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郎gb》 第1章 [古装迷情] 《宦郎gb》作者:兰萋萋【完结+番外】 忠心于前朝的大太监华琅,在朝廷宫变、新帝登基改朝换代之后,彻底倒台了。 华琅求生无路,求死不忍,却在狱中第二日被当朝将军释走。 她告诉他,她要他,要他这个人,他这个残废无能的人。 华琅不信。 但他在将军府里待了一辈子。 1.真太监,gb 2.微微强取豪夺,男卑微讨爱更多~微微狗血,微微虐男身心 3.二人转,篇幅不长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he 主角视角詹云湄视角华琅 一句话简介:把前朝大太监娶回家后 立意:相信自己 第1章 “华琅乃前朝余孽,威胁皇权、民怨深重,该当抄家赐死,为我后禹清扫障碍!” “诸位大人,皇上下令暂缓华琅的刑罚,先将他押入牢中吧!” 一阵唏嘘后,狱卒押着华琅往刑部大狱里去,他先前让人上了私刑,现下状态不好,浑身血污,腰背都直不起来,狱卒将大门脱开,几声铁门嘎吱响后,他被蛮力扔进狱中,狱卒朝他啐一口,随即关上门。 华琅撑手坐起,抬手擦去面上血水与唾液,扶着额头好一番镇定,终于接受了宫变的事实。 前朝皇帝作威作福,在享福二十年后,被铁骑踏破国门,皇帝难忍俘虏之痛,当着华琅的面缢死在朝天殿。改朝换代对于宦官来说不算太严重的事,他们只需要忠心龙椅上的人,无论这个人是谁,只可惜华琅是前朝出了名的忠心狗,一生都伺候着那一位主子,跟着主子狗仗人势的事也没少干。何况新帝登基,总要杀几个出头的儆儆猴。 只是华琅不懂,他们已经收走他手中的禁军权,也将他私产一并收归国库,如今一无所有,彻底倒台了,说好将他今日斩首,怎么又缓刑了。 求生是不能了,求死他也不太愿意,全身紧绷酸痛,索性找一处干草多的地方躺下,准备一觉睡到上台斩首,刚躺下,狱外又吵了起来。 “送什么饭?都要死的人了,贪那一口饱腹?” “詹将军吩咐的,小的也不太清楚。” 听重重一声讥讽,狱卒接过食盒,猛踹铁门,“躺什么躺?饭来了!” 话中讥讽不屑占多,华琅本不想理他,没成想不理他成了激怒他,他当即暴怒,私自打开狱门,朝华琅身上踹,华琅吃了一脚,便睁开眼,冷眼瞧他,他蹲下身子,细眯着眼:“不高兴了?你当你是谁?还是前朝那个只手遮天的大太监——” 话未讲完,狱卒被华琅一巴掌打偏,惊诧转头时,华琅拿起狱卒手边食盒,朝他头上砸去,华琅早年在东辑事厂待过,这一砸力道巧妙,即便力道不大,却也将他砸得头破血流,他还想说什么,华琅掐住他下巴,指甲嵌进肉里,阴沉道:"没听见你们上头的吩咐么?缓刑、送饭,不是让你进来装腔作势的。" 语罢,连人带食盒,踢着出狱房。 有华琅这番作为,狱卒们看他眼神更为不佳,只是听了他说,脑子清醒些,知道新帝特地吩咐缓刑,那就是要留华琅,暂时动不得他。 华琅用光仅剩的力气,摊在干草上细想,新帝留他,图什么?他的势力早被清光,钱财也全部收走,听说新帝吸收了前朝皇帝教训,以后要缩减宦官人数,严禁宦官干政,既是如此,也不需要华琅留下来辅佐他,那么为什么留他? 想不出前因后果。 这几日被各种巡街,没吃上几口好饭,又和狱卒争斗,华琅彻底没了力气,双目闭上,意识消失。 雪下起来,不出半晌覆盖整座京城,刑部大狱前守卫森严,重重侍卫面色沉重严肃。 “请问各位大人,华琅公公在哪里?”来者是个年轻的女人,打扮华丽,她带着温和的笑容而来,展出那加印着新帝私印的旨卷。 狱卒看了一眼,很快了然,侧身恭敬相迎,“华琅在最里间,您请。” 女人跟随领路的进去,见华琅在地上躺着,眉头紧拧,呼吸沉缓,料想他状态不佳,便取一串银钱给周边几个狱卒,“麻烦几位狱卒大人帮忙抬华琅公公出去,抬到大门就好,那边有咱们将军府的马车。” 纵使不情愿,可看着新帝的旨卷与将军的私令,他们不敢不抬,且不说新帝,就是那将军已经让他们心颤。 于是半推半就,嫌厌着却不表现着地把华琅抬出去,抬上马车,临走前一眼。 众人都晓得新朝的建立是靠武争,这名将军算是开国大臣之一,她的马车仪仗不比皇帝的规格差多少。 又一阵唏嘘,只当是将军要亲自处刑这奸诈的前朝余孽太监。 . 华琅醒时,天刚好放晴,雪光扎眼,他下意识起身拉窗帘子,拉上后的瞬间才反应上来,有光,有床,这是什么地方? 左右两圈巡视,无从得知答案。 门被推开,女人见他醒了,笑着上前,搁下手中食盘,饭菜与汤药整齐码在桌上,“您醒了,奴婢是姚淑娘,府上的掌事,有事随时叫奴婢。”她见他身上不太干净,再提醒,“寝屋左侧往里走有浴房,只可惜不知道您穿什么尺寸的衣物,目前只有宽大的寝衣,您先将就,将军请了人上府给您量身,届时就有干净衣物了。” 华琅懵倦,姚淑娘一顿话他就没听进去几个字,试图平复心情后,开始反复回忆她的话,从中摸到些路线,他现在被人伺候着,有权利走动,洗浴,甚至过会儿还有人上府给他量身做衣。 他蹙紧眉,谨慎又多疑:“你说将军?这是将军府?又是哪个将军?” 姚淑娘码完碗碟,捧着食盘站在门口,保持一个极有教养的距离,挨个解答他的疑惑,“是的,奴婢说的就是将军;这里是将军府;奴婢说的将军是后禹的开国大臣,詹云湄詹将军,她在您入狱第二日释走您,您还有其他疑问吗?” 华琅道:“为什么释我?” 姚淑娘的微笑不变,轻轻摇头,“奴婢并不知晓详情。” “我要见他。” “将军此刻在皇宫,一时半会还见不到。” 华琅深深盯向姚淑娘,姚淑娘抬起唇,样板化的微笑一点温度都没有,她退了出去。 华琅去开门,没想到门被姚淑娘锁死,坐在榻上沉思,没得出答案,他打量起这间房,很大,很宽,是才修好的房屋,陈设不全,充斥着新木气息。 想了想,既然姚淑娘说一时半会见不到那将军,好歹是有机会能见的,华琅不打算和自己过不去,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干净的寝衣,这会子饭菜凉了,想起姚淑娘那恭敬的态度,华琅心底觉着应该是这将军想利用他,总之他对这将军有用。 便敲了门,姚淑娘果然很快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他道菜凉了,她就收走碗碟,让厨房重做一份。 华琅又说想透风,姚淑娘不作拦,请他到院子里去,周遭下人见他,有几个带着不善眼神,但大多没有在意他的到来。 夜里起凉风,姚淑娘递给华琅一件厚氅衣,“华琅公公,先进屋吧,小心着凉。” 几乎是她开口的刹那,华琅从中读出异样,或许是他身作宦官对这种话的敏锐,亦或许是他看见明明府上有其他空房,可她却仍旧带他入主屋的蹊跷。 心头有个想法,华琅不敢置信。 “华琅公公?”姚淑娘在他面前挥手,他逐渐回神,眯起眼审视她,她接受他的恶意与揣测,微笑不垮,“您先睡吧,想必将军今夜不会回来了,不必等她。” 华琅找准她话中暗示,揪出来质问:“怎么?等他?我还要伺候他不成?” 姚淑娘沉默会儿,承认:“自然。” 华琅声音渐冷,“如何伺候,伺候皇帝那般伺候他?一个将军也想拥有皇帝那般待遇么?” “那倒不是,”姚淑娘抬手放下架子床的帘张,两人眼中的彼此都模糊了,“等将军回来,您和将军说吧。” 这回不等华琅出声,姚淑娘快速退下,锁上窗门。 姚淑娘话中意味十分明显了,不是伺候皇帝那般伺候,还能如何伺候。 那些铁骑踏进皇城时,华琅在皇帝身边,压根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造反,皇帝死后他被几个为首的粗汉将领活捕,一掌打晕押进囚车里巡街,没见过其他人,如今提起将军,他印象里只有那几个糙男人。 真是不嫌恶心,要他个阉人伺候,那将军怕是得了什么癫症,想到此处,华琅有点作呕。 伺候男人,不如去死,阉人也不是这样糟践的! 华琅寻了布缎,想吊死,刚爬上桌子,布缎捆上房梁,府中有动静,估计是将军回来了,他加快速度,双脚方离开凳椅,门被推开。 “把他弄下来!” 是姚淑娘。 寻死失败,华琅被捆住手脚放在榻上,来的只是衣铺的 第2章 绣娘,给他量身做衣的。 “滚!”华琅蓦地一声凶吼,刺耳的音调吓住绣娘,“敢靠过来我扒了你的皮!” 绣娘脸上又青又白,虽说华琅倒台,可先年遗留的威严尚在,不是一天两天能消的,她不再敢上前,慌张跑出房。 姚淑娘在门外说:“华琅公公,等您冷静了咱们再做衣。” 至此,华琅不吃不喝,不听人讲话,躺在榻上也不动弹,他自己不清楚过了多久,只是听到府里又有动静,隐约间还有姚淑娘的声音。 门开了。 华琅心跳了起来,却是不敢转身去看,他当真嫌晦气,早知道被一个男人释道府里软禁,还不如死在狱里。 “出去吧,这里不劳你操心。” “奴婢知道了。” 一说一回,都是女人的声音,华琅意外,很快回到方才的状态,女人又如何,被一个女人释走押在府里就好受了么。 “听淑娘说你才来时很安静,怎么又寻上死?”她慢步走了过来,坐在榻边,身影盖住了华琅。 “不打算理理我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她为他解绑,获得自由的瞬间,他转身,以攻击的姿态扑过来。 她稍一撤身,抬手掐住华琅脖颈,按他在榻上,空闲的手屈起指节,触他脸颊,她弯起了眉,“华琅,你认得我吗?” 她没有很用力,只是制住他,而没有掐得他无法呼吸,感受到脖颈上硌人的粗茧,听到她发问,他有刹那的愣神,但很快有了思绪,记起了她。 前朝征讨过北蒙的女将,她离朝堂太远,以至于在姚淑娘口中听见她的名讳时,他没能记起她,令人意外的是,为前朝献身的她,亦成了摧毁前朝的人。 “看来你记得我,不枉我向皇帝请允释走你,”詹云湄松了手,弯出和善的笑容,“说句话,好吗?” 华琅冷哼,刻薄着刺她:“说什么?说奴婢感恩将军的救命之恩?” “那样太见外了,”詹云湄抓他腕子,他警惕缩手,她紧追不舍,掐住,摩挲着他腕上红痕。 抬头,看见他这些日子下来憔悴许多的面容,和他往日站在权力顶端时的傲气大相径庭,往日的他与如今的他,两相重叠,还剩有他的狠辣与敏感,她就又笑了,关切问:“疼不疼?” “奴婢说疼,将军就要心疼?”华琅收手,收不走,眉目愈发凶煞,话语也愈发冷嘲热讽。 詹云湄看向他,点头:“嗯,当然。” 华琅还因为她的直言不讳而愣神,她突然拉动腕子,把他往自己身上带,他更没能预料到她会如此,完全没能回神,她轻抚他唇沿,轻轻地,慢慢地,吻上他紧抿发白的薄唇。 和想象中的一样,很软,很好亲,詹云湄自认这趟造反值当了。 ------ 第2章 华琅记不清詹云湄的底细了,他努力回忆,也仅是能记起她跪在朝堂之尾,俯首称臣的模样。 他有哪里吸引到她,他不懂。 这个吻没有任何情愫,没有任何技巧,华琅只当自己成了玩物,却始终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阉人圈起来养。 “不要寻死,好吗?”詹云湄捏了捏华琅的指尖,他似乎被用过指上的刑,十指没有一指是完好的,轻则皮肉撕裂,重则指甲被剥,看着,多少有些心忧,“明天我再请医官上府,你这双手很漂亮,别让它作废。” 华琅尝试适应那个不深的亲吻,不能,他完全不能适应,她的脸仿佛还在面前,引得他想暴怒,亦引有羞愤,三番五次吸气后,缓缓抬起了眼皮,“你喜欢这双手?” 詹云湄点头,“嗯。” 沉默片刻,华琅忽然抽出双手,跪在床头小柜前翻找着什么,詹云湄轻轻拉住他小臂,“找什么?” “剪子,剁了这双手。”华琅道,“要不然你就放我走,别在这里装,我看着恶心。” “这里没有锐器,”詹云湄并不听他说,转而掐住他下巴,高抬,认真说:“你出去了就是死,外面多少人盼着你死?你想在我这里寻死也是不能的。” 她说的没错,谁不想他死,前朝最大的余孽,人见人恨,他垂下了眼,又比方才冷静,“为什么要囚我。” “囚?这是囚?”詹云湄不认同地蹙眉,放开了他,起身外走,“你不懂吗?我要你,要你这个人,安心睡下吧,这里没有人要你死,我也不会逼迫你做埋汰人的事。” 华琅死死瞪着詹云湄的背影,在她打开门后,她看向了他,面对他的愤恨,她轻轻地笑。 软禁的日子来来去去也就那么点活动,只能在空旷的屋子里来回走,或者躺下,他闹过一回寻死,架子床上的床帐被收走了,詹云湄也不许他再去院子了。 每天有姚淑娘送饭菜,华琅试图在她进门的瞬间跑出去,他跑出去了,可是外面是更多的守卫,在他出来的一刹,所有的目光注向他,再敢往前一步,就有人抓他回房。 被囚困的无助,比坐在狱里还要大。 . 朝天殿燃着香,不太值钱的低价香,有时候熏多了还很刺鼻,詹云湄闻不惯,但新帝登基,朝廷缺钱,用不得什么贵香,她就不吭声。 这座殿用于皇帝日常政务,朝廷百官面见皇帝也在此处,皇帝今日特点詹云湄入宫,拟了圣旨,为詹云湄封云骑将军,赐金银宅邸,还有些田产,特批她非军政大事均可入朝的权力。 一并到殿的还有几位六部的朝臣,商讨新朝未来的官制,詹云湄敷衍着听了几句,便借口告退,任他们处置分化兵权,她不在其中耀武扬威。 皇帝批给詹云湄禁军的统兵权,战乱时由她领兵统帅,战平时由她统帅操练事宜,离开朝天殿后让宫人会意皇帝,自己往校场去。 禁军校场望不到尽头,四方土墙栅栏堆上了雪,詹云湄示意令牌后入内,大致了解了情况。 新朝才建立不久,不急训练事宜,最主要的先是稳定兵情,詹云湄确认了军饷供给,让身边陈副将给开国有功的将领们奖军功。 “詹将军,开国战闹得民生凋敝,国库亏损,您还在这儿奖军功?”一个身着银甲的男人上前,对詹云湄的行为很不满,奈何她有功,说话又收夹腔调。 詹云湄吩咐完陈副将,看向来人,挑眉问道:“您是?” “在下是五军营的副手,庚祁,”庚祁将牙牌示出。 詹云湄略垂眼辨认,随即笑道:“庚副手,这里有大批军将是从我那边投入京营的,开国有功,该奖就奖,国库亏损难道就要让军士一路功劳白费么?” 是这样,但庚祁莫名地不爽,也许是因为詹云湄先提出奖军功,总之,他对女人参军没有认同感,虽然他不在开国战的队列中,但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开国大臣。 可她位高权重,他又如何与她抗争得上,只叹口气,“您说得有理。” 詹云湄做起事来效率高,决策果断,庚祁看着心底烦躁,忽地想起刑部有位官员请他喝酒,便寻理由离开校场。 两人约在市坊里的酒楼,庚祁心绪不佳,喝得酩酊大醉,结完账出酒楼,摇摇晃晃找不到正路,一路扶墙走,竟是走到将军府,没得嫌触霉头,刚要转头走,听见动静,扭头一敲,有个穿白衣的人从将军府的侧房爬出来,一头散发,像鬼爬似的,直吓得他脸白。 落荒而逃,不知往哪里跑了,正好撞上从校场回来的詹云湄,想也没想,撤身就走。 陈副将看了庚祁一眼,哼笑着:“白天还说要回家看一趟发烧的儿子,没想到喝酒去了,一身酒气,醉鬼!” “他嘴里说的什么?”詹云湄遥遥注视庚祁远去的背影。 “什么鬼什么的,”陈副将说,“胆子小,还是副手呢!” 詹云湄顺着庚祁来时方向眺望,这一道进去巷子深,没几户人家,非要说,那就是她府上侧 房,思忖了会儿,“你先回去吧,我往那边去看看。” 陈副将便笑出声,“将军,这种事你也信……” 话到半边,余光出现一抹白,陈副将慢慢闭上了嘴,刚想和詹云湄说什么,詹云湄却大步上前去了,揪住那抹白。 见詹云湄拎那人拎得气愤,陈副将大致察觉到什么,随口道了辞,不参与她的私事。 “我同你说得不够明白,还是你听不懂我的话?”詹云湄褪外袍,挂在衣架子上,一身素白贴里,像只穿了寝衣。 给炉子添炭火,命人封上浴房的窗,詹云湄才走到榻边,解绑华琅的脚踝,双手依然束缚。 他这身寝衣糟践得皱巴巴,完全没了他先朝时的体面。 “我不是请了绣娘?衣物呢?”詹云湄上手理华琅的乱发,他猛地偏头躲闪,死咬着牙不肯开口。 面对华琅的不屈,詹云湄无声半晌,靠在床头不言语。 第一次见华琅,是在朝天殿,那时北蒙闹乱,皇帝将文武百官都叫进殿中议事。华琅站在龙椅左后方,背挺得笔直,唯有颈肩微塌,一副恭敬臣服的奴婢模样,詹云湄在百官末尾,远远见他眉目深深,化不开的阴郁在眉眼间。 第3章 詹云湄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发现自己心跳得比以往快,后来几日入朝议事,除了讲重要事宜,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脸上。 后来领军往北蒙走,詹云湄就没什么机会见到华琅,再次见,还是平定以后的事了。每每想起,他那张脸都能清晰印在脑子里,詹云湄也是听人说的,这样的事一般都是看上那人的身子。 阉人的身子,对她来说,和常人没有区别。 詹云湄见过华琅最多的样子就是一脸阴沉,和现在一样,昔日模样重合现在的样子,她看向他,“衣物总要备的,难不成一直穿寝衣?” 华琅嘲讽呵笑,“怎么?我要是不肯,你打算逼我么?” “逼你?我说过我不会逼你,”詹云湄拉开床头小柜,翻出卷尺,将华琅从榻上扶起,他挣扎,她立刻掌心下劈,他吃了痛,就缩着不会乱动了。 詹云湄一只膝盖跪上榻,俯身下去,将卷尺在他腰身缠一圈,比对长度,“这算什么逼你呢,给你量个身子而已。” 她动作很轻,隔着薄衣量他身,也很快,将身围都记好,没有和他亲昵,倒是他被意外到,还以为她又要像昨天一样过来轻薄他。 量完以后,詹云湄让人把裹指伤的药端进来,解绑他双手,让姚淑娘简略讲述如何用药后就离开了。 华琅震惊了下。 他还以为自己逃跑会被她如何凶罚,没想到她除了提醒他跑出去会死,什么都没说,亦没做,甚至耐心给他量了身子。 看起来就像她真的对他无所取无所求,只想对他好。 但可能么?说出去鬼信吗! 就算她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依靠向来不能保证,他依靠了一辈子,二十多年都依靠皇帝,皇帝倒了他还不是立刻倒台。世上最无用便是依靠。 愤气涌上来,华琅砸翻药碗,瓷碗碰地的瞬间碎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碎声炸开,没有人理会他。 次日一早,姚淑娘派人进来收拾一地狼狈,华琅竟躺在地上,头发凌乱垂落,碎掉的瓷片离他咽喉不到半指距离。 姚淑娘心慌一瞬,很快确认他没有割自己,再喊人抬他上榻,走时,他终于动了,也终于愿意和她开口提要求了。 华琅侧躺在榻,有气无力说:“把詹云湄喊过来,我要见她。” 姚淑娘犹豫,华琅就抬头盯她,她对上他那双细长上挑的眼,被他眸中戾光震住。 “请您等到晚膳时候,将军那会子才会回来。” 华琅继续说:“那你托人告诉她,我要去院子走动,囚我在房里人要疯。” 姚淑娘不语。 “怎么,这点小要求都不行?” 姚淑娘点头,“奴婢这就让人去传消息。” 詹云湄听说华琅和一堆碎瓷片待了一晚,但没去寻死,颇有些欣慰,华琅那些微不足道的需求便一并同意。 于是,每夜回府,她就能看见他坐在院子里,死气沉沉,她不太满意,但也算开心。 第3章 华琅的适应能力比詹云湄想象的还要强很多,虽然每天坐在院子里动也不动,但几个日子下来他面上恢复了不少气色,也愿意正常生活,即便每顿吃的量像猫食。 这天是小雪,京营中士兵的分配问题出现分歧,几位总将副官意见不合,京营来了人,一大早就请詹云湄去校场。 姚淑娘站在门口,外边风雪大,她多问了句:“将军,要不要再加一件袄子?” “不用了,”詹云湄将银簪往发冠间插,因起得急、时间赶,插得胡乱,整不整齐只能靠手摸,便边外出边抬手摸着冠簪位置,顺道一心三用嘱托姚淑娘,“你看着点华琅,他一天到晚要死不活的,冻伤难医。” 姚淑娘跟在詹云湄后头,“奴婢省得。” 从侧屋到府门途径花厅,詹云湄来时,华琅已经醒了,坐在厅檐下长椅望天,眼睛呈现上抬的姿势,带有悲悯的意味,如此一来,冲淡了他面上阴深。 闻詹云湄脚步,华琅缓缓眨眼,瞳眸落回眼眶正中,瞥她,无所作为。 姚淑娘还在担心詹云湄会冷着,抱着一件绒内胆往府外走,把衣物放到等候在府外的马车上,回头想提醒詹云湄,却没见着人,再一看,詹云湄往花厅去了。 陈副将掀开马车帘子,探半边头,疑惑:“怎么只有你,将军呢?” 姚淑娘退至府内,回答陈副将的同时关门,“将军还在收拾,请陈副将再等一会子。” 陈副将点头,放下帘子。 姚淑娘往花厅觑,心里清楚詹云湄有分寸,不多管,自己做事去。 而那边的詹云湄已经走到华琅面前,在他毫无情绪的眼神下微低头,指发顶,“帮我瞧瞧,发冠戴正没。” 华琅淡道:“有些歪。” “帮我调整一下,”詹云湄抬脸,冲华琅微笑,对视片刻后,华琅伸手,帮她弄发冠。 发冠盘弄整齐后,詹云湄说:“晚上我要回府,等我一道用膳。” 没等他回答,她兀自去了。 上了马车,陈副将讲起京营的事。 军饷正常发放完了就到了如何分配士兵,如今新朝初建,根基不稳,以庚祁的看法,要把士兵集中,以防混乱。 陈副将对此不同意,“集中士兵要耗大量钱财,如今国库空虚,如何负担得起?” 詹云湄问:“庚祁怎么说?” 陈副将啧声,“他能怎么说?逮着新朝初建一个劲儿地反驳,士兵集中弊大于利,他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果真是一个莽武官。” 詹云湄笑着拍了拍气得满脸通红的陈副将,“别着急。” 见了庚祁,詹云湄开门见山,要分散士兵,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回到后方稳财务。 “都是打过仗的兵民,回去垦田?岂不是浪费人才?”庚祁一见詹云湄就没什么好心情,今天一来又是反对他,她就那么和他过不去么?开国前功劳要占,开国后也要占?就不怕功高盖主招忌惮么! 詹云湄身挂武职,却也不是脑子昏的莽夫,庚祁话里激进,大有不满之意,不知他这番敌意从何而来。 她拧了拧眉,将站在校场外的几位军将们请进官厅,让人上热茶,想静一静庚祁的躁动。 没想到他更不耐,一口茶都没喝进去,全程瞪着几位军将,用眼神威逼他们似的,厅内寂静无比。 詹云湄和陈副将互看一眼,陈副将随即和气道:“庚副手,您也不必这样,看把大家都吓着了。” 庚祁不理会陈副将,直问詹云湄,“詹将军,您觉得卑职方才的想法如何?” “屯田并不是浪费人才,”詹云湄道,“士兵集中只会用在外患严重之极的时候,亦或极小的国家,后禹囊括四海,各地都臣服新朝,集中多此一举,反而伤财。” 稍那么一想,她说的有点道理,再往细究,前朝开国也有过这般做法,庚祁竟是一时想歪了方向。 庚祁不服气,他不肯承认自己在士兵分配上的能力比詹云湄一个女人家家的差,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女人在他心里是不 能比过男人的。 想来想去,庚祁黑了脸,眉头皱起,不服气,又没话讲。 庚祁不再反驳,詹云湄直接起身,朝过来代表皇帝询问意见的内官提督拱手,“既然这样,那就按我适才说的办,请提督回去禀给皇上。” 争了半晌终于有定案,内官提督感谢地回敬礼,“那咱家先回宫了。” 送走内官提督,庚祁也起身离开,不愿多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咽下心里那口气,闷,躁,简直把他烦得恨不得砸墙。 迎面来人,庚祁没能注意,肩与肩相撞,他从气愤中抽神,瞪大双眼,竟是华琅! 昨夜里他遇到那白衣的疯子,开先喝多了神志不清醒,以为是鬼,后来跑远了才想起那人有点面熟,像见过。 现在见一面华琅,庚祁就记起来了,昨晚遇到的就是华琅。 “你不是在狱里?”庚祁扣住华琅肩头,掐着推他至人群外,他上下打量华琅,华琅身上没有受刑后的狼狈,反而还有些气血在脸上,连一个落魄到人人喊打喊杀的阉人都比他快活了? 华琅没有回答庚祁,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往后瞧。 突然被庚祁扯着衣领往胡同巷口的高墙上砸,后脑受痛,华琅转回头,抬手掌庚祁,掐副阴冷调子凶呵:“狗东西,你做什么!” 在校场受詹云湄的气,在市坊受华琅的气,庚祁哪能忍受,憋力抬膝,踢踹华琅,不过一脚歪向,堪堪踹到华琅大腿,“你这贱宦还敢凶我?不会真以为自己和以前一样吧?” 华琅受他一踢,直疼得佝偻下身子,那股猛力从腿部袭进全身,慢慢地,整个人都发颤。 “说,是不是从狱里偷逃出来的?”庚祁强硬拎直华琅,分明和他没什么仇怨,但他今天就要找一个地方撒气。 第4章 “滚!别拿你那脏手碰我!”华琅在剧痛中艰难出刀,奈何庚祁身强力壮,一刀不深。 不深也足够了。庚祁力道放松的瞬间,华琅踹开他,往市坊街道上跑,他有皇权特许,不怕人抓。 到街道,行过一辆马车,华琅止步,愣怔着偏头,马车恰好停在他身边,车夫拉开门厢。 还没缓神,车帘间探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一个猛力给他拽上车,扑在温暖的怀抱中。 门厢随之关闭。 “要跟我解释吗?”温和的女声从头顶响起,华琅撑手要起,她一把摁住他背,不许他起身。 就算是冬日,她的衣衫也不厚,她常年习武锻炼,并不畏寒,于是,华琅清晰地感受到她紧实的腿部。 马车行得快,颤动着,华琅也跟着颤动,在这颠簸之中,他缓缓平静下来,想起,她又按他,只好就这样趴着。 她坐在马车里,大概是不清楚方才胡同巷子里的事,他不想说,有种告状的感觉,他并不想跟她告状。 华琅闷在衣料中发声:“我没想跑,提前跟姚淑娘说了,只是出来买些换洗的贴身衣物。我……身子特殊,需多备些,不好让下人负责。” 他能一次性平和地说这么多话,本已是破天荒,何况是说这些令他羞耻的内容。 说完没立刻听到詹云湄的回应,华琅整个人都发起凉,他所说属实,虽然心底还是带着点想偷跑的心思。 如若詹云湄发火,华琅没办法应对,不过这样也好,足以说明她对他好是一时的,他没有选择依靠她是对的,人就是经不起依靠。 华琅攥紧手指。 “下回带些人在身边,护你安全,”詹云湄没有追问华琅为什么受伤,扶起他,触在他疼痛的位置,这里发肿,她三指轻按,“这里疼吗?” 她在按他的时候,敏锐地发现他有不适,又在很短的时间内知道他哪里不适。 华琅又愣了下。 詹云湄检查华琅的情况,没料到自己的手力比她想象的大,更没料到华琅比她想象中的还不经疼,就这么点力,疼得华琅缩了下脑袋,疼痛逼闭了眼,低声哼喘,脸也跟着红了大半。 这声出来,詹云湄明显地顿住,又迅速如常,取背枕来,垫在华琅那条被踹的腿下,“腿抬高能让血回流,消肿用的,待会回府我再给你做处理,先将就应付着。” 华琅深吸气,直愣愣瞪着詹云湄,对她摸来摸去的行为很不快,可她一脸坦然,他竟然找不到地方去骂她混账。 最终作罢,闭眼靠在一边装死。 詹云湄将华琅背回主屋,他不重,背起来不吃力,可他比她要高些,她得把他腿抬高一点。 “别乱动,不然我就丢你在地上,你自己爬回屋,”詹云湄掂了掂。 华琅双眸阴嗔,愠怒溢出。她太不要脸,逼着背他,还是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好想把袖子里的刀掏出来捅她一下,却行不通,她反应力何其快,他怎么样都比不过她。 “詹云湄,我恨不得你去死,”华琅掐住詹云湄肩膀。 詹云湄浑不在意,弯眼笑,“华琅,恐吓人怎么是贴着人的耳朵?你嘴巴碰到我了。” 华琅惊异,怎么会碰到她耳朵? 他又不想亲她。 也说不定,万一气上头没注意到? 在反复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碰到她耳朵时,他已经被她放在榻上。 詹云湄欺身靠近,褪他衣带,想再次检查他腿伤,他的心蓦地提起,又慌又急,下意识出手反抗。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詹云湄停住动作。 华琅后知后觉自己过分猖狂,张开唇想解释,想道歉。 “啪!” 华琅又被她紧掐着按在榻上,巴掌重重扇回来,只发生在眨眼间,他根本没能缓过来,眼前霎白,耳鸣与晕眩紧随其后。 第4章 再有意识,天亮了,窗外阳光刺痛华琅双眼,撑手坐起来,他摸了摸脸,残留着昨天詹云湄那狠劲一巴掌的痛感,他试图平复这场冲突带来的后怕。 他寻死、逃跑,都没激起詹云湄的怒气,她不跟他动手,可现在不一样,他失了分寸先动手,而她也还手了,便摸不清她这回是否真的动怒,他不害怕失去她,他只担心她报复他,毕竟掌掴是一个羞辱的动作,羞辱一个开国将军,后果可想而知。 华琅沉默,躺回去,躺下的瞬间,指尖触碰到温热一物,惊得他猛然回头,竟是詹云湄。 她侧躺在床尾,离他很有些距离,她睡着了,眉眼宁静,睫毛的阴影投射在眼下。 华琅警惕着,往后挪动,想离她远一些,没想到他刚一动,她立刻醒来,半眯着眼看向他。 这一眼看得华琅不太好受,他只想躲开,因为这里是主房,詹云湄的寝房,他们还躺在一张榻上,虽然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 “脸疼不疼?”詹云湄慢慢起身,拉住华琅的手腕,不许他再后退。 “不疼,”华琅瞪她。 就这样拉了华琅一会儿,他除了瞪她别无作为,像一条分明胆子很小可还要装凶的野狗,她便笑了,趁他不备,凑上去亲他唇角。 “是我不好,昨天冒犯你,你别介怀,”詹云湄放开华琅,不在意他气红的脸颊,笑着穿上外袍离开。 詹云湄喊来姚淑娘,问昨天的事。 “将军,昨儿个华琅公公可没有跟奴婢报备,他是自己跑出去了,也不晓得往哪边跑的,府里明明都封上了,”姚淑娘昨天没得到机会和詹云湄解释,她一直待在房里,姚淑娘不好打搅。 詹云湄这时候用完了早膳,一边擦嘴一边道:“下回他再要跑,你就暗中派些人跟着,护他周全。” 姚淑娘道是。 “嗯……顺道去市坊那边查查,昨个是谁伤了华琅。” “奴婢记住了。” . 新朝建立,国世平定,詹云湄便得了清闲,偶尔去校场指导,多则时候是在演武堂里待着。 庚祁见她随性,对她偏见更多。 一个将军,私藏前朝余孽,可说得过去?还放任那余孽四处走动,真当这京城无人识得华琅吗? 在这京营竟也这样放纵,她坐拥着总将的位子,心里不虚吗? 这样想着,庚祁故意加重语气,走到詹云湄身边,不屑地哼了一声。 哪想詹云湄正在和内官提督说话,根本没听见他的动静,他顿时不爽,坐到椅子里去,刻意加大力度 取碗倒茶,弄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明年春天不急招兵……”詹云湄寻声望去,庚祁不经意地侧开脸,她又转回头,“对了,不是说荣宁郡主要来历练么,什么时候过来?我好调配时间。” 内官提督道:“就这两日的事,具体的还得问郡主,咱家也不清楚。” 庚祁竖起耳朵,荣宁郡主他有所耳闻,是皇帝的亲侄女,亲王的独女,今年才十六岁,小丫头一个。 小丫头也要来校场?可真是把校场当闺房了。 “多谢公公,麻烦您跑一趟了,”詹云湄让陈副将取碎银给内官提督。 内官提督笑着接过,弓腰堆笑着。 他离开以后,庚祁轻蔑道:“詹将军如此高的分位,需得着打点人吗?” 詹云湄笑笑,不言。 陈副将可不是脾气好的,听出庚祁的阴阳怪气,扫他一眼,当即道:“果真莽夫。” “你!”庚祁气得直指陈副将,他们都是男人,陈副将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把庚祁一顿气厚,陈副将嘿嘿笑,不再多说。 下晌,姚淑娘查到昨天市坊发生的事,派人告诉了詹云湄,詹云湄听后很意外。 虽然不知道华琅和庚祁为何发生冲突,但她可记得那天晚上庚祁从她府那边跑来,口中喊鬼,可除了华琅,那里没有任何人,也就是说,庚祁已经知晓华琅在她府中。 难道是因为前朝时华琅掌禁军,他们结了怨,现在又见到华琅在她府上,所以连同她一块敌视? 詹云湄暂时没有深想,不过庚祁已经伤了华琅,她断不能放过他的。 临近晚膳时辰,庚祁准备卸职袍离开校场,詹云湄点名让他留下,守整夜校场。 庚祁一听,又气又急,“为什么?我可没听说过马上下职了还临时加职的!” 詹云湄眨了眨眼,慢吞吞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她是他上头的人,有皇帝宠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还能反抗不成? 庚祁叹气,“没问题。” 詹云湄诚恳道:“麻烦庚副手了。” 庚祁脸上发苦,嘴里还要迎合她,“不麻烦。” 詹云湄离开,嘱咐陈副将,“你晚上下职比庚祁早,记得把大门从外锁死。” 陈副将不懂,但点头,“卑职记住了。” 这算什么报复,报复在何处,詹云湄不过是小小提示罢了,心情不太好。 第5章 她在战场上待得久,纵使五官并不凌厉,可眉眼的神情已经被浸上沉肃,在她没有表情时,这种面色格外明显。 于是,用晚膳的时候,华琅很疑惑,还有些焦虑。 她这副脸色看上去着实不和善,可他今天没闹事,她早上不是还轻薄他么,怎么到晚上变成这副冷脸了。 华琅静静用饭,思考着詹云湄今晚会不会报复他那一巴掌。 两人无声用过饭,夜里詹云湄趁华琅在浴房洗浴,她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主房,坐在窗前歇脚。 主房给华琅住后,房里多了他的味道,一种熏香,詹云湄叫不出名字,总之气味浓郁,能掩盖一切异味。 华琅洗浴完,詹云湄趴在窗案前睡着了,他顿了顿,放轻脚步,打算去榻上坐着,没成想榻上多了一个软枕,可是没有多的被子。 他不善地眯起眼,想让詹云湄滚出去,奈何他没有这个资格让她滚,最后怒气堆积在胸腔,自己气自己。 “腿还疼吗?”詹云湄嗓音懒散,揉眼站起来,从华琅背后靠过去,虚拥着他坐下。 华琅抵触地挥手拍开詹云湄,“不疼,你快走开!” “噢,”说着,詹云湄戳了下华琅受伤处。 直肖轻微一戳,就疼得华琅猛烈缩腿,低压着嗯声憋疼。 华琅咬牙瞪詹云湄,在他这般剜人视线下,詹云湄笑着走到门口,让姚淑娘拿冰袋和布帛来。 伤处在大腿内侧,离他残缺处很近,却也不到那块位置,华琅只褪了一边裤子,用被子死死盖住上方,又把这条腿下方也盖住,只露腿部肿胀地方。 华琅觉得自己命不太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詹云湄是个眼瞎的,盯准他。 詹云湄处理伤口很认真,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眼神,她这样的冷静,终于让华琅好受一些。 当詹云湄给他冰敷完,轻轻缠绕布帛后,她伸入一根手指试探距离,缠得太紧会影响血流。 华琅明白詹云湄此刻没抱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但他就是感觉微妙,她粗糙的指尖摸在皮肤上,很难不在意。 直到她确认缠绕的紧度没问题,她才抬头,抬头与他距离很近,仅差一点便能鼻尖相触。 华琅赶紧抓着被子后退,侧开头,侧头罢,入目又是詹云湄的枕头。 怎么哪哪都是她! 他慌慌张张,手忙脚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微表情变了又变,詹云湄看着,不知不觉弯眼。 华琅是很可爱的,虽凶,但毫无攻击性,至少他心底清楚,他的第二条命是她给的,所以他不会彻底讨厌她。 “华琅,我又救你命,又给你敷冰袋,你不打算感激我吗?”詹云湄抬上一边膝盖,压在榻上,塌身凑近。 她太近,华琅恨不得把头扭断,紧皱眉:“怎么感激你,你还要如何感激?我什么都没有,也没法子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詹云湄听懂他的暗示,她装不懂,轻抬下颌,与他唇沿轻触。 方一接触,华琅像被沸水烫到,一个激灵往后撤,詹云湄眼疾手快,虚揽他腰身,阻止他撤得太远,“你说,帮我什么?” “有意思吗?”华琅怒道,“我是个阉人,阉人是什么你难道不懂?将军不是成天和男人在一堆吗,难道不比我更了解?” “啊,你说这个啊,”詹云湄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也没说需要你。” “……?”华琅愣愣看过去,詹云湄找准机会上前亲吻,华琅本想骂她,她恰好凑过来,唇舌便融了进去,搅蠕着暧昧湿热。 华琅忘记了反抗,他根本不知道詹云湄是这样的人,从前只是碰一碰,现在变成了唇舌相交,吓得他脑袋空白。 渐渐地,华琅发起颤,抬手挡住詹云湄,他撤,她进,再撤,再近,直至背抵床沿,无路可退。 詹云湄用齿尖磨着华琅唇内,痛与痒同时袭来,他的喘息不自觉地加快、加重,面上晕透红,一直红彻耳根。 许久,詹云湄松开华琅,笑着说:“华琅,你很可爱。” “滚……滚!” 作者有话说: ---------------------- 看到两百多瓶营养液吓我一跳[害怕] 第5章 一连几日的雪霁了,荣宁郡主便在这天来到校场,不想在校场做皇权贵人,来时排场小,也没告诉谁。 荣宁郡主在武学方面有基础,不多,詹云湄安排她先去练练基本功,她点头,混到训练的士兵堆里去,和他们一起训练。 即将年底,再过不久就要新年,新年少不了校阅,不仅是展示训练成果,更是要展示后禹已经完全立足,震慑四方。 前朝至后禹,火器的运用已经很广泛了,火器在校阅上是重中之重的展示项目,詹云湄凡事都亲力亲为,于是得空时,亲自去检查火器囤备。 庚祁昨天在京营待了一整晚,晚上下了场暴雨,演武堂还被锁了,出不去进不去,只好跑到火器库里去躲着。 詹云湄今天来得很早,来时他还躺在檐下半梦半醒,她瞥了陈副将一眼,陈副将立即了然,上前虚踹庚祁一脚。 庚祁骂咧着爬起,入目却是詹云湄的笑容,一时抿唇,咽下辱骂的话。 几位官兵确认过牙牌,放行詹云湄,向她送去清点册。 庚祁悄悄睨他们,这里没他什么事,便跟詹云湄说:“卑职先回去了,”话停顿,变得咬牙切齿,“也不知道昨儿个是谁锁了门,竟不晓得卑职还在里面!” 詹云湄略意外挑眉,侧头看庚祁,“那真是辛苦庚副手了,快回去歇会儿吧,临近晌午那段时间你还要训兵呢。” 昨天加职,今天竟还要他训兵。 奈何庚祁完全不能拒绝,面色沉沉道:“好。” 临近 晌午训兵,校场里动作齐整,唯独末尾一个人挥着不伦不类的拳脚,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庚祁坐在台上,翘起腿。 招手唤来长随,下巴向那处抬,语气不善:“怎么回事,那是谁?三脚猫功夫也混到校场来了。” 长随踮脚,离得太远,他就算虚眼也看不清,随口说:“或许是哪个混小子偷摸着混进来的。” 早上受气,正愁无处可泄,庚祁磨了磨牙,愤道:“把他带到演武堂来!” 荣宁郡主还在人群末尾操练着,突然被人拎着往演武堂带,一听说他们怀疑她是混进来的毛头,她解释,他们却不怎么听。 “你是郡主,我还是王爷呢!郡主根本就没来消息,你还在这儿装蒜!” 庚祁见到人,粗略认了番,荣宁一身男子装束,他只认出她是女人,却没认出是郡主。 “我还要给你出示身份不成?”荣宁郡主气愤道,她性子躁,不安分,一听庚祁要查她,登时暴怒,“把詹将军喊出来!要查也是她查,你有什么本事敢查我?” 一听詹云湄,庚祁要一股气冒出来,猛拍桌,“你还敢吵?你这女人闯进京营,我还没先罚你,你知道我是谁么?” 荣宁郡主被庚祁一气就彻底炸开,从腰间将亲王府的印信取出,砸在桌上,庚祁一瞧,愣了神色。 他不说话了,被莫名质疑的气还没消,荣宁郡主走上前,指着鼻子凶道:“怎么?女人不能进京营?敢不敢把你这话往上传,皇帝还是女人,你怎么不说女人也敢当皇帝。” 詹云湄回演武堂时,整个大堂都是荣宁郡主的声音,早上还说要谦虚着来,还没到中晌就闹事。 以前也是这样,跟在詹云湄屁股后面,要跟她一起去锻炼,不给她找事。 那会子荣宁郡主才几岁,她姨母,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不许她乱跑,她口口声声向詹云湄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告诉姨母。 詹云湄半刻钟没盯紧她,她就闹出事,最后姨母知道了,把她二人一并数落。 “荣宁郡主,”詹云湄皱眉,站在大堂门口。 荣宁郡主停了争吵,冲庚祁哼声,跑到詹云湄身边,指庚祁,“他是什么人,敢质疑陛下!” “信口雌黄!”庚祁震惊睁眼,被荣宁郡主的胡言乱语气到脸涨红,“将军,卑职哪里敢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詹云湄淡淡看他,他眼瞪得极大,充斥慌张,看得出并未撒谎,于是轻轻拍了拍荣宁郡主的肩,屏退大堂其余人。 “荣宁,把实情告诉我。” 荣宁郡主啧嘴,不情不愿把真相道来。 詹云湄这才恍然察觉,庚祁并不是因为华琅针对她,而是这些无关轻重的歧视,这样想来,华琅和他是私人恩怨,或者说,华琅和他无冤无仇,他只是将怒气撒在比他弱的人身上。 庚祁依旧不服,荣宁郡主也没能平复,詹云湄想了想,说:“庚副手,就算是其他人混进京营,也该先确认,再想对策,这回记你过,另一桩事我只当没听见,你自己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然后拉着荣宁郡主的手往外走,“庚副手性子一概如此,口无遮拦,体谅他一回罢。” 第6章 荣宁郡主不屑与这种人争,争到最后也没意义的,拿不出实际,不让他看见,他就不会改变自己的偏知。 “哼,这回算了,”荣宁郡主回握詹云湄的手,她的手很长,手指有些粗,指与掌心布满糙茧,握起来不舒服,但给人极大的安全感,“将军,你教我几招好不好?我已经练了一上午基本功了……” 话语声越飘越远,庚祁盯着她们背影。 “庚副手,”陈副将突然从背后而来,顺着庚祁的目光看了眼荣宁郡主,笑了笑,随后说,“冒犯郡主要挨罚的。” 庚祁猛地回头,“郡主不是说算了?” 陈副将挑挑眉,看向大堂角落,那儿隐着人,陈副将说:“那是郡主随身的嬷嬷,专门管郡主的,郡主说算了,她可没说,方才特地嘱托我要转告你,让你按规矩领罚。” 庚祁哑火,只能照做。 荣宁郡主出招莽撞,刀剑不稳,把詹云湄的袖子割破一截后,教习结束,詹云湄先检查过京营事宜。 确认一切正常,才问荣宁郡主,“有没有人接你回亲王府?” 荣宁郡主摇头,“没有,早上我自己来的,一个人都没带。” “那我送你回去。” . 将军府终于修完善,几间空房装好,院子陈设也布置好,华琅喜欢坐在花厅,詹云湄就特地吩咐过修一修花厅。 花厅周围的花草都被细致修理,延长亭檐,以阻挡风雪,华琅才不是爱花爱草的人,见它们生气盎然,没忍住,伸手给一通糟践。 时常弄得一手泥,花厅也被弄得脏乱,华琅以此试探詹云湄的态度,没想到她压根不在意,还让人在花厅里置水缸,架子,和盆,好让他糟践完去洗手。 于是糟践花草也没了兴致,华琅坐在长椅,面无表情地仰头望天。 晴朗日的天有云,有阳光,华琅眼前发白,又有点涩眼,没忍住闭眼。 忽然间,他的手被另一双粗糙的手握起,他没有剧烈反抗,慢慢睁开眼,眉头紧压,阴郁的气色随之弥漫。 詹云湄不自觉弯唇,指尖捻了捻华琅的掌心,“今天怎么不去拔花扯草?” “没意思,”华琅抽回手,起身回屋,脚步透着若有若无地紧张。 “那什么有意思?”詹云湄不紧不慢跟上。 华琅不答。 晚膳两人一起用,华琅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一天到晚都没怎么动弹,吃也是吃不下多少的。 他不吃了,但不能下桌,因为詹云湄还在吃,便抄起手,观察她。 第一眼过去,落在詹云湄的唇上,不算薄,不算厚,唇色红润而健康,她的唇极具侵占性,和她面上表现出的温和不同。 每次亲他,就像要把他吞了似的。 “啧,”华琅忍不住,别开脸。 詹云湄一顿,“怎么了?” “没什么。” “噢,”詹云湄将视线从华琅浅浅冒红的耳尖挪走,蓦地想起庚祁,因问华琅,“你和庚祁有什么恩怨么?” “问这个做什么?”华琅警惕起来,莫不是她知道那天的事了? 让她知道不会让他好受,从前耀武扬威的人,突然沦落为阶下囚,整日待在一方宅院,终于跑出去了,却被人在外羞辱,最后还是靠她才得以安全。 一时间,自尊就被碾在地上摩擦。 詹云湄放下碗筷,接过姚淑娘递来的手帕擦嘴,让姚淑娘先退下,随后站起身,轻拉华琅的手臂,“没什么,不过是这段时间才接触庚祁,他和我不太对付,想通过你多了解他,既然没什么恩怨,那也了解不到,走吧,和我出去走走。” “倒也不是没恩怨,”华琅小声说,说完意识到什么,却已经被詹云湄拉着出堂屋了,“去哪儿走?我不去,你别带上我。” 詹云湄不理会华琅的弱弱抗议,亦装作没听见他的嘀咕,她微弯眉眼,温笑,“你这腿好几天了,应当恢复不少,多走走好得更快,也能多吃些饭。” “你把我当小孩子么?”华琅压着怒气,凶声说道,“你少和我接触,我就能吃下更多东西。” 詹云湄停步,转身。 华琅心颤一瞬,难不成这话刺激到她了? 他不安地咽了咽喉咙,不敢再看她,垂眼注视地面,企图不在意她的审视。 詹云湄步步靠近,华琅攥着衣角后退。 虽然看不见詹云湄的样子,但她应该是生气了,毕竟他疯狂地在她的领域跳脚。 她的双手探在他的腰侧,将他推在府墙前,微抬起头。 华琅紧张地吸气,一点点挪动脑袋,詹云湄看着,索性上手掰他脸,往下掰,凑上去亲吻,从双唇,一路亲到耳畔。 她只想亲一亲,没想到他抖得愈发厉害,口中吐露湿漉漉的喘气。 詹云湄眨了眨眼,掌心慢慢地搭在华琅衣带上,想接着向下,向后,不过没有。 他没有做好准备,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强迫华琅是很有意思的,詹云湄不介意听他挣扎而闹、而哭,甚至期待那一刻。 可惜现在不行,以华琅自尊自傲的性子,他会应激。 一阵拧掐的颈侧 从腰间传来,詹云湄闷哼着声,在华琅的动作反抗下,放开了他。 詹云湄还以为华琅已经抵触到连亲都不给了,没想到刚松开他,他立刻认命地把脸埋在她胸前,以她自上而下的视角,只能看见他红透的脖颈与耳朵。 “说好走一走,”华琅气极,语气夹着怨,又有点恨,“怎么变成在外面轻薄我?” 詹云湄听起来,他在害羞,很想笑,到底还是憋回去了,揉了揉他露在外的半边脸,说:“抱歉。” 华琅愣神,僵硬抬起头,狐疑着。 所以,她并没有因为他的驳斥而生气,还跟他道歉? 那她没生气,就该到他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华琅关上主房的门,不许詹云湄跟进来,接着气冲冲地吼她:“滚!” 这就是他生气的方式,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而在詹云湄眼里,他这副样子依旧可爱,所谓过于弱小的人,连愠怒都成撒娇,不过如此。 “可是我的软枕在里面,你打算让我不睡软枕吗?”詹云湄靠在门边,轻轻敲门。 门开,她趔趄一下,门后华琅后退半步,要把软枕丢给她,她顺势从门缝钻进来,重新关门。 詹云湄弯着温和的笑,不顾华琅的气急败坏,朝内侧浴房走去,“下回不在外面亲你了,别恼我。” 她洗浴很快,还让人换了热水进去,留给华琅,华琅和她大眼瞪小眼,最终气红脸往浴房去。 他去往浴房后,整个屋子都宁静下来,詹云湄先把炉子里的大炭夹出来,只剩几块小炭,大的全部装进篓子里,让姚淑娘收走。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詹云湄发现屋里除了华琅的必要衣物与用品以外,竟然什么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来这里住着一个华琅。 连床榻被褥都被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没人住过,只是空房。 华琅得不到安全感,更没有侵占的意思,于是在主屋里的存在感极小。 这倒是和詹云湄想象中的华琅不太一样,他应该强势、甚至是不择手段那类人。 不过,即便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詹云湄也没怎么失望,现在的华琅也很好。 她到窗案前,摆弄着案上熏香盘碟,指尖点了点,放在鼻下嗅,这倒是华琅身上的味道,浓郁的香气,几近刺鼻,味道有些像瑞脑。 前朝腐败,最大一点就在于重赋税,残害民生,收上去的钱全进皇帝私库,华琅这个大太监估计也没少尝甜头,如今倒台,用不惯别的香,就只能凑合,用些味道相似的。 詹云湄搓了搓手指,香粉细细碎碎飘在案上。 华琅洗浴完,天已经很晚了,詹云湄等到他出来,在他谨慎的观察下,按他在榻。 他懵了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捂身子,狠道:“你要做什么?” 詹云湄看着他这副姿态,不自觉笑出声,一边上榻一边说:“嗯,你觉得呢?” 华琅凶神恶煞地眯起眼,詹云湄的影子压下来,外面那盏烛也被吹熄,他被吓住,猛地闭了眼,却没等到什么,只是身侧凹陷一点。 “好眠,”詹云湄躺下了,睡在外侧。 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没发生,华琅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燥红耳尖,鼻息间哼声,想推她走开。 还是没能动手,最后沉默着躺下,背对詹云湄。 华琅没睡着。 屋子里太冷了,他和詹云湄离得很远,被子中间一道大空隙,再塞一个人都足够,漏风,冷得发抖。 华琅悄然下榻,想去给炉子加炭,没想到炭全都烧光了,他不想去喊姚淑娘。 看谁先冻死好了! 第7章 次日一早,詹云湄就醒了,华琅还真是倔,宁愿受冻发烧都不肯凑过来挨她睡。 “给华琅备些汤药,”詹云湄嘱托姚淑娘,“我瞧他正日无所事事,要是他愿意,你让他负责腊八那天的晚膳吧,那天校阅排练,排练完了我要回府用饭,你跟着他,再派人护着,让他去外面走动走动。” 姚淑娘不懂为什么对华琅这么体贴,不多问,记下所有,再转告给华琅。 华琅听了,没什么兴致,“不想动弹。” 姚淑娘将汤药呈在桌上,弯腰后退到花厅外,她想,自己应该是了解将军的,偶尔不能只做传话,要是只做传话,华琅理都不理,将军能被气死。 便道:“将军那晚要回来用膳,府里不会准备,公公,请您辛苦辛苦,将军吩咐过了,您不听话,她要回来找您事。” 一有威胁,华琅就转身了,半信半疑盯姚淑娘,姚淑娘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慢慢退下。 怒上心头,华琅伸手一拍,打翻药碗,很快来人收拾残局,又为他递上新的汤药,无言说明他的反抗没作用。 若说就这样病死,那也是极好的,却又可恨,华琅心底是不愿意真正死的。 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天,最终还是喝下汤药,病愈后,跟着姚淑娘出府购置腊八要用的东西。 詹云湄放心地把这活交给华琅,她信他有能力,能在朝廷上立足,能在宫廷中周旋,区区府务,难不倒他的,或者说,用他打理府上过节的事,是大材小用。 “将军府每年都要煮腊八粥,燃爆竹遂疫,旁的没什么了,”姚淑娘跟在华琅身后,他挑选粥米和用料。 有事做,并且需要他做,就好像让他感觉到自己稍微有存在意义,面上的阴郁化淡些许。 米粮一类可以随便买,也可以精挑细选,按照姚淑娘那架势……华琅觉得詹云湄可能很在意腊八。 他不熟悉宫外店铺,让姚淑娘带路,去品质好的店铺,挑上呈的米粮。 之后又亲自去选了爆竹。 一直到中晌,华琅觉得差不多了,启程回府,才从店门出来,踏上马车,撩开车帘的一瞬间,看见庚祁在街上乱逛。 华琅懒得施舍他目光,收回视线,放车帘。 按姚淑娘所描述的,华琅让下厨提前准备,等到晚上詹云湄回来,直接就能用膳。 过酉时,到膳点,詹云湄没回来,华琅便坐在大堂里等。 等到天黑,街上更鼓敲三下,紧接着刮起暴雪。 都第二天了,她还没回来。 他坐在这里,等她一晚上,她没有传消息,也没有做额外吩咐,他怀疑是那天晚上他没主动爬到她怀里,她故意耍他,以泄愤。 华琅神情愈发阴冷,心里清楚没资格抱怨詹云湄,但还是忍不住生气,不是气她,气自己,气自己竟然有那么几个瞬间,是真的以为詹云湄是个可靠的人,气自己竟然真的用心给她做事。 饭菜凉透了,华琅没心思吃,让人收走,自己回房。 沉闷之时,府外响起急切的人声。 “淑娘,淑娘!快过来帮我扶一把,将军出事了!” 华琅动了动眼皮,撩开一截窗帘。 一众人提灯,把詹云湄簇拥在人群中,荣宁郡主搀扶着她,让姚淑娘接替。 “晚上时候军将们提议聚一聚,将军推脱不成,后来提前离开,回来路上遇到暴雪,马车都翻了!” 校场在城郊,排练完已经不早了,要聚也只能在京营内聚,回来路上暴雪,马车确实有几率会翻。 姚淑娘听后,先稳了稳荣宁郡主,平息好众人,让他们先行离开,表示有她在,能照看好将军。 众人离开,将军府重归宁静。 姚淑娘将詹云湄扶进主屋,递进药箱,詹云湄挥了挥手,她便退下。 詹云湄撑手在门边,站了会儿,才喊:“华琅,过来扶我一下。” 话中怠倦,调子散漫,华琅听不出受伤的虚弱,自己和自己内心争斗一番,不情不愿过来,递出小臂。 伺候贵人就是这样,让贵人搭在自己臂上,大多时候需要伴随弯腰塌颈,才具有臣服的意味。 他这笔直的腰板…… 不屑居多。 詹云湄笑了笑,不在意,搭了上去,坐在榻边,朝华琅勾勾手,华琅攥衣后退。 她察觉到屋内一股生分的感觉,他好像是又气着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问:“怎么了?” 华琅嗅到 很重的酒气,心里暗骂詹云湄,太糙,味道难闻,他想后退,但理智逼他静静立着。 垂耸着眼皮,“将军怎么了,哪儿受伤?”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容易受伤吗?”詹云湄语气轻松,伸手拉了华琅一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华琅吃惊,迅速离开这能烫穿他皮肉的地方,下意识抬手要打,凌在半空,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将军什么意思?” “京郊外面那点雪不至于压塌马车,应该是有人动手脚,真是好大的胆子,明天校阅,今天想害我,”詹云湄再次拽华琅回来,这回不逼他坐哪儿了,看他气愤的样子,她就想凑上去亲他。 怎么想,就怎么做了。 詹云湄用手逼华琅张嘴,含咽她的吻,凝视他因慌乱而快速扑闪的眼眸,她忍不住笑。 以前她和他没什么接触,仅在朝廷上几眼,就让她很喜欢,把他夺到府里来,见多样的他,她更喜欢。 直至华琅把脸憋通红,詹云湄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给憋死,松开唇,他立马揪住她衣领,瞪她。 詹云湄听着华琅粗湿的喘息,笑意更盛,接续刚才没能说完的话:“那人不想让我死,只想让我受伤,只好将计就计,等校阅结束再慢慢查。” “关我什么事?”华琅恨恨,别开了脸去看地,觉得自己言重了,她是否健全,和他关系还是很大的。 正恼着,华琅尝到了自己嘴里的酒味,是詹云湄带给他的,他不喜欢,没得骂咧,“臭死了。” 詹云湄哈口气在掌心,嗅了嗅气味,并不算难闻,将就他,去漱口。 漱完口,她凭自己心意,重新亲吻华琅,他挣扎过,但力气不够,他自己也知道反抗无用,最后无所谓了,任她亲。 屋内喘吟越来越重,詹云湄解开了华琅的衣带,他眼眸迷离,沾着水汽,没能发现她动作。 粗粝厚茧磨在腰侧,华琅突然意识回笼,紧掐詹云湄的脖子。 詹云湄松嘴,鼻尖轻蹭华琅,掌心也离开了,“淑娘跟我说你没吃晚膳,在等我吗?” “不然呢?”华琅猛劲一推,把她推在榻上,手忙脚乱系自己的衣带。 詹云湄慢慢笑起来,“逗你的,快去用膳吧,这回是我失约,会补偿你的。” “谁稀罕!”华琅抄起一个软枕砸向詹云湄,满腔火气,恨不能烧穿屋子。 詹云湄顺势枕在软枕上,看华琅远去的背影,忽说:“明天校阅完我一定回来,别用晚膳,把自己洗干净,然后等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詹云湄说得太过随意,又暗含着暧昧,华琅无法辨清她是故意逗弄还是真心实意,他在反复揣摩与不安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詹云湄依旧如常起床穿衣,她每天都轻手轻脚离开,避免吵醒华琅。 华琅背对着,假装自己还没醒。 其实是根本没睡。 直到詹云湄离开主屋,他才慢慢坐了起来。 而此刻终于明白了当初詹云湄说的,她不需要他,是什么意思了。 每逢朝代更替,总有那么一批宦官离开皇宫,无论是否自愿,但大多都沦落风尘,和某些女人们一样,做起皮肉生意,俗称男/伎。 在华琅认知里,这是不符常理的,有违世俗的,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只纠结了那么一会儿,更重要的是,他也快成为这种人了。 “华琅公公,奴婢弄疼您了吗?”姚淑娘减轻敷药的动作,小心询问。 “不用你伺候,下去,”华琅驱赶姚淑娘,自己给手指裹药。 在詹云湄的吩咐下,华琅这双手已经不再遍体鳞伤,皮肉逐渐长好,指甲也基本生长好,双手的皮肤甚至比从前还要细腻。 华琅看着双手,无法集中注意力,全心纠结詹云湄。 她不会认真的吧? 那他该怎么清洗?他不会啊。 无法想象在她身下的模样,更无法想象他清洗自己的模样,简直叫耻辱。 要是他没能清洗干净,又作何场面? 根本不敢深想。 华琅寻找起绳子,想去缢死。 . 校场里已准备齐全,皇帝坐在最上方的高座,在詹云湄的指挥发令下,校阅如约进行。 庚祁站在詹云湄身后,观察她何处受伤。 昨晚詹云湄在马车上出事,虽然说没什么大碍,可总归是雪崩,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再不济也得脚崴,不过就这样看表面,她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第8章 “将军?”庚祁试探问,“您身上伤势如何,需要去歇息一会儿吗?” 詹云湄缓缓看向他,他面上饱含好奇与期待,倒是没什么幸灾乐祸,她摇了摇头:“小伤,不用在意。” 庚祁竟有些失望,“是么,将军以后要小心些才是。” 校阅一切如常,没出任何意外。 下晌,校阅结束,皇帝对詹云湄出意外的事并未多问,只让人来传一声慰问便赶回宫去忙政务。 詹云湄着手安排人调查昨日京营中每个人的行程,以及京郊动向。 陈副将很快汇报:“目前查到的,京郊处没有可疑人员,只能从京营开始查起,有一批军将当时不在京营,至于详细哪些人还要再细查。” 詹云湄静静听着,偶尔点头。 荣宁郡主比詹云湄还要激动,“怎么会没有可疑人员?京营里的人现在报复将军有什么意义?” 陈副将向荣宁郡主解释,新朝建立总会有将士不认可将军功绩,嫉妒作祟罢了。 荣宁郡主依旧不认同陈副将所言,两个人争吵起来。 “嫉妒?谁嫉妒将军?京营怎么会有人质疑将军,除非他最初是先朝的军将,而且职位不如将军……”说到此处,荣宁郡主突然睁大双眼,恍然大悟,“庚祁!” 恰时庚祁整合完军将回来,听见荣宁郡主的声音就没什么好气,“怎么了,郡主?” 他丝毫没察觉屋中紧张,荣宁郡主几乎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指认他,而陈副将似乎也认同荣宁郡主的想法,在她说出庚祁名讳的瞬间就没再开口。 荣宁郡主从椅子上下来,刚要开口,詹云湄突然说:“时间不早,先回去吧,这事明天再说。” 这是变相地让荣宁郡主不要开口,荣宁郡主也很快明白,虽不懂将军在如何盘算,但她已经开口,她也就不会再执着。 临近酉时,詹云湄送走荣宁郡主,和陈副将搭乘同一辆马车返回。 马车出京营,詹云湄撩开帘子透风,没想到看见了庚祁,他也正在上马车,踩踏矮凳而上,动作有些吃力,像是受了伤。 “将军?”陈副将注意到詹云湄一直在看车窗外,没忍住喊她,“您在看什么?” 詹云湄指了指车外的庚祁,“庚副手怎么了,看上去跟受过罚一样,行动如此吃力。” “他不是招惹了郡主吗?郡主的长随私下罚了他,”陈副将自然道。 “哦,是吗,”詹云湄若有所思地看向陈副将。 他笑着点头,“没有规矩排场,顶撞皇室贵人,自然该罚了。”他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将军,今天要和我们去酒楼吗?陛下很满意校阅,军将们在城里酒楼办了席。” 这种时候,她去与不去关系不大,她要是去的话可以借此发些碎银,稳一稳军中情况,不过,比起这些无伤大雅的人际,她更想早点回府。 不知道昨天说了那么容易起误会的话,华琅现在作何反应? 华琅一夜没睡,詹云湄清清楚楚,她走时他还在装睡,生怕她发现自己慌了整整一夜。 “不了,替我夸奖大家几句,”詹云湄取一袋沉甸甸的银钱给陈副将,“你看着分,剩下的就是给你的,辛苦了。” 陈副将眉开眼笑,嘿嘿着:“多谢将军!” 詹云湄沉默盯向他背影,看他逐渐远去,唤来人,“去查查陈副将昨日行踪。” …… 今天下雪,又下雨,天黑得早,詹云湄忙了调查的事,今天回来得晚,总之又没赶上平时吃晚膳的时辰。 府里十分安静。 詹云湄去了趟大堂,桌上饭菜没动过,桌后没人。 姚淑娘小声问:“将 军,您用晚膳没,需不需要奴婢去给您热一热?” “不必了,”詹云湄看了一圈,华琅不在此处,因问,“华琅吃过了吗?” “不曾,华琅公公今早上不让奴婢给他上药,他把药碗端回主屋后就没出来过,不知怎的,他今儿心情不大好。” “好,你不用麻烦了,回去歇吧。” “是。” 主屋里没有华琅的身影,詹云湄又去浴房,浴房里有没来得及干涸的水迹,但华琅仍旧不在此处。 詹云湄心里升上些许不悦。 她并非多么大度,只是不爱过于强求华琅,她允许他偶尔的倔强,允许他拥有自尊。 但她不允许他动不动就消失。 说他欲擒故纵?他可没那情调。 说他真的恨她?也不至于。 詹云湄去花厅寻找,还是没有华琅人影。 刚想叫姚淑娘帮忙找,眼边忽然映来微弱的光线。 詹云湄顺着光源一路过去,正是她之前住的侧房,推开门,榻上蜷着人,是她找了半晌的人。 她关上门,到榻边,在她身影黑压压投下去时,她注意到华琅在明显地颤抖。 就好像,他在害怕。 “让你等我用晚膳,为什么不等我?”詹云湄褪掉氅衣,坐在榻边。 这张榻很小,不足以容纳两个人,她坐上去,臀背几乎就贴着华琅的腰。 屋内沉寂片刻。 当詹云湄失去半分耐心时,华琅终于开口:“是你失约,不是我不等你,我困了就要睡觉,不行吗?” 虽在反问,但他语气实在弱,对她而言,他是在示弱。 詹云湄想笑,他真的怕成这样? 因为她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怕成这样? 詹云湄笑了一声,带着嗤讽,“当然可以,你转过来。” 华琅静默着,咬着牙,喉咙反复吞咽,认命地闭了闭眼,料想中的还是来了,他没办法抵抗。 他一点一点转过来,用被子遮住大半边的脸,小心翼翼观察詹云湄的神情,辨别她是否真的愠怒。 凌厉的面容上没什么笑容,和往日的温和不太一样,华琅紧张得又往被子里缩。 他不清楚现在是该服从,还是该撒气,因为他同样不清楚撒气是否管用,她救出他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余孽,想必是用自己的军功和皇帝换的,要不然就是更珍贵的。 所以,华琅的命属于詹云湄,詹云湄拥有着对他绝对的生杀予夺。 “你明白我昨天说的什么意思吗?”詹云湄收进华琅所有神情和小动作。 这样谨慎,又这样傲气。 “我要是不知道呢?”华琅掩耳盗铃地凶恶着,他慢慢坐起来,挪动至榻边,吹熄灯火。 彼此之间再没了光亮,又因才陷入黑暗,他们都还没能适应,什么都看不清。 詹云湄还没反应上来,身前突然袭来一股浓郁的香气,近似瑞脑,她张开双臂,轻而易举将华琅抱进怀中。 第一个感受就是,华琅身上很烫,跟才滚过沸水似的。 紧接着是皂角香,这是他已经认真清洗过的象征。 詹云湄并不知晓在短短的功夫内,华琅历经了一场关乎生死的抉择,她只感到奇怪,他今天太容易接触。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出了意愿。 詹云湄轻轻地吻华琅,用轻柔地吻触安抚他的紧张与不安,他攥紧她腰后的衣料。 在感受到华琅和以前一样难以控制地发抖之后,詹云湄加深这个亲吻,同时将他轻放在榻,睁开眼想去看他模样,却被黑暗阻挡。 便只能听见华琅若有若无的、隐忍的低喘,它们轻细、短促,潜游在耳畔,在每一次点吻的间隙中喷薄,詹云湄不自觉地塌下腰身,贴近一些。 华琅意识恍惚,直到双手与詹云湄十字相扣,厚茧磨到掌心,他才逐渐缓神,听见了自己暗哑的声音,他怀疑这不是自己。 “回主房去睡吧,这边太小了,”詹云湄将唇挪到他颈侧,齿尖细密地啃咬他柔嫩的皮肤。 华琅脑子昏沉,开口只有羞耻的喘吟,无法回答。 在詹云湄松开他很久之后,她已经去洗浴,他都没能清醒神志。 她没有和他想象的一样对他。 他又自作多情,而且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竟然在下贱地故意迎合。 甚至,他心底闪过一丝没能深入的空虚。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那份被詹云湄挖掘出的一丝诡异的空虚,在当时很快就消失了,却留下了漫长而微浅的余味。 这点余味,每当华琅看见詹云湄的唇时,就会蔓回舌尖,好似唇里还有她的唇齿,好似身前还有她身上的气息。 华琅这段时间只想躲起来,能和詹云湄少说话就少说话。 早晨,詹云湄起床,他当作睡得很熟,动也不动。 晚上,他每天都期待詹云湄太忙而赶不上用膳,这样他就能尽快躺下,继续装死,减少在府里露面的次数。 现实也和华琅希望的差不多,詹云湄校阅前遭人暗算一事查办得很慢,像有人故意拖延,总之没什么有用进展。 第9章 詹云湄并非心大之人,既然有人想害,她就要查清,加之年底来了,京营不可避免地忙碌起来,赶不上回府用晚膳是经常的事。 在除夕前夜,詹云湄依旧没能赶回来用晚膳,华琅大大地松口气,洗浴后,他心情不错,接受了敷药的请求。 姚淑娘将药盆端进主屋,搁在外间小桌上,隔着厚厚一扇梨花木屏风,窥见内间人影若现,瘦瘦高高,身子挺得笔直。 华琅名声显赫,前朝无人不知,不过鼎盛时,也并非无恶不作,他协助皇帝处理家国大事,很多事情靠他周圆运转,对下人也不会恶意挑刺。 姚淑娘一时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偶尔好奇,詹云湄到底看上他什么?一收到当今皇帝的招揽,立刻就从边镇赶来,一路举兵破城。 但是说到底,和她关系不大,她只需要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做好詹云湄嘱咐的事就好。 姚淑娘无声摇了摇头,掺温水入药盆,几番搅拌,遥遥提醒:“华琅公公,药弄好了,奴婢先退下了。” 华琅没有应声,隔着屏风,他已经看见姚淑娘那疑惑、但不深究的目光。 在姚淑娘关上门后,华琅才出外间,照着医官教的,给手指敷药。 药草上温凉的感觉铺展在十指,散发出若有若无地涩苦气味,它们在手指上存在感太强,让华琅不能忽略。 他现在对手指可太敏感了。 在詹云湄说出那句寓意深刻的话以后,华琅每天都坐立不安,即使她没有对他做什么,也不能释怀。 抱着惊恐,害怕,紧张,和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求知欲,他暗地里打听到些奇奇怪怪的事。 比如,像詹云湄这样的,会怎么对他,用什么呢?怎么用呢? 药草彻底凉了,底下深褐的药汁滴在盆边,滑到桌面,晕染一块药渍,华琅恍然意识回归,用帕子擦干手上多余药汁,再擦了桌上的药。 反复拭擦,都擦不干净。 “擦不干净就算了,一块药渍而已。” 背后突然响起詹云湄温和的声嗓,华琅心猛地一跳,攥紧了帕子,转身过来,詹云湄顺势就上前一步,搂住他。 詹云湄挑了挑眉,一双锐眼似看透华琅内心虚浮,“今天晚上怎么没睡下?” “走开,”华琅肘她一下,从她怀中脱离,径直向内间走去,不解释她的问。 “随口问问罢了,火气怎么这么大?”詹云湄并不在意华琅的冒犯与无礼,他嘴上凶了点,但她亲近他的时候不会太抗拒。 詹云湄换洗完后,来到榻前,华琅仍旧背对。 她掀被上榻,看着宽大的被褥中间空着极大一块,不满蹙眉。 伸手,一把扯着华琅衣领,往自己身边带。 此时装死是没用的,华琅总不可能被她一顿蛮力拉扯还骗人说睡了。 他自己都不信。 便转过来,带着怒意瞪詹云湄,凶巴巴的,下一刻就得扑上来咬人了。 “怎么又瞪我,”詹云湄毫不在意,甚至又扯了一把,让他靠在自己腿边,“上回腊八拜托你做的事 ,做得挺好的,明天除夕,你赶早去订酒楼,我下职了过去。” 华琅脸颊碰到她柔韧的大腿,极不适应地撑手想坐起,可她按着他的腰背,不允许他乱动。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姿势,“不去。” “怎么呢?出去多走走不好吗?”詹云湄摸了摸华琅的脸,他的手像只小蚊虫一样烦人,不停拍开她的手。 拍开,又没有很大力气,詹云湄不确定华琅是真的抗拒还是内敛,她低下头。 两双眸子对上,华琅先乱阵脚,低下眼眸,睫毛盖去慌乱神情。 “不好,外面有人愿意见到我?出去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詹云湄一愣,随之弯了唇畔,他之前还说要离开将军府,想跑出去,现在变成了出去是给自己添麻烦。 他前后矛盾,就是对她松懈的表现。 “嗯,随你吧,不想去就不去,”詹云湄心情越来越好,伸手到榻外扇灭灯火,慢慢躺下。 华琅默默蠕动到榻最内,背对。 雪停了,还有要出太阳的征兆。 姚淑娘带着几个力气大的下人搬水到花厅,给水缸添水。 华琅窝回了主屋,但詹云湄还是让他们给花厅水缸添水,哪一天他心情好了,在那拔些花花草草的,要是没水,又让他不开心。 姚淑娘倒是有些惊讶,华琅公公竟小气至此么。 坐在花厅里望天的华琅突然打了喷嚏,侧头,姚淑娘带着人进来添水。 “华琅公公?”姚淑娘见华琅出来了,更惊讶。 她一声喊后,就没说什么,没像以前腊八时一样恐吓他,他就想清楚了,詹云湄没有把昨晚说的事告诉她。 华琅装作若无其事,冲姚淑娘微微颔首,继续望天。 下人们给水缸添满水,姚淑娘跟着一起出去,忽听身后人说:“带我出去。” 当即派人准备马车,陪候华琅出府,一路走走停停,姚淑娘看着华琅,似乎是在找什么。 她问:“您找什么?” “酒楼,”华琅盯着车窗外,“哪一家比较好?” 华琅大半辈子都在皇宫里过,在外无亲无友,私宅田产都有安排专人打理,他本人几乎不出宫,至多是皇帝要去行宫,他才跟着。 他因他前朝的权势见识广大,又因权势身份,困在四方天地,对外界一概不通。 姚淑娘顺着华琅视线,看去窗外,指了家有数十层的阁楼,“这家酒楼在京里最有名,广含天下珍味。” 华琅抬眼,入目阁楼华丽奢靡,规模巨大,想必花销也很大。 詹云湄应该……不缺钱吧。 华琅和姚淑娘下了马车,进入酒楼,到柜台前,叫人订下雅间,掌柜的刚应好,台前上来一人。 “还有雅间么?我订一间。” 掌柜的闷头记账,刚要笑着说已经订出去了,一抬头,乍然欢喜,“庚大人!”不过很快落寞下去,“实在不巧,最后一间雅间刚刚订出去。” 既然订出去了,庚祁不打算停留,可一瞧,身边的是华琅。 别人能让,华琅不行。 庚祁取出重重一袋银钱,“我加钱,雅间给我,年底了,总得犒劳犒劳咱们京营军将。” 掌柜一时为难,可双手接过银钱袋子。 真是不菲…… 掌柜不犹豫,堆笑看向华琅,笑意敷衍而浅薄,摆明了是想华琅让步。 “这位客官,您看呐,这军将们开国不易,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歇息日子,要不然……” “不让,”华琅果断道,“姚淑娘,走吧。” 姚淑娘微微一笑,“是。” 淡漠是对别人挑衅的最好回击,庚祁得不到华琅的气急败坏,心里憋了一股火。 他承诺好了手下,到这家酒楼喝酒,都已经承诺,结果没订上,太丢脸面,何况今夜除夕,现在出去找其他店,怕是没几家好的了。 想砸钱,逼掌柜让雅间,可理智大于怒气,他犯不着和百姓过不去。 于是追上华琅,把着他肩逼他转身,喷头几句辱骂。 庚祁哪考虑这么多,全心都在自己惨淡的军将生涯上,以及詹云湄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自傲。 一想起这些就窝火! 何况,詹云湄私藏余孽,他那么仗义地替她保密,没有好禀给皇帝,他已经够讲义气的了。 也远远不止这些,詹云湄受害那事,跟他有屁的关系,荣宁无凭无据,一个劲儿往他身上泼脏水。 他堂堂大丈夫,如何能忍? 对上不能顶撞撒气,对下一个沦落人还不行么? 姚淑娘心下不对,扶稳华琅,在庚祁冲过来的瞬间,开口:“庚大人,怎么不讲个先来后到?” “啧,反正都是军将们聚,詹将军订也是订,我订也是订,”庚祁自觉认为詹云湄订酒楼是为京营,“既然如此,何必使唤他这个阉人订呢?坐在他订的房间,我嫌恶心。” 姚淑娘自是不知道詹云湄与华琅的事,她狐疑的刹那,华琅忽然冷笑。 “恬不知耻。”华琅慢悠悠扫他,眼神充满鄙夷。 华琅这般人,最擅长莫过于用言语神情讥讽他人,刻薄尖酸写在眼里,摆在面上,单凭这么点功夫就能让人恼火。 庚祁那点自尊心,一下就被点炸,气势汹汹冲上来找华琅理论。 华琅将要踹出脚时,身后突然飘来浅浅的、类似瑞脑的香气。 一种诡异的想法冒芽。 他默了默,垂下眼眸收脚,硬生生挨下庚祁一拳。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姚淑娘下意识要扶一把被打得往后栽的华琅,但看见身后来人,便不动声色地收回动作。 第10章 于是华琅虚栽进一个怀抱,一个熟悉的怀抱。 熏香萦绕而来,和他身上是一模一样的。 “怎么在外动手动脚,成何规矩?”詹云湄搀扶华琅双臂,在无人发现处,掌心拍了拍华琅的后腰,以示安慰。 她温淡笑着,注视庚祁。 庚祁僵住动作,她怎么来了? 很快恢复,他指向华琅,怒道:“将军,您府上这办事的不懂人情,还三番五次挑衅我!我这么个糙汉,哪里受得了?” 詹云湄略挑眉,歪歪头看向华琅,一本正经问他:“是吗?” 华琅没有即刻推开她,而是站稳,慢慢眨眼。 他有目的,她不是口口声声要他这个人么,把他关在府里,偶尔让他做点事算什么对他好,她的好能让他在外不受委屈么。 他小气,他只想要她证明给他看,她真的能让他依靠。 这样的想法,于他而言,太不可奢,他也只敢这样试试。 詹云湄从他淡漠的瞳眸中,捕捉些许别样的情绪,究竟是算计,还是渴望,她倒是一时分不清。 这时候要华琅自己讲苦楚,那是不可能的,她只等他一句话罢了。 华琅亦看出詹云湄的意思,摇头,“我没有挑衅庚大人。” “嗯,”詹云湄不疑有他,选择相信华琅,随后对庚祁说,“怎么不懂人情了?以我所见,要是华琅不懂人情,恐怕世上没有第二个懂人情了。” “淑娘,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突然被喊到的姚淑娘抬起眼,瞄了满脸愤懑的庚祁,又瞄神色深沉的华琅。 华琅的小动作,她可都看见了。 忍着华琅那股阴森视线,姚淑娘一五一十说出事情,没有添加任何个人看法,仅仅是复述事件。 个人看法包括她看见华琅想踹却又收脚那一幕。 詹云湄听后,颇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华琅的脸,此种行径太过狎昵,他咬牙偷偷瞪她。 她浑然不觉,轻轻笑了声,招手唤来长随,“取些银钱,送到京营去,让军将们办一办席。” 又对庚祁说:“庚副手,这间雅间不是用来给军将们办席的,不能让出去,你带着银钱回去吧,请军将们喝酒什么的,都好。” 庚祁顿时黑了脸,可是她又给了钱,他不好惹怒她,要是她一个不高兴,意气用事,把谋害的罪扣他头上怎么办? 拿到点好处就收手是最好。 可他气不过,一个阉人而 已。 庚祁拿过钱,重重哼声,提醒詹云湄:“将军可要擦亮眼睛,好好识人,有些奴婢无法无天,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 “庚副手指的谁,华琅吗?”詹云湄目光追随他。 他不屑呵笑,“不然呢?” 詹云湄浅浅笑着,“华琅不是我的奴婢。” 在她说出口的片刻,华琅撩眼皮窥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心里飘飘浮浮的,又有些躁动。 他只想让她做给他看,她不会让他受欺负,没想到她还能说这些话。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惶恐,他又有点想缩起来,可现在这情况他没地儿缩。 “不是奴婢?还能是禁/脔不成,”庚祁没有当真,因为他脑子里是没有这种概念的,开国将军和前朝余孽,说出来太骇人。 他带着钱,识趣离开。 詹云湄一行人被跑堂的引进雅间,姚淑娘自觉站在门外,詹云湄忽然出来,低声吩咐她,她听完点头,快速离开酒楼。 “想吃什么?”詹云湄让跑堂把菜单子给华琅看。 华琅随眼一瞥,摆手,表示随意。 “那就把招牌都上一遍,”詹云湄不纠结吃什么的问题,等跑堂的离开,关上门,她朝华琅勾勾手。 华琅垂下眼装作没看见。 “过来,”詹云湄命令。 华琅盯着膝澜上的手,鲜嫩的皮肉里浸着长期敷药所留下的褐色,指节屈了屈。 “华琅,过来,”詹云湄重复。 华琅不情不愿起身,一点点挪动到詹云湄身前,她顺手把他拉到腿上。 “我做得符你心意吗?”詹云湄压低华琅脖颈,逼他塌腰,“他是不是打到你脸了,疼不疼?” 她热忱关切,他差点就信了。 “疼又如何,我这种人挨打挨骂都算太轻,”华琅往后撤,欲图离开詹云湄,詹云湄用力压他脖颈,他再退就要脸砸她身上,身子摔下去。 如此,华琅就不敢挣扎了。 詹云湄轻轻捏华琅那侧被打的脸颊,他吃痛,忍不住眯眼皱眉。 “还说不疼,”詹云湄松手,朝他唇瓣轻点一下,“倒是说啊,我做得符合你心意吗?” 故意装这副受欺负的模样,他当真以为她不完全清楚他这个人吗? 她只在朝廷上见过他几面不假,不代表她对他的过往一概不知。 华琅是很有奴性那类人,忠心于他的主子,那时跟着皇帝去行宫,路上有人谋害皇帝,也对他进行铺天盖地的谩骂,他当时并未做何处理,只让人护好皇帝。 当天夜里,那一整家人都消失了,不久之后,京郊出现一批骸骨。 他们一家人从未有过仇家,不是华琅还能是谁?皇帝不可能去和这些不足挂齿的人计较,真计较起来,全天下都该死。 这都是詹云湄从别人处得知的。 所以华琅绝对是记仇且暴戾的。 从万人之上跌下来又如何,一身习惯和心境不会被轻易改变。 “疼,”华琅埋下头,靠在詹云湄肩头,以遮掩泛红的面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你不准再掐我了。” 詹云湄这才发现自己又掐他脸了,她笑了笑,揉他的头。 这顿饭用得沉默,谁都没有再多说,华琅吃得还是很少。 两人回府,褪去带着寒气的外袍,华琅兀自去洗浴,谁也没搭理。 詹云湄给炉子添完炭,门被敲响,是姚淑娘回来了。 “将军,您吩咐的都做好了。” 詹云湄点头,取银钱给姚淑娘,“辛苦了,年三十还忙活。” “不忙活的,多谢将军,”姚淑娘接过银钱,感激一笑,很快退出。 “吩咐什么?”华琅站在屏风后,只露半边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詹云湄。 她知道,他对她那一点点小报复不满,他太缺安全感,什么事都要往细了挑。 但这样的华琅,詹云湄更喜欢。 站在万人之上的人,背地一堆小毛病,还是一堆很好治的小毛病。 到詹云湄眼里,就不成毛病了。 如果她的作为能换取他的信任的话。 詹云湄走向浴房,“在庚祁回宅的路上做了埋伏,现在你高兴了吗?” 没有回答。 洗浴完后,内间还燃着灯火,华琅没有睡下。 他坐在榻边望窗外,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她伸手一挥,他逐渐回神,眸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詹云湄弯下腰,吻华琅的唇,将他抿紧的薄唇撬开后,探取他口中湿润。 他从来不给予回应,极少极少时候才会几近没有似的勾她一下,而这回不一样。 她只亲了一会儿,他就发出喘息,撑在她肩上的手没了力气,整个人也发软,她一碰,他就往后仰。 从每回反应来看,在詹云湄之前,华琅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以至每次亲他碰他,他的身体都十分敏感。 舌尖交缠着,交换彼此气息,无论华琅嘴上多硬,多夹枪带棒,他的双唇始终是柔软的,唇腔依旧是暖润的。 詹云湄松开他,他眼中迷蒙,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迷离望着她,她伸出指尖,压在他下唇。 “这是今晚问你的第三遍,符你心意吗?”詹云湄蹙起眉头,却没什么愠怒的神情。 华琅神志慢慢清醒,在彻底清醒的前一刻,她的指尖钻进来,直直压着舌根。 稍不注意,华琅就被她弄得想干呕,而她不肯罢休。 “能不能说出来?”詹云湄紧追不舍,同时进行了来回滑动。 他的算计被她赤/裸/裸揭开,令他羞耻,无地自容。 华琅不开口,詹云湄就不放过,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住她的玩/弄,齿尖咬住手指,忙不迭点头,不知不觉眼眶也作红。 他自己感觉到眼眶干涩,又变得湿润,不是他想哭,是想干呕逼出来的反应。 詹云湄放开了华琅,拿帕子擦手,“说出来,光点头可不行。” “符,符,”华琅猛拍胸口,不停咳嗽,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 见他肯从她,窘迫不断,詹云湄觉得差不多了,再弄下去,他又要把自己窝起来,好不容易让他肯迈出步子试探。 詹云湄看了看满是咬痕的指,有点遗憾,又有点知足。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一大清早,京营很喧闹。 第11章 自詹云湄受人埋伏后,庚祁也受害。 除夕当天,庚祁在城里没能订到酒楼,便回京营,同样是这条路,庚祁也遇到雪崩,他跳车不够及时,大雪压了脚踝,伤得不重,只是走路一瘸一拐,偶尔还得靠蹦跳行走。 模样很独特。 荣宁郡主见到庚祁一蹦一跳的样子,总觉得他像只脾性极冲的兔子,笑话了他很久。 詹云湄对此只露出很浅的笑容。 庚祁坚决地认为自己也遭到歹人袭击,要求和詹云湄一起彻查此案,詹云湄同意他参案。 也许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庚祁这段日子减少了对詹云湄的偏见看法,甚至请求她更卖力查案。 年后,雪慢慢小了。 詹云湄打开演武堂大堂的门窗,细碎春雪无法进,只有寒凉的风,让屋内通透些。 “将军,那日在外的军将太多,确认不了究竟谁去过京郊路段,”陈副将禀告最新案子进展。 詹云湄撑手小憩,闻言,缓缓睁开眼,颔首,“辛苦了。” “哪里的事,”陈副将不好意思地扣扣脑袋,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凑到詹云湄耳边说,“庚副手不是也在查吗?他说怀疑是同一人作案。” 他一顿,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亦带着点讥讽,“你说,有谁蠢到害京营的人,用同一种手段?” 天边晚云飘来,昏黄的光照射在陈副将脸上,将他的脸切割作两半,明亮与黑暗出现在同一张脸上。 詹云湄盯着,弯了弯唇。 她当然知道伤害庚祁的人是谁。 但她依旧说:“这事庚副手也受害,回头多照顾他,不必再查他了。” . 过了初春,将军府的花厅里开了很多新花,满树白梨,还有些含苞欲放的果桃花。 果桃不如花桃,不够漂亮,但能结果,华琅每天待在府 里浇花种果,当然,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拔掉它们。 果桃下个月就该彻底开花,现在的个头却都小小的,怎么看怎么不像要开盛花的兆头。 华琅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一步出问题,定植的步骤专门问了府里负责花卉的下人,还是长得不如他们种的大。 他喊来姚淑娘,姚淑娘看了看,说:“华琅公公,这个得淋粪水。” 华琅嫌弃皱眉,“那算了。” 果断放弃种桃子。 姚淑娘道:“您要是不愿意自己弄,让下人们来淋就好。” “不了,臭,”华琅仍旧拒绝。 他爱干净,到一种极端的程度,衣物隔几个时辰就要换新的,怕身上气味蔓出来,床褥小半月就要一换,他嫌弃詹云湄每天都在外面跑,晚上还要钻被窝,把外边的脏灰都带回来,即便她每天回府都有好好清洗。 华琅换完衣物,坐在大堂里等詹云湄。 只要他数十个数,詹云湄不回来,他就开始用晚膳,然后把自己洗干净睡觉。 而且她越来越不知廉耻,竟敢用手玩他的嘴。 华琅抿了抿唇,仿佛还有那般感觉。 “外面的果桃怎么死一地?”詹云湄风尘仆仆归来,姚淑娘上前替她褪下氅衣。 姚淑娘眼神投向华琅。 詹云湄立刻懂了,笑着去洗手,“开心就好。” 詹云湄的话发自肺腑,她真心实意盼着华琅高兴,他在府里转来转去,她总觉得他在刻意勾引,但是他不愿意,未必强迫? 也不是不行。 但怕他应激。 用完膳,詹云湄兴致缺缺回书房,京营抱了一批公文给她,关于雪崩案子的。 而华琅则是回主屋,歇一会儿便睡了,他的日子向来平淡乏味。 在他吹灭灯盏,躺下以后,隔壁书房还有亮光,那点光沿着门缝爬进来,在他眼里分外显眼。 也不知怎的,华琅有些睡不着。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脑子里有一张脸,是詹云湄的。 詹云湄的笑容温柔,浅绵,不是华琅印象中的粗犷武将模样,她笑时是很和善的,给人十足的安全。 手指深入的模样浮了出来,一点一点侵蚀华琅的理智,直到指尖触摸到舌根,他承受不住,胃与喉都做出反应。 华琅猛然惊醒。 半梦半醒时,竟梦见詹云湄了,吓出他一身冷汗,摸了摸被子打算把自己捂紧,忽然碰到一处温暖。 华琅快速转身,詹云湄的手探过来,捂住他嘴,双眸相对,一边惊恐,一边疑惑。 “梦魇着了?”詹云湄顺势把华琅揽进怀里,指尖穿/插在他后发间,“你脸都吓白了。” “我还真是梦魇了,梦见妖怪了!”华琅一把推开詹云湄,怒目圆瞪。 “噢,那我是妖怪了?”詹云湄笑了起来,“刚才你一直在喊我名字,还以为华琅公公想我呢。” 华琅僵住。 什么叫一直在喊她名字? 他怎么可能喊她名字! 她都把他玩成那样了,他如何能开口! 华琅快速眨眼,嘴唇抿了又抿,唇瓣愈发红润。 詹云湄看了一眼,想笑。 她随口胡说而已,他紧张什么,真那么怕她? 虽然这样想,但詹云湄还是继续吓唬他,“你一直詹云湄詹云湄的喊呢,我在书房都听见了。” 太过夸张,华琅就意识到她在逗他,惊慌失措瞬间消失,转而摆回他阴郁面容,冷道:“滚!” 詹云湄的笑容挂住,很快就变得很假,但她没怎么生气,他的撒气……她很喜欢。 因为他始终是纸老虎,真恼了,得去上吊,而不是在这里吼她。 她不说话,躺进被窝。 “你?”华琅吃了一惊,她怎么什么都不说了? 不该说点什么,或者对他动手动脚吗。 华琅反思起来,会不会是自己今天气撒得太过,激怒了詹云湄?他心底恐惧激怒她,因为不知道她会对他做什么。 华琅沉默着一并躺下,破天荒地没有背对,而是在适应黑暗之后,小心翼翼观察詹云湄。 屋内太黑,他刚醒,费很大力气才看清她。 她没有睡,睁着眼,正看他。 再次对视的刹那,华琅明白又被她逗弄了,怔了会儿,随即转身。 也是在这转身时,身后传来轻轻浅浅的短笑。 “华琅,你太可爱了,”詹云湄伸出手,揽在华琅腰侧,把他往身前带,嘴唇触碰他颈后细腻皮肤,她张开口,啃咬上去。 詹云湄解开华琅寝衣上的系带,他用尽所有力气,按住她的手。 华琅欲言又止,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颈后与腰腹,他感觉自己要煮沸了。 “我,”华琅不知道该说什么,意识被扯到刚才半梦半醒的场景,很快又和现在的她重合,模糊不清。 华琅颤抖起来,连同声音都断断续续。 听见他声,詹云湄愣了下,一股快意弥至脑际,她用另一只手穿过华琅头侧,让他枕着,将他脑袋垫高,方便她亲吻。 阉宦们失了欲的果,却没有拔去欲的根,它们依旧活跃在他们的身心之上。 就像华琅。 他被她又亲又揉,喘气越来越粗,越来越湿,胸腔极其明显地起伏,身体发烫,把詹云湄也给烫到。 詹云湄额角流下一滴汗,顺着下颌,滑到华琅的脸颊,再进入他的唇,便尝到咸味。 也让他清醒半分,他开始挣扎。 他挣扎,她立刻就放开他。 华琅躺着,平复呼吸。 怅然所失。 “好眠,”詹云湄给自己掖了掖背角。 很久,华琅回过神,抬手摸到满身细汗,和残留的余热,眸仁泛滥迷惘。 心又漂浮难定,他明明有在回应,却还这样拒绝,倒显得他虚伪,矫揉造作。 但华琅没有勇气告诉她,他心底萌生想继续的念头,同时也无法克服身体上的残废。 他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她那桩雪崩案子,他捏紧被子,几乎咬牙逼自己开口,“雪崩的事……不一定是军将里的人出于嫉妒,如今开国,很多事情很复杂。” “嗯?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詹云湄没有睡,听他笨拙地想转移注意力,她很想笑出来,不过怕他恼羞成怒,也就憋住了。 “没什么,”她理他,他又有了底气,再说话就硬气很多,“啧,提醒你你都听不懂。” “嗯,我听懂了,”詹云湄注意到华琅的变化,眉目折出弯弯弧度,抱过他腰侧,“华琅,明天晚上试试吧,吹灭灯,看不见的。” 作者有话说: ---------------------- 这两天有点忙,顺便走个榜,下次更新是周四[求求你了]到时候多更一点! 嘿嘿约了封面[垂耳兔头] 第11章 距詹云湄出事已经去了许久,案子仍旧没什么进展,负责调案的陈副将多次跟詹云湄请求多拨些人一起查案,她都拒绝了。 第12章 詹云湄心平气和,对案子进展缓慢的事没什么急切态度,她对陈副将说:“我没有出什么事,背后那人也没什么二次作为,慢慢查吧。” “怎么没有二次作为?庚副手不是也遇害了吗,”陈副将说。 詹云湄定定看向他,“怎么能确定这两件事背后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呢?” 陈副将抿了抿唇,勉强点头,“那倒也是,还是将军聪明。” 当夜,宫里抱来一批公文,关于边镇军事,事关重大,皇帝要求詹云湄亲自审阅。 本该到点下职的詹云湄,因为这一批公文,被迫加职。 为了能早些赶回府,詹云湄坐在值房审公文,连晚膳都没吃,挤出所有时间来批阅。 不过即便是尽力至此,审阅完这一大批公文也已经子时过半,不仅错过了将军府的晚膳时辰,连华琅都可能睡了好几轮了。 詹云湄捏了捏眉心,整理完公文后锁门外出,这时辰的京营早该人去楼空,该歇的都歇了。 此时应当是黝黑一片,没想到一间文书房还有微光。 如果没人,那烛火稍被风一吹就会燃了文书,詹云湄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只好前去查看。 推开门,光 一点点倾泄,随即空中飘来焦糊气味,詹云湄猛地彻底推门。 里面背对她的人也在这时刻转回头来。 “陈副将,你在做什么?”文书房常备水桶,随时救火,詹云湄拎起水桶,一下浇灭那点火光。 屋内霎地暗下来。 倏然,响起衣布划破空气的细微响动,詹云湄后退半步,抬手挡开陈副将的同时,一脚踹向他膝间。 扑通一声,他就跪在了地上。 詹云湄喊来夜间守值的军将,带走陈副将,她则是进屋检查有什么被烧掉。 没有缺失任何重要文书,被烧的是雪崩案子的档案,档案里记载有詹云湄受害那日所有军将出入动向。 几乎所有人都有,连庚祁都有,那日他在京城内市坊闲逛。 除了陈副将本人。 陈副将加害开国将军,还是他最亲密的直属将军,在将案子进度告知皇帝后,皇帝下令除他副将职位,并安插了新的人辅佐詹云湄。 在皇帝得知此事和下令,只花了一个时辰,几乎没有犹豫。 詹云湄扫干净地上纸张余烬,不怎么惊讶,她已经预料到了。 陈副将是最清楚她走向的人,时时跟在身后,想害她轻而易举。得了她的令,负责案子,却迟迟不能结案,每每提到这事,他又激动起来。 最初,荣宁郡主根本没有罚庚祁,可陈副将还是说庚祁被所谓的郡主长随罚刑,那时就初现异常。 开始时想不清陈副将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有了方向,加上华琅那句含糊不清的话,詹云湄就明白了。 但陈副将不是一个稳不住性子的人,露出太多漏洞,詹云湄能从中得知,陈副将身后还有人,也就是说,他是受人委托,或要求,他只是出头顶罪的人。 新的副将是一名女人,比起詹云湄,她和皇帝更为亲近,她是皇帝要栽培女将的先行提示,也是对詹云湄的忌惮暗示。 新副将贺兰琬辅佐詹云湄,在军务上提供意见,詹云湄不在时,她就是总将。 一切的安排都很快,詹云湄没有权力自行挑拣副将。 詹云湄没有异议,就是大半夜抓了陈副将,跑到宫里一趟,又回京营连夜给贺兰琬办入职,有些乏人。 拖着困倦回府,府里下人们早已歇下,主屋也没了光。 詹云湄摸着黑,轻手轻脚进屋,褪去职袍,捞上提前放好的寝衣,往浴房走。姚淑娘会留热水,再不济,水应当也是温的,现下天已不算太冷,温水冲洗也差不多了。 她快速洗完,想早点回榻上躺着,抱一抱华琅,或者亲一亲他,她就能好受不少。 詹云湄满含期待地上榻,顺着柔软的床铺一路探摸进内侧。 竟空无一人。 她皱起眉,起初还在想是不是昨天说那话,让华琅记恨上了,直到侧房也没有人,喊来姚淑娘找,也找不到。 将军府上没有华琅这个人的存在。 詹云湄太过意外,嘲讽声从口中发出,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我说这段日子怎么不寻死了,给亲给抱的,没成想是憋个大的。” 詹云湄素来温和大气,不与人计较,这是姚淑娘第一次见她把气摆在明面上,眉目压沉,军将那般凶气就遮不住了。 “将军别急,说不定是公公他闹什么小脾气,躲起来了而已,”姚淑娘上前劝着。 “躲起来?上哪儿躲着,整个府翻遍了也找不到,”詹云湄压榨一整晚的时间,想早一点回来,不过是想看看华琅。 詹云湄闭了闭眼,情绪缓归,道:“淑娘,派人去外面找吧。” 见她再次平和,姚淑娘垂眼道是,带上一大批人出府寻找。 姚淑娘带了几批人,分开寻找,一批又一批下人回来,都称没有找到华琅。 而府中也没有任何一人得知华琅去向,他没留任何消息。 看起来铁了心要跑。 詹云湄在花厅坐了会儿,花厅四周被拔掉的花花草草,还有光秃的果桃花,越看,越心烦。 气极了就想笑,索性也就一声冷嗤笑出来了,她想,她对他是很好的,他太不知足。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在乎他的意愿,这样的话,他跑了也无所谓。 在榻上被她亲,就抖得不行,下了榻就开始寻死寻活,要跑要逃。 詹云湄突然想到,榻上那反应,应该是华琅装的,让她放松警惕,然后就能不费力地跑了。 有一个瞬间,她认为华琅离开她活不了,他跑就是不知好歹。 夜风吹过来,直往寝衣里钻,詹云湄在花厅都快眯睡着了,被风吹醒,她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这时,府门被敲响。 还以为是姚淑娘回来了,詹云湄打开门,没想到是华琅。 开门的片刻,华琅看见她,愣了愣神。 “发现淑娘在找你,你就主动回来认错?”詹云湄抄手靠在门边,阻拦了华琅的进入。 华琅不太理解地蹙眉,“你说什么?” “你说我在说什么,”他不理解,她还不理解他呢,又说,“你去哪里了?” 詹云湄面上也没太多变化,可她浑身上下那种不信任的外露,华琅全都注意到了,他察言观色一辈子,怎么可能看不懂她的这些细微表情。 他本来想说自己的行程,但看见了詹云湄的神情,突然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我……”说不出话,他不会为自己辩解,为自己辩解就好像是自己错了,乞求他人原谅。 华琅的支支吾吾,到詹云湄眼里,成了心虚。 她温笑着:“问你而已,这都不想和我说吗?” “我没有!”华琅被她一点就炸,“我出去买东西了,只是买个东西,仅此而已!” 詹云湄伸手,“东西呢?” 华琅一愣,往后藏了藏,犹豫着,“在我这里……” “那就给我看看。” 华琅眨动眼皮,咽了咽喉咙,慢吞吞说:“等一会儿吧,” 詹云湄气得想笑,他到现在了,还在跑,还在装,还在骗,她这么久以来的和善,喂狗去了么。 “我不想看,你自己回主屋去洗身子吧,”詹云湄说完就走。 詹云湄从来没有这样淡漠过,华琅愣了下,垂下眼跟着她回主屋,洗浴时,也把东西随身带着藏起。 从水汽弥漫的浴房出来,华琅先嗅到了屋中浅淡的熏香,不是他放上的类似瑞脑那盒香。 詹云湄把香粉换掉了。 意识到情况,华琅又是一顿惊讶,旋即如常,慢慢挪动到榻边。 屋内只在床头小柜上点了一盏小灯,整个房间只有这一小块亮着,詹云湄阖眼靠在床头,华琅不确定她是否睡着。 他慢慢坐下去,被褥微微凹陷,她无所作为。 华琅猜她是睡着了,便去拉被子,刚搭在她肩头,她缓缓睁开了眼。 詹云湄的眼不算太细,眼尾略上扬,眉目间的压迫感不强,却也算不上十分柔和。 “洗完了?”詹云湄说。 华琅不敢和她对视,盯着床角一处被褥褶皱,小幅度点头。 詹云湄抬手,掐他下巴,转而抚他脸颊,不能算抚,应当叫漠然地揉。 这般掐揉,不一会儿就把华琅整张脸弄得红扑扑,詹云湄一松手他从榻边掉下去,摔跪在地上,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她。 “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詹云湄语气依旧平和,神情也很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华琅从她神情动作中敏锐地捕捉到对他的厌恶,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得出口。 慢慢坐起来,将腰背挺直。 詹云湄俯下身,他以为她要亲他,闭上了眼,可在她气息压下来时,门房被敲响。 第13章 是姚淑娘,“将军,奴婢没找到华琅公公。” 两人视线同时投至门房,华琅先收回了目光,转移到詹云湄脸上,她扫了他一眼,对外说:“不用找了,他回来了。” 姚淑娘在外应是。 又只剩彼此,詹云湄再次俯身,华琅有些怯,偏开头,没想到她还是没想亲他,只是弯下来,去拿床头柜子里的东西。 自作多情的羞耻从背后蔓上来,华琅攥起手,又松开。 “很紧张?” 东西从柜子里取出来,不算细小。 华琅不清楚自己该说什么,紧张?他说不出为什么紧张,也说不出在紧张什么。不紧张?可他的心跳得越来越 快,堪要跳出胸腔。 华琅反复抿唇,说:“你怎么不继续问我了?” “我不想知道,”詹云湄抵在他唇边,“张嘴。” 他的唇微露出一丝缝隙,她就怼他。 华琅被迫眯了眯眼,她猛力不顾,他立刻胃腹起伏,喉腔辣痛,想呕。 哼哼唧唧从他喉间滚出,带着求饶意味,詹云湄眸底闪过半瞬的犹豫,到底还是没停手,更没减轻力度。 很快,华琅的唇角见了血,微小的、鲜亮的血。 华琅感受到唇齿间的血腥,喉咙深处似乎也肿胀充血,不停有津液混织血丝,顺着溢出。 在他终于受不了,主动爬着后退,撑跪在地上作呕,可只有血出来。 詹云湄拿帕子擦了擦手,居高临下。 微弱的光在她背后,把她镶了一圈,华琅越看,越觉得羞耻,更多在于耻。 不待他缓神,詹云湄拉开了房门,转头看华琅,淡道:“你去侧房睡。” 也是这时,华琅清醒些许,想起她今晚说的话,他好像懂了什么,她误会了他又要跑。 于是站起身,一跌一撞上前,想拉詹云湄的衣角,想和她解释,他只是出去买了东西,没找到路,耽搁了回来的时辰。本来东西就是要给她的,但现在被她这样摆弄,他已经不好意思给她看了。 她后撤,他抓空。 詹云湄道:“怎么,不想去?”她笑了声,喊来守夜的下人,“把他拖到侧房去,窗门封死。” 一听封死,这是她又要像以前一样囚禁他,还要把他赶走。 莫大的震惊砸在心上,加之刚才的一顿羞辱,华琅那点自尊就像被她冷情地推开,丢远。 被几人架上,华琅不再反抗,像丢了骨头似的软瘫,双腿跪在地上,颤颤抬眸,“等等。” 詹云湄看见他就烦,耐着性子说:“又怎么?” “我拿东西,拿了再关我。” 詹云湄不关心,“去吧。” 他获得短暂的自由,收走遗留在浴房的玉势,它是他献予她的,含着他的自尊与仅有的胆量,但此刻已经没有意义。 在小小的侧房窗门都封死后,这柄不算短的玉势被摔得四分五裂。 第12章 虽被华琅气了一番,但第二日还是要上职,总不能因他一点问题,就不做事了。 陈副将被留在刑部狱,没用什么刑,就是在狱里面待着。他一口全招,出于嫉妒,贼心作祟,想害詹云湄,好让自己带领第二日的校阅,没成想詹云湄没有受伤。 这是他的说法,至于背后是否有另一重原因,詹云湄心底清楚。 陈副将多年兢兢业业,跟着她出生入死,何必贪这点功劳,她大着胆子猜,他是受着皇帝的旨意。一来,他不是真心做计,皇帝肯定会放过,甚至给他致仕后的好待遇,后半生不愁:二来,皇帝撤了他,把自己的势力融进来,拿走一点詹云湄的势力,皇帝会更放心。 这想法很快应证,陈副将在一天夜里被暗中放走,乘着一辆马车,载着一大笔钱,离开了大隋。 新副将贺兰琬已经在校场训兵,与詹云湄不同的是,她的五官更锐利,眉眼唇鼻间透露意气风发。 贺兰琬转身,见詹云湄来,不卑不亢拱手做礼,笑道:“詹将军,久仰大名。” 詹云湄亦扬出温和的笑容,“贺副将。” 彼此没太多话,也都不是口头太利索的人,互相问个好就算认识了。 原本还要担心新官上任,意见难免不合,却是多想了,贺兰琬见识远广,主意多,且恭谦,少有不和之处,往里些说,其实比陈副将辅佐还要方便不少。 下晌,宫里来了内侍,拿着皇帝口谕,请詹云湄入宫。 跟随内侍一道入宫,在他引领下穿了层层门廊,一路越发的昏暗,但也逐渐暖和。 朝天殿飘着她并不喜欢的香,她垂了垂眸,撩起袍跪在地上,隔着厚沉屏风,给皇帝请安。 那边噼啪一阵奏折本的响,好半晌,才有皇帝的声音,“詹卿,进来吧。” 詹云湄道声是,绕过屏风,皇帝赐座。 灯火映打在书案两侧的摞摞奏本,形成几道阴明光线,快看不见皇帝的脸了。 皇帝暂且没说话,把手里奏本看完了,捻着朱笔圈圈画画,处理完了,慢慢抬起头,抿了苦笑,“开国事情真是多,一天一夜没能阖眼了。” “陛下身体要紧,”詹云湄道。 皇帝笑笑,那笑不深,显出一种悲苦,又有无奈,讨论她身体没什么意思,与詹云湄关系比一般人深,就不绕太多圈子,转了话锋,“今儿可见到贺卿了?” “见着了,贺副将直率大气,一表人才,”詹云湄回想了印象,实话实说。夸赞是不需要吝啬的。 “嗯,那就好,”皇帝随手捞本奏折翻看,如今财政不济,国库难补,百官拿这说事,百姓生活困苦,她怎么看,怎么头大。 虽为皇帝,实则本人没什么钱,常常还要倒贴,省吃俭用也没法子讨好这个新出生却带了一屁股债的家国。 没得叹气。 詹云湄微抬了抬眼,皇帝愁眉苦脸,便安慰:“陛下,国事紧要,但不要太过忧心。” 皇帝轻轻答句嗯,这是没听进去,她看向詹云湄,“我查了前朝账目,记载有笔钱入国库,但国库里没这笔钱,怕不是前朝皇帝塞进自己腰包了,只是可惜,他死了,谁也不知道这笔钱在什么地方。” 这很好办,找一个和前朝皇帝亲近的人,说不定就能问出这笔钱。 皇帝又说:“这笔钱,可不算少,足有三四年的国家财政收入。” 詹云湄怎么能不懂她的明示呢,她现在不太想见那人,可皇帝拐着弯儿来请她了,她未必拒绝? 只能作笑,“臣今儿个回去问问府上那位,兴许他晓得。” 皇帝终于又笑了,“詹卿,辛苦你了。” . 华琅时常做梦,梦见前朝的事。 世上宦人难逃悲哀命运,他算好运点的。 官宦世家的出身,没有一般宦人过得艰苦,不过家道中落,才入了宫。吃了十多年苦,从此就站在皇帝身后,握着禁军大权,甚能入朝,左右皇帝意见。 凭一身才华,和别人所没有的忠诚,得到了皇帝的宠爱,皇帝为他赐下华琅的名字,足见对他珍视。 享福却也没能享福多久,皇帝缢死在眼前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多年荒淫无度,眼下青圈瘆人,死时双目像要掉出来,舌头也伸不回去。 那副模样,活成了鬼。 皇帝死死瞪着华琅,空洞目光质问他,他如此宠爱他,为什么不殉葬。 冷汗直冒,华琅被吓了一跳,惊恐中睁眼,脑袋晕晕沉沉,他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很沉,鼻里像滚了火,热腾腾的。 身下软乎乎的,华琅意识混乱,但也想起他本来睡在地上,地上怎么会软呢。 想必是疯了。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口药。” 闻声,昏沉的脑袋像被猛砸,烦躁,疼闷。 他鼻下重重出了口气,滚烫,像要把人烧了。 没听到华琅回声,也没看见他有要起身的动作,詹云湄耐着性子,将他从被子里抬出来,让他靠在床头,脸颊贴了贴他额头,烫得吓人。 詹云湄端来药碗,舀一勺药,吹了吹,放唇便试过温,喂给华琅,他没什么精神,有气无力地撇开脸。 她不惯着他,药碗一搁,掰开他嘴,强硬灌进去,他呛闷着喝下,咳嗽起来,她就虚抱着她,给他拍背顺气。 她的怀抱还是温暖有力,他想凑到她肩头去,但没有,而是就这样任她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地上碎了一地的东西是什么?”詹云湄见他不反抗,又把他往怀里揽,让他贴着自己,伸手扯来被子,盖住他裸露在外的背,以此让他的背不受寒。 华琅不说话,也不动。 “那些东西还挺锋利,有没有伤到?”詹云湄不纠结于那是什么东西,问了也没什么意义。 华琅才睡醒,可是发烧发得厉害,头晕目眩,还有詹云湄的手在背后拍,不知不觉,神志迷糊了,没有力气开口,闭上眼,又昏过去。 第14章 再醒来,地上的碎裂东西都被打扫干净,詹云湄坐在床边椅子,抄着 手,正阖着眼,听呼吸均匀浅淡,想必是睡着了。 华琅翻了个身,被子窸窣作响,詹云湄立刻醒来,探手在他额头。 温度退下去了,她有些欣慰在,“你这副身子倒还抗事。” 华琅拍她的手,她反打他的手,她头一回在这种小事上跟他过不去,他心底发讪,缩手回被窝。 观尽他小动作,詹云湄弯了弯唇,不再碰他,坐回椅子上。 这间侧房很小,一张榻一张椅一张桌,巴掌大的地方,走动起来都难,窗门又被封了,压抑窒闷,她坐着的那儿,是唯一有活人气息的地方。 “来吧,再给你次机会,和我解释,那天晚上到底去做什么了,”詹云湄心平气和,愿意再给他机会开口。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华琅扯扯被子,蒙住脑袋,里面又太闷,于是露个鼻子在外呼吸。 “我知道什么?我说你是逃跑,你认吗?”詹云湄一把掀下被子,掐着他脸,逼他看她,“躲什么?” 指腹上的茧子磨人脸肉,华琅两颊下的软肉都被捏起,他瘦得可怜,很容易捏到颊骨,捏骨头可疼人,就这么一下,华琅脸颊就冒红,挤压的痛感直冲全脸。 “我认,你能把我怎么样?” 冷静过后好好想,就算华琅真的逃跑,又能怎么样呢?无论他是心虚回来,还是诚心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人在这里就好了,人在这里,又何愁心呢。当然,他不愿意交出这颗心也没什么影响,能让她高兴就好了,不论肉/体,或精神。 詹云湄松手,把华琅按进怀里,他梗着脖颈不肯依,她也不恼,用力抱着,不叫他乱动。 他太瘦了,这么短短几个日子,又瘦了不少腰背一摸就能触碰背脊肋骨,她又有点心疼。 “我能怎么样你?我一直都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每天高兴些,”詹云湄不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因为她就是有意的。她明白他吃软不吃硬,便嘴上温言哄。 果然,华琅一点点僵住,每每这时,离他放松也不远了,她侧头,吻他耳边,一路顺着往上,亲他眼尾,没太重,像在挠痒。 这种痒意爬到全身,华琅忍不住眨眼,深浓的睫毛不停眨动,她感受到他的不安,加重亲吻。 手也在不停拍他的背,安抚他。 华琅推她,两手放在她肩头,有抗拒的意味。 詹云湄顺他,缓缓松开怀抱,一只手抚他发烫发红的侧脸,弯着和善的笑,“当真不愿意和我解释?” 华琅探究着她面目神情,看不出什么,定是他离开那权力的圈笼太远,他丢失了从前的能力。 垂下眉眼,睫毛遮住眸中郁色。 哄也是有限度的,哪能叫人一直得意,既是软硬都下,也不肯吃,那就作罢。 詹云湄的笑化散开了,站起身,不顾华琅面上惶恐,起身外走,一见她沉落的样子,华琅开始了紧张,一颗心猛地跳动,下意识伸出手去抓她袖子,奈何她走得又快,步子又大。 他拽着她,摔在地上。 詹云湄没有管他,离开了侧房。 两人动静不算小了,他摔在地上好大一声闷响,让房外等候的姚淑娘都意外。 詹云湄面色淡然走出来,关上门,抬头望了天,阴沉的云堆叠在近处,压得极低,想来要下大雨,还可能打雷。 这样猜测,天马上就下起雨,姚淑娘给詹云湄拿了伞,她撑着伞慢慢往书房走,姚淑娘跟在身后。 姚淑娘盯着地面走路,忽听詹云湄吩咐:“把那些碎了的东西拼起来,我要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春天到了,气候就暖起来,可那风吹过来还是令人发抖,所谓春捂秋冻么,可不就是要春天多穿些,抗风吹。 侧房的直棂窗从外面糊了厚纸浆,留极小一处,外面冷风就从这里钻进来,天光也从此处来。 房太小,没架炭火,容易烧着床褥,这小屋子活成一间棺材。 华琅坐在榻边,盯着直棂窗的那块漏洞,冷着了,也不动弹一下。 詹云湄既温和,又冷得骇人,她只找过他上回那一次,他不理人,她也就不理他了。 心头蒙蒙,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感觉有点子疼。 囚在侧房,不比主房。在主屋好歹还能走动,能打开窗子透透气,里外两间,怎么着都是松活的,这儿就不一样了,他顶天了走三步,就从东墙走到西墙。 要么躺,要么坐,要么站。 在这般压抑中,华琅萌生过找詹云湄的想法,找她,跟她说清楚,可转念一想,她找他解释,他不肯依,他找她,她就肯依他了么? 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华琅自觉遭人嫌,不去闹谁,安静待在房里,从早晨坐到晚上,膳食都有人送进来,夜里去洗个澡,躺下就睡,第二天继续重复。 时间一久,华琅都感知不到时辰季节了,外面何种天气,现下几时,春天有没有过去,他都不知道。 好在是人都能调节自己,争吵过去了,痛苦就淡化了,华琅敲了敲门,外边有人开口。 “华琅公公,您有吩咐?”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守门的下人忖了会儿,道:“二月二了。” 华琅便不再言语,回到榻边坐着。 下晌,姚淑娘来了,扣几下门扉,在外道:“华琅公公,将军中晌让奴婢转告您,量身子尺寸,赶早打夏衣。” 听见将军二字,华琅的心震跳一下,原以为她就这样囚他,不打算理会他了,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些琐事,也是为难她一个将军成天操心着他个阉奴。 提起量身,不免想到从前,从前她也是逼他量,不过是她给他量。羞苦随之而来,他咽了咽喉咙,安静了很久。 姚淑娘也不急,习惯了他这种性子。 过了半晌,房里传出细而淡的声儿,“把卷尺放在门口。” 读出他的松动,姚淑娘微微一笑,道是,开门锁,将卷尺放在门后,而后关上门,重新上锁。 侧房旁边还有间小浴房,推开门就是,浴房之小,连浴桶都放不下,两臂长的屏风一挡,拎个水桶进去就是洗澡的地方。 晚膳过后两个时辰,下人把热水送进来,华琅就着浴房黝黑,淋水洗浴,想着等洗浴完,擦干身子再量身。 在黑暗里洗浴没什么不好的,看不见自己的残废,就可以骗自己,和常人没两样。 水砸在地上,哗啦一片响,热水净了口鼻,嗅觉都变得敏感,鼻下有清凉芳香,带有草木微苦。 胰子可不是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是什么呢,他已经很久没闻到过了,竟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类似瑞脑的气味。 又怎么会闻到瑞脑的气味? 华琅摸着黑待了很久,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偏头时,看清了屏风一侧的人形轮廓。 他惊恐万状,落荒般几步跌,扶住屏风才没能摔倒。 詹云湄大步跨来,给了他最后一点体面,只是站在他身后,温暖干燥的掌心托扶他臂膀,“这段时间用了几种别的熏香,都不太习惯,还是你惯用的这款好。” 谁都看不见,但华琅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泛了红,而且还很热。 因紧张,又因恐慌,华琅呼吸加快,说话都发颤,“你、你进来做什么?出去!” 好久没听见他这样凶人,詹云湄突然觉得还挺高兴的,捏了捏他紧绷的胳膊,“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你都没洗完,怕你出事过来看看。” “你现在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赶紧出去!”窘迫夹杂愤怒,显得格外激动,连谨慎都被抛之脑后。 詹云湄轻轻笑出声,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华琅,脸颊贴上他湿漉漉的侧脸,皂香与水汽温热扑到面上来,让心不由自主地柔化。 她抬脸,亲了亲他过于瘦而明显的颧骨处,感受到他显眼的僵硬,她又弯起唇。 华琅反复吞咽喉咙,撑在屏风上的指节屈起,他庆幸屏风很厚很重,不然绝对撑不起他的全力支附。 闭了闭眼,又颤颤睁开,她的吻持续,又不断加深,他的心早就落荒而逃,人却被她锢着,动不得,离不开。 只能扬起脖颈 ,承受她的亲吻。 詹云湄抬手,摸到他滚烫炽热的耳朵,指尖捏了捏,他的脑袋立刻偏动。 她从漆黑里,看了他一眼,虽看不清,但能想象他害羞的模样。 她再靠前,他脚下不稳,趔趄半步,空余的那只手本能地抓住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詹云湄反手握住他,“先拿帕子擦干吧,待会风一吹,少不了又是几天发烧。” 真是怪,詹云湄的语气竟然又温又柔,和最开始那阵子一样,好像对他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第15章 华琅背对着,不开口,直到詹云湄退出浴房,他才慢慢缓过来,莫名觉得喉咙干咽,垂下眼。 詹云湄点上灯,看了一圈侧房,除了日常该有的桌子椅子,床榻棉絮,其他什么都没有,她撤走他的香,他在将军府上的存在就更低了。 她褪下沾水的外袍,搭在椅背上,揣着手靠坐在榻边,这里散发着相比其他地方更浓郁的皂香,想必是华琅最喜欢坐在这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唇边化开淡淡的笑容。 她今天有十足的耐心等他,等到他愿意自己出来的那一刻。 似乎听到外边更夫敲鼓,约莫是三更过了,詹云湄小睡醒来,白天在京营忙了军务,有些乏,醒时两眼惺忪,露出丝丝疲倦。 “你累了就回去吧。” 詹云湄捏了捏眉心,彻底睁开眼,满面阴郁的华琅就在身前,她拉他手,搓捻他骨骼明显的指节。 温笑着:“量过身子没有?夏衣尽早去打,多打几套,方便你日日更换。” 华琅抽手,苦于詹云湄手劲儿实在大,抽不出来,他脑仁疼,还是只能受着。 倘许是外面有光,浴房没光,有光就削了人的底气与胆量,他这回说话,可比方才小心多了,“没有,奴婢自己会量,不叫将军操劳。” 慌了就是我恨你,你快滚,没兴致了就是奴婢将军,听着真不像话。 詹云湄手上用力,给他一把拉到腿上来,他受起惊,就和兔子一样,要咬人的,两手一撑,给她压在榻上。 才洗过澡,身上带着湿热,忽然袭过来,詹云湄懵了会儿,华琅自己也被吓到,不敢动弹。 她很快接受,轻轻笑了笑,伸手到榻上胡乱摸,摸到卷尺,顺势给他量裁。 “华琅,乖一点,”詹云湄细致比对卷尺,指甲在上划一道痕,又量其他部位。 多则时候,她很有耐心,平和近人,到华琅眼里,简直是受宠若惊。 她前阵子对他那么冷漠,这会子又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困惑多于羞耻,他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詹云湄也意外华琅的乖顺,量完尺寸以后,揉了揉他的脸,没有压迫,没有示威,单纯因为想摸。 这样的抚摸,令华琅愈来愈无措。 直勾勾瞪着她,恼怒又无可奈何。 詹云湄彻底笑出了声,抬手,扶住华琅脖颈,压着他脖子,让他俯首,她略扬下颌。 在华琅思忖到底什么情况,和揣摩詹云湄心思时,唇齿蓦然被撬开,舌尖交缠上来。 华琅脑子空了一瞬,蹙起眉,往后仰头,她便使劲压,越挣扎,反而离她越近。 指尖攥紧她肩头衣衫。 她的亲吻永远势不可挡,很快把他亲得发热发颤,腰身不知不觉软陷,他还没从吃惊中回神,就已经被她反按在榻。 闷哼隐约从华琅唇齿间溢出,他抑着声音,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心里有点不满,她把他亲得嘴巴肿痛。 寝衣宽松,詹云湄轻松探进衣中,没有阻拦,触摸到华琅温热细腻的皮肤。 她松唇,他再也憋不住,大口大口喘息,就着湿热的气息,她用额头轻蹭他脸颊。 温存尚在,旖旎尚有,她却抛出华琅最不想听见、最难以面对的耻辱问话。 “出去买玉势就是买玉势,做什么支支吾吾?让人冤枉,自己心里舒坦么?” 第14章 她开了口,好像这个世界就停下来了,什么都听不见,陷入死寂。 借着桌边一点点微光,詹云湄大致窥见华琅面色,不知道是火光,还是他脸就是这样红,目光上移,他双眸烁着光,看起来快哭了似的。 这副姿态,詹云湄觉得是他在故意勾引,忍不住凑到他颈窝去亲。 她明白华琅的自尊自傲,她这样说,怕是把他半条命都说没了,于是坐了起来,将他拉进怀里,下巴搭他肩头,抚他后颈。 尽可能温和,安哄他:“怪我那天军务忙,向你撒了气,别恼我好不好?” 拥抱与抚拍,就像在哄个闹脾气的小孩儿,华琅却有点受用,想推拒也不下不去手,想唾骂更是开不了口,可叫他放松,还是不行。 他扭捏拧巴,光靠嘴上说,完全没用,詹云湄引导他:“华琅,抱一抱我。” 想了想,她补一句:“不是称奴婢么,这是吩咐,奴婢没资格拒绝。” 华琅心头怪怪的,说不上哪里怪,不过她命令了,他有了些许胆子,伸出手,虚虚圈住她。 她本来就穿得不多,还褪了外袍,这样圈住,完完全全能感受她劲瘦的腰身,他以为所有武将都是虎背熊腰、大块头的,没想到也有她这样的。 “抱紧点,好不好?”詹云湄侧头,亲了亲华琅颈侧,余光浮现他微微起伏的喉结,不明显。 “我没有恼……”华琅终于小声开口,音量极小,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詹云湄带着笑意,拉长语调调侃,“嗯,你没有。” 见他迟迟不肯抱紧,她松开他,他惊讶于她突然的离开,身子间的温暖也分开,还没作何反应,她改了个跪姿。 虽说跪着,实际是用两条腿把他夹在中间,以方便她亲他的喉结。 薄嫩的皮囊包裹这块不明显的圆骨,这块圆骨时不时滑动,还因华琅出声而振动。 詹云湄耍坏地咬一口,华琅立刻颤耸肩膀。 她喜欢偶尔倔强的他,也喜欢在这种时候不知不觉示弱的他,从前何般气恼,一笔勾销。 詹云湄拍了拍华琅那紧攥着她衣袖的手,他刚松开,她便握上去,和他十指相扣,指尖捻着他手背。 一点一点安抚,华琅慢慢地放了松,詹云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抬起头吻他双唇。 她预料得不错,他不仅没反抗,还适当回应了她。 她闭上眼,听了会儿他的声音,在他小心试探着分开双唇,又再次覆上来之前,她轻偏头。 华琅顿时无措眨眼,睫毛不停打在眼下,面上惶怯难掩。 她略歪头盯他,笑了下:“真的不恼了吗?” 华琅动了动唇,像说什么,最终别开眼嘀咕:“难道不是你在恼我么。” “我原谅你了啊,”詹云湄说,“现在到你原谅我了。” “……我没有恼过你,”华琅越说越小声,到了后几个字儿,要不是离得近,詹云湄差点就没听见。 “你怎么这么可爱,”詹云湄又亲他,不执着于这个幼稚的问题,她掰过他侧脸,让他看向小桌上的物件,“你买的那个有些大,会疼的。” “别说了!”华琅突然气势弱弱地凶吼,说完就歇气儿,哪儿都不敢瞧,最后把脑袋埋到詹云湄肩头,把脸藏起来。 “好,不说,”詹云湄柔声细语,抚抚他背,“有没有洗过?” 没人说话。 她仍旧有耐心,耗多久都不是问题。 许久,华琅终于说:“嗯。” 令詹云湄略意外,他已经能把她猜得这么透了,她想做什么他都知道? “别怕,”詹云湄一边亲华琅,一边探手到桌上,一手把他按在怀里,有节律地安抚拍打他背脊。 华琅的适应能力一直都很好,从刑部大狱到将军府,从死囚摇身一变成常人,他虽闹过,但都能很快适应,就算到了现在,也是一样。 “疼了不要忍,跟我说。” 詹云湄的温和细语潜游在华琅耳边,含着暧昧低哑,烫红他耳根,他极力调整呼吸,不自觉地,把她抱紧。 他微微点头,“嗯。” 光拥抱也不是个解馋法儿,詹云湄掰华琅的脸,偏头吻他嘴唇,用齿尖侵夺他。 . 二月初三,天放晴了 ,外头雪没化完,但已经开始着手打夏衣,姚淑娘记了尺寸,把詹云湄和华琅的一起送去绣坊。 中晌,姚淑娘按詹云湄的吩咐,将华琅带回主屋,添上他先前喜欢用的香粉。 府里因重新置办主屋忙了小半个时辰,颇有一种冷宫人复宠的味道。 “您晚上想吃什么?将军说最近很忙,您不要等她回来,”姚淑娘拿了册子来记。 真是久违,外面的空气好像都和侧房不同,花厅开了小半的花,隐约有芬香,华琅站在厅里,抬头看了看天。 “随便弄就行。” “奴婢知道了,”姚淑娘躬身退下。 看着姚淑娘远去,直到她回房,华琅才默默收回视线,回想她的话。 詹云湄今天不会回来用晚膳。 开国不到半年,军务哪有这么繁忙,就算是春天家,也不应该招兵买马,她该比其他人闲。 不免忧心,难不成是他表现得太差,她不愿意回来见他么。 既然这样,她做什么要把他弄回主屋,继续关他不就行了,想要他就去侧房,不想要就关着,眼不见心不烦。 华琅垂下眼,盯着袍角祥纹。 第16章 这样一直盯,再抬头,姚淑娘已经把菜码好了,连筷子都烫过水擦干净了。 “您请,”呈来筷子。 让她随便弄,但她没怎么听,还是叫厨房的认真做了晚膳,六菜一汤,他一个人吃实在是奢靡。 华琅没吃几口,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刚起身,让一只用力的手按住肩头,生生给按坐回去。 “吃这么点,夜长,小心饿着,”詹云湄拿过华琅的筷子,往他碗里夹菜,填了半碗,才把筷子还给他,“多吃些,你太瘦了,抱着不舒服。” 姚淑娘还在这儿呢,她就这么把话说出来,华琅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几乎咬牙切齿:“将军真是口无遮拦。” “啊,实话么,也不让我说?”詹云湄笑了笑,撩袍入座,同他用完后半段晚膳。 姚淑娘沉默褪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昨儿个是吹了灯的,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詹云湄颇觉遗憾,可不想逼得华琅太紧,换作今儿个,也是一样的。 他受不了,她也不为难他,给他披了寝衣,等他系好衣带,她把灯点燃。 要是能就这样下去,固然好,可不行的。 皇帝今天召了詹云湄,催问她事情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刚把人哄好,就去问么?照华琅那般敏感,他绝对要以为她想利用他才找他,比起他一边恼一边承受,她还是比较喜欢他半拒半推着承受。 华琅清洗完回来时,詹云湄眉头小幅度折拧,他看出她有心事,以他对她的认知,她应该是在焦愁有关于他的事。 她在外的职务再苦恼,也不会摆给他看。 而詹云湄此刻闭着眼,没能察觉华琅已经看见了她神情,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照常回到榻边。 他走动的瞬间,她敛了神色,笑着看向他,“感觉还好吗?” 华琅别开脸,扇灭灯烛,掀被上榻,“还行。” “乖,先不要睡,”詹云湄摇了摇华琅,“我买了些药,每回都要用,以后不难受。” 作者有话说: ---------------------- 一般每天晚上11.30以后更,必要时会提前说更新时间 第15章 到了五月初,天气慢慢就干燥起来,热起来了。 府里没什么人管花厅,因为华琅常常待在里面,下人们不好打搅,还是有天刚结出来的桃砸下来,把华琅砸到了,才发现原来结果了,只不过是早熟的品种,是软的,没有太甜。 夜里詹云湄从京营回来,看见桌上摆着个小桃,还没拳头大呢,却洗过,削过皮,没有一丝绒毛。 “谁弄的?”詹云湄心里有答案,还是多问姚淑娘一句。 姚淑娘笑道:“华琅公公削的,削了以后说不想吃,就放这儿了。” “噢,留给我吃剩的吗?”詹云湄咬了口,软趴趴的一口就流汁,还挺甜的。 姚淑娘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呢。” “华琅在哪里?” “主屋的。” 主屋洋溢类似瑞脑的熏香,浓郁,但让人舒心。 内间的人影投至折叠的梨花木屏风上,影状崎岖,他坐着,像在翻阅着什么。 詹云湄褪职袍,挂在衣架子上,轻手轻脚进入,从椅子背后,探手到华琅脸颌,将他轻轻掰向自己,“在看什么?” 一边问,一边目光挪去,他在翻她的书册,一本关于前朝的书册。 “这几页枯燥得很,一群酸儒作迹,”詹云湄俯下头,亲吻华琅的双唇,将他抿住的薄唇撬开,强势蛮横地夺去他喘息的余地。 在华琅憋红脸,鼻下大口出气吸气时,詹云湄才分开双唇。 她吃过那个小桃,满嘴桃肉香甜,华琅垂下眼,浓睫遮挡眸底微微的愉悦。 不过很快如常,不阴不阳地哼了声儿,专挑故意的刺她:“枯燥得很,将军还看?” 詹云湄将手覆上华琅的手,带他一起翻页,“看后边儿。” 这是什么姿势呢?华琅想不明白,他眼前尽是她薄薄的中衣,柔软的布料擦磨在他脸上,带出窘迫。 于是自以为不可见地挪动面向,尽可能地减少詹云湄在身侧俯身的感觉。 他什么动作她都知道,只是稍看了他眼,没说什么,指书册上的字。 还能是什么呢,无非是关于华琅在前朝的事,书册是儒生们编著,少不了把他一顿编排,真的假的,寻常的奇特的,什么都有。 最离奇的一部分记载着,华琅一天要杀八个男人,玩十个女人,才堪堪满足内心卑怯。 “假的!”华琅使劲合上书册,耳根热乎的,被一派胡言乱语气得不像样。 “嗯,假的,”詹云湄把他揉进怀里,反复抚摸他温热的脸颊,“在意你才会看,不在意的话,做什么留下这些书册呢?” 华琅没被她安抚到,她这话什么意思,搞得像写得是真事儿似的,嘀嘀咕咕:“看点好的不行么……” “光看有什么意思?想听你讲,”詹云湄松开华琅,最后亲了亲他耳根下红热,便去洗浴。 夏衣今儿个打好了,料子细腻,穿在身上冰凉滑腻,这样舒适的触感抚在身上,把一整天军务的乏倦都带回身心。 詹云湄打了呵欠,扇手灭烛光,转身在榻上胡乱摸索,摸到华琅了,就把他扯过来抱着,拖着温淡调子,同他说好眠。 埋在华琅颈后,有说不上来的满足。 当真是温馨景象,华琅心里却有点怪异。 心底闷躁着,在多虑,在焦灼。詹云湄在榻上没什么限度,甚至到不节制的地步,那她……怎么今天? 华琅有点闷闷不解,不过转念一想,只觉得是习惯作祟,突然停下了不习惯而已。 她抱得很紧,不就能证明她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不满么。 这般想着,华琅闭上了眼。 睁开眼,不知道去了多久,他竟然没睡着,还莫名地想起了被关在侧房的日子,漫长、死寂的日子。 心突然惊悚跳动,华琅下意识转身,稍不注意就撞到詹云湄的额头。 她懵困睁眼,勉强弯弯唇,“怎么了?” 半梦半醒的声嗓暗哑暧昧,华琅听得怔住,回神,遮掩着:“没事,翻身不小心撞到了。” 多么平静的神情,多么淡和的语气,要不是詹云湄洞察力敏锐,否则就察觉不到华琅的声音异常。 人睡去了,又醒来,声音自然和平常有异,可他声音没变呢。 “睡不着么?”詹云湄试着揽华琅入怀,如同每夜将他抱进怀里安哄,抚平疼痛、恐慌。 华琅并不适应在这种时候被她抱着,伸手一推,凶道:“热死了。” “噢……”詹云湄没太听清,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华琅意外抬眼,她就这样睡了?冷漠得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他无措抿唇,不敢动弹,怕吵醒她。 詹云湄却也不是睡眠深的人,脑际混沌,依稀回响华琅的声音,没过多久醒来。 低头,从黑暗中隐约瞧见华琅眸子里一丁点光 。 她不接着追问他到底怎么了,只亲他额头,他惊讶抬头,“你怎么醒了?” “你睡不着,我担心嘛,”詹云湄的谎话张口就来,没得把自己也说笑了,他当然听得出来,冷嘲热讽说着什么,她想应该是在骂她。 她意识到什么地方奇怪,是看见他一直在反复打量她,她摸了摸脸,也没什么奇怪吧?那他是怎么了? 在双双无言许久后,华琅终于小声问:“你有什么烦心事情么?” 声音太小,詹云湄辨了很久才听懂,到华琅那儿,就成了她确有心事。 他想了想,其实她有没有心事都一样,她只喜欢他的肉/体,玩腻了就不玩了也很正常。 不等她再说什么,自觉闭上嘴。 詹云湄眨了眨眼,虽不太懂华琅怎么回事,但还是好性子地亲了他会儿,等他被亲得迷迷糊糊,攥紧了她腕子。 她眯着眼打探他神情,可惜太黑,贴上去倒是能感受到他脸热。 或许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在勾引她,到底是天晚了,还是别折腾的好。 在她松手一刻,他忽然抓她手,用力之大,掰得她都有点骨头疼。 华琅后知后觉失态,立刻放开,退到榻最内待着。 詹云湄缓缓坐起来,一点点靠近,细究的神情压迫着华琅,她道:“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她现在已经有猜测,和白天吃那桃子一样,等个答案罢了,可惜华琅不是淑娘,从来就不会心直口快。 她佯装着叹气,他登时警觉,一会子怕惹恼她,一会子惊恐自己那点怪心思暴露。 “华琅,”詹云湄正经起来。 华琅皱眉,“你说。” “我今天很累,刚才睡那么一时半会的也没什么用,”詹云湄一股劲儿给华琅扯过来,“你自己来,好不好?” 第17章 “……”华琅细长的双眼,瞪得有些圆,显得滑稽。 “不好!你滚,滚!” . 恼羞成怒是很可爱的,詹云湄还是很想笑。 “将军?”荣宁郡主在詹云湄眼前晃来晃去。 詹云湄一点点回神,笑着:“郡主,有什么事吗?” “我这枪总是使不上劲儿,”荣宁郡主比划一番,“你教教我吧。” “好。” 荣宁郡主基本功练得扎实,练枪就容易,细致些教她要领,她很快就学会,不费力。 一直练到下晌,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詹云湄下职的点儿,荣宁郡主拉着她不肯放,便多陪了她会儿。 等到天黑了,荣宁郡主还是不肯放詹云湄走。 纵使再傻,也该读懂荣宁郡主的意思,詹云湄清洗手,问:“郡主,你也有事别扭不肯说吗?” “将军,”荣宁郡主巴巴凑上来,抱上詹云湄胳膊,一整个揽在怀里,摇了几摇,“这天儿多热呀,你觉不觉着?” 詹云湄额上都是汗,点头,“觉着。” “不放点儿冰的,晚上怎么睡得着?” “郡主想放,放就是,府上还缺冰么?” “缺!”荣宁郡主忽然肯定,詹云湄这是说到点儿上了,“姨母不给我府上供冰,多狠心呐!” 詹云湄道:“怎么不给供,你惹事了吗?” “嗯……也不能说惹事,”荣宁郡主心虚,声音就变小,“贺副将不是任职了么,我不大想理会她,姨母晓得了,罚了断冰。” “为什么不想理会她?” 荣宁郡主着急,担心被别人听见,低声细气:“因为她是走门路的呀,姨母的门路!” “贺副将有功绩,倒不算走门路,陛下推荐罢了,”詹云湄拍拍荣宁郡主的脑袋,“所以找我做什么?想去我那儿蹭冰?” 荣宁郡主不太好意思,呲牙笑。 荣宁郡主来了府上,本是想挨詹云湄一块睡的,她人小,对詹云湄有依赖也算正常。 詹云湄犹豫过,最后委屈华琅,让他去侧房歇一夜。 荣宁郡主尚不知府里还有个华琅,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到来有什么影响。 只是侧房里,华琅就不太平静了,一阵又一阵自疑自怯。 为什么呢?为什么詹云湄又赶他到侧房?还要像以前一样关他吗? 是因为什么?因为昨天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吗? 华琅觉得惶惶无助,并不清楚这份无助害怕来自于侧房的压抑,还是来自于詹云湄对他的不重视,或许都有吧。 难免再次嗤讽自己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有多受喜爱。 华琅想起了之前看见詹云湄愁眉那一幕,也许她并不是烦心着什么有关于他的事务,可能仅仅是不满意他。 人有时候犯贱,到了羞辱时刻,也不忘想讨好的下贱心思,他有一瞬间后悔没有答应她的要求。 如果答应了,是不是可以能被关注得多一点,被喜爱得久一点?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詹云湄跪在朝堂之尾,俯首称臣,一副忠臣样,在北蒙动乱,军将无人带领时,有人推荐了詹云湄。 “云湄的母亲征讨过北蒙,对北蒙了解透彻,不过受了伤,如今不宜再出兵。” 有一句朝臣开头,就又多了许多人,推荐詹云湄领军,华琅那时并没太多在意,后来詹云湄平定北蒙各国,将丢失的城池一并收回,他终于记住了她。 她封将,但她向皇帝请允,请允她仍然跪在末尾,华琅觉得她有点怪,但没多想。 在皇帝讲话时,文臣吵架时,总之,当朝堂不安静时,詹云湄就会抬起她的头,华琅一直觉得她像是在看他这边,或许是看皇帝吧。 偶尔和她对上视线,她会弯唇笑,他面无变化。 现在再想,可能有千万之一的可能,她是在看他吧,那他在她心里兴许有那么一丁点分位? 这一丁点奢望让华琅思来想去,怎么着都睡不着。 一会子觉得床褥薄了,冰汽过来吹得人冷,一会子觉得热了,掀开盖上被褥都不合适。 华琅索性睁开眼平躺,盯着榻上一处虚无,不愿去想有关詹云湄,却又忍不住,反复深寻着她的事。 天边蒙了一层冥青纱,光从纱里隐约穿透,照到将军府主屋的门口,门口打了灯,比外头亮不少。 荣宁郡主已经穿配好衣物,在堂屋用早膳,用完和詹云湄一道回京营。 姚淑娘备了三副碗筷,荣宁郡主问:“怎么是三副?” 姚淑娘指了指亮有微光的侧房,很明显里边儿有人,“将军吩咐的,让华琅公公也过来用早膳,将军体贴公公,担心他一直不吃早膳胃里头生毛病。” “噢,这样啊,”荣宁郡主若有所思点头,既然人没到齐,就把筷子搁下了。 这件事,荣宁郡主略有耳闻,不过不知详情,她只知道将军的府里有前朝的一名公公,却不知是华琅,如今听姚淑娘提起,她才晓得。 她望着桌上几碗鸡蛋羹和红枣山药泥,这有些过于清淡,又有些不抗饿,她一天到晚待在京营,吃这么点东西,不出半天就得饿。 刚想开口喊姚淑娘,姚淑娘却已经端着一小碟煎肉来了,“郡主,将军让您先吃,吃完赶早去京营,不等她了。” 这种话说出来,可不令人担心,荣宁郡主急忙忙站起来,“将军出事了?” 姚淑娘摇头,“是公公刚才起来,身子难受,下人说他吐了道,将军过去了。” 荣宁郡主意外于詹云湄对那个太监的关心,但没说什么,坐下乖乖吃饭。 侧房那边,已经有人端帕子水盆进去,放在门口,连詹云湄也在门口。 她紧皱眉头,扣拍门扉,“开门!” 詹云湄吩咐过,要把华琅喊醒,下人敲了门,华琅也正常地开门,他得知詹云湄要他去堂屋用饭后,不知道怎么了,转头就吐了。 詹云湄过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华琅却把门关上,不肯叫她进。真是反了天了。 她不顾华琅了,喊姚淑娘拿备用钥匙,开了门去,愠怒冲了头,想凶一句,看见华琅蹲坐在榻边,一头乌发垂下来,人显得羸弱,又很有些可怜,她没忍下心。 于是耐着好性儿,走过去,扶华琅坐起,他惶惶地瞥她眼,迅速垂落眼皮,蠕了蠕唇,小声低气地说:“对不起,不是故意不开门的。” 华琅向 来不肯低头,这回倒是令詹云湄吃了一惊,疑心一起,没得伸手摸他额头,又用脸贴,离贴上的一点距离,他别开头。 “怎么,我试试你额温也不行?”詹云湄掐住华琅两颊,硬生生给人掰到身前来,用脸贴,温度是很正常的。 “身子哪里难受?好好的怎么会吐。” “我不知道,”华琅不肯抬头,扒拉着詹云湄的手指,让她放开自己,她不硬逼,顺他意,他就抬眼看她一下,而后微微前倾着。 这动作,像在跟詹云湄讨要拥抱似的,不论他到底什么意思,她都不大想猜,她觉得他怪怪的,因而揣起手,就是不抱他。 他又抬了抬眼,收回身子幅度。 詹云湄从他这些小动作里,捕捉到他的暗喻,她又不生什么气,和他过不去做什么?他主动一次已经是破天荒了,便挪了挪,抱他。 “昨儿个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又或是夜里凉着脾胃了?肚子和胃疼不疼?” 怀抱温暖,还飘散着他们两人一起用的熏香气息,华琅那颗忐忑焦躁的心慢慢静了,他极小地转动脑袋。 而她还是发现了,他像是在蹭她。 她轻轻拍他的脸,“说话,别闷着。” “没有,”在詹云湄温和的语气中,华琅闭上了眼,好似确认了什么,松了口气,可惜再如何松气,他还是觉得心头煎躁,为什么呢?他不明白。 华琅只是趴在了詹云湄肩侧,她还是能看清他神情,得知他放松一点后,她说:“我以前倒是听说过,要是想得太多,身子又差,容易头痛,头太痛了就容易吐。” 詹云湄挑起华琅下巴,他慢吞吞睁开,像躲避,像多虑,反正就不看她,嘟囔:“吐了就吐了,那么关心我做什么,又没死,没死就还能用。” “想说给我听就大声说,扭捏着就以为我听不见吗?”詹云湄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华琅的下唇。 唇皮嫩薄,清晰感受到她指上纹路,他抿唇,扭头,大声说:“何必这般关心奴婢!奴婢哪有脸呢,请得动将军特地来看我!” 对于华琅的阴阳怪气,詹云湄不为所动。 她没作为,他就紧张。他说得过分,夹着尖声寒气去嘲讽她,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闭上嘴,齿间紧咬。 “你有事,我就得来,”詹云湄侧头,轻轻啃咬华琅的脖颈,他体温不高,甚至因为屋子里摆冰鉴,把他皮肤都吹得泛凉。 第18章 可被她亲吻吮咬的地方,又提上了热温。 搭在华琅背后的手指搭了搭,他耸抖肩身,下意识贴紧詹云湄。 反应很明显了,华琅还很正常,詹云湄就放心了,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郡主是皇权富贵,来了将军府,不能委屈了她,府里没客房,只有间侧房,朴素着呢,只能将她安排在主屋,她也半大不小了,挨着我睡像什么话,让淑娘叫人,给这间侧房拼一张小榻,今儿夜里我和你挤一挤,把主屋让给郡主。” 停顿片刻,她侧目,观察华琅神情,华琅抿住的唇微微蠕动,她便笑了,将他松开,在他警惕的目光下,亲了亲他的唇。 华琅眼里震惊瞒不住,他吐了她还亲他,有什么怪癖么…… “夜里留个软桃给我,挺好吃的,”詹云湄抚平膝澜,起身外出。 背对着华琅,她舔了舔唇内,没有任何味道,更没有什么恶心人的吐过的味道。 华琅眯了眯眼,随手翻出一根簪把头发挽上,过了会儿,一名下人低头进来,冲华琅堆笑。 “真是不忠心的奴婢,将军怎么养了你这样的狗奴婢呢?”华琅拉开抽屉,取碎银给他,“狗嘴守严实点儿。” 他嘿嘿咧笑,点头,“奴婢嘴很严的!” 拿完钱便离开,正巧碰上送早膳过来的姚淑娘,她见他小心翼翼捂着什么,问:“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 “公公还吐过吗?” “没有了,只吐了那一回。” 姚淑娘颔首,刚抬手要敲门,门被华琅打开,他接了食盘,重新带上门。 站在窗边,盯着姚淑娘远去。 说好的拼一张小榻,很快就处理好,拼在侧房榻边,两个人睡还是有些许挤。 这张榻上又变成了一对软枕,华琅坐在椅子里,看得出神。 他都那样骗她,她竟然还愿意亲他,那他为什么在那天露出愁眉苦脸?为什么又没怎么样他? 他不觉得自己的残废身体有着什么吸引力,也从来没幻想过,他嫌晦气。所以,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对他的肉/体感兴趣,但比起她喜爱他这个人,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前者。 . 詹云湄心情很不错,唇边笑意挂了一整天。 贺兰琬收拾军报,忍不住问詹云湄,“将军,是找到前朝遗留的财物了吗?” “不是,”詹云湄弯起眉眼,她向来对人对事都温和,“也许快了。” 贺兰琬也笑,“那倒是一桩好事。” 夜里和荣宁郡主回府,詹云湄回主屋取衣物,姚淑娘悄悄走近。 低声:“将军,公公可真是会撬墙角呢。” “他撬就撬吧,下回不用管了,让他多发现你几次,他就不撬了。”他还是有生气一点儿比较惹她喜欢。 有心眼的猫儿狗儿嘛,怎么着都比恹恹无力的更惹人爱。 “奴婢今天很小心的,怎么会?” “他应该已经发现你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荣宁郡主想缠着詹云湄,自她有记忆起,詹云湄就伴着她,父母早早不在,除了姨母,詹云湄就是她最亲的人。 谁不想和将军这样温和的大姐姐在一块儿呢?可惜将军告诉她,公公心眼子小,得时时陪着。 听了姚淑娘一番简略的讲述,荣宁郡主撑着脑袋,烛光打过来,脸上被晒裂的皮肤痕裂很显眼,却还是盖不过少年稚气。 她有些羡慕华琅,又有些怅,“公公有什么好的,长相么,也不是个十足的美人。” 公公有什么好的呢?其实詹云湄自己也不太清楚,一眼就能看中,除了喜欢人家身子还有什么作何解释? 不过日日相处下来,詹云湄觉得她也很喜欢华琅的性子,闹一闹扭一扭,算得了什么,不闹不吵才是对你没意思。 侧房拼接一张小榻仍旧没太大,两个人睡很凑合,身子几乎是紧贴,体温融合,叫人说上来的满足。 华琅背对着,极力缩小自己占据的地方,不敢叫詹云湄睡得太难受,他一动,她就抚他颈子。 “挤着也挺好,不要乱动了,”詹云湄把脸搭在华琅后颈窝,阖眼欲睡。 带着点不满意他动来动去的意思。 “将军从前怕是没少和人挤在一块儿歇息吧,想来早就适应了,”华琅脱口而出尖寒讽刺,说完就后悔了,心跟着一同塌陷。 “嗯?” 听见问声,华琅立刻慌张抿唇,找补着:“随口说说罢了。” 詹云湄轻哼声,逐渐坐起来,华琅不懂她想做什么,一心沉浸在自己那些胡思乱想中,他不想这样的,不知怎么,嘴巴像有了意识,自己动了。 屋内熄灯许久,眼睛早就适应,隐约能看清周围,所以当詹云湄身影压下来时,华琅看不见她神情,但能看见上方身形。 “出征行军确实得挤一块儿睡,但不会像这样胸膛贴后背,”詹云湄探手到榻外,摸索着什么,华琅很快注意到。 心头难以言喻地浮起暗暗的兴奋,在辨清这点情绪后,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自厌。 他是很欲/求/不满么?怎么会去想这种事? 詹云湄没有给华琅太多多想的机会,领军的人,行为不果断一点怎么好呢。 华琅不自觉地扭动,发起痉挛,难以忍受地大口喘息,闷哼。 他伸出手,她瞥一眼,与他掌心相合,垂下头,与之相反的,她的亲吻十分温柔,顾及他的感受,不让他唇齿难受。 趁唇齿分离间隙,詹云湄说:“军里也不会和你我这样,只隔一层寝衣 入睡。” 华琅开不了口,胀痛与诡异的畅意同时存在,他想讨饶,最终羞耻更大,紧咬牙不说话。抓她的手越来越用力,堪要抓出印子,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也不见得太疼,索性给他抓了。 他是胆子小的猫儿狗儿,只会对外、和在背地张开爪子,露出利牙,在她面前总是憋着,缩着,她看出他这些日子的不对劲儿,可她到底心思不够细,也因他想法千回百转,她摸不清他最真的想法,只好用做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来安抚他。 这方法很奏效,华琅愿意转过身,面对面贴着詹云湄一道入睡了。 . 京营值房被詹云湄放上类似瑞脑的熏香,整个房屋飘散这股气味,旁的人闻了觉得味道有点重,她闻了像看见了华琅。 开国军将么,权势大过皇亲,时常有人送礼到京营,闻见了值房里的味道,便想着法儿的送真瑞脑过来。 詹云湄一并拒了。 下晌,詹云湄在校场陪同练兵,日头正烈,晒得人满身大汗。 “去备些水,待会散练了给大家送过去,”詹云湄叫长随负责。 没过一会儿,长随回来了,詹云湄惊讶于他速度之快,没想到他不是回来说水的事。 “将军,景阳宫塌了,差点没给贺侍君砸伤,陛下传旨来,叫您拨批士兵过去,帮忙搬材修殿。” 长随急切,声音不自觉地就大,庚祁也听见了,张口就来:“京营还要得搭理后宫的事儿,詹将军可真是忙,女人么,少不了掺和那些琐事。” 詹云湄笑着看庚祁一眼,先安排人去协调各部和内府,忙活完了,庚祁还站在原处。 她这时才说:“京营士兵必要时参与修缮协作,补充劳力,不对么?总不能一心扎在战场,这和女人有什么干系?站在我这位子上的就算是个男人,也得拨调士兵过去。” 庚祁自知自己无理,可他也自知这是随口一句话而已,她何必较真,咂嘴摇头:“卑职随口说说罢了。” 言下之意,再和他争就是她斤斤计较。 詹云湄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和他这样脑子一根筋的人再怎么说都是无用功,有这功夫回值房批两本军务册子都更有价值。 景阳宫里住着贺侍君,兰琬的亲兄长,皇帝最宠爱的后宫人,得知宫殿塌陷,差点把贺侍君砸到,皇帝放了政务,亲自赶去把人接回自己寝殿,软言细语一顿好哄。 詹云湄下晌拨调完人手,最快速度赶到皇宫,和工部户部兵部对接,对接完了又与内府协商。 皇帝都在意的人,她不上点心能成么。 只不过安排完了人手不能即刻修,景阳宫在前朝住着受宠妃嫔,修建复杂,开国时皇宫动荡混乱,景阳宫的图纸被火烧尽,他们底下这些人要重新绘图纸,测宫殿,才好入手修宫殿。 对接协调完了,詹云湄想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才走出景阳宫殿院,皇帝身边的女官过来,请她入皇帝寝殿。 皇帝夜里喜欢待在寝殿批折子,殿里燃香,又置冰,冰汽夹杂詹云湄不喜欢的香气,一时冲鼻。 虚捂口鼻,隔几层珠帘纱帐,站在外间,女官进去汇报。 里边儿若有若无地哭声,细细碎碎,低低沉沉,总归不是女人在哭。 第19章 隔一会子,哭声止了,皇帝才说:“詹卿,你进来。” 詹云湄放下手,垂首入内,目光只有两双腿,一双勾颤一双,有点想叹气。 皇帝倒是快活了,宫殿一塌,美人又哭又撒娇的,她还想早点回家去呢。 皇帝自己也晓得,把人喊进来还抱她的美人做什么,故意给人家嘚瑟么,再如何皇权富贵,也不是这样儿使的,便推了推贺侍君,“你去侧间等朕,一会儿就好。” 贺侍君乖乖点头,跟着女官离开,两双腿终于是散开了。 人走远了,皇帝才给詹云湄赐座,唉声叹气:“真是命苦!缺钱得不行,景阳宫还塌了,前朝皇帝不是个人,把宫殿修那么奢靡做什么?这倒好了,修起来不知道要多少钱,不修如何让侍君心安,传出皇城去了,人也只道如今皇帝穷酸的,连专宠人的宫殿都舍不得修。” 天知道当宫人把景阳宫塌了的消息传到朝天殿时皇帝的心酸,得知修缮耗财后,她更是头昏脑胀,耳目晕眩。 “詹卿,还没问到么?这华琅嘴巴竟这般严实?” 詹云湄心头一跳,笑了声,缓缓说:“陛下,华琅他这些日子吐得不行,身子不利索,躺床上一躺就是一天,弱得睁眼力气都没有,臣哪里有机会去问呢。” 她一顿,继续煞有其事:“臣如今也是不好做,在外因着您的威望,臣也有几分面子存在,内人这时病了,又把他摇醒,问来问去的,结果是问钱的事,让人听见了,伤臣的脸面不重要,重要的是间接着伤您的面儿呐。” 君臣一来一回,推来推去,无不是给彼此卖惨,皇帝连连叹气,还真被詹云湄一通胡言乱语给蒙了。 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拖一拖三部和内府,钱的事再说吧!” “臣遵旨。” 行在出宫道上,詹云湄轻轻吁气,皇帝不好惹,侍君不能受委屈,留在京里一天比一天糟心,实在的,还不如退到边疆镇守,和她亲娘一样,不用怕忌惮,行事也自在。她可从没有志向太大,平安自在对她而言才是最好。 今儿个回去不开口问,那肯定是不行了,她指望着华琅能少些敏感。 冷沉的月光铺洒到脸上,大夏天的,给人一种凄迷的感觉,詹云湄迎着冷月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轻抚在手背上被抓出的红痕。 慢慢步行到宫门,这时候下钥了,宫人本不打算放的,见是詹云湄,忌惮着军将权威,还是给她放了出去。 这时候的华琅呢,哪里晓得詹云湄用他的由头在诓皇帝,只觉得她又不回来了。 念头一起,就停不下来,他又开始焦躁,是不是真的没做好,惹她失了兴头? 他仍且记得她让他自己来时的半认真半玩笑,他攥了攥手,涌出冲动。 如果能因此,让她除了在身子以外的地方在乎他,先前是动摇,现在就算坚定了,他是愿意做出的。 怎么会愿意去做这种丢弃尊严的事?他残存的一点自傲上哪儿去了?华琅在此时此刻,生出一个奇妙的答案。 他可能……有点喜欢上詹云湄,喜欢上一个把他抢夺回府囚禁的人,同样的是一个果断率直,却又温文尔雅的人。喜欢上詹云湄这样的人,恐怕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呢,到这时候,华琅就清晰地认知到,得到她的爱,无论是人还是身,都是一种荣幸,他该庆幸,而不是不懂知足地奢望。 可他下贱,就是不懂知足。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打算今儿个夜里去问华琅,没想到他说自己不舒服,要睡觉,怎么着都不肯面对她,也就暂时搁置了。 修缮景阳宫缺钱,詹云湄想着法儿地帮皇帝拖进展,成天到晚在皇宫与京营之间来回跑,忙起来了,回府的时间就定不下。 华琅等不到詹云湄回府用膳,以前她不回来,他高兴都来不及,现在就有些不太是滋味,咂出些落寞。 慢慢地入了中伏,日子燥热起来,华琅不等了,早早回房待着去,因着气候干热,也留不了什么东西给詹云湄。 饿死她是最好! 1 皇帝晓得了荣宁郡主赖在将军府,把她喊回自己那儿去了,郡主一走,这府里又恢复从前的冷清。 詹云湄派人上府传话,让华琅安排收拾屋子,搬回主房住,特地留了句今晚要回府,记得等她。 “谁要等她?一天到晚不着府的,困不死个人。”华琅翻了个白眼。 姚淑娘微笑着,不言语。 夜里把新床褥换上,置上熏香,华琅又叫人把屋子彻底清扫一遍,过了心里那道坎,才回来歇。 子时点了一盏烛,蜡油化了一整盘,微弱的光晃动,华琅看着,伸手挥灭。 说好 的回来,回来什么?他等什么?她又晾他,虽不清楚她故意与否,但他都认定为故意。 闷轻哼声,华琅翻身阖眼。 可是呢,詹云湄没有回来,他怎么睡得着,长时间侧躺,一边的肩膀脖子酸痛,但不想动弹。 温热的双手钻进薄被,从寝衣下方探入,贴上华琅瘦削的背脊。 “华琅,叫你等我,怎么又不听话,”詹云湄没有责怪的语气,反而带着隐隐调侃,“转过来。” 她知道,华琅肯定没睡着,哪天夜里不是早早躺下,实则压根没睡。 他听完,果然一点一点转过身子,低着脑袋想了什么,随之抬眼,窥一窥詹云湄。 恨屋室之黑,也恨人眼不足明亮,难以在夜里辨清神情,他扭捏着,像下了什么决心,微微伸手,极轻极轻地虚抱詹云湄。 詹云湄意外,甚至震惊,倒没太多表现,把他往怀里揽了揽。 “你回来太晚,我困,”华琅这般解释。 “噢,那怎么又醒了呢?”詹云湄没有刻意叫醒华琅,劲儿都没使,何谈吵醒。 他怎么醒了?他根本就没睡呀!她还不清楚么,偏要来说这一句,惹他羞怒。 华琅嗤声嘲讽。 詹云湄弯唇,把下巴搁在他头顶,掌心从他后发中来回抚滑。 她辨查的能力惊人,与他相处这些时候,完完全全摸透他敏感处,她将掌心穿过发间,搭在他后颈,顺着一块块凸骨,往下抚。 抚过之处,都带起浅浅绵酥,华琅不自觉攥紧詹云湄的寝衣。 在他以为她要翻身而起时,她停顿了动作,腻着倦散语调,“好眠。” 华琅几乎是瞬间愣住,对于她的淡然,他不可置信。他攥她衣领已经是在回应了,她以前都能明白。 今儿这算什么? 那念头再一次起了,像邪祟侵蚀般地,挥之不去,华琅咽了咽喉咙,心跳紧张加速。 “今天也很累吗?”他小声询问,悄摸抱紧詹云湄,脸颊贴在她呼吸起伏的胸膛,小心试探。 “嗯……有一点,”詹云湄没睁开眼,她感受了腰间紧了紧,不过思绪还飘在朝天殿。 皇帝催得紧,她却不大愿意华琅多想,顺顺他毛,让他乖点儿多好,她动了私财补国库的想法。 究竟是比得上国家三四年的收入,不是个小数目,再想想呢,能用这么些钱换华琅的乖巧,也算值当。 这么想着,心情舒畅不少,忽然嘴唇弥上软软的触感,詹云湄还是睁开了眼。 华琅觉得脸烫耳根热,掩耳盗铃趴在詹云湄肩头,掩饰窘迫。 她轻轻笑出声,扶拍他背脊,“不用这样,我没真怪你不等我回来,我回来得晚,你自己早些歇息,把身子养好,我就很高兴。” “谁这样那样,将军脑子糊涂了么?”嘴上讽着刺的,心已经彻底塌了。 怎么亲她,她都没反应?多少也亲一亲他吧…… 说来笑人的,他一个太监亲人,不嫌恶心人么,还想让她怎么回应?去拿外边儿的玉势进来玩他吗。 自知羞耻恶心,华琅默默后撤,不再紧抱詹云湄,却没转过身,就这样面对面。 . 景阳宫塌了,不是小事,总归纸包不住火,消息穿到皇城之外,大街小巷都晓得了。 连久宅将军府的华琅都听说了,听说时还在花厅浇水。 他在前朝排场大,自然清楚景阳宫什么情况,皇帝宠溺那时的妃嫔,三天两头送上金银细软,她不满意。 于是皇帝挥金如土,扩修景阳宫,并掉隔壁一座殿,阁楼殿宇全部翻修,摆设换新,规模极大。 塌了,不好修,费钱。华琅深居将军府,暂时还没把脑子扔掉,当然清楚新朝缺钱。 旁人不知,他还不知么! 新朝肯定是缺钱的,也可以说是很缺钱,非常缺钱,一面安定百官,一面抚稳百姓,一面弥补战争带来的损失,不缺钱才是不正常。 前朝皇帝裤兜里没几两银子,他穷奢极欲,不懂收敛,却留下了一笔巨款,就在景阳宫下藏着,要是不把景阳宫翻个底朝天,就没什么可能把钱翻出来。 第20章 不翻就修,大概是这辈子都找不到那笔钱了。 华琅浇完水,将壶瓶放在高柜里,烈日灼热,担心汗出一身臭味,他快步回主屋更衣。 才将那贴里脱掉,门开合响动,他一惊,连忙盖住下身。 高挑的身影映打在屏风,逐渐放大。 詹云湄打帘入内,入目是华琅眯眼恨瞪的气样儿,她温笑着,坐到榻边来,捏了捏他胳膊,一下就能捏到骨头。 颇心疼的,她给他披上外衣,还细致地给他系衣带,他垂着头,看见她长长的指节,关节处夹着细微的旧伤痕。 华琅伸出手,碰了碰詹云湄指上的旧伤痕。 “怎么了,心疼我?”詹云湄系好最后两条系带,抬头亲华琅,眉眼笑意明朗,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才会露出的神情。 华琅喉里哽着,然后迟疑点头。 “想不到公公还会心疼人,”詹云湄上扬嘴角,下颌抬出微弱幅度。 华琅蹙了蹙眉,这是什么意思?她希望他主动么,她上回不是都不搭理他吗。 想了想,纠结几番,壮着胆子亲她,她的笑意更深了。 她笑容大方,倒显得他小家子气,耐不住性儿,憋得脸通红。 事实的确如此,他的确耐不住性儿,往前种种待人待事的精明,一到她这儿就没了。 华琅有点子自暴自弃,干脆扯来被子围盖双腿,张开双臂抱詹云湄,脑袋搭在她怀里,恐慌地闭着眼,奢望她不要因为这不是夜里就推开他。 出乎意料,太意外。 詹云湄顿了下,确认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华琅,才半信半疑地回抱,“华琅?”还喊一声,确定这是不是华琅。 “嗯,怎么了?”华琅说话在打颤。 她一下没忍住,被他抖动的声线逗笑,他不满,“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见你可爱,就想笑,”詹云湄如实回答,她解释着最近繁忙,“景阳宫的事你应该晓得了,修建……” “景阳宫下有前朝皇帝遗留的钱,这笔钱应当有记载,但是没记录地方,你应该知道的,”华琅反应上来自己打断了詹云湄,急急找补,“你继续说。” 她只是告诉他最近在忙什么,不想问这事的,没想到他过于小心,这种谨小慎微摆在明面儿上,叫人见了心生怜爱,她轻柔抚摸他脸颊,温声:“华琅,没有你,我可要难办了。” 华琅被她的话吓住,惊慌失措,她把他抬得也太高了,他承受不住。 好在听她的意思,他还是有用的。 她对他好有目的,怎么会有人无条件对他好。 华琅竟侥幸般地松了口气,这给了他安全感,有用就能留,没用就要被扔,他深谙的道理。 詹云湄不在意他的目光,打眼望外边儿,正午下一片好光景,光灼亮,屋里冰鉴又带来寒气,冲散暑气燥热,实在是惬意到令人想睡觉。 她褪掉外袍,华琅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她白天都不回府的。 她只有在睡前和想和他做点什么才会把外袍脱了,他疑惑瞧着。 詹云湄换寝衣,一整套的动作没有避讳华琅,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见她,骇得他直瞪眼,面红耳赤,偏偏忍不住去瞥。 寝衣松垮垂在两侧,系也不系,詹云湄有什么可害羞的,她兴头正好着呢,指了指榻外柜子,“去拿过来帮我戴,自己来,没得商量。” 华琅讶得嘴唇微启,詹云湄指尖探过去,来回拨弄他舌齿,语气加重:“不可以吗?” 可以吗?不可以吗?她在和他商量还是命令,他难道还懂不起么。 丝丝兴奋,丝丝害怕。 他愣愣地,快速眨动眼皮,试图理智回笼,想清楚后,支支吾吾:“可、可以。” 心里升上雀跃,是不是做得好,就可以这样下去了,就不用被嫌腻,不会被丢掉,或者再囚回那间小侧房。 他紧张忐忑,乞求自己能如她意。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多则时候,想做的事不一定能成,越是紧张越是害怕,就越做不成。 华琅在一次次尝试失败后,整个人都丢了魂儿,不敢抬头看詹云湄,脑袋 快要砸在詹云湄身上去了。 她看着他次次壮起胆子却始终没法子成功的尝试,并不觉得如何,可是呢,抬了头看,他竟然眼眶湿红了,将哭不哭的样子,看得她唇边不自觉浮起笑意。 她伸出手抚摸华琅的脸,温道:“没关系,别放心上。” 她抬脸,亲了亲他,揽着他轻轻放下,掌心一搭一搭地拍他的背,“待会儿我还得入宫一趟,晚上困了就先睡,不等我。” 华琅原本眼眶酸涩,涌了些太过耻辱的泪水,倒也不至于哭出来,到现在不知是听了她和声和气的话语还是被她逼出来,那泪水开了匣,流个不停,顺着她肩侧,淌到她的脊窝。 “……对不起,”他还是选择道歉,担心她只是嘴上骗他,他伸出了手,抱住她脖子。 詹云湄理解华琅,他就是个琉璃,看着漂亮光鲜,但过于脆弱,一碰就碎,这时候该哄哄这樽漂亮的琉璃,却不想,特别是感觉到他太害怕而抱紧他,也更配合她时,她心里浮着说不上的满足,同时带着恶劣的兴致。 她把那个站在权力顶上的大太监扯下来了,他不仅不恨,还如此低声下气讨求她爱。 詹云湄总觉得自己对华琅太坏心眼,又忍不住不这样,她这会子想到,可能并不喜欢单纯喜欢他的身子,还喜欢他这个人。 舒畅的快意淌进四肢百骸,詹云湄垂下眉眼,掩盖笑容,华琅紧揽的双手圈在肩颈,传来他的体温,细细听,还有若有若无的,愉悦与痛苦并存的啜泣。 . 皇帝得知前朝那笔遗产后,把景阳宫的事务交给詹云湄负责,当天下晌就把景阳宫翻掘,大致挖了十几天,就把箱箱囤财挖了出来。 比原本记载的还要多好几倍,皇帝欣喜难掩,拨了小部分钱拿来修景阳宫。 趁着景阳宫被彻底翻了一遍,皇帝改小景阳宫的规模,贺侍君因此伤神几天,到底还是懂得起不能把皇帝得罪,也不能让在京营的妹子为难,没有说任何一句贬言。 詹云湄亲自守着景阳宫的修缮,修缮得快又好,皇帝嘉赏她。 过了三伏天,气候逐渐凉爽,京营的训练自然而然加多,詹云湄忙完修缮事宜就回了京营。 贺兰琬正好在倒茶,见詹云湄回来了,也给她倒了一盏,笑道:“詹将军这些日子操劳了。” 詹云湄吹了吹茶汤热汽,“不操劳的,份内事宜。”喝一口,淡香化开,“这泡的什么茶?真是好手艺。” 贺兰琬弯弯嘴角,面上飘起点小得意,“菊花和莲子心,清心火,解热,适合下训完了喝。” “不错,”詹云湄笑着颔首。 趁闲谈功夫,贺兰琬说起京营接下来日子的安排,“钦天监那边儿说今年冷得快,雪旺,陛下叫咱们早些准备秋狩,顺道多练练郡主,届时让郡主在狩场上露个头,看看这段日子训练成效。” “那自然是好的,”詹云湄将半盏茶饮光,搁在茶案上,“你从前有安排的经验么?” 贺兰琬脸色微妙地泛红,“卑职这是头一回在京营任职,见识短浅,得请将军指教。” 詹云湄点点头,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不用担心。” 贺兰琬露了个笑,詹云湄很好说话,和庚祁所形容的不大一样。 贺兰琬这点想法转变流露在眼眸中,詹云湄很快捕捉,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看起来和她有关。 她没多在意,跟贺兰琬一道去校场,庚祁候在这里多时,见她来了,蓦地想起那笔钱的事。 庚祁起先还不明白呢,詹云湄接走华琅做什么?没成想是把人关到府上,拿来问前朝的事,她怕是早有预谋。 军将不靠军功,靠接走一个余孽太监领受皇恩算什么? 庚祁看着不远处安排人分发茶水的詹云湄,想起了她在皇帝面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忍不住啧嘴,“谁知道是怎么问出来的。” “庚副手,你在说什么?”贺兰琬突然从背后探头,庚祁吓了一跳,她定定看向他,然后递出一盏茶,“辛苦了。” 庚祁胆战心惊接过,放嘴边喝一口,没成想是烫茶,烫了嘴唇,他不耐地皱眉。 贺兰琬笑了笑,“不好意思,庚副手,凉下温的都给士兵们了,只剩热的。” 这笑单纯简单,庚祁读不懂她是否带有故意的意思,转念一想,他和她一个靠哥子入宫挣机会来做军官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庚祁摆了摆手,“没事。” 这时刻,詹云湄侧头看了庚祁一眼,他没想到她会调转视线过来,对她那些不屑还没收走。 目光对上的一刹,他眼里不屑盖不住,只好转头,她没多看,也转回了头。 第21章 庚祁后惊后怕,要让她发现了,说不定给他穿小鞋呢! 这半天庚祁心里都不太好受,反复回忆詹云湄那眼神,她这种女人,怕不是心里想着什么,就怕她出其不意。 夜里下值,庚祁确认詹云湄已经离开京营,并且没有做什么,他才放下心。 庚祁约了同僚一道喝酒,乘车从京营到市坊,里边儿太挤,他便下了车,步行进入。 今儿夜里吹凉风,没有一丝热气,甚至有点凉身子,用完晚膳出来消食散步的人就多。 庚祁忽然眼光一闪,远远地就见着个熟悉的背影。 他是前朝就为官的人,自然对前朝的各类人印象深刻,只肖一眼,他就认出走在河拱桥上的詹云湄,以及她身侧的华琅。 若说对詹云湄有怨气,那对华琅就是怨恨,前朝就和他过不去,到了如今更是憋屈。 怨一生,不找点什么去消,恐怕是永远不足平的,庚祁调转方向。 那边詹云湄拉着华琅往前走,边走边闲聊:“你那手上皮肉长好了,但是留了痕,咱们去买点药来敷,祛痕,你这双手漂亮。” 华琅低头注视被她稳稳牵住的手,唇角挂着小小弧度,她没听到回答,回头看他。 他感受到她注视,也抬头,“嗯?” 人群嘈杂,华琅没听见詹云湄说话,她放慢脚步,等他跟上,轻轻上扬下颌,贴在他耳下重复话语。 华琅尚且不能适应在外的亲昵,僵硬着身子,侧头看地,动了动唇,“好。” 侧了头,便注意到桥后有人挤着人群急忙上来,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那人像是冲他们而来的。 华琅蹙了蹙眉,詹云湄顺着他视线看去,那人恰时抬起头,她看清了脸。 并未太多疑虑,市坊么,遇着人也正常,詹云湄留了半个心眼,捏了捏华琅的手,领着他加快速度下桥。 下了桥,就没那么挤了,不过人依旧多,推来推去的,华琅悄悄靠近詹云湄,被人一挤,就贴到詹云湄背后,顺便还轻轻推搡她。 比起詹云湄,华琅买药心更切,他什么都做不好,连在榻上也不足以让她满意,还丢失了往前种种权力,无论在外在内都没法子给詹云湄什么帮助,只能在她喜欢的小方面多下心。 这段日子,他摸索到一点对詹云湄的感觉,人似乎就是要这样,注意到什么就要留意什么,当他意识到她的好,他就不能自拔地越陷越深,越看她,越觉得她好。然而觉得她好,也会再一次觉得自己卑怯。 华琅平日动作神情都少,当他推搡詹云湄的一瞬间,她就读懂到他那些小心思。 她轻轻笑,走在前方,握紧他的手。 湖风吹过来,透着初秋清凉,华琅觉得詹云湄穿得太单薄,凑近她,贴着她。 “公公这么喜欢我吗?”詹云湄随口说。 “自大!”华琅被她抓包,恼羞成怒凶出声,离她远了半步,很快又悄悄贴回来。 詹云湄偶尔说些话,华琅不经常回答,多则时候点头,或者嗯一声,说声好。 “有没有爱吃的什么东西,一起买了回去吧,”詹云湄说着,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才发觉华琅已经没有和她手牵手。 她猛然回头,只看见攒动着的人影,不见华琅。 “华琅?”詹云湄彻底转身。 一声巨大的落水声炸开,人群在湖边让出一个圈,很快有人喊:“有人掉水里啦!” 作者有话说: ---------------------- 嘿嘿今天 提前更~不知道营养液什么时候能到400,能有那一天的话给大家加更[星星眼] 第20章 人群喧闹嘈杂,围在湖边道上,议论纷纷。 “麻烦让一让,”詹云湄挤进人群,在挤开一层又一层人后,凭着身量优势,又踮脚去,忧愁细看湖面。 刚才看见了庚祁,冲着他们方向而来,这时华琅又不见了,庚祁对华琅的恶意太过明显,詹云湄很难不去想是不是他带走了华琅,或是对华琅做了什么。 湖下水纹圈圈,水花浮动,詹云湄定睛看水中的人,惊悬的心慢慢平静。 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细细长长,有点凉,她认出是谁,握紧了他,往身边带,关切道:“华琅,刚刚去哪儿了?” 华琅瞥了眼水里划动的庚祁,眉眼平淡,又看回詹云湄,“被人挤开了。” “没事就好,”詹云湄领着华琅挤出人群,庚祁会水,不用太担心他。 拥杂的人群被抛在身后,詹云湄拉着华琅往前走,带他去买祛疤药膏,有心回头,庚祁已经上岸,不过浑身湿透,头冠也掉了,他也在看他们。 詹云湄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指尖捻着华琅的手背,皮肤摸起来细细嫩嫩的,不枉她养他这么长一段时间。 无意间呢,摸到一点点水渍。 按理说,华琅不是个会主动报复的人,谁恼了他,他才会动手,从前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他去计较还有什么用? 詹云湄不免去猜,庚祁或许就是冲他们而来,所以华琅才会动手。 拉她的手逐渐松开,她疑惑抬头,华琅垂眼,盯着脚前一小片。 “怎么不拉着我?”这时候已经进了医馆,詹云湄握住华琅的手,晾给大夫看,“请您给他瞧瞧,开些药膏祛疤。” 两只手都被她握在手心,暖洋洋的,是完全不避讳,而且亲昵的动作,华琅心头弥上丝丝欣喜,又有许多窘迫与胆怯。 “没什么可拉的,又不是会跑丢的小孩儿了,”华琅小声回答着。 大夫大致看过华琅手上那些疤痕,大多数是刑伤,皮肉剥落,还有指甲残缺,用过药后,基本长好了,只有指缝、指上残存疤痕。 詹云湄特地带华琅来这家医馆。离皇城近,也就离腥风血雨近,这家铺子祛疤治伤的技术很不错,有一回她在外受了伤,留了很长一条疤在背后,来这儿看过,买过药,现在只剩隐隐增生痕。 “您二位稍等,”大夫沾笔墨,开膏药方子。 詹云湄顺势将五指穿入华琅的指缝,和他坐在边上等待。 “刚刚不就跑丢了?”詹云湄说起湖边的事儿,她没有愠怒,用着温和的口吻对华琅说。 华琅轻轻瞟她,挪开眼,腻着怪调:“跑丢了又怎么样,将军再找一个就是了,世上男儿这么多,缺我这一个不男不女的么。” 詹云湄听见了,定定看向华琅,但不说话,华琅收到她这股不明不白的凝视,又讲尖酸话了,于是紧皱眉头,自觉闭嘴。 又把眉眼垂下去,掩盖眸光里的慌张。 “嗯,过阵子秋狩,四方王臣官达都会来,漂亮的不少,我多看看,挑几个中意的送到府上来伺候我,”詹云湄语调轻松,弯起唇畔,“你以前在皇帝身边没少给他挑后妃吧?想来你的眼光是很好的,到时候我把人送过来,你先帮我掌掌眼。” “……”华琅偷偷瞪詹云湄,凶光从眼眶四周蹦哒出来,在她看过来前的一瞬,他又把眼睛垂下去,慢吞吞点头,“好。” 那边膏药捣好,装进小盒,她起身向柜台,淡淡哼声,“你倒是大度。” 华琅自认在迎合她,他的确不高兴,可是呢,再怎么说,他不能对她提要求吧?她养着他,他敢对她的提议说个不字么。 如果她真那么做,他觉得自己会答应的,他不敢有异议。 他加大步子跟上她,看她结账付钱,他有些个羞耻,只好提膏药,跟她出门。 华琅始终低着头,不直视,看不见别人,就掩耳盗铃觉得别人也看不见他,跟在耀目的詹云湄身边,卑怯永远都弥漫,挥之不去。 门帐掀开,外面进来人,和华琅擦肩而过之时,他掐住华琅小臂。 华琅抬起眼,阴沉沉地斜扫庚祁,趁詹云湄还在前面,他挣脱手,暗地踹他一脚。 然后加快步子,拉紧詹云湄。 庚祁身上湿漉漉,浑身沉重,叫华琅狠劲儿踹,往前趔趄几下,愤恨着回头,要开口骂华琅,却没想到华琅凑到詹云湄身边去了。 她当然向着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庚祁自认倒霉。 他倒是真想在湖边把华琅推到水里去,没想到华琅很早就注意到他,趁他不备,先给他了一脚,把他踹水里。 哪能想到他能一天晚上被华琅踹两脚? 詹云湄的手忽然被抓紧,她古怪地打量华琅,“嗯?” “跟不上了,”华琅继续低头走路,解释的声音轻淡没有起伏。 医馆里有壮硕身影,衣角下滴水,詹云湄知道那是谁,她挑眼,华琅的睫毛挡了半个瞳眸。 “我走慢点?”詹云湄放慢脚步。 “不用。” 膏药敷在指上,凉意浸入皮肉,凉中又掺杂詹云湄手上的热温,冷热交替,很是奇怪,华琅缩了缩手。 詹云湄勾住华琅指尖,垂目沾药,继续给他细细涂抹,“不要躲,很快就好了。” 第22章 话语总是温和坚定,她好像一直以来都用着极好的语气发散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华琅将她柔和的五官都揽入眼底,烛光扑在她面上,阴明间错。 目光下移,在她不太薄也不太厚的唇瓣上,他抿了抿唇。 “嗯……疼,”忽地疼痛从指尖刺入脑际,华琅猛然扣紧她的手。 她仔细辨认,才发现她把膏药涂到他手上一处伤口,赶紧来了手帕,把膏药擦去,低头轻轻吹气,“怎么还有伤呢。” 看起来不像是刑伤,再说了,刑伤早该愈合,看着像什么?倒像刀口,细长一条,在指侧。 “自己割伤了?”詹云湄想起华琅这段日子在府里,常常用刀削果皮,他如意这么多年,估计没怎么自己使过刀。 “不太清楚,”华琅抽出手,在詹云湄的双唇流连最后一刻。 他那点想法,她怎么可能读不懂! 缓缓张开双臂,这姿势真是极好的,他坐着,而她又恰好站着,正正好把他圈在怀里,抚摸他脸颊。 “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淑娘,照顾好自己,庚祁这个人可以说是小肚鸡肠,他万万不可能放过你,”詹云湄掌心一次又一次抚华琅的脖颈,低哑的嗓音令人作眩,“削不来果皮就不削了,下人们都拿着月俸,叫他们做点事,赏点钱,他们也高兴,你也过得舒服些。” 她缓缓将他推出拥抱,他的思绪还浸泡在她说话时微震的胸腔与甜蜜的温言中,一下子脱离拥抱,他微微蹙眉。 “来,亲我一下,”詹云湄弯腰,唇畔上扬。 华琅的思绪被她扯回来了,眨了眨眼,说:“不要。” 辣痛骤然迸开在侧脸,华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面上委屈,又震惊,詹云湄竟然打他。 打完这不轻不重的巴掌,她就捧起他的脸,轻轻慢慢地揉,亲他一下,又松开,在这断断续续中说:“你现在连我的一句请求都不愿意答应了么?” 华琅如何能回答,被她亲亲放放的,脑子晕乎,他分不清眼前是个什么景状,只能攥紧脸侧的床褥,颇痛苦地紧眯眉眼,吐露湿沉呻/吟。 耳边弥散着詹云湄的哄声,远比世上任何一般声音都动听。 华琅不自觉地往榻内侧挪动,不太受得住,奈何詹云湄亲吻着他,连开口求讨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外边儿下起雷雨,白光乍闪了眼,他摸索到她的手,她顺着动作,抱住他。 詹云湄抬手擦华琅眼尾的一珠泪,“秋狩和我一起去,帮我物色。” 华琅更委屈了,她怎么能这样呢,还和他在榻上,就开始说别人,好歹等天亮呢?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哭没哭,只感觉头晕眼花,眼睛一闭就睡 过去了。 . 秋狩在詹云湄和贺兰琬的安排之下,正常推进,设在皇家猎场,离皇城不算很远。 第一场是京营的校阅,华琅待在詹云湄的营帐里,掀开一条缝,远望高台之上的皇帝,还有她身后的詹云湄。 盘领窄袖的戎服上龙蟒旋游,那是她的赐服,象征无上权威,无上荣耀,她稳稳架住了这身威凛。 本来该很高兴的,但是瞧见高台下蠢蠢欲动的几个皇亲,一时怨气冲天。 詹云湄似乎也在注意着这边,在皇帝讲话时,她扬起下颌,眉眼唇畔都含着肆意笑容,灼亮的目光从高抬,穿透人群,来到华琅所在处。 与她对视,甚要把华琅盯得无措,后退半步,连忙放下帐帘。 不过一会儿,他还是掀开了更小的缝隙,可惜詹云湄已经换了站位,从这小小缝隙里看不见她了。 他突然不想看她了,再次放下帐帘,即将彻底放下,外边儿浮现出庚祁的身影,朝着围猎场快步而去。 作者有话说: ----------------------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这两天很忙,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到400,加更过两天加[爆哭]真的很谢谢大家![爆哭][爆哭] 第21章 校阅完的当日傍晚,皇帝设酒宴,宴请到场众臣,詹云湄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下与人逢场作戏,却也不好离开。 她婉言拒绝了皇帝赐的近座,皇帝清楚她的为人性子,也不是个爱强求的人,便随她去了。 趁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詹云湄向身边招手。 姚淑娘弯腰上前,“将军,您有什么吩咐?” 人多嘈杂,又不好大声讲话,詹云湄略偏头,手遮半脸,“送些吃的到营帐,让华琅别等我,累了就先歇。” “奴婢这就去。” 她慢慢收回动作,整理因侧身动作而交叠的衣摆,这时感受到一股莫测的目光,抬头。 正对桌的少年正瞧她,见她抬起头,他立刻露了浅浅笑意。 他这身金贵衣裳倒是好认的,詹云湄也曾见过他几面,皇帝的亲姨表姐弟,和皇帝一个姓,叫梁戎,身上揽着虚官。 虽是半道成的皇亲国戚,但他的日子就没苦过,幼时有父母,少时有如今的皇帝撑腰。 詹云湄回他一个不深不浅的笑。 宴到半途,皇帝喝得有些多,留几句客套话便提前退宴,詹云湄自然不多留,趁周围喝得正兴,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大帐。 秋狩的猎场建在京城往北,地势高,日落早,这会子帐外堆砌橘红晚霞,詹云湄迎着云霞往外走。 忽而一阵骚动,詹云湄顺势望去,不远的地方,一匹烈马跑出马厩,在马场上撒疯乱跑,下人慌乱,抓不住烈马。 人群后挤出一人,三两步追赶烈马,翻身而上,紧勒缰绳,那马再烈,也抵不过他一套驯术。 烈马被勒停,拴回马厩。 事已平定,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詹云湄继续往营帐走。 “詹将军!” 梁戎笑着走到她面前,“好久不见了,您怎么样?” “一切都好,梁伯呢?”詹云湄微微弯唇,笑容温和却疏离。 “我么,成天游手好闲的,当然过得好,”梁戎不大好意思地笑笑。 见他欲言又止,定然是没什么要紧事,詹云湄便说:“梁伯过得好,卑职就安心了,不多叨扰,卑职先去了。” 她要走,梁戎立刻认真神情,小步追上她,把自己被缰绳勒红的手铺展给詹云湄看,“刚才那马勒得我手好疼,将军那儿有没有药?我出府急,没想到会受伤。” 詹云湄指了指不远的医官营帐,“您请。” 梁戎变得十分不高兴,詹云湄对他没有一丁点心疼,这让他有点心痛,可她看起来有事,他不好多叨扰她。 梁戎这些年没太多作为,文武皆不精通,非要说,只在经商上有点头脑,皇帝是他表姐,剥开一层算计,内里还是想要他好,拨了靠海一批生意给他,在皇帝登基这半年,他都在海边做生意。 也就是说,他已经半年没见到詹云湄了。 往常在边镇,两家离得近,梁戎翻个墙就能找到詹云湄,不过詹云湄时时陪着荣宁,他没机会靠近她,没想到新朝建立,他还是没机会靠近。 好不容易有了酒宴这个机会,她似乎也不太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特意抽了马屁股,上演勒马救场呢。 “将军帐里有美人,梁伯,还是别往上凑了吧?” 梁戎皱眉,这不是摆明地在编排詹将军么,他看过去,沉声:“你是?” 他笑笑,“梁伯别恼,卑职是将军的属下,庚副手,卑职只是好意提醒一句而已。” 梁戎眉头更深,当然是不信,可是疑心又起了,他看向营帐,若有所思。 . 营帐架在靠后的位置,离酒宴和猎场马场都比较远,安静,华琅喜欢这样的环境。 詹云湄看着华琅坐在小桌边,小口小口吃着米粥,不自觉地勾唇笑,她晚宴喝过酒,烈酒入肚,晕熏感后知后觉,不算醉酒,她意识还很清醒。 她挪了挪位置,握住华琅空闲的那只手,放在手心揉捻。 漂亮的指骨白里透红,血色清透,新生的皮肉娇嫩柔滑,她忍不住多摸了会儿。 “将军,一回来就耍流氓?”华琅斜睨詹云湄,她微眯着眼,唇眼的笑意从来没挎过。 詹云湄将华琅的手放在唇下,轻轻亲吻薄薄的手背,“嗯,很喜欢华琅公公,忍不住轻薄。” 对她口头的哄话,他听过太多回,每回耳根子都发起软热,这回也是,他不自在地别开脸,继续挖粥吃。 虽然每每被詹云湄哄逗得窘迫羞耻,但始终有着愉悦与期待,他压下想翘起的嘴角,淡定用饭。 她览尽他的微妙神情,想亲他,奈何他在用饭,还是不扰他的好,便随口说别的:“还有你说的那事,我会查的,别怕。” 华琅的手顿了下,驳她:“谁怕庚祁。” “嗯,不怕,那就是关心我了?” 华琅惊讶于詹云湄的接话能力,他有时候觉得她其实很适合去做个宦官,因她不似那些粗武将,她会花言巧语。 第23章 “将军,梁伯来了,想见您,”姚淑娘在帘外说。 詹云湄在华琅肩头小眯了会儿,才慢悠悠起身,拍了拍膝澜,向外走去。 华琅顿时警惕,他已经不是前朝手眼通天的那个华琅了,现在的他只是将军府上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仅凭撬动府上那些下人,他完全不能掌握外界的消息,可以说,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剩下封闭的将军府。 他不知道梁伯是谁,不清楚本朝的官员、王臣,不过依历来情况来看,这个梁伯很大可能是皇帝的外戚。 一开始,华琅不知道这位梁伯是男是女,但很快他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顶天不过二十。 华琅蓦地放下瓢羹,米粥只吃了小半碗,根本没吃饱,却没什么胃口继续吃了。 心逐渐紧张忐忑,詹云湄上次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她真的那么狠心么…… 可是,她又没必要对他一个人好,像她们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养几个侍君,挨个挨个宠爱也不是稀罕事。 他憋不住,往前站了一点,就听见那人的声音,和他这种尖寒刻薄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他年轻、意气,英气逼人。 他有一副好身子,或许皮囊也比他好,总之,他觉得那个人方方面面都比他好,比是不能比的。 詹云湄温淡的嗓音若隐若现在华琅耳边。 华琅沉默着,退回榻边等待詹云湄回来,只要她别把人带进来,像对他一样对那个什么伯就行,他嫌他恶心。 日头彻底沉下去,天黑了。 她还没回来。 他眼皮跳动,想必她是带那个人去别的地方了。 烛火燃烬,蜡油滴下来,华琅伸手添灯,却被热蜡油烫了手,一声不吭地,擦去油脂。 应该是蜡油太烫,烫得人眼眶酸涩,鼻头像被拧了一样。 在那小小的一滴水砸在手背上时,华琅突然清醒,闷闷怒火烧起来,伸手,打翻蜡盘。 走到帐边去,隔 着帐帘,想问外面的姚淑娘,问詹云湄还回不回来了。 他犹豫着。 扰她夜里兴致,真的好吗? 她喜欢的话,他没有异议,他也没有资格有异议。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詹云湄跟随梁戎,离开了营帐,他带她到狩猎场外,地广,没有人,天色暗淡着,只有原处挂着的油灯传光。 “梁伯,再走就要进山了,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了吧,”詹云湄语气平淡。 她还想着华琅孤零零地在营帐里用晚膳的模样,照他那个性子,又要数落她,然后一个人的背地里委屈吧。 虽说华琅从来没有说过明确的话语,也不常主动,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小心,以前认为他是迎合,现在倒觉得他只是心里怕,胆子小。 丧家犬么,总归是怯怂的。 夜风吹到脸上,牵动詹云湄鬓边细细碎发,远处的火光灯亮让她的发丝沾惹细微光芒,她的眉目容纳令人沉醉的温和。 梁戎忍不住多看了詹云湄一会儿,直到她环上手,向他轻轻挑眉,“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什么,”梁戎惊诧回神,连忙摇头,“将军,我就是来同你说,那位庚副手似乎不太服您。” 这事并不是秘密,庚祁的恶意来源于两方面,对她的,和对华琅的,冗杂在一起。 梁戎接着诚恳道:“他传您的谣言,说您帐中有美人,什么伤风败俗的话都讲得出来。” 詹云湄意外,她还以为庚祁说了别的什么,比如说她不忠皇帝、苛待下属什么的。 她目光淡然,没有变化,轻声道:“庚副手军功显赫,见识却窄浅,不犯原则问题也就不必理会——不过么,美人倒是真。” “……”梁戎微微睁大眼,不大相信这是詹云湄说出的话。 他是很热忱的一人,在边镇的时候就从来没有遮掩过对詹云湄的情谊,可那时他才十六岁,半大不熟的人,在他鼓起勇气跟詹云湄坦白心意后,詹云湄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变化,当然,她那独特的笑容也没有变。 她告诉他,他太小了,没有见过更多的人,和她待得太久,错把熟悉与依赖当做对她的喜爱。 梁戎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梗着少年气横溢的脸蛋,憋得耳朵通红:“那等我长大。” 现在梁戎已经加冠,总不能再说他太小,可是还没等到他再告知心意,竟得知这消息。 心里惊跳了下,有美人又不代表喜欢人家,说不定就是将军养着解解闷呢?他能理解。 随之如常,梁戎笑道:“那要恭喜将军了。” 詹云湄道:“还有什么事吗?” “有,”梁戎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其实没事了,他就只为说这点话,把詹云湄带到这里,只是单纯地想和她相处的时间多一点。 “什么事?” “嗯……”梁戎遮遮掩掩似地抿唇,“将军,一个美人够玩么?” 詹云湄意外,她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人?什么叫一个够不够玩? 她盯着梁戎,仍旧不回答,而梁戎也发现自己失礼,连连找补:“将军别放心上,我随口玩笑而已。” 后续无话。 盯着梁戎远去的背影,詹云湄喊出长随,“去检查狩猎场,明天郡主要进后山,护她周全。” 长随恭敬道是。 詹云湄想了想,“算了,我亲自去检查。” . 校阅完第一日是外场狩猎,荣宁郡主率先领人入围场,猎了几只小物,首次向世人展示皇家实力。这是皇帝给予荣宁郡主露面的机会。 秋日天气不定,现在还是青天朗日,詹云湄抬手挡额,远望骑着战马不断深入山内的荣宁。 皇帝的欣慰浮在脸上,她指着荣宁那翩飞着的朱红披风,“荣宁有你当年风采。” 詹云湄连道不敢,“郡主比臣那时优秀太多,臣尚不能媲美。” 皇帝笑眯着眼,对詹云湄的谦词不置可否,隔了阵子,抬手勾了勾,詹云湄俯首倾听。 “詹卿觉得,先前大臣私下议论之事如何?” 詹云湄非军政大事皆可入朝听政,她基本不会去,偶尔走两趟意思一下,刚去就听见朝中议论皇嗣的事。 新朝的皇帝是年轻女人,没有纳正宫,也就是说,没有一位合律法的皇后。且皇帝没有子嗣,底下只有几个娘家那边的关系。 皇室,最主要的自然是开枝散叶,延续后代,碍于性别,臣子们不好说事。劝皇帝开枝散叶,不就是劝皇帝孕子?劝孕子,不就是让皇帝滚下龙座么? 这回秋狩,皇帝一早就安排好要荣宁露面。 让荣宁郡主大展身手,带着暗暗意味。谁会无缘无故,按照培养储君一样的,去培养郡主? 皇帝现在这么问,不就是问她认同不认同臣子希望皇帝孕子吗。 她认为最好不要,至少现在不能。 不过呢,这种事,詹云湄不好开口,只能给皇帝敷衍过去,“臣为武官,在战场上还能争几分面子,到了朝堂……请陛下赎罪,臣实在不敢妄言。” 两人永远在这种事上说不起话,皇帝一会子试探一会子真心寻助,詹云湄只管一个劲儿地抖开。 皇帝无奈笑了笑,“詹卿说得也对。” 詹云湄如释重负地轻笑,暗地再拨一批人护着郡主。 今天一切正常,郡主带着一大堆猎物回营帐,把肉剥下来烤,切了两盘送到詹云湄的营帐。 接肉盘的是华琅。 下人见他并不意外。 华琅将肉盘放到桌上,没有吃,坐在矮榻边等待詹云湄。 她昨天晚上根本没回来,今天白天也没回来,他胡思乱想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也都没阖眼。 桌上肉香飘过来,华琅倒觉着熏人,奈何是郡主送给詹云湄的,他没资格替她处理。 华琅坐在榻尾,盯着膝上绣纹,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夜深了,篝火熄灭,人群散了,华琅无数次掀开放下帐帘,詹云湄竟然还不回来。 今天也要和梁戎在一起么…… 他今儿个还是忍不住,问了姚淑娘,昨天夜里那是谁,姚淑娘说那是皇帝的亲表弟,封了伯位的梁戎。 梁伯,高位虚职,体面却没权力,不过,就算是虚职,毫无权力可言,也比他好多了。 他只是一个跟随前朝一起覆灭的人,他的存在就不合理。 华琅攥紧手指,指甲磨着指腹,磨得生疼,直到一层皮破了,血流了出来,他才后知后觉回神,搓了搓手指,把血擦在膝上缎布。 帐外有凌乱脚步声,华琅突然期待,撩了眼皮去瞧。 只是有人路过,不是詹云湄。 他无声叹气,带着若有若无的失望,褪掉外袍,蜷到榻内去。 华琅被詹云湄养得太好,很少再日夜不休,能撑过这一天一夜已经是很不错了,他盖上被褥,才闭眼,困意就袭卷全身。 第24章 困意卷走浑身力气,昏昏欲睡前,脑子里还在回映詹云湄笑着哄他的模样。 尾眼冰凉凉的,像有水迹。 梦里反复重现前朝皇帝缢死模样,到了最后,皇帝吊着头,吐着舌头,再一次质问华琅为什么不殉葬。 皇帝步步逼近,在他将华琅掐得无法呼吸时,华琅猛地惊醒,额头满是冷汗。 “乖一点……不要动,好不好?” 身后是熟悉的、清浅的哄声,噩梦苏醒后听到这样的声音,即便心头再别扭,也都忍不下去。 华琅眼眶酸涩,闭了闭眼,把所有的都憋回去,不经意道:“奴婢等得太困了,就睡着了。” “都说过了,不用强迫自己等我,”詹云湄夜里依旧喝过酒,眠意夹酒意,再加上抱着华琅这样舒服惬意的感觉,她已经睁不开眼了,说话也慢吞吞的,懒倦倦的。 到华琅耳里,前半句话就成了指责。是的,她都说过很多遍了,不用等他,他还小气地拿出来说,拿出来试探。 华琅自认可笑,不说话。 “怎么这么沉默?”詹云湄虽困,但意识尚存,她把脸埋到华琅颈后,蹭了蹭,嗅到他身上浓郁的辛香,像闻到一块散发木香的木头,她脑子里有点乱,觉得木头是软 的。 于是咬了一口。 果然是软的,软的、温的,散着辛香的。 她预知华琅会哼出声,可这里营帐挨着营帐,没什么隔音效果可言,在他疼出声前,她率先伸手,将他暧昧低暗的呜咽捂回喉腹。 詹云湄的厮磨持续着,她早摸清楚华琅身子上的敏感,专挑那些地方,身上难以压抑的感觉爬出来。 愉悦并哀怨,在华琅身子里来回变化。 颈后的撕咬痛感,逐渐吞噬华琅的清醒,他仰起头,不自觉往榻内挪。 “华琅……”詹云湄之前不醉,现在可能是真的有些醉了,可是,溺一溺也无所谓吧,她笑了起来。 颈后痛感持续冒发,她轻轻说:“我松手了,不要叫出来。” 华琅艰难点头,她便松手了。 在松手瞬间,她又要回去。 “疼……”华琅低低哼吟出声,在意识到詹云湄的故意捉弄后,他恼得涨红脸。 她捏捏他滚烫的耳垂,“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你今晚上不太正常。” 气息喷洒在颈上那处,变得凉凉的,华琅刚抬手要摸,詹云湄贴紧他,圈住他的手臂与腰身。 华琅不能动了,瞪了几下腿,以示抗议,“奴婢没什么不正常,将军别抱这么紧,热。” “热么?嗯……你忍一下吧。” 这时候,华琅心里就委屈了,她以前都包容着他,顺着他,是不是因为找到了比他更好的人,所以说,她不愿意把那点耐心分给他了。 华琅彻底失去动作。 还是,依着詹云湄吧。 他轻轻挪动,想彻底进入詹云湄的怀。 没想到詹云湄已经浅浅睡去,还以为华琅要离开她的怀抱,她动了动唇,他的心僵冰着,然后四分五裂。 “叫你别乱动。” 她拒绝了,他的靠近? 华琅眨了眨眼,自尊碎裂,眼泪跟着碎裂的自尊的一起落下,他僵硬点头,忍下颤抖,“我知道了。” 但是,她回来了,好歹是只在外面玩了一夜就回来了,白天只是在忙秋狩而已,仅此而已。 她应该还是喜欢他的身子的,她现在只是喝醉了。 对的,那他就还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希望吧。 华琅翻了个身,詹云湄拧眉要开口,他先一步凑到她怀里,抱住了她。 她意外睁眼,却只看见俯在她怀里的脑袋,她抚了抚华琅的后颈。这动作给了华琅那些想法支撑力。 在她睡着以后,华琅慢慢抬起头,目光锁着榻边的小箱子。 还好,还好,离开将军府时,把它们也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 不好意思大家,本来说周四或周五更,结果周四忙到很晚,周五又感冒了,很困,很想睡觉,想着睡一觉应该就好了,结果睡一觉起来今天更严重了,没什么精神,到现在都还没好,白天也被浪费掉了,到现在才写完[爆哭] 第23章 秋狩事宜繁忙,詹云湄大清早就起床离开,动静轻缓,不想打搅华琅睡眠,不过,华琅一整夜都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打架,哪里又睡得着。 在听见窸窣穿衣响,以及几近无声的步调后,华琅才悄悄转过身,露一只眼睛在被子外,窥探詹云湄远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高而挺,薄薄的披风边缘,毛缕被风吹动。 撩开帘帐,迎着熹微晨光,詹云湄彻底离开。 全程都没有回头华琅一眼。 华琅心里清楚,他并非什么美人,更不是懂讨好詹云湄的侍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无关轻重的人。 所以他在责怪她不留恋的下一瞬间,就开始无穷无尽的自厌。 华琅翻了个身,他不太睡得着,可身子熬不住了,千斤顶压在眼皮上,疲倦睡去。 秋狩第三日,荣宁郡主带领一批人深入后山,由詹云湄跟随亲护,一袭人在黄昏时刻归来,猎来数匹大物。 荣宁郡主贪狼王的头颅血,横冲直撞入最深处,却被狼王反将一军,狼群包围她,所幸詹云湄和跟随的军将及时赶来。 最后么,自然是取到了狼王血,却不是头颅血,只是狼王脖子上的血罢了,而狼王也没有死,遁走了。 皇帝对荣宁的烈心,深感欣喜,大手一挥,又是赐宝剑,又是赐宝马的。 气氛被野兽的血液与战士们的热血点燃,当夜又是一场篝火。 而且,秋狩没出任何差错。 这些都是姚淑娘转述给华琅的。 隔着帐帘,华琅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样子,只知道詹云湄一定和往常一样,足以让荣宁依靠,就像有时候,他在依赖她一样。 对于荣宁郡主来说,詹云湄可以给她永远的安全感;对华琅么…… 他现在就很不安。 “将军今晚又喝酒了么?”华琅的身子快要贴在帐帘上。 詹云湄从来没有禁足过他,可他担心自己乱跑会给她添麻烦。 他做不了什么,就只好想尽办法不添麻烦。 姚淑娘道:“喝了,一群人的热闹,不能败兴,将军今晚喝得还不少。” “哦,叫她……”华琅顿了顿,叫她做什么呢,他还有资格管上詹云湄了不成? 于是垂下眼,小声说:“让将军注意身体,我先睡了。” 这是打头回地听见华琅说这么句话,姚淑娘是有点木愣,倒也能明白几分他的意思。 姚淑娘将帘帐斜开一条缝,意有所指:“华琅公公,要不要奴婢给您传消息给将军,让她早些回来?” “不用。” 他从前最讨厌扫兴的人,换了今天,他也不能做让她扫兴的人吧。华琅如是想着,翻身背对帐帘,阖上双眼。 天亮起床,坐在榻边发愣。 天黑了。 詹云湄竟然……又不回来。 华琅凶恶皱眉,很快松开。 目光挪在榻头箱子上,分明隔着箱木,但他好像就是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冰凉的,剔透的,隔一会子就会染上詹云湄的温度,和他自己的。在无数个日夜,这种感觉爬满全身。 华琅当然听说过这种,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成为其一,甚至在詹云湄离去时,怀念它。 如果打一开始,詹云湄就没有把他从狱里接走,他干脆死了,也好,没什么可痛苦与留恋。 可是为什么她要带走他,给予他仿佛无垠的温柔,还纵容他的一次次怒火、失态和试探? 拥有过了再失去,就惶恐,就害怕。 剧烈的疼痛迸开,华琅猛地睁开眼,失力跌在榻下,吃力伸出小臂,攀住榻边。 他仰起头,大口大口喘气,雾汽涌在双眼,脸颊也逐渐化开红晕。 这怎么……和詹云湄带给他的,不太一样呢…… 华琅很快处理好所有,这回跪趴在榻边,没力气动弹,背脊仍旧颤栗。 在终于缓神后,华琅站了起来,这时候,有人来找他。 . 气氛被野兽的血液与战士们的热血点燃,当夜又是一场篝火,肉香、酒香弥漫整个狩猎场。 眼看氛围烘托很不错了,詹云湄搁下酒盏,跟附近人低声打个招呼便离开。 晚风轻轻扬起鬓边碎发,吹散些许酒意,略模糊的意识里出现华琅地坐在榻边,颤抖着指尖攥她衣角,楚楚可怜地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詹云湄低头,静默着,面上没有神情变化,手里磨着沾血的狼牙。 华琅要是真有这点心思,可就好了。 可惜,华琅太小心翼翼了。 忽地想起昨晚他的沉默,和后来忽然的拥抱,詹云湄微微蹙眉,思索着这些动作的意味。 第25章 突然,有人跑上来,道:“詹将军,梁伯狩猎被伤了,医官迟迟请不来,这里就您懂这些,烦请您去看看他吧!” 营帐吊着油灯,没有任何血腥气。 梁戎躺在矮榻上,见詹云湄来了,赶紧捂住左臂,慢慢虚坐起来。 他动作拖沓,一个坐起来的动作都用了半晌功夫,詹云湄实在看不下去,虚扶他起来。 “说说,哪里伤了。” 梁戎哎呦一声,“将军,我被兔子咬了一口。” 詹云湄撩起眼皮,淡淡望着梁戎。 目光带着沉默,带着无言。 “抱歉,将军,我就是想让你过来一趟而已,”梁戎心虚,但还是一点点挪动到詹云湄身边,递出左手。 明显的齿痕, 咬得很重,流过血,皮肤红肿,他这双手白白净净的,齿痕留在上面,毁了这双手。 詹云湄轻叹气,拿了提前备好的煮水冲洗梁戎的伤口,“让我过来有什么用?自己就能处理好的。” “不是让你给我处理伤口,”梁戎被那煮水疼得直眨眼,眨巴眨巴两下,眼泪都挂上了。 詹云湄抬头,就和梁戎的双眼对上,他眼里很有些喷薄欲出的话。 她重新低头,沾来药膏,“说吧。” “将军,我已经二十了,”梁戎又靠近了一点,恨不得把自己送出去,“我不在乎你帐里有没有美人的,玩几个都行,只要将军肯要我。” 詹云湄不紧不慢,甚至算细致地给梁戎上完药,拿帕子擦手。 梁戎一看她这样子就是要说伤人话,趁她低头擦手,没什么防备,他一扑。 把自己完完全全送出去。 这时候,帐帘被人撩开,随即有下人道:“梁伯赎罪,奴婢走错地方了。” 帐帘一开一合,梁戎什么也没见着,也不在意有没有谁看见,刚回头,被推开了。 他一下子就哭了。 詹云湄想开口,先被他的哭泣打断,她闭了闭眼,刹那间,又觉得没什么可说,“别哭了,我不喜欢看人哭。” . 华琅是跑起来的,从另一边的营帐跑回詹云湄的营帐。 心跳飞快,像要蹦出胸膛。 他反复闭眼睁眼,忘却不了营帐一幕。 那个人的手,贴在詹云湄的腰间,整个上半身也在她的怀里,她那会儿低着头,嘴唇靠近那人的耳畔。 就像她每晚亲昵地贴在哄他一样。 很快,华琅冷静下来。 姚淑娘在夜里会回她的住处歇息,和其他人轮换值守,也就是说,营帐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守,有换值的间隙。 就在这么间隙,有人找华琅,用的詹云湄的名义。 华琅当然怀疑是否可信,但那人出示了詹云湄的私令,他也就不得不信了。 跟着他一路走,走到另一半边的营帐,夜里黑,他走错一步,不小心撩开一间通明的营帐。 就看见那一幕。 方才还觉得难以接受,现在倒是平缓不少。 华琅和詹云湄的事不是秘密,她还带他上街,她不在意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此种情况下,有人特意找他,带他撞见那样一幕,结果又没什么要紧事,不就是摆明的挑拨离间么。 这种伎俩,实在太小太弱。 华琅坐回榻边,激烈的心跳回归正常。 失落也伴随着过来,虽然是有人故意带他去,让他看,他知道这是计谋,可撞见那样一幕,还是不好受的。 这不就是坐实詹云湄还有别人的事么…… 无所谓的,他要求她什么呢?他能要求她什么呢?只要她不主动说,权当不知道了。 华琅安慰好了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詹云湄回来了,她撩开帘帐的瞬间,华琅落荒转身背对。 “怎么了?”詹云湄外袍都没脱,走到榻边。 身影压下来,把整个华琅都盖住。 华琅不说话,只摇头,“没什么,奴婢刚刚梦魇着了。” 他已经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无异,但她还是感觉到若有若无地颤抖。 詹云湄一把扯过华琅胳膊,让他面向她。 他竟然……哭了? 诧异先来,姗姗来迟的,还有被他眼泪激出的兴奋。 可詹云湄面上平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 华琅担心自己这副模样叫她厌恶,连忙抬手擦脸,“有东西进眼睛,刺得难受。” 詹云湄什么想法都消散了,紧盯着华琅湿润的眼尾和发红的嘴唇。 她往后退了半步,想褪掉沾满酒气的外袍。 华琅却以为她讨厌他的矫情,害怕她要走,去找那个人,更害怕那个人取代他,让他重回永无天日的狱牢和侧房。 恐惧大过害怕,就有了行动力,华琅伸出手,颤颤巍巍攥住詹云湄衣角。 动作太大,而她也没意料到。 他这么一攥,整个人都被拽到地上跪着,这时也不觉疼,乞怜着:“将军……” 是咬了牙,咬出满嘴血腥,才逼着说出口的,“不要走……我、我也能用,你以前都很满意……求求你,别丢掉我。” 作者有话说: ---------------------- 国庆快乐呀大家[烟花] 抱歉又拖更了,昨天发烧去输液了,今天感冒还是没好,但有点精神了,又逢放假,我觉得我又行了[星星眼] 第24章 此刻的华琅思绪凌乱,只顾得上乞求,哪又能想到并未说清情况,含糊几个字眼,倒让詹云湄想了半晌。 等到詹云湄理解清楚华琅的意思,想明白状况,已经过了会儿了。 华琅攥着她的衣角,从一开始的剧烈,到现在慢慢失去力度,逐渐地,松开衣角。 两手垂在身前,伏跪的姿势充斥着说不上的意味,看起来确实是真正的丧家犬,一只失去了主人宠爱的弃犬。 詹云湄想清前因后果,想来是有人带他看见刚刚梁戎那一幕。 挑拨离间么,她还是懂的。 那华琅,现在是在……挽留她? 她又明白了,忽而一声轻笑从唇边溢出,只是这么极轻的笑声太容易变成嗤讽。 华琅彻底僵住,紧咬的唇齿分开,唇内慢慢渗出血珠。 詹云湄歪头打量着弯塌腰身的华琅。 一片乌发垂在两侧,露出骨骼明显的白颈,她抬起手,对比一番,他的后颈竟然比她的手还白。 又细,似乎轻掐就能拧断,无处不是可怜可爱。 这真是……好事。 看着如死灰般的华琅,詹云湄越来越平静,甚至生出戏弄他的心。 她试探地,后退一小步。 华琅探出手,想要攥住她,却在伸出后立马缩回去,头更低,腰更塌,“抱歉,将军。” “怎么道歉?”詹云湄语气莫测,目光却一直在华琅的后颈上,她想捏一捏那白皙的地方,是像猫儿狗儿一样有柔软的皮,还是只能摸到突出的骨头呢。 华琅微动着身子,“奴婢逾越,说了下贱话,您当没听见就好。” 他似乎要起身,她按下他肩。 看似轻柔搭上来,实则掌心暗暗发力,压停动作。 华琅有些惊诧与不解,随即又如常,心依旧沉落,“请将军原谅。” “手伸出来。”詹云湄道。 华琅愣了会儿,然后乖乖照做,伸出一只手,脑袋还是垂着。 他的手慢慢过来,她也伸出手,指尖穿过他的指缝,挑逗似地,点了点他的手背。 好冰好凉的一只手,分明还没到冬天,就已经冷成这副样子,到了冬天可还了得。 詹云湄有点心疼,但不多。 “你自己说说,要我原谅你什么,”詹云湄仍旧握着华琅的手,走到榻边坐下。 他被转了半边身子,不愿她见他狼藉面目,于是低趴在侧,另一手高高举起,仍由她握。 她掌心热乎乎的,应该是很热吧?那他……倒还能替她凉一凉。 “原谅奴婢说了下贱话,脏了将军耳朵,”他说得拖拖拉拉。 詹云湄不紧不慢摩挲华琅的手,“我可曾说过这种话?华琅公公,你这是在编排我。” 不枉她养他如此之久,伤口愈合、疤痕祛除后的手焕然一新,皮嫩得仿佛稍用力就会流血,可惜实在太瘦,指上没什么肉,像在握一块骨头,手感也就一般般了。 她玩弄着他的手,擦过他的手背、指缝,到后面还用指甲挠弄他的掌心。 华琅强忍着手上的异样,道:“没有编排将军,是奴婢打心底里觉得。” 詹云湄想啧嘴。 他的傲气怎么丢了,这就没什么意思了,她还是更喜欢他那副耀武扬威的 样子。 软骨头,一打就趴,偏偏太软,打了也不出气。 “抬头,”詹云湄不容置喙。 华琅蹙了蹙眉,犹豫着,照做。 抬头就露出颇显憔悴的面容,詹云湄看得心底闷闷。 第26章 他来了这么久,就没长上几两肉,到现在了,也只是比才来那阵子胖一点儿。 抬手,不轻不重打在华琅脸上。 华琅吃了一惊,眼泪后知后觉涌来。 她恶心他的挽留吗? “谁让你胡乱猜我心思?”詹云湄掐上华琅脸颊,仰高他的头。 指尖用力,陷入脸颊,微微挤紧华琅的双唇。 颈子被仰到极致的弧度,修长白嫩的皮肤下隐约浮现青筋,詹云湄另一只手搭在颈中,抚摸他平坦的喉骨。 华琅在解释,或是狡辩,但被掐得太狠,他并不能发声,出来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呜咽声。 詹云湄指下用力,抬着华琅的脸,逼他站起来,而他没什么力气,今天又格外的敏感,突然起身站不稳,膝上支撑不住。 她顺手就给他抱进怀里,如愿以偿地捏到他的后颈。 此下营帐吊着油灯,而外头却是黑的,这个点儿,正好是众人散席的时间。 里面什么样子,何般姿态,外面可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詹云湄和华琅都想得到,但詹云湄不在意。 华琅受不住这样的羞耻,极力蜷缩身子,脸不自觉地就埋到詹云湄的颈后。 到底说他胆小贴切,还是胆大呢?詹云湄一时想不通,手上捏了捏。 颈后再瘦,也有一层皮囊,像猫儿狗儿一样。 捏一捏猫儿狗儿的后颈皮,能安抚它们,自然而然的,也能安抚怀里的他。 区别在于,只能轻微安抚他。 营帐外喧闹起来,越来越多人回来了。 詹云湄一点点松开了华琅,不让他太窘迫,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怯怂瞧她。 抬起眼,放下眼,抬起,放下。 就像小兽颤抖着爬出来,撩它的眼皮打量天敌。 詹云湄又笑了起来,屈指揩去华琅眼边余泪,“想不让我找别人,你就这点行动?人家都是投怀送抱,你口头上说两句就行了么?真以为我詹云湄这么好糊弄?” 华琅脑袋晕晕乎乎的,才刚在外面儿走了一圈,吹了冷风,回来褪了外袍,激动发热,又很快凉下来,这么一来一回的,把人身子弄挎了。 但现在顾不上头晕,华琅拧紧眉头,他知道她的意思,她向来都很喜欢他的主动。 抿了抿唇,唇齿间还有被咬破的血腥,他吸了一口气,从詹云湄肩头离开。 脑子里回忆着从前调训人的场景。 没有哪个宦人打头开始就做最大的官,都是从底下爬上来的,他做过调训人的活儿,其实就是捧着一本图册,向妃嫔们讲述他自己都没做过的事。 好歹是有内容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顺着记忆,华琅逼回卑怯,壮着胆儿地凑上前,两手搭在詹云湄肩头,脸颊蹭她。 复又分开,在她等待的眼神之下,在光亮的营帐下,轻轻触碰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地点吻。 他清醒并深知自己在做什么,又不得不做,可恨她心之冷硬,更恨自己残废一身,无权无能。 谨慎的、探究的,又夹杂暗昧不清的情愫,詹云湄心坏,故意抿住唇,不给华琅亲吻的余地。 他愣住,呆愣眨眼,动了动唇,“感觉很……不好么?” 见他万分小心,詹云湄实在忍不住,笑弯了唇,华琅意识到她在逗他,连同刚刚的掌掴、质问,全都是她的坏心眼。 “有意思吗?”华琅恢复些许胆量,凶巴巴的。 “嗯,很有意思啊,”詹云湄压低华琅脖颈,亲他早被咬破的唇,舌尖轻轻探触,示意着他。 他还有什么资格拒绝,何况他现在才是那个弄姿作态的人,她示意,他马上就张开唇,迎她的探入。 詹云湄的亲吻时而温柔缠绵,时而强势侵夺,现下是两者并行,一会子轻柔缠绕,一会子齿尖厮磨。 直至华琅脑袋发烫,烫到詹云湄的鼻梁,她才松开唇齿,摸了摸他额头温度。 她唔了声,才发现他的面红耳赤不全是因为羞耻,还有病因。 不过,他可怜至此了,她还是没给华琅放心的答案,也没有提她在外的真实情况,他的惶恐不安最终也没有得到释怀。 帐外,姚淑娘道:“将军,陛下要见您。” 她又要走了。 失落还没反应上来,华琅就被詹云湄褪掉衣裳,裹进被子,眼皮昏昏沉沉,意识错乱,也不忘拽詹云湄的衣角。 看得人更想欺负他,詹云湄拉拉被角,温声哄着,“乖一点,华琅,我很快回来。” 华琅迷迷糊糊,心里想着,一走就是一天一夜,每天都说要回来,哪天不是骗他呢。 这么想,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而他自己烧得厉害,完全没发现。 詹云湄静静听着,没想到,他这么在乎这件事……他也这么不满她。 可是她不满意,他应该是能接受她的,就是不能开口而已,她总有办法让他自己开口说出来。 移开目光,扫过榻边箱子,它被挪动过位置,有打开过的迹象。 她眸光微动,迟疑看向榻上双眼朦胧的人。 -----------------------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三更[求你了] 第25章 帐外夜色沉浓,银辉映光,照亮整片猎场,独独詹云湄这处被参天巨树挡了光,陷在黑暗中。 夜风含着秋天特有的凄凉,吹扬詹云湄冠下长发,在夜色下,她轻声吩咐着。 “淑娘,仔细去查,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私仿我将军印。” 私仿将军印,今儿是拿来诓将军府的人,明儿就能拿到京营里诓军将。 姚淑娘知道此事重大,不自觉严肃神情,“奴婢现在就去。” 未走两步,詹云湄又吩咐:“再多安排几个人轮值守着营帐,不要有换值空档,另外,看好华琅。” “奴婢知道了。” 一路迎月光向皇帝营帐去,帐外侍卫把守,女官先一步上前虚拦詹云湄。 “将军,请您等一会子,张阁臣正和陛下谈事。” 即便是秋狩,皇帝仍然政务缠身,有空闲了就要理政事,开国近一年,没有一天是彻底休闲。 詹云湄颔首,让到一边等候。 面前来人,捧碗热羹,低头走着,同样被女官拦下。 “贺侍君,请您等一会子,陛下正忙。” 贺侍君道好,也让到一边来,见詹云湄也在此,神情恍惚瞬间,旋即如常,行了个礼,“詹将军。” 詹云湄微笑示意。 两人一起在边上静候。 詹云湄的余光一直流转在贺侍君手上的热羹,似乎是碗虾仁羹,她亲眼瞧着这热羹从咕噜冒热汽,到凉透。 凉透的东西呈给皇帝吃,脑袋还想不想要了。贺侍君当然想要脑袋。 他用嘴巴试温度,羹汤凉透了,他轻轻叹气,又捧着碗离开。 也是他刚走后不久,张阁臣退出营帐,见詹云湄在外等候多时,他拱手做礼。 詹云湄回礼,撩帘入内。 皇帝营帐极大,提前几个月就布置好,里内不似其他营帐简陋,相反,如同殿阁,长榻软椅,屏风花扇,各样都摆着。 “詹卿,你来了。”皇帝轻抬手,詹云湄撩袍上前,她摆手赐座,“刚才看见张阁臣没?” 詹云湄落座左侧玫瑰椅,道:“瞧见了。” “张阁臣真是不改酸儒相,这还是秋狩,你猜他将将说什么?”皇帝撑在在一侧手上,另一只手把玩一枚未经打磨的玉石,调中阴阳相行,“他竟敢提立后事宜,当真放肆!” 语罢,玉石也被一并砸出,脆弱的玉石不经撞击,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碎裂分离。 詹云湄识趣,迅速从椅上离开,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皇帝语调一转,多嗤夺讽,拿腔作调学张阁臣,“‘陛下立根已 久,正是发枝散叶时候,臣斗胆向您进言’,进言?进言了什么,还不是暗暗地推荐他族中人。” 詹云湄又哪里想掺和皇帝那些事儿,在心里叹口气,劝道:“陛下不要动怒,您是帝王,天下之主,立或不立还不是您说了算。” 话说到地方上了,皇帝的气转眼就没了,也或许本来就没多气恼,装给詹云湄看的。 她动了动指,慢悠悠轻点自己脸颊,“詹卿这话倒是。” 皇帝行事委婉又直接,总爱装苦楚,现在詹云湄如愿地递出台阶,她自然是踩上了。 “詹卿,朕手头繁忙,实在分不出他法,”皇帝道,“华琅,应该在你那儿吧?” 秋天天气多变,詹云湄出营帐,下了雨,粗密雨丝斜打在地,渐起泥点子。 女官递伞来,“将军,慢走。” 詹云湄一手撑伞,一手拎抱宽大衣摆,冷冷月光残碎地照打在靴面,这才发现靴上沾了狼血。 想起狼血,就想起了那枚狼牙,詹云湄取出它,它却没有血迹,弯牙上虽残缺一块,但不挡它煞气。 第27章 她摸了摸。 去做根红绳,吊在华琅脖子上,应该很漂亮,凶的人就该配点带凶气的饰品,才不削他恶相。 “将军,”姚淑娘碎步跑上前,“能查的地方奴婢都查遍了,各位大人的营帐不方便进入,没法子查。目前查不到仿印踪迹,不过,您的私印从来只摆在京营值房,能进值房的只有两人。” 一为庚副手,一为贺副将。 詹云湄首先怀疑的便是庚祁,可这过分顺利,他对她的偏见一直不少,他对她动手脚,可就太明显了。 贺副将?她和她有什么矛盾?从来没有。 詹云湄一边走,一边道:“先留意明天猎场,排查意外,再把私印换了,记得告诉华琅。” “奴婢记住了。” 回到营帐,油灯已经尽了,帐内静谧,带着凄凉。 詹云湄轻手轻脚掀开帘子,雨声争先恐后涌进来,她关合帘子的动作很快,奈何华琅睡眠浅,就算发烧生病也睡不沉。 榻上人轻浅睁眼,迷蒙间看见熟悉的身影,下意识把手伸出被子外,想去探她。 那熟悉的身影压过来,坐在榻边,帐外雨息被她带进来。 华琅鼻下细痒,打了喷嚏。 詹云湄这才褪了满身风尘的薄披风,换了干净衣物,回坐在榻上,握住华琅发凉的手。 伸手,探他额头温度。 还有点热,但比刚才烫她鼻梁可好太多了。 “我打搅到你了?”詹云湄的手慢慢抚到华琅侧脸,揉了揉他的脸。 他才睁开的眼又阖上,睫毛快而轻地颤抖,“……嗯。” 真是会得意呵!刚刚怎么勾引她的?现在知道自己病了,她会心疼,就硬气起来,巴巴对着她干。 所谓登鼻子上脸,形容华琅这只丧家犬再合适不过。 不过呢,詹云湄是吃这套的,她喜欢他这样。 “怎么办呢?我给咱们华琅公公赔罪,好不好?”詹云湄的手继续下移,移到他薄薄的嘴唇,指尖往内戳。 “唔……不行,”华琅抿起唇,不让詹云湄探进来。 “怎么不行?还是这赔罪太轻,你想要别的?”詹云湄说着,缓缓看向榻头箱子,她低估了华琅的隐忍程度,她以为他不喜欢这样,每每和她在一起都是为了好过,装给她看的。 只是没想到,他可能喜欢,甚至沉迷于此的。 “华琅,你想要什么?”詹云湄收回手。 唇上突然没了感觉,华琅紧皱几下眼皮,恹恹无力地睁开,才真正有了几分清醒。 詹云湄说很快回来,这回竟然是真的……做梦了吧。 华琅脑子晕沉得不行,情绪大起大伏过,就算高烧慢慢退了,头晕头疼一时也不能缓解。 应该不是做梦,梦里只有前朝皇帝要他去死,哪里会梦见詹云湄呢。 他有点子怀念最开始那些日子了,他每天都在矫情,而詹云湄从来不生气,任他乱发脾气。 怀念却也不多,他觉得她现在不太惯着他也是因为他太过矫情,她没了耐心。 华琅思绪乱乱的,怎么想也不能放松,怕詹云湄又走了,吃力坐起来,一顿乱探,抱住她的腰。 在她满身熏香内,他终于想起来,他还没回答她呢。 于是想了想,道:“将军用不着这样。” “行啊,”詹云湄很快说道,她感觉到背后的手不安分地动着,像在找姿势,试图抱得更紧。 他的小心惶恐都过分明显,生怕她又走了,约莫是病了的人都更脆弱,等他病好,是不是又要和自己气一顿? 詹云湄弯下腰,隔着薄寝衣,抚拍华琅背脊,只拍了几回,就不拍了,拉被子过来裹住他。 侧脸,想亲一亲华琅。 又被拒绝。 “华琅,再躲就滚出帐去,”詹云湄轻淡的话里威胁过浓。 华琅被吓到了,缩了缩身子,从她怀里抬头,急忙解释:“我病气太重。” 詹云湄本来就是吓唬,吓唬过后得到解释,心里畅快,翘了翘唇畔。 笑意被华琅捕捉。 他细眯双眼,发现她的恶劣,他离开拥抱,扯过被子翻身躺下,嘟囔:“有什么意思?见奴婢害怕,将军心里就高兴?怕不是有什么怪癖!” 说完,气愤不减反增,还夹带委屈。 她能这样逗他,怕不是也这么逗别人的,想到这点,他就更恼。 恼,恼有什么用! 詹云湄当然不知道华琅在心里又和自己打了一架,她随口哄了两句去洗浴。 洗去满身疲倦,回到被子里。 一通摸索,摸到华琅凹陷的腰侧,顺势往前,把他揽过来。 这几天太忙,夜里回不来,很久没睡好觉,特别是没了华琅,睡觉也变得没那么惬意了。 詹云湄并不清楚自己这是什么情况,可能就是喜欢他的身子吧?这不重要。 她舒舒服服地找到他的颈窝,埋进去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儿。 没想到额上突然湿凉,驱散她的困意。 “又哭了?” 华琅浑身一抖,赶紧擦脸,凶道:“胡言乱语!” 詹云湄笑了声,拉长调子,“嗯,我乱说的。” 低低哑哑的嗓音从他颈侧传开,像鱼尾扫过了全身,牵动酥痒。 华琅不由自主地蜷了蜷,双腿靠紧。 羞耻、不堪,回忆全都爬过来,像刺一样扎在皮肉上,让他不敢面对又不得不面对。 “华琅,我的手好玩吗?” 詹云湄突然说话,又把华琅吓一跳,这才回神,他抓她的指尖很久了。 “对、对不起,”华琅窘得想离开这个过分亲昵的怀抱,可是她抱得太紧。 他可能是又发烧了,不然脸和耳朵怎么这么热? “明天秋狩最后一天,和我一起过去,”詹云湄把手塞回华琅的掌心,给他玩,在困意彻底席卷之前,不忘继续逗他,“你应该记得,这趟是过来帮我掌眼的,挑个……” 她意识断了。 华琅眼里泪珠子打转,想一把推开詹云湄,顾及她很困,还是没能下去手。 她这趟回来,原来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再羞辱他一次而已。 ----------------------- 第26章 秋雨绵绵,下了整晚,第二天仍旧,淋得人浑身湿冷。 秋狩最后一日的狩猎在上晌进行,没出岔子,中晌,姚淑娘来接华琅。 隔着帐帘,姚淑娘问:“公公,您收拾好了么?” 詹云湄今儿个一大早就把他叫醒,喂他几口药,让他好好收拾自己,中晌去宴上。 真让他挑人去?他能怎么掌眼? 她想羞辱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非要挑这种最刺人心的,可见她心狠。 即便腹诽詹云湄整个上晌,还是不得不穿好衣裳,盘好头发。 “快了。”他没精打采走向小桌。 詹云湄一早派人送来几盒脂粉,脂粉盖人憔悴,胭脂添人明艳,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不想让他给她丢人罢了。 华琅再矫情,也不是分不清场面的蠢笨人,她这样又是想羞辱他一番么? 他垂下眼,打开盒子。 将浅浅脂粉擦在脸上,遮掩这几日不安所带来的暗沉气色,又抹了淡淡胭脂,施在脸颊。 极轻极浅的上妆,没有带来任何俗气,只是提一提气色,看起来整体更有活人气息。 华琅放下脂粉盒,盯着小铜镜。 “缺了一样。” 镜中浮现华贵的衣缎绣纹,金丝银线,样样彰赫将军重势。 垂落眼皮,镜中景象一并消失。 詹云湄在华琅身侧止步,拿起小圆盒,指尖一撬,润红的脂膏透着光泽,她指腹捻起一点。 轻轻搭在华琅唇下。 她的指是温热的,而口脂则是滑腻的,一起在唇上揉捻,感觉……好奇怪。 异样的触感让华琅呆住,詹云湄略有点意外他今天的乖顺,撩眼瞧他,他却也瞧着她。 詹云湄收回视线,专注抹匀口脂。 他唇色泛白,病时更是一种孱弱的白,口脂颜色不重,化在他唇上正正好补足气色。 她取出帕子,擦净指上残脂。 牵起华琅的手,带他入宴。 华琅的出现,令众人惊诧,认得他的人骇大双目,不认得他的人,听说他的身份,更觉惊奇。 而他始终没什么反应,全程看着脚尖,跟随詹云湄入座。 她将他安排在离她非常近的右侧。 詹云湄不关心周遭眼神,俯下头,在华琅耳边道:“华琅,抬眼看好了,看看谁最漂亮,谁最能讨我开心。” 华琅闻言皱眉,不满瞪詹云湄,不料她根本没看他,眼眸早不在他这儿了。 “将军,很期待?”他忍不住刻薄语调。 詹云湄想了想,点头,“嗯。” “哦,那奴婢可要认真挑选,省得挑个不省心的,给将军府添麻烦,”华琅几乎咬牙切齿。 第28章 “好,全凭华琅公公说了算。” 宴会没什么特殊流程,历来多朝都没有太大变动。前朝每年狩猎,华琅都会跟在皇帝身边,真要论起来,华琅比詹云湄更熟悉秋狩的流程。 他静静坐着,没有动筷,詹云湄偶尔给他夹菜,他才吃一口。 维持着冷淡神情,不看周围,不看詹云湄。 “将军,秋狩安排辛苦了,卑职敬您!” 陆陆续续来人给詹云湄敬酒,敬完她又敬皇帝。 每每来人,总少不了打量她身边的华琅。 忍不住揣度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詹云湄从来没想过刻意隐瞒,又是贴着华琅私语,又是给他夹菜,还能看不懂么。 席上议论纷纷。 到下半宴,敬酒的人都没停过。 华琅都不关心,直到听见熟悉且对其充满敌意的声音。 “将军,梁戎也敬您。” 酒筹相碰。 华琅实在忍不住,瞧瞧窥探。 和他想的一模一样,这是一张年轻、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不用擦脂抹粉,就有着无比鲜明的神气。 一边光鲜亮丽,一边病弱颓丧,怎么能比。 好像被无形刺中双眼,华琅不忍直视梁戎,落荒垂眼。 詹云湄细观他细微变化,与梁戎客套几句,送走梁戎,才捏了捏华琅掌心。 “怎么?你觉得他不错?” 华琅使劲咬牙,直逼得耳里嗡鸣,深吸气,道:“嗯,与将军般配。” 詹云湄拖腔拉调,问:“是么?” “……嗯。” 她突然弯起眉眼,笑着说:“公公说是,那就是了。” 起身,离开座椅。 华琅伸手,挽留不及。 . 皇帝营帐拢紧,女官把守严实。 詹云湄来时等了会儿,女官进入通传,又过了阵子,贺侍君出来了,女官请她入内。 跪在漆雕折屏前,听见皇帝在里出声,她才进内帐。 皇帝正细细擦手,随口问:“今儿没人提立后的事儿吧?” “回陛下,没有。” 皇帝擦净手,帕子轻放一边,挥手赐座,“詹卿,委屈你了。” “这算何般委屈,臣是将他看作内人的,叫人知道了,口头上说两句,心里编排几句,可不算委屈。”詹云湄说得清淡,这也是她内心想法。 在无心处理一桩事时,最轻松的法子就是转移注意,当他们发现,开国军将身边待着一位前朝权宦,还十分亲密,这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关注皇帝的事? 本来就难提起的事,现在有了另一件事压着,谁还想得起来管皇帝家事。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呢,华琅示面了,说出去无论如何都不算光彩,折一折詹云湄的军威,又不伤她根,也是桩好事。 对詹云湄来说,虽然败了些许名誉,可在皇帝知情的情况下,还留着一名前朝遗宦,不是更能在人外证明她对皇帝的特殊,和皇帝对她的偏爱么?对詹云湄,这何尝又不是一桩好事。 皇帝心里畅快,不一会儿平复。 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解决不了根源,迟早有一天还是要正视立后事宜。 “啧,”皇帝不耐烦,瞧见手边帕子更烦,把它扔在地上,“詹卿,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到了我这里,更多的却是前朝遗子?不说要换人,好歹想法得跟我一致吧?” 詹云湄一阵心无力。 皇帝总爱和她谈,她哪来的胆量和她论朝堂,含糊几句,敷衍又慎重。 皇帝跟詹云湄说不通,自觉没意思,抬手要屏退,不曾想刚一抬手,女官急切掀帘入内。 “陛下,詹将军,宴上有人行刺,贺侍君和那位公公都受伤了!” 皇帝先动怒,猛一拍桌,“禁军做什么吃的?” 不等詹云湄作态,她已经从高椅上下来,拎起衣袍快步往外走。 詹云湄急忙道:“陛下,待臣处理好了局面您再出帐。” 往外走,吩咐女官,安插一列禁军守在皇帝营帐外。 宴上混乱,餐食撒满地,詹云湄赶来,正好碰上刺客逃窜,当即下令,活捉刺客。 刺客不多,场面很快平定,詹云湄先喊了医官去贺侍君营帐,看他伤情。 皇帝出帐,将调查事宜全权交给詹云湄,赶到贺侍君那边儿去。 詹云湄也没闲着,借查案名义,让姚淑娘通查所有人的营帐。 很快,来人禀告:“将军,卑职在庚副手的帐里发现了您的私印。” 宴上众人惊恐未定,方才一幕清晰映脑。 一众刺客放箭,这里的人都是精通武艺的,最终的箭羽只伤中才从皇帝那儿过来的贺侍君,和在人群边缘的华琅。 詹云湄走到宴场中央,拔/出插在土里的箭羽,是禁军使用的箭。 在狩场,能调动禁军的只有将军令与詹云湄的私印,詹云湄在昨天就向皇帝说明了有人盗取私印,事发时还在皇帝营帐。 她做什么要在自己负责的秋狩上动手脚?现在有庚祁帐中证据,指向很明显了。 庚祁愤怒 暴起:“胡说!嫁祸!我为什么要在宴上行刺?” 贺兰琬抬头时与场中的詹云湄对视,她垂下眼,继续派人收拾残局。 詹云湄稍思索,抬手:“拿下庚祁。” “凭什么?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定罪我!”庚祁挣脱禁军,冲上前拎起詹云湄领口,死死瞪她,一字一句憎怒难掩,“你想害我!你们这些女人除了作计陷害,还会做什么?!” 詹云湄因庚祁所说的字眼挑了挑眉,指尖抵在他肩头,霎一用力,推开他,虚扇了扇脸边气息,再次吩咐:“拿下。” 半举手臂,亮出皇帝交予她的私印,代表皇帝旨意。 “抗旨皆斩。” 荣宁郡主站在人群之外,看着猛力挣扎的庚祁,捏了捏掌心,眼里没太多动容。 她偷偷溜走,跑到詹云湄的营帐。 华琅还在里边儿躺着,血腥溢出,她朝里,把小纸团丢在他身上,拔腿就跑。 第27章 除去最后一日的意外,秋狩进行顺利,荣宁郡主猎下野兽最多,皇帝当众奖赏。 一行人来匆匆,去匆匆,秋狩结束了。 行刺案中只伤两人,被活抓的刺客押入刑部大牢,由刑部负责案子调查。 在入冬之前,刺客在审讯下交代前因后果。 大致是说庚祁调用詹云湄私令,调走一小批禁军武器,让刺客们用上武器在宴上作乱,目的并非杀人,只是意外中伤无辜人罢了。 庚祁则在狱牢里,不承认不否认,口中不停辱骂新朝世道。 负责刑部的几位官员大多是新官员,和前朝没有瓜葛,自然是听不得这般言辞,将他的嘴堵上。 而京营这边,因为庚祁的事,副将位子空余下来,更多的事务叠加到詹云湄身上,基本没什么空余时间。 秋狩至今,她都没来得及回将军府。 入冬了,雪漫漫散散落下来。 詹云湄处理完最后一批军务册子,推开值房支窗透风,倚在窗框上望窗外雪地。 天尚早,雪还没有堆满,却已经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詹云湄捂了捂脸,将要退回值房,忽见院子外来人。 “将军,外边儿风大,您注意些,”贺兰琬捧着新做好的将军令进房,“这是新打好的将军令,您瞧瞧有没有哪儿出错,卑职好拿回去叫工匠改。” 将军令用檀木雕刻,刻上官职与姓名,以及新朝的特有的纹样,詹云湄将它放在雪光下细瞧。 “没有问题,做得很好,辛苦了。” “卑职该做的。” 詹云湄颔首,把将军令收起来,眼见时辰不早,外边儿若隐若现夜色,便收拾了案桌,让长随把剩下的册子带回府。 贺兰琬送詹云湄出京营,略过盖着薄雪的校场,两人一言不发。 直到詹云湄一脚踏上马车,忽然回了头。 贺兰琬抬头仰视她,只能见她锋锐的下颌,“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 京营坐落在京城以外西北方向几里,四周人烟稀少,此下军将们都在屋内,更是没几个人。 詹云湄的目光从她身上轻飘飘略过,面上似笑非笑,“庚祁那边……你尽快处理,等他想明白了,会把你供出来的。” 闻言,贺兰琬浑身一僵,背后冰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灌了雪,可是伸手一摸,又摸不出什么来,原来是自己身子发凉。 迟迟没能缓过神,也不知什么时候心虚到把头埋下去,再抬头,马车早已无影无踪,余下一地滚轮痕迹。 . 秋狩一箭,刺伤华琅的侧腰腹,避开了要害,却疼了好大阵子,原以为受伤会令詹云湄留在身边的时间多一些,却不想她这段日子很忙。 忙到……连回府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也或许并不是那么忙,只是在外有比他更漂亮、更有趣的人。 第29章 腰上伤口好像被撕裂,疼醒迷梦中的华琅。 睁开眼,榻边空空荡荡。 又闭上眼。 “醒了就快起来,天天躺着什么时候才能好?” 温和细语在身侧响起,华琅意外,刚要坐起,脚踝弥上一股奇怪触感,痒痒的、挠挠的。 猛地意识到那是詹云湄在拉,华琅登时清醒,把自己整个儿裹进被子,动作过大,扯到伤口,疼痛迫使人低低呜咽。 这像什么呢?像一只受惊却又傲气的猫儿。 詹云湄如是想着,轻轻笑出了声,起身,慢步走到榻头,撩开下袍衣摆,坐着。 “华琅,起来坐会儿,”詹云湄在这团被子外温温哄着,一边哄,一边悄摸摸地把手塞进被子。 被子里边儿裹满华琅的温度,暖洋洋的,从雪地外走一遭,染满身湿寒,忽然进入这样干燥温暖的地方,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软化一块。 这团被子长久没有动静。 詹云湄作势要掀,里面的人先一步抓住她的腕子,把她往外推。 她眯了眯眼。 他倔,她也会倔的。 于是用力,往里摸索,想要抓住他的手。 轻微的钝痛从腕心蔓延,詹云湄很快意识到是华琅在咬她。 倒是不算太疼,他咬起人来不用劲儿的。 “走开!” 被子里一声凶呵,随之,她被推开。 被他弱弱地凶吼,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恼,甚至有隐隐约约的兴奋。 应当是兴奋的,詹云湄忍不住,翘弯了唇畔。 “是谁在营帐里哼哼唧唧亲我的,现在怎么这样?”詹云湄收回手,腕上留有浅浅齿痕。 华琅听到这个就恼火。 他承认自己勾引的技术不如人,可她有必要反复拉出来鞭打么…… “奴婢逾越,将军罚奴婢吧!”他腻着阴阳怪调。 华琅现在没什么顾忌了。 他丢开过尊严,换来的是詹云湄让他替她物色人。 既然如此,他就横竖不怕了。 反正她已经挑好人,他委曲求全也好,发脾气也好,都不能让她多喜欢他一会儿,干脆自暴自弃,发发脾气得了。 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华琅闷着,在被子里扭头。 他有点怨,亦有些委屈,却又没怎么气她,只觉得自己不如人,和以前的不识好歹。 詹云湄看着那团被子窸窣蠕动,不知道华琅在里边儿做什么,便吓唬他:“好啊,那我罚你去侧房,把主房让给我和新欢,你应是不应?” “……”华琅的心彻底凉了。 想哭。 咬着牙逼自己不许哭。 还是忍不住,偷偷掉下几颗眼泪。他还受伤呢,就要赶他走。 眼泪顺着脸颊,浸入被褥,不多不少,晕湿小块被褥。 脸上没有水渍了,华琅这才慢慢坐起来,眼皮垂落着,“我这就走。” 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刚要揭开身上披着的被子,突然一道重力,把他按倒在榻。 华琅惊诧着,连连眨眼,表露不解与怯怯。 “你到底怎么在皇帝身边做事的,这么笨?”詹云湄两手撑在他肩侧,高高束起的发偏垂到一侧,尾尖扫在华琅眼尾,带起细细密密的痒意。 他被迫眯起眼,眸子变得迷蒙,嘴唇微微抿起,姿态里夹杂难以言喻的意味。 詹云湄瞥华琅的嘴唇,没什么气色。 华琅适应了詹云湄发尾带来的触感,勉力睁开半只眼,似乎真是不太明白:“什么?” 她目不转睛盯他轻微启合的唇,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掐住他两颊,向上抬。 勾引人的双唇终于离开了视线。 可又露出白皙的脖颈,青筋隐隐浮现,不显眼的喉骨伴随华琅不安的吞咽,小幅度滑动。 华琅动不得,头仰到极致,像在撕扯,腰腹伤口像在呼吸一般,起伏疼痛。 他只能左右扭头他的头,细细弱弱地哼吟,向她求饶。 她的身影越压越近,显得抑沉,而又充斥旖旎。 看着华琅无力挣扎,詹云湄心知是弄疼他了。 但 并未怜香惜玉。 弄疼才好,疼哭他最好,她乐意见他哭。 她慢慢俯下头,在他颈下吻了吻。 不轻不重,没有猛力破坏漂亮的颈子,也没有疼惜爱怜。 “疼……”华琅的伤口被时不时碰到,每每碰到都倒吸凉气。 听他喊疼,她故意加深亲吻,还张开唇齿,用齿尖厮磨细嫩的颈肉,然后一口咬下。 为了能更好地贴合脖颈弧度,她不得不加大力度仰高他的头。 腰腹本就是敏感处,伤口疼痛十分明显,还被用力抬了头,华琅睁开眼,只有架子床上一片雕木顶。 她亲得越来越用力,在分离的片刻,齿印发红,渗处丝丝血迹。 再次亲吻,舔舐血迹。 被詹云湄亲得迷糊,华琅细眯的双眸有一瞬的失焦,可是很快意识回笼。 她亲完他就要赶他走。 委屈。 委屈得难忍。 撑他的手,摸到一点潮湿,詹云湄一看,他竟然哭了,眼泪掉到了手心。 她被气笑了。 他是不是还觉得她玩弄很多个人,他只是其一? “你怎么不想想我把你带到宴上是为什么?就为了让你给我挑人吗?在府里住了这么久,你可曾见过有别人来府上?”詹云湄放开了他,反问着,但语气不激烈。 他满面潮红地躺在榻上,湿漉漉的双眼蒙了眸光,叫人分不清神情。 听她说话,他缓缓动了动头,像是听懂了,但还是蹙起眉心。 嘴唇翕动着,“伤口……崩了。” “崩了?”詹云湄从榻上坐起,才发现屋里没有燃炭。 不过这么一趟下来,额上早就布满细细汗珠,她随手拿手帕擦掉。 披上外衣,绕过屏风,向外吩咐:“把华琅的药拿进来,再烧一桶热水,顺道把军务册子也搬进来。” 她把干净的寝衣从柜子里扯出来,随手扔在华琅身上,“去洗,换衣裳,等会我给你换药。” 一顿,她看向他,笑着说:“华琅公公,这是独宠。” 华琅本来好好地下榻,听她挑逗,蓦地僵了下,眼睛亮了亮,迅速暗淡。 刚才还迷糊,现在有了精神。 瞪她,冷不丁嘲讽:“将军,骗奴婢这么久,看奴婢失态,很高兴吧!” 詹云湄慢悠悠打开军务册子,拿起笔杆,过一道清水开笔,擦干,轻轻沾墨。 “看华琅委屈当然有些高兴,快去洗吧,待会子出来把药换了,省得伤口感染。” 本是一句体贴话,华琅半受用半不受用的,抱着寝衣正往浴房去,没成想又听她开口,吓得他魂飞魄散。 “今天军务太多,我有些累,可我想看你,腰腹伤口应当不影响,你自己来,好不好?我记得……你试过的。” ----------------------- 作者有话说:今天早点更[可怜]明天更新时间是4日凌晨4点,明早起来就能看哦[捂脸偷看] 第28章 华琅从来没洗过这么久的澡。 主要是不敢出浴房面对。 可是呢,一直不出去,难不成在浴房待一晚上么? 华琅还是认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系紧寝衣带子。 这时候天已经不早了,外边儿一片黑,雪越下越大,风刮过来像有猛兽在嘶吼。 不过,主屋里面很暖和,暖和到发闷。 屋内烧起炭,热气裹着整个主屋,詹云湄不畏寒,甚至对热敏感,此下已经热得发薄汗,外衣早早挂在衣架子上。 发冠拆卸,用了华琅的簪子随手盘起来,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从耳后垂搭下来,铺在背脊与肩侧。 油灯的光,一半打在书籍册子上,一半打在詹云湄柔和的面容上。 衣袖高挽下的手臂与腕骨,有力转动着,是在处理文书。 华琅收回视线,蹑手蹑脚向内屋走去。 “过来。”詹云湄发现了他。 华琅不说话,倔着劲儿朝内屋去,加快步子。 詹云湄搁下笔杆,轻脆一声嗒,华琅就被吓住。 停顿片刻,仍旧朝内走去。 詹云湄倒是被他意外住。 没想到,把他逼久了,他那副傲气性子就回来了。无论他示弱,还是傲气,她都……很喜欢,非常喜欢。 撩起衣袍,跟随入内。 只肖三两步,就能追赶到华琅。 伸手一拉,华琅就无法前进,他攥紧手心,分明转回了半边脑袋,眼神却斜盯地面。 “将军,我困。”他愤懑不满。 “还没换药,换完再去睡,”詹云湄只字不提她刚才吓唬他的内容。 “只是……换药吗?” 她听出了他的期待。 詹云湄轻轻笑,似乎并没有恶劣的坏心眼,“嗯,只是换药,来吧。” 第30章 伤药早备好,放在内外间间隔的梨花木屏风前,詹云湄将门帘子放下来。 取出药,先嗅了嗅。 苦涩的,辛凉的,抹在伤口上不知道会不会疼。 詹云湄将华琅按在玫瑰椅里,自己则是弯着腰,轻而缓地拉开他紧系的衣带。 ——拉不开。 “……你打了个什么结?”詹云湄看着这好大一团的结心,束手无措。 “死结。” 詹云湄投去质疑目光,华琅垂下眼,装无辜。 “怎么呢,就这样不希望我碰你么?”詹云湄将药罐塞到华琅手里,转手抽出一把剪子。 死结而已,难不倒人。 咔嚓一下,全散,裎裸着洁白透出粉嫩,冬日里的雪地溅上朵朵寒梅,就是这样,纯净着,却诱人着。 药膏抹上,显得不伦不类,涩苦的气息逐渐溢出,掩盖原先类似瑞脑的熏香。 身子本来就敏感,伤口崩裂,血口裎出,沾上药膏,刺烈疼痛像是钻进骨髓,翻了倍的痛,令华琅不得不紧咬唇瓣,以免有奇怪动静发出。 油灯还在晃,火光胡乱映,把他的脸映得绯红。 “好了,好了!”华琅伸手捂住詹云湄的双眼,她眨眼,睫毛挠在他手心,一阵异样。 “我真的困了,将军。”有着求饶语气。 “嗯,”詹云湄抬手,覆在华琅的手背,虽被捂着眼,但脑子里的迹象挥之不去。 她很少在光明下见到他,他始终内敛,不愿让她记住他的这副模样。 只怕是他心底不清楚,他越是残缺,她越是喜欢,倘若没有这块残缺,她恐怕不会那么喜欢他。 将华琅的手往唇边带,詹云湄轻微动唇,亲了亲他的手。 这下又把华琅逼得缩手,左右拉着衣裳,把自己裹紧。 “军务不处理了吗?”华琅偏头看向别处。 “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詹云湄缓缓起身,走向衣柜,翻出寝衣来,抱在小臂上。 他以为她放过他了,重重缓出一口气,可又有隐隐落空升浮。 华琅垂着眼,慢慢走到榻边,坐下去。 此刻把脑袋腾空,才能好好回想詹云湄今夜说的话。 她问他那些话,哄他那些话,或许是真的,他的确没见过府上来了什么人,带他出宴会,是让他示众。 他终于想明白,詹云湄的处境。 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呢,她明明可以留给皇帝其他的软肋,却偏偏留下一个他,一个最棘手的软肋,为什么? 华琅有点想不明白,心底有个答案,但不敢认。 翻了个身,脸颊挨到了詹云湄的枕头,有她的味道,虽说她总是逗弄他,让他惶惶,但在外,只有她能给他安全感,也只有将军府给他一点还存活着的感觉。 华琅忍不住,嗅了好几下。 眼皮逐渐变沉,欲睡不睡。 朦胧间好像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的头放在了颈肩上。 背后凉飕飕的,像没有衣物遮掩。 腰侧痒痒的 ,有时还会疼,总觉得有烦人的虫子爬了上去。 华琅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抱着詹云湄的脖子,略一抬头,她正笑着看他。 “不许睡,”詹云湄捏了捏华琅的脸颊,“你当真以为我在开玩笑么?” 华琅的心剧烈跳动,还是要装傻充愣,“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推开她,去抓被子。 詹云湄这会子没太多耐心给他磨,当即拉住他的手,拉他下走。 华琅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应当才几盏烛的时间,他没有深眠,醒来很快就清醒,酿酿跄跄被她带下榻。 清楚瞧见屏风下铺着一张毛毯,之前没有,她还办公的书案搬到这边来了。 华琅没来得及弄清什么状况,詹云湄已经坐回案后椅子,拿起笔杆沾墨。 “来吧,”詹云湄眉眼平淡,提笔批起册子,“准备功夫做好,不然要受伤的。” 脑袋哗啦一下就空白。 华琅呆坐在毯子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神情发懵。 脖子上的咬痕无端作痛,华琅捂住它,低垂脑袋,这一低头可不得了,她竟然还把东西也给他准备好了,从小到大依次排列,一股子静待君用的意思。 “不、不要,”华琅紧张眨眼,开口含糊不清。 因册中事务,詹云湄蹙了眉,在华琅眼里,成为对他的不满。 而她,没有给他什么眼神。 眼里湿蒙蒙的,华琅突然觉得密密麻麻的绝望让他好无助。 他不喜欢,他只喜欢她,只喜欢她带来的,没有她,就没有意义,再多使人愉悦,也不成意义。 泪水吧嗒吧嗒滴下,浸湿毛毯。 弱弱啜泣几声,在静谧的屋内,分外大声。 詹云湄终于从册子中抬起头,看见了跪在毯子上的华琅。 她还是于心不忍他如此委曲求全。 搁下笔杆,到他身边,慢慢蹲下。 詹云湄两手轻捧华琅的脸,他倔起来真是不像话,她根本抬不动他,他就是故意和她作对。 “乖,抬起头来,”詹云湄额头抵了抵华琅,尽可能安抚哄慰他,“不逗你了,乖一点,看我。” 华琅仍旧没听詹云湄的话,自己和自己较真一阵儿,到后面把眼泪逼回去了,才颤巍巍地抬头。 对上她平和的目光。 他像被灼到,羞恼涌上心头,紧咬牙齿,不肯开口,但身子已经很实诚地往她怀里靠了。 这点小动作,其实已经在示弱,詹云湄看出来了,便笑了笑,改了个半拥的姿势。 一手抬起华琅的脸,他把脸埋进她怀,她顺势低头,吻他。 眼睛,吻到湿漉漉的睫毛,泪水咸咸的。 鼻梁,碰到高挺骨骼,竟觉得有点硌嘴。 双唇,软软的,好像比柔软的毛毯更舒服。 唇齿呢,则是湿黏温暖的,融合着两个人的情愫与温度,交缠融合,不舍分离。 华琅的记忆空缺一块,他记不得是怎样被詹云湄按在毯子上,记不得是如何在衣衫完整的她下被亲吻抚摸。 他好想面对她,想看见她的模样,想在这油灯明亮的环境下看见她。 于是他攥紧她的手。 “怎么了?”詹云湄轻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一声好像穿透了耳膜,直达血液与骨髓。 华琅忍不住浑身作颤,闷出支离破碎的哭吟,混乱着开口:“想转过来……” 詹云湄扭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方便她亲他,唇与唇相碰,她侵夺着,并不算温柔。 好像在吃他,嘴唇肿痛,偏偏又令他产生异样的沉迷,痛也忍着。 她如他愿,让他能看见她。 油灯为什么可以这么亮呢。 华琅朦胧着眼,水花让灯光糊成一朵一朵,好刺眼,好难堪。 她的亲吻不间断,分开一会儿马上又接续,他慢慢学着回应,更学着追上去,讨要她的吻。 华琅不知道如何形容此下心情,应该是……很开心的,特别特别开心。 一夜间的雪堆到人膝,今年出奇的冷。 华琅缩回露在被子外的手,在被子里蜷了一阵儿,不情不愿起床。 到浴房里去洗漱,下人们早就打好热水,华琅认真洗漱,在离开浴房之时,余光瞥见小镜子里的自己。 唔…… 他盯着镜子里身上的红痕,摸探镜外的自己。 疼。 没站住,扶了把架沿。 华琅不敢再停留,离开浴房,穿上衣物,也不敢再回头看屏风下。 即便那张毛毯一早就被撤走,可那扇屏风还没有,只要看见它,就会想起交叠的影子,浮动的波影。 总觉得尾脊在发抖。 华琅快步出主屋。 “华琅公公,您早,”姚淑娘端着一盆子新剪下来的腊梅往厨房走,“将军一早就去京营了,您这会子想吃点什么吗?” 华琅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音。 他觉着喉里干得慌,不用开口就知道是个什么鬼声音,索性摇了摇头。 “您还是吃点吧,将军让我们监督您按时吃饭,要您养好身子,”姚淑娘指了几个下人,“把将军备好的东西拿给华琅公公。” 不多时,下人们送来一罐润喉的糖片,以及提前备好的菊花茶。 华琅不想吃,顾及是詹云湄特地嘱咐的,还是乖乖吃了。 夜里詹云湄回来得晚,早过了府上用膳时间,她也是用过晚膳才回来的,便径直往主屋去。 华琅正坐在窗下那张罗汉床上认真看书。 很乖。 这是詹云湄脑子里第一个想法。 放轻脚步过去,坐在华琅身边,华琅看了她一眼,接着看书。 詹云湄伸手,将华琅揉进怀里,他不喜欢她衣裳里的寒气,可是他喜欢她抱他,所以忍了。 “今天做了些什么?”詹云湄抬手,揉搓华琅的脸。 第31章 像和面似的,任人摆布。 华琅不高兴地蹭脑袋,詹云湄便放下了手,捧他的脸,亲他被她咬破且尚未愈合的唇。 腰侧伤口和唇上伤口一起被碰到,华琅眯着眼,哼唧出声,跟猫儿躲人不让摸一样,离开了她的怀抱。 “今天早上起来……在府里转了一圈,排查将军有没有偷着养人,下晌伤口太疼了,自己处理了一下午,夜里吃了饭,就坐在这里看书。” 平平无奇,甚至无聊的一天。 但詹云湄听得很认真,她问:“那有没有找到人呢?” 华琅一顿,摇头,“没有。” “如此,还不肯信我么?”詹云湄说得随意,信不信的权利都交给华琅,她已经起身,翻找寝衣,往浴房去。 华琅动了动唇,放下书。 不自觉地上扬唇角,被詹云湄哄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他生出一种奢望,想要她一直这样对他。 她这样好的人,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和她对着干,他自动把自己归类于她的物品,所以,当有人于她过不去,他就会将那人视为眼中钉。 华琅翻出书页里夹着的小纸片,郡主丢给他的那张。 那时伤着,好歹还有意识,知道是荣宁郡主丢来的,他当时就打开查看了。 纸上写着庚祁所押的地方,以及罪名。 华琅有些不解,荣宁郡主这是什么意思?希望他替詹云湄和她出手么? 他倒是不介意的,他和庚祁的恩怨就没断过,可是如今这状况,他很难插手政堂,难保不会给詹云湄添麻烦。 “在看什么?”詹云湄擦着头发出来。 华琅收起小纸团,塞回书页,合上书册,“没什么,书里带的图册而已。” “噢,”詹云湄半信半疑,不准备深究,她将帕子递给华琅,“来,帮我擦擦。” 华琅没回答,手上已经擦起来。 伺候裹过皇帝的人的功夫就是不错,詹云湄放松下来,趁这时间,把军务册子拿来批。 彼此无话,但远胜过往前种种。 华琅不知道有什么变了,只知道詹云湄好像……真的对他很好。 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看着她专注的眉眼,微动的腕骨,仿佛世间凝滞于此刻。 华琅不自觉地凑上前,蹭到詹云湄的怀里,而她也意外了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展开手臂,让他钻进来。 在 她怀里趴着,很奇妙,和以前都不大一样,变得异样温暖。 华琅意识到,可能真的很依赖她。 他恐慌几个瞬间,却因待在她坚实有力的胸膛中而缓缓归于平定。 太多太多自厌压在一堆,到此刻竟让人无力而释怀,他太想太想要她的在意,太想太想抱住她。 有无形的引力,拉起华琅的身子,让他勾住詹云湄的脖颈,趴上她的肩头,不自觉地往她颈里蹭。 詹云湄放下了册子,轻轻瞥了眼不安分的华琅,没想到他这会儿闭上眼,快要睡着了,他嘴里细细呢喃着什么。 凑近了听,才得知,他在抱怨她。 “坐着疼,站着也疼,”华琅拧眉,弱声控诉她的不克制,“好疼好疼,伤口也很疼……” 詹云湄难以控制地,因笑容而柔化眉眼。 “将军又笑什么?”华琅醒了,不轻不重嗔起人来。 詹云湄乐于见他凶巴巴的模样,富有生气,很可爱,她取出穿好红绳的狼牙,戴在他脖子上。 将狼牙塞进衣领,她低头,含他薄嫩的唇瓣,细细地吮吻,她闭了闭眼,聆听他湿促的喘息。 詹云湄从不吝啬对华琅的喜爱,“因为咱们华琅很棒,学会亲近人了,所以想笑。” 他多少有惶恐,有不安,可不敢表现,只能把她勾缠得更紧,承接她算不得细腻的吻。 再偷偷地,把夹着小纸团的书册推到远处。 詹云湄看见了,但没有说什么,华琅不肯主动提,她就作罢。 唇舌分离,给予他喘息回神时,她提起旁的事,“要不要学着打理府上的事,好让你有些事做?” 华琅眸子里迷懵着还没清醒,听见她话,没怎么思考,就乖乖点头。 第29章 钦天监倒真没有吃干饭混日子,早些日子预测的气候,到如今都应上了,今年不仅下雪早,还下得旺。 洪猛的雪,在朝天殿外翻涌,宦人合上殿门,以免贵人们受风寒。 詹云湄虽比前朝时得势,手握重权,但仍跪在朝堂之尾,跪在这里好比在前边儿受皇帝和官员们的唾沫舒坦。 此时天尚早,外边儿还没亮,这殿里已经吵了半个时辰,只为立后事宜而争吵。 詹云湄耐着性儿听,直到下朝,混着人群要走,却被皇帝近侍喊住。 “詹将军,陛下召您一叙。” 皇帝不是个好性儿的,往常混在军队里,遇到意见不合就动手解决,论起学术来,意见不同的又以巧舌血斗。 换作现在,坐上龙椅,行的也是一套果决,只不过,坐在龙椅上不比以前,以前打服人家,人家就是真的服了,而今,她说服了官员,官员表面上赞同,背地里不服气。 华琅的出席,惊起一小波水花后,目光回归皇帝身上,张阁臣就是一块勾芡过的煮肉片,老奸巨猾,在朝会上勾回了众人视线。 “气死人的,立后与否当真这么要紧?说到底了还不是想把自家的人插到后宫来分点权。” 皇帝怒气冲冲,为她更朝服的女官被吓得手发颤。 隔几层珠帘,听见皇帝气愤,詹云湄默默站到一边。 皇帝换过常服,坐在案桌后,案上高叠的文书遮挡她的眼,“詹卿,你觉得荣宁如何?” “荣宁郡主聪慧、直率,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英才,”詹云湄明白皇帝的意思。 国本不够扎实,皇帝亲人少,又不肯放权于外人,荣宁是她亲姊妹留下的孩子,有层血缘在,可不就亲近么。 “荣宁是好孩子,就是不着正调,”皇帝呢喃出忧愁。 沉默一阵。 又是让荣宁郡主露面,又是夸赞,皇帝想立荣宁为储君的想法可以说是写在脸上。 储君有了,就没人念叨立后了。 皇帝不想立后是真,目下没有合适人选是一回事,立后之后又要权衡皇后势力又是一回事,有了储君,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 “和安,”皇帝抬了抬手,召进贴身近侍,“传朕旨,命贺兰琬贴身悉导荣宁,护其周全,朕每两礼拜抽问近况。” 近侍恭敬弯腰应下,皇帝没让詹云湄走,她就只能在一旁听着,知道皇帝这是说给她听的。 垂目不言。 近侍走远了,皇帝收回视线,有些怅然:“詹卿,开国那时你同我提起那事儿,原先我不认同养残废人,现在想来还是残废的好,不用忧虑那么多事儿了。” 皇帝整日被公文压得喘不出均匀气,白天被官员气,夜里还要哄侍君,没个人儿解闷。 便逮着詹云湄倒苦水,顺便打打煽情牌,顺一顺詹云湄的毛。 . 雪渐小,至少可以赶路。 马车行驶起来不方便,将军府离市坊近,要不了几步路,华琅便让姚淑娘带他步行上街。 既然詹云湄把府上事务交给他了,那他就得做好,起码分担一点她的压力。 在詹云湄那里有用,总好过每天待在府里被圈养的好。 开国有功,皇帝赐下庄田与钱产,庄田有各地的专人打理,钱产则是一半存在库中,一半置办店铺,各样的店铺都有盘。 华琅沿着姚淑娘所说的,一路到各个店铺亲自检查,主要检查店铺营生情况,偶尔翻查账本。 越走,盘查的店铺越多。 詹云湄比他想的要……有钱得多。 原以为这趟出来能让自己有点用,没想到更令人忧恼。 大部分男人想在两方面证明自己,榻上与权场,华琅和前者完全不搭边儿了,后者现在也没了,想让自己有点用吧……又被詹云湄的情况反复捶打。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他应该让她很高兴的吧? 她在榻上很喜欢他的,应该是喜欢的。 华琅摇了摇头,把这些古怪的想法全甩走,侧头对姚淑娘说:“买些新鲜的菜,就回去吧,将军什么时候下职?” “将军下职时辰不定的,偶尔有事就回来得晚,”姚淑娘瞧了眼檐外,雪洋洋洒洒的,又下起来,“往北走两步,有卖菜的,您先瞧着去,奴婢去喊车来,小心凉着,将军要恼的。” 因姚淑娘后半句,华琅心里有股微妙的感觉,一半欣喜一半懵然,他点头。 京里市坊独特,为保新鲜,一天分好几轮卖菜肉,这时辰不早不晚,走过去运气好还是能买到品相味道都不错的菜。 有马车轮过,华琅退后半步让道,同行的下人却没注意到,匆匆往前跑几步。 第32章 华琅心下忽觉奇怪,谨慎抬头,马车行驶过来,眨眼片刻,一只手从车厢伸出。 扯着他,拽上车。 眼前黑晕,天旋地转。 腰侧伤口撞到锐利边角,疼得华琅眉头紧锁,闭了闭眼,再睁开,竟到了一处茶楼雅间。 浓郁茶香喷薄,倒显得诡异。 “华琅公公,近来可好?” 眼前茶壶嘴斟出茶水,茶汤面上热汽氤氲,华琅眯了眯眼,看清来人。 抬手,不轻不重动作,打翻茶盏,嗤声淡笑,“和安,在新皇帝身边伺候得舒服么?” 和安手上停顿,笑着说:“自然舒服的,新帝不似先帝,宽和仁义。” “华琅公公呢?将军府里好过么。” 华琅接过和安手里的茶壶,给他那空茶盏里倒一杯,淡道:“要我做什么?” 大多数侍奉前朝的奴婢都没有获罪,而是改头换面侍奉新主,获罪的只有少部分手持重权和勾结他们的人。 和安与华琅关系不深不浅,偶尔借华琅权势耍耍威风。 华琅瞥了揣手端笑的和安一眼。 现在应该是新帝忠实的奴婢,并撇清了和他的关系。 和安撞上华琅那双没有情绪的眼,忽然觉得有点心虚,心虚之后又挺直腰板,“华琅,要是在将军府受虐待,随时联络咱家。” 他指了指楼下,“这家茶楼在咱家名下,当年受您恩惠,而今自然要报答。” 华琅知他话里有话,随口敷衍着 。 和安又笑,“其实呢,还有将军府更好的出路,你也知道,咱们这种残废,离开了皇城,不如一条狗招人稀罕……” . 天黑了,将军府里点上油灯,姚淑娘点燃两盏灯笼,挂在府门外两侧。 挂钩太高,姚淑娘挂不上,要去拖矮凳,却有人先一步接过灯笼,稍踮脚便挂上。 姚淑娘退到一边,“将军。” 詹云湄扶稳灯笼,拍了拍手,取下斗篷递给姚淑娘,“府上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呢,公公在堂里边儿等着您的。” “噢?今天这么乖?”詹云湄换下沾寒气的衣裳,只着中衣与薄外袍。 穿过沿廊,姚淑娘推开门,暖气扑面而来。 詹云湄入堂屋,姚淑娘再次关门。 她刚进来,华琅就站起身。 詹云湄轻轻按下华琅肩膀,坐在他身边,“这么晚了,还在等我?” “没算时辰,”华琅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离詹云湄更近,衣物相贴。 她穿得单薄,怎么可能没感觉到他在靠近,只轻轻笑,不戳穿。 军务册子还是在主屋处理,詹云湄洗浴过后慢慢悠悠看起册子。 主屋里添了一张美人榻在詹云湄的案桌旁,华琅每晚就坐在榻上,陪詹云湄。 不过这榻坐着不舒服,他也不喜欢躺,所以动来动去,总是找不到心意的姿势。 听着比以往更大的挪动动静,詹云湄无心留在册子上,眸光轻挪,飘到华琅背后。 他洗浴过,穿着薄甚至有些透的寝衣,瘦削背脊若隐若现,走势蜿蜒。 詹云湄捏了捏手中笔杆,细长、直挺的,透着温凉。 她突然想起了刑部大狱的场景,今下晌,庚祁刑罚突然加重,受刑后认罪,流放到边疆。 刑具能撬开罪人的嘴,让罪人应罪。 那是不是也可以让不诚实的人乖乖认错? “华琅,”詹云湄道。 华琅还在调整坐姿,忽听詹云湄叫他,本就心里发虚,一听她声儿,吓得手里书都掉了。 转过身,一边伸手捡书一边小声应,“怎么了?” 詹云湄起身,抓住华琅手臂,“别捡了。”她坐在美人榻上,将他往身边带。 惯力扯着人直往她怀里砸,华琅腰侧伤口在今天被两次撞击,剧烈疼痛逼得人眯眼哼声。 “淑娘说你今天出府了,做了什么?”詹云湄顺势抱着华琅,让他趴在自己肩头,在他背后的手则擦拭着笔杆。 正中心虚要害。 虽然华琅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做,更没背叛詹云湄,可被她一问,心里还是发慌。 “盘查了你名下几家铺子,逛了菜市……”华琅话没说完,感受到尖锐的疼痛,猛地攥紧詹云湄肩头衣裳。 “还有呢?继续说。”她面上一如既往温淡和煦。 华琅的脸不由自主地深埋到詹云湄怀中,似蹭,似不可控地扭动,再开口,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没有了……别的都没了……” “真的吗?”詹云湄的语调仍很好气,甚至含有笑意,“现在知错就认,我不生气。” 其实呢,无论华琅承不承认,她都不会生气,因为她知道他没做什么,见和安也只是被迫见,和安让他监视将军府,只需监视她是否私下面见政臣,连这点他都没答应。 说实在,他该应的,敷衍皇帝也是敷衍,不应么……问题也不大。 “真的,不、不是,”华琅带上了求饶的哭腔,他原先就敏感,受不得刺激,“我错了,我和你说……我真的错了……” 今儿个詹云湄没怎么过渡,上来就是盘问和用刑,担心他受伤,所以放轻,但没有结束。 抬手安抚华琅颤抖的背脊。 垂首,吻在华琅湿润的眼尾。 詹云湄捧起华琅的脸,吻他因紧张而紧抿的唇瓣,他残存的意识还在和她对抗,不肯张嘴。 便再次动刑。 在华琅无法忍耐疼痛而开合唇瓣的瞬间,詹云湄勾住他的舌尖,细细厮磨。 伴随呜咽与哭泣,华琅勾住詹云湄的指尖,脑袋无力地点,是他想说话的表现。 她放开他,他唇中争先恐后喘出湿气,她这会子眉眼弯着,分明是知道他做了什么。 华琅得知又被詹云湄耍了一遍,很有些气,半恼半愤,羞愤大过怂怕,脱口而出:“我恨你!” “恨我啊,”詹云湄拉长尾音,突然笑起来,亲吻华琅的唇,“可我很喜欢华琅,怎么办呢?” 于是眼睁睁瞧着,他的脸越来越红,眼里越来越湿。 第30章 口中虽如此说着,身体上并没有闹得太过分,华琅接受着詹云湄带给他的一切,愉悦、痛苦、羞耻,样样种种,他全都吞下。 朦胧着,脑际似乎被蒙了一大片纱,他几乎听不见声音,只知道耳边有她亲昵的哄慰。 他喜欢她哄他,每当这时,心跳都变真切。 他好喜欢她,好喜欢、好喜欢。 就算她天天都在戏弄他,玩弄他,他也喜欢,而且是特别特别喜欢。 不知道意识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太累而闭上眼。 再睁开眼,华琅浑身酸痛,又胀又麻,轻轻翻身,把被子抱在怀里蜷着。 榻边已经凉下,没了人,只有枕头上未能彻底复原的褶皱证明着这里曾睡过人。 好在榻边还残留詹云湄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伴着这气息,华琅再次阖眼。 再睡一会儿吧,就睡一会儿,多睡一会儿也行,睡到晌午起来吃饭,下晌糊弄糊弄就过了,夜里詹云湄就回来了。 他不清楚什么时候依赖上有詹云湄的感觉,有时觉得奇妙,竟然会依赖上她这个强势却温和的人,这也太……奇怪了。 依赖的感觉很惶恐,时常叫人心慌,却又让人不可自拔地沉迷。 华琅眼皮沉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华琅还躺在主屋榻上,就已经闻见大堂里传来的饭香。 詹云湄把他欺负得太过,就会着手安排第二天的膳食,给他补一补。 揣着隐隐约约的期待,华琅起了床,稍动了几步,忽觉发胀处冰凉粘腻。 詹云湄很早就特地寻了方子,消肿镇痛,养身子,但他嫌麻烦,经常一道擦药一道不擦,这回是她给他擦的。 华琅蓦地绯红脸颊,抬手摸了摸脸。 “……华琅公公?”姚淑娘递上碗筷,华琅却呆愣着,不知在想什么,外边儿风雪大,饭菜易凉,她出声提醒。 华琅缓缓回神,目光平缓地在大堂游走一圈。 不自觉轻弯唇畔。 真好,没有第二个宠侍,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顿饭慢吞吞地用,用完后,华琅去花厅坐着,给几株快被雪冻死的花裁剪枯叶。 几株花是秋天的,今年意外撑到冬天,不过雪实在太大,气候过于寒冷,还是活不下去,剪掉枯叶后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其中一片枯叶有半个巴掌大,裁剪下来是完整的一片,纹脉清晰,残败着,又蓬勃着,华琅盯它。 忽然想起,詹云湄偶尔会看些书,但总不能一次性看完,下回再看经常找不到上回的页数。 华琅捻起枯叶,另一只手隔着衣领,抚摸贴在胸口上的狼牙。 下晌,华琅安排完府务,钻到主屋待了整个下半天。 第33章 . 一到冬天,疫病易发,朝堂各个部门都忙活起来,拿出提前备好的粮,分派各地人手,救济百姓。 詹云湄要配合朝堂拨兵帮忙运输粮食与药物。 皇帝久坐少动,即位以来身子逐渐被拖垮,畏寒畏热,连大雪还没到,已经氅衣大袄披上,炭火燃起。 朝天殿闷热,詹云湄脱了斗篷都觉热。 “詹卿,”皇帝在内殿。 詹云湄撩袍入内,跪在镂空折扇后,“臣在。” “今年子的雪太大,底下人不好过,你多盯着京畿状况,必要时领人出去救济。” “臣记住了。” “嗯,”皇帝搁笔,走到炭炉子边儿上,添炭加火,“现在就去看看情况吧,辛苦你了。” 詹云湄原本想着早点回府,在寒冷天想抱着华琅,想想就舒服,不过皇命难抗,便颔首应下。 在外巡检完回京,再驱车回府,已过子时,天彻底黑了,只有风雪凛冽。 詹云湄扯了扯肩头毛领,长随撑伞,她摆了摆手,踏着风雪入府,两侧灯笼被她行走时的微风带动。 姚淑娘怪着长随怎么不撑伞,让将军淋雪,撑伞上去,却见将军摇头,示意不撑伞。 她站定脚,望着詹云湄大步入大堂的背影。 寒雪被隔绝在大堂门之外。 堂内案桌,趴着消瘦一人,松垮的寝衣垂落在地,肩上大氅即将滑落。 在从那薄削的肩膀上滑落之前,詹云湄眼疾手快扶住,轻戳他脸,“华琅,醒醒。” 华琅体力不够好,还被折腾过,今儿个大半天都是在睡梦度过。 惺忪睁眼,詹云湄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睁开眼就能看见詹云湄,是一件极好的事,华琅的意识还没能回归,就已经下意识地往前挪,手臂穿过詹云湄的腰间,抱住她。 在她怀里闭着眼,轻呢着声蹭。 可第一感受是她从外带来的寒气,他感觉不太好,松开了手。 同时脑子清醒,但根本没有刚才主动蹭上去的一幕。 华琅揉了揉眼,有些埋怨,“怎么这么晚……打扰人歇息。” “白天没睡足觉么?”詹云湄解开外袍系带,堂内燃炭,脱掉外袍也不会冷。 她抓住华琅的手,他的手在冬天僵冷冻人,指骨冻得红彤彤。 牵引至唇边,亲吻他的手。 华琅眼里的雀跃已经藏不住,怕被詹云湄捕捉,又要来逗他,于是迅速垂下眼,遮掩雀跃与欣喜。 詹云湄呢,早就发现了,从她握住他手的一刻开始,他就像有了无形尾巴,摇来摇去表达高兴。 唔…… 要是他真有个尾巴就好了,一出声就摇一摇,在他身上一定很可爱。 他常常一点就炸,炸起毛来,尾巴说不定能摇得更使劲儿。 华琅不清楚詹云湄在想什么,她眸光淡然,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没给什么回应,她不满意。 上前,主动勾住她的脖颈,她抬眼,往他脸上看了一眼。 华琅抿了抿唇,别开脸,似乎在一旁悄悄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过来,脑袋靠近。 离詹云湄的唇仅剩半指距离,他想等一等,等一等她的提示。 万一她不想亲他呢…… 以前她就无所作为。 这时候,詹云湄忽然推开华琅。 华琅整个人都灰暗了。 眼里泪蒙蒙,有水圈打转。 焦躁,质疑。 他后悔了,那天不该自尊心作祟,就该自己来,让她尽兴;也后悔了,他不应该说讨厌她恨她种种的话,即便她那时不生气,也不代表事/后就不会生气。 华琅攥紧被褥,蜷在榻内。 不知这样耗了多久。 詹云湄洗浴出来华琅一个人孤零零蜷在榻里,连被子也不晓得盖。 走过去,双手从背后穿去,抱住华琅。 华琅背后一紧,变得温暖,他立马抓住腰间的手,像攥着什么希望。 “华琅,笑一笑,”詹云湄在他侧面,见他眉目阴郁深愁,她很少见他笑。 华琅勉强弯了弯唇角,不真不假的笑容。 “啧,”詹云湄轻轻啧嘴,蕴含不满,听上去又没太恼。 可华琅还是被惊得一颤,怯弱着,瞥她一眼。 “转过来。”她命令。 他蹙了蹙眉,转过身,面对面,在她目光下,总觉浑身炽热。 “抱着我,”詹云湄继续命令。 华琅探究着,没能及时行动。 他从来不认为能得到真心,也不敢完全地依赖,这些都太脆弱了,他不敢托付。 他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像詹云湄一样说出亲昵的话语,他害怕说出口就成了玷污。 玩弄阉人,和接受阉人的心意,那可是两码事。 所以,还是别多嘴,顺着她想要的来吧…… 华琅跪在詹云湄腿间,抱住她腰身,多看了她一眼,在她应允的神情之下,趴在她怀中。 温暖,坚实,有力。 詹云湄自上而下,眼中有一整个乖顺的华琅,她忍不住,将手指穿插进他发间,缓缓地抚。 头顶,额侧,脸颊,穿入肩发,大臂外侧,内臂,搭在腰侧。 蜿蜒有致,可惜骨头硌人。 “多吃点,胖一点抱着舒服些,”詹云湄温言。 “……我知道了,”华琅不自觉耸身,被一通抚摸,尾椎酥痒,不自觉轻轻喘出声。 他时而听话乖巧,比方现在,他没有乱动,乖乖地偎在她身上,衣袍没有散乱,发丝一缕不乱。 时而呢,又不听话,倔得离奇,嘴巴像铁打的,砸不烂撬不动。 两种的华琅,詹云湄都喜欢。 再回神,她已经将人压在榻下,低头,看着他唇瓣张着,不停往外喘气。 手指撑开他的唇,却只在唇边停留,故意晾着。 “想亲我为什么不亲呢?”詹云湄笑容和煦,仿佛欺负人的不是她。 华琅该说什么呢,他不知道,也可能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可是不敢。 呜咽,逐渐变成啜泣。 指尖在唇内刮蹭。 “呜……”华琅眸里蓄不住水,滚烫一滴,从眼尾滑落。 “说不出口?” 华琅闷哼一声,整个身子打颤,紧攥被褥,指尖泛白。 詹云湄收回手,华琅终于能够大口喘息,她瞥他急促呼吸而大幅度起伏的胸膛。 没什么神情变化,看起来就像无动于衷。 华琅不仅灰暗了,还感觉自己要碎了。 怕她真的恼他。 如果连对他的身子都失去兴趣,那他到底还能靠什么吸引她。 他半跪着爬向她,拉住她的手,牵引着,“将军,我……想,可以吗?” “想亲我,还是想怎样?”詹云湄顺着他说。 华琅脑袋又犯晕,脸烫得像炉子里的炭。 她不是不懂,偏偏要逼他开口。 可是他不敢。 难不成不要脸地说,想要她弄他么。 华琅垂下头,虚靠在詹云湄胸前,掌心相合,指尖拨弄着她的三根手指,反复刮蹭、反复揉她的指。 詹云湄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抽出贴在华琅胸前的狼牙,放进他嘴里,“叼着。” 他不明所以,但听话叼含在嘴里。 倒也没别的,只是她喜欢看他这副样子。 -----------------------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涨得好快,谢谢大家,我争取明天把加更章补出来[求你了] 第31章 朝天殿香炉不断,熏香与炭热一同扑面,有些熏眼。 “京畿一带小范围饥荒,赈灾粮不够,供不应求,”詹云湄跪在折扇后,隔一道扇,从镂空中窥见皇帝支着头,眉头紧缩。 殿中沉寂。 啪地一声,几卷竹册被砸在地上,静室迸出这样一声,格外震耳。 卷轴滚了几滚,来到詹云湄膝前,缓缓铺展开来,她看清了卷上内容。 阁臣在卷中借赈灾事暗讽詹云湄据高位,拿重权,却连最底层的事务都做不好。 赈灾原本不属于京营事务,他们只承担协助,并非主要职责,这回是粮供问题,更和詹云湄不搭边。 皇帝没有投来视线,愁恼着抹额头,詹云湄便翻了几卷。 不仅讽她,他们还敢讽皇帝。女人字眼分外显眼。 合上。 詹云湄道:“陛下,臣请求和荣宁郡主一道前去京畿,督察供粮。” “好,”皇帝揉了揉额穴,疲倦睁眼,将殿中望了一圈,燃 香四溢,像身处虚境,朦胧虚幻。 在詹云湄退出殿门后,皇帝传进和安。 和安一字一眼回禀茶楼所发生的事。 “哦,还是那么臭脾气,”皇帝打呵欠,对情况不意外。 她早知道华琅是什么人,应了她,他就作眼线,如若他表现实在好,接他回宫重新用他也可以,不应她么……倒还真让她捕捉到他与詹云湄的关系。 第34章 在举兵之前,詹云湄很久没有踏入京城,安分镇守疆域,皇帝那时只是个和天下普众没有区别的书生。 那会子她勉强还能称作小姐,家人将她养闺阁,期盼着某天高嫁,推一把家里兄夫仕途。 除去那时女人该读的书,其余读书的钱,大部分是詹云湄偷偷攒余钱接济的,私下找人,教她读书习理,闲时还会跟着詹云湄习武。 后来和家中起争执,她选择决裂,进京赶考。 高中,前朝却不容纳她,女人和低出身,样样都不容许她进入朝堂。 皇帝生来性烈,环境所不容,便摧毁环境,詹云湄再次帮了她。 昔日多么要好,而今竟然君臣相隔,你防着我我防着你。 摩挲着手中玉玺,皇帝唇边化开淡笑。 冷沉的殿,有了些许温度。 和安从皇帝神情中得知她心情稍好,咧着笑弯腰上前,“陛下,您要是想,奴婢可以再去寻一道华琅,他再傲,现在还不是个空壳,没了将军府庇护,半点气候不成。” 皇帝轻轻撩眼,和安以为说中她心,正偷乐着,不成想,脸边剧痛。 被皇帝一掌扇歪脸庞。 “狗奴婢,妄揣君心,”皇帝说得轻缓,没太多责怪的意味。 和安识趣跪下,连连认罪。 “你起来,带人暗里推一把詹卿那边儿,作乱之人,轻则罚,重则杀。” . 京畿外大雪堆砌,雪下有骨骸,左右有衣衫褴褛的流民。 荣宁郡主趴在车窗边,想看却又不敢,身子细微发抖,隐隐有啜泣。 詹云湄伸手捞荣宁郡主一把,揽在怀里,她躲闪着。 “鼻子红了,”詹云湄屈指,轻轻刮荣宁郡主的鼻头。 她扭头,蹭到詹云湄怀里,“将军,我说那些人都该杀头!” 荣宁郡主当初协助皇帝备赈粮,准备得好好的,需粮时竟又不够了。 不用深想,其中有人作祟。 詹云湄拍了拍荣宁郡主的背,拉上车帘,“改朝换代,总要面对这样的事。” “我要是姨母,就把那些人拖出来,当众杀头,”荣宁郡主嗅不惯詹云湄身上的熏香,总觉得她好像整个人都熏成那股香了,坐起来,蹭到一边儿去。 荣宁郡主太过气恼而拧眉,白天要在皇帝手下做事,闲了要去练武,因为太忙而没有时间修刮眉毛,杂毛凌乱,有些粗犷,拧起来,就显露凶神。 “该杀。” 詹云湄为荣宁郡主披上斗篷,“下车吧。” 一道来督察的还有贺兰琬,三人往赈灾地去,清点赈粮数量,以及流民规模,做好记录。 有她们参与,新运来的赈粮没有缺数,食物分发得很快而有序。 期间似乎听到杂乱动静,詹云湄疑惑着,走到营帐后查看,可一个人都没看见。 细看,又能发现异常,空旷的雪地,溅了乌黑,像是血迹。 风与雪卷过,吹过金黄穗子。上前,捻起来看,她认得出来,这是皇帝内侍衣裳上会挂的穗子。 沉默注视官道,偶尔有车马行过,寂寥。 “将军,今天的流民都拿了赈粮和药物,咱们先回去吧,”荣宁郡主找了詹云湄很久,才发现她在这儿站着不动。 她拽了拽詹云湄的衣角。 詹云湄笑着回头,“好。” 贺兰琬要回宫,向皇帝禀告赈灾地情况,不与两人一道。 自秋狩后,荣宁郡主抛头露面的,各样的眼睛都盯着,眼下天色已晚,詹云湄不放心让她一人回府,便让她和自己回将军府,明儿早再回京营。 詹云湄叫来长随,让他驾快马回府通知华琅一声,“叫华琅给郡主安排些宵夜,另外把客房铺好,告诉他郡主要歇一晚。” 长随扬鞭远去,郡主从窗外探头回来,问:“公公在管内务么?” “是,”詹云湄没有隐瞒。 顺手给郡主系好领口斗篷系带,防止风寒。 将军府因为郡主的到来,夜里也明亮,灯笼高挂,府上人左右走动。 宵夜已经备好,一锅薏米粥,煮了鸡蛋,还温了羊奶在厨房,不铺张,不粗略,适合夜里吃。 客房也收拾出来,打扫过,干净整洁,一床厚被褥规整叠好在榻,柜子里额外置了张被褥,郡主嫌冷就能添被,各种洗漱用品都整齐摆好。 虽不是亲手整理,但能安排到这份上也算是细心重视。 “华琅公公真是体贴呢,将军随口传话都落实下来了,”荣宁郡主喝着薏米粥,眼珠子转来转去。 詹云湄点头,看了一圈,华琅不在。 “郡主先用着,我去主屋。” 起身,穿过长廊,推开屋门。 空空如也。 詹云湄问:“淑娘,他人去哪儿了?” 姚淑娘指了指黝黑的侧房,压低声,“公公去那边了。” “噢,”詹云湄突然有点子恼,“怎么回事?” “奴婢不清楚。” 侧房在长廊末尾,月光进不来,堂屋的光也无法抵达,不挂油灯,整个屋子都陷沉在黑暗。 詹云湄推门,轻手轻脚入内,阖上门,离开光明的府院,进入黑暗,一点点靠近椅子。 侧房小,燃炭易闷,呼吸难,所以不燃炭。 案上趴着的人被冻得小幅度颤抖,叫人见了要以为将军府落魄至极,让人冻成这样。 詹云湄褪下斗篷,披在华琅肩头,刚落下,他就醒了,睡眼惺忪,神志不清醒。 无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住詹云湄,位置恰好,脑袋一搭便埋到她的小腹。 “醒醒,”詹云湄揉了揉华琅的后脑,他闷着扭捏,不愿醒来,不过了了一阵,他脑子清醒了,就松开了。 华琅坐直,不愿抬头。 “猫儿也这样躲人,”詹云湄弯腰,戳华琅额头。 他被迫仰起头,眼前是她掌心的阴影。 詹云湄转头点灯,华琅眯着眼适应,眼里干刺感褪去,才缓缓睁开眼。 “什么猫儿狗儿,”华琅嘴里小声怨叨。 “那倒是,你缺根尾巴,和猫儿狗儿不一样,”詹云湄语调轻扬,眼里的华琅听见她说的话,耳根下慢慢浮上红晕。 是漂亮的。 得趁早弄一根尾巴来。 詹云湄想。 华琅偷偷瞄詹云湄,不成想她始终保持弯腰的姿势,他眼神刚过去,就被她逮住,僵了下,生硬道:“可惜我没有,让将军失望了。” 后知后觉詹云湄在胡言乱语逗他,他还巴巴地迎她的挑逗。 自己和自己生起闷气。 “华琅,你安排得很好,”詹云湄笑了笑,直起身子,将一身公服脱下,随手放在榻上,揣着手,靠在榻头。 隔着一方案桌,恰好和别着头的华琅对上视线。 他又把脑袋转到另一侧。 詹云湄道:“跑到侧房来做什么?郡主睡客房,这回不跟你抢主屋。” “突然想睡这边而已……”华琅道。 “也行,贴得紧一点,倒还暖和些,”詹云湄若有所思颔首。 知华琅心里憋着事儿,詹云湄直接问是问不出的,不多言,起身洗漱。 看着詹云湄远去,华琅懊恼。 张开手,手心捏着郡主丢来的纸团。 郡主无疑是向着詹云湄的,她这用意多半是让华琅帮她,她处在郡主位,不好动手脚,而他在暗处。 可是,他没有选择帮郡主。 他躲在将军府,享受詹云湄赐予他的平安。 想必郡主已经把事情告诉詹云湄了,詹云湄会不会……生气呢? 而荣宁郡主此刻正裹在被子里,把秋狩那事儿忘透了。 在她心里,华琅是詹云湄的人,也就和她在一条绳上,她不能出手报复庚祁,心里憋屈,只好偷偷告诉华琅。 倒不是想动用华琅残存的势力,只是想让他吹吹詹云湄的耳边风,让詹云湄暗里罚一罚庚祁。 荣宁郡主往被窝里缩,蜷成一团,正要睡,忽觉背后有人盯着。 蓦地翻身。 “将军?” 詹云湄才洗浴完,随着她坐下,热汽与熏香都溢来。 荣宁郡主往榻内 缩了缩,“怎么了?” 詹云湄掖了掖被子,“来同我说说,是不是跟华琅说了什么?或者说,你私底下让他知道了什么?” 荣宁郡主一顿,笑道:“哈,没有呀。” “噢,真的吗?” 她垂下脑袋,把自己裹成一团,心知自己打了小打算被发现了。 她只知道庚祁受罚,发配到边疆,以为华琅顺着她所想做了。 不禁惊讶。 华琅公公怎么这样呢? 怎么把她的耳边风一起给吹了呢? 不仗义! 第32章 侧房拥有一段独特的可怖回忆,这是一间别致囚笼,囚困着华琅的恐惧,回到这里,这段恐惧也一并回来。 第35章 他不怪谁,因为是他自己别扭,躲到这里,他更没有资格怪谁。 油灯尽了。 窗上曾经纸过糊,漏一点缝隙,可浓沉雪夜,完全不透光。 华琅翻身,腰侧伤口撕扯,他捂住腹部,把疼痛逼出来的呻/吟吞回喉咙。 詹云湄去洗浴,很久都没回来。 可能去陪郡主了,也可能他猜中了,她生气了。虽然他知道詹云湄没有那么小气,不会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恼火。 真正小气的是他自己,他过于焦虑,才难以控制地认为她会怪罪他,所谓卑劣至极。 阖上眼,妄图睡去。 迟迟,无法入睡。 他想詹云湄,想詹云湄陪他,想詹云湄温暖的怀抱,想詹云湄笑着亲他,想詹云湄刺痛他,想詹云湄一边哄他一边狠力。 华琅摸了摸耳后,一片滚烫,连同被窝都热起来,他掀开,把自己暴露在没有炭热的冷屋。 本来这个点他就该睡下,却因郡主到来,夜里忙活了一阵,习惯加忙碌,困意蔓延。 詹云湄回来时,华琅已经入眠。 点上油灯,举在华琅眼下,观察他熟睡眉目。 醒时阴郁沉极,偶尔流露依赖,睡时又是温顺乖巧,就像……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放下戒备,又不敢完全放下。 詹云湄缓缓抬手,抚摸这只不安的流浪猫。 分明很轻了,华琅还是感觉到,睁了眼。 詹云湄弯眼笑了笑,“要不要回主屋?” 刚醒时神志仍旧不清,华琅如往常一样,坐起来,偎进她的怀,手臂勾着脖颈,眼皮恹恹垂搭。 眨了眨眼,他又离开怀抱,坐了一会儿,眼里明亮丝丝,“将军?” “嗯,我在,”詹云湄搁下油灯,没有把他那副猫儿面孔说出来,他又记不住刚刚做了什么,想必也没听见她的话,便重复,“要不要回主屋?” 她耐心十足,他没有察觉出异样。 詹云湄没有生气啊…… 他太令人厌了,总是揣度她。 “……可以吗?”华琅小声询问。 “为什么不可以?” 他声音拉出一条尾巴,“啊”了一声,“好。” “不过……”詹云湄没有立即行动,指了指案桌上的小纸团,看向华琅,“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事要瞒着我?又不是什么大事。” 华琅意外看去。 他忘记收起来了。 为什么要瞒她呢……他怕自己给她添麻烦,怕她嫌弃他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他太没用了。 “对、对不起,”华琅首先想到的就是道歉,攥她寝衣衣袖,垂头不停重复这句。 “没有怪你,”詹云湄撑手靠近。 一点点地靠近,脸与脸的距离不断缩小。 她的侵占性太强,强到无形间施加压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拆解,咀嚼,吞吃。 华琅下意识将两手撑在身后两侧,慢慢、慢慢后撤,退至榻内,背抵墙根。 睫羽快速颤抖,和他人一样。 小榻太挤,詹云湄不愿上榻,于是探手。 拖着他的脚踝,将人拽到身前。 腰侧一阵撕扯,华琅疼得嘴唇张开,轻声喘呼,詹云湄盯着,不自觉摁住他没有受伤的一侧。 她看着他双颊作红,侧头时脖颈筋骨显露,一根一根,纤细动人。 华琅好像被她带出了习性,每每这时,不用她提醒,自己就乖乖分开双/腿。 等待着,期待着,害怕着。 “你这副样子,气得人头闷。” 等到了詹云湄的平静斥责。 他懵了。 她要走,他立马爬起来,不顾腰侧伤痛,企图抓住她的手,让她停留。 她甩开他,打开屋门,隐入长廊。 世界被风雪灌满,冰冷雪水化进骨髓,百体千骸都僵硬,华琅被冻在冰天雪地,久久不能回神。 侧房动静不大,但姚淑娘就候在门外,知晓所有。 她提着灯,跟随詹云湄穿入长廊,悄悄打量詹云湄,被逮个正着。 轻短的笑声先落入耳中,姚淑娘意外抬头,入目是将军浅绵的笑容,“将军?奴婢还以为您生气了。” “啊,哪有这么易怒的,”詹云湄接过提灯,挂在主屋外的架子上,取一盏更轻便的给姚淑娘,“快回去歇着,天不早了。” 姚淑娘露出笑,“是。” 打开支窗,远远看向漆黑侧房,回首,望一圈主屋,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必要衣物,这里依旧没有华琅存在的痕迹。 次日一早,詹云湄带荣宁郡主回京营,连早膳都没用。 姚淑娘只转告华琅一句话,将军和郡主回京营用早膳,您不必忙了。 “噢……好,”华琅恍惚点头,坐在大堂饭桌后,半桌菜,他一口都不想用。 这时候,突然想起胸口的狼牙。 取出来,放在手心。 离开了紧贴的身躯,狼牙很快失去温度,可它又不是玉,即便失去温热的体温,也不会凉人。 它有时候硌得他皮肤疼,却舍不得取下来,因为是詹云湄给他的。 想起詹云湄,他更低落。 他又惹她不满意。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他太讨厌了。 华琅在花厅坐了一整天,雪飘到肩上也不去扫,最后化成水,浸透衣肩。 又回到最初的状态,毫无生气,死气沉沉,花草横生的花厅里,他是唯一枯死的草木,无处不透发腐沉气息。 他和沉闷的自己赌气。 赌到最后,心里动摇,生出念头,想找詹云湄,想开口。 她一直以来都让他开口说话,那是不是他开了口,她就会理他? 心思冒芽,再害怕也想尝试。 这天夜里,华琅逼自己不许睡觉,等詹云湄回来,他发誓一定要开口。 夜里,詹云湄没有回来。 姚淑娘的嗓音从始至终都平缓,不带任何偏向的情绪,“公公,您早些歇息,将军传人回来说今夜公务繁忙,不回来了,不要等她。” 华琅愣住,迷茫眨眼,道:“……好。” 第二夜仍旧没有回来。 此后半个月,詹云湄都没有回府。 他好想问詹云湄,军务当真如此繁忙么。不喜欢他的话,他可以一直住在侧房的,不碍她眼就是了。 甚至想去京营找她,问她,然后和她解释那团纸,可是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 不知道在气自己不争气还是什么,华琅沉着脸,找来一把剪子,把花厅外周的草花一枝枝剪断。 . 在连续半个多月的亲身督察下,赈灾很顺利,没再出岔子,奏折上的暗讽逐渐消失。 皇帝撂下折子,抻了个舒适的懒腰,终于稍稍放松,面上浮笑意。 和安不敢扰皇帝心情,等了半晌才站在折扇后出声:“陛下,张阁臣求见。” “不见,”皇帝没思虑,果断道,“朕没空。” 连敷衍都不做,不耐烦已经溢出,和安连忙道是,往后退,差点撞上来人。 “小心,”詹云湄虚搀一把和安。 和安在华琅面前耍威风,见詹云湄就心虚,“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皇帝在内殿闻声,“詹卿来 了?快进来。” 皇帝日夜处理公务,郡主分了一小部分,詹云湄三人又分摊赈灾一事,到今天,雪最大的日子,皇帝竟然把公务批完了。 “今儿心情好,过来陪我喝几杯,”皇帝招了招手,女官便将酒水与卤菜呈上。 皇帝嫌下酒菜清淡寡味,不顾女官劝阻,让人呈腌菜腊味,炸鱼炒菜。 他们都不是本地京人,这些偏好是在疆域故土留下的习惯,口味偏重。 “张全素老糊涂了,竟敢在赈粮上动手脚,”皇帝一杯接一杯灌肚,到后头连菜都不吃了,一个劲儿喝。 詹云湄劝了几下,就不劝了。 皇帝以前也这样,酒劲上头就要借劲儿撒疯。 “啪!”的一声,皇帝拍桌,眼神有些迷离,已经酒劲上头。 皇帝冷笑,“作奸耍滑,算什么本事?”她站了起来,抄起酒盏就砸,“小人行径!” 酒水溅满地。 “詹卿,新朝立,旧朝去,怎么能不见点血呢?” 皇帝离开座椅,径直走向殿中高椅,踩上去,将缠绕于扶手上的龙身踩在脚底。 詹云湄只能看见灯火下皇帝的晦暗双目,她沉默片刻,“臣是陛下的人,支持您的一切决定。” 听见她说话,皇帝突然笑了,坐进高椅,打了呵欠,“今儿又拖着你耗你时间,是我不对,你赶紧回去吧!” 说完,向外传女官,“让贺侍君来朕这儿。” 半个月没回将军府,詹云湄是故意的。 军务的确忙,却不足以忙到连回府的时间都没了。 今晚也不打算回府,可姚淑娘派人来说,华琅一整天没出过主屋,从窗子外瞧见他躺在地上,和最初一样,像是要做些什么。比如说,寻死。 第36章 詹云湄只好回去了。 华琅躺在主屋地上,脖子上残留红痕,嘴唇和手被灌进来的冷风冻得发紫,脸色惨白。 詹云湄阖上门窗,夹炭进炉子,暖气慢慢烧出,华琅恢复些许气色。 “华琅,又在寻死?”詹云湄没了好脸色,愠怒夹醉意,烧透颅腔。 她闻到了酒气,应该是她身上的。 华琅撑手坐起来,他听见了她的怒气,有些惶惶,但很快镇定,伸手攥住她脚边袍角,“我没有。” 詹云湄眯起眼,蹲下来,掐住华琅脸颊,拖着人往身前带,“我给你机会,来吧,狡辩一下。” “我真的没有!” 被误解是很不好受的,在他身上有过太多次,却都没有这回冷静。 他等这刻,半个月了。 华琅微垂目,上身前倾,虚挤入詹云湄的怀,“将军……我……” 欲言又止,话涌在喉间,即将冲出。 “不狡辩就走开,”詹云湄一把推开。 褪掉公服,抱着寝衣去往浴房,直到出来也没有管跪在地上的华琅。 和皇帝喝酒喝得头疼,詹云湄少了一点耐心,但没少多少。 盯着华琅颤抖的背脊,她意识无比清醒。 詹云湄不忍心,但她没什么法子了,酒没有令她失智,反而愈发冷静,冷静到清晰地知道,她不仅仅是喜欢华琅的傲气、哭泣与颤抖,还喜欢他的脆弱、敏感。 抢走一只威风凛凛的流浪猫,给他家猫的待遇,看着一只凶猫放下戒备,依赖主人,也足以让人沉迷。 更何况华琅是一个人。 詹云湄靠在榻边,静等华琅动作。 逼到极致了,就敢做出点什么,他早就生出念头,不过迟迟没机会实行。 她看着,他褪掉单薄寝衣,脱尽了,袒/露枯木般的腐烂身躯。 油灯晃着,细嫩皮肤与紧致薄肌若隐若现,好像是粉红的,好像是惨白的。 “将军,我真的没有寻死,”华琅不敢抬眼看詹云湄,说话是流利的,“我将才喝了酒,呛住了,扶了脖子,弄红了而已……” “噢,”詹云湄才发现,原来刚刚闻到的酒气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华琅的。 “是这样掐的吗?” 华琅微微仰头,有些喘不上气,眸子含着暧昧水汽,“没有这么使劲儿。” “嗯,那是这样?”詹云湄放轻力道。 “……差不多,”华琅几乎整个儿依进她怀里,跨坐着,双膝跪在榻上。 他胡乱摸索着她另一只手,似乎很急切。 “慢慢来,这样会受伤的,”詹云湄的另一只手没有如愿以偿让他找到,而是搭在他的后颈,轻轻捏着,压低他的头,“先向我解释,为什么秋狩那事要瞒着。” “另外,想要的话,得自己来亲。” 说这话时,她意外瞥见榻边早已摆好的物件,感受到身下提前铺好的毛毯。 詹云湄突然气笑。 竟然,被华琅算计了一次。 第33章 两人面对着,毫无缝隙。 华琅垂下眉眼,粗略解释小纸团的事,讲完,没听到詹云湄回应。 一丝/不挂地贴着她,她的寝衣滑凉,染上他的温度。 他忽然有点败阵。 可是,都到这步了,好不容易把她骗回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他自己怂恿自己。 “我说完了,将军,”华琅的眼眸始终落在她身侧,不敢直视她,只敢身子往前倾。 伸出双臂,勾住她的脖颈。 詹云湄看着他一点一点把脑袋搭在她肩头,“以后都要这样说出来,好不好?” 醉意慢慢缠绕,这时候的华琅只觉得晕眩,整个世界都被抛之身后,只剩下腰上被詹云湄揽住的触感。 迷糊不清,但还记得她说,得自己亲她,于是挺起轻飘飘的身子,凑到她颌下。 在华琅贴上来的前一刻,詹云湄别脸躲开,压了嗓音,“华琅。” 说出一种沉肃意味。 “啊……”轻声回复,并收缩臂膀,把詹云湄圈得更紧,贴着她的脸颊。像主动把自己送给她, 真是喝醉了。 詹云湄想。 她拍了拍他的背脊,他在她怀里抖了下,发出埋怨,甚有委屈的声音,“特别讨厌你……” 声音太小,詹云湄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放开紧抱的手,掰过华琅脸来瞧,才发现他眼睛已经眯上,细细浓浓的睫毛不停发颤。 “有没有听见我刚才说的什么?”詹云湄调整坐姿,让华琅在她怀里坐得舒服些,也避开他腰侧的伤口。 “听见了,”华琅终于找到机会,凑上去亲了亲詹云湄的嘴。 只这么轻轻碰几下,她尝到比她嘴里更浓的酒味。真是没少喝。 不过呢,酒壮人胆,他多喝一点,把他那些小心思都吐出来,也正中她心。 “那你回答我,”詹云湄抬了抬,华琅坐不稳,微微摇晃,下意识紧抱她。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其实没太听,光顾着听她低低的温嗓去了,哪听清内容,依稀记得什么好不好的字眼。 他想了想,说:“好。” 看他那副模样,詹云湄就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却不知他在想什么,恐怕又在和自己生气吧? “好冷,”华琅突然说。 “燃着炭也冷么?” “冷,”华琅眨了眨眼,伸手到一边,摸索早已备好的物件。 “不许拿。” 动作一顿,他带着略显惊讶的眼神望向她,无声控诉着。 “叼过来。” 脑子本来就不清醒,说着的话还没有规律,又被她的要求吓到,用混乱的大脑短短思忖后。 华琅俯下身,张开双唇,将它一端咬住,然后掰开詹云湄的手,放在她掌心。 “咱们华琅怎么这么乖?”笑意蔓延至詹云湄的整张面容,温和,又危险。 他以为她要 用它。 意外地,她将它放在一旁,拽他一把。 将人拉到怀里,问:“有多冷?” “很冷,”华琅的世界天旋地转,最后在她怀中辛凉的熏香安顿,伸手,圈住她。 又有点心堵。 她以为他没有意识了,其实不是的。 虽然迷糊,但是他勉强还能够控制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声音。 怎么他亲她也无动于衷?怎么喊冷也不抱抱他?怎么把东西叼给她也放到一边? 噢……想起来了。 她说他得自己来,是不是得一直亲? 这样想着,身子已经坐起来。 唇上温软。 华琅终于在朦胧意识中醒来半分神,原来已经恬不知耻地追着詹云湄去吻去亲了。 不懂该如何深入这个吻,只知盲目地用双唇覆合,舌尖探出去,舔舐詹云湄的唇。 好像做对了。 因为华琅感受到詹云湄的回应了,她张开了唇,允许他的侵入,时不时地,回馈他一下。 脸颊发涨,额头作热,不舍,眷恋,但华琅不得不松开唇,喘息。 “可以咬,用力一点也没关系,”詹云湄微仰着头,浅淡的笑挂在嘴边。 她托着华琅,没再压迫他。 她还喜欢他。 他终于确认了。 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教他怎么亲吻? 唇畔隐约上翘,眉眼柔化了,面上的阴郁也随之抹开。 华琅很快捕捉到心里的雀跃,和唇角的僵硬,他发觉自己可能憋不住笑了。 相比他的挣扎,詹云湄想笑就笑了。 “乖,照我说的做,”她将他往前托,他东倒西歪,只能扶住她的肩膀。 华琅咽了咽喉咙,慢慢地,学她对他所做的。 唇齿相依,勾缠出湿黏情愫,分明已经和詹云湄亲吻很多次了,却还是无法控制身子作颤。 当她的手搭在背脊,更无法自控,似乎化成一滩水,融进她的怀。 他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在醉意中,在旖旎里,感知不到疼痛,沉浸在她轻轻的哄声里,也无法记起究竟是何时枕入柔软的锦被里。 詹云湄注视着,注视华琅从不知疼痛,到虚眯了眼,再到眸光含水,最终迷离扑朔。 “华琅,咬得太疼了,”詹云湄一边亲哄,一边毫无斥责地,在华琅耳边说。 “对、对不起,”华琅说得认真,音调却打转,字眼里,有呜咽。 “没关系,”她说,“只要华琅不讨厌我,就没关系。” 华琅疑惑着,他什么时候说讨厌她了? 他怎么不记得? 但是呢,詹云湄没有任何歉意,她不是诚心道歉,她只是在和他说话。 她清楚自己什么性儿,不想克制,可是真的弄疼他了,又得哄上好半天,索性直接分散他的注意力好了。 詹云湄的计划很通,华琅不停颤抖哭泣,但没反应过来这是疼。 第37章 . 日子往年底奔走,一到年底,军务就堆上来。 在京营赶了一天一夜的军务后,日落时分,詹云湄叫了长随,驱车回府。 将军的门楣上堆着雪,有一大块,在詹云湄踏过门槛时,精准砸中她脑袋。 “将军快进来,”姚淑娘只手拎衣摆,撑伞小步上前,詹云湄太高,得踮脚,才能把伞举过她头顶,“真是怪了,中晌才让人清扫过的,怎么这么快又积雪。” 詹云湄不在意这点意外,接过伞柄,和姚淑娘入内,察觉怪异,好似是谁的目光,沿着感觉看去。 花厅里的人,快速转身,她没能看见他的脸。 踏入花厅,詹云湄摆手,姚淑娘便带着一行下人退开,退到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说话的距离。 花厅的花草在不久前被剪死一大片,詹云湄让姚淑娘又去买了一些,移栽过来。 寒菊山茶,堆在一起,她特意让人买气味浓郁的寒菊回来,这一整片都散着辛香。 华琅坐在檐下长椅,睫毛低压,遮挡神情。 可他唇角上翘,双颊微鼓,是很明显的笑。 笑容持续短短一会儿,没了。 华琅记起了詹云湄的歹毒。 “将军,你瞧那太阳,”他指了指天。 詹云湄挥拍头上残雪,顺着华琅所指,把脑袋往外探。 下了很久大雪,意外的,今天出了太阳,在阴云露了半边,阳光洒过来,竟有些许暖意。 不过,她没看出什么来。 转头,刚开口,“太阳怎么……” 那一字“了”还未能脱口,迎面寒凉刺骨。 抬手摸,满手雪。 詹云湄愣了下,甩掉脑袋和脸上的雪,蹙眉,“华琅?” “你说,”华琅把手上残留的雪水擦在詹云湄的公服下,抬眼,装作若无其事。 后知后觉。 华琅回过神了,他想起她那夜是如何不留情了,哄骗也是骗,是骗就会被发现。 “我今儿个身子不舒坦,你还用雪砸我,”她学他,垂下眼。 “哼,”华琅沉冷嗤她,“装模作样!” 詹云湄伸手捂嘴,轻咳两下。 不确定她是装的还是真的,华琅探究着打量,在他歪头靠近观察时。 也被砸一脸雪。 霎地阴黑了脸。 华琅倒没什么兴致去和詹云湄砸雪玩儿,他只想报复她在榻上的欺压,见她笑出声,他更气! 可是,他没别的办法报复她了。 转身,不再理詹云湄。 这回不知怎么的,华琅觉得花厅里的花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开着就开着吧,暂且不弄死它们。 詹云湄的目光跟随华琅。 他扒拉出水壶,给周围的花草浇水,少见他对它们耐心。 浇完,走到架子旁,搓洗手。 她发现,只要看见他,就想笑。 特别是看见他炸起毛来却又无法真正生气的样子,一看就特别……好欺负。 “啧,”华琅出声了,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看?莫名其妙。” 詹云湄缓缓回过神,抬眼,檐下折射过来一束光,温和,不会刺痛双眼。 “你怎么不看了?”华琅走过来,质疑。 对于华琅的反复无常,詹云湄早已习惯,回过头,趁他不注意,一把扯进怀里。 左右没有人,不会有谁看见,就算有人,有怎么样呢? 这里是将军府,詹云湄的地方,有什么可害怕羞耻。 只要詹云湄想,就没有不能做的。 华琅深深吸气,找了舒服的位置,趴着。 “华琅,”詹云湄喊他。 “又怎么了?” “喊你一下。” “噢,”他有点遗憾,又有点开心。 詹云湄观下华琅微变的神情,掌心搭在他领下,抚摸那处没能消退红痕,“还讨厌我吗?” 怎么又在问了,讨不讨厌,她清楚得很呐。华琅腹诽着。 点头,“讨厌,特别讨厌。” “噢,这样啊,那为什么那天夜里还要骗我回来呢?”詹云湄逗他。 他不经逗,偏偏又反应得可爱。 她盯着他离开她的怀抱,心虚脸红,慌慌张张往花厅外走,不忘凶呵:“胡说八道!” 第34章 临近新年,京营忙得脚不沾地,校阅、跑马,各种预备事宜都要备好,还要准备来年春天招兵。 在华琅摸清楚詹云湄再忙、一礼拜也会回府几次之后,他就开始计算她会回来的日子,然后乖乖等她回来,再晚都要等。 将军府下人不多,大部分是乡间跑来京城做活的人家,这一年新朝逐渐立稳根基,京畿周围完全安定,詹云湄便放下人们归乡过年。 府上只剩无亲无友无乡的下人,以及姚淑娘。 按华琅的安排,姚淑娘领剩下的人整扫将军府,赶在除夕之前就要把府里彻底打扫一遍。 对联什么都不急,府人们先搬出贴剪花的灯笼,挂满整个府。 花厅也要挂,还要多挂几盏,把它围起来。 华琅不喜欢那么亮的环境,在下人们挂上灯笼时,很不满意,“挂那么多做什么?” 而姚淑娘告诉他,这是将军的吩咐。他咬咬牙,也就作罢,不理会。 主屋侧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花厅,花草都被浸染灯笼的暖红光调,有温馨在。 “哼,”华琅轻低出声,阖上主屋长窗,不再看那处明亮。 天慢慢沉下来,晚膳不等詹云湄,因为按计算的日子来说,詹云湄今儿回来得会很晚。 “留一份温在灶里吧,”华琅同姚淑娘嘱咐。 “好。”姚淑娘道。 傍晚用过晚膳,华琅让姚淑娘带他出府,姚淑娘叫好车马,安排随从护卫。 府门有一道高门槛,隔开了繁华的皇城根下与府内温谧。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出过府的原因,华琅跨出门槛时,竟觉得外面很陌生,而陌生的环境,令人下意识抗拒。 先前詹云湄将他从狱中释走,那时朝代更迭,百姓激昂,他不适合露面,詹云湄才会说出离开将军府只有死的话。 而今……他已然示众,还是在皇帝面前,开国军将身侧,自然没有人能动他。 那为什么还会抗拒?只是因为外面很陌生么,才会这样么…… 虽不太确定原由,但确切意识到现状,他不想离开这座府邸。好像离开这里,就远离了安全。 “华琅公公?”姚淑娘轻声唤他,他停在马车下许久,迟迟没有上车。 闻声,华琅渐渐回神,嗯了一声,“我有点子冷,能不能拜托你拿件氅衣给我?” “奴婢这就去。”姚淑娘不疑有他。 姚淑娘跟在华琅身后不远,他入铺子,她就按詹云湄的叮嘱,站在离他不算太远的距离,偶尔看他还在不在就好,不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必在意他去做什么,记住他去了哪里就好。 回府之后,姚淑娘把灯笼挂在主屋外的长廊边上,照亮这道,候在主屋外边儿的琉璃瓦下。 临近子时,听见府外窸窣响动,姚淑娘拎起衣袍,提前打开府门。 “将军。”恭敬迎候。 詹云湄褪下绒斗篷,搭在臂弯,朝主屋走,“说过了,不必等我,你早些歇息。”同时,递给她一封信,“你家人送来的。” “等到将军平安回来,奴婢才心安,“姚淑娘接过信道谢,左右翻看信封,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变成了真正的喜悦,隔了会儿,想起什么,因问詹云湄:“将军,咱们还能回去么?” 姚淑娘从小跟在詹云湄身边,和她一同入京,自举兵入城,到开国,再到今天,两人都没有回过原先的地方。 “有机会的,很快了。” 姚淑娘提起今日华琅外出的事儿来,“今儿晚膳之后,华琅公公去了糖坊,奴婢没跟进去,不知道买了什么,很快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待在主屋,没出去过。” “嗯,我知道了,他愿意出府,就陪他去,要是他不愿意你盯梢,就……”到主屋门前,詹云湄顿了步子,“暗地盯着他。” 姚淑娘道好,微垂下头,退回台阶下。 主屋燃碎炭,长窗开了半条缝,泄一点风,屋内不会太闷。 詹云湄这趟回来走得安静,穿过外间,站在门帘,屏风后坐着的人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回来。 放下氅衣,放轻脚步,一点点靠近。 屏风后是詹云湄办公的案桌,不过这段日子太忙,她不回府办公,桌上没太多公文册子。 华琅坐在她的椅子上,背对着,手里弄着什么,她轻轻踮脚。 原来在给一片枯叶刷桐油,刷过一遍桐油的枯叶能进行更长的保存,不会太脆易折。 “怎么做起这个来了?”詹云湄站在椅侧,把认真刷桐油的华琅吓了一跳。 迅速收起来。 “闲得慌。” 第38章 “噢,”詹云湄带着笑,看着他匆匆忙忙把它塞进小柜子,又看着他上锁,一副就是不给她看的模样。 她并不在意,给他这些自由,能让他心里舒服些,转而问:“有没有想我?” 这时,华琅已经回到榻上,听见她调侃,他嗤声,不理。 “真的不想我么?”詹云湄单膝跪上榻,逼近华琅,他想往榻内缩,她立刻按住他的大腿。 华琅腰腹下伤口结痂,已经脱落一半,即将痊愈的状态,这时候扯着,容易牵连新生的皮肉,留疤痕,他这样敏感,又多一条疤痕心里定然难过。 因此詹云湄没有压力,只是轻轻按着。 而这点力度,足以让华琅不再后退。 “不想我的话,明天不赶回来了,军务太忙了,”詹云湄故意说。 按计算,詹云湄今天回来了,明天就不会回来,她这意思……明天也要回来? 华琅撩起眼。 在他看过来的瞬间,詹云湄俯下身子。 华琅下意识微微垂眼,脑袋后移些许,是个典型的含有躲闪意味的动作。 华琅总觉得,詹云湄身为一名武将,多多少少会带着强势,以及粗鲁,在日常,他只能感受到强势,但在她的亲吻下,他不仅觉得她强势粗鲁,甚至还有粗暴。 和她在一起,太过安全,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不必担心安危、更不必担心吃住,所以,他不经常动脑。 感受到羞涩与隐约的慌张,下意识地躲,压根就没思忖她要做什么。 詹云湄察觉到华琅对轻微动作,虽然幅度极小。 略挑眉,勾住华琅衣领下的狼牙绳,拽住绳子,以把他人拽到身前,“怎么,我亲一亲你也不行了?华琅公公,小气至此?” 目光下移。 华琅脖子上的狼牙被拽起,脖颈后仰,喉间展出,白皙修长,詹云湄忍不住,抚了抚。 充满柔和与爱意的抚摸,常常带着一股能穿透皮一切的温暖,她掌心的温度,似乎融进了他的皮肤,化进血液,缠绕骨髓。 华琅不清楚该说什么,作为一名曾只手遮天的大太监,巧言令色应当是他最不值一提的长处,可是到了这里…… 他不会说话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想偎在她的怀里,听她分享在京营的日子,听她说起她的过往,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 “华琅公公,舌头不会用了么?”詹云湄打趣着,放开了狼牙绳。 失去支撑力,华琅只好两手撑在身侧,以稳定身子。 侧开头,不去直视她灼灼双眸。 低声:“很想你。” “嗯?”詹云湄笑意盛浓,撑手俯身,在他脸侧,“再说一遍,没听清。” “没听清就别听了!”华琅推开詹云湄,挪到榻的另一侧,掀开被子缩进去。 这个时候生气的华琅,其实很好对付。 只要不理他,他就会自己气自己,然后偷偷摸摸来观察她是不是真的不理他了。 詹云湄计划再通。 在困懵入睡之时,詹云湄忽然感觉颈侧痒痒的。 睁开眼,华琅将脑袋埋进她脖颈间,正低着头,往她手里塞着什么。 詹云湄闭了闭眼,赶不走繁忙军务带来的困意,只好就着倦懒的调,问:“这是什么?” 本就温沉的声嗓,此刻添上愈发多的低哑,直进入华琅耳中,他闻声愣了下,耳根发烫。 华琅咽了咽喉咙,压平语调,“没什么,将军睡昏头了,感觉错了。” “噢……”詹云湄半信半疑,却不想和他做计较,他现在已经主动钻到她怀里来观察她了,其他的……随意吧。 便抬起手,将华琅圈在臂里,低头吻他额头,“好眠。” 翌日早。 詹云湄在紧致的拥抱中醒来,睁眼先倦倦眨了两眨,动了动右手,才发现手里有什么东西。 张开。 是一颗灶糖。 想了半晌,才记起今儿是小年夜。 昨天华琅去糖坊,就是为了这颗灶糖? 她是很爱甜食的,从前经常缠着母亲要灶糖吃。 詹云湄弯唇,将灶糖塞到榻头边上小柜,打算出府带走,却没想,这一动,把华琅弄醒了。 醒来,左右蹭她。 这会子意识不清不 楚,蹭得乖巧,她没去摸他,摸他,他醒了,就不会再蹭她了。 蹭了会儿,华琅慢慢醒来。 缓慢眨眼后,抬起头,眼皮还耸拉着。 “乖,放开我,得上职去了,”詹云湄动了那只被两人拥抱而挤在中间的左手。 华琅没说什么,自觉往后撤。 詹云湄顺势抽出左手,清早并不能意识完全清晰,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也没有刻意收着什么力道。 于是,抽出手时,不小心挤压到华琅,不知挤到何处,只觉温软。 她还没有回过神,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被他重重推开。 差点没坐稳,摔到榻下,好在及时扶住。 没来得及开口询问。 华琅转过身,将一大团被褥收起来,藏起来。 “你出去!”先是他激动猛烈的凶吼,而后他垂塌腰身,语调成了哭腔,无助哀求她,“将军……你先出去,好不好……” 詹云湄彻底醒了,拉住华琅手臂,他反抗,不愿转过身,她不逼他,往前凑了些,他猛地捂住她的双眼和鼻子。 可是,他还是没有她反应更快,她的指尖已经触摸到,一滩湿濡的、温热的,在被褥上,自他溃烂、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来的。 詹云湄眼前漆黑,只能感受到他剧烈颤抖的双手,听见他破碎的哽咽。 她并没有嫌弃,更没有恶心,只能想到一件事,他怎么会这么小心呢,是她给予他的安全感太少了吗? 詹云湄摸到他的手,安抚地轻戳他的手背,笑着说,“华琅,别怕。” 第35章 他听见了她与素日毫无变化的声音,温淡,却极具力量,她接受了他的所有,包括过去、现在,包括他的缺点、残废。 可是呢,华琅越感受到她的安抚,越觉悲怆,在质问为什么残废这个人是他,命运悲戚的是他之后。 他的伪装崩溃。 詹云湄眼前的华琅,弯下腰背,撑在榻上,周遭的一切都没发出声音,很安静,安静到她好像能听见他的眼泪砸在手背上的声音。 一滴,两滴。 泪流成河。 朦胧的水模糊视线。脑际、眼眶、脸颊,都在发涨发烫。 好像陷入沉海,冷得发慌,不然身体为什么会战栗颤抖呢…… 却突然温暖起来。 并没有陷入沉海,而是进入柔软的、舒适的怀抱。 詹云湄掌心用力,让华琅在她怀里靠着。 “对不起……对不起,”华琅一边反复呢喃,一边后撤,不想让衣角脏污染脏詹云湄。 詹云湄掌下止住动作,轻蹭他的额角,在他脸颊上温柔亲吻,没有任何暧昧与挑逗的亲吻,只蕴含着无限包容。 和他说什么都没用,他生来的敏感多疑,嘴上说再多也进不了他脑袋里边儿,言语在他这处,苍白无力。 于是不和他纠缠哄慰话术,就这样抱着,让他无声哭,充满耐心地等待他哭够。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会卑贱至此,为什么在她面前显露这样的窘态,却得到她的安抚,就像……这处残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一半厌恶,一半迷懵。 哭得双眼肿胀,脸颊上泪水干了,又被沾湿,混涨的脑袋终于开始缓慢运作。 詹云湄抱着他的啊…… 那他得抱回去,不然以后她不抱他了怎么办。 华琅悄悄伸出手,环过詹云湄的肩。 门外,姚淑娘敲门出声提醒:“将军,过卯时一刻了,再不走就迟了。” 华琅闻声,环在詹云湄肩上的手僵顿,不知该放开,还是该怎样,哭得迷迷糊糊,脑袋转动不灵活。 他的懵怔很明显,詹云湄都看在眼里,微微侧头,蹭他凌乱鬓发,小声对他说:“华琅,去换洗,和我一块儿去京营。” 随后,提高声音,对门外说:“淑娘,去跟兰琬打招呼,我今儿个晚些到京营。” “是。” 换洗过衣物,清洗完被褥,华琅仍旧失神。 推开浴房门,詹云湄还靠在门外等他。 “洗好了?”她上前,将手中苷蓝绿的斗篷围在他肩头,细致系衣带。 略粗粝的手指,被系带紧紧缠绕包裹,她的手指灵巧,不要几下就能打理好。 华琅低头盯着詹云湄的手指和手指上的系带。 不由自主去想,如果他是这根系带,会怎么样。 应该会比系带更缠人吧……她总说他咬手很疼。 “嗯?怎么脸这么红,不会还发高热了吧?”詹云湄探手试华琅额头温度,“有点烫,要不要请医来?今天就不去京营了。” 第39章 她一停,笑着说:“一天不上职,应该没事的。” 华琅眨眨眼,有一瞬的意识清醒,连忙伸手搭在额头那只手上,摇头,“没有,没高热……”他总不能耽误她的职务吧,“将军快去上职吧。” “真没高热?难受了记得要说,”她扣住他的手,将人的手拢进掌心,五指覆拢,梏住。 今年小年夜的雪漫得极大,走在府院都快看不清前路,架了小提灯,才堪以照亮脚下青石板道。 “小心,有水,”詹云湄指了指前方一块石板,拉着华琅绕过。 华琅迷糊。 也可以说,从今早醒来,就没有一刻不是迷糊的。 她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关心…… 虽然平时也很关心。 可,总感觉和平时不一样。 有詹云湄提前吩咐,马车行得慢,也就行得稳,华琅坐在窗边,注意力全在被她牵住的手,她一直没放开过。 怎么就跟着她出来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外面很陌生来着。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转头看窗外。 京营广阔,容纳千万士兵,皆穿着禁军服饰,在服饰上,新朝没有做大改动。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华琅心头,忽而有些落空,可是转头,詹云湄就坐在他身边,腿挨着腿,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为了能一礼拜有几日赶回府,詹云湄每天都在忙军务,歇息时间很少,今天又出意外,她精神不是很好,半躺在了华琅的大腿上,浅睡一会儿。她扯了他一半的斗篷给自己搭上,两个人挤在一张斗篷下。 好笑又难过。 一点点笑意出现在他这张哭得眼肿脸红的面上,应该不好看吧。华琅垂目,唇角下压。 “哭成花猫了,”詹云湄从斗篷下坐起身,探头出来,抬起拇指,轻轻搭在华琅眼皮上。 在她带动下,他不知所措闭上眼。 她轻轻地,揉他的双眼,缓解肿胀。 “眼睛干不干?涩不涩?”她问。 他犹豫了会儿,说:“有点。” “待会子让长随拿药来。” “哦……好。谢谢。” 手指撤开,眼随之睁开。 詹云湄还在斗篷下,观察华琅。 她的目光太灼烈,华琅耳下作烫,伸手捂了捂,眸子乱瞟。 瞟到她睡歪的发冠。 詹云湄同时也发现自己发冠睡歪了,因为华琅的瞳孔里,映出了她。 她微微低头,不需要什么提醒,他就明白了。 为她整理发冠,掖好耳边碎发。 华琅不愿意抛头露面,詹云湄便带他入侧门,略过京营大堂,直接进她的值房。 “很快回来,困了就躺会儿,里间有小榻。”她留下嘱托。 他点点头。 京营不是贵府,不燃炭,所以詹云湄提前给华琅围了斗篷。 华琅坐在榻边,往斗篷里缩。 鼻间残留她身上好闻的气味。 应该是哭得太久,他没什么力气精神了,将将才靠在榻头,斗篷毛领遮住半张脸,在这样的暖融融下,不知不觉闭上眼,睡着。 詹云湄回值房,小榻最内,华琅背对着,蜷在斗篷里。 他今天已经懵怔到连给自己盖被子都忘了。 她刚拉上被子,他立刻醒来。 醒来第一件事,往后撤身,不让她碰到他,以免再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睡醒没?”詹云湄看见了,但忽略。 “嗯。”华琅点头。 “小案桌上有茶 点,还有兰琬泡的茶,冷了盖被子,闲了就自己找点事儿做,”她理开垂落在他脸颊的发丝,掖在耳后,捏了捏他的脸。 长肉了。 詹云湄笑了笑,往外走。 华琅一个人呆坐了会儿。 晌午,终于理智回归。 抬头望一圈,原来已经在京营的主将值房,以前经常到这儿来,不过并不是在这里睡觉,要么就是和以前的主将争军务,要么就是行皇命。 来这里玩儿……还是头一回。 很新奇。 特别是想到詹云湄就在外面,变得更新奇。 在衣袖下的手,触碰到小小的一物,华琅捏住它。 他还没来得及把它送给詹云湄。 值房像隔开了校场和大堂,无比寂静。 华琅走到内外间的门后,打起帘子,詹云湄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批阅军务公文,偶尔还要核对什么,册子太多,她总忙碌,找来找去。 咚咚三声,值房门被敲响。 打开。 荣宁郡主捧着锦盒轻快入内,没能看见华琅,嬉笑着对詹云湄说:“将军,这个送您。” 锦盒下,是一顶贵重精美的发冠,翡翠剔透,打磨精湛,不需戴上,就能想象到詹云湄束上它时的温润大气。 和他准备送出的,云泥之别。 莫名卑怯爬在心头。 那边,荣宁郡主道:“您今天来得好晚,我之前来过一次,没见着人,贺副将说您今儿要迟点到。” 詹云湄道谢,对郡主的后话没做太多解释,催促她:“快去训练,你的礼已经备好了,晚上回府自己瞧去。” 郡主离开不久。 詹云湄出声,只是没回头,还在看公文,“还在那儿站多久?无聊了就过来吧。” 华琅一愣,下意识驳斥:“才没有。” 詹云湄笑着,“搬张椅子来,坐我身边陪我。” “……啊,”他未说完。 “怎么了,不愿意么?” “……愿意。” 第一次陪詹云湄处理军务,又是奇妙的感觉。 原来她是这样果断的人,批阅上报军务从不优柔寡断,她会生气,也会被烦心,还会捏眉心,一筹莫展。 华琅此刻才觉得,原来一点都不了解詹云湄。 “袖子里藏着什么?”詹云湄突然说。 华琅回神,缩手,摇头:“没什么。” “我看见一个边儿了。” “真的没什么。” “真没什么,那就给我看看。” 一股力在华琅腰侧,拽动着整个身子,往前扑,离开凳椅,身下悬空,下意识挥动手臂,想找什么来撑住。 撑住了詹云湄的双肩。 他整个儿,跨坐在了她的怀里。 袖子里藏掖着的也被她轻而易举取出。 “自己做的书签?”詹云湄将小枯叶举高,长窗透来一束光,穿透枯叶纹脉,并穿过她的瞳孔。 被光照着,瞳膜几近消失般的透明,瞳孔明亮光润,华琅不自觉地,被她神情吸引。 很快回过头,伸手抢夺枯叶,“不是给你的!” “噢?”詹云湄弯手到腰后,把枯叶书签放在身后,抬头笑看华琅,“我还没问是不是给我的呢。” 华琅一时恼羞。 脸颊绯红,细长双目有羞涩,有气愤,更有詹云湄说不上来的意味。 想亲。 便做了。 压下华琅的头,舌尖稍触他的唇,他立刻张开双唇,让她融入。 疼痛和快意席卷,甜蜜与苦楚裹住身子,华琅闭眼,又睁眼,奈何无法与詹云湄的强势博弈,最终还是闭眼。 吮咬、厮磨、勾缠。 好疼好疼。 唇舌都被她咬着,卷着,华琅加促呼吸,腰腹习惯性作颤,微微耸起背脊。 她从未闭眼,注视他神情的痛苦,这痛苦不纯粹,含着接纳她的侵占,还有享受。 渐渐地,华琅有了几次回应,可都十分轻微。 他憋着脸与呼吸,她放开他,让他喘喘气。 趴在华琅颈侧,感受脉搏快速剧烈起伏,詹云湄闭了闭眼,道:“华琅,我很喜欢这个书签。” 华琅听到了,清楚地听到了,不知为何,双眼又湿漉漉,伸手,抵开詹云湄。 正疑惑不满,但很快展开笑容。 他埋进她的颈窝,鼻梁抵在低领上脖颈,呼吸挠过来,像有猫儿爪子在轻轻挠人,痒。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脖颈上,流来一滴滚烫。 詹云湄抚了抚华琅的后发,“华琅,我说过很多次了,因为喜欢你,从前朝第一回见你,就很喜欢。” “唔……”她忖了会儿,“那会子应该只是喜欢你的身体。” 华琅震惊。 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直白! 僵硬坐直,捧起詹云湄的脸,摇她。 “混账!” 声线作抖,毫无气势。 ----------------------- 作者有话说:这本要加一点内容,可能正文+番外能有个20w字吧[求你了]番外依旧是大家有想看的都可以随便提,合适并且想得出就写[星星眼] 另外25号开不了《郡主》了,我也没想到三次竟然越来越忙,越来越累,每天都累瘫了,可能要拖到11月底,或者12月才开。 第40章 而且预收也不是很多,想改成gb,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求你了] 第36章 “混账?”詹云湄微挑眉,尾音上翘重复一次。 从华琅口中出来的恼羞嗔怼,没有一丝愤怒意味,相反的,听起来就像是……在引诱她实行惩戒。 凑抬起脸,鼻梁相抵,在她抬眼的瞬间,华琅心虚后撤。慌乱促使人失去理智。 在华琅后腰即将撞上案桌沿时,詹云湄率先掌心发力,把人往怀里带,手掌垫在腰后,以防他下回又不注意,一个劲儿往上撞。 虽长了肉,却不到正常范畴,身子依旧瘦弱,腰上本来就没什么肉,这一撞可还了得,淤青上几天都算轻了。 “小心。” 紧实的怀抱,令人全心依赖。 太温暖了,她的怀抱,她的声嗓,都太温暖了。华琅突然没劲儿和詹云湄拧了,全身都丢失力气。 软瘫着,趴在她胸口。 “华琅公公如此黏人么,”詹云湄低下头,吮吻他刚被亲得发肿的唇。 刚才太用力,把人亲得嘴皮破开,现在又反复亲吮,伤口不断刺激,疼痛不休不止。 “疼……好疼……”他求饶的话语断断续续。 可是求饶并不能让詹云湄罢休,只要她想要,她就要朝着这个目标进攻,不满足不放手。 值房内外安静到落针可闻,风吹草动都能被房外值守的人发现。 华琅极力压抑颤抖声线,尽可能地埋进她胸口,以避免屋内声音传到外边儿。 实在疼得厉害了,他才会捏住她的衣袖,发起抗议。 “忍一忍,好不好?”她耐心哄着。 “混账、混账……” 她乐于听他毫无气势的羞骂,听起来太像勾引人,她没办法和他生气。 詹云湄发现,听华琅这样说,还挺兴奋的? 她已经能想到他这副红润面孔,趴在榻上骂着的模样,定然诱人。 瞥了眼榻下密柜,继而重新亲吻华琅,轻轻弯了眉眼。 詹云湄批阅完军务公册后,跟华琅嘱咐几句,带上郡主入宫。 走之前,她问他:“想回府上去么?” 真是好问题。 他当然想,这里没有府里来得稳当,可她在这里,他就不想回去了,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她。 “不,”他摇头,“我等将军回来。” “噢?”詹云湄没怎么见过他的直白,这回听见了,意外,笑着说,“好,太晚的话先睡吧,到时候我回来喊你。 ” 华琅点头,摇头,又点头,“嗯。” 等就好了,等到她忙完,她就会回来。 在府里等也是等,这里等也是等,在这里或许要比府里好一点,因为有机会窥见她。 华琅坐在空荡的太师椅边,朝长窗外看,帘子被阖上,浅色帘子透光,外边儿扎眼雪光让帘子呈发光。 有点刺眼。 垂下了眼,乖坐等待。 下晌来过长随,送进一封寄给詹云湄的信,因她不在值房,长随便把信从门底缝隙塞进来。 华琅很快发现,拾起信封,信封朴素简单,看起来不像是军务。 他将信封放在詹云湄的案桌上,虽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但始终没多看,回椅子里坐着。 . 朝天殿终于燃上好闻些的檀木香,不似从前熏香刺鼻浓厚,宫外大雪阴云沉压,殿内灯火通明。 目光穿透折扇,从镂空间隙里,詹云湄看见皇帝忙得焦头烂额,奏折一本就接一本。 “詹卿,”皇帝抬起头,亦从镂空中看见了跪在折扇后的詹云湄,“进来。” 桌上一摞奏本,她指了指放在最上面的一本。 这是要詹云湄看的意思。 上前,取下奏本,翻阅。 内容不多,寥寥几句,但已看得詹云湄皱眉。 皇帝将手中奏本扔开,扶着额头撑在案上,沉息片刻,抬眼时,詹云湄看见她眼下青圈浓厚,像是多日不曾合眼。 詹云湄跪在案后。 前朝灭了一年多,周边大部分省府都已归降,处在南方边域的南元省本来也已降伏,这段日子却又不安分起来。 奏折,是南元省密探来奏。 张全素系南元省人,身在阁内,位属阁臣,却在新朝无立足之地,向皇帝的进言从不予以采纳,便流传出来,新朝不接纳南元省,排挤边域。 “先前好好的,将过年了,来搞这出,”皇帝猛地拍桌,“这老酸儒!” 皇帝能想到要开刀见血,往常的张全素时时试探皇帝底线,她要开刀,必然先动他。 “倒是精明。”皇帝盛怒。 皇帝没给詹云湄思索的机会,很快有了新主意,面上焰气转瞬即逝,唇角翘起来。 撑手,支住脑袋:“詹卿,年宴请个南元省的前朝权臣来吧!” 这趟来,皇帝没说目的,她爱说事儿前铺一段,说到这里来,还没提醒,詹云湄就懂了。 不就是想要她找个南元省的前朝权臣么,新朝建立从来没有赶尽杀绝,要找这么一个人,不算容易,但也不是大海捞针。 皇帝琢磨阵子,道:“就请……将军府上那位来吧!” …… 南元省,在最南的边域,前朝有不少权臣出自南元省,最出名的就是张全素,任了两朝阁臣。 还有一个么…… 詹云湄看向值房小榻上睡着的人。 屈指,轻刮他脸颊,往下蹭,触碰到他轻覆的双唇之中。 他像是睡熟了,感觉到有人在弄他的脸,可只是微微蹙眉,没有太多反抗的动作。 “华琅?”詹云湄坐在榻边,低声唤榻上沉睡的人。 无人作答。 算了。 既然他不愿醒,就放过他吧。 詹云湄刚收手,忽而指尖湿热,她一愣,转头看向榻上,华琅分明没有醒来,却习惯性启开双唇,含住她的手指。 她本来没什么玩心,偏他这副模样。 忍不住,恶劣作祟,往里边儿探送。 华琅瑟缩一下,在詹云湄俯下来的阴影中,懵倦醒来,这时候还是没怎么清醒,下意识张开唇齿,轻轻磨。 詹云湄眨了眨眼,伸手,拽出华琅衣领内的狼牙,把人夺过来。 斗篷被灌进风,鼓起一小块,在华琅进入詹云湄怀抱的同时,斗篷落下,含盖两人。 华琅醒了,抓住那只歹劣的手,半推半就,“将军,难受。” “嗯,不玩你了,”詹云湄抽出手,就着口津,揉他唇上,让他双唇湿红作胀。 华琅不自觉地往詹云湄怀里挪动,靠得很近了,还是贪婪不知足地靠近,恨不能把自己全个儿送给她似的。 她瞧着,悄悄弯起唇角。 趴了会儿,才发现周围有些暗淡,华琅探出双眼,视线跃过詹云湄肩头,长窗外冥青一片。 原是已经天黑。 “不回去么?”他问。 “回,这趟过来接你的。” 他喜欢她牵他的手,她的双手坚定有力,很温暖,一点也感觉不到外界冬雪寒冷。 粗粝的茧硌手,但是不疼,她把握着极好的力度,不会让他疼。 除非他惹她了,她才会故意弄疼他。 华琅没什么表情,眉眼始终低垂,不过她看出来那双眸子少了很多阴郁,和以前不太一样。 “华琅。” 他一愣,看向她,“你说。” “从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华琅一时没懂詹云湄的意思,但还是沿着她的提问去想,可惜过去太久,他真的记不太清楚了。 于是实话实说:“只记得是官宦世家出身,别的都记不住了。” “噢,”她若有所思。 提起出身,华琅意外想起长随送来的信,他把它递给詹云湄。 “这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接,接到手时已经知道是家里寄来的。 “我没拆开看。” 詹云湄粗略扫几眼,放在一边,“家里来的,皇帝办年宴请了我的母亲,她向我说她会来。” 华琅好奇探头。 他很好奇,什么样的家能养出詹云湄这样的人。 可是詹云湄不给他看的机会,捂住了他的眼睛。 失去光明,华琅惶恐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詹云湄在他身边,很安全,便平复下来,“将军?” “嗯,我在,”她回答。 她塞了个什么东西进他手里,他捏了捏,毛茸茸的,还挺舒服的?就是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问:“这是什么?” 她笑说:“尾巴。” 华琅起先没明白詹云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明白了。她没骗人,这就是一条尾巴,一条白茸茸的尾巴,约莫半臂长,很蓬松。 尾巴回到它该在的位置。 他紧紧攥住软枕,白皙的手背上浮现骨与筋,泛出浅浅绯红。 第41章 詹云湄趴在华琅耳边,亲了亲作红发烫的耳后,“皇帝办年宴,你同我一道去。” 这不是她的请求和询问意见,而是毫无选择可言的通知。 难以名状的涨痛夺去华琅神识,他依稀听见她声音,难以思考,想应好,开口却只有颤抖,说不出半个字。 可是,他必须要回应她,他想,如果他和她说话,而她却不理他,他会难过的。 脸从深陷的软枕中侧出半边,露了半边唇,颤栗张合,说:“……好。” 本以为华琅不会应人了,这倒是出乎意料,詹云湄吻他湿润双唇,在她吻进唇齿中时,他极小幅度地给予回应,小心翼翼地衔住她的舌尖。 这样子,看着太柔弱,好像任她欺负,坏心一起,故意用力咬他刚勾上来的舌。 疼痛、难耐与愉悦从四肢百骸涌来,冲破华琅理智,无法反抗,只好重新埋进软枕,低低闷出几声暧昧。 “我陪着你,不会走开的,”詹云湄一边安慰,一边抬起头往后看。 漂亮的茸尾伴随颤抖而摇晃,左右摇出精妙弧度,不同于尾身的是,尾尖湿了一块,聚成一个小尖。 尾巴摇晃,越来越快。 她好想好想按压他的伤口、那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看他抽泣流泪,看他双眼湿红,声线破碎。 不过呢,真去按,先碎的应该是他这个人。 想了想,还是算了。 在华琅的泪水浸透软枕之后,詹云湄拿来干净帕子给他简单擦拭,同时把人抱在怀里,亲哄着安抚。 她把脑袋搭在他的头上,这样他就不知道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案桌上湿垂的尾巴。 “对了,年宴还可以见一面我的母亲。” 华琅将睡 去时,恍惚听见詹云湄说。 詹云湄的母亲? 隐隐有点雀跃。 她想带他见她的家人么? 这莫名给他一种被认可的感觉,无论外人怎样知道他的存在,永远都是外人,只有詹云湄认可他,接纳他,才让他确切感受到他在她的身边。 ——其实非常雀跃。 华琅缓缓睁开眼,环住詹云湄,悄悄把她的寝衣攥进手心,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倦困着,又想起来还没有回答詹云湄。 吃力点头,“好。” ----------------------- 第37章 除夕下了场这些日子以来最大的雪,鹅毛厚的飞雪刮打在长窗,卷来阵阵寒风。 詹云湄抬手阖上长窗,将帘子放下,固定。 站在窗边,望向主屋内间屏风,内间照了灯,有高挑身影映在曲折屏风上。 晚上是年宴,现下才上晌。 华琅换了两刻钟的衣裳,迟迟没能换上一套满意的,拎来一件又一件,比对更换。 最后挑上一件稍合心的,又拿熨斗反复熨平衣上微小的褶皱。 “没关系的,不要怕,”詹云湄的手绕过华琅肩颈,指尖轻轻挑他下颌。 像安抚,又像在玩弄。 华琅微微拧眉,哼声别头,“才没有。” “噢,”她恍然大悟颔首,指上用力,掐着他下巴逼他俯下头来,与她直视,“不怕的话,我先入宫去了?” “不要!” 突变急切。 见华琅恼羞成怒,詹云湄忍不住弯唇,担心他又自个儿恼火,很快把笑意收回。 捏捏华琅脸颊,捏起软肉,道:“别纠结了,穿这件吧。”指向他手中一件浅色衣袍。 华琅不懂为什么詹云湄选了这件,但还是听她话,临出府前,她给他围上斗篷,往他手里塞了个小手炉。 带着华琅,入宫,回到这片他曾待过数十年的地方。 他像是恐惧着什么,行在宫道上时,全程攥紧她的手。 詹云湄偏头。 她很少见华琅穿浅色衣物,他的衣物颜色总是阴沉沉的,压着他面上气色,让人显得凶煞阴郁。 换上浅色衣物,倒是另一番光景,本来就白的人裹在白素衣裳下,茸茸斗篷内,皮肤是赛雪的白。在朱红宫墙的衬下,几近白得发光。 这不是一种健康的肤色,更像是惨白,神情好像都被雪覆盖,毫无生气。 詹云湄轻轻叹气。 华琅听见动静,愣了下,面上紧张,问她:“怎、怎么了?” “瞧咱们华琅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瞧了觉得将军府虐待华琅公公,”她伸手,理了理他领口斗篷系带。 华琅眨了眨眼,迅速摇头,低声:“……将军没有虐待我。” “嗯?”她没能听清,示意他再说一遍,抬起脸,却发现早已到殿门口。 任是他想说第二遍也没法子了。 新朝中百官,男女皆有,皇帝不作分席,家眷临着官员坐,不算太严肃的年宴,因此没什么冷沉气氛。 宴厅热闹喧哗,詹云湄牵着华琅从侧边入座,没有惊动任何人。 詹云湄喜欢坐在离中心远的地方,恰好华琅也不爱露面,皇帝便将两人安排在靠后的位置,隐在其中,有莫名的安全感。 “坐一会儿,我去拜见皇帝。” 詹云湄摸了摸小手炉,还很热乎,便把华琅两只手往手炉里塞,顺便摸了摸他的脸。 塞他的手他就看自己的手,摸他的脸他就抬头看她。 詹云湄忍不住弯唇。 总觉得这时候的华琅乖乖巧巧的。 詹云湄一趟去,不知要多久,她离开以后,华琅重新垂下眼,静坐着不动。 即便这座宴厅的各种装饰陈设都没有改动,样样熟悉,但心里还是弥出密密麻麻的不安,越熟悉的宫闱光景,越在恐惧的神经里叫嚣。 他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清楚有多少人知道他现在是詹云湄府上的人——应该可以这么想吧?他应该就是她府上的人吧。 华琅有些不确定。 谁知道他是将军府上的人呢? 他一直以来都是无名无实的人。 小手炉内的指尖搓捻,手心焦躁出细汗,变得粘腻,他伸出手,却被外边儿的寒冷僵冻住双手。 陆续有人入座,部分人已经在秋狩上见过华琅,对他的出现不意外,还有部分没有见过,投来惊诧目光,不过在发现那是詹云湄的座后,没有太多表现。 华琅低垂眉目,缓缓眨两眨,侧头,问姚淑娘:“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姚淑娘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将军和皇帝间的事?可她瞧华琅那样儿,想必是很期待的。 想了想,道:“兴许快了。” 兴许快了,那就是不知道。华琅读懂姚淑娘的暗喻。 隔了阵子,他又问。 “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将军不回来了吗?” “会的,您再等会子就好了。” “……” 年宴上宴请各方王臣,以及边域各地的重要臣子,眼熟的陌生的都有,华琅坐在靠殿门,依靠他们进厅时出示的请帖和服饰识人。 有很多南元省来的官员臣子。 华琅默默转移视线。 有点小失落。 他以为詹云湄带他到这里来,没有那么多复杂目的,但他错了,事实是皆出于各种功利。 作为一名南元省的前朝权臣,甚至是一名权宦,能在新朝健全存活,还能被皇帝请上年宴,在某方面上来说,已经证明新朝虽靠武力征服,但并没有残暴百姓,甚至有很好地对待他们。 “公公,开膳许久了,您先用着吧,将军现下应当在忙,”姚淑娘擦拭筷子,递给华琅。 他接了,但没动筷。 直到年宴后半段,厅中央歌舞升平,厅内热闹。华琅明白他只要露个面就好了,现在有没有他都一样,不会给詹云湄带来任何影响。 借口酒醉,要出去透气。 姚淑娘跟在几步之后。 华琅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想往外走,一路都靠双脚自主走动,再恍然回神,竟是走到池塘边。 池塘结厚冰,零碎铺着腊梅瓣,花瓣卷翘皱缩,偶尔被碎雪沾湿。 华琅出神盯着其中一瓣。 突然有对话声传入耳。 “伯母,将才怎么在宴上没见着您?” 循声望去。 华琅看见了那个讨厌的、令人恨忌的人。 梁戎在与一人交谈,挡了她大半部分,但华琅认得出,她就是詹云湄的母亲。二人眉目神似,不同的是,詹云湄面上更多温和,她面上更多凌厉。还是很好认的。 恍觉,他见过詹云湄的母亲,前朝就在任职的一名女将,常年镇守在北元,那时女人入朝为将的少,一直没怎么听说过那边的事迹。 华琅第一次得知有女人成为主将,是詹云湄征讨北蒙那会子。 隔着一道池塘,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听见梁戎的声音。 喋喋不休,聒噪。 华琅嘴里轻轻哼声,别过身,坐到亭子里去。 第42章 “那边雪大,不好赶路的话,下回您提前告诉我,我去把雪扫干净,您来晚了,将军就要难过了。” “你?”詹雁停下步伐,站在池边,她时不时感觉身后怪异,回头去,却看不见什么,于是转回来,笑道,“倒是不难为了,从前在府上被云湄追两步就喘不上气。” 后续的话,华琅没听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话头引得刻意。 他认为梁戎看见他了,故意这么说,以此引起他的愤激。 转头,与梁戎对上眼。 多讥多讽,暗含笑意。 别头。 果然是故意 的…… 很奇怪的是,这回和上回的感受不太类似,他莫名其妙地比以前多了几分底气,怎么会这样? 他不懂。 可能是詹云湄给他的小手炉太暖和,而梁戎那双手被冻得通红吧。 也可能是詹云湄给他系的斗篷太稳固,而梁戎的氅衣被风吹得抖擞吧。 在梁戎不知第几次看向华琅时,华琅抬眼,眸中挑衅冷讽还没有显露,就已然再次落下,伸手,不经意地触摸曾被詹云湄蹂躏般亲吻的唇。这里痕迹明显,红肿破皮,不够美观。 勾起一点点唇角。 詹雁瞧了眼梁戎,沿着他的目光看来。 华琅顺势放下手,塞回小手炉里,唇角归于平直,低眉顺目不多做势。 宴厅里那些不安,在得到有意无意地讽刺之后,消失了。 什么猫猫狗狗都敢跟他张爪子来了……华琅忍不住心里嘀咕。 -----------------------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朝天殿。 皇帝独坐在高台龙椅上,支手撑额,烛光映打过来,不及她面上,只能照亮她的衣袍。 她的面容裹进暗淡中,唯有声音还有着些许情绪起伏,“宴上怎么样了?” 詹云湄两手搭在膝上,侧头往长窗之外的冰天雪地,道:“安排的都妥当,不出意外的话,张阁老应当没几口气了。” “好,”皇帝打呵欠,理平膝阑麟纹,起身,到詹云湄面前。 詹云湄看窗外看得出神,一时竟没发现皇帝朝她走来,等她发现,皇帝已经往她手里塞了一串吊着彩绳的银元。 “云湄,新岁吉乐,今年太忙,烦请给伯母说一声,叫她不要怪我。” 恰时殿外女官叩响殿门,慌乱禀道:“陛下,宴上有刺客,张阁老中伤……” “还有一位也受了伤。” 女官是才入宫的,呆笨,一派慌张后,竟是记不得另一位受伤的是谁,只听她道那人高瘦,服饰纹样繁华。 詹云湄告辞皇帝,快步出殿,随手拉来宫人,沾着她难以察觉的急切,“宴上谁出事了?” 宫人乱着手脚,慌乱答:“有、有张阁老,呃……还有……哦对,还有梁伯。” 突然地,松了一口气。 新帝登基,是尤为特殊的女人当朝,子嗣后代变成了敏感话,谁叫张阁老偏觉得皇帝重子嗣、重夫婿,三番五次往她刀口上撞。 再说赈灾粮。皇帝极其看重民生,赈灾的事宜都交给高权的人,稍一查便能查清是哪个环节出问题,想用这事来排挤打压詹云湄,供压给皇帝,实在太轻视她们。 不见血,怎么能让百官生畏,明年开春,招收新人,新朝的血脉便能作大更换。华琅供出过前朝遗产,皇帝顺道就用这理由对外免了他的罪,把人请上年宴。虽然早就免了罪,但面子还是得做一做嘛。 只可怜宴上竟还牵扯旁人。 梁戎被人抬进太医院,太医道他伤得不重,只肩膀受伤,其余无碍。 詹云湄简单慰问过,正要离开,梁戎睁开了眼,没什么力气地拽住詹云湄的衣角,眼里含着明晃晃的泪光。 她回过头,梁戎眼泪吧嗒就掉下来。 苦苦诉说:“将军,你府上的那坏种害我!” . 华琅已经在姚淑娘的安排下离宫,皇帝忙碌,詹母不必特地赶一趟去拜见,也已回将军府。 将军府大堂支满灯,大堂以外厚雪纷飞,詹雁先回了将军府,坐在大堂,华琅与姚淑娘后归。 听大堂外脚步声,詹雁自灯下转身,“淑娘?” 姚淑娘快步上前,“平北将军。” 华琅紧随其后,微垂首,道:“平北将军。” 詹雁打量着面前瘦而高挑的人,厚重斗篷披在身上都没能让他变臃肿,反而把人圈在其中,更清瘦。 不过华琅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便先让姚淑娘退下,待大堂内只剩他两人,道:“你是华琅?” 詹雁常年守在北元,极少时候入京,没见过华琅几次,就算见过,恐怕他还待在宫闱里的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呢,她不该认得他,要么是詹云湄告诉了她,要么就是她查到这边来。 华琅道:“见过平北将军,奴婢正是华琅。” “抬起头来。” 不知怎的,没什么胆量抬头,或是因为刚刚做的些心虚事,又或是因为这是詹云湄的母亲,自带了一种压迫威严。 可是不得不抬头,必须照做。 詹雁缓慢打量华琅眉目,眼神平淡,一时令华琅无法揣测。 好在不是面对詹云湄,华琅没有怯懦,抬起眼,和詹雁平视,让她看清他的眼,看清后,再次落下眼皮,任她打量。 “嗯,”詹雁颔首,落座在侧位,随口问,“平时都和云湄待在一起的么?” “是。” “将军府待你如何?” 他想了想,如实说:“待奴婢很好。” “哦,很好?”詹雁反问,“为什么口口声声称奴婢,你是府上下人?” 真有点扎人心。 华琅怎么知道呢,他也苦恼于这个问题很久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承担着怎样的角色,说自己是下人,可哪家的主人每天抱着个下人睡,又有哪家的主人把下人按在榻上玩? 说自己是詹云湄中意的人?那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形容自己是詹云湄榻上的玩意儿比较合适,可这又不能开口说出来。 一时沉默,不知所言。 大堂寂静无声。 很快,詹雁笑出了声,区别与詹云湄的温淡,她的笑是很畅意的。 “别紧张,华琅公公在将军府可金贵着呢,”詹雁摆手,“回去歇着吧,夜里冷,听云湄说你身子一般,小心着凉。” 笑声分明不大,但如雷贯耳,直击得华琅受宠若惊……这是什么意思?詹云湄向家里提过他么……? 直到回主屋,华琅也没缓过神,突然想起要给詹雁安排一间客房,便又起身,把姚淑娘喊来,让她下去着手整理。 詹云湄回府,已有些晚了,府上大部分人都歇下,从姚淑娘那处得知詹雁还在等她,先去了趟大堂。 詹雁仍旧坐着,见詹云湄回来,招了招手。 “母亲,”詹云湄上前,站到詹雁身前。 离别一年多再相见,其实没太多牵挂,詹云湄先前因为支持当今皇帝推翻前朝小闹过一次,且都不是爱寒暄的人,詹雁只随口问了些现状,直入正题。 詹雁道:“以后如何打算?站在皇帝身边始终不是个法子。” “等一切落定,就回北元。” “带他一道走?” 詹云湄当然知道詹雁指的谁,点头,“带走。” 起兵谋反是生死大事,詹雁最初不同意詹云湄,推翻一朝,建立新朝,是很困难的是,事实也和詹雁预想的一样,她远远地见了一面皇帝,皇帝消瘦不成样子,就算盖了脂粉也没办法掩饰疲惫神情,詹云湄也比以前瘦了些,好在她还有精气神。詹云湄和皇帝都是詹雁看着长大,以现在来说,这种想法实在不敬,但她打心底视皇帝和詹云湄一样,都是自己的骨肉。如今瞧了两人都这般,难免心疼。 心疼过后呢,说到底了她们自己心甘情愿,詹雁也就不插手了。 詹雁道:“他愿意跟你走吗?我瞧他那副样子,在府里过得可不算太好。” 闻言,詹云湄顿了下。 她也不知道华琅怎么回事,瞧着瘦弱可怜,怎么养都没法子把人养鲜活些,她有过怀疑,怀疑华琅是不是压根就不愿意待在身边,所以才这副样子。 可是呢,华琅看她那眼神又不像。 詹云湄放弃了过多思虑,直言:“他不愿意,我就把他绑走。” 对于女儿的强势,詹雁无奈,但不多管,就算管也不到她,随她去了。 试图跟一个为 了个太监而造反的人讲什么道理呢? 回主屋的路上,詹云湄反思片刻,是不是把人抢到府里来不太好?她好像没问过他的意见。 但是仅仅反思了一会儿,开了门,见到趴在案上睡着的华琅,她把反思抛之脑后。 “华琅,”詹云湄弯下腰,戳华琅的脸颊,他不醒,她就一直戳。 第43章 把人戳到醒为止。 “将军?”华琅茫然眨眼,待意识回归,正要开口说什么。 忽听詹云湄问:“今儿在宴上做了什么?” 闻言心惊。 在御花园见到梁戎以后,他看不惯梁戎那副巴结面孔,对此嗤之以鼻。 爱慕詹云湄,反而去讨好她的家人,这算什么? 这也就不提了,没想到等詹雁入宴,梁戎还特地找上了他,那时姚淑娘不在身边,梁戎就敢开口嘲讽。 其实呢,无非就是贬低他。 华琅没兴趣跟梁戎拌嘴,给了个白眼就回宴,正好遇上刺客。 把梁戎踹到宴厅里,让他吃了一箭而已。 华琅不认为自己错了,因为是梁戎先开口,说他玷污詹云湄。 虽然报复了一把,但还是不够爽快。 “没做什么,”华琅别开脸,闷闷回答,“一直在等你,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想了想,又说:“将军每回都让我等。” 语气低怜,没有埋怨和指责,只有说不尽的委屈,细细去辨,似乎……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哭腔。 詹云湄伸手,掐住华琅下巴,把他脸抬起来,目光扫过他的眉眼,眉心微微内蹙,轻压眼头,每一寸眸光都在……示弱。 他可能不知道这样子就是明晃晃地勾引。 她放松指上力道,他的下巴立刻浮现掐痕和红印,落在白皙皮肤上,莫名有种艳绝。 耳边落下一声清脆掌掴。 詹云湄猛然回神,攥了攥手心,竟然没忍住,打了华琅一巴掌。 他侧歪着脸,愣怔抬手,捂住被打的一侧面庞,眸子不可置信地颤抖。 好委屈。 好委屈! 一滴接一滴眼泪从华琅的眼眶滑落,面颊满是泪痕,虽然以前也被打过,可都没有这回委屈。 几乎是哽咽。 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无穷溃败。 忽然被一股力推向案沿,腰间猛撞,突如其来的撞痛逼停哭泣,华琅呆愣抬头,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唇间席卷温热,亲吻他的人,疯狂侵向他,齿尖咬在他的舌尖,还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搭在他的腰侧。 华琅脑袋空白,不再继续哭。 “下回要找我,就让长随来,淑娘一定要在你身边,”詹云湄松开唇,往下瞥,她亲得太用力,华琅下唇本来就没好的伤口结痂又掉落,渗出血珠。 抬手抹,揉化在他的唇上。 “我没怪你伤人,只你要收敛点,有些事不太容易处理干净,”她轻轻蹭华琅那半边被她扇红的脸,把人弄哭得哄回来,不然就没有下回了。 哄却也不像哄,听起来像是在引诱,或者说在侵蚀他的想法,让他适应。 他听见她温柔的声嗓在他缠绕。 “这巴掌不是怪你,喜欢你才打,不喜欢的怎么会去碰他呢?” “什么?”华琅好像有点听不懂。 什么意思? 怎么打他还成喜欢他了…… 这也太奇怪了。 但他接受了,还试探着伸出手,环住詹云湄的脖颈。 斗篷被她一点点解开,浅素的衣物之下,身上印痕清晰,齿/痕唇印,形同窗外那片雪地里的腊梅。 詹云湄亲吻她曾留下的痕迹,递出一只手,让华琅握着,轻轻抬,把他抬到案上。 公文册子实在碍事,她有点烦它们,挥手,一并扫在地。 抬膝,抵在他双腿之间。 詹云湄再次亲吻,不似将才蛮横无理,这回缱绻旖旎,是她表面上的一贯作风,轻轻地吻开唇齿,勾缠。 华琅不自觉地往后撤,她颇有耐心,一次一次把他拽回。 “母亲挺喜欢你的,”詹云湄道,“不过她嫌你太瘦弱。” 华琅的脑袋搭在詹云湄颈后,意识混乱,听见她的话,很快说:“噢……我知道了,我会多吃一点的。” 至于詹雁究竟有没有说,他暂时没空闲去深思。 “母亲问你在府上是什么人,你怎么说的?” 他仰起头,闭眼,又睁开,疼痛中断断续续说:“我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她不停追问。 他紧紧咬牙,压抑呻/吟,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思绪好像被她搅断了,断成一片废墟。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 詹云湄轻轻笑出声,觉得差不多了,太久会让华琅难受,把怀里的他推出去一点,他双眸沾水光,朦胧失焦。 她抿住唇,显出一种心虚,但心虚小过坏劣,趁他没醒神,摁上他的伤口。 接着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可以说,你是我的内人,说你是我的宠侍,怎样都可以。” ----------------------- 作者有话说:詹雁:他愿意跟你走吗(质疑) 詹云湄:不清楚,但能抢。 华琅:我愿意qnq 第39章 松散的意识一点点飘回脑际,华琅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睡着了。 翻身。 没有在熟悉的温暖怀抱里。 华琅往被子里缩了缩,睁开了眼,竟然有点分不清记忆里那幕是现实还是梦境。 动一动,尾椎酸涨,残留触感,或许是真的吧。 他又往被子里缩,捂住头,不太敢面对记忆倒流。她可能真有什么古怪癖好,他以此为耻的一道伤竟然被她摁着玩。 周围没有任何气味,想来是她早就处理完了。 华琅莫名觉得心里平静,打个呵欠,准备再睡一会儿。 “醒了快起来,来用早膳。” 华琅眨了眨眼,懒倦的声嗓从被窝里闷出,“将军,我累。” “嗯?”詹云湄将小油灯挂在床头顶,两只被冻凉的手从被窝边沿钻进,贴上华琅温热的背脊。 突如其来的冰凉,冻得他惊颤,被窝同时传出委屈的闷哼声。 “坚持一下,好不好?”詹云湄单膝跪上榻,掀开被子,露出华琅的脑袋,抚了抚,“母亲和我们一起用,不要让她等久了。” 几乎是说出来的刹那,华琅狐疑坐起身,去抓衣裳穿。 那就坚持一下吧…… 被詹云湄牵着手,笼在斗篷下,长廊外的雪风一点都不能让华琅感到寒冷。 他希望雪可以再大一点,再大一点说不定她就会抱着他走。 他又想了想,抱着他走那也太诡异了。 摇头。 还是算了吧。 突然想起来,詹云湄今天怎么在府里?哪天不是她早早就出府去了? “将军,”华琅喊她。 “嗯,我在。” “你……今天没去京营么?” 詹云湄停下步伐,华琅跟着停下,心随之一跳,他是不是多嘴问她了,他不该掺和她的公事,他是府内的玩意儿而不是府外的,哪有资格问东问西。 “去了,”她抬头,注视华琅侧别的双眼,眼眶周沿微微发肿,红晕没有彻底消褪,顺着往下,看见了他颈侧的红齿痕,都是她所留下的。 他自己也许没发现,领口拉得不够高,遮不住。 詹云湄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淡道:“已经回来了,现在是辰时一刻,还没发现吗?” 啊……辰时了。 华琅垂头看完詹云湄给他理衣领,等她收回手,才缓缓望向长廊之外,天边没有光亮,阴云密布,浓厚的云堆叠在一起,所以看起来还很早。 他以前都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呢? 华琅花了一阵子功夫才记起,以前和詹云湄现在起床的时辰差不多,多则时候比她还要早。 现在起不来了,他只想每天都蜷在榻上等詹云湄回来,等她过来揉一揉捏一捏他,再慢悠悠地从被窝爬出来。 华琅自己也没发现刚才还在忧虑,立刻就被詹云湄的话勾去注意力了。 筷子被塞到手里。 “多吃一点,”詹云湄说。 抬头,詹雁就坐在对面。 不由得拘谨几分。 詹云湄察觉到华琅微小的变化,往他一侧挪了挪位置,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放在他的腿上,拇指轻轻地抚,给人莫大的安抚。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两只手还放在桌下,不是个遮掩的姿势。 詹雁悄然移开目光,道:“将才皇帝来口谕,让你陪她去奉天寺祭祀,待会子你便去吧。” 詹云湄道好,“母亲去么?” 詹雁摇头,“我不去了,这趟过来主要是见你。” 詹云湄又道好,感觉到掌心的手有些不安分地想撤走,她按住。 看向华琅,“吃好了么?” 华琅猛地用力,把手抽出来,“嗯,将军你走吧。” 他那双手才从被窝出来,很暖和,詹云湄本来想让他给她暖暖手的,没想到还没暖热,他就跑了。 索性两只手贴在华琅颈侧,颈侧皮肤下是更多的温热血液,比手还要暖和。 “和我一起去。”她命令。 第44章 詹雁扶了扶额头,叫来长随,“扶我回屋子里去坐儿。” . 颈侧冰冷温度,夹着詹云湄指上厚茧,像一把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钝刀,反复磨在细腻皮肤上,刮得人浑身起异样。 马车不时颠簸,华琅坐在詹云湄身上,更觉陡峭,于是只能埋进她的颈窝,靠着她,汲取安全感。 华琅忍不住腹诽。 她不是给了他小手炉么,她手冷,把小手炉拿去温一温不就好了?做什么非要用他给她暖手。 詹云湄看出华琅那点小心思,她怎么读不懂他呢,有点什么事就摆在脸上,自以为没有显露。 怀里的人埋得更紧,但她感觉不到重量加大,他的两膝跪在坐榻,没有让她承受他的体重。 其实他坐实也没关系,人能承受的重量远比他瘦弱的身子更重,何况她是一名武将,这点重量算不得什么。 在后腰往下,靠近臀的位置,詹云湄轻轻拍了拍,“坐着吧,跪着膝盖疼。” “跪不跪都疼,”华琅嘀嘀咕咕,然后离开这个怀抱,纵使有点子贪恋,他也不想继续待着。 他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依赖她,让她觉得他很烦就不好了,不能像某些人一样动不动就投怀送抱,告小状。 华琅感觉到安全,他再想和她亲密都会憋着,就像现在。 詹云湄静静观察华琅挪到窗边,侧头出神,他坐得笔直,两手环着,面上一如既往的没有多余神情。 抬手。 捏起华琅脸侧软肉,挤压的疼痛迫使他拧眉眯眼,向詹云湄投来委屈目光。 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很想欺负一个人的冲动,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是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也不是这样坏心眼的人。 “将军,疼,”华琅皱起眼,忍耐不了詹云湄愈发大的力道,被迫塌下身子,找了角度,让自己好受些。 每当他求饶般地开口,她更有一种想破坏的恶劣,甚至已经在想象他跪伏着求她的场景。 她松开了手。 疼痛慢慢消散。 华琅慢慢撑起身子,挪到詹云湄腿侧,凑到她脸前来观察,发现她眉头小幅度的蹙着,他抿了抿唇。 怀疑了一瞬是不是她不满意他的反应,随即捧起她的双手,往衣领里塞,低着头,小声说:“这里会更暖和一点,你别生气。” 詹云湄恍恍回神,垂眼在身前,华琅乖觉地跪在一侧,摩挲她的双手,带着极其明显的讨好意味。 她没有开口安哄他,抑住想要上扬的唇角,任他小心翼翼地抓她的手。 奉天寺离将军府不算远,詹云湄带着华琅走侧门,带他进入她平时会待的一间寮房。 “坐一会子,等我回来,夜里咱们去市坊看灯会,”詹云湄取下腰间私令,放到华琅手心,“淑娘就在门外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烦你,当真有人硬闯,你就示令。” 华琅盯着手里檀木私令,忽然说:“我想和你一起。” 少有的沉默。 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令詹云湄归于惊诧,自从前朝覆灭,华琅基本不会示众,哪怕是她交给他事情让他安排,他也只是规矩办事,办完就走。 “好,”詹云湄意外过后,不假思索回答他。 祭祀对她来说很有些乏味,不过就是站在人堆里,露出虔诚,看皇帝念早就背好的词,看台子上宰杀三牲。 可是这回站在人群之后,詹云湄又觉得新奇。 以前来奉天寺的时候,见前朝皇帝念词,她也觉乏味,于是改换盯着皇帝身边的华琅,那时的华琅也没有太多神情流露,唯有面对皇帝,才摆出些许忠心来。 现在呢,华琅在她身边,低垂头,凝视和她紧牵的双手,似乎也有忠心在,但这份忠心不是君臣间的忠心。 趁祭司说着什么,百官高挺起身,詹云湄拽住华琅领前的狼牙,扯弯他的腰。 吻他泛凉的双唇,示意地点触他的唇缝,他立马乖巧张开双唇,接受她的侵入。 人太多,他压抑着喘息,但她发现了他斗篷下颤抖的身躯,搭手在他腰侧,指尖细柔捻抚。 詹云湄自认并非不分场合的鲁莽人,却不知为何,这会子很想把人拉到寮房去。 或许是华琅在回应她吧。 唇内有他小心试探的舌尖,动作微小,但交缠得已经足够深,再小的行动她都能体会到。 这时候他怎么这么大胆呢…… 撞鬼了真是。 在祭祀说完祭词以后,百官逐渐恢复放松的站姿,詹云湄也放开了华琅。 但他还在不停地向她靠近,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 “将军,系带松了。” 这样小的请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詹云湄嗯声,为华琅重新系领口系带,神情专注,耐心十足。 华琅忍不住想笑。 不紧不慢抬起头,眼皮上撩,目光跃过詹云湄的肩头,直抵人群最末的地方,几个下人搀扶着受伤的梁戎。 眸光充斥讥讽,隔着众人,穿刺在梁戎面前,梁戎咬牙,后退半步,几名下人以为是没扶稳他,连忙挤在一堆,卖力搀扶。 梁戎紧咬唇,愤恨喷薄欲出,在祭祀散会后,抱着恼怒气愤走向詹云湄平时会待的寮房。 詹云湄的贴身女官姚淑娘不在,梁戎甩开搀扶的下人,一瘸一拐奔到寮房门外。 隔着薄薄木门,他听见了压抑急促的喘息。 还有低低的、暗哑的呻/吟,在这之下,他还听见了小声呼唤詹云湄的声音。 梁戎迷茫。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无措眨眼,拔腿,落荒而逃。 詹云湄捂住华琅的嘴,咬他高仰的脖颈,“忍一忍,这里隔音不好。” 华琅翘起唇角,乖乖应好,别过头去看门缝,已经没有阴影。 伸手,抱住詹云湄的脖子,虚挂在她身上。 詹云湄取出手指,按在华琅唇边,试图往内探。 “脏,”他摇头。 詹云湄道:“自己怎么会嫌弃自己脏?” 稍停顿,揭开他腌臜算计,“利用完就推开,华琅公公竟心机至此。” 第40章 寮房阖上门窗,詹云湄揣着小手炉站在房外檐廊下,等待傍晚来临。 “将军,要不要奴婢去斋堂端些饭菜过来?”姚淑娘压低声音,避免吵醒房内人。 詹云湄摇头,“不用了,你去将车马安排好,等华琅醒了就走,斋饭寡淡,他吃不了几口。” “是。” 小手炉持续散着温暖,它常被华琅捧在手上,浸染上他的熏香,无需细嗅就能闻到那股子香,裹了热汽,不再辛凉,倒成一种仿佛能融雪的暖香。 詹云湄发空看着小手炉边上鎏纹。 “将军?” 身后有人轻轻唤她。 詹云湄转身,素白里衣下的华琅,腿脚光裸站在木板上,他睡觉老实,头发倒不怎么凌乱,她担心房外冷风冻着他,抬腿进屋,关上门。 拉着他细瘦的腕子,坐在小榻边, 抬起头看他,问:“饿不饿?” 华琅摇头,“不饿,几时了?” “刚过酉时五刻,还早,没睡醒的话还能再睡会儿。” 酉时五刻……寻常人家都吃晚饭了,算什么早?华琅疑惑着瞧詹云湄。 她脸上神色又不像开玩笑。 他很难不深想,她应该是很在意他的,也许他在她心里的份量比他想象的重许多,不然怎么会容忍他一次一次的试探和反复无限的退缩呢。 华琅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子完全不讨喜,没有人会这样包容他。 “噢……我睡醒了,”他慢慢坐上榻,又慢慢靠近詹云湄。 醒时房内空荡荡的那股慌乱紧张,在打开门见到熟悉可靠的背影后,彻底被耐不住的雀跃代替。 他还是更喜欢将军府,至少醒来房里空旷时,他不会像在这里那么心慌。 “要抱多久?” 詹云湄开口说话,华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她怀里。 唔。 怎么会呢。 肯定是她趁他不注意,把他拉到怀里的吧? 将军还反过来问他,怎么会这样厚颜无耻呢。 华琅选择大度原谅詹云湄,并离开温暖的怀抱,把衣物一件件穿好。 詹云湄不戳破。 灯会在市坊,出奉天寺,登上马车,姚淑娘急步上前,詹云湄一只脚刚踩上马车。 华琅明白大概有是什么军务找上她,他在她那处已经很没用了,不能再额外添麻烦,处处让她将就。 很快说:“将军去忙吧,灯会去不去都一样。” 什么叫去不去都一样? 詹云湄心里升出细微不悦,面上依旧淡然,没有一丝变化。 果真是个坏华琅,尽想着怎么跑开,就不曾想想她的意愿。 詹云湄眨眼,“好,那你先回去。” 抬手唤来车夫,低声吩咐什么,华琅没听见,他只知道在她说完之后,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长随阖上门,她就这样迅速消失在他视线。 第45章 纵然有后悔没有挽留,但更多的是摆出不在意,垂下眼不言语。 马车驶动。 渐行渐远。 “将军,是陛下召您入宫,陛下让您和贺副将一同商议开春后的召兵事宜。”姚淑娘道。 詹云湄道:“跟陛下说,我感了风寒,实在没精神入宫,明儿一早我入宫再商议,顺道请罪。” 姚淑娘张了张口,想劝詹云湄入宫,毕竟那是皇帝,不过转念想,将军有自己的打算,她不需要多嘴,照办就行。 只是这理由颇勉强,白天还好好的人,傍晚风寒了,甚至还是个身强体壮的人。 . 马车停了,可是外面很嘈杂。 华琅瞬间警惕,膝澜纹样被他攥得发皱。 将军府周围极其安静,五里内禁马禁车,因在皇城根下坐落,夜里规矩繁多,连频繁走动都不容许,生人也难以靠近。 这里怎么会这么吵? 吵到令人心揪。 外面喧嚣,华琅却紧张到心跳骤然加快,他听见了胸腔里震猛的心跳声。 掀开帘子,问车夫,“这是哪里?” “华琅公公,这是市坊,将军吩咐的,她让您自个儿去走走。” 华琅一愣,强硬道:“不去,调车回府。” “公公,将军的吩咐,奴婢不敢违。” “那你就说我已经逛完了!”华琅加重语气,没有和人商量的意味,从他口中出,成为不容置喙的命令。 “可是……” 华琅打断:“听不懂话?” 气也没有气到头昏的程度,华琅逐渐平静,靠在榻背上,“你不说,我不说,将军怎么会知道呢?” “将军早把府内权务交给我,如此,你也不打算听我的么?” 车夫仍在坚持。 “这又不伤你利益。” 车夫思虑后,应好,车门却突然被打开。 华琅睥向车门,眉头下压,凶神恶煞迸在面上,看清来人,又出现迷茫。 眨两眨眼。 “将军?” 凶恶的猫儿收回爪子,主动贴上来,蹭她。 詹云湄推开华琅,不理睬他的献好,指了指车夫,又指了指他,“我的吩咐你也想推脱?” “不是……”华琅下意识顶嘴,抿抿唇,总觉得自己站在车上,让她仰视他,很奇怪。 下车,站在詹云湄身前,低头想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收到背后。 “不是?那刚刚怎么回事?” 华琅的手僵在半空,既没有握到那双温暖手掌,也没有缩回身侧。 “就是不想去,”他小声说完这句,心生逆反,哼声扭头,怨嗔嘟囔,“将军说好陪我,要去忙事,那我就回府,不可以么?将军真是小气,不愿给奴婢一点点权利!” 破罐子破摔好了!大不了就…… 华琅突然想到,他接受不了她对他怎样,他喜欢现在,不想让她讨厌。 后悔一骨碌话就这么吐出来。 真想把舌头扯出来。 “对不……” “起”字未能出口,先听她浅浅笑声。 “那怎么不说,你想要我陪着,”詹云湄捏住华琅侧脸,逼他低头俯近,眯了眯眼,对上他倔强眉目,“嗯——” 拉长言语尾巴。 “不会是咱们华琅不敢说吧?” “瞎说!胡诌!”华琅忽然声音变大。 “欲盖弥彰。”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样别扭,将军不喜欢就把我送回狱里吧!” 他好想撕烂自己的嘴。 怎么又胡言乱语了!? “不是……不是,”华琅思绪混乱不堪,什么都捋不清楚,手脚也慌乱,“对不起、对不起,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眼前模糊,浮满水光。 从来没有清晰,脸颊满是滚烫水渍。 詹云湄看着华琅无声哭了会儿,在他哭得溃不成军后,她终于张双臂,把人揽到怀里。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华琅了?”她始终含着温浅笑意,有耗不尽的耐心,“那你说,想不想要我陪着?”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华琅恨不得镶嵌进她的身体,用劲儿抱着她,直砸脑袋,“想、想……” “嗯,那我陪你,”她揉他的脑袋,“说出来多好。” 好在站在市坊口,离灯火辉煌不近,没有人可以看见他的窘态,以免再一次撕下他薄薄的脸皮。 哭泣一点点止住,华琅慢慢地恢复理智,明白了这又是詹云湄的故意为之。 他弯塌腰身,埋凑在她的颈窝,低声:“我知道了,我以后肯定会说的,也不会乱撒脾气了。” 詹云湄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 他以后不会直白开口,也无法控制脾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倔得出奇,脾气莫测,一半来自世事对他的创击,他不再能正常交流,一半来自身体的创伤,他失去了控制的能力。 她不在意。 她清楚他这副性子,不是这副性子,就不是华琅了。 詹云湄忍住笑,拍拍华琅弯垂的背脊,“先去放灯吧,花猫。” 华琅提着花灯,抬胳膊擦眼睛,直揉得本来就红的眼睛更红。 “脸上真的很花么?” “还行吧,就是看起来受尽委屈,”她随口调侃,蹲在河边,拍他的手,示意他放灯。 长河薄冰早被人凿开,花灯漂浮在静谧长河之上,偶尔有风,带走它,愈发遥远。 华琅闷闷哦声,蹲在詹云湄身边。 情绪失控以后,格外清醒。 詹云湄怎么这么喜欢故意惹得他恼羞成怒,如果说白天是怀疑她有特殊癖好,现在就是确认。 原来她喜欢他这样啊…… 华琅暗暗琢磨。 他好像懂了点什么。 有隐约喜悦。 竟然连坏脾气也被她一并包容。 “花猫,”詹云湄抬手摁在华琅眼上,他被迫闭 眼,“怎么又哭?” 华琅想了想,说:“委屈。” “委屈什么?”詹云湄轻轻挑眉,不轻不重拍打他的脸,“放个花灯也委屈?” “嗯,“他点点头,承受着这带有羞辱意味的扇拍。 感觉好奇妙。 “咱们华琅不该做宦官,”她说,“该去唱戏,弄姿作态,想哭就哭,连酝酿都需不着。” 脸色讪然。 怎么样被她发现了? 发现了还不来哄哄他? 算了。 华琅探手过去,牵握詹云湄的手,比起弯弯绕绕引她来亲他牵他,似乎都没有直接上去亲上去牵来得快。 “将军不许乱说话,”他道。 “噢,好吧。” 孩童奔跳在河边,互相追赶,因新年兴奋,全然不顾身侧有人,捧起河水往伙伴身上泼。 第一个遭殃的却是华琅。 华琅蹙眉闪躲,还是被溅一身水。 斗篷! 詹云湄给他系的斗篷都湿了! “乖,不和小孩儿置气。”在华琅即将发作之前,詹云湄捏了捏相牵的手,把人带走。 随意走了几步,见一家衣铺,詹云湄想着别让华琅冻太久,先买件凑合着,府里还有很多。 挑选了件男人用的斗篷,正抬头要喊人来收长,却见到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扫过华琅那张面白无须的面容,古怪道:“云湄,好久没见到你了,给府里下人购置衣物也亲自出门?” 华琅在朝多年,观察人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一眼识出詹云湄和这个男人眉宇间的相似,也极快捕捉到男人话腔的怪异,对他和对詹云湄,都不太和善。 詹云湄还没说话,忽觉身侧华琅朝她身边凑近,率先开口,含带敌意,“我不是。” ----------------------- 作者有话说:高估了码字速度[化了] 第41章 说完,立即动摇。 万一这个男人没有恶意呢,万一这男人对詹云湄很重要呢,如果是她的长辈,他如此不讲规矩,有伤将军府风化。 拘谨垂头。 “这是我的内人,”詹云湄握住华琅的手,十指相扣着,半举小臂,“内人斗篷被打湿了,担心他受凉,过来买一件应急。” 纵使男人心底鄙夷,面上也没法子完全表现,在詹云湄这名开国军将面前,他什么都算不得。 可是,他是她的长辈啊! 见了面,再如何生分也应该喊他一声吧?他嫌她没有规矩。 摇两转头,叹道:“云湄,你见到我,好歹喊我一声。” 忽略过华琅,也绕过詹云湄的话头。 詹云湄微不可见地拢眉,很快舒展,褪下自己的氅衣搭在华琅肩头,淡道:“喊?我觉着没什么好喊的。” 言下之意,她和他不熟。 华琅这会子再迟钝,也该晓得了,他没有感觉错,这个男人就是态度奇怪,而詹云湄,似乎也不想和他多说。 第46章 “将军,”他回握与她相牵的手,“我饿了。” 早晨在寺庙寮房里碾碎禁忌,失去力气,一觉睡到近傍晚,醒来就被她骗,又哭了好大一场,一整天没吃饭,还耗了这么多精神。 “嗯,走吧。” 将衣铺的人搁置在身后,牵着华琅,不再回头。 “云湄呀,衣裳不合身还是不喜欢?你跟我说,都有办法的呀,”绣娘忙不迭跟上,堆笑塌腰,口中喋喋不休,只为劝詹云湄留下。 可是这点挽留对她不起用,绣娘眼睁睁看着她拉那个太监上车。 转头,讨好的笑容转为埋怨。 “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人家不认你这个爹,你还要蹭人家脸面地位……” 绣娘声线尖锐高扬,华琅隐约听见了,趴在车窗上。 疑惑着,望向倚在榻背上阖眼歇息的詹云湄。 他对她的父亲这么不讲礼节,她都不生气么…… “不是饿了么,呆坐着做什么?” 华琅愣愣抬头,已经和詹云湄坐在酒楼雅室,她就在他身边,给他夹了许多菜,碗里堆了小山。 “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吃什么,索性都点了,吃不下不要硬撑,吃得下最好,”她捏他的脸,“别走神了。” “噢……好,”他点点头,把她夹的菜全部塞嘴里。 两颊塞得鼓鼓的,轻轻嚼动。 他吃东西很安静,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咀嚼的声音都很小。 詹云湄不由自主地眉目弯弯,靠在椅背上,看华琅吃饭。 虽说有那么个规矩叫食不言寝不语,但面对华琅,詹云湄总想让他开口说话,哪怕是说些没用的。 她似乎基本不和他聊她自己。 想了想,问他:“你不好奇将才那个是谁么?” 好奇么? 当然好奇。 他好奇有关她的一切。 想了解她在北元的生活,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家人,她的想法,她的所有,只要是她。 可她从来不说,他不敢问。 碍于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彻底咽净,华琅无法说话,只能快快地点头。 点完头,接着嚼嚼嚼。 “慢一点吃,”詹云湄将华琅鬓边的发丝捋到他耳后,又往他碗里夹块红烧肉。 他嫌弃这块肉太肥腻,可是她想让他吃,抿了抿唇,夹起来,往嘴里送。 见他乖巧,她忍不住轻轻笑,她没想逼他吃,就是夹给他,看看是不是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应。 “将才那个是我的父亲,”她再次往他碗里夹菜,“现在不是了。” 华琅的咀嚼越来越慢,他吃不下了,可是詹云湄仍旧在看他,不愿意让她觉得失望,还是勉力往嘴里送。 “为什么?”含糊追问。 詹云湄看出来了,华琅吃得难受,伸手,夺走筷子,给他手帕,他就开始擦嘴。 “母亲从小习武,那时还没参军营,就已经和父亲成婚,后来父亲不答应她参军营。” 华琅将嘴巴膝细擦净。 她递给他漱口的清茶。 “然后呢?”他说。 “然后就被母亲休了,”她终于动筷,“休掉他,才发现怀了我。” 华琅眨了眨眼。 看不出来她的家不完整,因为她太好了,如果不是在充满甜蜜的环境中长大,怎么会有这样的性子呢。 不过,她确实不曾浸泡在甜蜜里,从她粗粝的手指就能得知。 她的伤痕远不止存在于手指上,有一回他潦草瞥见她的身子,恍惚看见很多深浅各异的疤痕。 她很少将自己展现出来,多则时候,衣衫不整的只有他一个人,或者他意识混乱,看不清楚,他没有多少机会看见她,所以他也仅仅是只知道她身上有很多伤痕,却不知到底有多少,长什么样。 好想看。 好龌龊。 华琅心虚,别开了脸,莫名觉着耳根很热,“没有那个人,将军也长得很好。” “今天舍得用一用那根巧舌了?”詹云湄没有低落情绪,她平静地讲述过去的家事,只是想他知道更多,叫他更放松。 “啊?”他不满皱眉。 是在嘲讽他平时说话很不中听么? 好吧,确实不中听,还时不时把自己气个半死。 突然耳朵疼痒,微微颤了颤肩,控诉般地,看向詹云湄。 “耳朵怎么红了?”她捏了捏他耳上软骨,“又烫又红,在想什么?” “没有,”他立刻回答。 “真的?” “嗯。” . 朝天殿沉闷,正月这一两日,皇帝没有奏折,斜躺在长榻与詹云湄对弈。 白子落下,敲出清脆响的同时,有一卷雪从支窗飘了进来,詹云湄微低头,掸开冠上雪花。 皇帝趁其不意,顺走棋盘上一颗白子,在詹云湄抬头片刻,落下黑子。 “詹卿,你输了。” 詹云湄狐疑歪头,打量棋盘上棋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又看不出哪里不对。 即将发觉怪异处。 皇帝抬手,龙蟒袖遮住棋盘,“好了,正事要紧。” 詹云湄不再耿耿于怀,虽然不清 楚到底怎么回事,心里却有谱,多成是皇帝又吃她的子儿,从小的坏毛病。 女官撤走棋盘棋子,端上热茶。 “开春之后,召兵由你主持吧,”皇帝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自然地顺走话头。 做贼心虚之后,就要做一做动作,掩盖心虚。 詹云湄不戳穿,顺着皇帝接话,“陛下,让贺副将来吧,正好练一练贺副将,臣在一旁指导就好。” “噢?”皇帝放下茶,两只手踹起来,塞到宽大黄绣里。 开国军将的威严把控不好,容易功高盖主,而詹云湄这意思,就是不愿意参与重大军务,不想盖过她,想要慢慢退出朝堂。 有些怅然。 詹云湄是很好的臣子,纵然再悄悄忌惮,对她,更多还是珍惜,出于友人情谊,出于君臣信任。 明明推贺兰琬上位的是自己,怎么这会子舍不得的也是自己呢。 皇帝叹气。 “好,按你说的来。” 后续说了些旁的。 皇帝站在朝天殿大殿门下,瞭望四方红墙,瑞雪盖在其中,带着低沉凄迷,詹云湄早已远去,赶出宫。 和安垂腰上前,支伞为皇帝挡飞雪。 “陛下,您要是舍不得詹将军,留不住她,留住将军府上那人也行。” . 正月初七,詹雁离开京城,回北元。 将军府重回沉寂。 花厅外的一圈桃梨开出花苞,新一轮的复苏好像就在天光初现时。 华琅踩在长椅上修剪树枝残叶。 顶处一枝过长,会影响四下的枝条,只能剪短,抑制生长,可惜过高,他必须往前垫一步。 脚下忽然动摇。 华琅心惊,吃力稳住脚,扶在树枝上摇摇晃晃,摇下一地花苞碎瓣。 下方有笑声。 “将军,好玩么!”华琅凶道。 他小心得很,怎么可能踩不稳,除开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呢? 当然是詹云湄故意在下边儿晃他! “啊?我觉得很有意思啊,”詹云湄笑着,“小心些,我松手了。” 华琅落回地面,把剪子砸向一边儿,装腔作势推开詹云湄,走到架子处洗手。 詹云湄没有跟上去,坐在没有踩过的长椅另一边,随心望四周。 花树们被精心呵护,长势旺盛,花苞大而饱满,挺过了寒冬,蓄足精力,要在春天彻底盛开。 去年这会子还被华琅糟践得不成样子。 詹云湄上扬唇眉,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睫羽上,闭了闭眼,再次睁眼,视线愈发明净。 华琅回来了。 站在她身前。 “今天做了些什么?”问着,把人拉上前,揽进怀里。 托扶腰臀,让他坐得舒服些。 花厅没有搭纱帘,厅内光景能被一览无余,即便府里的下人基本都没回来,但华琅还是没有胆量在外与詹云湄亲昵。 羞涩在骨髓里埋根,在被詹云湄捏着后颈下压亲吻时,彻底发芽生长。 耳朵,脸颊,脖颈,蔓延绯红。 亲吻粘腻湿润,侵占神经理智,好像被詹云湄调训成性,华琅控制不住地,从双手搭在她肩头,变成环抱。 不自觉地前挪,企图靠得更近。 迷迷糊糊,还是回答:“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吃完早膳,就坐在花厅等将军回来。” “这么乖呀?” 在华琅的眸光中,寻觅到了她自己,完完整整,且只有她。 “嗯,”华琅眼里浮现出詹云湄颈骨上的一块疤痕增生,注意力悄悄爬走,没怎么思考,鬼使神差地就应了。 詹云湄没有挪开目光,但早已清晰察觉。 第47章 华琅正在笨拙探索。 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好奇,大胆。 她的指尖搭在他湿润的下唇,他全然不知,自然地含进,没有怨言。 第42章 “这是五岁的时候拿反了枪,自己给自己刺伤的。” 主屋紧阖门窗,内间架子床的帘帐放下,层层纱幔隔绝外界,顶上吊盏小油灯,以此为光源,把伤痕处清晰露出来,满足华琅的好奇。 他第一个发现的就是詹云湄颈骨上的疤痕,在外不好敞下衣领给他看,便将人带进屋内。 詹云湄垂首,轻轻拉下衣领,握着华琅的手,放在伤疤位置。 五岁,离现在太远,远到忘却伤痛,只余下淡淡增生痕迹,略有凹凸。 “刺穿了么?”华琅调整坐姿,双膝跪在她腰侧,避免让她承受他的重量。 詹云湄微微弯唇,“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那将军还是憋着吧!” 詹云湄只笑,伸手到胸口,解开系带,华琅往后退了点。她胸口靠下一道鞭痕,她说这是小时候顽皮,挨训的。 华琅明显地皱眉,“怎么打在胸口?” 詹云湄有些忘了,慢慢想了会儿,“那会子母亲权威不够,没办法送我这么个小女孩入军营,我就扮了几年的男孩,打起来也就不分什么特殊与否。” “噢……”他迟钝点头。 无法言清的复杂,华琅一时无话,突然不想往下看了。不好看,没意思。 离开她的怀抱,跪在身边专注地为詹云湄系上系带,低声:“不想看了。” “真的?” “……嗯。” “下回想看就没这么容易答应你了,”她打着玩笑,不认真。 “不答应就不答应,”华琅钻回被窝,背对她,把自己蜷起来,“我要午憩了,将军别烦我。” 盯着这团鼓起,詹云湄没说话,取下小油灯,摇灭。 躺在昏暗帘帐里,让人昏昏欲睡。 詹云湄索性也躺下,面朝外面,其实她也有些困,不知为何,她不想去京营,也不想入早朝。 如果,贺兰琬一家忠心,代替她,她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京城,回北元去…… 她垂着眼皮,静静思索。 皇帝好像没理由不放她走。 就是差个机会。 倒不是觉得北元的生活比京城好多少,而是那一处远离朝廷,远离喧嚣,华琅在那边,应该也会比留在这处更轻松,上回入宫,他心底的恐惧都快藏不住了。 同时也考虑到,她可能真的需要问一问华琅,愿不愿意。她从来没问过他的意见,一切都是由她做主。 腰侧忽紧,背脊传来触感,是华琅将脸埋了上来。 詹云湄刚想转身回抱他,他先轻轻开了口。 “你怎么……不抱我了。”明晃晃的可怜委屈。 长远的思虑被抛之远去,詹云湄缓缓回神,就是不转身,故意说:“不是叫我别烦你吗?” 屋里好安静,但华琅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以为他要偷偷哭,却没想到他胆子长肥了,敢压她的肩膀,把她逼过来。 坐上来,牵住她的手,往唇里送。 主动到惊奇。 詹云湄暗暗压抑想要上扬的唇角,撩眼盯着华琅,指尖湿润柔软的触感令人心晃,她轻轻抿唇。 他带着她,往下,往下。 “华琅,不可白日宣/淫。” 捏住他的指尖,不许他再挪动。 “哦,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他的背挺得笔直,颈子彻底弯塌。 头发全垂到一侧,遮住半边脸与身子,另一边,是红透的面目脖颈。 她想笑。 还是忍住,反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将军给奴婢瞧了疤痕,那奴婢就要给将军瞧奴婢的。”声线隐约作抖。 “不看,”她说。 “已经看过很多回了。” 华琅又听到碎裂的声音。 想哭。 她不是最喜欢他主动了么,他都这样了她怎么还这样?坏詹云湄。 嘴上 说得好听,青天白日下的这种事做得少么?华琅忍不住腹诽。 不抱就不抱,不玩他就不玩,能怎么样。 . 京营值房,詹云湄褪去氅衣,点上熏香,在案桌上堆叠的公文册子里随手抽出一批来阅。 贺兰琬在书架前整理书册,等詹云湄处理完手上的事,就要跟她学召兵安排。 “将军,府上来话。” 府上一般没事不会专程让人传话,再说府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急事,若是出急事,必然是有关华琅。 詹云湄放下公务。 “姚淑娘说宫里来人接走了华琅公公。” 詹云湄一愣,严肃神情:“备马入宫。” 手上还有事,也顾不得,择几本急切的,让贺兰琬代理。 阖宫处处无华琅身影,一路宫人竟称未曾见过华琅。 “将军,要不要禀给陛下?”姚淑娘拎起裙袍,小跑跟在詹云湄身后。 詹云湄迈步太大,她快追不上了。 皇帝特许过詹云湄示令即入皇宫,无需特地通传给皇帝上禀,往常她都会按规矩上禀,但这趟实在太赶,坏了自己的规矩。 慌乱阵脚后,詹云湄逐渐恢复理智,姚淑娘停步不及,差点撞上詹云湄。 “去,向陛下通传,”詹云湄抬手,姚淑娘刚走,她又把人拉住,“谁带走了华琅?” “近侍和安公公。” 护城河呼啸着凌冽寒风,雪像刀片,直刮得人脸颊开裂,生疼。 “詹将军?您怎么来这边儿了,有什么事儿在殿那边说就好,这边儿风大,做什么来这边呀……” 总管弯腰哈笑,跟在詹云湄身后。 “和安住在哪里?” 总管一顿,脸上莫名。 开国军将把前朝太监养在府里的事,这群待在皇城的宦官们最有所耳闻,毕竟这桩事离奇得很。 詹云湄匆忙赶来,第一件事竟然是来问和安住处,和安么,又是新帝身边最近的宦官。 总管很难不去想,她是玩腻了一个,又换下一个? 他觉得自己和宫外那些男人们不同,他们迂腐、陈旧,过了一两年都接受不了女人当朝的事实,但是他可以。 既然这将军如此痴迷于他们这类人,华琅可以,和安可以,他怎么不可以呢…… 踩着她这颗大树,就有机会登天。 “和安他不在,将军您有事儿跟我吧,”总管咧嘴笑,暗戳戳靠近詹云湄。 詹云湄瞥他,后撩氅衣,避免和他触碰,眯了眯眼,道:“不在?你确定?” 被她冷沉面色骇住,总管愣怔。 没听说过这个将军这么凶啊…… 他咽了咽喉咙,僵硬点头,“确定,他真的不在,您有事儿找我就好。” 詹云湄甫一启唇,一声刺耳尖叫在护城河一间直房炸开。 总管惊诧,心虚瞄她。 詹云湄眉头紧收,大步赶去。 下令叫人开直房大门,迎面而来的,是高瘦的背影,再一看,地上还躺着人,身下一滩血泊。听见开门声,站着的人一点点转身,浑身血,大半张脸也都溅血。 “华琅,过来。” 让他过来,但其实詹云湄已经往前走了,抬袖擦拭华琅脸上的血。 “先回府,”她说。 华琅慢慢回神,紧眯的眼在看见詹云湄真切站在身边牵她时,松懈,小幅度点头,“好。” 总管还站在护城河边上,看见詹云湄出来了,仍旧不死心地想要上前,可才迈出一步,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官拦下。 . “当时陛下在朝天殿内休息,应当是不知道护城河的事,而那时护城河那边也只有总管一人,您入宫的事,奴婢已经往上通传,陛下没有多问。”姚淑娘把事务一一汇报。 “陛下知道,但没管?”詹云湄走来走去,最后落座回主位,“和安还好么?” “还昏着,医官说多半活不成了。” “敢窃皇帝私印偷带将军府的人入宫,罪该万死,”詹云湄摩挲着茶盏,汤面清晰映出她的眉眼,冷凌。 华琅说,没法子抗那道令,只能跟着入宫,却没想到是把他带去护城河,而非见皇帝,想私扣他。 用华琅来要挟詹云湄,也许是有用的,可在皇帝还没有旨意前,和安就敢私自动手,野心太大的宦官在前朝受青睐,现在却不是了,皇帝愤恨每一个企图分她权的人。 当华琅戳破和安肤浅的心思以后,和安动了手。 所以,华琅理所应当地还手。 “只有这些吗?”詹云湄拧干毛巾上裹着的热水,把华琅的脸擦干净。 经过热汽扑面,他的脸变得又烫又红。 “……嗯。”他回答得迟慢。 第48章 事实只有华琅自己清楚。 和安道他跪在女人的衣袍下祈求女人的怜爱,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道破了华琅最恐惧的问题。 华琅玷污了詹云湄的名誉。 宫内,詹云湄是个拥有特殊癖好的怪人,宫外,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逐渐侵蚀她在外的伟岸。他成为她的身上洗不净的污垢。 不提,还能装聋作哑,一提,就无法面对。 华琅没想到自己这样冲动,砸翻了花瓶,割破了和安的脖颈,当时太混乱,他记不清和安状况如何,但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詹云湄摸了摸华琅的脸,她看出他心里憋着其他,他不愿意开口,她暂时就不问。 “没关系,有我在。” 茶汤凉了。 姚淑娘重新倒杯热茶,递给詹云湄。 “一个和安,算得了什么,”詹云湄轻声说,吹了吹茶,呷一口,温茶抚人神志清醒,“淑娘,拿些药粉来。” 主屋。 詹云湄煮好羊奶,背对着华琅倒奶,抬手在杯上,指尖轻捻。 “华琅,喝一点,胃里暖和些。” 递给他。 华琅盯着杯中乳白,抬头,眨了眨眼,什么都没问,接过,没有犹豫喝下。 风雪压城,将军府外马车备好。 姚淑娘站在马车下,仰头急道:“将军,您那药下多了,公公这几天估计都醒不来,到时候他醒了,可怎么交代?” “多睡两天,一觉起来我就回来了,不是正好?”詹云湄道,“反正我能回来的,不要担心。” “这么晚,您还入宫做什么?” “见皇帝,请旨杀人。” 她本来没想好怎么撤出京城,和安倒是给她机会了。 杀一个人,捂一个人,丢半身职,对詹云湄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至于华琅,她对他有点抱歉,只是他那个性子,她不回来,他又得害怕别扭一阵,倒不如安心睡一觉,即便他醒来责怪,她再哄就是了。 一觉起来,她就回来了。 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詹云湄倏然间回神,她又没问他的意见,自作主张,丝丝愧疚,转瞬即逝。 第43章 不知道詹云湄离开了多久,华琅感觉到口中的羊奶逐渐变冷,残存一点口腔中的余温。 睁开眼,垂头丧气坐起来。 找来篓子,吐掉嘴里含了两刻钟的羊奶。 华琅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捧一捧水,漱口。 虽然不清楚詹云湄为什么要骗他,但他没办法因此愤怒。 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吧。 躺回架子床,华琅蜷进被窝,屋内炭火旺盛,暖气闷烘,他还是觉得不够暖和。 翻身,将詹云湄平时睡的软枕抱在怀里。 在熟悉的气息中,闷闷的架子床内,阖上眼。 次日早,姚淑娘来查看主屋,隔着长窗往内观察,帘帐松松垮垮垂散,隐隐看见架子床上侧躺的人,和昨夜睡下时没什么区别。 离开。 长窗外人影消失,华琅悄悄翻过身,继续把詹云湄的软枕抱进怀里。 以前也是在府里等,这回和以前没区别,那就继续等吧,总能等到她回来的。 她很喜欢他,至少暂时很喜欢他,所以他猜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 心里仍旧低落。 华琅后悔,当时他就该抗旨不入宫,他现在受詹云湄的庇护,皇帝怎么可能不提前跟詹云湄说好,就带他走。 再说,就算旨是真的,他也不该伤和安,他不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了,现在他不仅要因此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还让詹云湄烦事缠身。 要是忍一忍,装聋作哑,等詹云湄过来接他,就没有这么多的事了,詹云湄也不需要连夜赶出去帮他处理后事。 要是皇帝借事为难她怎么办…… 要是和安张口胡诌怎么办…… 还有那个总管,他一定 会加害她的…… 华琅彻底后悔了,再没办法在榻上安心躺着,他怎么能躺得住的,昨夜里他拦下她,认罪多好。 在主屋焦躁地走来走去。 因为姚淑娘一直认为华琅喝过药,早晨查看也未察出异常,便没有给主屋送膳食。 华琅分不清自己饿没饿。 后悔没用,只有等待,安分地等待,等到她推开府门的一刻。 一天、两天…… 一礼拜。 华琅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饿了,他没有力气起床,明明前两天还可以下床走两转,喝几口茶润唇。 呆愣坐着。 恍然瞥见案桌上摆着盘好几个礼拜之前摆的细点,是那天他想看詹云湄身上伤痕时,她顺手带进来屋里来的。 她说,随时拿几盘细点放在身边,嘴馋吃几口也罢,饿了吃几口也罢,总归是能让他肚子里有东西。 反正放在那儿,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 捻一块,往嘴里送。 只抿了一小口。 搁置太久,早已不再香酥,入口只有绵软松散,就抿了这么一小口,不会坏肚子。 中晌,推开门去找姚淑娘。 “将军去哪里了?” 姚淑娘没想到他醒来第一时间是问将军,脸上没有气恼,只有难以遮掩的憔悴。 不过也说得过去,将军下药下了太多,公公昏睡了一礼拜,没进食,憔悴消瘦些是正常的。 可惜将军养了这么久,公公身上那点子肉又没了,整个人像一根枯木杆子,又高又细。 “将军有事,在宫里忙,”姚淑娘道,“您要吃些什么吗?奴婢让厨房做来。” 她避开了下药的事。 华琅深深看着姚淑娘,缓缓摇头,想了想,等詹云湄回来看见他又瘦了,会不喜欢他的。 于是说:“做些清淡的,我有些饿。” “是,奴婢这就去,”姚淑娘赶紧碎步赶往厨房,担心把人饿出病。 夜里詹云湄还是没回来。 华琅从逼迫忽视,到此刻急躁恐慌。 詹云湄不在,将军府里算什么安全?偌大的府邸连点人气都没有。 他喊住姚淑娘,“我要见将军。” “公公,将军真的在忙,您再等几天吧……” “等?还要等多久?” “倘许今夜将军就回来了呢。” 姚淑娘每回都这么说。 在第三个礼拜第一天早晨,姚淑娘端着早膳去主屋,始终无人应答。 心头浮出不好的预感。 取钥匙开门。 空无一人。 . “报!” 长随急切高喊,惊动京营值房里的人。 “嗯,其实也就这么些活,实在拿不稳主意就送到陛下那儿,让陛下亲阅,”詹云湄跟贺兰琬交代完,才开了门,问长随,“华琅怎么了?” “公公他、他不见了!” 詹云湄眉头紧拧。 “将军,您有事就去吧,卑职已经能单独处理大部分公务,”贺兰琬道。 詹云湄犹豫片刻,颔首,迈步外走。 不会再有人伤害华琅了,所以他不见了,只能是他自己又跑了。 难不成华琅这回真生她气了? 不就是给他下了点药,让他多睡了几天么,就算醒了,没看见她,乖巧等她不就好了,她总会回去的。 没想到华琅还是那副坏脾气。 她有一种白养他这么久的感觉,可更多的是,高兴。 华琅还是以前那个华琅,一个会逃走、会急切、会愠怒的华琅。 京城太大,要找这么一个人很吃力。 至少今天白天没找到,詹云湄加多人手。 杳无音讯。 子时五刻,詹云湄亲自找了一圈,拖着疲惫回府,公务叠私事,真把人压得喘不上气。 但还要加快速度找华琅,万一他跑远了出事怎么办。 睡了半个时辰,詹云湄正拢外袍往外走。 忽然回头,盯着浴房。 她好像听到细微动静。 放轻步子,一点点靠近。 悄无声息中,靠近,靠近。 推开房门。 一声闷唔从门后传响,詹云湄眼疾手快,抬手拉了背后人一把,他才不至于一屁股摔地上。 “去哪里了?为什么又不告诉淑娘?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急吗?你这坏习惯必须改掉!”詹云湄气愤上头,一把甩开拉他的手,把人往门前逼,把他挤在门与她之间。 连续急促的质问,令华琅一时头晕,迷迷糊糊地,伸手要去抱她。 被一巴掌扇侧开脸。 辣、痛,发涨,脸颊烫呼呼的,华琅哽咽一下,凶吼:“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急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想看见我直说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 在以前,华琅那层气恼也并不纯粹,多则还夹带着绝望。 第49章 她听出来了,这回是他真的生气了,同样不纯粹,带着……担心,非常明显的关心。 詹云湄一下就不气了。 但在心里已经把华琅打了好几下。 他一直小瞧她,她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想做的,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只在于她想不想。 “我去忙公务了,淑娘没告诉你?”她压着语气,听起来仍在生气。 说的是实话啊。 去见皇帝,请罪不小心伤了她的近侍,再跟皇帝一顿讨价还价,暗示自己想跑,怎么不算公务? 詹云湄如此想。 皇帝呢,是个懂情势的人,和安野心太大,竟敢挑衅皇权与开国军将的威严,她最不能忍受的其一就是宦官干政,想显威风,在她这里不亚于直白地说,我不想活了。 皇帝本来打算处死和安,顺便表示表示自己多么爱戴詹卿,然后让詹卿留在皇宫给她卖命。 没想到,詹云湄先找上了她,主动请罪,请求她收回一半权职,转让给贺副将,如此一来,她退至北元一带,驻守疆域,只掌小部分疆域兵权,动不得京畿根基,皇帝安心,她也舒服。 皇帝有心劝留,詹云湄拐弯抹角地拒绝留下。 于是皇帝拖了她一礼拜,才把事情批下来。 剩下一个礼拜…… 詹云湄的眸光不紧不慢落回华琅身上,他好像是才洗浴过,身上有水汽。 没人烧水,主屋也不能烧大桶水,他洗不了热水。 ……洗的冷水? 伸手试华琅额头温度,果真是冷水洗浴,现下开始发热。 “告诉我了,然后呢?就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能让谁心里踏实!”华琅没什么力气地推詹云湄。 软绵绵的,半推半就,这哪里是不想她靠过来,分明就是勾引,妥妥的勾引。 抬手,再掌一掴。 华琅震惊僵住,细长双目瞪得发圆,在他憔悴暗淡的脸上,突兀又滑稽。 詹云湄忍不住,笑出声,拉住华琅领下狼牙,拉弯他的腰背,轻抬头,吻他干涸双唇。 空余的手指抚在他脸上的掌痕,温柔地揉搓,同时加深亲吻,汲取他口中湿润。 感受到腰脊颤抖,细细密密,每一下都很短促,带着示弱讨好,像他的喘息,像他的神情,他的反应。 “詹云湄!我疼、真的好疼……” 詹云湄猛地回神,湿漉的手,放在背后捻了捻。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走神。 把华琅放在水里,他一定能浮起来,因为他是一块木头,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勾引人。 无力怨怼、下意识示弱、反应讨好、主动缠上,每一下, 都在勾引。 她本来就不是克制的人。 被一时鬼迷心窍,忘了给他按摩一会儿。 詹云湄擦净手,拖来一根小矮凳,坐着,支手盯着跪在地上的华琅。 他没有缓过神,撑在地上,忍受痉挛带来的痛苦与诡异的愉悦。 “抱歉,我没想那么多。” 虽然道歉,可华琅听得出来,她一点诚意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懂。 “两个礼拜都在忙,”她将这些日子办的公事粗略讲述,讲完了,他逐渐平静,撑起来,膝走着靠近,垂头弯腰在她腿边。 似乎还在想怎么骂她。 在他打好腹稿准备痛恨控诉她的前一瞬,她捂住他即将张开的唇。 “第二个礼拜我去找了你的户籍,问了母亲那边,她同意把你纳入詹家族谱,”她想了想,用着毫无询问语气的语气问他,“你愿不愿意?” 华琅抬头愣住,眼里露出懵懂。 懵懂化作雀跃。 他想说话,她又捂他嘴。 “故意装跑了,骗我回来,是吗?”詹云湄看见了华琅面上一瞬间的心虚。 “躲在哪里的?” 他不说话,但默默想着,衣柜里面很黑,下回要找个亮点的地方,而且下次要洗快一点冷水澡,早点发热,她就不会生气,而是心疼。 詹云湄不在意他躲哪里,哪里都可以,猫儿最喜欢偷偷躲起来,然后又出其不意地自己爬出来。 她问:“还疼不疼?” 话转得太快,华琅脑子空了会儿,迟钝点头,又怕她就这样浅尝辄止,补充:“只有一点疼。” 她得到答案,笑说:“那好,去拿东西来,自己做给我看,这回由不得你拒绝,不然不解我心头气呐。” 轻轻拍打他的脸,拉长语调,“华琅公公。” 第44章 华琅觉得脑袋好晕,视线混沌,忍受浑身发胀的感觉,神志好像被拽扯到头颅顶端,盘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冲出天端。 他向来倨傲,不喜欢做有辱尊严的事,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羞辱,奈何詹云湄偏喜欢他这样。 说不愿意,其实心底还是隐约期待的,说愿意,又无法承认。 詹云湄垂着眸子,冷静瞧着华琅脸颊红晕,和他那双含着水花花泪光的眼睛。 他倒是会找空子钻,让他找东西来,他找的竟然是她的手。 “轻一点,会受伤,”詹云湄往外收手,华琅将自己的重心放在她处,她一动,他就被拽动。 从跪着,被拽成趴着。 浴房的水没有彻底排出,地面积了一滩水,清澈水下,是华琅的双膝与腿根,因跪趴,挤压发白,动一动,又显露肿红。 浅浅水面,倒映他的脸庞,双眼扑朔不停,双唇微微张开。 “我错了,”颤颤巍巍,低声下气,“将军……” “错在何处?”詹云湄从小矮凳上起身,蹲在华琅身前,掐抬下巴,逼他直视。 华琅没有停止进行她的要求,又被她抬起脸,背脊像被人使劲压,不由自主地上挺,腰窝弯塌。 快没有支撑力,他察觉到会摔倒,下意识伸出空余的手,缠在詹云湄脖子上。 华琅无法控制力度,这一下子让詹云湄微垂下颈,迫使她单膝跪下来。 “错、错在不该骗将军,”他断断续续认错,半虔诚,半求讨,握住她的那只手,持续不断。 “不对,”她顺着他,加重,他软绵发抖,几乎扑到她怀里,她说,“错在你不相信我。” 华琅闷在她的怀里,奇妙又羞涩的想法缠绕全身,无论是身子还是头脑,都轻飘飘的,似乎已经远离他的躯体。 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点头。 詹云湄感到手腕上力度越来越小,他慢慢松开了她的腕,她以为他想做什么,低头,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才发觉他已经没有意识,睡着了。 也可能是昏过去,她不清楚。 “华琅,”她拍打他眉头紧皱的脸,“醒醒。” “唔……” 轻轻的,小小的一声,从华琅的唇边溢出。 詹云湄生出些逆反心理,她还没说原谅他呢,他怎么就睡着了? 戳他的脸,捏他的脸,捧着脑袋晃来晃去。 怎么都不醒? 詹云湄蹙眉。 纵使她再次将指尖搭上,似惩罚般,他也只是闭着眼哼扭,完全没有要醒的趋势。 詹云湄撒手,把华琅丢在浴房。 天亮了,詹云湄要回京营安排最后的事宜,姚淑娘送她出府。 将要临走,姚淑娘说:“将军,公公这些日子没吃多少东西,奴婢估摸着他那身子又要挨一顿苦。” 言下之意,提醒詹云湄多注意些华琅的近况。 “……我知道了,”她感到棘手。 不会是他没力气才晕过去了吧? 马车即将出城。 “调头。” 浴房里残留水渍,华琅蹲在门后,狼狈,凌乱,是刚醒,意识都还错乱懵怔。 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詹云湄蹲下来,把他揽进怀里,拍抚着裎/裸脊背,温声轻哄:“难受吗?” 华琅懵着,眨了眨眼。 破碎的记忆告诉他,他想让詹云湄不生气,所以一直在与极限斗争,然后没力气扑到她怀里去了。 回忆断了。 再接上,就是詹云湄穿着公服,蹲下来抱他。 ……什么意思? 他自己弄了一整夜? 脸颊逐渐滚烫,眨眼间变红。 詹云湄略松半口气。 “问你呢,难受吗?” 他迟顿点头,“难受,头好晕……好饿。” 她摸了摸,发现他肚子瘪瘪的,用额头去贴他,烫烫的。 “先躺会儿,应该是发高热了,待会吃点东西,然后喝药。” 詹云湄褪下公服外袍,外袍展开,宽大、柔软,能够把华琅裹进其中。 给他擦干净,带到榻上,拉上被子。 华琅烧得不轻,睁眼的力气都没多少,方一趟进被窝,就蔫了。 詹云湄掖好被角,望向长窗,雪光刺眼,时辰不早了,她上职又迟到。 都这么晚了,要不……不去了吧。 第50章 她动摇着。 门外,姚淑娘叩响门扉,“将军,碎肉粥炖好了,汤药也熬好了。” 詹云湄起身。 衣角被无力拽住。 她回头,看着华琅,“我不走,只是去端饭和药。” 闻言,华琅纠结了下,松手。 松手就觉得害怕,要是詹云湄骗他,一走就又是半个月不回来怎么办。 不过呢,这回她没骗他,真的只是去端饭和药,顺道跟姚淑娘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依稀辨出京营、不去,之类的字眼。 不想听。 华琅闭上眼。 唇边忽然温热,他试探睁开半只眼。 “张嘴,吃饭,”詹云湄掰开他的嘴,似喂似灌往他嘴里塞。 虽然华琅还处在茫然,但唇角自己翘起来了。 得意。 詹云湄在心里说。 一口一口,慢吞吞咀嚼,大口吞咽,饿极了,但格外乖巧。 平时吃得少,突然吃多,胃容易难受,更甚要得病,詹云湄没给华琅吃太多。 “还是饿,”他嘀咕。 “忍着,”她擦净他的嘴,忽觉得这样说可能让他心里别扭,便亲他唇角,以作安抚,“不然会不舒服。” 华琅受宠若惊,点点头。 不舒服也太好了,能让她如此心疼他。记不清昨天是真,身上难受也是真,原来难受一次就可以换她陪他。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但不能经常这样做,不可以耽误她。 “歇一会儿,等会子把药喝了,”詹云湄褪掉衣物,只余中衣,就着薄薄一层衣,上榻。 华琅默默往榻内挪动,分一大半被子给她。 裹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被他认为世上最好的人抱着,隔绝屋外飞雪,远离喧嚣,华琅觉得好满足。 这肯定不是梦,华琅从来就没做过这么美好的梦。 “等我交代完京营的事,估计你也病愈了,到时候就往北元那边去,”詹云湄脑袋搭在华琅头顶,抬手,轻轻揉他那被打得 红肿的半边脸。 她有点庆幸,他一到这个时候就乖,不会乱动乱走,不然他就会发现这边肿肿的脸。 “好,”华琅感觉不到脸的痛,浑身上下都是痛,多一点少一点没区别,他只觉得病起来很好,病起来,詹云湄就会对他很好很好。 . 春天终于来了,膝高的雪开始融化,阳光打在身上是温暖的,京营招兵事宜走上准备流程。 詹云湄批审过贺兰琬的安排,她的安排面面俱到,很详细,不出意外的话,等皇帝看完贺兰琬的安排计划之后,她就能交出京营主将的职位。 清明当天,皇帝撤詹云湄京营主将职位,册封镇北将军,命詹云湄及其母一同镇守北疆,划了疆边几个省府给詹云湄。 京城将军府收回,重新赐下一座在疆域的新府邸。 带上府中下人,没搬什么东西,打算轻车上路。 将走这天,詹云湄被皇帝喊进宫,华琅一个人捣腾包袱。 考虑到行路漫长,春日天气不定,华琅多备了些衣物。 将箱子全搬上车,华琅一只脚刚踏上车,身后有人叫住他。 “华琅公公,这是要搬走了?往哪儿去啊?” 是先前衣铺里的绣娘,华琅那天意外听到她和詹云湄父亲的对话,不难猜她身份。 华琅放下脚,落回地面,寡淡的神情明晃晃摆着,他不想搭理人,奈于她与詹云湄有着浅淡关系,耐着性儿问:“有什么事?” 绣娘哈哈笑着摆手,语调透着想要与他亲近的意味,“听说云湄要走,也不晓得往哪里走,云湄她爹可关心她,就是不懂怎么说话,这不让我来问问,都是一家人嘛,以后常联系。” 詹云湄的父亲从始至终都缺席她的人生,她和他关系不深,而华琅也能得知她不在意这名父亲。 华琅如何不懂人情,摆在面前的明显就是攀附,巴结。这种人情很常见,以前觉得家里的女人们不中用就不在乎,分开后,后知后觉她们的光芒,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是歧视偏见的种。 见华琅半晌不吭声,脸上未有丝毫动容,绣娘心底发讪,她听说过华琅,早就清楚他不是好说话的人,她也不想来找他的。 绣娘嘴边假笑愈发僵硬,抬起手摸鼻尖。 袖下腕骨淤痕不经意暴露,整整一圈,形状像是被掐拧而出。 华琅揣起手,打量着眯眼。 “家中各种事宜都是将军定夺,”停顿片刻,华琅看出绣娘又盘算起别的主意,便接着说,“但内事由我做主,请回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绣娘一愣,抬起手腕,露出淤痕,苦喊连天:“公公,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詹云湄那爹坏脾性,动不动就打,我这回问不到,回去他又,恼火,你帮帮我吧!” “当真如此?”华琅抬手微挡脸,后撤半步,并不信她的说辞,“当初在衣铺,对那男人可不是害怕的态度。” 绣娘又是一愣,没想到华琅还记得那会儿。 “我瞧你绣工是极好的,能养活自己,还能富裕,”华琅说话很轻,没用从前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给她留了几分体面。 意味深长,“只是有些个人拖累你。” 此后不再多说,华琅上车,放下车帘。 姚淑娘说将军会在宫外等他们,和将军碰面后,就可以一路往北,到镇守省府。 华琅很憧憬。 第45章 华琅的人生被一刀切割成两半,前半部分的记忆早就消失,后半的记忆始终困在皇宫,他从来没有走出过京畿,没有见识的外面的世界。 蹭了詹云湄的福气,他才能跳出这道井,看见外面。 但是呢,他从来就不是个拥有闲情雅致的人,对赏景作感没什么兴致,只坐在车里,看了短短一刻钟,就恹下来了。 憧憬是真,无趣也是真,京城到北元的距离十分漫长,快马加鞭都要半月,更不提詹云湄特地让放慢速度,慢慢走。 华琅总觉得屁股硌得慌,多次挪动,试图找个舒服的姿势,在持续颠簸的马车中,他动静极小。 但詹云湄还是发现了,悄悄睁开一条眼缝,观察华琅在做什么。 他动来动去都找不到满意的姿势,索性移到她身边来,在他试探着看她是否还在睡觉时,她立刻闭上眼。 他确认了她没有醒,便靠在她身边,拉开她的手臂,斜趴在她怀,圈她腰身,还展开斗篷搭在她身上。 “这样坐就不难受么?” 华琅被突如其来声音吓了一跳,小动作都被詹云湄发现了,心里有点乱,但不至于惶恐。 既然她都看见了,他也不想装了。 “难受,但比刚才要好一点,”他挪了挪脑袋,趴在她胸口,太温暖了,暖得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想翘唇。 这样主动黏人可不常见,詹云湄唇角化开笑容,将人轻轻回抱住,“那要不要坐上来?” 坐上来? 华琅疑惑片刻,对上她笑意凛凛的眸光,他懂了。 “不要,”他摇头。 虽然她一直都说他很轻很轻,抱在身上完全不重,可他好歹还是个活人,是活人就有重量,压在她身上,多多少少会让她不舒服,何况还是在车上。 詹云湄悟透一项本领。 她看得懂他脸上摆着的细微的小心思。 “随你吧,”她道,“看你无聊,要不要听些北元的事?” 华琅微微抬头,嘴上没追问,但想听她说的目光直勾勾的。 她轻轻笑,屈指,将华琅挂在领内的狼牙勾出来,一边缠绕把玩,一边说。 “北元不像京城,雪落的时间更长,也更冷,每天都要把自己裹成一团才能保暖,夏天不热,是凉爽的。” 华琅专注听詹云湄说,注意力全在她温淡的神色与柔和的声嗓。 完全没发现,他已经被詹云湄抱到腿上了。 倘若华琅发现不对,肯定打着为了将军好的名义逃到一边儿去,于是詹云湄嘴上不停,动作轻缓。 “北元常饮烈酒,好重口,实在将身子伤到了,才会食清淡,你这脾胃应当不适应那边饮食,到时候让淑娘专门给你安排就好。” 她每说一句话,他就点头。 直到她说:“日夜温差很大,你在府里等我时,记得随时添衣保暖。” 华琅突然抬起头,太突然,没得把詹云湄的下巴给磕了下。 她报复般地捏他脸,“怎么?” “我……”他支支吾吾,很犹豫。 詹云湄静静垂眼,等待华琅后话。 华琅抿唇,低下头来恍觉原来被詹云湄抱上来了,他想撤开,可马车猛然一抖,他没有着力点,东倒西歪,被她紧紧抱着,按在肩头。 “抱歉将军,风雪太大,看不见道上石头。”车夫的喊吼传了进来。 “再行慢点,千万小心,”詹云湄道。 第51章 顺手抚了抚华琅的后颈,捏起后颈皮不轻不重地搓捻。 华琅觉得好奇怪,触摸的分明是颈子与脸颊,怎么……后面有点反应。 后知后觉,马车过于颠簸,她的膝盖时不时撞到。 脸颊弥上深深红晕,华琅自知龌龊,不敢抬头,一股劲儿地往詹云湄颈侧蹭。 “将才想说什么?”詹云湄感受到脖子下的滚烫,虽不知华琅现在怎么了,但她笃定他不是生病,不是生病也就不用太过担心。 “我说……我不想在府里等你了。” “嗯?”詹云湄慢慢坐直身子,捏着华琅后颈皮,把人从怀里扯出来,拍他脸,“什么意思?” 华琅极其小声地说:“想和你一起去……”这话说出来,不对劲。 去给她添乱还是让她担心?他又不能帮她什么。 不对不对。 他可以的,他可以给她捏肩、捶背、研墨、找书,也可以给她念文书。 “噢,我考虑下吧!”詹云湄喜欢华琅现在这副委屈祈求样儿,她当然愿意他跟着她,时刻都在一起,这很好。 在告诉他真话之前,先逗一逗吧,他这样子落在她眼里很可爱,忍不住反复逗弄。 . 北地疆域辽阔,詹氏两位将军负责了大半片北地镇守,皇帝很重视两位将军,因此赐下的新的将军府规模极大,比京里那座宅邸更大。 主房是最先修好的,布局和京城里的将军府基本没区别,铺上熟悉的锦被,点上燃香,看起来和以前无异。 处理完住处事宜后,詹云湄带上华琅见了詹雁一面,詹雁早早就把华琅的名字写入族谱,见他两人来,只让他们去拜了几位祖宗的牌碑。 安定之后,詹云湄要继续上职。 待在边疆只相比待在京城松活些,实际上也忙也累,好在不必再时时刻刻谨慎,维持官场人情。 值房。 詹云湄坐在案后批审军务,眉眼平静,从容淡定,华琅陪在身边,他时常想起自己的以前,每天很早起床,赶到皇帝宫殿,为他当牛做马,面对一大堆不得不处理的破事。以前的他,和现在的詹云湄一样勤劳。 现在可不行了,待一会儿就想睡觉。 趴在案上,不知不觉,睡着。 詹云湄看不惯他睡着,留她一个人批公务,抬手,笔杆敲上他脑袋。 感受到疼痛,华琅闷闷唔了声,迟缓着摸摸头顶,竟缓解不了那点疼痛。 睡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东西敲脑袋!? “睡吧,”詹云湄在文书上淡然勾画,全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 “……”华琅蹙了蹙眉。 她单纯地把他喊起来重睡? “不睡的话,帮我抱几叠公文册子出去吧,就递给门口的长随。”詹云湄合上手中册子,再取一本。 “噢,好,”华琅那点子恼被她轻而易举带过,什么都没想,抱着她批完的文书。 值房外不远就是校场,他这一出一进足够让人看清楚。 华琅似乎明白詹云湄让他抱文书出去的目的,这样他就被大家看见了,晓得他的存在。 开心。 特别开心。 特别特别开心。 唇角高高翘起。 在詹云湄看过来的瞬间,华琅收回笑容,步步走近她,拉开她双臂,跨坐上。 “这样会不会影响将军?” “你坐上来了才问,不觉得自己很笨吗?” “啊?哦……那我走?” 詹云湄目光跃过华琅肩头,落在册子上,勾画一笔,随口说:“行啊,那你下去。” “不要,”他说,“我想这样。” 不知为何,忍不住地想笑,满足、欣喜、美好,把他整个人都裹起来。 “将军。” “嗯?” 华琅摇头,“没什么。” 过了阵儿,他又喊,“将军。” “我在,”她说。 他又摇了摇头。 “将军。” “我在。” “……” 反复叫她,却又不说到底什么事。偏偏詹云湄没觉得被打扰,她一心二用,一半给公务,一半给华琅,听他喊她,心情都变好了,处理起公务,竟然也没那么讨人厌。 天色暗下来,詹云湄批审完今天的册子,搁下笔杆。 华琅已经在她肩头睡着,呼吸浅绵,手心攥着她的革带,她低头,盯了会儿双眼阖拢的他。 向外轻声喊:“淑娘。” “一切备好了么?” 姚淑娘低头盯自己的脚尖,不看两人亲昵姿势,用着轻微声音回答:“将军,都备好了。” 詹云湄拨弄着华琅的脸,道:“好,辛苦了。”她停顿,思忖会儿,补充,“先别告诉华琅吧。” 世界归于沉默。 华琅不敢睁眼,心跳急促,慌乱。 备好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她又要瞒什么? 无论多么惊恐,都没有睁开眼,詹云湄不想告诉的事,他怎么可以追问呢。 “华琅,装睡好玩么?” 不严肃,不是质问,只是一句挑逗。 说完,詹云湄捧起华琅的脸,晃了晃,指尖戳戳他紧闭的眼皮,落下亲吻。 承受她温柔亲吻,他倔劲儿上来,死活不肯张嘴,无声抗议她的隐瞒。 但詹云湄不管。 探手,撬开唇齿,他犟,她就和他犟,指尖不断往内,直至深处。 华琅骤然紧皱眉心,干呕的感觉令人过于不适,不自觉地微微探出湿漉舌尖,显露痛苦神情,但他依旧卯足劲儿,和她争,不肯让她深入亲吻。 恃宠而骄。 这是詹云湄唯一想到的词。 ----------------------- 作者有话说:小云湄和小华琅是甜文剧本,不要怕呀亲爱的们[捂脸偷看] 快结束啦,番外大概有: 1.婚后日常 2.公公带记忆穿回前朝大太监时 3.现代if 酌情况再添一点别的,另外还有想看的都可以点菜哦[撒花] 第46章 恃宠而骄…… 华琅在心里默默品味几遍。 他喜欢这个词。 说不上多么好一词,但带个宠字,那不就是在说詹云湄宠爱他么,不过呢,既然是她宠爱他,也就是他依赖她。 原先最不耻的就是依赖,依赖别人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华琅一早就明白的道理,从前依赖甚至依附于皇帝,皇帝倒台,他就没了存活价值。 好在这回依赖的是詹云湄。 可靠的、永远坚实的詹云湄。 算了,和詹云湄倔什么劲儿呢? 华琅不再抵抗,抵在詹云湄肩头的手逐渐卸力,慢慢轻合双唇,齿尖搭在唇内指上,一点一点磨,不痛不痒。 詹云湄料想他又在心里和自己打了一架,没说太多,将食指与无名指一并送入。 他的腮一点点发鼓,嘴唇快被撑到极限,他向来不做大动作,吃饭咀嚼小口,说话从不呲牙咧嘴,只有因她,才会失态。 低闷的呜咽跟随指尖探收而溢出。 詹云湄面上平静注视着,心底却起伏波澜,她在心里嘀咕他的弄姿作态。 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露出这样诱蛊的神情。 丝丝晶莹从他红润的唇侧缓慢滑下,詹云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抿了抿唇,选择忽视。 在华琅呼吸加促,唇齿越来越湿滑时,詹云湄取出了手,手帕随意一擦,将人往身前托了点儿,方便抱他。 探手向下。 华琅下意识地小幅度后撤臀,留出空间,趴进詹云湄的颈窝,闭上眼,似紧张、似期待。 可是,耳边,只有詹云湄轻短浅湿的笑声,“将要开春,这边习惯春天请宴,清春燥,布政使前两天送了请帖来,请我携家眷,你想不想去?” 没有预料中的揉摩。 华琅隐隐觉得落空,不愿深究这份虚迷情绪,将詹云湄抱紧了点儿,道:“将军让我去我就去,不用过问我意见。” “过问你还不好么。” 粗粝的掌心,穿过宽大衣袍,搭在腰腹。 一阵细促颤栗。 “嗯……那就去吧。” 每一次唇动,都扫刮在詹云湄的颈侧,挠出微浅痒意,她稍一动,脖颈弧度与他侧脸贴合,那双唇就这么覆上脖颈。 她满意地弯唇。 “好,不用怕,我一直在你身边待着,”她的掌心按了按,不是从前的瘪平。 太过白瘦就成惨白虚弱,不影响日常也就不提了,可华琅总是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她甚至觉得他生一场气就能耗大半身的精气,而且他还经常自己气自己,所以呢,还是把身子养实点的好。 她能看出来,他很关心自己的身子和皮囊,身子长好,人也更漂亮,他就会自信一些。 事实如詹云湄所想,在华琅意识到她在观察他的身子时,特地又往前挪了挪,好 第52章 让她多摸摸。 转眼就把刚才的小脾气忘记了。 詹云湄想笑——其实唇边笑意就没垮过。 . 春宴前夜,华琅几乎没睡着。 来到北元,他不知道这里的人们对他作何看法,多了层未知,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女人们在官场上的地位总比不得男人,一点劣迹就能把人糟践了。 所以华琅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里也影响詹云湄,没有他的话…… 不对。 他都示过面了,将军带他上职的事又没有做瞒,再说将军是有能力的,不是空壳,他还没有重要到能影响她官场的程度。 不可以胡思乱想。 忽然有温暖的指尖抚在眉间,向两边柔缓抚搓。 “不许皱眉。” 华琅睁开眼,躲开詹云湄的桎梏,拢了拢斗篷,道:“就皱。” 她笑了声,“布政使在主位上呢,瞧见你皱眉苦脸还以为苛待了咱们华琅公公。” “吓吓她还能镇官威,多好!”华琅拍开詹云湄的手,捂了捂耳朵。 詹云湄怎么可以在外面这么肆无忌惮地摸他,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这样想,就这样指责出来。 “试试这盘香椿炒鸡蛋,清香,不腥,”詹云湄不在意他的弱弱反抗。 他们没坐在中心,也没有刻意夺谁注意,她亲密点,又怎样呢。 何况,她亲密点,谁能管她? 春宴规模大,长桌摆菜不方便客人,布政使特地布置的小桌,一人或两人一桌,每桌单独布菜。 詹云湄舀一勺面前的香椿鸡蛋,递到华琅唇边。 他瞥了眼,不太想吃。 但她想让他吃。 还是吃吧。 伸手接瓢羹,詹云湄忽撤手,华琅转头疑惑,她又很快递回来。 华琅不理解,但乖乖往嘴里送。 一点也不清香,好辣好辣,好呛好呛,眨两眨眼,泪花就迸出来了。 华琅尝出了芥末的辛辣。 这会儿才发现桌上的蘸料小碟里,芥末被挖了一大半。 好想装作被辣出毛病来,好想借此大闹,让詹云湄心疼,苦于现在还在外面,华琅选择算了,默默微张唇,缓解辣痛。 莫名有点委屈。 布政使双手执酒盏,笑着递出酒盏,略低詹云湄酒盏一头,敬完酒小酌一口,笑道:“詹将军,膳食可合心?” “您费心,一切都好。” 随后客套着,华琅站在詹云湄身侧,稍往她身后靠,攥着她的袖袍,一言不发,唯有偶尔提到他时,他才点头,或摆出毫无笑意的微笑。 两人坐在这里好好的,布政使不多叨扰,举着酒盏往下敬酒。 挨个敬完,借口透气,离开宴厅。 “怎么样?将军和那位关系如何?”身后男人小心询问。 布政使走到亭角下,抄起两只手靠在亭柱边,“人家关系可好着呢,塞不了人。” “那该怎么和她套关系?你新上任,单打独斗的,我担心你。” “非得套关系?”布政使脸上显出不满,她上任半年,将北元打理得井条有理,一到家夫这里,怎么就成了事事不如的程度? 他犹豫下,“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正说着,有脚步声,两人闭上嘴,闻声望去,是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手执一封请柬。 “布政使大人,奴婢姚淑娘,詹云湄詹将军府上的人,将军命奴婢送请柬来,”姚淑娘隔着老远就听见了两人对话,她虽礼仪到位,这时候也不想给多少脸面。 递去了请柬,稍作礼便走。 布政使拆开请柬扫了几眼,赫然几字呈现,她庆幸自己没有听劝,塞人给詹云湄。 将信砸在男人脸上,不轻不重凶道:“将军和公公将成婚了,还塞人,你真是分不清场合呐!” . 华琅开始在将军府周围走动。 他不想出府,就算出府,也只想跟着詹云湄,但这几天她太忙,跟着她会添乱子,所以他只能自己待着。 这天雪渐停,适合散步,华琅用过早膳,带着姚淑娘在府墙外散步。 这附近全是詹云湄安排的侍卫,做足了保障,一举一动都在百名守卫的目光下。 上次这么引人注目,还是在……刑部大狱。 路过糖坊,华琅问姚淑娘:“春天还有灶糖么?” 姚淑娘想了想,道:“应当有,这糖又不分季节。” “噢,”华琅点点头,到账柜前询问。 老板说有,但这天儿吃的人少,都放在内屋,请他们候会子,自己跑去取。 詹云湄关心华琅的饮食,有目共睹,她在外那么忙那么累,他觉得他应该更关心她才对,但他帮不了她什么,只能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 可是詹云湄不挑食,也没有很喜爱的食物,华琅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喜欢吃点甜的,上回给她买的灶糖她都吃光了。 老板取出一盒灶糖,华琅另外多挑了些长得好看,味道也不错的,一起打包。 门帘被人挑开,一道男声传进。 “老板,还有灶糖么?” 听见熟悉声音,华琅几乎瞬间警惕,眯了眯眼,朝门瞥了眼,旋即带好东西要走。 “梁伯,不巧,刚被买完啦。” 灶糖易化易粘黏,需分开包装,包装也需更精细,这家糖坊不同类型包装有别,梁戎识出华琅手上油纸袋子的包装。 心里一股子气,想撒出来,冲过去问华琅,凭什么? 不过理智上风,梁戎没有冲上去,冲上去了,让将军知道了怎么了得! 与华琅擦肩而过。 梁戎还是忍不住,咬牙道:“怎么就你命好!真是恭喜你了啊!” 华琅怔住,不明白他只觉莫名其妙地叽里咕噜,摇摇头,觉得他可能是疯了。 这样不在意的态度,到了梁戎那儿,妥妥的是挑衅,一下就把他点燃,指着华琅背影准备着要去数落几句,长随先拉住他。 和气劝道:“您千万别动气,上回伤口太深,现下还没好全呢!” 华琅打了个喷嚏。 “冷着了?”詹云湄往嘴里送块灶糖,糖在口中化开,黏腻牙齿,让她说话含糊不清。 华琅摇头,“没有,不冷的。” 她往他怀里塞小手炉,给他围了斗篷,还戴了茸围脖,屋里燃炭,怎么会冷呢。 何况现在都开春了。 “噢,”詹云湄吃力嚼完一颗灶糖,清茶漱完口,跟门外吩咐几句,回头一看,华琅已经往榻上钻了。 他一层一层脱掉裹住他的衣物,堆在榻边小柜,她后觉给他穿了太多,裹成粽子了。 天不早,詹云湄便也褪了外袍上榻。 华琅被她养得很好,这些日子身上长了不少肉,手脚不再发凉,就这么进被窝的一小会儿,里边儿就暖和起来了。 抱在怀里,像抱了个人状的炉子。 华琅最喜欢这时候,詹云湄忙完了公务,什么事都没有,把他抱着,和他闲聊,偶尔说说官场上的奇事,偶尔听他说前朝时的日常。 过于美好宁静,恍惚着,不敢置信。 华琅突然有点恨,恨前朝没能早些覆灭。 “怎么掉眼泪了?”詹云湄捧起华琅的脸,照着他嘴唇亲吻,碰一下便起开。 “梁戎怎么阴魂不散?”华琅挤了挤眼眶,试图让自己掉下更多泪水,可惜了,竟然挤不出来了,叹了口气,故作可怜,“将军太招人爱慕,奴婢是可有可无的。” 詹云湄想笑。 他这是在撒娇么? 明知故意而为,快意仍旧卷上来,侵蚀神志,詹云湄将掌心搭在华琅脸侧,他以为她又要打他,赶紧闭上眼。 但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抚摸,描摹他细长双,抚过鼻梁,慢慢往下,揉了揉唇,唇瓣立刻绽出艳丽的红。 低下头,将红润唇舌含进口中。 她得到了回应。 细微的、内敛的回应,换来她凶猛的进攻,他被亲吻向后靠,在后脑即将撞在墙上之前,她伸出了手,垫在他脑后。 意识朦朦胧胧,唇齿的舔舐交缠却清晰至极,华琅甚至感受到齿下的厮磨和唇齿不断地交缠。 攥着詹云湄肩头衣料的指尖泛白,把一切的支撑都放在此处。 身前人作抖太汹涌,詹云湄松开,给予他片刻喘息,将他的手从肩头取下,铺展指尖,扣在手中。 “他不是阴魂不散,”她说,“他是我请来的。” 华琅唇上肿痛,还是瘪下嘴。 请梁戎来就来了,做什么还要亲口告诉他? 想翻白眼。 “跟奴婢说做什么?奴婢可不想知道!” “好歹旧相识,娶咱们华琅公公回家,总得把旧相识请上宴吧,这点人情礼仪,咱们华琅公公不是最懂么?” 华琅懵懂,僵硬眨眼。 第53章 詹云湄缓缓想起,忘记告诉他了,之前想着不让他提前知道,以免他睡不好,现在就是真的忘了。 至于征求意见…… 她觉得不需要征求,他愿意是最好,不愿意她也有法子叫他愿意。 华琅动了动唇:“……什么时候?” 詹云湄道:“后天。” 头好沉,华琅感觉要晕了。 闭上眼,专往詹云湄怀里倒。 “我勉强答应他来吧!”华琅说。 “那华琅公公大度得很呐。” 华琅想了想。 嗯,他的确很大度。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下本《郡主万福》真太监gb,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吧[撒花] 文案: 阳光但偶尔坏心眼甜妹x自卑敏感且爱偷哭妒男 蓬鸳是捧在手心的明珠,郡王府唯一的小郡主,生来被人含在嘴尖、捧在手心娇养。 郡主眼挑,王爷替她招揽的郡马她一概看不上。 文人武才,达官显贵,她一个都没对上眼。 女子婚嫁终生大事,王爷怕耽误,特命蓬鸳身边的掌事公公闫光替她物色,闫公公办事稳妥,为人和善,王爷放心交给他。 闫光陪着郡主看过一个又一个人选,历经一次又一次招亲。 绣球招亲,绣球丢了;比武招亲,两个人越打越起劲,当场拜把子,不赘了;文试招亲,一场泼天大雨淋湿字画,也把文人们淋成落汤鸡。 屡招亲屡败,蓬鸳把自己锁在房中,下人们称她哭得不省人事,谁也不见。 闫光担心郡主伤心过头,劝道:“奴婢陪郡主再招几日,若不成再另想法子。” 谁料什么都是假的,蓬鸳没哭也没闹,一把将他拉进屋,按在榻上:“我早有人选。” 看着近在咫尺的郡主,闫光懵了。 蓬鸳:“就你,嫁给本郡主吧。” . 郡王府里有个小宦官,蓬鸳见他第一眼,只觉他漂亮,后来觉得他很好,以至招亲之时,千方百计,只为非闫光不娶。 第47章 两名军将镇守在同一省府总归是不好的,詹云湄才到北元来,詹雁不愿让她再搬,便在詹云湄成婚之后,向上主动请撤到另一边镇守。 临行前,詹雁将詹家世代传下的部分田产与店铺给了华琅,按民俗下了聘礼,不过华琅已经没有亲人,聘礼便给了他本人,另外添置许多衣物饰品、金银钱财。此间重视之意已不必多言。 华琅只要了小部分,剩下的全上交给詹云湄。 他不再每日跟着詹云湄上值,偶尔留在府里,打理那些田产铺子,收益都交给詹云湄。 春后雪渐末,街道积雪化开,新绿冒了头,皂靴踏过青石板道,停在镇北将军府门。 “将军您回来了,需要往主屋通传一声么?”姚淑娘推开门,迎詹云湄进入。 “不用,天这么晚,他该睡了。” 事实的确如此,主屋油灯即将燃烬,屋内静谧,往里走,屏风透微光,依稀可见架子床上躺着的身影。 褪满身风尘仆仆,洗漱干净,詹云湄轻步回榻。 华琅斜躺在榻边,手边是厚厚的账本,一旁还有支没能彻底干涸的笔,笔尖浓墨浸在雪白寝衣下的小臂,弯绕曲折,似一道刺青。 他侧睡着,脸颊和手臂挨得近,还有些墨汁染在了脸上,詹云湄莫名想起最近府院里钻进来的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它也是这样花着一张脸。 她轻轻笑了笑,小心拾拿账本和笔,华琅察觉到什么,眉心小幅度蹙着,伸手胡乱探索,探到她的手腕,抓住。 这下詹云湄没法子将账本和笔放到榻头柜上,只得就放地上。 她再次放轻动静,上榻。 奈何华琅不是睡眠深的人,再小的动静也被他发现,懵困着缓慢睁眼,眸子映出她来。 没怎么思考,他歪歪倒倒坐起来,钻到她怀里,摸到她手发凉,便朝自己脖下带,给她暖手。 带着醒时惺忪,低低喊了声,“将军。” “嗯,睡吧,”詹云湄顺手在他颈后抚了抚,没想到一抚就给人抚醒了。 彻底清醒的华琅没有刚醒的华琅乖巧,在他眨眼之后,半推半就地撒开手,退回被窝。 “将军吵人歇息。” 论说他乖乖的,她就愿意让他好好睡,他倔起来,那她就也得跟他倔一倔。 扯住他颈后狼牙绳,一把将人拽过来。 “怎么不等我就睡了?” 把人翻个面,朝她。 华琅摸了摸被勒出痕的颈子,颇有些委屈地埋头。 瞧瞧,又开始装可怜。 詹云湄在心里咋舌。 “困,将军一直在外面不回来,等不到,”他道。 “等不到就要一直等,直到我回来,”她指了指他脏兮兮的小臂,“花猫不许睡在我的榻上,去洗干净。” 怎么凶凶的…… 华琅悄悄抬眼,瞧不出詹云湄脸上多少认真,想必是吓唬他吧? 抬手一看,小臂上实在不干净,说不定还把被褥弄脏了。 他决定把自己洗干净再回来。 詹云湄看着华琅慢慢从榻上爬下来,带着困意往浴房去,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屏风处摆了个西洋鸟雀钟,朝那边一看就能得知时辰,已不早了,过几个钟头天都快亮了。 但她不急,明儿有一日休,睡到多晚都可以。 在榻边坐了会儿,华琅还没回来,又等了会儿,钟上走了半刻,他还没回来。 恐怕出什么事了,不然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推了浴房门去,里边儿油灯都燃烬了,詹云湄取了盏新的来,往里一探。 华琅竟躺在地上。 “华琅?” 快速拍打他脸颊。 华琅恹着睁眼,这回睡得既深又浅,很快醒来,神志不算太混乱。 他尚好,只是睡着,没有出意外的情况,她那颗提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反而还升出些许气恼。 “将军,真的好困……”他喃喃着,往詹云湄怀里凑,嗅见她怀中暖香,不自觉地用脑袋蹭她。 “让你洗手,怎么还睡着了?白天做什么去了?”她推开了他。 华琅想了想,如实说:“辰时不到就被吵醒了,好多人往府里塞礼,恭贺将军新婚,就只能很早起来推掉,不能给你添麻烦。” 婚宴办得大,宴上没有强调也没有刻意隐瞒华琅的身份,好在没有任何人借此说事,可能碍于詹云湄权势,也可能觉得和自己无关。 宴上只按民俗正常收小额礼金,奈不何许多人想借此塞礼,拢一拢和将军府的关系。 当场的由詹云湄当场拒绝,私下的就由华琅负责推脱。 时至今日,成婚早过去了,恐怕有半个月,可还是有不少人往府里塞礼。 “下晌没补觉么?”詹云湄一面说着,一面将手穿过华琅膝弯,往内屋子抱。 华琅象征性挣扎几下,然后把脸埋进她颈窝,“下晌有田庄上的人过来,说利润出了问题,我就一直 在算。” 身下,是柔软的被衾,留有她和他的余温,然而他却失去困意,睡不着了。 詹云湄站在榻边,高挑身影盖住华琅,他抬起手,攥住她的指尖,轻轻地往自己这处拉。 “这些该由专人负责,怎么就交给你了?”詹云湄发现事中蹊跷,华琅只作管辖,这些算账细活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她只怕是田庄上故意欺负他。 可是呢,华琅不是个愿吃亏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这么点人给算计。 “说实话,不然你今儿就滚到花厅里和那只野猫睡,”她甩开他的手,话里并不严肃。 华琅也听出来,她只是吓唬他,心里只想着被她甩开了。 侧头到一边儿去,嘀咕:“那猫儿被我抱到侧房去了。” “那你就睡侧房。” “不要,”他立刻坐起来,抱住詹云湄,这姿势倒是恰巧,刚好贴在了她的小腹上,微微的幅度完美融合他脸庞,紧密无缝地贴在一起。 一时懵懵的,又浮出压抑不住的欣喜。 唔……这真的不是梦么? 啪一声,左脸吃上一记实心巴掌,火辣辣的痛——真不是梦。 华琅捂了捂脸,终于肯说实话,“本来想一直算到你回来,让你心疼心疼我,结果太困睡着了……” 听了实话,詹云湄不怎么意外,弯腰,把人重新带回,让他趴回来。 指尖穿梭在他柔顺的长发中,哄慰地抚。 该如何说呢? 说一直都很心疼他? 还是说他又作又笨? 还是都别说了。 詹云湄问:“疼不疼?” 华琅点了点头,随即脸侧落下轻柔的吻,比身下的被衾还要柔软,被被窝里面还要温暖。 不由自主地弯眼,睫毛不停扑朔。 他希望她再打他几下,这样她就可以反复亲他。 第54章 吻从脸侧,移至唇中,却停留在外,不肯进入,华琅有点失落。 抓住詹云湄的腕子,想往自己脸上打,又觉得会让她手疼,还是算了,往衣领里送。 一路向下。 腰侧长了不少肉,但他就没有多胖,这处依旧有一道凹陷。 詹云湄捏了捏。 手感很不错。 她探出一点舌尖,示意华琅张唇。 他又不肯了,别开头,埋怨她:“你跟我说好的事都不记得了。” 詹云湄愣了一瞬。 原来铺垫这么多,是在等这刻。 很遗憾的是,她真的记不得了,她承诺过什么?完全没印象。 从她愣怔,再到犹疑的神色中,华琅得知她记不得,心里早就默默炸开,面上还要装正常。 拖拉出阴阳怪调:“记不得罢了,将军太忙,奴婢应当体贴将军。” “嗯,那倒是。” 詹云湄掀开被子,躺入。 不需要追问,也不需要犟嘴,只要不理他,他自己跟自己气一会儿,就要贴上来,和他争是争不出答案的。 仅躺了一会儿,油灯还未灭,华琅就忍不住了,扒拉开她的双臂,钻到怀里。 “婚宴上说好的会找一天陪我,为什么到现在了都没陪……”有点委屈,有点可怜。 詹云细细回想。 似乎确有这么回事,那天宾客多,需应酬,华琅很久没在这种事上花心思,突然这么一回,把他弄得精疲力尽,夜里沾床就睡着了。 也正是那么一天,詹云湄随口说以后她有时间了陪他,作补偿。 在詹云湄失信之后,华琅没有丝毫质问与斥责,反而一边投怀送抱,在怀中蹭来蹭去,一边小心讨好,她生不出丁点的恼怒。 詹云湄找不到理由再故意和他倔了,张开手回抱,紧紧拥抱抚平他隐约不安。 “那补偿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好。” 一点犹豫都没有。 詹云湄轻笑出声,从未没见过如此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也从未见过这么好哄的人。 画个饼,他就把她视作怎样伟岸的救世者,看他一眼,他就恨不得把自己扒光送到她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