对收成的期盼;商人们也卸下了往日的顾虑,驮队在官道上往来穿梭,商船於港口间频繁起锚,將江南的丝绸、瓷器运往海外四方,换回无数香料与白银,整个大明帝国的市井乡野间,都涌动著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 朱高炽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翻阅著各省的奏报,心中满是新政推行顺利的欣慰。然而此时的他压根未曾料到,这看似一片大好的新政实施以来,最先受到衝击的,竟是自己深居后宫的枕边人——郭贵妃。 郭贵妃出身极为显赫,她是淮西二十四將之一、开国元勛郭英的孙女,自小在钟鸣鼎食的勛贵家族中长大,举手投足间都带著与生俱来的贵气。更让朱高炽倾心的是她那冠绝后宫的容貌。 郭贵妃生得眉如远黛,眸若秋水,肌肤莹白胜雪,笑靨如绽放时,仿佛能让满室的光线都为之明媚。宫中眾人皆知,皇帝对郭贵妃的宠爱远超其他妃嬪,常常在处理完朝政后,便匆匆赶往长寿宫,只为与她共度片刻时光。 郭家在此次新政中,因先前瞒报土地而被朝廷按例没收了一部分。按照新政规定,郭家只需向当地巡抚缴纳足额银两,便可將这些土地赎回,物归原主。 这原本是一条合情合理的解决途径,能够让朝廷受到银两,士绅得到体面,却因郭贵妃的叔叔郭銓的顽固而变得复杂起来。 郭銓是个思想极为守旧的人,仗著自己的侄女是皇帝宠爱的贵妃,便打心底里觉得,区区一个河南巡抚,绝不敢真的没收郭家的土地而不归还。他正是因为抱著这种傲慢的想法,对朝廷的规定置若罔闻,全然没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 然而,河南巡抚张清却是个刚正不阿、执法严明的官员。面对郭家这样的勛贵外戚,他並未有丝毫畏惧,而是严格按照朝廷的规矩行事,將没收的土地全部分给了当地无地的农民,並未归还给郭銓。 见土地未能归还,郭銓的傲慢与不满彻底爆发,他一怒之下,竟直接拒绝缴纳朝廷规定的税粮。 当河南巡抚张清听闻郭銓抗缴税粮的消息时,心中也颇为震惊。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亲自带领下属,风尘僕僕地赶往南阳府,决心当面处理此事。 尚未抵达郭府正门口,张清就远远听见一个苍老而愤怒的叫骂声从府內传出:“老夫就是不交,怎么著?” 循声望去,只见南阳府知府垂头丧气地站在大门口,身后跟著几个无精打采、脑袋耷拉著的衙役,显然是在此处碰了一鼻子灰。 张清走上前去,耐著性子对郭銓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希望他能遵守朝廷规定,缴纳税粮。但郭銓却依旧態度蛮横,丝毫不为所动:“要收税收粮,去和老夫的长兄说去,去和老夫的侄女说去,不要在我家的大门口聒噪烦人!” 看著郭銓那副倚仗皇亲国戚身份而囂张跋扈的模样,张清故意皮笑肉不笑地明知故问:“你的哥哥是谁?你的侄女又是谁?” 郭銓见张清似乎“不知好歹”,更是得意洋洋地挺直了腰板,微白的鬍鬚因激动而颤抖著:“我兄长乃是当今国舅爷,我的侄女乃是当今圣上的贵妃!” 在他看来,报出这等显赫的身份,足以让张清望而却步。 然而,张清的態度却异常坚定:“那本官不管,本官只知道现在面前站著的是拒绝执行朝廷命令的刁民郭銓。” 听到“刁民”二字,郭銓顿时脸色大变,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巡抚大人,似乎並不打算给他这个皇亲国戚丝毫面子,一场风波已在所难免。 此时的长寿宫內,郭贵妃正对著铜镜梳妆。轻施粉黛,蛾眉淡扫,镜中的容顏依旧美得让人心醉。宫女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不敢有丝毫怠慢。 郭贵妃深居后宫,对宫外之事知之甚少,但也隱约听闻家中似乎因土地之事与官府有些纠葛。只是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叔叔抗缴税粮的地步,更未料到,这场风波最终会將自己捲入其中,成为新政之下意想不到的“受害者”。阳光透过窗欞,轻盈地洒在她身上,为她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也仿佛预示著一场即將来临的风暴,正悄然逼近这座看似平静的长寿宫。 张清看著郭銓瞬间变化的脸色,眼神中没有丝毫动摇。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衙役上前,准备將郭銓带回衙门依法处置。府门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郭府的家丁们蠢蠢欲动,却又在张清凛然的气势和士卒们的长枪短刀下不敢轻举妄动。 紫禁城,乾清宫。 末春的午后阳光透过雕窗欞,在金砖地上烙下斑驳的光影。郭贵妃为批阅奏摺至午时的朱高炽掖好锦被,听著耳边传来均匀熟悉的鼾声,这才轻提裙角走下旋梯。 殿外廊下的藤编躺椅已晒得温热,贵妃斜倚其上,指尖无意识划过腕间羊脂玉鐲——那是世子爷时朱高炽跑遍城中店铺换来的定情物,如今玉色在日光下更显通透,恰似她此刻被恩宠浸润的心境。 半梦半醒间,两道慌张人影闯入视线。长寿宫的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刚到乾清宫石阶便被鎏金铜狮旁的侍卫拦下。其中为首的侍卫听完来意,立刻按剑走近躺椅,声线压得极低:“娘娘,长寿宫递来急信。” 信封上的火漆印著郭家私徽,郭贵妃指尖微颤地拆开。堂弟的字跡在素笺上潦草铺开,每读一字,她眉间的黛色便蹙紧一分。当“郭銓被河南巡抚扣押”“逼缴粮银赎人”的字句撞入眼帘,她保养得宜的指甲骤然掐进掌心——自洪熙登基,她从太子侧妃跃升为独宠后宫的贵妃,朱高炽特许她在长寿宫使用皇后规格的赤金香炉,甚至有时恩赏能与中宫张皇后比肩。这滔天荣宠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淮西郭家的荣耀,此刻正被一个地方官攥在手中。 郭贵妃猛地坐直身子,下意识扫视周遭:廊下两侍卫斜倚著铜缸打盹,檐角下两名洒扫宫女正凑头低语,连廊廡间巡逻的羽林卫都透著午后的慵懒。她熟知皇帝习性,二楼寢殿暗处必藏著两名带刀侍卫,但除此之外,偌大的乾清宫前殿此刻竟似无人之境。 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她提著月白罗裙踅至御座后方。九龙屏风后的墙面上,丈许见方的《大明舆图》正悬於中央,绢面上用螺鈿镶嵌著十三省边界。郭贵妃的指尖顺著黄河流域逡巡,终於在中原腹地触到“河南巡抚”的硃砂標註——“张清”二字旁,一张贴著的便签纸上小楷密密麻麻记著履歷:“河南归德府永城人,洪武二十七年进士,歷任浙江盐运使……” “永城……”郭贵妃倒抽一口凉气,凤眸骤然眯起。 永城正是皇后张妍的故乡,而张清不仅与国母同姓,更是从浙江盐引案中脱颖而出的能吏——那个曾掀翻半个江南官商两界的狠角色,此刻竟捏著郭家的命脉。阳光透过“敬天勤民”匾额的缝隙,恰好照在舆图上“归德府”的位置,將永城县的標识映得血红,恰似郭銓此刻在河南府衙的处境。 郭贵妃的指尖划过地图上从南京到河南的官道,忽然想起上月朱高炽在长寿宫说的话:“如今士绅纳粮,便是要断了勛贵坐食山空的念想。” 当时她正为帝王研墨,闻言只轻笑著將蜜渍梅子餵进他口中,未曾深思。此刻才惊觉,新政的刀刃早已磨利,而她这位盛宠加身的贵妃,原是站在刀锋最前端的人。 屏风外传来侍卫换岗的甲叶轻响,她猛地转身,鬢边的赤金点翠步摇簌簌颤动。镜匣里的鎏金手镜映出她微白的面颊,那双曾令皇帝倾倒的杏眼此刻盛满惊涛——张清既是张皇后的同乡,此事便再难用恩宠压下。她想起郭銓被押时可能喊出的“贵妃撑腰”,忽然后背发凉:若张清藉此做文章,指摘郭家仗势抗法,那她苦心经营的后位之路,岂不是要被亲叔叔的顽劣斩断? “娘娘,陛下醒了。”二楼传来太监的通传。郭贵妃慌忙將书信揉成纸团藏入袖中,对著屏风理了理云鬢,那张惊惶的俏脸瞬间又换上柔媚的笑意。 紫禁城的暮春之夜,月华如练浸透长寿宫的琉璃瓦。郭贵妃捏著父亲郭铭的来信,素笺上的硃砂批註像烧红的烙铁——“抵制国策、外戚乱政“八个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疼。自郭銓被押后,郭家在河南的田庄已被张清贴上封条,而这位巡抚竟又以“拒不开办工场“为由,將状纸递到了內阁大堂。 “娘娘,內阁的几位大人都躲著,不肯出面管郭家的事情,最后还是杨溥大人出面接手。“贴身宫女捧著鎏金茶盏进来,“杨溥大人罚了郭家五万两银子,说是充作江南河工款。“ 郭贵妃闻言猛地將信笺揉碎,五万两对郭家虽非伤筋动骨,可她镜中那张惯常含笑的脸,此刻已拧成一团霜。 更让她心惊的是信末那句:“张清言及'外戚干政,当效汉霍光故事'“——若张清真借“外戚“之名大做文章,別说后位,怕是郭家满门將重蹈建文年间勛贵抄家的覆辙。 四月廿九的乾清宫,朱高炽揉著发胀的太阳穴推开奏摺。时间已然来到三更,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剩郭贵妃递来的参茶还冒著热气。 “陛下先歇著吧,臣妾伺候更衣。“郭贵妃的声音柔得像春水,指尖却在解龙袍玉带时微微发颤。当皇帝在四个寢殿中隨意选了西侧暖阁,锦被下的身躯刚泛起困意,枕边忽然传来压抑的啜泣。 “你哭什么?“朱高炽翻身点亮床头的羊角宫灯,昏黄光线里,郭贵妃的肩头正剧烈颤抖。她將脸埋在绣著並蒂莲的锦枕里,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絮:“陛下的官员们……都欺负臣妾……”那副梨带雨的模样,让皇帝想起当年燕王府被建文帝削藩时,她躲在屏风后偷偷抹泪的情景。 “是不是为了你父亲家被罚银的事?”朱高炽的语气带著一丝疲惫,“郭銓抗税在前,你家不愿开工场在后,杨溥处事还算公允。“ 朱高炽想起今日內阁递来的《新政推行奏报》,上面明晃晃写著郭家田租仍按“亩取三斗”,比新政规定的“亩取一斗五升”多出一倍。 郭贵妃忽然转过身,泪水在烛光下亮晶晶的:“若只是罚银,臣妾怎敢叨扰圣听?那张清仗著是张皇后的永城同乡,处处针对郭家!他查封田庄时说'外戚就该给天下做个榜样',这不是借新政报私仇是什么?” 朱高炽的眼神骤然一凝。他想起上月在文华殿,张清曾呈上一份《河南佃农状告郭家》的卷宗,里面附著佃户们按满红手印的诉状:“郭家逼租时,竟用洪武年间的铁尺量田“。此刻郭贵妃的哭诉与卷宗里的血手印在脑中重叠,让他不由想起太祖皇帝亲定的《铁榜文》——那上面明明白白写著“勛贵之家,不得苛虐佃户“。 “你说张清是皇后亲族?“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郭贵妃心中一喜,连忙点头:“世人谁不知,张皇后的母家就在永城!“ 寢殿外隱隱约约传来敲梆的声音,“咚——咚——”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朱高炽盯著帐顶的蟠龙纹,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张清在河南推行“佃农减租“时,连自己舅舅家的田庄都按新规执行。此刻郭贵妃的香肩还在微微耸动,而他忽然意识到,这场看似后宫与外戚的纷爭,实则是新政推行中,勛贵旧习与革新法度的激烈碰撞。 “此事容朕想想。“皇帝吹灭宫灯,黑暗中传来锦被摩擦的窸窣声。 郭贵妃蜷缩在床榻內侧,听著身侧均匀的呼吸逐渐变得深沉,却迟迟不敢合眼。她想起父亲信中最后那句“若再退让,郭家在中原便无立足之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不是郭家与张清的私怨,而是她与张皇后之间,一场关乎后位与家族存亡的暗战。 此刻的乾清宫暖阁里,帝王的鼾声与贵妃的心事,正一同隱没在沉沉夜色中,恰似新政浪潮下,朝堂与后宫交织的万千暗流。 第40章 皇权之论 “郭月月,你这话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嗯?”朱高炽陡然坐直身子,锦被滑落露出明黄常服的滚边,烛火在帝王的瞳孔里映出锐利的光芒。 自燕王府的世子时起,朱高炽便只唤她“月月”,此刻连名带姓的称呼像冰锥刺破曖昧的氛围,惊得郭贵妃指尖一颤。 郭贵妃慌忙蜷身贴近皇帝膝头,水袖拂过他腕间那道靖难之役时流矢留下的旧疤。 “陛下何必动怒……”蛾眉微蹙间,泪珠子在睫羽上打转,“不过是见家人受委屈,隨口抱怨罢了……” 话音未落,郭贵妃已用绣帕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光瀲灩的眸子——恰似当年靖难时的北平雪夜,她捧著热汤立在王府门口,等他从战场归来时的模样。 见皇帝默不作声,郭贵妃立刻攥紧了他的衣袖,指尖几乎掐进龙袍的织金纹路:“可是陛下,张皇后就是在无形中成为了这些官员的靠山!他们查封郭家田庄时,那个张姓本家官员可是气焰囂张到无法无天呢!” 郭贵妃刻意忽略那日正是新政土地覆核的截止日期,只將声音压得更显委屈:“河南的官差都在传,张清是得了中宫懿旨才敢如此针对臣妾家人……” 朱高炽沉默著坐起身,帐顶的蟠龙纹在烛火下晃动,將阴影投在郭贵妃脸上。 眼前这个与他相伴二十余年的女人,眼角已添了细纹,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光却让他陌生——那是混杂著委屈、不甘,以及对权柄赤裸裸的渴望。 朱高炽忽然想起洪武末年,郭英带著孙女入燕王府时,她还是个见了生人会脸红的小姑娘,如今却能从容不迫地谈论后位之爭。 “你想当皇后?”朱高炽的语气里透著难以置信。窗外更鼓敲过四更,梆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臣妾为何不能爭?”郭贵妃猛地抬头,髮髻阴影在烛火中乱颤,“咱的瞻塏又为何不能爭太子之位?他也是陛下的亲骨肉!” 想起上月御马场里,太子朱瞻基策马奔驰拉弓射箭,好不威风,而自己的儿子朱瞻塏只能在角落饮茶观望,隨声喝彩,想到这里,她的声音就陡然拔高:“难道就因为臣妾不是中宫,就要永远屈居人下吗?” “荒唐!”朱高炽厉声呵斥,龙袍袖口扫过床头柜子,茶盏立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可皇帝终究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没有发作,隨即將靠枕垫高,换了个更舒適的姿势臥下,顺势揽住怀中美人的腰肢——那腰肢依旧纤细,只是比年轻时多了几分柔软。 郭贵妃初时被嚇得一颤,待察觉到皇帝掌心的温度並无怒意,立刻又喜笑顏开,將脸颊贴在他胸前:“陛下息怒,臣妾只是一时情急,说了点胡话……” “你当这皇帝是隨心所欲的?”朱高炽忽然长嘆一声,语气里满是悵惘,“太祖皇帝亲力亲为打天下,能杀功臣、废丞相,那是手里握著刀把子。先帝五次北征,镇住了全天下的骄兵悍將,可即便如此,他老人家当年立太子决定人选时,也要顾及文官们的脸色。到了我这时候……” 朱高炽顿了顿,望著窗外沉沉夜色,语气有些惆悵:“朝堂有三杨,地方有巡抚,连军队调兵都要过兵部,权力的分配早已经约定俗成,哪里是我想换皇后就能换的?” 郭贵妃仰起脸,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扇形阴影,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专注。 这神情让朱高炽很是受用,他索性继续说了下去:“皇权其实分为文武两权。文治靠宗室、勛贵、士绅,可其中最厉害的还是士大夫和乡绅。他们在朝堂替朕管百官,在乡下替朕管百姓——毕竟『皇权不下县』,离了他们,这天下便管不住……” 朱高炽说话时,郭贵妃乖巧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他常服上的纹路。 可她没说出口的是,父亲的信里还写著:张清在河南清退豪强土地时,连自己舅舅家的田庄都按新规核减,如今士大夫们都称他“铁面张”。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而她更没说,自己真正怕的不是郭家丟了土地,而是若不趁势爭一爭,待新政彻底站稳脚跟,郭家这勛贵的帽子,怕是再也护不住她的后位之梦了。 “至於武功方面嘛,终究还要靠军权来说话的。”朱高炽见郭贵妃睁著水光瀲灩的眸子认真聆听,不由得坐直身子,指尖轻轻叩击著雕床头,“这军权分作三层:统兵权在杨荣那帮文官手里,他们管著募兵、练兵、发餉的细务;调兵权在朕掌心,没有虎符与朕的硃批,哪怕是京营的千总也调不动一兵一卒;战时指挥权嘛……” 朱高炽忽然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却又转瞬即逝,“自然是在英国公那些武將手里,还有太子朱瞻基。” “朱瞻基”三个字如同一粒石子投入郭贵妃心湖,她垂眸抚弄著腕间玉鐲,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想起上月在文华殿,她亲眼看见朱瞻基身披玄甲,向朱高炽演示西域传来的火器阵法,那青年英武的模样让满朝文武喝彩,而她的儿子朱瞻塏彼时正躲在廊下,用竹竿挑落残。 “你莫要再琢磨让瞻塏爭储了。”朱高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带著几分无奈,“皇室子孙虽多,能披甲上阵的唯有瞻基。他是太宗皇帝亲自带大的太孙,当年北征时就跟著先帝学排兵布阵,弓马火器样样精通——这可不是单凭恩宠能换来的。” 郭贵妃默不作声地缩进他怀里,鼻尖縈绕著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气息。她想起父亲信中那句“皇后张氏家族势大,若不趁陛下在位时谋算,他日恐无立足之地”,指甲不由得掐进掌心。 “若是你比张妍长寿……”朱高炽忽然打了个哈欠,隨口笑道,“朕便立你为后。不过依朕看,朕多半是熬不过她的。” 朱高炽说得隨意,並未留意怀中女子身体骤然一僵。郭贵妃將脸埋得更深,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皇帝的玩笑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既然无法在朝堂上动摇张皇后的根基,那便只剩“寿命”这一条路了。 五月初一的琼林宴上,琥珀色的酒浆在金樽中晃荡。朱高炽已连饮数杯,双颊泛起红晕,正要接过內侍新斟的酒盏,忽然一只素手伸来轻轻按住杯沿。 张皇后身著翟衣,凤冠上的珍珠隨动作轻轻颤抖:“陛下今夜已经饮了不少,当心伤了龙体。” 这熟悉的场景本是夫妻间的寻常关切,却让旁席的郭贵妃猛地站起身。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赤红色宫装,满头金翠在烛火下燁燁生辉,声音尖利如冰锥划破夜空:“有些人就是爱充贤德,管完了朝堂还要管陛下——莫不是想学武瞾那老妇,也尝尝临朝称制的滋味?” 话音未落,满殿寂静如死。乐工们僵在原地,弦上的手指忘了拨动;妃嬪们个个垂首敛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朱瞻基“唰”地站起身,腰间玉带銙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郭贵妃!娘娘怕不是喝醉了,怎可这般对母后无礼!” 他身旁的太子妃胡善祥脸色煞白,慌忙拽住丈夫的衣袖。胡善祥看见郭贵妃眼中燃烧的疯狂火焰,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就像去年冬日,慈庆宫里那只被关在金笼里的红嘴鸚鵡撞笼而死时,羽毛上溅满的血点也是这般触目惊心。 朱高炽握著酒杯的手微微发颤,酒液洒在明黄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跡。 他看著郭贵妃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想起昨夜她伏在自己怀中,轻声询问“张皇后平日用什么补品”的模样。 殿外忽然响起雷声,一道闪电划破窗欞,將郭贵妃扭曲的笑容映得惨白——那一刻,朱高炽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寒意,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相伴二十余年的女人,心中究竟藏著怎样灼热而危险的欲望。 “回太子爷,臣妾哪有什么別的意思,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郭贵妃抚著腕上赤金点翠鐲,语调陡然转柔却暗藏锋芒,“听闻太子爷的堂叔张森,不过是归德府家有百亩薄田的小財主,如今却能在太仓港置下数艘福船——这短短数月赚下的金山银山,怕是连户部的税册都记不全吧?” 郭贵妃刻意拖长尾音,鎏金步摇隨动作晃出细碎光影,恰好落在朱瞻基骤然绷紧的下頜线。 “够了!今夜是家宴,休要再谈这些!”朱高炽猛地將酒杯顿在案上,酒液溅上桌布的暗纹龙形。 帝王虽面带薄怒,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默许——自新政推行以来,张皇后家族借乡绅身份涉足海外贸易的传闻从未断绝,郭贵妃此刻发难,恰似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奇兵。 又两杯百酿下肚,皇帝视线已有些模糊,遂隨意指向末席的敬妃:“你……扶朕回去。”敬妃闻言慌忙起身。 待朱高炽被搀扶著消失在殿门阴影中,张皇后向朱瞻基递去一个眼色,母子二人旋即转身,衣袂带起的风让席间烛火齐齐一震。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朱瞻基按在桌案上的手指关节发白,“父皇何时禁止郭家人经商?又何时阻拦你们出海?”他忽然冷笑一声,上前半步逼视著对方,“不过是郭家因为朝廷的铁律——『商籍子弟不得科举』,这才既想赚市舶司的银子,又捨不得放弃勛贵的体面,活该落得首鼠两端的境地!” “我郭家世代忠良,不屑与市侩同流,到了太子爷口中竟成了迂腐?”郭贵妃猛地拔高声调,“倒是储君母家,靠著同乡情谊包揽漕运买卖,这才是实打实的外戚乱政吧!”她话音刚落,殿外惊雷炸响,將她映在青砖上的影子劈成两半。 乾清宫內,朱高炽歪在铺著狐裘的软榻上,任由敬妃卸去头冠。张韵望著皇帝鬢角的白髮,终於按捺不住:“陛下,当真任由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针锋相对?” “郭月月是有些恃宠而骄,可她说的未必全错。”朱高炽忽然轻笑,指尖摩挲著榻边的青玉镇纸,“你看那三杨与夏元吉,如今推行新政已是铁板一块——若再让新政派一家独大,怕是朕的圣旨都出不了午门。” 朱高炽忽然支起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帝王的深邃:“郭家这群保守派,反倒成了制衡的棋子。回头给瞻塏派个宗人府的差事,让他名正言顺当个守旧派头领。” 三更梆子响过,敬妃悄声退出乾清宫。 月洞门外,她撞见一个哭丧著脸的身影踉蹌闯入——正是郭贵妃。 她的翟衣前襟沾著酒渍,发间一支珠釵歪向一边,却在与敬妃擦肩而过时,忽然抹了把脸,嘴角扬起一抹隱秘的笑。 朱高炽见她哭哭啼啼闯入,先是假意斥责几句,隨即便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明日便让瞻塏去宗人府协理事务,也好替朕分些忧。”这句话如同一剂良药,瞬间抚平了郭贵妃在宴会上受的所有委屈。 她退出寢殿时,特意摸了摸袖中藏著的那张纸条——上面用硃砂写著张皇后日常服用的人参鹿茸方子,那是她了二十两银子,从尚食局一个小宫女方才买到的“机密”。 此刻的长寿宫灯火通明,郭贵妃对著铜镜重新描眉,青雀衔枝的螺鈿镜匣里,静静躺著半枚蜡丸。 那是今早父亲郭铭派人送来的,只因为她给父亲写了张条子:“毒杀中宫,后位可图”。她用银簪轻轻拨弄著蜡丸,镜中的美人眼波流转,终於將心一横——既然皇帝说“若比张妍长寿便能封后”,那她便要亲手为自己挣来这份“长寿”。 窗外夜色如墨,一只夜梟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悽厉的叫声,恰似这场后位之爭中,即將被碾碎的无数性命。 第41章 床笫惊魂(上) 洪熙元年五月初五,紫禁城午门广场的幡旗在夏风中猎猎作响,气势逼人。 奉天殿內,鎏金铜鹤香炉里焚著艾草与龙涎香的混合香丸,二十四名宫娥手捧角黍、雄黄酒等等穿梭席间。 朱高炽坐在九龙御座上,左首是正为他剥粽子的张皇后,右首的郭贵妃却突然举起琉璃盏,声线甜得发腻:“陛下,这是臣妾按江南方子酿的菖蒲酒,最能祛湿解毒呢。“ 酒液入喉的瞬间,皇帝只觉乾爽无比,又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丹陛、舞姬、甚至张皇后鬢边的珍珠都开始旋转。 朱瞻基刚放下手中的槲叶包,就见父亲突然拍著龙椅大笑:“好!好个端午宴!” 那笑声未落,皇帝身子已经歪向了郭贵妃一侧,满把鬍鬚蹭在她赤金绣凤的披帛上。 “父皇醉了,儿臣扶您回宫。“朱瞻基上前搀扶,却被朱高炽一把挥开。 皇帝眯著醉眼,左右扫视半晌,这才死死攥住郭贵妃的手腕,指节都泛了白:“月月……別走……陪朕……” 张皇后扶著凤冠的手微微发颤,殿內所有人的眼睛全都齐刷刷望过来,让她耳垂上的东珠耳坠都显得有些发烫。 郭贵妃却故意挺了挺身子,用眼角余光扫过张皇后,这才慢腾腾起身:“陛下醉了,臣妾扶您回去。“ 郭贵妃的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皇帝掌心,那是当年练习骑马射箭时留下的岁月的痕跡。 朱瞻基眼睁睁看著母亲被晾在原地,郭贵妃已揽著朱高炽的腰,在一眾太监的簇拥下走出奉天殿,裙摆扫过丹陛时,竟故意扬得高高的。“她给父皇喝的酒不对劲。”朱瞻基小声对著太子妃胡善祥说道,“父皇酒量很好,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醉了,这个女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乾清宫的旋梯陡峭,朱高炽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上。 “王淮……扶朕……”皇帝话音未落,身子已向后倾倒,亏得郭贵妃眼疾手快,用自己的肩膀硬生生扛住。 隨行的小太监嚇得脸色煞白,直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带著人手赶来,三人才连拖带扶地將皇帝弄到二楼寢殿。 鎏金自鸣钟不知走了多少圈,朱高炽在一片混沌中挣扎著艰难睁开眼。雕床顶的流苏在视野里晃成模糊的金线,太阳穴突突地跳著生疼。 朱高炽习惯性地伸手去推身边人:“月月……给朕捶捶背……” “是,陛下。“ 这声回应甜得异常,带著一种陌生的兰香气。朱高炽猛地惊醒,酒意在一瞬间就退得乾乾净净。身边女子身著水绿色蝉翼纱衣,乌髮如瀑铺在锦被上,那张脸生得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你是何人?!“皇帝连滚带爬地掀开被子,明黄常服的腰带散落在地。 女子却不慌不忙地下床,月白色睡鞋踏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女人伸出纤纤玉手想去搀扶皇帝,指尖即將触到皇帝衣袖时,朱高炽突然挥手摆开,声音颤抖,呜咽了几声却怎也说不出话来。 “郭月月呢?!“朱高炽的声音终於在空旷的寢殿里颤抖。 皇帝踉蹌著扑到窗边,推开雕窗欞——五月初五的月光惨白如纸,照在乾清宫前的铜龟鹤上,却照不见一个侍卫的影子。往日里巡逻的金吾卫去了哪里?郭贵妃又为何將这个陌生女子留在他床上? 女子缓缓转过身,鬢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轻轻晃动。可她却一句话也没说,而是低眉顺眼站立在一旁,像一尊雕塑,却让皇帝心里惊慌不已。 朱高炽仔细倾听,周围寂静无声,好像一片虚空一般。皇帝顿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想起午宴上那杯菖蒲酒,想起郭贵妃递酒时那过於殷勤的笑意,想起昨日她追问张皇后“常用什么补品”的模样。 窗外忽然传来夜梟的叫声,那声音悽厉得像在哭嚎,而眼前这个女子的笑脸,在月光下渐渐与郭贵妃的面容重叠,又分裂成无数个模糊的影子。 “来人!护驾!”朱高炽嘶哑著嗓子大吼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陌生到自己都害怕不已的程度。 女子一步步逼近,裙摆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响,而朱高炽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这戒备森严的乾清宫,今夜竟成了一座为他量身定做的牢笼,而那个他宠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女人,却早已不见了踪跡。 “你是建文旧臣之女!”朱高炽猛地甩开女子的手,龙袍袖口扫过她腕间的羊脂玉鐲,那冰凉的触感让他背脊发凉。建文朝遗臣的女儿竟能潜入乾清宫刺驾,这比郭贵妃的消失更让他心惊。 女子垂眸摇头,鸦羽般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她指尖攥著衣角,水绿色纱衣下露出的里衬,整个人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只是这朵美丽的鲜朱高炽压根不认识,也不知道她的来歷。 “你到底是谁?!”朱高炽终於攒足力气,踉蹌著冲向楼梯,明黄常服的腰带散落在地。他奔下旋梯时,锦靴在青砖上擦出刺耳声响,惊飞了樑上棲息的夜燕。 “王淮!王淮!”呼喊撞在空旷的大殿上,回音里透著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阴影中突然闪出两道黑影,正是他豢养多年的暗卫。几乎同时,王淮揣著拂尘从偏殿跑出,圆脸上还带著未消的睡意。 “陛下!”几人异口同声,却在看到朱高炽身后的女子时,动作陡然一僵。 “抓住她!”皇帝指著那女子,胸口因奔跑而剧烈起伏。 暗卫领命上前,指尖触到女子臂膀时却莫名放缓了力道,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瓷器。王淮捧著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琥珀色的茶汤都晃出了杯沿几许,落在他新换的青布靴面上。 朱高炽跌坐在龙椅上,目光如刀刮过阶下女子。她跪得笔直,乌髮垂落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頜线精致如刻。这张脸美得不似人间所有,却让他想起南京钦天山观测站的琉璃天球仪——华美之下,藏著窥破天机的冷冽。 “王淮,”朱高炽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並未驱散心底的寒意,“这女子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朕的寢殿?” 王淮搓著衣角,忽然咧嘴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万岁爷瞧她这容貌,可比郭贵妃更合眼缘吧?” 这答非所问的话语让朱高炽猛地抬眼——王淮跟隨他二十余年,从燕王府的小太监到慈庆宫管事太监,再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时敢对自己如此搪塞?更蹊蹺的是,暗卫押解时那过分轻柔的动作,分明是认得此女,或者是知道她的身世!自己的暗卫居然都能被串通?皇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女子身上。她颈间掛著一枚双鱼玉佩,玉色通透得能看见血丝纹路,竟与张皇后陪嫁的那对“连年有余”佩形制相同。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他:郭贵妃消失、陌生女子出现、心腹太监隱瞒……这不是什么意外,是一场有人精心策划实施的“偷梁换柱”! “张妍……朱瞻基……”朱高炽喃喃念著这两个名字,指节叩击著龙椅扶手。 皇帝此时又想起午宴上郭贵妃递来的菖蒲酒,也想起朱瞻基看郭贵妃时那冰冷的眼神,更是想起张皇后每日清晨必饮的“人参鹿茸汤”——那汤方,郭贵妃前日刚向尚食局的小宫女打听过! “王淮,”朱高炽的声音陡然冷硬,“即刻传张皇后与太子到乾清宫!”他盯著阶下女子,女人也缓缓抬头,那双顾盼生姿的杏眼里,竟映著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殿外更鼓敲过五更,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欞,將女子腕间的玉鐲映得血红,恰似皇帝心中此刻翻涌的杀意与疑竇——这场端午夜的惊变,究竟是郭贵妃的阴谋,还是他最信任的妻儿,早已为他备下的结局? 乾清宫的晨光透过雕窗欞,將张妍红色宫裙上的翟鸟纹映得如活物般振翅。她身后的朱瞻基攥著腰间玉带,月白色衣摆被晨风吹得微颤,两人影子落在金砖上,恰似两柄出鞘的剑。 “郭贵妃是不是被你们控制了?”朱高炽的声音撞在空荡的殿上,龙椅扶手上的鎏金蟠龙在他颤抖的指节下泛著冷光,“还弄来个女人偷梁换柱糊弄我?” 张妍突然伏地叩首,凤冠上的珍珠簌簌响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朱高炽踉蹌下阶,明黄常服的下摆扫过她伏著的手背。 “起来说话!”朱高炽搀扶时触到妻子微凉的指尖,那温度让他想起靖难之役时,妻子在北平城头为將士运送甲冑的冬夜。 张妍起身时附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混著淡香:“屏退左右。” 这请求让朱高炽眉峰骤紧,却还是挥退了王淮与侍卫。当殿门吱呀关闭,朱瞻基突然上前一步,月白衣袖带起的风將御案上的奏摺掀得哗啦作响。 “若在我与郭月月之间只能选一个,你选谁?”张妍的声音陡然发颤,鬢边东珠耳坠撞在朱高炽龙袍的盘金绣上。 窗外传来雨燕的呢喃,却压不住皇帝脱口而出的答案:“自然是你。”——这答案无需思索,从燕世子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二人已经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 “可你宠爱的那个狐媚子,却要在我的汤里下毒!”张妍突然落泪,泪珠砸在朱高炽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颤。 张妍也不等朱高炽开口,继续兀自说著:“昨日尚食局送来的参汤,我让猫试了试……” 那截断的话语里,藏著未说出口的血腥与可怕。 “爹!”朱瞻基突然跪倒,素色靴底蹭到地砖上的暗纹龙形,“郭贵妃仗著您的恩宠,居然说您曾经许诺过她——只要母后不在了,就会立她为后!” 朱瞻基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她买通了尚食局的人,连毒药都备好了!” 朱高炽踉蹌著后退几步,后腰撞在御案上。他想起前几天郭贵妃追问张皇后“常用什么补品”的模样,想起她袖中那张硃砂写的方子,想起午宴上那杯格外甜腻的菖蒲酒。殿外忽然落雨,雨滴敲在琉璃瓦上,与他擂鼓般的心跳重叠。 “你们……如何得知?”皇帝的声音乾涩得像被晒乾的牛皮。 张妍抹著泪看向儿子,朱瞻基从袖中掏出一方染血的帕子:“母后在长寿宫安插了人,是那两个宫女冒死递出的消息!” 雨声渐密,將乾清宫裹进一片水幕。 朱高炽瘫坐在龙椅上,望著阶下相拥而泣的妻儿,突然想起郭贵妃腕间那只羊脂玉鐲——那是他当世子时,跑遍金陵当铺才换来的定情物。 可如今,玉鐲的主人正谋划著名毒杀自己的髮妻,而他亲手提拔的河南巡抚张清,恰是张皇后的同乡。这场后位之爭,早已不是两个女人的较量,而是勛贵旧习与新政铁律的最后碰撞,而他,居然也在无意间扮演了一回棋盘上那枚看似尊贵、实则身不由己的棋子。 “陛下,”张妍上前一步,红色宫裙扫过御阶,“臣妾也知道,陛下前朝政务繁忙,需要一朵解语来陪伴、消愁……” 雨声中,朱高炽忽然笑了,笑声里带著无尽的疲惫。他想起太祖皇帝的《铁榜文》,想起先帝北征时的风沙,想起自己推行的新政……原来这万里江山,从来不是靠恩宠就能守住的。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终於开始明白妻儿的意思,皇帝需要有美人侍奉解闷,但这位美人却绝不可以损害到皇后和太子,这两个皇帝最亲近之人的利益,这是皇后与太子的底线,也是朱高炽必须正视的问题。 所以,郭贵妃就会因为试图与皇后一决生死而被无情抹杀…… 朱高炽长长的嘆息,嘆息。 第42章 床笫惊魂(下) 洪熙元年五月初五,紫禁城的雨丝渐密,將乾清宫外的地砖浸出深褐色的纹路。 “母后从宫女处得知贵妃的毒计后,便立刻找到了我。”朱瞻基的声音混著雨声,清晰无比,“我们都清楚,郭贵妃对母后下手后,那她的下一步必然是我。” 朱瞻基顿了顿,月白色衣袖挥动间,拂过御案上散乱的奏摺:“端午宴上,母后滴酒未沾,只推说肠胃不適。” 朱高炽继续保持著沉默。 “郭贵妃送父皇回乾清宫后,又返回宴席敬酒。”朱瞻基的指尖敲了敲案几,“母后全程冷著脸,任她如何赔笑都不理会。待宴席散后,她来这里服侍父皇,然后离开,她刚走到龙德门——” 朱瞻基没再说话,只做了个擒拿的手势。朱高炽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郭贵妃被按倒时,头上赤金点翠步摇摔碎在青砖上的声响。 朱高炽当然能够知道郭贵妃的下场,也能明白张妍的手段——这个陪他从燕王府一路上风雨同舟走到紫禁城的女人,从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是想到那个常常为他研墨的身影,心口还是泛起一丝钝痛。 “那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朱高炽终於问出最在意的问题,目光投向偏殿的窗欞。雨幕中,水绿衣女子正安静的临窗跪著,腕间羊脂玉鐲的反光像一枚冰冷的印章。 朱瞻基忽然笑了,笑容里带著年轻人特有的狡黠:“父皇不觉得,她似乎比郭贵妃更合眼缘吗?” 避实就虚的回答让朱高炽皱眉,却间张妍上前一步,语气平静:“陛下,有些事不必深究。“ 张妍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不是吕雉,也不会做武曌。“ 朱高炽猛地抬头。妻子眼中的光让他有些胆寒,此刻她口中的“不深究”,实则是在说:郭贵妃害我性命,我擒她问罪;这女子是你的补偿,也是警示——莫再宠信野心勃勃的妃嬪。张妍既要除去威胁,又要留给他体面。 “罢了。“皇帝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疲惫。他想起郭贵妃初入府时,捧著热汤在雪地里等他的模样,那时她还只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眼里没有如今的野心。而现在,那个女子被囚禁在深宫某处,等待她的或许是比死更可怕的寂静。 朱高炽忽然想起太祖皇帝说过:“后宫如明镜,可照君德。“如今这面镜子碎了,他亲手宠坏的女人试图毒杀髮妻,而髮妻用更狠厉的手段捍卫了后位。这场风波里没有贏家,只有皇权的冷酷法则——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让她留下吧。“皇帝最终开口,目光落在张妍鬢边新生的白髮上。朱瞻基如释重负地退下,张妍却留在原地,轻轻为他整理好凌乱的龙袍。两人之间沉默如旧,却像隔著一层看不见的冰——他们曾是共患难的夫妻,如今却成了权力棋盘上,彼此最信任也最警惕的盟友。 乾清宫外,宫女们正忙著清扫雨后的落叶。那个水绿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殿內,安静地侍立在旁,腕间玉鐲的光泽与张妍陪嫁的双鱼佩遥相呼应。朱高炽看著眼前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相伴半生的髮妻,一个是来路不明的替身,忽然觉得这紫禁城的夏天,竟比往年更显漫长而阴冷。 而郭贵妃的名字,从此成了宫人们不敢提及的禁忌,只在某个深夜,当朱高炽抚摸著腕间旧伤时,才会想起那个曾唤他“世子爷”的女子,最终消失在权力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张妍和朱瞻基离开很久很久后,暮色漫进大殿,朱高炽有些失神,往日里郭贵妃总会带著温热的参茶来乾清宫,此刻却只有王淮缩在廊柱后,绣著五毒纹样的端午香囊在腰间晃荡。 “何事?“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王淮扑通跪倒,拂尘甩在青砖上:“回陛下……郭贵妃娘娘傍晚时……突发急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太医院使开了三剂药都不济事,人……已经去了。“ “哦。“朱高炽盯著阶下砖缝里长出的青苔,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他知道“急症”意味著什么——很多年前那个雪夜,她捧著热汤走来的模样还清晰如昨,如今却只剩“贪凉饮酒,猝逝”六个字的盖棺定论。 “皇后问……葬在何处?“王淮的额头贴著地面。 “西井吧。“皇帝挥了挥手,明黄常服的袖口扫过阶前的铜鹤,“告诉郭家人,就说她酒后中风。不必停灵,也不用祭拜。“ 看著王淮离去的背影,朱高炽忽然想起这个太监的身世——年纪轻轻,饱读诗书,竟还懂医术,这在太监中实属罕见。 更让他心惊的是,王淮曾无意中透露过,自己与朱瞻基的伴读太监是同乡。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殿內掌起羊角宫灯,將皇帝的影子拉得瘦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 “四十有八……”朱高炽喃喃自语,抚著腰间日益发福的肚腩。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五十的时代,他已是“高龄”。而王淮正值大好年华,又与未来的皇帝早有牵扯,难怪会在郭贵妃事件中选择站队。 想起这么多年来的信任,此刻竟成了最锋利的讽刺——连身边的奴才都在算计著新君登基后的荣宠,这深宫里还有什么是可靠的? 案头的自鸣钟突然响起,报时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朱高炽拾起狼毫,却发现宣纸上早已晕开一片墨跡。他想起郭贵妃最后一次侍寢时,曾笑著说想在西苑建一座亭,如今亭未建成,人已先逝。 而那个代替她的水绿衣女子,此刻正静立在偏殿门口,腕间的玉鐲在宫灯下泛著冷光,恰似这紫禁城永恆不变的生存法则——旧人倒下,新人补位,而权力的齿轮,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数盏宫灯。朱高炽望著黑暗中模糊的龙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帝王的孤独。 他宠幸一个女人,却引出妻儿联手反击、心腹暗中背叛,原来在这金鑾殿上,每一次心动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每一份信任都藏著计算的筹码。当他最终在奏摺上落下硃批时,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冰凉,正如他此刻的心——在权力的寒冬里,连嘆息都凝结成霜,散落在这偌大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洪熙元年五月初六的夜露沁凉,朱高炽卸去冕冠,任由內侍用温热的巾帕擦拭面颊。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已显苍老,眼角的纹路在烛光下如同蛛网,唯有鬢边几缕未白的髮丝,还残留著燕王世子时的英气。他推开盛满玫瑰露的银盆,水珠顺著指尖滴落在明黄常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跡,恰似心中挥之不去的鬱结。 乾清宫二楼的寢殿静得落针可闻。往日里,郭贵妃总会在此时哼著江南小调为他梳理长发,如今却只剩床幔上的並蒂莲刺绣在夜风中微微晃动。他盯著帐顶的蟠龙纹,忽然想起郭贵妃年轻时,指著那龙纹说“殿下將来定能坐龙椅”的模样,那时她眼中的光,比殿外的星月还要明亮。 “陛下,夜深了。可要臣妾服侍就寢。“ 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思绪。朱高炽抬眼,见那女子披著蝉翼纱裙立在殿门处,月光透过她的衣料,將玲瓏身段映得若隱若现。她腕间的羊脂玉鐲不知何时已换成一支赤金手串——那是张皇后今早派人送来的“赏赐”。 “你自称臣妾,“朱高炽的声音带著冷意,“可朕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他隨手拿起枕边的《贞观政要》,书页却停留在“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那一页。 女子的眼神在殿內逡巡,最终落在紧闭的雕窗欞上。朱高炽见状,挥退了侍立的小太监,殿內顿时只剩两人的呼吸声。“这里没有外人,“他指了指身边的锦凳,“坐下说吧。“ 女子突然伏地叩首,云鬢上的珍珠釵撞在青砖上发出轻响:“臣妾……是先帝安贵妃的从妹,姓赵名妤,来自朝鲜汉阳城。“ “安贵妃的表妹?“朱高炽猛地坐直身子,指尖掐住她的下巴。 烛光下,这张脸確实与记忆中那个太妃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澄澈好看的杏眼,只是少了些狐媚,多了份清澈。 “你姐姐国色天香,你也生得这般標誌,“皇帝的指腹摩挲著她细腻的脸颊,“为何先帝没看上你?“ 赵妤垂眸抚弄著裙摆,语气带著一丝悵惘:“臣妾先祖本是大宋宗室,靖康之变后逃往高丽。姐姐被选入大明宫廷时,臣妾还小,是后来姐姐做了贵妃,说一个人在宫里寂寞,臣妾被送来。“她顿了顿,指尖绞著裙上的缠枝莲纹,“只是臣妾性子直,说话不懂得拐弯,姐姐总说'若让陛下见了,怕是要被你这直肠子气死'。“ 朱高炽忽然笑了。老爹朱棣的暴脾气,满朝文武谁不清楚?有次翰林院编修写错一个字,都被他罚去戍边。若真让心直口快的赵妤侍驾,怕是开口几句就被拖出去杖毙了。 朱高炽鬆开手,靠在铺著狐裘的软榻上:“你是如何到了张皇后手里?“ 赵妤身子一颤,抬头时眼中已泛起泪光:“先帝驾崩后,皇后娘娘去见了表姐一面,当时表姐就说,自己在这个宫里还有个我牵掛著放心不下。於是皇后就把我带在了她的身边。” 殿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三更天。朱高炽看著赵妤发间那朵新鲜的白兰,忽然想起郭贵妃最爱戴茉莉,说那是家乡的。如今茉莉谢了,白兰却开得正盛,这紫禁城的后妃更叠,倒像是应了那句“开落自有时”。 “起来吧。“朱高炽嘆了口气,挥退了想为他宽衣的赵妤,“今夜朕想独自待著。“ 朱高炽失落的回到寢殿,赵妤则被两个宫女带著来到偏殿。 朱高炽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殿內的空气都变得陌生起来。 郭贵妃的气息还残留在锦被上,而一个来自朝鲜的女子,却带著张皇后的印记走进了他的乾清宫。朱高炽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想起王淮稟报郭贵妃死讯时那闪躲的眼神,想起张皇后那句“有些事不必深究”——原来在这深宫里,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带著各自的盘算,就连这看似无辜的朝鲜女子,也是权力棋盘上一枚早已被摆好的棋子。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乾清宫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朱高炽摸索著点燃床头的宫灯,昏黄的光线里,他看见案几上放著郭贵妃未绣完的龙凤呈祥锦帕,针脚还停留在龙目位置。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丝线,忽然想起郭贵妃说过,龙的眼睛要用黑曜石才够有神。如今人去楼空,唯有这半幅锦帕,还留著她未说完的话。 赵妤在偏殿的软榻上辗转反侧,她想起张皇后临走前的叮嘱:“陛下喜欢別人用真心对他,你越是率真真诚,活得就越安稳。“ 更鼓敲过四更,朱高炽终於在锦被下闭上了眼。睡梦中,他回到了很久前慈庆宫的一个雪夜,郭贵妃捧著热汤向他走来,鬢边的红梅与雪色相映。可当他伸手去接时,汤碗突然变成了赵妤腕间的赤金手串,而郭贵妃的脸,也渐渐模糊成张皇后冰冷的笑容。 帝王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里衣,窗外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一弯残月正掛在紫禁城的角楼上,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欞,將他的影子投在空旷的殿內,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 这一夜,乾清宫的两个房间里,帝王与女子各怀心事,在权力与恩宠的迷局中,等待著黎明的到来。 而那个名叫郭月月的女子,就这样消失在歷史的尘埃里,只留下半幅未绣完的锦帕,和一个关於后位之爭的血腥传说,在紫禁城的宫墙內,被一代代宫女太监悄悄传述著,直到被新的故事覆盖,再也无人记起。 第43章 短暂寧静 洪熙元年五月初七,深夜。 漏滴到第四响,朱高炽一边捏著赵妤纤细的手腕,一边听她娓娓道来安贵妃的往事。 当听到“三十余妃嬪殉葬长陵”这一惨痛往事时,皇帝的指尖骤然收紧,手指微微发力,惊得赵妤惊呼出声——那是永乐二十二年的旧事,父亲朱棣下葬时,他作为新君全程参与,却为殉葬一事和皇后张妍还有文官们吵了一架,结果却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来。 “安贵妃是先帝宠妃,又育有公主。”皇帝的声音混著烛火噼啪声,“她不需要殉葬啊,为什么要把你交给皇后,作为活下去的筹码?“ 赵妤理了理散落的鬢髮,眼中闪过一丝悵惘:“姐姐说,她確实生育过皇女,但是皇女已经不在人世,所以皇后一开始也想让她殉葬。皇后娘娘当时去问她是否愿意殉葬,姐姐说自己已歷经父母双亡、幼弟早夭、女儿病卒,丈夫驾崩,她去陪葬无所谓,只是她还牵掛著浣衣局的我放不下。“ 赵妤顿了顿,指尖划过锦被上的缠枝莲纹,语气有些失落:“皇后听完竟落了泪,说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这牵掛之苦。“ 朱高炽望著帐顶蟠龙纹,始终保持著让人窒息是沉默。 赵妤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只能继续讲述下去。当赵妤说出“皇后夸我比郭贵妃更年轻貌美,又无家族势力”这句话时,皇帝忽然笑了笑——那是看穿棋局后的释然。 “她是想找个既合朕心意,又不会碍眼的美人塞在朕的身边。“朱高炽拍了拍身边的锦被,烛火將他的影子投在赵妤脸上,半明半暗,“你没家世、没背景,即便生下皇子,也掀不起风浪。” 皇帝这话说得直白,却让赵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瞭然。 “陛下……”她绞著衣角,嫣红的唇瓣颤抖著,“臣妾虽然真的很想侍寢求恩,像得个一儿半女然后被封赏,可却也怕万一哪天惹了皇后不快……会不会也像郭贵妃那样……消失……” 话未说完,赵妤已用绣帕掩住半张脸,露出的杏眼里满是恐惧——郭贵妃“急症猝逝”的消息,早已像风一样传遍后宫。 朱高炽被这直白的担忧逗得失笑,连日来的鬱结竟散了几分。他见过太多后宫女子故作端庄,却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就这样如此坦诚说出自己心中的求生欲。 “你放心。”皇帝伸手替她捋顺凌乱的髮丝,指腹触到她耳后细腻的肌肤,“郭贵妃是动了皇后的根本,你若安分守己……”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眼神示意她上床。一来,朱高炽確实觉得眼前女人秀色可餐,二来,朱高炽在猜想,这个女人被皇后摆在自己身边,究竟还有没有其他意图?比如说监视自己? 赵妤咬著唇,缓缓滑入锦被。 皇帝的手臂揽过她腰肢,她闻到皇帝身上混合著龙涎香与墨汁的气息,忽然想起姐姐安贵妃说过,先帝太宗皇帝身上总有股战场带来的铁锈味。这对比让她顿时放鬆下来,侧头望著朱高炽鬢边的几缕白髮:“陛下,皇后娘娘让臣妾学郭贵妃的样子……可臣妾笨,学不像……” “不必学她。“朱高炽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带著一丝疲惫,“郭贵妃的野心,是要了她的命的根本原因。“ 朱高炽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郭贵妃初入府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却举著热汤笑得灿烂的模样。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后位,什么叫野心。 “你叫赵妤,朕就封你做个婕妤吧。”皇帝忽然开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然后又忍不住开口补充,“也许你父亲,就是希望你能够来天朝上国,做个婕妤?” 夜越来越深,朱高炽听著身侧赵妤均匀的呼吸,忽然想起郭贵妃侍寢时,总要等他先睡才敢合眼,那份多年来保持的刻意的恭谨,此刻想来竟有些遥远。 帐顶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浮动,他伸手替赵妤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的脸颊——这是张妍送来的“新宠”,却意外地让他感受到一丝丝鬆弛。 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在脑中翻涌:郭贵妃的恃宠而骄,张妍的雷霆手段,朱瞻基的坚定立场,还有自己那句无心的戏言,就是他的话点燃了后宫的烽火。他並非不知张妍统御六宫的忙碌,只是当郭贵妃带著江南小调般的温柔填补了这份空缺时,他默许了这份偏爱。直到那句“若你比张妍长寿便立你为后”无意间说出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野心的潘多拉魔盒。 “郭贵妃错在不懂,后位从来不是帝王一句话的事。“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赵妤微蹙的眉间。 这个来自朝鲜的女子,不像郭贵妃那样工於算计,却有著惊人的通透。她会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会不会让我消失”——那份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恰是深宫中最难得的东西。 几天的相处下来,更让皇帝意外的是赵妤惊人的才学。 根据锦衣卫的匯报,赵婕妤的父亲是朝鲜国王的秉笔舍人,是当地一位大书法家。这个女儿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当她展卷挥毫,台阁体的笔画间竟透著独到的劲秀,连杨士奇都惊嘆“字字句句,刚柔並济”。那位朝鲜开国君主的御用书法家,將毕生所学融入女儿的骨血,让她在大明宫廷里,以笔墨为刃,劈开了一条独特的生存之路。 “夫君……爹……我有夫君了……夫君接受了我……”赵妤忽然在梦中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 这声称呼让朱高炽心头一震——郭贵妃相伴十余年,从未敢逾矩唤他“夫君”,而赵婕妤与自己相处不过数日,却因他一句“既然是皇后让你来侍奉我,那你我之间可以无需君臣之礼”,便坦然接纳了这份亲近。 这並非僭越,而是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让他在波譎云诡的帝王生涯中,尝到了久违的家常暖意。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寅时三刻。朱高炽轻轻抽出手,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晨雾中的紫禁城像一幅淡墨山水画,奉先殿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隱若现,那是张妍每日晨省的地方。 皇帝心中当然知道赵妤是张妍安置的棋子,却甘之如飴地接纳了这份“补偿”——比起一个野心勃勃的宠妃,一个聪明、通透且无背景的女子,更能让他在权力的孤岛上,找到片刻的喘息。 “陛下在看什么?”赵妤不知何时已起身,披著一件月白常服走到身边,髮丝蹭著他的肩头。 “在看这万里江山。”朱高炽侧身看她,见她眼中映著熹微的晨光,忽然笑道,“也在看朕的补偿。” 赵妤眨眨眼,忽然指著远处的角楼:“陛下,朝鲜人说角楼的檐角像展翅的鹤。”她的语气像在说家乡的趣事,全然没有后宫女子的谨小慎微。 朱高炽望著她被晨风吹乱的髮丝,第一次觉得,这深宫里的爭斗或许从未远离,但至少此刻,身边这个女子带来的,是真实的、不带算计的鲜活气息。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赵妤已研好墨,铺好宣纸。朱高炽看著她提笔的姿態,忽然想起郭贵妃临终前未绣完的锦帕。命运的齿轮如此奇妙,旧人已逝,新人到来,而他这位帝王,终究要在失去与获得之间,继续走下去。 “写什么好呢?”赵妤回头问他,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就写海晏河清吧。”朱高炽笑道,伸手覆上她的手背。笔锋划过纸面,留下清劲的字跡。这一刻,乾清宫里没有帝王,只有一对寻常夫妻,在晨光中,书写著属於他们的短暂而真实的平静。 紫禁城的晨光穿透乾清宫的雕窗欞,將朱高炽案头的奏摺映得发亮,距离五月那场骇人的风波已经过去数月。 自太宗皇帝驾崩一年来,这位身形丰腴的帝王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皇权——他將奏摺一分为二,常规政务交予太子朱瞻基在慈庆宫处置,重要事务则由內阁杨士奇等人擬出票签,再由自己批红。 手中这一份票擬被硃笔圈阅,朱高炽揉著发胀的太阳穴,听著赵妤用清朗的声音朗读下一份奏疏,忽然意识到:自太祖废丞相以来高度集中的皇权,竟在他手中悄然一分为二。 “陛下,这是南京户部关於漕运改道的票擬。”赵妤展开明黄票签,声音清脆。她已怀有三月身孕,小腹微隆却依旧身姿挺拔,念到“请核查沿岸豪强侵占漕渠”时,特意抬眼望向朱高炽——这是郭贵妃从未有过的举动,既非諂媚也非畏缩,而是带著一种发自內心的自然关心。 此刻的慈庆宫,朱瞻基正逗弄著二女儿,心里却在想著其他事情——父皇竟下旨让郭贵妃的长子朱瞻塏协理礼部事务。 “郭贵妃都死了半年,父皇为何还要抬举郭家?”太子喃喃自语,目光扫过侧妃孙若微手中的拨浪鼓。 “许是念及旧情?”孙若微將拨浪鼓塞进小公主手中,“再说郭家在河南还有万亩良田,总不能真让他们倒台。” “绝非如此。”朱瞻基摇头,想起昨日乾清宫宴会上,父皇与赵婕妤谈论朝鲜农书时的默契——那是郭贵妃从未涉足的领域。赵婕妤甚至能指出《农政全书》中关於高丽种稻的谬误,让在场的夏元吉都暗自点头。 “听说赵婕妤有孕了?”太子妃胡善祥忽然开口,指尖下意识的摩挲著衣襟上的缠枝莲纹。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內空气骤然一静。 朱瞻基抬眼望向窗外,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父皇將批红权紧握手中,却让自己处理日常政务;提拔失势的朱瞻塏,却又对怀有龙裔的赵婕妤恩宠日盛。这看似矛盾的布局,究竟藏著怎样的帝王心术? 此时此刻,朱高炽在乾清宫的纱帐后正听著赵婕妤朗读关於“河南佃农减租”的奏摺。当听到票擬中“请严办抗租勛贵”时,他忽然抬手:“告诉杨士奇,郭家的事暂缓。” “陛下是想留著郭家制衡张皇后?”赵妃放下票签,好奇地歪头,如今她已能从奏摺字里行间嗅出朝堂的暗流。 朱高炽笑了,伸手轻抚她的孕肚:“你啊,越来越像个女官了。” 皇帝没有明说,却在心中勾勒出更深的盘算:朱瞻基是嫡长子,与张皇后是铁桿一派,提拔朱瞻塏,並非念及郭贵妃,而是要用郭家这颗旧勛棋子,平衡太子和革新派日益增长的权势。 至於赵妃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將是牵动各方神经的新筹码——一个没有强大母族的皇子,反而更便於各方爭夺掌控。 慈庆宫里,朱瞻基终於放弃了思索。他接过胡善祥递来的参茶,忽然想起昨日在文华殿,父皇指著舆图说:“天下太大,朕一人看不过来。”那时阳光落在父皇鬢边的白髮上,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或许父皇分权於他,並非真的信任,而是在皇权的重负下,选择了一种更精明的生存之道——用太子的锐气处理庶务,用內阁的老成谋划国是,而他自己,则握著最终的批红权,在幕后冷眼旁观这盘越下越大的棋。 “罢了,”朱瞻基將密报塞进袖中,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父皇自有安排。”他没有看到,胡善祥低头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知道,赵婕妤的身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而父皇提拔朱瞻塏的举动,更像是在宣告:这深宫中的权力游戏,远未到收场的时候。 乾清宫內,赵婕妤已读完最后一份奏摺。朱高炽看著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鬆。他挥手让赵婕妤退下,独自走到窗前。远处的宫门在夕阳下勾勒出沉重的轮廓,那是皇权的象徵,也是束缚他的牢笼。 如今他將权力拆分,看似减负,实则是用一种更巧妙的方式,將各方势力纳入自己的掌控。 “陛下,该用晚膳了。”赵婕妤端著燕窝粥进来,发间的无名小已换成了暖棚里新鲜的茉莉。 朱高炽接过瓷碗,舀起一勺粥,温热的甜意滑入喉间,却驱散不了心底那丝悵然——原来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最终也不过是帝王用来平衡各方的筹码,在波譎云诡的朝堂上,走出一步又一步看似矛盾,实则精妙的棋局。 第44章 大明最高財政会议 洪熙二年正月初五的乾清宫,铜鹤香炉里焚著苏合香,青烟顺著雕木格窗裊裊上升,將东暖阁的金砖地洇出一层温润的光泽。 朱高炽扶著赵婕妤的手来到门外,忽然挤出一个笑容:“太祖皇帝有言,后宫不能干政。” 说完,皇帝独自一人踏入会议室已经敞开的槅扇门,晨光透过缠枝莲纹的窗纱,在杨士奇等人的緋色官袍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陛下万安。”七名重臣齐刷刷躬身,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越的声响。朱高炽望著眼前这排熟悉的面孔——“三杨”鬢角已染霜雪,夏元吉的蟒纹补子磨得发亮,唯有王淮穿著簇新的孔雀蓝贴里,袖中拂尘穗子隨著行礼轻轻晃动。这班从永乐朝走来的臣子,如今在他治下已磨合出独特的节奏。 “都坐吧。”皇帝指向主位两侧的紫檀木椅,龙袍袖口扫过桌案时,案上的黄册发出哗啦轻响。他特意將会议室设在寢殿旁,墙上还留著郭贵妃当年悬掛的《寒江独钓图》,只是如今画轴已换成赵妃临摹的《朝鲜岁时图》,曾经那幅画中戴笠翁垂钓的姿態,倒与他此刻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夏元吉率先起身,素色绸帕擦了擦额角:“启奏陛下,去年户部总支出银三百二十七万两,较永乐末年减少十八万。” 言语间,他翻开镶蓝边的帐册,指节敲在“宗室养赡银”一列,“新增开支主要在两项:给郡王以下子弟每人岁发二十两谋生银;疏浚长江荆江段等四河道,用工料银四十六万两。” 朱高炽指尖摩挲著椅背上的蟠龙浮雕,想起去年朱瞻基巡视河道时,带回的那船从淤泥里捞出的锈刀——永乐朝南征安南时,这些兵器被隨意丟弃在河床,如今清淤竟捞出三百余件。 “军马收归官养后,”皇帝忽然开口,“兵部草料费增了多少?” “回陛下,增银十八万两千两。”夏元吉立刻翻到另一页,“但民间马户免役后,山东等地桑蚕收入增银十六万,基本两相抵算。” 夏元吉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这是山东按察使呈的《桑蚕税赋明细》,其中提到……” “不必细说了。”朱高炽抬手止住,目光扫过帐册末尾的“岁余银五十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两”。五十万两,在永乐朝连一场小规模北伐的军费都不够,如今却能让他在紫禁城安坐听政。他想起老爹朱棣临终前,內帑空虚到连赏赐功臣都要挪用太仓库的情景,忽然觉得胸口那口气顺了许多。 “下面说內府收支。”王淮尖著嗓子上前,展开明黄折页,“去年各处皇庄、官窑、织造局共收银一百五十二万五千两。按陛下旨意,二万五千两作宫人工钱,现余一百五十万两,已存入文渊阁后面的银库。” 朱高炽抚掌而笑,指节叩在桌案上:“好!比朕预计的多了三十万。”他想起赵妃曾说朝鲜官窑用“裹足支烧法”能省三成燃料,便让王淮试了试,果然见效。如今景德镇官窑的柴耗帐本,还压在他寢殿的枕下。 “陛下,”杨荣忽然起身,官靴碾过地砖上的暗纹,“臣以为,內府盈余可拨二十万两,用於修缮南京明孝陵。去年雷击毁了享殿一角,至今……” “准。”朱高炽打断他,“再拨十万两给宗人府,给那些没差事的宗室开个『宗学』,教他们读书理財。”他想起朱瞻塏昨日递的摺子,说想在河南办个桑蚕讲习所,郭贵妃的哥哥郭玹竟也附议——他们如今联手,倒像是在试探他这个皇帝的態度。 乾清宫东偏殿內暖意融融。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的苏合香气,与殿外未散的残雪气息交织,烘托出帝国最高財政会议的庄严肃穆。 “接下来,讲一讲今年收的钱。”朱高炽声音带著帝王的沉稳,在改造后的会议室里迴荡。这座由原本的两个寢宫改建的议事场所宽敞明亮,北墙悬掛的《大明舆图》尤为醒目,长江沿岸新疏浚的河道以硃笔標註,宛如帝国脉络般清晰。 户部尚书夏元吉率先起身,他的袍服袖口已磨得发亮,却依旧透著干练:“启奏陛下,去年田亩税粮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万担,白银二百二十万两;盐税白银一百八十万两,商税白银五百万两。”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地落在眾臣心上,“托陛下洪福,去年风调雨顺,各省粮仓均已充盈,足可应对来年灾荒。” 朱高炽微微頷首,取过御笔在明黄宣纸上写下“九百万两”四个大字。墨色在纸面上晕开,与他记忆中永乐朝的財政数据形成鲜明对比。 “永乐年间,朝廷赋税不过白银二三百万两,粮两千万担以上。”夏元吉適时补充,语气中难掩讚嘆,“如今陛下推行新政,实物税减半,白银收入却激增三倍,此乃利国利民之大计。” 殿內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老臣们纷纷頷首。朱高炽放下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扫过舆图上的万里江山,心中满是治国成效的欣慰。 “匯总已毕,接下来便议各部开支吧。”朱高炽的声音带著一丝笑意,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吏部尚书蹇义率先出列,神情恭敬而严肃:“陛下,吏部请支白银五十万两,用於今年官吏考核、驛馆修缮及俸银髮放。” “准奏。”朱高炽立刻应允。这位曾在燕王府教导他政务的老臣,向来清正廉明,用度必定精打细算,五十万两想必已是斟酌再三。 接著,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杨溥起身,他穿著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陛下,礼部……需白银四十万两,主要用於今年开科取士,印製典籍、修缮贡院號舍……” “准奏。”朱高炽爽快批准。杨溥为人老实巴交,掌管礼部向来克勤克俭,四十万两用於抡才大典,他放心得很。 轮到內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杨士奇时,老臣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陛下,兵部请支白银一百五十万两!”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皆是一怔。杨士奇捋了捋白鬍鬚,继续道:“蓟镇边防需更换佛郎机炮,奴儿干都司要增置屯垦牛具,辽东卫所亦需补充军餉……” “准奏。”朱高炽不待他说完便頷首同意。杨士奇歷经三朝,深諳军务,虽数额巨大,但每一分钱都关乎帝国安危,他自然信得过。 就在此时,刑部尚书黄淮缓缓起身。殿內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黄淮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却带著一丝不同寻常的坚定:“陛下,刑部请支白银五十万两。” “什么?” “五十万两?” 殿內响起一片惊疑之声。要知道,刑部往年开支最多不过二十万两,今年竟陡然增加三十万,这如何不让人吃惊?眾臣纷纷交头接耳,眼神中满是疑惑,紧紧盯著黄淮,想知道这巨额开支究竟意欲何为。 黄淮迎著眾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展开后呈给內侍转呈御前。他朗声道:“陛下,去年全国秋审案件较往年激增四百七十三件,如今刑部大牢已关押两千三百余人,现有狱舍早已不堪重负,急需扩建。此外,刑具多有破损,亦需更新。”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更重要的是,去年冬天,狱中竟冻死十七名囚徒。臣以为,即便身为罪囚,也当有基本的生存保障,故恳请陛下恩准,为待决囚徒每人添置一床被……” 话音落下,殿內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窗欞,洒在黄淮苍老却坚毅的面庞上,也照亮了那份详细標註著牢房扩建规划和开支明细的文书。眾臣看著黄淮,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刑部现状的震惊,也有对这位老臣仁心的敬佩。 朱高炽拿起文书,目光落在“添置被”的条目上,久久没有说话。乾清宫东偏殿內,苏合香的烟雾依旧繚绕,而这场帝国最高財政会议,却因黄淮的五十万两请求,陷入了一片凝重而复杂的氛围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帝王的最终裁决,也在思索著这背后关乎国法与人情的深刻命题。 鎏金铜鹤香炉的青烟裹著苏合香,在金砖地面投下摇曳的影。黄淮垂首立于丹墀下,蟒袍玉带在寂静中泛著冷光。当他说出“五十万两“时,夏元吉握著算盘的手指骤然停在百位,杨荣捻胡的动作僵成木雕,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敲碎满殿凝滯的空气。 “黄大人,“杨士奇的声音如老槐树皮般粗糙,“陛下以宽仁治天下,刑部要这许多银子,怕是要大兴刑狱?“他身后的《大明舆图》上,长江疏浚的朱线正蜿蜒至南京。 黄淮猛地抬头,官帽翅子险些扫到烛台:“诸位误会了!“他展开袖中图纸,牢房改建图与航海罗盘纹在宣纸上交错,“三成银子用於修缮狱舍,添设通风井;另七成……是给郑和大人的航海学堂。“ 朱高炽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烫金缠枝莲纹与郑和宝船的记忆重叠——永乐年间为寻建文帝,老爹朱棣將下西洋的帐单藏在刑部“特殊开支“里,如今洪熙二年的帐本上,竟还躺著这笔陈年旧帐。 “为何还掛在刑部?“皇帝的指节叩击著桌案,龙纹桌布下露出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残卷,纸边还留著自己当年批阅的硃砂批註。 杨士奇上前一步,象牙笏板映著晨光:“陛下未下明旨,臣等不敢擅改旧例。“他眼角余光瞥见黄淮袖中露出的航海图边角——那是去年赵妃私下交给杨溥的朝鲜海图,此刻竟成了刑部开支的註脚。 “从今日起,“朱高炽將残卷推到案角,新换的明黄桌布上立刻压下一道摺痕,“郑和所有开销归户部单列,学堂、船坞、採办一概如此。“他想起昨日赵妃临睡前说的“朝鲜造船用樟木,比松木耐海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袖口暗纹。 当工部尚书杨荣报出“一百六十万两修黄河大堤“时,夏元吉的算盘珠子终於发出脆响。九百万两白银如沙漏般流泻:吏部五十万修缮的驛馆图纸里,藏著考察官吏的密折通道;礼部四十万印的《四书五经》,版心处暗刻著防舞弊的微缩纹;兵部一百五十万的佛郎机炮清单上,最新一批正从澳门港起运…… 阳光爬上《大明舆图》的交趾布政使司,朱高炽望著剩下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数字,忽然想起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训》里画的財政铁律。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他这才惊觉已耗去两个时辰。 “剩下的银子,“皇帝起身时锦袍扫过烛台,火苗骤然拔高,“留二百万作漕运改道预备,三百万入国府。“他没说的是,內府帐册里早有一笔专款:给赵妃腹中胎儿预备的启蒙教具,清单上列著檀木算盘、带水浮標的司南,还有按《大明律》缩印的启蒙读本。 眾臣退殿时,黄淮特意落后半步,將一卷郑和学堂的预算悄悄塞进杨士奇袖中。当乾清宫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听见杨荣对夏元吉低语:“陛下把郑和开支单列,怕是要重开海禁?“而杨士奇望著西南方的角楼,那里正是乾清宫的方向,晨雾中隱约有宫女提著食盒走过,食盒上印著特殊的缠枝纹。 內阁会议结束,杨溥展开皇帝给的《农桑辑要》,发现其中一页的页边空白处用硃笔写著:“黄河大堤若用糯米灰浆,可抵百年水患。“ 而此刻的乾清宫內,朱高炽正用放大镜细看郑和航海图,图中麻六甲海峡的標註旁,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那是赵妃根据朝商船日誌补註的暗礁位置,墨跡尚未完全乾透。 第45章 朕的钱 戌时末的乾清宫,鎏金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青烟正裊裊消散,殿內残留的暖雾与廊外渐浓的夜寒悄然交织。 隨著杨士奇等人的朝靴声在丹陛石阶上渐次隱去,朱高炽终於卸下明黄常服上那层帝王的威严鎧甲,任由玉带扣松垮地垂落身侧。当蹇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转角的铜狮阴影中,他骤然扯下帝王的冠冕,乌髮间几缕早生的华发在烛火下微微颤动。 “朕的钱!朕的钱啊!“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空旷的大殿,震得檐角悬掛的琉璃风铃叮咚作响。阶下侍立的宫女们闻声齐刷刷跪倒,发间银饰碰撞出细碎而惶恐的声响,仿佛殿內每一粒空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点燃。 二楼暖阁的槅扇门轻响,赵妤扶著雕栏杆步下旋梯,月白色襦裙下孕有数月的小腹將衣料撑出柔和的弧线:“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如何能息?“朱高炽猛地转身,袍袖扫过御案,將堆叠的財政清单掀得哗啦作响。硃笔批註的“剩余四百五十万两“在明黄宣纸上刺目如血。 “整整九百万两!从春耕到秋收,从江南商埠到塞北马场,攒了一整年的心血,半晚就被他们分光了!“皇帝的指节重重叩击著案头的象牙算盘,算珠碰撞声混著怒意,惊飞了梁间棲息的夜燕。 赵妤款步走近,指尖隔著常服轻揉他紧绷的肩井穴,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朱高炽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三分。 女人望著御案上罗列的各部开支清单,忽然轻声道:“陛下忘了去年秋收时,夏尚书说各省粮仓都堆到了仓檐?地方有储备,总能应对些突发用度。“ “你啊……”朱高炽失笑,起身走到窗边,將窗欞推开一道缝,五月的夜风卷著太液池的水汽灌入殿內,吹得舆图边角哗啦啦翻动。 “有了身孕就该去长寿宫歇著,仔细受了寒。“他望著宫女搀扶著赵妤离开的背影,裙摆扫过青砖的沙沙声渐远,殿內重归寂静,只剩下自鸣钟滴答的走时声。 皇帝颓然坐回龙椅,展开《大明舆图》时,交趾布政使司的位置已被硃砂圈出数道红痕,旁边压著朱瞻基前日送来的《安南流民安置条陈》。 正凝神间,殿门处传来靴底蹭过金砖的声响,朱瞻基身著月白袍服大步走入,腰间玉带扣上的衔珠蟠龙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爹,听说今日財政会议开得顺遂?“ “顺遂?“朱高炽指节敲在图中黄河大堤的位置,那里用硃笔標著“杨荣请支一百六十万两“的字样,“半壁江山的財赋都散了出去!吏部五十万、礼部四十万……杨士奇一张口就是一百五十万两军费!“ 皇帝想起兵部奏疏里提及的佛郎机炮採购清单,又想起黄淮那笔让满朝譁然的五十万两刑部开支,“剩下的四百五十万两,要填安南的窟窿,要备北疆的边餉,还要……“ “还要预防边患。“朱瞻基接口道。 朱高炽沉默著抚过舆图上瓦剌部的势力范围,那里密密麻麻插著墨笔小旗,像无数根细针刺痛著眼眸。 “你说,“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太祖皇帝定鼎天下时,可曾为钱粮发过这般愁?“ 朱瞻基垂眸思索片刻,想起府库档案里永乐朝遗留的军餉欠帐:“曾祖父与祖父靠的是军屯与盐引制,可如今……“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图中江南十三府的位置,那里商税標註密集如星,“自父皇推行折色法与商税新政,国库白银虽增,却也动了勛贵们的田亩根本,这九百万两来得不易啊。“ 殿外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朱瞻基与父亲朱高炽一起对著摊开的舆图静坐。烛芯爆出一簇火星,將他们的影子一个投在交趾,一个投在瓦剌的边界处,一个浸在光明,一个隱入黑暗。 朱高炽忽然想起赵妤昨日侍说的一番话:“陛下可知,朝鲜王廷每年从商税中拨出三成,专用於扶持远航商船?海那边的香料与宝石,换回来的白银比田亩税多得多呢。“ 思绪至此,他猛地取过硃笔,在舆图旁的空白黄绢上挥毫疾书。当“命郑和筹备下西洋事宜,所需款项著户部单列“的硃批落下时,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中,仿佛能听见万里之外的海浪翻涌。 而此刻的龙江船厂,郑和正借著羊角灯研读新规划的《海东诸国航海图》,指节轻叩案头,在麻六甲海峡的標註处留下一道浅淡的压痕,恰似一条隱秘的丝线,將大明的財赋困局与浩瀚海洋悄然连缀。 戌时末的乾清宫,自鸣钟的滴答声与窗外夜梟的啼叫交织。朱高炽望著舆图上瓦剌部的势力范围,指尖无意识摩挲著案头镇纸:“北边的韃靼、瓦剌就像附骨之疽,短时间难平,只能先互市羈縻。“烛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北疆防线,眉间皱纹深如沟壑。 “可若不监管互市,晋商能把佛郎机炮卖给草原人。“朱瞻基苦笑,想起去年查获的私贩案——三箱火銃竟藏在绸缎布匹中。他试探著凑近舆图:“爹,能否从士绅阶层多征些税?他们田亩多,却按低比例纳粮……“ “不可!“朱高炽猛地抬头,烛芯恰在此时爆出火星,“士绅虽税率低,但田產广袤,实则赋税总量不少。你要明白,皇权统治倚仗三根支柱:宗室、勛贵、士绅。“皇帝指向舆图左侧的宗室俸禄清单,上面用硃笔圈著“工场自食其力“的批註。 朱瞻基垂手恭立,听父亲的声音混著香炉残烟瀰漫殿內:“你爷爷永乐帝已大力削藩,如今宗室若能去官营工场谋生,不再全赖朝廷供养,已是幸事。再逼他们,怕是要重蹈建文朝覆辙。“ “武將勛贵更动不得。“朱高炽敲了敲兵部送来的军餉奏摺,“他们靠军功换富贵,若连这点赏赐都要剋扣,谁还愿为朱家血洒疆场?去年平定朵顏三卫,成国公朱勇的家丁可是死了三十七个。“殿外夜风呼啸,仿佛传来边关金戈铁马的迴响。 “至於文官……“朱高炽冷笑一声,展开吏部呈送的贪腐案宗,“能让他们少贪些河工款,便是上天庇佑。偶尔抓几个像郑辰那样僭越的,抄没家產充公,已是最大收效。逼急了,谁还替朝廷写誥命、批奏摺?“ 朱瞻基闻言,忽然想起去年被下狱的浙江布政使,抄家时竟搜出二十箱绝版的宋版书。 朱瞻基望著父亲案头叠放的新政奏摺,忽然明白为何商税改革能推行——江南士绅虽抱怨“市舶司抽成过重“,却又暗中投资沿海工场;勛贵们一边弹劾“工匠地位抬升“,一边將子弟送入工部学堂。这微妙的平衡,恰如父亲说的“有人受益有人受损,才会爭著当受益者“。 “新政能成,正因摸准了各方命脉。“朱高炽的指腹划过奏摺上“折色法“三字,那是用赵妃提及的朝鲜“实物折银“改良而来,“宗室想保富贵,就得支持工场;勛贵要军餉,就得默许商税;士绅想留清名,就得少贪多做事。“ 更鼓敲过四更,朱高炽起身推开窗欞。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远处角楼的轮廓如墨线勾勒。“帝王之术,核心在平衡。“ 皇帝转身时,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地上的財政清单,“就像这九百万两税银,分出去的是钱財,换来的是各方势力的制衡。真正的驭臣之道,不在威压,而在让他们自己爭起来。“ 朱瞻基望著父亲鬢边的白髮,忽然懂了为何赵妃能以朝鲜女子之身得宠——她带来的不仅是异域见闻,更是打破现有平衡的新变量。 父亲说起“平衡之术“时,案头那封未拆的朝鲜国书正静静躺著,封蜡上的海东青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恰似这深宫中永远算不清的人心帐。 乾清宫的烛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朱瞻基望著父亲案头堆叠的《大明舆图》与商税帐册,终於问出了縈绕心头的疑惑:“爹,要平定安南、扫荡漠北,钱粮从何处来?” 话音未落,檐角铁马忽然叮咚作响,仿佛在应和这沉甸甸的难题。 朱高炽指尖摩挲著镇纸,上面“海纳百川”的刻痕已被磨得发亮:“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皇帝忽然笑了,烛光映得眼角皱纹里都是深意,“增加国库收入,无非两种路数——要么动別人碗里的饭,要么把饭锅做大。” “请父亲赐教。”朱瞻基躬身行礼,神情专注。殿外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与自鸣钟的滴答声交织成韵。 “第一种,改分配。”朱高炽展开一卷太祖朝的《大誥》,书页间还夹著空印案的旧档,“你太爷爷整顿吏治,杀得血流成河,就是从贪官污吏手里抢钱粮给百姓。见效快,却如抱薪救火,稍不慎便引火烧身。”他想起建文朝削藩失败的教训,指尖重重叩在“藩王禄米”的条目上。 “第二种,扩总量。”朱高炽推开《大誥》,换上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航海图,麻六甲海峡处用硃砂画著醒目的宝船,“把大明的丝绸、瓷器卖到海外去,把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白银赚回来。只要大明的財富变多,朝廷税银自然水涨船高。”图中爪哇国的位置,还留著赵妃用细笔补註的“胡椒集散地”字样。 朱瞻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光亮:“太祖皇帝是『抢蛋饼』,父亲是『做蛋饼』!” 朱瞻基想起去年苏州商税局报来的帐目,仅松江府的布外销,就为朝廷多赚了二十万两白银,“您让郑和办学堂、造新船,又鼓励民间开工场,就是要让大明的货物走遍天下!” “算你聪明。”朱高炽难得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没你太爷爷的狠劲,动不得勛贵士绅的根本,只能带著大家一起赚洋人的钱。” 朱高炽想起赵妃说过的朝鲜“贡赐贸易”,补充道,“就像朝鲜人拿人参换咱们的瓷器,一来二去,两家都富了。” “孩儿懂了!”朱瞻基的声音里透著兴奋,“以后儿臣掌管天下,定要扩建市舶司,把西洋的钟表、南洋的苏木都运来换钱!”他指著航海图上的满剌加国,那里標註著“宝船中转站”,“有了钱,安南的军餉、漠北的马料,都不是难事!” 乾清宫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晨风卷著太液池的水汽涌入,吹得舆图哗啦啦作响。朱高炽望著儿子眼中的光芒,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燕王世子时,在北平城头看商队往来的场景。如今他要做的,就是让大明的商船像当年的商队一样,把生意做到天涯海角。 “记住,”皇帝的声音在晨光中格外清晰,“『做蛋饼』虽慢,却能让天下人都尝到甜头。就像赵妃说的,朝鲜工匠学会了咱们的制瓷术,咱们也得了他们的航海图,这才是长久之道。” 朱瞻基重重頷首,看著父亲案头新到的琉球国书,上面请求“互市通商”。他忽然在此刻明白,父亲的新政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从江南的工场到西洋的港口,正一点点將天下財富纳入大明的口袋。而他作为储君,需要做的就是接过这张网,让它织得更密、撒得更远。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殿门,照在朱高炽鬢边的白髮上时,朱瞻基忽然觉得,这场关於钱粮的对话,早已超越了数字的范畴。 它是一位帝王在许多年总结后对治国之道的终极思考,也是一个王朝在农耕文明的根基上,向海洋迈出的试探性一步。 而朱瞻基这个王朝未来的最高统治者,恰恰是这步棋中最微妙的变数,皇帝百年后,只有將朱瞻基的智慧悄然注入大明的血脉,这个庞大的帝国才能继续兴旺。 第46章 正月之寒 洪熙二年正月十六,年假甫毕,大明王朝从朝堂到州县的官署重又运转起来。 乾清宫暖阁內,鎏金铜鹤香炉燃著苏合香,烟气裊裊升腾,与窗外飘飞的鹅毛大雪相映成趣。朱高炽的宠妃赵妤已有孕数月,小腹微微隆起,却依旧每日侍奉在侧,为皇帝朗读奏章,偶尔为他朗读亲信大臣写给皇帝的各种私信。 “好大的雪啊。”朱高炽望著窗外漫天飞雪,视线掠过覆盖著厚厚积雪的琉璃瓦,声音里带著几分喟嘆。赵妤正捧著一封山东巡抚钱均的请安摺子,柔声念诵著字句间的寒暄与问候,女人的声线甜柔温软,却难以驱散朱高炽眉宇间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 “陛下,该如何回复钱巡抚?”赵妤读完摺子,將其轻轻放在桌案上,顺手端起一旁的青瓷碗,碗里盛著温热的小汤圆,暖意顺著指尖蔓延开来。 朱高炽沉吟片刻,目光仍未从窗外收回:“已阅,朕安。京师连日大雪,想必山东也十分寒冷,唯望钱卿注意各州府县有无冻馁之民,做好賑灾抚民之务。”朱高炽的语气平稳,却暗含著对民生的关切。 口中一边说著,朱高炽一边取过笔墨,端坐於案前。帝王提笔悬腕,指尖轻捻紫毫,动作嫻熟而优雅。 墨汁在洒金宣纸上晕染开,不多时便將朱高炽刚刚的思路工整写下。写完后,赵妤將帝王的回覆与山东巡抚的请安奏本並置一角,静待墨跡晾乾,隨即又拿起下一份奏摺,展开朗读起来:“奏为雪灾賑济事——通政使司左通政臣郭定,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陛下: 臣闻『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民瘼安危,实系国本。兹据真定府、保定府及山西太原府急报,自正月初三以来,北地连降暴雪,数日未止。雪深数尺,寒威彻骨,屋舍不堪重压,坍塌者十之三四,百姓流离失所,啼號遍野。 查真定府属县,冻毙者凡五十六人,保定府辖境冻毙三十七人,太原府报称冻毙二十八人,总计百有二十余口。倖存者棲身无所,食不果腹,兼之积雪封路,粮道梗阻,寒疾渐起,恐生更大祸患。 臣伏思,太祖高皇帝定鼎以来,视民如伤,今灾异骤降,正陛下垂恤之时。伏乞陛下:一、速发国库银粮,著三府官吏开仓賑济,按户给粮,御寒衣物急调边军布防处协运;二、令工部派员勘灾,督修民居,暂於城隍庙、官仓等处设流民安辑所;三、著刑部宽恤灾地刑狱,免其逋赋,俟秋成后再行征缴。 臣职司通政,掌內外章奏,见民生涂炭,不敢壅蔽。伏望陛下怜苍生之苦,施尧舜之仁,早降恩旨,以安黎元。臣不胜战慄待命之至,谨具奏以闻。 洪熙二年正月十五日 通政使司左通政,郭定,顿首。” 赵妤的声音隨著奏摺內容逐渐凝重起来,读到“冻毙者凡五十六人”“屋舍坍塌者十之三四”时,她的语速也慢了下来,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奏摺边缘。桌案上的《大明舆图》静静铺开,真定府、保定府、太原府的位置仿佛在地图上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霜色。 朱高炽坐在盘龙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扶手。郭定奏疏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朱高炽想起往年北境的战事,士兵在严寒中艰难行军的场景;也想起江南水乡,百姓在风雪中缩居陋室的模样。国库的存银数字在他脑中闪过——四百五十万两的节余,在財政会议后已减去大半,如今若要调拨賑灾,势必要影响其他政务的用度。 殿外的雪仍在簌簌落下,敲打著窗欞,发出细微的声响。暖阁內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滯,只有赵妤手中奏摺的翻动声,以及香炉中香料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轻响。 朱高炽的目光落在案头堆叠的文书上,賑灾、军餉、河工……每一项都关乎国计民生,每一笔开支都需要反覆权衡。 赵妤读完奏疏,轻轻將其放下,抬眼望向朱高炽。只见帝王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深思与忧虑,显然正在为这突如其来的雪灾而费心。她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侍立在侧,无声的为皇帝续上一杯热茶,茶汤的热气氤氳而上,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陆续点亮,透过雪幕散发出昏黄的光晕。乾清宫內,君臣民生的重担,隨著这封雪灾奏疏的呈送,悄然压在了帝王的肩头。而那漫天飞舞的雪,依旧不知疲倦地飘落著,仿佛要將这世间的忧烦与困顿,都一併覆盖、掩埋。 赵妤捧著通政使司的雪灾奏疏,见朱高炽听完后神色平静,不禁眨了眨眼,提出自己的疑问:“去年还读过山西大丰收的摺子呢,怎么开年就冻死人了?”她舀起一勺桂汤圆,可是糯米的温热却暖不透奏疏里“冻毙百二十余口”的冰冷。 朱高炽望著窗欞上凝结的冰,喉头滚动著一声嘆息。真定、保定距京师不过数百里,竟成了雪灾重灾区——那些报喜的奏摺里,山西的粮仓堆得冒尖,可转头就有百姓冻死在自家残破的茅屋里。他想起夏元吉呈送的税银帐目,九百万两白银在財政会议上被瓜分大半,如今面对雪灾,国库的余粮竟显得如此单薄。 “这首善之区的百姓,”赵妤放下汤碗,指尖无意识摩挲著瓷碗边缘,“怎么也会冻毙呢?”她出生朝鲜两班贵族,父亲是太祖御用秉笔,母亲是王室郡主,入明后虽为宫女,却因表姐安贵妃庇护,从未尝过饥寒滋味。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熏笼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与奏疏里“屋舍坍塌十之三四”的惨状形成刺眼对比。 朱高炽转身时,明黄常服的下摆无意间扫过炭盆,火星溅起又熄灭。 “你见过朝鲜贵族冬日围炉赏雪吧?”皇帝的声音带著一丝疲惫,“大明的富贵人家,貂裘暖阁、红泥小火炉是寻常。可真定府的百姓呢?”他想起巡按御史曾奏报,有些农户冬日只穿单衣,夜里抱著陶罐装的热水取暖,“一场大雪封路,粮价飞涨,破屋经不起重压,能活下来的都是命硬的。” 赵妤的睫毛轻轻颤动,想起初入宫时,浣衣局的老宫女曾说过,永乐年间北征时,士兵冻掉手指都不敢吭声。 此刻郭定奏疏里的“寒威彻骨”四个字,忽然有了鲜活的画面——断壁残垣间,流民裹著破絮蜷缩在城隍庙角落,积雪掩埋了冻僵的尸体。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那是用江南织锦做的,比朝鲜贡缎还柔软,却暖不了数百里外那些冻毙者的亡魂。 “都说瑞雪兆丰年,”朱高炽的嘆息混著香炉残烟,“可丰年之前的寒冬,要冻死多少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冽的空气卷著雪沫涌入,吹得案头的奏疏哗啦啦翻动。远处奉先殿的檐角掛著冰棱,在宫灯下折射出冷光,恰似这江山社稷光鲜表象下,那些被掩盖的民生多艰。 赵妤望著皇帝的背影,见他肩头落了一层无形的重担。財政会议上,吏部五十万两修缮驛馆,工部一百六十万两治河,可此刻真定府的百姓连间避雪的屋子都没有。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朝鲜王朝每年冬天会开仓放粮,可大明的国库银粮,此刻正被瓜分在平定安南、防备漠北的计划里。 殿外的雪又大了些,扑簌簌落在琉璃瓦上。暖阁內的地龙依旧烧得滚烫,但赵妤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看著朱高炽凝视雪景的侧影,忽然明白,这漫天飞雪对帝王而言,不仅是灾异的警示,更是一道严苛的考题——当国库的每一两银子都有既定用途时,该如何在民生疾苦与国家大计间,做出最艰难的权衡。 而那个被遗忘在奏疏里的“百二十余口”,不过是这庞大帝国机器运转中,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足以让一位帝王在暖阁深处,感受到彻骨的沉重。 赵妤见皇帝沉默不语,忽然想起一事,开口询问:“陛下不是將部分山林收归朝廷,允许百姓定时砍柴吗?穷苦人用木柴取暖,或许能撑到开春?”她指尖摩挲著青瓷碗沿,碗里的汤圆已凉,恰如奏疏里“冻毙百二十余口”的字句。 朱高炽望著窗欞冰,喟嘆道:“你看奏疏——灾民非缺食,乃积雪压塌房屋,流离失所才冻毙於野。”他想起真定府去年报过“粮仓充盈”,此刻却有百姓曝尸雪地,心中像被雪粒打湿般沉重。案头《大明舆图》上,三府的位置被雪光映得发白,仿佛要从绢帛上渗出寒意。 “原来如此……”赵妤喃喃道,忽然明白为何巡按御史曾奏报“农户冬夜抱陶罐热水取暖”。她放下汤碗,锦袖拂过案头,將郭定的奏疏与內阁票擬並置——前者写著“屋舍坍塌十之三四”,后者的朱红票擬纸透著暖意,却掩不住“冻毙者百二十余口”的墨痕。 “读来听听,內阁如何处置。”朱高炽负手立於窗前,明黄常服的下摆扫过炭盆,火星溅起又熄灭。殿外雪片扑簌簌落著,將远处宫墙染成淡墨色,恰似他此刻混沌的思绪。 赵妤展开票擬,夏元吉的小楷工整清晰: “票擬:为雪灾賑济事擬陈处置方略 票擬事由:通政司左通政郭定奏报真定、保定、太原三府雪灾及賑济事宜。 擬议如下: 一、賑济急务: 著三府即刻开仓放粮,按受灾户口计口给粮(每成人日支粟米一升,孩童减半),內帑银五万两速发真定府,另於边军布防处调拨服万件、被五千床,由驛站加急运往灾区。 命顺天府、河间府就近筹运杂粮三千石,协同疏通雪阻粮道,限三日內抵达各府灾民安辑所。 赵妤顿了顿,想起去年財政会议上,內府存银一百五十万两。五万两賑灾款在九百万两税银中不过九牛一毛,却能买下五千床被——足够让五千个家庭熬过寒夜。 二、以工代賑: 令工部速派郎中二员,分赴三府勘灾,督率州县官吏组织灾民修缮民居。 定“以工代賑”之制:凡参与修房者,每日除口粮外,另给工银三分、布半匹,物料由官库支给(木材、茅草按户计,砖瓦由官窑暂调)。 於城隍庙、官仓设临时安辑所,每所派州县佐贰官一员总理,医官二员驻所施药,防寒疾蔓延。 “以工代賑……”朱高炽低声重复,想起新政中“军马归官养”让百姓减负的先例。这法子既能让灾民凭劳力换衣食,又能重建民居,比直接施粥更长久。他忽然想起赵妤说过的朝鲜“义仓制”,两者倒有几分相似。 三、宽恤与善后: 刑部速行灾地,查勘狱囚,除死罪外悉准保释;该三府洪武三十五年逋赋尽行蠲免,永乐朝以来积欠暂缓徵缴,俟秋成后奏闻再议。 令户部侍郎一员总领賑务,每十日具奏灾况及钱粮用度,严禁官吏剋扣贪墨,违令者立逮问罪。 读到“蠲免逋赋”时,赵妤指尖微颤。她想起父亲在朝鲜常说“苛政猛於虎”,此刻大明的帝王竟也用“缓徵赋税”来紓民困。票擬末尾“谨候圣裁”四字旁,夏元吉的押清晰可见,那是歷经永乐朝的老臣对民生的郑重。 “细节倒全。”朱高炽转身时,雪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想起財政会议上,吏部五十万两修缮驛馆,工部一百六十万两治河,如今五万两賑灾款却需从內帑出——原来再充盈的国库,也抵不过天灾人祸的猝然降临。 赵妤將票擬放回案头,见朱高炽的目光落在“服万件、被五千床”的条目上,喃喃道:“但愿这些衣能赶在人冻僵前送到……”他的声音混著香炉残烟,消散在暖阁深处,恰如那百二十条亡魂,终將淹没在帝国庞大的賑济文书里,只留下奏疏上“冻毙者”三个字,在雪夜里泛著冷意。 第47章 灯下黑 洪熙二年正月十六的雪夜,乾清宫暖阁內烛火摇曳。朱高炽猛地夺过赵妤手中的票擬,明黄常服的袖口扫过案头,一时间竟然將半碗凉透的汤圆撞得歪斜。 帝王盯著夏元吉的票擬字跡,指尖在“以工代賑”四字上反覆摩挲,忽然喃喃道:“夏维喆这法子虽好,怕就怕底下人办砸了。” “陛下在担心什么?“赵妤见他眉间拧成川字,起身绕过炭盆,锦鞋踏在金砖上悄无声息。暖阁外的雪粒子打在窗欞上沙沙作响,与自鸣钟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像极了皇帝此刻烦乱的思绪。 朱高炽忽然转身,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香炉青烟乱舞:“爱妃,你说朕一口气给大臣们写十封回文,和抄三首古诗,哪个更容易出错呢?“ 皇帝望著窗外漫天飞雪,想起永乐年间山东蝗灾时,地方官竟然把賑粮折算成劣质杂粮,逼得一些灾民易子而食。 赵妤心头一颤,立刻明白——夏元吉的票擬里,开仓放粮、以工代賑、蠲免逋赋,环环相扣看似周全,却需州县官精准执行。可真定府那些连驛站马料都敢剋扣的吏员,能把“每日工银三分“落到灾民手里吗?她想起父亲说过,朝鲜王朝推行“均役法“时,也是良法美意,最终却被胥吏扭曲成苛政。 “传轿!“朱高炽突然开口,声音穿透雪幕。两个小太监如影隨形撑开明黄大伞,伞骨上凝结的冰棱簌簌掉落。步出乾清宫时,他回望暖阁窗欞——赵妤的身影立在灯影里,孕肚的轮廓被烛光勾勒得柔和,却掩不住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惶急。 轿子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朱高炽掀开轿帘一角,紫禁城在雪夜里宛如玉砌琼楼:景运门的铜钉掛著冰串,文昭阁的飞檐挑著雪团,文华殿的琉璃瓦在宫灯下泛著冷光。可这锦绣江山的表象下,真定府的灾民正蜷缩在城隍庙的残垣里,等著那不知何时能到的服被。 內阁大堂的烛火透过窗纸,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人影。杨士奇、杨荣等人正围著案头议事,金幼孜的硃笔在奏疏上圈点,墨香混著雪寒扑面而来。 “陛下!“杨荣最先察觉皇帝到来,乌纱帽翅子在起身时险些碰到悬著的竹帘。 朱高炽在空椅上坐下,诸位大臣全都在面前恭敬站立。明黄伞盖被內侍收在廊下,伞面上的积雪簌簌掉落。 皇帝扫过满堂阁臣——杨士奇的鬍鬚掛著霜,夏元吉的素色袍服袖口磨得发亮,杨溥正將一叠賑灾文书往案头推。这些个跟著他从慈庆宫走到紫禁城的老臣,此刻眼中都映著烛火与忧色。 “夏爱卿的票擬……“朱高炽指尖叩击著案头的票擬纸,“以工代賑是好,可这三府官吏能办好吗?“ 皇帝不由想起永乐朝征安南时,军费层层剋扣,到了前线竟只剩三成,气得太宗皇帝杀掉一大批人。 如今这五万两賑灾银,经布政使司、府、县三级盘剥,又能有多少到的了灾民手里? 夏元吉上前一步,满头银髮在烛火下泛著微光:“陛下,臣已擬了户部侍郎总领賑务,每十日奏报一次。“ 老臣袖口露出半卷《灾荒处置条例》,那是太祖朝就留下的老例,“但在臣看来,依祖制开仓放粮,恐只解一时之困,不及以工代賑能重建民居。“ 杨士奇捋著白鬍鬚,目光落在窗外积雪:“陛下还记得建文朝吗?那年江南水灾,朝廷只知放粮,结果流民聚而成乱。“他的语气沉重,“以工代賑虽繁,却能让灾民有尊严地活下去,免生事端。“ 大堂內一时寂静,唯有炭盆里的火星爆出轻响。朱高炽望著案头堆叠的票擬、奏疏、帐册,忽然觉得这场雪灾像面镜子,照出了新政光鲜下的隱忧——商税银锭堆满国库,佛郎机炮运抵蓟镇,可真定府的百姓还在雪地里冻饿而死。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大堂內迴荡,“著锦衣卫北镇抚司派员,隨户部侍郎一同赴灾地,监督地方大小官员,凡剋扣賑灾物资者全部记录在案。“ 雪光透过窗欞照在皇帝脸上,映得眼神格外锐利,“夏爱卿的票擬,准了。但有一条——每笔賑灾钱粮的去向,都要写明领受人姓名、住址,报朕御览。“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阁臣们纷纷頷首,杨荣快步走到书案前,准备记录旨意。 朱高炽扭头时,忽然瞥见夏元吉袖中那捲《灾荒处置条例》的封皮,上面用墨笔写著“洪武二十一年“——原来老臣早已將祖制与新政反覆掂量。 內阁大堂,炭盆里的红炭噼啪作响。夏元吉抚著白鬍鬚,思忖许久,还是决定对皇帝吐露心中所念:“陛下,真定、保定乃京畿重地,地方知府必然不敢懈怠。而那太原府距京师遥远,应该需派锦衣卫重点进行暗查。“ 夏元吉话音刚落,杨溥便跨前一步,袖袍挥动,言辞激烈:“救灾岂可视地域厚薄?三府都该派员监督!这才是正確的!“ 朱高炽望著窗外未停的雪,想起真定府报喜时的“粮仓充盈“,又看看郭定奏疏里“冻毙百二十余口“的墨跡。 杨士奇捋须頷首:“杨大人所言极是。过去山东蝗灾,正是因监督不均,才闹出灾民鬻子的惨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堂內一时间只有炭火的声音,夏元吉默默將票擬上“太原府”三字圈得更红。 走出內阁时,雪终於停了。朱高炽抬头望向夜空,疏星点点映著紫禁城的轮廓。轿子再次抬起时,他听见轿夫们踩碎冰壳的声响,那声音混著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仿佛在为这场艰难的賑灾,奏响序曲。 正月十九日,三道明旨从京城发往三府。当驛卒冒雪驰出朝阳门时,朱高炽正在乾清宫看赵妤替自己誊抄賑灾帐目。她虽孕肚已显,握笔的手却依旧稳当,在“真定府服万件“旁画了道醒目的红勾。皇帝忽然想起夏元吉说的“领受人姓名制“,指尖无意识敲著桌案——那百二十条冻毙的性命,终究成了他心头拔不掉的刺。 正月廿九早晨,锦衣卫指挥使张武跪在丹墀下復命。 朱高炽盯著他鎧甲上的冰棱,反覆叮嘱:“只报实情,莫管官阶!” 张武叩首时,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脆响,惊飞了梁间棲息的寒雀。待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后,皇帝突然喊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语气冷得像檐角冰棱:“你带三路人马,跟在张武后面,单独奏报。“ 王淮躬身领命,脑袋上的小帽在雪光中微微颤动:“陛下可是信不过锦衣卫?“ 朱高炽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三府位置:“不是信不过,是要双保险。“他想起永乐朝御史巡按归来,奏报与东厂密探的摺子竟截然不同,“你与张武的奏报若能印证,才知底下是在救灾,还是在演戏。“ 王淮带著內侍消失在宫道尽头,朱高炽望著漫天飞雪,忽然觉得这场雪灾像面镜子。 镜中映出夏元吉的周详票擬,映出杨溥的公正执言,也映射出自己作为帝王的极端多疑与满心无奈。 他想起父亲朱棣常说“兼听则明”,此刻却觉得这“兼听“二字,重若千钧——若真定府的衣被剋扣,若太原府的粥棚空空如也,那他派出去的两路人马,便是刺破这锦绣假象的假象。他又想起父亲的叮嘱,作为皇帝,务必要保证耳目清明,千万不能发生圣旨出不了京城这种闹剧。 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已是未时。赵妤將暖手炉塞进皇帝袖中,无意间触到帝王指尖的冰凉。远处文渊阁的檐角掛著冰棱,在残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恰似这深宫中交织的王法与人情——夏元吉的新政蓝图固然美好,却需无数根如锦衣卫、內侍般的细针,才能將其密密缝进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让任何一处漏风,不让任何一个百姓,冻死在这片所谓的“瑞雪兆丰年”的假象里。 洪熙二年二月初二,乾清宫暖阁內的鎏金铜鹤香炉燃著龙涎香,烟气繚绕中,朱高炽展开锦衣卫与东厂的密报。两份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在案头並置,朱红封漆上的雪渍尚未乾透,却已透出截然不同的气息。 关於山西巡抚冯晓棠的奏报,让皇帝读了后微微頷首——太原府修缮民房的进度条用硃笔標到七成,流民安置图上的城隍庙、官仓都画著红圈。可当目光移到北直隶时,朱高炽的指节骤然叩紧桌案:锦衣卫说保定知府郭平“称职”,东厂却夹著两页证词,字里行间全是“剋扣服”“冒领工银”的细节,证人画押处的硃砂指印鲜红刺目。 “保定府的賑灾,可算完成?”朱高炽盯著王淮手中的东厂密报,烛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大明舆图》的保定府位置,仿佛恰好能够覆盖住郭定奏疏里“冻毙三十七人”的註脚。 “回陛下,流民大多已安置,剩少许待修房屋。”王淮躬身回话,语气有些不满,“但是根据东厂暗探,这些官员確实拿了一些钱中饱私囊。” 皇帝长嘆一声,声音混著龙涎香散入暖阁,飘忽在空中:“让地方官员们分文不取,终究是一种奢望。” 朱高炽想起正月初的財政会议上,吏部支取五十万两自用,工部支取一百多万两治河,哪笔银子底下不沾些油水?只要事能办成,些许“小疵”,在帝王看来不过是官场常態。 可真定府的密报却让他眉心紧锁——锦衣卫盛讚知府张兆龄“尽心王事”,东厂却甩出厚厚一叠帐册,某笔“修缮木料款”的去向栏空著,旁边用蝇头小楷记著“入张知府私宅”。两份文书摆在面前,像极了雪灾时真定府的两面——一面是官报里“粮仓充盈”,一面是郭定奏疏中“冻毙五十六人”。 “拿给內阁。”朱高炽將密报推给內侍,语气无奈而疲惫。 估摸著內阁的几位全都看了文书並且有了结论后,皇帝的龙輦这才碾过残雪,抵达內阁的大堂外。 关於这件事,几位阁臣都有自己的看法。在杨士奇看来,事情再明显不过:“东厂必是没拿到好处,这才会构陷良臣!” 而夏元吉的反驳紧隨其后:“锦衣卫若尽职,何至让贪墨得逞?” 大堂內,蹇义捧著锦衣卫的密报,乌纱帽翅子因激动而轻颤:“张兆龄是永乐朝老臣,岂会晚节不保?” 杨荣却展开东厂的帐册,指著某笔“被五千床”的开销:“东厂密探统计的有理有据,这五千床被,真定府灾民只收到三千,认领的名单都被附在这里,那么请问,还有那两千床去了何处?” 炭盆里的火星爆出轻响,恰如阁臣们各执一词的爭执。 朱高炽坐在空椅上,看著案头堆叠的密报、帐册、奏疏,忽然再次由衷感觉这场雪灾像面多稜镜。镜中映著太原府的高效,照出保定府的“瑕疵”,更折射出真定府的混沌——究竟是东厂栽赃,还是锦衣卫包庇?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盖过爭执,群臣顿时安静下来:“算了算了,各位爱卿不必再爭吵了。”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阁臣:“朕会自己从锦衣卫和东厂那里搞清楚真相,无论结果如何,朕不会让这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的。” 几位阁臣互相对视,最后只能选择默默点头,毕竟他们也一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 走出文渊阁,残雪在宫道上被皇帝踩出咯吱声。 朱高炽抬头望向天空,二月二的太阳躲在云后,恰如他此刻的心境——太原府的顺利让他稍慰,保定府的“小疵”他可容忍,唯独真定府的黑白顛倒,让他必须揪出那隱藏在雪灾背后的真相。 第48章 帝王之术 洪熙二年二月初二,乾清宫暖阁內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的龙涎香雾气,与窗外残雪折射的冷光交织,渐渐形成朦朧的幔帐。 朱高炽抬手止住杨士奇与夏元吉的爭论时,明黄常服的袖口在言语间拂过案头堆叠的密报,烛火在《大明舆图》真定府的位置上投下他微蹙的眉影,恰似郭定奏疏里“冻毙五十六人“那行硃批旁未乾的血色墨跡。 最后一位阁臣的靴声消失在丹陛石阶下,朱瞻基从屏风后转出,月白蟒袍带起的风掀动了东厂密报的边角,好巧不巧的竟然露出来“张兆龄私吞木料款”的蝇头小楷:“爹,锦衣卫与东厂素来如冰火难容,这案子该如何勘破?” 太子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响起甲叶轻响与靴底碾雪的咯吱声。锦衣卫指挥使张武垂首肃穆而立,绣春刀穗子上凝结的冰棱隨著他的动作簌簌掉落,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同样是垂手侍立,素色锦袍袖口磨出的毛边在烛火下泛著灰白。 两人在丹墀下叩首时,金砖地面隱隱约约映出两人复杂的面庞。 朱高炽的目光在张武腰间的麒麟补子与王淮手中的象牙拂尘间逡巡,忽然想起去年財政会议上,张武奏请边军冬衣款时的慷慨陈词,与此刻真定府密报中“被亏空两千床“的记载在脑海里轰然相撞。 “你二人,一个是皇后的堂弟,是朕的小舅子,另一个是朕二十年的家奴。“皇帝指节叩击著案头並置的两份密报,朱红封漆上的雪渍在烛光下洇成暗红,“今日便敞开天窗说亮话,休要在自家人面前藏著掖著。“ 张武喉头滚动著,甲冑缝隙中渗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额角豆大的汗珠却顺著铁盔边缘滑落:“臣……臣万死不敢欺君,只是確实不知下属为何与东厂所奏相悖……“ 王淮却是上前半步,袖中悄无声息滑出一卷桑皮纸,末页证人画押处的硃砂指印鲜活如血:“主子万岁爷明鑑,自去年十一月杖毙了两个索贿的內监后,奴婢已严格命令內廷人等出宫必守规矩。若张大人不信,可唤出双方暗探当面对质。“ 当乾清宫门口跪满锦衣卫士卒与东厂太监时,二月的残雪正扑簌簌落在他们的铁盔与帽上。 朱高炽隔著窗欞望著这群人——左侧两个东厂太监曾隨他潜出京城查访民情,右侧四个锦衣卫总旗在永乐朝的漠北之战中曾割下过敌首左耳,此刻却在宫道的残雪地里瑟缩成一团。朱高炽命人取来铜漏与线香,当裊裊青烟升起时,帝王的声音冰冷得像檐角倒掛的冰棱一样:“一炷香內坦白者,可免株连;若待夏元吉勘实,必诛九族。“ 香灰落下半寸时,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锦衣卫总旗突然崩溃大哭,喉间哽咽著挤出字句:“陛下饶命……非是小的们不忠,实在是那张兆龄身份特殊……” 朱高炽微微前倾,龙椅上的鎏金蟠龙在烛火下折射出锐利的光:“何特殊?“ 另一个年轻士卒抢过话头,牙齿因恐惧磕得发响:“他……他说自己是皇后娘娘的堂弟,还是张大人的堂哥!还说贪墨賑灾银是为了攒够本钱辞官……我们查过张家族谱,真的有他这么一號人物……“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在乾清宫上空,震得梁间悬掛的琉璃风铃叮咚作响。张武猛地抬头,一把摘下自己的铁盔,然后“噹啷“一声滚落在地,露出苍白如纸的面容。记忆中那个在族中宴会上拍著他肩膀称兄道弟的远房堂兄,此刻与密报里“將修缮木料运入私宅“的记载重叠,让他突然想起去年回乡祭祖时,张兆龄新修的宅邸竟用了官窑才有的琉璃瓦。 朱高炽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上真定府的位置,那里距京城不过三百里,却像隔著万水千山——郭定奏疏里“屋舍坍塌十之三四“的惨状,与张兆龄私宅的飞檐斗拱在他眼前交替闪现,匯成一股灼心的怒火。 “你且说来,这张兆龄到底是何亲戚?“皇帝的声音带著冰碴,张武匍匐在地,额头蹭著冰凉的金砖:“回陛下,他是臣爷爷三弟的孙子,论起来出了五服……是族里八竿子打不著的远亲……“ 王淮在旁轻咳一声,手中拂尘扫过地面的碎瓷片——那是朱高炽方才怒掀药罐时留下的,罐中御医调製的补品此刻散了满地,与“诛九族“的血腥话语混在一起,隱隱约约生出荒诞的刺鼻感。 “仗著外戚名头便如此胡为?“朱高炽猛地起身,快速翻开了案头的《大明律》,书页哗啦啦翻开,“谋叛“与“贪墨“的条目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便是诛他九族,也难抵五十六条人命!“ 殿內所有內侍宫人闻声跪倒,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发出细碎的悲鸣。张武浑身颤抖如筛糠,腰间绣春刀因战慄与甲叶碰撞出清响,而那四个锦衣卫士卒早已面无人色,额头不停磕著地面,血珠混著残雪在金砖上洇出暗红的轨跡。 “陛下容稟,“王淮见皇帝怒意稍缓,膝行半步低声道,“若按《大明律》诛九族,皇后娘娘亦在连坐之列……“这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朱高炽头上,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把这个知府株连族人,否则真的会伤了皇后的心。 皇帝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掐出深深的痕,真定府那五十六具被大雪掩埋的尸体,此刻仿佛化作五十六根银针,扎在“国法“与“亲情“的天平两端,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残酷的现实:当賑灾银粮养肥了外戚的私囊,那些在破屋中冻毙的百姓,才是被王朝遗忘的基石。 “传旨!“朱高炽的声音在殿內迴荡,每一个字都像巨石砸在金砖上,目光如刀刮过匍匐在地的张武:“那个知府贪墨款项著张家宗亲按数赔补,若有隱匿,一体治罪。张武失察之罪暂且记下,著你戴罪立功,三日內查清张家所有关联人等。“ 张武叩首谢恩时,额头抬起时撞在方才掉落的铁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淮则起身收拾散落的紫苏梗,指尖触到一片带著绒毛的叶子,忽然想起皇帝说过的用药材的相生相剋来比喻律法的制衡,或许这桩外戚贪腐案,也需要如药方般君臣配伍、刚柔並济,方能根治。 而在乾清宫內室的帘幕后,朱瞻基紧握著袖中的《真定府舆图》,图中张兆龄私宅的位置被他用硃砂画了个圈,恰与標註“灾民安辑所“的城隍庙形成刺眼的对角线。 殿外的雪终於停了,朱高炽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吹动了案头重新摞好的密报。太原府“修缮民房七成“的捷报与保定府“部分服剋扣“的奏疏並置,而真定府的卷宗上,“张兆龄“三个字被硃笔重重勾划,旁边新添的批註写著:“著工部重新丈量真定府民居损毁数,户部核查賑灾银粮去向,凡涉事官吏,不论品级,一律抄家问斩。“ 烛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著皇帝鬢边新添的白髮。他想起父亲太宗皇帝朱棣生前常说的“雷霆手段“,又想到赵妤提及的朝鲜“义仓监督法“,忽然觉得治理天下如同调理药方——既需锦衣卫、东厂这般猛药去疴,也需夏元吉那样的甘草调和,更要时刻记著真定府雪地里那五十六个无声的冤魂,他们才是支撑这副药方的根基。 而此刻的长安宫內,赵妤正对著灯影绘製《育儿图》,在“启蒙司南“的图画旁,她用细笔写下一行小字:“愿吾儿知民间寒暖,懂社稷轻重。“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跡恰似乾清宫窗外那片渐渐消融的残雪,终將在春日暖阳下,显露出大地最本真的模样。 如果皇帝看到这一幕,心中的悲愤不知会如何汹涌,一个后宫弱女子都知道的道理,堂堂一个知府却完全不懂,或者是装作不懂,这怎么不让人生气呢? 戌时末刻,乾清宫的自鸣钟刚敲过八响,鎏金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龙涎香正裊裊消散。朱高炽在脑海中回忆著刚刚的种种事情,忽然被王淮那句“皇后娘娘在九族之列“逗得低笑出声,明黄常服的褶皱里溢出的笑意,让殿內跪伏的宫人都悄悄抬起了头。方才因“诛九族“而凝结的冰寒空气,终於隨著皇帝指尖敲击龙椅的篤篤声渐渐回暖。 “王淮,“朱高炽的声音里还带著笑意,却已恢復了帝王的沉稳,“传諭內阁,著真定知府张兆龄即刻解京问罪,府邸查抄,家眷下狱候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四个锦衣卫士卒,“你等每人杖二十,记下了——日后办差,天大地大,国法最大。“ 鞭梢破空的声响在宫道上迴荡时,张武突然感到后颈一凉。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这位皇后的堂弟、锦衣卫的指挥使,瞬间瘫软在地,甲叶与金砖碰撞出刺耳的声响:“臣……臣管教不严,罪该万死!“朱高炽望著他苍白的脸,想起东宫岁月里张武替他挡过的暗箭,终究只是长嘆一声:“起来吧,去查清楚张家还有多少这样的'远亲'。“ 王淮则在一旁躬身领赏,他麾下那几个从真定府带回铁证的太监,此刻正捧著皇帝赏赐的银錁子,帽翅上的珊瑚珠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当最后一个受赏的太监退出殿外,乾清宫的大门缓缓合上,將雪夜的寒气与方才的风波一同隔绝在外。 內室的锦帘被轻轻掀开,张皇后扶著朱瞻基的手走出,凤袍下轻轻摆扫过地面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爹,“朱瞻基望著御案上硃砂未乾的諭旨,眼中满是讶异,“这么大的案子,就这么了了?“ 朱高炽招手让儿子近前,指尖划过《大明律》中“外戚“的条目:“你看这张兆龄,贪墨是实,可若真诛九族,牵连皇后,便是动摇国本。“ 窗外的雪又开始飘落,打在窗欞上沙沙作响。朱高炽指著案头並置的两份密报:“太原府的賑灾奏捷是急事,真定府的贪腐案是要事。急事需快办,要事需稳办。“他想起夏元吉正在草擬的《賑灾款项核查条例》,又想起赵妤说过的朝鲜“勘灾双轨制“,忽然觉得治国如同烹茶——急火煮水需快,文火煎茶需稳,缺一不可。 “身为帝王,“朱高炽的声音混著香炉残烟,飘向殿外纷飞的雪,“要懂'大事化小'的权衡,更要明'小事化了'的分寸。“朱瞻基望著父亲鬢边的白髮,忽然懂了为何方才只杖责锦衣卫士卒,却重赏东厂太监——前者是敲打外戚势力的警钟,后者是鼓励直言的风向標。这乾清宫里的每一道旨意,都像棋盘上的落子,看似隨意,实则牵动著整个大明的经纬。 更夫敲过三更时,朱瞻基退出乾清宫。雪光映著他月白蟒袍上的团龙纹,忽然想起父亲方才说的“轻重缓急“。 路过文渊阁时,见杨士奇还在灯下批阅奏摺,案头摆著真定府的户籍册,朱红毛笔在“张“姓条目上画著波浪线。 此刻的乾清宫內,朱高炽正展开赵妤新送的《朝鲜荒政考》,在“义仓监督法“的页面空白处,用硃笔写下:“著户部参照此例,创新制出我朝的《賑灾三重核查法》“。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窗外的雪正悄然覆盖宫道上的鞭痕,仿佛要將这场外戚贪腐案的痕跡,连同真定府那五十六个冻毙的冤魂,一併掩埋在王朝的记忆深处。 做完这一切,朱高炽把笔重重丟下,目光望著窗外出神,忽然觉得自从登基以来,头一次这么累——自己依仗的外戚势力,居然会有奸佞之人从此处诞生。 第49章 外患连连 洪熙二年二月中旬,当最后一片残雪从文华殿檐角坠落时,朱高炽將《科举改制詔》重重地拍在奉天殿的御案上。 明黄绢帛上“分设进士、杂学二科”的硃批还在洇墨,便立刻有翰林院掌院学士捧著《大学衍义》跪諫:“陛下,杂学设『物理、水利』诸科,恐会乱了老祖宗传下的士大夫『修齐治平』的根本。”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能够听到太学方向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在朱高炽的心头挥之不去,然后又被春风揉碎。 “朕並没有减进士录取数。”皇帝指尖划过詔书本末,“永乐朝岁取进士二百八十人,今岁依旧,只是如今另增武进士百人、杂学博士五十。”话音刚落,吏部尚书蹇义捻须的手就顿在了半空——在不少士大夫眼中,他们原以为皇帝是要动摇文官根基,如今却见新科取士如同在旧渠旁另开支流,翰林院的座次纹丝未动,反对声浪便如退潮般消弭。 朱高炽望著杂学考场的工匠们正在搭建水力浑仪模型发呆时,司礼监送来夏元吉的奏报:扬州钞关商船数目同比增三成,景德镇瓷器订单堆满工部案头。 朱高炽用镇纸压著帐目,忽然想起去年南巡时,看见苏州老嫗在油灯下纺线的场景——如今江南女红坊的机杼声,已能彻夜穿透坊墙。 就在朱高炽对未来无比展望时,四月的边关塘报却如冰锥般刺破春阳。 六百里加急的战报上,“叛军十万攻掠广西”的字样下,镇南关城楼的草图被硃砂涂成焦黑。根据前线奏报,交趾叛军居然有十万人之眾,不仅杀害了朝廷派去的都指挥使,还把他麾下大军杀得七零八落,然后又伺机而动,试图进攻广西。 皇帝的指节叩击著舆图上的野人山,语气沉重悲凉:“那里瘴气瀰漫,非我军所长。” 朱高炽不由想起永乐朝那十万征南大军,最终也因水土不服鎩羽而归,也想到太宗皇帝麾下的名將朱能,就是在那里因为水土不服而送了命。 在朱高炽愁容满面的这几天里,广西都指挥使不合时宜的败报又被用黄封套內呈,送到他的面前。 这位都指挥使的字里行间透著羞愤:“末將轻敌,折损三千三百锐卒於镇南府。” 后续战报却又陡然变化——重整旗鼓后,明军一举歼灭叛军万余,双方在边境形成对峙,军报上的硃批从“速剿”改为“稳守”。 乾清宫的沙盘前,代表叛军的黑旗与明军的红旗在镇南府一线胶著。 洪熙二年五月的紫禁城,榴在午门城墙前的地里开得正艷,却掩不住奉天殿內瀰漫的焦灼。 皇帝朱高炽指节叩击著奏报中“粗布霉茶”四字,手指在《互市条例》的文书上面不断摩挲——自己硃笔亲批的“互市勿欺蛮夷”六字,此刻在墨跡间泛著讽刺的光。 在北疆的边境贸易中,一些山西商人胆大妄为以次充好,惹得韃靼商人大为恼火,而这些人却又死不认帐,拒绝退换。更让韃靼人恼怒的是,这些晋商卖给他们的茶叶同样是劣质產品,根本没法正常泡茶喝。 “这群蛀虫!“皇帝恼怒的將卷宗重重摔在地上,樟木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想用自己发霉的建昌茶换人家的良马,真的当韃靼人是傻子吗?“ 更让皇帝震怒气愤的是大同参將的冒进。战报里“擅自出战““折损千余“的字样下,画著明军溃败时丟盔弃甲的惨状——那些本应镇守关隘的弓弩,此刻竟然全都成了韃靼人炫耀的战利品。而韃靼太师集结万余骑兵的探报,更像根铁刺扎在舆图的大同镇位置,与安南叛军盘踞的交趾布政使司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五月初九的早朝,奉天殿的金砖被百官朝靴磨得发亮。杨士奇的乌纱帽翅子在起身时微微颤动:“陛下,永乐朝五征漠北、南征交趾,国力耗损甚巨。如今当以和字为先。“ 这位內阁首辅不急不缓,展开一卷《休养生息策》,指节点著“许交趾首领官爵“的条目,“暂授安南国相之职,令其代守疆土,我朝可趁机整飭军备,以图日后再战。“ 杨溥紧隨其后,语气沉重而无奈:“北方互市之隙,当以商人货物交割为契机。“ 他则是从袖中取出自己已经草擬好的一份《互市赔偿章程》,“令不法商人之家属按数补交绸缎茶叶,再遣锦衣卫严查边贸舞弊,韃靼必不战自退。“ 阳光透过殿顶的藻井,在杨溥白的鬍鬚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与奏疏里“休养生息“的墨跡相映。 “和?“杨荣突然出列,腰间玉带扣碰撞出声,“陛下忘了永乐八年的斡难河之战?“这位曾隨朱棣北征的老臣,手中挥舞著兵部接到的韃靼太师的宣战檄文,“对方已集结万骑在边境,若不反击,岂非要学宋朝纳贡?“ 杨荣指向舆图上的两条红线,语气决绝:“臣请陛下选一边决战——先固大同,以武安侯郑亨为帅北击韃靼,再调沐家军南下收復交趾,此为'远交近攻'之策!“ 此言一出,奉天殿內顿时譁然。支持杨荣的武將们纷纷出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对者同样不少,户部尚书夏元吉捧著户部的帐册上前,一个小太监赶忙接过呈送到皇帝面前。 老尚书的象牙笏板在阳光下泛著微光,白的鬍鬚微微颤抖:“北征需白银数百万两,南征又需最少五十万,如今国库节余仅三百万两,且需预留夏天的賑灾款……“ 老尚书的话没说完,却让主战派的声音低了下去。 朱高炽凝视著殿外的榴,想起父亲朱棣亲征时的旌旗蔽日,又看看案头夏元吉標註的“杂学博士火器改良进度表“——那些精通算学的新科举子,正在工部工坊里调试改良型火炮。 “杨荣的方略需斟酌,“皇帝忽然开口,声音盖过爭论,“但边贸舞弊必须彻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著锦衣卫北镇抚司即刻入驻山西,凡参与互市欺诈的商人,不论官商,一体抄家问斩。“ 午门的钟声响起,朱高炽恍惚间居然隱隱约约听到,远处太学传来诵经声,与校场操练的金戈声交织,恰似此刻朝堂的两难——杨士奇的“和“是为了积蓄国力,杨荣的“战“是为了维护天威,而他必须在两者间找到支点。 “传旨,“皇帝忽然对身边的王淮低语,“让工部侍郎陈茂速速组织人手绘製出详细的最新版《漠北舆图》,再调福建水师的火器营北上,让他们去大同。“ 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眼神格外锐利:“告诉郑亨,固守大同,但要让韃靼人知道,我大明如今的火器,比永乐朝更利。“ 奉天殿內,朝臣们还在继续爭论著南北策略,而朱高炽的目光却已经投向更远处——接二连三的噩耗中,他已经看到山西商人的贪婪引发边衅,已经看到安南的丛林战暴露大明军力短板,这场朝堂论策早已不止於战与和的选择,而是关乎这个王朝能否在新旧交替之际,找到既不重蹈永乐穷兵黷武覆辙,又能震慑四夷的生存之道。 洪熙二年五月十八的奉天殿,鎏金铜鹤香炉的青烟与武將们甲叶上的汗气交织。 这是皇帝与文武百官第二次聚集在一起,详细探討究竟先对南方还是先对北方用兵。 金幼孜在这次的会议上,大胆喊出“南北双征,双管齐下”的提议。英国公张辅激动的两眼放光,这位曾几次前往安南的老將军捋著白鬍鬚,眼中闪烁著光芒:“陛下,臣愿领神机营,先平交趾再扫漠北!” 成国公朱勇不甘示弱紧隨其后,同样语气炽热:“臣请率京营骑兵为先锋!”武將们的激昂声浪中,薛禄的洪钟般嗓音撞在殿柱上,很是刺耳:“先帝在时,哪容蛮夷如此放肆!” 而夏元吉却不慌不忙,一个人出列与这些武將们对峙,他的声音虽轻,却依旧震散了喧囂:“诸位將军可知,北征十万大军月需粮草多少?可知国库被两边战事折腾后,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户部尚书展开的帐册上,批註触目惊心,老臣声音有些颤抖:“永乐二十二年北征,耗银一百六十万两,粮三百万石。今国库节余银三百万两,然杂学新政需五十万,河工待修需八十万……” 夏元吉的手指划过“粮食折银”条目,语气更加凝重:“陛下推行货幣税改后,国库存粮较永乐朝减半,若南北双征,需从江南紧急调粮,漕运损耗恐达三成。” 阳光透过殿顶的菱窗,在夏元吉素色袍服上投下斑驳光影。张辅捏紧的拳头缓缓鬆开,他想起过去安南之战时,因粮道受阻导致的惨败。金幼孜张口欲辩,却看见帐册末页贴著的《灾荒预警单》——真定府的灾后重建,还等著二十万两賑款。 “朕意已决。”朱高炽的声音从龙椅传来,打断了沉默,“采杨荣之策,用兵一方,安抚一方。” 皇帝指向舆图上的红蓝標记,给出自己的看法:“安南叛军连犯边境,当优先征討;韃靼互市之衅,暂以防守为主。” 言语间,皇帝的指尖停在广西镇南关位置上:“英国公张辅,著你为平夷大將军,率京营一万骑兵、两万步卒,协同神机营火器部队南下。” 张辅伏地叩首,言语间很是激动:“臣请调沐家军五万从云南夹击!” 杨士奇闻言立即上前一步,乌纱帽翅微动:“沐家军需镇守云南,以防缅甸生变。臣算过,从广西本地抽兵六万,与朝廷大军合计十万,足以破敌。” 夏元吉在旁补充:“粮草从湖广、广东调拨,可省漕运之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武將们,“但有一条:军费超支者,將军需自担罪责。” 此言一出,张辅等人神色一凛——永乐朝那种“不惜代价”的征伐,在洪熙朝的財政帐本前,终究要收敛锋芒。 早朝散去的钟声响彻紫禁城,文武百官全都离开,朱高炽却独自留在奉天殿的偏室。 皇帝抚摸著御案上的《永乐北征图》,父亲朱棣跃马横刀的身影在绢帛上依旧鲜活,而旁边摊开的《洪熙新政收支表》却用冰冷的数字提醒著现实:新政带来的商业税银虽充盈了国库,但粮食储备的减少与賑灾、河工的开销,让帝国再难支撑大规模双线作战。 “陛下,”王淮捧著新到的边报躬身入內,“大同总兵郑亨奏报,韃靼万骑在边境游走,但未敢越界。” 朱高炽接过奏报,忽然想起金幼孜刚才的豪情壮志,又想起夏元吉帐册里的“粮草损耗率”,终於明白:父亲的武功需以文治为基,如今的“守中有攻”,並非示弱,而是用新政培育的国力,为大明打造更坚韧的筋骨。 午门外,张辅正与神机营提督校阅火器。新制的虎蹲炮在阳光下闪著幽蓝的光,炮身刻著“洪熙二年工部造”的字样,比永乐朝的火炮更轻便精准。 户部的小吏们则抱著帐册穿梭於廊下,计算著南征大军的每一笔开销——当武將的刀光剑影遇上文官的算筹帐册,这场洪熙朝的南征决策,恰似帝国在武功与文治间走的平衡木,既要击退外患,又要守护住新政刚刚开启的休养生息之路。 在皇帝的亲自督促下,南征大军的各个事项很快就准备完毕。 可就在张辅准备率军远征之际,锦衣卫却从山东传来一个让人非常不安的消息——汉王朱高煦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甚至还从当地的大牢里释放了一批死囚犯,这位先帝的次子要做什么,似乎也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第50章 汉王之乱 洪熙二年夏至,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骄阳下泛著金红光芒。 长寿宫內,赵妤的分娩声终於化作婴儿的啼哭,当稳婆抱著襁褓走出时,明黄襁褓上绣著的缠枝莲纹被初阳镀上金边。 朱高炽攥著玉扳指,听见“母女平安”四字时,竟下意识拍了拍隨侍太监的肩膀——这位年近四十的帝王,在第七个女儿诞生的瞬间,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月牙。 “传旨,“他摩挲著襁褓中女儿温热的小手,“赵妤晋封惠妃。“ 话音未落,皇帝的脚步已迈向紫禁城最南端的內阁。明黄伞盖下,他嘴角笑意更浓,却不知此刻內阁大堂的檀木案上,正摊开著一封边缘灼焦的六百里塘报。 “诸位爱卿,朕添了位公主!“朱高炽踏入內阁时,杨士奇正与杨荣核对漕运帐目,墨香与夏日蝉鸣在廊下交织。 阁臣们纷纷起身叩贺,杨溥的鬍鬚上还沾著方才草擬贺表的硃砂——他们刚为小公主想了“徽音““柔嘉“等出自《诗经》的名字,案头稿纸上还留著“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的《周易》批註。 “陛下,惠妃娘娘有请。“王淮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汗珠顺著帽翅滴落。朱高炽摆摆手,临走前还指著杨士奇案头的“和雅“二字:“这个不错,待朕与惠妃商议。“ 轿子碾过金砖的声响渐远时,夏元吉正將一叠《山东盐引册》推入案底——他早察觉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的帐目异常,却未料谋反来得如此突然。 永寿宫的纱帐內,惠妃赵妤苍白的脸上泛著红晕,指尖轻轻刮过女婴的脸颊:“陛下,方才梦见南海观音赐福。“朱高炽握住她的手,正欲提及封赏,王淮却在帘外急促咳嗽,帽翅上的珊瑚珠因战慄而轻颤:“陛下……山东急报……“ 內阁大堂的气氛已如暴雨前的天空。杨士奇將塘报展开的瞬间,朱高炽看见“汉王联合靳荣谋反“的硃批下,画著山东境內集结的骑兵旗帜。塘报末尾,钱均的密语印记清晰可见——那是特殊的防偽標识,意味著消息千真万確。 “靳荣去年还在京营讲武,“杨荣语气很是懊恼,“他麾下的骑兵,都是当年跟过汉王的旧部!“ 夏元吉的算盘声突然响起,算珠碰撞声刺破沉寂:“山东粮仓有粮八十万石,若被汉王占据……“他的话没说完,杨溥已经展开舆图,毛笔在济南府位置画了个圈:“这里是最关键的地方!“ “传旨!“朱高炽的声音陡然沉肃,“著英国公张辅即刻停止南征筹备,率京营三万精锐立刻星夜驰援山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阁臣,“夏爱卿,將新政增收上来的商税银五十万两,全部拨作平叛军费。“ 洪熙二年盛夏的奉天殿,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的龙涎香被穿堂风揉碎。 文武百官得知汉王谋反的消息后全都大吃一惊,没有人会想到,这位先帝的次子居然会选在国家危难之际谋反! “老二果然动手了。“皇帝將塘报拍在御案上,明黄常服袖口扫过《永乐朝汉王密档》,里面记载著朱高煦自永乐十四年被强迁山东以来,每年私运兵器的记录。 杨士奇在旁低声道:“陛下,汉王选在英国公南征之际发难,显然算准了京营兵力会马上因为英国公南征而空虚。“阳光透过殿顶藻井,在他乌纱帽翅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与案头“调兵济南“的条陈形成刺眼对比。 成国公朱勇的甲叶在起身时发出轻响:“臣请率京营精锐控制济南!“ 这位曾隨朱棣北征的老將,指著舆图上的运河线:“济南若失,南北漕运断绝,京城將危在旦夕。“ 五军都督府的薛禄紧接著出列,他也提出自己的看法:“只需截断德州粮道,便可將叛军困死在山东。“ “粮草不是问题。“夏元吉展开户部帐册,算珠声清脆利落,“商税银五十万两可即刻拨付,京仓存粮足够十万大军三月用度。“ 老尚书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武將:“但谁能確保一战功成?汉王在靖难时阵斩瞿能父子,麾下骑兵皆是百战精锐。“ 奉天殿內骤然沉默。武將们的视线纷纷落在殿柱的蟠龙雕刻上——永乐朝的靖难血影,是他们心中共同的忌惮。朱能与柳升最终咬牙出列时,朱高炽看见朱能的手在微微颤抖。 “陛下,还记得太宗皇帝如何靖难的吗?“杨荣的声音突然响起,象牙笏板指向殿外的午门,“建文帝用李景隆,六十万大军覆没於白沟河。“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让朱高炽猛地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皇帝盯著朱能泛白的指节,突然意识到:这些永乐朝的老將,虽勇却未必有谋,若重演李景隆之败,不仅山东难保,连皇位都可能易主。 “传旨,“皇帝的声音陡然沉肃,龙椅上的鎏金蟠龙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光,“朕將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阶下的文官们集体失声,杨溥的鬍鬚因震惊而颤抖:“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动?“ 朱高炽却想起父亲朱棣的训诫:“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指向舆图上的北京与济南连线,“当年父皇能以燕府兵夺天下,朕坐拥十二万京营,岂会惧一朱高煦?“ 午门外的校场顿时沸腾。三大营的士兵们群情激昂,“御驾亲征“的黄旗升起,甲叶摩擦声与刀枪碰撞声匯成洪流。 “陛下,“王淮捧著最新塘报躬身上前,“山东巡抚钱均密报,靳荣已率五千骑兵进逼济南。“朱高炽展开密报,看见钱均用暗语写著“汉王欲仿靖难故智,直取北京“。他抬头望向南方天际,云层厚重如墨,忽然明白杨荣那句“靖难之事“的深意——汉王不仅要夺山东,更要復刻父皇的成功之路,而他必须在叛军跨越黄河前,將其碾碎在济南城下。 当亲征大军的號角吹响时,朱高炽最后望了眼永寿宫的方向。那里,惠妃正抱著小公主凭窗远眺。 此刻的內阁大堂,杨士奇正在加急草擬《亲征詔书》,笔尖在“弔民伐罪“四字上停顿——他想起建文帝当年的《平燕詔》,文采斐然却未能阻止兵戈。 夏元吉则与户部小吏核对著最后的粮秣清单,算珠声里藏著忧虑:十二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需要三百艘漕船连续运送。 而在乾清宫的暖阁內,那封未写完的公主命名奏疏还摊在案头,“和雅“二字的墨痕旁,不知何时落了片初夏的槐瓣,轻轻覆盖住“雅“字的最后一笔,仿佛在预示著:这场御驾亲征,註定要在文雅与铁血的夹缝中,为大明王朝写下新的註脚。 洪熙二年六月初的德州城,晨曦穿透城头的硝烟,將朱高炽明黄的大纛旗染成金红。当锦衣卫將五大绑的靳荣推至帐前时,这位山东都指挥使的官靴上还沾著莱芜的泥土,却在见到皇帝时突然笑出声:“陛下果然来了。汉王居然说您仁厚,不屑於兵戈。“ 朱高炽拨弄著案头的令箭,箭杆上“永乐年制“的刻痕在烛光下若隱若现:“你可知济南百姓因你私开粮仓,饿死多少?“ 靳荣的笑容僵在脸上,想起半月前强征粮草时,章丘县老嫗抱著饿死的孙儿跪在马前的情景。夏元吉在旁展开户籍册,朱红批註触目惊心:“莱芜、章丘两县,因战乱饥荒亡故一千七百三十二人。“ “押下去,午时问斩。“皇帝的声音没有波澜,帐外突然传来兵刃碰撞声——那是京营士兵在分发“只诛首恶“的安民榜。 当靳荣被拖出帐时,远处传来更夫敲过卯时的梆子声,与德州百姓开启商铺的吱呀声交织,恰似这场平叛战爭中,王法与民生的双重节奏。 而在百里之外的泰安州,汉王朱高煦的帅帐內,牛油烛火將舆图上的山东半岛照得通明。长子朱瞻坦的声音带著哭腔:“爹,北路军全没了!白云湖一战,七员大將都被斩了!“他指著舆图上章丘县的红点,那里代表著一万一千降兵,如今正被朝廷大军整编。朱高煦的指尖划过泰安到济南的虚线,指甲在“平阴县“三字上掐出白痕——他那位皇帝哥哥,此刻正率两万精兵驻扎在那里,像根楔子钉进叛军的退路。 “南下!“次子朱瞻圻突然拔剑出鞘,剑锋挑动帐幔,“当年皇爷爷从北京打到南京,我们也可以!“他指向运河线,“只要拿下淮安,截断漕运,南京必乱!“帐內的叛將们低声附和,甲叶摩擦声中透著孤注一掷的疯狂。朱高煦却盯著舆图上的“徐州“標记,想起永乐朝镇守徐州的老將——那些曾隨父亲靖难的旧部,如今会为他开城门吗? “住口!“朱高煦突然拍案,酒盏中的烈酒溅在“靖难“二字上,“当年你皇爷爷有燕王府旧部,有寧王的朵顏三卫!我们有什么?“他指向帐外,“济南的五万大军,平阴的十二万王师,还有……张辅的神机营隨时可能从南下的路上折返回师!“ 话音未落,斥候突然闯入,汗湿的探报上写著:“朝廷已赦免降兵家属,济南百姓簞食壶浆以迎王师。“ 朱高炽站在平阴县的山丘上,朱瞻墡捧著最新的军报跪在身后,青衿上还沾著德州驛站的尘土:“父皇,泰安叛军军心浮动,有小校连夜来降。“ 皇帝接过密报,看见降兵供述“汉王每日酗酒,朱瞻圻欲南逃“。此刻的黄河,恰如他手中的棋局,必须在叛军南渡前收网。 “传旨,“朱高炽的声音被河风吹得飘散,“令朱勇从济南南下,薛禄从德州西进,朕率主力直捣泰安。“他指向舆图上的泰山主峰,“记住,只围不攻,让叛军看看朝廷的粮草輜重。“ 夕阳將黄河染成血色,京营的炊事兵们正在埋锅造饭,炊烟与叛军营地的狼烟在天际交织,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边是热气腾腾的粟米饭,那边是啃了三天的麦麩饼。 泰安州的叛军营地里,朱瞻圻终於按捺不住。他集结三千死士,试图趁夜突破平阴防线,却在踏出营门时撞上明军的“虎蹲炮“阵列。当第一发炮弹在阵前炸开时,叛兵们看见炮身刻著“洪熙二年工部造“的字样,比永乐朝的火器更显精良。朱瞻圻的马刀刚举起,就被流弹击中手腕,鲜血溅在“靖难“的令旗上,將猩红的字跡晕染成更深的暗色。 “父汗!我们投降吧!“朱瞻坦跪在朱高煦面前,额头磕著帐內的黄土。 汉王盯著酒盏中自己的倒影,白的鬍鬚在烛光下微微颤抖。他想起永乐二十一年那次覲见,父亲朱棣指著他的鼻子骂“你想学李世民吗“,如今看来,自己终究成不了李世民,甚至连父亲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但这位汉王同样不甘心就此罢休,在他看来,与自己的兄长彻彻底底一较高下,才是一个真男人应该做的事情,才是太宗骨肉应该做的事情。 他身边的两个儿子,汉世子朱瞻坦和庶长子朱瞻圻同样眼神中闪烁著不甘的光芒,他们也想跟著父亲再大胆尝试一次,他们一个想做太子,一个想做父亲答应的新一任汉王。 几人的野心,就这样在大帐內不断交织匯聚。 此刻的德州城,夏元吉正在核对平叛开销。算珠声中,他发现实际用度比预估少了三成——正是“只诛首恶“的政策减少了战斗损耗。 而在紫禁城的永寿宫,惠妃正抱著小公主望向泰山的方向,女婴的小手抓著绣有“和雅“二字的襁褓,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清亮,恰似这场平定叛乱的尾声,在盛夏的骄阳里,为洪熙朝奏响了短暂却有力的安寧之音。 第51章 孤注一掷 洪熙二年六月朔日,齐鲁大地笼罩在氤氳湿气之中。 山东章丘县北的白云湖,此刻宛如一面蒙著薄雾的古铜镜,晨雾裹挟著草木腥气,在湖面凝成层层乳白纱帐。残雾尚未散尽,湖畔便炸开一片悽厉景象——伤兵濒死时的呜咽声、铁蹄踏碎晨露的脆响,连同將领裂帛般的呼喝声,交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杀伐乐章。 这场战事的走向,早在交锋之前便已埋下伏笔。汉庶人朱高煦麾下叛军兵分两路,恰似毒蛇吐信:一万五千余眾自齐东县直扑济南咽喉,意图直取这处齐鲁要衝;两万精锐在朱高煦亲自率领下,气势汹汹直逼泰安州。 叛军扬起的烟尘遮蔽天际,然而他们未曾料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围剿已悄然展开。 明皇朱高炽亲率八万京营大军,如天兵临凡般席捲德州。这位仁君在龙輦上运筹帷幄,以雷霆之势召集山东卫所与都司十万健儿。 旌旗蔽日,戈矛如林,近二十万王师结成天罗地网,將叛党死死困在齐鲁腹地。这股由天子亲自统领的精锐之师,不仅是大明王朝的武力象徵,更承载著天下承平的殷切期望。 北线叛军在白云湖畔浅滩稍作喘息时,尚不知死神已悄然张弓。中军统帅柳升立於中军黄纛之下,威风凛凛如战神降世。他手持玄铁令旗,目光如炬扫视战场,忽而將令旗狠狠劈落。剎那间,红衣大炮齐声怒吼,铁弹撕裂晨雾,在叛军阵营炸开猩红血。巨响如旱天惊雷,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浓烟裹挟著碎木残肢冲天而起,叛军阵营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待敌阵如沸鼎翻涌,柳升再挥令旗,万千羽箭破空而出。霎时间,箭雨蔽日,寒光如银河倾泻而下,转瞬夺去千余叛军性命。惨叫声此起彼伏,叛军军心似被抽去樑柱的危楼,轰然崩塌。那些曾经叫囂著要夺取天下的叛卒,此刻只剩满眼恐惧与绝望。 战至尾声,两千精骑如黑云压城,马踏飞燕般掠过湖岸。他们身著玄甲,手持斩马刀,在晨光下泛著森冷光芒。刀锋过处,叛军头盔如熟透的西瓜迸裂,殷红的浆液混著碎骨飞溅,染红了湖畔的白沙。 溃败的洪流涌向湖畔,弃甲投戈之声此起彼伏,刀枪坠入水中,溅起的水与血沫在晨光中交织成诡异的锦缎,將原本清澈的湖水染成一片暗红。 未几,英国公张辅策马而来,铁甲犹染硝烟。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將在御驾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手中沾满血跡的战报浸透汗水。 张辅声如洪钟,字字鏗鏘:“陛下圣威!我军於白云湖畔全歼齐东叛军一万五千眾,阵斩两千五百,余者尽皆俯首!“ 朱高炽勒韁远眺,天边朝霞正將云层染成金红,仿佛是为这场胜利披上的华丽锦袍。他胸中鬱气隨长吁缓缓吐出——这场御驾亲征的首捷,恰似破晓的第一缕曙光,驱散了朝堂之上的重重疑虑。 犹记上月整军之时,朝堂之上眾臣苦諫之声犹在耳畔。他们言及汉王,无不以“神勇无敌“相劝,生怕天子犯险。更有老臣涕泪横流,恳请陛下坐镇京师,勿涉险地。 皇帝怎会不知这位胞弟的武勇?靖难旧影在眼前徐徐展开:东山血战,朱高煦一马当先,枪挑数员大將;白沟河恶斗,他率亲卫衝锋陷阵,搅得敌军阵型大乱;直至镇江城头,朱高煦跃马横枪,亲手断送瞿能父子性命。时人皆称其为“小吕布“,勇冠三军之名,天下皆知。 然而这位勇冠三军的弟弟,空有万夫不当之勇,胸中却无半点韜略。面对王师压境,朱高煦竟方寸大乱,分兵南北的昏招,恰如自缚双翼的困兽。 正如张辅所言:“汉庶人可衝锋陷阵於前,却无运筹帷幄之能。“此言如点睛之笔,將这位叛王的致命弱点剖析得淋漓尽致。在绝对的战略智慧面前,个人武勇终究难以扭转乾坤。这场白云湖畔的大胜,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谋略对匹夫之勇的绝妙嘲讽。 白云湖畔,残阳將湖面染成血色,硝烟与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瀰漫。朱高炽端坐於中军帐前的御輦之上,金丝绣龙的披风在风中微微颤动。接过张辅递来的捷报时,帝王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斑驳的血跡,仿佛在触摸这场战爭的残酷肌理。 “取詔来。“皇帝的声音沉稳如钟,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隨军谨身殿大学士杨荣立刻从紫檀木匣中取出那封早已写就的《废黜汉王詔》。黄綾捲轴缓缓展开,朱红的御印在夕阳下泛著刺目的光泽,墨跡未乾的文字仿佛带著灼热的温度:“汉王朱高煦谋逆叛国,著即废为庶人,余党胁从者不问“。 一位锦衣卫千户跪在尘埃中,双手接过詔令,飞身上马。八匹健马组成的驛队如离弦之箭,踏著暮色向济南疾驰而去。与此同时,德州驛站的狼烟冲天而起,驛卒们快马加鞭,將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往各省布政使司。鼓声、马蹄声、传令声交织成一片,整个中原大地仿佛都在传递著这个震撼的消息。 而此刻的济南城下,却是另一番惨烈景象。朱高煦身披玄铁打造的连环锁子甲,猩红披风在箭雨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连续三日的强攻,让护城河变成了赤色的血河,城墙砖石间密密麻麻嵌满断箭,宛如一只遍体鳞伤的巨兽。 叛军士卒踩著同伴的尸体衝锋,云梯上凝结的血冰在阳光下泛著幽蓝。每一次撞击城墙的闷响,都像是死神在叩击城门。朱高煦站在攻城塔上,看著又一波士卒被滚木礌石砸落,心中泛起一丝绝望。他终於明白,这座由名將铁鉉当年加固的城池,绝非两万疲敝之师可以撼动。 “报!北线全军覆没!“一名传令兵浑身浴血,跌跌撞撞衝到马前。朱高煦握刀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他望著城头飘扬的明黄龙旗,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曾经那个在靖难战场上叱吒风云的悍將,此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父帅!“朱瞻圻浑身浴血衝到马前,头盔上的雉羽已折断半截,脸上还掛著未乾的血跡,“屯兵坚城之下,此乃兵家大忌!徐州扼南北咽喉,粮草军械俱足,当速往!“ 汉王世子朱瞻坦也踉蹌奔来,甲冑缝隙间渗出的血水在马鞍上晕开深色痕跡:“北线既失,朝廷大军旦夕將至,再迟恐成瓮中之鱉!“ 朱高煦的目光扫过地图上蜿蜒的运河,指尖在徐州与邹县间反覆摩挲。昔日那个单骑冲阵、阵斩瞿能父子的猛將,此刻眼底满是惊惶。“从泰安经邹县,直取滕县!“他猛地抽出佩剑,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夜幕降临时,朱瞻圻率领五千士卒如鬼魅般潜行。他们熄灭灯火,专拣荒僻山道行进,马蹄裹著厚布,却仍在泥泞中留下暗红脚印。每当遇见炊烟,便纵火烧作焦土;但凡发现踪跡,便弯弓射杀殆尽。荒野中不时传来悽厉的惨叫,惊起一群群寒鸦。 朱瞻坦则亲率夜巡队,在队伍前后游弋。月光下,他的眼神冰冷如霜,手中长弓不断发出嗡鸣,將试图追踪的朝廷探马一一射杀。流矢划破夜空,將那些黑影钉死在荒野。每当確认敌人气绝,他便面无表情地纵马疾驰,从尚有余温的尸体上踏过。 当黎明的曙光染红天际时,朱高煦的中军终於踏入山东与南直隶交界。望著界碑上斑驳的“南直隶“三字,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吕布“竟长舒一口气。他摘下头盔,任由晨风吹散汗湿的鬢髮,却不知自己此刻形容,恰似一只惊弓之鸟。 徐州城的轮廓已在远方若隱若现,等待他的,將是另一场生死之战。而身后的齐鲁大地,正迴荡著他被废为庶人的詔令,如同丧钟般,为这场叛乱敲响了最后的尾声。 洪熙二年六月,溽热的风裹挟著硝烟与血腥气,在齐鲁与南直隶交界的广袤原野上翻涌。朱高煦的残部如同一群受伤的困兽,在临时扎下的营盘中苟延残喘。破损的军旗歪斜地插在沙土里,被烈日晒得褪色的“汉“字,此刻在热浪中耷拉著,恰似垂死者无力颤动的眼皮。原以为踏入南直隶地界便能寻得喘息之机,殊不知命运的绞索,正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悄然收紧。 首道噩耗如惊雷般炸响在中军大帐。滕县千户所早將皇帝“坚壁清野“的密令执行得滴水不漏——方圆十里的粮秣被连夜转运,田野里即將成熟的青苗被尽数刈除,村落中的百姓带著仅有的家当躲进深山,只留下空荡荡的房舍与死寂的街巷。当朱高煦派出的数千骑兵如饿狼般扑向滕县粮仓时,迎接他们的唯有蛛网密布的空仓、满地被踩踏的穀壳,以及不知谁刻意留下的半截发霉窝头。 飢饿与绝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不知谁在队伍中率先喊出一声“降了吧“,剎那间,譁变如野火燎原。那些为几两赏银、一口吃食追隨汉王的流寇、散兵,此刻竟成群结队地拋掉兵器,高举双手,向著朝廷大军营地狂奔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埃中,裹挟著朱高煦最后的补给希望,也撕碎了他困兽犹斗的幻想。负责带队的將校拔刀怒喝,却被乱兵一拥而上,转眼淹没在投降的洪流之中。 中军大帐內,朱高煦猛地將茶盏砸向青铜火盆。鎏金的茶盏与炭火相撞,迸溅出的火星如同他眼底燃烧的怒火,转瞬熄灭在满地碎瓷之间。 “再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粮食!“他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著桌案,阴沉的声音里带著压抑的癲狂。帐外,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荒芜的村落间游荡,撬开每一块地板,翻遍每一个地窖,甚至连田鼠洞都不放过,最终却只换来几捧掺著泥沙的陈谷。 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暮色四合时分,朱瞻圻跌跌撞撞闯入帐中,甲冑上还沾著未乾的泥浆,脸上满是惊惶与绝望:“父帅!三弟他……他闯下大祸了!“ 原来在沛县郊外的李庄,朱瞻坦率领小队以借粮为名闯入这座寧静的庄园。庄主李长庚虽已白髮苍苍,却挺直脊樑,拄著枣木拐杖怒斥:“我乃大明子民,岂会资敌於逆贼?“在朱瞻坦的威胁恫嚇下,老人最终被迫打开粮仓,但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就此埋下祸根。 那些从乐安州大牢释放充军的死囚、悍匪,本就是嗜血如命的亡命之徒。当粮车启动的剎那,几名士卒突然目露凶光,挥刀砍向护粮的庄丁。惨叫声划破夜空,李庄瞬间沦为修罗场。七十余口男丁横尸庭院,鲜血浸透了青石板;年轻女眷被绳索捆作一串拖出庄门,哭喊声惊飞了满树寒鸦。朱瞻坦持剑的手不住颤抖,试图喝止暴行,却被乱兵推搡在地。这些平日里就视军令如无物的暴徒,此刻更如脱韁的野兽,彻底撕开了最后一丝偽装。 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徐州。千总周平连夜砸开军械库,將锈跡斑斑的刀枪、长矛分发给闻讯赶来的百姓。城头上,他身披战甲,振臂高呼:“刀斧在手,家园自守!“ 白髮老叟扛起生锈的锄头,年轻猎户握紧祖传的猎弓,就连妇人也將剪刀別在腰间。徐州城四门紧闭,家家户户磨亮菜刀,老人教孩童使用棍棒,妻子为丈夫包扎护具。城墙垛口后,百姓们的眼睛里燃烧著仇恨的火焰,誓要將这群暴徒阻挡在家园之外。 远在德州的行宫中,朱高炽拍案而起,龙袍下摆扫落案上堆积的奏摺。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即刻点齐两万京营精锐,战马裹蹄,连夜南下。马蹄声如闷雷,在夜色中疾驰。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凤阳中都留守司、南直隶兵部。南京城的信鸽振翅而起,带著皇帝“合兵围剿,勿使一人漏网“的硃批,飞向江淮大地的每个卫所。 运河上,战船扯起风帆;官道上,驛马扬起烟尘。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正朝著这群如丧家之犬般的叛军,缓缓收拢。 第52章 徐州之战 洪熙二年六月,暑气蒸腾的黄泛区四处都瀰漫著腐草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朱高煦残部在北岸逡巡,两万余人的阵列支离破碎——两千所谓的“骑兵“中,半数坐骑是瘸腿的骡子与驮货的驴子,鞍韉上胡乱捆著抢来的铁锅与农具,铁蹄踏过龟裂的河滩,扬起的尘土里还夹杂著未燃尽的草灰。这支溃败之师的旌旗耷拉在风中,宛如垂死者喉头髮出的呜咽。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著泥沙奔涌而过,河面比往日宽出三倍有余。自黄河夺淮改道后,这片水域便成了难以驯服的恶龙,此刻正值汛期,暴涨的河水漫过堤岸,浪头拍打著岸边的枯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南岸的芦苇盪在风中起伏如暗绿色的波涛,却不见半艘渡船的踪影。朱高煦手扶腰间佩剑,望著翻滚的浊流,眉头拧成了铁疙瘩——他深知,这条天堑若不能跨越,等待他们的只有覆灭。 连续三昼夜,叛军在沿岸村庄展开地毯式搜捕。火把照亮的夜空下,渔民被从地窖里拖出,妻小的哭喊声混著皮鞭抽打的闷响。盐渍的鞭痕布满渔民脊背,刀刃抵著孩童咽喉,如此这般才从芦苇盪深处逼出百十条破旧渔船。这些饱经风霜的木船挤在河滩上,船板开裂渗水,桅杆歪斜欲折,船篷上的补丁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隨时会被河水撕成碎片。 中军帐內,牛皮灯笼將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帐幕上,恍若困兽的轮廓。朱瞻圻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父帅!过了黄河,南京城就是囊中之物!江淮卫所的兵丁,连盔甲都生了锈!“他的眼中却燃烧著狂热的光焰。 朱瞻坦也握紧腰间的断刃,指节泛白:“南岸守备空虚,我们一鼓作气衝过去,定能撕开缺口!“ 朱高煦摩挲著剑柄上斑驳的螭纹,青铜兽首的眼睛在烛光下泛著冷光。“当年太祖取采石磯,便是趁元军渡河时突袭。“他的声音低沉如坠冰窟,“对岸若有伏兵……“ 六月初九卯时三刻,河面上笼罩著浓重的雾气。三千先锋士卒如同沙丁鱼般挤上摇摇晃晃的渔船,船头绑著临时打造的盾牌,船桨搅动河水发出哗啦声响。朱高煦站在北岸高坡遥望,起初南岸寂静如坟场,只有芦苇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几艘快船划破薄雾,缓缓驶向河心。 “天助我也!“朱瞻圻的欢呼未落,对岸突然腾起一团硝烟。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数十尊土炮同时喷出火舌,硕大的石弹拖著黑烟划过天际。 朱高煦亲眼看见,最前方的战船如同脆弱的蛋壳,在石弹的撞击下炸裂成碎片。木片裹挟著哀嚎的士卒拋向半空,转眼被漩涡吞没。河面瞬间炸开无数水柱,乱箭如蝗,船篷被射成筛子,鲜血顺著船舷流入河中,將浑浊的水面染成诡异的猩红。 侥倖登岸的叛军刚跳下船便踏入了死亡的陷阱。南岸早有壕沟、拒马层层布防,明军火銃手排成三列,隨著军官的铜锣声轮番射击。铅弹穿透皮甲的闷响此起彼伏,火绳枪喷出的硝烟在晨光中瀰漫。手持锄头、镰刀的百姓吶喊著从两侧杀出,协助官军杀敌。 残阳西沉,河面漂浮著成百上千具尸体,肿胀的躯体在漩涡中打转,如同被命运拋弃的破布娃娃。朱高煦攥著望远镜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他看著最后一名登岸的叛军被长矛刺穿,钉在河滩的木桩上,耳畔迴响著对岸震天的欢呼声。 暮色中,南岸百姓高举火把,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嘲笑般映照著北岸叛军苍白绝望的脸。江水滔滔,裹挟著失败者的哀嚎,向东奔涌而去。 洪熙二年六月的江淮大地,暑气如一张密不透风的蒸笼,將焦灼与绝望死死笼罩在叛军头顶。 朱高煦立於北岸沙丘之上,望著徐州方向渐渐熄灭的烽火,指节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那柄断剑——这是先帝亲赐的利刃,如今却在暮色中泛著冷寂的幽光,映照著他眼底逐渐黯淡的希望。就在这死寂如坟的时刻,朱瞻圻的马蹄声如惊雷般划破夜幕,飞溅的泥浆在残破的“汉“字军旗上晕开暗红血渍,似是命运提前写下的讖语。 “父帅!淮安守备空虚!“朱瞻圻扯开浸透汗血的面罩,眼中燃烧著近乎癲狂的光亮,“大半守军驰援徐州未归,河道浅滩可涉,城中粮仓军械堆积如山!“ 牛皮灯笼下泛黄的绢纸上,淮安城的標记被硃砂重重圈起,宛如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朱高煦凝视著地图上蜿蜒的淮河,喉结滚动间,仿佛已经嗅到了胜利的气息。 六月初十深夜,天地陷入一片死寂,连夏虫都敛了声息,唯有淮水拍岸的声响,像是死神在有节奏地叩击丧钟。 淮安城头的旌旗耷拉在雉堞间,宛如垂死者绵软无力的手臂。三更梆子刚落,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朱瞻圻亲率五千叛军裹著夜色疾驰而来,马蹄裹著的布早已浸透鲜血,在月光下拖出一道道暗红的轨跡,如同地狱使者留下的索命符咒。 然而,命运的齿轮在此刻悄然转向。当叛军前锋抵达城下时,城楼突然亮起如星河倒悬的火把。原来驰援徐州的两千八百守军,早在得知战局逆转后,便以“人歇马不歇“的决绝,昼夜兼程折返。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城头梆子声骤响,霎时间,滚木礌石如暴雨倾泻而下,惨叫声中,叛军的云梯化作漂浮在血河上的碎木。朱瞻圻挥刀劈断飞来的箭矢,刀刃却在青砖上崩出刺耳的缺口,火星四溅间,他终於意识到,自己吞下了情报失误的苦果。 城门在叛军的撞击下轰然倒塌,却並非胜利的开端。踏入街巷的瞬间,朱瞻圻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本该逃散的百姓手持菜刀、锄头从门后衝出,守军残部依託巷陌结成铜墙铁壁,就连白髮老嫗都站在高处泼洒滚烫的桐油,整座淮安城瞬间化作沸腾的熔炉,每一处角落都迸发著仇恨的烈焰。 铁匠铺內,赤膊的匠人將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向叛军面门,皮肉烧焦的气味混著浓烟瀰漫;酒肆里,掌柜抡起装满烈酒的酒罈,与衝进来的敌兵同归於尽;最令人心惊的是,屋檐下几个孩童將点燃的鞭炮成串拋下,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恐惧在叛军队伍里迅速蔓延。 一声爆响突然在朱瞻圻马前炸开,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差点將他甩进染血的沟渠,韁绳勒得掌心生疼,他却恍然惊觉,这场巷战早已不是兵力的较量,而是民心向背的殊死搏斗。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那个兄弟,究竟犯下了怎样的大错。 当晨曦染红淮水时,海州援军的马蹄声如滚滚春雷自东门传来,战场的局势隨即发生巨大转变。朱瞻圻站在满地狼藉的街巷中,望著杀声震天的战场,终於看清那些奋起反抗的百姓眼中,燃烧著比战火更炽热的仇恨。 当地知府陈仁散尽家財招募的乡勇们,手持竹矛与守军並肩作战,他们的衣衫上绣著“保家“二字,在朝阳下猎猎作响。尸横遍野的街巷间,叛军的惨叫声渐渐被朝廷军队的战鼓声淹没。 清点残部时,朱瞻圻面色惨白如纸——五千精锐竟折损近半,更致命的是,逃兵如瘟疫般蔓延。活著的士卒望著城头高悬的“胁从不问“告示,开始成建制地拋下兵器,向著朝廷营地奔去。 有人丟下武器奔向生路,有人躲进芦苇盪沦为盗匪,曾经气势汹汹的叛军,此刻如同一盘散沙。 朱瞻圻望著空荡荡的营地,听著远处传来的劝降號角,终於明白,李庄那把屠戮百姓的屠刀,早已斩断了他们最后的生路。淮水呜咽著,裹挟著浮尸缓缓东去,而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汉王之子,此刻却成了困在城外的孤魂野鬼,在晨曦中,身影显得格外渺小而淒凉。 淮水呜咽,残阳如血。朱瞻圻佇立在淮安城外五十里的土丘上,望著空荡荡的官道,手中韁绳被无意识地绞出深深的勒痕。暮色將他的影子拉长在焦土之上,宛如一柄折断的战戟。千余残兵扎下的营盘,不过是用断木与破布拼凑的残阵,夜风掠过破损的军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原以为父亲与兄长的援军会如星火驰援,却不知此刻朱瞻坦正带著麾下兵马,朝著睢寧方向渐行渐远,將他孤零零地遗弃在黄河北岸。 朱瞻坦绕道睢寧的决策,恰似困兽误入荆棘丛。自李庄惨案后,沿途村落空无一人,炊烟断绝。村民们扶老携幼,背著微薄的家当,带著对叛军的恐惧与仇恨举家迁徙。灶台冷寂,粮仓见底,就连水井都被填了巨石。 更有热血青壮自发组成护乡队,他们手持锄头、镰刀,在林间小道设下绊马索,用猎网裹著蒺藜暗藏於草丛,將每一处乡野化作抵御叛军的战场。 一个雾气瀰漫的清晨,叛军前锋误入猎户精心布下的连环陷阱。只听一阵刺耳的声响,数名骑兵连人带马坠入深坑,尖锐的竹籤穿透鎧甲,惨叫声惊飞了整片林子里的寒鸦。这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叛军,此刻在民眾的智慧与勇气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隨著消息传开,更多百姓加入到抵抗的行列,田间地头、山道隘口,处处暗藏杀机。 当朱瞻圻在损兵折將大半后,终於勉强与兄长会师,此时的江淮大地,早已变作一个沸腾的熔炉。 皇帝朱高炽“开放器械库,许百姓武装“的詔令,隨著快马与信鸽传遍郡县。一时间,整个两淮地区群情激奋。铁匠铺昼夜不熄,炉火熊熊,打造锄头的铁锤声与铸造兵器的火星交织;书院里,老秀才挥毫写下“保境安民“的告示,墨跡未乾便被张贴在城门;甚至连佛寺的僧侣,都將禪杖削尖,在山门前严阵以待。 叛军垂死挣扎强攻淮安那日,晨光被硝烟染成血色。城头旌旗如林,除了明军的黄龙旗,更有百姓自製的白布幡,上面歪歪扭扭写著“討逆“二字。 万余手持农具、兵器的民眾与守军並肩而立,他们眼中闪烁著坚定的光芒,毫不畏惧叛军的刀剑。滚木礌石与陶罐石灰如雨点落下,喊杀声响彻云霄。 朱瞻圻的战马被滚烫的桐油泼中,嘶鸣著人立而起,他亲眼看见一名老农用鱼叉刺穿叛军咽喉,又抄起扁担砸向第二个敌人,白髮在风中飞扬如战旗。那些曾经被视作手无寸铁的百姓,此刻化作了捍卫家园的勇士。 朱高煦赶到时,带来的不过是千余疲惫之师。当得知朱高炽御驾亲征的消息后,军营里如同投入巨石的寒潭。夜幕降临时,此起彼伏的开拔声惊醒了哨兵——成片的士卒捲起行囊,朝著朝廷军营的方向奔去,马蹄声与脚步声交织成逃亡的丧歌。这位曾在靖难战场上叱吒风云的王爷,此刻只能带著残部仓皇南逃,盔甲上沾满泥浆,连祖传的玉佩都不知何时遗落在了乱军之中。昔日的威严与骄傲,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灵壁城外,暮色中的营火忽明忽暗,將父子三人的面容映得忽红忽白。朱高煦抚摸著腰间的断剑,那是父亲朱棣亲赐的宝物,剑穗早已染满鲜血。 “下滁州,扑江浦。“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却带著孤注一掷的决绝。 然而,眾人全都是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在做困兽最后的挣扎。远处传来零星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寒鸦。 在一片扑稜稜的振翅声里,这支穷途末路的叛军,又將踏上永远不知尽头的逃亡之路。 四周的黑暗渐渐吞噬了营火的光芒,未来如同这夜色般,充满了未知与绝望。 第53章 大局已定 洪熙二年六月十五,南直隶的暑气裹挟著硝烟与尘土,將大地炙烤得如同沸腾的熔炉。朱高炽身披玄色金丝龙鳞甲,端坐在朱轮华盖輦中,五万京营精锐如黑色铁流,自宿州城垣鱼贯而出。旌旗蔽日,戈矛如林,鎧甲在烈日下折射出冷冽的寒光,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声响,宛如死神擂响的战鼓,將汉庶人所有退路尽数切断。 柳升领著一万前锋在沿途扎下鹿角拒马,布下天罗地网,將叛军的生存空间压缩成逼仄的牢笼。 与此同时,凤阳中都留守司內,朱兴正身披太宗皇帝御赐的锁子黄金甲,於校场之上点兵遣將。作为太祖义子的长孙,又蒙太宗皇帝赐姓,这位將门虎子在接到詔令的剎那,便以雷霆之势集结起一万五千驍勇。 战鼓震天,旌旗翻涌,经过两日紧急整训,这支劲旅如离弦之箭,沿著官道疾驰北上。他们扬起的滚滚烟尘与南下的朝廷大军遥相呼应,恰似两柄寒光凛凛的巨斧,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將叛军劈碎在江淮大地。 而此时的叛军,如同被困在铁笼中的困兽,在齐眉山麓的营帐內挣扎徘徊。 朱高煦死死盯著案上残破的舆图,布满血丝的双眼反覆摩挲著当年太宗皇帝靖难的路线標记,眼中儘是不甘与绝望。原本企图效仿先帝挥师南下直捣南京的计划,却在凤阳城下撞得头破血流。城头万箭齐发,破空之声如暴雨倾盆,將叛军的攻势死死钉在护城河外,飞溅的箭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狰狞的弧线。 “父亲!时不我待,必须立刻突围!“朱瞻圻猛地踹翻矮凳,发出刺耳声响,在死寂的营帐內格外惊心动魄。他焦躁地来回踱步,眼中燃烧著近乎疯狂的火焰。 朱瞻坦神色阴沉如铁:“南下之路已被凤阳守军与扬州援军堵死,北有柳升的追兵,东、西皆是天罗地网。贸然突围,不过是以卵击石!“ 他的话音未落,朱高煦已拍案而起,案上酒盏碎裂,酒水混著血渍在舆图上晕开,宛如他们破碎的帝王梦。 “横竖都是死,难道要坐以待毙?!“朱高煦的怒吼震得营帐簌簌作响,脸上青筋暴起,仿佛一头困兽在做最后的咆哮。 帐內陷入死寂,唯有油灯的噼啪声与粗重的喘息声交织。 良久,朱瞻坦忽然跪伏在地,声音低沉却坚定:“父亲,明日拂晓,我领一部向北突围,吸引敌军主力。您与瞻圻率精锐南下,定能闯出重围!“这个提议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朱高煦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颤抖著扶起儿子,却没注意到朱瞻圻的复杂目光——那目光中,既有感激,又暗藏疑虑。 翌日破晓,晨雾如轻纱笼罩山野。叛军兵分两路,马蹄声撕裂寂静的黎明。朱瞻坦率领的北路军刚行至谷口,前锋千余人竟突然拋下兵器,朝著远处朝廷大军的黄旗山呼万岁。剎那间,喊杀声四起,箭矢如蝗。朱瞻坦死死拽住受惊的战马,在亲兵的护卫下夺路而逃。他回望一眼身后的廝杀,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狼狈如丧家之犬,曾经的骄矜荡然无存。 另一边,朱高煦与朱瞻圻的南路军却误打误撞衝到泗县城下。城头箭矢如蝗,却挡不住叛军死士的疯狂。他们踩著同伴的尸体攀城,终於撕开一道缺口。 泗县总兵怒目圆睁,抽出祖传的雁翎刀,振臂高呼:“杀贼!“率领亲兵杀入敌阵,刀锋所至,血肉横飞。 张辅一声令下,朝廷大军如潮水般合围。红衣大炮轰鸣震天,火銃齐射如雷鸣贯耳,硝烟瀰漫中,泗县城下很快变成修罗场。 夕阳染红泗水,最后一名叛军倒在血泊中。朱高煦父子三人再次匯合,身后却只剩下两千面黄肌瘦、衣甲破碎的残兵。他们蜷缩在残垣断壁间,望著四周明晃晃的刀枪,终於明白,自己的帝王梦,已然碎成了满地无法拼凑的齏粉,等待他们的將是命运无情的审判。 山东乐安州,汉王府的朱漆大门在烈日下泛著暗红。自从朱高煦扯旗谋反那日起,府內便瀰漫著压抑的死寂。汉王妃韦雪清独坐在內院凉亭,手中的团扇早已停摆,蝉鸣聒噪,却盖不住她耳畔嗡嗡作响的焦虑。铜镜里,她形容憔悴,鬢角不知何时已生出几缕白髮,那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刻下的印记。 六月十六这天,暑气格外灼人。当侍卫通报內阁首辅杨士奇求见时,韦雪清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佛珠,檀木珠子被捏得微微发烫。 这位三朝老臣踏入厅,赤色官服一尘不染,行礼时身姿挺拔,却难掩眼中的忧虑。 “王妃可知,济南城外白骨已堆成小丘?“他声音低沉,展开袖中密报,字跡间晕染的血渍触目惊心,“白云湖一战,汉王麾下精锐折损万余,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韦雪清望著案上冷透的茶汤,青瓷盏底沉著去年秋日采的桂,香气早已消散。 “杨大人不必多言。“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梁间的蛛丝,却透著几分决然,“我们这一脉,早已把命系在刀尖上。谋反之事,本就没有回头路。“ 杨士奇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誊抄的《废黜汉王詔》。明黄捲轴展开,朱红御印在日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苍老的手指点著詔书,语气恳切:“今上仁厚,愿留王爷一命,只削藩为庶人。王妃若执意顽抗,不仅汉王性命难保,府上老幼妇孺……“ 凉亭陷入死寂,唯有韦雪清佛珠转动的声响。半个时辰过去,日光渐渐西斜,她忽然起身,將案前残烛掐灭,青瓷烛台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梁间的燕子,也震碎了最后的犹豫。 “我答应。“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却带著一种释然的苍凉。 汉王府女眷出降的消息,如同一阵旋风,迅速传遍齐鲁大地。朱红绣帘的马车驶入明军大营时,朱高炽正俯身审视沙盘,谋划著名最后的围剿。听闻此讯,他抚掌大笑,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当即下令从户部支取千两白银,命礼部连夜赶製《劝降榜文》。 不出三日,前线竖起数丈高的望楼。叛军女眷们身著素衣,披麻戴孝,在楼头哭喊著亲人的名字。 “二郎!你爹去年摔断腿,还是你娘背著去的医馆!“ “爹!祖母临终前还在想你……“带著乡音的哭喊,混著呜咽的胡笳声,在深夜的军营里迴荡,如同一把把软刀,剜著叛军將士的心。 更致命的是辕门外新立的悬赏榜。明黄缎子上,硃砂写就的“生擒汉王赏银万两,封归义侯“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得人眼眶生疼。朱高煦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来自亲卫们灼热又复杂的目光。往日里忠心耿耿的统领,如今擦拭佩刀的频率格外高;曾为他挡过流矢的亲信,盯著他腰间玉带扣的眼神,竟与市集上討价还价的商贾无异。 若不是朱瞻圻与朱瞻坦兄弟二人日夜轮值,兵器不离身,只怕某个月黑风高夜,便会有人带著朱高煦去换取那金灿灿的侯位。每当夜风掠过营帐,朱高煦听著远处传来的哭號,恍惚间总会想起韦雪清最爱唱的小调。曾经温柔婉转的歌声,此刻却化作利刃,一下下剜著他千疮百孔的心。而他明白,属於自己的末路,已然近在咫尺。 洪熙二年六月十九日的齐眉山坳,浓稠的雾靄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灰网,將天地笼罩其中。露水顺著枯黄的草叶悄然滑落,在朱高煦布满裂痕的靴面上晕开深色痕跡,仿佛是命运滴落的泪渍。营帐內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將父子三人的身影投射在帐幕上,恍若三只困兽的剪影。 “爹!咱们完了!“朱瞻坦突然瘫倒在地,鎧甲与碎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梁间棲息的寒鸦。 他的声音带著哭腔,近乎绝望地嘶吼道:“营外的士卒今早全跑光了!如今只剩三十几个老弱残兵,连刀都拿不稳!“泪水混著脸上的血污,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沟壑,“儿子不要做什么太子了,儿子只想跟您一起活下去,哪怕做个平民百姓……“ 朱瞻圻倚著锈跡斑斑的断戟,曾经飞扬跋扈的眉角如今掛满灰败与疲惫。他望著父亲身上那件染血的披风——那曾是靖难战场上最耀眼的战旗,象徵著荣耀与英勇,如今却沾满泥污、汗渍与无数场败仗的屈辱。 晨雾如幽灵般漫进帐中,將三人的身影渐渐揉成模糊的轮廓,恰似他们那早已破碎、摇摇欲坠的帝王梦。 当第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刺破雾靄,三副沉重的玄铁甲冑轰然坠地,在寂静的山谷中迴荡出沉闷的声响。朱高煦裸露的脊背上,旧年征战留下的伤疤如扭曲的蜈蚣般蜿蜒,每一道疤痕都诉说著往昔的辉煌与今日的讽刺。他挺直了早已不再挺拔的脊樑,带著两个儿子,赤著上身,脚步踉蹌地踩著满地碎甲走出营寨。晨风吹过,掀起他们凌乱的髮丝,露出脖颈间那深深的、昨夜自縊未果留下的勒痕。 不远处,朝廷大军的阵列如钢铁长城般横亘眼前。戈矛如林,在阳光下闪烁著森冷的寒光;旌旗蔽日,明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军靴整齐踏地的轰鸣震得地面微微颤抖,仿佛是天地在为这场叛乱的终结而奏响丧钟。 朱高煦抬眼望去,望著龙輦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忽然想起永乐年间,他们兄弟二人曾並轡奔驰在燕山脚下,谈笑风生,那时的他们谁能料到,今日竟会隔著千军万马,在这充满血腥与绝望的战场上相见? “陛下!臣弟知罪!“朱高煦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尖锐的碎石上,鲜血顺著沟壑蜿蜒而下,在黄土上绘出一道道诡异的图腾。朱瞻圻与朱瞻坦亦跟著叩首,前额与地面撞击的闷响,混著此起彼伏的甲冑摩擦声,在空旷的山谷间久久迴荡,诉说著失败者的屈辱与悔恨。 龙輦的明黄帷幔缓缓掀开,朱高炽坐在輦中,望著匍匐在地的至亲,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人,竟与记忆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叠。当年父亲朱棣指著他,骄傲地说“吾家千里驹“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成为辅佐明君的肱骨之臣。谁能想到,权力的诱惑如同致命的毒酒,竟將曾经亲密无间的手足,酿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解甲归田,是尔等唯一生路。“皇帝的声音裹著晨雾,低沉而苍凉,带著难以辨明的悲悯与威严。他轻轻挥了挥手,龙輦缓缓调转方向。然而,就在转过山坳的瞬间,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隱隱传来——那是汉王的家眷们,正被押解著离开这片浸染了无数鲜血的修罗场,她们的哭声为这场叛乱画上了悲伤的註脚。 战爭结束了,可善后工作却远没有结束。诛杀?圈禁?流放?每一条处理建议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难以抉择。杨士奇主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认为应將汉王一脉尽数屠戮;杨荣则提议“留其性命,以彰仁德“,建议圈禁汉庶人及其子女,再设法让他们自尽。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大殿內激烈交锋,震得蟠龙柱上的金鳞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最终,皇帝將硃批递给太子朱瞻基,目光落在儿子腰间的玉珏——那正是汉王叛乱前亲手所赠的礼物。朱瞻基缓缓展开奏摺,墨跡未乾的“圈禁自尽“四字映入眼帘。他握著狼毫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幼时与堂弟们在御园追逐嬉戏的光景。但很快,他眼神一凛,笔尖坚定地落下,在黄綾上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从此,歷史的书页翻过这血腥的一章,只留下“汉王之乱“四个字,在民间的说书声里,在文人的笔墨间,化作一声沉重的嘆息,供后人评说。 第54章 两淮新军 洪熙二年的盛夏,齐鲁大地还残留著战火灼烧的焦痕。朱高炽並未即刻起驾返京,而是將行在设於济南。 巍峨的城池之內,他身著素色常服,在临时搭建的书房中铺开泛黄的舆图。指尖轻轻抚过地图上那些被红笔圈出的区域,皆是叛军肆虐之处,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里,墨跡未乾,还浸著百姓的血泪。 六月二十,圣驾驻蹕徐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欞,洒在议事厅的青砖地上。当地方官员说起百姓自发组建“护乡团”的事跡时,朱高炽手中的茶盏悬在半空,久久未能放下。叛军逼近的消息传来,徐州百姓在得知朝廷允许从武器库取械御敌的旨意后,连夜行动起来。 不仅如此,乡间的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叮叮噹噹的锻造声中,锄头被改造成长矛,菜刀磨得锋利无比;猎户们取出祖传的猎弓,將箭矢淬上剧毒;就连妇孺也没閒著,她们把石灰装进陶罐,准备在关键时刻撒向敌人。 那些临时拼凑的“护乡团”,以村落为单位,自发推举出领头人。他们没有经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却凭藉著对家园的热爱与保卫亲人的决心,与叛军展开殊死搏斗。有猎户利用熟悉的地形,在山林间设下陷阱,让叛军的骑兵折戟沉沙;有农夫挥舞著锄头,与手持钢刀的叛军近身肉搏;更有百姓用装满石灰的陶罐,在混战中让敌军睁不开眼,为守军爭取宝贵的战机。这些故事,让朱高炽仿佛亲眼目睹了百姓们浴血奋战的场景,內心深受触动。 皇帝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过往的战事。还记得白云湖大战那日,当地百姓主动为官军充当嚮导,带领大军抄近路包抄叛军;他们冒著枪林弹雨,背著受伤的士卒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只为让伤者得到及时救治。在淮安城,老秀才们挥毫泼墨,写下“保境安民”的標语;佛寺的僧侣们將禪杖削尖,与百姓並肩作战;就连几岁的孩童,也趴在屋檐下,將点燃的鞭炮投向叛军,用他们稚嫩的方式守护家园。 “两淮子弟如今还有太祖时的虎狼之气,应该变为新军。”朱高炽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眼中闪烁著激动的光芒。 皇帝深知,当下的边军早已不復太祖、太宗时期的驍勇善战。自太宗皇帝北征后,数年间,边军久疏战阵,鎧甲生锈,战马羸弱,面对瓦剌、韃靼的侵扰,常常力不从心。若想重现大明军队的威风,彻底平定边患,组建一支精锐的新军迫在眉睫。 杨士奇凝视著皇帝,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想当年,太祖皇帝麾下的军队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太宗皇帝五次亲征漠北,打得蒙古各部闻风丧胆。可如今,边军的战斗力每况愈下,急需新鲜血液注入。 杨荣更是抚掌讚嘆,继而提出了一个宏大的构想:以新军为核心力量,他们年轻勇猛、充满朝气;以京营的三大营为主力,作为军队的中坚,发挥其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优势;以边军为辅助,利用他们熟悉边境地形、了解敌军情况的特点,三者相辅相成,组成一支强大的北征大军,与瓦剌、韃靼各部一决高下,彻底解决边患问题。 有了详细的建军构想,朱高炽立刻与杨士奇、杨荣投入到紧张的筹备工作中。他们日夜研討,烛光將三人的身影映在窗欞上,仿佛在绘製一幅宏伟的军事蓝图。 选兵標准是组建新军的关键,三人反覆推敲,最终確定了严格的要求。 招募告示一经贴出,便在两淮地区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三条拒选条件十分明確:市井无赖之徒,狡黠成性,难以管束,拒收;油嘴滑舌之徒,夸夸其谈,不务实际,拒收;年过四十之人,体力渐衰,难以承受高强度的训练与战斗,拒收。 与此同时,朝廷也昭告天下优选对象:农夫,他们每日辛勤劳作,筋骨强健;矿工,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中谋生,意志坚韧;猎户,常年与猛兽周旋,箭术精湛、胆魄过人,这些职业的百姓將被优先选择,並且朝廷对他们提出了“手脚硬劲,胆气要足”的明確要求。 更令人心动的是朝廷给出的优厚待遇。告示中写明,新军的餉银为每月二两,每年二十五两白银,而且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者,还將赐予一定数量的田土。这意味著,一人投军,全家的温饱便能得到保障。在那个百姓生活並不富足的年代,这样的条件无疑极具吸引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招募令发布当日,徐州城门前便排起了长龙。队伍中,有挽著裤脚、脚上还沾著泥土的农夫,他们放下手中的农具,怀揣著保家卫国的热血;有背著弓箭、眼神坚毅的猎户,他们渴望將狩猎的本领用在更广阔的战场上;还有手掌布满老茧、身形壮硕的矿工,他们期待著改变命运的机会。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著对未来的期待,更有渴望证明自己的炽热光芒。 初选现场,气氛紧张而有序。兵丁们手持长尺,仔细丈量著每一个应徵者的身高臂展,检查他们的每一寸肌肤,看是否有暗伤或残疾。体能测试环节更是严苛无比:三十步外摆放著石靶,应徵者需奋力掷出石块,只有击中目標者才能过关;五十斤的粮袋扛在肩头,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內疾行一里,中途不能停歇。烈日炎炎下,不少人因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但也有人咬牙坚持,即使累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也要完成测试。 当七万两千人通过体能筛选的消息传来,朱高炽在奏摺上重重批下“甚好”二字。然而,他深知,这只是开始。想要让这些壮丁成为能与蒙古骑兵血战的精锐,胆气的考核至关重要。如果面对奔腾的战马便心生畏惧、四散奔逃,再强健的体魄也无济於事。 於是,杨荣亲自设计了胆气考核。考核场上,草人身上裹著浸血的麻布,营造出惨烈的战斗氛围,应徵者需手持利刃,大声呼喝著向草人劈砍,以此检验他们敢不敢在战场上杀敌;另一边,数匹烈马被驱策著狂奔嘶吼,马蹄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应徵者要在马群中岿然不动,以此测试他们面对蒙古骑兵衝锋时的镇定与勇气。有人被战马的嘶鸣嚇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也有人握紧手中的兵器,眼神坚定如铁,毫无惧色。 在这场严格的筛选中,每一个环节都像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但正是这样的筛选,才能从两淮子弟中,挑选出真正的勇士,组建起一支能征善战的新军,为大明王朝的边疆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朱高炽每日於济南行在批阅奏章时,总要展开那幅標註著两淮州县的巨幅舆图。硃笔在密密麻麻的地名间游走,每添上一个红圈,便代表一处完成初选的营地。他时常对著舆图陷入沉思,案头摆放著各地呈来的士卒档案——农夫的手掌布满老茧,矿工的脊背烙著矿灯的灼痕,猎户的靴筒沾著深山的苔蘚,这些细节都在无声诉说著应徵者们的坚韧。 时光在紧张的筛选中悄然流逝。八月初一的清晨,当最后一批通过胆气试炼的士卒高呼著踏入营地,六万精壮健儿终於集结完毕。中军大帐內,朱高炽將刻著“监军印“的青铜虎符郑重交到杨荣手中,目光扫过帐中诸位肱骨之臣:“新军成败,尽托诸公。“他的声音沉稳却饱含期待,烛火摇曳间,映得墙上悬掛的太宗皇帝北征图愈发醒目。 军议在乾清宫持续了整整三昼夜。烛泪滴落在摊开的舆图上,晕染出漠北草原的轮廓。张辅指著代表大漠的沙盘区域畅所欲言:“永乐八年斡难河之战,我率三千骑兵迂迴突袭,方破韃靼主力。若无精锐铁骑,如何撕开敌军防线?“他身后的屏风上,还留著太宗皇帝亲征时的战报残卷,墨跡斑驳处依稀可见“铁骑冲阵,势如破竹“的硃批。 (请记住 找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夏元吉捏著户部帐册的手微微发颤,养六千骑兵所需的马料、鞍具,足够賑济一省灾民,但张辅眼中燃烧的战意,让他最终將劝阻之词咽回腹中。 杨荣则捧著珍藏的《北徵实录》,言语很是激动和热切:“永乐十二年忽兰忽失温之战,神机营火炮齐发,瓦剌骑兵人马俱碎。只要火器营三倍於敌,定能让漠北骑兵不敢近身。“ 成国公朱勇也被眾人的发言激起了热情,声音里带著追忆:“当年父亲率队衝锋,却因敌军箭雨被迫折回。“ 他指向地图上的丘陵地带:“所以新军需设强弩营与鉤马队,专破骑兵衝锋之势。“ 眾人各抒己见,激烈的爭论声甚至惊动了殿外值守的侍卫。 隨著军制逐渐成型,各营驻地扬起不同顏色的旌旗。重骑兵营地內,膘肥体壮的河曲马嚼著精料,骑士们反覆练习衝击阵型。他们胯下的战马皆经过严格挑选,每日训练后都要由兽医仔细检查蹄甲与肌肉。轻骑兵们则专注於骑射与奔袭,马蹄踏过训练场,扬起的尘土中仿佛已能看见未来驰骋大漠的身影。火器营终日炮声隆隆,士卒们在杨荣从內库调出的永乐年间火器改良版前,专注调试引信。为了確保安全,营地外围特意挖掘了深壕,並设置了多重防护屏障。 弓弩营的箭靶上,密密麻麻的箭孔诉说著训练的强度。柳升亲自编练的鸳鸯阵演练场,盾牌与长枪碰撞出鏗鏘之声,十一人小组如精密的齿轮,在號旗指挥下变换阵型。为了模擬实战环境,训练场特意设置了各种障碍物与陷阱,让士卒们在复杂地形中磨练配合与应变能力。张辅將自己的將旗立於中军,每日卯时三刻,“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吶喊便会响彻云霄。他手持太宗皇帝御赐的马鞭,亲自督导训练。当发现有士卒畏惧火銃炸膛时,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將二话不说,扣动扳机示范,硝烟散去后,他指著远处的靶心:“当年太宗皇帝亲临战阵,比这更危险百倍!“ 十月初一,霜降已至。两万精锐士卒身著崭新的玄色甲,在演武场列成方阵。甲表面涂有特殊的桐油,既能防雨又能防箭。朱高炽站在临时搭建的阅武台上,看著张辅从三大营调来的千余军官,正带领新军进行协同演练。那些歷经沙场的老兵,將“结硬寨,打呆仗“的诀窍倾囊相授,新老將士的吶喊声交织,如滚滚春雷。为了增强部队凝聚力,张辅还特意安排新老士卒同吃同住,分享战斗故事与经验。 半月后的清晨,隨著点兵鼓响,两万精锐正式成军。余下三万人中,一万五千人组成预备队,另一万五千人分赴九边。当这些士卒踏上前往宣府、大同的征程时,张辅特意为他们配备了新军制式的斩马刀。为了保障后勤,朱高炽特意抽调了经验丰富的军医,从御马监调拨了专业的兽医,並徵调了大批工匠,確保武器装备的及时维修。 腊月的北风呼啸著掠过京城,“洪熙两淮军“的赤色旌旗猎猎作响。 旗面上,金色的蟠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旗杆顶端的铜铃隨风发出清脆声响。朱高炽抚摸著旗杆上精美的纹饰,想起数月前在徐州听到的百姓护乡故事。他转身对身旁的杨荣等人笑道:“太祖以淮西子弟定天下,朕今有两淮新军,何愁漠北不平?“ 话音未落,军阵中突然响起整齐的呼號,声震云霄,惊起皇城上空的寒鸦,向著北方飞去。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这支凝聚著无数人心血的新军,即將成为大明边疆最坚实的屏障。 第55章 航海家的落幕 洪熙三年正月,京城的腊梅尚未凋零,凛冽寒风中突然掠过急促的驛马铃声。 六百里加急文书裹著三重火漆封印,三根孔雀羽毛在信封上微微颤动,如同一把悬在朝堂之上的利刃。当这份来自南京的急件呈至乾清宫案头时,朱高炽正审阅著新军训练图册,硃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孔雀信,乃兵部传递最危急军情的象徵,此刻却未附任何战报,著实令人心惊。 “三宝太监病危,祈求面见龙顏。“短短十二字,墨跡力透纸背,南京兵部与龙江造船厂的双重印鑑鲜红如血。造船厂本就具备六百里加急权限却仍启用孔雀信,可见事態之紧迫。朱高炽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案几,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摊开的舆图上,晕染出江南水系轮廓,恍惚间竟似郑和船队航行过的汪洋。 暮色初临时,文华殿內烛火通明。朱高炽將监国玉印郑重交予太子朱瞻基,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叮嘱道:“新军事务、北疆防务,皆不可懈怠。“ 皇帝特意叮嘱杨士奇、杨荣等顾命大臣,又指著案头堆积的奏疏:“山东漕运、两淮盐政,需逐一审阅。“朱瞻基双手接过玉璽,掌心沁出薄汗——这不仅是沉甸甸的权力,更是父亲对他的信任与期许。 子夜时分,八匹健马拖拽的御用马车如离弦之箭驶出朝阳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棲息在城楼上的寒鸦,朱高炽裹紧狐裘,望著车窗外飞逝的夜色,脑海中不断闪过郑和的音容笑貌。那位曾七下西洋、扬威异域的三宝太监,此刻却在病榻上奄奄一息。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沿途驛站早已备好换班的马匹与驛卒,“叮铃——“的铜铃声此起彼伏,如同急促的心跳。 “现在到了哪里?“朱高炽掀开顛簸的车帘,寒风裹挟著雪粒扑面而来。 近侍太监周本展开泛黄的舆图,手指沿著运河线路滑动:“回陛下,已过曲阜孔庙,此刻应在嶧县地界,再有半日便能抵达徐州。“ 话音未落,车外传来锦衣卫千户贴近车身的稟报:“陛下,是否要在徐州驻蹕?“ “歇两个时辰,即刻启程。“朱高炽望著车辕上不断更换的驭手,他们的手掌早已被韁绳磨出血痕。当车队抵达徐州时,知府率领文武官员早已经在城门外跪迎,热腾腾的薑汤与炊饼送入车驾。 皇帝饮了半碗,歇息片刻便又催促启程。月光下,车队捲起的烟尘在驛道上绵延数里,恍若一条黑色的长龙。 长江水浪拍打著龙江驛的石阶,数日后的清晨,朱高炽终於踏上南京的土地。他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冠,直奔郑和所在的行馆。 雕木床前,曾经意气风发的航海家如今骨瘦如柴,锦被下的身形单薄得令人心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郑和艰难地睁开双眼,涣散的瞳孔中突然燃起一丝光亮:“陛下……海疆……“ 老人枯槁的手指颤抖著指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航海图,图上密密麻麻標註著各国方位、港口坐標,每一处標记都凝聚著他毕生的心血。 朱高炽快步上前,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触手冰凉。郑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皇帝俯身贴近,终於听清断断续续的字句:“宝船……南洋……“窗外,寒风捲起长江的浪,拍打著岸边的礁石,仿佛在为这位传奇人物的谢幕奏响輓歌。 这一刻,朱高炽突然意识到,郑和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航海家,更是大明海上霸权的象徵,他的离去,或许將在歷史长河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的南京城笼罩在细密的雨帘中,龙江驛的飞檐上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 朱高炽紧紧握住郑和枯瘦如柴的手。那双手,曾在靖难之役中紧握战刀,於郑家村大破南军,手刃敌將;曾稳稳执掌舵盘,带领大明船队穿越惊涛骇浪,將华夏威仪远播四海。如今,却如同深秋枯枝,嶙峋的指节凸起,皮肤鬆弛地裹著骨头,凉得让人心惊。 “你说,你说,朕都听著。”皇帝的声音带著难以掩饰的哽咽,目光中满是痛惜与不舍。纱帐外,雨打芭蕉的声响与郑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仿佛一曲淒婉的哀歌。病榻上的郑和,曾经英武挺拔的身躯,如今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褶皱密布的眼瞼下,双眼凹陷如深潭,却仍挣扎著凝聚起一丝光芒,想要將最后的话语诉说给眼前的君主。 忽有喉间呜咽声溢出,郑和苍老的脖颈青筋暴起,眉头紧皱,呼吸急促而艰难。侍立一旁的郎中见状,疾步上前,指尖如蝶翼般轻盈而有节奏地按压著老人的天突、廉泉等穴位。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揪著在场眾人的心。 过了许久,郑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復,乾裂的嘴唇翕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溢出:“陛下……倭患渐炽……” 那声音仿佛砂纸摩擦甲板,带著岁月的沧桑与对海疆的忧虑,“水师虽耗钱粮,却……却断不可废……培育航海士……依海域设不同水师……” 朱高炽身后两名太监早已跪坐於地,铺开宣纸,握紧狼毫,全神贯注地记录著。郑和每说一字,笔尖便重重顿下,將这位与海洋搏斗一生的老人的经验智慧,深刻地刻入纸中。 窗外,江风捲起檐角的铜铃,叮噹作响,似是在为这最后的遗言伴奏,又似在为即將消逝的伟大灵魂哀鸣。 “朕必继公之志,扬大明帆於四海。”皇帝俯身,將承诺一字一句清晰送入郑和耳畔。掌下的手指微微一颤,老人凹陷的面颊竟浮现出一抹红晕,乾涸的眼角渗出浑浊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蜿蜒成河。 这抹笑容,是歷经千帆后终得回应的释然,是將毕生心血託付给明君的宽慰,更是得知自己倾注一生的大航海事业不会后继无人后的欣慰。 子时的更鼓声穿透雨幕,带来了噩耗。朱高炽刚在行宫歇下,便听闻急促的脚步声与压抑的啜泣声由远及近。皇帝问讯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向著郑和的居所狂奔而去。 赶到时,屋內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映得床榻上的身影愈发单薄、淒凉。老人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黯淡的瞳孔艰难地聚焦,望向皇帝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释然与欣慰,嘴角勉强牵动,想要再说些什么:“陛下……防沿海倭寇……” 气若游丝的话语里,藏著对海疆最后的牵掛:“臣去……见先帝……” 话音戛然而止,握著皇帝的手无力地垂下,在锦被上砸出一声闷响,仿佛是生命最后的迴响。 郎中上前把脉,片刻后,神色悲戚,伏地叩首:“老公公……驾鹤西去……。”朱高炽怔怔地望著床榻,雨点击打窗欞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要將他淹没。 “算是喜丧吧……”皇帝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得如同空荡的宝船舱,“去见太宗皇帝,该有说不完的话……”话语中,有对郑和离世的宽慰,却也难掩深深的迷茫与失落。 驛馆外,闻讯赶来的旧部们围聚在廊下,泪雨与风雨交织。那些曾隨郑和踏浪远洋的百户、把总,此刻或抱头痛哭,或怔怔望著夜空,神情恍惚。曾经威风凛凛的船队旗手,颤抖著解开腰间的铜哨——那是郑和亲赐的信物,此刻却只能吹出呜咽的调子,与雨声、江涛声混作一团,为这位传奇的航海家送行,也为一个辉煌时代的落幕,奏响悲伤的輓歌。 洪熙三年三月初一,晨曦初露,东海与南海之滨同时奏响激昂乐章。浙东的舟山群岛浪涛翻涌,浪拍打著嶙峋礁石;福建的小琉球岛椰影婆娑,海风裹挟著咸涩气息;两广的琼州府沙滩绵延,潮水退去后留下晶莹贝壳。 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震天礼炮骤然炸响,惊起万千海鸥盘旋天际,洁白羽翼遮蔽半边苍穹,似在为大明海上新力量的诞生而欢舞。 舟山港內,百艘战船如巨兽整齐列阵。船帆尚未展开,却已透出磅礴气势。隨著锦衣卫们齐声吆喝,覆盖在统帅楼匾额上的朱红绸布如红云般飘落。 “浙东水师“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御笔硃批的遒劲笔锋间,仿佛凝结著惊涛骇浪的力量。 同一时刻,小琉球岛码头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恭迎圣匾“声,八名壮汉腰缠红绸,稳稳托起刻有“福建水师“的厚重匾额,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声响;而在琼州府,“两广水师”的匾额在礼乐声中缓缓升起,雷州、海州、广州三府知府身著朝服,亲自焚香叩拜,青烟裊裊间,似已预见海上雄师的崛起。 三支水师的布局暗含深意,如精密棋局落子。浙东水师扼守长江口战略要衝,以舟山群岛星罗棋布的岛屿为天然屏障。杭州府的漕船满载粮草,绍兴府的工坊输送军械,寧波府的港口调度船只,三府联动,日夜不息地为水师注入生机。福建水师扎根小琉球岛,將势力范围延伸至南洋航道咽喉,福州与泉州两大商港的商船队,既是后勤补给线,也是游动的情报网,往来商贾带回的不仅是货物,更有海外诸国的动態消息。两广水师坐镇琼州府,雷州半岛的兵工厂日夜锻造兵器,海州的造船厂巨木参天,广州的银库储备充足,三府合力,构筑起庞大而稳固的后勤体系。 朱高炽的构想远超眼前。他深知,海上力量不仅需要战船,更需全能队伍。於是,每支水师皆组建水师陆战队。这些精锐身著轻便藤甲,手持改良短銃与鉤镰枪,既能如猛虎般跃上敌船近身搏杀,又能在滩头筑起防线抵御倭寇侵扰。主力舰队则肩负重任,平日巡游沿海,为往来商船保驾护航,商船队扬起的风帆连成白色海洋,在水师护卫下安全穿梭;当季风转向,曾隨郑和下西洋的老船工將带领年轻水手,驾驶著坚固战船,重探神秘的远洋航路,让大明旗帜再次飘扬在异域港口。 在各水师补给州府,一场教育革新悄然展开。福州城的街巷里,书塾传来琅琅读书声,却不再是熟悉的四书五经。学童们捧著《更路簿》,逐字辨认“乙辰针,三更,船取南匯礁“的航海密语;广州府的学堂內,先生们转动精巧旱罗盘,以星斗为坐標,为孩童们讲解如何在茫茫大海中定位方向;寧波的工坊里,少年们围聚在战船模型旁,听老匠师讲述龙骨搭建的精妙、船帆张力的奥秘。这些前所未有的课程,顛覆了传统教育,让学子们眼中燃起对海洋的嚮往。 变革之路並非坦途。当设立水师、开办新学的詔令传遍天下,反对声浪也隨之而起,且来自內阁中枢。 內阁议事厅內,气氛凝重如铅。杨荣將一摞厚厚的帐册重重拍在案上,白鬍鬚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打造百艘战船需白银百万两,常年养护、兵餉开支更是无底洞!如今国库尚未充盈,此举恐让百姓负担加剧!“他的担忧源於过往,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虽扬威四海,却也让朝廷財政吃紧,这番顾虑並非空穴来风。 朱高炽却神色从容,命太监展开一幅巨大舆图。地图上,红海、波斯湾、印度洋的標记旁,详细標註著香料、宝石、黄金產地。 “杨卿可知,苏门答腊的胡椒,在大明售价是原產地的十倍?“皇帝指尖划过马六甲海峡,“以往我们重朝贡而轻贸易,宝物多是单向流出。若以商船往来,以丝绸换香料,以瓷器易黄金,让白银黄金流入国库,岂不比朝贡更有实效?“ 杨荣凝视舆图,眼中疑虑渐散,忽而抚掌大笑,鬍鬚抖如春风中的芦苇:“陛下高瞻远瞩!放弃虚名,务实求利,让大明商船遍行四海,既富国库,又扬国威!臣目光短浅,惭愧至极!“ 窗外,春风卷著海潮气息涌入,似在为这场关乎大明未来的决策而喝彩,预示著一个海上贸易的新时代即將来临。 第56章 开疆拓土 洪熙三年暮春,南京城的梧桐新叶尚未舒展,龙江驛的古槐却已缀满白。朱高炽身著素白常服,手持御笔亲书的祭文,缓步走向郑和灵堂。龙袍下摆扫过青砖,惊起几缕烛火摇曳,將黄绢上“南洋公“三个朱红大字映得忽明忽暗。当追封旨意从鸿臚寺官员口中宣读而出,寂静的灵堂外,惊呼声如涟漪般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 “陛下!阉人封公,此乃亘古未有之例!“礼科给事中王纶率先出列,象牙笏板叩击丹陛发出清脆声响,“自周礼定製,非宗室贵胄、社稷功臣不得封公,郑和虽有航海之功,然以宦官之身受此殊荣,岂不坏了祖宗法度?“ 此言一出,御史台官员纷纷响应,弹劾奏章如雪片般飞至御前,字字句句都在强调此举与礼制相悖。 朱高炽將祭文轻轻置於供案,指尖摩挲著案上郑和生前所用的航海罗盘,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臣子:“诸位爱卿,可曾想过,史册之上可有'南洋公'的封號?“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著令人屏息的威严:“郑和无妻无子,这公爵之位,又有何人能承袭?“殿內顿时陷入死寂,唯有香炉中青烟裊裊升腾。 杨士奇见状整了整官袍上前躬身:“陛下圣明!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率船队穿越万里惊涛,踏遍三十余国。他在爪哇平息叛乱,於锡兰山智擒番王,每一次出航都是九死一生。“ 老臣捋著银白鬍鬚,声音很是感慨:“今日追封,不为私恩,只为昭示天下——凡敢踏浪远洋、开拓未知者,皆当流芳千古!“这番解释如同一缕清风,渐渐吹散了朝堂上的质疑。 祭文之中,朱高炽以帝王之笔写下:“公七下西洋,辟万古航路,今追封公爵,以彰奇功,流芳万古。“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既是对郑和一生功绩的最高褒奖,更向天下传递著大明开拓海洋的雄心。 与此同时,一道詔令震动天下:“凡航海建功者,皆赐姓郑,子孙可世袭罔替。“苏州工匠胡忠因改良罗盘,成为首位获赐姓名者,被册为“郑中“,他的事跡被郑重载入《大明航海封赏录》,激励著无数后来者。 六月的骄阳炙烤著大明海岸线,一纸《拓海令》如惊雷炸响。詔令明文规定:“沿海民眾出海闢地,一县者授县令,数县者授知府,可世袭。“ 这道前无古人的政令,彻底打破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千年传统。朱高炽创造性地將海洋与功名、土地与財富紧密相连,让每一个敢於冒险的子民都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消息传开,泉州港的码头瞬间沸腾。渔民陈阿水攥著《垦荒牒》挤在登船人群中,牒文上鲜红的硃砂印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海外所垦土地,悉数归其所有“的字样,让他忘记了对未知海域的恐惧。船老大敲响开船的铜锣时,他望著渐渐远去的故土,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豪情。 漳州,破落户周大树变卖家当,带著妻小登上商船。船舱里挤满了怀揣梦想的百姓,有背著农具的佃农,有带著祖传手艺的铁匠,甚至还有几个因斗殴被官府通缉的青年。船头高悬的“大明拓荒“旗帜猎猎作响,船舷两侧堆放著稻种、犁鏵和铁锅。当船队迎著海风启航时,甲板上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吶喊,那声音中既有对新生活的期待,也有对旧命运的告別。 朝廷为鼓励商船出海,推出减税补助政策。一时间,江南造船厂日夜赶工,新造的福船、广船络绎不绝地驶入港口。商贾们嗅到商机,纷纷改装商船,既搭载移民,又贩运货物。这些悬掛著大明旗號的船只,如同散入大海的种子,载著先进的农耕技术、精美的丝绸瓷器,更载著开拓进取的勇气,向著广阔的南洋进发。而这一切,皆始於一位帝王的远见卓识,和一位航海先驱用生命谱写的壮丽篇章。 洪熙年间推行的新政如惊蛰春雷,唤醒了沉睡的大明海疆。往日沉寂的军港如今战鼓喧天,新式战船破浪而出,桅杆上的风帆如垂天之云。水师操练场上,士卒们演练著改良后的鸳鸯阵,盾牌与长枪碰撞出鏗鏘之声;船坞內,匠人们日夜打磨火炮,火星四溅中诞生的是震慑四海的利器。南洋航道上,手持《更路簿》的年轻舵手们不再畏惧风浪,他们用罗盘丈量星辰,以胆识开闢新航线。 隨著出海禁令的鬆绑,大明子民如离巢之燕,携家带口奔赴南洋。吕宋群岛的椰林深处,炊烟裊裊升起,新落成的村落里传来吴儂软语;马六甲海峡两岸,大明商会的旗帜迎风招展,满载丝绸瓷器的商船与载回香料珠宝的货船往来如织。港口市集上,汉字招牌与异国文字交相辉映,大明的算盘声与南洋的討价还价声融为一体,共同谱写著繁荣的乐章。 洪熙四年的初夏,东海之上战云密布。浙东水师提督王景站在旗舰的望楼之上,望著远处若隱若现的琉球群岛,目光如炬。一百二十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如黑色蛟龙般劈开海浪,船头的铜製海兽昂首怒吼,仿佛在向敌寇示威。琉球岛上,部分顽固势力妄图负隅顽抗,他们拼凑起两百艘小船,在礁石间穿梭游弋,试图以地利之便抵挡大明水师的锋芒。 战斗在黎明时分打响。王景一声令下,明军火炮齐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琉球小船在密集的火力网中左支右絀,有的被炮弹直接炸成碎片,有的燃起熊熊大火,浓烟蔽日。海面上漂浮著破碎的船板和士兵的尸体,鲜血將海水染成猩红。这场实力悬殊的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当最后一艘敌船沉入海底时,琉球国王站在城头,望著明军如林的战舰,手中的佩剑哐当落地。 捷报传至京城,朱高炽正在御园赏荷。当读完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这位平日沉稳的帝王激动得將手中的青瓷茶盏拋向空中,盏碎声惊飞了满池鸳鸯。 “快!即刻擬旨!“他快步走向书房,龙袍的下摆扫过盛开的牡丹,留下一路馥郁芬芳。 宣旨的队伍浩浩荡荡抵达琉球时,岛上已换上大明的旌旗。琉球国王身著大明赐下的緋袍,率领群臣跪接圣旨,涕泪横流。 从此他改姓为尚,受封归义侯,琉球设府,开始奉行大明律例。为了稳固这片新纳入版图的土地,朱高炽大笔一挥,从浙江、福建迁来两千户百姓。朝廷不仅为迁民提供路费、耕牛和种子,还在那霸港立下三丈高的“大明疆界“碑,碑阴鐫刻著详尽的《迁民条例》,字字句句都彰显著朝廷的关怀。 新落成的琉球府衙门里,归义侯亲自担任知府,衙门中半数官员由本地人担任,他们与来自大明的官吏相互配合,共同治理这片土地。三大水师开始轮流驻军,训练有素的明军將士在街头巡逻,既震慑宵小,又向当地人展示大明军威。 教育的春风也吹遍了琉球群岛。新建的学堂里,孩子们身著汉服,正襟危坐,跟著先生齐声诵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书声,迴荡在碧海蓝天之间。归义侯率先將两个儿子送往北京国子监,临行前谆谆教诲:“此去要潜心学习圣人之道,將大明的学问带回琉球。“很快,琉球贵族纷纷效仿,將子侄送往大明求学。这些年轻人在京城的街巷中穿梭,出入国子监,研习诗词歌赋,学习治国理政之术。他们不仅带回了先进的文化知识,更带回了对大明的忠诚与认同。 在大明文化的浸润下,琉球掀起了学汉字、穿汉服、讲汉话的热潮。 市集上,商户们用汉字记帐;庙宇中,祭祀仪式开始採用大明礼仪;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也开始用生硬的官话相互交谈。这片曾经孤悬海外的土地,如今真正融入了华夏文明的大家庭,成为大明版图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在歷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洪熙五年仲春,紫禁城御园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朱高炽却对著案头一摞琉球府奏摺凝神良久。泛黄的纸页间,新垦农田的亩数逐月攀升,学堂落成的捷报字跡未乾,那霸港商船往来的详细帐目更令人振奋。他轻轻摩挲著奏报上“百姓安居乐业“几字,窗外的暖阳斜照在龙袍的金线蟠龙上,映得他眸中光芒愈发明亮——琉球新政的成功,已然证明了移民实边之策的可行。 文华殿內,檀香裊裊。朱高炽与杨士奇、杨荣等肱骨之臣围聚在巨大的南疆沙盘前,青铜铸就的山峦间,交趾(安南)区域被硃砂重重勾勒。 “琉球能成,交趾亦能成。“皇帝指尖划过沙盘上蜿蜒的红河,“朕意已决,从两广迁徙数千户入交趾,需选根基深厚、善於经营之家。“ 经过旬月筛选,陈氏、李氏两大宗族脱颖而出——前者世代耕读,族中子弟多通诗书;后者精於商贾,人脉遍布岭南。 金鑾殿上,陈氏族长陈宗礼与李氏族长李永昌伏地叩首,听著朱高炽的声音自丹陛之上传来:“去年琉球设府,两千户百姓垦荒万亩,学堂书声琅琅,港口货船如织。“皇帝命太监展开琉球舆图,山海之间,新筑的城池与村落星罗棋布,“朕即將改安南为广南,尔等两族,便是这片土地的柱石。“话音陡然冷峻,“但若是不能融入地方,不能推行王化,休怪朕的三尺白綾!“ 陈宗礼额间沁出冷汗,叩首时额头撞得青砖作响:“臣等定当以性命担保,必让广南百姓心向大明!“李永昌亦言辞恳切,誓言字字鏗鏘。他们深知,这既是光耀门楣的天赐良机,更是关乎宗族存亡的险峻考验——若能將广南治理成乐土,陈氏、李氏必成南疆世家;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復。 与此同时,加急密旨抵达安南布政使司。新任布政使赵文远接旨后,即刻改弦易辙。他脱下象徵威仪的乌纱,换上粗布短打,亲自走访地方豪族的村寨。在竹楼里,他与首领们席地而坐,共饮米酒,倾听他们对赋税、律法的诉求;在田间地头,他指导百姓使用新式铁犁,分发高產稻种;更在布政使司衙门前,竖起“共治堂“匾额,邀地方耆老参与政务决策。 这些举措如春风化雨,迅速消解了多年积怨。当地最具威望的首领黎利,抚摸著自家田里翻起的黑土,看著粮仓里饱满的稻穗,眼眶渐渐湿润。某日清晨,他身著盛装,率领三十六村寨长老,抬著象徵臣服的九重大礼,在布政使司门前长跪不起:“大明仁德,泽被南疆!我等愿永为子民,岁岁纳贡,世世称臣!“ 喜讯传回京城,朱高炽当即硃笔一挥,詔令天下:改安南为广南,设立布政使司,驻军屯田以固疆土。为表羈縻之意,他册封当地六大家族首领为伯爵,赐下蟒袍玉带,特许他们参与省务治理。这“广南六伯“的封號,既彰显荣耀,又暗含制衡——六家相互牵制,共为大明守土。 陈氏、李氏两族迁居广南后,立刻投身教化大业。他们在首府建起三进学堂,重金聘请江南大儒授课;在村寨设立义塾,免费教授百姓子弟识字。六伯爵府亦纷纷效仿,將汉家礼仪融入祭祀,把汉字推广至文书帐簿。不出数月,广南街头,汉字招牌取代了旧有文字;市集之中,官话逐渐盖过方言;节庆之时,舞龙舞狮的队伍穿梭於街巷,与当地民俗相映成趣。 至此,自太宗皇帝五征安南却屡平屡叛的百年难题,终在洪熙朝落下帷幕。广南省的设立与“六伯共治“之策,不仅让南疆重归安寧,更將华夏文明深深植入这片土地。当载著广南风土人情的奏摺再次呈递御前时,朱高炽站在奉天殿的蟠龙柱下,望著舆图上新增的广南版图,嘴角扬起欣慰的笑意——他以仁政为笔,以谋略为墨,在大明的歷史长卷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 第57章 新军渐成,科技创新 洪熙五年立秋,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紫禁城的端门已缓缓开启。 朱高炽身著玄色镶金边戎装,外披猩红大氅,腰间的螭纹玉带在晨光中泛著温润的光泽。他轻轻翻身上马,望著东方渐亮的天空,眸中既有期待又有隱忧——今日对洪熙新军的检阅,不仅关乎这支耗费三年心血组建的精锐之师,更承载著大明北定边疆、重振国威的希望。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沿著京郊官道徐徐前行,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保定侯孟瑛等一眾武將勛贵骑马隨行。 官道两侧,是整齐列队的锦衣卫,他们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手中绣春刀握得紧紧的,隨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初秋的风裹挟著盛夏残留的暑气,吹得路边的草木沙沙作响。空气中瀰漫著尘土的气息,却掩盖不住眾人心中的紧张与期待。行至半途,前方突然扬起一阵烟尘,斥候策马疾驰而来,在距皇帝十步开外猛地勒住韁绳,下马单膝跪地稟报:“启稟陛下,洪熙新军大营在前方五里处!” 朱高炽微微頷首,抬手示意队伍加速。隨著大营的轮廓逐渐清晰,一面硕大的“洪熙军”旗帜率先映入眼帘。那旗杆足有两丈高,猩红的底色上,“洪熙军”三个鎏金大字在风中招展,每一笔都苍劲有力,蕴含千钧之力。营门口,全副武装的士卒们早已列队等候,他们身姿挺拔如青松,甲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恭迎陛下!”隨著一声嘹亮的呼喝,士卒们齐刷刷单膝跪地,声音响彻云霄,惊飞了树梢棲息的鸟雀。朱高炽骑在马上,目光如炬,缓缓扫视著眼前的士卒,看到他们坚毅的眼神和紧绷的肌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欣慰。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眾人起身,隨后策马踏入大营。 中军帐前,新军主將王庆、副將朱炳和朱慧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三人穿著特製的银白鎧甲,胸前的护心镜上分別雕刻著猛虎、苍鹰和野狼,象徵著他们各自的勇猛与智谋。见到皇帝到来,三人立刻跪地行礼,声音洪亮而坚定:“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朱高炽翻身下马,亲手將王庆扶起,目光中满是期许:“王將军,朕对今日的检阅可是满怀期待,可莫要让朕失望。”王庆挺直腰杆,朗声道:“陛下放心,新军將士定当全力以赴,展现出最强的实力!” 检阅的第一个项目是重骑兵冲阵。校场上,数十名重骑兵早已整装待发。他们人披重鎧,马掛铁甲,宛如一尊尊移动的钢铁堡垒。每一名骑兵都紧握著手中的马槊和长枪,眼神中透露出无畏的杀气。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不停地刨著地面,昂首嘶鸣。 隨著一声號角响起,重骑兵们齐声大喝,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声如雷霆万钧,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他们以整齐的阵型冲向模擬敌军步卒的草人阵,马槊和长枪无情地刺入草人,瞬间將其冲得七零八落。草人的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场面极其震撼。 朱高炽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著重骑兵的每一个动作。他心中暗自思忖:这般凌厉的衝锋,若是蒙古的轻骑兵遇上,必然毫无招架之力,定会被轻易践踏。 英国公张辅在一旁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讚嘆道:“好!好!此等重骑兵,便是当年太宗皇帝北征时的铁骑,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是火器营齐射。当朱高炽一行来到火器营时,四百名火銃手早已排成整齐的三列。他们手持改良后的火銃,神情专注而严肃。火銃表面泛著幽蓝的金属光泽,枪管上鐫刻著精美的纹饰和编號。 “预备——放!”隨著一声令下,火銃手们齐刷刷扣动扳机。剎那间,声浪如同雷霆轰鸣,白烟瞬间瀰漫了整个校场。火舌喷出,火枪子弹如流星般划破空气,精准地击穿了远处的铁甲草人。巨大的衝击力掀起的气流,將草人吹得东倒西歪,有的草人甚至被直接掀翻在地。 保定侯孟瑛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里充满了兴奋:“陛下,这般火器之威力,比起神机营还要强上几分!草原的骑兵若是敢来,定然灰飞烟灭!”朱高炽默默点头,神色却依然凝重。他心里很清楚,这支火器军队虽然威力强大,但阴雨天无法作战、不能持续射击的毛病依然存在,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因而心中有喜有忧,只是一言不发。 隨后,朱高炽又检查了步卒和弓弩手的演练。步卒们演练的鸳鸯阵变幻莫测,盾牌与长枪相互配合,进可攻退可守,犹如铜墙铁壁;弓弩手们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箭矢破空之声不绝於耳,箭雨所到之处,目標无一倖免。 检查完作战部队后,在朱炳的带领下,朱高炽前往新军独有的后勤部门“三军司”。刚踏入草料场,一股清新的草香便扑面而来。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草料场里,整齐地堆放著一捆捆牧草,足有万石之多。每捆牧草都標註著產地、收割日期和负责人姓名,管理之精细令人讚嘆。 接著来到粮仓,厚重的木门推开,一股粮食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粮仓內,一袋袋米粒堆得整整齐齐,颗颗饱满圆润,泛著诱人的光泽。新鲜的蔬菜被精心储存在特製的柜子里,码放得满满当当,依然水灵灵的,仿佛刚从地里採摘不久。 朱高炽在军营里隨机拉住几个战士,仔细观察他们的面色和体態。只见这些战士个个面色健康,身强体壮,肌肉线条紧实有力,一看就是伙食极好。经过询问,得知他们每日不仅能吃饱,还有足量的肉食和蔬菜,比普通百姓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皇帝心中甚是满意。 走进军械库,里面的景象更是令人震撼。数千具床弩、诸葛连弩整齐排列,每一件武器都擦拭得鋥亮,上面清晰地刻著生產的年月以及匠人的姓名。这是朱高炽亲自定下的制度,目的就是確保武器质量,一旦出现问题,便可直接追责到人。 最后,眾人来到军医署。刚进门,一股草药的清香便縈绕在鼻尖。一个姓金的军医快步上前,手中托著一个精致的木盒,满脸兴奋地稟报导:“启奏陛下,这是我等秘制的改良金疮药。此药以三七、血竭等珍贵药材为配方,经过蒸煮、曝晒等多轮加工,最终製作成为药膏。”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展示里面黝黑髮亮的药膏,接著说道:“根据我们的最新实验,受到箭伤的伤兵,在敷药后的一到三日便可完全癒合!” 此言一出,朱高炽身后的张辅、朱勇等人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对於这些沙场宿將来说,箭伤的严重性再清楚不过,往往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痊癒,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如今竟有如此神奇的药膏,他们对金军医的发明感到由衷的佩服。 夕阳西下,余暉洒在洪熙新军大营上,为整个营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朱高炽站在大营门口,再次回望这支凝聚著无数人心血的精锐之师,心中感慨万千。今日的检阅,让他看到了新军的强大与潜力,也发现了存在的问题。但他坚信,假以时日,这支军队必將成为大明最锋利的宝剑,荡平一切来犯之敌,重现大明的辉煌! 洪熙年间的科举改制,犹如一场席捲大明的春风,彻底打破了千年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陈旧格局。当《天工开物》与《九章算术》被郑重列入科考书目,当锻造淬火、火器研製成为殿试策问,蛰伏於市井坊巷、隱匿在工坊窑厂的能工巧匠们,终於如同被点燃的星火,在大明的天空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场变革不仅改写了无数匠人的命运,更让火器与兵器技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 洪熙五年春,工部火器局的工坊內终日瀰漫著刺鼻的硫磺气息,此起彼伏的锻造声与火药研磨声交织成独特的乐章。杂学博士陈实整日泡在堆满铁皮与火药的试验场,脸上沾满炭灰,衣袍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灼痕。经过数十个日夜的反覆试验,他终於成功研製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秘密武器——开弹。试炮那日,京郊靶场戒备森严,朱高炽身著常服,在一眾朝臣的簇拥下亲临现场。隨著一声令下,炮口喷出浓烟,包裹著火药的铁皮炮弹如流星般划破长空,直扑三里外的石崖。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崖瞬间被炸得碎石飞溅,弹片如星雨般四散,声势骇人。当试验换成穿著甲冑的假人后,开弹更是展现出惊人的威力,不仅轻易穿透甲冑,飞溅的碎片还深深刺入假人躯体。 朱高炽紧握栏杆,激动得脸色通红:“此等神兵,足以震慑漠北!“他立即下旨,命工部调集全国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批量铸造开弹。陈实也因这项重大发明,从八品杂学博士破格提拔为正五品杂学员外郎,不仅赐下宅邸田產,还特许其子孙世袭工部官职。消息传出,举国工匠无不振奋,纷纷以陈实为榜样,埋头钻研。 同年六月,工部火器局的工坊內再次传来捷报。杂学博士赵武带领团队,经过数月攻关,成功改良了传统火绳枪,推出了划时代的“洪熙火枪“。新枪摒弃了易受潮、点火缓慢的火绳装置,採用燧石击发系统,不仅点火更加便捷迅速,射程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二十步。为检验效果,朱高炽亲自来到校场观看实弹测试。只见火器营士卒手持新枪,动作嫻熟地装填弹药、扣动扳机,子弹如离弦之箭般呼啸而出,精准命中百步外的靶心。即使在模擬的阴雨环境中,新枪依然能够正常击发,困扰明军多年的火器雨天无法使用的难题终於得到解决。 首批一千支火枪配发给洪熙军火器营精锐时,场面庄严肃穆。每支枪的枪托上都刻著“洪熙五年制“字样与持枪者姓名,枪身还烙有工部火印。朱高炽亲自训话,目光如炬:“此枪乃我大明利器,枪在人在,枪毁人亡!“获得新枪的士卒们无不感到荣耀,將其视为性命般珍视。而发明者赵武,也获得了与陈实同等的嘉奖,被授予正五品杂学员外郎官衔。一时间,“北有陈实,南有赵武“的说法在工匠圈中不脛而走。 这些突破性的发明如同星星之火,迅速点燃了大明工匠们的创新热情。洪熙六年春,工部炮匠吴仲在一次回乡探亲时,偶然看到孩童用弹弓弹射石子,受此启发,他日夜钻研,结合机械原理,设计出一款革命性的轻型铜炮。这款火炮重量仅一百二十斤,底座设有螺旋升降杆,可灵活调节射击仰角;炮管尾部採用螺纹密封,既保证了气密性,又方便更换。试射当日,朱高炽带著满朝文武前来观礼。隨著一声轰鸣,炮弹如离弦之箭,轻鬆飞越小山,落入山外奔流的小溪中,激起巨大水。更令人惊喜的是,这款火炮极为轻便,两匹马拉著特製的炮车即可快速行军,必要时三名士卒便能扛起转移。投入实战后,洪熙军的將士们讚不绝口,称其为“行军神器“,极大提升了部队的机动作战能力。 到了洪熙六年底,针对前线士卒反映的箭矢难以穿透蒙古重骑兵甲冑的问题,工部迅速组织起由冶铁博士、锻造大师组成的专项团队。团队成员翻阅古籍,走访民间,最终在西域商人带来的矿石中发现了钨矿的特殊属性。经过上百次配方调整和锻造试验,他们终於研製出革命性的“破甲锥“。这种箭矢採用特殊的复合锻造工艺,箭头以高碳钢为主体,內部嵌入钨矿石合金,外形设计成尖锐的四稜锥形。测试当日,强弩射出的箭矢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不仅一次性贯穿双层铁甲,还深深钉入靶心,令在场所有人惊嘆不已。 从洪熙七年起,工部设立专门的箭矢工坊,调集全国顶尖的锻造工匠,採用流水线作业方式,实现了“破甲锥“的规模化生產。淮军弓弩兵纷纷换上这款新式箭矢,训练场上,“嗖“的箭啸声中,靶心应声而穿。有经验的老兵抚摸著寒光凛凛的箭头,感慨道:“当年隨太宗皇帝北征,最怕的就是蒙古人的重甲骑兵,如今有此神箭,何愁漠北不平!“ 在这场持续数年的技术革新中,大明的火器与兵器技术实现了跨越式发展。从开弹到燧发枪,从轻型火炮到破甲锥,每一项发明都凝聚著无数工匠的智慧与心血。这些新式武器不仅大幅提升了明军的战斗力,更重要的是,它们標誌著大明王朝开始从传统冷兵器时代,逐步迈向冷热兵器结合的新纪元。而这一切辉煌成就的背后,正是洪熙年间科举改制带来的人才红利,是无数技术人才用双手和智慧书写的传奇篇章。 第58章 整顿边关 洪熙七年二月,紫禁城的红墙仍縈绕著新年未尽的烟火气息,檐角冰棱在暖阳下滴滴答答坠著水珠。 只是此时此刻的皇帝朱高炽,却无半点心思来欣赏这初春景致。皇帝负手立在乾清宫的巨幅边关舆图前,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盯著九边重镇的標识。 案头堆著的新军训练进度奏报与北疆军情急件,如两座沉甸甸的山峦,压得这位帝王眉头深锁。 隨著洪熙军陆续装备开弹、燧发枪等新式武器,全军上下正经歷著前所未有的战术变革,而在这支新生力量真正形成战力前,九边防线的稳固与否,成了帝国北疆安危的关键。 “宣王淮。“朱高炽突然转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风,卷得烛火微微摇晃。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几乎是小跑著入殿,在冰凉的金砖上跪得笔直。 “即刻命东厂密查九边。“皇帝的声音低沉如钟,“朕要知道,那些总兵官究竟是护国的柱石,还是可恨的蛀虫。“ 王淮叩首时,额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知,此番密查若有疏漏,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三日后的子夜,京城宣武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东厂提督聂兴率一百緹骑鱼贯而出,黑衣黑马在月色下宛如流动的墨痕。 这支神秘队伍沿著蜿蜒的长城线潜行,时而扮作行商混跡於马市,时而化作流民蜷缩在驛馆角落。 从冰封的辽东雪原,到黄沙漫捲的甘肃荒漠,马蹄踏碎了无数个黎明与黄昏,直至八月流火,才终於带著沉甸甸的密报折返京城。 密折展开在御案上,朱高炽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著朱漆案沿。 密报首页列著三个总兵,分別是:辽东朱荣、大同郑亨、寧夏李贤,评语皆是“清廉刚正,治军严明“。 皇帝的目光,首先被“辽东朱荣“四个字给牢牢吸引,仿佛能透过字跡,看见那座屹立在白山黑水间的总兵府。 密探的记录细致入微:总兵府大堂高悬的“圣恩赐姓“匾额,即便是在岁月的侵蚀下也依旧金光熠熠。 每月初一,朱荣必亲临军餉发放处,白髮苍苍却眼神如鹰,逐一点验每箱白银。帐簿上的字跡工整如刻印,每笔支出都有双重画押。尤为震撼的是,密探偶然发现的一份旧档——去年中秋,朱荣自掏数百两俸银,从渤海运来千余斤鲜鱼,让数万边军將士在营帐中喝上了一碗热鱼汤。 为求真相,东厂密探乔装成不同身份的人混入辽东军营。在一间烟燻火燎的伙房里,满脸络腮鬍的老兵捧著粗瓷碗,声音里带著哽咽:“朱帅心里装著咱!前年有个千户剋扣军粮,朱帅当场杖毙了他,血流了一地……“ 另一个士卒听说在问朱荣的为人,立刻凑了过来,他掀开破旧的衣襟,胸口狰狞的伤疤赫然在目:“我这条命,就是朱帅的亲兵从战场上背下来的,他对我们绝对是爱兵如子。“ 朱高炽將密折轻轻放下,靠在龙椅上闭目良久。恍惚间,他想起太宗皇帝当年赐姓的场景——彼时朱荣不过是个浑身浴血的百户,却单枪匹马从韃靼手中夺回军旗。二十年光阴流转,当年的热血儿郎早已两鬢染霜,却始终恪守著那份忠诚。 “擬旨。“皇帝突然睁眼,眸中闪动著欣慰的光芒,“辽东总兵朱荣,加太子少保衔,赏蟒袍一袭。其子朱明远,调入神机营任参將。再赐白银五千两,一半充作军餉,一半……就给將士们多买些鱼吧。“ 暮色渐浓,乾清宫內烛火渐次亮起。朱高炽再次展开舆图,用硃笔在辽东处重重画了个圈。窗外,宫槐的影子在红墙上摇曳,仿佛无数戍边將士的身影。他深知,整顿九边之路才刚刚开始,但至少,在那白山黑水间,有一位老將军,始终践行著大明武將的錚錚誓言。 洪熙七年的秋夜,天气依旧转凉,可是在乾清宫內却依旧烛火摇曳。 朱高炽斜倚在蟠龙雕的龙椅上,手中的密折仿佛有千斤之重。当他的目光扫过“大同郑亨“四字时,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烛火映得密折上的字跡明明灭灭,將他脸上的神情也映得阴晴不定。 东厂密探的记录事无巨细,字里行间都透露著令人动容的细节。在大同总兵府西北角,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屋静默佇立,檐角悬著的铜铃已褪色斑驳,却依旧在风中叮咚作响。屋內神龕之上,太宗皇帝御赐的宝剑泛著冷冽的寒光,剑身鐫刻的“廉“字歷经岁月侵蚀,反而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诉说著先帝的期许。每月初一,天还未破晓,郑亨必定身著素服,早早等候在小屋门前。待麾下將校齐聚,他便领著眾人鱼贯而入,在宝剑前庄严肃立,行三跪九叩大礼。 老兵们回忆起去年隆冬的那个清晨,仍心有余悸。一位千总因贪墨二十石军粮,被郑亨当眾拿下。寒风呼啸的校场上,老將军怒目圆睁,將那千总按在宝剑前,声如洪钟:“见剑如见先帝!今日不斩你,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英魂,如何向陛下交代!“ 八十杖责下去,鲜血浸透了神龕下的青砖,却也让整个大同军营都记住了老將军的铁面无私。 “若有人缺钱,尽可告知於我,我自会向朝廷如实稟报,多要些餉银。但谁敢动將士们的卖命钱,休怪我郑亨剑下无情!“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至今仍在军营中迴荡,激励著每一位將士。 朱高炽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位白髮苍苍的老將,在寒风中挺直脊樑,对著宝剑郑重起誓的画面。窗外的月光透过雕窗欞洒落,在御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竟与密探笔下总兵府的月光重叠。他轻嘆一声,眼眶微微发热,小心翼翼地將密折折起——这样一位歷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臣,当得起三朝厚恩,值得所有人为之钦佩。 视线缓缓移到“寧夏李贤“的名字时,朱高炽的眉峰骤然舒展,眼神中多了几分瞭然与欣慰。作为曹国公李文忠的曾孙,这个姓氏本身就承载著大明开国的赫赫荣光,仿佛註定要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密探传回的画像细节,更是令人为之动容。 李贤的帅府正厅,一幅巨大的李文忠跨马提枪的画像高悬正中,画中先祖目光如炬,仿佛在凝视著后世子孙。每逢初一十五,李贤必定沐浴更衣,身著庄重的祭服,在画像前焚香跪拜,口中喃喃复述著先祖的教诲,神情虔诚而肃穆。更令人震撼的是,他在军中所有帐簿的首页,都用硃砂工整地誊写著“剋扣军餉者斩“六个大字。那字跡力透纸背,红得似血,仿佛还带著六十年前战场的肃杀之气,令所有心存歹念之人望而却步。 在兵器坊的记录中,朱高炽读到了更为惊人的细节。李贤对军械的要求近乎苛刻,他严令所有军中鎧甲都必须刻上工匠的姓名,一旦发现以次充好,绝不姑息。去年腊月,一名铁匠因掺杂劣质生铁,不仅本人鋃鐺入狱,连妻小都被罚做军奴。这种严苛到极致的態度,却让寧夏边军的装备质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当密探呈上抽检的铁札甲时,皇帝指尖抚过细密的甲片,竟未发现一丝裂痕,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光滑平整,衔接处严丝合缝。 “虎父无犬子。“朱高炽將三份密摺叠放在一起,提笔蘸墨,硃批的“嘉奖“二字力透纸背,墨跡在烛火下泛著红光。烛火突然爆了个灯,照亮他眼中欣慰的泪光。这些在边关默默坚守的老將,用一生践行著对大明的忠诚,他们是帝国最坚固的城墙,是先帝遗泽最好的见证。此刻,乾清宫的更鼓声隱隱传来,惊起檐下棲息的寒鸦,而皇帝案头的密折,正静静诉说著三个关於忠诚、清廉与传承的故事,也为大明的边疆稳固点亮了希望之光。 乾清宫內龙涎香縈绕,却难掩空气中瀰漫的压抑气息。朱高炽斜倚在紫檀龙椅上,玄色龙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捏著的密折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案头的鎏金烛台摇曳不定,將奏摺上的字跡映得明明灭灭,也將皇帝骤变的神色染得阴晴不定。 当密折翻至蓟州总兵陈通的卷宗时,朱高炽猛地攥紧了扶手。 东厂密探用蝇头小楷详尽记录:自永乐二十年始,八万两雪银如流水般从蓟州军营消失,转而化作陈通私宅的亭台楼阁与千亩良田。密探绘製的舆图上,密密麻麻標註著陈府名下的田庄宅院,最奢华的西园竟圈占了整座后山,九曲迴廊间,十二名美妾终日歌舞昇平。帐册里“蓟州营田银,尽数入私宅“的批註刺得皇帝眼眶生疼——这处拱卫京师的咽喉要地,守將竟如此胆大妄为,而自己贵为天子,却被蒙在鼓里。 更令人寒心的是宣府总兵张悦的卷宗。作为京畿另一道重要门户的守將,此人行径堪称胆大包天。密探乔装成马商潜入张家口,亲眼目睹標著“宣府军资“烙印的马鞍在黑市公然叫卖。原来张悦胆大包天,竟然將数百件精致玉器倒卖给蒙古部落,换来的千匹战马本应充实骑兵,却被他转手倒卖,换成的白银堆满自家地窖。当看到密探偷拍下的交易文书,朱高炽气得將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向地砖,碎瓷飞溅间,仿佛也砸碎了他对边关將领的信任。 甘肃、固原、榆林、山西四地的卷宗同样触目惊心。甘肃总兵將冬衣布料剋扣三成,导致戍边士卒在凛冽寒风中衣不蔽体,活活冻死在哨所;榆林总兵与粮商狼狈为奸,將发霉的军粮高价卖出,却用麩皮掺著砂石充数,害得將士们食不果腹;山西总兵更是胆大妄为,私自开採军器局的铁矿,铸造的兵器半数流入黑市,严重削弱了军队战力。每一份物证、每一笔帐册,都在诉说著边关贪腐的溃烂程度。 “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朱高炽怒不可遏,抓起密折便要掷出,却在半空生生停住。他扶著额头来回踱步,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心中翻涌著滔天怒火与无尽失望。这些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本应是帝国的屏障,如今却成了蛀空大厦的白蚁。 “传杨士奇、杨荣即刻覲见!“皇帝的怒吼穿透殿门,惊飞了檐下棲息的寒鸦。 当两位內阁重臣匆匆赶来时,只见御案上摊开的密折被硃砂笔圈画得满目疮痍,朱高炽面色阴沉如铁:“看看!这些蛀虫啃食国之根基,朕在京城如坐针毡,你们又如何能安枕?“ 杨荣扑通跪地,白鬍鬚因激动微微颤抖:“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事断不可操之过急。若將六人一併问罪,恐激起边关譁变。当务之急,是分而化之——先拿罪大恶极者开刀,再逐个击破,瓦解其党羽。“ 他抬头时,额角已渗出冷汗:“且处置之人,必须是威望极高的武將勛贵。唯有他们手握重兵、熟諳军务,方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部將,避免激起兵变。“ 杨士奇抚著银须,补充道:“老臣附议。可命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人,以巡边之名前往。他们久歷沙场,既有雷霆手段,又懂怀柔之道,定能妥善处置。同时,陛下可下詔安抚將士,承诺绝不牵连无辜,如此便能稳住军心。“ 朱高炽背手而立,凝视著墙上的大明舆图,九边重镇的標识仿佛都化作了溃烂的伤口。 良久,皇帝握紧拳头沉声道:“就依卿所言。明日早朝,朕便下詔!贪腐者,虽远必诛;瀆职者,虽亲必罚!“殿外秋风呼啸,捲起满地碎瓷,一场席捲九边的风暴,已然在紫禁城上空酝酿。 第59章 雷霆手段 洪熙七年九月底,京城的银杏叶开始泛黄,隨风飘落下金箔般的叶片,预示著一场风暴即將来临。 朝廷突然颁布旨意,命英国公张辅与锦衣卫指挥使张武为钦差大臣,携带內廷珍藏的御酒,前往宣府等边关重镇犒劳將士。旨意中言辞恳切,满是对戍边將士的体恤之情,称“边关將士沐雨櫛风,守土护疆,朕心忧念,特赐御酒,以慰忠魂“。 这道看似寻常的慰劳令,却在九边之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消息传至宣府,总兵周悦正在总兵府的厅內,半躺在铺著虎皮的太师椅上,把玩著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盏,盏中盛著从西域买来的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烛光下泛著诱人的光泽。 “锦衣卫要来?“他眉头紧锁,將酒杯重重地搁在檀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皇上派这些人来,怕是没安什么好心。锦衣卫那帮人,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一旁的沈师爷躬身向前,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搓著双手道:“將军不必过於忧虑。张武大人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皇上派他前来,定是看在將军多年戍边劳苦的份上,特意给予恩宠。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周悦眯起眼睛,盯著杯中晃动的酒液沉思良久,最终仰头將酒一饮而尽,但心中的疑虑却並未消散,反而如藤蔓般在心底不断滋长。 十日后,官道上扬起漫天黄尘。张武率领的锦衣卫身著绣著蟒纹的飞鱼服,腰悬寒光闪闪的绣春刀,威风凛凛;英国公张辅则统领著数千京营精锐,鎧甲鋥亮,旌旗招展。 然而,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並未直接进入宣府城,而是在东郊的宋家庄停了下来。 张武派人给周悦送去烫金名帖,言辞极为谦逊:“吾身为锦衣卫头目,职责特殊,贸然入城恐惊扰军民。还望周总兵大人不吝赐教,移步宋家庄。“ 周悦展开名帖看到落款处鲜红的锦衣卫大印,又想到沈师爷的话,心中戒备稍稍放鬆。他自恃在宣府经营多年,亲信遍布军营,区区锦衣卫又能奈他何?於是,他只点了五十名平日里最信的亲兵,便跨上高头大马,朝著宋家庄疾驰而去。 一进宋家庄的大门,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张武身著华丽的蟒袍,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远远便迎了上来:“久仰周总兵大人威名,今日得见,实乃张某三生有幸!“他伸手示意,长廊两侧摆满了珍饈美饌,景德镇的青瓷碗里盛满了鹿肉熊掌,鎏金酒壶中倾倒出的正是皇上特赐的百春酒,酒香醇厚,令人陶醉。 周悦望著眼前的美酒佳肴,警惕的心渐渐被美酒的香气和张武的恭维话所麻痹。 几杯御酒下肚,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张大人,你在京城当京官,哪里知道我们这边陲之地的苦处。北有韃靼虎视眈眈,南要拱卫京师,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周悦拍著张武的肩膀,醉意朦朧地说道,“这样的美酒,在京城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我们这儿,比金子还珍贵啊!“ 张武脸上始终掛著恭敬的笑容,嘴里连连附和:“周总兵大人劳苦功高,朝廷定不会亏待大人。这御酒,就是皇上对大人的嘉奖!“ 然而,他的眼神却不时瞥向別处,与一旁的英国公张辅交换著意味深长的眼神。 酒过三巡,周悦早已醉眼朦朧。他带来的五十名亲兵,也在其他厢房內被锦衣卫们殷勤劝酒,喝得东倒西歪。 就在这时,张武突然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隨著“啪“的一声脆响,埋伏在屏风后的十六名锦衣卫甲士如猛虎般衝出,寒光闪闪的锁链如灵蛇般飞向周悦。 周悦正举著筷子,想要夹一块滋滋冒油的红烧肉,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肢便被冰冷的铁索牢牢锁住。 “张大人,你这是何意?“周悦拼命挣扎,脸上满是惊恐。 “周悦接旨!“张武神色严肃,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大声宣读,“经查,你私卖军粮、剋扣餉银,中饱私囊,罪证確凿。著即革去总兵职务,缉拿归案,押解回京,三司会审!“ 与此同时,宋家庄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英国公张辅率领的京营精锐如潮水般涌向宣府军营,迅速控制住了周悦的其余党羽。 暮色渐浓,周悦被铁链拖拽著押上囚车。他望著渐渐远去的宣府城楼,终於明白,那坛看似甘甜的御酒,实则是一杯致命的毒酒。这场精心策划的“慰劳“行动,从一开始就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而他,终究成了网中无法逃脱的猎物。 洪熙七年十月初二,蓟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演武场上已然响起震天的鼓角声。 陈通身披玄色镶金边锁子甲,腰间配著一柄寒光凛凛的雁翎刀,端坐在检阅台的虎皮太师椅上。这位镇守蓟州长达十余年的总兵,歷经沙场无数,生性谨慎多疑,活脱脱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此刻,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视著校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异常,就连隨风飘动的军旗边角,都能引得他眉头轻蹙。 校场之上,数千士卒正在进行操练,长枪如林,刀光霍霍。整齐划一的步伐声、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在空旷的演武场上迴荡。 然而,陈通却无心欣赏这壮观的场面,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著刀柄,左手轻轻叩击扶手,眼神中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在他周围,八名亲兵身披重甲,手持长刀,如影隨形地守护著,个个神情肃穆,目光如炬,隨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此时,张武率领著十余名锦衣卫精锐高手,悄然混入校场。他们身著刻意做旧的轻甲,混跡在士卒之中,看似普通的装束下,却难掩那股子凌厉的气势。这些锦衣卫个个皮肤白皙,与常年风吹日晒的边军形成鲜明对比;眼神灵动锐利,不时装作不经意地瞥向检阅台。为首的张武更是目光如电,他藏身於校场西南角的阴影之中,暗中观察著陈通的一举一动,在心中不断盘算著最佳的抓捕时机。 隨著操练渐入佳境,校场上的气氛愈发热烈。士卒们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长枪方阵如同钢铁洪流般推进,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陈通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鬆下来,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端起一旁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小口抿著茶水,目光隨意地扫过校场四周。 然而,老辣的陈通还是很快发现了异常。 “周副將,”他突然放下茶盏,眼神一凛,朝著不远处喊道,“那边几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所指的,正是张武等人。 只见那几个“士卒”站姿挺拔如標枪,与周围略显鬆散的边军士卒截然不同,而且举止间透著一股说不出的精干。 周副將顺著陈通的目光望去,也察觉到了异样,立刻快步朝著张武等人走去,大声喝道:“你们几个,到底是哪个营的?你们的百户又是谁?” 话音刚落,张武身旁的一名锦衣卫猛然扯开身上的皮甲,露出內里华丽的飞鱼服,同时高举手中令牌,口中高呼:“奉旨拿人,余者不究!”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周副將还未及拔刀,便被这名锦衣卫一脚踢翻在地。 几乎同一时刻,另外两名锦衣卫如鬼魅般冲向检阅台,朝著陈通扑去。陈通惊得脸色大变,手中的茶杯狠狠朝对方砸去,转身就要跳下检阅台逃命。可他哪里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的对手,张武的另外两个手下一左一右忽然冒出,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他的肩膀,其中一人手刀狠狠劈在他的后颈。陈通闷哼一声,只觉眼前一黑,浑身力气瞬间消散,瘫软著倒下去。 “总兵大人被歹人抓了!”陈通的几个亲兵见状,顿时大声呼喊起来,纷纷拔出长刀,朝著锦衣卫冲了过去。 “快救人!总兵被抓了!”他们声嘶力竭地吶喊著,眼中满是焦急与愤怒。 “奉旨拿人!谁敢造次?”张武手持绣春刀,一步跃上检阅台,声音如洪钟般响彻校场。他的声音威严而冰冷,带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气势。 陈通的亲兵们哪里肯听,依旧拼死反抗。然而,锦衣卫们皆是身手不凡的高手,绣春刀寒光闪烁,刀光过处,血飞溅。转瞬间,便有几名亲兵倒在血泊之中,其余的也被团团围住,难以脱身。 就在此时,校场外突然响起一阵如雷的马蹄声。数千京营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疾驰而来,黑色的甲冑在阳光下泛著冷光,长枪如林,军旗猎猎。他们迅速將校场团团包围,马蹄踏碎校场的黄土,扬起漫天尘埃。 陈通的其他亲兵见大势已去,不得不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校场上的士卒们则是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通欠你们的餉银,朝廷现在马上补齐。”张武的几个手下齐声高呼。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巨石,原本骚动的士卒们顿时安静下来。对於这些在刀尖上舔血的边军悍卒来说,能否拿到足够的餉银,远比总兵是谁要重要得多。他们的眼中闪烁著期待的光芒,低声议论著,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洪熙七年深秋,宣府总兵张悦、蓟州总兵陈通相继鋃鐺入狱的消息,如惊雷炸响九边。寒风卷著枯叶掠过长城垛口,將这则震撼人心的讯息,送进每一座边关重镇的烽火台。消息所到之处,守將们或惶惶不可终日,或凛然自省,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北疆大地悄然蔓延。 大同城內,冷月高悬。郑亨听闻消息时,正在研读兵书。这位镇守大同多年的老將,手握著密报的指节微微发白。他深知,朝廷此番雷霆手段,既是震慑贪腐,也是对所有边关將领的一次严峻考验。“来人!“他猛地起身,“即刻开仓查粮!“ 顷刻间,总兵府灯火通明。郑亨亲自率领数百亲兵,手持火把,奔赴十多个粮仓。火把的光芒將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凛冽的寒风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喝问声与翻动粮袋的沙沙声。当发现七名仓管私吞军粮时,郑亨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霜。“拖出去!杖杀!“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在空旷的粮仓中迴荡。惨叫声划破夜空,惊起一群寒鸦,扑稜稜地飞向远方。 处置完粮仓蛀虫,郑亨並未停歇。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三处银库,借著烛光,逐笔核对帐目。当確认士卒餉银分文不少,银库帐目清晰无误时,这位铁骨錚錚的老將,终於长舒了一口气。月光下,他望著整齐列队的士卒,眼神中满是欣慰——多年来的严格治军,终究没有白费。 而在寧夏,李贤得知消息的次日清晨,便命人擂响聚將鼓。校场上,各级將领神色凝重,不知总兵此举是何用意。只见李贤大步走上点將台,身后跟著几名亲兵,抬著沉甸甸的木箱。 “诸位!“他的声音响彻全场,“宣府、蓟州之事,想必大家都已听说。朝廷整顿边关,是为了让我大明的將士们,能安心戍边!“ 说著,他亲手打开木箱,金灿灿的白银顿时映入眾人眼帘。“这是李某的一半私產,今日尽数充作军餉!“此言一出,全场譁然。 李贤环视著惊愕的將士们,目光坚定:“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唯有清廉自律,方能对得起这身戎装,对得起边疆百姓!“ 士卒们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此时的北疆之外,蒙古瓦剌与韃靼部落也密切关注著大明的动向。两大部落首领先后派出心腹,偽装成朝贡使者,潜入边关刺探虚实。韃靼使者抵达宣府时,本以为总兵被捕会引发军心大乱,却见城头旌旗招展,士卒们训练有素,巡逻警戒丝毫不乱。他暗自摇头,放弃了趁乱南下的念头。 瓦剌使者同样无功而返。他们看到明军操练如常,营垒坚固,火器营的轰鸣声响彻云霄。回去后,使者如实稟报所见所闻。瓦剌大汗听闻,望著南方的天空,长嘆一声:“汉人皇帝真整兵也!“语气中,既有忌惮,又带著几分钦佩。 当京畿门户的贪腐毒瘤被彻底剷除,朱高炽站在紫禁城的城楼上,望著北方的天际。他知道,这只是整顿边关的第一步。在他的心中,早已谋划好了下一步棋——將整肃军纪的火种,播撒到九边的每一个角落,让大明的边关,真正成为固若金汤的钢铁长城。 第60章 分而化之 洪熙七年初冬,北风裹挟著砂砾拍打著紫禁城的朱红宫墙。 朱高炽握著奏报的手指微微发白,当確认张武已成功將张悦、陈通两名贪腐总兵缉拿归案后,他立即召来襄城伯李隆,目光如炬地吩咐道:“宣府乃京畿门户,如今群龙无首,你即刻启程,定要让戍边將士知晓,朝廷绝不会亏待浴血之人!“ 李隆领命后,马不停蹄地奔赴宣府。抵达当日,朔风呼啸,城墙下堆积的枯叶被卷上半空。他顾不上整顿行囊,径直前往粮仓。当厚重的仓门缓缓开启,新米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李隆亲自登上粮垛,抓起一把米粒仔细查验,確认颗粒饱满后,方才下令开仓放粮。为防剋扣,他的亲兵们站在粮仓门口,手持秤桿,逐一监督每一袋粮食的称重。 宣府的士兵们排著长队,眼中满是期待与不安。当他们接过印著“洪熙御赐”烫金字样的粮袋时,不少人眼眶泛红。 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兵颤抖著双手,轻轻抚摸著布袋上的字跡,声音哽咽:“陛下圣明!戍边二十年,头一回领到如此足的口粮!“此起彼伏的山呼声中,李隆看到许多士卒偷偷擦拭眼角的泪水。 然而,稳定军心不仅需要恩,更需要威。李隆暗中走访军营,收集士兵们的状纸。 三日后,辕门前竖起三丈高的木桿。三名平日里贪赃枉法、欺压士卒的千户被五大绑押上刑场。当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鲜血溅在冰冷的青砖上,围观的军民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李隆站在点將台上,目光如刀:“凡有贪墨不法者,不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紧接著,来自京师三大营的运餉车队浩浩荡荡驶入宣府。李隆命人在校场搭建起临时银库,亲自核对每一笔帐目。 新铸的银锭在烛火映照下泛著温润光泽,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列,依次领取拖欠已久的餉银。当最后一名士卒接过沉甸甸的银锭时,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悄然流逝。 此时的宣府,炊烟重新裊裊升起,操练场上的喊杀声也重新雄壮有力。 与此同时的蓟州,赵理正面对堆积如山的帐本眉头紧锁。这位追隨朱高炽十余年的心腹將领深知,稳定军心的关键在於公平与信任。他將蓟州驻军按营编制,逐人核对欠餉记录,更是立下规矩:“凡入伍超过三年,且被陈通剋扣者,双倍补偿!“ 发餉那日,蓟州校场人头攒动。一位头髮泛白的老兵挤到台前,双手颤抖著递上泛黄的军籍册:“小人入伍二十八年,被那陈通剋扣了足足十九个月餉银……“ 话音未落,六两白银已稳稳地放在他掌心。老兵呆愣片刻,突然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泪水混著血水在地面晕开:“谢大人!谢皇上开恩!“这一幕,让在场的將士们无不动容。 赵理的果断举措补足了欠餉,让蓟州重新恢復往日的生机,但在此之际,蒙古韃靼部却误判了局势。一支千余人的骑兵趁著夜色犯边,企图在新帅立足未稳时劫掠一番。 晨雾瀰漫的黎明,蓟州城头烽火冲天。 赵理身披重甲,手持长枪立於城头,高声喊道:“將士们!朝廷已还你们公道,今日便是你们用热血回报的时候!“ 隨著一声令下,吃得饱、拿得足的明军如猛虎下山般冲向敌军。阳光下,雪亮的刀光与飞溅的鲜血交织,有人为了补发的餉银奋勇拼杀,有人为了家人的安稳捨生忘死。韃靼骑兵被冲得七零八落,丟下遍地尸首,狼狈逃窜。 捷报传回京城时,朱高炽正在文华殿批阅奏摺。当看到“斩首六百,余敌溃散“的战报,他激动得猛地起身,手中的硃砂笔在龙袍上划出长长的红痕也浑然不觉。他大笑著转向群臣:“诸位可看见了?只要军心凝聚,何愁边疆不固!“ 自此,朝堂上对整顿边关的质疑声彻底消散。而在大明北疆,宣府与蓟州这两座京畿门户,如两尊巍峨的铜墙铁壁,重新焕发活力,牢牢守护著京师的安寧。城墙上猎猎作响的军旗,仿佛在向天下宣告:大明的边疆,坚不可摧。 初夏,紫禁城的石榴开得如火如荼,火红的朵缀满枝头,却难掩乾清宫內凝重压抑的氛围。 朱高炽手中紧攥著甘肃总兵沈逸的案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被震得轻轻作响,发出细微的叮噹声。 “贪墨军餉证据確凿,但修缮边关亦有大功,如此错综复杂之局,卿等可有破解良策?“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在空旷的大殿內迴荡。 杨士奇、杨荣、夏元吉三位重臣齐刷刷跪地叩首。 夏元吉率先抬起头来,这位执掌户部多年、铁面无私的尚书大人,官服上的仙鹤补子隨著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眼中满是坚定与不容置疑:“陛下!律法如山,沈逸纵然有万般理由,剋扣军餉便是触犯国法,若不从严惩处,如何能服眾?如何能维护朝廷纲纪?“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字字如重锤,敲击著殿內每个人的心。 “夏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杨士奇轻抚著白的长须,语气虽和缓,却暗藏锋芒,“嘉峪关地处西北边陲,常年受风沙侵蚀,永乐二十一年那场罕见的沙暴,生生將西城墙啃去十丈有余。沈將军的帐簿里明明白白记录著'耗银三千两'用於修缮,敢问——这些年户部可曾给边关拨过哪怕一两银子的城墙修缮专款?“ 夏元吉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脖颈处青筋暴起:“本官从未收到过甘肃方面的修缮奏报!如此大事,沈逸为何不及时上报?“ “怕是夏大人的手下,早就將边关的文书压在了箱底吧。“杨荣適时开口,手中摺扇轻轻点著案卷,“诸位不妨想想,若沈將军不挪用餉银,如今的嘉峪关恐怕早已是断壁残垣。一旦蒙古骑兵趁虚而入,这丟失边关的罪责,又该由谁来承担?“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切中问题的要害。 朱高炽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东厂密探传回的画面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年逾六旬的沈逸佝僂著背,在漫天黄沙中亲自搬砖运瓦,粗糙的双手布满血泡,却仍在大声指挥士卒夯筑城墙;深夜的总兵府內,老人就著昏暗的油灯,仔细记录著每一笔用於修城的银两。那画面与帐册上密密麻麻的修缮记录重叠,让他心中五味杂陈,难以抉择。 经过激烈的爭论与反覆的权衡,最终,一道圣旨以明黄綾缎装裱,快马加鞭送往甘肃。 “著沈逸限期补足所扣军餉,不足部分由朝廷拨付“的字句映入眼帘,让这位征战半生、见惯了血雨腥风的老將,眼眶瞬间湿润。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调任令——免去甘肃总兵之职,转任南京五军都督府都督僉事。看似平级调动,实则意味著他將永远离开守护了大半辈子的西北边关。 交接的那天,嘉峪关下哭声震天。数千名士卒自发组成长长的队伍,默默跟在沈逸的马车后面,將老將军送出十余里地。白髮苍苍的边民们捧著一块精心雕刻的“固关石“,石头上暗红的纹路仿佛浸染著无数戍边人的血汗与忠诚。沈逸伸手抚摸著石碑,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二十年前初到甘肃时,这里同样是黄沙漫天,关隘残破;如今,在他的努力下,嘉峪关城墙高耸,固若金汤,而他却要在此刻离去。 抵达南京后,沈逸每日准时前往都督府点卯,然而却无人给他分派任何具体事务。 正当他满心疑惑时,南直隶巡抚亲自登门,道出了真相:“沈公,陛下有旨,您只需安心在金陵颐养天年即可。“ 半月之后,一艘艘官船缓缓停靠在秦淮河畔,船上载著他的妻儿老小。当看到鬢角斑白的夫人牵著孙儿的小手走下船舱,这位歷经无数生死的老將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 月圆之夜,沈府的庭院中,沈逸带著全家面向北方,齐刷刷跪地。青砖地面沁著夜露,寒意透骨,却比不上他心中涌动的阵阵暖意。他重重地叩首,额头紧贴著冰凉的地面,久久不愿抬起,仿佛这样就能將自己满腔的感激与忠诚,传递到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而此刻,在遥远的北京,朱高炽正在乾清宫內批阅奏章,烛火摇曳间,他的目光停留在舆图上嘉峪关的標识,轻轻嘆了口气——这,或许就是他能给予这位有功有过的老將军,最好的结局与慰藉。 深秋,隨著宣府、蓟州等地贪腐总兵相继伏法,朝堂之上却突然陷入诡异的沉寂。朱高炽收起雷霆手段,既未对九边余孽穷追猛打,也未下达新的整肃旨意。紫禁城的宫墙依旧庄严肃穆,唯有檐角铜铃在秋风中叮咚作响,仿佛在无声诉说著帝王的深谋远虑。 这份平静持续了整整十个月。从冰封的寒冬到燥热的盛夏,边关再无波澜。 固原总兵邱镇洋与榆林总兵徐靖起初如惊弓之鸟,每日枕戈待旦,生怕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然而隨著时日推移,眼见朝廷毫无动作,二人逐渐放鬆警惕。邱镇洋甚至在给亲信的密信中写道:“固原地处边陲,非京畿要衝,陛下想必已將我等遗忘。“ 直到洪熙八年初秋,成国公朱勇突然奉旨“代天巡边“。这位身经百战的勛贵,率领著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宣府开始,一路向北。消息传来,邱镇洋顿时如临大敌,他连夜召集心腹將领,將精锐士卒布防於城池各处,火药武器悉数搬上城头,甚至暗中联络周边部族,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 然而,朱勇的举动却大出意料。在宣府,他亲切慰问戍边將士,亲手將御赐的美酒佳肴分发给士兵;在大同,他与总兵郑亨把酒言欢,对边关防务讚不绝口。每到一处,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探子们传回的消息让邱镇洋彻底放下心来,他望著城楼上飘扬的旌旗,仰天大笑:“果然是我多心了!“ 十月初九,秋高气爽。朱勇的队伍浩浩荡荡抵达固原城外。邱镇洋率百名亲兵出城五里相迎,他身著崭新的蟒袍,脸上堆满諂媚的笑容,远远便高声喊道:“末將恭迎国公大人!“ 话音未落,只听朱勇一声断喝:“拿下通敌者!“ 剎那间,四周杀声四起。隱藏在山丘后的伏兵如潮水般涌出,寒光闪闪的长枪瞬间將邱镇洋等人团团围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锁链已锁住脖颈。在总兵府的密室中,一本本泛黄的帐本铁证如山,朱勇当即下令將邱镇洋斩首示眾。 鲜血染红固原城门,高悬的首级下,榜文隨风飘动,“通敌者戒“四个大字刺目惊心。 而在榆林,朱勇则使出另一番计策。他命人將邱镇洋家中的部分財物装车,对外宣称是朝廷拨给榆林的賑灾物资。彼时榆林正遭遇罕见的大雪灾,徐靖听闻此讯,大喜过望,毫无防备地率领亲卫出城迎接。当他掀开粮车的篷布时,隱藏其中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將他死死按住。 在徐靖奢华的府邸中,官兵们搜出十多名艷妆舞姬,以及堆满金银珠宝的密室。 朱勇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將徐靖梟首示眾,並將其尸体曝於城墙之下三日三夜。 抄没的家產很快被清点造册,换成白的银子分发给榆林將士。当士兵们看到银箱上“洪熙皇帝念边军苦寒“的封条时,无不感动落泪。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兵颤抖著双手捧起银子,声音哽咽:“有了这些银子,今年冬天,咱们就能买衣,不用再冻死在边关了!“ 寒风呼啸,长城蜿蜒如龙。成国公朱勇的巡边队伍继续向北行进,而他身后的固原、榆林,早已换了一番天地。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贪腐总兵,如今只剩累累白骨;而大明的边关,在鲜血与雷霆的洗礼下,正逐渐铸就成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第61章 革故鼎新 洪熙九年二月初一,凛冽的寒风仍在紫禁城上空盘旋,却吹不散午门广场上的庄重肃穆。隨著钟鼓齐鸣,鎏金詔书在阳光下缓缓展开,朱红印泥闪烁著威严的光芒。朱高炽身著明黄龙袍,手持玉笏立於城楼之上,俯瞰著丹陛下排列整齐的文武百官,声音浑厚而坚定:“边关乃国之藩篱,將士为社稷柱石。今日颁此《边军革新詔》,便是要让九边重现清明,重塑大明军威!” 这份凝聚著皇帝心血的詔书,以硃砂工整誊写,开篇便定下基调:“自洪熙六年至今,九边重镇所有中级以下军官,凡涉贪墨军餉者,即时退还赃银,既往不咎;逾期顽抗,必以国法严惩不贷!”为確保政令能够被准確理解与执行,礼部连夜组织人手编纂《革新条例详解》,不仅详细阐释詔书中的每一条款,还精心绘製了多幅图文並茂的案例图解。其中,大同参將主动退还剋扣士卒的五百两餉银后官復原职,与蓟州千户拒不退银、负隅顽抗最终被抄家流放的鲜明对比,被著重標註,隨詔书一同快马加鞭送往边关各地。 在大同军营,一位曾鬼迷心窍剋扣军餉的参將,得知消息后连夜翻出藏在密室中的银箱。第二日清晨,他面色苍白却神情坚定地捧著银箱,跪在点將台前。当总兵郑亨当眾宣读赦免令时,台下数千士卒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陛下圣明!”声浪直衝云霄,惊飞了营地上空的飞鸟。 而在蓟州,一位冥顽不灵的千户,还妄图凭藉家中豢养的数十名家丁负隅顽抗。锦衣卫的绣春刀寒光一闪,瞬间將其制服。抄家那日,整箱整箱的金银財宝被从他奢华的府邸中抬出,当他的家人被押上前往海南的流放船时,围观的士兵们眼中既有恐惧,又充满了快意。 然而,此次革新真正震撼人心的,是对沿用多年的连坐制度的大胆改革。朱高炽大笔一挥,在詔书中写下:“革除株连旧弊,首恶必惩,从犯悔过者从轻。”这短短十余字,如同一把重锤,击碎了自太祖年间便根深蒂固的铁律,让边关將士们看到了新的希望。蓟州总兵陈理作为新政策的首批推行者,以身作则。当一名因协从贪腐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千总,在得知新规后主动前来揭发自己的上级时,陈理並未急於定夺,而是亲自带领人手展开详细审查。確认情况属实后,他依照新规,仅仅將这名千总降为百户,並未像以往那样大范围牵连追究其他人的责任。 这一决定在蓟州军营中引发了强烈震动,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以往因惧怕受到株连而选择沉默的下级军官们,心中的顾虑被一扫而空,纷纷拿起笔,將上级的不法行为详细记录並上报。在这种自下而上的监督压力下,中级军官们不得不严於律己,克己奉公。短短数日间,蓟州的军纪便焕然一新,训练场上的喊杀声愈发响亮,士兵们的眼神中也重新燃起了斗志。 眼见蓟州实施新政策大获成功,宣府和大同也迅速跟上革新的步伐。在大同军镇,八名中级军官在下属检举揭发的压力下,主动带著帐本,在总兵府门前长跪不起,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並承诺归还所有贪墨的餉银。而在宣府,十余名下级军官更是联合起来,实名举报六名千户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与法律威慑下,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军官,不得不乖乖地將侵占士兵的餉银,一分不少地退还。 这场席捲九边的革新风暴,如春风化雨,滋润著每一处边关重镇。榆林的军卒们惊喜地发现,那些剋扣多年的冬衣款终於足额补发;甘肃的將领们开始主动將军餉帐目张贴在军营公示栏,接受全体士兵的监督。曾经因贪腐而紧张对立的官兵关係,渐渐变得融洽和谐,化作训练场上的互相鼓励与支持。当大同总兵府的辕门前,出现士兵们自发凑钱製作的“清廉治军”匾额时,白髮苍苍的郑亨伸手抚摸著匾额上的金字,浑浊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他知道,这片浸染著无数將士鲜血与汗水的边关,终於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而大明的边疆,也將在这股革新的浪潮中,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洪熙九年深冬,凛冽的北风呼啸著掠过紫禁城的飞檐斗拱,朱高炽佇立在奉天殿的汉白玉栏杆旁,凝视著眼前巨大的九边舆图。图上密密麻麻標註的兵力部署,宛如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这位帝王眉头深锁。永乐年间,太宗皇帝为抵御蒙古铁骑,在九边重镇屯驻了多达96万大军。时光流转,这些曾经的卫国雄师,如今却因人员冗余,成了朝廷沉重的財政负担。 “杨爱卿,冗兵不除,国无寧日。“朱高炽转身望向內阁大学士杨荣,目光中透著破釜沉舟的决心,“就依你所奏之策,著手精简裁汰。“隨著三道詔令如雪般飞向九边,一场涉及数十万將士的变革,在北疆大地轰然展开。 在白山黑水环绕的辽东镇,变革的浪潮来得尤为猛烈。演武场上,军號声与呜咽声交织迴荡。 有五万人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他们或是父子同伍中的子辈,或是年过四十的老兵,手中攥著朝廷发放的田契文书,眼中满是不舍与悵然。总兵朱荣身披鎧甲,亲自为这些即將离去的將士送行。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將,声音哽咽:“兄弟们放心归乡!只要朱某一日在,韃靼休想踏进辽东半步!“ 而在演武场的另一角,重新整编的精锐士卒正在操练新式火器,开弹的爆炸声震落了城墙上的积雪,也宣告著一支更精锐的劲旅即將崛起。 蓟州镇作为京畿的重要门户,裁撤力度更是惊人。十万大军中,整整四万人被列入裁撤名单。这些曾在天子脚下戍边的汉子,背著简陋的行囊,沿著官道缓缓南行。他们的脚步声与车轮声交织,在旷野中迴荡。有的士卒挑著担子,有的牵著耕牛,行囊里装著朝廷发放的安家银。而留守的六万精锐,则日夜操练著燧发枪,城墙上新铸的火炮昂首挺立,黑洞洞的炮口仿佛在无声诉说著此地防御力量的蜕变。 宣府镇的改革堪称精妙布局。十二万大军削减至九万,朝廷果断裁撤了三万屯田兵,同时从內地调拨万匹良马,大力扩充骑兵力量。总兵府內,新的防御沙盘上,骑兵突袭路线与火器阵地標註得密密麻麻。被裁撤的屯田兵们在返乡途中,望著广袤的草原感慨万千:“这回该咱们种地,让马背上的汉子们尝尝大明铁骑的厉害!“ 大同镇的裁撤现场瀰漫著悲壮的气息。十三万大军精简至十万,那些被裁汰的老弱病残士卒列队集合时,总兵郑亨亲自登上点將台,擂响送行的战鼓。鼓声如雷,震撼著每一个人的心灵。这些曾在雁门关外浴血奋战的老兵,將手中的兵器郑重地交给年轻的继任者,眼神中既有不舍,也有对新生力量的期许。而留下的十万核心兵团,在长城脚下筑起了新的防线,他们的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盯著北方的地平线。 山西镇的两万冗兵被裁撤后,剩余部队迅速收缩防线,合併卫所,將全部力量集中於雁门关。曾经分散的防御据点被整合,兵力得以集中调配,古老的关隘在变革中焕发新的生机。 地处毛乌素沙漠南段的榆林镇,四万大军裁去一半。朝廷根据当地的地理特点,保留了两万精锐骑兵。被裁撤的士卒带著农具和种子,在河套平原上开垦新的家园。他们在劳作时,常常会望著南方的边关,那里有他们曾经挥洒热血的地方,而如今,新的精锐正在续写戍边的传奇。 固原镇在裁撤后,仅留下两万百战精锐。大批老弱残兵被裁汰,城防部队得到了极大的强化。新组建的精锐部队日夜操练,城墙防御工事也在不断修缮加固。 寧夏镇的八万大军精简至六万,朝廷果断捨弃了部分农业屯兵,將防御重点放在黄河防线,同时著力袭扰蒙古人南下的补给线。而甘肃镇则保留了九万边军,重点防守河西走廊,他们精简輜重,捨弃了部分年久失修的旧堡垒,重新构建起更高效的防御体系。 这场歷时数月的大规模裁汰行动,最终让九边总兵力从96万锐减至70万,26万將士解甲归田。当杨士奇、夏元吉將节省50多万两白银军费的奏报呈上时,朱高炽望著窗外初升的朝阳,疲惫的脸上终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曾经压在朝廷肩头的沉重负担,如今化作了春耕的希望、学堂的书声,而那七十万精锐之师,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继续守护著大明的万里江山。 洪熙九年隆冬,隨著九边重镇裁汰整编尘埃落定,朝廷一纸詔令又在北疆掀起新的浪潮。朱高炽站在紫禁城的观星台上,望著北疆地图上重新规划的防线,目光如炬:“九边若棋盘,东西两路便是朕落下的两枚活子。“在他的运筹帷幄下,东西两路生力军如出鞘利剑,悄然布局於大明北疆。 东路军的营地扎在宣府以东的怀来卫,五万大军的营帐绵延数十里,旌旗蔽日。这支以山西、陕西老兵为骨干的劲旅,招募时便带著鲜明的地域特色。太原、平阳二府的招募处前,猎户们背著弓箭、矿工们扛著铁镐排成长队。他们中精於骑射者,被选入新建的骑兵营,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英姿,成为东路军最亮眼的风景。 东路军的编制堪称精巧。游击將军帐下,五营骑兵如迅捷的苍鹰,隨时准备俯衝杀敌;两万步兵结成铜墙铁壁;火器与弓弩营的將士们日夜操练,新式火器的轰鸣声时常响彻云霄;輜重营有条不紊地调配粮草军械;斥候营的骑兵则像敏锐的猎犬,將方圆百里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每当烽火燃起,骑兵营便如离弦之箭率先驰援,后续部队紧隨其后,形成层次分明的作战梯队。 西路军的五万將士则驻扎在寧夏以西,这里的士卒大多来自陕西西安、凤翔二府的农家子弟。不同於东路军,西路军专门设立屯田都尉一职,统领屯垦事务。每座军营都配备农官,他们左手持农具,右手握兵戈,开创了“亦兵亦农“的独特模式。 在生產建设上,东西两路军各展所长。东路军开垦宣府周边荒地万顷,官办铁矿的炉火日夜不熄,一半的铁料铸成锋利的兵器,另一半则打成农具售予边民,既充实了武备,又促进了边疆经济。西路军则在寧夏荒原上开凿出宏伟的“洪熙渠“,渠水蜿蜒如龙,灌溉著万亩良田。春种小麦,秋收,士兵们除了军餉,还能按比例分得屯田收益。丰年时节,每个士卒都能额外领到两斤,足以缝製一件厚实的衣。 为了確保两路大军的机动性,朝廷在北京设立“东西路军总制府“,数百匹快马隨时待命,传递军情。特製的“双轮铁厢车“成为军队的移动仓库,这种马车坚固耐用,既能装载粮米,又能运输火器,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东路军接令后三日可抵达辽东、大同,西路军五日便能驰援榆林、甘肃,真正实现了“兵贵神速“。 这场军事改革带来的成效立竿见影。户部尚书夏原吉喜滋滋地向皇帝奏报:“边军精而国用足!“更令人欣喜的是,东西路军的士卒们士气高涨。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戍边战士,更是边疆建设的主人。当蒙古瓦剌部的探子將明军的新动向传回草原时,瓦剌首领望著远方的长城,长嘆一声:“汉人皇帝这招,进可攻,退可守,南下之事,再议吧。“一时间,北疆烽烟暂息,屯田的號子声与操练的吶喊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和平建设的新乐章。 第62章 蛰伏之狼(上) 洪熙年间的紫禁城,既有著太宗皇帝时期的威严肃穆,又有了新皇帝新朝的文秀典雅新气象。 初春,万物復甦。东方既白时,第一缕晨光便穿透琉璃瓦与飞檐斗拱交织的宫闕迷宫,將午门广场的汉白玉阶浸染成蜜蜡色。 朱高炽身著玄色龙袍,金线绣就的十二章纹在晨风里泛著冷光,他负手立於观星台飞檐之下,朱漆廊柱投下的阴影如枷锁横亘胸前。 皇帝的目光望向远处某一点,那里有校场中新编的洪熙新军,他们正在进行火枪齐射演练,雷鸣般的轰鸣声震碎了天际的薄云,铁砂撕裂空气的锐响惊起漫天寒鸦,硝烟裹挟著硫磺味在初春晨雾中翻涌,与远处御膳房飘来的糯米酒香、檀木炊火交织成奇异的气息——这是古老帝国新陈代谢的味道。 半个时辰后,身穿龙袍的帝王出现在了红西新军的检阅场的高台之上,士兵们立刻发出一阵阵“万岁”的欢呼声。 帝王的目光掠过將士们银甲闪烁的方阵,视线却穿透层层城墙,投向数千里外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他记得舆图上標註的漠北草场,记得父亲太宗皇帝五征韃靼时带回的狼毫笔,更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紧握他的手,指节上还留著批阅奏疏时被硃砂染红的痕跡。 让人感到不安和惊异的是,此刻观星台上的浑天仪正在缓缓转动,青铜铸造的二十八星宿在阳光下泛著冷光,仿佛预示著即將到来的风云变幻。 这种奇特的天象並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毫无依据,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上正在发生著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大明王朝谁也没有想到,漠北草原正在同一时间,经歷著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更叠。 洪熙八年的春天,当大明边关的杨柳刚刚抽出鹅黄嫩芽,当冰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河流渐渐流淌,瓦剌部落的牛皮大帐內却瀰漫著浓重的血腥气。 老首领脱欢的离世,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盪起千层惊涛。消息似草原上肆虐的狂风,裹挟著霜雪的寒意,迅速传遍各个部落的营地。帐外的狼头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狼牙串成的流苏撞击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也在为这位草原梟雄的逝去而悲鸣。 脱欢三十二岁的儿子也先,在眾人或敬畏或覬覦的目光中,伸手握住父亲留下来的,那根在草原上象徵著至尊权力的狼头权杖。这根由百年老松雕刻、镶嵌著九颗狼眼石的权杖,此刻正被他宽厚而有力的手掌攥得发颤。 这位被草原人称作“苍狼之子“的新首领,身形如铁塔般魁梧,古铜色的面庞被烈日与风沙雕琢得稜角分明,眉骨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时而闪烁著猎手的狡黠,时而流淌出草原狼的阴鷙。当他跨上漆黑如夜的踏雪乌騅巡视部眾时,腰间镶嵌松石的弯刀隨著马鐙的起伏轻响,刀鞘上的鎏金狼头在阳光下泛著幽光,仿佛隨时会择人而噬。 继位当夜,牛皮大帐內烛火摇曳。也先当著全族长老的面,用那把令人生畏的弯刀斩下三位王叔的首级。 三位叔叔都试图趁著侄子刚刚继位,根基未我想要火中取栗,浑水摸鱼,却谁也不曾想到,也先的手段居然会如此狠辣果决。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羊毛毡毯,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宛如一尊来自地狱的魔神。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著他冷峻的面容,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映出一个野心勃勃的草原霸主雏形。这场血腥的清洗,不仅確立了他的统治地位,更在草原各部心中种下了敬畏的种子。 锦衣卫安插在瓦剌的细作,如暗夜中的猫头鹰般时刻监视著也先的一举一动。他们冒险传回的密报中提到,也先的牛皮大帐內,四面墙壁掛满了用羊皮和墨笔精心绘製的草原舆图。这些舆图上,密密麻麻標註著韃靼、兀良哈等各个部落的营地位置、兵力部署以及迁徙路线,每一个標记都用狼血混著松脂绘製,暗红的线条在烛光下仿佛凝固的血脉。 每逢月圆之夜,月光透过帐顶天窗洒入,也先便会召集亲信谋士,围坐在巨大的沙盘前。他们用马骨代表军队,用石子模擬城池,在烛光摇曳中推演战事。也先凝视地图的侧脸阴晴不定,时而眉头紧锁如拧结的乌云,时而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冷笑,仿佛正在编织一张足以笼罩整个草原的权力巨网。 更令人震惊的是,也先继位后不久,便以雷霆手段打破瓦剌延续数百年的旧制。他借鑑中原王朝的军制,將瓦剌本部的牧民按照千户制度重新整编,派遣亲信担任千户长,建立起严密的统治体系。每个帐篷都要进行详细登记,羊皮册上记录著男丁的数目、年龄和特长,加盖的硃砂印红得刺目,宛如新政权烙下的印记。他还从万千青壮年中精挑细选,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锐“怯薛军“。 这些勇士身披的铁甲,竟是用从明朝互市得来的铁锅熔铸而成。当阳光照射在这些特殊的鎧甲上,折射出斑驳的光晕,仿佛预示著它们即將沾染的鲜血。瓦剌铁匠们日夜敲打,火星在草原的夜色中飞溅,將汉人眼中的炊具,锻造成寒光凛凛的战爭利器。 为了爭取发展壮大的时间,也先在表面上对大明王朝表现得极为恭顺。继位次月,他便派遣使者前往北京,献上二百匹膘肥体壮的良马。这些骏马毛色油亮,四蹄生风,皆是草原上的千里神驹。当大明礼部官员按照惯例准备赏赐白银千两时,使者却出人意料地跪地请求:“我部炊具匱乏,恳请大明赐铁锅五百口,以改善饮食。“ 朝堂之上,大臣们闻言不禁鬨笑,在他们眼中,瓦剌不过是尚未开化的蛮夷,连金银的价值都不懂。却无人注意到,使者在离开瓦纳之前曾经被野仙秘密召见,在他的那座无人知晓的兵工厂里看到了如何把铁锅熔铸成铁浆,再把铁浆重新铸造成甲冑。此时此刻的大明王朝,更无人会想到,这些看似普通的炊具,日后將成为威胁大明边疆的致命武器。 在明蒙交界的边境榷场,瓦剌商队的身影日益频繁。他们赶著满载皮毛、奶製品的勒勒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与大明商人討价还价,看似一派和平繁荣的景象。然而每当经过铁器铺时,商人们总会驻足良久,眼神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贪婪。他们不惜重金购买各种铁器,小到锄头镰刀,大到刀剑甲冑,凡是能得到的,都想尽办法收入囊中。这些交易看似平常,实则暗流涌动,每一笔买卖都可能是未来战爭的伏笔。商队中甚至混有精通锻造的工匠,他们借著贸易的幌子,暗中观察大明铁匠的锻造工艺,將学到的技术悄悄带回草原。 哈密卫的巡检司曾偶然查获一支韃靼商队。当巡检们掀开货物的毡布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五驮硝石赫然在目,而所谓的“良马“不过十匹。巡检司立刻意识到事態严重,连夜写好密报送往朝廷,称“瓦剌马市,实为兵器走私“。 然而此时的朝廷正因边军整顿事务焦头烂额,朱高炽每日批阅的奏疏堆积如山,內容涉及边军裁汰、训练、粮餉调配等诸多事宜,常常批阅到东方既白。这份至关重要的密报,最终被淹没在如山的公文之中,无人问津。內阁大臣们忙於討论开海禁、兴工商的各种各样的新政,对这份来自边疆的警报无暇顾及,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不经意间开始转动。 也先站在草原的高坡上,望著南方天际那抹若隱若现的宫闕飞檐。他缓缓抚摸著手中的弯刀,刀刃上还残留著王叔们的血跡,在阳光下泛著暗红的光。 “汉人以为铁锅只能煮饭。“他低声对身旁的亲信说,声音被朔风撕成碎片,“却不知在瓦剌匠人的手里,很快就能变成刺穿他们胸膛的利刃。“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惊起一群寒鸦,黑压压的羽翼遮蔽了半边天空。而此刻的大明王朝,还沉浸在边军整顿初见成效的喜悦中,全然不知一场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危机,正在草原深处悄然酝酿。 紫禁城的晨钟再次敲响,朱高炽在奏章堆中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窗外,御园的玉兰开得正盛,洁白的瓣落在奏章上,与硃批的红字形成鲜明对比。这位兢兢业业的大明皇帝此时並不知道,在那千里之外的草原上,也先的狼头大旗正在猎猎作响,一场暴风雨也即將来临,並且会笼罩整个帝国。 文书房的铜漏滴答作响,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两个政权的命运,正在歷史的长河中悄然靠近。 第63章 蛰伏之狼(下) 洪熙年间,大明王朝的朝堂之上,君臣们为九边整肃与新军编练之事夙兴夜寐。紫禁城的重重宫闕中,文华殿的烛火彻夜不熄,案牘上堆积的奏疏如小山般高耸,硃笔批阅的红痕蜿蜒如血。朱高炽常披著玄色大氅,在殿內踱步沉思,龙纹靴底与金砖地面相击,发出沉闷而凝重的声响,似是古老帝国在时代浪潮中艰难前行的脚步声。然而,就在君臣为內政操劳之时,千里之外的草原与西域大漠之间,一场足以撼动北疆局势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瓦剌部首领也先,这位从未踏入中原半步的草原梟雄,凭藉偶然获得的几本汉文典籍,如《孙子兵法》《资治通鑑》残卷,竟参透了权谋之术的精髓。他时常在牛皮大帐中秉烛夜读,羊皮纸在他粗糲的指尖微微颤动,烛火映照下,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抚掌大笑,眼中闪烁的光芒,既有草原狼的狡黠,又有超越常人的智慧。在大明朝廷的忽视与误判之下,他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疯狂汲取著养分,积蓄著足以顛覆北疆格局的力量。 也先深知,在冷兵器时代,铁器便是草原部落崛起的命脉。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不仅紧盯明蒙边境的榷场,更將视野投向万里之外的东察合台汗国。他精心谋划,派出一队队驼队,满载著中原高档玉器、江南精致锦缎以及武夷名贵岩茶,沿著古老的丝绸之路西进。这些在大明贵族眼中价值连城的珍品,在也先的战略布局中,不过是换取战略物资的筹码。“一件玉器易二十件铁器”,如此悬殊的交易比例,看似亏本,实则暗藏玄机。瓦剌商队的驼铃每一次摇晃,都仿佛在奏响战爭的前奏。 一位旅居西域的汉族商人,在泛黄的日记中惶恐地记载:“瓦剌商队往来如织,载玉器西去,驮铁器东归。观其运输规模,铁器之数难以估量,吾恐熔铁为甲之日,便是边疆战祸降临之时!”字里行间浸透忧虑,可这本日记辗转传入中原后,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些许涟漪,便消失在大明朝堂繁忙的政务之中。彼时的大臣们,或专注於朝堂新政的推行,或忙於处理地方赋税事务,无人將这来自西域的警示放在心上。 甘肃河西走廊的烽火台,最早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戍边將领们每日登高远眺,望著北方草原,心中满是警惕。他们看著瓦剌商队的队伍日益壮大,车上装载的铁器愈发沉重,车轮碾过戈壁滩,留下深深的辙印,那辙印仿佛是刻在他们心头的伤痕,让不安与忧虑与日俱增。將领们接连发出八百里加急奏报,言辞恳切且充满忧虑:“请即刻禁止铁器出关!请速速与东察合台汗国交涉,断瓦剌铁器之源!”每一封奏疏,都饱含著边关將士对局势的清醒认知,以及对边疆安危的深切担忧。 当这些带著边关將士心血的奏疏呈递到朱高炽案头时,皇帝看著堆积如山的政务,不禁长嘆一声。他提笔在硃批中写道:“朕虽贵为天子,可节制韃靼互市尚可,然西域诸国,远在万里之外,岂肯轻易听大明號令?”这一声嘆息,道出了大明对西域局势的鞭长莫及,也显露出帝王面对复杂局势时的无奈。朝堂之上,群臣对此也束手无策,西域诸国与大明相隔甚远,利益关係错综复杂,难以轻易干涉。 也先敏锐地察觉到了大明的犹豫与无奈,抓住时机,在阿尔泰山脚下的隱秘峡谷中,建起了数十座冶铁工坊。工坊四周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日夜浓烟滚滚。工匠们在工坊內挥汗如雨,风箱拉得震天响,炉火熊熊燃烧,映红了整个峡谷。铁矿石在高温中融化,经过反覆锻造,逐渐变成锋利的兵器、坚固的鎧甲。也先时常骑著骏马,在工坊外巡视,看著熔炉中跳跃的火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战场上,瓦剌铁骑挥舞著利刃,衝破大明防线的场景。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却依旧沉浸在九边整肃与新政推行的事务中,对即將到来的危机浑然不觉,一场暴风雨正在草原深处悄然聚集力量,只待时机成熟,便將席捲整个北疆。 更具戏剧性与讽刺意味的是,也先在与东察合台汗国的衝突中掳掠而来的工匠里,竟有大半曾在中原大地上留下足跡。他们或是早年隨著商队南下,在应天府的朱雀大街铁匠铺里学徒,或是曾被徵召至宣府的兵工坊,在匠籍制度下习得精妙的锻造秘术。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手掌上至今留著大明炉火灼烧的疤痕,却在也先的皮鞭与美酒的双重威逼下,將从大明交易而来的铁锅投入熔炉。风箱拉动的轰鸣声响彻工坊,铁水翻涌如赤色长河,经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淬炼成一片片冰冷的甲片。当他们按照多年习惯,在新造鎧甲內侧刻下“洪武年制“的字样时,粗糙刻痕里渗出的,不只是淬火时迸溅的火星,更是对故土的眷恋与思念,以及命运无常的苦涩。谁能想到,这些曾象徵大明繁荣昌盛的器物,如今正被锻造成刺穿其胸膛的致命武器?工坊內,锻打声日夜不息,轻型链甲如银蛇盘绕,重型板甲似玄龟披甲,在阳光下泛著幽冷光芒,仿佛在无声诉说著即將到来的血色命运。那些“洪武“字样,在金属表面若隱若现,恰似歷史投下的嘲讽暗影。 在紧锣密鼓筹备军事力量的同时,也先展现出超越草原传统首领的政治智慧。他深諳萨满教在草原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耗时数月精心策划了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祭天仪式。当夜幕笼罩草原,寒风裹挟著沙砾呼啸而过,也先暗中命人在九座山丘之巔,將浸满油脂的羊毛束点燃,九道火光如流星般划破夜空。剎那间,火光照亮了整个草原,映得云层如燃烧的血幕,连远处的狼群都停止了嚎叫,怔怔望著这奇异的天象。萨满巫师们身著缀满兽骨的法衣,在火光中疯狂起舞,振臂高呼早已准备好的预言:“北斗七星落瓦剌,草原將有新可汗!“在眾人震惊与敬畏的目光中,也先披著清冷月光,缓缓登上祭坛。他身披缀满狼牙与鹰羽的大氅,手持镶嵌宝石的权杖,每一步都似踏碎了旧秩序的枷锁,將自己塑造成为天命所归的草原新主。祭坛下,各部族首领望著这“天赐异象“,眼中的疑虑渐渐被恐惧与臣服取代。 与此同时,也先將矛头直指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权威。他组建了一支由萨满、商队和密探组成的特殊队伍,游走於草原各个部落。通过这些人的口耳相传,“韃靼可汗阿鲁台私吞明朝赏赐,不配为汗“的流言如瘟疫般蔓延;又指使文书官篡改韃靼与明王朝互市的文书,偽造“阿鲁台愿为明臣,图谋共灭瓦剌“的所谓证据。这些精心设计的阴谋诡计,如投入乾柴堆的火星,成功点燃了瓦剌与韃靼之间仇恨的熊熊烈火。当阿鲁台看到那份偽造的文书时,愤怒地將羊皮案几掀翻在地,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也先的圈套。也先的使者带著染血的文书,在各部落间穿梭,將猜疑与敌意播撒在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上,曾经维持草原平衡的微妙关係,正在迅速崩塌。 然而,此时的大明朝堂,却陷入了严重的战略误判之中。朱高炽將主要精力倾注在九边反腐与淮军整训,不断叮嘱寧夏总兵李贤:“瓦剌朝贡至今如常,马市不可轻易关闭。“在皇帝眼中,瓦剌內部矛盾重重,也先虽名义上是首领,但手下几位族长各有势力,难以形成统一威胁。就连锦衣卫传来“也先於阿尔泰山练兵,甲冑反光十里可见“的紧急密报,时任兵部侍郎的张本也只是嗤之以鼻:“不过是游牧射猎之景,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唯有內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杨士奇,以其敏锐洞察力,在《边事奏疏》中大声疾呼:“也先之智谋远超其父,如今铁锅大量流入漠北,他日必成燎原之火,望陛下早做防备!“他连夜绘製图表,详细说明瓦剌获取铁器的数量与潜在威胁,言辞恳切,情真意切。然而,这份凝结著心血的奏疏呈递上去后,只换来“加强边防侦查“这一敷衍了事的命令。朝堂之上,官员们为边军裁汰方案、屯田收益分配爭论得面红耳赤,却无人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早已在草原深处蛰伏。 暮色渐浓,草原上寒风愈发凛冽。也先的怯薛军正在进行每日操练,三千铁甲骑兵如黑色洪流奔腾,马蹄声如雷鸣震撼大地,惊起成群黄羊四处逃窜。骑兵们胸前的护甲上,“洪武“字样在夕阳余暉下忽明忽暗,仿佛在无声地嘲讽著大明王朝的疏忽与大意。而此刻的紫禁城,文华殿內灯火通明,君臣们为了军餉调拨的具体数字爭执不下,为屯田细则的一字一句反覆斟酌。朱高炽揉著疲惫的额头,听著大臣们的爭论,丝毫没有察觉,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也先正站在山丘之巔,望著南方,眼中闪烁著狼一般的寒光。一场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巨大风暴,正在草原深处悄然成型,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呼啸而来。 第64章 忽兰忽失温之战 洪熙年间,大明北疆的寒风依旧如同往常一样,裹挟著细雪掠过草原,枯黄的芨芨草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紫禁城的乾清宫內,朱高炽展开密报的手指微微发沉,铜炉中龙涎香裊裊升腾,却驱不散案头那几页羊皮纸上瀰漫的肃杀之气。 密探的字跡潦草却清晰,映入眼帘:瓦剌各部对千户改制怨声载道,和硕特部首领忽尔察的帐中,已聚集了七八个部落的使者。帝王凝视著舆图上瓦剌部的疆域,硃笔轻点在和硕特部的图腾处——那是头昂首嘶鸣的苍狼,此刻仿佛正齜出獠牙。 他深知,鬆散了数百年的草原部落联盟,怎会甘心被铁链束缚?也先强行推行的千户制,將原本自由迁徙的牧民编户入籍,收缴各部私兵,无异於將火种掷入枯草原。朱高炽摩挲著祖父朱棣留下的狼毫笔,笔尖残留的硃砂在宣纸上洇开,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正如他所料,草原上的火药桶终於被点燃。 和硕特部的金顶大帐內,忽尔察正用兽皮擦拭弯刀。这把跟隨他征战半生的兵器,骨柄上深深浅浅刻著九道凹痕,每道都代表著一场大胜。 刀身映出他虬结的面庞,络腮鬍间凝结的冰碴隨著冷笑簌簌掉落:“脱欢不过是斡亦剌歹的一个家奴之后,他的这个儿子,怎么会竟妄想將绳索套在我们脖颈上?真当我们草原各部落是泥人不成?“ 帐外,寒风忽然涌起,肆意拍打著牛皮帐篷,將远处传来的几缕马嘶声,渐渐撕扯成碎片。 当也先的使者捧著刻有狼头纹的青铜令箭踏入帐中时,忽尔察正往火塘里添著马粪。 改编令的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使者手中的羊皮卷尚未展开,羊头祭品已滚落尘埃。 忽尔察用染血的羊皮裹住使者头颅,抽出笔来在上面疾书:“脱欢之子,安敢与我爭雄?“ 暗红的血字未乾,他便將包裹拋给帐外亲兵,铁蹄声骤起,这封挑衅的战书如惊雷般在草原炸响。 很快,整个部落全都知道了族长与也先决裂的事情,这些健儿们纷纷辞別家中老小,跨上战马,拿起弯刀,铺天盖地,向著大帐集中而来,为了捍卫他们的荣耀而战斗。 三万和硕特骑兵集结的场面震撼天地。深秋的冻土被马蹄踏碎,扬起的黄尘遮蔽了忽兰忽失温草原的天际线。战士们的弯刀在阳光下泛著冷芒,马鞍上的铜铃不再奏出悠扬牧歌,而是化作激昂的战鼓前奏。他们身披的牛皮鎧甲上,缀满象徵荣耀的鹰爪骨,每一声呼喝都裹挟著百年的野性。 此刻的也先营帐內,却是另一番静謐。新任首领正坐在镶银的胡床上,慢条斯理地研磨银砂。红珊瑚研磨棒在玛瑙臼中转动,將猩红的硃砂与细碎的银粉混合,调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他用狼毫蘸取顏料,在羊皮地图上勾勒出一条蜿蜒的红线——黑鹰沟,这个被牧民视为“死亡之喉“的峡谷,两侧峭壁如天神挥斧劈就,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过百米高的岩壁,在谷底投下细长的阴影。 “派人在沟口撒满马粪,再將波斯地毯和奶疙瘩沿路丟弃。“也先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標註,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告诉老萨满,明日辰时必须起雾。“帐中谋士们对视一眼,无人敢质疑这个看似疯狂的计划。烛火摇曳间,也先的影子投射在帐壁上,宛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 决战那日,草原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晨雾如纱帐般笼罩著黑鹰沟,也先的军队突然如受惊的黄羊群,丟盔弃甲般逃窜。精美的波斯地毯上还残留著昨夜的酒渍,成袋的奶疙瘩散落路边,镶著宝石的马鞍歪掛在荆棘丛中,仿佛溃败时的仓皇写照。忽尔察抓起染血的酒囊猛灌一口,望著斥候呈上的战利品,纵声大笑震落枝头霜雪:“也先小儿,不过如此!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他马鞭狠狠一挥,一万精骑如离弦之箭,追入了看似唾手可得的胜利。马蹄声震得冰层开裂,和硕特部的勇士们高呼著祖先的名號,眼中闪烁著必胜的光芒。却不知,在峡谷深处,三万瓦剌伏兵已拉紧弓弦,淬毒的箭头在雾中泛著幽蓝,只等猎物踏入这精心编织的死亡之网。而此刻的紫禁城,朱高炽仍在反覆研读密报,烛泪滴在北疆地图上,晕开一片不祥的阴影。 悽厉的狼嚎撕破浓雾的剎那,忽尔察的掌心猛地沁出冷汗。他死死攥住韁绳,鎏金镶玉的马嚼子在战马口中发出刺耳的哀鸣。峡谷两侧百米高的峭壁上,枯藤在风中诡异地扭曲,仿佛无数只伸出的鬼手。当三股黑色浓烟冲天而起时,这位草原梟雄突然想起儿时老萨满的预言:“遇烟即亡,见雾封喉“,后颈的寒毛瞬间根根倒竖。 破空声由远及近,如死神的镰刀撕裂空气。遮天蔽日的箭雨倾泻而下,淬毒的箭矢泛著幽蓝,穿透锁子甲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前排战士的胸口绽开妖艷血,毒液顺著血管迅速蔓延,他们扭曲著身体,瞳孔在死前瞬间扩散;中排重箭带著千钧之力,將战马的前腿齐齐射断,嘶鸣的畜生轰然倒地,骑手被惯性甩向布满尖石的谷底,撞得脑浆迸裂;后排火箭拖著长长的尾焰,点燃堆积如山的輜重,熊熊烈火瞬间將峡谷变成人间炼狱。热浪裹挟著呛人的血腥味与皮革焦糊味,让倖存者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地流淌。 “落石!快退!“忽尔察声嘶力竭的怒吼,被巨石滚落的轰鸣彻底吞没。磨盘大的石块裹挟著锋利的檑木,从峭壁顶端呼啸而下,撞击在岩壁上迸发出万千火星。人和马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下,如同螻蚁般被碾成肉酱。惨叫声、马嘶声、巨石撞击声交织成令人胆寒的死亡乐章。忽尔察的坐骑被飞石击中脑袋,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將他重重摔在布满碎石的谷底。 他挣扎著抽出弯刀,试图组织残余力量突围。但眼前的景象让这位久经沙场的悍將心胆俱裂:燃烧的輜重堆成火墙,堆积的尸体阻塞了每一条退路,血水混著泥浆在谷底蜿蜒成河。浓雾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也先的精骑如黑云般压来,铁甲在火光中泛著冷芒,马蹄声震得地面颤抖,连岩壁上的碎石都簌簌掉落。 忽尔察挥舞著弯刀左衝右突,刀刃上沾满敌人的鲜血,但伤口的剧痛和体力的透支让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射中他的战马右腹。畜生悲嘶一声,瘫倒在地,將他掀翻在泥泞中。还没等他起身,两个手持套马杆的也先部卒衝上前,绳索如灵蛇般缠住他的脖颈和双腿。 也先骑著通体漆黑的踏雪乌騅,缓缓走来。他身披缀满狼牙的披风,手中长枪寒光一闪,径直刺穿忽尔察的咽喉。鲜血顺著枪桿汩汩而下,在枯草上染出大片暗红。也先將忽尔察的头颅挑在枪尖,策马来回奔驰三圈,每转一圈,瓦剌战士的欢呼声便响彻云霄。 “降者免死!“这声呼喊如炸雷般在草原上迴荡。望著首领的首级,和硕特部残兵手中的弯刀纷纷坠地,他们跪地求饶的哭声,与远处未熄的火焰噼啪声交织在一起。 战后的和硕特营地笼罩在恐惧与绝望之中,失去丈夫的妻子抱头痛哭,失去父亲的孩童们茫然而不知所措,失去子女的老人们目光呆滯。 也先手持镶金权杖,在帐篷间穿行。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每扫过一处,牧民们便慌忙伏地。 很快在他的组织下,精壮的骑兵被编入怯薛军,穿上由大明铁锅熔铸的鎧甲——这些带著汉字铭文的冰冷铁片,在阳光下泛著诡异的光;普通牧民被重新编为千户,腰间系上象徵从属的蓝布条,从此失去自由迁徙的权利;老弱妇孺被驱赶到贫瘠牧场,十户为一组,在监工的皮鞭下从事繁重劳作。 寒风中,他们佝僂著背放牧耕作,渐渐麻木的眼神里早已没了昔日的神采。 草原的风依旧呼啸,带著血腥气掠过每一个角落。也先站在高处,俯瞰著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他抚摸著腰间镶嵌松石的弯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远处,大明的方向隱约可见地平线尽头的烽燧,那微弱的火光反而激起他更强烈的野心。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整个草原乃至更遥远的中原,终將成为他马鞭所指的疆域。 而此刻的大明君臣,仍在朝堂上爭论瓦剌內乱的利弊,仍然在为下南洋的开销而爭执,在为南海的开疆拓土而爭论不休,却不知一个足以撼动帝国根基的强敌,已在血与火中悄然崛起。 第65章 夜袭土尔扈特部 洪熙年间的草原,权力更叠的风暴从未停歇,而是如同可怕的瘟疫般,一波一波,不停不歇。 当也先的弯刀尚未舔净和硕特部的鲜血,他的目光已越过广袤的草原,锁定了下一个猎物——土尔扈特部。这片水草丰美的牧场,不仅意味著牛羊成群的財富,更是掌控东部草原的战略要衝。也先摩挲著腰间镶嵌松石的狼头刀,刀刃上凝结的暗红血痂隨著动作微微龟裂,仿佛在诉说著不久前的杀戮。他望著斡难河方向升起的狼烟,眼中闪烁著豺狼般的贪婪光芒,恰似草原上覬覦羊群的饿狼,在盘算著下一场血腥盛宴。他的指甲深深掐入刀柄,仿佛已经握住了土尔扈特部的命运。 情报如同草原上无形的风,迅速匯集到也先的牛皮大帐。长子博罗纳哈勒亲自率领的斥候小队,身著与枯草同色的皮甲,像狡黠的狐狸般穿梭於各个部落之间。他们將耳朵贴紧大地聆听马蹄声,在马粪尚未冷却时追踪踪跡,甚至会模仿草原动物的叫声传递消息。 为了获取更准確的情报,斥候们常常要在刺骨的寒风中潜伏整夜,身上覆盖著杂草偽装,任霜雪打湿衣衫。终於,他们探听到一个足以改变草原格局的消息:土尔扈特部將於下月在斡难河畔举行盛大的“那达慕”大会。这个以摔跤、赛马、射箭闻名的传统节日,本是草原儿女欢庆丰收的盛典,此刻却成了也先眼中天赐的良机——就像猎手发现了猎物的巢穴,只待合適的时机,便能给予致命一击。 “传令下去,精骑即刻整备!”也先將染著硃砂的羊皮地图重重拍在雕檀木案上,烛火在他稜角分明的脸庞投下狰狞阴影,“效仿汉人『衔枚夜进』之法,每名骑士备两匹从马,携带十日乾粮,务必做到人衔枚、马裹蹄!” 军令如山,当夜的瓦剌营地便陷入紧张的备战氛围。铁匠铺的炉火彻夜不熄,火星如流萤般溅落在羊皮地毯上,工匠们捶打著红热的铁块,汗水滴落在铁砧上发出“嗤”的声响。他们一边锻造兵器,一边低声咒骂著土尔扈特部,將对敌人的仇恨锻造成锋利的兵器;草料场里,士兵们仔细检查著每一袋青稞,確保颗粒饱满,绝不让一粒霉变的粮食拖慢行军的脚步。他们甚至会將青稞反覆晾晒,以减轻重量;马厩內,战马被精心梳理鬃毛,马蹄裹上厚厚的毛毡,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也知晓即將到来的战斗意义非凡。兽医们穿梭其中,为每一匹战马检查身体,確保它们处於最佳状態。 在儿子领兵出发后,也先並未有丝毫鬆懈。他深知,情报是战爭的另一把利刃。金箔在草原上向来无往不利,很快,土尔扈特部的几个牧马人便被成功收买。也先专门挑选了能言善道的使者,带著精美的丝绸和醇香的美酒,与这些牧马人结交。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中,牧马人们渐渐放下戒心。其中一人醉醺醺地透露了关键信息:节日期间,首领墨尔根必定会畅饮美酒,直至烂醉如泥,届时卫兵也会鬆懈。这个消息让也先眼前一亮,他立即派出最得力的传令兵,骑著快马穿越戈壁荒漠。传令兵身上裹著厚实的皮裘,以抵御寒风,乾粮和水袋牢牢绑在马鞍上。那马蹄声踏碎了月夜的寧静,扬起的沙尘在身后勾勒出一条隱秘的轨跡,將情报送到博罗纳哈勒手中。 作为也先的大儿子,博罗纳哈勒不仅英武不凡,他还非常有智慧。 收到密信时,他正与麾下將领围坐在篝火旁商议战术。火光映照著他年轻刚毅的脸庞,当读完最后一行字,他嘴角勾起一抹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冷笑。 “三日后子夜,便是土尔扈特部的末日!”他掷出手中的羊皮卷,火星溅落在上面,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仿佛预示著即將覆灭的命运。 经过彻夜的谋划,他们制定出一套大胆而縝密的突袭方案,其中最关键的,是从未在草原战爭中使用过的“套马索破防战术”——这一招既借鑑了牧民套马的技巧,又融入了战场突袭的智慧,如同毒蛇出洞,让人防不胜防。他们还反覆推演战术,用沙土模擬营地地形,用树枝代表士兵,確保每个细节都万无一失。 突袭前夜,斡难河畔的那达慕营地灯火通明,酒香与歌舞声交织在一起。土尔扈特部的族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马头琴的旋律与姑娘们的歌声迴荡在夜空,全然不知危险正在逼近。突然,百余道黑影如鬼魅般逼近营门。套马索划破夜空的轻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当哨兵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粗糲的绳索缠住脚踝,像拖野狐般拽倒在地。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未发一箭,营门便已失守,仿佛黑夜吞噬了光明,一切都在无声中发生。 紧接著,数千名骑兵如黑色的潮水涌入营地。弯刀在月光下泛著幽蓝的光,所到之处,哀嚎声四起。为了最大程度瓦解土尔扈特部的抵抗意志,博罗纳哈勒下令四处纵火。火箭如流星般划破夜幕,点燃了一顶又一顶毡帐。剎那间,火借风势,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百里之外都能看见冲天的火光。土尔扈特部的牧民们从睡梦中惊醒,赤著脚在滚烫的沙地上奔逃,有人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有人在混乱中被践踏倒地,鲜血混著酒水,染红了斡难河畔的草地,將这片原本欢乐的土地,变成了人间炼狱。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妇女们绝望的尖叫声,与火焰的爆裂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悲惨的交响乐。 少数反应过来的將领试图组织部眾反击,他们吹响號角,高呼著集结的口號,好不容易聚集起数百人。 然而,在训练有素的瓦剌铁骑衝击下,他们的抵抗如同浪撞上礁石,瞬间溃散。族长墨尔根提著弯刀衝出营帐时,身上还沾著酒气,这位平日威风凛凛的首领,此刻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狼狈。博罗纳哈勒远远望见,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张弓搭箭,弓弦发出清脆的嗡鸣,箭矢破空而去,径直穿透了墨尔根的后心。墨尔根踉蹌著向前扑出,手中的弯刀“噹啷”一声掉落在地,这位叱吒草原的英雄,就此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被轻易熄灭。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就上 101 看书网,??????????????????.??????超顺畅 】 博罗纳哈勒割下墨尔根的首级,挑在长枪之上,纵马在营地中缓缓穿行。土尔扈特部的族人们望著首领的头颅,手中的武器纷纷坠地,绝望的哀嚎声与烈火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 “降者免死!”博罗纳哈勒的声音在夜空中迴荡,恐惧如瘟疫般蔓延。 瓦剌部的勇士们立刻跟隨著自己的头领一起高声呼喊起来,声音洪亮,气势如虹。土尔扈特部的剩余部眾们纷纷跪伏在地,如同待宰的羔羊,他们曾经的骄傲与尊严,在这一刻全都荡然无存。 消息传回瓦剌营地,也先大喜过望。 他抚摸著儿子带回的战利品,眼中满是骄傲,忍不住大声讚扬自己的儿子:“我儿有哲別之风!” 也先隨即下旨:“土尔扈特部降者编为前军,战死者家属免三年赋税!” 从此,曾经自由骄傲的土尔扈特部勇士们,不得不骑著战马,为曾经的仇敌衝锋陷阵。而也先的威望,如同草原上升起的烈日,愈发耀眼夺目。 草原上的两大部落竟先后都被收服,一个个小部落的首领们望著斡难河畔的浓烟,知晓大局已定,自己只能做那隨风飘摇的墙头之草。於是纷纷派出使者,带著皮毛、珠宝与珍贵的药材,向也先献上效忠的哈达,草原的权力天平,正在迅速倾斜。 三日后,一封沾满沙尘的战报摆在了大明皇帝朱高炽的御案上。 皇帝犹豫良久,盯著信封上面“漠北”二字,內心久久不能平静,是喜是忧还是未知的情况? 深吸一口气,皇帝缓缓展开密信,“未及披甲”“死者逾三千”等字句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抬起头,凝视著窗外的宫墙,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檐下的寒鸦。 朱高炽口中喃喃念著“也先”“博罗纳哈勒”的名字,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这位勤政的帝王深知,草原上这对野心勃勃的父子,或许真的要掀起一场足以撼动天下的风暴——而大明,是否已做好迎接这场风暴的准备?朱高炽起身踱步,目光落在墙上悬掛的北疆舆图,手指不自觉地在土尔扈特部旧址处摩挲,那里的標註墨跡未乾,却已要被改写。他叫来近侍,命人即刻传召杨士奇等重臣,御书房內的空气仿佛都凝重起来,一场关乎大明命运的朝议,即將拉开帷幕。 第66章 科布多会盟 洪熙十年的初春,辽阔大地上的残雪尚未褪尽,草原的冻土却已在暗流中鬆动。 也先站在斡难河畔的高岗上,望著麾下三部联军的营帐如繁星般铺满原野,腰间的狼头刀上,隱隱约约似乎还残留著去岁征服土尔扈特部时的血跡。 草原梟雄的目光又投向了西北方——那里,准噶尔部的穹庐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著。 三月的科布多草原,枯黄的草茎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为即將到来的风暴低语。也先广发会盟令,羊皮请柬上烫著金边,墨跡未乾便快马送往各部。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展开信函时,烛火將“共商草原大计”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这位素来高傲的首领轻抚著祖传的金丝镶嵌战刀,刀锋映出他眼底的警惕与不屑——他当然明白,所谓会盟不过是强者的威胁。但麾下八千精骑、两万轻骑的雄厚实力,让他决意亲赴这场鸿门宴,甚至特意挑选千名精锐隨行,每人身披镶银边的锁子甲,腰间弯刀在阳光下泛著冷光。 会盟当日,中军大帐外旌旗猎猎,三百怯薛军如铁塔般挺立。他们身著由大明铁锅熔铸的鎧甲,在春风中泛著森冷的光,腰间弯刀整齐划一,刀柄上的狼头雕刻仿佛隨时会择人而噬。噶尔丹昂首阔步踏入帐內,靴底碾过波斯地毯的闷响惊动了帐中人。主位上,也先半倚在虎皮大椅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来客;其身后,次子阿失帖木儿铁塔般矗立,壮硕如蛮熊的身躯几乎遮去半面帐幕。 “瓦剌旧制,各部自统,岂容集权?“噶尔丹率先打破沉默,刻意將“旧制“二字咬得极重。他腰间金刀隨著动作轻晃,撞击出清脆声响,余光扫过两侧低头不语的两部新首领。那两人面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揉搓著衣角——他们何尝不知噶尔丹所言在理?但想起和硕特部忽尔察的头颅曾被悬在也先营帐前示眾,想起土尔扈特部墨尔根中箭倒地的惨状,到嘴边的附和又咽回肚里。 “我准噶尔部精骑八千,轻骑两万。“噶尔丹缓缓起身,金刀划出一道寒光,“就算你集结三部之力,也未必能一口吞下!“他的声音在帐內迴荡,惊得帐顶悬掛的铜铃叮噹作响。然而,刻意展现的囂张下,他的瞳孔却在悄悄观察著也先的反应。 当目光扫过帐外若隱若现的铁甲寒光,当瞥见阿失帖木儿按在狼牙棒上的青筋暴起的大手,这位汉子心底那丝不安,悄无声息的开始蔓延。 ”放肆!“阿失帖木儿如同一头髮怒的巨熊般猛然站起,声若洪钟震得帐幕簌簌发抖,“不愿臣服,就等著我父亲的铁骑踏平你的营地!“ 他腰间的狼牙棒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土落在噶尔丹鋥亮的马靴上。这一刻,帐內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噶尔丹的手不自觉地按住刀柄,却发现掌心已满是冷汗——他突然意识到,面对的不仅是三部联军,更是一个敢用铁锅铸甲、用阴谋阳谋顛覆草原秩序的梟雄。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也先忽然笑了。这笑声低沉而冰冷,像极了寒冬里的朔风。他“唰“地抽出弯刀,寒光闪过,案上的青铜鼎轰然炸裂,碎成满地锋利的残片。滚烫的奶茶混著铜屑流淌,在地毯上晕开狰狞的污渍。几乎同一时刻,帐外传来整齐的金属摩擦声——数百名怯薛军已拔刀出鞘,刀刃的寒光透过帐帘,將日光切割成细碎的冷芒。 “顺我者,存;逆我者,如此鼎!”也先缓步走到噶尔丹面前,弯刀挑起对方的下巴,刀锋几乎贴上对方喉结,“你,想做哪一种?”帐內死寂一片,唯有噶尔丹急促的喘息声,与远处传来的战马嘶鸣,交织成一曲危险的前奏。而帐外,初春的风卷著细沙,正无声地掩埋著这场惊心动魄的博弈留下的痕跡。 中军大帐內,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噶尔丹紧紧攥著祖传的金丝镶嵌战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刀鞘上精美的纹路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痕跡。他抬眼望向也先,对方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似能看穿他內心的每一丝犹豫。帐外,怯薛军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不时传来,像一记记重锤,敲击著他紧绷的神经。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部落,想起那些在寒风中颤抖的老人,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沧桑;想起在草原上嬉笑玩耍的孩童,还有在毡帐里忙碌的妇孺。若是与也先开战,这片世代棲息的家园必將陷入战火,生灵涂炭。再看看帐內虎视眈眈的也先父子,以及两侧低头沉默、已然臣服的和硕特部与土尔扈特部新首领,他心中清楚,以准噶尔部一己之力,想要对抗如今整合了三部力量的也先,无异於以卵击石。 “准噶尔部的勇士不做前锋,只做中军。族人不向也先纳税。”噶尔丹咬了咬牙,终於艰难地说出这句话。话音落下,帐內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那是恐惧与不甘交织的颤抖。 也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很快又恢復了沉稳的神色。他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首领这般明事理,我也先断然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人,你的条件我答应。” 说著,他收刀抬手示意亲兵取来酒罈,鎏金酒碗碰撞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马奶酒在碗中轻轻晃动,倒映著眾人复杂的神情。 当也先与噶尔丹郑重地碰杯,將酒一饮而尽时,帐內压抑已久的气氛瞬间如冰雪消融。欢呼声、碰杯声此起彼伏,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但噶尔丹知道,这只是他为族人爭取到的一丝喘息之机,未来的路,依然充满未知与凶险。 至此,瓦剌各部终於被也先收入囊中。也先的野心並未就此满足,他立即著手实施下一步计划——颁布《瓦剌军律》与四翼军制,对麾下的战士进行全面整编与规范。在那以鲜血写就的军律中,一条条严苛的刑罚令人胆寒:“临阵后退者,斩全家;私通外敌者,剥皮示眾”,如此残酷的律令,如同一记记警钟,时刻提醒著每一个士兵,背叛与怯懦的代价是何等沉重。 “缴获不献者,断手足弃於荒野”这条律令更是直击要害。也先深知,瓦剌各部向来以战养战,若战利品分散,必將导致后勤混乱,进而在战爭中陷入困境。他要用这铁一般的纪律,將各部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打造出一台高效运转的战爭机器。当第一个因私藏战利品而被斩断手足、丟弃荒野的士兵发出悽厉惨叫时,整个瓦剌都为之震颤,也彻底明白了新的规则。 军纪整肃完毕后,四翼军制的构建有条不紊地展开。在巍峨的阿尔泰山麓,也先的长子博罗纳哈勒骑著高大的枣红马,威风凛凛地巡视著营地。他身后,八千准噶尔部精骑整齐列队,挽弓如满月,箭矢破空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博罗纳哈勒凭藉精湛的箭法,被族人尊称为“小哲別”,他亲自传授士兵“三矢连射”的绝技,训练出的骑射手能在疾驰的马背上,於百步外精准射穿铜钱,他们將成为战场上用箭雨压制敌人的关键力量。 杭爱山下,次子阿失帖木儿的营地终日迴荡著战马的嘶鸣声和金属碰撞的鏗鏘声。他麾下的和硕特骑兵,在黄沙中反覆演练骑兵突击、长途奔袭与包抄分割等战术。阿失帖木儿身材壮硕如蛮熊,指挥作战时声若洪钟,在他的带领下,这支军队如同草原上的猎豹,隨时准备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克鲁伦河畔,由土尔扈特部组成的前军先锋军旗猎猎作响。也先亲自坐镇中军大帐,巨大的沙盘上,石子与羊毛束標记著每一处潜在的战场。他时常登上高台,远眺麾下將士操练阵型,夕阳的余暉洒在铁甲与弯刀上,泛起如血般的光芒,仿佛预示著即將到来的腥风血雨。 而在科布多,被收编的草原杂部正忙碌地搬运粮草,搭建仓库。新打造的皮筏载著成捆的箭矢和粮草,顺河而下,为战爭储备著物资。也先將后勤輜重交给他们管辖,看似是边缘安排,实则是巧妙地將这些力量纳入体系,確保整个军队的运转万无一失。 草原上的风依旧呼啸,但风中已裹胁著不同的气息。也先打造的这台战爭机器已然成型,那些在会盟时的紧张对峙、被击碎的铜鼎,都成为了这股新势力崛起的註脚。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大明皇宫中,朱高炽正皱著眉头批阅边关密报,烛火摇曳,將“也先一统瓦剌”的字样映得忽明忽暗,他或许还未能完全预见,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如同草原上的风暴,朝著大明边境迅猛袭来。 洪熙十年深秋,阿尔泰山脚下的工坊內炉火昼夜不熄。七十二名草原上最顶尖的工匠,在也先地严令下,耗时整整三月,终於將一块足有半人高的和田美玉雕琢成马鞭把柄。工匠们用金丝细细勾勒出腾云驾雾的苍狼纹样,又將熔成金液的二十两黄金,镶嵌成九道璀璨的环纹。最后的工序中,他们將碎金粉与鲜血混合,用骆驼毛製成的刷子,一遍遍涂抹在马鞭上,直至整条马鞭泛出诡异而华贵的紫金色光芒。当蒙文“顺天承运“四个字被鐫刻其上时,工坊內的烛火竟莫名摇曳,仿佛连神明都在注视这柄象徵无上权威的神器诞生。 也先第一次挥动这柄黄金马鞭时,特意选在科布多的点將台。深秋的寒风捲起他身后的狼头大纛,三万瓦剌將士屏息凝视著那道划破长空的金光。马鞭破空时发出的锐响,竟比最锋利的弯刀出鞘声还要刺耳。“见此鞭如见大汗!“也先的声音裹著寒意,字字砸在眾人心头。他隨即颁布铁律:受鞭刑者若俯首认罚,仅惩自身;但凡稍有抗拒,必诛灭三族。 这条新规的首个祭品,是后军粮草营的千户脱古思。此人因贪杯误事,致使运往杭爱山的粮草延迟三日。也先得知消息后,当著全体后军將士的面,亲自执鞭行刑。黄金马鞭裹胁著风声呼啸而下,第一鞭便抽得脱古思后背皮开肉绽。当第七鞭落下时,马鞭已浸染成紫金色,脱古思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肋骨被生生打断三根,穿透內臟而亡。现场鸦雀无声,唯有马鞭上滴落的鲜血,在枯黄的草地上晕开一朵朵妖异的红。 也先整合瓦剌、树立绝对权威的消息,如草原上的野火般迅速蔓延。当八百里加急密报送至紫禁城时,朱高炽正在文华殿批阅奏摺。御案上的蜡烛突然爆出灯,將“也先自製黄金马鞭,立威草原”几个字映得血红。皇帝当即召来杨士奇、杨荣等重臣,乾清宫內气氛凝重如铅。 “这个也先,莫不是想要当草原上的第二个成吉思汗?”杨士奇抚著白的鬍鬚,目光深邃。在这位歷经三朝的老臣看来,草原每隔百年便会诞生一位野心勃勃的梟雄,试图重建成吉思汗的霸业,这本是游牧民族的歷史轮迴。 “他想当成吉思汗倒不可怕。”杨荣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就怕他野心勃勃,想要南下学习忽必烈。”此言一出,殿內群臣尽皆色变。要知道,忽必烈正是以草原为根基,挥师南下建立元朝,让汉人江山改朝换代。如今也先统一瓦剌,又打造出象徵至高权力的黄金马鞭,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忽必烈? 朱高炽起身望向北方,夕阳的余暉透过雕窗欞,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想起锦衣卫密报中描述的场景:也先手持黄金马鞭巡视军营,马鞭所指之处,万千將士齐声高呼“大汗“,声浪震天动地。这位大明皇帝深知,一个比以往任何对手都要强大的存在,正在草原深处悄然崛起,而大明王朝,必须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第67章 怀柔公主 洪熙年间的大明王朝,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盛世长卷,在朱高炽“与民休息“的治国方略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也先在草原上挥舞著黄金马鞭,以铁血手段整合瓦剌各部时,中原大地正上演著另一番繁荣景象。运河之上,商船如织,三百艘漕船首尾相连,船工们的號子声与桨櫓划破水面的声响交织成曲,载著江南的稻米、丝绸与瓷器,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东南沿海的港口,白帆如云蔽日,出海的商船不计其数,满载著精美的手工艺品,驶向茫茫大洋,將大明的威名远播至南洋诸国。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在《內廷记事》中,用工整的小楷详尽记录著这个时代的辉煌:九边重镇的马市上,兀良哈部的商队络绎不绝,他们赶著膘肥体壮的战马,换来中原的铁锅、布帛与茶叶;市舶司的税银帐本不断增厚,课税收入较永乐年间激增六成。这些跃然纸上的数字,无声诉说著新政带来的累累硕果。街头巷尾,商铺林立,酒楼茶肆中,说书人讲述著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引得食客们频频称奇;作坊內,工匠们精心雕琢著各类器物,冶铁、纺织、陶瓷等行业蓬勃发展,处处洋溢著繁荣昌盛的气息。 在经济繁荣的同时,一场悄无声息的文化交流也在大明与兀良哈部落之间展开。文化的交融如同春雨,浸润著草原与中原的土地,悄然改变著两个民族的关係。 兀良哈部首领脱鲁忽察尔为表诚意,特意挑选出部落中的贵族子弟,將他们送往北京,进入国子监求学。这些身著儒衫的草原少年,在太学的讲堂上,一手握著《论语》,认真聆听夫子讲解“仁义礼智信”的深刻內涵,一手搭箭拉弓,在演武场上展现著草原儿女的矫健身姿,將草原的豪迈与汉家的儒雅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一位蒙古学子在日记中写道:“汉人忠孝之说,与我草原忠主之俗,实相通也。”寥寥数语,道尽两种文明的共鸣,也为日后的交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洪熙九年春,兀良哈部大王子安出的到来,更是在京城掀起了一阵波澜。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草原雄鹰,生得“状貌雄伟,力能搏虎”,传闻他能徒手与猛虎搏斗,三石强弓在他手中仿若寻常玩具,拉满弓弦时,箭矢能破空数百步,威力惊人。然而,最令人惊嘆的並非他的武勇,而是他过人的聪慧与求知若渴的精神。进入太学后,他仅用了短短三个月时间,便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认识两千多个汉字,其学习速度之快,让太学的夫子们都为之咋舌。 安出对汉家制度的痴迷近乎狂热。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太学,他便已坐在书桌前,捧著典籍认真研读;课间休息时,其他学子纷纷结伴游玩,他却独自前往吏部衙门,站在门口虚心向官员们请教科举取士、官吏考核等制度;夜幕降临,当京城的灯火渐次亮起,他的房间依然亮著烛光,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奋笔疾书。为了深入了解汉家文化,他更是缠住谨身殿大学士杨荣不放,从三省六部的运作机制,到礼仪典章的细微之处,从治国方略的宏观规划,到民生政策的具体实施,事事都要问个明白。 起初,杨荣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草原王子避之不及,生怕言语不慎惹来麻烦。但在杨士奇等同僚的劝说下,他逐渐明白,与未来的兀良哈首领交好,对大明边疆的稳定意义深远。自此,杨荣开始放下顾虑,倾囊相授。而安出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每次求教都带著自己的思考,提出的问题常常一针见血,让这位学识渊博的老臣都不禁刮目相看。在杨荣的悉心教导下,安出对汉文化的了解日新月异,从诗词歌赋到经史子集,从天文历法到水利工程,他都能侃侃而谈。 一日,安出突然向杨荣拋出一个尖锐而深刻的问题:“为何草原上有人会在父亲死后继承其妻子,而汉人却將皇帝的母亲尊为太后,恭敬有加?作为部落未来的首领,我该如何看待这种差异,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个触及文化根本差异的问题,让见多识广的杨荣一时语塞。草原的收继婚习俗由来已久,是为了保证家族財產不外流,维持部落的稳定;而汉人的伦理观念强调孝道与纲常,尊崇太后是对母仪天下的敬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传统,该如何向眼前这位坦率的王子解释清楚? 思忖再三,杨荣决定请来內阁首辅杨士奇共同解惑。三位智者围坐在温暖的炉火旁,展开了一场跨越文明的对话。杨士奇从儒家伦理的起源讲起,阐述了“三纲五常“在汉人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杨荣则结合歷史实例,讲述了收继婚习俗在草原上的形成原因与现实意义。他们旁徵博引,从《礼记》到《蒙古秘史》,从周公制礼作乐到成吉思汗的大扎撒,深入探討了文化差异背后的社会、歷史与经济因素。安出认真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场对话一直持续到深夜,火光映照著三人的脸庞,智慧的火在思想的碰撞中不断闪现。 安出的风采不仅折服了朝堂重臣,更在京城闺阁中掀起了阵阵涟漪。这位兼具草原豪迈与汉家儒雅的王子,成了少女们梦中的佳偶。绣楼之上,姑娘们借著刺绣閒聊,谈论著安出王子的才学与英姿;诗会上,文人墨客以他为灵感,写下一首首动人诗篇。每当安出骑著高头大马,身著华丽的蒙古服饰,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时,总会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讚嘆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间,这位草原之子的故事,成了京城最动人的传说,也为大明与兀良哈部落的友好往来,谱写了一段佳话。 初夏,北京城浸润在蓬勃的生机里。槐树枝头缀满白,馥郁的香气隨著暖风飘散,蝉鸣初起,为这座古老的都城增添了几分夏日的韵味。安出王子刚结束在杨荣府上关於汉家典章制度的学习,他身著一袭剪裁考究的织金锦袍,腰间悬掛著镶嵌松石的弯刀,脚蹬精致的蒙古族长靴,骑著高大矫健的枣红马,在一眾护卫的簇拥下,悠然地朝著自己的府邸返程。 行至什剎海畔,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喧闹声此起彼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將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安出王子勒住韁绳,好奇地望著人群,眼中闪烁著探寻的光芒。他轻轻磕了下马腹,带著护卫拨开人群,缓缓向前。华贵的服饰与不凡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围观者们见状,纷纷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恭敬地注视著这位来自草原的贵客走到近处观望。 穿过层层人群,安出的目光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靶场上,六个身著劲装的少女正在进行射箭比试,而为首的红衣女子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她外搭利落的短打箭袖,內著素雅的月白中衣,乌黑的长髮高高束起,只別著一支温润的白玉簪。火红的裙摆隨著她的动作翻飞飘扬,恰似一团跃动的火焰,在阳光下闪耀著夺目的光彩。 此时,红衣女子足蹬鹿皮短靴,体態轻盈地跨上特製的矮马。她左手如抱婴儿般稳稳托起雕弓,右手三指轻轻扣住鵰翎箭,眼神专注而坚定。弓弦缓缓拉满,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眉眼微眯,瞄准远处的靶心。剎那间,箭矢离弦而出,如流星般划破长空。紧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箭也接连射出,三支白羽箭竟如流星追月般,接连钉入百步外靶心的同一处,激起阵阵木屑。 “好!“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孩童们兴奋地蹦跳著,挥舞手中的柳枝;小贩们也纷纷放下扁担,加入到鼓掌的行列。此起彼伏的叫好声迴荡在什剎海畔,久久不息。安出王子望著红衣少女收弓时鬢角滑落的汗珠,以及她脸上自信而灿烂的笑容,不由自主地用蒙语低语讚嘆:“天上的鹰,地上的。“ 令安出王子意想不到的是,那红衣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话语,她突然转头,一双明亮的眸子如星辰般闪烁,眼波流转间已锁定了他的位置。她优雅地翻身下马,步履轻盈地朝著安出王子走来,发间的白玉簪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宛如点点繁星。 “久闻安出王子殿下弓马嫻熟,今天可否一见雄姿?“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著一丝挑战的意味。安出王子心头一震,在他的印象中,草原上的姑娘们向来直爽泼辣,没想到汉家女子竟也如此落落大方、英姿颯爽。他欣然接过隨从递来的强弓,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专注。 安出王子张弓搭箭,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锁定靶心。三支箭如连珠般飞速射出,第一箭稳稳地扎入靶心的红心,而后两箭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它们竟如穿针引线般,精准地命中了第一箭的尾部,箭尾的白羽相互交叠,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著射手高超的技艺。 围观人群先是一阵屏息,紧接著爆发出比先前更热烈的欢呼。有文人当场诗兴大发,高声吟诵:“胡弓汉月两相映,一箭穿云惊四座!”喝彩声、掌声交织在一起,將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待喝彩声稍歇,安出王子在与红衣少女隨从的交谈中得知,眼前这位英姿颯爽的巾幗女郎,竟然是当今大明皇帝朱高炽的堂侄女,沂州县主朱芸。朱芸微笑著解下腰间的汗巾,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隨后大方地邀请安出王子至岸边的茶棚一敘。 茶棚內,茶香四溢。茶盏中碧螺春裊裊升起白雾,氤氳了两人的面容。安出王子与朱芸相对而坐,从草原上惊险刺激的套马技巧,谈到中原博大精深的《武经总要》;从蒙古勇士的征战传奇,聊到汉家名將的兵法韜略。朱芸对《孙子兵法》中“奇正相生“的独特见解,更是让安出王子频频頷首,眼中满是欣赏与讚嘆。 隨著交谈的深入,两人发现彼此在许多观点上都不谋而合,仿佛相识已久的知己。日影西斜,暮色渐浓,安出王子终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情感,他郑重地將腰间祖传的狼牙雕佩取下,轻轻放在桌上:“县主若不嫌弃,这枚狼齿曾助我祖父猎杀过白额虎,今日赠予县主,以表心意。” 朱芸指尖轻轻拂过狼牙上斑驳的咬痕,感受著岁月留下的痕跡,脸颊不由得泛起红晕。她低头搅动茶汤,泛起的涟漪映出两人交叠的倒影,轻声说道:“殿下,我虽是宗室女,可婚姻大事……须得问过父亲。”她的话语中既有对这份感情的珍视,又透著一丝无奈。 当夜,沂水郡王府內灯火通明。当沂水郡王得知女儿与安出王子的事情后,顿时大惊失色,白髮苍苍的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拍案而起,鬍鬚都跟著颤动:“胡闹!那是草原上的王子,你怎敢……“ 朱芸却毫不畏惧,她跪坐在青砖上,眼神坚定地望著父亲:”女儿与他谈论兵法骑射,他能听懂《六韜》,女儿也读过《蒙古秘史》,我们心意相通,这不是两厢情愿吗?“郡王望著女儿倔强而执著的眼神,仿佛又看到了她五岁时坚持学骑射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长嘆一声,无力地瘫坐在太师椅上:“普天之下,能定这门亲事的……只有陛下啊。“ 月光透过窗欞,洒在朱芸的红衣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什剎海的荷香混著蝉鸣飘进屋內。 第68章 喜结连理 洪熙九年的仲夏,紫禁城被笼罩在一片片蝉鸣与槐香交织的暑气中。 朱高炽身著常服,正於乾清宫內批阅漕运奏疏,硃笔在淡黄色的奏章上落下最后一笔,宫人呈上一封裹著明黄缎面的摺子。 蟠龙纹烫金的封缄在烛火下泛著微光,拆开封条的剎那,皇帝的指尖不自觉地顿住——沂水郡王关於嫡长女朱芸与安出王子婚事的奏报,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在皇帝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怎么会有汉家女子主动要和草原上的胡人联姻呢?”朱高炽將密折反覆展开又合上,目光投向垂手立於阶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 殿外的蝉鸣声透过雕窗欞涌入,铜漏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愈发清晰。王淮微微躬身,声音沉稳而恭谨:“那位安出王子,主子也是见过的。去年冬至大朝会,他身著改良后的蒙古冠服,用標准官话诵读贺表,当时主子还夸讚他仪表堂堂,进退有度。”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朱高炽的记忆闸门。他仿佛又看见了去年那个冬日,安出挺拔的身影立于丹墀之下,既有草原儿郎的豪迈英武,又带著几分研习汉文化后的儒雅气度。 “不光是英俊,还是一个聪明伶俐的棒小伙子。“皇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隨即命人急召內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杨溥入宫议事。 待“三杨“匆匆赶来,文华殿內已点起宫灯,烛火摇曳间,將眾人的身影投射在绘有《万国来朝图》的屏风上。朱高炽將密折递给近旁的宦官传阅,目光在三位重臣脸上逡巡:“关於这桩婚事,朕想听听你们的见解。“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杨溥率先出列,腰间的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大臣面色涨红,鬍鬚因激动而微微颤动:“先帝太宗皇帝曾言,我朝威德远被,四方来朝,岂能效法汉唐,行和亲辱国之事?与外族联姻,实乃有损国体!“ 老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迴荡,惊飞了梁间棲息的夜梟。 杨士奇抚著白鬍鬚,目光狡黠地看向杨溥,然后问出一个有些刁钻的问题:“那先帝的权贵妃、安贵妃,当今圣上的赵惠妃,她们不也是外族人吗?算不算是外族联姻呢?” 老首辅素以善辩闻名,此刻的一句反问,顿时让殿內气氛变得微妙。 杨溥急得跺脚,涨红著脸爭辩:“她们是女子!自海外藩邦嫁入大明,得以沐浴圣恩、享受荣华;但我大明的金枝玉叶,怎能远嫁那朔风凛冽、条件苦寒之地受苦?“ “杨大人所言差矣。“杨荣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东北疆域,“兀良哈与我朝战和数十年,边界烽火时燃。今其王子求娶宗室,若能藉此缔结秦晋之好,以一女子换边境数年安寧,此乃稳边固疆之良策,何乐而不为?“他的声音沉稳如钟,字字句句如重锤般敲打在眾人心里。 杨士奇也收起了玩味的笑容,神色变得郑重:“陛下推行新政,以怀柔之策安抚四方。若成此婚,东北边陲可定,此乃天赐良机。但臣有二策,还请陛下圣裁:其一,將县主以公主之礼下嫁,厚赐妆奩,彰显朝廷对兀良哈部的恩宠;其二,赐宅邸於京师繁华之地,让安出王子常居大明,使其深入研习汉文化,此乃'以夏变夷'之道,可潜移默化间消解其草原野性。“ 朱高炽静静听完,忽而抚掌大笑:“好个怀柔!好个以夏变夷!杨卿家们果然深谋远虑。“笑声未落,已有宫人捧来文房四宝。皇 帝提笔蘸墨,硃批如行云流水般落在奏摺之上:“沂州县主著即认作朕之乾女,晋封怀柔公主,择吉日赐婚安出。一应礼仪,按公主下嫁之例操办。“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迅速传至兀良哈营地。彼时,脱鲁忽察尔正坐在牛皮大帐中擦拭祖传的银鞍,阳光透过帐顶的天窗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当信使高声念完圣旨,这位草原首领的手剧烈颤抖,银鞍“噹啷“坠地。他一把抱住儿子,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安出的肩头:“这是天佑我部!从此也先再不敢轻易覬覦我兀良哈!“父子二人当即宰杀九匹白騍马,在斡难河畔举行盛大祭天仪式,感谢长生天的庇佑。 大婚当日,紫禁城內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午门之下,怀柔公主头戴九翬四凤冠,身著绣满金线牡丹的霞帔,步摇上的东珠隨著步伐轻轻晃动,尽显华贵典雅,她將要缓缓走出象徵著大明至高无上皇权的紫禁城。 安出则身披雪白的狼皮大氅,腰间悬掛著大明皇帝御赐螭纹玉佩,脚蹬精美蒙古长靴,每一步踏过红毯,都与公主的绣鞋並驾齐驱。 合卺礼上,金碗盛著中原的陈年美酒,木杯装著草原的醇香马奶,新人交杯而饮,两种文明在这一刻完美交融,见证著汉蒙之间的情谊联结。 婚后,朱高炽特赐东华门旁一座宅邸,匾额上“归义府“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寓意著安出对大明的归附与忠义。 同时,一纸詔书快马传至草原,正式册封脱鲁忽察尔为“兀良哈王“,敕令其统领漠南与东北诸部。从此,大明的东北边陲竖起一道坚实屏障,也先西进吞併兀良哈的野心,在这突如其来的联姻前,不得不暂时按下。当瓦剌的斥候將消息传回营地,也先握著黄金马鞭的手青筋暴起,马鞭狠狠抽在牛皮案上,震得案上的羊皮舆图簌簌作响,他望著东方,眼中闪过一丝阴鷙的寒光,却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因联姻而变得更为棘手的局势。 安出王子与怀柔公主的联姻,宛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兀良哈部的贵族圈激起千层浪,迅速掀起了一股势不可当的“汉化”风潮。草原深处的蒙古包里,往日迴响著豪迈歌声与激烈议事声的空间,如今时常传出诵读汉字的朗朗书声。贵族子弟们不再满足於精湛的骑射技艺,纷纷捧起《千字文》《孝经》等典籍,在羊皮纸上一笔一划临摹汉字,墨水常常染黑了他们粗糙的指尖。 服饰的变化更是直观而显著。贵族们脱下厚重的兽皮袍,换上了轻盈飘逸的宽袍大袖汉服,腰间系上精美的玉佩,隨著步伐叮咚作响,碰撞出別样的韵律。在盛大的宴会上,曾经惯用的粗陶木碗逐渐被景德镇烧制的青瓷盏取代,这些来自中原的瓷器,以其细腻的质地、精美的纹饰,让草原贵族们爱不释手。更有甚者,不惜耗费重金,將汉家的屏风、字画搬进穹庐,山水墨韵与草原风光相互映衬,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独特景致。 从北京国子监留学归来的贵族青年们,更是成为了这场“汉化”运动的先锋。他们怀揣著对中原城池的深刻印象与嚮往,在山海关外广袤无垠的白山黑水之间,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筑城热潮。他们借鑑汉地城池的规制,选址往往在水草丰美的河畔,筑起高墙深壕,规划出整齐的街巷与市集。但同时,他们又巧妙地保留了草原特色,在城墙上设置独特的瞭望塔,方便牧民隨时观察草原上的动静。 这些新兴的城池,犹如璀璨的明珠,点缀在东北大地。 每到春夏时节,万物復甦,水草丰美,牧民们便赶著成群的牛羊,离开城池,踏上逐水草而居的传统游牧生活;而当寒冬降临,大地被冰雪覆盖,他们又纷纷涌入城中,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一边品尝著中原传来的香茗,一边诵读汉家典籍,昔日纯粹的游牧生活,逐渐与汉人的聚居文明相互交融、取长补短。 洪熙十一年末,凛冽的寒风裹胁著也先带来的强大压力,呼啸著掠过草原。面对瓦剌日益膨胀的野心与军事威胁,脱鲁忽察尔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东北格局的重大决定。他亲自率领部族精锐,南下至山海关外,在大明戍边將士庄严肃穆的注视下,缓缓取下象徵草原荣耀与骄傲的狼头战旗,郑重地换上绣著明黄龙纹的旗帜,声音坚定而诚恳地宣告:“愿为天朝臣子,永镇塞北!”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通过八百里加急文书,迅速传至紫禁城。 皇帝朱高炽听闻此讯,激动不已,竟將手中的茶盏重重拍在案上,琥珀色的茶汤飞溅而出,瞬间溅湿了奏章。皇帝深知,这一举动不仅意味著大明在东北边疆获得了一位可靠的盟友,更预示著疆域的稳固与拓展。 朱高炽当即下旨,册封脱鲁忽察尔为“塞北王”,並赐予象徵至高权力与荣耀的金印。同时,恩准其修筑“归化城”,这座承载著汉蒙交融伟大使命的城池,从设计之初便彰显出独特而深远的意义。城郭布局严格仿照北京,遵循中轴对称的原则,规划出规整的街巷,宫殿、庙宇、市集等建筑错落有致;但在细节之处,又巧妙地融入了浓郁的草原元素——城墙上,汉式的敌楼与萨满教神圣的神杆並肩而立,象徵著两种文化的和谐共存;城门匾额上,汉文与蒙文交相辉映,无声地诉说著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 筑城工地上,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和谐协作的景象。 汉蒙工匠们並肩劳作,彼此交流技艺、分享经验。汉人师傅耐心地传授烧砖的秘诀,从选土、制坯到烧制,每一个环节都毫无保留;蒙古族匠人则大方地演示夯土绝活,展示如何让城墙更加坚固耐用。吆喝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民族融合的动人乐章。 洪熙十二年初,又一则捷报如春风般吹进紫禁城:从归化城到遥远的库页岛,蒙人与女真人齐心协力,一共修筑了三十二座城池。 塞北王在奏章中言辞恳切、情真意切,恳请朝廷派遣官吏,与本地贵族共同治理这些新兴的城池与广袤的土地。朱高炽皇帝欣然应允,一道道任命文书如雪片般飞向东北:布政使掌管民政,负责处理百姓的衣食住行、赋税徭役等事务;按察使整飭律法,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与稳定;都指挥使统帅军务,保卫边疆的安全。一套完整而严密的官僚体系,在白山黑水间迅速搭建起来,將这片土地紧紧纳入大明王朝的统治之下。 而最令大明君臣欣慰与满意的,是安出王子坚持每年冬天都会携带妻儿,率领兀良哈部落的眾多贵族子弟南下,前往北京周边地区过冬。这一行为看似平常,实则意义深远。这些草原贵族们在北京购置田產,让子女入读国子监,与汉家勛贵联姻,逐渐融入大明的生活与文化之中。他们的存在,如同无形却坚韧的纽带,將兀良哈部、女真部落与大明王朝紧紧地绑定在一起。 也先曾多次派人携带丰厚的礼物,试图拉拢这些贵族,却总是遭到冷遇与拒绝。有一次,他的使者甚至被拒之门外,只得到一句冰冷而坚定的回应:“我等食大明粟,著大明衣,岂会背恩弃义?”这番话语,不仅彰显了这些贵族对大明的忠诚,更宣告了也先的拉拢企图彻底失败。 隨著时间的缓缓流逝,隨著各种政策的不断颁布,当库页岛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的任命书正式下发,整个东北地区的版图终於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在大明舆图之上。 从巍峨高耸的长白山巔,到广袤无垠的库页岛海岸,大明的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宣示著这片歷经融合与发展的土地,从此成为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见证著民族交融与国家统一的伟大歷史进程。 第69章 权力的游戏 草原的夜幕如浓稠的墨汁,也先倚在虎皮大椅上,手中的黄金马鞭轻轻敲击著案几,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摇曳的烛光映照著他稜角分明的脸庞,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跳动著炽热而贪婪的野心。在他看来,如今的四翼军制不过是孩童的玩具,唯有踏破中原的万里长城,擒获大明的天子,方能成就真正的霸业。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决定对瓦剌的军事制度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要將草原上鬆散的部落联军,打造成一台无坚不摧的战爭机器。 也先首先在四翼军的架构上大刀阔斧地改革,別出心裁增设了“万户长”这一高位。他召集各部族的首领与心腹,在斡难河畔举行盛大的仪式。 熊熊的篝火照亮夜空,也先站在高台之上,手中的黄金马鞭直指苍穹:“从今往后,万户长便是我瓦剌军队的脊樑!” 被任命的万户长们身披崭新的锁子甲,腰间別著刻有狼头的金牌,在眾人羡慕又敬畏的目光中,接过象徵权力的令旗。这些人有的是与也先沾亲带故的族人,有的是在征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勇士,他们在也先的大帐中曾饮过滚烫的盟誓马奶酒,此刻更是死心塌地为其效命。每个万户统领近万精锐,成为了瓦剌军事体系中至关重要的指挥枢纽。 在万户长之下,也先又细分出十个千户。千户长们不仅要在战场上衝锋陷阵,更肩负著一项特殊而沉重的关键使命——向也先上交“铁税”。草原上的铁匠铺日夜火光冲天,千户长们带著族人收集各种铁器,从破旧的铁锅到生锈的马掌,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坊。每年,每个千户必须上缴足量的铁器,以供军工厂熔铸。工匠们將这些收集来的铁器重新锻造,打造成坚固的甲冑和锋利的兵器。 有一次,一个千户因未能按时交足铁税,也先亲自骑著高头大马,带著卫队来到该部落。他手持黄金马鞭,狠狠抽打在千户长的背上,鲜血染红了马鞭,也染红了草原。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千户敢对铁税有丝毫懈怠。 为了確保军令畅通无阻,也先模仿中原汉人的令箭和虎符,创造出独具草原特色的“金鞭令箭”。他请来草原上最顶尖的工匠,用纯金打造马鞭,在鞭身上精心鐫刻北斗七星,象徵著对上天的敬畏与掌控;令箭则选取野狼的髀骨製成,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刻著神秘的图腾。持有令箭者,可调动千人以下的部队。 每当也先將令箭授予亲信时,都会举行庄重的仪式。受赐者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令箭,然后將狼骨贴近胸口,发誓以生命守护这份信任。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將领在战斗中丟失了令箭,他深知自己犯下大错,在也先的大帐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还是选择自杀谢罪,此事在瓦剌军中引起巨大震动,也让所有人明白了令箭的神圣与威严。 除了军事制度的改革,也先在经济建设和情报收集方面同样下足了功夫。他深知,战爭不仅是兵力的较量,更是物资和情报的比拼。首先,他对草原上沿用千年的税收体系进行彻底变革。以往,部落的贡赋全凭自觉,多寡不定,如今,也先制定了严苛的徵收制度:“牧民十羊贡一,猎人三貂贡一”。他派出专门的税吏,骑著快马,穿梭於各个部落之间,监督税收的执行。这些税吏头戴铜盔,腰挎皮鞭,如同草原上的恶狼,稍有不从,便会施以酷刑。有一个小部落的牧民,因捨不得上交肥美的羔羊,被税吏当眾用皮鞭抽得遍体鳞伤,羊群也被全部没收。这种强硬的手段,让大量的物资迅速匯聚到也先的中军大帐,由专门的官吏登记造册,统一调配,极大地提高了物资调度的效率。 为了控制战略物资,也先还设立了“税监官”这一前所未有的职务。这些税监官的职责主要是监管铁锅等铁器的交易。在也先看来,铁锅不仅是生活用具,更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可熔铸成兵器和甲冑。他颁布法令,私藏铁锅3口以上者论罪,私藏铁器超过5件者同样论罪,刑罚从鞭笞100下到死刑不等。有个部落的首领,因私藏了几把祖传的铁製刀具,被税监官发现后,不仅本人被处死,整个家族都受到牵连,財產被充公,族人沦为奴隶。如此残酷的刑罚,让所有部落都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私自藏匿铁器。 在情报收集方面,也先展现出了惊人的智慧和谋略。他派人深入中原边境,用牛羊、粮食和马奶酒等物资,招募汉人流民。对於这些流民,也先不仅给他们提供安身之所,还帮助他们组建家庭,生儿育女,让他们在草原上安定下来。然后,他发放本钱,让这些流民在宣府、大同边镇开设酒肆。这些表面上普通的酒肆,实则是瓦剌的情报据点。也先派出专人,教导这些流民如何刺探军情,如何藏匿情报。他们学会了將密信藏在马鞍的夹层中,用特殊的药水將情报写在丝绸上,然后缝进衣服里。在宣府的一家酒肆里,有个看似普通的店小二,实则是瓦剌的高级密探。他每天穿梭於军营和市集之间,与明军士兵称兄道弟,在推杯换盏间,收集到了大量关於明军兵力部署、粮草储备的重要情报。这些情报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回瓦剌,让也先对大明九边重镇的防御情况了如指掌。 隨著情报网的不断扩张,也先的案头摆满了详细的边关地图,上面用硃砂標註著明军的兵力部署、粮仓位置,甚至连某些將领的性格特点和喜好都有记载。这些珍贵的情报,配合蒙古骑兵天生的机动性,让也先在未来的战爭中掌握了先机。当大明还沉浸在与兀良哈联姻的喜悦中,以为边境就此太平之时,草原上的也先已经厉兵秣马,一台庞大而恐怖的战爭机器正在悄然运转,一场足以改变歷史走向的风暴,正在朔风呼啸中缓缓逼近。 草原的深秋,枯黄的草浪在朔风中翻涌,也先站在杭爱山巔,望著广袤无垠的大地,手中的黄金马鞭轻轻敲击著靴筒,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这位野心勃勃的瓦剌首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早已不满足於草原上的称雄,他的心中,正谋划著名一场足以震撼天下的惊天阴谋——以“替天行道”之名,掀起对大明王朝的战爭狂潮。 也先深知,若想师出有名,必须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他將目光投向了韃靼部落太师阿鲁台,这个同样雄踞草原的劲敌,此刻却成了他手中的棋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也先召集了最精锐的心腹死士,这些人如同草原上的孤狼,忠诚而凶狠。 也先凝视著他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狠厉:“此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务必截获阿鲁台与明朝的互市文书!” 死士们领命而去,他们骑著快马,在大漠中日夜兼程,如同幽灵般穿梭在沙丘之间。 在长达半个月的蹲守、摸排和搜寻后,他们终於在一处狭窄的山谷中,如愿所偿发现了阿鲁台的信使队伍。 这些杀手们整理好装备,立刻如同下山的野狼一般扑杀过去。 一场惨烈的廝杀就此展开,箭矢如雨般破空,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战士的吶喊声交织在一起,染红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也先的死士们悍不畏死,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终於成功截获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书。 拿到文书后,也先如获至宝。他立刻召集了麾下所有识字的汉人,在中军大帐中,烛光摇曳,气氛凝重。 “可汗陛下,您需要把这份文书如何修改?”一位归降也先的北方汉人书生,脸上带著諂媚討好的笑容,详细地询问也先的具体目的,也先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给我把文书內容全都改了,改成阿鲁台请明军夹击瓦剌!”也先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汉人们战战兢兢地开始工作,他们小心翼翼地刮去锦缎上的原文,重新书写,每一笔都仿佛有千斤重。很快,一份足以顛覆草原局势的假文书诞生了。 也先命人將假文书大量抄录,然后派出无数使者,骑著快马,奔赴草原的各个角落。 使者们高举文书,大声疾呼:“诸位同胞!看看吧!阿鲁台这个叛徒,竟然勾结明军,妄图將我们瓦剌赶尽杀绝!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牧民们围聚在一起,虽然大多目不识丁,但看著使者们悲愤的神情,听著那煽动性的言辞,心中的怒火渐渐被点燃。多年后,一位归降明朝的部落长老在日记中写道:“也先使者持文书来,言阿鲁台勾结清廷,吾等信之。”短短一句话,道尽了草原儿女的单纯与轻信。 然而,也先並不满足於此。他深知,要彻底点燃族人的怒火,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於是,他派人在草原上四处散布流言:“你们知道吗?明军的马市只收韃靼的皮毛,我们瓦剌的牛羊,他们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去年,我们三羊还能换一口铁锅,如今,明廷只和韃靼人交易,我们瓦剌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这些流言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草原上蔓延开来。也先还特意找来一些牧民,给他们钱財,让他们在各个部落的集市上哭诉,讲述自己“悲惨”的遭遇。这些精心编排的戏码,彻底点燃了瓦剌各部的情绪,草原上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牧民,他们挥舞著弯刀,高呼著口號,要求南下,与大明决一死战。只是这些瓦剌人並不知道,从永乐朝到如今洪熙朝,大明从来没有与瓦剌开展过正式互市。 就在瓦剌內部群情激愤,战爭一触即发之际,也先却做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挑选了十二只稀有的“白海青”,这是一种来自极北之地的珍贵猛禽,羽毛洁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在草原上极为罕见。他派遣使者,带著这些白海青,前往大明京城纳贡。 使者们一路风尘僕僕,终於抵达北京城。在紫禁城的大殿上,他们行三跪九叩大礼,言辞谦卑:“我主也先,对天朝仰慕已久,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今闻阿鲁台勾结外敌,妄图扰乱边境安寧,我主义愤填膺,恳请陛下借道,让我军討伐阿鲁台,为天朝肃清边患!” 朱高炽听闻此言,心中颇为受用。他命太子朱瞻基在午门外设下盛大的宴席,款待瓦剌使者。看著使者们恭顺的模样,朱高炽龙顏大悦,当即赏赐锦缎百匹,並降下諭旨,称讚“瓦剌忠顺”。然而,时任兵部侍郎的张本却对此事深感忧虑,他上奏道:“陛下,也先借道之事,恐有诈。臣担心他名为伐阿鲁台,实则欲袭我开平卫!” 朱高炽却不以为然。此时,锦衣卫呈上密报,称瓦剌確实在集结兵力,准备与韃靼决战。朱高炽看完密报,哈哈大笑,在奏摺上批覆:“瓦剌伐仇,於我何碍?”於是,兵部下达命令,让边军“勿阻其行”,容许瓦剌大军东进。 当瓦剌的大军扬起漫天尘土,浩浩荡荡地向东进发时,大明的边关將士们只是远远观望。他们不知道,也先精心策划的这场大戏,醉翁之意不在阿鲁台,而在大明的万里江山。也先骑在高大的战马上,看著麾下士气高昂的军队,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阴谋已经成功了一半,而大明王朝,还在做著坐山观虎斗的美梦,却不知一场足以改变歷史走向的巨大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第70章 克鲁伦河之战——草原一统 深秋的草原笼罩在肃杀的氛围中,枯黄的牧草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为即將到来的战爭哀鸣。也先身披黑色大氅,立於斡难河畔的高岗之上,手中的黄金马鞭轻轻敲击著玄铁战靴,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自一统瓦剌各部以来,他秣马厉兵多年,如今麾下兵强马壮、粮草充盈,那充满野心的目光,终於投向了草原上最后一个劲敌——始终以“蒙古正统”自居的韃靼部。 隨著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军令,三千瓦剌精骑如离弦之箭率先出发。他们皆是从各部精挑细选的勇士,身著轻便坚韧的皮甲,腰间弯刀在阳光下泛著幽蓝的寒光,胯下的战马四蹄生风,马蹄裹著厚实的毛毡,悄然无声地疾驰在草原上,宛如一群蓄势待发的草原狼。紧隨其后的是一万五千主力大军,战车轔轔,旌旗蔽日,扬起的尘土在天际形成一条暗黄色的长龙,浩浩荡荡地沿著克鲁伦河蜿蜒东进。所过之处,连呼啸的寒风都似乎感受到了战爭的气息,愈发猛烈地吹刮著。 当瓦剌大军来犯的消息传到韃靼营地时,太师阿鲁台正坐在牛皮大帐中,就著铜锅煮著鲜嫩的羊肉。这位歷经明太宗五次北伐的老將,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透著久经沙场的沉稳与睿智。听闻消息,他不慌不忙地撕下一块羊腿肉,缓缓说道:“瓦剌小儿,也敢捋我韃靼虎鬚?”儘管韃靼部曾在明军的打击下元气大伤,但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部落人口日益增多,牛羊漫山遍野,五万铁骑早已枕戈待旦,隨时准备捍卫韃靼的荣耀。 克鲁伦河畔,一场决定草原霸权归属的对峙就此展开。阿鲁台亲自率领五万大军,在河对岸列下阵势。骑兵们整齐排列,战马昂首嘶鸣,声响彻云霄;刀枪如林般挺立,在阳光下闪烁著森冷的光芒;各色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这位老谋深算的太师深知“半渡而击”的兵家要诀,特意將主力部署在河面宽阔、水流湍急的中游地段。他心中盘算著,只等瓦剌军渡河至一半时,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攻击,一举击溃敌军,再乘胜追击,全歼瓦剌大军。阿鲁台站在高坡上,望著对岸的瓦剌营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自信的冷笑:“也先,就让你见识见识正统蒙古铁骑的厉害!” 也先得知阿鲁台的布阵后,却並未被对岸的气势所震慑。他轻抚著腰间的狼头刀,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与自信。他用马鞭指著阿鲁台的大军,得意洋洋地对身旁的两个儿子说道:“这个老匹夫,真真是老来昏聵,自取灭亡!”长子博罗纳哈勒心领神会,立刻率领精锐斥候,沿著河岸仔细侦查。他目光如炬,在观察了周边地形和阿鲁台的排兵布阵后,很快发现了致命的疏漏——上游虽然水浅流缓,却是韃靼部防御最为薄弱之处,仅布置了少量岗哨。博罗纳哈勒回到营地,在地图上重重一划,向父亲稟报导:“父亲所言非虚,阿鲁台这次確实犯了兵家大忌!只要我们声东击西,必能破敌!” 也先嘴角浮现出一抹阴鷙的笑容,当即针对阿鲁台的疏漏,展开了精心的排兵布阵。他先命土尔扈特部为先锋,在中游发起猛烈的佯攻。战鼓如雷鸣般响起,號角声划破长空,无数皮筏载著士兵冲向河面,喊杀声此起彼伏,声势浩大。对岸的韃靼士卒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神经紧绷,警惕地注视著瓦剌大军的一举一动。阿鲁台握紧腰间的弯刀,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只等敌军进入最佳攻击范围,便下达进攻的命令。 然而,也先怎会轻易落入阿鲁台的圈套。就在土尔扈特部吸引住韃靼主力时,他的右翼军在次子阿失帖木儿的带领下,早已绕道上游。两千精骑牵著战马,小心翼翼地踏入齐腰深的河水。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们的皮靴,寒意刺骨,但战士们眼中燃烧著炽热的战意,没有丝毫退缩。当最后一名骑兵成功渡河后,阿失帖木儿高举弯刀,大喝一声:“隨我衝锋!”两千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向著韃靼军的侧翼疾驰而去。马蹄踏过枯黄的草地,扬起漫天尘土,如同一把锋利的镰刀,正悄无声息地逼近浑然不觉的敌人。此时的阿鲁台还沉浸在即將“半渡而击”的盘算中,对上游的危机毫无察觉,殊不知,一场足以改变战局的风暴,正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席捲而来。 深秋的克鲁伦河畔,寒风裹挟著细雪掠过枯黄的草原,仿佛预示著一场腥风血雨的降临。阿鲁台身披镶金战甲,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目光如炬地望著对岸严阵以待的瓦剌大军。这位以“蒙古正统”自居的韃靼太师,怎也不会想到,也先的营地里藏著足以改变战局的秘密武器——那些由东察合台汗国工匠日夜赶工打造的“轰天雷”火炮,正披著厚重的牛皮毡,在帐幕后泛著幽冷的黑光。 当第一声轰鸣撕裂长空时,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阿鲁台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疯狂刨动著地面。只见对岸腾起滚滚浓烟,数架漆黑如巨兽的火炮缓缓推出,炮身雕刻的狰狞兽面纹在火光中若隱若现。隨著也先手中的黄金马鞭狠狠挥下,又一发炮弹呼啸著划破天际,落地瞬间炸开的气浪掀翻了三名韃靼骑兵,惊马嘶鸣著冲入己方阵营,铁蹄无情地践踏著慌乱的士兵。 “炮声如雷,铁壳炸裂,人马具惊!”一名侥倖逃回的韃靼逃兵连滚带爬地衝进营帐,面色惨白地嘶吼著。阿鲁台握紧腰间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武器,虽发射的炮弹杀伤力有限,但其震天动地的声响,足以摧毁士兵们的意志。韃靼骑兵的战马开始不受控制地刨蹄嘶鸣,队伍中骚动渐起,恐惧如瘟疫般迅速蔓延。 也先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挥舞著马鞭高声下令:“渡河!”早已准备就绪的瓦剌士兵们吶喊著,乘著牛皮筏子衝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他们的皮甲被河水浸透,却依然如恶狼般勇猛无畏,弯刀在阳光下闪烁著寒光,纷纷跃上河岸。八千瓦剌精锐与一万韃靼骑兵在河畔轰然相撞,金属的撞击声、士兵的嘶吼声、战马的悲鸣声交织在一起,鲜血迅速染红了克鲁伦河的冰水。 阿鲁台亲自率领亲兵组成人墙,试图稳住阵脚。他的弯刀在战斗中早已卷刃,却仍奋力挥舞著,將逼近的敌人一一击退。然而,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时,草原深处突然腾起滚滚浓烟。阿失帖木儿率领的轻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韃靼军的侧翼,他们手中燃烧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瞬间点燃了韃靼的草垛和营帐。熊熊烈火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迅速蔓延,火光冲天,照亮了阿鲁台惊愕的脸庞。 “全军突围!”阿鲁台意识到局势已无法挽回,果断下达命令。他调转马头,准备带领残部杀出重围。然而,命运的残酷在此刻显现——一支流矢突然破空而来,穿透了他的金盔护肩,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栽落马下。十余名亲兵立刻围拢过来,用血肉之躯抵挡著如潮水般涌来的追兵,他们高呼著“保护太师”,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 博罗纳哈勒,这位被称作“小哲別”的瓦剌猛將,骑著快马如离弦之箭追来。他目光如鹰,锁定了挣扎著想要起身的阿鲁台,长臂猛然伸出,竟生生將这位叱吒草原的太师从马背上拽下。两名瓦剌骑兵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阿鲁台,在战场边缘快速游走。韃靼军队的战士们,眼见主帅被俘,顿时斗志全无,纷纷丟下兵器跪地投降,偌大的阵营十去其八。 夜幕降临,瓦剌中军大帐內烛火摇曳。也先踏著阿鲁台的胸膛,眼中闪烁著得意的光芒,手中的弯刀抵在对方咽喉:“如今,你可服了?”阿鲁台却突然仰头大笑,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他的鬍鬚:“我死,则大明必灭你!”这充满不甘与愤恨的话语,彻底激怒了也先。寒光一闪,阿鲁台的头颅应声落地。也先命人將首级悬掛在旗杆之上,绕著草原游行示眾。沿途的部落酋长们纷纷出帐跪拜,望著那面染血的战旗,再也无人敢生出反抗之心。草原的夜空下,也先的野心隨著猎猎作响的战旗,愈发膨胀,一个新的草原霸主,已然崛起。 克鲁伦河畔的硝烟尚未散尽,曾经雄踞草原的韃靼部已如风中残烛,在也先的雷霆一击下彻底分崩离析。草原的版图被重新勾勒,昔日的荣光化作尘埃,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 东部韃靼在首领阿噶多尔济的带领下,五万余族人赶著牛羊、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地向南迁徙。他们的毡帐在草原上拖出长长的轨跡,宛如一条蜿蜒的黑色河流。阿噶多尔济深知,在也先的铁蹄下,韃靼已无立足之地,唯有归附大明,方能求得一线生机。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开平卫外时,朱高炽展现出了大国君主的胸怀与谋略,特地下旨设立“忠顺卫“,许以“岁贡马匹,可入塞互市”的优厚条件。一时间,边境马市重新热闹起来,韃靼的良马、皮毛,与大明的铁锅、布帛在此交换,炊烟与叫卖声交织,勾勒出一幅难得的和平画卷。 而西部韃靼的命运却如坠入深渊。三万余族人被强行编入瓦剌的“炮灰营“,他们被迫换上破旧的皮甲,手持残缺的兵器,如同待宰的羔羊。每逢战事,这些人总是被驱赶在最前方,充当瓦剌精锐的肉盾。也先在阵后布置了大批刀斧手,寒光闪闪的刀刃时刻对准著“炮灰营“的后背,但凡有人敢后退半步,立刻就会人头落地。草原上时常迴荡著悽惨的哀嚎,那些倒在血泊中的韃靼人,至死都未能再看一眼故乡的蓝天。 此时的大明皇宫,朱高炽手持边关急报,眉头紧锁。烛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龙椅上,显得格外凝重。曾经以为的草原“疥癣之疾“,如今竟已发展成威胁北疆的猛虎。他立刻召来內阁重臣杨士奇、杨荣,以及户部尚书夏原吉,在乾清宫內展开紧急朝议。 內阁首辅杨士奇率先打破沉默,这位歷经数朝的老臣,眼中闪烁著坚毅的光芒:“陛下,也先新胜,根基未稳,正是北伐良机!调淮军精锐北上,定能一举荡平漠北,永绝后患!“他的声音鏗鏘有力,仿佛已看到大明军旗在草原上猎猎飘扬。 然而,谨身殿大学士杨荣却连连摇头,神色忧虑:”万万不可!新军虽已初具规模,但尚未经歷实战磨炼,犹如未经淬火的刀刃,难成利器。况且战马储备不足,后勤补给难以保障,此时贸然出兵,恐有失利之险。“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朝堂上的热血。 夏原吉抚著白鬍鬚,沉吟良久后缓缓说道:”杨大人所言极是。臣以为,应先筹备一年,集粮百万石,马三万匹,做好万全准备。兵贵精而不贵多,粮足马壮,方可一战功成。“他的建议务实而周全,展现出户部尚书对钱粮物资的精准考量。 朱高炽在龙椅上沉思良久,三位重臣的话各有道理,让他难以抉择。最终,他目光坚定地扫视群臣,重重一拍御案:“准奏!命淮军加速训练,从內地抽调十万精兵,著成国公朱勇统率,提督边防。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內,打造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隨著旨意的下达,大明北疆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备战,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草原与中原的博弈,也將迎来新的篇章。 第71章 战火已燃 洪熙年间的北疆,风似乎永远裹挟著沙砾与火药的气息。瓦剌的铁骑在边境线上游弋,马蹄踏过之处,枯草尽数折断;大明的斥候则潜伏在沙丘之后,刀锋映著冷月,將瓦剌人的动向一一记录。双方如同蓄势待发的猛兽,用一次次小规模的碰撞试探著对方的爪牙——根据大同监军太监的密报,最密集时半个月內竟发生二十余次摩擦,箭矢穿透毡帐的裂帛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成了草原上最常听见的旋律。 洪熙十一年三月初二,紫禁城的夜漏刚过三更,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暗门突然吱呀作响。密探“孤狼“裹著一身寒气闯进来,怀中木牌密信还带著沙砾的温度。当“也先在亦集乃城囤积马料三千石、牛羊万头”的字样映入朱高炽眼帘时,皇帝手中的硃笔顿在御案上,墨滴在奏章上晕开一小团黑影。亦集乃城,这座扼守河西走廊的古城,竟要成为瓦剌南侵的中转站? 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朱高炽召来三杨与夏原吉,御案上摊开的舆图被手指戳出深深的摺痕。“成国公朱勇的淮军正在肃州卫练得如火如荼,“杨士奇抚著鬍鬚,目光扫过舆图上的肃州方位,“正好让新军去试试锋芒。“杨荣点头附和:“火器营配备的佛郎机炮,也该见见真章了。“夏原吉则细细核算著粮草:“肃州粮仓尚可支撑一月急行军,不必劳烦內地转运。“半个时辰后,一道密旨隨著快马衝出京城,马蹄声敲打著官道,直奔千里之外的肃州。 肃州城墙的垛口上,成国公朱勇正望著远方天际。风沙卷著残阳,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甲冑上的鳞片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这位出身將门的悍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的虎头牌,耳畔还迴响著淮军操练时的吶喊——那些从两淮招来的子弟兵,正用三个月的时间,把农耕民族的坚韧,淬炼成骑兵的剽悍。 当传令兵翻身下马,將密函递上来时,朱勇的指尖触到了蜡封的冰凉。展开信纸的瞬间,他原本平静的眉峰骤然拧紧:亦集乃城,这个名字像根针,刺破了边境暂时的平静。半晌,他將密函折好塞进甲冑,对传令兵沉声道:“本將即刻遵旨行事。” 號角声在肃州卫营地骤然响起时,夕阳刚沉入地平线。朱勇站在点將台上,两千名淮军轻骑兵列成整齐的方阵,年轻的脸庞在火把映照下泛著兴奋的红光。“你们知道亦集乃城有什么吗?”朱勇的声音透过风传到每个士兵耳中,“有瓦剌人的马料,有他们的牛羊,还有他们南下的野心!”他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火光中闪过一道弧线,“今天,就让两淮的儿郎们告诉他们——大明的铁骑,不好惹!” “不好惹!“两千人齐声吶喊,声浪撞在城墙上反弹回来,震得火把猎猎作响。军营的伙夫们早已支起大锅,燉得软烂的羊肉冒著热气,壮胆酒在粗瓷碗里晃出金色的涟漪。士兵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液顺著下巴流进甲冑,混著汗水凝成一股滚烫的力量。 三更时分,肃州卫的城门悄然打开。朱勇率领的轻骑兵衔枚疾走,马蹄裹著厚布,在沙地上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月光洒在他们的背影上,两千道黑影如同流动的暗河,朝著亦集乃城的方向蜿蜒而去。风中似乎传来远方牛羊的哞叫,那是瓦剌人在梦中都未曾察觉的杀机——淮军的第一次实战,即將在黎明前的沙漠里,溅起滚烫的血。 夜黑如墨,星子被厚重的云层遮蔽,连风都带著几分刻意的轻悄。肃州城北那扇平日里鲜少开启的小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门轴转动的声响被远处隱约的犬吠掩盖,显得格外谨慎。朱勇身披玄色软甲,甲片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冷光,他翻身上马,手中马鞭轻扬,身后两千淮军轻骑兵如一条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为保证急行军的效率,这支骑兵人人配备双马,战马的蹄子都裹著厚实的布,踩在沙砾地上只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大地。朱勇目光锐利,在队伍前侧疾驰,他大胆採用急行军战术,將五百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编为后备军,专门负责照看体力不支的战马和士兵。每当有年轻士卒因长时间奔袭而脸色发白、摇摇欲坠,后备军便立刻上前接应,同时从后备队里抽调一人补入先锋队伍,如此循环往復,確保主力始终保持著高速推进的態势。 夜风卷著沙砾,打在士兵们的脸颊上,带著刺骨的寒意。他们口中衔著枚,以防发出声响,眼神却如寒星般明亮,紧紧盯著前方同伴的背影。每个人的腰间除了锋利的弯刀,还悬著两个沉甸甸的皮囊,一个装著硫磺,一个盛著火油——这是此次奇袭的秘密武器,也是烧毁瓦剌粮草的关键。大军沿著黑河河谷快速潜行,月光偶尔从云层的缝隙中漏下,在河面洒下一片碎银般的波光,映照著士兵们坚毅的脸庞。 途中,有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兵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朱勇的亲卫立刻策马上前,迅速將他扶入后备军的队伍,同时从后备队里抽调出一名面色沉稳的老兵补入先锋。那小兵咬著牙想挣扎著归队,却被亲卫按住肩膀:“好好歇著,后面有你杀敌的时候!”这样的场景在急行军中不时上演,却从未打乱队伍的节奏,这支年轻的淮军,正用钢铁般的纪律詮释著军人的使命。 当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亦集乃城的轮廓终於在晨曦中逐渐清晰。这座矗立在沙漠中的古城,城墙在晨雾中若隱若现,守城的瓦剌士兵抱著长矛,在垛口打著瞌睡,偶尔发出几声疲惫的哈欠,完全没有察觉到死神的临近。朱勇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停下,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寒芒,低声对身边的副將下令:“左路五百骑,绕后切断水源,把守护水源的瓦剌兵尽数斩杀,然后在水里投下石灰粉;右路五百骑,去城外的沙丘后埋伏,阻击可能的援军;剩下的一千骑,隨本將从正门杀入,直取粮仓!” “得令!”三名副將齐声应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绝。 左路骑兵如离弦之箭,迅速绕到城后。守护水井的两个瓦剌哨兵正缩著脖子打盹,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淮军士兵手中的短刀割断了喉咙,连一声呼救都没能发出。士兵们立刻將隨身携带的石灰粉倒入井中,白色的粉末在水中翻涌扩散,原本清澈的井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散发著刺鼻的气味。 与此同时,右路骑兵已经在城外的沙丘后埋伏妥当。他们趴在冰冷的沙地上,拉弓搭箭,箭头对准通往城池的唯一要道,只等瓦剌援军自投罗网。 朱勇亲率的一千精锐则直扑城门。两个身手矫健的淮军小旗手,像两只灵巧的猴子,抱著缠著铁鉤的绳索,三下五除二便攀上了城墙。青砖上的苔蘚被踩出两道湿痕,他们猫著腰,悄无声息地摸到守城士卒的身后。那几个瓦剌兵睡得正酣,嘴角还流著口水,其中一个小旗手手中的短刀寒光一闪,几个哨兵便悄无声息地栽倒在地,连哼都没哼一声。 两人分工明確,一人麻利地放下城门的吊桥,另一人则在箭楼上点燃了信號烟。当朱勇纵马冲入城门时,放吊桥的小旗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大帅,给我们记功!” 朱勇勒住马韁,哈哈大笑:“先登之功,本將当然给你们记下!回去就上报朝廷,给你们升官!” 淮军精骑如潮水般涌入城中,瓦剌营地顿时响起一片慌乱的吶喊。士兵们没有恋战,直奔草料场和粮仓而去。他们纷纷张弓搭箭,將蘸了火油的火箭射向堆积如山的草垛。恰在此时,沙漠的晨风骤然变急,火舌迅速舔舐著乾燥的牧草,噼啪作响地蔓延开来。 士兵们见状,立刻將携带的硫磺和火油泼向瓦剌的帐篷、马厩和粮囤。硫磺遇火瞬间燃起蓝色的火焰,火油则让火势愈发猛烈,火焰顺著风势爬上城墙,浓烟滚滚直衝云霄,將半边天空都染成了暗红色。 亦集乃城內顿时成了一片火海。瓦剌人的牛羊在惊惶中四处衝撞,试图逃离火场,却被熊熊烈火逼得无路可退,发出阵阵绝望的哀鸣;粮仓的木质樑柱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很快便支撑不住,轰然坍塌在地,马料与穀物燃成一片焦黑,散发出刺鼻的糊味。 朱勇站在城头,望著城中熊熊燃烧的大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抽出佩刀,指向东方瓦剌王庭的方向,高声喊道:“弟兄们,让也先看看,我大明淮军的厉害!” 城下的士兵们齐声吶喊,声音在火海中迴荡,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瓦剌人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谱写了一曲属於淮军的胜利凯歌。 亦集乃城的火光映红天际时,瓦剌守將黑古尔正搂著侍妾在帅府酣睡。他是也先的亲族,仗著身份在城中作威作福,昨夜更是饮了半宿马奶酒,此刻被冲天火光惊醒,只觉头痛欲裂,四肢绵软得像团。 “敌袭!敌袭!”亲兵撞开房门的嘶吼声刺破耳膜,黑古尔慌忙推开身边娇喘的侍妾,赤著脚在地上摸索鎧甲。镀金的盔缨缠在床脚,他一脚踹翻铜盆,水溅湿了虎皮地毯,才总算把沉重的鎧甲套在身上。跨出帅府的剎那,迎面而来的热浪烫得他睁不开眼——粮仓方向的火舌已经舔上了城楼,隱约能听见淮军士兵的吶喊。 “慌什么!”黑古尔强作镇定,翻身上马,腰间的弯刀却因手软险些坠地。他身后跟著数百名睡眼惺忪的士卒,有人连头盔都戴反了,手里的长矛东倒西歪。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刚衝到大街拐角,就撞见了如猛虎下山的朱勇。 朱勇一眼就盯上了黑古尔——那身镶嵌玛瑙的银甲在火光中格外刺眼,绝非普通將领所有。“贼將休走!”他暴喝一声,胯下战马人立而起,手中长枪如出海蛟龙,带著破空之声直刺而来。黑古尔被这声怒喝惊得魂飞魄散,正要挥刀格挡,却见朱勇的亲卫早已射出数箭,身边的亲兵应声坠马,鲜血溅了他满脸。 惊恐之中,黑古尔的动作慢了半拍。朱勇的长枪已如毒蛇般刺入他的喉咙,枪尖从后颈穿出,带出一串滚烫的血珠。黑古尔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栽落,那身华丽的鎧甲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火星。 “將军死了!”瓦剌士卒见状,顿时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有人慌不择路跳进火坑,有人抱著头往城墙缺口钻,却被淮军骑兵的马蹄踏成肉泥。朱勇长枪一挥,淮军如砍瓜切菜般衝杀过去,弯刀劈砍甲冑的脆响、战马踏碎骨头的闷响,混著瓦剌人的哀嚎,在火海中交织成惨烈的乐章。 一个时辰后,火势渐缓,朱勇在断壁残垣间收拢队伍。亲兵呈上的战果清单墨跡未乾:烧毁粮草十之八九,斩杀瓦剌守兵九百余人,缴获战马三百余匹。而淮军这边,仅折损五十骑,伤者不过三十余人。 “把弟兄们的尸体敛好,伤兵仔细包扎。”朱勇望著粮库废墟,那里还冒著青烟。他命人在焦黑的木柱上插上一面“明”字大旗,残破的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对瓦剌人竖起嘲讽的手指。 “將军,撤吧!”副將望著东方渐亮的天色,语气带著焦急。朱勇点头,目光扫过满地瓦剌尸骸,忽然冷笑一声:“给也先留点念想。” 於是,在瓦剌援军必经的沙丘路上,每隔百丈便竖起一块木牌,上面用刀刻著四个大字——“淮军到此”。木牌插在瓦剌死者的尸体旁,鲜血顺著木板的纹路缓缓流淌,在沙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 当第一缕晨光越过城墙,朱勇已率领淮军消失在沙漠深处。马蹄扬起的沙尘遮断了回望的视线,这位宿將知道,用不了多久,也先的雷霆报復就会席捲而来。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平静——淮军的锋芒,已经在亦集乃城的火光中,狠狠扎进了瓦剌人的心臟。 第72章 火器之威 朱勇率领淮军撤离亦集乃城不到半个时辰,三匹快马便踏著晨露衝进了阿失帖木儿的营地。为首的信使翻身落马时,靴子上还沾著亦集乃城的焦土,他跪在地上,双手举著染血的军报,声音因狂奔而嘶哑:“王子!亦集乃城……被明军焚毁了!粮草尽失,守將黑古尔战死!” 帐內的铜灯还在摇曳,阿失帖木儿正把玩著一枚刚剥下的狼牙。这位瓦剌王子素以悍勇闻名——草原上至今流传著他徒手搏杀野狼的传说:三年前在肯特山,他赤手空拳掐断了成年公狼的咽喉,狼血溅在脸上时,他竟张嘴咬下了狼的一只耳朵。此刻听闻噩耗,那枚狼牙“哐当”砸在案上,他猛地拍案而起,腰间的浑铁枪被带得脱鞘半尺,枪尖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汉人匹夫!敢毁我粮草!”阿失帖木儿的怒吼震得帐顶落灰,他一脚踹翻堆满烤肉的铜盘,羊骨与肉块滚落满地。帐外的亲兵从未见王子如此暴怒,个个垂首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点齐三千精骑,隨我南下!”他抓起浑铁枪,枪桿重重顿在地上,松木铺就的地面竟被戳出个浅坑,“我要亲手拧下朱勇的头颅,给黑古尔报仇!” 半个时辰后,三千瓦剌精骑已在营外列阵。这些骑兵皆是从各部挑选的勇士,身披硬皮甲,腰间悬著弯刀,胯下战马喷著响鼻,蹄子在沙地上刨出深深的印记。阿失帖木儿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如蝙蝠翅膀,他高举浑铁枪,枪尖挑著一面狼头旗:“隨我杀!斩明军一骑,赏羊百只!擒朱勇者,与我同分財宝!” “杀!杀!杀!”三干铁骑齐声吶喊,声浪惊得远处的鸿雁群轰然飞起。马蹄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这支復仇之师如黑色洪流,沿著黑水河河谷疾行,铁蹄敲击地面的声响如同闷雷,震得两岸的枯草瑟瑟发抖。 当亦集乃城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阿失帖木儿的瞳孔骤然收缩。城墙上的“明”字大旗仍在焦黑的木柱上飘扬,只是旗面已被烟火熏得发黑;城门洞开,里面死寂一片,唯有几只乌鸦在断壁残垣间盘旋,发出悽厉的啼叫。 “加速!”阿失帖木儿挥枪怒吼,率先衝进城內。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粮仓的木架已烧成焦炭,地上散落著未燃尽的穀粒,被火烤得发黑髮脆;瓦剌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著,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喉咙插著箭矢,黑古尔那身镶玛瑙的银甲倒在帅府门口,头盔滚落在地,里面灌满了凝固的黑血。 “搜!给我搜!”阿失帖木儿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浑铁枪重重砸在地上,枪尖插入石板半寸。士兵们四散搜寻,却只在街角发现几块写著“淮军到此”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跡被血浸染,透著刺骨的嘲讽。 “王子,明军应该刚走不久,沿著黑水河上游撤了!”一个千户指著地上尚未散尽的马蹄印喊道。阿失帖木儿顺著蹄印望去,只见黑水河蜿蜒流向西北,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壁,形成一道天然的峡谷。 “追!”他咬著牙吐出这个字,猩红的目光死死盯著峡谷入口,“就算他们逃到天边,我也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两千瓦剌精骑立刻调转马头,沿著河谷追进峡谷。阿失帖木儿一马当先,浑铁枪斜指苍穹,耳边只有风声与马蹄声。他想像著朱勇惊慌逃窜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在他看来,明军不过是仗著偷袭得手,真要正面廝杀,十个明军也抵不过一个瓦剌勇士。 峡谷越来越窄,两侧的山壁如刀削斧劈,阳光只能从头顶的缝隙中漏下几缕。阿失帖木儿的亲卫有些不安:“王子,这里地势险要,怕是有埋伏……” “汉人只会躲在暗处放冷箭,还敢设伏?”阿失帖木儿冷笑一声,正要催马加速,忽然听见三声炮响从头顶炸响,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如爆豆般响起。谷底两侧的岩石后,千名火器营士卒突然起身,洪熙燧发枪的枪口喷吐著火舌,铅弹如雨点般扫向瓦剌骑兵。冲在最前的几十名骑兵应声坠马,有的被击穿咽喉,有的被打断马腿,惨叫声瞬间填满了整个峡谷。 阿失帖木儿猛地勒住马韁,浑铁枪舞得如车轮般,挡开几颗呼啸而来的铅弹。可还没等他稳住阵脚,两侧山樑上突然滚下无数巨石,砸得后续骑兵人仰马翻,峡谷中段顿时被尸体与战马堵得水泄不通。 “杀!”山樑上传来邓恆的怒吼。五百名淮军骑兵从左侧山樑衝下,手中的套马索如长蛇出洞,精准地套住瓦剌战马的脖颈。被套住的战马受惊狂跳,將骑手甩落在地,埋伏在暗处的长柄刀手立刻上前,手起刀落,砍下敌人的头颅。右侧山樑的骑兵也如猛虎下山,他们避开瓦剌人的锋芒,专砍马腿,让骑兵失去坐骑,沦为刀下亡魂。 谷底的火器营士卒打完一轮铅弹,迅速抽出腰刀,结成方阵与冲近的瓦剌人廝杀。他们配合默契,前排士兵用盾牌抵挡弯刀,后排士兵则挥刀砍向敌人的腰腹,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响彻峡谷。 阿失帖木儿怒喝著挥舞浑铁枪,枪尖如毒龙出洞,接连挑落十余名明军。可当他瞥见谷口被巨石封死,退路已断时,那双杀红的眼睛里终於闪过一丝慌乱。淮军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將这两千瓦剌精骑困在峡谷深处。 山樑上的邓恆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看著谷底翻腾的人影,脸上露出了冷静的微笑。他想起出发前朱勇拍著他肩膀说的话:“阿失帖木儿勇则勇矣,却少了几分算计,你只需在此设伏,让他知道我大明新军的厉害。”此刻,峡谷里的枪声与惨叫声,正是最好的证明。阳光穿过硝烟,照在淮军士兵的鎧甲上,泛著坚定的光芒——这场峡谷伏击,註定要成为瓦剌人心中永远的噩梦。 邓恆在山樑上刚站稳脚跟,指尖的冷汗还未乾透,脚下的岩石便传来一阵细密的震颤。这震颤起初如蚊蚋振翅,很快便化作密集的鼓点,从峡谷入口处由远及近——瓦剌骑兵的马蹄声,正像滚雷般碾过荒原。 “握紧火器!”邓恆低声喝令,掌心已將令旗攥出褶皱。他再次举起望远镜,镜片里的景象让呼吸微微一滯:峡谷入口处尘烟蔽日,密密麻麻的瓦剌骑兵如黑色潮水涌来,甲冑在晨光中反射出成片的寒芒,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股裹挟著黄沙的气势,仿佛要將整道峡谷连根拔起。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阿失帖木儿的身影已率先衝进峡谷。这位瓦剌王子俯身贴在马背上,玄色披风扫过地面的碎石,浑铁枪的枪尖斜指前方,显然对先前俘获的明军士卒所言“穿峡谷即抵朱勇营寨”深信不疑。他胯下的白马是草原名驹,四蹄翻飞间,已將身后的骑兵甩开数丈。峡谷两侧的山壁挤压著视线,他眼中只有前方蜿蜒的路径,丝毫没留意到岩石缝隙里,正有黑洞洞的枪口悄然瞄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实用,101????????????.??????轻鬆看 】 又追出半里地,前方的峡谷突然开阔了些。数百名明军正蹣跚而行,他们盔甲歪斜,有的士兵拄著长矛喘息,有的甚至背著伤兵艰难挪动,看起来活脱脱是被主力丟弃的老弱残兵。阿失帖木儿见状猛地勒住马韁,仰头髮出一阵震天大笑,浑铁枪在半空划出一道银弧:“朱勇匹夫!竟拋下弟兄逃命,也配做大明將军?” 他身后的瓦剌骑兵顿时爆发出鬨笑,马蹄声愈发急促。在这些草原勇士看来,汉人向来怯懦,此刻定然是主力早已逃远,只留些残兵拖延时间。“杀!”阿失帖木儿一马当先,浑铁枪直指明军背影,“捉活的,我要问问朱勇躲在哪条沟里!” 瓦剌骑兵如决堤的洪水般猛衝过去,马蹄踏起的沙尘迷了眼,他们甚至能看清那些“残兵”惊慌回头的脸。有个年轻的明军士兵似乎嚇破了胆,转身时竟摔了个跟头,手中的刀鞘滚落在地——这副狼狈模样,更让瓦剌人確信胜券在握。 山樑上的邓恆却始终握著令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数著瓦剌骑兵的数量,直到最后一名骑手的马蹄踏入预设的火力圈,才猛地將令旗向下一挥:“开火!” 三声炮响骤然炸响,如天雷劈开云层,在峡谷中激盪出滚滚回音。崖顶的碎石被震得簌簌落下,砸在瓦剌人的头盔上叮噹作响。几乎在炮声响起的同时,谷底两侧的岩石后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黑影——千名火器营士卒同时起身,手中的洪熙燧发枪喷吐著火舌,铅弹如暴雨般横扫而出。 “噗嗤——噗嗤——”铅弹穿透皮肉的闷响连成一片。冲在最前排的瓦剌骑兵像被无形的巨手拍中,纷纷从马背上栽落。有的铅弹击穿了皮甲,在胸前留下一个血洞,又从后背穿出,带著滚烫的血珠钉进崖壁;有的战马被击中前腿,发出悽厉的嘶鸣,前蹄跪地的瞬间,將骑手狠狠甩向空中。瓦剌人引以为傲的衝锋阵型,顷刻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后排的瓦剌兵见状大乱,慌忙勒马想要调头,却发现狭窄的峡谷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更可怕的是,入口处突然竖起一排拒马桩——那些用硬木削尖的桩子被杂草掩盖,此刻在晨光中闪著寒光,彻底封死了退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两侧山坳里突然传来震耳的喊杀声:各五百名淮军骑兵如猛虎下山,手中的套马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精准地套住瓦剌战马的脖颈。 “收!”隨著军官的怒吼,套马索猛地绷紧,受惊的战马疯狂刨蹄,將骑手甩落在地。埋伏在暗处的长柄刀手立刻上前,刀锋带著风声劈下,手起刀落间,已將落马骑兵的头颅斩落在地。瓦剌人这几年在草原上从未遇过对手,哪里见过这般战术?有人嚇得丟了弯刀,抱著头缩在马腹下瑟瑟发抖;有人试图攀上崖壁逃生,却被滚落的巨石砸得脑浆迸裂,惨叫声在峡谷中此起彼伏。 阿失帖木儿怒喝著挥舞浑铁枪,枪影如密不透风的铁罩,接连挑落七名衝上来的火器营士卒。他想率军冲开一条血路,却被密集的铅弹逼得连连后退。就在这时,一颗火枪子弹呼啸而来,正中他的头盔顶部——“当”的一声脆响,精铁头盔竟被震得粉碎,弹片划破他的面颊,鲜血瞬间糊住了视线。 “王子快走!”亲卫们嘶吼著结成一道人墙,用身体挡住射来的铅弹。三名亲兵死死拽著阿失帖木儿的马韁,將他拖向峡谷深处一处狭窄的缺口——那是山洪冲刷出的通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此刻成了唯一的生路。 当最后一名亲卫倒在血泊中时,阿失帖木儿终於带著十四名残骑衝出了峡谷。他回头望去,谷內火光已冲天而起,喊杀声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嚎,两千精锐竟折损於此。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可远不及心口的屈辱——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栽在一群被草原人视为“绵羊”的汉人手里。 山樑上的邓恆正低头看著战报,指尖划过“斩六百级,俘一千三百人,获战马千匹”的字样,嘴角终於露出一丝笑意。夕阳的余暉穿过硝烟,照在堆积如山的瓦剌兵器上,那些曾经沾染汉家鲜血的弯刀,此刻正沉默地躺在淮军士兵的脚下。 捷报传到京师时,朱高炽正在文华殿批阅奏摺。当读到“淮军锐士,国之干城”时,皇帝忍不住將硃笔重重一搁,龙顏大悦:“传旨!將此八字刻成金匾,送往肃州卫!”而《明实录·洪熙朝》里那句“自此瓦剌始知明军火器之变”,则为这场战役写下了最沉重的註脚。 第73章 大同拉锯战 洪熙十一年七月,漠北的风终於褪去了刺骨的寒意,草甸上冒出成片的新绿,正是骑兵奔袭的好时节。阿失帖木儿勒马立於克鲁伦河畔,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的破洞还留著黑水河峡谷惨败的痕跡。他抬手抚过面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被火枪弹片划伤的地方,至今遇风仍会隱隱作痛。身后,一万瓦剌精锐骑兵列成整齐的方阵,马蹄踏过新草,溅起带著泥土气息的飞沫。 “此番南下,必让汉人尝尝我们的厉害!”阿失帖木儿的怒吼惊起一群北归的鸿雁。他將军队分为五队,每队两千人,沿著大同外围的五条河谷推进。马鞍上的浑铁枪被摩挲得发亮,枪桿上还缠著去年从明军尸体上剥下的红绸——那是他特意留下的耻辱標记。父亲也先的叮嘱犹在耳畔:“明军火器能打百步,但百步之外,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游而击之,让他们跑断腿,再一口一口吃掉!” 大军行至大同以北百里的丘陵地带时,阿失帖木儿突然抬手示意全军停下。他翻身下马,蹲在地上查看地形:西侧是连绵的山樑,东侧是开阔的河谷,正是骑兵游击的绝佳战场。“每百人一队,散开!”他抽出弯刀,在地上划出几道弧线,“见村就烧,见粮就抢,听到炮声就跑,不许恋战!” 剎那间,百余个骑兵小队如离弦之箭,扑向大同周边的村庄。最先遭殃的是平家庄——天刚蒙蒙亮,瓦剌骑兵就撞开了村口的木柵栏。他们先放火箭点燃祠堂的草顶,趁村民慌乱奔逃的间隙,呼啸著衝进粮囤。有个络腮鬍骑兵扛起半袋小米,又顺手拽过一只肥羊,羊蹄蹬踢著他的甲冑,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村口的老槐树被劈成柴火,冒著青烟的树干上,还掛著没来得及摘下的玉米。 “明军来了!”瞭望的骑兵突然大喊。远处尘烟滚滚,宣府调来的两千精锐骑兵正疾驰而来。瓦剌小队长大吹一声呼哨,全队立刻调转马头,沿著河谷疾驰而去。等明军赶到时,只剩烧焦的茅屋在风中摇晃,几个倖存的村民抱著孩子,在废墟上哭得撕心裂肺。 如此往復三日,大同周边十余个村庄被搅得鸡犬不寧。阿失帖木儿的主力则蛰伏在狼窝山的密林中,他透过望远镜,看著明军骑兵在各个村庄间疲於奔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有个亲卫递来烤羊腿,他却挥手推开——他在等,等明军的耐心耗尽,等他们不顾一切地衝出堡垒。 然而,大同总兵郑亨的反应却像一块烧不热的顽铁。这位武安侯站在加固后的城楼上,望著远方烽燧升起的狼烟,手中的令旗始终没有挥动。三日前,朱高炽的密旨用八百里加急送到:“坚壁清野,步步为营,勿贪小利,勿追穷寇。”此刻,城外十里处已筑起五座营寨,每座营寨外都挖著丈深的战壕,拒马桩如獠牙般指向天空。营寨间的烽燧每隔半个时辰便燃起一股青烟,像一串珍珠,將大同城护在中央。 “將军,瓦剌人在沙岭村掠走了三十车粮草!”斥候气喘吁吁地跪在城楼下。 郑亨却只是捻著鬍鬚,望向城外那片被清空的村庄——早在半月前,他已將周边百姓尽数迁入城內,连水井都填了半截,只留下些带不走的破家具,可后来却有一些顽固且愚蠢的百姓,坚持认为也先大军不会来,朝廷这是在自欺欺人,於是又偷偷跑了回去,这样的刁民纵然受到损失,自身的罪过也占很大一部分。 “传令各营,鸣炮驱逐即可,谁也不许踏出战壕半步。” 当瓦剌小队再次袭扰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慌乱的村民。第三营的士兵躲在战壕里,等瓦剌人衝到百米之內,才突然起身扣动扳机。铅弹呼啸著掠过草甸,虽然没伤到多少人,却逼得瓦剌骑兵慌忙转向。有个小队不信邪,试图衝击最近的营寨,刚衝到拒马桩前,就被城头的佛郎机炮轰得人仰马翻——炮弹在人群中炸开,將三个骑兵连人带马掀到半空。 阿失帖木儿在狼窝山看得真切,气得將望远镜狠狠砸在岩石上。他原以为明军会被激怒,没想到对方竟像缩在壳里的乌龟。更让他烦躁的是,每到深夜,总有数十名明军骑兵摸到瓦剌营外。他们不杀人,只敲锣打鼓、放火箭骚扰,害得瓦剌士兵夜夜不得安睡。有个百夫长熬得双眼通红,提著刀要去追,却被阿失帖木儿喝止:“这是汉人的奸计,想引我们出去!” 第七日清晨,阿失帖木儿终於按捺不住。他亲率五千骑兵,举著狼头大旗直扑大同城下。可当城墙的轮廓在晨雾中浮现时,他突然勒住马韁——城墙被加高了三尺,外包的青砖在阳光下闪著冷光;护城河挖得丈余宽,水面上漂浮著削尖的木刺,连鸟儿都不敢落在上面;城外的村庄早已空无一人,风吹过空荡荡的院落,捲起几片枯叶,像鬼哭一般。 “攻城!”阿失帖木儿红著眼下令。瓦剌骑兵推著云梯衝到城下,却被城上的火箭逼退。有个勇猛的千夫长踩著同伴的尸体爬上城头,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明军的长柄刀劈中面门,惨叫著坠入护城河。激战半日,瓦剌人损兵三百,连城墙的砖缝都没撬动一块。 暮色降临时,阿失帖木儿望著大同城头飘扬的明旗,突然泄了气。他的骑兵擅长在草原上奔袭,却奈何不了坚城深壕;他的游击战术再精妙,也敌不过明军“不接战、不追击”的铁律。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城楼上的火炮,他终於调转马头,狼头大旗在风中无力地垂落。 城楼上的郑亨轻轻吐出一口气,將手中的令旗交给亲兵。远处的烽燧又升起一股青烟,那是各营报平安的信號。他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贏了。而在百里之外的狼窝山,阿失帖木儿望著大同的方向,狠狠一拳砸在马背上——他终於明白,父亲说的“汉人难对付”,原来不止是因为火器。 洪熙十一年八月初,漠北的暑气如同蒸腾的熔炉,將戈壁烤得滚烫。阿失帖木儿的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一万瓦剌骑兵已休整半月,马蹄踏过晒得发白的草甸时,溅起的沙砾带著灼人的温度。这位瓦剌王子勒紧韁绳,目光掠过大同城头的旌旗——上次强攻未果的屈辱尚未消散,他此番打定主意,要绕开这座坚城,直扑內地州县,让汉人也尝尝家园被焚的滋味。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捉弄这位急於復仇的王子。大同以西的太行支脉山高谷深,骑兵在狭窄的隘口中举步维艰,马蹄频频陷入碎石缝隙。更让他恼火的是,郑亨派出的巡逻兵如同附骨之疽,总能精准堵截在必经之路。黑风口一役,三百瓦剌先锋刚转过山坳,就被滚木礌石砸得人仰马翻,崖壁上滚落的巨石带著风声呼啸而下,將十余名骑兵连人带马碾成肉泥。三番五次碰壁后,阿失帖木儿不得不放弃迂迴计划,恨恨地调转马头,再次將大军屯於大同城下。 八月初五的黎明,血色朝霞染红了天际。阿失帖木儿亲自擂响战鼓,五千瓦剌骑兵推著云梯、扛著撞车,如黑色潮水般涌向城墙。城头上,郑亨身披银甲,手持令旗肃立,见瓦剌人进入射程,猛地挥下旗帜:“开炮!” 佛郎机炮轰然作响,铁弹在瓦剌阵中炸开,瞬间撕开一道丈余宽的血口。瓦剌人踩著同伴的尸体衝锋,前排士兵刚攀到云梯中段,就被明军的长枪捅落,惨叫声与火炮的轰鸣交织成绝望的乐章。短短半个时辰,城外已留下五百多具瓦剌尸体,重伤哀嚎者逾千,云梯被烧得焦黑蜷曲,撞车在城门下碎成木屑。阿失帖木儿站在高坡上,看著亲卫举著的狼头旗被流矢击穿,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攻城战,汉人仿佛把整座城都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巨兽。 “撤!”他咬碎牙下令,瓦剌人如潮水般退去。可就在此时,大同城门突然洞开,千余明军骑兵呼啸而出,为首的参將挥舞大刀,直扑瓦剌后队。阿失帖木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早就在侧翼埋伏了两千精锐。“杀回去!”伏兵如天降般衝出,將明军骑兵团团围住。郑亨在城头看得目眥欲裂,急令鸣金收兵,可那参將已杀红了眼,硬是拼到只剩百余人才突围回城,鞍甲上的鲜血顺著马腹滴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接下来的二十余日,大同城外成了血肉磨坊。瓦剌骑兵依旧袭扰不断,烧毁了十余座村庄,掠走数千头牲畜,但每次靠近明军的营寨,都会被排枪与火炮逼退。阿失帖木儿曾设下埋伏,引诱明军三个百户追击,眼看就要將其歼灭,却见远处烽燧升起浓烟——十里外的明军大营正派兵驰援,他只能恨恨收兵。郑亨的“步步筑垒”太过歹毒,营寨间的距离刚好能互相呼应,让他连小股明军都难以吞下。 更让阿失帖木儿暴怒的是,郑亨像位耐心的农夫,每日派兵挖战壕、筑土墙,一点点蚕食瓦剌的活动范围。水井被填,草场被焚,连迁徙的羊群都被明军驱赶到堡垒附近。有次他的亲卫想偷偷去河边饮马,刚靠近就被暗处的火枪打伤马腿,鲜血染红了河岸的沙砾。“这老匹夫!”阿失帖木儿在大帐中摔碎了第三个酒碗,看著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明军据点,只觉浑身力气都无处发泄。 明军亦非全无损失。有个千总自持勇武,率五百人追击瓦剌小股袭扰部队,结果中伏几乎全军覆没。郑亨在军帐中大发雷霆,將那千总的令牌摔在地上:“忘了陛下嘱託吗?步步为营!”他亲自巡营,在每个堡垒前立碑,刻著“勿贪功,勿追远”六字,字体入石三分,如同给全军敲响的警钟。 八月中旬,连绵秋雨如期而至。大同城外的旷野化作泥沼,明军的火枪因受潮频频哑火,郑亨不得不下令以弓箭、滚石御敌。可瓦剌人更惨,雨水浸透皮甲,战马在泥地里举步维艰,每日都有士兵因风寒病倒。阿失帖木儿看著帐外淅沥的雨,听著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咳嗽,第一次萌生退意——马料將尽,乾粮所剩无几,再耗下去,不等明军动手,自己就得垮在雨中。 八月底的一个雨夜,乌云遮蔽星月。阿失帖木儿最后一次登上高坡,望著大同城头的灯火,那里的火炮依旧黑沉沉地对著草原。他默默翻身上马,身后跟著不足三千残兵,马蹄踩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人说话,连最勇猛的亲卫都低著头,他们知道,这场仗输了。 消息传到京师时,朱高炽正在御园赏菊。他展开郑亨的奏报,见“瓦剌十不存三,狼狈北遁”字样,不禁对杨士奇笑道:“郑亨不贪功、能持重,边军整顿终见成效,北疆暂安矣。” 这场拉锯战持续近两月,明军伤亡五千五百余人,其中战死2100余人,愚者皆是受伤或下落不明。 瓦剌战死两千多人,加上重伤与溃散者,阿失帖木儿带回漠北的兵力已十不存三,这场失败让他成为了草原各部间的笑话。 此战虽非大胜,却打破了“瓦剌骑兵不可敌”的神话,极大打击了阿失帖木儿的士气。克鲁伦河畔的也先收到消息时,正摩挲著新铸的火炮,他望著南方,第一次感到棘手——大明不是懦弱的赵宋,想要南下,必须赌上全部家底,搏一场生死。草原的风掠过他的脸庞,带著远方战场的血腥气,也预示著更大的风暴即將来临。 第74章 紫禁城的雪与大同的血 洪熙十一年十一月末,北京城被一场大雪裹进了素白的绒毯里。琉璃瓦上积著厚厚的雪,檐角的走兽仿佛披上了银甲,连紫禁城的红墙都柔和了稜角,透著几分肃穆的静美。干清宫的铜鹤在雪中昂首,翅尖凝结的冰棱折射著微光,整个皇城都浸在清冽的寒气里,却又因年节將近,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朱高炽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今年秋收风调雨顺,各地粮仓都堆得满满当当,连素来贫瘠的陕西都报来了丰收的喜讯;边境更是捷报频传。 皇帝难得偷閒,在千秋亭设了小宴,身边围著几位宠妃,铜炉里燃著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地驱散了亭外的寒气。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最会揣摩圣意,早就和淑妃、贤妃合计妥当。雪刚停时,他就指挥著小太监扫净了亭外的青砖,又在廊下支起了丝竹班子。李淑妃先一步起身,她穿著大红色的复式裙装,裙摆上用金线绣著缠枝牡丹,旋转起来时,裙裾如盛放的瓣铺开,扫过地上未化的残雪,溅起细碎的雪沫;吴贤妃紧隨其后,淡黄色的罗裙轻盈如蝶,腰间繫著银线绣的腊梅,舞步灵动间,仿佛有暗香浮动。 “好,好!”朱高炽抚掌大笑,赵惠妃趁机剥了只肥美的螃蟹,用银匙舀出金灿灿的蟹膏,送到他嘴边。皇帝张口含住,眼角的笑纹里都透著满足,侧后方两个宫女轻轻揉捏著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丝竹声在雪后清冽的空气里流淌,伴著妃子们的软语娇笑,让这位年近六旬的皇帝几乎要醉倒在这温柔乡里。 就在他微微眯眼,似睡非睡之际,亭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近侍太监李文连滚带爬地衝进来,玄色的太监袍上沾满了雪,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声音因慌乱而嘶哑:“主子!兵部急报!大同八百里加急,封皮上写著『务必呈圣上亲览』!” 丝竹声戛然而止,李淑妃和吴贤妃慌忙收住舞步,垂手站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赵惠妃也收敛了笑意,接过李文手中的文书,仔细检查了火漆和封皮,確认无误后才双手呈给朱高炽。 皇帝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接过文书时指尖甚至带著一丝暖意。可当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的剎那,眉头突然拧紧,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信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上面的字跡仿佛带著冰碴——郑亨在奏报里说,十一月廿三雪夜,阿失帖木儿带著两千精骑突袭了大同左卫。 “左卫刚换防十日……”朱高炽低声念著,声音里的暖意一点点冷下去。新到的戍边士卒还没摸清周边的地形,瓦剌人就像饿狼般扑了进来,焚毁了三百多间民居,杀掠了上千村民。山西巡抚冯晓棠虽然第一时间开仓放粮,运去了百石粟米、千件衣,可北方的雪太深了,车马陷在雪地里寸步难行,流民冻毙在路边的已有五百一十三人,“尸填沟壑”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奏报的末尾,郑亨的字跡透著深深的自责:“臣治军不严,致百姓遭此横祸,请陛下治罪,愿戴罪守边,必斩阿失帖木儿首以谢百姓。” 朱高炽捏著信纸的手突然一颤,案上的酒杯“哐当”落地,酒液溅湿了龙袍的前襟,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今年五十八岁,鬢角早已染霜,可此刻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脚底直衝头顶,胸腔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也先匹夫!阿失帖木儿逆贼!”他猛地拍案而起,龙椅的扶手被震得嗡嗡作响,“朕待草原不薄,互市、赏赐从未短缺,他们竟敢如此屠戮朕的子民!” 亭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簌簌地落在丝竹班子的乐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位妃子嚇得脸色发白,垂著头不敢看皇帝盛怒的模样。王淮赶紧跪地上前,想替皇帝擦拭龙袍上的酒渍,却被朱高炽一把挥开。 皇帝望著亭外茫茫的白雪,眼神里的温柔被彻骨的寒意取代。他知道,这雪夜的杀戮不会就此结束,大同的烽火,恐怕又要烧起来了。铜炉里的银骨炭还在燃烧,可千秋亭內的暖意,早已被那份来自边关的奏报,冻得冰冷刺骨。 “也先匹夫——”朱高炽的怒骂卡在喉咙里,胸口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紧接著便是无边的黑暗,头脑里空空如也,连思考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红润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间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赵惠妃惊呼著伸手去扶,却被皇帝沉重的身躯压得踉蹌后退,膝盖撞在暖炉的铜沿上,发出一声闷响。朱高炽重重地靠在她怀里,双目紧闭,嘴唇泛著嚇人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龙袍前襟的酒渍还未乾透,此刻被冷汗浸得更深,贴在身上透著一股寒意。 千秋亭內瞬间陷入恐慌。小太监们嚇得魂飞魄散,有的瘫坐在雪地里,手里的茶盏摔得粉碎,瓷片溅起的雪沫沾了满脸;有的慌不择路想往外跑,却被门槛绊倒,趴在地上呜呜大哭。李淑妃和吴贤妃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攥著衣袖,指节泛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连退到廊下时都差点被台阶绊倒,往日顾盼生辉的眼眸里只剩惊恐。 “都住口!救驾!快传太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的嘶吼声刺破混乱。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宫女,髮髻散乱著也顾不上整理,一边扬声喊著“速请院判”,一边冲亭柱后打了个手势——两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玄色劲装裹著精瘦的身躯,正是皇帝的贴身暗卫。王淮亲自守在皇帝身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著拂尘,指节泛白;暗卫则背靠背站定,手按腰间短刀,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连廊下瑟缩的乐师都被他们喝令“不准妄动”,空气里顿时瀰漫著剑拔弩张的紧张。 混乱中,赵惠妃反而迅速镇定下来。她小心地托住朱高炽的脖颈,让他平稳地枕在自己膝头,避免头部后仰导致呛咳。指尖触到皇帝冰凉的皮肤,她心头一紧,却没半分犹豫,猛地拔下发间的银簪——那簪子是皇帝前日所赐,簪头镶著颗鸽血红宝石,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工具。她將簪尖在烛火上反覆燎过,借著余热,稳稳地刺入皇帝的人中穴。 “陛下,醒醒!”赵妤的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见皇帝毫无反应,她深吸一口气,又接连刺向合谷、涌泉等穴位,银簪刺破皮肤的瞬间,带出细细的血珠。直到刺向劳宫穴时,朱高炽的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此时,几位御医提著药箱,踩著雪水狂奔而至。为首的院判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雪,跪在榻前就去诊脉,三根手指搭在皇帝腕上,脸色隨著脉搏的跳动一点点凝重。“是急火攻心,痰壅气闭!”他语速极快地说著,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后是颗蜡封的药丸,“快取温水!” 宫女颤抖著递过茶杯,院判亲自將牛黄清心丸化开,又用银匙小心地撬开皇帝的嘴,一点点將药汁餵进去。药汁顺著嘴角流了些,赵妤赶紧用帕子擦去,指尖轻轻摩挲著皇帝的下頜,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眾人合力將朱高炽抬上铺著白狐裘的软轿,王淮亲自扶著轿杆,一路小跑往乾清宫暖阁去。暖阁里早已备下厚厚的绒毯,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飘著淡淡的艾草香,连窗欞都蒙著层细纱布,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炽才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出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好不容易才掀开一条缝。朦朧中,一张清丽的脸庞映入眼帘——是赵妤。她的髮髻有些散乱,额角沾著点雪沫,往日描得精致的眉梢微蹙著,见他睁眼,那双杏眼里立刻涌出水光,却强忍著没掉下来,只轻声说:“陛下,您醒了?” 朱高炽心头一暖,刚才的惊惧与怒火仿佛都被这声温柔的呼唤抚平了。他哆哆嗦嗦地动了动手指,赵妤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后背,垫上软枕,让他在榻上勉强坐正。皇帝望著她泛红的眼眶,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沙哑的咳嗽,可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却分明多了几分安稳,连呼吸都平顺了些。暖阁外的风雪还在呼啸,可此刻,这方寸之地却因这片刻的安寧,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暖意。 赵惠妃用银匙將温热的草药一点点餵进朱高炽口中,药汁带著微苦的回甘滑入喉咙,渐渐化作一股暖意流遍四肢。皇帝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些许血色,喘息也平稳了许多。两个宫女轻手轻脚地拧来热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眼神终於恢復了往日的清明。 “扶朕起来。”朱高炽的声音仍有些虚弱,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坚定。赵惠妃连忙搀扶著他的手臂,宫女们则在一旁小心护持,一步步挪到乾清宫正殿。他对著铜镜理了理衣襟,將歪斜的玉带系好,又抬手抚平了龙袍上的褶皱,直到镜中身影显出几分天子威仪,才缓缓走向龙椅,端坐其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早已踩著雪水出宫,不多时,杨士奇、杨荣、杨溥、夏元吉、金幼孜和黄淮等人便顶著一身寒气匆匆赶来。他们见皇帝端坐龙椅,脸色虽仍憔悴,眼神却异常锐利,知道必有要事相商,纷纷躬身行礼,殿內气氛肃穆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瓦剌欺我太甚!”朱高炽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今大同百姓冻毙於野,尸填沟壑,朕身为天子,若不能为他们做主,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杨士奇按惯例率先出列,白的鬍鬚因激动而颤动:“陛下,臣早言也先必为大患。今其子弟屡犯边境,屠戮生民,此已非怀柔可解,唯有一战!”他的声音鏗鏘有力,在大殿中迴荡,带著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一次,素来主和的杨荣也上前一步:“杨首辅所言极是。瓦剌野性难驯,屡降屡叛,若不予以重创,北疆永无寧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臣,“臣请调宣府、大同、延绥九边精锐,再辅以淮军新锐,来年春暖便挥师北上。” 夏元吉紧隨其后:“臣虽掌户部,亦知此时非惜钱粮之时。臣愿即刻著手筹备粮草,確保大军无断炊之忧。”这位素来精打细算的户部尚书,此刻眼中只有坚定——他清楚,再吝惜钱粮,只会让更多百姓死於瓦剌的铁蹄之下。 杨溥、金幼孜、黄淮也纷纷附议。“毕其功於一役,永绝边患!”的呼声在殿內此起彼伏,连往日主张谨慎的黄淮都慨然道:“瓦剌视我大明为弱肉,若不亮剑,必遭更大祸患。臣请陛下下旨,命边军整肃军备,待春暖便与之一战!” 朱高炽望著阶下眾臣,紧绷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缓和。他知道,这些老臣都是国之柱石,此刻的同心同德,正是大明应对危难的底气。“好!”他重重点头,声音虽仍虚弱,却透著不容动摇的决心,“传朕旨意,命九边精锐与淮军即刻整备,来年春分兵北伐!朕要让也先知道,我大明的百姓,不是任人屠戮的羔羊!” 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欞照进来,落在龙椅的扶手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朱高炽望著那缕阳光,仿佛已看到来年春,大明的军旗在草原上猎猎飘扬,瓦剌的铁蹄再也踏不进中原半步。 第75章 寒夜惊梦 乾清宫暖阁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明明灭灭,將帐顶的金龙纹样映得忽暗忽亮。朱高炽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贴身的寢衣,连外层的锦被都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啊——赵妤……救我——”他的惊呼声带著未褪的恐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枕边的赵惠妃被惊醒,散乱的髮丝贴在脸颊上,睡眼惺忪间,一眼就瞥见皇帝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颤抖的指尖。她心头一紧,慌忙凑上前,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著他紧绷的肌肉:“陛下,陛下醒醒,是噩梦,臣妾在呢。” 守在外间的两个小宫女闻声进来,端著温水跪在榻前,瓷碗边缘还带著炭盆的余温。赵妤接过碗,用银匙舀起温水,小心翼翼地送到皇帝唇边。温水滑过喉咙,朱高炽呛咳了两声,喉间的乾涩渐渐缓解,眼神终於从混沌中挣脱出来,一点点聚焦在眼前的宠妃脸上。 “娇娇……”他轻声唤著赵妤的小名,声音里带著从未有过的脆弱,连尾音都微微发颤。往日里威严的天子气度荡然无存,此刻的他,更像个被嚇坏的孩子。“我梦见也先了……他骑在那匹雪白雪白的战马上,手里挥的不是马鞭,是一串……一串用咱们百姓的颅骨串成的项炼。” 赵妤的指尖猛地一颤,银匙在碗沿磕出轻响。她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往皇帝怀里缩了缩,柔声道:“陛下別怕,只是噩梦罢了。那些瓦剌贼人,怎敢如此放肆?” “是真的……”朱高炽的声音发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深掐进了赵妤的手臂,“那些头骨的眼窝里还在淌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龙袍上,红得像火烧……远处大同的城墙塌了,哗啦啦地往下掉砖,流民像黑压压的潮水一样涌过来,每个人都伸著手朝我喊『陛下救命』,可我……我站在城楼上,连动都动不了……”他说著,声音渐渐哽咽,竟罕见地没用“朕”,只反覆说著“我”,仿佛卸下了天子的鎧甲,露出了藏在深处的、凡人的恐惧。 他忽然紧紧抓住赵妤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皇帝的手掌因常年批阅奏摺而生了薄茧,又因体態丰腴而微微浮肿,此刻却像铁钳般箍著她,仿佛要抓住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娇娇,你说……太祖爷那时,有徐达持剑定中原,有蓝玉饮马捕鱼儿海,將星如云,蒙古人闻风丧胆;太宗爷更不必说,五征漠北,亲率铁骑踏遍草原,何等威风。可朕呢?”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朕手里,有谁?” 赵妤將头靠在他的肩头,髮丝蹭过他的脖颈,带著淡淡的兰香。她不懂那些朝堂纷爭,只能轻轻拍著他的手背,听他扳著手指,一个个细数朝中的將领:“英国公张辅是老了,去年冬天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现在连马都骑不稳,咳起来整夜睡不著;成国公朱勇倒是勇猛,黑水河那一仗打得不错,可他只善奔袭,让他带一队骑兵衝杀还行,要统筹全局、指挥数十万大军……终究还是差了点;邓愈的孙子邓恆,那个年轻人倒是机灵,火器用得精,在黑水河设伏那一手很漂亮,可他才二十出头,镇得住九边那些桀驁的老將吗?那些从永乐朝就守在边关的老卒,谁会服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子?” 他数著数著,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永乐朝的那些名字,像褪色的画卷在眼前闪过:张玉战死东昌时,血染征袍;朱能病逝於军中,马革裹尸还;薛禄在草原上追敌三日三夜,渴饮雪水……那些曾在漠北草原上饮马、在朔风里射鵰的汉子,如今大多已化作皇陵前的石人石马,要么病逝在任上,要么告老还乡后撒手人寰,剩下的几个,也早已是鬢髮苍苍,连拉开强弓都费劲了。 暖阁里静得只剩下皇帝沉重的呼吸声,烛火跳动著,將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孤独的困兽。赵妤默默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忽然听见他低声说:“要是太宗爷还在就好了……” 这句话轻得像嘆息,却重重地砸在寂静的夜里。窗外的风卷著雪粒,打在窗欞上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著他的悵然。决战的调令已经发往九边,粮草正一车车往北运,国库的银锭也一箱箱搬到了兵部,整个大明都在为开春的大战全速运转。可这位坐在龙椅上的最高统治者,却在这深夜的噩梦里,被对未来的恐惧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赵惠妃轻轻抽出被攥得发麻的手,指尖还残留著皇帝掌心的汗湿。她转而將一只手搭在皇帝宽厚的后背上,慢慢摩挲著,另一只手则探进锦被,轻轻按在他圆鼓鼓的胸口,掌心的温度透过寢衣渗进去,带著安抚的暖意。 朱高炽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喉间的喘息声越来越轻。赵惠妃这才柔声道:“陛下,难道忘了先帝永乐爷的好圣孙吗?” 皇帝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侧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赵惠妃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光:“太子爷仁、明、武、智、忠、信六德俱全。当年跟著先帝爷在漠北亲见过血,箭术能百步穿杨,连火器营的新式燧发枪都能玩得转。再说他是储君,那些老將再桀驁,难道敢不服太子的號令?” 见朱高炽沉默著捻著鬍鬚,她索性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像呢喃:“陛下有十一个儿子,可太子的位子……终究要靠实打实的威望坐稳才行啊。”她说著,指尖轻轻在皇帝的肚皮上画著圈,软乎乎的触感让朱高炽觉得又痒又舒服,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先前的愁云散了大半。 “听瞻埆说,前几日滕王宴请诸王,席间有人嘀咕,说太子未尝经战阵,將来如何服眾。”赵惠妃话锋一转,语气里带著几分刻意的惋惜,“若太子此次能亲率大军擒了也先,这话还有人敢说吗?” “啪”的一声,朱高炽猛地坐直了身子,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永乐爷当年亲手为朱瞻基披甲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那时皇孙才十多岁,穿著小小的鎧甲,却站得笔直,永乐爷拍著他的肩膀说:“孙儿当为大明万里长城。”他又想起去年皇家校场,朱瞻基一箭射中百步外的红心,將士们山呼“太子千岁”的声浪,震得校场的旗帜都在发抖。 赵惠妃的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他心底那层“父爱泛滥”的顾虑。是啊,太子需要的哪里是温室?是战功铸就的威望!只有让他指挥千军万马踏平蒙古铁骑,才能在兄弟间、朝堂上树立起无人撼动的权威。再说,太子只需坐镇中军指挥,又不用带头衝锋陷阵,想来不会有大碍。 至於功高盖主?朱高炽反倒觉得好笑。他这辈子操劳够了,若朱瞻基真能撑起江山,自己乐得带著赵妤躲进御园,每日听曲赏,岂不快活? 赵惠妃见皇帝眼中的犹豫渐渐散去,悄悄鬆了口气。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比皇帝小了近三十岁,如今老皇帝已五十八岁,同房时都喘得像风箱,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自己膝下还有幼子瞻埆,若不趁此时给太子送上这份天大的人情,將来新帝登基,她们母子哪还有安稳日子过?推荐太子出征,看似为皇帝分忧,实则是为自己和儿子铺就后路。 “陛下觉得臣妾说得在理吗?”赵惠妃仰头望著他,眼中满是期待。 朱高炽望著帐顶的金龙,沉吟片刻,突然拍了下大腿:“好!就这么办!”他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传朕旨意,明日早朝,议太子监军北伐!” 赵惠妃连忙按住他:“夜深了,陛下龙体要紧,明日再议也不迟。”她重新为皇帝盖好锦被,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脸颊,“太子若能立下这泼天战功,將来必是一代贤君,陛下也能安心享清福了。” 朱高炽被她说得心头火热,先前的噩梦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他望著赵妤含笑的眉眼,突然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只盼著天快点亮,好將这个决定昭告天下。 夜风吹过暖阁的窗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帐內的暖意。赵惠妃依偎在皇帝身边,听著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这场深夜的枕边语,终將改变大明的走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伴你读,101????????????.?????超顺畅 】 次日清晨,坤寧宫的铜鹤在残雪中昂首,檐角的冰棱折射著微光。朱高炽踏著尚未扫尽的雪粒走进殿內时,皇后张妍正对著《皇舆全图》出神,案上的参茶还冒著热气。听完皇帝的提议,她手中的青茶盏轻轻一颤,茶水在盏沿晃出细碎的涟漪,隨即却稳稳按住,抬头道:“陛下主意已定?” 朱高炽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標註的漠北草原。张妍缓步走到图前,指尖点在哈拉和林的位置:“让瞻基去也好,但有一条——”她回头时,凤目里透著不容置疑的锐利,“绝不能学他祖父亲冲阵前!当年白沟河之战,若不是丘福拼死护驾……先帝怕是要遭不测。” 皇帝心头一凛,想起永乐爷征战时的惊险,重重点头:“皇后放心,朕只让他坐镇中军,调度全局。” 十二月初一的早朝,奉天殿的瑬金铜缸积著薄雪,檐外雪簌簌飘落。朱高炽扶著龙椅扶手站起,肥胖的身躯让楠木座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声音却透过殿內的寂静传向阶下:“传朕旨意——” “明年正月,命太子朱瞻基为征虏大將军,统率十五万精锐北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息的群臣,“淮军两万为先锋,京营十万为中军,边关抽调三万后勤兵。务必犁庭扫穴,为大同百姓报仇!” 殿外的风雪似乎都停了片刻,隨即响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得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哈拉和林的金顶大帐內,也先正用银刀割著烤羊腿,油汁顺著刀身滴在狐皮地毯上。密探跪在毡毯上,用蒙古语飞快稟报:“汉人太子叫朱瞻基,生得俊朗,听说爱画鸟,还写得一手好字。” “呵——”也先突然放声大笑,將啃剩的羊骨扔在火盆里,火星溅起半尺高,“永乐皇帝的好圣孙?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画笔厉害,还是我的马刀厉害!” 阿失帖木儿猛地拍案,脸上的枪伤疤痕因激动而泛红。他抢过话头,用刀尖挑起一块肥羊肉,眼神里带著淫邪的光:“父汗,把那太子生擒来!我听说汉女娇贵,汉男的种想必更嫩,让他给妹妹胡格生孩子,將来草原上都是汉人的龙种!” 帐內响起一阵粗野的鬨笑,唯有长子博罗纳哈勒皱著眉,手指敲击著镶宝石的箭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笑声戛然而止:“龙种?若妹妹的孩子是汉家龙种,那父汗就是汉家皇帝的外祖父……”他顿了顿,指尖在箭囊上的绿松石轻轻一点,“到那时,我们何止是草原的汗?” 也先捏著银刀的手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帐外的风雪拍打著毡帘,猎猎作响,仿佛在应和著这潜藏野心的对话。他望著两个儿子,忽然將银刀插在烤羊上,刀尖深深扎进木盘:“开春后,让汉人看看,是画笔能描出江山,还是马刀能劈出天下!” 此时的大明京师,朱瞻基正在东宫查看火器营的图纸。听闻父皇的旨意,他推开窗,望著漫天飞雪,手中的狼毫笔在《秋塘芦雁图》上顿住——墨跡在宣纸上晕开,恰似北疆將起的烽火。 第76章 决战(上)·河套惊变 洪熙十二年三月初,河套平原的冻土刚化开一层,湿润的黑土地散发出泥土的腥气。黄河北岸的田埂上,三千明军屯田兵正吆喝著牛犊犁地,铁犁划开的泥土翻出新鲜的截面,带著春播的希望。驻扎在此的河套卫守备张赣,骑著匹枣红色的战马,慢悠悠地巡视著这片沃土——自洪熙朝在此设卫以来,这片曾被战火蹂躪的土地渐渐恢復生机,如今已是麦浪翻滚的粮仓。 “张守备,今年的稻种比去年饱满三成!”一个老农出身的士兵举著沉甸甸的谷穗喊道。张赣勒住马韁,看著辕门外空地上晾晒的稻种,像小山似的堆了十几堆,阳光晒得穀粒泛著金黄的光泽。田埂边,明军的甲冑隨意堆叠著,锄头与长矛混放在一起,有的士兵刚放下犁耙,就拿起长矛比划两下,又笑著去扶歪斜的犁。 “今年风调雨顺,丰收可抵五个月军粮。”张赣得意地对身边的副將说,马鞭轻轻敲著马靴,“再加上朝廷和榆林镇送来的粮草,今年冬天咱们能喝上热粥了。”副將笑著点头,目光扫过远处的阴山——那道青灰色的山影横亘在平原尽头,像道天然的屏障,此刻在晨雾中若隱若现。 卫所的校场上,一千名士卒正在操练。他们穿著轻便的皮甲,挥舞著长矛刺杀,喊杀声在平原上迴荡。另一千名警戒的士兵则散布在各处,有的靠在胡杨树下打盹,有的聚在一起掷骰子,只有远处的瞭望哨还睁大眼睛,盯著阴山的方向。 谁也没注意到,阴山山背的晨雾里,正藏著三千双飢饿的眼睛。阿失帖木儿伏在一块岩石后,脸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泛著暗红,他看著平原上忙碌的明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支瓦剌前锋军趁著黎明的薄雾翻过阴山,马蹄裹著麻布,在草地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跡。 “父汗说,汉人春耕时最鬆懈。”他低声对身边的百夫长说,浑铁枪在手中微微颤动,“今天,就让他们用鲜血浇灌这片土地。” 几名瓦剌探子纵马而出,装作迷路的牧民,在明军前哨附近兜兜转转。他们穿著破烂的羊皮袄,腰间掛著乾瘪的肉乾,嘴里哼著不成调的蒙古歌谣。明军哨兵起初握紧了长矛,见他们只是胡乱转悠,还对著田地里的稻种指指点点,渐渐放鬆了警惕。有个年轻的哨兵甚至笑骂:“这些蛮子,怕是饿疯了,连稻种都稀罕。” 没过多久,探子们突然调转马头,一窝蜂似的向北撤离,马蹄扬起的尘土很快被晨风吹散。哨兵们互相看了看,有人说:“估计是迷路了,不敢靠近。”他们收起长矛,又靠回胡杨树下,谁也没想起该发响箭示警。 山背上的阿失帖木儿看著这一幕,猛地站起身,浑铁枪直指天空:“杀!” 三千瓦剌骑兵如黑色潮水般衝出山背,马蹄踏碎晨雾,铁蹄敲击地面的声响如同闷雷,瞬间撕裂了平原的寧静。他们腰间的弯刀在阳光下闪著冷光,狼嚎般的吶喊声震得胡杨树的叶子簌簌作响。 正在犁地的明军士兵先是一愣,隨即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扔下犁耙去捡长矛,有人慌不择路地往卫所跑,田埂上的甲冑被踩得东倒西歪。张赣在马背上猛地回头,看到那片黑色的洪流,脸色瞬间惨白——他终於明白,那些“迷路”的牧民,是瓦剌人的先锋。 “列阵!快列阵!”张赣嘶吼著拔出佩刀,可混乱已经像瘟疫般蔓延。校场上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披甲,警戒的哨兵被冲得七零八落,三千屯田兵手无寸铁,只能在田地里四散奔逃。 瓦剌骑兵的弯刀已经劈了下来,鲜血溅在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上,染红了湿润的黑土。阿失帖木儿一马当先,浑铁枪挑飞一个明军小旗,枪尖上的鲜血滴落在青灰色的土地上,很快被泥土吸收——这场关乎国运的决战,就在这片春耕的沃土上,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 洪熙十二年三月初的河套平原,晨雾还未散尽,瓦剌骑兵的马蹄声已如闷雷般碾过草地。三千铁骑如黑色旋风席捲而来,马蹄裹著的麻布早已扯去,铁蹄敲击冻土的声响震得大地发颤,连黄河的流水都似被这股杀气惊得放缓了流速。 哨所的哨兵刚抓住铜锣绳,三支狼牙箭已穿透他的胸膛。箭头带著倒鉤,从后背穿出时带起一串血珠,他瞪圆了眼睛倒在瞭望塔下,铜锣“哐当”落地,在空荡的原野上发出最后一声闷响。远处的胡杨树下,几个掷骰子的警戒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衝上前的瓦剌骑兵一刀梟首,头颅滚落在骰子堆里,血珠溅在骨牌上,红得刺眼。 “杀!”阿失帖木儿的怒吼撕破晨雾,浑铁枪在手中划出一道寒光。瓦剌骑兵如饿狼扑入羊群,弯刀劈砍的脆响、战马的嘶鸣、明军的惨叫瞬间填满了整个平原。田垄间,正在播种的屯田兵们茫然抬头,铁犁还插在土里,就被飞驰而来的马蹄踏碎了胸膛。有个年轻士兵刚娶了榆林镇的媳妇,怀里还揣著新做的鞋垫,此刻却被一刀从肩劈到腰,鲜血混著內臟流进刚翻好的黑土地里。 最前排的明军步卒试图结阵抵抗,可他们刚举起长矛,就被瓦剌骑兵的衝击力撞得七零八落。战马踏过倒地的士卒,铁蹄將肋骨踩得粉碎,有人死死抓住马韁,却被骑手一脚踹烂了脸。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执勤的数千明军就被冲成了碎片,有的往黄河边跑,却被追来的弓箭射成刺蝟,尸体顺流漂去,在水面上浮起一片暗红;有的往卫所里钻,却被拥堵在营门口,成了瓦剌人砍杀的活靶。 第一轮屠杀过后,阿失帖木儿勒住马韁,猩红的目光扫过满地尸体。他的玄色披风上沾满血点,浑铁枪的枪尖还在滴著血:“马不卸鞍,直扑屯营!”瓦剌骑兵立刻调转马头,铁蹄踏过刚抽芽的秧苗,嫩绿的新芽混著泥土飞溅;火把如流星般掷向辕门外的稻种堆,那些晒得饱满的穀粒瞬间燃起大火,浓烟滚滚衝上云霄,像一根黑色的柱子,在晴空下格外刺眼。 卫所校场上,一千名操练的士卒刚列好方阵,甲冑还堆在一旁。听到外面的惨叫,校尉正嘶吼著让士兵披甲,瓦剌骑兵已撞开营门,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最前排的明军举著盾牌抵抗,却被战马撞得连连后退,盾牌上瞬间布满刀痕。有个百夫长刚穿上半边鎧甲,就被一刀削掉了耳朵,鲜血糊住了眼睛,慌乱中被自己的士兵绊倒,转眼就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张赣在乱战中被亲卫死死护住,他的枣红马被流矢射中脖颈,轰然倒地时,两名亲兵立刻扑上来用身体垫在他身下。老守备挣扎著爬起,腰间的佩刀已经砍卷了刃,鎧甲上嵌著三支箭矢,却依旧嘶吼著指挥:“结圆阵!长矛手在外,刀盾手在內!”可混乱中,能听到命令的士兵已不足千人,圆阵刚结到一半,就被瓦剌骑兵撕开了口子。 “哪里跑!”阿失帖木儿一眼就盯上了张赣,浑铁枪如毒龙出洞,接连挑飞挡路的明军。他身后的千名骑兵跟著衝锋,硬生生在圆阵中凿出一条血路。张赣看著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知道再守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猛地调转方向:“跟我衝去马厩!” 五百多名残兵跟著他冲向马厩,撞开木门时,里面的战马受惊狂嘶。士兵们七手八脚地翻身上马,有的没找到马鞍,就直接骑在光背马上。最终,两百多名会骑马的士卒跟著张赣衝出了重围,身后是瓦剌人穷追不捨的箭雨。 刚跑出半里地,张赣突然觉得肩胛一阵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他低头看去,一支狼牙箭正从肩胛穿出,箭头带著倒鉤,鲜血顺著手臂流进掌心,把韁绳都染红了。“是那贼子!”他抬头望去,阿失帖木儿正勒马站在卫所的箭楼上,手中还握著那张雕弓。 剧痛让张赣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摔落。亲卫们连忙回身救援,却被追来的瓦剌骑兵射杀殆尽。老守备躺在地上,看著瓦剌人举著弯刀围上来,他想拔刀自刎,手腕却被死死按住。“放开我!”他嘶吼著,一口咬向瓦剌兵的手臂,却被对方一拳砸在脸上,顿时满嘴是血。 “生擒了张赣!”阿失帖木儿的声音带著得意的狂笑。瓦剌兵用粗麻绳把张赣捆得像粽子,拖著他往卫所走去。老守备的身体在地上摩擦,衣被磨破,皮肉渗出的血染红了一路的尘土。他路过校场时,看到那些熟悉的士卒被捆成一串,有的在哭,有的在骂,还有的已经没了声息——校场的石板上,血流成河,连缝隙里都灌满了暗红的血。 夕阳西下时,河套卫的营寨已化作一片火海。五百名瓦剌骑兵押著数千俘虏往阴山方向走去,张赣被绑在马后,望著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黑土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想起春耕时的憧憬,想起士兵们说“今年能喝上热粥”,想起辕门外那堆晒得金黄的稻种……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拥有五千士卒的河套卫,就这样在一天之內烟消云散。瓦剌的狼头旗在卫所的高墙上猎猎作响,阿失帖木儿站在旗杆下,看著阴山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 一个多时辰的廝杀终於落幕,河套卫的营寨已成一片焦土。五千明军大多倒在了血泊中,尸身被瓦剌人分割砍杀,有的头颅被挑在矛尖,有的尸体被战马拖得残缺不全。数百名侥倖存活的士卒被绳索捆成一串,像牲口般圈在空地上,瑟瑟发抖地看著瓦剌人清点战利品。 张赣被两个瓦剌兵粗暴地推到阿失帖木儿面前,他的战袍已被血浸透,肩胛的箭伤渗出暗红的血,左耳的断口处缠著块破布,却依旧梗著脖子,不肯低下头颅。 “跪下!”瓦剌兵抬脚踹向他的膝弯,张赣踉蹌了一下,却死死撑著地面,目光如刀般瞪著阿失帖木儿:“狗贼休想!” 阿失帖木儿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上前。两个瓦剌兵立刻扑上来,一人按住张赣的肩膀,一人抽出弯刀,寒光闪过,老守备的左耳“噗”地落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啊——”张赣疼得浑身抽搐,却硬是没喊一声求饶,只是咬著牙,血沫从嘴角溢出。 “汉人就是蠢驴!”阿失帖木儿的怒吼带著残忍的快意,“以为春耕就能活命?这片土地,从来都是马刀说了算!”他见张赣依旧不肯屈服,怒火更盛,“把他捆了,拖在马后!” 粗麻绳像蛇般缠上张赣的身体,將他死死捆在马后。隨著阿失帖木儿的令下,战马嘶鸣著狂奔起来,老守备的身体被拖在地上,坚硬的碎石划破了他的皮肉,血痕在黄土地上拖出长长的印记。他起初还在嘶吼怒骂,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最后没了声息——当瓦剌人停下马时,张赣的身体已被磨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双眼睛,还圆睁著望向南方,仿佛在眺望遥远的京师。 “父汗说得对,汉人骨头再硬,也经不住折磨。”阿失帖木儿踢了踢地上的尸体,语气里满是得意。他突然转身,对著圈在空地上的俘虏扬手:“全杀了!” 弯刀劈落的脆响瞬间响彻平原。俘虏们的哀嚎与求饶被砍杀声淹没,鲜血顺著地势流淌,匯成一条条小溪,最终注入黄河。浑浊的河水被染得泛红,漂著数不清的尸块,连盘旋的乌鸦都被这血腥气吸引,黑压压地聚在半空,发出悽厉的啼叫。 瓦剌士兵们却笑得癲狂,有人提著人头互相炫耀,有人用明军的甲冑当盾牌,还有人把孩童的尸体挑在矛尖取乐。阿失帖木儿站在高坡上,看著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浑铁枪指向南方:“收拾行装,继续南下!” 漠北的哈拉和林金顶大帐里,也先正用银刀割著烤羊腿,听到儿子大胜的消息,他猛地將羊腿扔在案上,放声大笑:“好!不愧是我的种!”帐內的亲卫们跟著欢呼,狼皮地毯上的酒渍映著跳跃的烛火。 “传我令!”也先站起身,腰间的金带闪著光,“告诉所有部落,把马餵饱,把刀磨利,我们要做第二个忽必烈,饮马长江!” 长子博罗纳哈勒接到命令时,正在擦拭那柄镶宝石的弯刀。他望著帐外集结的骑兵,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汉人以为河套只是开始?他们不知道,这只是草原的开胃菜。”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草原,各个部落的牧民开始拆帐篷、备粮草,铁匠铺里的铁锤声日夜不停,打制著矛头与箭簇。孩童们被母亲抱在怀里,听著父亲们谈论南下的荣耀;老人们则翻出珍藏的战旗,在风中抖落积攒多年的尘土。紧张的氛围像乌云般笼罩在草原上空,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化作吞噬中原的风暴。 此时的河套平原,阿失帖木儿的三千前锋已踏上南下的路。马蹄踏过尚有余温的血跡,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身后,是渐渐甦醒的草原巨兽——一场关乎两国国运的决战,正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悄然拉开了最残酷的序幕。 第77章 决战(上)·榆林之殤 漠北的风裹挟著沙砾,吹得博罗纳哈勒的狼头大旗猎猎作响。这位瓦剌长子勒马立於阴山南麓,身后五千精骑甲冑鋥亮,一万步卒扛著云梯与撞车,正沿著黄河北岸的古道快速南下。父亲也先的命令犹在耳畔:“跟在你弟弟身后,把汉人的土地啃出个大口子。”他指尖摩挲著腰间镶宝石的弯刀,刀鞘上的绿松石在阳光下闪著冷光——阿失帖木儿在河套的大胜像团火,烧得他也想尝尝胜利的滋味。 此时的河套卫已被瓦剌人彻底接管。博罗纳哈勒的大军进城时,明军的粮仓还堆著半仓粟米,马厩里拴著数百匹战马。他命人將粮草分装上车,又让步卒换上缴获的明军皮甲,仅用半日就完成补给,隨即挥师南下,铁蹄踏过毛乌素沙漠的边缘,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快!再快些!”博罗纳哈勒在马上低吼。沙漠边缘的盐碱地泛著白的光,马蹄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声响,一万五千人的队伍如一条黑色长蛇,只用一天一夜就穿过了这片死亡地带。当榆林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最疲惫的士兵都精神一振——城墙上的明旗在风中招展,像块等著被撕碎的红布。 榆林总兵郑国昌站在城头,望著远处尘烟滚滚,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他身后的亲兵捧著甲冑,见他迟迟不披,忍不住劝道:“大人,瓦剌人快到城下了。”郑国昌却摆摆手,指著城墙內侧堆放的石块:“去年雪灾,一半守城物资都给了百姓,这城墙矮得像土坡,守得住吗?” 他转身走下城楼,声音在瓮城迴荡:“传我令,出城列阵!”两千骑兵立刻牵马备战,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火器营推著数百台特製的武刚车鱼贯而出,车身上的铁皮在阳光下闪著冷光,车后藏著黑洞洞的枪口;三万步卒迅速在车阵后结成长枪阵,枪尖斜指天空,如一片钢铁森林。 博罗纳哈勒见明军竟敢出城,顿时笑出了声:“汉人是嚇傻了?”他挥手示意前锋衝锋,三千瓦剌精锐骑兵如离弦之箭,马蹄踏得地面震颤,弯刀在阳光下划出一片银光。 “放!”郑国昌站在武刚车后,令旗猛地挥下。车阵后的火器营同时扣动扳机,铅弹如暴雨般横扫而出,冲在最前的瓦剌骑兵纷纷坠马,人喊马嘶瞬间响彻原野。未等瓦剌人反应过来,箭阵又如乌云般压下,將第二排骑兵射得人仰马翻。 “废物!”博罗纳哈勒在高坡上怒骂,亲自擂响战鼓。瓦剌骑兵重整阵型,发起第二次衝锋,却被武刚车撞得人仰马翻,车阵后的长枪手趁机捅刺,將落马的骑兵挑成了筛子。第三次衝锋时,明军甚至点燃了武刚车后的火药桶,爆炸的气浪掀飞了数十名瓦剌人,阵前顿时堆满了尸体。 三次衝锋皆败,博罗纳哈勒不得不鸣金收兵。瓦剌大军收缩阵型,在明军火器射程外游弋,骑兵们时而策马佯攻,时而分散试探,却始终不敢靠近那片钢铁车阵。阳光渐渐西斜,將两军的影子拉得很长,战场上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明军阵中,郑国昌亲自巡视各营,见士兵们虽汗流浹背,却依旧握枪挺立,满意地点点头。他低声对副將说:“瓦剌人耗不起,他们的粮草在沙漠里丟了不少。”话音刚落,远处传来瓦剌人的吶喊,却是骑兵们在驱赶羊群——他们想炫耀粮草充足,却不知明军早已看穿了虚实。 博罗纳哈勒望著车阵后严阵以待的明军,手指敲击著马鞍上的宝石。弟弟阿失帖木儿在河套的大胜让他眼热,可眼前的硬骨头却啃不动。 博罗纳哈勒在阵前勒马盘旋,看著手下士兵用沙土掩埋阵前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半个时辰的休整刚过,他突然挥刀指向明军阵地:“再冲一次!”三千蒙古轻骑立刻翻身上马,乌泱泱的一片如乌云压境,马蹄声重新震得大地发颤。 郑国昌站在武刚车后,眉头越皱越紧。他举起望远镜,镜片里的瓦剌骑兵虽依旧列著衝锋阵型,马速却比先前慢了许多,前排骑士的眼神里甚至带著几分犹豫,手中的弯刀也不像前三次那样直指前方。“不对劲。”他低声对副將说,“这些人……像是在敷衍。” 话音刚落,左翼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明军的两千骑兵按捺不住,趁著瓦剌阵型鬆动,猛地从侧翼冲了出去。奇怪的是,瓦剌骑兵几乎没做抵抗,接触的瞬间就如潮水般溃散,有几个骑士甚至调转马头就跑,连马鞍上的箭囊掉了都没回头。 “贏了!”明军队列里爆发出欢呼。郑国昌却心头一沉,只见瓦剌阵中忽然扬起一阵烟尘,博罗纳哈勒竟亲自带著一千多残部向东北方向狂奔,那仓皇的模样,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 “追!”千户张雄眼睛一亮,拍马就冲了出去。他身后的千余骑兵见状,也嗷嗷叫著跟了上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回来!”郑国昌的怒吼被欢呼声淹没。他看著张雄的背影消失在东北方向的山谷口,心头的不安像野草般疯长。瓦剌人凶悍惯了,怎会败得如此蹊蹺?他立刻下令大军推进,武刚车缓缓滚动,步卒结成方阵紧隨其后,却始终与前方的追逐战保持著三里距离。 张雄正追得兴起,手中的长枪挑飞一个掉队的瓦剌士兵,哈哈大笑:“这些蛮子嚇破胆了!”他胯下的战马是辽东名驹,四蹄翻飞间已將大部队甩在身后,眼里只盯著博罗纳哈勒的背影。不知不觉间,队伍衝进了一条狭长的山谷——两侧是高耸陡峭的山壁,谷底仅容两骑並行,正是葫芦河谷。 “不对劲。”张雄猛地勒住马韁,笑声戛然而止。谷內静得可怕,刚才还在眼前的瓦剌骑兵突然没了踪影,只有风吹过岩壁的呼啸声,像鬼哭一般。他环顾四周,山壁上的岩石黑沉沉的,仿佛藏著无数双眼睛。 “撤!快撤出去!”张雄的吼声刚落,两侧山壁突然滚下无数巨石,“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山谷发抖。紧接著,箭雨如飞蝗般射下,前排的明军骑兵纷纷中箭落马,惨叫声瞬间填满了河谷。 “衝出去!”张雄挥舞长枪拨打箭矢,试图组织突围。可谷內狭窄,战马受惊后四处乱撞,士兵们被挤得动弹不得,阵型瞬间大乱。有个士兵慌不择路地往谷口跑,刚跑出两步就被滚落的巨石砸扁,鲜血溅了张雄一脸。 混乱中,张雄好不容易聚拢了不到百人,正准备沿著山壁寻找缝隙攀爬,一支冷箭突然从岩缝中射出,正中他的小腹。“呃!”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歪从马背上摔落,挣扎著想爬起来,却被慌乱的马蹄踩中了手臂。 “千户!”亲兵们哭喊著扑上来,却被后续的乱马衝散。冲入谷內的千余明军,有的被箭射死,有的被巨石砸死,还有的在自相踩踏中丧命,谷底很快被尸体填满,鲜血顺著溪流往谷外淌去,染红了大片草地。 博罗纳哈勒站在谷口的高坡上,看著这一幕放声大笑。他挥了挥手,埋伏在两侧的瓦剌士兵立刻衝下去,用绳索捆住那些侥倖存活的明军。有个伤兵还想反抗,被瓦剌人一脚踹翻,弯刀架在了脖子上。 “收队!”博罗纳哈勒勒马转身,看著谷內的惨状,嘴角的笑意越发浓烈。他知道,这一千多明军精骑的损失,足够让郑国昌心疼好一阵子了。 谷外的郑国昌看著那道被鲜血染红的溪流,气得浑身发抖。他策马衝到谷口,却被滚落的巨石挡住去路,只能眼睁睁看著瓦剌人押著俘虏远去。武刚车的铁皮被他攥得咯吱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贏了三次衝锋,却输在了最不该输的地方。 夕阳西下,余暉把葫芦河谷染成了血色。郑国昌下令鸣金收兵,明军的阵型依旧严整,可每个人的脸上都蒙著一层阴影。博罗纳哈勒的伏兵像一根刺,扎在了他们的心头,也让这场看似占优的对峙,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预兆。 漠北的风卷著沙尘,也先的金狼大旗在黄河岸边猎猎作响。得知长子博罗纳哈勒在葫芦河谷大胜的消息,这位瓦剌大汗当即摔碎了酒碗,马鞭直指南方:“加速前进!”两万瓦剌精骑立刻解下马鞍上的輜重,只带三日乾粮,马蹄踏碎薄冰,如洪流般渡过黄河,水溅在甲冑上,瞬间凝结成冰碴。 毛乌素沙漠的盐碱地在阳光下泛著惨白,也先的前军如黑色闪电般掠过。沙丘上,几头被百姓丟弃的耕牛正啃著枯草,见了骑兵便惊慌逃窜,却被一箭射穿脖颈。也先勒住马韁,看著倒在沙地上的耕牛哈哈大笑,马鞭指著南方:“汉人果然只知种田!”他身后的亲卫们跟著鬨笑,笑声在空旷的沙漠里迴荡,带著对农耕文明的轻蔑。 更让他得意的是,大军穿过沙漠时,连半个明军斥候的影子都没见著。“郑国昌必定是元气大伤,连警戒都顾不上了。”也先用靴尖踢著地上的沙砾,铁蹄碾过明军先前留下的马蹄印——那些印记杂乱无章,显然是溃败时留下的。他猛地挥鞭:“再快些!今夜到榆林城外饮马!” 榆林城头,郑国昌正亲自搬著石块加固城防。万余残兵里,半数带著伤,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连火器营的炮手都减员了三成。昨夜瓦剌人把葫芦河谷的明军尸体拖到城下,堆成了三座小山,头颅被插在矛尖上,朝著城內狞笑,城墙上的士兵看了,无不脸色惨白。 “开城免死——”瓦剌人的喊话声顺著风飘进来,粗野的蒙古语里夹杂著汉话,“降者赏牛羊,抗者屠全城!”城根下的百姓们开始骚动,有个白髮老丈哭著捶打城门:“总兵大人,救救城外的儿孙啊!”他身后的人群跟著哭喊,哭声像针一样扎在郑国昌心上。 黎明时分,城门缝里突然挤出去数百百姓。他们抱著包裹,贴著城墙根往南跑,身影在旷野上格外显眼。郑国昌站在城楼,指甲深深掐进墙砖——他知道这是瓦剌人的奸计,却拦不住求生的百姓。果然,刚跑出半里地,沙丘后就衝出数千瓦剌骑兵,弯刀如割麦般劈落,哭喊声瞬间被马蹄声淹没。 “大人,开城救人吧!”副將红著眼眶跪地求请。郑国昌望著城外冲天的火光,百姓的尸体像断木般被马蹄踏碎,鲜血染红了护城河的冰面。他猛地一拳砸在箭垛上,指骨渗出血来:“开城就是全军覆没!”城楼上的士兵都低下头,没人敢看城外的惨状,可那悽厉的哭喊,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心上。 也先坐在榆林城外的胡杨树下,看著城墙上明军的旗帜在风中颤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他接过亲卫递来的烤羊腿,咬下一块肉,骨渣吐在地上:“让他们再看三日。”瓦剌士兵立刻拖来更多明军尸体,在城下堆起第四座尸山,尸臭混著血腥气,顺著风飘进城里,连飞鸟都不敢靠近。 城內的粮仓渐渐见了底,伤兵的呻吟声从城隍庙传来,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衙门前哭求。郑国昌站在城楼,望著城外密密麻麻的瓦剌营帐,知道自己已陷入绝境——开城救人,剩余的万余残兵会被瓦剌铁骑撕碎;死守不出,民心溃散之日,便是城破之时。他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箭头在阳光下闪著寒光,却不知该射向城外的敌人,还是射向这无解的困局。 暮色降临时,也先突然站起身,望著城头的明旗冷笑。他知道,郑国昌的骨头再硬,也撑不了几日了。风卷著沙砾打在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这座孤城倒计时。而黄河以北,五万瓦剌大军正缓缓推进,带著草原的雷霆之势,要將这座塞上重镇,彻底碾成尘埃。 第78章 决战(上)·挥师北上 洪熙十二年三月初二,惊蛰刚过的北方还带著料峭寒意,大明的千里疆场却已沸腾如潮。从山西太原的粮仓到河南南阳的驛站,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日夜不息——十五万大军即將北征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初春的寧静。两万淮军新军作为前锋,正踩著未化的残雪检修火器;京师三大营的八万精锐已在校场列阵,甲冑在阳光下反射出成片的银光;山西卫所的五万边军则牵著战马,沿著太行山脉的古道向北集结。更有八万民夫推著粮车、扛著帐篷,在官道上绵延出数百里的长龙,车辙印深深嵌进泥土,混著马蹄声敲打出战爭的序曲。 三月初三的正阳门,朱红的城门下早已挤满了送行的官员与百姓。太子朱瞻基身披明光鎧,腰悬永乐剑,站在高台上举起酒爵:“此番北征,只为护我百姓,復我河山!”台下的將士们齐声高呼,声浪震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礼炮轰鸣三声后,朱瞻基翻身上马,雪白的战马踏过门前的石板,率先衝出城门。各营將士按序结阵出城,“征虏大將军”的纛旗在前引路,京营、淮军、边军的旗號依次展开,密密麻麻的旌旗遮天蔽日,连天边的流云都被染成了赤红。 城楼上的朱高炽望著大军远去的背影,龙袍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手紧紧攥著垛口的青砖,指节泛白——既有对儿子建功立业的期许,盼他能如永乐爷般威震北疆;又有对疆场凶险的忧虑,怕那明晃晃的刀剑伤了他半分;更有对前途未卜的揪心,这场关乎国运的决战,终究压在了年轻的太子肩上。直到最后一面旌旗消失在天际,他才缓缓转身,龙袍下摆扫过城砖上的冰碴,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 此时的人群里,几个穿著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悄悄计数。他们是瓦剌的奸细,眼珠隨著明军的旗號转动,手指在袖口里暗暗清点。可明军队列太过绵长,京营的“虎賁”旗与淮军的“破虏”旗反覆出现,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营队。为首的奸细咬著牙,看著最后一队士兵消失在官道尽头,低声对同伴说:“瞧这阵仗,顶多十万,號称二十万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哪里知道,自己漏看了藏在民夫队伍里的三万后勤兵,更没算上沿途卫所隨时可增援的兵力——这个啼笑皆非的误判,即將给瓦剌带来灭顶之灾。 消息传到漠北草原时,也先正在哈拉和林的金顶大帐里宴请各部首领。听闻明军“仅十万”北上,他猛地將酒碗砸在地上,银碗碎裂的脆响里满是不屑:“汉人真是自取灭亡!”帐內的头领们顿时哄堂大笑,有人拍著胸脯喊:“大汗只需给我一万精骑,定能衝垮他们的阵型!”更有人已经掏出羊皮地图,用刀鞘在中原的疆域上划著名圈——这个说要占大同,那个说要抢保定,仿佛大明的土地已是囊中之物。 博罗纳哈勒刚从榆林前线赶回,听到这话却皱起眉:“父亲,汉人向来狡猾,会不会有诈?”也先却挥手打断他,指著帐外的草原:“我们有十万精锐,个个能在马背上吃饭睡觉,汉人的步兵再多,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尖挑起一块羊肉:“等本王擒了那朱瞻基,就让他给草原的孩子们当马骑!” 帐內的笑声越发响亮,牛角號声传遍草原,各部落开始宰杀牛羊犒劳士兵,铁匠铺的铁锤声敲得比往日更急。没人注意到,博罗纳哈勒望著南方的眼神里,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而此刻的大明北境,朱瞻基的前锋已渡过黄河,火器营的將士正调试著新造的佛郎机炮,炮口在阳光下闪著冷光——一场因误判而起的决战,即將在草原与中原的交界线上,拉开血腥的序幕。 数天后,一只翅膀带伤的信鸽扑稜稜撞在哈拉和林金顶大帐的毡帘上,鸽腿上的铜管里,藏著瓦剌奸细传回的密报。也先正用银刀剔著羊骨,见了那捲羊皮纸,漫不经心地丟给身边的博罗纳哈勒:“看看汉人又在耍什么样。” 羊皮纸上,歪歪扭扭画著明军的阵型图:队列拉得极长,像条没精打采的长蛇,其间夹杂著许多圆滚滚的铁傢伙——有的带著粗短的炮管,有的拖著木轮,还有些士兵背著短粗的铁銃,看起来既没有长矛的锐气,也没有弓箭的灵动。“这是什么?”博罗纳哈勒用刀尖戳著画里的铁炮,眉头微皱,“倒像是孩童玩的泥疙瘩。” 密报上的字跡更是让也先嗤笑出声:“汉人带了些奇形怪状的铁炮、铁銃,无棱无角,瞧著毫无杀伤力。前锋不过万余人,火器营队列鬆散,似无战力。”几个探子显然没见过这些新鲜玩意儿,只当是明军凑数的摆设,却不知这些正是“洪熙新政”催生的利器——简易迫击炮能越过障碍轰击,燧发枪装填速度比传统火銃快三倍,正是骑兵的克星。 “汉人皇帝真是老来昏聵!”也先將羊皮纸扔在地上,靴底碾过那些铁炮的图案,“派个养在深宫里的太子,带著些破烂玩意儿来送死,当我草原没人了吗?”帐內的头领们轰然大笑,有人捡起羊皮纸,用弯刀把画里的铁銃劈成两半:“这种东西,能挡得住我们的马蹄?” 他们哪里知道,朱瞻基身后藏著怎样的雷霆之势。英国公张辅虽已鬚髮皆白,却能凭风声辨出敌军数量,此刻正坐在中军帐里,对著地图標註瓦剌可能的行军路线;成国公朱勇善打奔袭,正带著京营精锐熟悉漠南地形,靴底磨出的血泡里浸著草药,却依旧每日巡视营地;吴克忠、邓白等年轻將领更是憋著一股劲,腰间的“御赐金刀”在阳光下闪著寒光——那是朱高炽亲赐的尚方宝剑,可斩违令者。十五万大军看似鬆散,实则如精密的齿轮,每个部件都在按朱瞻基的指令运转。 大同城外的黎明,带著早春的寒意。朱瞻基站在城头,看著主力大军在平原上扎下连绵的营寨,对张辅道:“榆林守军快撑不住了,不能等主力休整。”老国公捋著鬍鬚点头:“太子说得是,迟则生变。” 当天夜里,五千轻骑悄悄出了大同城门。淮军的燧发枪手背著短銃,枪管裹著厚布以防受潮;京营的骑兵腰间掛著火箭筒,箭簇涂著松脂;朱瞻基亲自披甲,雪白的战马踏著月光,马蹄裹著麻布,在官道上只留下淡淡的印记。“保持沉默,遇敌即开火。”他低声下令,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消息很快传到阿失帖木儿的营地。麾下千户巴图正带著两千瓦剌骑兵劫掠粮草,听闻明军前锋只有五千人,还是个“爱画鸟的太子”带队,顿时眼睛发亮:“生擒朱瞻基,父汗肯定赏我牛羊!”他立刻调转马头,挥刀指向南方,骑兵们像饿狼般扑了过去,马蹄声震得冻土发颤。 双方在一片开阔的河滩相遇。巴图看著对面的明军,见他们队列鬆散,士兵背著“奇形怪状的铁傢伙”,忍不住大笑:“汉人果然只会摆样子!”他正想下令衝锋,却见明军突然散开,露出后排黑洞洞的枪口。 “砰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像爆豆般密集。铅弹呼啸著掠过水麵,前排的瓦剌骑兵纷纷坠马,有的被射中咽喉,鲜血喷溅在冰面上;有的被打断马腿,连人带马滚进河滩的积雪里。巴图的亲卫刚衝出去三步,就被一颗子弹掀飞了头盔,脑浆溅了巴图一脸。 “这是什么鬼东西?”巴图抹了把脸上的血,又惊又怒,挥刀下令,“衝过去!砍碎这些铁傢伙!”瓦剌骑兵嘶吼著衝锋,却被第二轮齐射击溃,火箭筒喷出的火焰照亮了夜空,將成片的骑兵烧成火球。 明军的阵型看似鬆散,却灵活得像游鱼。燧发枪手边打边退,始终与瓦剌人保持著百步距离;骑兵则从两翼包抄,马蹄踏碎薄冰,將溃散的瓦剌兵赶向河滩中央。巴图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就跑,却被一颗流弹打中左臂,惨叫著摔下马来,被亲卫拼死拖走。 河滩上很快安静下来,只留下遍地的尸体和燃烧的战马。朱瞻基勒马站在水边,看著瓦剌人逃窜的方向,对身边的邓白道:“继续赶路,別恋战。”五千轻骑重新整队,马蹄踏过温热的血跡,朝著榆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的哈拉和林,也先还在为“明军不堪一击”沾沾自喜。他不知道,自己嗤笑的“铁疙瘩”,即將在草原上撕开一道口子;他轻视的“画鸟的太子”,正带著怒火,一步步逼近他的腹地。这场因误判而起的战爭,很快就要让瓦剌付出惨痛的代价。 击溃巴图的千人小队后,朱瞻基立刻勒住马韁,燧发枪的硝烟还未散尽,他已在检查地图:“此地离函谷关尚有百里,不可恋战。”五千轻骑没有追击溃散的瓦剌残兵,反而迅速收拢阵型,连阵亡士兵的尸体都来不及掩埋,只在河滩上插了块简陋的木牌,便继续向西疾驰。 他的目標清晰如炬:经函谷关入陕,到西安补充粮草弹药,再北上驰援榆林。淮军携带的燧发枪虽犀利,却耗弹极快;京营的火箭筒射程远,可箭簇也所剩不多——必须在瓦剌人反应过来前,拿到西安府库的补给。 大军抵达运城时,天刚蒙蒙亮。城守早已接到急报,城门洞开,粮车直接推到官道上。朱瞻基没让士兵入城,只命人將粟米、清水和弹药分发给各队,自己则站在城门口的石墩上,啃著刚出锅的馒头,听斥候匯报前方路况。“全军休整一个时辰,马不解鞍,人不离甲。”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將油纸包好的碎屑递给身边的战马,动作里透著常年军旅生涯的干练。 一个时辰后,五千轻骑再次出发。函谷关的守將远远望见“征虏大將军”的纛旗,早已命人放下吊桥。大军穿过狭窄的关隘时,两侧山壁如刀削斧劈,朱瞻基抬头看了眼崖顶的烽火台,对邓白道:“传令下去,过了关就加快速度,今夜务必抵近榆林。” 三月二十九的夜晚,榆林城西的山谷口,博罗纳哈勒的瓦剌大军正围著篝火取暖。潮湿的空气里瀰漫著羊膻味和汗臭,士兵们大多卸了甲冑,把长矛插在地上当掛架,有的在赌钱,有的在烤羊肉,没人留意远处官道上的动静。博罗纳哈勒躺在铺著羊皮的帐篷里,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关中平原——按他的估算,榆林城最多再撑三天,届时攻破城池,便可直取西安,像先祖忽必烈那样饮马渭河。 “咚、咚、咚……” 马蹄声突然传来,起初像远处的闷雷,很快就变成震耳的鼓点。博罗纳哈勒猛地坐起,帐外的喧闹声瞬间消失,只剩下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是父汗的援军?还是阿失帖木儿来了?” 他抓起枕边的弯刀,刚掀开帐帘,就被迎面而来的喊杀声惊得心头一跳。 “杀!杀!杀!” 五千明军轻骑如神兵天降,最前排的淮军士兵举起燧发枪,“砰砰”的枪声便在山谷里炸响。京营的骑兵则张弓搭箭,火箭筒喷出的火焰刺破雨雾,直接点燃了瓦剌人的帐篷。 瓦剌士兵彻底懵了,有的光著膀子就被铅弹击中,有的刚摸到长矛就被火箭燎了头髮。篝火被马蹄踏灭,火星溅得到处都是,整个营地瞬间变成混乱的泥潭。 博罗纳哈勒的亲卫慌忙举盾护著他后退,却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他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帅旗被一发火箭射穿,狼头图案在火焰中蜷曲成焦黑的碎片。 “列阵!快列阵!”博罗纳哈勒嘶吼著挥刀砍翻两个逃窜的士兵,可混乱像瘟疫般蔓延,没人听得进命令。 明军的骑兵根本不与他们纠缠,只管沿著山谷追杀,燧发枪的铅弹专打战马,火箭筒则对著密集的人群轰——瓦剌人最擅长的骑兵,在夜色与突袭中荡然无存。 朱瞻基一马当先,永乐剑劈翻一个试图抵抗的百夫长,雨水顺著他的甲冑流淌,混著溅到脸上的血珠,眼神却亮得惊人。 “別让博罗纳哈勒跑了!”他的吼声在雨幕中传开,轻骑如一把利刃,死死咬住瓦剌人的后队。 博罗纳哈勒见势不妙,再也顾不上收拢部队,只带著身边的亲卫向西北突围。他回头望去,山谷里火光冲天,惨叫声、枪声、马蹄声交织成绝望的乐章,那些跟隨他南征北战的士兵,此刻正像割麦般倒下。 他逃到榆林城西五十多里的一片高地时,才敢停下喘息。清点人数,只剩下两千多人,个个带伤,连最精锐的亲卫都折损了一大半。博罗纳哈勒望著南方的火光,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汉人太子不仅会画鸟,打起仗来,竟比草原的雄鹰还要迅猛。 此时的明军营地,朱瞻基正站在缴获的瓦剌地图前,用手指点著榆林城的位置。 “传信给郑国昌,告诉他,援军到了。”忽然下起来的细雨打湿了战袍,却掩不住眼底的锋芒——他用瓦剌人最引以为傲的奔袭战术,给了敌人重重一击,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79章 决战(上)·首战告捷 哈拉和林的金顶大帐內,羊脂烛火映著也先稜角分明的脸。当博罗纳哈勒战败的密报被呈上来时,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捏著羊皮纸笑出了声,指节叩著案上镶嵌宝石的酒壶:“偷袭贏了算什么本事?”帐內悬掛的狼皮地毯在穿堂风中轻晃,他將密报扔给身旁的万户长,铁靴碾过地上的骨牌,“让这汉人太子瞧瞧,什么叫真正的草原铁骑!” 那位万户长是也先麾下最勇猛的战將,脸上横著三道刀疤,闻言“哐当”一声单膝跪地,甲冑上的铜钉撞得毡毯发颤:“大汗放心!末將带八千人南下,定协助大王子活捉朱瞻基,把他的脑袋掛在榆林城头当酒器!”他起身时,腰间的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火盆,火星溅在靴底却浑然不觉,“汉人太子不过是靠偷袭得手,真刀真枪地打,他连我们的马尘都跟不上!” 临行前,八千瓦剌精骑在草原上列成方阵,万户长勒马立於阵前,高举浑铁枪指向南方:“此去如入无人之境!活捉朱瞻基者,赏牛羊千头、封地百里!”士兵们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吶喊,马蹄踏得冻土砰砰作响,连远处的狼群都被惊得四散奔逃。也先站在高坡上看著这一幕,仰头饮尽皮囊里的烈酒,酒液顺著鬍鬚滴落,他大笑著对身边的萨满祭司说:“我瓦剌勇士有如此气魄,何愁中原不定?”帐外的牛角號声刺破苍穹,仿佛已在提前宣告胜利。 榆林城內的朱瞻基,却丝毫没有因击溃博罗纳哈勒而鬆懈。他踩著尚未乾透的泥浆,亲自检查城墙上新砌的垛口,糯米汁混合石灰砌成的砖墙坚硬如铁,指尖划过砖缝时,能摸到工匠特意留下的防滑纹路。“张公,”他对一旁的张辅道,“瓦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有后招。”老国公捋著白的鬍鬚点头,目光扫过城外的平原:“太子说得是,当以逸待劳。” 城楼下,淮军的燧发枪手正將铅弹码进木箱,每个箱子都贴著醒目的红签:“每銃配弹三十发”;京营的铁匠铺里,火星飞溅,工匠们正连夜修补火箭筒的发射架,铁砧上的叮噹声与城墙上的巡逻脚步声交织,像一首紧绷的战歌。这几日,瓦剌人不是没来过——博罗纳哈勒带著残部试过三次衝锋,却都被城头的佛郎机炮轰得人仰马翻。有次他们架起云梯想爬城,刚攀到一半,就被明军的“万人敌”(一种大型燃烧弹)烧得惨叫连连,云梯上的尸体焦黑如炭,坠在半空晃荡了三日,直到被雨水泡得发胀才坠落护城河。 “主力到了!”第五日清晨,邓白举著千里镜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朱瞻基快步登上城楼,只见榆林城外的旷野上,连绵十多里的营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京营”“淮军”“山西卫所”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连成一片移动的森林。运送粮草的民夫队伍像条长龙,从地平线一直延伸到城门下,独轮车的吱呀声、牲畜的嘶鸣声、士兵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入夜后,明军大营的火把点亮了半边天,火光映在护城河里,连水底的游鱼都看得清清楚楚,瓦剌人的营地远远缩在西北方的阴影里,灯火稀疏得像將熄的烛火。 博罗纳哈勒看著那片灯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不甘心就此沦为笑柄,趁著夜色带千余轻骑摸向明军大营,想重演葫芦河谷的伏击。可刚摸到距营寨三里的沙丘后,就被巡逻的燧发枪手发现——一个年轻的士兵端著枪,借著月光看到沙丘后晃动的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砰”的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明军大营瞬间炸开了锅。京营的骑兵从两侧包抄,马蹄声震得博罗纳哈勒心头髮慌;火箭筒喷出的火焰照亮了夜空,將他的阵型照得一清二楚。“中计了!”博罗纳哈勒嘶吼著调转马头,可已经晚了——明军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燧发枪的铅弹在他耳边呼啸,有个亲卫刚举起弯刀,就被一颗子弹射穿咽喉,鲜血喷了他满脸。他连冲阵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带著几十名残兵在夜色中狂奔,身后万余明军的喊杀声如影隨形,若非慌不择路钻进一片沼泽,差点成了明军的俘虏。 “等著吧!”逃回营地的博罗纳哈勒摔碎了最后一个酒囊,酒液混著雨水渗进泥土,“等援军一到,定要把朱瞻基碎尸万段!”他望著南方明军大营的灯火,眼中燃烧著不甘的火焰,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营帐四周,已有明军斥候埋下的响箭——朱瞻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那八千瓦剌援军自投罗网。 此时的漠南草原,八千瓦剌先锋还在疾驰。他们不知道,榆林城外的明军已张开巨网,更不知道,自己即將踏入的,是决定瓦剌命运的生死场。而朱瞻基站在榆林城头,望著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指尖轻轻叩著城砖,等待著最终决战的號角。 朱瞻基的“夜不收”探马如鬼魅般穿梭在沙丘间,不到半日,便將瓦剌援军的动向摸清。一个浑身裹著沙尘的探子跪在榆林城头,声音沙哑却清晰:“博罗纳哈勒收拢残部两千余人,八千瓦剌先锋已过黄河,正往榆林赶来,號称要活捉太子殿下。” 朱瞻基指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目光落在榆林城外十五里的沙丘带:“那里地势起伏,正好设伏。”他转身对朱勇道:“成国公,你带一万步卒,携带佛郎机炮藏入沙丘,听到城內炮响就抄后路,莫让瓦剌人跑了。”朱勇抱拳领命,铁甲撞击声在城楼上迴荡,他麾下的步卒早已备好沙土袋,只待入夜便悄悄潜伏。 老將张辅则被委以正面迎敌之责。三万主力在城外平原列开阵型,前排是推著武刚车的刀盾手,中间藏著“一窝蜂”火箭筒,后排的燧发枪手按三列排开,枪管在晨光下闪著冷光。“让瓦剌人尝尝厉害。”张辅摸著鬢角的白髮,声音里带著老將的沉稳,“火箭筒瞄准马群,燧发枪听我號令齐射。” 洪熙十二年四月十六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榆林城外就响起震耳的马蹄声。瓦剌先锋的两千骑兵如黑色潮水般涌来,弯刀在阳光下划出刺眼的弧线,领头的百户长高声嘶吼:“活捉朱瞻基,抢汉人姑娘!” 张辅站在高台上,看著瓦剌骑兵进入射程,猛地挥下令旗:“强弩手,放!”万支弩箭如黑云压境,前排的瓦剌骑兵纷纷中箭落马,战马受惊后四处狂奔,阵型顿时乱了套。 “火箭筒,齐射!” 隨著张辅的吼声,数百架“一窝蜂”同时发射,火箭拖著火光掠过半空,密密麻麻地砸进瓦剌马群。爆炸声此起彼伏,人马的惨叫混著硝烟瀰漫开来,瓦剌骑兵的衝锋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燧发枪,三叠射!” 后排的明军迅速上前,第一列跪地射击,第二列半蹲,第三列站立,“砰砰砰”的枪声连成一片。铅弹如暴雨般袭来,冲在最前的瓦剌百户长连人带马被打成筛子,铁甲被弹药的高温烧得通红,坠在地上还在冒烟。 博罗纳哈勒在后方看得目瞪口呆。他曾与明军交手数次,却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火器——火箭筒的爆炸能掀翻战马,燧发枪的铅弹能穿透铁甲,汉人这些年的火器发展,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他身边的亲卫刚喊出“撤退”,就被一颗流弹射中咽喉,鲜血喷溅在他脸上。 短短半个时辰,两千瓦剌先锋就损失殆尽,尸体在平原上堆成小山,受伤的战马躺在血泊里哀鸣。博罗纳哈勒再也不敢小覷,咬著牙下令:“分左右两翼,绕开正面!”剩下的瓦剌大军立刻分成两队,试图利用机动性穿插明军侧翼,同时派一队人马绕向榆林城后方,想攻明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他没注意到,榆林城头突然升起一道狼烟。十五里外的沙丘后,朱勇正按著腰间的金刀,听著远处传来的炮响,猛地站起身:“弟兄们,抄后路!”一万步卒从沙丘后涌出,推著佛郎机炮冲向瓦剌人的侧后方,炮口对准了正在迂迴的瓦剌骑兵。 博罗纳哈勒的算盘彻底落了空。正面有张辅的火器阵挡路,侧翼又杀出声势浩大的明军,他骑在马上,看著前后夹击的明军,第一次感到了绝望——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汉人布好的陷阱。 榆林城西南的山坳里,晨雾还未散尽,朱瞻基已率一千精骑埋伏多时。他胯下的“踏雪”宝马喷著响鼻,马蹄被厚布裹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瓦剌人善绕后,必定会从这里过。”他低声对身边的亲兵说,手按在腰间的永乐剑上,剑鞘上的宝石在微光中闪著冷光。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远处就传来马蹄声。瓦剌將领乌古突挥舞著狼牙棒,带著千余精骑狂奔而至,他显然没料到这里有埋伏,嘴里还哼著草原小调,催促著手下:“快点绕到城后,给汉人来个措手不及!” “杀!”朱瞻基猛地拔剑出鞘,寒光一闪,一千明军精骑如猛虎下山般扑出。踏雪宝马率先衝出雾阵,朱瞻基张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射出,正中乌古突的咽喉。 “呃!”乌古突的狼牙棒“哐当”落地,他捂著脖子,鲜血从指缝喷涌而出,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还没明白髮生了什么,便哀嚎著栽倒马下。 “太子殿下,神武无双!”明军將士见状士气大振,燧发枪的枪声与马蹄声交织成一片,瓦剌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衝击打懵了,有的调转马头想逃,却被明军的火箭射中,连人带马滚下山坡。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绕后的千余瓦剌兵就损失殆尽,零星的残兵没命地向北逃窜,连乌古突的尸体都顾不上带走。 消息传到博罗纳哈勒耳中时,他正站在沙丘上眺望明军阵型。听闻乌古突被杀,绕后部队全军覆没,他猛地一拳砸在岩石上,指节渗出血来:“汉人太子真懂兵法也……”先前的玩世不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终於意识到,这个“爱画鸟”的汉人太子,远比想像中难缠。 可更让他绝望的还在后面。就在他下令收兵北归时,榆林城外十五里的沙丘突然传来震天的炮响,朱勇率领的一万伏兵如神兵天降,佛郎机炮对著瓦剌后队猛轰,铅弹呼啸著撕裂阵型。“又是陷阱!”博罗纳哈勒嘶吼著挥刀抵抗,却挡不住前后夹击的明军,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最终只能带著几十名残兵狼狈逃窜。 短短半个月,这位號称“瓦剌智多星”的王子,竟连吃两个败仗。败兵逃回哈拉和林时,浑身是伤的士兵跪在也先面前,声音颤抖:“明军火器如天雷落地,汉人太子用兵如神,诡计多端……” 也先正在金顶大帐里宴请各部首领,听闻败报,猛地將银酒壶砸在地上,怒吼著掀翻案几:“废物!都是废物!”他一把揪过先前带回“明军仅十万”情报的奸细,弯刀寒光一闪,將其腰斩於帐前,鲜血溅满了狼皮地毯。“朱瞻基!”也先的怒吼声震得帐顶落雪,“本汗要亲自会会你!” 三日后,五万瓦剌大军在哈拉和林集结。也先身披玄铁甲,胯下的白马是从西域进贡的宝马,他挥舞著浑铁枪,对著黑压压的士兵们嘶吼:“攻破榆林,直取西安,占了陕西,汉人王朝就断了一条胳膊!” 大军出发时,草原上的牛角號声连绵不绝,五万骑兵的马蹄踏得冻土发颤。也先的计划周密如网:攻克榆林后,沿渭河直取西安,再派一支精锐抢占潼关,將陕西彻底从大明版图割裂。届时,进可从汉中入蜀,退可据守函谷关,待时机成熟,便学忽必烈那样南下中原——这个念头让他热血沸腾,马鞭直指南方,仿佛已看到西安城的城楼在马蹄下崩塌。 此时的榆林城內,朱瞻基正与张辅、朱勇研究也先的行军路线。地图上,代表瓦剌大军的箭头如毒蛇般蜿蜒南下,朱瞻基却指著榆林与西安之间的山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先想占陕西,得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城墙上的佛郎机炮已擦拭乾净,炮口对准北方,只待敌军到来,便要让他们尝尝雷霆之怒。 第80章 决战(上)·也先受挫 洪熙十二年五月初一的草原,风里还带著未褪的寒意。也先站在哈拉和林的高坡上,望著长子博罗纳哈勒的部队消失在天际,脸色凝重如铁。经过连日的盘算,他终於定下部署:让博罗纳哈勒回漠北厉兵秣马,囤积粮草,准备后续力量;自己则亲率两万五千精锐,与次子阿失帖木儿的一万两千人会合,再收拢周边小部落的零散兵力,凑齐四万大军,杀气腾腾地扑向榆林。 这次的也先,再没了先前的轻敌。大军刚抵榆林外围,他便派出四个千户,带著轻骑对周边沙丘、密林展开地毯式搜索。瓦剌骑兵像梳齿般掠过每一片洼地,连野兔洞都要戳上几矛,硬生生把朱瞻基埋下的三队伏兵驱了出来。有个百户长还从沙堆里拖出明军藏著的火药桶,也先看著那滋滋冒火星的引线,眼神越发阴沉——他总算明白,这汉人太子的手段,比传闻中更厉害。 扫清障碍后,也先才敢在榆林城外的高地上扎营。他特意派兵抢占了城北两处水源,溪流边架起鹿砦,派精锐日夜看守,摆明了要打持久战。“朱瞻基想耗,本汗就陪他耗。”也先坐在帐中,用银刀切割烤羊腿,羊油滴在狼皮地毯上,“等他粮草耗尽,城自然就破了。” 五月初六清晨,试探性进攻开始了。瓦剌人的云梯如密林般架上城墙,弓箭手在盾牌掩护下射箭压制,可刚攀到一半,榆林城头就滚下无数“震天雷”——这些灌了火药的陶罐在空中炸开,碎石混著火药星子溅得满脸都是;紧接著,裹著松脂的“滚地木”从城头呼啸而下,撞得云梯节节断裂,攀爬的瓦剌兵惨叫著坠落,摔在城下的尸体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撤!”也先看著又一波士兵被打退,终於按捺不住怒吼。城头上的明军却爆发出欢呼,朱瞻基的身影出现在垛口,他摘下头盔,露出年轻却坚定的脸,挥剑指向瓦剌大营:“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欢呼声震得瓦剌人耳膜发颤,也先咬著牙调转马头,在城北十里外重新扎营,帐帘紧闭,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几日后,也先终於想出诱敌之计。他召来阿失帖木儿,指著西北方向道:“你带五千人,摆出进攻寧夏东卫的样子,把朱勇的骑兵引出来。”阿失帖木儿脸上还留著黑水河的伤疤,闻言眼睛一亮:“儿子明白,引他们到开阔地,用马刀劈了他们!” 消息传到榆林,朱瞻基正在城楼上看地图,听闻阿失帖木儿西进,顿时哈哈大笑:“也先想用调虎离山计?”他立刻召来朱勇:“成国公,你带五千精骑,佯装追击,实则设伏,让阿失帖木儿有来无回。”朱勇领命而去,临行前,朱瞻基又叮嘱:“记住,火器营紧隨其后,莫要恋战。” 榆林西北八十里的平川上,阿失帖木儿正慢悠悠地“行军”,时不时回头望,盼著明军上鉤。突然,身后传来马蹄声,朱勇的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他刚要挥刀迎战,却见明军骑兵突然散开,露出后排的燧发枪手。“砰砰”的枪声响起,前排的瓦剌骑兵纷纷坠马,阿失帖木儿的亲卫刚衝出去,就被火箭筒烧成了火球。 “妖法!这是妖法!”阿失帖木儿嚇得魂飞魄散,调转马头就跑,五千人马被打得只剩两千,连他心爱的狼牙棒都丟在了战场上。逃回大营时,他扑在也先面前痛哭流涕:“父汗,明军火器如妖法,一炸就是一片,儿臣差点回不来!” 也先还没从次子的败绩中缓过神,榆林城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朱瞻基竟趁他分兵之际,亲率主力出城,对著瓦剌大营猛衝。也先本想派援军夹击朱勇,此刻却被明军主力缠住,只能眼睁睁看著朱勇的骑兵杀了个回马枪,与城內衝出的明军前后夹击。四万大军被搅得如乱麻,营地被火箭点燃,粮草烧得噼啪作响,也先气得哇哇怒吼,却连杀了三个千户都止不住溃败的势头。 夕阳西下时,瓦剌大营已成一片焦土。也先带著残兵退守高地,望著榆林城头飘扬的明旗,第一次感到了寒意——这汉人太子,不仅火器厉害,用兵更是如神,自己的四万大军,竟像是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间。风卷著硝烟掠过脸颊,也先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场仗,远比想像中难打。 五月的榆林,像是被老天爷罩上了一层湿漉漉的纱。淅淅沥沥的小雨连下了三日,瓦剌军营彻底变成了泥沼——骑兵的皮靴陷在烂泥里,拔出来时能扯起半尺长的泥条;战马的蹄子裹著污泥,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堆在帐外的草料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发出霉味,连最健壮的骏马都懒得啃食。 三万多瓦剌大军缩在临时搭起的毡帐里,个个愁眉苦脸。有个来自漠北的士兵裹紧湿透的皮袄,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念叨著草原的阳光;百夫长们想组织操练,可一出门就踩进泥坑,刀都挥不利索。士气像被雨水泡过的羊毛,沉甸甸地坠著,连巡逻的哨兵都懒得睁大眼睛,只盼著这鬼天气赶紧结束。 也先站在高坡上,望著连绵的雨幕,玄铁甲上的水珠顺著甲片缝隙往下滴,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他知道,再耗下去只会全军崩溃——粮草快见底了,战马开始掉膘,士兵们怨声载道,连最忠心的亲卫看他的眼神都带著犹豫。“撤!”五月十二日清晨,也先终於咬著牙下令,声音被雨声吞没,“回哈拉和林!” 瓦剌大军北撤的模样,只能用“狼狈”二字形容。他们蹚过泥泞的榆林平原,穿越毛乌素沙漠时,又遇上了沙尘暴,黄沙混著雨水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有个小部落的首领想掉队,被也先一刀砍翻在沙漠里,尸体很快被流沙掩埋,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可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士兵偷偷溜走,三万大军走到黄河南岸时,只剩下两万多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身后始终跟著一双眼睛。朱瞻基的“夜不收”探马披著蓑衣,在雨幕中如鬼魅般穿梭,把瓦剌人的行踪一字不落地传回明军大营。“时机到了。”朱瞻基看著地图上標註的黄河渡口,对张辅道,“他们渡河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神机营和淮军火器营立刻行动起来。士兵们披著油布,推著佛郎机炮,在骑兵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尾隨。炮管裹著防雨布,铅弹用油纸包好,连马蹄都裹著厚布,整个队伍像一条沉默的蛇,在雨夜里蜿蜒前行。 五月十九日,黄河渡口。瓦剌人正赶著牛羊、牵著战马往渡船上挤,木船在湍急的河水中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翻覆。也先站在南岸,看著第一艘渡船靠向北岸,刚鬆了口气,南岸突然传来“轰隆”的炮响——明军的佛郎机炮在雨中怒吼,铅弹呼啸著掠过河面,有的直接砸在渡船上,木屑混著血肉飞溅;有的落在水里,激起数丈高的水,溅得瓦剌人满身泥泞。 “是明军!”瓦剌士兵们尖叫著四处逃窜,渡船被炮火击中,几艘船瞬间倾覆,河面上漂满了尸体和牛羊。有个千户长想组织反击,刚举起弯刀,就被燧发枪射中胸口,栽进黄河里,连个泡都没冒就沉了底。 也先站在岸边,看著自己的士兵像下饺子似的掉进河里,忍不住长嘆一声:“不该轻视永乐皇帝的好圣孙啊……”他挥刀砍断一艘渡船的缆绳,任由它顺流漂去,“快撤!能走多少是多少!” 激战两天后,也先终於带著两万八千多残部渡过黄河。 站在北岸,他望著滔滔黄河水,又回头看了眼南岸隱约可见的明军旗帜,不甘地低吼:“朱瞻基,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声音被风吹散在河面,带著无尽的愤懣。 消息传到北京时,朱高炽正在御园里陪著赵惠妃赏。听闻也先北逃,太子大获全胜,他一把拉住赵妤的手,哈哈大笑起来,龙袍的袖子扫落了案上的茶杯,茶水溅在牡丹瓣上,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不愧是先帝看中的人!” 这场仗虽未彻底消灭瓦剌,却让朱瞻基在兄弟间树立了绝对的权威。那些曾质疑他“未尝经战阵”的藩王,此刻都闭了嘴;朝堂上的大臣们再没人敢轻视这位储君。 朱瞻基率军穿过毛乌素沙漠时,空气中还瀰漫著硝烟的味道。抵达河套平原的那一刻,连久经沙场的亲兵都倒吸一口凉气——昔日连片的农庄已成焦土,断壁残垣间缠著枯黄的野草,被烧成焦炭的房梁斜插在地里,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白骨。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尸骨,有的还套著残破的明军鎧甲,有的则被野鸟、饿狼啃得只剩骨架,指骨上还攥著半截长矛,仿佛临死前还在挣扎。 “仔细找,一定要找到张守备的遗骸。”朱瞻基的声音沙哑,他翻身下马,踩著没膝的荒草,亲自在废墟中搜寻。阳光毒辣地晒在身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尸臭与焦糊味。直到夕阳西下,才有个士兵在坍塌的卫所粮仓下,发现了一副嵌著箭簇的鎧甲——那是张赣常穿的明光鎧,胸口的护心镜上刻著一个“赣”字,旁边还散落著几截被啃噬过的白骨。 朱瞻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截头骨,眼眶瞬间红了。他亲手將白骨放入特製的木盒,又把鎧甲叠好,对身边的邓白道:“送回京师,奏请父皇厚葬,追封諡號。”木盒被盖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张赣战死前的怒吼,那声音混著风声,在空旷的平原上迴荡。 接下来的三日,明军士兵们在废墟中收拢尸骨。他们用铁锹铲起散落的残骸,有的尸骨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只能连土带骨一起装进棺木。最终,近五千具遗骸被安葬在河套卫的旧址旁,朱瞻基亲手为墓碑题字:“大明忠魂,永镇河山”。下葬那天,他点燃了数面缴获的瓦剌战旗,火焰吞噬著狼头图案,黑烟直衝云霄;又將瓦剌人的弯刀、鎧甲堆在碑前,声音响彻平原:“弟兄们,我们贏了,为你们报仇了!” 而瓦剌士兵的尸体,则被拖到黄河边焚烧。骨灰被装进麻袋,扔进湍急的河水中,朱瞻基站在岸边,看著骨灰被洪流捲走,冷冷道:“这是你们欠大明的血债。” 儘管打退了也先,朱瞻基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深夜的军帐里,他对著地图发呆,手指反覆划过河套与大同之间的路线。“瓦剌人只是北撤,並未伤筋动骨。”他对连夜赶来的张辅、朱勇说,烛光映著他年轻却凝重的脸,“他们一定会再来。” 张辅捋著鬍鬚,指著地图上的大同:“太子说得是。榆林有备,他们下次定会选大同——那里靠近草原,骑兵来去方便。”朱勇也点头:“末將探得,也先在漠北收拢残部,恐怕正盯著大同的边防线。” 三人彻夜议事,烛火燃尽了三根,却始终驱不散大帐內紧张的氛围、热烈的討论。 在爭论、辩驳、斟酌良久后最终定下计策。次日清晨,朱瞻基下令大军调转方向,向大同进发。十五万明军拔营时,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甲冑上的霜在阳光下闪烁。朱瞻基勒马站在河套的墓碑前,深深一揖,隨即调转马头,长枪直指北方:“大同见。” 马蹄声再次响彻平原,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布防,等著瓦剌人自投罗网。黄河的流水依旧湍急,仿佛在为这支大军送行,也在预示著——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 第81章 决战(上)·夜袭輜重 也先率领主力翻阴山北归时,马蹄扬起的沙尘在草原上拖出长长的黄线。 哈拉和林的金顶大帐在他心中已升起炊烟,可身后的輜重部队却像条臃肿的长蛇,在戈壁上慢吞吞地挪动。隨军的妇孺抱著裹著羊皮的孩子,挤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的声响;牧民驱赶著从河套抢来的羊群,咩咩的叫声混著婴儿的啼哭,在空旷的原野上格外嘈杂;工匠们背著叮叮噹噹的铜器铁器,锅碗瓢盆堆成小山,连押队的百户长都忍不住咒骂——这支队伍里,能拿起弯刀的士兵不足五千,大半是老弱妇孺,走得比驮货的骆驼还慢。 此时的寧夏东卫,曙光刚爬上城楼。总兵李贤正带著亲兵巡边,他身披祖传的明光鎧,鎧甲內侧还绣著“李文忠”三个字的暗纹。作为明初名將的曾孙,李贤自幼听著“常遇春单骑突阵”“李文忠智取庆阳”的故事长大,骨子里淌著將门的血。瞭望哨的响箭突然划破天际,李贤勒住胯下的青驄马,抬头望去——西北三十里的沙丘后,隱约有炊烟升起,还夹杂著蒙古语的吆喝声。 “去看看。”李贤挥了挥手,三名亲卫立刻解下马鞍上的短銃,像狸猫般钻进沙枣林。小半个时辰后,亲卫带回消息:“是瓦剌的輜重队,拖家带口的,走得慢,看样子有不少粮草。”李贤的指尖在马鞍的护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远处的沙丘,心中已有了计较。 回到寧夏卫的总兵府,李贤径直走进祠堂。祖先李文忠的画像掛在正中,画中的老將身披蟒袍,腰围玉带,双眸如电,仿佛能穿透时空。李贤取下佩剑放在香案上,对著画像深深一揖:“老祖,孙儿遇到个难题。”他把瓦剌輜重队的情形细细说来,声音里带著年轻人的犹豫,“请朝廷批覆,少说得三天,可战机……怕是等不起。” 香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画像沉默不语。李贤盯著画中老祖的眼睛,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族老讲的故事——当年李文忠在漠北追袭元军,正是凭著“兵贵神速”,才创下一日奔袭三百里的战绩。“老祖是想告诉我,”李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寧夏卫的城门悄悄打开。李贤站在吊桥上,身后跟著一千精选的骑兵,每人只带三日乾粮和两柄燧发枪。 “记住,只劫輜重,不恋战。”他压低声音,马鞭指向北方,“瓦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有个千总勒住马,犹豫道:“总兵大人,太子殿下的大军就在榆林,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李贤打断:“战机稍纵即逝!当年老祖隨太祖打陈友谅,鄱阳湖决战,哪次等过三天?” 他拔出佩刀,刀光在月光下一闪,“走!” 骑兵们像一股黑风,悄无声息地钻进草原。马蹄在草地上只留下淡淡的痕跡;燧发枪的枪管裹著油布,防止露水打湿;连说话都用手势代替,整个队伍像一支沉默的利箭,直指瓦剌輜重队的方向。 此时的瓦剌营地,篝火还在噼啪作响。押队的百户长正搂著抢来的汉女喝酒,士兵们大多卸了甲冑,把长矛插在地上当晾衣杆,没人留意远处沙丘后闪过的黑影。隨军的妇孺早已睡熟,牛车上的孩子还在梦中咂嘴,浑然不知死神已悄悄逼近。 李贤挑选的一千轻骑,个个都是寧夏卫的百战精锐。他们身著墨色夜行衣,外罩经过硝制的软甲,甲片边缘用黑布包裹,连走路都听不到金属碰撞的脆响。马夫们早已给战马换上特製的马蹄铁,掌面裹著浸过桐油的麻布,马嘴则用浸油麻绳勒紧,连最烈的骏马都只能发出细碎的嘶鸣。两百名背负陶罐的士兵走在队伍中间,罐子里的火油用软木塞封得严实,只在罐口留著一小截引信,像藏在暗处的毒蛇。 李贤骑著青驄马,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最后看了眼城头的烽火台,低声道:“记住路线,沿贺兰山背的阴山道走,谁也不许掉队。”一千轻骑如一条黑色的游龙,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马蹄踏过戈壁的碎石,只留下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阴山道两侧的怪石在月光下扭曲成狰狞的模样,有的像举著弯刀的瓦剌武士,有的像匍匐的饿狼,崖壁上的风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李贤勒马走在最前,手中的罗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北极星,调整著前进的方向。有个年轻的骑兵不小心踢到一块鬆动的岩石,石块滚下陡坡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李贤猛地回头,眼神比崖壁的寒风还要冷:“不想死就闭嘴!”那士兵慌忙捂住嘴,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队伍在山道里潜行两个时辰,终於绕过最后一座沙丘。李贤抬手示意全军停下,自己翻身下马,趴在沙脊上向前望去——瓦剌后军的营帐像打翻的蜂巢,在平原上绵延开去,篝火的光晕在地上晕开,映著帐篷外晾晒的羊皮和堆成小山的粮袋。守粮的瓦剌士兵大多靠著粮车打盹,有的人把长矛插在地上当枕头,鼾声混著马料的酸气飘过来,连腰间的弯刀都滑落在沙地里。 “老天都帮我们。”李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对身边的亲兵打了个手势。五百名精骑立刻解下马鞍上的燧发枪,猫著腰摸向营地的后营,马蹄踩在柔软的沙地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李贤紧握著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的防滑纹路被手心的冷汗浸得发潮,他盯著那堆足有一人高的粮袋,仿佛已看到火油泼上去的瞬间。 “放!” 三枚响箭骤然划破夜空,锐啸声像三只夜梟的啼叫,撕破了营地的寧静。守粮的瓦剌士兵猛地惊醒,还没来得及揉眼睛,李贤的骑兵已如潮水般冲了过来。马刀劈砍的脆响此起彼伏,有人被直接梟首,头颅滚进粮袋堆里;有人被战马撞飞,身体撞在粮车的木架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李贤一马当先,佩刀划过一道寒光,將一个试图吹號示警的瓦剌兵拦腰斩断,鲜血喷溅在他的夜行衣上,却丝毫没放慢速度。 “倒油!” 两百名背负陶罐的士兵早已衝到粮堆前,他们拔出短刀挑开软木塞,火油“哗哗”地泼在麻袋和毡帐上,黏稠的液体顺著粮袋的缝隙流淌,很快就在地上匯成一片油洼。一个士兵掏出火摺子,吹亮的瞬间,火星落在油洼里,“轰”的一声巨响,一丈高的火龙猛地窜起,火舌舔舐著夜空,將半个营地都染成了橙红色。 “著火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瓦剌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帐帘被火焰舔破,灼热的气浪裹挟著浓烟扑面而来。有人赤著脚衝出帐篷,头髮瞬间被点燃,像个移动的火把在营地里狂奔,悽厉的惨叫声刺破夜空;有人慌不择路地钻进粮堆,却被倒塌的木架压住,挣扎的手很快就被火海吞噬,只留下一串焦黑的指骨。李贤的骑兵在营地中纵横驰骋,燧发枪的枪声不时响起,铅弹精准地射向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瓦剌军官,马刀则肆意收割著慌乱的生命。 有个瓦剌千夫长举著狼牙棒衝来,他的皮甲已被火星燎得焦黑,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李贤侧身躲过棒击,反手一刀劈开他的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千夫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胸口的血洞,轰然倒地。李贤勒马四顾,只见整个营地已成一片火海,粮车燃成的火炬照亮了贺兰山的轮廓,连天上的星星都被火光衬得黯淡。 “撤!”李贤调转马头,佩刀指向来路。骑兵们不再恋战,像来时一样迅速集结,沿著阴山道疾驰而去。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沙丘时,他们已回到寧夏卫,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仿佛昨夜的奔袭只是一场梦。 而瓦剌的輜重营地,此刻只剩下一片焦土。烧焦的粮袋黏在地上,像一块块黑炭;战马的尸骸扭曲著,皮毛早已被烧光;倖存的瓦剌妇孺坐在地上哭嚎,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消息传到哈拉和林时,也先正在金顶大帐里擦拭他的浑铁枪,听闻輜重被焚,枪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猛地拔出弯刀,將案上的地图劈得粉碎:“李贤!我必报此仇!”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夜袭烧掉的不仅是粮草,更是瓦剌人南下的底气。寧夏卫的城头,李贤望著西北方向的浓烟,將缴获的瓦剌弯刀掛在腰间,晨光映著他年轻的脸,眼神里有著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混乱中,有个明军士卒挥剑劈开粮袋,期待中的白的米粒並未倾泻而出,取而代之的是混著黄沙的糙米,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这是……”士兵们愣住了,举著刀的手悬在半空,面面相覷——谁也没料到,瓦剌人视若珍宝的“粮草”,竟掺了这么多沙石。 李贤闻讯赶来,蹲下身捻起一把沙砾,指尖碾过粗糙的颗粒,忽然冷笑出声:“也先果然窘迫至此。”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掺沙的粮米,心头的疑云瞬间散开。 早在听闻瓦剌四万大军南下时,李贤就曾对著地图犯嘀咕。瓦剌是游牧部落,向来逐水草而居,哪来的底气支撑如此庞大的骑兵?四万张嘴,每日要消耗多少粮草?战马的草料、士兵的乾粮,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他曾派密探深入草原,得到的消息却含糊其辞,只说“也先在漠北囤积了大批粮草”,如今看来,全是骗人的鬼话。 “原来如此。”李贤踢了踢地上的粮袋,帆布裂开更大的口子,露出里面更多的沙石,“也先根本没那么多粮草,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终於明白,瓦剌人南下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是强撑著一口气——草原或许遭遇了灾荒,或许是部落联盟的粮草本就捉襟见肘,也先只能靠掺沙的粮米矇骗士兵,硬撑著发动战爭。 这时,几个押解俘虏的士兵来报:“总兵大人,这些瓦剌妇孺怀里藏著吃的。”李贤走过去,只见一个抱著孩子的蒙古妇人正死死护著衣襟,士兵掀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麦饼,饼里同样掺著沙砾,孩子的嘴角还沾著带沙的饼渣,怯生生地望著明晃晃的刀。 李贤的心猛地一沉。连隨军妇孺的口粮都掺了沙,可见瓦剌的后勤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挥挥手让士兵放开妇人,转身对亲卫道:“把这些掺沙的粮米收好,这是最好的证据。” 很快,捷报与发现一同送往榆林。朱瞻基正在与张辅研究也先的退兵路线,拆开李贤的信,看到“粮米掺沙”四个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也先为何退得如此仓促!”他把信纸拍在案上,对张辅道,“老先生请看,瓦剌人是撑不住了!” 李贤的战功远比想像中更有分量:焚毁瓦剌粮草三百车,斩首一千五百级,缴获驮粮骆驼五百峰——这些骆驼背上,同样捆著掺沙的粮袋。更重要的是,这场夜袭撕开了瓦剌强大的偽装,让明军看清了对手外强中乾的本质。 败讯传到也先在漠南某座大营时,正赶上分发口粮。 一个瓦剌士兵用刀尖挑著麦粒,看著里面混著的沙砾,忍不住咒骂:“这是人吃的吗?” 很快粮营被毁的消息就传了进来。 那些士兵们顿时红了眼,猛地拔出弯刀,朝著督粮官扑去:“都是你!说什么粮草充足,现在连沙子都没得吃!” 督粮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中肩胛骨,刀刃嵌在骨头上,鲜血喷溅在帐內悬掛的“长生天”画像上,將蓝色的天空染成暗红。 帐外的士兵们见状,纷纷扔掉手中的粮袋,吶喊著冲向粮仓,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各部落的头领互相指责,有人甚至拔出刀来要决斗,整个大营乱成一团。 也先的亲信闻讯赶来,挥刀砍翻两个闹事的士兵,鲜血溅在他的玄铁甲上,却压不住越来越大的喧譁。他看著地上掺沙的粮米,又想起被焚毁的輜重,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也先精心维持的“强大”假象,竟被李贤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 第82章 决战(上)·也先困局 李贤焚毁的那批粮草,恰是也先给大同前线万余瓦剌大军准备的救命粮。消息传到大同北境时,瓦剌军营正瀰漫著焦躁——战马啃著带刺的枯草,士兵们勒紧腰带计算口粮,连阿失帖木儿的亲兵都开始偷偷交换不安的眼神。 “加强警戒!”阿失帖木儿把亲兵营撒出去,可这些披著重甲的士兵,不过是在营地外围来回踱步。有个哨兵蹲在沙地里画饼,被百夫长抽了一鞭子,竟猛地扑上去廝打,嘴里喊著“还我粮草”,引得周围士兵一片鬨笑,笑声里全是绝望。 进攻大同的命令被搁置,阿失帖木儿望著城头的明军旗帜,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更可怕的是,粮官送来的新粮袋,底层竟全是沙砾,倒出来时哗啦啦响,像在嘲笑他们的天真。“长生天这是要亡我们?”有个老兵捧著带沙的麦粒,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四月底的夜晚,风沙卷著寒意钻进帐篷。某千户营突然爆发出怒吼——一群饿得眼冒金星的士兵,把剋扣粮食的百夫长按在地上,用弓弦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那百夫长平日总把好粮藏起来偷偷卖掉,此刻舌头吐得老长,蹬腿的动静越来越小。 “吃沙子的滋味不好受吧?”士兵们拔出弯刀对著尸体乱砍,隨后竟把碎肉扔进煮马肉的铜锅,浑浊的汤里顿时浮起暗红的血沫。 譁变像野火般蔓延。阿失帖木儿带著亲卫赶来时,叛兵们正扛著抢来的粮袋狂奔,见了他便举著带沙的麦粒哀嚎:“腾格里若真保佑,为何让我们吃沙子!” 亲卫们举起弓箭,却迟迟不肯鬆手——他们的粮袋里,同样掺著半袋沙砾。有个亲卫悄悄放下弓,低声对同伴说:“算了,都是討口饭吃。”半数人跟著放下武器,眼睁睁看著叛兵们把粮仓搬空。 快马送回的信,被也先一把撕烂:“懦夫!大同必须拿下!” 也先派来的老萨满很快抵达营地,穿著掛满铜铃的法衣,围著篝火跳神念咒,鹿角帽上的羽毛在风中乱颤。“长生天说,坚持下去就有粮吃。”萨满举著骨刀指向南方,可士兵们盯著他法衣下露出的、同样沾著沙砾的乾粮袋,眼神里只剩嘲讽。 夜里的营地里,萨满的咒语还在继续,铜锅煮马肉的腥气混著尸臭飘满营地。 阿失帖木儿坐在帐中,听著外面叛兵与亲卫的爭吵,忽然想起父亲也先的话:“汉人的土地隨便抢。”可现在,別说抢土地,连一口不带沙的粮食都成了奢望。他摸出怀里最后半块麦饼,咬下去时硌得牙疼——里面的沙砾,比麦粒还要多。 风卷著沙砾打在帐篷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阿失帖木儿知道,这支军队已经散了,就算父亲再派十个萨满来,也挡不住士兵们北归的脚步。帐外传来“轰隆”一声,像是粮仓塌了,紧接著是叛兵们的欢呼。他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父亲那个“做第二个忽必烈”的梦,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场笑话。 也先派来的老萨满抵达大同前线时,瓦剌军营的粮荒已到了极致。士兵们用石块砸碎冻硬的沙粥,嚼著里面硌牙的砾石,连营地里的野草都被挖得只剩草根。老萨满却仿佛看不见这一切,他指挥著士兵在营地中央搭起三丈高的祭坛,黑毡铺地,上面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放著牛羊头骨,鹿角神帽插在正中,帽尖的苍鹰羽毛在寒风中颤抖。 入夜后,祭坛周围燃起篝火,老萨满披掛上阵。他那件缀满铜铃的法衣已泛出暗黄,腰间掛著用仇人指骨串成的法器,手里挥舞著一柄磨得发亮的骨刀,刀面上还残留著暗红的血渍。 “长生天在上,瓦剌的勇士们听著!”他围著祭坛癲狂地跳跃,骨刀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铜铃的叮噹声混著含混的咒语,像无数只毒虫在士兵耳边爬动,“三日后,天降粮食!违逆天命者,必遭雷劈!” 火堆旁的士兵们缩著脖子,没人敢接话。有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怀里揣著给儿子留的半块沙饼,看著萨满唾沫横飞的样子,悄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唾沫里,混著没嚼碎的沙砾。可肚子饿得发慌,谁也不愿戳破这层脆弱的希望,只能任由老萨满在火光中跳得越来越疯。 当夜三更,一股米粥的香气突然钻进帐篷。几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士兵循著香味摸过去,只见萨满的帐篷缝里透出暖黄的光。 领头的士兵猛地掀开帐帘,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眥欲裂——老萨满正蹲在铜锅前,捧著白瓷碗呼嚕呼嚕喝粥,碗里的米粒饱满圆润,连一丝沙子都没有。锅边还摆著五袋精米,袋口繫著只有贵族才用的丝绸绳,绳结上还绣著瓦剌皇室的狼头纹。 “狗东西!”有人怒吼著扑上去,一把將萨满按在滚烫的锅沿上。 老萨满尖叫著挣扎,白瓷碗摔在地上,米粥溅得到处都是。士兵们翻遍帐篷,从夹层里搜出那五袋精米,麻袋解开的瞬间,雪白的米粒倾泻而出,在满是沙尘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眼。 “你说天降粮食,自己却藏著精米!”一个士兵抓起米粒砸在萨满脸上,“我们吃沙子的时候,你就在这儿喝白粥?” 愤怒像野火般烧遍每个士兵的胸膛。他们七手八脚地找来装马奶酒的皮囊,灌满烈酒,死死套在萨满头上。老萨满的四肢疯狂蹬踹,酒液从指缝、嘴角涌出来,咕嚕咕嚕的冒泡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皮囊剧烈的抽搐。 直到皮囊彻底不动了,士兵们才把他的尸体扔到火堆里,看著那具曾装神弄鬼的躯体在火焰中蜷缩、焦黑,谁也没说话,可眼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消息传到哈拉和林的金顶大帐时,也先正用银刀削著苹果。听闻萨满被活活淹死,他猛地將银刀掷在地上,刀刃插进毡毯半寸深。 “反了!都反了!”他抓起案上的镶玉酒碗,狠狠砸在狼皮地毯上,青玉碎片飞溅,有块尖片划破了他的脚踝,鲜血顺著玄色靴筒往下淌,在地毯上晕开一朵暗红的。 亲卫想上前包扎,被他一脚踹开:“废物!连个神棍都看不住,留你们何用!” 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赛罕王闯了进来。他是也先的亲弟弟,脸上那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旧疤在烛火下泛著油光——那是十年前在斡难河,替也先挡箭留下的。 “兄长,”赛罕王的声音带著从未有过的疲惫,“克烈部的使者跪在帐外,说他们的牛羊已经啃光了草根,再不退兵,部落里的孩子就要饿死了。” 他顿了顿,看著也先猩红的眼睛,鼓起勇气道,“不如……就坡下驴,北撤吧。” “撤?”也先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扑过去揪住弟弟的衣襟,“去年你劝我从哈密卫撤,今年又劝我从大同撤,你是不是收了朱瞻基的好处?”他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赛罕王的肉里,“別忘了,当年若不是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你早就餵了狼!” 赛罕王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凹陷的箭伤,那伤口像个丑陋的坑,边缘的皮肉拧成一团。“兄长看看这个!”他指著伤口嘶吼,“斡难河那一箭,差点穿了我的心!我赛罕若有二心,就让长生天用雷劈了我!” 他甩开也先的手,指著帐外,声音陡然拔高,“可你看看现在!大同前线的士兵每日只喝一碗沙粥,阿失帖木儿的亲卫都开始偷马肉吃了!昨天夜里,有个百户长因为藏了半袋麦粒,被自己的亲兵活活打死!再不退,明日譁变的就是阿失帖木儿的人!到时候,你我兄弟,只能光著屁股滚回肯特山!” 也先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著弟弟胸口那道狰狞的旧伤,耳边仿佛响起士兵们“我们要吃粮食”的吶喊。 脚踝的伤口传来钻心的疼,他低头一看,鲜血已经浸透了靴底,顺著靴尖滴在地毯上,与先前的血跡融在一起。 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来,他踉蹌著后退半步,扶住案几才站稳,眼神空洞地望著帐外——那片他曾以为挥师即得的中原大地,此刻竟像海市蜃楼般遥远。 帐外的风卷著沙砾,打在毡帘上沙沙作响,像无数双討债的手在拍打。 也先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撤”,喉咙却像被沙子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赛罕王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嘆了口气,转身退出帐外,把这方寸之地留给这个被野心和现实撕扯的兄长。 铜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將也先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缓缓蹲坐在地上,捡起一块碎玉片,看著上面映出的自己——鬢角不知何时添了几缕白髮,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沙粒,那双曾睥睨草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那个“做第二个忽必烈”的梦,像个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咳嗽声,混著风里隱约的狼嚎。也先知道,赛罕王说的是实话,再硬撑下去,別说南下中原,恐怕连草原的基业都要赔进去。可真要认输吗?他望著帐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对长生天產生了怀疑——难道,瓦剌真的没有入主中原的命? 血珠从掌心渗出,滴在碎玉片上,映出一点猩红。也先闭上眼睛,帐篷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与帐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即將落幕的悲歌。 博罗纳哈勒在和林听到前线粮荒的消息时,正用银刀切割著烤羊腿。油汁滴在狼皮地毯上,他却忽然停了手——帐外传来克烈部牧民的歌声,那歌声里满是安稳,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不能等了。”他猛地將刀拍在案上,骨瓷碗里的马奶酒溅出半盏,“备马,带两千亲卫。” 亲卫们很快披甲待命,马蹄踏过和林的冻土,博罗纳哈勒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没说要去哪里,只挥鞭指向克烈部的牧地——那是瓦剌麾下的附属小部落,此刻正炊烟裊裊,羊群在河谷里啃著新草。 “衝进去!”博罗纳哈勒的箭先於命令射出,精准地穿透克烈部首领手中的木碗。老首领正用碗给孙子餵奶,奶液混著血珠溅在孩童粉嫩的脸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首领刚要拔刀,就被亲卫按在地上,博罗纳哈勒踩著他的背,对著惊慌的牧民嘶吼:“牛羊全牵走,粮食一粒不留!” 瓦剌骑兵像疯狗般衝进毡房,將陶罐里的奶疙瘩、皮囊里的肉乾席捲一空。有个克烈部青年举著弯刀反抗,被博罗纳哈勒的亲卫用套马索绊倒,马蹄踩著他的胸膛来回碾压,直到肋骨断裂的脆响淹没在哀嚎里。反抗的牧民被捆成一串,丟在车轮下,博罗纳哈勒亲自策马碾过,血红色的车辙里混著细碎的骨头渣,连河谷里的流水都被染成暗红。 克烈部的老萨满跪在地上,举著长生天的画像哀求,却被博罗纳哈勒一脚踹翻:“长生天也救不了你们!”他看著亲卫们赶著羊群、驮著粮袋离开,克烈部的毡房燃起熊熊大火,孩童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在火海中渐渐微弱,嘴角竟勾起一抹冷笑。 接下来的十日,博罗纳哈勒成了草原上的恶鬼。他带著亲卫突袭了三个瓦剌小部落、两个韃靼散部,手段一次比一次残忍——在弘吉剌部,他把反抗的男人钉在木桩上,让他们眼睁睁看著女人和孩子被带走;在兀良哈部,他纵兵焚烧牧场,连刚出生的羊羔都没放过。每劫掠一处,就有新的粮袋堆进驼队,粟米千袋、牛羊三千头,足够支撑一支大军南下。 为了让粮食耐放,博罗纳哈勒想出了阴毒的法子:杀了数百匹战马,剥去马皮,將粟米装进马腹,再用盐水浸泡外皮防腐。南下的队伍里,驮粮的骆驼背著鼓胀的马皮袋,腥臭味引来了一群瘦骨嶙峋的狼,它们远远跟著驼队,被血腥气吸引却不敢靠近,只能在夜里发出飢饿的嗥叫。 当这支带著血腥味的大军抵达寧夏卫外围时,博罗纳哈勒已集齐了一万精骑、两万步卒。他站在贺兰山的山口,看著远处寧夏卫的城楼,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那里有李贤,有他恨之入骨的明军,更有他夺回瓦剌顏面的机会。“从这里打开缺口,”博罗纳哈勒挥刀指向南方,“让汉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骑兵们的甲冑上还沾著克烈部牧民的血,步卒们背著从各部落抢来的弓箭,连马蹄声都带著戾气。驼队里的马皮袋隨著步伐晃动,粟米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低泣。博罗纳哈勒勒马前行,身后是绵延十里的队伍,前方是紧闭的寧夏卫城门,一场由內訌点燃的战火,即將在贺兰山脚下再次爆发。 而此时的寧夏卫,李贤正站在城头擦拭燧发枪。他望著北方扬起的沙尘,鼻尖似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城墙上的佛郎机炮早已对准山口,只待敌军进入射程,便要让他们尝尝雷霆之怒。 第83章 决战(上)·临洮血路 洪熙十二年六月十九的清晨,寧夏东卫的城头还飘著煮奶茶的香气,瞭望哨突然发现北方的天际线扬起一道灰黄的烟尘。“是瓦剌骑兵!”哨兵的吼声还没落地,一千名瓦剌先锋已如旋风般冲至城下,弯刀在朝阳下划出刺眼的弧线,马蹄踏得城门咚咚作响。 消息传到寧夏卫总兵府时,李贤正在擦拭祖传的明光鎧。他指尖划过甲片上的箭痕——那是祖父李文忠在漠北留下的战伤,忽然心头一紧:“博罗纳哈勒这是衝著我来的。”他猛地拍案起身,对亲卫道,“点两千人马,去东卫!” 李贤的判断没错。博罗纳哈勒在马上望著寧夏东卫的城楼,嘴角掛著冰冷的笑意。弟弟阿失帖木儿在大同吃了败仗,萨满被活活淹死,父亲也先在和林焦头烂额——这一切,都要算在李贤头上。“破城后,找个像李贤的头颅给我。”他对亲卫低语,狼牙棒在手中转得呼呼作响。 瓦剌骑兵的攻势异常凶猛,撞车撞得城门木屑飞溅,弓箭手攀著云梯往上冲,箭簇如雨点般落在城头。东卫守將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將,他拄著长刀站在垛口,指挥士兵用滚石砸退一波又一波进攻,直到腹部中箭才轰然倒地。临终前,他死死攥著帅旗,吼出最后一声:“护著百姓撤!” 当李贤率领两千人马赶到时,寧夏东卫的城门已被撞开。瓦剌骑兵正在城內劫掠,却没做过多停留,见明军援军赶到,竟像潮水般向北撤退。李贤勒马站在城门口,看著满地的尸体和燃烧的民居,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博罗纳哈勒的目標,根本不是东卫。 他刚要下令追击,西北方向突然传来急报:“寧夏中卫告急!数千瓦剌骑兵正在攻城!”李贤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调转马头:“中计了!” 此时的寧夏中卫,已沦为人间炼狱。博罗纳哈勒亲率主力攻破城门后,立刻下令:“屠城三日!”瓦剌士兵像疯狗般衝进街巷,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长刀劈砍骨肉的闷响交织成一片。有个瓦剌百夫长抓著明军降兵,把他们绑在城头的木桩上,对士兵们高喊:“射中者赏酒一碗!” 一个满脸横肉的瓦剌士兵张弓搭箭,利箭精准地射穿降兵的左眼。那明军士兵疼得浑身抽搐,鲜血顺著脸颊往下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城楼下的瓦剌人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甚至把抢来的绸缎拋向空中。博罗纳哈勒端著酒碗走过去,亲自递给那个射箭的士兵,碗沿还沾著暗红的血渍:“好样的,不愧是瓦剌的勇士!” 纵火的命令下达时,中卫的每一条街巷都燃起大火。木质的民居噼啪作响,瓦片在高温中炸裂,浓烟裹著焦臭的气味直衝云霄。博罗纳哈勒骑在白马上,看著这座城池在火焰中坍塌,忽然大笑起来——这笑声里,有报復的快意,更有掩饰不住的焦躁。 当李贤率领主力赶回寧夏中卫时,只看到一片焦土。断壁残垣间还冒著青烟,烧焦的尸体蜷缩在墙角,有个倖存的老妇人抱著烧焦的孙儿,眼神空洞地坐在瓦砾中,见到明军就喃喃重复:“他们往南去了……往陕甘去了……” 李贤翻身下马,手指插进滚烫的灰烬里,指甲缝瞬间被染成焦黑。他望著南方陕甘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博罗纳哈勒根本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想借劫掠东卫、屠城中卫的幌子,牵制自己的兵力,趁机长驱直入,撕开陕甘的防线。 亲卫递来水壶,李贤却一把挥开,水洒在地上,瞬间被高温蒸发。“传信给太子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博罗纳哈勒入陕甘了,请求支援!”风卷著灰烬掠过城头,李贤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燃烧著与中卫城同样炽烈的怒火——这场仗,必须把瓦剌人钉在这片土地上。 避开李贤的追击后,博罗纳哈勒的瓦剌大军在陕甘大地上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所过之处尽成焦土。他们以战养战的策略愈发疯狂,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时,总能惊起满村的哭嚎;夕阳染红天际时,又有一座城镇在火焰中坍塌。沿途府库的粮食被搬空,百姓的財物被洗劫,连寺庙里的铜钟都被凿下来熔成兵器,整个陕甘平原仿佛被剥去了一层皮,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肉。 贺兰山脚下的遭遇战,成了明军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当时明军数千人正沿著山麓布防,长矛手列成密集的方阵,刀盾手护住两翼,本以为能挡住瓦剌人的衝击。没曾想博罗纳哈勒亲率数十骑亲兵,像柄淬了毒的狼牙棒,直直插进方阵中央。他胯下的白马是西域进贡的宝马,一声长嘶后跃过明军的拒马,手中长矛舞得如银龙出海,第一个照面就挑飞了明军將领的头盔——那將领的髮髻散开,青丝混著鲜血泼洒在胸前,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被瓦剌亲卫的马蹄踏成肉泥,都没看清敌人的脸。 明军游击將军怒吼著提刀衝上,刀光劈向博罗纳哈勒的面门。博罗纳哈勒不闪不避,左臂一格,右手长矛顺势横扫,“咔嚓”一声打断了將军的刀杆,矛尖紧接著刺穿了他的咽喉。將军的身体在空中顿了顿,鲜血如泉涌般喷出,瓦剌士兵们见状,嗷嗷叫著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割下他的头颅,挑在长矛上示眾。明军士卒看著那双目圆睁的头颅,瞬间如溃堤的洪水般四散奔逃,有的人连盔甲都来不及脱,踩著同伴的尸体往山谷里钻,兵器、旗帜丟得满地都是,贺兰山的阴影里,只剩下瓦剌人囂张的狂笑。 兵临黄河渡口时,博罗纳哈勒露出了骨子里的残忍。他让人把俘虏的明军家属——有白髮苍苍的老者,有抱著婴儿的妇人,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用绳索串成一串,推到军阵最前面。一个瓦剌百夫长用长矛戳著老者的后背,对著城头嘶吼:“守將何在?不开城,这些人就成肉泥!” 城头上的明军士兵们瞬间乱了阵脚。有个年轻的弓箭手,认出前排那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是自己的妻子,她怀里还抱著刚满周岁的儿子,孩子的小拳头正抓著母亲的衣襟。弓箭手的手抖得厉害,弓弦怎么也拉不开,眼泪混著鼻涕淌下来,糊住了满脸的尘土。守將趴在垛口上,看著自己年近七旬的老母被瓦剌兵用刀抵著脖子,老人家白的头髮在风中乱飘,嘴唇哆嗦著喊他的小名。“开城……”守將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话音刚落,吊桥就在吱呀声中缓缓放下,瓦剌大军如潮水般涌进隘口,连抵抗的姿態都懒得做。 城破后,博罗纳哈勒一脚踹翻跪地求饶的守將,狞笑道:“汉人將领都像你这般懦弱?”他让人把守將全家绑上巨石,丟进湍急的黄河。看著婴儿的襁褓在水面上漂浮,像一片可怜的败叶,博罗纳哈勒突然弯弓搭箭,羽箭如流星般射出,精准地穿透襁褓,溅起一朵细小的血。瓦剌士兵们爆发出刺耳的鬨笑,有人甚至举起酒囊,对著黄河畅饮,仿佛这是一场值得庆祝的盛宴。 灵州城的陷落,则充满了屈辱。守將听说瓦剌大军逼近,连夜让人把城门钥匙用红绸包好,自己跪在城外三里的官道上,额头贴著滚烫的尘土,见到博罗纳哈勒的先头部队就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小的愿献城归降,家產、妻妾全给王爷,只求留条狗命!”博罗纳哈勒勒马站在他面前,听著这自轻自贱的求饶,忽然冷笑一声:“汉人里,竟有你这般废物。” 屠城的命令在笑声中下达。瓦剌士兵们按著草原上的规矩——“凡高过车轮者皆杀”,在灵州城里展开了肆无忌惮的屠杀。长刀劈砍骨肉的闷响、孩童的哭嚎、老弱的哀求混在一起,最终都被冲天的火光吞没。当李贤率军赶到时,灵州城已变成一座死城,护城河的水泛著令人作呕的暗红,城墙根下的尸体堆得像座小山,几只乌鸦正啄食著暴露在外的內臟。 李贤本想绕到瓦剌大军后方袭扰,却被阿失帖木儿死死缠住。阿失帖木儿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不与他正面交战,只在侧翼游弋,时不时派小股骑兵袭扰。今日烧了明军的粮草,明日偷了战马,后天又在水源地投毒,让李贤的部队疲於奔命,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有次李贤设下埋伏,想一举歼灭阿失帖木儿,却被他带著骑兵钻进沙漠,明军步卒追了半天,只捡到几顶丟弃的皮帽,气得李贤拔剑劈断了身边的枯树。 而远在榆林的朱瞻基,听闻陕甘告急,连夜率军驰援,却被赛罕王的部队挡在黄河东岸。赛罕王深知明军火器厉害,乾脆不接战,只在河岸筑起密密麻麻的鹿角,挖了数道深壕,壕沟里还埋著削尖的木桩。明军的佛郎机炮虽然厉害,却打不透对岸的土堡;骑兵想强渡,又被瓦剌人的弓箭压制在滩涂。赛罕王像个耐心的猎人,每天只派少量骑兵在对岸巡逻,看著明军在河东岸急得团团转,嘴角始终掛著冷笑。 一时间,整个北方战场呈现出诡异的態势:博罗纳哈勒在陕甘腹地横衝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李贤被阿失帖木儿牵制在寧夏,有劲难使;朱瞻基被赛罕王挡在黄河东岸,寸步难行。风卷著沙尘掠过旷野,把瓦剌人的马蹄声、明军的吶喊声、百姓的哭嚎声揉在一起,在北方的天空下盘旋。谁也没想到,这场本以为能迅速结束的战爭,竟在陕甘大地上拖成了胶著的泥潭,而泥潭深处,正酝酿著更可怕的风暴。 博罗纳哈勒的凶名,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关中大地蔓延开来。 最先掀起波澜的,是临洮府寻常巷陌里的一声夜啼。某户人家的妇人被哭闹不止的幼子搅得心烦,情急之下拍著炕沿低吼:“再哭!再哭蒙古王子就来割你舌头!”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那原本蹬腿哭嚎的孩童猛地僵住,小嘴半张著,眼泪还掛在睫毛上,却连抽噎都不敢发出一声,只睁著惊恐的眼睛望著母亲。妇人本是隨口一说,见孩子果然噤声,只当是巧合,倒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天她在井台边与街坊閒聊,隨口提了句“蒙古王子比阎王还管用”,这话竟像长了翅膀。当天下午,巷子里好几户人家都开始用“蒙古王子”嚇唬哭闹的孩子。有个老汉甚至编得更具体:“那王子骑著白马,刀上全是血,专挑爱哭的娃娃下手!” 不过三日,这说法就传遍了临洮全城。街头巷尾的孩童只要听到“蒙古王子”四字,哪怕正撒泼打滚,也会瞬间收声,攥著大人的衣角瑟瑟发抖。有个货郎走街串巷,见此情景觉得稀奇,便把这桩奇事编进了顺口溜,一路吆喝著往南去——於是,“蒙古王子割舌”的说法,顺著官道传到了凤翔、西安,甚至汉中。 谣言在传播中不断发酵,渐渐偏离了最初的模样。不知是谁添油加醋,说博罗纳哈勒是“草原小吕布”,不仅刀快,还懂妖法,能隔著三里地听见孩子哭;又有人说他长著三只眼,中间那只专看谁家藏了金银,夜里就带著兵去抢。 更离奇的传言,是关於他那柄长矛。有从灵州逃出来的难民,形容得绘声绘色:“那矛叫『饮血』,灵州城里连挑三员明將,矛尖自己就渗出血槽!”还有人说,每次打仗前,博罗纳哈勒都要让亲兵杀几个俘虏,用热血淋在矛身上,边淋边念咒:“血养神兵,越杀越利!”这些话被恐惧放大,传到后来,竟说那长矛会自己嗡嗡作响,饿了就要喝人血。 恐慌像瘟疫般席捲了整个关中。西安城里的富户们连夜收拾细软,让家丁赶著马车往汉中逃,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彻夜不息。有户绸缎庄的老板,连店铺都顾不上关,带著妻儿钻进南去的商队,临行前还往车辙里撒了把糯米,说是能避“蒙古邪祟”。 寻常百姓虽没多少家当,也跟著慌了神。渭河边的农夫们扛著锄头往南山里躲,把刚灌浆的麦田丟在地里;长安城门口的流民越聚越多,挤在吊桥边哭哭啼啼,都想往南逃。有个老秀才背著书箱往秦岭方向走,边走边嘆气:“元人乱世的光景,难道又要来了?” 官道上挤满了南撤的人群,车马相撞的闷响、孩童的哭嚎、盗贼趁乱抢掠的嘶吼,混在一起成了乱世的杂音。西安府尹派衙役在城头敲锣喊话,说“明军正在驰援,瓦剌跳樑小丑不足惧”,可没人听得进去——在“割舌王子”与“饮血长矛”的阴影下,任何安抚都显得苍白无力。 夕阳西下时,关中平原上的炊烟比往日稀了大半。某座空寂的村庄里,只有个豁了口的陶碗留在井台上,碗沿还沾著没喝完的米汤。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惊得枝头的乌鸦扑稜稜飞起,在昏黄的天幕下盘旋——博罗纳哈勒的铁骑还没到,恐惧已先一步踏平了这片土地。 第84章 决战(上)·英雄魂归 洪熙十二年六月底的渭河北岸,芦苇在风中摇出一片萧瑟的白。陕西都指挥使曹静站在河堤上,望著北岸绵延的瓦剌营帐,甲冑上的铜钉被连日的雨水浸得发乌。他身后的五千明军士卒,半数是临时徵召的乡勇,手里的兵器甚至有锄头改铸的长刀,可没人敢后退——西安城就在南岸,那是他们必须死守的家园。 “大人,朝廷援军……”副將的话没说完,就被曹静打断。他拔出家传的斩马刀,刀刃在暮色中闪著冷光:“等不到了,也不用等了。”这几日,他眼睁睁看著瓦剌骑兵在关中劫掠,百姓的哭嚎顺著渭水飘过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今日,我们就在这里背水一战,让瓦剌人知道,汉人骨头硬!” 亲兵们连夜赶製的“忠”字大旗被插在阵前,红绸染透了雨水,变成暗紫色,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团不灭的火焰。曹静抚摸著旗面的褶皱,忽然想起十年前隨父出征时,父亲说的那句“军人死在沙场,是最好的归宿”。 六月二十二日清晨,博罗纳哈勒的铁骑如黑云压境。他坐在白马上,看著对岸列阵的明军,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这些穿著杂色盔甲的汉人,竟敢和他的草原铁骑抗衡?“碾碎他们!”博罗纳哈勒挥下长矛,瓦剌骑兵的马蹄声震得河床发颤,弯刀在朝阳下划出刺眼的弧线。 曹静第一个衝出战阵。斩马刀在空中划出银弧,第一刀就將冲在最前的瓦剌百夫长劈成两半,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混著雨水淌进衣领。“跟我杀!”他嘶吼著撞进马群,刀光所及之处,人马纷纷倒地。有个瓦剌千夫长举矛刺来,曹静侧身避过,反手一刀劈开对方的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千夫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胸口的血洞,轰然坠马。 明军士卒们被主將的悍勇点燃了血性。乡勇们举著锄头改铸的长刀,死死咬住瓦剌骑兵的马腿;弓箭手在阵后齐射,羽箭如飞蝗般掠过河面;连隨军的厨子都拎著菜刀衝上来,对著落马的瓦剌兵乱砍。双方绞杀在一处,刀枪碰撞的脆响、人马的哀嚎、骨头断裂的闷响,在渭水边交织成惨烈的战歌。 曹静的斩马刀渐渐卷了口,像锯齿般难看,可他依旧挥得虎虎生风。有个瓦剌士兵从侧面扑来,他回身一刀劈开对方的头颅,却没注意到身后的长矛——那矛尖擦著他的肋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大人!”副將嘶吼著挡在他身前,被瓦剌骑兵的马蹄踏成肉泥。 博罗纳哈勒在阵后看得心惊。他没想到这些装备简陋的汉人如此顽强,连续三次衝锋都被挡了回来,自己的亲兵竟折损了百余人。“蠢货!”他怒骂著夺过亲卫的弓箭,一箭射穿明军的阵眼,“用骑兵拖垮他们!” 瓦剌骑兵立刻改变战术。他们不再硬冲,而是分成数股,在明军阵前左右奔袭,时而佯攻左翼,时而突袭右翼,像群戏耍猎物的狼。明军士卒来回奔波,体力很快透支,阵型渐渐鬆动。有个年轻的乡勇刚举起长刀,就被瓦剌骑兵的套马索绊倒,马蹄瞬间將他踏进泥里。 “就是现在!”博罗纳哈勒亲率精锐从正面突破。长矛如林般刺进明军阵中,曹静的斩马刀刚劈开一根矛杆,就被另一根长矛刺穿了大腿。他“咚”地跪倒在泥里,血水混著雨水在身下匯成小股溪流,可他依旧死死攥著刀柄,怒视著逼近的博罗纳哈勒。 “你是条汉子。”博罗纳哈勒勒住马,看著浑身是血的曹静,忽然生出招揽之心,“降了我,关中给你一半。” 曹静咳出一口血沫,溅在博罗纳哈勒的马靴上:“狗韃子!我曹家世代忠良,岂会降你这茹毛饮血的畜生!”他挣扎著想要站起,却被瓦剌士兵死死按住。 博罗纳哈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识抬举。” 斩马刀落地的脆响,成了这场战役的尾声。曹静的头颅被高悬在渭水渡口的木桩上,双目圆睁,仿佛还在怒视著北岸的瓦剌营帐。五千明军士卒几乎全军覆没,尸体顺著渭水漂流,有的被捲入漩涡,有的撞在礁石上,鲜血把河面染成了暗红。 博罗纳哈勒站在北岸,看著南岸西安城的轮廓,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他贏了这场仗,却没得到预想的喜悦——曹静临死前的怒吼,像根刺扎在他心上。风卷著血腥味掠过河面,博罗纳哈勒第一次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汉人,或许比他想像中更难征服。 陕西巡抚朱仪征赶到渭水岸边时,北岸的血腥味还未散尽。他望著临洮城头高悬的那颗首级,白的鬍鬚剧烈颤抖——那是曹静,那个昨日还在城楼上与他约定“共守关中”的汉子,如今却成了瓦剌人炫耀武功的祭品。“曹將军……”朱仪征的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顺著皱纹淌下来,滴在被血染红的河水里。 回到西安府衙,他连夜写下布告,贴在城门口的石碑上:“悬银五百两,招募死士,取回曹將军首级者,赏田百亩。”布告墨跡未乾,就有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扯下布告,单膝跪地:“小人王七,愿往!”他是渭水畔的渔夫,水性赛过蛟龙,昨日亲眼见曹静战死,眼里憋著一股火。 当天夜里,十多个死士跟著王七来到渭水边。他们乘著充气的羊皮筏,借著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北岸划去。筏子划过水面,只留下细微的涟漪,连岸边的蛙鸣都没惊动。王七第一个抵近城墙,甩出浸过桐油的麻绳,绳套精准地缠住悬掛首级的木桩。“拉!”他低喝一声,死士们合力猛拽,木桩“嘎吱”作响,倾斜的瞬间,王七纵身跃起,稳稳接住坠落的首级,揣进怀里的油布包中。 “有汉人!”瓦剌守军终於发现动静,火把瞬间照亮城头,箭矢如雨点般射来。王七抱著油布包跃入渭水,死士们也纷纷跳河,像鱼儿般向南岸泅游。瓦剌人在城头叫囂著放箭,可箭簇刚落水就被水流冲偏——这些渔夫在渭水里泡了一辈子,闭著眼都能辨水流,三绕两绕就甩开了追兵。 北岸的瓦剌千户见死士逃脱,顿时红了眼:“追!趁夜占了西安!”几个千户竟真的带著骑兵下河,马蹄刚踏进浅滩,就被南岸的箭雨射得人仰马翻。朱仪征早有准备,他组织军民在南岸筑起临时箭楼,老弱妇孺搬石头砸,精壮汉子搭弓射箭,连书院的秀才都拿起了木棍。瓦剌人两次渡河,都被打得丟盔弃甲,尸体在河水里漂得密密麻麻。 博罗纳哈勒闻讯赶来时,正看见自己的士兵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他猛地勒住马,对著城头怒吼:“朱仪征,出来受死!”可回应他的,只有更密集的箭雨和汉人的吶喊:“还我曹將军命来!” 天明时分,博罗纳哈勒亲率主力猛攻。可渭水南岸的景象让他心头一震——曹静的首级被安放在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周围跪著黑压压的百姓,老的拄著拐杖,小的还在襁褓里,手里却都握著削尖的木棍。瓦剌骑兵刚衝过河心,就被百姓们用石块、箭矢逼退,有个白髮苍苍的老汉抱著瓦剌士兵的腿,硬生生咬断了对方的筋络,两人一起沉入水底。 “杀!”博罗纳哈勒红著眼下令,瓦剌前锋终於衝到南岸,可刚站稳脚跟,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军民围住。刀劈、棍砸、牙咬、手撕,汉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反抗,短短半个时辰,衝上岸的几百瓦剌兵就被全歼,连尸体都被扔进河里餵鱼。 博罗纳哈勒看著河水里漂浮的尸体,又想起昨夜传来的消息——弟弟阿失帖木儿被李贤打得节节败退,连漠北的退路都快被切断。一股寒意顺著脊椎爬上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泥潭。曹静的死,非但没嚇住汉人,反而点燃了他们的血性,再耗下去,別说攻占西安,恐怕连北归都难。 “撤!”博罗纳哈勒的吼声带著不甘,却透著一丝慌乱。瓦剌大军开始北撤,马蹄声踏过北岸的尸体,溅起混著血的泥浆。临洮城头的“忠”字旗不知何时被汉人夺回,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渭水南岸,朱仪征抱著曹静的首级,对著北撤的瓦剌大军深深一揖。百姓们跪在地上,哭声震天,却没人再逃——曹將军用命换回来的勇气,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渭水的波浪上,闪著细碎的金光,仿佛在预示著,黑暗终会过去,黎明终將到来。 曹静战死的消息传到北京时,朱高炽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摺。当內侍颤抖著念完陕西送来的塘报,这位素来温和的皇帝猛地將硃笔掷在案上,墨汁溅污了明黄的奏章。“曹静……”他反覆念著这个名字,声音里带著难以置信的痛楚,半晌才对大学士杨荣道:“用香樟木为曹將军刻像,依他生前画像雕琢,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三日后,旨意传遍朝野:为陕西都指挥使曹静輟朝一日,文武百官皆素服哀悼。乾清宫的长廊里,官员们捧著刚写就的祭文,字跡里满是凝重——有位老御史写至“背水列阵,以死殉国”时,毛笔颤抖著滴下墨点,在宣纸上晕开如泪。 更令人震动的是后续的旨意:特许曹静木身著蟒袍、佩金印,印文“忠烈”二字以硃砂重彩书写。消息传出时,都察院的御史们本想进言“蟒袍乃亲王规制,於礼不合”,可当曹静背水一战、骂贼而死的事跡传遍京师,所有质疑都化作沉默。翰林院的编修们在史馆里挥毫,將“渭水之战”记入史册,字里行间都透著对忠烈的敬重。 朱高炽望著案上的香樟木雕像,指尖抚过蟒袍的纹路,忽然对身边的太监道:“让太子派个得力的使者去渭水,为曹將军招魂。” 使者抵达渭水南岸时,朱仪征正带著百姓加固城防。接过太子朱瞻基亲书的“魂归”幡旗,使者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对著北岸瓦剌营垒高声呼喊:“曹將军!长安路远,跟我归乡!” 声浪刚落,南岸的明军士卒、逃难的百姓、甚至西安城里的老弱妇孺,都跟著齐声吶喊:“曹將军归乡!”呼声如潮,撞在渭水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恰在此时,狂风骤起,捲起河面的水汽,在半空凝成白雾。北岸的瓦剌士兵指著南岸,突然发出惊呼——雾气中,竟隱约有一道白影飘向南方,衣袂翻飞,像极了披甲的將军。南岸的汉人也看见了,有人哭喊著“是曹將军”,纷纷跪倒在地。 一时间,无论是渭水南岸的明军,还是北岸的瓦剌人,都被这诡异的景象震慑。瓦剌的千户长本想放箭驱散“鬼影”,却被身边的萨满拉住——老萨满面色惨白,说这是“忠魂归乡,动者必遭天谴”。接下来的三日,竟无一人敢靠近渭水,连饮水都要绕到上游十里外。 曹静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战局,让激烈的廝杀骤然停滯。 北岸的博罗纳哈勒坐在帐中,看著地图上渭水的標记,眉头紧锁。他派去探查的士兵回报,南岸的汉人像是疯了,连孩童都在城头上喊著“为曹將军报仇”,砖石堆里插满了削尖的木棍。帐外传来萨满的祷告声,说“汉人忠魂不散,此地不宜久留”,博罗纳哈勒攥紧了长矛,矛尖的血槽里仿佛还在滴著血——继续南下,恐怕会被拖死在渭水;可就此北撤,又如何向父亲也先交代? 南岸的西安城里,朱仪征正与乡绅们清点粮草。粮仓里的粟米还够支撑一月,可箭矢已所剩无几。他看著墙上的西安城防图,指尖划过朱雀门的位置,对身边的县尉道:“把百姓家里的铁器都收上来,熔了打刀枪。告诉大家,太子的援军已过潼关,咱们再撑几日,就能看到希望。” 渭水的水流依旧湍急,映著两岸沉默的营垒。南岸的“忠”字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北岸的狼头旗却蔫蔫地垂著。没有人知道,这场诡异的平静会持续多久,只知道双方都在与时间赛跑——博罗纳哈勒在盘算北撤的路线,朱仪征在加固城防的最后一块砖石,而远在大同的朱瞻基,正昼夜兼程地向著陕甘疾驰。 夕阳西下时,渭水水面泛起金红的波光。那道被传为“曹静忠魂”的白影,早已消散在风中,却在两岸军民的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第85章 决战(上)·巡抚镇陕 西安城的空气里,正瀰漫著一种比瓦剌兵锋更可怕的东西——恐慌。 朱仪征贴遍全城的安抚告示还在隨风飘动,墨跡却已被富户们的流言冲淡。有盐商在酒肆里拍著桌子说:“朝廷要弃城了!听说要学唐朝借回紇兵的故事,让瓦剌人劫掠三日换和平!”这话像带毒的蒲公英,被逃难的人群带往街巷,连城墙根下討饭的乞丐都在念叨:“要屠城了,快跑啊!” 没人知道,这谣言的源头,竟是城隍庙前的说书先生。那日他讲《安史之乱》,说到唐军借回紇兵收復长安,答应“金帛女子任其取”,本是说书的噱头,却被有心人断章取义。三传两传,就成了“朝廷允瓦剌劫掠西安”,听得富户们心头髮寒,连夜收拾金银细软往南逃。 城南的浮桥上,混乱已到了失控的地步。盐商王元宝带著八匹骡子驮运金银,刚踏上桥板,就被涌来的难民挤得东倒西歪。一袋元宝从骡背上滑落,滚落在人群中,银锭子在阳光下闪著刺眼的光。王元宝眼睁睁看著那袋元宝被疯抢的难民踩进泥里,却不敢停留——身后的家丁正挥著鞭子抽打靠近的灾民,他自己则死死护著其余的骡队,像丟了魂似的往南岸冲。 他刚过浮桥,身后就爆发出震天的哭喊。爭抢元宝的难民们挤成一团,有个抱著孩子的妇人被绊倒,瞬间被涌来的人潮吞没。混乱中,三个不及车轮高的孩童被活活踩死,小小的身子蜷缩著,肠子从破口处流出来,混著泥水糊在桥板上。更有人被挤断了栏杆,惨叫著坠入湍急的渭水,河面上很快浮起几具挣扎的尸体,转眼就被漩涡捲走。 朱仪征带著士兵赶到时,浮桥上已是人间炼狱。栏杆上掛著被挤掉的襁褓,里面的婴儿不知去向;河水里漂著木箱、衣物,还有半露的尸体。有个老妇人坐在桥边,抱著被踩死的孙儿,哭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朱仪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再这样逃下去,不等瓦剌人攻城,西安就先成了死城。 “烧桥!”朱仪征突然嘶吼,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哭喊。士兵们愣住了,没人敢动。“烧!”他拔出佩刀,一刀劈在旁边的木桩上,“谁也不准再逃!要活,就跟西安城一起活;要死,也死在城头!” 火把被扔进早已备好的柴草堆,浸过桐油的桥板瞬间燃起大火。烈焰舔舐著木樑,噼啪作响,浓烟直衝云霄,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暗红。南逃的路被彻底切断,难民们看著熊熊燃烧的浮桥,有人哭喊,有人咒骂,却没人再敢往前冲——那火墙像道生死线,逼著他们回头面对北岸的瓦剌人。 朱仪征站在桥头,任凭火星溅在甲冑上。他身后,西安知府带著衙役们沿街喊话,把囤积的粮食搬到街口分发给百姓;老兵们教乡勇们如何用木棍格挡弯刀;连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都拿起了父亲留下的长矛。有个刚失去孩子的妇人,擦乾眼泪,把家里的被撕成布条,给士兵们包扎伤口。 当夜幕降临时,西安城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城头的士兵们举著火把,百姓们在街巷里巡逻,连孩童都知道了要给守城的叔叔送水。朱仪征站在城楼上,望著北岸瓦剌营垒的灯火,忽然感到一阵踏实——人心,终究是被这把火给烧回来了。 渭水的夜风里,还飘著浮桥燃烧的焦糊味。但西安城里,已听不到慌乱的哭喊,只有此起彼伏的號子声——那是百姓们在搬运石头加固城墙,是士兵们在检查弓箭,是这座千年古城在绝境中,重新燃起的生气。朱仪征知道,接下来的仗会很难打,但只要人还在,城就不会破。 西安城头的风,卷著硝烟与麦香,吹得人心渐渐定了。 朱仪征拔剑的那一刻,阳光正刺破云层。他亲手斩断坐骑的韁绳,那匹隨他征战多年的白马不安地刨著蹄子,却不知主人的刀刃已对准它的颈动脉。“噗嗤”一声,血柱喷涌而出,溅在朱仪征的官服上,暗红的斑点像极了他亲手写下的“忠”字。他蘸著温热的马血,在城墙上写下誓言:“朱仪征,陕西人,与城共存亡!” 百姓们围在城下,看著巡抚大人歃血为盟,有人抹起了眼泪。前几日还在哭喊南逃的汉子们,此刻攥紧了手里的农具——连父母官都敢把命赌在城头上,自己又怎能当逃兵? 为了彻底斩断侥倖,朱仪征下令將几个趁乱逃跑的士兵、私藏粮食的衙役拖到桥头。他们的尸体被吊在烧焦的浮桥残骸上,下方立著块木牌,浓墨写著“逃者如斯”。风吹过尸身,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警示每个动摇的人。从此,西安城里再无人敢提“南逃”二字,连哭闹的孩童看到桥头的尸体,都会立刻噤声。 开仓放粮的命令,比任何誓言都管用。朱仪征亲自坐镇粮仓,挽起袖子掌勺分粮。他的官服还沾著马血和菸灰,却一丝不苟地给每个百姓舀米,粗糲的手掌碰到妇人的陶碗时,对方慌忙跪下磕头,他却伸手扶起:“都是西安的子民,该同甘共苦。”有个老汉捧著碗里的糙米,看著巡抚额角的汗滴,突然对著粮仓方向磕头:“大人放心,老汉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护著城墙!” 消息传到周边卫所,守城的士兵们再也坐不住。涇阳卫的百户带著三百人连夜赶来,说“不能让巡抚大人孤军奋战”;咸阳的乡勇们推著自製的投石机,沿著官道往西安集结;连最远的凤翔卫,都派来五十名弓箭手,箭囊里的箭矢刻著“还我关中”。 修復城墙的工程热火朝天。朱仪征定下规矩:“每修三丈,赐米一斗。”百姓们扛著石块往城头跑,孩童们提著水桶跟在后面,连小脚的妇人都来帮忙和泥。有个瘸腿的瓦匠,带著儿子在城砖上刻下“永固”二字,说“要让瓦剌人知道,这墙拆不掉”。 当第一支朝廷精锐抵达西安时,朱仪征正在城头检查新砌的砖缝。一万五千明军甲冑鲜明,佛郎机炮在阳光下闪著冷光,为首的將领翻身下马,对著城头拱手:“太子殿下令,末將驰援西安!” 朱仪征望著远处扬起的烟尘,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乾。他摆摆手,让亲兵扶自己下城,回到府里倒头就睡,连脱甲冑的力气都没有。这一觉,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梦里全是渭水的浪涛和城头的“忠”字旗。 而渭水北岸的博罗纳哈勒,正忙著把抢来的粮草往寧夏西卫运。那个软骨头守將送来密信,说李贤的军队已逼近西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可当他带著最后一批輜重准备动身时,突然看到南岸的明军开始北渡——甲冑精良的骑兵踩著浮桥衝锋,佛郎机炮的炮口对准了北岸的营垒,旗帜上的“明”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明军主力!”博罗纳哈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些旗帜,那是朱瞻基亲率的京营精锐,士气如虹,与之前的乡勇截然不同。再看自己的部队,粮草见底,士兵们望著西安城头的火光直发怵,连最悍勇的亲卫都露出了怯色。 “撤!全军北撤!”博罗纳哈勒终於咬碎了牙。他知道,南下的梦彻底碎了,再不走,恐怕连北归的路都要被截断。瓦剌大军慌乱地收拾营帐,马蹄踏过丟弃的劫掠品,像条丧家之犬,沿著来时的路仓皇北逃。 渭水的波浪拍打著两岸,南岸的西安城渐渐恢復了生气,北岸的瓦剌营垒却空了。朱仪征站在城头,看著北撤的瓦剌人,忽然想起曹静的木像。他转身对身边的將领道:“告诉太子殿下,西安守住了。” 风穿过城垛,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回应那些战死的魂灵。阳光洒在西安的街巷里,百姓们开始清扫战场,孩童们在空地上追逐嬉闹,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战,从未发生过。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是朱仪征的决心,是曹静的忠魂,是无数普通人的勇气,才让这座千年古城,在烽火中保住了尊严。 明军先锋营的大帐里,邓恆正对著地图沉思。这位邓愈的后人虽年轻,眉宇间却带著將门的锐利。细作刚从瓦剌营中传回密报,其中一句“博罗纳哈勒左肩有月牙形胎记”让他眼睛一亮——对付这种骄横的敌將,硬拼不如攻心。 “来人,取些木片来。”邓恆提笔蘸墨,用蒙语在木片上写下:“博罗纳哈勒浑身刀枪不入,唯左肩胎记是命门,中者立毙。”他故意將字跡写得潦草,像急著传递的密信,又让亲兵在木片边缘刻上瓦剌部落的狼头纹。 深夜,渭水上游漂来数十片木片。瓦剌士卒清晨打水时,发现了这些顺流而下的“密信”。有识字的士兵念出上面的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主將的胎记是私密事,汉人怎会知晓?更可怕的是“命门”之说,让不少人想起博罗纳哈勒平日耀武扬威的模样,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消息传到博罗纳哈勒耳中时,他正在擦拭那柄“饮血”长矛。听闻汉人知晓自己的胎记,又造谣说是命门,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一派胡言!”可转身看到帐外士兵们窃窃私语的模样,一股莫名的恐慌却顺著脊椎爬上来。萨满在一旁煽风点火:“汉人会妖法,需用火克之!” 博罗纳哈勒竟真的信了。他让亲兵按住自己的左肩,看著萨满举起烧红的烙铁,皮肉被烫得“滋滋”作响,焦臭的气味飘出营帐,连帐外的战马都惊得刨蹄。“这样一来,汉人妖法就破了!”他咬著牙嘶吼,冷汗却浸透了战袍。士兵们远远看著帐內的火光,窃窃私语:“主將若真不怕,何必自烫皮肉?怕是真心虚了。” 与此同时,渭水南岸的堡垒里,正上演著另一番景象。朱仪征將家属接到此处,並非为了避险,而是要告诉军民:“我全家与城共存亡。”他的妻子每日带著妇人们在伤兵营忙碌,指尖被草药染得发绿,却笑著给断腿的士兵餵粥;十岁的女儿朱淑,在堡垒的空地上摆起沙盘,教难民孩童认字,稚嫩的声音念著“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某日清晨,瓦剌派来小股骑兵试探。他们刚靠近堡垒,就听到墙上传来整齐的歌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於兴师,修我戈矛……”是《秦风·无衣》,那是两千多年前秦人抗敌的战歌。唱歌的不仅有士兵,还有抱著孩子的妇人、拄著拐杖的老汉,甚至连朱淑都站在母亲身边,小脸涨得通红地跟著唱。 瓦剌骑兵愣住了。他们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到那歌声里的血气——不是哭嚎,不是哀求,而是一种寧死不屈的劲儿。有个在中原当过奴隶的老兵,听懂了几句,突然勒住马:“这是汉人在说,要同生共死。”他想起自己部落被博罗纳哈勒劫掠时的惨状,突然觉得手里的弯刀格外沉重。 “撤!”带队的百夫长烦躁地挥挥手。骑兵们调转马头,蹄声散乱,再没了来时的囂张。堡垒上的歌声渐渐停歇,朱仪征的妻子望著敌骑远去的背影,將一块刚烤熟的饼递给身边的士兵:“吃点东西,养足精神。” 渭水两岸,风向悄然改变。 北岸的瓦剌军营里,士兵们得知主將的左肩竟然烫出了疤痕而窃窃私语;南岸的堡垒中,妇孺的歌声与士兵的操练声交织成一片。邓恆站在城头,看著北岸瓦剌营垒的炊烟日渐稀疏,嘴角则勾起一抹笑意——胜负,早已在人心的天平上,悄悄倾斜。 第86章 决战(上)·龙纛临江 寧夏、临洮一线的硝烟渐渐散去,李贤勒马站在贺兰山的山口。 博罗纳哈勒北逃的烟尘还未散尽,他身后的邓恆已率骑兵追了上去——这两位明军將领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猎豹,死死咬住瓦剌人的殿后部队。刀光剑影在荒原上闪烁,不到半日,千余名瓦剌残兵便被斩尽杀绝,首级被整齐地码在路边,像一串狰狞的路標。 八月初的陕甘大地,终於迎来了朝廷的嘉奖令。快马踏过刚收割的麦田,將朱高炽的旨意传遍城镇:李贤晋爵“镇西侯”,邓恆擢升都督僉事,而陕西巡抚朱仪征,竟被破例授予“文忠侯”爵位——文官封爵,这在大明开国以来极为罕见。 西安城的百姓们沿街跪拜,看著传旨的太监宣读旨意,有人忍不住高喊:“朱大人配得上这爵位!” 此时的黄河岸边,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八月初九,朱瞻基率领八万主力沿黄河“几”字型右侧的竖线北进。步兵们踩著河滩的湿沙,鞋帮沾满浑浊的泥浆,每一步都陷进半寸深的沙里;骑兵的马蹄则在卵石滩上打滑,不得不放慢速度。朱瞻基勒马立於高坡,望著奔腾的黄河水,眉头微蹙——锦衣卫刚传来消息,寧夏西卫那个通敌的守將已被就地正法,但瓦剌通过这个缺口偷运的粮草,早已成了也先大军的“强心剂”。 大军继续北进,速度却异常缓慢。朱瞻基深知,也先的主力就藏在黄河两岸的某个角落,隨时可能发动突袭。他每日都要登上高坡观察地形,手指反覆划过地图上“几”字型內侧的沙漠——那里是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弃守的荒原,黄沙漫无边际,连飞鸟都不愿停留。 “也先绝不会躲在这里。”朱瞻基对身边的张辅道,“他要的是中原的粮草財货,不是沙漠里的沙子。” 先锋营的探马每日往返数次,带回的消息却始终模糊:瓦剌的游骑兵在黄河对岸出没,却从不靠近明军主力;某段河岸发现被遗弃的帐篷,篝火余烬里掺著马粪;甚至有牧民说,曾在夜里看到大队骑兵往东北方向移动。 “不急。”朱瞻基望著对岸的峭壁,语气平静,“先把两岸的峭壁都搜查一遍,清除所有暗哨。” 明军开始沿著黄河两岸展开拉网式排查:弓箭手登上峭壁制高点,工兵在河滩埋设拒马,连隨军的民夫都被组织起来,沿著河岸插满警示旗。有个老兵在峭壁的岩洞里,发现了瓦剌哨兵留下的羊肉乾,朱瞻基当即下令:“往洞里扔火油,烧!” 八月初十的黄昏,夕阳把黄河染成金红。朱瞻基站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台上,看著大军像条沉稳的长蛇,在黄河岸边缓缓推进。对岸的荒原上,风卷著沙尘掠过,却再没了瓦剌骑兵的踪影。他知道,也先正在暗处盯著自己,就像自己也在盯著对方——这场较量,比的不是谁的刀更快,而是谁更有耐心。 晚风掠过河面,带著湿润的水汽,吹得帅旗猎猎作响。大军继续北进的脚步声,与黄河的涛声交织在一起,沉稳而坚定,仿佛在宣告:这场战爭的节奏,已牢牢握在明军手中。 八月十二日的黄河渡口,狂风卷著黄沙掠过滩涂,却在一面骤然展开的巨旗面前收敛了锋芒。 当快马护送的龙纛抵达明军大营时,朱瞻基正站在黄河岸边观察水情。 那是永乐皇帝北征时用过的“玄武龙纛”,黑缎旗面绣著龟蛇交缠的玄武纹,边缘的金线虽已在岁月中磨出细痕,在风中翻飞时仍泛著沉稳的光泽;另一面的五爪金龙鳞爪分明,龙睛用赤线绣就,仿佛正从旗面跃出,威风凛凛地俯瞰著奔腾的黄河水。 “这是爷爷的龙纛。”朱瞻基伸手抚过旗面,指尖触到一处细小的孔洞,仍能想见当年箭矢呼啸而来的凌厉。 隨行的內侍捧著史册,轻声念道:“永乐十二年,帝亲率铁骑追阿鲁台至斡难河,龙纛在前,斩敌三千余……” 话音未落,狂风骤然拔地而起。龙纛被风卷得猎猎作响,黑缎旗面在空中舒展又收紧,玄武纹上的金线在风中闪烁,龟蛇交缠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像一条蜿蜒的黑龙盘旋起舞。阳光穿透旗面的孔洞,將龟蛇的影子投在南岸的沙坡上,竟化作一道十丈长的巨影,头尾相接,鳞爪分明,宛如真的玄武神兽降临人间。 “是太宗皇帝显灵了!”有个发须皆白的老军官突然跪倒在地,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他曾是永乐帝的亲卫,当年跟著大军追击元军残部,在斡难河畔见过这面龙纛在硝烟中飘扬。 此刻望著沙坡上的巨影,老人的呜咽声里混著哭腔:“当年陛下就是举著这面旗,追得胡虏丟盔弃甲,漠北的风沙都为咱们让路……” 哭声像水波般在大营里扩散开来。英国公张辅走到旗杆下,抬头凝望著旗面的暗纹——那里不仅有斡难河的箭孔,还有永乐二十年忽兰忽失温之战时,火炮硝烟燻出的焦痕,在阳光下如星点闪烁。 这位跟著永乐帝五征漠北的老將,此刻像个孩童般哽咽:“陛下您看,咱们的兵还在,这旗也还在……” 年轻的士兵们围在周围,听著前辈们讲述龙纛背后的故事:永乐八年的臚朐河,龙纛在冰面上竖起,明军踏著封冻的河面衝锋;永乐十四年的饮马河,龙纛插在敌军尸堆上,皇帝亲率近卫斩杀最后一名敌將…… 这些曾只在史册里见过的文字,此刻化作旗面上的伤痕、老卒们的泪光,触手可及。 士气在这种悲愴激昂的氛围中悄然升腾。朱瞻基站在龙纛下,看著老卒们含泪的眼睛,看著年轻士兵们燃烧的斗志,忽然懂得了父皇朱高炽的深意。 几日前,当朱高炽在紫禁城的旧物仓库里找到这面龙纛时,大臣们纷纷反对:“龙纛乃先帝遗物,擅动恐有逾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可皇帝却拍著案几说:“朕要的是胜仗,不是腐儒口中的规矩!”此刻,看著全军上下燃起的斗志,朱瞻基终於懂得,这面龙纛不仅是先帝的象徵,更是一把点燃军心的火。 风渐渐平息,龙纛缓缓落下,沙坡上的巨影隨之消散,但明军大营的气氛已截然不同。 朱瞻基望著黄河对岸的荒原,对张辅道:“有爷爷的灵佑,有这满营的忠勇,瓦剌人必败。” 夕阳西下时,龙纛被立在大营中央的高台上。篝火升起,映著旗面上的金龙与玄武,也映著士兵们眼中跳动的火光。 黄河的涛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为即將到来的决战擂鼓。朱瞻基躺在帐中,听著外面士兵们低声哼唱的战歌——那是永乐年间北征时的旧调,歌词里有斡难河的雪、饮马河的风,还有“不破胡虏终不还”的誓言。他知道,父皇送来的不仅是一面旗,更是一把劈开困境的剑——而握著剑柄的,是全军上下熊熊燃烧的斗志。 天快亮时,朱瞻基起身走出帐外。龙纛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旗面的金龙仿佛正迎著朝阳睁眼。远处,士兵们已开始检查渡河的牛皮筏,佛郎机炮被推到岸边,炮口对准了荒原。 朝阳刺破云层,照在龙纛的金线上,折射出万道光芒。渡河的號角声在黄河岸边响起,明军士卒们扛著兵器,踩著湿沙向水边走去,步伐坚定如磐石。那面曾见证永乐盛世的龙纛,此刻在朱瞻基手中扬起,带著两代帝王的期许,迎著漠北的风沙,指向了决战的疆场。 八月十四,中秋前夜的黄河“几”字型右上角,空气里瀰漫著一种比沙尘更凝重的气息。瓦剌大军如黑色潮水般从漠北涌来,骑兵的马蹄踏过荒原,扬起的沙尘与天际的乌云相接;明军则列成钢铁方阵,佛郎机炮的炮口在阳光下闪著冷光,双方在奔腾的黄河边遥遥对峙,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掀起血雨腥风。 朱瞻基站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望著北岸连绵的瓦剌营帐,拔剑指向天空:“祭旗!” 三牲被抬上祭坛,牛、羊、豕的喉管被刀斧手利落划开,滚烫的鲜血顺著祭坛边缘流下,在沙地上匯成蜿蜒的细流。 当牛血溅在“玄武龙纛”的旗杆底部时,异变陡生——原本静止的龙纛突然无风自动,黑缎旗面猎猎作响,龟蛇交缠的玄武纹在空中舒展,旗尖竟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直直指向北面的瓦剌军营! “天意!这是太宗皇帝在天之灵指引我们!”朱瞻基振臂高呼,声音穿透风声,传遍明军大阵。 《明实录》中对此记载得清清楚楚:“祭旗之牛血方溅,龙纛突指北岸,瓦剌军阵尘头顿起,如应旗指。” 果不其然,北岸的瓦剌阵营里突然骚动起来,上万骑兵同时调转方向,扬起的沙尘与龙旗指向的方位完美重合,仿佛真的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 北岸的沙坡上,也先勒著马韁,望著南岸那面诡异指向的龙纛,眉头拧成了疙瘩。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黄河两岸的军营里飘著不同的气味:南岸的明军大营里,伙夫们正在分发月饼,豆沙馅的甜香混著汗水的咸味;北岸的瓦剌营帐中,则瀰漫著马奶酒的酸气与生肉的腥膻。 朱瞻基捧著一块月饼,站在军官们中间,开场白却带著彻骨的寒意:“弟兄们,手里的月饼,可能是不少人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吃。” 周围的欢笑声瞬间凝固,军官们握著月饼的手微微颤抖。 “但你们想过没有?”朱瞻基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如果我们不打这一仗,让蒙古人过了黄河,进了关中,那你们妻儿老小手里的月饼,就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吃的月饼!” 他指著北岸:“那些蒙古人,他们烧我们的家园,抢我们的粮食,杀我们的亲人!” “我们为谁而战?”朱瞻基將月饼狠狠砸在地上,碎屑混著沙砾飞溅,“为了让咱们的孩子明年还能吃上月饼!” 前锋营的士兵们猛地站起,举起手中的兵器:“愿隨殿下死战!” 吶喊声如野火般蔓延,从先锋营传到中军,再传到后方的民夫队伍。朱瞻基趁热打铁,命令军官们深入各营,將这滚烫的斗志注入每个士卒的心里。 各营的战前动员没有半句虚言。百夫长们蹲在士兵中间,用最朴素的道理撕开温情的面纱:“我家在凤翔,瓦剌人烧了我弟弟的铺子,他现在还躺在炕上养伤——这仗,我为我弟弟打!” 有个满脸疤痕的士卒掏出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女儿绣的平安符:“我女儿才五岁,我不想让她被蒙古人掳走当奴隶——这仗,我为我闺女打!” 甚至伙夫们都在灶台边议论:“咱们守不住黄河,下次就该轮到北京的御膳房被烧!” 这些带著烟火气的话语,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士兵们看著手中的月饼,忽然觉得这甜腻的味道里,藏著必须用鲜血守护的珍贵。有人把月饼小心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那是留给妻儿的念想,也是自己必须活著回去的理由。 瓦剌大营里,也先正对著月亮饮酒。他听不懂南岸明军的吶喊,却能感受到那声音里的决绝。 南岸的明军大营里,动员仍在继续。朱瞻基披著玄色披风,沿著阵列巡视,看到士兵们用刀在甲冑內侧刻下家人的名字,看到老兵们给新兵演示如何避开弯刀的劈砍,看到连伤兵都在擦拭弓箭,准备隨时加入战斗。 “今夜的月亮,咱们替家人多看两眼。”朱瞻基对身边的亲兵笑道,“明天天亮,就让瓦剌人知道,大明的月亮,不是谁都能覬覦的。” 月光洒在黄河的水面上,泛著细碎的银光。两岸的军营都安静了下来,却没人能真正入睡。南岸的明军握著兵器,想著怀中的月饼和家人的笑脸;北岸的瓦剌人舔著乾裂的嘴唇,望著对岸那片温暖的灯火。 一场决定北方命运的决战,已在中秋的月色里悄然拉开序幕。而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明白,明日的太阳升起时,黄河的水,將被染成怎样的顏色。 第87章 决战(上)·怯薛衝锋 洪熙十二年八月十六拂晓,黄河“几”字型河道的南岸还浸在墨色里,雾气像湿漉漉的絮,贴在水面上缓缓流动。 突然,一阵马蹄踏水的轻响刺破寂静——阿失帖木儿的五千怯薛军正借著雾靄渡河,马蹄捲起的水在月光下泛著碎银般的光。 这支瓦剌核心亲军是也先的心头肉:战马是从西域挑选的汗血马,鬃毛被编成小辫;骑士们的鎧甲用熟铁打造,边缘鎏著铜,在雾中闪著冷光;连马鐙都缠著防滑的狼皮。 阿失帖木儿勒著马韁站在河中央,水没过马腹,冰冷的河水激得战马打了个响鼻。他想起大同前线曾经的惨败,想起父亲也先失望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狠厉——今日,他要踩著明军的尸骨,把朱瞻基的头颅掛在马鞍上。 北岸的高坡上,也先披著貂裘,看著雾中隱约的骑兵剪影,突然放声大笑:“儿郎们听著!生擒朱瞻基者,赏牛羊千头,封千户长!” 他拍著身边赛罕王的肩膀,声音里满是狂傲:“等我把那汉人太子捉来,就让他给我牵三年马,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草原的正统!” 周围的部將们跟著鬨笑,笑声震得晨雾都散了几分。有个千户长举著弯刀高喊:“大汗英明!咱们这怯薛军,当年成吉思汗都用过,还怕一群汉人?”也先满意地点头,示意亲兵擂鼓——牛皮战鼓的轰鸣像闷雷滚过河岸,惊得水鸟扑稜稜飞起,也给渡河的怯薛军注入了一股狠劲。 “敌袭!”明军的岗哨终於发现了异常。哨兵的喊声还没落地,十几支响箭已窜上天空,拖著红色的尾焰,在墨色的天幕上划出醒目的弧线。负责警戒的骑兵调转马头,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朝著大营疾驰而去——他们的甲冑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列阵!”明军前锋营的將领猛地挥下令旗。两千淮军精锐从营寨里鱼贯而出,手中的洪熙燧发枪泛著金属的冷光。这些士兵半跪在地,枪托抵著肩窝,枪管在雾中连成一道平直的线。他们身后,盾牌手竖起三层牛皮盾,盾与盾之间的缝隙里,露出弓箭手搭箭的手。 “砰砰砰!”当瓦剌骑兵衝到百步之內时,燧发枪的轰鸣突然炸响。铅弹穿透晨雾,精准地射向目標——冲在最前的怯薛军像被无形的巨手拍中,纷纷从马背上坠落。有个骑士的鎧甲被铅弹洞穿,鲜血顺著甲缝喷涌而出,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就栽进河岸边的泥地里,战马受惊狂奔,把他的尸体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放!”火炮阵地的指挥官怒吼著挥下红旗。洪熙大炮与佛郎机炮同时轰鸣,炮口喷出的火光在雾中亮起一团团橘红,炮弹呼啸著越过明军头顶,砸进瓦剌骑兵的后续队伍里。 最可怕的是新研製的开弹——这些裹著硫磺与石灰的炮弹落地即炸,黄色的烟雾腾起时,无数灼热的颗粒飞溅开来,粘在瓦剌人的皮肤上,瞬间烧出密密麻麻的燎泡。 “啊——”有个骑兵的脸颊被硫磺颗粒灼伤,他惨叫著去抓,却把脸皮抓得血肉模糊。石灰粉钻进眼睛里,让他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滚,战马在一旁焦躁地刨蹄,却不敢靠近那团刺鼻的烟雾。这种看不见的杀伤力,比刀砍箭射更让人恐惧,瓦剌骑兵的衝锋势头顿时滯涩下来。 也先在北岸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明军有火器,却没料到厉害至此。可当他看到有数百名怯薛军已衝破火力网,衝到明军大营的柵栏外时,又咧嘴笑了——那些汉人火器再厉害,总挡不住骑兵近身搏杀。 “加把劲!衝破营寨,赏酒十坛!”他对著南岸嘶吼,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南岸的朱瞻基却异常平静。他站在高台上,看著柵栏外挥舞弯刀的瓦剌骑兵,对身边的张辅道:“该让骑兵登场了。” “撤!”明军阵中响起撤退的號角。火炮兵和火枪兵在步卒方阵的掩护下缓缓后退,盾牌手组成的人墙像移动的堡垒,一步步將战场中央空了出来。 “取我的狻猊盔来!”朱瞻基的吼声穿透战场的喧囂,亲卫捧著头盔疾步上前——那盔上的狻猊兽首张著巨口,獠牙闪著寒光,额间的红缨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接过头盔扣在头上,甲片碰撞的脆响里,黑金甲冑反射出冷硬的光,与身后三千淮军重骑的铁甲洪流融为一体。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汉人不善骑战之说!”朱瞻基横握马槊,矛尖斜指地面,鎏金的矛缨垂落如血。胯下的白马人立而起,长嘶声响彻黄河滩涂,仿佛在呼应主人的豪言。 “杀——” “杀——” “杀——” 三千重骑兵的吶喊如惊雷滚过大地,震得滩涂的湿沙都在发颤。他们的鎧甲从肩到脚连成一片,甲片边缘的寒光在朝阳下织成密网;手中的马槊长达丈余,槊首的利刃淬过火,映著对面瓦剌骑兵慌乱的脸。 北岸高坡上,也先正捻著鬍鬚点头。他看著怯薛军付出百余伤亡后终於衝到明军大营外围,弯刀劈砍柵栏的脆响顺著风飘过来,不由得对身边的亲信笑道:“看吧,只要近身,汉人那些火器就成了烧火棍。”话音未落,他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明军大营的柵栏后,竟涌出一队全身披甲的重骑兵,领头的黑金甲冑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正是汉人太子朱瞻基! “他们……他们怎么敢?”也先的手指深深掐进马鞍,看著明军重骑如黑色潮水般撞向自己的怯薛军。那些汉人骑兵的战马比瓦剌马高出一头,马槊平端如林,衝锋时的马蹄声震得河床发颤。最让他心惊的是,当双方骑兵相撞的瞬间,瓦剌人的弯刀砍在明军鎧甲上,只留下一串火星,而明军的马槊横扫而过,瓦剌骑士竟像被狂风扫过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坠马! 有个怯薛军百夫长举著弯刀直扑朱瞻基,却被对方一槊挑飞,人在空中划过弧线,重重摔在沙地上,口中喷出的血沫混著泥沙溅起半尺高。他麾下最驍勇的亲卫们,此刻在明军重骑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被马槊刺穿胸膛,有的被战马撞断肋骨,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被铁甲碰撞的鏗鏘声淹没。 “这不可能!”也先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被带得出鞘,“我们草原的勇士,怎么会打不过汉人骑兵?”他死死盯著战场中央,朱瞻基的狻猊盔在乱军中东衝西突,黑金甲冑上已溅满暗红的血点,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马槊每一次挥动,都有一名瓦剌骑兵倒下,那柄长矛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弯曲如弓的矛杆弹开时,总能精准地刺穿下一个目標。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书库广,??????????????????.??????任你选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赛罕王站在也先身后,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著明军重骑凿穿怯薛军阵的瞬间,突然想起祖父说起的洪武年间——那时徐达的骑兵也曾这样横扫漠北,只是瓦剌人早已忘了那份恐惧。他想劝兄长鸣金收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先此刻的眼神像头被激怒的狼,任何劝阻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战场上,朱瞻基早已把临行前父母“运筹帷幄,莫要亲冒矢石”的叮嘱拋到脑后。 他勒马转身,看著身后散乱的瓦剌军阵,突然高举马槊:“再来!”淮军重骑兵们齐声应和,调转马头,再次组成密集的衝锋阵形。马槊斜指前方,甲片摩擦的刺耳声响成一片,竟压过了瓦剌人的哀嚎。 第二次衝锋比第一次更猛烈。朱瞻基一马当先,槊尖精准地刺入一名瓦剌千夫长的咽喉,对方的血顺著槊杆流下,在他手腕的甲冑上匯成细流。他甚至来不及拔槊,直接借著战马的冲势撞开挡路的骑士,马槊上的尸体被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淮军士兵们被统帅的悍勇点燃了血性,有人马槊折断,就拔出腰间的短刀砍杀;有人战马倒下,就抱著瓦剌骑士滚进沙堆,用牙齿咬对方的喉咙。 也先看著怯薛军像被衝垮的堤坝,终於感到一阵寒意。他引以为傲的亲军,此刻在明军重骑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那些曾夸口“活捉朱瞻基”的士兵,如今不是倒在沙地上,就是在疯狂逃窜。朝阳升得更高了,照在滩涂的血泊上,泛著诡异的红光,也照亮了朱瞻基那张沾著血污的脸——那上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 朱瞻基的马槊再次刺穿一名瓦剌士兵的胸膛,矛杆弯曲到极致,又猛地弹开,將尸体甩向空中。 “今日,便让瓦剌人记住,汉人不仅会用火器,马背上的功夫,一样不输你们!”他的吼声混著喘息,在黄河滩涂上传得很远,远到北岸的也先都隱隱约约听得到。 滩涂的湿沙被马蹄翻起,混著鲜血成了暗红色的泥浆。明军重骑的衝锋还在继续,甲冑上的血渍越来越厚,却没有一人后退。 朱瞻基的狻猊盔在阳光下闪烁,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指引著这支打破“汉人不善骑战”偏见的铁骑,在黄河岸边续写著属於大明的荣光。 也先站在北岸的高坡上,手指死死抠著岩石的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眼睁睁看著明军重骑兵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硬生生凿穿了怯薛军的阵列,瓦剌骑兵像被劈开的水流般向两侧溃散,甲冑与兵器的残骸在滩涂上散落一地。一阵眩晕猛地袭来,他踉蹌著后退半步,若非身边的亲兵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坡下。 “撤……撤回来。”也先的声音乾涩得像被风沙磨过,眼神里还残留著难以置信的恍惚,“今天不能打了,明天……明天用重骑兵对冲。”他反覆念叨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惨败——那可是他引以为傲的怯薛军,是草原上最锋利的刀,此刻却像钝铁般被折损。 赛罕王听到命令,如蒙大赦般转身跑下山坡。他的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连额角的旧疤都因激动而泛起红光。“鸣金!收兵!”他对著山脚的號角手嘶吼,黄铜號角立刻发出呜咽般的长鸣,声音穿透战场的喧囂,向著黄河滩涂扩散。 瓦剌残兵们听到號角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人扔掉断裂的弯刀,调转马头就往北逃;有人拖著受伤的同伴,在湿沙上留下串串血痕;还有些被嚇破胆的骑士,连战马都顾不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河水,任由冰冷的黄河水漫过膝盖。 朱瞻基勒住马韁,看著瓦剌人仓皇北撤的背影,没有下令追击。他摘下狻猊盔,露出被汗水浸透的髮髻,对身边的將领道:“收拢队伍,抢救伤兵,把阵亡弟兄的尸体都找回来。”阳光照在他带血的鎧甲上,映出斑驳的红,眼神却异常平静——他知道,今日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恶战还在明天。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医官们背著药箱穿梭在伤兵之间,用烈酒清洗伤口,用麻布包扎断肢;强壮的士卒们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抬起重伤的同伴,往后方的营帐运送;还有人拿著铁锹,在滩涂边缘挖起长坑,准备安葬阵亡的袍泽。黄河的水流冲刷著战场,將暗红的血水带入河道,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半个时辰后,战况统计送到了朱瞻基面前。“殿下,我军阵亡三百一十六人,重伤四百八十三人,轻伤一百余人。”传令兵的声音带著疲惫,“瓦剌人留下的尸体,清点出两千五百三十七具,还有不少被河水冲走了。” 朱瞻基接过战报,指尖划过那些数字,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八百多伤亡换瓦剌两千五具尸体,这仗打得值。更重要的是,他让也先看清了——眼前的八万明军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块淬过火的铁板,敢碰就得头破血流。“告诉伙房,今晚给弟兄们加肉,让伤兵多喝碗热汤。”他把战报递给亲兵,转身走向伤兵营。 夜幕降临时,朱瞻基提著一盏灯笼,沿著营帐间的小路巡营。伤兵营里瀰漫著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有士兵疼得低吟,却没人敢大声哭喊。他走到一个断腿的年轻士兵床前,对方刚被截去右腿,脸色惨白如纸,见太子到来,挣扎著想坐起来,却疼得倒抽冷气。 “躺著吧。”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放得很柔,“辛苦你了。”他从怀里掏出块乾净的手帕,替士兵擦去额角的冷汗,“等明日大战结束,我就让山西官府派人来接你们,一路送回北京。朝廷会给你们赏银、赐田,让你们风风光光回家,给爹娘爭口气。” 年轻士兵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顺著眼角滑进鬢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哽咽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旁边床铺上,一个胳膊被砍伤的老兵突然撑起身,不顾伤口崩裂的疼痛,挣扎著要下床叩谢,被朱瞻基连忙拦住。 “该谢的是我。”朱瞻基扶著老兵躺下,语气郑重得像在立誓,“我代表父皇,代表大明,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在这儿拼命,紫禁城的琉璃瓦就落不著安稳,天下的百姓就过不上安生日子。这江山,是你们用命护著的。” 伤兵们再也忍不住,低低的啜泣声在营帐里蔓延开来。有人抹著眼泪笑了,说“能让太子殿下说这话,断条腿也值了”;有人攥紧了拳头,说明天还要上战场;连那个刚失去右腿的年轻士兵,也咬著牙说“等伤好了,还要回来杀韃子”。 灯笼的光晕在帐外摇曳,映著朱瞻基带血的鎧甲。他走出伤兵营,望著北岸瓦剌营垒的灯火,深深吸了口气。夜风吹过黄河水面,带著水汽的清凉,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坚定。明天,也先必定会倾尽主力,这场仗会比今日惨烈百倍。但此刻,看著身后营帐里燃起的点点灯火,听著士兵们低声的交谈,他知道,自己和这八万明军,已经准备好了。 第88章 决战(上)·决一死战 夜幕像块浸透了墨汁的毡布,沉沉压在黄河两岸的军营上空。瓦剌主营的牛油灯火把帐內照得通明,也先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划过“几”字型河道的拐角,狼毫笔蘸著硃砂,在明军东侧的位置重重画了个圈。 “阿失帖木儿。”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儿在!”帐外的阿失帖木儿掀帘而入,甲冑上的血痂还没刮净,脸上却燃著復仇的火焰。 “明日你带三千五百铁甲骑兵打前锋,”也先指著地图中央,“用最快的速度凿开明军阵型,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让汉人看看,怯薛军的血不是白流的。” 阿失帖木儿单膝跪地,拳头砸在胸口的护心镜上:“儿定不辱命!” “阿嘎吉尔特。”也先转向帐侧的红脸將军。 “末將在!” “你带两千轻骑绕到明军东侧,”也先的笔尖移向地图边缘,“那里是他们的粮道,也是软肋。等前锋接战,你就从侧翼衝进去,烧了他们的粮草,搅乱他们的阵脚。” 阿嘎吉尔特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保证让汉人连锅都找不到!” 也先最后看向自己的亲卫统领:“我亲率一万精锐压阵,前锋撕开口子,我们就立刻跟进,一举踏平明军大营。”帐內的將领们齐声应和,甲冑碰撞的脆响震得灯烛摇晃,映在他们脸上的红光,一半是灯火,一半是嗜血的渴望。 与此同时,明军大营的帅帐里,朱瞻基正用硃笔在地图上勾勒防线。烛火映著他年轻却沉稳的脸,案上的浓茶已经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诸位请看,”他指著地图西侧的黄河,“这里是天堑,水流湍急,瓦剌人不可能从西边突袭,派三百人警戒即可。”笔锋一转,他指向东侧的官道,“真正要防的是这里——大同来的粮道必经之路,也先必定会打这里的主意。” “老臣请命!”英国公张辅出列,白的鬍鬚在胸前抖动,“给老臣一万五千步卒,定能守住东侧防线!” 朱瞻基点头:“有老將军在,我放心。记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拖住他们即可。” “朱勇!” “末將在!” “你带一千重骑做先锋,”朱瞻基的声音陡然提高,“明日卯时,你要第一个撞进瓦剌阵中,把他们的锐气打下去!” “末將遵令!”朱勇抱拳,声音洪亮如钟。 “我会带两千精骑跟在你身后,”朱瞻基环视眾將,“火器营今夜前移三里,明日拂晓就架炮,给瓦剌人来个『见面礼』。” “殿下,”有將领忧心忡忡,“火器营前压,离敌军太近,万一被骑兵衝击……” “无妨。”火器营指挥官柳升上前一步,脸上带著自信的笑意,“我们创了五连阵法,五排士卒轮流射击,半个时辰內可保证火力不歇。而且弟兄们练过行进间射击,第一轮打击后,能边打边退,掩护火炮撤到后方。”他拍著胸脯,“瓦剌人的骑兵再快,也快不过我们的燧发枪!” 帐內的將领们顿时鬆了口气,连张辅都捋著鬍鬚点头:“柳將军有此奇策,大事可成。” 夜色渐深,两军大营却无半分睡意。瓦剌的铁匠们在帐外敲打马蹄铁,火星溅在地上,像散落的星子;明军的伙夫们连夜蒸製乾粮,面香混著炭火的味道飘出很远。巡逻的士兵们踩著露水来回走动,甲冑上的霜气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双方的营地隔著黄河遥遥相望,空气中瀰漫著剑拔弩张的紧张,连风都带著铁锈的味道。 朱瞻基巡视完火器营的阵地,回到帅帐时,天已近四更。他解下甲冑,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里衣,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地图前,再次核对防线的细节。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与地图上的山河重叠在一起,仿佛他已將整片战场都揽入怀中。 北岸的也先同样没有安睡。他站在高坡上,望著南岸明军大营的灯火,那些光点密集而有序,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赛罕王递来马奶酒,他却摇了摇头——明日一战,关乎瓦剌的兴衰,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子时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传遍两岸的军营。士兵们裹紧鎧甲,靠在兵器上打盹,手里却紧紧攥著刀柄或枪桿。他们知道,天一亮,黄河滩涂就会再次被鲜血染红,而自己能否看到明日的月亮,全看这一战的胜负。 夜风掠过黄河水面,带著水汽的寒凉,吹得两军的旗帜猎猎作响。一面是绣著五爪金龙的明旗,一面是画著狼头的瓦剌旗,在夜色中无声对峙,等待著黎明时分那场决定命运的碰撞。 八月十七日的黎明,黄河滩涂被一层薄薄的血色晨雾笼罩。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瓦剌阵营里突然响起震天的號角——阿失帖木儿高举弯刀,身后的三千五百铁甲骑兵同时张弓,箭矢如乌云般遮天蔽日,朝著明军的火器阵地倾泻而下。 “举盾!”柳升的吼声被箭雨的呼啸淹没。火器营的士兵们迅速竖起铁皮盾牌,“叮叮噹噹”的撞击声密集如爆豆,箭簇穿透盾牌的闷响与士兵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有个年轻的火枪手刚要装填弹药,就被一支狼牙箭射穿咽喉,鲜血喷在燧发枪上,染红了冰冷的金属。 趁著箭雨压制的间隙,阿失帖木儿猛地挥下弯刀:“冲!”铁甲骑兵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发颤,他们像一道黑色的铁流,衝破尚未散尽的箭雨烟雾,朝著火器阵地猛扑过来。 “五连阵,放!”柳升的声音带著沙哑。第一排火枪手扣动扳机,铅弹呼啸著钻进瓦剌骑兵的鎧甲缝隙,冲在最前的骑士纷纷坠马;紧接著第二排上前射击,枪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瓦剌人的尸体在阵地前堆积起来,人马的哀嚎声、铁器的碰撞声与枪声混在一起,让这片滩涂成了人间炼狱。 但瓦剌骑兵的衝锋势头並未停歇。阿失帖木儿亲自殿后,用弯刀逼著士兵前进,尸体堆成的斜坡反而成了他们跨越防线的阶梯。有个瓦剌百夫长踩著同伴的尸体跃过鹿砦,弯刀劈向柳升,却被侧身闪过的火枪手用枪托砸中面门,脑浆溅在冒烟的枪管上。 “撤!”柳升见防线即將被突破,果断下令。火器营的士兵们交替掩护,一边后退一边射击,铅弹在瓦剌骑兵中炸开一朵朵血。当他们退到明军大寨前时,阵地前已铺满瓦剌人的尸体,血流顺著地势匯入黄河,將岸边的水染成暗红。 三声炮响突然炸响,如惊雷般滚过战场。朱勇率领的一千重骑兵从大寨侧门衝出,马槊平端如林,与瓦剌的铁甲骑兵撞在一起。这是最惨烈的碰撞——马槊刺穿胸膛的闷响、鎧甲碎裂的脆响、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的怒吼交织在一起。朱勇的马槊挑飞一名瓦剌千夫长,却被另一名骑士的狼牙棒砸中护肩,巨大的衝击力让他虎口开裂,鲜血顺著槊杆流下。 仅仅一次对冲,明军重骑兵就折损过半,朱勇身边只剩下四百余骑;瓦剌人的损失更为惨重,铁甲骑兵几乎失去战斗力,阿失帖木儿的亲卫死的死、伤的伤,连他自己的战马都被流矢射中,不得不换乘备用马。 接下来的廝杀,成了轻骑兵与步卒的混战。瓦剌的轻骑兵挥舞弯刀在明军阵中穿插,却被严阵以待的长矛手捅落马下;明军的步卒结成方阵推进,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像一台缓慢而坚定的绞肉机,不断吞噬著瓦剌人的生命。 “汉人太子在哪?!”一声怒吼响彻战场,瓦剌的“狼牙棒悍將”忽都台杀开一条血路,他手中的狼牙棒舞得呼呼作响,砸得明军士兵脑浆迸裂。此人是也先麾下最勇猛的战將,曾在大同城外一棒打死明军三名百夫长。 “在此!”朱瞻基的吼声如平地惊雷。他策马衝出中军,狻猊盔在乱军中格外醒目,手中的马槊带著风声直刺忽都台。那悍將狞笑著挥棒格挡,却没料到朱瞻基的矛法如此刁钻——槊尖不偏不倚,从他腋下的甲缝刺入,穿透了心臟。 忽都台的哀嚎声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手中的狼牙棒砸在沙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到死都不敢相信,那个被也先嘲笑为“温室朵”的汉人太子,竟有如此凌厉的身手。 另一边,朱勇收拢残部,在战场边缘游走。他的目光锁定了瓦剌阵中的神射手孛儿只斤——此人正躲在盾车后放箭,箭无虚发,已有三名明军將领倒在他的箭下。朱勇悄悄摘下背上的角弓,抽出一支特製的穿甲箭,趁著孛儿只斤全神贯注瞄准的瞬间,猛地拉弓如满月。 “咻!”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穿透了孛儿只斤的咽喉。那神射手捂著脖子从盾车后倒下,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他身边的瓦剌士兵见状,顿时如丧考妣,哭喊著四散奔逃——这支以箭术闻名的小队,转眼间就成了一盘散沙。 忽都台与孛儿只斤的接连阵亡,像两记重锤砸在瓦剌人的心上。士兵们看著阵中纵横驰骋的朱瞻基,看著不断推进的明军方阵,士气瞬间跌落到谷底。而明军则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步卒们踩著瓦剌人的尸体前进,骑兵们追杀著溃散的敌兵,连伤兵都挣扎著站起来,用断矛戳向倒地的瓦剌人。 阳光升到半空,照亮了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瓦剌人的阵型已变得散乱,明军则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吞噬著剩下的阵地。朱瞻基勒马站在尸堆上,望著北岸仓皇后撤的瓦剌残兵,举起马槊指向天空。 “杀!” 欢呼声再次响彻黄河两岸,这一次,带著胜利的曙光。 战至酣处,黄河滩涂的血色已漫过脚踝。阿失帖木儿的弯刀卷了刃,鎧甲上的裂口渗著血,却依旧像头疯狼般砍杀——他刚刚劈倒明军的第七名千夫长,自己的左臂也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顺著指尖滴在马槊上,在阳光下泛著诡异的红。 “太子殿下!”一声急吼穿透廝杀声。张辅刚击溃东线的瓦剌偏军,就看到朱瞻基的狻猊盔在乱军中闪转腾挪,老將军嚇得魂飞魄散,提刀策马衝过去,硬生生將朱瞻基往大营方向拖拽。“殿下是万金之躯!岂能亲冒矢石?”他的铁杖重重顿在地上,溅起的血泥糊了满脸,“老臣替您杀贼!” 朱瞻基被强拉回大营,只能站在高台上观望。刚站稳脚跟,就见瓦剌阵中衝出一名黑旗官,盔甲上绣著狰狞的狼头,正是阿太。这廝凶悍异常,连续砍倒三名明军旗手,又一刀劈断了“先锋营”的將旗,明晃晃的弯刀正朝著一名年轻將领的脖颈砍去。 “找死!”高台上的朱瞻基怒喝出声。话音未落,一道银影疾驰而至——朱勇的马槊带著破空声横扫,第一回合格开阿太的弯刀,第二回合借著马速猛力前刺,竟將那黑旗官从腰肋处硬生生劈成两半!鲜血內臟泼洒在沙地上,阿太的上半身还在抽搐,下半身已被战马拖出丈余。 “成国公勇猛无双!”朱瞻基振臂高呼,声音里带著难以掩饰的激动。高台上的亲兵们跟著吶喊,声浪滚下高台,传到战场各处。明军士卒们看到朱勇的壮举,顿时如饮烈酒,长矛手挺起枪阵,刀盾手劈开血路,连伤员都咬著牙爬起来,用断矛戳向敌人。 北岸的也先看著战局倾斜,气得將马鞭抽得噼啪作响。他连续组织三批援军,每一次都被明军两侧前出的火器营压了回去——燧发枪的铅弹像冰雹般密集,开弹落地炸开的硫磺烟让战马受惊,瓦剌骑兵衝到半路就人仰马翻,根本无法靠近主战场。“废物!都是废物!”也先的怒吼被枪声吞没,眼睁睁看著自家军队的阵型一点点被蚕食。 正午的日头毒辣如炙,晒得滩涂的尸体开始发臭。瓦剌士兵们又渴又累,弯刀在手中越来越沉,而明军的生力军却源源不断地从大营涌出。有个瓦剌百夫长看著身边倒下的同伴,突然扔掉兵器,抱著头蹲在地上哭喊——这声哭喊像个信號,越来越多的瓦剌人放下武器,有的跪地求饶,有的转身就逃,溃逃与投降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最骇人的是西逃的溃兵。他们慌不择路地跳进黄河,却被湍急的水流捲走,挣扎的手臂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很快就没了踪影。顺流而下的尸体肚子鼓鼓的,像一截截浮木,撞在明军的战船底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鸣金收兵!”朱瞻基望著战场上放下武器的瓦剌人,终於下令。铜锣声响起时,廝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伤兵的哀嚎与黄河的涛声。 清理战场时,朱瞻基的靴底沾满了血泥。一千重骑兵只剩两百余人,倖存的骑士们拄著断裂的马槊,甲冑上的血痂厚得能刮下一层;三千轻骑折损近半,战马的尸体在滩涂堆成小山;步卒们更是尸横遍野,不少方阵的士兵保持著挺矛的姿势,已经僵硬。 但战果也足以让人心惊:瓦剌人留下五千多具尸体,投降的俘虏被绳索串成一串,从滩涂一直排到营门口,足有三千五百余人;那些溃散的残兵早已没了踪影,想来是逃进了漠北的荒原。 朱瞻基走到一具瓦剌士兵的尸体前,对方的眼睛还圆睁著,手里攥著半块没吃完的肉乾。他忽然想起昨夜伤兵们的眼泪,想起张辅护著他时的怒吼,转身对身边的亲兵道:“厚葬阵亡的弟兄,伤兵儘快送回北京。至於这些俘虏……”他看著那些瑟瑟发抖的瓦剌人,声音冷了下来,“按军法处置。” 夕阳將黄河染成金红,高台上的“玄武龙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朱瞻基望著北岸空荡荡的瓦剌营垒,突然觉得肩膀沉得厉害——这场仗贏了,但代价太沉重。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漠北的风沙里,还藏著更多的刀光剑影。但此刻,他站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终於可以告慰那些战死的魂灵:大明的旗帜,终究没有倒在黄河岸边。 第89章 决战(上)·伤兵哀歌 洪熙十二年八月十九,第一场秋雨带著漠北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黄河。 细密的雨丝打在明军的甲冑上,溅起细碎的水,也打湿了瓦剌营垒的毡帐,让空气里瀰漫著潮湿的血腥味。 也先坐在主营的狼皮毯上,指尖捻著湿透的鬍鬚,帐外传来各部首领压抑的嘆息——南下以来,他已折损一万余人,投降的俘虏更是让草原各部心痛不已,那些曾叫囂著“饮马黄河”的豪言,此刻听来只剩讽刺。 “汉家有如此之帅才、將才,吾其难矣。”也先的声音沙哑,目光扫过帐內垂首的首领们,“昔年徐达、常遇春破我大元数十万雄兵,今日朱瞻基、朱勇之勇,不亚於前人。”他想起朱瞻基在乱军中横槊立马的身影,想起朱勇腰斩阿太时的决绝,突然觉得这场南下之战,从一开始就太过理想主义。 帐內的沉默像秋雨般沉重。有个白髮首领听到“徐达、常遇春”的名字,突然捂住脸无声落泪——他的祖父曾隨元顺帝北逃,常说那两位汉將的铁骑如何踏破草原。其他首领也低著头,没人再喊“杀进关中”,连最嗜战的阿失帖木儿都只是咬著牙,甲冑上的血痕被雨水泡得发乌。 明军大营里,气氛同样紧绷。朱瞻基站在帅帐的地图前,指尖划过標註著“伤亡”的红圈——八万主力中的精锐骑兵折损近半,那些曾隨他衝锋的淮军重骑,如今只剩零星几人;火器营的弹药库空了大半,柳升送来的清单上,开弹的数量已不足战前的三成。“山西的粮道还能通吗?”他问向负责后勤的官员。 “回殿下,山西连日秋雨,官道泥泞难行,粮车要比往日慢三成。”官员的声音带著焦虑,“火器营的铅弹和硫磺,至少要等五天才能运到。” 朱瞻基的眉头拧得更紧。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那些被抬回大营的士兵,不少人缺胳膊断腿,医官们正用锯子截肢,惨叫声穿透雨幕,听得人心头髮颤。他知道,明军虽占上风,却已是强弩之末。 八月二十一日,雨势稍歇,双方在长达二十多里的战线上再次廝杀。瓦剌的三万大军像被逼到绝境的狼群,嘶吼著冲向明军阵中;六万明军则结成钢铁方阵,用长矛与火枪回应著疯狂的衝击。战线上,刀光剑影与铅弹火光交织,人马的尸体在泥泞中堆叠,血水顺著地势流淌,与雨水匯成暗红的溪流。 仅仅两天,瓦剌就又添一万两千具尸体,南下大军过半失去战斗力,也先手中的可用之兵只剩一万八千余人,且多是疲惫不堪的老弱;明军也付出九千多人的伤亡,扣除护送伤员回后方的兵力,能战之兵骤降到五万,不少士兵的甲冑上满是缺口,手里的兵器都快握不住。 秋雨再次落下时,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了手。明军的方阵依旧严整,却没了前几日的锐气;瓦剌的骑兵散落在荒原上,连举刀的力气都快没了。 “粮食还能撑几天?”也先问向亲卫,声音里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大汗,从陕西抢的粮草早没了,各部落凑的粮食和肉,最多还能撑十天。”亲卫的回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也先最后一丝斗志。 明军大营里,朱瞻基正看著火器营的弹药清单。半数火器营已无弹可用,士兵们正用石块和木棍填充防线。“告诉山西,无论如何,三天內必须送一批弹药过来。”他揉著发胀的太阳穴,却知道这几乎是奢望——秋雨里的官道,连飞鸟都难行。 夜色渐深,雨丝在帐外织成密网。也先望著南岸的灯火,第一次生出退意;朱瞻基站在高台上,看著北岸稀疏的篝火,同样在盘算——继续打下去,明军或许能胜,却要付出断骨的代价;可就此罢手,瓦剌人会不会捲土重来? 黄河的涛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拷问著两岸的统帅。是拼到最后一人,还是找个台阶体面退场?这个难题,像秋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没人知道答案,只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註定要染血。 秋雨像扯不断的灰线,缠在黄河两岸的伤兵营上。明军的营帐里挤满了来不及后送的伤员,淮军的后勤兵们临时转行当起医官,铜盆里煮著黄河水,滚开的水溅在地面,腾起带著泥沙味的热气。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被按住肩膀,医官拿著煮过的小刀刮去伤口周围的腐肉,他疼得浑身抽搐,嘴里的木片被咬得“咯吱”作响,最后竟“咔嚓”一声咬碎,木屑混著血水从嘴角漏出来。 “忍著点,刮乾净了才好得快。”医官的额头渗著汗,手里的动作却没停。旁边铺著草蓆的地铺上,一个伤兵发著高烧,胡话里全是家乡的地名,他的胳膊伤口已经红肿流脓,医官摇著头往他嘴里灌草药汤,药汁顺著下巴流进衣襟,很快就被体温焐干。 瓦剌的伤兵营更像座炼狱。老萨满披著沾满羊血的法衣,把温热的羊血泼在伤兵的伤口上,说是“用草原的精血驱邪”。一个大腿中箭的骑士被按在毡毯上,箭鏃深深嵌在骨头上,萨满的铜夹子夹了三次都没拔出来,最后还是他的同伴扑上来,一口咬住露在外面的箭杆,猛地一拽,箭杆断了,箭鏃却还留在肉里。萨满趁机用夹子狠狠夹住箭鏃,硬生生往外拧,那骑士疼得像被剥了皮的狼,在地上打著滚哀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最后竟疼晕过去。 八月二十五日的夜,黑得像泼翻的墨。朱瞻基提著灯笼巡营,灯笼的光晕里飘著细密的雨丝,照得伤兵营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有个刚断了手的年轻士兵,身子已经凉透,手里却还攥著张皱巴巴的纸——是他妻子托人写的家书,字跡歪歪扭扭,写著“家里安好,等你回来”。不远处,两个医官正用布单裹起一具尸体,那是白天还能说话的伤兵,夜里就因失血过多没了气息。 朱瞻基的手指捏紧了灯笼杆,他想起开战前,这些士兵里有铁匠、有农夫、有书生,如今却成了残躯或尸体。他何尝不想停手?可闭上眼,就会看见也先的怯薛军在关中劫掠的场景,听见百姓被掳走时的哭喊——若是这仗不打,瓦剌人衝进中原,眼前的惨状只会放大百倍、千倍,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尸横遍野、千里无鸡鸣。 “殿下,天凉,该回帐了。”亲卫低声提醒。 朱瞻基没动,目光穿过雨幕望向北方。瓦剌的伤兵营里也一定亮著零星的灯火,也一定有痛苦的呻吟。他突然想,也先会不会也在看著这片雨幕?会不会也在纠结这场战爭该如何收场? 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朱高炽正和“三杨”围坐在暖阁里。案上摊著陕西、山西的舆图,上面用硃笔圈著一个个被雨水冲断的粮道。“秋雨连月,粮车陷在泥里,火器营的硫磺运不出去。”杨荣的声音带著焦虑,“陕甘的伤兵太多,药材也快耗尽了。” 朱高炽端起冷透的茶,却没喝。他眼前浮现的,是朱瞻基出征前的模样——那个总爱缠著他问兵书的儿子,如今正站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传旨给山西布政使,”他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沙哑,“让他组织民夫,哪怕用背的,也要把弹药和药材送过雁门关。” “陛下,这样会累垮民夫的。”杨士奇忍不住劝阻。 “累垮民夫,总比让前线的儿郎们等死强。”朱高炽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告诉瞻基,不必急著求胜,稳住阵脚就好。朝廷是他的后盾,朕……朕等著他回家。” 暖阁外的雨敲打著琉璃瓦,和黄河岸边的雨声遥相呼应。一个在前线思索如何结束战爭,一个在后方绞尽脑汁保障供给,父子俩的心,隔著千山万水,却在同一场秋雨中,为著同一场战爭煎熬。 朱瞻基终於转身回帐,灯笼的光晕在泥泞中晃出长长的影子。他知道,无论多难,这仗都得打下去——不为別的,就为了让那些攥著家书死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能真的“安好”;为了让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不必再担心瓦剌人的铁蹄。 雨还在下,像是要洗尽这世间的血污,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停。 八月底的黄河东岸,十里空地成了一片奇特的缓衝带。秋雨刚歇,瓦剌一个跛腿伤兵拄著断矛去河边取水,一瘸一拐竟晃到了明军岗哨的箭程內。哨兵举起燧发枪,却在看清他渗血的裤腿时缓缓放下——那伤兵怀里揣著个豁口的羊皮袋,正眼巴巴望著河对岸,像只受惊的狼崽。 “接著。”明军老卒从怀里掏出半袋炒麵,用劲扔了过去。炒麵袋落在伤兵脚边,他愣了愣,解下腰间的干肉扔回来,动作笨拙得像在交换什么秘密。 这无声的默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漾开涟漪。每到夜里,就有瓦剌士卒借著夜色溜出营寨,怀里揣著牛奶、奶酪,甚至还有人牵著瘦羊,悄悄摸到明军大营外。“换盐不?”“有茶叶吗?”蒙语混著生硬的汉话在夜色里响起,明军士卒则提著布袋出来,用盐块、茶叶换对方的东西,交易时彼此都攥著兵器,眼神却少了战场上的狠厉。 《殊域周咨录》里那句“战时为敌,和时互市”,说的正是这光景。有次交易时突然下起雨,双方竟挤在同一棵榆树下避雨,瓦剌人递来马奶酒,明军士卒则回敬炒豆子,雨停后各自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朱瞻基在高台上看得分明,却只对亲卫说:“盯著点,別让他们靠近主营。”他心里清楚,瓦剌人肯用赖以生存的奶肉换盐茶,说明他们的后勤已近崩溃,这种“互市”比枪炮更能瓦解士气——当士兵们开始惦记对面的茶叶时,手里的弯刀就难再举起了。 北岸的也先却急得满嘴燎泡。他在巡营时撞见两个士兵用奶酪换了块醃肉,当场拔剑砍断了他们的弯刀:“擅通敌者斩!” 可当晚就有亲卫队长拎著块鲜牛肉出去,回来时带著汉人给的麵粉,他身后跟著伙夫,在帐里支起铁锅煮麵条,亲兵们围著锅吸溜得正香,见到也先进来都嚇得僵住,麵条从嘴里掉出来。 “你们……”也先的怒吼卡在喉咙里。 亲卫队长举著碗,:“大汗,汉人麵粉做的面,比炒米顶饿……” 也先盯著那碗热气腾腾的麵条,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挥挥手让眾人退下,独自走到帐外,南岸的灯火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 “博罗纳哈勒,”他唤来长子,声音里带著从未有过的疲惫,“再耗下去,不等汉人动手,咱们自己就先散了。必须出奇招,打破这僵局。” 博罗纳哈勒想起那些夜里偷偷交易的士兵,想起萨满说“军心若散,天意难违”,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帐外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是战马在啃树皮。秋夜里,这声音格外瘮人,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磨牙。也先抬头望去,月光下,营地里的战马瘦得肋条毕露,正用牙撕扯著光禿禿的树枝,连最烈的那匹战马都没了往日的骄横,眼里只剩麻木。 他忽然明白,这啃树皮的声响,就是瓦剌大军的丧钟。从陕西劫掠的粮草早空了,各部落凑的粮食见了底,连战马都开始啃树皮,再拖下去,不等明军来攻,士兵们就得饿死、散伙。 “奇招……”也先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的弯刀。刀鞘上的宝石早就被他换了粮食,只剩下光禿禿的木鞘,硌得手心生疼。他望著南岸的灯火,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那些汉人,不仅能在战场上拼杀,还能用一袋炒麵、几两茶叶,一点点掏空他的军队。 夜风卷著秋雨的凉意,吹得营寨的狼头旗瑟瑟发抖。也先不知道,这场看似诡异的和平,早已悄悄写下了他的结局。当士兵们寧愿用牛肉换麵粉,当战马啃食树皮成了营里的常声,再锋利的刀、再狠的招,也挡不住人心的溃散。 远处,明军大营传来隱约的歌声,是伤兵们在哼家乡的小调。也先听不清歌词,却莫名觉得那旋律像把钝刀,正一点点割著他的斗志。他转身回帐,帐帘落下的瞬间,又一声“咯吱”传来,像是在为他的命运,敲下了沉重的註脚。 第90章 决战(上)·也先奇谋 洪熙十二年九月初,连绵的秋雨已经浸透了黄河两岸的土地,也浸透了这场持续近半年的战爭。细雨霏霏中,大明与瓦剌的军营遥遥相对,空气中瀰漫著一种比硝烟更浓重的疲惫——双方都像被雨水泡胀的弓弦,既拉不开致命的满弓,又找不到体面的鬆劲理由。 大明需要一场明確的胜利,把瓦剌人赶回漠北的风沙里。这不仅是为了关中的百姓不再受劫掠之苦,更是要向天下证明:帝国的根基稳固,洪熙皇帝的治下,有能力庇护每一寸疆土上的子民。而瓦剌可汗也先的算盘里,胜利的定义早已悄悄改变——从“饮马黄河、直逼中原“,变成了“带著足够的尊严北归“。哪怕没能抢到多少物资,只要能对外宣称“大败明军“,就能稳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首领,保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威望。 瓦剌主营的毡帐里,牛油灯的光晕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也先攥著拳头站在地图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前的矮案上散落著各部首领的諫言——十之八九都在说“退兵“,甚至有个年轻的百夫长壮著胆子提议:“不如降了汉人,至少能混口饱饭。“ “降?“也先猛地抓起案上的沙盘,那两个巴掌大的木盘里盛著细沙与碎石,本是用来推演战术的,此刻却成了他怒火的宣泄口。“啪!啪!“两声脆响,沙盘被狠狠砸在地上,碎木片混著沙砾溅到首领们的皮靴上,”你们的血性都被马奶酒泡没了吗?“他的咆哮震得灯芯突突直跳,”祖辈们骑著战马横穿大漠时,你们的父亲告诉过你们什么是『降』吗?瓦剌的男儿就该像雄鹰一样死在天上,不是像兔子一样钻进汉人的笼子!“ 帐內死寂一片,只有雨点打在毡帐上的噼啪声,像在为这场爭吵敲著冷漠的节拍。过了许久,坐在最末位的白髮长老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牛角號:”大汗息怒。“老人拄著狼骨拐杖,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汉人靠著火器死守营垒,咱们的骑兵冲三次,就得丟下上千具尸体。前几日去换盐的小子说,他们的佛郎机炮能打三里地,铁弹子比马头还沉,咱们的皮甲根本挡不住......“ “不止如此啊。“另一位留著络腮鬍的长老跟著摇头,他的指甲缝里还嵌著战场上的血泥,”汉人早就布好了局。陕西的粮道藏在山谷里,黄河边的营垒砌了三层青砖,连渡口的浮桥都换成了铁索的。咱们打了半年,除了损兵折將,啥实在东西都没捞著。再耗下去,不等汉人动手,咱们自己就得先散伙——昨天夜里,又有十几个小子带著战马跑了,说是要去投奔韃靼。“ 也先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硌得手心生疼。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实话?可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回漠北,他这个“草原之主“的脸面往哪搁?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韃靼首领,怕是要连夜带著骑兵抄他的后路。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不能退!但可以绕!“ 他俯身从地上捡起半块碎木片,在湿漉漉的毡毯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直指地图上“太原“的位置:“赛罕王!“ 帐外的雨幕里,也先的弟弟赛罕王闻声掀帘而入。他的甲冑上还沾著晨露,显然是刚巡营回来。 “你带一万骑兵,绕到山西去。“也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太原是汉人的粮道枢纽,你去把它断了!能抢多少粮食就抢多少,抢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乾净!得手后別走来时的路,从韃靼的地盘绕回漠北,让汉人追都追不上!“ 赛罕王的脸色“唰“地白了。他比谁都清楚山西的地形——那里沟壑纵横,明军的卫所像星子一样撒在各处,別说断粮道,能不能活著摸到太原城根都是未知数。可看著兄长眼里的血丝,他张了张嘴,终究只吐出三个字:“臣弟遵令。” 临行前夜,也先屏退左右,悄悄塞给赛罕王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赛罕王捏了捏,是金箔的触感,薄如蝉翼,却重得压手。“若是事不成……”也先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就用这个买通韃靼的首领,哪怕割让一片草场,也要借道回来。记住,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赛罕王攥著那包金箔,指缝里渗出冷汗。天刚蒙蒙亮,他点齐一万骑兵拔营出发。队伍刚走出三里地,雨突然下得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赛罕王猛地勒住马,伏在马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王爷?“身边的副將慌忙凑近,以为他中了箭。 “此去……怕是要死无葬身之所!”赛罕王的哭声混著雨声炸开,像头受伤的孤狼在荒原上哀嚎。他想起那些在黄河边啃树皮的战马,想起亲卫们用鲜牛肉换明军麵粉的模样,突然觉得这一万骑兵,不过是兄长用来挽回顏面的祭品——汉人怎么可能不防备粮道?太原城的守军怕是早就等著他们自投罗网了。 瓦剌士卒们看著主帅哭得撕心裂肺,个个面面相覷,心里的恐慌像野草般疯长。有人悄悄勒住马,望著来路的方向,眼里满是犹豫;有人握紧了弯刀,却不是为了杀敌,而是想著万一遇袭,该往哪片林子钻;连最前面的探马都放慢了速度,手里的马鞭有气无力地垂著。 队伍越走越慢,马蹄踩在泥泞里,发出“咕嘰咕嘰“的声响,像在为这场註定徒劳的奔袭伴奏。雨幕中,他们的旗帜被淋得耷拉下来,狼头图腾的眼睛被雨水糊住,活像条丧家犬的尾巴。 也先站在高坡上,看著弟弟的队伍消失在雨雾里,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不安,却很快被“断粮道“的执念压了下去。他转身回营,帐外的雨还在下,敲打著营寨的柵栏,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战爭的终章,奏响悲凉的序曲。 明军大帐內的烛火彻夜不熄,与帐外的秋雨形成奇妙的呼应。地图上的黄河像条蜿蜒的赤练,而將领们的手指在纸面划过的轨跡,比战场上的刀光还要纷乱——关於瓦剌人的下一步动作,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正激烈碰撞。 英国公张辅的手指重重落在太原以西的山谷,硃砂笔在那里圈出个醒目的红圈。这位鬢角染霜的老將已年过七旬,鎧甲的肩甲被岁月磨得发亮,声音却依旧沉稳如钟:“瓦剌人若想翻盘,必袭太原粮道。”他提起案上的《三国》,翻到官渡之战的篇章,“当年曹操烧乌巢,靠的就是出其不意断粮道。也先熟读汉家兵书,定会效仿此计。” “老將军此言差矣。”朱勇上前一步,甲冑上的铜钉在烛火下闪著光,“瓦剌的优势在骑兵机动性,蓟州方向才是要害。他们若攻蓟州,黄河主力必驰援,届时在半路设伏,正能利用我军骑兵折损过半的弱点。”他的话引来一片附和,几位年轻將领纷纷点头——毕竟瓦剌骑兵来去如风的特性,早已在战场上给明军留下深刻印象。 帐內的爭论声渐起,烛火被气流搅得摇曳。朱瞻基坐在帅案后,手指轻叩桌面,目光在地图上的“太原”与“蓟州”间游移。明军的兵力本就吃紧,八万主力折损近三成,后勤更是被秋雨拖得举步维艰,根本不可能同时兼顾两个方向。 本书首发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诸位静一静。”朱瞻基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所有议论。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太原的位置:“蓟州有总兵数万精兵驻守,城防坚固,瓦剌若去,必是久攻不下。而太原的粮道,是我军命脉,一旦有失,前线十万將士便成无米之炊。”他顿了顿,看向张辅,“老將军说得对,也先熟读兵书,定会学曹操——他没有太多时间耗下去,必须用最快的方式逼我们让步。” 决定既下,帐內立刻响起行动的指令。朱瞻基调派前线三万精锐,再加上山西都司的两万兵马,共五万人马交由张辅统领,星夜赶赴太原布防。 秋雨泥泞中,明军的脚步却毫不迟缓。张辅果然是百战老將,抵达太原后第一件事,便是命士兵砍伐太行山脉的硬木,製作拒马枪——枪头被特意涂上野猪血,既能防腐,又透著一股狰狞的杀气,密密麻麻地排在粮道两侧的山谷里,像一片沉默的丛林。 “从雁门关到太原城西,每隔五十里设一个暗哨。”张辅拄著铁杖,站在山巔望著蜿蜒的官道,“哨所用青石搭建,只留一个瞭望口,平日藏在树丛里,发现敌情就放响箭,三短一长为號。” 暗卫们领命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这些士兵都是从边军里挑出的老手,擅长潜伏偽装,连炊火都用无烟的炭火,灶膛藏在巨石后,排烟口朝著逆风方向。 与此同时,太原城的粮仓也做了周密部署。张辅命人將外围的粮草悄悄转移到內城,外围只留少量“诱饵”,周围埋上土雷——这些土雷是火器营赶製的,用陶罐装著火药与铁砂,引线藏在草皮下,只待马蹄踏过便会引爆。 一切布置妥当后,明军便如蛰伏的猛兽,隱入太行山脉的褶皱里。山谷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有樵夫路过,也只看到空荡荡的官道,浑然不知密林深处正藏著数万双警惕的眼睛。 张辅每日都登上山巔观察,铁杖拄在岩石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知道,也先的奇兵隨时可能出现,这场无声的较量,比正面廝杀更考验耐心。而黄河岸边的朱瞻基,也在大营里望著北方,他相信老將军的判断,更相信那些藏在山谷里的拒马与暗哨,会给瓦剌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惊喜”。 秋雨还在下,洗得山间的青石愈发冷硬。明军將士们裹紧蓑衣,握紧兵器,在寂静中等待著——等待那支试图復刻“乌巢之火”的瓦剌奇兵,自投罗网。 赛罕王的一万骑兵在秋雨泥泞中跋涉,马蹄踩过山西腹地的黄土路,溅起的泥浆混著枯草,像一串拖在身后的灰色锁链。他勒著马韁走在队伍中间,貂裘早已被雨水泡透,贴在背上沉甸甸的,像驮著整个草原的绝望。“兄长这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啊……”他望著灰濛濛的天,喉结滚动著,却没敢让这句话溢出唇齿——身后的士卒们已经够消沉了,他这个主帅若是露了怯,队伍怕是顷刻间就会散架。 大军南下的第五天,前锋突然传来骚动。“王爷!前面有粮草车!”探马的声音带著难以置信的亢奋,赛罕王策马赶上前,只见官道旁歪歪扭扭停著三辆马车,帆布被扯得稀烂,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米袋,有个袋子口敞开著,白的米粒撒在泥地里,在阴沉的天色下泛著诱人的光。 “是汉人的粮车!”有个年轻士卒尖叫著扑过去,不顾泥水跪倒在地,抓起一把米粒就往嘴里塞。饿疯了的瓦剌兵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瞬间围了上去,刀鞘敲打著车板,爭抢著撕裂米袋——他们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怀里的干肉早就啃光,连战马都在啃树皮,此刻白米的香气,比战场上的血腥味更让人心颤。 “住手!”赛罕王的怒吼劈空而来,他挥起马鞭抽在最前面的士兵背上,“汉人多诈!这是陷阱!”可他的声音被哄抢的嘈杂淹没,连带队的先锋官都红著眼衝上去,抓起半袋米就往怀里塞,嘴里嘟囔著:“就算是毒米,也比饿死强!” 赛罕王气得浑身发抖,却拦不住这群饿疯了的属下。最终,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士卒抢到了米,找了处背风的山坳,用头盔当锅,煮起了稀粥。 赛罕王站在山坳外,看著这副景象,心里像被塞进了冰块。他知道汉人不会这么好心,可看著士卒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又说不出劝阻的话——总不能真让他们饿死在路上。 入夜后,报应来了。先是几个抢米最凶的士卒捂著肚子满地打滚,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接著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对劲,帐篷里此起彼伏响起“咚咚”的声响,有人来不及跑出去,直接拉在了裤襠里,山坳里很快瀰漫起一股恶臭。 “是米里的东西!”有个老兵捂著肚子,指著锅底残留的黑色颗粒,“这是铁砂!汉人在米里掺了铁砂!” 赛罕王衝过去一看,果然,锅底沉著一层细小的铁砂,边缘还沾著没煮烂的米粒。他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这些铁砂混在米里,煮熟后根本看不出来,吃进肚子里,不折腾出人命才怪! “王爷,怎么办啊?”副將捂著肚子跑过来,脸色惨白如纸。 赛罕王望著帐篷里蜷缩呻吟的士兵,看著那些被铁砂折腾得站都站不稳的属下,突然觉得喉咙发腥。他拔剑想砍点什么,却发现连举剑的力气都快没了——这仗还没打,就先被一袋掺了铁砂的米打垮了,说出去怕是要被草原上的人笑掉大牙。 更让他绝望的是,大军已经深入山西腹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退回去要走七天七夜,沿途都是明军的卫所,怕是没等回到漠北,就被人家一勺烩了;往前走,太原城还在几十里外,谁知道前面等著他们的,是更多的铁砂,还是明晃晃的刀枪? “走……继续走。”赛罕王咬著牙下令,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就算爬,也要爬到太原!” 队伍重新上路时,景象愈发悽惨。能骑马的不到一半,剩下的要么互相搀扶著蹣跚,要么被同伴绑在马背上,一路走一路掉,像串在绳上的蚂蚱。秋雨落在他们身上,没人再喊冷,只有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赛罕王勒马走在最前面,望著前路被雨水模糊的轮廓,突然觉得这支队伍不是在走向太原,而是在走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路边的树木张牙舞爪,像无数只伸向他们的鬼手;远处的山峦隱在雾里,像蹲伏的巨兽,正等著他们自投罗网。 没人知道前面有什么,也没人敢问。古怪的悲凉像秋雨一样浸透了每个人的骨头,他们低著头,一步步往前挪,马蹄和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咕嘰咕嘰”的声响,像在为自己敲著丧钟。 第91章 决战(上)·孤军降明 赛罕王的队伍像一群迷途的羔羊,在山西腹地的雨幕里跌跌撞撞。士兵们早已分不清方向,马蹄深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拔出,连最熟悉地形的嚮导都皱著眉,手里的羊皮地图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跡模糊得像一团墨渍。“王爷,咱们……好像又绕回昨天的山坳了。”嚮导的声音带著哭腔,指著路边一棵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著他们昨夜刻下的记號。 赛罕王勒住马,望著那棵焦黑的老槐树,突然生出一股砸了马鞭的衝动。可没等他发作,天空就像被捅破了的水缸,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头盔上,发出“噼啪”的脆响,视线瞬间被白茫茫的雨雾切断,连十步外的同伴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这场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黄河的支流在雨水冲刷下暴涨,浑浊的黄水漫过堤岸,像脱韁的野兽般吞噬著两岸的土地。赛罕王的军营本就扎在离河岸不远的低洼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泽国——积水漫过膝盖,帐篷被冲得东倒西歪,战马在水里焦躁地刨蹄,嘶鸣声被雨声吞没。 “快牵马上山!”赛罕王嘶吼著,率先跳下马背,蹚著齐腰深的水往高处走。泥水冰冷刺骨,脚下的淤泥像无数只手,拼命拉扯著他们的脚踝。有个千夫长骑著匹白马,试图冲在前面开路,却不慎踏入被淹没的河道漩涡,只听一声惊呼,连人带马就被卷进浑浊的黄水里,转瞬便没了踪影,只有一副马鐙浮在水面上,打著旋儿漂远。 不远处,五六个士兵手拉手组成人墙,想互相搀扶著前进,可没走几步,脚下的淤泥突然塌陷,几人惊呼著一起沉了下去,只有一只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抓了抓,很快就被浑浊的泥水彻底吞没。 赛罕王终於带著残余的士兵爬上了附近的山头,回头望去,营地所在的洼地已成一片汪洋,浑浊的黄水里漂浮著帐篷碎片、兵器和战马的尸体。他瘫坐在湿滑的岩石上,雨水顺著头盔的边缘流下,在下巴上匯成细流,混著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滴落在沾满泥浆的甲冑上。 “大哥简直就是个做梦的王!”赛罕王忍不住低吼,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愤怒,“他在北岸舒舒服服地待著,一句轻飘飘的『袭扰粮道』,就要我们在这鬼地方送命!这根本不是打仗,是送死!” 身边的副將低著头,不敢接话。他们都知道,赛罕王说的是实话——从出发那天起,这支队伍就像被命运诅咒了一样,先是被铁砂米折腾得半死,如今又遭逢洪水,剩下的士兵不足四千人,个个面黄肌瘦,连握刀的力气都快没了。 抱怨归抱怨,路还得继续走。赛罕王抹了把脸,挣扎著站起来,清点人数后,带著队伍钻进了山间的密林。可两天后,当他们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时,所有人都僵住了——眼前赫然是奔腾的黄河,浑浊的河水拍打著岸边的岩石,溅起的水打在他们脸上,冰冷刺骨。 “绕……绕回来了?”有个士兵喃喃自语,手里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这声脆响像个信號,崩溃的情绪瞬间在队伍里蔓延开来。有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人拔出刀对著天空乱砍,还有人直接跪倒在泥地里,对著黄河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叨著“长生天保佑”。 山对面的高坡上,张辅正用望远镜观察著这一切。老將军白的鬍鬚在风中飘动,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拍著副將的肩膀道:“此乃天意助我。” 望远镜里,瓦剌人的队伍像一群丧家之犬,在黄河岸边漫无目的地徘徊,曾经的彪悍荡然无存,只剩下麻木和绝望。明军的士兵们趴在山坡的草丛里,看著这副景象,个个摩拳擦掌,只等老將军一声令下,就能衝下去將他们一网打尽。 “再等等。”张辅放下望远镜,目光深邃,“他们的骨头还没彻底散架,再磨一磨。”他知道,对付这种已经濒临崩溃的敌人,不需要急著动手——飢饿、绝望和迷失方向,会比刀枪更有效。只要再等一等,等到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等到最后一丝斗志被消磨殆尽,那时再出手,才能不费吹灰之力。 山风卷著雨丝掠过山坡,明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张辅望著黄河岸边那片混乱的身影,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雨雾中闪著冷光,像在预告一场即將到来的终结。而瓦剌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还在黄河岸边挣扎,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瓮中之鱉,只待最后一刻的收网。 洪熙十二年九月下旬的黄河岸边,浊浪拍打著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赛罕王站在崖边,望著暴涨的河水——那黄水裹挟著泥沙与浮尸,奔涌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湍急,像一条愤怒的黄龙,彻底断绝了北归的念想。连日来的飢饿、疾病与绝望终於压垮了他,这位瓦剌王爷猛地跪倒在地,对著北岸的方向嚎啕大哭:“也先!你害死我们了!” 他连“大汗”的尊称都拋了,直呼其名的咒骂里满是血泪。身后的瓦剌士卒们早已没了章法,有人瘫坐在泥地里发呆,有人对著河水磕头,还有人互相撕扯著抢夺最后一点乾粮,队伍彻底成了一盘散沙。活下去——这个最简单的念头,此刻成了所有人唯一的执念。 山头上的张辅將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缓缓举起令旗,向下一挥:“围起来。”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明军如潮水般涌出,盾牌手结成密不透风的人墙,长矛手的枪尖在雨雾中闪著寒光,將瓦剌人的退路彻底封死。但张辅没有下令进攻,只是让士兵们列阵对峙,战鼓敲得缓慢而沉重,每一声都像砸在瓦剌人的心坎上。 这种“围而不攻”的威慑,比刀枪更让人胆寒。瓦剌士兵们看著周围密不透风的明军方阵,看著那些面无表情的明军士卒,终於彻底崩溃。先是一小队士兵扔掉了弯刀,高举双手走出队列;紧接著,越来越多的人效仿,整队整队的瓦剌人放下武器,跪在泥地里投降,连曾经凶悍的百夫长们都垂著头,不敢看明军的眼睛。 赛罕王望著这一幕,突然悽然一笑。他想起祖辈流传的故事,想起大元齐王王保保曾独木渡黄河脱险,可他不是王保保,身边没有渡船,没有援军,只有一群饿得站不稳的残兵。 “昔大元齐王曾独木渡黄河摆脱明军,可我不是王保保,我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渡河呢?”他瘫坐在地上,哭声嘶哑,这番话被远处的明军斥候一字不落地记下,后来收录於《塞上闻见录》。 哭够了,赛罕王挣扎著站起来,解下腰间的狼头令牌,扔在地上:“都降了吧。” 隨著他这句话,最后一丝抵抗的火苗也熄灭了。剩余的瓦剌人全部放下武器,密密麻麻地跪在泥地里,像一片被雨水打蔫的野草。 张辅下令清点俘虏,帐簿上的数字触目惊心:七千八百六十五名瓦剌士卒,六千八百五十匹战马,连同主將赛罕王、四名副將、九名偏將,全部束手就擒。这支部队曾是也先麾下的精锐,如今却成了明军的阶下囚。 消息传到黄河对岸,也先正在军帐中议事,听闻赛罕王全军覆没,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麾下的將才本就不多,这次一下子损失了十四名將领,折损了大半的指挥力量,一时间竟陷入了无人可用的窘境。 几日后,赛罕王被带到张辅面前。这位瓦剌王爷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头髮散乱,甲冑上沾满泥污,见到张辅的瞬间,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老將军饶命!小將愚昧,此前与天朝为敌,实乃天大的错误!如今愿弃暗投明,归顺天朝上国,哪怕做个牧马的奴隶,也心甘情愿!” 张辅看著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只是淡淡道:“你的归降,需由太子殿下定夺。但你记住,天朝的恩典,只给识时务者。” 秋雨还在下,冲刷著战场的血污,也冲刷著瓦剌汗国最后的希望。赛罕王的投降,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也先的幻想,也为这场持续半年的战爭,写下了註定的结局。黄河两岸的风里,终於开始瀰漫起和平的气息,虽然带著血腥与苦涩,却已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紫禁城的朱漆午门前,深秋的风卷著落叶掠过汉白玉栏杆。赛罕王跪在冰冷的丹墀上,额头紧紧贴著地面,手里捧著那把曾引以为傲的镶玉短刀——刀鞘上用蒙文刻的“长生天庇佑”早已被摩挲得发亮,此刻却成了他乞降的信物。 “瓦剌无知小儿,向大明皇帝乞降!”他的声音嘶哑,带著哭腔,一遍遍地重复著,身后数百名瓦剌降卒跟著用蹩脚的汉话呼喊,声浪撞在宫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刺耳。 两名太监拾阶而下,从赛罕王手中接过短刀,转身捧著登上城楼。朱高炽站在角楼的阴影里,明黄色的龙袍在秋风中微动,他接过短刀,指尖划过冰凉的玉鞘,忽然对身边的杨士奇笑了:“此刀曾饮我军血,今当熔铸为犁。” 杨士奇躬身应道:“陛下仁心,草原苍生之福。” 赛罕王的投降,成了洪熙十二年深秋最震撼的消息。朱高炽不仅没有杀他,反而赐名“元宏”,许他率族人南下,在漠南草原筑城定居,那座城后来被称为“归化城”——取“归顺王化”之意。消息传到漠北时,不少摇摆不定的小部落闻风而动,偷偷派人南下,想沾这份“天恩”的光。 黄河岸边的瓦剌大营里,也先却只收到了“赛罕王全军覆没”的消息。他不知道弟弟已降,更不知道族人正南下归明,只当那一万精锐是埋在了山西的山谷里。绝望像野草般疯长,他看著帐外越来越稀疏的帐篷,突然对儿子博罗纳哈勒下令:“去,把东边那几个不肯出兵的小部落,给我剿了!” 博罗纳哈勒愣住了:“父汗,他们是……” “別管是谁!”也先的眼睛红得像狼,“我要他们的战马、粮食、男人!不凑够三万精锐,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漠南草原成了炼狱。博罗纳哈勒带著怯薛军对几个弱小部落展开屠杀,帐篷被付之一炬,男人被强征入伍,女人和孩子成了奴隶。也先站在尸堆前,对亲信们嘶吼:“等打进中原,你们要抢要杀,我全不管!金银、女人、土地,隨便你们拿!” 血腥味终於凑够了“本钱”。三万多拼凑起来的瓦剌精锐聚集在黄河边,战马瘦得露骨,骑士们眼里却燃著疯狂的火焰——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搏,要么踩著明军的尸体入关,要么死在黄河岸边。 明军大营里,朱瞻基正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雁门关到黄河的路线。“父皇的援军到了吗?”他问传令兵。 “回殿下,大同的两万边军已到,山西布政使运来的粮草够支撑一个月,火器营的铅弹也补足了。” 朱瞻基点点头,帐外的明军正在重整阵型,伤兵被分批送回后方,新来的援军正在熟悉阵地,六万精锐列成的方阵比往日更显森严。佛郎机炮被重新校准,炮口对准北岸,燧发枪的枪管在阳光下闪著冷光。 十月底的风带著初冬的寒意,吹过黄河水面,掀起层层浪涛。两岸的军营里,鼓声与號角声此起彼伏,像两头巨兽在对峙前的低吼。也先在北岸磨亮了弯刀,朱瞻基在南岸握紧了马槊,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持续了半年的战爭,终於要迎来最后的殊死一搏。 黄河的水依旧浑浊,却仿佛比往日更急,像是在催促著这场决战的到来。 第92章 决战(上)·最后廝杀 洪熙十二年十月初九的夜,沙坡头的月光白得像霜,洒在黄河滩涂的沙砾上,泛著冷冽的光。瓦剌大营里,博罗纳哈勒翻身上马,一万骑兵的马蹄踩在沙地上几乎发不出声响——他们要趁著这月明星稀的夜色,给明军来场措手不及的夜袭。也先站在高坡上,望著长子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貂裘的流苏,这是他最后的赌注了。 可没等瓦剌骑兵摸到明军大营的柵栏,三道红光突然划破夜空——是明军“夜不收”探子射出的响箭,尾羽带著哨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这三支响箭像三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明军大营。 “敌袭!” 吶喊声此起彼伏,营寨里的火把一盏接一盏亮起,很快连成一片火海。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披甲、操戈,却不见半分慌乱——朱瞻基早已严令各营加强夜防,连伙夫都备著短刀,此刻竟比平日操练还要迅速。 朱瞻基站在帅帐外的高台上,狻猊盔在火光中闪著幽光。“传我將令!”他的声音穿透喧囂,“两千五百骑兵,由李信统领,从东侧沙丘迂迴,袭扰瓦剌侧翼!”“英国公!”“老臣在!”张辅的吼声从火光里传来,“带一万步卒,正面结阵,务必顶住第一波衝击!”“余下人马,隨我组成第二阵线,火器营藏於沙丘后,火箭手准备——” 命令像流水般传下去,明军的阵型在火光中迅速成型。步卒们举著盾牌结成方阵,长矛从盾缝里斜指天空,像一片钢铁的丛林;骑兵们勒马在侧,马蹄刨著沙地,只待衝锋的號令;火器营的士兵们猫在沙丘后,燧发枪的枪管对准前方,火箭手的箭簇裹著硫磺,在火把映照下泛著诡异的黄。 “轰!轰!”炮兵阵地上,佛郎机炮率先怒吼起来。炮弹拖著火星掠过夜空,砸在瓦剌骑兵的衝锋路线上,沙砾与铅弹飞溅,瞬间掀翻了最前的几匹战马。博罗纳哈勒怒吼著挥刀砍断缠在马腿上的布,“冲!”一万骑兵如决堤的洪水,朝著明军方阵猛扑过去,马蹄声终於撕破偽装,震得沙坡头都在发颤。 “放箭!”张辅的铁杖顿地,火箭手鬆开弓弦,数百支火箭拖著火尾升空,像一群火鸟扑向瓦剌骑兵。战马受惊狂嘶,骑兵们被烧得惨叫,衝锋的阵型顿时乱了几分。可瓦剌人的悍勇仍在,博罗纳哈勒一马当先,弯刀劈断迎面射来的火箭,硬生生在明军阵前撕开一道口子。 “杀!”瓦剌骑兵涌入缺口,弯刀与长矛碰撞的脆响、士兵的怒吼与哀嚎交织在一起。博罗纳哈勒在乱军中挥刀,每一刀都带著风声,明军的盾牌被劈得粉碎,步卒的尸体在他马前堆积。他正得意间,突然听到侧翼传来马蹄声——李信的两千五百骑兵到了。 这支明军骑兵人数不多,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专挑瓦剌阵型的缝隙穿插。他们不与主力纠缠,只是用马槊挑杀落单的骑士,用弓箭射杀瓦剌的旗手,硬生生把整齐的衝锋搅成了混战。博罗纳哈勒想分兵围剿,却发现侧翼一乱,正面的明军步卒立刻反扑,方阵像台绞肉机,不断吞噬著瓦剌人的生命。 一个时辰的廝杀,像过了半生。沙坡头的月光被血雾染红,瓦剌骑兵的衝锋势头渐渐弱了下去,战马喘著粗气,骑士们精疲力竭,连博罗纳哈勒的弯刀都砍卷了刃。“撤!”他看著身边越来越少的亲卫,终於咬著牙下令。 瓦剌人如潮水般退去,明军却不肯罢休。朱瞻基挥动令旗,“追!”炮兵再次轰鸣,铅弹像雨点般砸在撤退的队伍里;骑兵们顺著瓦剌人的退路追杀,马蹄踏过尸体与血泊,把溃散的敌兵赶向黄河。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廝杀声才渐渐平息。沙坡头的沙砾被血染成暗红,瓦剌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著,数下来竟有两千二百具,还有一千五百人被明军俘虏,个个面如死灰。明军的伤亡也不轻,战死一千二百人,还有八百余人失踪,多半是陷入沙坑或被河水捲走。 博罗纳哈勒带著残兵逃回北岸,战袍被血浸透,脸上沾满泥沙,再也没了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知道,自己这第一口锐气,已经被明军彻底打掉了。而南岸的沙坡头,朱瞻基站在尸堆上,望著北岸的瓦剌大营,晨光中,他的狻猊盔闪著冷光——这场夜战,只是决战的开始。 洪熙十二年十月初,阴山脚下的秋风卷著沙砾,颳得人睁不开眼。朱瞻基勒马立於高坡,身后的明军阵列如铜墙铁壁——十个燧发枪营的士兵肩並肩排列,枪管在阳光下泛著冷光;五个火炮营的佛郎机炮早已校准角度,炮口直指瓦剌大营;一万步卒结成的方阵如移动的堡垒,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踏出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 “目標,瓦剌主营!”朱瞻基的令旗挥下,火炮率先轰鸣。改良后的开弹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入瓦剌营寨便炸开,铅弹与铁砂如暴雨般飞溅;燃烧弹则带著硫磺火油,落地即燃起熊熊烈火,很快將毡帐连片的营区烧成火海。瓦剌人在火海中惊呼奔逃,却被明军弓弩手的箭雨逼回——万箭齐发的声势如狂风过境,箭矢扎进帐篷、扎进泥土,更扎进瓦剌人慌乱的心里。 也先站在营寨高处,看著明军如潮水般压来,看著自己盘踞近半年的营寨在火海中崩塌,终於咬著牙下令:“撤往阴山!”瓦剌士卒们拖著輜重、赶著战马,在烟火中仓皇向山脚退去,不少人被火炮炸得粉身碎骨,或是被箭雨钉在地上,营寨里散落的马奶酒、皮裘与尸体混在一起,成了溃败的註脚。 明军一路追击至阴山脚下,朱瞻基令旗再挥:“结阵待命!”士兵们迅速在山脚列阵,燧发枪营在前,火炮营居中,步卒方阵护住两翼,防备瓦剌人反扑。他望著阴山陡峭的山坡,眉头微蹙——这山势易守难攻,瓦剌人若据险而守,怕是要费些功夫。 可他没料到,瓦剌人的狠劲远超想像。也先竟在半山腰重整队伍,利用山势的掩护,突然分兵两路,朝著明军左右两翼同时发起衝锋!瓦剌骑兵顺著斜坡俯衝而下,马蹄声如滚雷,弯刀在阳光下闪著嗜血的光,硬生生把明军的阵线撕开两道缺口。 “稳住!边打边退,向大营靠拢!”朱瞻基临危不乱,令旗指向中军,“骑兵掩护两翼,步卒结圆阵防御!”明军迅速变阵,圆阵外的燧发枪交替射击,铅弹不断放倒衝锋的瓦剌骑兵,暂时遏制了对方的攻势。 就在这时,左翼突然传来异动。指挥左翼的胡涵——这位靠著祖辈是淮西二十四將的荫庇才爬上高位的紈絝子弟,竟无视朱瞻基“撤退靠拢”的军令,挥舞著马鞭大喊:“跟我冲!杀退这群韃子!”他自恃勇武,带著左翼仅有的数百骑兵,还有三千步卒,朝著瓦剌人的衝锋队列撞了过去。 “胡闹!”朱瞻基在高坡上怒喝,却已来不及阻止。胡涵的反击如同以卵击石,瓦剌骑兵借著山势冲势,轻易就撞散了明军的阵型。胡涵刚劈倒一个瓦剌骑士,就被暗处射来的冷箭穿透心窝,惨叫一声坠马,成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失去指挥的明军左翼顿时大乱,瓦剌人如恶狼般涌入缺口,刀砍矛刺,三千多明军士卒在混乱中丧生,鲜血染红了山脚的碎石。 直到朱瞻基派出中军的骑兵驰援,才勉强稳住左翼。瓦剌人见势头不对,退回了山上,这场突袭才算落幕。 战后清点,明军虽焚毁了瓦剌所有营寨,烧毁輜重无数,也算拔除了对方的根基,可左翼的溃败让胜利蒙上了阴影——三千多具明军尸体躺在阴山脚下,与瓦剌人的尸身交叠在一起。朱瞻基站在胡涵的尸体旁,看著那支穿透心窝的箭,脸色铁青。这场本可酣畅淋漓的大胜,终究成了一场惨烈的拉锯,而阴山的风里,似乎还在迴荡著那些枉死士卒的哀嚎。 十月中旬的寒风卷著雨丝,抽打在阴山脚下的战场上。也先望著帐外越来越厚的霜气,指节捏得发白——再拖下去,不用明军动手,严寒就会冻垮这支队伍。他將最后一袋马奶酒泼在地上,对著长生天起誓:“今日要么踏平明营,要么埋骨阴山!” 瓦剌的两万骑兵倾巢而出时,雨丝已变成冰冷的冬雨。马蹄踩过泥泞的战场,溅起的泥水混著血丝,在阴沉的天色下泛出暗红。也先亲自擂鼓,战鼓声穿透雨幕,敲得每个瓦剌骑士心头髮颤——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衝锋,身后是阴山的绝境,身前是明军的铁阵。 明军大营里,朱瞻基正看著火器营的士兵们擦拭燧发枪。冬雨打湿了枪管,士兵们用麻布裹著炭火烘烤,可炮膛里的火药还是吸了潮,试放的几门火炮只发出沉闷的闷响,弹丸没飞出半里就落进泥里。“火炮营撤到后方,燧发枪营保持射击节奏!”他沉声道,心里清楚,明军最依赖的优势,此刻已被这场冬雨削弱大半。 三万五千明军列阵迎击。朱瞻基的令旗挥下,燧发枪营的士兵们踩著泥泞上前,儘管雨水模糊了视线,铅弹的准头大减,但连绵的枪声仍像一张网,试图阻拦瓦剌人的衝锋。可瓦剌骑兵的势头太猛了,他们像被激怒的野牛,冒著枪林弹雨撞向明军方阵,弯刀劈砍盾牌的脆响、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的怒吼瞬间交织成一片。 成国公朱勇冲在最前,他的鎧甲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手中的马槊断了三根,此刻握著的是从瓦剌人手里夺来的弯刀,每一刀都带著豁出去的狠劲。一个瓦剌百夫长的狼牙棒砸向他的头盔,他侧身躲过,弯刀顺势抹过对方的脖颈,滚烫的血喷在他脸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流下。“杀!”他嘶吼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依旧挡在方阵最前沿。 瓦剌阵中,博罗纳哈勒的长枪也染满了血。他挑飞第三员明军將领时,左臂被燧发枪的铅弹擦过,带起一片血肉,可他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策马前冲,枪尖直指明军的中军大旗。“父汗在看著我们!”他嘶吼著,激励著身边的亲卫,这支瓦剌最后的精锐,竟在他的带动下,硬生生在明军方阵上撕开一道裂口。 阿失帖木儿的运气就差多了。他刚杀到明军左翼,就被三支冷箭同时射中——一支穿透肩胛,一支钉在马腹,最致命的一支擦过他的额角,血流瞬间糊住了眼睛。战马受惊狂跳,將他甩落马下,若非亲卫们拼死抢回,这位瓦剌悍將早已成了明军的枪下亡魂,被拖回阵中时,他只剩半口气,嘴里还在嘟囔著“杀……杀过去……” 也先站在阴山缓坡上,雨水顺著他的貂裘流下,滴在脚下的岩石上。他看著儿子在明军方阵中廝杀,看著瓦剌骑兵的尸体在泥泞中堆积,握著鼓槌的手微微颤抖。只要再往前一步,只要撕开那道裂口,就能看到明军大营的帐篷了——那里有粮食,有温暖的毡毯,有通往中原的路。可明军的抵抗比想像中更顽强,那些浑身湿透的步兵,哪怕被战马撞倒,爬起来依旧会挥刀砍向马腿。 明军瞭望台上,朱瞻基的手指也在发冷。他看著左翼的阵线被瓦剌人压得弯曲,看著朱勇的身影在乱军中时隱时现,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中军跟我上!”亲卫们想阻拦,却被他一眼瞪退,“將士们在流血,我这个指挥者,岂能躲在后面?” 当朱瞻基的狻猊盔出现在战场时,明军的士气突然暴涨。“太子殿下在此!”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士兵们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原本弯曲的阵线竟一点点顶了回去。朱瞻基的佩剑並不常出鞘,此刻却异常锋利,他没有冲在最前,只是在中军稳住阵脚。 雨越下越大,打在甲冑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双方的士兵都成了泥人,分不清彼此的面孔,只能凭著旗帜和鎧甲的样式廝杀。有明军士卒抱著瓦剌人的腿,一起滚进泥坑,用牙齿咬对方的喉咙;有瓦剌骑士的战马陷在泥里,被明军的长矛从四面八方捅入;连双方的旗手都打在了一起,明黄的龙旗与黑色的狼头旗在雨中绞缠,最终双双倒下,被泥水淹没。 傍晚时分,雨势渐歇。战场上的廝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伤兵的哀嚎和雨水滴落的声音。瓦剌人的衝锋势头没了,明军也无力追击——双方的士兵都累得瘫在泥里,握著兵器的手在发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了。 也先看著缓缓后退的明军,又看了看身边只剩不到万人的残兵,突然放下了鼓槌。博罗纳哈勒浑身是伤地回来,跪在他面前:“父汗,我们……冲不动了。” 朱瞻基也在亲兵的搀扶下回到瞭望台,他望著瓦剌人退向阴山的背影,看著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突然咳出一口血来。朱勇拄著断矛走过来,甲冑上的血痂已经冻成了冰:“殿下,他们撤了。” 两支精疲力竭的军队,像两头流尽鲜血的雄狮,在暮色中各自退去。泥泞的战场上,明军的龙旗与瓦剌的狼头旗倒在一处,被渐渐冻结的泥水粘在一起,分不清谁胜谁负。可双方都知道,这场决战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阴山的风里,已经有了终结的味道。 第93章 决战(上)·终章 洪熙十二年十一月的塞北,大雪如絮般漫天纷飞,连下数日不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阴山的轮廓被积雪覆盖得模糊不清,驛道上的泥泞冻成了冰碴,深可没马腹,车轮碾过便陷在里面,再难挪动分毫。朱瞻基站在营帐门口,望著纷纷扬扬的雪落在肩头,瞬间融化成水,顺著甲冑的缝隙渗进去,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手里捏著一份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个运粮千户率五百人押送三百车粮食,跋涉月余抵至前线,最终只剩下二十五车,其余的不是陷在雪泥里被弃,就是被饥寒交迫的士卒偷偷分食,连拉车的牛马都饿死了大半。 “殿下,该进帐了,雪太大。”亲卫的声音在风雪中打著颤。朱瞻基却没动,目光投向远处的伤兵营方向。那里传来隱隱的哭喊声,他知道,又有士兵在宰杀伤马。昨日巡查时,他亲眼见某营士兵架起铁锅,锅里煮著马肉,有人从马胃里掏出一堆树皮和枯草,突然抱著头大哭:“马犹如此!我们又能撑到几时?”那哭声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明军的粮草早已告急,伤兵们的草药耗尽,连最基本的口粮都开始掺雪水充飢,再这样下去,不等瓦剌人来攻,自己就要先垮了。 北风呼啸著掠过帐篷,捲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帐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朱瞻基转身进帐,帐內的將领们个个面色凝重,火盆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著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能再打下去了,必须休战。”朱瞻基的声音打破沉默,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进入冬季,塞北只会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我们既无足够粮草,又缺御寒衣物,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击败瓦剌人。” 將领们纷纷点头,连最主战的朱勇都垂下了头。他的鎧甲上还沾著未乾的血渍,此刻却没了往日的锐气:“殿下说的是,昨日火器营报来,三成燧发枪的机括都冻住了,工匠们用猪油擦拭,夜里竟引来野狗啃食枪托,连枪管都被啃出了豁口。” 张辅拄著铁杖,重重顿了顿地面:“老臣附议。继续对峙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不如择日退兵,回师关內休整。等到明年开春,要么我们兵强马壮,一举击溃瓦剌;要么他们挨不过这个冬天,元气大伤,再无南下之力。”老將军的声音里带著疲惫,却透著清醒——他见过太多因寒冬而覆灭的军队,塞北的冬天,从来都是比刀枪更可怕的敌人。 与此同时,阴山另一侧的瓦剌军营里,景象更是惨不忍睹。飢肠轆轆的士卒们在雪地里掘开冻土,挖出不知名的野草充飢,却接二连三地暴毙。尸体被拖到营外,肌肤青黑如炭,嘴角还残留著草汁,看得人不寒而慄。也先站在尸堆前,雪落在他的貂裘上,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帐內,士兵们的弓箭被雨雪泡得发胀,弓弦受潮后射程减半,拉弓时稍一用力就会崩断;战马瘦得能数清肋条,啃著带雪的树皮,连嘶鸣都没了力气。 “撤吧。”也先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望著帐外越来越密的大雪,终於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传我命令,最后的数万军队,按营寨为单位,分批退回漠北。等到冰雪消融,春暖开,我们再……再来。”他说“再来”时,声音里带著连自己都不信的虚浮。 命令传下去,瓦剌军营里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士兵们默默地收拾著仅有的行囊,有人抱著冻僵的同伴尸体,有人牵著瘸腿的战马,在漫天风雪中踏上北归的路。他们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仿佛从未在此处停留过。 塞北的风雪依旧肆虐,明军与瓦剌的军营在大雪中渐渐拉开距离。朱瞻基站在高坡上,望著瓦剌人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关內的方向,心里清楚,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战爭,终於在寒冬的逼迫下,暂时画上了句號。但他也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暂停——等到明年冰雪消融,黄河解冻,阴山脚下,必將再次响起战马的嘶鸣与刀枪的碰撞。 大雪越下越大,將战场的痕跡一一掩埋,却埋不住双方心中的执念。塞北的冬天,终究成了这场战爭的暂时裁判,而春天的到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洪熙十二年冬,长城脚下的寒风卷著雪沫,打在明军的鎧甲上簌簌作响。 朱瞻基勒住马韁,望著身后缓缓撤退的队伍——出征时那支由2万淮军、10万京师三大营组成的12万精锐,如今只剩下6万士卒。沿途的驛站里,还留著各地驻防的兵符;阴山脚下的冻土中,埋著数不清的忠骨;后方的医帐里,躺著断肢残臂的伤兵。这场仗打了半年,像一把钝刀,慢慢磨去了大军的锋芒。 中军大帐的角落里,几个老军官正用算筹清点人数。算筹碰撞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个鬢角斑白的千总一边拨弄算筹,一边喃喃感慨:“这声响,像极了永乐十二年北征时,点验尸身的算盘声啊……” 一句话说得帐內人人沉默,那年永乐大帝亲征漠北,也是大雪漫天,算筹声里藏著多少生死离別,如今竟在他们这代人手里重演。 几日前,瓦剌的使者裹著厚重的皮裘,在明军大营里磕磕绊绊地说著议和的条件;朱瞻基派出的官员则带著国书,在瓦剌残部面前宣读休战盟约。 最终约定以黄河至阴山为界,各自罢兵——这道界线划在雪地里,像一道浅浅的伤痕,暂时隔开了廝杀,却隔不断彼此的戒备。 退兵的路上,细雪霏霏。 《明史·宣宗本纪》里那句“有风自漠北来,声如哀泣,三军皆感愴”,说的正是此时此刻。寒风卷著呜咽掠过队伍,士兵们缩著脖子赶路,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雪里。有个年轻的火枪手,怀里揣著同乡的一节断骨,走著走著突然蹲在雪地里哭了——出发时他们约好一起回家吃娘做的饺子,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抱著骨灰罈。 等到大军退回关內,踏上熟悉的土地时,压抑已久的情绪终於决堤。不少士卒扔掉兵器,瘫坐在城根下嚎啕大哭,有人喊著爹娘的名字,有人念叨著战死的兄弟,连最硬朗的骑兵都红了眼眶。朱瞻基站在城楼之上,望著这一幕,只觉得心头像堵著块冰。他想起沙坡头的夜战、阴山的拉锯,想起那些在火器营前倒下的瓦剌骑兵,也想起胡涵葬送的三千步卒——明明贏了大半,却没能全歼瓦剌,还让也先带著残部体面北归,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而在漠北的风雪里,也先的队伍同样步履蹣跚。南下时那5万精骑,如今只剩2万不到,补充的兵卒多是强征来的小部落牧民,眼神里满是抗拒。他裹紧貂裘,心里的忐忑比塞北的寒风更刺骨。原以为凭著瓦剌的铁骑,饮马中原不过是迟早的事,却没料到朱高炽父子如此强硬——洪熙皇帝坐镇北京调粮调兵,朱瞻基亲赴前线死战,硬生生把他的野心砸得粉碎。 更让他不安的是身后的草原。为了凑够粮草,他两次下令屠杀周边小部落,抢来的牛羊、粮食堆成了山,却也把人心丟成了渣。路过被血洗的部落废墟时,连他的亲卫都別过脸去——那些烧焦的毡帐、冻僵的孩童尸体,像烙印般刻在每个瓦剌人的心里。他不知道回到漠北后,该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亲人的部落首领,更不知道谁还会愿意跟著他再次南下。 双方的队伍在风雪中背道而驰,身后的战场渐渐被大雪覆盖。明军的鎧甲反射著关內的微光,瓦剌的皮裘浸透著漠北的寒意,一场持续半年的廝杀,最终以这样一种疲惫的方式落幕。朱瞻基站在长城上,望著瓦剌人消失在雪原尽头,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中场休息。而也先在漠北的寒风里回头望了一眼南方,心里清楚,他与大明的帐,迟早还要再算。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世间的血污都掩埋乾净。可长城內外的人都明白,有些伤痕,就算被大雪覆盖,也终究会在春天到来时,重新裂开。 边塞的风沙突然掀起,如同一道无形的幕布,悄无声息地掩盖了明军归途的足跡。长城烽火台升起的狼烟与西天的晚霞交织,在天际晕染出一片血色屏障,既像对这场战爭的祭奠,又似对未来的隱隱昭示。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超贴心,??????????????????.??????等你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朱瞻基勒住马韁,最后一次回望北方。阴山的轮廓已被风沙吞没,只余下一片苍茫。他忽然转头对身旁的张辅道:“也先一定会在明年捲土重来,今年这场大战绝不是终局。”老將军望著风中猎猎作响的明旗,凝重地点头。朱瞻基握紧马槊,指节泛白:“明年,必定会决定天下的走向。” 明军士卒拖著疲惫的身躯向北京行军,甲冑上的血痂早已被风雪冻成硬块,马蹄踏过冻土的声响沉闷而规律。沿途州县送来的粮草堆在路边,百姓们捧著热汤站在道旁,却没人能驱散士兵们心头的鬱结——他们本有机会全歼瓦剌,活捉也先,却因寒冬被迫收兵,这口气堵在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 “等开春,老子非要亲手劈了也先那廝!”一个断了小指的火枪手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的火枪在撤退时丟了,此刻手里攥著根磨尖的木棍,“非得把这恶犬的脊樑打断不可!”周围的士兵纷纷附和,眼神里燃起压抑已久的火焰。这些精锐老卒跟著朱瞻基从黄河杀到阴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恨没能一战定乾坤。 而在漠北的和林,也先的牙帐里正瀰漫著马奶酒的酸气。他把两个儿子叫到帐中,案上摊著张皱巴巴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圈著东察合台汗国的疆域。“父汗,我们缺粮食啊。”博罗纳哈勒揉著冻裂的脸颊,苦笑道,“没有吃的,明年別说南下,怕是连部落都要散了。”他顿了顿,说出酝酿已久的想法:“我想去跟东察合台汗国谈谈,把前几年占的城池、土地还给他们,把抓的贵族也送回去——让他们拿粮米来换。” 也先端著酒碗的手顿了顿。前几年瓦剌与东察合台汗国交战,胜多败少,占了对方三座城池、一片牧场,还抓了五个贵族。当时他本想砍了那些贵族立威,是博罗纳哈勒跪著求他留下活口,说“留著或许有用”,没想到今日竟真成了救命稻草。“可行。”也先一口饮尽碗中酒,酒液顺著鬍鬚滴在地图上,“你跟我去。” 三日后,也先带著那五个养得肥硕的贵族,在亲卫的护送下抵达东察合台汗国的边境。老国王听闻瓦剌可汗亲自上门,起初以为是鸿门宴,待听明来意,顿时喜出望外——他正被国內贵族逼得焦头烂额,这些人天天吵著要发兵夺回失地,救回亲族,如今也先主动送上门来做交易,简直是天降良机。 “可汗肯归还土地与族人,本王感激不尽。”老国王穿著绣金的锦袍,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粮米好办,一万石够不够?不够再加!”他生怕也先反悔,当场命人立下契约,画押盖章,连也先提出的“额外要三千只羊”都一口答应。 也先看著亲卫们开始清点粮草,心里却没半分喜悦。他知道,用土地换粮食不过是饮鴆止渴,东察合台汗国的老狐狸定在背后嘲笑他的窘迫。可他別无选择——不凑够粮草,別说南下,这个冬天就能让他眾叛亲离。 夕阳西下时,瓦剌的车队载著粮食缓缓离开东察合台汗国的疆域。博罗纳哈勒望著车辙印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忽然问:“父汗,明年真的还要南下吗?” 也先没有回头,只是望著南方的天际,那里的晚霞同样染成血色,与长城的狼烟遥相呼应。“要去。”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要么贏,要么死。” 风沙再次掀起,掩盖了车辙,也掩盖了双方心中的算计。长城內外,两支疲惫的军队都在等待春天——一个等著復仇雪恨,一个等著孤注一掷。而那片连接著中原与漠北的土地,终將在明年的春暖开时,再次被马蹄与刀枪唤醒。 第94章 决战(下)·寿宴孤灯·帝王心忧 洪熙十二年末的那场大战尘埃落定后,东起辽东都司的鸭绿江畔,西至哈密卫的戈壁绿洲,数千里边境线上竟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瓦剌的骑兵不再轻易叩关,明军的烽燧也少了日夜不熄的狼烟,仿佛双方都被那场持续半年的廝杀耗尽了锐气。 但这平静更像一层薄冰,底下是暗流汹涌——明军的工匠在宣府、大同的作坊里日夜赶工,佛郎机炮的炮管越铸越粗,燧发枪的机括反覆打磨得鋥亮;瓦剌的牧人们则在漠北草原上驱赶著牛羊,把东察合台汗国换来的粮食熬成肉粥食用,將瘦弱的战马养得膘肥体壮,连孩童都在学著弯弓搭箭,空气中瀰漫著山雨欲来的紧张。 洪熙十三年八月十六,万寿节的钟声穿透细雨,迴荡在紫禁城的红墙间。这一天是大明皇帝朱高炽的六十大寿。 按洪武年间定下的礼制,甲万寿当设百席盛宴,邀王公大臣、藩属使节共贺,可今日的奉天殿里,只摆著三十六张宴席,黄琉璃瓦在连绵细雨中泛著暗沉的光,红墙被雨水浸得发黑,连檐角的走兽都像是垂首沉默,少了往日的恢弘气象。 殿內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的青菸丝丝缕缕往上飘,缠绕著樑柱间悬掛的宫灯,却驱不散空气中淡淡的药味——那是从朱高炽袖口散出的参药气息,他这些年夙兴夜寐,早已离不开滋补汤药。 皇帝坐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扶手上的龙纹雕刻,那龙鳞的凸起处被磨得光滑温润,是数十载批阅奏疏留下的痕跡。他的指节粗大,布满厚茧,此刻却微微颤抖,像是连这点力气都快支撑不住。 乐官们捧著乐器上前,弦乐起时,奏响的是《万寿无疆》的乐章。明快喜庆的旋律刚在殿內响起,朱高炽便缓缓抬手,掌心对著乐官们轻轻一压。 “停。”他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换一曲吧,奏《平沙落雁》。” 乐官们面面相覷,终究还是依令换了曲谱。古琴的弦音流淌而出,时而如孤雁哀鸣,时而如风沙呼啸,苍凉悠远的旋律在殿內瀰漫,让本就肃穆的寿宴更添了几分沉鬱。 百官们端著酒杯,没人敢出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雨声敲打著殿外的琉璃瓦,与琴声相和。 张皇后穿著绣金凤纹的朝服,依著祖制上前,与皇帝共饮一杯寿酒。她的目光掠过朱高炽眼下那片如墨的乌青,那是彻夜未眠留下的印记,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陛下昨夜又未安寢?” 朱高炽没有看她,只是望著殿外的雨帘,轻轻点了点头。 案几上堆叠的奏报还带著墨跡的湿气,最上面的几本都盖著“加急”的印戳,全是来自边关的急报——瓦剌的小股骑兵最近越发猖獗,三天前袭扰了大同左卫的羊群,抢走了两百多只羊;昨日又有三十余骑在宣府城外放箭,射伤了两名巡逻的士卒。 “这些不是骚扰,是试探。”朱高炽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也先在查我们的布防,看哪里是软肋。” 明军也不是没有反击。大同总兵曾派骑兵追击,却被瓦剌人牵著鼻子在草原上兜了三天圈,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追上,最后只能拖著疲惫的战马返回;宣府的火器营试过在边境设伏,可瓦剌人的探马比狐狸还灵,每次都能提前绕开陷阱。 “秋高马肥,他们快动手了。”朱高炽的声音里带著一丝疲惫,目光扫过殿內的百官,落在內阁首辅杨士奇身上。 这几日与“三杨”议事,情况糟糕得让他夜里辗转难眠——大同等地的粮草只凑齐了七成,火药库里的硫磺还缺著一半,去年淮军骑兵损失的精锐更是没能补齐。那支曾跟著朱瞻基衝锋陷阵的淮军,如今能调动的兵力不过一万,其中骑兵勉强凑得出三千,这点人马面对瓦剌数万精骑,就像用鸡蛋去碰石头。 《平沙落雁》的琴声渐渐歇止,殿內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朱高炽放下酒杯,杯底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细雨还在下,打湿了宫殿的台阶,也打湿边关的烽火台。朱高炽望著殿外灰濛濛的天,仿佛能看见瓦剌骑兵扬起的烟尘,看见明军士卒紧握兵器的手。 六十大寿的寿宴上,没有欢歌笑语,只有君臣间心照不宣的凝重——那层覆盖在边境上的薄冰,很快就要裂开。 三更的鼓声透过雨幕传来,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 朱高炽披著件素色披风,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的搀扶下,踩著湿漉漉的金砖路走向文华殿。赵贵妃提著盏明黄色的宫灯紧隨其后,灯影在青砖上晃出细碎的涟漪,將他佝僂的身影悄悄投在殿內悬掛的太宗皇帝画像上——画中的永乐帝身披明光鎧,眉眼间带著纵横漠北的锐气,正与眼前这位鬢角染霜的帝王形成无声的对照。 “父皇当年……”朱高炽望著画像,声音轻得像嘆息。他想起当年父亲策马奔袭的矫健身姿,银枪挑落蒙古骑手时的颯爽;想起庆功宴上,父亲指著狼居胥山的方向,说“汉家儿郎当如是”时的豪情。 可如今,他守著这万里江山,却连边关的袭扰都难以彻底平息,指尖的厚茧是批阅奏疏磨出的,而非握枪留下的,心底的涩意像殿外的雨,越积越沉。 忽然,他转身走向案头,王淮连忙铺开黄宣,研好松烟墨。 朱高炽拿起一支狼毫,笔锋饱蘸墨汁,在砚台边缘轻刮两下,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黑点。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发力,笔走龙蛇——“壮志飢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十四个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如刀,最后一笔落下时,溅出的墨点恰好落在画像中永乐帝甲冑上,像新添的战痕,又像未乾的血跡。 王淮和赵贵妃垂著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內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皇帝粗重的喘息声。朱高炽猛地將狼毫掷在案上,笔桿撞在砚台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烛台都晃了晃。 “岳武穆若生朕朝,何愁匈奴不灭!”他的长嘆里带著不甘,带著愤懣,在空旷的殿內迴荡。 话音刚落,一滴烛泪恰好坠下,落在宣纸上“武穆”二字的墨跡上,迅速凝成颗蜡珠,像滴凝固的泪。 朱高炽久久佇立,望著那滴蜡珠,忽然转身看向身后两人。他的目光在王淮脸上顿了顿,又落在赵贵妃带著忧色的眉眼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疲惫的沙哑:“天快凉了。” 赵贵妃不解,却不敢多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夏天一过,草原上的草黄了,马肥了,瓦剌人又该来了。”朱高炽的目光望向殿外的雨夜,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看到漠北的营帐,“也先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眼里,咱们中原的锦绣河山,就是块嘴边的肥肉,不吞下去,绝不会罢休。”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激昂,带著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可这江山是太祖爷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是父皇守下来的,到了朕这里,绝不能让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狠狠打回去!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打到他们再也不敢南下为止!” 赵贵妃走上前,轻轻依偎在他怀里。隔著薄薄的披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胸膛里那颗苍老的心臟在倔强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著沉甸甸的重量——那是江山社稷的分量,是黎民百姓的安危,是一个帝王在深夜里难以言说的挣扎与坚守。 宫灯的光晕在两人身上流动,將他们的影子投在永乐帝的画像下,像一幅沉默的画。殿外的雨还在下,敲打著窗欞,像是在为这场深夜的独白伴奏,也像是在预示著即將到来的风雨。 洪熙十三年八月十九的夜,乾清宫的烛火比往日黯淡几分。赵贵妃因月红之期不便侍寢,已搬回自己的翊坤宫,临行前特意叮嘱宫女们:“陛下近来心绪不寧,你们仔细伺候著。” 朱高炽坐在暖阁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榻边的玉如意,案上的奏摺翻了几页便再难静心。太监捧著绿头牌上前,他隨手翻了翻,指尖落在“沈婕妤”三个字上——这姑娘是年初刚进宫的,陕西籍,眉眼间带著股未经世事的天真,倒让他想起年轻时出巡陕西所见的乡野春色。 沈婕妤被引来时,身上还带著淡淡的梨香。她初见暖阁內那座三层宝塔状的铜炉,顿时被炉中盘旋而上的青烟吸引,那烟在烛火映照下明明灭灭,竟忍不住笑著打趣:“陛下您看,这道烟绕得甚是有趣,倒像臣妾在家乡陕西见过的塞外狼烟呢。” 话音未落,朱高炽猛地抬头。他盯著炉中跳动的火星,沈婕妤那句“塞外狼烟”像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连日紧绷的神经——白日里大同急报刚到,说瓦剌游骑已在长城外徘徊,此刻听这深宫女子轻佻提及狼烟,只觉得满心烦躁都化作怒火。“啪!”他扬手便扇在沈婕妤右颊,力道之大,连自己都震得手麻。 《洪熙宫闈记事》里清楚记下了这一刻:“沈婕妤面颊立现五指红印,耳坠震落,珠玉滚入炉火,进出几点火星。” 沈婕妤被打得懵在原地,白皙的脸颊瞬间浮起清晰的指痕,金耳坠掉在金砖上“叮”地一响,滚进炉底的炭火里,溅起几点细碎的火星,旋即熄灭。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暴怒,往日里哪怕对宫婢都和顏悦色,此刻却像变了个人。 “晦气!真是晦气!”朱高炽的怒喝在暖阁里迴荡,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沈婕妤骂道,“你可知狼烟意味著什么?那是边关告急!是將士流血!你这无知妇人,也配提这两个字?” 沈婕妤这才回过神,嚇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死死攥著衣角发抖。 守在门外的两个宫女见状不妙,对视一眼后立刻分头行动——一个往翊坤宫跑,一个直奔坤寧宫。赵贵妃听闻消息,连外衣都来不及系好,披了件披风便往乾清宫赶,进门时正见皇帝气得胸口起伏,沈婕妤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赶忙上前扶住朱高炽,柔声劝慰:“陛下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定是无心之言。”说著,眼神朝沈婕妤狠狠一递,示意她赶紧退下。 沈婕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走,刚到殿门口,正撞见张皇后带著人进来。皇后的凤輦停在丹陛下,她一身素色常服,却自带威仪,目光落在沈婕妤脸上那道刺目的红印上,眉头微蹙。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已按皇帝的吩咐,带著两个小太监来押沈婕妤,宫灯的光打在她脸上,五指红印在烛光下泛著不正常的潮红。 “皇后娘娘饶命……”沈婕妤泣不成声,膝盖一软便要跪下,被张皇后身边的嬤嬤悄悄扶住。 张皇后没看她,径直走进暖阁。待朱高炽的怒气稍歇,眾人都退下后,她才对心腹宫女低声吩咐:“把沈婕妤送到浣衣局,对外只说她染了风寒需静养,每日送去的汤药里多加些安神的药材。”又转向贴身嬤嬤嘆道:“边关刀兵之事,本就不是宫中妇人该置喙的,她一个刚进宫的孩子,哪里晓得『狼烟』二字的分量?” 嬤嬤应著退下,心里却清楚,皇后这是在保沈婕妤的性命——以皇帝此刻的怒火,若真按“衝撞圣驾”论处,沈婕妤怕是活不过今夜。 后来《明史·后妃传》特意记下这笔:“后仁爱明理,於细微处见慈心,救沈氏於危难之间。”没人知道,那个秋夜的乾清宫里,一道无意的玩笑如何掀起风波,又如何被皇后的仁心悄悄抚平。只有暖阁里那座铜炉,依旧在每个夜晚吐出盘旋的青烟,像在无声诉说著帝王的焦虑,与深宫的无奈。 第95章 万岁心悸·千岁神忧 洪熙十三年八月二十二的夜,乾清宫的烛火忽明忽暗,像被无形的手拨动。三更刚过,当值太监李福正缩在廊下打盹,突然被內殿传来的急促铃声惊醒——那是急召御医的信號。他不敢耽搁,连鞋都来不及穿稳,赤著脚就往太医院跑,片刻后便领著御医周正等人,捧著沉甸甸的药箱衝进內殿。 一楼寢殿的龙床上,黄美人正伏在那里,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的后背白如雪瓷,却布满了交错的红掌印,深些的地方已泛出青紫,像雪地里被踩出的脏痕。周正行医多年,见惯了宫闈秘事,此刻眉头一皱便已明白——老皇帝定是借著酒意,將连日积压的焦虑都宣泄在了这可怜姑娘身上。 “李公公,劳烦搭把手。”周正將药膏递给李福,声音压得极低。李福接过药膏,指尖触到瓷盒的凉意,心里直发怵。他扶著黄美人翻身时,无意间瞥见她的腿弯处,竟有几排细密的齿痕,胸前的抓痕更是深可见肉,血珠已凝成暗红的痂。 “小主,还请见谅。”李福见四下无人——皇帝已被周正扶到二楼歇息,便咬咬牙,將冰凉的药膏猛地抹在她的伤口上。黄美人浑身一颤,像被火烫到般瑟缩起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死死咬著被角,连一丝呻吟都不敢发出,只有肩膀在不住地颤抖。 消息很快传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耳中。他刚在值房歇下,听闻消息便披衣起身,带著两个小太监匆匆赶来。二楼暖阁里,朱高炽正斜倚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连日的忧思加上方才的纵慾发泄,已让这位六旬老人耗尽了力气。王淮亲手將熬好的安神汤药餵他服下,轻声劝慰著边关的布防进展,又让人去请赵贵妃来陪伴,这才哄得皇帝重新闭上眼。 安顿好皇帝,王淮才转身下楼。他走到黄美人床前,借著烛火仔细查看伤势,见掌印虽密却未伤筋骨,抓痕也已敷上药膏,確认没有性命危险后,才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好生照看,每日换药不可懈怠,再燉些补血的汤送来。” 后来,王淮在私人日记里补记了那个夜晚:“龙床锦被数处渍有龙涎,被褥翻动间腥气瀰漫。检视床榻缝隙,竟有碎发几缕,知黄美人受虐之久。”他还特意写下:“黄美人被抬出时,双腿无力垂落,髮髻散乱,模样甚是狼狈。”字里行间,藏著一丝难以言说的惻隱。 天快亮时,黄美人被悄悄抬回了自己的偏殿。路过乾清宫的丹陛时,她掀起轿帘一角,望著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而二楼暖阁里,朱高炽还在沉睡,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连梦里都在面对边关的狼烟与廝杀。宫墙內的烛火渐渐熄灭,新的一天即將开始,只是昨夜的伤痕,已悄悄刻进了这深宫的角落。 黄美人侍寢受虐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后宫的亭台楼阁间蔓延开来。每个宫苑的迴廊下、窗欞边,都能听见宫女们压低的窃窃私语,指尖划过朱红宫墙时带著莫名的寒意。宫人们心里都清楚一个不爭的事实:六十岁的朱高炽早已没了生育能力。自十多年前与赵贵妃诞下幼子后,这深宫便再未传来过龙种降世的喜讯。如今的侍寢,不过是老皇帝排遣边关焦虑的方式,可黄美人背上青紫的掌印、腿弯细密的齿痕,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妃嬪对“恩宠”的幻想——她们开始绞尽脑汁,只求避开这看似荣耀、实则凶险的侍寢。 最先想出法子的是淑妃李氏。她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心思活络,私下命心腹宫女取来上好的硃砂,细细浸染了一方白帕。待敬事房太监捧著绿头牌来请时,她便红著脸低下头,让宫女將染得鲜红的帕子递过去,轻声说“身子不適”。太监们见了“月事帕子”,果然不敢再劝,躬身退了出去。这招“以假乱真”竟出奇地管用,短短几日,便有惠妃、贤嬪等七位妃嬪纷纷效仿,后宫里一时间“月事”连绵,连管事太监都犯了难,只得在这些妃嬪的绿头牌背面,用硃砂画上月牙標记,以此区分“不便侍寢”之人,免得每日白跑一趟。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朱高炽正对著堆积如山的边关奏报发愁。案头的帐册上,大同总兵的急报写著“粮草缺两千石,士卒有断炊之虞”;宣府巡抚的奏摺里,说火药库因连日阴雨漏雨,三成火药受潮失效;最让他揪心的是神机营的请调文书——铅弹储备不足,若瓦剌突然南下,怕是连三轮齐射都支撑不住。桩桩件件都像石头压在心头,他揉著发胀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喝进去的参汤都暖不了冰凉的指尖。 恰在此时,敬事房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报,说今夜绿头牌上画著硃砂月牙的妃嬪竟有七位之多。“月事?哪来这么多月事?”朱高炽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他当然知道这是妃嬪们避宠的伎俩,可连日积压的焦虑与挫败感,此刻全都找到了宣泄口。“砰!”他抓起案头那方陪伴多年的羊脂玉砚,狠狠砸向对面悬掛的“敬事房”木质牌匾。玉砚应声碎裂,墨汁飞溅而出,在牌匾上蜿蜒流淌,黑渍顺著木纹蔓延,竟像一行行渗血的字跡,在烛火下泛著诡异的光。 “夜若无人侍寢,便將这些说谎者尽数丟进冷宫!”朱高炽的怒吼震得殿內烛火剧烈摇晃,龙椅上的他胸膛剧烈起伏,鬢角的白髮在火光中抖得厉害。太监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收拾玉砚碎片,锋利的瓷片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在金砖上,也没人敢哼一声,殿內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烛芯爆裂的轻响。 消息很快传到赵贵妃的翊坤宫和司礼监的值房。王淮不敢耽搁,提著袍角就往乾清宫跑,刚到宫门口,就见赵贵妃带著宫女匆匆赶来。侍卫想拦,却被赵贵妃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陛下此刻心绪不寧,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两人一前一后闯进殿內,正见朱高炽瘫坐在龙椅上,双手死死按著眉心,满脸都是难以掩饰的颓然与疲惫。 “陛下为何作践自己?”赵贵妃快步上前,跪在龙椅前轻轻抱住皇帝的膝头,髮髻上的金步摇隨著动作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噹声。她仰头望著朱高炽通红的眼眶,声音里带著真切的心疼:“臣妾知道陛下心中鬱火难平,边关战事吃紧,粮草军械不足,这些事压得您喘不过气。可瓦剌还在漠北虎视眈眈,您的龙体才是大明的根本啊!若实在要发泄,冲臣妾来便是,莫要再伤了如黄美人般的弱质女子——她们哪懂什么军国大事,不过是怕疼、怕死罢了。” 朱高炽的手猛地一颤,积压多日的情绪再也绷不住,泪水顺著眼角滚落,滴在龙袍的团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朕何尝想如此?”他抓住赵贵妃的手,声音哽咽,“只是边关……也先的游骑都快摸到居庸关了,昨日探马回报,说漠北草原上的战马都已养肥,这是要南下的徵兆啊!可我们的粮草运不上去,淮军的骑兵还凑不齐五千人,朕……朕夜里根本睡不著,一闭眼就是瓦剌骑兵踏破关隘的景象……” 《明史·赵贵妃传》里清晰记下了这一刻:“妃諫曰:『兵戈之怒,当泄於疆场,不当施於宫闈。』上感其言,执妃手泣曰:『得卿如此,朕心稍安。』” 烛火摇曳中,赵贵妃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著皇帝的手背,任由他將积压的焦虑、恐惧与无助,都借著泪水宣泄出来。她听著他断断续续地说,说朱瞻基在边关的辛苦,说內阁大臣们的爭执,说自己愧对父亲永乐帝留下的江山。朱高炽的鬢角在泪光中泛著银光,那些平日里被龙袍、皇冠掩盖的苍老与脆弱,此刻都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展露无遗。 殿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牌匾上的墨渍渐渐凝固成暗痕,而乾清宫內的烛火却仿佛亮了些。赵贵妃命宫女重新沏了热茶,又让王淮去传旨,免去了七位妃嬪的责罚,只说“宫闈之內,当以宽和为要”。朱高炽握著她的手,感受著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的戾气渐渐散去。他知道,迁怒於后宫女子换不来边关的安寧,真正的怒火,该留给漠北的瓦剌铁骑;真正的硬仗,要靠將士们在疆场上打贏。 只是这深宫与疆场的双重煎熬,早已让这位六旬帝王身心俱疲。他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嘆了口气——或许只有在这一刻,握著赵贵妃的手,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烽火狼烟,寻得片刻的安寧。而后宫的妃嬪们听闻责罚取消,虽仍心有余悸,却也悄悄鬆了口气,只是那绿头牌背面的硃砂月牙,许久都没人敢去擦掉。 《明实录》里那句“太子数夜梦战,呼博罗纳哈勒休走,声彻慈庆宫”,道尽了朱瞻基那段时日的煎熬。秋夜的慈庆宫总是笼罩著淡淡的烛影,太子妃胡善祥提著羊角灯走进寢殿时,总能看见朱瞻基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眉头拧成个疙瘩,嘴里不时蹦出“列阵”“放箭”的囈语,有时甚至猛地坐起,手作握槊状,对著空无一人的帐顶嘶吼:“博罗纳哈勒休走!”声音撞在殿樑上,惊得窗外的夜鸟扑稜稜飞起。胡善祥只能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柔声低语:“殿下,是梦,醒了就好了。”直到他额头的冷汗渐渐褪去,呼吸重新平稳,她才能在灯影里鬆口气。 隔天清晨,侧妃孙氏抱著刚满周岁的女儿来覲见。朱瞻基正站在大案前丈量地图,手指顺著长城的走向滑动,指尖在宣府、大同的位置反覆摩挲。“殿下,看看孩子吧。”孙氏轻声唤道,將女儿递过去。朱瞻基伸手去接,目光却还黏在地图的关隘上,指尖不慎碰掉了孙氏发间的金簪。簪尖划过女婴细嫩的眉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才让朱瞻基猛地回神,慌忙接过女儿轻哄,看著她眉心的红痕,心里一阵刺痛——连日的战事推演,竟让他连抱孩子都失了分寸。 漠南的瓦剌中军帐內,气氛比塞外的秋风还要冰冷。也先攥著马鞭在帐內来回踱步,脚下的羊毛地毯被踩出深深的褶皱。他的马鞭不住抽打掛毯上绣著的明长城图案,鞭梢一次次抽在山海关的位置,將掛毯的流苏打得粉碎,细碎的线头缠住他的手腕,像一道道无形的锁链。帐外的风卷著沙砾拍打毡帐,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在催促他做决定,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对於战爭接下来的走向,他根本没底。 “父亲……”博罗纳哈勒捂著还未痊癒的刀伤,与弟弟阿失帖木儿一前一后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眼神里都藏著化不开的忧虑。阿失帖木儿的额角还缠著绷带,那日在阴山被箭射落的阴影,至今没从他眼里散去。 也先停下脚步,马鞭“啪”地掉在地上。他望著帐外飘扬的狼头旗,发出一声长长的嘆息:“我不知道……”声音里带著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我也不知道这个秋天,能不能一举击垮大明。” 他以为朱高炽不过是个体弱的文弱君主,朱瞻基更是乳臭未乾的毛孩子。 “我以为永乐皇帝死后,他的儿子是个软蛋,没想到他的儿孙全都如此决绝,要与我们死战到底……”从黄河岸边的对峙到阴山的拉锯,明军的韧性远超他的想像,那些带著铁砂的白米、藏在山谷的拒马、冒著风雪衝锋的步兵,一次次打碎他“饮马中原”的幻梦。 唯有呼伦湖畔的草原上,飘荡著截然不同的气息。重获新生的赛罕王——如今该称他为“元宏”了——正指挥著部落族人摆弄汉人的铁犁。阳光洒在他新筑的城郭上,夯土的城墙已砌到丈高,城门口的石碑上刻著“归化城”三个汉字。族人们围在铁匠炉前,看著汉人师傅教他们打造锄头,有人笨拙地握著犁柄在田地里试耕,翻起的黑土散发著清新的气息;女人们学著汉人纺织,纱线在织机上穿梭,织出带著草原纹的布匹。 没有了催命的军令,没有了血腥的廝杀,这群曾经的瓦剌骑士终於找回了笑容。傍晚时分,归化城的广场上燃起篝火,男人们弹著马头琴唱起歌谣,女人们围著篝火跳起安代舞,孩子们追逐著萤火虫奔跑,笑声像湖水的涟漪般扩散开去。赛罕王端著马奶酒站在城楼上,望著这久违的安寧景象,想起在黄河岸边的绝望哭泣,想起跪在张辅面前的狼狈,忽然觉得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野心,换族人一世安稳,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秋风掠过呼伦湖,带著水草的清香,与漠南的硝烟、京城的焦虑截然不同。在这场牵动天下的博弈中,归化城的族人们成了唯一轻鬆喜悦的群体——他们用放下刀枪的选择,在烽火狼烟之外,寻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而长城內外的明与瓦剌,还在各自的焦虑中徘徊,等待著下一场风暴的来临。 第96章 河西烽燧·凉州覆师 洪熙十三年九月二十五,西北的风沙裹著金鼓之声,再次撕裂了边关的寧静。凉州卫的百姓们背著行囊,扶老携幼地踏上南下的逃亡之路,尘土飞扬中,哭喊声与马蹄声交织成一片乱世图景——瓦剌铁骑的阴影,终究还是越过了长城,压向了大明的西北疆土。 城外的戈壁滩上,两万瓦剌铁骑如黑云压境。博罗纳哈勒身披玄色皮甲,立马阵前,身后黑旗上的狼头图腾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狼眼绣著猩红的丝线,仿佛正盯著城头的明军嘶吼。骑兵们勒马待命,马蹄刨著沙砾,甲冑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著冷光,连呼吸都带著草原悍勇的戾气,只待主將一声令下,便要踏破城墙。 甘肃总兵府的烽火台早已燃起狼烟,快马传信的士卒几乎是滚进凉州卫的城门:“总兵有令!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守將周宏展开命令,纸上“坚定守住,就有办法”八个大字力透纸背,墨跡还带著驛马的顛簸痕跡。总兵在信中再三叮嘱,让他紧闭城门,將城外粮草尽数焚毁,绝不给瓦剌人留下一粒米,自己则已在集结兵马——一千骑兵、一万五千步卒正星夜兼程赶来支援,最多十日便能抵达。 按常理,周宏只需依令行事,加固城防、清点军械,哪怕城破,也有“固守待援”的命令兜底,断不会落得失职之罪。可他站在城楼之上,望著城下黑压压的瓦剌骑兵,又看了看手中的命令,突然將信纸狠狠攥在掌心。“吾先祖隨开平王征蒙元,血战大漠,何等威风!”他猛地拔剑指向城外,剑锋在阳光下闪著寒光,“今胡虏再敢叩关,岂能龟缩城中?” 身后的副將连忙劝阻:“將军,总兵令明言固守……我军只有五千人,骑兵不过数百,瓦剌却有两万铁骑啊!” “怕什么?”周宏嗤笑一声,將剑插回鞘中,“去年秋天,太子殿下在阴山杀得瓦剌人屁滚尿流,这群残兵败將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总兵让我们死守,不过是想等我们耗尽锐气,他再来捡功劳!”他想起军中流传的消息,说去年瓦剌在沙坡头夜战损失惨重,赛罕王更是全军覆没,便认定眼前的敌人不堪一击。 不等副將再劝,周宏已提著枪跨上战马,在城楼上高呼:“有种的跟我杀出去!让胡虏看看大明將士的厉害!”五千明军士卒被他的气势感染,纷纷跟著吶喊,城门“吱呀”一声打开,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如一股洪流衝出城外。 博罗纳哈勒在阵中看到明军出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勒马后退,对身边的亲卫低语:“按计划行事。”瓦剌骑兵立刻佯装慌乱,阵脚鬆动,甚至有前排骑士调转马头,像是要仓皇逃窜。 “果然是纸老虎!”周宏见状大笑,挥枪下令,“追!斩將夺旗者,本將军为他请功!”明军士卒士气大振,跟著他衝进戈壁滩,朝著瓦剌“溃逃”的方向猛追。 可他们没跑多远,脚下突然传来“咔嚓”的脆响——战马的蹄子踩中了埋在沙下的绳索,一排排削尖的木桩从沙地里弹起,瞬间绊倒了最前的骑兵。“不好!是陷阱!”周宏心头一紧,刚想勒马,沙丘后已响起震天的呼哨。 《凉州卫志》清晰记载了这场惨败:“明骑兵追至戈壁,忽遭遇陷阱,瓦剌伏兵从沙丘后杀出,箭矢如蝗。”数不清的瓦剌骑兵从沙丘两侧包抄而来,弯刀在阳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箭矢像雨点般落向明军阵中。明军猝不及防,前排的骑兵被陷阱困住,后排的步卒被马蹄衝散,阵型瞬间大乱。 周宏挥舞长枪奋力廝杀,试图稳住阵脚,可瓦剌人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一支冷箭从斜刺里射出,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从马背上栽落,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后续衝来的马蹄活活践踏而死,鎧甲在乱蹄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 主將一死,明军彻底失去了指挥。瓦剌骑兵如砍瓜切菜般衝杀,步卒们失去阵型掩护,只能在戈壁上徒劳地挥舞兵器,很快便被分割包围。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在风沙中迴荡,小半个时辰的单方面屠杀后,戈壁滩上已是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黄沙。 博罗纳哈勒勒马立於尸堆前,看著手下清点战果——五千明军,无一生还。他拔起插在周宏尸体上的狼头旗,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这场胜利。凉州卫的城门还敞开著,城头的守军嚇得面无人色,连放箭的勇气都没了。 风沙渐渐平息,戈壁滩上只剩下瓦剌骑兵的欢呼和明军未凉的尸身。周宏的轻敌与衝动,不仅葬送了五千將士的性命,更让凉州卫成了不设防的孤城,西北的战局,在这场本可避免的惨败中,骤然恶化。而远在京城的朱高炽和朱瞻基,还不知道,又一场血泪交织的战事,已在西北的风沙中拉开了序幕。 城破的那一刻,凉州卫的哭喊便成了瓦剌铁骑狂欢的背景音。博罗纳哈勒勒马立於城头,看著手下士兵如潮水般涌入街巷,冷笑著下令:“屠城三日,財物任取!”这道命令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瓦剌士兵心中的野兽之门,血腥与贪婪瞬间吞噬了整座城池。 男丁们成了最先遭殃的人。瓦剌骑兵提著弯刀挨家挨户搜查,只要身高超过马腹的男子,无论老幼,刀起刀落间便没了性命。街巷里很快积起没过脚踝的血水,尸体层层叠叠地堆著,有白髮苍苍的老者,有抱著襁褓的父亲,还有试图反抗的青壮,他们的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连风都带著浓重的腥甜。有个十二岁的少年躲在水缸里,被瓦剌士兵发现后拖出来,少年哭喊著“我还没到马腹高”,却还是被一刀劈在脖颈上,鲜血喷溅在水缸的青苔上,像开了朵悽厉的。 周宏的府邸成了瓦剌人泄愤的重点。博罗纳哈勒命人將这位战死守將的首级割下,用铁鉤掛在城头的旗杆上,又让人往他口中塞了团羊粪,以此羞辱大明將士。“他不是要学开平王吗?就让他当个满嘴污秽的鬼!”博罗纳哈勒的笑声在城头迴荡,隨后又下令將周宏的家眷拖到府门前的空地上。 周宏的妻子穿著素色丧服,看著丈夫的首级在风中摇晃,又看著瓦剌士兵眼中的淫光,突然抱紧身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朝著后院的枯井走去。“我们周家儿女,绝不受胡虏侮辱!”她的声音带著决绝,抱著孩子们纵身跃入井中,只留下“扑通”一声闷响,和瓦剌士兵的怒骂声。周宏的两个妾室没这般刚烈,被士兵们拖到营帐里轮流糟蹋,其中一人在连续被多名士兵凌辱后,趁著看守不备,用腰带在帐篷樑上自尽;另一人因为反抗踢伤了瓦剌军官,被暴怒的士兵乱刀砍成肉泥,连尸身都拼不完整。 城里的妇女们则成了瓦剌人的“战利品”。后勤士兵用粗糙的牛皮绳穿过她们的髮辫,將数十人串成一串,像驱赶牲口般往北押送。绳索勒得头皮生疼,有人哭晕过去,就被拖著在地上摩擦,血痕从街巷一直延伸到城外。当这支队伍行至甘州时,绳上已串了三百余人,她们的髮髻散乱,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眼神空洞得像枯井,没人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她们终將被押往漠北,成为也先和贵族们隨意玩弄的玩物。 队伍中有个十六岁的少女,是城中绣坊的学徒,性子最为刚烈。趁瓦剌士兵鬆懈的间隙,她拼命咬断了系在髮辫上的牛皮绳,光著脚往戈壁滩跑去。可两条腿怎跑得过战马?瓦剌骑兵很快追了上来,为首的骑手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她的肩胛骨。巨大的力道將她钉在路边的柳树上,箭矢从左肩穿入,右肩穿出,深深扎进树干里。少女疼得浑身颤抖,鲜血顺著箭杆往下淌,染红了身下的草地。 这残忍的一幕却引得瓦剌士兵拍手叫好,他们围著柳树狂呼乱叫,有人甚至用弯刀挑弄少女的衣襟。少女的鲜血顺著柳叶滴落在树根下的蚂蚁窝,很快引来黑压压一片虫豸,它们在树皮上爬来爬去,拖走滴落的血珠,留下蜿蜒扭曲的血路,像在地上画了幅诡异的画。 与此同时,凉州城內的抢掠还在继续。瓦剌士兵们在交足规定的“集体財物”后,为了搜刮更多金银,几乎把城池翻了个底朝天。他们砸开百姓的木箱,撬开地砖下的地窖,连寺庙佛像的金箔都颳得乾乾净净。绸缎、粮食、瓷器、铜钱……能带走的尽数装上车,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民居的门窗被拆下来当柴烧,商铺的柜檯被劈成碎片,整座城池在火光与浓烟中哀鸣。 五天后,当瓦剌大军带著抢掠来的財物和人口离开时,凉州卫已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死城。街巷里只剩下腐臭的尸体和散落的白骨,风吹过空荡荡的城楼,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诉说这座城池的劫难。城头的旗杆上,周宏的首级早已乾瘪,口中的羊粪被风吹散,只留下黑洞洞的嘴,像在无声地控诉著这场暴行。 博罗纳哈勒坐在装满財物的马车里,听著手下匯报“战果”,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以为这样的屠戮能震慑大明,却不知凉州卫的血泪早已隨著风沙飘向关內,成了明军心中永不熄灭的怒火。 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勇气是人类的讚歌。 凉州城以南的镇虏、安寧两个千户所,並没有被瓦剌屠城的凶焰嚇倒。当逃难的百姓带著满身血污奔来,哭诉凉州卫的惨状时,两个千户所的士卒们攥紧了手中的兵器——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城墙外是祖辈耕种的土地,身后是妻儿老小的茅屋,退无可退的绝境,反而点燃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镇虏千户周勇和安寧千户赵毅连夜聚在山神庙里,油灯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两人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能等,等就是第二个凉州卫。”周勇用手指蘸著茶水,在供桌上画出地形,“咱们这儿依山傍水,东侧是黑松岭,西侧有月牙河,正好能卡住瓦剌南下的路。” 赵毅点头附和:“把能打的都召集起来,拼命也得给乡亲们爭取点逃难的时间。” 很快,两个千户所的士兵们赶来集合。 清点人数时,他们勉强凑出500骑兵和3000步卒,不少人还是刚放下农具的农夫,甲冑都不齐,但没人退缩。 周勇举起一面褪色大旗:“身后就是家,死也得死在阵地上!”3500人齐声吶喊,声浪震得山神塑像都微微发颤。 他们在两山之间的隘口连夜构筑防御:挖壕沟、埋尖桩、在松树上系好滚石,又引月牙河的水灌入壕沟,硬生生造出一道简易却坚固的防线。 飞扬跋扈的博罗纳哈勒得知明军设防的消息时,正在清点从凉州掠来的財物。 “不过是些乡勇杂兵,也敢挡我的路?”他嗤笑著挥鞭,命两千瓦剌步卒即刻出发,“荡平阵地,把他们的脑袋掛在树上餵狼!” 瓦剌步卒扛著云梯、举著盾牌,骂骂咧咧冲向隘口,以为还能像他们踏破凉州城一样轻鬆取胜。 可当他们衝到壕沟前,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箭雨。周勇站在巨石上擂鼓,赵毅亲自弯弓射箭,明军士卒们躲在掩体后,將弓箭、石块、滚木一股脑砸向敌群。 两波衝锋下来,隘口前的尸体堆成了小山,600多具瓦剌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里,剩下的人嚇得不敢再前进一步,只能拖著伤兵狼狈退回。 博罗纳哈勒得知败讯,气得摔碎了缴获的瓷瓶:“废物!给我调骑兵!” 瓦剌精骑很快集结,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弯刀在阳光下闪著嗜血的光。可当他们衝到隘口前,却发现阵地上静悄悄的——明军竟然不见了踪影。原来守军早已看清局势,见骑兵衝锋便二话不说掉头撤退,临走前还点燃了阵地里的柴草,乾燥的松枝遇火即燃,瞬间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瓦剌骑兵衝到阵前,只能对著熊熊烈火怒吼。战马在火墙前焦躁地刨蹄,根本无法衝锋,博罗纳哈勒气得拔剑砍断身边的旗杆,却只能眼睁睁看著火势蔓延。等到大火熄灭,灰烬还冒著青烟时,骑兵们终於衝过阵地,却发现前方两里外的山坳里,明军早已用石头和树木筑起了新的防线,周勇的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徒劳。 “这些汉人……”博罗纳哈勒勒住马韁,望著远处严阵以待的明军,心头第一次生出寒意。他这才意识到,大明並非所有人都像周宏那样鲁莽轻敌,这些基层將领懂得据险死守,更懂得灵活撤退,用智慧与瓦剌铁骑周旋。连番受挫让瓦剌士兵的士气大跌,抢掠来的財物成了累赘,北归的念头在军中蔓延。 无奈之下,博罗纳哈勒只得下令:“全军北撤,退出凉州卫!” 瓦剌大军拖著沉重的脚步离开。等瓦剌人彻底走远,两个千户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凉州卫——儘管城池已成废墟,但他们还是组织人手清理尸体、修復城墙,在断壁残垣上重新竖起明旗。 甘肃总兵的嘉奖令很快送到:周勇升任凉州卫守將,即刻主持城防修復;赵毅合併两个千户所,设立临时安寧卫,负责后方防务。 这场小小的胜利或许没能扭转战局,却证明了勇气与智慧的力量。 第97章 开平血战·用兵疑云 洪熙十三年九月二十八,塞北的秋阳格外刺眼,將开平卫的城墙照得泛白。也先率领的一万精骑如鬼魅般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蹄踏过草原的声响被风掩盖,直到黑旗上的狼头图腾逼近城池,守军才惊觉敌军已至。瓦剌大军的队列里,攻城车的木轮碾过碎石,简易投石机的臂杆高高扬起,显然是做足了攻坚的准备。 开平卫指挥使杜本青站在城头,望著远处尘烟中的瓦剌铁骑,眉头紧锁。他比谁都清楚,开平卫的城墙虽坚固,但瓦剌带来的攻城器械足以造成重创,若陷入攻防拉锯,守军迟早会耗尽锐气。“传我將令,全军出城列阵!”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指向城外五里的开阔地,“就在那里,把他们挡回去!” 一万五千名守军迅速集结,甲冑的碰撞声、兵器的摩擦声交织成战阵的序曲。杜本青绝非周宏那般轻率之人,出城作战的每一步都经过精密盘算:他在大军两侧各布置了一千长矛兵,长矛如林般斜指天空,形成两道坚不可摧的侧翼屏障,专门防备瓦剌骑兵惯用的侧翼突袭;正面战场则摆开“品字阵”——三千步卒组成的前锋阵居中,盾兵在前结成铁壁,长矛兵藏於盾后,火枪兵与弓箭手穿插其间,形成远中近三层打击网;而炮兵则被安置在“品”字后方的两个“口”形阵中央,佛郎机炮的炮口已校准前方,只待敌军进入射程。 也先见明军主动出城,先是一愣,隨即露出冷笑:“这汉人將领竟如此狂妄,敢在旷野与我铁骑对决?”他挥下马鞭,“冲阵!”瓦剌骑兵如潮水般发起第一波衝锋,马蹄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弯刀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直扑明军前锋。 “放箭!”杜本青站在中军高台上,令旗一挥。明军阵中瞬间箭如飞蝗,“一窝蜂”火箭带著尖啸升空,数百支火箭拖著火尾撞入瓦剌骑阵,战马受惊狂嘶,衝锋的阵型顿时乱了套。侥倖衝到阵前的骑兵,又被盾兵与长矛兵组成的铁壁挡住,长矛从盾缝中刺出,不断將骑士挑落马下。《宣府镇志》中记载:“瓦剌三次冲阵,皆被一窝蜂火箭打退。衝到近前又被军阵抵挡,战场积尸如丘。”三波衝锋过后,开阔地上已堆满瓦剌士兵的尸体,战马的悲鸣与伤兵的哀嚎此起彼伏。 也先坐在马上,看著阵前堆积的尸山,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明军竟能在旷野中爆发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那严丝合缝的阵型、精准的火力打击,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拿填壕车来!”他咬牙下令,不肯认输。 瓦剌士兵推出十辆填壕车,车身上竟掛著从汉墓盗来的“四神纹”帛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图案在风中飘动,他们试图用这诡异的方式祈求神明庇佑,衝过明军阵前的战壕。 “毒火飞炮,准备!”杜本青早有准备。明军炮兵迅速装填弹药,炮口对准缓缓推进的填壕车。“放!”隨著令下,数发“毒火飞炮”呼啸而出,在瓦剌阵中炸开。炮弹內的石灰粉瞬间瀰漫开来,形成一片白茫茫的烟雾。瓦剌士兵吸入石灰粉,喉咙与眼睛立刻传来灼烧般的剧痛,有人忍不住用手去抓挠麵皮,很快便抓得满脸是血,模样狰狞如地狱恶鬼。 填壕车的推进彻底停滯,瓦剌士兵在石灰烟雾中乱作一团,咳嗽声、惨叫声不绝於耳。也先看著麾下士兵在白烟中挣扎,终於意识到这场战斗已无胜算。明军的阵型纹丝不动,炮兵仍在装填炮弹,而自己的铁骑却连对方的阵线都无法突破。 “撤!退后十里!”也先狠狠勒住马韁,语气中带著不甘与挫败。瓦剌大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的尸体与废弃的器械。杜本青站在高台上,望著敌军远去的背影,並未下令追击——他知道,守住阵地便是胜利。 夕阳西下时,开平卫的阵前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尸山的呜咽声。杜本青擦拭著佩刀上的血渍,目光落在远处瓦剌扎营的炊烟上。这场胜利虽未全歼敌军,却打破了瓦剌铁骑不可战胜的神话,更证明了明军只要指挥得当、阵型严明,足以在旷野中与强敌抗衡。而也先在十里外的营寨中,望著开平卫的方向,第一次对南下的野心產生了动摇——他终於明白,大明的疆土上,从不缺杜本青这样智勇双全的守护者。 也先在开平卫的突袭,本带著几分试探虚实的盲目性,却没料到在大明朝堂掀起了惊涛骇浪。武英殿內的朝会气氛凝重如铅,百官们围著地图爭执不休,连樑柱间的宫灯都仿佛被爭论声震得摇晃。 垂垂老矣的金幼孜拄著拐杖,猛地顿在金砖地上,发出“咚”的闷响。这位歷经永乐、洪熙两朝的老臣,此刻红著眼眶高声疾呼:“也先这是声东击西,陕甘危矣!”他的声音带著哭腔,唾沫星子溅在身前的案几上,“博罗纳哈勒在凉州屠城,绝非偶然!他们是想从西北撕开缺口,一路杀入川蜀,断我大明的粮道啊!” 金幼孜颤抖著手指指向地图上的陕甘地区,那里的烽火標记密密麻麻。“至於也先在开平卫的攻击,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越说越激动,拐杖几乎要戳穿地图,“他就是要恐嚇我们,让朝廷不敢发兵援救陕甘,只能把兵力死死困在京畿,等我们反应过来,西北早就成了瓦剌的天下!” 这番分析条理清晰,句句切中眼下的战局——凉州卫的惨败犹在眼前,陕甘兵力空虚是不爭的事实。不少老臣纷纷点头附和,连素来稳重的“三杨”之一杨溥都沉声道:“金大人所言极是。瓦剌骑兵虽悍勇,却未必有直逼京师的底气。川蜀乃天府之国,若被占据,后果不堪设想。”一时间,殿內支持“驰援陕甘”的呼声压过了其他议论。 “不然!”一声怒喝打断了眾人的附和,杨士奇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起。这位內阁首辅神情严肃,目光如炬般扫过殿內百官:“诸位只知陕甘危急,却忘了开平卫的分量!”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开平卫的位置,“这里是京师门户,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皆是由此出兵!也先选择在此处动手,绝非恐嚇那么简单,他是在试探京畿防卫的虚实!” 杨荣紧接著起身附和,他將奏摺重重拍在案上,语气沉痛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认可士奇兄的看法!瓦剌最依仗的就是骑兵的高机动性,一旦让他们突破开平,攻入宣府,最快两日便能兵临北京城下!”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面面相覷的百官,声音陡然拔高,“到那时,敌人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请问诸位——是战?是降?还是学南宋那般,迁都南京,把祖宗的江山拱手让人?” “迁都”二字像块巨石砸进人群,殿內瞬间安静下来。靖难之役后,北京早已是大明的根基,迁都南京意味著放弃北方半壁江山,这个提议刺痛了所有大臣的神经。杨士奇趁热打铁:“陕甘固然要救,但京师安危才是根本!若京师失守,整个北方都会沦陷,到时候就算保住川蜀,又能支撑多久?” 两派爭执不下,金幼孜气得浑身发抖,指著杨士奇怒斥:“你们这是捨本逐末!陕甘一失,粮草断绝,京师迟早也是死路一条!”杨荣立刻反驳:“京师若破,国本动摇,陕甘再固又有何用?” 武英殿內的爭论声越来越大,老臣们拍著案几互不相让,年轻官员则在两派间左右为难。朱高炽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地听著爭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龙椅扶手——一边是西北的烽火狼烟,一边是京师的门户安危,两种选择都关乎江山社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外的秋阳透过窗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內的焦灼。这场爭论不仅是战略的分歧,更是对瓦剌野心的不同判断,而皇帝的最终抉择,將决定大明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朱高炽听著大臣们在武英殿內爭论不休,额头的青筋微微跳动,他抬手轻揉太阳穴,指尖的厚茧在眉心摩挲。殿內的爭执声像无数根针,刺得他太阳穴突突作响,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乱——底下人的执行再周密,终归要靠自己这个皇帝一锤定音,而大军重心的走向,將决定大明的未来。 他闭著眼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蒙哥汗攻蜀的典故,闪过永乐皇帝五征漠北的地图,闪过朱瞻基从边关送来的奏报。再次睁眼时,眼中的犹豫已被决绝取代。“蒙哥汗攻四川,死於钓鱼城,也先岂敢蹈覆辙?”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殿內的喧譁。 群臣闻声皆静,朱高炽扶著御座扶手站起身,走下丹陛。太监们连忙跪地,却被他挥手制止:“都起来,看地图。” 四个小太监迅速搬来一张巨大的舆图,在殿中央的案几上展开,宣府、开平、陕甘的地形在羊皮纸上清晰呈现,山脉用墨线勾勒,河流则染著淡蓝。 殿內大臣们全都围过来,聚在皇帝身边,仔细观察著地图。 朱高炽接过王淮递来的御笔,笔尖饱蘸硃砂,在地图上重重圈出宣府至居庸关的通道,红圈如同一道警戒的烙印。 “且不说朝廷在陕甘尚有十五万驻军,”他的声音沉稳如钟,目光扫过地图上的陕甘区域,“就算也先真敢孤注一掷杀入陕甘,我们尚有迴旋余地——只要潼关、剑阁这两处关隘不失,就能重新组织兵力夺回失地,川蜀的门户始终在我们手中。” 群臣默不作声,金幼孜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皇帝的话点醒了眾人:陕甘虽急,却有潼关、剑门关天险可守;而京畿一旦失守,便是无险可退。 “但我们赌不起另一种可能。”朱高炽的笔尖落在宣府的位置,硃砂在纸上晕开一小团红痕,“如果也先的真正目標是宣府、开平,而我们却把主力调去陕甘,瓦剌铁骑两日便可兵临北京城下,到那时,我们难道要学南宋南迁?把太宗皇帝奠定的基业拱手让人?” “朕绝不允!”他猛地加重语气,御笔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红线,从宣府直抵开平,“朕的看法是——即刻组织大军在宣府集结,以逸待劳,一举歼灭也先主力!让他损兵折將,再也没有南下的底气!”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杨溥也缓缓点头,老臣们终於达成共识:京师安危是根本,只要击溃也先主力,陕甘的博罗纳哈勒便成无根之萍,不足为惧。 朱高炽將御笔递给王淮,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传旨给辽东总兵,命他即刻从辽东调回一万骑兵,务必在十月中旬前完成集结,目的地就在宣府后方。再令大同、蓟州总兵派出兵马星夜驰援,形成合围之势。”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一战非打不可,这一战必须打掉瓦剌的囂张气焰!” 王淮躬身应下,快步走出殿外。 武英殿內的爭论声彻底平息,群臣望著地图上的红圈与红线,心中已有了明確的方向。朱高炽站在舆图前,望著宣府的位置,仿佛能看见那里即將燃起的烽火,看见朱瞻基率领大军衝锋的身影。 秋阳透过窗欞照在地图上,將硃砂的红映得格外醒目。这场关乎王朝走向的抉择,终於尘埃落定——大明的刀锋,將直指宣府,迎向瓦剌最凶猛的铁骑。而朱高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將与边关的儿子並肩,等待著决定天下命运的那一战。 第98章 后勤譁变·也先失机 也先在开平卫的攻势看似凶猛,刀光剑影间仿佛要踏破大明门户,实则不过是外强中乾的虚张声势。短短半年时间,瓦剌部落根本来不及从阴山之战的损耗中恢復,战马的膘还没养肥,粮草的缺口依旧巨大。为了支撑这次南下,也先几乎掏空了家底,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臣服的西韃靼部落头上——他硬生生將两万韃靼族人编入后勤部队,用鞭子和刀枪逼著他们为瓦剌大军转运粮草、抬送伤员。 这支后勤队伍堪称“老弱妇孺营”,队列里掺杂著不少十多岁的孩童和鬚髮斑白的老人。有个矮瘦的少年,背著比自己还高的箭囊,囊口露出的箭杆上歪歪扭扭刻著“父仇”二字。他的父亲本是韃靼的普通牧民,去年在阴山之战中被明军射杀,可也先却对部落宣称:“是大明的铁蹄踏碎了你们的帐篷,是汉人的刀夺走了你们的亲人。”年幼的孩子不懂战爭的真相,只记得母亲哭著说“爹被汉人杀了”,便攥著父亲留下的短刀,跟著大军南下“復仇”,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也先扩张野心的棋子。 队伍里的老人们更是令人心酸。他们大多是部落里的长者,本应在毡帐里照看羊群、讲述草原的传说,此刻却被强征入伍,拄著削尖的木棍充当“兵器”,蹣跚地跟在粮草车后。行军途中,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用骨笛吹奏著古老的草原民谣,笛声呜咽如泣,混著风声在旷野中飘荡。同行的老人跟著哼唱,歌词里藏著无尽的悲凉:“羊入虎口兮,何日还家?草枯雪落兮,魂归何处?”唱到动情处,老人们纷纷垂首,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滴在乾涸的土地上,瞬间被风沙吸乾。 谁还记得,几年前瓦剌与韃靼曾是草原上的死敌?韃靼太师阿鲁台在世时,两部在漠北杀得血流成河;阿鲁台死后,韃靼部落迅速分裂——东部落的首领看清了也先的野心,带著族人投奔大明,被安置在辽东,与女真部落杂居,虽受大明管辖,却能安稳放牧;西部落的首领则鼠目寸光,以为投降瓦剌能换来庇护,结果自己被架空成个无权无势的“万夫长”,族人反倒成了瓦剌的“炮灰”,男人被拉去衝锋,老弱被赶来运粮。 瓦剌的骑兵在前开路,韃靼的后勤队伍在后跟进,两者之间隔著明显的界限。瓦剌士兵骑著肥壮的战马,时不时回头呵斥落在后面的韃靼人,用皮鞭抽打慢下来的老人和孩子。粮草车陷进沙坑时,瓦剌人便用刀背催促韃靼人上前推车,稍有迟缓便是一顿毒打。有辆粮车装著瓦剌贵族的绸缎和酒肉,车轮陷住后,十几个韃靼老人拼尽全力去推,有个老汉体力不支倒在车轮下,竟被直接碾过,惨叫声被马蹄声掩盖,连尸骨都没人收殮。 这支拖拖拉拉的后勤大军,每天只能走几十里路。白天要顶著烈日和风沙赶路,晚上只能挤在漏风的破帐篷里,啃著干硬的麦饼,喝著带著泥沙的雪水。有孩童夜里冻得哭,被瓦剌哨兵用刀柄砸醒,骂骂咧咧地驱赶:“再哭就扔去餵狼!”老人们则偷偷用骨笛吹奏安魂曲,既是悼念死去的族人,也是在祈求长生天保佑自己能活著回家。 也先坐在中军帐里,听著手下匯报后勤进度,对韃靼人的苦难毫不在意。在他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会走路的牲畜,只要能把粮草送到前线,死多少都无所谓。可他没看到,那些刻著“父仇”的箭杆背后,藏著孩童被欺骗的愤怒;没听到骨笛民谣里的绝望,正在悄悄发酵成反抗的种子。这支被强征的后勤大军,就像一颗埋在瓦剌阵营里的定时炸弹,或许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便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 草原的风越刮越烈,卷著韃靼老人的歌声和孩童的呜咽,跟著瓦剌大军的脚步南下。也先以为靠著高压能逼出战斗力,却不知人心从来不是靠鞭子能驯服的——当后勤队伍里的怨恨积累到极致,当孩子们终於明白“仇人”究竟是谁,这场被野心裹挟的战爭,早已埋下失败的伏笔。 也先的后勤大军行至河套平原时,秋阳正烈,戈壁滩上的石子被晒得发烫。队伍刚翻过一道沙丘,便撞见博罗纳哈勒派来北送战利品的车队——几十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既有从凉州卫抢来的绸缎、瓷器,也有鼓鼓囊囊的粮袋,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米粒在阳光下闪著微光。 后勤主將是也先的心腹,见状立刻勒马高喊:“都给我站住!这些是大汗的战利品,不许擅动!”可队伍里的韃靼人早已被飢饿逼红了眼,他们背著比自己还重的粮草,啃著掺沙的麦饼,此刻见了满车財物和粮食,刻在骨子里的贪婪瞬间压过了恐惧。几个年轻韃靼士兵对视一眼,突然拔出佩刀冲向押送队伍,手起刀落间,毫无防备的瓦剌押送兵便倒在血泊里。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疯抢车上的粮食和绸缎,连孩童都衝上去捡拾散落的米粒,塞进嘴里拼命吞咽。 “反了!都反了!”主將气得脸色铁青,立刻带领瓦剌精兵衝上前镇压。刀光闪过,抢粮的韃靼人成片倒下,有个白髮老汉因为偷偷往怀里塞了把米粒,当场被砍掉脑袋,鲜血溅在身后哭喊的孩童脸上。混乱中,韃靼百户长阿勒坦试图阻拦,他在族中威望极高,本想劝族人住手,却因“纵容叛乱”的罪名被一刀斩於马下。 阿勒坦的儿子巴图见父亲惨死,双目赤红,带著几十个亲信持刀衝进帅帐,指著主將怒吼:“去年冬天,你们抢走我们部落最后一批牛羊和粮米,让我们啃树皮过冬!现在有了战利品,却连一口吃的都不许我们碰,你们到底要逼死我们吗?信不信我们反了!” 主將冷笑一声,根本不把这群“奴才”的愤怒放在眼里:“反?你们也配?”他挥了挥手,亲兵立刻上前將巴图乱刀砍死。这一刀彻底点燃了韃靼人的怒火,“为阿勒坦报仇!为巴图报仇!”的吶喊声在队伍里炸开,年轻体壮的韃靼士兵纷纷挥刀砍向瓦剌人,后勤队伍瞬间变成战场。瓦剌士兵猝不及防,不少人还没拔出刀就被砍倒,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在戈壁上迴荡,连远处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奔逃。 军中骚乱整整持续了三日。韃靼人焚烧营帐、抢夺粮草,甚至试图截断前线的补给通道,让远在开平卫的也先差点断了粮。也先收到急报时,正准备对开平卫发起新一轮进攻,听闻后勤譁变,气得当场砸碎了酒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攻城,亲率五千精兵星夜折返镇压。 赶到河套时,眼前的景象让也先倒吸一口凉气:营地已成一片火海,韃靼叛兵们在脸上涂著羊血,举著刀在火光中狂奔,模仿著草原狼的嚎叫,声音悽厉如鬼哭。刀光与火影交织,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竟分不清是人是鬼。“杀!给我往死里杀!”也先目眥欲裂,下令毫不留情地镇压。 瓦剌精兵的铁骑冲入乱军之中,弯刀如割草般收割著生命。韃靼人虽奋勇反抗,却终究抵不过正规军的衝击,尸体很快堆成了小山。也先坐在高坡上,冷冷看著这场屠杀,直到地上的血流成河,叛兵的嚎叫渐渐平息,才下令停止攻击。这场骚乱,最终以两千多名韃靼人的死亡告终,戈壁滩上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经此一乱,后勤大军元气大伤。倖存的韃靼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怨恨,没人再敢上前推车,队伍彻底停滯。也先看著这群隨时可能再次譁变的“隱患”,终於意识到强压只会適得其反。在临时召集的部落首领面前,他咬著牙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允许后勤队伍中的儿童和老人北归。 当老人们牵著孩童的手,背著简陋的行囊踏上归途时,后勤大军瞬间从两万人缩水到一万出头。剩下的韃靼士兵望著亲人远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麻木的绝望。也先看著这支人心涣散的队伍,心里清楚,后勤的根基已经动摇,別说继续南下,能不能支撑到冬天都是未知数。河套的风卷著血腥味吹过,也先第一次对这场战爭的结局,產生了深深的怀疑。 陕甘边境的风沙卷著枯草,在博罗纳哈勒的营帐外打著旋。他正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西安的位置,眼中满是南下的渴望——自凉州屠城后,明军在陕甘的布防出现鬆动,他本想趁势找到缺口,一路杀入陕西腹地,可父亲也先的撤军令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所有的盘算。 “后勤大军溃散一半?粮草无法运输?”博罗纳哈勒捏著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信纸被他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他猛地一脚踹翻帅案,案上的酒杯、地图散落一地,酒液溅在狼皮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跡。“父汗若早听我言,集中兵力从陕甘南下,此刻我们已在西安饮马!”他拍著大腿,对著帐外怒吼,“如今粮草不济就要退兵?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副將在一旁垂首不敢作声。他知道博罗纳哈勒的不甘——从凉州之战的大胜,到沿途劫掠的补给,这支军队本已摸到了陕西的门户,只待一声令下便能长驱直入。可也先的命令字字千钧,没有后勤支撑,大军在陕甘的旷野里迟早会饿死、冻死。 博罗纳哈勒在帐中踱来踱去,鎧甲的铜钉碰撞著发出烦躁的声响。他望著帐外待命的骑兵,那些骑士的马鞍上还掛著从凉州掠来的绸缎,此刻却要跟著他北返,心中的憋屈几乎要炸开。“撤!”他最终咬著牙下令,声音里满是痛苦与不甘,“全军整理行装,北归宣府,与父汗匯合!” 撤军的队伍在风沙中缓缓移动,博罗纳哈勒勒著马韁走在队尾,回头望著陕西的方向,眼神复杂。他对副將坦言:“正面交锋,我们永远不是大明的对手。他们的火器、阵法、粮草,都比我们强太多。”他顿了顿,语气带著一丝惋惜,“最正確的路,本是从陕甘打开突破口——占领西安,据守关中,再攻克凤翔、庆阳,把寧夏卫、甘肃卫与朝廷的联繫彻底切断。” “困死那些卫所的明军后,夺取他们的地盘和百姓,再东进陈兵潼关。”博罗纳哈勒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仿佛已看到大军扼守潼关的景象,“到那时,进可威胁中原,退可固守西北,就算不能入主中原,也能逼著大明割地求和,占稳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副將忍不住问:“那我们不南下四川吗?那些汉人不都以为我们要攻蜀地?” “南下四川?”博罗纳哈勒嗤笑一声,眼神却很清醒,“那是重蹈蒙哥汗的覆辙!四川多山多水,栈道艰险,明军只要守住几个关口,我们的骑兵就寸步难行。当年蒙哥汗死於钓鱼城,难道还不够警醒吗?”他摇了摇头,“我们是草原的狼,不是山里的熊,陕甘的平原、戈壁才是我们的战场。占据西北,染指寧夏、青海的牧场,就足够了。” 可这清醒的规划,终究成了泡影。博罗纳哈勒望著北归的队伍,心中满是无力——他知道父亲也先的野心,那位瓦剌可汗始终梦想著復刻成吉思汗的荣光,非要从大同、宣府一线硬闯,试图直逼北京,却没看到瓦剌的后勤早已支撑不起这样的野心。 “父汗被胜利冲昏了头。”博罗纳哈勒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沙吞没,“他以为打贏了几场小仗,就能撼动大明的根基,却不知我们的软肋,早就被后勤拖垮了。” 北归的路越走越远,陕西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风沙尽头。 博罗纳哈勒知道,自己错失的不仅是一次南下的机会,更是瓦剌部落最有可能在西北立足的希望。作为瓦剌阵营里唯一看清战局的人,他却不得不屈从於父亲的权威,跟著那註定失败的野心,一步步走向未知的结局。 第99章 明军誓师·名將雄兵 洪熙十三年十月初二,秋阳穿透薄雾,將紫禁城的午门照得金光闪闪。 大明皇帝朱高炽身著十二章纹龙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城楼,正式颁布出兵圣旨——荡平瓦剌,犁庭扫穴。午门外的广场上,甲冑鲜明的士卒列成方阵,旌旗如林,刀枪在阳光下泛著冷光,空气中瀰漫著肃穆的杀气。 授印仪式在庄严的鼓乐中开始。朱高炽从內侍手中接过“平虏大將军”金印,印纽雕刻著玄武造型,龟蛇缠绕的纹路与身后永乐年间传下的龙纛纹样遥相呼应,仿佛在延续著大明北征的血脉。 《明会典》中明確记载:这枚金印重二斤四两,是用太祖朱元璋时期炼就的精铜铸就,歷经洪武、永乐两朝战火,印面的“平虏大將军”五个篆字早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朱高炽將金印郑重地交到朱瞻基手中,指尖触到儿子鎧甲的冰凉,忽然伏在他耳边低声叮嘱:“我儿此次出征,万不可再亲临一线廝杀。” 他的声音带著父亲的担忧,更藏著帝王的深谋:“你在阴山之战已攒够威望,此次只需坐镇指挥,一举歼灭瓦剌主力,为將来登基扫平障碍即可,万万不可有半分闪失。”朱瞻基握著沉甸甸的金印,感受著掌心的温度,郑重頷首:“儿臣明白父皇深意。” 隨后,皇帝转向立於一旁的英国公张辅。这位白髮苍苍的老將已年逾六旬,脸上刻满了永乐北征的风霜。 朱高炽命內侍奉上“御赐金刀”,刀鞘镶嵌著一颗硕大的宝石——那是永乐皇帝亲征时从瓦剌可汗帐中缴获的战利品,宝石中央有道天然裂纹,恰似漠北地图上克鲁伦河的走向,见证著两代帝王与瓦剌的恩怨。 “老將军劳苦半生,”朱高炽的语气带著敬重,“此次出战坐镇中军即可,调度诸军,千万不可以身试险。” 张辅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金刀,声音洪亮如钟:“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託!”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捧著明黄圣旨上前,尖细的嗓音在广场上迴荡,清晰地宣读著出兵部署:“以江淮新军两万为前锋,命常桓为统帅,为全军开路!” 话音刚落,一员虎背熊腰的年轻將领弓腰上前,他是开平王常遇春的侄孙,惯用的那杆虎头湛金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枪缨隨风飘动,果然有万夫不当之勇。 “以京师三大营十万精锐为中军,由太子殿下亲领,掌平虏大將军印!”王淮继续宣读,“以辽东军两万、山西兵三万、河南卫所兵三万,共计八万为左右两翼,由成国公朱勇统一调度,负责侧翼包抄!” 每念到一处,相应的將领便策马出列,在午门前肃立待命,甲冑碰撞声此起彼伏,匯成雄浑的战歌。 101看书 101 看书网体验棒,??????????????????.??????超讚 全手打无错站 旨意宣读完毕,朱高炽登上城楼,望著广场上即將出征的大军,声音传遍四野:“瓦剌蛮夷,屡犯边关,屠戮百姓,朕今日命太子亲征,必荡平漠北,还我大明万里河山!將士们,此去当奋勇杀敌,凯旋之日,朕在紫禁城为你们庆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十万將士齐声吶喊,声浪直衝云霄,震得午门的铜铃叮噹作响。 朱瞻基勒住马韁,举起金印,身后的龙纛隨之扬起,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张辅横握金刀,目光如炬地望著北方,仿佛已看到战场的烽火。 大军开拔的號角声响起,前锋常桓率先策马衝出广场,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寧静。中军的十万精锐排著整齐的队列,步伐沉稳地向前推进,铁甲反射的阳光连成一片金色的海洋。 朱高炽站在午门城楼上,目送著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尘土中,鬢角的白髮在风中微微颤动。他知道,这场战爭不仅关乎大明的边疆安危,更关乎朱家江山的传承。二十万明军浩浩荡荡的身影,在秋阳下拉出长长的剪影,向著漠北的方向挺进,势必要与也先的瓦剌铁骑,展开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决战。 大同府的城墙下,三十座新修的粮仓如小山般矗立,褐红色的粮囤顶覆盖著厚实的油纸,纸上“洪熙年制”的墨字在秋阳下清晰可辨。山西巡抚亲自坐镇粮仓,看著军卒们將小米、麦粉、豆饼分门別类入库,帐册上的数字不断累加——这些粮食足以支撑二十万大军三个月的口粮,哪怕廝杀到大雪封山的寒冬,也绝不会让將士们饿著肚子打仗。 与此同时,明军主力正向著张家口堡集结。两淮新军的先头部队抵达时,鎧甲反射的阳光几乎映得天空发白。这两万淮军將士皆戴著狻猊盔,盔耳两侧的“杀胡”二字刀刻分明,朱瞻基特意命工匠在刻痕中填了硃砂,远远望去宛如刚染上的鲜血,透著一股与瓦剌不死不休的狠劲。他们曾在阴山之战中撕开瓦剌防线,如今再次被委以先锋重任,要做斩向敌人脊樑的最锋利刀刃。 神机营的营地则瀰漫著硫磺与桐油的气息。数十门“大將军炮”在空地上排列成阵,黝黑的炮口齐刷刷朝向北方,炮身上“洪熙十年造”的铭文被擦拭得鋥亮。炮手们正仔细检查炮膛,用麻布蘸著桐油擦拭炮身,將火药按比例分装成药包,连引信的长度都反覆丈量——他们要用轰鸣的炮火,撕碎也先南下的野心,把这群草原狼赶回漠北的冰原。 最先完成集结的是淮军与京师三大营。十二万大军在山西与直隶的边界扎营,帐篷连绵数十里,炊烟从无数灶台升起,在天际连成一片灰云。运送物资的车队络绎不绝,骡马驮著箭矢、甲冑、药品从四面八方赶来,粮仓的帐房先生们拿著算盘日夜清点,確保每一件物资都精准到位。 不到十天,辽东的一万精骑踏著关外的寒霜赶到。骑士们的貂裘还带著东北的寒气,战马的鬃毛上甚至结著未化的霜,他们刚卸下鞍具,便立刻投入到適应性训练中,熟悉关內的地形与气候。又过三日,河南卫所的三万士兵也抵达营地,他们带著中原的质朴,虽不如边军悍勇,却个个精神抖擞,手中的长矛擦得发亮。 洪熙十三年十月十九,张家口堡外的平原上终於竖起二十万大军的营垒。朱瞻基身披明光鎧,腰悬天子剑,登上临时搭建的誓师坛。坛前的“日月旗”被大风卷得猎猎作响,旗面的日月图案在风中舒展,仿佛在见证这庄严的时刻。 “將士们!”朱瞻基拔剑指天,剑身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瓦剌也先犯我疆土,屠我百姓,焚我城池!今日我等聚於此地,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的声音透过风传到每个士兵耳中,带著不容置疑的决绝,“今日本將军出征,不退也先,不破瓦剌,誓不还朝!” “不退也先!不破瓦剌!誓不还朝!”坛下二十万兵將齐声怒吼,声浪如惊雷般滚过平原,震得远处的羊群四散奔逃,连天空的流云都仿佛被这股气势衝散。淮军將士拍打著盔耳的“杀胡”二字,神机营的炮手握紧了引信,辽东骑兵的战马刨著蹄子,河南卫所的士兵举起了长矛,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北方,那里是他们即將奔赴的战场。 誓师完毕,朱瞻基走下高坛,翻身上马。张辅提著御赐金刀来到他身边,老將军的目光扫过整齐的军阵,对太子道:“殿下,兵甲已备,只待开拔。”朱瞻基点头,拔出佩剑向前一挥:“全军开赴宣府!” 號角声再次响起,二十万大军如一条长龙,向著宣府的方向缓缓移动。淮军的“杀胡”盔在阳光下闪烁,神机营的炮车碾过大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骑兵的马蹄扬起滚滚烟尘。这股凝聚了大明国力的洪流,正带著復仇的怒火与保家卫国的决心,奔向与瓦剌主力决战的疆场——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即將在塞北的寒风中拉开序幕。 明军主力进驻宣府的那一刻,整座边城都仿佛活了过来。城楼上升起“平虏大將军”的旗帜,营地连绵至城外十里,炊烟与晨雾交织成一片壮观的图景。朱瞻基身著鎧甲,站在总兵府的沙盘前,指尖划过宣府周边的山川河流,目光锐利如鹰——这里將是与也先决战的主战场,每一步布阵都关乎二十万大军的生死。 “英国公张辅!”朱瞻基的声音在议事厅內响起,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在!”老將军应声出列。年过六旬的张辅发须皆白,却丝毫不见龙钟之態,鎧甲穿在身上挺拔如松,走路时虎虎生风,腰间的御赐金刀隨著动作轻晃,谁也看不出他已到甲之年。前几日校场试弓,他还能拉开七石强弓,箭落靶心时引得全军喝彩。 “你全权负责大军左翼。”朱瞻基指向沙盘左侧的丘陵地带,那里標註著密集的河谷与隘口,“三万河南兵、三万山西兵全部交你调度,务必在洋河以西构筑三道防线。”他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弧线,“瓦剌骑兵善长穿插迂迴,你的任务就是钉死左翼,绝不能让他们从侧翼包抄主力,断我军后路。” “得令!”张辅双手接过令箭,铜质令箭在灯光下泛著冷光。他躬身行礼后退回队列,腰间的金刀轻响一声,仿佛在应和这沉甸甸的使命。 “成国公朱勇!”朱瞻基转向另一侧的將领。 “末將在!”朱勇身披亮银甲,甲片上的云纹被打磨得鋥亮,他向前一步,声如洪钟,震得窗欞都微微发颤。 “你率两万辽东军为右翼,驻守龙门所至独石口一线。”朱瞻基的手指点向沙盘右侧的草原边缘,“其中一万骑兵作为机动兵力,隨时准备驰援主战场,切记保持通讯畅通,本將军的红旗令到,必须即刻出兵。”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再调拨两万京营精锐归你节制,加固长城隘口,用佛郎机炮封锁所有骑兵能通过的峡谷,確保右翼万无一失!” “末將遵令!”朱勇抱拳应下,银甲碰撞声清脆利落。辽东军擅长在草原作战,京营则精於守城,两者结合正是防备瓦剌突袭的最佳配置。 议事厅內的参军们手持毛笔,飞速在沙盘上移动著代表各军的木牌:左翼六万兵马沿著洋河布防,木牌上插著红色小旗;右翼四万大军扼守独石口,木牌旁標註著火炮的符號;中军的位置则插著一面巨大的“平虏大將军”旗帜,代表著由朱瞻基亲自统领的十万主力。 朱瞻基看著沙盘上渐渐成型的阵型,指尖在宣府城的位置轻轻敲击。“大军主力与宣府守军匯合后,即刻加固城墙,修补垛口,把神机营的『大將军炮』架在四座城门楼上。”他的目光扫过在场將领,“粮仓要派精兵看守,水源地加设暗哨,所有通往城內的道路都要埋设拒马和绊马索。” “殿下,瓦剌若迟迟不来进攻怎么办?”有参军忍不住问道。 朱瞻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先后勤已断,河套譁变后粮草不足,他耗不起。我们只需守好关隘,等他粮草耗尽,便是我军反击之时。”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接下来……就看也先敢不敢来攻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斥候撞开房门稟报:“启稟殿下,瓦剌先锋已过野狐岭,距离宣府不足百里!” 朱瞻基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来得正好!”他抓起案上的令旗,对眾將道,“各军按部署就位,传我將令——紧闭城门,升烟示警,神机营进入炮位,准备迎敌!” 议事厅內瞬间忙碌起来,將领们接过令箭匆匆离去,靴子踏在青砖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朱瞻基走到窗前,望著宣府城头迅速升起的狼烟,又看向北方天际线——那里很快將出现瓦剌铁骑的身影,一场酝酿已久的大战,终於要在这塞北边城拉开序幕。沙盘上的木牌静静佇立,仿佛已预示著这场决战的走向,而朱瞻基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將决定大明与瓦剌的命运。 第100章 也先压境·兵锋所指 洪熙十三年十月二十,宣府总兵府的灯火彻夜未熄。朱瞻基铺开探马“夜不收”送回的密报,羊皮纸上的墨跡还带著塞外的寒气,密密麻麻的批註勾勒出瓦剌大军的分布轮廓。他指尖划过地图,目光凝重——也先的兵力部署远比预想中复杂。 “博罗纳哈勒领一万生力军在河套平原游弋,”朱瞻基指著河套的位置,声音低沉,“既可南下袭扰榆林,牵制我军西线兵力,又能隨时东进支援主力,这步棋倒是刁钻。”案前的参军立刻在沙盘上插下代表瓦剌的黑色木牌,与宣府的明军形成犄角之势。 “阿失帖木儿的两万兵马在开平附近徘徊,斥候回报说他们每日变换营地,看不出明確动向。”朱瞻基指尖移向开平,眉头微蹙,“是想声东击西,还是在等待时机?”张辅凑近沙盘,捻须沉吟:“这小子去年在阴山吃了亏,怕是想学他兄长玩迂迴,试图绕开宣府防线。” 最让人揪心的是也先主力的动向。密报显示,五万瓦剌大军並未直逼宣府,反而驻扎在大同附近,营帐连绵数十里,篝火日夜不熄。“更棘手的是,”朱瞻基拿起最后一份密报,语气凝重,“探马发现也先另有四万殿后部队,作为隨时可调遣的生力军。算下来,他这次竟聚集了十二万大军南下。” “十二万?”张辅猛地抬头,白的眉毛拧成一团,“这怎么会呢?当年成吉思汗横扫天下,麾下铁骑不过十万之眾。也先区区瓦剌首领,何德何能聚起如此兵力?”老將军早年隨永乐帝北征,深知草原部落的兵力极限,瓦剌本部能战之兵不过五万,这十二万大军的水分可想而知。 明军將帅们不知道的是,这“十二万大军”背后藏著多少血泪与胁迫。也先为凑齐兵力,在漠北推行“屠帐”之令——哪个部落敢拒不出兵,便纵兵屠戮其营帐,烧其牧场,灭其族人。有个蒙古部落首领被逼出兵时,连夜將三个儿子灌醉藏进地窖,留下血书:“若我战死,汝等即刻降明,勿隨也先送命,保住族人性命要紧。” 他带领族中青壮年出征那日,骑在马上对著故乡的方向放声大哭,声音悲愴如雁鸣:“我们此去,怕是要死无葬身之所!”这样的场景,在瓦剌各部落徵兵时比比皆是,哭声几乎传遍了漠北草原。 兵器的匱乏更暴露了这支大军的虚胖。也先命人挨家挨户搜查牧民的铜锅、铜盆,熔毁后铸成简陋的刀枪,这些“锅铁兵器”刃口粗糙,稍一用力便会崩裂。负责殿后的四万瓦剌兵里,近半数人手中握著的不过是木棍绑刀片的“武器”,木柄上还留著牧民的刻痕;即便是主力大军中的一线部队,不少人使用的还是去年从明军那里缴获的“斩马刀”,刃口早已崩裂卷边,砍在木头上会同时溅出木屑与铁锈,根本算不上利器。 “不管他有多少水分,十二万的声势总能唬住人。”朱瞻基敲了敲沙盘,目光锐利,“也先想用兵力优势逼我们分兵,他好趁机找破绽。”张辅点头附和:“殿下说得是。草原部落徵兵向来靠胁迫,这样的乌合之眾看似庞大,实则军心涣散,只要击溃其主力,剩下的必不战自溃。” 朱瞻基拿起令箭,对眾將道:“传令大同守军加固城防,每日擂鼓扬旗,做出要主动出击的样子,牵制也先主力。另派五千辽东骑兵偽装成运粮队,引诱阿失帖木儿出兵,我军在半路设伏,先打掉他这两万游兵。”他顿了顿,看向张辅,“英国公,左翼防线再加派五千神机营,用佛郎机炮封锁河谷,绝不能让博罗纳哈勒东进。” “老臣遵令!”张辅接过令箭,转身布置去了。 议事厅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窗欞照在沙盘上,明与瓦剌的木牌在光影中对峙。朱瞻基望著沙盘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木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先以为靠胁迫能聚起百万雄师,却不知这样的军队早已失了人心。十二万大军的虚胖,终將在明军的坚阵与炮火面前,暴露其不堪一击的內里。这场看似实力悬殊的对决,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胜负的伏笔。 也先那四万殿后大军,说是“军队”,不如说是被驱赶的流民。队伍里夹杂著一万韃靼后勤兵,大多是老弱妇孺,还有不少个头刚过马腹的孩童,竟被也先强征入伍,当做成人凑数。他们穿著不合身的破烂皮甲,背著比自己还沉的乾粮袋,在瓦剌士兵的鞭子下蹣跚前行,嘴里哼著改编的民谣:“跟著也先走……走到黄泉路。路上有馒头……馒头是石头。”歌词里的绝望,隨著风飘出很远。 有个豁了牙的隨军老人,用一支开裂的骨笛伴奏,笛声漏风,呜呜咽咽的,像秋风吹过枯骨,听得人心头髮紧。队伍里有个高个子孩童,背著母亲绣的平安符箭筒,原本该是五彩丝线绣的雄鹰,此刻却被不知是谁的血染成了黑色,符上的“平安”二字早已模糊不清。他每走一步,箭筒就撞一下膝盖,疼得齜牙咧嘴,却不敢哭出声——前几日有个小孩哭著要妈妈,当场被瓦剌士兵用刀柄砸晕,扔在路边自生自灭。 负责督促这支队伍的是也先麾下的千户巴图,此人暴戾恣睢,完全没把河套的譁变当教训,依旧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韃靼人。见队伍走得慢了,他立刻勒马高喝:“都给我快点!磨蹭的统统餵狼!”话音未落,瓦剌士兵们便掏出马鞭,对著老弱狠狠抽去。鞭子抽在衣上的闷响、老人的惨叫声、孩童的惊哭声响成一片,瓦剌士兵却看得哈哈大笑,有人甚至比赛谁抽得更准,把韃靼人当成了取乐的玩物。 混乱中,一个瓦剌士兵的鞭梢捲住了某老人的白髮,他狞笑著猛地一扯,头髮连带著头皮被撕下一块,血珠瞬间渗出来,染红了老人的衣领。老人惨叫著摔倒在地,枯瘦的手在地上乱抓,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喊:“腾格里看见了……腾格里说,也先快完了!你们这些刽子手,都要遭报应!”巴图闻言大怒,纵马上前,一脚踏在老人胸口,老人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滚圆,再也没了气息。 这悽惨的景象,被明军“夜不收”探马看在眼里,加急送回了宣府。朱瞻基连续几日收到密报,对著沙盘上的兵力標註反覆核对,终於理清了也先的虚实。他指著沙盘对张辅道:“也先的十二万大军,水分大得很。真正能战的,只有三部分。” “博罗纳哈勒在河套的一万骑兵,是去年阴山之战存活下来的精锐,算一支。”朱瞻基拿起黑色木牌,放在河套位置,“也先亲率的大同关外三万骑兵,是瓦剌本部的核心战力,算第二支。”他又將另一块木牌放在大同附近,“阿失帖木儿在开平的一万骑兵,虽不如前两支,但也算能打的。” 张辅凑近细看,眉头渐渐舒展:“这么算下来,真正能与我军交锋的,不过五万兵马?” “正是。”朱瞻基点头,语气带著一丝冷嘲,“十二万大军,能战者不足半数。剩下的不是被胁迫的牧民,就是老弱孩童,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探马说,不少人拿著木棍绑刀片,连去年缴获的崩口斩马刀都算好武器了。” 议事厅內的將领们闻言,都鬆了口气。先前听闻十二万大军压境,不少人心里发怵,此刻才明白也先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这等乌合之眾,如何挡得住我二十万精锐?”成国公朱勇忍不住道,“殿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一举击溃也先主力!” 朱瞻基却摇了摇头:“不可轻敌。五万精锐骑兵仍是劲敌,何况他们熟悉地形,善长奔袭。我们只需守住宣府,耗到他们粮草耗尽,这些被胁迫的部落自会溃散,到时候再聚而歼之,方为上策。”他看向张辅,“老將军觉得呢?” 张辅抚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也先靠胁迫聚兵,军心本就不稳,只要我们坚守不出,他军中的怨气迟早会爆发。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的队伍就先散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议事厅,沙盘上代表明军的红色木牌与瓦剌的黑色木牌对峙,胜负的天平已悄然倾斜。朱瞻基望著北方,心中已有了计较——也先的十二万大军看似嚇人,实则是沙滩上的城堡,只要明军守住阵脚,等待时机,这场战爭的胜利,终將属於大明。而那些被裹挟的韃靼老人与孩童的悲泣,终將成为压垮也先野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先似乎毫不在意后勤的混乱与军心的涣散,他在大同城外二十里的高地上搭起中军大帐,帐顶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帐內,他召集了瓦剌各部將领,將几颗石子摆在羊皮地图上,分別標记著明军的布防位置。“汉人向来多疑,”也先用马鞭敲著地图,嘴角带著一丝得意,“他们猜我要攻大同,我偏转头打陕甘;等他们调兵去守陕甘,我再杀回大同。如此声东击西,定能撕开他们的防线。” 刚从河套平原赶来参会的博罗纳哈勒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反对:“父汗,兵贵神速!如今我军粮草不足,拖延犹豫只会耗尽士气,必误大事!”他指著地图上的大同与宣府,语气坚定,“依儿臣之见,当集中所有能战之兵,从大同、宣府同时发起猛攻!只要攻破其中一处,就能长驱直入,直指汉人京师!” 可也先显然不认同儿子的急进,他挥手打断博罗纳哈勒:“你懂什么?汉人主力在宣府,大同看似空虚,实则有诈。你只需回河套守住左翼,防止明军西调夹击即可。”博罗纳哈勒还想爭辩,却被也先凌厉的眼神制止,只能悻悻退回队列,心中满是焦虑——他知道,父亲的犹豫正在將瓦剌推向绝境。 与此同时,朱瞻基在宣府的帅帐里,正令工匠製作“兵棋”。木雕的士兵、战马、火炮按比例缩小,分別代表明军各部与瓦剌兵马,在巨大的沙盘上推演战局。当他將代表瓦剌的黑色棋子摆至“河西走廊”时,突然停手,对身边的幕僚道:“也先声东击西的把戏,瞒不过我。他扬言攻陕甘,实则必趁我军西调之际,突袭大同!” 话音刚落,他立刻下令:“传我將令,命大同守军连夜在城外挖掘『品字形』土壕沟,沟深丈余,宽两丈,沟底插满削尖的枣木,木尖务必涂满蛇毒!再在壕沟后布置三层拒马,神机营的佛郎机炮架在城头,炮口对准必经之路!” 十月底的塞北已飘起小雪,双方主力在大同外围形成对峙。寒风卷著雪粒掠过战场,吹得旗帜猎猎作响,空气中瀰漫著紧张的气息。某天深夜,明军哨兵突然发现瓦剌营地火光冲天,隱约传来吶喊声,慌忙稟报“敌军夜袭”。朱瞻基却站在城楼眺望片刻,冷静下令:“勿动!此乃也先虚张声势,不必理会。” 果然,没过多久,火光渐渐平息,风中飘来浓郁的焦臭味——瓦剌兵不过是在焚烧病死的战马尸体,试图製造偷袭的假象,扰乱明军军心。那些病马的尸体在火焰中蜷缩成一团,焦黑的皮毛隨风飘散,连远处的野兔都被这诡异的气味惊得四散奔逃。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几日后,两军阵地间的空地上,竟出现了一只瘸腿的狐狸。它拖著受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从瓦剌营地跑向明军防线,嘴里还叼著半块烙饼。那饼显然是明军士兵掉落的,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散发著麦香。狐狸警惕地望了望两边的军营,最终还是朝著明军的方向跑去,仿佛知道哪边才有生路。 朱瞻基在帅帐中望见这一幕,对身边的幕僚笑道:“连野兽都知道哪边有吃的,也先却还在做著入主中原的美梦。”他指著沙盘上瓦剌的位置,语气带著一丝嘲讽,“也先强征部落、劫掠粮草,早已失了人心。他的军队看似庞大,实则如这只狐狸口中的饼——看似能充飢,实则填不饱肚子,迟早会溃散。” 幕僚们纷纷点头,看著沙盘上明军严阵以待的阵型,再想到瓦剌营地的焦臭与混乱,心中已然明了:这场对峙,大明已占儘先机。朱瞻基望著窗外飘落的雪,眼神坚定——他知道,也先的虚张声势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要明军守住防线,等待时机,胜利终將属於自己。而那只叼著烙饼的狐狸,恰似这场战爭的隱喻:人心向背,早已註定了结局。 第101章 大同之局 洪熙十三年十一月初一,山西大同的天空飘著碎雪,寒风卷著沙砾抽打在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也先的中军帐前竖起了进攻的狼头旗,一万瓦剌步卒扛著云梯、推著衝车,在五千骑兵的掩护下,向著大同城墙发起了第一轮试探性进攻。 “放箭!”瓦剌骑兵阵中传来一声呼哨,五千骑同时张弓搭箭,攒射战术瞬间启动。漫天箭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箭矢划破风雪的尖啸声充斥耳畔,密密麻麻的黑影遮得城头都暗了几分。明军士卒虽第一时间躲进垛口,但仍有箭矢越过城垣,两百多名来不及隱蔽的士兵中箭倒地,鲜血很快在雪地上晕开暗红的斑块。 “反击!”大同守將一声令下,城头的连弩与火炮立刻怒吼起来。明军的箭雨同样密集,弩箭穿透瓦剌士兵的皮甲,盾牌上瞬间插满箭矢,有的盾牌甚至被数十根弩箭钉得如同刺蝟。神机营的佛郎机炮喷出火光,炮弹落在瓦剌阵中炸开,碎石与弹片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衝锋的阵型瞬间乱了套。 瓦剌士卒在付出惨重伤亡后,终於有部分衝到城墙下,他们搭起云梯往上攀爬,却被明军的改良短弩迎头痛击。这种短弩射程虽近,却射速极快,箭头涂著桐油,射中后伤口极易感染。攀爬的瓦剌士兵纷纷中箭坠城,云梯上很快掛满了尸体,城下的积雪被染成了红褐色。 与此同时,数十辆衝车撞向大同城门,“咚、咚”的撞击声震得城墙都在颤抖,门枢处的木缝不断扩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大同镇志》清晰记载了这场攻防:“瓦剌贼寇使用衝车撞门,门枢震裂。守城兵以熔化铜水灌缝,液顺门流淌,烫死爬城敌兵无数。”明军士卒將一锅锅熔化的铜水从城头浇下,金色的液体顺著门缝流淌,撞到铜水的瓦剌士兵瞬间发出悽厉的惨叫,皮甲与皮肉被烫得黏连在一起,连衝车的木轮都被烫得冒烟起火。 城中的妇孺也加入了守城的行列,她们冒著箭雨將一锅锅煮沸的开水送到城头。明军士兵接过热水,对著攀爬的瓦剌士兵劈头浇下,开水烫穿衣物,烫烂皮肉,瓦剌兵被烫得嗷嗷乱叫,纷纷从云梯上滚落,城下的积雪被烫水浇得冒起白烟,混杂著血水与惨叫,场面惨烈至极。 朱瞻基亲临城头指挥,他身披鎧甲,站在箭雨中神情镇定。当看到也先的亲卫举著狼头纛旗,试图衝到城门下鼓舞士气时,他眼神一厉,高声下令:“瞄准那面纛旗,给我轰!” 城头上的几门短炮立刻调转炮口,这是明军工部製造局最新改良的武器,炮身轻便,射程精准,最关键的是炮弹——空心弹壳內填充著砒霜与石灰粉末。隨著炮声轰鸣,炮弹在狼头纛附近炸开,白色的粉末如烟雾般瀰漫开来,也先的亲卫们躲闪不及,吸入粉末后立刻剧烈咳嗽,鬚髮被染成惨白,不少人当场倒地抽搐,狼头纛瞬间失去了踪影。 “打得好!”城头上的明军发出欢呼。朱瞻基望著瓦剌阵中混乱的景象,对身边的將领道:“也先的锐气已挫,传令下去,轮换休整,保持火力,绝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风雪中的进攻持续了整整半日,瓦剌士兵在城下丟下数千具尸体,云梯、衝车尽数被毁,却连城墙的一角都未能攻破。也先在远处望见这一幕,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大同的防守如此坚固,更没想到明军会用铜水、开水这些“奇招”。 仅仅一天的进攻,不过两个时辰的廝杀,就让也先付出了一千五百多人的伤亡代价。瓦剌士兵的尸体在大同城下堆成了小山,云梯的残骸与断裂的兵器散落一地,雪水混著血水在沟壑里结冰,反射著惨澹的光。也先望著城头上依旧飘扬的大明旗帜,终於咬牙下令退兵,大军后撤至城外二十里扎营,营帐连绵却死气沉沉,再没了先前的囂张气焰。 营中很快陷入无休止的爭吵。博罗纳哈勒的支持者拍著案几怒吼:“早说过要攻宣府、大同!分兵只会被汉人各个击破,如今大同攻不下,再拖下去粮草耗尽,大家都要饿死在塞北!”主张回师陕甘的將领则反驳:“宣府有朱瞻基坐镇,二十万精锐严阵以待,去了就是送死!不如退回西北,从陕甘边境找机会,至少那里还有牧场能过冬!”两派各执一词,唾沫星子溅在地图上,把“大同”“宣府”的標记都晕开了墨痕。也先坐在帅帐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狼头刀柄,眉头拧成个疙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战略產生了动摇。 十一月初二,一封加急密报从开平以东送来,是次子阿失帖木儿派人星夜传送的。密报上的字跡潦草,却字字如惊雷:“汉人皇帝已遣使者入兀良哈境界,兀良哈首领愿为汉家断我们后路。”也先看完密报,只觉得头都大了一圈,猛地將信纸拍在案上。兀良哈部这些年早已臣服大明,部落贵族与汉人通婚者比比皆是,每年从大明获得的赏赐比朝贡还多,早成了大明安插在漠北的“眼线”。若是他们从东北突袭,不出三日就能杀到瓦剌大军后方,甚至可能直捣和林老巢,把他的妻儿族人一锅端了。 那天夜里,也先走出帅帐夜观星象。寒风卷著雪粒打在脸上,夜空的星辰稀疏,唯有东北方向几颗星星忽明忽暗,恰似兀良哈部落的方位。“星象不利啊……”他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若被前后包抄,我军便成了瓮中鱉,插翅难飞!” 接下来的几日,也先茶饭不思,帐內的羊皮地图被他戳得全是破洞。大同攻不下,宣府不敢去,陕甘路途遥远,后方又有兀良哈的威胁,每一条路都像是死胡同。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野心,他狠狠一跺脚:“撤!回漠北!” 撤退前,也先下令焚烧剩余的粮草。乾燥的麦秸与马粪混在一起点燃,浓烟中立刻腾起诡异的绿色烟柱,直衝云霄,在塞北的天空下格外醒目。瓦剌士兵们赶著牛羊、拖著伤兵,沿著来时的路匆忙北撤,马后都拖著树枝,刻意扫去蹄印与车辙,试图掩盖退兵的痕跡。 明军斥候很快將消息传回大同:“瓦剌退军了!他们马后拖树枝扫去足跡,只留绿色烟柱冲天,看著像是慌不择路!”將领们纷纷请战,要求追击歼敌,朱瞻基却站在城头,望著那道绿色烟柱沉默良久。 “不对劲。”他转身对张辅道,“也先狡猾如狐,怎会如此轻易暴露行踪?这烟柱来得蹊蹺,怕是有诈。”张辅也点头附和:“瓦剌虽败,主力未损,五万精锐仍在,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烧粮草、扫足跡,或许是想麻痹我们,趁机绕道偷袭。” 朱瞻基立刻下令:“神机营加强警戒,『夜不收』探马扩大侦查范围,重点盯防宣府至开平的要道!传檄兀良哈部,按约定出兵袭扰瓦剌后路,但切记不可孤军深入,待我军主力北上再合力夹击!” 野狐岭风雪与意外之胜 瓦剌大军的后撤之路,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边缘。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割在士兵们冻得通红的脸上,也割碎了他们心中仅存的战意。也先裹著厚厚的貂裘,勒马立於高坡之上,望著绵延数里的队伍在荒原上艰难挪动,队伍里夹杂著伤兵的呻吟、战马的嘶鸣,还有风雪呼啸的呜咽,这一切都让他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大同城下惨败后,军心本就涣散,如今连老天爷都似要与瓦剌为敌,塞北的风雪来得比往年更早、更烈。 十一月初三清晨,当瓦剌大军退至野狐岭时,铅灰色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鹅毛大雪毫无徵兆地倾泻而下。不过半个时辰,天地间便一片苍茫,积雪没过脚踝,深的地方能埋到小腿。士兵们大多穿著单薄的皮甲,不少人的靴子早已磨穿,只能用破旧的衣衫、麻袋片裹住双脚,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有个年轻的韃靼士兵,怀里揣著母亲连夜缝製的羊毛袜,却捨不得穿上,只在休息时偷偷拿出来摩挲,此刻他的脚趾早已冻得发紫,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起来。 队伍里冻死的人越来越多,起初还有人將尸体拖到路边,后来实在没了力气,只能任由同伴的尸体被大雪掩埋,成为荒原上一个个隆起的雪堆。有经验的老兵说,这雪下得邪性,野狐岭的风雪最是吃人,当年元军退守漠北时,不知多少人冻死在这片山岭。瓦剌士兵们望著四周白茫茫的荒野,看不到炊烟,听不到鸡鸣,只有无尽的风雪和绝望在蔓延。 “大汗……我们退吧,回漠北去吧!”一个部落首领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跪在雪地里,他的貂裘早在抢掠时换了酒喝,此刻身上只披了件破烂的羊皮袄,“这鬼天气,別说打仗,再走下去不等明军追来,我们自己就得冻死光了!” 他身后跟著几个长老,也纷纷跪地附和:“是啊大汗,漠北的牧场才是我们的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也先沉默地望著漫天飞雪,雪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很快融化成水,又被寒风冻成冰碴。他想起出征前的雄心壮志,想起帐下谋士“饮马黄河”的豪言,再看看眼前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心中的野心早被彻骨寒意浇灭。 他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左思右想半晌,也先终於沉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传我命令……全军转向北,撤回和林!” 撤退的命令下达后,队伍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顺从。士兵们拖著疲惫的身躯,朝著漠北的方向挪动,雪地里留下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也先骑著他的宝马“踏雪”,走在队伍中间,心中满是不甘与苦涩,他以为这场南征会以瓦剌的胜利告终,却没想到会败得如此狼狈。 就在瓦剌大军濒临溃散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突然传来,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漫天风雪——次子阿失帖木儿在开平打了一场大胜仗,不仅歼灭了来犯的敌军,还缴获了大批粮草輜重,正派人星夜送往前线。这个消息让也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覆確认了三遍,才激动地从马背上直起身来,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这一切的起因,还要从兀良哈部落说起。如今的兀良哈首领是安出王子,当年那个英气少年早已长成身形魁梧的威严部落首领。他的妻子是大明的怀柔公主,这位汉家女子聪慧贤淑,將中原的农耕、纺织技艺带到了部落,让兀良哈部的生活日渐富足。 夫妻二人同心同德,不仅让部落人口倍增,更与大明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关係,部落里隨处可见穿著汉服的蒙古人,孩子们从小就会说汉话、写汉字。 不久前,安出接到了大明皇帝朱高炽的密令,命他趁瓦剌大军南下之际,派出精锐奇袭也先后方,切断其粮草补给。安出不敢怠慢,立刻召集部落的核心將领商议,最终决定派自己最信任的堂弟查忽尔克出马。查忽尔克勇猛善战,曾在狩猎中徒手搏杀过黑熊,是部落里公认的勇士,但他性子急躁,容易骄傲自满。 临行前,安出特意將查忽尔克叫到帐中,指著地图反覆叮嘱:“阿失帖木儿是也先次子,虽年轻却凶狠狡诈,去年在阴山之战中就曾设伏歼灭过明军小队,你务必小心,万万不可轻敌。他如今率两万大军在开平徘徊,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暗藏杀机,你一定要绕开开平,从侧翼偷袭,得手后立刻撤退,不可恋战!” 他还亲手將自己的狼牙护身符解下掛在查忽尔克脖子上:“带著它,保你平安归来。” 查忽尔克表面恭敬地应下,心里却没把堂兄的话当回事。他自恃熟悉漠南地形,又觉得瓦剌主力都被明军牵制在大同,开平不过是些老弱残兵,根本不足为惧。离开兀良哈领地后,他更是得意忘形,把安出的叮嘱拋到了九霄云外。两千精骑不做任何隱蔽,一路疾驰,旗帜招展,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直奔也先后方的粮草营而去。他甚至让士兵们唱起了战歌,恨不得让全草原都知道他要立下奇功。 负责侦查的瓦剌斥候很快发现了这支队伍,立刻回报给在开平待命的阿失帖木儿。 他得知查忽尔克来袭不仅没有慌乱,反而眼中闪过兴奋,立刻召集將领布置陷阱:“这兀良哈小儿竟敢轻视我,正好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他命人將开平附近的粮草全部转移,只留下几座空营,营中堆满乾草,又在四周的沙丘后埋伏了一万骑兵,只等查忽尔克自投罗网。 当查忽尔克的骑兵气势汹汹地衝进预设的“粮草营”时,看到的只有几座空荡荡的营帐和隨风摇曳的旗帜。 “不好!中计了!”查忽尔克心中一紧,刚想下令撤退,四周的沙丘后突然响起震天的呼哨声。 阿失帖木儿亲率瓦剌骑兵从两侧衝杀出来,战马踏雪的轰鸣震耳欲聋,弯刀在雪光中闪著冷冽的寒光,瞬间將兀良哈骑兵团团围住。 查忽尔克虽奋力抵抗,挥舞长枪斩杀了数名瓦剌士兵,但终究寡不敌眾。两千精骑被分割成数段,彼此无法呼应,只能各自为战。瓦剌骑兵像潮水般一波波衝锋,兀良哈士兵的尸体很快铺满了雪地,鲜血染红了白雪,形成惨烈的红白色调。查忽尔克在乱军中奋力拼杀,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被流矢射中,断成两截,他看著护身符落地,心中一凉,隨即被数把弯刀同时砍中,惨叫一声坠下马背,瞬间被马蹄踏成肉泥。 这场战斗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兀良哈这支部队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阿失帖木儿清点战利品时,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查忽尔克军中不仅有大量粮草、战马,还有不少中原的绸缎、瓷器和兵器,甚至还有几车用来赏赐部落的白银。他立刻命人將这些战利品全部打包,派亲信星夜送往前线的也先大营。 当也先看到一车车粮草、一匹匹战马和一箱箱白银时,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些雪中送炭的物资,不仅解了大军的燃眉之急,更让濒临崩溃的瓦剌士气稍稍回暖。士兵们看到粮草,眼中重新有了神采,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也先捧著阿失帖木儿送来的战报,在帅帐里难得露出了笑容,他拍著案几对身边的亲卫说:“好小子!没白养他!这笔功劳,我记下了!” 野狐岭的大雪渐渐停了,初冬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第102章 高山卫! 也先在大同城外吃了闭门羹,灰头土脸地率军后撤时,次子阿失帖木儿的捷报恰如雪中送炭。兀良哈部五千精骑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瓦剌军中低迷的士气竟奇异地回升了几分,尤其是那批缴获的粮草輜重,让濒临断粮的大军重新有了生气。更重要的是,战利品中的甲冑兵器填补了装备缺口——也先最精锐的一万五千精骑,竟做到了人人披甲、个个有刀,连马鞍上都掛著崭新的箭囊,这让也先重新燃起了南下的野心。 他在野狐岭的营帐里对著地图琢磨了三日,终於下定决心整顿队伍。那些被强征来的老弱杂兵被尽数遣散,只留下能战的青壮,也先望著被遣散士兵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心中满是悔意——当初为了虚张声势强行徵兵,以为能嚇住大明,如今才明白这招对朱瞻基根本没用,反而拖累了大军的机动性。“留著这些累赘,迟早被明军一锅端。”他对亲卫冷哼道,手中的狼头刀柄被攥得发白。 精简后的瓦剌大军反而显出几分精锐之相。也先命阿失帖木儿率两万大军进攻高山卫,自己则坐镇中军整顿后勤,囤积的粮草被重新分装,伤兵得到救治,战马餵上了精饲料。他选择高山卫绝非偶然——这座卫所位於长城沿线的薄弱处,一旦攻破,瓦剌骑兵便能迅速南下,从长城疏漏处绕至大同后方,到那时明军主力將腹背受敌,之前的溃败或许能一举挽回。 十月初五的清晨,塞北的寒风卷著残雪,阿失帖木儿的两万大军已兵临高山卫城下。一万骑兵列成整齐的方阵,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一万步卒则推著云梯、扛著盾牌,在骑兵两侧展开,灰黑色的阵列在荒原上铺开,像一条伺机而动的巨蟒。阿失帖木儿勒马立於阵前,年轻的脸上满是倨傲,他身后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已预见胜利的荣光。 但他不知道的是,朱瞻基麾下的“夜不收”探马早已將瓦剌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这些潜伏在荒原上的斥候,披著与雪地同色的偽装,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將阿失帖木儿的兵力部署、进军路线尽数传回宣府。朱瞻基当机立断,命成国公朱勇率三万精锐驰援高山卫,务必守住这个咽喉要道。朱勇抵达后没有丝毫懈怠,连夜加固城防,更將明军最新演练的复合骑兵战术带到了战场。 当瓦剌骑兵发起第一波衝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传统的明军步阵,而是三千列阵待发的精骑。这些骑兵並未像往常一样挥刀衝锋,而是以“三人为伍”的奇特阵型展开:甲兵身背燧发枪与弓箭,枪身闪著金属的冷光;乙兵腰悬三尺马刀,刀柄上的红缨隨风飘动;丙兵则手持短刀,背上背著数个备用弹药囊。 “放!”朱勇一声令下,甲兵们迅速举枪瞄准。燧发枪的轰鸣声瞬间响彻荒原,铅弹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精准地射入瓦剌骑阵,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应声坠马,阵型瞬间出现缺口。“换箭!”甲兵们迅速后退,將燧发枪递给丙兵装弹,自己则取下弓箭,对著混乱的敌阵射出密集箭雨。 就在瓦剌骑兵被远程火力压制的瞬间,乙兵们突然催马突进,三尺马刀在阳光下划出雪亮的弧线,精准地劈向失去速度的瓦剌士兵。他们不恋战,砍倒敌人后立刻拨转马头退回,与装弹完毕的甲兵交替掩护,整个阵型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循环往復,攻防一体。 《宣德皇帝平胡录》中清晰记载了这场战术革新的威力:“临阵时,甲发射毕退至乙后放箭,乙挥刀突进,丙负责装弹,循环往復,瓦剌马队遇之即溃。”瓦剌骑兵惯用的集团衝锋,在这种交替掩护的火力面前完全失效——刚衝过枪林箭雨,就被马刀劈杀;想要迂迴包抄,却被弓箭射得人仰马翻;等他们好不容易逼近,明军骑兵早已退回阵型,新一轮的燧发枪弹又呼啸而至。 阿失帖木儿在阵后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骑兵战术,既不像蒙古骑兵的狂飆突进,也不像明军传统的步骑协同,而是將火器、弓箭与马刀完美结合,生生用火力织成了一张让瓦剌骑兵无法突破的网。衝锋的骑兵一批批倒下,尸体在阵前堆成了小山,战马的悲鸣与士兵的惨叫混杂在一起,很快压过了喊杀声。 战至午后,瓦剌骑兵已付出千余人伤亡的代价,却连明军的阵型都未能衝破。 阿失帖木儿被明军的复合骑兵战术彻底打懵了。双方首次交战,瓦剌骑兵连明军的阵线都没摸到,就狼狈不堪地丟下一千多具尸体,而明军的伤亡不过两百多人。那些精心饲养的战马倒在血泊里,挣扎著扬起前蹄,最终无力地垂下头,荒原上到处是瓦剌士兵的哀嚎和散落的兵器。阿失帖木儿骑在马上,看著眼前的惨状,年轻气盛的脸上血色尽褪,隨即被恼羞成怒取代——他从未打过这样憋屈的仗,更无法接受自己竟败在这种“不伦不类”的战术下。 “都是废物!”他怒吼著拔出弯刀,刀光在阳光下闪得刺眼,“闪电营跟我冲!今天非要踏平这高山卫!”所谓“闪电营”是瓦剌最精锐的亲卫骑兵,人人骑著最快的战马,披著双层皮甲,是阿失帖木儿引以为傲的王牌。他相信只要自己身先士卒,一定能从正面击溃明军,用鲜血洗刷刚才的耻辱。 闪电营的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嘶吼著冲向明军阵列。但刚进入一百五十步射程,明军的燧发枪便再次齐射,枪声如惊雷滚过荒原,铅弹带著呼啸的风声钻进瓦剌骑阵。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骑兵瞬间落马,战马中弹后痛苦地嘶鸣,在地上翻滚挣扎,硬生生挡住了后面的衝锋路线。 一个瓦剌百夫长正催马越过同伴的尸体,突然坐骑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嚎——一颗铅弹精准地击中了马眼。战马剧痛之下猛地立起,將毫无防备的百夫长重重甩向空中。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明军阵前,还没来得及爬起,一柄明军的马刀已带著风声劈来。刀刃落下的瞬间,他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刀背的刻字——“杀胡”二字深陷刃骨,隨著刀刃劈入身体,鲜血顺著刻痕缓缓流下,將这两个字染成鲜红,成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 阿失帖木儿眼睁睁看著闪电营一个个倒下,心中的傲气被一点点击碎。他发现自己完全打不过明军,对方的火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论骑兵从哪个方向衝锋,都会被燧发枪和弓箭压制,好不容易冲近了,又会被挥刀的乙兵砍杀。更让他心慌的是,连自己最信任的亲兵都开始恐惧溃散,有人调转马头就跑,根本不听號令。 溃败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瓦剌兵被明军的火力和气势嚇破了胆,只顾著调转马头逃命,混乱中竟开始互相践踏。跑得慢的被后面的战马撞倒,惨叫著被无数只马蹄碾过;有人为了抢路,甚至拔刀砍向自己的同伴,整个战场乱成一锅粥。 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瓦剌兵,在乱军之中被撞倒在地,右腿被后面衝来的战马踩断,疼得他蜷缩在地上,眼泪混合著泥沙流下。他看著身边不断倒下的族人,看著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绝望地瘫坐在死人堆旁边大哭起来。远处,明军的骑兵正衔尾追击,马蹄声越来越近。少年慌忙解下腰间的奶酒袋,用尽全身力气扔向明军的方向,带著哭腔喊:“汉家爷爷饶命!这酒是阿娘酿的!给你们喝酒,別杀我!” 酒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摔在地上,乳白色的奶酒混著地上的血水,在沙地上衝出一条白里透红的沟,很快就被后续的马蹄踏平。明军士兵根本没空理会这个少年,他们的目標是衝散瓦剌主力,骑兵们只管往前猛衝,马刀挥舞间將溃散的瓦剌兵进一步衝散冲乱,像赶羊一样把他们往荒原深处驱赶。 阿失帖木儿看著自己的两万大军转眼间溃不成军,身边只剩下不到千名亲信,终於意识到大势已去。他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高山卫城头飘扬的明军旗帜,那里的炊烟正缓缓升起,与战场上的硝烟交织在一起,刺得他眼睛生疼。“撤!快撤!”他咬著牙勒转马头,带著残余的亲信狼狈地向北方逃窜,连掉落在地上的狼头旗都顾不上去捡。 消息传回也先的大营时,他正在帐中查看粮草帐目。听到次子不仅没拿下高山卫,反而把两万大军搞没了一半,也先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案上的银酒壶就往地上砸,酒壶“哐当”一声碎裂,酒液溅了满地。“废物!这个废物!”他指著北方骂道,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无力——他知道阿失帖木儿已经尽力了,可这样的惨败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骂了半晌,也先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如今瓦剌大军本就兵力不足,再分散下去只会被明军各个击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对传令兵道:“传我命令,让阿失帖木儿带著残部立刻来与我匯合,告诉他……別再擅自行动了。”传令兵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也先疲惫的身影,他望著地图上高山卫的位置,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这场南征,似乎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十月初九的凌晨,塞北的荒原还浸在墨色的寒意里,也先带著一万余精锐,借著夜色的掩护对高山卫发起了突袭。他不信邪,认定阿失帖木儿的惨败只是运气不佳,自己亲征定能拿下这座咽喉要道。瓦剌大军的箭雨如同骤然落下的乌云,铺天盖地射向城头,睡梦中被惊醒的明军猝不及防,城头上瞬间响起一片惨叫,不少士兵中箭坠城,守將挥舞长刀指挥反击,却被一支流矢射中胸膛,当场战死沙场。 混乱中,瓦剌士兵踩著云梯爬上城墙,弯刀砍翻了残余的明军,终於在黎明时分插上了狼头旗。也先骑马踏入城门,看著满地的明军尸体和缴获的兵器,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將领道:“我就说,汉人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拿下高山卫,下一步就是大同,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南下在长江边饮马!”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分兵,幻想重现成吉思汗的荣光。 可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多久。当天夜里,成国公朱勇便亲率三万援军杀到了高山卫城下。明军没有丝毫犹豫,架起的佛郎机炮率先轰鸣,炮弹呼啸著砸进城內,瓦剌士兵在睡梦中被震醒,还没弄清发生何事,就被炮火掀翻了营帐,碎石与弹片飞溅,营地瞬间变成一片火海。紧接著,大批明军顺著炸开的城墙缺口涌入,刀光剑影中,瓦剌士兵被杀得人仰马翻,晕头转向,刚占领的城池转眼间就成了战场。 也先在帅帐中被炮火惊醒,披衣衝出时,看到的已是溃散的士兵和逼近的明军刀光。“保护大汗!”亲卫们拼死抵抗,用身体为他挡住明军的衝锋。也先踩著满地的尸体,在亲信的掩护下仓皇逃出城门,连自己的貂裘都跑丟了一半,直到跑出数十里地,才敢回头望一眼火光冲天的高山卫,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脑袋——刚才若慢一步,脖子上的脑袋怕是就保不住了。 逃回大同城外的大营后,也先才算缓过神来,心中满是疑惑:明军怎么反击得这么快?这么凶狠利落?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突袭,连反扑的时机都掐得恰到好处。可他骨子里的倔强让他不肯认输,咬了咬牙,重新组织起兵力,带著残存的精锐再次扑向高山卫。 结果依旧不出所料。重新夺回城池的明军早已加固了防御,城头的火炮、连弩严阵以待,复合骑兵在城外列阵,瓦剌大军的衝锋一次次被打退,士兵的尸体在城下堆得更高,也先再次碰得头破血流,只能灰溜溜地撤回。 截至十月十五,短短几日的拉锯战中,也先已经付出了一万五千多人的伤亡代价,几乎是他精锐兵力的一半,而明军的伤亡不过三千多人,双方的战损比悬殊到令人绝望。瓦剌军营中瀰漫著绝望的气息,士兵们看著不断减少的同伴和越来越少的粮草,眼神里的恐惧取代了最初的凶悍。 也先在中军大帐內连日召开会议,羊皮地图被他戳得全是破洞,將领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没人能想出破敌之策。有人提议退回漠北,有人主张绕道陕甘,却都被也先否决——他心里明镜似的,若是再找不到方法打破僵局,不等大雪封山,自己就得灰溜溜退回草原。 更让他焦虑的是,连续两年南下都以惨败告终,若是真成了草原上的笑话,他这个瓦剌可汗的威信將会彻底扫地。那些被他胁迫出兵的部落首领本就心怀不满,一旦他失去掌控力,部落分裂、眾叛亲离是迟早的事。帐外的寒风越来越烈,捲起地上的雪粒拍打帐帘,也先望著帐外灰濛濛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场由野心点燃的战爭,似乎正將他和整个瓦剌部落,拖向万劫不復的深渊。 第103章 野战爭锋,密折进京 瓦剌大军在高山卫的激战失利后,如同被刺破的气球般迅速收拢了阵线。也先带著残部退回大同外围,不敢再轻易冒进,而明军在朱瞻基的指挥下选择固守不动,一座座城垣如铁闸般锁住要道,只待瓦剌露出破绽。战场暂时陷入沉寂,只有零星的斥候交锋,提醒著双方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由於也先此前遣散了大批老弱杂兵,精简后的大军反而让补给压力骤减,粮草运输变得充裕畅通起来。帐內的粮帐上,数字终於不再只减不增,这让也先得以腾出手来,谋划更多原本因后勤拖累而无法实施的战略意图。他每天站在地图前,指尖反覆划过长城沿线的关隘,眼中闪烁著不甘与算计。 经过数天的休整,也先召集各部首领在中军大帐展开了漫长的討论。帐內的羊油灯忽明忽暗,映著將领们疲惫却又带著一丝期待的脸。有人主张继续强攻高山卫,有人提议退回草原休养生息,爭论声此起彼伏,直到博罗纳哈勒站起身,提出了大迂迴的计划。 “汉人的长城並非铜墙铁壁,”博罗纳哈勒指著地图上长城的绵延线条,语气沉稳,“几百里的防御阵线上,必然有薄弱疏漏之处。我们可以组织上百支小队,在各处同时发起袭击、骚扰,让明军疲於奔命,这样就能快速找出他们防御最薄弱的地方。”这番话让也先眼前一亮,连续三次全体会议后,他拍板採纳了长子的建议,帐內的气氛终於有了一丝转机。 按照这个方略,瓦剌的小股骑兵开始在长城沿线四处袭扰,时而攻打烽燧,时而劫掠粮道,如同群狼般不断试探。明军果然被调动起来,各处关隘的守军频繁驰援,防线渐渐显露出空隙。也先很快就锁定了两个防御力量较为薄弱的缺口,眼中重新燃起了野心的火焰。 但明军这边,朱瞻基却误判了也先的战略意图。他看著探马送来的军情,认为瓦剌人不过是在通过骚扰战术疲惫明军的战斗意志,为下一次大规模进攻做准备。因此,他下令各卫所加强戒备,却没有及时调整防御重心,错过了封堵缺口的最佳时机。 十一月十八日,也先抓住机会,指挥一万多瓦剌骑兵兵分两路,突然从那两处防御薄弱处突破,如两把尖刀直插大同、宣府后方。瓦剌骑兵的突袭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后勤运输线瞬间受到威胁,囤积在后方的粮草輜重暴露在敌军马蹄下。为了保住后勤命脉,明军被迫放弃固守,出兵迎战。 双方在大同西南十多里的李家屯爆发了两次血战。瓦剌骑兵依靠高机动性不断穿插,明军则凭藉火器与阵型顽强抵抗。旷野上,马蹄声、刀枪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冻土。最终,瓦剌付出了千余人伤亡的代价,而明军也有一支两千人的小队因被包围全歼,成为开战以来少有的惨重损失。 太子朱瞻基在阵前登高远眺,目睹了小队覆灭的惨状,脸色凝重如铁。他看著瓦剌骑兵在旷野上灵活衝杀的身影,很快意识到与瓦剌骑兵在野战爭锋实为不智——明军的火器虽强,但在缺乏城垣掩护的旷野上,根本无法抵挡骑兵的高速衝击。 英国公张辅也忧心忡忡地提出看法:“殿下,瓦剌骑兵的优势在旷野,我们坚决不能与他们打野战;但一直据城死守,后勤线迟早会被他们切断,也非长久之计。”朱瞻基点头认同,心中却充满了焦灼。 战爭的走向,渐渐陷入了焦灼艰难的迷局状態。明军有坚城利炮,却怕瓦剌骑兵迂迴包抄;瓦剌有骑兵机动性,却攻不破明军的坚固防线。双方你来我往,谁也无法彻底占据上风,只有不断增长的伤亡数字,在寒风中诉说著战爭的残酷。朱瞻基望著李家屯方向的炊烟,知道这场迷局若不能儘快打破,大明的防线迟早会被拖垮,而也先同样在帐中咬牙坚持,等待著明军露出更多破绽的那一刻。 十一月十九日的清晨,塞北的寒风带著异样的躁动,一件足以改变战局的大事悄然发生,让原本焦灼的战爭天平陡然倾斜。也先主力进入大明腹地不过短短几日,就因明军果断切断其后援通道,陷入了粮草断绝的困境。看著四周不断聚集的明军旗號,也先担心遭到合围歼灭,连夜下令大军分散突围——一万多瓦剌主力分成数十股小部队,借著夜色的掩护,仓皇撤回长城以外,沿途丟下的粮草、兵器散落一地,连最精锐的亲卫骑兵都丟了不少战马。 就在也先主力狼狈北撤时,长子博罗纳哈勒正率领一万瓦剌军从河套平原东进。他得知父亲在大同受挫,心急如焚,想儘快驰援主力,帮助打开局面。这支军队是瓦剌最后的生力军,战马肥壮,士兵精锐,若能及时赶到,或许真能扭转战局。博罗纳哈勒沿著阴山南麓疾行,避开明军的大股部队,试图绕到大同后方,给明军来个措手不及。 谁也没有想到,命运竟在此刻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博罗纳哈勒的军队意外绕至大同明军主力左翼时,恰好与带兵前出侦查的英国公张辅不期而遇。更让人意外的是,博罗纳哈勒兵力占优,竟迅速將张辅的小股部队包围起来,阵地上的狼头旗密密麻麻,大有围而歼之的架势,连空气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凝固了。 英国公张辅虽已年过六旬,却丝毫不见老態,腰不弯腿不酸,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在猝然遇袭时依旧镇定自若。他看著四周不断合拢的瓦剌骑兵,当机立断下令:“结阵!扎营!”麾下两千步卒迅速依託附近的土坡、沟壑展开,盾牌手在外围组成防御圈,长矛手架起枪阵,神机营士兵则快速架设燧发枪,短短半个时辰就筑起一座临时营垒,严阵以待。 博罗纳哈勒本以为能轻鬆吃掉这支明军小队,却没想到张辅的防御如此稳固。瓦剌骑兵发起数次衝锋,都被营垒內的火器与箭雨打退,战马的尸体在营前堆积,士兵的伤亡不断增加。更让他头疼的是,张辅所部粮草充足,携带的水囊、乾粮足够支撑数日,依託营垒死守待援,硬是把他的一万精骑死死拖在了原地。博罗纳哈勒看著营垒內飘扬的明军旗帜,气得在阵前怒吼,却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消息传到长城外的也先大营,也先正在清点撤回的残部,听闻长子的窘境后,当场气得破口大骂:“这两个儿子就没一个靠谱的!”他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铜壶、木碗摔得粉碎,“小的在高山卫把两万精锐打没了一半,大的带著一万精骑,居然被两千明军拖在半路上!”帐內的將领们全都嚇得大气不敢喘,低著头不敢看也先暴怒的眼神,连帐外的亲卫都能感受到帐內的杀气。 也先的愤怒並非没有道理。阿失帖木儿的惨败让瓦剌损失惨重,而博罗纳哈勒麾下的一万精骑兵,本是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生力军。只要这支军队能及时赶到大同,配合主力夹击明军,或许还能挽回颓势。可如今,他们却因为要啃下张辅这块硬骨头,被死死拖在大同以西六十里处,进退不得,眼睁睁看著明军主力重新调整部署,加固防线。 寒风从帐帘的缝隙钻入,吹得羊油灯摇曳不定,也先的怒火渐渐被绝望取代。他望著地图上博罗纳哈勒被围困的位置,又看看长城內严阵以待的明军,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无力。主力撤回长城外,失去了南下的跳板;长子被拖,生力军无法投入战场;次子惨败,精锐损失过半……这场南征,似乎真的走到了尽头。 而此时的张辅营垒內,老將军正从容地指挥士兵轮换防守。他看著远处徘徊的瓦剌骑兵,对身边的亲兵笑道:“也先想速战速决,我们偏要跟他耗。只要拖到太子殿下的援军赶来,就是我们反击之时。”营垒外,博罗纳哈勒的骑兵还在不断衝锋,却始终无法突破那道由血肉与钢铁筑成的防线,只能眼睁睁看著改变战局的机会,在一次次徒劳的进攻中流逝。战爭的天平,在这意外的对峙中,悄然向大明倾斜。 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清晨,宣府城外的荒原上还覆著薄霜,一场特殊的战斗骤然爆发,为焦灼的战局再添变数。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像无头苍蝇般在宣府至蓟州的旷野里乱窜,他带著残部东游西盪,试图找到明军防线的缝隙,用一场局部胜利扭转颓势,改写战爭走向。自从高山卫惨败后,他急於证明自己,却不知早已落入明军的视线。 朱瞻基得知阿失帖木儿的动向,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亲率三万精锐从宣府杀出。明军如同一道洪流,在城外平原上展开阵型,甲冑的寒光在朝阳下连成一片,气势如虹。朱瞻基站在高坡上,手中令旗一挥,果断下令:“正面强攻,两翼迂迴!” 中军的明军精锐率先发起衝锋,燧发枪齐射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铅弹如雨点般砸向瓦剌阵中。瓦剌士兵猝不及防,阵型瞬间被撕开缺口。与此同时,两翼的明军骑兵如两把利刃,迅速绕至瓦剌军侧后方,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正面强攻与侧翼穿插的战术完美配合,瓦剌军很快陷入重围,士兵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这场战斗打得乾净利落,明军在宣府城外击溃了阿失帖木儿部的两万兵马,瓦剌士兵的尸体在旷野上散落,战马的悲鸣与兵器的碰撞声渐渐平息。但可惜的是,阿失帖木儿异常狡猾,趁著明军合围的缝隙,带著麾下一万五千余残兵拼死突围,一路向西狂奔,最终成功退回大同,与也先主力匯合。 站在战场中央,朱瞻基望著阿失帖木儿逃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深刻意识到,瓦剌大军如同草原上的野草,只要不能被彻底包围分割全歼,哪怕只剩残部,也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迟早会再次南下,成为大明北疆的长久祸患。“必须彻底围歼,绝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他对身边的將领沉声道。 战斗结束后,朱瞻基迅速召集参战將领在宣府帅帐开会。帐內的地图上,密密麻麻標註著双方的兵力部署,將领们围著地图各抒己见,最终一致认为:必须集中优势兵力,採取合围歼敌之策,將也先主力困在大同、宣府之间,一举消灭瓦剌精锐,才能彻底消除北部隱患。 朱瞻基总结眾將的看法,结合自己的战略思考,连夜写成奏摺,详细阐述了合围计划的可行性与风险,並派密使星夜送往京城,恳请皇帝朱高炽批准。 京城紫禁城內,朱高炽接到奏摺时,正与“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在暖阁商议边情。展开奏摺细看,皇帝的眉头渐渐皱起,三杨传阅后也各执一词:杨士奇认为合围风险太大,恐伤及太子;杨荣主张支持太子,趁势一举荡平瓦剌;杨溥则建议谨慎行事,先稳固防线再图进攻。眾人爭执半晌,始终未能达成一致。 就在朱高炽焦头烂额之际,新晋东阁大学士、工部尚书徐樽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臣有一策,或许能解此困。”朱高炽示意他近前,徐樽便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耳语了许久。暖阁內的其他人只见皇帝的面色由凝重转为深思,最终缓缓点头,沉声道:“好,就依你之策。” 没有人知道徐樽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场密谈究竟定下了怎样的方略。 寒风依旧在塞北呼啸,战爭的走向再次笼罩在迷雾之中。 第104章 疑云密布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清晨,塞北的寒风卷著枯草掠过大同城北五十里的瓦剌军营,中军大帐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营中连日来的沉闷。也先坐在铺著狼皮的案几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著地图上的“大同”二字,眉头拧成一团——连日苦战让双方陷入胶著,瓦剌虽偶有小胜,却始终无法突破明军防线,粮草在拉锯中消耗殆尽,连最精锐的骑兵都开始啃起了掺沙的麦饼。他望著帐外飘落的碎雪,心中满是焦虑,对自己和整个瓦剌部落的未来感到一片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这场南征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掀帘稟报:“大汗,探子回来了!连夜跑了百里,送来了密信!”也先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连忙道:“快呈上来!” 一个浑身沾满尘土、嘴唇冻得发紫的探子踉蹌著进帐,双手捧著一封用油布包裹的密信。也先一把抓过密信,拆开油布,展开信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跡。起初他的表情还带著惯有的凝重,但隨著视线移动,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的阴霾一点点散去,最后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鬱一扫而空,对战爭前景的希望重新在他眼中燃起,仿佛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 密信上的消息简单却震撼:大明洪熙皇帝朱高炽似已病重。探子在信中详述,自十一月二十四日起,朱高炽已连续五日暂停早朝,这在勤政的洪熙朝极为罕见。宫中动静诡秘,往日按时传出的钟声停了,宫门处的守卫比往常多了一倍,连负责採买的內侍都神色慌张,不敢与人多言。更关键的是,朝中大事目前全由首辅杨士奇决断,几位內阁重臣如杨荣、杨溥等人更是面色凝重,几乎天天往紫禁城里跑,进出时都低著头,脚步匆匆,连打招呼都显得心不在焉。 信中还提到一个更耐人寻味的传闻:朝廷里有人私下议论,说皇帝是因为北边战事焦灼,內心焦急鬱闷,才连续几天高强度翻牌子,召后宫妃嬪侍寢排解。最让也先在意的是,其中一个瓦剌探子与工部一位六品小官交好,那小官偷偷告诉他,曾听几位朝中高官私下嘀咕,说老皇帝为了助兴,偷偷吃了过量的催情药,结果伤了根本,如今已一病不起,连床都下不了了。 “汉人皇帝……今年正好六十岁整。”也先將密信拍在案上,立刻让人找来博罗纳哈勒、阿失帖木儿和几位心腹將领,脸上难掩兴奋,“六十岁的老头,贪恋女色本就正常,何况他坐拥那么多后宫佳丽。我看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博罗纳哈勒接过密信仔细看完,眉头却没有舒展,沉吟道:“父汗,儿臣以为暂时不能轻下判断。”他指著信中“明军动向未显异常”的字句,“汉人向来狡诈,难保这不是他们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想引我们轻举妄动。不如再等几日,看看宣府、大同的明军有没有更多异样,比如调兵、换將,或是防线出现鬆动。” 阿失帖木儿在一旁急道:“兄长也太谨慎了!这可是天大的机会!若汉人皇帝真的病重,朝中必然大乱,明军没了主心骨,我们正好趁机南下,一举攻破大同!”他想起高山卫的惨败,急著想要立功雪耻,语气中带著按捺不住的激动。 几位心腹將领也各执一词,有人附和阿失帖木儿,主张趁机发动猛攻;有人则赞同博罗纳哈勒,认为应当静观其变。帐內的爭论声越来越大,连案几上的铜壶都被带倒,发出清脆的响声。 也先看著爭执的眾人,没有立刻拍板。他既觉得这是扭转战局的天赐良机——只要明廷內乱,明军必人心涣散,瓦剌就能趁虚而入;又隱隱觉得博罗纳哈勒说得有理,汉人擅长用计,万一这是朱瞻基设下的圈套,贸然进攻只会万劫不復。 一时间,怪异的氛围在瓦剌军营中瀰漫开来。士兵们察觉到將领们的异样,纷纷私下猜测,有人说汉人皇帝快不行了,瓦剌马上就要胜利;有人则担心这是明军的阴谋,害怕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 巡逻的骑兵眼神闪烁,做饭的伙夫窃窃私语,连风中都仿佛带著一丝不安的躁动。也先站在帐外,望著远处明军防线的方向,心中反覆权衡——是抓住这看似唾手可得的机会,还是继续蛰伏等待?这场由密信引发的骚动,让本就焦灼的战局更添了几分未知的变数。 隔日清晨,瓦剌军营外传来一阵驼铃声,一队由韃靼、瓦剌商人组成的商队踏著薄雪而来。商队的骆驼背上堆满了麻袋,里面装著粮食、盐巴和布匹,都是瓦剌大军此刻最急需的补给。领头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瓦剌商人,脸上堆著精明的笑,老远就对著营门的守卫拱手:“快通报大汗,小的给大军送救命物资来了!” 也先听闻商队抵达,立刻让人把领头商人请进中军大帐。商人跪地献上补给清单,看著帐內堆积的麻袋,也先紧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这些粮食至少能让大军多撑十日,解了燃眉之急。他挥挥手让侍从带商人下去歇息,那商人却突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大汗,小的这次从北京回来,带回来一个重要消息,只敢对您一人说。” 也先眼中精光一闪,屏退左右:“但说无妨。” 商人搓了搓手,神秘兮兮地开口:“大汗,小的在北京城亲眼看到,汉家朱皇帝的宠妃赵贵妃,带著另外几个妃子,浩浩荡荡去了皇觉寺祈福。那阵仗,嘖嘖,真是气派……” “哦?”也先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详细说说。” “那个赵贵妃啊,”商人咂咂嘴,脸上露出回味的神情,“漂亮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细皮嫩肉的,眉眼盈盈带水,身姿婀娜得像风中的柳枝……” “停停停!”也先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絮叨,眼中却闪过一丝贪婪,“等我南下攻占了北京城,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这赵贵妃留著给我慢慢玩弄也不迟,你现在说这些,反倒让我心痒难耐。赶紧说正事!” 商人连忙收起轻佻的神色,正了正神色:“是是是,大汗英明。她们去祈福那天,皇觉寺周围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路过的平民都被赶得远远的,说是『圣驾祈福,閒人迴避』。”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回忆著细节,“但小的那天巧了,正好在寺庙后门跟方丈谈茶叶生意,躲在偏殿的角门后,看得一清二楚。” “那赵贵妃从佛堂出来时,眼眶红得像兔子,被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搀扶著,脚步都站不稳,上轿子时还差点绊倒。后面跟著的两个妃子更別提了,哭得抽抽噎噎,手帕都湿透了,连头上的金簪子歪了都顾不上扶,那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商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宫女搀扶的姿势都模仿了一遍,“小的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汉家后宫的娘娘们那样失態,依我看,准是宫里出了大事。” 帐內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火在盆里噼啪作响。博罗纳哈勒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汉人最重礼法,皇帝的宠妃祈福本是常事,但哭成这样就蹊蹺了。寻常祈福哪会如此失態?怕是宫里真有不好的消息,她们这是在为皇帝求命啊……” 阿失帖木儿也按捺不住,凑上前道:“父汗,兄长说得对!汉人的妃子们哭成那样,十有八九是汉人皇帝快不行了!说不定已经半个身子入了土,就差咽气了!”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明军溃散的景象,“这时候我们要是发起猛攻,大同、宣府必定守不住!” 也先手指敲击著案几,指尖的老茧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著帐外飘起的雪,心中反覆掂量——商人的亲眼所见,与先前密信的传闻相互印证,朱高炽病重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若是真的,这无疑是天赐良机;可万一这是朱瞻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用后宫之事引他上鉤呢? “再等等。”也先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的躁动,对眾人道,“传我命令,全军继续休整,加强侦查,但暂时按兵不动。再探北京动向,尤其是皇宫的钟声、內阁的动静,还有朱瞻基在宣府的反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汉人皇帝真的病危,明军的防线迟早会露出破绽,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若是圈套,我们按兵不动,他们也无可奈何。” 博罗纳哈勒点头赞同:“父汗英明,静观其变方为上策。”阿失帖木儿虽有些不甘,却也不敢违命,只能悻悻退到一旁。 那商人得了赏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帐內的气氛却依旧凝重。 十一月三十日的清晨,塞北的荒原被一层薄冰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也先的中军大帐里,一封刚送到的密信正被他反覆翻看,信纸的边角都被捏得发皱——这是潜伏在大同的奸细传来的重要消息:大同府的明军被一纸调令撤走了大部分兵马,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京营精锐、神机营炮队,正朝著北京方向疾驰而去,城头上的守军数量瞬间少了一半。 更让也先在意的是,消息里说,对面明军的军中,好些將领已经数日没能见到太子朱瞻基露面。自宣府一战后,这位年轻的“平虏大將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既没在城头指挥,也没传出任何军令,军中甚至开始流传他已秘密返回北京的说法。 “会不会是真的?”也先把密信拍在案上,立刻下令小股部队发动试探性进攻。瓦剌骑兵如往常一样冲向大同城墙,城头上的明军起初还按照既定战术反击,箭矢与火炮零星响起。但也先站在高坡上用望远镜细看,很快发现了异样——明军的箭雨不再像从前那样密集,落到地上的箭矢稀稀拉拉;原本排列整齐的火炮少了大半,剩下的几门也迟迟没有开火;就连守城的士卒,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趴在垛口后探头探脑,全无之前的警惕。 “难不成……汉人太子真的已经跑了?”也先放下望远镜,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些汉人忽然不管不顾,不和我们打了?”他实在想不通,前几日还死战不退的明军,怎么突然就变了模样,仿佛军心都散了。 “爹……”博罗纳哈勒也望著大同城头,眉头紧锁,“大明似乎真的出了什么事。调兵回北京,太子失踪,守军涣散……这绝不是巧合。”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中闪烁著激动的光芒,“说不定汉人皇帝真的不行了,朱瞻基回北京爭位去了!” 阿失帖木儿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就是!这时候不打,更待何时?大同守军只剩一半,我们正好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城池!”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也先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汉人向来诡计多端,朱瞻基这小子比他爹还难对付,搞不好这是诱敌之策——故意示弱让我们进攻,然后设下埋伏!”他吃过太多明军的亏,对这种“反常”的景象充满警惕。 “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博罗纳哈勒急得直跺脚,“打仗哪能如此犹豫不定?就算有埋伏,凭我们的精锐骑兵,未必没有胜算!错过这个机会,等明军反应过来,我们连喝西北风都赶不上!”阿失帖木儿也在一旁附和,兄弟俩难得意见一致,都觉得父亲太过保守。 帐內的將领们也议论纷纷,有人支持进攻,有人赞同观望,爭执声再次响起。也先看著地图上的大同,又想起这些日子接连传来的消息,心中如同被猫爪挠般焦灼。他知道儿子们说得有道理,战机稍纵即逝,但朱瞻基的狡诈又让他不敢轻易冒险。 沉默半晌,也先终於做出决定:“这样吧,加派十倍探子潜入大同城,务必查清楚守军数量、粮草情况,还有朱瞻基的下落!同时让北京方向的奸细加把劲,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就等两天,两天之后不管情况如何,都集中所有精锐,向大同发起最后的总攻!” 这个决定暂时平息了帐內的爭执,將领们纷纷领命而去,开始调兵遣將,准备最后的廝杀。也先站在帐外,望著大同的方向,心中疑虑丛生。一边是大明皇帝病重的传闻,连贵妃都哭著去祈福;一边是边军调防、主帅失踪的异象,守军涣散得不像样子。这些消息单独看都合情合理,凑在一起却又像是精心编织的陷阱。 寒风捲起地上的碎冰,打在也先的脸上生疼。他活了半辈子,打过无数仗,却从未像现在这样难辨局势真假。是抓住机会孤注一掷,还是稳扎稳打继续观望?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决定瓦剌的生死存亡。两天的等待,註定是煎熬的——他既盼著探子带回明军真的內乱的消息,又怕等来的是朱瞻基设下的天罗地网。塞北的天空阴云密布,如同也先此刻复杂的心情,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战,已在悄然酝酿。 第105章 兵进大同,前路未卜 十二月初一的清晨,塞北的寒风带著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也先大营中的躁动。连续两个重磅消息如同惊雷般先后传到也先耳中,让帐內的气氛瞬间变得炽热起来。 第一个消息来自潜入大同的探子。他一身明军小兵的打扮,脸上还沾著尘土,刚进帐就跪地稟报:“大汗!明军主帅朱瞻基早在数天前就带著精锐回师了!小的在大同城里问过留下的守军士卒,他们说朱瞻基走得很急,是连夜带著京营和神机营精锐撤离前线的,连营中的帐篷都没来得及拆乾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明军的腰牌,“小的还偷到了这个,现在城头守兵都是些卫所的老弱,连甲冑都凑不齐一套!” 也先还没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第二个消息接踵而至——瓦剌派到北京的奸细风尘僕僕地赶回,脸上带著压抑不住的兴奋,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大汗!大喜啊!明朝皇帝朱高炽纵慾泄愤,把身体彻底弄坏了,据说已经露出下世光景,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宫里的太医都快住下了!” “哦?”也先眼神骤然一亮,身体猛地前倾,“確有此事?你可打探清楚了?” “千真万確!”奸细连忙点头,说得绘声绘色,“小的在京城混了个杂役的差事,亲耳听內务府的太监议论,说已故郭贵妃的两个儿子,已经在江南聚拢兵马,打著『勤王』的旗號准备进京了!首辅杨士奇拿著皇帝的兵符,调动了山东六万大军堵在济南,就是防备他们北上夺权!现在京城里人心惶惶,连禁军都分成了好几派,互相提防著呢!” “什么……什么叫『已故郭贵妃』?”也先愣了愣,对汉人宫廷的称谓有些迷糊。 “就是已经死了的意思。”博罗纳哈勒在一旁小声解释,他早年隨使者去过北京,对明廷內情略知一二,“现在的汉人皇帝先后有过两个贵妃,第一个郭贵妃老早病死了,只留下三个儿子,如今都已二三十岁,长大成人有了势力;现在这个赵贵妃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给老皇帝生了个十多岁的小皇子,这两派在朝中早就斗得厉害。” 也先听完恍然大悟,当即抚掌大笑:“好!好!汉人皇帝病重,儿子们忙著爭位,连前线的兵都顾不上了!这真是天助我也!”连日来的疑虑一扫而空,他觉得所有的线索都串了起来——朱瞻基回师必是为了爭夺帝位,明军涣散正因朝中內乱,这绝非圈套,而是天赐的灭明良机。 博罗纳哈勒见父亲心动,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凝重却充满力量:“父汗,儿臣敢断言,朱皇帝必已病危!古往今来,帝王病重之时,储君无不急於回师守在榻前,一来为尽孝表忠心,二来为防备不测爭夺帝位。当年蒙哥汗在钓鱼城死后,忽必烈不也是立刻从前线回师和林,才保住了大汗之位吗?”他引用蒙古先祖的典故,句句切中要害,“如今大明內乱已起,山东驻军与江南藩王对峙,朱瞻基回师后必陷入朝堂爭斗,无暇北顾。这正是我瓦剌南下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再无这样的机会!” 阿失帖木儿也跟著附和:“兄长说得对!汉人常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大同守军空虚,朱瞻基回了北京,我们正好一举攻破大同,然后长驱直入,说不定能趁著他们內乱,直接打进北京城!” 帐內的將领们个个摩拳擦掌,看向也先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粮草刚得到补充,明军又因內乱撤兵,皇帝病危、太子回师,所有的有利条件都凑到了一起,再不出兵,简直对不起长生天的眷顾。 也先看著眼前群情激昂的將领,又想起探子带回的种种细节,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腰间的狼头刀因动作发出轻响:“好!传我命令!” 帐內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著他的决断。 “全军即刻集结!”也先的声音洪亮如钟,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博罗纳哈勒率五千精骑为先锋,直扑大同城下!阿失帖木儿率主力隨后跟进,务必在三日之內拿下大同!本汗亲率中军压阵,这一次,我们要饮马黄河,打进北京城!” “遵令!”將领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帐帘都在晃动。 消息传出,瓦剌军营瞬间沸腾起来。士兵们纷纷披甲备马,战马的嘶鸣、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与寒风的呼啸匯成一片。也先站在高坡上,望著整装待发的大军,眼中闪烁著野心的火焰——他仿佛已经看到大同城门被攻破,瓦剌骑兵涌入中原,北京城的宫殿在向他招手。这场由內乱引发的战机,终將成为他称霸草原、入主中原的起点。 十二月初二的清晨,大同城外的荒原上响起了震天的號角声。也先集结麾下所有精锐之师,亲率五万瓦剌精锐——三万骑兵列成黑压压的方阵,马蹄踏得冻土震颤;两万步卒推著投石机、攻城车、撞门锤,在骑兵两侧展开,旗帜如林,杀气腾腾。这是瓦剌部落最后的家底,更是也先入主中原的最后希望,他翻身跃上战马“踏雪”,拔出腰间弯刀直指城头,决意一战定乾坤。 “攻!拿下大同,打进中原!”也先的怒吼在风中传开,瓦剌士卒们立刻山呼海啸般响应,推著攻城器械朝著大同城墙猛衝。投石机拋出的巨石呼啸著砸向城头,撞门锤在数十名士兵的推动下,“咚、咚”地撞击著城门,溅起的木屑与尘土瀰漫在半空,整个战场仿佛被巨兽吞噬的漩涡。 然而,出乎也先和所有瓦剌將领意料的是,城头上的抵抗异常微弱。明军守將起初还指挥士兵放箭、扔滚石,但抵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城头的箭雨突然停了,紧接著城门竟从里面打开,数千守军簇拥著守將,狼狈不堪地朝著东南方向仓皇逃窜,连粮草和兵器都来不及带走。 “这……这就跑了?”阿失帖木儿愣在阵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准备好的云梯还没架上城墙,撞门锤刚撞了没几下,明军竟然就弃城而逃了。 也先也有些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下令追赶——大同城已在眼前,没必要为了溃散的残兵浪费力气。他勒马入城,看著空荡荡的街道和散落的明军甲冑,命令所部在城中稍作休整,清点缴获的粮草军械。 瓦剌將领们跟著涌入城中,看到明军仓皇逃窜的痕跡,彻底放下了戒心。有人捡起明军丟弃的头盔,笑著说:“汉人果然內乱了!连大同这样的重镇都守不住,看来朱瞻基是真顾不上我们了!” “爹,您看!”博罗纳哈勒兴奋地策马来到也先身边,指著城外明军逃窜的方向,“汉人太子果然是回去爭夺皇位了!他现在满心都是朝堂爭斗,根本没有心思管我们,只顾著赶紧稳固自己的皇位呢!” 也先摩挲著城门上的铜钉,眉头却微微皱起,有些犹疑:“汉人太子跟我们打了那么久,从宣府到大同,每一步都稳扎稳打,是个稳重成熟的人,应该不至於这般著急忙慌吧?连大同都不守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军的撤退太过顺利,顺利得像一场刻意安排的戏。 “爹!这您就不懂了!”博罗纳哈勒语气热切,凑近解释,“您想想,他出来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在百官和百姓面前攒威望,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吗?现在京城里有人要跟他抢,他那些弟弟都带著兵往北京赶了,这时候不回去,难道等別人把皇位抢了,他在前线打贏了又有什么用?” 也先听著儿子的分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当年为了爭夺瓦剌汗位,也曾在草原上与兄弟廝杀,深知权力面前没有亲情,更容不得半分犹豫。朱瞻基急於回师,似乎確实合情合理。 “现在忽然有人要和他抢皇位,他还会继续留在前线和我们打仗吗?”博罗纳哈勒摊开手,语气篤定,“当然不会!他必须急著回去把竞爭者干掉,巩固好自己的位置,然后才能腾出手来处理我们瓦剌人。这时候的大明,就像没了头的骆驼,根本不堪一击!” 周围的將领们纷纷附和,帐內的气氛越发热烈。有人提议立刻南下,趁明军內乱直逼北京;有人主张先巩固大同,掠夺周边府县补充粮草。也先看著缴获的粮草清单,又想起探子带回的京城乱象,心中的疑虑渐渐被兴奋取代。 “依我看,”也先摩挲著下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语气中带著抑制不住的欣喜,“我们这回虽然未必能灭掉明朝,但趁著他们內乱,从他们手里要走足够的好处是必然的!黄金、丝绸、茶叶、盐巴……还有每年的岁贡,都得让汉人加倍给我们!等朱瞻基在京城里坐稳了皇位,自然会派人来求和,到时候我们就能带著满车的战利品回草原,让所有部落都臣服於瓦剌!” 也先在大同城头望著南方的天空,心中的野心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当机立断,召集所有將领下令:“全军带足五日乾粮,即刻挥师东进!我们要趁汉人內乱,直取北京!”帐內的將领们轰然应和,盔甲的碰撞声震得帐顶落灰。 “按照本王的计划,”也先站在地图前,手指从大同划向居庸关,喜出望外的神情藏都藏不住,“我们要一路杀到居庸关下,然后逼迫汉人的新皇帝向我们纳贡称臣!再派兵牢牢占据大同,以此作为我们以后不断南下的战略要地,让中原的財富源源不断流入草原!”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瓦剌骑兵饮马黄河的景象。 瓦剌各部將领被他描绘的蓝图感染,个个摩拳擦掌。“大汗英明!”有人振臂高呼,“我们要实现饮马中原的梦想,让汉人世世代代臣服於瓦剌!”一时间,帐內的豪言壮语此起彼伏,连最谨慎的老將都被这狂热的气氛裹挟,忘了此前的种种疑虑。 就这样,瓦剌大军只留下一千名步卒驻守大同——这些士兵多是老弱病残,连像样的兵器都凑不齐,与其说是驻守,不如说是被拋弃的弃子。其余五万精锐则快速集结,三万骑兵在前开路,两万步卒紧隨其后,浩浩荡荡地出了大同东门,朝著东方疾驰而去。 按照也先的设想,大军会先击溃宣府的残余守军,分兵驻守后直捣黄龙,一举攻克居庸关。到那时,他们便能隔著山谷望见北京城的轮廓,坐观汉人皇子们的夺位之爭,等新皇帝尘埃落定,再派出使者索要好处。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汉人新皇帝要割让多少土地、每年要献上多少黄金丝绸,才能换取瓦剌的“罢兵”;大同、宣府周边的府县要留下多少財富,才够瓦剌大军满载而归。 更让人发笑的是,也先在行军途中,竟频频向左右打听赵贵妃的容貌品性。“听说那汉人贵妃貌美如,”他骑在马上,嘴角掛著贪婪的笑,“等汉人新皇帝求和时,就得把她送来给本王享用,还要让她带著老皇帝的珍宝做陪嫁!”身边的將领们纷纷附和鬨笑,笑声在旷野上迴荡,却不知死神已在前方等待。 可也先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的大军刚刚踏出大同东门不到半个时辰,先前“弃城而逃”的明军便迅速折返了。那些看似仓皇逃窜的守军,其实是朱瞻基早已安排好的“饵”,他们一路狂奔到预设的集结点,与潜伏在附近的精锐匯合后,立刻掉头杀回大同。 驻守大同的一千瓦剌步卒还在城中劫掠,根本没料到明军会去而復返。当明军的火炮轰鸣声响起时,他们还以为是自己人在搬运军械,直到城门被撞开,才慌忙拿起兵器抵抗。但这些老弱病残怎是明军精锐的对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廝杀,瓦剌守军便被乾脆利落地消灭,明军重新占领了大同关隘,將城门紧闭,又在城外挖掘壕沟、架设火炮,彻底切断了也先的退路。 此时的也先对此毫不知情,他正意气风发地率领大军向东行进。骑兵的马蹄扬起漫天尘土,步卒的甲冑在阳光下闪著光,大军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朝著他那个虚无縹緲的“饮马中原”之梦全速前进。他偶尔回头望向大同的方向,只看到远处的城郭轮廓,却不知那座城池已重新插上大明的旗帜,变成了困住他的第一道枷锁。 寒风在旷野上呼啸,捲起地上的枯草,也捲起瓦剌士兵们的欢笑声。也先沉浸在即將到来的“胜利”中,丝毫没察觉到,朱瞻基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他前方缓缓收紧。居庸关的方向没有他期待的空虚,反而有十万明军精锐严阵以待;宣府的山谷里没有溃散的守军,只有等待触发的陷阱。这场被也先视为“天赐良机”的进军,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走向覆灭的幻梦。 第106章 山谷之殤 十二月初二的傍晚,夕阳的余暉给黑水谷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也先的五万大军正沿著谷中驛道向东疾驰,马蹄踏过结冰的溪流,发出“咯吱”的脆响。谷两侧的山峦覆盖著薄雪,光禿禿的树枝在风中摇晃,看似一片寂静,却不知杀机早已暗藏。 突然,“咚!咚!咚!”三声震天的鼓声从两侧山峦炸响,打破了谷中的寧静。紧接著,喊杀声如惊雷般响起,滚石、箭矢从山上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明军將士从山林间、沟壑里杀出,旗帜上的“明”字在暮色中格外醒目。朱瞻基亲率精锐坐镇谷口高坡,手中令旗一挥,明军迅速合拢,像一把巨钳死死咬住瓦剌大军。 不过片刻功夫,五万瓦剌军就被合围在这条长约十里、宽仅半里的狭长谷地中。前后的退路被明军封死,两侧是陡峭的山壁,瓦剌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性彻底失效,只能在谷中挤成一团。明军没有急於强攻,只是不断用弓箭、火炮进行试探性进攻,铅弹与箭矢在谷中穿梭,瓦剌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也先勒住受惊的战马,看著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明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这才惊觉,自己是上了汉人的当!所谓的皇帝病重、太子回师、明军內乱,全都是假的!汉人皇帝朱高炽根本未曾驾崩,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诱他深入的陷阱! 也先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源於徐樽与朱高炽定下的奇谋。朱高炽確实因边关战事焦灼心烦意乱,又因年老体衰,对宠妃胡美人的柔情有些力不从心,私下里吃了些滋补药材,却因急功近利过量伤了元气,確实小病一场。再加之年高体虚,连续几日为战事忧心,情绪激动下,便有了“一病不起”的假象。 徐樽见状,立刻向朱高炽献策:“陛下,瓦剌久攻不下,必盼我朝內乱。不如將计就计,以陛下龙体欠安为饵,诱也先深入,再聚而歼之!”朱高炽与徐樽、“三杨”反覆商议,都觉得此计可行,唯一的要害便是严格守密,绝不能让瓦剌察觉分毫。 於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在明廷上演:朱高炽下令暂停早朝,让首辅杨士奇每日进宫“探病”,故意让朝臣看到杨士奇凝重的神色;又密令赵贵妃带领几位妃嬪赶赴皇觉寺祈福,让她们在寺庙外“哭哭啼啼”,故意让瓦剌探子看到这“忧心忡忡”的一幕;同时,锦衣卫指挥使张武秘密赶赴前线,將计策全盘告知朱瞻基,让他部署合围之策。 这一切环环相扣,將也先彻底蒙在鼓里。直到此刻被围在黑水谷,他才明白自己落入了怎样的圈套,但为时已晚。 “你这孽子!”也先看著身边慌乱的士兵,怒火直衝头顶,猛地转头瞪向博罗纳哈勒,厉声怒骂,“都是你!当初非要怂恿我出兵,说什么汉人內乱、机不可失!现在好了,我们被围死在这里,你满意了?”他想起儿子引用忽必烈典故力劝自己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 “爹!”博罗纳哈勒急得大呼大叫,脸色涨得通红,“现在不是討论谁对谁错的时候!明军已经把谷口堵死了,再骂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突围出去,怎么带著兄弟们杀回草原!” 阿失帖木儿也连忙附和:“是啊父汗,大哥说得对!我们还有三万骑兵,只要衝出去,明军未必拦得住!” 他策马来到也先身边,语气急切:“让儿臣带闪电营开路,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 瓦剌將领们也纷纷回过神来,开始呼喊士兵列阵抵抗。谷中的混乱稍稍平息,但明军的攻势却越来越猛。火箭带著火光射入瓦剌阵中,点燃了士兵的皮甲;火炮轰鸣著炸响,將密集的人群炸得血肉模糊。瓦剌士兵在狭窄的谷地中挤成一团,连挥舞弯刀都显得笨拙,只能被动挨打。 也先望著两侧山上严阵以待的明军,又看看谷中不断倒下的士兵,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深。他知道,自己那个饮马中原的幻梦,连同瓦剌最后的精锐,都要葬送在这黑水谷中了。暮色渐浓,谷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明军的喊杀声如同催命符,敲打著每一个瓦剌士兵的神经。这场由野心与阴谋交织的战爭,终於在这狭长的山谷中,迎来了最后的决战。 十二月初三清晨,山西一带的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起初只是零星几片,很快便如柳絮般漫天飞舞。到了中午,黑水谷中的积雪已深达盈尺,踩上去没到小腿,刺骨的寒风卷著雪粒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瓦剌士兵大多穿著单薄的皮袄,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战马也不停地刨著蹄子,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 被围困的也先部下们很快慌得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有人试图攀上结冰的山壁,却脚下一滑摔得头破血流;有人朝著谷口衝锋,没跑几步就被明军的箭雨射倒在雪地里。整个山谷乱成一团,士兵们四处乱窜,却怎么也逃不出这天然的牢笼。 也先在帅帐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披著最厚的貂裘,却依旧觉得寒意刺骨。帐外传来士兵的哀嚎和明军的喊杀声,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废物!都是废物!”他烦躁地踱步,將案上的铜壶扫落在地,“连个突围的口子都撕不开,我们瓦剌的勇士都死光了吗?” “爹,不能再等了!”博罗纳哈勒顶著风雪衝进帐,身上落满了雪,冻得嘴唇发紫,“趁著明军现在还没完全合围,我们快想办法跑吧!汉人兵法说『十则围之』,但他们根本不可能调动五十万大军来包围我们,依我看,他们最多也就二十万人!我们还有三万骑兵,只要集中力量衝击一个方向,总归还是有机会衝出去的!” 博罗纳哈勒的判断確实没错。朱瞻基此刻手里只有十二万大军,之所以能形成合围,全靠黑水谷狭长的地形和两侧的山峦掩护。他的六万京营生力军和两万河南援兵,正冒著大雪日夜兼程赶来,但至少还需要两日才能抵达。此刻的包围圈,確实存在突围的缝隙。 可也先已经被愤怒和猜忌冲昏了头脑,他冷冷地盯著大儿子,眼神里满是怨懟:“你的话还能信吗?当初就是你说汉人內乱,劝我出兵,现在我们才会被围在这里!你是不是早就和汉人串通好了,要把我和瓦剌的精锐都葬送在这里?”他顽固地认为,是这个鲁莽的儿子一手將自己推进了敌人的包围圈,对博罗纳哈勒的建议充耳不闻。 他哪里知道,博罗纳哈勒向来智勇双全,先前力主出兵,是因为看到瓦剌的后勤已经濒临崩溃——粮草只能支撑五日,再拖下去不等明军进攻,大军就会不战自溃。他急著寻找战机,很大程度上是被糟糕的后勤逼出来的,却被父亲误解为鲁莽冒进。 十二月初五中午,雪势稍歇,也先在眾將的苦劝下,终於决定组织第一次突围。他將三万骑兵分成两队,分別由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率领,朝著黑水谷东西两个出口猛衝。瓦剌大军所处的峡谷东西走向,狭窄的地形让他们別无选择,只能硬著头皮衝击这两个被明军重兵把守的口子。 “杀出去!回草原去!”博罗纳哈勒挥舞弯刀冲在最前面,骑兵们嘶吼著紧隨其后,马蹄踏过积雪,溅起一片片雪雾。但明军早已严阵以待,谷口处挖好了壕沟,架起了拒马,神机营的燧发枪和火炮一字排开,就等著瓦剌人自投罗网。 “放!”明军將领一声令下,燧发枪齐射的轰鸣声震彻山谷,铅弹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道白烟,冲在最前面的瓦剌骑兵纷纷落马。火炮隨后轰鸣,炮弹在密集的骑阵中炸开,积雪混著血肉飞溅,瞬间在谷口形成一道死亡屏障。瓦剌骑兵前仆后继地衝锋,却一次次被明军的火力打退,尸体在谷口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白雪,形成惨烈的红白色调。 在先后付出两千多人死亡的代价后,瓦剌士兵们终於感到了胆怯。他们看著同伴的尸体堵住了衝锋的道路,听著明军越来越密集的火力声,心中的勇气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任凭將领们如何呵斥、鞭打,再也没人敢继续猛衝,纷纷勒住战马,在谷中茫然四顾,选择静观其变。 博罗纳哈勒看著停滯不前的队伍,急得双目赤红,却毫无办法。他回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只见也先的狼头旗在风雪中低垂,像一只失去斗志的困兽。谷中的积雪越来越厚,明军的包围圈却越来越紧,瓦剌大军的命运,似乎正隨著这漫天风雪,一点点走向绝望的深渊。 十二月初六的傍晚,黑水谷的风雪稍停,天边却压著厚重的乌云,將暮色提前拉进了峡谷。也先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望著谷中瑟缩的士兵和堆积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知道,再等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於是,一场规模更大的突围开始了。 “传我命令!”也先的声音在寒风中嘶哑却带著决绝,“一万精骑分成东西两队,同时衝击两个谷口!所有拿得动兵器的士兵,全部步行跟隨,用血肉铺出一条路来!”瓦剌的狼头旗在风中剧烈晃动,一万骑兵翻身上马,弯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著冷冽的寒光,后面跟著数万步卒,像一股绝望的洪流,朝著谷口涌动。 但明军对也先的狗急跳墙早有防备。朱瞻基站在西侧山岗上,通过望远镜观察著瓦剌的动向,冷静地下令:“火炮瞄准骑兵密集处,神机营准备齐射,弓弩手覆盖步卒!”话音刚落,谷口的火炮率先怒吼,炮弹拖著黑烟砸进瓦剌骑阵,瞬间炸开一片血肉模糊;神机营的燧发枪排成三排,轮流通畅射击,铅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城头上的弓弩手也鬆开弓弦,密集的箭矢遮天蔽日,形成一道死亡天幕。 瓦剌骑兵刚衝到半路,就被明军的火力拦腰截断。战马受惊后疯狂嘶鸣,將骑士甩下背来,后面的步卒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又被后续的人流踩踏。各种武器劈头盖脸地落下,瓦剌人根本无法抬头,只能抱著头在雪地里乱窜,惨叫声、哭喊声与枪炮声交织在一起,整个谷口变成了人间炼狱。 短短一个时辰,瓦剌人就在明军的火炮与箭雨下付出了五千多人的伤亡代价,雪地里的尸体层层叠叠,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骑兵的衝锋阵型彻底溃散,步卒更是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士气跌落到了谷底。也先在高台上看得目眥欲裂,却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的精锐被一点点吞噬,最终颓然挥手:“撤!都给我撤回来!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撤退的命令下达后,瓦剌军中开始出现溃散的跡象。有个年轻的瓦剌士兵趁著军官不注意,丟下手中的弯刀,踉踉蹌蹌地跑到峡谷口,对著明军阵地哭喊:“汉家爷爷饶命!我投降!我愿意归顺!”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兵效仿他的做法,丟下武器跪在雪地里,举著双手向明军投降。 起初,瓦剌军官还抽出弯刀斩杀逃兵,试图阻止溃散的势头。但当他们看到谷口的明军火力丝毫未减,而自己的士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时,心中的防线也渐渐崩溃。有人扔掉了武器,有人乾脆坐在雪地里痛哭,再也没人听从指挥——他们终於意识到,跟著也先继续一条路走到黑,只有死亡一个结局。小股小股的士兵开始结伴投降,从几人到几十人,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更让也先感到愤怒与绝望的是,克烈部和另外两个小部落的三名首领,眼见大势已去,竟然背著他私下派人与明军接洽。当天夜里,这三个部落的部眾们举著火把,排著队走出瓦剌营地,向明军缴械投降,临走前还带走了不少粮草和战马。也先得知消息时,气得浑身发抖,抽出弯刀劈断了帐內的案几:“叛徒!一群叛徒!我饶不了你们!” 可他的怒火还未平息,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第二天清晨,也先本想组织最后一次突围,命令克烈部剩余的两千骑兵作为先锋,打头阵衝击西侧谷口。可传令兵很快回报:“大汗,克烈部的骑兵……他们全部投降明军了!”原来,克烈部的士兵早已人心涣散,首领投降后,剩下的人乾脆放下了武器,集体向明军投诚。 “废物!软骨头!”也先气得破口大骂,在帐內急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他看著空荡荡的营地和稀疏的士兵,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部落首领,如今或降或逃;曾经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如今死伤过半。瓦剌的根基,正在他眼前一点点崩塌。 “父亲,不能再等了!”阿失帖木儿衝进帐来,脸上满是焦虑,“我们的粮食最多还能再吃三天,吃完了大家都会饿死在这里!必须再组织最后一次突围,哪怕只有一成希望,也要试试!”他的甲冑上还沾著血跡,显然是刚从混乱的前线回来。 也先望著帐外飘落的雪,又看了看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颓然点头。他知道阿失帖木儿说得对,粮食耗尽的那一刻,就是瓦剌大军彻底覆灭的时候。儘管他心中清楚,突围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作为瓦剌的大汗,他必须做最后一搏。帐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仿佛在为这支濒临覆灭的军队,奏响最后的輓歌。 第107章 落日熔金 洪熙十三年十二月初九的清晨,黑水谷的积雪已没过膝盖,寒风卷著雪粒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也先的中军大帐里,最后一袋麦饼被分食殆尽,士兵们捧著空碗,眼中只剩下绝望。粮食耗尽的绝境,让也先终於下定决心,发起最后的决死一战。 “所有能拿起刀的,都跟我冲!”也先拔出腰间的狼头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著寒光,“今日要么杀出去,回草原见亲人;要么战死在这里,让长生天见证我们的勇气!”长子博罗纳哈勒、次子阿失帖木儿分立两侧,亲兵们举起弯刀呼应,帐外的瓦剌士兵也跟著嘶吼,声音里带著破釜沉舟的疯狂。 瓦剌各个部落的首领虽然面带惧色,却也只能硬著头皮组织族人和亲卫,跟在也先身后。一万多还有作战能力的瓦剌士兵,痛饮完最后一袋马奶酒,將军中残存的肉乾、炒米塞进嘴里,然后翻身上马,挥舞著马刀,朝著谷口发起最后的衝刺。马蹄踏过积雪,溅起一片片混著血污的雪雾,整个峡谷都迴荡著他们的吶喊。 山岗上,朱瞻基通过望远镜將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见瓦剌人红著眼睛衝锋,攻势比前两次更加疯狂,嘴角勾起一抹瞭然的弧度:“传令下去,让出峡谷西北角的口子。” “殿下,万万不可!”身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將连忙劝阻,急得连连摇头,“瓦剌狗已是强弩之末,再坚持半日就能全歼他们,怎能放跑他们?” “兵法有云,围师必闕。”朱瞻基放下望远镜,目光沉静,“如果我们把所有方向都堵得死死的,瓦剌人知道退无可退,只会拼尽全力死战,到时候我们的士兵也要付出惨重代价。故意留个缺口,让他们看到逃生的希望,军心自会瓦解,反而能以最小的代价取胜。” 明军將领们虽有疑虑,却还是依令行事。按照朱瞻基的命令,西北角的守军悄悄后撤,只留下少量士兵佯装防守,还故意放跑了三五个试图突围的瓦剌士卒。这几个侥倖逃脱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回瓦剌阵中,兴奋地大喊:“西北角有缺口!明军没设防,我们能跑出去!” 消息像野火般在瓦剌残部中传开。原本在也先带领下,红著眼睛嚎叫著狂冲的士兵,瞬间被“逃生”的希望冲昏了头脑。他们的死战之心顿时瓦解,衝锋的阵型乱作一团,所有人都调转马头,朝著明军故意布置的缺口狂奔,哪里还管什么原定计划,什么大汗的命令。 也先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按照原定计划,带著身边的亲卫朝著东南角猛衝,试图撕开明军的防线。可两次衝锋都被神机营的火枪、弓弩组成的火力网硬生生逼退,亲卫们一个个倒下,他自己的胳膊也被流矢擦伤,鲜血染红了貂裘。当他回头想召集更多士兵时,却发现身后的队伍早已溃散,大部分人都朝著西北角跑去,只剩下零星的残兵还在茫然四顾。 “回来!都给我回来!”也先气得怒吼,声音却被风雪吞没。他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军队分崩离析,看著士兵们像丧家之犬般冲向那个未知的“缺口”,最终却在明军的伏击圈里纷纷倒下——原来那缺口两侧的山坡上,早已埋伏好了明军的弓箭手和神机营,等瓦剌人钻进圈套,便立刻收紧了口袋。 廝杀声、惨叫声从西北角传来,也先却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著身边仅存的数十名亲卫,看著远处山岗上飘扬的大明旗帜,终於明白自己彻底输了。遍体鳞伤的也先失魂落魄地退回残破的大帐,蜷缩在角落,任由寒风从帐帘的破洞灌入。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瓦剌的末日也到了。帐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仿佛要將这峡谷中的一切痕跡,都彻底掩埋。 血色突围与残梦破碎 “爹,我们再试一次吧!”博罗纳哈勒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双手紧紧攥住也先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里带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只要您能活著回到和林,收拢草原上的残部,我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您是瓦剌的大汗,草原不能没有您!” “是啊,爹……”阿失帖木儿站在一旁,声音哽咽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顺著冻得通红的脸颊滑落,“您是我们全族人的希望,绝不能在这里倒下!让我来掩护您,一定能衝出去!” 不等也先回应,他已经伸手解下也先身上那副象徵大汗身份的凉麵银铁甲——甲片打磨得光滑如镜,边缘镶嵌著铜质的狼头纹,是瓦剌最精湛的工匠耗费三年打造而成。 阿失帖木儿又摘下那顶缀著貂尾的兽皮头盔,用力扣在自己头上,再將自己身上的普通皮甲换给也先,动作快得不容拒绝。 穿上银铁甲的阿失帖木儿瞬间多了几分威严,儘管他年轻的脸庞还带著稚气,却硬生生撑起了大汗的气势;而也先换上普通士兵的皮甲后,隱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残留著昔日梟雄的锐利。 混战的號角吹响时,次子阿失帖木儿主动请缨充当诱饵。他带著身边最后的三百精锐亲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朝著正东方向猛衝,手中的弯刀在雪光中划出凛冽的弧线,所过之处明军士兵纷纷落马。 亲卫们也跟著挥舞兵器疯狂砍杀,硬生生在明军阵中撕开一道口子,杀得人仰马翻,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高岗上的朱瞻基望见那身显眼的银铁甲,立刻下令:“拦住他!务必生擒也先!” 大批明军精锐被调往正东方向,神机营的火枪、弓弩手的箭雨都朝著阿失帖木儿的方向倾斜,原本严密的包围圈出现了短暂的鬆动。 也先则趁机混在溃散的士兵中,在长子博罗纳哈勒的掩护下,朝著明军留出的西北角缺口狂奔。 博罗纳哈勒挥舞著长枪开路,枪尖挑落试图阻拦的明军士兵,为父亲扫清障碍。父子俩在乱军中艰难穿梭,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带著血与雪的泥泞。也先回头望去,只见正东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心中一阵刺痛,却不敢有丝毫停留。 最让人唏嘘的是,明军士兵看到阿失帖木儿身上的凉麵银铁甲和標誌性的兽皮头盔,全都认定他就是也先。 “抓也先啊!別让这狗贼跑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士兵们顿时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红著眼悍不畏死地衝锋。所有人都想拿下“擒获也先”的头功。 甚至连炮兵都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衝动。不等前方的步兵完全清场,负责火炮的士兵就急匆匆地推出三门小炮,调整角度后装填弹药,对著阿失帖木儿所在的方向就是一顿狂轰滥炸。炮弹呼啸著划破长空,带著尖锐的哨声落下,在雪地里炸开一个个深达数尺的深坑,瓦剌亲卫被炸得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著积雪飞溅,原本密集的阵型瞬间溃散。 阿失帖木儿骑著战马左衝右突,身上的银铁甲被火枪打得叮噹作响,甲片凹陷处嵌著铅弹,却依旧死死护住要害。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只要多吸引一刻明军的注意力,父亲就多一分逃生的希望。可当他试图策马跃过一道明军挖掘的壕沟时,一发炮弹精准地落在战马前方,巨大的衝击波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將他从马背上掀飞出去。 “呃啊——”阿失帖木儿只感到五臟六腑都像被重锤反覆轰击,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热流,忍不住发出一声悽厉的嚎叫。他重重摔在雪地里,鎧甲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撕裂般的疼痛在蔓延。战马受惊后狂奔而去,留下他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动弹不得。 明军士兵见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他的四肢,有人兴奋地大喊:“抓住也先了!我们抓住也先了!”几个士兵粗暴地扯下他头上的兽皮头盔,当那张年轻的脸暴露在眾人眼前时,喧闹的战场突然安静了一瞬——这根本不是也先!眼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脸颊上还带著未脱的稚气,比传闻中四十多岁的也先至少年轻二十岁。 “被骗了!这不是也先!”不知是谁愤怒地嘶吼一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士兵们想到自己同伴为“擒获也先”死伤无数,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戏耍,积攒的怒火瞬间淹没了理智。 不知是谁先拔出了刀,紧接著,更多的刀刃朝著地上奄奄一息的阿失帖木儿挥去。 还不等朱瞻基派来的传令兵赶到,愤怒的士兵们已经乱刀齐下。 阿失帖木儿在剧痛中睁开眼,最后看到的是漫天飞舞的雪和密密麻麻的刀光,他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呜咽,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乱刀下终结,那身象徵大汗权力的银铁甲被砍得支离破碎。 而此时的也先,在博罗纳哈勒的拼死掩护下,早已扮作普通瓦剌士兵,混在投降的人群中,从西北角的缺口溜了出去。 他身后的黑水谷中,瓦剌最后的精锐正在覆灭,那些关於饮马中原的幻梦,那些关於財富美人的盘算,都隨著满地的尸体和破碎的鎧甲,在风雪中无声破碎。 只有荒原上呼啸的寒风,还在诉说著这场战爭的残酷与悲凉,以及一个梟雄的落幕。 长子博罗纳哈勒在乱军中左衝右突,长枪舞动得如银龙出海,將围上来的明军士兵一个个挑落马下。他身上早已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浸透了皮甲,却始终死死护住身后的也先,嘶吼著杀出一条血路。残兵败將们紧紧跟隨,借著夜色和地形的掩护,终於衝出了明军的包围圈,一路向北狂奔,不敢有片刻停留。 逃出黑水谷后,这支残军如同惊弓之鸟,只能昼伏夜出。白天躲在山洞或密林里啃干硬的冻肉,夜晚借著月光赶路,时刻提防著明军的搜捕骑兵。有士兵冻饿而死,有伤员跟不上队伍被遗弃,原本就寥寥无几的人马越走越少,每个人脸上都刻满了疲惫与恐惧。 十二月十六日,也先与博罗纳哈勒终於挣扎到宣府附近的一个小县。县城的城门盘查森严,博罗纳哈勒咬咬牙,从怀里摸出最后十两银子——这是他们从死人身上搜刮的战利品,也是最后的希望。他找到一个贪財的守城小吏,用银子买通路引,又换上早已备好的粗布商人服饰,两人低著头,操著半生不熟的汉话,冒充来中原做买卖的韃靼商人,终於混出了城门,从边境线的缝隙中逃了出去。 越过长城的那一刻,父子俩回望南方,只见关隘上的明军旗帜在寒风中飘扬,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仅有五十五名骑兵跟隨他们歷经艰险,逃回了瓦剌的王庭和林。 当也先看到和林城池的轮廓,看到守將带著护卫匆匆赶来迎接时,紧绷多日的神经终於断裂。他被搀扶著走进熟悉的中军大帐,瘫坐在铺著狼皮的沙发上,积攒多日的悲慟瞬间爆发,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曾经的草原霸主,此刻只剩下满身的伤痕与无尽的绝望。 想当初,也先在鼎盛时期號称雄兵十万,马鞭所指,草原各部无不臣服,连大明都要让他三分。可如今,他身边只剩下和林城中这两千多亲兵,其他部落的军队要么战死黑水谷,要么早已溃散投降,曾经强盛的瓦剌帝国,就这样在他手中烟消云散。 经此一役,瓦剌部落损失了绝大部分青壮年与军事力量,彻底失去了爭霸草原的资本。也先带回的残兵连维持统治都捉襟见肘,那些原本依附於他的部落首领纷纷自立门户,瓦剌彻底崩溃,分化为无数互不统属的小部落,再也无法形成统一的力量。从永乐年间就威胁大明北疆的瓦剌势力,自此烟消云散,成为了草原上的一段过往。 大明北疆就此迎来了彻底的安定。东北领土在开战前就已延伸至库页岛,朝廷在那里筑城设防,与归附的兀良哈部共同管理,驛站与烽燧连成一线,將帝国的触角稳稳扎在辽东大地。而漠南至和林的广大区域,因为这场战乱变得人烟稀少,成为了无人区,短期內再无游牧民族南下袭扰之患。 东韃靼早已臣服於大明,见瓦剌覆灭,更是谨守臣节,年年朝贡不绝。西韃靼则见风使舵,眼看瓦剌势力崩塌,立刻翻脸不认人,毫不留情地占据了瓦剌的旧地,还对瓦剌的几个残部展开屠戮,掠夺牲畜与人口。在彻底清洗瓦剌余部后,西韃靼首领深知独木难支,很快遣使入朝,捧著印信与贡品,恳求大明派官吏管辖,宣布正式臣服於大明。 消息传到北京,朱高炽坐在龙椅上,看著奏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场歷时数月的战爭,终於以大明的全胜告终。朱瞻基班师回朝时,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沿街焚香祝祷,庆祝北疆安定。而远在和林的也先,望著帐外飘落的雪,听著部落离散的消息,终於明白自己毕生追求的“饮马中原”之梦,终究只是一场幻梦。草原的风依旧吹拂,但属於瓦剌的时代,已经彻底落幕了。 第108章 新世界、新气象 洪熙十三年末的黑水谷大战落下帷幕后,瓦剌残部在和林陷入彻底的混乱。 也先虽回到王庭,却再找不回往日威严。大同惨败、主力尽失让他终日忧愤交加,饭食难进,夜里常从噩梦中惊醒,口中反覆喊著“黑水谷”“朱家小儿”。 曾经叱吒草原的身躯迅速垮掉,不过数月便形销骨立,连骑上马都需要亲兵搀扶。 洪熙十四年三月初一的清晨,和林的帐篷里飘著淡淡的药味,也先在弥留之际望著帐顶的毡毯,眼神涣散。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瓦剌大汗,终在四十一年的人生尽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到临死前,他枯瘦的手指还紧紧攥著狼头刀柄,口中仍在喃喃咒骂:“朱家小儿欺我……欺我啊……”双眼圆睁,始终未能瞑目。 也先死后,二十二岁的长子博罗纳哈勒立刻站了出来,试图整合残余力量继承汗位。他穿上父亲留下的银铁甲,召集各部落首领议事,却发现帐下的身影稀稀拉拉。那些曾经对也先俯首帖耳的首领,如今见瓦剌势衰,早已各怀心思——部分部落曾遭瓦剌压迫,如今也先已死,他们不仅不听博罗纳哈勒號令,反而趁机举兵报復,草原上很快爆发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权力混战。 博罗纳哈勒虽有其父之风,却无力回天。在与绰罗斯部的一场廝杀中,他正挥枪斩杀敌將,冷不防一支流矢从斜刺里射来,精准地穿破他的喉咙。年轻的继承者捂著脖颈,鲜血从指缝中喷涌而出,当场毙命於乱军之中。 博罗纳哈勒死后,瓦剌残余部眾彻底陷入绝境。仅剩的三千多族人中,大多是老弱妇孺,牛羊被抢,帐篷被烧,在草原上根本无法立足。被推举出来的小首领巴图走投无路,只能带著族人穿越茫茫荒漠南下,朝著漠南归化城跋涉——那里是兀良哈部与大明共同管辖的区域,是他们最后的生路。 当这支衣衫襤褸的队伍抵达归化城下时,瓦剌族人纷纷跪在雪地里,捧著也先生前使用的旧刀,对著城门方向磕头不止。巴图高举刀鞘,向明朝守將郑重乞降:“我等愿归降大明,只求给族人一条活路!” 几天后,京师的命令传到归化城:允许瓦剌残部投降,就地分散安置,编入屯垦队伍,与汉人、兀良哈人混居。守將领命执行,將瓦剌族人分到各个村落,给他们田舍、农具,让他们学习耕种,昔日的草原牧民,从此开始了定居的生活。 此时的草原早已换了天地:兀良哈部在大明的扶持下日渐汉化,部落首领穿著汉服入朝覲见;韃靼分裂为东西两部,彼此攻伐不断,再无力南下;而曾经强盛一时的瓦剌部,终究烟消云散,成为了史书上的一段记载。 从洪武年间的北征蒙古,到永乐年间的五出漠北,再到洪熙年间的黑水谷决战,困扰大明数十年的北方边患,终於在这场尘埃落定的结局中彻底平定。漠南草原恢復了寧静,长城沿线的烽燧不再频繁燃起狼烟,大明北疆迎来了久违的和平,而这段由战爭与谋略书写的歷史,也在塞北的寒风中,缓缓合上了篇章。 边患解除后的洪熙十四年四月初一,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暖春的阳光下泛著金光,太和殿內的朝会气氛格外轻鬆。 朱高炽端坐龙椅,看著阶下文武百官。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清了清嗓子,用沉稳而尖锐的声音宣读圣旨:“传朕旨意,京城自今日起取消宵禁。凡街市间的夜市、酒肆、戏台、商铺等,均可通宵营生,官民同乐,任何官署不得无故阻拦。” 旨意一出,殿內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臣们脸上都带著难掩的笑意——北境安定,民生回暖,这道詔令正是盛世气象的最好註脚。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当天黄昏刚过,正阳门外的长街就率先热闹起来。原本到了酉时就该收摊的商贩们,纷纷支起灯笼,將摊位重新摆开。绸缎铺的伙计们踩著梯子,在门楣上掛满七彩灯帘,红的、绿的、黄的灯笼交相辉映,將绸缎的光泽映照得愈发鲜亮;小吃摊的摊主们支起炭炉,羊肉汤的醇厚、滷煮的鲜香、炒栗子的甜暖顺著风飘出老远,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说书棚外悬掛的“今日讲《英烈传》”木牌下,早已围满了搬著小板凳的百姓,棚內的油灯亮如白昼,说书先生正调试著惊堂木,清润的嗓音已经开始试场。 夜幕完全降临后,京城更是成了不夜之城。百姓们提著各式各样的灯笼穿梭在人流中,有孩童举著兔子灯追逐嬉闹,银铃般的笑声洒满长街;有年轻男女並肩而行,在饰品摊前细细挑选珠釵,低声说著情话;酒肆的幌子在风中摇曳,“太白楼”“醉仙坊”的灯笼格外醒目,店內传出猜拳行令的欢歌与酒杯碰撞的脆响;连平日里僻静的深巷都热闹起来,临时搭起的戏台前挤满了看客,梆子声、锣鼓声与旦角清亮的唱腔交织在一起,引得喝彩声此起彼伏。吆喝著“桂糕、茯苓饼”的叫卖声,与市井的喧闹融为一体,一派鲜活生动的民生图景扑面而来。 深夜的紫禁城角楼上,朱高炽披著轻便的锦袍凭栏而立。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著热茶侍立一旁,生怕惊扰了皇帝的思绪。远处的京城灯火如星海般璀璨,从正阳门到崇文门,从棋盘街到琉璃厂,连绵的灯火勾勒出城池的轮廓,连空气里都飘著市井的烟火气与淡淡的香。他望著这久违的繁华盛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洪熙新政”推行十余年来,那些曾让他寢食难安的改革举措,终於在大明的土地上结出了沉甸甸的硕果。 回溯洪熙二年,当他下定决心全面铺开新政时,朝堂上不乏质疑之声。有人说开海禁会引倭寇入寇,有人说革新农具会动摇农本,有人说扩充海军是劳民伤財。但他力排眾议,坚信“民为邦本,本固邦寧”,十余年来从未动摇。如今看来,所有的坚持都有了回报——大明已悄然步入歷史上最鼎盛的时期。 开海禁的詔令下达十年后,东南沿海的泉州、寧波、广州三大港口早已是商船云集的景象。巨大的福船、广船首尾相接,桅杆如林,甲板上堆满了待运的货物。西洋的胡椒、苏木、象牙顺著季风而来,南洋的红木、香料、宝石通过海运北上,连远在美洲的白银都沿著新开闢的航线源源不断流入大明,充实著国库与民间的財富。官府授权民间商號组建的“两京十三行”,专门主持海外贸易事务,不仅规范了市场秩序,每年更能为国库上缴数百万两白银的赋税,比开国初年整整翻了三倍。港口周边的商號、货栈、造船工坊鳞次櫛比,带动了数万人就业,昔日的渔村早已变成繁华的市镇。 工部牵头的技术革新更是让大明的生產力实现了质的飞跃。江南的织户们普遍用上了改良后的“拇指飞梭机”,只需手指轻拨,飞梭便能在经线间快速穿梭,一个织工的生產效率抵得上从前三人,松江、苏州的布產量激增,不仅满足国內需求,更通过商船远销至南洋、西洋,成为各国爭抢的紧俏货。铁矿开採与冶炼技术的突破同样显著,“焦炭冶铁法”替代了传统的木炭冶铁,熔炉温度大幅提升,铁器质量与產量双双翻倍。坚固耐用的铁锅、锋利轻便的农具、精良的兵器通过漕运与海运送往各地,甚至连遥远的非洲东海岸,都能看到大明铁器的身影。 海军的发展更是彰显著帝国的实力。浙东水师、福建水师和两广水师三大舰队规模已达一千二百余艘战船,从小巧灵活的巡逻艇到能容纳数百人的大型福船,各类舰船配备齐全。当年郑和下西洋遗留的数艘“宝船”经过改造,成为远洋巡逻舰,常年在印度洋、太平洋的航线上护航商船,驱逐海盗,確保海上贸易通道的安全。 在吕宋、马来半岛等海外据点,大明移民已超过十万人,当地仿照內地建制设立州县,开设儒学学堂,修建驛站码头,市集上不仅能听到熟悉的乡音,更能看到贩卖茶叶、丝绸的商铺,中华文化的影响正隨著商船与移民,悄然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江南的城镇中,一种全新的生產关係正在悄然兴起。“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僱佣模式在苏州、松江等地的织坊、纺作坊中大范围出现。苏州城东的织坊区內,数百台织机昼夜不停地运转,机户们投资建厂、购置设备,机工们则按日领取工钱,凭手艺吃饭,双方通过契约明確权利义务。松江的纺作坊更是连成一片,从採摘、去籽、纺纱到织布,形成了完整的產业链,每日產出的布堆积如山,通过水路运往全国各地。这种被后世称为“资本主义萌芽”的生產方式,在湿润的江南土地上蓬勃生长,为大明的经济注入了新的活力。 国库的帐本上,一串串数字记录著帝国的富庶:白银储备已超过三千万两,黄金百万两,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足够全国支用五年之久。无论是农业、手工业还是商业,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大明当之无愧地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富庶、最强大的帝国。 101看书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全手打无错站 洪熙十四年五月,京城的初夏已带著几分燥热,紫禁城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 距离六十一岁大寿还有不到三月,朱高炽近来总觉精力不济,批阅奏摺不到半个时辰便会头晕目眩。 这日午后,他在御园藤椅上小憩醒来,望著满园盛放的芍药,又想起户部刚呈上来的国库清单,见国强民富、四海昇平,心中那股对朝政的倦怠感愈发浓重。他无意识地对身旁侍立的近侍感嘆:“天下已定,边境无虞,百姓安康,朕也该享几天清福。” 这番话並非隨口说说。几日后,朱高炽便在早朝上,下旨改革中枢制度:“自今日起,朝廷日常政务由內阁首辅杨士奇总领,各部司奏摺先呈內阁核议;遇有军国大事,需经內阁会议议定具体方案后,再呈朕与太子朱瞻基过目定夺。” 旨意一出,满朝文武虽有惊讶却无人反对——杨士奇辅佐两朝,品行端正,才干卓绝,由他总领政务,实乃眾望所归。这道詔令,標誌著朱高炽正式將朝政实权交予內阁,自己则退居幕后,安心养病。 杨士奇何等精明,他深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更明白大权在握极易招致“专权”非议。退朝后,他立刻在內阁值房召集几位阁臣商议,很快便有了章程。 次日,他便向皇帝递上奏摺,提出推行“眾人商量制”以完善政务决策:规定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天召开“內阁扩大会议”,参会人员除內阁成员外,还包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等九卿官员,以及英国公张辅等十三位功勋卓著的勛贵,凡涉及重大政策制定、重要官员任免、大额钱粮调拨等事务,都需在会上公开商议,经多数人同意方可推行。 朱高炽看罢奏摺,对杨士奇的谨慎颇为讚赏,当即硃批“准奏”。杨士奇並未止步於此,他又考虑到地方诉求往往难以上达中枢,再次上书提议:令各省从在籍举人、有声望的乡绅、实力雄厚的大商人中推选出五名“地方代表”常驻京城,每半年轮换一次。这些代表可列席內阁扩大会议,在涉及本省灾情賑济、税赋调整、水利兴修等事务时,有权陈述地方实际情况,代表百姓利益发声。这一举措打破了以往“朝堂议事仅闻官声”的局限,让决策更贴合各地实际。 此时此刻的杨士奇,站在內阁值房的窗前望著皇城,並未意识到自己正在书写帝国的近代化篇章。他推行的“內阁扩大会议”,通过固定参会人员、明確议事规则、实行多数表决,已具备了近代內阁制的核心特徵;而地方代表列席议事的制度,更是蕴含著议会制中“代议制”的雏形。这些制度虽未像后世那般明確定名,也缺乏系统的法律规范,却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著大明的权力运行模式——从以往的皇权独断或少数大臣决策,转向更具包容性的集体商议。 第109章 暗流涌动 洪熙十四年五月后,紫禁城的政务节奏悄然放缓。朱高炽在將中枢实权交予杨士奇后,彻底放下了批阅奏摺的重担,开始过上了难得的清閒日子。 年过六旬的皇帝,不再像从前那般天不亮就起身理政,每日总要睡到辰时末刻才缓缓睁眼,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奉上参汤,太监则在一旁低声稟报当日的天气与琐事。他洗漱完毕后,也只是象徵性地翻看几页內阁擬定的章程,便挥手示意退下,转身走向御园的方向。 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青石板上,朱高炽挽著赵贵妃的手漫步在丛间。御园里新引进的西域牡丹开得正盛,姚黄魏紫相映成趣,赵贵妃摘下一朵半开的粉牡丹簪在发间,回眸一笑间风情万种。皇帝看得痴了,伸手抚过瓣般的脸颊,笑道:“这再艷,也不及贵妃眼角的一抹春色。” 贵妃娇羞地依偎在他肩头,宫人们识趣地退到远处,只留两人在荫下低语。 兴致起时,朱高炽便传旨让教坊司的乐师在亭中奏乐,他与贵妃相对而坐,听著《霓裳羽衣曲》的婉转旋律,偶尔举杯共饮几盏葡萄酿,日子过得清閒而愜意。到了晚间,朱高炽也不再回乾清宫独居,而是径直留宿赵贵妃的寢宫,宫人们都知道,皇帝如今与贵妃形影不离,早已將前朝的繁文縟节拋在了脑后。 可即便沉浸在享乐之中,朱高炽心中始终绷著一根弦。他自幼熟读史书,深知“生於忧患,死於安乐”的道理,更害怕重蹈唐玄宗晚年的覆辙——那位开创开元盛世的明君,正因沉湎美色而酿成安史之乱,將数十年的治世成果毁於一旦。因此,朱高炽的玩乐始终局限在紫禁城的高墙之內,从不敢逾越规矩半步。他拒绝了地方官进贡的奇珍异兽,驳回了为扩建宫殿徵集民夫的奏请,更不会像唐玄宗为討杨贵妃欢心那样,搞出“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千里送荔枝之举。每次赵贵妃提及宫外的新鲜玩意儿,他总会叮嘱:“玩乐之事,点到即止便可,切不可劳民伤財。”这份清醒,让他即便放纵,也始终守住了治国者的底线。 时年三十三岁的赵贵妃正值盛年,肌肤胜雪,眉眼含情,不仅容貌出眾,更有著与年龄相符的旺盛精力。她深知皇帝近年来身体渐衰,却又渴望温情陪伴,便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侍奉皇帝上。白日里陪他赏听曲,说些坊间趣闻解闷;夜晚则精心准备安神汤,为他按揉酸痛的腰背。两人一个渴望慰藉,一个追求恩宠,很快便一拍即合,成了紫禁城里最亲密的伴侣。 为了让皇帝更加依恋自己,赵贵妃私下找到了心腹太监刘安。这位曾掌御书房笔墨的大太监,不仅识字断文,更因久在宫中,见识过无数秘闻軼事,胸中的知识见闻远非普通宫人可比。一日午后,赵贵妃屏退左右,红著脸对刘安说:“刘伴伴,你在宫里年头久,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让圣心更欢悦,让咱们的春宵更甜些?”她声音细若蚊蚋,说完便低下头,指尖紧张地绞著帕子。 刘安何等精明,一听便明白了贵妃的心思。他躬身笑道:“贵妃娘娘放心,奴才这就为您寻些『助兴』的法子。” 次日,他便乔装成普通文士,从京城最大的书肆悄悄购回数本禁书,其中既有描绘男女情事的《鸳鸯秘谱》,也有阐述房幃之术的《素女经》。这些书平日里被官府列为禁毁之物,却在私下流传甚广。 刘安將书卷用锦缎包裹,亲自送到贵妃手中,低声道:“娘娘只需细细研读,自然能得偿所愿。” 赵贵妃將禁书藏在妆匣深处,待夜深人静时独自翻看。书中的图文描绘大胆直白,各种招式技巧更是让她看得面红心跳,指尖都微微发颤。可一想到自己那刚满十岁的小儿子朱瞻崅——至今还未获封王爵,將来的前程全凭皇帝的恩宠——她便咬紧牙关,將所谓的廉耻妇道拋到了脑后。在她看来,为了儿子的將来,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自此以后,赵贵妃在侍寢时便將书中技巧尽数付诸实践。她不再像从前那般羞涩被动,时而柔媚承欢,用温热的呼吸拂过皇帝耳畔;时而主动引导,以灵巧的身姿配合他的节奏,將朱高炽侍奉得神魂顛倒,常常到了寅时还毫无睡意。 有一次,朱高炽抚著她如云的秀髮,在她耳边嘆道:“有贵妃在侧,竟不知老之將至,只觉时光太短,不够与你相守。” 朱高炽渐渐发现,远离朝政的日子竟如此愜意。卸下批阅奏摺的重担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身为帝王的享乐之趣——精致的御膳、华美的衣袍、无尽的陪伴,这些曾经被政务淹没的生活细节,如今成了日常的主旋律。日子一久,他便觉得后宫仅有赵贵妃相伴略显单调,心中渐渐生出纳新之意。 洪熙十四年六月,一道圣旨从紫禁城传出:加封年仅十七岁的顾美人为顺妃。这位从江南选来的才女,生得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提笔写诗填词信手拈来,一开口便是吴儂软语,听得朱高炽心头髮痒。不过两日,皇帝又下旨加封十九岁的王才人为淑妃,这小姑娘是北方將门之女,性子天真烂漫、活泼灵动,骑马射箭都有几分功底,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让步入暮年的老皇帝格外偏爱。 顾顺妃与王淑妃一同搬进了修葺一新的延禧宫,后宫因这两位新人的加入愈发热闹起来。赵贵妃依旧陪皇帝在御园赏、晚间侍寢,用成熟风韵安抚皇帝的心;顾顺妃则常在书房为皇帝弹琴助兴,一曲《平沙落雁》弹得行云流水,偶尔还与皇帝唱和诗词,平添几分雅致;王淑妃最是好动,每日清晨便拉著朱高炽去西苑打马球,她骑在马上身姿矫健,笑声清脆,让皇帝仿佛也年轻了几岁。三人各有分工,將朱高炽的日常安排得满满当当,哄得他眉开眼笑,常对近侍感嘆:“如今才知天伦之乐,往日真是白活了。” 新妃爭宠的势头初显,赵贵妃的宫人们却悄悄慌了神。她们看著顾顺妃凭才情得宠,王淑妃靠活泼討喜,再看看自家主子已过而立之年,难免担心:“贵妃娘娘,这两个小姑娘年轻貌美,万一皇上移情別恋,咱们可怎么办?”有人甚至提议暗中使些手段,给新妃的宫人设绊子。 赵贵妃却异常冷静,她坐在梳妆檯前,由宫女为她梳理长发,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你们都慌什么?”她转头看向心腹宫女,语气篤定,“皇上年近六旬,早已没了生育之力,这后宫之中,唯有我儿瞻崅是他最小的皇子,將来总要封王开府。有这层根基在,谁也动摇不了我的位置。”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这便是最大的本钱,比年轻貌美管用得多。” 隨后,她再三叮嘱宫人道:“往后都给我安分些,千万不要挖空心思与顺妃、淑妃的宫人较量。她们送点心,咱们就回赠布料;她们邀宠,咱们就做好本分。谁要是敢私下惹事,休怪我不客气。”宫人们虽仍有顾虑,却也知道贵妃心思縝密,只得乖乖应下。 日常相处中,赵贵妃对顾、王二人態度亲和得不像话。顾顺妃献上新谱的曲子,她会笑著夸讚“妹妹好才情”;王淑妃打马球贏了皇帝,她会亲自递上茶水,打趣“妹妹身手真好”。更难得的是,她竟主动將皇帝“让”给两位新妃侍寢,有时朱高炽晚间犹豫不定,她还会笑著推他一把:“皇上快去看看顺妃吧,她新学了支舞曲呢。”或是“淑妃今日燉了燕窝,皇上该去尝尝鲜”。 这般毫无妒意的姿態,反而让朱高炽觉得她“贤良大度”。他本就担心后宫爭风吃醋惹出是非,见赵贵妃如此懂事,对她愈发信任,常对人说:“贵妃识大体,是朕的贤內助。” 可新鲜感终究短暂。朱高炽与顾顺妃共度春宵,虽能赏诗听曲,却觉得她过於羞涩拘谨,少了几分情趣;与王淑妃相处,虽能感受活泼朝气,却发现小姑娘阅歷太浅,难以说上贴心话。几番比较下来,他反而愈发觉得赵贵妃的好——她的成熟风韵是岁月沉淀的温柔,她的身姿婀娜藏著恰到好处的风情,尤其是床笫间的承欢尽兴,更是两位新妃难以比擬的周到。 没过多久,朱高炽便又重新依赖上赵贵妃,多数夜晚仍宿在她的寢宫。有时顾、王二人前来请安,他还会拉著赵贵妃的手笑道:“还是贵妃最懂朕的心思。”赵贵妃则顺势依偎在他身边,笑得温婉得体,眼底却闪过一丝瞭然——这场没有硝烟的后宫之爭,她早已稳操胜券。延禧宫的热闹依旧,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后宫的重心,终究还在这位看似不爭不抢的贵妃身上。 隨著朱高炽渐渐疏於朝政,朝中文武官员纷纷开始为新皇登基后的自身利益盘算。 太子朱瞻基的东宫派系是其坚定的支持者。英国公张辅作为朝中重臣,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颇高,他与兵部侍郎于谦等人暗中行动,致力於巩固兵权,清理军中那些可能对太子不利的异己力量,试图对军队施加全面的控制权和影响力。他们明白,军队是政权稳定的重要保障,只要掌握了军队,就能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占据有利地位。 以杨士奇为首的文官集团高层官员同样站在太子一边。杨士奇作为內阁首辅,深知权力的重要性,他利用“內阁扩大会议”这一机制,拉拢各省的地方代表,不断扩大会议的影响力。同时,他还將那些忠於太子的官员安排到重要岗位上,逐步构建起一个以太子为核心的文官势力网络。在他看来,只有太子顺利登基,他们这些文官集团才能继续保持现有的地位和权力,並进一步实现政治抱负。 然而,並非所有官员都將宝押在太子身上。一些仕途不顺的投机官员,如户部主事、工部员外郎等,他们不甘心就此沉沦,便开始私下尝试接触朱高炽的其他儿子。这些官员心中怀著一丝侥倖,盘算著是否能在新的朝代、新的变局中找到机会,分得一杯羹。他们认为,如果能够扶持一位新的皇子上位,那么自己就有可能成为新皇的亲信,从而飞黄腾达。 在这段时间里,朝堂表面上依旧呈现出“眾臣和谐”的景象,朝廷的各项事务也都在正常运转,没有出现明显的嫌隙。但实际上,官员们私下的聚会已经明显增多,书信的往来也变得频繁起来。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试图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锦衣卫和东厂作为皇帝的耳目,在这场政治斗爭中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锦衣卫由张武控制,而张武是当朝张皇后的亲弟弟,也是太子朱瞻基的舅舅,他自然是坚定地支持外甥上位。因此,锦衣卫在暗中也在为太子的利益服务,监视著那些可能对太子不利的人和事。 东厂的掌舵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他此时的处境则非常纠结。一方面,他清楚太子朱瞻基的势力强大,未来登基的可能性极大,继续对太子保持忠诚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忽视皇帝的存在,毕竟皇帝目前仍然掌握著最高权力。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手下有人大胆提议,可以考虑浑水摸鱼,扶持一个傀儡上位,从而学习唐朝那群大宦官掌权。但这个想法被王淮严词拒绝。王淮深知,明朝的政治环境与唐朝不同,宦官想要掌权面临著诸多限制和风险,一旦失败,必將万劫不復。他不敢轻易冒险,只能在太子和皇帝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平衡,等待著局势的进一步明朗。 第110章 子嗣暗流 截至洪熙十四年的夏天,北京城的古树浓荫遮不住岁月的痕跡,年过六十的老皇帝朱高炽细数膝下儿女,一生共育有十子七女,其中九个儿子与四个女儿顺利长大成人。 这些皇子们或居於京城,或就藩地方,境遇各异,在皇权的光晕下走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跡。 皇后张妍所生的三位嫡子,始终是皇室瞩目的焦点。太子朱瞻基时年三十九岁,居於紫禁城东宫,不仅是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位,更是无可爭议的嫡长子。自永乐年间起,他便被祖父永乐大帝亲封为“好圣孙”,这份来自先帝的金口玉言,让他的储君之位从一开始就稳如磐石,是大明皇位毫无悬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多年来,他隨军歷练、参与朝政,早已在文武百官心中树立起沉稳可靠的形象,东宫的仪仗每次出行,沿途官员无不肃立行礼。 嫡次子越王朱瞻墉时年三十七岁,閒居在京城的越王府邸。皇帝念及手足之情,偶尔让他帮忙打理刑部的琐碎事务,比如核查刑狱文书、督查狱卒考勤等,却从未委以重任。他的处境始终尷尬——作为嫡次子,按礼法是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可兄长朱瞻基的光芒太过耀眼,他虽有爭储的野心,也缺乏足以抗衡的实力,只能在“嫡子”的身份与“次位”的微妙中谨慎度日,府中常年门庭冷落,鲜少参与朝堂纷爭。 嫡三子襄王朱瞻墡时年三十五岁,同样被朱高炽留在京城,掌管宗人府事务。宗人府负责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祭祀等事宜,看似清閒,却需精通礼法、熟悉宗室脉络。朱瞻墡性情温和,做事细致,將宗人府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皇帝对他颇为放心,常说:“有老三在,宗室的事朕不用操心。”他虽居於京城,却远离权力核心,每日与宗卷、祭文为伴,乐得安稳。 李贤妃是朱高炽做太子时便陪伴在侧的老资歷妃嬪,因性情温顺贤惠、安分守己深得信任。她先后为皇帝生下郑王朱瞻埈、淮王朱瞻墺、荆王朱瞻堈三位皇子,如今均已就藩地方——郑王在河南开封,淮王在江西饶州,荆王在湖广蘄州。三位皇子就藩时带走了丰厚的食邑与仪仗,在封地內形同“土皇帝”,掌管地方军政事务,只是未经皇帝詔令不得擅自入京。李贤妃深知“外戚不干政”的道理,从不为儿子们谋求额外恩宠,母子几人虽相隔千里,却也平安无虞。 已故郭贵妃的命运坎坷,连带著她所生的三子也一生蹉跎。滕王朱瞻塏、梁王朱瞻垍、卫王朱瞻埏均英年早逝,最长者也未活过三十岁。更令人惋惜的是,三位皇子去世时都太过年轻,膝下尚无子嗣,他们的王位只能依照祖制废除,府邸收归朝廷,曾经的王府仪仗如今已蒙尘閒置,成了宫人口中“薄命的王爷”。郭贵妃生前的荣光与皇子们的早逝,成了皇室秘辛中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 最后一位皇子,便是赵贵妃所生的朱瞻崅。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是朱高炽最年幼的儿子,也是他晚年得子的心头宝。因母亲赵贵妃正受盛宠,朱高炽特意选在洪熙十四年赵贵妃三十三岁生日这天,下旨册封朱瞻崅为岐王。册封礼虽未大张旗鼓,却也足够隆重——皇帝亲自为他选定王府地址,赏赐了无数珍宝玩物,连太子朱瞻基都送上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作为贺礼。 朱瞻崅尚在懵懂之年,不諳世事,每日在宫中读书嬉戏,却因母亲的恩宠与“幼子”的身份,成了后宫中不容忽视的存在,宫人们见了他都需格外恭敬。 按大明礼法,太子朱瞻基身为嫡长子,又有爷爷永乐帝“好圣孙”的金口玉言加持,储君之位本应如磐石般无可动摇。可到了朱高炽晚年,这位一生精於权术的老皇帝,却为了“平衡后宫与朝臣势力”,刻意布下了一盘令人捉摸不透的棋,人为在储位之爭中製造著若有似无的矛盾。 一方面,他严令禁止任何皇子染指地方实权,连太子朱瞻基都未曾外放就藩。除了早已就藩的李贤妃之子,其余留在京城的皇子——包括太子、越王、襄王在內,全都受宗人府直接监视管理,日常行动、府中往来都需报备,生怕有人私下培植势力。朱瞻基虽居东宫,却连调遣京营一兵一卒的权力都没有,每次涉及军务,都需通过內阁与兵部层层审批,处处受制。 另一方面,朱高炽又在赵贵妃三十三岁生日那天,做出了一件破例之举:將年仅十岁的幼子朱瞻崅册封为岐王,不仅赐下豪华王府与丰厚食邑,更在关中划出一大片沃土作为封地,派工部官员亲自督办王府建设。 更让人浮想联翩的是,他竟允许赵贵妃参与岐王的教育事务,从挑选太傅到制定课业,都让她插手过问。这一连串举动,明摆著是故意放出风声,让朝臣们私下猜测“皇帝是否偏爱幼子,有易储之心”。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有人暗自观察东宫动向,有人悄悄向岐王府示好,连內阁扩大会议上都有人旁敲侧击询问“岐王封地税赋標准”,搅得人心浮动。 太子朱瞻基对此早已憋了一肚子火。这日退朝后,他回到慈庆宫,见四下无人,便对太子妃胡善祥大吐苦水:“父皇一世英名,怎么偏偏在接班人这件事上犯糊涂?我为他南征北战多年,为大明守了多少疆土,难道还比不上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儿?他这般折腾,难道真要逼我学唐肃宗那样,把他架空成太上皇不成?” 说罢重重拍了下桌案,连茶杯都震得叮噹响。 胡善祥正低头绣著一幅松鹤图,闻言放下针线,嬉笑著打趣:“陛下现在只顾著和赵贵妃那个狐媚子在御园赏听曲,宫里的事都交给杨阁老,外界的流言蜚语哪还管顾得上?依我看,你真让他当个太上皇倒也省心,大不了换个清静地方,让他继续和那个狐狸精廝混,咱们还能落个耳根清净。”她说话时眼波流转,带著几分俏皮,丝毫不见慌张。 朱瞻基被她逗得一怔,隨即故意做出被嚇得魂飞魄散的模样,伸手就去捂妻子的嘴:“你这胆大包天的无知女子!竟敢咒父皇,还直呼贵妃名讳,是要反了天了!”手指触到她温软的唇瓣,却捨不得用力,反倒被她笑著咬了下指尖。 胡善祥拍开他的手,笑嘻嘻地躲到一旁:“反正关起门来就咱们两人,说说又何妨?你呀,就是太把父皇的小动作当回事了。”她走到丈夫身边,帮他抚平皱起的衣襟,“岐王才十岁,赵贵妃再受宠也没娘家势力,他们能翻起什么浪?倒是你那个二弟越王,才该多提防著点。” 朱瞻基听她这么说,脸上的怒色渐渐散去。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清楚,父皇的这些举动,更多是老来糊涂的试探,或是平衡朝局的权术,並非真要废长立幼。 赵贵妃和岐王根基太浅,掀不起大风浪;襄王性子温和,毫无野心;真正需要防备的,唯有身为嫡次子的越王朱瞻墉。只要盯紧这位二弟,不让他借著“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搞出小动作,自己的皇位便稳稳噹噹,无人能撼。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窗欞照进来,將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朱瞻基握住妻子的手,无奈地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罢了,隨父皇折腾去吧,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端,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只是他眼底掠过的一丝警惕,却泄露了心思——即便胜券在握,这储位之爭的暗流,终究还是让他不敢有半分鬆懈。 这个夏天的夜晚格外闷热,连紫禁城的晚风都带著黏腻的潮气。深夜的赵贵妃寢宫灯火曖昧,烛影摇红中,年过六旬的朱高炽靠著亲信太监刘安寻来的“灵丹妙药”,正与赵贵妃缠绵不休。半个时辰的翻云覆雨过后,他终於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脱力地瘫软在赵贵妃怀中,额头上的汗珠顺著脸颊滚落,浸湿了身下的锦被,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寢宫內格外清晰。这般狼狈的模样,与他平日的帝王威仪判若两人,可他望著怀中肌肤胜雪的贵妃,眼中却满是无比满足的笑意。 赵贵妃轻柔地用丝帕为他擦拭汗水,指尖划过他鬆弛的肌肤,声音带著刚经歷情事后的慵懒:“皇上歇会儿,臣妾去给您端点参汤来。” 朱高炽却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他抚摸著她如瀑布般散开的长髮,髮丝的清香縈绕鼻尖,忽然心血来潮,眼神迷离地问道:“娇娇,你觉得太子人品如何?將来他继位,会待你和崅儿好吗?” 赵贵妃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头,刚刚交合时的兴奋与情慾瞬间烟消云散。她知道,这看似隨意的一问,实则是皇帝的试探,更是一道关乎她与儿子生死的考题。若说太子坏话,难免落得“挑拨离间”的嫌疑;若一味夸讚,又显得刻意討好,反而可能引起猜忌。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片刻后,赵贵妃定了定神,立刻换上一副媚眼如丝的模样,柔若无骨地伏在皇帝胸口,指尖轻轻在他心口画著圈,柔声细语地说:“太子殿下仁厚贤明,臣妾早有耳闻。当年他在大同亲征瓦剌,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打贏了却不滥杀降卒,还让军医为瓦剌伤兵治伤,可见其心善;这些年来,他对诸位弟弟妹妹也多有照拂,崅儿前日还跟我说『大哥教我写毛笔字,夸我进步快』。臣妾相信,太子这般仁心,將来继位后定会念及手足之情,善待我们母子的。”她说得情真意切,连眼角都带著几分真诚的暖意。 朱高炽听后,紧绷的眉头渐渐舒展,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对!瞻基自小就心善,不是刻薄寡恩的人。有他在,朕百年之后,也放心得下。”他愈发觉得赵贵妃不仅解语,更识大体,没有寻常妇人的短视与妒意。 自此之后,皇帝对赵贵妃的信任又深了一层,甚至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惯例,允许她偶尔翻看內阁送来的“备案奏摺”——这些奏摺多是地方琐事或礼仪流程,虽不涉及军国大事,却也是寻常妃嬪绝无机会接触的政务。 有时朱高炽懒得动,便让贵妃坐在榻边给自己朗读奏摺,听著她软糯的声音念著各地的收成、河工的进度,他往往听著听著便打起了瞌睡;有时兴致来了,还会让精通书法的赵贵妃照著自己的笔跡,在送上来的无关紧要的奏摺上,依葫芦画瓢地写一个“可”字。赵贵妃握著皇帝的手,感受著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力度,心中既有隱秘的兴奋,又不敢有丝毫逾矩。 “皇上这是要让臣妾变成女尚书啦。”她放下硃笔,笑嘻嘻地打趣,故意將“女尚书”三个字说得娇俏。 朱高炽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眼中带著玩笑的意味:“別说女尚书,你要是有本事,当个武则天也不是不行。” 两人相视大笑,对这犯忌讳的玩笑毫不在意。在朱高炽看来,这不过是老夫老妻间的调笑,他从未真的想过让后宫干预国政;而赵贵妃也深知分寸,从不就奏摺內容发表意见,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著“解闷工具”的角色。 可他们都没意识到,这些看似无伤大雅的举动,早已在无形中打破了朝堂与后宫的界限,为日后的权力格局埋下了一丝微妙的伏笔。烛火摇曳中,皇帝的笑声渐渐低沉,赵贵妃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案头那本摊开的奏摺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第111章 寿宴风波 洪熙十四年八月十六日,紫禁城的红墙內处处洋溢著喜庆的氛围。 这一天是朱高炽的六十一岁大寿,与去年因瓦剌边患而沉闷的寿宴不同,今年的宫廷彻底卸下了边患的阴霾,內廷在紫禁城的太和殿前广场上摆开百桌宴席,宴请文武百官、宗室贵族、乃至前来朝贺的外国使臣,场面盛大非凡。 广场上红绸铺地,搭起硕大棚子,四周摆满消暑的冰块。从午门到奉天殿的石板路都被红色绸缎覆盖,两侧宫灯高悬,数百盏琉璃灯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御膳房早已备下几十道珍饈佳肴,烧鹿尾、蒸驼峰、烤全羊等硬菜热气腾腾,江南的精致点心与西域的葡萄美酒摆满长桌,空气中瀰漫著食物的香气与酒香。受邀者按品级就座,文官武將分列两侧,宗室子弟与外国使臣坐在前排,人人面带笑意,等待著皇帝的到来。 正午时分,朱高炽在赵贵妃的搀扶下登上主位,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虽已年过六旬,今日却精神矍鑠,笑著举杯:“今日朕大寿,边疆安定,国泰民安,当与诸位同饮此杯!”百官纷纷起身举杯回应,“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震彻广场,宴席正式开始。 席间觥筹交错,文官们吟诗作对,武將们豪饮畅谈,外国使臣则好奇地打量著这中原王朝的寿宴盛况。酒过三巡,朱高炽喝得脸颊泛红,醉眼朦朧中,男人心底的那点炫耀欲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对身边眾人笑道:“今日暂无君臣之礼,且看爱妃为大家助酒兴!”说著,便下令让赵贵妃献舞。 乐师们立刻奏响欢快的《霓裳羽衣曲》,赵贵妃从座位上起身,身著一袭薄纱云锦裙缓缓步入场地中央。裙摆上用金线绣著孔雀开屏的图案,隨著脚步开合绽放;上身的纱料轻薄如雾,隱约可见白皙的肌肤,乌髮如同墨色瀑布般垂到腰间,耳边別著一支圆润的东珠簪,走动间珠釵轻摇,更添风情。她隨著乐曲翩翩起舞,时而旋转如蝶,裙摆飞扬如孔雀开屏;时而低腰折颈,身姿窈窕如弱柳扶风,每一个动作都带著恰到好处的嫵媚,引得百官纷纷侧目,连外国使臣都看得目不转睛。 王淑妃见状,赶忙坐在屏风后面配合,趁气氛热烈放声高歌《万寿无疆曲》。 她的嗓音清亮如黄鶯,歌词直白喜庆,与赵贵妃的舞姿相得益彰;坐在角落屏风后的顾顺妃也不甘落后,抱起琵琶轻拢慢捻,清脆的琵琶声为歌舞伴奏,三人配合默契,將寿宴的氛围推向高潮,场面极尽奢靡繁华。 与文官们平日里见惯的江南女子那般苗条清瘦不同,赵贵妃身姿窈窕却曲线玲瓏,丰腴处恰到好处,纤细处柔韧动人,舞姿更是將成熟女子的魅惑与灵动融合得淋漓尽致。朱高炽坐在主位上,看著台下眾人——尤其是那些平日里自詡清高的文官,此刻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得目不转睛,顿时得意地拍手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炫耀与满足。 广场另一侧的太子席位上,朱瞻基一家却显得格外平静。太子妃胡善祥低头给儿子剥著荔枝,朱瞻基则端著酒杯,看著场中热闹的景象,嘴角带著一丝无奈的笑意,低声对妻子吐槽:“昔日父皇还劝我远离朵朵,说女子妖冶误事,可他自己倒也对佳人如此痴迷!” 朵朵是太子侧妃孙氏的乳名,那女子容貌妖冶嫵媚,朱高炽早年见朱瞻基对她颇为宠爱,曾私下劝诫“当以国事为重,莫沉湎女色”,如今看来,倒是成了鲜明的对比。 胡善祥闻言轻笑,用帕子擦了擦儿子的嘴角,低声回懟:“父皇如今难得清閒,享乐几日也无妨。倒是你,看了半天,是不是也觉得贵妃舞姿动人?” 朱瞻基连忙摆手,故意做出严肃的模样:“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只是在想,这般场面虽热闹,却也太过铺张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场中——赵贵妃正旋身甩袖,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引得满场喝彩。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心中暗自感嘆:父皇这把年纪,兴致倒是比年轻人还盛。 见皇帝兴致高昂,文武百官纷纷抓住机会,极尽讚美之词。有人称颂皇帝“开创盛世,功盖汉唐”,有人感嘆“北疆安定,百姓安康,皆赖陛下圣明”,一番番恭维话说得朱高炽眉开眼笑,频频举杯回应。 很快便到了祝寿的核心环节,文官们按品级依次起身,走到御座前的空地上,手捧早已誊写工整的祝寿词,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这些祝寿词多是辞藻华丽的駢文,从皇帝登基讲起,细数新政成果、边患平定的功绩,字里行间满是对帝王的崇敬。 礼部尚书胡彬第一个上前,他清了清嗓子,先朗读了一篇文采斐然的駢文,將洪熙朝的治世夸得天乱坠。朗读完毕,他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一旁的赵贵妃,即兴发挥道:“陛下圣明,臣尚有一言——贵妃娘娘舞姿堪比赵飞燕,容貌赛过王昭君,实乃天仙下凡,是人间百年难遇的仙子!陛下得此佳人相伴,真乃是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啊!” 话音刚落,宴席上的所有人立刻起身鼓掌喝彩,“陛下洪福齐天”“贵妃娘娘千岁”的喊声此起彼伏,把气氛烘托得越发炽热。赵贵妃適时地起身福了一礼,脸上带著恰到好处的娇羞笑意,更引得眾人讚嘆不已。 接著,一位翰林院学士上前,朗读完自己的祝寿词后,也学著胡彬的模样即兴发挥:“臣附议尚书大人所言!臣以为,贵妃娘娘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天下仅此一人!有此佳人伴驾左右,实乃陛下之福,更是我大明之幸!”他说得情真意切,还特意拱手向赵贵妃方向致意。 朱高炽听著这些恭维,龙顏大悦,当即拍板:“胡尚书与这位学士所言甚合朕意!来人,赏赐二人黄金各五十两,绸缎十匹!”太监们立刻上前记下赏赐,胡彬与学士连忙跪地谢恩,脸上满是喜色。 广场另一侧的太子席位上,朱瞻基看著这一幕,忍不住小声对身边的太子妃胡善祥嘀咕:“父皇倒是严於律人,宽以待己。当年劝我疏远朵朵时头头是道,如今对自己宠妃倒是情真意切,又是赏赐又是炫耀。这后宫女子能在百官面前拋头露面、接受称颂的,我朝开国至今能有几人?”语气里带著几分无奈的调侃。 胡善祥正给儿子整理衣襟,闻言掩嘴轻笑,儘量压低嗓音回懟:“你也別抱怨父皇了。等將来你登基,可別让孙妹妹(指太子侧妃孙氏)在百官面前拋头露面。以她那泼辣刚烈的性子,怕是既受不了这般吹捧,也容不得旁人对自己品头论足。” 朱瞻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提醒:“嘘……这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我们儘量不谈这些私话。”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位正往这边张望的宗室子弟,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安心吃酒吧,父皇今日高兴,由著他去便是。” 胡善祥会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而给丈夫夹了一块清蒸鱼。两人低头用餐,眼角的余光却仍能瞥见御座上的热闹——朱高炽正笑著对赵贵妃说些什么,贵妃掩嘴轻笑,皇帝又举杯与她共饮,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宴席上的喝彩声、祝酒声持续不断,夕阳渐渐西沉,宫灯的光芒越来越亮。朱瞻基望著眼前的繁华盛景,心中却隱隱有些复杂——父亲的享乐虽无损国本,可这般將后宫妃嬪推到朝臣面前的举动,终究不合礼制。只是今日寿宴,他不便多说,只能將这份心思暂时压在心底,继续陪著眾人举杯祝寿,將太子的沉稳得体扮演到底。 诸位皇子的席位设在御座左侧,与百官席隔出一道浅浅的迴廊。隨著宴会气氛愈发热烈,杯盏交错间,眾人也渐渐喝得酩酊大醉,连平日里最拘谨的宗室子弟都放开了酒量,席间笑语不断。 越王朱瞻墉与岐王朱瞻崅恰好同坐一桌,这对兄弟的年龄差距实在悬殊——37岁的朱瞻墉鬢角已染风霜,而10岁的朱瞻崅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哥哥比弟弟大了整整27岁,差了近乎一代人。两人平日里交集不多,此刻同席,也只是偶尔客气地碰杯,並无太多话语。 朱瞻墉接连饮了几杯烈酒,酒气直衝头顶,眼神渐渐迷离。他斜倚在椅背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著广场,模糊间正好看见赵贵妃献舞完毕,正娇喘吁吁地回到御座旁,縴手被皇帝握著,半依偎在朱高炽怀中饮酒。 她鬢髮微乱,薄纱裙因舞动而更显贴身,眉宇间那股被酒意与笑意晕染的娇俏模样,是他府里那些循规蹈矩的姬妾从未有过的风情,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发直,连手中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此时的赵贵妃几杯美酒下肚,早已双颊緋红如桃,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她端著酒杯向百官致意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皇子席,恰好与越王朱瞻墉的视线撞在一起。她並未多想,只当是寻常的目光交匯,微微頷首便移开了视线,却不知这一眼在朱瞻墉心中激起了涟漪。 越王心里顿时像被猫爪挠过一般发痒,酒意壮胆,他忍不住侧过头,对身旁正低头小口吃饭的朱瞻崅小声说:“崅儿,你母亲今日……可真美啊。”语气里带著几分不易察觉的轻佻。 岐王朱瞻崅虽年幼,却自小受礼法教育甚严,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小脸上满是严肃,正色怒斥道:“皇兄慎言!贵妃是我生母,於皇家礼法而言,亦是殿下的庶母。为人子者岂能当眾议论母亲姿色?此乃大不敬也!”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著孩童特有的清亮,在喧闹的席间划出一片短暂的寂静。 朱瞻墉被一个十岁孩童当眾斥责,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红。他本就喝得醉醺醺,被这通义正词严的教训堵得哑口无言,手指紧紧攥著酒杯,指节都泛了白,只能尷尬地別过脸去,假装整理衣襟,耳根却悄悄红透了。 邻座的襄王朱瞻墡將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端起酒杯低头饮酒,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嘲讽——他素来看不惯这位二哥的荒唐,如今被幼弟当眾驳斥,倒也算咎由自取。 周围的户部尚书、都御史等一眾高官也隱约听见了对话,却都默契地假装没听见。有人低头把玩著酒杯,有人转头与身旁同僚说笑,眼角的余光却悄悄掠过皇子席。寿宴正酣,皇帝兴致正好,谁也不愿因这点无伤大雅的“口角”扫了全局的兴,更怕贸然插话会得罪越王或未来可能受宠的岐王,索性作壁上观,让这小小的风波自行平息。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赵贵妃今年才刚过完33岁的生日,论实际年龄,她比37岁的朱瞻墉还要小上四岁。这层微妙的年龄差,让这场“礼法之爭”更显荒诞——名义上的“庶母”比“儿子”还要年轻,可皇家礼法森严,长幼尊卑绝不容许半点僭越。这般荒诞的错位,席间眾人心里或许都有数,却无一人敢点破,只能任由这无声的尷尬在酒香中慢慢消散。 皇子席上很快恢復了表面的平静,朱瞻崅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刚才的斥责从未发生;朱瞻墉闷头喝著闷酒,再不敢轻易开口;朱瞻墡则自始至终保持著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而远处的御座上,朱高炽正与赵贵妃说笑,对这边的小插曲毫不知情,广场上的欢笑声、乐曲声依旧热烈,將这场盛大的寿宴推向更深的夜色。 第112章 锦绣阁 洪熙十四年的大寿过后,紫禁城的享乐氛围愈发浓厚。 一日深夜,朱高炽拥著赵贵妃在乾清宫寢殿休息,指尖划过冰凉的龙纹雕柱,忽然皱起眉头,內心隱隱觉得这歷代皇帝居住的正殿太过肃杀,朱红宫墙与鎏金樑柱间满是威严,实在不合此刻安逸享乐的心境。 他將这想法对怀中的赵贵妃说了,语气里带著几分不满:“这乾清宫处处透著规矩,住得久了只觉压抑,哪有半分舒心滋味?” 赵贵妃闻言连连点头,她本就觉得乾清宫太过庄严,每次踏入都忍不住屏气凝神,此刻更是顺著皇帝的心意说:“陛下说得是,臣妾也觉得这里太肃穆了些。尤其是那『敬天勤民』的匾额掛在正殿,咱们在后面的房间歇脚,总觉得心里膈应,確实不太適合呢。” 朱高炽听她这般说,顿时更觉自己的想法有理。经过一整夜的思索,第二天清晨朱高炽便召来太监擬旨,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严肃:“传朕旨意,拆养心殿旧址,在此处新建锦绣阁。阁內需雕樑画栋,引活水入园,还要备齐戏台、暖阁、浴池,往后朕与诸妃便移居此处居住。” 工部接到圣旨后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派出大批官员与匠人前往养心殿旧址。他们先是细致考察地形,丈量尺寸,隨后有条不紊地拆除旧址上的旧建筑,砖瓦木料分类堆放。 工部尚书徐樽亲自带著图纸房的匠人在现场反覆勘察、绘製设计图,几易其稿后呈给皇帝过目,待朱高炽圈定方案,便火速召集京中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从江南调运楠木,从山东採买琉璃,连铺地的木地板都特意选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务求材料精良。 朱高炽在对工部呈上的数套方案进行仔细挑选后,又特意补充了一道口諭:“拆养心殿务必要拆得乾净,旧地基、老柱子什么都不要留下,全换新的!建锦绣阁则要极尽精美,樑柱用楠木,窗欞嵌琉璃,地面全铺木地板,各处雕饰都要精巧华丽,切莫失了皇家体面。” 工部尚书徐樽接到命令后更是不敢怠慢,索性在工地旁搭了临时帐篷,日夜监工。 工匠们轮班赶工,白日里锯木声、敲打声不绝於耳,夜晚则点起数百盏油灯继续施工,火光將半个紫禁城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仅仅三个月时间,一座三层楼阁便拔地而起:一层设宴会厅与戏台,可容数十人宴饮观戏;二层分隔出数间暖阁,每间都铺著厚毡,陈设著软榻与熏炉,专供居住;三层则为观景台,凭栏可眺望紫禁城全景与远处的西山。廊柱上雕满腾云驾雾的金龙,窗格內嵌著五彩琉璃,阳光透过时折射出斑斕的光影,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锦绣堆砌”。楼阁四周还挖了人工湖,引玉泉山的活水入池,湖中种满荷,岸边栽著垂柳与玉兰,四季都有景致可赏。 朱高炽亲自前来视察时,站在三层观景台上俯瞰满园风光,又转身打量著阁內精美的雕饰与华丽的陈设,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对身旁的徐樽说:“徐爱卿你看,此阁这般气派,可比当年的阿房宫耶?” 徐樽心中早有准备,连忙躬身回答:“陛下此言差矣。秦皇建阿房宫劳民伤財,以致天下动盪;而陛下仁德爱民,新政十余年国泰民安,此阁不过是盛世之下的一点缀,彰显我大明富足,绝非奢靡之象徵。陛下圣明,远胜秦皇多矣!” 这番话说得朱高炽心怒放,他拍著徐樽的肩膀大夸:“徐阁老真是朕的股肱之臣,最懂朕的心意!”当即下令赏赐徐樽白银百两,绸缎二十匹。 这期间,並非没有官员私下议论,觉得皇帝大兴土木过於铺张。但朱高炽早有准备,建造锦绣阁的所有费用,全都是从他的內府库银中支出——这部分银子来自皇帝的私人收入与各地贡品,並未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官员们即便觉得不妥,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进諫,只能眼睁睁看著锦绣阁拔地而起,成为紫禁城中最耀眼的新地標,见证著洪熙朝晚年的安逸与享乐。 洪熙十五年正月初二,紫禁城还笼罩在新年的喜庆氛围中,朱高炽便带著赵贵妃、顾顺妃、王淑妃正式移居刚建成的锦绣阁。楼阁內暖意融融,琉璃窗折射著晨光,与乾清宫的肃穆截然不同。当日,皇帝特意下旨昭告群臣:“自今日起,凡军国大事,由太子朱瞻基与內阁首辅杨士奇共议决断;重要奏疏呈送锦绣阁,由朕画硃批即可,不必日日覲见,更不必事无巨细皆来请示。”这道旨意,几乎將朝政的决策权彻底交予太子与內阁,为自己的享乐生活划下了明確的界限。 太子朱瞻基在东宫接到父亲的旨意,心中一块大石终於落地。他隨即在文华殿召开首次“辅政会议”,杨士奇、英国公张辅等重臣悉数列席。会上,眾人围绕“维稳北方军餉调度”“增收江南商税细则”等新政议题展开討论,朱瞻基条理清晰地提出见解,时而倾听老臣建议,时而拍板定夺,举手投足间已颇具帝王风范。散会后,他望著窗外初升的朝阳,內心由衷感慨:“父皇终是放心將这天下交予儿臣了。” 而移居锦绣阁的朱高炽,则彻底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醉生梦死的生活。每日晨起,他便坐在观景台的软榻上,听赵贵妃弹琵琶、王淑妃唱小曲,顾顺妃则在一旁研墨铺纸,为他抄写閒诗;午饭后,三人陪著他在庭院的暖廊里嬉游,或是掷骰子赌些小玩意儿,或是比赛放风箏,笑声洒满整个阁楼;下午阳光正好时,他便拥著最宠爱的赵贵妃在暖阁里耳鬢廝磨,说些无关朝政的情话;晚间,戏台上演著新编的杂剧,他与三妃围坐一桌,边饮酒边看戏,时不时为精彩的唱段鼓掌喝彩;到了深夜,自然是与妃嬪在寢殿欢度春宵,靠著“灵丹妙药”延续著享乐的时光。如今的皇帝,唯一会主动过问的事,便是贴身太监每日匯报的“內府银库是否充足”,生怕享乐之事因银钱短缺而中断。 兴致来时,朱高炽还会打破“非节庆不出宫”的惯例,白天带著妃嬪乘龙輦前往紫禁城外的玉液池。湖边早已备好画舫,他与三妃坐在舫中,看两岸柳丝依依,听渔翁唱晚,偶尔还会亲自摇桨,惹得妃嬪们阵阵娇笑。有时则躲在锦绣阁的暖阁里,拉著妃嬪一起看新排的《长生殿》,看到动情处,还会对赵贵妃感嘆:“咱们可比唐玄宗与杨贵妃自在多了。” 更有甚者,偶尔晚间他会拉著三位佳人一同在阁楼的浴池泡澡。池中洒满瓣,热气氤氳,他与妃嬪们饮酒作乐,嬉闹玩笑,將朝政拋到九霄云外。连內阁每日送来的“政务纪要”,也常被他隨手丟在浴池边的矮榻上,直到次日晨起才想起画个硃批,有时甚至忘了处理,全凭太子与內阁自行决断。 儘管沉迷享乐到了极致,朱高炽心中却仍保留著一丝清醒。他特意召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严词下令:“锦绣阁所有开销,无论是日常用的绸缎、赏妃嬪的珠宝、每日的宴席费,还是工匠维护楼阁的工钱,一律从朕的內府银库支取,一分一毫都不得动用户部掌管的国库!”王淮不敢怠慢,每日做帐都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敢混淆內府与国库的帐目。 此时的大明,內府银库早已积累了丰厚的私產,其中既有海外贸易“两京十三行”上缴的抽成,也有藩王、外国使臣的进贡,还有各地官员逢年过节的“孝敬”,数额远超寻常百姓的想像。皇帝此举,正是算准了文官们最忌讳“奢靡耗国”,用“不动国库”的底线,暂时堵住了他们的嘴——既然没有侵占公款,只是用自己的钱享乐,朝臣们即便有非议,也找不到过硬的理由进諫。 锦绣阁的欢声笑语日復一日,朱高炽在温柔乡中愈发慵懒,而太子朱瞻基则在文华殿逐渐熟悉朝政,大明的权力重心,正悄然从锦绣阁转向东宫,只是沉浸在享乐中的老皇帝,对此並未过多在意,依旧在他精心打造的“世外桃源”里,享受著最后的安逸时光。 锦绣阁內夜夜笙歌不断,丝竹管弦之声与欢声笑语交织,从黄昏持续到深夜。 朱高炽彻底沉溺在这种肆无忌惮的人间极乐中,每日被赵贵妃、顾顺妃、王淑妃三位宠妃轮流侍弄,甚至有时被三位佳人一起侍奉。 妃嬪们或柔媚承欢,或嬉闹作乐,常常让皇帝被服侍得浑身酥软,瘫在软榻上动弹不得,苍老的脸上却掛著满足的笑意。 这位老皇帝愈发慵懒,常常累得次日午时才缓缓起身,连洗漱都需要宫女小心搀扶。他对见外臣之事早已厌烦,觉得大臣们的奏报枯燥乏味,乾脆对前来求见的官员避而不见,只在重要节日才勉强露面,穿上龙袍,然后去接受百官朝拜,其余时间全躲在锦绣阁中与妃嬪廝混。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在宫中任职十余年,一直掌管著传递奏摺、联络內外的核心事务,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他眼见皇帝终日沉迷享乐、对朝政漠不关心,太子朱瞻基却在文华殿主持政务、日渐显露权威,敏锐地察觉到权力的天平正在倾斜,太子即將全面掌权,皇权的过渡已近在眼前。 自此,王淮开始暗中为自己铺路。他借著每日送“大事纪要”到东宫的机会,频频向朱瞻基示好。每次见到太子,他不仅会详细匯报內阁议定的政务,还会偷偷附耳稟报锦绣阁的近况:“陛下今日睡到未时才起,午后与贵妃在暖阁听曲”“顺妃新制了一曲,陛下很是喜欢”…… 甚至连赵贵妃的心腹太监刘安私下剋扣宫人月钱、偷偷与外臣传递消息等小动作,都一五一十地告知朱瞻基,將后宫与皇帝的动態全盘托出。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超实用 】 王淮就这样成了连接后宫锦绣阁与前殿东宫、內阁的关键人物,一边在皇帝面前维持著忠心耿耿的形象,一边向太子输送著关键信息,为自己在权力交接中留好了万全退路。 朱瞻基对王淮的“懂事乖巧”颇为满意,深知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掌握著宫中诸多秘辛,是新朝不可或缺的助力。一次王淮送完纪要后,东宫只剩下他们两人,朱瞻基屏退左右,私下对他说:“王伴伴跟隨父皇多年,办事妥帖,深得他的心。等將来我继位,定会继续任命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继续辅佐我打理內外。” 王淮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伏地叩头,声音哽咽地说:“奴才谢太子殿下恩典!奴才定当肝脑涂地,效忠殿下,绝无二心!”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满心都是对未来权势的期待。 而沉浸在日日狂欢中的朱高炽,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只觉得身体日渐疲乏,却不愿意將原因归咎於“享乐过度”,而是开始频繁依赖太医院的各种滋补药物——人参、鹿茸、乃至各种秘製药丸,以此维持衰老的身体机能。 每当太医劝他“节制享乐、静养身体”,他都笑著摆手:“朕身体硬朗得很,无需多虑。” 皇帝同样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脸颊上的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垮下去,手臂上的皮肤早就失去了弹性,现在就连走路都渐渐需要人搀扶,已经露出老態龙钟的疲態。 铜镜里的自己日渐苍老,可朱高炽每次都匆匆移开视线,不愿面对衰老的现实,依旧在锦绣阁的歌舞与酒香中,追逐著转瞬即逝的欢愉,对悄然逼近的生命终点与权力更叠,浑然不觉。 第113章 盛世之危 洪熙十五年二月初九的白天,锦绣阁暖阁里瀰漫著淡淡的药味。 朱高炽靠在铺著貂皮的软榻上,脸色蜡黄,连抬手的力气都显得不足。 他对围在身边的几个亲信太监大吐苦水,声音里满是疲惫与烦躁:“太医院给的药越来越没用!吃了跟没吃一样,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 说到这,皇帝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难堪:“尤其是面对贵妃,她那媚眼如丝的俏模样,还有那欲求不满的眼神,看得朕心里直痒痒,可偏偏力不从心,真是急死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个太监低著头,心里却各有盘算。其中最得皇帝信任的李平,更是暗暗握紧了拳头——这正是討好皇帝的绝佳机会。 当天下午,李平便悄悄出宫,直奔京城最繁华的西市。他辗转找到一位波斯商人,重金从对方手中弄到一枚鸽蛋大小的药丸,据商人说这是西域秘传的“龙精虎猛丹”,效力惊人。 但李平不敢直接將这来歷不明的丹药献给皇帝,万一出了差错,自己人头不保。思来想去,他拿著药丸匆匆赶往太医院,將丹药交给首席药师,低声嘱咐:“按这药丸的成分,仿製一批药性温和些的,就说是太医院新制的补药。”药师们不敢怠慢,连夜拆解成分、调配药材,仿製出十数枚外观相似的“龙威药丸”,次日一早就交给了李平。 二月十二的晚上,锦绣阁的寢殿烛火摇曳。李平捧著一个锦盒,壮著胆子走到朱高炽面前:“陛下,太医院新制了『龙威药丸』,据说效力比从前的补药好上许多,奴才斗胆献给陛下试试。” 朱高炽看著锦盒里油光发亮的药丸,眉头微蹙,將信將疑,但一想到白日里的无力感,终究还是接过药丸,就著温水吞服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这药丸的效力竟如此迅猛。半个时辰后,朱高炽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直衝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充满了力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年轻时那股旺盛的情慾如同潮水般填满心间。他一把拉过身旁的赵贵妃,眼底的欲望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夜,锦绣阁的寢殿彻底沦为狂欢的场所。皇帝如同重返壮年,与赵贵妃彻夜缠绵,毫无节制。贵妃的娇吟声、床榻的摇晃声、烛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从亥时一直持续到寅时末,殿內的声音才渐渐低了下去。 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嚇得面色惨白,低著头贴墙站著,连大气都不敢喘,谁也不敢议论这不合规矩的狂欢。 卯时末,天刚蒙蒙亮,殿內又传出令人心惊的动静——老皇帝竟再次重振旗鼓,肆无忌惮地与贵妃嬉闹。 只是这一次,贵妃声音里渐渐没了欢愉,反倒夹杂著难以掩饰的痛苦呜咽。门外的宫女们听得面面相覷,手指紧紧攥著衣角,心里既害怕又担忧,却没人敢进去劝阻。 又过了许久,殿內终於彻底安静下来。就在宫女们以为风波平息时,才听到贵妃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来人……” 名为小翠和小萍的两个贴身宫女赶忙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她们嚇了一跳: 赵贵妃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床下,头髮散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身上只用一团锦被胡乱遮盖著,裸露的肌肤上满是深浅不一的红痕。 她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乾裂,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看到宫女进来,虚弱地抬了抬眼,声音细若蚊蚋:“扶……扶我起来洗漱……” 小翠和小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贵妃从地上扶起,一人架著一只胳膊,才勉强让她站稳。 看著贵妃连走路都打晃的模样,两个宫女心里暗暗咋舌,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低著头,默默地为她擦拭身体、更换衣物。 而此时的龙榻上,朱高炽早已沉沉睡去,脸上还带著满足的笑意,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更不知道这场透支精力的狂欢,已为他的生命埋下了致命的隱患。 清晨的紫禁城刚泛起鱼肚白,司礼监的值房內已是一片低气压。王淮刚从锦绣阁的小太监口中得知李平竟自作主张给皇帝餵药,顿时气得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案,指著门外破口大骂:“李平!你这孽畜是要弒君吗?陛下都多大年岁了,那身子骨经得起你这么折腾?竟敢给他用那种虎狼之药!”骂完,他顾不上整理衣袍,带著两个心腹太监就匆匆赶往锦绣阁,心里早已把李平骂了千百遍。 刚踏入寢殿门槛,一股浓重的腥甜气息便扑面而来,王淮下意识地皱紧眉头。 龙榻上的锦被凌乱不堪,地上散落著撕碎的衣物,地毯上更是布满了难以言说的体液痕跡,处处透著昨夜狂欢的放纵。 朱高炽被这阵动静惊醒,艰难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如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挣扎著扭动身体,两眼直勾勾地盯著王淮,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脸色惨白得像纸一样。 这场毫无节制的狂欢,结局早已註定。 当天朱高炽便因纵慾过度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病中甚至一度虚弱到连太医递来的药匙都无法拿起,只能由宫女用小勺一点点餵入口中。 太医院的院判诊脉后,连连摇头,私下对王淮说:“陛下这是油尽灯枯前的虚耗,再这么折腾,怕是……”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却让王淮心头一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贵妃。她虽也显得疲惫,却对皇帝那晚的“爆发”颇为满意,只在锦绣阁静养了两天,便重新恢復了元气,脸上甚至带著几分隱秘的红晕。 见皇帝病倒,她每日端汤餵药,倒也尽了几分情意,只是眼底深处的那丝轻鬆,没能逃过王淮的眼睛。 王淮没心思理会后宫琐事,他第一时间下令將李平逮捕关押,隨后匆匆来到皇帝的病榻前请命,请求严惩这个险些害死皇帝的太监。“陛下,李平胆大包天,竟敢私献禁药,险些酿成大祸,依奴才看,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出人意料的是,朱高炽躺在病榻上,浑浊的眼睛望著帐顶,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李平……是忠臣,他也是为了朕好……不能杀好人。” 王淮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了张嘴想爭辩,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显然不愿再提。无奈之下,王淮只能勉强应允:“奴才……遵旨,这就释放李平。”退出寢殿后,他对著墙壁狠狠捶了一拳,愤愤不平地咒骂道:“李平这孽畜,罔顾君上安危,迟早不得好死!”可骂归骂,君命难违,他只能让手下將李平从刑房释放,只是暗中记恨上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监。 几日后,朱高炽精神稍好,便让人把李平传到病榻前。李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磕得通红,嘴里不停念叨:“奴才该死,奴才惊扰陛下龙体……”朱高炽却示意他起身,態度异常和蔼,甚至让宫女给李平赐了座。 在朱高炽看来,李平虽鲁莽,却实实在在帮了自己——那枚药丸让他短暂体验到了年轻时的力量感,让比自己小二十八岁的赵贵妃彻底沉沦在欢愉中,那种征服感是他许久未曾体会过的。这份短暂的“回春”让他找回了帝王的自信,即便因此病倒,他也不觉得李平是罪魁祸首,反而有点喜欢这个“办实事”的太监。他拍了拍李平的手,虚弱地说:“你也是一片忠心,往后……好好当差。” 李平受宠若惊,连忙再次跪地谢恩,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而站在一旁的王淮看在眼里,气得暗自咬牙,却只能眼睁睁看著李平因祸得福,心中对权力交替的紧迫感又深了几分——这位老皇帝的心思,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病榻上的朱高炽望著窗外的春光,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浑然不知自己的纵容,正让这深宫的权力漩涡愈发复杂。 太子朱瞻基在东宫接到王淮的密报,得知父亲因服用李平献上的药物纵慾过度、病危臥床,顿时惊得从椅子上站起身,脸色都变了几分。他万万没想到父皇竟荒唐至此,连忙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奏摺,字里行间满是焦急劝诫:“父皇乃万乘之尊,龙体安康关乎天下安危,望父皇爱惜身体,远离伤身之物,勿再因一时欢愉而透支精力……”写完反覆斟酌数遍,才让人火速送往锦绣阁。 朱高炽正靠在病榻上养神,由赵贵妃捧著奏摺轻声朗读。听到“勿再因一时欢愉而透支精力”一句时,他猛地睁开眼,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白的鬍鬚都在不停颤抖,一把抢过奏摺扔在榻上:“管我!他一个做儿子的,竟敢管起老子来了!”病中的怒火让他呼吸都变得粗重,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他指著火炉对赵贵妃下令:“把这奏摺给朕扔进去烧了!简直岂有此理!”又赌气般地补充,“朕就是要与贵妃享尽人间极乐,哪怕少活几年也甘心,谁也管不著!” 赵贵妃却捧著奏摺迟迟不动。她心里的算盘打得门清——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显然时日无多,这天下迟早是太子朱瞻基的。 此刻若真把太子的奏摺烧了,无异於当眾打未来新帝的脸,等朱瞻基登基,自己和儿子朱瞻崅第一个没有好下场。她眼珠一转,柔声劝道:“陛下息怒,太子也是一片孝心,只是话说得急了些。这奏摺臣妾先收著,等陛下气消了再看也不迟。” 朱高炽当然不肯罢休,连连摇头。 赵贵妃於是假装答应,转身却悄悄把奏摺交给心腹太监,让他原封不动地送回东宫,只对皇帝谎称“已然命令太监烧毁”。 朱瞻基收到退回的奏摺,又从贵妃的贴身太监口中得知父皇曾下令烧毁奏摺的经过,心中顿时瞭然。 他摩挲著奏摺上未被火舌触及的字跡,对那位美丽却聪慧的赵贵妃生出几分好感——这个女人不仅懂得討皇帝欢心,更拎得清局势,知道在关键时刻给自己留余地,倒是个聪明人。 放下奏摺,朱瞻基的神色渐渐凝重。父皇对劝诫的抗拒、对享乐的偏执,与其说是赌气,不如说是一种消极的放纵。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近乎破罐破摔的態度,恰恰说明父皇已隱约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才会如此不管不顾。这意味著,权力的交接已近在眼前,自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与此同时,越王朱瞻墉也从宫娥的窃窃私语中听闻了父皇因纵慾大病的消息。这个常年活在太子光环下的嫡次子,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火中取栗”的邪恶念头。他在王府密室中来回踱步,眼中闪烁著疯狂的光芒:“父皇病重,太子忙著准备继位,正是天赐良机!”他计划暗中联络对太子不满的勛贵,趁乱调动府中护卫发动叛乱,一举杀死太子、囚禁父皇,逼迫朱高炽退位为太上皇,自己则登上那张梦寐以求的龙椅。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生根,便如野草般在他心中蔓延。他甚至开始荒谬地幻想,等自己登基后,就把那位让他魂牵梦绕的赵贵妃扣押下来,逼她改姓名、入自己后宫,让这位父皇的宠妃变成自己的女人。越想越激动,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都翻倒在地:“这天下,未必就只能是朱瞻基的!” 紫禁城的风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病榻上的朱高炽仍在与赵贵妃寻欢作乐,对潜藏的危机浑然不觉;东宫的朱瞻基一边处理朝政,一边暗中布局,等待权力交接的时刻;而越王府中,一场顛覆朝局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各方势力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一场围绕皇权的较量,已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序幕。 第114章 死亡阴影 那次毫无节制的纵情享乐,终究成了压垮朱高炽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那日后他便一病不起,身体如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般一天天衰弱下去。 曾经还算硬朗的身板日渐佝僂,连抬手梳理鬍鬚的力气都渐渐消失,说话时气若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带著沉重的喘息。病中的老皇帝仿佛被时光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往日眉宇间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颓然与虚弱,整日蜷缩在锦绣阁的龙榻上,再无往日寻欢作乐的神采。 隨著身体日渐衰颓,朱高炽对赵贵妃的温存愈发贪恋,依赖也愈发深重,仿佛要將余生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 病中的他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时常无端烦躁,一点小事便能让他大发雷霆,更添了几分疑神疑鬼的毛病。他总觉得暗处有人要趁机谋害自己,尤其是在用药这件事上,更是谨慎到了偏执的地步。太医院精心调配的汤药,无论太医如何解释药性,他都一概摇头拒绝,甚至会一把打翻药碗,怒吼著“这里面有毒”。 可只要赵贵妃亲自端著药碗走过来,坐在榻边轻声细语地哄劝,用小巧的银汤匙舀起汤药,先自己抿一口试温,再一勺一勺餵到他嘴边,他便会像个孩子般乖乖张开嘴,任由药液滑入喉咙——在他心中,唯有这个女人的触碰能让他感到安心。 到了晚上,他对赵贵妃的依赖更是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必须由赵贵妃坐在榻边,握著他的手轻声哼唱小调,或是讲些宫外的趣闻軼事哄他入睡,而且一定要紧紧搂著她的腰,將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感受著她髮丝的清香与身体的温热,才能勉强闭上眼睛。赵贵妃几乎被完全绑在他身边,白日里要亲手餵药、餵饭,夜里要时刻留意他的动静,连更衣洗漱都要快步来去,生怕自己刚离开片刻,皇帝就会惊醒不安。宫女们常能看到贵妃眼底的疲惫,可她脸上始终掛著温柔的笑意,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她比谁都清楚,此刻的陪伴,是为自己和儿子积攒未来的生路。 更让人心力交瘁的是,噩梦开始如影隨形地纠缠著这位老皇帝。他经常在半夜突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喘息声,像是刚从万丈深渊里挣扎出来。赵贵妃起初不明所以,后来在一次次安抚中才慢慢得知,他总是梦到早年那些因造反而被处置的皇族宗亲,那些被他暗示赐死的叔伯、堂兄,化作苍白的面孔、流血的眼睛,在他梦中反覆出现,质问他“为何赶尽杀绝”。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赵贵妃都会被身边剧烈的颤抖惊醒。她从香甜的睡梦中迷糊睁眼,总能看到夫君双目圆睁、瞳孔涣散的狼狈模样,双手紧紧抓著她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强打精神,伸出手轻轻拍著他鬆弛的后背,用温热的掌心贴著他冰凉的皮肤,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陛下不怕,臣妾在呢,都是梦,都过去了……” 往往要这样轻声哄劝、温柔抚摸半个时辰,老皇帝急促的呼吸才能渐渐平復,重新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然紧锁,仿佛连睡梦中都在挣扎。 每次皇帝从噩梦中惊醒,寢殿外的侍女们都能第一时间听见动静。她们早已练就了十足的默契,不用传唤便著急忙慌地捧著铜盆、端著补汤赶进来。 铜盆里的热水冒著裊裊热气,帕子浸在水中备用;补汤则是提前温在炭炉上的参汤,用精致的白瓷碗盛著,散发著淡淡的药香。侍女们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一人用温热的帕子帮皇帝擦拭额头和脖颈的冷汗,一人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被汗水浸湿的寢衣,还有人端著参汤,等贵妃接过餵给皇帝。这一番折腾下来,往往要耗费半个多时辰,才能让皇帝彻底安定下来,重新陷入沉睡。而此时天色已近黎明,赵贵妃和宫女们却再也无眠,只能守在榻边,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隨著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紫禁城內的空气也变得愈发微妙起来。各种流言碎语开始像藤蔓般肆意传播,宫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眼神里带著探究与敬畏。有的说“陛下昨夜又昏迷了两次,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有的猜“太子已经开始在文华殿处理所有政务,怕是很快就要登基了”,更有甚者暗中议论“越王最近频繁召见府中护卫,往来的官员也多了起来,怕是要有动作了”。 各方势力都不再安分,如同蛰伏的野兽般暗中观察、伺机而动。东宫的人愈发沉稳,朱瞻基每日在文华殿召见大臣,处理奏摺条理清晰,言谈间已颇具帝王风范,暗中却让心腹加强了东宫的守卫;越王府的人往来频繁,行踪诡秘,偶尔有王府侍卫在宫墙附近徘徊,引得巡逻禁军格外警惕;连內阁的大臣们也开始在奏摺里更频繁地提及“太子监国”的事宜,字里行间都在为权力交接铺路。 就连那些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庭院的小宫女、守在宫门口的老太监,都能从空气中嗅出不一样的味道。她们路过锦绣阁时,总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看到太子仪仗经过,会比往日更加恭敬地跪拜;听闻越王又在府中设宴,便会暗自猜测“是不是要变天了”。她们私下里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看这光景,偌大的紫禁城,怕是很快就要换个主人了。” 朱高炽的精神一日比一日颓唐,昔日眼中的光彩被浓重的晦暗取代,他常常对著窗外的枯枝发呆,半晌都不言语,仿佛已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总在无人时喃喃自语,说自己命不久矣,时日无多,那份对生命的眷恋与对死亡的恐惧,像沉重的枷锁,日夜缠绕著他。 三月初的一个夜晚,锦绣阁的暖阁里瀰漫著浓郁的药香。 朱高炽刚经歷了一场激烈的咳嗽,胸腔里像是塞了团,闷得他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顺著脸颊滚落。赵贵妃跪在榻边,一边轻拍他的后背顺气,一边用丝帕为他擦拭汗水,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將他服侍著躺下。宫人们悄悄熄灭了多余的宫灯,只留一盏在角落散发著昏黄的光,暖阁內烧著银丝炭,温度宜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压抑。 朱高炽平躺著喘息了许久,胸口的闷痛渐渐缓解,气息终於捋顺了些。可就在这片刻的安寧中,他忽然一把搂过身边的赵贵妃,將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嘶哑而绝望,完全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尘世的留恋,听得人心头髮紧。 赵贵妃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弄得惶恐不安,身体瞬间僵硬。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朱高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紧紧搂著,感受著他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任由他肆无忌惮地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 哭了好一会儿,朱高炽忽然挣扎著坐起身,伏在赵贵妃的胸口,枯瘦的手指颤抖著抚摸她光滑的肌肤,像是要抓住最后一丝温暖。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哽咽著呜咽:“朕恐怕……真的命不久矣……这身子骨,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赵贵妃被皇帝这句话嚇得容失色,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些劝慰的话语全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下意识的反应,连忙开口劝慰:“陛下吉人天相,定会万寿无疆的!太医说了,只要好生將养,身子定会好起来的……” 但很显然,朱高炽並没有被她的话语软化。他摇了摇头,眼中的绝望更深了:“別哄朕了……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著浓重的悲观,像秋风中的残烛,隨时都会熄灭。 赵贵妃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依偎在他怀中,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朱高炽在她怀中长吁短嘆,时而咳嗽两声,时而沉默发呆,暖阁里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他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他望著角落跳动的烛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坦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不断深呼吸,努力调试著自己的情绪。 等到胸腔里的躁动平息,心情重新归於平静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著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罢了,人终有一死,朕贵为天子,亦不能例外。秦皇汉武求仙问道,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他顿了顿,抬手抚摸著赵贵妃的头髮,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朕这一生,也算没辜负祖宗基业。如今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其他心事未了。”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赵贵妃的手,语气带著几分恳求:“只求能在死前,与贵妃安稳度日,每日能看到你笑,能握著你的手,这样就算闭眼,也不留遗憾了。” 赵贵妃依偎在皇帝怀中,听著他这番平静却字字戳心的话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顺著脸颊滑落,滴在朱高炽的手背上。 赵贵妃这一哭,倒让朱高炽心里泛起了怜惜。他抬手用粗糙的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水,声音虽沙哑虚弱,却带著几分安抚的篤定:“娇娇……你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朕……我……我死后……”说到“朕”字时,他忽然停顿了,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决定放下帝王的称谓,用更亲近的口吻开口,“我死后……瞻基不会亏待你和崅儿的……” 赵贵妃听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默默垂著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掛著泪珠,落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在心里反覆思忖著老皇帝的话语。 片刻后,赵贵妃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这个问题必须问清楚,这关係到她和儿子的生死存亡。 赵贵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趁势发问,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陛下……若您百年之后,是否要……要臣妾……陪陛下一起长眠……” 这话一出,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烛火的噼啪声都变得清晰可闻。赵贵妃的心跳得飞快,指尖紧紧攥著锦被,指节泛白。她太清楚活人殉葬的规矩了——太祖、太宗年间,先帝驾崩后,大量的妃嬪要殉葬。 她必须提前探知皇帝的心意:如果有丝毫殉葬之意,自己现在就得立刻行动,放下所有身段去拉拢张皇后与太子,哪怕是卑躬屈膝,也要与他们母子搞好关係。 未来的太后和皇帝愿意保她,即便朱高炽临终前突发奇想,他们也会出面阻拦;就算他们不愿出手,自己也能提前安排好后事,绝不会让十一岁的岐王朱瞻崅莫名其妙失去母亲,在懵懂中崩溃发狂。 朱高炽闻言,立刻连连摇头,枯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异常认真:“糊涂话!朕怎么会让你做这种事?朕不仅不要人殉葬,还要下旨彻底废除这活人殉葬的制度!” 他望著赵贵妃惊愕的眼神,继续说道:“这规矩沿袭多年,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先帝时,那些殉葬的宫人妃嬪哭喊声,朕至今还记得……这不是仁君所为。朕当了十几年皇帝,別的不敢说,这点仁心还是有的。废除殉葬,了却朕这桩存了多年的心愿,也算是给后世积点德。” 赵贵妃听到这话,紧绷的身体终於微微鬆弛下来,心底悬著的巨石轰然落地。她望著老皇帝布满皱纹却异常认真的脸,眼眶又热了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夹杂著庆幸与一丝感动。她轻声道:“陛下仁厚,是后宫之福,也是天下女子之福。” 赵贵妃依偎在他怀里,感受著他微弱却平稳的心跳,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老皇帝终究还是那个念及旧情的君主,没有被权力和猜忌吞噬最后的良知。 暖阁里的烛火依旧跳动,映照著相拥的两人。朱高炽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有些累了,闭著眼喃喃道:“睡吧……別怕……” 赵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將头埋得更深了些。窗外的夜色正浓,而属於她的黎明,似乎终於有了一丝光亮。 第115章 储君暗战 三月下旬,锦绣阁的药味终於淡了些,朱高炽的病竟奇蹟般地有了起色。他重新感觉自己对身体恢復了控制权,不仅能下床独自行走,甚至能在庭院里慢慢踱步。虽然走不了几步就会气喘吁吁,脸色也依旧苍白,但总算摆脱了臥床不起的窘境,眼中也渐渐有了些往日的神采。 可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皇帝朱高炽同样没能逃过这个定律。身体稍微康復,他对赵贵妃的肉体之欢便愈发痴迷,仿佛要將病中欠下的时光都补回来。他蛮横地要求贵妃变著法子侍奉自己,今日要听著琴曲承欢,明日要在暖阁里嬉闹,样百出,全然忘了太医“静养禁慾”的叮嘱。 赵贵妃起初是坚决不从的。她看著皇帝依旧虚弱的身体,心疼又著急,苦口婆心地劝:“陛下大病初癒,龙体尚未完全康復,此时万万不可再想这些男女之事,仔细伤了根本。”她甚至故意躲著皇帝,白天藉口打理庭院,晚上早早熄灯假装睏倦。 但朱高炽哪里肯罢休。他拉著赵贵妃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哀求:“娇娇,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过一天少一天了……难道你还要这般为难朕,连这点最后的心愿都不肯顺从吗?”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那副可怜模样让人心头髮软。 赵贵妃看著他这副样子,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她知道皇帝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可更清楚他的时日或许真的不多了。最终,她轻轻嘆了口气,点了点头:“陛下莫急,臣妾依你便是,只是万万要保重身体,不可太过放纵。” 得到应允的朱高炽顿时破涕为笑,拉著她的手不肯鬆开。赵贵妃只得小心翼翼地侍奉,对皇帝提出的各种要求一一照办,时而用温柔乡安抚他的情绪,时而用轻歌曼舞转移他的注意力,儘量让他舒心却不过度消耗精力。 或许是这份温存让皇帝愈发依赖,短短半个月內,朱高炽竟两次下旨赏赐岐王朱瞻崅,不仅加了食邑,还赏了无数珍宝玩物,连带著赵贵妃的份例也翻了一倍。他与赵贵妃几乎形影不离,吃饭时要同坐一桌,散步时要携手同行,连批阅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摺,都要让贵妃坐在身边研墨。 皇帝与贵妃这般如胶似漆的关係,让朝中不少人暗自揣测。有人说“贵妃怕是要扶正了”,有人猜“陛下是不是想给岐王铺路”,各种流言在官场悄悄流传,却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议论。毕竟岐王朱瞻崅归根结底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在后园放风箏,连朝堂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在眾人看来,一个黄口小儿根本不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所以各方势力虽好奇皇帝的偏爱,却也不会往“易储”这种虚无縹緲的方向去想。 比起后宫的恩宠,朝中大臣们更关心的是另两件事:越王朱瞻墉近来频繁与旧部接触,府中护卫也比往日多了数倍,会不会在皇帝身体虚弱时忽然发难?太子朱瞻基早已全面处理政务,威望日增,会不会在哪天接到皇帝的禪位詔书,正式登基睥睨天下?这些关乎权力更叠的猜测,才是百官心头真正的悬念。 唯有沉浸在温柔乡中的朱高炽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每日与赵贵妃寻欢作乐,將朝堂之事尽数拋在脑后。赵贵妃倒是从儿子朱瞻崅的嘴里隱隱约约听到一些风声——岐王偶尔会回来学舌,说“二哥(指越王)府里的人最近总在宫门外转悠”,或是“东宫的侍卫比以前多了”。 每当这时,赵贵妃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告诉儿子:“崅儿,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只需好好读书、学礼,做好自己的岐王就行。天塌下来,有大人顶著。”她抚摸著儿子的头,眼神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她看来,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只要儿子安分守己,只要自己牢牢抱紧太子这条大腿,未来总有容身之地。 四月初九的夜晚,锦绣阁的寢殿被银丝炭烧得温暖宜人,空气中瀰漫著龙涎香与瓣的甜腻气息。老皇帝朱高炽靠在铺著软垫的榻边,看著身边巧笑倩兮的赵贵妃,眼中的欲望再次被点燃,忍不住伸手去扒拉她的衣襟。 赵贵妃依偎在他怀中仰起俏脸,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小声询问:“陛下今日精神刚好些,真的要……” 赵贵妃的语气里带著几分犹豫,又藏著几分顺从。 朱高炽认真点头,然后握住她手按在自己胸口:“朕想要娇娇侍奉,就这一次,轻轻的……” 谁也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惨剧就这样毫无徵兆地发生。 两人正在榻上顛鸞倒凤,朱高炽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四肢猛地痉挛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並且一头栽倒在床上,蜷缩著身体剧烈颤抖,口中还断断续续地哀嚎著:“痛……心口痛……” “娇娇……娇娇……”他下意识地呼唤著贵妃的乳名,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泛著青紫色,眼神涣散,全然没了刚才的情动。 赵贵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嚇得魂飞魄散,身上的薄纱凌乱地滑落,她也顾不上体面,慌忙抓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赤著脚就踉蹌地跑到房间门口,对著外面失声喊道:“快来人!陛下出事了!传御医!快传御医!” 守在门外的两个宫女听到呼救,嚇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快去请御医!快去太医院!” 片刻后,当值的两名御医提著药箱,跟著宫女急急忙忙赶到寢殿,看到榻上的皇帝也嚇得心头一紧,连忙放下药箱跪地诊脉。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按照太医院的急救章程施救:一人按压皇帝人中、虎口等穴位,一人拿出银针,飞快地刺入百会、膻中、涌泉等关键穴位。银针入体的瞬间,朱高炽的抽搐渐渐平息,喘息也从急促变得缓慢,终於能正常呼吸,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就在眾人稍稍鬆了口气时,朱高炽忽然猛地大喊一声,双眼圆睁,身体挺得笔直,隨即毫无徵兆地彻底昏死过去,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这下可把所有人嚇得魂飞魄散,宫女们跪地哭喊,御医们额头冒汗,手忙脚乱地加大施救力度,却始终不见皇帝醒来。 消息很快传到太医院院使周正耳中,他不敢耽搁,披了件外衣就带著最得力弟子赶来。 周正亲自为皇帝诊脉,脸色隨著脉象变化越来越凝重。半晌后,他示意弟子继续施针,自己则取来隨身携带的急救丹药,撬开皇帝牙关灌了下去。 经过半个时辰的紧急抢救,朱高炽的眼皮终於微微颤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总算是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周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色严肃地对守在一旁的赵贵妃和闻讯赶来的王淮说:“陛下这是积劳成疾,年事已高本就臟器衰老,加上此前纵慾过度,早已肾水枯竭,元气大伤。” 他顿了顿,语气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决:“今日之事已是警示,若想让陛下熬过这一关,绝不可再让他与贵妃进行任何剧烈活动,连近身温存都需节制!否则一旦再发,便是神仙难救,只能等著龙驭宾天了!”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的侥倖。赵贵妃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著衣角,刚才的恐惧与后怕还未散去,心中更添了几分愧疚——若不是自己没能坚持劝阻,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王淮则眉头紧锁,看著榻上昏迷的皇帝,心中对权力交接的紧迫感又重了几分。 寢殿內的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只有御医们忙碌的身影和皇帝微弱的呼吸声。暖阁里的薰香依旧裊裊,却再也驱散不了死亡的阴影。 朱高炽从昏迷中醒来时窗外已泛起微光。 周正守在榻边记录脉象,见他睁眼便连忙俯身稟报病情,將“臟器衰老、肾水枯竭”的诊断结果和盘托出,语气凝重地重复著警告:“陛下不可再近女色,否则龙体难支!” 可朱高炽听完,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態度固执而坚决,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口拒绝了周正的建议。 他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朕……朕活不了多久……只想在死前过得痛快一点……就算出了事,也是朕自找的,与谁都无关。” 说罢,朱高炽便侧过身闭上眼不再理会,显然是铁了心要將享乐进行到底。 周正看著皇帝决绝的背影,无奈地苦笑著摇了摇头。他知道再劝无益,这位老皇帝一生要强,到了晚年更是听不进逆耳忠言。 离开锦绣阁后,周正没有回太医院,而是径直赶往慈庆宫——他必须將皇帝的状况告知太子,这不仅是臣子的本分,更是为了大明的安稳。 见到太子朱瞻基时,周正將皇帝拒绝医嘱、执意享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语气里满是担忧:“殿下,陛下心意已决,臣实在劝不动……长此以往,恐有不测啊。” 朱瞻基坐在书案后,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沉默了良久。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欞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最终,他长嘆了口气,对周正说:“周院使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父皇的性子,我也清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既已做了决定就隨他去吧。” 朱瞻基顿了顿,眼里闪过复杂情绪:“你们只需尽力调养,其他的事,孤自有安排。” 周正听后,又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躬身应道:“臣遵太子令。” 只是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格外沉重。 不知怎的,皇帝病危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从锦绣阁几个宫女的窃窃私语中悄悄传开。 先是宫人们私下议论,接著消息便流出紫禁城,如同瘟疫般在京城四处散播。茶馆里、酒肆中,百姓们都在低声猜测“陛下是不是快不行了”,连街头巷尾的小贩都知道,宫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太子朱瞻基与越王朱瞻墉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父皇病危的消息。 朱瞻基立刻召集心腹在东宫密议。他站在地图前,手指划过京城的防卫布防图,冷静地规划著名后续步骤:“第一步,加强宫城守卫,尤其是东华门、西华门这些关键节点,必须由咱们的人接管;第二步,派人去和杨士奇商討一应事务以防万一;第三步,密切关注越王府的动静,派人盯紧朱瞻墉的亲信,一旦有异动,立刻回报。” 朱瞻基条理清晰地布置著任务,眼中没有慌乱,只有对权力交接的精准预判——他必须確保一切平稳过渡,规避任何可能引发动盪的风险。 越王朱瞻墉在得知消息后,眼中却燃起了野心的火焰。 他在王府密室中来回踱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疯狂。“父皇病危,大哥必然放鬆警惕,这是天赐良机!” 他猛地一拍桌案,对心腹护卫下令:“立刻召集所有能用的人手,备好兵器甲冑,再过几天,咱们兵分三路,一路控制宫门,一路包围东宫,一路去锦绣阁保护父皇!只要能抓住太子再逼迫父皇下旨传位,天下就是我的!” 多年的隱忍终於在这一刻爆发,他彻底下定了谋反的决心,眼中只剩下对皇位的渴望。 一场围绕储位的宫廷风暴,就这样在暗流涌动中悄然逼近。东宫的灯火彻夜通明,朱瞻基正紧锣密鼓地布置防御;越王府的阴影里,甲冑的碰撞声隱约可闻;而锦绣阁的病榻上,朱高炽依旧沉浸在最后的温存中,对即將到来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紫禁城的夜空,乌云密布,一场决定大明未来的较量,已箭在弦上。 第116章 骤雨將至 经歷了四月初九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病后,朱高炽的身体便如同秋风中的残烛,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老皇帝曾还算丰润的面颊如今蜡黄乾瘪,颧骨高高凹陷,眼窝深陷。 他经常一活动便会引发剧烈的喘息,连与赵贵妃在暖阁里轻声说笑,都会突然咳得撕心裂肺,半天缓不过气来。 往日最贪恋的床笫之欢,如今也成奢望。偶尔情动,老皇帝已虚弱到只能让赵贵妃半伏在身侧,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贵妃动作轻缓得如同蝴蝶点水,额头上却仍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既怕弄疼皇帝,又怕稍有不慎引发他的不適。 而老皇帝每次事后,都必须躺臥在榻上半个时辰,由宫女端来一大碗浓稠的参茸补汤,小口小口餵下,才能勉强缓过劲来,脸色却依旧惨白如纸。 这段时日,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长在了锦绣阁。每日三次诊脉雷打不动,清晨查舌苔、午后听心肺、入夜观脉象,各种调理的药汤更是从未断过,煎药的药炉在偏殿日夜不熄,空气中始终瀰漫著苦涩的药味。 赵贵妃亲自盯著煎药,每一碗都要先尝过温度与口感,才放心送到皇帝嘴边,可再好的药材,也填不满早已亏空的身体。 终於,朱高炽自己都意识到不能再胡闹。在又一次咳血后,他望著药碗里漂浮的参片,沉默良久终於对赵贵妃说:“罢了,以后……不要再侍寢。”他被迫停止了纵慾,这一次,是身体的极限替他做了决定。 停止纵慾后朱高炽生活变得平静而缓慢。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由赵贵妃搀扶著在御园散步。 两人走得极慢,一步一顿,贵妃的手臂紧紧环著他腰,生怕他隨时会倒下。路过圃,老皇帝看到宫人修剪枝,会望著那几株开得稀疏的牡丹轻声感嘆:“这牡丹开得比去年弱些,怕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了。”语气里带著对草的怜惜,更像是在感嘆自己的命运。 午后的阳光透过锦绣阁的琉璃窗,在临窗软榻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老皇帝斜倚在榻上,赵贵妃坐在一旁矮凳,为他剥著松子、杏仁。他则静悄悄地翻阅著年轻时收藏的山水画册,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偶尔会指著画中的亭台楼阁说:“当年在宣府城外见过类似的景致,那时的河水比画里还清亮。” 贵妃笑著应和:“等陛下好了,咱们再去宣府看看。” 朱高炽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老皇帝常常与贵妃乘画舫游太液池。太监们早已在舫中备好软垫与薄毯,赵贵妃为他披上披风,轻声哼唱著新学的江南小调。舫桨轻摇,水波荡漾,夕阳的金辉洒在皇帝的银髮上,他温顺地靠在贵妃肩头闭目养神,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著前所未有的安寧。 朱高炽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亏空到了极致,油尽灯枯不过是早晚的事。但他对生死看得异常淡然,甚至几次在夕阳下握著赵贵妃的手说:“能这样与你待著,看日出日落,听风闻香,朕这一生便无憾了。” 没有对权力的留恋,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对眼前人的珍惜。 朱高炽对朝堂之事也全然放手,內阁送来的奏摺堆在案头,他连看都懒得看,全凭太子与大臣们决断。 有时朱瞻基前来请安,匯报几句政务,他也只是挥挥手让儿子离开:“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多去管好差事,江山是你的,要用心守著。”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位父亲对儿子的嘱託。 赵贵妃静静地陪在身边看著他日渐衰弱,心中虽痛,却也明白这是无法逆转的结局。 她不再劝朱高炽吃药,不再提康復的话,只是默默地陪他散步、品茶、游湖,用陪伴填满他生命最后的时光。 太液池的画舫依旧在暮色中飘荡,老皇帝呼吸越来越轻,而紫禁城的权力交接,已在这平静的表象下悄然酝酿,只待最后一刻来临。 朱瞻基心里跟明镜似的,对父亲朱高炽的身体状况看得通透——那副曾支撑起大明江山的躯壳,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如同风中残烛般危如累卵。 每次去锦绣阁请安,朱瞻基便知道权力交接的时刻已近在眼前。这份清醒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在父皇身体急转直下时,便已开始不动声色地布局。 朱瞻基深知军权是乱世中最坚实的依靠,於是借著兵部侍郎于谦之手,悄无声息地完成三大营將领的调换调整。 那些跟隨朱高炽多年却立场摇摆的老將被体面地调至閒职,而几位经他亲自考察、忠诚可靠的年轻將领则补上空缺。 朱瞻基还特意將自己在东宫时就一手提拔的亲信副將擢升为指挥使,当面拍著他的肩膀嘱咐:“每日清晨务必亲自到校场督查操练,將士们的精气神不能散,刀枪要擦亮,弓弦要绷紧。” 如今十二万精锐中,骑兵三千营如铁壁般常驻城外,战马嘶鸣不绝,隨时待命;五军营精锐则分守京城九门,城楼上的旗帜日夜飘扬,守城士兵盔甲鲜明,夜间更是加派了双倍巡逻队,甲冑碰撞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格外清晰,成了京城百姓心中的定心丸。 宫禁守卫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马虎。一万禁军被朱瞻基交给自己的奶娘杜红姑之子统领——这份將军自幼年便积累的信任,让他全然放心。 短短几日,所有宫门守卫已经尽数替换,东华门、西华门这些能直通內廷的要害之处,更是增设了数处暗哨,侍卫们腰间都繫著特製银质腰牌,上面刻著只有內部人知晓的纹,月光下泛著冷光,以此与其他守卫严格区別,从根源上杜绝了外人混入宫闈的可能。 每次经过宫门,朱瞻基都会不动声色地检查侍卫的腰牌,確认守卫换岗间隙没有疏漏,这份细致让身边的太监都暗自咋舌。 朱瞻基还从通州调回两万洪熙新军,將其安置在京郊大营並改名“大明龙卫军”。 朱瞻基更亲自坐在书房里擬定训练章程,字里行间反覆强调“速战、防突袭”,还时常深夜带著几名侍卫悄悄亲临大营。 夜色中,士兵们正在加练夜战科目,火把照亮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甲冑摩擦声、口令呼喝声此起彼伏,连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京郊军队近来格外紧张,营地灯火常常彻夜通明,如同白昼。 朱瞻基自己更是谨慎到了极致。 慈庆宫书房的墙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京城防务图,用桑皮纸精心绘製,街巷、府邸、军营標註得清清楚楚。 越王府、东华门、京郊行宫等关键位置都被用红笔重重圈出,旁边密密麻麻批註:“此处需增派暗哨”“王府后巷易藏兵甲”“大营至皇城需確保粮道畅通”。 朱瞻基时常独自站在图前,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指尖沿著街巷脉络轻轻划过,仿佛在脑海中推演著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数,眼神锐利如鹰,將所有隱患都扼杀在设想之中。 他还不时召来內阁首辅杨士奇密谈,两人隔著矮桌低声商议,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杨士奇经常捋著白的鬍鬚,神色凝重地强调:“殿下,眼下要紧是『防患於未然』,寧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越王近日动作频频,府中往来人员复杂,不得不防。” 朱瞻基深以为然,当即依照他的建议暗中传令锦衣卫指挥使:“密切监视越王府邸往来人员,哪怕是送菜的小廝、修墙的工匠也要一一记下,每日卯时將动向匯总呈报,不得有丝毫遗漏。” 锦衣卫的密探如同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了越王府周围的街巷,將每一个可疑的身影都纳入视线。 朱瞻基这一系列动作虽然隱秘,却终究瞒不过京城官场的眼睛。 一时间,各种猜测在官员和百姓中悄悄流传,吏部的官员私下议论“太子近来频繁召见將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压低声音讲“越王府中深夜有甲冑声”,甚至连街头小贩都凑在一起嘀咕“宫里怕是要变天”。 京城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凝重起来,人们走路时都忍不住四处张望,商户们早早收摊,富户人家更是提前备了乾粮和银钱,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微妙的紧张氛围中,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著,那场围绕皇权的风暴究竟何时会骤然降临。 越王朱瞻墉下定决心谋反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他深知此事成败在此一举,丝毫不敢懈怠,短短几日便在越王府中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计划。 他首先从府中数百名家奴里,精心挑选出百余名身强力壮、手脚麻利的汉子。这些人大多是庄稼汉出身,孔武有力,被越王安排在府邸后院的空地上,由他最信任的贴身护卫教头亲自训练。 每日天不亮,后院便传出整齐的呼喝声,教头手把手传授刀术劈砍技巧,还专门搭建了木墙让他们练习攀爬翻墙,以备入宫时之用。越王每次巡查操练,都会站在高台上大声许诺:“诸位兄弟卖力训练,待事成之后,每人赏银百两,当场免去奴籍,还能分得良田美宅!”重赏之下,家奴们的训练愈发卖力,刀光剑影间满是对富贵的渴望。 不仅如此,越王还以“近来京中不太平,需加强府邸防卫”为由,从朝廷按例拨付的府兵中精心挑出190人。这些府兵本是负责王府外围守卫的正规军,被越王以“轮岗值夜”的名义调至內院,每到深夜便在府邸后院操练。月光下,他们穿著轻便甲冑,手持利刃,用稻草人模擬东宫侍卫的身形,反覆练习突袭刺杀的动作,刀刃劈砍稻草人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为了充实人手,越王朱瞻墉又派心腹管家带著沉甸甸的金条悄悄前往天津港。那里鱼龙混杂,聚集著许多靠码头勒索、搬运为生的地痞无赖。管家按照越王的吩咐,许以“入宫抢財宝,事后按功劳分赃”的承诺,很快便招揽了百余名亡命之徒。这些人个个面露凶光,隨身携带短刀、绳索,被安排住在越王府附近的几家客栈里,对外只称是“来京城找活乾的帮工”,每日由管家送饭,暗中等待起事信號。 一日深夜,越王在密室中铺开京城防务图,蜡烛的火光映著他眼中的野心。他用墨笔在图上仔细標出从东华门至东宫的路线,指尖重重戳在“东华门”三个字上,对围在身边的几名心腹说:“据探报,东华门守卫换岗在亥时三刻,此时正是门禁最鬆懈的时候。咱们五百人分三队:一队由教头带领,趁换岗时夺门而入,控制城门;二队隨我直扑东宫,务必速战速决;三队守在城外接应,守住退路以防不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狠厉的光芒,特意强调:“朱瞻基一家必须杀绝,尤其是他那几个儿子,一个都不能留,绝不能留下后患!” 说到兴头上,越王还甚至忍不住幻想起来,“只要杀了太子,再带兵去锦绣阁逼父皇下旨传位,到时候朕便是大明新君,你们都是开国功臣!” 心腹们连忙跪地附和,密室里的空气充满了疯狂的躁动。 然而,越王的筹备看似周密,却埋下了诸多隱患。他在天津港招募地痞时只求数量不求质量,其中两人曾因盗窃被锦衣卫盘问过,身上留有案底;他联络几位对太子不满的侯爷时,只图省事达成口头约定,並未立下任何文书凭证,谁也不敢保证届时他们会如约出兵;甚至连府兵的调动都未报备兵部,早已引起暗中监视的眼线怀疑。 此时的紫禁城,宛如一座堆满火药的城池,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汹涌。 太子朱瞻基巡查九门防务时,特意在东华门驻足良久。他望著城门上飘扬的禁军旗帜,目光落在门卫腰间繫著的特殊腰牌上,沉默不语,指尖却在袖中轻轻敲击著,心中早已將此处的守卫部署记在心里。 越王府邸外,两名锦衣卫暗哨偽装成卖水果的小贩,推著独轮车在街角叫卖,实则眼睛死死盯著王府大门,將每一个进出府邸的人都仔细记录在纸条上,连送水的、买菜的都不放过。待到晚间,这些名单便会被层层加密,迅速匯总至东宫书房,摆在朱瞻基的案头。 京城的百姓们对宫廷深处的暗流一无所知,夜市依旧热闹非凡。酒肆里灯火通明,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著前朝故事,酒客们推杯换盏,甚至有人高声谈论:“如今皇帝与贵妃恩爱和睦,太子殿下又贤明勤政,真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啊!”他们欢声笑语,举杯畅饮,无人察觉一场足以顛覆朝局的风暴,正在这繁华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逼近。 第117章 巧合百出 洪熙十五年六月初九的正午,北京城被毒辣的日头炙烤著,连风都带著热浪。锦绣阁內虽堆著好几盆冰块,寒气丝丝缕缕往上冒,两个宫女手持巨大的团扇,轮流在朱高炽身后轻轻扇著,可老皇帝依旧觉得燥热难耐,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靠在铺著凉蓆的软榻上,端起杯里泡著薄荷的凉茶一饮而尽,杯壁上的水珠顺著指缝滑落,却丝毫压不住浑身的黏腻。 “这北京城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闷上十倍不止。”朱高炽忍不住抱怨,抬手解开领口的盘扣,连说话都带著气喘,“骨头缝里都在冒汗,坐著不动都像在蒸笼里蒸著。”话音刚落,又一阵热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微微晃动,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赵贵妃同样热得无精打采,原本精致的髮髻被汗水濡湿,贴在鬢角微微发亮。她见皇帝烦闷,眼珠一转,趁机凑到他身边撒娇,声音软糯如江南小调:“陛下,臣妾听人说天津卫的海边凉快得很,海风一吹,半点暑气都没有,还有刚打捞上来的海鱼海货,鲜得能掉眉毛呢。陛下带臣妾去避避暑好不好?” 皇帝一听“海边凉快”“新鲜海货”,顿时来了兴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想了想,天津卫离京城不远,一路走运河不过两日路程,正好能躲开这恼人的暑气。他当即拍板,声音都洪亮了几分:“走!今日就走!咱们去海边住上几日,等凉快了再回来!” 朱高炽此行本就只是想跑出去避避暑,图个清静自在,压根没想惊动太多人。他没有通知內阁与六部,仅仅让人去传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吩咐道:“调派五百禁军护卫,不用铺张,一路轻车简从就行,越快出发越好。”王淮虽觉得皇帝如此仓促离京有些不妥,但见他兴致正高,也不敢多劝,只得连忙下去安排。 出发时,皇帝没有乘坐自己那顶彰显威仪的十六抬龙輦,而是选择了赵贵妃日常用的八抬软轿。轿身绣著淡雅的缠枝莲纹,没有半点龙纹標识,从外观上看与普通贵戚的轿子无异。隨行人员也极为精简,除了赵贵妃,只有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女、负责照看身体的太医周正、皇帝亲信太监李平,以及五百名身著便服的禁军,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准备妥当。 午后未时,日头正烈,这支低调的队伍出了东直门。城门守卫见是贵妃的轿子,前后跟著几个隨从,只当是贵妃日常出宫散心,例行检查后便放行,並未多盘问一句。轿子一路往通州而去,准备从那里换乘运河船只,顺流而下前往天津卫,轿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到赵贵妃正笑著给皇帝递上一块冰镇的甜瓜。 经过一日一夜的行程,第二日傍晚,一行人抵达了天津卫行宫。这座行宫依海而建,红墙绿瓦掩映在苍翠的松柏间,刚一踏入宫门,便有带著咸湿气息的海风吹来,驱散了一路的暑气。朱高炽下轿时,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忍不住感嘆:“果然比宫里舒服多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朱高炽便拉著赵贵妃在沙滩上散步。脚下的沙子带著微凉的潮气,远处的渔船正趁著晨光出海,桅杆在晨雾中若隱若现。老皇帝望著翻涌的海浪,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轻鬆笑容,转头对身边的贵妃说:“你看这海风,带著水腥气,却比宫里的薰香好闻多了,连骨头缝里的热气都被吹走了。” 中午,行宫的厨子按照吩咐,做了清蒸海鱼、白灼虾等几道海鲜。朱高炽胃口大开,就著清淡的鱼汤吃了半碗米饭,这可是他近期食慾最好的一天。饭后,赵贵妃陪他在廊下下棋,老皇帝棋艺不佳却爱耍赖,输了棋便要悔棋,逗得贵妃笑个不停,两人的笑闹声顺著海风传到院外。守在行宫门口的禁军统领见皇帝难得如此舒心,想著不过是临时避暑,便没急著將此事上报京城,只在每日的例行奏报里简单提了一句“陛下在行宫安歇”。 海风轻拂,浪声阵阵,天津卫的行宫暂时成了朱高炽的世外桃源。他沉浸在这份远离朝堂的安逸中,却不知京城的暗流已愈发汹涌,一场围绕皇权的风暴,正借著这夏日的燥热悄然酝酿,只待一个时机便要骤然爆发。 太子朱瞻基第一时间便从锦衣卫的密报中得知了父亲离京出游的消息。他对此並不意外,更谈不上担忧——父亲近来本就无心朝政,趁暑气离京避暑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並未因此放鬆警惕,当即暗中下令:让三千营即刻派出500名精骑,神机营调派300名配备燧发枪的火枪手,星夜兼程前往天津卫,隱蔽在行宫外围加强护卫,確保父皇一行的安全。 其实早在同年五月下旬,京城的暗流便已引起朱瞻基的警觉。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张武曾亲自到东宫递上密报,他身著便服,神色凝重地在朱瞻基耳边低声稟报:“殿下,越王朱瞻墉近来行踪诡秘,频繁与府外不明人员接触,且府兵操练频次明显增加,深夜常有铁器碰撞声传出,似在演练搏杀之术。”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月牙形的黑色令牌,“这是从一名与越王府往来的地痞身上搜出的標识,属下怀疑他们在暗中集结人手。” 朱瞻基接过令牌,指尖摩挲著上面粗糙的纹路,眉头瞬间紧锁。他沉默片刻,抬眼对张武沉声吩咐:“盯紧越王府的一举一动,往来人员、府內动静,哪怕是芝麻大的事,都必须第一时间报给我,不得有丝毫遗漏。”张武是皇后张妍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就是朱瞻基的亲舅舅,自小看著他长大,对太子一脉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坑害外甥,当即躬身应道:“属下遵命,定当尽心竭力。” 父亲离京后,朱瞻基更是加快了加防部署的脚步。六月初二清晨,天刚蒙蒙亮,东宫的传令兵便已奔赴各宫门:“太子令,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各增派五百禁军,换岗时间缩短为一个时辰,所有出入人员必须严查腰牌,非东宫特製令牌者,一律不得放行!”一时间,各宫门守卫骤然森严,禁军甲冑鲜明,目光锐利如鹰,连空气中都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初三清晨,朱瞻基又命大明龙卫军一部悄然进驻东宫周围的胡同。士兵们脱下盔甲,换上商贩、住户的便服,有的推著菜车在街角叫卖,有的坐在茶馆里假装喝茶,实则暗中观察四周动静,在东宫外围形成了一道隱秘的防线。与此同时,东宫內部的侍卫也增至百人,每人腰间都配著短銃与腰刀,夜间巡逻的间隔缩至一刻钟,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此起彼伏,確保任何异动都能被及时发现。 六月初五深夜,更深露重,朱瞻基召来太子妃胡善祥,神色凝重地嘱咐:“你带著侧妃、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即刻前往京郊温泉行宫暂住。那里已安排妥当,四周设了三重岗哨,行宫地下还有密道可以隨时逃脱。”胡善祥虽心中惊疑,却深知事態严重,只是含泪点头:“殿下放心,臣妾定会护好孩子们。”临行前,朱瞻基紧紧握著她的手,再次强调:“记住,若无我的亲笔手諭,任何人不得入內,哪怕是传父皇的旨意也不行,一定要保重自己和孩子。” 101看书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全手打无错站 送走家眷后,朱瞻基独自站在东宫书房,望著墙上的京城防务图,目光落在越王府邸的位置。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坚毅与冷冽。父亲在天津卫享受海风,京城百姓在夜市欢笑,而他必须在这平静之下,筑牢每一道防线,静待那场註定要来临的风暴。锦衣卫的密报还在不断送来,越王府的异动越来越频繁,朱瞻基知道,自己与越王之间的较量,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六月十二的夜晚,永兴侯府的宴席格外冷清。原本受邀的长平侯並未赴约,永兴侯独自一人对著满桌酒菜喝至半醉,杯盏碰撞声在空荡的厅里格外刺耳。酒意上头,他心中积压的抑鬱与野心再也按捺不住,对著身边侍奉的小妾抱怨起来,舌头都有些打卷:“朱瞻基那廝……挡著老子的路!等事成之后……老子就是国公,你……你就是堂堂国公夫人!” 这番醉话恰好被来送醒酒汤的长子听得一清二楚。小伙子刚满二十,平日里只知读书,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嚇得脸色惨白,端著汤碗的手止不住颤抖。他不敢声张,悄悄退下后,连滚带爬地跑去告知母亲永兴侯夫人。 永兴侯夫人听闻这话,如遭雷击,瞬间清醒过来——谋反可是灭族的大罪!她连夜让儿子將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写下证词,自己则揣著证词,三更天便带著儿子跪在刑部尚书家门外,砰砰砸门。开门的管家见是侯夫人哭成泪人,连忙通报。刑部尚书披衣而出,侯夫人扑通跪地,將证词呈上,哭诉道:“大人救命!夫君贼胆包天,竟参与谋逆,求大人看在孩子们无辜的份上,救我全家一命啊!” 刑部尚书看完证词,脸色骤变,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通报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张武接到消息,当即亲率緹骑精锐,於四更天包围了永兴侯府。府中侍卫还在睡梦中,緹骑便已破门而入,將睡眼惺忪的永兴侯从床上擒获。搜查中,緹骑在他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与越王联络的密信,字里行间满是“事成之后共分天下”的承诺,铁证如山。 六月十三至十五这几日,越王朱瞻墉接连派人去永兴侯府送信,催问起事细节,却都被门卫以“侯爷偶感风寒,臥病在床”挡了回来。越王在密室中焦躁地踱步,对心腹骂道:“这老东西定是怕了!事到临头竟缩了回去,真是废物!”骂完又强作镇定,“也罢,少他一个,咱们照样成事!”他丝毫没有察觉,锦衣卫的緹骑早已在府邸外围布下天罗地网,暗中监视著每一个进出的人。他依旧按原计划行事,让管家给天津港招来的地痞们分发绳索、短刀,叮嘱道:“十六日夜晚听我號令,入宫后见財就拿,见阻拦就杀!” 此时的京城,各方势力在平静下暗流涌动。皇帝朱高炽在天津卫的海边带著赵贵妃捡贝壳,夕阳將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老皇帝捡起一枚彩贝递给贵妃,笑得像个孩子;而越王朱瞻墉正在府邸给突击队分发乾粮,黑夜里刀光闪烁,每个人脸上都写著贪婪与紧张。太子朱瞻基在东宫核对防务图,红笔在越王府邸周围圈出密密麻麻的標记,与杨士奇低声商议著对策;永兴侯则在刑部大牢里痛哭流涕,对著狱卒懺悔自己一时糊涂。赵贵妃为皇帝剥著海虾,鲜美的汤汁溅在指尖;京郊温泉行宫的太子妃胡善祥正陪著孩子们读书,窗外的侍卫持枪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十六日夜晚,一轮残月渐渐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东华门的城楼上。越王朱瞻墉带著五百人悄悄在城门附近埋伏,地痞们藏在暗处,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府兵们则盯著换岗的禁军,只等亥时三刻的信號。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卫,太子朱瞻基也早已收到锦衣卫的密报,將东宫守卫增至三倍;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计划早已漏洞百出,从永兴侯的醉话到緹骑的监视,每一步都暴露在对手的视线里。 夜风捲起城楼下的尘土,越王盯著城门上的灯笼,眼中闪烁著疯狂的光芒。他以为自己即將改写天命,却不知一张天网早已张开,只等他自投罗网。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亥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落,东华门的守卫突然换岗,越王猛地挥手:“上!”可他话音刚落,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火把,禁军的吶喊声震天动地——朱瞻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尚未开始便已註定了结局。 第118章 水火两重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的傍晚,天津卫海港的沙滩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余暉铺洒在粼粼海面,波光粼粼如碎金闪烁,岸边燃起的几堆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隨著海风轻轻飘散。咸湿的海气息裹著烤海鲜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白日的燥热,只剩下沁人心脾的凉爽。 朱高炽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轻便常服,领口袖口绣著暗纹却不显张扬,他慵懒地靠在一张铺著锦缎软垫的凉榻上,双腿伸直搭在矮凳上,愜意地享受著这份难得的閒暇。两个宫女手持宽大的蒲扇,站在凉榻两侧轻轻摇著,將带著海水湿气的凉风一股脑卷向他,拂得他白的鬍鬚微微飘动。 赵贵妃早已褪去繁复的宫装,换上一身湖蓝色的纱裙,裙摆绣著细碎的浪图案,隨著海风轻轻摇曳。她赤脚踩在温热的沙滩上,一手拿著串滋滋冒油的烤魷鱼,吃得正香,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瓣烤虾,递到朱高炽嘴边,嘴角沾著点点油渍也毫不在意,眼底满是轻鬆的笑意。 皇帝看著她这般毫无顾忌的模样,忍不住开心地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沙滩上远远传开:“这才是我当年最开始认识的那个野丫头!大口吃肉、放声说笑,要比宫里那些规规矩矩的样子可爱上一百倍还不止!”想当年初见时,她还带著一身未经雕琢的鲜活气,如今在这沙滩上,倒让他找回了旧日的影子。 贵妃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底却笑意更深,又拿起乾净的手帕,仔细擦去他嘴角沾上的酱汁,动作轻柔如春风拂过。两人依偎在凉榻上,一起望著远处翻涌的海浪,看归航的渔船披著晚霞缓缓靠岸,看海鸥在天际盘旋,完全沉浸在这无人打扰的私人时光里,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舒缓。 隨行的五百禁军早已分散在沙滩四周警戒,他们穿著便服,或装作赶海的渔民,或扮作沙滩上的游客,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周围动静。但因皇帝刻意要求低调,队伍里既没掛龙旗,也没有铺张的仪仗,远处赶海的百姓只当是哪家富贵人家来海边避暑游玩,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处嬉笑打闹,谁也不知道,此刻在沙滩上笑得像个孩童的老者,正是当朝的一国之君。 朱高炽彻底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中,儘量放空自己的大脑,什么朝堂纷爭、什么身体病痛,全都拋到了脑后。他从近侍太监李平偶尔的欲言又止中,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传闻——说二儿子朱瞻墉在京城小动作不断,被人议论“狼子野心”;说朝臣私下揣测他偏爱最小的儿子朱瞻崅,怕是对太子有了別的心思。 但老皇帝对此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他微微眯起眼睛,望著海平面上渐渐沉落的夕阳,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这些谣传在他看来,不过是閒来无事的聒噪,他压根懒得去关心。在他心里,皇位的归属从来没有过第二种可能——朱瞻基自小被立为皇太孙,跟著他处理朝政多年,沉稳干练,早已是朝野公认的储君,这是无可爭议的事情。 他更完全不会想到,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总是恭恭敬敬、表现得安分守己的二儿子越王,竟然会胆大包天到试图覬覦皇位;更不会料到,就在他享受著海风与温情的此刻,京城的东华门外,一场针对太子的谋反正悄然拉开序幕。篝火渐渐弱下去,海风带著夜的凉意袭来,赵贵妃为他披上薄毯,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说:“这样的日子,多待几日才好。”他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多留住一些这样的温暖,却不知紫禁城的风暴,已在千里之外骤然降临。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六,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暉终於沉入天际,北京城內渐渐被暮色笼罩。越王府的內院里,却已是一片灯火通明,火把噼啪作响,將院墙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酒气与挥之不去的肃杀紧张。 多达五百人的“突击队”早已在院中集合,他们大多裹著粗布缝製的黑色紧身衣,手里攥著刀斧、短銃,还有不少人拿著自己私下削制的木头兵器——这些临时拼凑的武器在火光下泛著粗糙的光泽,却难掩眾人眼底的慌乱。为了壮胆,王府管家们提著酒罈穿梭在人群中,给每个人递上粗瓷酒碗。不少地痞无赖仰头將烈酒灌进嘴里,酒水顺著嘴角流淌到衣襟上,有人呛得咳嗽不止,有人则借著酒劲嗷嗷乱叫,试图用酒精麻痹內心的恐惧,为即將到来的行动铺垫底气。 越王朱瞻墉披著一身亮闪闪的锁子甲,腰间挎著祖传的宝刀,昂首挺胸地站在正厅门前的台阶上。他看著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手指紧紧攥著刀柄,指节泛白。管家连忙递上一碗烈酒,他仰头连饮两大碗,酒水顺著脖颈流进鎧甲缝隙,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终於给自己壮起了胆子。 “都给本王听著!”越王猛地將空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他面色狰狞地开始训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今夜隨本王拿下东宫,诛杀朱瞻基!只要拥立本王登基,你们个个都是开国功臣!金银財宝、良田美宅,咱们富贵共享!”他高举手臂,试图用慷慨激昂的话语点燃眾人的野心,“想想你们现在的日子!跟著本王,明天就能做人上人!” 底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混乱的欢呼,却没人注意到,越王眼底深处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更没人知道,此刻越王府外的胡同里,锦衣卫指挥使张武正带著五百緹骑悄无声息地埋伏著——他们身著夜行衣,弓弩上弦、火銃上膛,目光死死盯著王府大门。朱瞻基早已通过锦衣卫的密报掌握了越王的全盘计划,此刻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自投罗网。 “出发!”越王猛地將手中的酒碗摔碎在石阶上,碎片迸溅的瞬间,他拔出宝刀指向侧门方向,“按计划行事,夺东华门,直扑东宫!” 隨著一声令下,五百人如同潮水般涌向王府侧门,“轰隆”一声撞开虚掩的木门,朝著预定路线衝去。他们脚下的石板路因急促的脚步发出咚咚声响,混杂著粗重的喘息与兴奋的呼喊,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然而,他们刚踏入胡同口,异变陡生!两侧屋顶突然亮起数十盏灯笼,“放箭!”“开火!”的吶喊声骤然响起,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射来,火枪齐射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前排的数十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箭矢与铅弹击中,惨叫著栽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路。 “有埋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混乱的队伍彻底陷入恐慌。 混乱中,部分人慌不择路地冲向王府后门,却发现那里早已被緹骑堵住,砍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些侥倖衝出胡同的人,也只顾著四散奔逃,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还有一小股被富贵冲昏头脑的亡命之徒,在几个府兵教头的呵斥下,壮著胆子继续往前冲,他们以为只要衝过这一段,到了东华门就能扭转局势,去搏一搏那虚无縹緲的荣华富贵。 可他们拼了命衝过两条胡同,好不容易接近东华门时,城楼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擅闯宫门者,格杀勿论!”的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早已做好准备的禁军从城楼两侧涌出,弓箭齐发,火銃对准了这群不速之客。箭矢带著风声呼啸而下,逃窜者成片倒下,尸体堆叠在城门下,浓重的血腥味隨著夜风飘散。 仅剩的几个侥倖者见势不妙,试图逃跑,却被城楼上的禁军发现。 “在那儿!”隨著一声大喊,数支箭矢精准地射中他们的后背,有人惨叫著摔倒,有人则被巡逻的士兵堵住去路。 这些巡逻兵本就是朱瞻基调派的精锐,早已在附近布下关卡,见有人逃窜,立刻围追堵截,没费多少功夫便將剩下的人悉数抓获。 而在长兴侯府內,长兴侯正焦躁地在书房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的玉佩。按照他与越王朱瞻墉的秘密约定,一旦越王成功拿下东宫,自己便会立刻出面前往五军都督府——那里有他早年镇守边关时提拔的旧部,凭著几十年攒下的军中威望,足以迅速控制局面。隨后调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將京城各个区域分割包围,切断消息流通,最后借“平定叛乱”之名拥立越王,实现自己辅佐新君、权倾朝野的野心。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他频频望向府门方向,连侍女送来的茶凉了都未曾察觉。忽然,街面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廝杀声,夹杂著火銃的轰鸣与悽厉的惨叫,此起彼伏,越来越近。长兴侯的心猛地一沉,刚想让人出去打探,几个亲信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爷……不好了!永兴侯府被锦衣卫围了,侯爷他……他已经被捕了!越王那边怕是……怕是败了!” “哐当”一声,长兴侯手中的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作为早年跟隨朱高炽镇压过皇室宗亲谋反的军中老將,他比谁都清楚谋反失败的下场——株连九族,挫骨扬灰,连祖坟都要被刨平。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席捲全身,他踉蹌著后退几步,靠在书架上才勉强站稳,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心如死灰的长兴侯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抹狰狞的冷笑。他挥手让亲信退下,转身走进內院。府里的妻儿听到外面的动静正在哭闹,他面无表情地拔出墙上的佩剑,將哭喊著“夫君救命”的正妻、瑟瑟发抖的两个妾室一一砍倒在地。鲜血溅在他的官服上,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又逼著三个嚇得瘫软在地的儿子和一个抱著他腿哭的小女儿,喝下早已备好的毒酒。孩子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他却死死按住他们的嘴,直到最后一丝挣扎也停止。 处理完家人,长兴侯踉踉蹌蹌地跑回书房,將早已准备好的火盆点燃,又把桌上的书卷、帐本一股脑扔进去。火光迅速蔓延,舔舐著木质的书架,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他看著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功勋与未来的幻梦,颤抖著拿起桌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腹中炸开,他瘫软在太师椅上,视线渐渐模糊,临死前喃喃自语:“悔不该……悔不该贪这泼天富贵……若安分守己做个侯爷……”话未说完,头便歪向一边,再无气息。 几乎在长兴侯府燃起大火的同时,张武的副手已带著緹骑赶到。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架起水桶灭火,水柱浇在燃烧的房樑上滋滋作响,很快便將火势控制住。隨后緹骑们衝进府內清点尸体,逐一確认身份,当看到长兴侯的尸体时,副手皱了皱眉,挥手示意:“记录在册,报给指挥使大人。” 另一边,张武正亲自带人冲入越王府。府內的廝杀早已结束,地上躺满了尸体,血腥味与火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越王朱瞻墉被几个忠心的家奴护著藏在柴房的草堆里,緹骑掀开草堆时,他嚇得浑身发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曾经在王府里趾高气扬、对下人动輒打骂的王爷,此刻看见满地的尸体与緹骑冰冷的眼神,早已面如死灰,裤脚湿了一片。 “拿下!”张武冷冷地下令,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緹骑们毫不留情地將越王拖拽而出,铁链锁住他的手脚时,他才发出绝望的哭喊:“我是皇子!你们不能动我!我要见父皇!”张武懒得理会他的嘶吼,对属下吩咐:“按太子令,彻底搜查王府,所有活口全部带回詔狱严加审讯,不得遗漏任何线索!” 而此时的天津卫海边,篝火依旧噼啪作响,朱高炽正耐心地给赵贵妃剥皮皮虾,把鲜嫩的虾肉放进她碗里,笑著说:“你看这虾肉多白,比宫里的厨子做得鲜。”赵贵妃靠在他肩头,用竹籤插起一块虾肉餵到他嘴边,两人说说笑笑,对千里之外京城的血腥廝杀、权谋倾轧一无所知。海风带著咸湿的气息拂过,捲起他们的衣角,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纷爭,都被隔绝在这片温暖的篝火之外。 第119章 落日輓歌 洪熙十五年六月十八日清晨,天津卫行宫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待晨光穿透云层,金色的阳光透过雕窗欞洒进殿內,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四周静得能听见海风拂过窗纱的轻响,偶尔夹杂著远处渔船的櫓声,一派寧静祥和的氛围,与百里之外的京城截然不同。 朱高炽难得起得早,在两名宫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温热的麵汤洗去一夜慵懒,太监李平递上的象牙梳轻轻梳理著他白的鬚髮。 隨后,他与赵贵妃相对而坐,开始用早膳。紫檀木餐桌上摆著两碗热气腾腾的海鲜肉丁米粥,米粒熬得软糯,里面掺著切碎的虾仁、瑶柱,鲜香扑鼻;旁边还有两碟小菜,一碟凉拌海蜇,一碟酱醃黄瓜,清爽解腻。老皇帝舀起一勺米粥送进嘴里,米香与海鲜的鲜味在舌尖散开,他连连点头称讚:“这粥熬得地道,比宫里御膳房的手艺还胜几分。” 赵贵妃笑著帮他添了一勺粥:“陛下喜欢,臣妾让御厨明日再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偶尔打趣两句,晨光落在他们身上,透著几分岁月静好的温馨。 辰时初刻,行宫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寧静。两名身著劲装的骑士翻身下马,身上的衣袍沾满尘土,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他们不等侍卫通报,便“噗通”一声跪在行宫门前,高举著一封密封的密信,声音带著赶路的嘶哑:“东宫急使!求见陛下!有要事稟报!” 朱高炽正与贵妃说笑,闻声先是一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隨即很快镇定下来——太子向来沉稳,若非大事,绝不会如此仓促派使者前来。他挥手示意李平:“去看看。” 李平快步走出殿外,接过密信后仔细检查:先是查看火漆印是否完好(那是东宫专属的麒麟印,纹路清晰,绝无偽造),又轻轻捏了捏信封,確认没有异样,这才躬著身子捧著密信回到殿內,双手递到朱高炽面前:“陛下,是东宫的密信,火漆完好。” 朱高炽接过密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的凉意,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不安。他颇有些不解地看著信封——前几日还收到太子的奏报,说京城一切安稳,怎么突然就有急信?拆信时,他的手指竟有些微微颤抖,信纸被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跡是太子朱瞻基的亲笔,遒劲有力,却写著让他心惊肉跳的內容。 信不长,不过百余字,可朱高炽看清內容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瞳孔猛地收缩。信上写著:“越王朱瞻墉谋逆,已於十六日夜伏诛。其全家三十口尽除,越王本人畏罪自尽,越王妃及二人子女六人赐死,余者(家奴、亲信)皆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谋逆……伏诛……”这几个字像重锤般砸在朱高炽的心上,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失魂落魄间,手中那柄温润的羊脂玉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衣袖挥动时,手肘不小心撞到桌边的粥碗,“哗啦”一声,半碗鲜粥倾倒在地,米粒与虾仁撒了一地,热气腾腾的粥汁溅在他的龙靴上却浑然不觉。 赵贵妃嚇得立刻起身,伸手想去搀扶他。可刚碰到他的手臂,就被朱高炽猛地推开——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二儿子朱瞻墉的模样在眼前闪过:那个总是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说“儿臣愿永远辅佐大哥”的人,怎会谋逆?怎么会落到“全家尽除”的下场? 老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般喘著气,呼吸异常急促。他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几次试图开口,都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信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带了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突然,朱高炽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隨即“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珠溅在明黄色的桌布上,像一朵朵刺眼的,周围的宫女、太监嚇得目瞪口呆,纷纷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吐完血后,朱高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骤然一软。 赵贵妃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抱住他,只觉得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泛著青紫色,眼神也开始涣散,看向赵贵妃的目光里,满是痛苦与难以置信。 “陛下!陛下!”赵贵妃抱著他失声痛哭,声音颤抖,“周太医!快传周太医!” 一直候在偏殿的御医周正听到呼喊,提著药箱快步衝进来。他看到殿內的景象,脸色一变,立刻跪在朱高炽身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脉象微弱紊乱,如风中残烛。周正不敢耽搁,一边让宫女取来银针,一边高声吩咐:“快拿温水!准备参汤!”银针飞快地刺入朱高炽的人中、膻中、涌泉等穴位,周正的额头渗出冷汗,双手却稳如磐石,每一次下针都精准无比。行宫的寧静被彻底打破,只剩下赵贵妃的哭声、周正的吩咐声,以及眾人慌乱的脚步声,晨光依旧明亮,殿內却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绝望。 隨行太医周正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让人请来天津知府推荐的两名当地老中医。三人围著朱高炽的床榻迅速展开施救:周正手持银针,精准刺入百会、膻中、涌泉等关键穴位,银针刺破皮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殿內格外清晰;一位老中医跪在榻边,双手按在皇帝胸口,按照古法推拿按压,试图疏通淤堵的气息;另一位则快速调配急救汤药,將人参、当归等名贵药材碾碎,用温水冲调成浓汁,准备隨时餵服。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 各种手段轮番施展,殿內的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著床榻上的朱高炽。赵贵妃站在一旁,双手攥得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生怕打扰施救。长达小半个时辰的忙碌后,朱高炽的喉咙里终於发出一声微弱的“嗬”声,胸口缓缓起伏,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可他依旧虚弱得厉害,只能靠在柔软的锦缎软枕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依旧像金箔般惨白,嘴唇泛著不正常的紫黑色,眼神也透著几分涣散,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能看出他还保持著一丝清醒。 忽然,朱高炽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枯瘦的手指颤抖著指向殿外——那里站著太子派来的两名使者。身边的大內侍卫见状,立刻上前,其中一人伸手抓住左边使者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將他揪到床榻前,按在地上跪好。使者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你…………朱瞻基……”朱高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一口气,胸口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眼底却满是心如刀绞的痛楚,“他是不是想学唐肃宗?是不是想让朕做唐玄宗,被儿子夺了皇位,再圈禁至死?”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几分歇斯底里的质问,“是不是下一步……还要把朕的贵妃也给勒死?” 使者嚇得魂飞魄散,连忙趴在地上磕头,额头一次次重重撞在地面,很快就渗出血跡,嘴里不停辩解:“启稟陛下!冤枉啊!太子殿下只是平叛,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越王谋逆证据確凿,殿下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安稳,绝无此意!求陛下明鑑!”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朱高炽突然冷笑起来,笑声乾涩而悽厉,牵动了胸口的伤势,他忍不住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跡,“那为什么杀得这么干净?连……连几岁孩子一个都不放过?” 赵贵妃连忙上前,用乾净的手帕轻轻擦拭著老皇帝嘴角的血跡和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擦一边流泪哽咽:“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太子殿下这么做,也是为了杜绝后患,稳住大明的根基……” 她的眼泪越流越凶,一半是真的担心朱高炽的安危,怕他气绝身亡;另一半则是藏在心底的恐惧——太子连越王的妻儿都能下狠手,若是將来登基,会不会因为自己曾受宠,也对她和岐王朱瞻崅痛下杀手? 朱高炽听著贵妃的劝慰,却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著脸颊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殿內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声和赵贵妃压抑的啜泣声。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和太医们,都识趣地保持著沉默,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知道,此刻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可能点燃皇帝的怒火,引火烧身。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却驱不散殿內的压抑与悲凉。 六月十八的傍晚,天津卫行宫的海风依旧带著咸湿气息,却吹不散朱高炽心中的阴霾。他躺在床榻上,望著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突然开口,声音虚弱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旨……回京。” 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片曾让他安心的海边,满脑子都是京城的景象——越王府的血跡、被梟首的亲眷、还有太子那封字跡冰冷的密信,他必须回去看看,京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旨意刚下,隨行太监便匆匆回报:“陛下,太子殿下早已派人將龙驾送到天津卫城外,就等陛下起程。”朱高炽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让侍卫搀扶著,缓缓登上了回京的马车。 马车內部铺著厚厚的锦缎软垫,悬掛著遮光的纱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朱高炽全程躺在软垫上,双眼紧闭,始终拒绝进食。赵贵妃坐在他身边,一路紧紧握著他枯瘦的手,轻声讲述著这几日在海边的趣事——说哪日捡到的贝壳最漂亮,说哪次厨子做的海鱼最鲜,试图用这些轻鬆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每当她提起这些,朱高炽只是微微頷首,眼神依旧空洞,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赵贵妃不敢放弃,只能小心翼翼地用银勺舀起温热的参汤,递到他嘴边:“陛下,多少喝一点吧,不然身子撑不住。” 她一边餵一边在心里暗自著急——老皇帝若是真的绝食,恐怕撑不到京城就油尽灯枯。朱高炽似乎察觉到她的担忧,每次都会勉强张开嘴,喝下小半碗参汤,靠这稀薄的药力维持著气息,却始终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皇帝的车队在官道上一路急行,车轮滚滚碾压著路面,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內寂静无声,车厢外的侍卫、太监也都大气不敢喘,连马蹄声都刻意放轻,整个车队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偶尔掠过的晚风,能带来一丝短暂的喧囂。 六月二十的傍晚,夕阳的余暉再次染红天际时,车队终於抵达紫禁城东华门。 城门下太子朱瞻基身著华服,腰系玉带,率领著数百名文武百官整齐跪地,齐声高呼:“臣等恭迎陛下回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洪亮,震得空气都微微颤动。 马车內的朱高炽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让太监掀开了车帘。他看向跪在最前方的朱瞻基,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朱瞻基一眼,便让身边的太监搀扶著,弯腰走下马车,径直朝著紫禁城深处走去,全程没有与太子说一个字,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朱瞻基跪在地上,看著父亲离去的背影,手指微微蜷缩,却始终保持著躬身的姿態,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数百名文武官员將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全都默契地保持著沉默——谁都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议论,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按照惯例,皇帝入宫后,百官便可起身离去。可此时,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保持著跪地的姿势,目光悄悄瞟向朱瞻基,等待著他的示意。直到朱瞻基缓缓直起身,回头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百官,又朝所有人轻轻挥了挥衣袖,像是在无声地说“散了吧”,文武百官这才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对著太子躬身行礼:“臣等告退!”隨后才纷纷转身,有序地离开东华门。 城楼上,几个负责值守的太监將这一切看在眼里,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瞭然。 第120章 终章 老皇帝朱高炽回到紫禁城锦绣阁后,像被抽走最后一丝精气神,整个人骤然颓唐下去。 他整日半闔著眼,连窗外熟悉的宫墙柳色都懒得看一眼,往日里偶尔还会抱怨几句暑气,如今却连开口的力气都吝嗇给予。 茶饭不思成了常態。御膳房每日精心准备的药膳,从参茸燉鸡到燕窝粥,换著样送到殿內,却大多原封不动地摆到凉透。 宫女小心翼翼地捧著玉碗劝食,他也只是摆摆手,眼神空洞地望著帐顶的缠枝莲纹,仿佛那上面藏著什么解不开的迷局。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常常刚合上眼没多久,就被噩梦惊醒——梦里一会儿是儿子越王朱瞻墉浑身是血地向他磕头,一会儿是年幼的孙辈哭喊著“爷爷救我”,惊出一身冷汗后,便再无睡意,只能睁著眼睛等到天亮,眼角的皱纹在烛火下愈发深刻。 太子朱瞻基每日都会准时派人来锦绣阁问安,送来的汤药是太医院特製的滋补方剂,补品更是堆满了偏殿的案几,从长白山的野山参到南海的珍珠粉,无一不是珍品。 可他自始至终没有主动求见,只是让太监传话说“殿下忙於处理越王府余党,待诸事妥当便来探望陛下”。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保持著距离,像是隔著一道无形的墙——朱高炽不愿见,是气他手段狠绝;朱瞻基不主动来,是知父亲心结难解,也不愿在权力交接的关键节点再生事端。此时的朱瞻基,早已暗中安排好京城的全部事务:三大营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五城兵马司由亲信统领,內阁大臣也都心照不宣地站在他这边,確保权力能平稳过渡,没有丝毫意外。 日子在沉闷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洪熙十五年七月初七。 这日既是民间鹊桥相会的七夕佳节,也是赵贵妃的三十四岁生辰。朱高炽一大早便强撑著病体,让宫人在锦绣阁內摆上满满的鲜——有从江南快马运来的茉莉、月季,还有宫苑里培育的罕见芍药,馥郁的香驱散了殿內连日的药味;案几上摆著精致的寿桃糕点,粉白的桃尖上点著胭脂红,旁边还放著一坛陈年的桂酒;御厨更是备了满满一桌佳肴,既有贵妃爱吃的江南醋鱼,也有老皇帝平日里偏爱的烤鸭,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朱高炽靠在软枕上,看著殿內热闹的布置,眼神里却藏著一丝落寞。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直觉像一根细针,时时提醒著他——这个十五年来,从一名普通的朝鲜宫女,凭藉聪慧与温顺一步步走到贵妃之位的女子,这恐怕是自己能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这些年她从不参与朝政,只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他烦闷时说几句宽慰的话,这份温情,是他在冰冷宫廷里难得的慰藉。 待赵贵妃身著一件石榴红宫装走进殿內,朱高炽示意宫人退下,亲自从锦盒里取出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紫凤釵。 釵身的凤凰展翅欲飞,红宝石在烛火下泛著温润的光泽,是他前些日子特意让內务府打造的。他颤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为贵妃戴上,指尖触到她乌黑的髮丝时,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珍宝。沉默了很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盖过:“明年……怕是陪不了你过生日了……” 赵贵妃的眼眶瞬间通红,晶莹的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著没掉下来。她伸手握住朱高炽冰凉的手,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声音带著几分哽咽:“陛下说什么胡话呢,臣妾还等著明年再去天津卫看海呢。” 她知道老皇帝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却不愿戳破这份最后的希望,只能用谎言编织出一个温暖的假象。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坐著。窗外的夜空格外清澈,牵牛星与织女星隔著银河遥遥相望,像是在诉说著千年的相思。殿內的烛火跳动著,將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像是一幅定格的画。没有欢声笑语,没有生辰祝福,只有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和空气中淡淡的忧伤,无声地流淌著。 无巧不成书,老皇帝的预感竟异常准確。七月初九清晨起,朱高炽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开始频繁陷入昏迷。 大多数时候,他都处在半睡半醒的迷离状態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著胡话,即使是难得的片刻清醒,他也已经连说话都困难,只能靠著眼神与赵贵妃交流——看到她流泪,他会用眼神示意她別哭;感受到她的手,他会微微用力回握。可这份清醒往往持续不了多久,他的手便会颓然放下,再次陷入昏迷,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头髮早已斑白的御医周正,守在锦绣阁內寸步不离,每日三次诊脉,用尽了毕生所学的医术,却只能眼睁睁看著皇帝的脉象越来越微弱。七月十一这天,他为朱高炽诊完脉后,对著赶来询问的太子朱瞻基,缓缓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让人心寒的结论:“殿下,陛下……已是危在旦夕,臣……无能为力。”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朱瞻基的心上,也为这段岁月埋下最后的句號。 七月十一的傍晚,紫禁城锦绣阁內,余暉透过雕窗欞,在金砖地面洒下一片金黄。 朱高炽原本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可突然之间,他眼皮轻颤,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竟有了几分清醒的神采,好似迴光返照一般。 他气息微弱,却强撑著用枯瘦如柴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一旁的太监,声音沙哑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威严:“速去,召太子朱瞻基、皇后张妍、襄王朱瞻墡、赵贵妃还有岐王朱瞻崅来见朕。”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又多了个心眼,再让手下也把首辅杨士奇、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徐樽、兵部侍郎于谦等大臣找来。 太监们不敢耽搁,匆忙领命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迴响,打破了长久的沉闷。 不多时,眾人陆续赶来 朱高炽目光缓缓扫过眾人,眼神里有眷恋、有不舍,也有对江山社稷的担忧。他微微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开口:“杨士奇,你来执笔,朕要口述……” 杨士奇赶忙起身,接过太监递来的笔墨纸砚,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准备记录。 “朕將皇位传於太子朱瞻基。”朱高炽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接著说道,“瞻基,你日后定要善待弟弟妹妹,切不可再做出如今日越王之事,手足相残乃大忌,朕不愿看到我大明皇室同室操戈。” 朱瞻基伏地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坚定而洪亮:“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绝不手足相残,护佑皇室宗亲,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安稳。” 朱高炽微微頷首,算是回应。 他又看向襄王朱瞻墡和岐王朱瞻崅,眼神里满是慈爱与不舍:“瞻墡、瞻崅,朕驾崩后你们守孝七天便即刻前往封地,若没有詔书则不得回京。去了封地,要好好治理,为百姓谋福祉,切不可荒废政事。”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锦绣阁內的陈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待朕驾崩,拆毁这锦绣阁。此阁虽承载著朕与贵妃的诸多回忆,但说到底,也是朕纵慾之所,留之无用,徒增后人詬病。” 最后,朱高炽神色凝重,声音虽弱却掷地有声:“自朕始,大明废除活人殉葬制度。妃嬪有子者,隨子居住;无子者,赐直隶田產养老。朕不愿再看到无辜性命为朕陪葬,让这残忍之事在我大明绝跡。” 言罢,他又看向朱瞻基,眼中满是殷切:“瞻基,一定要善待赵贵妃与岐王,他们没有过错,切不可为难他们。” 朱瞻基再次跪地磕头郑重道:“儿臣遵旨,定当善待他们,绝不负父皇所託。” 张皇后再也抑制不住悲痛,紧紧握住朱高炽的手,泪水夺眶而出,顺著脸颊滑落。 赵贵妃抱著岐王,泣不成声,身子抖如筛糠,岐王虽年幼,却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与悲伤,小脸满是泪痕,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 殿內一片寂静,唯有赵贵妃的哭声和烛火的噼啪声,朱高炽看著眼前的眾人,缓缓闭上双眼,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余暉渐渐消失,殿內光线愈发昏暗。 洪熙十五年七月十二的凌晨,紫禁城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唯有锦绣阁的烛火彻夜未熄,映著殿內压抑的寂静。 朱高炽静静地躺在铺著明黄龙纹锦被的龙床上,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呼吸都轻得像羽毛拂过,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 赵贵妃趴在床边,脸颊贴著冰冷的床沿,连日的悲伤与不眠早已耗尽了她的力气,眼神有些迷离恍惚,泪水却还在无声地顺著眼角滑落,打湿了床榻边的锦缎。 忽然,她感觉到头顶传来一丝微弱的触碰——朱高炽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著她的秀髮。那触感很轻,却带著熟悉的温度,赵贵妃猛地回神,抬头看向他,只见老皇帝的眼神正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晨曦的微光正透过窗纱,一点点照亮殿內的角落。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却又带著几分悠远,仿佛透过这清晨的薄雾,看到了年轻时在东宫读书的时光,看到了隨父皇征战的岁月,看到了那些还没有被权谋与病痛缠绕的、鲜活的日子。 辰时二刻,当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宫墙,照在龙床的帐幔上时,朱高炽放在赵贵妃发间的手突然无力地垂落,“咚”的一声轻响,落在锦被上。 皇帝的眼睛也缓缓闭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嘴角却还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平静与坦然——或许是交代完遗詔,放下了所有牵掛;或许是终於能摆脱病痛的折磨,去往了没有纷爭的地方。 守在一旁的太医周正与荀安立刻上前,周正颤抖著伸出手指,搭在朱高炽的腕脉上,片刻后,他猛地缩回手,又俯身去探鼻息,最后还仔细查看了瞳孔。两人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隨后周正站起身,对著殿內眾人,面色严肃地躬身稟报:“陛下……龙驭归天。” 短短六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心上,彻底击碎了殿內最后的平静。 朱高炽临终前最信任的宦官李平,强忍著泪水,清了清早已沙哑的嗓子,走到殿中,面向宫外,用尽全力高声唱喏:“洪熙皇帝宾天——”声音穿透殿宇,在寂静的宫道上迴荡,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殿內的宫女、太监们闻声,立刻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开始痛哭。 哭声瞬间响彻锦绣阁,顺著宫墙蔓延开。消息像长了翅膀,从锦绣阁传到东宫,从东宫传到各宫各院,再传到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值守的侍卫、洒扫的宫女,还是各司署的官员,听到“皇帝宾天”的消息时,都愣住了,隨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神色凝重地朝著锦绣阁的方向躬身行礼,整个紫禁城都被一层悲伤的氛围笼罩。 此时的朱瞻基,刚在武英殿与杨士奇、于谦等几位大臣討论完边军粮草调配的事务。案几上还摊著边关的奏报,墨跡未乾,殿內的茶香还未散去。 传信的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殿內,结结巴巴稟报“陛下宾天”,朱瞻基手中毛笔“啪”一声掉在奏报上,墨汁晕开一大片。他愣了片刻,隨即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殿外,对隨行的侍卫吩咐:“取素服来!” 不多时,朱瞻基身著一身素白孝服,带著杨士奇、于谦等人急匆匆地步入锦绣阁。他没有急著上前,而是在父亲的床榻前站了许久,目光落在朱高炽平静的面容上,眼神复杂——有失去父亲的悲伤,有接过江山的沉重,也有对未来的坚定。 殿內的哭声还在继续,赵贵妃抱著岐王,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皇后站在一旁,用手帕掩著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良久,朱瞻基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对身旁的杨士奇沉声道:“按遗旨办。” 没有多余的话语,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杨士奇闻言,立刻郑重地跪地叩首,高声应道:“臣遵旨!” 隨后他迅速起身,整理好被泪水打湿的袍服,不再耽搁,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他要立刻召集內阁大臣,筹备皇帝的丧仪,擬定新君登基的流程,確保权力交接万无一失。 阳光透过窗欞,將殿內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光束中缓缓浮动。 无声的寂寞中,一个时代就此匆匆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