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妻[重生]》 第1章 [g l百合] 《帝妻[重生 gl]》 作者:辞欲【完结+番外】 简介: 正经版文案: 一场阴谋,奚国公主燕姒在唐景之战的紧要关头远嫁唐国和亲,被唐国帝姬唐绮一箭射死在城楼下,三年后,燕姒重生成为唐国重臣之女,机缘巧合下又嫁给了唐绮,并与其一同陷入夺嫡乱局。 轻松版文案: 三年前,燕姒不想嫁给唐绮。 她对夫君是女人感到担忧。 燕姒的母后哄她:女儿家更体贴,更温柔,更心疼人儿,最好还不用生娃! 燕姒的父王吓她:你若不嫁,景国的铁骑早晚踏平奚国的土地!只有和唐国缔结盟约,咱数万子民才能活下去! 她委屈巴巴。 后来她还是去和亲了,被唐绮一箭射死在鹭城下。 三年后,燕姒不想嫁给唐绮。 那个女人,心狠又手辣! 燕姒的便宜爷爷哄她:二公主痴情,既给你平妻名分,定不会薄待于你。 燕姒的便宜姑姑吓她:你若不嫁,东宫之位落到二公主手里,第一个就要收拾忠义侯府,于家的荣辱,全系你一人身上了! 她委屈巴巴。 搞什么?她只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女子啊! - 后来。 以凶残闻名的女帝,上朝前往脖子扑了好几层粉,极其可怜的对她的帝妻请求:下次能不能换块地方,这样我很丢脸诶? 她妻倚在龙床上,满脸无辜地,动作流畅地,摸出了枕下自己养小乖乖的小盒盒。 女帝捏着粉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三抖:好阿姒,你爱亲哪里就亲哪里! ●大纲完备,思路明确,不是为重生而重生 作者百合,不套娃,两位主角爱憎分明 绮的白月光就是燕姒,1vs1 唐绮有追妻火葬场,但互动对手戏苏爽 看文需要点耐心,还可能需要动一点点你聪明的小脑瓜,并非快餐糖 架空、部分官职系统借鉴明制,文笔不咋,练节奏产物,谢拒考究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重生 正剧 主角视角燕姒(于姒)互动视角唐绮(唐思霏) 一句话简介:前世今生你皆我所爱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1章 楔子 浓云低垂,大雪簌簌。 景国铁骑在天寒地冻中,列阵于唐国鹭城城下,这场攻城战,打了半个月还没完。此刻,为首的景国大将军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眺望数百尺外的城墙。 对面守城的人,是个女将。 那位年轻女子银甲劲装裹身,她什么也不做,只不动如山地伫立在城头,身后一抹鲜艳披风嚯嚯翻飞着,便是她周围众多伤兵的血色信仰。 头疼。 唐国的女人真叫人头疼不已。 半月前,景军攻破飞霞关。唐军溃败如蝼蚁,死的死,逃的逃,眼见着关后七郡将要成为景国囊中之物,不料唐国皇帝居然将自己的次女送过来驻守鹭城。 唐国女子开国,历时数百年经久不衰,女性地位本就不低,何况还送来这么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 一时之间唐军士气大涨,搞得景军久攻不下,数次交锋都没能够破城而入。 偏偏此地两面靠山,是道天然屏障,唐国占了地利。两军交战时日已久,在长途跋涉和气候恶劣的情势下,景军粮草不足的后顾之忧终于摆上了台面。 将士不可能饿着肚子打仗,今日,必须破城补给。 押上来! 大将军高声令下,一辆囚车被士兵拉到阵前。 囚车里的女郎身形单薄,精致面容被猩红服饰衬得惨白如纸,像一朵临血绽放、开到即将荼蘼的花,而敌军将领并不会怜惜她。 锵地一声,长刀出鞘,架在了女郎细白的脖子上。 景国大将军朝对面喊道:唐绮!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哪个?! 燕姒是被冰凉的刀锋激醒的。 她作为奚国公主,远赴千里秘密前往唐国和亲,为的就是能跟唐国缔结盟约,联手抵御景国强敌。 谁知道人还没到唐国,就被抓来当了质。 她后脑有伤,一直浑浑噩噩,此刻意识清醒过来,听到耳边炸开的暴喝声,首先掀起眼帘看了看远处城墙上的身影,那城墙上所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此次和亲要嫁之人唐国二公主殿下,唐绮。 隔得还远,她连这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只好侧目看向捏着她性命的景国虎狼。 哈哈。 风中两声干涩的笑,听得人心头一惊。 景国大将军没见过沦为囚徒还能笑得出来的人,寻常男人面对如此境地,也早该吓个瑟瑟发抖了,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女子。 你笑什么? 他皱眉回头,只见女郎那双灵气流转的凤目乜视过来,目光诚恳。 既然是和亲,那唐国的二殿下怎么可能认得我? 话音一落,两旁士兵哗然。 景国大将军微微愣怔,很快回过神来,冷声道:再乱我军心,老子先割了你舌头! 燕姒乖乖闭嘴了。 俗话说,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她一介弱女子落到这步田地,垂死挣扎已是徒然,不如省点力气免得活受罪。 对面城墙上的女将不为所动,景国大将军耐心消耗殆尽,又大喊道:唐绮!这可是你的婆娘!今日你不弃城投降救她,就要和奚国反目成仇了!你想好! 景国处于西南沙地,想要入主中原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近年来,景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不光位于南境的奚国边陲时常被滋扰,唐国边陲也屡被进犯。 这场战争中,唐国连失数座城池,光是飞霞关一役,就有无数性命葬身其中马革裹尸,要是他们守不住鹭城,将会有更多无辜的百姓受难。 燕姒贵为一国公主,深知其中厉害。唐国二殿下不会为她这个和亲公主而降,就算降了,景人也不会真放过她。 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壮烈。 思及此处,她张了张口,正想朝远处喊几句宁死不屈之类的硬气话,谁知半个字都没吐出,一只羽箭破空而来由远及近,猛地在她视线中放大,胸口紧跟着传来强烈剧痛。 钻心之痛。 狗日的唐绮! 下手这么稳准狠的么? 生命消逝前,燕姒愤然地想。 当喷涌而出的鲜血在雪地上盛开时,守城的号角声,于硝烟弥漫的鹭城上空乍然吹响,仿佛是为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奚国和亲公主送葬。 立安十四年冬,景军偃旗息鼓退至飞霞关。唐国二公主唐绮死守鹭城,保住了身后七郡。 而她的未婚妻燕氏,满腔热血永远地留在了鹭城城下。 战火连天里,只有那断壁颓垣上的玄色旌旗,仍旧迎着风雪摇曳招展,屹立不倒。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小可爱们捧个场多多留评~鞠躬! 卷一:初入椋都 第2章 兰院 ◎小嘴抹了蜜?给。◎ 都三年了,虽说唐奚两国断了互市,但咱鹭州七郡保下来了,景国也因唐奚断交,一直无心兵指奚国,公主她会谅解殿下的。 唐绮跪在雪里,神情冻得僵硬。 身后随从为她撑着油纸伞,叹息着说:殿下,祭拜完了,咱们先回去吧,天太冷,顽疾易发作,属下担心您。 你不明白。唐绮抿了泯干燥的唇,眼里隐含着湿润雾气,是我害死了她。 是景贼。随从摇头,又道:落到了景贼手里,公主怎么也活不了,殿下是不想她受尽折磨和屈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唐绮挺直肩背,跪得端正。 三年前奚国提出联姻,中宫周氏为固权,不让大哥娶她做正妻,三弟没到婚龄,父皇为难,是我年轻气盛应了。若非如此,她不必远嫁而来。原本想我娶妻没有子嗣便不受忌惮,谁料,有人担心奚国倾力助我,和亲路线泄露,以至她受景贼所虏。这才是因。 随从似乎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呆立原地,显得有些笨拙。 寒风忽然卷起大雪,覆满眼前的荒坟,土黄纸钱烧到一半熄灭下去,顷刻随风纷扬而起,夜色下,漫天都是灰烬。 公主 唐绮愣怔了一瞬,掀起眼帘看这残烟,她嗅到纸钱烧糊之味,恍如那日烽火狼烟的味道。 三年了。 转瞬,风止。 一切缓缓归复。 唐绮在灰烬中苦笑,低声对埋骨尘土中人倾诉深埋三年的心事。 当初,您死于我手,我追悔莫及,这三年来,我与您一般身不由己,守诚期[1]已过,待我再来,定将景贼赶回西南,教他们永不敢再扰您清净。总有一日,我要那幕后之人血债血偿,亦要这山河无恙长安,愿您泉下有知,能够得以安息! 第2章 远处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有人打马长驱直策,奔到数丈外,勒停马后翻身下地。 唐绮朝荒坟郑重一拜,当即站起来,同近卫一并回头,见来人身后领着三匹马,和手抱礼,喊说:殿下,除夕将至!该启程返回椋都了! 油纸伞往前飘动,雪地上铺出两列深浅不一的脚印。 唐绮踩着鞍上了马,扯紧一边缰绳,说:沿来时的路返回,从响水郡外换船北上! - 鹭州,响水郡。 天刚见亮,周府管家早起喊人。 都到院里集合!腊月二十八了,听郎君安排去渡口搭棚施粥! 家仆们不情不愿拖沓,有婆子怨道:要不是夫人不在家,施粥一事哪会落他手里,大冷的天,催命似的! 另一婆子道:听说他母家舅做了都官,说话小心些。要怪就怪响水离陵江最近,年关犒劳船工是旧俗。 我说他近月愈发嚣张,原来长脸了。先前那婆子说:怕什么?他入赘周家多年没得娃,还不如兰院的荀氏母女受夫人疼! 二人穿戴好,一并出了屋。 没一会儿,院中挤满家丁仆从数十人,静声等在门口。 周郎君坐在圈椅上,听管事念文录,目光从人群中逡巡而过。 你方才说,人齐了? 管事回说:循着往年夫人办事,齐了。 周郎君听后,鼻间冒出冷嗤。 蠢才,自打三年前唐奚商道一断,夫人手里的丝绸瓷器赔大了,如今阖府上下要吃喝,哪养得起闲人?兰院的呢? 管事皱眉说:是奴蠢了,因她丫头病着,夫人特意给的人,不好去要。 周郎君本就妒恨兰院。 如今夫人出远门,那荀娘子的闺女三年前跌了池子,昏睡到近日才醒,要是此时他将人处置了 思及此处,他拉住管家悄声说:施粥的事按文录上办,余下的人里,挑拣几个做粗使的,过个把时辰,随我去兰院。 管家听后面露犹豫,说:郎君这怕是 周郎君瞪着他:连你也反了天了? 管家忍着不快,说:不敢。 下人散后,周郎君回小书房坐一阵,见外头金乌东升,寻思时候差不离,领了过来听吩咐的五个家丁,又令他们提棍带绳,风风火火往兰院去。 兰院偏僻。 院里青苔茂盛,檐角新结的蛛网上,挂着昨夜飘零的雨珠,四处布景看似简陋,却处处透着雅致生机。 按荀娘子的话形容,叫做万物循命。她是个斯文人,不在意身外事,唯一挂怀便是她闺女。 燕姒不知自己是怎么变成她闺女的。 只记着醒来那日的情形。 一瞧房内按唐国习俗布局装点,再看美妇人和丫鬟小厮三张陌生面孔,她起先颇是警惕,试探性地用唐国话问他们都是谁,此处又是哪。 丫鬟不知所措,小厮则言简意赅:小姐傻了。 荀娘子当即差小厮请郎中来看,周府当家夫人也露面关切。小小一间屋子挤满了人,听那郎中口若悬河讲病情。 郎中老神在在地说:姑娘三年前摔池子里磕到脑袋,患的是失忆症,需慢慢将养。 燕姒心里惊喜,面上装懵。 好在没人瞧得出端倪,荀姑娘久躺孱弱的贵体,不知何故里头彻底换了人。 再之后这七日里,荀娘子从高度紧张变为悉心照料,倒让燕姒白捡个大便宜,难得尝到母亲的爱护,跟着大约摸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现下是荀姑娘,年芳十七,没有闺名,因生在四月,被荀娘子唤作四儿。 周府乃商贾人家,周夫人同荀娘子是旧识,有义结金兰之谊,十年前荀娘子带着荀四流落到响水郡,周夫人出手相助,母女俩从此在兰院住下,一住十年,比周夫人聘夫入门还要早。 周夫人其人,燕姒醒来那日见过,是个面慈心善的模样,满身流露着贵气,属实不差银子花。燕姒看她叫人送进兰院的吃穿用度,再瞧她待荀娘子的温声细语,后听荀娘子讲她指点周夫人做生意让其没有少赚,这便知晓义姐义妹感情颇好的缘由。 相较于三年前,那个要远嫁异国他乡的奚国公主,如今燕姒有人庇佑,享着清闲,好不惬意快活 嘶! 腿上的酸胀感骤然而来,将好不惬意快活的小姑娘逼得倒抽一口气。 荀娘子替她揉腿的动作一顿,紧张道:疼了?我轻些,轻些揉,郎中说了,你在榻上躺了整三年,周身血脉不活泛,四肢不便利都算幸事了,要多揉多动,才第八日,且忍忍。一会儿让泯静拿些蜜饯儿来给你吃。 这话活脱脱的是在哄孩子。 燕姒还没有吃到丫鬟拿来的蜜饯儿,心窝子已经溢满了甜。 她靠在荀娘子为她支高的软枕上,笑盈盈地看着一身朴素的中年美妇人。 阿娘。 荀娘子手上动作比方才轻柔了很多,闻声抬头:嗯? 燕姒仍旧笑看着她,又重复了软糯糯的一声:阿娘。 荀娘子笑道:怎么还撒起娇了? 燕姒歪头,用曾学过的唐国话流利地道:就想多叫叫您。 荀娘子道:再唤几声也不能将蜜饯儿立刻唤来,我吩咐泯静去打水了,等你洗漱完过了早,才能吃蜜饯儿。 燕姒喜欢听荀娘子说话,荀娘子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和性子一样温吞,这样的温吞又不同于软弱,带着阳光里茂盛青苔的生息,让人听后莫名心安。 阿娘说得极是。燕姒附和道:咱们院里就她一个丫鬟,该体贴她一些。 她说着要起身,荀娘子拿过床边的竹杖递给她。 喏,新为你做的。荀娘子犹似感慨,不想我儿病一场,懂事了许多。 燕姒只笑不语,杵着竹杖到妆桌前坐下,荀娘子便站到身后为她梳头,铜镜里映出母女二人的模样。 镜中人是荀四,久病缠身,体态身形,比燕姒本来的样子纤弱,听荀娘子话中意思,想必她与荀四的性情不大相同,唯独这张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让燕姒想到曾经的自己。 三年前,她就被唐绮一箭射死了,死在鹭城城墙下,大约连尸骨都无人为她敛。 命途多舛,死得突然。 幸而老天爷欠她的,如今似都来奉还了。 燕姒窃笑着,从匣子里挑出一只钗,递给荀娘子。 阿娘帮我戴。 荀娘子接过钗,说:外边太阳好,晚会儿跟阿娘去院子里绣花么? 奚国公主不擅女红。 燕姒推诿道:手不利索呢,那鸳鸯是细致活儿,可不能弄坏了。 你呀!荀娘子笑说:同以前一样懒!当心将来嫁人,受夫家奚落。 燕姒耍赖调皮道:我不嫁人,就陪您一辈子多好。 半句顽笑,字字真心。 荀娘子听得受用,笑着替燕姒别好钗,伸出手点她的鼻头。 小嘴抹了蜜?给。 燕姒狐疑着伸出手,荀娘子自荷包里拿出两颗冬枣。 她接过来正欢喜,风帘倏地被人从外头掀开。 母女两个闻声侧目,见一个半大少年打着赤膊满头大汗地窜进门。 荀娘子收起笑说:澄羽,你都满十五了,要持重些。 少年挠挠头,一时手足无措。 他是这个院子里的小厮,和丫鬟泯静同是周府夫人给荀娘子的仆从。 燕姒温声提醒:你急忙跑来,有要事吗? 澄羽听声回了魂,急说道:是周郎君来了! 荀娘子疑道:今日要施粥,他怎有空闲? 燕姒这几日听丫鬟泯静在耳边聒噪,对周郎君其人略有耳闻。此人尖酸刻薄,性恶擅妒,这些年闹到兰院来好多回,荀四跌了池子才消停些。 荀娘子果然习以为常,绕过珠帘问澄羽:都瞧见什么? 澄羽答说:方才我在外头打拳,泯静打水经过,我们说笑呢,看到有人朝这边来,领头的就是周郎君,身后跟着五个壮汉,泯静叫我先来报! 光听澄羽所说,就知来者不善。 燕姒苦巴巴扁嘴,连手里的枣儿都惊滚了出去。 她这才安稳几日啊?! 【作者有话说】 (精修.) 守诚期[1]:我编的。意思就是为妻子守节,过了三年,可续弦另娶,或改嫁。(#^.^#) 第3章 闹剧 ◎我劝你不要动我的东西。◎ 第3章 前尘断送鹭城,和亲公主殒命已过三年,背井离乡嫁女子为妻,成为两国缔结盟约的桥梁,那已不是燕姒而今的命。奚国王室她回不去了,眼前的荀娘子,才是她唯一倚仗。她应当和荀娘子站在一处,同担祸福。 但如何担?她还需慎重斟酌。 燕姒盯着滚在脚边的那颗冬枣,弯腰捡起来擦了擦灰,低头再寻另一颗,枣滚到黑暗的角落里,找不着了。 她在这须臾想到现下自己连行动都不便,哪有精力同人周旋,扭头便对外道:阿娘,要不咱们躲躲?! 荀娘子默过片刻,幽幽叹气。 寄居人下,并非回回都能躲过去。 这不必说,荀娘子知晓周郎君找她们晦气的原因。 澄羽道:夫人不在府中,院里就咱主仆四人,以奴如今身手,护住娘子还好,小姐怎么办? 荀娘子隔着帘子望了燕姒一眼,随即嘱咐澄羽道:你去小姐身边守着,没有叫你别出来。 燕姒听后,一时坐不住。 周郎君造访兰院,声势浩大事发突然,荀娘子一介女流,只怕不能应付,看来只能虚张声势随机应变 打定主意后,燕姒扬声说:阿娘,他们人多,我陪你去吧! 话音刚落,密集的脚步声已到门口,只听砰的一声响,一个壮汉将门踹开,随后,周郎君抬脚进屋。 把人给我捆上! 还真被燕姒给料中了,周郎君上来就要动粗! 她一颗心猛地扑到嗓子眼儿,却被立即进来的澄羽抢了竹杖,只能望着人干着急。 帘外,荀娘子掀起长袍,淡定从容欠身向来人行礼:郎君安好! 打荀娘子十年前带着个半大姑娘迈入周府,周夫人一直待她如亲,通府上下都知晓此事,如今她先见礼,门口的家丁瞧她风姿,不免顾忌三分,纷纷僵着没动。 周郎君见自己发话不管用,当即暴跳如雷。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夫人心善才收来的阿猫阿狗,背地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没人知晓!如今还做起样子来!真以为无人降得住你了! 作客就没有死赖着不走的道理,毕竟通响水打听,也没有无名无分之人,骑到正房郎君头上的事儿,周郎君里外丢人,光骂还嫌不够解气,上前一脚踹倒荀娘子,一时间又打又踢。 燕姒在里间看得心颤,使劲扯拽澄羽的短打。 她喝道:还不快去将那粗鄙之辈拦开! 澄羽得到的命令是守在燕姒身边,对方人手亦有优势,显然左右为难。 他为难之际,荀娘子已连挨周郎君好几脚,漠然忍受道:郎君息怒,客居您府上实乃走投无路,若我母女有何不周,望您海涵,容当家夫人回府,我亲自赔罪道谢后 荀娘子性情向来坚韧,周郎君早几年闹过那些回,每每都碍于周夫人独断而不了了之,此刻他听了这番话,怒极反笑。 不必等夫人回来!我今日便同你论个清楚!你一无籍契,二非我周府纳的填房,今日我将你们母女赶出去,难道上了公堂,还能赖周府不成?说罢,他回头朝家丁们道:杵着作甚?想让老子连你们一块儿发卖了去? 此言一出,家丁只好上前拿人。 里间,燕姒情急之下抢回了竹仗,爆发出些蛮力,强撑着要往外走,却又被澄羽生硬拦下。 她怒道:你放开手! 澄羽并未照办,只斩钉截铁说:娘子没让出去。 死脑筋!燕姒恨恨斥他。 其实燕姒心知肚明,奚国王族擅医药蛊术,如今事发突然,身边没个趁手器具,她又行动不便,即使走出去也讨不了便宜,她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她虽是个假女儿,却不忍有人为她容身之地忍辱负重至此,不论成算如何,只当鱼死网破无愧于心。 莫着急!周郎君听见里间的话,指使家丁道:进去把小的也一并捆了! 周郎君的声音,猖狂刺耳。 燕姒听得一时烦躁不已。 门外倏然冲进来个梳圆髻的丫鬟,燕姒见了她,沉住气大喊道:泯静! 泯静进屋后,率先扑上前抱住周郎君的腿。 郎君使不得啊!您若今日将娘子和小姐赶出府,夫人回来定会问罪奴婢的!求郎君看在奴婢是家生子的份上,待夫人回府再议此事! 周郎君被丫鬟呼天抢地的求饶喊得闹心,想要挣脱束缚,却不想这丫头力气实在大,他拽了好几下,愣是没拽动。 屋里两个上前的家丁已将荀娘子绑住,正要往外拖,偏周郎君踹完荀娘子后站到了门口,这下被泯静抱住腿,恰恰挡了去路,而另外两个家丁冲入里间,正和澄羽缠斗,一时之间也抽不开身。 见事不顺,周郎君转头朝门外爆喝。 阿大!来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老子拉开! 泯静这个家生子早失父母不得势,终究没挡住周郎君,荀娘子被拽到院子里,里间两个家丁降不住澄羽,是五个人齐心协力把人打晕,才连燕姒一并捆了架出屋子。 外头艳阳高照,寒风却吹乱荀娘子散掉的发髻,也割得燕姒浑身瑟缩。 竹杖被丢,家丁拖拽中,燕姒鞋掉了一只,套棉袜的脚背磨在青石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直打转儿,她仰起头看了看天,刺眼的日光令她眩晕。 她前世贵为奚国公主,死前也得了痛快,从不曾狼狈至此,重获新生后本念着安稳度日,不想祸福难料。可见凡事还真不能得意太早 强者横于世,弱者贱如草。 不管是奚国和亲公主,还是唐国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姑娘,皆是如此,要受的罪,半点免不了,只是带累旁人,叫燕姒于心难安。 她正这般想着,月门那边忽然又窜出个头戴巾帽穿夹袄的中年人。 泯静抱着周郎君的腿,见了来人,眼泪鼻涕一大把地道:管事的呜!您总算来了、嗝!您帮帮娘子,求求情呜呜呜! 周府管事安排好施粥的事儿,左思右想不放心赶了回来,本以为周郎君只是像以往那样骂骂人就了事,却听底下的婆子说,郎君这次铁了心要将荀氏母女捆了扔出府,他吓得不清,脑子里嗡嗡响,根本听不见泯静哭喊什么,对摔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荀氏母女视若无睹,径直朝周郎君就冲了过去,连行礼都没来得及,只说:郎君听奴一言! 喊罢凑拢,又与周郎君耳语了数句。 周郎君就站在屋檐下,少顷后瞪大眼睛:此话当真? 管家道:郎君不妨看看!千真万确! 周郎君露出轻蔑的笑来。 阿大阿二!给我搜!搜小的身上有没有什么咱府里值钱财物! 十七岁的荀四自鬼门关过一遭,出落得身娇体弱肤白貌美,得了近身搜查的命令,阿大阿二两个家丁露出了无耻嘴脸。 眼见着两个壮汉走近,燕姒起先的计较无法再延后,她的手在背后缩进了袖袋,一点点从里头翻找事先藏好的珠钗,那本是要等周郎君将她们扔出去之后,解困所用,为防被猜忌,才一直隐忍不发。 她若今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两个家丁侮辱得手,荀娘子岂不立刻撞死? 还差一点儿,燕姒的手就将够到珠钗,忽听对面响起歇斯底里地一声喊。 放开我儿!!! 荀娘子不知如何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往前扑了过来,用瘦弱的身躯,颤抖着将燕姒牢牢护在怀中。 从未有人这般护过她,拼尽全力。 燕姒被这声喊震得脑中空乏,已抓到珠钗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在她迟疑的空隙里,那周府管家又同周郎君说了什么,周郎君踢开泯静,从屋檐下走出来,不知是日头太晃还是为何,他半垂着眼,避开荀娘子灼人目光,制止了家丁。 把娘子请离些,我亲自来搜。 话声很沉,几步就及眼前。 荀娘子又急又乱,急红了双眼。 周郎君在燕姒面前蹲下,抬手直接勾出了她脖子上的挂绳。 燕姒怒瞪着他,回过神道:这不是周府之物! 这的确不是周府之物,这是一枚精雕细琢成鹰头图腾的耀石,通体乌黑,价值不菲,燕姒醒来那日就发现了,荀娘子说此物是荀四过世的爹留下的。 哈哈哈哈!周郎君突然变脸,大笑道:不是!岂敢! 燕姒听着他的笑声,恶心得快吐了,扭过脸说:我劝你不要动我的东西。 小姑娘气性还挺大的。周郎君起了身,转而走到荀娘子身边,低头道:唉!这天大的事儿,娘子何不早与我说呢?平白叫我生出好大误会!来人!给娘子松绑! 第4章 荀娘子板着脸,却是看也不看他了。 周郎君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院子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燕姒也满脑袋狐疑,他见家丁们还没动,马上又道:这是椋都来的两位大贵人!都眼瞎吗?!还不快松绑! 家丁们这才动作起来,燕姒被松绑时,心念电转,反复咀嚼椋都二字,捏着手里的耀石,不时往荀娘子那儿看。 荀娘子仍低着头,不发一言。 风风火火一场闹剧,莫名其妙草草收场。 周郎君临走前,作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又冲荀娘子拱手絮叨道:实在得罪了,您和令嫒安心住府里,其实我也不忍呐,奈何府上不宽裕,望您能体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勿要怪罪! 兰院恢复宁静时,燕姒转头看到合上的院门,听到外头落锁的声音。 泯静寻回竹杖,先搀扶燕姒站起来,随后就去扶荀娘子,主仆三人一起回到屋中。 人走都光了,燕姒和荀娘子相对而坐,她将那耀石放到桌上,才开口问:阿娘,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荀娘子轻声叹息着,似知道瞒不住,便倒了茶给燕姒。 那就从你爹说起吧 【作者有话说】 (精修.) 第4章 出路 ◎她不甘心!◎ 噗 燕姒一口热茶直接喷了出去。 荀娘子赶紧从旁递上手帕。 燕姒接过帕子擦嘴,随后将那棉巾紧拽在手。 她发着懵问:已故大将军于颂,我爹? 荀娘子秀眉紧蹙,点了点头。 燕姒又问:椋都忠义侯府于老侯爷,我爷爷? 荀娘子神色复杂点头。 燕姒已经快当场撅过去了。 于老侯爷膝下子女几乎尽数战死沙场,剩下的那个小女儿还落了个终身残疾,如今于家长房老侯爷这一脉,她指着自己说:我是唯一血亲? 荀娘子顿了一下,仍是点了头。 不得了了。 燕姒只觉得不得了了! 她从奚国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唐国最具威严的忠义侯的唯一继承人! 不仅荀四身份不简单,还有 燕姒探究的目光落在荀娘子脸上,一时无法移开。 她这个阿娘,更不简单! 按照荀娘子所说,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荀娘子因为出身卑微,并没有得于家那位大将军明媒正娶,两人是关起门来成的亲,名不正,言不顺。 再之后,唐国皇帝给大将军赐婚,老侯爷顾虑于颂名声对荀娘子起杀心,于颂被瞒着不知内情,荀娘子得友人相助大着肚子出椋都,再不曾回去过。 那么,今日周郎君说荀娘子身上没有籍契,荀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燕姒做了十七年奚国公主,读书时也曾有涉猎,唐国籍契通明出身,百姓若无此物那就是最低等的流民。荀娘子是流民的话,当初如何能与侯府世子结连理? 但眼下,荀娘子身上的秘密不算什么。 荀氏母女在响水郡住了十年,因荀娘子逃命离开椋都,她们的身份一直被瞒得密不透风,现在于老侯爷没了继承人是人尽皆知,周郎君得知荀四身份,将她们软禁府中,想必是要往椋都报信邀功。 而话说回来,那位位高权重的于侯,到底是要继承人,还是除掉门庭之耻? 荀娘子想了一会儿道:周郎君锁院门,你的身份定要泄露出去了,隐瞒了这么些年,怕是再也瞒不下去,待他将消息送往椋都,咱们母子的处境便危险了 燕姒听到坏结果,企图挣扎一番,问:于老侯爷,就一点儿都不念骨肉情份? 荀娘子脸色凝重下来。 欺君之罪,于家不会冒这个险。荀娘子说着,抬手摸了摸燕姒*柔软的发顶,继而微笑道:阿娘会想办法,会想到办法保护你 不知为何,燕姒透过荀娘子这个宽慰的笑,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她急问道:阿娘莫不是想将我独自送去椋都?! 把于家的血脉送还,她则因为出身,性命难保。 傻孩子。荀娘子愈发和蔼:于家贵女不好当,椋都是个虎狼窝,老侯爷现任军机处总府[1],明面上权势滔天,实则是许多人眼中钉肉中刺,不到万不得已,阿娘不会将你送还回去。 椋都那地方,燕姒身为奚国公主时差点要去,没去成。 那时候,她生得那个命,命要她为家国而牺牲,非她所愿,如今她成为荀四,便再不想任人宰割。 她注视着荀娘子,坚定道:阿娘,我们逃吧! 她眼中有期盼,荀娘子看懂了。 - 兰院仅有两个下人,泯静是家生子,澄羽是荀四摔了池子后,夫人让荀娘子在人牙子手里挑来的,荀娘子和燕姒商议后,就把二人叫到跟前来,要交代离府之事。 不想二人伺候母女俩日久,皆是不舍。 泯静道:我要跟娘子和小姐同去。 澄羽鼻青脸肿:奴自是要随娘子同去。 他身手好,本也是荀娘子的人。 荀娘子想了想,扭头说:泯静,你若跟了我们,往何处安身还未可知,我们不仅要奔波,更是在逃亡。 泯静听后,赶紧跪下。 说句越了本分的话,奴婢也不怕娘子和小姐笑话,奴婢自小未曾受过多少庇佑,早已将娘子和小姐视作亲人 她说到后半句,已然哽咽。 荀娘子与她情谊日厚,哄说:好孩子,你记恩很好,可这一路少不了凶险,你的身契又是在周府,我若擅自带你走,总不妥当。 奚国不是奴制国,燕姒虽好学,但书中所述不详尽,她一知半解,便问:身契又是什么? 身契在谁手里,奴籍的人,便认谁为主。澄羽说:奴的身契,正在娘子手里。 燕姒哑然。 泯静咬唇道:逃命便逃命!奴婢不怕! 这丫头实心眼儿,只管跪着忍着眼里的泪水,等荀娘子定主意。 静默少倾,荀娘子又思及他们走后周郎君将如何对待泯静,最终松了口。 罢了,你且跟我们走,至于身契,待安定后,我再修书同夫人商议。 泯静听后欣喜若狂,她连着给荀娘子磕了好几个头,才被燕姒和澄羽一并拉起来。 主仆四人,便商定着如何离府。 周郎君给兰院增派护院,跟前多了几双眼睛,且燕姒行走不利,要逃出周府没那么容易,荀娘子提议给那几个当差的护院使些银钱,将其买通。 泯静立时说:那几个人之中有郎君跟前得力的,行不通。 澄羽眼珠一转,道:咱不走院门,西边儿墙角下有狗洞,等夜深从那钻出去。 事不宜迟,恐生变故。荀娘子道:这两日先收拾行李,除夕夜前院要拜周郎君,众人忙碌宴席,那时动身。 - 除夕这日午睡,燕姒做了个美梦。 梦里他们主仆四人,顺利逃出周府,一路南下,在唐奚两国交界处的镇子上安家,荀娘子租着两间铺面,一间开成衣店,绣品卖得极好,一间开医馆,她调理好身体后,出诊当起女郎中,凭着医术小有所成,泯静伺候荀娘子,澄羽则帮她打下手,从日出到黄昏,日复一日,充实又安稳。 大抵是梦境太过朴实圆满,贪恋其中,以至于泯静在床前唤好几声,才将燕姒唤醒。 什么时辰了?她被扶了起来。 泯静帮她整理衣衫,穿上厚实的红袄。 酉时了,外边下雪要多穿些。 年节上,荀娘子给泯静和澄羽备了过年钱,用红纸包着,晚膳后,待二人给她叩头,一人发一个,主仆四人欢欢喜喜地过了年。 前院很喧闹,周郎君虽不如府里家丁仆从那般忙得团团转,作为主君也要在席面上坐镇,不过他即使不露面,心里也没忘记要紧事,兰院这边仍被护院守得死死的。 泯静久等不到那些个护院打瞌睡,倚在廊上焦急如焚。 你发什么呆? 澄羽从旁窜出来,惊得泯静一跳。 嘘!他们到现在还不瞌睡,早知如此,昨夜我们就该溜了。 澄羽道:娘子说今夜街上热闹,即使周郎君发现,也难寻人。 泯静苦着脸:现在也不好办。 我有法子。澄羽摊手。 作甚?泯静瞪他。 澄羽说:你过年钱借我用用,再去厨房烫壶酒,弄两个小菜来。 第5章 泯静眼睛一亮:好小子! 夜里飘大雪,护院们冻得脸红脖子粗,澄羽请他们在院子里吃酒划拳,石桌对着正屋,几人见他年纪小当他好哄骗,受不住那银钱诱惑,都坐下了。 暖身的酒他没喝,推辞说身上有伤,护院们也不管他,几盘下来赢了他的钱,纷纷兴致高昂,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都闹起肚子。 他装作惊讶:哎呀糟了!怕是下酒菜不新鲜,泯静糊弄我们呢,哥哥们快去如厕,院门落了锁,飞不出个鸟! 众人一哄而散,抢着上茅房。 待他们发现人去楼空,再去禀报周郎君,主仆四人已带着盘缠逃离周府。 周郎君气得不轻,掀翻了桌子咆哮:还不快去找!到手的鸭子岂能飞了?! 响水大街上,沿路挂满红灯笼。 人群熙熙攘攘,鞭炮烟火声不断,可谓热闹非凡。 燕姒杵着竹杖行动不便,一瘸一拐,很是扎眼。不仅如此,费力爬出狗洞,一行四人身上都沾了不少泥污,行色匆匆,反叫路人对他们退避三舍。 周郎君带着一众家丁,以家中出了内贼为由,满大街喊抓人。 澄羽脸上淤青,身上挂着几大包行李,很快被人指指点点,他们鲜少在街上露面,自然引起怀疑,没多久,就被周郎君等人发现。 街上虽人多,但本地人卖周府面子,自觉让出道,眼见着追赶的人越来越近,路过岔路口,燕姒急为求全,将荀娘子推向澄羽,大声道:分开逃! 不行!荀娘子惊慌摇头。 燕姒被她紧紧拉住,只能安抚她说:阿娘!他说的抓贼,拿不住我!今日先寻一处藏身,明日辰时南城门汇合! 澄羽反应快,他拽开荀娘子,拉着人朝窄巷子那边跑去。 身后繁华,在燕姒眼底顷刻被拉远。 周郎君奔着她的身世而来,定不会再去追荀娘子。 天上炸开烟火,绚丽夺目,映照荀娘子和澄羽消失的方向。燕姒深深望过去,心中酸涩。好不容易得来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若就此失去了 她不甘心! 既是形势所逼,何不奋力一搏? 小姐?泯静扶着燕姒,看到她肩膀细微抖动。 周郎君带着家丁们由远及近,离她们不过数步之遥。 快走!燕姒回过神,快步拐过街角。 匆忙中,她已盘算好如何下手,不想,刚过街角,就迎面撞到一个锦衣女子怀里,踉跄间竹杖脱手,女子眼疾手快搀住她的胳膊,她猛地扬起下巴,便对上了一双凌厉又明耀的眼眸。 两人甫一对视,皆是愣怔。 这时,女子身侧的青年随从,乍然斥道:哎我说姑娘!大街上怎能如此投怀送抱?快将我主子放开! 燕姒注视着这女子,霎时便改变了方才想出的主意,心中飞快有了别的盘算。 她软声相求说:救我。 【作者有话说】 (精修.) [1]军机处总府:唐国官职,正一品。最高军事长官,武官之首,统兵马大权。 第5章 对峙 ◎你是何人?◎ 大雪落在燕姒脸上,犹如利针刺肉。 雪天路滑,当心些。 面纱下的声音听得不太真切,女子把燕姒扶起来,伸脚迅捷地勾起掉在地上的竹杖,送至她手里,似要将手松开。 燕姒反将女子手腕攥紧,犹如攥了救命稻草,赖着人大喊:贵人救我! 周郎君追得紧,转瞬到了跟前,挥手让家丁将人团团围住。 外边凑热闹的人群渐渐往这处汇集,周郎君先发制人,指着燕姒和泯静喝道:狗胆包天的贱奴!枉我周府数十年没短你们吃穿,今竟养出了狼子野心,教你们监守自盗! 闻言,燕姒跟前的女子皱起眉,探究的目光在她和泯静身上来回巡视。那目光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隐在眼底的一丝淡漠,却教燕姒手脚没来由地发虚。 不是这样的!燕姒矢口否认。 女子身旁的青年随从早已不悦,压着燕姒的肩,将她推开了一步。 你有何要辩,慢慢说,莫要这般无礼。 我和妹妹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什么周府!燕姒脑中迅速想好对策,字字铿锵说:我们是家中遭了变故,前来投奔亲戚的!求贵人出手相救! 那女子静静立在积雪上,没曾言语。 青年随从说:你们的籍契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不就真相大白?唐国境内,难道还有大户人家敢强抢民女不成? 围观人群见燕姒没有动作,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燕姒假作哽咽道:籍契在来的路上遗失了!我们真的是途经此地。 周郎君听了她满口胡诌,心头火起,愤然道:小丫头片子还敢撒谎!这是我周府家中事,实在不该冒犯到这位姑娘!来人!把她俩给我押回府去! 泯静扶着燕姒,全身打起了哆嗦。 背主出逃,那可是杖毙的过错! 家丁们拿着棍棒,凶神恶煞地上前,鞋底磨在厚厚的雪地上,吱嘎声像是在磨杀人的刀。 被燕姒撞到的女子还是没言语,那青年随从也不再作声,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插手这桩闲事,围观路人看得无趣,揶揄了两个出逃丫鬟几句,便要走开。 且慢!燕姒把好竹杖,提高声量道:我能自证清白! 众人顿足,回头朝她看过来。 来拿人的家丁已经走近,燕姒乞求般望向锦衣女子,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蕴含盈盈泪水,是要其生出怜悯。女子淡淡看了她一眼,沉默着负手,与青年随从交换了眼神。 随从心领神会,提剑将燕姒和泯静挡在身后。 天寒地冻,她们在大街上一路奔逃,后背的里衣被汗水沁湿,静止下来站了这许久,燕姒便觉得里衣贴在背上,凉透心底,且四肢虚软,目中晕眩,一时间浑身难受极了。 可她要是现在撑不住,周郎君不会拿她如何,但泯静定没有个好下场。 燕姒强打起精神,理清思路,很是诚然地道:这位郎君说,我和妹妹是他家中奴婢,监守自盗窃取了他家财物,但我们流落此地,身上并无银钱,请问诸位!我们窃了什么?他分明是见色起意! 她说着,摊开手。 手中除了一柄枯黄的竹杖,再无它物。 周郎君离她约莫有一丈之远,经她诘问,一时之间张了口也没能吐不出反驳的话。 围观人群里有本地人瞧出端倪,高声笑话道:周郎君该不会真是强抢民女吧?周夫人这也没走几天呐! 调笑一出,众人都跟着哄闹起来。 到底是不是你府上的丫鬟啊?这看着还像个瘸的,能偷你啥? 周郎君您到是快说说,到底是不是啊? 燕姒笃定周郎君非要捉她是为了交差,那往椋都的信已然送出去了,若忠义侯府责问,周府担不起此等大罪。 而周郎君是个急脾气,经不得一点敲打,也忍不下旁人激他。 燕姒鼓动响水郡本地人取笑,就等他急眼。 起哄声越来越高。 有人道:瞧着是两个姿色上好的姑娘,周家夫人这么多年也不肯养小,眼里哪容得沙子,郎君抢回去养得住吗? 又有人附和:对啊,郎君怕是养不住哦! 向来只有周郎君去辱没他人,今日反被燕姒摆了一道丢了大脸,果不其然怒火攻心,他狠狠跺脚,大声嚷道:我有她们的身契!她们的身契在我周府! 泯静听了,吓得脸色发白。 燕姒头疼欲裂,想是今夜受了风寒,而旧伤发作。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必须抓住时机,于是继续道:既然如此!郎君何不立即回府去,取了我姐妹二人的身契来佐证!你在此纠缠,不正是因为拿不出身契来么? 下人的身契握在夫人主君手中,旁人是不知道具体放在何处的,周郎君虽没有燕姒的身契,可燕姒对泯静那丫头一口一个姐妹,咬死了她们是亲人,周郎君拿准这点,暗中得意。 我现在就回府去取!他露出狡黠笑容,转身后,不忘朝家丁交代:把人给我看牢了! 看周郎君志在必得地离开,围观的百姓就少了凑热闹的兴致,毕竟大过年的,天色不早了,雪也越飘越大,人群很快散去了大半。 周府在响水郡北市口,来回需要一盏茶的功夫。燕姒正是要逼他先离开,好让家丁们失去主心骨。 待周郎君走远了,青年随从收剑,燕姒飞快朝锦衣女子行了欠身礼。 若贵人此时救我姐妹二人,我便为贵人治好顽疾。她嗓音婉转清亮,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量,跟前的女子和那青年随从依然听清了。 第6章 你是何人?女子顿时警惕起来,上前一步,单手捏住了燕姒的肩。 这只手力道之大,燕姒忍不住吃痛低呼:好疼! 两人面对着面,锦衣女子比燕姒高出许多,听她喊疼也没松手,而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神犹如冰雪般冷厉。 实不相瞒,小女子略通医术,治您的顽疾尚可。燕姒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她生怕说迟了片刻,自己的骨头都要碎在这女子手里。 女子闻言展了眉,靠近燕姒的耳朵,用只有她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是吗?那你说说,我有什么疾? 燕姒小声问她:您是否时常头痛欲裂?晨起和深夜、夏季与冬季,尤其厉害。 女子没答,反问:还有吗? 燕姒说:您在用安神香,离了此香,便辗转难以入眠。 女子暗暗松开了手。 燕姒微微扬眉,与她对视:您头痛时,畏光喜静,全身疲惫,手脚发汗 能治?女子抱臂,半信半疑地问。 燕姒颔首,说:诚然,不白治的。 说说怎么治?女子问。 这一问一答,都被女子身旁的青年随从听了去。 见女子有些动心,青年随从不敢再小看燕姒,立即打断二人,上前一步,朝女子小声说:主子,此人扑上来求救,其中定有古怪,不可轻信! 无碍。她既有这般本事,定然不是什么逃奴。女子扭头看向燕姒,眼神意味不明,道:你继续说。 燕姒不说了,又朝女子施了一礼。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望贵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寒风卷起女子的面纱,呼啸着从二人中间穿过。 燕姒知晓这个锦衣女子已上了她的道儿,揪紧的心此刻放平缓不少,一松懈下来,便觉着被这夜间裹雪的寒风吹得脸上刺痛,手脚也快冻僵硬了,她歪靠到泯静身上,汲取暖意。 泯静正要伸手扶住她,却见一只胳膊突兀地闪到眼前,锦衣女子先她一步搂住燕姒的腰,蹬地跃起,转眼间飞上了旁边的酒肆二楼,抛下一句:青跃,剩下那个交给你。 话毕,她又是几个纵身,沿着一排瓦舍二楼攀上了房顶,靓丽身影便消失在黑夜中。 因是突然横生出来的变故,围着的家丁张大了嘴,还没反应过来去扣住泯静,那唤作青跃的随从已经皱着眉头朝泯静道了句得罪了,接着挟住泯静,纵身而起飞檐走壁,朝女子消失的方向追去,看得余下的百姓们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心道:原来是两位深藏不露的大侠! 半盏茶过去,周郎君带着泯静的身契回到街上,只见一众家丁围在一起,垂头丧气。周郎君心头暗叫大事不好!随手拽了一人的领子,瞪眼问道:人呢! 家丁被周郎君快要吃人的眼神瞪着,吓得顷刻间三魂去了七魄,手在空中指来指去,带着哭腔结巴道:飞、飞走了。 周郎君大脑蓦地空白一瞬,整个人失去力气,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完了,周府完了! 家丁们不知他言下之意,只以为是丢了荀娘子母女,当家夫人回来无法交差,便有人道:不如咱们报官吧,城门关闭了,人肯定还在郡里。 周郎君经他提醒,从方才的方寸大乱中寻回了些理智,他拽着跟前的家丁爬起来,恶狠狠道:报个屁的官!速速回府! 管事领着七八个仆从迎出来的时候,见周郎君风尘仆仆,赶紧吩咐起来:快去灌几个汤婆子,给郎君准备干净的衣裳,这么冷的天,怕是要冻坏了! 灌什么汤婆子!去把府里所有人都喊过来,我有要紧事要交代!今夜都别睡! 管事早已从护院嘴里探听出内情,周郎君让他同去拿人他找借口躲了,此时怕周郎君迁怒他,连忙凑近出主意:郎君没捉到人,咱可另想法子。 什么法子?周郎君匆匆往院里走。 管事狡黠道:那两个下人不也逃了吗?届时郎君可向夫人说明,是他二人拐走了兰院的。 周郎君吃了燕姒的亏,还当街丢了人。哪里肯这样罢休? 他怒道:做梦!人还没出城!明日天亮,我定要将她们逮回来! 第6章 消息 ◎可唐绮不一样。◎ 燕姒被带到了一家小客栈。 救她的女子抱着她跳窗入内,进了一间厢房后,马上撒手。 那个燕姒晕乎乎地问:咱们为什么不走正门? 客栈外有光亮,女子寻去桌边点了油灯,回过身来说:你这副样子,太引人注目。 燕姒颔首,对女子不想招惹是非表示理解。 她思索片刻,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你说要给我治病。女子打断她,单刀直入。 燕姒脱离困境,紧绷的心弦松开来,唇角也跟着弯了。 是是是,我说了。她笑着点头,不知贵人怎么称呼? 女子指了指桌边的圆凳,示意她过去坐下。嘴里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思霏。 燕姒讨好她,落座后笑意更甚,张口夸赞道:是个极好听的名字。 你呢? 女子不为所动,放好灯罩,往燕姒身边走来,她背着光亮,让人瞧不清模样,燕姒只见那高挑的身影款款而来,步伐极为轻盈,行走间无声无息。 她随口糊弄道:我嘛,我姓荀,思霏姑娘可以叫我小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生起一道劲风,不过转瞬的光阴,锦衣女子已到了燕姒跟前,毫无预兆地,单手卡住了她的喉咙。 那手上的肌肤带着薄薄一层细茧,大拇指和中指一并用力,疼痛感便迫使燕姒抬高了下巴。 说,谁派你接近我? 两人视线相接,燕姒望着那双乌黑长睫掩映下的眼睛,从女子眼底看到浓烈的戾气。 是杀意! 燕姒如同被洪水猛兽虎视眈眈,背后汗毛倒竖,不敢再乱动分毫。心中叫苦连连,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她只能垂睫示意,自己这样发不出声,以最柔软的目光向女子传达,她对她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女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直到她憋得满脸通红,快要气绝身亡才松手。 燕姒抓紧拼命呼吸,大口喘气,那种胸腔要闷炸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她都要吐了。 谁知下一瞬息,女子便弯腰俯身,张开双臂将她圈进怀中,与此同时,她察觉到后腰有尖锐硬物,似是把匕首,不偏不倚正对着她的脊椎骨! 没,没有谁派我来。燕姒惊吓过度,喉咙里干涩地挤出一句话。 耳边有声轻而低沉的笑,女子悄声对她说:你到是很会装样子,如何得知我患了顽疾的? 燕姒赶紧交代了:医理讲究望闻问切,我见你眉间疲态,眼下淤乌,这病症一目了然。 其实还趁机替你把了脉!她没敢说。 女子仍不信,抵在燕姒身后的匕首更近了些,仿佛顷刻就要刺破衣衫。 明明是极具威胁的动作,她却轻言细语地追问:如何断定我有能力救你的? 武力面前,哪怕不是严刑逼供,也教人畏惧得心防失守。燕姒实在受不住这番天差地别的言行逼问,只得统统招了。 她语速极快道:当时你腰间玉佩被风吹得珑璁脆响,像是上品,你脚上穿的弓头靴,捡我竹杖的动作又迅捷流畅,想来会武。加之你的随从劲装配剑,定是非富即贵。我全猜对了吧! 你很聪明。 这话从这女子嘴里说出来,冷冰冰的,半点夸赞的意思都没有,燕姒很难从她的语气中判定她是否确信,好在,女子终于收了威胁燕姒之物,起身抬腿勾来凳子,和她对坐。 你到底是谁?因何被那郎君追赶? 燕姒不想卖惨博取她同情了,也不想装乖讨好她了。她性情古怪,难以按常人心思来揣摩。一个说不好,捏死自己比捏死蝼蚁还要容易。 既然无法糊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 燕姒翻开桌上茶杯给自己倒了水,仰首饮尽了,不紧不慢地说:今日你救我,我念你大恩,说到做到,为你治好顽疾。我不探听你的身份,你也不过问我的私事。若你觉得可行那便容我,若你觉得不行,尽管将我扔出去。 女子叠手坐着,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瞧什么罕见之物,先前那些戾气逐渐消失殆尽。 房内气氛得到缓和,见女子不说话,燕姒怕她万一又翻脸,真把自己扔出去,接着补了句:你这病棘手,但我的方子能让你不出三月便痊愈。 第7章 是么?女子托起腮,三月太久,何以为证? 燕姒听她口气,蓦地反应过来,她之所以这般问,是因着自己先前故意激走周郎君的事儿被她瞧出来了。 哎!你跟周郎君又不一样,我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女子眯了眯眼,眸中浮出浅淡笑意。 那好,我现在头疼,你先让我今夜睡个安稳觉。 燕姒和她纠缠许久,忽地想起来了点什么,急道:我妹妹人呢? 女子说:放心,我掌了灯,青跃将她带去另一间房安置了。 燕姒眼前一花,整个人往后仰去。 女子倾身,立时接住她,皱眉不悦说:你不是要给我治病? 燕姒有气无力道:我受了风寒,烧得厉害,你先帮我请位郎中,向他要一副针灸用的银针,明日 话未说完,人先昏迷了。 女子拦腰将燕姒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再走到墙边,对着墙壁敲了三下。 片刻后,泯静被青年随从领进屋。 - 从哪捡的? 房梁上跳下个俊朗男子,伸手勾住青跃的肩。 青跃耸了耸鼻子,愁眉苦脸说:大街上。屿哥您别问了,我还得去请郎中来。 俊朗男子朝青跃挤眉弄眼:如今咱俩同在绮殿下跟前当差,互通有无才好办事,你跟哥说说,哥陪你一道去呗。 青跃推开他凑上来的脸,说:好吧。那个瘸子姑娘说自己略通医术,殿下就将她和她妹妹捡回来了。 她通医术,怎么还自己先病倒了?男子不解道。 是受了风寒。青跃说:您跟我去请郎中,殿下这里谁守着? 男子答:江姐姐在。 青跃喜道:守一姐到了?如此殿下便不会再耽搁了,咱能早日回椋都! 他二人说话间下了楼,去找客栈的伙计问最近的医馆怎么走。一靓丽女郎从二楼转角处走出来,抬手叩响刚才青跃关上的厢房门。 里间人隔着门说:进来吧。 女郎推扉入内,唐绮已换好了中衣,披一件貂绒大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烤火。 守一,你怎么来了?唐绮问。 女郎走近,单腿曲下,跪到八角炉前,拾起火钳翻里边的红碳。 殿下离开椋都已多日,娘娘心中很是挂念。 唐绮凝着眉,手烘热了,用大拇指按压太阳穴。 她这次南下来扫墓,的确耽搁得久了些,但她母妃生性懦弱,只盼明哲保身,并不指望她这个庶出的二公主有何作为,平日里纵她惯了,不会急着召她回去。 椋都有了什么新鲜事。 二公主料事如神,是忠义侯府的家事。江守一面无表情地答道:三日前,坊间传起了一桩旧闻,说的是已故大将军于颂,薄情寡义抛妻弃子。 风流债?唐绮顿手,老侯爷是何反应? 着了大理寺暗中去查。 看来确有其事。唐绮寻思道:朝中有人参他了? 江守一答说:没有。但传闻有鼻子有眼,说于大将军曾娶过一妻,因出身低微便没声张,十八年前为和国公府结亲,这才干出了抛妻弃子的事来。 唐绮听了个稀奇,说:抛妻不知,老侯爷子嗣不多,弃子想必另有隐情。 可不是么?他那发妻走之时据说已身怀六甲,流落在外,次年生产时,被鹭州一位姓周的女商客救下。若那弃子被接回,忠义侯便后继有人了。 唐绮听到此处,挑了下眉。 姓什么? 江守一愣了愣:啊? 唐绮将一臂搭到案几上,敲桌说:那鹭州女商客姓什么? 江守一立即从怀里摸出密信来,呈于唐绮。 刑部快大理寺一步,查出的消息都在里面,娘娘让殿下过目。 唐绮接过信,江守一起身给她掌灯。 信笺处的红蜡在跳跃烛火下软化,唐绮借着烛光光,细细查看信上内容。 鹭州,响水郡,商贾周府。 竟这么巧?就是不知响水郡,到底有几个周府了。 唐绮想到自己救回来那个狡猾的小瘸子。 烛火将她的眼睛映出斑驳碎芒,江守一见她忽然露齿笑起来,明眸编贝,让人心头一滞,立即低下头,不敢再看。 母妃如何吩咐的? 唐绮伸长藕臂,密信跌到火盆里,转瞬烧为灰烬。 江守一说:忠义侯军权在手,若后继有人,椋都势必风起云涌,娘娘怕殿下将来不能全身而退。 若我不办呢?唐绮脸上笑意褪去。 娘娘也是为殿下而谋,让殿下自行决定。 昭皇妃母家不济,生出唐绮这个女儿,也不敢露头冒尖,总想着如何稳定朝中局势,不愿椋都这潭水变得浑浊。 可唐绮不一样。 三年了。 每年南下扫墓,她都会暗中查探边塞景军动向。飞霞关还没有收复,当年战死的唐国将士,和她那白白断送性命的未婚妻,尚不能瞑目。 到底还要蛰伏多久呢? 她把大氅拢紧了些,毫无感情道:信上说,那对母女栖身响水郡周府,明日你去查实,不要轻举妄动。 江守一应了,唐绮便说:退下吧,本殿乏了。 罗汉床边倚着一柄古朴宝剑,唐绮将宝剑捞到手里,抽出擦拭剑锋,随时间流逝,她的眼神愈发暗沉。 不知为何,她有着强烈的预感。 占了她厢房的那个小瘸子,今夜冥冥之中拦了她路的那个可怜虫,极有可能,要成为搅乱椋都这潭死水的祸首。 擦好剑,唐绮靠着墙壁入睡,耳边回响起那小瘸子说的话。 我不探听你的身份,你也不过问我的私事。 好一个不探听,不过问。 第7章 噩梦 ◎这一拜,耳边锣鼓喧天。◎ 鹅毛大雪连夜扑来,萧瑟寒风咆哮掠过响水郡。 小客栈外的灯笼不停拍打梁柱,噗噗声长久不绝,叫人梦中也不得安宁。 燕姒烧得凶,郎中搁在舌底的丹丸尝不出味道,脑中更是混乱一片。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前世。 奚国王宫被绵绵阴雨严丝合缝地笼罩着。 母后跪在祥鸾大殿的云石地板上,抱着她的肩膀,泪眼婆娑。 儿啊,嫁吧。唐国那帝姬是唐皇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泼天的富贵等着你。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彻啊? 燕姒被她捧着长大,却也因她受过不少责罚。 为什么我要嫁给一个女子? 母后抚着她的背,劝她说:有什么不好呢?女儿家更善解人意,更温柔体贴,还不用承受生子的苦 可那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不想富贵险中求,只愿碌碌平庸,一夫赴白首,与子共天伦。 我不嫁。 国君怒砸了孔雀宇灯,负手立在王座前,那滚烫的灯油沿着长阶流下来,烫坏了牡丹花绒毯。 让她闹!一声雷吼,国君转过身来,恨说:不成器的东西!养她何用! 君主震怒,祭司辅臣跪倒一地,身后弟弟妹妹啜泣声四起。 燕姒想不明白。 她生母早亡,长于王室,虽锦衣玉食,却过得谨小慎微。前有王后捧杀,后有父王宠妃刁难,奚国王室数来,与她不睦的只寥寥数人,已许多不易,她如何去面对唐国那样的大国皇族? 她心有城府却所涉不深。 十七年来她过得不痛快时,曾安慰自己,哪怕没了母妃,她还有父王。可如今,父王为什么要她远走异乡? 为何要去?她抹干了脸,扬起下巴,望向高台上的父王。 她要一个说服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也的确足以说服她。高台上的人是她父王,也是奚国一国之君。 国君转身,颤手朝着她扔下染血的竹简。 五年前,你的哥哥自请入景国为质,换取奚国不受景国侵略践踏,他身在敌营步步惊险,如今在病榻上捎来家信*,怕自己命不久矣,书表景国狼子野心,求本王联手唐国,速下决断,方能顾全无辜百姓,免我奚国存亡之危! 燕姒被那雷霆之声,震得心惊肉跳。 你不嫁?你若不嫁,景国的铁骑早晚踏平奚国的土地!只有和唐国缔结盟约,咱数万子民才能活下去!看看你的弟弟妹妹!哪一个到了能当大任的年岁?你也是疼过他们,爱过他们的!那百姓人家亦有子女,你身为公主受万民崇敬尊爱,又如何狠心不为民计! 第8章 是了。 奚国地处丘陵沼泽,人丁稀少商道不盛,百姓多以农耕为生,兵不强,马亦不壮。依附强国才能免受那战火吞噬,联姻为眼下的不二之选。 她生的是公主命,肩上便要承着公主的大任,她被这一席话,迫到醍醐灌顶。 时候到了,燕姒剥开她母后的手,朝她父王匍匐大拜。 这一拜,耳边锣鼓喧天。 梁上绳索受了经年累月风吹日晒,不堪强力重负,呲地断裂,老旧的纸灯笼滚落下坠,撞击雪地,发出嚎啕之声。 燕姒在梦中辗转,被窝那头,有人用温暖身躯,紧贴着她冰凉的双脚,脚心发着冷汗,令她回到遇险那日。 唐奚两国秘密和亲,送亲的队伍不敢走太远,过了国界,进入唐国领土时,燕姒身边只剩下数十人组成的一支卫队。 那日天上飘起鹅毛大雪,他们路过的村镇,因唐景大战被景军洗劫一空,导致流民饥寒交迫,见了车架蜂拥而至,将其拦停在道路中间。 燕姒听着外边老弱妇孺的哭求声,于心不忍要掀帘去看。 侍女拽住她,摇头说:公主,不能看。 后面还有很长的路,他们备下的粮食,根本不足以支撑救济所有难民。 侍女话中之意她又岂会不知?可有人在她耳边撕心裂肺地哭喊。 求贵人救救我的孩儿罢!他快要病死了!他才三岁啊!妇女在车架前磕头,额骨砸在潮湿的雪地上砰砰作响。 战祸之下,稚童何辜。 她自幼跟着大祭司学医,一手医术能救死扶伤,何况,若不救孩子,只怕在此耽搁更久。 这些人顾忌卫队,不敢劫车,我只救孩子。 卫队听命将那病童抱上车,只下一针,那瘦得皮包骨的幼儿,便在燕姒怀里醒转过来。她给那孩子喂下续命丹药,送出去时,交代说:不能再饿着他了,回家给他熬些粥喝上。 妇女以头抢地,谢了她大恩,却不肯走。 没有家了!家破人亡!粮食,粮食都被景贼抢光了!您救了这孩子,便救他到底,让他跟着您去罢!我这个当娘的不怕死!只求您给我儿一条活路! 眼见着孩子起死回生,周遭难民呼喊着菩萨在世,推搡出更多孩子,要燕姒相救,他们不愿让车架离开,那是他们仅存的一丝希望了,他们活不过这个冬天! 谁也不曾料到,景军会在此时杀回来。 前方不到百里是鹭城,飞霞关内,鹭州七郡最后一道壁垒。景军攻城多日,正在四处收集粮草填补军用,哪怕是屠过的小镇,也要再搜刮清理。 领头的骑兵挥舞大刀高喊:除去马车内的女人!全部杀光! 亲卫队寡不敌众,难以对抗作战经验丰富的正规军队,流民逃窜不及时的,转眼就被乱刀砍死。纵使燕姒有回天妙手,在残酷的景军面前,不过蝼蚁。 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儿扑来,燕姒干呕不止,她扶住车壁,又被迎面灌来一口凉风,呛得她剧烈咳嗽,嗓子火辣辣的,那些钻进鼻孔里的腥味,黏住了她的喉咙。 高举的弯刀在风中挥舞,索命的恶魔朝马车逼近,他们不知如何得知了燕姒的身份,要活捉她! 她跟侍女逃下马车,放出防身蛊虫去阻拦追兵。然而景贼实在太多了,蛊虫稀少,且一只仅能取一人性命,很快消耗而空。她提着大红嫁衣下摆,在冰天雪地里奔逃。身后是景贼的笑骂声和重骑的马蹄声。 再往前,再往前,身旁的侍女会被一刀捅穿身体!她会被掷出的铁球击中后脑勺!那是燕姒前世最绝望的时候,在梦中,她不愿再跑一步。 她避不过该死的命,她迎接围困受俘,她失望透顶,可她还是想逃出生天啊! 茫茫白雪里,身上的嫁衣化作红袄,奚国公主变成荀姑娘。 四处都是残尸,热腾腾的鲜血化不开脚下积雪,浸下去就凉透了。那道鲜艳的红影踉跄着跌倒,绣鞋里的棉袜亦被冷汗凉透了。 小姐,醒醒,快醒醒!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在耳边急促呼唤。 燕姒咳个不停,睁眼看到泯静坐在床头,眉头紧锁,正在摇她的肩膀。外间大亮,日光撒进厢房,拂去她心头阴霾与恐惧。 只是梦。 幸好只是个梦而已。 您总算醒了,郎中嘱咐,药要趁热喝。泯静把燕姒扶起来,给她后背支了软靠,思霏姑娘送的早膳还热着,您喝完药吃些,胃里会好受点。 她来送早膳?这倒是燕姒未料到的。 是啊。泯静帮燕姒穿衣,又说:思霏姑娘还说了,让您不用心急,好些后再去西边第二间厢房寻她,咱遇到大善人了! 思霏大抵是化名,不过既然有约在先,燕姒也不甚在意,至于是不是什么大善人 她闻了闻那碗汤药,的确是驱寒退热的,尽管不如自己会加祛苦药材,也总比没有得好,遂大口喝光。 起身洗漱完,用过早膳,燕姒便携带昨夜郎中留下的银针套,杵着竹杖,让泯静扶她去寻人。 她不想再经历前世那样的恐惧和无助了,她想走条远离纷争的阳光大道。 首先,她要找回荀娘子。 今日大年初一,小客栈的生意显而易见地不太好,因着没什么客人而很是安静,燕姒到了走廊上,打眼看到思霏蒙着面纱,身着一件鸦青云纹锦缎长袍,倚在厢房外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个话本,似在打发无聊光阴。 她到是真清闲。 泯静搀着燕姒走近,先欠身说:思霏姑娘安好。 锦衣女子的目光从话本上挪开来,漫不经心地落在燕姒脸上,说:瞧着是好些了,进去说话。 实在多谢你。燕姒也朝她施了礼,而后随她步入厢房。 思霏已不再如昨夜那般警惕燕姒,落座后,对泯静温柔道:劳烦妹妹,先回去相候。 她这个顽疾定是鲜为人知,燕姒从她昨夜行径已能推断出一二,于是松开泯静的手,让人先回去等着。 待屋中只剩下她二人,燕姒将银针套在圆桌上铺展开,准备替思霏施针。 一只手骤然伸出,按在她腕子上。 你且稍待片刻。思霏说,响水郡的年糕是不是远近闻名? 燕姒才活过来第十日,哪里知道响水郡年糕的滋味儿,她满脑子装的是如何向眼前人证明自己的医术,敷衍道:并不是什么珍馐。 我让青跃去买了,很快他便回来。思霏说,待会儿让你妹妹也尝尝。 她特意咬重了妹妹二字,燕姒瞬间明白过来,这女子比自己想得还要聪颖,明面上客气,实则是在暗示她,不要想着治病时动什么手脚。 燕姒心里头暗笑,还靠您护着寻人呢。 那我先替妹妹谢谢你。燕姒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一副天真姿态。 思霏双目狭长,眸中一泓静水深潭,教人分辨不出她的情绪。白日里看得清了,燕姒更觉她深不可测,不好相与。 两人目光相接,燕姒等她松手。 思霏又道:净过手么? 燕姒已然有些想翻白眼了,这人好生麻烦,可此刻要博取她信任,只能将双手展给她看。 我来之前,洗得很干净。 第8章 生变 ◎谁泡妞了?◎ 思霏收手拂袖,垂首看着燕姒从皮帛里选针。 这东西我见得多了,我定是昏了头,才会信你这病恹恹的小瘸子。 她是自嘲,听在燕姒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燕姒挑拣只半寸长的针,扬眉朝她露出笑容,说:能不能治,一试便知。 拭目以待。思霏懒洋洋地托起腮。 燕姒冲她笑,说:姑娘来我跟前,背对着我坐下。 思霏听后却没动,一瞬不瞬地盯着燕姒看,燕姒碰了碰靠在凳上的竹杖,示意自己行动缓慢。 思霏勉强配合,拖了凳子过来,掀起衣摆面对燕姒坐下,说: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是不会把后背留给陌生人的。 那也行。燕姒不甚在意。 思霏轻轻嗯着,说:来吧。 会有一点刺疼,我想你能忍。燕姒捏着针,伸手在思霏的秀发里摸索穴位,先缓解你头痛的症状,想要治愈,还是需得对症用药。 下针时,思霏岿然不动,她睁着眼,视线在燕姒身上慢慢游移。 今年多大了? 燕姒又取一针,不答反道:问这个作甚? 她们之间没必要相互了解彼此,偶然的相遇,无非互利互惠的关系。 第9章 思霏自顾自地说:十六还是十七?看着太清瘦了点,是因为过得不顺才学医么? 十七,年幼爱好。燕姒一一答着,权当作消磨尴尬,这一针会痛些。 无妨。思霏泰然自若,仅是眉头稍蹙。 燕姒接连下好针,中途停下来歇息,见思霏沉默了,瞳孔涣散,似在走神。燕姒用余光瞄她,虽说她蒙着面,但燕姒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面纱之下,定是个清冷容颜,冷若冰霜那样儿的。 过一会儿你会觉得血脉通畅,目清神明。燕姒自信道。 思霏将手扶在膝盖处,指节缓慢地敲动,静待一阵后,忽地抬眸望向燕姒,俨然是旷若发蒙之态。 燕姒笑颜若花道:能再帮我一件小事么?安心,于你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 她的确没有大放厥词,说到做到了。 思霏端视着她:你说。 帮我去南城门寻两个人。燕姒接着下针,嗓音绵软道:一位中年妇人,身边跟着个比我高过半头的少年。 说话间,她偷偷注意思霏的神色,思霏听后,眼角稍弯,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但也只需这一瞬,燕姒便知她定会相助。她今日约莫心情不错,与昨夜大相径庭。 那妇人身形消瘦,面容姣好,瞧上去与我有几分相似。燕姒指指自己。 思霏说:是你娘亲。 燕姒不置可否,收回施针的手,说:少年身上带着不少行李,应是很好辨认,我约了他们辰时相见,劳烦你那位随从青跃,将他们请来。 思霏侧目看着她,问说:既已从那郎君手里逃脱,为何不自行前去? 燕姒规整动作间往上退的里衣袖口,并不告知真实缘由,只答说:我们要缓上两日再离开此地,风寒未愈,你知晓的。 她猜想周郎君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担心四方城门有人守株待兔,昨夜见识了思霏主仆二人的身手,自然计着以逸待劳。 思霏听后很是爽快,答说:好啊,这两日晨昏,你都过来。 燕姒含笑道:一言为定。 辰时三刻,燕姒替思霏把好脉,思霏送她出来,二人在门前话别。思霏说青跃就等在燕姒昨夜歇的厢房里,让燕姒直接托其去寻人,燕姒则与思霏说好,回房后便斟酌着她的药方子。 泯静见到燕姒之时,嘴里还叼着小半块年糕,口齿不清道:很好吃的,小姐也快来尝尝。 这馋猫,谁给的东西都敢吃。燕姒心想,以后得好好教泯静长些心眼儿。 她杵着竹杖跨进房中,先取下头上的绢钗,递给靠在门边的年轻人,你主子让你帮我跑这一趟,去南城门请两个人过来,这是信物,有劳了。 青跃认真听完她描述的样貌和特点,毫不犹疑地走了,走时还提着两盒子糕点。燕姒再回头,泯静到了她跟前,扶着她坐下,推过碟子让她尝年糕。 先不吃。燕姒摇摇头,道:我有话同你讲。 嗯嗯,小姐您说。泯静用手背擦嘴。 燕姒把那副银针套放到朱漆桌子上,认真道:我会点医术这事儿,你暂且替我瞒着阿娘,倘若她问,只管说我们遇到了好心人搭救。 昨夜场面实在混乱,她与思霏交换条件时,泯静就在跟前,虽说泯静没有问她,但定是听见了的。可荀姑娘被荀娘子长大,没随她娘,性子反而生得活泼跳脱,又不爱读书,学医更是天方夜谭。她找不出合适的因由来解释此事。 泯静不甚机灵,好在乖巧,擦完嘴就颠头耸脑地应她:好好,瞒着娘子。 燕姒瞧她反应煞是可爱,忍俊不禁,噗嗤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瞒着? 小姐让瞒着,就铁定有要瞒着的道理。泯静理所当然地说着,给燕姒倒上热茶,起身帮她收好银针,小姐说的就铁定是对的。 原本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唇舌,没想到竟无须耗神,燕姒不由得咂舌攒眉,问:我说的是要瞒着我阿娘,你当真如此信得过我? 泯静绕去置衣架前,摸昨夜清洗过的大氅,镇定地道:因为小姐做的决定,我们昨夜才能顺利逃出来,小姐有自己的主意,愿意对我说我就听着,不能说的,我也不问小姐。泯静愚笨,只要小姐不嫌。 燕姒用热茶润着嗓子,欢喜说:好泯静,你是大智若愚。 不过,我没想到两件氅子都烘晾干了,泯静收起来,踱回燕姒身侧,认真思考着说:周公竟然是位医仙。 燕姒咕咚吞下茶水,说:对,周公老人家授了我三年医术。 看来教泯静长心眼儿一事,任重而道远了。 - 外边有人扫雪,唐绮立在小窗前探看。 这条巷子她三年前便来过,包子铺老板娘曾抱在怀中不住啼哭的婴儿,此时已化作满地跑的幼子,大着胆子跟斜对面那家的双胞胎姐妹嬉戏玩耍。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满心抱负的二公主,现下却成了槁木死灰受人掣肘的纨绔子,真是恍如隔世。 江守一在她背后躬身,殿下,周府的下人口风严实,周围我亦打听过,邻里说他们府上昨夜逃了两个贼丫鬟,除此之外,并无所获。 嗯。唐绮丝毫不为所动,商贾人家的下人,口风因何这般严实。 江守一恍然大悟。 此时街上人多眼杂,待入了夜,属下再潜进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唐绮回身,信步往罗汉床上去坐,人在本殿手中。 江守一不可置信地抬头:殿下是说,昨夜救回的那两个女子? 案几上摆着一副没下完的棋,黑白纵横,白子正逢优势,唐绮举黑子落定,说:长辈未到,已着了青跃去请。 于大将军那位原配发妻? 想来是的。唐绮纵观棋局,黑子情形凶险。 江守一胸脯起伏不定,眼神有些复杂,见唐绮兀自琢磨着棋盘,小心翼翼询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唐绮敛眉不答。 江守一心中替她着急,分析利弊道:眼下官家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几股势力暗流涌动,正为立储之事僵持胶着,军机处不若心向着谁,都于殿下百害无一利。 你的胆子。眼前棋盘被唐绮搅乱,她垂着鸦黑长睫,逐字说:越发地大了。 江守一单膝抢地,砰声跪下,死士听命娘娘,效忠殿下,本不该逾矩,但殿下切忌心软,像三年前那样方可保 唐绮猛地掀翻棋盘,黑白棋子四散坠落。 滚出去站着。 江守一眼中泛泪,朝唐绮拜了一拜,方咬牙起身退至门边,正要转身,门被叩响。 主子。青跃在外间喊。 唐绮还未平息怒火,沉声说:进来回话。 门被急匆匆推开,青跃与往外走的江守一擦肩而过,见江守一面上微红,看上去挨了训,他心头发虚,毛毛躁躁地到了屏风边上,不敢贸然再进。 你慌什么?唐绮听他脚步声,出岔子了? 青跃声若蚊虫,是。 没吃饭?唐绮凉悠悠地问。 青跃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量,答说:我去得迟了,人现下被鹭城守备军[1]扣着。见鬼,他们为什么和一个寻常妇人过不去?此事定有蹊跷! 鹭城离响水郡八百余里,能此时将人拿个正着,还真是出乎意料。 谁人为首?唐绮攥紧了拳,起身绕过中间屏风,低头瞧了瞧青跃湿透的鞋尖。 青跃耷拉着脑袋说:守备军都指挥使[2]罗鸿夕,三年前他还跟我喝过酒。 他是唐绮身边人,不消说一个罗鸿夕,即使在椋都,眼熟他的显贵也数不甚数,不露面还算有几分机灵。 唐绮轻笑起来:来得挺快,这个年,想必许多人没有过好。 罗家是宣贵妃母家,难道宣贵妃暗中派人盯着殿下?这大老远赶着来坏殿下泡妞的事儿青跃脑中空空,最后斩钉截铁道:定有蹊跷! 谁泡妞了?唐绮无语。 青跃嘀咕着说:殿下平日眠花宿柳的,昨夜救那姑娘,不正是瞧人家容貌绝色嘛。 唐绮没去听他嘀咕,展开手,掌中有枚黑子在日光下灼灼发亮。 宣贵妃当宠,和皇后两两相斗旗鼓相当,自然不肯忠义侯手中军权旁落,这护送功劳要揽上身,鹭城守备军擅离职守不会太久,还有会接应之人。唐绮需要想出个良计,即使不能将人送走,也不能拱手为宣贵妃让道。 第10章 她负手,朝青跃道:去把那小瘸子请过来。 【作者有话说】 [1]守备军:省级军队。(鹭州相当于一个省,鹭城相当于省会城市,响水郡相当于其它小城市) [2]守备军都指挥使:正二品军职,守备军中最大军职。(军职和武官职是分开的) 捉虫。 第9章 拿捏 ◎你不糊涂。◎ 巳时过半,积雪融化,顺着瓦头垂成珠帘,滴滴答答落不停。 燕姒啃笔头,正琢磨思霏的病症,药方子还没有写出一半,便见着青跃来请,说他家主子有紧要的事,务必让燕姒过去。 他回来了,可荀娘子和澄羽尚不见踪影,燕姒心神不定,仓促抓了竹仗跟他往西厢走。 没寻到人么?燕姒焦急地问青跃,不应当啊,等不到我们,他们不会先出城。 青跃只道:姑娘看着点路。 难道周郎君先拿到了荀娘子和澄羽?又或是昨夜已出了事?再或是青跃带了人回来,而他的主子不放人?燕姒心中诸多猜测,没一个好的,脚下步子不由得迈快了些。 到了厢房前,青跃先敲了三下门板,再帮燕姒将虚掩的房门推开,微躬着身邀她进去,燕姒匆忙间瞥了端立门边的女郎一眼,便踏入房内。 门从外边关上,思霏搓着手,说:坐。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畏冷,此时房中的窗户全部紧闭,光线暗沉,她周身埋在阴影下,半张脸被面纱遮住,瞧不出神情。 燕姒心头惴惴不安,面上则故作镇定,依言坐到了她对面,说:你帮我请的人呢? 思霏难得紧皱起眉头,似凝重地说:原本我昨夜救你,你为我诊病,事情简单。但今日你要我帮忙寻人,这二人眼下却被守备军扣下了。 守备军?燕姒脑中轰然。 周郎君没有理由报官,此事本就不宜声张。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她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这个病是陈年旧疾,能治最好,治不了也无非碍事些。思霏徐徐说道:你若真是犯了事,走出这个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作罢。 燕姒手中仅有的筹码,是帮这身份隐晦的女子医治顽疾。可人家不想招惹是非,这是从一副面纱便能看出来的,她现在六神无主,端的是哑口无言。 对面坐着的女子轻叹一声,略有遗憾地说:你我相识一场,并非我出尔反尔,实在是扣下你娘亲的人,我不便与他起冲突。望你体谅。 桌上点着线香,烟雾从香瓮四周的小孔流淌出来,如涓涓细流,燕姒盯着那烟雾看,在静默中忖量出细枝末节。 你能透露那人是谁么?她缓声问。 鹭城守备军都指挥使,罗鸿夕。思霏说着,勾起两指拖过香瓮边的木盘,拿出其中一个瓷杯放在燕姒跟前,这是响水郡。 燕姒颔首。 思霏又拿出一个瓷杯,放到自己跟前,这是鹭城。此人位居正二品要职,八百里奔袭而来,你说他是领了谁的命? 听上去是个很大的官儿,燕姒欲哭无泪,心道:我也很想知道啊! 原本以为周郎君绝不敢声张,她和荀娘子能顺利逃离周府,赶在椋都来人前离开响水郡,希冀就在眼前了,谁料半路杀出个不知所谓的守备军指挥使,邪了门儿! 燕姒很是颓然,绞尽脑汁回忆方才思霏所说的每句话,企图从中找到突破口。 据说,椋都城最近很是热闹,坊间传出一桩趣闻,说那忠义侯府的老侯爷后继有人了。思霏提壶,往两个瓷杯中逐次斟茶,她腕子悬得高,茶水湍下如柱,你该不会,正巧是那后继之人罢? 燕姒闻言,霍然回过神来,瞠目结舌道:姑娘真是长目飞耳。 于小姐谬赞。思霏顿手,将壶搁回去,可你为何要跑?若你老实等着椋都来人,不是坐享其成?如今倒好,你可知那罗鸿夕是谁? 燕姒心道,可不见得是坐享其成,有荀娘子在,于家便坐实欺君罔上。 既然思霏已知晓她身份,还端坐于此跟她闲扯,不管罗鸿夕是谁,总之这女子并不惧此。燕姒看准了,假意好奇道:是谁?与忠义侯府有仇么? 思霏挑着面纱抿上一口热茶,道:罗家乃宣贵妃母家,罗鸿夕自然是她的人。她专宠十余载,寒门却终究不如世族,如今上赶着巴结忠义侯,不会刁难你。至于你娘亲么,自然是诱你出现的饵。 如此说来,那罗鸿夕暂时不会伤害荀娘子。但要从守备军里抢人,单靠燕姒自己,绝无可能。 燕姒抚上瓷杯,感受茶水微烫暖意,目光则落在思霏处,带着些柔软无助,道:你有法子,是不是? 思霏点头道:若有两条路,一是我将你送去罗鸿夕那里,宣贵妃护你抵达椋都。二是我即刻将你送出城,青跃能保你安然无恙。你择一条。 我是个糊涂人,两条都不想选。燕姒端杯喝了茶,道:我还有第三条路,你不和罗鸿夕正面冲突,暗中帮我劫下人,送我们出城。 谁会抛下自己的生母呢。 两人对望,思霏一双明眸如华星秋月,似起了兴致,又似在压抑着什么,有些许急切地问:可我为何要帮你? 你若不帮,待我回去了,哪天赶巧遇到你,或我不小心将你中毒之事说漏了嘴燕姒将瓷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搁下,摊手道:我也很惆怅呢。 思霏半阖了眼眸,道:你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而且,我要好处。 燕姒努嘴:你知晓我身份,好处你心知肚明。我说了,我是个糊涂人,若走投无路,忘恩负义也是无奈之举嘛。而你,那顽疾治不好会死。 左右身份曝露,燕姒便畅所欲言。 二人目光相接之处,似有微妙火光在窜。 须臾后,面纱下倏地落出很轻一声笑,思霏声若箜篌:你不糊涂,还很聪慧。回去想想我的方子,今夜帮你劫人。 燕姒起身,朝她施了礼:有劳。 - 青跃受召带着江守一进屋。 唐绮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她目不斜视地说:都听清楚了。 跟前两人皆应了。 唐绮转头去问青跃:你说,罗鸿夕会把人扣在哪。 我哪里知道?青跃把着剑茫然道。 江守一思索后说:此人投军八年一路高升,是宣贵妃放在鹭州的眼睛,各郡郡守[1]都会与他三分薄面,会不会在郡守府上? 青跃摇头道:他很嫌麻烦,战场上血水里蹚出来,席地就睡了,连被褥都不需得裹一张。如今拿着紧要之人,原地驻扎也说不定。 线香燃到尽头,跟前的烟熄灭了,唐绮顿手,道:去查。郡守府邸,南城门,郡上驿站,天黑之前弄清楚。 两人应了,一道往外走,唐绮又说:守一留下。青跃你让白屿同你去,留心些,不要落下蛛丝马迹。 白屿正是昨夜和青跃去寻郎中的小哥,唐绮先前被皇帝罚去做工部侍郎之时,曾于他有救命之恩,后来唐绮挂职领个虚名,因他出身清白又精通机造工事[2],二人相交投缘,亦给了他两条路走。 一是从员外郎升至三品侍郎,继续为工部办事。二是随她左右,做个潇洒的五品长史。白屿选了后者,唐绮信得过他,如今带在身边,便想着也给他安排些差去办。 青跃对白屿的底细了解详尽,出身是他亲自去查的。江守一则不太看好这个人,毕竟不是自小培养起来,总归隔着些。 今日江守一已多了口舌,触到唐绮的逆鳞,此刻虽不放心,也只老老实实呆站着,不敢多言。 她垂着头,高束的长发甩下黑尾,声音谨小慎微:殿下。 唐绮看了她一眼,又蘸些茶水,在未干透的字上打了个叉,那罗字散开了,再辨认不出。 她养在外边十七年,与中原有陵江之隔,是铁了心不会回去的。我们成人之美又能不沾尘埃,何乐而不为? 这是说忠义侯府后继之人。 江守一心折首肯道:殿下明决。 唐绮知道她忠心耿耿,只是跟着昭皇妃,性子养得急了些,难堪大用了。椋都外戚世族根基扎实早成呼风唤雨之势,武艺再精湛,也仅仅能看到眼前利箭,难防身后冷刀。 事要想得长远。唐绮简要提点后,从袖袋里取了帕子擦手,既然她不想回椋都,那是谁将她的身世散出去的。她一行四人走得仓促,离开周府是临时起意。那又是谁,让罗鸿夕赶来拦截。 第11章 殿下是怀疑,她身边之人? 唐绮弯着眼睛笑,手里的帕子扔到桌上,说:待今夜事成,你暗中将此事办妥。眼睛摘了,教那下棋的后手抓个瞎去。 属下明白。江守一抱拳,朝门口退。 唐绮想起来点什么,招手留住她,接着又说:留活口,别让那小瘸子记恨了我,她可难缠。 - 午时外间又飘起细雪,燕姒茶饭不思,十指交叠托着下巴,望着窗外飞絮出神。她将这几日前后发生的事颠来倒去想了许多遍,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如何走漏的风声。 泯静揭开食盒,把里头的吃食往桌上摆,说:小姐,思霏姑娘叫人送了午膳来,别发愁了,过会儿只怕要凉。 一盘粉蒸肉,一盘芙蓉豆腐,一盘素豆芽,两碗鸡丝粥,燕姒杵着竹杖到桌边,望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半点胃口也没有。 小姐?泯静喊她。 燕姒坐下,勉强喝上几口粥,吃了少许豆芽,便搁了碗筷,拉来凳子叫泯静坐,你吃着,我问你一些事。 泯静与她素日里很亲近,主仆间没有多少规矩,依言坐了吃,边吃边说:小姐问吧。 燕姒捏着帕子擦嘴,你说送信到椋都城,最快最快,几日能到? 顺水行船半日,最快的马再跑三日,怎么也到了。泯静嚼着大半块粉蒸肉说。 若换马不停跑呢?燕姒问。 得跑上一日半。泯静道。 燕姒心头打了个突兀:也就是说,消息要从响水郡到椋都,一个来回,至少需得四日。 【作者有话说】 [1]郡守:正三品武官职,统管地方兵。(郡没有军队,只有州/府等省会才会有守备军) [2]机造工事:土木、水利工程,机器制造工程(军器、军|火、军用器物等制造) 第10章 暗夜 ◎百般滋味儿不好受。◎ 周郎君得知荀姑娘身世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整个响水郡,都在凑大户们搭棚施粥的热闹,燕姒晨起在泯静嘴里听了这么一茬儿,今日是新岁年初一,满打满算也不到四日。 就此推敲,问题不是出在周郎君身上,他那母家舅舅得了信送去忠义侯府,也不会闹得满椋都人尽皆知。 那散出消息的,便只剩一人。 燕姒收起帕子重重嗟叹:可怕。 泯静将嘴里的吃食吞下肚子,趁着喝粥的空隙迷茫地问:什么可怕? 到底是个实心眼儿的丫头,不知自己投的什么胎,也不知自己跟的什么主子,见到紧急的场面就腿软,吃上了饭就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 燕姒用大拇指把她脸上的饭粒拨了,笑说: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狼吞虎咽怪可怕的。 泯静不傻,半碗粥吃掉了,抬头宽慰燕姒说:小姐是担心娘子,才觉着可怕么,思霏姑娘都答应今晚帮咱们救出娘子了,您吃饱了病才会好得快啊。 若事情顺利,燕姒的确不想在响水郡耽搁了,到时候再出什么幺蛾子,她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过于耍赖,摊上思霏是侥幸,可从昨夜到今日二人接触来看,思霏绝不是个能任她左右随她拿捏的老好人。 下午无事,燕姒便专心琢磨起了如何给思霏祛毒治病,共开出三张药方,全塞进问泯静要来的荷包里,准备事成之*后交于思霏。因思霏中毒日久,她颇费了些神,塞好方子时,外边天已擦黑。 几时了?燕姒从窗缝往外瞄,雪下个不停,被冷风抢进来,跌在窗台。 刚到戌时。屋里炭火不够,泯静将大氅抖落开,给燕姒裹上,奇怪,这氅子后边怎破了洞,先前我都没注意。 燕姒无心管那个洞,说:我还是冷,再去问伙计要些炭? 泯静答好,弯腰端起炭盆,说:我这便去了,小姐还病着,我正好到厨房将药煎了端过来,再要些蜜饯给您吃。 燕姒捂发过一身汗,加之吃了郎中给的祛风寒的药,已见好转,她是忧思过多,此刻才露出疲态。等泯静掩好门,脚步声渐远,她随即去拿了银针出来。 那银针寸许,在灯火里露出锋芒。 她瞧着针,兀自低声道:只坚持过今晚,来日我定顾好这身子。 荀姑娘躺得太久,周身血脉经络闭塞,若慢慢调理将养,不至于落下什么病根。燕姒明知此时强行理通血脉过于铤而走险,可事出从权,她不得不这样做。 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对荀娘子,又存了不少愧疚。下针时,她眼前昏花,勉强视物稳住了手,不过片刻额上已发出虚汗。 百般滋味儿不好受。 她想起这一日一夜如何与思霏周旋,又想起前世身为奚国公主被迫出嫁的自己,由来权势弄人,天家无情,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又如何?谁能好受呢? 她要逃,逃得远远的,任谁也捉不到她。她只盼这夜能短些,再短些,翻过今朝凄风惨雪,明夕霞光满途。 - 青跃在夜饭前赶回,怀里揣着热软酪,用油纸仔细包着,他贴严襟口护了一路,就惦记着唐绮从前爱吃,进到厢房里,当即拿出来奉上。 殿下快尝尝,是不是以前那个味儿。 三年前青跃随唐绮前往鹭城守城,仗打完了,景军退了,唐绮却沉郁数日一蹶不振。那场守城之战耗时太久,守备军损失惨重,死了太多人,援军到时,唐绮背后受了刀伤,故此返回椋都的路上,拖拖挨挨,他们走得极慢。 她的未婚妻,就死于那场守城之战,还是她亲手将其射杀的。青跃知她心中有结难解,那些时日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他们到了响水郡,亲卫队休沐,路过在一家不起眼的小点心铺子,青跃买了这热腾腾的软酪给她吃,那日方才见她紧皱的眉锋稍作舒展。 一晃三年。 二公主生就一张祸世的脸,见到软酪眉眼含笑:数你会讨巧。人找到了? 刚找到不久。罗鸿夕那厮鬼得很,他没去郡守府,也没原地驻扎,把人塞在西街驿站了,这里往西和往北出城,到大渡口都差不多路,约莫在等接应。殿下且宽心,屿哥跟那守着呢。 唐绮拆开油纸包,咬了小口软酪在嘴里咂摸,说:你们都吃过了么? 顾不上。青跃傻兮兮地笑,下雪天路不好走,他们押着人也不敢太过招摇,守备军全换了便装,藏起来快,这郡上来往商旅太多,驿站密密麻麻都是,我跟屿哥便费了点脚力。 唐绮耐心等他说完,一块软酪掰成两半,递一半给他,道:夜里吃不了太多,晚膳不用了。你吃好和守一同去,将白屿叫回来,守备军再伪装,子时末换岗是固习,届时动手时机最好,成事后东城门外来寻。 记住了。青跃将软酪三两下塞嘴里,鼓腮嘟囔着往外走,打从北门过,南门回,西边儿跑一遭,嘿,这下全齐活儿。 晚些时候,唐绮换上骑装,明目张胆在响水大街打马而行。年初一,街上冷清,雪里马是走得慢的,风却来得急,在她耳边霍霍呼响,她低垂了头,免得风将兜帽掀掉。 路上遇到一队巡逻的官役[1],跑步排开拦在两丈外,役头儿举刀喝止:什么人?胆敢在郡上骑行! 唐绮扯住缰绳,吁停了马,摘腰牌扔给他看:椋都锦衣卫,南下办差。 役头儿很有几分胆识,接了腰牌细看后,并没让道,而是将腰牌还回,又问:不知千户大人此时往哪处去? 唐绮俯视着他道:正要去郡丞[2]府邸拜访呢,响水不愧是鹭州大郡,我都转晕了。 役头儿收刀朝唐绮行礼:卑职今夜当着差,可为大人引路。 唐绮在面纱下勾唇:如此甚好。 - 夜里雪势渐大,马车停到深巷里,才过小半个时辰,车顶已积了两指厚的白。燕姒由泯静搀着,出了客栈后门往窄巷中走,前边的男子不时停下来,木着脸催促:劳烦二位走快些。 泯静不甚喜欢这人,从他顶着张臭脸前来叫门,便不喜欢了,哪怕臭脸有几分英俊,眉眼中却带出一股子冷傲嚣张,让人不想与他打交道。 她小声嘀咕,到亥时了,城门早已紧闭,我们赶这么快,又有什么用? 这人耳力似乎极佳,双臂往后折着,用手抱住后脑勺,边走边说:都亥时了么,怪不得这巷子家家户户熄了灯,乌漆嘛黑地连路都看不清。 他刚说完,泯静哎哟一声崴了脚,燕姒就手拽住她,问:扭伤没? 第12章 泯静摇头站直了,一个坑,不碍事。我瞧着路,小姐牵紧我,您可不能摔的。 巷子深长,路上很滑,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走上好一阵子,总算是到了马车跟前。那男子绕到车尾,手扶着摸索几下,不知触到什么关卡,咔哒声里弹出一道小门。 他看也不看她们,只道:上去后莫出声,时间紧迫,我只造出这道暗格。 要送我们去哪里?泯静问。 自然是出城。走不走? 他口气越发不耐烦。 燕姒轻拍两下泯静的手,提起裙摆往上爬,说:走。 车厢逼仄,燕姒身量娇小,坐上去后,和泯静依偎着,迫得不能转身。外边那人砰地关了门,雪景被隔绝于马车外,四下伸手不见五指。 小姐,我有点怕。 不怕啊,过了今夜,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燕姒柔声安慰道。 车壁突兀发出急促的咚咚声,前头驾车的那人在警告她们。这里的确不避音,细微的一点响动都能听得见,燕姒和泯静都侧坐着,耳朵贴近木板,不再言语。 外头的风催着雪咆哮,路面颠簸,晃得人有些发晕。 车轱辘碾压在雪上,发出古怪的腔调,像夜鹰在哭啼,赶车人抽鞭子驱马的声音犹在耳畔,燕姒晕乎乎地听着这些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长吁后,颠簸停止。 车外有脚步声来。 中年男子殷勤奉承的话响起:千户[3]这趟差,办得着实辛苦,本官能为锦衣卫效犬马之劳,倍感荣幸。千户请。 随后有人与他客气道:郡丞大人先请。 是思霏。 燕姒压低了呼吸,竖耳细听。 外头二人先后踩着木墩儿上了马车前厢,落座后,那郡丞便说:唉这马车看着颇大,不想里间不甚宽敞,千户屈就了。 公务么,都是应当的,委屈郡丞大人送我出城。思霏说,哪日上椋都朝奏,我做东,请大人吃酒赔罪。 岂敢岂敢,等到了椋都朝奏,千户都不认得我了。 思霏说:大人哪里话,怕是大人瞧不上我。 哈哈哈。郡丞笑了几声,道:锦衣卫面前,我算得个什么,行走椋都,谁敢瞧不上崔漫云崔千户! 再往后,思霏又与那郡丞你来我往相互吹捧了几句,论着椋都哪处的酒好吃,哪里的曲儿好听,皆是些不着四六的闲谈。马车缓缓行驶,燕姒没再认真听了。 她挤在隔板上,按捺住性子等。 有思霏,或者说有这位崔漫云在,燕姒并不担忧此行不顺。出城时,守门的官役见是郡丞车架,例行公事的查看都省去,直接开了门放他们过。 郡丞只将人送至城门口便走了,城外官道宽敞,赶车人勒紧缰绳跑出几里地,拐到荒林里才停住。 前头的人跳下马车,大步流星绕到后面,小门被拉开的瞬息,鹅毛大雪扑了燕姒满身。高挑女子脸上面纱随细风缓动,只身站在雪中,手提灯笼照亮暗夜。 燕姒望向鹅黄光亮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朝她露出个甜笑来,道:多谢千户大人。 【作者有话说】 改备注标签bug,不影响任何阅读。 [1]官役:唐国地方官兵,未入编制,多本地青壮年征募而来。 [2]郡丞:唐国地方文官官职,正二品。掌一郡之政。(相当于五线小城市的市长) [3]千户:唐国锦衣卫武官官职,正五品。 第11章 送别 ◎伶牙俐齿。◎ 思霏会是锦衣卫千户崔漫云么? 她必然不是。 随着相处增多,燕姒越能发现她的机敏,她谋事滴水不漏,能想到借郡丞之手开城门,怎可能将真实身份透露出去,给人留下真正可追查的线索。她作戏,燕姒看穿但无心去拆穿,得了她的恩惠,自然出言迎合。 知道也无妨,左右事成后,你我不会再相见。思霏将灯笼提近,说话声凉薄,先去前边坐,今夜有得一等。 燕姒见她似乎情绪不高,不再接话,只管笑着点头,说:嗯。 泯静先下地,转手去扶燕姒。 燕姒迎着光亮,伸出腿够不到地面,她个子矮,先前爬上车就费劲,挤在后面太久,早想出去透口气,舒展筋骨,便稍稍往下一跃。 你不瘸了。思霏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 外头好冷,出了马车,整个人冻得激灵,燕姒打着哆嗦,迅速将大氅襟子拢起,微扬高下巴说:我本也不瘸啊。 所以你拿这竹杖,是忽悠谁的?思霏拎着灯笼,自行往前走。 燕姒携泯静跟着她后头,说,没要忽悠你,我三年前顽劣,不小心跌过一回池子,把脑袋摔了,昏睡了很久,腿脚因此不便利。 说话间到了前边,思霏抬腿,乌头靴踏一半在木墩儿边沿,示意燕姒踩着上去,略有不悦地问:三年前,鹭州人人自危,你还有心思顽劣? 燕姒暗道果然言多必失,正欲将话题引到别处,泯静扶了她钻进马车内,侧身朝思霏行礼,答说:回大人的话,小姐不是顽劣,当初听说二公主殿下在鹭城苦守多日,她踩着梯子想攀着院墙,朝南边为公主祈福,谁料梯子没搭稳 多嘴。燕姒打断道,让大人见笑了。 燕姒不想提那位二公主殿下,谁还不是个公主了?三年前唐绮那一箭,现在想来她还觉得心口隐隐作疼。如今换了副身躯,对痛的感知,却镌刻在了骨髓。 她才不要为唐绮祈福呢。 天寒地冻里,蒙面女子沉默下来,林中寂静,只听得风雪声,燕姒含笑望向她,洁白的雪花飘飘洒洒,刚落于她肩头,瞬息又被寒风裹挟走。 她好像在雪中站了许久,薄薄的面纱贴在脸上,描摹着她半面轮廓,先前她说话时,热息将沾惹的雪融掉,面纱洇开小块湿迹,就在她浅薄唇间,似衔了一朵清透的花。 而她其实只站了须臾。 你们,坐在车里别出来,我同白屿去找些柴火。她朝愣神的燕姒叮嘱两句,转身提着灯笼走了。 千户大人真好。泯静说着爬上马车,冻僵的手在燕姒跟前晃了晃,小姐? 燕姒回过神来,倚在马车门扉处,朝向那雪幕里,浅海昌蓝色的英飒背影,说:嗯,大约是好。 思霏虽古怪了些,但周到体贴。 燕姒眼中露出赞许,抬眸时却见走出去数步的人,忽然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大声说:对了。你以前很蠢。 泯静:小姐,她说你么? 燕姒: 马车前挂有一盏防风的小灯,或是谁先前点亮的,雪天要寻烧得着的柴火不易,燕姒想那主仆二人不会回来得太快,便借此小灯微光,去察看泯静的脚踝。 早些时候在巷子里崴的那一下,她逞强了这许久,此刻已经肿得老高。燕姒动手一捏,她哇哇大叫:小姐轻些!疼疼疼疼疼! 我三年前很蠢么?燕姒与她说话。 泯静咬咬牙,认真回忆起来,说:千户大人指的是搭梯子的事吧。三年前,小姐成天嚷嚷要从军,去保家卫国。您那时候才十四岁,娘子哪里听得这些,将你锁屋里锁了好几回。 但是您每次都能想到主意跑出来,用好吃的贿赂门房,要偷偷离家出走呢。可惜回回被娘子逮住,哈哈哈哈。不是小姐蠢,是娘子更厉害些。我每天睁眼就等着您跟娘子斗智斗勇 燕姒忽将手腕回折反推。 啊!泯静尖叫。 燕姒笑着收手:好了好了,先前有点错位,所以你走着很痛。明日我们寻到小镇,再去买些化瘀的膏给你涂上。真是的,为帮你正骨,我还得听你揭我的短。 泯静刚是狠狠吃痛了一下,嘴张着一时合不上。燕姒把她的腿从自己膝盖上放下去,示意她活动看看。她用脚尖尝试着左右摆动,眼睛也瞪大了,咋舌道:真的!真的不那么痛了!还是小姐最厉害! 又过了会儿,林子里寻柴火的两人并肩走回来。 那唤作白屿的男子弯腰扫雪,思霏将灯笼斜插在马车车架上,蹲身去生火。手里的干柴不知从哪儿寻到的,被她麻利折成几段,发出脆响声。 他们都不说话,燕姒也不主动攀谈。泯静已困得睡着了,燕姒不知还要在此处等多久,她睡不着,双眼盯着外边发呆。 白屿在马车前扫出一块空地,对他主子说:属下去把马牵到这边来。 第13章 思霏点了下头,他便又转身走了。 燕姒问:何时安排好的? 思霏将折断的枯枝叠在一起,筑成小山,答说:晚饭后。 既然备了马,还要马车作甚?燕姒看着她手边动作,明知故问。 自然是送佛送到西。思霏说着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单手欲挑面纱,燕姒僵坐着,视线微妙收紧,对那面纱下的脸生出了好奇。 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燕姒并不知为何会对思霏的模样生出好奇,明明她们的交情,根本不到需要记住对方的份上,她却没来由地期待,想要一睹思霏真容。 她自顾盯着人看,不想思霏倏地顿住手,凉悠悠说出三个字,转过去。 被发现了。 燕姒莞尔一笑,说:看看又不如何。 不如何还为何要看。 思霏说完见燕姒仍不动作,便自己扭过身去,吹燃火折子后才转回来,将其伸入柴火堆下的空隙中,火苗慢慢窜高,枯枝受热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伶牙俐齿。燕姒有些失望地说。 彼此彼此。思霏揶揄回去,搓手烤着火,你若是冷,就坐过来些。 她倚于车门没动,再往外坐,就要淋着雪。两人一个蹲在马车下,一个坐在马车内,看似离得近其实有不少距离。思霏说得对,根本没必要看。 过了会儿,思霏起身绕开火堆,跨前两步朝燕姒怀里扔来一物。 燕姒睁眼低头去瞧,是个兔皮缝的小钱袋,有她半个巴掌大,她拾起端详,隔着毛茸茸的钱袋感到里边发烫,正欲拆开来一探究竟,思霏到先开了口。 不用拆,是我装香用的铜匣,里头搁了红炭,能烫上一阵子。 燕姒听着思霏不冷不热的话,忽而觉得她这股子别扭劲儿,说不出的有趣,教人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来逗她。 大人对我体贴尽心,我都要有些感动呢。 犯不着。怕你伤寒不愈,再指使我干这干那。思霏话毕,人已退回火堆边。 燕姒料定思霏能将人救出来,思霏的言行举止,无形中透露出的泰然自若,都能令她此刻安稳。人一旦对环境感到了安稳,就开始疲懒,她抱着暖手的毛茸茸,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离城后没有打更人,雪夜里分辨不出时辰,风雪呼啸声中,依稀有浅重不一的踢踏,似乎是白屿牵了两匹马,系在了一旁树上。又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道上传来疾驰马蹄声,燕姒睡得不沉,被这响动闹醒。 到了么?她揉揉眼睛,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思霏负手站在马车前,说:到了。 雪已停,林子尽处奔来两匹马,前头骑马的人打着火把,后头则是两人共乘一骑。燕姒推醒泯静,急不可耐地下了马车,接住思霏递过的灯笼,一同去迎。 打火把的是青跃,驱马未停,错过她二人,奔着自家主子复命去了。 阿娘!燕姒小跑上前。 随后,荀娘子被穿夜行衣的女郎扶下马,母女俩总算是见到,手紧紧握在一起,荀娘子激动得双眼泛泪,颤着嘴唇,说:谢天谢地,总算有惊无险。 燕姒正要应声,泯静咦道:怎么没见澄羽? 荀娘子面色凝重了一瞬,左右看看燕姒和泯静,道:此事说来话长,等到了方便的地方再细说。 燕姒略作思索,点头转身,三人同往马车处去。 荀娘子这才注意到燕姒手里没有竹仗,诧异地说:你的腿,竟能走稳了? 燕姒心里喊倒霉,本没想过思霏会好人做到底,人送出了城还替她们备好马车,早知她就不急着给自己扎那几针了。 是遇到一位有些本事的郎中,给我治风寒,顺手之举,勉强走得稳。 她正心虚地跟荀娘子解释,思霏疾步往她们这边来,边走边问:你们谁会架马车? 燕姒茫然摇头,泯静也茫然摇头,荀娘子一咬牙,说:我会。 好,立刻走,后头有尾巴,我们去将人引开。思霏的话是对荀娘子而说,视线却落在燕姒脸上。 燕姒闻言一惊:有追兵怎么不早说? 思霏道:快走。我就送到这里。 后头三人各自骑马正对他们而来,青跃将手中牵的一匹松开,思霏蹬鞍上马扯住缰绳,燕姒撒开荀娘子的手,紧跟到马前,从腰间取下荷包举给思霏。 拿着!你的方子。 思霏俯身从她手里接过荷包,塞进自己袖袋中,看着她的眼睛,说,小瘸子,接下来的路,靠你自己了。 虽说相逢短暂,二人之间不过一场交易,但燕姒对这人是怀有感激的。她朝思霏行了欠身礼,说:大人此去小心,有缘再会。 思霏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奔走。 燕姒目送着她一行人离去,听到她在马背上喊:麻烦精!别再会了! 第12章 驿站 ◎燕姒心中复杂,一时难以言喻。◎ 树干上的拴马绳被解开,荀娘子等燕姒和泯静钻进马车,自己动作娴熟地坐到了车架上,调转方向,要往燕姒他们来的路走。 马车打转,燕姒从车里冒出半颗头,问她,阿娘,我们往哪去? 荀娘子消瘦的背影挺得直了些,答说:抄小道,去东北方向的望乡码头。 马车上多出几个行李,泯静动手翻了翻,是他们离开周府时,她收拾的,里面有荀娘子攒下来的银钱,和寻常衣物。 娘子。泯静取了厚斗篷,起身从后面给荀娘子披上,又坐回去。 荀娘子说:想问什么? 燕姒摸着尚有余温的钱袋,说:她想问阿娘,澄羽出了什么事。 驾荀娘子勒着缰绳驱马,大声道:昨日守备军以潜逃疑犯的名目扣下我们,后来移至城西一家小驿站,并分开关押,这时我方才知,他们是冲你来的。 燕姒捏了把汗,后来呢? 为首的人要套出你的下落,对我还算客气,但澄羽那孩子怕是吃了苦。中途我有设法出过屋子,外边看守太严,只能静待时机,直到有个小伙子潜入,我看到你的绢钗,才敢放心跟他走。 那小伙子便是青跃。 燕姒全神贯注地听着,点头嗯了一声。 马车从荒林中穿梭而过,前头没了路。荀娘子仿佛对这一带很熟悉,她稍微放慢马速,扯紧一边缰绳,让马车在路口堪堪拐弯,绕进了更深的松柏林。 我获救后,跟他在一条窄巷藏身,等来他同伴,那姑娘受了伤,澄羽在她背上人事不知,当时雪已停,我们逃得仓皇,掩不住行踪,她说后头有人来追,四人目标太大,要将澄羽安顿在郡里,先送我出城。 燕姒盯着荀娘子的背影看了会,思索片刻,问:那姑娘伤得重么? 腹部中刀,流了许多血,因此耽搁一阵,等她处理好伤口,我们才出城。荀娘子要辩认前边的路,不好回头看她,你难道怀疑她故意受伤,只为丢下澄羽这小子? 燕姒蹙眉,道:说不上来。 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她心中却有一团乱麻,总觉得此事蹊跷,可左右想不出头绪,抓不到那奇怪的点究竟在哪处。 静默片刻,荀娘子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四儿,莫要再想了。救我们出来的人不管是何人,从此后形将陌路,我们乘船南下,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松柏林边有鸟类扑腾的动静,跟着是雪堆从枝头坠地的轰然,夹杂几声鸟叫,燕姒听清了,她在倒退的夜色中回想。 荀姑娘没有名字。 荀娘子说她出生在四月,生下来抱到怀里就喊四儿,四同姒,念起来倒是一致。 起初燕姒听到这亲昵的称呼,很有些无所适从,毕竟前世的她,跟前没有生母溺宠,有的只是一个公主的尊称,或许,连她父王都不记得她叫作姒了。 后来,荀娘子每日喊,燕姒便渐渐适应。如今她不是奚国公主,也不会做忠义侯府的于小姐,她们离开响水郡,从此山高水阔,她只是荀娘子的四儿。 燕姒住了口,不再问了。 她依旧靠在马车门扉上,耳边是车轱辘欢快转动的嘎吱声。风来得轻,抚起她额前碎发,挡住了眼,她抬手将碎发拨开,眼前的小道逐渐变得开阔。 她们一路畅行,后头没来追兵,前方不远出现星星点点的渔火。 荀娘子长出一气,说:这处码头偏僻,走的都是些穷困乡民,夜里没有船,咱先在前面的小驿歇到天亮。 第14章 燕姒遥见数丈外,有几座小瓦房列于大道边,院前竖立的幡旗随风而动。 夜已深,驿站门口的两盏旧灯笼撒出昏黄,院里黑灯瞎火,仅有几处雪堆反出牙白,透过竹篱笆渐入燕姒眼底。 马车停稳,荀娘子令泯静带上贵重行李,她则先下了地,跨过水洼,过去叫门。 不多时,靠路边的耳房门开了,一跛脚大叔捧着烛灯出来,边走边骂:这深更半夜,又是哪来的催命鬼要投宿! 燕姒等着泯静,二人相扶上前。 大叔隔着门板缝隙看到她们,拉开门栓换上笑脸,殷切地说:三位贵人路上辛苦!正巧空着两间上等厢房,里边请! 生意人需得有眼力见儿,驿站开在了僻静之处,平时住店的人多半穷酸,难得遇到衣着考究的过客。 荀娘子朝他一拱手,更深露重,劳烦您起夜,只要一间便好。 大叔领着她们朝院里走,听了此话,脸上为难,说,我们这里床小,一间怕是睡不下。 因来时顺利,荀娘子便宽心了些,点头道:那就两间罢。 好嘞。刚扫过雪,您留神走。大叔心花怒放,走在右侧,手里的烛灯顾前又顾后,忙个不亦乐乎。 长夜奔波,燕姒进了屋见着床,疲累感顿时从四肢百骸涌起,先前风寒来得急也去得快,但她耗神太久,松懈下来就犯困,泯静扶她上了床榻,她便倒头要睡。 小姐。 泯静将人拉住,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看着她。 燕姒拍拍干燥的床铺,招呼她说:先上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驿站很小。 店家人手欠缺,又恰逢上年节,打扫得马虎,凳上都积着灰,没个地方能坐。说是上等厢房,唯一有火盆那间隔数十步远,让荀娘子住了,这间里干站着,又累又冷。 泯静脱掉鞋,坐在床外侧。 四下静悄悄的,燕姒面朝外侧躺下来,看着泯静道:还在想澄羽是么? 泯静垂着头:小姐什么都知道。 之后你都没说过话,现在阿娘去歇息了,你才想说,我还怎能看不出来。燕姒无奈地叹息一声,说说都想了些什么? 烛光中,泯静神情沮丧,她慢吞吞地、翼翼小心地,问:小姐,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澄羽了? 人受了伤,被安顿在响水郡里,现在她们要南下。今夕别后,明夕何夕,再要相见太难。 燕姒缄默不言,泯静便知晓答案了,她在燕姒的注视里,抱起枕,要往床那头去。 燕姒伸手拉住她,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舔着干燥的唇,说:澄羽会些拳脚,他无处去寻我们,伤好后定会在响水郡谋生,等风头过了,我们还能回来找他的。你就睡这边,我怕冷。 泯静别过脸,悄悄抹泪,她有些哽咽地说:小姐,我知道这很难,我都明白,娘子是没有法子了,若是将来哪一天,娘子被迫要丢下我,我也不怨她。 燕姒心中复杂,一时难以言喻。 泯静合衣在床边躺下了,身体蜷缩起来。燕姒为她盖好被子,轻拍她的背:睡吧。 身边的丫头没睡着,良久后,燕姒听到她又悄声说:小姐,你和娘子是我的命,我撒谎了,不要抛下我。 拂晓鸡鸣。 一只诡秘红蝶煽动薄翼,落在床榻上熟睡之人的鼻尖处,略作停顿,随后振翅飞离,来去悄然无息。 燕姒鼻尖发痒,迷瞪着睁开眼。 床头的蜡烛快要燃完,烛泪顺着木几倾泻,她朝外躺,正对着纸糊的小轩窗,忽见那窗户被撬开了一条缝。 谁在那里?!燕姒大吼,心口突突狂跳,在这瞬间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窗户猛地朝外拉开,黑衣人身手矫捷,跳窗入内后,朝床上伸直一臂,说时迟那时快,燕姒瞬间抽枕头去抵,只听到嗖地一声,黑衣人袖箭飞来正中枕头。 泯静惊坐而起,尚来不及反应,已被燕姒推着跳下床。 那黑衣人手臂随她们而移动,边往前走边发出袖箭,燕姒拉着泯静躬身闪躲,着急忙慌抄起床前的木几来挡。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看上去不是偷儿,他视她们如困兽,很有耐心地抹了把胡须,眼神中带着恶劣玩味,是杀手! 燕姒护住泯静往门边急退。 不料此时,门栓从外边被人撬开,来人推门道:老五。作死啊。手脚这么慢? 屋内黑衣人袖箭射空,色中饿鬼般笑着:嘿嘿,这俩娘们儿长得挺标志,直接杀了可惜啊。 这里住的都是村野蛮夫,别闹出大动静,收拾完赶紧走,他娘的。屋外人朝老五啐了一口,将门关上退了出去。 门落了锁,泯静被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不自觉打起颤。燕姒拖她往后退,一双剪水荔枝眼紧盯着黑衣人。 老五见她二人已为鱼肉,收手解腰带,笑道:识相点别喊叫,谁把爷伺候爽了,爷给她个痛快。 唯一出路被堵,只有将此人放倒,才能跳窗离开,他拳脚定然了得,主动出击毫无胜算,但有一点可利用。 燕姒往前挪半步,扯住衣摆,眼神怯怯地看着老五,娇声说:我、我不扫了爷的兴致,爷放我条生路。 老五被她媚眼如丝看得嘴馋,桀桀笑道:爷是舍不得,可有人花了大价钱要你们的命,你说怎么好? 燕姒不敢松懈分毫,眨眨眼追问:多、多少钱,我加倍奉上。 先让爷舒坦,再谈别的。老五等不及了,说罢直接扑上前将燕姒抱住。 燕姒等的就是他近身。趁他不留神,干脆利落地折臂,将袖中发钗,对准他脖子奋力插下去。 啊老五发出沙哑惨嚎,捂着脖子倒退数步,一个趔趄靠墙瘫倒,他额上青筋暴起,不敢置信地怒目瞪着燕姒。 泯静被燕姒这突如其来的举措震住,恐惧的目光在燕姒和老五身上来回逡巡,不知该看向谁,她家弱不禁风的小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老五不能动弹了,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里拥挤而出,汩汩往外冒。 燕姒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只袖箭,掩在袖子里,迅速抓住泯静的手腕,镇定地说:走。 二人刚到门边,忽听外头有拖刀声逼近。 第13章 黎明 ◎普天之下要取她性命之辈,多如牛毛。◎ 一个时辰前。 唐绮奔马往响水郡去,青跃紧随其侧,唐绮目视前方,问他:知晓对方身份了吗? 没过上招,来路尚且不知!青跃蹬在马鞍上,躬起腰道。 江守一较二人稍许落后,请罪说:属下办事不利!听凭殿下处置! 唐绮没有表态,青跃有意帮江守一开脱,接着道:依我说,此事不能怪守一姐姐,罗鸿夕那把钢刀力道威猛,若是我撞上他,亦没有把握讨到便宜! 江守一沉默下来,她心中自责,若不是她受伤,唐绮不必亲自折返善后。 这时,白屿策马行近,笑道:你们还是年轻,出城后觉察城郊数里有设伏,能立时避开侦查虽好,但要是我在的话,我会留下掩盖行踪。 唐绮用余光瞄了他一眼,淡然道:掩不掩的没什么要紧,罗鸿夕若是追出来碰见,两边有得一斗。 白屿疑惑道:殿下怎*知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二人平日里一经交谈,便没了青跃什么事儿,白屿脑子好使之处,青跃望尘莫及,但青跃会武,身手好,又心思细致善于观察。 说到自己所长,青跃兴冲冲插话道:屿哥这就不懂了吧。罗鸿夕拿到了人,根本不用再往城外设伏,这叫多此一举。那数十人弃马藏身,持样式相同的箭弩,且行动迅捷警觉性高,不似守备军。 风太大,白屿没听清楚最后一句话,高声问:不似什么? 唐绮在他俩中间,重复道:不似边防的守备军。 白屿闻言道:民间组织? 唐绮抽马鞭,即见分晓。驾 四匹马冲过树林,前方植被稀疏,数十名追击者列方队踏雪冲行,似已与人交锋过,队形有些散乱,将好与唐绮一行人撞个正着。 青跃当即取下马鞍上悬挂的弓,搭箭上弦,只听得箭矢御风啸响,转瞬击倒一人。 对面有人高呼起阵迎敌!,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羽箭齐发而来。 唐绮振臂拔剑狂挽,剑花叮叮当当地扫落数只飞羽。 白屿偏身闪躲,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两物,鹅蛋大的铁黑圆球朝着对面抛去,那铁球在半空中便先自行炸开,浓厚烟雾瞬时迷了对方视线。 第15章 趁现在!江守一举剑杀入其中。 白屿第一次面对这等场面,躲后边喊:你当心! 青跃嘿嘿一笑,白屿侧过头去,见他手撑马背,随后豹子一般跃起,顷刻就扑进了白雾里。 等白屿再回头时,原本端坐马上的唐绮,已不见踪影。 追击者听闻马蹄声,放弃了箭弩,两边人马顿时短兵相接。 这场血腥厮杀,因对方人数优势而持续很久。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打杀声才渐歇,眼前白雾早就散尽,唐绮从满地狼藉中走出,立在马前拭剑。 白屿绕过大树,盯着她笑说:以寡敌众,殿下英武。 唐绮打趣说:你躲得好。 白屿道:这种事非属下擅长。 唐绮不以为意:我用你在别处。 她拭好剑,青跃将尚存残息的一名追击者拖行,蹚过尸堆到了他们跟前。 唐绮半弯了腰去看,青跃便抓住这人后脑勺,迫他抬高头。 我问你答。唐绮说,受何人指使? 这人咧出一口黄牙扯起笑,血水顺着嘴角呛出来,他是追击者中的头目,人死光了,只他独个儿嘴里有唐绮想要的线索。 唐绮站直了,手里染红的帕子扔他脸上,说:就地刨个坑,多埋点雪,留出呼吸孔,让他慢慢僵死。 她说话毫无情绪起伏,冷酷凶残的事娓娓道来,如若稀松平常,令人后脊不由得发寒,这人惊恐万状瞪大眼,急道:你杀我!你就断不会知道今夜种种! 唐绮已背过身,淡声说:刨坑。 青跃先前将这人绑了个严实,此刻直接丢开手,抗着剑去找地方了。 这人急得冷汗直冒,在雪地上朝唐绮蠕动,形状滑稽,怒喊着:你敢杀我!我飞鼠帮灭你全家! 白屿一脚踹在他肩膀,将他踢了个仰翻,笑着说:哦。民间组织。我当你谁呢?鹭州一代阴沟老鼠,何时学了狗,会张嘴乱吠了。 这人见威吓不成,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又不想被慢慢折磨死,便大叫一声后,磕死在地。 青跃从旁快步走回来,蹲身去探其鼻息,有些可惜道:唉,他好心急,我坑还没挖上呢,他竟来了真的。 唐绮上了马,朝靠到路边树上休憩的江守一说:走了,回响水郡。洗个澡再北上。 四人整装,慢悠悠骑行。 白屿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道:殿下为什么不问个清楚,他本已要松口了,再吓吓定会如实交代个清楚的。 至今日起,她逃了。唐绮单手摸着腰中荷包,说:普天之下要取她性命之辈,多如牛毛。 - 老五被放倒了。 外边还有人要杀她们! 泯静捂嘴不敢出声,燕姒朝她摆手,两人慢慢移动着立于门后,燕姒垂下胳膊,袖箭末端坠到她手中。 她放缓呼吸,守株待兔。 拖刀人在房门口顿住,抬起刀砸开了锁。门被推开,外头的人披散着头发,中衣上血迹斑斑。 她手上没多少力气,握着的刀垂下去抵到地面,刀锋向下滴血,燕姒看清她侧脸,竟是荀娘子。 阿娘!她低喊一声,冲上前扶住荀娘子的肩膀,您伤在哪里? 荀娘子面若寒霜,咽了下口水,说:不是我,不是我的血。 燕姒紧绷的神经稍松,荀娘子跃过她,看到屋内墙边瘫倒的黑衣人,僵着脸问:死了吗? 没有,但活不长久了。燕姒平静地道。 荀娘子闻言扔了刀,抓住燕姒的手臂,抖起唇道:我那屋里,还有一个,必须处理掉,倘若留下尸体,只怕店家去通告府衙。 她说着跨步进屋,直朝黑衣人而去。 泯静呆如木鸡,已杵在原地不言语了一阵,燕姒蹙眉叹气,跟到了荀娘子身后。 因失血过多,老五昏死过去,荀娘子半躬着身子去架老五的胳膊,想要将其拖出屋去,她到底是一介妇人,来此前已耗掉大半体力,即使用尽全力,老五也微丝未动。 在她反复尝试后,方才噤若寒蝉的泯静,突然开口道:我来。 荀娘子和燕姒循声朝她看去,只见她木着脸,面如死灰地往这边走。 手上沾人性命的事,她拿了主意要跟着干,燕姒想起入睡前她说的话,心头一软。 如果她们给她些安身立命的钱,让她就这样走了,他日东窗事发,她能摘得干干净净,可她没有弃她们不顾,她拿荀娘子母女,当做这世间唯一亲人,是情真意切的。 小姐去开窗。泯静说完,弯腰架住老五另一边胳膊,娘子,使劲。 三人费力将老五扔出后窗,燕姒看驿站后面是片林子,思虑说:就这样放着很容易被发现,要出去找些枯叶枯枝,把他埋着。 泯静搬来凳子,自己先爬出去,站在窗外说:小姐把刀递给我。 要刀作甚?荀娘子问。 泯静答说:让人认不出他。 燕姒还趴着墙喘气,递出袖箭,用这个。 只歇了片刻,泯静找了抹布来擦尽地上的血迹,三人又去到荀娘子房中,如出一辙地解决掉另一个杀手。 处理完这些事,她们心照不宣回了厢房,装作一夜无事发生。 不久后,黎明破晓。 昨夜的跛脚大叔起了早,站在院里伸个懒腰,朝揉着眼睛走出柴房的伙计说:烧上热水,生火熬粥了。 泯静去厨房打热水时,那大叔抱着胳膊,和一位手握旱烟袋的村夫扯闲话。 村夫说:怪事啊。我从那边过来,离郡上不过七八里路,竟死了几十个人,想想都不踏实。 大叔深陷下去的眼窝里,一对招子程亮,我看是土匪,遭官兵给说着,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村夫抽上口烟,吐起云雾,说:这世道又眼见着不太平了,哪有官兵夜里剿匪的。 大叔脸上表情复杂,靠近了和那村夫小声交谈,泯静便没将后头的话听全乎,打好热水先去荀娘子那边送了一趟,随后抓紧回到燕姒这边。 她小跑进屋,脸盆里的水洒出不少。 燕姒磕掉铜匣里的炭灰,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泯静胸口起起伏伏,给她拧热帕子,说:昨夜千户大人他们杀了很多人。 燕姒掀动眼帘:你从何得知? 泯静凑近了一些,附耳道:外头过路的村夫,是和昨夜的大叔在说,我只听了这一耳朵。 原是思霏领着人去善后,她留下尸首不处理干净,又会为了什么?难道是人太多,来不及处理?这不像她的行事作风。 燕姒沉思片刻,摇摇头笑了,心道思霏的行事作风究竟如何,她只是管中窥豹,相识匆匆两日,她哪里就能洞悉人家了呢? 她将铜匣放回钱袋,接了帕子洗脸。 不一会儿,荀娘子过来,泯静被拉着,同她们一道用早饭。 驿站只有清粥,佐两个小菜,三人都不挑嘴,热乎乎地喝下肚子,胃里暖和了,人便缓过劲。 搁筷时,荀娘子拿手巾在唇上点拭,对她俩说:如今事态有变,我们不能南下了。 燕姒挑眉,问:为何不南下? 荀娘子的手指搅动手巾,柔软的绸在她指间缠绕。 四儿,你长大了,许多事,娘亦不能够再瞒着你。她又看向泯静,静丫头也一样,从今后不是外人。 两人交换眼神,同时点头。 荀娘子沉气,道:自你的身世泄露,扣下我和澄羽的人,昨夜行刺的人,助我们出城的人,还有方才我在外听到的林中死人,这些人一波一波凑上来,目的有二。 燕姒道:杀人灭口,或送返椋都。 第14章 逆行 ◎小姐!澄羽!◎ 三日后。 江上风大,船挂了满帆。 货船原本不载商客,荀娘子多使了银子,船头儿便同意捎着三人北上,还特地将他歇息的小舱让于她们仨,自己去跟船工挤前边大舱了。 泯静被风吹得眯眼,缩起脖子弯腰钻进小舱中,把一碗刚烫热的米酿,递到荀娘子手里。 这几日,燕姒得以清闲下来,裹着棉被离不开榻,荀娘子捧好米酿,坐到床边喊她:懒鬼,起来吃上两口暖暖身,晌午船就该靠岸了。 嗯?燕姒撑身起来,要靠岸了么?是哪处码头? 荀娘子将汤勺子递到她唇边,说,明凤郡,乃庆州地界。明凤码头不大,是个小地方,不过小地方安全,咱们可以下船采买。 第16章 还是阿娘思虑周全。燕姒闻到香甜,夸完荀娘子,张嘴吞了一口米酿,又说:得亏我们没有南下,不然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 荀娘子笑着继续喂她吃米酿,又说:只有椋都,天子脚下,才能教人意想不到。水路走得慢,再往北,陵江生出支流,就得换陆路了。 那日驿站商忖前行之事,荀娘子和燕姒互通了知悉的情况,罗鸿夕作为鹭城守备军都指挥使,必定会将南边排查清楚,故此她们只能选择逆行北上。 如今越临着靠岸,泯静心中越恐慌。 她愁眉不展,过来伺候燕姒穿衣之时,走神将盘扣系错了。 燕姒套好夹袄,自己拨开扣子重新扣上,笑眼望向她,你愁什么? 泯静回过神,说:没有籍契文书,入了椋都,不能购置私产,我们到时候在哪里落脚啊? 傻丫头。荀娘子把空碗递回给她,笑道:谁说我们要入都了?椋都之外一马平川大片乡野,瑞雪落完了,开春皆是好光景。 随货船走的,都是些使力气活的船工,伙食粗简,两边吃不到一块儿,燕姒她们在望乡码头备下的吃食已所剩无几,待船停稳,便要登岸。 泯静先挑帘走出船舱,船头儿见了她,主动过来与她攀谈。 姑娘要下船吗?咱在此地停不久,半个时辰就得走,您若现在下去了,那不是耽误我功夫吗? 泯静朝他见礼,我们备些吃用,不会耽搁太久。说罢,她侧过身,往这人手里塞了些碎银。 船头儿颠了颠手,一对眯缝眼弯得极快,您且宽心,鸣凤码头上什么都有,小人正好也去吃盅酒。 时至晌午,码头上人声鼎沸。 泯静走在前头,荀娘子和燕姒紧跟着她,三人经历驿站那晚,尚心有余悸,不敢分开太远。 那船头儿没哄泯静,两侧商铺摊子数不甚数,吃食杂货一应俱全。 燕姒左右观望,先寻去了摊头,买上几样庆州糕点,沿途再购置些用度,后又进到一家干货铺子,挑了数种风干的江鱼和土产,让伙计一一封装起来。 结账时,她站在柜前,朝埋头算账的掌柜打听,店家,码头上有医馆么? 三位贵客外地来的吧?掌柜赚得是心满意足,给她指路道:您出了门往前走,三岔路口左拐是马市,首起有一家小药铺,不太起眼,您看门口摆个大水缸的,就是了。 燕姒朝他道了谢,便让泯静付账。 三人出了铺子,荀娘子拉住燕姒的衣袖,急声问她:寻医馆作甚?是哪里疼了? 燕姒扶着荀娘子胳膊,微笑着道:阿娘莫急,泯静早先崴了脚,我去给她备些药膏。 荀娘子讶道:我还以为她近日才转了性子,不爱跳动了呢。崴着该有好几日了吧? 出城那日。燕姒小声道:多半也吓坏了。 有伤还得治,日子久了怕落病根,以后变天就得疼。荀娘子通情达理,说着去拿泯静手里拎的吃食,责备道:脚可还疼?你这丫头啊,有什么事要同我讲。 不疼了。谢娘子关心。泯静空出手,与她续着闲话往前走。 岔路口不远,不多时就到了。 小药铺外头看着是不起眼,掀帘却见里头挤满了人,如燕姒所料,近日天冷,走水路商旅们,免不了有些个头疼脑热伤风寒之症。 她放下帘子,跟荀娘子说:阿娘,人太多,您先在这里稍待。 荀娘子也瞧见里边情形,遂应了,独自提着采买之物,立于水缸前等。 抓药的和问诊的人分在两处,先瞧了病,才会照着方子去取药,因郎中问诊要些时候,取药处候着的人不多。 燕姒拉着泯静,没侯多久便轮到她们。 她从袖中取出事先备好的药单子,伸手递过去,歪头跟里头药童笑,照着这个捡。 药童是个小青年,瞧那歪七扭八的字瞧了半天,您这不像是处方啊。 燕姒跟泯静招招手,泯静递给她一张银票,她把那银票往案上一拍,眼中笑意更柔软了几分,能开得出么? 能!药童红着脸抓药去了。 泯静近身跟燕姒耳语:小姐,娘子可是有数的。 燕姒拍拍她手:我没数,又粗心大意,丢了也不足为奇。 小半刻后,药童抓好药回来,有些腼腆地说:您要的都在这儿了,我,我不收钱,您自去掌柜那结账便好。 那便多谢小公子。 燕姒和泯静出来得快,荀娘子没多心,只道:立即回去罢,半个时辰快到了。 三人沿路返回岸边,见后行的渔船停泊,七八个渔夫鱼贯而出,中间混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 泯静猛地顿住脚,朝那边指,小姐!澄羽! 她激动不已,声量自然拔得高,那边的人听到这声喊,立时侧头来看。 荀娘子微不可察皱了一下眉。 待人下了甲板,急匆匆跑到她们跟前,难掩激动地问:娘子!小姐,你们怎么到了这里?澄羽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燕姒微微笑着,没说话。 而荀娘子已先问了,你怎么也到了这里?身上的都伤好了么? 澄羽还未答出来,燕姒她们那艘货船便要开拔,船头儿站在船上喊她们:诸位快登船罢!不能耽搁了! 那是通州路家的货船,船头儿不过雇员,一点银子不会让他因小失大,荀娘子拿不定主意,也知此时三言两语论不清楚,她看着澄羽,一时间犹豫不决。 澄羽眼中有泪,强忍着跪下去,朝荀娘子磕头,说:既见着主子,澄羽必当随行左右! 燕姒道:走吧,上船再说。 他们登船时,船头儿用手直搓下巴,脸色不虞,对荀娘子道:贵人,您怎还多出来个小伙? 荀娘子又与船头儿费上了好一番口舌,打点了好处,船头儿才放澄羽上去。 四人回到船后小舱,门一关严实,澄羽便被荀娘子叫到跟前。 你还没说,是怎么到了此处? 澄羽跪到她脚边。 我醒来之时,在城西一位郎中家里,他说有人吩咐了,治了伤让我自行离去。我心里记挂娘子,本想着再去寻关押我们那家驿站,结果外头全是兵,满大街搜捕。 郡上都是兵?燕姒收好几个药包,走回来问他。 满大街都是,说的缉拿朝廷要犯。澄羽点头如捣蒜,我溜到驿站察看,已不见娘子踪影,想是有人搭救,娘子脱险不便带上我,我也不能继续呆在郡上,出了城,打算回老家看看。 荀娘子想起他的身契,拉他起来,又关心道:身上的伤好了么? 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澄羽道。 这里都是女眷,荀娘子接着道:那便好。泯静,你带澄羽去问问船头儿,晚上能不能去前舱同他们挤一挤。 泯静应是,带着澄羽出去了。 燕姒坐到荀娘子跟前,问:阿娘怎么想? 荀娘子叠着手绢,说:他是珩州人,要回乡,走水路必经此地,看来是巧合。 先前燕姒让澄羽跟着登船,所想的是澄羽没了她们行踪,若澄羽有问题,也绝无可能料到她们自望乡码头出行北上,刚好在此时赶来相遇。 既然来龙去脉说清了,她便不再多虑。 片刻之后,泯静领着澄羽回来,气急败坏道:无非多一张棉被的事,这船头儿竟说挤不下! 澄羽倒不在意,劝她说:你莫气,我夜里就在舱边守着。 泯静说:那不行,夜里很冷的,你身上伤还没好呢! 裹厚实些。荀娘子打断他二人,我那件夫人赠的新袄呢,静丫头去翻出来罢。 冬日里天黑得快,用完晚饭后,江面上只剩渔火。 泯静陪荀娘子去小解回来,见燕姒缩在榻里边,蒙着被,似是先睡下了。 冷么。往你那个铜匣里搁块炭?荀娘子柔声道:今夜不能睡得太沉。 燕姒回过身来,将兔皮钱袋交于泯静,问:为什么? 荀娘子脱了鞋袜和斗篷,上榻说:我想着留个心,这几日我们露了财,再过两个时辰,船该到陵江分流处了,江面广阔无垠,怕那船头儿起歹意。 燕姒往里又挪了寸许,弯唇露出笑容,说:怪不得阿娘让澄羽守外边儿,若有异变,我们也好及时应对。 第17章 不然呢?你以为今日,那船头儿为何见了澄羽,变得不好通融了。荀娘子伸手,习惯性地点了点燕姒的鼻头。 母女两个相视而笑,泯静装好炭走上前,把钱袋交还给燕姒。 她又焦虑了起来,朝燕姒道:小姐,他们也是人多势众,即使我们提早发现了,该怎么应付得了?澄羽一个人也抵挡不住的。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起了喧闹声。 三人愣了愣,便听澄羽隔着舱门说:将门锁好,待到天明再出来! 船工门集中到后舱外,船头儿高声道:小子!你毛都还没长全,也敢跟上船坏老子的事!老子先绑你沉江! 燕姒扶额,直呼:倒霉! 第15章 分晓 ◎燕姒睡不踏实。◎ 今夜风平浪静,客船不急行,停泊在江面上,被货船远抛在后头。 澄羽早前去寻船头儿时,已觉出不对劲,到了水中央,再要嚷着下船不成了,他本是个听命办事的,荀娘子不发话,他不好提。 用过饭后,他裹着荀娘子给的袄,在舱外警惕着。谁料这会子天色一暗,夜雾四浮,这帮畜生就等不及了。 那船头儿领着船工过来,耀武扬威叫嚣着要将他沉江。 澄羽审视着众人,一双眼睛在船灯下浸出森冷阴鸷,他不屑与其废话,往前疾走数步,单手作出格挡动作,另一只手则悄悄摸上后腰。 船头儿被他盯得不快,猖狂抚掌说:这小子,还是个不怕死的,给我上! 舱道狭窄,仅能容身一人通过,年纪小点的船工大约少干这种事,龟缩在后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一个虬扎大汉大喇喇往前走,边走边道:就这一个怕什么?爷爷今天让你们见见世面! 腊月里穿着单薄的,身板底子不用说,他脚步快,冲上前便举刀砍人。 澄羽紧靠舱板灵活躲闪,那刀被卡在板桓上,拔不出来了,趁此时机,他立即出腿踹其下盘,面门却狠吃一拳,鼻血顿时喷涌溅出。 虬扎大汉被踹个仰翻,后边传来哄然大笑。 他滚地后,摔痛了屁股,因个黄毛小子丢了脸,勃然大怒道:小杂碎!爷爷要你的命! 澄羽哪等他爬起,跳起骑坐到他腰上,以重力将其压倒回去,手从后腰收回,一巴掌狠拍在他脸侧。 虬扎大汉眼珠暴突,立时断气。 谁要谁的命? 他说完站身起来,横袖抹了把鼻下的血,但唇上还沾着些,又伸出舌头,舔尽那铁锈味儿。 船上一时鸦雀无声,夜风晃动船灯,船头儿那边看戏的众人,自觉静了下来。有不懂事的年轻小伙探头瞧虬扎大汉没了动静,哆嗦着说:死、死了? 船头儿脸色暗沉,回过神来,将自己身侧一人推出,慌个锤子!莫近他身,朝他头上往实了给我打! 这人手中闷棍有孩童胳膊粗,显然是个谋财害命的惯手,也是船头儿信得过的人。 澄羽见他冲来,毫不犹疑地交臂格挡,那闷棍在其手中舞得风响,一棍子下来,只觉骨头缝里都要震碎。 但他并不全照船头儿说的来,接连挥了几下子,横起闷棍朝澄羽当胸捅上,力道大得澄羽退后几步,口鼻同时呛出血。 这几步直接导致他退到了小舱前,他握着闷棍单膝跪下去,这人又收手扯回闷棍,高举起来打算当头一棒。 他瞧着要支撑不住了,下意识将手伸入衣襟,正摸索什么,耳边突地响起哐声,舱门打开,泯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大力拽入舱中。 燕姒立即拉上门,上好栓锁。 荀娘子安静坐在凳上,捧着热茶吹气。 澄羽沉声:娘子不该开门。 外头响起一片凌乱脚步声,有人在撞门。燕姒看了澄羽一眼,对泯静道:火折子。 泯静松开拽澄羽的手,拿了火折子扔给燕姒,她手里捏着火把,点燃之后,整个小舱变得亮如白昼。 外间人瞧着火苗跃动的影子,大喊道:船头儿!他们要放火了! 澄羽这时才将舱里的情形看个清楚,方才他在外打斗时,燕姒她们将舱内床榻上的幔帐拆了,堆在中间,最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浇上了油状物。 在水面上放火,并不高明。 荀娘子稳坐喝茶,船工很快将门撞开,众人堵死出口。 船头儿从中冒出来,笑道:我今天弄死了你们,还怕灭不了火? 荀娘子不看他,茶杯哐当扔到地上,这可是路家的船。 船头儿闻言一愣,先按住躁动的船工,问:你是咋个知晓的? 荀娘子道:你们撤了旗帜,船身上的标识却偷懒未掩盖,妇人不才,略有些见识,碰巧认得。 船头儿冷笑:是又怎么样? 荀娘子说:通州路家乃商贾巨贵,家主为人精明又谨慎,怕人眼红,只暗中做些朝廷的买卖,这寒冬腊月里,前舱里装的都是什么,不用我来告诉你。 船工们听后,萌生出退意。 他们这些个干惯力气活的人,并不会有头脑去琢磨所运何物,偶尔遇上几只瞎猫,跟着船头儿把人悄悄抛下江,赚来的钱分到手,是笔大横财,因此才变得黑了心肠。 但这小舱是用隔板隔出来的,火一旦烧大,前头的货保不齐会受损失。那可关系到朝廷!谁都吃罪不起。 众人踌躇之际,方才同澄羽交手的汉子思量道:老大,要不算了吧?三弟都丢了命。 这边燕姒和荀娘子双双一怔。 尚未深思,那船头儿怒火攻心咆哮道:老三这条命你叫我白送了?我们这么多人!灭个火要很久吗?宰了肥羊,波及的粮食,买了填补就是! 那汉子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船头儿的心情如同火上浇油,更不肯罢手。 原来这船上载的是军粮。 荀娘子正待开口迂回,船头儿已招手示意。 给老子上!一声喝令,船工们先后涌入,棍棒乱挥,刀泛凶光。 澄羽和泯静搬了凳子去砸人,燕姒冲人群砸出火把,立时护着荀娘子退到榻后。 混乱中,澄羽为护泯静,抱着人原地转了一圈,后背眼见就要生受一闷棍,燕姒大步冲上前,大喊:低下头!捂住口鼻! 她手中锦袋已经解开,挥臂之间白色粉末铺天盖地,舱内七八个船工咳呛起来,再要提防为时已晚,个个两眼昏花逐次倒下去。 半炷香后。 船头儿被冷水泼醒,他身上外衣不见了,人绑在了旗杆上,身后是同样受俘的壮年船工们。 泯静收起面盆,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回荀娘子身边。 荀娘子手缩在护套里,船灯将她疲惫的脸色衬出柔软光晕。 她细声说:我等本是流离颠沛人,手染性命,只因世道与我等作对。你是个血性汉子,恶向胆边生,你走错路,今日只能认栽。 船头儿是个大老粗,根本不听她咬文嚼字,朝她啐道:臭娘们儿!要杀要剐随便来! 荀娘子摇头作叹,说:好手好脚,一身好底子,做什么不好? 燕姒的迷药下得很足,船工们昏过去还没有醒,甲板上只能听见二人对话。 船头儿愤然骂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荀娘子静声看着他,等他骂够了,才道:我不杀你,念在你容我等上船,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但我也不能放过你,夜还长,你便在这甲板上吹吹风。 前舱几个年轻的船工首次掌舵,兴奋无比,五个人围在一起兴致勃勃探讨着航事,只一个瘦小孩子缩在角落里,目光巴巴地落在他们那处。 燕姒不放心,过来察看舱内情形,打眼就瞧见他,是个与澄羽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脸蛋脏兮兮的,而眼睛生得漂亮,到了抽条的年岁,身上的旧棉袄袖子短了,露出两节白细腕子,并一双抱在膝上的,略显干瘪的手。 燕姒走近,他便怯懦垂眼。 你叫什么名字?会开船么? 少年不答。 其它人闻声回过头,其中正在掌舵的那位,似是他们之中的小老大,见了燕姒立即抢答道:他是船头儿收养来打杂的,哪里学过开船,名字也没起,船头儿平时喊他小老弟。贵人姐姐问他作啥子? 燕姒轻笑道:你们好好开船。 这六人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他们跟着船头儿,不是存心想办坏事的,先前也没冲进小舱,燕姒和荀娘子商议后,正好叫他们开船,否则还要费事押着船头儿来。 狐假虎威的船老三死了,他们起先怕得很,但燕姒等人并没有责难,这就感恩戴德,眼下对燕姒说的话,他们无有不听的。 第18章 探灯打亮,江面上一目了然,五人有商有量,交谈着如何尽快到下一个大码头。 跟前的少年还沉默着,燕姒伸手摸了摸他糟乱发顶,转身欲走,一只手突然轻拽住了她的裙摆。 燕姒顿足回头,少年忙收回视线,用轻小声音说:我叫宁浩水。我会开船。 嗯?燕姒疑道:你不是孤儿么?真会开? 少年说:我家落魄了。从小就学,都会。 夜深人静,燕姒睡不踏实。 荀娘子与她背靠着背,她一动,也跟着醒了,问说:你心中有事? 燕姒翻身平躺着,忍不住问:阿娘为什么放过船头儿? 荀娘子说:货船从通州鱼米之乡启行,过了鹭州,再过庆州、珩州,往上要去远北,边境将士们熬了整个寒冬,那边正闹饥荒,这是一船保命的军粮。 她们要在庆州境内下船,船头儿乃东家长工,除却他,无人知道货物交托谁手。 燕姒叹说:前舱有个船头儿收留的孤儿,同澄羽差不多大,今夜之事,我们走了就走了,船头儿回头找人撒气,他骨瘦如材又无长辈帮衬,只怕命如纸薄。 此事是因她们而起,燕姒内疚,荀娘子很能明白,翻身回来抱住她。 四儿。命如纸薄的比比皆是,总不能让我再养个半大孩子 燕姒说:也不是不可,阿娘见多识广,可知道漕运宁家?那孩子说他家里落魄了,从小便学开船。 宁家么。荀娘子默上片刻,到底是个可怜的,明日让他随我们下船罢。 次日风和日丽。 货船入了庆州最大的渤淮府码头。 一行人踏上跳板,荀娘子脸色瞬时惨白,驻足不再往前一步。 阿娘怎么了?燕姒侧身问她,视线随她而去。 骄阳下,码头上矗立着骑兵,他们身披银甲雄姿焕发,分成两个纵队整齐排列,护着紧要之主。 队伍前端,有一披裘女人乘坐着轮椅,身侧随侍撑起把红缨伞,为她挡掉刺目晨光。 【作者有话说】 捉虫ing 第16章 银甲 ◎唐绮胳膊架上她半露的香肩◎ 晨曦铺满陵江,屋舍炊烟高升。 小贩沿市吆喝叫卖,行人自觉远离骑兵队伍,步履匆忙迈入早集,一切看似如常,风中却隐含肃杀之意。 对于渤淮府码头来说,这注定是惊心怵目的一个早上。 燕姒不识得码头上这些骑兵,感到危险时,只心道哪方势力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便来截杀。 她正想要不要退回船上,忽闻远处一声尖锐哨响,随后码头各个角落冒出大量蒙面杀手,手持弓箭瞄准货船 不对,也像是在瞄着骑兵队伍! 无数箭羽蓄势待发,红缨伞下伸出一只骨节纤匀的手,状似莲花风扬,女人往后轻挥,便是无人敢违逆的行动号令。 银甲骑兵分出一列迅捷排开,手中坚盾*高举,喊杀声顷刻高涨,骏马密集阻人视线,只有兵器相交的碰撞声,以及百姓恐惧逃窜的惊叫声,让燕姒辨别出来,这两伙人马已在正面交锋。 不论最后是哪方惨败,哪方胜出,这码头约莫都是上不得了。 燕姒挽起荀娘子的胳膊,附耳说:阿娘,趁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互相牵制之际,咱退回船上吧。 荀娘子回过身来,额上竟出了一丝细汗。 她面色僵硬,似有悲怆。 没路了。她的嘴唇启得生硬,微声啜泣道:四儿,阿娘无能,对不起你。 燕姒闻言如遭雷击,一时心烦意乱。 荀娘子转过身去往前走,单薄背影沐在日光里,反而显得落寞萧条,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如同脚踏尸山,足行黄泉。 江上风起,余下拱卫主人的骑兵,又分出一波加入作战。 轮椅被推着向岸边前行,红缨伞随之而动。 一行人登岸,荀娘子独自迎上去,待离得近了,朝伞下不良于行的女人道:多年不见,你 呵呵呵。伞下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女人的手随意搭在膝上,腿么,废了就废了。你打算让她跟着你,一辈子东躲西藏? 荀娘子挺直背脊,眼底疼惜之色一瞬即隐,她语调淡漠地说:六小姐既亲自来了,又何处能供我躲藏。不是已料到我会走水路至此登岸,前往椋都么? 女人沉默不语。 荀娘子又道:于红英。你就不能念在昔日情分,念在血脉之亲,为她谋条生路? 今日不谈你我旧情。女人不自觉收紧十指,将裙衫攥起褶皱,我如何不是为她谋条生路?她的生路在忠义侯府。响水郡的南城门阻截,望乡码头的暗夜刺杀,还有今日这些杀手,你当你真能保全她么?你以为你算个什么?只有于家,才愿意让她活。 她句句诛人心,荀娘子辩不过她,便垂下手臂,自弃道:是,我什么也不是。 于红英。椋都忠义侯府六小姐,系于侯嫡出,最晚生的幺女,她的金贵程度岂是荀娘子能及。 眼前人顺了她的意,她总算不再出言伤人,语调中颇含急切,喜道:她呢?快让我见见她。有两个,是哪一个? 荀娘子颓然侧身,朝立在几步开外的燕姒招手。 燕姒尚在发呆。 下船后,她思虑良多。首先是骑兵主人的身份,这个不难猜,双腿残疾,能带私兵,除了椋都忠义侯府,于老侯爷那位唯一活着的女儿,不作他想。 再则是荀娘子话中之意,荀娘子说她们没路了,指的是她们暴露了行踪,或这些日子有许多人本就知道她们行踪,才会有沿途追杀的事发生。 可她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 江上前三日,她们是安全的,也就是说水路排查阻击很难。眼下她手中有宁浩水,如果随船而走一路北去,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换小船,离开唐国境内呢? 小姐,娘子让你过去。泯静从旁碰了碰燕姒胳膊,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也不知这二位长辈谈得如何了,燕姒心中主意已定,快步朝她们走去。 骑兵严防死守,在码头中间拉开一条界限,一边激烈搏斗,另一边也将暗中较量。 燕姒走近,于红英身侧的随侍抬高了伞。 伞下露出来一张气质凌人的脸,六小姐今年岁及三十有五,因伤腿退下战场,将养在府中多年,如今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燕姒立即低头行了欠身礼。 姑母,淑安。 好,甚好。于红英脸上喜色乍现,激动得全身都在微颤,她说:实在像,与五哥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当年可有椋都清玉公子之称,你承了他七分美貌!还好,总算是安然无恙!同我回了椋都一切便好!哈哈哈! 她突然大笑,身后骑兵面上虽纹丝不动,心里头却不由得感慨不已,有多久没听到六小姐如此开怀了?久得无人能记清了。 燕姒心中在同她笑,神情则显得恭顺胆小,低声道:多谢姑母大老远赶来相救,这一路上,姑母您辛苦。 于红英止住笑声,诧异地注视着燕姒,那探究的目光落进眸中,似要径直看入人的心底。 她顿了少倾,忽又像不悦般说:你嘴比你阿娘甜多了,就是性子养得畏畏缩缩,不讨人喜。 燕姒颔首,眼睛里噙泪,更是胆怯道:姑母这些兵好生威武,我有些怕。能不能让他们退远一些? 于红英倒是干脆,直接朝身边挥手,让他们退出两丈。 随侍应后去了。 燕姒神色稍稍缓和,稍抬了一下眉眼,随即很快垂首,只用余光去瞧轮椅上的女人。 看什么?于红英饶有趣味地问。 燕姒状似羞怯道:姑母金贵我见之心倾,想想看仔细些,侄儿斗胆,可否近您身侧? 于红英眼神闪烁起来,重燃兴奋,笑道:来,你走近来。 她朝燕姒伸出手,燕姒便欣喜地握了上去,近到她跟前,另一只手把在轮椅椅靠上。 小丫头,你意欲何为呢?于红英似满含着期待。 燕姒被她身上透出的威严压得透不过气,这事办不好,很有可能会血溅当场。 轮椅上的手已如水蛇般滑下来,燕姒指间银针锋芒毕现,尖锐针头稳稳贴在于红英脸侧。 姑母,得罪了。燕姒笑容明媚,我不能送您回椋都,还要烦请您,放我们离开。 于红英的手软嫩娇柔,人握之,压根儿想不起,她曾是披甲挂帅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她对燕姒说不出是喜是厌,但燕姒能明显从她的情绪中感知到 第19章 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在蠢蠢欲动。 哈哈哈哈哈!她放声畅笑,道:不愧是我于家骨肉!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有这胆量挟持我,姑母很是欣慰,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燕姒道:天大地大,随处可去。 于红英受她挟持却毫不生气,一手挡在额前遮挡阳光,另一手手腕微转,花掌翻上,袖中一根极细金丝蓦地飞射而出。 没人能及时觉察她肆意的动作,那金丝已在眨眼间套牢荀娘子的脖子,燕姒脚下虚浮,手上银针细微晃动。 荀娘子近来频繁叹气,眼下自是又叹上了长长一息,她说:四儿,罢了。 在方才的几番交流之中,燕姒神思疾驰,千思万想也只想到背后骑兵,对自己的威胁性,她自以为有胜算。 姑母技高一筹。 她收了手,额上冷汗顺颊滑落,双腿软得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要靠着椅背,才不至于倒下去。原来,在强者面前,她到底是不堪一击的。 你要学的还很多。 于红英不温不火地说完,随侍颠颠跑了回来,报告四周杀手已悉数清除,她朝随侍递了个眼神,随侍便招呼两名骑兵下马进前,押了荀娘子先行。 燕姒在她耳侧急问:你要将我阿娘押去哪里? 与她叙叙旧。于红英疲累了,莫紧张,姑母带你回家。 - 唐国立安十八年正月初五,银甲军[1]连夜奉命出椋都,跨五百里入庆州,于正月初六卯时三刻抵达渤淮府码头,迎回了他们新的小主人。 - 安乐大街的金玲乐坊名噪椋都,座上宾几乎全是达官显贵,不到日沉,娇娥小倌们已卖力各展其长,庭内乐音渺渺,舞影绰绰。 恩客们举杯应和,喝下去几杯迷魂酒,这都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成为闲情笑谈。 二楼雅间珠帘长垂,摆着一桌玲珑宴席,台面陈满珍馐佳酿,聚首的七八位贵子贵女中,随便挑出一位,那也是响当当的椋都纨绔。 席间正玩飞花令,接不上的人得吃三个满杯,他们附庸风雅却玩得兴浓,在这二公主的接风宴上,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一圈下来,轮到唐绮了。 她坐姿佻达,折扇哗地收合,轻敲在掌中,望望众人,接哪个字来着? 近她而坐的行首拢袖娇笑,二公主好趣味,捉弄起诸位贵人了。 胡说。唐绮胳膊架上她半露的香肩,面上醉意微醺,二公主是瞧着你醉了。 此话出口,满座皆是轻浮调侃,行首笑容暧昧道:奴家伺候您去歇会儿? 其中有人不依:这才几时,殿下不能走。 唐绮缓笑,抬手匆匆吃完了三杯,朝众人翻起杯底,今夜定要与诸位喝个痛快,本殿去去就来。 众人知趣,放了她走。 行首连扶带搀,总算避开耳目,将唐绮带进一间香闺,门一关,方才佯醉的人便收手站直。 青跃从角落里闪出,抱手一礼。 什么事非得现在来传?唐绮不悦道。 行首对二人欠礼,绕去牡丹屏风后面,青跃便悄声道:您那位小瘸子姑娘,方才返都,人已入了侯府。 唐绮单手操腰,闻言轻蹙眉头,说:没跑脱,干我何事。 守一姐姐传娘娘令,让殿下明日进宫,今夜万不能吃醉了。 唐绮瞬间扁嘴,小声道:麻烦。 【作者有话说】 银甲军[1]:忠义侯私兵(不受朝廷管制,不在官职中,只直接听命忠义侯和于六。) 第17章 追随 ◎府里真正掌权者,不是于六。◎ 当夜,金玲乐坊的接风宴到三更才散场,行首把唐绮送到阶前,一抹藕荷从道上的马车处匆匆飘近,打伞的女子见了二人,满脸不快。 你是怎么伺候的?让我们殿下醉成这样?她嗓子亮,说话声宛若百灵鸟。 唐绮时常将这个大丫鬟带在身边,行首认得她,速速赔起笑道:百灵姐姐息怒,殿下今日高兴,才同贵人们多吃了些,奴家不敢拦。 呸!我猜有户部尚书的庶小姐,和翰林院院首家的嫡哥儿!数他们爱劝殿下吃酒,还贵人呢,贵得气人! 年节里,安乐大街夜不熄灯,吃喝玩乐不知倦的大有人在,公主府的丫鬟当街几句挖苦,嚣张狂妄可见一斑,很快便引来了不少人侧目。 她口不择言是主子照拂着,行首可不敢接她的话,这些人哪个都不能得罪,遂将唐绮的胳膊交于她,见了礼道:姐姐莫恼,天冷,还是先将殿下送回府中早早歇下罢。 丫鬟瞪她一眼,扶着唐绮下阶。 公主府的马车已候到跟前,丫鬟将唐绮小心送上去,又嘱咐车夫道:雪天路滑,慢些不打紧,你求个稳妥。 车夫应了,在路人唏嘘声中,牵着马慢悠悠往公主府去。 唐绮四仰八叉坐在车内,没晃一会儿就受不住要吐,百灵赶紧给她拿盆,又令随行的小丫鬟将酸汤奉到她手边。 原日日盼着您回来,好容易回来了,却还不如在外头呢。 不吐这。唐绮推开她手,掀了车窗帘子,趴上去全呕外边了,待胃里空去,才翻身仰躺回来,怎就不如在外头? 在外头好歹躲过几场,如今刚到,就被拉着喝成这样,您尚且百灵是心疼了,说到这里方想起自己差点漏嘴,连忙从小丫鬟手里拿过碗,喂到唐绮嘴边,另一只手放后面缓缓给她顺着气。 唐绮扯着衣襟喊:热。 百灵指指尚且燃着的小炉子,吩咐小丫鬟说:殿下酒劲正大,要热上一阵,你把这东西搬到外头去,熄了再进来。 小丫鬟被支走后,白屿噗嗤笑出声:殿下真能装。 唐绮懒得去整衣衫,就这么躺着,说:是真热。 您竟没醉?百灵见刚才还眼神涣散的人,此刻竟然眸中澄澈,反应过来又急道:长史大人轻声些,莫叫人听去。 白屿乐个不行,同她道:你就是在这里唱曲儿,外头也听不到。 大人要听曲儿,很该陪殿下同去。百灵搁好汤碗,奴怕人开了车门冒闯进来,先去外头守着。 她拿话挖苦我?白屿坐直。 唐绮:嗯,是挖苦你呢。 白屿挠头:怎么说我也是殿下跟前的长史,她也不怕我记仇? 我这个丫头,连户部尚书家的都敢数落,耍主儿不正需得这样眼高的仆。唐绮徒手抹唇上的水泽,山雨你说,当时我们没收拾那些尸体,就为震慑要她命的,她怎还是被圈回来了? 别用满口酒气喊我的字。白屿的胳膊肘架到膝上,拿虎口搓起下巴,殿下现在该想想,明日进宫同昭皇妃如何交代。 今夜这出就是交代。唐绮浑不在意,故意捉弄他似的,又说:山雨,你说忠义侯府现在是什么情形? 忠义侯府某处院落。 燕姒满屋子转来转去,片刻都不能消停。荀娘子被带走后,她一直没见着人,现在又被带到这处院子里关着,全然方寸大乱。 那凶巴巴的姑姑瞧不上她阿娘,还有那老侯爷也瞧不上,可怎么办才好? 她越想越没底。 这是她醒来之后,首次感到极度的慌乱,哪怕之前逃亡路上,接二连三的不顺,也没让她像现在这般无所适从。 如此处境,犹如困在竹篓里快脱水的虾子,篓盖子关严了,再蹦也蹦不出去。 澄羽和宁浩水都候在门外檐下,屋里只有泯静伺候着。 桌上摆了下人送来的饭菜,早已凉透,泯静也是自燕姒醒后第一次见其失态,故而不敢言语,换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直到听见外头打更人敲梆子,终于被燕姒转晕了。 小姐,都三更天了,您停下喝口茶罢。她劝道:他们想要小姐认祖归宗,也得小姐愿意才行啊。 燕姒踩着新铺的梅花毯,经她提醒,蓦地顿脚,恍然大悟道:你说得极是,他们若动了阿娘,我不愿意认祖宗,谁也拿我无法。 是啊。您那位姑母不是对小姐无有不依么?泯静捧茶给她,开解道:您说要带上我们,还有中途几次要停下歇息,她都应了。 燕姒喝上热茶,慢慢镇定下来。 没错,她且得容我,我今日那般挟持她,她竟也不动怒,既然她能忍,这时候比的不过是耐心。 第20章 府里真正掌权者,不是于六。 于六上头还有位老侯爷,三朝元老,乃唐国一等护国功臣。如今上了年纪,不惜一切要找回血脉传承,这个中缘由非同一般。 燕姒走回桌边,撂下茶碗,偏头往外瞧,院子里留有多少人? 除却院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兵,厨房里两个婆子,院里还剩下八个女使。泯静见她面色缓和,又说:要让她们将饭菜热了来吃么?您整天没吃两口,身子如何撑得住。 这些人经过府上精挑细选,是一早就备好了的,今后要伺候小主人,故而主子没发话,从日落站到深夜,扛着风雪愣是没一个吭声。 燕姒本无心刁难她们,此刻才想起,立即说:你这就去挑两个人进来,把吃的拿回厨房热,其它人则先散了。 歪打正着的下马威已立,就是叫人白白受场委屈,但燕姒转念一想,她这边若毫无动静,前院更要生疑。 晚些时候用过饭,席面撤走,领头的女使告退,院外人也散尽了,燕姒便把澄羽和宁浩水唤进屋,吩咐说:都搬上凳子,坐到我跟前来烤火。 她曾是奚国公主时,私下就不爱和侍从们讲规矩,如今换了新身份,眼前三人要算她今后心腹,便更疼惜些。 这屋里三人,泯静要熟悉她多点,先搬了凳子去坐。澄羽犹豫个片刻也听了。只宁浩水对他们尚还陌生,缩在一旁低头不敢动。 叫你过来呢。泯静催促道:小姐有事要讲。 他幼年时家中还颇富裕,故而尊卑意识很强,半抬了头,只小声道:不合规矩。 燕姒猜他先前受过不少欺凌,也不急于一时迫他适应,朝他招招手,说:过来吧,你站远了听不见我说话。 大约是燕姒的目光太温柔,宁浩水恍恍惚惚到了她跟前。 她不是什么大善人,带宁浩水下船,只因责任心作祟,殊不知,这苟且偷生的少年,闻到她身上淡淡药味,自此才真切感知到重生。 风雪被关在了屋子外,火炉边很温暖。 有些话,今日要同你们说明。 燕姒压低声音道:我名为四,忠义侯如今的独孙女。至今日起,要在府上过活。侯府自我之上,还有侯爷,于六小姐,她待字闺中,我是晚辈,不能与她冲了,便唤我姑娘。但你们认我为主,今生只我一个主子,旁人差遣,事事需我首肯。这是其一。 娘子那边泯静犹疑道。 阿娘她与世无争,万事为我而谋。该听谁的你们需得有数,但切不可逆她而为,仍要恭敬。燕姒停顿一息,又道:她之事,我需尽知。而我之事,不必去烦她忧心。这是其二。 她提这两点,要这三人清楚他们眼下的处境,亦要上下一心,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先前泯静已心向她,而荀娘子在船上对澄羽连番试探,澄羽以命相护自证,但凡试探总叫下属心冷,燕姒有心留住他,就必须下剂良药。 先前我跌池子,昏睡三年,前尘尽忘,曾学过什么,喜恶如何,都不必对较,我们便重新认识。人前我为主,你们恪守本分,人后主仆同心,万事皆可提议,择优而取。 三人安静听着,各自铭记于心。 若你们不愿奉我为主,明日待我事毕,便给你们安身立命的钱,可自行离去。燕姒搓着手,左右看看他们,又道:若愿意追随,泯静和澄羽的身契,我都会拿到手里,浩水,你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年毫不含糊道:姑娘若需要,浩水随时可签下。 燕姒满意点头,续道:我不说能让你们活多好,但你们若是衷心于我,我定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 她言辞恳切,又诚意十足面面俱到,三人心中暖意横生,无不为之动容。 泯静率先跪下,朝燕姒磕头,说:奴婢泯静,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倾力侍奉绝无二心! 澄羽膝上带伤,要跪时燕姒阻了他,但听他字字肺腑,道:奴澄羽,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誓死追随! 而后,宁浩水砰地跪下,从怀中拿出一物呈给燕姒,说:宁浩水,这是籍契,交于小姐。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听凭差遣绝无二话! 燕姒脸上发起热,拉了泯静和宁浩水起来,细看了宁浩水的籍契,嘱咐道:泯静今年十六,是姐姐,要多照看两位弟弟,澄羽生在五月,浩水在九月,澄羽要谦让,你们三人需得和睦,我亦一视同仁相待。 三人接连应了,燕姒了却一桩事,随后,同泯静一起给澄羽换好伤药,想到次日还要面对前院,便先睡下了。 夜里小雪未歇,侯府另一侧偏院中,尚有人抚琴。 那莹润的手指游走在弦上,余音绕梁成幽响。女子一身白裘赛雪,气质天成,正是于红英。 白雪覆新瓦,寒梅傲枝头。 有人沐雪缓步而来,待于红英话音初落,她道:你还留着那把伞。 【作者有话说】 猜猜荀娘子和姑姑有没有一腿儿? 下注,1有,2没有。 评论,下章明天揭晓答案,猜对有小红包哦。 第18章 风起 ◎恩归恩,仇归仇。◎ 琴声戛然而止。 来人的手轻抚在于红英肩头,为她扫落雪絮,轻唤道:阿英。 于红英愣了愣,视线落在庭中那株盛放的红梅上,目光变得柔软。 我没想到,今生还会再相见。她说着,折臂去握肩头的手,荀姐姐,阿英很是想你。 荀娘子不禁一颤,或是因那只手太冷,又或是因一声久违的姐姐,她念旧,可她们韶华不复,过往已矣。 她曾因父辈恩义藏身侯府,与于红英一同长大,二人当年情谊甚笃。太久了,她已不记得,于红英上次同她亲近是何时了。 是何时呢? 荀娘子呆立着,抬眸看到不远处红梅正艳,艳得如同当年她赠阿英那把红缨伞,艳得如同她与于颂拜堂成亲那日的喜服。 她想起来了。 自她成亲,阿英便不再是那日日央她教诗书的小妹,也不再亲近她,甚至躲着不愿见她,那时她大约揣测出阿英的私情,而她将为人母,直到皇帝赐婚于颂,她的阿英才瞒天过海,将她连夜送出椋都。 吓着了么?于红英拉起荀娘子的手,把人牵到跟前,莫要多想,你只管在我这里住着,我不会拿你如何。 荀娘子垂眼,于红英的轮椅落入眼底,她方从过往之事中醒转。 不一样了。 她抽回手,斟酌道:你有怨,我知晓的,可是阿英啊,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四儿离不得我,她从小不曾和我分开过,我不能答应你。 于红英眼底的温软在这一瞬尽失,声冷如冰道:你以为我还为你寝食难安神魂颠倒么?别傻了,谁能等着谁?若不是我双腿已废,我早嫁作人妇。荀兰,够了。我不唤你姐姐,你也莫再唤我阿英。 荀娘子泄气般说:好。 于红英勾着半边唇角,眼中戏谑生戾,夜色下,她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背后棋手谋划多年落了子,椋都风势已起,她只有这一条路,于家要容下她,就容不下你,于家若遭诟病,爹如何立身于朝野?皇帝给军权,困爹在椋都,就是要于家做他最衷心的狗呀。 帝王之术。荀娘子不敢再看她,点头轻叹,我不求于家容我,在四儿院中做个教女红的先生都可,为何非要将我母女二人生生分离? 你刚才瞧到了。于红英伸臂去指,细雪吻她指尖,她笑着说:那里本还有棵玉兰,可我见它们长在一处,始终长不好,索性砍之,才换来今宵花满枝头呢。 这院子荀娘子曾来过无数回,她不必回头,每一寸草木都在记忆中。玉兰是于红英非要移植到红梅旁的,后来,她也亲手毁了。 见荀娘子又陷入沉默,于红英玩心大起,掀起眼帘痴望于她,那目光宛如要剥去她御寒衣衫。 你当宣贵妃如何扶起寒门?若非皇后独揽国库财权,朝中诸多外戚参政,皇帝会专宠宣氏?双方互为牵制多年,如今皇帝有心立储,谁要入主东宫,于家都会卷入旋涡,她一无所知毫无所长,届时何以应对呢?白日里同你说响水郡事,我以为你会明白的嘛。 明白了,离了于家是死,立足于家尚可一搏,我答应你。 荀娘子凄凉一笑,雪里站得久了,心是会冻住的。 于红英从她声音里辨别出落寞,察觉她有轻生念头,眉峰微动,五脏六腑如同被利刺滚过,痛又畅快。 第21章 八日。上元节入族谱,你还可陪她八日,今夜先歇了。 说罢,轮椅转动,人将离庭。 荀娘子深思不及,拦下她,追问:那个那个人,她招了么? 于红英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荀娘子,颤声答道:是她散出的消息毋容置疑,但幕后主使尚且不知。 恩归恩,仇归仇。荀娘子攥着手,终还是道:我母女二人受她搭救,后又在她府上住了十年,望你能留她一命。 忠义侯府里有方地牢,人入之,蜕皮剥骨,是皇帝秘密羁押隐晦重犯的地方,空置许久,如今正押着满椋都散消息的人。 六小姐深夜造访,看守的银甲军打起精神,在前头为她挑灯。 牢中湿潮,那被抓来的要犯受铁链吊着,囚衣上四处布满狰狞血污,于红英的轮椅到了她跟前,扶额痴痴笑起来。 女人闻声惊醒,猛地瞪大双目。 于红英的声音如鬼似魅。 哪只手?你的哪只脏手碰过她。 女人嗓子干疼,难以发声。 于红英面无表情地翻掌,金丝自袖中急射而去,瞬间将女人左掌刺穿。 一旁银甲军汗毛倒竖,吓得扶紧腰刀半点不敢打扰。 片刻后,地牢中终于响起哀嚎。 嗷!先生,疼。 唐绮的手缩得特别快,倒不是真的疼了,只为逗她先生一笑。 晃什么?立稳了。 屋里有地龙,柳阁老没披外氅,着一件清白相衬的道袍,盘腿坐在弥勒榻的右侧,搁下戒尺,接过百灵为她奉上的热茶,神定气闲地旋着盖。 唐绮视线是颠倒的,脸已开始发红,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已一盏茶功夫,但先生要考教她耐力,她便咬牙忍着。 同样受罚的还有青跃和白屿,不过他们是当下属的,要比唐绮轻松得多,在旁边立烛时,见唐绮没讨到好,憋了一肚子的笑。 柳阁老其人,十分严苛,尽管年事已高,仍耳聪目明。 想笑啊?脚跟上的烛太暖和了?外头倒立去。 白屿同青跃一道爬起来,老实退出门。 外头寒风刺骨,梁上灯笼晃得凶狠,青跃倒立上墙,瞅着那灯笼晃动的轨迹打发时辰,白屿则蹲到他身边抱臂取暖。 殿下这个先生是何来头?我瞧公主府的人皆是怕她。 青跃说:屿哥,你咋不倒立?小心先生罚你去后院灌火。 白屿看着他笑:我不会啊。 成吧。青跃翻身下来,让白屿双掌撑着地面,帮他倒立,柳阁老曾为前朝文武双科状元,做过先帝伴读,如今又是内阁大学士之一,惜爱殿下,收作关门弟子已有三载了,你说府里的人安敢在她面前放肆? 白屿感觉自己这动作有点像狗爬,可青跃已抬高他两条腿,把他架墙上了,他气血直冲脑门,眼前昏花,说:怪不得瞧着好凶,你说她老人家这么厉害的人,为啥要收当时快去了半条命的殿下为弟子? 你当然不知。青跃单臂撑立,只要走出这公主府,整个椋都都没人晓得此事,殿下暗地里拜的师,她老人家收弟子是看了别的面子,这就要说到她那位先夫人了。 她娶过妻子?白屿惊讶,如此风骨的人竟不要子嗣吗? 青跃剜了白屿一眼,小声些,生怕里头听不到啊。 白屿笑得贼精。 怕个什么,年前我给书房设避音装置了,听不到的,快快,接着说。 外头风声急,屋里静悄悄。 柳阁老与自己博弈,一枚汉白玉棋子被她在指间颠来倒去,混球儿,这次去这么久,不该沾手的事儿,非要横插一杠子,如今此子该落何处? 平四三。唐绮听声儿默下了这局棋,说:先生教我执棋者当杀伐果断,不可举棋不定。于家姑娘回椋都必悬在风口浪尖,可我缺的正是这一子。 柳阁老阖目,默然一会儿,侧首瞧她。 我还教你观棋不语了,你咋没听进去呢?你当她回来,上头两位坐不住,总有一方要跳脚去争抢,如此必得官家猜忌,但你的契机又在何处?现在还不是你的好时候啊孩子。 唐绮瘪嘴,像只斗败的小狮子。 这次耽搁不只于家事,我到响水郡已是除夕,是南边有异动了。 柳阁老听后,立时道:下来再说。 唐绮麻溜儿放下两条笔直长腿,坐到左侧,柳阁老瞪她一眼,她便又乖乖站回去。 先生让我借崔千户之名办军饷贪污案,我到鹭城后,新任知府告病数日不出,交上来的都是作假烂账,我无暇拖延,遂同青跃暗中调查,方才摸清那知府与一地下钱庄暗中勾结,贪下来的钱,都进了他们口袋。 案上的茶快见底,唐绮说着进前,往盏子里边续上新的茶水。 时间太紧迫,我还未查明地下钱庄的来历,只摸到一条线索,那钱庄几处分号里的门屏上,都有景国惯用标识。青跃不敢打草惊蛇,我们亦不能在鹭城久留,便先返回了。 通敌叛国?柳阁老嘬着茶,皱眉道:这不对头。景国若要买通知府,不必通过地下钱庄,看来中间有鬼。你去扫墓,瞧关外如何? 唐绮神色越发凝重了,摇头道:情形不好,景军驻扎地比去年更靠前了些,离鹭城约莫不到百余里,似有重启战事的苗头,只是不知这次打不打得起来,若要真的打起来,三年休养生息,我军 柳阁老不言语,屋中只听得她饮茶的细碎声。 唐绮咬了咬下唇,掀袍跪过去。 先生,我需要尽快夺权。三年了,亡妻已去三年,死在飞霞关的数万将士们冤魂不息,日夜催我向前,若非我中毒,他们都不该早早丢了性命。 布满褶皱的手重拍上唐绮的肩,柳阁老颇是激动道:若非我妻与你外祖母乃闺中密友,我亦不会收你为弟子,如今看来,到底没选错人!你母亲虽不济,但你重情义,有大才,起来说话! 唐绮起身,恭敬道:弟子得先生为师,乃三生之幸。 客套话不必说,你能不忘国耻,铭记英魂,是个好样的。柳阁老将手中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却不在平四三,她说:此子有大用,你要让她为你所用! 唐绮看不清局势,疑道:先生? 柳阁老目中精明。 你不是还有个千户身份么,寻个时机,先去侯府探探她。 【作者有话说】 柳阁老:牵红线第一人,不服来辩。 第19章 规矩 ◎她已到了只能随机应变的境地。◎ 姑娘坐好。 燕姒半梦半醒地打了个哈欠,就被身后婆子拽疼头发,逼得她不禁轻嘶一声,说:嬷嬷,才卯时三刻。 屋里的丫鬟在清扫,进进出出忙活得很,那*规整的脚步声敲得人昏昏沉沉,婆子的声音却在耳边警醒她。 可不么,卯时三刻,侯爷年过花甲,此时人都在宫中上着早朝了。 这是要给燕姒梳勋贵小姐们时兴的发式,泯静没见过,守在旁边仔细地学,婆子手法熟练,只拽扯收尾时,泯静瞧着有些心疼她主子。 燕姒见这婆子愿意答话,心定下来任其摆弄,闭着眼试探道:侯爷去上早朝,那六姑姑呢? 自然是在菡萏院训练府兵。婆子替燕姒挽好发髻,成了。日后奴婢每日这个时辰过来,替姑娘梳头,待姑娘的贴身丫鬟学会,奴婢便轻松些。 燕姒对镜照了照,夸赞道:嬷嬷当真好手艺。我刚回府,不知府上都有些什么规矩? 婆子正在好些样式的钗花中挑选,笑道:奴婢正是因此,才被六小姐指来的。 燕姒客气道:望嬷嬷赐教。 赐教不敢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婆子说,侯爷每日寅时起,卯时入宫,酉时归,亥时歇。凡侯府中人,不可比他晚起,亦不可比他早歇。姑娘一路奔波,六小姐便容姑娘这几日可卯时起。 泯静听完大感不合情理,且她家主子身子也不大好,因而小声埋怨道:寅时未免也太早了吧。 她说得快,婆子离得近却清楚了,又继续道:侯爷公务繁重,府上一切琐事皆有六小姐定夺,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论是谁,不容置喙。 燕姒脸上挂起淡淡笑容,嬷嬷言之有理。说罢,将手藏在背后,朝泯静摆了摆,示意她听下去。 第22章 这婆子得了新主子的认可,然丝毫没有半点做张做势,依旧和风细雨地为燕姒讲着规矩,引女使们上前替燕姒更衣,随后又有四人入内布置早膳。 燕姒不露声色配合她们行事,听婆子在旁指点,心中迅速记起来。 她以后每日需得寅时起身,洗漱一盏茶、梳头小半个时辰、更衣一炷香,接着用早膳,因侯府颇大,老侯爷静居前院,于六腿脚不便,晚辈不用晨昏定省 要同他老人家吃晚膳?燕姒挑眉,每日? 婆子扼手欠了一下身,回姑娘,正是。老侯爷为人刚正,最为看重规矩,食不可言。 燕姒心中冷笑。 眼下她连荀娘子的面都没见着,于六还让这婆子,来她跟前大言不惭地讲规矩?这忠义侯府果然不是好地方,一个心思深沉的于六就够燕姒顾忌,更别提这尚未谋面的掌权者。 忠义侯一把年纪了,还能坚持早起上朝,府中规矩又这般多,下人连走个路的脚步声都要统一,简直像是要把人给框死。 她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能继续这么干等着。 早膳后,女使们撤席退离,婆子差事暂毕,亦要退出去。 嬷嬷稍待。燕姒当即让泯静拦下人,问道:你早先说,是谁指过来的? 婆子说:奴婢是六小姐指来的。 燕姒手里的清口茶哐当摔出去,砸到梅花毯上,水花四溅。 澄羽!浩水!请嬷嬷留下! 外间二人闻令即动,进屋后迅速上前,澄羽一脚踹在婆子小腿肚,待婆子跪到地上,宁浩水冲来按住其肩膀,使其不能起身。 没走远的女使们听到了动静,唯恐这脾气大的小主子责难,个个健步如飞原地消失,只苦了廊上还站着听差遣的两个丫鬟,埋低头连大气也不敢喘。 婆子不料燕姒翻脸如此快,神色却比外头那些个女使们镇定多了。她毫不挣扎道:姑娘何必动怒,奴婢自己跪好就是。 大门敞着,泯静在燕姒身旁劝。 姑娘,都看着呢。 嬷嬷见谅。燕姒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姑姑她何时肯见我了,嬷嬷便何时可起了。 这婆子是今天一大早刚入院的,自其来后,院中下人似找到了主心骨,全都听凭她的安排,燕姒寻思此人是府中得力之人,眼下这一出,必然有人要去通风报信。 她要闹得够大,才能激于六现身。 忠义侯府不愧是高门大户,婆子也不愧是于六小姐亲自指来的,她很合规矩地跪好了,既不声张,又不求饶。 燕姒看此人这般驯顺,心中越是慌乱,一个婆子尚且如此 她已到了只能随机应变的境地。 可她不能慌,她若慌了,若露怯了,昨夜才起誓要效忠追随她的三人,只会散做散沙。 燕姒在宽袖中掐着自己手心,面上云淡风轻,道:浩水,去外边守着吧,澄羽先留下。 天色渐渐大亮,于红英的随侍将轮椅推到房门前时,燕姒已为澄羽换好活血化瘀的伤药,刚从里间走出来。 方嬷嬷惹咱们家小主子不快了? 于红英今日和颜悦色,她本就气质出众,晨光为她渡上柔情,琢出与昨日不同的女人媚态,这一笑,红唇含珠,煞是引人入胜。 燕姒立在阴影下,目光匆匆跃过了于红英,在望到她身后人时,瞬间呆滞。 庭后山石嶙峋,枯景萧条,那一抹雪白绫罗并兔绒风氅托出纤丽,荀娘子粉黛不施,雅若世外谪仙。 傻站着发什么呆。于红英笑着说:不让我们进去么? 燕姒闻言,适才回过神。 她伸长胳膊做相邀的动作,姑母里面请。泯静,快将嬷嬷扶起来。 实在不能怪她出神,只是荀娘子今日这番装扮,与平日里燕姒所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而且,眼前这二位长辈处在同一方景物下,竟 燕姒尚未细想竟什么,荀娘子已推着于红英的轮椅入内。于红英抬手让方嬷嬷退下了,燕姒便也叫泯静掩上门退出去。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于红英扫了一眼地上翻倒的茶盏,话却是对着荀娘子在说。 荀娘子对燕姒露出溺爱的笑容,答说:我奉若至宝带大的,今后望你多费心。 燕姒眉梢微挑:阿娘此话何意? 于红英自上而下,将燕姒瞧了又瞧,亲长来探,你作为晚辈,先要见礼,再是奉茶。态度要恭顺,诘问的话憋回肚子里。 这是在教她? 于红英不仅将荀娘子完璧归赵,还要教她? 燕姒想起昨日渤淮府码头上,那一番令她心惊肉跳的较量,俨然反应不过来了,这和她整个早上设想的情形 全然不同! 还不快谢过你姑母。荀娘子从旁敲桌。 燕姒如梦初醒,立即欠身见礼,姑母淑安,阿娘淑安。说着去翻桌上的茶杯,为二人斟茶。 于红英等她逐次做好,接过那杯七分满的茶,又微笑起来,道:还行。 燕姒此刻仍是战战兢兢,用余光偷瞄轮椅上的人,揣测于红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于红英喝了茶,口脂粘在白玉杯沿。 她说:于家的女儿,脾气大些没什么要紧,方嬷嬷年迈,你要赏罚分明,如此才能教人心悦诚服。 燕姒腹诽,还不是您六小姐给逼迫的。嘴上则道:侄儿记下了。 若要见我,派个女使到菡萏院来请便是。于红英像知道她心声似的,话却没说破。 燕姒接着腹诽,那谁知道能请动啊? 院里十来人看着,院门口还有两个兵把守,摆明了困人于院中。 于红英没等她再作声,搁下茶杯,又道:你阿娘说你身子弱,我差人去请了郎中,晚些时候会来请脉,府上事杂,我便先回菡萏院了。 她无意久留,燕姒同荀娘子一起将她送至门口,杵在外边的随侍上前,自荀娘子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远去。 视线里的人影一消失,燕姒急不可待地挽住荀娘子的胳膊,将其周身看个仔细,阿娘,她没有为难你? 没有,她不会的。 荀娘子见廊上还有另外两个府上的女使,只好匆匆朝门口的澄羽和泯静点了点头,反握住燕姒的手,道:进去说。 母女二人回了房,泯静再次掩门,回身时看到澄羽跟她递眼色,示意她走近。 泯静快步挪到旁边,同澄羽并肩站着。 做什么啊?她小声问。 澄羽附耳说:我观察好久了,院里所有女使会武,只那老嬷嬷不会。 泯静听后,肩膀一颤。 别慌。澄羽拽她后背衣衫,我怕她们偷听主子说话,你先把人支去厨房。 两个女使靠墙站着,一窗之隔防不住耳力。 泯静扯起笑脸走上前,姐姐们,主子屋内续茶的热水没了,劳烦你们去小厨房取新的,另外还要几碟子就茶的酥饼点心。 这二人互换眼神后,只转身去了一个,泯静有些挫败地走回原地。 没事,你嗓门大,主子们听到了。澄羽低声安慰她,又说:瞪我干啥? 屋中,燕姒和荀娘子相邻而坐。 听到外间说话声,荀娘子自然起了警惕,悄声道:这一日你姑母与我叙旧,谈及响水郡事,我万没想到,将你身世散出去的另有其人。 是周夫人?燕姒先前猜到了,只待确认。 荀娘子似很失望,稍微点头。 周郎君晚她一步,她明面上说出门做买卖,实则我刚醒她便匆忙离府,椋都有人要我回来。会是谁? 燕姒思忖着,脑中闪过一副面纱。 荀娘子摇摇头,拍她手背:当下紧要的是,今后我只是你院里教女红的先生,其它事由你姑母教你。你可听她的,但不能尽信。还有一个人,你万要当心。 燕姒眉头紧皱,问:老侯爷? 正是。他出身辽东,生而嗜杀,曾以活阎罗之名统领三军威慑诸国,如今诸侯封疆,老狗断臂空握大权。荀娘子道:但人么,终究本性难移。 【作者有话说】 哈喽~是你掉的爷爷嘛?\(^o^)/~ 第20章 家宴 ◎谁在意了。◎ 正旦节起,百官只休朝五日,今个儿已是初七,早朝散过后,总管太监曹大德到军机处传了忠义侯,一道往勤政殿去。 公公,官家叫老夫来是何事? 第23章 忠义侯龙精虎壮,一身麒麟绯袍掩不住他的豪迈,曹大德勾着腰跟紧了他,满面笑容道:哎哟。大柱国[1]抬举老奴了,老奴只是个跑腿儿的。不过,昨个儿听说二公主回都,官家瞧着欢喜呢。 宫道上有锦衣卫巡视,于老侯爷不便多问,叉腰仰笑几声:哈哈哈哈!官家高兴,老夫也高兴,哈哈! 御前宫人掌灯,成兴帝缩在宝榻上翻阅奏折,于侯到了,他也没从那小山堆子里抬头,随意指对面的太师椅,说:你坐。 又过半个时辰,于侯坐不住了,扭来扭去,起身朝成兴帝拜。 官家,老臣家中还等着吃饭呢。 成兴帝咬起笔杆子,说:哦对,你那个孙女回来了,是于颂那小子的闺女吗?入族谱没? 是,有我儿当年的亲笔书信为凭。于侯埋着头,挑了个良辰吉日,上元入族谱。 成兴帝丢了笔,轻咳两声。 曹大德赶忙从旁奉上润喉热茶,伺候他喝几口,他浅饮后推开人摇头不喝了,手边一道折子砸过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于侯的手里。 国公府向你讨要说法,你有何要辩。 啥啊?于侯状似发蒙,一个庶长孙女,记到先儿媳名下就是了,要啥说法? 成兴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何时带到宫里来,让朕也瞧瞧人。 于侯将折子恭敬奉回案上,退后说:乡下丫头没得规矩,岂敢污陛下的眼,还是容老臣先在家教养一阵。 你个兵鲁子,只会教她打打杀杀了。成兴帝靠着明黄金丝软垫,揉起眉心,依朕看,送国子监去识文断字通事明理。 于侯一听,脸快垮了,像个霜打的茄子,耷着脑袋说:谢陛下体恤。 曹大德将于侯送至殿外,又听里头传了圣意。 大柱国慢行,老奴不便送了。 于侯垂着两条手臂,仰头看看天色,公公去罢。言毕,大步往阶下走。 曹大德等他走远,忙扭身回殿。 殿内,成兴帝已离了榻,让小太监取来大氅裹上。 曹大德眼尖上前帮着整衣,小心问:陛下不在殿里用午膳了么? 去熙和宫。 奴才方才回来时,遇到二公主了。曹大德用余光偷瞄龙颜,这会儿人该到了元福宫,陛下不去瞧瞧殿下么? 成兴帝脸上没有喜怒,道:贵妃过了朕的风寒,今日先去她那。 曹大德不再多言,着小内宦吩咐下去了。 - 唐绮巳时出府,午时才入元福宫。 宫女们守在门前翘首以盼,管事姑姑云绣见到人,立即上前侍奉。 唐绮净了手,接过烘热的棉帕擦水。 昨夜醉酒,今日来迟了,母妃定要责备,待会儿还请姑姑照拂。 殿下哪里话。云绣招手撤掉宫女,您知晓的,娘娘她嘴硬心软,殿下快随奴婢进去罢。 静心堂里焚着松桂熏香,唐绮脱靴随云绣入内,站在兰草幔帘前颔首一拜。 儿臣给母妃请安。 过了一会子,里间传来个不冷不淡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啊。 唐绮朝云绣使眼色,云绣道:娘娘不是念叨殿下许久嘛,快别同殿下置气了。 谁敢同她这野惯了的置气,进来吧。 云绣赶紧过去帮唐绮撩开帘子,唐绮弯腰走进。 里间暖和,昭皇妃仅穿了艾绿缂丝菊花袄,下着深褐锦裙,外不套褙子,怀抱一只肥胖白猫,靠于围铜钱纹样束腰的罗汉床上。 她年过中旬多了几分孤傲,此刻正侧首板着脸,叫人不敢靠近,跟前只一个小宫女在为其捏腿。 唐绮挥手让小宫女退下,自己蹲过去替了她的差。 母妃清减了,是近来没吃好么? 昭皇妃定神在想什么,没理她。 母妃。唐绮又乖乖唤了一声。 她全心想着如何哄人,不留神捏到了肉嘟嘟的毛团子,白猫在昭皇妃怀里喵喵两声儿,惊叫着跳下地躲远。 昭皇妃才说:给坤宁宫请过安了。 唐绮答:皇后娘娘礼佛,免了儿臣问安。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可你那个奚国的又没成婚,年年去扫墓就罢了,今年正旦都不见人,坤宁宫膝下无子,尚有大皇子在她跟前孝敬,你这个亲生的倒好,跑得远远的。 昭皇妃推开唐绮的手,寒气重。 云绣在外头听见,欠身说:小厨房备有银耳羹,奴婢这就去端来。 再拿几样点心。昭皇妃扭过脸,不自在地摆弄案上绢花。 唐绮起身搓手,跟前没了外人,便大喇喇坐到昭皇妃对面。 母妃,她命丧我手,为她扫墓是应当的。正旦举国做礼,我离得远些,皇后和贵妃便少猜忌,如此不正遂了母妃的意。 昭皇妃顿住,抬眉看向她。 是么。那本宫让守一传下话,你为何不听?如今大殿下空着侧室位,三殿下到了议亲的年岁,不论谁得于家支持,这朝廷不会安稳。你是生了反骨,非要叫你母妃不得安宁,让他人称心。 唐绮不想惹她不快,遂道:他们争他们的,与我不相干就是。 你同于家的都从南边回来,要说你没沾手,中宫能信,贵妃那边也能信?大殿下乃嫡系正统,三殿下有寒门捧着,你呢?只你是个女儿身,你父皇偏宠你多,若人家鹬蚌相争,焉能不防你渔翁得利。昭皇妃心直口快道:你是个真蠢的,还是正眼巴巴盼呢。 儿臣谨遵母妃教诲,定寻欢作乐不图上进。唐绮硬着头皮道。 说话间,云绣领着宫女回来了,在外间禀:娘娘,银耳汤久置要凉的。 罢了,昨夜你做得尚可,眼见着时候不早了,留下一同用完午膳,你再出宫。 昭皇妃下了榻,唐绮横臂过去让她把着,道:是。 元福宫的午膳本不比公主府丰盛,昭皇妃祖上乃辽东人,母族随国君东征举族亡故,昔年她与当今皇帝还在东宫时,已很节俭。 她吃过苦,越发不想让唐绮受半点委屈,于是今日令小厨房备了不少好吃食。 席间,云绣刚替两位主子布上菜,有个小宫女哈着寒气到她跟前,与她小声耳语几句,云绣听完神色顿时一变。 昭皇妃见状,便抬手散了里间伺候的宫女们。 云绣欠身禀说:陛下往了熙和宫。 去就去,本宫又不稀罕他来。昭皇妃说着,自顾自夹了颗蜜枣,用丝帕掩嘴吃了。 唐绮想将笑意忍下去,但嘴角却不听使唤。 昭皇妃剜她一眼,吃你的饭。 怪不得您要留儿臣。唐绮无奈地笑着道:儿臣还当您真不在意呢。 谁在意了。 昭皇妃吐掉枣核,又伸筷子夹了一颗。 - 午时三刻。 忠义侯府正堂前,于红英抱一只铜制小暖炉,正煨着手。燕姒站在轮椅边,视线穿过空旷宽阔的庭院,落于侯府大门口。 起先她还未同荀娘子长谈,郎中已到,问诊后,前院女使便来请,说老侯爷临行前吩咐,今日午膳要回来跟晚辈们同吃。 燕姒提心吊胆来了,这一候,就是大半个时辰。 活阎罗久等未至,先前的紧张也被困意抵退,她起得太早,折腾一上午,此时忍不住捂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爹今日是急着见你,寻常时候他都在宫中用午膳。于红英似洞察一切,说:推我进去吧。 女使们第三次热菜摆桌,自堂内鱼贯而出,一簇人分成两行,为其让开道。 燕姒将轮椅推转,调换方向。 于红英道:不等了,想必是有事绊在宫里了,我们先吃。 燕姒闻言彻底松了口气,推着于红英往堂屋里走,忽听背后传来跑步声,门房兴高采烈地边跑边通报。 侯爷回府了! 堂外刚立好的女使们,再次忙碌起来,院中脚步声乱中有序,有老者大笑着接近。 燕姒霎时顿住脚,整个人如同被拉成一张满弓。 于红英笑问:怎么,不敢转身了? 燕姒闻言,咬牙把着椅背,将轮椅再推回转。 昨夜的雪化去不少,院中余留几大滩水洼,数十名府兵就跟瞧不见似的,一路护行于侯,直接踩过洼泽,将其送到正堂外。 第24章 女使们已先一步迎上去,接下于侯抛来的官帽和腰刀,伺候他洗了脸和手。 他是好不耐烦,擦手的帕子随意往铜盆中扔下了事,随后挺着虎背狼腰冲出重围,到了堂屋檐下,绕着燕姒转上好几圈,才停下来。 哈哈哈!老夫的宝贝大孙女儿!说着他就张开双臂,势要将人抱个满怀。 于红英衣袖一抬,将他拦了。 昨夜不是才说过么,她身子还弱,哪里禁得起您闹腾。 于侯退后半步,单手撑腰,单手拍额,恍然大悟道:是是是!老夫高兴坏了,险些给忘了。郎中给瞧过了吗?是如何说的? 燕姒对她这位爷爷早有耳闻,诸如权势滔天、为人刚正、看重规矩等等,还有今日才听荀娘子提及的活阎罗。 可眼前之人 老头儿宽额高鼻,目光和善,正眼巴巴瞧着燕姒,似在盼其答话。 孙女见过爷爷。燕姒朝他欠身行礼,柔声答道:郎中说并无大碍,只需调养数日便好。 于侯闻声倏然间愣怔,随后立即垂下头,乐呵呵地笑。 无碍就好,天冷风还大,进屋吧,等这么久一定饿了吧,先吃饭了吧。 燕姒也愣了一下。 哪里有风? 方才她似乎看到,这老头儿眼眶泛红,但其低头太快,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等她再想细看时,这位传闻中的活阎罗已先行一步跨进堂屋,径直走到主位上落了座。 【作者有话说】 大柱国[1]:下级官员对拥有天下军事大权的军机处总府的尊称。(在文中仅指尊称。)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大山 ◎她不想杀人。◎ 席上菜品花样繁多。 单是紧挨着燕姒这一方,就有一整只蜜汁酱鸭,一盘什锦高汤炖烧鹅,一盘松茸煨火腿,再往两边是不常见的素菜、凉菜各有多道。 除此外,她手边还放有一盅人参吊芋羹,更不论入座时,女使们立即在桌中间架起炭火小灶,此时大半条羊腿在上头翻滚烤着,肉香味儿一飘出来,顷刻彰显出了高门大户的奢侈。 于侯由身后女使帮着系好了攀膊,先动起筷。 吃吧吃吧,今日高兴多吃些。 席上无人说话,于红英吃相优雅斯文,燕姒细嚼慢咽,只老侯爷胃口极好,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 他吃得畅快,时而放眼张望,看到尝着满意的菜了,就暗示跟前女使,往燕姒盘中送,不到一会儿,燕姒面前原还空着的碟子,已堆得快盛不下。 燕姒首次与他用膳,牢记婆子所说,只心中暗想,他也太热情了些,可面上恪守本分,并不言语。 坐在另一侧的于红英,似终于受不了一般,放下筷说:您只管吃您的,郎中才给她配了调理的药,近日不宜过多食荤。 老侯爷听了,若有所思地努努嘴,又用手指了几样冬日难见的绿蔬,示意女使给燕姒夹过去。 于红英无奈地叹气,随了他去。 他则裂开嘴朝燕姒笑,说: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你爱吃什么,以后都告诉那谁 女使从旁小声提醒:方嬷嬷。 对。于侯抹嘴说:告诉方嬷嬷。她是府里老人,原先照顾你爹,饮食起居都还中用。 燕姒颔首:是。 一顿饭三人吃了快半个时辰,老侯爷腆着肚子,总算搁了筷。女使们撤下席面,送上些瓜果点心和甜汤。 燕姒快撑不行了,捧了甜汤只小口嘬着。 于红英整着衣袖,于侯往圈椅上边儿一靠,对她说:老夫不得空,上元节入族谱的仪式,便由你张罗。 好。于红英毫不推迟道。 于侯眼珠一转,大掌把在椅子上。 官家让我大孙女儿上元节过后去国子监读书,今夜老夫先将那些小崽子的名单拟出来,需得注意的,你一并教了她。时日不多,务必仔细。 燕姒留神听到此处,没注意吃了大口甜汤,烫得舌尖生痛,又怕失礼只得捂嘴。 于侯明明朝向于红英,却不知是不是脑后长了眼睛,当即转头来说:快吐掉!要烫起泡,给她拿凉水来! 女使们手忙脚乱地服侍了一会儿,燕姒终于含着凉水缓好些许。 于侯紧张地盯了她一阵,待她展眉才说:你莫怕,国子监里都是些学生,以你的身份,谁也不敢欺负你,万事有老夫给你撑着啊。 燕姒一双眼睛闪烁,热泪盈眶。 瞧着是一家子人和和美美,只燕姒清楚,她并非因于侯的话而触动内心,只是嘴里起泡了,刚才给疼的。 老侯爷当初就容不下她的阿娘,如今又能有几分情真意切? 她不敢掉以轻心。 饭后于侯离府,于红英令人换了新的暖手炉,目光落回燕姒脸上。 你随我在府中转转,权当消食。 燕姒依言顺从,推起她走。 后院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回廊小道延展其间,雪化开了,各处飞檐在滴水,于红英指着路,姑侄二人顺着廊庑慢慢前行,一众女使府兵隔了段距离跟在后头。 我素日忙,晨间你可多陪陪你阿娘,午膳后我会差人来教你入族谱的仪式礼节,晚膳到前院与爹同吃,余下的时辰里,我再教你些别的。 是。燕姒乖顺答了。 正经过一方大池,对面的院门落着生锈的铁锁,墙外杂草丛生无人去拾掇,她侧头望过去,总觉此处透着些压抑感,和这奢华的忠义侯府,格外不符。 于红英亦侧首过去,朝那边看了看。 我既答应了你阿娘,要照料你,你想问什么,也都是可以问的。 姑母,那院子怎会如此破败?燕姒收回目光,瞧前头的路。 破败么?你不知道它先前多风光。于红英抿了下唇,道:那是你大姑母的院子。巾帼红颜所居之地,二十年前慕名拜会之人络绎不绝,在整个椋都的贵女居所里,最为门庭若市。她去得太早了对了,府中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处,都别去,因为爹从不让人踏足。 本是伤心事,可于红英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燕姒辩不出她的情绪,恭敬答说:侄儿记住了。 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 于红英忽道:你没有想问的? 燕姒飞快在脑中琢思,努力找到了一个。 府兵和那些穿银甲的兵,装束不同,是有何区别么? 好问题。于红英很满意,府兵住在府上,是官家从神机营里抽调的人,用以护卫王公贵族在椋都的府邸,大约就是防止有人造反。 燕姒前世曾学到过这个神机营,是唐国皇帝用来护卫椋都东西两方的军队,不想他们竟还有这等作用。而与此等同的,还有一支负责南北的御林军,不论神机营或御林军,他们都肩挑重任,对皇帝的安危负责。 她正在心中感叹大国用人的微妙,于红英已接着道:至于银甲军么,是于家私军。由我辽东本部军队精英世袭,不受朝廷管制,不住府中,他们隐在各处,只领于家的命。 燕姒错愕道:这样的私军,官家也能纵着? 纵啊,于家本就是官家的看门狗。 于红英声音渐凉,燕姒察觉不妥没再细问。 再往前走,到了弧形回廊上,又见对面有两处更显孤僻的庭院。 于红英瞧着那边,半面轮廓入燕姒视线。 她轻而缓地眨了一下眼,说:你先前学过些什么?我瞧你胁迫我那根针,像是郎中用的,但你要是手快,一针下去可就谋杀亲长了。 姑母恕罪。燕姒手上一紧,指节泛出白,先前读过些杂书,都做不得数。侄儿见识浅薄,实在被逼无奈,并无谋害姑母之心。 于红英将膝上的小绒被往上拽了拽,说:我晓得。这才不好,人若到绝路,最要紧的,必须是自己。 燕姒还没到能和她畅谈所想的地步,重转了话头问:姑母要教我什么? 一队洒扫女使正迎面走来,见了她们,自觉退到旁边,躬身见礼。 轮椅向前推进,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快要路过最后一位女使时,于红英突然翻动手腕,燕姒身侧劲风突现,随后有人轰然倒地,几滴鲜血溅到燕姒白皙脸颊上。 她的脑子尚处于空白,后头的府兵已跑步追上,架走了咽气的女使,一柄短匕从其手中滚落,在石板上发出碰撞声响。 第25章 教你这个?于红英莞尔笑道,金丝转瞬撤回袖中。 燕姒惊魂未定,心口狂跳难安,颤着唇道:她刚才是要? 杀你呀。 才过一日,于红英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出现了。 府中下人太多,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只不要命的小猫咪哦。既然有国子监教你诗书了,那姑母教你谋略和杀人,你看如何? 燕姒大口呼吸,脑中不停回闪方才见过的破败院落,那些院落像压在她头顶的大山,要把她压到冰冷湿寒的地底,令她翻身不能! 见她不应,于红英探身回眸。 不走了,菡萏院还有事等着我呢。来人,将姑娘送回去。 燕姒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疯子! 她不敢眨眼,只要眼前陷入黑暗,哪怕仅仅只有十分短暂的瞬息,她都能想到于红英那张阴暗的侧脸。 说什么谋略和杀人? 她不想杀人。 再世新生,她最不愿见的,便是杀人。 她一时方寸大乱,到了院门口,却见那两个银甲军还不动如山守在那里,她只觉得这侯府压抑极了。 在这极尽尊荣的忠义侯府里,能遇到刺杀,若她离那女使再近些,若于红英反应稍慢分毫,那把匕首已要了她的命! 于红英说要照料她,却在意识到有人将要行刺之际,毫不动容! 而在这之前,她那位爷爷,才在家宴上说过,要替她撑着。 撑什么? 若非他们将她带回椋都,她和荀娘子 四儿,你怎么了?荀娘子从屋中出来,将快跌倒的燕姒接住。 燕姒把紧她手臂,狼狈地喘气不止。 澄羽和宁浩水也迎了上前,前后将燕姒护着,泯静见她脸上有血,赶紧拿帕子给她擦了。 众人拥着她进屋,直到坐下来,她紧缩的喉咙才略松开,哑着嗓子低低唤了声:阿娘。 荀娘子温柔地捧起她脸,心已揪着疼。 四儿,阿娘在,阿娘在这里。 燕姒看清荀娘子的面容,又感受到其掌心的温热,立时扑过去,将荀娘子紧紧抱在怀中。 她想起那日荀娘子浑身是血。 她杀过人,荀娘子也杀过,她们为求自保,在逃亡的路上,不得已而杀了人。 本质上,于红英也没什么不同。 她不知道继续逃亡的话,还要面对多少凶险,可若留在这里 于红英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人都利己。她要保护荀娘子,她想好好活下去,她只有留在这里。 我没事,遇到行刺,姑母护了我。燕姒埋首哽咽,泪湿了荀娘子的衣襟。 荀娘子一下又一下抚她的背,吩咐围在跟前的三人:澄羽,浩水,将门关了,去外头守着。泯静,倒热茶来。 良久后,燕姒情绪得以平复*。 荀娘子将她从怀里剥出来,柔声问她:见到你爷爷了? 嗯。燕姒点头,午膳后他先走了,行刺的事他不知道。 荀娘子神色复杂:他待你如何?席上都说些什么? 待我我说不上来,他比姑母还令人看不透。燕姒回想一阵,又道:他说上元节入族谱有仪式,仪式的礼节还要着人教我,届时,会有许多人来观礼? 【作者有话说】 小白兔!加油长!争取比你姑姑更疯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荀兰 ◎凭什么只她久处泥泞不惹尘埃?◎ 正月十四这天夜里,于红英身边没留一长串服侍的女使们,只让随侍独自推着她,到了忠义侯后继人所居的院子。 门口的银甲军隔日轮值,见到主子单膝下地行礼。 他们绝不会阻拦,于红英也并不急着进,她抬头望院门上的匾额,清玉二字已受风霜琢磨,笔触失了棱角锋芒,唯风骨犹存。 想当年兄弟姐妹之中,五哥乃是最宠爱她之人,可后来,也夺了她最心爱之人。 约莫是时日太久,那张拥有清玉公子美称之人的脸,已在于红英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令她难以释怀的是那些年少时刻骨铭心的不甘,她困在那份不甘里一晃便是许多年,执念已深。 可她自己不知,输给那位并不丢人。 大将军于颂,因生得玉树临风,性格潇洒恣意,又能文擅武,曾风靡椋都,广受青年才俊尊崇,亦是无数少女心中美梦。单从一副出自他手的匾额名,也能窥见其中一二。 然,既是这样有为才俊,便逃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的结局。 他死了。 他和他那位登堂入室的妻子,成亲后一道返回西北戍边,在他半生戎马里,从未有过一败,最后却死于刀伤难愈。 他用命,换了西北之后数十年安定。 自此之后,整个于家的兴衰都落到了于红英肩上,而于红英败了,一身勇武难敌阴谋阳谋,忠义侯名不符实,再到如今,这份担子将要交给于颂的女儿 于红英想起那张稚嫩的脸,有她心中执念,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希冀,执念和希冀糅杂,碾得她胸口微震。 她望着那块匾看了半晌,直到一阵寒风迎面来,激得她再压不住兴奋,浑身每处都在细微振颤,开口时,唇上尤为明显。 进去吧。 随侍推动轮椅入院,穿过石子曲径,有人斜倚美人靠,在月下喂鱼。 于红英到了廊庑上边,荀娘子从雕花琉璃盏里抓了把饵料,随手撒出去,引来池中锦鲤摆尾竞食,皎月清辉泼满灵动水面,也映着她清水芙蓉般的一张脸。 这些日子她二人日日相见,每次看到她,于红英心中都会泛起波澜,比池中情形壮阔得多。 四下里无人,只随侍孤零零站在不远处候着,于红英自己将轮椅往前挪了些,含着笑说:夜里凉,你打算先把自己冻着了,明日到了菡萏院,叫我为你暖榻么? 荀娘子回身过来,拍拍手中饵料残渣,说:在此恭候六小姐。 你还真是于红英唇边笑意更甚,她呢?睡下了?今夜是最后一夜,你放她去睡,来这里等我? 荀娘子默了一瞬,神色黯然道:睡下了。这几日她虽锦衣玉食娇养着,但日日受教于你,很是刻苦,明日事大,我想你今夜会再来,便让她先睡了。 她性情极为温吞,仿佛永远宠辱不惊,于红英却知道怎么令她动容,最爱去瞧她脸上不同的神色。而一旦得到了料想中的回馈,心底除了舒坦还会腾升绵密的痛感和疼惜。 于红英沉迷这种滋味。 一只手伸过去,替荀娘子捋顺胸前被风吹乱的发丝。 于红英又问:留给她的信你写好了么? 入府第二天荀娘子便知晓,院外有银甲军守卫,院内有深藏不露的女使照看,忠义侯府对她女儿设下重重护屏,于红英更是亲自来讲时政授谋略,给予厚望,定会倾力相护,荀娘子不该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些日子女儿太黏她了,越是临别,越发不舍。 我能一月见她一次么?荀娘子眸中有了柔软。 于红英喜欢荀娘子在她面前低头,但不是这种时候,她收回手,把玩一对夜明珠。 院中静谧。 半晌后,于红英的声音凉悠悠飘出来:你想求死? 荀娘子被那双总在揣摩人心的眼睛盯着,并未打算隐瞒什么,夜风又乱了她长发,她用手将之捋到背后,索性说个痛快。 我本是前朝鸿儒荀万森嫡亲孙女,祖父有教无类,门下桃李无数,曾坐讲太学,泽披天下儒生,一生忠君爱国,到后来,只因笔下为前太子鸣过几句不平,便被先帝下了狱,亲族连带诛灭,只余下了我一人侥幸苟活。你于家受我祖父恩惠,侯爷养我数年,这份恩情早已经清算干净,我不怨他为保于家曾要杀我,你也不该来如此逼我。 荀娘子活得窝囊,是有了骨血,才不畏死,但求生。 夜明珠搓动出清脆声音,于红英顿住手,她在沉思,她知道荀娘子不需要任何宽慰,这女人像那池边挤出顽石缝隙的杂草,即使窝囊也不乏坚韧。 于红英别开脸,错过荀娘子越发冷漠的目光,道:朝代更替,过往何究。我怎是逼你,我是在保你的命。 荀娘子双眸乜视于红英,直白道:是,我儿是你于家人,可你心中是何谋算?老侯爷心中又是何谋算?我岂能不知,于家势危沦为看门犬,她不过是你们的一颗棋子。我儿生性愚钝顽劣,既无文韬武略,何以挣脱天罗地网?她本该与世无争,十七年心性纯良,若离了我,你以为她会愿意独善其身? 第26章 二人如今的身份看似有着云泥之别,骨子里,又格外相近。明明差不多,凭什么到现在她也吝啬半分温情? 凭什么只她久处泥泞不惹尘埃? 六小姐忽而有了新的主意,想要将这人拉入泥沼深渊,想要将她弄脏,再由她对自己趾高气昂。 好,很好。我允你每月给她写一次书信。明日我来接你,你可在暗处看她名正言顺入于家族谱,届时椋都勋贵多半都会到府恭贺。于红英转动轮椅,笑说:早些睡,若你能睡得着。 明月当空,一只红蝶自水面掠过,悄然落在兜帽上,荀娘子无所觉察,轮椅转动的声音彻底消失后,她抬手打碎琉璃盏。 阿英,你要我让到何种地步。 - 燕姒又被方嬷嬷催着起了。 今个儿是上元节,也是忠义侯府的好日子,入族谱的仪式礼节十分繁琐且耗时,女使们早早备好香汤,伺候她沐浴。 换上锦衣华服出来,方嬷嬷上前对镜为燕姒梳头,忍不住垂首道:姑娘虽在外流落多年,但一身尊贵难以埋没,奴婢都不敢瞧多了。 燕姒不予置评。 近日来,每当于红英请人教她言行举止,她都要藏拙一番,避免惹人生疑,前世活了十七年,金枝玉叶的习性带在了血脉里。 她懒洋洋地闭着眼,耐心等方嬷嬷为她收拾妥帖。 泯静看了看女使们架着的盛装外氅,踱步回来,从旁拿起珠冠摸了摸,歪着头道:姑娘,送来的头面和外氅都好重啊,早膳你多吃一些吧,我怕你撑不到午时开席。 院里的女使们已与泯静混熟了,忍不得的轻声笑起来,小主子哪里有她嘴馋。 燕姒也弯了嘴角,吩咐她说:快去看看我阿看看先生可醒了? 今日人很多,荀娘子不能随燕姒去祠堂,燕姒也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唤她阿娘,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 奴婢现在就去。泯静将那珠冠放回托盘中,快步出了屋。 燕姒有些紧张,两手叠于腿上攥着,手心里在发汗。 今日也是她的大日子,入族谱后,她在这唐国便正式有了身份,还是一个极为显赫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不愁不能护好荀娘子,她心中欢喜,连眉梢也带着笑意。 方嬷嬷梳好了头,燕姒又坐了会儿,泯静却还没回来。 姑娘,时辰快到了。 方嬷嬷将燕姒搀扶起来,女使们上前,为她套好外氅,拥着她往门外走。 燕姒盛装立在檐下,笑着说:嬷嬷,再等等。 侯爷和六小姐,还有诸多宾客,都在等着姑娘。方嬷嬷劝说道。 那廊上空旷,燕姒不免着急,伸手招来澄羽说:你去看看,泯静呢? 澄羽应了,正要往荀娘子那屋的方向去,泯静扶着荀娘子从转角出现,匆匆往燕姒这边赶来,燕姒朝前迎了数步,母女二人在廊上握住对方的手。 荀娘子微微摇头阻了燕姒喊她,努力笑着说:今后你是大人了,我赠你四字,动心忍性你需牢记。 嗯。燕姒颔首答了,见到人好好的,她便怎么都好。 荀娘子推推她的手,鼓励她道:前面我不能去,你自己走,要走稳。 - 忠义侯府独占椋都五十亩,祖祠供奉于家列代先祖,位于西南角,明堂宽大,香火不熄。两座石麒麟在艳阳下雄据,堂外空地设有祭祀经幡数十、观礼来宾坐席近百余,入族谱的仪式便在此地举行。 于家耆老远居辽东,亲长只于侯和六小姐在堂前端坐。席上宾客各自落座,府上女使仆从立时从旁仔细奉茶,这都是椋都有头有脸的主儿,轻慢不得。 临近吉时,众人时而翘首张望,时而低声交谈着,只因宾客首座上缺了两个人,于侯的亲家,国公爷夫妇未到。 在列宾客要么身居官位,要么是勋贵子女,少不得揶揄两句闲话。 毕竟当初传闻闹个满城风雨,已故大将军抛妻弃子一说传遍椋都大街小巷,现在还真就迎回这么个女儿来,那抛下的妻又该怎么说?是以国公府的缺席,就让这桩旧闻变得更耐人寻味。 虽外边儿议论渐有沸腾之势,但于六小姐纹丝不动闭目养神,老侯爷笑容满面喜气洋洋,这二人,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不到半刻,有银甲军自四面八方跑步涌出,个个行动迅捷壮如铜墙,很快分成两列护出一条路来,众人这才意识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家是有私军的,皇帝都要容其三分。喧哗声顷刻消失,堂外转瞬鸦雀无声。 堂前,六小姐身后的随侍走出两步,抱手高呼:吉时已至,恭迎小主人! 【作者有话说】 小主人好!!!你的绮绮子正在赶来~ (改于颂相关bug.) 第23章 愤悔 ◎燕姒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吉时已至,恭迎小主人! 府中女使仆从尽数欠身,外围府兵抱拳行礼,银甲军整齐划一单膝跪下,踏步声震耳欲聋。众人侧目回望,只见一颅发高束的盛装女子,从队伍尽头缓缓走来,身后仪队延续数丈之远。 像。 璞玉无雕琢,温润而倾国。 在场年长些的宾客,从那张恬静容颜上,看到了清玉公子的影子,而她一双蕴含秋水的凤目更叫所有人惊艳失神,连锦衣珠冠都全做了陪衬。 此后大半个时辰,都无人再想起什么旧闻。 仪式进行至记名时刻,堂前女子举笔,在上等生宣上落下于姒二字,鸿胪寺卿微一愣怔,照着抄好祭辞,奉给老侯爷。 于侯上前跪至蒲团,依辞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于氏第三十一代长房孙女于姒,系已故犬子于颂及已故儿媳姜舒嫡女,流落在外十七载余,幸先人有灵,使其寻回,记入族谱,敬告堂前,万望垂爱庇佑。于氏第三十代长房子孙于延霆敬告。 话音未落,堂外满座皆惊。 于侯这一出,是把此女记入了国公女儿姜舒名下,好一招顺势而为!不仅能堵上悠悠众口,又保全了国公府的颜面,可谓是两全其美! 众人再向堂前看去,那女子行止有度上前敬香,离得近些的,能看到两名司礼展开白绸,鸿胪寺卿凌空执笔,将她的名字落在了于氏族谱上,正在于颂姜舒之下。 座前,身着斗牛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轻蔑一笑,侧头与正在走神的千户道:小崔,瞧见没,大柱国奸诈着呢。 仪式礼毕,府中女使仆从要将宾客引至前院吃席,银甲军和府兵在场维持秩序,座尾先行,后头的人便原地等着。 王路远翘脚喝茶,瞧见堂前那女子端立送客,忽有一矮个子小厮窜上前去,与其说了什么,那女子顿时提裙下阶,随小厮快步自小道离开,端了整场的礼数尽抛诸脑后。 怪了,她如此失礼,大柱国竟半点不生气?王路远转头,身边座位早空了,他愣了愣,咦? - 燕姒慌不择路,慌到手脚都在发麻,但脑中尚记得侯府的地形,从这条小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园林,可直到清玉院。 她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耳边除了风声,还回荡着宁浩水那句娘子不见了。 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 姑娘!您跑慢些! 宁浩水在后头追不上燕姒,急得大声喊起来,前面路不好走,太多枯死的灌木了,他来的时候还刮伤了腿。 燕姒充耳不闻,任凭横在道中的灌木扯破裙摆,有刺扎进绣鞋中,疼痛感让她保持一丝神智,她要立刻回去! 如果荀娘子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赎啊! 宁浩水被藤蔓绊倒,坐在地上大叫着:姑娘!娘子留有书信! 燕姒终于听到了宁浩水的声音,猛地回头,冲到他面前,一张脸已惨白如纸,喉咙干哑,勉强发出声音:信呢?! 宁浩水从怀中摸出信递给她,眼中尽显痛惜。 燕姒颤手抢过书信,笨拙地展开来看,越往下看,两行泪便滚得越凶。 荀娘子离府了。 自她醒来,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是荀娘子喊她四儿,让她有了娘,兰院那些日子她虽病身不济,却是两世为人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逃亡路上,她总劝自己要知足,只要阿娘在她身边,哪怕再难,她也要挺过去,她要护好给了她无尽疼爱的娘亲。 可荀娘子今日告诉她,只有分离,她们才能好好活着。荀娘子不想成为她的软肋,亦不想她成为荀娘子的负累。难怪那时候荀娘子要说叫她自己走稳。 她竟没有察觉! 怎么能没有察觉呢?若早知道这便是骨肉分离,她断不会来参加什么入族谱仪式,而是会好好与荀娘子交心,她不怕有软肋。 第27章 她想起那日的渤淮府码头。 荀娘子看着她,几近绝望的说:四儿,阿娘无能,对不起你。 是那时候吧,那时候荀娘子便知道,她们没路了。 而她在潜心向喜怒无常的姑姑求学,乖巧地讨恶名在外的爷爷喜欢,他们这些日子待她,也算关怀备至。除却血脉相连,这两位心中别有所谋,她如何不知?可她还不够强,她要变得足够强,才能真正立足侯府,才能同于家人互利互惠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荀娘子却不愿等她了。她追悔莫及,心中大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遍全身。 林间松柏长青,光阴只会往前,连穿过发梢的风都在告诉她,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 她垂下手,全身力气都被抽空,背靠假山赖以支撑,眸中泪水模糊视线,眼前一草一木都成荒芜。 道路的另一侧,有女使仆从来寻小主人,宁浩水听到了呼声,从地上爬起来往那边看,姑娘,来人了! 燕姒正陷于愤悔,未听清宁浩水在说什么,假山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其拽了进去。 后背猛地贴到突出的山石壁上,身体本能的防备迫使燕姒瞳孔放大,刚从迷茫中清醒,一只温热的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 来人朝燕姒做噤声的动作,一副面纱映入眸中,燕姒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宁浩水依稀听到身后有响动,再回头来,发现他家姑娘不见了,心中一紧,蹑手蹑脚往前走出两步,探头窥视假山山洞。 这一看,便跳出来要叫嚷,来人立时拉过燕姒肩膀,捂嘴的手下滑,轻卡在燕姒脖子上。 仔细她的命。来人沉声说:闭上嘴。 燕姒并未有慌乱,只是拍了一下这人的手臂,说:自己人。 这人闻言,遂放开燕姒,立时背过身去。 宁浩水的脑瓜子已经全然不会思考了,但他尚未作声。 燕姒朝他点头示意,说:去把外头的人引走。 她目光很是坚定,宁浩水大松口气退出去,又不能放心,扯过山洞边的大株藤蔓,草草将洞口埋了,再朝道路前边高声喊着姑娘离开。 外头动静渐远,燕姒折好手中的信,塞进袖袋里,就着洞内昏光,打量来人。 千户大人也来观礼? 各人有各人选择的路,你在人前活出个样子,她在暗处才可高枕无忧。思霏背对着她,颇是冷静地说:莫想太多。 你偷看了多少?燕姒眉头顿蹙。 思霏摇头,回过身来说:后边几句。碰巧看到了。 她眼神澄如静潭,不似假话,但燕姒却觉得可笑至极。 忠义侯府张灯结彩,不,应说是上元节期间整个椋都张灯结彩,过节的过节,认亲的认亲,可那是别人喜庆,她怎能不去想?那真正发自肺腑去疼爱她的人,在今日与她生离。 燕姒靠着石壁调匀呼吸,垂眸掩盖眼底一丝异样,道:大人私下来见,是为何而来? 方才她脸上泪痕未干,思霏就那样捂了她的嘴,这会子约莫是想起了,从衣襟里拽了条绸帕出来擦起手。 我么。思霏兴致很好,见你慌里慌张跑了,当然过来凑个热闹。 这人还真有闲心,明明之前分别的时候还说不要再见,眼下遇到,又自己凑上来看人笑话。 燕姒方才的臆测和防备逐渐松懈,双腿一软蹲下去,抱住膝盖哭出了声,她需要宣泄,边哭边道:你怎么这么讨厌讨厌鬼 约莫没料到她会突然又哭起来,思霏慌了片刻,将手中绸帕递给她,无所适从地说:喂,你,怎么不禁逗。 燕姒半掀起眼帘看了那帕子一眼,哭得更响,断断续续说:你拿擦手的帕子,给我,擦脸,你存心的 面前人似叹了口气,下一瞬不再居高临下,收了帕子蹲下身,伸手过来,以拇指为燕姒拭泪。 燕姒因哭泣而耸动的肩头僵住,回想起荀娘子曾用手捧过她的脸。 荀娘子拿惯笔和绣花针,指腹上有些薄茧,思霏或许是握剑的缘故,手上同样有这样的茧子,那触感极其相似,她眼下的举止,竟显得分外温柔,让燕姒不由得心中微暖。 她望着燕姒楚楚可怜的模样。 燕姒也用泪眼看着她那两泓深潭起了涟漪。 她一下下仔细擦拭,隔着那层面纱,温声说:别哭了好么。太丑。 燕姒哭声噎在嗓子眼,毫无气势地瞪她。 好了,你不饿吗?前院吃席你不去,等下来寻你的就是银甲军了啊。思霏说着,两手把住燕姒肩膀,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打起精神,祸兮福所倚,你阿娘可不是为着让你自暴自弃才走的,今日 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眉头轻皱神色莫名。 谁说我不去,我至少不能这个样子去。热闹你也凑了,我的笑话你也看过了。二人距离近,燕姒吸了吸鼻子,发泄完后,脑子也转得快了,好歹相识一场,那药方子可还管用? 思霏似不自在地退开半步,说:管用的。 闻不到她身上安神香气味了,燕姒眨眨眼睛,道:所以是不是也可给我透露点什么,你们锦衣卫消息很灵通吧,今日怎么了? 倒也不用以美色惑我。思霏眸光闪烁,眼角弯了弯,道:你当国公府那么好忽悠,把你记到姜舒名下这事就了结?十七年啊,当年忠义侯可没少借姜国公的东风。如今虽已势微,荣耀尚存。而你又分得清今日席上哪些是贵妃的派系,哪些又是中宫的派系么,今日还有好大一出戏。 谁惑她了? 燕姒着实冤枉,敛眉若有所悟,这其中,你们锦衣卫还要扮演个角色,除此外,你还漏了一个人呢。 思霏双手抱臂,难免好奇地问:漏了谁? 燕姒掰着手指数,第四根手指倒向掌心。 二公主殿下,唐绮。 【作者有话说】 猜下一章掉马不? 1掉,2不掉,猜对有奖~ 第24章 好戏 ◎总翻窗户也不是个事儿。◎ 宁浩水从狗洞里冒出头,扭脸把一口灰呸地吐了。 澄羽纵身跳下台阶,上前去把人拖出来。 如何了? 宁浩水往右努嘴,哥,我照你说的,等仪式结束才过去同姑娘说了。 澄羽点头说:这豁出命的事,姑娘会记你好。她有何安排? 宁浩水并不在意这个,继续道:本要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带剑的女的,姑娘认识,叫我把后头人引开。 带剑的?澄羽想了想,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怪好看? 蒙着面纱,没看清楚。宁浩水也想了想,举手比着高度,有这么高。 澄羽猜到那人是谁,心头一松,弯腰帮宁浩水拍掉膝盖上的泥巴,又问:姑娘看了信,可还好? 宁浩水摇头:不太好。失魂落魄的。裙子都刮破了。 澄羽瞥眼看了看狗洞,宁浩水要回去掩,他拉住宁浩水的胳膊。 别掩,这洞只能用一回。后头人呢? 宁浩水说:我绕了好大几圈,把他们绕晕了,现在估计在找路。 澄羽拍拍他肩膀:走吧,找静姐去。 两兄弟沿着排水沟摸到堂屋后面,翻窗入内,屋中没人,又往外走,瞧见泯静和几个女使正在院里踢毽子。 静姐,小水摔跟头了,你快来给瞧瞧。 你们先玩啊。泯静同女使招呼完,转身往回,边走边大声道:叫你们打扫要扶好凳子吧,这也能摔,摔哪儿了? 三人一道回屋,澄羽道:娘子一丢,姑娘心中定着急,她衣裙破了,等下自有法子回来,不论姑娘说什么,我们都要齐心协力替她办。 泯静道:这是当然。是走是留,如何救人,都等姑娘拿主意。 宁浩水在女孩子面前木讷些,年纪最小,二人说什么,他只管从旁点头附和,泯静和澄羽想得多些,见他乖觉,各去揉了两把他脑袋。 没过多久,燕姒回了清玉院,左右有女使陪同,送至院门下,叫两个银甲军开了门,她们候在外面。 院里女使赶紧通报方嬷嬷,老婆子腿脚慢,燕姒和她在廊上遇到,她急道:这是怎么伺候的,姑娘可有伤到哪? 自打荀娘子被送入院那天起,燕姒听了于红英和于侯一席话,回来便对方嬷嬷礼敬不少,此时虽无心多说,也答了她。 第28章 不小心弄的,前院的人还等着我,嬷嬷先让我换身衣服。 方嬷嬷立即差女使将她送回屋去。 泯静就等在屋中,燕姒入内,她将门掩上,扶着燕姒去里间更衣,又从脸盆里拧了热帕子来。 燕姒接过帕子擦脸,问她:我不是叫你们守着么?阿娘是何时不见的? 姑娘。泯静跪下说:奴婢先前是守着的,但后来娘子说她想吃蜜糖水晶糕,怕小厨房不会,叫奴婢过去做了来。 她们当初在响水郡周府兰院时,泯静负责三餐膳食,荀娘子要吃的那种糕,又是地方小吃,这个理由足以支开泯静。 燕姒拉她起来,说:我只是问清楚缘由,那澄羽和浩水,你们又怎么回事? 方才燕姒要更衣,他们蹲在窗下,这会子已经跳窗入内,等在屏风后面,闻言才走进来,宁浩水办砸了事不敢抬头,澄羽一并答了,娘子要去如厕,唤了女使伺候,不让跟着。 我知晓了,跳窗出去吧,待久了外头人生疑。燕姒踢掉脚上的鞋,泯静拿了两双颜色相同的给她选,她没要绣喜鹊的,指着绣雨燕的,这双。 宁浩水和澄羽面面相觑,燕姒扫他们一眼,怎么不走? 澄羽惊奇地问:姑娘不同我们商量如何救人? 阿娘留有书信给我,她是自己想走。燕姒的目光转向他,你在想什么? 澄羽道:怕姑娘担忧娘子安危。 燕姒穿好鞋,微光压在眼底,于家要让我乖顺,便要替我保阿娘无忧。 澄羽听明白了,拉着宁浩水再翻窗出去。 泯静愣愣瞧着窗户,燕姒循着她目光所及,道:我会尽快把这院子弄干净。 哪里不干净?泯静呆呆地问。 总翻窗户也不是个事儿。 燕姒往外边走,心中惦念着思霏,这人不配绣春刀,究竟是何来头? 相较于所谓的好戏,她更好奇这点。 忠义侯府难得有喜事,前院摆了十来桌流水宴,琳琅满目教人眼花缭乱,达官贵人们是见惯这等场面,纷纷朝老侯爷道了喜便入座开吃。 于红英安排的坐席很谨慎,勋贵子女单独在一处,文官一处,武官一处,按照官员大小,彼此又间隔些距离。 神机营和御林军历来不对付,和锦衣卫的并做同席,锦衣卫可是御前红差,神机营几个副营首,免不了主动与面熟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寒暄。 王路远吃了几盏酒,好容易空下来,找到机会去问身边人:小崔啊,你方才去哪了? 他膘肥体壮,一个人能占两个人的座位,动作间挤得唐绮频频皱眉。 唐绮稍微将椅子后挪寸许,小声道:人有三急,解决去了。 这人在锦衣卫属里不怎么显眼,但是个明白人儿,江湖出身的他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所凭绝非过人的一手刀法。 三急各有不同,王路远倒没追根究底。 他磕着糖醋排骨,咀嚼几下咽了,眼神深沉,说:赶巧今日后宫做宴,兄弟们多半去值当,就你空着,哥哥同你讲,高门府邸都这么大,池子里水也深,你别乱跑,迷了路就不好了。 唐绮心不在焉,嘴里食之无味,勉强挑起面纱送了几口菜,应付起王路远,点了点头。 今日前后有两件事,搁在她脑海里盘旋。 一是于家这位姑娘的名字,竟与她的亡妻撞上了。三年前的赐婚圣旨还在公主府里供着,那上面清楚写了。奚国王姓为燕,公主单名为姒。于侯的孙女,单名也是这个姒。 天底下竟有这般凑巧的事! 若非亲眼所见,唐绮全然没法儿将这二人联想到一处,当鸿胪寺卿落笔,她的心便被捅破个窟窿,好似埋藏在里面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她的愧疚将要无所遁形。 若奚国公主还活着,今已到了桃李年华,唐绮知道这是巧合,心中的苦涩匆匆压下去,紧接着就被那看似柔弱好欺负的小女子,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今日她来,是先生要她探探口风。 没想于侯倾向于中宫还是贵妃没问出来,反而被于家姑娘将了一军。 两人多日未见,今日唐绮再看到她,不论是仪式上呈现出的惊艳绝伦,还是假山后袒露出的率真性情,亦或是她掰着手指仔细数出各方势力的伶俐。 初遇只当她有点小聪明,如今再细思,唐绮心弦拨动,唯想称她秀外慧中。 这样的人,沦为一颗棋子,真是有些可惜。再看这满座宾客,背后各有势力,而这颗棋子今后的路,到底会如何走? 唐绮心头暗揣,王路远再次举起杯,神机营的又有人要劝他吃酒,两边瓷盏轻碰,大门口突然来了许多人,门房高声通报:国公夫妇到 来了。 席上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姜国公携着夫人往里走,二人从头到脚穿着素白,身后七八随从抬着一庞大物什,到了院中,才卸下来,沉甸甸的撞地声,震得人面露惊讶。 那竟是一口棺材! 唐绮面纱下的唇角浅浅勾起个弧度,随众人一道停筷。 正屋的主桌上,于老侯爷已站起身往外迎,行至院中抱拳赔笑道:亲家哥嫂,是延霆怠慢了。 国公夫人脸色极差,红肿着眼指于侯的鼻子:老蛮子!谁要吃你的席!今日你若不将那孽种交出来由我夫妇二人处置,国公府决不罢休! 嫂嫂跟延霆说笑了,还是快入座吧。于侯口中含糊其辞,侧身将国公夫妇往正堂请,有什么话咱边吃边说。 姜国公负着双手,板着脸没表态,他夫人已怒极,由二位贴身婆子扶着往里走,口中愤然道:那孽种在哪?你不交出来,老身自己寻! 于侯爷急忙朝姜国公道:哥嫂再有气,关起门来咱也是一家人呐! 姜国公摔袖转身,以眼神暗示跟来的随从,这些随从是老军户,府兵不敢擅动,于侯不想难堪收场,只能忍着。 国公夫人路过几桌席面,众人纷纷离座朝她见礼,凭着她的身份,各个心中都有所顾忌,只静观其变。 唐绮的视线随她移去正堂,见于红英放下茶盏,朝轮椅后挥手示意,四个女使立即上前欠身,要去扶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当即大喝道:滚开!老妇诰命在身!谁*敢阻拦?! 女使们闻声难做,却没退开。 国公夫人迅速在屋中扫视一圈,转头怒视于红英,六小姐!你把那丫头藏哪儿了? 于红英不为所动,眼中笑意不明,道:夫人不是要自己搜么?晚辈哪敢自专? 国公夫人被堵在门口,转身朝院外喊道:来人!搜!今日就是把侯府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找出来! 院中随从得令即动,于红英挥手碰倒刚才搁下的茶盏,隐在院中的银甲军以此为令,潮涌而出。 形势一时变得剑拔弩张,在座宾客无不紧张,王路远更是抬手抹汗,唐绮斜睨他后,转眼纵观全场,就看是哪方势力要先出来调解,不料银甲军还没和国公府的人起冲突,正堂后已然走出一人。 夫人是寻我么? 那女子被竹帘飘絮挡住了脸,唐绮听到她细声满语地说:夫人寻我有什么用?诰命在身就能草菅人命?我如此微不足道,可也是先父唯一血脉,夫人不认,只因您女儿不知先父早有骨血,可为您女儿赐婚的人 她顿声,又往外走出两步,那张与忠义侯之子神似的脸露了出来。 是官家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声张 ◎要让她死?自然不可能。◎ 自燕姒走出来,满院子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正堂八扇门全敞开着,竹帘高卷,这道声音穿透出去,倒是叫在场众人全都听了个清楚。 于红英已收回手叠放在双腿之上,银甲军伫立原地,于侯和姜国公正僵持着,双方暂且按兵不动,这是侯府给燕姒出的第一道题。 国公夫人显然没料到,这个不满一十八岁的黄毛小丫头会自己走出来,并劈头盖脸就将自己说得这般仗势欺人,明明她那女儿 她那女儿才是冤死的! 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国公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我夫君的爵位可不是世袭,乃是自幼追随先帝,刀山火海里头搏出来的荣耀!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敢拿官家赐婚一事压老身? 夫人慎言。燕姒走到了她前侧,这个位置正好能让满院子的人把正堂的情形瞧个明白,她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转身朝外间宾客扫眼巡望,高声道:赐婚一事,在座诸位想必无有不知的吧! 第29章 院中宾客闻言各自议论了起来。 忠义侯府和国公府这桩婚事,那在当年的确是由皇帝钦赐,因于颂素有清玉公子之名,两方又都是勋爵世家,大操大办那数日,莫说他们知悉,整个椋都也轰动了许久。而且人家现已将这孩子记到了姜舒名下,不管从颜面和情面哪方面来论,都是合情合理。 国公府今日抬棺上门,要取这无辜孩子的性命,实在过于跋扈了些。 但国公夫人听着燕姒的话,却满脸不屑,当即冷哼一声,也转身朝向院外,振袖抬臂,和手一礼,气势如虹道:诸位,请听老身一言! 她与个小丫头理论,已是不顾颜面自降身份,而满院列席之人的口,又不得不堵。 因她一拜,席上众人离座起身,各自回了礼,不好再坐视不理。 她等众人重新落座,放开了嗓子,字字有力道:老身家门不贵,是沾着夫君拼命的光,在夫征战期间,有幸得先太后娘娘赏识,养在身边册封为郡主,其后我儿姜舒议亲,是我亲自向官家要的恩赐,官家垂怜,故而成了秦晋之好!可你们看看这孩子的年岁! 燕姒被她侧身一指,手在广袖中握紧,手心发出了汗。 国公夫人横眉冷对着她:既然于颂早有姻缘!当初国公府为何欺瞒不提?而你的生母究竟是何人?不如请到堂上,说清由来,若她清白出身,国公府也不是不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但若她出身不明呢? 竟她一提,院中宾客这才回想起当初传闻,七嘴八舌又是好一番议论,坐在主宾席上的文臣们最为热络。 有说其生母若是良籍出身,那于颂抛妻弃子之说就要坐实,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连带着忠义侯府都将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老侯爷自然逃不过弹劾。 又有说这还不是最坏的设想,若其母是贱籍出身,国公府哪能忍下贱户之女登堂入室,还要记入自己爱女名下,此等奇耻大辱自不会受,只怕此女今日逃不过一死。 说到这里,众人又朝正堂望去,只见那妙龄姑娘哑口难言,一张小脸被日光侵得白里透红,灵动的双眼含水犹怜,如此娇艳丽人满椋都也不多见,就快要躺入院中摆放的那口破棺材了,实在令人垂首惋惜。 燕姒舌尖抵在齿关,掌心被自己掐出深印,目光亦跃过人群,瞧着那院中四平八稳停放着的棺材。 要让她死?自然不可能。 她一咬牙,迈开步子跨出正堂,大步往席间走,边走边道:我生母如何能是贱籍出身呢?她虽不是良籍,但也是本分人家。 众人视线紧随她而动,她脚步迈得轻快,不消片刻,人已至神机营桌席,最后停步在一位绡纱蒙面的锦衣卫跟前。 锦衣卫属历来有天子密探之名,想必这位大人能断一二。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递到此人手边,我阿娘的出身在此,她乃寻常奴籍!盖因正妻未入门才没被抬为妾室!请大人分辨籍契真伪! 今日三法司皆无人列席,刑部尚书本与国公府交好,大理寺又与忠义侯府多有来往,唯一跟两边都毫不相干的督察院,见另外两法司都不来,自然怕惹祸上身择了借口龟缩未至。 她倒会挑人。 从身着打扮不难看出,一袭褐黑锦袍的锦衣卫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要员,充其量是个百户千户之流,而身旁着斗牛服的王路远倒勉强算个人物。 不待此人反应,王路远已抬手将燕姒手里的文书扯了过去,展开来认真辨别。 诸位,在下王路远,现任职锦衣卫指挥同知,对籍契文书正有涉猎,的确是奴籍。说着他挺着水桶腰踩上凳子,将文书朝四周展看,特意在鸿胪寺卿的方向多停顿了会儿,看吧,于家姑娘的生母,是庆州人士,这文书上的官印做不了假。 鸿胪寺卿年迈,被文臣们拥起来走上前,拿着文书又仔细看了一番,转头朝院中.央的姜国公道:国公爷,此事还是作罢得好,既然弄明白了姑娘的身世,何必伤了两家和气。 有了他起头,满院座上宾终于有了发挥的勇气,纷纷各抒己见,劝说起国公府息事宁人。这些人先自报家门,再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言语中又要两边不得罪,又要表明自己立场公允,但急于向忠义侯府卖好的心思,却令燕姒丝毫不意外。 只是人太多了,一时很难去分清他们属于哪党哪派,好在此刻分清他们还不是头等要事。姜国公在这劝说之中,始终板着脸未曾言语,这样的人一旦开口,那才叫人难以应对。 燕姒用余光偷偷打量,只见他神色肃然,沉默少倾,呼出长长一息,忽然斜眼睨过来。 既有此女,为何不事先告知国公府? 燕姒被他看得先是一愣,随后两行泪毫无预兆地自眸中滚落跌下。 接着众人便听她道:我生母知自己身份卑微,届时还不察有了我,她是不想正妻入门时,国公府小姐心中委屈,又不想让侯府为难,这才会擅自离府舍家而去。小辈今日观国公府作为,便忍不住想我那可怜的阿娘,流落鹭州十余年,是早早有了明断啊! 这边她哽咽直诉,那边国公夫人已气得通身发抖,快步冲下院子,指着她喝道:胡言乱语!你这个丫头好能声张!她既然出身清白,今日缘何不敢抛头露面?只你一个入这侯府大门!一纸文书就想将此事含糊过去,你真当老身是蠢的?! 她来得快,转瞬间已离燕姒方寸之近,神机营众人无所动作,王路远也不好阻拦,燕姒待她高抬手臂,一巴掌正要呼下来,立时曲腿跪在了她脚下。 那挥下的手刚好擦着燕姒脸颊而过,她连眼睛都没有眨动,跪得端正,反口诘问道:我与生母回椋都的路上,三番五次遇到杀手要取我们性命,今日夫人问我生母何在,小辈斗胆,也想问您,我生母何在? 国公夫人听后,明显愣怔,随即勃然大怒道:你竟敢公然污蔑,胡乱攀咬老身!老身今日非要叫你自食其果! 话音未落,一巴掌又将甩来。 燕姒挑眉,抬手捏住她的腕子,眼神尤为可怜地盯着她,说:夫人非要不讲道理,小辈何敢逆着您,要打要杀冲我来就是。可夫人,小辈还想问一句,您是真心实意要断了于家的后么? 姜国公见势不妙,顿时大喊:夫人正在气头上,还不速速将她拉开,回府! 国公夫人被身侧伺候的婆子们架住胳膊,拉着倒退两步,燕姒低下头,不再去瞧她愤然不平的模样,双眼直直盯着地面。 她这一跪,正是要叫国公府骑虎难下。 国公府声势浩大地来了,又灰头土脸地走了,来去匆匆,倒把那口棺材给撩在了院里。于侯在棺材边上绕视着,还是满脸笑嘻嘻,随手指了几个银甲军,道:来来来,送到厨房去,有新柴火了。 国公府前来闹场,非但没让他颜面扫地,反而将燕姒的身世道了个详尽,如此一来,忠义侯府后继之人名正言顺,至今日起,于家在这椋都,从勋贵们当面奉承背后不屑的门户,一跃要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不怪他笑那么开心。 等银甲军抬走了棺材,他大步走到神机营桌席边,将燕姒从地上拉起,又扭头招呼众人:接着吃,好酒好菜,府上管够!哈哈哈 燕姒朝这老头儿欠身行礼,径直往正堂去,并未瞧见身后一道炙热目光。 瞧什么?王路远凑到身侧之人耳边,悄声道:好看吧,再好看咱也高攀不起。 后者收了视线回过身兀自暗笑,拎起桌上酒壶,给王路远和自己斟了满杯,举杯道:谢同知大人方才解围。 王路远毫不推迟地饮下酒,笑得一脸得意:小事,小事。 燕姒进了正堂,坐在靠门右侧,透过门洞看向神机营那张桌子,那人和指挥同知正在吃酒,笑谈间轻松自如,并未有可疑之处。 这倒叫她有些想不通了。 姒儿,快吃吧,早膳就没吃,当心饿坏了。于侯落了座,唤回出神的燕姒,照旧让女使不停手地给她布菜。 燕姒此刻对这老头儿好感全无,答也不答,只面无表情地动起筷。 于红英明知她心中正憋着一股子气,却落井下石道:尊长面前没个规矩,你这几日是白学了?我还当你方才那番行事,已能屈伸有度,不想宾客未散,你这副姿态又要给谁下脸子?哪怕是打碎了牙,你也给我拿出于家人的气势,和着血咽下去。 燕姒嘴角抽搐,抬眼看着她,姑母说得好是自在。 第26章 借计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忠义侯府的宴再好吃,也会到散场时候,于侯乐呵呵在门口送完客,府中一众女使仆从开始忙活起撤席,他往回走,见正堂里的燕姒已经怒掀了桌子。 第30章 我阿娘去哪了? 于红英不偏不躲的,也不叫人拦着她,任由她将周围能砸的物什砸了个遍。 老侯爷赶紧跨步进屋,绕开满地的残渣碎瓷,走到燕姒跟前去拉她胳膊,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说:乖乖,咱不气,刚吃饱了最气不得,摔够了咱坐下好好说啊。 燕姒用力将他的手甩开,一双眼睛看看这总是笑着的老头儿,又看看总是搞不清心里憋着什么坏水的于红英,看了好半晌,她也笑了。 别以为我不什么都不晓得,我阿娘不可能自愿抛下我,你们把清玉院看得牢实,她怎么可能自己走得出去?是谁将她逼走的? 于侯尴尬地搓了搓手,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轮椅上的于红英接过随侍奉的新茶,沿着杯沿慢慢打去茶沫子,看得牢实么?那倒是不见得,要真看得牢实,你身边的小厮怎么还能出来报信? 她说罢朝后招手,两名银甲军从后堂拖出个五花大绑并堵住了嘴巴的人,押跪在地上。 是宁浩水。 燕姒眼皮微跳,狠狠盯着于红英。 于侯见她神色越发难看,心道别真记了仇,急忙从中说和,亲自给燕姒搬凳子,说:大孙女儿,你坐着说,站着多费劲啊,身子还没调养好呢。你阿娘要不是自愿走,哪会给你留书信是不是? 燕姒每每见他殷勤,总是生出些错觉,会暂时将他活阎罗的名号忘掉,当他只是个寻常老人家,但偏就是这最后一句,叫燕姒彻底认清了他的面目。 此事他是知情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他越是这般作为,越让燕姒浑身不自在,燕姒不但没坐,反而抬脚踹翻了他搬过来的凳子,匆忙退后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 老侯爷好厉害啊,我什么时候提过阿娘给我留了书信? 她是下了决心要闹上一场的,于红英抬手散了堂中赶着打扫的一众人等,只留随侍和两个银甲军在场。 就是这眼神,姒儿,你要记住现在你这个眼神,将来不管你对面站着什么人,都务必要有所保留,不可轻信。于红英难得正色道:你料得不错,你阿娘正是我劝走的,可你回头想想,今日她若在此,受国公府破口大骂言辞羞辱的,就是她了。你难道不明白? 话音刚落,燕姒仰面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响彻整个正堂,连严整有素的银甲军都听得头皮发麻,这笑声,和六小姐发狠前分外相似。 于侯和于红英沉默不语,避开她灼热视线。 她笑够了,转身走到缠枝圈椅边坐下来,把着圈椅扶手,说:要不是你们要我回椋都,要我认祖宗,我阿娘何至于受辱?她今日的确没在人前受辱,你们却将伪造的文书交于我,让我亲口辱没她的身份! 于红英下巴微扬,对上燕姒越发愤怒的目光,她看到这双漂亮眼睛里头,装着两团熊熊烈火,燃出年轻肆意的狂嚣,让她喜不自胜。 我且问你们,我阿娘,当真是奴籍出身?燕姒冷声痛斥道:你们一清二楚,我阿娘出身名门,满心仁爱,虽家逢变故含冤遭难,但傲骨不失清清白白!今日你们胁子辱母,他日不怕恶报,下黄泉那天,当如何有脸去见于门恩人荀大家! 她的眼神太过犀利,言辞太过激烈刚正,一番话说完,倒令于侯羞愧难当,躲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于红英深吸一口凉气,静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此事的确是,姑母不对。眼下木已成舟,你的身世已宣扬出去,今后你好生做于家小主子,你阿娘,银甲军会暗中护她的安全。 燕姒拽着圈椅扶手,追问道: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安全? 于红英低头要去喝茶,似想了想,又将茶盏放下去,说:让她每月写一封书信给你,你看如何? 如此最好。 见燕姒态度稍微缓和了下来,于侯往她跟前悄悄挪出半步,正在此时,燕姒倏然站起身,将早先混乱中暗藏在袖子里的钗亮出,抬手就往脖子上刮出一道长痕,破皮见血。 哪怕是于红英那般洞察力强横的人,也没意识到她会有这样的行径! 那雪白的脖子上多出道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触目惊心,燕姒的钗还抵在那里,只要稍微用力,魂断当场,琉璃既碎。 于侯惊恐大呼:住手!不可!乖孙女儿,放下钗,你要什么,爷爷都答应! 于红英直愣愣看着燕姒,一言不发。 燕姒半阖着眸子,目光犹如冬夜大雪的冷厉。 放了我的人。今后侯府再迫我行此等背德之事,咱们就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尽力帮你们谋夺你们想要的,你们要确保我身边人安危!往日那些虚情假意就收了吧,你们装着累,我瞧着,更累。 于侯立即指着银甲军,嚷道:还不快按小主子说的办!给人松绑啊! 宁浩水只是被押着,并没有受什么别的罪,一经松绑,全须全尾地跑到燕姒跟前,万分心疼地喊了声:姑娘。 燕姒丢了钗,揉揉他的发顶,我无碍的。 她总算把憋在腹中不上不下的怒气发泄完了,跌坐回椅子上,满脸冷然。 于侯瞧她脖子上的鲜红血迹,眼神复杂道:乖乖,要不,咱先把血止了吧? 燕姒回看他一眼,他立时抿住双唇,呆在原地抠起手指。 我自己回去处理。燕姒说罢站起来,朝他和于红英欠身,晚辈先告辞,今日身子不适,晚膳便不到前院来用了。 等她带着那小厮出了正堂走出去一段路,于侯才吩咐银甲军远远跟着,护送其回清玉院。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于红英笑着说。 于侯半个身子歪在外头,把着门框回身站好了,望着满地狼藉叹气,唉,还是个小孩子呢。 胁子辱母。于红英低声一字一顿念出来,莫说辱了,只要能将人的性命护下来,就是折断手脚捆着,又有何不可。想要成为人上人,便要先吃尽世间诸般苦。 于侯现下年纪大了,听不得她说这些,垂头丧气地杵着,也不忍心去看她的腿,父女二人在正堂中沉寂一阵,他又叹起来。 唉,这怕是要恨着我们了。她那生母对她何其重要,我们瞒着她办下这事,又逼她如此,着实不应当,可也只能这样办啊。也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孩子么,总会有长大的那天。 于红英叫随侍推动轮椅,到了燕姒方才的席位,抬头朝外边望,院子里的仆从们正在抬桌子,要将桌中间沟壑的水先清倒掉。 于侯还在悲怀,于红英目光慢慢收紧,回首问他:锦衣卫今日来的哪两个? 长盛大街车水马龙,王路远侧身避过举竹蜻蜓疯跑的小孩儿,站在卖杂货的摊子前同人道别。 小崔,改日来我家中吃饭,上次你送的香膏,你嫂子很喜欢,说要请你家去。 唐绮颔首一礼,道:一定不跟大人客气,大人慢走。 目送锦衣卫指挥同知走远,唐绮转身猫进后头的杂乱小巷,七拐八绕,敲开一家民户。 小院里的妇人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前来开门的女子错身将唐绮让进去,立即上好了门栓,回头抱歉地笑着说:殿下,寒舍粗陋,家母眼盲耳聋,让您见笑了。 无妨,正好离得近。唐绮还是初次到这里来,扫眼四周后,摘下腰牌拿给女子,同其进屋换了身衣物,又将今日忠义侯府发生的事与她细述一遍。 女子认真听完了,送唐绮出门。 到了檐下,唐绮又瞧了瞧那妇人,道:缇骑[1],若有难处,定要与我说。 女子抱拳朝唐绮行礼,谢过殿下关切。漫云承阁老厚恩,如此已很好了,并无什么难处。 二人身形极为相似,若非她欠身,刚好一般高。唐绮免了她礼,再次叮嘱:务必记好那香膏,王路远此人头脑好使。 属下记好了。民巷之中鱼龙混杂,殿下还请速行。 唐绮走出崔漫云家,尽快赶到巷子尾,白屿已侯了好半天,当即开了马车车门,迎她登上去。她坐进马车,掀帘对打马跟随的青跃说:你跑一趟,速速去请先生。 马车绕道去安乐大街,自天香酒楼后门换了一架新的,再回到公主府时,柳阁老人已在书房中吃茶了。 唐绮解下外氅递给门口的女使百灵,独自走进去。 柳阁老捧着茶捂手:坐下细说。 唐绮又将忠义侯府之事重复细述了一遍,有些困惑地说:我只觉得太巧了,刚巧就与亡妻同名,刚巧亡妻那时十七岁,刚巧她就在鹭州,刚巧她也是一颗棋子先生。 第31章 她没办好事,柳阁老却没见不快,而是盖住茶碗,语重心长道:我知你对奚国公主敬重又愧疚,但是思霏,你需时刻谨记着,正因敬重与愧疚,更要冷静自持,天底下巧合的事太多,斯人已逝,莫要太沉溺其中。 柳阁老念出她的字,把提点捏得恰到好处。 唐绮恭敬应下,将手臂搭在桌案上,说:她今日自行将身世说明白了,国公府再要为难便成了刁难,于侯这一招,可是够毒辣。 柳阁老却摇头道:你当这事完了? 唐绮疑道:还能有孔而入? 柳阁老微微一笑道:倒是我输给了荀大家,他这位外重孙女可了得,自己还布了一局,她说你漏掉二公主殿下你就慌了,再仔细想想,她布这局在哪? 唐绮沉思少倾,双目猛地睁大,父皇? 【作者有话说】 缇骑[1]:上位者对锦衣卫属下人员的称呼。 第27章 旧情 ◎阿绮二十三了吧?◎ 还不算是太愚钝。柳阁老低头喝茶,耐心道:往下说。 唐绮推敲道:今日席上于家姑娘最先抛出的,便是父皇赐婚一事。 柳阁老道:你瞧她如何起头,又如何收尾,赐婚一事将责任全推了出去,忠义侯府落得一身轻松了。 唐绮尚有疑惑,又道:国公夫人咬定对已故大将军早有姻缘不知情,她顺势而为说清自己的身世由来,在最紧要关头拿出事先备好的籍契文书,环环相扣,引着国公夫人将此事坐实,最后以自己乃侯府唯一血脉为由,迫国公府退让。这般滴水不漏,再多布一局,有何必要? 柳阁老将茶碗轻放至案上,说:你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唐绮坦诚道。 柳阁老笑看着她:巧妙之处正在于此。你先前说国公府抬棺入门,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让忠义侯府颜面尽失。 申时的日光穿透书房兰窗,柳阁老展眼望去,在地上的斑驳碎影里,回顾旧事。 姜夫人育有三子,另两个儿子暂且不表,这做了于家媳的姜舒,是她仅有的女儿,当年一场马球赛,姜舒对于颂心生爱慕,姜夫人去御前求得恩赐,岂料刚促成婚事,边关告急,这对新婚夫妇一道返回西北戍边,不出半年双双殒命。姜舒那丫头病逝,比于颂还走得早,死因蹊跷,这是姜夫人的心结所在。 唐绮认真听着,颔首问:但此事与于家姑娘有什么相干?我这些日子令青跃暗中调查,以荀姓筛寻,通过吏部和大理寺卷宗,才找出她生母的身份,一个前朝罪臣遗孤,难不成还能追去北境害死大将军夫人? 恐怕只有国公府知悉内情。柳阁老似有倦意,抬手揉起眉心。 唐绮心中关切,便问:先生要歇息一会儿么? 柳阁老摆手,道:国公府吃了亏,又早有恨意,总要去官家面前讨要公断,可如今诸侯镇守三方不敢生异,全看于侯在椋都掌兵马大权,官家怎会因为私情家事罔顾大局,这步走完,那小丫头才算真在椋都立稳了脚。 唐绮回忆起假山后的一幕,略有动容,又道:先生,今日她生母离府,二人分别对她打击极大,席上于家两位尊长未曾多言,这么深的局,会不会是他人授意? 柳阁老起身整衣,道:这便是你今日课题了,晚些时候宫内放灯,你不是得进宫陪皇妃娘娘用饭么?届时自有分晓。 唐绮跟着站起身来,为柳阁老取过斗篷披上,送其走出书房。 酉时天色渐晚,公主府的车辇进了宫。 元福宫一众小宫女见到唐绮,个个欢欣得很,围在廊子上像小麻雀般叽叽喳喳,云绣远远地挥着绢赶人,笑说:去去去,殿下每回来都这般,还不够你们看的。 宫女们嘻嘻哈哈散开,云绣用眼角余光飞快睨唐绮一眼,提醒道:殿下,天冷,领口莫敞多了,容易受寒。 唐绮盈盈浅笑,将火狐领子下的白氅襟口随意拉合,说:中午在天香酒楼吃的席,赶回去换衣服有些匆忙,怕误了时辰让母妃久等,就没太注意。 云绣未多言,挑高帘子让她进屋,昭皇妃抱着猫出来,见了她,淡淡说:没久等,刚摆好席你就到了,坐下喝口暖的,便用饭罢。 母女两个落座,在旁伺候的大宫女先端来甜羹,唐绮喝了两口,已被满桌饭菜香飘得起了馋,抬手欲要动筷。 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哈着手抬脚跨进静心堂。 朕在宫门口便闻到香了。 昭皇妃闻声惶恐,正欲责怪外间宫女不做声,曹大德跟在皇帝后头入内,笑得谄媚,陛下不让扰娘娘清净,才没叫奴婢们通传。 唐绮跟着搁筷,成兴帝抬手阻众人见礼,又说:都坐下吧,阿绮归都数日,朕都没得空能见见,今日佳节,都不必拘着。 添好新座后,昭皇妃令宫女都撤出去,里间只留下云绣和曹大德在旁伺候。 成兴帝吃了块酥肉,笑着看唐绮。 这趟出去玩得尽兴吧?朕瞧你红光满面的。 唐绮放碗,叠手道:禀父皇,很尽兴。南部雪也大,和下属打了几场雪仗,还带了些土产回来,母妃不爱吃那些,存在府上一直没动,待父皇风寒大好,儿臣拎来。 成兴帝说:你尽兴便好,正旦时,各方诸侯和各地州府都上贡不少新鲜玩意儿,改日让曹大德拿礼单来瞧,看中什么便赏你了。 陛下又纵她。 昭皇妃放下汤勺,似要再说点什么,成兴帝已笑道:朕就这一个女儿,自然要纵。 唐绮喜道:儿臣谢过父皇。 第二块酥肉没了,曹大德又要伸筷,昭皇妃阻拦道:云绣,这盘可撤了。 唐绮一筷子没吃上,视线跟着云绣手中的酥肉,有些遗憾地扁嘴。 成兴帝说:你也一道下去用饭吧,不用候这儿,我们一家子说说话。 曹大德方才有些忘形,被昭皇妃提点后,告罪退了出去。 阿绮二十三了吧?成兴帝道。 昭皇妃答说:陛下日理万机,她到十月就二十四了。 嗯。成兴帝夹起青菜,埋头吃了,工部你不想去,嫌无聊,接下来有什么喜欢的地儿消遣? 唐绮说:父皇,儿臣才回来几天,还没想去哪呢。 你呀。成兴帝摇头作笑,朕瞧国子监的夫子很有趣,明日开课,你去吧。 唐绮露出难色:要读书? 成兴帝说:读书不好么。明年有恩科,世勋子弟上赶着去国子监,你那几个好友,他们也都去的,这几日吃酒时没同你讲?还是回回当街一吐,给吐忘了? 那原本是作戏给他人看,此时成兴帝提及,唐绮只觉难堪至极,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红个透,她想开口解释,却又找不出合适说辞。 在她羞愧之际,成兴帝已揩好嘴,起身道:那说定了。皇后命人在鎏香水榭摆了戏台子,朕去暖阁坐,你吃好就一道去看戏。 唐绮离座,躬身拜道:是,母后早前派人传过儿臣,正要饭后过去。 昭皇妃将成兴帝送至暖阁饮茶闲坐。 成兴帝说:你不喜走动,朕也不为难你,这里有曹大德伺候,你退下吧,去陪孩子用膳。 这厢唐绮惦念着那盘子酥肉,成兴帝刚一走,便叫云绣端了回来,昭皇妃回到静心堂,她正吃得满嘴油渍。 奇了。昭皇妃脸色凝重地看着她,小声道:陛下怎么盯上你了? 唐绮吞了嚼碎的肉,道:无非要读书么,母妃安心,儿臣哪里会是那块料。 昭皇妃显得坐立难安,说出缘由:你不晓得,上次你进宫,他召过于侯去勤政殿,让那于家姑娘也上国子监读书。 这宫里高墙透风,唐绮敛尽眸底异色,速速吃饭。 昭皇妃叹道:但愿只是本宫忧思过甚,有点草木皆兵了。 晚些时候司礼监太监抬了暖轿到元福宫门口,唐绮上轿,跟着成兴帝的凤舆一路去鎏香水榭,倚仗浩浩荡荡行过月华门,却听外头鼓声如雷动。 锦衣卫迎着队伍而来,抱拳禀报:陛下!国公府一家子跪在端门口,敲了登闻鼓要状告忠义侯。 成兴帝以拳撑着头,胡闹,上元来敲登闻鼓,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曹大德就立在皇帝身边,赶紧劝说:陛下息怒,鼓声已响,不如先见见? 第32章 着人传于侯入宫。成兴帝沉气道:让国公到勤政殿候着,送他夫人去皇后那听戏,至于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爱跪就跪。 锦衣卫领着口谕去了,成兴帝扭头,对掀起轿帘的唐绮问道:你是先去听戏,还是同朕耽搁一会儿? 宫灯映着成兴帝那张和蔼的脸,唐绮没犹豫,手扶轿沿回之一笑:儿臣陪着父皇。 成兴帝心情见好,对曹大德招招手,曹大德一把尖细嗓子扯开:摆驾勤政殿 半个时辰后,勤政殿*内热气蒸腾。 唐绮懒散坐在万里山河图后边,又将衣襟拉开些许,身侧的宫女奉有点心茶水,她没碰,托腮去看外头模糊动静。 成兴帝先前叫人摆起了八角地炉,在姜国公跟前烧旺炭火,他手里则捧本边关风貌册子,看得津津有味,对面姜国公已经热了个大汗淋漓,又不好在天子面前褪衣失礼,憋得面红耳赤,不停拿手巾拭汗。 不多时,小内宦带着于侯进殿,老侯爷似瞧到绸屏后隐隐坐着个人,以其肆意坐姿辩认出了,合手见礼。 老臣请陛下安,请二公主安。 成兴帝没管案上放置的状纸,也没睬于侯,看着手里册子,说:姜爱卿,人已到了,你要状告他什么? 姜国公扶着椅子站起来,说:陛下容禀,老臣要状告于侯怂恿其孙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国公府清白,胡乱攀咬国公府暗买杀手行凶之事。 于侯侧头看姜国公,不当回事地说:亲家公何必为这等小事敲登闻鼓,小辈不懂事,情急之下说错了话,你咋还同她计较上了? 这二人年轻时都是武将,姜国公不爱耍嘴皮子,又朝成兴帝一拜:陛下,此事牵扯国公府声誉,忠义侯府上今日办席,夫人随老臣同去,还请陛下容老臣夫人殿前澄情。 成兴帝终于将手中册子扔到了案上,目中威严尽显:你要状告他,自己还说不清了? 殿中人见龙颜不悦,纷纷垂下首。 于侯倒是从容,倏然笑道:陛下,既然是家中小辈出言失礼,不若宣其上殿,当面给国公爷赔个罪。 成兴帝转脸看向于侯。 人你带来了? 于侯回禀道:老夫想约莫是这桩事儿,就将孙女于姒带来了。 成兴帝说:传。 【作者有话说】 (改于颂相关bug.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暗棋 ◎一更。◎ 晚星伴月,夜色下宫殿魁峨。 燕姒等候在勤政殿外,回想方才一路走来所见,心中不免怅然。这唐国的皇宫也太大了,她路过明和殿外的三千长阶,在无数吉祥瓦当里看到何为岁月沉淀的繁华。 三年前就该见到这番令人赞叹的景致,如今换了新的身份,阴差阳错地倒也来了,朱红宫墙高耸,道长而远,她走得疲累,难以设想她的将来。 传忠义侯孙女于姒进殿 一声高呼惊她回神,有内宦垂首走过来,道:姑娘,请吧。 燕姒快步进殿,脱下外头轻氅的兜帽,立在于侯旁边,毕恭毕敬道:臣女于姒,请陛下安,陛下万岁。 她姿态端庄,容貌秀雅,倒是叫成兴帝眼前一亮。 成兴帝指了指侧边的绸屏,慈和地说:公主也在这儿。 公主? 燕姒闻言脑子空了一瞬,唐国只有一位帝姬,二公主,唐绮。 她不敢失了分寸,立时反应过来,又欠身朝那万里山河图一拜:请公主安。 免礼吧。成兴帝瞧着燕姒说:国公爷你见过了,传你上殿是要问问,今日忠义侯府,你可否污蔑国公府买凶行刺了? 满殿烛火耀光,那绸屏后面坐着的人隐约拂了长袖,让燕姒觉得心口痛。眼下她倒顾不上去多想,掀起裙摆跪下去。 启禀陛下,臣女流落民间十七载有余,向来安稳度日,不想有人泄露臣女身世,迫臣女回椋都认亲,途中遭到多次暗杀,虽九死一生心中仍有余悸,今日府中设宴,国公府不分青红皂白抬棺前来,是要臣女的命,臣女知道此事有误会,可国公夫人不依不饶,臣女不得不疑,因此才有一问。至于是否污蔑,臣女并未妄下定论。 成兴帝干瘦的手在面前一堆奏折里翻来翻去,找出一份折子,让身旁太监拿给姜国公。 姜爱卿啊,八日前朕看了你这折子,也问过于侯,这丫头进了侯府该当如何,于侯不是把她记到你女儿姜舒名下了吗?你们今日在朕眼皮子底下,又是闹的哪一出? 燕姒跪在热烘烘的地上,心中疑云渐起,皇帝为何不听她前面所述,只去敷衍姜国公? 她尚未深思,姜国公已接过奏折,弯腰朝成兴帝一拜。 陛下!状纸上说得很明白了,当年承蒙陛下天恩,为臣女儿赐婚,婚后她陪同于颂返回西北戍边,大将军却从不入她帐中,实是心中有所钟爱,欺瞒我儿已至她郁郁而终,臣有我儿家信为证,实难容这母女,若她生母出身清白便罢,可她生母人呢? 成兴帝听得着实头大,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燕姒知道,他也没法子啊,这桩婚事是他赐的,他皱起眉,目光辗转几许,最后看向于侯。 她生母人呢? 众人都没想这一问会落在于侯头上,燕姒斜眼偷偷瞧,于侯面上露出几分惋惜,拱手说:陛下,不是有刺杀么,她生母在回椋都途中,和她失散了,如今下落不明。多半是 他话音未落,燕姒瞅准时机,俯身向成兴帝磕头:侯府拿到一人,是先前将臣女身世宣扬出去之人,爷爷年迈心软,此事至今未审出结果,想必此人与行刺脱不开干系,为还国公府清白,臣女惶恐,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殿中一片死寂。 燕姒匍匐着,不知这些人是何脸色。 过了片刻,成兴帝才不露情绪地缓说道:于爱卿,人明日提到大理寺去,立案从严查办,务必还国公府清白,今日就先退下吧。 姜国公告状不成反惹身事儿,可他又不敢驳了皇帝面子,心里的憋屈都快翻江倒海了,嘴上却只能说:微臣遵命。 于侯将燕姒从地上扶起来,正要随姜国公一同告退,外间突然响起老妇哭喊声,内宦匆匆进殿,成兴帝脸色一沉,说:曹大德。 他身旁的太监立即猫腰小跑过去,那内宦与其耳语几句,折回来禀告说:陛下,是国公夫人知道于家姑娘来了,跪在殿外求见。 众人停步,成兴帝猛地起身,怒道: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姜国公忙不迭折回跪下:陛下恕罪,臣治家不严 成兴帝咳嗽起来,曹大德赶紧端茶伺候,成兴帝不耐烦地推开他,指着姜国公道:爱卿当勤政殿是给你断家务事的地方么?今日朕便给你断上这一回! 姜国公浑身抖如筛糠,快哭出来似的,急道:陛下息怒,微臣岂敢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成兴帝气得以拳捶桌,伸手指向燕姒,既是要断陈年旧事,晚辈不宜在场,你先同公主侯在一处。 燕姒只觉心口处更加痛了。 成兴帝约莫是怕国公夫人过于激动,而有了这番安排,苦了她刚迈进这唐国皇宫,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天子跟前陈述,腿还尚且软着,就要见到前世要了她命的人。 皇命难违,内宦走过来请燕姒,她只好硬着头皮,艰难地迈开步伐往那绸屏走。 绕过万里山河图,燕姒垂睫,一双漂亮弓鞋率先映入眼帘,弓头用银线绣着凤鸟,凤鸟的羽翼隐没在云团般的袍裾下。 青白相交的坠地广袖稍加摆动,内宦便在燕姒身侧,小声道:殿下请姑娘过去坐着。 燕姒双手发麻,脑中已是混沌不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刚落座,成兴帝就宣了国公夫人入殿。 姜夫人约莫是仗着年岁和诰命在身,进了殿先就扑跪在地,哭诉道:老身请陛下做主!严惩害死我儿的真凶! 成兴帝坐回软椅上,冷声道:谁是你所说的真凶? 姜夫人道:于颂原配妻女便是害死我儿真凶! 于侯从旁叹气道:嫂嫂竟说些摸不着边际的话,儿媳去时,老夫那孙女儿还没出生么,怎会害了儿媳性命。 姜夫人趴在地上痛哭道:就是你欺瞒陛下!将于颂心有所属之事按下不说,这才哄得我儿嫁入忠义侯府,年纪轻轻守活寡,思郁成疾早早去了,可怜老妇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日你还妄自将那孽种记入我儿名下,教我儿九泉难安!你休想! 第33章 于侯挠着头,惯常地发着懵道:我家老五的为人么,哥哥嫂嫂都是知晓的,他年纪轻轻就披甲上了战场,哪里有心风月之事,老夫见他岁数到了,给他指个陪房竟成罪过。 姜夫人怒目恨着于侯道:既然是指的陪房,那女子现今为何不出面?还有那厉害的小丫头!你不是带来了么?她污蔑国公府行了暗杀之事,老妇要和她当堂对质! 于侯甚是无奈道:嫂嫂何必非要伤和气?该说的都说清了,还对质什么?儿媳病逝,老夫也很痛惜,再说儿女情长不是你情我愿嘛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论了好半晌,姜夫人哭着哭着,突然大笑起来。 她形似癫狂,边哭边笑道:万岁爷!老妇儿子们中庸,唯一心寄小女姜舒,于侯忠君爱国不假,却不是那仁义之辈!先太后故去了,国公府荣恩已衰,今日陛下不为老妇亡女做这回主!老妇便一头撞死在这殿中! 此番姜夫人已是殿前失言,燕姒坐在后头听到此处,便轻轻闭上了眼睛。痛失爱女,不肯释怀,本该叫人怜悯,可天子威严,如何能受她的胁迫? 这一局燕姒大获全胜了。 她心头却并不觉出多少畅快,从姜夫人的言辞中猜出七八分隐情,让她难免想起同样是为了女儿,忍痛离开的荀娘子。 姜夫人寻死腻活,于侯想劝又劝不了,姜国公劝了又劝不住,太监们连忙上前拦着殿内盘龙柱,生怕她真不要命撞死在此,殿内一时闹得个不可开交。 成兴帝抬手招过旁边的太监,与其交代两句,随后起身砸了手边茶碗,喧哗声在瓷器碎裂的脆响中顿时戛然而止。 殿中人见皇帝龙颜大怒,纷纷跪地告罪。 曹大德绕到绸屏后,对唐绮作揖道:官家吩咐,请殿下先送于家姑娘回侯府。皇后娘娘那里,已差人去通报了。 燕姒顿感自己被火舌燎到似的,从凳子上蓦地站起来道:不敢劳烦殿下。 对面稳坐的二公主却道:刚巧,顺路。 少倾后,殿内静下来。 成兴帝把殿中闲杂人等都散出去了,曹大德扶着他坐回软椅上,他从摔了茶碗起就咳嗽不止,跟前跪着的姜国公夫妇和于侯三人,无一再敢开口说话。 现下不闹了? 姜夫人强忍着心里不满,磕头下去,说:臣妇死罪。 成兴帝风寒未痊愈,伤神说:朕晓得你不会畅快,皇后今日不是赐了一套五蝠捧寿的头面给你么,她体恤你永失爱女之心,你还如此胡搅蛮缠。 姜夫人脸色巨变。 皇后申时派亲信秘密送礼进国公府,此刻不到戌时,皇帝不仅知道,话里话外都在为皇后改了意思,这本是国公府和忠义侯府的家务事,只是牵扯到皇帝赐婚,又有皇后暗中授意,她才敢大张旗鼓地闹开,结果皇帝无所不知,反倒她犯下大闹御前的罪过,白白给人当了棍使! 成兴帝撑着头叹气,劝解道:朕且问你,国公府没了唯一的千金,忠义侯府也没了风华绝代的世子,谁又从此事中捞了个好来?那小女儿朕瞧着跟于颂很神似,于家难得有后,当年事就当年了。朕谅在你爱子心切,免去你罪,回府静思己过吧。 姜夫人被当头棒喝,瘫软在地。 成兴帝问谁捞到好,她才幡然醒悟过来,哪有什么好呢?她再闹,逝去多年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皇帝借她之手试探皇后,又将于侯孙女之事轻轻揭过,早已表了态。国公府认不认这个记名的嫡孙女根本不重要,因为 皇帝认了。 直到公主府的马车出了宫,燕姒都还在神游。 她始终垂着头,不去瞧相对而坐的女人,今日种种皆在她的谋算之中,唯一的这个意外,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鹭城城墙下穿心一箭,仿佛发生在昨天。 越离这位二公主殿下近,那种锥心痛楚便越清晰,尽管她拼命在劝慰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了,时过境迁了,身侧之人,却在无形中给了她极强的压迫感。 长盛大街两旁灯火明朗,时逢上元佳节,夜晚比白昼还要热闹许多,马车走得慢,似乎是车轱辘碾上了什么物什,以至于猛地颠簸了一下。 燕姒身形剧晃,忽被人捏住胳膊。 途中一言不发的唐绮,终于开口道:你初到椋都,还不知晓,过节时总有人在街上乱扔东西,可得坐稳了。 这声音轻快朗润算得上动听,燕姒却急忙退避三舍,坐直后胡乱地点头,说:多谢殿下。 她不抬头,唐绮肆意盯着她看,心里思索琢磨,忠义侯府拿到散播她身世的人,想私下查,又审不出背后主谋,她便将人送到大理寺,让这桩案子过堂。这丫头胆子得有多大,才敢连皇帝都算计其中,怎么到了自己面前反而怯成这样? 唐绮伸脚轻轻踢了下燕姒的鞋尖,疑惑道:你怕本殿? 燕姒下意识地想点头,点到一半卡住了,又匆忙地摇摇头,小声否认道:不是的。 唐绮不禁笑了,追问她道:若非如此,你做什么一路都不曾看过来? 燕姒两只手藏在长袖中打架,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殿下尊贵,臣女不敢冒犯。 她的紧张太明显了,唐绮越发好奇,再次伸脚过去碰触她的鞋尖。 你方才在勤政殿里,可不是这番模样,本殿看你第一次面圣,能那般镇定自若,逻辑缜密口齿清晰,比姜夫人胆子还更大些。 燕姒曲腿往后退避,含糊答说:殿下抬举了,臣女胆子很小的,当时被逼无奈而已,到现在都还腿软呢。 面前的人倏地探身凑近了些,一柄折扇挑上燕姒的下巴。 唐绮说: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改于颂相关bug.) 第29章 帝姬 ◎二更。◎ 燕姒被扇上凉意激得心颤,有些麻木地微扬起头,而后看到一张鬼斧神工的脸。 二公主黑发盘成朝天髻,眉欲飞入云鬓,眼尾黛扫风流,浑然天成的瑰丽将人的视线紧紧吸附,而那眸中的微光和唇角的薄笑,又无一不在散发轻佻意味。 玩世不恭。 燕姒眨着眼睛,想到了与之相衬的形容,垂眼时,不小心瞥到唐绮敞开的衣襟处,浅壑微露,她脸颊不由得发起烫,侧过头不好再看。 唐绮初见她这副小动物般的怯怯神情,更因今日先生给的题有了解,一时心血来潮,眸中喜色频现,又问:躲什么?本殿只是好奇,你这么厉害,接下来有何打算? 燕姒方才那些莫名的怯意横扫而空,闻言已然感知到潜在的危险,她瞳孔微缩,警惕起来。 殿下说什么,臣女听不懂。 唐绮见人回头来看,欣然退坐回去,哗地敞开折扇,抚摸上头的喜鹊登枝图,再掀眼帘时,目中精光乍现,她说:抓到挑起事端的那人,却私自羁押审讯。忠义侯一定没料到,你会连他这个当爷爷的都坑害吧? 燕姒心间大动,前几日,于红英讲时政,不是说这二公主因射杀奚国和亲公主,伤了两国交好,自此后臣心渐失,又因皇帝偏袒,索性混成了椋都第一纨绔么? 没有哪个纨绔,能轻易看穿此事。 二人对视,燕姒强作镇定,也朝唐绮甜甜地笑,殿下越说,臣女越不懂,是国公夫人先要清白的。 不是你引着她顺你的话往下说?唐绮靠在马车上,收扇敲自己的眉心,唇角笑意明显,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本殿无非觉着你这人很是有趣,忠义侯府唯一的小辈,将来是要袭爵的,为什么,你和侯府不是一条心? 燕姒脑中发昏,很想说一句,是不是一条心,同公主殿下有什么干系? 但她不能。 二公主目的尚且不明,她心中怅然,生怕被其盯上,只好继续装傻,说:殿下多虑了,臣女生为于家子孙,怎会同侯府不是一条心呢。 一条心?唐绮的目光落于燕姒眼底,眼神是在说你少诓我,她道:你把那人送到父皇面前,不就是告诉父皇,侯府有所隐瞒么?父皇贵为天子,能不疑心侯府?侯爷选择隐瞒,现在让你撂他的底? 燕姒听得背后汗毛倒竖,偏偏唐绮就直勾勾盯着她,似乎在等她难以自圆其说。她才刚从皇宫出来,还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了,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可以喘口气了,结果唐绮就冒了出来。 她又开始觉得,心口痛! 这人是老天爷特意派来折磨她的么?偏偏人家仍是尊贵无比的公主,自己只是一个下臣的孙女,她们之间有着地位压制,燕姒不能得罪她。 唐绮端详她半晌,忽然神秘一笑,说:不如让本殿猜猜,你激怒国公夫人,卖了侯府,借父皇的手帮你查事儿,和侯府不亲,是因为你那位未曾现身的阿娘? 第34章 燕姒快被她吓得当场昏厥了,她才是厉害!仅凭殿内言辞,就全说中了。 该怎么应对才好? 燕姒不答话,唐绮却兴致勃勃,自得其乐地道:本殿猜对了吧?如果猜对了,那你可别发傻,这事没那么容易,人送去大理寺审,里头的门门道道就更多了,你一个小姑娘,根本摸不到边儿,侯爷今日回到府中,说不定还要与你为难。 燕姒紧张得口干舌燥。 她并不担心侯府会为难,周夫人已物尽其用,落到于红英手里多日审不出结果,求死之心不消多说,这是快刀斩乱麻之举。唐绮将她所谋剖析出来,自己却教人看不清目的,是敌是友? 她看不清,便不能认。 在唐绮的注视下,她舔着唇,殿下说的这些,臣女一概不知,已经听糊涂了。 唐绮听到她急促呼吸,听出警惕之意。平和地道:你与我有缘,莫不如,本殿给你指条明路? 燕姒正襟危坐,什么缘? 唐绮收回了视线,低头轻叹,实不相瞒,本殿的亡妻,与你重了名。 外头的喧嚣顷刻退远,燕姒脑海里只剩下唐绮这声亡妻,她四肢发软,深吸一口气,问:依殿下高见,臣女该走什么路? 唐绮正色道:你哪天要是在侯府熬不下去,又不想被人戏弄于股掌之间,不如,另寻个靠山,这满椋都的勋贵子弟,总有人能护你。 找个靠山? 燕姒心中暗自嘲笑,哪个山头又会无所求地给她靠,她定神时,马车刚好停下,外头车夫禀报说:殿下,到侯府了。 唐绮的青白广袖随势而动,折扇拦在欲要起身的燕姒跟前。 记着本殿的话,为自己择条明路,大理寺一立案,背后主谋定会多加阻拦,你什么真相也寻摸不到的。 殿下费心了。燕姒朝唐绮欠身,下马车前,回头俏皮一笑,臣女本就没指望此事有个结果。今日多谢殿下送我一程,下次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日,殿下走好。 唐绮曲膝而坐与她平视,露齿回笑道:你要是想见本殿,日后有的是机会。 谁想见了? 若能选择,她一定要离这个曾要了她命的女人,越远越好! - 于红英在清玉院等候良久,戌时过半,燕姒回来了。 轮椅往前迎,于红英问:侯爷呢? 还在宫中,官家留他说话。燕姒接过泯静送上的兔绒钱袋抱着,姑母不必烦忧,今日入宫,御前澄情,官家已认下我的身份,国公府不得不息事宁人。 于红英瞧了她手中物,惊奇道:这不是府中物,哪来的? 燕姒摆手让泯静先退下,摸着那团毛茸茸,道:入府之前随意买的,瞧着可爱。 天上明月高悬。 于红英眼里,蓄着旁人看不穿的情绪,她说:你很聪慧,五哥若知晓,定然欣慰。 燕姒费神一整天,疲惫不已,略欠身敷衍一拜,抬脚便要回房。 姒儿。于红英叫住她,锦衣卫千户崔漫云,是由内阁大学士柳栖雁保举入卫属的,莫要与她走得太近。 燕姒顿足木阶上,心中揣测是何时露的短,今日侯府席上的一举一动,亦或是响水郡思霏救她出城? 她不能直接问,便道:这位柳阁老,先前倒是没听姑母说起过。 月色皎洁,池上多雾霭。 于红英处于池边,那白茫茫的烟雾缠绕过来,便让她融进景中。 燕姒看到她在雾霭里低下头,似斟酌什么,沉默少倾,才启唇道:柳栖雁,前朝文武双科状元,至今也看不清她站在哪方势力,此人不得不防。 左右今日国公府事毕,明日便要早起往国子监读书,能安生些时日了罢。燕姒说着回身,又踩上一阶,懒于应付了。 于红英笑说:读书归读书,该学的一样不能少,不可懈怠。之前给你说过,哪些人可交,哪些人要避,你都记牢了么? 她提此事,倒令燕姒警醒。 今日与唐绮相见,究竟是巧遇,还是她螳螂捕蝉,人家黄雀在后?侯府门前,唐绮说那句有的是机会又暗示什么?唐绮能将她的局看清楚,其它人呢?皇帝会不会也看穿了她的心思? 燕姒只觉眼前疑云更甚,回想今日急功冒进,后背冷汗浸湿了衣衫,不仅是心口痛,连脑瓜子也快转不动了。 她上了最后一道阶,头也没回,背书般絮絮叨叨答起来:国公府长孙姜庆、宣贵妃之子三殿下唐亦、户部尚书嫡女楚可心 于红英敛眉轻笑,信手将随侍招来,说:回菡萏院。 - 于延霆戌时末回到府中,急匆匆往书房走,顾不上换衣,先命人去请于红英。 父女两个关起门,于红英便问:爹?出了什么事? 于延霆伸手在胡子上狠劲抹一把,烛光照亮他苍苍白发,他说:老夫那个宝贝大孙女儿,把地牢里那个送给皇帝了。 于红英听后愣怔了片刻,说:她想得深,您急什么? 于延霆刚端起茶,又放回去,担忧道:皇帝这下知道咱们暗中调查了,心头不会高兴。 阿爹糊涂。于红英安抚他道:那人对侯府已毫无用处,留在我们手里,就是个隐患。由她送出去,省却他日诸多麻烦,好过阿爹将来棘手,她是于家人,又是晚辈,皇帝怎可能以为她自己做得了主? 于延霆擅用兵,但不擅谋。 他是当帅的天才,年岁越大,越畏首畏尾,他逃不出椋都了,就指望后辈搏出条路,他的梦里全是辽东广阔原野,痴心终老之日要埋骨故土。 于红英见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惊愕,他喜道:如你这般说,还是个好事? 也非全好。于红英道:大理寺那边,还是得盯着,届时这颗石子打破死寂,引蛇出洞便要设防,明日她去国子监,我得抓紧教她些防身之术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在18:00. 第30章 游湖 ◎三更。◎ 连续下了数多天的雨,时遇惊蛰,难得放起晴。 堂上夫子妙语连珠地讲战略,国子监学子们听得兴致蛊然,个个聚精会神,燕姒坐在后排,骄阳洒来,她拿过书本盖住脸,闻着墨香味儿倒头去睡。 邻桌的三殿下唐亦,用笔伸出去碰姑娘家的胳膊,刚睡下的人口齿不清地呓语了两句,不予理会。 唐亦瞥着她露在袖外的半截粉白手臂,皱眉悄声道:于妹妹,你好歹将书立起来,别叫夫子发现了,课后又罚你留堂。 姑娘留堂也睡。身后陪读的宁浩水见怪不怪,埋头记注解,夫子这两日不管春困,殿下自个儿听罢,无须管她。 唐亦忍不住低头笑,笑出脸颊两个浅梨涡,旁侧突然飞来一个鸡蛋大的纸团,不偏不倚砸在他手边,他紧张瞬息,飞快将纸团藏到桌下。 好在此刻夫子已讲到辽东军振东伯用兵精彩处,无人注意唐亦,他悄悄展开纸团探看,上头的字状似狗刨,一看就知道出自他二姐唐绮之手。 唐绮写的是 今个儿日头好,余在安乐大街后备了画舫,邀三弟同游碧水湖。 唐亦为人雅正端方,勤学好问,加之有宣贵妃鞭策,私底下从不能吃喝享乐,虽然对春日美景有所心动,但奈何身后有侍卫伴读,哪里能应? 他将那纸团塞进袖袋,侧过头,见他二姐唐绮单臂靠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托腮,假模假样听学,实则在斜眼看着他,正等他答。 唐亦对着唐绮细微地摇头,用眼神暗示,宣贵妃派人看着的,不好出去耍。 咳咳夫子早觉察后排动静,这些个儿天潢贵胄不好教,打不得也骂不得,摸着胡须只能稍作提醒。 唐绮对这夫子视而不见,反而在前边学生们的议论声中,拖了蒲团挨到唐亦面前来坐。 你真不去?碧水湖边上的柳条出芽,沿岸辛夷花开早了,美不胜收啊。 唐亦压低声音,有些遗憾地道:怕是不成 唐绮咂咂嘴,从他背后展臂过去,折扇戳到一人软腰上。 桌上趴着的人挪开书,一脸困倦地揉眼睛,压着嗓音迷糊地问:三殿下,您又作甚? 唐亦真的是冤枉,听着那奶呼呼的声音,好脾气地解释:不是我啊。 燕姒佯作费力睁开眼睛,瞧见唐绮隔着唐亦往桌前俯下身,笑似春风地盯着她说:游碧水湖去不去?你不是和楚畅要好?她要去的。 第35章 楚畅其人,乃户部尚书家庶出的三小姐,于红英怕燕姒接近楚家嫡女惹人警觉,但将来又少不得有需要用到户部的地方,这才让燕姒同其交好。 不过,若有唐绮在,那就不一样了。 这位公主殿下,早前说她们有的是机会见,结果次日燕姒往国子监来报道就与她碰个正着,要说又是个巧合,燕姒不信。之后听学,总会刻意隐在人堆里,对她能避则避。 不去。燕姒转过头,趴到另一边接着睡。 唐绮耐心极好,扇子又戳了过来,你不去么?待会儿夫子若要提问,本殿就替你 燕姒烦不胜烦,扭脸对着她,艰难地扯出个笑容,殿下,臣女今日有别的事,实在无法作陪。 唐绮替她出主意,说:什么事那么重要?你午膳去办,本殿在画舫上给你留好吃食,办完你来? 这就有要她非去不可地意思了。 若夫子抽问,她答出来是显山露水,答不出来要罚她留堂抄书,人睡着,耳朵还带着,唐绮有的是法子捉弄她,近来尤其屡试不爽。 燕姒颇是无奈,咬牙忍下不快,说:去,赶得上我一定去。 甚好。唐绮这耍主儿心满意足了,折立起腿,勾上唐亦的肩,在其耳边小声道:三弟,连她都要去,你真不去? 晚些时候放了课,学生们拜完夫子,三五成群步行而出。 国子监门口,数顶轿子今日全都避出丈余,只因二公主的软舆停在最前,不仅纱绸随风漂浮翻飞,连随行女使仆从都占了大块地方。 燕姒出来时,身旁的女子亲昵地笑说:于妹妹你瞧,这还没倒春寒,刚一暖和,她就做起声势来了。 那边太阳底下,女使上前要搀人,唐绮折扇一敞,自己猫腰抬脚,坐定后,朝燕姒这边挥手。 畅畅!快着些!太阳晒人! 这个没骨头的娇生子。楚畅笑得大方,回头见燕姒目光正在那处,故作感慨道:她生得这么好,可怜的我不好女色了,也不知将来是谁能入她眼。 燕姒若有所思,顺着楚畅的话往下说:是啊,我也不好女色。 楚畅稍扬了一下眉,随后又道:于妹妹早些将事办妥,早些来,我先行一步,记住啊,安乐大街的天香酒楼后边,画舫就停在那。 她先欠身对燕姒施以礼,燕姒回完礼后,二人作了别。 待公主府软舆一离开,各府轿子渐渐起行,宁浩水背着书箱,随燕姒一同到侯府轿子前。 压轿后,燕姒坐进轿子,说:慢慢走,长盛大街上有家望春小馆子,去那里用午膳。 泯静跟在旁边,边走边问:姑娘,咱不是去安乐大街吃么? 我想吃小馆子的生煎包了。 燕姒今日的确有事,她学得快,腕子上劲用得巧,于红英教的暗器已初见成效,便得以能去亲自挑些仆从扩充清玉院。 偏是不巧,椋都里头能做这桩买卖的,全都汇集在安乐大街。 游湖的事已无法推辞,她只能绕路,先往侯府方向折返,用完午膳,再慢慢去办事,心下想的是,最好能拖迟些,让唐绮那边等不及先动。 唐绮的确等不及。 午时三刻众人用完饭,从天香酒楼后边登上画舫。 一众勋贵子女簇拥唐绮往里走,女使拨开珠帘,她入内道:今日本殿可备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吃的喝的耍的,全是年节上的贡品,诸位玩尽兴。 舫中矮席铺设奢靡,琳琅满目的稀奇货层出不穷,顷刻就将这帮王孙贵族引了过去,楚畅领头,嬉皮笑脸地说:那我们就不跟二公主客气了! 伺候的仆从们动作起来,将四周窗户全部打开,微风扶窗缓缓而入,*满舫异域熏香沁人心脾。 这些人列席赏玩,唐亦显得格格不入。 他与他这位在年轻小辈里很吃得开的二姐不同,皇帝未立储,他母妃正专宠,虽他文采出众,却不敢叫人亲近,毕竟皇后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大殿下又去了兵部历练,到底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唐绮见他枯坐一边,靠窗听着风吟,便从人群中步出,到他对面倘衣坐下。 二姐。唐亦有些尴尬地笑。 唐绮提起一把酒壶,往翠玉杯里斟上紫红琼浆,尝尝,西边送来的葡萄酒。 唐亦身边的侍卫被留在岸上,他心头烦闷,果断抬手,仰头喝尽。 唐绮笑得开怀,她说:哪是你这般豪饮的啊,这玩意儿你得细品。 第二杯,唐亦浅啄一口,望向杯中酒,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1],好酒! 唐亦长得斯文,饮酒端坐,哪里有什么跑马情怀?唐绮托腮瞧着他,他脸上慢慢显现薄红,笑起来时,颊边梨涡里酝起温软。 画舫许久没有动,那帮贵子贵女来回催问,青跃躬身入内,到唐绮身侧,说:殿下,人还没来。 唐绮摆手,那丫头定是躲懒了,你去吧,叫人开船。 青跃行礼退出。 申时末,太阳西移,碧水湖湖面涟漪清波,风大了。 唐绮见唐亦酒劲快上来,要吩咐后头的女使过去关上两扇窗。 二姐。唐亦忽然睁开眼,按住她的腕子,说:你诓我来,是想将我与她凑作一起? 哪有?我是带你出来散心。唐绮拍拍唐亦的手,乖,这酒后劲大着呢,你不能吹风。 唐亦不知是不是借着酒意壮了胆子,拽着唐绮不撒手,说:别关窗,太憋闷了,我喘不过气,她何时才来? 唐绮心当唐亦怕宣贵妃责难,安抚道:就快了,她答应了,不敢失约。 唐亦被扶去厢房小憩,青跃快步到唐绮身边,附耳说:人寻到了,就在安乐大街,是去买了几个奴仆,这会子正沿岸寻过来。 唐绮点点头,说:你就在前边上岸,让百灵去请。 青跃应了,转身去找百灵。 晚些时候,楚畅过来拉守在厢房里的唐绮,嚷着要去外头赏晚霞,众人里有礼部出身的,学过胡琴,正好弹奏几曲助助兴。 唐绮跟着楚畅到了甲板上,见众人已各自四散开疯玩,异邦琴声叮咚着随灿灿流水欢淌,引得沿岸百姓驻足侧目围观。 临近金玲乐坊,有坊内乐师抱琴而出,幕天席地隔水协奏,百姓们欢呼捧场。 乐声初毕,画舫靠岸。 两岸柳嫩花娇,天边红云绚烂,燕姒背着金色霞光登船,见那有着倾国之容的二公主,斜倚栏杆,朝她勾唇一笑。 她走近,欠身时手肘被折扇抵住,唐绮说:阿姒,你好能拖。 【作者有话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1]:《凉州词二首其一》唐王翰 第31章 御心 ◎一更。◎ 殿下恕罪。燕姒起身,朝唐绮抱歉地笑,不想这个时辰了。 唐绮直直看着她,正要说点什么,楚畅奔着二人来了,亲昵地挽起燕姒的胳膊,说:于妹妹你怎么才来,叫我们好等。 湖上风大,燕姒用手将湖风吹乱的鬓发捋向耳后,扭头同楚畅解释。 确实有事儿耽搁了,忙完我便立刻赶来啦。 楚畅约莫是玩得很尽兴,在身后众人的哄闹声中拔高嗓子,笑说:我倒是没怄你的气!不过殿下巴巴等了半天,给你留了一桌吃的,就怕你饿着! 真的么?燕姒回眸略作惊讶,弯着唇露出甜笑。 唐绮也笑,真的呀。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燕姒只不过随口问问,并没打算去揣测唐绮究竟是何用意。毕竟于红英给她的提点是,二公主无才无势,仅因是女儿身受皇帝偏爱,与其相处,面上过得去便好。 譬如她,就是故意拖的。 原本她想的午后游湖,怎么着也游不到天黑,谁料这群人,竟真的能在湖上面飘了整个下午,任凭她再拖,也不能拖过晚膳不现身。 见她含笑不语,唐绮哗地收起折扇,往舫内指道:你若不信,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信的!燕姒立时摆出又软又柔的神情,合手说:我受宠若惊。 唐绮说:最好是。 楚畅推推燕姒的肩膀,打岔道:走啦!船已掉头,回去走得快,咱们抓紧了进去吃些酒,今日贡品里头,我最贪这一口。 好。燕姒颔首应着,跟随二人一起往舫内去。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画舫上伺候的女使们点亮灯笼,舫内比外头还要明亮。 燕姒入内后,见四周桌席只摆瓜果点心,和一些供人赏玩的精巧物件,唯独左边里侧还剩一桌,饭食皆由印天香酒楼字样的瓷器装盛,旁侧跪两个女使,身边放置四层高的食盒,一人燃着小炉,另一人待锅里水沸,热好了的才往席案上摆。 第36章 殿下有心了。 她朝唐绮致以谢意,唐绮点头作应,三人来到桌前,唐绮率先占了一方落座,侧过脸吩咐女使:去取些葡萄酒来。 楚畅按着燕姒的肩膀坐下,将桌上盖碗个个掀开来放到一旁,打趣燕姒说:冤家呀,你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可得要先罚三杯。 燕姒笑道:好好好,我认罚。 饮过葡萄酒,嘴里回甘。 过瘾!楚畅甩袖,笑看燕姒:怎么样?是不是不虚此行? 燕姒附和点头,左右不见唐亦,便问:三殿下没来? 唐绮的手放在案上轻敲,来了,醉着,你要寻他? 楚畅忙说:让三殿下好生睡,有我们陪你,还嫌不够呀? 燕姒哄着说:不敢不敢。 三人都用过午膳,现下没怎么饿,动筷只挑佐酒的小菜,时而举杯对饮。 燕姒话不多,安静听着楚畅和唐绮聊一些消遣的乐子,楚畅爱酒,喜古玩字画,无论她说什么,唐绮都能与她畅谈,但听来听去,燕姒都没摸清唐绮的喜好。 此番游湖虽说是应付唐绮,但不能光听不说,燕姒想了想,话赶话地问:那殿下喜欢什么? 楚畅先是一愣,燕姒正不明所以,便听她笑得贼欢,与唐绮同时喝下一杯酒,才神色作怪地道:她么,好美婢!瞧瞧她出行带着的,哪个不是一副好皮囊。 燕姒回想片刻,好像真的是。 殿下这个爱好,还挺特别。燕姒实在难以想出什么词来奉承她了。 唐绮不以为意,用勺子舀一颗去好皮的枇杷吃进嘴里,吐出籽,吞了果肉后,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说此话,明眸善睐,耳边是急流之声,风灌进来,燕姒低下了头。 楚畅嚼碎花生米,放下酒杯说:这一下午,汤汤水水喝得多了,你们稍待,我去去就回! 人一走,舫内只剩下唐绮和燕姒。 二人自上次侯府门前分别,再没像此时这般独处过。楚畅离席,舫内静下来,外头笑闹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燕姒手里的筷子在盘中慢慢挑鱼刺。 上次同你说的事,你可有想出什么头绪? 唐绮果然问了! 从她提出邀燕姒游湖,燕姒就在琢磨,她约她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看到的唐绮和别人口中的唐绮大相径庭,三年前那个毫不手软箭术精纯的唐绮,和现如今所谓的椋都第一纨绔,根本扣不上,反倒是那一夜 那一夜轻易看穿她所布之局的唐绮,和眼下这个喜好不显人前的唐绮,才能扣个严丝合缝! 燕姒稳稳端坐,掀起眼帘说:殿下这样看着我,我都要误会了。 唐绮手中的勺子随意丢到碗中,笑得惊心动魄,你一回避我所问,我就更耐不住要去好奇。 殿下的趣味不是美婢么?我自知姿色平平,所求无非自保,并没有什么值得殿下好奇的。燕姒拨干净了刺,将鱼肉送进口中。 她嘴巴偏小,唇上的粉嫩和鱼肉的白嫩胶在一处,张口时柔软巧舌往上勾动,撩得人心里发痒。 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眼尾下吊宛如睡凤,眸子里搁着晶莹,朝唐绮看过来时,又好似浑然无辜。 先生曾教过唐绮用人之术。 下乘威逼,中乘利诱,上乘二者兼顾,此外,另有最佳手段,是为御心。 唐绮专研多日,于家姑娘油盐不进,威逼会适得其反,御心又着实太难,只剩下利诱可取,而先前她摸不透此人想要什么,直到今日游湖之约,她在这样的眼神里,终于意会过来。 她眸光暗转,挪开视线,说:你过谦了。我瞧你是拽着风筝的线,收放自如。 什么风筝什么线呢?殿下又把我说迷糊了。燕姒咽掉了鱼肉,偏身往画舫门舱处看了一眼,畅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和唐绮聊天儿太费神,她总在试图窥探燕姒心中所思所想,自己却藏得严严实实。 燕姒不想继续与她纠缠,唐绮却并不想就此作罢,她用掌心托起腮,脂粉薄涂的脸被酒意熏红,半垂着睫睨视。 送去大理寺那个人连半个月都没挨过,你竟坐得住,我后来仔细斟酌,到国子监见你藏拙,今日,终于想通你安的什么心了。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根本鞭长莫及。燕姒拢袖道:不过,殿下想让我安什么心,那我就安什么心好了。 湖上春景被拢入夜,沿岸楼子接连点上了灯。 唐绮精心装扮的脸映在灯火阑珊里,燕姒看到她倏然笑了,她说,三弟秉性纯善,本殿望你能以诚待之。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燕姒一头雾水,正欲说点什么,外头突然喧哗声起,唐绮回身,瞥见岸边楼阁里有黑影耸动,随后数只羽箭自楼阁上直冲而来,画舫窗门大敞,再要关上已来不及! 躲开! 唐绮大喊一声,燕姒肩膀被她猛力拉拽,两人抱作一团,翻滚几圈,撞在了幔帘后的木板上。 这个位置,刚好避掉楼阁视线,燕姒爬坐起来,瑟缩着退开寸远,圈手紧紧抱住双膝。 先前奋力的伪装全数散去,她盯着唐绮,警惕高涨,问:你今日引我上船,为的就是这一出? 唐绮和她各占一边,将幔帘拉开缝隙,窥视外间情形,不忘答道:我要是为这出,做什么以身犯险? 二公主好计策!大理寺囚犯畏罪自杀,背后主谋无机可趁,今日我不上船,便离不了银甲军暗中相护!要我的命不难,难的是你无法在明处杀我! 你想说我是那背后主谋? 唐绮收回手,仿佛听到个天大笑话,她道:画舫上的女使半数会武,今日游湖的人之中也有几个擅拳脚,护着这帮勋贵子女不会吃力。反倒是窗门大敞,舫上灯笼刚好给沿岸刺客作了明灯,我同你一处,刚才救你干什么? 燕姒寒声道:由始至终,你无端护我,这才是离奇之举!今日我为鱼肉你为刀俎!直接动手岂不畅快?何须这般恼羞成怒? 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唐绮深重沉气,说:椋都城内天子脚下,外头乱了,今日锦衣卫巡防,很快便会赶来,你把心揣回肚子里,出不了事。 燕姒闻言,眉头蹙紧。 都这般激了,还不见有任何马脚漏出来,莫非真的不是她? 沿岸的刺客有锦衣卫解决,那万一这碧水湖里头 燕姒刚思及此处,她身旁窗外,水花猛然暴起,有黑衣人破水翻入舫内,脚步声杂乱无章,燕姒只觉毛骨悚然,尚来不及思考,那人已挑开幔帘,劈刀朝她砍来。 今日赴约,她没带防身之物! 燕姒瞳孔激缩,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后头的唐绮抬手砸来一盏金佛,黑衣人头破血流,仰面倒下,她看到唐绮凌厉眼神,竟生出莫名熟悉之感。 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错乱 ◎二更。◎ 燕姒话还未出口,忽见唐绮脸色微变,踩上跟前桌席,一跃而起朝她扑来,随即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 转瞬间,她便觉着唇上贴了什么,有葡萄酒的香甜,既软又湿。 不远处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 楚畅一脚踏入舫内,短暂错愕,反手关上门,对外头喊:百灵! 唐绮单手撑住木板拉开二人距离,侧头过去道:你别瞎喊,外头如何了? 户部尚书家的庶小姐尽管不怎么受宠,那也是从小在高门里头磨大的,今日场面非但没叫她生出惧怕感,反而有些兴奋地提高裙摆,快步跑了过来。 瞧你有力气说话,我便知你无什么大碍了。楚畅说:摸上画舫的刺客都已被制住,沿岸锦衣卫来得快,此时约莫还在搜寻漏网之鱼呢! 唐绮听后,往后退开数步,整个人隐入幔帘内昏暗处,坐到地上喘息,那便好,你莫张扬。 楚畅已到了她跟前,蹲身说:不张扬,你这个伤怎么弄? 燕姒这才明白过来,唐绮方才罩住她,后背暴露在外,那一挡,并非轻薄之举。 唇上香甜残留,她即刻打消了自己先前的念头,急问:箭伤?怕是不一般,需得即刻传郎中来。 二人说话间,外头有人把门拍得哐哐响,唐绮身边那个貌美女使来了,正焦急朝里头喊:殿下!三姑娘! 楚畅扭头,柳叶细眉敛起,我看还是听于妹妹的。 第37章 唐绮说:不成。游湖是本殿相邀,若我受伤之事传扬出去,别人还当本殿要做什么苦肉计。 这话是说给燕姒听的,燕姒一时手足无措,她先前全然想错了。 今日来行刺的刺客不管是哪一方,都不能是唐绮,间接让忠义侯府绝后的事儿,唐绮没理由做。 燕姒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楚畅却听了她的话,转头喊说:我们没事,你去守着三殿下! 百灵终于听到人声,应后走了。 楚畅立即伸手去挑帘,让我仔细瞧瞧,你伤势如何。 唐绮却道:你退出去。守住门口,莫让任何人进来便好。 楚畅听她声音渐弱,心头一凉。 她又道:快去。我缓一缓,稍后自行收拾。 见唐绮这般坚持,楚畅便起了身。 那好,你之前也上过战场,只要箭矢上头没淬毒,应是行的。说着,她又扭头看向燕姒,于妹妹,若殿下有何需要,就有劳你了。 燕姒点了头,她才转身穿过桌席间的过道,开门出去,再从外头关好。 唐绮坐在幔帘里面,燕姒背靠木板,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唐绮说:方才那是因着冲力太大,你莫误会。 这是指二人 无非不小心嘴对嘴的正巧碰到了,燕姒并未多想,眼下她惦记着唐绮的伤势,正在寻思是否要出手相助,毕竟人是帮她挡的箭。 唐绮见她仍旧不说话,又道:本殿救你,你也莫多想,若在这画舫上出了事,本殿难以同忠义侯府交代。 殿下缓得如何了?燕姒听着她有气无力越来越虚弱的声音,憋不住了,快靠岸了,还是请郎中来看看罢,若有个万一,臣女又如何同陛下和皇妃娘娘交代。 你不是说你一介弱女子么,还管什么交代。本殿若有事,锦衣卫都要提头去替,轮不着你。 二人先前剑拔弩张争论了一番,皆因唐绮总是言行咄咄逼人,燕姒看不清她的目的,加之前世城头那一箭埋下的阴影,对她总有些许惧怕,提防的心思便重些。 此刻唐绮字字诛心,燕姒窘迫之余,反而没了什么防备,胆子也壮大了,不待唐绮应她,迈开腿往前挪了两步,用手指去拨开那坠地幔帘。 唐绮刚解开束腰玉带,一道明光刺到她眼,燕姒那双含水凤目与她对个正着。 你放肆! 燕姒抬手,赧然揉起鼻子,眼睫快速眨动,还有力气吼我,那是没毒。 幔帘放下了,里边有细碎衣袍翻动之声,唐绮方才脸很红,大约这才是真的恼羞成怒。 燕姒脑子里边一团浆糊,在等待中胡思乱想,她腹诽着,的确是胡思乱想,她怎么会因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将当初在客栈掐过她脖子的思霏,和唐绮想作一块儿。 锦衣卫负责皇帝安危,其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思霏的身手她见过,行止间定人生死不在话下,若是思霏,在不明暗箭是否有毒的如此情形前,绝不会冒死来挡。 她该说唐绮是蠢呢? 还是该说其逞能过了头。 不管是什么,唐绮突然出声了,她说:阿姒,你与我说说话。 她约莫要拔箭了,声音里含着些孩子气。 燕姒问:殿下让臣女说什么? 唐绮说:先前,我砸倒那刺客,你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 里头果然传来响动,箭矢撞击船板的声音,夹杂在唐绮间歇停顿的一句话里。 还真是巧了,燕姒正想到这里。 隔着幔帘,燕姒口不对心却从容道:想说殿下英武。 唐绮咬牙:你骗人。 燕姒道:臣女所思所想,一举一动,皆在殿下意料之中,如何瞒得过殿下。 唐绮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说:模棱两可。 裂帛声响起,燕姒猜唐绮欲要止血。 回椋都的路上,臣女遇到刺杀,多亏随行小厮挺身而出,他受了伤,郎中是用纱棉为他包扎伤口。 唐绮今日穿了一身极为招摇的丝绸长袍,从里到外都找不出一块纱棉来,她是想将就将就,却被外头身怀医术却不愿出手的小姑娘给指明了。 那你还不快去寻。 燕姒满屋子扫视了一圈儿,没见着,无奈撩起裙摆,翻到里层想扯下一块,结果侯府给她做的新衣很是结实,根本撕不开。 唐绮似有所觉,将带血的箭矢扔到了她脚边,她也不言,捡起来以此划破裙裾,扯好之后背对着递进去,另一只手握回箭矢,在鼻间嗅了,确认无毒。 再低头去看之时,她犯愁了。 这外层比里层短上些许,走出去便盖不住,叫人看了,该要如何说得清。 唐绮在里头悠哉裹着伤,说清什么,阿姒不正要拿我去激三弟么。 燕姒愕然道:什么意思? 画舫停了。 勋贵子女们先后登岸,今夜虚惊一场,众人心中后怕,各府车马来接得快,锦衣卫又添了人随行去护,余下近百人,将天香酒楼周围牢牢把守,唯恐画舫上的皇子帝姬再出差池。 唐亦却没走,站在门口同楚畅闹。 你将门打开! 楚畅说:三殿下今日受了惊,还是先回府休息吧。 唐亦固执道:不行,我要亲眼见到二姐和于妹妹无恙,楚姑娘缘何拦我? 楚畅又不好说是唐绮下的令,正左右为难,门从里边打开了。 二姐!唐亦前跨一步。 唐绮道:方才太乱,于家妹妹胆子小,我便在近前护着,你可有惊着? 唐亦醉酒睡得沉,闻言尴尬道:没。你们没事便好。 他害羞时爱低下头,这一低头吧,自然看到了燕姒破了一片的裙摆,方才话说了一半,唐绮还没细说,但唐亦在这瞬息间,脸色由红到绯红,转变极快如同夏日阵雨。 燕姒再要不懂,就是自欺欺人了。 既、既然无事,亦先、先回府了。唐亦磕磕巴巴地说完,转身走得也是极快,好像后头有什么比刺客还令人畏惧之物。 唐亦先去登岸,楚畅也一并离开,百灵送走这二位,折返回来时,唐绮吩咐她道:去寻一件干净的衣裙,给于姑娘换上。 百灵对燕姒欠身:姑娘,请随奴婢来。 岸上锦衣卫守卫森严,忠义侯府的轿子却迟迟没有到。 唐绮身上带伤,负手立在甲板上,眉宇间一片愁云,倘若来的是接人的轿子,那侯府对她便暂无敌意,但若来的是银甲军,反之,侯府对她便是生了防备之心。 那于家的小姑娘是真聪明,逼急了咬人,但有一点的确说中了。 今日唐绮邀约游湖,所为有二,一是想要再探侯府局面虚实,二是要引蛇出洞,将椋都里头那些个儿胆大包天的引出来,再杀鸡儆猴。 唐绮如何会杀她?护她还来不及。 酉时末,打更人敲响梆子,锦衣卫让行,一顶软轿出现在了唐绮视野之中,她暗自勾起唇,眼底喜色稍露既藏。 百灵领着燕姒出来了,遥遥瞧见歇在岸边的轿子。 姑娘慢行。 燕姒朝旁边立着的唐绮欠身,道:殿下,天色已晚,臣女先回府了。 唐绮指了女使给她提灯笼,轻声说:瞧清你脚下的路。 燕姒抬头迎上她的目光,二人对视,默了片刻,她说:殿下亦是。 话毕没再耽搁,转身往前登岸。 等那轿子彻底看不见,唐绮才扶住栏杆,回想于家姑娘临行前那眼神,背后冷汗陡生,转头对百灵道:去唤青跃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巧妙 ◎一更。◎ 游湖遇刺的事传开极快,椋都提前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一顶软轿正在移动,轿顶歇着的红蝶双翼收合,于月色下显得诡谲而神秘。 抬轿子的府兵步子迈得快,燕姒端坐轿中,泯静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燕姒掀着轿上小窗的帘,探头问:怎么是让你来的? 泯静说:侯爷怕姑娘受着惊,说让我来,姑娘会安心些。 燕姒心头明了,放下手坐了回去。 泯静又说:姑娘莫怕,奴婢来的时候街上已经宵禁了,刺客都会被抓住的。姑娘若是不安,就跟奴婢说话,奴婢陪着您。 你是给自己壮胆吧。燕姒温柔地笑了。 她不担心刺客,这次失了手,再有人想着要她的命,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38章 如同唐绮所说,椋都皇城,天子跟前,不管是哪方势力想除掉她,都不敢再挑衅皇权,这是动摇国之根本的行径。 今日游湖,燕姒的收获可不小。 先是周夫人死在狱里,迫她回椋都之人自然不担心会被查出来,由此可见,那人不会轻易来要她的命,不然精心谋划十多年的棋局,岂不枉费。 唐绮也不会要她的命,忠义侯府和公主府,一无前尘旧怨,二无利益纠葛。上辈子唐绮杀她,是为坚守鹭城,保住身后七郡。现下她的身份,反让彼此不到直面生死抉择的境地。 剩下的,要再仔细斟酌。 侯府的轿子走得快,不多时就到了安乐大街与长盛大街的交界处。 外头传来整齐跑步声,有人拦轿。 今夜宵禁,何人夜行?! 府兵停步,泯静上前,道:大人眼拙?这是侯府的轿子。 问话的锦衣卫扶刀行礼,退至一旁,拦轿的队伍也立刻往两侧散开。 惊扰贵人了。属下职责所在,此时正在沿街巡查,为求稳妥,还望贵人速速归府。 这女子的声音低沉有些耳熟,隔着轿帘听得不够清晰,燕姒蹙眉,她一句话已然说完。 泯静道:大人辛苦。 话罢,府兵重新抬起轿子匆忙离去。 走出一段路后,燕姒心头一惊,立时掀帘往后看,夜幕里,锦衣卫队伍领头那个背影,正是崔漫云。 哪里不对劲。 - 亥时过半,燕姒用好晚膳。 泯静端果脯匣子来,搁到她手边。 于红英招手,让房中伺候的人全退出去,才开口说:今日算是你歪打正着,锦衣卫拿了刺客,同二公主一道往宫里去了,这些人盘查下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燕姒面露凝色,摇头道:要那般好查,先前的周夫人怎会死在牢中,敢在皇城内动手,多半都是死士了。姑母觉得,宣贵妃和皇后,哪边更想要我的命? 于红英靠在轮椅上,轻声地笑。 你怎么知道不是国公府? 燕姒微微一愣。 于红英说:最没有可能的,才是最大的可能。姜国公夫妇爱女如命,于颂是死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英豪烈士,姜舒呢?为情所困。你活着一天,明面上他们受皇帝命不得不认,但私底下呢? 燕姒茅塞顿开,道:私下杀我,明面上可推说大理寺审死了人,黑锅都甩到国公府头上,不清不楚的,反而显得冤。 她递了果匣子过去,于红英圆润的手指头挑挑练练,拿了颗蜜枣食了。 嗯,这枣甜。 是么?燕姒跟着拿了一颗,腮帮鼓动,含糊道:确实甜。 于红英咽下嚼碎的枣肉,再拿起一颗,说:我让银甲军暗中盯着姜家,你猜怎么着,你去安乐大街买仆的时候,就有人从后门悄悄进了国公府。 他们这次是受人唆使,保不齐上次也是。燕姒舔舔唇,回味着画舫上那时的感触,她说:姑母,西边贡的葡萄酒好喝,味道也甜的。 在家里你喜欢什么都随你,在外面可不成。于红英又道:国公府这次要栽了,锦衣卫如果真的废物,皇帝岂会宠信。 燕姒若有所悟,颔首说:国公府遭殃,那背后唆使的,又会有什么动作? 于红英看着手里的枣,说:人是回的宫,宣贵妃还是皇后,不好说。先前同你讲了国公府由来,依你看,皇帝如何处置? 燕姒凝眉,思索了片刻,不会在明面上处置,姜国公好歹是功臣,官家不想武将寒心,也就只好高高举起,从轻放下了。 呵。于红英哼笑,眼中突然生出戾气,她说:你把皇帝想得多宽仁,弄不了老的,还弄不了小的?姜国公任职兵部尚书,和阿爹在军机处差不离,但他两个儿子,一个在户部刮着油水,一个在刑部享着孝敬,哪个不好动? 燕姒听得心怯,真狠。 狠的多了,这皇城,吃人是从来不吐骨头的。于红英脸色不太好,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燕姒小心瞄着她,说:姑母,我今天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崔漫云。 嗯?于红英回过神来,哪里碰到的? 燕姒拨着果脯匣子,说:长盛大街和安乐大街岔路口,她拦停了我的轿子。 于红英似乎刚想起来,把手里的蜜枣吃了,今夜锦衣卫值当,又出了乱子正要用人,碰到也不奇怪。 燕姒只觉得微妙,她刚琢磨了思霏,崔漫云就现身了。好像在无形中要证实,这两人之间没有干系。可于红英说得又很合乎情理,对方拦停轿子,只叮嘱两句就离去,并未要给她看见什么。 于红英就着丝帕抹掉指尖糖汁,正色道:国公府这次栽跟头,以后可算老实了。今夜我来,有另一事要交给你去办。 燕姒扬眉,什么事? 于红英说:想不想让你阿娘活得坦荡? 姑母。燕姒眼皮直跳。 于红英抿了一下唇,说:莫急,我说的是为荀家洗净冤屈。 燕姒心弦微松,那不是前朝的案子?现下还如何翻案。 国子监里有处僻静小院,你去这里,寻一个人。于红英从袖中拿出一张堪舆图,递给燕姒。 燕姒接过来在烛火下看,是国子监地形。 去时表明你的身份,我想着,只有你能让她说出当年真相。于红英道:我先回了,记得用功。 于红英离开后,燕姒招来澄羽和泯静,把一匣子果脯分给他们去吃。 泯静,新来的人,你好生笼络着,今后我有用处。 泯静点头,眼睛里全是果脯。 燕姒脱了披帛搁在手边椅靠上,踩着矮凳下地,要往外走。 身后二人跟她出来,澄羽摊手接着泯静分的不爱吃的,问说:姑娘今夜还练? 燕姒撸袖子,练,怎么不练。 清玉院今日来了新人,方嬷嬷白日里安排了下去,夜里来跟前伺候的有先前的女使,也有两个新面孔。 两个小丫鬟搬靶子搬得小心,却离燕姒不过两三步。 泯静指她二人,满嘴果脯来不及咽,瓮声瓮气地说:小竹小菊,远些,远!再远! 燕姒从身侧女使端着的托盘里,拾起骨钉,退后两步瞄起靶心。 浩水呢? 她手臂回折借力再展开,骨钉飞掷出去,牢牢钉在了靶子上。 澄羽吃完了在抹嘴,答道:在房里算账,他说姑娘读书后出去买吃的买多了,今日又花了不少,他犯愁。 燕姒第二枚骨钉也跟着掷出去了,转头看看澄羽,又看看泯静。 泯静赶紧捧场地鼓掌。 燕姒说:我花了很多么? 澄羽说:这不怪姑娘,椋都物价比响水贵。 燕姒仔细想了想。 在府上她是吃得好也住得好的,花银子的地方本是没有,但自去国子监听学,她能在椋都大街上行走了,暗中采买些药材制成需得着的丹丸,加之结识了楚畅那帮子勋贵,有时候一道进出,免不了大手大脚。 练完功后,燕姒去了宁浩水房里。 屋中蜡炬已经燃下去一半,宁浩水*还在打算盘,见了她来,愁眉不展说:姑娘。 嗯,好歹你读过书,帮我分担些事,辛苦了。燕姒把剩下那份果脯给他放到了案前。 宁浩水不似泯静那般贪吃,没去动,将手中账目明细拿给燕姒看。 照您这个花钱的形势,娘子留下的银子,怕是撑不过半年。 燕姒有些难为情地笑:我去想办法。 老侯爷那里不必说,他不管家,于红英满脑子想着让她干这个干那个,这方面却没替她想到,看来她得先把于红英交代的事办了,再去要一笔银子,有备无患。 夜已深,宁浩水搁下笔,从上到下扫眼看了看燕姒。 怎么?燕姒注意到他的目光,略有不解。 宁浩水从她手里拿回账本,转过头说:担心姑娘。 我都好好回来了,你还不放心。燕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微暖,说:早些睡,明天还要去听学。 宁浩水见她是转身出去,复又喊她:姑娘。 燕姒说:还有啥事? 宁浩水躲避着她的目光,神态有些扭捏,二公主,她喜欢女子,姑娘你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回避 ◎二更。◎ 喜欢女子的二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她咬紧后牙槽。 痛吗?柳阁老坐在一旁,拢手盯着她。 唐绮说:痛。 先生板着脸,她就不敢再逞强。 柳阁老说:痛就对了,你今日太过于冒险,万一那箭上淬毒,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我又是如何教你的,谋大事者,戒骄戒躁。你自己想想么,那于家姑娘是个狠心的,她敢在人前出手救你?我这把老骨头呢,还指望你给我送终。 唐绮羞愧垂头,先生,我错了。 柳阁老紧皱着眉,牵动眼角深刻皱纹,那是迟暮的印迹。 百灵为唐绮上好了伤药,包扎完后,退出去同青跃一起守在门外。 师生二人沉默一阵,柳阁老发声叹息,说:罢了,所幸没有什么大碍,皮肉之痛,你忍得过。此时不宜暴露漫云的身份,这点算做得好。 唐绮苦笑,说:于家姑娘狠心不假,但她该是时候放下对我的戒心了。可惜,父皇还是不动姜家,兵部这块肉,难吃到嘴里。 柳阁老早料想到,说:你想远些呢?官家明面上不好动姜国公,今日不也怒掀御台。我已拟好弹劾奏折,明日让门生送到户科罗家人手里,姜庆该让出个位置来了。 唐绮不解,活动着胳膊,问:父皇会处置姜庆么?先生让宣贵妃的人弹劾姜庆,若宣贵妃就是暗中唆使姜夫人的人呢? 所以我让你想远些。柳阁老道:天下财富一归国库,一分户部,你说,这二者有何区别? 唐绮道:各地州府每年税供,至国库三成,户部银库七成,但因商税在前朝先太后掌权时尽入了国库,沿袭至今,故而国库比户部银库要富庶得多。 柳阁老道:不错,国库财权被先太后留给了皇后,户部尚书楚谦之,便是官家亲手培养出来的,有忠义侯在军机处,就有了姜国公在兵部,是同一个道理。你要去想,皇后那个位置,官家本要忌惮她了,她还会动姜家人吗? 唐绮想通了,摇头道:不会。 柳阁老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继而道:再往深里想,皇后只有财权,她缺什么?就你想吃下兵部这块肉么,她不能动姜家,而非不想动。 唐绮一点就通,指明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姜夫人进宫,先去皇后那听戏了,回来就大闹勤政殿。姜夫人曾养在先太后跟前,同皇后有旧,而宣贵妃出身寒门,根本唆使不了姜家。 书房里的烛火燃下去,烛泪淌入铜盘,堆叠厚实。 唐绮眯眼盯着那跳动的火光,剖析道:先生高见,皇后想要兵权,送大哥进兵部历练在先,唆使姜家在后,她正缺这个。而宣贵妃一人扶持寒门,最缺的是银子,父皇今日大怒,宣贵妃正好卖父皇一个好,又能让罗家人顶了姜庆的位置,送他安生在国子监读书。 想明白了就早些歇着。柳阁老起身披衣,受伤了就安分守己,近日夜里无须练功。罗家人进户部只是个开始,你要想收复疆土就得动兵,动兵不仅要军权还得有银子,二者缺一不可。路还长,先生尽力陪你走。 唐绮站起来,要送她。 柳阁老起掌阻了,说:让白屿那小子送便可,歇吧。 - 自游湖遇刺一事过去数日,燕姒同唐绮没了先前那般警惕,晨间听课,唐绮约莫是受伤的缘故,近来比燕姒还能睡,都不冒鬼主意去捉弄她了。 偶尔放课时,楚畅相邀,若有唐绮在,燕姒也跟她们一道去安乐大街用午膳。 好处是唐绮的伤慢慢养起来,燕姒对那日误会她的歉意便少了,但随之而来也有不好的,譬如燕姒的银子,花得更快了。 既然是吃饭,总不好一直叫楚畅或唐绮做东,哪怕少得可怜的遇到她请,花出去就是破大财。偏偏国子监里没有重兵把守,却到处都是学生,唐亦又时常跟在她左右,导致姑母给她派的差事,始终没找到机会去。 这日,官家办了姜庆的事传了下来,课堂上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夫子戒尺拍着桌,连喊数声:安静!课堂之上,不可妄议国政! 燕姒伺机而动,等到大家都不再讨论了,周围鸦雀无声,她才碰掉书本,发出大的响动,夫子的怒气没地方撒,瞪了她一眼,冷声道:于姒,今日留堂抄三遍兵法! 啊?燕姒努嘴,懵道:三遍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夫子才不管她,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我说三遍就三遍,权当给你练字了! 燕姒写了十几年奚国字,唐国的字根本拿不出手,在国子监同堂内,人人皆知她字丑,闻言四下又起笑声,气得夫子翻了好几个白眼,直接背过了身。 他们不会去嘲笑唐绮,因为唐绮在这些年轻人心里,好歹三年前那一场守城之战留下些美名,又是唐国唯一的公主,身份何其尊贵,相较而言,燕姒现在虽然也是高门贵女,但就要好玩笑得多。 因为她待人宽厚,从不较真,甚至看上去还有些反应迟钝,傻乎乎的很是可爱。 到了放课,楚畅有些遗憾地倚到她桌子边,调皮地说:冤家呀,今日我可等不到你一同用膳了,夫子太过残忍,我看着你这一手形如鸡爪的字,心就开始疼。 燕姒歪着下巴朝她甜甜地笑,要不畅姐姐帮我抄? 楚畅立时惊恐,脚底抹油往外溜,边走边道:使不得!三遍兵法啊!你叫我爷爷都没用! 堂内人散得差不多了,唐亦逗留许久,有些不忍心地开了口。 于妹妹,我帮你抄两遍吧。 燕姒现在每每看到他,就怎么都不太自在,那晚在画舫上,他那害羞的模样还残留脑海,活脱脱是话本子上常提到的情窦初开。 宣贵妃是有力与皇后分庭抗礼,但这不能表明唐亦就能争得过大皇子,人家首先是嫡出,再则已到兵部任职了,这个小老弟却还在听学,前路堪忧呐,哪怕她真的要借亲事来寻个靠山,唐亦也绝非她的首选。 大可不必。燕姒拿笔戳脑门儿,回头却见他神色黯淡下去,又急忙朝他安慰般笑,你字好看,帮我抄的话,夫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届时只怕他罚我更多,对吧? 唐亦听了,颇是认同地点头,接着,翻开书握起笔,道:那我也陪你抄吧。 燕姒胳膊肘架在桌上,竖着手臂,以掌拍额头,得想个法子把他支走才行,不然怎么去找那个偏僻小院子啊! 正当她寻思要再说点什么,最里头趴着睡觉的唐绮醒了,指使伴读的侍卫帮忙收书本,人则蹭到唐亦身边,一把勾住其脖子。 好饿,走,陪二姐去用膳。 唐亦满脸的不情愿,但燕姒心里已经偷着乐了。 作为椋都第一纨绔子的唐绮,在人前得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 她心血来潮时,就要让人顺着她,二公主的面子,谁都不能下,她拖不走也要拽走,拽不走也要想法子让你自愿跟着走。 燕姒只管埋头抄书,随后,果然听到唐绮说:你在这里,于妹妹要因为拖累你而愧疚,这样她怎么静得下心抄书呢?她抄不完,你们两个一起挨饿么? 她都这样说了,唐亦如果再留着,就是故意想要让于家姑娘挨饿,这般秀才遇到兵,也属实是意料之外,他没了法子,只好跟唐绮一道先走。 临行前,还不忘回头跟燕姒说:于妹妹,那我先行一步。 燕姒愉快地跟他挥手:三殿下快先去用膳,我抄好便也回府了。 等人走光,燕姒长长呼出一口气,从书箱里翻出于红英给她的堪舆图,塞到袖袋中,起身交代宁浩水,说:你模仿我的字迹抄啊,我出去转转。 宁浩水点头应了,姑娘当心些。 燕姒出了学堂,见四下已没人,索性自袖中取出堪舆图,比着上头所标注的位置找。 她绕过庭院花圃,沿着鹅卵形石子铺就的小道,走了一阵,通过一道宝瓶门,草木越来越深,只好单手提起衣裙继续往前,谁料走着走着,前头被一道砖墙堵住了,根本过不去。 堪舆图是于红英给的,以于红英的本事,此图不该出差错,来时的路上标注的每处建筑都能合得上,唯独这里的这道墙,出现得莫名其妙。 离奇,这墙看着有许多年头了 燕姒正自言自语,耳边突然出现一声:喂。 啊!她吓得惊喊,回头时看到唐绮的脸往后仰,几乎与她鼻尖相擦而过。 第40章 唐绮往后倒退半步,绛紫色袍子铺在兰草上。 殿下!你做什么吓我? 燕姒话音刚落,便被按着肩膀拽蹲了下去。 两人埋在高高的兰草里,唐绮看着她,笑眯了眼睛,悄声说:阿姒,别叫。 第35章 私会 ◎一更。◎ 燕姒蹲在唐绮身边,午时艳阳从兰草叶片的缝隙里碎下来,在二人身上裁出碎芒,唐绮金钗上折射出的强光刺得燕姒频频眨眼,她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唐绮将食指放到嘴上,嘘,你听。 她们是面对面蹲下来的,唐绮个子高出她许多,为让她听清说话,垂低了头,一张脸离她很近,近到她觉得唐绮温热的呼吸都抚在她额头上。 她稍稍往上看,那浅薄的红唇和纤细的手指都尽收眼底。 听见了么?唐绮问她,唇上的口脂很艳,像清玉院里刚开的桃花花芯。 燕姒喉咙一滚,干咽了一下,凝神细听。 不远处有片脚步声,像是两人同行,而且,似乎往她们这边来了!她心如擂鼓,手里攥着堪舆图,全身僵着不敢动。 紧接着,有年轻小伙的说话声细微传来,那人说:又把饭碗给砸了,呸!这疯婆子!也不知道哪天死! 哎,你少说两句,忍忍吧,我听说之前给她送过饭的,想要换差事,结果 另一人是小姑娘,听声音应年龄不大,约莫是伺候人的丫鬟和小厮,小姑娘说到后半句,声音就听不清晰了,隔着大片草丛,这两人只是路过,脚步声近了之后,又慢慢远去,没一会儿彻底听不到了。 燕姒刚刚呼出一口气,抬眼就发现唐绮正居高临下,笑盈盈地注视着她。 你又怎么在这里? 这下想要解释,可不容易了,她来的路上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故而专心寻路,对于唐绮什么时候跟到她身后的,有没有看到她手中的图,一无所知。 即使如此,燕姒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便道:抄书好累,我出来转转,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殿下不是和三殿下去用膳了么?你跟踪我? 唐绮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燕姒垂首之际,迅速抬起胳膊,手掩在广袖中不知捏着什么,燕姒眼角余光瞄到她的动作,脑中一个激灵,猛地一掌朝唐绮肩膀拍去。 你要干什么?! 唐绮猝不及防被大力推得往后跌倒,摔在草里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燕姒已扑上前,单腿跪卡在她腰侧,按住了她的手腕。 殿下又想干什么? 这下换燕姒居高临下了,她瞳孔收缩,满眼警惕地回瞪着唐绮。 此处偏僻无人,杂草疯长,正是杀人掩尸的绝佳地。 唐绮无奈地笑了一声,我手里什么也没有,你头上倒是有,毛毛虫。 燕姒侧过脸去察看,唐绮的手从袖口伸展出来,翻开掌心,的确空无一物。 别瞪了,我本是落了扇子折回来拿,谁知道刚进院子就瞧你鬼鬼祟祟往后面庭院窜,好奇才跟来的,要是偷袭你,刚才还叫你作甚?唐绮快速解释完,又往燕姒头上看,真的,毛毛虫,还在呢,你怎么都不怕? 燕姒说:我乡下来的。 唐绮叹上口气,说:信我了吧?没想偷袭你。 燕姒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信了还不下来?你要在我身上坐多久?唐绮眸光微闪,低头看了看两人眼下的情形,意有所指地说:还是你喜欢这样? 她话音一落,燕姒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放开唐绮,从地上爬了起来。 唐绮跟着她起身,整着被燕姒压出褶皱的外袍。 燕姒心里七上八下的,唐绮这厮扮风流是上了瘾么?如此孟浪,什么话都敢胡说。她方才只是为了转移唐绮的注意力,才佯作警惕,眼下却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在她呆立的闲隙里,唐绮整好仪容,动手指了指她,要帮你拿下来吗? 燕姒这才回想起她说的毛毛虫,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唐绮从怀里拿出了绣着芙蕖的绸帕,帮她把那青色小虫拨下来,又展臂往后放到树干上,小虫头上的触角一碰到树干,慢慢蠕动过去。 她倒还算好心。 燕姒看着她的动作,不合时宜地想着。 唐绮放完虫,转身往来时的路走,扬声说:走了,你要是想去看墙后面关的人,我劝你别去,那人比我可凶多了。 被她抓个正着,现在去行么? 燕姒心里直叹气,听她意思像知道什么,不如跟上去套套话。 墙后面关的是什么人啊?殿下认识? 给你堪舆图的人没告诉你?唐绮突然顿住。 燕姒正在全神贯注等她回答,没想她会停下来反问,结果额头直直撞在了唐绮的蝴蝶骨上。 嗷! 她揉着头,不仅撞到了唐绮,好像还踩到了唐骑的袍子。 我说无心的,殿下信吗? 唐绮回眸,看着燕姒那惯常出现的无辜眼神,心里不信,嘴上说:信。本殿闲的,有时候早退,在国子监里四处转悠,上月便发现这里关着个人了,回去一打听,这人了不得啊。 她说着,复又继续往前走。 燕姒跟上去,问她:怎么了不得? 唐绮说:你想知道?今夜子时过来,东门边墙后头裂了条缝,尚未修,你从那里进来,里头有颗桂花树,在树下等着我。 现在说不行么?燕姒为难道。 唐绮脚下的步伐似乎加快了,地上的影子拉得斜长。 现在饿了,没精神说。唐绮抬手去挡阳光,白日里去见,很容易被人发现。 燕姒听唐绮这般说着,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唐绮一直都跟在她身后,看到了她的堪舆图,知道她是奔着墙后之人来的,那是因故折返巧遇的?还是从她想支走唐亦那时候就察觉出什么?更甚的话,从她掉落书本,让夫子罚她留堂,就在疑心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人心思未免也太细致了,让她又有了几分不安。 不过这些都只是燕姒心中的怀疑和推断,究竟事实是如何,很难去证实。 唐绮跟燕姒一道回的学堂,真在自己桌下捡了扇子才走,燕姒无精打采坐回去抄书,过了一会儿,宁浩水拍地将书箱打开,要收东西回府。 抄完了?燕姒讶道。 宁浩水说:姑娘为什么跟二公主一同回来的?不是要去寻人吗? 燕姒扭头看看他,怎么啦,还跟我置气了?只是碰巧遇到啊。 宁浩水的眉毛皱在一块儿,像之前那条蠕动爬行的虫宝宝。他板着张小脸,替燕姒不平,说:姑娘每日都在笑,没人知道您心里的苦,那二公主风流成性,与她接近,会害了您。 人小鬼大。燕姒跟他一起收书,拿过他抄的字来看,好像!浩水,我捡了你简直是捡到个宝! 这夜,燕姒还是去了国子监。 她没有告诉于红英,唐绮会来,只说白日里人多眼杂,实在找不到机会去寻人,夜里这边没守卫,偷偷溜进去也不会被发现。 于红英起先是不同意的,让她一人入国子监,怕遇到什么凶险,燕姒反手飞出三枚骨钉,擦着于红英的脸而过,扎进其身后圆柱,深有一段指节长。 见她暗器使得勉强过得去,于红英总算点头应了,指着旁边似乎窜了点个头的澄羽,说:让他随你同去,有个照应。 澄羽是燕姒身边之人,于红英这点还算周到。 子时夜深人静,燕姒和澄羽都换了夜行衣,依照唐绮所说,来到国子监东门后边,果然发现裂开半条小臂的墙缝。 澄羽神情显得有些凝重,拉住要往里钻的燕姒,问:姑娘,会不会有诈? 燕姒指他的眉头,说:别皱,我心里有数,既然已知晓我有堪舆图,她便没道理诓骗我来。如若我不来,逆了她的意,只怕之后更没机会。 她说罢,澄羽便拉着她退后,道:我先进去。 入了国子监,就脱离了隐在暗处的银甲军保护范畴,澄羽担心也不是没道理,燕姒就容他先行了,待他招手,跟着钻入。 墙边三步开外,正是一颗桂花树。 看来唐绮没少转悠。 燕姒这般想着,四下扫视后,确认安全,才随澄羽一道往树下走。 二人刚到了树下,树后便走出一人。 唐绮换了件新袍子,一袭暗绛红罗云锦长及鞋面,黑灰花卉纹样束腰里头,别着那把她常带着的折扇。 第41章 她的发没盘成髻,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散散挽在脑后,对上燕姒看过去的目光,长睫半垂,在桂花树的茂密枝叶下瞧不清,显得很是妩媚。 阿姒。唐绮弯着眼睛,说:怎么还带了个小子来?你不放心我啊? 燕姒别开脸,美是美,美如蛇蝎了。 我怕走夜路。 唐绮意味不明地笑,拿出折扇,在手里展开,抬步先行,唉,哪日你对我放心了,我怕是做梦也要笑着醒。 燕姒用眼神示意澄羽跟上,自己先追上去,和唐绮并肩走着。 殿下,您又说我听不懂的话。 唐绮踩倒葱郁小草,说:你比谁都懂。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疯癫 ◎二更。◎ 国子监里四下静谧。 唐绮走得肆意,并不去看四周,说话声也没刻意去压,她说:是你姑母叫你来的么? 燕姒并不爱跟唐绮聊天,唐绮喜欢自顾自地说,偶尔说的话,要连带着拐许多弯,燕姒费劲半天,才能弄清楚她的言有所指。再或就是现在这样的提问,问个八九不离十,让燕姒生出一种她能看穿所有事的错觉。 没有毫无缘由的看穿,除非她极慧。若真是如此,唐国女子开国,公主与皇子一样享有继位权,她真的就只甘心做个闲散纨绔? 燕姒仔细看着脚下的路,随唐绮穿过庭院。 是殿下让我来的。 唐绮又笑了,阿姒,你好能装。 我信殿下不会要我的命,别的则要另说。燕姒也笑,殿下不会指望我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入了这椋都,身处龙潭虎穴,还能无防人之心吧?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我所求无非自保,殿下所求我也不感兴趣,那么,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装不装的,何必计较呢? 今夜星子亮得好,唐绮仰头看了看,步子迈得更显洒脱。 言之有理。我会让你对我感兴趣的。 燕姒落在了她的后面,故意拉出些微距离,尽管那宽袍掩了唐绮窈窕,但她的高挑,在夜幕中又让燕姒想起了思霏。 这种相似,真的毫无半点干系么? 燕姒心中琢思着,唐绮对国子监的地形显然是很熟悉了,没有堪舆图,他们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白日里燕姒见过的那堵墙。 前头的人停下脚步,转身回眸,这墙砌了许多年,爬过去会留下痕迹。 燕姒看向跟在身侧的澄羽,有法子吗? 澄羽往前几步,去墙边察看一番,回来摇头说:姑娘,土太旧,周围也没有能供人攀爬的落脚点。 那殿下之前是怎么进去的?燕姒扭头,对上唐绮含着笑意的目光。 唐绮抄着手,说:你想知道啊,唤声好听的。 燕姒难得窘迫一回,看看澄羽,说:罢了,再去找。 墙边杂草生得茂盛,燕姒沿着墙走,暗沉光线下,她视物不够清晰,没走几步就一脚踩进个浅洼,整个人往前趔趄。 唐绮就在她身旁,极快伸手带了她一把。 你瞧瞧,唤一声比自己找来得便宜,何必耗时耗力呢? 燕姒微不可察地叹气,侧过脸扬起下巴,一双眼睛定定看向她,殿下想听我喊什么? 耳边有轻巧的风,唐绮看见燕姒额前的碎发微晃,那眸子里像是盛了一斗星辰。 她松开扶住燕姒胳膊的手,别过脸,说:你都叫楚畅什么。 姐姐? 燕姒微微愣怔,她可高攀不起。 可是人家二公主就是想听,到底要不要叫呢?燕姒试图开口,却死活吐不出那两个字,二人僵持片刻,唐绮又举步往前走了。 下次吧。唐绮背对着她,说:跟我来。 土墙砌得高,但院子总得有门。 唐绮把二人领上一条小道,前边道路多岔口,七弯八绕片刻,总算到了门口。 她既然知道门在这里 殿下明明认识路,为什么还把我带到墙边去? 燕姒这样想,便问了。 唐绮没答,澄羽却指了指门,说:姑娘。 燕姒走近一看,见一把大锁挂在门环上,上头的铁链得有两指粗。 殿下既然带我们来了,想必有法子。 唐绮点头默认了,踮着脚伸展手臂,在门框上头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把钥匙来。 燕姒了然笑着,站到一旁等唐绮去开锁。 里头的人凶得很,我上次来,她追着我打,吓死人了。 门被吱嘎叫着推开,唐绮取下立门柱上的火把,从袖袋中拿出火折子,吹燃了去点火,燕姒在火光中看清她的面容,那嘟出来一下的唇上,口脂仍是很艳。 大半夜的,她竟还保持着白日里的妆容,这人还挺臭美。 唐绮把火把举到澄羽跟前,侧头来问燕姒:这小子叫什么? 澄羽。燕姒下意识答着。 澄羽,拿着。唐绮把火把递给他,自己负手入院。 澄羽接过火把帮燕姒照亮四周,这院子比那堵墙的年岁要久得多,入眼所见杂乱无章,野草灌木遍地横生,中间的石板汀步都被盖得瞧不出了,倒是靠右边有人时常走,走出了一条光秃秃的泥巴路。 说是院子,周围却只见高墙,廊子也没有,独个儿一簇堂屋与小门两相对立。 堂屋跟前摆着一口硕大的三角炉鼎,除此外,就剩院中还有些矮小断柱,在灌木中露出一角,再没了其它陈设。 这里怎么能住人? 燕姒不解,顺着泥巴路跟上唐绮。 三人在紧闭的堂屋外停下,唐绮纠正说:不是住,是关。 燕姒问:没人看守? 唐绮侧立让出路,说:总之人在里边。 按照方位来推断,于红英给的地方的确是这里没错。但唐绮这话,似乎不太想进去。 燕姒猜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似有些不自在地揉了下鼻子,说:你们去吧,那人真的凶。 来都来了。 燕姒跟澄羽互换眼神,二人抬脚上阶。 澄羽上前欲要推门,门后突然响起桀桀诡笑,澄羽皱着眉,猛地将门推开,笑声消失,火把先入,眼前是一座蛛网裹缚的残破佛像,老佛龛倒在地上,蒲团积满了灰。 燕姒站在门口,澄羽先进去找了一圈儿,走回来说:没人啊。 人既然是关在里面的,想必方才的笑声便是其发出的,或许躲在某个角落,燕姒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正要说找,门后突然跳出一团黑乎乎的活物,澄羽要拦已来不及,那活物扬手一把灰撒了燕姒满身。 咳咳咳呸! 奸贼!吃我一击! 尖细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强劲之力,似要将耳膜刺穿,燕姒抬手捂住耳朵,澄羽已带住她肩膀,将她拽出了屋。 那活物几步追到门边,澄羽将火把举高,二人这下瞧清了活物的真面目。 这是个老妇,她身上罩着破烂幡布,手腕和脚腕都被铁链所禁锢,见自己不能再往前,蹲身在地上抓了一把碎石子,又要掷来。 燕姒和澄羽遂连退出了几步,唐绮双手环抱着腰,站在台阶下哈哈笑,我都告诉你了,她可凶。 燕姒蹙眉,仔细观察这老妇。 她手脚健全,四肢有力,若不是因为受困,只怕攻击力不会弱。她约莫已经被关在这里许久了,一头灰白的发多处打结,乱糟糟地坠在肩头,盖住她的脸,却没挡住那双凹陷下去的眼。 于红英没说,这是个庙。 人被关在庙里,是要做什么? 叫她忏悔。 但见她这番行状,燕姒便知她根本无心悔过,或者说她根本没觉得自己有罪。 奸贼!奸贼! 她怒瞪着燕姒,张牙舞爪想要扑出来,带动锁链绷直,勒得她整个人往后弹,但她似乎气得不行,反复挣扎,最后退到屋中,走来走去,像是要找什么可以攻击的东西。 这人俨然已经疯了。 燕姒心头暗叹。于红英或许不知道,想从一个疯了的人嘴里挖出什么真相,那得多难,除非给她种下一只明神蛊,令她恢复神智。 这是唐国,哪里能找到这类偏门蛊虫。 何况,唐绮就在眼前,燕姒并不能直接告诉这老妇,自己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算了。她都这样了。燕姒拿出帕子擦了脸上的灰,转身往台阶下走。 第42章 那老妇跑回门边,突然大叫:荀大家! 燕姒霎时顿住了脚。 唐绮也是一愣,随即匆匆过来,拽住燕姒的手腕,将她带回门前。 孔太保,您看清楚,这不是荀大家。 老妇突然砰地一声跪下去,膝盖砸起一片尘土。 荀大家您怎么才来啊?太子被害死了,太子被皇后妖妇害死了!您要为他报仇!您要为他报仇啊! 她啜泣着,不停叩头,额头砸在门槛上,叩得哐哐直响。 燕姒一脸肃然,心道或许有望,立时矮身去扶她起来。 荀大家是男子,太保您看看我,您口中的荀大家早已驾鹤西去,时过境迁了。 老妇颤身,用满是脏污和老茧的双手拨开挡脸的发,认真盯着她看。 不是荀大家她的泪止不住地流,盯着燕姒的脸看了半晌,又喃喃自语:不是荀大家,你来这里作甚?你是谁?你是谁!谁让你来的?是那妖妇派你来的! 唐绮见其又似疯魔了,带着燕姒忙退出去两步,后者果然出拳来击,又被铁链拽死在门边。 燕姒正欲再试试激她几句,唐绮却突然开口,一句话惊得燕姒脑中轰然。 唐绮朗声说:孔太保,这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忠义侯的嫡亲孙女,您知道忠义侯吧?于延霆。 老妇在暴躁中停了下来,泪眼逐渐聚神。 于延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红蝶 ◎一更。◎ 老妇看清燕姒面容,犹疑半刻,突然大喝道:于延霆!于延霆这狗杂碎!忘恩负义! 燕姒听得震愕,眉头当即紧蹙起来,追问她道:忠义侯半身戎马,所立下的功劳可载入史册,他如此忠君护国,怎到你的嘴里,反说他忘恩负义了? 他忠君!他护国!当初他父入椋都,得荀大家手把手精授用兵之道,可他倒好!荀大家下狱,他竟龟缩不出! 唐绮发现不对,再要出手时机全失。 老妇双臂高抬收合而拢,周遭劲风陡生!只在瞬间,燕姒被一道蛮劲催动,人已随着惯性扑到老妇面前,被其干瘪的手锁住咽喉! 燕姒喉头一紧,大力之*下,顿时满脸涨红。 老妇已勃然大怒,目显凶光,如猛兽咆哮道:你知道什么!你是他孙女!我杀!啊 此时,一只红蝶突然莫名出现,随风飞来,燕姒双目瞪大,见其煽动双翼,以雷霆电光之速钻入了老妇口中。 蛊?! 老妇当即哑然失声,闭目后,双手脱力垂在身侧。 燕姒脖子上一松,重获呼吸,抬手边揉边退,脚底已然发虚,不敢置信地退到了唐绮身边。 澄羽匆匆上阶,也到了她跟前,手里握着不知在哪里找来的半块砖头,急问:姑娘?受伤了吗?此地不宜久留! 燕姒放下手给他看,脖子这里一道脏污红印,若没有方才那只红蝶,此时,她只怕已气绝身亡。 唐绮满脸沉郁,刚才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她离得近,也瞧见了那诡异场面。 澄羽扔掉手里的砖头,扶起燕姒要往外走。 燕姒却拨开他手,转脸去问唐绮:这人是孔太保?前朝太子太保? 唐绮还未从刚才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被燕姒拉了拉衣袖,才道:是。除了她还有谁,她本是锦衣卫出身,因得一个江湖大师真传练就有凶悍内力,破格提升成太保的。你见识过了,走吧。 外头起了风,烂掉的门窗挡不住,风一灌进去,呜咽声如同幼子啼哭。燕姒打了个寒颤,并不想走,继续问道:她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殿下一定知道,对么? 唐绮当然知道,从白日里见她寻到墙外边,便也知道了她是为何而来。 今夜有怪,那只红蝶能顷刻控制住发狂的孔太保,唐绮不敢再逗留下去,匆忙道:前朝太子逆党,又曾救驾有功,关在这里不足为奇,你不走我走。 她说着要往阶下走,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 是啊!我救过官家,我要御前陈情!太子殿下不是逆党!他没有谋反! 此言一出,燕姒和唐绮回头,见老妇再次睁眼,眼珠打转盯着她们,目中似恢复了清明。 你们是谁?她先是茫然,而后又似想到什么,冷声问:不对你说前朝前朝现在是谁坐着皇位?! 唐绮两鬓长垂的黑发被风后扬,她看着老妇,眼睛微眯,心道,此人若因刚才那只红蝶,恢复了些神智,今夜便是机会,她不能一走了之了。 老妇也注视着她的脸,瞳孔逐渐放大,张了张口,更为疑惑地问:你你是皇嗣? 您瞧出来了。唐绮转过身,伫立不动,让她瞧清楚,兴王之女,唐绮,见过孔太保。 孔太保抬手掩面,默了片刻,又将手放下去。 没有错。那妖妇害死太子殿下,将她周家侄女嫁给兴王,她要扶兴王登基,兴王虽不是她孩子,却是最好掌控的闲王。兴王他,他登基多久了? 唐绮如实道:我父登位,距今已有二十九年。太后故去,已有二十三载。 就死了?孔太保如在梦中呓语,蓦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死了!都死了!太子死了!荀大家满门问斩!东宫的人全死绝了!她怎么不死只有我,我怎么还活着?我应该随太子去 燕姒眼神忽变,暗道不好,孔太保突然浑身一震,往前呕出一口血,瘫软倒地。 唐绮神色稍有动容,抬脚上前,探手察看,还有气,应是晕过去了。 燕姒道:这下可好,人给你气晕了。 唐绮站直,耸着肩膀说:我哪知道她会气吐血,不过,我听说像她这种练内力的人,一般轻易死不了的。只是,你想问的,大概现在没法子问了。 先前唐绮直接道出她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燕姒心里本已起疑,现下唐绮又说她有事要问,让她索性不想顾虑了。 今夜诸事存疑,她要一个个弄清楚。 燕姒转过身,左右张望,说:澄羽,快去找找院子里有没有水。 唐绮问:做什么? 燕姒说:人都昏迷了,当然是想办法将她弄醒。 待澄羽下了阶,去院子里找水,燕姒抬头望着唐绮,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殿下为何说我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这个。唐绮抿了一下唇,说:你并没必要再装,我有办法知晓你阿娘的真实身份,别的人,也会知道。若我要揭发侯府,早将真相呈到父皇跟前了,你说呢? 燕姒认可地点点头,索性恢复了冷漠疏远的神情,寒声问:殿下还知道什么? 唐绮眼睛转动,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再没什么奇异的蝴蝶了,才将视线重新落回燕姒的脸上。 她并不打算再掖着藏着,神态显得坦然,平和道:我还知道,你来这里寻孔太保,是想洗清荀家冤屈,只有掀了当年旧案,才能防范他日你阿娘的身份大白。 燕姒静静看着她,沉思一会儿,便笑着道:殿下果然有先见之明,我此刻,还真有些感兴趣了。 夜风急催,卷动两人衣角。 你对我有防备,我能体谅你。唐绮似是极为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笑弯眼睛,道:阿姒啊,但我若说,我只是想与你结盟呢? 二人对视,燕姒的目光闪烁。 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回之温软的笑,殿下想要忠义侯手里的权。可我不过一介晚辈,哪怕将来承袭爵位,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像这位孔太保,时过境迁,殿下等得起? 你好聪明呀。唐绮对她不吝啬夸赞,敛眉道:若我要的是你呢? 二公主风流成性,好美婢,不务正业,乃椋都第一纨绔,但这些都是假的。 燕姒回想之前种种,直到今夜,桂花树下的蛇蝎美人,面对红蝶那样未知的诡物,仍能端立于此,同她一道置身荒庙,在这漫天星辰下,立如芝兰玉树,她想 她看清了。 这人要翻身,要至高无上的权柄,更甚的话,是要那独一无二的尊位 先前将自己伪装得那般好,唐绮的城府,定然深不可测。 燕姒前世便是奚国的一颗棋子,在唐绮的手上丢过一回命,这一世,身处忠义侯府受人摆布,韬光养晦,只为他日能脱离掌控,她选择唐绮,岂不又是自讨苦吃。 第43章 不过 留条后路,也未尝不可。 燕姒将身前的发捋到耳朵后边,只过了这瞬息,她已想尽许多,豁然间,又露出一个甜腻的笑。 那殿下,可要先拿出诚意来。 澄羽用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装盛清水,自院中回到堂屋前,唐绮和燕姒默契地不再往下聊,燕姒先到门边,随意摸上孔太保被铁链锁住的手腕。 水给我吧。她朝澄羽招手,后者立即递过芭蕉叶。 孔太保被凉水泼了一脸,等了半刻,人却还是没有醒转过来的迹象。 唐绮说:我看她气性大,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今夜已很晚,莫不如,明日再来? 燕姒却有顾虑,孔太保脉象虚浮,又得知仇人都已经死了,万一明日醒过来,再寻死,那谁能救。 唐绮却似会读心术,接着道:走吧。太保说先太子是被冤枉的,当初的秘密就决计不会带到地下去。她关在这里多年,怎么能甘心? 燕姒又看了孔太保一眼,站起身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原路折返,行至国子监东面院墙边,已到丑时,还刮着风,桂花树的叶子被吹得沙沙作响,唐绮同燕姒在树下道别。 阿姒,我会拿出诚意的。 燕姒看着她那一张一翕的红唇,颔首欠身,我拭目以待。 唐绮没再说什么,侧身挪出墙缝。 回府的路上,燕姒冷着脸,沉默不语许久,直到进了清玉院,泯静和宁浩水纷纷围到她跟前,她才神色一松,说:你们都没有睡啊。 泯静说:姑娘没回来,睡不踏实。 燕姒抬脚进门,先叫宁浩水去睡,留澄羽在门口守着。 泯静掌灯,瞧到她脖子,呀!姑娘受伤了! 燕姒疲累地笑,说:不要紧,你铺了床,拿化瘀的药膏给我,便也早些去歇。 泯静不肯依,非要帮她涂了药膏,伺候她洗漱更衣,待她躺到榻上,才安心离开。如此这番折腾,又过一阵,外头动静全没了,她披衣爬起来,走去开了门。 灯笼下的少年,已高出她半颗头。 燕姒看着他,说: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讲的? 【作者有话说】 昨天没有看到评论,歪?我的小伙伴还在吗?(〃'▽'〃) 第38章 春雨 ◎二更。◎ 长盛大街多是府门贵居,后半夜寂静,只零星几户卖早点的铺子亮了灯,早起劳作。 唐绮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边走边喝。 你听过一种蝴蝶么?钻到嘴巴里,能让发狂的人顷刻冷静下来。 青跃扶住她半臂,答说:从未听闻。 唐绮神清目明,道:还能让疯了的人恢复神智,你说奇不奇? 前头有打更人提着灯笼来,见了这二人,马上避让到旁边,跪地行礼。 青跃瞄了瞄那人,说:殿下,下次不能再喝这么晚了,明日您还要读书。 读!唐绮情绪高涨,胳膊压在青跃肩膀上,读个鸟!本殿认得书,书认得本殿吗! 夜空湛蓝,映着脚下大道依稀可变,前方不远就到公主府了,青跃能看到门口耸立的两座石狮子。 身后打更人站起来拍了膝盖处的土灰,敲着梆子走远。 明日去请太医过府,就说我宿醉起不了床。唐绮收回手,步态保持着蹒跚。 公主府看大门的府兵匆匆迎下台阶,青跃摆手说:不必搀,殿下吃醉了,脾气正大,速去开门。 唐绮歪歪扭扭地登上阶梯,说:几时了? 青跃紧跟着她,丑时过半。 - 丑时过半,燕姒房中的烛火还没熄灭。 她靠在圈椅上,神色冷然。 澄羽已跪了一盏茶,仍不愿吐露半句真言。 那只红蝶来得太过突然,她现在还没办法平息心中掀过的滔天波澜,唐绮绝不是会养蛊的人,明神蛊要悉心培养许久,以饲主的指尖血为令寄生,寄生既是自杀,这种指令控制范围不能超过百步。 而当时在场的人,除了她和唐绮,还有澄羽。总不能是孔太保养的蛊,那么红蝶的主人,只能是澄羽。 早该起疑了。 燕姒回想起过往之事,他们一同逃离周府,自响水郡分别,在明凤郡码头巧遇,当时澄羽的解释是说得过去,可也巧得过了头。 而且,明神蛊还有另外一种用处,红蝶羽翼下的磷粉,可追踪行迹,不论多远都能找到磷粉所在的目标。 能养这种蛊的人,只可能出身奚国,还得是个高阶蛊师,条件太苛刻了。 燕姒有点恼,心头卧着火,却难以对着澄羽发作出来。 他们是一道共过患难、历过生死,还发过终生盟誓的主仆啊! 她知道。 澄羽不会伤害她,澄羽所做的,所隐瞒的,都是对她的保护,可她不能容身边追随者有秘密,这样的秘密,会让她感到恐慌和不安! 一旦恐慌和不安埋进了内心深处,再要想连根拔除会很难,她会对周遭所有人感到不信任,若连澄羽都不能让她放心,她还如何安枕? 房门关着,连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可跪在她跟前的少年人,还是不愿意坦诚。 她看着澄羽这张已分外熟悉的脸,越发感到陌生。 奚国人,高阶蛊师,奴籍应和荀娘子的一样,是假的,那他怎么作的假,隐藏在周府三年,究竟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燕姒脑中是一团乱麻,隔着重重院墙,外头响起打更声。 澄羽忽然动了动唇,说: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身子才将养好些,今夜又受惊 你莫叫我姑娘。燕姒打断他,手在膝上握成拳,将中衣拽得皱起。 澄羽朝燕姒叩拜,又劝:姑娘,莫恼我,我真的不能说。 那好。燕姒冷眼看着他,你不必守着我了,明日去菡萏院当差吧,我会同姑母知会一声。 姑娘! 澄羽终于急了,抬起头,望向燕姒的目光里都带着焦灼,他扁了扁嘴,瞧着像是快要哭了。 到底是舍命护过她的,燕姒心头不忍,别过脸不看他。 出去吧。 澄羽用力叩头下去,额头撞在梅花毯上,再抬起来,那里红了一整片。 我不能说,但姑娘可以问。 燕姒闻言眨了眨眼睛,眼里带着探究之意,都这般了,他还不说,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奚国人? 澄羽点头。 这还真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燕姒无奈地笑了,视线从他的眉眼经过挺拔鼻梁,再到稍微延长出来的下巴,是隐约有奚国男儿面相。 高阶蛊师? 澄羽又点了点头,垂头拓翼的样子,像犯了大错的小狗。 燕姒心里打了个突兀,到底现在谁该委屈啊?澄羽出身奚国,又巧在三年前荀姑娘出事后入的周府,莫非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荀姑娘,而是再世重生的和亲公主? 她忽地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三年前,你为什么进周府?据说你们奚国人,要很高天赋才能达到高阶蛊师,像你这样年轻的,更是凤毛麟角。你接近我,是想利用我做什么? 澄羽眼中错愕,连连摇头。 好的,燕姒觉得更加糟心了,烦躁的情绪逐渐堆叠,让她的耐性快要消耗而空。 为什么进周府,澄羽不能告诉她,知不知道她是奚国公主,也不清不楚。 燕姒的手攥得更紧,沉下气,换一个方向问:你是为我进的周府? 跟前的少年陷入沉默,燕姒见他跪得更端正了些。僵持少倾,他才似从犹豫中做了决定,郑重地点头。 燕姒疲累地松开手,手心已起出一层细汗。她几乎可以完全确定,澄羽背后有人,不是指使,就是胁迫,瞧其今夜态度,胁迫的可能性更大。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不能如实告知我,以后呢? 澄羽不再用动作回答燕姒,他又朝燕姒磕了一个头,起身后看着燕姒,底气十足地道:我来到姑娘身边,只有一个目的,纵使豁出性命,亦要护姑娘周全,除此之外别无他求。的确是有人让我来的,但我眼下不能说,以后时机成熟,姑娘自然会知晓。 即使他不说,燕姒也能看出,他绝没有要伤害她的念头,也绝没有要胁迫她去做什么事,至少现在没有,他的存在,仿佛是一种隐在她身侧的保护。 像这数月里,雨天的伞,长夜的盾,暗里无声作伴的孤灯,明里听命出鞘的刀剑。 罢了,不赶你走,但也不要离我太近,出去守夜吧。 第44章 既然没有危险,便不必过于执着真相,可澄羽不说,她不再追根究底,表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的主仆,实际上心里破开了口子,失望和无奈都同在。 - 次日早起下了些小雨,宁浩水背着书箱,手里替燕姒撑着伞。 随侍推起轮椅,于红英把燕姒送到侯府门口,嘱咐宁浩水,说:倒春寒了,莫让你主子受凉,课堂上她睡觉,你也仔细着。 宁浩水木讷地行礼,说:是。 侯府檐下的台阶湿淋淋的,燕姒拜别了于红英,提高裙摆往下走,侯着的轿子过来了,抬轿的府兵掀帘迎她入内,待她坐稳,起轿往国子监去。 街上行人零星不多,燕姒掀帘去看时,意外瞧见路边的早餐摊子前,立了一个熟悉的人。 楚畅没坐轿,她身边的小厮斜举着泼墨伞,给她挡风雨,那伞压得低,店家递了油纸包给她,她很不痛快地推推小厮,怒说:挡着我了!你起开些! 奇怪,平日里的楚畅虽然散漫好玩乐,但并不跋扈。燕姒疑惑着,放下帘,没去同她打招呼。 到国子监时,已临近已时,外头的雨有下大的趋势,滴滴答答敲打着石子地,堂内空空荡荡,这个天气,同燕姒一道听学的些许个世家子女犯懒,窝在家中告假不来了。 唐亦到是风雨无阻,坐定后,隔着过道,递给燕姒一个小巧的食匣子。 是今早府里的嬷嬷做的桃花饼,于妹妹趁热吃。 他如常殷切,自打来了国子监一起听学,送好玩的,送好吃的,几乎没断过,早前燕姒还拒绝,说旁人瞧着有损三殿下名声。 后来楚畅并其它几人也跟着送,唐亦便借口道:于妹妹初入椋都,大家相互照应着,并不损什么名声。 他送的东西也不多稀缺贵重,燕姒便照单全收了,偶尔也让泯静做些响水郡特有的吃食,给这些同窗带来分。 这会子,燕姒拉开食盒,赶在夫子来前,拿出一块桃花饼,以袖子挡着咬了一口,随后眼中惊喜,竟没晒干了磨成粉,我吃到花瓣了。 唐亦跟着她欢喜,腼腆地笑,你喜欢便好。 清玉院里也开了不少桃花,燕姒把食匣子递给宁浩水,说:收着,晚上回去让小厨房学了做。 唐亦拿眼角余光偷偷看着这如花似玉的于妹妹,脸上有些热,小声说:不必那么麻烦,你要喜欢,我日日给你带。 那才劳烦三殿下呢。燕姒笑得温柔无害,视线跃过他,瞟到一张空着的桌案,公主殿下今日没来? 隔着前侧好几桌,楚畅回头高声说:她昨天晚上同我吃酒吃醉了!今天约莫起不来! 原是这样啊,醉酒伤身,你也少饮些。 燕姒低下头,瞧了瞧指间捏着的半块桃花饼,脑中蓦地闪过一副画面。 是唐绮那涂上口脂后,分外好看的唇。 第39章 桃花 ◎一更。◎ 唐绮打了个喷嚏。 幔帐外,百灵恭敬和手立着。 殿下如何了? 老太医收回诊脉的手,捋着胡须斟酌用词,百里弯腰撤掉盖在唐绮腕子上的绸帕,转身让房中伺候的一概女使全部退出去。 人退尽了,老太医才答说:殿下夜里受了寒,发着虚热,只需好生暖着,好好睡一觉自然缓和,用不上药。 唐绮在帐中高卧,曲立着腿压在被子上,她再暖就要热炸了。 院判大人,你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蝴蝶,入人口腹,当即能让暴躁发狂的人冷静下来。 老太医起身跪在紫檀雕凤拔步床前,禀说:回殿下的话,老臣生平从未听过此物。 没听过? 这倒是让唐绮讶然了,要是连他都有听过的话,整个太医院大概都不会有人知晓。 百灵。送院判大人吧。 女使颔首,说:大人请。 难道只是凑巧?让孔太保情绪镇定下来的,不是那只蝴蝶?唐绮摸着下巴兀自琢磨道。 青跃从外头来,和老太医擦肩而过,进屋直奔床前,抱手道:于家姑娘去听学了,没见任何异样,倒是有另一件事儿,要同殿下禀告。 你说。 唐绮把吃完的橘子皮递出去,青跃接了,放到床边花几上的空碟子里。 属下早间在长盛大街上,看到楚三小姐,身旁的小厮换了人,似是楚家夫人跟前的。 唐绮就着帕子擦了手,扶在高折的膝盖上轻轻拍指。分析道:户部走了个姜庆,来了个罗兆松,楚家夫人观起风势了,你叫人留心楚府,咱们按兵不动。 青跃咋舌,说:不会吧,她想把楚三小姐许给罗兆松?那可是个花花公子,而且啥都爱吃嘴里,能成啥气候啊? 你不也说你主子眠花宿柳,我眠了还是宿了?唐绮坐直起来,撩开帘,说:不要小瞧罗兆松,他不争气,宣贵妃会把这么要紧的职务给他吗? 青跃躬身说:属下懂了。 你懂个什么。唐绮斜他一眼,憨憨的。算了算了,去拿纸笔来,我要作画。 青跃扁下嘴,快步出去帮她备笔墨纸砚。 - 午时,国子监放课,宁浩水背着书箱走在燕姒后边,被一个往里小跑的杂役撞了下肩膀。 杂役回身做礼:小人急着了,并非有意冲撞,您恕罪。 宁浩水道:不打紧,你且先去。 出了国子监,晨间急雨已停,骤风吹来,冷得燕姒不禁打了个寒颤,疾步过去坐轿。 楚畅隔着她半丈,在楚府轿子里打帘,冒头瞧着她,说:今日家中有席面,老祖母作寿,我便先走了啊。 燕姒还未上轿,倾身侧过脸,对楚畅一笑:畅姐姐可别再贪杯吃冷酒,明日再会。 楚畅摆摆手,脸上的笑意却有些牵强,她说:晓得了晓得了,你疼我。快进去吧,风跟刀子似的,刮得瘆人。 燕姒遂钻进轿子里去坐了,侯府软轿轻颠,行至道上,宁浩水伸手,扔进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是什么?她在轿子里问。 不知道。宁浩水挨近轿子小窗,压低声音说:起先那个撞我的。 燕姒展开纸团一看,上头画着一颗树,树有大簇枝叶,斜上角是弧浅月,虽然画工清奇,但树下两个小人儿煞是生动。 她不自知地弯起嘴角,心道,这拿折扇的,不用说,一看便知是谁了。 唐绮的意思,是今夜子时再去探孔太保。燕姒心中明了,将那纸团在双腿上展平,折叠起来夹到手中的话本里。 回到侯府,用过午膳后,燕姒缩在房中的贵妃榻上,望着手中的话本发呆。 沉水香燃了小半,于红英身边的随侍进门,过来禀说:小主子,六小姐传您去书房。 于红英几乎每日这个时辰来,燕姒习以为常,放腿下去穿鞋,泯静要扶,她推了,说:不用跟着,去厨房里看看桃花饼可成了,成了就拿到书房。 泯静先行,燕姒随后跟随侍一道往书房走,进门时,于红英将轮椅转过来朝向外边,挥手示意随侍出去。 姑母。 她今日瞧着气色颇好,丝毫不受风雨所干扰,燕姒走近,先到桌边给她擂茶。 于红英静静看着燕姒熟稔的手法,过了一会儿,说:早前答应过你的事。 燕姒手上一顿,飞快转头,见于红英从大袖中拿出一封信,递交于她。 这一月,熬着熬着,竟也到了。 燕姒在帕子上毛毛躁躁擦干净手,颤巍巍接过信,捧在心口,欢喜得难以言喻。 于红英难得面慈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笑意,淡漠地看着燕姒,提醒说:茶打散了。 燕姒低头去瞧,赔着笑说:还真是散了,我再重新打。多谢姑母! 这是自打入侯府以来,唯一一桩令她欢喜的事儿。 于红英要研磨这孩子的性子,并不给她立即看信的机会,而是道:官家办了姜庆,国公府的事只能算暂了,你阿娘的身份始终是侯府将来的隐患,那人你去瞧得如何? 说到这个,燕姒小心翼翼放好信,回头把见到孔太保后发生的事,囫囵说了大概,自然掩去唐绮,只说孔太保的情形。 于红英听完后,搅着手巾,思考片刻,说:她怨怪于家,合乎情理,当初朝纲不稳,前太子受困东宫,文武百官谁不知他绝无谋逆之心,先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周氏,现下中宫娘娘的姑母,手里握着国库财权,内有外戚阁老和宦官干政,外有御林军统领驰援,她道太子谋反,太子就是逆贼,太子党就是逆党,谁人敢动,整个椋都都在她老人家掌控中,她一手能遮天。 第45章 燕姒光是听着这些话,眉头就蹙紧了,问说:不是还有神机营在么? 于红英摇头,说:先前同你讲的是现在的神机营,和前朝的神机营大有不同,前朝神机营被外戚搞得调换职责,沦落到四散各处行宫,成了没人管没人顾的杂头军,拿着微薄的俸禄,只有遇到节日或重大仪式才会露个脸,先帝过了半百后,身子弱,荒废秋猎,他们更是闲散了。如今神机营能重入都内,与御林军并驾齐驱,还是当今天子熬出来的成果。 即便是如此,燕姒也记着,护卫皇庭的不止御林军和神机营,还有一支不算军队的特殊队伍,她道:不是还有行动迅捷的带刀锦衣卫么?怎么一手遮天? 这要看形势。于红英道:锦衣卫十二所是只听命于皇帝,君王宝座下栓着链子的鹰犬,链子一端只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凝聚力和忠诚度远高御林军和神机营,这些人出身不一,要么军户世袭,要么朝臣举荐,要么能人异士受皇帝钦点,其中不乏佼佼人才,但皇帝宾天,他们就如同脱了链子,全然没了主心骨,这种时候,只能审时度势,为自己今后谋个好前程。前太子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那又如何呢?他手里不掌实权。 原是败在这里。燕姒深思一阵,道:如此难啊,哪怕从孔太保嘴里挖出当初真相,又怎么翻得了案?都过去这么些年了。现今 现今你只需听我的,勤奋用功,如何翻案若是由我来想,你还怎么学以致用?于红说话间,燕姒擂好了新的茶,奉给她喝,她捧在手里,目光落在茶盏里,你瞧,心静了,事就成了。 外头有人来叩门,是泯静到了。 燕姒唤她入内,从她手里接下托着青花瓷的木盘,让她先走。 姑母,尝尝这个,今日三殿下给我的。 于红英在青花瓷里拣了一块饼子,小口吃着,舌尖有桃花的清香。 燕姒笑着道:您咬多一点,里头不一样。 于红英拿帕子掩着嘴,依着她多咬了些,神情毫无起伏,说:有鲜花瓣,图个新鲜的趣,唐亦对你还没过那新鲜劲儿? 没呢。燕姒颇有些无奈,他性子纯,我已很避着了,架不住日日见啊,姑母,您说官家让我到国子监读书,会不会是属意三殿下了? 于红英细嚼着桃花饼,就着饼吃下一口八宝茶,我说不清。官家的心思若那般好揣度,于家也走不到今天这般困兽犹斗的地步。你这般行事也是好的,谁也不太亲近,谁也不太疏离,拿捏好了,等人家主动。且再慢慢看,不着急。 燕姒点点头,说:好。 于红英又与她讲了些现下的局势,二人出了书房,燕姒到院中练暗器,待天色一暗,前院女使来请,便一道走,去陪老侯爷用晚膳。 燕姒再回到清玉院的时候,外间女使们已点亮了廊子上的灯笼,她进屋,急不可耐想去看荀娘子写的信,却见澄羽过来了。 你有事? 澄羽不作声只点头,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 第40章 风云 ◎二更。◎ 院里有女使候着,澄羽立在门边,不进,也不好直说。 燕姒看他一眼,道:进来吧。 澄羽手里拿着一个藤荆编制的小竹笼,不及巴掌大,他跨脚进屋后,反手将门掩上了。 姑娘,今夜若不想带我,便把这个带着,好吗? 他似乎怕燕姒惧他,只敢站在门边,没有再往里头走,燕姒坐在桌边,见他把手中的小竹笼托高。 这是什么东西?蛊? 澄羽轻轻嗯了一声,详细分说道:姑娘要是遇到危险,只需打开这个盖子,里面的东西可致幻,令人失神半炷香,足以助姑娘脱险。 燕姒心头掠过惊奇,这家伙是有多能耐,昨日才用掉一只红蝶,今天又掏出一只幻蛊,他在哪里搞来的? 唐国和奚国的商道已经断了三年,他今年满十五,三年前他才十二岁啊。 你这些蛊,不会是用一只少一只吧?你把你保命的,给我?燕姒试探性地问他。 澄羽却并没有含糊,答说:唐国境内有黑市,有奚国血脉的商人混在里面,会卖些初级蛊虫,好好养起来,还会有的。 你说的黑市是在哪里?燕姒一时激动,问出口又后悔了,这样不是暴露了她想养蛊。 澄羽却似乎并不介意,反而认真想了,说:椋都不知道有没有,但南部,庆州,鹭州,都有。 燕姒忽然间就想起来了。 奚国以前一直和唐国有民间通婚的,所以唐国境内,有奚国血脉的人不少,澄羽瞧着似乎就是这样,单单从他的容貌,已不太能分辨出他是哪国的人。 搞不好,澄羽是唐国人和奚国人的孩子,那么在背后指使他的,会不会就是精心布局十多年,让忠义侯孙女重返椋都的主谋? 姑娘?澄羽唤出一声,将燕姒喊回了神。 今夜你不用跟了,去叫泯静来。 那这个 燕姒咬牙看看他,一想,确实有带着这只幻蛊的必要,虽说她心里清楚,有唐绮在,唐绮眼下还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但带着这个,说不定还能有旁的用处。 拿过来吧。 澄羽见她总算答应了,紧张的神情一松,眼里有了些喜色。 燕姒指着他往前迈出一步的腿,说:放地上,放地上我自己拿。 澄羽刚才的暗喜瞬间全没了,有些窘迫地俯下身,把那小竹笼放在了梅花毯上,而后朝燕姒一拜,再退出去找泯静。 今夜不能带着他了。 燕姒靠后倚上罗汉床,长呼出一口气,若澄羽是那背后主谋的眼线,为保她周全是确定的,不会将她的一举一动传达给对方却吃不准。 澄羽过来打了岔,他走后,燕姒才拿出先前收好的信来看。 荀娘子不愧是鸿儒荀大家的孙女,她的字遒劲有力,与上次留的那封信毫无二致,燕姒通过她工整的书写,判断出了她此刻平安无虞。 信中提到椋都这月要倒春寒,叫她多添衣物。又说一月不见,她心中惦念,不知女*儿的身子可养得好些了。此外,还有些许家常小事,字字句句,告知燕姒她过得很好,字里行间,叮嘱女儿务必珍重自爱。 荀娘子说,山高水迢迢,相聚终有期。 荀娘子还说,日日所盼,四儿安好。 泯静端着装热水的铜盆进屋时,燕姒刚仔细收妥书信,偷偷抹干了眼泪。听到脚步声,仓促地捋了捋耳边的发丝。 姑娘,水烧好了,您洗漱了直接睡么? 放着吧。燕姒朝她微笑着,说:去将储药的箱子搬来,我寻些用得着的带上,今夜还得去一趟。 泯静不知道头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迷茫地问:澄羽不同姑娘去了么?他怎不过来姑娘这里守着? 嗯。昨夜探过了,挺安全的,不用陪着去,有银甲军在暗处呢。 泯静走到里间,去床后面拖出来一口酸枝木箱子,拖到燕姒身边停下,又去多宝格上翻出把钥匙,回来将箱子外挂着的锁打开。 燕姒蹲身翻找瓶瓶罐罐,不想这一个月里,治各类常见小病的药都备了些,攒下来也挺多了。 她已替孔太保把过脉,对症拿好药,起身叫泯静收拾,泯静应着,伸手指房门前架子上的铜盆,说:姑娘先洗个脸,洗了小憩一会儿,到亥时了,奴婢喊您。 这夜,燕姒孤身前往国子监,因白日里下了场雨的缘故,她错身钻过院墙,一脚踩进草里,鞋底就黏上一层泥。 她到得早,才亥时三刻,只好先扶着墙,走到桂花树下去等着,提起衣裙,伸脚在树上刮掉泥巴。 既是唐绮要来,纵然有堪舆图在手,她亦不能先去见人,唐绮不知何时会到,若撞上,那便显得不太厚道。 谁叫这人手里握着侯府的把柄,只能先让着唐绮,令其安心方可相安无事。 没等一会儿,唐绮到了,负手走到桂花树下,先是一笑,指着桂花树,打趣说:阿姒,你给它穿了新衣啊。 嗯。燕姒扯出个假笑,复又收回,木着脸问:殿下昨夜也是这时候到的? 唐绮说:差不离,我约你来私会,总不好叫你等我。 不是私会。燕姒面无表情地否认。 她收回脚,放好裙摆,唐绮已先往前迈步领路。边走边道:不是私会是什么,那个澄 澄羽。燕姒不想争论。 第46章 唐绮说:澄羽怎么今夜没来? 有殿下在,旁人不必来。燕姒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一臂的距离。 唐绮一如之前那般,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信得过我了? 能信一点吧。燕姒斟酌着答。 唐绮继续往前走,手里燃起火折子,放在身侧,前后的路都能看清。 能信一点是一点。 二人你来我往,问着答着,走了一阵子,便瞧见小院的门。 燕姒眸中有些错愕,微扬起下巴说:昨晚,不是这条路吧? 唐绮说:不是。 燕姒又道:那殿下昨晚 自然是逗逗你,想让你有求于我。唐绮没等燕姒问完便答了,笑起来说:拿着,我取钥匙。 她回身,将火折子递给燕姒。 燕姒接过来,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她的唇。 院中的泥巴路上,有两串凌乱脚印,想必是白天来给孔太保送饭的人留下的。 燕姒急于去寻孔太保,抬脚要走过去。 唐绮伸手轻轻带一下她的肩膀,说:往边上走,你把脚印留在这儿就麻烦了。 燕姒心律乱了瞬息,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绮道:在想什么?跟过来啊。 嗯。燕姒低下了头。 孔太保在破庙里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拖着锁链走出来,坐在门槛上,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子走进来。 等她们双双上了台阶,她说:我想着,你们还会来的,今夜没空等。 冷静了一整日,此刻的孔太保像是彻底恢复神智,她坐在那里,身形显得枯瘦,也就一日,她将头发拨到脑后,整张脸露了出来。 太保。唐绮朝她行礼。 她干笑两声,说:我算什么太保,到最后也没保住太子殿下,我碌碌半生,苟延残喘罢了。 燕姒静静站在唐绮的身边,垂首没作声。 孔太保侧头将目光落在跟前二人身上,说:想问什么,快问,我时日已经不多。 唐绮用胳膊肘去碰了碰燕姒,不是要问么? 燕姒深吸一口气,道:晚辈想知道,东宫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先太后周氏是拿什么证据给前朝太子定罪的? 今夜无星辰,灰云下压,死气沉沉,唐绮手中的火把照亮这方寸之地,为孔太保添了些暖意。 孔太保大喇喇岔开腿坐着,手臂把在膝头,她收回视线,仰头望向昏沉天幕,眼中是斗转星移,风云变幻。 我记得,那是永益年间的事儿了。官家缠绵病榻,身侧伺候的宦官,镇守高台的御林军,全是皇后的人。他的病怎能见好呢?他将根除外戚的希望寄托东宫,早早留下道密诏。他临终前,太子殿下在雨夜里跪了彻夜,最后一个进去面圣,我守在殿外,没能同殿下进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秉笔太监哭喊着跑出来,大呼殿下弑君杀父 孔太保停顿下来,泪水顺着眼角淌湿苍老面容。 她有些哽咽了,燕姒取了袖中锦帕,俯身塞进她半握的掌中。 唐绮皱眉问:所以,那天晚上,除了周氏的党羽和前太子殿下,没人看见先帝是怎么离世的? 孔太保点了点头,攥紧手中锦帕。 可惜了太子殿下一生贤名,可惜了,当时朝臣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没有用,辅佐东宫的一众官员,多达半数以死为谏,周氏恍若未闻,因为天亮时,太子殿下满手鲜血,是被御林军扣押回东宫的。周氏没有立时要他的命,因为还有一道密诏没找到。而密诏里的内容,至今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打赌 ◎一更。◎ 孔太保泪落无声,她在近三十年后,还将前朝旧事记得清楚,是心中的不甘支撑她活到今日,唐绮都猜对了。 今夜的风比昨夜来得还凶,燕姒看到孔太保在风中瑟缩着身子,干瘪的手紧紧把在门框上,粗重咳嗽了几声,半点没了于红英所述的厉害非常,武学造诣再高,伴君亦如半虎,若是再吹冷风,只怕身子更熬不住。 燕姒走到她前面,将风挡了,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她。 这个吃下去,能让您舒服些。 孔太保不接,自知命数将到。 不必了,我活够了。 歇了少倾,咳嗽声止,孔太保再抬起头,望着燕姒,接着道:你来此,是作为于延霆的孙女,想要为荀大家洗清冤屈,对吗? 她心里清楚,燕姒也没必要遮掩,遂颔首认了。 孔太保叹息着,说:那时发生了一桩私兵案,太子殿下被构陷养兵谋逆,群臣上书递不到御前,荀大家带领国子监上千学子拜跪端门,终于求来面圣之机,谁料官家一道圣旨将他打入昭狱,此后不到七天,官家驭龙而去,太子殿下被囚东宫,谋逆罪名死死扣在了他头上。直到太子殿下病亡,荀大家也没能从牢里出来。判的是满门抄斩。你怎会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 燕姒将药瓶放到她怀里,答说:于家当年约莫是自顾不暇吧,偷偷救下了我阿娘,养在侯府。 孔太保盯着那药瓶,若有所思,道:他的日子不好过,我其实是知晓的,昨夜的事,对你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去憎怨谁了 燕姒听得极为认真,不察唐绮已走到一旁,同她将另一侧的风挡下了。 孔太保看了一眼燕姒单薄的肩膀,道:你想为荀家翻案,便要为太子殿下洗净冤屈,过去了这么多年,谁又能做到? 唐绮忽然开口,道:我来做。 燕姒和孔太保闻言,双双将目光投向她。 她退出半步,无比郑重地,朝孔太保一拜。 太保。此事我有良计!您只需告诉我,密诏何在? 燕姒眼皮直跳,于红英让她来表明身份,令孔太保开口,原是为这道密诏,当年东宫众人早已亡故,若孔太保不知道,那这条路要断! 前太子的冤屈,你为何要替他洗?孔太保斜眼睨了一下燕姒,又说:莫不是为这丫头? 话音一落,燕姒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幸好孔太保知道。 唐绮答得铿锵:是。也不全是。 燕姒侧眸看过去,见她手里举起的火把,照亮一腔热血。 孔太保静静注视唐绮,似在分辨着什么,顿了顿才道:你说于我听。 唐绮倏地单手掀起长袍,曲腿跪立。 她沉声道:我父登基后,受太后掌控五年,太后临终前,将国库财权留给现今中宫,我母妃出身辽东,随先帝征战举族尽丧,背后并无亲族支撑她与中宫抗衡,是父皇竭力支持贵妃罗氏扶起寒门,才勉强维持安稳至今,可他不知,饮鸩止渴绝非良策,唐国眼下的繁荣昌盛,不过是外表光鲜,内里早已腐败不堪,烂了个透! 孔太保听后双眼放光,唇上微抖,说:朝中竟是这番情形了你母妃,可是那杨门小昭? 杨门一族,猛如山豹! 无怪乎孔太保激动,连燕姒这个曾经的奚国公主,都曾在老史册中窥见过一二!怪不得唐绮生得这般高挑,她承了辽东最悍的那一族的血脉。 就连于家,都是得到鸿儒荀万森的倾囊指点,才一跃成为后起之秀的。而这杨门,据说百年前,一人可挡十敌,为天赐的将门。奈何唐国前朝皇帝昏聩,东征时阵前换帅,最后那一代,沦为马前卒,最终成了史海钩沉,再不复兴。 正是。唐绮答:我身为杨门子弟,又是唐国唯一公主,眼见椋都外戚势大,盘根错节深为祸患,不可不动!外戚一日不除,唐国内里何安?! 夜风如吼,火苗狂躁。 孔太保和燕姒,都在唐绮身上看到了蓬勃朝气,那是独属于她别样的坚毅。 这样的坚毅,给予人希冀,最能煽动人心,可孔太保早已历经沧桑了,她深知外戚为患,那种置身漩涡有心无力的挫败感,能摧毁强兵猛将。 孔太保默了片刻,有些可惜地道:杨门已为当年勇,你既无亲族支撑,拿什么来扭转乾坤?就算你是个公主,兴当今陛下,不过多予你些宠爱罢了。孩子,你太年轻。 唐绮的脸被那火把的光衬得隐隐发红,她眸中是凌厉,满眼皆不服。 燕姒能瞧出来,孔太保如何不为之动容。 唐绮又激昂陈词道:太保信我,今朝我没有的,来日我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只要我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既然眼下中宫和贵妃互为抗衡,我何不能够借力打力? 第47章 借力打力?孔太保疑惑半晌,眼中骤然一惊:你莫不是是想 唐绮膝下跪了机遇,后背挺得端正。 恳求太保,告诉我先帝留下的密诏所在! 燕姒斜视着她,受了这沉重氛围所影响,恍惚间想起三年前那场守城之战,城墙上一身戎装的女将,是何等英姿飒爽坚不可摧。她忽而释怀,一时无言。 她们之间 并非生死宿敌,无非立场不同。 - 从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燕姒垂首走在唐绮身侧,唐绮手中的火折子为她照着脚下的路。 不知是何时,头顶乌云散去了,预料的雷雨不曾来,连风都缓和。 到了桂花树前,唐绮先停下,灭掉火折子,转身用双手扶住燕姒的肩膀。 皎月如弯钩,四下静得可闻虫鸣。 唐绮说:这桩事儿,你莫要沾手,由我来办便好。 燕姒呆立着,不言语。 唐绮又说:阿姒,你还是觉得我不够有诚意么?你现在可知道我所求的了,也知道了我将要做什么,要不要与我结盟? 她的声音很温柔,燕姒却无比镇静。 殿下,我何德何能与你结盟?你的诚意是对孔太保,不是对我,这桩事儿,你要拔除外戚,而我只是要为侯府根除忧患。于家忠君,涉足皇权争斗的打算,并未有过。 唐绮笑了,她的唇依旧冶艳。 你呀,今夜得知这么多秘密,还能如此清醒。但你不能否认,至少在为前太子翻案一事上,我与你,是一致的。要不要合作?你可要想好,喻山乃皇陵,就算密诏落到忠义侯手里,上呈父皇,父皇就一定会将真相公之天下? 若论这一点,燕姒尚且拿不准,她只有回了忠义侯府,问了于红英才能做决定,要是现在答应上唐绮的船,最后弄巧成拙的话,反而被动。 密诏得握在她的手里! 如此一来,就算这桩事,到最后无计可施,必须要同唐绮合作,也不算是侯府欠唐绮一个人情。 燕姒迅速斟酌后,伸手拨开了唐绮双臂。她巧笑着,说:殿下,不若我们打个赌,清明祭陵当日夺密诏,谁拿到,便听谁的。 这是缓兵之计。 作为皇嗣,二公主想要入喻山,比燕姒容易得多,只要唐绮想的话,今夜就行动都可以,若燕姒晚她一步,就错失了先机。 唐绮今夜似情绪高涨,连思考的功夫都不需要,张口便道:既是阿姒所愿,我与你赌。 - 忠义侯府,菡萏院。 于红英被随侍的拍门声惊醒了。 她披衣坐起来,点亮床头的烛火,听见人在外头说:主子,是姒姑娘来了。 身侧人跟着想起身,于红英叩住其肩膀,让其躺了回去。 她撩起帐,说:叫她门前答话。 不多时,小姑娘的声音隔着门传入。 惊扰姑母了,可我心里实在没有了主意。想来求姑母赐教。 这已经是后半夜,院子里没有闲杂人等,于红英的随侍不用避退,直道:你说吧,我在听着。 端立门外的晚辈对门行礼,如实道:我已从那人口中探出了话来,但若翻案的要物由侯府呈到御前,后果难料,现下不知该如何利用。 于红英早猜到她有所获会来,没想来这么快,沉思片刻,扔出去四个字。 借刀杀人。 外头人听清了,遂再拜:谢过姑母提点。 脚步声远,于红英转过头,见荀娘子瞪大眼睛瞧着帐顶。 睡吧。她挥手扑灭光亮,挨着荀娘子躺回去。 荀娘子翻过身,背对着于红英。 生气了?于红英贴近荀娘子的耳朵,轻声询问。 荀娘子在黑暗里叹气,问:你把她教成什么样,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那样么? 于红英将被角掖紧,安抚她说:既然是借刀,借哪把刀,都要她自行决定,我教的任何手段,都只有一个目的,让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境地之中,能谋出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心事 ◎二更。◎ 楚畅无精打采地趴在燕姒桌子上,手指间把玩着一个碧玉无字牌。 要不畅姐姐先去用午膳?我这还要抄好一会儿呢。燕姒顿住笔,掀起眼帘问她。 楚畅摇头说:你好几天没有陪我用午膳了,安乐大街的馆子你是不是吃腻了,我知道一家小馆子,在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中间的民户区里,可好吃,今天怎么说也要一起! 她们的确有好几日没一道用午膳了,这些天燕姒在绞尽脑汁想入喻山的事儿,午时放课,都是匆匆离去,今日被夫子罚堂,楚畅才逮到机会赖着不走。 燕姒倒也不是有意要疏远她,只因和唐绮打赌后,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竟全然没一个能担事儿又让她绝对放心的人,她这个处境,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她心情不佳是有原因,那么楚畅连日的情绪低落,想必也有原因,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眼下二人有点境况相同的意味了。 燕姒笑着搁下笔,双手啪地按在宣纸上。 不抄了,反正夫子要明日才会检查。走,我陪畅姐姐吃馆子去。 无精打采的人瞬时眸光闪闪发亮,喜道:走走走!饿得我,头也晕,眼也花。 宁浩水从后面过来收拾书本,燕姒同楚畅一道站起来,先往外头走,这时候堂内已经只剩她二人了,楚畅无所顾忌地拉起燕姒的手。 庭院桃李芬芳,骄阳和煦,风也不燥,正是拉近关系的绝佳时候。 燕姒走得慢,关切地问:畅姐姐是不是有心事?要不你同我说说,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排忧解难,但有个人倾诉,总归要好过许多。 楚畅这个人其实过得也挺难的,她看似洒脱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颗敏感细腻的心。 燕姒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呢? 大约还是在刚进国子监听学的时候,燕姒的脖子被钗划破了,涂了药,包扎起纱棉又引人注目,便特意让侯府里的方嬷嬷做了条绸带,系在颈子上。同窗的学生们多是夸着新颖别致,只有楚畅课后悄悄说,若是人不舒服,可以同夫子告假,就谎称来月事了。 那时,燕姒细究了楚畅此人。 户部尚书家庶出的三小姐,生母早亡,上头的嫡母又育有一子一女,楚尚书为人虽宽厚,但身处要职无暇他顾,楚府大小诸事,全仗楚夫人一手操持,在楚府里,三小姐的生活可想而知。 这番情形,同燕姒曾在奚国王室分外相似,加之楚畅为人豁达,有些自来熟,于红英让燕姒同她走近些,燕姒便也乐意顺势而为了。 这几日,因孔太保发狂,燕姒脖子再次受了点伤,伤在表里,脂粉掩不住,遂又系起绸带,楚畅也连着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她问得不多明白,给燕姒留了恰到好处的余地,燕姒便也有所保留的问,让她自行抉择要不要说。 楚畅没立时回答,脸上的笑很牵强,只道:先去用膳,吃完再说啊。 之前她们交好,不光在吃吃喝喝同进同出方面,亲昵的举止,也有挽一挽胳膊,挨在一块儿聊聊话本,这些举措。楚畅平日性格豪爽干脆,哪怕时常有人背地里笑话她,一个庶出的小姐成天阿谀逢迎,上赶着巴结算什么东西,她都不在意。 但今日,明是楚畅自己伸手过来牵的手,燕姒笑问着侧过脸时,却见她脸上有红晕,似乎在害羞。 姑娘家牵牵手怎么了? 燕姒听惯楚畅聊美男子,知她对些许话本里头的才俊豪侠流过口水,并不介意给她牵,反握紧了她。 二人手牵着手走过了庭院,在国子监大门口,瞧到了一顶软舆。 唐绮肆意摆着腿,以手托腮,靠坐在起起伏伏的纱幔里头,正朝门口看过来。 燕姒微不可察地蹙眉。 楚畅已朝那边露出笑脸,喊话说:殿下!你怎么还没走啊? 她边问着,边拉着燕姒一道下阶往前走。 到了软舆前,二人跟唐绮见礼。 唐绮半掀着眼帘,目光匆匆滑过她们握在一处的手,对楚畅道:吹吹风。 你不会是在等我们吧?楚畅说:我和于妹妹要去民户区用膳,要不一起? 唐绮摆手道:不去,民户区乱,本殿回府了。 她瞧也没瞧燕姒一眼,折扇指了指旁边立着的女使,跟着说:百灵,回府。 楚畅和燕姒退至旁侧,待公主府的软舆走远了,楚畅才道:奇怪,她瞧着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没事闲着在这里吹什么风? 第48章 燕姒也好奇,但没有问。 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可能不想去民巷。 或许还真是,她吃喝都在安乐大街上,最好的楼子。楚畅明白地点点头,又笑着对燕姒道:咱们走吧。 - 楚府轿子先行领路,侯府轿子跟随其后。 永泰大街直通皇城端门,是入宫必经之路,主街道两旁全是椋都官用,譬如六部办事处、锦衣卫总属、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这类,而它所连接的长盛大街基本都是些大府邸,譬如公主府、皇子府、侯府、国公府、尚书府等等,在这中间穿插数条小巷,便是楚畅提到的民户区。 楚畅有话要同于家姑娘讲,从永泰大街上的国子监启行,若绕去吃喝玩乐包办的安乐大街未免就有些远了,在民户区边吃边说,再各自回府正顺着路。 不多时,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到了民户区,这边巷子窄,轿子进不去,楚畅便吩咐轿子停在外边,带着燕姒步行往里走。 快到了,就是前面那家。楚畅边说着,边指给燕姒看。 阁楼外墙陈旧,挂在立杆上的招牌幡旗灰头土脸,门口搭一根矮板凳,伙计坐在凳子上晒太阳打瞌睡。 的确是个小馆子。 燕姒同楚畅抬脚进去,宁浩水在外边拍醒那伙计,起来了,用膳。 你怎么寻到这里的啊?好生僻静。 燕姒举目扫望,在巷子里瞧着不干不净,馆子里倒是打扫得仔细,桌椅虽旧了些,胜在一尘不染。 楚畅带着燕姒往上阁楼的阶梯走。 老馆子了,小时候同父亲大人来过几回,他爱吃这里的羊肉水饺,那玩意儿味道重,我是吃不来,我偏爱打卤面和东坡肘子。 燕姒转身吩咐宁浩水:不用跟着上来,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同伙计说便好。 宁浩水点头走了,楚畅便也让她那个刚换的小厮留在楼下。爬楼梯时,又说:不过方才说那些都不是他们家招牌,招牌是蜜藕和粘豆包,你爱食甜,待会儿尝尝看。 二人上了阁楼,随意挑一张靠窗的桌子相对落座。 伙计说话间就到,先斟茶,再问:二位贵客,吃点啥? 楚畅是熟客,燕姒听她点了菜。 等候上菜的功夫,楚畅脸上的笑全消散了,她愁眉深锁着,伸长胳膊握住燕姒放在桌上的手。 于妹妹,帮我想想辙 燕姒见她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安抚地捏捏她的手,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楚畅深吸一气,缓慢呼出来。 母亲要将我嫁给平昌伯爵府的嫡次子罗兆松,他都二十八岁了,比我大七岁原本也不打紧的,可他是个花花公子,听闻他的通房丫头都有六七个之多,我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儿女亲事,多由家中长辈做主,燕姒听得头有些大,心道难怪那日在街上遇到她,身边小厮换了个人,她语言神态都是不悦,情绪低落这些天,大约是被嫡母逼着了。 这事儿,我也还没议亲,先想想啊。 虽说,唐国民间,女子地位与男子持平,女子可娶男子入赘,亦可外嫁,还可同性成婚,但不管大门户还是小门户,婚姻一事,总是鲜有能自行抉择的。 一时间,燕姒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二人沉默半晌,茶喝下去几杯,伙计将菜也上齐了,但这种身不由己的境遇,却让她们都失去了胃口。 楚畅眼前摆着羊肉饺子,她拿筷子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嚼碎了,合着泪吞下去。 燕姒赶紧自怀中掏出手巾,伸手过去给她擦拭,你别哭,别哭啊,容我想想,你可有别的中意的人呢?或是中意你的,比这个罗什么 楚畅哽咽着:罗兆松。 对,比这个罗兆松名声好些的,哪怕家世不如平昌伯爵府公子的,有没有? 燕姒给她擦了泪,她鼻尖通红,脸也更红。 有是有,可不成了,那人早娶了妻。我中意他,他又不喜欢我,就算两情相悦,又能如何呢?他不会帮我。 这可真叫燕姒作了难。 她上辈子当公主,亲事是两国大事,由不得她,这辈子当侯府千金,亲事是家族利益,也由不得她,她也未曾与人两情相悦,光看话本里两情相悦的人为什么都豁得出去了,可话本都是假的。 回到楚畅身上,对方已娶有妻室,该怎么争呢? 除非 燕姒敛眉,慎重望着楚畅,道:二公主不是没娶妻么? 第43章 唆使 ◎一更。◎ 楚畅被燕姒惊为天人的话给震懵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抹眼泪,打了个哭嗝,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下去,才道:我的个乖乖,你可真敢说,二公主的主意,谁敢打? 若是在密会孔太保之前,燕姒不清楚唐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会提出这个点子来,但她现下却知道了,唐绮表面风流佻达,实则对情爱一事压根儿没什么追求,二公主志不在此。 燕姒动了筷,拨下一块糖藕,放到自己的碟子里。 你想想,公主既然是好美婢,喜爱女子,你与她身份悬殊,素日里却都玩在一处,由此可见,她对门户并不挑剔,若你求她娶你过门,哪怕是纳你为侧室呢?她金尊玉贵,官家面前去开个口,这事儿就成了。 楚畅越听越心惊,不住摇头道:不成的不成的,她爱在外头野,公主府中馈至今空置,别说侧室了,就是个蚊子她都不愿抬进去。 燕姒吃掉糖藕,又道:你都没去求她,怎知她不愿出手相救? 楚畅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犹豫不决,又有几分松动。她拿公筷给燕姒夹着菜,自己则将跟前的那盘羊肉饺子推远了。 之前,燕姒听她说吃不来羊肉饺子,点菜时她又点了,不仅点了,还吃了,她心中对楚尚书这个爹,或还存留着一丝期待,可大户人家孩子多,勉强吃下去的饺子是什么味道,楚畅已体会明白。 她沮丧懊恼,放下筷时,指节都在打颤。 再没别的法子了么?殿下她,对我没那份心思,我就是求了也是徒劳。 燕姒小口啖食,细嚼慢咽。 情爱之事太过玄乎。上次游湖,我见她与你也很谈得来,哪怕不是两情相悦,引为知己日子不也能过。何况婚姻之事,你自己又做不得主,眼下事态紧急,不然你今日不会苦等我,就看你选哪头了。 对于楚畅的身份来说,二公主的确是个好靠山,燕姒是真心想要帮她。 因为燕姒知道,不管唐绮今后走到何种境地,一个连毛毛虫都会待以温柔的人,自己迎回府的,且迎娶户部尚书之女还有利可图,自会护楚畅安好。 楚畅叹息着,抬眸瞧着燕姒。 于妹妹。三日后,宫中要办百花春日宴,宣贵妃已给府上递了帖子,母亲让我去,届时约莫就为着跟平昌伯爵府的公子相看,我只能试试去求二公主了。若是不成 燕姒眉心一跳,不成你要如何? 楚畅坚定道:不成我就削了这一头青丝,庙里当姑子去! 燕姒看她是死也不愿嫁进罗家门了,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鬼主意,虽不厚道,但或许可行。 你莫急,若二公主不答应你,我还有个比较损的招,要是你豁得出去的话,也可一试。 她说损,反而叫人好奇。 楚畅问:什么招? 燕姒眨了眨眼,道:像我与你这样的身份,我想也不奢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只要你不怕拈酸吃醋,那个你中意的人无非是娶有正妻,咱们将他邀出来,私下一见,我可让他答应迎你过门做个平妻,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侧,也好过去庙里孤独一生啊,畅姐姐? 楚畅听得瞠目结舌,呆滞了好半晌,突然激动地握住燕姒的手,道:你有把握么?明日先求二公主,不行的话,我就邀王路远出来! 燕姒也瞪大了眼,你说哪个? 楚畅道:于妹妹你可能不认识的,锦衣卫同知,王路远。 那还真是赶巧了,我入于家族谱那天,他到侯府恭贺,我见过。燕姒惊诧道:那人瞧着也不是什么美男子,你怎么会喜欢他啊? 王路远不仅不是个美男子,还是个大胖子! 燕姒之所以对此人记忆犹新,不光是那日王路远替思霏接过了她递的籍契文书,那人胖硕的体型,也占了不少功劳。 提到王路远,楚畅竟一反常态地露出了少女的娇羞,支支吾吾地说:我在妹妹这个年纪还很是贪玩,有一日夜里吃醉了酒,被几个地痞给堵上了,他一身锦衣从天而降 第49章 好吧,英雄救美。 燕姒叹道:情爱之事,果然玄乎。 - 因楚夫人正着手为楚畅议亲,身侧有人跟着,楚畅夜里便不能出门玩乐了。 到了次日听学,燕姒赶在夫子来前,故意说想吃天香酒楼的糯米酿鸭子,三殿下唐亦这人能处,燕姒一说要吃,他马上就邀着同去用午膳。 燕姒顺着唐亦的话道:好呀,叫上畅姐姐和二公主一起么?人多吃着香。 唐亦心说于家妹妹怕人说他闲话,思虑这般周全,忙不迭暗喜着又请了唐绮和楚畅。如此一来,四人放课后就自然而然凑到一块儿,同往安乐大街去。 天香酒楼的糯米酿鸭子是招牌好菜,仅有一个缺点,做起来工序复杂颇为耗时,饭吃到中途,这道菜还没端上来。 燕姒脚尖蹬着地,将坐椅往后移,我想去他们后厨瞧瞧,都还*没见过这鸭子怎么做的呢。 唐亦有所顾虑,皱眉道:后厨人多杂乱,于妹妹,我陪你同去吧。 燕姒笑着站起来,朝他略微欠身,那便有劳三殿下了。 二人提前开溜,席间只剩唐绮和楚畅,唐绮散漫随意地坐着,将空掉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抬眼瞧向楚畅。 你和她在玩什么把戏? 楚畅不想唐绮这般开门见山,事到临头,她若退缩,反而白瞎了她于妹妹的一番好意,于是咬牙离座,走到唐绮跟前,为其斟满了酒。 殿下。楚畅咚地跪下去,我有一事相求。 唐绮眸中生疑,端起酒杯浅饮。 有事你就说事,做什么行这样大的礼?我又不爱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楚畅闭上眼,一鼓作气地道:我不想嫁去平昌伯爵府!求殿下娶我入公主府! 噗 唐绮一口酒全喷了,连忙拿起帕子掩口,喉间辛辣呛得她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我楚畅不料她是这么个反应,我了一声断了下文。 唐绮把酒杯扔到桌上,缓过劲儿道:你们昨日手牵着手去民户区用饭,就是在想这个事儿? 楚畅在这一句话里,恍惚着抓住了些什么,她静了片刻,跪直起来。 两年前,官家曾想过,要为殿下另寻一门亲事,殿下道亡妻尸骨未寒,戴白在身,不便续弦。如今都过三年了,纵使殿下嫌我身份低微,容我做个侧室或妾都可,只求殿下救我!我必一生当牛做马,尽心侍奉! 唐绮越听下去越是气,一股无名之火直往头顶上窜。 我当你平日洒脱只为在楚府求存,至少出门是带着脑子的,谁知你才吃下去几盏酒,就开始胡言乱语。 楚畅见她似有怒意,俯身叩首:殿下恕罪。我绝非有意冒犯,是急得糊涂了。眼下我已别无他法,求殿下看在过往情谊上,为我指点迷津。 唐绮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起臂。 姻缘是一生的大事,你我相交至今,我是那存门户之见的人?还身份低微!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楚畅,我拿你当朋友,我能娶你?若是你想不通这些,权当你我白相识了一场! 楚畅被唐绮训斥这么一番,已然涕泗滂沱,她跪趴下去,哽咽着说:殿下息怒,殿下莫气,是我想岔了,可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唐绮对她有失望,却终究是于心不忍,冷静后又想,或是受的于家姑娘唆使,不管是出于义气,还是权衡利弊,她都绝不可能娶楚畅。 席上摆着的菜式很丰盛,但一经久置,再好的菜凉下来,就都坏了。 唐绮起身离座,背对着她道:你只因听说那平昌伯的公子不济,便不想应这门亲事,可人你见过了吗?品性如何能下定论? 一想到将要所托非人,楚畅就慌得六神无主,哪里还管那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只道:万事皆有由头,没有什么空穴来风,那罗兆松光是通房丫头都好些个儿,我若嫁他,能落个什么下场,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唐绮烦闷,铁青着脸说:你怎么不动动脑子,宣贵妃为什么想同楚家结亲?求人不如求己,楚府日子如何,你那个长姐楚可心是什么货色我难道不知,离了楚府才有你的出头之日。我给你一日去想,明日此时此地,你再同我说,百花春日宴去是不去。 话罢,唐绮拂袖离去。 下楼之时,正好迎上一身纱白打倒子涤云锦的于家姑娘,明明距清明祭陵还有好些日子,她们的赌约尚未开始,这丫头已经在盘算让她先栽个跟头了。 唐绮眸光暗沉,冷着脸说:唐亦呢? 燕姒一看其脸色便知,没谈好。 她欠了身,长寿明光裙的下摆堆叠在地面,掩住脚上乳烟缎重瓣莲花绣鞋。 三殿下府上来人催,已先回去了。 唐绮忽地弯腰,贴到燕姒耳侧,悄声道:阿姒,耍赖可不好。 【作者有话说】 二公主委屈,二公主不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托付 ◎二更。◎ 唐绮撂下一句含沙射影的话就走了,燕姒只觉得莫名其妙。 谁就耍赖了? 她回到二楼雅间,见楚畅匍匐在地上,全身抖得厉害,立时上去将人扶起来。 畅姐姐,你不要伤心,她不帮就不帮,咱还有个备用的法子嘛。 楚畅接过燕姒递的绢子拭着泪,肩膀耸得厉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的酸涩难以言说,唐绮字字句句锋利无比,戳得她心窝子痛,她从未把唐绮看轻,而是没把自己看得太重。 今日这宴席,怕是要凉了唐绮的心。 思及此处,楚畅更是伤怀,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燕姒心当她是不仅被拒了,还被唐绮数落了,忙着给她倒水端茶,抚着她后背轻轻顺着。 别难过啊,咱还有法子的。你说二公主这个人,蛮横不讲理,不帮忙就算了,她发什么气呢? 得了她耐心的安慰,楚畅稍微好了些,磕磕巴巴地说:二公主,她,重情义。 燕姒惊讶道: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若我有能耐,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同你待在一处多开心,她帮你又不难,还重情义呢? 她说着说着,楚畅破涕为笑,扭头看过来。 等你哪日开了情窍,有了自己打心底喜欢的人,大约就能理解了。 燕姒此刻并不想去理解,于她而言,那些情情爱爱,鸳鸯连理,本质上都是互相看得顺眼的,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哪有那么些个弯弯绕绕呢,太耗时耗神了。 这些眼下不重要,她现在急着两件事,想的是先解决其中之一。 见楚畅情绪得以平复,她便继续道:畅姐姐,你有法子邀王路远出来么?毕竟你身边那个小厮 楚畅将手中的绢子仔细叠起来,无力地笑着道:容我再好好想想,你这块绢子脏了,我回头挑块新的给你。 一块绢子没什么的。燕姒未解其中之意,以为楚畅说的是想怎么把人给邀出来,也跟着琢磨,过了少倾,说:锦衣卫总属离国子监不远,眼下这王路远该是在属里当值吧?莫不如,我差人去请他? 楚畅已站起身离座,垂首道:我还没想好呢,到底要不要连累他。 啊?燕姒闻言直接懵了,这怎么能叫连累?你既钟情于他,过门后再对他好一些,莫跟他现在的妻子闹别扭,那他不得多享福。 楚畅的手轻放上燕姒肩头,拍了拍。 有些事我不便与你明着说,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左右都是她自己的事儿,燕姒也不好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便跟着她起了身,二人一道下楼。 天香酒楼门口设有停马车和轿子的地儿,燕姒同楚畅道了别,径直上了侯府轿子。 坐定后,她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笼,端详着陷入沉思。 唐绮到底在气什么呢? - 公主府。 唐绮解下披风扔给百灵,一脸漠然地说:先出去,我自己静一会儿。 百灵躬身告退,收好披风出去掩上门。 书房的门窗都关严实了,唐绮走到紫檀多宝格旁,伸手转动右上角一尊大肚子金身弥勒佛,旁侧的墙壁松动,一道暗门缓缓出现。 她侧身走入,在供桌上拿起香,对着一副画作了祭。 画中的女子短衣跣足,手腕戴钏,腰缠绿萝,舞姿翩若惊鸿,袅袅婷婷气质天成。 唐绮端立,凝神久久痴望。 这是她的亡妻,奚国公主燕姒。 第50章 彼时唐景两国正在交战,鸿胪寺卿携此画入宫,唐绮在九曲宫廊上遇到他,他将此画展出来看。 唐绮对画中女子一见倾心,不由得失言赞叹:好生漂亮! 鸿胪寺卿却抚着胡须,一脸遗憾地道:漂亮不中用,她不是奚国王后嫡女。咱皇后娘娘相中周氏本家女,大殿下正妃已下了定,三殿下还未及冠,官家这次难了,若是退婚,这位公主将来的命数也 若被退婚,此女便令奚国颜面尽失,损了两国邦交,她在奚国将成千古罪人,莫说再议亲,终生都要背负骂名。 那时候的唐绮在想什么呢? 她从鸿胪寺卿手里拿了画跪到御前,对她的父皇拜道:我娶她。 成兴帝脸色是难看的,可最后应下了。 唐绮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要娶妻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许多看到她的文臣武将都扼手惋惜,因为公主不招驸马反娶妻,没了正统子嗣,便失了继承大位的资格。 可也有人偷偷揣测,奚国虽小,盘踞南荒百余年却神秘而隐晦,若举国相扶,唐绮将来的前途,难以限量。 有得有失,因是未知,便更让人忌惮。 直到后来婚期将至,飞霞关失守,鹭州七郡一城危在旦夕,唐绮受命披甲出征,保住了国土,也亲手送走了这位公主。 她们素未谋面,她却害死了心上人。 外间敲门声打断唐绮的回忆,女使百灵禀报说:殿下,有客来访。 唐绮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画中女子,退出暗室,走出去坐回长桌前,问:是谁? 百灵说:崔千户。 唐绮竖起胳膊,以掌撑着额头,平缓道:带她过来吧。 书房内的长桌上有一方紫铜卧炉,里头燃着麝香,过了片刻,崔漫云抬脚入内,被浓郁的香味儿所提神,抱拳拜了唐绮,立在桌边提醒道:殿下,这香还是少用,去过什么地方,太容易辨别。 唐绮心里的烦闷还未散尽,匆匆点头,道:先说正事吧。 崔漫云是锦衣卫千户,在椋都里,五品的官儿不大不小,行走起来绝不是没人去留意的,因此平日里若非有事,她不会来公主府。 唐绮灭了燃烧一小半的香,等她开口。 崔漫云蒙着面纱,说话声不太清晰地传出来,于家姑娘派人到总署寻我来了,邀我今夜戌时,去安乐大街碧水湖畔的小石桥一叙。 唐绮敛眉说:有提是何事吗? 崔漫云说:没提。 唐绮指她脸上的面纱,说:这个留给我,让百灵给你换一块。 - 燕姒酉时用过晚膳后,坐轿出侯府,到了碧水湖畔,沿岸的灯笼已经都亮起来了。 人间烟火盛,百姓迟归家。 她提起裙闲逛,在街边摊子上瞧瞧看看,选了一只彩布小老虎,拿着逗宁浩水和泯静。 宁浩水把老虎夺过来,放回摊头,说:姑娘,你若喜欢这个老虎,回去请方嬷嬷做一只便好。 燕姒有些舍不得,伸手在老虎背摸了摸,去问泯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泯静侧身挡住路过的行人,笑着说:让您不要乱花银子。 哦。燕姒努了下嘴,大步往前走。 小石桥边上有几颗茁壮花树,树冠宽阔,辛夷盛放,燕姒慢悠悠走上石桥,倒退着赏花。 咱院里的桃花快谢了,这花开得却正好,泯静,看看哪里的枝丫矮一些,咱折一支回去插瓶呢。 泯静盯着那些树说:都很高,摘不到的吧。 一只手忽然落到燕姒肩头,制止她再退。 这花好好开着,你折它作甚? 燕姒转身,见思霏没有穿锦衣卫常袍,换了一身轻便交领服。 桥上人来人往,燕姒趴到石护栏边,跟她保持着半臂距离,笑着道:我那院子里花都快谢了,这不是缺个观赏的么。 思霏道:后天春日宴,花多得是,想看什么样的都有。叫我来,是为赏花? 风吹来,花蕾吐香,燕姒放下的长发随着风往后扬。 你快换第三副方子了吧,里头的两味药材源自别国,很是难寻,正巧我有,想到便给你送来啊。 她摆摆手,泯静会意,绕到思霏旁边,悄悄将那药包递过去。 思霏接下说:多谢。 湖面水波粼粼,燕姒盯着涟漪,有些难为情地道:还有一事想劳烦你。 思霏毫不意外地道:就知你还有事儿。 燕姒尴尬笑道: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嘛,有事自然第一个想到你,互帮互助,谁也不亏,是不是? 她其实并未第一个想到思霏,要不然这么些天早就来找了,是经楚畅提到锦衣卫指挥同知,才让她想起来椋都内还有故人,她们好歹一起历过些事,思霏这里,值得一试。 身侧人拿了她给的药材,没有含糊地道:此处人多,有话快说。 燕姒如话家常般道:清明祭陵你去过吧?喻山堪舆图,能不能画一幅给我? 你何时要?思霏轻声询问。 燕姒答:不急的,春日百花宴过后。 思霏嗯了一声后,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燕姒喊住她,将人从上到下看了看,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呢。 什么?思霏与她目光相错,似在看石桥下的辛夷。 燕姒说:我有一个朋友,她是女子,正要议亲,她不想嫁,就去求她的朋友娶她,她那个朋友是女子,也喜欢女子,两人分明是交好的,为什么她不愿意娶? 思霏听完,垂眸说:蠢死你。自然是有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贵妃 ◎一更。◎ 春分一过,椋都城里的景观花树开得好,宫中御花园更甚,每年这个时令,后宫便要筹备起一场春日宴,明面上是为万物复苏求个好兆头,暗地里不过让各家勋贵子女相看,到了年岁的小辈们凑一起,促成几桩笼络人心的姻缘。 自成兴帝登基,周皇后操持此宴约莫有二十年之久,立安年间,寒门渐渐崛起,周皇后忙着培养大殿下,这宴会的操办特权才转而落到宣贵妃手中。 唐亦抱着一本古诗集,倚在窗边发呆,外头宫人忙得难歇过一口气,他视若无睹。 亦儿,你过来帮我瞧瞧呢,明日我穿哪个好?宣贵妃挑衣裳,是左边这件暗绿盖针瑞鹿团花锦好一些,还是右边这件粉绿挑花针仙鹤罗云锦好一些? 她得宠也是有因由,年过中旬还保养得娇嫩,一头黑瀑般油光顺滑的长发垂散身后,走两步都称得起仪态万千。 唐亦被她拉到了撑衣架子前,两边各瞧了一眼,道:右边这件。 宣贵妃春风满面,笑着说:颜色会不会太浅?我都这把年纪了,别镇不住场面,叫阖宫的人看了笑话。 母妃,您要没什么事,儿子就先回府了,再晚宫门要落锁。唐亦显然的心不在焉。 宣贵妃屏退旁侧伺候的一众宫人,嘴角的笑意尽失,亦儿长大了,便同我生疏了,连帮着挑个重要场合穿的衣装都这般不耐烦了。 唐亦最禁不住她这说不到两句,就要装娇弱,眨两下眼睛,就要掉泪的模样,忙道:儿子不敢。母妃常说母后端庄老成,昭妃娘娘寡淡无趣,您心中早有衡量。 国子监去读书,还学会贫嘴了。宣贵妃拉着唐亦的手,带他到一旁软塌上去坐,越瞧她儿子,越是欢喜,你去年刚行过及冠礼,母妃就在想,到时候给你物色正妃了,和于家妹妹处得可好? 提到忠义侯的孙女,唐亦的神色明显起了些微变化,他低着头说:挺好的。 宣贵妃窥见他耳根红了,心中窃喜。 明日你父皇会去,届时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像你二姐当初那样,拉着人在你父皇跟前这么一跪 母妃!唐亦被她说了个面红耳赤,儿子还没有问过她。 这事儿哪需得问。你想想啊,谁叫你去国子监读书?宣贵妃温和笑道。 唐亦想了想,说:父皇。 对呀!你父皇叫你去的国子监,于家妹妹又是谁叫去的?也是你父皇。他让你们先处着,心底是默许了你二人的事啊。我的儿,这等良机,你岂能错过?若跟于家结亲,军机处大权还不是咱们罗家囊中物! 第51章 母妃!我若是娶于妹妹,便要诚心待她,没想过夺什么权。唐亦愁道:大哥已到兵部历练了,东宫之位,他更能胜任,而且他又是嫡出 宣贵妃见他又不乐意,先前的好声好气顷刻没了,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嫡出又怎么样?他又不是亲生的!这母子二人早晚离心离德! 唐亦不爱听这些勾心斗角,无奈道:母妃慎言。 寝殿内烛火明朗,照得宣贵妃面露锋芒。 此事暂且先不说,周氏原先不知于家有后,打错算盘早早给大殿下娶了周家女巩固外戚,又将大殿下送去兵部,想要从姜国公手里夺权,你瞧,她一步错,步步错,眼下正是你的大好时机。你还不愿谋取东宫之位吗? 一提及此事,唐亦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儿。 他打小就因宣贵妃专宠,而被罗家叔伯们当储君教养着,言行举止循规蹈矩不说,十年寒窗从不敢懈怠分毫,可他并不是天生聪慧的人,只因肩上扛着寒门势力所有期许,才奋力活成如今的模样。 无人疼惜他的冷暖,也无人顾虑他的喜恶,他根本就不想去争那万人之上的王座,可他又读着圣贤书,不能忤逆尊长。 这满殿的富丽堂皇非他所爱,当听到他母妃叫他利用婚姻之事去夺权,他只感受到无言的凄凉,他活得可笑,却毫无对策。 唐亦沉默许久,宣贵妃复又拉起他手。 亦儿,母妃苦心经营多年,才有罗家如今地位,若你不争,来日你父皇仙去,大殿下念及手足之情能容你,周氏能容下我么?她恨我已非一朝一夕,不光是我,整个罗家乃至寒门子弟,届时莫说给周家提鞋,会连猪狗都不如。你怎么能不争啊? 这些话,唐亦从小听到大可倒背如流,此刻再听,已是心如磐石,半点不为所动了。 宣贵妃好言劝说一阵,见唐亦脸色仍是不虞,只好另辟蹊径,哄说道:你不想这些,你想想于家妹妹,你不喜欢她么?她一个小姑娘,脸皮子薄,若等不到你主动提,又被旁人相中呢?你听母妃一回,就这一回,成么? 磨了这半晌,眼看时辰渐晚,唐亦最终没磨得过宣贵妃,点头应下后便走了。 熙和宫今日不冷清,唐亦一走,宣贵妃眼中却浮出亢沉孤独,她斜靠软垫,指间绕着一缕发,低头时,瞥见其中有一根,被殿内暖光映得刺眼,竟是雪白。 怎么还有白头发了呢? 她恍恍惚惚地下榻,匆忙坐到妆桌前,对着铜镜去扯那扎眼的细白,扯着扯着,长指甲带下好些根青丝,而那白发却还在。 她双眼失去神采,手上越来越急躁 刚进殿来伺候的嬷嬷看到,急着上前按住她手,焦急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啊?不能再扯了,官家最喜爱您这三千青丝。 宣贵妃脸上神情木然,眼泪无声滚落下来,她喃喃道:乳妈,我有白头发了,我老了。 - 酉时末,于侯用过晚膳,留家中两个小辈续话。 他褪下了官袍,着一身暗夜蓝万字纹素长衫,抄高袖子坐在石阶上,对庭院中扎一字马的孙女儿指点:歪了歪了,左腿往回收。 入夏还早,燕姒只穿薄衣,额上已淌汗,努力协调着腿,这下子正没有? 差不多,差不多。于侯伸手抓起琉璃盘里的黄瓜,敷衍着道。 差不多也是差,再收点。于红英的背靠在轮椅椅背,接着方才的说,推翻前太子案的确开罪周家,但搅乱椋都只是第一步,催动他们去争,东宫之位一日不见分晓,你的婚事便不能草率,罗家的船,也上不得。 燕姒想了想唐亦,待她好是好,就不知缺了什么,约莫是性子太腼腆,教她喜欢不起来。她道:这个我晓得了,今日的宣贵妃,来日的第二个前朝太后,不论周家还是罗家,二者没差,都是官家心头结。 你的腿动了。于红英毫不仁慈道:明日入宫赴宴,你切忌出头,楚畅和罗兆松的事儿,你若沾手,便是开罪宣贵妃。除此以外,还有一人,你要万分小心。 燕姒咬着后槽牙问:谁? 于侯抢说:中宫娘娘。 燕姒收腿换气,疑道:她不是不操持百花春日宴多年了?宣贵妃的主场她也去? 于侯牙口好,把黄瓜嚼得嘎嘣响,他说:咋不去,她光有钱咋个行?玩一箭双雕玩砸了,官家不动国公爷,教宣贵妃白白捡到个便宜,这下要想咱们头上了,要不了你的命,也不会再教宣贵妃得人呗。 眼下怎么赶在唐绮之前搞到先帝密诏,燕姒都还没想到,这又冒出个春日宴,她心累,有苦无处说。 那个大殿下不是有正妃,中宫娘娘去春日宴,又能作什么妖? 于侯又忙着啃第二根黄瓜了,于红英便道:皇后礼佛,春日宴虽不是她操办,但也是后宫一年一度的大宴,大殿下不成,周国舅膝下还有一子周昀,与你年龄相当。 燕姒头疼,感叹道:天爷,婚姻之事,全拿来给他们作筹谋了,这怎么着也得你情我愿吧? 于红英盯着她的腿,直言不讳道:你讲什么情愿,情愿也不过是有利可图的愿。总之,不论皇后说什么,你都不能应,自己随机应变罢。 燕姒笑得牵强,姑母,您能不能给我备些银子?明日进宫,说不定使得上。 于侯丢了黄瓜屁股,说:给,使得上。 于红英扭头看了于侯一眼,再回头朝燕姒道:成吧,明早我让随侍给你送去。 半个时辰之后,燕姒扶墙回清玉院。 泯静等得正心焦,见了她这行状,心疼不已,姑娘 燕姒呲着牙笑:我还好,睡一觉便又能生龙活虎,热水备了么?一身的汗,黏糊得不舒服。 早就备着,奴婢伺候姑娘泡个澡。泯静别过脸,用手背偷偷抹了泪。 燕姒跟她往屋里走,浩水呢?给他说个好消息,我要到笔银子,明早就送来。 他应在自己房里读书,晚些时候等姑娘睡下,奴婢再过去同他讲吧。 主仆两个走得慢,澄羽已把廊子上的灯笼挂好了。 【作者有话说】 要去见娘娘们啦!小伙伴们举起手来!(^-^)v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春宴 ◎二更。◎ 夜里星辰稀疏,柳阁老趁着天黑来,唐绮命人备了她喜欢的茶和几碟子酥软糕点,师生两个关在书房议明日春日宴的事。 柳阁老已及高龄,听着唐绮讲近日事,她喝茶,糕没有去吃,她说:你在外头耍得铺张浪费,到家还是要节俭,不用回回备这些吃食。 唐绮恭敬说:不敢怠慢先生。 柳阁老喝着茶,说:战祸刚停又遇天灾,今年才缓好,户部手头紧着,要多攒点私银,将来需得用,你与我跟前不用见外。 唐绮颔首,将案几上的糕点挪走,摆开一局新棋,弟子记着了。 柳阁老低头去看局势,说:宣贵妃想要拉拢楚家,明日春宴,你留个心,莫让人从中破坏了。只有让皇后觉察罗家在做手脚,两边才能斗得起来。 唐绮拧着眉摆棋,说:我正有此意,楚畅婚事落定,户部财权和罗家再难脱干系,周家人只出了个御林军总督国舅爷,其下小辈文武平平,单靠着先太后留下的权柄维系朝中地位,皇后隐忍不发多年,哪怕是樽真佛,也该动动身了。 柳阁老放下茶碗道:于家什么动向,你可有摸清? 说起于家,唐绮首先想到的便是于姒,那丫头今日着人来请崔漫云,要一幅喻山堪舆图,约莫跟于家长辈不睦,如若不然,于侯想要得张图比她容易得多,何必让她找来锦衣卫。 唐绮说:于家的意思不太清晰,但于家姑娘,似和侯爷有芥蒂。夺密诏的赌期是清明祭陵,她唆使楚畅来求我在前,找漫云要堪舆图在后,很是新鲜。 棋子摆好了,柳阁老择了劣势黑子,摸索起下一步。 认了祖宗丢了娘,有芥蒂,生疏不亲,乃人之常情。你要通过她,找准于延霆的赌注押在哪。 国子监这些日子,瞧上去她有意避着唐亦,而唐亦的性子呢,越是不给他的,越要生渴望,巴巴送到他手里的反倒不喜。先生,于家姑娘长得一副好皮相,侯府约莫会倾向宣贵妃。 柳阁老落子说:这姑娘若以心御人,恐难直接为你所用,不过无碍,眼下于家倾向宣贵妃,是必须给前太子翻案来去除后顾之忧。明日还有一事,估摸着要撞到一起了。 第52章 唐绮没看得太透彻,问:不是只有宣贵妃拉拢户部一件事吗? 你看我这一步。柳阁老指着棋盘,道:暗度陈仓。 唐绮低头认真去瞧,豁然道:宣贵妃借春日宴,看似要拉拢户部,实则是要定下三皇子府和忠义侯府的亲事! 一点就透。柳阁老道:依你看,于家姑娘人如何?她给你的药,有没有问题? 人么?唐绮脑中瞬时涌起许多模糊画面。 有当初响水大街二人初遇的,有客栈里给她施针治病的,有城郊林子里匆匆作别的,有侯府假山后纵情哭泣的,有公主府马车里充满警惕的,有学堂上藏拙的,有游湖遇刺疑心震怒的,有夜探孔太保沉着冷静的 柳阁老从旁抽来戒尺,敲她的胳膊肘,要想这许久? 唐绮回神,连忙说:人还好,有几分聪慧,但势单力孤,更像只布老虎,发威也显得可怜。 柳阁老冲她笑道:我是在问你,她对漫云可还猜疑,给的药如何? 唐绮脸上发热,将石桥一面给柳阁老详说了一遍。 应是不猜疑了吧?近日我很少再感到不适,方子让青跃在外头寻的游医看过,说是寻常药方,只剂量下得偏门,就算治不好病,也吃不坏人。 柳阁老捉襟说:误打误撞,她倒帮了你大忙。若你这病根治了,你还算着只图个垂帘听政? 我唐绮一时语塞。 柳阁老也不着急,从瓮中摸出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你还有时日慢慢考量,眼下先将这局拿稳,于家不能这么快和罗家绑缚在一起。 - 百花春日宴设在坤宁宫正后方的御花园中,这日天晴,午时开宴,各家主内的郎君夫人携了勋贵子女们,绕道神武门,下轿后,由宫人领路,巳时将至,就陆陆续续地入园。 燕姒掐着时辰,到得晚一些,因楚畅头一天最终决定不去找王路远,她又受了于红英和侯爷的叮嘱,今日刻意避着楚家的轿子,不想和楚畅挨在一块儿。 领路的宫人将她迎到园子大门口,站在廊前躬身说:姑娘可先在园子里赏花,今日人多,奴婢先告退了。 燕姒让其先去,自己正好独自走走,闲逛比扎在人堆子里强,席上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园内亭台楼阁平铺直叙,不到开宴的时辰,宣贵妃没露面,郎君夫人们按男女分去往左右两边的对亭抱厦,落座吃用茶水点心,勋贵子女们则三三两两,绕园赏景游玩。 燕姒隔着回廊远远地瞧,东边盆景花卉摆设得密集,又临着池中对亭,离园内重檐盝顶的主殿最近,那边人多。 她转而往南,彩石甬路两侧良木成荫,进了林子,信步走着,忽见前路来了一队巡逻的人,从衣着看,是锦衣卫。 领头的那人不用走太近,燕姒一眼就看到其脸上的面纱,是崔漫云。 两边打了照面,崔漫云招手让巡逻队先走,自己留了一步。 燕姒上前,问她说:千户大人,今日在宫中当值? 崔漫云退后,与燕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扶着刀行礼,说:都是些天潢贵胄,三位殿下齐聚在此,锦衣卫轮值轮到了,不敢掉以轻心。 燕姒敛眉,说:大殿下和二公主也来了? 崔漫云稍稍往东南边侧了下头,林里山石藤萝多虫蚁,敞亮处好些。 燕姒顺着她转头的方向一瞥,四方阁浮在池子上,一女子倚坐喂鱼,两男子端立在侧,后头有二三十宫女随侍,左右两侧立着带刀锦衣卫。从三人衣着和身后排场隐约可分辨出,成兴帝的三个孩子难得聚一块儿了。 多谢大人提醒。燕姒欠身,崔漫云并不久留,说了句职责所在就先走了。 燕姒望着崔漫云走远的背影,依稀想起游湖遇刺那天,这人也是正巧遇见她,说没两句就将她留在原处,搞不好,不是凑巧,是这人又闲的了,暗中注意着她的安危。 她低头笑了笑,起码思霏姑娘曾给她一条逃生的路,她也替其拔了毒,大家互*相救过命,若没有权利纠葛,她们算得上是朋友。 燕姒出林子的时候,在垂花门前遇到一个小宫女,宫女朝她过来,见礼后道:于姑娘,三殿下请你去四方阁。 我这还没逛完,不是说午时才开席么?燕姒推辞道。 小宫女规规矩矩道:奴婢只是个传话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 燕姒瞧着她年龄尚小,也不好让她交不了差,便道:那你领路吧。 四方阁里阴凉,中间石桌上铺设锦布,陈有时令瓜果众多,唐绮没喂鱼了,手边揪着红提,扔嘴里吃。 唐亦到廊子上迎人,燕姒随他进阁,唐绮停手,笑说:三弟急着护花,老远看到你一个人在瞎转悠,非说把你叫来,过来见见吧,这是大殿下。 燕姒垂着眼,朝唐绮身旁坐着的人欠身道:见过大殿下。 起来吧,坐着吃点果子,离开席尚有些时候,于家妹妹这般瘦,莫饿着了。男子声音沉稳,说话也很客气。 唐亦带着燕姒落座,燕姒拿余光瞄着大殿下唐峻,据说他比唐绮长不了几岁,瞧上去模样冷峻,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约莫是娶了周家女为正妃,成了亲便更加显得稳重。 于妹妹,你尝尝这个蜜桔。唐亦剥完了桔子皮,把果肉递过来。 谢过三殿下。燕姒乖巧地笑着接了。 唐绮兀自揪手边的红提,岔腿坐得毫不端庄,就像与那红提有仇,她手上用了些劲儿,红提破开,果汁溅到燕姒的袖子上。 唉,不小心。 她说得轻巧,分明是故意。 燕姒保持着脸上的笑,不与她去计较,倒是旁侧的唐峻伸腿碰了一下唐绮的椅子,说:阿绮,你坐好,不像个样子。 唐绮就着帕子,逐根手指仔细地擦拭着,心里根本无所谓,嘴上则道:大哥凶我,等会儿就去给父皇告状。 多大了你还告状。唐峻管不住她,转头朝燕姒抱歉地笑着,她失礼了,于妹妹见谅。 二公主被成兴帝宠得没个正形,昭妃娘娘不说什么,皇后娘娘不说什么,大殿下就这一个妹妹,嘴上斥两句都是不轻不重的,旁侧伺候的宫女们,谁也不见着怪。 燕姒不介意唐绮这点小把戏,唐绮这人,大抵是之前在学堂上捉弄人成了习惯,在大庭广众下,总要摆出混子纨绔的做派。 她点头说:臣女不敢,只是袖子脏了,一会儿入宴只怕 听这话的意思,于家姑娘像是要落跑。 唐亦皱起眉,招手唤来两个宫女:带于姑娘去浣花阁内更衣。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47章 吃席 ◎一更。◎ 浣花阁是一所靠南边宫墙的三层楼阁,前朝用以藏书,里头大小厢房可供后妃使用,到周皇后主持百花春日宴,成兴帝后宫嫔妃不多,这里就劈出来几间,给赴宴的勋贵子女们作临时小憩使。 燕姒入楼后,任选了一间靠里侧的空厢房,两个领路的小宫女候在门外。 她将外头罩着的月白对襟缂丝褙子脱下,递出去说:有劳了。 个子高些的宫女伸手接了,欠身道:于姑娘稍待,奴婢们洗好熨干了送来。 外头脚步声远,燕姒掩好门,转身四望,这厢房久不住人,约莫是最近才打扫的,看着干干净净,但门窗闭合,通风不佳。 她待了会儿,便挨不住潮湿霉味,走到后面墙边去,欲开窗透透气。 谁知这层层红格漏窗推开,正对着外头古树后站的两个人。 楚畅倒不足为奇,王路远为何在这?! 这二人听闻动静齐齐回头,与燕姒的视线撞在一起,三人皆是愣怔,燕姒下意识要去将窗关上,楚畅已急忙朝窗边走来,迅速拉住燕姒的手。 于妹妹,你怎么没在前边儿逛园子?到这里来作甚? 燕姒尴尬不已,扯着笑说:我外衣脏了,过来歇一歇,什么也没看见! 楚畅一手按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按在窗沿,你等我啊,我进来同你解释。 畅姐姐,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燕姒今日不能插手她的事,偏就这般巧地撞到她密会有妇之夫,恨不得原地给自己刨个坑,埋进去就不用面对。 但事已至此,躲是没地儿躲了。 于妹妹,等着我,我马上便来。 楚畅松开燕姒的手,转身回去和王路远说了两句话,王路远先行离开了,燕姒瞧着古树旁山石满壁的迎春花,头也晕眼也花。 第53章 少倾后,楚畅进了厢房。 两个人对坐着,燕姒先道:畅姐姐,你胆子比我可大多了,你,你怎么这时候见他啊?不是说不寻他了么? 楚畅还有些羞涩,性子也急,握住燕姒的手道:我本来在前头赏花嘛,遇到个锦衣卫,给我塞了个条子,是他要见我,我想今日之后,怕也没了什么机会,就打算,来同他来作个别 等等。燕姒忽而察觉有异,正色道:条子呢? 楚畅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纸卷儿,放在桌子上。 我刚过来,正要问他寻我作甚呢,这就被你撞着了,话还没说。 燕姒展开纸卷儿一看,道:不对头! 王路远已有妻室,楚畅的祖母过寿那日,平昌伯爵府是送了大礼过去的,三姑娘要议亲虽说不是人尽皆知,但锦衣卫过着椋都里一手消息,指挥同知不能不晓得。 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时候主动私会楚畅,除非他受人指使。 燕姒话音刚落,便依稀听到外头有大片脚步声,楚畅显然也听到了,秀眉皱成一团,燕姒朝她作了个静声的动作,两人轻手轻脚挪至窗户边上,将窗悄悄开上一条缝。 数步外的小道上来了一群人,领头的宫女给一位穿戴富贵的妇人指着路,说:就在里头呢。 楚畅拉过燕姒,将窗户关回来,悄声道:是平昌伯爵府的伯爵娘子。 二人靠墙蹲下去,燕姒也悄声道:看来有人要坏你的亲事。 楚畅捂着起伏不定的心口,道:我若是坏了名声,连带着爹都要被戳脊梁骨。这人,好生歹毒。 王路远,会是谁的人?燕姒疑惑道。 楚畅却摇头:他像是不知情,方才他先问我,有什么要同他说。而且他这个人江湖出身,并无背景,私会我于他而言,是死罪。 话及此处,二人心头都有了具体的猜想,操办百花春日宴的是宣贵妃,宫女为伯爵娘子引路,一旦事情宣扬起来,宣贵妃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唯一不想宣贵妃好过的,只有中宫! 二人静下来,外头已有了说话声。 宫女没寻到人,急得直喊:三姑娘!您在哪儿呢? 又有女声道:可别误入了后头的林子,被什么杂草绊倒了,快进去找! 方才去给燕姒领路的两个小宫女已走了一阵,燕姒担忧她们突然回来,立时对楚畅道:就说你远远瞧见我,是过来寻我的。 楚畅捣蒜似的点头,连声说:好妹妹,大恩不言谢,来日我报。 燕姒哪有心思管她报不报,抬手将方才的纸卷儿塞进嘴里,当着楚畅的面嚼了两下,吞了。 她们声音太大,不能装没听到,起来开窗。 楚畅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跟燕姒一道站了起来,推开窗,朝往林子里走的宫女们说:寻我吗?我过来同于家妹妹说说话! 她开了窗,伯爵娘子立在小道上朝这边看。 燕姒歪头出去,茫然地笑了笑。 伯爵娘子见了燕姒,明显神色一松,对窗内二人点头示意。 这一出刚过,给燕姒洗袖子的两个小宫女回来了,燕姒穿好衣后,朝她们道谢,小宫女便道:快开宴了,二位姑娘随奴婢们去主殿那边入席吧。 御花园主殿外有大片空地,席案数十张摆在此处,周围装点的盆栽姹紫嫣红。前来赴宴的勋贵子女们在此落座,长辈们则坐在主殿延展出来的两边抱厦里。 燕姒和楚畅挨着坐下,侧头往主殿檐下看,高阶上陈设五张席案,三位殿下各占一座,中间还空余两席。 午时一到,殿前的内宦唱声:请贵妃娘娘 殿门缓缓打开,宣贵妃一身盛装走出,身后十六个宫女随行,右侧还有老嬷嬷搀扶,她到了主座前,四下赴宴众人悉数起身,朝她拜了一礼,整齐划一地喊上去:贵妃娘娘万福。 她今日心情大好,容光焕发地摆手:都坐。 这一众官眷个个俯首,闻声便稀稀拉拉坐下去,给足了宣贵妃面子。 燕姒也跟着楚畅一同坐下,心道此等排场,皇后若真来了,不得捶胸顿足也要憋坏身子。 宣贵妃坐定后,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侧身嘱咐一旁老嬷嬷,说:可以开席了。 尚膳局太监下令道:传菜 两旁陆续来人,一道道精致菜肴搁上席面。 宣贵妃先动的筷,席间的小辈们不再端着礼,各自吃起来。 这春日宴上有特色,为着应景,尚膳局用了不少心思,光是作花朵形状的菜式就有七八道,燕姒默着数,一轮热食上完,不算老山参甜羹和鹅脯团子米酿,拢共三十六个青花碟子,若拿侯府比较,简直小巫见大巫。 每样菜量都少,吃个两三口就没了,燕姒紧着甜的吃,楚畅隔着一臂的空隙,把自己的那份分给她。 燕姒侧头过去冲她笑:畅姐姐真好。 吃你的吧。楚畅也笑。 看样子是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了。 席间觥筹交错,偶有几个国子监同窗过来劝酒,燕姒全都举杯应和,看得楚畅都怕她醉,不到一会儿,身后来了个宫女,替她挡下酒,说:三殿下怕于姑娘吃醉了难受,劝姑娘少吃两盏。 燕姒也听了进去,长睫半垂,说:不喝了不喝了。 主殿前边,宣贵妃偶尔同官眷们寒暄几句,饭吃到中途,成兴帝的仪仗队到了御花园,总管太监曹大德跟在身侧,他下廊子,席上众人立时跪叩相迎。 燕姒跪下去,身子歪歪扭扭,旁侧宫女听她嘴里话都说不太清楚了。 成兴帝径直往主殿空席走,宣贵妃过来搀他,挽着他胳膊,显得很是亲昵。 燕姒起身时瞟到一眼,侧头问楚畅:畅姐姐,你挽我时,咋瞧着不那么柔情蜜意? 楚畅忙让她住口,小声说:不要胡言。你吃点果子,快醒醒酒。 成兴帝入座时,四周都静下来,他夸着宣贵妃,说:爱妃辛劳了,这宴办得有声有色。 宣贵妃侧身拜着他,道:今日高兴,有桩喜事要同陛下说。 成兴帝洗了手,问:什么喜事? 宣贵妃说:平昌伯爵府的嫡次子,倾慕楚尚书家的三姑娘已久,今日伯爵娘子同楚夫人相谈甚欢,罗兆松又是臣妾侄儿,方才二位夫人问臣妾的意思,臣妾一瞧,两个孩子今日都在,郎才女貌,登对着呢! 成兴帝展眼望了望右侧抱厦,伯爵娘子与楚尚书的夫人果真坐在一处,便朝身后招手。 曹大德上前,说:陛下。 成兴帝取下腰间悬挂的一块草青玉佩,交给曹大德,送过去给伯爵娘子,算作新婚贺礼。 宣贵妃笑得像满园子盛放的娇花,谢陛下赏赐。 燕姒瞧那总管太监往抱厦去了,心道这事儿算是板上钉钉,正疑着哪里奇怪呢,主殿前,最边上的唐亦突然离座。 他大步走出,到了成兴帝跟前掀起袍子直挺挺跪下,引得席间众人全都看了过去。 燕姒眼前一花,心头大感不妙。 唐亦已高声开口:父皇,儿臣今日也有一事要禀 第48章 佯醉 ◎二更。◎ 艳阳当空,御花园鸟语花香。 唐绮的胳膊架在桌案上,身子歪斜着,仰头被阳光刺了眼。 她状似不小心地收手,广袖带倒了酒壶,酒壶砸碎了碧玉盏,叮呤咣啷一通突如其来的脆响,伴着园中鸟雀啾啾声,刚好把唐亦的话打断。 成兴帝侧目,脸上是宠溺的笑,阿绮?可是吃醉了? 女使百灵正同随侍宫女一道收拾狼藉,唐绮离座,朝成兴帝和宣贵妃拜道:贵妃娘娘的酒好喝,儿臣哪能早早醉了,都怪日头太晃人。 宣贵妃在桌下悄悄攥手,二公主文不成武不就,饶是草包,皇帝也当心头宝偏爱,眼下,倒不能让人觉着自己怠慢了她。 是臣妾思虑不周了。宣贵妃招来身后嬷嬷,说:去传仪羽扇使[1]来,为二公主把太阳挡着。 老嬷嬷应是后去办了,这一通耽搁,唐亦还跪在地上。 成兴帝看看他,道:有话起来说吧。 唐亦被这番打断,先前想好的说辞已忘了个七八,他的手叠在额前,虎口相错的位置已生出热汗。 他年纪还小的时候,父皇爱抱他,大一些,父皇夸过他的字,再大些,夸过他的文章,他是欢喜的,但罗家人教他沉稳识大体,便从未御前求过什么恩赏,与他二姐大有不同。 第54章 因为是第一次要讨成兴帝恩赐,又是婚姻大事,唐亦紧张得心口狂跳,脸颊发烫双腿发麻。 起?还是不起,他忽地没了主意。 宣贵妃也早捏一把汗,满园子的人看着,唐亦若临阵退缩,只怕要错失这无人能搅局的大好机会! 她比唐亦还要紧张,这会子心里头焦躁,也觉得那日头照得很是晃人了。 成兴帝发话,唐亦不好违逆,挣扎一番还是站了起来,不过箭在弦上,他再找别的话来搪塞已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大声道:儿臣倾慕侯府嫡孙女于姒妹妹,求父皇为儿臣赐婚! 你这成兴帝似吃了一惊,眼睛微瞪,而后很快又恢复平静,道: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日倒是争气了一回。 御花园左右庇荫的抱厦之中,列席的大多是三品以上官员内眷,唐亦相当于是在昭告天下,他钟情于家姑娘。 若两个小辈心意相通,男欢女爱乃常情,一个重臣独孙女,一个宠妃皇嗣,自然般配,皇帝没道理拒绝他。 眼看宣贵妃的好事将成,旁侧一直不做声的大殿下唐峻突然离席,匆匆走到唐亦身边,也朝成兴帝一拜。 父皇。儿臣以为,于家妹妹亲长今日不在场,自古儿女姻缘,都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问过于侯,此时赐婚,似有不妥。 成兴帝手臂支在腿上,似在斟酌,峻儿所言也不无道理。 大殿下已有正妃,他人姻缘为何要插手呢?宣贵妃凉悠悠地看向唐峻道。 唐峻端正再拜:贵妃娘娘言重了,儿臣无心插手,只是忧心父皇贤名。 陛下贵为天子,为臣子赐婚还要受大殿下教么?宣贵妃绵里藏针,依偎到成兴帝身边,攀着他的龙袍,娇滴滴道:陛下,臣妾想,若两个孩子相互爱慕,像臣妾爱慕陛下,结为连理幸福美满,何不快哉? 宣贵妃这番话,不仅堵住了唐峻的嘴,皇帝若不应,仿佛也成了不通情理。 席间众人竖耳细听,个个暗叹贵妃高明。 成兴帝抚摸宣贵妃柔软长发,果然笑着道:爱妃说得是。 邻座的唐绮心下焦灼,面上却不好作什么拖延,一旦她再有动作,意图就要显露人前。 宣贵妃成竹在胸,满脸喜色。 正当她以为事成了,成兴帝突然话锋一转,拍拍她的手,说:那问问于家丫头的意思,曹大德。 总管太监下阶,颠颠朝主殿前的桌席去,一众官眷的视线紧随着他,领了忠义侯嫡亲孙女,慢步折回。 于家姑娘脚下轻飘飘的,走路慢而缓,仿佛怕自己稍不留神,踩死御花园里饭后溜达的蚂蚁。 她回椋都这些时日,忠义侯府费心将养,便不似早前那般清瘦了,整个人圆润了些,行走间体态婀娜,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渐渐透出来,相较上元时,瞧着还要惹人喜。 成兴帝见了她来,说:越发像模像样了,看来国子监还是教得好的。 她立着不动,众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曹大德替她急,好言提醒说:姑娘,还不快快谢陛下赏识。 燕姒当然听见了,罗家的船上不得,她在绞尽脑汁想对策,闻言噗通跪下去,身子一晃,方才的端庄全送去喂了狗。 她眨眨眼抬起头,望着成兴帝说:陛下,臣女膝盖痛。 唐峻瞧到她这举动,忍不住笑起来,叹道:于家妹妹还是个孩子,望父皇宽宥她御前失仪。 成兴帝倒是不恼,指曹大德说:扶起来,给她赐张垫子坐。 曹大德将燕姒扶着起身,宫女忙搬了软垫放在席前,燕姒坐下去,什么也不说,用手揉起自己的膝盖。 宣贵妃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燕姒身上,燕姒能察觉到,不光是她,成兴帝也在等着,要为前太子翻案,宣贵妃是不能得罪的,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没揉一会儿,成兴帝便又道:丫头,朕问你,你可喜欢唐亦? 燕姒双眸含着泪花,面上丝毫不慌,心头已有猫儿在抓挠。 宣贵妃瞧她一直不吭声,笑得面容慈和:陛下,哪有这样大庭广众下问小女儿家心事的,您瞧瞧,脸都羞红了,她不答,不正是喜欢咱们亦儿么? 唐亦就站在燕姒身边两步远,闻言侧头朝燕姒看来。 燕姒开口拒绝也不成,不说话就是默认,真真是骑虎难下。 所有人都看着她,唐亦看着她,大殿下看着她,宣贵妃看着她,成兴帝也看着她,她好想为自己辩解一句。 脸不是羞红的!酒喝红的! 实在不行,干脆装晕? 燕姒眨巴着眼睛,心头拿定主意,目光也渐渐失神,正在瞧哪个角度倒下去不会磕伤到脑袋,外头突然有宫人高喊:皇后娘娘驾到 御花园里的细风顿停。 主殿外的宫人们簇拥着周皇后快步走来,周皇后头戴燕居冠,身着深青色缘襈袄子,外罩明黄大衫,手里盘着一串老檀佛珠,在众人的跪叩请安声中,很快到了主殿席前。 宣贵妃笑脸僵了瞬息,立即起身见礼:皇后娘娘圣安。 两位皇子随后跟着行礼,二公主更是嘴快,浅笑着道:母后千岁。 你今日倒乖了。周皇后不苟言笑,抬手让众人免礼,又朝成兴帝甩帕见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洪福。 成兴帝说:皇后怎过来了? 周皇后扫眼四座,说:百花春日宴,本是祈愿国泰民安的。陛下体恤,宣妹妹辛苦,臣妾,来得不是时候吗?这个 她说着手一扬,食指正好指向跪坐在软垫上的燕姒。 成兴帝说:于侯的孙女么。皇后不曾见过,正在说她的婚事,亦儿钟情她,这不,求到朕跟前来了。 唐亦低下了头。 宣贵妃已起身站到一旁,立即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今日要来,这席备少了,娘娘若不嫌,还请上座,陛下正要为孩子们赐婚呢。 赐婚?周皇后眉头微蹙,立着不动,道:赶巧了,本宫那侄儿周昀,上元去侯府贺过喜,对这丫头一见倾心,朝思暮想好几月,如今他擢升了御林军副统领,前几日也求到了本宫跟前。 燕姒狂吞口水,成兴帝也状似无措。 周皇后不等宣贵妃再言语,转身朝外头席间招手,让席上一俊逸青年进前说话。这青年眉目周正,高鼻方脸,宽肩狼腰略显英武,相较之下,唐亦便文弱许多。 他掀起锦袍,跪下后铿锵有力道:启禀陛下,微臣斗胆,今岁二十,已有官职在身,若得于家妹妹为妻,定不相负! 这便是国舅爷之子。 成兴帝搓着额头,说:妹妹只一个,你们表兄弟两个,问问她的意思吧。 场面紧张到一度令人窒息。 是选三殿下唐亦为夫君,还是选国舅爷之子为夫君,满园子的人都在等着于家姑娘给出个明话。 燕姒再次陷入了两难。 不,应说是三难,得罪宣贵妃不成,答应宣贵妃不成,答应皇后更加不成。这哪里是叫她择选未来夫君,俨然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方才吃的甜食味道在嘴里淡去了,这满园子的春色不赏心悦目了,花也不香了 成兴帝看向燕姒,平和道:丫头,你的婚事,你自己挑,莫叫朕做错了媒。你是喜欢与你同窗的亦儿,还是喜欢这个一面之缘的哥哥? 燕姒爬了起来。 身后的宫女要扶,她没让扶,先看了看唐亦,说:三殿下好。 宣贵妃顿时喜不自胜。 燕姒忽然又看了看周昀,说:这位哥哥也好。 众人不解,见她灵气十足的双眼氤氲水光,白皙的脸迎向骄阳,臣女 话音未落,众人惊呼。 于家姑娘醉酒,在百花春日宴上,仰面栽倒。 【作者有话说】 娘娘们好~ 仪羽扇使[1]:杜撰的,举大扇子的,一般是两个人一起。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危境 ◎一更。◎ 成兴帝命人将于家姑娘送去浣花阁休息了,宣贵妃和周皇后脸色都不好,那丫头话只说了一半,两边都不得罪,也哪边都没选。 唐绮躲在仪羽扇使为她遮挡出的阴影里,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动了那么一下。 心道小狐狸,装得还挺像。幸而是摔在软垫上,没伤着哪儿。 成兴帝看了看还跪在跟前的周昀,笑说:朕看那丫头初入椋都不久,还是个孩子心性,婚事便容后再议吧。 第55章 宣贵妃气得心肝肺都在冒大火,面上又不好发作。 周皇后吃斋念佛多年,不以为意说:全凭陛下替孩子们做主,臣妾还要回去抄经文,先告退了。 皇后这一走,大殿下唐峻也道兵部还有差事,跟着走了,周昀留下来去席间用膳,宣贵妃瞪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神似要将人给刺穿。 成兴帝侧过脸,宣贵妃又立时收回目光,换上温和的笑,说:陛下,您尝尝这道花开富贵呢 唐亦回到唐绮身边的席上,坐定后发起呆,宫女给他换新的碟子,他都没注意要抬手。 唐绮长腿伸出去,手臂支在膝盖骨,笑得安然,三弟,想什么呢? 浣花阁背阳,她喝醉了酒,会不会着凉啊? 阿嚏 燕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这厢房的床也太硬了吧,被褥里也是一股子陈旧味儿,熏得她难受。 小宫女把她送来就先走了,说的是要去备醒酒酸汤,先前她还装醉,等外头没了动静,索性翻身爬起来。 这地儿她方才来过,僻静无人,正好供她休憩,她靠在床杆上,心想总算是躲过一劫,镇定后,将今日前后发生的事儿在脑中过了一遍。 宣贵妃这招好啊,周皇后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楚畅身上,但宣贵妃身边定还有周皇后的人,或许是宫女,或许是内宦,只有这样不起眼的人才不会被注意到,将御花园的动静一层层传出去。 周皇后抵着最紧要的时辰来,将宣贵妃的如意算盘给砸了,打得宣贵妃措手不及,这下子,燕姒若拿到密诏,再通过唐亦之手,让宣贵妃去斗周家,便绝不会惹人怀疑,也不会将祸水引到忠义侯府。 燕姒越想越开心,越想越激动,随之而来的恶心感和身上蔓延开的异常热度,却教她有些不适。 怎么会这么热啊她呢喃着,眼皮也变得愈加沉重。 明明是按着量在饮酒,没道理酒劲发作得这般凶。 燕姒掀高袖口,给自己把脉,脉象强而急,她的脸已经很烫了,灼热让她变得很焦躁,可浑身又很是乏力,四肢都软绵绵的。 一团莫名的邪火,烧得她的意识开始混沌不清,她将脸贴在床杆处,被冰冷光滑的木柱子激得周身轻颤。 好像 靠着会舒服。 这定然不是醉酒导致的,她感觉自己似漂浮在一团火烧成的云朵上,里衫已经被大汗逐渐濡湿。 这是中毒的症状,而且药性极为猛烈,似乎是奚国皇室中最忌讳、最不齿的。 媚药! 门咿呀着开了,那声音不刺耳,却惊得燕姒肩背抖动,混沌的思绪短暂恢复了清明。 有人要害她! - 周皇后今日来得及时,又不是绝对的及时,御花园紧挨着坤宁宫,楚畅回席间,坤宁宫就该有动静了才对。 唐绮懒洋洋地喝酒,心里暗暗揣摩,没能破坏罗兆松和楚畅的亲事,又没能促成周昀和于家姑娘的亲事,礼佛礼到鲜少露面的中宫娘娘,就这般吃了个闷亏? 席间众人各自叙着话,勋贵子女们凡是与罗兆松和楚畅熟识的,都围过去打趣闹腾了,眼下成兴帝没离座,锦衣卫在四周巡防,多双眼睛都盯着御花园主殿。 唐绮沉思一阵子,心头没着没落。 她微微眯着眼,扬起下巴给百灵使了个眼神。 宣贵妃正同皇帝撒娇,不曾留意这边,百灵蹲身斟酒,重心略有不稳,一个手抖,酒水洒了唐绮一身,弄脏了她外头的云锦大衫。 殿下恕罪。 无妨。唐绮将她拦开,自己拿帕子擦了擦,转头对成兴帝说:父皇,儿臣下去整理仪容。 成兴帝摆摆手说:你去吧。 唐绮离了席,让伺候她的小宫女领路,快步往浣花阁走。 她到时,迅速脱下大衫扔给小宫女,急道:立时去洗好烘干,再送过来。 小宫女低眉顺眼,抱着她的外衫,红着脸跑了。 唐绮不敢再等,顺着阁内厢房,一间间找,于家姑娘醉酒后,被送到这边已经过去了半炷香,如若周皇后留有后手,只怕今日要出大事! 于妹妹?唐绮着急寻人,见阁里没有留守的宫女,直接抬脚踹门。 甬道里静谧无声,门板被踹开的响动格外大,再醉酒的人也该听到才是,唐绮走到了最里侧,一楼只剩下这一间了。 她眉头紧皱着,丝毫没有半点的犹豫,抬脚又是一踹。 唔!有人被捂着嘴,发不出太大声的叫喊。 唐绮的心猛地下沉,快步冲入里间,只见榆木大床上,于家姑娘被一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男人压住腿脚,正在拼命反抗。 唐绮无话,抬腿一脚,大力踹在这男人裆部,对方吃痛翻滚过去,嘴里发出细碎呜咽。 床上躺着的姑娘哭红双眼,衣衫已乱,腰带都被扯断了,莹润肩膀和突出的锁骨都暴露在唐绮眼底。 唐绮怒发冲冠,大喝:狗胆包天! 话罢抬手自发间拔下一只金步摇,跃到床上,当胸踩着行猥琐之事的男人,蹲下后,对着男人的喉咙猛刺下去。 血溅起来,洒落成花。 男人断了呼吸,瘫在一侧没了动静,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男人丧命前连呼喊都没来得及。 唐绮回过头,将床里侧的被褥拽过来,罩在于家姑娘身上,她被吓坏了,缩在被子里抖得不成样子。 阿姒。唐绮轻轻喊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没事了。 被中的人似乎慢慢平复情绪,急促的呼吸听上去有些闷。 阿姒? 唐绮凑近,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一角,接着就被抓住了手腕,触感及烫,非同寻常,唐绮脸色一僵,小姑娘从被子里冒出半颗头,含水双眼湿漉漉地盯着她。 我热 那就不捂太紧。 被子被推开,唐绮匆匆别过脸,躺着的人借着她手腕的力,爬起来倚到她的肩上,而后松开她的手,将她环抱住。 我渴 唐绮稍微低头,往后看,唇上送来柔软滚烫,小姑娘不由分说地在轻薄她! 不对,这眼神涣散,额发虚汗的模样,唐绮脑子蓦地清醒,瞬时将其推开来压回床笫间,你是不是中毒了? 她居高临下,满脸肃然。 我热 这是醉迷糊了还是中毒了?唐绮分不清,伸手拍小姑娘红扑扑的脸,我是谁? 那双眼睛隐含春情,鼻翼微动,气息混乱。 对啊,你是,你是 一只空着的小手拽住唐绮的束腰,奋力一扯。 唐绮猛地跳下床,远离之后,背过身系自己的腰带,手指颤动。 她冷着脸说:你不是会医术吗?中毒了,怎么不知道先替自己解毒。 此事绝不宜声张,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唐绮心如乱麻,又走回床前,扛起床上的死人,出了门拐回自己方才停留的厢房,砰地关上了门。 她从尸体身上扒下腰牌,端详片刻,塞进自己袖袋中,再出门去,将沿路遗漏的血迹一滴滴擦拭干净,还没到于家姑娘歇息的那间厢房前,外头有脚步声来。 唐绮立时侧身,就近躲进一间空厢房,她趴在门上仔细听着,小宫女在外间说话,似是给于家姑娘送醒酒汤来。 糟了。 那于家姑娘约莫还在犯迷糊,刚才走得太着急,床上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清理。 唐绮心中暗嘲一句麻烦死了,手倒是伸得快,藏好帕子拉开门,出去和两个小宫女正好遇到。 给于妹妹送酸汤么?给本殿吧。 小宫女们来的路上撞见自己的熟人,知道二公主也在阁中暂歇,不疑有他,将托盘送上,说:是。 唐绮接过了手,想了想,又说:阁中没有守卫,两位妹妹辛苦一趟,去将锦衣卫的人传一位来。 小宫女被她的笑容激得五迷三道,转身就要走*。 唐绮又补充道:本殿在此稍作休息,你们传个千户来当值吧。 崔漫云到浣花阁中时,唐绮已经在厅内的贵妃榻上坐了好一会儿,见到人,立时说:两件事,你要去办。 唐绮简要陈述了事情的经过,第一件事,是要崔漫云想办法解决掉她房中那具男尸,她的步摇还插在其喉咙上。 至于第二件事。 两人一道进了于家姑娘歇息的厢房,趴在床上的人鞋袜尽褪,下裙拉高,光着脚踩在木几上,看着香艳无比。 第56章 崔漫云都还没瞧清楚,唐绮已拉着她背过身去,压低声音,很不自在地问:这个,药,怎么,解? 【作者有话说】 没有啥,啥也没,鞠躬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棋子 ◎二更。◎ 燕姒是被冷水激醒的。 她睁了睁眼,卷翘睫毛上残存的水珠滚到眼眶里,有一些干涩的痛。 床边站着个人,面纱由模糊到清晰。 崔漫云手里捏着没了盖子的茶壶,瓮声瓮气说:姑娘若醒了,就穿好衣。 四肢酸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一般,燕姒撑着床坐起来,崔漫云放下床幔后背过了身。 她依稀记得,在无边的恐惧快要将她吞没的那个时刻,有一个人出现,将她拉离了白日的噩梦。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下作戏码。 宫里的水深不见底,人人脸上带着看似无害的笑,任谁也分不清揭开那层伪装,底下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丑陋与恶毒。 皇后啊,皇后! 于家姑娘和周国舅次子并无交集,大殿下如今在兵部历练,姜国公早晚要成空壳,游湖谋害侯府嫡孙的把柄,周皇后定有所留,不然她不会如此迅速地想要毁掉一个人。 刚经历过危境,燕姒脸上没有太多慌乱和惊恐,反而愈发镇定地将事情理顺了。 她的衣物被撕扯得不能再穿出去见人,枕边有一套新的,约莫是在她没醒来之前,崔漫云寻来备着的。 被子里暖和,身上异常的热度已退,燕姒缩进去,将衣衫换了。 她撩开帐,下床去穿鞋,见崔漫云站到圆桌边,桌前还坐着一个人,燕姒从衣着认出了这人。 二公主,唐绮。 扫眼屋中,欺辱燕姒的人已不知去向,一切平静得像无事发生。 殿下怎么来了?她快步走过去,略欠了身。 唐绮让她坐,侧头对崔漫云说:你正当值,先去吧。 崔漫云恭敬一礼,抬脚走出了厢房。 门从外头掩上,燕姒坐到右侧,双手握在膝前,唐绮伸手过来,帮她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 今日之事,你作何想?唐绮看着燕姒的眼睛,沉声说:春日宴上有周氏的人,或在尚膳局,或在元福宫,能对你的酒水膳食动手脚的,无外乎其中之一,查起来费神。 不查。 燕姒垂眸,任由唐绮的手放在她脸侧,温柔地动作。 不查?唐绮微微愣怔,而后了然说:不查好,你看得清局势。从你入椋都那天起,便是入了这大局。阿姒,你想脱身棋外,可谁容你。 是啊,谁容她? 燕姒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今日种种,于红英教她随机应变,她像个摸不着方向的孩童,置身在满院春色里,身边尽是豺狼虎豹,这才稍有不慎,就险些粉身碎骨。 于红英就是要她认清,她而今叫做于姒,她是忠义侯府的孙女,她每说一句话,每露一个姿态,每办一件事,都将被人瞧着看着。 有人想拉拢她,就会有人想她死。 拉拢的人在众目睽睽下来逼迫,要她死的人在暗处以最卑劣的行径来戕害,不管是宣贵妃还是周皇后,统统是权势下的恶鬼。 她已经是这个命了。 前世她便是这个做棋子的命,而今又是。燕姒无声笑起来,这个命还真不肯放过人。 唐绮等她沉思片刻,才道:人我处理了,外头有锦衣卫守着,你可安心。我不迫你现在做决定,赌约仍有效。不过我也是个急性子,留给你考虑的时候不多,你好好想想,今日若非我来得及时 方才是你? 燕姒问了个白痴问题,问出口回了神,心里也忽地得到答案。 救她逃离危境的,并非崔漫云,崔漫云在外巡防,锦衣卫的重点落在御花园主殿,浣花阁这边无人值守。 首先赶来的,是唐绮。 唐绮笑说:你记不清? 燕姒脸上有些燥,目光却不退缩,而是稍扬起下巴,看进唐绮眼底。 她轻声问:殿下既然能发现端倪,那么,四方阁上故意弄脏我袖子,也是你刻意让我来为畅姐姐解围的? 阿姒啊。唐绮上半身前倾,胳膊肘趴到桌上,眼底尽是笑意,我们不是在说皇后么? 燕姒颔首道:殿下请说。 唐绮道:大殿下在兵部任职,游湖刺杀的主使你想不到?皇后手里握着国公府的把柄,姜国公早晚成空壳,皇后不必通过你的婚事来与忠义侯联手了,她要毁了你,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燕姒在桌下掐掌心,脸上风平浪静:这只是殿下的推测,无凭无据的,我拿什么信你? 你尽管装,小狐狸,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唐绮笑得温柔,悄声道:今日我救你一命,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臣女谢过殿下。 燕姒闭上眼。 她只是一颗棋子,唐绮说想同她结盟,所图也是忠义侯府的军权,但相较宣贵妃和周皇后,唐绮会在她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也会征求她的首肯,游湖那日是,今日,亦是。 唐绮不知燕姒心中所想,站起身道:我久留会让人生疑,晚些时候叫三弟过来瞧你。既然旁人杀心已动,你无处可逃。待你想好,咱们莫不如联手,搅他个天翻地覆。 厢房里静悄悄,唐绮往外走,拉开门时有风灌进来,她的发挽得细致,髻上的步摇似从未中途拔下来过。 燕姒盯着唐绮的背影,莞尔一笑。 棋子? 她不认命。 谁都别指望教她再认这破命,若真是皇后动杀心,那周氏就别想再有安稳日。 - 周皇后在坤宁宫等了许久,外头来人时,她的小楷抄得端正。 娘娘。尚膳监的小内宦走近后,跪下去伏着地。 事办妥了? 小内宦不敢喘气,细声说:包掌印让奴婢来禀,过了时辰,人没有见着,若死了还好,若落了网子,尚膳监求娘娘庇佑。 啪地一声脆响,细竹毛笔应声折成两段,毛刺灰跌到旁侧的墨盘里。 你回去告诉包全财,他若自己擦不干净屁股,趁早悬梁去投胎,本宫赏他一卷破席。 坤宁宫管事姑姑平翠蹑手在侧,啐小内宦:还不快滚! 人走了,殿内短暂清净,周皇后将断掉的毛笔轻轻放在案上,重选了一只好笔,低头一看,方才那一瞬的怒,宣纸上的字也坏了。 娘娘莫恼,这是尚膳监的事儿,同咱们没有干系。 平翠上前一步,帮周皇后把纸也换掉,周皇后却搁了笔,靠在椅背上盘起佛珠。 打草惊蛇,易反被蛇咬。她的神情冷若冰霜,告诉阿弟,清明时节好,稚子该哭孝了。 平翠躬身下去,面无动容道:奴婢现在去么?申时了。 周皇后道:申时,春日宴已散,神武门热闹啊,你去瞧瞧。 神武门。 各家轿子井然有序地离宫。 唐亦把于家姑娘送至侯府马车前,歉意和不甘堆积在眉宇间,他说:于妹妹。 燕姒费劲坐上去,歪头出来笑一笑:三殿下还有事? 唐亦看着她,那张白皙小脸在阳光斜出的阴阳线里,灵动的眼睛缓慢眨动,于妹妹干净,她的纯真教人不忍去破坏。 没有了。唐亦无奈地轻叹,指驾车的马夫,叮嘱说:路上车马多,走稳些,务必把姑娘安然送回。 马夫不敢揣测皇子言下之意,冷清地答出一声是。 皇子们不住在宫里,十六岁后,成兴帝便在长盛大街给他们赐了府邸。唐亦转过身,朝自己的车架去。 车轱辘动起来,燕姒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放下马车车帘。 泯静将果脯匣子递到她手边,姑娘,宴上没吃好吧,这里有吃的。 她有些疲累,摇了摇头,什么也吃不下。 泯静瞥着她身上袍子,欲言又止。 燕姒洞察出来,解释道:席上不小心弄脏了,就换了一身。 泯静垂首,没说话。 她早上给燕姒梳的十字髻,现在左边的花式散到身前,掩住了脖颈。她有些难堪,脸也开始发起红。 燕姒越瞧泯静,越觉着自己还有哪里令其不安,静了一会儿,憋不住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你问我? 泯静大吸了一口气,似放弃挣扎,凑到燕姒耳边,悄声问:姑娘,你同三殿下,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第57章 经她一说,燕姒迅速反应过来,也跟着闹了个大红脸。 真做了?泯静瞪大眼,差点惊呼出来。 燕姒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指,脸上有些羞恼,浑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无中生有。 之后,泯静乖乖哦了一声,再不乱说。 马车摇摇晃晃在大道上走,燕姒却开始心神不宁。 唐绮知她被人药了,是怎么替她化解的? 她并非不通人事,前世临出嫁,奚国王后给了她好几本这方面的书,有男女的,也有两个女孩子的,鱼水之欢么,和最私密的亲昵搅合在一处。 没有,绝对不会有!燕姒猛拍了一把自己的腿。 泯静一顿,啊? 燕姒不知是在宽慰泯静,还是宽慰自己,低声说:眼前都有旁的人呢,不至于有什么吧。 泯静郑重点头,问:姑娘你手痛不痛? 燕姒后知后觉蹙起眉,捧着手放在嘴边吹:有一点 【作者有话说】 改错别字 第51章 踏青 ◎一更。◎ 春日宴后,楚畅的婚事定了下来。 宣贵妃胞弟平昌伯要和户部尚书楚谦之做亲家,婚事操办前一月,楚畅便不能再到国子监听学,日日困在楚府安心待嫁。 于家姑娘少了同她一起玩乐的小姐妹,面上瞧着倒还精神。她是风光了,国舅爷之子,宣贵妃之子,都在跟前围着打转,原先其它一道玩的贵子贵女,便越不乐意同她一处。 这也是有原因的。 据说周昀那厮借职务之便,轮到御林军巡防日,就早早在侯府门口等着,一路将人送至国子监门口。 三殿下唐亦听到传言,比以前更殷勤了,人家送上学的路,他便要送放课的路,加之午后闲暇的时辰多,二人还能一道在外头用午膳。 至于于家姑娘本人,不知是真如春日宴那般孩童的心性,还是在装傻充愣,她既不拒绝周昀相送,也不拒绝唐亦相陪,左右都是护花使者,怎叫旁人不生出艳羡?她本是养在外边的野丫头,又笨又蠢,除了一张脸凑合能看,仗的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故此,在椋都土生土长大的公子姑娘们,自然看不上这于姒,表面上客套,私底下埋汰她贪心不足的,大有人在。 再过两日就是清明祭陵。唐绮靠窗而坐,眼角余光瞄到安乐大街人来人往,她动起筷子,在盘中拣着绿蔬,问:人又去了哪儿? 青跃见二楼无人,便说:今日周副统领轮休,约于家姑娘去东郊的钟山踏青,眼下这个时辰,当是从侯府出发了。 他吊在不远处的横梁上回了话,探头看唐绮桌上碟子里的椒盐花生米,咽了咽口水,又补充说:殿下,屿哥乔装成猎户去跟了。 白操的闲心,只要不进宫,在外头,她身边暗伏的全是银甲军。唐绮夹起一粒花生,甩腕子朝青跃抛去,说:我是要问,她还没着人找漫云? 这不都是您让跟着的么?青跃小声嘀咕,接住花生米,在嘴里咂摸出味儿,一直没有找,要有找的话,属下早报上来了。会不会是每日都被人绊着,她无暇抽身? 唐绮用完饭擦好嘴巴,拿起折扇要下楼。 走,同我去一趟金玲乐坊。 青跃翻身跳下梁,落地后跟上前,又折回来,瞧着桌上的碟子。 唐绮背对着他,说:爱吃就赶紧装上,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青跃抄起碟子,密密麻麻的花生米全滚进了腰上挂的帆袋中,他跟上唐绮,边走边问:殿下这么早就要去玩儿? 唐绮邪气地笑着:对啊,玩儿。 - 钟山是距椋都最近的一处丘陵,正望东城门,毗邻碧水湖下游,山上多古树琼枝,重峦叠翠四季常青,风景大好又位置绝佳,是椋都众多勋贵踏青都爱的去处。 周昀的马车在前面,忠义侯府的马车跟在其后头,为赶着日落西山前折返,随行没带什么女使,只有两府的府兵队列,护车跑步前行。 出了东城门,沿着官道一路东行,队伍浩浩荡荡,扫开往来的普通百姓。 这几月,天天待在高墙里,难得见到外边景致,燕姒兴致高涨,一直掀着马车小窗的帘,探头瞧外面过路的行人,瞧长流的水,隐约的山。 她像个充满好奇的小孩子,看什么都是满眼的新奇。 泯静坐在她对面,一路上都在紧张,眼底的疼惜显而易见,姑娘,您真的要那样做么? 燕姒放下帘,侧回头来说:嗯。我想好了,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 泯静忙着剥新晒出来的南瓜籽,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卡进去些碎掉的壳儿。 她垂下眼,手上的活做得不如平日仔细,若是影响姑娘声誉,将来只怕不好议亲。 好泯静。燕姒伸手过去,在瓷盘里拣了一把瓜子瓤,搓一搓,吹掉表层的瓜衣,上次欺辱我的人,我瞧到了他腰牌,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我让爷爷去查问过,那人原本不在锦衣卫当值,是去年从御林军调过去的,他干的是豁出去命的事,你说是何人授意? 泯静紧张地捂了一下嘴,然后用手指着前边,悄声说:周副统领?不会吧?他不是喜欢姑娘么?他还想求娶您呢? 他哪里是想求娶我,这些日子不过是做点表面功夫,敷衍旁人,让人掉以轻心,周家要动了,我得为他们烧燃这把火。越是心急的人,越吃不了热豆腐。 燕姒眼里有隐忍不发的微光,泯静细细看着她,摇头说:姑娘,我都听不懂。 我知道你听不懂。燕姒勾着唇,眼角弯落下来,形成两簇黑月牙,不说这些了,总之你宽心些,你家姑娘什么不行?会没事的。 她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泯静用力点头:那姑娘一定要小心。 未时许,踏青的队伍到了钟山脚下。 自成兴帝登基后,顺安年间山道扩修过一次,立安年间又扩修过一次,上山的路不再陡峭,平坦而宽阔。 周昀叫停马车,走回来同燕姒讲话。 于妹妹,山上的路虽好走,但若徒步登山,我怕你受累,身子吃不消,不如就让车马登山,到了山腰望峰台,我们再下来走走? 他站在马车前,身形略显着魁梧,燕姒坐在马车上,刚好与他一般高,两人都平视着对方,燕姒略作腼腆地笑了笑,软声说:昀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分明是一个害羞带怯的笑容,却教平日里勤修己身,很能克制的铁血男人,心头松动,不禁暗自想着,这姑娘有本事,她天生能惑人心,自己却又似浑然不知,若真娶了 周昀恍惚地点头,转身回了前面。 队伍复又前行,因要往上走,马车车身形成斜线,燕姒捉住从袖中滚出的小竹笼,紧紧攥在手里。 泯静扶稳她肩膀,低喊了一声:姑娘小心! 燕姒靠紧车壁,将小竹笼藏回袖袋,笑着道:无妨,你快救救我的小食。 南瓜籽撒得满地都是,主仆二人对望一眼,乐得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上山的路的确好走,不到半个时辰,路面不再歪斜,平铺而去。 到达半山腰时,未时将将过半。 弯弯曲曲的山道盘旋环抱,路上可见来去行人,这些人要么是住在附近的农夫或猎户,要么是椋都城里过来游玩的大户或商民,燕姒提说都内闷,周昀就邀她来踏青,在这之前,她其实已经打听好了。 钟山上有个忠山寺,户部尚书家今日要来烧香祈福。 待马车停稳,泯静先跳下地,转身来搀燕姒,入眼一片茂林,不远处有座长亭。 周昀散开府兵,叫他们四处巡防,走回来说:于妹妹,那边就是望峰台了,往西能俯瞰到椋都全貌。 燕姒丢开泯静的手,说:你歇会儿,自己转转,莫走远了啊。 泯静身负重任,颠脑郑重道:山路多坑洼,姑娘留神脚下。 这山是好山,路上撑出来的树丫枝繁叶茂,燕姒跟在周昀身侧,二人一道上了望峰台。 十里长亭,向远辽东。 燕姒曾听于红英说,于延霆当年在此处拜别他堂弟于茂,忠义侯往西下山进皇城,振东伯率于家军往东赴边关,这一别,三十年再不相逢。困于椋都的,又岂止是燕姒呢? 亭子受风霜捶打,已显得很是陈旧。 周昀领路进去,燕姒垂首,看了一眼亭中磨去棱角的方形小石桌。 该备些点心来的。 第58章 周昀说:是我考虑不周,妹妹受了委屈。 无妨。燕姒立到亭子护栏边,往下一看,北边是断崖,石壁陡峭,其下数丈,碧水湖湖水泛波。 周昀到她身侧,伸手要揽她的肩膀。 燕姒不能再后退,便侧身向西迈开一步,她轻轻笑着,眉眼有说不尽的风情,昀哥哥,你是不是早便想好了,在此动手,最为妥当。 周昀平和的脸色倏然剧变,虎目深敛,你在说什么? 燕姒还是笑得那般温和,嗓音也仍旧柔软动听:银甲军还离着些距离呢,你看,你要是将我一把推下去,谁来得及救我? 周昀警觉,以防有诈,端立不再动了。 他眼珠在左右打转,视线搜索着两侧丛林。 如果有埋伏弓箭手,今日绝不能草率行事了,本想这丫头对他不加防备,独自跟他到了这亭子里,他说是失足,忠义侯府也拿他无法,但若让他因此断送性命,那却不能。 昀哥哥?你在想什么呢?燕姒轻声问,我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事? 周昀还没找出来埋伏的人在哪里,他镇定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我对于妹妹的爱慕之心,人尽皆知,怎会害你性命? 那可难说了。燕姒盯着他的眼睛,收起笑容,认真道:你叫锦衣卫的钉子来毁我清白那日,不就是想要我死?我死了,你会开心吧? 周昀背后冷汗直冒。 这丫头竟然如此机敏!锦衣卫那枚钉子,是尚膳监掌印包全财送到御林军的,他昔日怕这包全财有问题,故此才让寻了个由头将人调走。就算要查,忠义侯府也该先找尚膳监! 查到他头上就已经令人毛骨悚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边!这丫头明知有诈,与他装疯卖傻这些天,今日还敢只身过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览,精彩尽在18:00见!ye~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小惩 ◎二更。◎ 燕姒把每句话都掐在点子上了,她说得越明白,周昀越慌。 周昀脸色已相当难看,山间有细风,斜阳不灼人,他的额上不知不觉起了汗珠。 怎么了?原来哥哥也会害怕么?燕姒笑了起来。 她笑似花枝乱颤,隔得远一些的人,听见这笑声,还以为他们相谈甚欢。 周昀瞪眼死死盯着她,浓黑剑眉皱成乱麻。 见他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燕姒语调平缓道:你知道春日宴那日,我有多怕么?呵呵,我一个流落在乡野的丫头,浑浑噩噩过了十七载,哥哥你去听,椋都里头说我蠢,说我笨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像你这样堂堂七尺男儿,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还真是无耻呢。 不为其它,也非趁口舌之快。 燕姒要激怒他。 稍微有点血腥的男子,最是经不起这样的激将法。她骂他无耻,戳着他的心窝子骂,若他丧尽天良,必定气急败坏,若他良知尚存,必定恼羞成怒。 周昀还没到丧尽天良的地步,但被燕姒说中心中所想,他也是瞧不起于家姑娘,一个长于乡野的粗鄙丫头,穿上绫罗绸缎,不过跳梁小丑。 他目眦尽裂,忽然哈哈大笑道:你骂得好! 燕姒心口猛跳,便见周昀双手伸来,紧紧拽住了她的肩膀。 早已准备好的小竹笼自袖中掉出,燕姒揭开竹笼盖子,千钧一发之际,抬手将笼中幻蛊拍在他下颌。 周昀视线顿时一片模糊,顷刻间双目神采全失,双手自燕姒肩头滑下去,迟钝地垂在身侧。 燕姒歪头,盯着他,过了几瞬,柔声说:昀哥哥,你帮我把头发散下来。 周昀神智全无,像受操控的皮影,一顿一卡地抬起胳膊,手伸到燕姒发髻上,卸下她束发的雨燕钗。 远处红日往西移,西边的椋都城罩上彩云炫光。 暮色将至。 烧完香的人们该返程了。 燕姒的眸中是报复的快意,她笑得翘睫频动,笑得纯真可爱,她用越发甜腻的声音说:昀哥哥,你帮我把束腰解开,外衫扯破。 不多时,山路上下来两辆马车,前头是户部尚书家的马车,紧随其后是平昌伯家的马车,泯静猫在林子里,终于等到此刻。 她快步冲出,边跑边喊:三姑娘!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车架被拦,楚畅掀帘跳下地,泯静涕泗横流,跪在她脚下,给她指望峰台。 楚畅先依稀听到呼救声,认出泯静后,赶紧招揽巡防回来的两府府兵,自己打头往前冲向长亭。 罗兆松后她一步下来,但到底是男子,跑得比楚畅快,第一个进了亭子,他所见到的,便是周昀将于家姑娘按在亭柱上,手上撕扯着人家的衣裳。 这可真是太让人匪夷所思! 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场之人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堂堂国舅爷之子,御林军副统领,竟在此时此地,行如此龌龊之事! 罗兆松一人拉不动他,是好几个府兵一起使力,才将人拖开压跪到地上。 我的个亲娘!周昀!我打死你!楚畅上去就是一巴掌,脆响声几步开外都听得见。 于家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住腿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 罗兆松拉住要提裙踹人的楚畅,给她递了个眼神,说:别声张,先将人送回马车,此事此事回都再议。 山道上还有不少路人,因这边动静太大,都停下来凑热闹了。 户部尚书府的楚夫人和平昌伯爵府的伯爵夫人,都掀帘问身边小厮,是出的什么事。 这边小厮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楚畅已经护着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于家姑娘,快步过来了。 忠义侯府的马车就停在他们前边,挡了一半的道,府兵们将围观的行人隔绝在外,议论声却越发沸腾。 是忠义侯府的姑娘吧? 看这模样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老侯爷这次定要大怒了! 听说于家姑娘还没议亲呢,哎哟,这叫什么事? 老哥,瞧见她被谁欺辱了吗? 别乱说!这么多兵,当心你脑袋! 两位夫人听了这些声音,大约猜出是哪档子事儿了,二人隔着马车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坐回其中。 四面八方的林子里突然传出来马蹄声,盔甲震动如擂鼓,重击在人心上,山石铺就的道路都开始抖动。 少倾后,数十名银甲军潮涌而出,齐声高呼:保护小主人 随之而来的重骑将忠义侯府马车团团围住,闲杂人等被这强军彪悍气势所震慑,很快四散而开,趁早远离这事非之地。 燕姒坐进了马车里,楚畅拿帕子给她擦着泪,泯静为她顺着背,将她乱掉的发重新归束。 我没事了。她张口吸气,示意泯静挑起车帘。 罗兆松和侯府的府兵押着人过来,袍角飘动。 周昀已恢复了些神智,他带的府兵尽数被俘,手边又没个兵器,被押跪在侯府马车前,张嘴破口大骂道:贱人害我! 一名银甲军校尉打马绕至他身侧,翻身下来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在他胸腔,力道之大,疼得他嘴角溢出了血渍。 燕姒冷眼看着他,说:捆好,带回去,交大理寺。 - 金玲乐坊。 唐绮隔着屏风喝茶,我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假,便教我来日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屏风后的人微动了动,沉重的声音显得闷,他说:你亲自来会,我已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此事我还是要查。 唐绮起身,道:人在我手里,你要查很难,最终你还是要线索尽断,虽是前尘旧事了,但我想,你会作出最正确的抉择。 那人听到唐绮迈步的响动,追问道: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头痛到想自尽的滋味,我是废了,你还有长远的机会。 唐绮走出厢房,绕廊子打了一圈儿,在楼中间的好位置,椅栏往下瞧。 楼下的娇娥和小倌们各自练把式,走路要摆腰,看人要露笑,步伐要轻盈,眼神要勾人。 琵琶声急催,众人拥挤着往艺台前凑。 幔帘里坐着金玲乐坊的头牌乐师,指尖拨出醉生梦死。 太多的人醉生梦死了,椋都作为唐国的心脏,云烟过眼,最是能蒙蔽人心。 二公主携一壶酒,学风流之七八,路过的弟弟们掐过翘臀,错身的妹妹们也摸过手,她能装样子,瞒得过周皇后,瞒得过宣贵妃,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自己。 楚畅不在,今日陪唐绮混迹乐坊莺莺燕燕之中的,是翰林院院首家的小子解星宝,这是个真混账,当庭便能抱起美人儿来啃。 第59章 唐绮瞧见了,喝空的酒壶丢下去,正摔在他脚边,吓得他怀里美人儿花容失色。 解星宝胖得见不着脖子,抬头就是双下巴,他也不恼,笑道:二公主,你还成不成? 没拿稳,喝不动了,你继续啊。唐绮跟着笑,摆摆手招来旁边候着的行首,扶你二公主下楼。 外头夕阳漂亮,唐绮走出金玲乐坊,刚眯着双目看了那么一眼,白屿打马疾驰而来,在阶下停住,翻身下马。 长史来得巧。唐绮歪歪倒倒,推开行首,自己下了阶。 白屿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肘,附耳小声道:殿下,那边出事了。 - 国舅爷收到消息,带御林军拦在大理寺门口,和银甲军僵持不下。 人要是锒铛入了狱,大理寺有的是办法让他招!上一个被忠义侯府送进去的,没挨过半个月就丧了命。 酉时过半,永泰大街难得这般热闹,看稀奇的百姓将大理寺外头围得水泄不通,唐绮和白屿赶到,只能下了马,转去对面的鼓楼上察看情形。 大理寺门口,停着三辆马车,一顶软轿。 唐绮立在楼沿,问白屿:楚府和平昌伯爵府,怎么也在其中? 白屿说:刚好,就那么巧啊,今日这两家去钟山上的忠山寺烧香祈福,将于家姑娘被周副统领欺辱的事,给撞了个正着。我离得远,那长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不清楚。 欺辱?唐绮挑起一边眉,难以置信道:周昀失心疯了? 周昀有没有失心疯暂且还不知道,但唐绮马上就见到国舅爷抽了御林军手中刀,奔着押解周昀的银甲军冲去。 银甲军没有命令不为所动,横刀将其挡开,校尉振声道:国舅爷!唐国律法不可挑衅!此子对我等主人行不齿之事,我等未将他乱刀砍死,已是对国舅爷礼让! 反了天了!国舅爷大怒喝道:你敢杀害皇亲国戚!忠义侯府还把官家放在眼里吗?!你们今日敢动我儿!便是造反的乱臣贼子! 大理寺丞窝在里头紧闭大门,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这案子里全是些要他命的人,天可怜见,他今天出门分明是看了黄历的。 银甲军校尉稳如泰山,国舅爷高举长刀,下令道:给我 话音未落,忠义侯府的马车车帘掀动,于家姑娘从里头出来,高声道:国舅爷且住! 【作者有话说】 开心的锣鼓敲出 第53章 静置 ◎一更。◎ 曹大德脚下步子迈得密。 元福宫的宫人正往庭院里送菜,见了秉笔太监回来,各自做礼后为他让开道。 成兴帝要在这里用晚膳,沐上晚霞,庭中的极品花卉盆栽吐着芳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这都是御赐的,同宣贵妃一样娇。 此时天欲晚,曹大德刚得了宫外消息,神色复杂穿过新设的席面,隔着一座花台,欲言又止。 成兴帝捉着宣贵妃的手,宣贵妃手里捉一把金剪子,多*余的花枝还没修剪好,曹大德不好贸然打搅,憋了片刻。 有什么事,直接说。成兴帝乜他。 意思是,贵妃面前你有啥可避的,没点眼色。 曹大德的胖手在袖中擦了又擦。 他低头哈腰,说:陛下,国舅爷公子今日约忠义侯府姑娘去钟山踏青,似是冒犯了姑娘,被银甲军押解回都扭送去了大理寺。 成兴帝脸上不见喜怒,他松开宣贵妃的手站直起来。 周昀这小子,是升了官昏了头吗? 曹大德哪里会晓得。 这事儿着实透着古怪,那周昀并不贪恋女色,平日里勤于操练值勤,为人谨慎又本分,去年秋猎上拔得头筹,才升起来不久。就算仰慕于家姑娘,也不至于如此行事。 宣贵妃放下花剪子,瞧了成兴帝一眼,说:陛下,臣妾觉着,冒犯可轻可重,既然押到大理寺,于家丫头委屈恨了?人可还好? 曹大德说:人还好,跟着去的,马车都停在大理寺门口,与其同行的还有楚尚书家眷和平昌伯爵府的家眷。 成兴帝负手,问:他们跟着凑哪门子热闹? 曹大德说:赶巧去烧香撞见了,不仅他们撞见了,今个儿天好,钟山上人多,现下估摸着坊间已大肆传开,于家姑娘若不计较此事,怕是名声要坏。 宣贵妃不满道:咱们亦儿最是知礼数,纵使爱慕于家姑娘得紧,两个孩子也是乖觉的。陛下不如早将他二人婚事定下来,别再叫有心人肖想才好。 成兴帝没有表态。 曹大德观他面色还好,继而道:这事本该大理寺秉公去办,坏在国舅爷带了御林军过去,非要银甲军放人,大理石门口要打起来了,这才来惊扰陛下和贵妃娘娘。 大理寺难做啊。 刑部早年得兵部支持,很多难办的案子,姜国公没少帮手,大理寺因此被挤兑,差点名存实亡,幸而有忠义侯的银甲军暗中帮着照拂,这才得以和刑部平起平坐。可官家还没立储,从名分上来看,大殿下有极大优势,周家乃国戚,故而大理寺丞根本不敢收人。 成兴帝对这情形心知肚明,但不想周国舅这般冲动。他沉下脸色,说:御林军成周家解决私事的小卒了? 提到此处,曹大德脸上抹开一丝笑:于家姑娘也是这般当街质问国舅爷的,她还劝国舅爷谨言慎行来着。兴许是国舅爷过于爱惜独子,急了吧。 成兴帝脸色稍有缓和。 宣贵妃静静听着,心里窃喜不已,翘起的嘴角都有些压不住。 那边院中的晚膳已布好,老嬷嬷给宫人使眼色,没人过来请,成兴帝却看见了。 他牵过宣贵妃的手,冲曹大德说:仪鸾司今日在宫中值当的是哪个,你去着人传朕口谕,周昀先教大理寺暂时收着,好生照顾不得有差池,待清明过了再审。 - 大理寺这边,周国舅不明事情经过,今日的确是急了眼,才没回府去带府兵,而是从校场直接点了御林军赶来。 他原本想着若真动起手,府兵也不是银甲军的对手,这些年御林军由他掌管着,吃一份俸禄,还吃一份周皇后的私银,不上战场也没短练,装备也足够精良,单独拉出去能抵得上一支边防守备军。 于家姑娘立在马车上,外头罩了披风,出言点醒周国舅时,他面色一凝,不再鲁莽,收刀后凑上前去,询问周昀。 今日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昀马有失蹄时,心里除了怨悔,更多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眼珠暴突,想了一路都没弄明白在望峰台上究竟缘何失控,那一会儿的记忆是残缺的。 他挣不开擒住他的银甲军,现在听到父亲的诘问,只能反咬一口,怒道:我没有轻薄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凑到我跟前来的!她!她装的! 周国舅对自己儿子很是了解,自然不信周昀会做出这样的事儿。等周昀说完,他便道:御林军乃椋都正统守备军!职责正是护卫皇城安宁!尔等在此污蔑皇亲国戚,搅得都内人人惶恐,御林军怎么不能加以阻拦? 他这是诡辩。 围观百姓听不出其中偷梁换柱之意,因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不由得心生些许赞同,认为他很有道理。 议论声不小,他趁热打铁又情绪激动地道:你忠义侯府的银甲军,仗着官家宽厚,便真蹬鼻子上脸,随意构陷以武力压人!以为在这天子脚下,百姓面前,就能压得过公理了吗?! 于家姑娘,几个月之前才回的椋都,当初忠义侯府已故大将军于颂抛妻弃子的传闻,后来不了了之。近来百姓们又街头闲话,听闻这姑娘容貌惊艳,迷得国舅爷之子和三皇子团团转,这下出了丑闻,嘴里自然要踩低捧高。 人心倾向,自古如此。 没见着真章,就会信服自认为占理的一方,因为凭借国舅爷之子,又是御林军副统领这般身份,在椋都勋贵子女中一直有着好名声,故此没人会相信他干得出龌龊事。 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了,不料,那端立马车上的于家姑娘,突然转身举目四望,她果真长了一张极为秀美的姣好面容,这在满椋都也不可多得。 她被国舅爷数落,却并不畏人言,她的神态很平静,平静到就像这件事根本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她似乎并不需多作辩解,反而叫人摸不清她此刻在想什么。 换了常人,受不住这些歪曲事实的唾沫星子,于姑娘能忍,我都要佩服她了。白屿认真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 唐绮哗地展开折扇,扇走飞来的蚊虫,眼底带着浅浅的笑,几遇危境,自然能忍。 第60章 白屿侧耳听着唐绮的声音,一瞬不瞬地看于家姑娘,说:早前没发现呢,她长得真好看,别说三殿下,今日后我回去,也禁不住要想。 唐绮倏地转头,睨向出口孟浪的白长史。 察觉到身边有如芒刺的视线朝自己看过来,白屿匆匆转头摆手:没有没有,不是那意思,我哪有那个胆子,我是在想,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怎教人看不透呢。 他话音刚落,唐绮就说:你再瞧。 白屿复又转头回去。 大理寺门口,于家姑娘正当街挽起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高举起手。她不怒不恼,反而一笑,道:冤枉他?小女手腕上的淤青莫非是自己掐的? 鼓楼之上。 白屿瞧不清,但听其言下之意,又闻民声再次沸腾,大约也猜出她的腕子上的确带了伤。 唐绮缓缓摇起扇,眼神意味不明。 白屿回头看见,说:殿下早想到她能自证了? 唐绮沉沉应了一声,说:即见分晓。 白屿三度回过头。 于家姑娘将手腕亮出来后,只举了片刻便放下来。 今日周公子欲行不轨,若非平昌伯爵府公子出手相助,银甲军及时赶到,我府府兵将其拖开,小女恐怕无颜再见家中亲长,当场就该跳崖自尽。待人声渐歇,她又道:平民家的好儿郎尚且礼让女子三分,在咱们唐国皇城,难道弱女子就该忍受奇耻大辱,还要纵容这厮猖狂? 围观百姓如被当头棒喝,这看着娇小的女孩儿,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掐伤自己呢?那手腕上的淤青分明就是勒痕,在苦苦挣扎中才会落下的! 她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能言语平淡语速缓慢,想必之前并不想公然发作,忍辱负重是还想给皇家留些脸面啊! 这动听的嗓音,富有极强穿透力,让在场围观的人都听清楚了。 众人又忍不住地想,懂道理,识大体,于家这是出了一位好姑娘!不惧勋贵,不畏强男,简直是好样的! 这下国舅爷之子再难狡辩,色中饿鬼就该下大狱! 风向倒得太快。 周国舅眼见他儿子要成众矢之的,满头冒起汗,心想于家这个丫头太难对付,他先前那番诘问反输了一手,怪自己关心则乱,后悔不已,但他还有办法,他赌大理寺丞不会开门。 从钟山回来这一路之上,你身边银甲军和府兵加起来得有几十人吧,谁知道是不是你叫人掐的伤?此事不清不楚!不论你如何煽动百姓,今日也休想动我儿分毫!周国舅抛下这句话,又将事态引入迷障。 于家姑娘不慌不忙,道:银甲军听令,将人押入大理寺。既然不清不楚,就请大理寺丞过堂公断。 周国舅冷哼一声,拦在门前,喝道:我看谁敢?! 两方再次要起冲撞,银甲军和御林军先后拔刀,在场围观群众立时退开寸许,忽闻永泰大街另一端有人奔马,一片笃笃马蹄声冲来,人群见到锦衣卫的高头大马,左右分开为其让开了道路。 到了大理寺门口,领头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勒住缰绳,座下骏马前蹄高扬,嘶鸣声后,众人听见他振声道:陛下口谕!周昀押入大理寺!清明后再审! 一直猫在门里看戏的大理寺丞长长呼出一口气,退开半步,令人将大门打开,他赔着笑脸走出来,拱手说:国舅爷,下官要得罪了,您看这事儿 周国舅被王路远传的口谕,震得脚下虚软,踉跄了一下,攥拳站稳。 于家和罗家沆瀣一气,官家要将此事搁置,周家再不能不动。 他还有阿姐。 周国舅隔着银甲军阵列,深望马车上的于家姑娘一眼,最终颤着手放开掌,散了御林军。 【作者有话说】 走啦。拉着小手去祭祖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喻山 ◎二更。◎ 因横生钟山之事,燕姒不便出门。祭陵前一日,她命宁浩水独自去找了崔漫云,拿回一张早前问其要的喻山堪舆图。 喻山是唐国皇陵所在,平日由神机营的重兵把守,清明祭陵,事关国体,尽管忠义侯作为重臣年年都会去,但并不能自由出入闲逛,对山上地形不是很清楚。 这夜,他看到宝贝孙女儿拿来的图,对着烛火瞧了半天,疑道:这上头标注的陵位和祭祀大典上的格局的确对得上,上山的大路也没问题,其它的我也看不出真假啊,乖乖,那个崔漫云,为何帮你? 一点小把戏。燕姒皱眉道:其它地方不需去管,这里是不是前太子的陵墓? 她手指点在陵地后方。 前太子虽是定了谋逆罪名,但到底乃皇家血脉,死后落葬在陵园里,无人大张旗鼓祭拜他,而不管成兴帝是顾念手足之情,还是为显贤德仁厚,太常寺负责祭典诸多事宜,这处没有漏。 老侯爷双拳挤着脸,想了想,说:是。早年太后还在世,这地儿没人敢去,后来这些年,太常寺走得慢的那些人,回去洒扫打理,除了前太子,也没旁的了。 烛光下,燕姒冷静自持道:可有法子把我塞进太常寺。 老侯爷听得手一滑,嘴大张着:你说啥? 先帝密诏在这里面,我得去取出来。燕姒简洁道,她这话说得就像我要去吃饭了一样自然。 老侯爷胳膊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惊慌地摇头说:不成,这太冒险!你告诉我密诏放在何处,我找个银甲军去取。 燕姒不能直说她和唐绮打着赌呢,只好软声喊道:爷爷。 于延霆脸上一僵,犹豫半刻,还是将头摇作拨浪鼓。 不成,你才冒过一次险,想起钟山望峰台,我这个心还发颤呢,这么大的事都没个商量你就办了,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我 爷爷。燕姒拉一拉于延霆的袖子,劝说道:银甲军个子大,这事儿他们办不好,我身量小,好乔装成杂役,这个密诏是为前太子翻案的重要物,交给谁都不能放心,只有我亲自去取。 可是 别可是了,有什么好可是的。于红英转着轮椅进书房,眼里的赞赏克制下去,面无表情道:塞个人进太常寺还不简单,你放手叫她去,她已快满十八了,早晚要担事儿,钟山下来一遭,闯个皇陵有什么干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燕姒觉得于红英不疯言疯语的时候,比老侯爷要沉着果断得多,反而是活阎罗上了年岁有些优柔寡断。得了她的赞同,老侯爷不说话了,眨巴着眼睛,又用拳撑起脸,这下子显得有些憋屈。 一物降一物。 燕姒有些想笑,但忍下去了。 于红英眸子一转,朝燕姒看过来,不知为何,眼神里充满探究,让燕姒恍惚间想到了渤淮府码头某个瞬间,她的姑母在压制情绪,那情绪仿佛是兴奋。 燕姒被她盯得难受,心想就不该觉得她沉着,像是又要疯。 于红英还好,定了半晌没卖关子,而是木着脸问:你找崔漫云两回了,一回春日宴前安乐大街的石桥,一回自己没有去拿到这张图,我早前不是叫你,离她远些? 得。 她就知道自己一直被盯着的!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在椋都除了个忠义侯嫡亲孙女的身份,啥也没有啥也不是。人家二公主,想要用人大抵信手拈来,她却不成,她想要用人,束手束脚。 春日宴受了点委屈,没同您二位讲,多亏崔千户帮了把手,我下次谨慎。燕姒扁了扁嘴道。 没有平白无故的帮衬,今日帮你的人,明日就可能害你。于红英没被燕姒糊弄,反而更严肃道:那个崔漫云我查过,早年家境尚好,世代都是椋都良民,祖上经营铁铺,传到她父亲这代,立安年初闹火灾,她父亲葬身大火,留下孤儿寡母,她母亲眼灼瞎了,她自己的脸也烧毁了,柳栖雁救她,为己所用是施恩之举,这人助你必有图谋,在没弄清柳阁老心向哪方之前,再不能将要事托到她手里。 燕姒耐心听教,心头思绪已飞甚远。 早前她也疑心过崔漫云,甚至揣测过崔漫云就是唐绮,后来一想不对,这两人只是身形差不离,游湖那日遇到,春日宴上再遇到,崔漫云只是崔漫云而已。因为在春日宴唐绮和崔漫云同时在场,她又疑心崔漫云是不是唐绮的人,这才生出心思借堪舆图试探。 眼下的结果是,她拿到了真的喻山堪舆图。 那么,不管崔漫云到底是不是唐绮的人,至少有一点她可以确认,崔漫云这个人有恩必报,柳阁老对其有知遇之恩,她对其却有救命之恩。 第61章 这个崔漫云,如果蒙着面纱是因为毁了容,那她或许将来还用得上呢。 崔漫云此时毕恭毕敬垂着头,脸上的面纱挡尽她烧毁的脸。 她没亲自见你?唐绮诧异了一瞬,忽又明白过来,也对,她刚点了把火,火烧眉毛的人正急着寻她的短处。 崔漫云合手一礼道:属下按照殿下所说,将真的堪舆图交给了她派来的人。 唐绮点头道:如此便好。 柳阁老左右看看二人,要起身穿鞋,崔漫云上前去扶,她撑起来说:明日大祭,咱都早歇着,周家该有动静了。 唐绮蹲身去帮柳阁老把鞋套好,仰头说:国舅爷会做什么? 柳阁老说:周昀入狱,三殿下和于家姑娘的事要成,你当问,中宫会不会做什么。 坤宁宫的灯还点着。 管事姑姑平翠端来温热银耳汤,周皇后靠在榻上,喝了两口嫌腻,说:不用了,拿下去吧。 国舅爷还在等您决断。平翠放好瓷碗,扶周皇后起身。 她坐起来,用丝帕蹭一蹭嘴,下意识拿起佛珠来盘。 寝殿里的烛火散发出橘黄的芒,她眯起眼睛,沉思良久。 于家有问题,赶在清明祭陵前设计害她侄儿入狱,似乎是用的激将法。那么,春日宴上便还是打草惊蛇了。此时周家若忍不住稍有动作,极有可能中连环计。 她太被动。 如今还能稳坐中宫位,她靠的是太后留下来的国库财权,和周家世代作为皇室妃嫔首选,所累积下来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必须慎之又慎。 又过许久,平翠剪断一节灯芯,才听周皇后叹息着道:罢了,再容罗氏逍遥几日。 - 清明。 天降细雨。 椋都文武百官随圣驾往喻山,路上锦衣卫和御林军夹道护着皇帝,到了山脚下,换神机营替守,太常寺的人马原本走在最后头,但入山就要往前先行。 成兴帝倒是不累,只是随行的几位阁老都上了年纪,受不了太长时间的车马劳顿。他的一后两妃并三个子女都有车马,武官们体力好,而文臣步行吃力,于是大部队要在山下行宫歇息半个时辰,等太常寺将山中的事全部安排妥当,这些人才上去。 前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入行宫,唐绮坐久了,跳下马车坠在后头,说要散个步,她身侧有长史跟着,成兴帝便随了她不爱受约束的闲散性子,暗中让锦衣卫去护。 走去前头林子瞧瞧。唐绮信步往前。 白屿将随身布袋挂好后,匆匆去追她,提醒说:殿下,那边草很深。 本殿知道。唐绮已经走远了。 穿进入山的林间小道,唐绮七拐八绕瞎走,走着走着顿住脚,弯腰探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对着一颗树说:去把尾巴甩掉。 树梢动了动,须臾后重归平静。 唐绮站直起来,把狗尾巴草衔在左边嘴角,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转来转去。 白屿将将追上她,她又快步往草更茂盛的深处走。 到了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头后边,唐绮停下来,一把将白屿摁进草里。 殿白屿扭头喊她。 唐绮说:嘘。 大石头前边是上山的平坦大路,太常寺的队伍刚途径此处。白屿不解,绕来绕去,怎么又绕回了路边? 唐绮猫身蹲着,耐心等那队伍缓缓走过,白屿悄声问:殿下,看他们干啥? 身前半人高的茅草被唐绮撇开了一些,她下巴往山道上递。 你看那是谁呢。 白屿顺着她的视线,在太常寺队伍里好一通找,总算见着有个娇小身影,吊在末尾,抬手把帽子压回脑袋上。 那帽子,一看就不是很合适。 唐绮扭头把狗尾巴草吐了,说:干啥,守株待兔呗。 白屿还很惊讶:您怎么猜到她会混在太常寺队伍里的? 那稀松的队伍快要消失在丛林间,远远看去,像一条滑腻的游蛇,唐绮站起来整衣袍,这身行头实在费事,她得找一套轻便些的。 往回走的路上她才想起来,回答白屿方才的问题。 因为太常寺要去给前太子扫墓啊。 白屿说:我是想,她为什么亲自来办这件事,找个银甲军,岂不方便? 方便什么?银甲军很难藏匿,到处都是巡逻的队伍,撞见神机营、御林军,再或是锦衣卫,那都难以成事。 树上传来几声布谷鸟叫。 白屿仰了仰头,瞥见半片衣角,茫然地问:他又做啥? 唐绮说:玩儿。 白屿:? 树上挂着的人忍俊不禁。 唐绮忽然又说:去帮我寻一身太常寺的衣服,要快。 白屿抱着手,跟着唐绮往前走,殿下,那得是偷。 唐绮:意思一样。 青跃顺着树干攀下来:??? 第55章 陵宫 ◎一更。◎ 沿着茂林中的道路徒步登喻山,燕姒脚板心都走疼了,终于在汗流浃背时,太常寺的队伍停下来,原地暂作修整。 遥遥往前看,一座宽六七丈的硕大石牌坊坐落队伍前端,晨辉映照其上三个烫金大字下马坊。 我们马都没有,为什么要叫下马坊啊? 燕姒单手扶在腰侧,另一只手在脸颊边上卖力呼扇,累得也不用顾忌形象了,她现在是太常寺随扈的小杂役。 眼前人是带燕姒进来的人塞给她的。 小王年纪尚小,人闲不住话多还热心肠,正好相处。 他脱下布靴坐在草里,边捏自己的脚,边答说:往前就是主陵大道了,为表礼敬,诸司官员都要在此处下马。 堪舆图上瞧着这地方本不大,谁知展眼望去,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这体力活儿太累人了,看来平日里于红英督促她强身健体,完全很有必要。 燕姒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喘了几口气,又问:那官家和几位殿下,到了此处也下马吗? 你瞧。小王伸手往下马坊后边指,路还长呢,龙子龙孙哪个不金贵,要到祭祀台外边才会离了车马。 那就是说,行宫的人上来了,留给她的时辰并不多充裕? 燕姒一张热红的脸开始发起愁,她冒充的是杂役,如果在祭祀大典的前一个时辰,找不到机会去前太子陵,二公主再提前到,可有得一争了。 孔太保说密诏在前太子陵,又没说具体放在哪个地方,那位帮她送密诏来的人早就自尽了,一切要看天。 燕姒不爱看天,二公主将随大队伍祭陵,她若是把这一段时辰拖过去呢? 你叹什么?龙命凤胎是羡慕不来了,不过你福气还是好的,分到跟我一起,咱们这些个杂役活儿虽多,但有我罩着你,不会叫你太累。 小王的嘴吧嗒吧嗒雨打芭蕉,说完不忘给燕姒使眼色,过来先帮你王哥拿拿肩。 好呀。燕姒懂事地走到小王背后,给他捏肩膀,轻重可还行?待会儿就承蒙王哥照顾啦。 小王眯着眼睛享受:再重点儿的,挺好,照顾都好说。 到皇陵祭祀台的时候,燕姒领会到了小王的照顾。 他们这一小队负责摆放祭品,小王直接把她那份帮着摆了,挤着她悄声说:现在都忙着呢,没空盯你,咯,你往后边儿看,那边的林子深,这里我顾着,你去睡一觉,等祭祀大典开始了,再出来跟上我去后头。 燕姒感激涕零,朝小王千恩万谢,在袖子里找出早前藏着的酥饼,偷偷塞给他。 那我去了? 小王挤眉弄眼地,收下酥饼:赶紧的。 燕姒避开来往忙碌的人,偷偷钻到林子时还在想,简直天助我也,小王这人不错,省去她装闹肚子的功夫了。 祭祀台西侧的茂林极深,寻常人钻到里头,容易迷失方向,幸而奚国的丛林比唐国的还要复杂得多,分辨方位对她不算太难的事儿。 燕姒拨开杂草,快步往前太子陵那边走,绕到陵地后面,她双目猛地收紧,蹲在草里不敢再发出响动。 大意了! 前太子陵前,竟然也有神机营的人在值守,早前她应该想到的,结果脑子里光顾着琢磨唐绮何时行动,忽略了这点。 二公主穿上太常寺杂役的服饰提前上山,拎了个木桶和扫帚,她大喇喇出现在前太子陵的祭台门楼前时,燕姒正抓心挠肺地寻思,怎么把值守的神机营兵士给引开。 两位兄弟,辛苦了,前面祭祀诸事已备妥,掌事令我先来洒扫这边。 第62章 神机营兵士让唐绮亮腰牌来看,她很干脆地递过去,查验后就被放了行。 燕姒蹲在草里,看到唐绮上阶过门楼,灵机一动。 她小心翼翼摸上小路,先站直了活动胳膊,再拍拍脸蛋,随即换上盈盈笑脸,快步朝门楼前走。 神机营的兵士见她,只瞄了一眼她腰间的牌子,便说:太常寺的杂役?我说一个人要洒扫这地方,得干到何时去,别磨蹭了,快点进去。 误打误撞,反而教唐绮为她开了道。 燕姒连连称是,内心欢呼雀跃,脚下步子飞快。 喻山云气诡辩,在山脚下时还飘绵绵细雨,上山之后一路清风,到了陵地炙阳当头,现下一入前太子的陵宫,里间的阴冷又激得燕姒原地抖了抖。 这地方有点瘆人,听不见半点活物响动,燕姒进来已不见唐绮的踪影,入耳只有贯穿进来的嘘呼风声。 两侧石壁高耸,中间祭祀用的香案上摆了青铜三角炉,里头插香,新燃的青烟正缓缓上浮,旁侧点着孤零零的长明灯,案上供奉的,便是前太子牌位。 燕姒在昏黄和漆黑中来回逡巡,她只在古书上见过唐国的陵葬,奚国人都是树葬的,这地方比她想象里的要大太多了。 她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如此,不该同唐绮打什么赌,她若先低个头,两人合作行事,岂不方便很多,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来那么充分的信心,缓兵之计,倒给自己缓出了个难题。 现下也只能挨着找了。 她找不到,唐绮也不一定就那么快能找到,她们所知晓的消息是相同的。 既然要藏密诏,不叫人轻易发现,那么这个密诏大抵不在显眼的位置,燕姒直接放弃了前面只设有祭台香案的祭室,靠着墙往右侧甬道走。 甬道狭窄,好在沿路都有透气小孔,外间的光线穿进来,勉强能让燕姒看清脚下的路,这条弧形的路并不长,没走一会儿,眼前便是侍殿的门。 燕姒脚步放得很轻,顿了顿才跨一步,不想紧接着,她的手便被人握住,直接将她大力拖入。 阿姒。唐绮温声在耳边喊。 燕姒瞪大眼睛,方才那瞬息揪紧的心松缓下来,说:殿下到得好早。 唐绮说:我一直跟着你的。 好哇! 她定瞧到自己犹豫不前的窘迫样子了! 燕姒想将手从唐绮手中挣脱出来,唐绮却反而握得更紧,她低声说:抢密诏么。你捡了便宜进来,不该笑一笑。 殿下。燕姒面对着她,用手撑在她心口,不让她再凑近,先人面前,你握着我的手是不是不合规矩? 唐绮说:是啊。 二人在侍殿中转了一圈,这里面放的全是随葬品,铜胎画珐琅的冥器整齐堆放在角落,中间的圆形铺地砖同四周的壁画一样,积着厚厚土灰,两人的脚印凌乱留在上面。 燕姒低头,看向自己手腕处绑缚的帛带,无奈地笑着道:殿下,真的不必如此。 唐绮走在燕姒前面。 走两步,拽一拽,她说:万一你跑出去喊抓贼呢? 燕姒的手腕被扯向前,翻找完最后一堆有口能藏物的冥器,唐绮回眸说:这间没有,去下一间。 两人往侍殿外走,燕姒瞄着中间地砖上的脚印,也抬手拽人。 唐绮: 燕姒冲她笑:脚印。 祭祀大典将要开始了,你觉得我会管这些脚印?要是被人发现,我就赖给你。拿到密诏后,你会回来把这里清理好的,对吧? 唐绮今日脸上未带精致的妆容,燕姒在昏暗里看到她勾起唇。 对。燕姒咬牙切齿。 这可真他娘的太对了。二公主贼精明,拖延她看来行不通,还得想别的法子。 唐绮跨步出了侍殿的门,拽动中,燕姒不得不跟上,听到她在前面,又补几句:我早都帮你想好了。水桶和扫帚就搁在外头立柱边的。 燕姒呼气。 好想奉送她仨骨钉,但又不行。 二人结伴到了左侧侍殿,唐绮突然顿在门口,不再往前,燕姒愣愣看她:怎么了? 唐绮脸色不太好,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长睫将眸光掩得不清不楚,时常向上弯出轻佻弧度的唇角也坍塌下去,在昏暗甬道中,整个人显得很低沉。 难道这间侍殿有问题? 据说唐国开国女帝为防劳民伤财,废修地宫,除了棺椁在下,墓地上仅建殿宇,耗时短暂,三月便能起一座陵。但这样的陵宫有个疏漏容易被盗,故此曾广征民间机巧工匠,设些复杂的致命关卡以作抵御。 燕姒尚在脑中飞快回想,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进去,唐绮忽又重新跨步,什么也没说,先她一步进了左侍殿。 玩我呢? 燕姒无奈一笑,被拽着跟上。 这间侍殿与方才那间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墙面没壁画,正中间竖立一座石碑,上面刻着的约莫是祭文,写尽一个人的生平。 石碑之后,陈列数十座人俑,刻工很细致,连面部表情都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整个侍殿再无旁物,显得比右侧侍殿空旷许多。 燕姒看了半天,深觉密诏不会藏于此处,这里头连个蛛网都不曾见到,想必唐国人重视有祭文的侍殿,年年清扫。 唐绮走得比先前要慢,二人绕视回来,她停步在石碑前,问燕姒:你怕不怕? 燕姒茫然道:怕什么? 唐绮说:没什么。 声毕,燕姒见她朝石碑一拜,然后不作停留,转身往外走。 燕姒坠在她后头问:不再找找么? 唐绮人已到了侍殿门口:方才那些是曾经的东宫辅臣,先太后让他们活着站在这里,被工匠浇筑成俑,让他们终生奉主。 燕姒听得脑子轰然,只觉后背被数十双眼睛盯着,耳侧阴风阵阵,她心头喊了声娘亲,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头的人,双手紧紧抓住了唐绮的胳膊。 【作者有话说】 收藏破千就在下一章发红包吧~ 关于昵称: 主持人:请问,四儿给二公主取过什么昵称? 燕姒:没有。我是个正经人。 主持人:那请问,二公主给咱们四儿取过什么昵称? 唐绮:嗯,我也是正经人。 燕姒:她都喊我阿 唐绮:小瘸子、麻烦精、小狐狸、布老虎 燕姒:???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密诏 ◎二更。◎ 你不是说你不怕么?唐绮说着风凉话,放慢了脚步。 燕姒抓着她就不敢再撒开手,咱们快出去吧,你不晓得,人是有魂的,枉死之人的魂会滞留人间,因为他们投不了胎,得寻个垫背的替死鬼!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唐绮走得更加慢了。 你话本子看得杂,世上无神无怪,那都是人心生出来的慰藉。 燕姒不想跟唐绮争论此事,她的魂现在就不在自己本来的躯壳里头,奚国人信神,大泽神庇佑他们的世外桃源丰衣足食。 但这话不能讲,她便道:宁可信其有啊殿下,你若全然不信,入了陵宫,为何先去敬香? 唐绮说:自然是祭奠先人。 话及此处,两人都愣怔了短暂的瞬息。 她们将左右两间拱卫的侍殿都寻了一遍,要祭奠先人,那密诏 唐绮霎时脚下生风,燕姒紧抓她胳膊不松,狭窄的甬道并不能容两人并肩通过,于是,她们便这样你争我抢,侧身前行。 燕姒踩到了唐绮的布靴,唐绮撞到了燕姒的脑门儿。 前太子陵宫甬道中,响起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嗷 啊 燕姒:殿下你不是要慢慢走吗?! 唐绮:少说一句好吗?不准再踩我! 明明是她非要绑着燕姒的手,现在却又要倒打一耙,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燕姒怒瞪着她,不满道:你还撞到我头了呢! 唐绮: 两人争着抢着,相互扯着,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起扭出了甬道,一出甬道唐绮便不再管燕姒,直奔祭室香案而去。 燕姒在她后面猛地拽住手腕帛带,把人拖拽住后,笑得纯然无害:殿下,你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唐绮揉发疼的手腕,一言不发,动手开始解腕子处的活结,燕姒一看要坏,待她解帛带,拔腿就冲。 眼见香案就在寸步之远,唐绮的帛带也解开了,反手抓住那带子,往回大力一扯。 第63章 燕姒伸开的手指从香案边沿滑下去,整个人旋转数步,重心不稳往后仰去。 她没摔个屁股开花。 唐绮的手搂在她腰际,将她接入怀中。 两人视线撞个正着,只此一瞬间,燕姒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她想,她知道思霏和唐绮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燕姒泯然一笑,笑得秋波频送,说:您摸够了么? 唐绮顿时撒手。 燕姒站直,在对方尴尬的空隙里,快步冲向香案。 太常寺的人表面功夫要做足,密诏不会在案上,她直接蹲下身,将手伸入供桌底下,摸索一阵子,便摸出来一方锦盒。 我赢了。 唐绮抱手靠着旁边石柱,点头道:你赢了,但你打不开这道密诏。 燕姒得逞的笑意僵在唇边:什么? 凉风撩动唐绮方才动作间散下来的一缕发,燕姒看到她稳如老狗般侧身,从石柱后头拧出木桶和扫帚。 前朝工部有位奇人,精通机巧工事,擅长奇门遁甲,你现在拿着的锦盒,正好出自他手,为什么密诏内容至今无人知晓,孔太保满心怨恨,为何不以此密诏为前太子沉冤昭雪,他并非不想看,而是打不开。 燕姒脑子转得快,听懂后道:我就不能找这位奇人来打开么? 晚了,他死了。唐绮脸上终于重现吊儿郎当的笑,她说:我认识他唯一的弟子,而且交情匪浅。 燕姒没心情去瞧她笑得多好看了,低头尝试去打开手里的锦盒。 这黑漆漆的匣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表面琢有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花纹,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或关扣。 啥玩意儿? 东西给我,你抓紧去清扫。唐绮已走过来了。 燕姒边摆弄边琢磨,边往后退。 万一我运气绝佳呢?说不定就打开了。燕姒退着退着,后背抵上了石壁。 唐绮伸出两只手撑上墙,把燕姒困在两臂之间,她个子比燕姒高上些许,所有的光线都被挡完。 阿姒,给我。她的声音,从燕姒头顶洋洋洒洒传下来。 燕姒毫不动容地说:就算我打不开,带回侯府好好研究一番,给它劈开也行。愿赌服输,殿下难不成还要抢? 唐绮的声音变得慎重低沉:此事干系重大,我绝不骗你,若强行打开锦盒,触动里面的机关,密诏就会被破坏销毁。 燕姒缓慢抬头,迎上唐绮无比认真的目光。 殿下。太近了。 唐绮退开半步,叹息道:我承认。 燕姒的眼睛湿漉漉盯着她:承认什么? 承认你同我打赌我没有当一回事。唐绮神情凝重,字句清晰道:你要赌拿密诏,不是赌拿这锦盒,我早知晓你拿不到。现下紧迫,我要先去前面了,你相信我,不要破坏锦盒,三日后金玲乐坊来寻我,我带人当着你面打开。 燕姒静静注视她,并不言语。 过了片刻,唐绮又道:阿姒,这是我最大的诚意了。 话罢,她放下手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燕姒望着她的背影,说:思霏。 唐绮脚下一顿。 燕姒眼里充斥着得意忘形,就算唐绮能打开锦盒,拿到密诏,她们的结盟,也不能只按唐绮的心意来。 她自信满满地说:崔千户,崔漫云。是殿下的人,对吧? 唐绮再次抬脚。 燕姒又说:三日后见呀殿下! 唐绮离开后,燕姒大松了一口气,不管唐绮所言是不是真的,起码现在密诏是落到了她手里。 她心满意足将锦盒藏进衣襟内,放眼一瞧,地上的水桶和扫帚也变得顺眼了不少。 - 祭陵这日,一切章程与过往并无不同,祭祀大典按部就班,御林军和神机营轮流值守,锦衣卫在皇室众人身侧保驾护航。 风平浪静什么事儿也没出。 于延霆在朝臣行列里,大典落幕就随行下山了,燕姒混在太常寺的队伍里,跟小王一道留得晚一些,故此她再返回椋都,天已擦黑。 把腰牌和太常寺的服饰还上去后,小王送燕姒到太常寺门口。 哎,你就凑一日热闹帮着顶一日班,再见恐怕就难咯! 燕姒在灯笼下同他挥手,又道谢说:今日多亏王哥,若再见到了,我请你吃酥饼呀。 小王瘪嘴回忆那饼子的滋味儿,笑说:走吧,家去。你姐姐不还病呢么,见到再说。 从永泰大街穿过民户区,燕姒瞧到一条先前去过的巷子,顺道买了份糖藕,提着回侯府。 后门开得快,女使等她进去,忙左右四顾,见没有半个人影,才匆匆落下锁。 燕姒走了一日的路,脚底痛到难熬,可此时她全然顾不上,因为女使让她先去菡萏院。 女使提着风灯在前面照亮,燕姒紧跟着人,沿蜿蜒小道抄近路,没走多久见到菡萏二字。 她来得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于红英去清玉院。 这个院子到了夜晚显得冷僻,伺候的人零星可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于红英的性子太难叫人将就,燕姒在风里立了一阵,想起于红英荒废多年的腿。 戌时初,随侍快步到了寝房门口,门虚掩着,便躬身朝里说:主子,小主人到了。 房内点了一盏孤灯,有轻微的水声。 于红英拽住从她腿边挪开的手,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叫她进来。 荀娘子的脸上有灯芒,于红英瞧清她脸颊上的红晕。 荀兰。于红英用气声说:帮我洗漱是不是太委屈你了?你是不是不愿意了? 荀娘子不回答,只摇头。 她的手在细细发颤,湿帕子送上于红英毫无知觉的腿间。 于红英带住她纤薄手腕,往双腿中去。 荀娘子闭着眼,心道这么大的人了,本质上却还幼稚得紧,她捏着帕子仔细为于红英擦拭,白皙的腿根被水润红。 外头的随侍等了片刻,没听见说话声,又提一句:主子,小主人还候着呢。 于红英笑得愉悦,战栗感让她愉悦,她的声音有些哑,缓慢着说:叫她到门口说话。 少倾后,外头响起燕姒的声音。 姑母,东西拿到了,但是还打不开,再容我三日,我好好琢磨一番。 于红英道:拿到就行,今日可有横生枝节? 燕姒说:并没有。 屋里低缓的说话声停了小半会儿,复再响起:你先回去吧,梳洗好别忙着睡,阿爹去了宫里,既然中宫没有动,官家大抵是要议周昀入狱一事。 随侍送人。 燕姒自己提起灯,让女使不必跟着,她要一个人走走。 于红英的态度好生奇怪,先前她托崔漫云要喻山堪舆图,于红英还说此事重大,不能有疏漏,不该找崔漫云,现在密诏到手了,她却仿佛又不是很感兴趣。 燕姒从袖中拿出锦盒,灯笼提起来照。 这玩意儿,可是先帝密诏啊! 于红英竟然不感兴趣?竟然没有让她把密诏留下?竟然就这样放她回清玉院了? 简直离奇! 【作者有话说】 #姑母的兴趣?# 第57章 锁骨 ◎一更。◎ 于延霆今晚没笑呵呵。 勤政殿中众人神情都很严肃,只成兴帝一贯看着分不清喜或怒。 曹大德压住袖,躬身禀道:陛下,奴婢把人提来了。 擒龙柱边侧,周国舅面僵如石。 内宦们搁好丝绒屏风,陆陆续续退出殿外。 户部尚书家和平昌伯爵家的二位夫人,同楚畅一起,静立在屏风后头。 御案前,成兴帝放下手里的闲书,抬眼说:都齐了,带进来吧。 周昀被锦衣卫押进殿内,先扑通跪地,话还没说,呼吸已急。 你是很委屈?成兴帝扬下巴。 周昀道:陛下明鉴,小臣绝不是不顾忠义礼信之辈! 这可头疼了。 他不认。 成兴帝又瞧向和忠义侯并立着的儿郎,问他:兆松啊,你来说说,当日钟山所见。 罗兆松掀袍下跪:陛下,微臣到的时候,正见昀公子将于家姑娘按在望峰台长亭的石柱上,欲对其对其行不齿之事,臣费了好大劲都没将他扯开,是同侯府府兵一道将人擒住的。 周昀这几日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惶惶不见天日,越关人越颓丧,他哪里经受过这等磋磨,由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日为何失控。 第64章 尽管大理寺未对他动刑,照顾周到得连胡子都帮着他刮干净,他双眼仍是无神,满脸的疲累之色。 陛下 他磕了一个头,却不再辩解什么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知,人证齐全,他就是说破了天,此事已无回旋余地,成兴帝之所以叫了这些人来当堂对质,今日便是要定下他的罪,好给忠义侯府一个交代。 成兴帝重重叹了一息,看着他道:你让朕说点什么好? 殿内陷入死寂。 成兴帝转头,唤:曹大德。 一直立在旁侧的周国舅终于绷不住了,忙跪下去膝行数步,到了成兴帝跟前,泪如滚珠,他说:陛下陛下,饶他一回,给他留条命,纵使他有心要轻薄于家姑娘,有人赶到了,他为何还不撒手呢?陛下,此事不对啊,他是冤枉的 秉笔太监见此情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原地没有再动。 那依国舅爷的说法,他轻薄人,还有理了?成兴帝刀削般的脸转了回去,看着跟前跪地的人,指着丝绒屏风道:若不是正好被他们撞见,那于家姑娘还有命在? 周国舅岁与成兴帝相差无几,一脸横肉抖得凶,他连着磕头不起,情急下想到一个主意,便不管不顾嚷道:犬子病了,犬子绝非有意要行此事!犬子是失了神智!求陛下念在周家尽心辅佐的份上,求陛下,开恩! 他简直是在鬼扯。 周昀就好好地跪在殿中,每日行动如常,去年秋猎更是一举夺下头名,难不成这样的人会突发失心疯? 殿内众人不信,成兴帝自然也不信。 他磕得头破血流,冷在一侧的忠义侯终于出言,沉声说:陛下,不若劳请太医来给看看? 磕头声停顿了,周国舅转头瞋目裂眦,于延霆要他儿去死!此事回天乏术了 成兴帝为尽公道,最终还是令曹大德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瞧,周昀呆跪着不动,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 若他是中了什么奇毒呢?那日他明明是想一把将人掀下断崖去,怎么最后变成了轻薄?他的记忆混沌,没一刻闭过眼,却如何都回想不起来。 可太医把着周昀的脉,摸了半天,也只敢如实答说:公子并无任何病症,疲劳缺觉罢了。 皇帝念及周家情面,最终赐下一杯毒酒。 周昀推翻毒酒,大喊一声臣冤枉,而后挣脱束缚,挺身拔了锦衣卫的刀,横刀自裁。 他的血溅在地上,丝绒屏风后的女眷们不忍看,纷纷背过了身。 周国舅不再哭,他甚至没有扑过去,等周昀倒下,他才慢慢爬到儿子身旁,帮其合上双眼。 于延霆回到侯府的时候,听说清玉院还没灭灯,差人传了话,随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周家该诛,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想起了自己一个个英年早逝的儿子女儿们。 在皇室权柄之下,这些年轻人没能活下去,他们成棋,任由操纵者摆布。于延霆捧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开锁后拿出一本旧书。 他厚实又粗糙的手翻开书页,里面的纸张已泛黄,字迹都模糊。 他记得每一个字,是荀大家教给他的父亲,又传到他手里,他再传到儿女手里,送他们上了断头台。 周国舅把儿子送上去,他也曾把他的儿女送上去,他是名副其实的活阎罗,一点没错。而今,难道还要将孙女也送上去? 于延霆一时茫然了。 半个时辰前,清玉院里还有人声。 燕姒坐在小榻上,脚根本不敢往木桶里伸。 她嘱咐泯静在里面扔了药草,脚底起的水泡被她挑破,这伸下去的感知不用去想,前世在奚国王宫,她练舞时也起过这样的水泡,大祭司往她嘴里塞颗枣糖,趁她不备时将她的脚按进药汤里。 那时候,她含着糖哇哇直哭,甜味儿融化在舌尖,痛感也叫她记得铭心刻骨。 她嗜甜,也怕痛。 泯静将她带回来的糖藕热好了端进来,瞧见她愣神,便问:姑娘怎么不泡啊?再过一会子要冷了。 燕姒从前尘旧事里回过神,闻到糖藕的香甜味儿,招招手说:先让我吃一块。 泯静拿筷子夹起一片厚厚的糖藕,送到她唇边,她张口咬下一大块,这才把脚放进跟前的木桶里。 预料之中的痛感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她眼里的泪花便泛滥成灾。 泯静蹙着眉叹气:太受罪了,姑娘再吃点,泡好脚咱们就好好睡一觉。 是该好好睡上一觉,这些日子她受惊受怕,惶惶不安,今晚诸事暂毕,她需要好好缓一缓神。 但不在此时。 她嚼碎糖藕吞咽下去,目光随着泯静手里的筷子而移动,还要等一会儿,老侯爷进宫去了,今日周昀的事要了结。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了半晌,燕姒看见了,又吃下几块糖藕,唤人进来。 澄羽已有许多时日闷闷不乐,泯静问他不说,但不难看出来,姑娘许多事,都背着他,二人之间定是有事。 一直这样僵着也不是那么个事儿,待燕姒不吃了,泯静匆匆将剩下的糖藕塞嘴里,说了句我去洗碟子便跑了。 她走后,燕姒才看向澄羽,你寻我? 澄羽跪在木桶前,点点头说:姑娘您是不是用了幻蛊? 燕姒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澄羽又急忙解释道:我不打听。致幻的蛊虫寄生只在一时,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姑娘不必忧心此事,今夜可早早入睡。 他的神情很专注,也很坦诚。 直到此时,燕姒确信了。澄羽不知道她是奚国公主,若奚国公主连幻蛊的效用也不懂,那便枉为大祭司座下弟子了。 少了一层芥蒂,也不知是好还是坏,燕姒挥手道:如此便好,我泡脚,你去忙你的,外头的人是不是在洒扫,让她们扫干净些。 澄羽起身欲往外走,燕姒想了想,叫住他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 多少天了,燕姒想不起,少年闻言僵了僵,脸上终于露出喜色,开心地跑了出去。 - 三日后,国舅爷之子病故的消息传遍椋都坊间。 燕姒乔装入金玲乐坊,坐在行首香闺里,攥着拳道:还真是便宜他了。 唐绮展开扇子轻摇,将人自上而下打量着。 你恨透了他? 那也没有。燕姒说:成王败寇,他不死,他就得让我死,哪来的恨呢,我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唐绮含笑说:他是该死。周家这把火你烧得及时,但中宫警惕,没那么容易激怒,国舅爷倒是把忠义侯府恨了个透,御林军与你们要势同水火了,不如连根拔起,直接将这棵树除掉。 你好狠。燕姒咧了一下嘴。 唐绮说:多谢夸赞。 燕姒轻笑着摇摇头:周家害我,我才自保,即使我有心,也无人能帮衬。 阿姒,你有我。 唐绮说这话时,整个人往前倾,她今日穿得花枝招展,脸上的妆容似又精致许多,身上琼花大衫的外襟随动作敞开。 燕姒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慌,稍不注意就能瞥见一缕春光,唐绮的锁骨突出,形状华美,猛一瞧见,叫人慌得更厉害。 奚国服饰不露香肩,露出来的要么是手腕,要么是足,燕姒以前也不爱看这些,是个人都长了锁骨,可不知为何,唐绮露一分,在她脑中就久久不散。 这叫人如何顶得住? 咳咳燕姒掩着口干咳两声,殿下你,那个,就 阿姒要说什么?唐绮的扇子摇得好,两缕青丝在她露出来的锁骨前晃呀晃。 燕姒实在顶不住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了,匆忙别开目光,盯着房门口,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等的人何时才能到? 话音刚落,门被叩响。 【作者有话说】 嗯,绮绮子好看。 第58章 接近 ◎二更。◎ 来人穿着粗布短打,腰侧挂有一个一尺来宽的厚实土色布袋,他进屋后,没有走得太近,只在翠鸟闹枝画屏前停步,朝对坐着的二位躬身抱手见礼。 燕姒侧头看过去,见此人容貌俊朗,似曾相识,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人已开了口道:殿下。于姑娘将东西带来了? 唐绮的手放在圆桌上轻敲两下,道:带来了,你过来瞧。 这人微微垂着头,跨步过来之际,燕姒看见他面上无波澜起伏,步态却显得有些急躁。 锦盒就摆在燕姒和唐绮跟前的桌上,他走近前来,目光扫过那盒子,没有先说拿起来将盒子打开,而是掀起衣摆跪下去。 第65章 他的双手叠在额前,头埋更低。 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和于姑娘能够成全。 唐绮不语,给燕姒递了个眼神过来。 燕姒道:你说吧。 这人便等不及似的立即开口,他道:此锦盒乃先师打造,先师离世已有十五载,属下将其打开后,可否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盒子留给属下以作缅怀? 这就是唐绮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前朝工部奇人唯一的弟子了。 燕姒要的是里头的先帝密诏,对这锦盒并没有什么兴趣,便容了他说:我没意见,殿下呢? 唐绮似早已想到了这人的不情之请是什么,略微点头,直接道:给你也成,不过你快别跪着了,速速将此盒打开。 这人俯下身,朝燕姒和唐绮一大拜,然后才放下手起身,过来拿起了锦盒,燕姒见他双手手掌虽薄,但指节骨处布满了茧子,按茧子的粗糙厚度来看,这是自小就积攒出来的。心下对他的身份也不做存疑了。 锦盒在他手中翻来翻去,他看了半晌,盒子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燕姒已经有些着急,但凡是手艺人,自古流传着一句俗话,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人看着很诚恳老实的模样,但万一他也打不开呢? 那这一趟岂不是白费功夫? 唐绮耐心很好,指了旁边的矮脚凳子,对这人道:你坐着解,不用急于求成,万不能将里头的东西损坏丝毫。 此人依言坐下了,就在燕姒身侧,这番下来,他离燕姒便更近了些,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摆弄手里的锦盒时,一张容颜叫燕姒看了个仔细。 在等待他解开锦盒机关的闲暇之中,燕姒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腿。 我想起来了! 唐绮应声回过头,目光从锦盒上移到燕姒脸上,疑惑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燕姒伸手起来,手背缩在男装窄袖里,手指指向跟前人。 我见过他。 这人却毫无所动,置若未闻地继续摆弄锦盒,他的手指摩挲着锦盒上繁复花纹,仔细分辨其中微妙。 唐绮倒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你在哪里见过啊?他是我的长史。 燕姒:殿下,你戏耍我有意思么? 唐绮收起折扇,笑得饶有兴致,我怎么戏耍你了? 燕姒对她的明知故问感到万分窘迫,感叹道:我早就该想到的,既然崔千户是殿下的人,那么跟着崔千户办事的,自然也可能是殿下的人。 专心找机关的人,此刻全然沉溺在了自我之中,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唐绮还是那般笑着,折扇搁到桌上,手伸上来托起下巴,凝望着燕姒,轻声说道:于家姑娘冰雪聪慧呀。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姒总觉着,夸赞的话从她这张冶艳红唇里说出,显得非但不令人愉快,反而似乎有些嘲弄的意味。 她心道,崔漫云若是受命模仿唐绮的言行举止,那还真是教人很难分辨清楚呢。 单单论眼前二公主这样托下巴的动作,以及她这似看又似非看的眼神,还真真是像,不过学一个人的神态举止,除非摸到了精髓,彻底浑然忘我。 否则 总是还有些自己的习性掺和在其中,若有心之人好好留意,是能看处细微的端倪的。 譬如,唐绮风流了足足三年有余,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一些轻佻随意,作为锦衣卫的崔漫云身上不会有。 又譬如,崔漫云不太爱与人过于接近,还有些爱洁,连她为其施针,都要先被问有没有净过手,唐绮却是随时都能凑上来,在前太子陵宫里,直接就牵起了她的手。 想到牵手,燕姒的目光不自觉落到了圆桌上。 唐绮的手指很细长,指甲修剪得细致齐整,上头涂了和唇上口脂同色的蔻丹,那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动,像一簇摇曳的富贵籽,敲得人不禁失神。 在燕姒失神的时辰里,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 等她再抬起头时,听到两声咔哒轻响,心口倏然一紧。 唐绮的手也蓦地停止敲动,眸子里的激动难掩,打开了? 对面的人将盒子放到圆桌上,打开了。 唐绮并用两指将敞开的锦盒勾到自己面前,取出里面卷好的密诏。 山雨,多谢。唐绮道。 对面的人站起来,拱手说:属下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燕姒已急不可耐地凑到了唐绮身边,想从她手里拿过密诏,唐绮这次倒是并没有争什么,直接将密诏转而递给了燕姒,握到那诏书的绸皮表层,燕姒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就是先帝密诏! 能为前太子翻案的密诏,能让荀娘子今后活得坦荡的密诏,能让侯府消除隐患的密诏! 唐绮随意挥了挥手,那叫做山雨的男子便拿上锦盒,恭敬地退了出去。 燕姒等他走后,才去解开密诏上的系带,放在桌面上往两侧展开。 这一展开,唐绮先露出了惊讶之色。 没有字? 燕姒翻来翻去,将密诏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的确没有字,一个字都没有。 唐绮方才的激动和喜悦褪去,表情有了三分凝重。 所以说,打这个赌的意义又何在呢?燕姒缓慢眨动翘睫,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来,殿下还是得靠我。 她的手抚摸在密诏上,绸中镶嵌的宣纸保存尚好,滑腻的触感不比绫罗差。 唐绮微蹙起平直的秀眉:你看得到? 燕姒摇了摇头,眼里笑意更甚:现下看不到,殿下去房里找找,有没有火折子。 唐绮依言起身去寻,她记得行首是把火折子放在床边妆桌上,那个小抽屉里的。 燕姒见她转过了身背对着自己往妆桌边去,心道幸好自己早有所备,立时从袖中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兔皮钱袋,打开来从中取了几钱细粉,在唐绮拿回火折子之前,撒在密诏宣纸上抹开。 等唐绮回来时,她便装作无事发生,认真地说:听说用某种药水当墨,在纸上写的字,风干了就会隐形,肉眼不可见。 唐绮并没有这样的听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燕姒从她手里接过递来的火折子,目光滑过她艳丽指尖,吹燃火折子后,在宣纸上燎了几瞬,像这样在火上烤一烤,这些字就会显现出来。 唐绮站在她身侧,弯着腰俯下身,聚精会神盯着密诏。 上面的字果然慢慢现了出来,燕姒眉开眼笑,回过头道:呐!殿下快看! 唐绮是站着的。 而燕姒是坐着的。 但燕姒根本不知道!唐绮将腰压得这么低,低到能与她的视线持平。 所以,燕姒这猛然间地一抬起头,两人便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近到了鼻息可闻。 燕姒: 唐绮的眼睛还落在密诏上,她已在默密诏内容,先帝将前太子那桩私兵案的真相写了下来,而证据没有直送宫中,因为当时的宦官几乎全是周氏的人,先帝身边无人可信。 燕姒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唐绮专注的神情,回忆起了贡品葡萄美酒的香甜,那唇好艳,她的心不知为何砰砰跳个不停,分明只是一个瞬间,她便下意识地压低下巴,错开了目光。 可她的脑子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她不看,脑中画面却全然是唐绮的唇。 她记得,那触感很软。 看来还要去一趟永泰大街上户部办事处的档房。 唐绮的声音打断了燕姒的遐想,燕姒不自在地吞咽起口水,懵懂地问:去那里作甚? 身侧人已走开两步,坐到了她旁边的矮凳上,而后似在琢磨着什么难题,片刻后才道:你又不是不识字,上头不是写了么?证据全在户部档房里,要想拿出来,不去怎么行?可是怎么去呢 户部办事处非户部官员不得入内,更何况是存放唐国历年所有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等册子账簿的要地,这样重中之重的地方,忠义侯的嫡亲孙女进不去,燕姒充其量能冒名个杂役。 在看完密诏内容之后,她也犯起了难。 二公主自然也不能去的,因为唐绮和户部没有任何干系,她倒不是无权进户部档房,而是她的身份,无端过去,反倒叫人生出警惕。 两人思忖片刻,唐绮忽然道:或许,有人能帮我们。 【作者有话说】 18点点击几乎没有,试试21点,存稿丰富,静待开花结果~感谢默默陪伴我的小伙伴们不嫌弃我的慢热!!!想要两个人慢慢日久生情坚不可摧!明天见!!! 第66章 第59章 愿者 ◎一更。◎ 盛夏时分,平昌伯爵府里忙得热火朝天。 罗兆松官袍的领子被汗濡湿,他摘下官帽递给迎上来的丫鬟,打眼瞧到伯爵府大小姐在廊下乘凉,摇着扇指挥下人搬聘礼箱子。 都仔细点儿啊!大小姐敞着嗓门儿道:诶诶诶,那个箱子不能搁太阳底下,要被晒坏了,放到廊上来。 罗兆松抬步,袍角急动,走近了说:长姐。 罗大小姐见了他,扇子在他身前连连煽动:瞧你这一身的汗,坐轿子还把你热成这样,永泰大街回来才几步路啊,赶紧去洗洗。 晚些洗,我有要事,得先同长姐商议。罗兆松拉起他姐的手,面色肃然。 罗大小姐绣鞋蹬地,跟着罗兆松手上的力被带起身,她手中的仕女图团扇东西指点着,说:你们赶紧搬好,明个儿就得抬去楚尚书府了,不要叫我事事都盯才能干好,务必仔细着。 姐弟两个进了屋,里间闷热,便坐到冰格子跟前说话。 罗兆松热得喝下去三大碗加了冰块的凉水,缓过气,才说:姑母托我去办一件大事,我翻来覆去地想,总要问问长姐的意思。 她又叫你办什么事?你我的终身大事都顺了她的意,而今还要怎么着? 楚畅性子有趣,罗兆松对这桩婚事其实还算满意,若非前头生出周昀之事,国舅爷家里办丧,他们的婚期不会推迟,他并不介意楚畅的庶出身份,反而因这两月难得见到人,心里生出些相思。 他想起楚畅,便道:话也不是如此说。 那我应当怎么说?我罗兆楠好歹也是平昌伯嫡长女,非让我去娶个通州商贾做正房,我看她掉到了钱眼儿里。罗家原本是书香门第,实在叫我气。 罗大小姐成婚已有几年,她的郎君路一泽,乃通州商贾巨贵路家嫡出长子,二人虽成了婚,但路家家主总将人叫回去,一年三四趟,一去少则半月,多达两三月,闹得小两口常年分隔两地。 她瞧不上商籍,加上聚少离多,心头*有怨气也是自然。 姐夫过完端午不是要回来一趟么?别的不论,他待长姐那是奉若至宝,长姐就先别置气了。 得了几句宽慰,罗兆楠似想到了郎君对自己的疼惜,脸色稍缓,舀着瓷碗里冰过的西瓜肉吃起来,边吃边道:你说吧,姑母叫你办何事? 罗兆松拿过她放到案上的团扇,给她扇起风。 她不知从哪听说,周家养得有私兵。周阁老不是早几年病去了,这些兵就交到了国舅爷手里,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同我们一道玩的杜家哥哥? 罗兆楠啖了西瓜,目中一惊说:记得,远北侯杜家的。 前朝四大将领,三位封侯。罗兆松沉气道:除了忠义侯困在椋都,征西侯和远北侯都坐镇边陲之地。西边多风沙,地贫人也穷,鲜少征兵,故此周家女儿除了扎根在椋都的,好些都嫁去了远北。杜家吃军饷,先太后还补贴一份私银,长姐想想? 这都是些老黄历了。 罗大小姐读书读得死板,心思不如她弟活络,但平昌伯不济,借着罗贵妃的专宠才被封的爵,姐弟俩的娘也是寒门出身,不懂这些门道,所以平昌伯府大小事,罗兆松多半要问过罗兆楠的意见。 罗兆楠闷声想了一小会儿,从怀中拿出手巾擦了嘴,说:远北太远了,杜家年年都在征兵,这些兵到底有多少无人去数,或许能作古。 正是。罗兆松压低声音说:前太子被周家逼上绝路,是周家和宦官联手做局,现下如果找出构陷证据,周家握着御林军,手里还有私兵,这事铁板钉钉,周家就完了! 罗兆楠越听越犹疑,抓住罗兆松手腕问:这和户部有什么干系? 姑母让我去一趟户部档房,她说先帝动用锦衣卫秘密调查过前太子私兵案,那里可能存有证据!要真给找到了罗兆松急切道。 罗兆楠不如他年轻热血,心里打着鼓,总觉得此事说不出的蹊跷,周昀出事才两月余,现在宣贵妃又要让罗兆松去查前太子的私兵案。 她犹豫再三,问:姑母从哪里得的消息,她近日来都宣过谁进宫?翰林院的还是吏部的? 只召过楚畅进宫听女则。罗兆松认真一琢磨,说:不对,与楚畅同行的,还有忠义侯家的于姑娘。 姐弟俩对望一眼,眼底皆有惊诧,莫非,忠义侯已经选定了三殿下? 这天儿太热了。 傍晚时太阳沉下去,忠义侯府前院地气蒸腾。 于延霆不想在前头吃饭,吩咐下去说往南边儿清玉院去吃。 于红英和他一同到清玉院时,女使婆子们在庭院桃树下摆好了桌席。 他落座后,瞄到枝头硕果累累,便问:这桃子啥时候熟啊? 泯静在燕姒身侧打扇,燕姒望着老侯爷,答说:我这个丫头也问了我好几回了,早着呢,这桃熟得较慢,要到七月底。 女使们先上的是几碟子凉拌菜肴,而后陆续端来熏肉、糖醋鱼、烧猪蹄儿,南瓜青菜小米粥过过一次冰水,此刻不热不冷,刚好能入口。 于延霆收回目光,在桌上扫视一圈儿,迫不及待动起筷说:吃吧吃吧,你小厨房比前院做得还精细,看来方嬷嬷是尽心在办事。 于红英每样菜都夹个两下,哪个都不偏爱,燕姒学着她的样子,每日晚膳都这般用,两人照旧吃得少,荤菜还留有些没吃完的在碗里。 奚国冬暖夏凉,燕姒自活过来,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夏天,热起来她就不太有胃口。中原太热了,唐国的椋都更是热得像个大蒸笼,要不是国子监的夫子每日讲的诗书有趣,她能边装睡边学到不少东西,早就像二公主那般三天两头摸鱼逃课了。 长辈没离席之前,燕姒哪怕已经吃好了,也端坐旁边陪着。 泯静打扇打得哈欠连天,但不敢当着侯爷和六小姐的面就开起小差,这府里的人都凶,只有她家姑娘好相与。 席上无人说话,等老侯爷搁筷,于红英先转动轮椅,说:今日还早,也该考教你功课了。 女使送上来冰西瓜,于延霆要去伸手去拿,燕姒记起来他早前牙痛得夜不能寐,立时唤了声:姑母,还有西瓜呢。 于红英回头,正好瞧见于延霆伸在半空中的手,她瞪着那只手,说:郎中不是不让您吃太甜的吗? 后者扁了一下嘴说:给我拿根冰黄瓜,总是行的? 燕姒忍着笑意,推推快要瞌睡过去的泯静:你还不快去。 院中女使们忙着收拾残局,清扫院子。 燕姒跟着于红英的轮椅,先到了庭院中间的空地之上。 姑母先考什么? 于红英轮椅急速在原地打了一个转,翻动腕子甩出袖内金丝,燕姒瞬时侧身,将将躲过,于红英第二条金丝又直疾驰攻来,燕姒挪脚,连着两个后空翻,避到几步开外。 她站直后道:姑母,饭后动武,有伤肠胃! 于红英撤回金丝,说:若有人来杀你,会管你是不是在用饭还是刚用好饭? 太毒了。 燕姒就像一头勤劳耕地的牛,她这副娇弱身躯能练到这般,已是不易,但于红英就是扬着鞭子在后头鞭打她的农夫。 不对,农夫尚且还心疼自家的牛呢,于红英凶死了,丝毫都不疼她。 燕姒垂头搨翼,胃里一阵不适,委屈得特别想念荀娘子。 于红英倒没再继续,轮椅转去书房的方向,在前头扬声道:黄瓜啃完了就跟过来! 这一家三代进了清玉院书房后,各占一处座,女使过来点起灯奉上凉茶,自觉出去掩好了门。 燕姒手里搓着个铜匣子,里头搁的冰块已经化开,但凉意透出来还挺舒服的。 于红英先开口,问说:你将前太子私兵案的内情,透露给宣贵妃时,她是什么态度,为何迟迟不见有动作? 燕姒眨着眼睛想了瞬息,辩白道:我又不能直接告诉她,私兵案的证据放在了哪里,太轻易得到的,反而会起防备之心。我抛出个野史歪传,再由楚尚书府的三小姐提那么一嘴,她定然惦记着了。 屋内灯亮,于红英一时无话,伸手端起凉茶来喝。 于侯从旁道:你看,她办得是妥的。 燕姒见于红英还是不说话,又道:宣贵妃至少也得等证据到手才会动,罗兆松不是从户科调到了户部,现下任职户部侍郎么?宣贵妃定会让他去户部档房的。 于红英放下茶碗,手抚到自己的双腿上。 第67章 烛光里,她的脸显得恬静。 片刻之后,燕姒忽闻一声轻微的叹息,于红英说:我不急,这么多年,不也等过来了。 燕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情的姑母,入侯府这小半年,于红英从未遗憾过她的腿,因她总在鞭策侄女,教人忘记,她原本也是向往着自由的。 于延霆低着头,不敢去看于红英的神情。 燕姒也愣在当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宽慰她。 过了一会儿,燕姒才道:姑母,官家寿诞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改一点重复的小语句bug。不影响阅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赛舟 ◎二更。◎ 端午这日,国子监休课。 燕姒窝在清玉院里,倚着窗数桃子。 院里女使们在忙着洒陈艾水避蛇虫鼠蚁,泯静捧着雄黄酒进屋。 姑娘,过来吃一口酒,有你的拜帖和信。 燕姒现在最想听的就是信,从第一次于红英替荀娘子送信来,后边她每办成一件事儿,日子就提前个几天,这两月没什么动作,等信的日子变得有些煎熬。 她忻悦不已地离了小轩窗,往泯静身前奔,急说:信先给我。 因炎热之故,房中的梅花毯早收了起来,地面光滑石砖上洒的水还没干透。 泯静惊呼:姑娘当心些!你怎又不穿鞋了?地上滑,摔了怎么好? 燕姒前世还是奚国公主的时候,礼仪里要学舞,习俗上裸足也是常态,平衡把握得好,加之现在这副身子练着练着便柔韧了,自然不会摔着。 泯静话音未落,燕姒已赤着足,踩过几个小水洼,冲到了她跟前,追问:信呢?! 姑娘呀,我去给您拿鞋。泯静无奈地笑着,手中托盘搁到桌上,从怀里拿过信和拜帖,一并交给她,又道:信是菡萏院送过来的,拜帖是前院女使递来的。 燕姒坐下来,早已是迫不及待。 她先拆了荀娘子的信,逐字逐句看完,又反复看了两遍,将信捧在怀中,心道还好,跟上次一样,荀娘子定是安然无恙的,还跟她提了天热少贪冷食。 泯静去拿了帕子和鞋回来,放在燕姒脚边上,帮她擦干净脚套上鞋袜,等再站起身时,正见她家姑娘笑得欢喜。 什么好事儿啊?泯静猜测起来。 燕姒将信递到泯静手里,道:你看。 泯静脸摆成苦瓜状:姑娘又忘了,奴婢不识字。 燕姒开心得不行,一开心便还真的忘了,泯静是不识字的,她这个院子里,只有宁浩水识字。 她拉过泯静的胳膊,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家信,阿娘写的。 这次换泯静惊讶,随后也跟着她喜笑颜开,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那之前姑娘每月有一日最是开心,都是 燕姒打断她道:嘘,你知道便好啊,不要说。 泯静雀跃道:奴婢明白啦! 燕姒将荀娘子写的信叠起来收好,复才想起:啊对了,拜帖我还没看呢。 拜帖是楚府送到侯府来的。 楚畅关在家里日久,上次进宫因有燕姒作陪,小姐妹两个一路上说不完的话,这是又想出来解闷了。 帖上说,碧水湖上今日正午,有赛舟盛事,想让燕姒陪她同去。 既是楚畅相邀,燕姒也不好回绝她。 正好还能从楚畅那里,稍微打听一下,罗兆松近日是否还往楚府送信,这两人即将大婚,不能见面的时日里,便也保留有书信往来。 燕姒放下拜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边往里间走,边同泯静讲着:畅姐姐约我去碧水湖观赛舟,酒先不吃,你过来帮我找找鞋。 泯静见她欢欢喜喜地说话,也跟着她欢喜,打趣道:姑娘看到楚三姑娘要出嫁,现下也跟着爱打扮了嘛,是不是有心仪的人啦? 瞎说,我哪有。燕姒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认,转身瞧着泯静贼兮兮的笑,道:好哇,你都敢笑话起我来了。 说着她便伸手去戳泯静的腰窝,逗得泯静咯咯直笑,主仆两个打闹一番,又停下来去商量穿什么样的鞋好看,又能方便追着看赛舟。 燕姒全听了泯静的主意,选好了绣鞋和轻便的薄裙,换衣时,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唐绮那双冶艳的红唇,以及唐绮涂满蔻丹的手,她匆忙拍了拍自己的脸。 什么呀,魔障了! 她怎么会突然想到唐绮?她应该想想赛舟。 前些日子,燕姒听于红英说过这事儿。 椋都每年端午,便会在碧水湖举行一场这样的赛舟,天太热,皇帝虽不会出来看,但坐在宫里也会听着消息,等出了结果给夺魁的龙舟队伍赏些不菲恩赐。 参赛的不仅有御林军、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椋都三大狱的狱卒,以及各府府兵均出两人的府兵队,拢共七支队伍,起始点在安乐大街西市口的大白桥,终点是安乐大街东市口的小白桥。 文武百官有三日假,平民百姓也可沿湖观赛助威,故而每逢此日,沿岸挤满了人,要去,就得早早地去。 清玉院今日没摆午膳。 燕姒吃了几块点心,乘软轿自侯府出门,到楚尚书府与楚畅的轿子碰了面,再一道往安乐大街走。 两顶轿子前后到大白桥时,巳时已过了大半,大白桥两侧被今日值勤的神机营兵士拦起来,桥的两头人山人海。 楚畅还好,燕姒个子着实有些矮,踮起脚尖举目望去,也只能瞧见黑压压大片耸动的人头。 这什么也瞧不见啊。 燕姒正急说着,忽然有人走到她身侧,抱手道:二公主殿下在沿岸楼阁中间搭了木桥,请二位姑娘去葳蕤居上观赛。 楚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燕姒与她同时侧过头,见到来人是上次帮着开锦盒的男子。 原来是你啊。燕姒笑了笑,心道唐绮准备得真是周到,赶上未卜先知了。 楚畅说:哟!于妹妹还认识白长史。 男子朝楚畅点头道:有幸见过。 燕姒有些发懵,你不是叫山雨么? 男子又躬身:在下白屿,表字山雨。 这下通了,燕姒道:那还劳烦白长史带路? 片刻后,两府的人都入了葳蕤居。 随行伺候的人都在外头候着,燕姒拨开放下来的竹帘,先楚畅一步上的廊子。 入眼是唐绮一身鹦鹉纹金锦襕衫和翘头金丝暗纹靴,高束的云鬓两侧,别致点缀两只金步摇。 二公主有钱。 燕姒的目光从唐绮唇上扫过,落于她摇扇的削骨玉手,欠身道:殿下。 唐绮往旁边挪了一步,身后还有个人,燕姒又欠身:三殿下。 三殿下也在啊,今儿个真是巧。楚畅随后走过来,挨着燕姒对这姐弟二人行了礼。 我来看看赛舟的。唐亦见了她们,还是一贯地笑容腼腆。 唐绮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龙舟竞渡有什么稀奇,咱们四个人,不如来赌钱。 听到赌钱,楚畅先起了兴致。 她可是好久没玩乐了,但侍从留在葳蕤居楼下,钱袋不在她身上,她思索瞬息,取下腕子上的一只坠珠手钏,道:不值钱的,凑个数,我买锦衣卫! 锦衣卫以行动迅捷闻名椋都,去年赛舟好像就是夺的头名吧?唐亦从旁认真剖析道。 唐绮浑身上下,似乎都很值钱的样子,她随意解下玉腰带上挂着的錾花白玉佩,不假思索地道:我看御林军今日很有精神,就这个吧。 唐亦苦哈哈地笑:你们好能抢。一个抢去年的龙舟状元,一个抢去年的龙舟榜眼,看来我和于妹妹要未赌先输了。 助助兴嘛。燕姒不以为意,见碧水湖面七支龙舟已在赛前预热,便道:三殿下先选。 唐亦不是个赌徒,随性道:府兵队吧。 他也摘了腰间玉佩,握在手中。 燕姒看看三人手里的赌注,自己似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从袖中摸了随身香囊出来,说:这个本不值什么钱,但是我近日琢磨香道所悟,亲手配的。我选大理寺狱卒队。 话罢,身侧三人纷纷看向她,唐亦先疑道:怎么不选神机营呢? 唐亦有心将可能会获胜的队伍留给了她,大家心中有数。 而燕姒并不想太顺唐亦的心思,她装作不知:你们都看我作甚?我以前也没见过赛舟。 她没见过,因此搪塞也不会叫人多想。 第68章 葳蕤居上四人打完了赌,赛舟还没开始,燕姒蹭在楚畅身边,与她聊着闲话。 你那准夫君,近日还给你写信么? 楚畅轻轻碰燕姒的肩,脸上有些红晕:他忙呢,每日都泡在户部办事处,哪里有那么多空闲给我写信嘛。 二人声音都压得低,嘀嘀咕咕说些女儿家的小心事,唐绮站在燕姒身侧,和最右边的唐亦也在聊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午时一到,外头鸣金鼓响,唐绮的胳膊肘撞了一下燕姒的腰,说:开赛了。 碧水湖上七只龙舟鼓手先动,桡手后动,两岸百姓追着舟跑好不热闹。 先头队伍过了葳蕤居,楼阁上四人,便踏过衔接邻楼的临时横桥一道往前追。 一共走过多少横桥,燕姒不记得,但到最后,她也没输得太惨。 神机营拿了第三,大理寺狱卒拿了第四,反而是唐亦觉得能得第四的府兵们因为严重缺乏配合,落在了大理寺狱卒后头。 头名和第二名在锦衣卫和御林军,两队角逐激烈,燕姒她们赶到小白桥时,御林军已经欢喜疯了。 哎呀!今年御林军哥哥们这么虎啊!大意了,要论玩儿还得是二公主!楚畅意犹未尽。 唐绮从她手里拿过赌注,又去要唐亦和燕姒二人的。 几样物什摆在一处,燕姒忽然觉得难为情。 她扭捏道:要不我还是给殿下换一个,赶明儿听学给您送来? 唐绮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香囊,心情颇好地道:走了,天香酒楼,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作者有话说】 获得信物+1【贴身香囊】(^-^)v 第61章 透底 ◎一更。◎ 天香酒楼历来生意好。 酒楼老板天香是个经营好手,按照椋都人的三六九等分了不同价格的菜谱子,达官显贵吃得起,普通百姓也吃得起。故此,上上下下拢共五层,逢年过节从大堂到雅间,几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唐绮为了看赛舟,直接将碧水湖沿岸楼阁全用临时搭建的木板桥连接起来,一行四人便直接从廊子上走回去,由第二层进入酒楼。 等在廊子上的伙计见了他们,立时将汗巾往肩膀上一搭:殿下姑娘们,乾字号雅间,早早就备好了,快请快请! 唐绮来得多,和伙计混得滚瓜烂熟,大步跨进门槛说:走着一趟着实热,小豆子!先打水来伺候。 四人一同进了乾字号雅间。 小豆子笑得谄媚:这都备了,就怕二位殿下和二位姑娘热着。 他说罢招招手,几个女使捧起凉水盆过来。 燕姒在天香酒楼吃过几回午膳,也没拘谨着,同身侧三人一道在盆中净手,随后挨着楚畅落座。 菜上得快,今日过节,席面上除了唐绮寻常爱吃的菜肴,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大盘以菰叶裹黏米包起来的羊角形粽子。 开席前,唐绮先让人倒了酒,举杯道:端午好时节,角黍馈亲朋。 楚畅正坐她对面,笑道:喝酒便喝酒,您念什么诗呢?我和于妹妹都听不懂。 众人都跟着笑,随唐绮把酒饮了。 这酒燕姒吞酒下肚,辣得嗓子眼儿火烧似的。 楚畅笑得快摔凳子下了,捧腹道:都得喝的,这是朱砂雄黄菖蒲酒,有清心镇静、安神解毒的功效。 唐亦放好酒杯,也安慰她道:就一杯,你瞧瞧,我们都喝的。 燕姒吐了吐舌头,她受不了这一股子怪味儿,赶忙去拿手边的冰饮喝,果然还是要来点甜的,才是人生美事。 私下里,四人也不摆架子讲什么高低规矩,喝完酒便一道动筷,旁侧伺候的人帮着拆粽子叶,小豆子又作一番解释,说白粽要蘸糖霜吃,咸粽和甜粽不用,咸粽里包有火腿,甜粽里有赤豆。 唐国人饮食讲究,吃食做得花样多,燕姒现下已在侯府吃惯,有新奇的美食也能很快尝出滋味儿,不再太过惦念奚国的大杂烩烧铜锅涮菜。 席上另三人以为这丫头流落民间,没尝过这些,楚畅和唐亦便给燕姒做着示范,让她学着蘸糖霜。 这边饭才吃到一半,外头突然来人叩响雅间的门。 小豆子过去将门开了,来的是是三皇子府侍卫,近前同唐亦耳语了几句,唐亦闻言,方才还带着笑的脸一点点冷下去。 他起了身,朝唐绮拱手说:母妃传我进宫,二姐,我要先行一步。 唐绮拉着他袖子,说:别呀,酒才喝了一口。 唐亦侧头看看楚畅和燕姒,又说:表兄也要去,人已在楼下等我了。 他的表兄不是别人,正是楚畅的准夫君罗兆松。 宣贵妃来传,除唐绮之外,另外两位姑娘也不好留人,遂起身做礼,送唐亦先走,楚畅想要见罗兆松,脸上有喜色和些娇羞,唐绮看了她一眼,道:你去送送。 楚畅欢喜跟去了。雅间里便只剩下唐绮跟燕姒,并几个伺候他们用饭的。 唐绮懒散地往椅后靠,挥挥手说:这边不用你们了,今日你们也忙,都出去吧,我们自己用便好。 小豆子作难赔笑道:那哪儿成啊,公主殿下跟前总要个倒酒的,小人在这里伺候。 唐绮从腰间摸出些碎银子,撂桌上说:赏你的。去厨房交代一句,余下的热菜不用上了,吃不下,你该忙忙。 小豆子快手快脚地拿好赏钱,又谢上几句,这才给雅间留出清净。 燕姒细嚼慢咽,用着盘中捣开的粽子。 唐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楚畅回来的快,你有点耐心,不要再打听。 殿下将人支走,就为同我说这个?燕姒搁下勺子,掀起眼帘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 唐绮展开折扇快速扇着风,她说:孔太保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二人视线相抵,都在猜测对方心中所想。 燕姒看到她开合的唇,首先败下阵来,别扭着说:殿下让人跟着我,是崔千户卖了我么? 唐绮说:我知道你会医术,也知道你每隔几日夜里去一回,还知道你去贵妃娘娘那里透了风声。阿姒。 燕姒见这人坐直了起来,忽然收起唇边的轻笑,似郑重道:户部留存的证据不够充足,密诏里提到的还不够,你莫要再轻举妄动。 不够? 燕姒疑惑了,蹙眉问:可孔太保说,凭此密诏能够铲除周家。 唐绮道:这些你不懂,我现下说给你听。 二人眼下都知晓对方的短处,要合力扳倒周家,其实在孔太保清醒后那一夜,燕姒就已经想好要同唐绮合作,她看到了唐绮的诚意,也知道有些事忠义侯府不好办。 既然目的一致,唐绮也没有为难她,唐绮说话算话,将密诏留在她手中,那么眼下唐绮说的,她自然愿意认真听。 燕姒颔首,对她客气道:殿下请讲。 唐绮快速道:户部留存的证据能证实先帝对前太子私兵案存疑,能证实先太后连同内宦、御林军和户部,贪污了不少公银,这笔账的窟窿,现下的周皇后并不清楚。自我父登位,先太后故去,私兵的开销就由周皇后挪用国库来填补,因户部已被大洗,许多前朝旧臣换掉了,她碰不到户部银库。先帝没有料到如今的朝廷会是什么样,这才有此疏漏。 燕姒越听心口越闷,感情老皇帝留下来的所谓证据,失了大半效用? 她急道:官家既然能将户部里外拔干净,国库的银子,周皇后可以任意挪用?那可是国库啊!若遇天灾战祸,这些钱得是要花到刀刃上的! 夫子讲课时你果然认真听了。唐绮忽然一笑,你去过钟山到过皇陵,先后入过两回宫,同我游过碧水湖,不若你来告诉我。 燕姒恍然间对唐绮刮目相看不少,她道:殿下金玉良言,国库的银子,也作工建用,这里修一修,那里动一动,能昧出来的数目不会小。 小狐狸果然聪明。唐绮摇着扇说:所以此事还急不得。 燕姒愁眉不展道:可孔太保,没几日了。 唐绮闻言,沉默一瞬,再抬眼时问:没几日是几日? 燕姒伸手给她比了个数。 唐绮瞄了一眼,说:足够。 燕姒抓不住她话里深意,若密诏和户部的证据,只能揭露先太后连同宦官和前朝户部贪污,那不能为前太子翻私兵案,私兵案翻不了,前朝东宫辅臣还是罪臣。 可听唐绮的意思,这事儿又能成。 燕姒从袖中拿出铜匣子,出侯府之前泯静给她装的冰块儿已经化了,沉甸甸的,里头是冰水。 第69章 她摸着这物件儿,手心凉爽,人便不那么心浮气躁。 殿下,既是结盟,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 唐绮的目光定在燕姒手上,长睫微垂,复又笑起来道:这些日子我逃课,私底下去筹备此事了,户部只有账目,但兵部有历年兵籍。 她说着哐地收起折扇,两手一摊,示意燕姒自己去琢磨。 聊什么呢?这般开心。一个声音插进门,楚畅回来了。 燕姒回过头眨眨眼:聊畅姐姐会夫君,我们这顿饭吃得没了滋味儿。 楚畅凑上前撞了撞燕姒的胳膊,脸臊得微微发红:冤家呀!竟然学会打趣人了!你呐?是我不在没滋味儿,还是三殿下不在没滋味儿? 自周昀那事后,燕姒同唐亦便走得更近,楚畅才有了这么一说,她落座后,捉起筷子就用饭,也不顾别的,这一通送走唐亦和罗兆松,在门口依依不舍了一阵,着实是饿了。 唐绮和燕姒胃口不佳,但还是勉强陪着她又吃了几口,外头太阳大,用好午膳就等各府的轿子来接,闲坐着喝点凉茶打发无趣。 因听了唐绮的先前一席话,燕姒便没再同楚畅打听罗兆松公务因何繁忙,两个小姑娘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体己话。 唐绮不跟她们掺和,单手托着腮,歇在一边小憩。 先头楚畅在讲些什么,她没仔细去听,到后面楚畅提起来,说:三殿下约莫也很想要你亲配的香囊,你听我说,这好比是定情信物,送到人手里,爱惜的便会一直随身佩戴,哪怕失了功效,也是喜爱得不愿离身。 燕姒正把铜匣子里的水倒掉,往里头塞天香酒楼伙计呈上前的冰块。她手上动作顿住,偷偷朝唐绮瞄一眼,悄声道:畅姐姐,可不要再说了,你送了罗兆松什么? 她睡着了吵不醒。楚畅摩拳擦掌:我么。我绣了个荷包,你要晓得,能得到本姑娘亲手缝的荷包,那可是三生有幸。 燕姒心道,完球。 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公主方才就瞧她的铜匣子,或是认出这是崔漫云之物,还有她之前给崔漫云塞药方子的那个荷包,虽说不是她缝的,但是她送的。 崔漫云会不会将此事都对唐绮交代了?若是闹了误会,这多不好? 而燕姒并不知,二公主斜倚雕花圈椅,阖眼时,长睫下有碎光。 小狐狸也有迟钝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改一点小bug.不影响阅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作饵 ◎二更。◎ 楚府的轿子先来了。小豆子进门说:侯府的随后就到。 他话音一落,唐绮哈欠连天地睁开眼。 燕姒和楚畅没再聊,三人一道出了雅间往楼下去,楚畅走在前头。 唐绮擦着燕姒的胳膊,悄声道:今晚我来。 她的话没说多明白,燕姒却听懂了。 这日晚膳后,燕姒将子时要去国子监这个事儿,同侯府二位长辈一提。 于红英先挑起一边眉:你不是前日才将将去过? 是去过,但孔太保年纪大了嘛。燕姒早编好了瞎话,无比坦诚道:上次去的时候她说想喝菖蒲酒,让我今日给她送去,顺道同她多说说话,一个人在那里关了这么多年,已很可怜了。 老侯爷跟孔太保岁数相差无几,听完这番说辞,似有所感,将跟前碟子里的黄瓜推给燕姒:她牙口还好吗? 燕姒点点头,手在胸前给老侯爷比划,道:啃烧鸡不在话下。 于延霆脸上露出点笑意,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碟子,舍不得般从中拿回一根瓜:那你去吧,这个给她了,记得带你院子里的那个哦,说起你院子,你且等我。 燕姒茫然看过去,于延霆啃着黄瓜进了书房,很快又出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文书。 这是你院子里那个小丫头的身契,上次你托我问,响水郡周府被抄后,这些身契本要焚毁,后来当地郡丞给留下,一并送还大理寺了。 于侯这点好,燕姒上次办了周昀的事,提到这茬儿他就给记下了。 接过泯静的身契,燕姒便甜笑着道:多谢爷爷。 嗐,一家人,说什么谢。于侯不想一张身契都能换来宝贝孙女儿的笑脸,反倒是有点难为情了。 于红英见这爷孙两个在那里开开心心,兀自转过轮椅,留下一句:去便去吧,自己当心些。 等她走远了,燕姒才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姑母刚才是,关切我? 于延霆说:对,她啊,嘴硬心软的。 子时月牙浅,燕姒把一盘脆黄瓜留给于延霆,自己从清玉院拎了壶菖蒲酒,带上几样下酒菜,穿着夜行衣去了国子监。 于延霆让她带上自己院子里的人,她不好不依,毕竟谁也不知银甲军隐在哪里,既要在暗中护她安全抵达,自然是一直跟着的。 夜风凉爽,澄羽久未同燕姒一起出门,脸上喜色显而易见。 主仆二人从老地方进国子监,燕姒忽然想起来,唐绮之前提过不要让澄羽跟着。 今夜唐绮说要来,约莫是要同她透露以前跟孔太保提过的良计。因此到桂花树下的时候,燕姒便侧头道:你留在这里,等我。 澄羽能陪她出来已很高兴,颠头播脑道:那姑娘多加小心。 独自来了数回的燕姒已能在夜色中摸清路,没等唐绮,自己先往那座偏僻院落走,结果就乌龙了,唐绮也是这般想的。 她比燕姒到得还*早小半个时辰。 破庙门前火把亮,两人相视而笑。 孔太保身上的破布烂衣已换成寻常麻衣,燕姒早前来劝她时,还费劲为她搓过一回澡。 她乱糟糟的头发整理过,听了燕姒的话,没再同自己过不去,白日里有人送饭来,就用燕姒给的银针试试毒,不像从前那般,到饿得慌才捡烂掉的吃食。 人有了活的念头,精神日日见好,她此时喝酒吃肉,含含糊糊地说:你们两个不是结伴来? 唐绮扭头,见她满嘴是油,从怀中拿了锦帕递给她去擦。 她垂眼看了看,摇着头说:糟蹋了。 唐绮道:我给的你就不要,她给的你怎么就要? 那不同。孔太保琢磨着说:殿下瞅我,干净不少,都是这丫头的功劳。我神智恢复后,白日里不愿意见人,倒头大睡,睡了许多安稳觉,夜里运气,加之这丫头,隔三差五送些强身药丸,吃着吃着,勉强保住几日命。殿下金贵,我看上去干净,身上还负着罪呢。 她说话间抬手,牵动两条缚住手腕的锁链,磨在门槛上哐当响。 燕姒把装饭菜和菖蒲酒的食盒放到一边,温柔道:您再耐心等些时日,等罗楚两府办过喜事,就在这几日。 孔太保心有希冀,仰头又灌下去一大口酒,她红光满面,燕姒和唐绮却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 饭后,燕姒扶着孔太保进庙里去歇息,她躲身的茅草让燕姒悄摸搬出去晒过太阳,有老鼠从中窜出来。 你倒是不怕这些小东西。孔太保躺下后说。 燕姒朝她拜道:见惯了也还好,您歇着,喝了酒,今日便不要吃药。 从偏院出来,子时已过半。 满天星辰亮得极好,唐绮没用上火折子,在细风里慢步走着。 燕姒跟在她身侧,侧首问她:殿下原先在工部任过职,同兵部何来交情? 唐绮腰上挂着燕姒输掉的香囊,风带出些香味儿。 我没有,但大哥在兵部。 燕姒目中惊愕:你将此事告知大殿下了? 唐绮道:慌什么,他同中宫,有杀母之仇。 杀母之仇,认贼做母敬听摆布这些年 怪不得唐绮早说她有良计。 这一出,是为离间。 由此看来,唐绮心中谋算定然不止于此,她要拔除周氏,明面上借罗家之势,而实际上,她还备有釜底抽薪的招! 这些日子两人因目的一致而得到的片刻缓和,在燕姒得知此事的瞬息,荡然无存。 唐绮这人百算不怠,让人心向往之又后背发凉。 那日,二公主跪在孔太保脚下所袒露的言辞,现今还言犹在耳,燕姒心里微热,她知道她为何总时不时想起唐绮了。 吸引着她的,不是冶艳,并非绝色。 她向往自在无拘束,唐绮有。 她向往有人立于身后为坚不可摧的盾,唐绮也有。 唐绮这个二公主,当得并不委屈,有偏疼她的成兴帝,吃着皇粮衣食无忧,有崔漫云背后的柳栖雁,她手段智计卓尔不群,虽无外戚势力支持,心中却有鸿鹄之志能抵万千。 第70章 她洒脱肆意,满腔热忱,又韧性非凡,狠得起来,也沉得住气。 这样的人。 唐绮是这样的人 燕姒被她深深吸引而不自知,直到此刻才懵懂醒转。 什么忠义侯府的嫡亲孙女? 燕姒做了棋子,妄图隐而不发缓慢挣脱,却在家常琐事的细微处,鹦鹉学舌。她拿到荀娘子的心就能开心一日,可她那些笑脸,只在须臾。 她不及唐绮,又无比渴望着活成那般模样。 燕姒怅然一笑,再顾无言。 唐绮不察身侧人的满腹心事,在漫天星辰下,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而开口问:你那个铜匣子,和早前用的兔皮钱袋,是 崔千户给的。燕姒闷声答着,脚步迈得快了些,一些小玩意儿,刚好我喜欢。 这话仿佛有气,唐绮挑了下眉,半天没想出再要说什么,只淡淡应了一声:哦。 - 楚畅和罗兆松大婚当日,燕姒带着侯府的贺礼去走了一遭。 平昌伯夫妇很和蔼,招呼客人迎来送往时,脸都快要笑烂了。楚畅虽说是庶出的,但好歹亲家是楚谦之。 成兴帝倚重户部尚书,为这桩婚事,还御赐过随身玉佩作为贺礼,由此可见,罗楚两家缔结姻亲,成兴帝的心偏向着罗家。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临近官家寿诞,罗家有了楚家这门亲,中宫怎好再不着急?听你爷爷说,大殿下近几日去中宫请安,没少受奚落。 随侍打着扇,于红英闭目养神。 燕姒靠窗而坐,心不在焉:嗯 于红英眼帘缓开半条缝:你怎闷闷不乐? 没有呢,只是在寻思中宫着急会作甚?燕姒转过脸来,勉力扯出个笑。 于红英又将眼眸合上:后宫那一套,这还值得你反复思忖。构陷、毒杀,万变不离其中。罗家全仰仗宣贵妃专宠,三皇子唐亦此人,你也熟稔的,性子太过软弱。早年还有宫人笑传,说三皇子跟二公主投错了胎,二公主生母昭皇妃才是那不争不抢最软弱的主儿。你说皇后该怎么动? 昭皇妃软弱?燕姒心头打了个突兀。 杨门女子,当真软弱么? 此时倒不是去细思昭皇妃此人的好时候,燕姒沉静片刻,道:皇后要动宣贵妃么? 于红英道:把那么字吞回去,她要罗家鸟兽散,只有动宣贵妃。 那是不是该从中警示一番?万一真让皇后做成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你还要更用功。于红英叹出半口气:宣贵妃专宠这么多年,能是个什么省油的灯不成?罗楚都结亲了,中宫恨她这许多年,周昀一死,她还只知拍掌庆贺? 燕姒虚心受教,道:侄儿明白了。 天色尚早,于红英却没打算久留,旋转轮椅往外去,说:就这几日了,我会寻个时机将孔太保救出来,人往哪里送你再斟酌。 燕姒起身将于红英送至门口,望着远去的背影,又是疑惑。 这些日子,于红英怎么一日走得比一日快? 难道还怕热? 【作者有话说】 【小声bibi,听说喜欢上一个人,在对方面前会产生自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上钩 ◎一更。◎ 说来有些趣。 奚国是不过端午的,五月里颇多忌讳。譬如不宜晾晒被褥,不宜造房加顶等等。 丛林沼泽地多蛇虫鼠蚁,是淬毒的好时候,奚国人对付各种毒物手到擒来,从小便泡祛毒的药汤,比惧怕毒物的唐国人胆子要大得多,他们不食粽,不饮味道怪异的酒,会忙碌一整月。 唐国则大有不同,接连两桩盛事,尤其椋都,三六九等的人都享着太平之乐,唐绮曾在关押孔太保的夫子庙里提到过一句表面光鲜,大抵就是如此了。 燕姒和老侯爷同乘一辆马车,在戌时往宫中去,路上听老侯爷讲着端午后的第二桩盛事。 官家寿辰么,今天叫万寿节。万寿节你约莫听得少响水郡百姓不过此节。 燕姒问:是地方太偏西南了么? 于延霆捉着手巾擦额头的汗,这身官袍圆领太紧,他说:当今陛下节俭,自立安年后边关频发战事,就废了此节,各地州府也不需再大肆庆祝朝椋都方向拜谒,只保留了宫中这场万寿宴。 眼下他们要去赴的,便是此宴。 燕姒听于红英讲过,成兴帝诞辰的万寿宴,信口道:文武百官携官眷带贺礼入宫,官家摆宴长乐殿,吃席喝酒,听乐观舞,有杂耍和戏,午门上还放烟火。今日热闹了,依您看,中宫会从哪个环节动手? 于延霆皱眉思索了片刻,说:宫中自端午后就着手筹备寿宴,采办物料,排演节目,内官们以尚膳监为首,这大半个月,估计腿都快跑断了,正是忙碌。前朝周氏留在二十四衙门的大钉子是拔完了,小钉子不好说啊。 燕姒点头道:鱼龙混杂,想来任何一处都有可能。 于延霆宽慰她道:他们斗他们的,咱们只管看场好戏,中宫若动,银甲军便动,中宫若不动,还要等宣贵妃另寻时机。待会儿到了午门外,你去同平昌伯新媳一道,我得坐武官席,陪不了你。 燕姒记下来,颔首说了声:是。 中宫动不动她暂且不知,但无论中宫怎样,她知那人不会再等。 戌时天已渐暗,马车停稳,燕姒下车便见到了这般盛景,诸多车马停在午门外,身着盛装的官员们携同家眷构成长虹,来拜成兴帝,整个皇城灯火通天。 她寻到平昌伯家的马车,楚畅也刚好见到她。 两人随官眷队伍缓缓进午门入长乐殿,殿前玉石阶下,密密麻麻的宴席有序陈列,多得数不清,内宦近千,负责摆席的同时,也负责为赴宴之人领路。 朝臣按品阶大小,在左侧廊依次入席。右侧廊是后宫女嫔席位,接连着朝臣内眷和勋贵子女们的席位,年长者先行,年幼者吊在末尾。 燕姒和楚畅,便隐在这末尾。 内宦唱声成兴帝驾到时,楚畅拍拍胳膊上的小手,说:于妹妹,快看。 燕姒侧目望去,见到玉阶上人影耸动,仪鸾司的仪仗队伍拥着成兴帝来,他的左右站了周皇后、宣贵妃和昭皇妃,再是其它没什么名头的普通宫嫔。 阶下众人拜过高台,成兴帝袍袖翻覆,这场盛宴便正式拉开序幕。 成兴帝落座,先是他的三位儿女近前叩拜进献贺礼。 唐绮也不知道送的什么稀罕物,装在一个小方盒,被成兴帝揣在龙袍里,只说是民间百姓家把玩的小玩意儿,不足为奇。 再是大殿下唐峻,让锦衣卫搬了一副长两丈、宽五尺的巨幕百鸟朝圣纹绣屏,屏上百鸟绣得栩栩如生,倒教众人眼前一亮,成兴帝一高兴,就把这面百鸟朝圣屏留在了旁侧观赏。 其后便是三殿下唐亦,年年都要给成兴帝贺寿,他人也本分,贺礼是自己手抄的全本孝经,算尽了一片孝心,成兴帝乐着收了,转手让曹大德拿下去。 宣贵妃察言观色,凑到成兴帝跟前,正欲说点什么,成兴帝却又吩咐起来,叫曹大德传令翰林院修撰,把孝经列在今年贺礼首列,要载这一笔。 这事一过,宫钟敲响。 殿前乐师百人齐奏,内外无喧哗,只听见半空丝竹声如百鸟唱鸣,曲毕,成兴帝兴致大发道:开宴! 琵琶箜篌声起,礼部教坊司官娥登场,载歌载舞,席上热闹了起来。 燕姒只管埋头用饭,人家唱或跳,都同她没什么干系,楚畅已为人妇,性子不若以前那般张扬,收敛着酒也喝得少了,偶尔倾身过来,与燕姒讲两句话。 畅姐姐现在说什么,三句都离不开夫君,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呗!燕姒揶揄着笑。 楚畅偷偷伸手过去,抢她桌上蜜饯盏子,你再笑,再笑。 燕姒一把捏住楚畅的手腕,又换上哀求的楚楚眼神:我知错了,就这一盘呢,行行好。 不松。你与我说说,都十八了,有没有喜欢的如意郎君呀?楚畅贼笑道:那人是不是叫你朝思暮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自然没有。 至于朝思暮想,那更是没有。 燕姒脑子里装的,都是如何谨小慎微的、不露声色的,搅乱椋都一池死水。 她想了想,忽而认真道:畅姐姐,喜欢是什么?今日喜欢,来日也可能不喜欢了,今日不喜欢,来日说不定就喜欢了?我的亲事也有家中长辈做主,现在哪里顾得上喜欢? 第71章 或是夜风送来凉爽,大家都吃喝享乐尽兴。 她突然一叹,倒是真把楚畅给问住了。 王路远是楚畅的少女心事,搁在暗匣子里闷久了,渐渐淡掉。罗兆松来得刚好,他温润如玉实乃谦谦君子,传闻不可信,他待楚畅好,楚畅便喜欢。 那些心事总归要抛掉,楚畅松了手,银壶高悬,斟酒溢杯,大气凌然道:来吃一杯!随遇而安好! 燕姒重露笑颜,跟着与她对饮。 这边两人酒才刚喝,忽闻高台惊喊,皇室坐席乱作一团,周围值勤的锦衣卫立时护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楚畅离座往那边看。 群臣沸腾,纷纷离席。 成兴帝拨开锦衣卫,高声道:莫再饮酒! 长乐殿前死了一个宫女,是宣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坐在阶下的人看不清楚,阶上的皇子公主却看个一清二楚。 宣贵妃惊恐失措,她紧紧挨着成兴帝,吓得脸色发白。 方才宫人来添新酒,大宫女眼馋,宣贵妃便做主赏了她一杯,谁知此酒有问题,一杯下去顷刻间就要了她的命! 许是贪嘴先误食了什么,满席的酒都喝了,应当不是酒。周皇后还算镇定,捏着大袖道:锦衣卫,还不将人抬走。曹大德,先扶陛下进殿歇息。 她将事都安排妥了,成兴帝没说话,宣贵妃却道:她死之前只饮了酒!是新添的酒有问题!陛下,这酒有问题,怕是有奸人要谋害您,今日赴宴文武百官在场,此事不能不查啊! 锦衣卫和曹大德没动,成兴帝拍了拍宣贵妃的背,道:皇后稍坐,朕没饮新酒,贵妃言之有理,太医院列席太医皆在,宣院判上来验尸,诸位太医验新酒。 曹大德闻言快步走到阶边,宣了皇帝口谕。 席上太医院诸位太医立时动作起来,院判由锦衣卫领上阶,查验尸体后,俯身拜道:陛下,是中毒身亡没错。 皇后脸色一僵,静立不语,宣贵妃急道:劳烦院判大人再验验陛下的酒! 成兴帝微点了头,院判过去查验后,禀说:陛下酒里无毒。 接着他又逐次查验了皇室席位上其它人的酒,只有宣贵妃的酒壶里验出有毒,此时阶下锦衣卫也回来禀报,说两侧廊的酒没有问题。 原是冲着我来的。宣贵妃再开口,眼里有了雾气: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敢在皇帝寿宴上毒杀贵妃,这背后下毒的人,怕是胆子大过了天去,成兴帝脸色一沉,招手道:去将方才为贵妃送酒的宫人押过来。 那边锦衣卫已经擒住人,押着内宦赶来,掀袍单膝跪下道:臣锦衣卫千户崔漫云,方才在殿后巡逻,见此宫人行色鬼祟,似要找地方开溜,便擅自做主将他捉了,一盘问,他说是吓的。 这内宦被扔到地上,浑身抖得如狂风卷落叶,张口哭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奴婢实在怕极了,奴婢家有老母,不得不这么做 成兴帝皱眉说:酒里的毒,是你下的? 内宦哭得凄惨猛摇头说:不,不不是啊,这酒是,是包掌印让奴婢送来,后头没,没酒了,不知他,哪来的酒 御前命案,当堂就要盘查清楚,锦衣卫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半晌后,又从殿后长廊拖出了一具尸体。 尚膳监掌印包全财,死了。 他死了,这事便查不下去了么? 成兴帝怒道:传尚膳监和酒醋面局众内官来! 长乐殿前皇帝断案,阶下文武百官等得焦灼。 罗兆松伸手拽了拽身侧之人的锦鸡袍子,低声道:岳丈大人。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翻案 ◎二更。(阶段性大剧情)◎ 包全财也是中毒死的,他是被人杀害还是畏罪自尽尚且不知。 尚膳监和酒醋面局众内官都到了,跪在御前都喊冤枉,把包全财的事推个一干二净。 酒醋面局的人说:我们酒水备得充足,御林军都佥事丁大人能佐证!历年采办酒水,奴婢们都跟他借人手,清点数目从无差错。 这御林军都佥事是四品官员,大内经年许多宫廷用度的采办事宜,同他借人进出方便,不足为怪。 尚膳监的人却说:陛下,奴婢们只管吃的,没管喝的啊,小成子是尚膳监的人没错,可他是在包掌印手底下办事的,奴婢们当真是不知内情! 大家都喊冤,成兴帝怒拍席案:朕把你们养在身侧,如今出了事,个个推诿不知反省,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想着糊弄过去!朕怎么养了一帮废物!宫廷御用关系要害,竟敢同朕打马虎眼! 宣贵妃从旁为成兴帝顺着背,哄说道:陛下还请息怒,既然酒醋面局有人证,不如传上来对质。 成兴帝顾不上缓,立时道:曹大德!去宣! 不一会儿,御林军都佥事出席上阶,跪在成兴帝跟前,还没来得及陈词,锦衣卫先禀说:陛下,户部尚书楚大人请见,说有关今日案情,不能够置身事外。 成兴帝皱着眉满脸不高兴,说:让他上来。 此事已到关键处,尚膳监和酒醋面局推脱不了,御林军也牵扯其中,周皇后攥紧手道:陛下,既然事关御林军,还是让周统领也御前听训吧。 成兴帝允了。 周国舅和楚尚书同时登阶。 楚谦之先声夺人:陛下,臣近日命人清扫户部办事处档房,找出了些前朝旧账簿,事关二十四衙门和御林军,本想等陛下寿辰过了再上折子请查,但今日事发太过突然,臣不得不提前禀明。 话音刚落,周皇后倏然道:楚尚书,现下在查命案,你来添什么乱? 宣贵妃则道:皇后娘娘还是仁心慈悲,总要叫楚尚书将话说完。 成兴帝冷着脸,斥道:不如你们替朕把这事儿给办了? 见他薄怒,周皇后和宣贵妃先后告罪,各道一句臣妾失言便不再作声。 楚尚书从袖中拿出一节卷纸,并一本陈旧账簿,他是皇帝近臣,前朝内阁权柄放归六部后,有直接御前觐言的权利。 秉笔太监曹大德不敢怠慢,立即上前接过这两物,送至成兴帝手中。 众人又听他道:这是臣誊抄的涉案名单和总录账簿。自前朝先太后还是先帝皇后时,便联手宦官、御林军、户部三方,贪污行贿,大内借由宫廷宴席办尽腌臜事,光是购置鸩毒就耗费巨大,而而最要紧的是,这笔庞大的公银,至今去向不明!而涉案名单之上,便恰好有这位掌印包全财。 成兴帝先看名单,再翻账簿,惊拍桌案:此事干系重大,这账簿这 他一时激动,竟口不能言。 周皇后和宣贵妃这时候显露出急色,扶着他去坐,连呆立在旁侧无动于衷的昭皇妃,都不禁侧目看过来。 成兴帝靠到软垫上,深吸几口气,才将手中账簿扔在案前,寒声说:国舅爷接了御林军统领一职,对此事,可知情? 周国舅历经丧子之痛才不久,此时瞧着老了许多,他冷嗤一声,梗着脖子道:楚尚书想说包全财这阉贼,下毒谋害宣贵妃是受人唆使,我替你说,包全财死无对证,一本旧账簿和所谓的名单,难道不能造假? 楚尚书道:我早知国舅爷有此一辩,这账簿上不光有户部官印,还落着先帝玉玺,陛下可对照。账簿明细尚在户部办事处,纸页皆是前朝造纸皇商宁氏所制,宁家前家主去世后,后改营漕运,造纸术早已失传,现用的宣纸,远不及此纸成色。账簿可作假,官印和玉玺印如何作假? 周国舅却道:楚谦之,你任职户部尚书得有一十五年了罢?早不发现晚不发现,一同平昌伯结亲,马上就发现这账簿了?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尔等一手筹谋构陷? 楚尚书脸色肖寒:国舅爷慎言!凭空妄断何能作数! 二人争执不休,成兴帝一脚踹翻跟前桌席,雷霆震怒下,两方终于住口,席上鸦雀无声,片刻过后,成兴帝才敛眉看向周国舅。 周爱卿,朕问你话。他沉声道:御林军连通二十四衙门和前朝户部,贪污受贿一事,你可知情?尚膳监包全财下毒谋害宣贵妃,与你有没有干系! 周国舅咬死了不认:臣不知情,此事与臣毫无干系。 包全财已死,皇帝就算着人细查此案,最终也是查不出什么的。寿宴酒水进出都有名目,御林军都佥事办事严谨,周国舅心里有数。 此番鸩杀宣贵妃失手,又见楚尚书翻陈年烂账,他便心当此事是个连环计,佯作毫不知情由着皇帝去彻查。 第72章 成兴帝眉宇不展,正欲传令督察院。 众人忽闻远处登闻鼓雷动,其声响彻天际,震得长乐殿檐下宫铃嗡鸣不止。 又有锦衣卫扶刀急奔朝这边来,边跑边高声呼道:陛下!登闻鼓响!前朝东宫旧臣太子太保,携先帝密诏前来请见! 阶上阶下众人哗然,今日还带笔办公的翰林院修撰头都大了。 成兴帝更是扶额,道:这人不是由先太后下令关押着吗? 那锦衣卫道:孔太保内修气功,想必是挣逃出来了! 曹大德从旁小声提醒:陛下,她有先帝密诏。 成兴帝甩袖道:传吧! 半晌后,锦衣卫领了一老妇到长乐殿,此人浑身褴褛,双鬓斑白,脸上皱纹突出,但她走得很稳。 长了殿的灯火映照她一张年过半百的脸,文武百官都看向她,看到她沉稳步伐和破烂衣衫挡不住的泰然。 这老妇便是前朝东宫辅臣,太子太保。 她的右手高捧一卷绸折,金黄反射出明威和庄严,这是她所有的底气,席上一些上了年岁的老臣,便在她的底气中,看到当年。 当年的孔太保正值妙龄青春,她在一场秋猎里,以气功徒手打倒失控的黑熊,救了已故的先帝后一命。 先帝惜她惊世之才封她为太保,是唐国自开国后,唯一一位女性太保。后来前朝东宫受难,辅臣全数伏诛,太后念她旧恩,将她秘密关押起来,一关数十载,若非今日再见,众人早以为她跟着前太子去了 她到了御前,却并没有走得太近,而是跪在成兴帝掀翻的桌席几步之外,叩首道:罪妇叩请陛下龙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兴帝招手唤曹大德:密诏。 曹大德几步过去,孔太保却并不将手中密诏交给他,而是冷眼道:阉人何敢?!先帝密诏,请陛下遵循先帝遗愿,当众宣读。 曹大德扁嘴,退至旁侧,成兴帝起身:朕来。 锦衣卫怕孔太保有诈,正欲阻拦,成兴帝却已上前,帝王威严乍现。 孔太保匍匐下去,双手将密诏托高。 成兴帝至她手中接下密诏,展开来读:武昌七年秋,朕感龙体不佳 这份密诏揭露了已故太后周氏诸多罪孽,首当其冲的便是联合内宦、御林军、户部三方,行贪污受贿和戕害宫嫔皇嗣之事,点明所敛钱财用作豢养私兵,暗通远北意图谋反,被前太子发现马脚反行栽赃嫁祸。 先帝自知内忧外患,前太子势单力薄,难以把控局面,故此才将账簿证据全托于一位锦衣卫,秘密送往户部办事处档房留存,并望太子卧薪尝胆,顺周家势,必要时可求助辽东军、,再伺机拨乱反正。先帝还道自己命不久矣,为防锦衣卫成无主之器,遂留此密诏交托工部亲信,以备后用。 可那帮着送证据的锦衣卫,后来被太后抓住了,无人知晓他横剑自刎之时,心中所想。 他出卖了先帝。 先帝也没能料到,密诏之说泄露后,前太子被逼致死。 待成兴帝宣读完密诏,阶下文武百官无不震愕!群臣议论声如同一大锅烧至滚开的油,不停往外咕咚咕咚,半晌都不曾停下。 周皇后在沸议和揶揄声中骇然晕倒,周国舅满脸惊恐,半晌道不出什么话来。 他想到了什么,三殿下到国子监听学,罗家与楚家结亲,周昀被害,密诏重现于世,这一切看似无所关联,但似乎又全都微妙地连在了一起 朝代更迭。 二十四衙门改头换面,周家还有多少人留在朝野内外?先太后三十年功名尘与土,许多事他压根儿就不知情。 太后薨逝得早,除了将国库财权留给了现今皇后,再未对前朝旧事有过遗嘱,难道,难道今日要他御林军来算清这笔烂账? 周国舅膝行数步,拽住成兴帝的龙袍袍角:陛下!陛下!微臣当真是全然不知啊!先太后办的事,微臣当时,年且尚轻啊陛下!是罗家!是罗家怕微臣丧子报仇!这才联合楚家设计陷害!御林军自扶陛下登上大宝,一直是忠心耿耿啊陛下! 成兴帝闭眼长叹一息,抚住他的肩膀道:尚膳监要查,二十四衙门朕全都要查,是否清白,有没有毒害皇室!贪赃枉法!豢养私兵!朕就不信,先帝密诏所书,尽是枉然! 周国舅闻言全身血脉僵硬,成兴帝扯开他的手,在阶上来来回回踱步,停在唐绮席前,回身道:曹大德!去传三法司过来! 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大殿下突然离席,朝成兴帝一拜。 父皇,私兵案一事,儿臣以为证据确凿,无须再查! 众人大惊失色,大殿下唐峻,可是周家力扶的未来储君!他虽不是周皇后亲生,但自小丧母后,便被抱到周皇后跟前抚养着成人,他这是要 玉碎瓦全? 【作者有话说】 字数超了,章节超了。下一章精彩再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血夜 ◎一更。(群像高光1)◎ 唐绮抱着胳膊,眼里的精光压得低,身后仪鸾司高举的宫灯,将她的身影拉成长线,而同她的影子叠在一处的,有成兴帝,也有唐峻。 这事儿稳了,唐峻没有临阵退缩。 大殿下唐峻此人,打小就嫉恶如仇,文武皆不突出,但毕竟为成兴帝长子,在朝中除了外戚,还是有些拥戴者的。 他为周皇后记名之子,又娶了周家媳,现下只有扳倒周国舅,才能脱出周家控制,凡事再也不用受制于人听凭摆布。所谓嫡出,只不过是个困住他的名头,没有这个名头,他得了成兴帝赞赏,亦可谋取东宫之位。 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倏然投过来。 唐绮低下头,不敢去迎她母妃的视线,今日闹得这般大,她要说没她的事儿,昭皇妃绝对是不信的。 因为唐峻生母被害的事儿,是昭皇妃找到证据,留待将来唐峻得东宫位,她们母女二人自保所用。 唐峻的倒戈,便是在变相告诉昭皇妃,这事儿是唐绮掺和其中。 而那道凌厉的视线,仿佛是昭皇妃在对着唐绮喊:等事儿完了,本宫跟你没完! 唐绮面无波澜,只垂眸看着地上的影子冒头,快步迈出去。 唐峻起身后直接走到旁侧,他站在进献给成兴帝的那副百鸟朝圣纹绣屏前,伸手在边沿摸索,随后刺耳的裂帛声响起,纹绣屏表层被揭开。 在持续的裂帛声响了半刻后,纹绣屏的内里展露,硕大黑色字迹一排排跃然在白色绸布之上,玉石阶上下无人看不见。 这便是他的贺礼。 众人听见他高声道:父皇请看!儿臣到兵部任职侍郎后,偶然发现远北征兵和存留流失异常,便仔细查阅,此乃兵部所载! 上头详细书写着,远北守备军历年征兵数目和现存兵籍数目,其后紧跟着是,御林军历年更迭人数总和,及其中兵籍与远北征兵重名数目。 先帝早年为防兵乱和民乱,颁布过两策。 一是民籍,二是兵籍。 这些人的籍契都有出处可查,最是清楚可辨。 宴上众群臣再次沸腾哗然,武官更是惊恐地朝兵部尚书姜国公看了过去,姜国公脸色难堪,忙里慌张地离开席位,快步行至阶下,朝上一拜。 陛下!老臣有话当讲! 成兴帝在巨幕屏风前走了一遭后,俯瞰着姜国公,眼中寒芒乍现。 你最好,能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将此事道个清楚! 姜国公掀起官袍跪地:兵部在册兵籍,在前朝顶峰时期高达一百三十万余,现存也有六十万余,立安年间远北和边南战祸频发,御林军世袭老军户又多退役更换,老臣自上任以来,心当这些折损是情理之中,便疏漏未及详查,绝不是有意欺瞒陛下! 姜国公的夫人与先太后有旧,这事儿人尽皆知! 此刻他忙着撇清,众臣却多有人不信,不信这些人,自然是被周家打压多年的寒门罗党。 不过姜国公并不在乎这些人信不信,只要成兴帝信了,他就能摘个一干二净。 这时,唐峻又道:父皇,御林军大有问题,您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陡然爆发的笑声,将唐峻的话打断,周国舅跪在地上仰身大笑,他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成兴帝转头,便听见他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您是否忘了,是谁将女儿嫁给当时还是闲王的您!是谁倾力扶持您登高台得天下!是谁啊! 话罢,他猛地跃起,振臂大呼:我周冲乃乱臣贼子!御林军!同我掀翻王座! 拔刀声锵燃炸开,长乐殿四处高阁上,无数黑影现于千百盏宫灯之下,装备精良的御林军手持弓箭对着玉石阶下万箭齐发!随后便听午门砰响,城头放烟火的内宦全被推下摔死,喊杀声当即如雷贯耳冲来! 第73章 先前还一直跪在地上的御林军都佥事原地跳起,率先和锦衣卫缠斗起来。 等着成兴帝为前太子翻案的孔太保,此时起身一笑:陛下,罪臣心愿已了,为皇室再出一力! 话罢,借了锦衣卫的刀,追去抵挡四面八方攻上玉石阶的御林军。 兵器相撞声中,成兴帝神情变换莫名,转瞬之间,周国舅已踹翻首先救驾的唐峻,砍倒涌上来的数名锦衣卫,刀尖直逼着成兴帝而去。 二人离得太近,阶下武官鞭长莫及,阶上众人惊慌大呼,眼见成兴帝退后数步,即将要成周国舅刀下亡魂,席上一人忽然豹跃而出,电光火石之间闪至成兴帝跟前,折臂徒手握住刀锋。 鲜血顺着刀刃汹涌而出,成兴帝搂住身前人的肩膀,铁青着脸低呼一声:阿绮! 宫妃这边,昭皇妃被管事姑姑云绣握紧手,死命摇头说:娘娘!不能过去! 唐绮左肩中刀,刀尖入肉寸许,抬腿踢中周国舅要害,两边各自倒退数步。 周国舅长刀楔进石板地,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怒目暴喊:二公主!藏得够深! 崔漫云先前护在宫妃前侧抵挡飞箭,此时翻身上前,绣春刀横劈,周国舅话音刚落抵挡不及,转瞬间往前跪倒,人头滚落。 曹大德在箭雨中爬起身,扯着嗓子大喊道:逆贼周冲已死!御林军还不速速投降! 可这些人已近疯魔。 他们早已经不是什么椋都御林军,而是周家豢养的私兵!他们今日随周冲作乱,投降便是死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了! 今日宫中值勤的锦衣卫全部都在长乐殿,外围值勤的神机营不见踪影,约莫早就被御林军清缴,群臣混乱之际,武官里走出一人。 忠义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尔等甘为于某手下鬼,老夫便送诸君赴黄泉! 话音刚落,他自官袍袖袋掏出一节竹管,扯开封盖,星火猛冲上九霄。 尖啸声后,湛蓝天幕砰地炸起一簇于氏鹰头图腾。 远处马蹄声如急骤奔雷,高墙上的弓箭手纷纷惊慌愣怔,铁蹄重甲擂得地面抖动,神机营被按在宫外,锦衣卫今夜断了通讯,可他们都忘了,还有一只卧在暗处的凶狮 银甲军。 打杀声之中,唐绮沾满鲜血的手,被成兴帝握在掌中,万人之上的唐国君主,抱着女儿涕泗滂沱。 唐绮脸色已经发白,肩上鲜血触目惊心,成兴帝怎么按都按不住。 从阶下涌来的御林军正和锦衣卫交锋,众多内宦宫人吓软了脚。 成兴帝扭头张望,在人群中寻到钻到桌席下的太医院院判,张口好几次,喉咙里才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院判快给她止血 那院判手脚都麻了,还是在刀光剑影里爬出来,爬到了成兴帝和唐绮身边。 片刻后,银甲军入午门,和锦衣卫里外连手,清缴正式开始。 - 唐国立安十八年五月十五,成兴帝万寿宴,周国舅造反,银甲军入午门。连同椋都锦衣卫屠尽周党三千御林军,长乐殿血流成河,赴宴文臣官眷轻伤数十人,殒命八人。 - 是夜。 忠义侯风尘仆仆地来。 长乐殿中,成兴帝坐在床边的龙凤椅上,双手交握抖个不停。他对面坐着宣贵妃和昭皇妃,一众宫嫔和内宦则站着侍奉。 殿内无人说话,忠义侯便隔一展屏风耐着性子等。 宫女来回换了几盆红艳艳的热水,太医院院判拿手边白布擦了汗,终于呼出一口气。 陛下,二公主殿下无大碍了。 成兴帝立时起身,坐到床榻边上去,她怎么不醒? 院判说:失血过多,要将养些日子了。还有一件事 君臣两个互换眼神,成兴帝便转头道:你们全退到外头去。 里间宫人走完,昭皇妃留了一步,成兴帝看她一眼,说:你也下去歇着。 昭皇妃本欲说点什么,但见成兴帝脸色,最终什么也没说。 殿内又安静下来。 院判才小声道:陛下,绮殿下她体内的毒被清除干净了。 成兴帝眸中一惊,脸上喜色乍现:你说什么! 院判道:臣方才为殿下止血,见血色艳丽,心头也是疑惑,这一查验,殿下血中已无毒素,绝不会出错。左肩离心脏最是接近,殿下此时昏迷是因失血所致,只要悉心将养,不日便可恢复。 成兴帝激动不已,起身快步走来走去,又侧头仔细看了旁边拔步上那堆染血的白布。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说,她体内的毒没有了,她能活,能活! 院判也是喜切:正是。三年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但她如何解的毒,此事陛下还要谨慎,按理说,毒入血脉神仙难救。 成兴帝道:她定是遇到奚国人了。此事朕会让曹大德去查,只要朕不再日日担忧她何时毒发身亡,这 说到此处,成兴帝便住了口。 他坐到床前去,想去握住唐绮的手,又因手上包扎棉纱,不敢动了,垂头看见唐绮紧皱的眉。 悠仲,你再看看她,她是很痛么?能不能为她止痛? 院判拱手道:断筋伤骨,痛才是生机。臣下去为殿下拟方子。外头诸事未定,陛下还要主持大局。 朕知晓了,你去吧。成兴帝说着,等院判出去,他才欲寻曹大德,走出屏风,看到忠义侯抱手在打瞌睡。 你站多久了? 忠义侯迷糊着一个激灵:啊?陛下恕罪。刚才打杀一阵,臣有点犯困。 成兴帝敛尽神色,瞥着他官袍上深色血渍,淡声问他:外头如何了? 忠义侯躬身拱手道:逆党已悉数被诛。今日没得陛下命令,银甲军擅自入午门,臣来请罪。 成兴帝沉默片刻,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忠义侯打量。 周冲说的那些话,你莫放在心上。救驾有功,功过相抵,朕免了你罪,早点回府歇着吧。 忠义侯颔首说:臣谢陛下隆恩。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在沉默中爆发~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猜疑 ◎二更(第一卷完)◎ 椋都上空乌云密布,暴雨说来就来。 叛党被尽数剿灭,长乐殿至午门,满地鲜血搅合着刚落下来的雨水,很快汇成了涓涓红流,内宦宫人们和锦衣卫正一同冒雨清扫。 二公主为护驾受了伤,成兴帝就守在长乐殿里寸步不离。 外头已经安全,各宫主子被陆续送返,周皇后席上受惊晕厥,皇帝暂时没动她,也送回了坤宁宫,午门大开之时,曹大德匆匆出来传皇帝口谕。 今夜事发突然,陛下疲累了,令各位大人先出宫回府,待明日早朝再议周党叛乱一事。 群臣拥着家眷离宫,燕姒要等老侯爷,同楚畅暂别,独自站在午门门洞下避雨。 这雨跟逗人玩儿似的,忽大忽小,下下停停。 来时万寿宴上的繁华已被涤尽,一局终,余留在长乐殿的,只剩下狼藉遍布、消弭的权柄,以及暴雨里,四处蔓延的血腥味。 那味儿,没教燕姒内心生出任何恐惧之意,反教她嗅出了一丝甜。 周家大树将倒,前太子案沉冤昭雪,孔太保去得瞑目,燕姒出来的时候,看到崔漫云在为其敛尸。 唐绮把什么都想好了,独独没料到周冲铁血凶残,那一刀,想必吃了大苦头。 可她操心什么呢? 太医院的人会尽心为其医治,金尊玉贵的二公主殿下,大有人去疼。 于延霆冒雨过来了,和神机营迟迟赶来的队伍交错而过。 他伸出手将燕姒护在身后,带住她胳膊避到旁边,等这些兵先打马进宫。 燕姒回神,看着于延霆伟岸身形,嘴角不由自主的扬了扬。 似乎,自己也没那么太糟糕。 她竖耳细听,有人远在队伍前头,奔马大喊:陛下!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那声音中气十足丝毫不喘,一点都不像赶路来的。 等神机营的人全进去了,燕姒才问说:爷爷,方才那人是谁? 那个么。于延霆拧着袍摆污水:神机营总督项一典。 爷孙二人沿着路往外走,燕姒垂眸思忖:他是住在西城吧,得到消息赶来,怎么这么迟? 不好说啊。他得到消息要先出都去西郊大营点兵,来回有段路,但现在都子时了。于延霆也在琢磨此事。 项一典这厮,是成兴帝大力扶持起来的亲信,救驾一事,他怎会耽误? 第74章 难道 是皇帝早料今日变故,在试探于家? 于延霆头有点痛,没注意到脚下的坑洼,踩上去时身子稍稍踉跄。 燕姒急忙扶住他手臂,手指透过官袍薄袖,把在他手腕处。与此同时,有人从旁边来,跟燕姒一道,扶住了于延霆另一边胳膊。 他们已出了午门,四下无杂人,不远处的雨幕里,只有平昌伯家和忠义侯府的马车还在等人,罗兆松手里的伞倾斜过来,为于延霆和燕姒撑出一片晴。 雨天路上滑,侯爷当心。 于延霆侧首,从他手里接过另一把油纸伞,撑起来哈哈一笑:好小子,今夜临危不乱青出于蓝。 罗兆松等他站稳了,松开手退出去半步,颔首道:姑母托我来传,于家的恩,罗家承下了。 于延霆笑声顿停。 燕姒从他身边冒出头,眼睫微微眨动:公子说什么,爷爷和我都要糊涂了。 罗兆松抿唇,脸上笑意明显:三殿下怕于妹妹淋着雨,特地嘱托我留下来送伞,内子今日受了惊,伞既已送到,我这便功成身退。 于延霆拍了一把他的肩,手上两层力,罗兆松稳站没有动,于延霆说:替老夫谢过三殿下盛情。 罗兆松走后,忠义侯府的马车便驶过来了。 于延霆下意识回头遥望了一眼长乐殿,清扫的宫人和抬尸体的锦衣卫,变成移动的黑影,他们站在此处,这些人抬眸便能遥见。 府兵吁停车架,搬了踩脚的墩子,让一老一少两位主子登上去。 车轱辘碾压着雨水,缓慢往回。 于延霆随车摇摇晃晃,闭着眼笑说:乖乖,方才那话你说得好啊,装傻充愣,深得我真传。 哪有?燕姒没精打采地道:今日是罗家和周家要斗,同我们本就没有干系。 于延霆点着头,过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道:先前倒是没注意这个罗家儿郎,身上带着点武学底子,和危急关头救驾的二公主殿下,看来是一个路子的了。 燕姒眉间微动,将双手拢进袖子里。 不管神机营因何来迟,也不管送伞何意,至少前太子的私兵案翻案了,前朝东宫辅臣们泉下有知,便能瞑目了。咱们今日后就大门紧闭,安生过日子,坐等他们去争。 于延霆倏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向燕姒后,却没了言语。 怎么了?孙儿说错了么? 于延霆愣了愣,又摇摇头乐呵呵地傻笑。 燕姒方才某瞬的温暖便在他的傻笑里化为云烟,她笑不出来了。 罗兆松此举不难揣测,忠义侯心中也有数。 宣贵妃要将忠义侯府和她绑在一条船上,这橄榄枝递来了,不管于家接不接,有心人瞧了去,今日之事就是罗家和于家联起了手。 暴雨后的宁静只是一时,她要的安稳不会持续太久。 马车内静了片刻,燕姒再次开口:爷爷,周家没这么容易倒吧?皇后今日这一番置身事外,倒把自己从此事中剥离了。 - 坤宁宫。 管事姑姑平翠在拔步床前伺候汤药。 周皇后披衣靠在床头:长乐殿可有新的旨意过来? 平翠把勺子搁在碗中,碰撞出清脆声响:官家让神机营带兵去抄国舅爷的家了,御林军南北两大营未动兵马暂充神机营。二公主还没醒,官家便将大殿下和姜国公、楚尚书,都留在长乐殿议政,到现在没旨意送到咱们这里来。 二公主,倒是叫本宫看走了眼。残烛昏黄,周皇后在灯下叹气说:原先还以为她废了,这次御前救驾,明日公主府幕僚鸡犬升天。私兵案闹不到本宫头上,但请罪还是要请的,唐峻这颗棋子废了又如何,本宫还有新的棋子,长年累月,本宫又不是等不起。只是我那阿弟唉,官家早就忌惮周家,他偏偏就是不肯听。 平翠颔首去扶周皇后躺下身,哄道:娘娘高明,短尾求生才是大智慧,已子时了,快歇下罢,奴婢点着灯,就在外头陪您。 周皇后抓住她的手,说:我有些冷,你上来同我一道歇。 平翠往外间瞧了一眼,寝宫陷入长夜的静谧。 她说:奴婢谨遵娘娘懿旨。 - 夜半,于红英终于等到马车归府。 外头府兵把大门一关,她就急转着轮椅到了燕姒跟前。 没出什么差漏? 燕姒无声点头。 于延霆面上笑嘻嘻的,推动轮椅往院中走:你同我去书房,有点事我没想明白,问问你作何推断。 燕姒心里惦记着旁的事,正欲告辞回清玉院,于红英却道:你也来。 三人同进书房,女使奉上凉茶,点好灯退出去,于延霆便将万寿宴上的事前后道了一遍。 于红英凝神细听,少倾后,问:阿爹想不通何事? 于延霆道:唐峻似同罗家联手了,他在兵部细查兵籍,今日若非他釜底抽薪,周国舅还不至于狗急跳墙,这事太过突然,我还未想明白他们是何时联手的,席上隔着些距离也没听得太清楚。 于红英蹙眉思索,道:不对的,他若同罗家联手,失去周家的拥护,储君之位拱手让给唐亦?这中间定还有出入,到底是谁能撬动周峻呢? 于延霆已经想了一路,他问:你看二公主此人如何? 二公主?于红英挑起一边眉:纨绔子还能有什么如何?成兴帝这三位皇子皇女,就她最无权无势。 于延霆却道:今日我在长乐殿听到一耳朵,官家之前不对她委以重任,我们都当是三年前她阵前杀妻坏了唐奚两国邦交,但似乎又不尽然。 于红英问:此话怎讲? 于延霆道:周冲那厮,也是个有几分孤勇的武夫,今日席上拔刀造反,他以寡敌众,险些要了官家的命,但二公主一脚踹得他元气大伤,不仅救下官家,还联合锦衣卫千户崔漫云,直接要了周冲的命,你看这个崔漫云,来得可是巧? 阿爹的意思是二公主背后,有高人指点,柳栖雁?于红英轻笑一声,那此事可有些微妙了。 父女两个将万寿宴上的事一通细究,半晌后,纷纷将目光落到燕姒脸上。 燕姒手捧凉茶,状似发蒙地问:看我作什么?我不晓得的。 于红英说:你在国子监同她一道听学,与楚尚书家的楚三姑娘交好,经常几人同在一处用午膳,就半点没发现二公主武艺了得? 武艺燕姒认真回想,开春游湖遇刺那日,倒是见她拿个金佛砸倒了一个刺客,除此之外,便不知了。 于红英双眼微微眯起来,兀自打量燕姒,燕姒被她盯得发毛,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一口凉茶让自己醒了醒神。 我是真的没有太去注意她,你们不是同我说,她无权无势又混吃享乐,无须管她么? 于红英笑了笑:姒儿,你买回清玉院那些花花草草,是用来制什么药的啊? 燕姒不想她会突然转了话锋,心里一咯噔。 就,看些闲书,学了点医术的皮毛,大部分都是制香用的。 于红英合手,冰丝袖轻晃了晃:皮毛就能为孔太保拖这么些时日,看来咱们于家,还要出一位奇才,若你对医术有些兴趣,姑母回头多帮你找些医书? 那倒是不用了吧,我房里堆的策略、诗书,已成山了,还要学暗器,姑母,我 学以致用,不可懈怠。于红英和颜悦色道。 燕姒攥紧茶碗,心里苦笑不已,面上却不敢造次,道:侄儿都听姑母的。 于红英便道:这几月,你也算以身犯险提心吊胆地过着,后患一除便可安枕些时日了,回你院子去,早早歇了吧。 燕姒起身朝两人行了礼,说了声姒儿告退抬脚便走,一刻也不想再作停留,要是于红英或于延霆再问下去,她都怕自己瞒下的事会露馅。 目送她出了书房,于红英才回头来,看着于延霆问:阿爹心软了? 于延霆见了周冲怒声大呼狡兔死,走狗烹,又见了孔太保横刀斩杀御林军力竭而亡,心中难免动容。 他抬手摘下官帽,捧在手里端详,脸上的皱纹爬到鬓角,神色莫名哀凉。 罗家今日朝于家递枝,官家会知晓。于延霆顿了顿,又道:你说,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于红英深吸一口气,肃然道:他么。先太后和周阁老一去,便散内阁实权还归六部,又力扶罗氏进吏部和翰林院,行成周罗两家制衡,更倾力壮大神机营,一手牵紧锦衣卫,肃清二十四衙门和户部,几十年稳扎稳打。他从受周家挟制的傀儡走到今天这步,耐性绝非常人所能及,早不是当年那个闲散王爷了。 第75章 他是这样的人,可今夜二公主负伤,他哭了。他何时哭过?于延霆长叹,道:都说天家无情,但我今夜所见,他偏疼二公主得紧。先前容二公主做个纨绔,约莫另有隐情。银甲军入午门,我去请罪时依稀听到,他同太医院院判说什么,不用再担心二公主随时毒发身亡,他该不会是想办了周家之后,传位给 那还有三殿下呢?他对宣贵妃的专宠又如何说呢?于红英细思,眼眸一转道:不管了,再等等看吧,等私兵案清查完,周皇后若还能握着国库财权,这事就要另作考量了。若实在不行,唐绮不是好女色?咱们姒儿天姿国色,我看也挺好。 于延霆张大了嘴巴:啊??? 【作者有话说】 走啦!结婚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二:再嫁帝姬 第67章 古刹 ◎四儿的心动时刻鸭0.0◎ 七日后又下一场雨。 泯静在寝房没寻到燕姒,绕去书房也没见到,一路念叨着问过路的女使:有瞧到姑娘吗? 一个偏瘦小的丫头说:泯静姐姐,姑娘似去后厨了。 泯静笑着说:谢了啊小竹,下次有好吃的,姐们给你留着。 小竹很是义气地道:一点小事儿!姐姐快去寻姑娘吧,一会儿她又不知躲哪儿了。 后边小厨房的屋檐滴答着雨水,门口几个大缸里接住攒了不少,泯静从廊子上过去,和拎着食盒的燕姒撞个正着。 姑娘,你要吃什么,叫送到屋里,怎么自己来了?每天同奴婢躲猫猫,您不腻么? 燕姒将手里食盒递给她,笑道:好泯静,我着实太无聊了。 这是实话。 自万寿宴后,朝中大动,前太子冤案昭雪,皇帝昭告天下后,却只抄了周国舅的家,皇后负荆请罪跪上勤政殿,皇帝便牵起她手说,让她暂留坤宁宫,等毒害宣贵妃之事查清了,再掌凤印。皇帝闭口不提国库财权一事,导致国子监学子突然群情激愤,效仿当年的荀大家统统跑去跪了端门,上请皇帝严办周氏,收回国库财权,废后另立。 此事闹得太大,神机营和锦衣卫不好动这些学生,皇帝在勤政殿上一坐,干脆动怒引发咳疾,随养伤的二公主一道吃住在长乐殿。 内阁大学士们一合计,携文武百官跪在殿前,问皇帝此事该当如何,皇帝说既然不好学,要干政,那就干脆先别学,罚了学生放课闭门思过。 燕姒本没同那些闹事的学子一道去跪端门,但因圣旨殃及池鱼,也跟着闭门思过,一思七日,闲在清玉院快要憋闷坏了。 泯静也知她突然不能每日出门,有些个不习惯,便挽住她胳膊道:好姑娘,您再忍忍呢?刚才前院女使送了您的信来,约莫有事儿了。 主仆两个一同往回走,等四下无人,泯静将袖子里藏的信拿出来给她。 天青风凉,小雨淅淅沥沥。 燕姒在檐下背风展信出来看,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今日头七,东郊钟山,寺中一叙。 还真是有事儿了。燕姒将信折起来,递给泯静说:拿回去烧掉,找身你的衣裳,让澄羽跟我走一趟东郊。 泯静警惕地看看四周:可要瞒着府上呢? 燕姒噗嗤一笑:我自去菡萏院说。 菡萏院里,于红英的轮椅停在廊庑下,她伸手接着屋檐滴落的水珠,没一会儿聚了一小捧。 荀娘子坐在窗边绣新的芙蕖,抬头就能看到于红英孩童般的目光。 雨水在手心里溅开迸出,那目光就欢天喜地。 玩够了,就进屋来擂茶。 于红英眼角余光瞥到荀娘子的笑,淡淡应着:晓得了。 荀娘子低下头,专注手里的针线活。 忽然有水花弹到她脸上,她如惊弓之鸟,闭着眼匆匆一躲,入耳是于红英轻柔的低笑。 你可还开心? 于红英的轮椅转过来:玩开心了,我来擂茶给你喝。 荀娘子爱茶。 于红英在屋里存了几大箱茶。 轮椅还没过廊子,随侍匆匆跑来禀说:小主子朝咱们院子来了。 于红英略作愣怔后,摆手道:让她到小花厅等。 随侍先走,于红英回头。 荀娘子在窗边没停手,头也不抬地道:听见了,你去你的。 小花厅里没有花。 燕姒环顾四周,等得干着急。 于红英来时冷着一张脸,往日也没见这么冷,今日难道是谁先惹了她不高兴? 燕姒垂下头,战战兢兢说:姑母 于红英的轮椅停在雕花门前:何事?快说。 她这性子,越发不耐烦了似的。 燕姒不报什么希冀地道:今日头七,我想去忠山寺送孔太保一程,毕竟是她帮了我们。 就这事?于红英扬眉问。 燕姒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对啊。 于红英道:你在闭门思过,不要给人发现就成。 燕姒:啊?您这就,答应了? 于红英又道:要去还不快走? 燕姒点头哈腰,忙不迭道:多谢姑母,侄儿告退了! 总感觉于红英今日很好说话,又很不想看到她,姑母这人太矛盾,真是高深莫测教人难以揣摩。 燕姒正好不想多留,立时折回清玉院,换上泯静的裙衫,梳起双平髻,乔装成女使后,去前院要了马车,带着澄羽一道奔往钟山。 时候还早,忠义侯府的马车抵达忠山寺,也不过将将午时。 因下雨的缘故,山上雾气迷蒙,香客也没看到,古刹隐在奇树茂林之中,显得格外清雅出俗。 燕姒刚踏下马车,便猛吸一口山中清新空气,伸展筋骨道:还是有山好。 澄羽在后头为她撑着泼墨油纸扇,左右留意环境。 走吧别看了,什么也不会有。燕姒说着,径直抬脚上石阶。 澄羽手里提一只香烛篮子,跟在她身后一道入忠山寺。 山门前的小僧人迎出来,合手一礼说:今日闭寺,二位改日再来。 燕姒说:我寻人。 小僧人接连两拜,侧身让她:施主里面请。 忠山寺建在钟山前峰,寺内香火盛,观音殿前的长香炉在雨幕下泛出焦灰味,路过之时,燕姒不自觉地掩了掩口鼻。 她莫名不喜欢这个味道,跟紧了前头领路的僧人。 穿过三清殿,经九曲十回的纵横廊子,花木之后出现一排禅房,而禅房尽头立有一佛堂。 小僧人到禅房边上便不再往前,伸手指那佛堂,说:施主,您寻的人已恭候多时。 佛堂门口立着两个锦衣卫,燕姒从澄羽手里拿过香烛篮子,道:就在这里等我。 为孔太保敛尸的是锦衣卫千户崔漫云,而同燕姒密会孔太保的是唐绮,今日约她来的,自然是这二人之中的某一个。唐绮受了伤在长乐殿将养,那么约她寺中一叙的,便只剩下崔漫云。 燕姒想来,不只是因为想知道崔漫云要同她说什么,更要紧的是,那日她没能为孔太保送行。 国子监破庙那些日子短暂的安宁,随万寿宴那场厮杀飘远,摇曳后落幕。她因身份不便,什么都没能够为孔太保去做。 今日若没人约她来,她也会偷偷在侯府里做一场祝祷,已尽心中事。 燕姒步伐沉重,跨进佛堂,身后的门便被关上了。 那个熟悉的背影从蒲团上站起,在周围的经幡和檀香之间,缓慢回过身来。 燕姒手中的香烛篮子没拿稳摔在了地上,她睁大眼睛,全然不敢置信,一时无措,便听见那个记忆里的声音,低沉带些轻佻意味地道:阿姒,你可还好? 七日。 才七日而已,唐绮的嗓音不如往常那般清润,而是饱含着沙哑,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病态,由来那么鲜活明亮的二公主,竟也会有憔悴苍白,这让燕姒猛地心间酸涩。 她不知道那酸涩因何而来,她只是在四目相对的这个刹那,在她自己都没料到的下一刻,恍恍惚惚地跨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唐绮的手腕。 头顶响起温和的笑声,唐绮说:小郎中,要给我治病么? 须臾安静。 她的脉搏强而有力,燕姒突然觉得自己好傻。 二公主养在长乐殿里,得有多少人日夜精心照料,哪里还轮得到她来看伤治病? 燕姒退开半步:殿下,臣女失礼了。 第76章 言毕便要将手松开,却被唐绮反握住道:失礼什么?你摸都摸过了,想抵赖不成?阿姒,你可是担心我的。 燕姒在她一句话之间满面羞红,转过身去说:我来送孔太保一程。 唐绮闻言,这才松开手来,拢袖道:她心愿已了,你先拜吧,我去隔壁的禅房候着。 她迈步往前走,和燕姒的肩膀轻擦,到了门边,弯腰下去,用右手帮着捡滚落在地的香烛。 燕姒看见她微侧着身,想来是左肩的伤还痛,不禁叹气:还是我来捡吧。 唐绮没应声,捡好后将篮子递到燕姒手里,微笑着道:快一些,我偷溜出来的。 晓得了。燕姒回避她的目光,转身躲着她。 唐绮走出了佛堂。 燕姒脸上余热未消,沉着气走到佛龛前,看到新供奉的牌位。 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起来:孔太保,您说殿下她,到底是何意,我为什么要担心她?我怎么会担心起她呢?对了,是因为我医者仁心,见不得她伤得严重,她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可怜,我担心也没有别的,一定是这样。我总不能自不量力。对了,我来是要告诉您,官家将前太子蒙冤的事昭告天下了,东宫群臣也不再是罪臣逆党了,您没有撑到能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我便想来,说予您听 小半个时辰后,燕姒踏进禅房。 唐绮静坐木椅上,正扯着衣襟看肩头的伤处。 一小抹殷红在白色棉纱里若隐若现。 燕姒看到她布有细汗的侧颜,心中一紧,脑中轰然,口干舌燥呢喃道:我自不量力 【作者有话说】 捉个小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气恼 ◎绮绮把人惹毛了鸭0.0◎ 唐绮听到声音,放下手回头来说:你也不敲门啊。 燕姒在门边呆站瞬息:门,开着。 唐绮指向对面另一把木椅子说:过来坐。 燕姒挪过去,从容坐下,殿下的伤,可要紧? 唐绮和煦一笑道:不要紧。 她穿鸦色轻袍真好看,衬得整个人白得发光。 以前燕姒总以为是她的粉黛口脂好看,不想不施粉黛的模样也好看,褪去华贵和冶艳,有一种如山间清风般的朗润。 而这一笑,就更好看了。 二公主天生丽质,行止言笑漫不经心,轻易便能俘虏旁人的目光。 燕姒的视线移不开,这好看的人就俯身凑近些许,淡薄的唇微微张开,隐隐露出里面一排编贝。 你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有花? 今日再见她,真像是得什么妄症。*许是慈悲,又或新颖。 燕姒定了定神,匆忙摆手道:没有,殿下肩伤,来的路上是不是颠簸了? 她垂下眼,暗嘲自己真傻,说完才发现这是句实打实的废话。 要是没经颠簸,怎么上的钟山?山道的确平坦,但马车摇晃无可避免,人家肩上的伤都被牵动了,她还在问个什么? 唐绮倒没在意,慢条斯理将衣襟整了整,说:是吧。 不知为何,燕姒觉得耳朵烫热,她将手藏在袖中,狠掐自己一把,心中不停腹诽。 你在抖什么?二公主这副病恹恹的模样,难不成还能吃人! 不吃人的唐绮再次开口:看到我,你很惊讶? 燕姒迅速思索,答道:我都不知今日会是殿下。我还以为 你以为今日来的人会是谁?唐绮的眸光隔一方小几投过来,或者说,你想见谁? 燕姒有些坐立难安,欲站起身道:罢了,我先去问问寺里的人,可有止血的伤药。 不用去。唐绮抬右手制止,眼神执拗地盯着燕姒问:你想见谁? 没有谁。燕姒立时否认,摇头说:我想殿下在宫中养伤,今日是出不来的,谁知道您这也不能胡闹啊,有什么话,您差人传一声儿,难道还不成? 外面落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几个瞬息后,唐绮收回了视线。 她轻声说:来见你,不是胡闹。 有风夹着雨灌进禅房,燕姒抬袖挡起风,没听清楚。 啊? 唐绮复又望向她,眼中晦暗。 本殿晓得你心肠软,必然要记挂着没能为孔太保送行的事儿,但交给旁人办的话,总归怕着走漏风声。 那也不该冒险的,殿下尚在病中,若有个什么差池,臣女十条命也赔不起。您若再有事儿,让白长史或其他人,来通传都可,偷溜出来,被发现怎么是好? 燕姒认真剖析打算着,自以为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料唐绮却似乎不想听了,打断她道:若被发现啊,本殿就说是来与佳人私会。 此处只有她们二人,唐绮的声音掩在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仿佛隔衣搔痒,古刹清净,明明只待了这须臾,却没来由地觉着漫长。 要命了。 往常唐绮嘴边挂着这些意味不明的话时,燕姒根本不曾多想什么,甚至能揶揄回去一两句,今日却哪里都不对劲。 她只有一个念头。 想逃跑。 燕姒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朝唐绮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您要是没有其它的事,臣女就得回去了,毕竟臣女还在禁足呢。 你等等。唐绮跟着站起来,是有事的。 她比燕姒高了许多,两人面对面站着,外头的天光就被挡掉了大半。 燕姒偏了一下脸,在暗影里抬眸:嗯? 唐绮正色道:国子监的事是你办的? 国子监? 燕姒沉下一口气,突然就有些没来由的失落:殿下你看我,像是很闲么? 她说完就要往外边走,唐绮这次却握住她的肩。 阿姒,你听我说。唐绮俯视她,目光深邃叫人看不透。 殿下要说什么?燕姒咬唇,手在长袖下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有冷静。 唐绮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落进燕姒耳中:不要选唐亦,在万寿宴前你可以选他,但今非昔比,此事个中厉害已相去甚远。 燕姒咬住唇,蓦地抬头,一瞬不瞬对上唐绮的视线。 片刻后,她说:前太子私兵案了结,殿下与我,便不再是同路人,殿下是不是忘了?我早便告知殿下,我所求不过自保,并未想过要寻什么靠山,也并未想过要争些什么,殿下怎么就是不信呢? 不是不信。唐绮翻出左手递给燕姒看,上头包扎厚实的棉纱已经拆了,只剩下薄薄一层,御林军只是暂归神机营,银甲军入午门意味着什么?父皇疑心已起,若你此时嫁唐亦,罗家野心便再包不住。 燕姒脸色微变,直愣愣盯着那白纱看了半晌。 午门下罗兆松递伞之举,果然还是被记着了啊。 半晌后,她轻声询问:殿下。您这是一出苦肉计,还是本能所致呢? 唐绮微怔,随即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垂眸道:是什么都不重要,本殿今日来,一是为孔太保,二是为提醒你。在我这里,侯府是侯府,你是你,你我上次配合得那般好,我不想你站到对立的处境里去。 燕姒逐字逐句听了,也都听懂了。 唐绮满心算计,她却还无端生出怜惜,当真是可笑。 她闭眼叹息一声,退后半步,躬身拜道:殿下疑心未免太重,银甲军入午门是奔着什么而去?救驾。于家忠君绝不会步国舅爷后尘,国子监一事,侯府着实是不知的。我姓了于,跟侯府同气连枝,分不开了。 燕姒是负气离开忠山寺的。 她走得急,回到清玉院才想起还没吃午膳,于是带着澄羽往小厨房走。 主仆二人到了后厨,打眼看到檐下摆着的那几口大水缸,燕姒当即一把拍上澄羽的背,说:去把缸子里的东西捞出来。 澄羽过去捞了:这个吗? 燕姒嘿嘿笑着接了:还有呢,接着捞。 话罢扬起手将手中物什砸了出去,磕在石子阶上,哐当摔了个稀巴烂。 厨房里的女使和婆子闻声迎来,在檐下心惊胆战跪一地,说:姑娘息怒,奴婢们做错什么,还望姑娘直言呐! 没事没事,我练练准头儿!燕姒朝她们摆摆手:蒸些糕来吃!我就站在这里等! 女使婆子们赶紧钻进厨房去做,听到外面哐当的声音,就吓得肩膀一抖,隔着一会儿,又一抖。 第77章 有个婆子吓不行了:姑娘从来没发过火,你们说她这是 旁边的女使说:那些个药膏还是我帮着熬好的呢,姑娘说需要隔水湿藏,她老做一些奇怪的东西,会不会是做坏了所以才不要了? 另一个女使也说:没准儿吧,从没听说什么药膏存放在水里头。 这时候厨房领头的婆子听不下去了,斥道:生肌养颜的药膏你们懂什么,姑娘的事还敢说嘴,赶快做好糕点送出去。 - 唐绮身上带着伤,回宫的马车走得极慢。 白屿撕扯下巴上粘粘的假胡子,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这身锦衣卫的袍子他穿很不习惯。 于姑娘守本分守得辛苦,殿下何必将话挑太明。 唐绮半阖眼,看右手手指搓动:她这身丫鬟的装扮,倒是别致。 白屿靠上车壁,侧头看她:殿下,你把她给气这么狠,今后还怎么同她相处?伤养好了,国子监复课,还得去听学啊。 那也好过她趁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往罗家跟前凑,等三法司将私兵案前后理清了,罗家独大,父皇还坐得住? 白屿啧了一声:哦,殿下洞察得好。 唐绮不解道:我说错了? 白屿说:殿下,您好歹是个女儿家,混迹玩乐场也足三年,女儿家的心思,你来问我? 外头风雨抚慰孤寂。 唐绮听风雨,若有所思一阵。 她会装,我还真弄不清这小狐狸。 白屿在唐绮不注意的空档翻白眼:您二位半斤八两。 唐绮说:山雨啊,咱不如来好好想想,漫云能在长乐殿的床上撑多久。 白屿:总能撑到您回去。 椋都皇城。 长乐殿卧榻上的人蒙着被子发了一身的汗。 雨一下起来,外头是凉爽。 崔漫云却快闷死了。 她想打喷嚏,忽听外间有脚步声,赶紧死死捂住嘴。 成兴帝和曹大德跨步入内,正叫着内官问话。 公主药可吃了? 内官答说:吃完就睡,此时还没醒呢。 曹大德在旁道:陛下您看? 成兴帝快步到了屏风前,隔着幔帐往里乜一眼。 太医说公主要静养,那朕今日就去熙和宫,同贵妃用饭罢。 崔漫云憋了个半死不活,好歹曹大德说:奴婢去传銮驾。 成兴帝转身,唇角笑意微不可察。 走出长乐殿时,曹大德抬一只胳膊,悄声说:王路远报过来了,是去的钟山。 成兴帝点头:嗯。 忽听殿内依稀有人打喷嚏,但隔得远,也听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择路 ◎四儿心口还发闷鸭0.0◎ 大暑时令,清玉院桃子熟了。 往年于延霆伤怀,不敢来,空置多年也不知这院儿里的桃子好,时下就手摘了一颗个大的,咬着饱满多汁的桃肉,坐在木阶上连皮嚼了吞。 燕姒从书房过来时,正见他拉着袖,大半颗桃子还没啃完。 屋里有洗好去过皮的,爷爷怎么就坐在这儿吃了?她说着,侧头去喊泯静,打水来,给侯爷洗手。 于红英慢吞吞地穿过庭院,轮椅背着黄昏金霞,在地上拉出长长斜影。 他说要来吃桃子,跟前的丫头道你还在温书呢,可不就坐这儿了。 言下之意是说,借桃子来看人。 燕姒莞尔一笑,于延霆这老头儿,时不时就干点这样的事,下了朝说前院太热过来吃饭,今天落下块手巾,明天又馋了什么点心,不让府内仆从女使来取,自己巴巴地冲进院子,匆匆地来了,说两句话又匆匆地走。 大约往常没有被谁戳穿,今天他终于觉得这张老脸有点挂不住,看也不看燕姒,鼓起腮帮把桃子叼住,自己堵上嘴,扭身去洗手。 燕姒温柔笑着,冲于红英略欠一下身:今日晚膳有牛乳和醉虾。 于红英道:你有心了。 自从于红英挑明了燕姒会医术,燕姒就不那么束手束脚,她院子有了月例银子,菡萏院女使定期会来送,国子监复课后,要买点什么也不必偷偷摸摸,于红英的腿废了太久,再要想治难于登天,但她每月将荀娘子的书信送得及时,燕姒便想着也为她做点什么,譬如食补。 于延霆洗完手站起来,拿着帕子擦起水,都快要入秋了,前朝旧案终于查到了末尾。你们猜,这桩案子里头,谁人落了马,谁人获了益? 他要起身,燕姒就手扶了他一把。 于红英转动轮椅,从旁边的斜坡上廊子,姒儿猜吧。 等她过来了,三人一同进屋,正堂里摆着冰格,酷暑下融成水箱子,女使们打起扇,里间背阳,凉快得让人直呼舒坦。 于延霆撸高袖子,坐在主位上。 周国舅为首的御林军,涉案的周家大小官员,除了中宫娘娘,周党损失惨重啊。燕姒将冰饮奉给于延霆,获益的自然是罗家和寒门,六部顶替差事的不少。 于延霆捧着冰饮嘬了一口:姜国公升了官儿,今日起就是内阁阁老之一,兵部尚书由大殿下唐峻接任。你再细想。 燕姒转身走了几步,给于红英端去凉茶,回头来道:内阁没有实权了,官家定是以姜国公年迈,兵部公务繁重,体恤他为由,明升暗降。兵籍一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隐瞒,已无关紧要。 于红英捧着茶,没喝。 大殿下唐峻这边,你瞧又是如何? 燕姒踱步:他出了力,也得了便宜,应当的,皇帝要重用他,舍得嫡出身份,三位皇子皇女里,立储也该先立长。 于红英手指扣着瓷碗:还是愚钝。整个案子里,皇帝没有动中宫的国库财权,是因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土崩瓦解,大殿下戳了周家脊梁骨,周家焉能不恨?他升官太快,三殿下又尚无建树,罗家也要急,他便立在了刀山火海上。 燕姒听来听去,脑子忽然琢磨过来:接下来罗家和周家都要对付大殿下,那这案子里获益的人呢? 于延霆一碗冰饮吭哧吭哧吃了个干净,搁下碗说:乖乖,二公主。 提起唐绮,燕姒心口发闷。 三殿下尚无建树,二公主伤还未大愈,她手里同样无权,怎么还成了获益的人? 御林军还在神机营管制底下,寄人篱下当着受气包呢,等几日看,二公主若掌了御林军,她不就有了。于红英指桌上空碗:他吃这么多,等下晚膳又用热食,无碍吗? 按着量给他盛的。燕姒答了,顿声了片刻,又道:姑母,御林军不是废了么?跟了周家多年,交到二公主手里也不会服帖吧? 于红英敛眉:那就要看二公主的本事了。 唐绮此时刚出宫,上软舆之前,回头望尽高耸红墙宫殿楼宇,她眸中装着对权力的渴望,又埋藏凌云壮志。当初响水郡撞见的小姑娘,真就成了搅乱椋都这潭死水的祸首。一回公主府,就该到她作出抉择了。 燕姒知道唐绮的本事,她停下脚步,往正屋外看。 漫天绯色为清玉院镶金嵌红,枝头累累硕果都被渡起柔光,那光自九天来,静谧而美好,是狭隘里的勃然生机,也是前行路上的久积薄发。 她无端生出一种揣测,二公主还能隐忍。 这人藏得深,露头不会那么快。 - 私兵案终于有了大了结,二十四衙门听说揪出来不少小鱼小虾,全交三法司去审,量刑获罪,该砍头的问了斩,该坐牢的下了大狱,大理寺和督察院连同刑部户部兵部,热火朝天忙碌近两月,终于给成兴帝递上了满意的折子。 唐绮扶柳阁老坐上须弥塌,照例摆好棋。 柳阁老拣一枚黑色棋子,难得迟疑。 这步竟还难住了我,混球儿,你这遭叫为师怕得紧啊。 唐绮乖觉垂头:先生教我杀伐果决,当时确然不能有半瞬迟疑。 柳阁老说:伤可还好? 唐绮说:已无碍了。 嗯,你坐。柳阁老伸下巴示意对面,又道:陛下把御林军扔给你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唐绮依言和她对坐,跟着捉了枚白子在指尖颠玩。 父皇不动中宫,也不问罪远北侯,是因远北贫寒,杜家守得苦,劳苦功高就两两相抵了。朝野内外周家势力不可能一日瓦解,养这么多年私兵,跟周国舅造反那三千算得什么数,他当日在午门外设伏,也不是奔着造反去。 第78章 柳阁老脸上露出欣慰:没白教你,日渐有所进近。三千伏兵是奔罗家和忠义侯去的,杀子之仇,周国舅咽不下这口气,中宫也拦不住。 父皇要考教我。御林军不能给大哥,更不可能给三弟,我三年前守过鹭城,救驾有功,给我便是名正言顺。正好这些日子御林军在神机营吃足了苦头,父皇想让我握这个权,把暗处的周家私兵挖出来。 唐绮剖析完眼下时局,眉头略蹙:可我还没想到,他要立谁为储。 柳阁老推敲一阵,终于落子。 兴许官家自己也没想好。棋盘上局势焦灼,柳阁老看来看去,又说:大殿下是轻装上阵高升,罗家要急得很了,急中易出纰漏,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但大殿下也有弊端,周家对他太过了解,暗箭难防,他是前有狼后有虎,你看这里。 唐绮瞧到柳阁老指点之处,这步棋明显已入了危境。 这次大哥把案子办得极为漂亮,朝中拥戴声渐渐起来了,小赌没意思,我想大赌。 柳阁老见她落下一子,白子铤而走险。 到底是年轻。柳阁老叹息摇头,你想好便罢。 晚些时候天黑下来,师生两个一道用了晚膳,白屿便来送柳阁老离府归家。 唐绮跟到廊子上,柳阁老伸手说:你留步吧。明日去永泰大街办事处拿了牌子,借道会会于家小姑娘,听闻她近日在寻宝,老爱溜去后街黑市。 黑市?唐绮眸光沉下去:那地方鱼龙混杂得很,她又自找什么麻烦? 柳阁老浅笑:你去了不就晓得了。 唐绮躬身拜道:好。 白屿上前搀起人,唐绮看他一眼,说:送完先生,你去一趟民户区,我托漫云的事,她应该已办妥。 柳阁老住在城西的一处庄子,走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之间的民巷,是个捷径,恰巧能顺路。 送完人,白屿返回来,放了车马,徒步钻进狭窄民巷,周围民户点起了灯,同月光一起照亮凹凸不平的石板路。 崔漫云住的小院不难找,白屿之前同唐绮来过,敲开门,便对上崔漫云与二公主相似的眉眼。 长史。 她错身,让白屿跨进院子,回手把门落上栓。 我每次都路过,但没进来过,你这里闹中取静,看着还挺好。 崔漫云跟上,在前面领路:长史这边请。 二人前行,快步穿过篱笆地中间的小路,上阶之后,白屿自行去挑起帘。 绮殿下说托你办事,你可办好了? 好了。崔漫云颔首答话,进屋后指对角的偏门,长史在这里等? 白屿抚掌笑得爽朗:我不能进去瞧瞧? 崔漫云避开他的目光,自行往前走:长史不嫌粗陋便好。 进了偏门,里头热气熏天。 白屿额上顿时蒸出汗:我的个天老爷,你一个女娃子,咋受得了这般烟熏火烤。 他说完,才想起这是人家伤心事,立即闭了嘴。 崔漫云没说话,走到铁炉灶子另一边,从一堆铜铁兵器里,拖出一柄二指宽、二十三寸长的软剑,随手挽了剑花,反握剑柄递过来。 白屿脸上肌肉微抖,仰身避了一下:厉害。这不是我画的那个么,鞘呢?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上任 ◎琦琦子当官儿了鸭0.0◎ 崔漫云的脸被面纱遮挡严实,白屿看不见她扁嘴,只听见她说:图上有一个地方棘手,现在只是剑铸好了。 白屿从她手中接过剑,剑刃中间的凹槽凌厉,被房中火光逼出刺眼锋芒。 图纸拿过来,哪里有疑,我同你讲。 就是这人闲得没事干,非要给二公主画什么神兵利器,害她这两月没日没夜泡在这里打铁磨钢,此剑轻薄,中间的凹槽就废了她好多功夫,头发都熬掉了一大把。 崔漫云眼神冷漠,离开火热的灶,快步走到墙角。 这里摆一张大石台,她伸手翻找片刻,在报废的断料中找到半成品,抬起胳膊把钉在土墙上的图纸取了下来,转身走向白屿。 咯。上面那个机关不会做,收进鞘就卡死了,弹不出来。 白屿的大拇指摁在支出小半截的拨片上,来回试探两次。 这个部件短了毫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当然就会弹不出。你看图上所标注,此剑鞘一寸宽、半尺长 他一认真起来,房里的闷热也不顾了,神情专注,右边眉峰浅皱,眼里装有执着。 明白了么?白屿抬起头。 崔漫云收回目光,这间房着实太热,她脸颊都开始烫。 白屿笑道:没明白啊,那我再讲一次。 这次崔漫云认真听了,白屿汗如雨下,他不是个爱吃眼前亏的,不好面子,抬脚就往外走:你改,我去院里吹吹夜风等你。 崔漫云颔首,自己拿回剑鞘,去石台前坐下,改换里头拨片。 半晌后,白屿拿好东西,拱手道:辛苦千户,下次我赠你一好物。 崔漫云抱拳回礼:帮绮殿下做事乃我所愿,长史言重了。 二人站直,白屿笑得自然:你别拒,都说是好物,包你喜欢。 将白屿送走,崔漫云关好院门,站在灯笼下,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下眼睛。 白长史会赠她什么呢? 唐绮抽剑出鞘,目光从剑尖扫至剑柄,眼睛亮了起来:好剑! 这个剑鞘外观模着折扇套子做,殿下往腰上一别,刚好能掩人耳目,您试试。白屿指着她左手里的匣子,就为等她改这个,才耽误了一会儿。 唐绮收剑,剑身抵住匣中滑片很快触底折回,透过细微摩擦声,能分辨出轨迹。 神乎其神啊山雨,想要什么赏赐? 我只画个图,功劳苦劳都是崔千户。白屿抱手道:不如殿下赏我些尚好木材,我做点别的东西给她送去。她那铸剑房简直不是人呆的,缺个能自转的风车。 唐绮应了:木材?好说。 白屿道:谢过殿下。 唐绮一拳怼在他肩窝处:挺会啊你。 会什么?白屿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 不远处的廊庑下,女使百灵捧着托盘,往他们这边喊:殿下!宫中送新的官服来了,您要不要先试试? 不必试。唐绮扬声答说:巾帽局和针工局知悉我身量,出不了岔子。 翌日早朝。 成兴帝颁诏,曹大德宣读唐绮接管御林军的事,朝中众臣都知此事铁板钉钉,没人多一句嘴。 散朝后,唐峻跟唐绮同行离宫。 唐峻骑着一匹灰棕色骏马,走在唐绮的软舆旁侧。 阿绮,恭喜你。 唐绮托腮,新的官袍瞧着威武,和软舆倒不太相衬,她斜眼看向唐峻,盈盈一笑。 大哥,给我弄匹马呗。 唐峻不苟言笑:你伤还没大好,不宜骑马。 唐绮惯常吊儿郎当:就弄一匹呗,我保证现在不骑,先培养培养感情。 护卫队上了永泰大街。 唐峻打马前驱:说好了,现在不骑。 唐绮点头道:说好了! 街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什么话,唐峻道:我明日就到御马司走一趟,挑好给你送到府上。对了,御林军不好管,你这满脸的招摇,找个空挡擦了。 嗯!唐绮在他那里要到了应承,乖得不行:一会儿就擦! 唐峻打马走远了。 白屿在软舆前,小声道:大殿下人还不错,有事他真应。 唐绮说:那是。他是哥哥么。 御林军办事处离得比兵部办事处近。 没走多一会儿,软舆就在太阳底下停了。 唐绮下地,大摇大摆往里走。 门房小苟年纪还轻,知晓她今日要过来拿牌子,早便候在屋檐下,见了人二话不说先跪。 二公主,咱这办事处都快闲出蛋了,总算把您给等来了。 院子里头空旷,御林军的大小官员折半,但当值的还有几位,竟敢不来接她的驾。 唐绮走到门房跟前,脸上笑意尽失。 你谁?二公主也是你叫的?官家刚给的旨意,今后我就是这御林军统领。你得叫我什么? 第79章 门房老实巴交说:统领大人,小的是办事处门房,他们都叫我小苟。 嗯。唐绮习惯性摸束腰,忽地想起她换了剑。 白屿就在身侧,用自己的扇子给她打起风。 走吧小狗,带路拿腰牌去。 为难一个门房太自降身份,唐绮没同此人计较,大步下石阶。 小苟谨小慎微的,两条罗圈腿儿跑得倒快。 唐绮从后边看他的身量,奇了,御林军怎会收这么个人。 穿过院子上阶,打头第一间是档房。 小苟将唐绮领进去就遁了,屋里一方长桌,左右围坐着喝酒赌牌的几个糙汉子,听到脚步声,齐刷刷回了头。 诸位玩得可还尽兴? 唐绮冷笑一声,这几个汉子才反应过来,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似的,着急忙慌离座跪成排。 其中一个年长点的道:殿下恕罪,我们实在是,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可干。 唐绮瞥了一眼他系在腰上的外袍,你是校尉? 这人颤巍巍答说:属下是车太建,御林军三营右校尉。 唐绮脸上森寒:宫中旨意传不到你这里? 车太建叩头:传到了传到了,没想殿下今日就来。 其它几人也跟着叩头,模样惊恐,不像是在装腔作势,那就不是故意而为。 唐绮皱眉:统领腰牌呢? 车太建接着答说:在,在桌上。 唐绮没了话,白屿便在旁道:还不快呈给殿下。 车太建起身去找腰牌,满桌瓜子花生壳,那腰牌就压在其中一只酒碗底下。 这都什么人啊。 唐绮头疼,扶着额:当值期间饮酒,自己去找督军领罚,不必本统领多说了吧? 车太建把腰牌在身上擦了擦,跪行过来递给她:殿下,督军被革职查办了,后院没人呢。 统领腰牌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不知是酒水还是汤汁。 白屿伸手接住,唐绮全然气上了头。 你们几个,各打十军棍,自己执行!看看像什么样子!渎职懈怠,不行就他娘的全滚蛋!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车太建领了命,带着其余几人溜出档房。 屋中静下来,白屿扇子打得快:殿下消消气。 唐绮苦笑:知道难,没想难成这样。他们怎么还赌上钱了? 或是变了天,没了底,浑噩度日。白屿说:办事处的人革职多,南北两大校场会好些。 不多时,外头响起搁棍声,唐绮叹一口气:算了,总归还算听话,一步步来。 这些汉子领罚挨打并不敢叫喊,闷棍舞得风响,唐绮挂好腰牌,顺手摸了摸坠在一起的香囊,坐到廊下等。 足等他们打完,白屿才将他们叫到跟前认人。 唐绮手里翻着办事处的值档册子,一一见个脸熟,认真记下,站起身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想必你们有所耳闻。私兵案已结,你们还能留在这里,自然是清白的,做了你们的统领,跨进御林军的院子,我便不会再揪着过往低看你们一眼,但是诸位 她话锋一转,目中尽是凌厉。 几个屁股开花的糙汉子,顿时站直。 今后若再有当值吃酒耍赌的,就别怪本统领送你回家,御林军不留无用之辈,听清楚了吗? 几人齐声答:听清楚了。 唐绮说:酒没喝够还是饭没吃饱? 几人脚下发虚,但挺直腰杆高声答道:属下听清楚了! 唐绮终于稍微满意:今日本统领还有别的事,你们该干啥干啥,那谁,车太建,明日随我去北校场办差。 车太建龇牙咧嘴:是! 唐绮说:散了。 她和白屿先走,后头几人两两搀扶。 有人小声嘀咕:公主殿下不愧是随军打过仗的,罚得我是心服口服。 另一人压低声音:公主来了,咱御林军不必受神机营的窝囊气了,好日子就快来了。 车太建敲了这两人的板栗:别多嘴,该干啥干啥。 走出办事处,唐绮回头望了一眼门口高悬的匾额。 白屿问说:殿下在想什么? 这御林军从前朝到现在,改朝换代都没这般大换血过,光阴为它烙印下繁荣痕迹,今日扒去光鲜,高傲的秉性便被打磨干净,但也有好处,它终于不再姓周。 唐绮敛眸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去后街。 【作者有话说】 已知的信息: 御林军营地在南北两大校场,永泰大街有总办事处。 可透露的信息: 御林军系统官职(从大到小)统领-副统领-督军(管军纪)-副督军(执刑)-都佥事(打杂)-四营校尉(8人值勤管调度的)-四营营正(领头的)-副营正(下面领头的)-其它 【文中用到的不会太详细,怕小伙伴们分不清谁干啥的,就统一说明,后面不单独备注了,占用正文字符。比个心。】 第71章 暗庄 ◎有没有稀奇的活物。◎ 国子监放课后,燕姒往了民户区。 自打楚畅带她来了那回,她就爱上这家小馆子甜而不腻的糖藕了。 宁浩水近日没怎么带在身边,随行的是澄羽。 因天热,小巷的馆子里没几个人,主仆两个就在一楼靠窗坐着,桌上摆两盘素菜饺子,一盘糖藕,一盘酱肘子,并一盘卤牛肉,燕姒胃口不大,澄羽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荤菜都是给他要的。 起先澄羽顾着主仆身份,不愿跟燕姒同桌用饭,燕姒也没有坚持,自己匆匆吃完,就将凳子往后一拉,趴到窗边看外头的景物。 你快些坐下来吃,吃完咱去逛逛。 澄羽这下不好再推辞,坐下后直接动手吃起来。 燕姒目光投在外间巷子里踢毽子的小童那,轻声说:这些日子我少带你在左右,你应当知晓的,浩水要跟着念些书。 嗯。澄羽扒着饭,含糊应了一声。 还有你,我到现在还不知,究竟是何人让你跟着我,这样我怎么能实打实地信你呢?我的处境你心里清楚,勉强这般混着过,好一日算一日,每一步都走得并不那么容易。你一日不同我讲个明白,我就少睡一日好觉。 澄羽啃起肘子,仔细听着燕姒的话,他也作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姒静了一会儿,转回头看着他:这样吧,我再猜猜,你尽管点头或摇头。 澄羽咀嚼着嘴里的肉,点点头。 燕姒这里能晒到一缕日光,懒洋洋地问:二公主叫你来? 澄羽摇头。 他摇得特别快,眼神毫无波澜。 燕姒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三年前的唐绮在忙着干什么?阵前杀妻,坚守城池,根本无暇他顾。 忠义侯府呢? 澄羽吞咽,喉结上下动了动,再次摇头。 燕姒本来还在想,若忠义侯府早知晓她身份,派澄羽暗中保护,*因荀姑娘跌了池子人事不知,那是说得过去的。正月里他们一行人在渤淮府码头登岸,于红英允她带着随行的人,这也都能合得上情理。 可若澄羽真是侯府的人,她都认祖归宗了,也照办了于红英和老侯爷要她办的事,现在还不透露,说不过去。 那便又不是。 周家人是要杀她的,绝不会派人暗中保护她,这点无可厚非。 燕姒半眯着眼,又问:罗? 澄羽虽没日日跟在她身侧,但燕姒想,若真是宣贵妃的人,澄羽听到罗这个字,怎么也该有所反应了? 可澄羽却好似没有听懂,茫然地停止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燕姒:啊? 燕姒: 都不是? 这让人还怎么猜下去。 见她没有再接着问的意思,澄羽啃完最后一口肉,将骨头放到桌上。 姑娘。你再等些时日,年前定能知晓的。他说得慢,抬手用帕子擦了嘴上的油,约莫是怕燕姒还不放心,又道:不必忧心此事,我与那人一致,对姑娘无所求,只愿姑娘安好。 他吃好了,燕姒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罢了,想必你也有你的难处。 饭后燕姒弃轿,只留澄羽一人在身侧,背着阳光穿过窄巷,在巷口左右看了看。 这条路能到后街吗? 澄羽说:能的,奴早打探好了。 燕姒将手抄在兰花衣袋里:带路吧。 前些日子澄羽告诉她说,后街有地下黑市,他出门帮燕姒采买药材的时候,听安乐大街上那家大药铺的掌柜悄摸和伙计提过一嘴。 第80章 澄羽想培育新的蛊虫,燕姒嘴上说谅他之前的都给自己用了,便允他自己先找找,真找见了,她便又说自己好奇,让澄羽带她来见识见识。 少年心里藏着秘密,但对主子的话无有不依。于是主仆二人便日日去后街寻地下黑市,寻了几日还没寻对地方。 燕姒跟着他走,在后边跨过不平整的石板,低声说:这家要还不是,咱就歇几日,我怕引人瞩目。 好。澄羽在前头答着,两人快步穿过几条杂乱巷子。 半晌后,走进明朗日光之中。 后街不如安乐大街的市集热闹,这里的人做些小生意,沿街的铺面门可罗雀。 燕姒已来了好几次,旁侧的茶叶铺子和米面粮油铺子都眼熟了。 澄羽领她经过眼熟的街景,奔着一家当铺去。 这家当铺门口不挂帆,只有招牌上豁然一个当字,门前栽有桂花树,花苞色青,瞧着是要开了。 两人上前,澄羽先去挑帘。 入内后,里头刚用过午饭的伙计剔牙走过来:这位贵人,典当还是寻物? 伙计贼眉鼠眼,身上还一股不寻常的味儿,燕姒闻见了,侧身退开半步,眼里含笑:寻物。 贵人瞧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这吧,想要寻点什么稀罕物件儿?伙计逢迎,手上动作停顿了,伸臂把人往里请。 澄羽道:我家主子眼高,将你们铺子里的好货都拿上来瞧瞧。 燕姒和澄羽跟着伙计到了柜前,伙计指旁边太师椅:您请先坐,小人去唤掌柜来。 他说完猫身进了里间,燕姒四下打量,当铺装点简易,普通的铺子大多如此,没看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澄羽似猜到她所思,压低声音道:姑娘看看再说。 燕姒轻嗯了一声,抱着手没再张望。 过了片刻,里头出来一个穿锦缎的中年男子,让伙计给燕姒奉过茶,便拿出些当铺死当的贵重物件儿给燕姒过目。 这些个我见得多了,并没什么稀罕的。燕姒将几个打开的锦盒推回去,眸光一转,笑道:掌柜糊弄我呢? 不敢不敢。掌柜拱手赔着笑脸:鄙人想问姑娘,欲要寻点什么? 燕姒招手示意澄羽。 澄羽便朝掌柜合手道:有没有稀奇的活物。 掌柜眼中微惊,随后朗声笑了:原是为着小东西来的,那就请姑娘后堂一叙。 他在前面引着路,燕姒和澄羽并肩跟在他后头。 三人进到里间,从一个偏门出去,上廊子之后又走一段路,燕姒才觉这当铺后面别有洞天,回廊绕庭,庭中花草茂盛,假山池子各有特色。 出了廊子过一道垂花门,眼前呈现一座平屋,掌柜推开门去打帘,偏头道:姑娘里边请。 澄羽先进,燕姒和掌柜后进,屋中焚香,轻烟熏袅,掌柜手扶在门环上按触,燕姒跟前脚下的木板吱嘎着退开来,是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 掌柜没有多说,兀自顺着楼梯下去了。 燕姒本要抬脚跟上,澄羽却伸手一拦说:姑娘,我先。 二人跟着掌柜到了地下,四壁数盏灯笼发昏光,这里暗帘悬挂得多,帘后头有数张长桌,些许人坐在里面小声谈着生意。 燕姒依稀听到什么几成利,忍不住朝那边张望。 还请莫要细听,姑娘跟着我。掌柜嘱咐道,说着往左边去,走到尽头,在一道帘子前停下来,老元,有你的客。 里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女子声音:进。 燕姒沉着迈步,澄羽紧跟着她钻进去,就见一个奚国打扮的妇人靠在长桌里侧的多宝格前,手里戳着桌上一只秃头的水貂。 坐吧。 燕姒在她对面坐定,柔声问:不知您怎么称呼? 这妇人答:姑娘可以叫我老元。 燕姒只匆匆瞧了一眼她的眉目,便开门见山道:不知老元可有奚国的初阶蛊虫,价钱都好说。 有自然是有。老元上下将燕姒打量一通,伸手比道:要这个数。 燕姒不假思索地道:先看看货。 稍待。老元转过身,绕过多宝格往后面去了。 这一等就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燕姒竖耳细听着,不远处那些人声。 地下黑市出没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她今日未乔装改扮,心头有些惴惴不安,只想早点办完事,早点离开这里。 索性一盏茶后,老元出来了。 她捧着几个小竹笼,放到长桌上,水貂睁开圆鼓鼓的眼睛,想往竹笼爬去,被老元一把摁住脖子。 燕姒抬眼看澄羽,示意他自己察看,澄羽也没多等,拿过竹笼逐一察看后朝燕姒点了点头。 这些,我都要了。燕姒回望老元,又问:唐奚两国商道断了三年,不知老元有何门路,这桩买卖咱们不会只得做这一回吧? 对面的妇人拧了一下眉头,说:我只卖货,姑娘赏光便来,规矩还是要守的。 看来是不能打听。 燕姒颔首起身:那便在此谢过了。 她将眼前的一堆竹笼全收进袖袋,澄羽去掏钱,老元却道:不在此处给我,出了门,带你进来的掌柜会收。 二人沿路返回,澄羽走在后侧,到了先前下来的楼梯口,上头却有脚步声。 燕姒先侧身,让到旁边的大盆景下,澄羽正欲问她怎么了,便见又一个陌生的掌柜顺楼梯下来了,身后跟着个穿鸦色轻袍的女人。 这女人脚刚落地,掌柜就道:咱这里的印子钱红利高,您算是寻对了地儿。 女人道:运气好。 燕姒顿时转身,伸手拽着澄羽也跟忙背过去。 掌柜领着女人往前走,穿梭在宽屋暗室的垂帘之间。等脚步声停了,燕姒才回头过来,心中疑窦渐起。 唐绮来这儿干啥? 第72章 狭路 ◎逢场作戏过了头,容易叫人生误会。◎ 黑市唐绮是知晓的。 早年椋都本没有,后来边关战事频发,许多大户人家私底下变卖些棘手之物,要找销出去的路子,黑市渐渐声名崛起。 年年打仗,边关百姓日子越过越清苦,但椋都终归离得远,未见任何动荡,这里就逐渐没落下来,沦为了鸡鸣狗盗之辈和绿林人士爱来光顾的杂地。 小狐狸来这里寻什么宝? 唐绮心头也疑惑,青跃报了这家当铺后,她在马车里换好衣,匆匆跟过来,这一趟却似乎白走,掌柜说了数条规矩,不可乱看瞎打听。 她眼角余光瞄来瞄去,也瞅不清小狐狸到底坐在哪一方帘子里。 贵人要放多少?长桌对面的中年男子有些不耐烦,伸手敲了下桌。 唐绮回过神,笑说:一次能放多少? 男子说:只要您给得出手,我这里全都吃得下。 他似是很自信,连站在唐绮身后的青跃都打了个突兀,这是张地多大口啊。 唐绮抱手道:十万两。 男子挑了一下眉,正襟危坐起来。 唐绮说:都吃得下? 男子犹疑瞬息:可以,但我这里不收银票,银票麻烦,要去银号兑,一来二去的,给您添麻烦不说,还容易出差漏。 唐绮点头:倒也合情合理。 男子见她应了,脸上浮现出喜色,又道:那贵人先同我将契书签了? 唐绮还没答,青跃突然伸脚碰了碰她的鞋。 准备现银还需几日,我过几日再来。 男子闻言,尴尬一瞬后,重露出笑:也好。您沿来时的路出去,掌柜会在外间候着,我便不送了。 唐绮起身离座,跟着青跃一同往外走。 待二人离开当铺,唐绮站在门口的桂花树下,才转头去问:你刚才踢我作甚? 青跃肃目:方才主子坐在中间,没瞧到那人后头的格子上,有个标识。 唐绮眸中惊讶:什么标识? 青跃小声道:鹭城地下钱庄。 那都是半年多前的事了,唐绮当时借着崔漫云的锦衣卫千户身份,帮成兴帝去暗查边南军饷缺漏。 当时先生给了她这份功课,她却因时日紧迫没能查出个结果,崔漫云后来报上去的,也就只有鹭城新任知府给的大本假账。 唐绮瞳孔微张,展开折扇慢慢摇起来。 青跃左右四顾后道:主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先回府吧。 唐绮点了头,二人沿路往回走,在十字路口的面馆前,拐进一条窄巷子,两侧民户门口摆许多杂物,中间二层支起竹竿,晾晒的蚊帐和衣物垂吊下来。 第81章 青跃走几步就伸手去挑,走着走着,唐绮突然驻足。 前面的小姑娘挡了路,正笑盈盈看向他们。 唐绮尴尬道:好巧。 小姑娘抱着胳膊,笑意直达眼底:不算巧,殿下跟着我呢。 唐绮哑然须臾,两旁的矮房挡不完日光,在她们中间地上拉出一条阴阳线,唐绮站在光里,燕姒站在暗处。 我说巧遇你也不信。唐绮抬脚几步走近。 燕姒在她身后人脸上一扫而过,收回视线,软声道:殿下总在叫我信,我逛一逛也要碰到,怎么防贼似的。 只你要逛,本殿不能逛么?唐绮打算耍赖到底了。 燕姒跟她并肩往前走,目光落在她手中扇上,这是把新扇,上头画着细竹,没有提字。 我怎么听说殿下今日走马上任,御林军的办事处离这里还远着吧。 唐绮放缓步伐,和燕姒保持着一致,青跃和澄羽一前一后,中间留出些距离。 燕姒见唐绮唇角勾了起来,在飘下来的帐幔间,听到淡淡的回应:嗯。 那怎么就逛到这儿了?燕姒揪着此话,并不想容其含糊。 唐绮侧身抬手,挑开碍事的垂幕,后发制人说:那个当铺大有问题,你莫再去了,想要寻什么,不如阿姒说与我听。 在椋都,就没有唐绮想寻又寻不到的宝物,她只要坐在公主府里招招手,有的是人妥妥帖帖呈送到她跟前。 燕姒毫不怀疑这点,垂眸时却瞟到她腰下坠着一物,随行走轻微晃动。 殿下。燕姒放软了声音,很是温柔地道:逢场作戏过了头,容易叫人生误会。 唐绮微微愣怔,道:什么意思? 燕姒的手伸过去,握住唐绮随身挂佩的那只香囊。 不论是二公主还是御林军新任统领,您戴着这个,都不足以相配吧。 唐绮从她手中将香囊夺回来,说:我喜欢。 她走得快了,二人之间隔出一两步的空隙。 燕姒半个人被罩在她的身影下,顿了顿脚步,失神片刻。 唐绮在前头说:将我的话记在心上,对你有好处。 出了窄巷子,唐绮领着青跃往右,她是要回永泰大街。燕姒则带着澄羽往左,徒步回永盛大街的侯府。 两人谁也没说道个别。 燕姒心想,反正还要再见的。 二公主不知道派谁在暗中盯着她的,幸好她要办的事已经办妥了。 这边的路不怎么好走,回到马车上时,唐绮眉宇皱紧,抱臂半天没个言语。 白屿和青跃挤坐在她对面,两人互换着眼神。 青跃窘迫地笑:被发现了。 白屿挠头:吃瘪了? 青跃说:像是,于姑娘无情拆穿了殿下。 唐绮抬眼瞪了他俩一眼,青跃便住口,捂着嘴不敢再说。 白屿抄起袖,换了个姿势靠在马车车壁上,一脸我明白的神情。 唐绮被他看得不自在,又瞪一眼:干什么? 白屿道:殿下,你这样真的不成,两个月前我同你说什么来着?女儿家的心思,你把她惹毛了,她气还没消,能给你好脸色才是不合常理。 唐绮不说话,过了良久,马车上了永泰大街,车身有些许颠簸。 白屿已闭目养神了,唐绮忽然道:那你说我应当如何? - 燕姒热得吐舌头,泯静给她拧了冷帕子擦手。 你去问一声,厨房还有没有冰呢。 泯静摇头说:不用问,份例的冰前日就用光了,奴婢给您打扇子,您靠着榻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热。 燕姒懒洋洋地躺到席子上,脸挨着方枕。 泯静打了一会儿扇,她翻来覆去,怎么都难以入眠,索性撑身坐起来:不睡了,备水冲个澡。 使不得。泯静连连摇头:姑娘在月事里,不宜冲澡。 她不提还好,一提燕姒就觉着小腹钝痛,握着肚子揉搓,叫苦道:我实在太难了,你去箱子里翻翻,把那个封红盖的瓷瓶给我找来。 泯静闻言这便去,燕姒拿过扇子,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起风,风都燥热。 这大热天到底还要熬多久? 她突然开始怀念奚国,奚国冬天不会很冷,夏天不这般炎热,四季气候皆宜人。 趁泯静去翻箱子找止疼的药,她自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笼,掀开盖子往里瞧,里头窝着的蛊虫还是个小宝宝,两翼微煽,似在瞌睡。 有了这个小家伙,她许久没练的本事就能重拾起来,总算有点值得高兴的事儿。 只是,唐绮跟踪她,会不会打听到她买蛊虫,她心中还有些不安。 想到唐绮,燕姒忽觉腹疼更难挨。 泯静拿了瓷瓶走回来,她水都没要,直接就吞了两粒丸子,而后倒头再去寻觅睡意,可一闭上眼,那句我喜欢就回荡在耳边,虽然没看见,当燕姒的脑海里却能幻化出唐绮说这三个字时,那开合的唇。 这次她不再翻身了。 懒得动。 清玉院里静悄悄,燕姒能听到雀鸟偶尔啾啾两声,泯静在她跟前打扇,还有她越来越不平的心律。 酉时老侯爷归了府,前院女使来传用膳,本因身上不爽利,燕姒不大想去,但一想到撞见唐绮,最终还是去了。 饭后,于红英又急着要走。 燕姒凑到她跟前,用手把着轮椅椅背,说:姑母留步。 于红偏头来看:何事? 四下的仆从女使都退了出去,于延霆先回房换衣去了,庭院里就剩姑侄两个。 燕姒搅着丝帕说:我今日闲逛呢,遇到了二公主,她好像很闲,总觉得是在刻意盯着我。 于红英认真听完她说的话,想了想便道:怕你同唐亦混太近?御林军的牌子还归下去了,南北校场快恢复操练,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盯你,心中定有算计。 燕姒推着她到槐树的阴凉处歇着,说: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她到底算计什么呢。 一时之间,于红英似乎也摸不到准头儿,便说:不管她算计什么,你恪守本分就好。万寿宴上诸事存疑,有心的人自然要多想,毒害宣贵妃的事最终成了无头悬案,三法司忙着大头,料理周家私兵的案子,这处交不上差,皇帝也不怪罪。搞不好,这案子后边还要翻风浪。 什么风浪?燕姒眉间一凝。 于红英轻声道:宣贵妃生辰将至,大殿下和二公主都升了官,我在想,要紧之处在这里。 燕姒苦恼叹息:这又是事儿。 第73章 冰酪 ◎唐绮的手在香囊上摩挲◎ 到了酷暑天,最是炎热的时候。 宣贵妃寝宫的冰盆装得满,几个伺候的小宫女不敢懈怠,依偎在近前打扇。 里间灯亮,小内宦进门被凉意沁得舒爽,一时间都快忘了为什么来。 他是傻站着,老嬷嬷从旁提点:有何事你尽管说,娘娘今个儿心情好。 小内宦这才醒神,对着贵妃榻上的美妇作揖说:娘娘,官家今日不来了。 宣贵妃先前还微微笑着,听了他的话,笑就没了,只剩下一脸的冷气。 万岁爷去了哪里? 她手边的石榴果刚褪去衣,一颗一颗紫红果肉被挤出偏淡的汁。 小内宦把脑袋埋得低,刚上差就被指来传话,传的还不是什么好话,他心头自然是怕,打着哆嗦禀报:去了元福宫。 呵。宣贵妃冷哼一声,靠在凉木上不曾动,二公主荣升御林军统领,她怕是脸都要笑烂了,这还没怎么着,先学起那些不入流的,会争了。 小内宦脚下发软,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饶是宣贵妃这个人,专宠多年,但出身不显赫,对待宫人多是体谅,来时大太监就告知过他,只管把话带到。 但眼下娘娘脸色却难看至极,他哪里好带完话转身就开溜。 倒是娘娘身旁在挑石榴的老嬷嬷先发了话,替他解围道:小安子,你刚到御前当差不久吧?有些话听到了,有些话是不能听到了。话已传到,你先回。 小内宦心里感恩戴德,什么话不话的,他啥也没听到! 人一走,宣贵妃就将手里的石榴扔回果盘中,脸色比先前还差上几分。 老嬷嬷放下手中石榴果,跪到近前给她擦起手。 娘娘何须恼,官家常年也不去元福宫几回,有时多半为着二公主去的。 宣贵妃挥两下手,将跟前伺候的宫女全散了出去,这才稍坐起来。 第82章 我不是恼,今日叫了亦儿来用晚膳,官家现下不来,他和于家姑娘的婚事就又不好提。 老嬷嬷起身拿了团扇,缓慢摇着:娘娘是担心大殿下那边么?他和于家攀不上,老侯爷就这么一个孙女儿,总不能嫁到大皇子府去当侧室,这二人没交集,大皇子妃也没那么好相与,夫妻两个成亲两载,她没所出,屋里通房也不允。 宣贵妃盯着碎掉的石榴籽看,细声道:乳妈说得在理,可大殿下现在高升兵部尚书,他才二十七,历朝历代你见过哪个兵部尚书这么年轻的?官家可怕是给予厚望,我怎能不急啊?就算我不急,罗家的叔伯们,也要催着我了。 老嬷嬷知晓她心头的苦,跟着叹息一声。 娘娘,您守罗家守得不已,这些年变着花样哄官家高兴,罗家人蒙您恩惠,岂敢在您面前来造次,他们急就由他们,咱先将眼下日子畅快了过。 宣贵妃总算露出笑颜:还是乳妈会疼我。 主仆二人话说到了一半,老嬷嬷还未再次开口,外间小宫女进来了,立在屏风前禀说:娘娘,三殿下到了。 唐亦今日来得算早的,让他来用饭,他就只想着用饭,企图混过晚膳的时辰,这样就不必听宣贵妃十年如一日的悉心说教。 他穿着极薄的圆领绣枫白袍子,料软也透气,进了寝宫汗就被冷干了。 亦儿。宣贵妃复又微笑,穿好鞋袜,让嬷嬷搀着出来,近日可还好? 唐亦拱手行礼:儿臣给母妃请安,都好。 宣贵妃拉着他手,侧头吩咐宫女:去传膳吧。 那宫女退至门边转身出去,唐亦就扒开宣贵妃的手,说:儿臣已大了,母妃莫再这样牵我。 宣贵妃道:好好好,不牵你,进去说话。 到了贝蓝小圆桌前,宣贵妃拉唐亦坐,手上的扇子给他扇风。 唐亦不自在,但什么也不说。 宣贵妃每见他一回就能开心好半晌,儿子大了,越发俊朗。 亦儿,本宫问问你,你同于家妹妹处得可还好? 里间没旁的人,唐亦听了仍旧是稍见脸红,跟之前一样啊,每日一同听学,没有什么不好的。 宣贵妃瞧他腼腆,忍不住道:儿啊,男子要想博取女子的欢心,可不能管书上那一套旧理,该说一些动听话时,你便得说。你若是怯了,唐国的好女儿会觉得你太不经事,何况于家姑娘是什么出身? 唐亦听到于家姑娘,耐心好上了许多,二人国子监听学已半年有余,但于妹妹待他似乎又没有太过不一样,初见时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所以他才说没什么不好,可似乎也没什么好。 宣贵妃见他垂首不答,又教他道:老侯爷多勇武,本宫暂不说,光是那于六小姐,年少时也是征战沙场的好将才,你想想这样的人家,见你话都说不出来两句,能有什么好? 唐亦想了想,他娘终于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 儿臣记下了,谢过母妃关切。 宣贵妃拍拍他的手背:跟本宫有什么不好提的,你未曾欢喜过哪个姑娘,不懂那风月事也是自然,你两个每日一道听学,缺少独处的时候,之前我说让你邀她一道用午膳,楚三嫁了,这两月你怎么不邀她呢? 唐亦想了想,琢磨一番,道:是邀过的,不过她怕热,总是放了课就想回府,我也不愿她热着。之前楚姑娘和二姐在,还好邀些,现在她二人都不在 且慢。宣贵妃倏然打断他,神色复杂起来,你们之前总一道吃喝,本宫记得还去看过赛舟,每次你二姐都在? 在。唐亦挑眉,不太明白他母妃为何这般问,便道:二姐好友良多,她与谁都能玩到一处去,在有什么奇怪的? 宣贵妃秀眉蹙得更深,心里已千回百转,手上的扇也停顿下来。 你这个二姐,她可是最好女色,你忘了么?三年前她跪在你父皇跟前,求娶奚国公主的事,朝野上下无不轰动。若她相中了你的于妹妹,你是让她,还是不让? 怎生可能?唐绮诧异不已,她二人眼下并没什么来往,二姐忙着御林军呢,再说此事也要看于妹妹心思,她待二姐与我无异,甚是不如楚姑娘亲近。 宣贵妃愣了愣,而后噗嗤笑起来:母妃同你说笑呢,你只管好好和于妹妹相处,余下的事母妃替你想着。 话罢她抬头往外间看,老嬷嬷已过来了,候在寝宫门口,她便又道:先不说了,你饿了吧?用过饭早些回府,明日还要听学。 唐亦嗯了一声,扶着她手肘起身,心里却将她的话记住了。 于妹妹或待他们无异,但他二姐 端午那日赢了于妹妹亲手做的香囊,于妹妹后来说要换一物,他二姐却没肯。 - 公主府。 唐绮的手在香囊上摩挲,眸光压得暗。 百灵进进出出备晚膳,室内太闷,她擦着汗,转头望向发呆的二公主,温声道:殿下,该用饭了。 唐绮从凉席上下来,伸手按了一下左肩,走到桌边坐下。 我记着你之前爱吃那个什么冰酪? 百灵布菜的手停顿须臾,脸颊慢慢红了些,唐绮等着她答,她垂下首道:李记冰酪。 嗯。唐绮没怎么深思,点点头道:李记冰酪,在安乐大街是吧?明日午时你叫青跃待人去等着买。 百灵似因她素日里在府中很节俭,跟着道:殿下,奴婢不热,不用特意去买冰酪。 你脸都热红了,还有这汗。唐绮指了指百灵的额头,让他多买些,国子监那时正放课,给解星宝他们也送去一份。 百灵不爱问主子此行何意,颔首应了句是。 唐绮刚拿起筷,又搁下,说:拿一份多要些糖霜,给于家姑娘。 翌日国子监放了课,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大门。 公主府的侍卫们就等在外头,忙活着给唐绮的狐朋狗友送冰酪。 青跃站在大松支出来的一片荫下,手边的盒子握得牢,这可是他家绮殿下第一次花心思在姑娘身上,哪里能怠慢。 他翘首张望了一会儿,便见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同随从一道跨过了高门槛。 姑娘!青跃匆匆上前,把食盒递到她跟前,殿下让我来送冰酪,这份是给姑娘的。 于家姑娘歪头温软地笑,似是想不起来他是哪个,开口果然问:你是? 青跃心道,这姑娘记忆不大好,当初在响水郡,分明还让他帮忙去找人,后来也是他去救的人。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同情他家殿下,还是该同情于姑娘,躬身行礼说:青跃。二公主殿下的侍卫。 哦。于姑娘想起来了,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盒子,又抬眸看了看不远处分发吃食的其它侍卫,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既是殿下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三殿下还在等我一同用午膳,劳驾你替我谢过二公主。 她招手,旁边的伴读便伸手从青跃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 这主仆二人拿了东西,转身便走,连道谢都很是敷衍,看上去脸色还不大好。 青跃呆站原地挠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新局 ◎怎么办?好想吃。◎ 燕姒上了轿。 宁浩水把食盒递给她:姑娘,里头有冰,太阳底下要晒化。 燕姒接食盒往脚边一放,对这玩意儿感到不快。 着实是气人,唐绮送点什么不好呢? 非要送冰酪。 难道是想提醒她什么?昨日她们在后街民巷分别,今日就差人过来大张旗鼓的送吃的,莫不是要借冰酪告诉她,就算忙着御林军的事抽不开身,也会派青跃盯紧她? 燕姒腹痛,捂着肚子,满头冒火地踹了食盒子一脚,随即靠到垫子上发起呆。 轿子走得慢,抬轿的府兵为求个稳当,一如既往不让她受多大颠簸,要是在往日里,摇着摇着她就该瞌睡了。 可眼下,她脑子里却全是唐绮抢走那个香囊的样子,那句我喜欢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她睡意全无。 过了一会儿,她又压不住好奇心,伸手揭开食盒的盖子,弯腰探看。 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更馋。 怎么办?好想吃。 食盒里头放一小碗冰酪,白白软软,上头裹满糖霜,沾了隔碗的冰融化出来的水雾,要是咬上那么一大口,滋味定是极好。 第83章 要不然就吃一口? 可她这个身子,若这一口当真是吃了,只怕晚上止疼的药丸也压不住难过。 可恶。 燕姒咬牙切齿,脑中天人交战许久,轿子停下,抬轿的府兵说:主子,到天香酒楼了。 下轿时,燕姒把那碗冰酪转手递给宁浩水,颇为舍不得地看了两眼。 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了这个。 天香酒楼一到酷暑天,就会有人特意在雅间里摇手扇,那风箱子前头搁盆深井水,摇出来的风便能将凉意散开。 席上摆了几盘子清淡口味的菜式,燕姒没什么胃口,唐亦在对面问她:是没有爱吃的么? 不是呢,是天太热。燕姒勉强扯了扯嘴角,转头指那风箱子,这玩意儿还挺有趣,刚才我一问,他们答我说叫手风箱,三殿下府上有么? 唐亦摇头道:没有的。这都是民间的玩意儿,宫里每到炎夏便会开冰窖,往王公大臣府邸供冰,就用不上此物。于妹妹若是喜欢,赶明儿我让侍卫去问一问,哪里可买得到。 多谢殿下,那倒也是不必,我只随口一问。 燕姒笑着摆手婉拒,她今日来赴约,是因唐亦说许久没一道用过饭,问燕姒是不是对他厌烦了。 一顿饭的功夫,燕姒之前就拒了好几回,今日再拒不合适,这才跟着过来。 唐亦瞧着很欢喜,从进门起,脸上的梨涡就没起来过。 他这一笑,倒叫燕姒看出几分他与唐绮相似之处,心里更是惦念那冰酪的滋味儿,跟猫爪子在挠似的。 二人对坐用饭,话也没说上两句,雅间里还有伺候的闲杂人等,唐亦吃得慢,燕姒不好抹了他的脸面,也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送菜入口。 她等半晌,终于见唐亦搁下筷,没头没尾地对她说:楚姑娘嫁了人,二姐去了御林军,昔日能一道用饭的只剩下你我了。我不太会说话,若于妹妹你为难,这饭,以后我便不拉上你来吃。 唐亦真诚地看着燕姒,燕姒便也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好啊!三殿下所言正合我心意,这天儿太热了,既然吃完了,咱就还是早早打道回府,我不耽误殿下回去用功。 唐亦似是愣了愣,但燕姒已然等不及,她身上不爽,得赶紧回府。 出楼,上轿,燕姒脚下没半点犹豫。 其实她心里有数,唐亦频*频相邀,是因宣贵妃寿辰在即,二人已同窗半载,三殿下爱慕她的事儿满椋都无人不知,罗家定在着手盘算将旧事重提。 她若是不应,旁人看在眼里就是侯府蹬鼻子上脸,若应得勤,又叫人认准了罗家已得侯府相持。 左右都不是,只能偶尔应个一次,不至于下气焰正盛的罗家脸面,也不至于叫旁人生出更多的猜疑。 只是上了轿子,她低头又见到唐绮送冰酪的这个食盒,叫她越想越憋闷,索性闭眼,眼不见心不烦了。 酉时许,唐绮回到公主府。 青跃跟来身前,将送冰酪的事儿禀明。 她就说了这么两句?唐绮边走边解官袍领口的盘扣,这里被汗湿了个透。 青跃说:是啊,就这么两句,而且瞧上去不大欢喜。 不会吧?唐绮往旁侧摊出手,百灵将折扇呈上,她哗地展开,猛扇起风,去把白长史叫过来。 她先进屋坐下,喝起凉茶,青跃给她打着扇,等了小半刻,白屿抬脚跨入。 殿下寻我? 唐绮和青跃同时侧目,见白屿满身的木灰。 你这是? 白屿拱手道:忙着做手风箱。 青跃一拍脑门儿:屿哥提醒了我,于姑娘同三殿下吃饭,属下就在隔间听,她有问起这手风箱,夸说有趣。 唐绮托腮,拇指叩在耳垂上揉搓。 大热天不喜欢吃冰的,又看中了手风箱 她正仔细思忖,白屿心头已暗道不妙,欲要退出门去。 青跃却道:是不是她吃不得冷食? 唐绮露出个邪性的笑:山雨,有劳了。 白长史心里苦,还不好拒她。 等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唐绮敛尽笑意,手里的茶碗搁到桌上,那件事,要着手尽快查。你今夜去跑一趟吏部员外郎府邸,先将鹭城知府的底细给我摸回来。 青跃站直抱拳道:属下领命。 暗庄那边派人盯紧。唐绮整了袖,手臂搭到膝盖处,倾身看外边的落日,印子钱也要放,昨夜我已让百灵知会过府中账房,咱们来一手引蛇出洞。 每逢有差事,青跃便跟雨后破土而出的嫩芽那般生龙活虎,他点头如捣蒜,瞧着精神十足,唐绮斜他一眼说:去呀。 青跃挠头:现在还早? 唐绮道:你不用晚饭了? 青跃闻言傻笑,道:这就去。 他大步往外,刚踏出房门,外头的府兵匆忙来禀:大人,翰林院院首家的公子递了贴。 青跃从其手中接过来,又折返回来呈给唐绮。 唐绮拆开一看,皱了眉。 青跃疑道:殿下? 唐绮说:解星宝邀我吃酒,要答谢冰酪的事儿。这帮猴子多日不见我,今个儿算叫他们逮到了好机会。 青跃不能跟,便道:属下去叫屿哥来? 唐绮摆手,说:不必,让百灵随行。 她今时不同往昔,手握御林军,正是各方眼睛盯着的关键时候,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解星宝是她摸清翰林院的一枚重要棋子,这局不得不去。 外头斜阳沉下屋檐,只剩余晖耀目,她又赏着景沉思片刻,待青跃出去传了百灵来,这才起身道:替我上个妆吧,不必太惹眼的。 - 饭后。 燕姒拿着拜帖,靠在圈椅椅背上犹豫不决。 于红英在旁边擦手膏,搓着手问:何人送的? 燕姒把拜帖立起来,让于红英看,答说:翰林院院首家的公子,解星宝。 你与他有来往?于红英抬了眼帘,视线投到拜帖上。 没有啊。燕姒也觉离奇。 这位解星宝的确是她同窗,可围着解星宝打转的都是一些闲散勋贵,这帮人混吃混喝,跟解星宝一道四面逢迎,以前惯爱同唐绮搅合,游湖便有他们,但若非唐绮组局,无人会主动凑到她跟前来。 于红英把手膏拿给身后随侍,垂眼看翻动的莹白手指。 翰林院院首,是最早成势的寒门之一,宣贵妃看中此人,连带着解星宝也总有些赏赐。三殿下今日午时才邀了你一同用饭,现下解家公子递拜帖,此举估摸是趁热打铁。你如何想? 燕姒捉了袖子把玩,飞快思索道:前有春日宴唐亦跪皇帝请婚,接着是罗兆松午门送伞,再来又是解家公子的邀约,这桩桩件件连在一块儿,罗家想将忠义侯府绑死在同一条船上。此行我不能去。 于红英将手轻轻搭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侧目道:你比之前沉稳了,这是好的,也有不好。 哪里不好?燕姒眸中微惑。 于红英与她对视,打量她瞬息才道:立身所在,行其所事。你若不在局中,大可畏而不为,但你身在局中,还是要紧的地步,沉稳不为便是输了气势徒增他人威风。 燕姒听了个似懂非懂,脸上茫然。 于红英便又为她解惑道:罗家要垮,必得垮在你手里。若无你干涉,将来龙庭换了人去坐,于家何以挣脱这囚牢?此局,你只能赴。 说来说去原是为此。 于家要回辽东,皇帝不会允,于延霆和于红英想借由她的婚事,烧高庙拜新佛,斗垮罗家,她便只剩下一条路能走。而想要斗垮宣贵妃为首的外戚和寒门,就先要让宣贵妃和唐亦如日中天! 燕姒在心中冷笑,面上岿然不动,起身恭敬拱手朝着她一拜。 侄儿去换一身衣衫。 第75章 与宴 ◎谁不想同大美人坐呢?◎ 天还未黑,安乐大街两侧的酒肆花坊已将灯笼点亮了。 解家公子到得早,天香酒楼顶楼的雅间被他包揽,四楼楼梯处有人守着,闲杂人等概不能上去。 唐绮褪了宽袍换的云缎大袖,摇着扇登楼时袖摆浮动,她刚踏上四楼,便见身着琵琶袖直领丝衫的妙龄女子从五楼下来。 二人正面相逢。 女子将手叠握在身前,让出两步,躬身施礼道:殿下。 旁侧有人。 两人目光只相接了半瞬,唐绮吊儿郎当笑道:天香姑娘韶华正好,越发动人了。今日楼下若不怎么忙,待会儿你上来,同吃一杯酒? 第84章 民女岂敢,殿下请。天香欠身,毕恭毕敬地伸手邀她。 唐绮勾着一边唇,没再多说,跨步上了五楼。 廊子上的小厮迎过来,规规矩矩地道:公子已在里头候着殿下了,殿下这边走。 唐绮被领进五楼最大的雅间,满座都是脸熟的人。 除了惯常玩乐在一处的椋都纨绔子们,让她稍微诧异的是,罗兆松也在列,不单如此,解星宝身旁还坐着个她认识的粉面儿郎。 殿下!解星宝见了唐绮,赶紧离座起身招呼起来:上座给您留着呢! 唐绮眼角吊着笑意,大步走过去坐了。 席上人多半知道她私底下不摆架子,喝高了拉着次等官宦家的公子称兄道弟也是常事,这便纷纷做了做礼,都不怎么严苛。 唐绮坐定,先同解星宝寒暄:今日的冰酪可好吃啊? 解星宝咂咂嘴,似在回味:爽口消暑!这不正是要来谢过殿下!还要恭喜殿下新官上任嘛! 席上众人见他模样夸张,大半被他逗乐起来,言辞里都是调侃,雅间内气氛正好,罗兆松神色淡然,而解星宝身边的人却正襟危坐。 唐绮在话语声中将折扇往面前一挡,微偏着身小声问:你怎么把连易这小子给叫来了? 连易咋了?解星宝茫然地问:咱以前吃酒不也喊上他。 连易便是坐在解星宝右侧的粉面儿郎,他爹是抱过姜国公那颗大树的刑部尚书,子承父业,如今他在刑部做着六品小官主事,若搁在从前朝中局势不明朗,同他一道吃酒也无妨。 唐绮心道,解星宝大约是憨货。 而今唐峻脱离周家高升,姜国公已失中宫欢喜,刑部尚书见风使舵,周国舅造反的案子正是这连易跟在唐峻手边办的。 刑部要投向唐峻,此事显而易见。 解家出头全靠罗家,眼见唐峻踩踏周国舅立了功,官家对其青睐有加,荣耀已渐筑,罗家哪里容得了唐峻身边的客卿?罗兆松就坐在正对面,解星宝是傻呢,还是有人让他刻意为之? 唐绮还未想出来,席上已有人道:既然殿下都到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席了啊解大公子! 解星宝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众人听见他神秘兮兮地说:稍待!还有位稀客! 话音刚落,有人从外头打起帘子。 众人回头往门口望,便见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含笑跨进,一双暗含水光的灵动眼眸被旁侧灯盏发出的光亮映得熠熠生辉。 她是生得好。 柔情款款而来,只一颦一笑,便将这满座目光全都勾扯过去。 换作平日里,席上的耍主儿们并不敢请她,如今是周家没人拉得动忠义侯府了,解星宝请她,将她认作为宣贵妃的准儿媳。 于姑娘可是三殿下爱慕的人。即使再生得好,也只能过过眼瘾。 唐绮眉稍挑动一下,而后摇起扇,眯着眼睛打趣说:今日还真热闹。 解星宝左右一看没了其它空着的席位,伸出胖乎手掌指二公主身边的椅子,巴巴地问:殿下不介意吧? 唐绮说:谁不想同大美人坐呢? 话音刚落,门帘外突然响起连串爽朗笑声,楚畅提裙入内,双手攀到于姑娘肩上,带着人往罗兆松跟前去,边走边道:我想坏了!于妹妹同我坐。 原是楚畅要来。 唐绮心间略作松动,怪不得小狐狸会接下解星宝的拜帖。 罗兆松和楚畅新婚不久,在外边给足了正妻面子,二话不说便起身让出座,朝唐绮这边拜道:殿下,内子失礼。 唐绮收了扇,笑得颇有深意:无妨的,你坐这边吧。 解星宝等他们都入席,急不可耐地道:今日有个趣味!为贺殿下接管御林军,做了大统领,在下特地备了惊喜,助助兴! 话毕,他抬臂击掌两下。 雅间临碧水湖的侧门从外头向里面突然推开,两个舞妓长袖翻转,拱护出身后一位抱琵琶的女子,此女子面露媚态衣着清凉,裸足而坐,手上细骨活泛拨响了弦。 纯净清脆的乐声传开,绕梁成空彻妙音,不绝于耳。 室内众人静了声。 楚畅凑到燕姒耳边小声道:这位我认得。 燕姒轻声:嗯? 楚畅将手护到她耳侧,悄悄道:鹭城名伶丝萝,三年前入椋都一曲琵琶夺花魁,被国舅爷看中养在外头,现下她竟被解星宝给弄到了手。 这鹭城的名伶,跑来椋都作什么? 燕姒心里正好奇,忽听解星宝笑道:好看吧?好听吧?美酒佳人,边吃边赏啊!开席! 席间的人推杯换盏,嬉笑之间,时不时就偷瞄唐绮两眼,又不明目张胆地看过去,仿佛有着什么心照不宣的事儿在暗里流动。 燕姒不明所以,也跟着往唐绮那边看。 唐绮放下扇子动了筷,垂首专心吃起饭,似乎毫无所觉。 你好奇呢?楚畅又凑到燕姒这边,心思都不在饭桌上,二公主之前不是守下了鹭城,这丝萝三年前便仰慕她,为了她才来的椋都,可她一个贱籍出身的小女子,哪里够得上公主府?因此便上了安乐大街,正巧遇到各家花坊选花魁,她当街弹了一曲琵琶,引万人空巷,结果可想而知。 燕姒的心思也不在饭桌上。 来之前她便用过饭了,并不饿,楚畅斟酒,两人就埋头小声交谈。 燕姒听得咋舌,说:殿下她知道么? 岂能不知。楚畅贼笑道:这位丝萝夺下花魁后,各家花坊高价争抢,她金银珠宝一概不要,只提一个入坊条件,哪家能让她在二公主面前弹一曲,她便去,当街说的。 这也太过稀奇了,女儿家的仰慕,能到这般痴狂的地步,实在令燕姒眼界大开,不禁又多瞧了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丝萝几眼。 一曲将好奏完,丝萝光脚走到解星宝旁边欠身行礼:公子。 解星宝朝她点了头,侧过身去敬唐绮酒,说:殿下您看,赠您当个消遣,没事儿叫她弹一曲,如何? 唐绮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手却不碰自己的酒杯,只道:你也知道本殿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还寻什么开心呢?消受不起。 她意思明确,不收。 席上顿时热闹了起来,众人马屁拍得贼响,先将周国舅造反留下烂摊子的事儿贬上一番,又恭维她不骄不躁前途无量。 她摆摆手,嬉皮笑脸地说:哪里敢当,御林军一盘散沙不中用了,父皇为难我呢,一帮言官都盯着,半点不痛快!待本殿熬过了这阵,还同你们出来耍的! 席上哄笑声起,在座的都是爷,那丝萝知晓入不了二公主的眼,垂着睫似要掉泪,看着叫人好难不疼惜。 这时罗兆松忽然隔着唐绮看向解星宝,插话道:殿下要听琵琶,金玲乐坊的行首也擅。你瞧你,给她寻个什么玩物?你要真有那成人之美的心,莫不如物归原主,依我看呐,送给连家公子正合适! 在场大半是罗家势力的人,闻言跟着附和,嘴里咬文嚼字,本意却有辱斯文。 燕姒在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些许症结所在,知晓了这位连家公子尴尬的身份。其它小半的人保持中立,人微言轻不敢多嘴,以罗兆松为首的勋贵子女们越说嘴上越没个把门儿的,已调侃得越发难听。 有人半开玩笑似的说:连公子!在下看你生得白嫩娇柔,莫不是不好这一口? 又有人哈哈乐起来,说:墙头草嘛,风一吹就得倒,嫩些有什么怪? 还有人口不择言:跟了翻脸无情的人,都是一丘之貉,这贱籍出身的玩物看着也嫩,琵琶弹得再好也怕是抵不住哦! 燕姒听了满耳朵讥讽的话,忍不住低声问楚畅:这公子看着年轻,怕是经不起他们调侃。 楚畅撑掌说:只是看着而已,他就生得是那副身段,实际同大殿下相差无多,比二公主还要虚长些。 燕姒身为旁观者都觉着难熬,偏那解星宝忽然上了罗兆松的道儿,深觉这些人说得有道理,抓起丝萝的胳膊,就往连公子身上推去。 眼下的情形是,罗兆松以名伶开涮,羞辱连易。 而连易好歹也是刑部尚书之子,又任了刑部主事,再软的性子也有三分脾气,丝萝一挨到他,他便愤然起身,抬手将面前的碗碟酒盏掀了一地。 哐当声没叫人生出些许畏惧,反而引来一阵大肆哄笑。 众人看戏的看戏,找乐子的找到了乐子,但见连公子面色铁青,欲要拂袖离席,始终坐在解星宝左侧的二公主,倏然啪嗒一声扔了筷子。 喧声骤停。 燕姒将看过去,众人便听唐绮冷声道:耍够了吗? 第85章 【作者有话说】 为了防止小伙伴们脑瓜子嗡嗡,我来解说一下各方势力的情况。 文中已有的线索: 宣贵妃/专宠.寒门(罗萱):唐亦(三殿下)-平昌伯/吏部(罗萱她哥)-罗兆松/户部(平昌伯子)-罗兆楠/娶商贾路家子(平昌伯女)-罗鸿夕/鹭军指挥使(侄)-解家/翰林院(寒门)-其它 周皇后/国库财权(太后侄女):平翠/皇后亲信-周冲/御林军前统领(皇后弟.杀青)-周昀(国舅子.杀青)-其它 唐绮/二公主:昭妃/辽东杨门遗孤(母女)-柳栖雁/内阁阁老(师生)-青跃(近卫)-白屿/工部奇人大师之徒(亲信)-百灵(亲信)-江守一(死士)-崔漫云/锦衣卫千户(下属)-行首/金玲乐坊(情报)-天香/酒楼老板(情报) 燕姒/忠义侯府:于延霆/军机处总府(爷孙)-于红英/银甲军首领(姑侄)-荀兰(母女)-宁浩水/宁氏遗孤(亲信)-泯静/身份未知(亲信)-澄羽/身份存疑(亲信) 唐峻/大皇子:兵部-连易/刑部-其它 中立: 楚谦之/户部尚书-姜国公/内阁阁老-鸿胪寺卿-大理寺丞-其它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急雨 ◎她憋了太久太久,快要憋疯了。◎ 二公主生在顺安年间。 彼时,成兴帝登基不久,周太后还在垂帘听政。 因唐国女子开国,这位小公主的到来无疑是备受瞩目,她从呱呱坠地便意味着会享尽尊荣,同时,生母非周氏,以至于她在万千宠爱之中长大,也免不了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 燕姒的目光隔桌而去,定在唐绮着淡妆的那张脸上,有些疑惑,更多是不解。 据于红英说,从前的唐绮性情活泼又倨傲,颇有些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直到三年前唐景战事她被皇帝送去边南鹭州,一战杀妻,连受文武大臣弹劾,才一蹶不振,混成椋都纨绔。 按照常理,周罗二家唱戏,她难道不是应该乐见其成? 席间顷刻都静了。 似是从未见过她动怒一般,连楚畅都坐直起来。 满座寂然里,燕姒看到唐绮冷若霜雪的神情持续了几个瞬息,待无人应答,她才重新勾唇,眼中的怒意顷刻消散,化作调笑般道:既然名伶为本殿而来,公主府难道还缺她一口饭? 气氛转变太快,先前众人还心惊胆颤,这调笑的话一经说出来,他们便缓了一大口气。 燕姒尚没摸清唐绮为何帮丝萝解围,解星宝已从惊恐中松懈,赔笑道:是是是!殿下说得是,这不您给拒了么? 你记着一句话,要给本殿的东西,打碎了也别再送去讨他人欢心。唐绮离开席位,从解星宝身后绕过去,语调轻慢地道:当是下谁的脸呢?本殿现在可是御林军统领,手里捏着兵呢。 她平时最爱笑闹,看上去随和,但骨子里的傲慢是浑然天成。 众人似乎醒悟,二公主不会为一个妓子动怒,她只仗势计较自己的脸面,你大可去折辱旁人,但不能将她捎带上,这让金尊玉贵的殿下很不爽。 连易方才的面红耳赤已散了大半,躬身往唐绮行礼:小臣何敢坏了殿下兴致。 唐绮的手已搭在了丝萝曝露的香肩处,她闭眼笑着嗅了嗅,而后暧昧不明地道:没坏。你坐你的,本殿怎是那小心眼的人? 众人复又嘻嘻哈哈,起哄着让丝萝伺候好,名伶满脸喜不自胜,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憋了,乖顺地朝席间笑着。 她要拜,唐绮手一松,由她拜了,指她先前放在外头凳子上的琵琶,说:这把衬不上你,赶明儿给你寻把好的。 丝萝又连声谢了恩,唐绮走回去坐,招手让她倒酒。 一场小风波悄无声息地过了,话题又回到唐绮走马上任的事儿上。 这顿饭吃到大半,外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湖面刮大风,轰隆隆的雷声随后即到。解星宝看了天色,转而吩咐随从去备伞。 散席时,各府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平昌伯爵府的轿子候在道上,府兵三催四请,燕姒同楚畅难分难舍地道别,自己和宁浩水立在檐下等。 二公主和连易一道下楼,解星宝走在他们的前面,正说没见识过南北校场御林军起操,改日想去瞧瞧。 唐绮拍他肩膀,笑道:你来啊,过几日来吧,起操没什么可看,他们踢蹴鞠和摔跤有意思! 解星宝的随从也在跟前催了,说还有大暴雨,解大人担忧他,他将那随从一踹:二公主还没走!我能先走吗? 那随从赔罪,唐绮就道:你走你的,礼我都收了,念着你的好。 解星宝傻着乐,偷偷往楼上瞄了瞄,又小声同唐绮讲了些什么,得到后者笑骂两声,这才自己先走。 他过来见到燕姒,诧异了一瞬:于姑娘,还没走呢? 燕姒笑答:府中的轿子还没来,正好赏一场夜雨,解公子当心淋着。 解星宝被她这一眼扫得心肝儿发颤,缺心眼地问:要不我送送你? 燕姒摇头说:谢过公子好意,不用劳烦。 她既拒绝,解星宝那点护花的心思就全没了,忆起来这将是三殿下的人,又出身侯府,再肥的胆子也生怕,于是合手作别,跟着随从离开了。 因有解星宝这一寒暄,燕姒再竖耳去听时,唐绮已和连易在说改日聚,先前这二人讲了什么,全都没能听到。 她心里存疑,仍然没想通唐绮今日为何突然动怒,又为何为连易化解尴尬。 那丝萝姑娘要去换身衣服,唐绮便落在了后头,解星宝和连易前后脚走,宁浩水就拉燕姒的衣袖说:姑娘,轿子来了。 泯静磕着伞上前接,燕姒回过头望了一眼。 唐绮抱臂靠在楼梯边,女使百灵正同她小声说些什么,可声音太小,燕姒听不见,也只能暂且作罢,遂跟着泯静下阶,提裙上轿。 宁浩水和泯静在轿子两侧各撑着一把伞,泯静道:起轿回府。 燕姒帘子还没放下去,吩咐说:先去西市的点心铺子,买点蜜枣再回。 - 公主府的轿子到时,丝萝已换了身得体的素衫,抱着琵琶跟在唐绮的身后,不敢走太近。 外头人已走完,暴雨如瓢泼。 百灵小声道:殿下? 唐绮侧过脸看了丝萝一眼,指她怀中琵琶,对百灵道:砸了。 那是周国舅外宅的旧物,玳瑁四弦,周冲寻这琵琶并非赏识丝萝,柳阁老眼线遍布椋都,唐绮知周冲那些龌龊下作的癖好。 丝萝垂低眼,不动声色地将琵琶递到百灵手里。 出了天香酒楼,唐绮接过青跃递过来的伞,木着脸说:把她送回府上,我独自走走。 她情绪异常,青跃抱拳躬身,想问又不敢问。 百灵砸烂琵琶回来,人已走出老远。 青跃挠着头问:殿下今日很不痛快?这个莫不是 是。百灵点头叹出一息,也望那雨幕中背影,她不想人跟,便由她散散心,我们先回府罢。 百灵跟唐绮已有许多年,今日她等在楼下,并不知席上发生了何事,但一瞧见丝萝,心里便都明白了。 国舅府被抄,外宅免不了易主。 有心人知晓这位名动一时的丝萝姑娘倾慕二公主,塞到唐绮手里不足为奇。 唐绮不乐意,是因为丝萝的出身。 鹭城啊鹭城。 它抹杀干净唐绮的年少意气,将锋芒毕露的二公主打回尘俗里。 二公主封住心门,万花再难入她眼,她走在暴雨中,心口的疮疤被撕开,鲜血淋淋。 唐绮在痛,她的靴子被雨水蔓湿,垂在身侧的大袖也凉透。 戌时末,两边楼阁起灯相送,风刮熄一盏,又有人重新将之点燃。 唐绮漫无目的地走在道上,急雨和夜幕都在深邃眸中,她透过灯火阑珊看雨雾,看到的却是三年前横尸遍野的飞霞关,以及狼烟四起的那座城。 耳边有人在喊,很乱。 殿下!飞霞关失守了! 殿下!边南军指挥使被斩杀,我军连连溃败,鹭城,鹭城危在旦夕! 殿下!奚国和亲公主受俘,娘娘让您 殿下!东西援军还有数日才能抵达!咱们弃城吧!您的安危要紧! 城头的旌旗迎着风,大雪遮蔽唐绮的眼睛。 那片昏白肖似一张巨大的诡网,从天幕砸下来,要人无力挣脱,要人永不翻身。 酒劲上来了,唐绮丢掉伞,任凭暴雨洗涮她满身罪孽。 跟了翻脸无情的人,都是一丘之貉。 墙头草嘛,风一吹就得倒! 你要真有那成人之美的心,莫不如物归原主 第86章 可笑,实在可笑。 三六九等,金尊玉贵和低贱玩物,竟是同样挣扎无能随波逐流! 丝萝揭开唐绮的疤,把椋都外戚的污糟全奉给了唐绮看。欲望拖拽着人,入深渊化恶鬼。 穷凶极恶,粗鄙不堪! 她并不是不知晓,只是那缩影突然摆到跟前,叫她怒不可遏,可她又身处其中,难以视而不见。 她快步跑了起来,步伐凌乱,靴底踩入湍急雨水里,溅出浑浊难辨的过往。 她突然在这场急雨中失去了前行的方向。 三年蛰伏是为了什么? 家国天下,从根里在腐烂,这些勋贵贪享荣华,大部分都入了太学,有堪称博学多才的夫子来教,可教出来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到底是为什么要与这些人为伍? 她憋了太久太久,快要憋疯了。 愤怒和厌恶让她握紧拳,掌心被掐出深印,全身被雨水浇透,身上的负重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又开始头痛欲裂,步伐变得亢沉。 何以解忧?何以破局! 她也会失去耐心,像一头被囚困的狮子四下乱撞,怎么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直到一脚踏空,她踉跄跌倒,索性翻身仰躺,望着昏沉天际,仍由雨水砸向双眸,混淆着泪水,汹涌而出。 道上行人少,今夜雨潇潇。 无人敢上前来过问,唐绮沉溺在悲愤之中,恍惚间觉着自己在不停下坠。 她想嘶吼,想要反抗,她哪里是什么沉稳的人?而是被无形中的鬼手摁住了脖子,难以发出声来。 夜雨冰冷,抵不过心头钝痛,那痛扎根太深,她浑身的冷意刺骨。 头顶忽然斜来了一只泼墨油纸伞,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唐绮对上极具温柔的眉眼,来人俯视着她,声音柔软地道:殿下,地上冷。 暴雨将伞打得越倾越低,四下却莫名静谧失声。 伞下人端立不动,在湿寒里将那看似柔弱无力的手朝唐绮伸了过来。 第77章 难缠 ◎那双唇动了。◎ 燕姒心里有气。 是因今日,于红英让她赴宴说的那些话,她认清了自己不得不为的处境,她沮丧着,还要忍受腹痛被唐绮拉住,在风雨里拔足狂奔。 唐绮这混蛋! 她为什么要在轿子上挑帘,为什么要看到这人跌倒就停轿,为什么要好心给这人打伞,还朝这人伸出了手。 唐绮握住她的手,挺身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分明见到了,那一双狠厉非常的狭长双眸,和此时截然不同。 漆黑的窄巷很是逼仄,巷口的光照不进来。 昏暗里,唐绮抢走了燕姒手里的伞,用双臂将她困在坚硬又潮湿的墙壁上。 唐绮在哭。 眼中的狠厉无迹可寻,有的全是迷蒙和无助。 雨水顺着屋檐滴成长帘,她用高挑的身形将燕姒拢在其中,垂首盯着燕姒的眼睛,沉默良久。 燕姒的鞋袜都湿了,心底的好奇在叫嚣。 殿下?你到底意欲何为? 唐绮注视燕姒,愣了愣,才恍如回神般答道:嗯? 耳边急促的雨声把这个嗯字掩得含糊不清,燕姒扬起下巴迎着她的目光,忍不住问:你不是刚抱得美人归了,出来时也没见你有醉意,现下哭个什么? 唐绮否认道:是雨。 看来她不愿意说。 这人先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现下又执拗得厉害,跟着她这般胡闹定是昏了头。 好吧。燕姒扯动嘴角,无奈笑道:那不如,我们各自回府? 油纸伞被唐绮收了起来,就靠立在二人身侧,燕姒一伸手便能够得到。 唐绮闻言,并没有放下手的意思,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正顺着她的脸颊向下滑,沾在她的唇上,再滑至尖削的下巴。 燕姒的视线跟在那,只觉无形中有只手控制住她,欲拖她走向前途未卜。 唐绮究竟想如何? 燕姒见她忽然皱起眉,湿润的长睫用力眨动了一下,等她再掀起眼帘,方才的无助又遁隐,这个神情教燕姒分辨不出意味什么。 那双唇动了。 你来赴宴不只是因楚畅,是侯爷认定了罗家吗?唐绮哑声说:小狐狸,既然选了唐亦,你又为何拉我一把? 为何。燕姒倏然苦笑起来。 是啊,为何? 她在唐绮的注视下,脑中轰然一炸。 这一瞬息,她抓住了什么,待她再抬眸,目光定在唐绮唇上,声音也压低。 殿下,我在雨夜里,看到你莽撞,你是想冲出牢笼么? 困于牢笼的唐绮俯下身,热息经风雨而冷,轻抚在燕姒耳边,难道不是你? 燕姒伸手,抵到唐绮心口,她笑得像了狐狸。 是我,也是你,殿下因外戚而失了势,空有满心抱负,都被锁在这里了。 她能感受到,那里的心跳渐渐变强,她总算离这一处近了,不再是鹭城城墙上的瞧不清,不再是椋都这大半年的反复推敲琢磨。 唐绮显而易见地僵直一瞬,而后从容道:这才刚开局,谁能笑到最后很难说,你既然来拉我,不如就拉到底? 那我呢?燕姒缓慢眨了眨眼睛,不禁干咽一下,殿下让我不要选三殿下,那我该选谁?我有得选? 她稍偏头,便看到唐绮侧颜,被雨水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正覆盖下颌。 唐绮呼出浊息,顿了顿,道:亲事是你的赌注,押错了,满盘皆输,我劝你是义,并无旁的私心。 此时此地的她们,就像在徒劳博弈,胶着难安。 燕姒挪开目光,讥笑出声道:殿下,你刚才还说让我拉你到底? 拉我只需用你的手,这一把我惦记了,你莫想抵赖。唐绮固执,她的手从燕姒身侧的墙上收回,整个人往后退,罗家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午时同唐亦用饭,晚间又来赴这场宴。 她脸色沉下去,一双眼睛里果然再藏不住先前那份狠厉! 燕姒猛地惊觉过来,是徒劳。 她与唐*绮争个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唐绮可以一怒为红颜,可以奔雨胡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闹? 说她不想嫁唐亦?可根本由不得她选。 我说过了。燕姒一把抓住唐绮的衣襟,抬眸怒瞪着她,寒声道:婚姻之事全凭家中长辈做主,我一言一行,同畅姐姐无异,做不了自己的主,殿下何必再逼? 唐绮瞳孔微缩,静默片刻后,神情才恢复平和,不稳不火地道:我知晓了。 知晓了?燕姒重换笑颜,松手替唐绮抚平皱起的衣襟,很是温吞地说:既然知晓了,那便回府。 - 几日后,忠义侯府的门房吭哧吭哧抗回一台手风箱。 于红英和于延霆双双侧头去看。 门房抱手道:说是送给姑娘的。 燕姒放下筷子:啊?谁送的? 门房摇头表示不知:那人放下这玩意儿就走,根本没来得及问。 于红英和于延霆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燕姒,仿佛在等她给出个答案来。 可燕姒也是一头雾水。 她起身,绕着这手风箱走了一圈,托腮仔细地想,这东西瞧上去很是眼熟,但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于延霆见她似乎当真不知,撸高袖子也走过来,摩拳擦掌地道:既然来路不明,干脆砍了当柴火,眼下快要入秋了,煨点红薯来吃。 听了他的话,燕姒顿时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约莫是三殿下,前几日我不是同他去天香酒楼用过午膳么,那日我瞧见这手风箱,跟他说有趣。 于红英说:那就是了,这做工和用料,民间杂坊能做出来也是亏本。 于延霆拧起眉:那煨红薯怎么办? 燕姒轻声笑:煨着吃有什么趣?改日我让小厨房备黑白芝麻、花生碎,给您做红薯饼。 好啊,好。于延霆立时乐呵呵地笑,指那门房,叫两个人过来,把这玩意儿搬去清玉院搁着。 门房应后去了。 晚膳已用过,燕姒便欠身说:那我先告退。 于红英端着茶刚漱好口,摆手让她留一步,转头来问:明日宣贵妃生辰,帖子已送过来了,你知晓入宫后该怎么做吧? 燕姒脸上的笑意淡去,颔首答道:晓得的。 手风箱被搬进清玉院的时候,泯静正在收拣燕姒晒的草药。 哇!这是什么? 院中洒扫的女使们停下手,都围上前看。 宁浩水坐在廊子边看书,澄羽碰他的肩膀:你咋不好奇呢? 第87章 手风箱,炎炎夏日都过了,姑娘还瞎买东西,不想看。 他答得生无可恋,燕姒听见后往廊子走:不是买的,旁人送的。 宁浩水忽然起了精神,视线从书本上移过来:又是二公主? 燕姒本在笑,听到二公主这三个字,笑不出了。 澄羽不懂:你为何觉着是她? 宁浩水皱了眉:不久前才送过冰酪,她送东西不挑时候,只管图自己高兴。 燕姒意识到宁浩水的言有所指,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回道:不是她,三殿下送的。 宁浩水闻言,又埋头看起书。 不远处,泯静从人堆里探出头来,也道:下过一场雨天就转凉了,此时送这个还真不是时候呢。姑娘,咱们将这东西搁哪儿啊? 对哦!不是时候!燕姒灵光一闪,喜道:抬我屋里! - 唐绮从城外御林军北营打马回府,马鞭甩给青跃,大步往屋走。 她沿路踩断霞光,女使们退到旁侧让出道行礼。 送了? 青跃跟在唐绮身侧,答说:送是送了,只送到府门口。 唐绮抬手擦汗:送到就成。 青跃茫然:殿下,咱给于姑娘送好东西,为啥又不让她知晓是咱送的啊?那不成白瞎了您的一番心意。 唐绮睨着他,笑着勾唇:见过布老虎发威么? 青跃:没见过。 每年秋猎时,老虎发威倒是见过的,布老虎?闻所未闻。 唐绮笑意更甚:她在向我求救。 主仆二人到了廊下,百灵呈上铜盆,让唐绮净手。 自那日赴宴,主子去散心回来,虽浑身淋湿还丢了伞,人却瞧着开心了。 百灵不懂,青跃更不懂。 求救什么啊? 唐绮压了压唇角,忍住笑道:没什么。让你查的事可有进展? 青跃随她一道跨过门槛,答说:印子钱已放出去了,但与我签文书的人是暗庄一位掌柜,并非那日殿下所见之人,接下来便要等到分红利。 席上的饭菜已热过,唐绮坐下便动筷,边吃边说:那就等,这点耐心我还有。对了,明日你不必再跟去国子监了。 跟人这差事简单,于家姑娘每日从忠义侯府乘轿到国子监,上午听学打瞌睡,午时放课再归府,近日缩在府中几乎足不出户,下午青跃便能去办旁的事。 突然不让他跟,他不适应道:那于姑娘那里? 唐绮啖下一块糖醋排骨,抬头道:她会向夫子告假的。 青跃想了想:对哦,明日宣贵妃生辰,她可能会被请入宫。 唐绮很有胃口地扒着碗里饭,迅速扫空跟前的菜,抹嘴后又说:她也不会去。 【作者有话说】 #绮绮子的顶级理解和无效送礼#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巧藏 ◎玩了整三年,还不收收心?◎ 忠义侯府的于姑娘病了。 熙和宫的宫女来报时,宣贵妃手里的桂枝剪坏了,她愣了愣,放下剪子说:因何病的? 宫女小心道:说是昨日得了个新物什,若没门道,坊间花钱也难买到的手风箱,她畏热,命人摇个通夜,便着了凉起了高烧。 宣贵妃凝眉琢磨着,老嬷嬷无声示意殿内的人都退出去。 半晌后,宣贵妃才道:还真病得蹊跷,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病了,忠义侯府难道起了旁的心思?不应当啊,本宫让解星宝设宴,又让松儿带着新媳前往,就为她去吃酒,这酒一吃完,她还能攀旁的什么枝?也才过几日而已。 老嬷嬷说:或许是赶巧。 宣贵妃还在疑,面色沉下去,说:那夜吃酒松儿走得早,下边来传话说是闹过一场,本宫光记着于姒去赴宴就没细听,你再说说。 老嬷嬷瞄了一眼旁侧坐着看书的三殿下,宣贵妃又道:无碍,他总要知晓这些。 奴婢是替您记着的。得了允准,老嬷嬷便知无不言道:解公子给二公主送个妓子,就是国舅爷外宅那位养了三年的丝萝,二公主起先推脱说公务繁忙,文臣盯得紧,没想收,咱们二公子便趁机以此妓子戏弄了连家少爷,后来二公主见不得送她的要转奉给旁人,又收下了。 宣贵妃细听之后,将桂枝插进青瓷瓶里,端详几眼,道:擅作主张,这时候去拱刑部什么火。 老嬷嬷道:拱火不正好激着大殿下,他现在得了势,辫子翘上天,估摸着要找咱们的茬儿呢。 没那么快的。宣贵妃摇头道:唐峻这人沉得住气,他是谋定而后动,一股子劲踢不翻桌,就先等人去给他挑头,火没烧起来,任谁也料想不到他会抛周家独个儿出头。连家少爷同于家姑娘可有什么来往? 老嬷嬷叠手道:并无。 宣贵妃便道:二公主那边呢? 提到唐绮,老嬷嬷忽而没忍住笑了笑。 做了御林军统领,南北大营接连跑,但不是整顿上下。打着两大营不可生疏往来的名号,就为凑一处玩,今个儿踢蹴鞠,明个儿摔跤,有劲着呢。若不是赴宴,于家姑娘面也不曾见过,那夜她还吃醉了,冒着雨在大街上躺了半晌,还是她的侍卫后来寻到她给扶着回去的。 宣贵妃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唇,还欲说点什么。 唐亦放下书,扭头过来,插话道:母妃。您寻思这些毫无益处,于妹妹没那么多心思,那日她同我去用饭,看天香酒楼的手风箱好玩罢了。 因他突然出声,宣贵妃一愣怔,而后回头瞧他,又微笑起来:原是这样啊,那请你父皇赐婚的事儿就再搁些时日罢,临着半个月便是中秋,届时重臣也能列席。 唐亦点头,没再多说。 - 内宦领着唐绮进勤政殿。 殿中点了香,成兴帝正埋首批折子。 唐绮走近,他便搁笔,露出个慈爱的笑:阿绮来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唐绮行礼,垂眸瞄了一眼案上的批红,怎不见曹公公来伺候? 贵妃做寿,他去盯着内官了。成兴帝用手把那折子遮挡大半,朝外边喊:来人,给公主赐座。 内宦匆忙搬椅子进来,唐绮坐在御案对面,毫不在意地道:父皇遮什么,我晓得六部那些言官要进谏弹劾,说我混玩。 成兴帝心想也是,释然将手撒开,你不恼便好,御林军上下捋顺了没? 唐绮支起胳膊,扶额笑道:父皇,您将这难题丢给儿臣,可要将儿臣给难住了。 成兴帝却抚起掌,笑骂两句后说:玩了整三年,还不收收心? 唐绮扁嘴:儿臣也没光想着玩儿。 万寿宴那一脚,成兴帝记着的,唐绮是想瞒也瞒不住。她自幼活泼好动,在宫里跟锦衣卫学的一身杂家功夫没有去荒废。 成兴帝盯着她道:当差吃酒两不误呢,那个弹琵琶的,可将你哄开心了? 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慧眼。唐绮了然一笑,儿臣逞一时痛快,没放在心上。 成兴帝兀自上下打量唐绮,想了想,便说:你马上二十四,老大不小,鱼水之欢过了就算,何时才真惦记个人? 唐绮听不得他操心,摆手说:那要看缘分,缘分到了就能有的,只是儿臣不喜男色,失了孝道,愧对父皇。 殿中静下来。 过了半晌,成兴帝才道:名将不困情爱,成家却在所难免,父皇这个年纪,看得多了。你就是没有搁在心里头的,也该好好斟酌个在跟前照料的人。 说来说去他还是起了心思,要为唐绮寻觅个良配。 唐绮哑然失笑,思忖片刻后道:儿臣记下了。 此时,曹大德回来了,立在殿外禀说熙和宫席已布好,正等着。 唐绮便站起身道:父皇,儿臣先去元福宫给母妃请安。 成兴帝摆摆手,让她自个儿先走。 曹大德进来,替成兴帝整衣。 一旁无人,他便多嘴道:万岁爷,二公主是不是不愿啊? 她昨日不才送过礼,顾虑着弟弟吧,这孩子重情义,还得换个法子。成兴帝忍不下笑,楚家那个大丫头,叫什么来着? 曹大德也笑:是叫做楚可心。 成兴帝收拢手臂,抬脚说:走吧,熙和宫去看戏。 第88章 曹大德不解道:今个儿没搭戏台子啊。 成兴帝已走出几步,背着身说:看看于家丫头怎么混过去。 曹大德跟上去说:可怕要让陛下失望了,于家姑娘没来。 成兴帝微愣,随即浅笑道:还是会躲,侯府的热闹看不到了咯。 - 忠义侯府。 燕姒躺在大床上装病。 于红英入内,一张脸很难看。 泯静不敢吭声,将两侧幔帐挑起来挂好便退出去。 关门声后,于红英对着被窝道:别装了,你真当自己藏得好? 燕姒双手拉开被角,冒出半颗头,一双眼睛跟睁不开似的。 姑母她软软唤了一声,我真的病了。 她才不会真让自己着凉。 手风箱摇到天亮,但泯静和小竹小菊就各占一两个时辰,于红英挑的女使没怎么辛劳,燕姒体恤她们,晨起捂着被子,用银针让自己发了两次虚汗,此刻看上去小脸惨白,她故意给于红英看。 谁知于红英只乜她一眼,就转头去瞧旁边搁置的那台手风箱。 不是装,也是故意要躲吧。于红英没问,直接下定论,我依稀记得,不久前才与你说过,罗家递枝,你靠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些日子你都在想什么? 燕姒怕她,蔫巴巴地答说:没想什么 于红英手腕一转,袖中金丝直逼燕姒面门。 燕姒不料她突然发难,下意识甩手,一枚骨钉从指间飞掷而出,撞在金丝上擦起尖锐刺耳之声。 起来。于红英冷着脸,一点不成器的样子,之前搞周昀闯陵宫的那股子劲呢?喂了狗?还是我近日太纵容你了? 燕姒已露了尾巴,不好再装,只能掀开被子,起身穿鞋。 于红英将轮椅转背过去了。 燕姒的两条腿在床沿悬空打晃,心道,这个位置,若是甩一枚骨钉过去,胜算有多少? 你若将心思全放在正事上,还怕成不了事?于红英冷不丁道。 燕姒撇嘴,老老实实穿好了鞋走过去。 姑母,我错了。 于红英对她的认错几乎无动于衷,望着外头点起的灯笼,燕姒循她视线看过去,那灯笼下来了几只灰蛾,争先恐后扑向火光。 房中静过瞬息,于红英似轻叹了一声,而后道:今日你躲过了,还有中秋,还有入冬后唐亦的生辰,你躲这一时,有什么用? 燕姒心想,能躲一时是一时,能晚一天是一天!嫁去三皇子府,罗家垮了,她就是众矢之的,何况唐亦性子太弱,一旦离了宣贵妃和罗家,他便形同废人。 她还在腹诽,于红英已接着又道:你左右是要在娘娘们跟前露脸,不先试着如何正面迎上去抵挡,光耍些个小聪明,皇家威严不叫你先生畏。过几日进宫一趟,去给宣贵妃赔罪,你要自己想法子躲过和唐亦的婚事,这便是今日给你课业,好好想想。 于红英撂下话就走了。 燕姒整个人傻了。 于红英的意思,没想把她嫁给唐亦?那她先前想错了?不嫁给唐亦,怎么里应外合瓦解宣贵妃驾驭的罗党? 姑娘? 泯静的手在燕姒跟前晃悠了小半天,总算把人晃回神来。 燕姒迷茫地问:啊? 泯静说:菡萏院的主子又训斥您了? 燕姒摇头:没,我还没弄明白。 若不嫁给唐亦,但又要叫这满椋都的人,都以为忠义侯府上了罗家的船,大殿下会着急,怕罗家得于家相助,而屡次搪塞掉婚事,宣贵妃心里没底,也会急。 他们急了会做什么? 燕姒一时想不到,但急中易出错是定然的。 泯静不晓得燕姒要弄明白什么,顾不上细问,手边的果匣子已呈上来,一根签子串起两颗蜜饯,自是满意地道:姑娘快看!我串上了! 这是清玉院的女使们爱玩的把戏,蜜饯内有核,肉少且薄,谁能一次串起俩,会被夸手稳。 燕姒目光投到签子上,恍然大悟道:一石二鸟! 第79章 相思 ◎媳妇儿要跟人跑了,殿下急不急?◎ 入秋以后天渐转凉,晴空无云,午后日光掩映宫瓦,为重重红墙镀上柔辉,燕姒跟随内宦的脚步,穿梭在宫道上,举目将这景致尽收眼底。 锦衣卫和御林军刚交过了差,沿途遇见,退至边侧让开道。 燕姒扫过那一排轻甲,手中的盒子拎得紧了些。 内宦在前面说:姑娘,抬右脚。 左为尊,右为卑。 一时去想那任职御林军统领的二公主,她没留意,闻言放下左脚,退出来重新跨。 熙和宫里的月桂开了花,甫一入内,清风送来馥郁浓香。 前面有大宫女笑着迎出来,先朝燕姒行礼,再瞪内宦,斥道:怎这般失礼,让姑娘拎这重物一路。 内宦佝偻着腰,低眉顺眼不敢辩驳,燕姒便道:无妨的,是我自己要提,这是给娘娘的赔礼,自己提才显得心诚。 大宫女伸至半空的手僵住,而后转去领路:娘娘在花圃晒太阳,姑娘这边请。 绕过前庭,横穿过抄手回廊,眼前出现一座琉璃宝盖的小亭,宣贵妃就歇在亭中躺椅上,周围姹紫嫣红争相斗艳,有小宫女侍弄花草。 宣贵妃身穿水粉绣蝶绸裙,手上团扇轻摇,见了燕姒便慈和笑起来。 好姑娘,早起本宫听闻你要来,等了一上午,特意叫她们备了些点心,过来坐下尝尝。 娘娘万福。燕姒荣辱不惊,朝她乖巧作了揖,走近两步,手里的盒子放到躺椅边的矮几上,娘娘生辰日,臣女没能来,这次是特意来赔礼,一点小心意,万望娘娘笑纳。 宣贵妃风韵正盛,用扇点着小宫女,欢喜道:是什么?快打开给本宫瞧瞧。 两个小宫女净手过来,将盒子的盖揭开,原先还围着花丛打转的几只彩蝶旋即飞到了盒子边。 燕姒笑着说:闲着无事在家中制了些香,臣女粗浅,不识得娘娘喜好,便每样挑了一只,亲手封在锦囊里,不是什么好物件儿,让娘娘见笑了。 小宫女退下后,大宫女径直过来,要来查验香囊。 没个规矩。宣贵妃的扇点在大宫女手背上,轻声训斥后,扭头朝燕姒道:她不懂事儿,你莫见怪。 这是惯常有的事,皇室用度都要过手查验,以防其中出什么纰漏,宣贵妃经过万寿宴毒酒之事,熙和宫的大小宫女和内宦都仔细得很。也正是有此因在前,燕姒才在来路不敢将这盒子过了他人的手。 她便颔首道:这是应当的。 宣贵妃伸出玉手,前后拿了好几个香囊,凑在鼻间嗅。 这个不错,像是檀,又不尽然。她闻来闻去,似都喜欢得紧,这个也好,从来没有闻到过。 燕姒立在她身边,驯顺地道:娘娘喜欢便好。 宣贵妃拉燕姒去坐,旁侧的点心和茶都送到燕姒跟前,她们要说话,宣贵妃给大宫女使了眼色,大宫女便领着小宫女退开,回头专心侍弄花草去了。 彩蝶围着燕姒送来的盒子转悠,栖息在香囊上,宣贵妃藏了一只浅蓝色的锦囊入袖袋,燕姒留个心记下,小口吃起糕点。 宣贵妃坐回躺椅上,含笑打量燕姒,温柔道:你要常来本宫这里走动,与本宫说说外头趣事。 燕姒微微点头:趣事么。娘娘容臣女想一想。 - 唐绮拐过宫墙,在门洞后拉住一个御林军。 小旗抱拳:统领大人。 唐绮眼珠转得快,低声问:见到了? 小旗也跟着她压低声音:见到了,往熙和宫去的,属下不能跟得太近。 唐绮眯起眼:去了多长时间? 小旗寻思了一下,答说:大半个时辰。 大半个时辰没出来,难道相谈甚欢? 唐绮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摆手说:你且去。 小旗一走,白屿便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道:媳妇儿要跟人跑了,殿下急不急? 唐绮瞪他一眼:你放的什么屁。 白屿厚颜无耻道:被踩中尾巴了吧! 唐绮无奈:去去去。走趟元福宫就该回府了。 白屿转身跨步,笑得贼邪性。 二人往前走出一段路,道上迎面过来一人,大胡茬子爬满下颌骨,一张脸不怒而凶。 白屿撞了撞唐绮的肩膀:哎,指挥使。 第89章 唐绮抬头,这人已在几步路远处,扶刀快步接近,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 人还没到跟前,谷允修已张口先喊:二公主! 老谷!唐绮上前,和谷允修对拳而笑,手自然架上对方的肩膀,你不是去远北巡查粮道么?怎还没到秋猎就回来了。 谷允修生得五大三粗的,一笑脸上就堆起褶子:差事提前办完了,刚从勤政殿出来,还没来得及贺殿下高升的喜,晚上我做个东,咱金玲乐坊吃酒去? 好呀。唐绮笑得可坏,扇子一展,在谷允修耳侧说:给你找两个姐儿? 谷允修左右看没人,忙晃头:我用不上,殿下是知道的。 唐绮了然道:晓得了,哈哈!给你找几个嫩倌儿。 谷允修皮肤黝黑,透不出脸上的红,悄声问:殿下哪里去? 唐绮道:元福宫。 谷允修陪他往前走着:我攒了一箩筐的话呢,咱晚上好好掰扯,就先送殿下到这里。 唐绮说:好。 前头又是一道小门,谷允修就停了步。 等走远了,白屿才低声道:他回来得巧,莫不是赶中秋? 唐绮蹙起眉头:尚不清楚,粮道清了,他是谁的人很快便见分晓。 这位谷允修天生神力,一手绣春刀使得神鬼莫测,成兴帝榻旁容他安枕多年,全仰仗当初周家的提拔。 唐峻反出周家,干倒了周冲,他要么顺势跟了唐峻,要么暗投中宫或罗家,多种可能,唐绮一时难以判定他的立场。 到了元福宫,白屿先上前投门,小宫女让唐绮稍待片刻,急忙进去传话。 片刻后。 白屿挨着门说:这都好几个月了?娘娘不会是还没消气吧? 唐绮叹气道:她生一回气,我就少睡许多踏实觉,真的是亲娘。 白屿抬起下巴往元福宫里头望一眼,斜阳盖针松,他垂下头说:我娘什么样,我都记不清了 唐绮把住他肩头捏了捏:瞧吧,又没戏。 白屿再看过去,先前的小宫女疾步出来,脸色为难。 殿下,娘娘她 唐绮体贴地笑:本殿明白,你自回去吧。 - 临近酉时,宣贵妃留燕姒用饭。 燕姒推说和老侯爷定好了一道回,老人家要多等,夫子还留了抄书,不得不走了,宣贵妃牵着她的手,有些不舍地道:那中秋你再随侯爷入宫,这食盒子你拿回去,里头是糕饼。 她点头说好,宣贵妃这才放人。 待出端门,有军机处的人过来传话,说老侯爷还在处理公务,特地让轿子先来接,燕姒也没多想,径直上了轿。 今日宣贵妃闭口不提婚事,只问了几句国子监听学,燕姒先讲了些坊间趣闻,而后放松下来对答如流,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 她低下头,将那食盒打开瞧了瞧,里头的糕点做成精致的花形,白糕上嵌有红豆,仅仅瞧一眼,她便不由得皱眉。 忠义侯府里的府兵和杂役里,定会有眼线,这红豆能不能吃还尚且不知,她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理掉? 轿子要穿过永泰大街,再改道长盛大街,中间途径民户区,傍晚人多,便行得慢。 燕姒暂时没想好,在轿里摇着摇着,就快犯瞌睡,忽然听到有人喊。 阿姒。 这声音隔着一层轿帘,燕姒却辨别出了人,掀起轿帘一看,唐绮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单手勒着缰绳。 是殿下啊。燕姒淡淡一笑道,怎么不坐软舆了? 策马来回快啊。唐绮打马前驱,走在她轿侧,马鞭往民巷指:前头吃盏茶,再一道回。 雨夜已过数日,燕姒见过失落的狮子,心头还有怯,不想同唐绮扯上干系,便赔笑道:府中等着用饭呢。 唐绮笑得跟无事发生过一般,扬起眉道:老侯爷都还没回,你诓本殿?是本殿请不动你? 当街什么话都不好说,燕姒别无他法,只能道:不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放下轿帘,朝前头抬轿的府兵说:跟着二公主走。 不多时,二人前后脚进了一家清扫干净的茶馆。 唐绮要了个雅间,靠着二楼临街窗户。 燕姒打帘进去,她已坐下翻起杯子。 唐绮说:来坐。 小轩窗被木棍撑开,能看到外头夕阳和往来行人,燕姒在她对面坐定,顺手搁下食盒。 殿下叫我来吃茶是有何事? 唐绮见燕姒避开了视线,目光暗转,笑起来说:那夜的事你还记着?这般记仇? 燕姒捧起她推过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我不敢。 唐绮不肯跃过这桩事儿,又追问:那你躲着我作甚? 燕姒装作无辜:我哪有? 你没有,方才便不会同我撒谎。唐绮沉下口气,抬眸望过来,既然不想嫁唐亦,今日为何又要进宫?老侯爷让你来的? 燕姒愣了愣,随即笑得无奈:殿下还真是锲而不舍地盯着我。 唐绮闻言,垂首喝完口茶,接着道:那夜我说过了,我惦记着你。 殿下。燕姒对她这些分不清意思的话,已习以为常,便道:你若只是想问我为何要进宫,答案已在你心中,问不问都一样。 多此一举不能说,免得又将这狮子给激着了。若换作往日,不被盯得那么死还好,眼下唐绮有旁的心思,燕姒还没摸明白她的意图。 唐绮习惯性地自腰间拿出折扇,哗地展开来摇,眼睛没再看着燕姒,而是微微侧头,停在燕姒手边的食盒上。 她问:熙和宫给的点心? 燕姒答:嗯。 唐绮身前的发丝在浮动,她又说:见者有份,给本殿分一块。 燕姒将手搭到食盒上:殿下府上好的糕饼多得是,何必要尝我这点呢。 唐绮目光一变,起身来抢。 燕姒按着食盒不松,二人额头不小心撞在了一起,她捂着额角嗷了一声,按着的食盒已经被唐绮夺了过去。 什么宝贝,下轿也要提过来,这么稀罕啊?唐绮说完已揭开食盒,垂眼时却一愣怔。 燕姒揉着被她撞痛的地方,眼里泛泪,轻声道:殿下,不是不给您吃,这饼子上头的红豆我还没分清呢。 唐绮满脸不解,坐回去后问:不就是一碟相思饼,尚膳监都会做,分清什么? 相思饼我并未吃过,不过我认识这上面的红豆。燕姒为她解惑道:相思豆疏风清热润肤养颜的确是能吃的,但是与它极为相似的还有一种红豆,叫做相思子,那有剧毒。您说,娘娘将这相思饼赏赐给我,是不是在暗示侯府什么?我这 她话还没说完,唐绮猛然脸色大变,拂袖便将面前的相思饼给挥翻滚下地。 燕姒诧异了半瞬,笑看着地上摔碎的饼子,道:得了,迎刃而解。 第80章 窥探 ◎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咫尺。◎ 你将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唐绮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连眸光也晦暗。 燕姒瞧出唐绮神情不对,再看了看地上的相思饼。 这应当只是一盘相思饼吧? 不知为何,燕姒脑海里翻出些什么,那东西抓不牢,想不透,但又隐隐在提醒她,顺着唐绮的意。 她便复述先前话中之意:红豆有两种,一种唤作相思豆,有疏风清热润肤养颜的功效,可食,另一种是相思子,含剧毒,不可食。 窗外是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喧嚣声隔得远,斜阳的余晖也移了脚。 雅间里死寂,唐绮那张脸没入暗处。 燕姒与她对坐,望着她与人相似的眉眼,心跳猛地漏了一下,她低呼:崔千户中的毒里就有这相思子! 若是误食,思霏何必躲躲藏藏? 响水郡初遇那夜,燕姒道破此事,思霏劈头盖脸就动手,还抛给她一句何人派你来,话或许不是这般讲,但意思肯定是的,如今言犹在耳,燕姒便明白了。 唐绮不应声,深邃眼底压着雨夜那般狠厉,看这模样是今日才知。 可何人要毒害她?这毒致命,以她铁匠铺的出身,中毒后很难花大钱压制毒性,难道她是替人受下的? 燕姒心里想着,疑问便顺嘴跑出来了,说完才惊觉自己失言。 第90章 可已来不及,唐绮听完后,掀起眼帘看向了她。 你把此事记得牢。唐绮冷声说:侯府查过漫云。 燕姒被她盯得有些怕,这眼神,仿佛要吃人。 我说是巧合,殿下信么?燕姒眨动翘睫,吞着口水与她解释,殿下定然知晓,我同崔千户早在响水郡便相识了。 唐绮对上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想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默了片刻,她说:嗯。 燕姒当她还在生疑,又道:我替她治了病,她欠我人情。后来我同殿下打赌夺密诏,又不能让侯府的人知晓殿下牵涉其中,要找喻山堪舆图,只好请她帮忙,但不料银甲军将我与她见面之事,报给了我姑母,这才告知我一些崔千户的前尘过往。 唐绮由始至终都没移开眼,待她前因后果统统坦白过后,才道:我只说了两句,你还我一堆。 燕姒不自觉地缩脖子,小声道:谁叫你这么凶。 二人都没心思喝什么茶了,唐绮收起折扇,从怀中寻出一方手帕,蹲身将地上的相思饼捡起来放在手帕上。 她此举是何意,燕姒还没想出来,又听见她说:今日之事,仅你我知晓。盒子带回府,至于这相思饼,罗家不会在此刻要你的命。 燕姒看着她将那些摔碎的饼一个个捡起来,呆站在原地,不知所谓地点点头,尽管唐绮压根儿就没能看到。 唐绮匀称的手指曲卷,捡完饼后,将手帕仔细包好,起身时瞄了燕姒一眼,眼里已恢复惯常的轻佻和肆意。 茶也喝了,回府吧。 她的手臂垂下去,手帕被藏在官袍深袖中。 燕姒面上茫然,心底的猜测已落定。 崔漫云是替唐绮中的毒。 唐绮先走出了两步,燕姒忙跟着上去,又猝然想起自己把食盒给忘掉了。待她折回去收拾好食盒,再回过头,人已先下了楼。 出茶馆时,燕姒听到马蹄声,*唐绮策马而行,没有再等她一步,她望着繁杂人群中那远去的缩影,心头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怜惜之感。 在唐国皇室长大的唐绮,到底都历过多少磨难? 斜阳的霞光落下去了,沿街亮起灯火。 燕姒的目光送她穿梭繁华,过长街尽头,忍不住去想,金尊玉贵的二公主,埋藏在繁花锦簇下的,又有多少鲜为人知、难以启齿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她好似离唐绮更近了。 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咫尺。 二公主的眼睛很深邃,轻佻肆意时,眸子如云如雾,而雨夜和方才席间,云雾散开了那么几个瞬息,燕姒看到那狭长双眸里头搁着的东西。 - 唐绮策马回公主府,刚到门口,就看见石麒麟下立着个小厮。 吁 她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而后原地踏了几步。 小厮上前来一拜,老实敦厚地道:殿下,谷大人在四海楼摆了席,请您去用饭。 唐绮心头微沉,谷允修这言出必行,专门叫人来候着,看来是很心急。 她调转马头,马蹄声随说话声同时落地:知晓了。 四海楼同天香酒楼做的是同一桩生意,都开在安乐大街上,后者占据西市最繁华的地段而门庭若市,前者开在东市平平无奇的地段而门可罗雀。 这边都快到椋都东城门了,达官显贵懒得走,不爱来也在情理之中,当然还有一个最致命的原因 菜太难吃。 谷允修把用饭的地方挑在这里,想来也是不愿挤热闹,又能避人耳目。 小楼为省火油钱,灯笼都舍不得早早点亮,唐绮下马后,把缰绳直接抛给了迎过来的年轻伙计,跨步进了楼。 谷允修身边的随从在吁马声到时就出来等着了,谄媚地领起路,到雅间门口给唐绮挑帘。 唐绮钻入内,见里头有两个面白的少年,正给谷允修拿肩。 谷允修半阖眼,侧身过来,抱起手说:殿下过来坐。 席上没摆大鱼大肉,只放几个清淡的小菜和一碟醋泡花生米,酒倒是已斟满了。 跪在席间软垫上的一个少年凑近,要帮着唐绮脱靴,她挪开脚,道:不必。 少年没敢再动,谷允修挥手,让人都退出去。 这到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唐绮自行除了靴,撩起官袍下摆走到谷允修对面落座。 谷允修嘿嘿笑起来,先和她吃一杯酒,咂嘴说:殿下尝尝菜。 唐绮比他还笑得坏些,摆摆手道:听说不好吃。 谷允修伸筷子,眼中狡黠:我府上烧来的。 哈哈!不愧是你老谷。唐绮动手用饭,先没饮酒。 二人拣着小菜吃了一会儿,谷云修夹起花生米,看着她,道:我才离都半年,椋都的风便不再似从前了。殿下,您与我透露一些,国舅府是咋个回事?人怎么突然就造起了反? 唐绮半个人浸泡在烛光之中,身上正红的麒麟官袍,昭示着她今日权势,三年的浪荡在这时遁得杳然无踪迹,颇有点严谨。 她吞了嚼碎的菜,说:就那么回事。锦衣卫消息最是灵通,你哪需要我来透露。 谷允修搁筷,施施然赔笑:锦衣卫和御林军向来便各司其职,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现下不同了,殿下掌了御林军,以咱们的交情,别的不说,御林军今后便是谷某的爷,殿下但凡有吩咐,我第一个冲在前头。 他是要递投名状? 唐绮心里防备,面上保持着素日的笑意:好说好说!不过这话咱自己人私下说说便罢,老谷啊,你可别到大街上去嚷,万一父皇听去了 谷允修哈哈笑,神态放松下来,整个人往后面屏展上靠,以他的重量,唐绮都怕他把那屏展给压塌。 他说:既得殿下照拂,谷某这也有桩事儿,正好同殿下讲。 唐绮来了点兴致:什么事儿? 谷允修把玩酒杯的两指停了,脸上的笑意散下去,正色道:殿下可听过,通州路家? 唐绮瞧他一眼,说:小江南的商贾巨贵,怎能没听过,那地界的菱角好吃,年年纳贡我都去问父皇要。 殿下先别想吃喝。谷允修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远北粮道每走一关,军粮就耗掉一成,送到远北侯手里,根本所剩无几。要不是通牒上的数目对不到一块儿,谁都难发现。官家着我下去查,层层盘剥下来,您猜是怎么着?这个路家大有问题,他家只是个供粮皇商么,粮食耗得没有名目,本该问责。远北侯也该收得憋屈,却不吭声,这是什么道理? 唐绮凝神听全乎了,装作不懂道:路家把粮食吃了? 谷允修闻言起了满头包,拍着大腿,急说:殿下,您就别耍我,万寿宴那一脚我可都晓得了,能不能正经些? 唐绮点头:好,我尽量。 谷允修又道:粮食对不上数目远北侯作罢,只有一种可能性,她有把柄捏在路家手头,可路家区区一个皇商,从哪捏远北侯的把柄?我这半年细细查了,边城风靡起搞地下钱庄,捅了几处后我才知,这些地下钱庄的银号都是空户,钱不翼而飞了?没有!远北侯拿了她不该拿的钱,路家吞吃军粮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地下钱庄起始,唐绮内心便波澜壮阔,面上则镇定自若,这事儿你可有了实证?报给父皇了么? 谷允修又嘿嘿笑起来,伸手指自己的鼻子:殿下,您看我像傻子吗?事涉远北侯,还有这个皇商,路家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是为什么?他们搞垮了前头的巨商宁家啊!单凭恶性竞争不可能让家财万贯的宁家倒下,路家在椋都有人,但这人是谁我还不知。 唐绮窥见细枝末节,直击要害道:所以你邀我来吃酒,为的究竟是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81章 诡计 ◎这可真他娘的是个大好时机!◎ 想在殿下这里寻一条明路。谷允修坐直起来,路家背后的人是谁,我还查不出,这路家坏粮道的证据留在我手里,是个烫手山芋啊。 唐绮微眯起眼睛,笑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报给父皇? 谷允修手指按在桌上,道:万寿宴之事,官家没有为难中宫,也不问罪远北侯。官家不想动远北侯,若路家的伞是中宫,由我此刻呈上去,不是找死吗? 唐绮说:你还真聪明啊老谷。 没有殿下聪明。谷允修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份册子,示意唐绮看。 唐绮拿到手里,粗略翻了翻,上头记着她的行迹,记着公主府的出入,她手指扣紧,眸中笑意尽散。 第91章 谷允修自顾自说:殿下得柳阁老相助,又接着密会大殿下,夜探国子监,掌了御林军的权,得了好马,还不忘在席上为刑部小公子解围,想必周国舅造反一事,您没少使力吧? 那又如何?唐绮将手中册子往桌上一扔,粮道巡查结果你不上报,父皇那里交不了差,你将差事办砸了,指挥使的位置能做多久?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找本殿的事? 谷允修抱手道:殿下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敢?若路家背后的伞是宣贵妃,她专宠这么多年,我将路家捅上去,罗党有的是法子搞死我。我知殿下有心辅佐大殿下,这才求到您跟前来。这事挺棘手,不瞒殿下说,我已多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唐绮说:你让我给你一条路,实则你已经想好了。中宫、罗党,都有可能是这把伞,而我与大哥先前的处境无力搞掉宁家,所以你想搭上大哥的线。既然你已想好,为什么不自己去? 谷允修闻言,眉头顿皱,无可奈何地道:殿下应该是记得的,谷某承继父亲的荣光,十三岁便能在宫中行走,今年已满二十载,同大殿下和您,都算半个总角之交,单说咱这身上功夫,您二位也学去不少,大殿下与我们混得多么,后来他瞧不上我便避得远唉,是我冒犯了,他忌讳我也合情理 虽说没挑明,但唐绮立时就明白了过来,心中的惊诧都呈现在脸上。 你。竟然她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叹着气道:老谷啊,你惦记点什么不好,胆子也忒大,你可知这是何罪? 谷允修崔头丧气:感情用事缘何叫感情用事呢?殿下喜欢女子,便对男子无感,我喜欢男子,便对女子无感,这是强求不得,又拿自己没法子的事。可世间如同你我之人为数不少,存在既是合理。哪日殿下心中有了人,便能知晓这不是谷某的罪,罪在想错了人。 席上的菜色清淡,可不正是她大哥的口味,唐绮盯着这些菜沉默下来,仔细斟酌着谷允修的话。 席间只静片刻,谷允修又道:大殿下如今处境微妙,周家不会轻易放过他,宣贵妃迟迟拿不下忠义侯府,也忌惮他,这都是万寿宴埋下的祸根,他已到了枕边睡猛虎,身前是悬崖的境地了,可他不见我,更不会听我的。您既与他联手,掌握路家在粮道动手脚的证据,查出路家的伞,岂不是扳倒中宫或罗党的大好时机! 这可真他娘的是个大好时机! 唐绮心中揶揄,她根本就没想辅佐他大哥。 唐峻沉稳,人也勤恳,可他在中宫掌控下多年,搞垮周国舅全是因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并非有帝王之才,实则畏首畏尾,辅佐起来又不如唐亦好拿捏,难得很。 偏偏 偏偏是粮道的实证握在手里,摸清楚背后的人,不论是宣贵妃还是中宫,将来都有大用! 唐绮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抬眸道:粮道之事你打算如何同父皇交差? 谷允修说:查出这个,我脑袋已经别裤腰带上了,殿下,能保命便成,锦衣卫后起之秀很多,但若非我触碰底线,官家眼下顶多罚我,不会即刻就不用我,他用我也用惯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唐绮提壶斟酒,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将实证交予我吧。 她将自己的酒杯先斟满了,伸手至对面,谷允修却把酒杯一捂。 殿下且慢。 唐绮抬头:嗯? 谷允修又是一笑,道:斗周家,大殿下和殿下都参与其中,但宣贵妃席上也险些被毒害,去母留子,三殿下也能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我怎知殿下一心为大殿下呢?谷某将实证给殿下自然简单,但此刻,您还得先做一件事,让谷某放心。 本来是他要求人办事牵线,倒还反过来提条件了,无非仗着手握万寿宴前唐绮行迹的把柄,他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唐绮含笑不语,收回欲去斟酒的手,示意他往下说。 谷允修便道:殿下先将三殿下的婚事搅黄,谷某立时将实证双手奉上。 此言一出,唐绮直接笑出声来,用食指点了点他:老谷啊老谷,看来你还真是回来赶中秋宴的。 见她笑,谷允修知道事成,跟着笑道:今夜的酒没吃完呢,请殿下移步金玲乐坊。 这夜,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邀了几个贵子贵女,一道混在金玲乐坊吃酒,唐绮归府,已亥时过半。 青跃跟在身侧,问说:殿下没吃醉? 嗯。唐绮面色难看,开口便道:你去一趟城西,请先生过府。侧门不能再走了,走密道。 青跃吃了一惊:用得上了? 公主府后花园里有条密道,通向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之间的民巷枯井,这条道是白屿入府时想挖的。因密道藏在地底下,工期亢长,断断续续拖到前不久才通。 唐绮受伤在宫中静养了两月,出宫也只见过柳阁老一两面,故此还没走过密道,她没提,青跃还当她忘了,原是时候不到。 去吧,别耽搁。唐绮摆手,青跃便没再多言,立时往后花园去。 百灵过来照路,唐绮自她手中接过灯笼,穿过庭院,又散去过来伺候洗漱的人,径直走向书房。 她如往常一般进了书房里的暗室,点亮两侧烛火,再给墙上那幅画敬香。 三股青烟飘起来。 她凝望画中之人,眼里落下一滴泪。 我今日知悉了些许事,想来说与你听。 声一出口,凝作哽咽。 她抿了抿唇,努力压抑胸腔的愤悔和愧疚,沉默少倾,才接着启唇。 三年前我中毒,是因食了相思饼。 画中人的容颜永远定格在十七岁,笔墨描不尽奚国公主的神采。 唐绮凝望着倩影丽姿,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彼时整个鹭州人心惶惶,行军路上她没有片刻安宁,百姓们关门闭户,根本寻不到一家还开门做生意的驿站。 雪下得大,听说是十年不遇。 军队在野地扎营,随军并无多少辎重粮草,还要沿途救济些流民,到鹭城之前,她已两日不食。 鹭城上任知府亲自在城外接驾,叩拜后,便道:二公主沿路辛苦,鄙人在府上备了宴席,咱们边吃边议! 唐绮随他而去,席上有留守城中的守备军中级将领们。 景军还被拦在飞霞关,两边交战正酣。 众将领各抒己见,说着军情,振抚使罗鸿夕呈上来一碟相思饼。 他说:相思相思,思念之情,望此战早日落幕,殿下凯旋归都。 罗鸿夕那双眼睛,而今想来,令唐绮不寒而栗。 他就在那大庭广众之下,眼瞧着唐绮吃了一块饼。 相思相思,迄今才知。 墙侧的细缝透过一丝风,画被抚动。 唐绮回过神,目中的伤怀形成海的浪潮。 相思豆难得,是宫中才有的点心。罗鸿夕出现在席上是知府邀来,我并无防备,是我疏忽,行军路上吃穿用度难以细查,军医一辩,也没辩出个所以然 那时为求稳定军心,她将中毒之事掩盖下来,暗中医治,并不敢声张。 正因如此,她才耽搁在鹭城,没能立时赶到飞霞关。 我欠了你一个真相,一条命。 奚国公主悄然远赴千里,前往唐国和亲。 婚期和来路,都是两国绝密,若无身在高位的人获悉,再使通天的手段外泄给景国,便不会有画上人之后的受俘。 那时唐绮太年轻了。 是她太年轻,才将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 她不曾料想到,宣贵妃要她的命! 她本猜测是周皇后,之前顺着周皇后去查,结果都是徒劳,推断无凭据,只能算作臆断,而后随日月消磨,此事沉入谷底。 直到前些时日。 前太子私兵案的前因后果呈现,她还在暗中揣度,前朝周氏只手遮天,暗中谋害过不少皇嗣,下毒戕害是惯用手断,万寿宴上宣贵妃险些中毒,便也是这个理,她想当然地认为,中宫才是三年前那场阴谋的背后大手。 竟都错了! 她深埋心底的悔意霎时翻涌,汇在又一滴泪里。 数万将士为国捐躯,画上人因她殒命。 时至今日她才知晓真相,一时怒火迸燃,艰难忍到大半夜。 此刻周遭静谧,她胸腔强烈的心跳在提醒,该是时候,报仇雪恨了。 烛火跳跃,香灰扑断。 她朝后退出半步,折臂一拜。 公主。这条命我很快便替你拿。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珠花 ◎难道我爱瞧娇气白嫩点的?◎ 谷允修返都后,在金玲乐坊摆了场席,这消息传进宫里,各宫都有了不少心思。 宣贵妃晨起梳头,宫人回完话,她手上一顿,青丝被木梳上的倒刺生生扯断好几根。 嘶 老嬷嬷布膳的手跟着一顿,侧头疼惜道:娘娘,还是等老奴来。 宣贵妃搁下梳子,从铜镜里盯着宫人:二公主昨个儿也去了? 宫人头埋得低,不敢看她,答说:去了,喝了不少,没见着醉意,说是今日北大营有巡防演习,早在戌时便回了府。 宣贵妃心里疑云横生,手指挥动两下子,遣宫人先走。 老嬷嬷走近,从妆桌上拾起木梳,低头看上面的刺,道:这把不成了,老奴给娘娘再换一把。 宣贵妃无声点着头,脸色瞧着不大好。 老嬷嬷在妆桌抽屉中取了新的梳子,为宣贵妃梳发。 娘娘在想什么?二公主自小同锦衣卫有些交情在的,去吃酒玩乐,是寻常事了。 宣贵妃蹙眉道:谷允修是官家身边红人,本宫不敢沾手,他去北地巡查粮道,若事没办好,怎会回来如此快,本宫担心这里。 老嬷嬷手上动作仔细而缓慢,宽慰她道:娘娘放心,多年都未出什么岔子,谷允修若真查到什么,官家昨日就该宣大理寺,这不是没动静么。 所以他请二公主吃酒,才叫人不安,他若真查到路家,本宫就得做两手准备。宣贵妃沉思几个瞬息,急道:不成。你去松儿那里问问他姐夫的消息,再将本宫那套最喜爱的珠花步摇翻找出来,给忠义侯府送去。 老嬷嬷恭顺道:老奴这就去办。 说罢,她转身出去,唤了两个宫女进来伺候宣贵妃用膳。 宣贵妃坐到桌前,筷子拿起来又搁下,复又再拿起,手却抖得不成样子了。 马上就是中秋,周家经万寿宴栽个大跟头,中宫潜心礼佛,静待这些日,只怕将要有动作,宣贵妃不畏谷允修查到路家把柄,毕竟中间还隔着个远北侯呢,若真出事,谁也跑不掉。 而自万寿宴后,唐峻任兵部尚书起,上下要职渐渐都调换了他的亲信,寒门插不进去,朝中文武官员有朝他归拢的趋势,这风头若压不下,要成为祸患。 她所怕的是,唐绮掌着御林军,同唐峻联起手来,若再得锦衣卫暗中相助,那她亦儿的东宫之位,就岌岌可危了。 四面都是劲敌,她如何不慌? 而另一边。 坤宁宫的宫人们面上无不是沾沾自喜,皆因早起时司礼监太监来传了官家的口谕,说皇后娘娘整日不出坤宁宫宫门怕给闷坏了,亲自指了她操持中秋小宴。 每年中秋小宴都是二十四衙门办,宴上只请几位一品大员携自家后辈,皇帝看个热闹,会于端门登天楼同重臣和宫妃皇嗣们赏月,之后看罢火树银花,再散席。 周皇后捏着曹大德亲自送来的册子,将席上诸事细细过了一遍,端身盘起佛珠,她说:有公公督促着,倒为本宫省去不少事,公公辛劳了。 曹大德猫腰道:都是应当办好的差,奴婢谢过娘娘抬爱。 周皇后向来庄重,此时也和颜悦色,朝后一招手道:平翠。 管事姑姑平翠迈起小步,打眼瞧过寝殿外,才将一方包裹着物件儿的绸帕塞到曹大德手里,曹大德不敢推拒,笑得谄媚地接下。 多谢娘娘。官家近日胃口好,娘娘若没了别的吩咐,奴婢这就先回去伺候了。 周皇后点点头,示意平翠:去送公公。 平翠将这胖身胖脑的大太监送至坤宁宫宫门口,听他笑说:姑姑留步。 待人走了,她脸上的笑消得无影无踪。 不就是个秉笔太监,还真叫他给装上了。 她回到寝殿中,见周皇后已靠在了塌边,正听一个宫女说锦衣卫指挥使请人吃酒的事儿。 那宫女背书般背完,平翠便过去给皇后捏腿。 周皇后说:行了。小喜,你阿兄是不是擅养马? 宫女闻言眼睛亮了亮:是!阿兄自小睡马棚,最擅养马! 周皇后点头道:御马司正好有空缺,本宫记下了,你先退下吧。 宫女喜滋滋走了,平翠的手在周皇后大腿上轻重适中地揉按。 娘娘,给她家兄留这肥差是? 之后本宫有所用。周皇后转过头:此事先不提,眼下要紧的是二公主想作甚,谷允修在金玲乐坊请吃酒,席上除却二公主,其它都是些真混子。 平翠道:熙和宫让解家公子跟去御林军营地探清虚实,她比咱们要更急。 周皇后手里的佛珠转了转,思忖道:唐峻这孩子,本宫养他多年,他倒是学会了拉拢。唐绮虽说中毒日久,不知哪日就该命赴黄泉,但她眼下握着御林军,唐峻得她扶持,就是如虎添翼。熙和宫那位是该急,中秋宴,断看忠义侯如何抉择了。 提及忠义侯,平翠便问:娘娘觉得,他会上哪条船? 周皇后目光深沉:本宫猜不出,你如何想?但依线人所述,他更像是要选罗家。 平翠静声片刻,摇头道:不一定的。活阎罗嗜杀只是个莽夫罢了,但那于六可精通纵横之术,荀家后辈没少将心血覆在她身上,当年若非探子回来慢她一步,忠义侯哪里还能后继有人?娘娘且再看看。 周皇后侧回首,看向平翠的目光更温柔了些。 - 午时国子监放课,燕姒一归府,便有宫中人来,前院正在接见,她跨入正堂,上次在熙和宫见过的大宫女便朝她一礼。 姑娘,娘娘差奴婢来给您送赏赐,这是她心爱之物。 旁侧宫女随即上前,将三个匣子呈给燕姒。 燕姒一一看了,欠身做礼:臣女谢过娘娘美意,但臣女无功,何敢贪赏? 大宫女眉头顿皱,愣了愣才道:之前姑娘送的香囊,娘娘很是喜欢,这才给了赏赐,娘娘还让奴婢来跟姑娘讨个配香的方子。 燕姒不好再拒,从容应下道:那请稍待。 清玉院还离着一段路,燕姒招来女使,要用老侯爷书房的笔墨纸砚,等东西拿了过来,她便坐在正堂写了满满两张制香的方子,皆是日前宣贵妃夸赞过的。 待墨迹干了,又令泯静拿些碎银,一并交到大宫女手里,笑着道:姐姐路上辛苦,小小酬谢不成敬意。 大宫女露出喜色,收下谢了她,又接着道:中秋将至,娘娘说女儿家该好好打扮一番,里头的珠花步摇,姑娘正用得上呢。 燕姒意会下来,扭头瞧一眼外头的太阳,说:日头正晒,姐姐不如留下吃盏茶再走。 大宫女微笑婉拒,说宫中事多,宣贵妃还等她回去复命。 燕姒目送这行人出府,回身之时,一张脸疏淡下来。 泯静瞧被搁在桌上的全套珠花,扁嘴说:这是赶鸭子上架呢? 可不么。燕姒冷眼道:偏还真就得上。 泯静心有不甘,正想小声嘟囔几句,燕姒拍她的肩,脸色有了缓和,说:好啦,饿死啦,东西拿上,回清玉院用饭。 一听用饭,泯静也重展笑颜:好,咱们先回去用饭。 她一人端不下三个匣子,请了前院两个女使帮着拿。这两个女使送她们主仆二人至院门口,将手中物转托给清玉院的人,欲转身要走,看见门口的银甲军,忍不住慢下脚步,小声调笑了两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泯静将这些看在眼里,也跟着去瞅左侧那个生得高大威猛的银甲军,瞅了一眼,心道怪不得。 走什么神呢?燕姒在旁边问。 泯静耳根红起来:门口的银甲军换了新面孔,姑娘没瞧见么?左侧那人,模样还挺好。 说起模样好,燕姒脑中蓦地闪出一张脸。 这脸叫她自己吓一跳,不对啊。 哪里都不对! 她停下往院中走的脚步,倒退回到院门口,盯着左侧银甲军仔细看,这银甲军不明所以,侧身过来朝燕姒抱拳,单膝砰的一下着地。 小主子有何吩咐? 此人说话的声音浑厚,毫不拖泥带水的行礼动作,透着一股子豪气干云,他肩宽背直,一张脸轮廓十分硬朗,鼻梁挺拔,嘴唇厚薄适中,在儿郎里头,的确算是好模样。 但他带刀而不握扇,披甲而不着裙,目光刚毅而不深邃。 燕姒看来看去,始终心止如水,而后摇头叹了一息。 第93章 难道我爱瞧娇气白嫩点的? 临近傍晚时,唐绮才回到公主府。 进了院子二话不说,先叫百灵:去备洗澡水,这一身汗黏糊死我了。 几个女使在旁边轻轻地笑。 百灵扫她们一眼,合手欠身:奴婢早已帮殿下备好了。 她家主子娇贵,素日里衣不沾尘最爱干净,掌了这御林军,又同三年前一般吃了苦,她心疼,万事都备得仔细。 唐绮径直往澡房走,青跃单手撑着廊子翻过来跟上。 殿下,熙和宫给忠义侯府送东西了。 唐绮边走边问:又送的什么? 青跃努嘴:珠花步摇,估摸中秋宴上您就能看到了。 唐绮走在道中间,脚步一顿,转身改道后院。 青跃:您不是要沐浴? 唐绮说:找白屿!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83章 中秋 ◎殿下?◎ 十五的月很亮,银盘高悬于深蓝夜空,皎皎月华洒下来,将魁梧登天楼照得连瓦当云纹都可分辨清楚。 未到吉时,仪仗队伍拱护成排,赴宴的重臣和家中小辈都立在千步道上,燕姒站在于延霆身侧,自端门下抬头往南边瞧了瞧。 爷爷,这楼好高啊,阁老们爬上去岂不是很累? 于延霆往另一侧指:你看那边。 登天楼东边,有一条辨不清是何材质浇筑而成的长道倾斜直下,下设亭台,亭台和高楼相对呼应,长道上临空浮有钢索,不知是何作用。 于延霆解释道:前朝工部一位大师造了这缆房,跟水风车是同个道理,上头的人拉,下头的人拽,哪里还用人徒步去登高,这缆房,陛下和阁老们都能坐。 话音未落,燕姒便见那边已有锦衣卫过去候着了。 皇城两侧的高墙上,有许多耸动的人头,在忙着搬什么物什,估摸是来之前于红英提到过的烟火。 她正看得兴致盎然呢,身后有内宦过来禀说:侯爷,官家传话,让您先行登楼,仪仗队后方设了席,官家让公子姑娘们去那边同各宫娘娘们赏菊玩乐。 燕姒个子矮,入端门之后,被静立的仪仗队伍密密实实挡住视线,故而才没瞧见,这会儿仪仗队伍散开了,她回过身,便见平坦大道上摆做花型的巨大金黄花阵。 猛一眼瞧过去,灿烂夺目,明黄惹眼。 在那金碧辉煌的华丽之中,又零星陈设桌席,是让贵子贵女们,陪同宫妃们用饭。 别的内宦已过去跟其它大臣们交涉了,楚畅在人群中挽着罗兆松的胳膊,隔空跟燕姒挥起手。 于延霆隔着数步路见着,笑得像个弥勒佛,他说:你去罢,记得莫要贪杯,一会儿赏完菊,也要登楼来吃月饼。 燕姒欠身朝于延霆行了礼,便快步往楚畅那里走去。 她走得快,头上的珠花步摇晃晃悠悠,侧面突然闪出个人,侵占了她所有视野。 阿姒。唐绮逆着皎月清辉,一张脸笑得极是温柔,你急什么? 燕姒险险顿住脚,还没站稳,上半身往前歪,唐绮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膀,弯着眼睛低头看她。 左右都是人,燕姒觉得面上微燥,忙去拨开她的手,匆匆一礼。 不急,畅姐姐在前头等我。 唐绮长身高挑,她挡下燕姒的去路,自然很快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她倒从容,那嘴角都不曾下去,低下头对燕姒说:不急就走慢些,当心踩到裙摆。 菊花巨阵那边,各宫娘娘已入席。 无人不知这忠义侯府的于姑娘,有三殿下倾慕,又有宣贵妃青睐,今日老侯爷在场,保不齐就要定下婚事。 但是 也无人不知这二公主,三年前求娶奚国和亲公主,射杀自己的未婚妻后,公主府中馈空置至今,她在外头玩乐寻的都是女娇娥伺候,实打实地好女色。 那边猜测心思纵起,这边唐绮一抬手,却是将燕姒发髻上的珠花步摇摘下,握到了手里。 燕姒目中惊变,望着她道:殿下? 唐绮弯腰,贴着燕姒耳朵道:你做不了主,择不了路,本殿帮你,以报你那一把之恩。 燕姒大脑轰地麻了。 不远处,不光罗兆松和楚畅立住脚,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家的二位公子、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家的二位嫡女,以及工部尚书家的后辈小夫妻,全都齐刷刷望向这边。 是以,他们便和来往忙碌的宫女内宦们一般,都看到了唐绮从大袖中拿出一只白玉飞燕钗,而后目光饱含温情地、动作极具温柔地,别进了于家姑娘的黑发里。 不仅燕姒愣住,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无不惊诧,无不震愕,无不疑惑不已。 二公主在做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举措为何如此暧昧! 她们又是何时有了这般牵扯的? 当众人心中疑惑堆叠成大山,震愕之感如滔滔陵江水滚滚长流,惊诧之意如千军万马汹汹奔腾,却见千步道上,二公主稳如老松,定如磐石。 她笑意宠溺地道:走吧。 话罢,金尊玉贵的二公主侧过身,展开折扇遮住于家姑娘的羞怯,同其并肩相行。 燕姒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一颗心扑通扑通,像那里头揣的是小兔子,活蹦乱跳个不停。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挪动脚的。 待回过神来之时,她已经坐在了唐绮旁边,两张席之间满是金菊馥郁香气在悠然浮动。 什么意思呢? 唐绮这是什么意思? 她琢磨不出,隐隐有些许猜测,但不敢尽信,神思乱飞之间,一张脸在月色下红了个透。 隔着好几*条蜿蜒舒展的花道,宣贵妃的脸色则已难堪至极。 她拉过身旁大宫女,与其低语道:去问问三殿下,他还要同那楚家的女子闲聊多久?还不叫他赶紧坐到于家姑娘身边。 而另一边,周皇后淡定地吃茶,对唐绮的举措丝毫不意外,只用眼角余光瞄着宣贵妃吃了瘪,她不将唐绮放在眼里,自然乐见所闻,心头畅快得不行。 大宫女快步去寻唐亦,绕过花道,终于到了三殿下身旁。 她垂头便道:殿下,娘娘让奴婢来催,说让您到于家姑娘那边去入席呢。 唐亦早就想走了。 他不能失风度,跟前的女子,乃是户部尚书家捧在手心养大的嫡女。 这女子挡开了大宫女,正状似委屈地看着自己。 他勉力沉住气道:本殿很快就过去,你先退下吧。 听到此话,大宫女只好告退。 待其走远了,唐亦才回身去问:可心姑娘方才问的是? 是要问,殿下那之前写的那首七言,可心仰慕许久,其中有两处尚不解其意。 楚可心生得似芙蓉出水,说话声珠圆玉润,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秋波暗送,而唐亦却只顾着他的诗文。 他年且尚轻,又通书明理,不仅习得一手好字,吟诗作赋也是信手拈来,这都是他心中自豪的事儿。 楚可心一提,他便口若悬河地开始讲了,全然不察楚可心一直含情脉脉看着他,心中欢喜得简直忘乎所以。 二人在这边耽搁一阵,楚可心再用眼角余光瞟忠义侯府的于姑娘那边,左侧席位坐了二公主唐绮,右侧也已有刑部的连小公子占了座,她嘴角稍弯,待唐亦说完,又装作自己听得认真,跟着唐亦往那边瞧。 哎,那边没有空席了,殿下随可心就坐这边吧? 她仰慕唐亦已有许久,但楚谦之夫妇不敢轻易将她许人,而今到了碧玉年华,婚事便成了头等大事。 连楚畅都嫁了平昌伯之子,前些日子楚可心听到那于家姑娘进熙和宫,适才坐不住,想了法子,买了消息,今夜早早等在道上拦到了唐亦。 唐亦并不知楚可心的这些小心思。 眼见着于妹妹左右都已有了人,他皱眉叹了一息,低头一想又觉无妨,反正晚些时候登楼去赏月,他母妃便会请父皇为他赐婚。 那走吧。 众人入席后,皇后便唤宫人开宴。 今夜席上有秋菊插瓶,琉璃盏里的点心上都印了菊样,是图个趣。 唐绮伸指随意拣起其中一块,酥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她用一小口,直接连盏子一并端起来,转而放置在燕姒桌上。 阿姒你尝,这个不错。 燕姒被这句大庭广众之下的阿姒又给震懵了。 她吞着口水,直愣愣地盯着酥糕,而除了唐绮递来的这一份,她手边正巧就摆着一模一样的另一份,一碟酥糕里有四块,此刻每一块都仿佛活了过来,和她一样正满头冒疑问。 第94章 又不是没有? 偏偏这位递来酥糕的二公主殿下唐绮奇女子,丝毫不觉此事有何不对,反而摆了摆自己的长腿。 在折腾一番,发现桌子太矮搁置不下这双腿后,她机智地择选放弃,索性将腿伸到燕姒这边,手臂往腿上肆意一搭,倾身望向燕姒。 不喜欢么?这个很甜的,我帮你先尝过了呢。 燕姒: 算了,还是吃吧。 她拿了筷,夹起酥饼,放到嘴边,捏帕子的手掩住口,张嘴咬掉一块,而后双眼闪烁,搁下筷子扭头道:真的很甜! 二人目光揉在一处,说不尽的缱绻旖旎。 两旁正为她们斟酒的宫女见了,纷纷手上一抖,全然不理解这二位在做什么,一个敢给,一个敢吃。 公主殿下递来的酥糕,于姑娘不是本就有? 总觉气氛诡异中透着古怪,古怪中透着暧昧,暧昧中还有点 这时原本端坐燕姒右侧的连易,忽然插了一句话来,他说:殿下和于姑娘可要去玩投壶?中宫娘娘拿了夜明珠做彩头。 唐绮手托起下巴,扇子慢慢摇着,目光却不肯从燕姒脸上移开半瞬,嘴里则吐了两个字:不爱去。 千步道上的宫灯并那高空圆月,将席间照得明亮。 燕姒被唐绮盯得别扭,举目往花阵中望过去。 宫人们拿了投壶的器物来,罗兆松和大殿下正在比试,大殿下一掷双耳,引起大片喝彩,而皇后身边的管事姑姑手中端着彩头夜明珠,硕大的珠子只瞧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燕姒见投壶有趣,又想要那颗夜明珠,下意识轻叹一声道:可惜我不会投壶。 左右二人都听见了她叹气。 连易还未说话,唐绮忽然起身,腰际悬挂的香囊轻晃。 燕姒侧头,视线正好见到那香囊,便听唐绮道:等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争抢 ◎燕姒以为,她还能忍的。◎ 登天楼上。 成兴帝和诸位重臣举杯,敬佳节新至,也敬盛世安稳。 他咳疾不愈,入秋后易龙体不适,愈发消瘦的模样看着总叫人觉得羸弱,曹大德怕烈酒伤肺灼胃,不敢他多吃,一杯下去,便小声提醒:万岁爷 成兴帝抚掌笑道:今日朕高兴,再吃一杯无妨。 曹大德遂不再阻拦。 柳阁老年迈,素来不饮酒,成兴帝特允她以茶为代,几位尚书们举杯敬她,她便喝着茶,笑着与之寒暄,另一侧的忠义侯专心抱着瓜吃,对他们的闲聊似乎不感兴趣。 逢上中秋,这场小宴只为欢聚,诸臣便心照不宣地不议国事,只话些家长里短,说些小辈间的趣闻。 工部尚书的儿媳刚有身孕,人逢喜事可谓是满面春风,众人遂举杯向他道贺,他连连吃了好几杯,有些招架不住了,就笑问起平昌伯新媳。 平昌伯位列内阁大学士之一,如今虽为虚职,但因书香门第出身,又出了宣贵妃这么一位专宠娘娘,朝臣都礼待他三分。 他吃了酒,胆子也放得大了,脸红着说道:不急不急,这才新婚不久,大殿下成婚已逾两载,陛下都不急抱孙呢! 此话一出,几位尚书和阁老们纷纷收敛起笑意,户部尚书因同他家缔结了两姓之好,不由得拢拳咳嗽两声。 平昌伯这才觉出不妥,忙给自己倒了个满杯,朝成兴帝赔罪道:微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成兴帝正因他的话在出神呢,转瞬笑起来,说:罗爱卿自罚一杯,不过倒是提醒了朕,该催催峻儿了哈哈哈! 席间氛围稍松,在楼门观望千步道的小内宦迈着碎步过来,禀说:世家子女们在玩投壶,正逢兴处。 成兴帝大手一挥,招曹大德扶他起来,他道:诸位爱卿可随朕往楼门一观。 众臣起身拱手,齐道:遵陛下谕。 忠义侯嘴里的瓜还没咽完,跟忙起来了,含糊不清地念出这句,成兴帝便移步先行。 楼门外风盛,孤月清高。 成兴帝携众臣到了楼外廊子上,迎风俯瞰千步道花阵。 宫妃席在阵首,前侧平地原是空旷,做了投壶场地,此刻人群耸动,宫女太监们都挤在外围凑热闹。 小内宦为成兴帝解释道:皇后娘娘给了彩头夜明珠,眼下是二公主与大殿下竞技。 成兴帝压袖朝下指了指说:你们看,朕这个女儿,掌了御林军,还忍不住玩乐的兴致,今后还要托诸位帮朕好好规劝才是。 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他嘴上说唐绮贪玩儿,脸上却已笑得乐不可支,他偏疼女儿,无人不晓,这些时日各党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屁用都没有,规劝个什么? 众臣配合着他笑,各怀心思不好袒露。 反正这大殿下和二公主都正蒙圣宠,谁输谁赢皆不重要。 下面突然爆发喝彩声,成兴帝伸长下巴去看,招着曹大德问:是谁赢了? 曹大德仔细去辩,见皇后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将一颗微亮白珠呈到了唐绮跟前,便答说:是二公主殿下。 成兴帝哈哈大笑道:论投壶射箭,峻儿还是要略逊阿绮一筹,他这个当大哥的,输得不冤! 左右重臣平日不爱拍马屁,这会子也很捧场地睁眼瞎吹起来。 礼部尚书道:二公主巾帼不让须眉! 刑部尚书道:确实,确实。 工部尚书道:由小见大,御林军有她统领,陛下可高枕无忧! 楚谦之道:正是正是。 吏部尚书也道:二公主贵为帝姬定不会负陛下厚望! 柳阁老: 一面心道,这几位,还真能吹。 另一面又沾沾自喜,当然了,这可是她的爱徒! 平昌伯未曾说话,姜国公皮笑肉不笑,投壶的胜负已出,这二人都以为该转身返席了,成兴帝却未动,指着下面,问曹大德:她做什么呢? 众人跟着成兴帝视线往下瞧。 秋风摇曳金菊千百盏,宫灯圆月映照千步道。 二公主殿下手持得来的彩头,大步流星朝花阵中走过去,将那硕大一颗夜明珠,直接就塞到了于家姑娘的手里,她低头似同于家姑娘说了句什么,楼上楼下,压根儿听不见。 平昌伯面上掠过惊讶,忠义侯惯常憨笑。 楚谦之平淡地送来了句:二公主同三殿下一般之前在国子监听学么,照顾侯爷家的小妹些,不足为奇。 成兴帝慈祥笑道:同亦儿站在一处的那是谁?这般远也能瞧见端庄得宜。 下边的消息自然有人传上来,小内宦答道:是楚尚书的嫡千金,可心姑娘。 楚谦之心头霎时一紧,这丫头,还是没将父母的劝听进去!楚家已得了平昌伯为亲家,若再同三殿下牵扯不清的话,只怕皇帝要与他生出嫌隙! 他侧头瞄过去,成兴帝却似乎毫不在意地道:好名字!一会儿上来吃月饼,容朕好好瞧瞧。 其它大臣各有揣度,但终究没有再表露出个什么,个个精得很,还要观望后续,只听楚谦之道:陛下抬举她了,在家养得有些骄纵,臣还需好好管教。 成兴帝拉起楚谦之的手腕,转过身,往楼里走,边走边道:唐国的女儿,就是要她娇!依朕看来,好着呢! 众臣附和说笑,随成兴帝回了席。 待晚膳过后,宫人撤下桌上餐盘筷子,改奉上瓜果和印有平安二字的月饼,下边的锦衣卫护送千步道上的宫妃皇嗣和贵子贵女,一道登楼。 燕姒放慢脚步,想走在队伍末尾,唐绮侧头,悄声对她说:阿姒不怕,晚些时候见机行事。 方才唐绮将夜明珠给她,她便知晓了。 唐绮今日所作所为,是要替她搅黄宣贵妃的如意算盘。 临出府前,于红英已交代过,叫她见机行事,若实在惧怕天家威严,还有忠义侯能为她抵挡。 她身处忠义侯府,行事大多不由自己,既然于红英和于延霆都没那个让她嫁唐亦的心思,她其实早便不惧,此时唐绮挺身而出,倒是叫她没想到。 殿下,您不该插手。 唐绮独掌御林军大权,有了巡防皇城的要责,手头的兵也成将来助力,正该是罗党和中宫都要提防她的时候。 燕姒以为,她还能忍的。 唐绮却笑颜如花道:我不插手,难道还将你拱手让人不成? 燕姒侧目看她,而后莞尔一笑。 明明以为看懂了她些,此刻仿佛又猜不透了,二公主心思实在诡谲。 第95章 亥时初至,外头月色大好。 等一干人等全上了登天楼,入席后,成兴帝便叫他们吃月饼,此时众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按席位分布,唐亦的左侧是二姐,右侧便是燕姒。 他先前被楚可心拦住去路,没瞧到燕姒,此时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立即道:于妹妹,今日的发钗瞧着甚为好看,很是衬你。 燕姒想到唐绮亲手为她簪的这只发钗,耳根微烫,点头说道:三殿下谬赞。 另一侧,宣贵妃见两个孩子凑作堆,燕姒发间簪的却是唐绮今日送的钗,心里急切,立时挨到成兴帝跟前,亲昵地握他的手。 陛下,既然今日佳节,正好老侯爷也在,亦儿倾慕于家姑娘已久,不如就 成兴帝朝席间望,指着燕姒问:你这只钗是刚得的? 燕姒正要起身行礼,唐绮已先抢一步答道:父皇,儿臣送于妹妹的,要讨她的欢喜不易啊。 成兴帝挑眉问:哦?这怎么说? 唐亦在桌下悄然握拳,一时插不上话,宣贵妃被成兴帝这一打断,只好往下听。 唐绮双眸里都含着宠溺,温声道:于妹妹回椋都不久,儿臣送她冰酪她不喜没吃,又送她手风箱,害她病了两三日,心中愧疚难安,想她爱燕,这才赶着中秋,亲自打磨了这只钗来赠。 席上众人缄默,燕姒又是一惊。 她什么时候爱燕子了? 成兴帝接着就提出疑惑道:于丫头,可是如此啊? 燕姒顺坡下驴扯出个笑:回陛下的话,臣女的确喜爱燕子。 反正是随机应变,先将宣贵妃堵回去再说。 成兴帝又道:看来不仅是亦儿,连阿绮也疼于丫头得紧,这可叫朕为难了。 唐绮道:父皇不必为难,儿臣疼于妹妹是应当的,得了她亲手配制的香囊岂有不回礼的道理?如此便不失皇族礼度。 这话捏得恰到好处,席间众人都要以为这二人私下互有往来,唐绮当众回礼也不失体面,她要争于家姑娘,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刑部尚书观摩着唐绮这番言行,暗中替大殿下唐峻庆幸。 抢吧抢吧! 若唐绮再续弦娶妻室,不怕她不全心全意帮衬唐峻夺得东宫之位。 宣贵妃两眼一抹黑,气得不行,还真就叫她给猜准了! 唐绮和唐峻想必已暗中结盟,忠义侯手中大权干系三方诸侯天下兵马,她决不能让,虽心切,却摇着成兴帝手娇声道:陛下,亦儿可从未求过您什么,况且老侯爷终于后继有人,您总不能 总不能把人指给唐绮,又叫忠义侯府断子绝孙。 成兴帝细细听完,摸着宣贵妃的手说:爱妃莫急,这事儿还得问过于侯不是?于爱卿? 于延霆手里的饼子才啃一半,愣愣地抬头:啊?说我孙女儿吗?听她的都依她。 燕姒: 说好的您帮我挡???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动心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席上众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燕姒头皮发麻,脑中飞速思索,要怎样推诿才不会直接得罪宣贵妃。 成兴帝见她愣神,微笑道:丫头,大胆说,朕的儿子女儿可都表过态了,你心向谁? 宣贵妃见状,捏成兴帝的手,婉转道:陛下女儿家多羞怯,她哪好自己说呢。 总要选一个。成兴帝拿了块月饼,送到宣贵妃嘴巴边上,爱妃就容她自己做主吧,于家满门忠孝,这点荣恩还是受得起的。 宣贵妃被成兴帝递的月饼堵上了嘴,接到手里后没吃,人则朝燕姒看了过来。 燕姒左思右想,站起身,抬脚走到中间,掀裙跪拜。 她朝帝后和贵妃那行大礼,曹大德在后边要来拦,成兴帝摇摇头,示意曹大德不用扶。 今日这场中秋小宴,中宫列席,重臣皆在,宣贵妃要将燕姒和唐亦的婚事推到台面上,并为此很下过了一番功夫,燕姒若择唐绮,那宣贵妃的脸面就丢尽了。 皇家颜面不容半点亵渎。 燕姒拜下去,额头枕在手上,心道既然连成兴帝都把难题抛给她,她便灵台清明,顿悟要害。 席上众人望着她,她再起身跪直,眨动双睫,看似无比真诚地娓娓道来。 陛下容禀,臣女流落民间十七载有余,回椋都认祖归宗距今连一年都不到,爷爷年迈,膝下只剩姑母作伴,且陛下和诸位大臣们都知晓的,臣女姑母为保家国,双腿尽废,行事多有不便,此时 她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席上老臣多有动容,中宫皇后露出慈爱的神情,宣贵妃面上也有疼惜,成兴帝听了,先前的笑意淡下去,脸色颇见凝重。 这时,她顿了顿,接着又道:此时正是臣女在爷爷和姑母膝前尽孝的时候,老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臣女承蒙两位殿下厚爱,无功无德不敢托大,还望陛下厚德,顾惜成全,暂先不为臣女议亲。 话音一落,她便匍匐下去,再做了一拜。 成兴帝合手不语,稳坐旁侧的周皇后便出言提醒道:陛下,于家姑娘这份孝心很是难得,估摸着侯爷和她的姑母,心中也多有不舍,不若就遂了她的愿罢。 虽然不能立即成亲,但把婚事定下来也可。 宣贵妃心里盘算好了,正要开口,成兴帝却道:皇后所言甚是,朕准了,先不议你的亲,曹大德。 曹大德在旁边候了半天,总算等来了表现的时机,他笑眯眯地上前,伸手去搀扶燕姒,说:姑娘快快请起,陛下恩准了。 燕姒被扶了起来,坐回席上摸手帕擦方才憋出来的眼泪时,看到于延霆还在埋头啃饼子。 唐绮从旁小声朝她道:还没谢恩。 燕姒回神,端起桌案上的酒,朝成兴帝道:臣女谢过陛下体谅。 成兴帝摆手微笑说:无妨,今日正逢佳节,你不必过于拘礼。 这下子,哪怕宣贵妃再有心去提,也不好改了皇帝的意思,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权夺势,便被燕姒三言两语,给悄然地化解。 登天楼席散时,众臣携子女各自归府。 临走前,唐绮跟到端门下,悄悄在后面拽燕姒的衣袖。 燕姒还没意会过来,便觉手中被塞了个纸团,她不动声色藏进袖袋,于延霆就在前头喊她:姒儿!回府了!你姑母还等着呢。 - 宣贵妃一回到熙和宫寝殿,找不到地方撒气,抬手打翻早上插好的桂枝,月白瓷瓶坠下去摔了个粉碎。 老嬷嬷站在旁边,柔声劝说:娘娘息怒。 叫本宫如何忍得下去!宣贵妃眼眶赤红,她本该在坤宁宫静思己过!今日不仅出来搅风弄雨,竟还活生生坏了我儿好事!还有唐绮,呵!当年夕儿怎没 老嬷嬷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急道:娘娘!说不得!千万千万说不得啊! 外间忽来脚步声,宣贵妃转过头,成兴帝已跨步入内。 他面露疑惑道:什么说不得? 宣贵妃马上又扭过头,装作拭了泪,背身不语,心道这外头的人都是死了吗?竟然不通报,险些出大事!她手脚都吓软了。 成兴帝走到她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还生气呢? 老嬷嬷很有眼色地拜了拜,起身退了出去。 殿中寂静,宣贵妃在红烛暖光中耸动着肩膀。 成兴帝哄她说:不就是亦儿到了年岁,该成亲了么?没有赐婚值得你哭一场? 宣贵妃还真就娇滴滴哭了起来。 陛下,是不是不疼臣妾了?还是不疼亦儿?亦儿他如何刻苦,品性也善,臣妾这个当娘的,能不替他心急么? 成兴帝抚着宣贵妃的背,柔声道:爱妃瞎说什么?朕怎舍得不疼你,又岂会不疼亦儿? 宣贵妃捏着帕子,哭诉道:陛下偏爱女儿,谁人不知呢?今日若是旁人要同亦儿争这门亲事,陛下怎会左右为难? 你也知晓朕是左右为难了。成兴帝道:朕宠爱你多年,连日几乎都宿在你宫中,你出身寒门,如今却荣登贵妃之位,除了皇后宝座朕没能给你,还有什么是你要朕不应的? 宣贵妃并非假意温柔之人,听成兴帝说到动情处,止了哭声靠到成兴帝怀里。 可是陛下,亦儿如今大了,早该给他择选枕榻之人了。 成兴帝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帮她擦拭脸上的泪,说:朕记着呢,今日你瞧到了么?楚谦之那嫡女,楚可心,品貌俱佳,在一众贵女里头出类拔萃,朕听说她思慕咱们亦儿许久,席上眼睛都没离开过亦儿,这事儿多好。 第96章 宣贵妃呆傻地睁大眼睛:她? 成兴帝说:爱妃你惊讶什么,你这个当娘的都不知晓?亦儿也不是非于家姑娘不可,眼下早早为他择一门亲事才是要紧,爱妃以为如何? 平昌伯爵府已和楚家结亲,唐亦讨不讨他家嫡女,根本就无关大局,她现在最想要的,是忠义侯手中的权柄。 可成兴帝明显不应。 成兴帝揽住她,轻声说: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朕便替亦儿去问楚尚书的意思,保准不耽误亦儿。爱妃,夜已深了,明日,还有早朝呢 宣贵妃一口气憋在心头不上不下,成兴帝却全然堵住了她的话。 - 侯府。 于延霆坐在灯下。 燕姒给于红英讲述今夜宴上发生的诸事,这次没带过唐绮,只漏掉了最后那个纸团。 于红英认真听完时,手里的月饼也正好吃完。 燕姒总结般道:便是如此了。 于红英抬眸,评说道:她干得好。 燕姒:哪里就好了? 于红英说:若没有她横插一手,宣贵妃提你和唐亦的婚事,皇帝不好犹豫再三,会直接将这难题丢给你,你若不是有空隙去缓和,一时间也想不出那通合乎情理的推脱之辞。 事实的确如此,但燕姒瞄了于延霆一眼,问说:临出府前姑母不是说了,叫我大着胆子去,爷爷会帮衬? 于延霆头也没抬,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于红英笑道:既是你的婚事,皇帝问你的意思,他总不好先就开口去婉拒,不然还给你练什么胆子呢? 燕姒勉为其难地跟着她笑,心里腹诽不已。 于延霆大约自己也想不出该如何说才是真的吧! 这会儿老侯爷又要去摸月饼,他席上就没有少吃,粉面做成的吃食,晚上吃多了并不易消化,燕姒抬手将他面前的琉璃盏先抢过来,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多谢爷爷和姑母为我练胆子。 于红英忍俊不禁,道:说说正事,中秋算是躲了过去,二公主和三殿下你心向谁? 燕姒盯着琉璃盏里的月饼,心说这事儿还能我说的算?可别再忽悠了吧。 全凭爷爷和姑母做主。 于红英点头道:你还算乖觉,那我便直说了。 燕姒道:姑母请讲。 于红英道:二公主现下手握御林军,她明目张胆剖白对你的爱慕之情,是在对宣贵妃及罗党寒门宣战呢。你的婚事关乎着天下兵马大权,各方都盯得紧,这一出不管她成与不成,都无疑在给宣贵妃拱火。她突然作出这番举动,以我推断无非两个因由。 燕姒问:哪两个因由? 于红英答说:要么是她已投了大殿下,娶你掌权还不用担心子嗣,大殿下能放心她辅佐。再或是她垂涎你美色,对你确然动了心。 于延霆没得饼吃,刚将茶喝到嘴里,闻言噗地全喷了出来。 燕姒:这第二个因由,听上去确实是有点离奇。 于红英睨了一眼燕姒头上的钗,道:她本就喜欢女子,并不离奇。你今日躲过中秋,且看来日这二公主又将如何求得这门亲事,不过以她受皇帝溺爱来看,宣贵妃已急得火烧眉毛。 燕姒抿唇笑着道:那我们,便隔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心动 ◎路家背后,到底会是谁?◎ 送走燕姒,于红英折回了书房。 于延霆还在原处发呆,他的眼睛里有泪花。 于红英瞥他一眼,难得恭敬地抬手对他拜了拜。 阿爹,陈年旧事,过了便散了,她尚年轻,前路好走。 于延霆握紧手,茶杯应声而碎。 他没顾忌茶水迸溅,任由鼻间酸涩,喉头震动道:散了?可我心有不甘!皇帝给什么荣恩?他变着法子要困住于家,与前朝太后有何区别?我不甘! 桌上烛已烧残,红泪堆满铁盏,于红英静听他诉说心事,望着残烛,依稀望尽他的大半生。 于延霆扔掉手中碎渣,如泣似恨咬紧后槽牙道:我的子女个个死在边塞,他们要么黄土埋骨,要么粉身碎骨,我都不怨!我唯一怨的,唯一怨的是 于红英垂首,视线落在自己废了多年的双腿上。 她知晓于延霆怨的是什么。 十多年前她五哥于颂携妻率军出征,病死得莫名其妙,在那之后她率军出征,伤腿后没能治好也是莫名其妙。 若真是家国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倒还罢了,偏是随姜家阻拦于姒认祖归宗,再到前太子私兵案翻案,周冲造反,皇嗣争夺于家贵女,这些事一桩桩前后接踵而来,教当年旧事成了扑所迷离的谜团。 于延霆心中症结在此,他是不想孙女嫁给皇嗣的,可他比谁都要身不由己。 两厢沉默了一会儿,于红英才宽慰他道:身为于家人,家族的兴衰和荣辱,肩上的责任,都是我们这些后辈应当承担的。是我应当,也是姒儿应当,皇帝身体既然大不如从前,眼下阿爹不宜忧思,有您在,于家才能闯出阻塞。 于延霆缓了缓,逐渐冷静了下来,他说:你瞧姒儿这个年岁,正该对情爱懵懂期许,她心中会择谁? 于红英叠起手,认真思索后道:不论她择谁,椋都外戚之势,必须连根拔起,不是她心中想去择谁,而是斗到最后谁能大获全胜。如此才能保她前路顺遂,以便于家脱离椋都有望。 于延霆倏然转头看向于红英,目光有些灼,他说:你教她封心断情,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于红英不语,于延霆自有衡量。 他记着宝贝孙女儿刚入府,怯生生地喊那句爷爷。 也记着入族谱仪式后,小姑娘像炸了毛的猫儿,那股子连自己的命都能作筹码的狠劲。 而他记得最多的,是这些日子那些明里暗里,这孩子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片刻后,他道:她来侯府这大半年,虽与我们都不算亲近,但孝心却时时存着,你便该看到,她骨子里是个重情义的,这么好的孩子,在外被逼得谨小慎微,在家还不能随心所欲,我实在是愧疚难安,挣扎在欲望中的人最可悲,我不想让她变成那般唯利是图的模样。 阿爹。于红英轻轻唤了一声,眼中的情绪被长睫掩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情义,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还不知,在椋都里,情义是最低廉的东西。这东西只能在心头掘座坟,好好埋个牢实,这样她才能安好。 于延霆长叹,沉默良久,才道:去歇息罢,我晓得了。 - 夜里秋风刮得凶。 唐绮回公主府之后,换了一身黑衫轻袍,自地道出来,衣袂飘飘地钻巷子,耗上一番功夫后,总算拐到城南一处深院。 侍卫赶紧迎上前,领她穿过风雅前庭,径直走到东边书房,唐绮挑起帘入内,见谷允修锦袍没有换,似回府便候着多时。 因着她来,谷允修蹬上鞋离开躺椅,忙不迭笑道:殿下!您不愧风月场上的老手,今夜宴上简直教谷某刮目相看大受震撼! 唐绮勾着一边唇,扬眉走近,一点小伎俩而已,刚巧能摆得上台面,咱们说好的事儿? 谷允修侧开身,腰刀刀柄指向高山流水屏风,正色道:殿下请随我来。 唐绮跟他一同绕到屏风后,眼前是三口大木箱,谷允修就着灯柱的光,弯腰将木箱盖子揭开。 全都在这里了。谷允修任拣一本账册子,递给唐绮,路家崛起不过五年,垄断通州粮田暗中拿下军粮买卖,之后三方诸侯但凡动兵,粮食要从通州港装船出发运往各地。 唐绮翻看起册子,脑里过着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剖析道:所以他们先斗跨宁家,因为在此之前,宁家独掌天下漕运,即便要合作,难免同人分一杯羹,还有走漏风声之险。 谷允修道:谷某不才,只知货船经鹭州、庆州、衍州,一路北上,中途能动手脚的码头数不胜数,挨个儿排查下来,废的可谓是九牛二虎之力。 唐绮翻看册子,越看心头越冷。 这路家将灯下黑玩得真顺溜,丝毫不顾边境将士要靠这些粮食填饱肚子去打仗,此事与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紧密相关,也与边城百姓的性命密不可分。 更令人胆寒的是,今夕能在远北军粮动手脚,明朝便能在东西两方动手脚,长此以往,唐国三军必要出大乱子! 第97章 路家背后,到底会是谁? 远北侯杜平沙,是前朝至今唯一以战*功封侯的女将,手中一杆平沙枪使得炉火纯青,唐绮年少时,她携诸将入都,还曾指点过唐绮的枪法,那时唐绮瞻仰她风姿,深谙杜家能在黄沙中杀出一片天地,她功不可没。 饶是这样英姿飒爽镇守远北的侯爵,也不得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可见行军打仗,粮草至关重要。 近年军粮数目对不上,她不吱声,这些粮会不会是拿去填了周家私兵的肚子?而地下钱庄的那些钱,又究竟落向了何处?周家不缺钱,皇后至今还把着国库财权,缺钱的是宣贵妃一党和寒门世家才对。 可周罗两家暗斗这么多年,绝不会联起手来,还有最让她生疑的一个地方,忠义侯府那只小狐狸,之前为何会在黑市出现,难道此事,和于家还有关联?唐绮一时理不出头绪,只觉满头乱麻。 殿下? 谷允修突然出声,打断了唐绮的出神。 唐绮略感抱歉地笑道:老谷,辛苦你了。东西有点多,晚个时辰,我差人来搬走,你可高枕了。 谷允修颔首,伸手将唐绮往外引,到了书房门口,他在后面抱拳,朝唐绮行礼道:殿下。 唐绮顿住脚侧头,眉间略动:嗯? 谷允修神情已见肃然,他恭敬道:谷某无妻无子,父亲已逝,庆州合阳家中仅有老母得小妹夫妇照料,今夜便将身家性命,全托付于殿下了。 唐绮的薄衫被灌来的风掀得起起伏伏,她侧颜沁在月光里,淡淡看了谷允修一眼。 本殿自当全力以赴。 走出深院,暗里窜出个黑影。 唐绮跨步进巷,低声道:稍后你去寻白屿,带几个人,把这院里三口箱子搬回府上,切记避过耳目。 青跃眼珠打转道:今夜耳目都在咱们前后府门守着,殿下放心。 唐绮疾步道:还有一事,你这几日去办。路家在都中有人,不是罗家就是周家,将这三家所有直系旁系后辈,近七年里适宜婚配的,全给我捋出来。 青跃跟得紧,挠头说:人可怕有点多,殿下给我几日? 唐绮给他比了个数。 青跃摩拳擦掌狂点起头:保准不出纰漏! 这夜,唐绮等人将谷允修手里的实证搬回公主府,大半夜都没睡。 而另一边,忠义侯府的清玉院里,燕姒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手里握着皱巴巴的纸,上头是一幅画,画边上落有藏头尾的小诗,唐绮约她重阳钟山登高。 离重阳只剩一月不到。 这日该祭祖,孔太保无后,却竭力翻了前太子案,连带着帮荀家沉冤昭雪,她阿娘后在来信中,特意提及此事,望她铭记恩情。 故此钟山这一趟,她还真就是要去的。 可唐绮那边 燕姒的手指抚着宣纸,在画上轻轻摸索,白玉雨燕钗是唐绮亲手打磨的,连手风箱都是唐绮送的,唐绮早便知晓宣贵妃送了她珠花,还日日都派人跟着她。 真的同她姑母说的那般么? 唐绮对她动了心? 可一个人,为何会对另一个人动心呢?她们同窗的时日不多,唐绮见她的次数,还不如唐亦多,而除了这张脸,和她作为侯府贵女的身份,她想不通唐绮还能因何动心。 夜已很深了,依稀听到打更人敲梆子,像是三更。 那声音渐渐敲远,四下重归静谧。 可燕姒一直睡不着,她实在犯困了,合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唐绮今夜温柔眉眼,唐绮冶艳红唇,还有唐绮长身跨步,踏过明黄花阵朝她走来。 她记着唐绮那双如琢如磨的手,今夜不见蔻丹,干干净净地覆上她的,将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塞给她。 那时宫灯和圆月过于耀眼,以至于她有些看不清唐绮的绝色,只朦胧觉得,唐绮披星戴月的模样,着实风华绝代。 殿下未免也太好看了吧。 燕姒不禁这样想道,耳边似乎还有唐绮软语润朗,是那时为讨她欢心所说的。 阿姒,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可恶,心跳好快! 【作者有话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出自《论语卫灵公》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牵扯 ◎姑娘脸烫红了。◎ 重阳节前一日黄昏,公主府中规中矩递来了拜帖。 于延霆捏着帖子,在廊子下面来回踱步,寻思好一阵子,才将贴转手扔给女使,不冷不热道:给清玉院送去。 隔着一段距离,于红英听人报完此事,回身掩嘴笑。 花窗里头,荀娘子手捉紫毫,小楷抄得工整,察觉到投来的视线,停笔扬起下巴。 她问:有什么好事么? 于红英的目光在她恬静容颜上慢慢磨,答说:二公主看上姒儿了,你说她把得住咱们姑娘吗? 荀娘子微愣,将紫毫搁回笔托,尽量平心静气地道:我儿婚事是你们手中最大筹码,她嫁给谁,谁便要争回至高无上的权柄,能保于氏一族,还得放你们出椋都归辽东。二公主胆大,你叫我说,我有什么可说的,又不能替她择选。 于红英摇着轮椅往荀娘子的方向慢慢挪,眼里装着逗弄的意思,轻言慢语道:话是如此本没有错,可我们是一家人呀,本该相互帮衬不是?你是她阿娘嘛,她若真要嫁女子,你就不想教她通晓点人事? 外头落日金芒扎眼,荀娘子压低眼眸。 六小姐何苦来耍我呢?荀家冤屈已洗尽,您任找一个由头,也能将我塞回清玉院,相隔不过咫尺,却偏不放我走。我就是想教,您也不会肯的。 石阶之处有个小小的坎儿,轮椅行到此处便卡住了。 于红英抬起头,眼巴巴望着荀娘子。 荀兰,轮椅动不了了。 荀娘子起身,无可奈何地绕出书房。 她快步到于红英跟前,伸手来抬轮椅。 轮椅前端腾空了,于红英上半身往后倾,反手叩住荀娘子的手腕,手指贴在腕子内轻轻地剐蹭。 荀娘子面上波澜不惊,道:你每日都玩这些小把戏,究竟有何趣味? 于红英整个人逆在阴影里面,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睨着荀娘子耳根,静了一瞬,而后悄声说:荀兰,你脸红了。 荀娘子抽回手,不去管腕子上残留的余热,绕到轮椅后面,推于红英上坡,唇间只淡淡奉送出来两个字:晒的。 于红英偷笑得更欢,上了廊庑,捏着丝帕的手指一松。 荀兰,我帕子掉了。 轮椅停下来,荀娘子俯下身去捡地上的丝帕,她的脸颊就在于红英手指边不远,于红英隔空动了动指头,忍着没去碰。 荀娘子毫无所觉捡起帕子,推着轮椅往房中去。 于红英听着转动起来的轱辘声,说:你既然不教她,那我代劳了。 荀娘子叹气:随你。 等日头彻底落下去,荀娘子就该帮她洗漱,扶她上榻,陪她共枕。 于红英嘴角上扬,满心的喜悦难以言喻,她在荀娘子看不到的地方偷笑。 这样好的日子,怎么可能把人放走呢? 天渐渐黑了下来,清玉院的女使们在洒扫。 宁浩水拿着账来找自家姑娘,燕姒就坐在廊子上,双腿吊在外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晃。 姑娘,上月的用度我已理好了,您现在看么? 燕姒偏过头,见他越发斯文,一双眼睛就直勾勾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 怎么了?宁浩水问。 他长得很白净,跟在燕姒身边这大半年,吃穿用度不曾被苛待过,燕姒知他聪慧,听学惯常带他在身边,让他读诗书通事理,也学世家子的礼仪,盼将来他有所作为,如此这般养着养着,到也算养得没那么瘦弱可怜了。 此刻的宁浩水失了无枝可依受人欺凌的处境,身上带出些原本小少爷的娇气,分明也很好看,可燕姒盯了半天,依旧心静,毫无什么兴致,心道莫非应当放在一处比较? 没事。她摇摇头,笑着瞄了瞄宁浩水手里的账本,你做事仔细,我很放心,就不看了。明日重阳,国子监休课,正好闲来无事,你同我走一趟钟山吧。 宁浩水低头,看到燕姒手里的帖子,微微皱了眉。 是谁要见姑娘? 燕姒翻腿回身,站起来道:二公主。 宁浩水眉间的褶皱更深,他问:二公主又要做什么? 燕姒用帖子点了点他的肩,笑着道:我也得去了才知道呀。 第98章 二人正说着话,澄羽匆匆过来了。 姑娘,靶子已撤掉,菡萏院的主子没来,差人传话说您明日要早起出门,今日可歇一日。 燕姒点头往前走,柔声说:浩水回去歇着,澄羽跟我来。 身后两个少年同声应下,各自择了方向。 屋檐下刚挂起灯笼,随着细风轻晃,燕姒看到投在地上荡来荡去的灯笼影子,一颗心也开始跟着摇摆不定。 泯静去备洗漱的热水了,房门口只立着两个女使,进屋时,燕姒摆手让她们各自散去,周围便没了人。 那个燕姒转过身,垂着睫问:你的蛊养得如何了? 澄羽似有所悟,直接道:姑娘想要作何用途的蛊?我现在手里能用的,用之前姑娘用过的幻蛊两只,可夺人性命的血蛊两只,别的还没养好。 燕姒手拽着裙摆,有些难为情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对澄羽有所提防,连素日出门也鲜少带着,若说宁浩水是她悉心栽培的身边人,那么同为她亲信的澄羽,几乎可说是扔在院里放养的。 而今真摊上事,她又让人家出手相助,一时觉得有些亏待了这孩子,偏又过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她都要对自己这股子较真的劲儿感到懊恼了。 就有银甲军暗中相护,血蛊我暂且用不上,幻蛊吧,我其实也,也不一定就会用。 澄羽倒没去在意燕姒的支支吾吾,拱手说:奴这便去为姑娘取来。 晚些时候泯静打了热水,端着铜盆进屋伺候燕姒洗漱。 燕姒擦过脸,热帕子握在手里,不自觉地走神。 泯静见她帕子忘了还回来,摇着手疑惑地问:姑娘怎么了? 啊?没,没事。燕姒脸颊浮出红晕,匆忙应了两声。 泯静指指她手中还捏着帕子,她便将帕子递回。 这帕子反搭到手背上一捂,泯静更疑惑了,嘟囔着说:奇怪水也不烫啊。 燕姒显然还没回过神,顺着话说:嗯?我没说水烫啊。 泯静看着她,又指指她的脸:姑娘脸烫红了。 燕姒心慌意乱道:啊,是,刚才,刚才有点烫。 待泯静去铺好了床,燕姒洗完脚躺至榻上,手里的小竹笼越握越紧,她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装了些事儿,亟待弄个清楚。 - 深夜时分,唐绮从婢女手中拿过帕子,蹲在榻前给柳阁老擦脚。 柳阁老为难道:殿下,这如何能使得? 唐绮不听她的了,固执道:踏进了这扇门,便没有君臣,只有师生。弟子侍奉先生,理之自然。 从前唐绮顾忌身份,近几月却有了些许的不同。 柳阁老由着她给自己擦干了脚上的水,让她将自己扶到榻里去坐。 婢女端走木盆,唐绮自行拖过圆凳,坐在床边同柳阁老讲话。 她说:三年前的事,弟子已前后查明了。 柳阁老眉头顿时紧皱起来,拉住她的手,问:你上次让我过府一叙,先问中秋宴如何应对,又说此事有了眉目,这么快就查清了?那是何人所为?! 唐绮面上沉静,没直说,翻开柳阁老的手掌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了个字。 这帮祸害!何等阴毒的法子都使得出!柳阁老冷嗤一声后,侧目看向唐绮,在瞬息里洞察秋毫,目光微变,你要此时报仇?才将御林军握到手里几个月,以卵击石绝非智者所为! 唐绮低垂下去头,辩解道:报仇事小,弟子近日还查出了一桩很紧要的事,先生可否先听我细说。 柳阁老教导唐绮三年。 起先唐绮所求无非动兵之权,想要在毒发前一举收复飞霞关,以此弥补心中遗憾。眼下今非昔比,误打误撞让个乡野长大的姑娘治好病,唐绮有了长远的路可去走,全然可以慢慢筹谋。 她不该是个沉不住气,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 柳阁老呼出重息道:你说。 唐绮挺直腰背,坐得比方才更为端正,随即正色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年前给我布的课业? 柳阁老说:记得,我让你借漫云的身份,暗查鹭城军饷亏空的那个案子,你说那知府和当地的地下钱庄同流合污,但后头这案子锦衣卫又去复查了么,便从咱们手里脱出去了。 唐绮颔首道:前些日子我在后街黑市,也摸到一处地下钱庄,不过与在鹭城见到的有所不同,我假借放印子钱分利,将这处给端了,人现在关在刑部大牢,招供出来不少东西。这地下钱庄,姓路。 柳阁老凝眉想了想,口中轻声念着:路通州那个路家? 唐绮道:正是。日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不是找我吃酒么,新岁后他被父皇调去巡查远北粮道,查出在军粮上动手脚的,竟然就是这个供粮皇商,通州路家自己!短短几年,所涉数目巨大,而远北侯对此事不吭声,谷允修便深恐路家在椋都的伞要他性命,这才将实证托到弟子手里。 柳阁老听完,不由得点头道:他生畏是定然的,敢在军粮上动手脚,又能让远北侯不吭声,朝中定有握生杀大权的伞遮蔽。这个路家不简单了,你可有了眉目? 唐绮答说:之前弟子一直未曾想明白,近日才恍然大悟,昧下的军粮不能走明账去销赃,粮道各关数城,便铺设起地下钱庄,为其轮转变利。至于这些钱,究竟通往何方路家这任家主有个嫡长子叫做路一泽,是平昌伯爵府的赘婿,从赘冠女家姓了罗,便不宜被察觉。 柳阁老拍了拍唐绮的手,了然道:如此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平昌伯给自己大闺女纳婿,只说对方出身低微,是个普通生意人,连酒席都没摆,成婚约莫得有个三四年了吧? 唐绮道:是了,只此一桩。除此之外,路家再无任何别的沾亲带故。 柳阁老沉默下来,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唐绮看她面色凝重,便轻声道:先生,我知道您忧思我的安危,尽管得知路家在椋都勾结的是罗家,这也只是无凭无据的推测,不过还请您放心,我有一计,明日便要去打头阵。 柳阁老抬头点她的鼻子:卖什么关子,快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山寺 ◎唐绮察觉失态◎ 旭日初升,公主府的车架和侍卫队浩浩荡荡停在了忠义侯府府门前。 燕姒带着宁浩水出门,打眼瞧见这一幕。 唐绮高束发髻沐于晨曦,一袭绣玉兰水青丝绸长袍衬得面容更显白皙,她立在马车前,单手摇折扇,长身亭亭,神情坦荡,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是要把人勾入一场黄粱大梦里。 二公主一笑,周围的事物便远了。 燕姒愣怔之间,忽觉有人轻碰自己的胳膊。 是宁浩水。 经他提醒了,燕姒才回神,迈步下阶,行至唐绮身前见礼:殿下。 唐绮垂首,微笑道:公主府的马车很是宽敞,本殿令人备了茶和点心,阿姒便与本殿同乘吧。 燕姒抠着手指说:多谢殿下美意,但如此不合礼数。 本殿就是你的礼数。唐绮抛出这句话,直接扭头朝一旁恭候着的侯府马车和护卫府兵那边说:姑娘与本殿同乘,就不劳诸位跑这趟了! 那边的人马闻言面面相觑,唐绮已转身,伸手为燕姒领路。 她的话不容人置喙,燕姒只好移步,同她一道往前,踏上三阶木墩子。 马车上的女使打起帘,将她引入车内。 唐绮随后而至,在燕姒对面落座,扬声朝外道:出发! 队伍缓缓移动起来,车内静谧无声。 燕姒袖子压得紧,唐绮看着她,口中唤:百灵。 百灵蹲身过来,给她们逐次斟茶。 鹭州云雾。唐绮指着燕姒面前杯盏道:阿姒在响水郡长大,这茶想必你喝得惯。 燕姒颔首:殿下费心了。 唐绮笑:为你费心,本殿乐意之至。 旁侧还有人,燕姒听她说此话,难免微躁,嘴角抽动了一下,捧起茶便没再出声。 马车平稳行驶,过了一会儿,女使奉好茶摆好点心后告退。 人一出去关好车门,燕姒便含笑道:殿下今日做这么大的阵势,想必不是只为臣女费心吧? 唐绮的目光闪烁起来,道:冰雪聪明,舍你其谁? 燕姒谦逊道:不及殿下分毫。 第99章 她的手指叩在杯沿,不动声色轻敲。 唐绮长睫即动,胳膊搭在腿上,往前倾身说:先前约了你,又怕你在侯府不好脱身,左思右想,还是我亲自来迎为好。 燕姒看着她凑近的脸,不自觉地干咽了一下,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殿下不如直言。 唐绮很是赞同地点着头,而后坦言道:却有一事,借故请你赐教。 燕姒稳坐,镇静道:赐教不敢当,殿下请说。 这片刻之间,唐绮忽然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没了。 燕姒见她自广袖中摸出一方白净的绸帕,摊在掌心打开来,沉声问:这是你说的相思子? 唐绮展臂,帕子递到了燕姒眼前。 绸帕里静静躺着一枚红豆,燕姒瞳孔微缩,用拇指和食指捻起红豆细看,看到低端裹黑。遂点头道:正是。 唐绮的肩膀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相思子的毒,你能解,那么可否制出能立时解毒的解药? 很奇怪。 可燕姒说不清哪里奇怪。 思霏身上的毒已经被她三副药拔除干净,再无性命之忧,那唐绮要解药做什么用? 唐绮忽而出声催促道:阿姒? 马车车门紧闭,两侧的小窗也关得严丝合缝,车内能听到唐绮略显急促的呼息。 燕姒将手里的相思子放回绸帕之上,颔首答道:能。 唐绮似乎松了一口气,坐直道:我帮你挡了宣贵妃的逼婚,你帮我制出解药,不为难吧? 燕姒眨了眨眼睛,思忖道:制这解药并不为难。崔千户先前的毒是没找到解法,压在体内堆积久了,立时服下解药,立时也便该能解毒的。怪这东西生的稀少,书中少有记载,才让医者失了手。不过,但若是殿下要,臣女想多问一句,殿下作何用途? 解药还能作何用途?唐绮反问后,又道:自然是解毒。 燕姒茫然道:崔千户的毒已然解了啊。 唐绮整个人都恢复了先前的轻松,她靠到车壁上,笑说:有备无患啊。 燕姒虽不懂她情绪为何转变得如此快,但制个解药总不能坏什么事,唐绮先后给她送了不少礼,光是白玉钗和夜明珠这两样,皆是价值不菲,她以己所能还报些,也算礼尚往来了。 思及此处,燕姒点点头说:正好我院子里还有些余下的药材,待我制好解药,再寻时机给殿下送去罢。 别寻时机了,你制这解药需要几日?唐绮焦灼道。 燕姒抿唇一笑道:殿下是怕插手我的婚事,宣贵妃用相思饼来害您么?不吃不就好了。 唐绮察觉失态,尴尬地拢拳咳嗽两声,问:你先同我说,要几日? 燕姒正要张口作答,马车突然颠簸一瞬,两人身形都晃了晃,随后便觉车停了。 唐绮朝外问:怎么回事? 百灵在车门外答说:殿下,三殿下拦了车架,请您出来一叙。 唐绮眉头微蹙,意味不明地看向燕姒,说:他总算也急了一回。 燕姒低下头,说:我们还要去给孔太保敬香。 唐绮莞尔笑说:我晓得。 她说罢起了身,伸手打开马车车门,猫腰钻了出去。 燕姒靠到门边去听。 外头有人走近,唐亦的声音随后响起:不知车上坐的可是于妹妹? 唐绮朗声道:不错,三弟有事? 唐亦道:今日重阳节,我欲往钟山登高,既然二姐抢先一步邀了于妹妹,莫不如我们一路同往。 唐绮没答话,外面静了下来。 马车内,燕姒紧拽着裙摆,手心有些汗,脸颊也开始发烫。 唐绮不是为她而争,而是有所图谋,这一点她格外清楚。 可是 她心里却忍不住想让这人为她争一争,那莫名而来的期盼令她大脑混沌,紧张不已。 随之而来的便是等待,这样无声的等待,在她狂躁的心跳声中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唐绮的声音又隔着一扇门响了起来。 父皇已允了于家妹妹暂不议亲,三弟何必急于一时。唐绮扬声,如昭告天下般,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先邀了她,改日你再邀不迟,也不至于让她惶恐。若你执意跟着去,反倒要吓着她了。三弟以为呢? 燕姒不由自主弯了唇。 唐绮回到车内时,见她低着头,扇子伸过来点点她的肩,接着方才的说,要几日? 燕姒笑说:殿下还真是急切,方才从容拒了三殿下的,是您么? 唐绮还没坐下,俯身盯着她:你再调侃我。 燕姒回避着那灼人目光,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不敢了。 上次二人同上钟山,距今已过数月。 那日下着雨,忠山寺隐在雨雾里,显得极为清雅,今日秋高气爽,艳阳下的晨钟撞响禅意,让古刹突显的是宝相庄严。 公主府的车架到了,僧人列位相迎,唐绮先走下去,转身伸手撑扶,燕姒把着她的手腕,抬眸便见人多势众。 主持快步过来,朝唐绮佛了一礼,道:殿下,重阳寺中有清谈,今日怕要怠慢了。 燕姒窘迫地垂下头。 方才,她还以为这又是唐绮提前为她安排的场面。都怪这人!接连频繁地示好,才会让她这般自作多情! 她的视线落在地面,努力寻找着哪里能有条缝,唐绮的声音已响在耳畔。 无妨,本殿欲往之处,主持莫要生人靠近便好。 话罢,唐绮隔空虚揽燕姒的肩,移步入寺。 公主府的侍卫不便去扰佛门清净,各自跑步散在了外围,二人身后,只跟了宁浩水和唐绮那个近卫青跃。 这次没有小僧引路,唐绮自行带着燕姒往前走,寺内庭院有假山,秋时草木也深翠,沿途而去,燕姒垂眸能见到唐绮的衣摆扫过零星的野雏菊。 她们同行,上了廊子穿过门洞,走出蜿蜒石子小径,花木后出现眼熟的禅房。 此刻还未至辰时,阳光软晕,僧人们都去前边赴清谈会了,深处静得只闻山雀啾鸣,燕姒的心已如擂鼓。 青跃和宁浩水各挎着竹篮,里头是香蜡纸钱,唐绮将两个篮子都接到自己手里,独自带着燕姒入佛堂给孔太保上香。 临入佛堂前,燕姒回眸瞥了宁浩水一眼,用眼神示意着他,将青跃支走,后者会意,匆忙捂了肚子,小声问身边高出他半颗头的近卫:哥哥,我想解个急。 片刻后,走开的人还没回来,唐绮跨出佛堂,便道:马车上坐久了,你也乏,去旁边厢房歇会儿? 燕姒迫不及待,笑得温软:好啊。 二人前后脚进了之前来过的厢房,桌上早有人备过茶,唐绮翻杯,去给燕姒添水,刚转过身,便见燕姒的手伸到了她下颌,在她下巴上如逗猫儿般轻轻一挠,而后,她整个人都失了神。 屋中很静。 燕姒按捺自己的心切,手还停在唐绮下巴底下。 她温声说:殿下? 第89章 重阳 ◎殿下,眨眨眼?◎ 燕姒没有得到回应。 唐绮双臂垂在身侧,端坐椅上没有动作,任由燕姒手指逗弄她的下巴,双眼懵懂看过来,仿佛又没在看,这双眸子里古井无波了。 幻蛊真好用! 燕姒在心中默念几句冷静,狂跳的心和手脚的无措昭示她的紧张。 她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给二公主种了幻蛊,时效一炷香! 意识到事成,她的心蹦得极欢实,仿佛下一刻便要扑到嗓子眼,甚至都忘了放下手。 唐绮失神的模样与平日里全然不同。尤其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变得很是澄澈,没有雨夜的狠厉,也没有中秋夜的温柔,她用这样纯净目光,呆呆凝望燕姒,在等待下蛊之人的指令。 燕姒的手指回勾,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摸了摸。 殿下,眨眨眼? 唐绮动了,十分乖顺地眨眼。 燕姒猛咽口水,又说:殿下,你摸摸我手。 唐绮抬腕,纤细手指在燕姒的手背处轻轻蹭了蹭。 像被火舌燎到似的,燕姒飞快放开了她的下巴。 太乖了。 唐绮今日为了惹人眼,不仅穿着考究,脸上也带着精致妆容,燕姒的视线下移,在她曲放的腿边,看到坠腰的香囊。 这个香囊,燕姒去后街那日撞见唐绮戴过,后来,中秋小宴那夜唐绮也随身佩戴,端午都过了这么久,这只香囊早该失了味。 燕姒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地问:殿下很喜欢这个香囊么? 第100章 唐绮不作声,仍旧眼巴巴地望着她。 燕姒扶额,心道,忘了,幻蛊让人失神,唐绮此刻根本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斜进禅房的日光被门挡了大半,另一半楔在地面,平直的切割刚好将两人分开了,燕姒站在光里,瞧着唐绮隐在阴影里的脸。 二公主简直好看得要命,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薄唇 静看片刻之后,燕姒心慌意乱地移开目光。 她到底在磨蹭什么呢? 明明上钟山前就早早盘算好了,要试试看的。 半扇门还开着,桌上新添不久的茶水冒起一缕白烟,屋中有静有动,无一不再提醒她,唐绮身边的那个近卫青跃,随时都有返回的可能。 不能再等了。 燕姒咬牙转过头,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猛地抓起唐绮倒的茶,仰首一饮而尽,再十分豪迈爽快地将杯子砰地放回了桌子上。 她移了半步,回眸朝失神的唐绮笑,明知这人已失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哄说道:殿下,您闭上眼睛 无论她说些什么,唐绮都会照着做,可她的后半句,仍是越说越失了底气。 唐绮几乎毫不犹豫地接收了指令,那双眼睛快速闭合。 燕姒舔着嘴角湿润,因目光不禁瞄到唐绮冶艳红唇,大脑逐渐迷糊不清,她紧张到手脚都在发麻,要轻薄眼前人对她而言,有着莫大的刺激。 一只幻蛊呢!不能白白浪费! 燕姒在心底催促自己,磨磨蹭蹭,一点点俯身,她的唇,距离唐绮的唇,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面颊染上唐绮轻柔温热的气息。 不过咫尺了。 紧要关头,唐绮忽然睁开双眼。 燕姒脑中砰地炸出一片空白,整个人飞速后退,接连退出了数步,双目瞪圆,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 她怎么突然睁眼了? 过了时效?! 她会说什么? 燕姒的后背冷不丁撞到了墙上,在这瞬息,依旧端坐在椅上的人,重新缓慢闭上了眼。 记忆忽然如山海倾斜而来。 燕姒想起勤政殿万里山河图后的青白身影,想起公主府马车里那柄折扇激起的心颤,想起玩世不恭,想起葡萄美酒的醇香,想起温软触感,还有那句幔帘下恼羞成怒的放肆 许许多多的瞬息,积攒而出的是她所思所念。 她在国子监的兰草之间,压皱过唐绮绛紫色的袍子。亦在葳蕤居的楼阁之上,输掉了自己贴身的香囊。陵宫夺密诏那日,游湖的画舫上唐绮为她中过箭,安乐大街赴宴雨夜,她为唐绮撑过伞。 而今时今日,答案已在心中。 她想,她不需要再探知什么了,她低下头,忍不住笑起来。 唐绮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坐在上次坐过的地方,燕姒安安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才挪脚靠近,扶着她离座。 殿下,到榻上睡一会儿吧。 一炷香不到,燕姒退出禅房掩上了门。 外头天光大好,秋高气爽。 林间鸟雀扑腾翅膀,微风摇曳野菊,石子小径上,宁浩水和青跃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燕姒立在檐下,脸上的笑意迟迟不散。 宁浩水到了她跟前,行礼后说:姑娘,我有些不适,让您久等了。 他身后的青跃偏头往禅房看,皱眉问:殿下呢? 燕姒叠在身前的手动了动,抬眸笑着道:她说有些犯困,想睡一会儿,就在这里等吧。 - 这月余,唐绮把御林军南北两大营的人,上下都捋了个遍。 她带解星宝来耍过,看两营的人互为攻防,在校场上踢场大汗淋漓的蹴鞠,玩有玩的法子,该收买人心还是得收买。 过完重阳她又泡在营地,操练和演习不敢耽误,御林军装备本就精良,她倒不必在这方面耗银子,掌了权,查了底,一些能拿捏又堪用的人,扶起来填补先前的空缺,便渐渐叫队伍起了声色。* 这会子南营广袤校场上,新提拔起来的两位营正带兵操练,唐绮带着白屿在外围巡视,两位营正便先后迎了过来。 这二人同时扶刀行礼,齐喊了句:见过统领大人! 唐绮看了看英气勃发的女营正,眯眼说:晓雪,巾上有米粒。 属下失礼了。 卫晓雪低头看自己脖颈上系的黑巾,果见有颗米粒,顿时红着脸去摘掉。 旁边的另一位男营正憋着笑,一副憋得很辛苦的模样。 唐绮又说:明尧,听说你一顿饭能吃八碗?这身板儿也没几两肉,装哪儿了? 这时换了男营正脸红,卫晓雪忍笑。 唐绮抱着手,微微皱眉。 白屿见状,从旁给二人解围道:两位刚从总旗越级升上来,总还有些不习惯,殿下多给他们些时日。 升了官,就要配合校尉来回椋都,点兵调度,三两句话沉不住气唐绮面上看不出情绪,说到这里,摇头叹气,移步往前走了。 两位刚上任的营正在后边苦了脸。 卫晓雪撞着明尧肩膀,明尧便又行礼,问白屿:长史大人,统领她生我们气了? 白屿也重叹一息,食指在二人面前来回地点了点,语重心长道:殿下望你们能当大用呢!操练完了,各自回去好好想想! 这二人告退,白屿跟上唐绮的脚步,周围喊杀声震天响,他掏了掏耳朵,指鼓台给唐绮看。 校场上的鼓台,原先做操练前鼓手擂鼓用,也做统领歇息用,中央的大鼓破了皮,日前唐绮报了工部,找了人来修。 那块地方下面都烂掉了。白屿边走边大声地说,修鼓的工匠上去一踩就踏,幸好殿下先前没站上去。 唐绮皱眉说:周冲富得流油,鼓台下面为何还会烂掉? 嘿。我也问过营正和殿下相同的问题。白屿打了个口哨,往前走,御林军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着周家并不是表面那么风光的。享福的是冲杀在前头那些造反的货色,也就是前朝留下的老军户!银子大部分砸那些人嘴里了! 唐绮踩倒杂草,说:羡慕吗?全成亡魂了不是。你看这剩下两营一万七千人马,大部分出身远北,给点甜头就跟着走,比你好养活。 我一个能抵他们大半!白屿愤愤捏拳道:何况哪有殿下说得那么省心!这些人怕殿下,趁您去登高才来同我哭诉,校场外驻地的屋舍瓦也烂了大片,昨夜还非拉着我住了一晚,夜里屋顶漏风!男营还好,女营等不得,秋天来了冬天还远吗?要掏钱修! 修就修呗!唐绮说:你把事先应下来,赶明儿我想个法子,不用咱自掏腰包! 最好是有法子!白屿紧跟着她,在舞刀声中战战兢兢,瞥了一眼日头,说:昨日也是这个时辰,大殿下来过! 唐绮挑眉问:大哥可有什么话给我? 没有,他下了早朝过来,听殿下同于姑娘往钟山去了,便没久留。白屿想了想说:不过有一点,他见了御林军操练,回头问您是不是近日缺钱花。 唐绮顿足想了想,立时转身往回。 白屿跟在后面问她:咋了? 唐绮说:放印子钱的事给大哥知道了。 白屿脑子还没转过来:啥??? 唐绮快步迈向校场大门,招手让人牵马来。 片刻后,她翻上马背,交代白屿说:你留到黄昏再回,我先走一步。 白屿哀呼:又扔给我啊 唐绮奔马而回,轮值值守南门的御林军逐次叩迎,她刚入城门,就见青跃打马朝她来了,两匹马交错而过,双双勒马打转儿。 青跃坐在马上抱手,说:殿下,您让我跟的人那边有了新动作! 日前忠山寺里莫名其妙睡一觉,唐绮疑惑还未解,当下蹙了眉。 小狐狸又要做什么? 当街人杂,唐绮便道: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拉扯 ◎让我抽这把剑,你可是第一个了。◎ 唐绮和青跃一同打马回了公主府。 百灵率先欢天喜地迎了上来:殿下怎么这么早回府了,奴婢立即命人去备午膳。 唐绮摇头道:先不吃。 她将手中古朴宝剑递给百灵,快步往后院方向走。 百灵会意,知她还要外出,遂挥手散去上前伺候的女使。 青跃走在唐绮身后,说:于姑娘往后街去了。 第101章 二人沿着路,过了前院廊庑。 唐绮加快步伐,问:何时去的? 国子监一放课就去了。青跃答完,瞄唐绮身上官袍,殿下不换身衣裳么? 唐绮脚步一顿:给忘了。 话罢,她转身跨回廊子,奔寝房而去。 青跃慢悠悠跟在后边,咋舌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片刻后,唐绮换好常服出来,带着青跃踩过汀步,绕向后花园。 她个儿高腿长,步子跨得四平八稳,脚下屡屡生风,行走间坠下腰际的香囊晃荡个不停。 青跃瞥一眼,说:还戴着呢。 说正事。唐绮目不斜视:稍后你不必同我一起去,先走趟兵部办事处,替我给大哥传个话,今晚金玲乐坊摆席恭候。 青跃正色问:殿下怎忽然要请大殿下?那些实证 唐绮道:你猜。 青跃挠头:既然是正事,属下哪好随意揣测。 你差办得好。唐绮斜他一眼,道:带人捅那地下钱庄,立时就被大哥察觉了。 青跃心口发紧,忙告罪说:属下疏漏,殿下罚我吧。 唐绮道:嗯,你午饭没了。 青跃顿时苦了脸:殿下要不换个别的罚? 唐绮无动于衷:跟我讨价还价? 青跃没辙了:属下不敢。属下去开暗道门。 庭院布景细致有章,青跃跑过小拱桥,在顽石堆叠的一片假山前,跳踩方位。唐绮隔几步路看着他蹦蹦跳跳,无奈地笑了笑。 - 相思子的解药里需一味源自奚国的罕见药材,侯府里原本仅有的那点儿,被燕姒换喻山堪舆图,赠了思霏。 唐绮给的时日并不算多,燕姒来不及遍寻椋都,便想起来黑市走一遭,打算在上次卖她初级蛊虫的老元这里碰碰运气。 午时太阳正盛,街上人来人往,澄羽护着燕姒径直去往当铺,燕姒拽了一把他的袖子,伸下巴指斜对面那家小面馆,说:先用饭。 主仆两个进了面馆,各要一碗阳春面。 燕姒拍条凳,说:你坐。 澄羽朝外面街上打眼看了看,低头小声说:怕有人盯着。 燕姒心想也是,她记得上次带澄羽出来,在民巷小馆子用饭,她让澄羽坐了,回侯府时,于红英就提过此事,让她不要太惯着身边人,一为主,一为仆,再好也该分个尊卑。 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丢出去的就是侯府的脸面。 燕姒叹气道:算了,那你等我先吃完吧。 这一拖沓,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燕姒和澄羽到当铺时,见门口贴着封条。 澄羽上前察看,回头来说:姑娘,是大理寺给封的。 燕姒皱眉,心道,上次来还相安无事,大理市怎么突然将这里给查封了? 她退出几步,看旁边有条窄巷,说:绕一绕,看看能不能进。 巷子很狭窄,只容一人通过。 澄羽在前头探路,燕姒跟着他往里走了一段,院墙下摆几个接水的土缸,连日没见着下雨,澄羽猫腰看了,缸内空空如也。 姑娘,我踩着缸翻进去看看,您 燕姒抬头望并不太高的墙,对澄羽道:你先去探路,我在此处等你。 澄羽将水缸翻了面,踩住缸底翻墙入院,燕姒则抱手在下面等。 上次他们来这里,被唐绮尾随过,会不会和唐绮有关呢?燕姒托腮琢磨,但转头一想又觉得,约莫是自己的专注力过于放在唐绮身上了,所以才会事事都往人二公主头上想。 人家现在当了御林军统领,肩负着皇城巡防和护卫宫廷要职,哪里有那个闲心帮着大理寺查什么案子呢,两处根本就搭不上边才是。 不到一会儿,澄羽攀在墙头,往下挥手,说:姑娘,里边没有人,您还进么? 既然是大理寺查封,人不是被抓了就是畏罪潜逃,想必那地下暗室里头,会留些来不及带走之物。 老元此人来路深不可测,看看也没坏处。 燕姒心中推论一番,抬头朝澄羽道:进! 她说着,立时掀裙摆,踩上缸底,让澄羽拉着翻进了院墙。 澄羽很有先见之明地在里侧墙角下垫了石头,燕姒没什么费劲平稳落地,四下安静,庭院中横七竖八倒着些破椅子,有被搜查过的痕迹。 他们所在之处是后院,燕姒凭借记忆,指了路说:那边。 澄羽跟在燕姒身侧,双目扫视四周,依旧保持着警惕,二人快步穿廊,到了上次来过的平屋前。 门大敞着,里头桌椅东倒西歪,澄羽先入内,道:看来这里已被搜过了。 燕姒点头跨步跟进屋,反手拉过门,去摸索背后的门环,那门环断落,像是被利刃破坏的。 姑娘!澄羽站在四脚朝天的桌子前喊。 燕姒回身几步走上前,他就将那桌子一脚踹开,只见下面呈现出一个黑洞,正是通往地下的楼梯。 这桌子掩得如此刻意 燕姒话音未落,忽听耳后有细碎动静,她眉间猛皱,转身便朝门口接连飞掷出两枚骨钉。 来人上半身顿时后仰,袖袍翻覆,腰际软剑极快拔出,哐当撞响声中将骨钉打落,待其站定,燕姒才看清人。 殿下? 唐绮单手握着檀木剑柄,袍角在阳光下归复平静,她眼神猎猎道:让我抽这把剑,你可是第一个了。 燕姒咬了一下唇,站在屋中朝唐绮见礼:没想又是您。 唐绮并未收剑,而是随手甩出两个极为漂亮的剑花,挑眉道:既是如此,那就让本殿领教于姑娘高招。 话罢,举剑冲刺入内,剑尖直逼燕姒面门。 澄羽拉住燕姒后退,唐绮快步疾冲,剑锋割裂风声,毫不手软地一通挥舞,劲风猎影之间,燕姒配合澄羽一同左躲右闪,嘴里不忘喊道:殿下!有话好说何必动武! 唐绮一脚踹飞澄羽扔过来的圆凳,横扫一剑,剑刃抖曲而走,乍似游龙逼到了燕姒腰际,燕姒往后下腰,空翻躲过,人已到了墙角。 非要过招,殿下也不能耍赖吧!我连个兵器都没有!这根本不公平! 唐绮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偏身避开澄羽打来的拳,贴到墙边横剑架上燕姒的脖颈,澄羽双眼收紧,脸上愤色立现。 燕姒却不动,料定唐绮不会伤她。 果不其然,唐绮制住她后,停下了。 唐绮收剑入鞘,笑着说:阿姒,好身手。 真是好身手,就不会被殿下制住。燕姒含蓄道:老侯爷见我太瘦小,怕我在外头受人欺凌,所以授了两招,您也知道前御林军副统领那个事儿,对吧。 唐绮退开,偏头看屋中那个通往地下的暗道。 没来得及进去吧?上次我就想知道,阿姒在寻什么宝。 燕姒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方才唐绮二话不说来攻,澄羽拉着她躲避之间,将那桌子顺带着彻底推开,整个暗道入口全露了出来。 好吧我说。燕姒往暗道口走,上次听说后街黑市卖些稀有药材,故而寻个稀奇,至于今日,还不是因为殿下。 唐绮负手跟上前来:因为我? 燕姒坦然点头:是的,因为殿下要相思子的解药。 外间的光亮投射入屋,燕姒站在暗道边上,回眸看到唐绮脸上一时精彩纷呈,于是便更想戏弄她,又补充道:我时刻惦念着殿下的事,怎么殿下还要怀疑我呢? 她个子矮,依在唐绮身侧,说话时忍不住踮了一下脚。 唐绮的眼睛盯着暗道,话锋陡然一转问:还下不下去了? 燕姒收回望着唐绮的目光,看了看外面院子,嘱咐澄羽:在外边守着,若有来人赶紧下来说。 澄羽点头,抬脚出去了。 唐绮在屋中找火折子,吹燃后先行顺着楼梯往下。 燕姒跟在她后边,到了地下暗室,见四处破落,先前悬挂的无数张幔帘都成了烂布,整个暗室埋在漆黑里,仅有唐绮手上的火折子发出光亮。 唐绮移步,往前走,说:你上次跟谁做的生意? 燕姒胆子忽然就小了,抓着唐绮的衣袖,眼睛在昏光里打着转儿,低声问:殿下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一定做了生意? 唐绮踩到一块碎瓷片,脚下咔哒声响,便觉衣袖被人拽得更紧。 你上次要是没做成生意,这次就不会见到封条还翻墙进来。 第102章 哦。燕姒左右乱看,正要伸手往左边指,忽听前方黑暗中传来物什翻倒的落地声,她整个人肩膀一抖,双手就往身侧一拦,将唐绮的腰紧紧抱住了。 唐绮: 第91章 蝼蚁 ◎这瞬间她只觉脸颊滚烫◎ 要是她喊放肆,我就装害怕。 燕姒心里的小算盘都已打好了,黑暗的角落里咄咄声连续响起,唐绮一手举高火折子往那边照,另一只手却放到燕姒肩膀处,轻轻握着,开口说:是老鼠。 燕姒嗯了一声,手仍没有放开唐绮的腰。 唐绮偏头问道:你不是不怕老鼠么? 国子监那间偏僻的破庙里,孔太保的茅草堆下面,就有许多这小东西,唐绮还真是记忆力非凡啊。 燕姒心有戚戚,撒手站直了。 总把关于她的细微之处观察得那么明白,还记得这么清楚,怎不教人心弦拨动。 她嘴角掩不住笑意,唐绮在火折子的光芒下看到了,不明所以地问:笑什么?该往哪儿走? 左边。燕姒忍着笑指路,上次来是最左边,最里面的长桌。 唐绮揽着燕姒的肩膀,慢慢往其指的方向去。 一无所获。 老元这长桌子后面的多宝格被搜刮而空,什么都没了,燕姒来回踱步,秀气的眉微微皱起。 大理寺来这里查过。唐绮回首道:你欲寻什么药材,非上次那人不可? 燕姒绕过多宝格,唐绮跟着她一路到了后面,里间是一个小巧的置物室,摆有许多木箱子,和前边大差不差,没有留下丝毫存货。 白跑一趟。燕姒一一看过后,答非所问道:殿下,我们出去吧。药材的事,我再问问府上还有没有。 本身便暴露了擅医术,她不敢提到药材源自奚国,抬脚便往外走。 唐绮早前已在怀疑小狐狸来暗庄,地下钱庄的事可能同忠义侯府有瓜葛,饭都没吃,着急忙慌的赶过来。先被两枚骨钉逼出了剑,又被一番前言不搭后语地糊弄,她便有些耐不住,紧跟上去。 这小狐狸,太难猜。 到了长桌旁,唐绮反手搂住燕姒的腰,胳膊一使力直接将人提上桌坐着,而后俯身靠近。 阿姒。她柔声说:你一直不告诉我寻什么药,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那味药? 燕姒坐在桌上,双脚悬在了半空。 这突如其来的一抱,让她好半会儿没缓过神,直到唐绮凑近,她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为何熟悉。 唐绮的脸近在咫尺,燕姒双手撑在桌上,往后稍仰了仰,回了个:啊? 别装糊涂。唐绮直勾勾盯着她,你来此的目的究竟为何?我不信偏就这么巧。 这样的目光似曾相识,燕姒敏锐捕捉到了些什么,索性往前一凑,不出她所料,在二人双唇快要碰到之际,唐绮往后躲开了。 燕姒笑了笑:殿下来此不仅是尾随我,还有别的目的,对么? 唐绮没有立时答出只言片语。 燕姒又道:我想起来了。上次殿下便提醒我,说这家当铺大有问题,这次来,就被大理寺查封,殿下手可真长,大理寺也有人啊。所以,这家当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值得殿下如此疑心? 是本殿先问的你。唐绮道:既然你还记得上次我说的,那么这次为何要来?若真是寻药,寻的是什么药? 燕姒眼珠来回一转,笑得格外坦然:不如,交换? 唐绮挑眉:好,你先说。 燕姒晃起腿,飞快思索出了一味昂贵又稀少的药材,告知唐绮后,道:殿下没听过吧?方才不是我不说,而是我说了,殿下也不识得。 唐绮不服道:不知我也可以去问。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说:殿下,要让人晓得我们在做相思子的解药,您说这事儿,嗯? 二人目光相接了几个瞬息,唐绮皱了一下眉,说:罢了。我信你一回。 反正她还可以暗中查。 唐绮心想,忠义侯府要真与罗家狼狈为奸,她便不能轻易放过,银甲军本就够人喝一壶了,倘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外戚搅合在一起,定会坏她大计! 总算把人糊弄过去的燕姒,没忘记抓住方才的话头,看向唐绮说:殿下,到你了。这家当铺的大问题是什么? 她信二公主不会跟她一般信口胡诌。 却见唐绮皱了眉。 这地底下也不知是哪里透着风,周围凉飕飕的,两人都安静下来,燕姒就觉着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往唐绮跟前靠。 火折子的光亮映在唐绮脸庞,她沉默时,神情尤为专注,燕姒耐心看着她,腿侧悄悄向她挨过去。 片刻后,唐绮斟酌完道:这家当铺聚集了许多黑市商人,在暗中放印子钱,我上次来的时候,发现了其中端倪,差人跟大理寺打了个招呼,让他们秉公查办了。 燕姒抿了抿唇,略失所望地说:原来如此。 还以为会听到什么稀奇呢。 唐绮已转过视线,在暗处扫视一圈,道:既然这里什么也没有,那便回府吧。 她将要走,衣袖却被人拉住,回眸时,燕姒扬着下巴,目光闪烁地注视她。 殿下 昏暗的地下密室里,燕姒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像什么灵物,带出些期许。 唐绮呼吸滞了一个瞬息,意识到她还有话要说,极轻地吐出个嗯。 燕姒拽着她的袖,另一只手自她腰间捉起悬挂的香囊,克制却又急迫地吸气,道:畅姐姐告诉我,得他人贴身之物,哪怕失了效用也随身佩戴,是喜爱之意。您是不是 是。唐绮直接打断她的话,抬手摸了摸她耳边的发,说:回去吧。 桌子不高,燕姒是蹦下去的。 她脑中一片浆糊,离开暗室回到地面,被外头的日光一晒,眼中五光十色。 澄羽过来时,连喊了她两声她才堪堪回神,说:没有,翻墙走吧。 她移步,往来的地方走,唐绮从后面拎了一把她的后衣领,转身指另一个方向。 那边有侧门,做什么要翻墙。 燕姒顺着唐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遥见回廊尽处的宝瓶门后,正对一扇木门。 这瞬间她只觉脸颊滚烫,羞得垂下了头。 怎就没有多绕绕呢?一个大家闺秀,翻墙成什么样子,她后悔已迟。 唐绮似不介意,径直往那处走了。 澄羽在旁边小声询问:姑娘? 燕姒给他递眼神,窘迫地道:跟上吧。 三人从侧门出当铺,面前的窄巷比来时的宽些,离侧门不远处蹲着个叫花,靠墙在睡觉。 燕姒前后张望,一边通向城中小河,另一边尽处折回,看不到是通向哪。 唐绮正等在石阶边,垂首道:你先走,从那边出去是后街,药材的事我记着了,至多两日,寻来给你送到府上。 燕姒欠身行礼,说:有劳了。 她带着澄羽先行一步,唐绮跟在后面,只隔三四步的距离,正当她奇怪这人不是说让自己先走,怎么又跟这么近,前头睡觉的叫花醒了,手里的竹竿拦了他们的路。 澄羽抬胳膊将燕姒往后护,叫花跪行上来,碗递到燕姒脚边,沙哑着嗓子乞讨:贵人,行行好,善有善报 这叫花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发,身上衣衫褴褛,袖子破烂的地方能看到手臂上的乌青痕迹。 燕姒鼻子很灵,闻到他身上散发的熏臭,忍着不愿吸一口气,只用手拍拍澄羽的肩,说:快给他点碎银。 澄羽皱眉,但还是照吩咐办事,低头解钱袋了。 在这个稍纵即逝的空隙,原本匍匐在地的叫花突然扔了碗伸手往前抓,燕姒眸光惊变,耳旁风声呼起,而后紧随一声惨叫。 啊 叫花握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猛地跳起,又欲朝燕姒扑来,被澄羽当胸踹中一脚,上前三两下擒住了。 唐绮已站到燕姒身侧,软剑剑尖向地,剑刃上鲜血滴落。 燕姒一颗心狂跳,听见她说:来时没见到这个人。 怪不得她道了别又跟上来! 叫花还在挣扎,脏污的脸露了出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愤恨地怒瞪着燕姒。 唐绮扫其一眼,擒剑走近两步,道:可有遗言? 此处背阳,离巷口还有点路,叫花的惨叫没有引来人,看着那把风驰电掣里挑断自己手筋的软剑,急躁却不生畏。 第103章 唐绮拧了下眉,又说:看来没有。 话毕,她转身刹那,软剑带起尖锐风声。叫花恐慌开口:我不做冤死鬼! 风止,剑锋堪堪停在他脖颈分毫处。 鄙人石韬!寒窗苦读三十载,自认文章不逊色!屡试不中,靠家中买官入仕,刚在户部当值不久,便被大理寺以谋害贵女的罪名革职下了大牢!鄙人不服! 燕姒听得错愕,茫然道:你与我何干? 这人忽然冷笑道:我侄入赘响水郡名商周氏,养你母女十七年余!你要回椋都,却让他人受罪丧命,不但如此,回椋都之后你便招风弄雨,游走天潢贵胄之间,忠义侯府野心滔天,老天还是不开眼呐!我今日杀你不成!来日你这祸世妖孽,必要惨遭 他话音未落,唐绮倏然转过了身。 澄羽松手,燕姒便听扑通闷响,那人殒命倒地。 唐绮自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拭剑上的血泽。 燕姒头皮发麻,强作镇定道:殿下,应当将他送去大理寺的。 唐绮慢步朝燕姒走来,扔了帕子收剑回鞘,那剑变作一把折扇,被她别到腰间。 燕姒见她启了唇,说:蝼蚁何敢污日月之辉。 第92章 规劝 ◎计中计。◎ 后街一别,唐绮径直回了公主府。 百灵让布菜的女使退出房,自己留下伺候唐绮用饭。 殿下快些吃吧,都申时了,要饿坏的。 唐绮拣菜吃了几口,瞄到门外的青跃探头探脑。 晚饭要去金玲乐坊用,你今夜事多,可先在府里吃。 青跃闻言,欢呼:殿下最好了! 唐绮没睬他,对百灵说:不用伺候,去厨房做道盐酥花生米。 百灵应是告退,走出房门,青跃赶紧凑上去,小声道:好姐姐,也给我留点子。 脚步声远后,唐绮搁下了筷,对一旁的山水屏风道:出来吧。 江守一绕出屏风,抱手拜道:殿下,尸体被银甲军处理了,那人出现得古怪,属下失察。 唐绮道:此事先不提,你今日跟着我来,是什么事? 江守一低头道:娘娘派属下来传话。 唐绮抬眼看她,道:人都支走了,直说无妨。 江守一道:娘娘不允殿下和忠义侯府于姑娘的婚事,若殿下一意孤行 唐绮脸色沉下去,说:继续。 江守一心惊胆战又不得不说,闭眼接着道:若殿下一意孤行,娘娘会从中阻拦,望殿下好自为之! 唐绮忍着怒意,道:晓得了,你且去。 江守一走后,唐绮重新拿起筷子,满桌饭食,一时间却胃口尽失。 看来,还得进宫。 - 元福宫里,熏香燃尽了,昭皇妃正作画。 她照着金丝笼里的蓝毛鹦鹉,一笔一笔耐心勾勒,旁边的管事姑姑云绣呈来点心,她也没挪开眼睛,只道:放着,等本宫画完。 云绣含着笑说:是。娘娘慢慢画,奴婢再去给您换盏香。 人前脚刚走,后脚江守一就到了。 昭皇妃听着窗边动静,心情颇好地说:守一过来,看看画。 江守一几步接近,低头认真品味画上一团黑乎乎和歪歪扭扭的墨迹,而后眼观鼻,鼻观心,直接道:娘娘画的鹦鹉真传神。 昭皇妃很满意,笼子里的鹦鹉上蹿下跳,似乎也很满意。 江守一见礼,昭皇妃托起她的手,笑着道:你我自己人,用不着这些,快跟本宫说说,你替本宫传完了话,她是如何反应? 殿下瞧着不太高兴。江守一如实答道。 昭皇妃收回手,走到金丝笼前,去喂鹦鹉。 江守一又道:但殿下说她知晓了。 她会一意孤行。昭皇妃目中冷淡道:雏鸟离巢,翅膀硬了,哪还会把本宫这个母妃放在眼里。 江守一见她神色有失落,遂劝慰道:娘娘一心为殿下好,担忧殿下帮衬大殿下,而受周、罗两家前后夹攻,何不见见殿下,与她推心置腹说一说。 昭皇妃顿手道:忠义侯让银甲军进午门,官家要提防,岂肯将于姒指给唐亦,我儿若娶于姒,周皇后东山再起之日,她就险了。还是太过天真,只拿到御林军的权柄,便以为自己有机会可成事了。 江守一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属下见殿下护于姑娘心切,或是真动了情的。 昭皇妃连连摇头道:她有什么情,她的情葬在了边南鹭城之外,她要的,不过是调动兵马收复飞霞关的大权。 江守一微怔,而后若有所悟,恭敬道:知子莫若母,娘娘说得是。 笼中鸟得了吃食,乖顺地啄吃起来。 昭皇妃伸手指捋了捋鹦鹉的背,沉气道:中秋小宴后,官家和熙和宫周旋了这么一阵,意思已很明白,要将楚谦之的嫡女指给唐亦,贵妃心愿落空,这口恶气要出在我儿头上,你近日跟紧她些。 江守一道:属下遵命。 昭皇妃指桌上点心,说:吃些再出宫。 江守一道:还有一事。 昭皇妃仔细听完后街窄巷之事,不由得蹙眉,说:看来皇后娘娘也坐不住啊。 江守一不解道:可那人,所说的响水郡周府,不该同周家有关联么?若是周家将人从牢里捞出来去行刺,是不是太显眼了? 昭皇妃莞尔笑说:计中计。 - 傍晚,唐绮从永泰大街御林军办事处出发,打马往安乐大街,随行只带了青跃。 坊主得知她要来,早命行首备席以待,亲自等在门口。 青跃用马鞭挡住人,不悦道:莫离殿下太近。 坊主赔笑:是是是!殿下好些日子没来了,行首在二楼等着您呢,坊里新来了个女娥,琵琶弹得好,您看? 要说琵琶,谁及得上本殿府里那位?不用,你去忙你的。 唐绮拒后,往前走,自旁侧矮席上,随手捞了一壶酒,拎在手中,跨步上楼。 坊主被拒不敢恼,挥着绢儿去轰周围围观的姐儿哥儿们,笑骂道:有什么可看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不成!散了散了! 行首开了香闺的门,等唐绮进去后伺候其洗了手,便将喧闹嬉笑声统统关在了外边。 屏风后有人影动,唐绮绕入其间,掀袍就座。 大哥。 唐峻手里的汤刚打好,放至唐绮眼下,说:你既思慕于姑娘,便不该在招摇着往乐坊来混。 唐绮将酒壶扔到一边了,捧起汤碗,笑说:大哥教训得是。 案几上摆着各色菜肴和冒着热气的米饭,兄妹两个并不拘束什么,自行动起了筷。 饭吃到中途,唐峻瞄唐绮的酒壶,搁下筷拿了个空杯递过去。 唐绮接了,嘴里的青蔬刚吞掉,唇角还沾着汁,她瞪大眼睛问说:大哥不是不爱饮酒吗? 唐峻道:有心里话,要同你讲。 二人对视片刻,唐绮伸手拿过酒壶,给他斟满了。 唐峻仰首浮一大白,将空杯轻放桌上,看着唐绮说:阿绮。你在查地下钱庄。 果然是知道了。 唐绮抿唇笑,而后说:没避过大哥的眼睛。 唐峻正色,抬了一下长袖,说:秋猎后,六科随督察院清查朝内百官,时日尚早,你此时一动,可想到过后果? 迟早的事。唐绮道:我这是在帮大哥。 唐峻直击要害道:你不是在帮我。地下钱庄不论与中宫还是熙和宫有关,逼急了他们,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我。 唐绮又为唐峻斟满酒,顺带给自己倒了一杯,答说:大哥稍安勿躁,正因如此,查地下钱庄这事儿,我才没有让您粘上手。 外头丝竹声隐隐传了过来,唐峻听着那乐声,再次饮尽杯中酒。 你万寿宴上挡刀,到手是御林军的权,周家恨我,你也跑不了。言官盯你,却是宣贵妃在防你万寿宴那一脚,奏折被父皇尽数压下,中秋宴你又坏唐亦婚事,罗家被你得罪个透了阿绮,你做这些,究竟为何? 唐绮浅酌,语调平和道:搞垮罗党,拔除外戚之势,助大哥入主东宫。 唐峻重出一口气,酒味儿氤氲在二人之间。 唐绮说:大哥不*是有心里话要同我讲?我都先说过了,该大哥说了。 第104章 唐峻注视着她,眼里神色难辨。 又静少倾,唐峻给自己斟酒,这次却没直接喝完,只饮了半口,含着酒气说:死了个周冲,毒害我母亲的人却还稳坐在中宫,我没什么大志,只图有朝一日,让她得到应得的报应罢了,东宫之位,我并未想过,父皇自有考量。 唐绮干掉最后一口酒,扔掉了空杯。 她抬起眸,一双眼睛黑得深邃。 大哥,宣贵妃不倒,中宫难再起势,皇后困在坤宁宫不能动,你也没机会报仇。 唐峻背后一寒,急问道:即便如你所说,我将来要与周家斗个至死方休,你去扳倒宣贵妃,三弟岂会不恨?父皇只有咱们三个,你 唐绮在他的厉声中,起身合手一拜。 前朝私兵案是外戚之祸,地下钱庄勾连的也是外戚,龙庭不管谁去坐,黑既是黑,白既是白,总要水落石出。请大哥,恕我不能听话了。 唐峻双手在两侧膝上攥得紧,手心全是冷汗。 他二妹妹倔,可从来不知是倔到这个份上! 自万寿宴过后,朝中对他这个大殿下,总是称赞有加,大皇子府门客渐多,连刑部也暗中归入他麾下,他并未图谋高位,故而一直按兵不动,可现在 唐绮端立他对面,又是一拜。 我欲行之事,不得不争于家女,还请大哥珍惜羽翼,待他日大业一成,允我尽绵薄之力,匡扶社稷肃卫山河。 这掷地有声的话如重锤般,狠狠砸在唐峻心上。 唐峻满脸凝重,后背起了大片冷汗。 被人挟制二十多年,他像牵线木偶般活了二十多年,本以为此生都该这样浑浑噩噩地过,高不成低不就,哪怕荣登高台,也只是个空壳皮囊。外戚之势的危害,他不是不知,周家为巩固权势,所作所为他绝非苟同,勋贵在椋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贪图享乐,太多他看不过眼的事了 可他自知能力不足以撼动整个朝堂,他大仇未报,中宫不倒他一日都难睡好,他自知处境微妙,深恐多忧思,那些今朝对他笑脸相迎的人,说不定改日亦会倒戈相向,他无人可信。 而唐绮来了。 唐绮迈步跨入比他还危险的境地,说要倾力助他。 他心中一时复杂无比,难以说清是何种滋味儿,他几乎是莽莽撞撞站了起来,捏住唐绮交叠额前的手腕,颤着唇沉重地说:你要先护好自己。 唐绮站直,郑重颔首:大哥放心。 唐峻走出金玲乐坊,上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轿中人挨着他,听他细说了唐绮所谋。 殿下答应二公主了? 唐峻目光一敛,说:前路未卜,且走再看。 轿中人面如冠玉,轻笑道:殿下可还记得今夜为何而来? 唐峻顿时懵了。 沉静一瞬,他猛拍着膝盖道:忘了!我来劝她别娶于姑娘的!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心意 ◎行首?哪里听说的?◎ 阿娘。我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我和她两情相悦。 燕姒躺在云被里,翻来翻去难以入眠,她心中默念这句话,念来念去,开心得捂住自己的脸。 她问了,唐绮答了。 在那个昏暗的地下暗室里,唐绮答了她一个是。赛舟那日赢了她的贴身香囊,唐绮脸上的开心是显而易见的。 应当是喜欢,除了喜欢还能有什么呢? 唐绮对她那么细致入微,屡次和她凑作一块儿,屡次为她出手。 还有,唐绮总对她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什么惦记她呀,夸她聪明呀,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唐绮还为她亲手打了白玉钗,为她赢了彩头夜明珠,秋时带她登高,夏时给她送冰酪,送手风箱,春时带她游湖,给她喝葡萄酒太多太多了。 燕姒翻了个身,捂住嘴,雀跃的笑声却从指间漏出来。 不管了不管了!她定是喜欢我! 在床外打瞌睡的泯静,头差点磕到床桓上,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姑娘,谁不喜欢咱们姑娘 燕姒忍不完发自心底的笑意,抓起被子遮挡住下半张脸,眼角已弯成了月牙儿。 她稍稍偏过头,对守夜的泯静道:我跟你说个秘密。 泯静半梦半醒地点头:嗯?姑娘要说什么? 燕姒干脆翻了个身,面朝着泯静。 她飞快拉下被子,用最快的语速悄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毕,她又飞快将被子拉上来,整张脸都藏到被窝中,她的脸烫得像油锅里滚过一遭,犹如发过一场受凉后的高热。 泯静俨然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何事,她愣了愣,勉强醒了点神,努力地睁大眼睛问:姑娘刚刚说什么?奴婢太困,没听清楚。 隔得老远的院墙外,打更人在敲梆子,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被窝里的人一时又没了动静,泯静打着哈欠,撑了半瞬,眼皮沉得打起架。 姑娘,您要没话再说了,奴婢就睡了啊。 燕姒从被窝里再次冒出半颗头,大大的眼睛神采奕奕,她缓慢说道:我刚才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嗯泯静又开始打起瞌睡,垂头的瞬间恍惚意识到了,而后惊诧坐起,猛地拔高嗓门儿:啊!啥?您说什么?! 燕姒刚镇定下来,她的脸仍是很红,旁侧木案上的红烛这么映照着,就显得更红。 观她这副状貌,泯静便知晓,方才不是幻听了。 那泯静犹犹豫豫,往屋门口谨慎地瞄了一眼,此刻瞌睡全被吓醒,全神贯注地看着被窝里的半颗头,问道:要不要同奴婢说说? 燕姒点点头,撑着胳膊坐起来,同泯静招手。 上来坐着说,把蚊帐放下。 泯静依言起身把两侧的帐幔都放好,脱了鞋爬到床上,主仆两个就这样面对面盘腿坐在床帐中。 那人是谁?泯静急切地问道。 燕姒卷翘的长睫不停地眨动,有些紧张地拽着被子,说:二公主,唐绮。 泯静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好半晌才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啊??? 燕姒的脸颊更红了,红得比染了胭脂还艳,她垂下睫弯起唇道:就是她。 泯静瞠目结舌道:可她、她,她不是个纨绔子么? 不是的!燕姒顿时辩驳:她那是同我一样身不由己,不得不伪装成那样,如此她才能安然保住性命,若不那样,她可怕是,可怕是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害死。 泯静像在听天书,茫然道:怎么会呀?她可是最受官家宠爱的独女,唐国唯一的帝姬。坊间传闻二公主三年前阵前杀妻,坏了唐奚两国的邦交,即便如此,官家仍是对她万般宠爱,她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三位皇嗣中最奢靡的。而且奴婢还听说了,她要什么官家就给什么,除了皇位 燕姒越往下听,越有些急,她面红耳赤地争辩道:你都听谁说的!是谣言!谣言不可信。官家对她万般宠爱或是有,可她想要的又不是这些,她心里有远大的抱负,装着家国天下呢!而且,而且她阵前杀妻那个事儿也是有因由,不得不为的。 泯静的小脑瓜显然转不过弯儿来了,又道:那她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啊? 唐绮有苦衷,唐绮的苦衷是大义。 三年前,临阵之时,燕姒在城墙下的囚车里,唐绮在鹭城的城墙上,因隔得远,燕姒只记住那一抹火红色的披风,随着风雪翻动飞腾。 那时候她便明白,唐绮不会为她而降。 落入敌寇手中,若没有唐绮那一箭,她的下场实在难以去想,与其说那一箭送了她的命,莫不如说是解脱。 尽管很疼。 燕姒摸了摸胸口,在回忆里呢喃: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也是不能告诉旁人的苦衷,我都懂 唐绮在阵前射杀未婚妻,背负骂名,沦为纨绔,可她确确实实保住了身后七郡所有百姓,那些人,会永远铭记二公主的恩德。 燕姒曾对唐绮有过怨,也有过惧怕,那钻心蚀骨的痛铭刻成印迹,很难根除。 而后来,她成了唐国人,成了忠义侯府的于家姑娘,在国子监那破庙里,在孔太保身前,她切切实实地见识到了最真实的唐绮。 杨门后辈,唐国唯一的公主殿下。 椋都外戚权势遮天深为祸患,哪怕身后并无任何势力去支撑,她亦要为她的家国义无反顾去奋力相搏。 第105章 唐绮应是这样坚毅的人。 泯静见她家姑娘神情不属,脸上似有悲伤,小半刻后叹了一口气。 姑娘三年前,便对死守鹭城的二公主有过崇敬之意,奴婢知晓的。泯静道:但咱们来了椋都之后,姑娘也亲眼见了,她的确是个纨绔,好美婢,喜女色,爱饮酒,爱玩乐爱混乐坊,听说她和金玲乐坊的那位行首,相好了许久呢。姑娘你莫要将喜欢和崇敬给弄混淆了,会受伤的。 燕姒细听她说完,因并不知晓那行首,心里陡然来了火。 行首?哪里听说的? 泯静坦诚道:院里的女使们偶尔闲话,如此听来的,况且,二公主的为人满椋都皆知啊。 床帐里静了瞬息,昏光里,燕姒扁了扁嘴,她再抬眸时,认真道:我很难说清,可是可是她被我装在这里了。 泯静见她将手放至心口,又听她十分坚定地道:我想了她许多日,闭上眼睛便是她的模样,我看过她的失魂落魄,见过她的肆意风光,她是那样光芒万丈的人,我会因她怒,因她悲,因她欢喜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恰好,恰好她也喜欢着我。 二公主的喜欢么泯静说完便沉默了。 燕姒道:我晓得你担心着什么,眼下我处境是有些难,但是姑母和爷爷,他们并未想让我立时择选追随谁,他们要等,等大局落定。我想,我尽力帮帮她,帮她扭转乾坤撼动雷霆。 那些阴谋阳谋,泯静压根儿都不懂。 她脑子里装的是姑娘爱吃什么,避开于红英派来的女使,偷偷为燕姒备着,回回有了大事,燕姒都同她讲,她见到的是燕姒的刻苦和艰辛,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主子的疼惜。 燕姒被困在这高墙大院之中,被迫与生母分离,还要日日照着于家的心意来,这是泯静第一次知晓,她有了自己的心意。 过了少倾,泯静握住了燕姒的手。 她极为认真地道:姑娘若是喜欢,那咱们就选她!将来若是嫁进公主府,姑娘帮过她,又有侯府撑腰,她没道理再为难姑娘! 燕姒噗嗤笑了,笑完垂下眼睫,小声道:我都没想那么远 翌日,有微风来。 燕姒早起候在菡萏院外,等随侍进去通报。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 泯静挡在风口上,怕她家姑娘受冷,哪怕困倦也挺直了背脊。 燕姒扭头见她正打着哈欠,杏眼里水濛濛的,笑对着她道:你非得陪我来,现下晓得困了? 不困!一点也不。泯静摇头,坚强地站得更直,又小声嘀咕:六小姐怎么还没起啊 旁边守卫的女使面无表情地道:主子每日随老侯爷寅时起,此刻是在晨训府兵,训完便要听府中几位管事晨议,事多着呢。 话音刚落,随侍顺着小道匆匆过来了,猫着腰对燕姒道:小主人请。 晨间的风吹得人面冷,燕姒抿唇,让泯静在外头等,自己跟着随侍进了院子。 于红英在正厅打茶,手艺熟稔。 燕姒请了安,正欲开口,于红英却抢先道:昨日你去后街,遇到行刺,回来为何闭口不提? 啊,那人我晓得,他与响水郡周府有瓜葛,本是个书生来的,哪里伤得了我,便没提。燕姒解释完后,又道:当时不正巧还有二公主在旁边,她替我挡下了。 于红英手里的茶打好了,朝燕姒递过来,唇角却动,淡淡地说:你近日不大听话了。 燕姒闻言,心口猛然一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折子 ◎成兴帝不愿她为将么?◎ 中秋宴后,你本该两边周旋,上次议事也说好了要隔山观虎斗。于红英端详着燕姒,说:可你呢? 燕姒心里边发虚,垂头不敢应声。 于红英顿了顿,接着道:二公主正正经经递拜帖,你赴约也就罢了,国子监放了课,因何又去私会?昨日那个时辰,她本该在御林军南大营才对。 燕姒心道,二公主日日派人盯我呢。 这一夜未睡,她将椋都这大半夜所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每次有什么紧要事,唐绮总会念着挡在她前面,这要都不是喜欢的话,那就见了鬼。 可话不能明了给于红英说,姑母城府太深,疑心太重。 燕姒琢磨片刻,拣于红英可能知道的说:昨日是巧遇,我得了个新方子,近日在寻一味药材嘛,故而才又去了后街。 于红英端要听她解释,自行喝起茶。 燕姒见她脸色缓和,又道:去后街为寻黑市,上次给爷爷治牙疼,在那里买到过稀有药材,这次却无功而返了,那黑市上边是一家当铺做遮掩,不想被大理寺查封了。 饮茶声停歇,于红英说:不正经的生意,自然要被查封,但二公主为何而去?你如何圆这个谎,单凭一个巧合? 就是巧合呀。燕姒温软地笑了笑,当铺被查封,刚巧是二公主发现了当铺的端倪,呈报给大理寺的,昨日我见了她还问呢,怎么这么巧,哈哈。 是吗?你是真不晓得,二公主派人暗中盯着你呢。于红英了然笑着,掀起眼帘说:不过这不紧要,她先前盯紧你,是怕侯府真将你嫁给唐亦,要知晓侯府的意思。现下么,我也猜不透,昨日想行刺你的人,出现得也过于巧了。你就没放在心上? 燕姒眨眨眼,不懂道:为何巧? 死前自报家门。于红英放下茶杯,手叠在腿上,响水郡周府被查封是春后的事儿,一干人等全都历过拷问,没有任何漏网之鱼。昨日那人下了狱,大理寺的牢房能那么好逃出去么? 此事燕姒其实想过,便对答如流道:他先前任职户部,家中又曾富庶过,总有点手段,大理寺里的狱医、杂役、牢头儿,人那么多,并非无孔不入。 你只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于红英提点道:搭救你阿娘的那个女人姓周,多年前能避过周家耳目,那么而今石韬再提忠义侯府的野心,焉知不是宣贵妃从中作梗,要二公主心生提防之意。 燕姒心头暗道糟糕,唐绮那般谨慎之人,洞察力何其敏锐,昨日直接杀了石韬,会不会真的提防起忠义侯府? 你在想什么?于红英伸指敲着轮椅边沿,若无心议事,可先回你院子,这个时辰了,用完早饭还要去国子监听学。 燕姒闻言回过神,扭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恭敬做礼,说:姑母今日教诲侄儿记下了,定谨慎行事,不偏向二公主或三殿下。 于红英摆手道:去吧。 - 下了早朝后,唐绮随文武百官一同离开明和殿,刚出殿门,便被曹大德叫住。 唐绮回头:公公,什么事。 曹大德笑着道:万岁爷在勤政殿等着,殿下请随奴婢移步。 唐绮从容道:走吧。 绕过明和殿之后,还要走一段宫道,曹大德见左右没了人,小声道:昨个儿殿下在后街杀了个人,今早折子就递到了御前,万岁爷正愁呢,殿下留心回话。 唐绮含笑点头:谢公公提点。 曹大德腿上灵活:应当的,应当的。 半刻后,唐绮入殿。 成兴帝伏案托腮,脸色果然不大好。 唐绮上前拜了,先道:父皇跟前的人呢?怎连个伺候笔墨的都没有。 成兴帝看了她一眼,说:朕让他们下去了,你自去搬椅子,坐到朕身边来。 唐绮依言回身去搬了把太师椅,在成兴帝右侧坐定。 成兴帝明知故问地说:你昨日回城很早,去了后街? 唐绮答:是。 成兴帝忽地叹气,将手底下的折子递给了她。 自己看看。 唐绮翻看完了折子,合上后说:吏部参我不敢参在明面上,什么草菅人命,那人是在逃要犯。 成兴帝一脸作难地道:杀个逃犯不打紧,可你职权不在此处啊。阿绮,朕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言官盯你,你就当是为父皇省省心,沉稳一些,下次再有什么事,你找大理寺去,成么? 唐绮霎时正色道:父皇,此人可不能叫人省心。巷中只有儿臣与于家姑娘,他临死前痛批忠义侯府野心,是说与儿臣听,也是让于家姑娘对儿臣起疑。 成兴帝挑眉说:哦?是这般的? 第106章 唐绮将折子放回案上,答说:吏部的折子来得太快了,当场了结此人,正好省却更多麻烦,这样大家都不必去猜,事了了,原本该是如何,便仍是如何。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你成兴帝说着,目光向唐绮腰际瞄了一眼,你素日里那把剑呢? 唐绮下意识低头,也看自己腰际,继而笑道:父皇,这是勤政殿,儿臣岂能坏了规矩,卸在殿外了。 成兴帝又哦了一声,伸手过来,摸了摸唐绮的左肩处。 唐绮没动,成兴帝盯着她的官袍,悄无声息地叹息,说:杨门一族多将才,可你是个女儿身。父皇软弱了快半辈子,不如你少年意气,但许多事不可只逞一时英雄,在宫外,仍需时时警惕自己安危,明白了吗? 儿臣明白了。唐绮垂睫,仔细斟酌成兴帝说的话。 成兴帝不愿她为将么? 她一时困惑,心跳渐快。 成兴帝收回了手,惯常慈爱地笑着,说:御林军那边如何了? 唐绮坐得不怎么安生,往太师椅后挪了挪,说:还好,南北两大营地驻区的屋舍,该翻新瓦了,儿臣晚些时候去工部问问。 成兴帝笑道:你不是协助大理寺查封了个黑市点吗?不必去工部核帐了,要多少银子,直接到户部支。算作论功行赏。 唐绮心道,还有这等好事儿?不必和工部掰扯了,原本的计也用不上了! 是不是很久没见到你母妃了?成兴帝起了身,又问说:她同你生闷气,是因朕吧? 唐绮跟着站起来,整了官袍下摆,说:是儿臣鲁莽,才惹了母妃不快。 走吧,朕同你去一趟。成兴帝朝殿外道:曹大德,摆驾元福宫。 总管太监见这父女两个有说有笑地出来,连忙乐不思蜀地差了外间的人去备凤辇。 一旁候着的锦衣卫,过来还剑。 唐绮接过剑,在腰际挂好,成兴帝拢袖站着,盯着那剑看。 朕记得,这是你母妃祖上传下来的。 唐绮扶着宝剑剑柄,手指扣在镶嵌的碧绿宝石之上,答说:是。 虽说杨门之勇已失多年,但你务必承先辈之志,好生爱惜。 唐绮:儿臣铭记于心。 方才在殿里,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凤辇来了,后头跟着软轿。 成兴帝负手下阶,说:走吧。 仪仗队顺着路遥遥而去,立在勤政殿外的宫人们各自退散,皇帝一走,勤政殿门口便不需着伺候,队末的小宫女趁无人注意,转身拐进了另一侧宫道。 不多时,熙和宫的主子掀倒面前的美人蕉,脸上怒气乍现。 老嬷嬷遣走人,上前察看她的手。 娘娘可伤着哪儿? 宣贵妃黑着脸,气道:伤着就伤着,左右没人顾,官家来逼本宫,亦儿同本宫闹小性子死活不答应亲事,人家却扬眉吐气,你听听那都是什么话?铭记先辈之志!官家心头在想什么?谁曾心疼本宫半点! 老嬷嬷见她手上指甲劈开了,所幸没见着伤口,赶紧转身去寻了小剪子来,为她打磨指甲的形状。 宣贵妃靠到须弥塌上,胸口起伏不定。 过了小半会儿,老嬷嬷说:娘娘且容二公主猖狂几日,即使再受宠,又有几日可活呢,不必为此动怒。吏部参她不成,娘娘可再寻时机,忠义侯府好不容易盼回后继之人,怎会肯将于姑娘送去公主府,老侯爷要有那心思,中秋宴就不会不作声了。 宣贵妃一手捋着身前的黑发,蹙眉深思起来。 想个什么法子,能压住唐绮呢?若是实在不成,就得动动棋子了。 片刻后,老嬷嬷为她修好了指甲,她淡声说:传书翰林院。 另一边仪仗队到了元福宫。 云绣先迎出来,见是成兴帝的圣驾,不好再拦,便打开宫门让唐绮也跟着进了,周围的小宫女跪得快,眼睛时不时地偷瞄上几眼,这也不怪她们,自万寿宴过后,娘娘着实太久没让二公主进门了。 昭皇妃在给猫梳理背毛,阖宫的人都知她爱这白毛小东西,身旁的大宫女静立,不敢打搅。 外头脚步声来得密,她手上一顿,放下梳子,侧头去问:谁来了? 大宫女隔着帘往外边瞅,见众人连连跪下,便道:或是陛下! 昭皇妃嘴角勾了勾,把猫递给这宫女,自己起身整了衣,说:随本宫出去迎。 成兴帝领着唐绮,以至暖阁门口,他笑容满面说:今日午膳在这里用。 昭皇妃挑帘走出来,站在檐下见礼,看也没看唐绮,只吩咐旁边的人:让小厨房去备吧。 唐绮耷拉着脑袋,偷偷看一眼,昭皇妃扶着成兴帝转身,顾自进了暖阁,留她在后头尴尬地笑。 还真是亲娘。 第95章 小昭 ◎罢了,你总是这般对我。◎ 暖阁里点着香,成兴帝携昭皇妃坐定,先煽动鼻翼嗅了嗅,道:你兴致越发风雅了。 昭皇妃说:照猫画虎而已,让陛下见笑了。 唐绮乖乖站在旁边,成兴帝指指她,对昭皇妃道:上次为救朕,受了点伤,现今养好了,特来给你告罪请安的。 昭皇妃这才斜眼瞄了瞄唐绮,冷淡地说:倒也是,若非为着这孩子,陛下可不知多忙呢。 曹大德和云绣都去门口守着了,里间只有他们,昭皇妃便意有所指地说着,成兴帝也不觉着被抹了面子,哈哈笑了两声儿,拱手道:朕也给小昭赔罪来了。女儿没护好,反教她为我吃了苦头。 唐绮干咽着口水,退后一步,朝昭皇妃行了叉手拜礼,道:儿臣知罪。 你们父女两个商量好的。昭皇妃挥一下绢子,眼角余光只在成兴帝身上,她无奈地说:罢了,臣妾若再怪她,岂非成了不明事理。 成兴帝附和道:朕就知道爱妃深明大义。 这夫妇两个一个敢吹捧一个敢瞎接,而后寒暄起来,互相说着宫里的事。 成兴帝同昭皇妃问她跟前原本眼熟那个大宫女,昭皇妃答已指给了锦衣卫,都嫁作了人妇。昭皇妃又问起成兴帝咳疾,说自己晒的枇杷制成了膏,宫里老人讲对嗓子好,饭后让拿给曹大德带回去。 唐绮被他们晾在一边,心道,感情她实则是个来陪衬的。 午膳还没用,先已觉出了几分饱。 夫妇二人闲话一阵,成兴帝适才想起来唐绮还站在跟前呢,抬头道:你杵这儿不累吗?去寻凳子来坐。 唐绮说:好。 昭皇妃懒懒看她,指一旁竹框里的石榴,说:坐下就将石榴籽剥出来,给你父皇用些。 唐绮忍着笑道:是。 她去搬了圆凳回来,先净过手,再去拿剥石榴籽的器具,便听成兴帝将话拐到了她身上。 阿绮快要过生辰了,你在她这个年纪,已当上了娘,你看是不是,也该操心操心她的枕边人了? 昭皇妃起先削了枣,此时正要将竹篾放至枣核上边,闻言罢手,看了一眼唐绮,道:给她挑枕边人,出身名门的闺秀们,哪个愿意一生无子呢?依臣妾想,元福宫里择些清白的,送过去便好。 成兴帝摇头,道:你知晓朕的意思,朕是想给她挑个情投意合的。忠义侯的孙女,你看如何? 昭皇妃道:不如何,陛下所想,臣妾不敢违逆。可要说这情投意合,于家姑娘跟三殿下同窗的时候长,若非咱们这个女儿中秋忽然表了心意,吓到了小女儿,恐怕这两人已成了。 唐绮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呐母妃。 昭皇妃瞪她一眼:本宫同你父皇商议你的婚事,你浑说什么? 成兴帝和蔼道:亦儿那里,朕已为他定了楚家嫡女,楚家嫡女大他两岁,他那个性子,需得个管家好手,据闻这位楚姑娘,也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颇有几分才气。 唐绮在心里偷笑。 昭皇妃又道:陛下,只怕忠义侯不肯于姑娘无后,辽东那边,她的伯伯们,也会愤懑。 成兴帝低头沉思了瞬息,指唐绮说:朕同你母妃说会儿话,这石榴籽,你端到外间去剥吧。 唐绮识趣地走了。 暖阁里只剩下他们夫妇两人,成兴帝伸手去拿了竹篾,随意放至枣核上停稳,昭皇妃拨指,两头的枣慢悠悠打起转儿。 小昭,若哪日我去了,峻儿或亦儿入主东宫,忠义侯的银甲军,便是阿绮的退路。 第107章 昭皇妃不吭声,只管低头看那平衡的枣磨。 身在高位,太过孤寂了。成兴帝叹上一口气,握住她的腕子,哄说道:若阿绮有心争一争,又能胜了这场,忠义侯的银甲军和辽东的守备军,来日都是她稳坐龙庭的利剑和坚盾。圣旨一出,于延霆不应也得应,他岂是个会抗旨的?于氏满门忠君几代,贤名不会断送在他手里。 昭皇妃淡声道:陛下为阿绮所计,臣妾感激不尽,可我儿没生那个命,她无才无德更无势,那条九死一生的路,臣妾断不会让她去走。 成兴帝见哄说不成,脸色沉了下来,二人都静上了一会儿,他才又道:你我的孩子,怎可能无才无德,她是朕三个子女之中,最出色的那个。你当真能瞒得过我? 昭皇妃不言。 成兴帝便又道:儿女自有儿女的命,三个孩子朕不会偏袒了谁,只是朕这副劳累过度的病躯,怕撑不到他们能担得起大事,边境屡屡有外敌进犯,朝中也是参差有异,朕只望有生之年,能给予他们最平坦的路。 那枣磨停止了转动,昭皇妃又动手拨了拨。 她始终不答话,成兴帝自讨了没趣,片刻后起身道:罢了,你总是这般对我。 昭皇妃紧跟着站起来,成兴帝径直迈步出去了,喊着曹大德说还有折子没批完,先回勤政殿。 唐绮手里石榴还没剥完呢,就看成兴帝气冲冲地出了元福宫,再扭回头,昭皇妃就站在门里边目送,也不跟出来。 这是,谈掰了? 母妃。唐绮擦了手朝昭皇妃一拜。 昭皇妃便道:进来吧。 母女两个前后进暖阁,昭皇妃自行坐到先前的地方,目光还落在成兴帝放稳的竹篾上。 唐绮恭敬端立,等她说话,可她静声一会儿,眼圈突然红了。 母妃唐绮一时慌乱起来,显得手足无措。 昭皇妃侧头,手指往上拭了泪,开口时唇也在颤动,她近乎哽咽地说:你对于家姑娘,可是有情义? 唐绮掀袍跪下,沉稳道:儿臣不敢欺瞒,若要续弦,非她不可。 昭皇妃垂眼看着她,眼里的泪又连连滚了出来。 唐绮想自袖中取帕子,她已自行将泪再次擦拭掉。 说什么续弦,你与奚国公主并未成婚。昭皇妃又道:你父皇劳累过度,只怕是撑不了几年,他既看中于家姑娘,你也喜欢那个丫头,那便随你们吧。 唐绮闻言,俯身叩了头。 儿臣谢过母妃成全。 昭皇妃伸出手,牵着唐绮起来,又说:本宫只应你这一件事。大皇子沉稳内敛,三皇子敦厚老实,谁输谁赢,你做个能臣都未尝不可,别的不要去奢想。 唐绮深吸一口气,费力道:儿臣全力以赴。 - 侯府,清玉院。 燕姒闷在屋子里,专心配制相思子的解药。 午时她从国子监放课回来,于红英便让人将缺少的那味药材送到了,说是唐奚两国商道已断三年,这样的草药实在难寻,这是府上最后存的,再要多的也拿不出。 于红英不知这味药的真实用途,只当燕姒紧着于延霆,没多想也没耽搁,倒是为燕姒除去了眼下难题。 她在配药,泯静就在旁侧给她端茶喂水,她伸脖子喝了一口,甜笑道:刚好适口,再来个蜜饯。 泯静笑她说:知道了,姑娘等着。 外头两个女使看稀奇,凑在一块儿小声嘀咕着什么。 燕姒眼珠打了个转,朝她们说:在说我什么呀? 站最近的女使欠了欠身道:姑娘医术了得,咱们院子里有哪个身子不适*,药吃下去保管治好。奴婢们好奇,想问姑娘需不需人帮手。 泯静递来了蜜饯,燕姒含一颗进嘴里,囫囵着说:这些事儿不好做,要不去小厨房帮我把炉火和药罐子搬来? 两个女使说说笑笑的去了,泯静看她们走远,便道:这都是菡萏院送来的人,姑娘还是警觉些。 燕姒含笑不语,歪头盯着泯静看。 泯静放下果脯匣子,诧异地问:姑娘看我作甚? 燕姒轻轻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跟在我身边,这大半年总算是长了些心眼儿,不大似从前了。 姑娘是嫌弃我从前愚钝么?泯静嘟了下嘴,说:从前咱们在兰院,最厉害的也就是周郎君,他嘴皮子不饶人,真下黑手狠起心,也就年节上那一回 提起周郎君,燕姒想起了石韬。 石韬的确受了无妄之灾,可入赘响水郡周府,是周郎君自己选的路,他因此受牵连,并非燕姒所驱使,因果轮转,他来行刺,便是存着死志,又能怨得了谁呢。 燕姒嚼着蜜饯,舌尖是甜,又专心磨起药材来。 泯静似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继续道:如今不同了,奴婢随姑娘回椋都,知姑娘处境艰难,若还像从前那般,就会成为姑娘负累,奴婢才不要做姑娘的累赘呢,若再不想想事儿,这个脑子便要白长了。 燕姒被她逗笑,舔唇说:再来口茶呢。 泯静端来茶,复又送至她唇边,问:奴婢现在可聪明了,方嬷嬷前几日闹肚子,姑娘去听学了,奴婢还记着姑娘素日里教的,给她拿对了药。 燕姒低头喝好茶,夸道:真有你的。幸而没拿错,不然方嬷嬷那把年纪,可要让你给害苦了。 才不会!奴婢不会忘记姑娘教的。泯静看她手上动作,说:是要磨成细粉么?要不姑娘歇一会儿,奴婢来。 这个不行,这个很紧要。燕姒看她放下茶碗撸袖子,连忙道:你帮我弄那边的吧,那个生肌的,你之前弄过一次。 泯静笑得贼兮兮的,打趣说:看姑娘急得。只能是给那位的东西,才这么仔细着。 燕姒红起脸,毫无说服力地辩驳:才没有呢。 方才说要帮手的两个女使已回来了,在外头架着小火炉子,燕姒往那儿看了看,想起于红英清晨所说的话。 近日,再和唐绮相见怕是不妥,那相思子的解药,该如何拿给她? 第96章 入秋 ◎殿下心里没装着于姑娘◎ 午时过半,永泰大街上行人稀少,时不时便有御林军或神机营的队伍巡逻。 御林军办事处的门房小苟在打瞌睡,外头站岗的兄弟进来了,敲着桌台说:苟哥,有人找咱们统领! 小苟昏昏欲睡,被喊声惊得激灵过来,差点摔下凳子。 谁啊?你等我去通报。 站岗的兄弟答说:瞧着是哪个府邸的小厮,长得面白干净,他不肯说也不肯走,说是要见到统领亲自说。 这一天天的,不知道咱们统领很忙吗! 小苟骂骂咧咧下了阶,直奔办事房去。 进门后,今日值当的校尉车太健正在核出勤人数,苟正要开口说话,车太健已抢先开了口。 你别打断,等我看完这里。 车太健用手指沾了唾沫,翻看桌上册子。 小苟静静等了一会儿,车太健看完了,抬起头问:咋了? 有人来寻咱统领,人现在就在大门口候着。统领人呢? 车太健笑:你说殿下啊,她在后院呢。 后院。 唐绮搭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吹着风。 她把手里茶碗的盖子揭开了,沿着碗口刮茶沫,视线落在端立她面前的女郎身上。 原先在六科任职,屈了你的才。 女郎摇头,笑起来一身斯文气就散了个干净。她拱手说:殿下谬赞,那里不适合小臣。 唐绮道:副督军之职,想必适合你。 女郎眸中微微一惊,喜道:小臣斗胆,想问殿下为何用我。 唐绮喝起茶,狭长的眼睛眯做一条缝。 你说呢? 女郎叠手行礼,恭顺道:东方槐多谢殿下抬爱! 唐绮道:进了御林军的院子,就该改口了。 东方槐道:是。统领大人。 后院此时清净,唐绮将茶递给身旁的白屿,起身说:明日来领了牌子,这小院将是你的用武之地。 东方槐告退先走,脚步迈得轻快。 白屿瞧了瞧那潇洒的背影,皱眉问:殿下信得过她? 唐绮负手道:东方槐,是先生举荐的人。 白屿点点头道:那她放着礼科给事中不做,到咱们御林军里来,是不是降职了? 第108章 唐绮目送那身影过了月洞门,说:她在礼科是几品?从七品,虽说六科有稽查六部要职,还有直面圣驾的权力,但她上头还有都给事中,根本没她什么事。御林军副督军就不同了,连升三阶不说,正好有地方给她发挥才干。 如此一说,的确百利而无一害。白屿道:只是殿下刚得了官家圣谕,表功领赏,从户部支了银子,接着又在早朝将她要了过来,罗党寒门要跳脚。 唐绮眼见罗圈腿儿的小狗踩风火轮般,朝这边冲刺来了,含笑道:就是要他们急。 白屿正不解,不远处响起喊声。 统领大人呐! 门房小苟边跑边报:外头有人寻您! 唐绮大步下阶,问说:谁? 二人几步内接近,打了照面后,小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一个长得白白嫩嫩的小少年,他不肯报出姓名,还赖着不走,非要见到您才肯说! 白屿跟过来说:不如属下先去看看? 不必。唐绮道:走吧白长史,咱们也该去北大营了。 三人一道往前去,绕出后院过了庭子,唐绮就对小苟道:令人去牵马。 小苟转身跑了,白屿同唐绮上阶,出了办事处大门,果然见石狮旁边站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 唐绮三两步走到此人身侧,问:你家主子寻我? 宁浩水等了大半天,被太阳晒得出了汗,红着脸说: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唐绮展眼看大街上稀少的人流,便指石狮子后面。 两人前后脚过去,背了人的视线,宁浩水从身侧挂的布袋里拿出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唐绮,道:主子让奴把这个亲手交给殿下。 唐绮眼皮跳了跳,问说:她怎不来? 宁浩水低着头,答说:主子此时不便与殿下相见。 他行礼极为规正,拜完唐绮便转身欲走。 唐绮伸手拦了一下他,又问:你主子没有别的话让你带给本殿? 宁浩水说:回殿下的话,没有。 唐绮只好作罢,将锦盒揣进官袍袖袋之中,侧身让他走了。 晚些时候,小苟令人牵了马过来。 唐绮和白屿翻上马背,打马往北城门的方向去,等出了城,再跑上半个时辰才能到御林军北大营。 沿途秋风扫落枯叶,马蹄踏起厚土灰尘,路过的百姓侧目去看,偶尔有些夸赞声传进策马人的耳朵里。 白屿同唐绮并驾齐驱,他扯着缰绳说:殿下,他们夸你英姿飒爽。 唐绮说:我都听见了。 白屿又笑着说:可他们不知道,英姿飒爽的御林军统领,其实是个玩弄感情的坏女人。 唐绮否认道:何来这一说? 白屿笑得更张扬了,他道:殿下心里没装着于姑娘,却偏偏想利用于姑娘的身份,多次撩拨,多次算计,还不够坏? 唐绮闻言侧过头,皱眉狡辩道:我与她联手,从来规规矩矩!礼尚往来互帮互助!不在什么算计! 白屿朗声道: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懵懂无知的时候!可怜呐!被人蒙在鼓里,还心甘情愿地为坏女人办事! 唐绮听不下去了,或是心中本就有鬼,或是此事自己也有些迷茫,她双腿一夹马腹,狂奔而出。 白屿被扑上面门的沙子呛出泪花,揶揄得逞后,坐在马上连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薄情女!将来对人家小妹妹可要温柔怜惜啊你!驾 - 清玉院。 宁浩水冷着脸看书,燕姒歪头看他。 怎还生气了? 宁浩水转到另一侧闷不做声。 燕姒又跟到这侧,笑得更盛放的牡丹花似的,柔声说: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为以后铺路嘛。 宁浩水再次扭身转回方才那边,眼睛盯着书上的字,心里头却烦躁得很。 燕姒再次跟着他转,自袖中摸出个小瓷瓶,举起来在宁浩水眼前晃悠。 看,你今日晒着了吧?我给你备的膏,涂一涂,脸就不痛啦! 宁浩水终于挪眼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一只手摊开。 燕姒将膏给了他,他便说:多谢姑娘。 嗐,我把你当弟弟疼,这点小事儿,不值得谢。 宁浩水闻言,啪地将书丢到桌上,严肃地看向燕姒,他说:姑娘待奴自然是极好,可姑娘到底是为将来铺路,还是被那二公主迷住了心窍?姑娘可有想过,他日若真入了公主府,这一生便注定无子嗣。 燕姒站直了,目光越过小窗,看向外边庭中逐渐枯黄的那些草木。 她沉静下心来,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从前,我以为我盼一生一世一双人,盼与子共天伦,后来我想,又不是。 宁浩水随燕姒听学,读圣贤,知礼仪,能辨是与非,亦懂得天理人伦。此刻却不懂燕姒了。 他问:为何又不是? 浩水你看。燕姒伸了伸下巴,正对庭院,道:一岁一枯荣,是我阿娘说万物循命,祸福各安。但我阿娘而今如何?她与我痛忍生离。 宁浩水循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满庭已见深秋的颜色。青的草不知何时悄然黄了,嫩的枫也默默转向血红。 他心有疑虑,说:正因姑娘势单力薄,才要长远地谋算将来,不是吗? 燕姒淡淡露出笑容,继而摇头道:不是的。 日渐渐西移,沉下去,星星才探头。 宁浩水稍仰着头,视线回到她单薄娇小的身姿上。 他看到他家姑娘恬静的笑容,被夕阳映出温柔美好的软芒。 燕姒长叹一息,叠手说:为人父母,终其一生都在为子女而计,那为人子女又如何?投了什么胎,就要担什么事,菡萏院的六小姐是,分布侯府各处院子的先主人是,一国之君王如是,一国之公主如是,我亦是。 宁浩水听着她细语,陷入沉思。 燕姒又道:生命太短暂,光阴易流逝。你知我如今身临困境,便当懂我多向往挣脱束缚我手脚的枷锁,多期盼冲出权势铸造的坚实牢笼。这条路难走,一不小心,说不准就会碰个头破血流。若再有子嗣,岂非害人害己 与子共天伦,这一世怕难了。 若能求得其次,得一人相伴一生,那也是好的。 宁浩水懂了燕姒的话,良久没再作声。 在这短短几句话中,他回忆起陵江货船上,那双朝他伸来,最温暖的手。 他家姑娘是世上鼎好的人,是最心善最纯净之人,不属于这里,也不该被困在这里,他心中涌起酸涩,他的胸口如压了千金大石,闷得透不过气。 可他还是太弱了。 离了侯府,离了椋都,姑娘这一生,又能怎么安然度过 不知是何时,外头刮起了风。 一枚枯叶坠下枝头,被风卷着飘向远处,慢慢消失在视野。 宁浩水听到他家姑娘轻轻叹息。 她说:天下为秋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别姬 ◎赐她全尸,送归故土!◎ 秋雨下一场,天便冷几分。 寒露过后,接连霜降,外头的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国子监学堂中,朗朗书声遮盖不了时不时炸起的惊雷声。 燕姒惯常趴着睡觉,夫子讲《孔》《孟》,手里握着戒尺下堂,穿梭在书案之间,眼见要到她跟前了,邻座的三殿下伸手过来,推了推她的胳膊。 燕姒勉为其难撑坐,抱着书,随意翻到一篇。 夫子路过后,她的案上便多了一个纸团。 燕姒用袖子遮挡了,偷偷去看唐亦说的什么。 唐亦字写得端正,像他的为人。 他在纸团上写,二公主明日生辰,早朝后在宫中参拜了宫里的主子,午时在公主府摆宴宴请好友,想必也会给忠义侯府送拜帖,但公主府明日定是忙得紧,怕照顾不周,所以他想到侯府接了人,一道往公主府去。 燕姒谨记着于红英的吩咐,提笔在纸团上写了个好字,在趁夫子背对自己,飞快塞上了唐亦的桌案。 午时放课,天已昏暗,外面雨势太大,众多学子都困在了堂前,等着各府的人来送伞。 宁浩水早有所备,欲从书箱里取伞,燕姒侧首,看到对面另一堂的贵子贵女也都在等候,有解星宝、楚可心等人。 她按住宁浩水的手,摇头道:先等等。 第109章 那边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唐亦府上的侍卫也过来了,他就站在燕姒身侧,问说:于妹妹,雨太大了,我送你罢。 燕姒颔首,正微笑着要答他,有人穿廊到了二人跟前,朝唐亦一礼。 这人说:三殿下,楚府的随从还未到,我家姑娘身子不舒服,想劳烦您送一程,不必太远,到门外轿子便可。 唐亦闻言皱起眉,隔着一条长环廊,那边檐下的楚可心眼巴巴望着这边,一身藕荷云缎衬托得人弱不禁风。 燕姒笑道:三殿下自去吧,臣女有伞。 三皇子府的侍卫很有眼色,知道对面那个不久便可能是府上女主人,遂转了方向,伞斜来遮住唐亦,催促他走。 唐亦无法了,只好先行一步。 青跃冒雨回公主府,百灵让他换了干燥的衣裳,啐他道:这么大的雨,你也不知变通。 他就傻傻地笑。 这场雨掩了天光,整个庭院都死气沉沉的。 唐绮从死气沉沉里走出书房,到正厅用午膳,巧遇百灵在训人。 青跃给唐绮使眼色,似在说主子,快救救我。 唐绮弯着唇角,蹦出个:该。 青跃沮丧了。 唐绮坐定,招他进屋。 说说,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青跃手里被百灵塞了只干帕子,擦拭着湿透的马尾,说:三殿下想送于家姑娘回侯府,于家姑娘看着像是要应了,结果被楚大姑娘劫了人。 唐绮心情颇好,拣了两筷子素日不吃的胡萝卜,又扭头对百灵说:给他弄碗姜汤来,驱寒。 百灵应后先去了,厅里就只剩下唐绮和青跃。 青跃站得远,眼睛盯着盘子里的红烧肉,舔着唇说:殿下,屿哥呢? 唐绮嚼碎了菜,说:南北两大营新翻了瓦,我让他过去瞧瞧漏不漏雨,这些兵得好好伺候,过不久便要用了。 青跃踮脚看,心不在焉地答:殿下曾在工部任职三个月,如今正蒙圣恩,工部那些老伙计不敢怠慢殿下交代的差事。 唐绮笑得狡黠,继续道:但愿如你所说。明日早朝后,要去拜谢帝后和母妃,你随我去。 青跃说:就去呗。 唐绮越吃越香,青跃越看越馋。 不一会儿,百灵回来了,将冒着热气儿的姜汤呈到青跃面前,他单手拿碗,站着饮了,唐绮便又道:明日府中的宴席,备得如何了? 百灵欠身禀说:皆已备妥,与往年并无差异,只不过 唐绮挑眉说:你竟还有吞吞吐吐的时候? 百灵往外看了看浓重昏沉的雨幕,蹙眉答道:西厢那位,听多嘴的说了几句,知晓明日是殿下的生辰,非闹着今夜要为殿下弹奏一曲。 西厢那位。 百灵不提起来,唐绮简直要将丝萝给忘干净了。把人接回公主府后,百灵帮着安顿在西厢,唐绮住在东厢,是连一回都不曾去过。 府上自然有人去教丝萝规矩,若不得主子召见,她一步也离不开那块地方,日日用过饭,闲暇的时候,只能练练唐绮给她寻的新琵琶。 唐绮将她带回府,便不惧她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时至今日,这位名伶,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思索了这一阵,唐绮搁下筷子,喊青跃说:不是想吃红烧肉吗?都留给你了。 青跃兴冲冲地到了桌边,说:谢殿下。 唐绮站起身,百灵上前给她奉清口茶。 待漱口后,唐绮才道:她是要给我弹琵琶吗?她是想要爬我的床。 青跃稳重夹肉,百灵已显惊慌,忙要跪,口中道:奴婢知错了。 唐绮虚扶百灵的手,笑得毫不介怀。 无妨,罗家早该坐不住的,把她送到我跟前图什么?棋子,皆要有所用。 百灵虽受唐绮优待,性子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她知晓唐绮心中有人,风月里的事儿,不敢去碰触逆鳞,尽管唐绮如此说,她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眼角余光偷偷地瞄着,头也不敢抬得太高。 如此她便见着唐绮眼含危险的笑意,一瞬即逝后,唐绮负手往外边走,衣摆前的香囊随行飘动。 今夜在照花亭摆酒,让她来。 入夜时,百灵命人将照花亭的帘子都放下了。 外头长廊点风灯,雨打芭蕉叶,放眼望去是昏沉的景。 雨声哗啦,实在不宜奏什么小曲子。 唐绮先入亭中,闲坐吃山竹。 没过多久,就见丝萝抱着琵琶,由女使撑伞护送着过来了。 她走近,女使为之挑帘。 唐绮端坐不动,眼里是丝萝精心装扮后的风韵。 奴婢丝萝,拜见殿下。 她不仅琵琶弹得好,嗓音也娇柔,听上去软软乖乖的,是有人特意教养过。 百灵躬身,给唐绮倒了酒。 唐绮抬手饮了满杯,指旁侧的楠木椅,看着丝萝道:坐吧。弹什么曲? 丝萝坐定,答说:霸王卸甲。 唐绮点头示意,百灵便退出亭子,撑伞候在外边。 丝萝调好弦试过音,葱白手指拨响乐声。 空灵琵琶声滚滚而出,顷刻间穿透照花亭,暴雨并未阻挠此曲意境,反将婉转曲调的悲壮逐渐披露。 唐绮在乐声中一杯接一杯饮酒,静静赏这亢长一曲。 她道:力拔山兮气盖世。 垓下酣战,曲调急骤如万军出阵。 霸王并不知,此战会一败涂地。 亭外劲风掀动起垂帘,丝萝微闭上眼,指间虚若恍影。 唐绮注视她,又一杯酒送至唇边。 楚歌萧条,丝萝轻声唱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尾音如泫泣,指上染有难言的落寞与痛苦。 霸王在乌江拔剑自刎别了虞姬,虞姬痴情追随霸王而去。 戏本里都是这样唱的。 唐绮手里握着的酒壶空了,从鼓角甲声,经出围追兵,最终音,是众军归里。 曲声歇时,丝萝手中的琵琶断弦,指甲上随即渗出鲜红的血。 她抱着琵琶,一滴泪自右眸中滚落。 污殿下的耳了。 她跪了下去。 唐绮深吸一口凉气,闭眼道:你知这是死罪。 丝萝慢慢抬起手,拔掉鬓发里的簪子,答说:奴婢贱命如草芥,虽死,已无憾。 她无憾。 而唐绮有憾。 世间本该有公理,偏偏王权富贵催人疯癫。丝萝入府至今,目的不纯,但直到此刻这一曲,她也未曾想过要动手。她用此曲对唐绮表明,她的罪,并非她本意。 唐绮拂袖离席,扬声道:赐她全尸,送归故土! 丝萝放下怀中紧紧抱着的琵琶,跪行向外,朝走远的二公主大拜。 奴婢谢殿下恩德! 公主府上那个擅琵琶的名伶死了,她死在二公主生辰前一夜。风声连夜传进宫,宣贵妃披衣坐起来,脸色惨白。 榻上黑发铺续,她攥紧云被,背后冷汗浸湿薄衫。 乳妈! 老嬷嬷赶紧掌灯进前,弓腰轻抚宣贵妃的背。 娘娘莫急,死了便死了,不打紧。 宣贵妃神思慌乱,急道:这颗棋子废了,只怕唐绮那丫头审出什么来! 老嬷嬷往账外瞟了瞟,见人都退走了,才小声道:娘娘何须惧怕她?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春时忠义侯府送进大理寺那个,还有包全财,不都是如此么? 宣贵妃道:乳妈说得是,但眼下她在朝中四处收买人心,御林军势头正猛,本想让翰林院和吏部齐心协力上参,治她个浪荡的罪,趁机还能坏她与忠义侯府的事,如此怕是不成了!若她先发制人,我该何以应对? 老嬷嬷安抚她道:明日是二公主生辰,依照规矩,早朝后她要叩拜帝后和她那母妃,娘娘可以关爱之名,为她备上份生辰礼,再将三殿下与楚姑娘的亲事一提,借机试探她的反应。 宣贵妃死死盯着旁侧的灯火,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过了许久,她才道:也只能如此了。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98章 中计 ◎她比许多人重情。◎ 殿下还去看看三殿下么? 青跃立在暗巷口,为唐绮举着伞。 从此处望出去,能看到忠义侯府的后门。 青灰色的天幕下,门口的枯草被雨打得点头,此景萧条。 唐绮的靴面被迸溅的雨水濡湿,遥望那扇紧闭的门。 第110章 静立片刻,她朝那里抬手折臂一拜,随即转身,淡声道:不必了,走吧。 二人穿入巷中,几改方向折回公主府。路上,唐绮垂首问:院判那边可安排妥了? 青跃此刻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郑重答道:殿下拿到解药那日,崔千户便调了今日御前当差的职,有她在,太医院到后宫的路,不会出差池。 唐绮道:熙和宫呢? 青跃沉气,道:安排妥了,一家老小的命捏咱们手里,不得不照办。 唐绮踩过一块水洼,又问:先生那里呢? 青跃道:阁老她夜里难寐,连夜请了副督军过府,问清今日巡防的分布,才歇了半个时辰。 雨势渐小,淅沥沥落在伞上。 唐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隐在雨里。 卯时早朝,朝中老臣大半因秋寒告病没来,柳阁老却在明和殿里立得端正,眼睛时不时往唐绮那处瞄。 二公主穿上官袍,混迹于椋都花坊酒肆的那股子风流气息就褪尽了,她不笑时,眉眼间似有冷血动物般的淡漠和疏离。 而柳栖雁知晓,她比许多人重情。 议政到中途,成兴帝咳疾再度复发,便嘱咐内阁和六部各回办事处,将秋猎和赈灾的事宜列好章程再递折子。 见他咳个不停,下面为用度磨破嘴皮争吵不休的官员们,便都纷纷住嘴,不再多言。曹大德伺候完润肺的枇杷膏,抱手唱声说:退朝 今日是二公主的生辰,散朝时,众臣围着唐绮做表面功夫喜笑道贺,内宦在殿前等了好一会儿,才将唐绮引往后宫。 她要在坤宁宫对帝后行跪拜之礼,而后再往元福宫去给生母昭皇妃叩恩,这宫道很长,步行下来又耗一番功夫,她也不急于一时,越是紧要关头,人越该镇定自若。 红墙围覆,内里藏豺狼虎豹。 昭皇妃站在檐下,目送唐绮走出元福宫的宫门后,招来云绣,低声道:差人跟着,今日她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云绣说:方才殿下给娘娘行礼,不是同往年无异么? 说不上来,她很少带青跃那小子入宫。昭皇妃盯着宫门口,不知为何,总觉心里慌。 奴婢立时去办。云绣答了,快步往廊子另一边走。 元福宫外的宫道上没人,一把伞飘在其间。 唐绮走得很慢,还未到月华门,前边道上来了三个宫女,领头的大宫女先行礼,开口道:殿下,贵妃娘娘知晓您今日生辰,邀您熙和宫一叙。 来得及时,不出唐绮所料。 她露出个惯常肆意的笑,点头示意宫女们引路。 熙和宫盛花草,唐绮带着青跃踏入宫门,走过杜鹃花盏,宫女伺候她在殿前洗了手。 你带着刀,就立在殿外等。 青跃应了是,宫女们便撤下铜盆和帕子。 唐绮提袍,抬脚进殿。 怕雨被风卷进来,里头的窗户都闭得严,殿门口的垂帘半遮了视野,宣贵妃见唐绮进来,自罗汉床上下地,迎出两步,指旁侧的一箱古玩字画,笑说:本宫的一点心意,没误公主的时辰吧? 唐绮行礼:拜见贵妃娘娘。 宣贵妃脸上挂着虚假的笑,虚扶她一把,说:今日你生辰,不必见礼了,快快请坐。 朱漆桌上摆有新茶,唐绮坐下后,没跟宣贵妃客气,自行斟了茶捧着喝,她斜眼看几步外的那口箱子,含笑道:娘娘破费了。 宣贵妃端坐在主位,摇头道:不破费,本宫邀你来,还有个事儿想同你说说。 唐绮的拇指擦过茶杯杯沿,道:娘娘请说。 宣贵妃道:中秋的时候才知晓你看中的于家姑娘,虽说亦儿是弟弟么,但你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本宫也不愿弟弟同你争。这不,后来本宫斟酌一番,为他另择了楚大姑娘,还望你们姐弟之间和睦,莫因此事有了嫌隙。 娘娘言重了。唐绮放下茶,含笑道:本殿与三弟向来和睦,岂会只因一桩姻缘就生出嫌隙。 宣贵妃观她恭顺有礼,心道是那名伶死得快,兴许没暴露什么,暗松一口气,重展笑颜道:你通情达理,那便再好不过,再好不过。看看本宫给你备的礼可喜欢? 唐绮跟着宣贵妃起了身,几步走到木箱子前头,躬身翻看里边的字画。 宣贵妃帮着她揭开其中一副,道:这是名家真迹。你虽不爱诗书,但本宫听说公主府也收些字画。罗家书香门第,苏河祖宅藏卷颇丰,此乃快马加鞭,昨日将将送到的。可还称你心意? 甚好。唐绮又连着看了几幅。 宣贵妃手里再展美人图,画上美人于月下席地而坐,犹抱琵琶半遮面。 唐绮叹息,定定瞧着那美人手里的琵琶。 宣贵妃目光试探,道:此画是出自鹭州,听说你前些日子收入府中一位擅琵琶的名伶,她伺候得可还好? 唐绮微微皱眉,脸上有了些不高兴。 宣贵妃说:公主? 唐绮道:本殿踹了周冲一脚,她兴许是思旧主,随国舅爷去了。 宣贵妃佯作惊讶:这本宫还真是不知。 唐绮道:无妨的,既然斯人已逝,娘娘不提也罢。 宣贵妃见她踱步,走得乱,而后回了桌边去坐,便也跟她回去坐,坐下后说:不提了。今日该提一些高兴的事儿,公主将御林军带得好,陛下昨个儿在本宫这里用膳,还夸你来着。 承蒙父皇抬爱,本殿毕竟随军打过仗,这点御下的能力还是有的。唐绮压着官袍的袖子,再吃了一口茶,笑说:哎,都快要午时了,竟然有些饿,娘娘这里可有什么吃的? 宣贵妃偏身往外看了看,招手叫来老嬷嬷,说:去看小厨房可有什么备好的点心,呈些来给殿下用。 老嬷嬷走后,宣贵妃又说唐亦不如唐绮,整日专在书里,让唐绮哪日有空,也教教他骑马射箭,都是皇嗣,该互相之间帮扶着,以图秋猎时莫叫唐亦丢了皇家的脸面。 去年秋猎,唐亦就没去,唐绮想了想,便都笑着应下了。 没过一会儿,老嬷嬷领着小宫女返回殿中,唐绮让小宫女将食盒放在桌上,自己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宣贵妃见了那碟子相思饼,脸色蓦地沉了下去,转头与老嬷嬷递眼色,老嬷嬷不敢出声,轻轻摇头以示自己也不知。 外头的雨势陡然变大,唐绮稳坐听着雨声,眼皮也没有抬,只看白瓷碟中的相思饼,轻言细语地道:娘娘要不要,也来吃一块? 宣贵妃如临大敌,紧张地拽紧了留仙裙,打着颤音说:不,不了,本宫,还不饿。 唐绮狭长的眼睛里微芒闪烁,唇边的笑弧更显眼了。 三年前,罗鸿夕给本殿吃了这么一块饼。 遥远天边炸响雷声,暴雨盆倾而至。 宣贵妃双腿打抖,哑着开不了口。 唐绮又柔声道:此饼有个别雅的名字,唤作相思。本殿受命披甲出征,身上担着千万将士和边南七郡百姓的性命,不想,远在椋都,还有思我念我之人。 她都知晓了。 宣贵妃全身僵硬起来,眼见着她拿起一块相思饼,冷静地送入口中。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宣贵妃下意识地抬手,急要去阻。 唐绮已将饼子嚼碎,吞咽后抬眸,笑道:娘娘,中计了。 大雨声中,宣贵妃瘫软在椅上,长长的指甲掐着腿肉,强让自己醒神,却是毫无底气地说:公主所言,本宫全然不解其意。 是么?唐绮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挥手扫翻桌上的食盒。 瓷器破碎的声音叮当响起,外头立着的近卫大呼殿下冲入。 宣贵妃脸色骤变,唐绮站起身抓住她的袖子,唇已泛白,沉声道:贵妃娘娘!因何毒害于我! 话罢,唐绮整个人失去力气,往地上滑去。 青跃已冲至桌前,将唐绮接住后,立时背到了自己背上,在宣贵妃和殿中老嬷嬷的震愕之中,大步往殿外奔走。 宣贵妃扑跪在地上,匆忙翻起摔碎的相思饼,她将上头的红豆抠下来,仔细察看,口中叠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急转回头,怒视跪趴在地上已被*吓傻的小宫女:是你! 小宫女拼命磕头,哭道:奴婢不知!后厨做什么奴婢真的不知啊娘娘! 老嬷嬷连忙去扶宣贵妃,快速说:相思饼刚吃下去不会这么快毒发,她先吃过了!娘娘,当下唯一的法子只能破釜沉舟! 第111章 外边,青跃背着昏死的唐绮冒雨过庭,身后的老嬷嬷冲出殿门,高声道:公主殿下遇刺身亡!刺客已伏法一人!快拦住他! 四下宫女一涌而上,纷纷亮了兵刃,青跃眼见宫门尚在数十步之外,果断抬脚踢翻一人,拔刀时,眼中杀意骤起。 唐绮所料全然没出差错,熙和宫中暗养江湖杀手! 雨幕逼得人睁不开眼,青跃脸上横笑,爆喝道:宵小之辈,敢伤吾主! 挥刀声纵起,暴雨泼湿全身,不出片刻,数人被砍倒,鲜血顺着雨水蔓延成河。 宣贵妃被老嬷嬷扶着站在檐下,盯着厮杀中那毫发无伤的身影,怒指满庭养了多年的宫女,吼道:给本宫杀了他!斩其首级者!赏金千两! 宫女们原本已对公主近卫生畏,闻言大受鼓舞蜂拥而上。 青跃为护唐绮旋身,腰际端中一刀,他抬膝将人撞飞,再回眸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 正逢万分危机,宫门忽然被大力冲开,崔漫云带领巡逻的锦衣卫闯入熙和宫,顷刻加入厮杀,不过片刻,便护住青跃和唐绮急退。 错身之间,崔漫云和青跃点头示意,而后高喊:熙和宫截杀公主殿下!锦衣卫!为殿下护驾! 那喊声猛地激励人心,血性儿郎们拱护唐绮,为其断开一条后路。 青跃疾步奔出,两侧锦衣卫顿时关闭宫门,里头厮杀声高涨,青跃将唐绮放下来,在她袖中摸出锦盒,捏住她的下颌,将解药送进她口中,迫她咽下。 雨打在脸上,唐绮渐渐醒转,青跃转身朝堵门的锦衣卫喊:拿两个人去通传官家,通传太医! 他的手在唐绮鼻下试了试,感到气若游丝,便急躁难安,又欲将唐绮背起来。 唐绮拽着他的手腕,问:作甚 青跃红着眼道:属下怕太医赶不及,属下这就背殿下出宫! 唐绮摇头吐出微弱呼吸。 不能走。 青跃哽咽了,堵门的锦衣卫中,有一人道:大人稍待!来时已派人通传了! 话音刚落,青跃便听有大片跑步声来,他扭头朝宫道看过去,是成兴帝的仪仗队。 凤辇冒雨急来,成兴帝下地,冷着脸匆匆接近,曹大德小跑为他撑着伞。 唐绮松开青跃的手,仰头费力地唤了一声。 成兴帝没听清楚,不顾地上脏污,蹲下身凑近问:阿绮?你说什么? 唐绮张了张口,道:儿臣不孝。 成兴帝紧握住她的手,脸色霜寒,侧头问搂住她的近卫:她伤在了哪里?你是怎么照料的?! 青跃腰上伤处的血流出来,地上猩红刺人眼,他想是成兴帝误解了,便咬紧后槽牙,如实道:殿下吃了熙和宫的饼子,中毒。 成兴帝闻言,却是心头猛地一沉,他一把推开青跃,自行搂过唐绮的背和膝弯,将女儿打横抱起后,匆忙往凤辇处跑。 去太医院! 总管太监曹大德已然吓得不轻,那把细嗓子都扯哑了,高喊道:快!往太医院送! 凤辇渐渐远去,青跃呼出大口浊气,捂住腰,自言自语道:幸好 第99章 论罪 ◎椋都不见苏河百里,不见郎情妾意。◎ 熙和宫截杀殿下,锦衣卫先赶到,官家后到,亲自抱着殿下上了銮驾,往太医院去的。 宫女刚禀完,昭皇妃茶杯脱手,腾地起身往外走。 云绣急忙跟上,道:娘娘莫急,官家既然在,殿下定会安然无恙! 诚然,昭皇妃心急如焚,耳中轰鸣,已什么都听不到。 她快步冲回寝殿,自枕下寻了把钥匙出来,而后直奔右角高阁,阁门上的锁被打开,里头静静挂着一柄长弓,弓上覆着的红羽,被微风抚动。 云绣见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长弓,又弯腰去拿箭囊,惊恐道:娘娘!使不得!您锁着它多年,决计不能贸然行事啊! 昭皇妃闻言神情悲愤,铁青着脸背好箭囊,转身大步往外疾走。 云绣出了寝殿后立即撑伞,跟到庭院里,昭皇妃走得太急,身上的肃杀之气震得道上宫女纷纷跪地叩拜,匍匐在地上不敢动作。 这些宫女从未见她这般动怒过,云绣心知拦不住了,只好快步跟在她身侧为她遮挡着雨,一道朝元福宫宫门方向走。 二人转瞬到了宫门口,小道上跑来个内宦,见着昭皇妃马上躬身见礼。 娘娘!公主殿下中了毒,太医院院判正在月华门处救治,官家命奴婢来寻您。 昭皇妃张了张口,嗓子紧得吐不出声。 云绣忙问:殿下此刻如何了? 内宦道:院判大人灌不进汤药,此时此时殿下尚未醒转。 昭皇妃跃过内宦往前走,云绣灵机一动又劝说道:娘娘!殿下要紧!先去月华门罢! 月华门。 成兴帝的銮驾被仪仗队护卫着,唐绮躺在銮驾之上,院判正为其施针,扎了食指放血验毒。 瓷碗里的血呈紫红,这寒冷的暴雨天里,院判额处和白鬓边,竟然皆起了细汗。 成兴帝紧张不已,自己屏住呼吸不说,也不准周围有半点响动。 过了一会儿,院判神色复杂道:陛下二公主所中的毒,与 成兴帝瞳孔收缩,道:与什么!悠仲你快说啊! 院判道:与三年之前一样。 成兴帝脚软,差点仰头栽倒过去,曹大德赶忙在旁侧扶住了他。他又听见院判道:殿下又昏迷了,催吐的药喂不进去,所幸此时毒性不深,待微臣为殿下施针护住心脉,再拟解毒之方来。 好,好,你抓紧,莫要误了时辰! 院判招手让仪仗队全都背过身去,而后自药箱去了银针帛出来,掂量着如何着手。 成兴帝就立在銮驾前,双手在身侧紧紧攥着。 良久后,雨势转小,院判拿巾子擦汗,长出一口气道:成了成了。 成兴帝紧跟着松了一口气,忽闻脚步声匆匆而来。 仪仗队叩拜,曹大德猫腰行礼:给娘娘请安。 昭皇妃快步冲至銮驾边上,已顾不得给成兴帝见礼,抓着院判的手臂问:我儿如何了?! 殿下已无大碍,外边风雨大,恐再受凉,此处离陛下寝宫近,不如院判躬身说着,转而看向成兴帝。 昭皇妃紧绷的心弦一松,手上的弓还握得紧。 送到朕宫里。成兴帝从旁揽住昭皇妃的肩,伸手去卸她背着的箭囊,安慰说:阿绮没事了。 昭皇妃死死抓着箭囊的背带,一双丹凤眼直勾勾盯着成兴帝,她咬唇半晌,僵持片刻,直到仪仗队抬起了銮驾,她才松手。 午时,唐绮醒转过来。 床前坐着成兴帝和昭皇妃,昭皇妃神情冷淡,看了她一眼,缓声道:你是要我的命吗?唐绮,你是不是要我的命? 唐绮喉咙疼,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来话。 寝宫中生了炉火,她卧在云被里头,手脚却是冰凉。 成兴帝抱了抱昭皇妃,哄说:孩子才醒,你莫动怒。 昭皇妃抿紧唇,不说话了。 晚些时候,曹大德匆匆入内禀告,说锦衣卫清理了熙和宫里的乱子,带着唐绮的近卫过来陈情。 成兴帝放开昭皇妃,要往外走,昭皇妃跟着他,寒声说:臣妾同陛下一道去。 太医院院判在屏风前熬着药,见成兴帝朝自己看过来,便说:陛下和娘娘去罢,微臣在此侍奉着。 成兴帝又转头看了看唐绮,说:你好生歇着,父皇为你做主。 唐绮侧躺过去,眼角一滴泪滑进枕间。 寝宫外的屋檐下,崔漫云和青跃并排跪着。 成兴帝看了看他二人,指青跃腰际的伤:可有大碍? 青跃拜道:小臣还能忍。 你是个好儿郎。成兴帝道: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讲清楚,不可有任何隐瞒。 青跃道:小臣不敢。 成兴帝道:说吧。 青跃便将他与唐绮欲出宫回办事处,中途被熙和宫的大宫女请往熙和宫,唐绮进了内殿,宣贵妃命人呈送糕饼,而后唐绮中毒,他冲进去背着人往外赶,结果宣贵妃突然发难,他和唐绮被持匕首的一众宫女围杀,如此前因后果,全都一处不漏地说了出来。 成兴帝越听越气,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昭皇妃抚着他的背,等他有所缓和,昭皇妃便问青跃:熙和宫喊说我儿遇刺,遇的什么刺?伏法的刺客又是何人? 第112章 并无刺客!死的是给殿下送毒饼子的宫女!青跃道:小臣自幼长于公主府,随行殿下左右,距今已逾八年,对殿下绝无二心!若殿下醒转过来,陛下可问清今日内情!是贵妃娘娘!她在熙和宫豢养杀手,见小臣护主,遂意图截杀殿下! 成兴帝闻言,拢拳又猛咳几声,手心已见红。 昭皇妃脸色一僵,轻声道:陛下 成兴帝收手藏于龙袍下,沉着道:你可有人证? 青跃道:贵妃娘娘豢养杀手截杀公主之事!锦衣卫卫队数十人全都可以作证!至于殿下中毒,太医院院判大人想必能为公主作证! 成兴帝侧头,看向一旁跪立的锦衣卫千户,此人锦衣染出深红,覆面的白纱上绽着血花,不难看出,她刚浴血奋战过。 又是你。 崔漫云扶刀抱拳:属下今日是在宫中值勤,巡逻至熙和宫外,听到打杀声,便闯了熙和宫的宫门。锦衣卫卫队二十人,愿为此事作证。 成兴帝静了几个瞬息,接着问:熙和宫此时如何了? 崔漫云禀报道:熙和宫内持凶器会武的宫女,参与截杀殿下者,已尽数格杀,事涉贵妃,微臣不敢自专,此刻封锁了宫门,过来呈报陛下,敬听圣裁。 雨虽然小了,天幕还很昏暗,成兴帝抬眼看了看天色,招来曹大德。 摆驾熙和宫。 曹大德去喊仪仗队,内宦过来撑伞,昭皇妃移了步,成兴帝回头看看还跪着的两人,道:院判在里头,你二人,先整理一番,而后随行! - 熙和宫。 宣贵妃坐在镜前梳发。 她已换上一身多年前的素锦,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少女时腼腆的笑,可她的目光太过空洞,早失当年灵气。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她低声呢喃,如在梦中呓语。 老嬷嬷不忍心看,按照宣贵妃的吩咐,为她梳起少时的半髻,脸扭到另一边,偷偷擦了泪。 外面宫门吱嘎着开了。 有脚步声和内宦的唱声。 圣上驾到 宣贵妃朝老嬷嬷伸出纤纤玉手,轻声说:乳妈,随我迎驾吧。 外院尸首已被锦衣卫清理到了宫墙墙角下,堆成一座小山丘,庭中的雨水泛着浓重腥味,血漫了鞋面。 成兴帝蹚过风雨,快步走来,宣贵妃到殿门前接驾,看到一身明黄龙袍的人,他已不负当年翩翩风度,脸薄如刀削,而他的身侧,跟着的是高挑端庄的昭皇妃,以及那个发福了的胖太监。 椋都不见苏河百里,不见郎情妾意。 宣贵妃欠了身,恭敬地道上一句:臣妾请陛下圣安。 成兴帝先瞧见她换过的衣衫,眉角微挑,眉心急速皱成了川。 他同昭皇妃一道跨上阶,心底的怒意狠狠克制着。 他说:谋杀皇嗣,你可知罪。 宣贵妃站直了,静静眄望他良久。 满院杜鹃被雨雪摧残,风一摇,送来的花香里也掺着血气。 方才就是在此处,宣贵妃毒害唐绮在先,意图截杀在后,若非唐绮那贴身近卫护主,锦衣卫及时赶到 昭皇妃不敢想,手在大袖里攥紧了,她正要发难,宣贵妃却矮身,跪在了成兴帝脚边。 我自幼时,与私服出巡的陛下相遇,对陛下一见倾心,再顾深情。入宫后,却处处低人一等,皇后娘娘,还有这位将门贵女,乃至阖宫妃嫔,无一不在背后嘲笑我出身,可罗氏虽非望族,好歹也是通州苏河有头有脸的书香门第。 她谈及此处,顿了顿,目光擦过昭皇妃,而后高扬下巴,望向自己所倾心之人。 彼时陛下深受周氏掣肘,常宿别宫,我受封贵人,非但没有自己的院子,要同储秀宫挤在一处,连二十四衙门的内官,都敢对我嗤之以鼻。可我对兴郎不曾有过怨恨,我想着,待陛下羽翼丰满,定会记起为您远嫁椋都的罗萱。后来呢? 她像是在问成兴帝,又像是在问自己。 成兴帝冷脸道:朕,后来给了你多大的殊荣,你却要害朕的子嗣,你这个毒妇!罗萱?罗萱在朕心中早死了,死在三年前下毒谋害阿绮那天! 风催得紧,昭皇妃受冷打了个寒颤。 宣贵妃倏然一笑,她道:殊荣?我见惯了后宫阴险手段!忍辱偷生,怀胎十月,终才等来一日母凭子贵!可刚生下亦儿那些日子,我不敢睡,生怕皇后暗中害我!升至宣妃,为我带了的是什么?是陛下的恩宠吗?不是! 成兴帝面色已铁青,猛地高抬起手,宣贵妃闭眼,等他打。他却道:蛮横无礼!你枉读了圣贤书! 是我枉读圣贤,才会与你结了连理! 宣贵妃突然自袖中拿出一把剪子,昭皇妃眸中巨变,抬臂去护成兴帝,却见宣贵妃甩头,另一手抓过自己三千青丝,一刻不待地将之剪断。 她再抬眸,眼中全是恨意。 是陛下精心布局,让我兴起罗氏一族,惯宠我至贪心不足,为您斗周氏扶寒门!为您广纳四海山川儒生!稳定了朝中局势!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妾心向您!您心向谁? 她扔了剪子,继而道:时至今日,您的好女儿设计来害我,您耳塞目盲吗?!从我宫中的毒饼,到早已待命的锦衣卫!乃至迅速赶来的太医院院判!您并非耳塞目盲,您是心盲故纵!想要我认罪?我死也不认!我何罪之有!您也不能让我死,我要死了,满朝文臣言官,还有咱们的亦儿,如何与陛下罢休!哈哈哈哈哈! 成兴帝垂首,看那满地黑丝,眼中痛色频现,他转过身,背对宣贵妃道:你杀了送毒饼的宫女,豢养杀手已是事实,还狡辩什么?来人! 曹大德不敢怠慢立时自阶下上前,躬身道:陛下。 成兴帝道:把这罪妇关在此殿中!今日之事,交由三司去审! 曹大德往下摆手,两名锦衣卫便过来了。 宣贵妃站起身,冷笑道:本宫,自己走。 高殿朱红大门在片刻后紧闭,寒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昏沉。 昭皇妃眼中狠厉不散,谋害皇嗣、豢养杀手,两桩罪,还不够罗萱被即刻赐死吗? 她转身时,望着成兴帝深邃的眼眸,想到三年前就中过毒的唐绮,心中愤懑难以言喻,委屈难诉。 成兴帝握起她的手,她捏拳,颤抖着扑打他。 瞒我,你们都瞒我 她哽咽着,被成兴帝紧紧抱住。 暴雨来了,雷声大动。 她奋力想挣脱束缚,恨不得将宣贵妃千刀万剐! 忽闻曹大德惊呼,困住她的力道小了,她从温热的怀抱里出来,便见成兴帝脸色惨白,已是吐出了好大一口血! 唐兴!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狡兔 ◎燕姒脚下不稳,肩头微晃一瞬。◎ 宫里出大事了! 公主府宴席上,一众贵子贵女正用饭,外头的门房满脸惊恐地往院里冲刺,他的喊声惊动廊庑四座,众人齐刷刷回过头去,议论声接踵而来。 白长史起先还在告诉他们,二公主散了朝给宫中主子行过拜礼,还得回一趟永泰大街的御林军办事处,将军务安排妥当要些时候,遂让他们不必等,只管先吃。 没想到这才开席没多一会儿,就生出了变故! 席上众人都在好奇出的是什么大事,那边院里的门房已跑到了廊子下,正同白长史道:殿下在熙和宫中毒,还遭遇截杀!宫中紧急传了三司见驾!要审 他说到此处,想起今日席上多有罗党,截杀之事那位主谋的儿子,正端坐席上,便匆匆住了口,转头往廊庑看。 燕姒和唐亦,并楚可心、楚畅等人,坐在一席。 闻言,这桌人个个心惊胆战。 燕姒刚听到前半截中毒,已猛地起身,长袖连带着搁置手边的碗筷,快被带落在地。 楚畅也站起来了,拉着她说:妹妹别慌,殿下在宫中,有陛下和娘娘们护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不会有差池? 燕姒脑中轰隆隆地响着,今日,今日是唐绮的生辰啊! 何人害她? 不对。 有什么不对,燕姒被楚畅拉着坐下,她脑中是大片的混乱。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在宫里边中毒?前些日子,唐绮还问她要过相思饼的解药,拿到解药才几日,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廊子那边,门房附耳小声与白长史说了几句话,而后白长史转身,朝桌席这边拜了拜,皱眉说:各位!今日二公主在宫中遇害,太医正紧急救治,这席,怕是要怠慢了! 第113章 席上众人七嘴八舌地道了些安慰人的词,之后便匆匆离席,各自归府。 燕姒拽着楚畅的袖子,楚畅会意,二人便多留一步。 等人都散得差不离,她便急忙拽住楚畅,火急火燎地赶到廊下,朝白屿欠了欠身。 白长史,殿下为何会中毒? 白屿看了看眼前二位,谁都不像那么好打发,便侧过身伸手,道:两位里边请。 进了主厅,楚畅和燕姒各自落座,白屿让女使奉茶上前,燕姒根本无心去饮,一双眼睛望着他,迫切地想知晓个中内情。 白屿搓动着额角,在厅里来回踱步,走了一小会儿,斟酌好用词,看向燕姒道:姑娘。殿下在熙和宫用了贵妃娘娘给备的相思饼,因此中毒。至于截杀 他视线一转,看向楚畅。 楚畅很是不解道:你看我作什么? 白屿叹气道:说的是贵妃娘娘毒害殿下,怕事败露,故而命熙和宫豢养的杀手截杀殿下,幸好锦衣卫及时赶到,才将殿下救出。官家已传三司入宫,今日便要立审宣贵妃,按律法定罪。 燕姒和楚畅都是恍恍惚惚离开公主府的,她们各自心中有一番盘算。 侯府早有人通传消息,燕姒欲往菡萏院去,被女使告知说,于红英已在清玉院等她,于是她便马不停蹄奔回了自己院子。 这雨下个不停。 书房的地方留了连串脚印,于红英等到燕姒,在阴暗的角落里转动轮椅,目光从地上的脚印,移到快步而来的侄女。 你听到消息了? 姑母淑安。燕姒先行礼,后说:我听到了。 于红英道:昔日,我们还真小看了二公主。 燕姒见她搅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有什么地方想不透彻,或找不出以何言辞来评唐绮,她斟酌半晌,才道:二公主中的毒,宣贵妃百口难辩。 虽未言明,但燕姒已恍然大悟! 唐绮! 唐绮她自己给自己下了毒! 燕姒脚下不稳,肩头微晃一瞬。 于红英又道:昨夜解家公子送她那个名伶死了,今日宣贵妃就慌了,在宫中行截杀一事,想必是下下策,不得不为。 燕姒小声嘀咕道:或许也不只是因为这一桩。先前唐绮搅了中秋宴的局,已让宣贵妃心头不平了。后来她又直接将行刺我那人杀了嘛,宣贵妃的耳目肯定也会报,听上去就像我与唐绮拧成了一股绳。还有重阳我去赴约登高,满椋都皆知,官家有意将楚家嫡女指给唐亦,这些事儿桩桩件件连在一处,宣贵妃才真的急了。 于红英赞同道:的确如此,所以你瞧呐,二公主此人,智计非凡,韧性十足。该如何说她才好?大约,是官家三个孩子中,最精明、最果决的那个。她连自己的性命都敢压上去,我却还想不透,她究竟是否与唐峻联手,为了唐峻,能做到如此地步? 燕姒今日的心结也在此处,听到白屿说相思饼之时,她还在疑惑,唐绮怎这般料事如神,幸而她早前备了解药,否则,唐绮此计难成事,早前心中的慌乱已渐渐平复,余下庆幸的,便还有唐绮对她绝对的信任。 而这位万事俱备果断行事的二公主,为什么非要用中毒的法子,激得宣贵妃走到这一步呢?她着实想不出来。 分明在暗庄那日,她已觉得,离这人很近很近了,近到心意相通。 眼下再看,却又这般费解。 燕姒尚在出神,于红英忽而又有些激动地道:可惜宣贵妃宠冠后宫,栽在了她鲜少设防之处。朝中,该有一番大动了。 大动?燕姒蹙眉道:罪名一旦成立,宣贵妃必死无疑,朝中能怎么动? 于红英突地笑出连串银铃声,她说:死?哈哈哈哈!哪里那么容易就死!罗党寒门兴起不是一日之功。荣辱之来,必象其德[1]。她犯的的确是死罪,但以她为首的朝中文臣言官,岂是少数?你且看着,近日吏部乃至翰林院,更甚至是督察院、六科,定有不少人跳出来合力劝谏! 书房内,姑侄二人的话刚说到了这里,外头快步来了个银甲军。 于红英转动轮椅往门口去,问此人:何事? 此人抱拳道:主子,大殿下和三殿下,都入了宫。官家气急攻心呕了血,此刻同二公主一道歇在寝宫。 于红英转头看看燕姒,笑说:你看,坐不住的,大有人在。 她心情颇好,燕姒尚在迷茫之中,问她:那我们? 于红英唤来随侍,要回菡萏院。 燕姒目送她出了书房,听见她在细雨中说:好生在府里待着,前头没我们什么事了。 另一边。 楚畅回府后,急忙手书信函,叫了亲信,交代说:送往内阁和户部办事处,请公爹和二公子速速拿主意! 亲信前脚刚走,其后平昌伯爵府的大小姐马上就赶到了。 她亲切地挽住楚畅的手,将人上下打量一通,大松一口气道:谢天谢地,你没被困在公主府! 大姑说的是哪里话,我为何要被困在公主府?楚畅见罗兆楠衣衫外罩着披风,又问:大姑要出门? 罗兆楠点点头,屏退周围的女使仆从,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姑母出了事,眼下正是罗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你就在府中,府丁会护你周全,哪里都别去! 楚畅心惊,不想事态严重至此。 罗兆楠指了个丫头过来,又对她说:这是我贴身的丫鬟,近日她伺候你。 楚畅欠身谢过了她,她便让外头的女使撑来伞,冒雨出去了。 天际灰蒙蒙的,细雨连绵不歇。 楚畅椅去窗边往外看,手不自觉地放在腹上。 酉时,雨势渐弱,平昌伯和罗兆松双双归了府,但罗兆松只匆忙见了楚畅一面,便神色凝重地去了书房。 这一家子人关起书房的门议事,却还背着她,楚畅忧心忡忡,连晚饭也用不下,她实在是太想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串通自己的陪嫁丫鬟,把罗兆楠叫来伺候她的丫鬟给支开,然后瞧瞧溜到了书房后面的窗户外。 房中隐约有说话声,楚畅贴在窗户上竖起耳朵听。 先是平昌伯很为难地道:罗鸿夕若动兵,神机营加上锦衣卫,还有唐绮的御林军,何能一战? 罗兆松却分外焦急道:那帮子文臣多是外姓,下午我递出去的拜帖,今日纷纷推脱搪塞我!父亲!不动边南守备军,一旦三司公审出结果,罗家无力回天了! 平昌伯是个胆小怕事的,他忙道:老二,你先静一静。你想啊,此刻官家卧了病榻,三殿下跪了好几个时辰,他都不愿见,想必正在气头上,但他不是只将你姑母关在熙和宫吗?只要你姑母咬死不认,三司公审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见结果的,下毒一事死无对证不说,截杀也可是你姑母见有人行刺,为保二公主才办的!二公主身边那个近卫,为父已差人摸清了底细,是个孤儿,此事也可是二公主自圆其说构陷你姑母!还有回旋的余地! 罗兆楠和罗兆松细听之后,沉静了片刻,房中突然响起摔碗之声。 楚畅被惊得捂住了心口,又听罗兆楠随后道:姑母拉拢我夫家这些年大肆敛财,朝中寒门多受她贿赂,如今把柄全握在我们手中,这些人岂敢不作为! 平昌伯道:事不关己自然各扫门前雪,虽受贿赂,又非血亲。 罗兆松接着道:唐绮既然敢设计陷害姑母,想必是先作有准备!为防万一!堂兄不可不动,但咱们可以让他偷偷地,走水路来让边南守备军扎营椋都之外,正好官家病了,咱们可连通文臣,手中还有援兵,届时若姑母难逃险地,便可让边南军以勤王护驾的名义出现! 罗兆楠拍掌,激动道:甚好!御林军离了唐绮群龙无首,神机营那个项一典又是爱吃酒耍女人之辈!趁子夜神机营和御林军换防之际,一举杀入皇城! 平昌伯半晌没出声,房中再次陷入深重的死寂。 又过了一小会儿,罗兆松道:此行虽冒险了些,但已是眼下不得不布的局了,阿姐,我还有一处很担心。 罗兆楠问:哪处? 罗兆松道:忠义侯府的银甲军,端门流血夜,而今历历在目。 罗兆楠冷笑道:银甲军算个什么?他们不能入皇城,也不能入国子监,明日于家小丫头上学堂,便是咱们罗家的良机! 【作者有话说】 荣辱之来,必象其德[1]:《劝学》-荀子。意思是:指一切都是有根由的。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第101章 走狗 ◎唉。她凉凉叹出一口气来。◎ 楚畅魂不守舍回了屋。 她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的家人在谋划着逼宫,行不义之事,还要谋害忠义侯府的小姑娘,于姒有什么错?于姒才十八岁! 若非当初春日宴,于姒及时救了她,她就会被周皇后害死! 那时,她曾对于姒说过,他日必报此恩,虽说于妹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她却是一直记着的,在她对婚事犹豫不决时,是于妹妹尽心尽力帮她想着法子。 于妹妹是那般善良之人 可如果她将平昌伯爵府所图谋之事告诉了于妹妹,罗家必遭大祸! 她该怎么办? 屋内的丫鬟端来了洗漱的热水,要伺候楚畅洗漱完就寝,连喊了数声少夫人,才将楚畅唤回了神。 楚畅喃喃地问:是夫君回来了么? 丫鬟道:二公子还在书房议事,估摸着没这么快,少夫人近日总吃不下饭,眼瞧着都消瘦了呢,奴婢先伺候您睡下吧。 一听议事,楚畅就跟猫被踩到尾巴似地惊恐起来,急促的呼气声和顿时黑下去的脸,都叫丫鬟愣了愣。 少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没有没有。楚畅连连摆手,说:几时了? 丫鬟往外看了看天色,答说:今日下暴雨,天黑得早,看不太出来,约是快到戌时了吧。 戌时 再晚就迟了! 楚畅咬了咬牙,着急道:你去将小麻唤来伺候吧,叫她来给我按按腿。 小麻便是楚畅的陪嫁丫鬟。 楚畅在平昌伯爵府,现在只有她一人可信。小麻来得很快,手里捧着个酸杏盒子。 姑娘。她把盒子递到楚畅手边,轻轻喊了一声。 屋内没了旁的人,楚畅闻到酸杏的味道,伸手拿了个塞在嘴里,嚼碎了后说:小麻,现在有一件大事,我没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丫鬟贴心地道:姑娘尽管吩咐。 楚畅低下头,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了几句。 戌时末。 忠义侯府的门房接过来人给的信,急送至清玉院。 燕姒刚脱掉外衣躺下,泯静叩门进屋,掌了灯到床前。 姑娘,有您的信。 谁递来的?燕姒撑起来,歪头看她。 泯静道:送信人没留下姓名,说姑娘看了便知。 燕姒让泯静把烛火拿近了些,拆开信来,见上面有五个字,笔迹很是眼熟。 她疑声念道:妹病,姐甚忧? 泯静见燕姒在烛灯下皱眉,也跟着疑惑道:姑娘病了? 燕姒摇头道:没呢,但似乎应该病。 泯静越听越迷糊,说:啊? 燕姒靠在床边,仔细琢磨这信上寥寥几字。 楚畅传信,说她病了,病了会如何?自然是明日不能去听学,楚畅在平昌伯爵府,还冒险给她传信,看来罗家要动她。 而此时,罗家最紧要的事,是如何救宣贵妃,宫里毒害和截杀皇嗣,都是死罪,罗家要动她,便有两个可能。 一是罗家怕忠义侯府帮衬唐绮。 二是罗家还有后手,他们在畏惧银甲军。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们顶多将燕姒扣押住*,不会轻易伤及燕姒的性命。 想通此处,燕姒借着烛火烧掉手里的信,凝重道:看来,这病还不能生。 夜里。 成兴帝勉强从榻上起了身,曹大德为他支好软垫,说:三殿下已跪了许久,雨下得太大,怕是要跪出病来。 叫两个锦衣卫过去,将他拖回府。成兴帝脸色灰白,转头看到昭皇妃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正闭眼小憩,他便放轻声音道:阿绮醒了吗? 曹大德道:公主比陛下先醒,还用了一些鱼皮粥。 成兴帝神情松懈,道:那便好。三司审案还要几日,明日早朝则不上了,朕不想听那帮言官插嘴。 是。那奴婢先去将三殿下的事办了。曹大德道:还有一事,大殿下也等在寝宫外,陛下要见见他吗? 成兴帝想了一瞬说:不见。 这时候,他见谁都不合适。 - 深夜。 城西柳阁老家。 众官员围桌而坐,各自手上都接了丫鬟奉上的热茶。 屋内寂静,气氛沉重。 小官们人微言轻都不敢说话,坐在左侧首位的吏部侍郎歪来扭去,实在憋不住了,先开口道:不知阁老请我等前来,是为着何事? 柳阁老刚拢起大袖,端坐在主位上,呷一口茶,道:来人。 外头候着的仆从听闻传唤,将门开自两侧,而后抬进四口大木箱子。 众人不明所以,柳阁老放下茶杯,起身指了指跟前的箱子,道:这三口箱子里,是通州路家近年来暗开地下钱庄,贪污四方军饷,为罗家敛财的罪证账簿。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众人脸色皆是一沉,却见柳阁老长身挺拔如松,她站得笔直,负手又指另一口大木箱子,道:这一口,是路家近年贿赂诸位的实证账簿。 满屋的人都开始惊慌,来之前,他们便心知此行决计非同寻常,因大小官员素日里为避耳目,行走凉都鲜少密切来往,故而他们都知此刻会在这里见到对方,而自会面起始,他们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少猜测。 当猜测落到实处,心里的石头便压得更沉。 屋中多大二三十人,皆在朝中各处任职为官,有些中过功名,有些是得罗家直接举荐为官,还有几位新晋小官,是靠着路家的钱财买来的官做。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柳阁老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巡视,而后一笑道:诸位莫要慌张,今日入老妇府门,便该猜到必有大事。这些实证是费了老妇好一番工夫,自然不是为了将诸位拉下马。 许多胆子小的官员已如坐针毡,或不停颤手饮着茶,或抬手忙擦额上冷汗。 吏部侍郎人还沉稳些,抱着一丝侥幸道:阁老在说什么,我等何时收了什么贿赂,别人虽不知,但下官清廉数载,从未收什么贿赂,那路家,更是听都不曾听过! 是么?柳阁老眼里含着冷淡的笑意,那笑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她弯腰自身旁箱子里拿出一本搁在最上头的册子,翻开念道:立安七年腊月十五,于文宾楼二楼天字号雅间,赠吏部员外郎吕峰,黄金三万两。 那一年,吕峰的确是从五品的员外郎! 他收了黄金,而后用几年的光阴立排异己,挤到而今侍郎的位置上。 连七年前的事,都能查出来,看来这一大箱子,做不得假了,众官员纷纷望向吏部侍郎,再无人敢抱什么侥幸! 吏部侍郎不吭声了,柳阁老便将那册子扔回箱中道:熙和宫毒害截杀皇嗣、豢养杀手,此事已成定局,贵妃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来了此处,却未接平昌伯爵府的帖子,我想大家都还算明智,那咱们就直接一点,开门见山! 吏部侍郎腿打着抖,滑下椅子跪到地上,喊道:阁老饶命! 柳阁老笑着扶他起来,说:我怎会要你的命呢? 话毕,众人见这位三朝元老,曾经的文武双科状元女郎,脸显凶光,侧身招来了随从。 几个随从抬来一个硕大的火盆,以及一张长桌,再看那桌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全。 柳阁老坐了回去,她说:诸位都有些学识,签下与二公主的生死盟约,过往种种,便都可付之一炬。但谁若不想签,踏出此门 她的手指向敞开在两侧的大门,后话便无须再说了。 这屋里没有傻子。 宣贵妃专宠风光之时,他们聚作为罗家走狗,听宣贵妃号令,拥护的是三殿下唐亦。现如今,官家将宣贵妃关起来禁足,又传三司会审,更是连三殿下的面都不愿见,罗家大势已去! 吏部尚书分清了形势比谁都跑得快,第一个站起身道:我先来! - 翌日雨停。 燕姒早起唤来澄羽,要了只血蛊,又自己装足了迷药药粉,准备妥当后,往了国子监去听学。 来为他们讲课的夫子虽不是固定的某一人,但上课中途总会有歇息的空挡。到这个歇息时,燕姒没再倒头大睡,而是托着腮往窗外看景。 天晴了。 阳光穿透云层,铺下一片金灿灿的辉芒。 堂外庭院里有不少杂役在洒扫,平时燕姒并不留心这些杂役,见着生面孔也不觉奇怪,但今日因心里装着事,看谁眼生都觉得有猫腻。 第115章 她不知唐绮此刻如何了,心里总惦念着这人,怎么可以那么傻呢?非要赌上性命去搏这一遭,若是中途有半点差池,便是凄惨落幕。而她又能为唐绮做一些什么呢? 唉。她凉凉叹出一口气来。 堂中学子们已多半听闻了昨日宫中变故,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处,正在悄悄议论,因此没人注意燕姒,她和他们,似乎从来都只保留着表面的客套,并无深交。 身侧,唐亦的桌子空了。 再往前排,楚畅的桌子空了。 而最靠左侧,唐绮的桌子也空了。 昔日与她同窗听学,又能说得上两句话的人,个个都身在别处,她忽地生出些伤秋之感,一时惆怅莫名。 宁浩水仍旧抄着诗书,字写得越发好看,铿锵有力,燕姒瞄了一眼,总算寻到半点欣慰,她往前俯下身,趴在宁浩水的小桌上,压低声音道:待会儿,咱们走慢些,给下套的人留些机会。我一出声,你便跑。 什么? 宁浩水愣怔间抬起头,主仆二人对视半瞬,燕姒便转过身,而宁浩水的小桌上,留下了一封书信。 上面写着:姑母亲启。 第102章 后手 ◎今日休朝,难道官家已经陷入危境?◎ 我已置身局中,自有脱身之法,待尘埃落定便能归府,望姑母转告爷爷,一静可以制百动[1]。万勿挂念。侄于姒,敬告。 于红英念完了信函,伸手揭开桌上灯笼罩子,将其直接烧毁。 于延霆暴躁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太鲁莽了!简直太鲁莽了!罗家要做啥咱们都没底,她竟然还自己羊入虎口! 于红英转过轮椅,面朝向老爷子,笑道:阿爹,咱们家的儿女,哪个不是勇的?我教她大半年,早便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阿爹是不是忘了,她刚入府时用自己性命要挟你我之事。 于延霆急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咱们是她的血亲,对面是敌人!她那么小小的一个!怎么应付得了?! 阿爹。于红英沉气道:事已至此,她既非要去,想必是猜中罗家不会伤及她。就算罗家是要防患什么,也会畏惧银甲军,劫她过去,必有所求,此时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就听她一言,以静制动,静待后续。 于延霆默不作声了。 他也不知罗家将人劫去了哪里,出入国子监的学子多达三千,甚至究竟是不是罗家劫的人他都没有实证,若非如此,在拿到信之时,他便立刻带了银甲军,冲到平昌伯爵府去要人! 书房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外头的日光照不进来,于延霆脸上的皱纹在灯笼微弱的光芒下显得更深。 他老了。 活阎罗什么都豁得出去,唯独自己孙女的安危与性命不行。 于红英能劝他的话并不多,日复一日,将他对于姒的喜爱都看在眼里,虽说今日皇帝罢早朝,但午时末,他还得回永泰大街的军机处处理边境军务,在有限的小半个时辰里,于红英没静一会儿,抓住要紧的来说。 她道:三司会审今日如何?罗家在朝中积势年岁已久,想必文臣言官们上的折子,等把勤政殿的御案压垮了吧? 于延霆在于红英的话语声中,转回了神。 他皱着眉,说:一帮子吵呗,宣贵妃不认罪,二公主就是自说自话。我也甚觉奇怪,竟没人往上边递折子,官品不够的不递也就罢了,可算是在观望风声,除平昌伯和翰林院院首两人有上书,其它文臣皆无动作。 于红英想了想说:看来昨夜至今日,官家的态度叫他们心生了别想,宣贵妃这遭逃不过了,那么,罗家抓了姒儿,能为什么? 若放在往昔去想此事,于延霆还能有别的揣测和猜疑,但现下,他目光一敛,猛地转身说:动兵! 不错。于红英双手交叠在膝上,道:宣贵妃的父母早去了,但通州老家的罗氏一族算是清贵,宣贵妃这些年在宫里别的没学到,兵权的重要性是看了个明明白白。我始终觉着,边南鹭城前任知府死得蹊跷,三年前那场唐景之战,飞霞关失守得也很蹊跷。后来,边南守备军指挥使换了人来做,那个罗鸿夕,可是罗氏一族后辈之中,除却唐亦之外,唯一的翘楚。 边南守备军怎么能动?一动便是起兵造反!别说都中罗氏,就连通州苏河的罗氏,都要受到株连!于延霆讶道。 于红英则笑了,她道:官家卧病在床,唐绮中毒在宫中,大皇子手无兵权,神机营若得不到指令不会妄动,宫中都是些什么人呐?皇帝身边的锦衣卫能有多少?罗家若以勤王护驾之名,暗中杀入皇城呢?阿爹也想到了不是么?他们此刻抓走姒儿,不正是让银甲军不得参与其中。 于延霆另有别想,吐出重息道:咱们都想得到这些,官家又岂会想不到啊?他只要让内官出宫门传信神机营和外围锦衣卫十二所,罗鸿夕的守备军来了,也不足以为战。他将神机营大力扶起,那项一典何等骁勇? 那若官家病逝呢?于红英眼角擒笑意,跟着道:宣贵妃专宠多年,怎么可能只有熙和宫里养一帮杀手?内官二十四衙门,绝对还有她的人。如若不然,当初尚膳监掌印包全财,怎么会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于延霆听得头皮都发麻,倘若真如于红英所剖析的这般,那此刻宫中危机四伏! 今日休朝,难道官家已经陷入危境? 不知啊。于红英道:但三司要员还在宫中,为给宣贵妃定罪,必然一番争执,督察院好几人是因罗家才发迹的寒门出身,罗家要动兵,就得让三司中的自己人拖下去,起码拖到罗鸿夕过陵江,急行军至椋都,休整一日才会起事。 于延霆负手道:罗家若真做成了,于家就是他们必须要拉拢的,如此说来姒儿暂无性命之忧。 我总觉得此事还没这么简单。于红英凝眉沉思片刻,又道:二公主押上性命要置宣贵妃于死地,她难道就不想想罗家的势,后患之处,不做防范么?且朝中文臣全不动,看上去像是有人在放长线 外头有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管事来提醒老侯爷该出门了。 于延霆负手往外走,说:那且等等吧,看看最终是谁赢了此局。 - 宣贵妃被关在殿中的第一日。 老嬷嬷将好的吃食偷偷拿出来,给她斟了酒。 她拉住老嬷嬷手腕,说:乳妈,你陪我吃一盏吧。 老嬷嬷依言坐下,陪她对饮。 她问:亦儿那边如何了? 老嬷嬷说:娘娘素日对宫人们好,肯给递消息的人多,所幸官家未曾严防,想必对娘娘还顾念着些许旧情。奴婢问了,三殿下现告病没去听学,在府中写折子,要请陛下开恩细查。 宣贵妃饮了酒,不一会儿脸颊上有了红晕,烈酒灼喉。 她说:我这个孩子,让他几个只顾眼前安稳的叔伯们,教得太天真了。罗家大事,还得凭靠他的堂姐堂兄们,罗家子女近日,便该找上他了。他不想同他的哥哥姐姐去争,总想着让他父皇念及多年恩情,可他父皇偏偏是个最薄情寡恩的!不争?不争就是死路一条!哈哈哈哈 三司会审的第三日。 督察院的官员和刑部官员再度大吵一架,大理寺丞夹在中间被两边喷了满头口水,十分落魄地跪到龙榻前陈情。 陛下。二公主中毒虽为实情,但熙和宫后厨当日做饼子的人不翼而飞,送饼子的小宫女还被贵妃娘娘就地处决了,剩下那些个不会武的宫女太监,口供一致,都说 成兴帝半卧龙床,忍着咳意,瞪他道:说什么? 大理寺丞叩了个头,再起来时说:说是二公主被身边奸佞所害,贵妃娘娘是帮二公主的。督察院便主张毒害截杀,两罪都无法构成。 成兴帝眉峰上扬,说:还有呢?督察院这般说,刑部不认吧? 大理寺丞道:陛下英明。刑部说,焉知贵妃不是事情败露反咬一口,贵妃恼恨二公主搅合三殿下与忠义侯府的婚事已久,她有谋害二公主的动机。毒害截杀不能构成,在后宫豢养杀手岂不是成了密谋造反,此罪人证物证两者皆全。 成兴帝静了少倾,道:你呢? 大理寺丞再拜:微臣被他们吵得脑袋疼啊,锦衣卫和二公主近卫的供词和熙和宫宫人的供词全然对不上,各有各的说法,微臣也没了主意,还请陛下定夺。 连着三日,朝中文臣几乎稳丝没动,递到成兴帝手里的,也仅有唐亦言辞恳切的抒情文章,以及平昌伯和翰林院院首这两边求细查的折子。 第116章 成兴帝撑着头看向另一侧须弥塌,唐绮还在酣睡。 他这个女儿,看来还得他帮扶一把。 思及此处,他转头朝大理寺丞道:二十四衙门,整个宫中,挨个儿去找,将熙和宫后厨做饼子的找出来为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三司,再好好议几日。 大理寺丞道:三司人手不便涉足皇庭,陛下您看这 成兴帝招来曹大德,说:去叫锦衣卫指挥同知,进宫协助三司搜查。 曹大德应下,转身往寝宫外走。 等等。成兴帝想了想,叫住他,又说:让他带上那个千户,叫崔什么的。 曹大德说:崔漫云。 成兴帝点点头,曹大德便走了。 休早朝的第七日,椋都各府人人焦灼。 听说平昌伯和翰林院院首都被宣进宫了,三殿下也去了,宣贵妃的罪似乎定了下来,很快就要宣判。 而作为平昌伯的亲家,户部尚书楚府,和差点成为罗家亲家的忠义侯府,都是大门紧闭,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必要置身其外,于是许多朝中无派系的臣子,纷纷效仿,除却午后去办事处当差,大门不出,二门也不迈。 毕竟没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去混耍,贵子贵女们也全都安生待在各自府中,从安乐大街的酒肆花坊,到长盛大街的高门府邸,全都鸦雀无声。 椋都内一时间清净不少。 御林军的统领,二公主还在宫中静养,南北两大营缺了操练,只有零星几个兵在外值守,比椋都城内,还要静。 而热闹的是,鹭州对面的陵江沿岸。 夜幕降临。 白屿坐在高头大马上擦汗,侧过脸对身旁人道:这般偷偷摸摸,紧赶慢赶地,总算是赶到了。 东方槐大笑,道:白长史,您在绮殿下跟前当差,竟如此短练啊! 白屿被一个女人嘲了,一时间是尴尬又窘迫,正要辩解几句,忽然有斥候疾跑而来,跪地报说:鹭城守备军,已在对岸扎营! 有多少人?白屿正色问道。 斥候说:倾巢而出! 白屿瞠目结舌。 东方槐拔剑铿锵,掷地有声道:只要他敢过江,咱们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作者有话说】 一静可以制百动[1]:出自宋代苏洵《心术》 第103章 定局 ◎绮殿下命你上路。◎ 夜风如鹤唳。 白屿被江面刮来的大风刮得牵不稳马,马儿在原地打晃几步,他禁不住说:罗鸿夕把五万大军从鹭城搬到这里,哪有不过江一说。副督军英武不假,但殿下只给了咱们一万二的人马,剩下那五千留在椋都打掩护,这能打得过? 东方槐人和马都伫立不动,侧目说:打架,自然有打架的法子,硬拼肯定不成,可咱们御林军不还拉得一手好弓?他的人马要连夜渡江,只能乘大船,火攻,北风助我! 白屿一眼望过宽阔的陵江江面,果见对岸停歇数十只大船,渔火星星点点汇聚成一大排。 总算知道你沿途要钱买火油的用处了。他笑起来,由衷佩服道:副督军很有先见之明啊! 东方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而后一夹马腹奔开几步,大声道:蒙恩师教养!投效绮殿下!便算作来报恩了! 白屿策马跟她而去,在后边也是高喊:罗鸿夕的首级就有劳督军了! 东方槐朗声大笑回道:长史漏了一字!副的! 陵江对面。 有人自大船跳板上逆风登岸。 罗鸿夕席地盘坐,跟前摆着半斤卤牛肉并一碟花生米,因是暗中行军,所有将士都没着盔甲,他抄起简装袖子,刚抬手干完一口酒,酒壶还未放下,打灯笼的随从把人送到了他面前。 白袍轻裘,来人满身斯文气,长得眉清目秀,被风扬起的黑发都如墨浸过般,光看这副皮相,还真瞧不出是个做生意的商贾子弟。 罗鸿夕大干脆利落站起来,抱拳道:有劳公子亲自来一趟。 有幸与指挥使同船。面前的人回他一礼,一语双关后,开口带笑道:家母交代了,此趟在下必须亲自来送。十八船船夫尽好手,现已全数靠岸,指挥使可连夜过江。 罗鸿夕将手中酒壶递给一旁立着的副将,转身对着藏于夜幕中的数十将领道:事不宜迟!登船渡江! 他正要走,身后人忽道:指挥使且留一步。 怎么?罗鸿夕闻声回头。 这人又道:在下只便送至此处。今夜刮的是北风,指挥使可令船工将船用铁索连成一片,如此便不至于逆风难行。 罗鸿夕赞同道:妙啊! 路家儿郎决计不会料想到,正是此妙计,在几个时辰后,会害得边南鹭城五万守备军损伤惨重。 十八只大型货船,满载军马以铁索勾连在一起,正好给了对岸御林军伏兵一网打尽的契机! 北风猛烈咆哮,船近码头即将搁浅,再要调头为时已晚,在滔天喊杀声和漫天火箭飞来之际,罗鸿夕立在船头,高举长刀吼道:敌方人马稀少!众将士听令!架盾防御!只有登岸才是咱们的出路! 他身旁的副将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摇头,苦心规劝道:大人!前头既然有伏兵!椋都只怕早有预料!罗家彻底完蛋了!咱们都逃吧! 逃? 罗鸿夕狠笑一声,挥刀将副将斩了,继续大喊道:听本使号令!攻上岸去! 通州苏河乃他故土,他也曾是识文断字饱读过诗书的公子哥儿,然,罗家他这一支长房,从东南迁至西南,拿起长刀,苦心经营数载!为的就是要罗氏成为参天大树!姑母而今受人所害困在椋都,三伯八百里加急来函求救!他 只能登岸! 一炷香过后,罗鸿夕所乘的首船搁浅,他率先跳下甲板,刀指御林军列阵之处,大喊道:背水一战你们便是开国功臣!给我!杀 首船三千将士在破晓昏光里冲阵,奔涌而下如滚滚黑潮,气势磅礴让人见之惊心,而南北御林军在刚经历过新任统领的合营蹉磨后,已培养出泥水里翻腾出来的默契,中阶将领们个个立功心切,又哪里会怕? 两边将士很快冲在一起,乱军中,北大营几位营正更是身先士卒杀红了眼。 南大营的营正还在待命,明尧在震天响的打杀声里,长吁短叹道:啥时候轮到我们呐! 他身侧的卫晓雪露齿笑起来:急啥!副督军总有安排!眼下才三千! 明尧听清了,转头去看副督军所在的方向。 那处岗哨的灯笼下,却没了威风飒飒的女将领,他双目剧缩:副督军人呢?! 另一边。 东方槐策马急奔,连续砍倒守备军数人后,冲到了正浴血奋战无人能近身的罗鸿夕面前。 两柄钢刀随后发出剧烈碰撞,刀锋在刺耳摩擦声中迸溅火花,马蹄夯实脚下软土,罗鸿夕暴跳而起,一拳砸在骏马的马头上。 马儿痛鸣倒地,东方槐腾跃而下,罗鸿夕低头看她一眼,冷笑道:罗某还尚未娶妻!不如姑娘手下留情!泼天富贵你我共享! 东方槐抬刀与他交手,刀风刚猛迅速,毫不手软道:喊娘也没用!你也配! 她攻势太强,罗鸿夕横刀格挡,嗡地一声,整条手臂都被震麻,正逢此时,忽听远处喊杀声更凶,抬眼顾望,大声喊道:我军陆续登岸了!姑娘还不罢休? 偏是得意忘形,东方槐折手打下他的刀,随即跨步而上,再从腰际拔出短匕,仅仅瞬息之间,一刀割破他的喉咙,人则贴近他的耳侧,温声说了句:绮殿下命你上路。 - 第八日。 辰时。 唐绮身着锦衣卫服饰,脸覆面纱踏进熙和宫大门。 她拎了一个食盒,进殿之时,宣贵妃刚精心束好发。 贵妃娘娘。 话一出口,宣贵妃瞪眼回过头,唐绮! 食盒被放到一旁小桌上,唐绮摘下脸上的面纱,莞尔笑道:您其实,对我很熟。 宣贵妃朝殿外急喊:乳妈! 唐绮道:别费那个劲了,那老东西先您一步上路了。 殿中暗伏杀意,宣贵妃心惊肉跳地皱眉,警惕道:你想要作甚?! 唐绮端立,负手道:娘娘见惯椋都白茫茫的盛雪,不知可看过凛冬红花盛开时的如火如荼? 宣贵妃扶住圈椅把手,瞧着虽是稳坐不惊,心里已慌不择路。 二人视线对峙,唐绮的眼神竟那样淡然,仿佛只是来此与罗萱闲叙,可她越是这般和颜悦色,宣贵妃就越是恐慌,手指紧按光滑的椅把手,不过片刻,手心已出细汗。 第117章 唐绮忽然勾起了唇。 她笑得那样耀目,她说:我见过。 宣贵妃无端生出一种忌惮,如此笑意,仿佛在讽她二人当下处境。 外头到底怎么样了? 唐绮自然不知她的忌惮,甚至不屑她忌惮。唐绮只是往前踏出一步,继续轻言细语道:三年前,贵妃娘娘欠下了一笔血债,飞霞关数万将士的冤魂,可有夜夜在您梦中哭嚎? 话音一止,殿内静到落针可闻。 宣贵妃能听到自己急促呼吸,失衡的心跳让她压抑,但她还强作镇定,面上仍旧没露出半分惧意。 唐绮再进一步,又道:边南失守那些城镇里死去的百姓,可有夜夜拽着您华贵衣裙,求您放过? 两人相隔,不过数步的距离,唐绮每走一步,仿佛都重重踩踏在她的心口,叫她的心沉了一分,再一分。 宣贵妃闭口不言,身上红艳的绫罗绸缎,此时变得无比扎眼。 唐绮注视着她,踏出了第三步。 因被景国俘虏而殒命的奚国和亲公主,可有夜夜用泪眼注视着您? 宣贵妃背后的汗已润湿里衣。 她早就明白了,三年前她就明白了!成兴帝偏爱女儿,送唐绮随军奔赴边关,就是要唐绮立下战功,如此便能顺理成章地入主东宫,成为唐国的女储君!乃至将来的女帝! 若不是她使出雷霆手段,唐绮只怕早就已经稳坐东宫之位。 此事,她毫无悔意! 唐绮停了下来,定睛看着她,倏然间,变了脸色。 那双眼睛变得狠厉非常,眸中恨意滔天! 唐绮启唇,连声音都冰冷,她说:你为一己之私,枉顾千万人的性命!你可知道那年风雪中,鹭城城墙下,分明下着漫天大雪,后来却见不到半分天赐的雪白!因为! 她停顿一息,忍痛道:因为大雪被死去的人流干的血,全染成了腥红色!如火如荼!开至荼蘼!今日,你便该把这笔债还上了! 宣贵妃大惊,便见唐绮猛地转了方向,快步走回小桌子,掀开那个带来的食盒,从中取出一碟相思饼,而后端起来再转过身,稳步朝她走来! 你要干什么?二公主!满朝文臣言官多为我党!时隔多日三司会审没有定案!你岂敢在此时私自杀我! 唐绮讽笑道:你说你偷偷贿赂的那些蛀虫么?本殿的先生谋算在前,他们在你被关进这里那天,就已成了本殿的追随者,一箱虚假证据,就让他们乱了方寸,你精心谋划这么多年,到头来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娘娘。 宣贵妃见她杀心已起再无回旋,终于瘫软在椅子上,被吓得哑声道:我已遣宫中二十四衙门罗家麾下内官,把控天子在手,今日你杀我,来日我儿登基,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唐绮已走到了她跟前,手中的相思饼呈到她眼皮子低下,沉声说:娘娘请用。罗家麾下内官昨夜已被锦衣卫尽数诛杀,如若不然,您看现在都几时了?三弟怎么还不来寻您呢? 宣贵妃胸口剧烈地起伏,又道:我还有通州苏河罗家,还有平昌伯爵府和边南贤侄,他手捏五万兵马,罗家倒不了,他们定会救我! 唐绮将相思饼再递近了些,这次一改先前凶狠,温柔地笑着道:您说平昌伯爵府啊,昨夜,父皇以煽动文臣干预三司会审为由,将罗阁老和罗兆松都下了大狱。至于罗鸿夕,本殿早就派御林军暗中在陵江沿岸埋伏,他要不带兵过江,您偿命便罢,可他生了造反的心,不就只有献上首级,已告慰三年前无数亡魂的在天之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宣贵妃突然大笑,笑出了满脸的泪,她伸出手,拿了一块相思饼,又道:唐绮,你好计谋!一步步把我,把整个罗家,全都逼上绝路!我今日还要奉送给你一句!你杀!你将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也去杀了! 唐绮皱起眉,眉眼间有了不忍。 宣贵妃仔细观察着她所有细微的反应,而后近乎疯癫地喊道:你怎么不学你父皇呢!你该学他薄情寡义才对!若没有我罗家!哪来他稳定朝纲!哪来你无尽宠爱!你倒是学他啊! 唐绮脸色难看,只道:不劳你费心。 宣贵妃人之将死,便畅所欲言道:唐绮啊唐绮,你算个什么!你立志不坚,终不济事[1]!终不济事!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细嚼慢咽,将手中的相思饼一点点,小口食尽。 唐绮踏出熙和宫大门时,庭院空旷无人,细风抚着她的发,旭日轻触她的脸,她抬手挡下一片光,转身朝着南,展臂折回,郑重一拜。 公主,我为你还上这条命了。 【作者有话说】 立志不坚,终不济事[1]:出自朱熹《朱子语类》,原文:为学须先立志,志既立,则学问可次第着力,立志不定,终不济事。 第104章 暗助 ◎她被罗家人抓了。◎ 三日前。 城南偏僻小院。 燕姒坐在窗前捧着个话本子打发闲暇,外边有叩门声响起,她扭头说:不是才送过午膳么,怎么又来了? 略微熟悉的男音隔门传进屋中。 于姑娘,罗某可方便进来? 自她被抓来这里,已经有好几天,外头究竟如何她一无所知,平昌伯爵府的二公子终于忙活完,想起她了。 燕姒弯了弯眉眼说:请进吧。 罗兆松推门而入,并没有再往里走,对着燕姒一礼。 这些天,委屈姑娘了。 燕姒的目光从手里话本上挪开,含笑望向他,道:好吃好喝也好睡,不算委屈。 罗兆松就站在原处,隔着几步路同她叙话。 罗家若能跨过此劫,在下定亲自登门向老侯爷赔罪。 燕姒说:你既然将我抓到这里来,想必三殿下是定了决心要登高位了,我先在此提前恭贺二公子,心想事成。 窗户锁得严严实实,几缕细光透过白纱穿进来,把她的神情映得冷淡。 分明是那么精致的一个小女儿,脸上还带着温软的笑意,此刻罗兆松看她,却无端有些惴惴不安。 尚未成事,道贺还是早了。罗兆松道,在下就是来看看姑娘,既然姑娘吃住得好,在下就放心了。 他欲要转身走,忽听很轻很轻地一声笑。 燕姒见他脚下顿住,便道:若要我挑一个人去嫁,嫁给二公主,将来势必一生无子。所以,若是罗家能将三殿下与楚府的亲事退了,让三殿下来日娶我为正妻,忠义侯府,也不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助罗家一臂之力。 罗兆松顿时回过身来,眼中犹疑不定,似在揣度。 燕姒道:公子不信我?我与你妻,可是闺中密友。咱们之前,不还一道斗过周昀? 不是我不信你。罗兆松目光闪了闪,说:三殿下倾心你已许久,若忠义侯府真有心相助罗家*,当初如何迟迟不肯应下婚事?中秋宴那日,官家都允你自己选了,老侯爷也直说让你自己做主,可你没有选三殿下。 燕姒将手里的话本放到一边,凝望罗兆松的眼神更柔软了些。 她说:那我就选了二公主么?彼时二公主将将得了御林军大权,官家喜爱之意连诸位大臣都看在眼里,二公子是不是忘了?我,只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弱女子,那样的情形下,哪里敢得罪二公主啊,听爷爷说,官家随意找个由头,都能拨一大笔银子去给她翻修御林军大营驻地的屋舍,这样的荣宠,要是得罪了她,于家为人臣子,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罗兆松交握着手,眼睛缓慢地眯了一下。 他含笑道:如此说来,也合情合理。楚府近日闭门不见,三殿下和楚家的嫡女的婚事,八字都没给一撇,此事我替三殿下应了姑娘。不知忠义侯府,打算如何助我罗家一臂之力。 燕姒道:好说。你过来坐下,与我讲讲,三司会审而今进行到哪一步了?是证据确凿还在论该定什么罪,怎么罚?还是证据不足,推进困难?二公主那边,又有何动作? 罗兆松单手拿起根凳子,搬到燕姒的对面,近她坐定后,将三司会审与宫中事皆讲了一遍。 燕姒听得摇头,说:不对的。罗家人怎么这么好骗?二公主设计害贵妃娘娘,下毒能得太医及时救治,她怎会有什么大碍?此时朝臣动也没用,有她装病弱,在官家耳旁吹着风,官家听得进去罗家人的话么?娘娘的处境是万分凶险啊。 罗兆松挑眉,说:哦?是吗?那依姑娘之见此刻罗家应当怎么做? 一不做,二不休。罗家到了这样的境地,斩断宫中与神机营、御林军以及锦衣卫的通讯,尽快把控住大局,否则远水只怕没这么快救得到近火。二公子该抓紧了,我手书一封信函,你呈递忠义侯府,于家会帮你们盯紧椋都军。 第118章 罗兆松静静看她,面上从容,心里已生出震愕。 这是一个乡下来的弱女子,能说出口的话? 他不动声色道:那请姑娘写吧。 燕姒回身拿起毛笔,抽一张新的宣纸,在上面快速笔走龙蛇,停笔后吹干新墨,将之递了过来。 罗兆松拿起来看了看,不解道:我尝跂高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1]。这是何意? 古说登高而望,能见天下。与其踮起脚去观望,不如亲自登高去见。燕姒不疾不徐道:家中爷爷年事已高,常多忧思,不愿涉足皇权争斗,但我姑母不同,她曾告诉过我,登高,能见椋都三军。 这话隐含深意,不明不白地,让罗兆松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他将信收着了,起身朝燕姒再拜一礼,说:多谢姑娘。 燕姒还是方才那般温软地笑着,丝毫不具备任何攻击力或是威胁性。 罗兆松没再久留,他分不清这个女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只要忠义侯府按兵不动即可。 紧要的是于姑娘提到的另一点,唐绮住在皇帝寝宫,二十四衙门的人,必须尽快动才行,等不到罗鸿夕入椋都了,只要大军一动,宫内就要着手准备! 外头烈日灼眼,他将信纳入袖袋中,快步离开小院。 - 三日后。 唐绮拎酒下大理寺牢。 罗兆松被单独关押,虽锒铛入狱,人却依旧泰然自处,连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唐绮令狱卒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道:二公子,别来无恙。 罗兆松抬眼,看着她道:殿下怎么有空来了此处? 唐绮道:为你送行。 罗兆松心里还有些许得意,笑道:殿下说笑了,身为罗家人,急于为姑母辩白是常情,官家将罗某关在此处,可不是为了让我死。难道殿下谋害姑母失算,还想害我不成?我若死了,罗氏一族,如何放过您? 唐绮道:你在牢里,听不到外头的事,且待本殿一一同你细说。 罗兆松保持着惯有的风度,道:殿下请讲。 唐绮把玩折扇,扇柄在指间打着转儿。 你们还是太心急了,昨夜二十四衙门藏匿的罗党意图把控住父皇,已被锦衣卫清理干净,余留几个带头的,诸如直殿监与混堂监的掌印,酒醋面局的掌事等人,全都对罗家意图逼宫的罪供认不讳。 罗兆松睨着眼,手拢在袖里,一副若有所悟的模样,他道:怪不得呢,原来那人是要帮你促成此局。 唐绮目中微惊,问说:那人是谁? 罗兆松毫不在意这番失利,道:殿下,就算有人择选了你,又能如何呢?大理寺丞得了新的证据,罗家还有转圜的余地。 唐绮道:你是想说你的堂兄罗鸿夕么?私自带兵过陵江,首级已挂在南门城楼上示众了。春秋大梦,该醒了。 罗兆松闻言,方才的从容瞬间土崩瓦解。 他静了许久都没说话,直到唐绮有些不耐烦地,用折扇敲了敲面前的牢笼。 罗家竟败了。罗兆松闭上眼,脸上露出身入绝境的笑,成王败寇,该输还得输,既然一败涂地,那我是不是,也该拉上那么一两个替死鬼? 唐绮蹙眉:二公子何意? 罗兆松毫不隐瞒道:大理寺丞今早刚得了新的证据,罗家起事,忠义侯府暗中相助,你坏三殿下的姻缘在前,我坏你的姻缘在后,这样才算公平。 唐绮俨然不信道:于家怎可能会助你? 罗兆松说:因为我绑了于姒,还得了她亲笔信函。官家看到,于家就不可能再同你结这门亲。 唐绮收扇往前倾,寒声问:人在哪? 殿下自己去找啊。罗兆松见她突然心慌意乱,知自己死到临头也开怀笑道:来日,你无忠义侯府的亲事,便有争高位的权力,罗氏一族以数百人性命,送殿下大功一件,预祝殿下与大殿下,斗到至死方休。 唐绮匆匆奔出大牢,招手唤来刚养好刀伤的青跃。 速去探查!于家姑娘是何日没再往国子监听学的?在那之前,她都去过哪里! 青跃扶她上马车,她推开人道:还不快去?! 属下倒是想去来着。青跃扁嘴道:可是殿下,屿哥带着御林军还在返都的途中,您身边没人,平昌伯爵府的大小姐和楚三姑娘,眼下还不知去向,若罗党狗急跳墙的话属下不敢离您身侧。于家姑娘是出了什么事? 唐绮眸显冷芒,道:她被罗家人抓了。 青跃惊道:罗家胆子翻天!属下这就让人去请天香姑娘来问。 唐绮坐进马车,帘子刚放下,又匆忙挑起来。 只找天香不行,你再去趟金玲乐坊,找行首问问,近日解星宝可有偷偷去厮混,他父乃是罗党,说不定会有一点风声! 青跃急忙点头,转眼朝驾车的侍卫喊道:先回公主府! 马车快速离开永泰大街,要往长盛大街而去。 青跃坐在车架旁边,遥遥往到忠义侯府,挑起帘去问:殿下,若于家姑娘被抓,忠义侯府怎么不自己派人去找? 唐绮坐在里头神思不属,急得抓紧腰际悬挂的香囊,忽听青跃这么一说,才稍稍镇定下来,道:对,你同我先去一趟忠义侯府,老侯爷不是告病么?正好,眼下也是时候拜会他老人家了。 【作者有话说】 我尝跂高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1]:出自《荀子劝学》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漏网 ◎本殿倾慕于妹妹。◎ 忠义侯府。 酉时,清玉院。 泯静在廊子上坐着,正对院门,目不转睛。 她家姑娘这一走,院中女使们都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她忧心这些天,吃不下饭,双下巴都消了。 唉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泯静扭过头,看到澄羽,瞪他道:你作什么吓我? 澄羽说:因为你又在唉声叹气,姑娘无碍,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宁浩水从另一头钻出来,手里握着本卷起来的诗集,皱着秀气的眉毛道:别说她不信,我也不信,这都几日过去了,姑娘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澄羽左右看看他们,便道:好吧,那你们还用晚饭吗?我去厨房拿点来。 二人摇头,澄羽心知劝不动,叹着气往厨房的方向走。 拐过屋角时,他摸了摸腰际挂着的小布包,心道,幸好这只红蝶养得快,否则这次他都要失了姑娘的踪迹了。 前院。 夕阳已落。 于延霆扛着一把长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他满头是汗,但不是热的,是急的。 于红英被他转得眼晕,颇是无奈地道:阿爹,您能不能先别转了? 于延霆急得不行,转身时将长戟放下来,低端往地上用力一跺,惊起半片灰尘。 他瞪着于红英,喊说:我不转!我不转现在该如何是好?你倒是想个办法呢?罗家人都下了大牢,又不能得见,平昌伯爵府今日已被封了!现下去哪里寻人?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听你的,直接打上罗家家门去要人多好! 于红英扬着下巴淡淡地笑:瞧您,又怪起我来。您那宝贝孙女儿自己要去入虎口,她留信说,有脱身的法子,银甲军也都散出去找了,您再急也不能出这府门呀。 不怪你怪谁?总在说要顾全大局,因那三殿下爱慕过咱们家娃娃,就要避嫌,让我告了病,缩在府中哪也去不了!若不是这般,老夫早就自己出去找了! 于延霆是真的急眼了,距于姒留信失踪,已过了整整七日。 这七日,他是一个安生觉都没睡过,先前三司会审没出结果,罗家迟迟没有大动作,那时他还坐得住,但是昨夜宫中出了大事。 二十四衙门里的罗党合谋想助罗家逼宫,三殿下还没应,就被锦衣卫给尽数逮捕处决了。今日,宣贵妃更是在熙和宫畏罪自尽,罗家嫡系长房长子带兵过陵江,已被二公主事先派遣去的御林军割了首级。 三司按造反的罪名给罗氏一族定了罪,所有的事都已经尘埃落定。 罗氏一败涂地了,于延霆从寅时早起一直等到现在都快过完酉时了,却还没见到于姒的影子,银甲军自午时在城中各处探访,也没有半点消息!这叫他如何不急? 于红英比他镇定许多,甚至懒洋洋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似一点都不替自己的亲侄女担忧。 第119章 于红英只是说:当时阿爹不是没有证据么?现下阿爹也没有证据,既没有证据,如何就能肯定人一定是被罗家掳走的?就算当日打上门去,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 于延霆辩道:可那日咱们不是收了一封信函吗?说要确保姒儿的安全,便请老夫一定按兵不动! 于红英抿了抿唇说:那信没有署名,没有署名就不能下定论。 于延霆还想争辩,院子外匆匆跑来了门房,快步到于延霆面前后,立时禀告道:侯爷,有客登门拜访! 谁?于延霆霎时转头。 门房道:二公主殿下。 于延霆皱了眉,于红英已先道:请殿下去正厅吃茶,我们随后就到。 片刻过后。 父女两个一起进正厅,唐绮见到人,率先从椅子上站起身:侯爷,六小姐。 殿下请坐。于延霆道:不知殿下此来,是有何事? 于红英看到桌上的茶还原封不动摆在那里,稍微欠身对唐绮见礼。 唐绮摆摆手道:六小姐不必多礼,本殿此来只为一桩事。想必侯爷和六小姐也是知道的,本殿倾慕于妹妹,前些日子在宫中遭遇劫难,这不,一出宫便听说她和侯爷都病了,前来探望。 她说着,目光转向了于延霆。 于延霆头上还有汗,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是是,是病了。因着病了,所以此时不便相见。 唐绮手放在膝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于延霆看。 于妹妹,当真是病了么? 她双眸带着意味不明的探究,于延霆心焦如焚,左思右想一番,还是道:确实病了。 唐绮倏然叹气,坐回椅上,伸手去端茶。 侯爷何必瞒着本殿,于妹妹并不在府中。她揭开茶碗的盖子,沿着杯轻轻吹出一口气,道:本殿从大理寺来,罗兆松说,忠义侯府在这次罗家造反一事里,帮了罗家,他手中有于妹妹的亲笔信函,现下于妹妹的下落,只怕也只有一个人知道。 于延霆脸上的假笑彻底搂不住了。 唐绮喝过茶,将茶杯轻轻搁回桌上,回头来问:侯爷还不打算跟本殿说句实话么? 于延霆深重叹出一口气,左思右想后,道:实不相瞒,姒儿在殿下生辰后的第二日午时,便被人从国子监掳走,侯府后来收到一封信函,说的是让侯府按兵不动,除此之外,于家也没有姒儿的消息。罗兆松所言,殿下可不能尽信,侯府并未在此事中插手。 唐绮起身,合手朝于延霆一拜。 于延霆僵住,急道:殿下,这如何使得。 唐绮站直后道:他说的话本殿自然不会尽信,于氏一门忠君,父皇自有明断。只是,三弟如今正在府中禁足,罗家败后,朝中只大哥与本殿能争个高下。本殿对于妹妹的心意不改,望侯爷能谨慎斟酌她的婚事。罗兆松已伏法,此刻于妹妹的安危要紧,本殿得了侯爷实话,这便要回府调遣御林军去寻人,先告辞了。 多谢殿下相助! 于延霆道过谢,同于红英一道送唐绮出门,走到阶下,唐绮半转着身伸手阻他,说:侯爷留步。 话罢,她带着近卫扬长而去。 于延霆目送唐绮的背影出了侯府大门,才沉气扭过脸,朝于红英说:你看她如何? 她这般急,想必是将姒儿放在心上的。于红英搅着手绢,望着慢慢关合的大门,又道:那眼神,骗不过人。她赶来跟我们互换消息,说到一点,我想还很有可能。 于延霆问:哪点? 于红英答说:罗兆松关押姒儿多日,保不齐逼着姒儿写过些什么,此时让她大张旗鼓去找人,咱们也要大张旗鼓去找。他日姒儿手书的东西呈到御前,官家才会相信那是被逼迫的。 于延霆拿袖子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推着轮椅往后边院子走。 过会儿我就让银甲军满街跑起来。 于红英说:好。二公主让您好好斟酌姒儿的婚事,看眼下情形,她是有意要娶姒儿为妻的,等人好好地回来了,若没别的变故,就先将她的婚事定下来,如此,官家知晓咱们这一支,到她这里便是最后一代了,也不会再疑心银甲军。 于延霆终于冷静了些,点头附和道:我也正有此意,罗家能败成这样,二公主聪慧过人,想必她能护姒儿一生顺遂。 另一头。 唐绮同青跃一迈出侯府,上了马车直奔公主府,入院子时,百灵红着眼眶迎来上,见礼之后道:殿下,有客来。 谁?唐绮大步往正厅走。 百灵跟到她身侧,答说:御林军副督军。以伺候了茶水点心,她正在厅里等,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 晓得了。唐绮边走边道:你去门口候着,若再有客,先引往偏厅。 百灵都来不及细细看她,只瞟到她脸更消瘦了些,知她眼下事多要忙,便告退转身走了。 唐绮同青跃到了正厅,东方槐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礼。 厅中站着两个女使,唐绮招手示意她们出去,指了指椅子说:你坐你的。 东方槐等唐绮在主位上坐下,这才落座。 殿下,下官按照您的吩咐将事都已办妥,来此复命。 唐绮整好袍子的下摆,含笑道:你来得巧,本殿眼下还有桩要事,你去永泰大街办事处安排。 东方槐道:下官敬听殿下吩咐。 唐绮道:忠义侯府的于姑娘日前在国子监走失,你去调两队御林军,椋都城内一处不能漏,挨家挨户给本殿搜上一轮。 东方槐听这又是不能耽搁的要紧事,坐也坐不了了,立时站起来抱拳道:下官即刻回去安排。 青跃望着那道走远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殿下还真是紧张于姑娘呢,副督军送罗鸿夕首级回来,连着跑死几匹马,还没歇上口气,又得忙咯。 唐绮眼神暗沉,负手道:她先去过先生那里了。 啊?青跃惊道:殿下是怀疑她么? 唐绮摇头:先生不会害我。但她还与你有所不同,跟漫云差不离吧。 没过一会儿,百灵果然带着两个戴斗笠的素衣女子进了府。 正厅空了下来,人就没往偏厅里领。 唐绮等她们见礼,便急道:我要寻一个人的消息。 - 城南小院。 到亥时,还没有人来送饭。 燕姒打开门,值守的两个绿林人士举剑挡她,说:姑娘还是呆在屋中吧。 我有些饿了呢,两位要不然拿一个去催催看,何时才来送晚饭啊? 往日酉时末怎么也该送来了。 这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男的留下看守,女的快步往外走去。 燕姒一直在盘算着日子,罗兆松从那日来过之后,再没了动静,若从唐绮生辰来算,罗兆松被她煽动着去逼宫,或罗家要动兵,从鹭州鹭城抵达椋都,也该出个结果了。 等前头那女人沐着月色走远,燕姒在袖中摸出了临行前问澄羽讨来的血蛊,毫不犹疑地将门外大汉放倒了。 她起先是打算用迷药,但前几日见这人对那女子多番猥.亵,女子碍于什么虽不情愿,却都强忍着,如此便也算全了那女子日日为她打水,偶尔陪她说话的情谊。 女子回来得快,抱着剑看着她,她正要往外走,下意识便要摸揣着迷药的小兜儿,谁知女子直接侧身让开了路。 你放我走?燕姒疑道。 女子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大汉,说:外头的人已撤了,想必出了变故,姑娘请吧。 燕姒冲出去几步,又转身去问她:那个,劳驾问问,怎么能到长盛大街? 女子道:前头直穿三条巷子,就是侯府偏门。 燕姒没有多待,她此刻已是归心似箭。 出了小院,穿过几条巷子果然见到了忠义侯府的偏门。 回府就好了,她快步往偏门奔去,却被身后的人撞得踉跄了几步。 抱歉。女人沉声说着。 燕姒眼中一惊,抓住这人胳膊,问:畅姐姐? 楚畅回头,眼泪汹涌而出。 她双手反握住燕姒细幼手臂,哑声道:于妹妹,你救救我。 在这瞬息之间,燕姒看到她的落魄,便知晓唐绮成事了,罗家定已跌下深渊。 燕姒沉默着,还未想好怎么办,楚畅忽然松开一只手,摸着自己腹部,对她哽咽道:我成了罗家妇,知晓他们犯的是滔天大罪,我死不足惜,但是于妹妹,孩儿是无辜的,求求你了 第120章 若没有楚畅及时给她传递的消息,她便不能从容应对罗兆松的阴谋,何谈今日这般轻易脱身?罗家走到今日这步是自食其果,也少不了她在其中斡旋。 晚月皎洁。 此刻的燕姒,在楚畅的泪眼里,再看不到昔日那个爽朗而笑的楚三姑娘,更看不到那个不顾贵子贵女们冷嘲热讽也要与她共进出,不畏人言接纳她的那个畅姐姐。 同窗之谊,怜惜之情。 她咬了咬牙,坚定地道:姐姐跟我来。 这日黄昏后的两个时辰之中,椋都到处都是兵。 燕姒是后来才听说,二公主殿下帮着银甲军寻人,将椋都几乎翻了个底朝天。 有人因她获生机,有人为她忧心。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许婚 ◎阿姒,嫁我为妻。◎ 深秋雨寒。 国子监门口,各府的轿子都散得快。 燕姒坐在轿里打盹儿,宁浩水撑伞跟在旁边,遥见永泰大街另一头有人冒雨打马过来,挡了他们的去路。 吁 唐绮单手持缰,马儿嘶鸣两声,扬起前蹄后,再踩踏着地时溅起水花飞迸。 轿子停了,抬轿的府兵垂首行礼,宁浩水叉手道:拜见二公主。 燕姒从里头挑了轿帘,隔着雨幕看那一袭斗笠和绯袍。 唐绮坐在马背上,斗笠挡住了她的容貌,她说:前头茶馆,请于妹妹一叙。 二人有大半个月没见着面了,上一次见面,约莫也是在这个时辰,那是罗家倒台,燕姒脱困的第二日。相同的雨天,不同的是唐绮上次坐着公主府的软轿,这次却在雨里披氅骑行。 那天她们说了什么来着? 似乎是在相互凝望了半晌过后,唐绮说:于妹妹前几日受惊,今日还能冒雨来听学,实在是难得。 因她含着笑,恭维的话显得颇有另一层深意,燕姒那时也回过去一句:殿下前几日中毒,还能坚持早朝勤于公务,实在也很难得。 唐绮就在轿子里把玩折扇,白皙匀长的指节转动扇柄,过了少倾,才接着道:多谢妹妹。 她似是知道了些什么,燕姒摸不准,软软笑道:也多谢殿下。 当心楼梯。唐绮抬手,凌空虚扶一把。 燕姒回神过来,此刻她们已共进了早前来过的茶楼。 按唐绮的旧习,楼中无客,是早便下令遣散了闲杂人等,燕姒佩服着她的周到和细心,抬脚上阶。 上次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唐绮挥手打翻了宣贵妃赐给燕姒的那碟子相思饼。二人在彼此并不熟悉,但仍然记忆犹新的位置落了座。 早就候在里间的女使百灵,伺候着给她们斟好热茶,椋都时兴的桂花糕和枣糕,就摆在桌子中间。 燕姒垂眼看着,只伸手捧住茶盏,静静等唐绮先说话。 唐绮也不急,折扇往桌上一放,手旋起茶盏的盖子,刮下细密的茶沫。 她先吃了茶,才缓声道:罗氏判了满门抄斩,不光椋都这里的,通州苏河也一并办了,这些日子,漫云将通州商贾路家连通罗氏,搞地下钱庄敛财贪污行贿的事儿,呈报到了御前,户科都给事中和督察院院首渎职被查办,朝中罗党寒门,许多已落马。三弟虽未受此事牵连,但他已失臂膀,已他才学,将来至多做个文臣。 雨声敲打窗扉,燕姒静听后,道了一句:殿下先谋定而后动,只是这些事情乃是朝政,为何来说给我听? 唐绮的手叩茶杯杯沿,食指轻敲着,望向燕姒道:国子监的夫子庙里,我向孔太保袒露心声,也是在说与你听。阿姒,我虽无外戚帮扶,那时手中也无实权,但今日你再看我,我刚刚大仇得报,将来更有大好光景,你愿不愿 燕姒浑身一僵,心跳猛地快上了几分。 唐绮那双眼眸里的烟雾散得干净,昏天暗光中,她的目光变得格外澄静清透,燕姒视线下移寸许,见她淡薄红唇未涂口脂,轻启时贝齿微现。 阿姒,嫁我为妻。 燕姒愣怔片刻,抬手将茶一饮而尽。 她是小跑着离开茶楼的,百灵看了一眼消失在楼梯口的娇小背影,垂眸说:殿下直言,是不是吓着于姑娘了? 唐绮的嘴角慢慢勾出一抹笑。 她的手搭到折扇处,说:怎会呢?她为我孤身入险地都敢了,我不过是要报答她,邀她同路。 青跃从后边的房梁上一跃而下,站在桌边等着吃糕点,唐绮不爱铺张浪费,于姑娘一口没动的饼子都是花了银子的,马上便是他的了。 唐绮袍角浮动,站起来问:消息可是准的? 青跃急答着:准准准!御林军亲眼看到于姑娘那夜领了个女子,从偏门回侯府,按照身量来衡定,定是楚三姑娘无疑。 唐绮轻笑,折扇推着桌上的碟,移到青跃面前,说:你的了。再走一计,斩草除根。动在刑部连易之前,明日便往。 青跃道:咱们去么?不合适吧?咱们与三司没有干系啊。 唐绮从袖袋中拿出一块腰牌放到桌上,青跃正要倒第二碟糕进兜,打眼一瞧,傻在当场,道:属下去??? 对,刚从父皇那为你邀功讨来的。你擅探查,督察院空置闲位好些,右副督御史这一职可是三品大官儿,这便进了椋都司法核心。 青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下一刻红着眼眶使劲憋眼泪,但显然,他失败了。 唐绮还未先笑出声,已听他装作哭腔道:属下不愿离开殿下身侧,属下不想去 你该偷着乐吧。唐绮往外走,折扇扇柄点了点他的肩:我提了守一过来接你的差,过去之后好好干,还指望你成事呢。 - 次日未时,雨过天晴。 新任督察院右副督御史青跃,领人登了忠义侯府的门。 一张搜查令呈在燕姒面前,她心中大骇不已。 青跃说:姑娘,下官奉的是皇命,追捕罗氏潜逃余孽,已连搜朝中大员数府,这会儿刚到您这里,要得罪了。 燕姒头皮发麻,强笑道:既然是官家下令,御史大人随意搜吧,不过菡萏院那边,姑母腿脚不便,还望大人搜查时,莫惊扰到她。 青跃躬身应下来,命人散去办了。 燕姒令女使为他奉茶,他就坐在正堂里吃,心里想的是,于六小姐哪里会受什么惊扰,那可是个母老虎。 来之前他家殿下就交代过,忠义侯府的两位当家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包庇罗家人,要藏人的是人美心善的于姑娘,他便吩咐了下去,细查于姑娘所居的清玉院,其它小院略略看过作罢。 毕竟,于姑娘只能够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燕姒不能走,坐在另一侧,人已显得有些慌。 青跃来得太突然。 她喝着茶,不小心还烫到舌头。 唐绮这一手可算是打得她措手不及,昨日她还在因心上人向自己诚恳求亲,而欢喜得失了方寸,今日便知,唐绮让她失方寸的,岂止是她二人的亲事。 督察院的人直奔去了后院,外间的日光瞧着刺眼。燕姒眨动卷睫,六神无主地搁下茶,双手交叠,在袖中紧紧攥着。 只愿清玉院门口的两名银甲军阻拦之时,澄羽能听到动静,抓紧把楚畅给藏好,澄羽有几分机敏和超乎同龄人的果决,是燕姒而今唯一的指望。 她自护了楚畅那日起,一直在寻机会送人出椋都。可惜大街上早就贴满海捕公文,最开始是罗兆楠和楚畅的,后来罗兆楠落了网子,就改剩下楚畅的。 御林军和神机营,日夜不歇地满大街巡防,别说出椋都了,忠义侯府都出不去。 早前,大理寺丞得到过一封信函,是燕姒写给罗兆松的,并未署名,也没写清楚给谁,但这信函若是递上去,官家很难不对忠义侯府起疑心。 好在大理寺丞跟于家早有交情,这封信便被他给压下,转而交回了于延霆手里,连着多日,于延霆上朝,也没有旁的人再知此事,燕姒回府那夜,于延霆将唐绮知道此事告诉了燕姒,燕姒以为唐绮不提,是不会往那边去想。 她甚至在想,是因唐绮也爱慕她,所以才故意瞒着官家的。 没过多久,青跃一盏茶吃完,搜查的人回来了,燕姒整个人如遭雷击。 青跃从椅子上站起来,抱手朝燕姒行礼。而后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了句:忠义侯府私藏逃犯,下官赶在刑部之前来,是给姑娘留了些余地,请姑娘慎重思忖。 燕姒见他转身要走,强笑着跨步拦住他。 第121章 能不能替我转告殿下,她腹中孩儿是无辜的,望殿下念在昔日之谊,能给她 青跃摇头叹息,说:姑娘,殿下早有话,说斩草,务必除根。 他大步迈过门槛,挥手示意督察院的人离开了忠义侯府。 燕姒往后猛晃去一步,脸色蓦地惨白。 泯静扶住她,小声询问:姑娘,这可该怎么办 不待燕姒答出来,有菡萏院女使匆匆忙忙到了前院,立在檐下对燕姒见礼。 小主子,六小姐请您往菡萏院去。 半个时辰之后,于延霆赶回府,进菡萏院时,于红英正阴沉着脸,低头剥一盅莲子。 何时藏的人啊?于延霆冲上前,指着跪在地上的燕姒道:你胆子也忒大了! 燕姒知自己办错了事,垂头道:孙女知罪,可是,她怀了身孕,我被罗家人掳走前,是她偷偷传信于我,否则我没有先做准备,不定能活着回来。我欠她一个恩情 于延霆扶额,天爷!这下子于家有大麻烦了! 于红英还在专心致志剥她的莲子,她没留有指甲,两手拇指的内侧因用力而挤得红肿。 于延霆看了看她,说:老夫接到公主府送来的消息,立即便赶回来了,抓着门房一问,才知是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你怎么就半点不着急? 于红英垂着纤长的睫翼,头也不抬地道:等着您回府,才好议啊*,二公主等到罗氏的案子尘埃落定才来这么一手,又专奔着清玉院里去,她的目的还不显然? 于延霆不解:显然? 于红英道:要于家上她的船,让您把姒儿嫁过去。 于延霆目瞪口呆。 就为这? 第107章 待嫁 ◎殿下重情重义。◎ 不然您当她是为了什么呢?于红英专注剥莲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将白白胖胖的莲子肉放进小一些的瓷皿,她先前手里只捏着御林军的权,御林军此次私自离都,皇帝素来也宠她,没同她计较,但她身边亲信升得太快了。 于延霆抄起袖,干脆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问说:你是说一直跟在她身边那个青跃? 于红英道:岂止?那位崔漫云直接到了锦衣卫副指挥使,连一直中规中矩的王路远都被其压了一头。斩杀罗鸿夕的那位御林军副督军,也升至御林军副统领,这样大的功劳,能得唐绮重用不说,东方槐和崔漫云,同是柳阁老举荐入仕的人,朝中谁看不明白? 于延霆认同道:柳阁老是公主府幕僚,这事从今往后在椋都不算个秘密了。但公主既然大势所向,为啥还非得娶妻?官家放手让她大干这场,不是属意她登东宫之位么? 一直跪在于红英旁边的燕姒,听到这里疑了瞬息,问说:会不会是时候不到? 于红英瞄她一眼,神情看不出是否高兴,只淡淡地道:你说对了。唐绮除掉罗氏,可皇帝却病来如山倒了,皇后出来侍疾,和大皇子重归旧好,凭借周家在朝中深扎的根基,下一步就要斗唐绮。这场战打得好,获益的人却不单单只有摆在明面上的二公主。 于延霆说:那还有谁? 是皇后。燕姒想了想说:大皇子的妻,是周家女。皇后面上同唐峻和好,心里估摸着,只想借唐峻的手,去斗现下形势大好的二公主。宣贵妃这一死,二公主同三殿下彻底离心,她有御林军的权,亲信进督察院和锦衣卫,背后还有柳阁老帮手,但她只掌椋都三军之一,一两个亲信,做不了锦衣卫或督察院的主,起码,现在不能。 于红英说:你想得周全,但未免不够心狠,日前收留楚畅,是你跌的最大一个跟头,二公主她要继续积势夺权,眼下需暂避皇后锋芒,防大皇子对她起疑生猜忌,她便捏着忠义侯府的把柄,做下此局。而今于家没有再观望的利处了,因你心软而没了。 于延霆倒是又别的见解,他重声说:不至于吧!二公主之前和大皇子联手护驾,大皇子才逼死周冲多久,周皇后就跟他联起手来,反着斗二公主? 怎么不至于?大皇子现在有刑部支撑,自己捏着整个兵部,兵部其下大部分都换成了大皇子府幕僚,他这几月培养起不少亲信了。于红英不屑道:天家无情处,正在权柄,若二公主威胁了他入主东宫,他怎么就不会反咬一口? 燕姒不再吭声,她想起青跃走之前在她身侧说的那句斩草要除根,她突然对唐绮这个人有了抵触,为谋利可以心狠手辣不顾半点昔日旧情,今日唐绮杀楚畅,那来日呢? 院中静了一会儿,于延霆转看向燕姒,指着她道:还跪呢?起来吧。我看二公主不错,自身入局中,有勇也有谋。 燕姒那眼底余光瞄了瞄于红英,于红英轻易捕捉她的视线,挑眉道:你不想嫁她?为何? 真要说出个为何,燕姒却一时说不出来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乱麻。 于红英手里的莲子剥完了,定睛看着她,叹气道:于家的孩子,哪个是怕事的,她杀个楚畅就把你给唬住?你做她枕边人,她要借于家的兵马大权,自然不会卸磨杀驴。反之 这个反之,便是燕姒心烦意乱之处,她跪得更直了些,就等于红英后头的话。 于红英也没卖关子,坦言道:反之,她手里捏着于家窝藏罗氏逃犯的罪证,那就是悬在你我头上的一柄索命之剑,于家随时会大难临头。 燕姒胸腔大震,这些话落进她的耳朵里,震耳欲聋,如同响鼓重锤。 见她面色发起白,于红英把话说了死,道:你若不嫁,大皇子哪日再斗败,东宫之位落到二公主手里,第一个就要收拾忠义侯府,别说咱们,就是辽东我的伯伯,也要遭殃,于家的荣辱,全系你一人身上了! 燕姒浑浑噩噩回了清玉院,她把自己关在屋中,缩在床上,手里紧握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有唐绮送她的白玉簪、夜明珠,还有荀娘子每月一封家信。 她想起荀娘子温柔眉眼,想起唐绮澄澈目光。又想起荀娘子说动心忍性,想起唐绮雨夜里的狠厉双眸。 这夜,她没用晚饭,最后是枕着脑中楚畅那副落魄面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 她怎么,就喜欢上一个这样复杂的人呢。 她惴惴不安,心生畏惧,可她似乎,又不得不嫁。 - 翌日在皇帝寝宫朝议散后,唐绮在端门前,请于延霆留了一步。 于延霆站在轿子边上,抱着手行过礼,唐绮就与他闲话,说:父皇在病中,心里挂着朝里的事儿,秋猎今年是不办了,很快将入冬,侯爷那边该陆续收到四处边关奏报了吧? 唉,殿下说得极是。边南守备军经过此劫,幸好督察院的监察御史领着圣旨下去得快,否则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于延霆回说道。 唐绮抬头看向南边天际,天空漂浮有几团白云,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等后边官员都走远了,才道:侯爷留心边南鹭州,三年前,本殿就在那里栽了大跟头,此番孤注一掷扳倒罗党,为的无非就是还鹭州前守备军数以万计将士和无辜百姓,一个天理公道。 于延霆虎眼凝神,而后抬手朝唐绮行了大礼。 殿下心中有此念想,臣由衷佩服,姒儿的婚事,于家应下了。 唐绮重展浅淡笑颜,回礼时道:绮在此,谢过侯爷。明日我便向父皇请旨赐婚,娶于家妹妹进公主府,做我平妻。 于延霆闻言微微愣怔,平妻? 唐绮道:不错,想必侯爷也是知道的,绮在三年前,便已有过一桩婚事。 于延霆呆住了。 唐绮补充道:虽未同奚国和亲公主行过大婚之礼,但她是因我受罗氏害死,绮心中伤怀,也不愿于妹妹为此不快。 忠义侯有过一个妻子,两位妾室,但早年她们病故了,后来活阎罗再未续弦,是因对她们心中愧疚,他的弟弟振东伯,曾也提过为他另娶,但他入椋都,就没了那份心。 他是最知斯人已逝的痛楚。 二人在轿边沉默片刻,他便道:殿下重情重义,臣不惑了。 此事已定,唐绮如释重负,她亲自送于延霆上了轿,才打马往安乐大街的方向去。 东市,四海楼。 谷允修早摆好席。 唐绮挑帘入内,一众人手忽然抽刀发难,转眼之间她便被围了个死。 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眼底凶光阴鸷。 唐绮看向他,没去拔腰际所藏的软剑,而是莞尔一笑。 第122章 老谷啊老谷,你连本殿都敢兵刃相见? 谷允修仰头灌了口烧酒,浮上脸的却不是醉意,而是难掩的杀意。 他道:殿下好手段,拿了谷某劳心劳力搜刮来的实证,却不投效大皇子,瞒天过海去养了自己人! 唐绮静站着不动,眯眼道:你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怎知本殿没去投效大哥?罗党一事,他并不愿沾手,可总要有人去帮他办啊!不巧,那个身涉险境为他鞠躬尽瘁的,就是本殿这个倒霉鬼。 谷允修脸上的大胡茬子被刮干净了,四四方方的脸,瞧上去还有那么几分英俊。 他皱着浓眉,哐当砸碎手里酒壶,指着唐绮道:他娘的!老子腰牌都被官家吊了!那个崔漫云跟你合力杀过周冲!你敢说她不是你的人!你让她把实证送上去,大殿下哪里得了半点益处! 唐绮听清楚了他怒在哪里。 这家伙是委屈坏了,想要上唐峻的船,没搭上,反而还叫旁人得了便宜,他大半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因渎职被言官弹劾,吊了腰牌。 唐绮今日心情好,露着笑意往前走,拿刀围着他的都是谷允修府上养的好手,主子没发话,只能跟着唐绮挪动。 桌案上依旧是几样素菜,一壶酒,清淡又不失精致,唐绮掀袍子落座,道:老谷你可真痴情。谁说大哥没得益处呢?周氏要是龟缩在坤宁宫,大哥的杀母之仇怎么报?年末纠察百官是常例,周家扎下去的根,很快就能被挖出来了。 谷允修听了唐绮的一席话,心里疑窦频生,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威风和怒意,要她给出个更明白的说法来,只得又道:殿下而今大势已成!谷某何敢信你真心为大殿下谋划! 唐绮给自己倒好一杯酒,扬起眉道:本殿的诚意,大哥马上就能见到,老谷又在急什么? 谷允修迎上她云淡风轻的笑意,稍微信了些,问:什么诚意? 唐绮抬手轻呷小口酒,唇齿沾了酒香,她说:本殿即将与忠义侯府结两姓之好。老侯爷已经应下了,明日便入宫请父皇赐婚。 谷允修不敢轻信她,只说:明日的事,谷某焉知殿下不是拖延时机,想从此地脱身? 唐绮扫视而去,目光倏然变得阴鸷,谷允修被这道凶狠视线迫得心底一凉,下一刻,脖颈处就感受到了更冷的锋芒! 二人视线交叠之际,唐绮忽地又语调轻缓道:老谷啊,本殿要脱身,杀你轻而易举。 谷允修咬紧了后槽牙,腮帮鼓动,迟疑半刻立即道:还不快都把兵刃收了,再惊着殿下! 雅间里的人收刀,尽数退出去。 谷允修上前给唐绮赔罪,一改先前的凶神恶煞,殷勤笑着说:殿下,您可别跟谷某一般见识。这不是因为先前还不知嘛,谷某消息闭塞,这便自罚三杯。 好说。唐绮道:辛辛苦苦了大半年,还被吊了腰牌,本殿能体谅。你就安心等着,明日去请旨,本殿会劝劝父皇,把你牌子还到手里,办了这么多年的差,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舍你其谁呢? 谷允修罚完酒,又去给唐绮拣菜。 唐绮微蹙眉,却是摇头道:这菜不对胃口。守一,回府吧。 她兀自扬长而去,谷允修呆坐原地,良久后,才惊觉自己后背遭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唐绮这个人真够能忍的,若换了旁的人,只怕他早就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好险!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出阁 ◎简直是孽缘。◎ 三殿下唐亦自请在府中为罗氏悔过,已多日没来过国子监了。 夫子讲完一段书,让堂内的学生们休息一炷香,燕姒望着空掉的桌案正发呆,前头几个学生围坐到一块儿,嘀嘀咕咕地小声议论。 有人神秘兮兮地道:听说了吗?楚家那个庶女性子真烈,嫁为人妇才多久啊,逃也没逃掉,还是被督察院抓回去了,昨夜在大牢里放了把火,活生生把自己给烧死的。 另一人感叹道:唉,同窗大半载,她这个命,可怜了。 又有人当即反驳道:这话你就大错特错!罗党明里暗里搞出多少勾当?官家专宠罗氏那么多年,结果人家猪油蒙了心,要造反,这里头哪个能推得干净?楚尚书都不为他的庶女求情,可见入罗家的门,到底就该死。 先前感叹那人道:依在下愚见,新任督察院副都御史青大人,那可是二公主的贴身近卫,楚三先前处处逢迎,和二公主说是关系亲密都不为过,二公主竟也不手软,唉。 旁侧另一人道:这你就说到了点子上,既是逢迎谄媚,二公主一个皇嗣帝姬,怎可能将她放在心上?别说她了,连解家那个解星宝,几次登公主府为他父亲解院首求情,都被轰上了大街,他哪次不是请吃请喝,还送过名伶给二公主 这些人在前边闲话,燕姒心中憋闷,喊了宁浩水去同夫子告假,自己先径直走出了内堂。 外头冬日光暖,她脑中却有大片阴霾。 楚畅死了。 她放火烧死了自己,怎么会呢?楚畅为什么不求求唐绮?还是已经求过,却被拒了? 燕姒每往前迈出一步,就会想一桩事。想起她们一同游湖,一同赴春日宴,一同用午饭,一同观赛舟喝菖蒲酒,一同 太多了。 往事历历在目,可唐绮没娶楚畅,楚畅嫁给了罗兆松,阴差阳错的,现在成了她要嫁唐绮。 她爱慕的人,是那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二公主,是那个身在旋涡却心怀希冀和强大勇气的二公主,是那个在国子监兰草里,连毛毛虫都不忍杀的二公主,是那个知恩图报在忠山寺为孔太保供牌位的二公主 国子监的门槛很高,燕姒抬起脚,忽然又想起数月前她入熙和宫,大宫女提醒过她,要先抬右脚。 到底是尊卑,有别。 她跨过这道门,走出来之后,仰起了头。 日光太耀目,她透过指缝,微眯着眼看了看。 不到午时,国子监大门外还没有轿子来,她耳边有楚畅嘻嘻哈哈的笑骂声,楚畅在说二公主是个娇生子,可身边不再有人亲昵地挽起她胳膊,不远处的树荫下,也不见纱幔重叠的公主府软舆。 唐绮那些雄心壮志,此刻显得像一个可笑的笑话。她跟椋都曾压她一头的外戚之势,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竟连楚畅都不愿意放过! 宁浩水出来的时候,只见自家姑娘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站在太阳底下,她的手臂垂落身侧,像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 姑娘?姑娘!宁浩水连着唤了两声,见人抬眸看自己,才小心地问一句:您可还好? 燕姒摇摇头,心不在焉地说:还好,回府吧。 - 数日后,燕姒和于红英一道陪于延霆用晚膳,于延霆喝了点酒,靠在椅上招手让厅里人都退出去。 他擦了嘴,笑呵呵地说:日子定下来了,腊月初八。 于红英端清口茶的手显然一顿,这么匆忙? 于延霆说:不匆忙,官家病情好转,说了年前想要见到桩喜事,通州路家被抄,好些个受贿的都官被办,大皇子已有猜忌,二公主急于成婚。对了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们,她是娶姒儿为平妻。 于红英听了,难得不满道:公主府中馈空置,凭什么给她做平妻,难不成她还想再娶? 燕姒本端坐一边,闻言有些坐不住了。 平妻?她亲自说的? 你们都莫急,她是有所顾虑。于延霆说:三年前她和奚国公主有过婚约,那位和亲公主虽说没有与她行过大婚之礼,但她不是阵前嗯,所以她不想让姒儿心里头膈应,想来对那位公主,也是一番尊重。 燕姒只觉着心口痛。 她不说话了,于红英便从旁道:是不是舍不得侯府?公主府离得又不远,随时都可回来。 于延霆也转头来,看着燕姒,笑道:安心嫁,于家永是你后盾。二公主痴情,也重义,她既给你平妻的身份,定不会薄待于你。至此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燕姒很想说一句她不想嫁,可一看于延霆和于红英都是迫切的模样,她便忍了下来。 自皇帝下旨赐婚,这桩婚事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这一时间,她只觉得无奈至极。 太可笑。 前世今生,她怎么都要碍于身份被迫嫁给唐绮 简直是孽缘。 - 相较于燕姒因被迫而心中郁闷,另一边公主府里,则是人人脸显喜色。 第123章 阖府上下的人都在忙活着,上蹿下跳筹备大婚之日需要的一应物什,府中的采办更是跑细了腿儿。 账房清点着宫里送来的聘礼,加之唐绮自掏腰包出的一份,这可赶上当年周家嫁女给兴王的大阵仗了,他来来回回点着数,又有人过来报需要支银子,事都挤在一起,被打断了又得重新核对一遍。 如此这般折腾,直到腊月初七的晚上,账房先生终于赶过来给唐绮禀报,谁知才踏入书房的门,就被女郎官儿的贴身女使挡了道。 百灵笑道:先生再等等,此刻莫要打搅殿下。 里头燃着香,唐绮不在。 她处于书房的暗室中,敬香后,要与画上人说说话。 奚国公主神采依旧,只是香消玉殒,唯独这幅画能叫人缅怀了。 唐绮拜完,负手看着画,轻声道:我要娶妻了。这是一件喜事,你莫恼我,这一步我是不得不走的。命是讨回来了,但飞霞关还没收复,我需要于家的支持。 画中人自然无法答她只言片语。 她静立片刻,又道:说来还有些巧合,那个妹妹,与你闺名重了,一模一样是个姒字。明日起,她便是我府中的女主人,我会善待于她,除了这颗心,别的什么也不会少。 香灰断成几节,跌在香炉里。 唐绮温柔地笑了笑,很是郑重道:我会将你藏在心中,直至我终老,永不会忘。公主,你要安息。 - 大婚当日,为让燕姒安心,于红英终究没太狠,寅时就将荀娘子带到了清玉院。 燕姒见到娘,太多的话哽在喉头,欲语先流下泪。 荀娘子抱着她哄了许久,在闺阁里亲自为她上红妆,画黛眉,而后对她道:嫁个女子为妻,这一生注定无子,但无子也不是全无益处。 燕姒静听她教诲,荀娘子长叹后,道:你年且尚幼,再为人母只怕操劳多忧思,反而丢失了自己,阿娘心知你是个困不住的孩子,入侯府是被逼无奈,入公主府也是身为于家人不得不为,但若能在公主心中得一席之地,将来你便能安枕无忧。 这要怎么挣?燕姒扁了扁嘴,她从未与人有过风月。 荀娘子笑着伸出手,隔空描摹她的容颜。 我听说,那位二公主是喜爱女子的,她为你也做过许多,虽说多半可能别有所图,但我女儿这么好,难道还怕抓不牢她的心么?情爱之事,在椋都里看似肤浅,可若把握得当,那便是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最强根基。 可她,只娶我做平妻,似是心中早已有人面对荀娘子,燕姒终于说出了心中所虑,她道:而且二公主这个人,很难让人懂,更别说去把握她,她心狠手辣。 凡事不要只看到某一处。荀娘子摇头,压低声音道:当初我们逃出周府,也不是没有心狠手辣过,事出必有因果。任何人,都有她行事的缘由。 燕姒颔首道:女儿会好好想想的。 外头的人来报,说公主府迎亲队伍声势浩大,已等在忠义侯府外,将围观的百姓都挤在外围,前院已催了三四回。 荀娘子起身,把一边的喜扇拿起来交到燕姒手里。 去吧。她由始至终笑着,阿娘就不送你出去了,让姑姑送你,是一样的。 燕姒走出两步,正绿穿正红的嫁衣衣摆缓缓摇动,她蓦地匆匆回过头,喊道:阿娘! 荀娘子知她的不舍,朝她挥了挥手,道:放心大胆地去,阿娘一月一封的信,绝不会断! 燕姒被女使牵到了前院。 她没有直系兄弟姐妹,赶来椋都送亲的是振东伯的嫡孙女于徵,女将军脱了铠甲换红装,喜气洋洋勾着女郎官儿的肩,正大步迈过院子。 燕姒以扇挡着脸,立在檐下等。 二人走近跨步上了阶,于徵停在唐绮旁边,笑说:快快进去拜别亲长!今日可没有君臣啊!妹妻说什么也要同我吃个三缸酒才作得数! 燕姒垂眸,只看到唐绮金靴。 唐绮紧接着道:绮能得阿姒为妻,吃三缸就吃三缸! 【作者有话说】 浓妆淡抹总相宜[1]:《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北宋苏轼 修个小bug.于徵是振东伯的嫡孙女,之前打错了.她和燕姒等于是同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花烛 ◎殿下要带小夫人外出?◎ 公主府大操大办一场婚事,迎亲的仪仗队汇成庞大长龙,从辰时出发,绕尽椋都长盛、永泰、安乐三条大街,沿街要给围观的百姓们抛红纸包的钱币和方糖,故而走得慢些,再到归府,已临近酉时。 燕姒是被唐绮从镶金嵌玉的花车上抱入府门的。据宫里派来的云绣姑姑说,这是成婚的规矩。 唐绮力气很大,抱她这点重点不费吹灰之力,但两个人离得太近,燕姒便有些不适应,她要一手拿喜扇遮住脸,另一手攀着唐绮的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羞又别扭。 燕姒本以为,这段路已是足够长,不想高门嫁女,皇嗣娶妻,到府吃席的人踏破了门槛,进了公主府,耳边全是喧闹的道贺声。 唐绮在一片嘈杂的嬉笑里,将她放下了地,这一抱一放,饿了整日的她是头也昏,眼也花,差点就站不稳,幸而泯静就跟在身边,搭手扶了她一把,而眼底下的路,却似乎更长了。 小心你脚下,是台阶。唐绮在旁边提醒道。 燕姒迈步往前下阶,而后便有司仪唱词,女使呈上大红绸花,她和唐绮一人牵着红绸的一端,往正堂前走,未进正堂,就在堂前,行大婚之礼。 一拜拜过天地。 二拜朝了皇城的方向。 三拜之后,新人便被热热闹闹地送入洞房。 唐国的习俗和奚国有些微诧异,在奚国,是还要拜大泽神的,燕姒此刻天马行空地想着,她脚下踩虚步,如提线的木偶一般,稀里糊涂地跟着唐国习俗去做。 二公主住在东厢,沿着披红挂彩的长廊走,所有的门窗上都贴有大红喜字,东厢门口的廊子上,更是铺出很长一段正红喜毯,不仅如此,这边院子里连花木都系了红绸。 跟在新人身后的贵客们,见了这番情景,无不赞叹二公主对于家姑娘的用心,只燕姒心里知晓,唐绮做这些,是要做给大皇子和宫中的人看,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没有入主东宫的那份野心。 府中婆子嘴里有唱词,那些词全是些吉利话,燕姒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嫁给唐绮,如同踏入了一场久积的谋策,连日后该如何同唐绮朝夕相处,她都一时没了主意。 后来,有人为她们剪了发,拿红绳系在一起,锁进红木匣子,被唐绮侧身塞在了喜枕之下。 她们饮过合卺酒,唐绮就被亲朋好友拉走,去往前厅赴喜宴了,她临出去之前,对燕姒说了句:等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人散尽,整个喜房蓦地安静下来,燕姒木着脸坐于床榻上,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子疼,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滋味儿,这一刻,她才回味过来难受至极。 泯静歪头望外看,女使们走后,门被半掩,应是不会有人再来,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燕姒怀里,悄声道:姑娘,您饿坏了吧,先吃些饼子垫垫。 燕姒放下喜扇,拿起纸包还有些犹豫,她抬头望着泯静,道:这会不会,不合规矩呀? 泯静嘟嘴不满道:二公主可是去前院吃香的喝辣的,留咱们姑娘在这里饿肚子,算哪门子的规矩?姑娘快吃,奴婢帮您挡着些。 燕姒见她果真挡在了前边,心里顿时舒服许多,鼻间一酸,红着眼眶拆开纸包,取出酥饼来吃。 虽说很饿,她却吃得谨慎小心,怕蹭掉口脂,回头被唐绮看见心生不快。入了公主府,她就不能再像在清玉院那样,想如何便如何了。 一块还不及她半个巴掌大的饼子,愣是叫她吃了好一会儿才吃完,吃着吃着,她开始破天荒地想于延霆,想于红英,回椋都快满一年,她在不知不觉中,把侯府当做了自己的家,把他们真心实意地当做亲人。 这块饼吃完了,她才猛然发现,自己脸上已淌着泪,连拜别亲长时,都不曾有。 没人知晓,她也会怕。 怕这硕大又陌生的公主府,怕未知的前路,也怕唐绮。 没到婚期之前那些天,她总是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唐绮心中究竟有没有她。 若没有,为何遇到危险要挡在她前面?游湖那日如此,暗庄窄巷那日亦如此。若没有,为何三番五次说那些暧昧不明的话,斗周家不让她插手,中秋宴替她解围。 她想不明白,便将这个问题揣到了现在。若一切是逢场作戏,那么先认了真的她,是否输得毫无回旋的余地? 第124章 唐绮,唐绮。 她该将唐绮放在何处,才能让她不再畏惧。 - 唐绮醉酒,被百灵搀着回房。 走过回廊转角,她便收手站直了,夜星极亮,皎月如钩,她抬头望了一眼,跨步往前道:厨房煨的八宝粥,去催催。 百灵躬身道:奴婢亲自过去,小夫人只怕要饿坏了。 唐绮道:这也是没法子,礼节如此,去吧。 百灵转身先走,唐绮疾步往东厢去,见门口除了昭皇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还有府中的女使,她摆手道:你们先退下,这里用不着伺候了。 两个大宫女面面相觑,看着沉稳些那个又欠身道:殿下,奴婢们奉命行事,回去不好交差的。 唐绮脸上的笑意顷刻散尽,薄怒道:本殿的墙角,也敢听? 宫女不敢冲撞她,苦着脸跪下了。 唐绮一手把腰,另一只手扯了扯喜服的襟子,散出一口酒气,又换上笑颜,道:二位姐姐,夜里冷,府中给你们备了房,早点去睡,明晨早点过来就是。 言下之意和快滚没有什么差别,这两个宫女心中纠结一番,最终还是跟着旁边的女使一道走了。 唐绮正衣冠,推门踏进喜房,抬眼就看见了杵在床边的丫鬟。 她走上前,挑眉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泯静见礼道:奴婢循着规矩,要等到殿下来,伺候了洗漱才能走。 唐绮摇指,说:去偏房打水过来。 泯静出门后,屋中只剩燕姒和唐绮两人,燕姒端坐着不动,手里喜扇还挡着脸,唐绮转过身解腰间玉带,燕姒就隔着扇子偷偷瞧她,心里突地打起鼓。 我是不是该帮她宽衣? 还是要等洗漱完,再为她宽衣? 完了。 昨夜姑母教她的事儿,在唐绮踏进门那瞬间,便被她因为紧张而忘得一干二净。 幸而唐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自己卸下玉带和腰封,脱去外袍挂到衣杆上。 燕姒默默偷看唐绮做完这些,外间有人轻叩了三声门,唐绮就快步去往门边,回身时,手里拎着个食盒。 阿姒,到桌边来。 之前吃酥饼也填饱了肚子,这会儿燕姒没什么食欲,但仍旧依言,走到了桌边。 唐绮为她拉开圆凳,从她手里拿掉喜扇,说:不必端着,吃饱才好睡。 桌上有一盅冒着热乎气儿的八宝粥,还有两荤两素,四个精致的菜肴,并几碟子香甜的御用糕点。 燕姒拿空碗呈了两碗,一碗先给唐绮,另一碗放到自己手边。 她们中间相隔很近,喜服在不经意间能擦到一处,燕姒能闻到唐绮身上的酒味,柔声道:殿下也吃些。 唐绮怕燕姒会不自在,跟她一道吃起来,偶尔用公筷往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拣些菜。 这顿饭吃完,泯静打水进门,百灵也过来伺候,两位主子各自漱过口,净完脸和手,她们便要退出去。 唐绮跟到了门外,拽住泯静的后衣领子,小声问她:你家姑娘怎么了?她今日竟没个笑脸。 泯静不敢失礼,欠身说:奴婢不知,殿下要不问问姑娘? 唐绮闻言,放了人走,她折回屋中关上门,径直往梳妆台前去。 燕姒从镜中见到她来,立即想起身来拜。 唐绮按住她的肩将她压坐回椅上,而后倾身将圈椅一抬,让她面向着自己。 燕姒还未反应过来这人是要做什么,唐绮已蹲下身,抬起下巴注视她。 唐绮说:你在怕我? 燕姒垂睫,没吭声。 唐绮伸手搓了搓自己的下巴,问:你为何怕我? 燕姒心慌意乱,手上的梳子快速梳发,避着唐绮的目光,道:殿下多虑了。 唐绮忽然间有些烦躁,她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负手道:你我已成婚,你便是我的妻,有什么话,我们放在明面上来说。阿姒,你到底在怕什么? 要是唐绮不问,燕姒还能强装镇定,可她现下问了,燕姒脑中的弦绷到了最紧。 我燕姒咬咬牙,闭眼后,鼓足勇气道:殿下事事都要谋算,这桩婚事,也在您筹谋之中,您有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丝毫不顾昔日旧情,如何叫人不怕? 话音一落,屋中彻底没了声音。 唐绮静静看了燕姒一会儿,好半晌过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些。 燕姒沉着气,答说:不错。 唐绮忽然笑了两声,她说:阿姒啊。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罗兆松在午门为侯爷递过伞,中秋小宴以前,周冲造反,满椋都无人不以为忠义侯府要同罗家结亲,当初种种,多少人看在眼里,楚畅留在侯府,便是于家的大患。 燕姒一条路要走到底,争辩道:我可以让银甲军偷偷将她送出椋都的,天高海阔,她总有一线生机! 是么?唐绮笑着摇头,她身怀六甲,一介女流,失去籍契,能有什么生机?她的生机,是你给不了的。 那也比落到殿下手里强!说到这里,燕姒啪地将梳子扔到了梳妆台上,她厉眼迎上唐绮的目光,道:殿下若不提此事,今后我与您还能表面和气,可您非要将这层窗户纸捅破! 唐绮没想到她会这般动怒,屋中红烛高照,这是她们的新婚之夜。 幸好,外边的人都被提前叫走了,候着的只有百灵和泯静。 唐绮透过烛光,凝望燕姒瓷白的脸,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此刻浮现着毫不遮掩的怒意,她看懂了。 二人又静默了片刻,唐绮拂袖转过身,温柔道:你随我来。 燕姒皱了一下眉,问:去哪? 唐绮没答,跨步先去取了两件黑色斗篷,一件递回给燕姒,另一件自己披上了。 燕姒心里有疑惑,又隐隐觉得,唐绮要告诉她什么,便没多等,披好斗篷跟了过去。 出房门时,门口的百灵和泯静先见礼,百灵道:殿下要带小夫人外出? 唐绮自顾自往前走,说:不必跟。 子时夜深,公主府里的人忙活完都歇下了,院中仅能听到不知疲倦的虫鸣,唐绮带着燕姒,穿廊而行,绕向院后花园。 她在假山前的汀步前踩踏了几步,石门从地上展开,燕姒看直了眼,她就回头解释说:这是府中的密道,通往长盛大街和永泰大街中间的民巷。敢随我走么? 燕姒心中跃跃欲试,嘴上道:殿下先请。 唐绮先下去了,在里头石壁上取了灯笼,用火把点亮,提灯笼走在前头,灯笼则靠后,为燕姒照路。 这条密道修得很仔细,虽处于地下,但顶端防水,通道里不仅不潮湿,反而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七弯八拐的路上始终保持干燥。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唐绮触动墙上机关,头顶的暗门移开来,月光陡然倾斜而下。 燕姒看到她抬步上阶,走得很稳。 重回地面,两侧果然是小巷,民户早熄了灯,两边的院墙修得高,与燕姒在后街暗装侧门外见过的相差无几,她们从地道里出来,不会被任何人瞧到。 这条巷子很窄,仅容一人正身而行,唐绮在暗门边踩了一会儿交错铺叙的石板,暗门就重新关合。 她手里还提着那个灯笼,带着燕姒往巷子深处走,穿巷的冷风吹来,她以身高将那风全替燕姒挡了。 拐出巷子,就能看到挨家挨户的门,唐绮没有停步,在星夜里走得很快,直到看见一处门口挂起红辣椒的院子。 燕姒见她回过身,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就是这里了,我去叫门。 她说着,把灯笼留给燕姒,自己上阶去叩门,不到一会儿,院里亮起灯,微弱光芒透过门缝,有人过来移响门栓。 燕姒定睛一看,是蒙着面纱的崔漫云。 崔漫云比她还要诧异,行礼后问:殿下怎么来了?还带着 唐绮道:有事。 崔漫云立即将两人往院内邀,而后快速关好院门。 她手有油灯,护着火苗,同唐绮并肩往前走。 燕姒跟在她们后头,过了小院,唐绮上阶之后,熟稔地打起帘,扭头对燕姒说:进吧。 崔漫云大约是猜到了唐绮的来意,放下油灯,指着右手边另一道小门,说:别瞧下边有光,她怕黑,留了灯在床边,现已睡下了。属下去叫么? 唐绮摆手道:既有灯,那就不必惊醒她,本殿记得,院子后头有窗。 第125章 崔漫云颔首答说:有的。 唐绮指向燕姒,说:我领她去。 崔漫云没跟,燕姒就随唐绮走过了正屋,绕进后院。 唐绮找到那间屋子对应的窗,抬腿在靴里摸出一把匕首,去将窗子里的栓挑开,然后往旁侧拉开一条缝。 你自己看。 燕姒一颗心已跳得七上八下,她把手里灯笼递给唐绮,轻手轻脚蹭过去,从窗户缝往里看。 是楚畅。 真的是楚畅! 她误会唐绮了 回去的路上,唐绮一直没说话,燕姒因为今夜对她发了不小的脾气,也窘迫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直到她们进了方才来的那条巷子,临近那道暗门,前面的唐绮突然转过身来,又往后退出两步。 她在星月下,朝燕姒郑重一拜。 我承认,婚事是我精心筹谋而得来的。但她抬眉,又说:阿姒,绮愿与你结为连理,护你周全,相敬如宾,共进退,此愿可昭天地,绝无半分虚假。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红衾 ◎唐绮伸手喊她:过来。◎ 腊月初九子时末,椋都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星月被云层遮住了,不远处的廊子挂有成排大红灯笼,照得庭院灰红。燕姒披散着墨黑长发,身着嫁衣黑袍,在这片灰红里踩过汀步,喜逐颜开。 哇!下雪啦! 终于笑了。 她小跑在前,唐绮提了一盏灯笼,隔着几步看过去,视野里全是她欢喜如孩童般的模样。唐绮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勾动嘴角温声提醒道:你跑慢一点。 燕姒伸手,细雪跌在掌里,慢慢融成冰凉水泽,先前心中那些因误解而生出的阴霾,也随雪花一道融了。 这场雪来得早,唐绮跨过枯草,近前牵起燕姒的手,与她并肩往前走,目视着前方的路,说:瑞雪过后,来年会有很好的收成。 燕姒感受到自唐绮手中传来的温热,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她们在细雪中漫步,燕姒努力找着话,问: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她? 唐绮想了一会儿,牵着她上廊子,边走边说:她在楚家总受嫡亲长姐欺负,嫁人后没过几天安稳日子,罗家如果不铤而走险,她就能一直安稳下去,本殿防着罗兆松和罗鸿夕早做安排,但并未想过迫她上绝路。 夜风夹着雪,吹下一片洁白。 燕姒忽而明白了荀娘子晨间说的那些话,凡事不可拘泥表面,唐绮行事,必有因由。 她颔首道:殿下想得比我深。 唐绮的靴子踩过飘进来的雪,又道:如今楚三死在了大火里,本殿会给她新的身份,让她离开椋都,去往鹭州。 燕姒步子迈得没有唐绮大,目光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视线变得烫热,她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说:殿下很明辨事理,之前是我误会殿下了,对,对不起。 唐绮轻笑侧眸来,看了燕姒一眼,我先前吃过亏,便不会再想让人枉死。你不知,不知既不必自责。何况啊,去鹭州,是她自己择的路。 这话倒是让燕姒有些疑惑了,她问:自己择的? 唐绮将灯笼提高,说:此事以后再同你说,眼下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燕姒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唐绮忽然加快了步伐,拉着她接近东厢。从她的位置望过去,能看到半弧明朗的笑容,她霎时羞红了脸。 她嫁给了这个人。 立如芝兰玉树,行如清风拂面。 这个人,一笑起来,身前诸事皆安。她比燕姒起先想得还要好,揭开真相过后,她把控大局的聪慧和果决,就显得那么突出。 等燕姒再抬头,她们已回到东厢前,百灵和泯静双双站在屋檐下,还要伺候。 唐绮拉着燕姒跨步进房,无声挥手示意两个丫头退走,而后直接关了门。 地上的毯子铺得厚,唐绮搁下灯笼躬身去除鞋,只着净袜才过去,回身来接燕姒褪下的斗篷。 夜已深,还要早起入宫谢恩。唐绮将两件斗篷都搭在了衣杆上,扭回头说:阿姒,咱们歇吧。 房内的红烛烧残了,别的灯盏熄灭,只剩两簇薄光。 燕姒脸上的笑意被两片绯霞取而代之,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此刻装着少女该有的羞怯和娇软,洞房花烛夜,成片的碎光化成先前晶亮的星子。 她早前曾对唐绮说过一句话,大家都是逢场作戏。 而此刻,这场戏,该不该真做? 唐绮伸手喊她:过来。 - 燕姒抵在唐绮的怀抱里睡着了,她的唇角擒着心满意足的笑,酣畅淋漓之后,额间的碎发被汗润湿,乖巧地贴在光洁额角。 唐绮身下还有些不适,她垂眸看到燕姒手里握有她的一缕发丝,握得很紧,似乎怕她跑了。 像个孩子。唐绮悄声说着,拥了人入眠。 次日唐绮不用赶早朝,睡到卯时才同燕姒一道起身。 宫里来的那两个大宫女等她们洗漱完,匆忙进屋去收拢榻上喜衾,然后再规规矩矩退出去。 唐绮默不作声看她们行过礼退下,就又牵起燕姒的手,带人到桌前去用早饭。 百灵和泯静各站一边,规规矩矩地布菜。 因是女子娶妻,早上不能用枣、桂、花生、莲子等佐餐,没有粥,改为了白白糯糯的酒酿热汤圆。 燕姒吃到甜软的东西,眼里喜色一闪即逝。 她回椋都快到一年,素日里不敢贪口,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要藏着掖着,清玉院里大半人都不晓得她的爱好,只晓得她会些医术,擅制香,练就了使得出手的暗器。在外则更甚,楚畅在一众贵子贵女里,与她算是最贴心,但也对她知之甚少。她要装作对什么都好不在意,可以会,但不能爱。 若爱了,就容易让人有机可趁,故此,唐亦送她许多薄礼,都分不清哪样能讨得她的欢心。 唐绮则与她又有不同,二公主可谓是深不见底。这人看上去爱佳酿,好美婢。走到哪里都能喝个昏天黑地,身侧也尽是跟着容貌姣好的女子,可燕姒从未见一个嗜酒的人,不曾真正醉过一场。真当有人送她名伶,也没听到过她留恋软玉温香。 至于满椋都传言她浪荡佻达,常辗转安乐大街各处花坊,算得上风月场里的一把好手,昨夜更是 燕姒想到此处,眼底余光正瞥见唐绮袖下的手。 这只手瘦骨隽秀,带有薄茧,握瓷勺的姿势,与昨夜捉住燕姒腕子肖似,后来又握住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去坐,再后来带着她的手去往最亲密之处,颤抖得不成样子。 哪里算风月好手? 分明像是从未经历过一般生疏。 燕姒忍俊不禁地笑了。 唐绮看到她的笑,喝完米粥,跟百灵说:夫人喜欢食甜,今后让院里厨子挨着甜的做。 燕姒抿紧唇,心道,二公主可真是洞察秋毫。她强压着心间的欢愉,顾及着规矩,不好在唐绮面前失礼。 成了亲,先前姑娘家梳的发式就不成了,泯静给燕姒盘起新妇髻,在钗盘里选来选去,对用什么头面做起难来。 唐绮换好衣,走近两步,低头看了看,说:步摇吧,我夫人仪态好。 燕姒隔着铜镜垂眸,耳朵里全是那句我夫人。 出府往马车走时,整个人都还恍恍惚惚的。 唐绮跟在燕姒后面,掀袍踩着墩子钻进了马车。 江守一和白屿跟在队伍后边,打马慢悠悠地走着。 白屿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啧了一声,引的江守一回头,问他:大人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殿下今日走得别扭?白屿皱眉寻思道。 江守一顿时明白了他此言何意,垂首道:大人莫要胡说,殿下新婚,劳累了些也是常情。 白屿拽着缰绳,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对,她定是选错了方向。小夫人那么小小的一个,这都能成?太离奇了。 江守一被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推测说得面红耳赤,闭口再不搭理他了。 白屿却自有想法,打马过了一段路,又说:改明儿,我得给殿下支支招。 - 成兴帝下早朝,銮驾急往元福宫。 曹大德在旁边担心着,对仪仗队道:风挡举好些,莫让万岁爷受了冷! 仪鸾司的人闻言,赶紧挺直背脊,生怕成兴帝再有个不适。 銮驾上的皇帝对此却毫不在意,他红光满面,因着儿女喜事,精神头明显比往日要好得多。 第126章 唐绮和燕姒等在暖阁,昭皇妃先让云秀姑姑给她们端了几盘子点心,待外头太监唱声说圣上驾到,这对新人才被引往主殿,叩拜谢恩,敬茶听训。 昭皇妃没什么话要同她们说,只道:好生相处。 成兴帝靠着垫子,笑盈盈地招手,道:都起来坐吧。 跟前两个小辈由宫女搀起来了,又有人搬椅子给她们坐。 燕姒有些拘谨,唐绮便悄悄用大袍广袖遮挡,隔着圈椅在底下,牵住她的手,她手心都是黏糊糊的汗,被牵住后,更加不敢动。 小昭你瞧。成兴帝已侧过了脸,看向昭皇妃,朕的眼光还好吧?佳偶天成啊! 唐绮有了枕边人,而且又是一位女子,加之这位女子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出身,昭皇妃早前便认可了,故而此时也没薄成兴帝的面子,和颜悦色道:是很不错。 若非不错,怎能凭借一桩婚事,就让周家和罗家前后吃尽苦头。 成兴帝笑得开心,忽然提起燕姒第一回入宫,他说:那夜看还是个小丫头呢,御前答话不惊不惧,现在看,是越看越喜欢了。 燕姒受了他的夸赞,不能再只字不提,便低声道:陛下过誉了,臣女初次瞻仰天家威严,心中是钦佩又崇敬。 成兴帝喜欢听她把话说得这般坦诚,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是一片真诚,对女儿的新妻更满意了,传唤曹大德,给了她赏赐。又提点她说:朕这个女儿娇生惯养,性子难免有些野,她既真心倾慕于你,你今后就严管着她,替我夫妇二人管一管。 燕姒恭敬道:殿下用心待臣媳好,臣媳便也一心为着殿下。 这番叙话持续了一会儿,曹大德就凑到成兴帝身侧提醒,说:三殿下夫妇那边还等着呢。 成兴帝适才离座,燕姒已心中微讶。 等送走圣驾,昭皇妃才说:你二人还不知吧,昨夜唐亦和楚府的嫡姑娘也成婚了。 第111章 藏匿 ◎很软。也很甜。◎ 昭皇妃留唐绮和燕姒在元福宫说话,唐绮应了,肆无忌惮地牵起燕姒的手,燕姒在袖子底下拽了两下,没能拽动。 经过昨夜一场小雪,庭院里都湿漉漉的,风吹过来是扑面的凉意,但握在一处的手很暖,燕姒就由着唐绮这样牵她了。 昭皇妃先进暖阁,宫女先将屋子烘热,云绣挑帘,唐绮便拉着燕姒跨步进去。 昨个儿你父皇叫人送来些点心,有你爱吃的松子百合酥,今日也算是应景。昭皇妃坐到须弥塌一侧,手边绢子挥动,让你媳妇也尝个新鲜。 唐绮应是,带了燕姒坐到小桌子边,外头宫女雁行入内,把点心和茶逐次奉上了,再鱼贯而出。 里间仅剩云绣站在旁侧,没了杂人,宣贵妃便先开口道:吃吧,在本宫这里,犯不着拘束,本宫虽不算个好相与的人,但也不是什么恶婆婆。 昭皇妃和宫中其它妃嫔不同,她出身将门,又为成兴帝诞下皇嗣,地位高人一等,只是背后无外戚支撑,以至于她锁在这深宫,性子就沉了不少,不爱争什么抢什么。皇帝给的她便接着,皇帝不给她的,她也绝不会提出来要。 因有这样的性子,宫中大小宴席,非是规矩摆着必得去赴的,她都不爱露面。 燕姒拢共也没见过她几回,次次还隔着远,故此这是初次与她接触,陌生长辈的面前,总会有些拘谨。 长辈说什么,燕姒就做什么,昭皇妃让她吃百合酥,她就想伸手去拿,可临近百合酥的右手被唐绮牵得牢,以至于她只能反用远些的左手。 这个姿态,从昭皇妃的位置看,那是一目了然。 昭皇妃淡淡瞥唐绮一眼,说:还牵着呢?在这里就会把人丢了? 唐绮露笑松了手,伸指拿了两块百合酥,给燕姒递去一块。 燕姒小口吃着,就听见唐绮说:母妃,三弟真娶了楚可心? 昭皇妃懒散往后靠,手摸着贪睡榻间的白猫,道:可不是么,你去宫中请旨那日,你父皇就暗中派人给楚谦之也送去了婚旨。三个孩子,他向来是各有打算,都为之计了的。 唐绮咬下一块酥,用手心接着饼碎,嚼后吞咽掉,才说:父皇不是没有记着罗家的功劳,这一点儿臣心中有数。他关罗氏许多日,为此事气得病一场,由此可见他又爱又恨。御林军出椋都他一揭而过,也是因着这一点,他在赌,赌罗家能迷途知返。 你说这些给本宫听做什么。人都去了。昭皇妃鼻间轻轻哼出声,本宫也未曾图过他一心一意,帝王之术,总有得有失。倒是你 唐绮笑了:我什么? 你成了家,便莫在外头野了。昭皇妃话头一转,目光从燕姒身上扫过,而后盯着唐绮说:你父皇今日明面是提点你的妻,实则在给你敲警钟。 唐绮难得有点羞意,垂头说:没呢。 昭皇妃又道:朝中都紧盯着,你身侧亲信高升,眼下紧挨年关,到了督察核绩的时候,不仅督察院和六科不得闲,内阁几位阁老也会各自举荐一人放下去。行事需慎之又慎。 督察核绩。唐绮搁下没吃完的百合酥,就着云绣姑姑呈来的帕子上擦了手,要查也是查我御林军,我那几个亲信都是立了功,正经升的,他们还能动不成? 你从来就会自作主张,不把本宫的话放在心上。昭皇妃剜她一眼,转向燕姒道:姒儿,你替母妃好好管教她,莫让她在外边胡来。既然走到今日这步,早年那些虚与委蛇就用不得了,若非宫中的宴,外头的酒年前就不可再吃。 燕姒乖顺地应了声好,这母女两个又谈及别的事,说此次大婚,皇帝赐给唐绮椋都城外那几处皇庄子,要派人去核账,那几处地界,先前用的都是宫中旧人,和二十四衙门里一些做得点主的,难免沾点亲带点故,不那么好服管教。 她们谈事,也不避讳燕姒这个新妇,颇有点领进门便是一家人的意思,燕姒就顺从地在旁侧听了一耳朵家常。 如此叙话到午时,昭皇妃说怕燕姒不习惯,这是人之常情,讲究个来日方长,便放她们回府,没留着一块儿用午膳。 出宫门时日头大好,燕姒端坐在马车里,唐绮与她对坐,见她低眉顺眼的,笑问:可是有累着? 燕姒摇头说:没有呢。 那好。唐绮说:我母妃这个人,她是最懂得我父皇的,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你只要不撺掇我往那登高台的方向走,她便会念着你的好。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行驶,燕姒抬眸,忽然想起她初入椋都,夜中第一次进皇宫,那时候,唐绮奉成兴帝的命,先送她归侯府,二人也是这般坐着。 而今她再坐上公主府的车架,却成了唐绮的新婚妻子,在这里听其谈论自己的母妃。 燕姒温软笑起来,眼里都是唐绮认真的模样。她瞻望唐绮,说:臣妾记下了。不过,殿下也不是那容易受撺掇的人。 言下之意,您主见强着呢。 唐绮也随燕姒笑,而后接着道:还有一桩事,我想同你商议。 马车晃了晃,唐绮倾身往前,扶稳燕姒的肩。 二人鼻息相触,燕姒心跳猛地咯噔一下,她目光所及之处,是唐绮淡红的唇,昨夜她还含着这双唇,反复摩挲过,许久许久。 很软。 也很甜。 等马车又平缓下来,唐绮毫无所觉地坐了回去。 二公主穿上衣装,一夜温存的娇艳和浅喘就全都遁得杳然无踪,仿佛雁过无痕,古井无波,却催得燕姒浑身激荡紧绷,心里头揣有只猫儿在抓啊,挠的。 阿姒?唐绮才察觉到她的视线,跟着投来迷茫的目光。 燕姒匆匆定神,坐直后,窘迫道:殿下请说。 唐绮温柔笑起来,问:忠义侯府陪嫁送来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宁浩水的? 殿下记性好,是有的。燕姒如实答道。 清玉院带进公主府的那些人,除了于红英点了两位身手极佳的女使,有燕姒早前在安乐大街买回去的,以及自己的三个亲信。 泯静在,澄羽在,宁浩水自然也在。 因刚成婚,籍契和身契都还没有报给公主府中管事,唐绮却先知道了,燕姒心头有疑惑,便静待唐绮的后话。 唐绮将双手肆意搭在膝处,柔声道:方才母妃说到父皇赐的几处庄子,年关前要派人去核账,你觉着这个宁浩水如何? 燕姒诧异道:殿下怎么会想到他? 这也值得你惊讶。唐绮敲起手指,眯了眯眼,你身边的人,我总要确保对你没有任何威胁。知道一些,因为他的姓,很难不让人多注意。 第127章 闻言燕姒才知,唐绮不光派人盯她,连她身边的人也查过。 燕姒蹙眉,忽然忆起来了宁浩水的身世,当初荀娘子似乎也提过那么一句,难道宁家,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世家么?若真那般了不得,后来怎会落魄。 她这么想了,疑问便顺嘴说出来,反倒换了唐绮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竟然不晓得?唐绮说:在通州路家发迹之前,这个宁家才是小江南一代的百年巨商,虽说宁氏一族被路家联合罗党搞垮了,但宁氏子弟,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天赋吧?你日日带那孩子去听学,就没发现他是个算账的好手? 燕姒叠着手,思索少倾,才道:他原先在清玉院帮我管账不假,可他才十六岁,哪里能核得了皇家庄子的帐啊?而且母妃不是还说了,那几处庄子里的人,并不好管教。 我可以安排白屿带些侍卫,陪他过去,若遇到实在棘手难办的,我再亲自教他。 唐绮稍向前倾身,让自己视线与燕姒持平,她以这样的姿势端望着燕姒,一双眼睛里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马车小窗外的强光斜进来,燕姒迎着光,在这深邃眼眸里,一点点下陷,却还保有丝毫清明,轻声道:殿下容我回去想想。 唐绮倏地又凑近了些,一瞬不瞬注视过来,像是在思索为什么此事还要想想。 燕姒被她专注的目光烫到了。 殿下,我怕他办不好,会误您的事燕姒仓惶解释着。 唐绮终于不再以目光迫人,退坐回去后,双腿没精打采地摆开,人也没精打采地说:要是你不愿给,那就作罢。 不知是缘何,燕姒忽而觉得她这副模样无端有些可怜。那腿这样摆着不像一回事儿,今日她步子也迈得极慢,难道是有些不适么? 到底是昨夜自己兴致上头,做得有些过了。 燕姒抿了一下唇,搅着手指道:那,那就让他去试试?我回去问问他呢? 她垂着头,故而没瞧见,唐绮在这刹那之间,盯着那双抿动的唇,不自觉地干咽了一下,眼底克制地藏匿着几分薄弱的欲。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讨好 ◎微风一吹,涟漪轻漾◎ 大婚后,唐绮有七日婚假,这七日不必上早朝,也不必往永泰大街御林军办事处或南北两大营去忙。 她陪燕姒用过了午饭,饮了清口茶,就从圈椅上站起来,说:走吧,带你去看看院子。 燕姒捏着手绢,跟在她身侧。 二人走在府中长廊上,身后是一应女使,院里每隔数步就有侍卫值守,夜里他们遁了踪迹看不到,白日里才叫人一目了然。 这都是唐绮近前的好手,类似暗中护着燕姒的银甲军,燕姒故意放慢了步子,将府中情形收于眼底。 唐绮跟她步调差不多一致,走得不如往常潇洒爽利,时而回头来与她说说话。 这边是书房,我与我的先生或亲信,大多会在书房议事,平时若没有叫上你,可以不入。 是。燕姒颔首应着,收回视线,多问了一句,殿下的先生是何人? 唐绮也不隐瞒,直言不讳道:我的先生是柳阁老柳栖雁,她而今年岁已高,先前外戚势大,故此一直不敢明面上见,她住的宅子我也不便去,只能是夜里偷偷将人接过来府中。 燕姒听得明明白白,唇角浅翘,心道唐绮真好,对她言无不尽。 二人行了一段路,唐绮又说:新给你制的衣衫不多,下过雪后天会更冷,赶明儿我再叫百灵去置办,委屈你做了我的妻,这几日先将就着。 燕姒摇头道:殿下有心,不委屈的。 唐绮跨步走路时,腰际悬挂的香囊随之摆动,成色已旧得不成样子,燕姒低头瞧见了,又在心中盘算,要给她做只新的,让泯静在嫁妆里找上好的料来缝制。 我寝房,也是与你的婚房。路过东厢,唐绮伸下巴指了指闭合的门,日后每月那几天,我回这里住,你晨起不必赶过来,公主府由来没中馈,我多年习惯自己更衣,在府中你无须顾什么繁复的规矩。 燕姒一一记下,穿廊下阶,踏进园里,才反应过来唐绮说的那几天是指哪几天,脸上不免有些燥。 唐绮和她肩并着肩,高挑的身形挡住大片阳光,又很是体贴地道:府中还有两处院子,但离给你这座要远些,怕你有急事要寻我,便挑了就近的这一处,若你住得不舒心,我再命人将那两处空院子拾掇出来,给你选。 说话间,她们已走过景物略显萧条的庭苑,穿出一道月洞门,就见前方翠竹道尽头,显现白墙青瓦。 院门上方的匾额空置,没有命名,屋檐新加长一段,瓦当上昨夜积的雪化了,滴滴答答,缓慢落着水珠。 门口恭候的女使们欠身行礼,齐齐道了一句:给殿下和夫人请安。 唐绮点头示意,先提袍跨进去,再伸胳膊过来牵起燕姒的手,旁侧还有人看着,燕姒本该有些羞怯,但经过早上元福宫的事儿,此刻也就大大方方让她牵了。 她们进院子,走出小段路,还能听见后边女使压低声音的轻笑。 有人说:殿下和夫人感情真好。 燕姒听着那句话,只觉心里暖烘烘的,比早上吃酒酿汤圆还要甜许多。 院里有方小池,唐绮的身影倒影在碧水中,微风一吹,涟漪轻漾,漾得燕姒思绪乱晃,脑海里全是唐绮昨夜沉醉模样。 她在雪后满院清新的泥土和草木香气里,突然就忆起临出嫁前,于红英教过她的那些事儿。 要紧握住一个女人的心,床笫之欢,闺阁之趣,必不可少啊! 她往唐绮身上轻轻靠了靠,挨得更近后,忍不住心道,姑母高见,要不今夜继续?可也不知唐绮还受不受得住 她在爱慕里,又生出怜惜之情,想着是不是该为唐绮抹点药膏。 阿姒?唐绮稍提了声音,握着燕姒的手晃了晃,想什么呢?我们到了。 燕姒走神胡思乱想,被抓了个现行,一张脸飞速红透,小声磕巴着说:没、没没什么,到了啊。 二人身处院子里的正厅,左手边是茶座,右手边有竹藤编织铺就软垫的罗汉床,中间朱漆榆木圆桌上燃着香,烟雾缓慢漂浮成丝丝缕缕。 中堂墙上挂着出自名家之手的对联,正中间则是燕姒最喜爱的旷野奔马图。 唐绮含笑说:你可喜欢? 燕姒惊得捂了嘴,左右四顾半天,目光扫过厅中布局,最后落回到身侧人脸上,她愣怔着,犹疑着,最后欢欣雀跃地说:殿下怎么把清玉院正堂搬过来了?! 唐绮似乎很满意燕姒的反应,负手得意地说:置办得仓促,每日下朝都跟侯爷请教来着。你可喜欢? 燕姒一时不知该如何谢她,只管点头道:喜欢,很喜欢。 再之后,唐绮又带着燕姒去别的地方看了看。不光是一个正堂,连着寝房、澡房、小饭厅和书房,全是按忠义侯府清玉院的布局来陈设的。 唐绮的确是在此事上,用足了心思。 燕姒一路感叹过去,二人到书房前时,房门大开,宁浩水正在指使澄羽整理燕姒日常读的几大箱子书籍,里头有许多关于策略和战事的,燕姒不想让唐绮看到,顿时拉住唐绮的袖子。 她摇一摇,软声说:殿下,我有点饿了。 让他跟到小饭厅来。唐绮指了一下宁浩水,我随你过去用些点心。 泯静和百灵就跟在她们后面,闻言百灵便让泯静*跟她一道往小厨房去。 不多时,燕姒和唐绮双双落座。 女使们摆好小食,沏过茶,尽退而出。 唐绮喝着茶,同宁浩水说话。 你是通州人。 宁浩水端端正正站着,道:回殿下的话,是。 唐绮说:眼下本殿手里有几处父皇刚赐的皇庄子,年末缺个人去核账,原是定了让你去,但你主子说,还要问过你的意思,你可要去试试? 宁浩水偷偷瞄了一眼燕姒,少年老成般道:奴全听凭主子定夺。 他不看唐绮,脸上也没个笑,反而似有些冷淡。 唐绮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有着别的原因,便又道:这是个历练的机会,你若没旁的心思,那过几日便去,本殿会交代白长史待人与你同行,若有难办的,办不下来的,你再来禀明,本殿会教你。 宁浩水闷着头不答话,燕姒就着吃点心的空挡,抬头劝说道:浩水,殿下亲自教你,这是你的幸。你还记得几年前的事么?害你宁家落魄的路家,已被殿下办了,也算顺手为宁氏报了前仇。 第128章 她话音刚落,宁浩水错愕一瞬,猛地看向对座的唐绮。 二公主着新衣,大袖掩着腰间折扇,只露出半截扇柄,她的发挽得工整,竖领衫将脖颈护得严实,脸上脂粉不施显得肃静,她只是这么随意地往那里一坐,便和旁侧的人形成一抹珠联璧合般的意境。 传言里那些风流佻达,浪荡不羁,在她浅淡的笑意里寻不找,余下的是一股子沉定如磐石般的气质。 这样的人,的确能力挽狂澜,催风断雨。 宁浩水忽而想到些什么,心中作叹,拱手规矩一拜。 前尘旧事与我而言早已了却,陪我家姑娘入椋都那日起,宁浩水便只是姑娘的奴,既是殿下吩咐,奴谨遵令行。 唐绮听后,放下茶盏,扭头对燕姒笑言道:你带着的人都很懂规矩,这个尤其知书达理,他是商籍出身,若此事能办得妥当,来年能走春闱入仕,或我托先生举荐亦可。 燕姒心道,还有这等大好事? 她早先还在想,没历过前边的乡试,怎么把宁浩水塞进椋都春闱,眼下唐绮全替她打算好了,实在叫人省了不少的心。 浩水,快快谢过殿下!燕姒喜道。 宁浩水又要拜,唐绮却摆摆手道:不必拜了,在公主府不用太拘泥规矩。只管替本殿好生办差,也要顾好你主子,在清玉院原本做什么,来了这里照旧。 话虽如此,但宁浩水还是连连拜谢一通,外头就来了人,是白长史,说有御林军军务,要呈报唐绮。 燕姒起身送人,唐绮让她留步,走出小饭厅,又转身回来,看着燕姒道:晚些时候,我来接你去前院用饭。 好。燕姒笑道。 唐绮回前院处理御林军的公务,她的贴身女使百灵也跟着走了,燕姒端起点心,同宁浩水和泯静一道往书房里去。 满屋子的书香漂浮着,澄羽坐在地上,背靠一口装满书的大箱子打瞌睡。 泯静上前踢他的腿,笑骂道:懒猪啊,还不快起来,姑娘来了。 澄羽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抱拳说:姑娘。 燕姒满脸喜色,把手里的点心分给他们三个吃,自己走到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晃着脚说:咱们主仆换了地方,还没来得及说说话,你们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院子里都有些什么人? 泯静先报:除了咱们带来的人,殿下给了十个女使。 澄羽捏着饼子,刚啃一口,道:十个轻壮杂役,其中有个领头管事年纪看着大点。 宁浩水跟着道:后厨也是十个,侯府怕姑娘吃不惯公主府的饭,特地叫了方嬷嬷来,但后厨有个掌勺的,据说是公主府老人了。 这些还好。燕姒心里惦念着别的,抬眉说:这里的书,还有我寝房里的东西,没人翻过吧? 泯静和宁浩水不约而同地答:没有。 宁浩水又说:姑娘放心,嫁妆那些杂役帮着搬我们也都看着,姑娘要紧的东西,便是我们自己人亲自搬,我们警惕着,没过他人的手。 燕姒的确放心了,眉开眼笑地跳下椅子。 你们慢慢收拾着,不用着急,只是白日里不要让人进我书房和寝房,夜里澄羽也要多留个心,殿下只有七日假,待这七日过了就会日日早朝,没那么多空闲注意咱们这边了。 她说着往外边走,泯静跟到她身侧,问:姑娘现在去哪? 燕姒说:我之前调的黄连润肌膏是不是还有,回寝房去取,今夜或许要用。 姑娘!泯静突然止步,瞪大眼睛说:二公主竟然这般不知怜香惜玉,把您弄伤了? 燕姒脸色微红,拽着她的胳膊,侧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儿。 泯静跟着她放低声音,学着她贼头贼脑的样子,说:您伤得厉害么?怎么今夜还要用啊? 燕姒拽起她快步往寝房走,说:那个这总之,你别多想,没有的事。 泯静却不信道:昨夜奴婢在外头守夜睡着了,没听到什么动静,但是今早瞧那喜衾上,似有血迹。若您伤得厉害,便可跟二公主说,怎能强忍着呢! 燕姒支支吾吾起来,脑海里浮现昨夜情形,更将话说不清了,又十分努力地解释:可能,大概,或许,应当,约莫,是我把她伤着了? 泯静目瞪口呆:?! 第113章 环绕 ◎谁能拿殿下如何?◎ 白屿等在书房外,外头的日光刚斜过他脚下。 唐绮慢步来了,百灵先去挑帘。 书房里熏过别的香,早前浓重的檀已经被换掉,唐绮跨腿入内,闻着清香开口问:是什么事? 白屿跟着进屋,答说:南大营今日发生了斗殴事件,消息刚刚送达办事处,属下就急着赶过来了。 唐绮没去坐,回过身来看向白屿。 斗殴?参与者按规矩处罚。还至于要在今日来打搅我? 白屿赔笑道:若是几个卒子为点小事打起来,自然不必惊动殿下,主要是参与者里有个女营正,此事便不太好办了。 唐绮蹙了眉道:有何不好办? 白屿道:那个女营正,是卫晓雪。 卫晓雪?唐绮略往旁侧走了几步,停在椅子边上,撑着椅把手,她那个性子在一众营正里都算沉稳的,怎么还会跟人急眼? 白屿瞄唐绮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两边打得凶呢,不过她被明尧拉开了,有校尉在,本该照督军的意思,今日参与斗殴的各打二十军棍,但她是个女营正,今日又正身上不适,罚还是不罚,就叫督军作难了。 唐绮道:山雨啊,你何时也学得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房中安静,能听到唐绮轻微的叹息声,她言下之意是白屿在答非所问。 白屿跟随她的日子不算久,但对她的脾气还是知晓一二的,再要瞒就不合适了。 他只能咬咬牙,如实道:前阵子参与围剿罗鸿夕的人,多多少少都按殿下的吩咐论功行赏,副督军更是一跃升至副统领,只卫晓雪一位女将没升,南大营的人玩笑几句,说同是女儿身,副督军能升,她却不能,嘲笑她长得磕碜 不怪她要怒,这话里话外,是连我也说进去了。唐绮的手撑到椅把手上,沉思几瞬,若真罚了她,那么便成了有功不赏,有过必究。看来此事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有人在里头做着局。 白屿听她这么一说,紧跟着也皱起眉,道:若是有人故意做局,那是冲着殿下来了。属下这就回去将斗殴的人单独挨个儿审问,总能审出来点东西。 别。唐绮摇头道:不着急。下边儿的小卒闹不了这般动静,御林军里头挂着身份的,咱们早先接手时,连人祖宗十八代都恨不得挖出来盘查一遍,哪怕是个总旗也没问题,问题是出在最近,这些领头的人里,有被刚收买的。若连番审问追查,反而惊动了布局者。 白屿琢磨道:咱们在营地里把事办了,还能传出去? 自然能。否则本殿新婚第二天,就无端生出这样的事儿,难不成还是个巧合了?就没有这么赶巧的事。唐绮认真想了想,静过半刻,才道:去,将斗殴的人和前头挑事的人记录在册,罚俸一月,吊牌七日。 白屿拱手拜了,抬头问:殿下,会不会罚得太轻?若真传出去风声,或是如殿下所料有人在布局,抓着这事儿也能弹劾您御下疏漏失责。 唐绮没有半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反而悠然自得地笑了笑,她勾唇道:弹劾我的折子也不少,但能拿我如何? 白屿豁然,随她一笑道:也是。 二人谈到此处,正事便算已说完了,唐绮回头,见白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拿一种打量探究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疑道:还有事儿? 白屿扯了扯两袖的袍子,指唐绮跟前的凳子,笑得贼坏:殿下今日坐着不适? 唐绮顷刻悟出来他的意思,松开椅把手,直接坐下,要强道:没什么不适。 白屿一副了然的神情,眼底的笑晕开,小声说:您可得了吧,稍微熟悉些殿下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端倪。昨夜洞房花烛,殿下怎还选错路,这也太稀奇,说出去满椋都都不敢信。 你懂什么,我自有我的顾虑。唐绮尴尬地拢拳,咳嗽两声,她那么弱不禁风的娇小样子,听侯爷说,是因早年生过一场病,回椋都后,也在府中好好养了一阵,当初在响水郡,你也瞧见了,路都走不利索,哪里还能经得起什么折腾。 第129章 白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提到:既然小夫人身子弱,殿下不动则好,为何就 说起这件事,唐绮脸上露出些无可奈何,摊手道:没法子,宫里盯得紧,总要交上去个让大家都安心的结果。 白屿又将前头的话拉回来,笑说:谁能拿殿下如何? 唐绮笑着骂他:去!你再提。 不敢了。白屿佯装正经地摆手,本还想给殿下出点主意,眼下看殿下是用心护着小夫人,也就用不上了,那属下就先走一步。 唐绮点了头,白屿转身往外头走,人刚到门边,手还没将门拉开,突然被一声唤叫住,唐绮说:你且等等。 白屿闻声留步,侧头问说:殿下还有事? 唐绮不自在地用手搓自己膝盖,道:你原本想出什么主意。 - 因是刚从侯府搬到公主府,寝房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全部收拾归纳好,之前为怕引人瞩目,燕姒用来藏瓶瓶罐罐的那口箱子,就和装其它物品的箱子换成了一致的,以至于泯静到了房中,便麻利地开始翻箱倒柜。 老侯爷怕燕姒吃穿用度不习惯,先前所有清玉院的东西几乎全搬来这里,外加公主府送的聘礼里边,有许多珠宝首饰也都抬过来了,导致房中箱子多到快塞不下。 燕姒陪着泯静一起翻箱倒柜,嘴里喋喋不休:天啊怎么这么多箱子,快找快找,她说她一会儿就要回来寻我的。 泯静手里不停歇,将箱子一个个打开来,顾不上再关上,只要不是她亲手收的那只,就先放着不管。她道:姑娘看准些,上面是铺了刚入府时老侯爷叫人给做的水紫绣玉兔大氅的。 二人好一通忙活,那箱子被放在屋中央靠南边一点的地方,还是泯静按顺序先翻到了,从里头找出黄连生肌膏,又爬过几口大箱子,跳到燕姒跟前。 燕姒莞尔一笑,捧着小瓷瓶唏嘘道:可算找 不料话才说到半截,唐绮已经抬脚跨进屋内。 这是在找东西? 燕姒顿时手忙脚乱,下意识地将手飞快背到身后,望着唐绮猛地摇头。 没! 唐绮扫眼四周翻开的箱子,见她慌乱模样,很有风度地没去揭穿她蹩脚的谎话,随后道:这寝房规整好还要费上一番功夫,这几日就先住东厢可好? 燕姒翻山越岭般爬出重重包围,背后的手已经将小瓷瓶纳入袖袋,伸手握着唐绮的胳膊,眨着大眼睛道:都好。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公务处理完了么? 屋中也没个可以落脚的地儿,唐绮便带着燕姒往外走,转身时答她的话。 南大营有个女营正,因我想着让她在历练历练,这次压着她参与围剿罗鸿夕的功绩,还没有论功行赏,结果今日她被有心之人激了几句,带着手下的御林军打了一场架。赏没领,倒要先领罚了。 出了寝房,外头是蜿蜒而展的一条廊子,此时天色尚早,唐绮就拉着燕姒沿廊子散起步。 燕姒见她仍旧走得慢,心里百转千回,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庭外微风旭日,小池涟漪清玻。 二人论着卫晓雪之事,彼此都是轻言细语,明明嘴里说着正事,却又显得那么柔情缱绻。 过小径时,她们到了临水的亭子里,唐绮指着水面说:冬天太冷,我在里边放了许多尾锦鲤,这会子都看不到,开春就好了。 清玉院里也养锦鲤,可是燕姒探身往水里瞧了瞧,想起的却不是清玉院里那些锦鲤竞食,而是百花春日宴。 那时唐绮在往御花园的莲池里撒鱼料,大片花鲤浮出水面,争得水波扩出很远。 她还记着唐绮当日作怪弄脏她的衣,而后就接着联想到那日后来发生的事儿。 殿下,百花春日宴那天,在浣花阁里,您是怎么为我解了那个药的? 唐绮不想她突然将话说了这么远,旧事重提,她忽而垂下睫,定定去看平静的池水,努力压着心头的漪动。 燕姒见唐绮不答,扭头过去,在一片软和的日光里,瞥到唐绮渐渐发红的耳根。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手便拽着唐绮的袖袍,轻轻地晃了晃。 殿下跟我说说嘛 唐绮下颌发麻,脚步迟钝地转移,侧身与燕姒相对而立。 她眼中的光变了,低头看向燕姒之时,那不需言传只可意会的欲,就这样让燕姒瞧了个清清楚楚。 二人静立亭中,细风轻抚过发梢和指间,连衣袍袍角也乱了。 唐绮似乎沉静了许久,对此刻的燕姒或是许久,其实只不过几个瞬息。 燕姒看到她终于微微张了口,她说:那日,你缠着我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分辨 ◎风月事便风月了。◎ 燕姒的眼睛很好看,里头随时都是亮晶晶的。 她生得白净,从一张巴掌大的玲珑脸庞到秀美细嫩的脖颈,再往下就掩在翻折下去的竖领里,正红万绣雨燕罩衫将她窈窕身段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唐绮有些烫热的目光往下移,移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想着她褪尽衣衫后,冲击人视野的大片雪白。 她这个妻,有时爱装老虎,发起威来凶巴巴的,说出口的话也句句凌厉,每逢这样的时刻,那胸口就会起伏不定。 碧水游湖的画舫上、国子监的兰草丛、雨夜深巷的墙檐下、红烛高照的洞房中,唐绮一一见识过。 可她又很好哄,顺着毛去捋,她就会像毛茸茸的小狐狸,蹭到你手心里来乖顺地撒起娇,眼里带着动物般天真的颜色,眼尾则不经意挑起了风情万种。 唐绮自幼时养的小白犬被药死了后,至今还保持着不养任何活物的习惯,唐峻赠予她的马,也是扔给侍卫,养在白屿的宅子里。 如今得了这么只爱扮老虎的狐狸,一时间对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她就想看看,顺着毛摸下去,摸到狐狸背,再拽拽小尾巴,眼前人会是何种反应。 那日你扑到我身上,伸手就来拽我的束腰,捉也捉不住你,满手的汗,像滑腻腻的鱼儿,总也不安分。 燕姒强撑着站稳,听完之后,顿时跟着红了脸,她飞快收回手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微扬下巴盯着唐绮,急道:殿下定是骗我的! 日光微燥。 唐绮半张脸沐在光里,垂下长睫,眉眼都含了玩乐的笑意,她轻声说:阿姒啊,分明是你叫我说,我当真说了,你怎么又不信呢? 我规矩学得好。燕姒毫无底气地狡辩,那日后来的事她不记得,小声嘀咕道:而且我向来胆子小,怎会敢肆意轻薄殿下? 唐绮玩心大起,笑得唇角高扬,道:你胆子可不小,望峰台敢同人登,陵宫敢独自闯,明知罗兆松设局也敢赴,至于轻薄我,碧水湖的画舫上,你就想偷看来着。 燕姒发现唐绮记性很好,什么事儿她都一股脑儿地记着,到了关键时候,如数家珍地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展看,像在炫耀。 这样的性子,就跟拿着人的短处,随时要你命。 燕姒呆了,辩不下去便耍赖,她匆匆道:真要说起轻薄,明明殿下更甚一筹,是殿下先亲了我,动不动就要牵手 是吗?雨夜那次,不是你伸手过来非要拉我一把?唐绮及时打断她,又补充道:我总记着你对我的恩惠,时时念着报答。 燕姒脸上的红云已蔓延到了脖子根,她读许多书,框在高门贵女该有的规矩和礼节里,鲜少会受言语撩拨,此刻却不一样了,顺嘴就大逆不道地来了一句:殿下要报恩,昨夜的软玉温香和低吟浅唱,我便很受用。 忽来一阵风,她掀动眼帘,在冬日黄昏里,双眸蕴含无尽春情。 唐绮感受到风的寒意,又融化在她火热目光。 这个小狐狸,是个御心的高手啊。 可我还辨不清她的心意。 她像瞧瞧溜过指尖的细风,等人心猿意马要去抓,已溜得干净,会毫无情义地说大家都是逢场作戏。 待人以为抓不着她了,她又再次溜回来,楚楚可人地望着你,不必说什么话,就引着你看她的漂亮。 春日观百花,不及女儿的娇。冬日酌细雪,败于云雨。 唐绮倏地迷茫,脑海中沉淀着的是,她如何勾人赴风月,像只天生的妖精,不经意间掀人狂妄心潮。 可她到底是与人合作,还是别有他图? 唐绮还没摸透,心底有些不服气,于是收回黏在人身上的缠绵目光,移步往亭子外走。 第130章 燕姒侧头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说:风月事便风月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燕姒一颗心蹦跶到了嗓子眼儿,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殿下!才刚到酉时! 唐绮还没走远,就在亭下的碎石子上,回眸过来说:先回去用饭。 - 晚间在东厢旁的饭厅用饭,百灵熟稔地布菜,唐绮盘里各色菜肴都有,每样不多,她吃得杂,也不避荤腥。 燕姒这边,泯静拣的都是清淡的素菜,冬日里少见绿蔬,种类便少。 唐绮看到后,自己去拿了公筷,将盘子里的东坡肉夹进燕姒碗里。 殿下,姑娘不太能吃大荤。泯静小声提醒。 唐绮稍微扬眉,问说:是不爱吃?还是不能吃? 泯静事无巨细地解释说:先前姑娘也馋,可给她调理身子的郎中不让,后来便也不爱吃了。 少吃一点总可以。唐绮云淡风轻地把话说了死。 泯静不敢再说推脱之辞,燕姒朝她摇摇头,自己夹起肉吃了。 唐绮跟着吃过几口菜,抬头说:你实在太瘦,犟着吃点,以后回门给侯爷瞧见,他才放心。 燕姒舔着唇上的甜酱汁,露出十分赞同的神情,道:殿下说得是。 用饭中途,有人跨门而入。 唐绮朝着门口坐,打眼就瞧到了,笑说:你是来蹭饭的吧。 青跃身上的官袍是新裁的,他还穿不习惯,扭扭捏捏朝座上二人拱起手。 殿下,夫人。 唐绮偏一下头吩咐百灵:给青大人加副碗筷。 青跃哪好意思同这对新人同席,忙摆手说:属下去偏厅吃便好。 唐绮不依他的,直接叫女使加了凳子。 如此一番,青跃只好落座于唐绮的下首。 唐绮顾自吃着菜,道:刚从督察院办事处来? 青跃才扒进嘴里一口饭,连咀嚼都没来得及,囫囵吞了,说:殿下,忙死属下了,核查百官好多的事儿,属下这些日子每日没睡过两个时辰! 他边说着,还边伸出两根指头给唐绮比。 唐绮浅浅笑着,说:以往你跟在我身边办差,熬通夜也是常有的事儿,没见你这般苦大仇深啊。 青跃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跟着唐绮,他是怎么都能觉出安稳和亲近,但眼下不同了,他每天面对的都是些胡搅蛮缠的老头儿老婶子。 督察院现今换天改地,六科六部调任来的都有自己主见,上下还没磨合好。 唐绮知晓这点,宽慰他说:刚好让你赶上核查,来日方长,你且好生磨炼性子。只要没见着什么不对劲的事儿,差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一提这个,青跃饭都吃不下了。 他停下筷子,苦着脸道:殿下,我平日里跟您说的那个老娘,就是督察院现今跟我平起平坐的宋玥华,您知晓她怎么着吗?仗着自己正经考恩科入仕,寻常挖苦我几句都不叫事儿!她可真狡猾,有机会摸出大功绩的户部、吏部、礼部,全不让我插手,今日把没什么毛病又很穷的工部和难搞的二十四衙门扔给我了。 唐绮已跟着搁筷,说:现下不是你大刀阔斧猛劲儿干出成绩的时候,不过你先前不是只负责兵部和刑部,手头还有三大州的地方官员要查吗? 青跃道:可不是,再这样下去,督察院院首大人老态龙钟谁也不得罪,不管管宋大人,我都要跪下来喊宋大人老娘了,别说两个时辰,只怕每日半个时辰都是奢望。 燕姒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唐绮搁筷,她就也没吃了,就着绢子擦好嘴,歪头看了看唐绮。 唐绮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侧脸来问:阿姒有什么想法? 燕姒本着妻妻一体,将来二人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思,加之唐绮又是自己心上人,自然也就愿意说两句。 她接过泯静伺候的清口茶,捧着捂手,说:三大州是哪三大州? 青跃恭顺地答说:庆州、鹭州、通州。 那就对了。燕姒点头道:鹭州守备军刚历过一劫,椋都里派人去得快,表面看是风平浪静,实则百废待兴,稍有不慎就出问题,通州也是因罗党这件事,抄了个巨商路家,当地官府有勾结的也连着办了,可一个巨商所影响的不仅是地方官府,还有来年春耕,路家生意做得太广,几乎垄断陵江以南所有的农作,中间难免出问题,这是其一。 唐绮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听她认真推测。 青跃已是满头包,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样子,跟着说:这才只是其一吗? 燕姒用过茶,手还捧着杯煨着没散开的暖意,她眯了眯眼,笑得温柔。 是啊,还有其二。这其二是,宋大人这个时候将工部和二十四衙门的核查丢给你,这两者如今紧挨着什么?二十四衙门是内官,挨着父皇和皇后娘娘,工部呢?工部这半年帮咱们殿下办了好些事,昨日大婚工部尚书更是亲自出面来了,你可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青跃听了个天书,茫茫然问:意味着什么? 先前燕姒讲的其一,唐绮心中多少有数,但她现在所讲到的其二,倒叫唐绮认真思忖起来,这两处不像正常的分工。 燕姒已经想好了,不作停顿地道:若你忙中出错,不管是内官那边,还是工部这边,二者之间都会教人对殿下生猜忌。要么揣度你是故意放工部一马,要么是私自勾连二十四衙门,不管是哪个,都是殿下有异心的征兆。这是个局。 青跃心头一沉,恍然大悟过来。 小夫人不是个听学老睡觉摸鱼的吗?竟能深入内里,一眼看穿旁人的设计!这番缜密论断,恐怕连殿下都挑不出任何错来吧? 思及此处,青跃偏头去看他家殿下,而后,她便见到这一幕。 二公主单手托腮,灼热目光定格在小夫人的脸上,那眸中火热,像要把人由外到内,剥个精光。 青跃: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属狗 ◎她的指尖有了热度◎ 既然是个局。唐绮的目光从那散出灵气的双眼,滑到小巧精致的鼻子,定格在刚刚闭合的粉唇上,依阿姒高见,应当如何取胜? 四方桌下边,有人踩住坠地袍子,慢慢探寻到确切的位置,然后精准无误踩了上来,唐绮毫不为之所动,视线还放在她喜欢的地方。 燕姒谈笑自若地道:晨间母妃与殿下都说过,父皇为殿下的手足兄弟们各有所计,尽管看清罗家包藏祸心,也还是给三殿下留有楚家作为后路,如今殿下幕僚皆升了官儿 说到这里,她微微歪过头,看向青跃。 唐绮坐着不动,感觉到压在自己靴面上的鞋底增添力道,又磨了磨,小狐狸力气不大,警告反而变作调情。 少了罗党寒门,殿下大势所趋,经周冲之事隐忍不发至今的中宫,该是时候有所作为了。而也正是因为罗党寒门,殿下与三殿下已伤姐弟感情,三殿下看似文弱,经过此遭失去庇佑,很快便会成长起来,读书人,善谋略,仇恨埋在心里,来日不得不防。唯一此刻不会动殿下的人,是因这桩大婚,而放下芥蒂的大殿下,可是,这只是暂时的。 燕姒将局势分析透彻,厅中人静了声。 唐绮专心起来,终于收回目光,她稍蹙眉,压着宽袍大袖道:三弟那里,我与她岂止是因罗党寒门。不过一个户部,尚不足为惧。 燕姒点头道:殿下看过锦鲤竞食,也知道冲在最前头的锦鲤会遭到其它锦鲤的合力争抢。那些个当初是敌人的,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就会联起手来。如今这局,想要取胜,就看殿下如何取舍了。 你让我退后?唐绮掀眸道。 燕姒言笑晏晏:殿下说如今不是青大人做出功绩的时候,不也正是如此顾虑么? 唐绮与她相视而笑,扭回头去交代青跃:先按兵不动,二十四衙门和工部若查出什么来,全都压下,本殿倒要看看,谁先坐不住。 青跃领了命,唐绮便指筷子,顽笑说:接着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喊老娘啊。 燕姒忍俊不禁,青跃面上透不出红,神情已窘迫无比。 饭后,青跃先告退回了,女使们过来撤桌,唐绮站在旁侧,待燕姒擦好手,直接拽着人返回东厢。 百灵和泯静对视一眼,正要跟,就听唐绮吩咐道:去备洗澡水。 燕姒的绣鞋疾擦过廊子上的湿润,身前紧紧牵着她手的人,脚下步子迈得急躁。 第131章 一入东厢,唐绮回身砰地把门关个严实,改将燕姒的双手都折高,直接压了上来。 唐绮的声音低缓而危险:刚才踩着我,不硌得慌? 燕姒垂睫,躲避她炙热目光,轻声说:谁让殿下不顾旁人在场。 倒是我的错。唐绮倾下身,贴着燕姒的侧脸,说:阿姒,现在没人了。 燕姒偏头,亲到唐绮泛红的耳廓。 我知道。 唐绮后背在这瞬息绷直了,她在蜻蜓点水般的撩拨里撑身起来,低头看着被自己笼罩着的妻。 燕姒扬起下巴,迎上唐绮的视线,在短暂的对视中,彼此双眸都被异样色彩侵夺。 唐绮只看了须臾,倏地往后退出半步,俯身急吻燕姒的唇。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所有的感知都化在吻里。 燕姒想起唐绮在亭子下边说的那句风月事便风月了,眼底藏足得逞的笑。 唐绮闭眼,不知内情。 片刻后,唐绮松了手,去捉她腰。听到她短促轻笑,而后就被她抱住脖子。 燕姒说:殿下,想好接着报恩了? 唐绮怕她踮脚费劲,直接握紧她腰枝,把人举高,说:你很急吗?将我的处境看得明明白白,叫我退,我倘若真的什么也不去做,就这样往后退了,又如何护得住你。 燕姒眨眨眼睛,舌尖碰触唐绮烫热的唇,俏皮道:不是还有银甲军为殿下保驾护航么? 我是要借助侯爷手中军机处大权,但不用于这里。唐绮在柔软间磨,说:那样太没出息了。 燕姒的鞋尖碰触不到地面,脖颈上有了湿意,她背脊窜着绵酥,只靠双手攀紧唐绮的肩,缓了一会儿,才说:殿下此刻才算有点出息。 若换了寻常时候,唐绮对这样的话会一笑置之。 可怀中人已是她的妻,她摸不透,不甘便狂袭而来,她说:我能更有出息。 燕姒被咬了,齿印浮在颈侧,轻微的痛感让她皱起眉,她嘶了一声,挣扎着要脱离唐绮的掌控。 唐绮!你属狗的? 唐绮抬起头,嘴角有了邪*肆的笑,她又抵住人,笑着说:那你嫁狗随狗。 直到三下叩门声传进耳朵,唐绮才把燕姒放下来。 燕姒还有些晕乎,唐绮抬手将她折倒的竖领往上翻好,她便伸手将唐绮脸侧乱序的发丝勾去耳后。 她的指尖有了热度,唐绮莞尔一笑。 得意什么?燕姒努嘴道。 唐绮走开几步,自己去除下靴子,脱掉外袍,等燕姒跟过去,在小桌边落座,她便冲着门道:进吧。 百灵推开的门,后头女使们提着热水桶进屋后,靠右手边绕往里间的浴堂,燕姒抬眼看到队伍末尾有拿香膏和牛乳罐子的,除下袜子站在软毯上,说:殿下每日沐浴都要用这些? 唐绮刚将袍子搭在衣杆上,摇头说:给你备的。都中显赫人家的夫人们都爱用这些,你不喜欢? 怎么会。燕姒在愣怔后展颜扯出个笑。心中却道,沐个浴就要用那么许多的牛乳,殿下好有钱! 唐绮走回来,立在她旁边,双手摸着她的肩,面上宠溺道:喜欢便好。 而她心里却在感叹。 养个媳妇儿不容易啊,俸禄赔光都不一定够用,待宁浩水把皇庄子的事盘活,抽空还是得再去问问先生,有什么正经的生财之道。 她们先后沐浴出来,天色已暗,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泯静关门时,外头又下起了雪。 唐绮怕燕姒着凉,抱着人直接塞进温热的被窝。 燕姒脚裸触及到烫热,眉头一皱。 唐绮刚坐到她外侧,问她:怎么了? 燕姒缩回腿,看向床尾,嘟囔着:汤婆子没拿出去。 唐绮给她掩好被角,去床尾翻被子看到,挪开汤婆子才又躺回来。 燕姒一直侧躺,面朝着唐绮,唐绮偏头来看她,两道目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纠缠,顷刻燃烧。 唐绮捧燕姒的脸,极具耐心地尝着味道。 燕姒发梢还有些湿意,墨黑散在枕间,唐绮撑臂起来,她就犹疑地挡住唐绮肩膀,迟缓地眨了眨眼。 唐绮挑眉问:又怎么了? 燕姒舔着唇道:殿下,我怕您受不住。 唐绮瞬间便被她气笑,哑口好一会儿,擒握她的手腕,说:阿姒啊,你还真能为我着想。 燕姒还想说什么,被欺上来的吻给封了口。 云被柔软,唐绮身上热意熏得燕姒双眸迷离。 片刻后,她在枕下摸了个什么物件儿出来,唐绮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是何物,她已简明扼要道:伤处要抹药,可能起初会有些刺疼,殿下忍一忍。 唐绮脑中轰然,感受到她的接近,整个人都麻了。 夜半。 燕姒酣睡入甜梦。 屋中只剩下床帐外还点橘黄的灯,唐绮在昏光里枕着自己手臂,用目光一寸寸描摹枕边人的恬静容颜。 她能在此安睡,想必对自己毫无芥蒂了吧。 白屿说的法子并不可行,讨好一个长期处于警惕之中,防备心很重的小狐狸,必然得先顺着她柔软的背,慢慢捋过去。 倘若来日不幸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不慎败于都中阴谋诡计暗箭诡局,尚能换她一身洒脱,安然抽身。 唐绮握住她的手,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还是得把你给养胖点,怪不舒服的。 次日,雪后初霁。 燕姒醒来之时,身侧已没了人。 泯静听到动静走过来,挂起幔帐微笑着说:姑娘,你醒啦? 燕姒揉揉眼睛,打着哈欠问:殿下呢? 殿下怕吵到姑娘睡觉,去前边院子练剑了。泯静拿来正红绣桃花小袄,早膳就煨在屋里,外头很冷,殿下还吩咐,让奴婢就伺候您在这儿用。 燕姒由她给自己穿好衣,伸了个懒腰,坐到床边穿鞋。 她用了么? 泯静刚要答话,唐绮推门而入,风声随之而来。 我当然要同阿姒一道用饭。 燕姒抿着唇笑,歪头看她:殿下不是在练剑么? 唐绮走近,手按在腰封左侧,道:练完了。 二人相视而笑。 片刻后,她们坐到小桌子前用早膳,各捧一碗粥,都吃得干干净净,几个小菜也没剩下。 昨夜雪下得大,外边银装素裹。泯静,去给你主子取裘氅来。唐绮喝了清口茶,转而朝燕姒道:先坐一会儿,我陪你出去看雪。 燕姒沉浸在她温柔眉眼,甜甜地笑道:堆得厚么?能打雪仗么? 唐绮眯眼看她露出袖口的小手,想了想说:我有几副鹿皮制的护手,你戴可能有点大。 燕姒拉她的大袖袍子,摇一摇说:大一点不要紧,想打雪仗。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回门 ◎唐绮这个人,绝不可能屈居人下◎ 二公主日日呆在府中,帖子就拒了。 小厮说完这句,用眼角余光偷瞄对面躺卧软垫的人。 连易披了衣,暖手的炉子捏紧,眉头一皱说:又拒?拒的理由呢? 他面薄,俊美清秀的脸让人不敢久视,恐成了冒犯,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厮忍着腿软,禀报说:她陪她新婚夫人打了场雪仗,小夫人有些着凉,明日就要回门,故而一直在身侧照料着。 连易踩过红梅毯,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他单手抱暖炉,另一只手从腰际摸了把短匕,匕首坚硬的锋刃贴到小厮脸上,轻轻拍了拍。 在我这里当差的,要学着牢记一个规矩,哪怕是偷看,也不可以,今日我心情好,饶你一回,若敢有下次,你的这双眼睛 轻软温润的嗓音,听得人背后汗毛直立。 小厮吓得一动不动,僵硬着脸说:不敢了,不敢了! 分明被人拒了,连易脸上却见着了笑。 他走出暖屋,迎上刺骨风雪,招手叫来随从。 备轿,拜会大殿下去。 唐峻自刑部办事处,打马往安乐大街。 到时天已黑,道上灯笼高高挂起,街边零星见着些路人,连家的轿子比他先到,已经积了一指节厚的白雪。 他瞟了一眼那轿子,把缰绳随手扔给迎出来的酒楼小伙计,径直往楼内去。 入门就有人领路,连家小公子定的雅间在二楼。 第132章 唐峻用马鞭打起帘,微低头,就见连易除了靴子,躺在圈椅上,让两个丫头给他揉着腿。 是有痛了吗?唐峻蹬掉靴,踩过毯子走近。 他招手,无声挥退雅间里伺候的人,自己蹲到椅子和矮凳之间,伸手要帮连易按腿。 殿下。连易微睁开眼,面上有些红,这如何使得? 没了外人在,唐峻压根儿不管身份和地位,手上轻重合适地沿着腿揉捏。 使得不使得的,又不是第一回给你捏。唐峻说,阿绮没来? 连易垂头看他,轻点着下巴,道:嗯,这是第三次了,我记着秋时解星宝设宴那夜的情,想请她喝一回酒,可却请不到呢。 你莫怪她。唐峻想了想道:她现在刚成婚,一门心思扑在妹媳身上,不来吃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真的担心被查出些事,不如会会青跃,只是又要委屈你了。 连易脸上的笑收敛起来,他扶着椅把手,声音很轻地说:凭殿下与我自幼长大的交情,连家由始至终支持的都是您。我在外头受人奚落不算个什么,受点委屈也不会搁在这儿。 唐峻看到他折臂摸了摸心口,又听他接着说:可是殿下,早起我便同您讲过,二公主有柳栖雁,您不得不防她。刑部查出了猫腻,殿下在官家那里,可就很难交代了,二公主都不见我,青大人忙得脚不沾地,更抽不开身。 小易,你把阿绮想得太复杂了。唐峻温柔笑了笑,她已娶了女妻回府,不会与我争什么。 连易抓着椅把手坐起来,倾身靠近唐峻,正色道:若是娶的其它贵女,还可以另做它想,但她娶的是忠义侯府的于家姑娘,手里不仅有了御林军,还有了银甲军,老侯爷在军机处握的是天下兵马大权,若她想与殿下争,来日再娉夫进门,诞下子嗣记到于姑娘名下,也未尝不可。 唐峻皱起眉,手上不自觉拿捏重了。 见他沉默不语,连易长叹,隔了一会儿才道:近日官家瞧着是龙体渐好,可将来呢?二十四衙门报出来消息,官家已长达半年没宠幸过哪宫妃嫔了。他是被繁杂的政务和外戚之势、战乱之祸,给耗到了快油尽灯枯,殿下必须赶在他还好着的时候,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唐峻收了手,说:我再考虑几日,先用饭吧。 - 回门这天,于延霆有一日假。 忠义侯府放了鞭炮,阖府的人都在大门口迎人。 唐绮先从车架上下来,再回身去扶燕姒,二人换了同色的长袍和素袄,远远瞧着便是一对璧人。 于延霆和于红英等到她们走近,唐绮和燕姒行过晚辈礼,就被一家子人拥护着往侯府里走。 殿下,老夫这个孙女儿怕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唐绮牵着燕姒说:不麻烦,她一顿也吃不了些,给什么都喜欢,很是省心了。 众人到了正厅,女使们过来伺候着净了手,于延霆吃过妻妻二人敬茶,就留着唐绮说话,让燕姒随于红英先回了菡萏院。 庭中刚扫过积雪,满园子湿气还重,不适宜散步,于红英就道:去花厅,我让人先烘热了屋子。 燕姒嫁作人妇,依旧没忘记忠义侯府的规矩,她亲自推着于红英上了廊庑,穿廊往花厅走,一路目不斜视。 于红英在前头与她讲话,说:这几日过得可还好?二公主待你如何? 燕姒都不用思考,便直接答道:都挺好的。 于红英笑着侧回头,问:怎么个好法? 燕姒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她为了让我住得习惯,我那院子都是按清玉院陈设的。 于红英点头道:嗯。 她在公主府里没什么架子,伺候我们的人都很恭顺,我不用一直端着。 于红英又道:嗯。 她每顿饭都陪着我用,晨起不催我起床,等我起来之后才一道用。 于红英耐心听着,而后又问:夜里的事儿呢? 燕姒窘迫瞬息,小声说:没能按姑母教的去办,她她光顾着让我使力了。 这倒是让于红英有些诧异,追问道:几日都是如此?还是只有新婚夜是? 燕姒如实道:这几日都是。 花厅前挂着个鸟笼,里头的两只雀叽叽喳喳地扑腾。 于红英眼中虚影逐渐变大,她沉思少倾,说:你要用点心了,唐绮这个人,绝不可能屈居人下,这中间有问题,但我不是你,没法子替你想明白她是因何这般。 燕姒乖顺地答着好,心里将这话记得牢。 姑侄二人进了花厅,随侍过来伺候茶点,于红英招手让其推开,说:让姒儿来吧。 燕姒坐定擂茶,将入宫谢恩,和唐绮两个亲信那里听来的事,一一给于红英叙述了一遍。 于红英等着她手里的茶,先拣了块饼子,咬一小口在嘴中琢磨着味道。 昭皇妃那个性子,不愿二公主独登高台,是为人母所能想的,这点不足为怪。不过,你妻她自己心中怎么盘算?我看她不像是不想争。 燕姒比先前大胆了些,她静下心打出绵密茶沫,定睛看着手下的茶盏,说:无妨,她若想争,我便陪她去争,等争到了那个位置,您和爷爷就能回辽东。她若不想争,固权择位明主,有我在椋都,您和爷爷也能达成夙愿。 自回椋都以来,于红英和于延霆对回辽东之事从来闭口不提,但燕姒心里一直都知晓。 于红英常常跟于延霆说她聪慧,是半点不假。有的人,不需要去点,就能看透重中之重。 燕姒唯一输人的,是她在这形势复杂的唐国皇都里,呆的时间还太少,人也太过年轻。 不过,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 于红英笑了笑,说:你嫁了人,也不可懈怠。今日姑母便不考教你了,只提点你几句,二公主如今谁也择选不了,不是她自己去争,就只有帮扶大殿下。 燕姒擂好茶,恭敬呈给于红英。 她们坐在厅里说话,外头的雪无声下起来。 燕姒看了一会儿院景,说:算算日子,年关上的百官核查不出半月就要有结果,届时我会问清楚她心意。 于红英生性并不爱品茶,是因荀娘子爱茶,才学着分辨好与坏。 她低头呷进温热,抬眸说:还好,没浪费这藏了一年的绿。 燕姒温和笑着,待她喝得差不多,又为她添盏。 大殿下那边除了新婚日送来过贺礼,之后就没有动静,倒是刑部那位连小公子,昨日有递过帖子,让殿下拒了。燕姒放下茶具,依姑母看,这个连易如何? 于红英听到此人,饮茶的动作就停了,她思索着道:连易的生母是连尚书的妾室,难产过世,他就被抱到尚书夫人跟前养,这个尚书夫人有点来头,是姜国公夫人的侄女,生性刁蛮,所以连小公子在嫡母那儿想必吃了不少苦,幸而尚书夫人过了年岁生不出孩子来,他记在嫡母名下后,才渐渐得了些宠,应当是个沉得住气的。 我在想着,他是自己有主见,还是全凭他爹做主。如今的刑部,算得上大殿下的左膀右臂了。燕姒琢磨着道:青大人负责纠察刑部官员,连易上门递贴,殿下不去,会不会让大殿下心生不满? 于红英用新盏煨手,道:百官核查紧系朝纲,二公主若要帮扶大殿下,刑部有问题,她就必须从中帮着斡旋,你再等,她该请示柳阁老了。 话刚说到这里,随侍到了花厅外,猫着腰禀报说:前院催两位主子过去用饭。 燕姒刚放下茶盏起身,于红英便说:先缓一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怀抱 ◎她如今有人疼着呢◎ 于红英叫了个人来给燕姒引见,这人名字怪,单一个字,唤作生,在银甲军四大副将中排行第三,他今后听命燕姒的调配,只需一节小竹哨,随叫随到。除此之外,荀娘子每月的信也交由他转递。 见完了人,姑侄两个才回前厅用午饭。 唐绮是第一次来侯府吃席,前院的厨房把菜肴早早备好了,女使们个个埋低头,都万分小心地伺候,虽说唐绮入侯府算晚辈,但毕竟是唐国唯一的帝姬,如今又势头正红,管事的老早就交代过,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了体统。 燕姒则已在侯府陪于家父女俩用过许多回饭了,动筷子时,没见着什么与寻常不同的时候。 第133章 倒是于延霆,他养成了习惯,吃饭总惦记着燕姒的盘子,这次尝着烧的鸡翅味道好,就让女使拿公筷往燕姒的盘子里送,谁知女使手才刚伸出去呢,唐绮已经先把自己盘子里夹到了燕姒碗里。 女使战战兢兢,一筷子滞留在空中,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的。 席上四人脸色都还好,于延霆尴尬一瞬,复又笑呵呵地,把自己碗伸了过去,让女使夹的鸡翅有了地方放。 这顿饭除却中间小岔子,于延霆用得很高兴,拢共吃下去三大碗饭,到了二公主和他孙女将要离府的时候,他先前的高兴劲儿又散去大半,眼巴巴地把人送出府,送上马车。 折回时,于红英看他还在三步一回头,笑道:爹,您怎么不接着送呢?公主府离得不远,您直接将人送到了再返回来也行啊。 于延霆哈哈哈地笑,说:不去了不去了,她如今有人疼着呢,能记得常回来看看就成。 外头飘小雪,又下成雨夹雪,马车透风,唐绮见燕姒整个人蜷缩,没什么精神地打盹儿,就凑到她旁边,把人搂到怀里抱着。 很冷吗?唐绮拿脸挨她额头,还好,不算烫。下次不能胡闹了,在雪地里玩一会儿过过瘾就罢,我就离开片刻,再回来你竟把护手给摘了,幸好姜汤送得快。 燕姒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心思却不在这里,她想着于红英的话,很想知道唐绮为何次次都没动作,分明唐绮夜里很激动,体温也高得灼人。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转头将脸埋在了唐绮肩窝处。 等马车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怀中人已睡着了。 百灵一掀起帘子,唐绮立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说别吵。 外头冷,百灵先退出去撑伞,唐绮将燕姒打横抱起来,用裘氅裹得严严实实,就这样抱人回府。 候着的女使们见状,纷纷放轻步子退到两旁,待她们二公主把小夫人抱回东厢,才在后面嘻嘻哈哈地调笑。 百灵站在檐下,听到女使们的笑声,皱眉各瞪了一眼,女使们便埋头要走,都知晓这是二公主贴身的人,哪还敢当着她的面说主子们的恩爱。 等等。她喊住人,殿下担心夫人受凉,去厨房盯着,让灶上先熬鱼汤,晚膳就做清淡些的,再扮个萝卜丝,殿下爱用这个小菜佐清粥,粥的火候不要太过,粘稠了她就吃不了几口。 女使们唯唯诺诺去办了,避开百灵后,才有人小声揶揄:殿下刚回门吃过午饭,那需得这么急。 另一人也回道:总要差使咱们,才显得她还是与殿下最亲近的呗。 前面要到厨房了,值守的侍卫哥哥们在雨雪里端立,个个面寒,不怕冻,显得威武,这些女使们瞧见,怕有人多听一耳朵,遂没再说。 离东厢数步之遥的院子里,泯静在寝房门口和两个女使说话。 小竹小菊,还有没有什么要归置的? 这两个女使天天盼着院子里住人,没见着燕姒,她们都不怎么习惯,小菊连忙说:没有了。泯静姐姐,二公主啥时候才让咱们主子过来住啊? 泯静也是好不容易趁着今日姑娘回门,才抽出空过来,便道:快了吧,寝房归置好了,今夜说不定就要过来。 小竹比小菊要沉稳些,只道:如此甚好,咱们事儿也做得差不多了,主子再不过来,就都要闲着。 结果这一夜,燕姒真就没有回新院子。 她一觉睡到亥时,是被饿醒的。 醒来头晕,身上也乏力,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拽着,侧回身来看,发现唐绮靠坐在床墩子上,单手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殿下。燕姒说:您在看什么呢? 唐绮闻声转过头,负手探至她额间,接着面色不虞道:你发高热了。 她看的那本书被肆意搁在床边,人已快步出去,开了门叫百灵过来伺候。 燕姒将书摸过来,翻封页瞧,是一本战略。 哪里要打仗么? 燕姒蹙眉,迷糊间听到唐绮在门那边吩咐着人。 今夜就不过去新院子了,夫人身子不适,让厨房煎驱寒的汤来,先传晚膳。 这一夜。 燕姒做了很久没再做过的噩梦。 她的梦里下着大雪,天空昏暗得不成样子,脚下的路看不清,身后是景国铁骑重踏,碾过夯实腥潮的土地。 要逃命啊。 她不停地跑,跑得鞋袜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沿路踩上的泥泞和血水。 慌乱之中,身侧的侍女松开了她的手。 燕姒惊恐地侧回头,耳边已有庞杂风声,那侍女仰面倒下去,胸口的刀被抽了出来,硕大的血窟窿就那样呈现在燕姒的视野里。 这一瞬间,她的呼吸都止住了。 打杀声和异邦人的嘲笑声此起彼伏,满地横尸断臂,浓重的血腥味快要将她淹没。 她想逃。 早便知晓结局的她,已骇得双腿打颤,下一刻,就在下一刻,身后有铁锤挥舞而来,狂吼风声,眼前的飘雪全都化作血色 红。 铺天盖地的红! 她再睁开眼,额角被冷汗浸湿,她的手紧紧攥着一缕墨发。 是做了噩梦么? 唐绮的声音温柔传来,莹白的指尖抚摸她的脸。 漫天大雪褪开,眼前人的绝色容颜逐渐清晰,燕姒不禁干咽了一下,喉咙疼,她哑声说:唐绮。 意料之中的痛没有从脑后炸开,她听到唐绮坚定地答着:我在。 她往前挪了寸许,钻进唐绮的怀抱里,寻到舒服的一块地方,睁着眼说:殿下。 唐绮又如先前一般,极具耐心且坚定无比地答:阿姒,我在。 许久后,燕姒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她没有落入景国人手中成为要挟唐绮的筹码,寒冷的冬夜里,唐绮抱着她入眠。她的嘴角带着笑,总有人点亮一盏灯,承诺护她周全。 - 接下来的几日,公主府里的女使们,日日能见到小病痊愈的公主夫人。 那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总是带着乖巧的笑,她指挥二公主打下檐角的雪,要二公主托起她去摘高枝上的红梅。 她会在扫干净的院子里生火烤红薯,然后分给冻得手脚瑟缩的侍卫们吃。她还会拉着人踢毽子,或让女使们围坐在屋子里,听她讲话本里的趣事。 只要有她走过的地方,二公主总会如影随形。 她们对彼此,默契地寸步不离。 谁都觉着主子和夫人感情好,连燕姒自己也是这般想的。 直到婚后第八日,唐绮要去赶早朝。 燕姒醒过来,枕边没了人,泯静拿衣服给她穿,有些不忍地说:姑娘,殿下今日不能陪您用早饭和午饭了。 嗯?燕姒系扣子的手僵住,抬眸说:她人呢? 百灵从外边进屋,挥手让摆好早膳的女使们都退下去,朝燕姒一拜,道:殿下至今日起,便要日日上早朝,寅时起身,归府的时辰不定。她临走前交代了,让姑娘搬回小院子去住。 上朝嘛。 唐绮身为二公主,又是御林军统领,跟于延霆一样,总要忙于公务,这是能理解的。 可燕姒心里就是有些失落,她的失落定格在脸上许久。 泯静站近了些,帮她挡着人,温声说:姑娘,咱们正好也可以回院里住,殿下一番情谊,按照家里给您布置的,空着岂不浪费?而且您现在不必再往国子监听学,院里的人都等着姑娘过去,她们闲不住,日日来问我,可想姑娘您了。 提到院里人,燕姒才想起来于红英叮嘱她,不可懈怠。 这几日是在刚新婚,唐绮日日陪她左右,倒叫她将正事忘个一干二净,如今泯静的话,总算给她作了警醒。 她迅速穿衣洗漱,用过早饭,就对百灵道:你也有事要忙,便不必跟了,我认得回院子的路。 百灵没坚持,只送至檐下,外头飘小雨,便让两个女使撑伞去送。 院门口众人早已候着,澄羽接过泯静拎的小篮子,里边装有燕姒这些天给新院子里的人准备的见面小礼。 燕姒跟他说了,叫他晚一会儿发放下去。 澄羽好奇,要掀开面上罩的绸布先偷偷看。 泯静笑着剜他:不许先看! 宁浩水就跟在澄羽后头,也笑着说:羽哥是个急性子,静姐姐不叫他看,他哪里等得住。 果然没走出几步,澄羽就背对着泯静翻了罩布,让泯静笑骂着追出去好一段。 燕姒看他们打打闹闹,心情好了不少。 宁浩水走到燕姒的右侧,接了女使的伞,自己为燕姒撑着,边走边问:姑娘,里头是什么?值得静姐姐恼他。 第134章 燕姒想到唐绮,垂睫说:前院厨子做的喜饼好吃,但少了那么点意思,我便换了些小珍珠,让包进去了。她是怕我害羞吧,其实也没什么的。 原来如此。宁浩水瞧左右没了旁人,又压低声音道:殿下让白长史过来传我了,明日就跟着他要往皇庄子去。 燕姒在心里算着时日,离除夕不过十来天了。 她轻叹一声,又换上笑颜,道:甚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识破 ◎成兴帝想得深远,已在疑心她。◎ 过了午时,下起瓢泼大雨,太医院院判在勤政殿里给皇帝请脉,唐绮和唐峻都候在殿外,等人来宣。 飞檐水流如注,急雨哗啦啦地敲打着红墙绿瓦,风一掀来,就是刮骨的冷。 唐绮的手拢在官袍袖子里,歪头看雨幕。 唐峻站在她身侧,抱手往她看来。 阿绮,你新婚后,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没来得及亲自道贺,今日雨势太大,你不出城了吧?酉时下了差,带上妹媳一道,去我府上吃顿家宴,昨日刚得了只肥羊,我给你们留着呢。 唐绮迎了唐峻投来的目光,稍扬着下巴,想了想,说:冬日吃涮羊肉,再喝碗羊杂汤,最是滋补暖身。那我就先代她谢过大哥了。 哪里话。唐峻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你我兄妹之间,一碗汤还至于道谢,尽管带着弟妹来,我让人按你所说的来准备。羊肉就唰着吃,羊腿拿来炙,你看如何? 唐绮笑道:好着呢。 兄妹两个正说话,曹大德出来了,冲他们拱了拱手,道:二公主,请先随老奴来。 唐峻往殿内递下巴,对唐绮道:去吧。 唐绮回他一礼,跟着曹大德先进了殿。 成兴帝刚喝掉一碗极苦的药汤,内宦在伺候蜜饯,他见到唐绮,推开内宦的手,没有吃,坐起来说:给公主赐座。 御案前搭了椅子,曹大德就招手将一干人等全部挥退,自己出殿时,帮着关了殿门。 父皇。唐绮进前坐定,手随意搭在膝盖处,可有好些了? 成兴帝正要说话,一开口,先轻咳起来,他拿帕子捂着口鼻,怕病气过给女儿,缓了一阵,才顺利讲出几句话。 桌上有几道折子,你自己看看,是弹劾你的。 成兴帝指御案,唐绮依言展臂,伸手过去拿。 成兴帝说:前几日御林军南大营发生斗殴事件,你轻轻松松便放过去了,可知这些军户个个像蛮牛,奖惩没个严苛的规矩,纵了他们就无法无天。 唐绮拿起折子来翻。 她看着看着,笑起来。 父皇,督察院如今和六科协作,下边的人忙稽查百官忙得热火朝天,我原先那近卫青跃,连着好些日子只够睡两个时辰,不想院首大人竟还这般闲呢,能顾得上御林军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为此上道折子。 成兴帝听懂了她话外的意思,摆摆手说:你一手扳倒罗氏,连同罗家的党羽也都没放过,朝中上下盯你盯得紧,是在所难免。 唐绮垂头:是。 成兴帝看了她许久,长叹一声后,推心置腹道:父皇这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能撑到哪日,你母妃不愿你争权夺势,也同意了你娶女妻,迎忠义侯府的于姑娘入府。时到今日,父皇想问你一句,是想走帝王之路,还是甘为一代辅政贤臣? 先前宫中派人去御林军办事处宣她,唐绮是料想到有人坐不住了,她父皇是为此事喊她来,可没有料到,成兴帝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挑明了问她想不想入住东宫。 她需要天下兵马大权,需要忠义侯支持才能去收复飞霞关。故此她注定无缘东宫之位,可如今她分明已娶了于姒为妻,成兴帝因何还会这般问? 难道 唐绮心头大骇,匆忙从椅子上站起,而后退开一步跪下去。 父皇。唐绮说:儿臣自幼时得父母疼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从未受过半点委屈,是罗氏逼我至此,害儿臣中毒在前,亦害儿臣未婚妻燕氏魂断鹭城,害得国土被侵占,数万将士和无数边关百姓因此命归黄泉,罗氏罪孽罄竹难书,儿臣不得不为! 你先起来吧。这些父皇早已知晓了。成兴帝似知她要将此事重提,心中怅然,默默红了眼眶,便偏过头去,很是心疼地说:罗萱孤注一掷酿成大祸,她也已自食苦果,你现下才算真的娶了妻。仇恨一个人容易,但父皇想让你知晓,冤有头,债有主。人活着,世上事还有诸般美好,何苦只因一桩旧事,把自己逼成刽子手,那这一生,就如同堕入阿鼻地狱,余下只剩苦不堪言。 唐绮没有起,她给成兴帝叩头,匐在地上。 快四年了,她心中的恨一时之间抹不平,直到大仇得报,却还有长远的遗憾,纵使讨回一条命,奚国公主却永远也活不过来了,她的未婚妻因她而死,抱憾终生,如何敢忘? 成兴帝看她少倾,干瘦粗糙的手掌翻转,颤抖着手,又瞥见那帕子上的一滩血迹。 他草草藏起了帕子,重叹道:父皇曾同你一般,有父母宠爱,心安理得毫无追求地做着闲王,与你母妃也是格外恩爱,你是不知道,你母妃那时 说到这里,成兴帝脸上露出些憧憬的笑意。 他陷入回忆,闻着身边地盏中散发的月桂香,失神片刻,才又道:那时她活泼率性,豁达*开朗,从不受任何约束,而眼里心里,只装着朕一人。可后来,就都变了。 唐绮微微起身,再看成兴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哀伤,掺杂着深重的无奈。 他沉声说:一道婚旨,朕娶了当初的周家女,现今的周皇后。周家势大,朕毫无拒绝的余地。父亲和兄长接连离世,先太后以朕母妃性命相挟,以至于朕不得不做这个傀儡皇帝。你母妃随朕进东宫,不知此事,长达五年未曾对朕展露过一个笑。 唐绮还是第一次听成兴帝说这些,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喃喃地问:父皇为何,不同母妃解释呢? 想过要解释,可后来一想,若非朕耽于享乐,手中无权无势,哪里又会受人掣肘到那种地步呢?成兴帝苦笑道:是朕害得她被困住了,困在这高墙深院,权欲苦海。她怨怪朕,朕知晓。直到后来有了你,朕与她才有所缓和。平衡外戚之势,稳定朝纲,直到太后故去多年,朕已难再只挂碍她一人。当了一国之君,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压在朕头上,才知皇族该担的责,图谋着盛世长安,天下太平。 唐绮在成兴帝的话语里沉思,良久未应。 成兴帝的目光从勤政殿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上,慢慢收回来,转而落到女儿脸上。 阿绮,朕也曾恨过,深恶痛绝着外戚之势,那时朕也怕,时常妄想身侧有弟兄姐妹能帮朕去分担,可朕,早已无人可信。他道:如今罗家已倒,皇后膝下无子,你与你的兄长弟弟们,不该走到生死相对的那个地步。 看来成兴帝的确在担心着这一点。 唐绮如今手握御林军,得于姒为妻,相当于间接有了银甲军拥戴,朝中有柳阁老支撑,亲信更是一飞冲天,崔漫云在锦衣卫要职,青跃入了三法司核心,她文武都捏在手里。 成兴帝想得深远,已在疑心她。 唐绮惴惴不安,跪行一步,拉着成兴帝的袖子,道:父皇,儿臣的确怨恨过罗氏,但从未想过为争权夺势,与兄弟们手足相残。儿臣绝没有! 那好。成兴帝拉住她的手,道:如今中宫蓄势待发,你帮朕做一件事,以表你的决心。 唐绮目中已有泪光闪烁,成兴帝俯身,悄悄与她耳语了几句,她眸中的泪,便顺着脸颊猛跌下去。 成兴帝说:不必怕,王路远会跟随左右,帮你成事。 唐绮擦了泪,退出勤政殿时,看到道上来了软轿,刚停在阶下,太监去掀帘子,唐亦从轿中走出。 雨势更大了。 雷声隔在遥远天际。 唐峻临进殿前,拍了拍唐绮的肩,疑惑地问:阿绮?你怎么了? 唐绮回身,朝唐峻一拜。 大哥,雨太大了,我妻前几日才受寒生了一场病,今日只怕喝不上羊肉汤了,改日吧,改日我领着她去登门赔罪。 唐峻见她自行拿过宫人撑开的伞,孤身下阶,同刚来的唐亦擦肩而过。 她就那样独自蹚进暴雨中,雨幕把那簇绯色官袍压得晦暗。 唐峻皱了皱眉,心中疑窦顿生。 第135章 只是进过一趟勤政殿,她怎么就改了心意? - 公主府。 燕姒对着一桌饭菜发愣。 门外女使们来来回回地走着,漫过木阶的水要引流下院子,她们都在忙碌。 有人到了门口。 燕姒倏地回过头,脸上的喜色又沉下去。 泯静将添好新炭的火盆放好,起身笑着说:姑娘,若殿下回来,前院会来人通报的,她总要换下官服,才能过来呀。 这是第七次,还是第八次了? 每次门口有人来,燕姒就以为是唐绮,她等着人归府,一道用晚膳,这会儿伸手出去,用手背试了试瓷盘的热度,毫无意外,又凉了。 你刚才说她归府先要作甚?燕姒起身,换衣服是吧? 泯静茫然点头:对啊。这么大的雨,袍子肯定要打湿。 燕姒移步就往外走。 让厨房再热一趟菜,我去东厢等。 泯静急忙跟出饭厅,差女使小竹去拿伞,说:奴婢陪您去吧。 燕姒道:你先去吩咐热菜,我自己去就行啦。 半刻过后,燕姒被挡在了东厢门口。 百灵双手叠在身前,瞧着恭敬,却半步不让。 她道:殿下还没有回来,夫人再等等,这不合规矩。 燕姒早察觉这丫头不太对劲,公主府上下的人对她都是和和气气,只独独这一个丫头,与她很显得生分。 前些日子的侍奉,虽都尽心尽力,可她的话里,又总带着那么点刺。 燕姒认真想了一会儿,唐绮说过书房可不去,但没说寝房也不行。 她便道:你既然跟我说规矩,那咱们就讲讲规矩,府中哪一条规矩,是说殿下没回来,我就不能进东厢的? 百灵犹豫了。 燕姒抓住她犹豫的这瞬间,直接伸手推开东厢的门,跨步走进。百灵立即跟进来,蹲身要给燕姒脱鞋。 等等。燕姒挪开脚,低头看着她道:殿下的日常起居,都是由你照料的吧? 百灵跪着说:是,奴婢自打入公主府,就一直在殿下身边照料起居。 燕姒居高临下看着她,眸中含笑道:起来吧。都这个时辰了,殿下随时会归府,你去府门口迎。我坐一会儿,等她回来。咱们,各尽其责。 这后半句话咬得字字郑重,百灵肩膀微抖,匆忙磕了头,爬起来退出去了。 燕姒嘴角浮出得胜的笑,望着掩上的门,轻声道:还算是个聪明人。 先前泯静说,唐绮回府应是要先换下官袍,燕姒等着为她更衣,脱了鞋,就绕往房中衣橱,自言自语道:天这么冷,给她穿什么好? 在拉开衣橱的瞬间,燕姒突然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已很淡,从上层的角落散发而出。 燕姒皱起眉,伸手在一堆袍摆里摸索起来,没费什么劲,她便摸出来一物。 这是? 她将此物凑到鼻间闻了闻,顷刻之间双目瞪大,整个人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第119章 作答 ◎把她当什么了?玩物吗?!◎ 是何等珍视,才会将对方贴身之物,藏于此处? 燕姒拿着香囊,只觉得被五雷轰了顶。 屋子外暴雨的轰隆声,她全都听不见了,风雨声远去,她的脑海中只回荡着,崔漫云当初在小白桥上,与她说的那一句话。 自然是有心上人。 有心上人?是啊,唐绮有心上人! 她才来椋都不足一年,唐绮的过往,她知之甚少。不管是将她拦在东厢之外的女使百灵,还是与唐绮有许多相似之处的崔漫云,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比她更了解唐绮。 唐绮因何娶她,她心知肚明。 只娶她为平妻,她早该觉察不对。 崔漫云若是替唐绮中的毒,唐绮可帮其压制毒性,可为其遍访名医,说来说去,都不会藏着这安神香。 藏人贴身之物,意味着什么,她问过,她在暗庄里就问过唐绮! 原来竟然是这样。 若真是这样,那么唐绮的所作所为,便全都能说得通了。 心上人中过相思子的毒,所以唐绮要以相思子为由,让宣贵妃自食其果 而她,她又算什么? 她在唐绮心中,莫非不过一枚棋子,一个娶回府中,宁肯屈居人下,也不愿占有的笼中鸟? 外面的门没有关严实,一阵疾风劈入,凉寒透彻心扉。 燕姒被那冷风激得颤抖,手中之物霎时成了什么洪水猛兽,她在慌乱中将其扔回衣橱黑暗的角落,而后砰地关上衣橱的门,生生往后退出三步。 装作不知内情。 只要装作什么都不晓得,她们还可以重修旧好,她还可以与唐绮夜夜共枕,唐绮会待她好,会宠她,会护她 燕姒垂下卷翘的浓睫,用力掐着自己掌心。 她可以装作一无所知的。 东厢的大红喜帐还没有撤,她们在这间屋子里共赴过几场云雨。 燕姒六神无主地倒退,退至桌边,双腿已软得站不住,她索性坐下来,强迫自己盯着那张床。 她该装作一无所知。 可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却分外地刺眼,她从来没有这般厌恶过满眼的红色。两次啊!她为唐绮穿了两次嫁衣! 若她没有爱上这个人,此时便不会这般痛,痛到心口如压千金重石,连吸一口气,肺腑都在抽搐。 偏偏爱上了。 她伸手按住心口,那痛将她撕裂,撕成当初的奚国和亲公主,在眼前盯着她,望着忠义侯的后继之人,笑得冷漠又怜悯。 她在心中不停地问着自己。 怎么这么傻? 怎么傻到别人说什么便信以为真。 这些天,府中的人时常挂在嘴边的殿下和夫人感情真好,此时此刻,显得那么地荒诞可笑。 她今后该如何自处,该如何自处啊? - 唐绮乘轿回府,百灵站在檐下打伞相迎。 殿下,夫人在东厢等着您。 这么大的雨,她怎么不好生在后边院子里等?若再受了冷唐绮洗着手,眸光一转,你怎么不劝劝她? 百灵垂着头辩解说:奴婢劝过了,夫人不愿意听啊。 唐绮想到那只小狐狸,唇角总算浮起笑意,她擦干手后,跨步往前走,说:罢了,她要做什么,我都得顺着,不怪你。 百灵跟着撑伞,随唐绮往东厢去。 唐绮走得急,但到是房门关着,门口的女使行了礼,却告诉唐绮说夫人已经回院子去了。 这就回去了?唐绮诧异挑眉,她不是特意过来等我么? 回话的女使谨小慎微道:夫人留了话,说雨太大,让殿下不必再去她院子,早些用了晚膳,便早些安寝。 唐绮心中更是疑惑,腹诽道,莫不是久等不到人,生闷气去了? 罢了。唐绮拿了百灵手中的油纸伞,你们退下罢,不必叫厨房再忙,本殿换身衣服,再去寻夫人。 自三年前中过毒,唐绮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她屋中只留百灵打点,衣橱连百灵都不曾碰,贴身的东西全要查验,交到她手里便可。 她进房后要去换衣,到了衣橱前,率先便发现衣橱的门有问题,这门没关严实,昨夜她来取官袍,分明关得好好的。 百灵人还候在门外,唐绮抬声问:夫人进来过? 奴婢没拦住。百灵在外答着。 唐绮听清了,拉开衣橱的门,入眼瞟到溜出隔板边沿的一尾茶色流苏。 她伸指将东西勾出来,不自觉地皱起眉。 完了。 小狐狸发现她就是思霏了 早前外戚还没败,她不便言明此事,更不能暴露崔漫云,后来就直接把这件事儿给忙忘了,一直也没寻到何时的时机同其解释。 唐绮匆匆换好衣裳,出门就撑起伞快步往后边院子去。 百灵要跟,她也阻了,说今夜不用伺候,她要宿在她妻那里。 - 燕姒晚饭没吃几口,她说头疼,泯静就早早铺好床,让她躺进被窝歇息了。 她把自己捂在云被中,浑身却发着虚汗,手脚怎么也捂不热。 唐绮顺着廊子到了寝房外,刚好撞见泯静出来。 你主子呢? 泯静躬身答说:殿下。姑娘已睡下了,她受了凉,说头有些疼,今夜您 本殿去看看她。唐绮收伞,绕过泯静,径直去推门。 燕姒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拉高被子,整颗头都蒙住。 第136章 她现在不想见到唐绮,眼巴巴地盼了一天,现在却一点都不想见了。 唐绮入屋脱了鞋,走到床边还在搓手。 阿姒? 帐中人蒙着头,毫无回应。 唐绮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耐心地道:你看到了便看到了,先前我是没寻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并非有意要欺瞒。 燕姒在被子里咬唇,手紧紧攥成拳状。 唐绮怎么这么坏!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就装作不知道! 唐绮自然不知这些,等搓热了手,才去拉燕姒的被子,温声哄说:我真不是有意瞒你,那时候忙着斗罗家人去了。我错了,你别生气,再把自己给闷坏了。 燕姒重喘一气,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要原谅这个人,把她当什么了?玩物吗?! 阿姒?唐绮又唤了一遍,倾身抱住被子,贴着这小小的一团,接着哄,说:当初我路过响水郡,在外不便透露身份,这才伪装成漫云的。而且我也没有全都哄你啊,我字 燕姒倏地掀开被子,瞪大眼睛道:你刚刚说什么? 这下来得太快,把唐绮也给问懵了。 二人视线撞在一起,唐绮犹疑了半瞬,试探地问:你不是看到了我衣橱里那个安神香囊? 看到了!燕姒狂点头:你说你伪装成崔千户?啊不对,崔指挥使? 唐绮垂首解释说:是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当时也从未跟你说过我是崔漫云啊。 你跟我说你叫思霏。燕姒心口怦怦直跳。 她好像,大概,或许,应该,可能,又将人家误会了?! 唐绮扁了一下嘴,放轻声音道:思霏是先生为我赐的字,也不算骗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她认错的样子,好像一只大型犬类,可明明是她一直没有将此事说清,燕姒只觉自己这一日的经历,心情堪称跌宕起伏,冲上云霄跌到谷底再被她拽回来,转变之快,比暴雨来得还突兀刺激。 燕姒又好气,又好笑,瞪着她说:所以当初在响水郡,出手搭救我的人是你。 唐绮点头:是我。 燕姒继续道:所以我回椋都入于氏族谱那日,在假山后笑话我哭鼻子的,也是你? 唐绮尴尬地松开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躲闪,说:也是我。 燕姒几乎肯定地道:游湖那夜,你不知忠义侯府的立场,特地让崔漫云在出现的。 那不是唐绮扒拉着被子一角,事出有因。 燕姒颔首,对此举表示能理解,那么还有最后的一问,她定定看着唐绮的眼睛,说:小白桥,来赴约的,是你还是崔漫云? 唐绮老老实实地承认:我。 燕姒吞了吞口水。 那时她给楚畅出了个主意,让楚畅嫁给唐绮,唐绮不答应,以崔漫云的身份为她答惑,说她蠢,说有心上人,再之后,唐绮赢得她亲手制的香囊,时常佩戴,哪怕那个香囊早失功效。 倘若安神香没有被藏在衣橱深处,味道也早该散尽。 所以,她是不是还可以,当做唐绮从那时候起,心中就已经有了 寝房里陷入寂静,唐绮有些不自在,只觉得小狐狸的眼睛再这般盯着她,她就要羞愧而死了。 那个唐绮起身,单膝曲折压跪在床边,要我给你跪下来认错么? 燕姒尴尬至极,捏着拳在她凑近的肩窝处打了一下。 起来。燕姒说:我饿了! 唐绮立时收腿退下去站好,满眼蕴含着笑,道:我也饿了,忙了一整日,我还有事要同你商量,今日刚遇到的事。 燕姒翻被子,唐绮就蹲身去给她拿鞋。 是什么事儿? 唐绮得寸进尺地答:不着急,咱们边吃边说。夫人不是就等着我回来陪你用饭么? 第120章 表志 ◎燕姒凝望她,手在她脸侧轻轻摸了摸。◎ 泯静。 燕姒穿好鞋子往外走,唐绮从旁取了棉袍给她披上,门从外边打开一条缝,泯静就从缝里瞧她二人。 怎么了姑娘? 这处院子是唐绮命人精心布置的,大婚前就通了地龙,寝房里暖和,只门缝透来风让人觉着冷。 唐绮站到前面帮燕姒挡了风,燕姒歪头朝外说:让厨房热饭菜过来,殿下饿了。 泯静笑嘻嘻地答说:奴婢这就去。 唐绮和燕姒坐到桌边等吃饭,她先拉过燕姒的手,帮燕姒搓着。 怎么这么凉?唐绮问:泯静说你头疼,我命人去请太医来看看? 燕姒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说:这天寒地冻的,不要再劳烦太医跑这趟了,你来之前我喝过姜汤,现下已好多了。 唐绮颔首说好,手上仍没停下,用掌心贴着燕姒的手,在手心和手背处来回搓动。 燕姒抬眸看着她,想起今日的乌龙,将此事前因后果又重新捋过一遍,终是忍不住地说:三年前,中相思子毒的是你,可那时你不是去驻守鹭城么?怎么会中毒的? 是我疏忽了。唐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慢下来说:那时罗鸿夕在接风宴上给我吃的相思饼。发现得有些迟,军医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压制毒性。 相思子的毒,其实并不难解,缺的是奚国独生的两味药,因这毒实在过于偏门,唐国医者鲜少有人知晓解药如何配制,能压制毒发,已实属不易。 幸而唐绮遇到了她,否则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燕姒心疼,手渐渐暖了起来,便抽出一只,摸了摸唐绮的脸。 你呀,好生执拗。燕姒温声说:斗罗氏便都罗氏,何苦再受那一场罪。 唐绮苦笑道:若非如此,怎能叫父皇看清罗萱的真面目,我必须中与三年前一样的毒,院判才能为我作证。可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燕姒皱眉不解。 唐绮看她温柔模样,难得惆怅道:即便如此,父皇也在疑心我将来,会走上手足相残的路,他精于纵横之术,却不像寻常人家的爹,都说知子莫若父,这一点,他没有懂我。 寝房里只点着一盏地灯,柔和的光笼罩唐绮,那狭长眼睛里头,搁着沉淀下来的失落,像海潮,乱序瞬息,又归于平静。 燕姒凝望她,手在她脸侧轻轻摸了摸。 父皇要承担太多的事,负重前行多年,肩上扛着巍峨高山,难免有所疏漏。燕姒宽慰她道:如今,由我来懂你。 二人目光如蝶逐,燕姒说完这般露骨的话便垂了眸,唐绮眼中有欣喜,细细看着眼前人,又把心中的动容压下去,待唐绮移开快要痴迷的目光,燕姒又朝看她看了过去。 你先前说,今日遇到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唐绮适才想起来,捏着燕姒已温热的手指指尖,思索着说:先前你让我退,是出于对我身处风口浪尖的担忧,而今父皇也让我退。 燕姒专心听着,唐绮就把午时成兴帝宣她入勤政殿后,让她办的事叙述了一遍。 话刚刚说到这里,外头有了叩门声。 泯静带着女使们过来送饭,入内之时,唐绮和燕姒都没再接着先前的话说。直到女使们布好菜,燕姒摆摆手,让人全退出去,屋中只剩下她们妻妻两个,燕姒才道:这样看来,父皇顺了母妃的意思,不想让你入主东宫。 唐绮伸筷子,给燕姒盘子里拣了一块排骨,她道:先吃。 燕姒依言动手,心中的结被解开,很快就觉出了饿。 两人把粥喝完了,菜也没剩余多少,唐绮擦好嘴,跟着道:父皇的意思我明白。他让我以进为退,如此才能叫中宫挑唆我与大哥的关系。不过,我本身也志不在此。 燕姒捧起碗,将唐绮给她盛的排骨汤喝掉,抬首来问:那殿下志在何处?只为根除椋都外戚,此后做个纯臣,尽心辅佐大殿下么? 你觉得呢?唐绮莞尔笑起来,新的帕子递过去,指燕姒泛着水泽的唇角,原本父皇派我出征,是让我去守飞霞关,但因我中毒,连累了那场战事,死在飞霞关的数万将士和无辜百姓,我还没给他们个交代。 她的目光深邃且坚韧,如燕姒在国子监小院里见到那般,她想为将,征战沙场,守卫家国。 时隔不久,在二公主脸上重见这样的神情,燕姒仍是心中震撼,于红英说得很对,唐绮不是个甘心屈居人下的主儿,她该站在更高的位置,以累累功绩,铸就属于她的那片天地。 第137章 燕姒想起她出剑的迅捷,想起她拖着病躯苦熬过三年岁月,整整三年啊。 她心中有梦,能斗椋都百街酒,敢谋天下英雄事。 屋外狂风暴雨,阻不了她踏实前行的脚步。 燕姒站起身,在这小小一方温暖天地,张开怀抱拥住了唐绮。 既是殿下所求,我陪你。 这夜。 唐绮和燕姒先后沐浴,就宿在小院。 躺到暖榻上,燕姒捉她的黑发在手指间搅动把玩,两人侧躺,四目相顾,唐绮问:睡不着么? 燕姒晃悠着脑袋说:嗯,想问问你,等你按父皇说的做了,满朝又是讨伐之声,你惧不惧? 愚者才会困于人言。唐绮拨燕姒的发,目光格外柔软,三年都那么过来的,多的是人在背地里骂我,这些人之中除去周罗两党,还有天下芸芸商贾,他们怨恨我阵前杀妻,断了唐奚两国的商道。 燕姒对此事是略知一二的,对唐绮的心疼又在顷刻间泛滥起来,她的手摸到唐绮左肩,这里有凹凸不平的疤痕。 唐绮。 这人捉她的手,放在唇间吻了吻,说:在呢。 燕姒脸上烫,剜她一眼,道:鹭州七郡百姓铭记你大恩,商贾们为利而生,奚国盛产治病救人的珍惜药草,种类多到数不胜数,但那里国力薄弱,缺兵马少珍玩,远不如中原富庶,两边互市,是利国利民,所以那些人才会骂你,你不必将此事搁在心中。 我妻博学多才,明辨是非,连奚国国情也这般熟悉啊。唐绮勾着唇,双眸注视而来,你脸红了。 燕姒伸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觑望她。 我有东西给你。 唐绮的脸凑近了些:嗯? 太近了,她的气息萦绕在燕姒鼻息之间。 燕姒撑臂爬起来,掀被子要跨出去,看了看唐绮,迟疑半瞬就改去了另一头,随后顺着床尾下了塌。 怎么不直接翻过去? 燕姒趿着鞋往床侧帐后走,头也不回的道:方嬷嬷教的规矩,说睡觉不能背对着殿下,夜里若要起身,起来的时候要顺着床尾下地 还教了你什么?唐绮探头朝燕姒看过去,眼底有了一抹玩味。 小狐狸去多宝格上头找出把钥匙,接着去开了锁,翻开床尾放置的大箱子,在里面动手翻来翻去,而后双手抱着一堆瓶瓶罐罐回来了,这些瓷瓶和瓷罐,被她堆到被子上。 唐绮哑然失笑。 燕姒嘟着嘴,颇是不满地道:你笑什么呢,不要小瞧这些东西,都是我攒了许久的宝贝。 唐绮见她说着拿起一个青花小瓷瓶,献宝一般奉到自己跟前。 这个膏,可以祛除你肩上的疤。燕姒将盖子揭开了,手在瓷瓶上方轻轻煽动,你闻闻,味道也还好吧?我加了鲜花的凝露。 唐绮配合她,伸长脖子嗅,夸赞道:很好闻。你特意给我做的? 那什么燕姒支支吾吾了一小会儿,沉气道:早前你助我离开响水郡,我为你解毒救你一命,咱们就扯平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是你嘛,总之我这个人呢,是有恩必报的。游湖那日你又因救我受过伤,那是我与你还不熟悉,不好贸然赠药。 唐绮听这小狐狸瞎胡吹,膏药中有芙蕖的香味,怎可能是春时制的。她笑而不语,将一堆瓶瓶罐罐拿起来放在了枕外边,伸手揽过燕姒的腰,直接将人抱回账内。 燕姒视线急速倒转,接着就被云被包裹住了。 唐绮按紧她里侧的被角,说:夜已深,明日我让人送拜帖,请先生过府来议事,你要顶着两眼黑去见她么? 燕姒被她澄澈星眸紧紧盯着,不自觉地咽了口水。 我要睡。 唐绮在她旁边躺下了,两人默契地闭上眼睛。 没过多久,身侧传来轻浅均匀的呼吸声,燕姒在被子里睁开眼,伸手悄悄掀开唐绮的亵衣衣襟,而后用小指挖了一块药膏,颤着手去涂抹唐绮左肩那个疤。 还好账外点有一盏灯,就着昏黄的橘芒,她勉强能看清。 这个疤足足有她食指长,是周冲那一刀所致。 燕姒慢慢抹着药膏,心道这个人呐,拼命时真是什么都不顾,太惹人心疼了,以后还得好生看牢,不能再让她轻易去做以性命相搏的事儿。 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燕姒小声嘀咕道。 话音刚落,不料她的手腕就被人捉住,唐绮在昏光里猛地睁开眼,唇角弯得好看。 抓住你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对酒 ◎官家给你出的题?◎ 酉时,公主府的轿撵,明目张胆从内阁办事处把柳栖雁接了过来。 白屿打马护行在侧,唐绮策马回奔,和轿子同时到。 外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燕姒亲自撑伞迎下阶,唐绮从她手中将伞拿了,举过柳阁老头顶,含笑说:辛苦先生来这趟,这位便是我妻,于姒。 燕姒欠身见礼。 柳阁老慈眉善目,拉过她的手,说:好孩子,听闻你早几日受了寒,怎么不等在府里? 女使们从旁簇拥着,众人提步上了阶,一道往府中走。 燕姒初见长者,还有些腼腆,恭顺地道:晚辈当来亲迎的,得殿下疼惜,一点小病不足挂齿,现已见好。 让先生见笑了。唐绮在旁打趣道:她啊,好了一点就能活蹦乱跳。 你要多用心,冬日里是最忌讳受风寒,唯恐落下根,马虎不得。柳阁老侧头,瞧着燕姒不肯挪开目光,我同你讲,这个小猢狲给娇宠惯了,不曾对谁上过心,她要怠慢你,你便差人来告诉我,我帮你罚她。 燕姒笑道:都听先生的。 唐绮孩子气道:这才刚成婚,先生就不帮我了。 三人说笑着进府,待百灵命人伺候着洗过一把热水脸,就直接往饭厅去。 柳阁老先落座,望着满座珍馐,笑道:等这一顿,把老妇好等啊。 唐绮帮她摆好碗筷,说:学生也等了许久,总算是不再委屈先生了。 柳阁老今日高兴,抬手招来白屿,说:倒个酒。 白屿愣住,为难地往唐绮和燕姒这边看。 唐绮道:倒吧,可以喝一点。 白屿依言,从百灵手中拿过酒壶,给柳阁老和唐绮各斟一杯,略过了燕姒。 燕姒眼巴巴看着,柳阁老见状,拉白屿的胳膊,说:给小丫头也倒点,让她尝尝味道。 唐绮闻言说:本殿来吧。 白屿手里的酒壶就想个累赘,立时递了过去。 唐绮拿壶,往燕姒的酒杯里倒了一点点。 真就是一点。 燕姒扁嘴,唐绮笑道:行了,能尝到味道便好。 话罢,她挥了手,厅中女使们无声退出去,百灵本想留下伺候,但今日有白屿在,柳阁老约莫要同他们说话,于是便很识趣地也走了。 唐绮先拉燕姒,妻妻二人同时举杯,敬了柳阁老。柳阁老吃完这杯,又要去拿酒壶,被唐绮按住手,劝说:先生,冷酒不宜多吃。 诶?柳阁老推她,犟着又斟一杯,这是同姒儿吃的,祝你们妻妻二人,百年好合。 她说着自行仰首将酒饮尽,再搁杯时眼里泛起泪。 燕姒正不明所以,便听柳阁老道:开国女君英明,推行同性可婚,为有情人劈出大道,真好。我妻若尚在,见到你们这般恩爱,定也欣慰。 唐绮颔首说:师母在天有灵,能看到的。 燕姒伸手去给自己和唐绮倒了酒,虽没多倒,但意思有了。 她捧杯说:这杯晚辈敬先生,谢先生对殿下悉心教导。 柳阁老抚掌道:受得! 饭后。 白屿搀扶柳阁老,唐绮牵着燕姒,同往书房议事。 门一关,外头的声音便全都听不见了,房中寂静无声,柳阁老入上座,唐绮和燕姒坐在她下首,白屿先去掌灯。 他回来时,唐绮已先开口道:如今三弟去往翰林院做了侍读学士,他在这个职位上,有户部尚书楚谦之暗中帮扶,能稳坐些时日。朝中百官,现下除却中立之辈,大抵分作两波。 柳阁老整着袖,点头道:是。一波以我为首,拥护的是你。另一波以刑部为首,拥护的是大殿下。 有两件事棘手,想请教先生高见。唐绮顿了顿,燕姒已先给柳阁老奉好茶,新盏正递到唐绮手边,她接着了,说:如何从面上跟大哥作对,暗中又对他并无大碍? 第138章 柳阁老喝了一口热茶,皱起眉,道:官家给你出的题? 唐绮用盖子撇开漂浮的茶叶,认真答道:他让我伺机而动,争取在来年秋猎前出椋都,已是迫在眉睫了。 柳阁老斟酌一番,道:确实算是个难题,青跃那小子是不是在负责刑部的稽查? 是,兵部和刑部都是他负责,现下又添了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工部,有得他忙了。 柳阁老笑道:那你就从此处着手,若他查出刑部和兵部的问题,直接弹劾,不必手软,尤其是刑部。 唐绮想到日前连易送过几趟拜帖,便道:先生怎知刑部会出问题? 柳阁老斜眼,看燕姒听得认真,朝其温声道:姒儿有何想法? 唐绮和白屿皆是不解,双双跟着柳阁老的视线看过去。 燕姒拱手后答:刑部早前依附的是姜国公,而姜家背后紧靠着周氏,哪怕如今改了效忠大殿下,连家手头压的要紧案子,也势必和周家有所牵扯。没那么容*易脱得干干净净。 经她这一提,唐绮和白屿都明白了过来。 柳阁老哈哈作笑,指指她说:殿下你看,老妇之前所说不假吧,姒儿不愧是荀大家的后代,聪慧过人。 燕姒谦虚地道:先生谬赞了。 唐绮目光扫过她,笑盈盈道:那阿姒再说说,先生让我对兵部和刑部都不要手软,此举何意? 这很简单。燕姒道:如今大殿下幕僚,主要以兵部、刑部为主,不放过他们就是明面上与大殿下为敌,但我刚才已说到过,刑部要出问题是牵连周氏的案子,大殿下表面同中宫化干戈为玉帛,必定另有图谋,中宫在静待时机,不得不这么做,那么他们实则是站在对立面的,这番下来,刑部里的那些个周氏幕僚盘查出来,暗地里就是为大殿下扫除了障碍。 柳阁老听得甚为满意,白屿更是直接朝燕姒竖起了大拇指,叹道:小夫人着实聪慧无双,属下钦佩之心无以言表。 唐绮冁然而笑道:好一招暗度陈仓! 二十四衙门那边先别动。柳阁老用茶杯煨手,牵涉内官,先前万寿宴和熙和宫,两桩事已闹得都中满城风雨,天子榻前,不宜再出新的岔子。 唐绮听后,点头称是,问说:工部那边呢? 工部都是些干苦力的,出不了大问题。柳阁老又喝一口茶,这时咂摸出了些不同的味儿,掀盖看里头的茶叶,说:这不是你府中惯常用的茶吧。 燕姒从旁侧替唐绮答了,说:是晚辈从侯府带来的。 是好茶。柳阁老喜笑颜开,是西地孝敬侯爷的吧?征西侯年年向他请教用兵之道,送的都是茶中极品。 燕姒说:爷爷他不爱茶,就转手给了我。我院子里还有许多,晚些时候让人给先生拿些回去吃。 话说到此处,柳阁老也没拒,而是转头看着唐绮,含笑不语。 唐绮心道,您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我那么大个爱训人的先生呢? 白屿从旁偷偷察言观色,心知天色不早,怕夜间再下暴雨,便开口道:青跃那里还有个难处,就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宋大人。 宋玥华。柳阁老搁下茶,适才正色道:此人考恩科那年,解家老爷刚升至翰林院院首,和罗家算是有些渊源。她在此时为难青跃,还挺有那么点意思。 唐绮皱眉,沉思片刻,扭头道:三弟? 柳阁老叹出一口气,说:此事先往后放一放吧,殿下要以进为退,便不能再同以往那般静观其变。稽查的事算议完了。我近日还听闻,御林军里也生出了一桩事? 说到这事儿,白屿脸色沉了下来。 唐绮指着他道:你回话。 白屿心里给唐绮翻白眼,面上抓耳捞腮,道:这个,的确是,打了一架。 嗯。柳阁老说:那个女营正,现下如何了? 白屿立马甩锅:殿下让吊牌七日罚俸一月,都照办了。 柳阁老精锐视线投过去,唐绮耸着脑袋,小声道:那时父皇也还没给功课,便想再等等,查出是谁设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这是你的把柄。柳阁老摇头道:你可以在谋算中故意露出破绽,但不该落下把柄。 唐绮恭敬道:先生教训得是。 柳阁老还想说点什么,但当着燕姒和白屿的面,最终也没说,只叮嘱道:前些日子在你婚期里,现下也还能补救。 父皇也提点过了。唐绮答道。 柳阁老点头说:若没了其它的事儿,今日便先议到这里。咱们在此围桌而坐,外头各处已听了风声,想必今晚许多人要辗转反侧了,我也不便久留。药下得太猛,容易反受其害。 她要先走,唐绮和燕姒都起了身,去送她出府。 白屿跟在后边道:马车一直备着,属下给阁老撑伞。 众人出了书房,一道往外走。 直到柳阁老坐上马车,唐绮目送马车行进雨幕,渐渐远去后,她才回首,揽住燕姒的腰,含笑道:方才先生训我,你笑了。 燕姒眨巴着眼睛装无辜,说:我哪有? 唐绮咬牙坚持道:你偷笑,我在你身边听得可是清清楚楚。 燕姒忍俊不禁,从她手中挣脱,扭身往府里跑,扬声道:白长史冒雨打马回去,会不会着凉呀?殿下明日给他拿点药去!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激进 ◎不是忧心她。◎ 夜里,雨声渐歇。 唐峻靠坐在太师椅上,等跟前人回禀完话,他蓦地将手边茶盏扫落滚地。 瓷器砸在柔软的铺地毯面,弹跳翻滚,倒是没碎,后头有人见状,挑帘走了出来。 都下去吧。 唐峻听到温柔女声,脸上的怒意渐渐平息,他扭过头,去牵起来人的手。 屋中的香被风吹得四散,女人多年如一日的温顺让他心定,尽管她是周皇后的侄女,成婚后,他们夫妻之间却始终和睦。 周巧嫁给唐峻有三年多了,从来未见过唐峻像今日这般失态,她到唐峻身边坐下,轻声安抚,这个缺失过太多关爱的夫君。 殿下在气什么呢?周巧由他握着手,恬静地笑道:要不要说给臣妾听,臣妾虽无力为您出谋划策,但说一说,总不至于憋在心中闷坏了。 唐峻看着她脸上的笑,沉息后,转头往外边昏沉的天幕。 黑云罩顶,雨短暂停了,不久还会坠下来。 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天,又重新叹一口气,才说:那个方向是公主府,二妹拒了我的邀,转头冒大雨接柳阁老去吃酒,你说她这般下我的面子,心中在想什么? 周巧向来不过问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没想唐峻会这般直接地问自己,她秀美稍皱,从夫君脸上看到疑虑。 二公主她向来便很有主意。周巧站起身,绕到唐峻后面,手搭到他肩上,殿下寻个机会,去和她促膝长谈一番? 唐峻说:她当初与我同谋斗周冲,又拿着谷允修查出来的实证,设计搞垮了罗党,现在正是她风头无两的时候,故意避着我,若她来日真的要争那个位置,我该如何自保? 屋中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周巧帮唐峻拿肩,尽可能让唐峻松懈。 她在她的夫君耳侧,柔声细语道:殿下所言不对,二公主和兄弟手足之间始终亲睦,她愿您看清她的心意,现下已娶了忠义侯府的小女儿为妻,此生没有子嗣,如何入主东宫?哪怕她在朝中势大,避着殿下些,立储仍旧是父皇做主。 唐峻有妻子安慰,心里稍微舒坦不少。 只愿是我多想了。他闭着眼道:说来二妹如今也避着三弟,她没有去争夺高位的心,哪怕痛恨外戚,也未对三弟有过苛待。那我再等等看吧,看她接下来会如何。 周巧立在后方,在唐峻看不到的地方咬住了唇。 她手上的动作在刚才那一席话之间,顿了那么瞬息,唐峻觉察到,侧头朝她看过去。 你与皇后是不同的,她是为达目的,手段残暴之辈,得你为妻我从未有过半点不满,只是,委屈了你 周巧勉强露出笑颜,颔首道:殿下对臣妾向来是疼爱有加,臣妾不觉得委屈。 外边风声缓,有女使过来,跪地呈上托盘。 第139章 殿下吃一些,晚膳就没怎么用。周巧绕到女使跟前,将一碗酒酿鸡蛋捧起,极具温柔道:明日还要上早朝,吃完臣妾就伺候您沐浴更衣,早些安置。 唐峻将酒量喝了,鸡蛋囫囵个儿吃下去,擦好嘴就起身同周巧回房。夫妻二人牵着手,他在周巧的体贴柔情里,越是心中意动。 这夜放过帐,房里灯灭,丫鬟们悉数退了出去,无人敢扰主子好梦。 - 坤宁宫。 小太监传完消息就立时退走,正值稽查期间,内官们的眼睛都盯得紧,各宫爪牙不能露行迹,不宜走动,呆得久便有暴露的危险。 周皇后体恤,没留人,她要起身,平翠就过来给她披氅,关切地问:娘娘在忧心二公主那边么? 寝殿里暖和,刚才那个太监却留下一股外头的寒凉,周皇后抱着暖炉子搓手,让平翠将她扶到罗汉床去坐。 坐定后,她便道:不是忧心她。 平翠把旁边煨热的甜羹端过来,伺候周皇后喝下一勺,瓷勺刮着碗沿,有叮当细声。 周皇后听着那清脆声响,接着又说:二十四衙门里咱们的人已经不多了,早先姑母留下的被官家和罗家拔除得干净,而今这些只效忠于本宫的,胆子就越来越小。宋玥华把内官的稽查分给唐绮亲信来做,本宫在想她是谁的人,又要干什么。 平翠又舀一勺甜羹,吹温后喂周皇后吃了。 她道:宋玥华此人,家境一般,在庆州算不上名门,只是普通良籍,为官这些年,一直是铁面无私秉公办事。 周皇后思索一番,道:依你所言,她更不该是个怕事的主儿,怎会把内官稽查推给唐绮的亲信办? 她考恩科那年,正好遇到罗党匡扶寒门,故此,她身负罗家知遇之恩。奴婢曾听人说,她住在西郊民巷,每年民户门争抢地盘,左右展出的新檐压了她门楣,她也不吭声,是个很忍得的。想必因此才能不受贿赂,躲过先前一劫。三殿下现今去了翰林院,就挨着督察院办事处呢。 等平翠说完,周皇后眼中疑惑顿失,她睁大眼道:是唐亦在动。 娘娘想得比奴婢深。平翠恭顺道。 周皇后抿了一下唇,又道:唐亦,本宫竟然把他给忘了,他动便是合乎情理,唐绮与他现下不仅有了杀亲之仇,还有着夺妻之恨,这姐弟两个彻底离心了!甚好! 不知是殿中哪处的窗户没能关严实,一缕冷风溜过来,罗汉床中间小几上,灯烛火苗忽地被扑熄。 好在寝殿内还留有地灯,平翠就着光,搁下碗要去点烛,周皇后拉住她的手,笑说:不点了,黑一些好,黑一些便没人看得清。 平翠意会到她话里暗含的旖旎,木着脸笑了笑,扶她回帐时,又道:娘娘不必可惜二十四衙门的小鱼小虾,巧姑娘那里还没能成事,您只用耐心等着,何况还有远北侯。来日娘娘必定权倾朝野,为这山河之主。 周皇后揉捏平翠的手,躺下后说:也好,有弊就有利,唐绮若叫她亲信当个公正廉明的好官儿,就连刑部也要一起动,她断唐峻的臂膀,在孩子没出生前,还不得来对本宫唯命是从。 平翠被拉进了帐,又是一夜亢长。 - 督察院协同六科,稽查百官如火如荼。 再过三日就是除夕,弹劾的奏折送至御前,成兴帝病中起身,靠在软垫上听下边的人争吵不休。 唐峻和唐绮各立在一旁,任由督察院院首和刑科给事中唇枪舌战。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勤政殿满堂坐着的,不管是内阁几位阁老,还是六部各位尚书,军机处总府大人,没有一个劝。 当大官的全都商量好似的不参言,所以余下站立的大理寺丞、翰林院院首等,其它文官更就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督察院院首面红耳赤道:此事铁板钉钉!刑科本该督监刑部,你失职不察!此刻岂敢在陛下面前推诿狡辩! 刑科给事中一身素净官袍整洁无比,脸上突出的青筋彰显他的愤怒。 下官上任至今,殚精竭虑从不疏漏!刑部早年旧案,桩桩件件牵涉周氏,下官当初怎么没有上书呈报御前!倒是当初抄国舅府,查下边牵涉的党羽,不是院首大人主事办的吗?! 成兴帝听得愤然,猛地推落跟前一大堆折子,那些奏折哗啦啦翻滚下去,宣纸不经折腾,有些直接扯裂。 众人见龙颜怒,纷纷住嘴。 殿中终于鸦雀无声。 成兴帝锐眼在堂下扫视一圈,而后拢拳咳嗽几声,道:办!该革职的革职,该入狱的入狱,不管是刑部还是其它各部,但凡证据确凿,全部交给大理寺!曹大德! 曹大德忙不迭走近几步:奴婢在。 成兴帝说:宣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进殿! 曹大德忙出去领了人回来,谷允修入殿就跪,中气十足道:臣恭听陛下令! 他挂着指挥使的牌子,现在许多事却都是皇帝让那崔漫云去办,闲了这许久,终于也该轮到他了,说话时强忍着心头的喜悦。 唐绮瞄他一眼,不动声色抱着手。 成兴帝一锤定音道:你协助大理寺丞,好好将此事落实,三日!除夕夜朕要过个清净年!你只有三日! 谷允修看了看皇帝竖起的三根手指,先前的喜悦下去一大半。 天了。 万岁爷真能想,今日督察院和六科稽查,查出问题的,刑部、二十四衙门,涉事官员两只手数不完!按照流程大理寺先立案,再审,审完定罪,结果才出得来,三天?他催命呢? 可是谷允修有苦没处说,他咬牙道:臣领旨! 这事儿议到此处,成兴帝已咳嗽不停。 他摆手,曹大德就道:诸位大人若没了别的事,就请先离去吧,陛下累了。 姜国公迈出勤政殿,刑科给事中要与他说话,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唐绮出来正见着这一幕,下阶时,后头跟来的谷允修扶着刀,压低声音说:殿下,您大手笔,谷某可让您给害苦了。 哈哈。唐绮重重拍他的肩,望到远处宫墙下,一排红梅艳压枝头,这事儿是你大功一件,还苦啊?不过大哥近日有些怪,你帮本殿查查。 第123章 好事 ◎唐绮摸她的手◎ 这不合适吧?谷允修皱起眉,左右张望后,拉着唐绮下阶,殿下觉得他哪里怪? 二人在午后日光里走着,唐绮那张绝丽容颜平添几分柔和,早些时日四海楼里的锋利全像场梦。 谷允修又摸不准二公主了。 若二公主效忠大殿下,干什么还要叫他查?若不效忠大殿下,知晓他心事,干什么又要叫他查? 唐绮先到阶下,侧头来笑着说:日日紧赶着回府,你不想知道? 这一笑,狭长双目里有了暧昧不明的意味。 谷允修霎时间意会到些什么,尴尬片刻,脚下步子踏得重了。 见他愁眉不展,略有失神,唐绮伸臂过来拽他,提点道:脚下有水洼。老谷啊,若大皇子府真有了消息,来年必然会出大乱子,你先想大哥安危。 谷允修点头称是,道:殿下思虑周全,谷某定多加留意。 唐绮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先前轻了,而后什么也没再说,大步流星往宫门方向去。 谷允修滞留原地,心里发毛。 唐绮是知晓他在大皇子府里有暗线的,心中记挂着的人,怎会不时时惦记?如此一来,让他查,比让忙前忙后的崔漫云去查,要省事得多。 他望着那洒脱背影,不由得腹诽道,好在二公主不与大殿下为敌,否则此人将来,便是那一等一的心腹大患! - 公主府小院。 燕姒椅在廊子边的美人靠上嗑瓜子,泯静为她说着府中用度,算来算去,帐算不清了,又重头再来。 她将瓜子壳呸地吐掉,调笑道:不着急啊,你慢慢学嘛,我们泯静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姑娘别骂了,我在努力了。泯静叹气,浩水那脑瓜子,怎就那般好使呢?他何时才能回来? 燕姒说:去了有半月,殿下昨日说他年前能赶回来。这次他差事办得好,殿下不仅派人跟着保护他,还亲自指点了他几次,若以后他真的入仕,就得住到外头宅子去,你趁早学。 泯静心中不舍,可从跟着她家姑娘离开响水郡,这近一年里,她也成长不少,知晓宁浩水是商籍出身,比她的奴籍要高,将来入仕转良籍,是最好的出路。 见她埋头翻账册,心思却不在这里,燕姒猜到她所思,手里的瓜子分给她半捧,说:这大半年来,我不是也教你识字了,算我这点帐,怎么也是够用的。浩水有他更好的路,我们都要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第140章 泯静点点头,刚要再说点什么,打眼瞧见澄羽从廊子另一头疾步过来了。 燕姒循着她的视线扭回头,澄羽小跑上前,抱拳说:姑娘,有事。 话音刚落,他急看了泯静一眼。 泯静瞪着他:还要避着我? 澄羽脸上为难,燕姒哄着泯静道:先回去把帐记了吧,今日没出错呢。 泯静嘟嘴哼了一声,拿好账本转身走了。 待人消失在廊子转角处,澄羽凝重道:先前姑娘一直想知道的事,现今便能知道了,那人要见您。 燕姒目中惊变,风刚撩来一缕发丝,歇在她睫上,她忙抬手将其捋至耳后,扬眉问:何时去见?在哪见? 姑娘不必惊慌。澄羽恭敬道:公主府人多眼杂,殿下归府又随时都在您左右,她说待除夕夜,安乐大街上见。 静待半年,派澄羽来护她的人,终于要露面了。 越是这种时候,燕姒心中越着急,她不爱做个真正的糊涂虫,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不管是后来的宁浩水,还是睁眼就见到的泯静和澄羽,她一个也不想失了。 荀娘子已不在身边,如今虽说有唐绮爱护她,可她真正想要放心大胆去信赖的亲信,不能只有一个唐绮。 燕姒把手里剩下的瓜子都给了澄羽,起身往屋中走。 澄羽低头看掌中小食,听见她说:那就除夕夜,这两日我好好想想,如何避开殿下。 - 唐绮酉时归府,洗完手照旧往后院走。 百灵跟在她身侧说: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后边院子那小厨房约莫还没备好晚膳,不如今天在前院吃? 你能替本殿做主了。唐绮往前走,路过庭院洒扫的女使们,晚膳备上守一的,她过一会儿就会去取。 百灵低下头:是奴婢僭越。这便去让人备上。 唐绮倏然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眼里尽是探究之意。 几瞬后,唐绮说:人若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那离失望就不远了,丫头,你可明白? 百灵闻言大骇,扑通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 唐绮听见她说这句话了,但并未置评,抬脚先走了。 她腿软瘫坐在地,旁边的女使们四散开,都不敢往这边瞧。 冬日少晴,难得见黄昏璀璨云霞,那片霞辉别在一抹绯红官袍上,染出让人不能逼视的金尊玉贵。 直到眸中丽影慢慢消失,百灵终究大彻大悟。 二公主那样的人,就像天边沸腾的火烧云,身侧亲信众多,又有哪一个敢去觊觎?到底是云泥之别,仰望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的二公主,钻进小院就彻底变了个人。 她脸上挂着明朗的笑,今日有好事,快步穿过庭院石子小径,就见那个穿一身水色暗绣云纹长袄子的小狐狸,已立在檐下翘首张望。 阿姒! 燕姒朝唐绮小跑,唐绮步子迈得大,几步上阶到了她跟前,她脸上带着乖巧的笑,扑到怀里软软喊了声:殿下。 唐绮摸她的手,含笑说:还好,不算冷。 她就从袖袋里摸出个铜匣子,抬头望着唐绮,说:我把这个找出来了。 唐绮低眉看到旧物,心口有点酸,把人从怀里拨出来,面上还留有些笑意。 进去再说。 二人携手进正堂,女使小菊过来奉茶,禀道:殿下今日回来得早,小厨房的饭还没备好,要等一会儿呢。 燕姒说:你先下去,吩咐厨房尽快些,别把殿下饿着了。 小菊笑着退走,燕姒回头一看,唐绮托腮,目光正直勾勾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燕姒疑声问:今日公务多?累了么? 唐绮摇头,说:要很多也不会回来这么早。不累。 燕姒更是疑惑了,又接着问:那怎么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方才在外边,明明还好好的。 唐绮敞开腿,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别扭,但就是不说话。 燕姒被她这副神情给弄懵了,将刚才门口发生的事儿,飞速在脑中过掉一遍,然后诧异地抬手,把掌中温热的铜匣子展到唐绮面前。 因为这个?这个不是你给我的么? 唐绮淡淡瞥了一眼,扭头不看了,说:是啊,可你不是一直当这是漫云给你的么,藏得这么好,看着跟新的似的。 燕姒盯着她,眼睛都盯直了。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沉默片刻过后,燕姒哑然失笑,道:殿下,我不太明白。以前是误以为,将人认错,可那也不是我本意呀?认错这事儿,您也有责任吧?何况现在,我已然知晓,是您给我的了,怎会再当是崔副指挥使给我的? 唐绮听着这些话,心中也是惊讶。 对啊。 她为什么要这么计较?如此小题大做,可不是她的作风。 好了好了。唐绮摆手道:不说此事了,我跟你说点别的。 燕姒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莫名其妙,只好顺着她的话,眨眨眼问:殿下要说点别的什么? 唐绮坐起来,又将她的手牵住,眼中重现喜色,道:今日父皇下了令,让督察院和六科将稽查出问题的那些个官员,全交由大理寺去审,从严办了,二十四衙门里剩余的周氏爪牙要遭殃,还有刑部一些旧臣,曾经帮着周氏作恶的,都逃不掉。 燕姒跟着笑道:刑部和二十四衙门,都是由青大人负责,他此番要立功了,真好。 立功事小。唐绮捏着燕姒指腹的柔软,朝中无人敢质疑此事,传到中宫耳朵里,我便是要为难大哥,待她有了新动作,开春后,就要拉起一场大戏。 燕姒勾了勾指头,尾指指尖蹭过唐绮带着薄茧的掌心,她盈盈作笑,化一池冬水。 做腔拿势,殿下装了足三年,此事想必游刃有余。 唐绮眼里的火猛地燃起,一瞬不瞬看着这只撩拨人的小狐狸,低声道:我游刃有余的地方多得是,阿姒多看看。 燕姒听完,咯咯直笑。 殿下口若悬河,但临上阵了,又纸上谈兵。 唐绮一忍再忍,强压下心头邪气,挪开目光朝门外看,她说:饭怎么还没好?我都饿了。 燕姒用视线细细品味她努力藏着的细微神情,轻言慢语道:别急,左右都要备些您爱吃的,细嚼慢咽,才能尝出好滋味。 唐绮垂首不言语,这大冬天的,手心竟已热出了薄薄一层汗。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感慨 ◎我们情投意合!◎ 腊月二十九这日午后,宁浩水回公主府。 白屿把人领到小院,燕姒正搭根凳子在院里晒太阳,瞧见人后,迅速将手中物藏了,起身迎他们。 回来啦。 宁浩水折臂行礼:姑娘。 泯静,快去给长史大人斟茶吃。燕姒转头吩咐完这句,又回首问宁浩水:此行可还顺利? 宁浩水就站在石阶旁的杂草边上答话,说:一切都顺利,遇到个胡搅蛮缠的,多亏有长史大人在旁替我解围。 燕姒看着白屿道:有劳大人了。 白屿回礼后,笑道:不敢当,小夫人要折煞在下,这碗茶在下哪里还敢吃。 进堂内坐吧。燕姒随手将人往里邀,茶还是要吃的,辛苦大人跟着他跑。 众人先后进了正堂,泯静已斟好热茶。 燕姒让白屿坐,白屿也没推迟。 他坐下喝了口热的,浑身舒坦起来,眯着眼睛说: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除夕前把人送回来,殿下那里也好交代。这都是在下分内之事,小夫人不必致谢。 燕姒说是,又与他接着寒暄了一会儿,问的都是皇庄子的事。 白屿一一回答完,心道小夫人对下属还真是关切,这点和他主子有种莫名的类似,他主子也这般惜才,无怪乎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手里茶吃了过半,燕姒立时招手,又让泯静来添,白屿便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还要去一趟御林军办事处,去向殿下复命。 燕姒起身,指了宁浩水,说:去送送大人。 白屿往外走出两步,又侧回头来,朝燕姒一拜说:险些给忘了。小夫人,在下若不提,殿下应当也不会自己同您说。这几年,每逢年关,殿下都伤怀,尤其除夕夜。 第141章 燕姒抬手示意他起来,蹙眉问:为何? 白屿脸色有异,比方才郑重许多,沉声道:当初飞霞关殿下没有赶到,数万将士赴死,此事成了殿下的心病,望小夫人能体谅。 燕姒颔首道:我知晓了。 白屿见她没有为此露出不快的神色,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这是近年来殿下第一次留在椋都过年,椋都辞岁饮屠苏酒,府中会备,小夫人可与殿下同饮。 燕姒微微一笑:好。 白屿走后,宁浩水才上前一步,问说:先前见着姑娘手边有事,奴刚回府,先下去洗漱一番。 燕姒摆摆手,他便告退出去。 堂内只剩下泯静,燕姒往外看了一眼天色,自袖中拿出快绣好的荷包,叫泯静说:你给我看看呢,这里怎么收针啊? 泯静凑近端详片刻,努嘴说:姑娘为给殿下绣这个荷包,手上扎好些洞,只差最后一点了,要不然还是奴婢帮您吧。 燕姒笑着把双手背到身后,又转身捧着荷包看。 不要,我要自己绣,丑虽丑了点,但自己绣的更有诚意嘛。 泯静在后边叹息,无奈道:是是是,姑娘说得对,收针的绣法还要不要奴婢教教您? 燕姒又转回来拉她袖子,道:教教,奖励你今晚吃鱼羹。 那就说定了。泯静重露笑颜,上前给燕姒讲了针法,又说:浩水这次回来,好像又窜了个儿?我总觉着呢,他来年要长过我。 燕姒想起宁浩水,心里也是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触,她眼中温柔,赞同道:男孩子长得快嘛,来年该要给他裁新衣了。 泯静看她神情,一时也感慨万千。 他遇到我们之前定然吃过许多的苦,这大半年全耐姑娘给他养起来,不过他天资过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报答姑娘有望。 也没想要你们报答什么。燕姒含着笑,垂首去琢磨泯静教的收针法子,在这世间,各有各的苦处,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字,缘来则聚,意合则相携相持。浩水于我而言是如此,你于我亦是如此。 泯静瞧她家姑娘专心致志,笑侃道:二公主于姑娘而言呢? 燕姒骄傲地说:我们情投意合! - 永泰大街,御林军办事处。 唐绮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佥事车太健把册子翻完了,皱眉为难说:统领您看,这帐,咱们咋个跟户部要啊?算下来足足一百万两还有余,这还仅是立安年间的。 马上就要过年,宫中宴席用度,百官俸禄,都要走户部银库支出,跟户部要,楚谦之只会拿话搪塞你。 殿下神机妙算。车太建说:御林军原先不缺钱,周氏自己揽了大财,最后充公还是归还进国库,拖欠下边跑腿的苦力,真正老实办事的人屁也捞不着。咱们穷啊。可下边的人都要过年。 唐绮从他手里接过账本,按在桌上,目光一敛,说:断了周氏二十四衙门的残留爪牙,这笔钱本殿自然要让她吐出来,去拿笔。 车太健大喜过望:下官马上去! 他刚出办事房,外头提袍跨入个人。 唐绮伸腿搭上前头的凳子,索性靠坐下去,说:来得正好,你带宁浩水了吗? 白屿拱手,茫然说:啊?人送回小夫人那了。 这就送回去了。唐绮略有失望,手撑着额头,也罢,先将这个年安稳过去,来日方长。 白屿有点酸溜溜地道:看来殿下是要提拔他。 唐绮洞察力惊人,自然发现了。 她放下手,笑着道:年后也有顶重要的事儿要安排你办。 白屿听完眼中晶晶发亮,已有些迫不及待,忙问:殿下先给我透露一二? 唐绮撑身坐起来,歪头看车太健抱着笔墨纸砚跑得快,人已穿过中庭,便说:不急于一时,我还得写道折子,写完之后,你同我出城,去南北两大营转转。 白屿转身看了看天色,说:是。 等唐绮再写完奏折,命人去牵了马到办事处大门口,已至申时,她翻身上马,离去前转头望了一眼屋檐牙子,抬声道:不必跟着了!回府报夫人,今日晚膳本殿赶不上,就在营地用。 白屿也上了马,循着唐绮的视线,看到小半截飘下来的锦衣衣角。 二人打马奔出一段路,过长街,由北门先出都城,策马管道上,白屿侧头来说:守一姑娘日日这*么跟着殿下,娘娘那边是在担心什么? 唐绮单手扬鞭,在颠簸里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驾 - 夜里飘起雪,整座小院被拢在雪中。 燕姒在书房听宁浩水说完皇庄子近年收支,有些疲累地揉额角。 宁浩水躬下身,将炭盆移近了些。 姑娘不舒服么?已说完了,不如回去歇了吧。 就近的桌案上头搁着灯盏,火光朦胧,燕姒就着光看他少年模样,笑说:把我当孩子呢。姑娘我比你大两岁,如今已嫁为人妇,还这般让你操心。 宁浩水低顺眉眼,极为小声地说:当姐姐 好吧,时候也不早了。燕姒没听清他那句话,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双腿却忽地窜上两股麻痛,险些摔了。 宁浩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胳膊,脸色巨变:姑娘怎么了?! 燕姒顺势又坐回去,弯腰揉按腿上的穴位。 不碍事,早年的病落下根,约莫是变天才发作起来。 宁浩水知她通晓医理,心里头却很是担忧,他清淡的眉都皱作团,追问道:姑娘可有法子根治?若不能,便知会殿下,让她帮姑娘请医者来瞧瞧,民间郎中若不成,还有太医院。 燕姒顺着腿按,脚心往上窜的痛楚渐渐得到缓和。 她道:年节上,殿下也忙嘛,你瞧现在都几时了,人还没回府。听她近卫说,南北营地两头跑。一点小事,何至于给她添堵。 话音刚落,宁浩水急道:不是小事! 燕姒被他这高声震得愣怔,连忙偏头往书房门口看,压低声音无奈笑道:你小声些,生怕人听不见。 宁浩水格外坚持,手伸到她腿边,又惊觉自己僭越,无措地缩回去后,道:姑娘病床上躺过三年,身子本就较常人弱,怎可如此轻慢? 晓得了晓得了。燕姒连连点头,过完年我定与她说去,你看好不好? 宁浩水憋着口气不上不下,却又拿她毫无办法,但见她脸色尚可,适才犹犹豫豫地说:过了年便要说。 燕姒轻声笑着:院子里的人,你也帮我先瞒着,泯静那个性子憋不住事儿,澄羽那边总之就先别让人知道,咱们好好过这个年。 宁浩水咬着唇瓣,眼里的疼惜频现。 姑娘只顾着为他人想,待我们尚且如此,待旁人也如此,可殿下既然得姑娘为妻,她就不能算旁人,姑娘万事也可倚仗她。我们,始终只是姑娘的奴,心有余而力不足。 燕姒伸手拍拍他的肩,摇头道:不是的,有你们为我忧心,我深感欣慰。至于殿下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垂睫轻叹一息。 宁浩水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燕姒转头望向照亮书房的那盏孤灯,眼中有了浓烈又温柔的情意。 她缓声说:去年的除夕夜,她在响水郡大街上与我初识,冥冥之中,我们便注定纠缠。雪夜里有明灯破开黑暗,终会有人踏雪而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较量 ◎今日这个坑,算她栽了。◎ 唐绮想悄悄下榻,将被拽着的发轻轻拉了出来。她还没离开床,睡里侧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了一句:殿下。 嗯。唐绮帮她掖好被角,轻声说:今日朝中要议稽查结果,之后我得去要账,再之后去南北两大营地慰问御林军,回来定会晚了。 燕姒揉着眼睛,想撑身坐起来。 唐绮按住她肩膀,又哄说道:昨夜你等我等太久,趴在桌上就睡着,还好是在房里,多睡会儿吧,我自己更衣。 那不行,为殿下更衣是我分内之事。燕姒争辩道。 唐绮勾手刮她的鼻子,笑说:我说行便行,你接着睡,我出去的时候跟她们交代一声,不让吵你。 第142章 燕姒的手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来,捏着唐绮的腕子,她眨着眼,说:除夕夜街上热闹,听说有很多杂耍,还有唱大戏的呢,我想去看。 好。唐绮道:等我回府就带你去,但不能玩得太晚了,明日大年初一,要进宫叩拜帝后,陪母妃用午膳。 燕姒点点头,松开她手。 唐绮穿衣出门,泯静立即叫女使端铜盆上前,让她洗把热水脸。 早膳备得如何了?唐绮问。 泯静说:已摆在小饭厅,那位 唐绮笑道:她自己会去厨房里取,你可以不管。 这些日子唐绮宿在小院,那位总找个梁子坐一宿的近卫从不露面,泯静只听厨房的女使说过,是一位姑娘。 姑娘家这般不讲究的,她鲜少遇到,故而才有今日一问。 待唐绮答了,她也就不多操那份闲心了,只说:奴婢叫人蒸了年糕,殿下洗漱好,就过去趁热吃。 唐绮应过好,咕嘟咕嘟漱起口,将嘴里泡沫吐干净后,才说:别喊夫人起床,天冷,让她多睡。 泯静笑着道:奴婢晓得啦,殿下每天这个时辰都说。 唐绮但笑不语,提步去了小饭厅。 这日她有许多事忙,折子递到成兴帝跟前,成兴帝没理由不给御林军拨银子,户部拿不出钱,周皇后就得从国库里支,两边必然要起一番争执,她神券在握,草草吃过早膳,天不亮就打马入宫。 卯时早朝,明和殿里的地龙腾升着暖意。 待成兴帝坐到龙椅上,周皇后也进了珠帘,众臣先行毕叩拜之礼。曹大德惯例扯着嗓子唱声: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唐绮压着官袍里的折子,等大理寺丞和谷允修先奏,谷允修近三日没有睡过觉,此刻困劲已过,顶着两眼眼下乌青,情绪激昂地上前说话。 自打前朝周氏崛起,握国库财权的中宫,就有了垂帘听政的特权,故去的先太后是,而今的周皇后亦是。 周冲倒台后,御林军被唐绮里里外外清理干净,已没了半点周氏党羽在其中,周皇后损失惨重,故而在罗氏大出风头之时,她躲在后边暗中又培养起亲信,如今二十四衙门和刑部,经历一场稽查,朝中几乎再无人可供她驱使。 谷允修在前边奏完时,珠帘后边,周皇后已背后冒冷汗,颤着肩膀有些坐不住了。 柳阁老和唐绮分列文臣和武官两列,隔着条通道互换了眼神,她便杵着拐杖出列,恭敬朝成兴帝禀道:陛下,历三年一度百官稽查,乃稳定朝纲巩固唐国江山之根本,既然锦衣卫指挥使谷大人和大理寺丞已将此事审出结果,不如赶在年关便下旨处置了,来年正好是一番新气象! 周皇后攥紧凤袍下摆,她如今能听政,但不能插手稽查,她的权力不在此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忍气吞声地听着。 龙椅宝座上,成兴帝拢拳轻咳两声,招手唤来曹大德,说:拟旨。 此事已成定局,周皇后厉眼扫过群臣,闭眼不愿再看这些人的春风得意。 好一个唐绮! 唐峻顾念着二公主身先士卒扳倒罗氏的旧情,迟迟不肯动作,看来她必须要推唐峻一把了! 曹大德替成兴帝拟完圣旨,唐绮忽地走出队列,朝着成兴帝一拜。 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周皇后心中没来由的不安,她浑身僵硬,坐直起来等着。 曹大德匆匆下去,将唐绮的奏折呈回成兴帝手边,唐绮已在下边说话,她说的是御林军普通将士被拖欠俸禄一事,又提到御林军这些年帮朝内各部跑腿的劳工费一直没人结,要跟户部讨说法。 因着她声音不算大,殿中一时寂静下来,满殿只听她清脆声音回荡。 成兴帝逐字听得明明白白,看完奏折,便朝下喊:楚爱卿。 户部尚书楚谦之出列,拱手道:臣在。 成兴帝说:此事你可有何要辩? 楚谦之破罐子破摔道:拖欠俸禄和劳工费,臣无话可说。 成兴帝扫他一眼,拂袖说:办的都是什么事儿?既然无话可说,便将这两笔银子拨下去。 楚谦之稍微侧过身,往文武大臣们看了看,又道:陛下请听臣一言,满朝文武无一不知,御林军的俸禄和其它杂费,历年来都由国库所出,户部要管神机营,从未插手过此事,更无权干涉此事。 成兴帝道:此话在理,爱卿接着说。 楚谦之便躬身又道:先前臣领旨,给御林军拨翻修驻地瓦舍的银子时,便已经请示过陛下,陛下说翻修个瓦要不了多少钱,如此小事,不必去烦皇后娘娘,陛下这般体恤娘娘,户部勒紧裤腰带,发了也就发了。但眼下年关,不仅朝中文武百官,各地州府的官员们,也都在等着户部发俸禄,还有宫中开年的百官宴,三方诸侯都要遣将回都的,户部才是入不敷出。 成兴帝道:户部也确实作难。 楚谦之一鼓作气,接着道:何况来说,陛下有明断。御林军拖欠的银子,也不是户部拖欠的,这一笔银子,理因由国库来出。 珠帘后边,周皇后被楚谦之珠落玉盘般的一番话砸得心头梗痛,倒抽一口冷气。 成兴帝已扭头朝她看过来,淡声道:皇后来说说。 周皇后凝神细思片刻,才道:陛下容禀,多年以来,御林军的费用的确是由国库所出,但从前朝至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周冲造反,此事已成朝中忌讳,和罗氏一样,如今无人敢当着皇帝的面,在满朝文武面前提及。 见她停顿,成兴帝叹息一声,道:皇后掌国库财权,此事可畅所欲言。 周皇后心知此事有诈,便善用言辞道:如今四方边关守备军多受外敌侵扰,边境养着六十万余驻守国土的好儿女,国库的银子不仅要作军用,还得匀出一部分做公建,实在不堪重负。况且,而今御林军和神机营一样各有其主,依臣妾愚见,这笔银子,还是该由户部来出才是。 楚谦之却道:陛下,恕微臣不敢苟同皇后娘娘的说法。要知道,从前朝至今,御林军装备精良,可当一支边防守备军来用。御林军又司护卫椋都南北重任,一样是唐国好儿女,国库纳进天下商道重税,怎么到今朝才负担不起?不管御林军是否易主,效忠的,难道不都是陛下么? 周皇后说一句,他还有一大堆等在后边呢。 此言诛心,殿内众臣窃窃私语起来,纷纷在揣测周皇后的心思。 周皇后一时之间有口难辨,楚谦之这老匹夫,竟敢给套子让她钻! 事发太突然,她还没想出来如何应对,成兴帝已将唐绮的奏折扔给曹大德,说:呈过去,让皇后批红落印,御林军的银子拖了这么些年,也不知发放下去的俸禄都落进了谁人囊中。 周皇后闻言大震,君无戏言,这笔钱她不出也得出了。 曹大德拿着奏折慢慢走向珠帘,周皇后已恨得咬牙切齿。 唐绮! 今日这个坑,算她栽了。 - 酉时暮色来临,燕姒换上不太起眼的烟色素袄,配没有纹绣的宝蓝马面裙,叫了澄羽和泯静,又去喊宁浩水。 她要领着人出门,到前院时刚好遇到百灵。 夫人要出府? 燕姒道:是啊,晨起和殿下说过了。 夫人自嫁入公主府起,就被殿下奉若至宝,她的衣食住行,府中人都小心敬慎,虽她这般说了,但殿下临行前并未交代,百灵不敢擅自做主。 要不夫人再等等,等殿下归府? 燕姒知道她作难,又道:我不走远,就在安乐大街天香酒楼附近,看看舞狮,等殿下归府了,你与她说过来寻。我带着人呢,外头也有银甲军在护着 她刚说到此处,泯静从旁小声提醒:姑娘,再晚舞狮队就要走远了。 燕姒顿时提裙登上台阶,背对着百灵说:记得告诉殿下啊!我跟着舞狮队走,让她来寻我! 众人小跑着出公主府,百灵再要阻拦已来不及。 到了街上,燕姒勾住泯静的胳膊,大笑道:哈哈哈哈!好丫头!等会儿给你买糖吃。 见她笑得开心,身侧三人也跟着开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祭司 ◎当初究竟是◎ 前两日燕姒还在费劲心思地想,怎么才能避开唐绮,今日倒是赶巧了,唐绮忙得团团转,困难不攻之破。 第143章 除夕夜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椋都盛况全搁在这处,安乐大街尤其。 舞狮队已经到了安乐大街街口,黑压压的人头在前方攒动,燕姒同澄羽相互换了个眼神,便听泯静道:街上人太多,把姑娘护着些,莫要走散了。 宁浩水就在燕姒前头,他伸手挡开冲过来的行人,皱眉看了看密集人流,回首说:姑娘,人太多了,您要跟紧啊。 燕姒点点头道:好!快看那狮头! 泯静拽着燕姒袖子,生怕她给人撞到,燕姒出府是有事儿要办,她在帮燕姒挑衣裳时便知晓了,只是不知具体,此刻没多长那心眼儿,光顾了眼前。 但她不知,这样燕姒反而是拘谨。 澄羽要带燕姒去见在暗中相护的人,在不清楚对方身份之前,便要尽可能瞒得死死的,不能出任何纰漏。 燕姒如今已有家室,不管私会男子还是女子,若传出去,唐绮脸上都无光,她不能冒这个险。 故此,燕姒才将亲信都带在身边,为的无非就是若耽搁太久,能绊住来寻她的唐绮,这样可保万无一失。 不想唐绮还没绊住,她先把自己给绊住了。 街上人流虽说为她打了掩护,主仆四人却一直走在一起,泯静在她右边紧跟,前头宁浩水还随时回头,这该怎么办? 直到他们顺着人潮追看舞狮队,走出好一段,过了天香酒楼。 澄羽突然在左侧说:姑娘,可走累了?临出府时,您吃了两盏茶,奴怕您不舒服。 燕姒顿时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拽住泯静和宁浩水,说:且等等,我要去解急,前头有个小酒肆,我们去那里吧! 因是除夕夜,安乐大街沿街所有吃喝玩乐的铺面都拥挤,这家小酒肆也不例外,来客众多,堂内人声嘈杂。 燕姒入门后就拍泯静的手,同她交代道:你带浩水寻个空座,等我一会儿。 泯静和宁浩水先去了,澄羽跟随燕姒沿木阶上酒肆二楼。 一过转角,澄羽身侧挂着的小袋子就有了异动。 他低头隔着布袋摸了摸,道:姑娘,跟着奴来。 燕姒深吸一口气,随他往前走,转过拐角,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雅间外,澄羽才停下。 这里?燕姒挑眉问。 澄羽说:姑娘若是担心,奴陪您进去。 燕姒想了想,强作笑脸:我自己进,你在外守着。 她不是个怕事的人,自她醒来,到入椋都快一年,什么样的大小场面,都历过一番了,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着澄羽。 燕姒推门而入,雅间里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她手臂刚垂下去,就看到屏风后面亮灯,座席间有人影绰绰。 那人隔着白纱素屏,轻声道:来得挺快。 燕姒听见那耳熟的声音,脑中轰然一炸。 她几乎不敢置信,下意识快步绕到屏风后面,定睛细看。 席上跪坐一人,半透的蓝纱蒙去大半张脸,身上虽有黑色大氅将其罩得严严实实,但依旧能从微微开合的襟处,看到里边奚国才会有的服饰。 这人翻动起手腕,悦耳铃铛声连串响起。 她斟了杯清酒,而后取下兜帽,揭开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多年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脸。女人肤若凝脂,因常年食特殊的蛊,保有不老容颜,让普通人一眼望去,分不清她的年岁,只当她是正值妙龄的韶华女子。 但细看之下又不难发现,她浓妆妖艳,为的是掩盖肌肤苍白如纸,不论平斜而出勾勒细长的眉,亦或扫在瑞凤眼处的蓝黛,就连如烈焰般的火红口脂,处处都在伪装出寻常人的模样。 燕姒来此之前,做过千般猜测,有过万般推断,可真当见到人,她的小脑瓜已浸入汹涌浪潮似的水,什么也不会想了。 怎么会是她? 许多旧事在脑中飞快回闪。 燕姒五岁记事。 王后嫡母所生的弟弟,邀她一块儿在宫殿外花丛里扑蝴蝶。 小弟弟刚三岁,堪堪能跑动,被绊倒时哇哇大哭。路过的侍女们见着了,立时抱走小弟弟,还禀告王后说是她故意推倒弟弟的。 王后在她父王面前哭哭啼啼,嘴上说燕姒大概是想和弟弟闹着玩儿呢,结果父王大怒,罚她在祭坛从清晨跪到天黑。 入夜后,祭台边没有人,庞大高耸的石柱拱护着一尊面貌丑陋凶悍的大泽神,膝盖处的酸痛远没有黑暗和诡秘让她恐惧。她心里委屈又害怕,忍不住哭了。 大祭司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这女人敞着衣襟,凹凸有致的身形展露无遗,她顶着一张看又魅惑又无比冷漠的脸,从祭台石墙上的洞岩处一跃而下。 清脆铃铛声叮叮当当响起,她赤足走向跪在坚硬地面上的燕姒,俯身扔来一个琉璃小瓶,板着脸说:你吵死了。 燕姒止住哭声,肩膀一抽一抽地,愣愣望着她。 她转过了身,长长的蓝袍尾摆拖拽出去很远,白如死尸的纤细双腿,在行走间和铃铛声一样依稀可辨。 燕姒见她走开几步,听见她又说:瓶子里有个糖丸,你吃下去腿就不痛了,但糖丸里住着一只虫子,它会永远活在你肚子里,吃你的血。 那声音如天籁般优雅动听,在宽阔的祭坛中空灵回响。 燕姒伸出手,抓起好看的琉璃小瓶,毫不犹疑地将糖丸吃了下去。 味道很甜。 大祭司听闻动静蓦地停下脚步,接着微笑走回来,蹲下身帮燕姒擦了眼泪。 对嘛。这么好看的一张小脸蛋儿,哭花了就不讨人喜欢了。 那微笑不同于先前的冷漠,在黑夜笼罩下的祭台上,像一团明亮温暖的微光。 后来。 燕姒在侍女口中听闻,奚国大祭司,单名为晞,性子冷漠,高傲孤僻,从来没有人见到她笑过。只因精湛医术和高深蛊术,在王宫中位高权重,连王都要对其礼敬三分。 次年燕姒六岁。 王女该拜师学艺了,燕姒拒绝了王后为她挑的老巫医,在庄严宫殿中,快步走向端立高台的大祭司,伸出小爪子,拽住人家的幽蓝长裙。 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面对六岁小女孩真诚的请求,大祭司或是心软了,她嘴角轻轻抽动,在一众王公大臣紧张的注视下,缓慢说出一句: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会哄小孩。 不似别人口中的冷漠。 自那时起,向来生人勿进的大祭司身边,就总跟着一个百折不挠讨好她的小公主。 她教会燕姒如何制药养蛊,也让燕姒明白了只有内心坚韧并且拥有强大实力的人,才能笑对风云。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她闭关了,燕姒也远赴千里,往唐国和亲。 傻丫头,不认识师父了吗?大祭司抬眸,动听嗓音如许多年前一样响在燕姒耳迹。 在这刹那之间,燕姒愣在原地,终于想起了些细枝末节。 澄羽是三年前荀姑娘跌池子后才到响水郡周府的,晞知道她是燕姒,那么她如今还能存活于世,是否与其有关? 大祭司泯然一笑,自袖间拿出一个锦盒,放到桌席上,用两指将其推往燕姒的方向。 你出嫁时,为师没能及时赶到,这是补给你的新婚贺礼。 燕姒在愣怔中回过神来,顿时上前一步,跪在她脚下,几乎哑声喊出话来。 师父 大祭司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后来她们相处的那些岁月里,燕姒逐渐懂了她一些,可又并不尽然。 她不会带孩子,是个严师,眸光很冷,却给燕姒喂过许多糖。她对燕姒笑,也会罚燕姒抄药经,把小小一个瓷娃娃,塞进装满毒虫的房子里关禁闭。 她既仁慈,又残忍。 燕姒敬爱她,却也怕她。 此时的她看上去不如当初那般亲切,更多的是神秘莫测。 燕姒皱眉,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当初究竟是 晞怜爱般地伸出手,燕姒六神无主地往后躲,但躲了一半,整个人就僵住了。 那只软若无骨毫无热意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晞有些激动,满眼含着急迫和喜爱。 她的声音如魅似幻,自红唇边轻柔落出来。 当年闭关,为师替你占卜一卦,卦象凶险,死路一条。幸而早年为你种过一枚转魂蛊,才能让你死而复生。 话音一落,她收回手,双眼直勾勾盯着燕姒的脸。 燕姒难以发声,她将桌上的小盒子摸过来,塞到燕姒手里,又说:如今换了新的身份,怕你难在唐国生存,故而命人护你左右。既是重生,就将前尘往事都抛却吧,师父望你能顺遂一生,安然度过。 第144章 若是大祭司的手笔,燕姒埋在心中所有的疑惑便散了。晞有这样逆天改命的本事,在奚国王宫那十年,燕姒亲眼见过她手下的起死回生。 师父虽然神秘,但决计不会害她。 她手下锦盒,给晞磕头。 以奚国最高礼节,大拜后道:徒儿谢过师父救命大恩。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守岁 ◎有我的坟?◎ 唐绮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寻来,燕姒一颗心始终提心吊胆。 这个小酒肆尽管不起眼,她自跨入其中,就谨慎留意过周遭的人。 毕竟当初被唐绮的人盯得太严,很难不焦虑二公主在青跃去了督察院后,会不会再派别的亲信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雅间里只有一盏灯,窗户关得死,对街楼阁的灯光投过来,也能照见室内情形,这让燕姒坐下后,更显得有些焦虑。 晞似乎早对燕姒的担忧早就有所预料,她指案上的酒,安抚道:喝一口,特意从家乡带来的,你最爱的果子酒,不醉人。掩盖踪迹这等小事情,为师还是能替你做好的。 燕姒在她轻柔话语声中,有了短暂的放松。 师徒二人对饮一杯,舌尖蔓开果酒清甜,燕姒习惯性地舔了一下唇。 晞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睛向下弯了。 在唐国结识这么许多人,为师以为你长大了,现下看来,又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孩子。 燕姒想起这一年之中的遭遇和辗转,窘迫地红脸,垂首道:是长大了一些。如今徒儿能在天潢贵胄之间周旋,渐渐得心应手,应当是不算丢师父的脸吧? 红彤彤的灯火下,晞看着燕姒笑。 你适应得快,为师以你为傲。晞又给自己斟了酒,手指把玩酒杯,你还记得,为师多年前时不时会外出寻药么?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燕姒脸上,像观赏一件精美珍宝。 记得。燕姒恪守师徒礼数,错漏掉这样的目光,只塌着睫想了想,答说:师父每年年尾都会有一段时日闭关,还时常外出。 晞抬手又饮酒,细微的铃铛声跟着响起。 澄羽那小子是个没了父母的孤儿。她生母乃奚国人,多年前回奚国途中临盆时难产,碰巧遇到了,为师便顺手搭救过,他知晓你身份,是自愿追随你的。一是为着报恩,二是他生母那年因战乱遭了殃,他正好无处可去。 燕姒先前不知个中详情,澄羽又闭口不去谈及,现下听自己师父这般淡然的道出此事,心里的愧疚反而更多了。 她小声辩解道:徒儿之前不知这些,故而才不敢尽信于他,若知他是师父派来的,徒儿不会如此防备。 她们是师徒,晞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再熟知不过。熟到从燕姒脸上的微小表情,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大祭司这个徒儿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是其骨子里传承下的优点,亦是其软肋。 你可大着胆子去信赖他。为师瞧你带另一个宁氏之后便带得挺好,单论带孩子一事,你比为师强许多。晞拢起袖,将手缩藏,忽而感叹道:椋都的深冬真冷,不惹人喜。不过你如今有妻,有阿娘,有爷爷和姑姑,想必能得些温情了。 燕姒恭顺听着她说话,心中还挂碍一桩事儿,正色道:师父,徒儿眼下还有一事不解。 说。晞言简意赅允准她问。 燕姒便不怎么报希望地说:我如今这个身份,虽是嫁入公主府,依旧诸多不便。爷爷和姑姑那里,倒也还好,阿娘每月也来信,他们所思所想我尚且知悉一二。但于家姑娘被扔在外边儿十七年有余,究竟是谁在我醒来后,让人将这个身世散遍椋都,至今我还没有想出来。 此事,容为师慢慢查,若是有了消息,就让澄羽传信与你。不论是谁,都别想再打我徒儿的主意。晞思忖几瞬,视线中有些些许遗憾,她沉吟着,道:唉都快四年了,是为师来迟。 她们师徒二人分别仿佛太久太久,燕姒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一步步熬了过来。她在大祭司的话语里,努力挖出令她熟悉和安心之感。 回过神时,才惊觉本该属于她的十七年记忆并没有遗失,就被她封锁在内心深处,其实在看到师父的脸那刻,她已然清楚,过往的一切都在。 就在那里。 她苦笑着摇头说:徒儿不曾怨过师父,没有迟。 晞长睫煽动,听到她答话,才从恍惚里体会到真实。 她试图去解释,柔声说:四年前,为师出关,赶到鹭城之外时,只得见你一座新坟。之后唐奚商道断裂,两国再无法随意出入,怕你刚醒来再受不住巨大冲击,这才令为师忍至今朝,你 燕姒闻言,脑中突然嗡嗡直响。 她以为 她以为那时唐绮一箭将她射死在鹭城城墙下,两军对垒,谁还顾得上她的尸首呢?想到此事,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鼻间冒出的酸涩在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她没忘记作为一枚棋子,死得毫无价值,那种对命运的无力和挫败感。 可是。 有我的坟?燕姒双目大睁,满眼惊讶。 晞点头道:是有一座无名之份,景国退兵之后,为师寻了人盘问,据人交代,那是唐国二公主,唐绮为你立的坟,她在景军休整时,孤身出城,为你敛了尸。 燕姒如遭重创,痛涩难当,一时之间,慌乱、无措、委屈、心酸,各种滋味儿全都涌上心巅! 她大口重吸着冷气,手脚都冰凉。 晞的叹息隔着一方小桌传入燕姒的耳朵,她已经有些耳鸣了,听得不太真切,但切切实实听到了这声重叹。 看到她眼眶微红,脸色肉眼可见的转向苍白。 奚国大祭司在这刹那间想到悬崖峭壁上,迎风雪凋谢枯萎的花。 那时她刚出关,听闻噩耗不眠不休急奔近千里,恨自己受蛊毒反噬,悔自己没能保护好爱徒,至今仍是痛心疾首。 她望向燕姒,眼底的疼惜笨拙地掩饰着,极力想要安慰,从袖中匆忙拿出一块纸包的糖,递到燕姒的手里,说:过去了。 心中堆叠的雪山猛烈倒塌,燕姒右眸滚出一滴泪,沿着脸颊极快坠下。 自她醒来,已有一整年。 这一年,她装乖卖巧,游曳唐国王孙权贵之间,身边无能坦言之人,她以为她如获新生,改头换面,成为了忠义侯府的于姒。 可她错了。 她是于姒,是忠义侯的继承人。 她也是燕姒,是活过十七年的奚国公主,是那个心怀怜悯,还韶华正好的稚气少女。 她怕痛,也嗜甜。 大祭司的声音依旧空灵,燕姒在痛楚和噩梦里找不到出口,忽而听见她说:姒儿,放下吧,全都过去了。如今你已逐渐成长,只要足够强大,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奚国没有什么可值得你留念的,当年你没有拥有过的,以后慢慢都会有 那感受不到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脸,一如当年。 - 今夜无雪。 燕姒不能久留,师徒二人没说上多久的话,澄羽就在外边敲了门,离开时她努力掩饰先前的失落和震愕,把所有的痛都合着那滴泪一起,从心中排挤出去。 大街上随处可见喜色满面的百姓,民间杂耍引起的喝彩声毫不间断,她已没了心情去赏玩,强撑着笑颜跟泯静等人说要回府。 唐绮来得没有燕姒想得那么快,主仆四人是在安乐大街和长盛大街的交界处,遇到她的。 今夜除夕,椋都城内不可打马行轿。 北风飒飒。 唐绮的袍摆和长发被风掀得翻飞,她提一盏防风八角灯笼,身边没有人跟着,就这么迎着万千灯火,朝燕姒孑然走来。 相隔数步的距离,*燕姒看到了她。 晞说得极是。 都过去了。 可她还不够强大,她想要的,要迎难而上,亦要徐徐图之。 她提起马面裙的裙摆,在风里急切地加快步伐,而后小跑起来。 唐绮也看到了她,长腿大跨出的步子便是对她的回应。 她扑进唐绮温暖的怀抱,一时冲动,就这般全然不顾礼数地当街抱住了二公主。唐绮接住她的这一刻,她已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脸埋在人怀里,一动不动。 可是拥住她的二公主半点都没有在意,反而将她拥紧了些。 那极具温柔的嗓音洒出,唐绮含着笑意说:冷了吗? 这便是她想要的。 这便很好。 第145章 燕姒有些难受地哽咽,不知是心中意动,还是方才忍着腿疼快跑几步,造成了气血翻涌,她整个人都热烘烘的,将扭捏抛诸脑后,探头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软声说:唐绮,我走不动了。 那还要一起去看舞狮的么?唐绮耐心询问,停顿半瞬,又补充道:若要去,我背着你,若不去,我就抱你回府。 燕姒展颜笑得甜,拽着她肩头大氅的毛领说:回府!守岁去。 唐绮也笑:好。 下一瞬,有女儿家娇柔的惊呼声微弱响起。 若说方才,看到自家姑娘不顾礼义廉耻当街抱人,泯静惊得目瞪口呆,这会儿二公主打横将人抱起来流利潇洒地转身,泯静已静是呆若木鸡当场看傻了。 澄羽从旁勾住宁浩水的肩,顺势捂住其眼睛,另一只手拽着泯静的袖子,拖人往前走。 发什么愣呢?姑娘说回府。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夜拥 ◎丑得可爱。◎ 唐绮抱着燕姒进府,门房抬着嗓子报:殿下和夫人回府啦 府中女使和侍卫们放归探亲,只余下零星二十来人,从四方围了过来伺候。 百灵近前,亲自递来手炉。 燕姒不想还剩这许多双眼睛呢,入府才有了几分羞怯,红着脸接下手炉,抱在怀里煨着手。 唐绮边走边道:不用伺候,你们该玩玩儿。 百灵跟在两位主子身侧,问说:殿下和夫人在前院守岁么? 唐绮说:不了,本殿随夫人回小院去。 她快步走着,方才见到小狐狸,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是自己回来太迟,让她一个人在大街人潮里受了惊。 抱人入府没走几步,又觉着小狐狸挣扎了一下,像是在难为情想下来自己走,这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也没点重量,一只小手始终拽着她大氅毛领,看着可怜巴巴,当下就想把人抱回去藏着,免得再惊到。 百灵和两个女使一路送至小院门口,看着人进了院才转身往回。 早上宁浩水给小院的一干下人发放了工钱,这边的人也放回大半,只留了小竹小菊这些个儿没地方可去的。 她们等在院中,见到主子回来,满脸喜色来打灯笼迎路。 唐绮问说:怎么你们没有家去? 小竹平日里哪有机会答二公主的话,此刻面色被灯笼打得红彤,有些露怯地说:是,是 小菊胆子比小竹大些,唐绮宿在小院的时日里,多半由她负责晨起端洗漱用的热水盆,这会儿替话答了说:主子怜惜我们无家可归,特地允准我们留在府里过年呢! 唐绮浅浅笑着:今夜没人去后院地龙灌火了,你们备炭盆,先将寝房烘热,夫人不能受半点冷,去歇之前,别忘记把榻上的汤婆子撤了。 小竹小菊连连点头,护着主子们往前走。 过了廊子,池上凝冰,穿堂风呼啸,唐绮侧着身替燕姒挡住那扑面冷意,直接将人抱进寝房。 通明的灯火在院里渗来的凉风风中摇曳,房内还冷,进屋后,唐绮蹬了靴,踩过软毯,直接把燕姒放到罗汉床一侧,蹲身下去帮她脱鞋。 泯静他们就候在门口,看二人如此恩爱,公主如此宠溺姑娘,忍不住开心地笑。 燕姒被褪去鞋,正对门口看见他们笑,扬声赶人:你们闲不住么,闲不住就将去前院凑个热闹,余下的侍卫和女使们要吃酒耍呢。 一听吃酒,澄羽探了探头。 唐绮正好也回首,朝三人道:都去吧,你们主子这里有本殿。 到底是年纪还小呢,两个主子都发了话放人,泯静馋前院的小食,兴高采烈跟澄羽宁浩水一道去了。 晚些时候,小竹和小菊把唐绮吩咐的事物都准备妥当,在桌上放下烫好的酒和几碟子佐酒小菜,就也被打发了。 唐绮起身走过去,端回托盘放到罗汉床的小几上边,在燕姒对面掀袍落座。 她刚坐定,半掩的房门就被风给吱嘎一下刮开,继而无奈笑道:跑那么快,门也不关好。 说着她要起身再回去关门,被一只小爪子抓住手腕,侧首见小狐狸眼里有些犹豫。 燕姒说:殿下,可以不关着么? 唐绮道:那怎么行?屋里本就冷,你再吹了风受了凉 话说至一半,燕姒垂了睫,唐绮忽而意识到点什么,顺着她的意坐了回去。 二公主坐定后,抬手斟上两小碗酒,一碗递到燕姒跟前,一碗自己拿着。 尝尝,前三年我不在府中过除夕,听百灵说,屠苏酒她都喝不出滋味儿了,这酒,要同挂念的人一起喝。 屠苏辞旧。燕姒喃喃念着,殿下请。 她们在此夜对饮,有酒壮胆,燕姒打开了话匣子,断断续续与唐绮说着话。 三年,殿下过得一定很辛苦吧。不过那些,已不重要了,殿下不要再为旧事伤怀。 唐绮给燕姒夹小菜,垂首笑道:山雨那小子,怎么什么都说。 燕姒的眼眸里亮亮的,手里捧着温热酒碗,道:一人之力不足够,殿下而今有了我。 唐绮眸光柔软,在这一句话之间,暂时抛却诸般事,抬手浮下一大白。 阿姒亦有了我。 小酌怡情,唐绮没让燕姒抱着碗多吃,饮过一碗就不愿再倒,将案几上托盘撤走,回来说:闲着无事,既要守岁,不如阿姒与我对弈一场? 燕姒盘着腿坐好,笑道:乐意之至。 唐绮揭开案几上盖,拿出黑白瓮子,让燕姒挑,燕姒选了黑子,把白子留给她。 这夜二人胜负各占一半,燕姒总心不在焉,不停朝屋子外偷瞄。 唐绮手下一局输了,由衷道:佩服。不想阿姒棋艺也这般了得,走着神也能连连取胜。 燕姒尴尬回神,一不小心,忘记让她了。于是抱歉笑道:侥幸的,侥幸险胜。 唐绮伸手拣棋子,燕姒看她忍笑古怪,下意识问: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走神? 在等家里的消息,对么?唐绮温声问她,又说:去年今夜,你我初相识。足足一载了。 虽她从未提过,但唐绮都知晓。 去年今日,唐绮在响水郡遇到了她,帮她救过荀娘子,她见过自己落魄的模样。 燕姒心里微热,抬眸看着她说:殿下,我有一事想问。 唐绮刚拣好棋子,手随意搭在盘坐折起的膝盖处,道:想问什么都可以。 燕姒含羞,搅动手指道:当初响水郡,殿下并不知我到底能不能替您治好顽疾,为何还是对我出手相助。 唐绮莞尔一笑:那雨夜之时,阿姒为何伸手拉我? 燕姒顿时了然其意。 不涉阴谋阳谋,响水郡与椋都天差地别,二人身份尊卑有别,可却对彼此皆是感同身受,正所谓惺惺相惜,大抵就是这般了。 我有东西要给殿下。燕姒有些激动地说着,自袖中取出荷包,隔着案几递过去,这个。第一次绣,你不戴在外边,贴身放着便可。 唐绮接过荷包,握在掌中端详蹩脚的针线。 好丑啊。 丑得可爱。 她将新得的荷包直接挂在了腰间玉带上,言不由衷却心中甜蜜地说:好看,我喜欢。 二公主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她不戴什么彰显身份的随身物,只需往那儿一坐,就让人望之心悸。 燕姒羞怯低头,忙着展腿要下地去。 唐绮拦住她,问:要什么?我去取。 燕姒腿上还有些刺痛,没逞强,坐下指了指床榻,说:床里边,我枕下有个木匣子,多宝格右手边下方往上数第二个格子,青花瓷瓶里有把钥匙。殿下都去取来。 唐绮依言去了,回来时将两件东西都交到燕姒手中。 燕姒开匣,把里头珍藏的书信拿给唐绮看。 每月一封家信,那时是我心中希冀,今夜本想等等银甲军的她说着,看到唐绮眼中微光,匆忙躲避视线,也是想陪殿下守岁! 这是她的家信,她能如此交到唐绮手里。 唐绮在这瞬息中大喜过望,一手捏着把信,一手摸着腰下荷包,反而生出愧意。 她们共饮饮屠苏酒时,唐绮心里还在想鹭城外那座孤零零的荒坟,去年她去扫墓,承诺过再去便要收复国土,赶走景贼。 今年她没有去,她身边有了人。小狐狸寄情于她,她却 第146章 二人相顾,燕姒见她神色有些沮丧,不知是不是自己此举不妥,让她心中有了负担,便立时道:对了,我见殿下腰间藏剑,日日带着,能给我瞧瞧么? 唐绮在复杂心境里抽身出来,立时取下腰间之物,放到案几上。 燕姒拿起来玩了一会儿,正要拔,被唐绮急速制止。 别拔,太过锋利,别伤着你。 燕姒嘟嘴,将东西推回去,用眼神示意。 唐绮笑着去把剑拔出来,软剑剑锋迎光透亮。 燕姒仔细看着这把抵过她脖子又救过她命的剑,直呼:好剑!可有名字? 没有名字。唐绮牵着燕姒的手,去摸折扇般的剑匣子,阿姒给取一个? 燕姒看她笑得满眼溺爱,指尖碰到匣上印刻的褶序,认真思索。 这时夜已深,外头的雪轻飘着,纷纷洒洒,如春时东风大起梨树走白,门还敞开,丝丝凉风裹来雪白,燕姒抬眉看了那么一眼。 唐绮融于半方小景。 这人真好。 那年,她为自己敛尸,孤身入大雪。 今夕,她同她守岁,与她交心。 燕姒露齿而笑,说:沐春风。 凛冬的寒冷终会退却,东风一起,万物春盛。 唐绮伸手过来,摸了摸燕姒的鬓发。 好名字。 燕姒托腮,十分乖巧地笑看她,唇齿间还余留屠苏酒的酒香,比奚国果子酒烈,烈得又辣又浑身舒畅。 她观察闲敲棋子的唐绮,一刻不愿错开目光。 唐绮也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问:想睡了么?若有人来,我喊醒你。 燕姒毫无睡意,摇头说:不是困。 唐绮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拿走她手边的酒盏,眯着眼睛笑说:酒吃醉了? 没有吃醉。燕姒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唐绮,一手放在自己心口,这里暖和。 二人各站罗汉床一头,棋盘被唐绮收起,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便不知不觉松懈下来,懒洋洋地撑在中间四方小几上。 燕姒一懒,直接搭一条臂,歪头去凝望唐绮。 唐绮倾身下来,将燕姒动作间滑下肩膀的披风拉回,顺势又摸她的头。 你好乖。 燕姒甜甜笑着,竖耳听外头风雪声。 她心静了,偶尔拿脸去蹭蹭唐绮的手心,时不时喊上一句:唐绮。 唐绮每一声必应,泯静他们都去睡了,外头听不到人声,二人一个喊,一个应,竟也不显得突兀。 燕姒说:唐绮。 唐绮摸摸她:我在呢。 燕姒说:唐,绮。 唐绮嗯着说:阿姒,我在。 燕姒说:唐绮,唐绮,唐绮。 唐绮就轻笑出声了,手指带着暖意勾刮一下燕姒的精巧的鼻子,说:阿姒,你好乖啊。 寝房里的熏香渐渐燃完,燕姒起身,把小几推了推,看向唐绮的眸中有大片温情。 殿下,过来抱抱我。燕姒软声,捏了捏唐绮的手腕。 唐绮起身,腰际新挂的荷包摇摇晃晃。 她坐到燕姒身后,从后面将燕姒整个人圈进怀里,下巴抵在燕姒的肩窝处。 燕姒稍微偏头,脸颊就擦到她的唇。 怀里温软,唇边柔情,唐绮心神激荡,重重吸了口气。 燕姒不让她忍,侧回头,闭眼吻上她的唇。 唐绮半个身子发麻,肩背崩成满弓。 燕姒在她唇上轻轻磨蹭,舌尖狡猾地撩着人,唐绮要追,她却笑着躲了,说:门还开着呢,殿下不是要陪我等? 唐绮满心的焦躁都被强行压下去,咬着牙恨恨地警告:别再调皮。 燕姒咯咯直笑:我不闹你。 唐绮趴在她肩头,缓了一会儿,小声道:新年,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燕姒卸下全身的力气,慵懒地靠在唐绮怀里。 她不是旁人,是八抬大轿迎她入府的妻。 燕姒摸着环抱自己腰的手,轻声道:我近日,时常觉着腿有些酸痛 这日唐绮起个大早,又忙活了一整日,在这里陪媳妇儿守岁,陪了半晌,此刻本已有了不少困意。 忽听燕姒说痛,整个人蓦地激灵,半阖的眸子睁大了,霎时间松开人,蹲下身去仰首问:哪里疼?腿? 她抬着手臂,想要伸手摸一摸,但又怕燕姒疼,不敢莽撞行事,于是手便尴尬无措地僵在半空中。 燕姒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那满脸的急切,竟无端有些像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小孩子。 没有那么疼啦。燕姒展臂,俯身搂住唐绮的脖子,是之前留下的病症,坚持服几贴补药,就会好的。 唐绮见她神色如常,面上也有了白里透红的气色,又转念思及她医术卓绝,能将人从阎王手里拉回来,这才大松口气,将脸埋在她膝间,轻轻蹭着说:那便好。来年我好好钻研下商道,你需什么尽管同我说,不可为银子的事而隐瞒我。 谈及此事,燕姒倒有一些惊讶,她道:府中银钱花销很大?殿下还会缺银子? 唐绮怪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不敢看她,只道:没呢,只是这么一说,父皇没缺过我银子花,当御林军统领也有份俸禄,加上十六岁出来开府,宫中按照制度拨的田地和些宅子,与你大婚时,父皇和母后又都给了些。有椋都里的铺面,城郊几处皇庄子,不缺的。 燕姒抓着一缕唐绮的发,在手中把玩着。 她思忖了一会儿,剖析道:你平日里在府中的用度并不如在外时铺张,不过一个公主府,前后院子伺候我们的人就过了百,除此之外,官家给你的宅子,空置着还要雇专门的仆人去洒扫,这些花销零零碎碎,看着不算多,但堆积起来,必定不是笔小数目。可母妃说得对,你总在外应酬 唐绮抬起头,仰视她说:一直都是账房打点这些事儿,账房先生是父皇给的人,信得过,我就没太去管。府中都还好,在外应酬,现下也少了,阿姒,莫为此事担忧。 我只是觉着,算来算去,想来想去,你也花不掉太多的银子,为何还要去钻研商道?燕姒疑惑道。 唐绮闻言便知都瞒不住。 她妻聪慧,不好糊弄。 唐绮扁扁嘴,道:我在攒钱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迎新 ◎(第二卷完)◎ 好好的,攒钱作甚?燕姒眨了眨眼,眼中带出些调皮的意味,她用手指在唐绮下颚勾了勾,怎么?娶我的聘礼,就把堂堂帝姬掏空了? 唐绮见着她这般饱含风情的笑,心头欲念乱窜。 这哪是什么乖巧驯顺的主儿?一步步拉她去纵情声色! 唐绮失魂般与她对望,甘做她的裙下臣,猛地捉住她手腕,挺身吻住她。 燕姒往后退,在这雨点般急促的吻里,巧笑逗唐绮。 殿下啊,门 后边的话,被唐绮尽数吞吃入腹。 - 丑时末。 温暖的被窝里,唐绮拥住燕姒说:你喜欢朝向哪边睡,便朝向哪边睡。别等了,今夜不会再有人来了。 燕姒摸她额边被汗微微润湿的碎发,说:我喜欢朝着这边睡。 最开始方嬷嬷教那些规矩,燕姒很不习惯,唐绮夜里睡觉呼吸浅,平躺着不爱动,可她在清玉院睡觉都很沉,梦里翻身踢被子,总是按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框在一个死规矩里,要等唐绮起身了,才能把自己摆成舒坦的样儿。 但是成婚这些日子以来,唐绮夜夜同她宿在一起,她睡着了也惦念着那点儿规矩,怕自己扰唐绮的好梦,睡得越来越谨慎老实,渐渐的,等唐绮起身出了门,她也能保持侧躺,接着睡了。 唐绮搂着她叹息一声,又吻她眉心。 别去管那些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娶的是你,不是规矩。 那也没有只是因着规矩。燕姒小声嘀咕着,想起方才唐绮在她手上赴欲海,脸蹭地又红了,喜欢看着你 唐绮抱着她,就觉得安心,任她小手拽着自己的发丝打圈儿,在她背上温柔抚摸,笑说:你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我夜里偶尔醒来,怎么没见着呢? 燕姒被摸得惬意,又将先前的话顺了回去。 殿下身为唐国二公主,乃唐国唯一的帝姬,这一生何愁吃穿,您金尊玉贵,攒钱要做什么用? 第147章 谈及此事,唐绮也没想瞒着她,便直截了当地道:以备不时之需。阿姒知晓行军打仗,都需要些什么吗? 战马、兵刃、粮食燕姒掰着手指头数,若是遇到冬天,棉服也穿得着,将士们身上的铠甲能抵刀枪,却抵不了严寒。 唐绮说:不错。唐国本有四方守备军,辽东于家军、远西陈家军、远北杜家军和边南项家军,但项家军在前朝就因起兵造反被周氏断尽粮草逼入绝境,最后土崩瓦解了。所以封侯的只有你爷爷,陈杜二位大将。 燕姒缓慢点着头说:嗯,我有听爷爷和姑母说过一些。 唐绮得她回应,又往下道:父皇兄弟姊妹少,大多都早早夭折,那时也无皇子可被分封出去的,边南就成无主之地。因兵力薄弱,又紧邻景、奚两国,加上朝中没有大将堪用,这里的守备军只好归为国军,没设统帅,兵权分化,才让罗家有了可趁之机。 燕姒先前卖了力,听着听着,有些困了,还强撑着睁眼,说:父皇受先太后压制,多年苦心权衡朝中局势,三方诸侯本握重兵,不好插手边南了。 唐绮的手轻抚她眼睛,让她闭眼睡。 山河乐土岂容外敌肆意侵犯,边南不得不守。养军花销巨大,处处都要用钱,军饷军器粮食战马,这些缺一不可。周氏掌国库财权一日,我就得留个后手。 燕姒快睡着了,但还留有一丝神智听清楚她的话。嘟囔着回应道:殿下想收复飞霞关,想守住边南百姓的安宁,不如釜底抽薪先搞垮周氏,助大殿下入主东宫,一举夺下国库财权。 你真懂我。唐绮吻她额头,轻拍她的背,睡吧,明日要入宫迎新。 一场小雪,不知何时停的。 次日,燕姒随唐绮一道入了宫。 拜过帝后,就往元福宫中去,要给昭皇妃请安。 做完这些必有的礼,昭皇妃让云绣给了燕姒赏赐,燕姒无功本不敢接,唐绮拍着她手背,说:母妃的心意。 她都这样开了口,燕姒只好又拜了拜昭皇妃,乖顺道:臣媳谢过母妃恩赏。 昭皇妃揉着白猫的脑袋,却道:你是受得起的,这孩子年前多亏你看着,才没到处去鬼混,今年也是因着有了你,她才 娘娘,午膳的单子列来了。云绣及时打断昭皇妃的话,把册子展给昭皇妃过目。 昭皇妃偏身去看了一会儿,指点道:这道红烧鱼过于辛辣,改成松鼠桂鱼,这两道凉菜就不要了,天这么冷,改添一道银丝燕窝。 云绣连连应是,等她吩咐完,就往暖阁外走。 昭皇妃扬声说:别忘了公主爱吃的酥肉,还有她夫人爱吃的糖藕。 云绣回身躬腰道:娘娘放心,奴婢记着呢。 这个时令本没有藕,昭皇妃上次特意差人打听了燕姒听学期间出去用过的午膳,她曾单独去买过糖藕回府。 昭皇妃记着这点,此刻淡淡笑着看向燕姒。 这藕早就命人备了,是小江南培植,不久前刚送到尚膳监的。你是喜欢糖藕吧? 燕姒对她知晓自己的事儿,一点都没感到诧异。 毕竟昭皇妃只有唐绮这么一个孩子,心头宝的枕边人,先前又得三殿下倾慕,打探清楚是常情。 母妃说的是。燕姒顺着话道。 唐绮自然也是知晓的,她叫青跃盯着人,不是只盯个几日,但她同样,也对自己母妃的性子格外熟稔,闻言就皱起眉。 儿臣替她谢过母妃关切,不知母妃有何要提点我们的? 昭皇妃斜睨她一眼,反而笑问道:你哪里会需要本宫提点? 燕姒闻言,忽地如坐针毡。 室内熏香让人头晕脑胀,昭皇妃变化不定的性情,和她姑姑于红英简直不分高下,方才明明才喜笑颜开地给了赏赐,这会儿就话里有话,叫人难以分清她究竟是喜是怒。 唐绮想必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在燕姒身边,从容地道:今日迎新,大年初一,儿臣携着家眷入宫,为的正是敬听父母命。故而,母妃有话,不妨直说。 昭皇妃摸着白猫漂亮的背毛,脸上挂着笑,那笑却像是讽刺似的。燕姒垂眼不敢看,只听到她说:本宫让儿媳妇管你,叮嘱你莫要到处吃酒,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恪守本分,你倒好啊,一笔陈年烂账,竟也能要到周氏嘴里去,大皇子和周氏如今什么样儿了?今个儿早早他就携妻进了宫,你还去里头掺和什么? 换作寻常日子,唐绮还好去辩解一二。可今日是大年初一,她已任性了三年,三年扫墓都没在椋都过新年,实在不想再惹昭皇妃不快。 她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赔着笑脸道:母妃,大家都要过年。我新官儿上任没多久,为了人心也得把拖欠的银子发下去,就这一桩事儿,再不惹事儿了。 昭皇妃言在试探,想探出燕姒有没有唆使唐绮去图谋东宫之位。虽说她们女女成的婚,以后没有子嗣,但这不表示唐绮就不能有旁的法子,现下的中宫不也是因成兴帝忌惮,自己没个子嗣么,她就能找到法子稳坐皇后宝座。 直到吃完午饭,要出宫去,燕姒都还没有想通这点。 她是不懂这些的,只以为娶了女妻就失去了继承大位的权力。 唐绮牵着她的手沿着宫道慢慢走,道上刚扫过雪,路还有些滑,燕姒想昭皇妃的话想得太过专心,故而没留神脚下,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殿下!燕姒惊呼一声。 唐绮已单手抱起她的腰,将她抱过了一片水洼。 你这个小脑瓜子里,在想什么呢,路都不看了。唐绮温柔笑道。 等双脚踩回地面,燕姒见前边巡逻的锦衣卫队伍走远,大着胆子抱住唐绮的手臂,甜甜笑起来道:有殿下在,我可以不看。 唐绮揉揉她的头,帮她将颊边乱掉的发理好。 二人对视,眼里皆是柔情蜜意。 阿绮 身后隔一段距离突然响起一声唤,燕姒顿时撒手,乖乖站好,唐绮带着她的腰一道转过身,就见不远处并排走来的四人。 大殿下唐峻和他的正妻周巧,而他旁侧还跟着燕姒已有些陌生的两人。 唐亦和楚可心。 唐绮和燕姒停在原地,等他们走近了,双方互相见过礼。 唐峻先开口:从元福宫出来呢? 是啊,母妃留我们用饭。唐绮负手,转而看向唐亦:三弟呢? 唐亦垂首,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他神色如常道:父皇留着一道吃的。 他们姐弟三个说话,上了明和宫前的千步道。 燕姒和两个妯娌走在一处,不好打扰他们,慢慢与前头三兄妹拉开距离。 楚可心和周巧絮絮叨叨,她嫁给唐亦后,原本的娇蛮收敛不少,但显而易见,除了初时打了招呼,这会儿根本就把燕姒当作了空气。 周巧听过唐亦和忠义侯府嫡孙女之前那些事儿,现下站在二人中间,听楚可心在说子嗣,这不是故意刺激人于家小姑娘么。 她笑着转了话题,手指远处宫墙下的一排红梅树,刚好在刮风,她道:快看,下红雨了! 楚可心安静了下来,和燕姒都循着周巧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燕姒一眼出神,呢喃着道:红梅败枝头,新年来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三:外戚之祸 第130章 夏热 ◎夫人!殿下出事儿了!◎ 六月天已经很热,小院里的蝉鸣吵得人睡不着觉。 燕姒捧着书,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 女使们把唐绮去年送她那台手风箱搬过来了,小竹和小菊两个轮流摇,送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泯静拿走空掉的冰酪碗,瞥见燕姒额头处发的汗,问说:姑娘,用点冰吧?奴婢都怕您热中暑。 这个冰酪明日也不要再买了。燕姒转过头,寻思一会儿,耐心道:晚上殿下归府,再端冰盆到寝房,她比我还怕热。 泯静无奈地叹气,应了声好,扭身把碗送去厨房。 自打三月春闱,宁浩水金榜题名中了探花,搬出公主府在外有了自个儿的小宅子,燕姒就连素日的零嘴小食也少买了。 她不让唐绮给她裁新衣,身上穿的小裙都是去年的。女使们的衣着由前院做,澄羽个子也不见长,只有宁浩水窜得飞快,得了好几身儿出府。 泯静拨过这几个月算盘,惊见主子省吃俭用起来,不想入夏更甚。 第148章 每日本该有的冰盆她都不用,吃得也越来越是极简,还不如在侯府当姑娘的时候,手里银钱紧巴巴,但衣食住行却从来都是挑最好的。 泯静心里都替她有了落差,明明公主府比侯府富庶多得多,不知她为何这般苦着自己。 去小厨房送过碗,泯静再回来时,见她家主子已经散走小竹和小菊,准备往外走。 她跟在燕姒身后问:姑娘要去哪? 燕姒提着裙下阶,道:去前院,寻账房先生。 泯静随她一路走过庭院,背对着炙阳,重提省吃俭用的事儿,不解道:姑娘为何要难为自己? 这一路青草繁茂,翠绿葱郁,池边吹来的风,送着芙蕖的清香,燕姒闻着香味儿,逆着光温柔浅笑。 殿下也很是节俭,她暗中同天香姑娘做着生意,手里的几处铺子都物尽其用,宅子空置不能租,但也悄悄让给了几位手头阔绰的旧友,你说她做这些,是为什么? 泯静道:奴婢哪里能晓得? 主仆二人穿过庭院,从月门走出去,洒扫的女使们退至两旁,等再走远一些,燕姒随手从路旁摘了根细草。 在手里摇曳,说:我说给你听。 泯静盯着脚下的路,点点头。 燕姒清脆的声音被蝉声掩盖大半,只泯静能听清楚。 她说:椋都乃唐国都城,在中原腹地最是繁华,身居高位的二公主殿下深受官家宠爱,自幼锦衣玉食,享一等一的乐子。出椋都之后呢,往上千里的远北,黄沙形成万里荒漠,往下过陵江的边南,地貌复杂狭长气候不佳多遇蝗灾,还紧邻敌国,往右八百里是辽东,地势攀高盛风雪,冰川恒久不化,除了左去远西,百姓尚且衣食无忧,这泱泱大国凄苦之地贫困之户,何止一二? 出了小院,步入竹林之间。 燕姒伸手摘了片竹叶,在手里捻。 泯静跟着她,又问:这和咱们有什么干系呀? 燕姒两指夹着薄薄的叶子,脚下步子快了些。 殿下要去收复飞霞关,她蛰伏这几年,上千日夜,与不相为谋的贵子贵女们厮混,又要在奢与俭之间保持本心,你说这多难?她贵为一国公主,尚能有如此坚韧恒心,我作为她的妻,本就该与她共担富贵与清贫。 泯静愣了愣,在惊讶里捂住了自己的嘴。 燕姒笑道:快走啦,我去看看最近府中的花销,端午要到了,还要同账房先生议事呢。 酉时许,燕姒同府中账房议完事儿,回了小院。 澄羽打完拳,从廊庑下奔过来,喊着她说:姑娘。 燕姒秀眉微挑,把一眼的异色藏尽,笑着说:先回屋,你来打扇。 泯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他粗手粗脚的,哪里打得什么扇哦。 你去看看小厨房*备的晚膳,一会儿殿下该回府了。燕姒支着泯静先走,带着澄羽进正堂。 半抹斜阳余晖坠在门口,小桌沉在阴暗里。 燕姒坐到桌边,才问:什么事。 澄羽左右看过后,周围没有别的人在,便直接道:祭司大人传了消息,她要回奚国了。 这么快? 燕姒蹙起眉,一想也是。她师父来椋都这次,只为见见她,而今她住在公主府,平日里出门暗地里也还有银甲军跟着,不便多见,数来半年里,也只匆忙见到过四五回,若不是她应下要帮燕姒探清响水郡周府的底,哪至于耽搁到现在。 澄羽已道:不算快,她给奴传话,说三日后走,请姑娘这三日里寻个机会去见。 燕姒拿过小桌上的扇子,澄羽接下了,给她扇着风。 容我想想吧,殿下这几日叫了江守一跟我,这个近卫没之前的侍卫那么好甩开。 澄羽思索着,说:要不然用蛊对付? 燕姒瞳孔顿时收缩,急道:不可! 话一出口,又觉自己太严苛,立时放轻声音道:你好好养你那些小玩意儿,咱们现在与奚国没干系了,不到万分紧迫,不要动用。若留下蛛丝马迹,反成后患。 澄羽收扇抱手道:奴记下了。 他们二人刚在堂中把话说完,忽听外头传来匆忙脚步声,侧头去看,见前院的女使百灵一脸慌张上了阶。 澄羽退至燕姒身侧,百灵跨步进屋,慌张道:夫人!殿下出事儿了! 燕姒心头一沉,顿时起身道:你慢慢说! - 半个时辰前。 唐绮安排完端午节的巡防布设,从御林军办事处出来,翻身上了马背。 卫晓雪刚提任校尉,随行在她身侧,见她扯着缰绳改方向,就问:殿下不回府? 唐绮坐在马上说:先去一趟安乐大街的天香酒楼,前两日府中女使说起,夫人馋甜粽子,那家的味道尚可,带回去给她尝个鲜。 卫晓雪双腿一夹马腹,跟上她道:殿下待夫人真好。 唐绮笑说:这不是应当的么! 二人策马过街,抄近路去往天香酒楼。 下马时,酒楼伙计过来牵了绳,满脸堆笑道:公主殿下快里边请! 唐绮和卫晓雪刚进楼,就被一人拦住路。 好巧啊,二姐也来用饭? 唐亦自打和楚家嫡长女成婚,鲜少在外用膳,今日还真是巧了。 唐绮面露笑意,马鞭在他肩头抵了下。 你怎么有兴致出来吃? 唐亦也笑,白色长衫将他的身形拉得瘦长,他抱手说:庆州才女许彦歌来椋都探亲,我仰慕她的诗,听闻她今日在此设有宴席,故此来碰碰运气。 这位庆州才女,春闱时被成钦点为状元,唐绮记得她。 她出身庆州名门,在天下儒生里原本就小有名气,中了状元后更是声名鹊起,却没留在椋都,反而回了家乡述职。 唐亦想要结交此人,唐绮本身并不放在心上,可要紧的是,马上端午了。 唐绮想了想,把马鞭丢给卫晓雪,勾着唐亦的肩说:走走走,带二姐也瞧瞧,她回庆州那次走得太匆忙,我连人都没见过呢,听说女状元风姿卓绝,今日开个眼界。 唐亦面上为难道:这怕是不大方便 你,过来。许彦歌许状元,在哪个雅间?唐绮已经扯了个伙计问到了地方,拽着唐亦往楼梯处走,有什么不方便? 唐亦皱眉道:二姐有所不知,许彦歌她们家,同解家有旧,她的母亲,与解星宝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今日席上必然有解星宝,你先前不是 唐绮听完,哼笑道:还要回避他不成?走。 姐弟两个气焰高涨上了楼,不,应说是唐绮独个儿气焰高涨,唐亦就是个陪绑的,满脸不情不愿。 卫晓雪没跟太近,在几步之遥警惕着周围的人。 唐绮到了雅间门口,就有许家随从挡住他们,说:这边是私宴,二位大人莫不是走错了? 唐亦退后半步,叠手道:翰林院侍郎,来拜会许姑娘。 随从见唐绮身上的麒麟袍,心道,这位女子分明是个武官。 他们不让,里头席间走出来个梳双髻的丫鬟,瞪着随从说:猪油蒙了眼的蠢货!还不快给二位殿下赔罪! 两个随从听了这话,吓得脸色青白交加。 唐绮没功夫听他们赔罪,指着里头问:能进? 丫鬟伸手打起帘子,邀说:二位殿下,我家姑娘恭请。 唐绮偏头入内,大片屏风挡住桌席,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传到耳朵里。 雅间中没有天香酒楼的伙计伺候,清一水是许家家仆在前后忙碌。手风箱呼啦啦摇着,吹过冰水,让里头凉爽又舒适。 唐亦跟在唐绮身后,嗅了嗅漂浮的淡香,说:还真是雅致。 丫鬟领着她们绕过屏风,席上本在玩飞花令的儒生们,就都停下来,侧首往这边看。 主桌上坐着的女郎顿时起身,对着外边一拜。 两位殿下莅临,彦歌受宠若惊。她说着招来两个随从,还不快请殿下们入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公堂 ◎许彦歌道:等什么?◎ 吃一顿饭的事,怎就能闹出人命?燕姒心头发慌,不想事出这般突然。 百灵已是急不可待,快速道:席间许彦歌不小心将酒洒了殿下一身,让解星宝给殿下引路去换身衣服,过外边连廊的时候,解星宝从围栏上摔了下去,街上许多人都看见了,说是殿下推的他。 第149章 燕姒提裙就往外头走,说:备马车,要赶快。 澄羽还不明所以,跟出来问:姑娘去哪? 燕姒和百灵下了阶,快步跑起来,说:安乐大街出的事,殿下此刻应该被带去了大理寺,我去城西寻先生! 她所料不错,百灵道:殿下确实被带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中。 许彦歌和一众儒生堵在堂前。 唐绮站在旁侧,见外头凑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 她微微皱了下眉,今日是大意了,解星宝的脑子想不出这般妙计,那就是许彦歌。 大理寺丞拖延一阵才匆匆而来,官帽里憋了一头汗。 他坐到堂上,听许彦歌哭诉。 许彦歌红着眼眶道:我这个姨哥,曾同二公主殿下还是故交好友。她今日不请自来入我私宴,我也好生款待。席上不想失了礼,错手打翻酒盏,脏了她袍子,她便将我姨哥推下楼活生生摔死。堂内众人皆可为此事作证,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大人还我枉死的姨哥公道! 她前半段话还在装弱者,后两句话则一改态度,煽动群情。 儒生们高声附和,纷纷充当起正义之士,看得唐绮忍不住想笑。 唐亦是陪着唐绮来的。 同样作为皇嗣,今日又在场,还同是朝廷命官,身份特殊,大理寺丞知晓唐绮和罗家的恩恩怨怨,搬了椅子让他在旁听案情。 这会儿闹得凶了,大理寺丞没法子,只好高声询问唐亦,说:三殿下既然在场,不如也说说所见? 唐亦要开口,许彦歌就朝他望了过去,闹哄哄的众人总算慢慢安静下来。 这么一来,唐绮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唐亦。 唐亦神色复杂,想了想,才道:是,本殿的确在场,但本殿并未亲眼看到二姐,将解星宝推下楼。 大理寺丞闻言转头,又去看许彦歌。 这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现下刚刚入仕,许家在庆州的声誉他也都是知晓的,现在人家姨哥死了,不好不给出个说法。 许彦歌抹着泪,指堂下众人,继而大声道:亲眼看见的人多了去!今日大理寺丞若徇私袒护二公主,那就是枉顾国法!改日何以叫天下儒生投效朝廷,何以堵住百姓悠悠众口! 唐绮不作辩解,大理寺丞已经濒临绝望,深感自己有被二公主不吭声折磨到秃顶的忧患,简直举步维艰,想维护又被许彦歌给先声夺人了,那解家公子尸骨未寒,他还真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徇私枉法! 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大理寺丞快要磨破脑袋,外头来了一堆人。 围观的百姓让出道,儒生们都往外瞧,唐绮抬眸望出去,见是刑部连易带着人来了。 大理寺丞动脑筋,马上起身道:快请小连大人进来!命案刑部也可同断! 说话间,连易跨门而入。 他先朝唐绮和唐亦二人见礼,再朝大理寺丞抱手,最后才正色道:方才说到哪儿了?要堵谁的口?今日之事,下官听说,百姓们见着二公主殿下和解公子在阁楼上拉扯,解公子是失足跌下了楼。为何还需堵谁的口? 大理寺丞暗松一口气,转身问唐绮:小连大人说的可是事实?二公主,要不您开个尊口? 唐绮抱着胳膊,就静站在那,始终一言不发,她脸上还带着点笑。 那边许彦歌顿时愤然,张口便道:小连大人的听说如何能作为呈堂证供!口说无凭,我姨哥的尸体现在就停在外边呢!亡者面前,岂能颠倒黑白! 连易来得约莫很急,粉面微红,他抬手拿巾子拭了额间的汗,才缓声说道:既然许姑娘也道口说无凭,那你且等等。 许彦歌道:等什么? 连易对大理寺丞道:这些儒生去赴宴,都在屋里,并没亲眼见到二公主推人,他们便做不得人证吧?不过二公主却是有人证的,天香酒楼的伙计见百姓驻足往楼上看,出来就刚好看到二公主要救人,不如大人传证人上堂? 大理寺丞道:传! 连易往后边招手,刑部的人带了天香酒楼的伙计入内,这伙计叫小石头,是椋都本地良民,在天香酒楼干了许多年,出身清白。 他进来后就跪在堂前,连易站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用怕,把你见到的说与大人们听。 小石头面对此等大场面,面上露怯,腿也有些发软,但还是不敢隐瞒实情,二公主现如今在椋都可谓是混的风生水起,得罪皇嗣还是得罪个外地小官,他拎得清,便硬着头皮道:二公主是要拉住解公子的,但解公子实在太太胖了嘛,事发突然,二公主就没拉稳,解公子是失足跌下来的。 不料他话音刚落,许彦歌却突然发难道:一个小伙计!也敢信口雌黄!谁说堂内众人做不得人证!我们在雅间吃席,是听到我姨哥在外呼救才赶出来的,谁知为时已晚 她后半句已哽咽了起来,儒生们不免心想,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皇嗣面前却失去公道,这世间哪来什么公允!于是纷纷高声附和。 我们都听到了!解公子的确喊了救命! 对啊!他喊得那般惊恐!不是二公主要杀他,还能有别的? 在下还听到解公子喊救命之前,喊了一句二公主息怒! 我也听见了!虽不是很大声!但的确喊了! 连易皱起眉,垂眼看小石头。 小石头摆手说:小人,小人没听到啊,小人出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二公主拉人没拉住,并未听到什么呼救,正是吃饭的时辰,店里客太多,楼下说话声大 许彦歌对大理寺丞道:大人可听明白了?这个伙计没听有听到,可我们都听到了,二公主为一点小事草菅人命!请大人为我死去的姨哥做主! 连易脸色微变,厉眼扫向许彦歌。 您的人证,听到的是解公子叫救命,让二公主息怒,便猜测二公主推人,可二公主的人证,看到的是解公子失足,殿下想要救却没抓得稳。各有各的说法,该听谁的? 大理寺丞官袍背后都被汗湿透了,手里的扇子不停扇风,心里一团乱麻,这案子牵涉二公主,他也拿不定主意。别说让二公主偿命了,事情没弄清楚,两方说法不一致,二公主却有嫌疑,但他连收监都不敢。 在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时,唐亦忽然对他道:此事尚还有疑点,涉及皇嗣。大人,应当先将疑犯收押入狱,呈禀宫中,等三司共审,听父皇裁断。 大理寺丞早就想过了。可二公主不说话啊,他哪里有那个胆子,为一个曾和罗党有瓜葛的死人,把帝姬给关起来待审。 唐绮听到这里,已听出了其中端倪。 她倏然冷笑,迈步往外走,众人大惊,大理寺丞还没发话,没人敢去阻拦她,但许彦歌敢。 许彦歌冲上前来,张开双臂挡住唐绮的去路,怒瞪着她,愤恨道:二公主难道还想仗着身份,畏罪潜逃! 唐绮停下来往后退开了半步,不让此人碰到自己衣袍。 她看向许彦歌的目光,说不出的鄙夷。 堂上众人,视线都汇集在二人之处,紧接着听见她终于开了尊口。 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今日所为,是要庆州许家满门蒙羞吗?本殿忍你许久,是不屑与糊涂虫多费口舌。她挪开目光,转过身不再看许彦歌,笑得让人汗毛倒竖,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理寺丞汗如雨下,脸色变了又变,惊道:殿下慎言呐 唐绮此番言论过于嚣张,已叫满堂儒生更加群情激愤,个个义愤填膺,对她指指点点。 唐亦见状起身,摇头叹息后,朝大理寺丞说:事已至此,大人自行决断吧。 大理寺丞为难不已,想要留人:三殿下,三殿下您 待唐亦走了,唐绮在袖下攥了拳,将满堂被人当了枪棍的儒生们视若无睹,她看向大理寺丞道:大人,席面在二楼,天香楼的二楼有围栏,不管本殿从正面还是侧面或是背面推人,翻下栏杆他都抓得住围栏才对,解星宝自己存了死志,无非是恨我先前未给他爹求情,他爹身为翰林院院首,却私受罗党贿赂,本殿为何要给他求情?他有陷害本殿的动机,本殿却无杀他的念头,此事显而易见,还需要断? 这这这,依殿下所言,此事为私怨?大理寺丞看到了一丝抽身的希望,急忙又追问下去。 许彦歌被唐绮先前一番话给刺了,此刻大怒道:你放屁!你是什么人!你是四年前在鹭城墙头一箭射杀自己未婚妻的刽子手!那奚国和亲公主何其无辜!你这个毒妇,不得好 第150章 她话音未落,面前突然寒光乍现,谁也没看清唐绮是如何拔的剑,她拔剑的速度太快,只在转瞬间,手中长剑已迫向许彦歌喉头。 堂内霎时雅雀无声,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唐绮却还面带着讥讽的冷笑,她道:污蔑、栽赃、咒骂皇嗣,本殿是不是纵容你太过了? 这位庆州才女,新科状元,一心为枉死的亲人讨回公道,面临生死险地,却半点不怯,而是让人出乎意料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许彦歌大笑片刻,目光变得明亮,你最好现在就立刻杀了我!否则来日何以应对天下儒生口诛笔伐! 大理寺丞站了起来,急忙喊人道:殿下使不得!来人!快将殿下拦开! 唐绮不等衙役上前,自己先收了剑。 她闭眼叹息一声,无奈道:许彦歌,你被人算计了。解星宝自二楼摔下去,以他身躯并不一定能直接摔死,他的尸体在外边,叫仵作给你个真相吧。 许彦歌闻言震愕,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却见二公主拂袖,大步往外迈出,斜阳将那身绯红官袍拢得柔和,那个背影没来由地正气凌然。 她一时哑口,从方才的愤怒中,蓦地平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难哄 ◎你怎么不讲道理?◎ 唐绮走出大理寺,卫晓雪见到人,立即将马牵了过来。 殿下,无事了吧? 先前唐绮叫她买了甜粽子,先送到府中报个信就能回家吃饭了,不想她还回来等在这里,就问:不是叫你跟夫人传个话,说本殿要晚些回府吗?话传了? 卫晓雪把缰绳递给她,答说:传了啊,百灵姑娘见属下手上有血迹,就不让属下走,非要问殿下去了哪里,发生了何事,属下只好跟她说了说。 唐绮单手扶额:那完了,夫人该知晓了,回去要挨骂了。 卫晓雪尴尬地笑了笑,伸手往不远处指了过去。 唐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前边不远处的道上停着公主府的马车,泯静站在马车前,正朝这边招手。 殿下,属下突然觉得饿了,属下先回家了。卫晓雪看到唐绮脸上的僵硬,马上寻了借口开溜。 唐绮收回视线,卫晓雪已经窜上马,一挥马鞭急奔出数丈远。 唐绮拽紧缰绳,牵着马往马车方向去。 人还没到马车前,又见泯静踩着墩子爬上了马车,掀帘后,送出来一个人。 唐亦? 唐绮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近。 三弟。 唐亦见到她,拱手道:二姐既然无事了,我就先回府了。 唐绮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好。 待人走远,唐绮将缰绳抛给迎到身侧的侍卫,自己踏着墩子上去,钻入了马车。 燕姒独自坐在里头,小案上还摆着没喝完的茶。 唐绮在她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那茶,抱着胳膊靠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燕姒脸色不好看,正生着闷气,张口朝外边喊道:泯静!回府! 片刻后,车轱辘转悠向前。 唐绮忍了半天,率先败下阵来,问说:三弟过来跟你说了什么? 燕姒方才装作无事发生,自己动手将面前小几上的茶杯全洗好,收了起来,这会儿唐绮终于开口了,她才抬眸说:庆州才女,新科状元,长得可标志?是不是艳冠群芳? 唐绮听不到自己想听的,忽然有些不耐烦,干脆撑身坐到燕姒身边,盯着人问:三弟跟你说了什么?什么话不能在外边说,非要坐一起说? 燕姒当场就炸了。 殿下还好意思问我呢?她往旁边挪开寸许,瞪着唐绮,许彦歌在天香酒楼摆宴连续五日,您前几日日理万机,没抽出空来,今日早早离开办事处就奔那儿去了,是不是惦记了人家好久? 唐绮真的是冤枉,皱眉道:你怎么不讲道理? 燕姒冷哼,转过身背对她道:殿下又跟我讲了什么道理?难道让三殿下站在街上议论殿下失手杀人么? 唐绮几近抓狂,临出大理寺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顿时窜了起来,她一把抓住燕姒的肩膀,迫使人转向自己,薄怒道:我没杀人! 燕姒迎上她凶巴巴的眼神,也怒道:在我看来,殿下必然是中了旁人的套,不会杀人,否则我为何急匆匆往城西赶,先去问了先生如何化险为夷,又立即差了银甲军去请连公子,再马不停蹄奔来这里候着您!我信此事有诈,可旁人信殿下么? 唐绮咬牙,在这一番话里脸色惊变,最后错愕地问:你特意赶来接我? 殿下这不是废话么?燕姒扬着下巴,细眉轻蹙道:唐绮,松手。 唐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烦躁,没注意手上的力道,刹那间松开了手。 马车内气氛凝重,两人都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唐绮从头反省,今日原是个局,听小狐狸所言,这局设下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人家等着她往套子里钻,小狐狸是担心她才迫切地赶过来。她被许彦歌最后那番给激怒,之后又见到唐亦单独与小狐狸呆在马车里,这才动了怒。 眼下小狐狸想必是又委屈,又气愤,还不能对着她发作,心里约莫很难过。 唐绮想通这些,忙往燕姒身边靠了靠,立时软声下来,说:我不好,我错了,你别生气。 燕姒的确觉得委屈,这人害她担心一场,避重就轻不答她的话,唐亦先前说的绝不会有假,唐绮就是垂涎许彦歌的美色才气,才上赶着去凑人家的热闹。 她越想越委屈,委屈得都快哭了,低着头小声说:你说你错在哪? 唐绮听她声音不对劲,见她肩膀在微微抖动,马上将人搂到怀里抱着,轻声哄道:我不该想着自己跑一趟去给你买甜粽子,应该下了差就立时回府。 燕姒闻言,委屈顷刻少了大半,扁嘴说:真是为了给我买甜粽子?不是去会美貌才女? 唐绮被她一言逗笑,侧首亲了亲她的额角。 会什么美貌才女啊,那许彦歌长得很一般好不好? 燕姒脸一红,垂睫嘟囔道:我也相貌平平。 唐绮上半身往后仰,认真端详燕姒的脸,而后认真道:谁说的?我看阿姒,貌赛天仙。 燕姒又哼一声,噘嘴说:那才气呢? 唐绮神色更显认真,这次琢磨得比方才久。 燕姒稍侧身,抬高下巴,抓住唐绮的衣襟说:劝殿下想清楚。 唐绮勾唇笑起来,道:单论才气,我面前不就有一个,荀万森荀大家的外重孙女,她比你可差得远。 勉强算是一句人说的话,但燕姒转瞬又想到了许彦歌。 唐亦是先提醒过唐绮,席上会有解星宝的,可唐绮非要去看许彦歌。 她又沉了脸,松开唐绮的衣襟,要从人怀里挣出来,顺着话便道:人家是新科状元,官家钦点的,我哪比得上。 唐绮不遗余力地困人在怀中,大热天也不怕焐坏,死皮赖脸道:肺腑之言!阿姒智高难测,谋略过人,每次下棋我都要费尽心思才能险胜。若非你有意相让,怕是一局也赢不了。 燕姒听后,心头比吃了甜粽子还惬意,勉强原谅了她,但也没忘记重点,又追问道:既然许彦歌没什么稀奇的,殿下巴巴跑去瞧她做什么? 唐绮道:嗐!那不是听到三弟想要结交她么?是怕过几日端午,三弟从中坏我大计,才跟着他去赴什么文人宴 燕姒愣了愣,侧头问:等一下。他结交许彦歌,能坏你什么大计? 唐绮抬手搓着自己额角。 真好。 说来说去又说漏嘴了。 她尴尬地笑道:三弟始终记恨着我么,他记恨我设计扳倒了罗党,还同他抢了你。这两月我从庆州订购了一批军用轻弩,许家在庆州素有威望,许彦歌好友众多,我怕她听到风声,所以方才在大理寺,我一直静观其变,想知道怂恿她联手解星宝坑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燕姒惊诧道:怪不得账房先生今日同我议事,有笔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你现在买轻弩做什么用? 唐绮垂着脑袋不言语,她妻惯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事儿现在说,她还没想好到底合不合适。 燕姒推了推她,迫切地问:唐绮?你说话。 唐绮泯唇,心道罢了,早说晚说,迟早也得说。于是她便道:父皇没什么耐心了,他让我做个局。这批轻弩是给大哥备的,现下已送到了御林军北大营,要让大哥在端午立功,一朝受封储君。 第151章 燕姒心头一沉,从她怀里钻了出来,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官家端午要去看赛舟?可往年不是只坐在宫里听个结果? 唐绮老实回答说:早年他也会圣驾亲临碧水湖的,这也算旧制,符合规矩。 燕姒已然能想到几日后的端午节会发生些什么了,她瞳孔扩张,抓住唐绮手腕,几乎肯定地道:届时,是御林军负责巡防要务。 唐绮又夸道:我的阿姒最聪明了。 马车停了下来。 泯静在外面禀说已到公主府,她刚掀起帘,燕姒就板着脸往外钻,下马车后,径直大步往府中去。 唐绮跟在后头,泯静好奇地问:殿下把姑娘惹着了? 本殿这个唐绮尴尬又窘迫,指了指燕姒气冲冲的背影,本殿下去追她。 入府后,百灵先迎到燕姒,张口要问点什么,见后头唐绮急忙追进来,便没多问,而是道:殿下先擦把脸,换身衣服再去小院用晚膳吧。 燕姒目不斜视往前走了,唐绮急着去哄人,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没见着生气了么?去收拾衣裳,送到小院。 晚霞洒在庭院小径上,燕姒的斜影掠过青翠,几只彩蝶煽动双翼,在花草之间翩然起舞,追逐倩影。 唐绮追到人,融进影子里。 她拉过燕姒肩膀,在花丛间拥人入怀,捧起燕姒的脸,低头吻上柔软的唇。 燕姒抓着她的手腕,要挣开,却被唐绮死死抱住。 唐绮把脸埋到了燕姒的颈窝里,低声说:好阿姒,我真的错了。 燕姒叹息一声,眸光微冷。 你错了?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错信你。什么相敬如宾共进退,不过是你诓我的罢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许诺 ◎还有账没同这家伙算完呢。◎ 阿姒。唐绮抱着人,轻轻唤了一声。 她心口发闷,从未觉得这般闷过。 霞光退远,黑云压了上来,天色蓦地转暗,庭院里的蝉鸣不知倦,在她突兀的心跳声之中尽情撒欢。 自新婚夜之后,这半年来她们从未发生过争执,小狐狸从未对她恶语相向。 她渐渐习惯了有人满眼皆是她,日日翘首以盼等她归府,夜夜共枕相拥入眠。 身上的疤痕褪得寻不出半点痕迹,心里的伤痛也悄无声息痊愈,她便装了满心的感激,事事考虑周全想得周到,想要将此人护得好好的。 可她却忘了。 忘了小狐狸远不如表面看着那般脆弱。 于家姑娘的外曾祖父是桃李满天下的鸿儒大家,爷爷是勇冠三军的忠义侯,受过书香门第的阿娘十七年悉心栽培,得过征战沙场的姑母一载言传身教,她身负经书千百卷,手握高明医术,暗拥铁血银甲军。 这样的人,怎会静做笼中金丝雀? 她可是敢与敌同登望峰台,独自闯陵宫,孤身赴陷阱,有勇有谋的小狐狸。 唐绮拥紧她,在她的沉默之中反省。 良久后,唐绮将她从怀中剥出来,握着她的双肩,让她面朝自己。 阿姒,对不起,我大错特错。从今往后,但凡要谋何事,我定先说予你听。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燕姒抬起下巴,对上唐绮一双狭长眼睛,她的眸子里是赤诚,承诺不掺半点虚假,正是燕姒所求。 二公主是什么人? 二公主是运筹帷幄说一不二的人,是金尊玉贵深不可测的帝姬,她严以律己勤以修身,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洞察力和决断。这样的人,肯为自己低头,能向自己认错,让燕姒如何不爱? 燕姒倏然闻到花香。 黄昏日沉天欲晚,眼前人携有满身柔光,在吹来的细风间,将锋芒尽数敛藏。 燕姒舔了舔唇,开口道:饿了。 唐绮莞尔笑起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说:回去吃饭。 她们牵着手,沿路往小院方向走。 散布回廊各处的侍卫对这对黏糊糊的妻妻,司空见惯含笑相送。 晚饭过后,泯静呈上冰水浸过的葡萄,唐绮换一身蚕丝袍,惬意靠在竹编的罗汉床上,揪那葡萄吃。 她不爱吐皮,燕姒给她一个小碟,让她把籽吐在里头。 门窗全都关着,手风箱对着冰盆摇出丝丝凉风,唐绮往那边的女使看了一眼,说:你摇得累不累啊?停下来歇会儿。 小菊乐呵呵地笑着说:奴婢不累,白日里您不在府上,夫人都不让用冰盆,全靠奴婢们摇这个,已习惯啦。 不让用冰盆?唐绮吞了颗冰葡萄,挑眉看向燕姒,为什么不用? 燕姒捧着一本医书,装作没听到。 唐绮起身整好了袍子,走到旁边哗地展开折扇,给她夫人添一道凉爽。 阿姒?区区一盆子冰,为什么要节省? 燕姒伸手推她,说:挡到光了。 唐绮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往旁边挪了挪,弯腰凑到燕姒耳边,道:为我省的? 燕姒被这句话烫到了耳根,书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索性转头,对小菊说:你歇会儿吧,泯静去厨房分西瓜了,过去吃了再来。 小菊发现两个主子之间气氛逐渐有些微妙,忍着笑意说:那奴婢去了。 等人走了,房中安静下来。 唐绮伸手抽走燕姒手里的医书,摸着有了点儿肉的小下巴,静静凝视着人。 阿姒要不沐浴歇了吧。 这半年之中,床笫之事总是燕姒动手,唐绮虽也卖力,可她始终不更近一步,以至于燕姒回回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可拉不下脸来问出口,只能当她喜欢如此了。 对着自己的心上人,燕姒因她一个暧昧的眼神,一句暗藏欲望的话,都能被点着大火,难以克制地沉溺其中。 但今日,还有账没同这家伙算完呢。 燕姒*乜着眸子,抬头斜望着唐绮,说:殿下的承诺才说多久,忘得这么快? 唐绮还捉着燕姒的手腕,手指摩挲着腕上纤细,低声说:没忘呢,要听详细布局? 燕姒从她手中逃脱,往后退,自然是。 手指间还有微凉的温意,唐绮悻悻然搓着指尖,掀袍坐到燕姒身后。 碧水湖很长,大白桥作为龙舟的开赛点,父皇会在这里发令,之后御林军会清空与安乐大街相邻的长巷,护送他先往终点去,我设下走戏的好手,沿途阻击,点到为止,不会有什么伤亡。大哥会带他的亲卫伴驾,轻弩杀伤力不强,这些人穿软甲,跑得也快。只要刺客惊驾,大哥出手,这事儿就成了。 燕姒侧身看了她一眼,说:就这么简单? 对啊。唐绮笑盈盈,就这么简单。所以阿姒不要担忧,届时南北两大营换防将人放进去,朝臣顶多参我疏忽,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燕姒隐隐有些不安,追问道:今日的事儿,不会对此事有影响吧?解星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此处,唐绮手中折扇顿住,沉重叹了一息。 解星宝啊,走进了死胡同,拦不住。 燕姒见唐绮神色有些凝重,便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软声道:殿下从头跟我说说嘛。 解星宝同唐绮混了三年,那三年之中,但凡哪处有什么新鲜的乐子,他都会派人给公主府递拜帖,请唐绮一道享乐。 这人家底本身并不算殷实,但因为他父亲做了翰林院院首,但凡椋都城里想走科考入仕的子弟,就爱同他套近乎,他仗着这个身份,捞过许多好处,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钻在书堆里,是个有名的酸书生,耽搁了多年才娶亲,老来只得他这么一子,于是不管他多么混账,他父亲也不曾打骂。 言简意赅,就是给娇惯溺爱坏了。 他沉迷酒色,游手好闲,吃穿着巴结那些人奉送的,也没忘在家作威作福,本身便不成气,结果一朝树倒猢狲散,往日的狐朋狗友不敢替他出头,像唐绮这种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就更是避之不及。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珍爱,不知多思将来,浑噩度日,那等到大祸临头,只会落得个凄凉收场。 按唐绮的话来说,不过是个仗势的废物。 解星宝自然想不出以死报复唐绮,这等争气的法子。 他在天香酒楼的连廊上,拽着唐绮的袖子说:殿下,您可害苦了我! 唐绮当时就出言反驳,冷声道:害你的哪里会是本殿?是你父亲对你宠溺过度,你自己也只图眼前安逸,不会居安思危。 第152章 解星宝就是被这句话激得勃然大怒,凶狠瞪大的眼睛里有了恶毒。 他说:才不是!是你过河拆桥!是你薄情寡义!你是谁?你可是受官家偏宠的二公主!唐国仅有的公主!罗家助你扳倒周冲,你才得了御林军统领一职,可你是怎么做的?!我苦苦求你啊,殿下,我苦苦求你三回,你是怎么对我? 唐绮无心与他争论纠缠,当时就要扬长而去,他去拽紧唐绮的绯红官袍不撒手,低声说:今日该我报答殿下了,我以命报答殿下昔日恩情。 解星宝虽遭家中劫难,深爱自己的父亲病死在了狱中,沉重打击数月磋磨,让他清减不少,但他还算得上身宽体胖。 这样的人存了死志,唐绮是没想到的。 天香酒楼,他们曾在这里吃过无数回饭,两人都熟知二楼的围栏很牢靠,唐绮自然没料到他会往后退,拉扯间翻下围栏直接摔了下去。 二公主息怒!他在翻下去前,大喊了一声:救命! 唐绮眸中惊愕,再要去抓他,为时已晚,半片衣角溜过指间,这人就这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说毫不为之所动,那便是假的。 好歹也做了足足三年的酒肉朋友,唐绮追出一步,手撑在栏杆往下看,他笨重的身躯已砸在冰冷地面,身下逐渐蔓延开一小滩刺眼的鲜血。 何至于此呢? 唐绮回首去想。 新科状元回椋都探亲,宴请文人好友接连数日。 她一进天香酒楼,就遇到唐亦。 席上许彦歌刚巧打翻的酒,刚巧让解星宝带她去换身衣裳。 解星宝的死,是早就有了预谋。 可死一个解星宝,又能拿她如何?她想不透这里。 经过此事,殿下的名声必然受损。燕姒伸手摸着唐绮的折扇扇面,认真思索道:若说是三殿下设局,他约莫指望许彦歌,殿下方才讲大理寺中许彦歌所说那些话,许彦歌对此事,应当是不知内情的。 唐绮稍微用力,抱了一下燕姒,又道:只要许彦歌不知情,这事儿就先算了。解星宝不是摔死的,他事先服过毒。 燕姒先前之所以那般急切,也是因为不知这点,她想着天香酒楼那个高度,着地若是后脑,有可能将人直接摔死。 这会儿唐绮说了,她才真正放心下来。 唐绮吻她额角,想到她赶着去了一趟城西,便道:对了,你不是去寻先生了么?她可有说点什么? 第134章 断事 ◎燕姒最后还是没把人赶走。◎ 先生说,身陷命案,殿下难以自行抽身,让我差人给刑部的连公子报信。年关上殿下明面上打压过刑部,但实际上却为连家和大殿下肃清了刑部埋的祸根,连公子是个通透的人,他会出手相助。 燕姒把见柳阁老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了一遍,唐绮才知晓连易为何能到得那么及时。 她人在大理寺,外头有人帮着想办法,公主府的人不便直接去找连易,燕姒就暗中派了银甲军去报信,加之天香从中插手,这事儿便里应外合迎刃而解了。 一想她妻这么紧张自己,唐绮又笑起来,搂着人说:好阿姒,幸好有你为我想法子,否则单凭我一张不善言辞的嘴,还真没那么容易与那帮子儒生辩个清楚,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能吵。 是么?燕姒也笑,殿下就没有舌战群儒? 唐绮扁嘴说:哪儿能够啊,他们声音大,我吵不赢。 她没说自己对着许彦歌拔剑的事儿,但她妻似乎了解她的性子,直接道:殿下是懒得跟人吵吧,为了拖延时辰,看清局势。 的确是有这个因由,不过拖久了对我也不利。唐绮蹭蹭燕姒的脖子,也是真的吵不赢。 燕姒轻笑着拍她的手说:口舌之快,过往没少跟我逞呢。 唐绮觉着,在言语之间占不到什么便宜,说一会儿万一又翻旧账,再惹生气了还难哄,哄倒是不重要,可又不想让小狐狸再生气,于是低头就堵住怀中人的嘴。 燕姒由着她亲了一会儿,推她说:小菊快回来了。 唐绮说:不能够,你身边的人都有些伶俐,她就是回来候在门外,没有喊她,不会来敲门。 燕姒被抱得身上有点热,坚持将人推走。 你今晚,今晚回东厢去睡。 唐绮微微诧异,放开人掰手指算日子,而后抬眸道:不对吧,怎么提前了? 燕姒脸上泛起红,小声道:滋补的药吃太多,难免有一些个影响,不过无碍的。 唐绮若有所悟,道:那避着生冷,我就在这里睡,夜里你若是腹痛,我还能给你揉揉。 那怎么行?燕姒脸越来越红,脏呢。 唐绮见她躲避自己的目光,起身蹲到她面前,仰望着她说:瞎说什么?阿姒是最干净的小姑娘。 燕姒被牵着手,指尖都在颤,毫无底气地辩解道:我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 小姑娘才会这般不经事儿,说两句就颤。唐绮捏她手指,又道:我只抱着你,不做其它的,你让我在这儿睡 燕姒最后还是没把人赶走。 她今日意外发现,唐绮还挺能耍赖的。 夜里唐绮睡得很老实,手放在她小肚子上,烫热的掌心不自觉地帮她揉捏,她就无奈地笑,人往里侧挪,挪开睡热的那片席,而后握着唐绮一缕发,闭眼好睡。 隔日她醒来的时候,唐绮已经出了府。 燕姒穿好衣衫,下床洗漱时,就问泯静:殿下走之前有留什么话么? 泯静把早饭摆好,朝燕姒看过来,说:还真留了,她说下了差要出城去御林军大营,回来会晚些,嘱咐我先伺候姑娘用饭,不想吃的话,劝着也要吃些。 晓得了。燕姒点头道。 唐绮购置的那批轻弩,约莫要转到唐峻手里去。 燕姒洗漱完过了早,就让澄羽进屋,单独与她叙话。 泯静关门出去,澄羽立时道:姑娘可是想好了脱身的法子? 燕姒瞄了一眼紧闭的门,神色凝重道:回一趟侯府,去探望姑姑,你去给我师父传信,她自会想到法子相见。 公主府和忠义侯府都在永盛大街上,两地相隔不远,江守一随时在暗中跟着,燕姒只能寻个正当理由,再让那位负责保护她的银甲军副将在途中拦下人。 澄羽领了命,便抱手道:奴这就去传信。 为留出时辰让大祭司准备在永泰大街上来相见,燕姒又补充道:用完午膳出发。 - 早朝散过后,唐绮要出宫往御林军办事处去。 她刚刚走出端门,被正当值的谷允修拉到了一边。 殿下。 唐绮背对端门城楼,在石狮子后头脸色暗沉,压低声音道:可是得了新的消息? 朝臣们走得慢,这会儿有人陆陆续续从门洞里出来,在不远处上轿或坐马车。他们两个站在这里,虽说是特意避开人,但也终究不是个好好说话的地儿。 谷允修哈哈大笑,抚掌说:谷某就知道殿下不是胡乱杀人的人,别管那些居心不良的劳什子,今晚金玲乐坊吃酒去,给殿下去去晦气! 唐绮已消停许久了,年关上没怎么出去应酬,这半年更是按时归府,推脱了许多宴请。 她将手臂架到谷允修的脖子上,扬声道:不成啊,家里有人等,管得严呢,要不,换个别的地方,吃顿饭算了。 谷允修在大太阳底下,拿手给自己扇着风,诧异地说:没看出来啊,殿下还能改邪归正,到底是挨不住言官们弹劾,还是挨不住侯府千金?这么怂的吗? 唐绮捏拳揍他,笑骂道:滚呐,你什么时候见本殿怂过!说吃饭就只吃饭!地方你挑,只要不是天香酒楼。 谷允修道:好嘞!那谷某扫席以待。殿下现在往永泰大街去吗?顺道一路走。 唐绮朝不远处牵马的侍卫招手,说:看到没有,我这马壮吧!怕你追不上! 谷允修跟她往前走,笑道:殿下且看着,谷某别的不才,脚力还能摆得上台面,走着! - 午时,燕姒用完了饭,吩咐泯静装了小厨房包的清水粽,就让澄羽去前院知会百灵备马车。 因两府离得近,忠义侯又只有一个独孙女,她三不五时回娘家去坐坐,前院不敢怠慢,百灵照着吩咐就办了。 出公主府很顺利,但上马车时,燕姒斜眼就瞥到了蹲在檐角的暗卫,她不动声色钻进马车,坐下后对车夫道:走慢点,不赶着时辰。 第153章 车夫应下来,慢悠悠邀马。 江守一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面,大热天里,正午的太阳最毒辣,街上零星走着些人,人不多,视野便很开阔。 等临近忠义侯府了,旁边巷子里突然窜出来一个戴斗笠的彪形壮汉,汉子人高马大,不由分说挡住江守一去路。 阁下有事?江守一挑起眉问。 汉子声音浑厚有力,抱臂说:前方是侯府,姑娘可在巷口等候。 江守一接到的命令是,不管小夫人去哪里,她不能离开五十步之远。她侧首望了望走远的马车,目测这个距离,继而摇头道:不成呢,超过五十步了。 汉子抬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沉声道:多有得罪。 江守一一掌推出,谁知此人身上功夫了得,在电光火石之间,就擒住了她的手腕,推搡中,二人当街过起招,又得不惊动旁人,江守一束手束脚,被拦路的汉子迫进了巷子。 前头的马车在路边停下,正好又是一个巷口。 燕姒捂着肚子下马车,喊澄羽说:等不及了,我记得里头有家买包子的早点铺。 都在原地等候。澄羽匆匆对护车的侍卫交代完,先进窄巷,姑娘,再忍会儿,包子铺离得不远。 小巷一边是大宅子的外院墙,违建的民户做点小生意,巡防为让这些人有口饭吃,管得也不怎么严。 燕姒跟澄羽到了包子铺前,澄羽掏腰包,给了卖包子的大婶儿赏钱,便道:借您后头茅房用。 大婶儿点头哈腰:贵人里边请,民妇爱洁,都打扫得很干净的,进去右手边那个小间就是。 她主动帮忙挑起了门帘,燕姒就等不及钻了进去。 澄羽挡在门口,朝大婶儿敦厚地笑:您做您的生意。 燕姒进了简陋的屋子,便见暗光里坐着人。 窄巷本就被高院墙挡掉日头,前面帘一落下,里头到正午时分也显得冷昏,大祭司不怕热,身上罩斗篷,里头的奚国服饰不愿脱下来,就这么靠坐桌边,单手撑着头。 后边没跟尾巴吧? 燕姒走近,单手行奚国掩唇礼,礼毕答说:想办法甩开了。 晞下半张脸泛白,红唇微张,道:为师长话短说。十多年前相助荀兰离开椋都的人,是忠义侯府的于六。于家的人世代不为商,响水郡周府,同唐国皇室有瓜葛,至于究竟是哪一位,奚国的间谍没查出来。但眼下,为师知晓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燕姒仔细听着,恭敬地道:师父说吧,徒儿记得住。 晞从大袖中伸出手,翻掌朝上,龟壳摇动了两下。 听闻你妻斗跨周冲,扳倒罗萱,她从庆州购置了一批轻弩,近日约莫有所动作。为师猜她会在端午动手,安排一出戏,助唐峻登储君之位。 燕姒心头惊愕,面上还沉稳着,道:师父可有指点? 大祭司不仅擅医术精蛊术,她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大本事,预天意,占卜。 三枚铜钱落至桌案上,尖长黑指甲轻拨铜钱眼。 燕姒见她轻微摇头,低声道:卦显为下,凶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否卦 ◎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下手。◎ 凶兆?燕姒不由自主拔高了声音。 大祭司的手依次摸过桌上三枚铜钱,点头道:上乾下坤,上下不合,小人得志,君子道消[1]。若是这般,你的处境会很艰难。 燕姒心头大震,只觉眼前黑了一瞬,强忍下恐惧,缓了片刻,才道:师父可有破解之法? 昏光里的人,轻声笑了笑。 你。晞收拣铜钱,慢条斯理塞回龟壳中,你是为师插手逆天改命之人,师父之前不是赠过新婚贺礼么?此时便可用了。 燕姒瞳孔激缩,袖中的手攥紧。 她师父给了她一枚引神蛊,此蛊无主长期沉睡,催醒它的人只用喂食一滴眉心血,便可让其认主。而被引神蛊寄生的人,会受蛊虫控制,失去本心,对蛊主言听计从。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燕姒犹豫不决,晞抬起下巴,望向燕姒的眼神显得鬼魅。 下不去手?你若是能用蛊虫控制住她,还至于处处受她身份压制?她的路不会平坦,为师保你存活于世,不是让你跟着她吃苦的。 屋内气氛顿时冷肃,燕姒皱紧了眉,只觉着手中冷汗已生。 她沉声道:引神蛊与幻蛊最要害的区别,是一经中蛊,终生受命,直至蛊虫衰死,或中蛊者身亡。徒儿徒儿不想让她此生都失去自主能力。 晞唇角的笑意压了下去,一改念头,劝说道:丫头,你要想好。前路艰险,否卦主小人杀君子,你妻现有血光之灾,是她命重要,还是所谓的自主能力重要,让她听凭你的差遣,隐忍不发,方能躲过此劫。 燕姒脑中是一团乱麻。 她师父极少卜卦,每卦叩问天意,逢卜必应。 可唐绮那么好的人,如何能承受一枚受限终生的引神蛊?一个作出承诺从不失信的人,她不该受这样的蛊。 这无疑于亲手毁掉她。 燕姒沉重呼出一口浊气,定心道: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我会让她听我的,纵使她一意孤行,我也会想尽办法去帮她。 大祭司重新露出笑颜。 甚好。她道:我徒儿长进了,敢与命数斗。你去吧,若唐国不能让你安然此生,为师再寻别的法子。今日一别,相见终有期。 燕姒退后一步,拜了弟子礼,随后转身离开。 她走得急,晞目送她的背影踏入天光直至消失,愣了少倾,弯唇笑出一口森牙。 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下手。 - 菡萏院里的蝉,比公主府小院里的还吵。 荀娘子听着蝉鸣抄诗词,忽听窗外响起破风之声。 她抬头看去,于红英刚收金丝回袖,侧过头来朝她邀宠般笑。 你为何要同那无辜的蝉过不去? 于红英双手把着轮椅,在廊子上来回打圈儿玩。 这只叫得凶,吵着你了。 荀娘子无奈叹气,道:少杀生。 轮椅还在转。 于红英哼声说:我都没叫人把满院子的蝉捕了烧着吃,就这一只嘛。 荀娘子心知她就这个脾气,摇头作罢,继续动笔。 外头来了人,在廊下给于红英见礼。 主子,小主子回府了,这会儿正往菡萏院来。 于红英把住椅轮停下,挥手道:照旧,领她去花厅。 她再回头时,已错失荀娘子眼中期许,只看到安静抄书的人,目光专注。 怎么就无动于衷了? 于红英忽然有些不甘心,扬眉问:你没听见吗? 荀娘子头也不抬,平静道:不让我见她,是为着她好,她是公主妻,挂碍越多,越容易行差踏错。 于红英扁了一下嘴,喊了随侍来推轮椅,嘴里蹦出两个字:没趣。 片刻后,于红英和小侄女在花厅门口见着了。 燕姒疾步上前,替了随侍的差,推着于红英进屋。 姑母,近日可好? 于红英道:老样子,公主府有事还是你有事? 燕姒窘迫地笑:姑母怎知有事? 女使们鱼贯雁行,进厅奉了凉茶和点心,忙完才退出去。 人走光后,于红英掰着手指数。 元宵佳节你回府问柳阁老旧事和喜好,春日宴你回府打听金玲乐坊的行首,生辰次日你回府来取落下的医书 姑母。燕姒撒娇打断她,是有至关紧要的事儿。 于红英端了凉茶喝,抬手制止道:让我猜猜,二公主继年前稽查百官后,要有新动作了吧。 燕姒讨好地道:姑母向来料事如神。 嘴越来越甜了。于红英轻笑,她是个步步谨慎的人,行事滴水不漏,早有精密布局,你来寻我,是因昨日她牵扯上命案,你心头没底。 燕姒总不能直接说她师父给唐绮卜了一卦,便颔首道:正是。我总觉得微妙,昨日之事,不太像是三殿下设计的。 但你想不出,就指望问我。 于红英放下茶,在雕花窗户投下的斑驳碎光里乜望燕姒。 想不出。燕姒如实道:我在公主府算半个耳塞目盲,但银甲军予夺生杀四位副将里,不是有位专门负责情报和紧要人物动向的予么?姑母若知晓,就同我讲讲嘛。 第154章 许彦歌回椋都探亲,探的是解家,解家垮了,她许家也是个清贵门庭,哪里来那么多闲银,值得在安乐大街最吃钱的酒楼摆数日的席? 燕姒听得云里雾里,茫然道:对哦,她哪里有那么多闲银。 于红英接着道:她回椋都那天,有人暗中去寻过她,这人是她旧友,并不起眼,但在这人去寻她之前,先与中宫娘娘贴身的女官暗中相见过。予的人紧盯皇城,这才发现蹊跷。你现下可想通了? 燕姒顿悟过来,道:通了。周皇后一直在寻机会刁难殿下,但大殿下顾念手足之情,迟迟不肯倒戈,朝中每有对殿下的弹劾,他都竭力为殿下开脱。周皇后无计可施,这番便假借三殿下和许彦歌之手,构陷殿下。 于红英道:是,不过她怎么没能成功让二公主陷入牢狱之灾呢? 这次,燕姒不假思索道:借他人之手行事,是因中宫眼下没有合适的人可用,如此行事的好处是,能将自己深藏幕后不被人洞察,但也有个坏处,她料不到解星宝服毒,许彦歌心思正。 于红英面露赞许之色,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点心,说:你吃点儿吗? 遇到难点,燕姒无心吃东西,将一碟点心端到于红英手边去。 于红英拿了一块儿,咬掉小口在嘴里嚼碎。 燕姒便道:终究有损殿下的名声,今日早朝,官家估摸着也责了她几句惹是生非,失了皇家体统。 于红英吞掉点心,说:这都不打紧,你既知晓中宫动了,就该去想中宫为何在此时动,只是碰巧遇到许彦歌回椋都么?那可不一定,眼下马上就是端午,听阿爹说,今年端午,官家要亲往碧水湖观赛舟。 燕姒头皮发起了麻,卦象所显的小人,难道是指周皇后?她该怎么劝唐绮住手,唐绮得的是官家的旨意。 于红英垂首琢思一阵,忽然道:像是要打一场仗,既要打仗,咱们就不能端坐不动。 燕姒挑眉:啊? 于红英自袖中又拿出一小节竹哨,递给燕姒,道:我把杀暂交予你。二公主端午所谋之事,你替她备个后手,确保稳妥。 燕姒接下竹哨,心弦松了些。 多谢姑母。 - 酉时初,唐绮刚走出御林军办事处,就见门外候着个谷允修身边的小厮。 她上前问:地方定了? 小厮抱手答:主子说在老地方恭候殿下大驾。 唐绮招手让侍卫牵过来马,踏着马鞍翻身上去说:走吧。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四海楼今日依旧没什么客。 唐绮打马到了小楼前,让迎出来的伙计牵马去喂上等好草料,随手要摸银子打赏,却发现忘带钱袋子出门了。 谷允修的小厮察言观色,替她解了围,就引她进楼。 楼里清净,唐绮径直往之前去过的二楼雅间走。 门口随从打帘,她猫腰入内,一股清爽凉气扑面而来,谷允修让人在雅间摆了数十盆冰水,身边又是两个小白脸在伺候。 我说老谷啊,这个时候,你还真是会享受。 谷允修见到她忙起身,摆手示意捏腿拿肩的人都退出去。 殿下,先坐着吃一碗冰酪,咱们慢慢说。 唐绮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动手拿瓷勺子,毫不客气地食掉半碗,说:大哥那边有了消息? 谷允修脸色不虞,有些失望地说:可不吗?他夫人显怀了,月份不小,我的眼线说,约莫就是年关上的事儿,殿下猜得真准。 唐绮瞄着他又冒出来的胡茬,笑道:男人娶妻生子,天经地义的事儿了,你早该看透。 谷允修坐回去,没精打采地将手搭在桌案上,盯着几盘子素菜,双目有些放空。 他有了子嗣我自然该替他高兴的。可是殿下,这个子嗣身上留着的是,周家血脉。 【作者有话说】 上乾下坤,上下不合,小人得志,君子道消[1]:易经六十四卦第十二卦,否卦正解-天地否。 基友提供。 (改错。)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蜜饯 ◎唐绮笑而不语,大步流星往外走了。◎ 那又如何呢? 唐绮将勺子扔回碗中,眉头一皱,细长眉尾挑得更厉。 谷允修见她投来的目光锋利,尴尬地搓了搓脸。 殿下,皇后将她侄女嫁给大殿下,所求的不正是此事。你我都知晓,大殿下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普通宫嫔,若大殿下的夫人将来以子作要挟,难保他不放中宫一马,给了周氏修生养息的好时机,必定养虎为患。 唐绮拿了筷子,拣菜扒饭。 谷允修见她不说话了,有些着急地坐直了身。 殿下,您娶于家姑娘为妻,不就是与大殿下同谋,同乘一条船,您就一点不担心大殿下继续受周氏摆布? 唐绮嚼碎嘴里的吃食,点头答说:嗯。 谷允修又搓一把脸,急切问道:您购置的那批轻弩,到底是要意欲何为啊?总不能是再给御林军添装备,数目也远不够南北两大营分。 他身为椋都锦衣卫指挥使,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得知唐绮的动向,唐绮毫不意外,她又扒下了几口饭,说:嗯。你宅子里的厨子还不错,菜烧得不错。 殿下啊!谷某肚子里没多少墨,跟您打不了哑谜! 唐绮倏然笑起来,筷子指着谷允修。 就这点儿耐心呢?老谷啊老谷,你见过哪个心急的能吃得下热豆腐,烫坏了嘴和血吞吗? 谷允修强压着欲将喷涌的烦躁,正色道:殿下给谷某透露个哪怕只言片语,您也让我有个底? 唐绮吃得差不多了,从袖中拿出锦帕擦过嘴,笑道:透露好说。年关上,本殿将周氏新生的党羽尽数揪出来一网打尽,以至中宫无人堪能当起大用,大哥手中有兵部,还有刑部在支撑,你说他这人呢,只要迈入东宫,还会因一个孩子受人摆布?他现在缺什么? 谷允修无心用饭,五官都皱了。 那,依殿下所言,大殿下他不会释怀大仇,为替生母报仇,他也该忌惮周氏,不会让周巧暗怀身孕才对。 唐绮把手中蹭脏的帕子叠成极为工整的小方墩儿,重新省视古允修。 那都是以前。唐绮停顿瞬息,以前大哥羽翼未丰满,翅膀没长硬,不让嫂子有孕是他难受周氏摆布,如今周氏连连败阵,正是他乘胜追击的好契机。 谷允修耐心渐失,疑惑地道:怎么个乘胜追击?他明明勤于公务,和周氏现下也还挂着母子名义,一直客客气气,就连年节,也是进宫侍奉,与往年无差异。 唐绮乜着他,莞尔一笑说:本殿好似记着,早前同你说过此事,就在这里,还是你横刀相对之时。就忘了? 谷允修分辨不出唐绮是顽笑还是有怒意,他打小就没把这个二公主看明白过。 二公主年幼时很爱笑,她一笑,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成兴帝也会马上差人搭天梯去摘,可她要的却都是些于成兴帝而言,九牛一毛无伤大雅的事物。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她就不那么爱笑了。且每次笑起来,都让人觉得在似笑非笑。她再要什么奇珍异宝,就会叫人生出些莫名揣测,这笑到底是喜爱还是因故敷衍。 因此,当今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曾差人细细查过。 二公主在椋都里,出行乘软舆驾香车,吃喝玩乐奢靡无度,当所有人都真以为她混成了一个纨绔,谷允修也信了。她却又笑出风流恣意,转头一脚踹掉身强体壮的国舅爷大半条命。 与如此难以捉摸的人对谈,谷允修这种草莽出身破格擢升的蛮牛,很是伤脑筋,他艰难地抓后脑勺,不知该赔罪还是该配合着笑,很是别扭地拱手道:殿下就别再拿谷某寻开心了,还是先说眼下事儿罢。 唐绮掀袍站起来,整着压皱的袍子道:说的就是眼下事。你这都看不懂,先前本殿还以为你是为情所困的二愣子,如今见你这般,又觉得与本殿所想,几乎背道而驰。你情真意切为大哥作想,可惜了,你不懂他。他那个人,恩怨情仇,爱憎分明。 难得地,这位天生神力的蛮牛,突然就开了那么一点窍。 他起身送人,略作惊讶道:大殿下现下要斗周氏? 唐绮笑而不语,大步流星往外走了。 - 夜里,忽来一场骤雨。 燕姒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听着哗啦啦的雨,腹痛到蜷缩成一团。 第155章 唐绮醒了,搂着人轻声问:夫人是又肚子疼? 嗯。燕姒往她怀里拱了拱,眉都皱得乱。 唐绮在不知不觉间,记下燕姒的许多习惯,譬如腹痛难当,会像现在这般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若是在白日这样疼了,她就会吃些甜的小食或蜜饯,以此作为缓和。 想到此处,唐绮忽地松开人,撑身坐起来挑开幔帐。 燕姒脱离她的怀抱,急忙拽住她手腕,在房中独留的一盏昏灯残光里,略显惊慌地问:去哪里? 唐绮并未发现燕姒的惊慌,只当她腹痛所致,脸色惨白,闻言便俯下身在她额头亲吻一下,哄说:我去给你拿果脯匣子过来,你吃一点好睡。 燕姒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殿下让我夜里吃东西?不行吧,如此不成体统。 唐绮短暂思索了一个瞬息,反问道:夫人此刻肚子不舒服,真的不想吃点儿? 燕姒犹豫了。 成*婚后我便同你说过,在我身边你不用拘泥任何规矩,想吃什么便吃,想要什么便要,我尽可能地都为夫人办到,等着啊。 唐绮拍拍她的手,笑说完下了榻。 燕姒隔着纱帐,漆黑发亮的眸子望出去,随那个亭亭长身而动。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那若她说她想要唐绮改变计划,或违抗皇命呢? 没过一会儿唐绮就取回了八角果脯匣子,坐到榻边,拉开一方小盖,递到燕姒面前,问说:吃这个吗? 燕姒起了小心思试探,故意摇头。 唐绮将临近的小盖也拉开:这个呢? 燕姒再度摇头。 唐绮遂接二连三,一一拉开余下六方小盖,哄道:若没有你想吃的,我叫厨房做银耳燕窝羹,或是你想吃什么,你同我说。 燕姒目光从果脯匣子上移到唐绮脸上,盯着她说话时一张一翕的唇。 阿姒,蜜饯 小狐狸主动送上亲吻,唐绮后背激起酥麻,片刻之间单臂捧着果脯匣子挪开,匆匆回吻过去,小狐狸的手就这般勾住她脖子,往后仰身退开来。 甜的。 这双灵动的眼睛,在夜里显得晶晶发亮,唐绮错开目光,有些沮丧地说:忍一忍,这个现在不能吃,腹痛会加剧。 唐绮有过几回经验,月事里索求小狐狸的香吻。 动起情来,耳鬓厮磨根本不够,结果便成了从不腹痛的人察觉到小腹阵阵抽搐。 此时哪怕她很是想要,也强忍住了。 这个现在不能吃,一句近乎明示的话,在燕姒心头掀起波澜,她靠到唐绮肩膀上,伸下巴说:那吃葡萄干。 唐绮折臂回来,另一只手圈过怀里终于乖巧的妻,拣了葡萄干喂至人嘴边。 燕姒张口,连她的指尖一并含进。 唐绮指尖被湿热柔软包裹,蓦地红了耳根子。 阿姒。 燕姒得逞地笑,拉着她半敞的衣襟摇,还要吃。 唐绮蹙眉,复又去拣匣子里蜜饯。 燕姒重复方才的动作,脸上笑意越发明显。可唐绮忍耐力极强,僵直的背脊暴露她野心。 殿下是女中君子,坐怀不乱。燕姒嚼了葡萄干,嘴里的甜味印到唐绮唇角,循循善诱道:我想要的,您都愿意去办么? 唐绮又要伸指去拣蜜饯,被燕姒捏住手腕,摩擦着异常烫热的肌肤,软声道:不吃了,想要你来亲我。 阿姒唐绮将脸贴到燕姒的脸颊边蹭了蹭,你乖些,真的会更痛。 燕姒忽然收敛笑意,坐直起来,乖乖地放下手,垂睫说:那我们睡吧。 唐绮顷刻起身,将果脯匣子放回去后,端着一杯温热的水走回来,让燕姒去去嘴里的甜味儿。 燕姒就张嘴喝了,等她去放了茶杯再度回来。 妻妻两个躺回榻上,燕姒睁着大大的眼睛,静望着唐绮。 唐绮不明就里,总觉得她今日有些异常,便主动道:晚饭同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一道用的,他得了大哥府上的消息,过来告知我,还问了轻弩的事。 燕姒点点头,道:你去时差卫校尉给我传过话,回来也将详细说过一次了。 唐绮摸她鬓边的发,指上尽显温柔。 端午御林军的布防,我拟了一份放在你书房,明日你睡醒,用过早饭,再去细看。 燕姒又点点头,眨巴着眼睛道:这个你也说过一次了,上榻时说的。 唐绮将手放进薄被中,贴着燕姒的小腹轻轻揉按。 肚子还疼得厉害?若实在睡不着,我同你说说话,你想问什么也可以问,不要自己闷在心里担惊受怕。 第137章 忡忡 ◎燕姒神色几变,最终懂了。◎ 年前稽查百官,督察院出尽风头,尤其是刚调升过去的青跃,手底下不论查出点什么,全都摊在明和殿,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办。 内阁指派下去的人和六科配合督察院行事,新上任的青大人区区一个右副督御史敢这样做,明眼人一瞧就知这都是得的唐绮首肯的。 因此,不出燕姒所料,满朝文武皆有唏嘘声,这些人官官相护,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里边派系盘错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唐绮是冒了尖得许多中立官员好评如潮,同样的,暗地里自然也跟着得罪了不少人。 表面客气没什么用,背地里大半骂声,这些受到影响的官员,都可能成为小人。 燕姒直到此刻夜深人静,脑子里还盘旋着否卦二字。 叫她如何不担心。 她动着情,一门心思扑在二公主身上,连曾心心念念的子嗣都不要,这般嫁人,哪里受得了所谓的君子道消。 殿下燕姒轻轻唤着,小手抓到唐绮的发,斟酌再三才开了口,我既然嫁给了你,怎能置身事外毫不为之所动呢。这半年来,御林军时不时就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皇后小动作不断,父皇让你以进为退,算是已做到了。朝中支持你的人,比支持大殿下的人少得多,此番端午动手,会不会有点过于冒进? 也不能算冒进。唐绮的手还贴在燕姒小腹,力道适中地揉按,以此帮其缓和疼痛,你不要怕,父皇其实给了人,你还记得你初回椋都,认祖归宗入于家族谱那日,陪我一道去吃席的那个人么?指挥使同知王路远,他是江湖出身,这次的百位好手,都是他找的。 燕姒本就心慌,听到这里非但没宽心,反而敏感地抓住要点,忽地起了精神,瞪着眼说:百位?寻了那么多人行刺父皇?! 唐绮马上哄,碰碰燕姒的唇,极具耐心地道:要将场面做得大,人太少就闹不出大动静,只有大动静才能让大哥护驾有功,他已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再累功绩,入主东宫名正言顺,我会保这些人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如此就查不出中间的端倪。 燕姒神色几变,最终懂了。 她劝说不动唐绮,唐绮这个人做事由来如此,落子无悔,决计不会临阵退缩。 那就在暗中悄悄帮她,反正也给了布防图。 尽管能如此作想,燕姒心中还是担忧着她师父占卜出来的卦,沉寂了一会儿,她便假意疲倦,嘟囔着说:我困了,想朝着里边睡。 唐绮低头看了看她,心中未曾起疑,顺着她道:那就朝里边睡,我从后面抱着你。 小狐狸的肩膀那么薄弱,缩在人怀里这么小一团,唐绮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嘀咕一句热,等唐绮稍微往后挪出些,她的呼吸才慢慢平顺,似好生睡了。 唐绮垂眸,能看到半截莹白柔嫩的后颈,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吻了那里一下,又怕将人惊醒,侧脸移至枕间。 夜已深。 吵人的蝉声,和唐绮那些话一样,闹得人头脑昏聩。 唐绮不知何时睡着了,燕姒却没闭上眼。 她背对唐绮,双目大睁着,帐里有微薄软光,烛火映来一片昏芒,将二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燕姒久久注视那影子,依旧无法入睡。 直到寅时将至,唐绮要起身,她才闭眼装着睡。 没一会儿床榻外边空了,唐绮惯常不会吵到她安枕,轻手轻脚抱了官袍出了门。 燕姒翻了个身,独自仰躺在枕席上。 她认真想着,唐绮接下来会去做些什么,穿衣洗漱,着袍练剑,过早,沐浴更衣,去赶早朝,而是往永泰大街的御林军办事处,处理公务,或是跟着巡防队当值,再或是南北两大营穿插着跑,中途还要过问手底下的生财之道,忙碌一天,再回府。 第156章 回府后她们会一道用晚饭,用过晚饭就各占屋中任意一处,或是读书,或是对弈,若遇到先生过府,会在书房议事,再则是听府中管事们报备常务。 唐绮的一天,是充实的。 同样,也很操劳。 饶是如此,唐绮只要呆在府中,随时随地都陪着她,鲜少失信,更不曾怠慢过。 燕姒拉过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住,躲在被中忍不住心疼,鼻间一酸,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 但唐绮不会知晓。 她还是会怕。 曾经怕自己颠沛流离所遇皆为险境,后来怕荀娘子独自在外无人可依,再到现在,是这公主府中终日等待的日子过惯了,也享了唐绮千般万般的细心与体贴,她便怕唐绮出任何岔子。 她敏感,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这日晨起,泯静在替燕姒梳妆时,发现了她家姑娘的异常。 眼下的乌青显然是一夜没有睡好导致的,而粉红的眼尾一瞧便是偷偷哭过。 泯静替她梳好发髻,放下紫檀木梳后,毫不犹豫地问: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燕姒憋闷坏了,还强撑着说:没有的。 泯静在所有仆从里头,跟她最近,左右看屋中没人,走出去将门关严实了,匆匆回来说:姑娘瞒不过我,您可不能把自己憋闷坏了,难道是殿下欺负了你?你同奴婢说说,若她真敢欺负你,奴婢就回去告诉六小姐,告诉老侯爷! 燕姒没精打采地笑了笑,拽着泯静的袖子说:怎么会呢?她待我很好,公主府这半年,你也都看在眼里。 泯静已有些急了,跟着燕姒到了桌边,追问道:那姑娘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燕姒看着桌上摆着的银耳燕窝羹,沉郁的心情有了些缓和。 她用早膳,泯静就站在跟前伺候着。 等她吃完了,泯静再次追问:姑娘啊,您就同奴婢说说吧,您快把奴婢急死了。 燕姒喝完清口茶,问她:还有几日到端午? 泯静知晓她每日在小院中钻研医术和锻炼筋骨,从来不记日子,脑子里记的都是诗书,便答道:还有三日。 燕姒薄眉微微蹙起,起身就往外走。 去书房,把澄羽也叫来,我一道跟你们说。 - 这日早朝结束,成兴帝宣了太医院院判去勤政殿请平安脉,消息很快传至坤宁宫。 周皇后拨着手里的佛珠,挑眉问:一去足一个时辰? 小宫女垂着头,一五一十地道:奴婢过来时,院判大人还没从勤政殿里出来呢。光听见礼部尚书大人在呈禀端午节的赛舟详程,二公主带御林军负责当日碧水湖沿岸的巡防,大殿下随行万岁爷身侧,三殿下修撰旧史还没忙活完,告了假不去。 周皇后闻言,眼神示意大宫女给她赏银,将人送出去。 人一走,周皇后搁下佛珠,不盘了,靠在须弥榻上走神。 平翠从珠帘后边绕出来,行至她身前福了一礼。 娘娘在想什么? 周皇后一把握住她手,脸上有些不忍,沉着声道:这番行事,当真不会伤到陛下? 平翠脸色跟着一沉,手还由周皇后握着,尽量平心静气道:娘娘切勿担忧。官家今年因御林军大小差池,已经对二公主有些不悦,这半年帮她压下的弹劾多到难以数清。加之解星宝一事,今日朝堂上,娘娘也听到官家斥责二公主了,端午巡防重任交到她手里,大殿下不愿动手,咱们此刻动,正是良机。 周皇后心里所想的自然不是这个,她毫不隐瞒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本宫担心官家的身体,怕他气急攻心出什么岔子,他今年连万寿宴都不摆,除却朝政,已再无心内耗旁的事儿,若非朝臣对不摆万寿宴颇有微词,怕民心惶恐,这才亲临端午赛舟。 平翠忽然笑了笑,说:娘娘,您可要想好,错过这般大好机会,再要另寻时机就难了。 殿中的燃香薰得周皇后头疼,她揉一揉太阳穴,叹息道:你再与本宫说说咱们的布设,别出什么差漏。 平翠遂将端午所布设之事前后讲了一遍,话末又剖析一番。 二公主这个人自恃身高,她搞垮熙和宫和平昌伯,整个罗党被她挖得所剩无几,这般大获全胜,又对娘娘出手,敲走了大笔银子不说,还借稽查百官将您新培育的幕僚清掉一大半,这会子正春风得意。 周皇后敛眉道:得意过头,便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 平翠道:您还要去想她的短处,她不过是表面大公无私,私底下自己铺张奢靡,由奢入俭多难?多年的习性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娶于家女是她的优势,同样,无子嗣也是她的短。身边亲信也不少,偏成不了气候,这就是她手足相残的充裕动机。再有私购军用轻弩一事 周皇后终于定下心,狡黠笑道:她跳进黄河,也休想洗清!这一次,本宫就坐看唐峻,还不跟她撕破脸! 平翠也笑道:娘娘所言极是,如此一来,国舅爷的仇,便算报了。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烹茶 ◎不解风情!◎ 唐绮和柳阁老在书房议完事出来,正逢百灵过廊,便招手唤她近前。 百灵躬身说:殿下有何吩咐? 唐绮问:夫人那边可有来传过点什么话? 百灵陪着唐绮和柳阁老往公主府后院去,明日便是端午,手里还有大事,今晚柳阁老从密道进来的,也要让白屿从那边送回。 她边走边答道:夫人没叫人传话。女使回来说,她用过晚饭后,在院子里扑了会儿蝴蝶,玩热后去沐了浴,就先歇下了。 唐绮听着这些话,脸上起了笑意,柳栖雁杵白屿今年新作的杖,步子稳健走在唐绮左侧,她闻言瞄了瞄唐绮,说:你这个妻,日日闲在府中,拿给你当小孩儿待,如此不好。 怎么不好?唐绮动着两根细长手指,让百灵不必跟了,而后扬眉,我娶她,是为借忠义侯的势。 百灵听了这一耳朵,转身退走时,努力压下了唇。 盛夏夜星河璀璨,皎月如银盘,星月之辉照师生二人缓步前行。 柳栖雁看着碎石子铺就的路,眼角余光瞥见唐绮腰下坠着的小荷包,样式简单,绣工粗浅,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选用了上好的料。 老人家心思细,笑着道:借势只是其一吧。你大婚那日,让我帮你收着的那件东西,现下可否想要回去毁了? 唐绮想到她养得日渐漂亮起来的小狐狸,忍不住勾动唇角,道:她既嫁了我,弟子自当疼爱她,将她奉若至宝。只要有弟子在,她便可安心做个孩子。至于和离书,先生我这才起个头,岂能立时败? 柳栖雁乜着她,摇摇头,无奈地笑。 唐绮不太明白这笑的意味,就问:先生为何要笑? 柳栖雁大迈而前,踏过汀步说:混球儿,还没开窍呢! 唐绮还想追问,柳栖雁却并不提了,嘱咐她明日正事要紧,先把这一头顾好。 送走柳阁老,唐绮转向去了小院。 小狐狸今日玩闹过,她得好好教训一番。 廊子上点有灯,一缕芙蕖清香乘着晚风溜过来,唐绮随香上阶,举目眺望到书房烛火明耀。 沿路的女使躬身行礼,唐绮径直穿廊,快步到了书房门口。 天太热,晚间有风才好,书房门往两侧敞开,她抬脚便要入内,一只脚还悬在空中,里头的人忽然说:停!你退出去。 唐绮无奈地笑着,收脚退了半步,抱手朝房内行叉手礼。 夫人。 燕姒双脚点地,摇着躺椅,泯静在她旁侧打扇,她额前的发微微扬浮。 在外头和谁用的饭? 唐绮不想她会先声夺人,被这冷厉中又夹着酸味儿的话给逗乐,面上却假做得乖。 回夫人的话,同漫云、东方槐一道,是议着事呢。 燕姒不摇躺椅了,脚踩着地顿停,坐起来盯向唐绮,说:殿下是大忙人,说在外头用饭,连和谁用饭都不愿说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逛花坊去了呢。 唐绮忍俊不禁,又欲跨步入内。 燕姒指着她的腿急道:没让你进! 逛花坊?你诬陷我呢。唐绮憋着一肚子的笑意,这次却实在装不下去了,迈进书房,边走边道:月事刚完,你不久前在院子里还扑蝶?谁让你扑的?你可知道你若痛一分,我比你还要难过。 第157章 燕姒听后,见她脸色似沉了,理亏得直缩脖子,又因她后半句话烫红脸。 原本只是想逗逗唐绮,没想二公主全当真,还同她较劲起来了。 心里腹诽着,怎么这点小事儿她还放在心上。 燕姒下意识欲起身先躲一躲,唐绮却大步过来,直接压住她的肩,认真盯着她道:我在外头忙,事事差人报,你是心知肚明,我没空逛什么花坊。小狐狸,反咬一口? 燕姒避着她,装作难过道:你含血喷人!回府多久了,也不来找我。老女人,就只会欺负我。 唐绮的目光倏地变得危险起来,她敛着眉,俯身凑近,近到燕姒忍不住往后仰,她死死握着燕姒肩膀,轻声细语道:我老?我才比你大六岁。既然你都说我欺负你了,那我可得好好欺负一下,不枉你骂我一场。 泯静听不下去了,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路,匆忙往外退。 燕姒躲着唐绮的吻,歪头朝门口看,开口阻止泯静道:你别关门,太热了! 门敞着,燕姒左推右躲,还是没避过这个吻。 唐绮今夜似有些急切,深邃的眸光染上显而易见的欲望,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燕姒被她俯身搂紧,根本也避无可避。 这人胆子大,在外学了三年风流,肆意妄为现在都冲着自己妻来了。 简直没脸没皮! 燕姒羞得捂住脸,又被她压倒在躺椅上,拉开她捂脸的手,纵情索取着口中香甜。 等闹得差不多,怀中人娇软地颤起来,直呼我错了不敢了时,唐绮才意犹未尽地将人放开,撑身站起来,整束被燕姒扯松的薄衫衣襟。 那个燕姒热得发了汗,从唐绮束腰里抽出折扇,展开扇风,明日的事都部署好了么?我不放心,你叫江守一跟你一道去。 唐绮整理好衣襟,手伸下来抚了抚燕姒的脸,意识到小狐狸诚挚的关切,满意地笑道:你乖一点。我答应,会平安回来。守一留在府中,护卫你的安全。 燕姒手上折扇舞得快,垂睫挪开视线,盯着自己鞋尖。 我才不要乖。你不带她去我明日就不让你出府。 话一说完,唐绮听到她收尾还轻轻发出声哼,便知晓这事儿没有不顺着她的余地了,只好去拉她的手,柔声说:那你明日好好呆在府中,哪儿都别去,安心等我回来。成吗? 不成!燕姒攥着小拳头,想也不想地反驳,我还要去看赛舟呢! 唐绮瞬息皱眉,正色道:碧水湖沿岸百姓会很多,去年你不是也已经看过的了?明日有大事,场面乱起来,百姓也会乱,哪里能去凑那份热闹? 燕姒听她这么严厉地说话,心里发虚,气势马上弱了三分,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可怜。 唐绮拉起人往外走,抬手把一盏点亮不久的烛挥灭了。 装可怜,没用。她咬着牙说,那么爱玩,现在先带你去玩更好玩的。 燕姒在心里骂着她。 您怕是个傻子吧!谁装了,我这会儿很委屈好么?赛舟有什么趣,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解风情! - 因着翌日有顶重要的事儿,这夜唐绮抱着人,亲密缠绵了一阵,没让燕姒进入,就作罢睡了。 她自觉是胸有成竹,拥娇妻在怀,像温水烹好茶,入睡格外地快。 燕姒则不同。 等唐绮睡沉了,呼吸浅顺下来,她的目光在黑夜里熠熠发亮,反复描摹勾勒唐绮睡颜。 二公主不老,还没满二十五岁呢,脸生得这么好看,尤其是浮上红潮时。 燕姒不禁无声窃笑。 当初回椋都第一次进宫那夜,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能拥有这么好一个人。 所以。 她舍弃自由,心甘情愿踏入这人的筹谋。 她愿意等,等这人完好无损地回来。 长庚送新日,晨晓还暗。 天幕深蓝,更漏在小院子里滴到了寅时,唐绮听声而醒,刚要离开榻,就被拽住了袖角。 燕姒睁开眼睛,眼里毫无睡意,甜软的声音有些哑,她说:你答应的。 唐绮会意,揉了揉她的发顶,郑重点头道:嗯。我一定记着,你不要乱跑。 燕姒怕她出尔反尔,又追了一句。 带上江守一。 唐绮只得照着办,轻笑说:行。 燕姒等她跨出门才起身,匆忙穿起鞋,追到门边,在门缝里窥探外边的动静。 前院的女使百灵过来伺候唐绮洗漱,泯静跟在旁侧说:殿下,早膳已备好了。 唐绮擦完脸,搁下帕子说:来不及吃,更衣就走。 晨间细风逐唐绮的脚步,抚动她袍角,燕姒的目光跟过去,直到彻底见不着了。 廊上脚步声渐渐消失,燕姒动着小脑筋笑,心道她可没答应唐绮不出府,何况来说,她也是去干正事儿的,怎么能说乱跑呢? 既然唐绮不让她去,她就偷偷去。 离碧水湖赛舟还有几个时辰,燕姒转身回去翻梳妆柜,找出两节形状大同小异的竹哨,收进袖袋之中,又低头看到抽屉里静静躺着的一袋子骨钉,伸手隔着布袋摸了摸,最后没拿。 她会使暗器这事儿,还是不宜暴露人前。 这半年的老实,终于让昭皇妃对她放心许多,那是唐绮的阿娘,她不想惹其不高兴。 唐绮做什么事都很利索,燕姒取竹哨这么一小会儿,外头已经又响起脚步声,人从偏房出来了。 燕姒快速锁好抽屉,小跑回门边,扒在门缝看。 晨曦覆清池,唐绮过廊离院,融入一泓盎然生机中。 天色尚早,她绯色官袍惹人眼,高挑背影跃然在燕姒漆黑眼眸。 细风送来芙蕖的香,燕姒闻到了,在这瞬间,猛然意识过来,自己已深陷其中。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拦路 ◎这人也忒多了点。◎ 端午赛舟是午时开始,椋都百姓们赶热闹,早早挤到了碧水湖沿岸。 今日的大白桥桥头,比去年清净许多,当值巡防的队伍从神机营轮到御林军,四位着中阶武将轻甲的御林军营正,左右带队护卫在桥头两侧,将闲杂人等全都驱逐开了。 一路高升的御林军副统领东方槐,正扶着刀走在桥上,远远看去,颇有英武女将的气派。 而隔得近的卫晓雪才知道,副统领此刻很紧张。 东方槐的手紧抓刀把,汗从严丝合缝的箭袖里直往外淌,艳阳炙烤大白桥,站在高处的副统领被晒得面颊红彤彤,她的眉皱得深,一路来颤着唇盘问经过的下属和官员。 那个谁,你等等! 眼下,东方槐又叫住了一个人,是礼部过来铺设桥上祭品的。 这人朝东方槐拱手,和善地说道:东方大人您来了啊,下官这边诸事已准备妥当。就等官家圣驾亲临了。 东方槐回礼说:大家都是办皇差,你辛苦,劳烦再细致检查一趟。 这人已到了中年,烈日下忙活大半个上午,气都还没喘匀,心里讽了许多御林军还管起礼部的事儿了,简直狗拿耗子诸如此类的话,面上并不敢得罪,还是强作客气道:大人说得是,下官这便去复查。 东方槐颔首让开一步,他便转身走了,边走边喊自己手下的人,一同折返回去。 桥中间摆着祭台,是用于龙舟开赛前祭奠先圣的仪式,晚些时候,成兴帝会在此处观礼,为开赛发号施令,之后再由大殿下陪同,御林军护送着过长巷,到小白桥去等结果。 卫晓雪随东方槐察看了桥上的情形,跟着转身去了桥头。 东方槐目光扫视沿岸百姓,心中惶然道:这人也忒多了点。 卫晓雪说:去年卑职来看过。今年人是多,但并不如去年多,大人尽管放心,长巷那边都已经 那些人都是王路远找的,自是好手,我紧张的不是这个。东方槐摇头,指了两岸百姓,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人山人海,我怕有人浑水摸鱼,锦衣卫只管鸾驾上桥,大批人马都先行去小白桥候驾。所以,咱们桥上的护卫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决计不能先出纰漏。 卫晓雪点头:大人留待此处恭迎官家的銮驾,卑职去跟几位营正交代。 东方槐就伫立原地,抬手示意她去了,自己留下来放眼四周。 唐绮要搞大动作,今日当值的御林军里边,除了她和卫晓雪之外,其它中阶将领都是中规中矩,不出彩,之后要论疏忽值守的罪。事情的结果已经摆到她跟前了,她只听命行事,从不多问,可心里始终压着疑问。 第158章 好不容易借由罗鸿夕叛乱,她才能立功擢升,如今唐绮为何又要让她来顶事儿,这事儿忒大,一不小心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没人说受惠恩师,就要把命赔出去的吧,人都趋利避害。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她现在是深切体会。唐绮的用意,她想不出所以然,心里的焦灼就始终盘旋。 - 公主府。 泯静把小菊哄到屋中,给她穿上燕姒的衣裙,让她装个样子。 小菊任由摆布,苦着脸小声问:静姐姐,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呢?奴婢哪里扮得了夫人。 泯静给她梳起发,安抚道:平日里你胆子不是挺大么,让你扮你就扮,不让前院起疑心就成。 小菊很为难,直言道:奴婢觉着吧,百灵姐姐一差人来,见到奴婢就要露馅儿,根本瞒不住的。 燕姒已作好了女使打扮,从旁边走出来说:昨日我扑蝴蝶来着,今日身子不舒服,要卧床休息。你尽管躺罗汉床上睡,其它的事儿不用想,泯静留下来在这陪着你。她晓得怎么应对过去。 几句话之间,泯静已经替小菊挽好发,再哄两句说:你身形与姑娘相似,待会儿只管朝里侧躺,搭着团扇将脸这么一遮,谁也不敢近前来看。 小菊咬牙听了,主子有吩咐,她虽有些害怕,但又不能不办,只好伸手接过燕姒递来的团扇,福过一礼,过去罗汉床上,把自个儿给躺了。 院子里的女使们在洒扫,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澄羽等泯静先出去将人都支开,才带蒙起面纱的燕姒往公主府后门走。 他在府中行走自有,地形早已烂熟于心,逢人询问,便说:小菊脸上起了小疹,夫人吩咐带她去寻郎中。 燕姒早想好了这番主意,故而一路没出岔子,很顺利地出了府。 离开公主府后门,澄羽引着路。 姑娘跟奴来,浩水备的轿子就在旁边的小巷中。 燕姒跟上去,入了小巷,果见轿子已候着,二人疾步走近,不想多日不见的宁浩水从轿旁绕了出来。 姑娘。 燕姒眉尾轻动,说:你怎么来了? 宁浩水已经高出她一截,垂首替她挡了刺目阳光,答说:姑娘只让哥传话,说备轿子去安乐大街,却没说为何要私下备轿,反而不坐公主府的马车,我怕姑娘有什么事,左右今日百官休沐过端午,便没提前请示,直接过来了。 一袭素袍托出身上文雅,探花郎而今说话也有了几分底气。 燕姒手里掐着时辰,估摸离龙舟开赛还有一会儿功夫,这才收敛急色,笑看着道:没有什么事啦,殿下今日要忙着伴驾,我是不想她还分心来照料,就偷偷去看一场赛舟。 那我便放心了,不知姑娘可允我随行?我今日无事呢。宁浩水说着话,帮燕姒打起轿帘。 燕姒躬身钻入,帘子放下前,温和道:走吧。 宁浩水同澄羽站到一处,吩咐轿夫起轿。 软轿在巷中穿行,很快拐过转角。 猫在后头的暗卫匿息跟近,却在转角处被一个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挡住去路。 江守一看到斗笠,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阁下又想拦住我? 汉子面冷,毫无情绪地道:我家小主子怜惜您,让我务必请您吃顿好酒。 上次夫人回娘家,江守一就被此人绊住,别说离夫人五十步,她离忠义侯府都超出五十步,二人过了将近上百招,最后她还被打晕了。 一想这事儿,江守一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吃了亏,回去就苦练武艺,刻苦专研一阵,在房顶守夜的时候,都没停止想到制服此人的法子。 今日唐绮把她留下,为的便是护主,她知晓了此人出身银甲军,呆在夫人身边也是保个周全,但是 她还没琢磨出来怎么胜过此人。 于是,她只能剑走偏锋,抛下话道:我说大兄弟,咱们虽然各奉其主,但不也目的一致,殊途同归的么?不如今日就暂且别交手了,跟上去保护夫人安全才是要紧。 银甲军从不自作主张,军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生今日只接到小主子下的唯一一道命令,缠住这位姑娘,不让她跟上去,也不给她机会通风报信。 他没有任何的废话,而是在江守一话音刚落之际,直接劈出一掌。 江守一不料他突然发难,颇是无奈地横手格挡。 这人却跟个牛皮*糖似的猛攻过来,打得她措手不及,连番退避,直呼:你真是!胡搅蛮缠! 汉子对她发出的感慨不予置评,板着脸扫腿。 江守一蹦退两步,指着他说:非打不可吗你? 生斩钉截铁道:非打不可。 江守一咋舌,再对方又攻上来时,心道这差也忒不好当,小夫人自有主张,青跃那小子先前是怎么办好事儿的?难死她了。 - 明玉酒肆挤在安乐大街的各色生意铺子之间,招牌不显眼,门面不够阔,会在这里吃酒的都是些平头百姓。 临近午时,百姓们都去碧水湖沿岸观赛舟,这里生意就奇差无比。 燕姒领着人迈进门,店小二正闲得发慌,被掌柜的揪着耳朵从条凳上抓起来,屁股上挨了一脚。 那掌柜说:还不快迎客! 店小二马上起了精神头,小跑到了燕姒面前,哈着腰说:三位贵人里边儿请,要不要尝尝咱这儿的招牌。 燕姒问他:什么招牌? 店小二答道:咱店里边,最出名的就是源自小江南的明玉酒了!您看看想坐哪儿?大堂还是二楼雅间。 燕姒的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而后指向临街的一扇窗。 就坐那儿。她说着,停顿瞬息,才道:明玉酒就算了,有朱砂雄黄菖蒲酒吗?吃食就配清水粽,再随便上几道佐酒小菜。 店小二先行一步,拿帕子擦了擦桌上并不存在的灰,笑答:有有有!诸位先坐,好酒好菜!随后就来! 窗上的竹帘被高高卷起,窗门往内打开。 燕姒指了对面的席,叫宁浩水和澄羽去坐。 两个少年和她身份相差太大。一个知礼,一个犯怵,听后就面面相觑呆立着,只见他们姑娘趴到了窗边,从袖袋里拿出小节竹哨,放到唇边吹出一声悦耳的空啸。 不出片刻,外头一个布衣女郎闪身过来,挡住大片日光,朝里抱手道:小主子,有何吩咐? 【作者有话说】 抱歉(。_。)imsorry~,好多事儿,这两天都晚了,明天就正常了! 比心。鞠躬。 第140章 捣乱 ◎太不对了!◎ 锦衣卫护送成兴帝的銮驾出皇宫,御林军先行清道,唐峻和唐绮左右打马伴驾,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自端门上永泰大街,直抵安乐大街大白桥桥头。 圣驾亲临赛舟起点,被隔绝在严阵之外的百姓们不出意外的乱成一锅粥,百姓们高呼着陛下万岁,翘首蜂拥着追逐队伍,企图一睹天子真容。 御林军奋力阻拦的同时,成兴帝在民众激奋高呼声中,从銮驾上走了下来。 俊儿,阿绮。他面露微笑,受着他的子民爱戴,负手看这空前盛况,朝四面八方的百姓们招手示意,待一双儿女走到身边,又说:好久没见着这番情形了,你们看,海晏河清,这盛世,便是唐国皇室肩上该担起的重责。 唐峻和唐绮循着成兴帝的视线展望,而后相视而笑。 兄妹两个联手,何患天下不能长治久安? 他们立于帝王侧,心照不宣地对百姓们行叉手礼。 曹大德掐着时辰提醒成兴帝:陛下,礼部已备妥诸事,吉时将至,该登桥了。 明黄龙袍在辉煌日光里透出天家富贵与庄严,成兴帝由左右拥护,跨步上了阶。 - 燕姒吃着冰镇过的冷酒,侧耳听人来窗前小声传话。 官家銮驾已抵达大白桥!锦衣卫先行撤走,大殿下和二公主随行左右!杀字队已按小主人命令,换了百姓装束,就混在人群中暗护! 明玉酒肆被银甲军生字队里外把守,掌柜的拿了笔银子,带店小二猫在后厨不能过来,伺候茶水的人换成了澄羽。 燕姒一抬手,澄羽便端凉茶递出去,让顶着大太阳跑前跑后的银甲军喝口痛快的。 再去。密切注意百姓动向。 报消息的斥候转身跑了。 燕姒伸筷子摆弄面前瓷碟子里的花生米,听到远处有鼓声擂动,隔着长街遥遥传来。 少倾后,又有银甲军跑步到达,抱拳禀道:祭先圣仪式毕,官家已下令开赛,七只龙舟开始竞渡,銮驾刚动,按御林军布置的路线,往长巷去了! 第159章 接二连三地来人。 报!銮驾入安乐大街相邻长巷,追逐的百姓被御林军挡在外围,未发现任何异动! 燕姒搁筷,无声饮杯中烈酒。 报!礼部撤幡旗祭台,二公主留下善后,随行护卫官家的是大殿下亲卫队和御林军副统领!是否留人护卫二公主,杀副将请小主人示下! 燕姒眸光迎向外头刺目艳阳,额上碎发已被汗濡湿。 她捏着酒杯,沉稳道:不必留,紧跟圣驾。 报!长巷两侧民户,数座院落发现绿林人士!集结的小队伍正在快速往銮驾方向迁移! 这大抵就是唐绮透露给燕姒的,王路远帮着找的江湖好手了。 燕姒抬手饮尽了酒,将酒杯拍于桌上。 盯紧这些人! 斥候咕咚着干掉凉茶,抱手行礼后转身离开。 宁浩水被叫着坐在燕姒对面,一手搭在桌子边沿,神色愈加冷沉。 澄羽刚剥好粽子,用小碟装盛,送至燕姒手旁,燕姒回眸看到宁浩水的脸色不好,慢慢展出一个笑来。 你想什么呢? 宁浩水重息刚呼出,垂着头看自己眼前的清水粽,说:姑娘出府,原是有此等大事。既然发现端倪,为何不提前支会二公主,还要姑娘在这里操劳? 燕姒颔首道:是先知晓了,她定好的事拉不回来的,所以只能我留个后手,我与她是妻妻一体嘛。这些事儿原本不想沾你,你才入仕不久,志不当在此。 宁浩水掀起眼帘,目中似很不快,可眼下守卫在这里的人不算少,他不好畅所欲言,又把话强憋着,默默去吃起粽子。 澄羽在旁边推糖霜给他,教说:小水,这个要蘸着吃。 宁浩水没管糖霜,静声啖着没滋味儿的白粽。 又置气呢?燕姒无奈笑道: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 宁浩水得了允准,也憋不下去了,当即放了筷子,扁嘴道:浩水定不负栽培,毕生只求为姑娘鞠躬尽瘁,别无他志。可姑娘话里话外,却将人蒙在鼓里。 燕姒听着听着笑了,不料他将恩情记得这般牢,心道这孩子她没看走眼,便道:你有这样的心思,我很欣慰。既让你跟着来了,也是想让你知些事儿,见见场面,没想蒙你。路还长,人要先顾好了自己,再多出余力来帮你想帮的人。 浩水只是心疼姑娘。宁浩水听后,脸色仍旧不太好,他垂首道:嫁了二公主,仍困于高墙就罢了,还要独身抗本不该您抗的事。 燕姒叹息道:本该如此的。浩水,人本该如此。 宁浩水问:此话怎讲? 燕姒侧目望着明玉酒肆外,一列银甲军严阵端立不动,她平心静气道:人各有志,我们要知恩图报,亦该相携相持。护好她,也是护好我安稳,虽困于高墙,但我心满意足。 宁浩水却不这般想,他知二公主求娶他家姑娘是为的什么,提拔他也是为今后做打算要物尽其用。 蒙了主子们的恩惠,主子有事交给他办,他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心中不平,仅是对唐绮还有顾虑,怕姑娘真心相待,对方只是利弊而驱。 若非今日刚好遇到端午百官休沐,离了公主府,不得人传话,他根本不知他家姑娘的处境。 宁浩水只记挂这一人,当下情急则乱,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澄羽用胳膊肘撞了撞肩膀。 他偏头去看,澄羽以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下去,沾过糖霜的粽子堵到他嘴边,道:你吃一口,好吃得很。 燕姒托腮,看宁浩水和澄羽各自吃着粽子,便把二公主现下办的事儿简要详述一遍。 过了一会儿,她对着这兄弟两个问:如此一来,你们说,我操劳么? 澄羽摇摇头,说:只要二公主前边成事了,姑娘这边也就无碍。 宁浩水听得有了疑,不解道:既然这些人是陪殿下走一场戏,姑娘为何还让银甲军紧盯着他们? 你想得还算是细致。燕姒歪头道:因为,这些人不是殿下的亲信,就不可尽信。殿下的亲信做不得行刺的事,她手里的人不能动,所以才会是旁人在暗中帮着找人,若生异变,有那么一两个不幸没跑脱的,供出来的也绝对不会是殿下。 宁浩水悉心听教,鼓鼓囊囊的腮帮都不动了。 燕姒又笑道:当然!若这些人老实走完这场戏,咱们就当出来过个端午了,能省不少心。 话音刚落,有银甲军打马匆忙过街,还未至窗户前,人便滚下了马。 酒肆内,主仆三人闻声登时回过头张望。 燕姒见那人慌乱,心下蓦地一紧。 - 不久前。 长巷某处民户。 有人踩瓦翻进院子,朝为首的刀疤脸大汗说:头儿!队伍接近了。 刀疤脸大汗牛饮一碗酒,砸了酒碗,抗起铁锤说:走!今日若兄弟们能取下皇帝首级,咱土匪也能封王拜相! 这窝土匪个个长得人高马大,都听他号令。但人群中有个瘦小点的青年,是幼时读过两年书的,当下脑子就犯轴了,挡在刀疤脸的面前,结巴道:等、等等!御林军装备精良,还还有大皇子身边的亲卫队,不不好对付! 土匪们难得见个读书人,心知他肚子里头有点墨水,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纷纷面上为难,躁动不安起来。 刀疤脸根本不听,抓住青年的肩膀,拎小鸡崽子一样将人拎起来扔到旁边,大笑道:翠儿给俺说过了!亲卫队的轻弩是拿来对付那帮唱大戏的,杀伤力不大!至于御林军,这些兵蛋子今日以为咱们也是唱戏的,不会下死手!怕死的趁早滚蛋,兄弟们!搏个大的去! 有了这番振奋人心的鼓动,土匪们不再犹豫,跟着刀疤脸喊打喊杀破门而出。 这边一伙子人拦了前头的路,巷子里的御林军刚换下岗,人手稀少,还没意识过来来人不对,好几个直接被砍死了。 成兴帝的銮驾就离土匪数步之远,后路被断,前方又来敌袭,他稳坐銮驾上,心中还奇怪道,王路远办这事儿,不是给他和唐绮都交代了,尽量不要有人伤亡么? 曹大德吓得双腿发软,把在銮驾边上,看着前方道路受了阻,御林军横七竖八被砍倒大片,他脸色惨白,还挺身站在前头,大声道:大殿下!好像不对劲!保护万岁爷从旁边巷子退出去罢! 唐峻横刀在前,目光在大波土匪的身影里来回逡巡着。 是不对。 太不对了!阿绮同他说的不是这样! 然而,身后骑马的东方槐正陷入武林人士的围攻,无法抽身,重重包围下也注意不到这边! 唐峻额上飙汗,心头一凉,只好大喝道:亲卫队!护驾突围! 成兴帝十指交合在腿上,眉头一皱,嘴角却浮起笑,他稳如泰山般道:且慢!先别急着走。朕倒是要看看,这帮乌合之众,究竟是哪冒出来的。 御林军因未严防,根本挡不住气势正盛的土匪。数百人从两边民户里冲出来,前边陷入混战,防线越来越逼近。 曹大德看着混乱中胡乱飞溅的鲜血,整个人都吓懵了。 皇帝不动,唐峻自然不好动。 后头的亲卫队和一帮子武林人士也在激战,东方槐弃马,御林军还放出一波十来人,直奔銮驾而来。 这都是起先定好的事儿! 唐峻举手发令:上轻弩! 亲卫队在銮驾后边拉开阵势,随令继发,箭雨泼天洒过去,被大片剑光叮叮当当打落无数。 铺天盖地的打杀声在巷中沸腾起来,唐峻再次高喊:别停!再发! 江湖人士们闹着玩儿,随便打打,拖延一阵子,估摸着时间差不离就要撤走。 赶在前头的人张嘴乱喊。 哎呀!老子中箭了! 大皇子的亲卫队好凶!妈的!打不赢啊!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在下先行一步! 唐峻心弦稍松,不料耳边风声大起,曹大德吓得魂飞天外,尖叫道:大殿下小心! 成兴帝脸色微变,唐峻肩处却受一锤,踉跄着往后退,一个刀疤脸大汉腾身朝他攻来,被他抬腿一脚踹退几步。 那大汉却站在血色中,笑得脸上横肉乱抖,他大声喊道:二公主说了!今日不留一个活口!兄弟们!御林军是咱们好帮手!别他妈怂着!给老子冲!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生疑 ◎夫人里边休息。◎ 土匪的喊话,无疑让成兴帝和唐峻都愣住了。 第160章 这是他们谁都不曾料想到的,知晓今日计划的人为数不多,成兴帝没让唐绮透露给唐峻是他在背后谋划,唐绮只将轻弩送到了唐峻手里。 知道御林军在哪一刻换防,哪一处防线最薄弱的,更是微乎其微。 唐峻的亲卫队不可能出问题,那么,泄露消息让人提前埋伏的,一定是唐绮身边的人。 可不论如何,此人决计不是唐绮安排来的。那么 今日在场的这些人,都不能留。 成兴帝在极短的时间里想完这些,眼神变得锐利,他扬声朝唐峻道:峻儿,格杀勿论! 唐峻猛然间听到这么一声喊,心中疑虑反而搅成乱麻。 刚才冲上来的人力气极大,那一锤在肩膀处,他差点当场吐出来,结果父皇心中想的却并不是他有没有受伤,而是让他将人灭口。 可此时,他已无暇深想此事了,成兴帝的意思十分明确,不能让人走漏风声,不能给唐绮留下后患! 他沉声道了句是,便提刀冲了出去,转眼间与刀疤脸缠斗到一起。 曹大德看唐峻应对吃力,手心捏起一把汗,扭头去劝成兴帝。 万岁爷,奴婢觉着此处太过危险,要不还是先叫大皇子回来,护着您先避退可好啊? 成兴帝侧坐在銮驾上,被盛夏毒辣的日头照得头晕,他扶着额,视线紧随唐峻挺身而出的身影,什么话也没说。 后边的御林军要追击刺客,又要放出一条口子供人逃跑,混乱之中,被唐峻的亲卫队围护着的銮驾,反而显得扎眼。 今日的事成了,唐峻护驾有功,成兴帝有了立唐峻为储君的名头。 但还有人从中作梗,这人是奔着唐绮来的,他的女儿做不出这种弑父杀兄的事情,就算真要做,事成之前也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那太过愚蠢。 单看搏杀后方的东方槐,也能看出这点。能亲手斩杀罗鸿夕的女将,比唐峻要厉害得多。可惜现场打杀声太乱,东方槐那边还不知晓出了新岔子。 成兴帝额上已被热汗布满,他心下有些焦灼。 杀了这些人,就找不出背后想要构陷唐绮的人。而不杀,恐怕是后患无穷。 亲卫队一部分人随唐峻去冲杀,留在銮驾处的人不怎么多,成兴帝越坐越心烦,到底谁在背后搞鬼,他隐隐有了些推测,但苦于今日无法抓住突破口。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他望向唐峻,只能这么办。 让唐峻亲手解决此事,他们兄妹之间才不会生出嫌隙,至少要让唐峻知道,他不允许他们兄妹之间生出嫌隙! 刀疤脸使的是双手铁锤,唐峻自小在锦衣卫学过拳,使的刀,他刀法刚猛,两边僵持片刻,过招之间却显得有些吃力,显然不是他平日的水准。 有好几招他都险些招架不住。 唐峻又闪身躲过一次,横刀往刀疤脸腰际砍去,这时刀疤脸占尽上风,攻势越发激进,一锤震得唐峻握刀的手臂都麻了。 刀疤脸半刻不停,利用重器优势,紧接着又挥来一锤。 此刻,旁边的土匪砍倒了侍卫,拖着大刀逼近唐峻身后,刀疤脸得意一笑,笑得唐峻头皮发麻。 他听到风声,吃力躲过铁锤,背后冲上来的脚步声和拖刀声却已近在咫尺! 不远处,曹大德双眼瞪直,尖声大喊:殿下当心! 唐峻已避闪不及,在这万分危急之际,旁边民居墙上突然掷来一把刀,正中他背后敌人。 大殿下退后!一人爆喝,跃下墙头,绣春刀宽刃反出扎眼日光,叫人无法避视不及。 刀疤脸双眼收紧,见来人身高八尺,肩膀宽阔,行动迅捷,再见到绣春刀,马上猜出了对方身份,心里跟着打了个突兀。 锦衣卫! 必须速战速决了! 他咬紧牙关,双臂爆发出一股蛮力,将铁锤抡圆,猛攻向大皇子。 唐峻手中钢刀去挡,不想刀疤脸力大无穷,重器撞击下,直接将他的刀打落,整个手臂痛麻难当,小臂与大臂相接处咔哒一响,当场脱臼! 刀疤脸却片刻不停,高举铁锤,又是一击,直朝他头顶而来。 唐峻脸色惨白,谷允修砍杀几个冲上前阻拦他的敌人,腾空跳起,直接将唐峻扑倒在地。 瞬息之间,身上大力压得唐峻呼吸停滞,耳边只听谷允修匐在他身上,噗地吐出大口鲜血。 你干什么? 唐峻抱住谷允修就地翻滚,躲过刀疤脸猛攻,不远处响起铁骑马蹄声,地面不停震动。震动的同时,大批整齐划一的跑步声接踪而至! 成兴帝的手攥紧銮驾椅把手,侧头往后看。 银甲军先来,御林军后到。 唐绮双手一撑马背,在奔马时直接腾空跃至另一匹马的马背上,拥着人大喊:东方槐!别打了!护驾! 今日本是一场戏,难得和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师干一场,东方槐正和一位高手酣战,闻言收手,朝对方说:好像出了岔子,朋友!下次江湖再见! 那人轻功一展,攀上民户房顶,白鹤亮翅后原地消失。 一匹马嘶鸣奔来,东方槐提刀上马,飞驰冲向銮驾。 唐绮调转马头往来路走。单手持缰单手抱紧怀中之人,贴在其耳侧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燕姒道:殿下要是再慢一刻,父皇性命堪忧! 唐绮眉头紧皱:怪我,是我大意了! 燕姒道:敌寇有近千人,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巷战! 唐绮还算冷静,奔出长巷后,直接将燕姒送至天香酒楼,她翻身下了马,把人抱下来推给迎出来的天香。 人交给你,护不好提头来见! 燕姒想要挣脱,天香将她肩膀握得牢,安抚道:夫人里边休息。 唐绮! 唐绮已上马,扬鞭前说:安生些! 燕姒这才发现,她根本挣不脱天香的钳制。 唐绮策马往回奔,心中思绪渐渐明朗。 敌寇近千人,是早早就设下的埋伏,长巷两侧的民户约莫都被暗害了,她接到消息赶过来,就是晚了这一步。 而另一边。 东方槐带领御林军护驾,挡在銮驾前,面对四面八方飞来的箭雨,脑子都大了。 他娘的!谁这么阴! 银甲军杀字队将领坐在马上往前看,黑压压一大片人潮,组织有序喷涌而来,他侧首重声决定道:大人!银甲军不擅长巷战,杀字队暂听您调遣! 多谢阁下!东方槐隔空与他击掌,而后高声下令:御林军的兄弟们突进!银甲军!从左右岔路绕后包抄! 巷中江湖杀手已撤得没了影,銮驾后方是退路,曹大德劝成兴帝走,成兴帝却没走,他要等银甲军和御林军将前方敌人尽数诛杀,刚才已下令给东方槐,一个也不能放走。 大皇子的亲卫队护着唐峻退到了銮驾之后,亲卫队将他团团围住,他抱着谷允修,就坐在地上。 分明是大热天,谷允修的手却开始凉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 唐峻声音已哑,脸色冷得比谷允修还像将死之人。 谷允修在笑,嘴角的笑意绊着不停涌出来的鲜红热血。 殿下 唐峻用力摇头道:别说话,你别说话。 可谷允修想,有些话,再不说就迟了。 他扯着唐峻的白袍,声弱道:自谷某十八岁生辰醉酒,误入皇子所,在月下见殿下舞剑,这一生就注定要为您牵肠挂肚。有人想要害您,要拿您的命,我怎能允许。您厌弃我也罢,避我如猛兽也罢,能为您赴死,殿下,我值了 唐峻脸色铁青,怒不可遏道:放屁!你放屁!本殿不要听这个! 谷允修突然爆发一股大力,将唐峻拽得俯身下去。 他就贴在唐峻耳侧,气声不甘道:御林军为何迟迟不来!这里的布防松懈至此,轻弩毫无杀伤力!是二公主啊!是二公主要您的命!抓住这个机会不要让她脱身,殿下!您记牢了!天家没有手足情!当年前太子怎么死的,您的父皇是我 唐峻脑中轰如雷霆声,在这瞬间大惊失措。 谷允修的手无力垂下去,后半句话,唐峻再也听不到了。 不远处的打杀声爆裂,震得耳中鼓膜嗡鸣,唐峻失魂落魄,扬起上半身,只看到谷允修瞪大的双眼,满眼惊惧。 他死不瞑目。 这场巷战,还在持续。 唐绮返回时,唐峻已将谷允修的眼睛合上了。 大哥老谷他 唐峻听见了她的声音,但没说话。 侍卫将唐峻扶起来,唐绮见唐峻满身的血污了白袍,就问这侍卫:大殿下可有伤到哪里? 第161章 殿下的手臂脱臼了。侍卫答说。 唐绮皱了皱眉,伸手过去想要帮唐峻看看,唐峻却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手,惊恐地退开好几步,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此处也不好解释什么,唐绮神色复杂地望着唐峻,又瞄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谷允修,郑重朝人一拜。 她道:此事,我会给大哥一个交代。 唐峻转过身,往銮驾处走,背对着唐绮说:你给三法司交代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谢幕 ◎她想不通。◎ 夫人喝点茶。 酒楼老板娘天香,人如其名,身上带着一种若有似无,很好闻的味道。 燕姒坐在她的对面,在忧心忡忡里被这股子香味给安抚,寻常人实难闻到的香气,若非燕姒嗅觉敏锐,还真难以发现。 您用的是,什么香?燕姒没话找话道。 天香闻言莞尔一笑:夫人鼻子真灵,是安神的香。民女这楼中事事琐碎,颇为耗神,这才用了此香。 燕姒的手指触到茶杯边沿,连装茶的盏子都用冰水浸泡过。 此人心细至此。 在燕姒抬手饮过茶后,天香又道:夫人不要担心,御林军随殿下去了,她不会有差池的。 嗯。燕姒轻轻点了点头,忽听窗户动了。 她双眸收紧,霎时间朝那处看过去。 天香道:是江姑娘。 燕姒提起的心再次放松,江守一过来了,那么生想必也在附近。 窗户缝外边有一双琥珀色眼睛,朝里瞄到人后,就悄无声息隐匿起来。 燕姒还记挂着今日长巷异况,睨眼望向天香,问说:你是何时收到消息的? 天香微愣,似在想她问的是什么消息,而后展颜,道:奴家眼线来得迟,巷中事不算清楚。是殿下听到了铁骑马蹄声,差人过来传的话。 燕姒这便明白了。 银甲军的胯.下宝马良驹都会钉蹄,跑起来和椋都里头寻常马儿的蹄声有很大不同,这不是什么秘密,唐绮能听出来,其它人也能听得出来。 所以她出动银甲军,无疑向世人宣告了,银甲军会为唐绮所驱使。 这是银甲军第一次为三位皇嗣中的一人出动,也是她嫁给唐绮之后,第一次在明面上替唐绮办事。 不管是唐绮要求的,还是她主动伸出援手,朝中都该忌惮唐绮三分了。 雅间里无风,暗沉光线里,天香端坐在燕姒身侧,怕怠慢了二公主夫人,缓慢为燕姒打起扇。 等待漫长。 不久后,一盏凉茶被燕姒喝空了。 外头的消息半点都听不到,燕姒有些坐不住,窗被敲响。 燕姒蓦地回头:谁? 来人在外边禀告说:小主人,长巷陷入乱战。 燕姒听到了生的声音,秀眉微蹙道:咱们的人呢? 生答道:杀字队在随御林军一同清剿敌寇,姑娘可静待好消息。 唐绮自然不可能在这场清剿中受什么伤,燕姒知晓她武艺卓绝,担心的是另一头,她问:官家和大殿下呢? 生说:都在巷中,还未曾出来。 这就古怪了。 燕姒满腹心事,只道不应该。 除却原本唐绮跟王路远一起安排的那些江湖好手,长巷出现不明势力的敌寇近千人,大规模战斗中,唐绮能来去自如,又有御林军和银甲军同往护驾,皇帝为什么滞留原地? 她腾地站了起来。 天香手上打扇的动作跟着停了,忙起来劝说:夫人可不能再去,殿下给了吩咐,护不好您,奴家这条小命就不保了,还望夫人莫要与奴家为难。 生字队的银甲军一拨被燕姒分去护送宁浩水回宅子了,另一拨也赶去了长巷,和杀字队一起应敌,现下她身边只有杀这么一个副将,外头有江守一,雅间里是天香,她就算想走也压根儿走不了。 燕姒在屋子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后,转头朝窗户那边说:你再去看看,战况如何了! 生领了命踏瓦先走一步,江守一抱着手蹲在檐角说:夫人倒是不必如此心急,窄巷深长,剿灭敌寇的进程自然会缓慢许多。 燕姒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始终觉着,今日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有人想要诬陷唐绮,成兴帝不先离开事发现场,到底在等着什么? 她想不通。 - 坤宁宫。 啪 周皇后一巴掌甩出去,手心火辣辣的痛感在昭示她的怒意。 平翠被她扇得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身子晃了晃,又撑着跪稳。 娘娘息怒。 周皇后看了一眼她的脸,又翻开手掌,看自己浮红的掌心。 若不是连家差人来报此事,本宫还被你蒙在鼓里!江平翠!你好大的胆子!本宫这座小庙,是不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平翠知她真的动怒,俯下身叩首。 娘娘恕罪。平翠六岁跟先太后娘娘学谋略,十六岁随娘娘入东宫,作为娘娘的谋士,必当鞠躬尽瘁,万事全为娘娘而计!绝无半点私心! 周皇后所做的每一件事,心中所想的每一个念头,她无有不知,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厚,可同榻共枕互相慰藉,堪称得上金兰姐妹。 之所以这般动怒,是因周皇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平翠会背着她,去谋杀她心爱之人。 你既已背主,本宫何敢再留你。周皇后闭上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平翠听罢,连续磕头,额头撞在地面,砰砰直响。 她啜泣着道:奴婢不走,奴婢离不开娘娘。奴婢怎会背主?娘娘往深处想,今朝陛下若遇刺身亡,二公主难辞其咎,届时娘娘没了二公主这根肉中刺,二十四衙门还不得供娘娘差遣?大殿下登位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要娘娘有小皇孙在手,这天下!不就是娘娘 住口!你给本宫住口!周皇后大喝道。 她越听越气,怒火中烧导致双眼发赤,一只手里攥紧佛珠,捏得指节都泛起白。 平翠抬起头来,额头已磕破流出刺眼的猩红血液。 娘娘!她哑声道:错过此等大好时机,他日徐徐图之,路只会越走越窄!二公主背后下的黑手还不够多么?您在她手里吃过的亏难道还少!她御前救驾夺了周家的御林军!稽查百官拔掉娘娘无数心腹!只要她想,您国库财权危矣! 周皇后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何曾不晓得这些? 唐绮藏得深,深不见底,她那般怂恿唐峻,也没能让他们兄妹生出嫌隙来,自然不可能留下唐绮这个祸害,她和她娘是一样的,她娘表面不争不抢,实际上最受成兴帝记挂。而她呢,她表面看上去是娶了个女妻,自己断送大好前程,但忠义侯手里的军权,却实打实地成了她手中强力尖刀! 还不到时候平翠,现在还不是本宫的好时候,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今日成兴帝倘若真的命丧长巷,唐绮怎就不能反咬一口,去诬陷近身伴驾的唐峻。 而且。 而且她最不想承认的是,她不愿自己夫君命丧她手。她爱得太早,爱得给出一切,怎能就这样轻易断送她过往所付出的真情呢。 平翠拽着周皇后裙衫,泪流不止道:奴婢晓得的,奴婢晓得您深爱着官家,可娘娘啊,您何时才能看得明白? 您一生无子嗣,做这一人之下的皇后,究竟是为的什么 平翠没有将话倒尽,她看到周皇后的脸在瞬息间由红转白,薄纸生宣一样死白。 周皇后岂会不知,是不愿承认罢了。 平翠见她沉默,便撒开手,再次叩头下去。 良禽折木而栖,娘娘不再是平翠攀附得了的那根枝,奴婢愿意赴死。 周皇后沉默了良久,闭眼重重叹了一息。 本宫念*你相伴多年的情谊,不愿要你的命。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花格窗上的日辉,才道:你走吧。 平翠跪谢过周皇后大恩,心如死灰地离开了坤宁宫。 她离开时,在甬道上遇到匆匆赶来报消息的那个小宫女。 等等。平翠将人拦住,问说:长巷那边是什么情形了? 小宫女认得她,恭敬地作揖道:清剿已结束,贼寇尽数伏诛。 平翠木着脸,追问:有谁受伤么?我问的是万岁爷,皇子帝姬。 小宫女如实答道:回姑姑的话,官家毫发未损,大殿下手臂脱臼,现下已往太医院去了。二公主她,她因今日事的疏漏,被带去了刑部。 第162章 平翠眸光微变,扬声道:是刑部?不是大理寺? 小宫女见她眼神有点子凶,忙跪下去说:是,奴婢没听说,是刑部! 平翠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回禀娘娘吧。 是该如此的。 本就是该如此的。 她原本想的,便是这一箭双雕之计。 若刺杀成功了,二公主定受满朝文武弹劾,再无缘翻动乾坤。若刺杀没成功,唐绮眼下也该被大挫锐气,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三殿下动了。 平翠想笑,可一想到周皇后,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宫墙太高。 困在这里边的人,都将孤独至死。 罗萱死得可怜,周皇后也可怜,没有谁永远承蒙圣眷,伴驾后宫之主,终究无出头之日。 平翠踩过整齐青砖,手指摩挲着红皮墙壁,慢慢往前走。 她的路还长,是时候该另择一位明主了。 远处有内宦撞响宫钟,銮驾正入端门。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平翠等那宫钟声歇,才轻声呢喃。 权去生道促,忧来忧来死路长[1] 【作者有话说】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1]:北魏孝庄帝《临终诗》 第143章 代酒 ◎他算什么天潢贵胄命?◎ 不到申时,碧水湖上七条龙舟竞渡事毕,掌鼓手的鼓声停歇,外头却不见消停,安乐大街两侧邻巷全面封禁,除了今日负责巡防要职的御林军之外,还新增了神机营兵士沿街驻守。 外头大片跑步声响起来,燕姒失手打翻了天香新点的茶。 夫人小心天香惊道,转头忙招人来擦桌。 燕姒脸色极差,心里犹如有十五个吊桶打水[1],搓着手指侧头往外看。 江守一坐在楼檐子上说:夫人何须惊慌,是神机营来轮值。 听闻神机营,燕姒更觉七上八下,她道:神机营今日怎会来轮值?今日是御林军 话及此处,自己又豁然明白了过来。 长巷就在安乐大街后边,今日巷中刺杀,动静如此之大,七条龙舟涵盖椋都大小兵力,全搁湖上了,神机营接到命令轮值并不奇怪,因为唐绮的御林军今日分散得开。 皇帝是此局执棋手,他连王路远找的江湖好手都不让枉伤性命,何况安乐大街周遭尽是民居,怎会再愿伤及无辜百姓。 燕姒想明白后,神色才稍微缓和。 此时,有人刚好踏瓦过来,脚步声偏江守一重,雅间里的人便听到银甲军的副将在外边报:小主人,长巷战止,銮驾已回宫去了。 燕姒闻言立即快步走到窗边,隔着窗户说:有劳你,二公主呢? 生副将道:随刑部去了办事处,要对答今日布防的事,她让卑职送小主人先行回府。 既是让回府,那想必敌寇已尽数伏诛,燕姒先松了一口气,道:楼下相候。 江守一抱臂靠在窗扉上,斜眼看这满头大汗的汉子,嘴角稍咧了咧。 生副将这才想起还有旁的人在,又转朝她道:姑娘,先前多有得罪。二公主也托在下转告您一声,可先自行离去。 自行离去?江守一诧异地问。 生副将点头道:正是。 话罢,他没再多说什么旁的话,而是转身跃下二楼,直接跳至道边停着的侯府马车。 江守一低头瞧了那马车一眼,心道可怕是要出事,于是不敢再滞留原地,立即往另一侧施展轻功离去。 片刻后,天香将燕姒送到酒楼门口,福身微笑着道:夫人慢走。 燕姒朝她点头示意,道了句:多谢老板娘今日的凉茶。 澄羽就候在阶下,见到自家姑娘,心弦一松,立时迎上前,小声道:姑娘无碍吧? 燕姒摇摇头,回首看到侯府的马车,顿时又紧张起来。 她扯了扯澄羽的衣袖,问说:怎么是侯府的马车? 澄羽说:老侯爷收到消息,派人到公主府寻您,得知姑娘亲身前往碧水湖,故而才叫了马车过来接,奴当时刚把小水送回宅子去,准备过来寻您,撞到一起便一道过来了。 这会子太阳西移,天边金光未散,主仆二人倒影落在行道上,拉出两条斜长,燕姒观脚下影子,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 那便先回侯府吧。 今日端午,她心中尚且有惑不解,街上出了大乱子,唐绮都不在公主府,她回侯府,也能寻姑母和爷爷给分辨内情。 澄羽先过去打帘,燕姒登上木墩子猫腰钻进去,天香酒楼里外把守的御林军就都撤了,护送马上走远。 不远处的露天茶棚里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书生打扮,身上雅气恍如由骨而生。 此人细指执杯,浅饮凉茶,视线却随那侯府马车缓缓而去,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他身侧的女子带着纱罩,但一道半透的白纱并未遗漏他追随的目光,这女子兀自拿了果子来吃,而后随之一笑。 您可看出什么了? 男子答说:若当初娶她的人是我,何至于让她这般抛头露面担惊受怕。 女子笑言:二公主已有双翅,三殿下尚为雏鸟,依臣女愚见,还当静候良机。 唐亦收回视线,举杯笑说:以茶代酒,酬谢知己。 女子招手叫来小厮,待小厮将两只沉甸甸的酒壶放置矮桌上,女子便当街泼茶,拎起酒壶道:既是知己,不必言谢。正所谓诗文三千章,椋都十街酒。今日端午,该喝菖蒲酒,殿下请。 唐亦不好推辞,伸手拎起酒壶道:亦不善饮酒,但甘愿舍命相陪! 女子爽朗笑出几声,在纱罩下把酒吃了,忽地凑近寸许,抵着唐亦的肩膀,小声道:一碗凉茶,怎能替得?天潢贵胄命,臣女又如何消受得起? 唐亦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僵在了灿阳里。 罗氏一族,乃通州苏河清贵,旧年曾与前朝鸿儒荀万森荀家一族,合称唐国南北两大儒门。 他算什么天潢贵胄命?他本该只是个书生! - 安乐大街与长盛大街相邻路口,有神机营把守,但见侯府车架,不敢出手阻拦,燕姒这一路回府可谓是畅行无阻。 到了家门口,她一下马车就迫不及待跨过高门槛,径直往院中走。 女使们迎上来伺候她洗手,她虽急切,但没失去礼数,双手浸泡在温凉水里时,于延霆就从正堂赶着过来了。 宝贝大孙女儿!让老夫好好瞧瞧,没伤着哪儿吧? 燕姒接下女使递的锦帕,把手擦干了,才由于延霆拉着,欠了一下身说:爷爷,我没事,殿下到得快,直接就将我送到天香酒楼去坐下吃茶了。 于延霆拍着她手背道:二公主想得周到,你也真是个猢狲儿,那种地方怎能亲自去,人家打打杀杀呢。前几日,你姑母不是把杀字队交到你手上了吗?为的就是让你远离这是非。 爷孙两个往正堂方向走,于延霆就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退开。 他拉燕姒说话,喋喋不休这一路,到了正堂里头,燕姒才见于红英已坐着轮椅在等了。 姑母淑安。 燕姒先行晚辈礼,于红英挥一下绢子,说:不知我们为何将你接回府里来吧? 其他人都立在正堂外,女使早已奉过茶水点心,这时帮着掩了门,燕姒见没个外人,便直言道:侄儿回来的路上想了许久,还是没想出来。 于延霆轻拍她的肩膀说:你坐下讲。 燕姒等他坐到主位上,跟着落座。 于红英便道:你想不出来,姑母说给你听。 燕姒道:侄儿洗耳恭听。 于红英面色如常,狡黠笑道:阿爹接到了消息,督察院宋玥华暗查二公主私下做生意的事儿,拿到了二公主暗购军用轻弩的把柄,方才,宋玥华往宫里去了。 燕姒听了这番话,登时瞠目结舌,倒抽一口冷气,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裙。 于延霆观着她形态,安抚道:你莫急,听你姑母往下说。 于红英道:二公主先前托人给你身边收留的宁浩水作过保,让他免去之前的院试和乡试,送他直接参加会试,可有此事? 燕姒愣怔瞬息,答说:确有此事,可这与今日的事有什么干系? 于红英搅动手巾道:单看这两桩事,确实没什么干系。但不妙之处,在于这个宁浩水,他乃商籍出身。他是中了探花成了进士,虽说还未封官,已是走出公主府之人,将来仕途如何还犹未可知,这会儿二公主却立时做起了小生意,你想这层关系如何不叫官家猜忌? 第163章 燕姒急于辩驳道:可殿下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公主府除去吃皇粮,有几处皇庄子,并没有什么别的银钱来源,殿下做些正经生意都不成? 于延霆这时插话道:士农工商,商籍之人虽比贱籍好过许多,但在椋都城内,也是不入流之辈。二公主提拔宁浩水,又与此同时做生意,本已失策。在加上她手里有了银子,最先办的这件事儿,暗购军用轻弩,能干啥? 燕姒如遭雷击,僵直背脊道:那是官家要 于红英道:你总算是透露了一句实话,虽是我与你爷爷早早料到,但你说这么久了,官家为何迟迟不升王路远的职? 燕姒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脑中恍惚哑口无言。 于延霆抚掌道:王路远嘛,锦衣卫那个。崔漫云作为柳阁老举荐入仕的锦衣卫千户,如今都立功高升了,王路远混在锦衣卫里头多年,始终立功接小赏,从不出头冒尖,这是官家手头信得过的人。 经由于延霆这番提点,燕姒才稍微窥探出一二。 她在恍惚之间,难以置信道:所以,哪怕今日之事,背后真正主使是官家,殿下暗购军用轻弩,摆到台面上,她就有了意图密谋造反的嫌疑,有可能受三法司会审! 于红英终于露出些满意的神色,点头道:你总算意会过来了,还不晚。 不晚?!燕姒惊惧道。 唐绮都快有密谋造反的嫌疑了,还不晚?! 她如坐针毡,背后衣衫被冷汗濡湿了一大片。 于红英轻笑道:是啊,晚什么?督察院不是有个青跃青大人?刑部如今以大殿下马首是瞻,大理寺丞也受过于家恩,朝中以柳阁老为首的文臣尚有发声的权力,诸如鸿胪寺、礼部等等,今日银甲军一动,你看哪里会晚? 【作者有话说】 十五个吊桶打水[1]:歇后语-七上八下。 (捉虫.) 第144章 宋卿 ◎殿下该失御林军拥护了。◎ 殿下助力颇多。燕姒扶着额角,思忖道:官家让她布刺杀局,送大殿下入主东宫,她才购置军用轻弩奉到大殿下手里去。此事倘若不摆上台面,就跟王路远暗度陈仓似的,官家会给予信任。可此事摆到台面上来,殿下扶持商籍出身的人在先,又身陷杀人案,紧跟着购置轻弩,朝中多方弹劾的话,官家也难办。 于红英点头道:不错。二公主此时,要面对朝中哪些声音? 谈及到不利之处,燕姒对答如流道:周皇后握国库财权一日,朝中暗里倾向于她的后党,不会少,跟割掉的韭菜别无二致,割一茬长一茬,割不完。这些言官表面看着是中立,但凡殿下行差踏错,他们断然不会消停。 正堂外有人影晃动,于延霆抬首猛望过去,燕姒止住后半段话,跟着他的视线回眸。 那人影只虚晃了一下,堂内三人便都认出了对方身份。 于红英收回目光,望向燕姒,小声道:这个孩子,来头有些微妙,你自己身边人,可要多加留意。 是。燕姒扬声对着门外道:澄羽,去清玉院看看桃子能不能摘了。 人影晃回门前,恭敬地行礼:奴马上去,若能摘了,要摘多少? 燕姒道:都摘了吧。 脚步声走远,燕姒侧首回来。 于延霆道:你接着刚才的说。 燕姒便道:除却周皇后那一边,三殿下与殿下有杀母之仇。他之前还恰好出现在天香酒楼,引着殿下入局,即便那件事儿不是他主谋,他也许能算半个同谋,因为巧合得过了头。后来经过殿下查实,说三殿下不足为患,我看却未必,毕竟,扳倒罗党,对三殿下的打击太大了。 看着越弱势的人,越能让人疏忽。于红英表露认同,二公主能借罗家和孔太保及大殿下的手,逼得周冲造反。那么三殿下又为何不能动借刀杀人之策?宋玥华是明面上的一步棋,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就是暗地里的一步棋。你瞧清了么? 燕姒狐疑起来:谷允修? 于红英和于延霆对望,相视一笑后,她道:你还不知道呢?今日巷中刺杀,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为救大殿下当场丧了命。他与大殿下曾有总角之好,虽大殿下出宫立府后,多年来二人鲜少往来,但谁知道他们私底下有无深交。就跟大部分人都料想不到,柳阁老会成为二公主的绝大助力一样。所以你再来看此情此景,二公主境况如何? 燕姒倏然笑了。 原来竟是这等巧宗,谷允修一死,大殿下必定生愧,依晚辈愚见,这是父皇刺探大殿下能不能容得下二公主的契机,怪不得要让二公主去刑部对答今日布防事宜。 于红英又道:成兴帝那个人,疑心能不重么?今日谷允修之死,到底是不是二公主想要弑父杀兄,他也要再去猜忌。但咱们已经表明了态度,今日过后,满椋都人尽皆知,银甲军已为二公主所驱使,你若对人起了疑,会怎么做? 燕姒想到唐绮,蹙眉道:殿下该失御林军拥护了。 于红英说:那还不是定数,眼下,刑部里头才是左右为难。 燕姒略作不解道:刑部为何要为难? - 刑部办事处。 连家父子关起门来,在屋中叙话。 骄阳似火烘烤了一整日,此时门窗紧闭,里间闷热难熬。 连易把着茶盏,一口接一口的冰水往嘴里灌。说是要叙话,事实上,对他而言,无非是连老爷子居高临下地数落他罢了。 刑部早些年并不成什么气候,是由姜国公任着兵部尚书一职,这才帮扶起来的。明面上咱们是为姜国公所用,但背地里帮衬刑部走到今日这般,由连家独大的是谁?是中宫娘娘!今日不论是谁想送龙归天,咱们没有娘娘的令,怎能插手此事?你倒好!竟敢私自给谷允修通风报信! 连尚书气得不轻,不停拿帕子擦拭额头流下来的汗水,也不停教训他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儿子。 他见连易一脸淡然毫无悔过之心,更是暴躁拍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为父说话?! 连易摇着把毛竹扇,上头不是什么名家提词,而是出自新科女状元之手,他在云淡风轻里,游刃有余地道:父亲大人动什么怒呢?中宫娘娘若真想送龙归天,忠义侯府的银甲军和二公主手里的御林军,谁来对付? 连尚书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他只一根筋地道:先前平翠姑姑传的话是让咱们今日按兵不动,咱们怎能违背娘娘的令!你以为为父当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你不就是想救大殿下吗?刑部是帮他没错,但那都是听的中宫的旨意!儿啊!你怎能犯这样的傻!大殿下斗不过周氏,这唐国天下,迟早一日要 连易停下手,随风而动的鬓发垂下去归于平静。 他眸中尽敛深沉,恰合时宜地打断了连尚书后半句话。 父亲大人要慎言。他说着,嘴角有了点笑弧,大殿下今日倘若真同官家一道殒命,大皇子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还没有临盆。就算想要一箭双雕,让二公主背负谋逆的罪名,大殿下和二公主走到绝路,还有一个三殿下能临危受命。您不会真的以为,罗党一垮,三殿下就再无人相帮了吧? 连尚书在这样的反问之中,稍微平复了怒火,挑眉道:此话怎么说? 连易笑道:宋玥华进宫了。 连尚书擦汗的手僵在半空,任由汗水流过额角的皱纹深壑。 一个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上头还有督察院院首,她宋玥华未必就能把二公主逼到绝路去。现今官家让二公主到刑部办事处来,而不是去大理寺,你想官家心头揣的什么事? 连易白净的脸被热得发红,他说:官家心头揣的事,岂是为臣者能揣度得明白的?平翠姑姑没差人来传话,刑部就不能把二公主扣住,父亲大人就听我这一回。 连尚书眉头深锁,侧目看了看手边端放的官帽。 那就拖!拖到宫中传来消息! - 成兴帝屁股刚沾着御案边的椅子,内宦就匆匆来报,说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在勤政殿外求见,扬言有头等要事,请陛下赐对。 长巷刺杀一事落幕,端午赛舟的结果也出来了,殿内候着礼部的人,正等成兴帝下旨给今年龙舟头名的神机营赏赐。 曹大德还没拟旨。 成兴帝扫眼跟前等着的官员,摆手作罢道:先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先传宋卿。 殿中礼部官员告退,曹大德就对内宦道:宣宋大人进殿。 内宦出去了,不一会儿带进来女官。 第164章 宋玥华风姿平平,为人向来刚正不阿,脸上十年如一日的不苟言笑。 她掀起官袍,跪下去叩拜皇帝,稳重道:陛下万岁。微臣要参二公主。 成兴帝睨眼过去,见她自袖袋中取了一道奏折,恭敬托至额前。 曹大德看一看成兴帝的意思,便跟着过去,将折子拿回来,交到成兴帝手里。 今日长巷中发生的事儿,过于耗神,成兴帝显得有一点疲倦,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翻看折子。 宋玥华就跪在原处,开始禀明。 二公主自任职御林军以来,前后仗势妄为,有失皇家体统的事,一道折子都写不完。臣身为督察院御史,有责纠察百官,皇嗣更慎重对待,原本臣想着,若无大事,弹劾上书,等陛下规劝,引二公主走正道便可。但请陛下知悉,如今二公主,犯下了不可再轻放的事。 成兴帝见她在折子里提到了失手杀人,拔剑冷对新科状元,以及暗购军用轻弩的事,便抬首问:证据在你手里? 宋玥华起先低着头,闻言稍扬下巴,正对上成兴帝一道锐利视线,那目光里,竟暗隐杀机! 可宋玥华为官这许多年,并不畏生死。 陛下该有明断。她迎着成兴帝的目光,丝毫没有半点退意,只正色道:今日御林军玩忽职守,乃二公主刻意为之。她将御林军副统领东方槐留在大白桥,反而轻慢长巷一线防守,贼寇出现时,也大呼是为她效劳,她 你是怎么知晓的?成兴帝掐住她话中重点发问。 宋玥华不慌不忙地道:今日文武百官休沐,微臣也在安乐大街沿岸观龙舟啊。但微臣畏热,见陛下的銮驾往长巷去了,就想着也先往小白桥等结果,走的是长巷相邻的小巷,一听贼寇喊话,微臣心中甚为惶恐,与同行的几位大人们商议后,就没过去添乱。 成兴帝听后,面色慈和下来,微微笑道:与宋卿同行的,还有哪几位? 宋玥华早就知晓成兴帝会有此一问,跪直了答:吏部尚书大人、户部尚书大人、姜国公、翰林院李院首、国子监学究等。 她说的这几人,全都上了点年纪,而且在朝中皆任要职。 成兴帝将手中奏折扔回御案,面上还端看不出什么,心中已不由得去想,大多的文臣,意味着唐绮的事儿,是无法隐瞒的了。 此事要有突破,还得看唐峻如何应对,从眼前人先着手。 成兴帝想了一小会儿,便叹息后,拖长声音道:宋卿啊 第145章 利弊 ◎是我。◎ 离了平翠,周皇后遇事,只能自己拿主意。 小宫女就跪等在跟前,寝殿里一片死寂。 周皇后靠坐圈椅,脑海里反复在回顾这半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 皇帝纵容女儿已许久,宋玥华来得太快了,进勤政殿之后过去大半个时辰,人却没出来。 里头到底如何,周皇后拿不准。 她猜不透自己的夫君,数十年夫妻,如今越来越难以琢磨这位一国之君。 平翠离开前的话,在警醒她,把握住这个机会,痛打唐绮。 先前她不想这么做,是因她觉得时候还未到。 但小宫女来禀了,说谷允修为救唐峻死在了长巷,这无疑是周皇后最开始所谋的,她让线人把唐绮私购轻弩的事透露给督察院的宋玥华,又收买一窝子土匪,为的就是迎头痛击唐峻,达到让这两兄妹反复成仇的效果。 到底要不要听平翠的? 周皇后双目放空,视线里是模糊的寝殿布局,脑中则有千丝万缕。 成兴帝迟迟不放宋玥华走,也不宣姜国公等人入宫,目的无外乎是还要护唐绮一手。 她这个夫君,爱子如命。 若违背成兴帝的意愿,她教唆刑部咬死唐绮不放,唐绮今日就得受三法司秘密会审,这样做,胜算有多少? 周皇后拿不定主意,犹豫了许久。 身旁的大宫女终于忍不住提醒,小声道:娘娘,人还等着呢。刑部那边,估计拖延不了太久。 八角炉中的线香烧断了,香灰扑跌,眼见最后的火星将熄灭,周皇后盯着那一点火星子,起身道:去吧,传话给大殿下,说本宫忧心他身上的伤。 小宫女磕头后,退离了寝殿。 这个时候端门前有锦衣卫值守,传话的人通过内官搭手,顺利混出了宫。 刚到酉时,唐峻踏出太医院,要回大皇子府,小道边有个女子匆匆与他错身,撞着他后连连赔礼道歉。 唐峻手臂已经被太医给接回去了,当即虚扶她一把,想说无碍,忽觉手里被塞了东西,于是不动声色让开一步,放这女子走了。 大皇子府的轿子停在太医院大门旁的林道边,唐峻快步过去,掀帘坐进轿子,将手中纸团展开来看。 原来是中宫递话。 唐峻勾着一边唇哼笑,心中腹诽。 原是把这难做的决定扔给我,好坏都要我来受着。 他挑帘,朝抬轿子的轿夫扬声道:去刑部办事处。 轿子颠颠往前走,刑部办事处离得不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轿子落地。 唐峻抬脚下轿,又被一人抓住手腕,拉到旁边的石墩子后面了。 是我。连易拿毛竹扇挡了一下斜阳的光。 唐峻皱眉道:小易,你怎知晓我会来? 他个子比连易高,挪两步就把连易讨厌的光亮挡了个严丝合缝。 连易背靠在烫热石壁上,收回扇子说:宫里一直没传话来,父亲拖不住二公主了,我刚从里边出来,就瞧到殿下的轿子往这里走。 唐峻说:嗯。中宫把眼下棘手的难题丢给了我,你觉得,应当怎么做? 连易鸦睫频繁眨动,扬着下巴看着他,说:长话短说,方才在里边,父亲同我说刑部不该插手此事,他也在等殿下的消息呢。殿下来问我,我便只能说,官家不放宋大人出来,也不召见别的王公大臣,是在等殿下决断,殿下要放过二公主么? 唐峻闻言脑子里开始打结,他父皇太疼二妹了,如果今日急功近利,搞不好反而落不着好,但谷允修死前说的话,还有那双不甘的眼睛,始终在他心里盘桓。 连易见唐峻不说话,伸手拉了拉唐峻染血的袖子,说:殿下?若是您有顾虑,可不把事情做绝,刑部这边定御林军玩忽职守的罪,二公主有过,但不要咬死她想谋逆呢? 唐峻茅塞顿开,拍着连易的肩说:小易确为我良友,就这么办吧。父皇那里不能开罪,至于她 虽没点明,但连易登时就猜中了这是在说二公主。 唐峻已不信任唐绮了,谷允修一死,唐峻只能尽信他一人。 连易不禁得意,面上则乖顺道:殿下先去,我绕后门去寻父亲。 唐峻点了头,转身先走了。 - 燕姒在忠义侯府里吃的晚膳,天快黑时,银甲军予字队传回了消息。 宋玥华失魂落魄离宫,成兴帝传旨去刑部,旨意是二公主任职御林军统领这期间,疏离职守,以至于造成今日的长巷之乱,卸其统领一职,让呆在府中禁足一月,静思己过。 于红英手把轮椅把手道:看来大殿下没有犯糊涂。 于延霆坐在台阶前,搓着新冒出的胡茬,目光在灯笼薄光下显得精明。他嘿嘿一笑,侧首看向燕姒道:放心了? 庭中起晚风,燕姒的衣裙被风撩动。 她立在于红英身边,垂头看了看于延霆,甜笑道:爷爷和姑母接我回来,便是怕我一个人在公主府里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罢。 于红英不说话,于延霆就道:你明白这个理就好,不管发生何事,你还有这个家呢。 直到此时,燕姒忽而觉出背后有盾的感受,他们将能做的做了,不再如从前那般强人所难,而在这场角逐里,充分给予了二公主强硬支撑。 在大祭司来到椋都之前,她还因拥有得比前世多出太多,内心深处埋藏着难以让人知晓的惊天大秘密,而感到困顿,缺乏真实感。 现下那些困顿都没有了,于延霆和于红英的态度向她印证了一点。 他们会护着她,间接也会护着于她而言很是紧要的唐绮。 二公主让她先回侯府,又遣开江守一,想必也是早早便料到这样的结果,唯独她先前没想明白。 燕姒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于红英斜了她一眼,在细风里适时给她浇起冷水。 别太得意了,这事儿还没完呢。刚才不是有人来报说,今日同宋玥华一道离开大白桥的,还有姜国公等人么?翰林院接任不久的那位院首,还有国子监的学究,这些人都是酸夫子,不那么好忽悠,御林军里,唐绮的亲信多半要废。 第165章 于延霆向来没有于红英这般深思熟虑,他等着女使分装澄羽摘的桃子,等不及了,从竹筐子里扒拉一个,就着一方帕子擦上边的绒毛,边擦边道:大殿下入主东宫,二公主卸任御林军统领之职,这多好。别看御林军搞罗家冲得快,这只椋都军姓了那么多年的周啊,里头不干净,那能一朝一夕养起绝对衷心。 燕姒不想他们这般看得开,反而诧异道:二公主失势真就好?你们不是还要靠她,脱离椋都么? 于红英只管笑,笑完难得伸手,跟于延霆要桃子。 于延霆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给了她,自己又重新在框里挑了个个头儿更加大的。 于红英撕开桃子外皮,咬了一小口吃,吃下去才说:今日之事,中宫可没落下把柄,是让大殿下去办的,不管大殿下选择揭露二公主私购军用轻弩,或偏信巷中贼寇的话,推二公主的谋逆嫌疑,还是像现在这样只定个长期疏忽的过错,都和中宫扯不上干系。大殿下入主东宫后,中宫才能坐不住。 燕姒这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心里腹诽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于延霆终于吭哧吭哧啃上了桃子,夸好几句今年的桃子比去年的好吃,汁水多且甜,个头还大,吃着很过瘾等等。 他不是读书那块料,肚子里也没点才气,说的再直白不过。 当长辈的没发话,今日的事虽说已经议完了,燕姒却还不好意思提回府,总记挂着唐绮,在于延霆吃桃子的空档,时不时往侯府大门口瞄几眼。 于延霆的桃子啃完,于红英就看着燕姒道:既然二公主已回了公主府,你在家里久待也不适合,回去吧,我也要回菡萏院了。 燕姒忍着迫切,朝这对父女行过晚辈礼,才归心似箭地往外疾走。 等她和她身边那个抱着一筐桃子的小厮出府,于延霆喊住了于红英,正色道:你说二公主这番失势,大殿下那里,是只忍她一时,还是依旧顾念着手足之情? 于红英摇头作叹:难说,今日若没有谷允修,唐峻只怕凶险。 于延霆犯起愁,也跟着她叹。 唉,鹭城那边递了折子,年前可能要动兵。 于红英听后愣怔片刻,目中有了错愕。 您该不会是想着 她没说下去,于延霆也没接她的话,只是抱起被留下的一筐子桃,使唤人去给他洗了。 半刻钟前的公主府。 百灵随唐绮往书房走,瞟到她身上袍子染有血迹,就问:殿下要先换身衣服再去见先生么? 唐绮摇头,脚步迈得极大。 不了,先见先生,你让人去备水,本殿稍后在东厢沐浴。 她急着见柳阁老,一到书房,马上关起门行弟子礼。 先生。 柳阁老端坐在太师椅上,笑着看她说:好歹是回来了,衣服也不换,急着拦我手里的和离书?* 唐绮回府,第一件事问的便是她夫人归来没有,人是随时都会到,心里当然急。 她上前一步,恭敬道:先生懂我。 第146章 博弈 ◎成兴帝只有三个孩子。◎ 柳阁老不爱抄袖,手拢在薄衫袖子里头,唐绮掀动眼帘,瞄到她老师坐着没动,犹疑着喊一声:先生? 嗯。柳阁老眯起眼睛,打量自己的得意学生,那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 唐绮神色稍松,察觉到自己此时的情态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难为情起来,小声嘀咕说:哪有您这样作弄弟子的。 柳阁老笑出声道:你也晓得急,心里不愿同她分离吧,人啊,还是该要有自知之明。 唐绮还固执着己见,说:事都没成,自然不愿。 柳阁老无奈地叹息说:若不久后哪日成事了,你就愿了? 唐绮张口欲答,可却没能答上来。 她一迟疑,柳阁老就心如明镜,指着她的衣衫说:去换一身吧,不成个样子。 唐绮抱手告了退,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这一路有夕阳霞光与她相随,院中景致熠熠生辉,一草一木都裹上了柔光,亦有丝丝缕缕的金辉洒进廊子。 唐绮踩着光,脑海里浮现出她妻的音容笑貌,而后是柳阁老问的那句话。 若得忠义侯权柄支持,来日收复飞霞关,她要同她妻和离么? 她想不出,便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而眼下,确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她费神。 百灵备了洗澡水,唐绮正要沐浴,刚解开束腰玉带,百灵就在外头叩门,禀说:主子,夫人归府了。 唐绮手上一顿,迫切地往外走了两步,转念又想到自己今日让她奔波,这一身的血气,怎好再叫她瞧见,于是定在门边,说:你先请夫人去书房小坐吧,本殿沐浴后就来。 百灵心当她主子并不怎么挂碍着府中女主人,眉开眼笑地说:是。 酉时过半,前院不那么晒人了。 燕姒回公主府后,立时就拉过女使问了唐绮在哪,一说是东厢,她便马上往东厢走,又恐自己跑太快,在府中的下人们面前失了仪态,惹人心中惴惴,于是迈稳了脚步,走得不疾不徐。 她一过廊子转角,正巧和赶来传话的百灵,撞个正着。 百灵欠身说:夫人,殿下请您往书房相候。 燕姒细眉一挑:书房? 百灵说:殿下劳累了一整日,要稍作歇息呢,先生也等在书房,夫人还是候着好。 燕姒没答她的话,澄羽就跟在燕姒身后,抱着一筐桃子说:你这姐姐好生无礼 澄羽。燕姒及时打断他,笑着看向百灵,既是殿下吩咐,妾身去候着便是。 她说罢就改了方向,转而往书房去,到了房门口,整好衣,挥手说:澄羽,先把桃子抱回咱们小院去吧,我独自拜见先生。 澄羽点头去了,燕姒才上前轻敲门扉。 里头传出来柳阁老年迈温和的嗓音:进。 燕姒推门跨入书房,恭敬朝柳阁老福身,说:先生亲临,晚辈刚归府没来得及恭迎,还请先生恕罪。 柳阁老笑眯眯地朝她招手:过来这边坐。 燕姒走到她跟前,在她下首落座。 柳阁老道:是回侯府过的端午吧? 燕姒答说:正是,用了晚膳就赶着回来了。 柳阁老道:在侯府里,可有听到宫中传旨去刑部的事儿? 燕姒不好隐瞒,如实答道:晚辈听到了。 成兴帝传旨将唐绮革职,就在不久前,他向来偏宠唐绮,让唐绮近一年在椋都城里风光无限,如今办得虽不严苛,但让唐绮丢官也算是一大责罚,不光忠义侯府,只怕这会儿,消息已传得满椋都人尽皆知。 柳阁老见燕姒脸色不大好,心道这孩子是真对唐绮上了心的,便展颜宽慰起她。 好孩子,莫心忧。柳阁老扶着茶盏,饮了一口水,盖碗落下去敲得叮声作响,官家的旨意下来得如此快,你还不懂么?他不愿将事情拖到明日早朝,是有心护住殿下,这才让大殿下将今日近前贼寇格杀勿论,一个活口也没留。 燕姒点头道:晚辈明白的。 柳阁老倒是微讶,又问:既如此聪颖,那是在忧心什么? 书房里没有旁的人,燕姒先前也听唐绮说过,这间屋子被白长史安过避音装置,于是便放心大胆地畅所欲言。 官家不留活口,便是不给任何人构陷殿下的契机,当时晚辈还未想透,是后来回侯府才琢磨了过来。只是大殿下那里,谷允修为他而死,只怕他要同殿下生出嫌隙了。殿下心中,约莫不好过。 柳阁老听罢抚掌叹息一声,心道谁说不是呢。 成兴帝只有三个孩子。 老三唐亦,生母乃小江南书香世家的清贵名流之后,入宫受专宠多年。 那孩子可谓是罗党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从小被母亲和亲族庇佑,在父亲面前反而敬小慎微,并不太亲近。 老二唐绮,生母是将门后裔,世代荣光簪缨。 虽已无亲族支撑,但从小到大因女儿身,最受她父皇怜爱珍惜,如今哪怕有了谋逆的嫌疑,她父皇也这般果决地袒护。 这姐弟两个,自幼便和睦友爱,相互之间连红脸吵嘴都不曾有过。直到唐绮一力扳倒罗家,毒死唐亦的母妃,皇帝由着唐亦跪瓢泼大雨,也没心软让他见过母亲一面,更甚是给唐绮升官,连带唐绮的亲信,都得了恩典。 至此,他们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明面上唐亦依旧不与唐绮生疏,可事实上,心中怎能不恨? 第166章 再来又是唐峻。 唐峻作为兄弟姐妹里的老大,生母的身份最是低微,不过一个普通宫嫔。 但他自小养在中宫身侧,有了嫡出的名头,哪怕是大义灭亲揭露周冲,害周家大势倾塌,丢了椋都三军之一的掌管权,可后来皇帝仍旧驳回皇后的请愿,没有摘掉他嫡出身份。 尽管中宫在之后这半年里,总与之亲近,但显而易见,周峻自己得了兵部尚书的高位,一直信得过唐绮,长巷暗杀,身边亲卫也尽数装配的是唐绮交给他的轻弩。 偏偏此事中间出了岔,冒出一窝不知源头的贼寇,险些让唐峻丧命,皇帝对唐绮的失责和嫌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唐峻心中怎能不疑? 无解啊。柳阁老想尽这些事,皱眉说:阿绮从来重情重义,对她的哥哥弟弟,都无半点坏心,但天家皇嗣们,眼前放着那把龙椅,看上去唾手可得,实则又始终够不到。要恨,要疑,都是命数。 燕姒轻轻嗯了一声,捏着手指说:晚辈尚有一事,想请教先生高见。 柳阁老精锐目光游离过燕姒精致的五官,适才说:你讲。 燕姒盘算半晌,鼓足勇气道:先生认为,殿下的退路在哪处? 柳阁老轻声笑起来,微微摇头道:这不该你问我,晚一会子你自去问她,她是向来要给自己做主的。 燕姒也跟着笑了,说:是,殿下总是这样。 柳阁老转了话题道:听说你棋艺了得,今日正巧有空,不如陪老妇人对弈一局? 哎呀,那是殿下瞎吹的,先生岂能当真。燕姒被夸得羞态,拱手说:还请先生手下留情,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对弈,一局下得颇为焦灼。 往日里,燕姒同唐绮下棋,半数时候都在走神欣赏对方认真专注的好模样,输赢倒没去在意,而今同柳阁老在棋盘上厮杀,对方棋势张弛有度,绕得她步步谨慎,又碍于柳阁老是唐绮的先生,算她长辈,不好杀得太狠绝,如此两难下,她反成了十二万分专注的那个。 这一子落得极慢,每步下出去都捏着一把汗,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出了错。 柳阁老还有闲心喝茶,淡淡笑着宽慰她。 不急不急,弈棋如领军,戒骄戒躁,方能成势。 燕姒手心汗湿,心道您可说得真轻巧呢,我多想不着急,但您老不给余地啊! 越往后边走,燕姒的白子越凶险,真是急中出错送入陷阱一大片。 她心道是还算好,胜负已尤其明显,没有赢了薄人的面子,也没有输得太难看叫人看出端倪,正当此时,外头突然响起叩门声。 唐绮恭敬道:先生。 柳阁老把手里的黑子扔回翁中,扬声说:进来吧。 唐绮来了,燕姒面色发红,可怜巴巴地望她一眼,她跨步走近,先给柳阁老见礼,回首看到棋盘上的局势,走到燕姒身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输得很惨呐。 燕姒嘟嘴说:先生棋艺高超,我输得起。 唐绮扶着她肩膀让她坐,自己去端了根凳子,坐在二人之间。 柳阁老左右看看这妻妻二人,抿着笑道:我来是有事,正好你们两个都在,那就一并说了。 唐绮道:先生请讲。 柳阁老简明扼要道:银甲军为你而动,侯爷表了态,你作何打算? 一提这个,燕姒也无心琢磨怎么挽回败局了,侧目看向唐绮。 唐绮沐浴过,垂在暗蓝绡纱薄衣前的黑发还有些湿润,辗然一笑道:父皇还有一道圣旨没下呢。 柳阁老似有所悟道:哦,你在等这个。 燕姒听得是云里雾里,就愣愣盯着唐绮看。 立大哥为储君的圣旨。唐绮对她道:只要这道圣旨下来,大哥就无暇来找我麻烦,周氏那边,便入彀中。 【作者有话说】 (捉虫.)11.1 第147章 计策 ◎换汤不换药,父皇能答应?◎ 这否卦的事儿,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燕姒心里还存疑,她始终觉得哪儿有疏漏,一时之间又思虑太多,抓不清摸不着那个关窍。 柳阁老比两个小辈看得远些,当即道:圣旨不会耽搁,就这几日的事。你眼下要去想,银甲军出动,侯爷会不会被官家忌惮。 唐绮皱眉道:父皇为何忌惮? 柳阁老收拣棋子,一颗颗黑子掉进瓮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因为银甲军,不得入宫门,不得入公所官居[1],这是早在前朝就留下来的铁规矩。铁骑只认于家主,何敢听皇嗣的调遣?官家都喊不动! 燕姒被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话,震得愣怔,与唐绮相顾无言。 柳阁老便又为她二人详解道:银甲军动的好处是,让大殿下和周氏都不敢咬死你有谋逆心思,因为他们手里没有能抵挡银甲军的兵力。大殿下自不必说,周氏和远北侯勾连了这许多年,始终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是,也有弊端呐。 她说弊端,燕姒心中已经推断出来,便说:光想着让殿下脱身,没想尽父皇那里作何感想,父皇手里有锦衣卫和神机营,如今又立时将殿下革了职,御林军将要再易其主,公主府若只靠银甲军,还是处在弱势。 小丫头说对了!柳阁老击掌应和,官家遵循先帝旧命,把侯爷困在都中,是为什么? 这一问,把唐绮和燕姒都问懵了。 柳阁老复又看看她们,笑容狡黠道:是困的天下诸侯!三方诸侯之中,属于侯最勇猛无双!他一个活阎罗尚且入椋都作困兽,远北侯和征西侯,何敢乱动?!只要有他在都中一日,辽东猛将就要世代坚守边陲,为唐国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故此,银甲军的动向,忠义侯府的决定,都将令官家不安。午门流血夜距今昔也将一载了,越是临近官家寿诞,他越会担心这点。 唐绮重重深吸一口气,把君臣之间的较量听了个明明白白。她道:父皇的确疑心很重,否则也不会叫我亲自办长巷的事儿,他要看我为大哥能做到哪一步 燕姒立时起了身,朝柳阁老恭敬一拜,诚心求教。 还请先生推断一二,若官家对于家起疑,会如何? 柳阁老受她的拜礼,抬手叫她不必如此,坦言道:老妇的确有一计策,但还要看于侯和官家,以及你们夫妇的意思,这便是今日议事的重中之重。 唐绮拉着燕姒重新坐下,燕姒便道:先生尽管说。 柳阁老神色严肃道:今日官家吊阿绮的腰牌,明日朝中还要议御林军的过失,长巷之事没这么容易了断。老妇的耳目已经来报,说宋玥华入宫参了阿绮,长巷里贼寇喊话直言,说是二公主让他们来行刺官家和大殿下的,这话叫好几位朝臣在临巷听了去,即便今日周氏和大殿下两边都不质疑阿绮,不防三殿下那边,楚谦之可是他的丈人。故此,今日御林军当值巡防的大小官员,都将被贬。 唐绮重声道:此事弟子早已料想到,故而让东方槐和卫晓雪去当值,正好将这二人抽离御林军,来日已备他用。 柳阁老点头道:如此一来,御林军中空闲的缺职,就无人可替补的了,你在里头还相中了一个校尉,叫明尧的那个,对吧? 唐绮说:明尧此人心思活泛,埋在御林军里,能堪其用。 柳阁老却摇头道:一个不够的,通风报信的事儿,普通卒子也能做,缺个领头能做决定的。老妇要说的计策,便在这里。 唐绮问:先生此话何解? 柳阁老道:官家寿诞在即,各地州府和诸侯都要送贺寿礼入宫,振东伯膝下子女好些个儿,他有位嫡孙女,名叫于徵,是上阵杀过敌的小将军。若她想留在椋都,可解万岁爷对于家的疑虑,亦可让她接手御林军。 于延霆和于红英尚且困在椋都呢,再叫振东伯把自己的嫡孙女送到椋都来,唐绮深觉此事不妥,而且于家本就有银甲军在手,唐绮握御林军和于家人握御林军 唐绮道:换汤不换药,父皇能答应? 柳阁老却笑道:这你就不懂你父皇了,把振东伯的嫡孙女放在身边好把控,还是放在边陲好把控?何况来说,名将千锤百炼方能成钢,你养精蓄锐三年,性子打磨得沉稳,她来这浑水里头磨一磨棱角,有益无害。 唐绮扭头看向燕姒,燕姒便知她是在问自己的意思了。 可于家的人,除了于延霆和于红英,那个振东伯只有耳闻,于徵她也只在同唐绮大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哪里能为这等要紧事儿做得主? 第167章 燕姒琢磨一番,才道:此事还得回侯府,问过爷爷和姑母才能有个结果。 柳阁老的脚沾了地,起身说:不急,你尽管帮老妇将话传回去,成了亲便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日阿绮若能建功立业,于家脱离椋都不在话下。 唐绮和燕姒见柳阁老是要离府了,跟着站起身来相送。 柳阁老走到门口,又拍一拍唐绮的肩,说:还有一事。光凭巷中耳闻,红口白牙的攀咬,宋玥华入宫能参你个什么呢?她手里只怕有了点东西,近日公主府的帐,你要好生上点心,务必谨慎。 唐绮答说:弟子记下了,谢过先生指点。 三人遂出书房,白屿在廊子上追一只机关鸟,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恰巧追至她们跟前,立马就站直了道:先生,殿下,夫人晚好。 燕姒道:白长史。 白屿颔首而笑。 唐绮说:你何时来的啊? 白屿抓住机关鸟塞进袖袋中,拱手道:送先生走暗道来的,这会子是该回去了么? 唐绮颔首道:是,你先送先生归家吧。本殿那匹马,你先给养着,近日骑不上了。 燕姒引着柳阁老往公主府后花园去,唐绮和白屿慢步走在后头。 白屿见四下无人,凑到唐绮身边,小声问:天热改坐轿? 唐绮说:不是,我禁足呢。 白屿瞄一眼前头的小夫人,笑道:也好也好,成婚大半年你哪日歇过,趁此机会,好好陪陪 唐绮用胳膊肘捅他:你不找话说会死。 白屿眼珠子乱转,又道:这机关鸟要是能飞起来了,就送给小夫人逗闷子。 唐绮笑道:那先谢谢了。 要不怎么说白长史会讨女孩子喜欢呢,唐绮不擅长做什么会动的物件儿,唯一给她妻做过的,就是那只被封箱收藏起来的玉簪子。 送柳阁老和白屿一道走了后,回去的路上,唐绮一直在沉思。燕姒主动勾她的手,她才将人反握住。 燕姒见她闷着都不做声,就开口问:殿下今日劳累,旁的事儿就先别想了,去小院,有桃子吃。 唐绮闻言回神,侧首来问:哪来的桃子? 燕姒由她牵着手,趁一时的痛快,蹦蹦跳跳,跳过几阶汀步,笑着说:殿下猜猜呢。 唐绮没有去过清玉院,但公主府小院里栽着清玉院中有的花和树,这个时令能结果子的,她只一细想就登时猜出来了,启唇便道:天香给你的吗? 燕姒嘟嘴道:怎么可能?她要给我的话,该给粽子才对吧。 唐绮一脸难色,又说:你回侯府一趟,是侯府买的? 燕姒笑了,得意道:殿下猜不出吧!你求求我,我心软就告诉你。 唐绮说:求求你。 燕姒不满意:哪有求人这么敷衍的啊?殿下要诚心地求。 天色渐暗,不远处的廊子点起灯笼。 夜空有晚星,月色澄明。 唐绮在这明暗交错间,目光紧锁身侧的人,柔情尽显,温声而道:好阿姒,求人要怎么求才显得有诚意? 燕姒眼角余光瞥见唐绮的坏,她向前迈出一小步,浅色裙裾扫过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青草,随后她摇起唐绮的手,软声撒娇道:殿下,求求你了。 唐绮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燕姒佯作气恼,伸手去掐唐绮的腰,抬声说:好哇!你竟然捉弄我! 唐绮捉燕姒的手,笑个不停。 如此轻而易举被人转移了注意力,先前沉思的事儿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二人打打闹闹,穿过了竹林道,一同跨步进小院。 泯静早等在院门前,澄羽虽已说了姑娘和殿下都无碍,但也等见了她们平安归来,悬着的心才收回肚子里,当即提灯给她们引路,说:殿下和夫人总算回来了,奴婢叫人备了香汤,回房就能沐浴。 唐绮看了看她,牵住燕姒的手,边走边道:今日是你帮着你家姑娘出府的吧? 泯静闻言顿住脚,马上就要跪下去请罪。 唐绮没拦,被燕姒拦了。 燕姒说:殿下别怪罪她,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哪里敢自作主张帮我跑出去。 唐绮板着的脸又恢复了笑颜,动手去刮燕姒的鼻梁,说:你还好意思说呢。 燕姒轻轻地哼着道:殿下不也没让江姑娘跟在您身边么?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唐绮无奈道:我是忧心你的安危啊。 二公主平日里时不时就会说那么一两句惹人脸红的话,大约是此刻风爽星辰好,燕姒仍在这短短的只言片语里,蓦地害羞起来。 她小声道: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改个小bug.不影响阅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8章 夜话 ◎你想我吗?◎ 唐绮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的双颊烫了起来,不必想,蔓延上脸的红色一定格外显眼。 小狐狸一爪子挠到了她的心里,惹得她心痒难捱,若不是旁侧还有别的人,她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她的妻拥入怀中,好好疼爱。 总也不能站在此处做这些,外边星辰伴月,和风惬意,幕天席地此夜此景,多么叫人蠢蠢欲动,就有多么叫人难为情。 回房。唐绮沉着嗓音隐忍不发,拉着燕姒快步往寝房的方向去。 燕姒在她慌乱的脚步里意识到了些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无比欢快,被握在唐绮掌中的手都被热汗濡湿。 随行的泯静对两位主子之间别样的情愫毫不知情,还在暗自庆幸躲过一劫,顷刻间,就见二公主牵着她家姑娘走出好几步,于是赶紧提着灯笼,小跑着跟上前去照路。 路过廊子,周围的女使们让出道,退至一边行礼,在向两人请安。 唐绮和燕姒脑中都是混沌,压根儿没听见似的。 谁比谁要急呢? 燕姒不知晓,但唐绮拉着她跨入寝房,只朝泯静说了句不必伺候了,就砰地将门关了个严实。 殿下啊! 燕姒话还没说完,接着便是一声低呼。 唐绮搂住她的腰肢把她举了起来,将她抵在门板上,急躁的吻落在她脖颈间。她仰起头,双手撑住唐绮的肩,在这须臾的似火热情里乱了呼吸。 少倾之后。 唐绮将脸埋在燕姒胸口,用力嗅她身上淡淡草药香味,喃喃问她:你想我吗? 燕姒任由她抱着,垂首亲吻唐绮布有细汗的额头,手敲她的肩,说:我为殿下沐浴更衣。 唐绮抱着她抬步往房中澡堂去,路过屏风时,勾起一边唇,笑说:是我该为夫人沐浴更衣。 燕姒立时就慌乱了,在她的怀中娇羞挣扎,急说:不要不要,我我自己洗就好! 二公主的小夫人脸皮薄,是个会扮老虎又唬不住人的小姑娘。 澡堂里的香汤温度正合适,唐绮将人放下后,伸手试了试,倒也没想真的为难她妻,眼神却直勾勾地看过去。 燕姒听到她坏笑说:真不要我帮你洗? 那多羞人啊! 燕姒避开这道带着强烈欲望的视线,将凑近的人推开,强行镇定道:你快出去啦! 唐绮犹自可怜地说:唉,夫人跟我这般见外,我要伤心了。 燕姒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不接她说见外的话,只道:殿下出去了再伤心不迟的。 唐绮摸燕姒的脸。 你好无情。 燕姒打她的手,无奈地笑道:你好赖皮。 唐绮追着燕姒的手捏了捏柔软掌心,也不接着闹了,沉静下来道:夫人慢慢洗,洗完咱们就歇。 燕姒剜她一眼,她便乖乖将手松开来,转身出了澡堂。 - 晚些时候,公主府小院寝房熄尽了灯火,月光透窗而入。燕姒和唐绮各占枕席一处,相互盯着对方凝视。 唐绮温声说:你体力惊人啊,奔波这一天,手上半点不留余地。 燕姒得意地笑着道:殿下不也是奔波了一天么?把我抱来抱去也没跟我客气。 唐绮心道,抱来抱去,我忍得可辛苦,是你不知道而已。 嘴上则把着门,正色道:以后莫要再为我身入险地,我接到守一的消息,心里怕极了。 说到这个,燕姒就开始瞪人,眼睛瞪得大,水汪汪的眸子里装有一点凶巴巴。 第168章 殿下也知道怕,既然知道怕,怎就没有防患于未然呢? 唐绮折臂枕着脑袋,在她妻面前诚恳地认错。 怪我,我错了,公主府里边,还有御林军里边,有细作,先前一直忙着,是我太疏忽。 燕姒扁嘴说:殿下还跟我演呢?你当我什么都不知晓?你早就料到今日会有人从中作梗,否则不会固执地留下江姑娘在我身边,更不会在事发后,滞留大白桥那么久,迟迟才到。 唐绮尴尬赔笑道:还真是瞒不过夫人。 燕姒一只腿伸出去压着薄被,这天儿太热,纵情一场,还没将一肚子火给泻光。 她哼说:让我来猜猜看,殿下是从何时意识到身边人不干净的,是不是,半年前御林军斗殴那事儿? 唐绮颔首道:是,也不尽是。御林军发俸禄,我瞧办事处有人不满了,暗中留个神,加上后头发生好几回,南北两大营的冲突,就有了数。 燕姒把玩起唐绮的一缕发,轻声道:殿下给我讲讲呗,可有了怀疑的人? 唐绮微微蹙眉道:尚无实证,但想必很快就知晓是不是那人了,等有了实证,再同你细说,可好? 御林军里头究竟如何,燕姒是知之甚少,她看唐绮温柔神情,便叹气道:这个先放一边,先生走前让你查府上的账,你别忘。 唐绮道:不忘,禁足半月,怎么也能查个清楚,另还有一事,要请夫人相帮。 燕姒忽而想起来柳阁老提的另一计,误以为唐绮在说那事儿,就跟着皱起眉说:先生跟殿下都知晓,于家想要脱困,那再叫振东伯把堂姐送来,此事怕是不好办的。 我不是说的这个,这个端看侯爷和六小姐怎么决定,先生言下之意是父皇防备于家,怕入秋后,父皇削减边关用度,以及,侯爷的安危。如今你在我府上,侯爷的安危对父皇而言,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你明白么? 明白了。燕姒重出一口气,顿了顿,又道:那殿下让我帮什么? 唐绮牵她的手,说:公主府府内的账目我能自己查,但外头的那些个生意,还有几处皇庄子的收成,你能不能托人请宁浩水帮忙搭个手?他办事得力,我也能信得过。 燕姒才明白过来,她是想着这里。 这有什么帮不帮的?浩水本就受殿下提拔,才有今日成就,他定乐意为殿下效劳,我明日就让澄羽去传话。 唐绮只要看着她妻,就不禁身心愉悦,她吻燕姒的手指,珍视之意自己都未发觉。 燕姒见她沉默不说话了,凑近些许,隔着手掌吻唐绮的唇,退开来时,小声道:殿下,我也有事要同你讲。 唐绮眯眼笑着:嗯? 燕姒迎上她的目光,柔声道:不管今日之事,三殿下有没有从中插手来害您,您都莫要去难过。因为殿下所作所为,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更是不愧于心。殿下敌者,非手足兄弟,仅是外戚恶势,三殿下若想不明白这些,便随他去。 月光映入榻前白纱帐,幔帘未能阻拦那一抹皎洁,皎洁落在身前人精致脸庞,衬得那两泓清水透彻,唐绮凝望她妻灵动眼眸,整颗心也跟着融化成水。 她拉开手,凑上前去亲吻燕姒的唇。 她闭着眼,在三更梆子遥响的这个刹那间,才意会过来,先前她妻为何会跟她打打闹闹。 燕姒等她退开,才又说:你不要去试探父皇和大殿下对你的信任,你只要做你自己,看他们如何待你,眼神会骗人,好听的话也可能是骗人,但所行不会。我和于家,都信得过殿下。 唐绮刮她鼻尖说:阿姒啊,有你真好。 燕姒却不是这般想,她始终还惦记着大祭司临离开椋都前所说的话,否卦,否卦主小人得志君子道消,唐绮这个劫,真的这样安然度过了么?她还要等,等明日的圣旨,若圣旨下来了,得志的是谁,便不言而喻。 - 深夜,成兴帝突然在龙榻上剧烈咳嗽起来。 曹大德就在账外伺候,一个激灵醒了,马上爬起来道:陛下!陛下可还好?奴婢立刻去请太医! 成兴帝叫住他,抓住他挂帐的手,说:不用去,此时不可以去。 话才说到一半又猛地咳嗽,曹大德马上拿帕子给他,接到的却是一滩刺目的鲜血。 曹大德脸色巨变,赶紧拿了软垫靠在成兴帝腰后。 成兴帝靠着垫子喘息,好半天才平复下去,他侧目去看寝宫内的昏灯,喃喃道:去元福宫,让昭皇妃来见驾。 曹大德闻言就要往外走,成兴帝有了半瞬犹豫,又摇头喊住他,失魂落魄地叹息说:罢了,别去惊动她了,都罢了 这夜宫中的耳目不可能睡得着,只要他的小昭一动,坤宁宫立时就会知晓。女儿刚被他革职,二十四衙门小鱼小虾多,三更过了,锦衣卫就要二次换岗,他不该冒险。 更不该,只因那心中执念,去冒这个险。 成兴帝的手无力垂下去,盯着掌中染血的帕子,自嘲般地笑。 曹大德看得一阵心疼,偷偷抹泪,转身去给他倒水了。 无人能知晓。 此时,跨过陵江,在唐国鹭州响水郡,有人斜靠屋顶的飞角,夜观星辰,掐指卜算。 等一只黑鸦啼叫着栖在枯树枝丫上,这人笑颜森冷,轻声说了句:原是紫薇星来挡 由此向北边望,北斗之主的光泽,悄然黯淡。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9章 诏书 ◎该怎么去对付唐绮,他要好好想。◎ 唐峻没有睡。 庭里海棠开败,风一吹,残瓣离枝,如人离世。 他静立月下,看那残瓣飘扬,坠进葱郁草地。 谷允修是五月生的,满十八岁那时,在宫中过的生辰,皇子所里也有几株海棠,唐峻记得他酩酊大醉,从宫墙墙头翻下来,就滚到一颗海棠树下,靠着树看唐峻趁月色舞剑。 一晃一十三年余,这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唐峻不喜欢剑。 而谷允修的父亲曾说他不是练武那块料,他的刀法和拳脚都不怎么出彩,过了年岁不得进益,每次练功,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叔,就会看着他摇头叹气。 但他总是不服,他曾问:本殿铁骨铮铮男儿郎,怎还不如二妹? 谷叔*指自己家的小子,说:殿下缺了修儿的蛮劲,二公主爱讨巧,她使的是剑。 后来唐峻才扔了绣春刀,改而练剑。 谷允修这个人是个憨傻的怂货,唐峻练完剑,朝他走过去想扶他一把来着,他或是因醉酒,壮了怂人胆,一改往日闷声不想的怂样,将当时才年仅十五岁的唐峻扑倒在草丛里。 那时他说了句什么,唐峻现下想不起来了。 太久远。 久远到当时枝头有没有落下海棠花,唐峻都记不清楚,好像落了,又好像没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唐峻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确避谷允修如洪水猛兽。 自那日后,插科打诨再也不找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憨货,得了母后恩赐的点心也不会再给谷允修留,他出宫离府,谷允修到端门相送,他也一句话都没同这人说,就那么步履匆忙擦肩而过。 幼时那个替他出头,替他抱不平,给他递帕子的小哥哥,被他锁进内心深处,再不敢与之接触。 他可是要做皇帝的人啊,怎能染上断袖之癖! 若被中宫发现端倪,别说一个谷允修,十个谷允修都不够死的。 但有什么用,十三年安稳,这人还是死了。 唐峻抽出长剑,在海棠花树下挥洒自如,记忆被凌厉剑芒划开一道裂痕,昔日生涩的招式如今已烂熟于心。 可惜。 那个憨货再也看不到了。 大皇子妃四更披衣走入庭中,值岗的护卫欲要请安,被她抬手阻止。她挺着大肚子,拎着一壶菖蒲酒,慢步走到唐峻身侧。 殿下。 唐峻循声回头,收了剑势,沉声问:你怎么起来了? 周巧是个体贴的妻,她将手里的酒递给唐峻,轻声慢语道:来陪殿下,送谷指挥使一程。 唐峻接过酒壶,虎口攥紧,一张脸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菖蒲酒洒进脚下土壤,青草沾染了酒香。 周巧说:谷指挥使在天有灵,等着殿下为他报仇。 唐峻颔首道:嗯。 - 次日早朝。 明和殿上缺席了两人,一是被革职禁足的二公主唐绮,另一位是日前进宫参二公主的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宋玥华。 第169章 宋玥华告病,在长巷临巷听到一耳朵妄言的朝臣们,就拿不定主意再参二公主,只余唐亦一人,尚在寻契机。 殿中静谧一阵后,成兴帝要论功行赏,让曹大德将拟好的诏书当场宣读。 没有文武百官各抒己见,也没有六部尚书同内阁阁老们参言,成兴帝这道诏书下得突然,众人见到圣旨跪下去时,都还不知此诏关乎国体,乃唐国近年来头等大要事。 曹大德站得比往常端正了不少,两只手把诏书展开,清了嗓子才宣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顺天命登基以来,距今三十九载,效先皇廉政,励精图治,无一日懈怠,然,朕积劳日久,近日尤感因固疾而体乏,恐国政万机受旷,每思及此,夙夜兢兢,幸,兹有长子唐峻,为宗室嫡出,勤勉发奋,公正贤明,文武兼备,能托至重,实乃天意所属,众望所归,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唐国历立安十九年五月十六吉日,授以册宝,立为唐国储君,正位东宫,以重大统,钦此。[1] 长巷刺杀,大殿下护驾有功,群臣敬听曹大德宣读完诏书,无有异议,有异议也来不及劝谏了,只听明和殿中,众人高声齐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唐峻木着脸行过跪拜大礼,成兴帝又扶着龙椅把手,激咳了数声,招手示意曹大德。 曹大德向前一步,皱眉唱声道:退朝 朝臣们起身,文官队列里,唐亦脸色铁青,不想这东宫之位竟这般轻易就落到了唐峻手里,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许彦歌劝解过他,此刻还要静待时机。 今日朝议,成兴帝闭口不提御林军失职大过,难道就这样放过唐绮?唐亦心急如焚,往前刚迈出了半步,不料户部尚书楚谦之挡了他的路,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唐亦吐出浊息,在岳丈劝阻的目光中,心有不甘,又不得不生生将要参的事压回腹中。 待散朝时,众人都拱手向唐峻道贺,唐峻勉强扯出浮于表面的笑,走得极其缓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唐亦走近时,他先抬手阻了唐亦的礼节,道:三弟便无须同我客套了。 大哥众望所归,可喜可贺。唐亦收敛笑意,凑近他悄声道:二姐睚眦必报,今日她革职禁足,大哥却一朝得势入主东宫,将来可要小心她。 唐峻斜眼看了看唐亦,唐亦又恢复不温不火的笑脸,拍一拍他的肩膀,就先顾自走了。 昨夜是周巧,今日是唐亦,话里话外,都在牵引唐峻往一个方向走。大皇子冷下脸来,嘴角抽搐,心中有了某种猜测,但还缺证据。 该怎么去对付唐绮,他要好好想。 人还没下阶,秉笔太监曹大德来了,将唐峻拦在阶前,急道:大殿下请留一步,陛下请您往勤政殿一叙。 册封储君要在万寿宴之后,唐峻跟这成兴帝身边的大红人还算客气,拱了拱手,便同其转身往了勤政殿。 被人惦记着的唐绮,坐在府中获悉早朝诸事。 外头天光逐渐大亮起来,她挥手扑灭烛火,侧首看向燕姒。 殿下看我做什么?燕姒摆摆手,让传信的银甲军先退下,回眸对唐绮说:助大殿下入主东宫这事儿,是父皇让你干的。 唐绮狭长眼睛眯作一条缝,叠掌道:待会儿,早膳有些什么? 燕姒沉下口气,乖软笑起来道:让小厨房按殿下惯常吃的做了,这大半年您忙里忙外,好些日子早膳都没来得及吃,至今日起,总要吃好。 唐绮伸手拉她的袖子,学她平日里爱做的动作,轻轻摇了摇,道:给宁浩水传话。 燕姒道:早膳后就传,还得给侯府也传。 唐绮点头道:今日肯定会有客来,阿姒要不要同我一道去见? 燕姒不解其意,问说:谁啊? 唐绮故意去逗她,只说:先卖个关子。 燕姒可不吃这一套,跟着说:那我就不去。 反正每次同她妻趁口舌之快都跟对弈没什么差别,唐绮已经对鲜少获胜习以为常,扁嘴说:东方槐。 这妻妻两个难得能在一块儿用早膳,唐绮把燕姒娇养着,从不让她寅时跟着起,素日里若非休沐,都是自个儿草草吃了就走。 今日二人携手进小饭厅时,女使们已将饭食布好,待人鱼贯而出,只剩泯静在桌边伺候,她是燕姒的贴身丫头,事事为燕姒记得牢,见了人来,就道:姑娘,都快辰时了,明日您起早些,殿下怕该饿坏了。 燕姒嘟着嘴说:好嘛,我晓得啦。 唐绮拉她过去坐下,席上摆青菜鸡丝小米粥,凉拌藕丝、素炒什锦和炖蛋,椋都人爱吃面食,另备了红糖馒头和一碗香辣冷面。 燕姒捧着粥喝,唐绮给她拣些小菜,又用勺子把炖蛋挖到她碗里头。 泯静在旁看得艳羡,不忍搅了这二人的温馨,就默默要退出去。 唐绮忽然回头,问她说:我昨日换下来的衣衫,百灵来取了吗? 泯静停下了一步,尴尬地笑道:来,来过了。 燕姒意识到这丫头不太对劲,但见她面色有一瞬慌乱,就没当着唐绮的面问个清楚。 唐绮洞察力强,却也跟着发现了。 她放下筷子,挑眉对泯静说: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本殿不会同你为难。 泯静正骑虎难下,站在门口当值的小菊这时开了口。 燕姒和唐绮同时回眸望出去。 泯静姐姐不愿说,奴婢斗胆多一句嘴。小菊在门边福身,前院的百灵姐姐日日来取殿下换的衣裳回去洗,泯静姐姐体贴她来回跑着,还要洗衣辛苦,今晨就做主帮着把殿下的衣衫洗了,晾晒在咱们院子里,谁知百灵姐姐到了见着了,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泯静姐姐一耳光。 这小院里的下人,平时有个哪里不适,都得燕姒配药照料一二,更何况泯静跟在燕姒近侧,自己回房去抹了膏药,故此燕姒和唐绮都没发现她半边脸有些肿。 燕姒不知内情,收回视线看向唐绮。 唐绮却皱起眉头,似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燕姒难免不悦,心道,你的衣衫,我院里的人还不能洗了? 【作者有话说】 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正位东宫,以重大统,钦此。[1]:来源百度,立皇太子的圣旨内容。 第150章 顿悟 ◎是把好刀。◎ 泯静给小菊使了个眼色,回身赔罪道:是奴婢擅作主张了,请殿下恕罪,奴婢认罚。 燕姒脸色已不太好了。 饭厅里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唐绮立马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忙吧。 泯静欠身后退出去,拉着小菊走开几步,在外边檐下悄声地道:你怎么还就给说出来了,不是说了不要声张么?平白惹主子们不快。 小菊嘟着嘴道:我替姐姐你鸣不平,看不过去嘛,您看殿下都不怎么上心此事,哪里值得前院的人对姐姐动手,分明就是前院的人过于仗势欺人。 泯静皱眉道:别说了!前院的人伺候殿下多久,许多忌讳比我们清楚太多了,这都是小事情。 她家姑娘刚嫁到公主府才半年,小院的门一关,跟在姑娘身边的人要说什么做什么,主子都宽宏大量能容人,但有殿下在,她们便不能放肆。 自方嬷嬷告老归家,泯静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如今也愿教身侧其它女使,尤其是小菊这样侯府过来的自己人,而小菊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被泯静喝止后,倒也没不高兴,虽说气不过,但还是忍了。 外头人一走,唐绮动筷吃冷面。 燕姒见她闷着不说话,便放下筷,问说:殿下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唐绮咽掉嘴里吃食,这才慢条斯理回过眸。 一点小事,夫人何必挂怀。 燕姒轻哼一声道:小事?我院子里的人为殿下洗衣,就要挨上一巴掌,我怎么觉着,殿下这位贴身女使有点过于蛮横? 唐绮温和笑起来说:我的衣物都是由百灵洗的,不仅衣物,吃食方面亦是由她经手。阿姒你也知道,先前中毒那件事儿,我便不再让旁的女使近身,养成习惯了,府里便以此为规矩。晚点,晚点我去同百灵说说,让她以后不要过于紧张,过来跟泯静道个歉赔个礼,你看如何? 燕姒倒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主要是她本就觉着那个百灵,是公主府里唯一一个对她有些许敌意的女使,何况还是唐绮的贴身女使,她有些不快,方才一时冲动,便才非要唐绮给出个说法。 第170章 这会儿听了唐绮的话,她便觉着心也宽了,气也顺了,也不想放下身段去寻女使的不痛快了。 唐绮又伸手来摸了摸她的手,哄道:笑一笑。 燕姒是被她逗笑的,剜了她一眼,抽开手说:快吃啦,你不是说待会儿还有人要来。 这桩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早膳过后,燕姒不想在外头晒太阳,命人将书房的门窗都敞开来,就在房中练字。 唐绮总歇在小院,放了一些惯常看的杂书在这里,便随意挑了一本策论,与燕姒对坐看起书。 她料想得很准,不到巳时,前院来人通报,说有客登门拜访。 帖子递上来,唐绮拿着看了,扭头朝燕姒道:走吧,人来了。 燕姒将手中毛笔搁至笔架,抬眼说:真是东方槐? 唐绮道:是她。赛舟我特意叫她和卫晓雪当值,她心中有疑惑,现下朝中不论御林军的罪,父皇只摘了我牌子,这事儿却不会被言官们放过,她自要赶着来问。 燕姒笑道:殿下可给副统领想好了去处? 唐绮携妻出书房,正欲答话。 燕姒却自行替她答了,抢过话道:容我猜猜,可是鹭州? 唐绮在一抹骄阳里微笑道:阿姒料得不错。 此时天光正好,女使们在前院正堂奉过茶水点心,东方槐位居客座,就捧起茶往外边望。 二公主没让她久等,很快便带着位容貌绝丽的女子来了。 东方槐同燕姒素昧蒙面,从衣着和气质上判定出对方身份,立即放下茶盏起身抱拳。 见过殿下,夫人。 唐绮和颜悦色道:东方好眼力,坐下说。 公主府两位主子进门,在上首主座上落座了,东方槐才收了礼节,坐定回去。 她起先面上作难,没想唐绮会带着这位忠义侯嫡亲孙女来,坐下也不好先开口问唐绮的盘算,只管岿然不动。 唐绮觉察出她所顾虑,便直接道:你来寻本殿,是有事要问吧?内子与本殿互通有无,你可直言不讳。 东方槐愣了愣,这才松懈下来,朝唐绮和燕姒拱手道:殿下和夫人乃神仙眷侣,卑职这便直说了。今日早朝,官家闭口不论昨日御林军当差诸位官员的过失,想必殿下早有预断,卑职是阁老举荐到殿下这里的,但已为殿下幕僚,不好心有疑虑再请阁老来解惑,只好求教殿下。 唐绮说:你想问,本殿明知端午赛舟圣驾长巷先行,必然有诈,为何还让你和卫晓雪避重就轻。 东方槐闻言,对唐绮猜中自己心事是满脸钦佩,答说:正是。 唐绮眉目淡然,脸上神色如常,气定神闲道:本殿初掌御林军时,以为这是条落难的犬,丢一块骨头,就能让它改认了主子。如今半年过去,心境渐渐明朗,这条犬哪怕落过难,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家把御林军养废了,只要给他们安稳的窝,他们就生出作古的心思,留在手中,反而成附骨之疽,不如快刀斩乱麻,忍痛割弃之。 她将盛凉茶的盏子端起又放下,盏上碗盖轻磕出一声脆响,却让东方槐心中随之一怔。 那卑职 燕姒静坐在唐绮的右侧,虽没听到东方槐后头的话,但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东方槐从六科转到御林军任职,搏的就是个能大显身手的前途,如今唐绮的盘算无疑是要弃御林军而不顾,那她的前途岂不是成了空谈? 唐绮想必也明白,燕姒见她指了指茶盏子,听见她耐心道:一年有四季,春、秋和冬,椋都都饮热茶,可到了夏季三伏天,处暑时,大家都改喝凉茶,是为什么? 东方槐皱了皱眉头,不解道:天太热,热茶喝不下啊。 唐绮笑了。 万事皆要寻个利弊,凉茶有凉茶的好处,本殿深谙其中道理,此时便不会饮热茶。你若有心跟随,前途在你,也在本殿手中,豁得出去舍得下,才能有所得。 东方槐不是个不学无术的人,相反,她很有脑子,不怠诗书,是身在局中反而失了判断力。 这番话停下来,她已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先前来时的焦虑尽数散了,起身朝唐绮和燕姒行礼,畅言道:听殿下今日一席话,卑职获益良多,没有什么再要问的了。 唐绮跟着起了身,对她道:家去吧,等此事落定,本殿为你定了更好的去处。 至于去哪儿,她没说,但东方槐真就不问了,甚至都不好奇,直接告退离了府。 燕姒正望出去,视线目送那身御林军武官蓝袍,东方槐腰侧挂刀,步伐迈得极为潇洒,她望着如此风姿背影,弯唇赞许道:是把好刀。 唐绮浅饮着凉茶,意味不明道:谁知晓呢?我瞧着还需打磨。 晚些时候,唐绮陪燕姒回去小院,临去前差人叫过来百灵,把她动手打人的事儿提出来训斥了两句,让其跟着往小院去赔礼道歉。 百灵胳膊上挎着个小竹篮,上边罩有棉布,听完唐绮的话就不满道:才不要去,奴婢没错。 燕姒还温和笑着,唐绮凝眉道:本殿平时把你惯着了?她不知者无罪,你同她好生说不成?动手还有理了? 百灵依旧坚持道:奴婢是紧着殿下安危,夫人嫁到府中已有半年之久了,难道还不知殿下的贴身之物,旁人不可碰触,夫人没有管束好下人,奴婢自然要替主子 住口。唐绮倏然冷下脸,指着庭院石板,冷声道:你也不必去小院赔什么礼了,去那儿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 百灵自打入公主府以来,何时受过这样的处罚,她委屈地咬住下唇,顷刻就红了眼眶。 这时,一旁的女使们也不曾见唐绮如此惩戒过下人,吓得扑通跪倒一大片。 近前与百灵关系密切些的一个女使,更是跪下后,连忙规劝道:殿下,容小素陈情,百灵姐姐也是为殿下,情急之下才办岔的事儿,还请陛下宽恕,这罚是不是是不是太重了? 罚跪其实还好,若换了别的高门大院里,下人办错事儿,主子打骂都是稀松平常,但公主府不同,公主府的女使们仗着唐绮宽宏大量好伺候,又是帝姬的府邸,这里的女使便自诩高人一等,寻常最好体面。 当众罚跪,百灵的性子又向来娇蛮,跪到何时都没个定数,府中人来人往,以后她再难做人了。 燕姒在公主府待这半年,也对这些女使的秉性知之一二,但她并未在此时开口。 唐绮果不其然更加动了怒,对这位小素道:你既与她姐妹情深,那便陪她一道去跪着,就当是本殿成全你了,好好想想何为尊卑。 百灵整个人都是懵的,平日里最是疼她的主子,要为个小院的女使丫鬟罚她当众受辱,不仅如此,她主子从来不爱同她们讲什么规矩,如今为了枕边人,却这般听不进奴婢们的话,她在惊愕中,好半天回不过神。 还杵着干什么?唐绮斜了她一眼,冷声道:滚。 百灵攥紧竹篮筐子,被这冷漠之声逼得眼中泪水哗地滚落。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唐绮身边最亲近的贴身女使,哪怕是受罚,也要受得有骨气。于是,她让开了道,将手中竹篮递给身后的小女使,自行迈不下阶,走到唐绮方才指的那块地方,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跪了下去。 小素不敢再多说半句话,朝唐绮和燕姒叩首后,也跟着去跪下了。 唐绮再也没看这两个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的丫头,拉着燕姒往小院的方向走。 百灵目不斜视,见她们穿过了廊子,不禁泪眼婆娑。 她先前都想错了,她以为只要她在殿下心中与旁人有所不同,她就还会有希望,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哪怕殿下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也有差别的。 她只是一个奴婢,奴籍出身的卑贱命,靠她在殿下跟前那一点与旁人的不同,如何争得过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公主夫人? 可她为情所困,情之所系,心有不甘!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1章 竹哨 ◎像是暴雨。◎ 自长巷一事过去第三日,朝中言官弹劾御林军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就没有消停过。 成兴帝靠在榻上养神,曹大德给他念折子内容,念到后边,忽然卡了壳。 不识字了?成兴帝睁眼问道。 曹大德面色作难,硬着头皮说:这道是大殿下递来的,瞧他的意思,是要陛下严办御林军。 成兴帝点点头,让曹大德把唐峻写的折子逐字逐句念了整整三遍,而后道:马上便是做储君的人了,折子写得还算有所长进,顺他的意思吧,让大理寺给当日当值的御林军大小官员论过量罪。 第171章 勤政殿里没有放冰盆,怕成兴帝受凉咳疾加重,曹大德出了许多汗,拿巾帕擦了额头和手,才要去握笔。 成兴帝在这空档里又想许多,见他要动笔,叫住他说:等等,这事儿不给大理寺办,给刑部。 曹大德听得手一抖,笔尖的墨汁滴脏了展开的折子。 陛下恕罪。 成兴帝问:你慌什么? 曹大德答说:交给刑部量罪,只怕二殿下提拔起来的人,就都赔进去了。二公主她也曾 哈哈。成兴帝心情颇好,笑了两声后,斜眼看向这胖子,你这么大个脑袋,里头装的是豆腐渣吗?朕要的就是她的臂膀朝外伸展,批吧。 曹大德笑得贼,夸说:陛下对二公主用心良苦。 成兴帝朝他招招手,胖太监就凑近听吩咐,成兴帝等他的脸伸过来了,抬手掐起他脸颊肉,说:给你能的。 曹大德没有喊痛,马屁拍得响亮。 奴婢大幸,都是得陛下教诲! 成兴帝收了手,指着御案上的折子示意他批红,兀自说道:你这个人,也就是嘴甜和衷心还算优点。 曹大德专心批红,成兴帝托腮盯着殿门口,过了一会儿,叹道:曹大德,你帮朕办件事儿吧。 毛笔刚搁下,曹大德又凑回成兴帝跟前。 成兴帝与他耳语一阵,他那双眼睛就使劲瞪大了。 陛下这奴婢哪能成啊这 成兴帝猛然间正色,抓着他厚实肩膀,沉声道:你跟在朕身边从个小内宦做起,都三十多年了吧,朕养你何用? 曹大德最怕他不高兴,一张大饼脸皱皱巴巴,期期艾艾地说:奴婢,奴婢遵万岁爷口谕。 这夜。 长盛大街,忠义侯府。 于红英转动轮椅,在晚星之下赏庭景。 于延霆刚沐浴更衣,半白的头发还有湿意,就坐在她旁边的木阶上,拿一根帕子搓着头。 阿爹想好了么?皇帝让刑部给御林军量罪,此事至多五日便要出结果,御林军统领副统领若都被吊牌子,这只椋都军可就要落他人手里头了。 那又怎么着!于延霆难得有些暴躁,你前头几个兄弟姐妹,五个啊! 他空出一只手伸展五指,朝于红英气愤地比了比。 于红英无奈叹气,道:阿爹,柳阁老说得对。姒儿同公主大婚那阵子,您也见过徵儿,她如今已是个大姑娘了,放在辽东,就是三伯家里娇惯出来的浪子,为人正直单纯,难经得住事,还不如放到椋都里头来磨砺 放屁!于延霆扔了帕子,腾地站起来,更加暴躁地道:有你的兄弟姐妹被分散各地边陲英年早逝在前头,又有老夫唯一的宝贝孙女儿嫁帝姬在后头,现在怎么着!还要把你三伯家的徵儿送来给皇帝当看门狗?门儿都没有!咱们于家,已为唐国皇室尽忠尽义了! 外头刮起清爽凉风,于红英抬手理被吹乱的一小缕细发。她也不看于延霆,在老爷子的倔脾气里静了声。 父女两个,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负手端立着,两相对望,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南风拂面本该生出惬意,此刻却搅得两人都心绪不宁。 片刻后,于红英转动轮椅,要回菡萏院。 于延霆见她面色木然,就知晓她是在同自己这个当父亲的置气,当下急了,忙叫住她说:你走个什么,再容爹想想不成吗? 于红英背对于延霆,勾动一边唇角。 晚了,姒儿差人回来传话那天,我便做主应下此事,快马加鞭,最多不出五日,三伯就该收到我的家书,安排徵儿入都。 于延霆脑子嗡嗡响,愣了少倾,反应过来后又是拍脑门,又是跺脚,气得不轻,但也知晓他这个女儿就是这个性子,决定下来的事儿,十匹辽东最悍的马也拉她不回。 还能怎么着? 次日酉时,一道密旨送往忠义侯府,要将老侯爷和于六小姐一并接入宫中见驾。 临要出府之前,于红英叫住了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 同知大人,官家可有说是因何事宣的臣女么? 王路远彬彬有礼道:六小姐太抬举在下了,锦衣卫按官家吩咐办差,官家若有交代,在下岂敢闭口不言。 于红英当然知晓他不会闭口不言,只是心中有所揣测,故而问问他,留心观察他的神情,以此来推断此行吉凶。 只是可惜,她细看之下,也没瞧出任何端倪。 王路远就像一粒油盐不进的四季豆,想要诈他,获悉内情的可能性不大。 于红英浅笑作罢,只能将三支不同的竹哨,在暗中全递给了不能跟着去的随侍,又在其掌心草草写了个姒字,才让侯府的府兵帮着抬轮椅上马车。 她之所以替于延霆做决定,是把柳阁老的话都听了进去。 皇帝疑心侯府,此番没有缘由宣她和她阿爹一道入宫,若是送上于徵也不能安抚皇嗣,这趟有去无回,她总要留下后路。 将银甲军尽数交到她侄儿的手上,就是她的后路。 马车车帘放下来,又被她挑起,她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幕,扬声对于延霆道:阿爹,今个儿天气不好,约莫亥时要下雨呢。 于延霆跟着她往天上看,点头道:像是暴雨。 已上马背的王路远拽住缰绳,回头道:二位放宽心,昨日这时候也是这天色,雨还下不来。 于红英笑道:同知大人言之有理。 话罢,她便收了手。 宫里的马车前脚刚刚走,于红英的贴身随侍立即直奔公主府。 她主子把要紧之物全数交到自己手里,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出大事了! 一盏茶的功夫,随侍便至公主府。 燕姒接过三节竹哨,一颗心蓦地沉到谷底。 姑母这是何意? 屋中伺候的女使尽数被屏退,连泯静和百灵也没留下伺候,可唐绮还坐在饭桌之上,随侍不敢如实地答话,眼角余光偷偷往唐绮那边瞄了一眼。 唐绮洞察秋毫,起身时握了一下燕姒的肩,温柔宽慰道:莫急,本殿就在门外。 燕姒拉住她的手,没有那意思让她走,而是转头朝随侍道:殿下是自家人,你尽管说就是。 宫中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唐绮的暗线便会来报,回小院用晚饭前,唐绮和燕姒在前院书房与府中账房核查府里的账目,那会儿唐绮出去过一趟,已先知晓了此事,只是怕燕姒不安,这才没有坦言相告。 谁知这侯府报信之人来得这么快,她妻见到竹哨面色就凝重了,此物定然不简单。而她妻不避讳着她,反而叫她心里有了些内疚,于红英将自己的随侍派来,还赶得如此急,她们妻妻两个才刚上饭桌,想必是有紧要的事。 唐绮想了这么一通,轻拍了两下燕姒的手背,温声道:不打紧,既是侯府私事,本殿避一避,应该的。 燕姒见她坚持,就不好再留。 待唐绮出了饭厅,从外头将门关上,立在一边的随侍才小声道:小主子,六小姐和侯爷都被接到宫里去了,官家传来密旨,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亲自前来接的人,临走前,主子将这三支竹哨尽数交于奴婢,想必是要小主子警惕今夜之事,若他们 再凶猛的老虎也怕被去爪拔牙,于延霆已上年岁,于红英腿脚不便,倘若成兴帝真有那么狠绝,此行凶险非常! 燕姒愁眉深锁,在随侍短短几句话之间,直接回想起早前柳阁老的劝告,侯府迟迟没人给她递话,想必是老侯爷不愿将于徵送进椋都,她心跳狂乱,掐着自己大腿,强行迫自己镇定。 你同我说一说!姑母只让你把这东西送来么?可有留什么话? 随侍也是急中乱智,压根儿想不起于红英有没有交代过其它的话,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燕姒镇定道:没话,既然没话,那便不算太糟,东西我先收着了,既然是宫中密旨,你立即从后门走,回侯府等着,让府中几位管事一道吃酒,把前院和菡萏院驻守的府兵盯严了,别节外生枝! 随侍不敢怠慢,立时拱手告了退。 此人前脚走,唐绮后脚进门。 燕姒心里还是不安,唐绮叫她用饭,她已食欲全无。 唐绮宽慰她道:马上就是万寿节了,父皇总不会在此刻为难侯府,阿姒,关心则乱。 燕姒颔首道:殿下说得是,可殿下知晓这三支竹哨,都指代了什么? 唐绮垂睫看她掌中精致小物件儿,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银甲军? 第172章 第152章 慌乱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银甲军予字队。燕姒拿起一节竹哨,给唐绮看上头纂刻,行如幽魅,负责探查情报。 唐绮瞥见上头予字,颔首示意燕姒说下去。 银甲军夺字队。燕姒又拿起一节竹哨,神色凝重道:动如雷霆,擅攻城略地。 这个夺字,张扬跋扈,是有那强悍味道。 银甲军杀字队。燕姒拿起最后一节竹哨,眉头稍蹙,出如猛禽,嗜血伤命。去年万寿宴的午门流血夜,爷爷叫来的就是这支队伍。殿下可明白了? 唐绮沉思片刻,问说:一共三支? 燕姒摇头道:还有一生字队,嫁给你的时候,姑母把生字队交给我了,他们主严防死守,攻击性不算强劲。 唐绮微微笑道:生杀予夺,银甲军的确不负威名。 饭厅里安静,二人声音又都很轻,这话才说到了此处,燕姒还没将心中不安告知唐绮,外头突然响起匆忙凌乱脚*步声。 唐绮和燕姒同时侧首往门边望出去,就见到先前走了的那个于红英跟前的随侍,又折返了回来,她脸色不大好,甚至不待燕姒唤她,就不顾礼数进到厅中,着急忙慌地道:小主子!奴婢想起来了! 燕姒见她如此慌张,也跟着她开始心慌,当即沉声道:想起了什么? 随侍这会儿也不顾唐绮还在了,应说是她在慌张里六神无主,分寸尽失。 六小姐离府前,是说了一句话的!她说,亥时天要落雨!奴婢方才走出去,被冷风一吹,忽然就想起来了! 亥时燕姒眉头紧蹙着,侧目望外头天色。 唐绮在桌下握起她的手,柔声道:现在才过了酉时,还有近三个时辰。 燕姒神情看着还算是镇定,事实上,唐绮就这般握着她手,知晓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于六把银甲军全数交到她手里,那可是忠义侯府的保命利器,她露怯,害怕,都在情理之中。 唐绮正欲再说点什么,燕姒猛然转头看过来。 殿下!柳阁老未卜先知,她势必料想到了父皇近日会向于家发难!父皇为什么会在此刻向于家发难?我们的婚事是父皇赐婚,于家后人归皇室所有,哪怕父皇心中有所猜忌,他难道还信不过殿下?这是为什么?! 唐绮在她这一连串疑问之中,皱起了眉。 我也想不透,我马上派守一去将先生接过府来! 她说着就离座起身,被燕姒猛地一下拽住手腕,回头却见小狐狸万分惊恐的眼神。 燕姒脸色已在这瞬息之间变得惨白,她颤着唇道:除非父皇连你也一道疑心,且他必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处置于家,敲山震猛虎,是因他,父皇他,他可能是 唐绮登时意会到了燕姒在说什么,震愕中,僵硬地回过头,朝外大喊:守一! 屋顶上躺着的人挺身跳起来,手中酒壶差点吓落了,将那壶往旁侧瓦片上一搁置,才轻飘飘跃下,快步跨入饭厅。 殿下有何吩咐? 唐绮梗着脖子,此刻也来不及避讳旁人,她一脸严肃道:你轻功好,速速去将酒醋面局的孙掌事请来府中,走密道!要快! 江守一应声退出,燕姒如坐针毡,跟着站起来,拉着唐绮就要往外头走。 唐绮拽住她说:你干什么去? 燕姒气息已有不畅,木着脸答道:殿下!那是我的爷爷!姑母!我不能坐以待毙! 话罢,她想要从唐绮手中挣脱,却被对方一把扯回来拥进了怀中。 唐绮的手顺着燕姒的背,上下轻抚安慰。 阿姒,好阿姒,此刻你不能慌。你若慌了,于家更容易陷入祸端,银甲军不能入皇宫,绝对不能,那是造反的罪,他们动不得。 亥时,时间稍纵即逝。 燕姒急中失态,在唐绮怀中强烈挣扎起来。 殿下!您放开我!倘若我此刻什么都不做,我怎能心安啊!我虽没在椋都长大,可单说我回椋都之后,爷爷和姑母从不曾亏待于我!我受他们教养,蒙他们庇佑,我怎能什么都不去做!银甲军不入皇宫,我该怎么救他们! 成婚半载,这还是唐绮第一次看到她妻情绪失控,一时之间,只觉得心疼如刀子在搅。 她将人从怀中松开,握紧那薄瘦的肩膀道:你信我吗?阿姒,你信我。 燕姒急切辩解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她话音未落,唐绮转头朝于红英的随侍道:先回府,方才你家小主子让你如何做,便还是如何做。 那随侍正为难,燕姒却道:去吧,你先去安顿府中诸事,其它有我。 听完燕姒所说的话,随侍适才放下悬吊吊的心,转身出了饭厅。 片刻死寂后,唐绮再次开了口。 侯爷和六小姐在宫中,情况还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先生出了主意,他们只要答应将振东伯家的嫡女送入椋都,父皇便不会动于家的,父皇没那么暴虐。你信我,哪怕他真的到了命数,当务之急是国之重担,最不宜横生是非。 燕姒扬着下巴,从唐绮的眸中看到坚定。 唐绮便用这样温柔平和的语气,慢慢安抚她焦灼不已的心境,说道:你先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燕姒低声道:我想不了那些了 没关系,有我替你想。唐绮说:大哥的册封礼为什么被父皇定在万寿节之后,先生文武奇才,胸有鸿韬,应是早料想到这点。父皇在给于家表明态度和立场的缓冲时机,册封礼只要还未举行,父皇就绝不会在此刻横生枝节,侯爷手中有兵马大权,身后还有辽东军、银甲军,御林军垮了,单凭椋都养尊处优的神机营和他手里的锦衣卫,怎么抵挡辽东军横入椋都?你若让银甲军此刻动了,于家反而背上造反之名,绝不可行。 燕姒听明白了唐绮这番话,逐渐冷静下来,她看着唐绮的眼睛,与唐绮对望,咬着下唇,却半天吐露不出只言片语。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常在君王榻侧,她先前不是不知晓于家乃皇室鹰犬,也不是不知晓老侯爷和终身残疾的于六是困在囚笼之中。 可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真正体会到他们的艰难。 行则时代忠义付诸流水,不动则饱受猜忌和鞭笞,这君与臣之间,竟是这般身不由己的掣肘。 她能理解成兴帝榻侧有刀的威胁,毕竟她连跟自己共过患难的亲信,没弄清来路之前也会疑心,更何况成兴帝一国之君,安危紧系黎民百姓。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王座太孤凉,人心太难测,不论为君为臣,都是过犹不及。 我不去了。燕姒哑了嗓子,反攀住唐绮的手臂,我头晕,还腿痛,想回寝房歇息 那我抱你回去。唐绮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一只手臂抄过燕姒的腿弯,另一只手臂揽住燕姒的肩,将人打横抱起来。 二人一出饭厅,泯静便要上前伺候,唐绮见她满脸关切,目光直勾勾落在她怀中人处,便道:先去铺床。 燕姒的小手拽着唐绮肩处衣衫,轻声说:躺须弥榻,江姑娘回来,让人上前回话。 唐绮对她自是无有不依的,就对泯静改口道:拿冰丝被,和夫人爱睡的小软枕,铺须弥塌上。 泯静急匆匆走在她们的前头,先回寝房去准备了。 今日天暗得早,廊子上已点起灯笼,唐绮抱着燕姒走得四平八稳,唯恐娇妻有什么不适,侧着上半身,连晚风也一并替其挡下。 燕姒将脸埋在她肩窝处,鼻间忽然酸涩,几滴晶莹的泪将浅蓝衣衫濡湿。 江守一带了人回到公主府的小院,由女使小竹引向寝房,在门口便看到了这一幕。 屋内焚香,浮烟袅袅,二公主搭一根独凳,坐在须弥塌前,亲自给小夫人捏按着腿。 听闻外间脚步声,她回了头。 辛苦掌事跑这一趟了,近前答话吧。 酒醋面局的人有个特殊的权利,掌事执腰牌,可在宫门落锁后,走小门出宫。 江守一接人顺利,又是通过密道入的府,这一路上顺畅无比,唯独苦了这看上去胖乎乎的女掌事,她因为体态丰盈,赶路就喘。 这会儿听到二公主传唤,又不敢马虎,汗就顺着额头往下边淌进衣襟里,不曾去擦,先进屋行礼,叠手道:小官受昭妃娘娘常日恩德,必当为殿下效劳,殿下尽管问。 唐绮没心思想别的,伸了一下下巴,示意她不必拘礼,而后直接道:本殿想问问,父皇近日宣太医院院判进宫次数多么?分别都在什么时辰,滞留的时辰又有多长? 第173章 掌事已喘匀气,闻言倏然屏住呼吸。 唐绮见她脸色有异常,跟着皱眉,急道:你答不了? 掌事心惊之余,直接扑跪在地。 殿下饶命!您若问小官旁的事儿,小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事涉官家,小官实在是没法答 第153章 心机 ◎于红英看不透成兴帝。◎ 成兴帝在寝宫用的晚膳。 锦衣卫把忠义侯府的人接入宫,悄悄送到这里,曹大德伺候完茶水,领着一干太监退了出去。 外头暗沉,宫灯散着橘辉。 走到廊子下背光处,曹大德停下脚步,把住一个内宦的肩膀,压着他悄声说:小顺子,咱家托你的事儿,你现在可去了。 小顺子一双眯缝眼努力睁大,左右偷摸打了几眼,见近处无人,才小心谨慎地道:干爹的事儿就是小顺子的事儿,只是官家那里 曹大德看他尚有顾虑,贼笑道:你怕个球,有老子在上头顶着,还怕啥?官家是待咱家不薄,可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穿堂风刚吹过来,小顺子咬紧牙点了头。 曹大德转了身,嘿嘿笑着走远。 那风把他的内官袍子掀得漂浮不定,小顺子想起他方才那个阴鸷眼神,不禁打了个抖,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谁能吃罪得起? 皇帝待曹大德不薄,今个儿中午曹大德同小顺子吃一盅酒,提及的事一直让小顺子惴惴不安,小顺子怎么都难以想象,这位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有朝一日会想改投他主。 可是,要小顺子逆了曹大德的意思,他根本没那个胆子,只好咬牙快步离开宫院,出去寻人。 寝宫外头留守锦衣卫,一个宫女太监的影子都看不到。 蝉鸣不倦,王路远抱着绣春刀,就靠在廊边圆柱上,目光四下逡巡。 隔一道殿门,里间说话的声音听不到,但王路远不在乎,他只等一个讯号。 成兴帝换过道袍,披头散发,面色憔悴,靠坐在罗汉床一侧,笑着往屏风前轮椅看去。 六小姐风姿不减当年。 于红英面上云淡风轻,不冷不淡地说:陛下恕罪,臣女无法跪请圣安了。 于延霆已行过礼,还在等成兴帝的后话。 成兴帝看他抱着手杵在那儿,脸上也不见往日的傻笑,就指罗汉床前摆放的太师椅,说:爱卿过来坐,把六小姐也推过来吧。 于延霆应了,照着成兴帝说的做。 他是个没啥耐心的武夫,又天性不爱耍什么嘴皮子,最不能受磨磨唧唧和温水泡茶。 成兴帝秘密召见他和他闺女,还这般淡定,他坐定时,方才的冷持就抛诸脑后,忍不住问:陛下召见老臣和小女,是为着啥事啊? 你呀。成兴帝无奈地笑了笑,总是这般耐不得,若非你得过荀大家的教导,朕都要疑当初在辽东边关屡立战功常胜不败的活阎罗,到底是不是你这莽夫了。 于延霆看他笑了,便放松下来,颇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门儿,嘿嘿笑着说:陛下打趣老臣,老臣确是个莽夫。 成兴帝从小几上拿起一碟子点心,递给他说:来点儿?甜酥软糯,好吃着呢。 于延霆伸手接过,还没有吃,于红英就在旁道:谢过陛下恩典,家父有牙疼的毛病,郎中嘱咐他不可食太甜的果子。 那六小姐吃点儿吧。成兴帝瞧着倒是没计较什么,只眯着眼睛笑。 这笑似有深意,于红英不敢露怯,心里紧捏一把汗,面上还是恭顺地接过于延霆手里的碟子,又谢了恩,拿起点心小口吃着。 做成芙蓉花形状的果子进了她的口,她在细细地品滋味,成兴帝目视她,露出满意的神色。 朕这身子越发不得力,恐是没多少日子了,于卿,朕还有个心结,今日想同你父女二人说道说道。 于延霆变了脸色,在错愕中望向成兴帝。 宫灯光暖,殿内无冰,门窗紧闭,人闭在这寝宫里头,按理说该要闷热难耐,他和女儿进来不多时,身上已发出汗来,可成兴帝却像枯灯,憔悴的脸上见不到半点汗珠。 陛下这得让太医院多费心,陛下乃真龙天子 成兴帝摆手止他的话,很是自知地说:无妨,人么,生老病死,总有那么一日,不必说那些宽慰之语了,朕今日想说些真话,也想听真话。 于延霆皱了眉,沉默瞬息,才语气凝重地说:陛下请说,老臣洗耳恭听。 成兴帝的目光滑过正在吃点心的于红英,落回于延霆的脸上。 于家会造反吗? 咳于红英被呛了一下,连忙用帕子捂嘴,臣女失仪。 成兴帝微微摇着头,示意她无妨。 于延霆眉间都拧成了麻花,忙就要起身去跪。 成兴帝抬手虚扶他一把,温声对他道:你坐着说。 于延霆又万分尴尬地坐回去,来的路上他和于红英千想万想,都没想皇帝会这般直抒胸意。 他哪里敢踟躇,当即就道:于家忠于皇室,忠于唐国,绝无二心! 你既然如此说了,成兴帝凝视于延霆,那朕便信你。 于延霆说:陛下英明。 成兴帝嘴角浮着浅淡的笑,他盘腿坐了起来,将手腕随意搭在膝头,又看向于红英。 刑部要查办御林军,绮儿的牌子被朕给收了,御林军近两万人,给谁都不合适,爱卿来说说,应该如何处置此事? 于延霆心里已经在喊天了,他哪里会知道!抬首时,却见成兴帝笑意十足在看他女儿,一种不妙的预感登时浮现脑海。 在他思忖之际,成兴帝已再度开口。 你想不出,朕倒是有个好人选。成兴帝的视线还没挪开,就定在埋头吃点心的昔日女将军脸上,六小姐领军上过战场,又与荀家后代颇有渊源,朕想把御林军交给她,她能带好。 于红英顿了手,猛地掀起眼帘。 成兴帝脸上是和煦的笑容,他没将话挑明,可于红英心中已有了数,他知道当初助荀兰离开椋都的人是谁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老早便知道! 若他知道于红英助荀兰离开椋都,那他会不会也知道,于颂的正头妻子,就是荀兰?! 于红英在这瞬息之间,思绪万千一团乱麻。 于延霆却也是愣怔,半晌都没吱声。 殿内陷入沉寂,静到君臣三人皆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成兴帝意味不明地笑着,那笑便是天子该有的笑,稳如磐石。 你不愿意? 这话是在问于红英,于红英捧着点心碟子,一脸难色。 荀兰就在侯府,这事儿目前除了她身边亲信,连她爹都不知情,人好不容易接回来,才过半年快活日子,她哪敢放心自己去担御林军的担子? 她是绝不会让人离开她视线的,思及此处,于红英蹙眉道:臣女惶恐,这双腿废了,早已不复当年,怕是难以胜任此等要职。 成兴帝乜眼看她,语气淡淡地道:方才朕说过了,今日要听真话。 此刻,于延霆手心捏着汗,焦灼不已。 成兴帝不怒自威,偏于延霆自知自己这个女儿是个胆大包天的,他实在不敢听于红英说话,生怕她又道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逆不道之言,此刻便下决心,认了,就顺成兴帝的意。 岂料他刚要开口,却被于红英抢先。 于红英轻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陛下贵为天子,该知忠言逆耳,即便如此,陛下也当真还是要听么? 成兴帝微眯的眼睛眨了眨,扶袖道:但说无妨。 于延霆插不上嘴,心里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于红英已道:刑部查办御林军,是为端午长巷之事,于家的银甲军正好随行护我那爱凑热闹的小侄去看赛舟,听闻风声也是去护了驾的。但是陛下,于家已有亲兵,再添御林军,朝中诸位大臣如何能答应?大殿下将要荣登储君之位,于家自然肝胆相持效忠朝廷,可是谁信? 成兴帝细细听着她口中之言,手指轻敲膝盖,沉思片刻,眼里有了神采。 六小姐所言不假,不愧是朕看中的人。可先经罗党一事,又经长巷暗杀一事,朕的两个儿子,只怕与于小丫头的妻,朕的女儿,都有了猜忌与隔阂,朕总要为她而计,让她暂避锋芒,朕为的是成兴帝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引蛇出洞。 于红英闻言错愕,不想成兴帝竟会将他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仍旧半信半疑。 第174章 她沉思一息,便道:陛下既然如此宠爱二公主,恕臣女直言,明眼人都知晓,二公主文韬武略皆远胜于三殿下,也优于大殿下,为何陛下不将她 绮儿是个好孩子,但她无心这把椅子,加之她母妃,也很是不愿她坐上去,不若将来当个闲王,赐一块封地,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好。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宠一些。因朕虽为一国之君,也是一个父亲。 于红英见他神色坦然,字句真诚,不像是在试探或是埋什么套让于家钻,心中大石渐渐放下,只保有部分警惕。 臣女大约明白了,陛下是想让于家帮二公主握着御林军,满椋都都知晓,于家嫡亲孙女嫁了二公主,御林军统领的牌子一旦落到臣女手中,谁又能想不透这点呢? 成兴帝似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不仅不作答,反而问她道:那依六小姐之见,朕要给女儿留保命的后路,御林军该如何处置? 于红英看不透成兴帝。 兴王本是个闲王,入东宫以太子身份监国三载,才荣登大宝。尽管如此,他还受先太后掣肘,太后垂帘直至病逝,周家在朝中积威甚久,他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此人城府深不见底。 才这一会儿,一问一答之间,于红英已猜测许多,先前成兴帝提及荀大家,属实让她乱了阵脚,可她不能露怯,此等紧要关头,她一旦露怯,那么成兴帝就决计不会再忌惮于家。 她想了想,面不改色道:陛下,臣女倒是有个人选,可担御林军要职。 成兴帝温和笑着:谁? 于红英答说:臣女伯父振东伯,有个嫡孙女,二公主和小侄大婚时回过椋都,她是个纨绔,养在辽东,家里野惯了。只要御林军中二公主提拔的能人尽数抽离,朝臣们便不会再去担忧什么。 成兴帝笑问道:于徵么?朕早两年就听说过,她和绮儿年岁相当吧? 于红英道:小些岁数,才刚满二十二呢。 成兴帝想也没想,便道:那就定她了。 于延霆呼出一口气,心弦松了。 成兴帝扭头看他一眼,似关切道:你咋出这么多汗,屋子里闷的?劳你同朕受罪,这身体是受不得一点凉了,此事定下来,朕也能宽些心,时辰也不早了,让王路远送你父女二人出宫,归府吧。 于延霆起身,叩拜后,推着于红英的轮椅往外走。 门口的锦衣卫帮着他们开了殿门,王路远起身走近,笑得一脸讨好,说:大柱国,下官送您归府。 【作者有话说】 改小bug. 第154章 诓哄 ◎没有哪处不好的吧?◎ 曹大德在锦衣卫撤走后回来,他进殿时,成兴帝又用帕子捂着口,在剧烈咳嗽。 他心疼坏了,忙上前伺候温水,帮着成兴帝抚着背。 成兴帝激咳一阵,缓了一口气便说:你的事可都办了? 曹大德眼睛有些发红,缩着脖子扁着嘴,说:奴婢都照陛下的意思办了,小顺子的对食在坤宁宫当差多年,近日刚升为大宫女,有这层干系在,他出不了错。 成兴帝喝了水,把手里染血的帕子递给曹大德,又问他:你没露马脚吧? 奴婢演得可真真的,小顺子胆小,他脑子也不大聪明,定不会怀疑。曹大德将血帕子收起来,攒在锦盒里,陛下顺利骗过侯爷和于六小姐了,二公主那边,可要叫人给她通个气啊? 成兴帝斜眼笑说:你怎知是骗过了? 锦衣卫没有动手留侯爷和于六小姐在宫中,不正是骗过了。曹大德努嘴道:奴婢心疼陛下,您都这样了,还要前后操劳。 成兴帝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也不叫骗过了,朕还没开始骗,他们自己就想好了把于徵送来,朕也没费心去诓他们。对了,你拟一道旨,把崔漫云调离椋都,让她明日就动身。 曹大德依言,回到御案前磨墨,问成兴帝:陛下因何突然要调走崔副指挥使? 成兴帝的手指敲着膝,沉思片刻,说:谷允修的后事,王路远替他办好了,锦衣卫必须群龙无首,你办的事才能成,所以,崔漫云必须调离椋都。 曹大德大约听明白了成兴帝的意思,又问:那让崔副指挥使去哪儿? 成兴帝这次没犹豫,盯着落地宫灯的黄芒说:先往通州,再往鹭州。盛夏过后,马上就到了秋收,让她去督察粮道。 曹大德颔首道:是。 夜风急催,远际雷声遥遥连响,暴雨说下就下。 坤宁宫廊子上的灯笼被风刮得乱晃,雨斜泼过来,扑灭不少明光。 大宫女萍儿急匆匆到了寝殿前,今夜在殿内伺候的一众小宫女鱼贯而出,她拉着一人问:娘娘歇下了? 小宫女欠身道:回萍儿姐姐的话,娘娘刚洗漱完歇下。 萍儿挥了挥绢子说:去吧,今夜我在里间伺候。 这群宫女走完,萍儿叩响殿门。 寝殿里留有一盏烛火,周皇后的声音隔门响起:何事? 萍儿说:娘娘,是奴婢。 周皇后说:进来吧。 萍儿进了殿,在桌案上重新掌灯,护着飘动的烛火往红木凤雕拔步床前走,停在帐外,周皇后就坐了起来。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周皇后离了平翠,萍儿便算她近前的亲信,以前是为平翠,才一直将人压在下边没提上来,如今平翠一走,萍儿就得宠,这丫头素日里不爱多嘴,有事定是紧要的事。她想过这些,在帐内道:既是有事,你直接说便是。 萍儿把烛火放到一旁小几上,跪坐在外头,小声道:娘娘知道我那个对食小顺子吧?他今夜提早下差了 周皇后说:哦? 萍儿道:奴婢问他为何提早下差,他悄悄告诉奴婢,是锦衣卫秘密接了忠义侯府的人进宫,在官家寝宫面圣。 周皇后闻言立时挑起帐,坐到床边说:陛下夜里传于延霆? 萍儿神色复杂道:还有一人,于家六小姐。 周皇后拽着中衣下摆,赤脚才在脚踏上,脑中飞快思索此事。 自年关上稽查百官,督察院那个唐绮的亲信,把二十四衙门里头她刚培养起来的暗线都给挖了,以至于她现在费劲往皇帝身边塞人,怎么都塞不到近前,锦衣卫盯得太紧,皇帝那里,她能得到的要紧消息少之又少。 这可真是个大好机会啊! 周皇后垂首笑道:萍儿,你那个对食,小顺子,是曹大德的干儿子吧? 萍儿如实道:是。他给曹大德当干儿子好些年头了,今夜他还说,不仅他提前下了差,曹大德也没在官家面前讨到好呢,出来的时候在他面前也是骂骂咧咧。 骂骂咧咧?周皇后疑惑道:他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这些年一直稳坐总管大太监的位置,有什么可骂的? 萍儿说:官家那个人,娘娘也是知晓的。曹公公在官家近前当差多年,就是条饿了喂口饭的狗,他穷得很,都中老母亲去年冬日就病了,今年这半年来,他没少抱怨,官家少给赏赐,他的俸禄还被户部拖欠,像是积怨已久。 周皇后忽地想起来,先前每次曹大德来坤宁宫,得了赏赐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这些事儿她是听过些的,但曹大德始终只愿替她办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儿。 这人能不能撬动,一时半会儿她还摸不准。 周皇后沉思一会儿,又问:可有同你说官家召见于家人,是为什么事吗? 萍儿被这话给问住了,摇摇头说:锦衣卫送到人,官家就将里头伺候的内宦全部散了,具体什么事儿,只怕连曹公公都不知晓。 长巷刺杀才刚过,刑部还没给御林军量完罪,哪些人要被革职查办的还不知道,这时候,成兴帝召见于家人,难道是摘了唐绮的牌子,要敲打于家? 周皇后叹了一口气,倾身看向萍儿,轻声道:明日你出宫一趟,帮本宫去请大皇子妃入宫来。 - 锦衣卫护送马车出宫,七拐八绕回的忠义侯府。 于红英的随侍和府中下人都在前院等候,见了车架纷纷松了一口大气。 下人们撑伞,于延霆阔步跨进侯府的大门,吩咐左右道:书房点上灯。 有几个女使冒雨先上廊庑,于延霆亲自推着于红英的轮椅,沿路过去,见四下府兵都在往他们这边瞧,便一路板着脸没有做声。 等进到书房,人都退走了,门一关上,于延霆才道:今夜的事,想来想去咋那么古怪呢? 第175章 于红英在回来途中已经想了一路,她皱眉道:皇帝瞧着是身子不大好,他言语间,就让于家表态,既要护二公主,也要效忠大殿下,说来说去,为人臣子,这都是分内之事。 于延霆想的却不是这桩事,他脱下帽放在桌案上,落座后道:老夫觉着,他似是知道点什么,你记不记得,他提了两嘴荀大家啊! 于红英心里一咯噔,脸上风平浪静。 嗯? 于延霆急道:他先说我得过荀大家教导,后来又说你同荀家后人颇有渊源,哪来的荀家后人?!我的个天老爷!这不是摆明了!他知晓侯府当年藏着荀家后人的事!当时老夫一心想着他要你去接手御林军,把这茬子给忽略过去了,当年荀家判的满门抄斩,哪里来的后人?他知道荀家有后人,会不会 于红英手中帕子搅紧,跟着说:猜出姒儿的身份。 于延霆道:还好!还好孔太保帮着为前太子翻了案,荀家的冤屈也沉冤得雪,否则这就是于家的大祸!还是你有先见之明,让姒儿暗中办下此事,把荀家的罪臣名头给提早摘了。 于红英皱眉道:到底不光彩,毕竟是关上门让他二人成的亲,若让姜国公家里知晓,五哥的正妻本是荀家后人,这事只怕还得闹。官家是拿此事在威胁咱们呢。 于延霆道:所以他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让于家人接管御林军? 蹊跷之处就在这里。于红英道:他亲自给二公主和姒儿赐的婚,怎会想不到此刻我来接手御林军,朝内言官必定多加上谏,阻拦此事。 书房外猛然炸响一声大雷,闪电劈得房中白炽爆开。 于延霆在这须臾亮光里,一拍大腿道:咱又被他给忽悠了! 于红英笑道:阿爹,这不算坏事。徵儿入椋都能好生历练一番,官家也不会再疑心于家,两厢都得宜。 于延霆叹息道:皇室的人,都这般狡诈,老夫就是气!还好那二公主与官家不大相似,起码她是一心护着姒儿。说到姒儿,得去派人给她传个信,她今夜只怕都睡不着。 于红英伸手转动轮椅,往书房外走。 不必那么麻烦,银甲军见锦衣卫护送车架出宫,她此刻就该得到消息。 另一边。 公主府小院,银甲军副将予来去自如。 唐绮就坐在寝房门口,听到脚步声,扭头去说:有消息了? 予半副铁具罩着下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暗光里囧囧有神。 他抱拳道:侯爷和六小姐半刻前已归府。 燕姒闻声坐直,看向他道:没有哪处不好的吧? 予铿锵答道:没有! 燕姒紧张了快三个时辰,这会儿才全身都松懈,摆手让这位副将先走。 脚步声很快被瓢泼大雨声掩埋,唐绮捏了捏小狐狸的小爪子,说:这个公主府,银甲军来去可真自由啊。 燕姒被她说得面上一燥,底气全无地道:殿下恕罪,往日也没有的,都没让他们进来。 唐绮拉她进怀,抚摸她的背。 你好乖。 燕姒耳根发起烫,趴在唐绮肩膀上说:我没有乖,殿下宽宏大量。 唐绮偏头吻了吻她耳边的鬓发,说:很乖了。先前从掌事那里问不出确切消息,你也把我的话都听了进去,没有不管不顾地乱来,这三个时辰,我知晓你慌,委屈你了。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大了,燕姒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唐绮没有听清楚,把人从怀里拨了出来,捧着她脸问:方才说什么? 小狐狸的脸红扑扑的,垂着卷翘的睫翼,不吭声。 唐绮轻笑道:阿姒害羞了。 燕姒无力狡辩道:我才没有。 唐绮抵着她的额头,拇指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按,又碰碰她的唇,用气声说:你红潮蔓起来了 燕姒不动。 唐绮接着道:头可还晕?我去把门关了,咱们睡吧。 燕姒被这一句话冲昏了头脑,唐绮起身去关门,再走回来,把人抱回床上,两人躺上榻,她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句咱们睡吧。 起先她真的很慌。 雨声震耳欲聋,唐绮都说对了。 这人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晚饭也没有多吃两口,陪她提心吊胆,夜里因为下起这场大暴雨,气候凉爽宜人,但也没有身边这人能宽慰她的心。 她前一世没有得过多少亲人的关爱,现下就格外执着亲人的安危,不光是在外见不到面的荀娘子,也有被困在椋都里的那个憨老头儿和行动不便的姑姑。 是她关心则乱,情急之下,险些酿成大祸。好在有唐绮从旁劝导,说服了她,也让她冷静了下来。 唐绮怎么能这么好? 明明自己也担心着父皇的身体,还*能耐心十足地安慰她。 这时候,小院寝房一关上门,院里女使们就都安心早早去歇着了,房中寂静,只闻雨声。 燕姒心里踏实,感动之余,满心欢喜,就往前拱了拱,睁着眼睛凝视眼前的枕边人。 唐绮没有睡,感受到有灼热视线在注视自己,微掀眼帘,问说:睡不着吗? 分明是有些担心她晚膳没有吃饱,嘴上还是拐个弯,嘟囔道:我有点饿。 哈哈。唐绮笑出了声。 燕姒轻哼:不许笑。 唐绮说:好,我不笑,那请问夫人,想要吃点什么?小竹在外头守夜,我让她去厨房吩咐人做了送过来。 燕姒心道,我其实不饿,是怕你饿。 但她知晓唐绮这个人不爱劳动府中的女使,若她问唐绮要不要吃,唐绮一定会随便糊弄两句就作罢,这才改的口。 没想这人,在此事上一点都不聪明,竟猜不到她的体贴,还要笑话她。 厨房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就是充饥,饿得很,快去叫小竹!燕姒不满道。 唐绮见人真的生气,又凑近吻她的脸,柔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 第155章 不定 ◎没有把柄,你就不会给她制造把柄?◎ 唐绮禁足公主府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几件要事。 刑部办了端午当值的御林军官员,从副统领到校尉,乃至底下的办事处一干人等,成兴帝没有从中参言,本是疏忽天子安危的大过,二公主都吊了牌子,连副统领东方槐在内,是全要被革职的。 幸好内阁辅臣柳栖雁从中插手,保了东方槐,成兴帝才网开一面,将其贬出椋都,派到边南做个守备军指挥使,守鹭城去了。 这样做的结果,是成兴帝在明和殿当着朝中文武百官的面,换到柳阁老一个条件,在唐峻册封为储君那日,她成了东宫辅臣太子太傅。 那决定当堂做下的,唐绮想要再另想他法,柳阁老暗中进公主府那夜,却对唐绮说:辅佐储君,与辅佐殿下,都是为人臣子本该尽到的本分,殿下不必忧心我,是一样的。 燕姒静立在侧,沉声没有多言。 唐绮面色不快,咬紧牙关,朝柳阁老磕了一个头。 她说:先生高龄,还要为皇室耗尽心力。弟子只怕先生去了大哥身边,受中宫忌惮,暗中谋害,弟子愧对先生教导,万没想到此事会这样,心中实在难受。 柳阁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慈祥道:好孩子,局势总是瞬息万变的,能教给你的,这四年中,先生已都教你了,今后先生不能常与你往来,路便要靠你自己去走。至于中宫那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一晃四年都过去了。 唐绮心中感慨,最终什么也无法再说出口。 柳阁老临离府之前,破有深意地看了看燕姒,而后微笑道:你们妻妻二人,万事皆要有商有量,遵从心之所向,遇事莫生嫌隙,坦诚相交,最是要紧。 燕姒恭敬地应下,向柳阁老拜过一礼。 此事成定局,唐绮难得消沉了几日。 再之后,就是东方槐递拜帖,唐绮派人悄悄将其接到公主府。 东方槐连同卫晓雪一起,深夜向唐绮此行。 唐绮携妻在书房接见了她们二人,东方槐话不多,只寒暄了几句,说此去再相见不知是何日,让二公主同夫人要好生珍重。 燕姒接了她的话,含笑说:此去路遥,东方大人和卫大人亦是要珍重。 唐绮是有嘱托,一是保持通信,二是谈及她在鹭州铺开的生意,让东方槐到了鹭城,去寻化名林霜的楚畅,彼此间有个照应。 东方槐和卫晓雪听了之后也没有多什么心,只以为这位林霜是二公主在鹭城留下的亲信。 第176章 事一商定,东方槐和卫晓雪离开书房。 唐绮和燕姒在廊下相送,见白屿带着人往公主府后花园走。 闲庭里有落花,清风赠故人残香几钵。 待人没了影,燕姒悄然握住了唐绮的手。 殿下不必伤怀,再见终有期。 旧识之中,不只是东方槐和卫晓雪离开了椋都,崔漫云离都更快,甚至都没赶得及跟唐绮告别,只让白屿传了个口信,在忠义侯及于家六小姐进宫面圣的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走了。 唐绮身边得力的人一下走了大半。 她倒也不是伤怀,只是不喜欢别离。而今夕别离,为的是来日在边南能有强力根基。 阿姒。唐绮回过身,抱着燕姒不撒手。 等风把香卷走,燕姒回抱住她的背,温柔道:接下来是不是该露短给中宫了? 唐绮抱着她,安安静静,什么也没说,将此事默认。 - 唐国历立安十九年五月十六日,唐峻受册封礼,入主东宫,成兴帝告病不朝,储君受封后,立即担负起了监国重任,皇后照旧垂帘,听朝臣上奏各地旱灾。 下边朝臣议此要事,恐入冬闹起饥荒,遂奏请朝廷拨银赈灾。 唐峻叫户部尚书楚谦之出列,楚谦之却奏报说户部银库年关上放完俸禄,如今账上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这又是要周皇后开国库,周皇后将大皇子妃捏在手里,捉着唐峻的短,侧目就问唐峻:储君说应当如何? 唐峻受其所迫,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正是此时,刑部连易却突然走出列,朝周皇后和唐峻拜道:微臣倒是有个拙见。 唐峻听见他说话,一颗悬着的心得了些安抚,忙道:说来听听! 连易道:近日城西一处地下赌坊出命案,刑部正着手摸排都中各处地下赌坊,若把这摊子端下来,能为户部凑上不小的数目。 便是此时,大理寺丞也奏报说:微臣也有话要说。 唐峻挥手准了。 大理寺丞便直言道:不管小连大人提到的赌坊,微臣辖内,也接到几桩案子,是地下烟馆的,不知何时起,都内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暗中干起此等勾当,若将烟馆尽数抄出来,想必也能凑一份灾银。 群臣听至此处,议论纷纷,集思广益之下,又有言官提议,说可在都中商贾里募集善款,添做赈灾用。 唐峻的难题迎刃而解了,马上下了令,让朝中相关各部动作起来。 周皇后没说什么话,笑着默认此事。 一下了朝,唐峻要去坤宁宫看自己妻,关上殿门,周皇后才拉着他道:皇儿,不是母后不管着此事,你也是晓得的,国库里的银子,干系到边关将士,待到入冬,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唐峻心里把她啐了不下八百遍,面上则和颜悦色,很是恭顺地道:母后所言甚是,儿臣十分赞同。不知巧儿近日吃睡得可好? 周皇后小声道:你待会儿见了人就知道,母后为何将她接回身边来养,坤宁宫里的老嬷嬷们照顾她,她才能母子平安。 唐峻听她一语双关,不露心思颔首道:儿臣明白的。 周皇后坐下时,又说:二公主禁足期将满,你父皇没说她放出来做什么好,现下你父皇都听你的,你说该让她去哪里才合适? 皇帝寝宫那边,自端午过后,就被锦衣卫严防死守,他不要任何宫妃伴驾伺疾,周皇后也只能从萍儿那里听到一点日常的琐事,心里也没个底。 唐峻闻言皱了皱眉,说:崔漫云离都下江南去督察粮道,那毫不起眼的王路远反受了父皇重用,虽说没有越级高升,但现下锦衣卫十二所,全听凭他调遣,儿臣没得传召,也进不去父皇寝宫,依儿臣愚见,二妹的事,父皇约莫有所决断,不像我能左右。 周皇后佛口慈心般道:要说我儿也是出类拔萃,怎还能在此时犯糊涂呢?二公主先前,可是当真想要你的命,你不在她落难时迎头痛击,难道还等着她重获你父皇的欢心,再成你心腹之患?刑部把她手里亲信全都剥离椋都,她能记着你在你父皇面前说她的好不成? 唐峻点头道:母后所说正是儿臣所想,但儿臣不知该如何做,母后觉得劝父皇把二妹放去哪处好?无关痛痒的工部? 周皇后噗嗤一笑,继而道:那就真诚无关痛痒了,她背后还有于家,你莫忘记这点。该出手时切忌心慈手软,眼下各部不是要查椋都那些不干净的脏生意吗?本宫记得,她今年暗地里没少做买卖。 是有这回事。唐峻兀自琢磨了一阵子,看向周皇后,不过,她做的都是些小本生意,正经生意,这要怎么抓她的把柄? 周皇后悄声说:没有把柄,你就不会给她制造把柄? 唐峻听得微微愣怔,而后若有所悟,拱手道:儿臣懂了,谢母后指点。 周皇后叫来萍儿,招手道:送太子殿下去见太子妃吧。 而另一边。 成兴帝已病得下不了榻,寝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天天给他端屎端尿,这皇帝也是凡人,病来如山倒。 若非锦衣卫把守得严实,只怕早就透出去风声。 曹大德在近前照顾,王路远在殿外没合眼,半月眨眼过去,两人毫不意外一道瘦了一大圈儿。 太医院院判悄悄入宫来多次,吊命的汤药要人强喂,好在成兴帝虽是病躯,意识却没受太大影响,除了休憩之外,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清醒的。 宫人和太医院院判如此进进出出,竟也瞒住各方,只从小顺子那里透出了些口风,无人觉察。 直到熙和宫的主子某日发现了端倪。 晚蝉都不鸣叫了,整个宫中显得格外静谧。 昭皇妃一日在外吹晚风,云绣给她打扇,说起官家往常小病,她突然猛地坐直起来,道了句:不对! 云绣被她惊了一跳,急忙问她:娘娘怎么了?哪里不适? 昭皇妃蹙眉说:自端午赛舟到现在,官家没有来过熙和宫。 云绣说:官家约莫受了惊,这不前朝的事儿都交给太子殿下了么,都知晓他是病了才不来。 昭皇妃说:就不对在这里啊!他不来!他多日不来都是常有的,但他不会不叫曹大德来看望本宫! 云绣也在这时幡然醒神,满脸急色道:曹公公这次的确是半月没有来,官家寝宫那边也不让任何宫妃去伺疾,只说有太医院用心便成。会不会是因长巷刺杀,官家生了咱们殿下的气? 昭皇妃抬头盯着天看了一会儿,心神不定。 灰云蔽月,看不见半点星辰。 昭皇妃慌了,慌得手中绢帕坠下去,她急忙抓住云绣的手,沉声道:你立即出宫!去给绮儿传个信!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6章 瞎闹 ◎王路远糟心啊!◎ 戌时唐绮刚沐过浴,还没穿好衣袍,江守一在外头叩了门。 燕姒放下蚊帐回头问:何事? 江守一在外边答:夫人,宫中来人,要寻殿下。 燕姒看里间澡堂没动静,就先走过去将门开了一条缝,问说:稍待,殿下还在沐浴。 江守一抱拳,几步退至阶前,朝院中候着的女子说:都听见了。 这女子道:奴婢等着。 江守一旋身,飞上屋顶,踏着瓦寻到屋脊处坐下。 不多时,唐绮穿衣走出来,问燕姒道:人呢? 燕姒说:在门外。 唐绮点头道:你先歇,我去听听是什么事。 燕姒应了声好,就自行回了榻。 唐绮开门出去,见阶下端站着的女子罩了斗篷,半张脸都遮在围兜里,便说:云绣姑姑,您怎么来了? 云绣福身,微抬头道:娘娘让奴婢来给殿下传话。 庭院风声轻,寝房门口有小菊和另两个女使值夜,唐绮侧身摆手,示意人都退下,等周围没了人,她才又进前两步,问说:母妃有何吩咐? 云绣细眉皱成惆怅,她说:请恕奴婢冒犯了,殿下再走近一些。 唐绮并不疑心她,抬脚下阶。 云绣等其走近,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官家病重,殿下今日是最后一日禁足,娘娘让殿下立时作打算,明日便入宫去。 唐绮登时脸色巨变,抓住她胳膊急说:怎么会?前两日本殿才托人去太医院打探过,父皇就是咳疾,卧床精心调养便能见好!医案上都写得一清二楚! 第177章 云绣吐出口浊息,愁眉不展道:不是的。自端午过后,除了刑部办御林军疏职官员那日,陛下称病至今,近半月不朝,寝宫亦不召任何宫妃侍疾。这本不奇怪,但怪在锦衣卫没日没夜把守官家寝宫,曹公公也在里头龟缩不出,一点风声透不出来,娘娘说,官家此遭病得太过蹊跷。 哪里蹊跷了?唐绮挑眉问。 云绣按照昭皇妃的吩咐,如实回答道:殿下被吊腰牌,手下亲信折损颇多,朝中心腹仅剩督察院青跃大人,他还矮人一头。大皇子成事,登上东宫之位就监国,娘娘恐要变天,劝谏殿下独善其身。 唐绮心头一顿,适才放开云绣的手臂,瞧过天色后,负手道:若父皇有所安排,定会叫曹公公在这之前通报母妃的,你回去,守好我母妃,至于其它的,本殿有数了。 云绣前脚离开公主府,唐绮立马就将蹲在房顶的江守一唤了下来。 她回过身,瞥见廊上拐角处投下一道薄薄的人影,没曾去管,等江守一站端正了,便收回视线道:守一,你去个地方,替本殿传个话。 江守一附耳,唐绮悄声与她耳语几句,待其得了令,匆匆隐入黑暗,唐绮再用眼角余光往刚才那处瞄过去,地上人影已消失。 她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不想连小院里,都让人钻了空子。 这人会是谁? 她自然是要露马脚出去的,便没计较这个,径直回了寝房。 门一关上,外边就传来脚步声,唐绮听轻微的说话声,分辨出是刚才退走的小菊等人回来了,适才迈步往床边走。 燕姒没有先睡下,就坐着等。 宫中有事? 唐绮伸手摸摸她的脸,惯常温柔浅笑,道:无事,今日看书看得有些乏,早些歇了吧。 她没想说,燕姒心里还记着前几日,柳阁老离开公主府前最后所说的话,略作不满地嘟起唇,哼哼着说:先生教殿下对我坦诚,殿下忘得真够快的。 说着,她掰手指给唐绮算日子。 唐绮捏住她的手,推她进帐到床里边躺下。 母妃知晓我明日解禁,让我入宫去吃顿饭,给父皇告个罪。 燕姒睡在里侧,侧身盯着她,想了想说:父皇龙体可好些了? 说到此事,唐绮心里也是一片阴霾笼罩着,但她仍旧是倔,遇事总不想叫小狐狸也同她一道忧心,便淡淡笑着道:有太医院呢,医案你不是也跟我一道看过。 燕姒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神色惶惶,不过眼下的确是倦意四浮,她打着哈欠道:那睡吧,明日早起,我再看看那医案。 唐绮帮她拉高蚕丝薄被,点头附和道:有劳夫人了。 燕姒打完哈欠,半阖的眸子里氤氲着一些水雾。 她在这层水雾里乜了唐绮一眼,话语声带出疲惫的懒倦。 贫嘴 唐绮与她十指相扣,吻她手背说:肺腑之言。 燕姒不管这人了,总是甜言蜜语哄她开心,偏她还真吃这套,实在无解。 半晌后,看她合眼入睡,呼吸渐渐归于平缓均匀,唐绮用目光描画她恬静睡颜,在心中自私地决定。 说要护着你,中宫之事太大,本就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怎好再将你牵涉其中。前路未卜,想要你安心做个小孩子,无忧才好。 - 是夜。 江守一拐出长街,跳进深宅大院。 值守的随从在打鼾,宅子里的人都进入梦乡,江守一之前来过这里,将地形记得清楚,很快摸到一处厢房,用匕首撬起窗。 帐中人坐起来,在黑暗里头挑起幔帘,轻声问说:是江姑娘么? 江守一行礼:正是在下。深夜冒昧造访,还请连公子恕罪。 连易无所谓道:我知晓二公主会让你过来,候好几夜了。 江守一只是个传话的,见对方彬彬有礼,便开门见山道:殿下托在下给公子传话,请公子务必转告东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错失良机,再难成事。 四下见不到光,只窗户上铺陈的竹帘缝隙里,能投来外头灯笼细碎的亮。 太暗了,江守一看不清。 连易也不知是何神情,他静默片刻,才想起来般道:二公主既已想好了,连某自会转告太子殿下。 江守一抱手道:多谢公子。 连易说:大家都乘同一条船,不必言谢。 江守一便没了后话,干净利落地跳窗出去了。 她消失得几乎可以说是无声无息,连易放下幔帘,托起腮,想到人家登连家宅子这般轻而易举,自嘲般地笑道:不愧是唐国帝姬,这般境地了,还能谋定自如。 但这些于连易而言,到底也是无关紧要,只要唐绮的心还向着唐峻,他在从中破坏一二,唐峻不知情,就不会顾念什么手足知情,谷允修可是拿命给唐峻作了警示的,他这一棋走得好,不愁扳倒了周氏,唐峻不对唐绮出手。 他笑得成算在胸,无人能知晓。 - 次日唐绮入宫,被锦衣卫拦在了皇帝寝宫外头。 唐绮一脚踹过去,把拦她的小旗踹倒,勃然大怒道:睁大你的狗眼!二公主的路你也敢拦! 小旗跪地纹丝不动:官家吩咐,谁也不见,二公主也不行。 唐绮气得操腰,正要发难,王路远从远处回廊快步过来,赔笑道:殿下息怒,实在是官家给的交代,锦衣卫只能奉皇命办事,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宫道上有巡逻的人,还有例行洒扫的内宦,人多眼杂,唐绮竖着而动听那扫地的动静,扬声朝里头喊:曹公公!本殿要见父皇! 王路远糟心啊! 二公主不干人事儿啊!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头皮都快抓破了,连忙阻拦说:殿下别喊,别喊了,待会儿吵到官家,如何是好啊这。 唐绮根本是充耳不闻,继续高喊道:曹公公!曹!大!德 寝宫抄手回廊的围栏上,曹大德端着盘点心吃得正起劲呢。 身侧的小顺子猫着腰,小心问他说:干爹,是二公主在唤您。 曹大德抬手用袖子擦了嘴,悠闲地说:急个啥,她就是来催命的,再喊官家也不见她,等下咱家去将她打发了就是。 小顺子一脸迷茫地问:为啥官家不见她啊? 这还用问?曹大德笑着敲了小顺子一个板栗,你这脑子里的水可响了?长巷那日多危险呐!咱家在宫里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那等阵仗,要不是二公主玩忽职守,官家怎么会身陷险境?心头估摸还气着呢。 小顺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挠头说:还是干爹您英明,那日儿子没随行当差,没开这眼,嘿嘿。 曹大德指地上晒太阳的一双靴子,小顺子马上躬身下去给他穿鞋。 他拍小顺子的肩说:有的眼,还是少开为妙,当心吓得你夜里尿裤子。 唐绮还在外头喊着呢,有小太监过来传话,对曹大德道:公公,官家翻了个身,说头疼,不叫外头吵闹。 曹大德把手里吃剩的点心递给这太监,蹬好靴子说:这个赏给你吃,吃完别浪费,咱家马上就去替官家办事儿。 他摆着肥胯走远,小太监拿着剩下的点心,唯唯诺诺谢了恩。 唐绮这边闹得不罢休,守宫门的锦衣卫也是寸步不敢让。 曹大德终于出来了,唐绮一把掐住他肩,呼出一口气,笑说:公公,大忙人呐。 不敢不敢。曹大德点头哈腰,殿下有孝心,一解禁就来请官家安了,但官家说头昏,让您自去,给元福宫请过安便好。 唐绮一下就黑了脸。 众人只听她怒气冲冲道:你说什么?父皇不见我?! 【作者有话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班超传》 引用意思:比喻不亲临险境就不可能取得成功。 第157章 危伏 ◎夫人!有要紧事!◎ 报信的小内宦来得极快。 早朝刚散,周皇后前脚回到坤宁宫,后脚小内宦就替小顺子传来话。 娘娘!二公主被曹公公和锦衣卫拦在了官家寝宫外边,说是官家不见她。 周皇后露出痛快的笑,挥手给了小内宦赏赐,但这小内宦却犹犹豫豫,没有要转身离去的意思。 你还有话要说?周皇后拨着佛珠问。 小内宦左右看了看周皇后近前伺候的宫女们,周皇后会意,给萍儿递去一个眼神,萍儿就带着周围的一干人等退下了。 第178章 人走光后,小内宦上前一步,福身道:娘娘,顺公公让奴婢带个话,说曹公公有意打发走二公主,转头就叫他身边的另一个亲信去东宫了,像是要给东宫通风报信。 哦?周皇后挑眉说:他可有问本宫是什么意思? 小内宦如实答说:没有呢,顺公公只让奴婢把话带给娘娘。 周皇后说:知道了,你退下吧。 萍儿在坤宁宫伺候周皇后已有许多年,原先因有平翠,还有四个大宫女,她一直不是个能拔尖儿的,平翠一走,连带平翠扶持起来的四个大宫女,周皇后都不大喜欢摆在眼前来用了。 这是萍儿熬出头的大好机会,她立功心切道:那曹公公已是在投石问路了,二公主在官家面前终于失宠,此时官家病重,曹公公要另择主子,娘娘,您看此事? 周皇后咬牙,蹙眉说:不着急,再等一等,若是官家真的病重,本宫手里还有巧儿,太子能拿本宫如何?他坐上龙椅,本宫就是太后。 萍儿点了点头道:娘娘自然有娘娘的盘算,奴婢知道娘娘求一个稳当,就怕大殿下那边抓不住这个机会。再或是官家临了,又因着元福宫那位,再给二公主留点什么。 她这一番话,专是戳到了周皇后心头痛点。 周皇后捏紧佛珠,指腹处聚集一抹深红血色。 杨昭她认真琢思,杨昭的确是个隐患,不过也无须联手曹大德,此人必定有诈,你不懂这个死胖子,他跟在官家身边这么多年,不管哪方势力如日中天,从不见他想投靠谁,他也没那个熊心豹子胆。这样吧,今夜你派人去安乐大街一家名为万花坊的楼子,寻个人带来。 萍儿问:娘娘寻谁? 周皇后拉近她,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个名字。 - 唐绮在皇帝寝宫门口碰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出宫,人还没走出端门,突然被刑部的人拦了去路。 她瞪拦路的这群人,怒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拦你二公主? 刑部的人亮腰牌给她看,说:殿下恕罪,下官奉的是东宫之命,请殿下去刑部办事处问几句话。 唐绮冷笑道:就凭你,也敢传本殿去问话? 这人拱了拱手,又说:不是下官问,是刑部尚书大人来问。 唐绮身正不怕影子斜道:前头带路吧! 她一没触犯唐国任何律法,二没勾连什么案子,刑部根本作不出什么妖,这些人得的命令是传唤,到底不敢动帝姬,点头哈腰地先走。 唐绮打马随后,不多时上了永泰大街,直奔刑部办事处。 刑部尚书连大人就坐在堂上,手里的卷宗翻来翻去,看得脸色颇为复杂。 唐绮一到,他赶紧起身,行礼后才赔笑道:辛苦殿下走这一趟了。 不如连大人辛苦。唐绮挖苦他道:怎么?刑部如今是东宫的当头棒,想打谁就打谁? 堂内陪审的小官员为数不多,但基本都是连尚书手下得力干将,当一把手的被当众埋汰了,脸上就有点不好看。 连尚书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猛拍一把桌,挺直腰杆说:本官手中有桩案子,同殿下有点干系,按理说,刑部无权独审皇嗣,但今时今日,各地州府刚经旱灾,为防灾情影响秋收,太子殿下已下令让本官秉公执法,哪怕城西这数家地下赌坊都是殿下所开,本官也只能照律法查办了! 唐绮负手,立在堂下微微眯起了眼。 你的意思是说,本殿放着好好的正经买卖不做,搞地下赌坊? 连尚书拾起公桌上的几张认罪书,让身侧佥事拿过去给唐绮过目。 唐绮看完之后,愣怔须臾,随手就把那几张供词扔了满地,讽笑道:刑部断案这么草率?尚书大人是不是脑子不大好使了?这些坊间贱民的胡乱攀咬,一面之词,也能做得来数? 二公主要证据,这几家地下赌坊赚的黑钱,不都进了公主府?证据本官已收罗齐了,殿下请留一步,等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人到。连尚书倒是不急,他大手一挥,来人!给二公主搬椅子来坐! 公主府的所有进出账目,唐绮全是让府中三位账房先生在管,私库的钥匙,今年也交到了她妻手里,她的帐怎么会出错?名下压根儿就没有沾惹过任何不正经的买卖。 人家搬来椅子留下她,要三司同审,她镇定掀袍,摆开腿大喇喇坐下来,一双狭长的眼睛在周围大小刑部官员的脸上逡巡而过。 离奇,大哥竟先把她耽搁在这里。 莫非要刺激中宫出手了? - 江守一回公主府小院的时候,燕姒正在晒花,她要研制新的香,这些东西就聊作消遣,同泯静和几个女使一并收拾,免得坏了她的兴致。 临近午时,日头毒辣。 江守一跑过来,面颊晒得红彤彤的,开口已是急迫。 夫人!有要紧事! 燕姒放下手里头的活儿,跟着她走到廊庑下,四周没了人,便问她:什么事? 江守一打量周围的目光收回来,悄声说:殿下今日没见到官家,一出端门就被刑部的人带走了!说是带过去问话! 问话?燕姒略作惊讶,而后又镇定道:无碍,大殿下现在做了太子,刑部又都是东宫心腹,他不会为难咱们殿下。 江守一愁道:可是可是日前夜里,殿下让属下去连府,给连小公子传过话,连小公子还好,同大殿下自小有交情,尚书大人则不一定了,尚书大人原先跟的是姜国公! 一提姜家,燕姒才慎重起来。 姜家不仅是周党,还在御前吃过她的亏,姜国公进内阁有名无实权,但并不表示姜国公在朝中的幕僚就都弃主而去! 燕姒大意了! 唐绮也大意了! 唐绮对付周皇后,年前稽查百官,只针对二十四衙门和六部里一些和周党有裙带关系的旧臣,偏偏把身在内阁的姜家给遗漏了。 燕姒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道:你容我想想,先莫慌。 刑部要对付唐绮,刑部怎么有那个资格审唐绮?而唐绮又有什么把柄,会落在刑部手里? 她需要静下心来认真理一理前因后果,院子里太热,她便往书房的方向走,江守一跟在她后头,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到了书房。 门敞着,唐绮大部分时候在前院书房办事儿,这边的东西多是她平日里用的,唐绮只放存基本闲书。 昨夜看过的一本策论还摊在竹编的须弥榻上头,除了泯静和澄羽,小院其它女使不能进这里。 燕姒走近须弥塌,将那策论拿起来合上,瞥眼看到上头一句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轻声念了出来。 脑中飞快浮现一连串的事儿。 许彦歌回都探亲,解星宝命丧天香酒楼。 成兴帝圣驾观赛舟,谷允修长巷护驾身亡。 宋玥华入宫参谏,于家人奉诏入宫。 唐绮疏职吊牌,御林军亲信尽数瓦解。 唐峻入主东宫监国,唐绮解禁被刑部带走 这些事连成一串,燕姒最后猛地想起来,长盛大街那包子铺里屋昏暗中,奚国大祭司晞摇动乌龟壳,占卜出的卦象。 否卦。 否卦要君子静待时机! 君子易道消,小人易得志。 燕姒心中大惊,放下手里策论,急匆匆要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来,回头对江守一说:江姑娘!要麻烦你跑一趟督察院办事处,去寻青跃大人! 江守一脑袋空空,被她这突然拔高的声量吓得魂不守舍,慌乱间急着问她:夫人寻青跃作甚? 燕姒说:全部都连起来了!背后有人在推殿下,那人先让殿下身陷命案名声受损,在官家面前还挨了训,之后又在端午先摸清了御林军的布防,组织大批杀手,意图构陷殿下弑君杀兄要造反,再来就是官家心属大殿下,大殿下入了东宫,殿下势危,此时对方想要将殿下打入深渊,让殿下再无翻身的余地!是谁是谁我还不知,但此刻的刑部会抓殿下什么把柄?公主府哪里出了岔子,一定有,一定有! 江守一闻言惊恐失色,她帮着想,想来想去,却理不出头绪。 唐绮将她放在身边,大多数时候是让她保护夫人的安全,鲜少给她安排紧要的差事,这些事儿,若非夫人此刻说出来,她全然不知其中的门门道道。 但有心如明镜之人,她深知此事有多严重,不敢再久留,于是抱拳道:属下立时就去督察院! 燕姒说:你且稍待*! 第158章 观棋 第179章 ◎于延霆一语直中要害处。◎ 东宫。 唐峻和柳阁老正在下棋,黑子落在金丝楠木棋盘上,手收得干脆利落。 柳阁老垂首一看黑子走势,劝诫道:太子殿下杀招过于凶狠,失了仁德。 不远处书案边传来两声轻笑,连易搁下狼毫说:太傅此言差矣,自古为君者,哪个敢有妇人之仁?若对敌人心慈手软,岂不是后患无穷? 柳阁老朝抬臂,朝明和殿方向拱手。 当今圣上,以仁德治国,才有天下归心,四海升平。她转眸凝视唐峻,耐心劝诫道:殿下当分清何为敌,您的刀,不该向着自己手足至亲。 唐峻面露不虞,一颗一颗拣走棋盘上属于柳阁老那些,被吞噬掉的白子,沉声道:太傅德高望重,当分清您如今是谁的太傅。端午长巷刺杀,她要的是命! 他心中如何不为难? 可周皇后手中捏着他的妻和未出世的孩子,他能怎么办? 他的确怀疑唐绮,但除了长巷刺杀谷允修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他更怀疑的是,后来身边人的推波助澜。 偏偏,最要紧的是他妻腹中的孩儿,他这辈子,大抵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这些话他无人可说,更何况,眼前这位他的太傅,乃是唐绮的恩师,自唐绮扳倒罗党,他便知晓。 他怎可能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不是他要唐绮的命,是形势迫人,他不得不为!若唐绮当真全心助他,端午之后,为何没有差人与他暗通内情?御林军的布防怎么会落到他人手里,唐绮没有给他只言片语的解释! 谷允修死那天,唐绮所说给他的交代,最后也只成了刑部堂前的辩驳,交代成了一句轻飘飘的疏忽,那都是空话。 唐峻将手中白子全丢回瓮中,内心复杂难理出头绪。 柳阁老并不知道唐峻心里的结,她二指间的白子犹豫不决,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该给唐峻解释端午长巷刺杀的人,不能是她,她哪怕说再多,唐峻也会觉得她在帮唐绮,那句是谁的太傅,已然很明显了。 唐峻还是信了那些贼寇的话? 不,他信的或许不是贼寇的话,而是刑部,是姜国公、宋玥华等人! 柳阁老沉思推敲,片刻静默不语。 这时,连易起了身,拿起折子,吹着上头未干透的墨迹。 他走向须弥榻,郑重其事道:殿下,臣已写好了。依照唐国律法,二公主私设地下赌坊、勾栏院、烟馆数十家,三司当依法将其收监,入大狱,审出结果再量其罪。 柳阁老听得心惊胆战,手一抖,白子掉下去,在东宫大理石地面上蹦跳滚走。 唐峻站起来,整好被压皱的袍子,伸手招揽内侍,吩咐说:太傅累了,请她去偏殿小憩。 话音一落,人便拿了连易呈上前的折子,大步往外走。 柳阁老连忙起身穿鞋,杵着拐杖要追,被内侍伸手阻拦。 这可该如何是好? 成兴帝闭了寝宫大门不出,朝臣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太子监国,与中宫联起手来,二公主将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柳阁老追得急,被拦住后踉跄着跪倒。 她大声朝唐峻的背影喊道:太子殿下!殿下!此事不可为啊!有伤天理!不光朝中群臣,各地州府官员乃至天下百姓都会大骂太子失德!太子殿下怎能忘了,前朝周氏所作罪孽!那可是您唯一的亲妹妹!她怎会害您啊殿下 这位昔日文武双科女状元,到底是已入耄耋之年。 她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老泪纵横,掩面哽咽。 一旁的内侍于心不忍,将她搀扶起来,她摇摇晃晃,对内侍劝解的话充耳不闻,只失魂落魄地呢喃着什么。 她说:不对,那不对啊东宫完了,唐国,唐国还是要落到外戚手里还有谁,还有谁能帮殿下脱困于家,于家会在这般危机时刻,助殿下一臂之力么 - 三司共审二公主牵涉都内多桩不法买卖案,风声由大理寺丞暗报军机处,忠义侯于延霆收到消息,率先归府,寻了于红英共商此事。 于红英刚巧在用午饭,筷子才拿到手里就接到前院通传。 见她搁筷,荀娘子便也跟着她搁筷,从容道:你先去吧,我等你回来再一道吃。 于红英扬了眉,手在桌下拉她的袖子,说:等我作甚?你饿了就先吃。 荀娘子把袖子拽回来,面色平和道:晓得了。 自成兴帝深夜召见于家人那日过去后,燕姒把银甲军的竹哨交还回来,菡萏院里外由银甲军把守,荀娘子只要人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于红英走得很放心,随侍把她推到前院书房,门一关上,于延霆就着急道:二公主这一趟,只怕要出事。 桌上摆着于延霆脱下来的官帽,这老头儿遇到同他宝贝孙女有干系的难事,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焦躁。 于红英的手交叠在腿上,还在云里雾里。 二公主又干什么了? 于延霆将唐绮牵涉案件的事儿与于红英一番细说,摊手道:便是如此,官家今早没有见她,现下太子监国,刑部是受的太子的意。 于红英琢磨来琢磨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爹,你觉不觉得,此事有违常理。 于延霆很苦恼,他挠了挠头。 可不是吗?这二公主怎能如此糊涂,椋都里头赚钱的买卖那么多,她碰这些不干净的事儿干什么?太不像她的作为了。 呵,就算她没有碰这些,眼下各地州府旱灾闹得凶,有人伺机栽赃她也不足为奇。于红冷笑着道。 于延霆听后,露出惊讶:那你说哪里有违常理? 于红英敛尽眼中狡黠的光,转头看书房的门,那边正对皇宫的方向。 皇帝先前宣你我入宫,定下御林军的事,是为什么?是为于家尽忠,辅佐东宫的同时,也要保护二公主。他既心里挂碍立唐峻为太子之后,二公主的安危,那么,今时今日,又为何不见二公主,任由二公主身陷险地? 背离他希望子女和睦的初衷了。于延霆一语直中要害处。 正是。于红英冷静自持,若我料想得不错,他想在撑不下去之前,做个大局。 于延霆还没想出来,眉头快拧成麻花了。 于红英看她父亲一眼,笑道:阿爹想不出来?那我同您说说,二公主先前得罪过谁。 于延霆当即答道:罗家,三殿下,以及稽查百官那事儿,御林军俸禄的事儿,还得罪了中宫。 于红英说:对啦!宋玥华是三殿下的人,那么端午长巷刺杀,二公主身上的疑云,您怎么知晓三殿下没有从中捣鬼,而眼下二公主受天子冷落失势,大殿下对二公主出手,光为一个谷允修么?唐峻此人,是个爱憎分明又能忍辱负重的,单看他受中宫掣肘多年,也能看出这点。所以他绝对不只是为一个谷允修,他已是储君,那么任何人,都不能威胁到他登上宝座的路。 于延霆若有所悟,想了想,忽然掀起眼帘说:二公主失势,官家若撑不过病魔,东宫就能顺利登基,改朝换代! 于红英透过书房房门的缝隙,窥见一缕白昼天光。 她微眯起眼睛,说:越到这样的紧要关头啊,越是有人坐不住,阿爹,要变天了。御林军自端午后又暂充了神机营,那么这一局里头,还有了个至关重要的人,且看谁能先争取到他。 于延霆颔首,又问:既然是官家设的局,那二公主应当能脱困,咱要不要同姒儿通个气,让她此时不要乱动。 于红英摇摇头,叹气后,答说:不成呢,她若不慌乱,怎让中宫以为,二公主是真的身陷困境。咱们就做个局外君子,观棋不语罢。 相隔不远的公主府。 燕姒没有于红英想得那般慌乱,她先让江守一去督察院找了青跃,又命澄羽去接宁浩水过来。 春闱高中之后,探花郎留待都中等空缺,后来被分派去的户部,宁浩水现在是户部检校,位居九品,在椋都里只是个芝麻小官儿,根本无人注意他,这倒是也让他落得个清闲,办事处画个档告假,进出都不太受约束。 澄羽带他进小院,燕姒马上便拉住他说:事态紧急,我左右也想不出别的纰漏,只能想到这一处,你帮帮我。 宁浩水随她一道走过院中小池,边走边问:姑娘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了? 周围有女使进进出出,不方便说话,燕姒就带着宁浩水穿过院子,上阶步入书房,泯静被留在后花园等青跃,是小竹过来奉茶。 主仆两个都没什么闲心喝茶,燕姒是神思不属,宁浩水则察言观色,就知她这副沉着样子是装出来的,不然不会火急火燎让澄羽把他唤来。 第180章 燕姒捧起茶杯,又放回去,皱眉道:二公主被刑部的人带走了,一个时辰了,银甲军不能进公所,里头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刑部没有咱们的人,我只能推断,公主府里哪处容易出问题,想来想去,约莫是账房。 宁浩水心头微惊,问说:账房?可姑娘不是管公主府的账目,管了半年了么?您亲自管的,还能出问题? 燕姒道:说起这个,你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管账的料啊!殿下信得过府中三位账房,这三人管账多年,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可万一呢?如今形势朝夕皆有变数,就怕他们之中,有问题!所以我才想托你来帮忙。帮我将近半年的账目好好捋一遍,就从殿下开始在都中搞小生意盘起,咱们来个突袭,账房想必来不及防备。 宁浩水慎重点头:奴全凭姑娘吩咐! 燕姒也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道:那现下就去。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9章 查账 ◎若再留下把柄◎ 前院女使小素提着裙,疾步跑回前院,她从碧草花圃里绕出来,直奔百灵的卧房。 午后阳光毒辣,她也顾不得满头的大汗,急匆匆地敲响门。 夏季每日这个时辰,前院的事都交代妥当后,百灵都在卧房里午睡,虽说府中有了于家姑娘这位女主人,但百灵仍旧是唐绮身边大丫鬟,下面的人也都敬她三分,无人会在此时来打搅。 她被叩门声吵醒,搓着朦胧睡眼,不耐烦地朝门口喊。 谁呀?! 门外地人急切不已道:百灵姐姐!是我!小素! 百灵从床上起来,穿了鞋走过去将门打开来,便见小素焦急万分,神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么?百灵拉她进屋,转身去给她倒水,瞧你跑得这一头的汗,毛毛躁躁的,先喝口水,气儿喘匀了再说。 小素哪里还有心情喝水,她的小姐妹方才在小院外边的竹林道上见着了一个人。 是那位今年刚刚蟾宫折桂的新科探花。 探花郎姓宁,在公主府没住多久,鲜少与人来往,不过,他人长得标致,模样里偏又总透着一股子清冷,那张脸叫府中女使见之不忘。 小素的姐妹认出了他,多等了一会儿,瞧到他跟在夫人后边,离开小院就往账房的方向走,马上就通风报信了。 毕竟,百灵才是二公主贴身大丫鬟,府中每月的例银用度,都由她去账房支取,小素同她要好,事事都要禀明她。 得知此事,小素立马跑来寻了百灵。 也不为别的,她和百灵有一点小秘密,和府中例银相干。那探花郎以前在府中,就是帮夫人的小院管账的,后来还帮着二公主查过都外几处官家赏赐的皇庄子的帐。 小素担心她们的事儿被发现,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说:百灵姐姐,人已去寻账房先生了,您要跟着过去看看么?毕竟咱们那个事儿 百灵皱眉捂住她的嘴巴,瞪她道:死丫头,浑说什么,哪有什么事儿! 小素点了点头,转眼瞧到卧房的门没有关。 她等百灵拿主意,百灵跟着往外头瞧了一眼,便接着道:慌什么,你可别自乱阵脚,夫人查账快半年了,哪个月出过什么问题?你去把刘哥叫过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片刻过后,一个穿粗布短打的仆从过来了。 百灵让小素在门外望风,自己拉着人进屋关了门。 刘哥,你前些日子收进府那笔银子,没叫什么人撞见吧? 这姓刘的仆从,本名叫做刘晖,他在府里时日也不算短,算算差不离有三年。 刘晖原先跟安乐大街做点小买卖,后来买卖赔了本儿,其父好赌成性,把他母亲卖去金玲乐坊当教养女娥的老嬷子,他因有几分算账的天赋,去赎老母亲时,碰巧帮唐绮省过一笔银子,这才博得机会进公主府,跟在账房身边,帮忙做些杂事。 公主府这些下人里头,他算得上有点头脑,唐绮在外潇洒,但公主府内吃穿用度却并不怎么奢侈,下人们刮不到油水,以百灵为首的一干前院女使,好几个就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央求他暗中以公主府的钱财,去干点钱生钱的事儿,赚来的余钱,几个人就各分一份。 这事儿鲜少有人知晓,刘晖办事小心又谨慎,近两年大家都吃了他手里的红利,没出什么差错,直到唐绮成婚,府中来了为接管中馈的女主人,小夫人瞧着是娇滴滴软绵绵,但骨子里却极为较真儿,事事都要过问,这才叫刘晖半年里都束手束脚起来。 此刻刘晖猛地一听百灵问这话,登时心口发紧。 他马着脸说:咋地?你是急着要银子? 百灵见他不快了,马上赔笑道:刘哥说哪里的话呢,我怎么会急着要银子,只是今日夫人突然领着那位探花郎往账房去了,我怕出什么岔子。 早前二公主大办婚礼,宫中赏赐不少,刘晖最看重的却不是那些金银珠宝,他看到的是城郊几处皇庄子。 在公主府这三年,他把府中银钱收支盘了个透彻,知晓唐绮的账目无利可图,难钻空子,每次偷偷摸摸在三位账房先生手里顺来府库钥匙,暗中做点买卖,都不算长久的生财之道,因一直没出过纰漏,他的胆子就养得肥了,眼巴巴盼着唐绮能将皇庄子的帐安排给他查,结果没想到,半途上冒出个宁浩水。 提起这位探花郎,刘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挑眉说:能出什么岔子,府里收的银钱全在府库里头搁得好好的,他们要查账,随便查就是了! 百灵还是心慌意乱的,他们做的买卖不光彩,二公主入宫后,人到现在都没回来,小院的人倒是进进出出的忙着,她总归心虚。 刘晖不想在这儿耗,转身要走。 百灵只能笑着给刘晖倒了凉茶,又央他道:好哥哥,你是账房先生跟前的人,我此时去是不便的,你就替我跑这趟,看看他们到底要查哪一桩,挨不着我们岂不是最好,你我都能放心。 被你烦死了。刘晖嘲了她一句,嘴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还是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船要真翻掉,谁也捞不着好,于是接过凉茶喝了两口,又道:我去看看就是了。 他顶着大太阳出去,百灵目送他下阶,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了不少。 - 燕姒到账房处,三位账房先生迎了人进屋。 她没有废话,掀裙坐定后,接过女使奉上来的茶,开口就道:三位先生辛苦一下,今日恰好有闲,我来查查账。 账房大先生毕恭毕敬道:夫人要查这月的,还是上月的? 燕姒抬下巴指了指宁浩水,说:把今年府中收入的银钱账目明细都搬过来,同他一道核查。 大先生疑惑道:是要盘算这半年的账目么?怕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完。 没关系,慢慢盘。燕姒打量了这位大先生一眼,见他神态从容淡定,心里转了几个弯儿,便愁眉苦脸地叹息道:非是我信不过三位先生,只是而今殿下被刑部的人带走了,说公主府里有脏钱,这会儿人还被扣着,咱们要是算不清楚府里的账,恐怕公主府要有大麻烦。 此言一出,不光大先生,另外两位账房先生也震愕当场,三人面面相觑,而后立即掀袍跪了下去,都说公主府的账目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什么脏钱。 燕姒看这三人满脸地诚恳,不像在装样子,拧起眉道:那就有劳三位先生,辛苦这一遭。这位是今年新科探花郎,宁浩水,你们也熟悉的,话不多说,抓紧办事! 三位账房先生不敢推辞,立即去搬了几箱子账本出来,抄算盘的抄算盘,备笔墨的备笔墨,准备妥当之后,便同宁浩水围坐在屋中,将公主府这半年来所有的账本逐一清算。 正逢盛夏,屋中被太阳烤得闷热,大半个时辰过去后,几人都出了一身的汗水。 燕姒手里摇着团扇,但那点细风不顶什么事儿,她静坐着,额前碎发也被薄汗濡湿。而她心里惦念的却不是眼前这成箱成箱的账本子,是被留在刑部办事处的唐绮。 唐绮此刻到底怎么样了? 昨日唐绮同她说,元福宫的人来传话,传唐绮今日进宫,怎生就那般巧合,人一出宫门,就被刑部给带走。 这人又是老样子了,根本没把她先生交代的话给听进去记在心里,她们本该是妻妻一体,偏偏每次有什么事儿,唐绮总要隐瞒她。 燕姒心中烦躁,她也揣度不出唐绮究竟有没有留什么后手,更不知道唐峻那边会如何看待这桩事儿,她只知道,成兴帝卧病在榻这期间,唐绮不能再给外头的人留下什么把柄了。 第181章 若再留下把柄 燕姒不敢往下去细想,她实在坐不住,想到成兴帝的病症,立时起了身。 宁浩水正专心看着账本,听闻动静,抬头问:姑娘怎么了? 燕姒道:我眼下还有一桩事儿要去办,你们先忙着,晚些时候我再过来此处。 正当此时,账房外头传来脚步声。 燕姒走到门口一看,见是个面熟的人。 刘晖冲燕姒福身,笑着问她:还没到月底,夫人怎么过来账房了? 燕姒认得他,知道他是账房大先生手底下办事的,就答说:是你啊,无事,我过来盘盘前半年的帐。 刘晖刚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小竹就从月门那边跑了过来,燕姒老远瞧见她,直接对刘晖摆摆手,说:三位先生在里头忙,你若无事就也去帮把手,我要先走一步。 那奴送送夫人。刘晖弯着腰道。 燕姒倒没拒,由着他送至外边抄手回廊上。 小竹到了燕姒身边,先没说话,燕姒把手里的团扇递给她,吩咐她道:挡着太阳,实在是热,回去喝点凉快的。 是!小竹应承道,转头看着刘晖说:你就送到这里吧。 刘晖应是转身走了,燕姒小声道:青大人到了? 小竹跟着她压低声音:到了,泯静姐姐在招呼他,让奴婢过来请姑娘回去。 燕姒敛眉思考着说:正好,我也刚想回去,不过这边只留浩水一个人不成。 小竹不解其意: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0章 急动 ◎小夫人不愧是小夫人。◎ 燕姒把小竹留在了账房处,让她帮着侍奉茶水,其实是为着宁浩水若发现什么问题,能及时通报,多个人多个照应。 那个叫刘晖的来得有些巧了。 往常这个时候,人该在自己卧房休憩,又没到月初发例银的时候,或月底盘帐的时候,账房处也不怎么需得上他。 申时许,燕姒回到小院,青跃已在书房恭候。 泯静给青跃添好凉茶奉了瓜果,退出来正和燕姒撞着。 青大人在里面? 泯静点头说:刚刚坐下用着茶呢。 燕姒摆手让她下去,自己抬脚踏上木阶,澄羽候在门口,江守一则抱臂靠在外头圆柱上,二人见了主子来,双双见礼。 既是要议事,这两人燕姒都用得着,于是唤了他们一道进屋。 青大人,有失远迎了。 青跃闻声受宠若惊,起身拱手道:小夫人不必见外,卑职离了公主府,照样是殿下的下属。 燕姒看他这半年沉稳不少,依稀间意会到唐绮为何要将他调去督察院。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对青跃道:大人坐下说。 青跃依言坐下,等燕姒在主位坐定,他便严肃道:来的路上听守一姐姐说了几句,殿下如今被刑部带走,临行前也没什么话交代,此事恐怕有蹊跷! 自然是有蹊跷。 燕姒手搭在木桌边缘,蹙眉深思。 屋中三人都在等燕姒说话,她一沉默,三人就各据一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还是青跃性子急些,他摘了官帽抓后脑勺,焦灼道:依小夫人看,此事蹊跷在哪里,卑职倒是不担心她的安危,只是在来之前,督察院院首大人先去了刑部办事处。 燕姒敲指,这是从唐绮那里学来的习惯,她自己无所觉,江守一在旁边瞄到了,心中仍有些许失落。 她不动声色,静立没说话,便听小夫人这般道:请了督察院的人,那定然也要去请大理寺丞,青大人熟悉唐国律法,可知什么案子,是要三司共审的。 青跃琢磨一番后,说:谋逆造反、皇嗣触犯律法,看触犯的是大事还是小事,轻重不一,但皇嗣若犯了法,必须经由三司共审,天子定夺。 如此说来,果然是殿下被卷进了什么案子里!燕姒扬声道:可能触犯哪类呢? 青跃立时答道:伤天害理草菅人命,或私养亲兵豢养杀手,再或是私设勾栏院、赌坊、烟馆,这些都是皇嗣决计不能沾惹的大案。 燕姒一一听过去,心道怪不得之前的命案,许彦歌能带着儒生们闹那么凶。 她推敲片刻,镇静道:私养亲兵,殿下这里不可能的。另外两点倒是有可能,豢养杀手,端午一事在场的贼寇被尽数剿灭,刑部拿不到任何证据,且这是算了,这个不是。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钱的事儿。方向对了! 青跃有挠头,问说:殿下也不可能开勾栏院或赌坊烟馆啊,她最见不得这些了。 燕姒弯唇冷笑说:她是不可能干这档子事儿,万一别人要栽赃构陷她,这事儿就成了可以钻的空子,买卖铺出去,银钱走公主府的公账,在底下办事儿的人却不是无孔不入的。 青跃听得连连点头,附和道:照小夫人这么一说,还真有这可能。 要这么简单,那便很好解决了,我让浩水去查府里这半年的帐,最迟两日,一定见分晓。燕姒摊开手,府库钥匙在我手上,直接解决了就是。 青跃道:如此最好,三司共审没那么快。殿下咬死不认,他们必须有实证和供词才能往上递折子请官家定夺,对皇嗣又不能用刑,只能暂时扣留,扣留也不能超过五日,嗯 他歪头想了想,燕姒看他似还有顾虑,就问他:青大人可是担心什么? 青跃谨慎道:卑职在想,这五日,若刑部要求搜查公主府,得要个人拦得住。 燕姒展颜而笑。 没必要担心这个,还有银甲军呢不是。最迟待五日一过她侧目望书房窗户外睨去,目光灼灼,语气坚定道:定能让殿下安然归府。 青跃淡然笑了笑,心道小夫人不愧是小夫人。 当初在响水大街上拦路,他就看出来这是位临危不乱谋略在胸的奇女子,后来清明祭祀,上喻山的那条道上,这样的感觉就更甚,哪里是看上去那么弱小可欺的。 他由衷感慨道:殿下得小夫人为妻,实乃一大幸事。 这家伙入了督察院,比从前多了的不知沉稳,还变得更会说话了。 燕姒听得受用,赧然道:大人谬赞了,殿下有事,青大人能及时赶来,可见大人也非寻常之辈。 在青跃口中问出些事来后,她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于是转首开始分派接下来要办的事儿,看向澄羽道:你去帮我传令生副将,公主府从现在起,紧闭府门,任何人不可随意出入。 澄羽抱拳:奴领命。 他走后,燕姒又看向江守一,稍显客气道:要拜托江姑娘入一趟宫,去元福宫给母妃传个话。 江守一垂首:夫人请说。 燕姒甩袖,眸中神色快速变换,郑重道:告知母妃,有于家护着二公主,万事皆有我替她撑着,请母妃勿要听信任何流言,宽心即可。 江守一的余光瞥见燕姒眼里一丝尖锐,心头惊愕,将这一字一句记牢,而后抱手道:守一明白! 她转身出书房,日光晃眼,一时间竟生出来些错觉。庭院无风,炙阳烤在江守一脸上,她不禁去揣摩。 难道 夫人知晓她是昭皇妃派来盯梢的么? 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唐绮大喇喇坐在刑部办事处大厅里,喝完凉茶,伸伸胳膊和腿,甚至打起哈欠来。 厅中的刑部官员各自窃窃私语,三司主首已经在里间商议半天了,二公主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唐绮对这些小声讨论是充耳不闻,她闭眼小憩了一会儿,手指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没有实证,能商量出个什么花儿来么? 这时候,她只需静静地等待。 旁边的小厮过来添新茶,唐绮嘴角噙着笑意,小厮见她勾起唇,听到她说:不用添了。 小厮刚要疑惑,忽听外头有人唱声:太子殿下驾到 唐绮睁开眼,侧目往外看。 东宫侍卫簇拥着唐峻和连易两人,穿过平坦宽阔的庭院,径直往办事处大厅里来。 待人进门,厅内官员纷纷离座行礼,原本在里间议事的三位大人跟着走出,一一俯身拱手。 请太子殿下安! 唐绮还坐着,懒洋洋地朝唐峻拱手意思了下,没有后话。 第182章 唐峻稍一皱眉,视线从唐绮脸上快速掠过,看向刑部连尚书,问说:审得如何了? 连尚书满脸难色,摇头道:尚无定论。 大理寺丞这时便道:太子殿下,容微臣说一句,自唐国女君开国以来,迄今为止,律法逐渐得到完善,皇嗣关系到国祚,只要牵涉皇嗣的案子,都要呈禀官家,请陛下奏对裁断。就算是三法司,也不敢擅专。 唐峻瞄着这老伙计,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而后一拍他肩膀道:大理寺丞说得极是,大柱国是不是也这般想的? 他口中的大柱国不是别人,正是忠义侯府于延霆。 大理寺同于家有交情,椋都里头有点眼力见儿的都晓得这个干系,如今于家嫡亲孙女嫁了二公主,于家就算半个皇亲国戚,这层关系摆出来,大理寺丞哪好再多言? 唐峻见他缩起脖子,惊恐得直用官袍袖子拭汗。 威慑的作用很是充分,唐峻就笑了,又拍大理寺丞两把,笑着说:你用不着慌,该避嫌就避嫌,你是个聪明的人,还能不知道目前的形势? 大理寺丞住了口,唐峻从他身边退开一步,转身正对着唐绮。 唐绮看他行径,思绪已几经转变,这时却没打算开口。 唐峻叹上一口重气,忍不住道:你还能坐得住。 唐绮气定神闲说:大哥打趣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干啊,怎么会坐不住,家里关了半个月,这会儿多坐坐,也,无妨。 说到无妨两个字,她眼里闪过精锐的光,唐峻看得明明白白,招手喊来连易。 连易从袖中拿出在东宫写好的折子,抑扬顿挫照着读完。 一听要将二公主收监待审,原本寂静的厅内又开始窸窸窣窣。 众人心中各有一把秤,大殿下如今已是储君,他的意思谁敢悖逆,但二公主之前太受官家偏宠了,比起大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这些臣子的顾虑。 偏这位从左副都御史升任不久的督察院院首,她是个老顽固,中立多年,哪方势力都不沾边,一向秉公办事公正廉明,这也是为何她能成为两朝贤臣的原因。 等众人小声议论一阵,她便出列道:太子殿下,微臣不知大柱国怎么想,按照规矩,三司在没得到实证前,无权收监二公主,官家将监国大任交给东宫,太子殿下更应依法决断。 唐峻早想到大理寺丞会找这番托词来搪塞,明里暗里帮唐绮一把,但他把这个督察院的女院首给算漏了。 面对这人一脸正气凌然的泰然模样,唐峻一时心头火起,攥拳厉眼扫过去。 你在跟本殿,讲、规、矩? 第161章 课题 ◎陛下,太子殿下出手了。◎ 入夜时,进出宫门的锦衣卫走得急。 端门如今由神机营把守,以至于宫内宫外要通消息十分不便,锦衣卫办事谨慎小心,故而改道,从东门绕路,进了皇宫直穿几座殿宇,再进明和殿后头的皇帝寝宫。 这一圈子跑下来,消息一层层往内传,也着实费劲,王路*远精神倦怠,在遒劲重檐下久站,听着宫外动向,光是站倒没什么,主要是提心吊胆。 官家布大局,倒霉的就是他。 他无奈,又深感自己可怜。 谷允修一死,能干又勤快的崔漫云被调离椋都,事儿就都落到他头上了。混吃混喝这么好些年,没经历过什么大风浪,这下子可好,自打忠义侯府的嫡亲孙女认祖归宗,来的全是些惊险刺激的要紧事,让他在这诡谲之中,心头翻起惊涛骇浪。 光说眼下这遭,官家让他随时注意各方动向,又防贼似的把寝宫看牢,排兵布阵,仿佛如临大敌,一种不好的预感一直盘旋头顶,搞得他是紧张不已。 这会子寝宫内院寂静无声,一点响动都能引起王路远的注意,他下属快步穿廊,靴子摩擦地面,这步子一听就明显不对头了,他眺过去,锦衣卫形如疾风,扶刀接近后,在阶下抱了拳。 同知大人。 王路远朝其招手,这人在宫灯薄辉里踏不上了阶,靠近后小声道:太子殿下下令,将二公主收押入刑部大狱了。柳阁老被留在东宫尚未归家,忠义侯府和三皇子府,全没有动静。 这话听上去就叫人头皮发麻,太子监国,干的第一件要事儿,就是未经官家首肯,把自己妹妹送入大牢,王路远神态疲惫,叹息一声,交代说:密切注意忠义侯府和三皇子府,太子回宫了吗? 锦衣卫答:还没有。 王路远点头道:晓得了。 他正要叫这人赶紧麻溜地传话去,锦衣卫又说:大人,兄弟们多留了个心,您没交代到的,公主府那边也有盯梢,倒是发现了异常。 王路远微微一愣,说:公主夫人干啥了? 锦衣卫再答:银甲军将公主府里外围得水泄不通,不见任何人出入。 盛夏天暗得快,漫天星辰闪烁,王路远抬起头看了一眼天幕,心道这是该动的没动,不该动的反而动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沉声道:盯着,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若是劫狱,就速速来禀。 报信的人走后,王路远定在原地,思量了好半晌。 寝宫里燃灯,太医院院判施完针揩手,神色格外凝重。 曹大德就伺候在侧,急切地问:院判大人,陛下好一些了吗? 成兴帝人还醒着,脸上又多几分憔悴,见院判没有言语,他有气无力道:不妨事,悠仲你说。 院判哀伤叹气,起身跪在了龙榻前。 他扁扁嘴,喉咙里哽咽着,道:陛下,老臣,老臣舍不下您 成兴帝反而笑了笑,干涩的发出声音。 还有几日? 院判瞥见旁边燃烧下去的宫灯,那烛火不明,他伸手,比了一个数。 成兴帝说:辛苦你了,起来吧,这么大个人,怎还哭鼻子,朕晓得,你尽力而为了。 院判垂首难语,曹大德先一步落泪。 成兴帝瞪他,瞪他的眼神又亲切又陌生,亲切是这么多年,曹大德跟在他身边,时不时都会被瞪,陌生是,这样的瞪都显得无比虚弱。 曹大德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 成兴帝撤下搁在诊枕上的手,叫曹大德近前一些,他说:接下来你该去元福宫了,记得怎么说吧? 曹大德眼眶红得不成样子。 万岁爷,奴婢记得的,同娘娘说,官家久病,怕病气过给她,无须侍疾,另有赏赐给娘娘,望娘娘,望娘娘珍重自个儿。 成兴帝弯着唇,朝这憨乎乎的胖太监,露出满意的笑容。 眼下看来是耽搁不起了,现在就去吧。 曹大德福身往外退,人还没到门前,外头响起叩门声,王路远来报消息。 成兴帝点头示意,曹大德就给王路远开了门。 王路远瞧见他面色不好,进殿后轻手轻脚,把门掩好才走到屏风前。 陛下,太子殿下出手了。 成兴帝听王路远把宫外动向报过一遍,不疾不徐道:动得好,再守五日,锦衣卫可歇口气。 王路远隔着屏风听了个不知所谓,疑惑道:恕臣愚钝,五日是个什么讲究啊? 成兴帝说:你以后就是天子臂膀,出去站着吧,自己好好琢磨。 王路远掰着手指,老老实实走了,出了殿门,才回过神。 他心头一紧,暗道,天爷!扣押皇嗣,超不过五日,五日一过,太子殿下若拿不到实证,二公主就得好生放回去。 殿内。 成兴帝到了这个病态,一时胸中汇集千言万语,想要拉着人说道说道。 近身伺候的宫女内宦不在床前,他便拽过院判的袖子,像个孩童般地喊:悠仲啊 院判跪近了些,说:陛下,老臣在呢。 成兴帝斜眼看院判鬓发处的花白,目视已不太清晰,他眼里模糊,问说:你来说说,朕的这个大儿子能交出令朕满意的结果么? 院判道:老臣只通晓医理,着实不知,陛下可有料想? 成兴帝眨一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说:峻儿,受皇后摆布多年,要不是阿绮推他一把,他可不敢同周家对着去干,这孩子是个恩怨分明的,他稳得住,缺乏的是决断的魄力。 院判静听圣言,颔首道:太子殿下在兵部任职期间,确实无错处可挑,老臣有所耳闻,陛下将监国重任交他手里,想必爱重他。不过,臣心中也有些疑惑,想斗胆一问。 成兴帝说:问吧。 第183章 院判道:二公主虽说在都中闲混三年,但她的文韬武略,绝不逊于大殿下和三殿下,陛下也曾偏爱她,她身上的毒已解,陛下为何会 为何会将储君之位交到峻儿手中?成兴帝笑着摇了摇头,道:天家的事并非家事,而是国事。阿绮很好,但朕有私心,不愿她步开国先祖那样孤苦后尘,她能力出众,峻儿需要她的扶持,可峻儿必须压得住她,这一局,便是朕给他的课题。 院判膝下只有一女,爱女之心倒是能与成兴帝感同身受,如此一说,便明白了个七八分。 成兴帝言犹未尽,沉思了小半刻,复又道:外戚之势乃朕心头倒刺,扎在心里太久,同忠义侯府结亲,阿绮手里便有军权,老三有谦之护佑,唯独峻儿,峻儿母妃是个毫不起眼的宫嫔,他降生得早,支持他的那些人,易见风使舵,不管是兵部还是刑部,皆是如此。所以这一局又不仅是课题,朕还要给他留保命符,成则成,若不成则要变动,哪怕变动,他也能保全自己,可惜朕的日子到头了来不及再打磨他的锋芒 话及此处,院判隐约明白了成兴帝所设所想,叹道:陛下勤政,是明君,陛下爱子,是慈父。 成兴帝听到此话,忽觉血气上涌,强忍一口腥甜,咬紧了牙关。 院判及时发现他面色不对,反握住他的手腕,心疼道:陛下使不得!快快将血吐出来! 他在慌忙之间拿了崭新的帕子,成兴帝依言接过,将一口热血吐掉,靠回软垫上,人又脱力。 院判一颗心悬在嗓子眼,连忙又为他顺气,施针后,见他慢慢缓和才松了这口气。 成兴帝已习惯了,垂眼道:辛苦悠仲,朕给你说点别的吧,最近老是做一个梦,梦见当年朕还是闲王的时候,住在宫外的府邸,有一日啊,去赴都中才俊办的流觞宴,不爱那些个拿扇扑蝶的,反被投壶大胜后不拘泥礼节的小昭迷了心窍,哈哈 - 元福宫。 昭皇妃盼来曹大德,起身时匆忙,手里的枣磨都翻了。 云绣搀她出寝房,她自己动手掀的竹帘,跨着大步下阶,迫切地道:曹公公来了,可是官家好些了? 曹大德来的路上做足样子,挥手招呼内宦们把大堆赏赐搬进院,适才给昭皇妃请安,强颜欢笑道:官家是咳疾,日子久了没来,就怕娘娘惦记呢,寝宫那边太忙,这不忙完,就差奴婢立时过来。 他照着成兴帝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庭里草青,夜中无风就湿热。 大约是心虚,曹大德没站多会儿,额上直落汗,他记着自己担着钓鱼的要紧事,就借口道:天好热,奴婢卖个乖,讨娘娘赏杯凉茶吃。 昭皇妃在堆叠如山的赏赐里,发着愣,光费心琢磨前头的话去了,后边这句反而没听进去,还是云绣从旁提醒,她才醒神说:好,公公里边儿请。 相隔不算远的坤宁宫,寝殿刚刚掌上灯。 小宫女围在躺椅边,给周皇后打扇。 白日里熏过蚊虫,空旷院子里的芭蕉树叶宽大,把宫灯光芒裁得棱角分明,周皇后听完线人报了曹大德去向,正深思这人在东宫没讨到好,是不是真要转投元福宫,就见有人夜行进院,阔步踩住地上的光,把那棱角给捣乱了。 周皇后就躺着不动,瞄着人含情脉脉地笑。 项大统领,你可真难请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2章 预料 ◎唐绮倏然睁开眼,嘴角微勾。◎ 项一典身高九尺,杵在庭中像座山,把宫灯的光都给挡去大半。 他单手扶着腰际刀柄,微躬身给周皇后行礼。 若无官家令,外男不得入后宫,娘娘因何为难臣? 周皇后掩口笑出几声惬意,她在这人眼里看到被挑衅的愤怒,为人臣子,又不得逾矩,想来她没看走眼。 官家大力将你扶持起来,为的不就是对付周家手中御林军么?神机营的总督,岂会不知今日格局。 项一典憋着满肚子的火,不敢发泄,立在原地进退维谷。 怎么不说话了?周皇后斜眼淡淡笑着,你是姜家的私生子,早就该想清楚自己的立场,你爹跟着谁,你终究不还得跟着谁? 娘娘此话从何说起!臣不懂!项一典额上青筋爆突,手攥紧了刀把。 周皇后眼波微转,朝空中伸出手,萍儿跪行过来握住,将她自躺椅上扶起,她坐直了,盯着项一典身上的轻甲,说:倘若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今夜你就不会为她性命而来。 项一典闻言后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垂了首。 如今官家病重,二公主失左膀右臂被案子绊住脚,东宫势头正旺,太子已经监国,皇后手里握着国库财权,又有身怀六甲的大皇子妃,她要夺权,简直毫无阻力,耐心等就成了,项一典不知她此刻拿自己生母的性命要挟,到底要作甚,心里是疑云密布。 可他入后宫,就已先落下风。 他呼出一口浊气,满脸无可奈何,道:娘娘要臣做什么? 周皇后脸上笑意更甚,温声说:这才对嘛。 项一典见她朝自己招了招手,只得往前走了一步。 不料周皇后在这瞬息之间,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腰带,将他拉住,阴冷地来了一句:逼宫。 项一典惊恐万分,瞪大眼睛慌乱后退。 他全然不敢置信地看向周皇后,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沉重道:您,您要我送死! 周皇后瞧了瞧自己的手,掀眸对上项一典的视线。 呵呵!说的什么浑话呢,本宫今后,都要仰仗项大统领才是,御林军都落你手里了,这椋都三军里,一个锦衣卫还能算个啥?如何就是去送死了? 项一典年少入伍,原先在看守东郊行宫,是有一年秋猎出彩,才被成兴帝提拔到跟前,他身世隐晦,成兴帝早知这点,但也因这点,成兴帝才敢用他,偏如今,这个身世却成了他的命脉! 椋都风云变换,近年尤为明显,他早前还担心自己的身世要成威胁,想找个机会离开椋都,哪怕去镇守边关,都好过在这里受人摆布,没想到这个机会他还没等到,先等来成兴帝大病。 周皇后见他沉思,心知他不好说动,可曹大德的事儿已成一根刺,周皇后不敢再等,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太妃娘娘的命,你不管了? 项一典背脊僵直着,冷汗顿起。 要他逼宫,皇后竟然要他去逼宫! 哪怕现下都中神机营独大,他也顾虑颇多,于是嘴硬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逼宫这事儿还请娘娘另请高明! 话罢,他转身要走。 项一典!周皇后厉声叫住他,你要还陛下知遇之恩,不想做不忠不义之辈,难道就要做个不孝之子! 项一典咬紧牙关,稍作停留后,又闭眼往前踏出一步。 周皇后心知,姜国公的妹妹姜太妃,和前朝边南项家军顶梁柱私通,生下项一典这个私生子的事儿,已经诓不住这个被皇帝捧起来的一军总督了,她狠下心,抬手扯开自己衣襟,大笑道:来人呐!替本宫把这个狂徒拿下! 四下廊子里窜出许多暗卫,拦住了项一典的去路。 项一典鼻间冷哼,眼神霎时冷漠,他说:原来娘娘也在宫中豢养杀手。也罢,本统领倒是要看看,谁想死! 腰间长刀出鞘,这些暗卫不敢贸然上前。 周皇后的笑声接踪而来,她狂笑一阵,项一典头皮发麻,转过身,便见她卸下珠钗,散了头发。 项统领,你胆子还真大,连本宫都敢轻薄。周皇后眼中邪肆,目光锋利如芒刺,你往前走,踏出这个宫门,你手中的刀,就那么有把握,能杀尽坤宁宫的人?你洗不干净了。 项一典大震,眼见暗卫全部退至皇后身边,心头大石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栽了。 从他踏进坤宁宫,就中了周皇后的圈套。 周皇后抓住项一典这片刻迟疑,立即又道:怎么不走了?放下你的刀,选对你将来要效忠的主子,本宫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项一典咬碎牙,也只得认栽,除非他现在在坤宁宫大开杀戒,那同样也是死路一条,单枪匹马的,他根本没有那个胜算,死不足为惜,可死了也将背负恶名,他这一生,却为个什么? 僵持半晌,他最终还是收了刀,单膝点地跪下去。 将来龙庭换了人坐,大殿下势必受周皇后掣肘,如当初被先太后左右的成兴帝,没有差别。 第184章 周皇后整了整乱掉的衣襟,笑看着他: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1]。 - 唐绮端坐牢中,眼下没有实证,刑部的人并不敢怠慢了她,饭菜备得仔细,她用她妻给她的银钗验过毒,吃饱后就养精蓄锐。 深夜子时,有人披着斗篷蒙住脸来,立在牢门前唤出声。 阿绮。 唐绮倏然睁开眼,嘴角微勾。 要关我多久? 这人背对着牢中的烛灯,一张脸隐在黑暗中,全叫人看不清。 他说:我要你写一份誓词。 衙役隔着牢门,往里递来笔墨纸砚。 唐绮看着那白纸浓墨,挑眉说:写与不写,有何干系? 这人却道:我半生受人蒙骗怕了,你必须写。 唐绮抱着臂,吊儿郎当道:不如你将我勒死牢中,明日就上书呈禀父皇,阿绮触犯唐律,失了皇家体统,无颜苟活于世,已畏罪自裁。 放屁!这人薄怒道:你的宏图大志呢?九泉之下怎生瞑目?飞霞关还被景贼据为己有,四年前战死沙场的将士,和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你不为他们报仇雪恨了?! 唐绮闻言叹出浊息,她默了须臾,目光直逼牢门前站立的人。 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你钟爱之人,是老谷吧? 牢门前的人倒抽一口凉气,不答。 唐绮笑唤:大哥。 这人沉着道:我查清楚了,当日给他报信的是御马司一个小官儿,御马司与我走得近,他便以为那人是我的亲信,此事与你无关。写下誓词,效忠于我,中宫,我自有法子对付。 唐绮靠在小案上,托起腮,顾左右而言他道:所以你才会因为大嫂腹中胎儿,把我弄来这里关着。但是呢,你有没有想过啊?我早有准备。 地牢里寂静,唐绮轻言细语无一字不敲击在唐峻心口。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冷静道:妹媳么?她就算让银甲军把公主府给看严实了,自毁实证,我也可以给你捏造一笔赃款出来,你莫忘了,皇后手里有的是钱。 唐绮说:说来说去,就是银子的事儿,可是大哥,你还记得我在工部捞出来那个白长史么? 唐峻微怔,瞳孔猛烈收缩。 - 天香酒楼。 白屿和青跃对座,小石头带人摆好酒菜,老老实实退出去。 雅间里点着灯,桌席边不远处,几人被俘,跪在地上求爹爹告奶奶,哭声起伏不断。 天香独自坐在旁侧,手里的扇子不要命地扇风。 好吵!烦死奴家了! 白屿笑说:姑娘静静心,这还有得审呢。 青跃离了公主府,先前的持重全被扔去喂了狗,他腾地站起来,几步上去,一人扇了一巴掌。 打得被捆绑的几人龇牙咧嘴。 再哭一声,小爷就要割你们舌头了! 几人吓破了胆,瘫软在地上拼死止住了哭声。 天香身旁的掌柜把账本子翻得哗啦啦响,不时抬头瞄过去一眼,这位小爷真是猛,都快赶上她老板了。 打个巴掌,还劳您手疼。天香看向青跃,很是真诚地道:就这几个不要命的,敢给公主身上泼脏水儿,照奴家的意思哦,不如伺候销魂水,让他们清醒清醒。 白屿这时忍不住好奇,问她说:在下才疏学浅,姑娘说的销魂水是? 一旁看账本子的女掌柜,露出一个果然的笑来。 她头也不抬地答白屿的话,说:销魂水嘛,姜汁胡椒朝天椒,勾兑而成,从鼻子里灌进去,可刺激了。 白屿悻悻然缩脖子,摇头道:是有点,刺激。 青跃往门口看,作怪地说:屿哥把这几人弄来已经费了不少功夫,我看也不需要审,天香姐姐说的销魂水还挺好。 下头被捆着的人之中,已经有撑不住的了,一个中年妇人跪行到桌边,连连告饶道:民妇招,民妇都招!各位大人绕民妇一命罢!民妇知错了! 丑时,青跃将供词全部收齐,叠好后往袖袋中塞。 他欲起身,被天香唤住。 大人回公主府? 青跃说:对,得先去给小夫人报这个喜讯,有了这几人的供词,殿下明日就能归府。 天香一扇带出细微的香气,她凝眉说:奴家只懂做生意,不过因这楼子常有显贵出入,稍许听了那么一些事儿,也知了些事儿,有一言想劝告大人。 青跃侧身:姐姐你说。 天香的视线在青跃和白屿之间来回轮转,而后朝外唤道:小石头,将这几个刁民先拖到柴房去! 一阵动静之后,雅间得了清净。 白屿已有些等不及道:姑娘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天香道:按照他们的供词,殿下是受人陷害,而这个人是公主府的内贼,背后还有没有主使,目前尚且不知。那么,咱们为殿下揪出此人,意义不大。 青跃抓脑袋,咧嘴说:殿下归府不是头等要事吗? 白屿眼珠打着转,思量片刻说:借机挖出来幕后主使,更有利! 天香以扇掩唇,眉眼带笑道:长史大人懂了那便好。 青跃:??? 【作者有话说】 (改小bug.项一典身世部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1]:出处《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晋习凿齿《襄阳记》 第163章 相助 ◎你该不是怕我偷吃吧?◎ 公主府里里外外被银甲军包围,闭门谢客,不能出入。 青跃和白屿头天夜里办完了事儿,各自回家睡觉,约了第二日卯时走密道,同来探望公主夫人。 他们到时,燕姒刚叫泯静备好菜饭,准备去账房处。 白屿看到主仆两人出来,率先拱手问:小夫人,多日不见,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白长史。燕姒回过礼,答说:这不是殿下她我正要往账房处去。 她已替换过留在账房处的小竹,让澄羽在那守,宁浩水和澄羽本就相熟,吃睡在账房处,两兄弟相互能得个照应,但饭食之类的,燕姒不敢过前院那边的手。 白屿听懂了她没说的半句话,颔首道:青跃同我讲过了,劳小夫人操心内外,殿下她,其实早有交代。 燕姒微挑起眉:这样啊。 唐绮果然是先做过准备,只是没有告知她罢了。 若非此事突然,嫁到公主府这大半年,燕姒都没能发现,唐绮将她保护得太好,事事不愿让她操心,就像是把她娇养在一座小院儿,然后让她与世隔绝,门要陪着出,身边总留有人看顾,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跟前院的人不熟稔。 唐绮这个人,还真是 叫燕姒哭笑不得。 过度保护,反受其害,这人是有多溺爱她,比于家长辈还要离谱。 她就着一抹淡淡晨曦仰脸,提着裙摆下了阶,颇是无奈地说:公主府的账目太多,且杂,半年的账本子要细细详查,不仅耗时还耗神,我给那边送点吃的去。 青跃透过食盒篮子闻到香,煽动鼻翼说:有鱼皮粥! 燕姒淡淡一笑道:青大人喜欢吃?厨房还有,我让人 话音未落,白屿拎着青跃后脖颈,将人带开一步,打断道:臭小子,正事儿要紧。 青跃赔笑道:是是是,屿哥说吧。 小院廊子各处有女使正在洒扫,站在庭中说话也不方便,白屿将手松开,整了袖,对燕姒道:小夫人既是往账房处去,那就边走边说吧。 燕姒点点头,走在众人前面。 随行只有泯静,出了小院的门步入外头的竹林道,白屿走到燕姒身侧,青跃就凑到泯静身边,小声道:我帮你提呗。 泯静与唐绮身边人都不怎么熟,不过有早前响水郡的事儿,她对青跃要稍熟一点,就笑着婉拒说:不用不用,奴婢提得动。 青跃扁嘴说:你该不是怕我偷吃吧? 泯静心道,那还真是。 不过她嘴上可不好这么说,毕竟身份不同,青跃已是朝员,身上带着品级,她尴尬又不是礼貌地道:真不用,奴婢力气大着呢。 青跃摸摸鼻子,一肚子的小九九都被她的坚持给打消了,男女有别,又不能强行从人家手里把食盒子抢过来。 晨间有微风,燕姒走得不疾不徐,浅青色绡纱裙摆随风而动。 白屿垂首,看着飘动的裙摆,轻声道:小夫人,主子早在许彦歌煽动儒生,与她对簿公堂之时,就觉出背后有小人作祟,命我留了个心。 第185章 燕姒愣了愣,脚下步子放缓慢了些。 那么早? 白屿说:是啊,她道夫人身子骨弱,不想让您忧思,故而从不在您面前提这些事儿。 燕姒轻声叹息,面上露出愁思,跟着说:所以端午长巷刺杀,御林军里头的猫腻,她事后详查过。 白屿道:查了。 燕姒踩过地上一个小坑洼,平和道:是她的作风,虽未对我讲过,但她不会做个糊涂的人。最后可查出了什么结果? 道上无人,林间白头翁啾鸣。 白屿在鸟叫声中答说:周皇后。 燕姒道:与我料想得不错,周皇后去年吃了殿下的亏,不会轻易放过她。那这次的事儿,十有八.九,也是中宫所为吧。 白屿不敢含糊,直言道:这次还不清楚呢,殿下想动兵,夫人应当知晓内情,可动兵不仅要兵,还缺钱,中宫把着国库财权,户部把着银库,殿下怕到时候军饷出问题,所以才会做起小生意。 燕姒对此表示理解,她道:中宫本就堤防殿下,户部尚书又是三殿下的岳丈,这个顾虑很是有必要的。 白屿道:不错。咱们的生意主要还不在椋都,椋都只是一小部分罢了,这个等殿下回来再同夫人细说,在下先将长巷刺杀的事儿,和这次殿下身陷案子里的事儿说了。 燕姒颔首道:如此也好。 白屿往前走着,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刚刚合适说话的距离。 长巷刺杀,御林军的布防是内部透出去的消息,东方统领离开椋都前,已将御林军办事处的门房给秘密处置了,此人,是周皇后的钉子,埋得太深,很费了些事。再来,当日给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大人报信的人,也是周皇后手底下的人,可那些被处决的近千贼寇,至今没有摸清底细。这是个矛盾点,周皇后派人给谷大人报信,让谷大人前去救驾,那她就不是主张弑君的人。 燕姒镇静道:这个不难推断,兴许她是要借谷允修之死,让咱们殿下和大殿下反目成仇。如今不也正得出这么个结果么? 或许。白屿道:但没有实际证据,殿下让我暗中注意都中各处生意,就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要么大殿下身边有人泄露军用轻弩的事儿,要么就是咱们自己生意上有人出问题,她防患于未然,吩咐我查下来,果然发现了几处不好的勾当,都是咱们自己这边的,问题出在公主府里头。 燕姒心中已有猜想,她问:是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吧? 白屿眸中闪过惊讶的光,反问说:夫人已先一步查出来了? 燕姒含笑道:还没有呢,只是怀疑而已。 白屿从袖袋中取出几份供词,呈递给了燕姒。 燕姒接过后一一看了,上边主谋的名字,果不其然是账房大先生手底下的那个刘晖。 供词写得很详细,将他把公主府的公银偷偷转出去,如何安排的下边污七糟八的买卖,又如何同几个办事的分利,这些细节之处全都交代了。 燕姒收好供词,说:省却不少事儿。不过我还挺好奇,这人是个什么人,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府库的银子转出去。 白屿说:唯利是图的小人,打一顿,再不济吓唬吓唬吧,总能审出个因果来。 燕姒认同道:对付这样的人的确是良计,他的来历,我还得问问前院的大女使。 白屿道:对,问问百灵,夫人没嫁进公主府之前,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在操心,人怎么进来的,是何出身,这些她再清楚不过了。 提及百灵,燕姒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但在真相未查出来之前,也不好贸然下定论,于是道:今日的事儿,有劳白长史。 白屿说:替殿下办差嘛,在下的分内之事罢了,夫人不必客气,这次抓到人,还关在天香酒楼的柴房,天香姑娘给了些指点,说最好能通过内贼,把背后的主谋揪出来,殿下不在,我和青跃,都想等夫人做这个主。 眼下唐绮不在,唐绮的亲信却愿意全都听凭她的差遣,按照她的想法来办事儿,燕姒听后先是诧异了一个瞬息,而后又了然释怀。 虽说唐绮这人闷得很,大多数时候还不解风情,但起码对她这个妻子,是给予了充足的信任的。 她走得慢,想到唐绮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这个只专横霸道的二公主!等此事过了,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 她思量着,给出了指示:既然要揪出内贼,那不妨换一种方式来处理此事。 白屿道:听凭夫人安排。 一行四人穿过竹林道,过了月门,走在抄手回廊,前方不远,就是公主府账房处,这座院子的另一边紧邻府库,再往前是唐绮住的东厢。 燕姒展眼眺望,院门已蒙上大片日光。 她眨动卷翘长睫说:抓贼嘛,就要贼先心虚,自己露出马脚。 白屿俯首听她的后话,她转过身,等了后边的青跃和泯静,待二人跟上来,她才小声与他们交代了后头的事儿。 青跃嘴里包有吃的,还没吞完呢,听得直呼甚好。 泯静脸红了,燕姒看她一眼,笑说:还是没招架得住馋猫啊。 青跃嘿嘿地笑,泯静小声嘟囔道:青大人刁难奴婢。 白屿心情好了不少,移步往前,边走边说:这个小报告打得好,当着面儿就揭短,的确是甚好! 青跃把嘴里的东西吞下肚,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就吃了你一块糕,我下次给你买点心,安乐大街有家点心铺子最近特别火爆呢,都内好多大户人家去排队,这个我特别熟。 泯静说:啊? 白屿悠哉道:对,叫他赔给你,他现在领朝廷俸禄,又没讨媳妇儿,银子正愁没地方花。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4章 抛砖 ◎燕姒淡淡笑着,藏了眼里一丝不屑。◎ 那倒也是不必,小水吃得少,一块糕么,也还好啦。泯静赧然道。 这就不合礼数了。白屿絮叨说:青跃这小子对吃的熟,之前不还排队去给小夫人买过冰酪么?我记得,殿下那时还特地吩咐他给小夫人那一碗,要多加糖。 燕姒听到这话,方才想要找唐绮算账的心思,又直接打消了。 让人惦记着的感觉,似乎极好。 她悄然红了脸。 随行三人专注聊着安乐大街上的那家铺子,倒都没发*现。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账房处。 外间廊子上站岗的侍卫躬身行过礼,燕姒随意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带头跨门进屋。 宁浩水还埋首一大堆账本中,澄羽在他旁边,将他算好的叠成了高高一摞。 听闻脚步声,账房三位先生齐齐站起来见礼道:见过夫人,见过二位大人。 燕姒说:先生们请坐,各自忙吧,我来送早饭。 账房大先生道:夫人有心了。 这两小子都不是椋都人,用不惯好的吃食。燕姒笑着招呼道:泯静,让小水和澄羽先用饭吧。 宁浩水正全神贯注呢,充耳不闻屋中人的叙话,连头也没有抬。 泯静把食盒子里的吃食全都摆上桌子,燕姒径直走到宁浩水旁边的椅子去坐,拽拽他的袖子说:探花郎,吃饭啦。 宁浩水被拽得回神,窘迫地看了他家姑娘一眼,点头道:这一页看完,再吃不迟。 燕姒手里的团扇点了点澄羽摞起来那一堆账本子,蹙眉道:昨夜不会是看了一夜吧? 澄羽从旁答道:没,奴督促他睡了两个时辰。 燕姒道:那便好,白长史和青大人过府来,正好是查过殿下在椋都的生意了,你不必再这般劳神费力,待会儿吃过饭,我同你说哪几处有问题,还有前阵子收进府库一笔银子,也是有关联的。 账房大先生听得愣怔,疑惑道:前一阵子?夫人说的可是那笔五十万两白银? 燕姒静声一息,匆匆瞥过去,而后眯眼莞尔一笑。 她的扇就捏在手中,一袭纱裙懒散坠地,浅色袖口护出白皙手腕,整个人显得温软柔和,但她是坐在靠门左手边的暗光里的,这一笑,竟笑出与二公主三分神似的狡黠,让人忍不住心口发紧。 屋中其他人都因地位差别,不敢直视,但眼角余光都不约而同瞄到了这个笑容。 静谧须臾,众人忽听见她说:是,五十万两,来得可真不算清白,下边办事的也不知黑了什么心。我依稀记得,刘管事当时还帮着侍卫们抬了箱子的,对吧? 第186章 话说到此处,燕姒斜眼扫向站在账房大先生身后的刘晖。 刘晖皮笑肉不笑,面上还算绷得住,他附和道:夫人记忆力惊人,奴的确帮着抬了,怪沉的。 在天香酒楼柴房里关着的那几人,分别负责地下赌坊、烟馆、勾栏院,全是些下三滥的勾当,他们供出来的内贼不是旁人,就是这位刘晖,不想此人事到临头,还能这般不慌不乱。 燕姒淡淡笑着,藏了眼里一丝不屑。 倒叫她刮目相看了。 泯静布好菜,饭食的香味飘起来,澄羽和宁浩水尚未及冠,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宁浩水一旦专心做事,就有些钻牛角尖,肚子咕咕叫也稳坐不动。澄羽在他后边站着,吞着口水推了推他。 咱先吃吧,速速吃完,主子不已有了方向嘛。 宁浩水听了劝,这才离座,跟澄羽一道在屋中用起饭。 趁着他们两个吃早饭的功夫,青跃跨着大步走到三位账房先生中间,一把按在账房大先生肩膀上。 他笑着道:大先生,我出府有半年多了,在督察院办差结识了不少人,您要是何时想通了想续弦,我可以帮你牵个线啊。 账房大先生抹了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笑着婉拒说:青大人就别拿老夫玩笑了,老夫都这个岁数啦,只想好生为殿下办事,在公主府尽职尽忠。 白屿站在燕姒身边,略作惋惜地道:唉,那还真是可惜,咱们青大人想给大先生介绍的那位,听说年岁合适,风韵犹存呐! 青跃眼珠打着转儿道:可不嘛!瞧着很好生养! 账房大先生怯怯道:小人实在是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大先生,竟是家中没有妻室?燕姒佯作惊讶,而后小声地对白屿道:府里头前院儿的人,我都不是很熟悉呢,晚一会儿,长史大人同我去找一趟百灵,问问情况,待这帐查完,殿下归府,我再同她提一提。 账房大先生不知这几位为何拿他开涮,误以为夫人是在怀疑他,吓得当即就跪下叩头。 小人是昭皇妃娘娘为殿下请来的管事!自公主府开府,就在府中本分办事,夫人若是不信,谁都可以问呐!青大人,青大人就都知晓的!那五十万到底是不是赃款,小人着实不知情啊! 燕姒噗嗤笑道:大先生!没说您呢!快快请起吧。 她亲自起身,上前把这中年男人虚扶起来。 账房大先生已经快要吓傻了,站起来时双腿还有些发抖。 燕姒又道:我就是惦念着您劳苦尽责,先前不知您孤身一人,怕是二公主太忙,忽略了您。若下头养着那些闲人,都能为点蝇头小利坑害殿下,反倒是尽忠尽职的衷仆,没得个好日子,我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账房大先生又作揖,说:夫人说得极是,殿下待小人已很好了,很好了! 青跃看他真是吓着了,就转了话头道:夫人,大先生没问题,青跃可以为他作证的,他老实得很! 燕姒无奈笑道:好好好,我晓得了,在这儿说几句话,再把先生们给吓到,二位大人先移步小院,我同浩水交代完了,就过去作陪,咱们吃上盏凉茶,慢慢等个结果。 白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姒走到宁浩水身侧,与他悄声耳语几句,而后就喊上泯静,先行离开。 跨出门时,她还在拉着泯静说:你走一趟前院,去请百灵吧。 泯静应下后,燕姒又和青跃、白屿二人说说笑笑地,扯别的闲话去了。 屋中另外两位先生都是一脸严肃,围着大先生,小声说这两位大人过来,查到的事儿,怕是不简单。 账房大先生眉心一跳,飞快扫了一眼刘晖,又去看专心伏案查账的宁浩水,这下他在一大堆账本子里头,挑了几处不算起眼,但是专门挑的生意去看,显然是有了方向。 水喝多了,各位,失陪一下,我去解急。 刘晖赶紧跟上,说:奴去师傅拿草纸。 这二人前后走出账房,绕过小花园,进曲径时,账房大先生顿住脚,厉眼瞪向六晖。 你个混账!是不是背着我干了对不起殿下的事儿! 刘晖已扛不住了,扑通跪下去说:干爹,我绝没有! 账房大先生满眼怒色:还死鸭子嘴硬!你知道殿下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殿下杀卑鄙小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最恨不忠不义之辈!夫人乃于家后代,于家皆为战场上的铁血儿女,夫人身边跟的银甲军多勇猛,你可想过如何惹得?你干的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刘晖闻言大骇,垂着头愣住,俨然已被吓得不轻。 账房大先生指着刘晖的鼻子,恨铁不成钢道:府库钥匙,夫人手里一把,老夫手里一把,除了你,谁能拿得到?你还不认吗?那五十万两一查出来头,你还跑得脱?昨个儿你来我就觉出些不对头,你实在太叫我失望!你一个奴籍出身的人,老夫可怜你才认你作干儿子,你入府跟着我做事,每月俸禄不够花时,我也多补贴你,二公主将你捡进府中,对你有大恩,你怎干出这么忘恩负义的事?! 刘晖心知瞒不过去,那口气也不挣了,哆嗦着说:儿子就是,就是气不过那探花郎,他,他不过是个商籍出身,高我一头,他就能得殿下大力扶持,儿子不服气!儿子不过是挪用公主府的公银,为公主府挣的银子,儿子绝没有私心啊! 大先生长叹后闭上眼睛,刘晖跪近,抱住他的腿,哭求道:干爹救我,我认错,我认罚,求干爹想想办法! 认错,认罚,能有什么用?大先生气得肩膀颤抖,一脚踢开他,你犯下的事儿,把殿下送到大牢里头去了!糊涂蛋! 刘晖死死拽住大先生,横抹了一把泪,咬牙道:干爹方才给我使眼色,想必干爹一定有法子的,否则干爹也不会叫我出来,与我在这里说这些!儿子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儿子再也不争强好胜了干爹! 到底是给自己磕头,承诺过要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年轻小子。 他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大先生于心不忍,恨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你一个人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现在我就领着你去,向夫人负荆请罪,你把外头同你接头合作的人,全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就说受奸人蒙蔽,对到底做的什么生意,一概不知情!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5章 引玉 ◎唐绮吃痛皱眉,唇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唐绮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第三日,二公主妻于姒携状纸前往刑部要人,声称其某受不白之冤,要状告姜国公买通商贾陷害皇嗣,刑部尚书将这位忠义侯嫡孙女,二公主之妻,拒之门外,此事一出,满椋都轰动。 姜国公跪在勤政殿上,当着三法司首脑和朝中几位重臣的面,向东宫太子和周皇后陈情。 老夫的确跟于家有过节,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作出构陷皇嗣的事情来,此事朴扑朔迷离,还请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细查个中真相! 唐峻没拿到唐绮的誓词,焦躁两日,此时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听完姜国公的陈词,转头去问周皇后。 母后觉得此事该如何办? 周皇后暗中让唐峻给唐绮使绊子,构陷的事儿她直接丢给了姜国公。 姜国公当初为这事儿回家跟他夫人两个商议时,磨破脑袋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他压根儿就打算撒手不干,岂料被他那个原在户部当值的大儿子姜庆听了去。 姜庆私下找的唐峻,说自己同公主府一个管钱的小管事认识,他们有过几次来往,手里也有点生意。 于是姜庆就帮唐峻坑了刘晖,刘晖捅出了姜家,但不知姜庆身份,这才导致了而今局面。 除了唐峻,再无其他人知晓这其中的内情。 周皇后也是为难,左右看了看。 督察院院首和大理寺丞,以及如今贵为太子太傅的柳阁老,都是主张放人的,尽管背后真相尚不清楚,但起码公主府下边办事的人将供词和接洽实证,都拿出来摆着了,二公主最多算个御下不严。 刑部和吏、礼部尚书三位尚书则是主张押后待查,毕竟二公主妻不仅要人还要状告另一位阁老,姜国公,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二公主就不能脱身。 除此之外,户部尚书楚谦之和工部尚书两人,一并保持中立,而跟个木头似的忠义侯,也一直站着没有表什么态。 周皇后没想到三法司里还有啃不动的骨头,更没想到那于家女疯起来这么大张旗鼓,她怕都中舆论大起,又怕三法司里头另外两位往死里去查,到时候再闹个东窗事发,可就这样放了唐绮,唐峻还没逼宫登位,曹大德这几日和元福宫往来密切,成兴帝又闭宫谁也不愿意见,万一真在临终前改立储君,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第187章 她前思后想,左思右想,最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当即拍案决断道:放二公主归府! 唐峻闻言皱眉道:母后? 周皇后目光快速滑过殿内众人,捏紧佛珠说:在案子没查清楚前,二公主和姜国公一样,家中禁足,不得外出! 唐峻登时明白了。 群臣听后,也纷纷附和:娘娘英明。 这是唯一一个办法,顺了各方势力的意,又谁都不得罪,合乎情理。 于是,当日议事过后,刑部将二公主押送回公主府,传了宫中的旨意,再次禁足。 燕姒在家门口望了半天,等到唐绮下马车,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前。 两人都朝对方小跑,抱在一起时,围观的百姓们掌声如雷贯耳,叫好声此起彼伏,都夸说二公主好福气,遇到她妻,在危难时不离不弃。 公主府大门一经关上,早就等在里头的白屿等人跟着簇拥过来。 唐绮牵着燕姒的手,先笑着和青跃对了拳。 如今能担得起面上的事儿了,成长了。 青跃难得腼腆地红起脸,推脱道:是殿下有先见之明,早让屿哥去抓了人,又有小夫人把持府中在内坐镇,这才让此事顺利。 众人一道往书房走,百灵知道他们要议事,积极地伺候完唐绮洗手,一边领路一边道:书房备好了茶水点心,诸位大人先和夫人过去坐坐,奴婢在东厢放好了水,殿下可先去沐浴更衣。 唐绮牵着燕姒不撒手,燕姒瞪她说:你去啊,收拾干净再过来。 二人婚后,难得一回分别,几日不见,唐绮想她想得紧,这会儿归府了,一刻都不愿跟她分开。 身侧人都察觉出了二公主眼神里的痴迷,白屿率先道:夫人陪殿下去吧!我们自去书房吃茶相候便好。 都不是外人,燕姒一想也好,正好单独和唐绮说会儿话,便主动拉着唐绮往东厢方向去,嘴里说着:那就请两位大人稍待了! 两拨人分开后,百灵走在唐绮和燕姒前边。 唐绮被燕姒拉着,盯着她的后脑勺,笑盈盈地问:若是今日刑部不放我出来,夫人打算怎么着? 燕姒头也不回,专注脚下的路,没好气地说:他们不放人,那我就效仿孔太保,去端门敲登闻鼓,不然还能怎么着? 唐绮噗嗤笑出声,大跨一步拦住燕姒的腰。 夫人实乃女中诸葛! 燕姒说:少胡说八道!早让白长史去抓人,早知有人要害你,却从事先同我说,害我担心一场!老谋深算的到底是谁? 唐绮捏捏她的腰,赔着笑脸道:就是不想夫人为我心忧,不想夫人这般爱重我,没说反而也担心了,我的不是,我向夫人赔罪。 油腔滑调。燕姒不轻不重地拍腰间那只手,侧过脸来说:许彦歌能煽动儒生,以舆论之力把你堵在大理寺,这把戏我早也是玩过的,如今自然信手拈来。 唐绮斜眼看向燕姒,眼里全是倾慕之情。 夫人大气凌然绝佳风姿,当初斗周冲时,有幸见过,这次听百姓们说起,倒也觉着错失你大闹刑部办事处的样子,不算那么遗憾。 燕姒呸了一声,说:这是什么好事儿?还有幸,以后你最好不要再弄这些事儿出来,叫我夜夜难眠! 是么?唐绮压低了嗓音,倾身在燕姒耳畔,笑言道:没我在,不好睡吧?这次是真摸清你脾气了,为了不让夫人出去抛头露面,我保证以后尽量不沾惹是非。 说话间,二人穿过廊子到了东厢,百灵过去推了门。 唐绮跟燕姒进屋,又补道:不用伺候了,去前院照应着。 百灵一走,燕姒迅速关上门,攀上唐绮的肩,踮脚在其唇上咬了一口狠的。 唐绮吃痛皱眉,唇角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燕姒退后说:谁让你这么做了? 见小狐狸突然冷下脸来,唐绮不明所以道:什么? 燕姒不满,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又道:我何时不能出去抛头露面了,唐绮,你这么信不过我的? 二公主内心大感冤枉,扯过她妻,一把抱进怀中拥紧。 不是的。唐绮解释道:不是信不过你,是成亲时许诺过,要与你举案齐眉,好好护着你。 她的下巴搁在燕姒肩上,稍微侧首,轻轻吻了吻燕姒的脸。 燕姒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开,蹙眉淡声道:先沐浴! 唐绮就这样被拉像屏风后头的澡堂,燕姒伸手在木桶中试了水温,低头看一旁小案上百灵先前放好的干净衣袍。 你洗吧,我在外头等。 唐绮环过手臂,从背后将人搂住。 阿姒。 嗯。 阿姒啊。 作甚? 唐绮卖乖时,声音也一点都不软,低沉里总暗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你就在屏风边,同我说说话。 燕姒被她吐息间呼出的炙热挠得心痒,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好。 绕出屏风后时,她隐约瞧见唐绮在里头宽衣解带。 这刹那间,忽然想起自己刚回椋都,受邀上了唐绮的画舫,同游碧水湖那日。 唐绮为护她受伤,躲在重重幔帘后边,她撩起帘子,得到那一句恼羞成怒的放肆。 一年多,就这么过去了。 光阴稍纵即逝,她成为二公主的妻,都已大半年。 燕姒听到里头有水声,唐绮开始沐浴,拨动水花的同时,隔着屏风唤人。 阿姒。 燕姒翻了个白眼,我在。 唐绮说:没有事先同你讲过府中有内贼的事儿,是我的不对,我原本想着,这是桩小事儿,我自己就能解决,不必劳你去费神的。 燕姒无可奈何地笑道:殿下同我这般见外。 今日小狐狸每句话里都带着闷气,唐绮听得出来,自然卖力地哄。 不是见外,是心疼你。 燕姒忽然觉得心头遭受一击,满不在乎地道:有什么可心疼的?我过得哪处不好。 唐绮那边没声音了,几个瞬息后,燕姒听到她没进水中,咕噜咕噜吐着泡泡。 燕姒又笑起来,接着道:溺爱过甚,反而会将人惯得无能。唐绮,我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也不愿做无能的人。 她抬了声音,唐绮在水中也听清了。 出水时,唐绮就说:我的阿姒流落民间十七载,回到都中和娘亲生离,和皇室周旋,于家长辈鞭笞在侧,日日提心吊胆,走在刀尖上,我是真的,很心疼她。 燕姒不想她还惦记着这些,一时静默,无言以对。 唐绮顿了顿,听不到外边的声音,又继续喊:阿姒? 燕姒察觉自己脸烫,别扭地说:又作甚? 唐绮得了她回应,又欢喜了,笑着转了话题道:府中内贼查到了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6章 病危 ◎燕姒没动,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 查到了。燕姒腿有些酸疼,拉了小凳子,坐到屏风前,是账房大先生手底下的那个刘晖。 唐绮在澡池子里泡着,挑起眉说:哦?是他啊,我怎么觉得不太像是他,他怎么把公银挪出去? 我了解了他怎么进的公主府,只能说,这人有点小聪明。 临近午时,外头蝉声正沸,屋中涓涓水声。 燕姒在这些细微的声响里凝神,将她如何恐吓账房,如何让乱了阵脚的刘晖一五一十自行招供,又如何稳住府中人心,逐一讲给了唐绮听。 话音渐落,唐绮又问:你知府中还有人帮他,为何不把这人一并拖出来? 燕姒抬眼看绸屏上的竹子纹绣,那竹形坚韧而挺拔。 她道:人非圣贤,账房大先生跟随殿下已有八年之久,算不上有大功,但兢兢业业孑然孤身,除此事外,苦劳累累,不该因为一个刘晖,就抹杀他这个人。何况,依推断和结论来看待此事,大先生无疑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所以我只让江姑娘把刘晖看押起来,没有追责大先生。 唐绮素来果决,燕姒和她的行事作风略有不同。她赏罚分明,用人有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这会儿听了燕姒的一席话,难得阖眼沉思。 见她半天没回话,燕姒歪头,疑惑地问:是我处置不当么? 唐绮应声说:不是,阿姒心地纯良。 第188章 这话便意味着她有所保留了,燕姒对她不予置评感到有些懊恼,一想她在刑部大牢里呆了好几日,这会儿也不愿再同她去争论,只道:于我而言,要紧的不在肃清公主府,而是替殿下解决外在威胁,将殿下从那破地方捞出来才是头等大事儿。 唐绮笑着出浴池,哗啦啦的水声过后,她拿巾帕擦水。燕姒隔着屏风看她,隐隐约约,长身婷亭。 小半会儿,她擦好头发和身子,将巾帕放回去,穿好里衣,从里头绕过屏风,走出来。 燕姒接过她手里外袍,替她穿戴。 唐绮舒展手臂,在燕姒蹲身给她系束腰时,垂首笑道:好看么? 燕姒愣了愣,耳根红了。 殿下,你又不正经。 唐绮哈哈笑道:我哪里不正经,你在后面盯着我看,我还不能问了? 燕姒默不作声用力勒紧束腰,唐绮猛吸一口气。 好了!走吧,去书房!青大人和白长史还在等我们呢! 唐绮呼吸艰难了一瞬,答说:勒这么紧,夫人是打算不给我午饭吃么? 燕姒手指指尖打颤,又毛毛躁躁把束腰松开一些,重新系了一遍。 这下好了么?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唐绮拉进怀抱,唐绮紧紧抱住她,偏头吻她的脸,说:阿姒,让我抱一下。 燕姒没动,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 唐绮嗅燕姒身上的淡淡草药香,燕姒也能闻到唐绮沐浴过后身上的清淡味道,熟悉的怀抱总是让人安心。 片刻过去,唐绮松开手臂,捏捏燕姒的脸,微笑道:好了,去书房。 嗯。燕姒声若蚊蝇,羞恼挥开了她的手。 不想唐绮溺爱地笑着,反将燕姒手腕握在掌中,就这样牵着她出了寝房,一道往书房走去。 - 坤宁宫。 周皇后和唐峻对坐用午膳,萍儿在旁布菜,夹了唐峻爱吃的青椒丝进瓷盘。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表面母慈子孝,实则各藏心思。 唐峻受制于她,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避开自己喜欢的吃食,勉为其难食着里脊肉。 周皇后抬眼看向唐峻,笑着说:峻儿,在母后这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不用拘谨。 唐峻颔首:是。 周皇后挑了几筷子菜,没吃一会儿,就搁了筷。 唐峻同她一道擦嘴,离座拱手:儿臣还有奏折要看,便先告退了。 周皇后喊住他,扬眉说:曹大德日日往元福宫去,你暗算二公主没能成,就不怕你父皇病危在龙榻上改了主意? 唐峻摇头道:父皇不会那么做的,他疼爱二妹,已是旧情,如今二妹早在御前失宠,困于府中,怎能算没成? 周皇后讽笑道:你还真是糊涂,不会仍旧顾念着兄妹情吧?峻儿,别怪母后狠心,你若要做好兄长,可就做不了好父亲了。 唐峻心跳顿了顿,皱眉说:母后此话是什么意思? 来人!周皇后往外招手,把他给本宫扣下。 大片脚步声出现,一群神机营兵将涌入殿中,顷刻间将唐峻围了个死,唐峻骇然间,兵将们分开条路,神机营总督项一典从中现身。 唐峻脸色惊变,项一典朝他抱拳。 太子殿下!官家病重,您当去皇帝寝宫,请官家退位了! 此人声如洪钟,唐峻在震愕里扫眼过去,迎上他那坚毅目光,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周巧在皇后手里,威胁到唐峻的是其腹中胎儿,但皇后心里还有盘算,怕唐峻再娶!所以,她因此拉拢项一典,图的便是个万全! 唐峻咬紧了后槽牙,僵持几个瞬息,大袖中的手攥成拳,面上则云淡风轻地笑。 母后,您要吩咐什么事儿,交代儿臣就好了,何必动刀剑呢。儿臣认为,此刻无须请父皇退位,只要静待时机便可,倘若真的逼宫,风声走漏,二妹和三弟岂会放过我?母后别忘了,于家军权在握,二妹背后隐藏大势。三弟虽不济,但户部楚谦之,和各地文官中,还有罗家残留的儒门之势! 周皇后拨动佛珠,沉默片刻,启唇道:我儿如今是真的成长了,罗党残留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一群文弱之辈,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你父皇钦定你为东宫太子,唐国而今的监国储君,你就是大统! 唐峻说:那二妹那里? 周皇后看向项一典,狡黠笑道:本宫自然是有法子对付她和于家,今夜便动手! - 官家病危,朝中重臣接连奉召,于申时入宫。 于延霆上马车前,站在飞檐之下,握住于红英的手道:要乱了,天黑前你从东城门出都,务必把徵儿拦住。 于红英今日神采奕奕,斜阳给她锋利眉眼染上一抹柔情。 她勾唇说:阿爹尽管去,女儿不会让于家人牵扯到这事儿里头的。 好。于延霆拍拍她道:姒儿那边,派人去传个话吧,二公主虽说禁足,到底是官家唯一的女儿,她不能在此时被拦在皇宫外。 大柱国放开自己女儿的手,转身去了。 于红英目送马车走远,招来随侍。 去吧,给你小主人传个话,就说官家病危,至于该怎么做,让二公主自行思量。 - 燕姒隐瞒了百灵可能同刘晖有牵扯的事儿,妻妻两个只商定好两件事。 一是被白屿抓住的那几人,关在天香酒楼柴房不合适,还是得另找地方。 二是处置那笔来路不干净的赃款,命府中侍卫入夜后,将五十万两白银从密道送出,送到青跃的宅子里留存,届时三法司摸排,查到姜家把柄,这笔银子就是铁打的罪证。 她们刚把此事议完,唐绮就开始琢磨周皇后和唐峻接下来会怎么做,外头侍卫忽来报信,说忠义侯府派了人来请见。 唐绮和燕姒同时皱了眉,唐绮便吩咐白屿和青跃各自先离府准备,而后叫侍卫把人带到书房来。 这是唐绮第二次见到于红英的随侍,能跟在于红英近前,想必传的都是至关紧要的大消息。 唐绮镇静道:于家姑母让你传的什么话。 随侍这次没避讳唐绮,福身行过礼,便直言不讳道:主子让奴婢来告知二公主和小主人,官家病危了,侯爷已入了宫,望二公主斟酌行事。 唐绮瞳孔收缩,眼皮不禁跳了跳。 燕姒看着随侍问:姑母只说了这些? 正是。随侍说:话已带到,奴婢就先回去复命了。 此人走后,唐绮抓紧椅把手,沉思半晌。 燕姒等了一阵,忍不住问:殿下,要不要乔装一番,入宫去。二十四衙门里,不是有个酒醋面局的孙掌事,是母妃的人么?请她帮个忙,应是能行得通的。 要进宫,并不难。 难的是父皇没有让锦衣卫来传话,皇帝榻侧是安全的,他没让人传话,到底是不是病危就不能下定论。 该不该去,唐绮脑中一团乱麻。 若真要去的话,就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去。 唐绮说着,猛地站了起来往外走。 燕姒跟在她的身后,二人跨出书房的门槛,唐绮就朝房梁上喊:守一! 江守一旋身下来,稳稳当当立在台阶前,抱手道:殿下。 唐绮说:入一趟宫,摸清宫中形势,万不得久留,立时回来回话! 江守一道:属下领命! 大团乌云遮盖夕阳,天色蓦地变暗。 唐绮抬头盯着天幕看了一会儿,燕姒从旁牵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江姑娘身手好,进出皇宫熟稔,殿下放心,她很快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167章 悍雷 ◎不作他人手中棋!◎ 酉时,雷声大动。 东宫门前,项一典席地岔腿而坐。 唐峻在里边院子走来走去,不时听外头神机营将领过来跟项大统领禀报进展。 那急促的脚步声踩在雷声中,压得人心头闷沉。 总督!二十四衙门以曹大德为首的内官尽数被控! 总督!四大宫门已被我军拿下! 总督!官家寝宫内外锦衣卫已被我军清缴!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放弃抵抗了! 间隔不断的有利消息传来,却叫唐峻愈发地感到不安,逼宫,逼宫就是谋朝篡位,他做不出这样忤逆不孝的事儿,而皇后早知道这点,才会派项一典亲自看着他。 亲信全都不在身侧,柳阁老告病养在家中,好友连易又被唐绮和姜家的案子绊住脚, 第189章 哪里才是他的突破口? 唐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打转,直到外头又来了人,唐峻猛地侧目望出去。 总督!皇后娘娘传令。 项一典掀袍站起来,瞪着传信的人,一脸不耐烦道:她又想干啥? 传信的人往东宫里头瞄了一眼,唐峻收回视线,竖耳细听,但那人似乎是上前一步,接着小声跟项一典耳语几句。 根本听不清,但唐峻再望向神机营总督,项一典脸上肌肉抽动,很不情愿地摆手说:照她说的做,滚吧。 传信的人在宫道上小跑远去,项一典回头,刚好撞上唐峻驻足投来的目光。 唐峻随和地笑了笑,喊他说:统领,聊两句? 太子殿下要同臣聊什么。项一典说着踏进宫门,走向唐峻,宫中一切已尽在神机营掌握,臣奉劝您,别和皇后娘娘作对了。 他在离唐峻半丈之远停下脚步,唐峻抬脚大跨着上前,一张脸猛地在他面前放大。 二人视线相交,唐峻沉声道:母后许你什么好处,本宫双倍奉上。 项一典叹气:你们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臣力薄势微,不想*被卸磨杀驴。 唐峻眼睛精光一闪。 看来,统领大人是被胁迫的了。 项一典咬牙,沉默不语。 唐峻轻笑,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王路远每夜子时派他的人出宫给十二所传话,你逼宫,是送死。 项一典说:臣说的不算,皇后娘娘说的才算。 唐峻踮脚在他耳侧道:当真? 项一典头皮发麻。 唐峻说:银甲军当真不能入皇宫么?午门流血夜,统领忘了?告诉本宫,周氏许了你什么,来日天下归本宫所有,搞掉她,本宫能许你的,远高于她。 如果真能把皇后扳倒,救太妃则有望,坤宁宫的人今夜名正言顺格杀,就再也不用担心周皇后陷害他的那个把柄。 项一典心中松动,皱眉思索少倾,又摇头道:这事儿难成啊殿下,皇后去抓元福宫那位了,二公主定坐不住,御林军现在在臣手里,二公主唯有银甲军作为支撑,只要她一带银甲军入宫救人,造反的罪名就再也丢不掉。官家一咽气,您便要登基,方才随您过来之前,皇后已告诉臣,远北侯在来的路上了,她手里捏着国库财权,又有远北侯前来相助,谁动得了她? 远际传来雷声,滚滚震耳。 唐峻略作思索后道:本宫派人去说通二妹,许诺忠义侯离都,银甲军不会蹚这浑水。放于家回辽东,远北侯就不敢妄动! 项一典抬了眸,眼里闪过惊喜。 唐峻退开一小步,把着他肩膀说: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了么?母后拿什么胁迫你? 项一典咬住了下唇,还得指望太子殿下帮他也救救人。 唐峻又道:椋都三军,皆不是本宫亲信,统领还想不明白么? 言下之意是他若能独掌大权,登上皇位那天,神机营就一家独大。 他循循善诱,项一典本就不是甘心为人当枪使的,可身世过于隐晦,纠结半天,仍旧是不敢如实透底。 乌云压顶,庭中不知何时起了风。 风将唐峻的太子袍摆挥得霍霍作响,项一典盯着他那起伏不定的袍角,哈哈笑道:中宫许臣高官厚禄,加封定都侯,授韬带绯袍,统椋都三军,青史留名,百年后配享太庙,殿下可给? 唐峻拱手: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事成之后,项统领就是本殿的左膀右臂! - 元福宫。 云绣在宫门口没等来曹大德,反而看到一队神机营兵士跑步朝这边来了,她大惊失措,踉踉跄跄往里跑。 娘娘!出事了! 昭皇妃闻声从躺椅上坐直起来,放下手里的冰葡萄,正色道:出了什么事? 云绣转身去吩咐围到就近的宫女们:快来人!将宫门先关上! 她跑到昭皇妃跟前,大口喘气说:神机营朝这边来了,奴婢依稀瞧着了中宫凤舆! 昭皇妃拿帕子擦了手指,脸色微变。 躲不过,让人从偏门出去,立即往公主府报信。 娘娘! 花圃后突地横插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昭皇后闻声回首。 江守一踏草疾驰,到她身前行礼,满头大汗道:殿下命属下来宫中打探消息,官家寝宫已被神机营控制,四处宫门落了锁,朝中诸位大臣全被神机营关在了勤政殿,那边还没有动静。 昭皇妃的指甲嵌进掌心肉里,隐约可见红色血丝浸出指缝。 云绣慌乱惊呼:娘娘! 昭皇妃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默了半瞬,咬牙道:你先走,告诉阿绮,本宫愿为官家殉葬,已先一步去黄泉探路。 江守一瞳孔放大,震惊中一时失语。 庭中侍奉的宫女尽数跪倒,心疼地喊着:娘娘!不可啊! 昭皇妃四下看了看,莞尔笑道:本当如此。 本当如此,唐绮娶忠义侯嫡孙女那日,她就料到今日的结局,成兴帝命数至此,她何以独活。 她朝皇帝寝宫方向拜了拜,站得比以往都要端正,挺直脊梁道:宁为玉碎不作他人手中棋!云绣!取我弓来! 江守一含泪转了身,尚未到偏门,外头已传来太监唱声。 皇后娘娘驾到 三声没喊出人来接驾,神机营破门而入。 周皇后的凤舆停在元福宫庭院空旷处,她的脚都不愿沾地,挑眉看向立在宫女中间,手持弓箭的昭皇妃。 妹妹,官家病危,本宫来接你前往寝宫侍疾,你这是要干什么? 昭皇妃冷哼,不屑道:娘娘稳操神算,何必惺惺作态? 她一个旋身拉出了满弓,弓上红羽随风而动。 周皇后慢条斯理拨着佛珠,心平气和道:妹妹既然心知肚明,何必作无畏挣扎?莫不如就此放下弓箭,束手就擒。你以为此刻,还能要得了本宫的命不成? 昭皇妃瞄着箭的准头,沉稳道:尽力一试! - 酉时末,江守一负伤逃回公主府。 唐绮在廊子前见到她,她捂着肩上的刀伤,跪地说:殿下!属下万死大罪! 燕姒见血腿软,抓住唐绮的胳膊才堪堪站稳,腿上窜起钻心的疼。 唐绮半身已僵硬,勉强沉着道:父皇出事了?王路远呢?! 江守一咬牙,哽咽道:宫中已落入了皇后之手,官家生死不明,娘娘她,娘娘她冒死一战,被神机营给擒住了 唐绮眼前一花,将燕姒的手拨开来,把人推给旁边站着的泯静。 乖,你在家中等我。 燕姒大惊失色,拼命摇头道:不能去,这是个陷阱!我们,我们从长计议! 百灵!唐绮转头喊人。 百灵快步过来:殿下,奴婢在! 唐绮说:带江姑娘去止血,让门房备马! 燕姒跟上前抓住唐绮长袖,眸中热泪夺眶而出。 殿下!你冷静些! 唐绮一把搂过她,扣住她的后脑勺,就站在庭中吻了吻她的唇。 短暂过后,二人两相对望,唐绮艰难地露出笑容。 我知晓这是个陷阱,但我不得不去,阿姒。唐绮说: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你信我,大哥他定会助我! 话音一落,唐绮放开燕姒,夺路狂奔疾走。 燕姒腿疼难耐,一时间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 怎就到了如此境地! 唐峻真的会帮唐绮么? 刑部之前可是受命东宫,太子监国才令到之处无人敢违抗! 燕姒脱力,倚着泯静,朝那快如暴风的背影嘶声大喊:唐绮!那是天罗地网!你给我回来! 谁能拦得住二公主? 谁也拦不住! 哪怕是她的妻,她这个人太有自己的主见,根本就不受人掣肘,更不会听人的劝告! 燕姒泪眼模糊抬起头,适才发现,这天 黑了。 怎么办 御林军已归神机营掌管,银甲军不能入皇宫,入宫就是帮唐绮造反,唐绮单枪匹马,双拳难敌四手,她该怎么办? 燕姒脑中空空荡荡,一时全没了主意。 泯静心疼难当,扶着她说:姑娘,不要哭啊,殿下说大殿下会帮她,大殿下就定会帮她,她不会抛下您去送死,咱们先回屋歇着,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请教六小姐 第190章 燕姒猛然偏过头来,抓住泯静地手说:对!回侯府!回侯府去请教姑母!她一定有法子! 这时候夫人要出府去搬救兵,百灵回来听到泯静这般说,哪里敢拦她,立时便道:殿下卸了马车的马,夫人坐轿可好? 燕姒道:都可!要快! 百灵快步去唤人了,燕姒强忍着双腿传来的刺痛,提裙跟着往府门前走。 悍雷打响,昏沉天幕被一道刺眼闪电劈裂。 泯静吓抖了肩膀,扶着燕姒上轿,扬声吩咐抬轿子的轿夫:回侯府!不得耽误! 第168章 出口 ◎燕姒迟疑了。◎ 公主府的软轿刚落地,燕姒便急不可耐从中冲出来。 瓢泼大雨猛倾如柱,泯静都来不及撑伞,她家姑娘就被那雨幕泼湿了周身。 忠义侯府门口,于红英早有预料,急忙招手让随侍下阶打伞扶人。 燕姒冒雨奔至阶前,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摔了,还好随侍来得及时,稳稳托住她纤细胳膊。 小主人! 燕姒一刻都不敢逗留,强忍着双腿窜起的刺痛感,奋力踏上了阶。 她扑跪在于红英的轮椅前,伸手抓住于红英毫无知觉的腿,欲张口说话,眸中热泪簌簌先流。 于红英长叹一口气,伸手把贴在她额前的湿发捋了捋,又将手中锦帕递给她。 擦擦吧。 燕姒拽住锦帕,根本顾不上擦,她再次启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姑母,她往宫里去了救救她 大雨如注,噼里啪啦敲响在耳畔,燕姒的声音被雨声掩盖大半,于红英看着她的口型,意会出后边三个字。 于红英说:先起来吧。 随侍和跟上来的泯静把燕姒扶了起来,燕姒失魂落魄的样子,于红英还是第一次见到,于红英皱眉,有些不快地道:你让我怎么救。 整条长盛大街看不到行人,忠义侯府门前冷清,酷暑的炙热被暴雨洗涮干净,剩下的是透彻心扉的寒凉。 燕姒手脚冰凉,任由泯静给她擦着脸上的雨和泪,急促道:御林军里有后党,神机营听命中宫,这时候还有谁能帮殿下?我想不到了,姑母,我想出动银甲军! 此言一出,于红英倒没觉得意外,上次端午长巷刺杀,于红英就亲手将银甲军全数交给了燕姒去掌控,那一次便是向椋都,乃至整个唐国宣告,银甲军会为唐绮保驾护航。 但是,于红英没有回答。 静默片刻,燕姒耐心全失,急唤一声:姑母? 于红英闻声抬眸,从广袖里拿出银甲军通讯竹哨,翻掌给燕姒看。 阿爹入宫前,命我出城,要将徵儿拦在椋都城之外,于家不参与党派斗争,龙庭上坐着谁,就效忠谁,我们效忠的不是哪位殿下,而是唐国。于红英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燕姒,姒儿,你明白么? 拿了竹哨,能调来银甲军不假,银甲军会听燕姒的命令也不假,但倘若燕姒真的让银甲军入宫相助唐绮,整个于家都要背负造反的名头。 而银甲军,又能与神机营和御林军一战吗? 在毫无事前部署的情况下,有几成胜算? 唐绮现在面临的不仅是中宫和唐峻,还有隐在暗处的唐亦,她不得天下儒生的心,就算胜了,唐绮也逃不过文人墨客口诛笔伐,这根本是个死局! 燕姒迟疑了。 她该拖上于家陪唐绮入死局吗? 自她重生,回椋都,认祖归宗之后,于延霆和于红英,对她的功课虽苛刻,却从来是将她捧在手心上的,她没在他们跟前尽过多少孝道,看上去是被于家长辈牵着鼻子走,但他们本为利益共存,于家不欠她什么。 于家不欠她,更不欠唐绮。 在燕姒犹豫的空隙里,于红英总算面露些许欣慰,她扬声道:山穷水复疑无路[1]的后一句是什么? 燕姒在茫然中回神,愣愣地问:啊? 于红英转头,朝随侍道:府里还有小主人的衣裳吧?去寻了来,伺候她好生洗洗。 燕姒哪里有那份闲心,咬牙婉拒道:姑母,我还有事! 随侍先走一步,于红英转动轮椅,背过去说:所以要抓紧,莫误了时辰。 忠义侯府里点亮灯,廊子上的竹帘全都放下来了,风雨斜过来,尽数被拦下。 燕姒听了于红英的话,她被泯静搀扶,过廊往客厢走。 于红英在她们前边,背影一贯稳重自持。 燕姒捏着泯静的掌心说:走快些。 泯静加快脚步,她们在转角处追上于红英的轮椅。 前头随侍已经去安排妥当了,于红英抽这空档同燕姒叙话。 端午长巷刺杀,是谁人主使? 燕姒答说:唐绮。 于红英弯唇道:对,也不尽然。 燕姒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官家授意的。 于红英说:这下就对了,官家这么安排,是为了让大皇子名正言顺入主东宫,二公主作为大皇子的垫脚石,经过这事儿就该功成身退,我先前想不透,为什么官家会哐于家再出一人,去掌管御林军,眼下想透了。 女使们在客厢里进进出出备沐浴一应事物,燕姒着眼分辨,见都是菡萏院的人,便明白了她可以肆意说话。 姑母想透了,我却还没明白。 于红英侧目过来,笑说:你在公主府这大半年,被养得愚钝了。 燕姒不可置否,垂首不语。 于红英没计较这个事儿,继续道:官家让于家忠君,又给你和二公主赐婚,忠君的同时,还要帮他保女儿,一石二鸟玩得炉火纯青,你说,二公主怎么可能真的失了圣心? 这燕姒摇头道:侄儿更加想不通了 于红英又细看她一眼,说:不急,洗澡水还有一会儿,你慢慢想。 小半刻后,随侍走到于红英身边福身:主子,都备妥当了。 于红英招手,让其推她进屋。 泯静察言观色,将燕姒跟着搀扶到屋里。 燕姒脚下踩到柔软的毯子,只觉得这毯子不该夏日铺设,不该夏日铺设的话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于红英。 姑母! 耳后的惊喊,叫于红英微微一惊。 镇定些。她偏头道:你想到了? 燕姒看着于红英说:二公主不会轻易失宠,这是官家给其它党派的假象,那这一局还不是死局! 于红英赞许道:不错。脑子转得还算快。官家咳疾是旧疾,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一死,他下令将崔漫云调离了椋都,自己身边只留下王路远,闭宫多日不出,让太子监国,夜传太医看诊,疑似病重,神机营在这种时候归顺中宫,到处都是漏洞,银甲军能查到这些消息,中宫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岂会不知他病重? 燕姒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官家的局! 于红英敛眸道:可不是么?不要小瞧成兴帝,他能从一个受外戚摆布的闲王,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城府和手段,必然高于常人太多。是不是真的病重还两说,但设局之人一定是他。 燕姒心里毛焦火辣,接着道:我看是真病重,否则他不至于在大皇子刚入主东宫不久,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接连布下大局。如此看来,更像是上赶着要为殿下们铺平前路。可是,昭皇妃落入中宫之手,二公主她 于红英忽然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客厢里回荡。 她指着屏风后边,看着泯静道:伺候你主子沐浴更衣。 泯静答是,带着燕姒绕过了屏风。 于红英就在屏风前,听着里头细碎动静,继续道:关心则乱,你对二公主动了真情,像极了当年的我。 燕姒褪去衣衫,整个人泡进温水里,身子骨却热不起来。 她姑母都说中了,关心则乱。 于红英自顾自地道:除了镇守内廷的锦衣卫,椋都城内还有锦衣卫十二所,你身上无官职,调不动他们,于家也不便出面,你说该去找谁? 燕姒心口突突地狂跳,她坚定道:柳阁老前两日告病,养在城西宅子,我立刻便去! 水声哗啦,于红英笑了笑,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莫在阁老面前失了礼数。你出阁前是于家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出阁后,是唐国帝姬府上女主人,言行举止,皆要与自己的身份对等。 燕姒哪还能这般周全,唐绮离府已有了一阵,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出水后就让泯静给她擦头发,自己草草擦干身上,忙不迭地穿衣穿鞋。 第191章 临出侯府前,于红英在雨幕里相送。 燕姒朝她福身行礼,已不如来时那般慌乱。 于红英看着伞下清秀眉目,很是平和道:去吧,中宫要拿昭皇妃的命逼迫二公主造反,就不会轻易伤到人,二公主心里有数,不必太过担忧。 燕姒忽地想起来唐绮临行前说的话,起身时滞留一步。 姑母,你说大殿下会帮她吗? 于红英望了一眼昏暗天色,摇头道:东宫对她的态度,全在前边三司会审的那个案子里了,难。 相隔几条长街,皇宫端门门洞下,太子殿下撑伞拦住了唐绮。 唐绮勒住手中缰绳,黑发因被暴雨浇透,全贴在脸侧,她坐在马背上,这张脸仍旧从容。 唐峻仰视她,沉声说:阿绮,你不能进宫,你应当在府中禁足。 大哥要拦我?唐绮挑眉,自怀中拿出一份契约,那这个你还要么?我母妃嫁给父皇,与世无争多年,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她今日若有任何闪失 见马背上的妹妹突然一改脸色,目光锐利冰冷宛如寒刃,唐峻不由得双瞳放大,握在伞柄的手都悄无声息攥紧了! 唐绮眼眸一挑,冷声问道:这椋都三军,有谁能拦得住我? 轰隆雷响,雨势在这瞬息陡然转大。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山穷水复疑无路[1]:《游山西村》陆游(南宋) 第169章 形势 ◎二公主!有话好说!◎ 端门门洞昏暗无比。 唐绮和唐峻两相对峙,唐峻身后站着的神机营将士全都静若寒蝉,这两位天潢贵胄,光是定在那里,就叫人心头发毛。 唐峻的背影端正,多年沉淀的稳重,让他伫立如磐石,任凭骤雨狂风肆虐,雷声猛然炸响,他岿然不惊,俨然越发有了储君的气势。 唐绮端坐马上,她已褪下御林军统领的绯袍,一身黑衣在这昏暗里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浑身肃杀之意呼之欲出,乍看之下白皙的脸庞上冷血无情,多看两眼,就让人惊觉那双狭长的凤眸中,似有视死如归的磅礴凌然之气。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想必皆是心思各异。 项一典站在唐峻身后观察,皇位落谁手里,他毫不在乎,他在乎的仅仅是为自己和生母搏出个生路,唐峻若拿不下唐绮,他就要再改注意了。 僵持间,天际陡然劈下一道闪电,震得人心惶惶。 整个端门通道被照的亮如白昼,那白光刺眼,项一典低头避开了瞬息,再抬眼时,只见唐绮单手持缰,另一只手高扬而起,手中物在半空中化出一道弧线,直逼唐峻而来。 唐峻抬臂收掌,手里稳稳接住了那物。 是一份折子。 唐峻展开折子细看少倾,而后笑道:阿绮,为兄有一计,你上前来。 他身后神机营众将士横刀相向,要是胆怂点的,早吓腿软了,可二公主不仅单枪匹马来,而且闻声真就策马向前,丝毫没打算防备的样子。 项一典个子很高,虽说低了头,但是唐绮骑着马,早就看到了他,这会儿打马行进,视线从他身上一扫而过,俯下身便对唐峻小声道:大哥是如何收服项统领的?答应帮他救出太妃了? 唐峻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道:这事儿容后再细说,眼下你我兄妹二人联手,先将昭皇妃娘娘救出来才是要紧。 大哥打算怎么帮我救人?若我料想得不错,御林军那帮虾兵蟹将,现在是周氏把持皇宫的得力人手吧,神机营一万五千兵马,大部分还在外围,入宫办事的定然少过御林军。 唐峻人就在皇宫里,是亲眼见到才知晓了这些详情,但他没想到,唐绮能一语中的。 他挑眉说:你说对了,神机营的主责是负责椋都东西两方驻守和都内巡防,还有一拨人看守喻山,宫里只有这个数。 唐绮压低视线,看到唐峻的手在身前比了个二。 区区两千人 唐峻又说:你怎么知道的? 而此时此刻,昭皇妃被中宫拿在手里生死不明,要说唐绮不急,也不至于身边连一个人都没带就匆匆赶来,要说她急吧,她又还有闲心在此扯七扯八。 唐峻忽觉他这个二妹,是真叫人捉摸不透。 唐绮招手,让唐峻附耳上前。 他们就保持这样,一个人在马上俯身,一个人走近站直的姿势,当着一众神机营兵士说起了悄悄话。 唐绮道:神机营是父皇一手扶起来的,周氏和罗氏都曾想尽办法贿赂,但这块骨头难啃,项一典定然是有把柄落在周氏手里,被胁迫了,刚收服的人,周氏怎么可能将宫中大局全交到他手里头,那么早前一直培养的御林军中阶、低阶军官,此刻势必全面崛起,你拉动项一典,殊不知又中了周氏的计。 唐峻瞪大眼睛,头皮麻了。 唐绮说:大哥想让我前往锦衣卫十二所,以清君侧除后党的名义,搬来救兵,和神机营里应外合,是这一计吧? 唐峻更加震惊了,他这个妹妹竟然能把他心中想法全都猜中,这是何等智谋?! 此刻的雷雨声令人心慌意乱,唐峻除却佩服之情,对唐绮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忌惮。 唐绮则是一脸不以为意,她看了唐峻一眼,便弯唇道:我又说对了。 唐峻愣神了瞬息,张口小声道:这不是个万全之策么? 唐绮摇头:不是。 唐峻追问道:怎么不是? 唐绮的手摸向自己腰际,笑意直达眼底。 因为,周氏还没有去逼宫,锦衣卫王路远只是父皇手里一步棋,你说十二所怎么可能会听我号令而动? 唐峻注意到了她手上动作,在风驰电掣的瞬间,唐绮已然锵地拔出腰间软剑,一把抓过唐峻肩膀,冰凉剑锋抵上了唐峻喉咙。 你! 唐绮在他耳后沉声道:委屈大哥了,大嫂尚未临盆,周氏眼下最需要的,是大哥才对。 神机营兵士在这瞬息万变的形势下,登时大乱。 项一典皱紧眉头,忍不住从人群中跨出一步,大喊道:二公主!有话好说! 唐绮大笑:项大统领!你是个聪明人,我母妃人在哪里?劳驾带个路! - 报信的人连滚带爬奔进坤宁宫。 周皇后和如今贵为太子妃的周巧,正对坐凉亭里弈棋。 内宦冒雨行礼,一脸惊恐狼狈样儿。 周皇后侧目乜视,问说:慌个什么? 内宦打着哆嗦道:二公主二公主杀进宫来了 周皇后脸上露出喜色,一子敲落,胜负已分,她赢得毫不费力。 二公主带银甲军造反,正中本宫下怀! 内宦面上怅然,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对面的太子妃周巧,突然揽袖道:姑母稍待,等人把话说完。 周皇后不解,掀起眼帘看向周巧,又转头看了看立在亭子下顶着风雨的内宦,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霎时爬上心头。 内宦欸了一声,弓腰道:二公主没带银甲军!她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周皇后只惊讶了一瞬,遂更觉费解,她一个人来你能怕成这样?现下三司还没将她勾连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她公然出府,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罪加一等不是?叫神机营把她捉住,岂不更加痛快。 周巧从旁道:二公主不带银甲军来,说明于家不会参与此事,姑母再要为难她,凭借一个案子是不可能的,不能叫神机营捉住她。 周皇后回眸,在周巧脸上看到恬静。 这丫头似乎真的长大了,她已是唐峻的妻,如今还怀了唐峻的孩子,她的心到底是否向着周家,周皇后不敢不防,于是靠向椅背,目光紧锁她那张脸,一边探究,一边问话。 依你看,不让神机营捉住她,又当如何? 周巧拣着自己输掉的棋子,扬眉笑得乖巧温柔。 她是来救她母妃的,母后把她引去官家寝宫吧,二公主不带兵马,弑君造反,就地格杀。 周皇后喜上眉梢,一瞬不瞬地望着周巧,抬手招来身后人。 御林军三营右校尉车太建迈步上前,恭敬道:娘娘。 周皇后说:就照太子妃说的,安排下去。 被亭中人忽略掉的内宦,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将钻进眼睛里的雨水擦了,才找到说话的机会,再次开口道:娘娘!二公主劫持了太子殿下! 周巧手上猛地一抖,匆匆掩饰,这一幕,却已被周皇后尽收眼底。 唉。周皇后佯作叹气,早就知道项一典不靠谱,没想他倒戈得这般快,车太建。 第192章 车太健刚迈步下阶,又折返回来。 周皇后道:勤政殿那边可以收网了。 车太健心情好,谄媚笑道:娘娘神算! 人走之后,周巧颤唇问:姑母早便想到项统领会倒戈,也早便想到二公主会劫持殿下? 周皇后接过萍儿递来的热茶,掀盖拨着表面的茶沫。 杀储君,不等同于要谋朝篡位么?巧儿,你用不着紧张,唐绮只是拿俊儿威胁本宫交换人质。她料想得到本宫不会动她母妃,本宫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咱们需要让满朝文武大臣,见证二公主挟持储君这回事,于家再想要救她 周皇后就此住口,暴雨越下越大。 周巧久坐腰酸,抬手让身后宫女把她扶了起来,她站在亭子边,隔着坤宁宫庭院高墙,遥望勤政殿的方向。 大雨声遮挡她的呢喃,那四个字,只在她自己心里清晰。 难于登天。 - 神机营连连后退,项一典散开众人,独自走在前边。 千步道上,唐绮和唐峻共乘一骑,左右的兵士离得远,但仍旧呈包围之势。 队伍浩浩荡荡往月华门方向去,没人能听得见唐绮此时同唐峻耳语。 大哥,周氏是不是让你去逼宫了? 唐峻:你当真是一说一个准儿。 唐绮笑道:我这不是来救你。 唐峻道:救我还是其次,你快想想怎么救你母妃,还有你嫂子。 唐绮:母妃要救,嫂子自然也要救,你先前想的那个法子是不成的,周氏阴啊,咱们给她来个将计就计。 唐峻根本不知唐绮心里在想什么,他的戒备并没有全然放下,只是方才被唐绮拉上马,唐绮悄声告诉他,说誓死效忠的契书都写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才稍微缓和了态度。 这雨只往人眼睛里钻,唐峻用力眨了眼,再睁眼一看,离月华门已经不远了。 项一典说周氏把昭皇妃关在元福宫里,这条路最近,很快就能到。 唐峻抓紧道:怎么将计就计? 唐绮说:我造反了。 唐峻严声厉色:莫要顽笑! 唐绮十分真诚道:我造反了,杀了大哥,银甲军和锦衣卫十二所就在宫外待命,周氏难逃一死,她见到这番情形,会怎么做? 唐峻忽地静声,琢磨片刻,忍不住叉腰要笑。 唐绮顿时捂住他嘴,小声提醒:哥,都看着我们呢! 唐峻忍了好半晌,队伍过月华门。 他再次开口道:阿绮,你不愧是柳阁老高徒,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鬼点子,太傅偏心,都没教给我呢。 唐绮莞尔得意道:这样的鬼点子,先生也根本想不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0章 真心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柳栖雁的确没有想到。 唐绮决胜就在这一夕之间,二公主单枪匹马杀入皇宫的消息传到城西柳宅,让这位素来沉稳的三朝元老慌了神。 宅子里伺候的人少,近前几个侍从都不敢吱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柳栖雁方才打翻的茶盏。 耳边只闻雷雨交加声,柳栖雁站在窗前,愣愣望着昏沉的天幕。 雨势太大了,她的高徒终究还是走到了九天将倾的地步,过往所授满腹鬼谋神武,能起多少作用? 胜败在此一举。 而她在风云诡谲面前,再难料出输赢。 屋里打扫的人都出去了,柳栖雁在迎面的凉风中握紧拐杖,今时今日,她已没什么可以再为唐绮做的,只能站在这里发呆。 良久后,有侍从撑伞跑过小院,直奔堂屋这边来。 柳栖雁皱眉等其接近,听到对方急报。 主子,二公主妻前来求见您! 请她进来吧。柳栖雁挪动拐杖回了身,神色越发悲怆。 早在唐绮大婚之前,柳栖雁就不想看到这对璧人有朝一日劳燕分飞,可唐绮那孩子实在是太有主见了,她婚前便立下一纸和离书,托柳栖雁代为保管,定了哪日她踏进死局,胜负没有完全把握时,要同人家小姑娘分道扬镳。 柳栖雁不敢苟同,却不好干涉她的决定。 感情的事,旁人插不上手。 本想经由夏初那场关于解星宝的命案,唐绮会改变心意,未料至今唐绮也没将这份和离书给要回去。 方才柳栖雁听到唐绮单枪匹马独自闯皇宫,就知晓唐绮不愿把于家牵连到皇权斗争里头来了。 她在静立的时辰里想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真立时找上了门。 柳栖雁整好衣衫,立在檐下迎人。 那身着浅青绡纱的小姑娘,由女使搀扶过了院子,步履匆匆,走得很是急切,她的脸被油纸伞遮了大半,人行在暴雨中,身影单薄又模糊。 柳栖雁看不清。 燕姒冒雨奔波而来,同女使一道,恭敬地在檐下行了礼。 先生。 柳栖雁在心底发出长叹,这张脸近看之下,粉雕玉琢,是被人好生捧在手心里娇养出来的,贵气逼人。 唐绮是真的很疼爱她妻吧。 柳栖雁这样想着,伸臂指向堂屋。 丫头,进屋再说。 燕姒颔首应了,随柳栖雁走进屋内,这一老一少落了座,侍从奉好茶便尽退出去,燕姒身边带的泯静也跟着到外边相候了,*她才率先开口。 先生病可好一些? 柳栖雁坐在主位,侧首看向燕姒。 她说:这把年纪了,数着日子过,便无所谓好与不好了,你寻过来,是有事要同我相商? 燕姒垂下睫,如实答道:晚辈为殿下的事而来。 柳阁老点头道:殿下闯宫,我已听说了。 燕姒看到柳阁老满头花白,那双往常精锐的眼睛里失去神采。 她苦恼地对柳阁老道:先生尚在病中,本不该劳您费心,但此事和殿下性命相关,晚辈实在失礼。 柳阁老捧茶的手颤颤巍巍的,默了片刻才说:殿下孤身闯宫,是不想拖累你啊孩子,侯爷和于六小姐,也不会允准你出动银甲军帮她一把。 燕姒听到这些话,鼻间泛起酸涩,她垂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妻妻本是一体,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得帮帮她。 柳阁老叹气道:周氏控制了皇宫,官家病重起不来床,朝中大臣尽数困于宫内,神机营和御林军在四大宫门严防,宫中天罗地网,她已孤身赴局,你打算如何去帮? 燕姒先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得了于红英提点,此刻已有了办法。 她立时道:先生!椋都还有锦衣卫十二所啊!锦衣卫眼下群龙无首,指挥使王路远也被困宫中,我无官职在身,能说动锦衣卫入宫护驾的,便只有先生您了! 并非如此。柳栖雁颇为沮丧道:锦衣卫历来直接听命官家号令,哪怕我如今是太子太傅,也说动不了他们,丫头,你想得过于简单了些,若非这个铁律摆在那儿,中宫岂不会防范在前? 于红英没提到这点,燕姒则是急中遗漏掉了。 此刻听了柳阁老一席话,她如遭大慑,复又心神恍惚起来。 难道姑母是诓她的么? 于延霆让于红英赶紧出城,拦截前来椋都述职的于徵,要让于家人从皇权斗争里脱离出来置身事外,而锦衣卫作为天子近兵,不得皇帝命令,不会被任何党派煽动。 除非锦衣卫全部归顺二公主! 可谷允修死后,崔漫云被调离椋都了 一时之间又撞进死胡同,燕姒脑中一片混沌,总觉得还有哪里是可以突破的关卡,可她实在想不出。 她自然想不出,连唐国三朝元老都想不出,更何况区区一个她,她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奚国人,在唐国活过来,距今才不过一年半载。 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这一日,燕姒的心境冲上云霄又跌落回谷底,好不容易爬起来些,此刻在柳阁老逃避的视线里,彻底跌了个粉身碎骨。 柳阁老的沉默,无疑是在告诉她,二公主此番进宫,凶险万分,而身在宫外的旁人,再无法对其施以任何援手。 燕姒没有再作停留,她站起身来朝柳阁老行礼,行的是唐国的弟子礼。 这一礼,袖袍牵得浮动,被天际闪电照出炙白的决绝。 柳阁老抬手扶她,泪水夺眶热出。 老妇受之有愧。 燕姒脸上没了表情,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里灵气渐失。 第193章 晚辈先走了,先生保重。 连声音都那般死气沉沉,柳阁老无奈又心疼,见这小姑娘转了身,急忙唤住她说:你去哪儿? 燕姒不答。 柳阁老不知她心头在想些什么,若真的到了唐绮回不来那一步,这丫头再出点什么事儿。 她忙不迭杵着拐杖站起来,沙哑着嗓音说:你且稍待,老妇还有一物,按殿下意愿,当交于你手中。 听到殿下二字,燕姒适才顿住脚。 柳阁老让她坐等,兀自去书房取了锦盒回来,递到她手里。 此物可助你摆脱二公主妻的身份,倘若思霏她事后周氏若命太子追责,你能保全性命。 燕姒眼中一惊,愣愣打开手中的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份文书,封存完好,她听着柳阁老说的这番话,却突然没了勇气拿出来看。 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爬上心头,她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柳阁老察觉到她身形微晃,顿时伸手扶了她一把,出口已是哽咽:好孩子,殿下她待你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若感念这段缘分,便莫忘殿下心中大志,飞霞关还未收复,于家若能全力支持此事,便算全了你与她二人的一番情义 思霏。 思霏。 身旁的人在说什么,燕姒已经全都听不见了。 回忆爆发如山崩海啸。 脑中浮现那人昔日模样,一切过往仿佛就在她的眼前。 那时她重获新生不久,尚还未适应新的身份,就将面临再成棋子的困局,除夕夜的雪为她送来思霏,她在踉跄里抓住了那只手。 病症古怪啊。 当时的她在心中这样念叨,自信满满的把一切当做交易,古怪的病症,她恰好能治。 殊不知,就此与当年的未婚妻,再续前缘。 踏入椋都这片土地时,她曾在夜色中遥望高门,绊住她的,并非荀娘子,而是她心底那份责任。 那人在她认祖归宗的大宴上出现,见过她最狼狈不堪的模样,笨拙又诚挚地给予她安慰。 再后来。 她们虽说次次立场不同,那人却能在她最需要帮衬的时候,毫不搪塞地拉住她,让她一点点放下当年被其一箭射杀的恐惧和防备。 那人博取了她的芳心,告诉她是真心求娶。 大婚之夜,她们立在星月之下。 那人朝她一拜说:绮愿与你结为连理,护你周全,相敬如宾,共进退 言犹在耳,誓约诚挚,打动人心,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她有多愉悦,现在的她就显得多讽刺。 她们的确结为了连理。 那人也的确做到了护她周全,与她相敬如宾。 她以为,她们两个,在这形势诡谲风雨难测的唐国皇都里,携手并肩站到了一处。 所以她不畏任何险境,甘愿活在池笼。 可到头来。 到头来,那人却早有打算。 所以二公主要的,由始至终不是她,只是和于家的盟约,只是收复飞霞关的兵权,只是这些? 燕姒漠然抱住锦盒,一言不发离开了柳宅。 她走得急,任凭耳边暴雨雷声咆哮狰狞,万物却在心底死寂。 泯静忧愁地打伞,欲送她上轿,她视若无睹,弃轿而去,就这样浑浑噩噩徒步走在雨中。 无须打开锦盒去看,能助她摆脱二公主妻身份之物,只有唐绮亲笔写下的和离书了。 相识一年多,成婚过半载。 她辜负了唐绮口中那声小狐狸,她从来就没分辨清楚唐绮的真心。 曾经信誓旦旦的许诺,竟是笑话一场。 她在雷雨中从头凉到脚,恍惚间,猛然醒过神来。 唐绮从未亲口对她说过喜欢。 从未。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171章 筹谋 ◎像唐绮◎ 七月的暴雨一但落下来,经久不停。 泯静鞋袜都在这场雨里湿透了,雨把伞打得歪斜,她仍旧奋力撑着,紧紧跟着她家姑娘,见其失魂落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姑娘,咱们现在往哪里去?是没法子救殿下了么? 救殿下? 燕姒在恍惚中依稀听到这样的字眼,忽地顿住凌乱脚步。 眼前长街小巷,重叠伸展的屋檐,被大雨拢于昏黑,连绵不断的雨水长流不止,哗啦啦地洗刷椋都民宅,百姓们关门闭户,鲜少有人掌灯,浑然不觉这场暴雨过后,唐国即将翻天覆地。 梦里不知身是客[1]。 她仰首看了看这一片天与地,呢喃着,苦笑着,如大梦初醒般摇了摇头。 姑娘在说什么啊?泯静茫然,又担忧道:您不要这样,阁老帮不了殿下,咱们还可以去找别的人呀,青大人和白长史他们,多一个人想办法就多出一份希望 燕姒收敛笑意,回身道:咱们泯静现今越发聪明了。 公主府的轿子一直跟在这主仆二人身后,燕姒没时间去细想唐绮如何了,她快步走向轿子,吩咐轿夫说:立即回府。 泯静一手撑伞,一手去帮着打起轿帘,她家姑娘便弯腰坐了进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姑娘回眸那个瞬间,神态与往常,似乎大不相同,可要她说清到底哪里不同,她又一时之间想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救二公主才是头等大事,泯静甩头,把这些奇异的想法先抛之脑后,今夜定然有得一忙。 戌时初,银甲军受燕姒命,给分头去办事的青跃和白屿传了信。 二人尚且不知横生出来的变故,赶回公主府,便见小夫人脸色冷肃非同寻常,不免都是愣怔。 没工夫与二位细说了。燕姒单刀直入,宫中巨变,皇后软禁官家,抓了昭皇妃,二公主孤身前往,如今情形不知,公主府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身为忠义侯嫡孙着实不便出面,需得二位大人帮忙去办两件要事。 青跃和白屿对望一瞬,皆是脸色大变,二人默契地朝燕姒抱拳,异口同声道:夫人请说! 燕姒抬眼看向青跃,对他道:青大人于武学之道颇有造诣,又曾是二公主身边近卫,此事椋都几乎无人不知,我需要你,带领一队银甲军前往皇宫。 青跃不敢置信地指自己的鼻头,讶道:夫人让我带银甲军去攻端门? 燕姒微微摇头,掷地有声道:不必打,列阵示威即可! 青跃更不明所以了。 白屿也觉得此事不可行,他神色凝重,张口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想让青跃去,银甲军出动,那和您出面不是一样的效果吗? 这便是我想让长史大人做的另一件事。燕姒看向白屿,先前我听二公主提过,白长史与锦衣卫副指挥使崔漫云是好友,想必锦衣卫十二所多少认识一些旧识。 白屿点头,等她后话。 燕姒眸中闪过精明,直言道:劳驾你想个办法,去借一批锦衣卫服饰和佩刀来,供银甲军乔装改扮。 青跃越听越稀里糊涂,这又是让他带银甲军去皇宫,又是让银甲军乔装改扮成锦衣卫的,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还没问,燕姒就为他答了疑。 锦衣卫十二所,听闻官家病重,前去候驾。燕姒眉目冷冽,他们没得到指令不会去,而青大人现身其中,神机营和御林军把话传到中宫娘娘耳朵里,她会相信锦衣卫归顺了二公主,外在有威胁,里面的二公主才能有一线生机! 青跃恍然大悟。 白屿道:夫人临危不乱,在下钦佩不已,这便立即去办了! 二人要一同离开书房,燕姒喊住青跃。 请大人先留一步,我带你见个人。 青跃停在门口,燕姒招手喊来候在门外的澄羽,自袖中拿出一节小竹哨递过去。 去小院后边的院墙吹哨,然后把人带过来。 澄羽领命先行走了,房中倏然没了人声。 青跃站在原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 燕姒的视线将他神情一览无余,便问他:青大人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青跃摆摆手,连忙解释道:没有的,只是觉得小夫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嗯,怎么说呢。同殿下很神似,一样的果决,一样的胸有成竹。属下很是佩服夫人。 像唐绮 燕姒目中愁色难以掩藏,她干脆垂了头,靠回椅子上。 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尽力而为。 她手里的银甲军生字队,并不擅长攻伐,这是事到如今她能想到最微弱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能不能让中宫相信,她并不知,而唐绮在宫中如何了,她更是不知。 第194章 尽管在唐绮心中她不过是枚棋子,或盟友之类的,可到底是自己满心欢喜,爱了大半年的人,如何叫她全然置身事外,不管不顾呢。 青跃不知道燕姒这些想法,只看到小夫人展露愁容。 他想不出什么宽慰之词,毕竟被中宫挟持的是二公主的母妃,宽慰的话,也不合时宜。兀自站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坐在圈椅上的小夫人动手揉捏双腿,关切道:小夫人先前的旧疾又复发了? 燕姒手上一僵,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她说:无妨。 青跃本要再问问,见她这副模样,心道是她太过担心殿下,此时不想提及其他,便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不一会儿,澄羽带回来一人。 燕姒眺望出去,盯着来人对青跃道:时间仓促,我就不做引荐了,直接说事儿。 - 昭皇妃不在元福宫。 唐绮挟持太子殿下的消息传到周皇后耳朵里,昭皇妃就被先一步接往皇帝寝宫,所以,唐绮扑了个空。 她座下骏马甩了一头雨水,嘶鸣几声过后,项一典就抓着元福宫的看门太监,盘问人的去向。 太监经历一天恐慌,被威武霸气的神机营总督抓小鸡崽一样抓住衣襟,吓得屁滚尿流般,惊慌地答话。 官家快、快不大好了!娘娘被接接接去官家寝宫了! 项一典把人丢开,转身冲唐绮道:二公主可都听清楚了?咱们改道去官家寝宫吧! 他说着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唐绮夹着马腹向前,敛眉道:等等! 项一典焦灼喊道:这太监不敢说假话! 那是自然。唐绮淡笑,目光投在太监脸上,喂!那个谁!本殿问你,娘娘什么时候被接去的?! 太监在重檐下双腿打抖。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前! 唐绮微眯起眼睛,大声道:如实回答! 太监老早就看到了二公主手中软剑锋利的刃口,在雨水敲击里,毫不偏颇地抵在太子殿下喉咙前,他猛然间听到这声爆喝,噗通跪倒。 两个时辰前! 唐绮不再疑心他了,锐利视线收回,太监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比起历来乖张跋扈的二公主连太子都敢劫持,他更畏惧办砸差事,中宫娘娘将他碎尸万段。 神机营队伍浩浩荡荡改道,直奔皇帝寝宫方向。 戌时初,唐绮挟持唐峻,一脚踹开紧闭的寝宫宫门。 她抬腿跨入内院,神机营如潮汐散做两列,围着她进去了。 御林军重兵把守成兴帝寝殿,见到有人闯入,立时严阵以待,拔刀相向,唐绮却还有心情笑,她看着领头的人,笑得越发肆意。 车太健听着这样猖狂的大笑声,难免后背发凉,他硬着头皮咬紧了后槽牙,抬手下令。 二公主来逼宫谋反了!唐国的好儿郎们!拿下她!加官进爵的机会就在眼前!上! 项一典一个头两个大。 车太健既然此刻出现在这里,那周皇后不得知道他倒戈太子殿下了么? 其实根本不用人猜,周皇后给他的命令是盯着唐峻,解决了二公主,就让他陪唐峻来逼宫,那么他带着神机营的人,陪唐峻前往端门,已经是在无声宣告他倒戈了。 他是整日处在高度紧张中,因此直到此刻都没反应过来这一点。 周皇后得知他倒戈唐峻,又在皇帝寝宫布下陷阱,二公主看上去是很难逃出生天了,可是万一呢?早在去年万寿宴,国舅爷周冲谋反失败,所有人就都看出二公主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难道为救生母,会鲁莽送死? 哪哪都看不穿啊! 正在项一典左右为难不知到底该帮谁之际,寝宫外传来大批脚步声。 有太监于一片混乱之中尖锐唱声:皇后娘娘驾到 内院冲向唐绮的御林军停在数丈外,车太健抬手止停,项一典闻声回头,便见周皇后入宫门,身后跟着大批朝臣! 这下可好,唐国文武百官,排得上名号的,都看到二公主挟持太子了。 项一典在这瞬息之间,突然灵光一闪开了窍。 他大喊道:神机营护驾!万不能伤到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2章 逼宫 ◎是谁◎ 寝宫内院廊子上挂的宫灯,迎着风乱晃。 众人警惕唐绮手中软剑,宫灯的光让那剑刃翻出刺眼白芒。 唐绮在他们的注视下回过头,唇角浮现冷笑。 她的视线和周皇后的目光相接,二人隔着人海对望,周皇后假作吃惊,大声道:二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速速将太子放了! 群臣热议沸腾。 大片喧哗声之中,唐绮高声道:诸位大人!今日并非我要造反,实在是父皇病重被奸人蒙蔽!我母妃被中宫所擒,生死不明!绮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各位莫要听信谗言,与绮一道救人! 信口雌黄!周皇后正色大喝,伸手指向唐绮道:你触犯唐国律法本该在公主府禁足!如今你父皇病危,深爱你母妃要她殉葬,你是心有不甘便企图犯上作乱,逼宫谋反!见事情败露,还想反口攀咬本宫! 宫灯摇曳,照见唐绮的一双凤眸忽暗,雨势正在减弱,迎面吹来的风掀动她广袖,她握紧剑柄,往回一收。 群臣大惊失色,只听她说:皇后娘娘能言善辩!自古以来,谁人见过逼宫谋反是一个人前来的? 她说得太有道理了,不管是内阁、军机处,还是六部六科,文臣武官,竟都一时语噎。 周皇后深知,与二公主继续争辩下去,反而越发被动,于是大声道:御林军听令!将这逆女给本宫拿下!死活不论! 朝臣们大约都明白周皇后的意思了,此时刑部尚书忙不迭凑近,提醒她道:娘娘不可!太子殿下还在二公主手里! 周皇后毫不迟疑,她高折手臂,手中锦帕丢进风雨里。 帕子被风卷走,片刻之间落进一片泥泞。 大批御林军从寝宫各处窜出来,加入车太健所带领的队伍,直冲向唐绮所在之处。 神机营就在面前,项一典硬着头皮大喊出声。 神机营众将士听令!誓死保护太子殿下! 要保护太子,就不能让御林军捉拿唐绮,两边队伍汇集,刀兵碰撞声此起彼伏,这种时候,谁都不敢后退,他们得拼命,拼命杀出个血雨腥风的好结果。 唐绮在乱军之中从容不迫地轻笑,她附耳对唐峻小声耳语道:她中计了,要让她逼宫,还得劳驾大哥装个死。 唐峻眉头深皱,疑问道:怎么装? 唐绮说:我趁乱弄点血,大哥一定要配合啊。 唐峻:好 他嘴里的吧字尚未吐出,唐绮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在软剑剑锋上抹过,而后抚在他脖颈处,唐峻感觉到喉结下一热,而后唐绮就将他往前猛推。 怎么配合? 唐峻还没反应过来,被唐绮一脚踹到小腿,整个人往前踉跄。 他仰面倒下去前,听到后头唐绮在说:中宫逼我入绝境!我唐绮,今日便反了! 周皇后闻言喜出望外,激动地抓住刑部尚书的肩膀,扬声喊道:二公主杀兄!她反了!神机营还不放弃抵抗! 唐绮从趴在地上的唐峻身上跃过,举剑杀进两军之中,她在找车太健那小人,不论如何也要问到她母妃和曹大德在哪。 满眼都是人影,内院光线不够明亮,唐绮穿梭在这些兵士之间,不停砍杀朝她攻来的御林军,半晌之后,眼前倏然一暗,宫灯的光亮被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面挡住了。 项一典靠近,帮唐绮斩了一个冲上来的御林军,对她喊道:二公主!您今日怕是插翅难飞!不如送项某立下一功! 唐绮笑道:太子已死,周皇后对你只会斩草除根!你要擒住我再去邀功,她睚眦必报怎会买你的账! 御林军太多了,倒下一批又窜出来一批,他们与神机营死伤各半,项一典观目前形势,知道唐绮所言非虚,可他并无回头的路了。 他狰狞笑道:就算项某放过你,你又还能活多久?! 唐绮说:二十四衙门折了个曹大德!锦衣卫倒戈一个王路远!总督不如问本殿!周氏何时逼宫!若你我联手,待我拿了周氏向上人头,这才是你今日立下的头等大功! 项一典的刀撞上唐绮软剑,二人交锋,一时难分上下,唐绮在他重刀挥砍来时,不仅能招架得住,还有空踹开冲过来杀她的御林军。 这等灵活身姿,决计不是传承自锦衣卫,反而像是 第195章 唐绮单手手掌被血染红,她的剑错过项一典的宽厚刀锋,软剑剑身回弹,被她二指夹住,项一典大骇,她淡然笑着,指间回扣蓄力,接近着松开了手指。 软剑猛地回弹,项一典仰身躲避这一击,不料唐绮先他一步矮声,扫堂腿刮起大片积雨,水花四溅的同时,项一典不妨此招,被唐绮腿上蛮力扫翻倒地。 闷沉声顿响,伴随着一声男人咬牙的痛呼。 唐绮跳开数步,笑着道:没空陪你玩儿了! 项一典再鲤鱼打挺跳起来时,只见唐绮冲进人堆里,身影迅捷如雷,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已错过一人,擒着那人问了句什么,隔得还远,项一典根本听不到,但他马上就看到那人的首级飞出去,滚了老远。 是御林军那个籍籍无名的校尉! 只在眨眼之间,唐绮人就不见了,项一典挥刀击退围攻他的御林军,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宫灯斜来一片光,他踩住一个御林军尸体跳跃腾空,视线收割,终于寻到了人。 唐绮在往寝殿的方向冲! 看来昭皇妃就在那儿!项一典见唐绮所过之处连续倒下大片御林军,他堂堂一军总督,也在这大雨下不寒而栗! 他愣怔瞬息,正欲改变主意陪唐绮去闯寝殿,忽听有人从寝宫宫门方向奔进,扯着嗓子尖声急喊。 娘娘!大事不好!锦衣卫十二所列阵端门之下!为首的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青跃! 周皇后蓦地一慌,整个人往后仰,被她的贴身大宫女萍儿稳稳扶住。 她是什么时候连通的锦衣卫?! 萍儿道:娘娘,太子已死!二公主师承文武双科状元柳阁老,这些人拦她很费事,拖不得了!请娘娘速作决断! 周皇后原本压根儿就没想到唐绮真的会反,此刻听到锦衣卫列阵端门的消息,便明白过来唐绮为什么对唐峻痛下杀手,原来这位二公主是真心要反! 她杀唐绮容易,可杀了唐绮,成兴帝还有个儿子,三殿下唐亦,名不正言不顺,她无法临朝摄政! 周皇后刹那间做下决定,拉住萍儿道:你叫一队人,带本宫绕道进寝殿! 萍儿喊了一队护卫在周皇后身边的御林军,丢下一干大臣,迅速绕开了这场厮杀。 她脚下步子迈得飞快,一脸森冷,叫回廊上的内宦们接连跪倒匍匐。 王路远早在阴暗处等着她来,拦住她去路,问说:娘娘要往哪里去? 周皇后皱眉道:本宫看望陛下,你挡什么道?活得不耐烦了? 王路远见她身后全是高手,马上赔笑道:微臣岂敢,娘娘这边请! 周皇后从偏门进了寝殿,殿内灯火零星亮着几盏,重重垂帘挡光,龙榻上的情形让人看不真切。 皇帝的寝宫在前朝就被工部能人异士改造过,门一关,里边静谧无声。 周皇后领着人靠近龙榻,抬手让随行的人全都放轻步子,不要发出什么大动静。 她听到了咳嗽声,成兴帝躺于龙榻里侧,虚弱的声音不难听出他已撑不了多少时辰。 周皇后捏紧手里的一串佛珠,这一串,是太后薨时,成兴帝怕她过于伤怀,特意赐给她把玩的,她一直带在身边,哪怕到了这样紧要关头也不愿离身。 是谁 龙榻上垂死之人沙哑着嗓音询问,那声音微弱,几乎是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 周皇后停在垂帘外,朝里边俯首行礼。 陛下,是臣妾。 话音一落,周皇后侧首往一旁的顶梁柱看过去,她命人将昭皇妃打晕了,捆在这根雕龙纹的柱子上,塞住嘴,人此刻还没醒,哪怕醒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成兴帝说:皇后辛苦了你来是什么事? 周皇后转回头,对着帘子道:二公主杀兄,逼宫反了,神机营和御林军将她拦在了外边,臣妾来请陛下立遗诏。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成兴帝气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在内伺候的小太监打翻汤药,哆嗦着说:万岁、万岁爷,院判大人说,说您不能动怒。 周皇后招过萍儿,让她把先前准备好以防万一的诏书拿出来递给自己,而后迈步往里走,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再看了柱子上绑着的昭皇妃一眼,小声对萍儿道:把她弄醒。 萍儿去找水了,周皇后挑开帘子,来到龙榻前。 她给跪地的太监递眼色,这太监就跪行退到了帘子外头。 成兴帝起不了身,他平躺着,瞪大眼睛望着明黄龙帐的帐顶。 周皇后坐到他的身边,轻言细语道:诏书已为陛下准备好了您将传国玉玺放在了哪里? 成兴帝不语。 周皇后执拗又温柔地笑起来。 臣妾是奉先太后之命嫁给您,为周家嫁给您,也是真心倾慕您,为自己嫁给您,做您的皇后,是臣妾这辈子,最欢喜的事儿,陛下,臣妾如此爱您,到了今日,您甚至都不愿意看臣妾一眼么? 成兴帝只字不言,打定主意不予理会。 周皇后将心事拿起来很快,观其冷然态度,放下去也很快。 不看就不看了,您将玉玺放在哪里?若您不说,那臣妾可就要先送小昭妹妹周皇后眼中阴鸷,霎时沉声,去等您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3章 绝棋 ◎杨昭!我要杀了你!◎ 数日前,深夜。 皇帝寝宫万籁俱寂。 太医院院判擦拭完额头的汗水,跪在龙榻边一脸怅然。 接连几次施针,成兴帝的情况越加凶险,他耗尽心力也只能勉强拖一日算一日。 成兴帝对自个儿的身体再清楚不过,躺在榻上侧头来看这擦完汗又在偷偷抹泪的老家伙。 他勉力扯出一个笑,轻声说:悠仲,难为你,再让朕撑几日,撑到把最后一件事儿给办了。 老臣院判俯首,叩头时有些哽咽,老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全力以赴! 成兴帝道:去吧,出去时别把门关得太死,让朕吹吹这宫里的夏风。 院判拾掇好药箱,依言去了。 王路远入内,站在屏风外等皇帝吩咐。 成兴帝让曹大德把人带进里间,招手喊王路远走近。 爱卿,你翻翻,就在龙榻下边。 王路远跪着趴下去,在龙床下找到暗格,从中取出一物,脸色顿时变了,他严肃道:陛下,这不是 成兴帝点点头。 若是峻儿能收服阿绮,兄妹两个联手对外,你便将传国玉玺交到他手里。 王路远抓耳挠腮,他历来是个人精,此刻却揣摩不出圣意。 白日里,微臣想明白了,五日一过二公主能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可二公主被困在刑部大牢,是太子殿下受皇后娘娘牵制,先前又有端午长巷刺杀生出的芥蒂,两位殿下不得谁看谁都不服,还能联手么? 成兴帝说:朕不知道。 王路远苦起脸,急了。 陛下您要都不知道的话,这事儿,太子殿下可得多难,他只有短短五日。 成兴帝道:你还是没想明白,朕说的五日,并非指五日刑部只能放阿绮回公主府,而是五日之内,于家该拿出个应对之法了,哪怕于延霆不吭气儿,于家小姑娘,也要闹。这五日,是朕要推他们一把,加快此局。 提起那位于家小姑娘,嫁进公主府之前周旋于皇嗣勋贵之间,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王路远若有所悟,点头道:振东伯的嫡长孙女还没入都,陛下要看于家的应对,原来是还要借皇后和东宫之手,看看于家是否真的会保全二公主。 是了。成兴帝眯了眯眼睛,嘴角浮出一丝浅笑,于家子女大半折在保家卫国,当年朕放走荀兰,让影子出宫从商,护其十七载,为的就是给儿女留个联姻的契机,朕要他于家世世代代,忠君护主。 王路远毫不惊讶,当初忠义侯对荀兰动过杀念,就是皇帝派他暗中护送荀兰离开椋都的,这才逃过了银甲军的追捕。 此刻成兴帝将旧事重提,王路远心头微沉,不为成兴帝布局十七载的深谋远虑,而是突然想到其中一点。 荀兰出椋都在前,于延霆一众子女折损边陲在后。 他的手藏在背后捏出一把冷汗,忍不住问:于家那些子女,该不会是 你想什么呢?成兴帝闭上眼,面无表情道:当年辽东军勇猛之势无匹敌,当时的朕,你觉着能拦得住周氏?周氏和远北侯杜平沙,都忌惮于家。 第196章 王路远悄悄把手心的汗擦了,去摆弄眼前的传国玉玺,心道还好,还好于家的那些子女不是成兴帝给害的,否则若有朝一日真相败露,别说让于家忠君护国了,不起兵杀进椋都找皇室算账,就是仁至义尽。 成兴帝当然不会干那样的愚蠢事儿,他本意就要绑死了于家来护卫皇室,若动那样的念*头,无疑是把人给往外推,催着人家自立为王。唐国领土,只怕落个一分为二,割裂之下,必有后者争相效仿,还拿什么去稳住另外两方诸侯。 室中静谧,王路远拿着那巴掌就能托起来的玉玺,犯起愁。 陛下,要是太子殿下没能收服二公主,微臣咋办啊? 成兴帝打了个哈欠,一脸病态。 咋办,下边还有道密诏。 王路远偏头一看,果然见到了成兴帝所说的密诏。 成兴帝没精力同王路远卖关子了,直说道:若他不成,你就把密诏和玉玺给阿绮,有银甲军和锦衣卫相护,朕的诏书为凭,阿绮可顺利直登帝位。 按照道理来说,传位嫡长子是旧例,但唐国开国女帝有规矩在先,帝姬如果身负大才,不必拘泥旧例,唐峻是个很沉稳的人,传位给他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加之朝臣辅佐,将来能成一代明君,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若非于家那门女子同婚,断了唐绮后代子孙,她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不二人选。 成兴帝能在病重之际多留一道诏书,合乎情理。 可王路远又想不通了。 他道:既是给大殿下和二公主的储位考题,陛下何必非要冒这么大的险,让微臣假意投降,还让曹公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兴帝眼中露出厉色和恨意,爱卿,朕没时间了,临去之前,必须替孩子们把国库财权给拿回来。敲山震虎,让这天下看个清楚。唐国,再不受外戚所迫害。 - 鱼儿全浮出了水面。 成兴帝转过头,看向坐在龙榻外侧的周皇后。 他伸出手,隔空摸了摸周皇后的容颜。 你嫁我多年,始终没变的,是周家人骨子里带出的东西。 周皇后蹙眉:陛下在说什么? 成兴帝微笑着道:阴险、狡诈、自私,对权柄和财富的极端渴望你礼佛,也杀生,偏执,还善妒 周皇后吐出一口浊息,一时焦躁难安。 锦衣卫列阵端门前,于延霆今日同朝臣们都被困在宫中,却由始至终未曾多说过一句,谁知道银甲军是不是已出动了,那一只于家亲军,来去压根儿让人防不胜防。 唐绮造反,宫中二十四衙门里她的亲信们,都是些手无寸铁之辈,神机营这时候看形式是不会回头助她,巴不得她赶紧死,御林军人手也并不多,何能与银甲军和锦衣卫一战? 她的保命符,就在皇帝手里。 思及此处,周皇后咬牙道:不论陛下如何看待臣妾,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何不想想,给臣妾一个成全,臣妾以周氏全族性命起誓,只要陛下交出传国玉玺,臣妾必定善待小昭妹妹,饶二公主性命,将她与于家女远送辽东。 成兴帝一瞬不瞬,就这样静静看着周皇后。 周皇后被他盯得不自在,垂首道:陛下,臣妾所言若有半分虚假,今日就叫臣妾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成兴帝忽地笑出了声。 皇后想让朕,传位给未出世的小皇孙,准你摄政,独揽大权,是么? 陛下信不过臣妾,那臣妾也就只有同您鱼死网破了。周皇后耐心全失,转头朝屏风外道:萍儿,陛下爱昭皇妃娘娘一双拉弓玉手,将这双手,替陛下送进来! 成兴帝顿时激咳,一口鲜血呛出来,顺着嘴角流到明黄云被上,红得惹人侧目。 屏风外,昭皇妃早被萍儿一盆冷水泼醒,听了里边一席话,此刻恶狠狠瞪着拿匕首靠近她的大宫女,怒斥道:宵小之辈!要杀要剐,冲着本宫来啊!陛下!小昭不怕! 萍儿咬紧牙关,快步到她面前,立时就要动手。 成兴帝强撑起病躯,拽住周皇后的大袖,阻止道:你说话算数? 周皇后得逞,又温柔哄说:臣妾对陛下说过的话,由来都是作数的。 萍儿收手,昭皇妃泪涌痛喊:唐兴!这是你做的最错的决定! 她还想再喊什么,萍儿又将堵口的帕子塞进了她口中,一时之间,屏风里只能听到她呜咽之声。 成兴帝脱力,倒回榻上,指了指枕头里侧。 皇后自己拿吧。 周皇后登时大喜过望,俯身趴过去,伸手翻龙榻里边的枕头。 成兴帝在这瞬间,蓦地扒下周皇后头上凤钗,对准自己脖颈狠刺了下去。 这一瞬间来得实在太快,周皇后惊恐瞪大眼睛,再要制止已来不及,她的手拽住成兴帝手腕,成兴帝却反握了她手,死死固在掌中。 你周皇后浑身抖动,难以置信地瞪着成兴帝,你! 正在此刻,王路远带着事先埋伏的锦衣卫破门而入,大喝声贯彻整个寝殿。 皇后弑君!当斩! 凤头钗深入成兴帝颈侧大动脉,鲜血喷流,他发不出声,指关节爆发出决然蛮力,嘴角浮现出了笑意。 周皇后挣脱不开,扭头便看到外边混乱顿停,御林军和神机营没了动静,唐绮和项一典先后到达。 她突然就意识到了。 这一局,她机关算尽,算计了唐绮,算计了唐峻,算计了项一典,算计了满朝文武,偏偏算漏了成兴帝。 她算漏了她的丈夫,算漏了这个病怏怏的唐国君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大笑声在空旷寝殿盘旋爆发,周皇后笑得开怀,她大声道:陛下!臣妾又输您多少!远北侯已在来椋都的路上!您的女儿亲手杀了太子,她逼宫已成事实!何以能承大统!这唐国的天下,周家得不到!唐家也休想坐得稳! 唐绮闪进殿内,身影快得叫人分辨不清。 不过瞬息,她已将手持匕首挟持昭皇妃的大宫女一剑了结,顺手砍断绳索,跪在了昭皇妃脚下。 神机营冲入,成兴帝松开了手。 项一典将周皇后扯拽下龙榻,堵在门口的兵士突然让开一条路。 唐峻跨步进殿,冷眼看向周皇后。 母后此言差矣。 曹大德领着太医院院判赶来,冲到榻前一探,成兴帝已没了呼吸。 殿中众人跪倒,唐峻见院判痛哭无声,便知已无力回天,他跪下去,朝龙榻磕头。 周皇后的目光在满殿来回逡巡,她匍在地上,笑意尽失。 你们你们 曹大德扁嘴,咬牙转身,朝外唱喊:陛下驾崩 先前还在厮杀的乱军都停了手,御林军丢下兵器,神机营扶刀跪拜,被护在寝宫宫门前的朝中重臣,尽数朝寝殿方向叩首。 廊子上的太监宫女们发出了细碎哭声,周皇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峻,成王败寇,她不想唐峻时至今日还能与唐绮联手。 她无法相信。 向谁求证? 成兴帝就这么死了? 周皇后大震之下,疯疯癫癫地又大笑起来。 暴雨骤停,寝殿里的疯魔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昭皇妃身子晃了晃,唐绮欲扶,她推开唐绮的手,一步一晃,却步步踏得固执,固执地走向龙榻。 周皇后猛地回头,朝龙榻方向硬扑,被项一典抓住衣襟拖拽回来压在地上。 她嘶吼道:杨昭!我要杀了你! 昭皇妃坐到龙榻边,拿了院判递上的锦帕,去堵成兴帝脖颈处不停涌出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她怎么擦都擦不完,怎么堵都堵不住。 众人皆避开视线,不忍往龙榻处看。 曹大德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嚎啕大哭道:奴婢曹大德!恭送陛下,御龙宾天 周皇后口中发出桀桀怪声,她恨得面红耳赤,额上青筋凸起,谁也不知她要说些什么。 昭皇妃又换一条洁白的锦帕,把成兴帝嘴角的血和脸上溅到的血一一擦拭干净,她俯下身,抱了抱成兴帝,再起身时,厉眼看向周皇后。 轻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昭皇妃不疾不徐道:你怨你的姻缘不够美满,可你早该知晓,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闲王,本就无心帝位,是周家把他推上去,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你指望他对你有什么情?走到今日这一步,周淑君,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我早知晓。周皇后惨然一笑,抬眸恶毒地盯着昭皇妃,可我都没有的!你凭什么有! 第197章 周家淑君,出身勋贵高门,从来不是个蠢人,她的一生为家族而活,嫁给闲王唐兴那日起,就注定要做这个万分尊贵的唐国皇后,没有人记得那个在春日宴亭下奔跑摔倒,被兴王拉起来的小姑娘。 昭皇妃只道:来人,把这罪妇拖出去! 周皇后颓然落泪。 凭什么啊?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他,凭什么你来跟我抢!生死存亡关头,我都未想过伤他分毫!可到死啊!到死他都护着你!到死,你都没为他落一滴泪!为何我这一生所求不得,是我周家推他上帝位,可也是我周家成就了今日的他,凭什么他只记仇,对我这般残忍我到底输在哪 唐峻给项一典递眼色,神机营的人便把周皇后拖走了。 人一出寝殿,昭皇妃看向跪在屏风边上的王路远,出声道:陛下可有遗命? 王路远爬起来,走向先前萍儿捆昭皇妃的那根顶梁柱,他跪下身,触动龙爪机关,把里头的传国玉玺取出来。 周皇后翻遍整个皇帝寝宫,都没有找到的重要之物,就被王路远放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陛下有命,请太子殿下携玉玺登基 昭皇妃微微颔首,随即眼前一黑。 唐绮和曹大德同时惊呼出声。 娘娘 母妃!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4章 尽孝 ◎唐绮终于满意,没再说别的了。◎ 成兴帝龙驭宾天,唐峻忙得焦头烂额。 首先是寝宫内院里刚经过一场厮杀,横七竖八的尸体要清理,他交代给了曹大德手底下的人去办。而后是宫内的御林军全都是周氏的爪牙,降了也是谋逆大罪,他便让项一典带神机营将这些人全部抓起来,押往刑部大牢关押待审。 这两件事落定,外边的朝臣们全都过来了,跪在寝殿门口,等着唐峻给个明白话。 谋害亲长扬言反了的二公主他还没处置。 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都提到了这点,唐峻耐着性子同他们解释了缘由,说起来唐绮非但没有杀兄,反而在紧要关头,保住了太子,要记大功一件。 唐绮对此没表什么态,昭皇妃悲伤过度当场昏厥,唐绮知她心意,没把她送回元福宫,就让太医院院判在寝殿为她诊脉救治,这会儿前头要议什么事儿,当事人都没心思去听。 唐峻坐在独凳上,眼见内阁中枢朝廷大臣们巴巴望向他,对这些人之中还有周氏的党羽闭口不谈,眼下还要诸事要处理,他沉稳地收敛了目光,把铲除后患的事儿先搁置了。 周氏在朝中扎根太久,二十四衙门和御林军首当其冲,两个紧要位置一下折损大半的中、低阶官员,这个空缺要补,宫内当差的眼下就得安排,除此以外,现下正逢酷暑时节,成兴帝的丧事怎么办,唐峻的登基大典又挑在何时进行,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还有正在赶来椋都的远北侯不可不防,礼部尚书和文臣们七嘴八舌,就在檐下各抒己见。 唐峻用手撑着额头,几乎来不及为他父皇伤怀,听来听去,终于忍不住喝道:请诸位大人静一静! 外头嗖地一下安静了,虽说太子还没登基,但王路远已经把传国玉玺交到了他的手里,众人瞧他,就是唐国新主,他面色不悦,哪个还敢说长道短。 这些事儿太杂,但杂也有杂的办法。 唐峻叫了曹大德到跟前问话。 父皇运筹帷幄,可有跟公公留下什么别的遗命? 曹大德方才出去找人清扫内院了,这会儿刚刚回来,他抬手擦了额头上的暴汗,有礼有节地答说:先皇后事,他留有遗命,一切从简。至于远北侯,他人不是还没到么? 人既然没到,就相当于没参与周氏弑君逼宫一事,朝臣们小声议论了几句,大理寺丞就道:不如听听大柱国怎么说? 提及忠义侯于延霆,唐峻和众臣一道朝角落看过去,老侯爷站在边上隔岸观火看了一晚上的戏,这会儿是再不能缩着不管了。 唐峻看他,他便出列,抱手道:殿下,老臣以为方才曹公公说得很对,人现在没到,官家宾天,诸侯本就要入都吊丧,咱们可以先等等,若杜平沙要反,官家生前还下过一道诏书,命臣弟振东伯嫡孙女于徵入都接任御林军统领一职,人约莫也要到了。南北两大营地剩下的人马,今夜未曾出动的都并非周党,可让于徵带领他们护卫椋都。 于徵?唐峻并不知道有这么一道诏书,他揣摩少顷,才道:既有此事,那就请侯爷先回府将诏书取来吧。 于延霆应后先走了。 曹大德找到机会说话,从旁小声提醒唐峻。 殿下,陛下端午前藏咳血的帕子,他说要钓鱼,现在太子殿下同二公主一道帮着收了网,奴婢不得不提醒一句,坤宁宫一众,您可先处置了,这也是陛下早早交代了的。 宫中要大清洗,国库钥匙要去取。 说来说去,唐峻竟把这个顶重要的事儿给遗漏在了一旁,他深吸一口气,朝曹大德道了谢,而后着内阁辅臣、礼部尚书以及督察院院首先暂留宫中,等他去坤宁宫回来,再议丧葬细节。 王路远主动揽了职,令锦衣卫护送其他大臣各自归府,唐峻准了,二人就一道要往外走,唐绮这时才朝门口看了一眼,冷漠疏离的一眼。 她盯着唐峻的背影道:你留下来。 寂静的寝殿里,还没离去的人皆是一愣。 自大臣们围到这边来后,这位劫持太子孤身闯宫的二公主,就没吭过声,眼下大局初定,她竟让嗣皇帝留下来,这是何意? 唐峻也疑惑,回首与唐绮视线相接,皱眉问她:阿绮还有事? 唐绮收回视线,别过头看向龙榻,她的语气是冷淡的,说起话来不带任何情绪,让人分不出她究竟悲伤与否,她只是淡淡地说:父皇刚走,身为长子,大哥应当跪孝彻夜。 留在殿外的几位大臣互相交换眼神,都猜不出二公主要干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唐峻倒是温和地开了口。 二妹说得是,本宫去拿了国库钥匙便过来。 殿门大敞,外头有凉风刮入内,吹得唐绮染血袍袖起伏不定。 唐峻听见她坚持道:你留下来。 她方才的话说得合乎礼制,叫人一时之间语塞。 唐峻为难道:可国库钥匙 通知锦衣卫十二所进宫,封锁四面宫门,国库钥匙明日去取,就迟了?唐绮乜眼,并不买唐峻的账,大哥,父皇疼你一场,此时还有什么事,大得过这一桩? 唐峻脸色越来越难看,唐绮说的他无力反驳,可国库钥匙晚一步拿到,他妻周巧晚一步见到,这事儿就始终叫他不安心。 唐绮的确做到了当初在金铃乐坊所说的话,助唐峻入主东宫,眼下宫变,也的确出了一份力逼得周皇后走上绝路,唐峻认可这一点,他手里握着唐绮亲笔写下誓死效忠的契约,不怕唐绮跟他争,唯独怕的是唐绮背后的助力。 惆怅一阵,唐峻再次开口道:二妹。 唐绮听见了这声唤,但是没应。 唐峻接着说:父皇已去,你我谁也不想如此,偏偏天命难违,眼下我作为唐国储君,先有国,再有家,我只是去一趟坤宁宫,很快便能回来,你的亲信带领锦衣卫就等在端门,朝臣们一出去,宫内的消息也就带出去了,眼下封锁宫门,意义又何在呢?你说大哥说得可对? 对。唐绮耐心已失,她眼神冰冷,忽然厉声道:我没有连通锦衣卫,端门的人你要去问王路远。父皇先有预料,以命为你铺平帝王路,你留是不留? 唐峻不想在此时与唐绮争论,最后喊了一个驻守在外的神机营兵士过来。 你去传话,让王同知速回寝宫。 那神机营兵士领命刚要走,殿内的唐绮又说:召三弟进宫。 忠义侯走得干脆,银甲军今夜虽说没动静,可锦衣卫十二所来得蹊跷,带头的是唐绮亲信,若说是成兴帝提前准备,唐峻更怀疑另一个人,加之于延霆提成兴帝留下的诏书,无法作假,那么于家在这件事儿里的态度就分外明显了。 唐峻思及此处,对唐绮无有不依,马上又差人出宫去三皇子府,说完此事,就叫曹大德去集合二十四衙门的内官,要替先皇遗体做小殓,天太热,这寝殿里还烧着炭盆,停灵必须把室内的高热降下来,否则这夜难过。 他一一安排妥当这些事儿,唐绮终于满意,没再说别的了。 - 于延霆没有直接回府,出宫时就在列阵端门的队伍里看到大批略微眼熟的面孔,再就着宫灯仔细一辨认,很快找到了其中长得高大的生副将。 第198章 人多眼杂,他也不便说话,上了永泰大街,就对马车车夫耳语道:绕个路,先去公主府。 燕姒回府之后,一直六神无主。 于延霆登门,百灵给带的路,燕姒就坐在正堂里,双眼无神,一言不发。 澄羽守在门口,泯静迎了出来,愁眉苦脸说:侯爷,姑娘她不太好。 于延霆跨步进屋,唤了两声,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指着燕姒,急着问泯静:这样多久了? 泯静都快哭了,已有个把时辰了,从城西柳宅出来,就不太好。 于延霆在燕姒跟前矮下身,拉起她的手,用力捏着。 姒儿,醒醒! 燕姒置若罔闻。 于延霆皱着一张脸,大声道:二公主没事儿了!昭皇妃也没事儿了! 不知是于延霆手上加大了力道,还是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燕姒终于回了神。 她垂睫,看着于延霆,眼神空洞道:没事了。 于延霆说:对!二公主她阳谋果决,杀入皇宫之后,假意劫持太子,扬言要造反,实则是逼周皇后出错。你做得好,宫外银甲军伪装的锦衣卫,刚好帮她一把,直接把周皇后给蒙住了,周皇后不惜先一步逼宫弑君,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给她抓个正着!如今已被拿下了!二公主不仅没事,还毫发无损! 燕姒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她目不斜视,看着于延霆的眼睛,说:那我们回家吧。 回家?于延霆声音高,这里不就是你的家? 燕姒一摇头,两行清泪随即滚出。 于延霆吓个不清,连忙哄道:不哭,不哭,跟爷爷说说,到底怎么了? 燕姒说不出来,她怎么说? 这门亲事,包括她自己在内,除却后党和三皇子唐亦,大家都很满意。 可唐绮要的,根本就不是她这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 捉个虫. 第175章 归家 ◎燕姒疲惫不堪,答话也显得有气无力。◎ 燕姒不说话,只提要走。 于延霆心道这还在公主府里,她约莫是有了什么心事不愿在这儿说,就吩咐泯静去收拾东西,泯静不知这次走是一时还是多久,立在门口就问。 先收些你主子日常穿的用的。 于延霆发了话,燕姒没有提出异议,泯静就赶紧去了。 因是临时做的决定,等他们要离开公主府时,百灵摸不着头脑,跟出来见了礼,看泯静、澄羽和侯府陪嫁过来的佣人们大包小包拎着行李,就问于延霆:侯爷这是要带夫人回侯府么?不知是去多久?等公主回来,奴婢这里也好给她个交代不是。 燕姒情绪一直很低落,于延霆没空去说这些了,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家夫人回个娘家,还要交代什么?左右几步路,二公主回府要来寻人,侯府大门敞着的! 百灵自打先前被唐绮当众罚过跪,骄横的脾气收敛不少,她也心知这位爷开罪不起,另一方面的私心还巴不得燕姒最好去得久些,于是立即乖乖福身,中规中矩地说:奴婢恭送侯爷和夫人。 宫里头的消息传出来很快,白屿回来报信时,燕姒却已经离开公主府。 他站在檐下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此事奇怪,可现在更要紧的是皇帝驾崩,椋都明日就要满城挂白,公主府该立即筹备此事,加上唐绮现在人在宫里跪孝,他就暗自决定,先不将此事报给唐绮了。 另一边。 燕姒回到侯府,老侯爷抓紧吩咐下人去将清玉院再打扫一遍,而后牵着她的手,先把人带去了书房。 爷孙两个对坐下来,等侍奉茶点的女士退出去,于延霆才长出一口气。 现在没人了,姒儿要不要跟爷爷说说,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才想要回来。 燕姒这会儿已经哭不大出来了,满腹的委屈,开口却难。 她和唐绮的婚事是官家赐婚,婚事两家都很满意,虽说唐绮从中设计过,但嫁人当初她是嫁得心甘情愿,对唐绮付出的感情,也未受任何人逼迫。 说到底,是她自己一头扎了进去。 如今得不到人家的心,她又能去怨怪谁。 这书房里的烛火燃起来了,外边的暴雨也停了,大局已定,她只是再无颜面赖在人家那里不走了。 燕姒从袖袋中取出长条锦盒,郑重递到于延霆手里。 爷爷看看吧。 于延霆接到掌中,拉开锦盒取出了里头的信函。 他在灯下看信,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看到后来直接拍案而起。 二公主怎能如此对你!老夫这就找她说个道理! 爷爷!燕姒拽着于延霆的袖子,拦住人,不了,不跟她说了,她既然心里没有我,我何必要舔着脸再去说什么。 怎么就叫舔着脸了?于延霆气得心肝疼,当初这门亲事,是她费尽心思求的,若非如此,老夫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儿,能嫁给她断了后代?! 唐绮是被猪油蒙了心吗?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按照信的内容来看,这是一成婚,就写下了和离书啊!她怎么敢的? 燕姒自然知道于延霆的气愤,她拉着于延霆的袖子泪流不止,有些哽咽地说:事已至此,我不想见到她了,也不想问她讨要什么说法,和离就和离,谁又离不得谁,感情的事勉强不来。眼下官家又刚刚驾崩,咱们于家该做甚便做甚,她此刻,想必也无心来纠缠这等小事 于延霆听着这些话,适才明白过来。 人家都这样过分对待了,他这个孙女儿,还在帮着对方说好话,那是真的有了感情。 可惜,可惜二公主明眼不识人。 燕姒说到了重点,此刻官家刚刚驾崩,诸事未定,宫中的确有得忙,尽管他不认为孙女的事是小事,为人臣子,此时也只能咬牙忍着受着了。 唉于延霆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又转身走回去坐下来,我当初就觉得你的婚事还能再拖一拖,要不是二公主对我说到飞霞关,在我面前也是行晚辈的礼,丝毫不摆天家那套架子,我哪里就答应了她呢!老夫糊涂啊! 他提及飞霞关,燕姒才把这档子事儿想起来。 国事是大,家事是小,若以后二公主真要起兵收复飞霞关,望爷爷能公事公办,莫因我的事,影响了大局。 于延霆侧目看桌上跳动的烛火,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就罢了。老人家面色不悦,颇有些年迈之后遇事的无奈之态,怪她眼瞎!今夜你好生歇息,待明日天一亮,老夫就让人去公主府把你院子里的东西都收好带回来,从此以后咱们就不登公主府的门了,将来若再遇到合适的 不要了。燕姒闭上眼,抬手往上抹干泪痕,我哪儿也不想去。 于延霆这会儿心疼她心疼得紧,她说什么都顺着,直道:好好!谁也不要!咱就在家里。 燕姒疲惫不堪,答话也显得有气无力。 她说:好。 于延霆看她精神不济,扬声喊书房外站着的澄羽入内。 扶你主子回清玉院歇息,操劳这么一日,让她早早睡下。 澄羽答说:是。 他扶起燕姒,旁边的女使就提灯笼先走,在道上给这主仆二人照着路。 燕姒看了那晃晃悠悠的灯笼一眼,跟澄羽说:你拿了灯笼,我们自己回吧。 女使闻言回头说:只这一段路呢,侯爷吩咐了,还是奴婢将小主人送过去吧。 燕姒说:我想自己走走。 女使不好再逆她的意思,只得将灯笼拿给澄羽,欠身行礼后,留在前院了。 燕姒在侯府生活一年,路记得滚瓜烂熟,她走得慢,没抄近道,而是沿着廊子慢慢往清玉院方向走。 刚下过一场夏季的大暴雨,夜风微凉,见到燕姒拢衣襟,澄羽就在旁边说:姑娘若是冷,奴把中衫脱下来给您捂着手。 燕姒摇摇头,四下无人,她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走着走着,跟澄羽推心置腹地说起话来。 奚国女子和女子不通婚,澄羽,你说若我嫁的是个男子啊,这事儿是不是会不同? 澄羽先前在书房外边,听到了于延霆大着嗓门说的话,知道他家姑娘是在二公主那里受了委屈,可具体什么委屈,他还摸不着边呢。 这会儿燕姒提及,他挠头道:姑娘,二公主到底干了什么,惹你伤心成这样,奴看她平日里,待姑娘是顶好的,不像在装啊。 燕姒不紧不慢走着,边走边道:她待我是好,可并不是我要的那种好。 第199章 澄羽越听越糊涂:那姑娘,您想要的是什么好?奴觉得,二公主这个人也挺好说话的,就说小水的事儿,她也是能帮则帮,手把手的教过,若您跟她把您想要的好一说,保不齐她都照办呢? 照办不了。燕姒苦笑着道:有的事儿能说说就办,有的事儿却不能勉强。罢了,我已下了决心,又何必再纠结于此。 澄羽把灯笼挪到燕姒身前,接着道:二公主虽然是个女子,不过她身上的气魄,真要论起来,奚国大部分男儿比不了。奴见过姑娘为她奔波,也见过她事事周到为姑娘安排,你们是心意相通,有什么话,还得说,这和男子还是女子,是没什么干系的。姑娘您想呢? 他们名义上是主仆没错,平日里也是按照主仆的样子来相处,都是燕姒做决定,燕姒吩咐事儿,难得像如今这样,燕姒听澄羽直抒胸意。 可如果真像是澄羽说的那样,她和唐绮心意相通,那就太好了。 奈何老天爷捉弄。 上辈子燕姒做奚国公主,要嫁给唐绮达成和亲,她就被唐绮一箭射杀在鹭城城墙下。 这辈子燕姒做唐国忠义侯嫡孙女,要遵从唐国皇帝赐婚嫁给唐绮,亲事成了,结果唐绮并不倾心于她。 绕来绕去,两世纠缠,到头来,她还是得栽跟头。 燕姒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她吹着唐国夏季的夜风,眼角眉梢,都被凉透。 她想在暗夜里嘶吼,把心中委屈发泄个干净,可她做不到。 这是在侯府,她自己的家里,她虽心痛如刀绞,还是要顾忌到关切她的人是否担心,于延霆在书房就动过怒,老人家看着身强体壮,毕竟已上了年纪。 若再惊动菡萏院,她那个脾气向来不大好的姑母呢,还不知是何反应。 真是难啊。 燕姒感慨一声,仰头看天幕,乌云散开,稀疏的星子分布各处,每一颗,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澄羽却说:不难的。姑娘您现在是在气头上,奴虽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奴知道您的为人啊,您不是遇到一点挫折就会退缩不前的人。 燕姒偏头看他,问说: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澄羽直白道:姑娘有勇有谋,意志坚韧,奴在陵江货船上,对阵船头儿的时候,就看出了。您就先宽心,等宫中的国丧办完了,二公主来寻您之时,再想此事。 第176章 隐患 ◎唐峻愁得慌啊。◎ 眼下事情多,唐峻一时抽不开身,而且还有唐绮盯着他,所以许多事都只能在皇帝寝宫里议了,让项一典和王路远两个进进出出地去办。 曹大德原先是司礼监总管,当初只负责成兴帝眼前的事儿,这次他忍辱负重,立了功,唐峻寻思着周党全军覆没,二十四衙门这次又换下一批人,再像以前一样各处各办各的事儿,把内廷的权力分得太散,于是做主让他当了二十四衙门大总管。 他是个老实的人,跟在成兴帝身边久了,没长出什么心眼儿,只管誓死效忠,唐峻看好他,他却有点不敢当,锦衣卫和神机营的人在门口守着,还有礼部尚书等大臣在跟前,先升他的官,左右不像回事。 唐峻见他犹豫,就耐心说:公公就别推辞了,你当初是怎么服侍父皇的,今后还是怎么做,无非二十四衙门各处事儿,都经过你的手,这样本宫也能省却不少事儿。 成兴帝停灵不能太久,时下天太热,唐峻正须得用人。 曹大德垂首还在犹豫呢,唐绮就开口了。 这事定了,议下一桩吧。 曹大德见两位殿下都这般说,就无法再推脱,只好跪谢了唐峻的恩典,说:奴婢遵命,尽*力把事情办好。 唐峻摆手,让他下去安排灵堂。 曹大德一走,礼部尚书和其他几位相关的大臣,就开始催唐峻立时登基,说新皇登基拖不得,马上就是秋收,一拖各地州府有意见不说,诸侯也会跟着躁动,何况来说,那远北侯已在入都的路上了。 他们自顾自交谈,商议新皇登基的礼仪章程,唐峻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没说话。 人一直呆在这寝殿里,内宦宫女已把殿内炭盆都撤走了,还摆上了冰盆,但他就是热,热得头上直冒汗。 他静不下来心,王路远出宫去传唤锦衣卫十二所还没有回来,项一典自告奋勇去坤宁宫取国库钥匙,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人也没有回来。 周巧就在坤宁宫,他跟这位周家女成婚数载,早前一直防备警惕着,心里清楚对方是周皇后放在他身边的眼睛,是年关上才莫名其妙冲动了那么一回,偏巧那一回,就让对方怀上了孩子。 他心里揣着这桩事儿,就怕周巧那里再出什么变故,因此一直坐立不安,以至于下边的人在论个什么,他都没专心听。 这期间,昭皇妃醒过来一次,在偏殿换了丧服,回来人刚跪到龙榻前,又晕了过去。 成兴帝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 旁人不知晓其中内情,而唐绮是知晓的。 昭皇妃张口发不出声音,对成兴帝用情太深,奈何性子别扭,一直不善言辞,平日里多半说的是些不怎么中听的话,要么就不冷不热的,这夫妻两个之间的隔阂,在成兴帝临去之前,当着周皇后的面,有没有说出来,解开那个心结。 眼下来看,估计是没解开,要不然她母妃也不至于连番晕倒过去,唐绮心疼不已,又无法从旁帮上什么,她只能把她母妃搀扶去须弥榻上躺着,让太医院院判再次把脉,开了安神的汤药,嘱咐宫女下去熬了三四趟,等着人醒了先喂下去。 忙完这些,唐绮再回头看唐峻,一眼就发现了她兄长在走神。 大臣们隔着屏风在下边议事,唐绮走到龙榻前,和唐峻一起并排跪着。 她小声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唐峻愁得慌啊。 他说:父皇走得太突然,我原以为,今日事了,还能让院判再想想法子的,谁知唉,国库钥匙还没取回来,远北侯在来椋都的路上了,你说我这心里能有什么底? 那就直接登基。唐绮言简意赅道。 唐峻目中微微惊讶,愣怔了一瞬。 唐绮说:怎么? 唐峻看着她道:我以为,你会让我等父皇下葬了再登基。 唐绮面色冷淡道:大哥把我看得多不懂事,让您留在这里,一是该尽这份孝道,二是项一典有私事要去处理,之前人多,不便与你细说。 唐峻跪得笔直,手在大袖中攥紧。 他能有什么私事? 唐绮说:周氏能策反项一典,是因手里捏了把柄,你不让人去把这个把柄解决了,他怎会安心当你的左膀右臂。 唐峻恍然大悟:阿绮,你总想得比我长一步。 唐绮不可置否道:谁叫我是你妹,凡事自然要替你想着。 唐峻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说不动容那是假的,他这个妹妹,打小就聪明伶俐,不论文韬武略,皆要胜过他许多,但时至今日来看,并没有去与他争夺。 他叹出长息,和唐绮相顾无言,最后伸手拍了拍唐绮的肩膀,示意他知晓了。 晚些时候,殿外来人。 督察院右副都御使青跃,叩首后入殿,停在屏风前禀报说:两位殿下,臣从端门来,碰到锦衣卫指挥同知王大人,他说要关闭四处宫门严禁出入,可陛下驾崩,朝臣们明早皆要进宫吊唁,臣觉得不妥。 唐峻适才把这桩事儿想起来,扭头问唐绮:关上多久合适啊? 唐绮想了想,低声道:留端门旁边的偏门以供出入,这时候不论是谁要进宫,都要经过盘查,保不齐残余的后党,浑水摸鱼混进来,还有远北暗探。 唐峻说:宫里层层关卡,把守森严,阿绮还怕乱党杀到你我面前? 唐绮整了袖袍,说:要真是明目张胆刺杀那还好说,可大哥别忘了,周家历代出皇后,宫里什么不熟悉?前朝太子案怎么来的,太祖皇帝那么多子嗣怎么死的,暗箭最是难防。 明白了。唐峻颔首,扬声朝外道:都御使走一趟,替本宫传个口谕,卯时开端门的偏门以供出入,进出朝臣皆要经过盘查,过了千步道,就在明和殿范围内,不得肆意走动! - 三皇子府。 传信的神机营兵士没作停留,把话带到,就先一步回宫复命去了。 唐亦要换丧服,披麻戴孝再入宫,他妻楚可心命下人立即去着手准备,他自己则转头进了后边院子。 院内灯笼都还亮着,厢房的灯光也不曾熄,听闻脚步声,屋中人就给唐亦开了门。 殿下深夜造访,是宫中出事了。 第200章 唐亦朝其拱手:平翠姑姑料得不错,您没睡下,不也是在等这消息。 江平翠摇了摇头道:出了宫,江氏就不再是管事姑姑了。 唐亦卖乖道:江先生。 江平翠侧过身,让唐亦进屋。 亦还要赶着入宫,就不进去了,在这儿跟江先生说两句就走。唐亦站得端正,周氏逼宫不成杀了父皇,太子和二公主现在在父皇寝宫里跪孝。 江平翠听得一惊,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唐峻催促道:江先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江平翠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欣喜。 江平翠回神道:嗯,嗯,晓得了。若是太子和二公主同朝臣们商议如何应对远北侯,殿下切记不要从中参言,您顺着太子的意思便可。 唐亦道:先前江先生所教的,亦都铭记于心,这时候只能静观其变,蛰伏不动。 江平翠面露欣慰,点头道:甚好。殿下听得进去忠言就好。另外,官家刚去,入殡诸事复杂,正值酷暑,礼部没准儿会提议把七天停灵改成五天。此事按太子的性格是不会去反驳的,二公主却说不一定,若她或元福宫那位坚持要停满七日,您也别提出异议。莫把先前的过节摆到明面上,父母都不在了,长兄和姐姐如父如母,莫要乱了这亘古不变的长幼之序。 唐亦一一认真听完,再次拱手做礼。 江先生事事想得周全,亦一定依言照做。 江平翠道:那殿下便先去吧。 唐亦告了辞,回到前院,正见楚可心在对一干女使发脾气。 廊子下边跪着人,她抬脚就踹过去,愤懑地说:看个人都看不住!殿下到底去了哪儿?要是不如实交代,信不信本夫人马上叫人把你们乱棍打死了拖出去! 唐亦头疼,揉着眉心快步走近。 夫人,怎又动了怒?本殿就是去解了个急。他一边好言哄说,一边给下边的人使眼色,让人散了,又去拉楚可心的手,孝衣丧服都准备好了? 楚可心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哼说:自然已经备好了,我是你唐亦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府的当家夫人,如今父皇去了,宫中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块儿进宫跪孝?唐绮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她哪点把我当弟妹?都是皇嗣,咋就这么不一样呢? 唐亦一直以来都在讨好她,只是因为老丈人做着户部尚书,他需要这份助力。如今朝廷马上就要改天换地,与罗氏有干系的门户,都偃旗息鼓藏得很深,哪里能拿鸡蛋去碰石头呢? 根本硬不过。 楚可心素来刁蛮任性,他都能忍,大事儿上,却不能退。 他放开楚可心的手,面色不悦地道:哪里不一样,刚才送神机营的人走时,我特意问过了,公主府的人也没召,今夜才是第一夜,急什么? 楚可心听到这话,反而更加暴躁。 她咬牙切齿道:唐亦!你还惦记着那丫头是不是? 唐亦避开她怨妒目光,否认道:越说越没谱! 楚可心不依不饶道:那你跟我急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来不唤她二嫂! 唐亦不想她继续胡搅蛮缠,于是抛下她跨步就往外头走,边走边道:来人!拿丧服! 楚可心指甲掐进掌心,心中暗暗又记下这一笔。 第177章 灵堂 ◎她欠我一条命。◎ 唐亦半夜赶往皇宫,出了轿子,见锦衣卫严阵以待把守端门,指挥同知王路远在塔楼上来回巡视,他便仰首喊:同知大人! 王路远往下看到了一身披麻戴孝的唐亦,马上带人下城楼,亲自从偏门出来迎。 三殿下。 唐亦免了他的礼,客气道:王同知你辛苦,怎亲自在这里守着?这是要做什么? 王路远把人往偏门领,见唐亦给他指一众虎视眈眈的锦衣卫,便简明扼要地解释起来。 要委屈三殿下走偏门入宫了,这不,太子殿下下的令,四处宫门暂时都已封闭,只留了这道门。 唐亦眼眸一敛,继而和颜悦色道:无妨的,既然是大哥下的令,走哪儿都行。宫中现在如何了? 王路远给唐亦引着路,明面上发生的事儿一桩桩说给唐亦听。 二人一路叙话,步行小半个时辰,抵达皇帝寝宫,和赶回来的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正巧遇到。 请三殿下安。项一典扶刀,退到一边行礼。 唐亦看他行色匆匆,留了个心眼,试探性地问:项统领没一直在太子殿下跟前守着吗?这是从哪里来? 项一典心道唐峻没张扬取国库钥匙的事儿,他此刻也不知当不当讲,又怕自己诛杀坤宁宫一众抹掉把柄以及私自救出太妃把人悄悄送回的事儿泄露,于是就含糊其辞道:太子殿下派臣去办了事,刚回来,先皇才走,宫中忙啊!三殿下既然到了,不若先进寝殿吧。 不管是皇子府还是公主府,平日里是不备孝衣丧服的,唐亦因此耽搁了一阵,现下项一典已经伸手将他往里邀了,唐亦不便再追问,观对方神色,也就知道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提起袍子,先一步进了寝宫,径直去往寝殿。 寝宫内院已清扫过,流进土壤的血却不好清洗,沿途唐亦闻着一股子血腥味,心中便知晓不久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走得快,不多时就到了殿门前。外边廊子上有一群内宦和宫女,正各处搭竹梯子,在忙着挂白幔,无人说话,司礼监的掌印没看到人,是其手底下一个叫小顺子的太监过来福身请安。 小顺子说:三殿下和两位大人稍待,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唐亦点了头,小顺子去叩殿门了,王路远抱手说:臣就送三殿下到这里,端门那边还得守呢。 嗯,大人慢走。 唐亦答了,和项一典两个前后站着,等唐峻召。 又过了片刻,殿门开了,小顺子出来说:三殿下,项统领,请进吧。 门内一股子冷意,唐亦许久没踏足过这里,对什么都陌生了。 殿内陈设清空大半,成兴帝的遗体已经过小裣,棺椁放置在偏东南角,灵堂刚设好,隔着一道素白稠屏,唐峻和唐绮跪在灵前。 最左边空出一张草蒲团,这便是唐亦的位置。 他放轻脚步,正色走过去,做了孝子的礼,跟兄姐一道跪好。 来了。唐绮说。 嗯。 唐亦的视线落在棺椁上,心中有痛,也有痛快。 同样是儿女,父皇是一直看不上他的。 年幼时他无心争什么抢什么,总是想着,当三个人之中最乖顺听话的那个。天资愚钝,就发奋苦读,字写不好,就日夜苦练,不为争皇位,唯盼着在父亲那里得到一句赞赏和认可。而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发现,他的母妃是宠妃不假,提及子女,父皇永远都在夸赞大哥和二姐,对他则不冷不热,生疏得很。 那样的看不上,是一眼就能辨别出来的。 后来,父皇不仅把本该属于他的婚事给了他二姐,还毫不念旧情要了他母妃的命。 他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父亲,他敬过,也爱过,最后全都成了恨。而曾经听到他母妃亡故那一刻,则最恨,恨不得没有这个父亲,恨不得不要生在帝王家,恨不得让成兴帝死。 如今人真不在了,他又跪在这里,回想起当年,他的孩提时代,隔三差五,成兴帝下了朝,偷偷溜进皇子所,给他塞过亲手编的竹蚱蜢。 那时候,那人大抵也是爱过这个小儿子的吧。 不知道从哪一瞬间开始的,听到项一典跪到唐峻身边小声说话,唐亦再回神,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唐绮跪在兄弟中间,刚好挡住唐亦视线,但到底是离得近,唐亦还是听到了金钥匙互相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先下去吧,去东宫守好太子妃。 项一典拜完退出去,唐亦眼神已冰冷。 唐绮侧头看了唐亦一眼,轻声道:有些话,先前一直没有机会摆明了说,而今在父皇跟前,咱们三个,是不是该论个长短了。 灵堂前只有他们三个,其他人全都按照唐峻的吩咐在外守夜,此刻唐绮才提到有话要说,自然是些私密的话,唐峻还好,经过这一晚所发生的事儿,暂时对唐绮放下了芥蒂。 他道:阿绮你说吧。 唐亦没接茬儿,就冷着脸跪在唐绮身侧,听她到底要论什么长短。 唐绮目不斜视看着成兴帝的棺椁,俯身拜了下去。 父皇,儿臣不孝,要扰您清净了。 唐亦捏着拳,唐峻已把国库钥匙放进袖袋,兄弟两个都等着唐绮开口。 第201章 唐绮起身时就道:先说三弟生母罗氏,是我下的手,亲自送她上的路。 唐亦一听,猛地回过了头。 唐绮毫不避讳他惊讶又愤怒的目光,接着道:她欠我一条命。 唐亦震惊之下,把临行前同江平翠都抛之脑后,厉声道:二姐在胡言什么?! 唐绮说:立安十四年初冬,我奉父皇之命率亲卫军前往飞霞关,接管征西侯援军去抵御景贼。顺势打通南地各个要道,迎当时的奚国和亲公主回都。前边这事儿,满朝文武皆知,至于而后边这事儿,除了我和父皇以外,鲜少有人知悉。 唐亦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听她往下说。 唐绮叹气道:不曾料想,你生母暗派鹭城罗鸿夕,用一碟相思饼,险些毒死我。当时我军战事吃紧,我不敢声张,让军医暗中救治,耽搁在鹭城近两月,导致飞霞关失守,数以万计的边关将士送命于景贼手中屠刀,而更有人与景国暗通消息,出卖奚国和亲队伍的路线,导致和亲公主受俘,死在了鹭城城墙下。当时,你的生母,正受圣宠,勤政殿日日伴驾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母妃已经不在了,你岂能将空口无凭的东西全都塞给她,让她背负这笔血债!唐亦吼着打断,他初闻此事,如被当头棒喝,一时之间全然不能接受。 唐绮则岿然不动。 父皇灵前,我何敢妄言?至于证据,通州苏河有产相思子,因数量稀少而鲜为人知,你母妃嫁入椋都,刚好就夹带了些许在做相思饼的相思豆里边。除了她,椋都没人手里有这一样东西,我不会平白无故污蔑你母妃。她的结局,是她咎由自取,罗党也是这个道理,若无害人谋反之心,如何能中我的埋伏,陵江之畔血的教训,就是等着罗鸿夕自投罗网,倘若他不渡江,罗家还能保全一脉。 唐亦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唐绮将这些事摆到台面上来说,说得那般正气凛然,可谁又是真的傻子呢?要翻之前的中毒旧案,拿到实证,唐绮可以呈书椋都三法司,依照唐律论罪处置,毒害皇嗣能认,背负边关将士数万性命还通敌判国破坏和亲,这些事凭什么都要认? 唐绮是设计害了他生母,也是设计害了平昌伯和罗鸿夕满门。这些事一环扣一环,唐亦如今已分辨得很清楚。 见唐亦不再开口,唐绮道:今日我们手足三人,跪在父皇灵前,我再提此事,就是想解你心中困惑,望你莫再因旧事耿耿于怀。 成王败寇罢了。 唐亦嘴硬道:周冲造反,罗党造反,皆死有余辜,既是如此,亦也不会耿耿于怀,只盼为唐国尽忠,辅佐大哥安稳朝野。 话音刚落,唐绮侧目乜视过来,盯着唐亦道:之前解星宝的命案,与你有关吧? 唐亦受那锐利视线所压迫,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整颗心悬吊吊的。 二姐,我不知道。当时我就劝过你,不要去啊,可是你自己非得要去见许彦歌的! 唐绮直勾勾地看着他,轻轻哦了一声,便继续道:以后莫在背地里搞一些愚蠢的小动作,椋都就这么大点地方,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是警告。 唐亦心头很不痛快,可当下却再难去辩驳什么,若唐绮真的较真,要把这事儿查个彻彻底底,他脱不干净。 他只能低下头,忍气吞声地道:是。 这事儿就算是在明面上揭过去了,唐绮满意点头,又转回首,看向唐峻道:大哥,你还在疑心长巷刺杀的事儿吗? 唐峻还在思索方才弟弟妹妹们的对谈,忽然被问到,愣了一瞬,才道:怎么会?那事儿都过去了。 当着唐亦的面,唐绮不好提古允修,斟酌了言辞,只说:御林军的布防是从内部泄露出去的,背后组织贼寇的人是中宫,证据在公主府,同犯关在大理寺狱里,先前答应过大哥定会给出一个交代,我没有忘记。后因被父皇禁足,解禁后又牵涉了别的案子,才导致此事搁置。 唐峻先前就猜忌过中宫。 连易在他耳边提此事倒也就罢了,毕竟连易与他关系匪浅,在他年少受中宫摆布苦恼之时,连易时常陪伴他,二人之间是惺惺相惜。 而周巧为什么要提,这就像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离间计。 如今听到唐绮这么说,唐峻便道:不着急,你记着我便有数了。 好。唐绮颔首,又问:国库钥匙已经拿到,周氏,大哥打算怎么处置? 唐峻皱眉道:这个啊,我还没想好。交给三法司公审依照律法量罪处置? 不成。唐绮摇头道:她杀害父皇,王路远和一众锦衣卫破门时,是全部看到了的,刺杀天子,可直接当场格杀。方才太乱,我母妃也在,朝臣们来得太快,我就没及时想到,这人多留一日,就是后患无穷! 唐峻心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不走公审的程序,也不太符合规矩,方才没做,现在去做,会不会更让人对此事生疑? 唐绮有些倦了,她伸手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才道:大哥贵为储君,当断不断势必反受其乱,远北还有许多周氏的姻亲,各地州府也有国库征银节度使[1],这些人跟随周家太多年,难免要出岔子,只有砍倒中宫这棵大树,那些节度使一鼓作气全给更替了,才算真正拿回了国库财权。 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没尘埃落定,唐峻更加愁了,他抬手握着唐绮的肩膀,道:还得你给把着关。 唐绮再次摇头。 唐峻本就是存心试探,便接着问说:怎么了?你不愿? 唐绮有了恭敬的姿态,这是以往她恃宠而骄,在唐峻这个长兄面前不曾有过的。 她说:国库财权,劳天子自行握在手中,节度使的人选,不必经由内阁和三司六部共商而定。您就想周家为何能历代出皇后,稳坐后位,因为他们富庶!朝廷但凡养兵和工建,哪处不得求到周家面前? 唐峻眼神几变,而后道:听你的。那你呢?此事过了,御林军被父皇交给于家了,待大哥登基,你打算去哪处? 这也是唐亦想知道的,由唐峻的口给提出来了。 灵堂里安静到落针可闻,他们三个跪得端正,细微的风在摇棺椁上的祭花,几经辗转和磋磨,三人都成长不少。 唐绮静默几息,便道:若大哥问我想去哪处,我已厌倦椋都的繁华和污秽了,想走。 唐峻回味过来唐绮说要论长短之后,起先同唐亦说的那些话。 他皱眉道:你想去南边? 嗯。唐绮长出一口沉重气息,若大哥信得过我,就赐我块封地吧,鹭城就还算不错,自前朝椋都驻守的边南军散了,那始终是个空缺,景国不惜绕开西南,直攻边南飞霞关,不正是图的防守薄弱么?大哥掌江山,我替皇室守边南。 唐峻一时半会儿又有些舍不得她走了,先前,他的确疑心唐绮,可他这个二妹妹,在节骨眼上,几经他试探,最后试出来的,却同昭皇妃一致,不争不抢,似什么也不求。 今夜诸事,唐绮开口所说的每句话,提到的每个点子,无一不是为他着想,也无一不是万全之策,这样身负宏韬的能才,放出去,是不是有些可惜? 唐峻做不出决断,心里还惦记着远北侯,忠义侯虽说应下抵御之事,但说到底椋都三军近两年来出过不少变动,合起来也不一定打得过。 他没底,便推辞道:你可得慢慢想好啊,离了家,外头哪里过得舒坦,这事儿先搁一搁吧,不忙定论。 唐绮低声唤道:大哥 唐峻坚持道:你总要等父皇入土为安的吧!听大哥一回,再想想。 唐绮就不好再说点什么了。 再过一个时辰,天亮时,都中官员要入宫吊唁,成兴帝子嗣少,后宫也少,故此一大早,也要将唐绮和唐亦的妻,都接进宫来,同那些不起眼的宫嫔们一起守灵。 寅时。 坤宁宫寝殿的窗户被一阵风给刮开了。 周皇后走近窗边,想要再看看外头的景致,这一看,却见一只黑鸦从老桑树上扑着翅膀飞了过来。 外头看守的神机营士兵听到动静围至窗户边,看到是乌鸦,就又散开各自回了岗。 周皇后定定看着栖息房梁的黑鸦,双眼都亮了许多。 人走完了,她便小声道:您请进。 黑鸦直飞而下,进窗后落在书案上放置的笔架处。 周皇后转身欲去寻喂鸟的吃食,黑鸦突然开口,发出了阴柔的女人声。 小淑君,多年不见。 第202章 周皇后脚步一顿,背脊刹时僵直。 她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发不出半个音节,未知的事物,最是让人敬畏,也最是让人恐惧。 那个声音如同鬼魅,嘶哑而低缓地再次响起。 你想活命吗? 人的求生欲永无止境,周皇后猛地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对着书案跪下去,俯首道:祭司大人!求您给淑君指一条生路! 黑鸦似乎不擅长发出笑声,那笑声一出尾音细长,最后变了调,让人听得毛骨悚然,而跪在地上俯首称臣的周皇后,在求生的希冀出现时,竟将这恐惧忽视了。 她对着黑鸦磕头,急迫地道:求求您!我对您还有用! 黑鸦的笑声戛然而止。 自然有用。那女人声从书案上低低传入周皇后的耳中,你明日求见二公主,告诉她你知悉奚国和亲公主被俘的真正原因,用一个真相,换你一命。 周皇后惊愕道:我 【作者有话说】 国库征银节度使[1]:正四品,私设文官官职,不受地方官阶品辖制,直隶于椋都,负责在各地给朝廷征收商税。 第178章 入宫 ◎燕姒就有点羞恼,姐姐笑什么?◎ 翌日,成兴帝驾崩的消息一放出去,文武百官卯时要入宫吊唁,传信的公公去公主府没见到二公主妻,一听是回娘家了,又改道往忠义侯府跑。 于延霆听了这话,眉头紧皱,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就差了个府兵去清玉院问燕姒的意思。 燕姒还没起,泯静让那府兵先等着,自去寝房叫她家姑娘。 因昨日刚拿到和离书,燕姒伤心不已,回府后睁眼到天见亮,才刚刚睡着,又被叫醒,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泯静见她这般模样,心都揪着疼,就站在床边说:姑娘脸色太差了,要不就告病不去了吧。 燕姒想了想,起身穿鞋,说:还是得去,官家在的时候,待我很算宽和,如今他被人杀害离世,我若不去,愧为他的女媳妇。 真要论起来的话,一码归一码,燕姒虽说对唐绮有怨气,但她刚回椋都那会儿,姜家刁难,闹到成兴帝面前,她伺机利用过人家,成兴帝也实打实地帮她解了围。 不论她和唐绮最后还有没有瓜葛,成兴帝给赐的婚,这段翁媳缘分,也该有个善始善终的样子,不能平白地落人话柄。 燕姒换好孝服到前院的时候,见于延霆正立在廊廊庑下啃素包子,他身边还站着个赫赫威风披甲带刀的女子。 这是于徵。 燕姒同唐绮大婚那日,她回椋都来送过嫁,二人见到过。 于徵出身辽东,她脸上脂粉不施,有寻常女儿家没有的偏硬朗轮廓,眉目天然来雕琢,显得纯净又英气,天还没大亮,晨曦尚浅,悬在廊下的灯笼照得她亭亭玉立,看上去和唐绮差不多高。 又突然想到了唐绮,燕姒无精打采,走近几步,稍稍欠身做礼。 请堂姐姐安。 于徵自老远就看见了她,离得近了再仔细一打量,伸手拉她起来。 二公主虽然是个混账东西,这大半年,倒是把你养胖了些。 燕姒上过淡妆,脸色看着没那么差了。 她面薄,有些尴尬地道:姐姐都听说了啊。是昨夜何时到的?也没人来同我说一声。 于徵拉住她手牵着说:才进都,就没扰你歇息,你且宽心,这次来姐不走了,定去二公主那儿给你讨个公道! 燕姒苦笑摇头,不想再提唐绮。 于延霆还有些担忧,他一口把包子给吃完,便皱着脸道:莫逞强。你姑母方才差人说过了,若你不想去,爷爷去跟宫里交代。 燕姒已想好要去,垂着睫道:官家在的时候,我是于家女,也是他女媳妇,我只管尽我的孝礼。旁的事,先不提。 也好,那也好。于延霆跨步往侯府大门方向走,边走边道:宫里头说停灵五天就下葬,天实在热,太子跟礼部尚书他们几个商议了就定了下来,把这五日坚持过去,这个时候,椋都各方都盯着咱们的。 于徵还牵着燕姒的手,下了阶道:盯咱们干啥啊?现在不是该盯离椋都不到一百里的杜家军吗? 燕姒手心有虚汗,走进晨曦里,侧头去问于徵。 不到一百里? 三人同行,于延霆走在前边,已先听过一遍这些消息了,于徵和燕姒走在后头,她又把自己手底下斥候禀报过的关于远北侯的事儿,同燕姒再细说了一遍。 说话间,出了侯府上了宫中派来接人的马车,于延霆闭目养神,燕姒小声说:姐姐,杜平沙很厉害么?椋都这么惧她? 你要是问于徵天下文人墨客,她是讲不出个一二三来的,但若问唐国诸将,于徵如数家珍,她张口就能来上一段。 话说这个杜平沙,当真巾帼红颜,她都不是世袭的爵位,而是前朝至今日,唯一一个战功拼出来的女侯爷,行军打仗没得说,她要认这个。 燕姒垂下眼,见于徵竖起大拇指。 那还真是挺厉害的。 于徵颇为激动道:她现在都年过花甲了,听说还硬朗得很呢,镇得住远北十五万军士,照样临阵杀敌不在话下。我自小就听她的传说长大,她凭借手中的平沙枪,令大漠人闻风丧胆那些辉煌事迹,未曾有幸见识到,不过这次,她入都来,就能见了。据阿公得到的可靠消息,她这次带了五万人马,正好咱连杜家军也一块儿见识了! 燕姒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对面,于延霆坐成老僧入定。 她凑近于徵,悄声问:比起我爷爷呢? 于徵说:那怎么能比?远北跟辽东不一样,咱们那边平原丘陵,分布均匀,打起仗来多靠战略,远北是大片的黄沙,穷得很,打仗不仅要真刀实枪和敌人硬碰硬,还要应付恶劣环境。 哦。燕姒点点头,各有所专,各有所长。 马车颠簸着奔向永泰大街,于徵趁于延霆小憩的功夫,转动着眼珠,贴到燕姒耳边来问:先别说远北了,我看太子登基,远北侯入都不会造反,只要朝廷给钱养兵,杜平沙这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个啥。不如你跟我说说你和二公主,你现下是怎么想的?她跟你,那个了么? 燕姒闻言,烫红了脸。 我们都成婚大半载了,怎可能没有。 于徵一本正经地道:当初她说娶你为平妻,给的是先前那个奚国和亲公主的由头,要是你们没有那个,我看由头就只是个借口。 燕姒窘迫笑了笑。 奚国和亲公主就是她,于家长房嫡孙女还是她。一个名分罢了,她哪至于自己同自己置气。 听于徵这么说,她倒是有了些好奇,追问道:借口吗?那是怎么个意思? 你平时都学了些啥啊?这都不知道?于徵诧异道:她跟和亲公主有婚约,没成婚,就算成婚后丧偶,守城期三年一过完,也断没有听说再不跟续弦的妻子圆房的。要是她不同你圆房的话,那不就是心里头有旁的人吗? 燕姒脸颊浮着不寻常的红晕,避开于徵的目光,更是小声地问:那如果,那个的时候啊,我说如果,如果她只是让*我动她,她对我却不到最后那一步 于徵听着听着,不仅没了方才的严肃,反而轻声笑了起来。 燕姒就有点羞恼,姐姐笑什么? 于徵说:你年纪还小,你不明白。 燕姒急道:那姐姐说给我听嘛,说了我就明白了。 于徵捏捏她的脸蛋,含笑道:我见过的女子同婚不少,有的人不爱做那步,只是我没想到,二公主那样的人,竟然,哈哈你别想这头了,这时候说这些也不合适,她既然写下和离书,心里头到底怎么想,始终要摆出来说,届时就都明白了。 倘若真的走到和离那一步的话,燕姒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她之所以负气回侯府,其实也是突然拿到和离书,受了打击。 至少在她心里,二人一直是有感情的,半年的相处,那些甜蜜若都是唐绮装的,这人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了,她始终抱有希冀,不愿相信唐绮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听了于徵说的话,燕姒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日前奔波,又一夜未眠,这会儿困意袭来,就靠在马车壁上对于徵道:我听姐姐的,先等官家的事过去。 卯时,接人的马车入了宫。 三皇子府的女主人先到,已跪在唐亦身侧。 大臣们要集中在明和殿那边,于延霆带于徵往那边去了,燕姒由内宦领进皇帝寝宫,听到太监唱声,唐绮迎了出来。 第203章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夜没睡? 她要伸手牵燕姒,燕姒将手藏到身后,低着头不看人。 先进去吧。 唐绮心当背后是灵堂,她妻恪守宫中规矩,就没再做出什么不当举止,同她一道跨过殿门。 二人成婚之后,燕姒鲜少见到唐绮的兄嫂弟媳,集在一块儿碰面更是屈指可数。 她先对着成兴帝的棺椁拜了拜,再同唐峻和唐亦行礼。 太子殿下,三殿下。燕姒只见到一脸冷漠不虞的楚可心,就问唐峻,怎么没瞧见太子妃殿下? 唐峻点头示意,道:她挺着大肚子,不出两月要临盆,怕冲撞父皇,在偏殿跪孝。 燕姒颔首道:殿下说得是,臣女唐突了。 唐峻闻言微微一愣,他觉得这不是于家姑娘该言错的,公主妻如今该自称臣媳,再宽泛些也得是妹媳,怎会失了礼数道出这声臣女? 不过唐绮在旁侧,唐峻也就只这么想了想,并未再刻意去提及。 内宦备有新的草蒲团,铺设在三位殿下身后,唐绮跪了回去,燕姒给成兴帝敬过香后,跟着跪到唐绮身后。 这样一来,她就同楚可心跪在了一处。 燕姒对唐亦的这位妻子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自然也没主动攀谈什么。 然而,没过片刻,楚可心突然发难,她爬起身,伸手猛地推了燕姒一把。 燕姒本是倦了,强撑跪着,未料她会灵堂前没来由地动手,直接就被掀翻在地,惊疑抬头,便见楚可心指着她鼻子骂道:父皇灵前!你敢同大哥自称臣女,可还把皇嗣姻缘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说】 改个小bug.不影响阅读. 第179章 条件 ◎那无辜丧命的奚国公主呢?◎ 前边三人已应声回头,唐绮先一步来扶人,燕姒挣开唐绮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又重新跪回去。 唐峻面色难看,并未说话,唐亦则是想要扶人,晚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拦在中间,赔礼说:姒妹妹受惊了,我替内子赔个不是。 楚可心瞪了唐亦一眼,还想扑上去,被唐亦拽回来,低声喝斥:她一时口误,何至于你动手推人?像什么样子! 我不像样子?我几时来的?公主府比三皇子府离宫中还近一些,她又是几时来的?夫君此话说得怪了,她不就是怠慢跪孝的事,对父皇不敬吗?! 楚可心红了眼眶,唐亦则把她按跪到草蒲团上,更加不悦道:定是有事耽搁了,又没误时辰,你灵前咆哮,就是对父皇有敬意了?还不快磕头认错! 这不就是摆明了护着于家女?楚可心不认道:我没错! 唐亦冷声道:楚可心! 都住嘴!唐峻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二人的争吵,侧目看向楚可心,楚尚书怎么教养你的?咆哮灵堂,对嫂嫂出言不逊动手推搡,若非殿外不远跪着宫嫔,真该罚你滚到外头去跪! 楚可心算是看明白了,这一家子,就她一个是外人,唐峻明显也是向着唐绮和于家女,她就算有理,也成过错。 但人家是太子,马上就要登基当皇帝,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先前楚可心仗着自己抓到了于家女的把柄,昨夜又生唐亦的气,这才没忍不住当场发难,听到唐峻的斥责,她委屈极了,心知在家那套行不通,立时低声哭起来。 她跪着给成兴帝不停磕头,说:臣媳错了,臣媳为父皇不平 唐绮对楚家这个嫡女是早有耳闻,毕竟她和楚畅没有白白相交一场,当下观其言行,也大抵猜到她为何会这么做。 而今父皇刚刚离世,远北侯已快至椋都,唐峻前朝事多,唐绮就不好揪着这事儿不放,她直接无视了楚可心惺惺作态,俯身在燕姒身边,低声询问:可还好? 燕姒神色倦怠,微微摇头说:无碍。 唐绮小声道:你体弱,又有腿疾,待会儿朝臣们进来吊唁还要许久,若实在受不住了,我问大哥要个恩典,给你换个软垫来。 不必。燕姒也小声答她,大家都是一样的跪,该怎么就怎么。 唐绮见她坚持,也就没再多说。 这话却被唐峻给听到了,唐峻回首看了看燕姒,问她说:妹媳有腿疾?怎么先前未曾听过? 燕姒规规矩矩道:是不打紧的小事儿,便没声张。 唐峻严肃道:侯爷知道么?可有找太医给瞧过? 燕姒说:家中都知道的,也一直请有郎中在调理着,让太子殿下费心了。 唐绮想要个封地离开椋都去鹭州,而忠义侯留于椋都才能安各方兵马,远北侯的事儿,唐峻还指望于家,这会儿对这个妹媳便更加上心。 他低头思索片刻,就道:若晚些时候受不住,定要说,尽孝也有尽孝的方式,本宫让人给你拿软垫来,情有可原,你嫂子也是跪的软垫,父皇最后仁爱,不会怪罪的。 燕姒在来路同于徵聊到过眼下形势,见唐峻发了话,对他的态度心知肚明,虽唐峻没挑明了说,她也没再推迟,颔首应了是。 这一日,整个唐国皇宫都陷在一股巨大的哀伤中。 尤其是内阁阁老和朝中上了年岁的老臣们,这些人是看着成兴帝长大的,好多泣不成声,更有甚者直接哭灵哭晕了过去。他们深知成兴帝短暂一生,所经受过的磋磨和建立出来的功绩,由此更为心痛。 成兴帝在位期间,不论出身性别大力扶起天下儒生,多纳能人异士进仕途,拔除贪污腐败如唐国附骨之疽的外戚势力,广施仁政免去了农、工数道苛捐杂税,勤勉朝务直到病倒卧榻前从未懈怠。 他离世前,留下三道明令,一是丧事从简,节俭开支以供边关养兵备战;二是托孤太子太傅柳栖雁、户部尚书楚谦之、军机处总府于延霆,着他三人同为帝师,共同辅佐新帝唐峻;三是废除活人陪葬制,免除后宫嫔妃为他殉陵。 可谓尽施仁政,当得起一代明君。 唐绮与唐峻说得不错,他们的父皇,以命为长子铺平了帝王之路,有此贤名和布局在前,唐峻下令收回国库财权和直接处置罪后,都未受到任何言官阻拦,重臣们议定丧事办完,立即让太子登基,也是呼应声四起,无人提出任何异议。 所有事情,都比唐峻原想得顺利得多,他留了曹大德在旁秉笔,宣告天下的诏书一道接一道颁布,各部就紧锣密鼓开始着手准备了。 吊唁持续到黄昏,中途,项一典悄悄来禀过唐峻,说关押在坤宁宫的人,要见唐绮。 唐绮一直在唐峻身侧,听了这话,眉宇顿蹙。 她见本殿作甚? 项一典道:臣也不知啊,她说有些秘密不想带进棺材里,该说与殿下听。 唐峻侧首小声同唐绮耳语道:我陪你同去? 唐绮说:诸事已定,大哥不好抽身,还是我自去吧。 唐峻倒也没拦着,午时在偏殿用完白事宴,众人歇息时,唐绮就跟她妻说了一声,独自跟项一典去了坤宁宫。 外边有人把守,里头则很是冷清。 原本的宫女太监,被项一典连夜清理掉了,二人一路走进去,除了神机营的兵士之外,再没闲杂人等,项一典停在寝殿门前,抱拳对唐绮道:殿下,臣就在外守着,有事您喊。 唐绮拍了一把他的肩膀,点头道:项统领,你是个记得住恩的。 项一典怪不好意思的,他躬着身道:昨日情非得已,还没来得及给殿下请罪呢。若没殿下说动太子,臣也难抽身解决私事,改日必定扫席赔礼。 这顿酒,本殿记下了。唐绮淡淡笑了笑,那你候着。 欸。项一典应道。 他帮唐绮推开寝殿的门,又掀起挡日头的垂帘,唐绮猫腰入内,便闻木鱼声。 佛龛前,周皇后闭目跪着,嘴里念念有词。 唐绮也不打扰她,就拖了根圈椅,坐在一侧等着。 等周皇后礼完了佛,起身时,她才顽笑道:您是真有耐心。 周皇后一改往日的端庄,回首双目带了近似疯癫的意味。 本宫活到这个岁数,要没有耐心,怎能将皇室玩弄于鼓掌之间?二公主,你当真以为你们赢了? 太子不日登大宝,本殿不久后封王,而您则是跌下后座沦为阶下囚,死期就在眼前。唐绮冷笑道:不然呢? 周皇后拨着手里佛珠,稳稳当当站在唐绮对面。 她闻言先是放声笑了片刻,笑够了,又道:二公主的耐心不逊于本宫,可惜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第204章 唐绮见她神色作不得假,不由得皱眉正色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周皇后道:唐绮,你以为出卖奚国和亲队伍路线的是罗萱,才会那般痛恨她吧。 唐绮心里一惊,面上则冷哼道:与你一个罪妇又有何干系? 你急了。周皇后笑着道:她让罗鸿夕毒你不假,可一个通州苏河小门小户出身的卑贱丫头,哪有那个胆子叛国通敌? 唐绮抓紧圈椅把手,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 周皇后到了这个地步,反而镇定自若。 她放低声音道:知道当年真相的,而今只有本宫了。你这孩子,到底是年轻,凡事求一个因果,要铁证如山论个对错,每一步都踏在天理公允上,甘心糊里糊涂的掩埋旧事? 这些话没有一句不是戳中唐绮的要害处,饶是如此,唐绮也稳坐不动。 本殿哪怕再愚钝吧,也不至于听信你的鬼话。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还有强大助力存留在外,周皇后沉着剖析道:若你不想知道,此刻就该拂袖而去了,何必嘴硬呢? 寝殿的窗户没有关严实,一缕日光斜进来,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线。 周皇后隐在昏暗阴影里边,唐绮半身沐着午后炙辉,她们陷入了僵持。 越是安静,越是让人要去深思。 刺杀皇帝死罪难逃,周皇后在这时候说出来的话,极有可能是她手中最后的筹码,到底要不要听?罗萱授意罗鸿夕毒杀唐绮证据确凿,但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确只是唐绮的推测。 她为边关将士讨回公道,那无辜丧命的奚国公主呢? 冤有头,债有主。 唐绮想来想去,半晌之后上身前倾,一条手臂支到膝关节处,缓声开了口。 你要什么? 周皇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大祭司没有骗她,唐绮果然想知道,那蓄势待发,带着杀意的眼神,瞒不过人。 谁不想活命呢?周皇后弯唇说:本宫要你在三司会审量罪期间,为我寻个替死鬼,放我出宫。 唐绮说: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0章 病倒 ◎于家不会败,他们是辽东的鹰。◎ 放虎归山,必遭大祸。 周皇后叹息道:那就没得谈了。 唐绮眼底眸光暗沉下去,刚朝臣们才议完,今夜就要处死你。 是这样啊那可太好了。周皇后有些可惜地道:我的亲信平翠,也就是先前坤宁宫那个管事姑姑,她要是三日之内见不到我人,这个秘密就要散遍天下,奚国细作一旦知悉,传了消息回奚国皇室,恐怕就要联手景国,再起战事了,峻儿的江山坐得稳吗? 唐绮弯起一边唇,自信地笑道:唐国六十多万将士,也不是吃素的,既要打,那打就是! 周皇后说:你都快满二十五岁了吧?竟还是这般天真。不如你和峻儿一起,去国库瞧瞧看?还剩下了多少银子,够不够得着打上这么一场大仗。我一死,诸侯又会不会长途跋涉,前往边南驰援? 唐绮顷刻汗毛直立,她在这个瞬息之间,想到了散布边境的那些地下钱庄。 先前周冲造反,谷允修查到关于罗党从军饷中谋利的证据,可到最后成兴帝体恤远北疾苦,并没有责难远北侯,没人想到那处去! 加之年关上,唐绮问周皇后敲一笔御林军响银,周皇后反应那么大 唐绮不敢再往深处想。 中宫和罗党互相争斗多年,几乎一度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谁能想得到,在国库银子这事儿上,他们两家会联起手来! 此事不能草率决定,周皇后提到的那个平翠姑姑,之前说是犯了错赶出了宫,可毕竟侍奉了多年,这其中的干系也叫唐绮不得不信。 她脸部肌肉微微抽搐,飞快想出了一个计策,便道:给我些时间。 周皇后道:你放心去查,唐国空乏了,这非本宫一人过错,而是经年累月,堆积出来的沉疴,因不只在周氏一族,本宫不过是被推在前头走的那个出头鸟。 唐绮不屑道:如今再来狡辩,有何意义? 周皇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便哀叹道:是啊,生在高门世族,注定只走这一条死路。哈哈,若我能再狠心多一点,就好了 话音一落,唐绮甩袖起身,立时要去找唐峻,打算先到国库探个究竟。 周皇后跟着她往外走出两步,脸上没了胜利者的笑。 唐绮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周皇后抬手扯断被她盘得莹润的佛珠,玉珠子四散而落,摔在寝殿地砖上碰撞出清透声响。 唐绮,本宫败在一个情字,死到临头幡然悔悟了。她的目中有了一丝空洞,后半句话几乎是低喃而出,于家不会败,他们是辽东的鹰。振东伯坐拥三十万大军,何不能够自立为王?你查完后放我一条生路,我将那秘密告诉你,你好生处置了,让唐国修养生息。 她要求生,才急于吐露心中所思所想,手里握着的筹码一口气地抛出来,就是要唐绮想明白个中要害,不得不放她走。 唐绮却又补一句:我说得不算。 周皇后道:承认吧,唐绮。你比唐峻更适合去那个位置,你有的是法子。 这次,唐绮没有再做停留。 她曾跪在成兴帝面前,承诺过,绝无二心。 - 燕姒腿疾复发,午膳用完又去灵前跪着,唐绮回来的时候,她背上已起了大片冷汗,钻心的疼从脚底窜上双腿,下半个身子已快痛麻木了。 唐绮却没有看她一眼,只拉了唐峻,附耳与其小声说了几句话。 兄妹两个紧接着就离开灵堂,又不知去办什么要紧事了。 楚可心在旁边瞥着燕姒,讽笑道:整个椋都传言二公主惧内宠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燕姒郁结,咬住下唇没搭理她。 前边的唐亦蓦地回过头来,低声道:少说两句。 哦。楚可心得意洋洋地道:还不知要跪几天,我看可怜呢,才同情她一些,这脸色都白得像个死人了。 唐亦不禁将视线投向楚可心身旁之人,果然见对方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密汗。 姒妹妹,若真不适,不如去偏殿歇一歇,宣太医来看看? 楚可心见缝插针说:那不成,大哥和二姐都没发话,你让她去歇着算什么,外头人多嘴杂的,到时候于家怪你害她担不孝的罪名呢。 他们夫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要放在以前,燕姒压根儿就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听来,句句都刺耳。 她能理解唐绮眼下事情多,可是唐绮方才真的没看她一眼,尽管上午唐绮就提说给她换软垫,唐峻也差人照办了,而她这会儿这么难受,连一眼都没有。 她觉得很委屈。 柳阁老将和离书交到她手里,她连夜离开公主府回娘家,唐绮不可能不知道。 上午柳阁老来吊唁先帝了,何况来说,昨夜银甲军的生副将和青跃、白屿二人办完事,就该回公主府找她复命,生副将回过忠义侯府,青大人和白长史今日都入了宫,唐绮一定知道。 那如今唐绮对她这样的态度,于她而言,更像是敷衍了事。 敷衍也不是为她,为的是稳住于家,靠于家坐镇,从而威慑远北侯。 据银甲军报回来的消息,远北侯拨冗,带了五万大军,五万啊!那和要攻打椋都有什么区别? 思及此处,燕姒心中惶惶不安。 于家是皇室看门狗,她是唐绮手中棋,何其凄凉? 姒妹妹! 忽然在灵堂前炸开的一声吼,叫周围跪侍的内宦宫女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二公主妻晕倒了,唐亦本要亲自抱她,又怕不妥,最终让宫女上来把人扶去偏殿,立时去传了太医过来给其诊脉。 太医摸完脉象,面露难色道:三殿下,此症像是气郁,棘手啊。得去请院判大人来! 太医院院判在昨夜得知成兴帝死讯,来给昭皇妃看病,忙活一宿后,也是伤心伤神,今日随众臣进宫吊唁,一帮子老头儿里,哭晕的恰好就有他。 唐亦顾不上他是否歇够了,马上发话:差人去请!要尽快! 偏殿这边由东宫大宫女喜子暂时掌管,带来的宫女都是负责照看太子妃的,这会儿喜子见人都围着二公主妻打转,就多了个嘴。 三殿下,容奴婢说上一句,这事儿还是得通报二公主,由二公主来拿主意。 第205章 唐亦就守在榻边,他说:二公主在忙,这时候别给她添乱。 楚可心泼辣爱吃醋,跋扈蛮横,但说到底是尚书家的千金,见人真的给她气出了毛病,心里却也没见得多痛快,她这会儿回味过来了,怕自己给唐亦闯了不好交代的祸,又抹不开那个面子认错,只能嘴硬小声嘀咕道:这丫头是个泥巴捏的么,这么容易生病。 出了乱子,太子妃也没跪了,撑着腰站在楚可心旁边,给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了,楚可心这才抿紧嘴巴,又伸手摸摸周巧的肚子,满眼的羡慕。 喜子看到楚可心动手,紧张得要上前阻止,让周巧瞪了一眼才没动,而这却叫楚可心瞧见了,当下脑子里也不想于家女的事儿了,腹诽道,不就是怀胎要临盆了么,有什么了不起。 这些事儿攒在她心里边,一桩桩一件件,谁也不知以后会成更大的祸端,此时的她,自己也没往坏处去想。 太医院院判来的时候,在外头遇到了于延霆,老侯爷领着于徵,正要出端门。 两边人一碰上,于延霆就拉着人说:咋的了?是昭皇妃娘娘又不好了? 院判诧异道:侯爷不晓得?是您孙女儿,宫里来人说她气郁晕倒,让下官来诊治。 于延霆听了这话,脸色登时变沉。 他抓住院判的手腕说:走!我跟你一道去。 旁边的太监等得急,忙道:那二位大人快快请吧,太医说拖不得呢。三殿下催得也急。 于延霆着眼看向于徵,欲嘱咐两句。 于徵把腰牌给他亮了亮,说:阿公先去看姒儿!我牌子拿了,顺着道就去御林军办事处,认得路! 于延霆点头如捣蒜:好好好,那我们先去了。 两拨人各行其道走了,于延霆跟太医院院判赶到灵堂偏殿,外边的人不敢拦着,直接放了他们进,里头有女眷,于延霆连宫女设帘都等不及,人未入声先到。 我孙女儿是怎么病倒的?早上来好好的!怎也没个人通报!二公主呢? 周巧闻声,拉了楚可心,说:咱们先回避。 楚可心虽说有点怵于延霆,当下想的却是,太医来了正好给人瞧仔细,她从未听闻过有人能因几句话就气病过去,急于想给自己洗脱罪魁祸首的嫌疑,就赖着不走道:凭什么啊?大嫂您可是太子妃,哪有朝臣来了让您回避的道理? 周巧推着她的肩道:你听嫂子说啊,老侯爷气性大,咱们莫要和他硬碰硬,等院判看了再出来。 楚可心扁嘴道:晓得了。 第181章 病症 ◎一提二公主,于延霆就来气。◎ 周巧带着楚可心退至刚设的帘子后头,隔着白纱帘瞧外头动静。 于延霆进了殿,直奔卧榻这边来,唐亦起身拱手:侯爷。 三殿下,这不合适。于延霆抬唐亦一把,站至一边道,哪有皇子给臣下见礼的。 半个时辰前,于家女在灵堂前晕倒,是因楚可心说的话给气的,当时太监宫女好些个儿,瞧见了也听见了,这时候唐亦不好推卸责任,先把礼给做足了,以免于家责怪。 他毕恭毕敬地道:应该的,实不相瞒,姒妹妹气晕过去,亦有很大责任。 于延霆懒得听这些话,扶着太医院院判指床上躺着的他宝贝孙女儿,急着说:老哥哥,劳烦您先给她瞧瞧。 院判卸下药箱,叫了宫女过来给他搭手,他要设软诊案,方便接下来把脉。 旁边的太医还跪着听令,唐亦就道:先前太医诊过脉了,说姒妹妹是气郁之症。 院判把着脉,不时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得唐亦和一旁杵着的于延霆干着急。 于延霆说:她咋了? 院判左右看看近前的人,起身朝于延霆道:不知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延霆正欲开口,唐亦招手挥退旁边的宫女道:本殿回避吧。 说话间他便跟着往外走了。 于延霆上前一步低下头,院判才小声道:晕倒还算是小事,心气郁结所致,施针得当,就能醒转过来。 那,先给她施针?于延霆眉头皱皱巴巴。 院判眉头也皱皱巴巴。 她心里头,是装着什么事儿给气成这样?醒过来不难,就怕她再一想,又给气过去。 于延霆心道,要说什么事儿让这孩子给气伤了身,那还不得是二公主那封和离书。 他环顾左右见二公主不在,脸色刷地阴沉了。 院判大约意识到点什么,叹气道:年轻人嘛,若是斗个嘴争口气,那过了也就过了,不打紧。不过还有一事,下官要问问侯爷。 于延霆把着院判肩膀,老哥哥您尽管说。 院判见他这般信任,也就不犹豫了,自言道:二公主妻这是旧疾了吧,下肢血脉不通畅,先前生过大病? 在院判这里,于延霆也没什么好隐瞒。 是。他直白道:说是之前在响水郡,就唐景大战那年,不小心跌到池子里头,把脑袋磕伤了,榻上躺了整三年。这不,回椋都之后,府上请有郎中一直在给她调养,她姑母留心着,盯她锻炼盯得便紧,直到出嫁时,我也同二公主提过 话及此处,院判点点头道:那就对症了,要让她多活动着,筋脉才能通畅,她这个病症复杂呢,不能再久跪了,若是再跪下去,只怕这双腿要废。 于延霆脑子里一团乱,他手足无措。 于红英当年摔断腿,延误救治,这辈子就只能靠着轮椅过活,院判一说双腿要废,他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有劳、有劳您给她治、治一治。 院判神色复杂道:还要再叮嘱二公主呢,她的饮食要格外注意,若是太子给个恩典,能即可回府卧床静养着,是最好。 一提二公主,于延霆就来气。 他板着一张脸,拍拍院判的肩说:您给开方子,我去找太子殿下要恩典。 院判抬臂道:那下官就不送侯爷了。 于延霆大步流星往外走。 白纱帘后的周巧大松一口气。 楚可心见状,扁嘴说:嫂嫂听着了吧,我就说不是我给气的,她身子本来就不好,怨不着我。 周巧无奈地摇头,欸了一声道:你这个脾气呀,方才我听宫女说过了,下次莫跟她过不去,以前的事儿是以前,现下三皇子府的女主人是你,这便是好的。 楚可心嘴上说着听嫂嫂的,心里则想的是,她少拿那双无辜眼对着唐亦卖乖,自己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 于延霆出偏殿,和唐亦碰到面。 里头有院判在看着人,他也放心许多,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三皇子见过礼,于是抱拳道:三殿下。 唐亦推辞说:侯爷如今不仅是唐国的大柱国,还是帝师,见着皇嗣不必多礼。 于延霆直奔重点道:老臣要寻太子殿下和二公主,不知道他二位眼下在哪? 唐亦挑眉,答说:这亦还真不知道,方才二姐过来找大哥,两人一块儿出去了,不在灵堂这边。 于延霆心里烦躁得很,放下手道:那老臣等等他们吧。 这一等,谁知院判都施针把人救醒了,开了几副活络筋脉的药和安神汤,宫女出去熬好安神汤回来喂下去,于延霆还没见着唐峻和唐绮两兄妹。 偏殿里的人都在,燕姒醒来,于延霆就拉着她的手,哄着说:药苦着呢吧,你喝些清水,漱个口,院判大人说了,要少食甜。 燕姒要撑着床板坐起来,于延霆赶紧把她按回去。 你做什么? 燕姒道:去跪孝。 于延霆慌张道:不跪了!咱不能跪了,晚一会儿太子殿下回来,爷爷就同他求个恩典,接你家去。 燕姒看他这副神情,又瞧旁边不远收拾药箱的院判,大约猜出于延霆知道她近来腿脚不便利了,于是道:好吧。 她躺靠了回去,于延霆却越来越急躁,在卧榻边上坐立不安,手脚怎么放怎么不顺心。 爷爷在想什么? 于延霆啊了一声,才道:没,没呢,啥也没想。 想也不能提。 院判都有言在先,怕他孙女儿再气过去,这会子他怎么好问唐绮有没有同其说什么。 爷孙两个在卧榻这边,帘子后头的周巧和楚可心坐不住了。 唐亦要回去跪孝,楚可心急着跟他去灵堂。 第206章 周巧姓周,虽挺着肚子,也不敢在这时候怠慢先帝,于是允了楚可心随唐亦去,自己则叫喜子把外边的软垫搬到帘子后头,接着跪。 楚可心把燕姒气晕这事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一揭而过,唐亦没言明,燕姒没计较,于延霆又误以为是因唐绮给气的。 或是因没受什么责难,楚可心回灵堂时,又啥事儿没有了,大着胆子说:照我看啊,她那人就是娇气,或是不想给父皇跪孝,你想以前,谁不知道她在外头野养大的,哪里能那么娇气呢?装病! 唐亦呼吸沉重,眼角余光斜乜着她。 你还说? 楚可心说:凭啥不能说?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唐亦满心的不快,搪塞道:对,哪里都比她强,行了吧。 这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灵堂,曹大德刚忙完白事宴的善后事宜,在飞檐底下见着了他们,行完礼了,就一道进去侍奉先帝。 见灵堂里没人,曹大德才问出了什么事儿。 唐亦把事情简单同他说了,他便皱眉问:要不,奴婢找人去寻太子和二公主?这事儿可大可小啊。 楚可心不屑道:哪里就那么须得兴师动众的。 曹大德说:眼下远北侯迫近椋都,五万大军扎营之地不出百里,新任御林军统领于徵,刚去南北大营点兵,神机营总督项一典项大人啊,也被太子殿下派往东西大营点兵了,皇宫这边留着锦衣卫十二所护卫。形势紧迫,指望着大柱国坐镇呢,若把他给得罪了 楚可心难得听到这等大事,人已有些发懵了,她惊恐道:椋都要、要打仗? 现在你知道怕了?唐亦无奈叹气,转头对曹大德小声道:侯爷想接姒妹妹回家,院判大人说得卧床静养,不若公公先替太子殿下应了这件事,如此两边都不耽误。 曹大德受宠若惊道:这使不得,奴婢,奴婢哪里做得了主子们的主啊。 唐亦道:公公何必妄自菲薄?紧要关头,咱们都得拧成一股绳,您现在是二十四衙门大总管,一手负责操办父皇的丧事,跪孝之事,由您替太子应,合情合理。 曹大德赶鸭子上架,一时为难得很。 唐亦又游说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惹侯爷不快,误了大事! 曹大德的脑子哪里转得过唐亦,只得连连称是,硬着*头皮去擅做主张了。 灵堂偏殿。 于延霆走来走去转来转去,转得燕姒都替他累了。 爷爷,您坐下来歇歇。 他坐不住,左等不回来人,右等不回来人,太子就算了,先帝刚去,宫中诸事多,还要忙前朝的,二公主跟着跑,丢下自己妻不闻不问,实在是太不像话! 曹大德就在于延霆烦躁不消停的时候,赶着来了。 先赔罪,再摆着一脸笑,十分体贴地说:奴婢先替太子殿下应允了,大柱国接二公主妻家去,奴婢立即差人备马车。 于延霆一听,一张臭脸拉得更长。 合着他是人的面都见不着了? 见他要动怒,燕姒赶紧出声唤住他,爷爷,咱回吧!我想回 于延霆回过头,就见宝贝孙女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不愿在这宫里呆,那他就带她走。 他拂袖道:多谢曹公公,劳你立即给安排。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2章 抉择 ◎唐绮大感不妙,脸色唰地变了。◎ 唐国国库建在皇宫地下,建国之初入口设于明和殿后的永和门,到了前朝,皇帝宫妃少,当时的皇后一手遮天,冷宫废弃无用,她就提议改建,把入口移至冷宫来了。 这边离坤宁宫近,再往后边挨着东边的旭日门,每年银钱进出方便,乃至成兴帝当朝,成兴帝的皇后要养活周氏整个家族,私下的财物进出更为便利许多。 导致国库空虚,至今无人察觉。 毕竟二十四衙门进出,全走的旭日门,就算轮到神机营值守,平日事多繁杂,盘查起来也不那么仔细。 唐绮和唐峻一行人进冷宫下了地道,往里头七弯八拐走上小半个时辰,便至国库大门。 负责看守的兵士是一只前朝老派御林军,他们吃住全在冷宫,名为御林军,实则不干别的,专门镇守这里,和锦衣卫有些许相似处,他们只认人,不认别的。 太子驾到,今日当值的营正直接伸臂阻拦。 殿下,皇嗣不得私入国库! 唐峻身边的内宦喝斥道:什么人?太子的驾都敢阻拦!不要命了! 这位女营正岁至中年,约莫快四十岁的模样,一脸的刻板无情。 她给唐峻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地道:御林军备字营左校尉,丁磐,奉命镇守国库,职责所在!望殿下恕罪! 话音一落,丁磐身后一众御林军纷纷亮了兵刃。 东宫亲兵见状,各个紧张护驾,成兴帝都驾崩了,周皇后都被关押了,这些人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昨夜可是敲了丧钟的! 唐峻的脸色在这瞬间变得很难看,他正要给丁磐说道说道眼下局势,不料,唐绮早失耐心,在两边人马焦灼对垒前,直接跨步而上。 眨眼间,人已从唐峻身侧,移至丁磐面前,谁都注意到她何时抽的剑,定睛细看时,她手中软剑剑刃已抵在了宋磐脖颈之处。 唐国国库,是时候该归还皇室了。 音毕,唐绮旋身提剑,鲜血顺着明晃晃的剑刃凹槽流下去,一滴一滴砸向地面。丁磐目眦尽裂,接近着双膝跪地,仰面倒下,当场毙了命。 唐峻再要阻拦,为时已晚。 唐绮当众杀了丁磐,对他来说是太过鲁莽,他觉得不妥,可唐绮抬起头,冷眼扫过去,方才还气势高昂的老御林军,竟全都骇退三步。 整个过程,唐峻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众人只听唐绮随即扬声道:皇后周淑君弑君造反,其罪当株连九族!诸位唐国好儿女,世代镇守国库劳苦有功,太子殿下宽仁,不日将登大宝,尔等受奸人蒙蔽多年,此刻回头,尚可活命! 言辞铿锵有力,这些御林军也不蠢,听罢一片接一片地放下武器,跪下称臣。 唐峻松了一口气,等人散开,便拿着国库钥匙,穿过人群,前去开库门。 当东宫亲兵将沉重铜门打开的这个刹那,唐峻大惊失色,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步。 唐绮在他旁边,往里看了一眼,也跟着蓦地沉了脸。 整个前室空空荡荡,档房的老翁快步迎出来,双腿一软跪下去。 太子殿下 唐峻没有见过这个老翁,他绕开人,快步踏入国库前室,绕着空旷大殿跑起来,边跑边斥问:唐国数百年积累的财富!数百年!怎会变成这样?!怎会如此?! 前室无人敢说话,他的声音充满惊恐、震愕,在坚石垒筑的地下大殿中幽幽回响,叫人听得如悲愤,如啜泣。 那样的心境,怕是寻常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事儿要从周氏起源追溯,整个周氏兴起也有两百年之久,据唐国杂史所载,周氏先祖并不是唐国人,而是外邦入唐国的一位商贾女奇才。 她嫁入高门后,凭经天纬地的大能扶持其夫君,纵横唐国商道,短短数十年,让周家成为了富可敌国的一国巨贾,又贵又富,引得朝廷瞩目,夫妻两个举家搬去衍州,也没避开当时唐国皇帝的追寻,迫不得已嫁女入椋都。 周家至此在衍州开枝散叶,历代女子多为宫妃,但因为入了贵,那位女奇才过世后,后代子孙丢了老本行,不再经商一心玩权弄势,直到前朝,更是出了位皇后,以至于整个周家在朝廷的根基,铺到空前盛大。 再大的树,若从根上腐烂,就再难起死回生。 先太后养周家旁系世族养得艰难,周淑君养衍州那帮子自视甚高又混吃混喝的亲戚,更是难上加难,一年下去,光是周家世伯姨娘们的衣食住行,就要耗费白银几百万两。 可椋都要靠衍州嫁女赘夫,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中宫才能榻上安枕。 这些钱,周淑君不花也得花,为了填补这个无底洞,她当初才会对罗家插手地下钱庄的生意,授意远北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绮对此早有了猜测,事前心里有了准备,才没临阵措手不及。 事已至此,再恨也没有意义。 眼下怎么解决事情,才是她所关心的。 唐峻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之中,唐绮已经伸手扶起地上老翁,温声问他:您是守库人? 老翁含泪道:是、是,奴婢小行子,打小认了上任守库人作干爹,守在这里已有六十来年,总算把殿下们给盼来了 第207章 唐绮道:您辛苦了,库内还有多少现银? 老翁马上指账本堆叠如大山的档房,对唐绮道:现存黄金三百四十八万六千五百五十两,白银六百六十八万八千四百两,都有账。中宫每笔银子进出,全记录在册。奴婢学的就是算账,奴婢看得出,这些年,许多支出的银子都打着冠冕堂皇的名目,中间猫腻大得很,可奴婢实在人微言轻,走不出眼前铜门!斗胆一问,殿下可是,可是当今帝姬,二公主? 唐绮的目光顺着她颤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心里默念了那两个数目,而后轻声道:你慧眼识人。 老翁又要跪,被她搀住。 殿下,有宫女内宦平日来送饭时,奴婢多嘴打听着,心里才能够有个念想,一国国库,奴婢闭上眼都能看得见,这是根基啊 苍老声音哀恸,惹人动容。 唐绮无话,对眼下情形也无奈至极。 唐峻在前室寻了一大圈,没寻到一个铜板,此刻已回到二人面前,苦不堪言道:二妹!二妹帮我! 看看再说。唐绮重出一息,转头去问老翁:现存的金银在何处? 老翁抹泪回话说:中室有一些,大部分在后室。 周皇后没有弄虚造假,关于国库的事儿,她对唐绮说的是实话。 唐绮和唐峻走出国库的时候,已临近酉时,斜阳铺陈在红墙和宫道之上,兄妹二人的步伐踩上去皆是沉重。 远北侯带着五万大军,是个威胁。 奚国和亲路线泄露,是个隐忧。 周淑君放出去,是个后患。 他们此时此刻如同行走于刀山火海上的铁锁链,离了成兴帝,诸般困难接踵而至,稍有不慎,祸及整个唐国。 唐峻无比清楚地知道,只要稍有不慎,必定粉身碎骨,他显得很茫然,又觉肩上担子沉甸甸如巍峨高山,一时间全没了主意。 阿绮,你是柳阁老的高徒,依你所见,此事应当怎么办? 唐绮经历的困境比唐峻要多些,她有杀伐果决的气魄,临危不乱的从容,单是杀一人而降服看守国库的老御林军,就能体现一般。 唐峻问他,她就答了。 依我的意思,放人出宫。 二人走过一道拱门,唐峻倏然顿住脚步,侧目不敢置信地朝唐绮看了过来。 放她?! 唐绮点头道:远北侯兵临椋都到现在还没递折子入宫,八成要反。如果奚国和亲路线由皇室泄露出去的消息,真被那个平翠姑姑给散布开,紧接着就是天下大乱,咱们现在打不起这样的硬仗,只能 她这个只能还没说出来,不远处宫道上匆匆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长史快步跑到唐绮身边,二话不说先扑通跪地。 唐绮顿声,问说:咋了? 白屿露出一副十分慌乱的模样,叩首喊说:二位殿下,属下糊涂啊! 唐峻现在听不得坏消息,耐心全失地道:你倒是快说! 白屿头都不敢抬,匍匐着说:昨夜小夫人就回了忠义侯府,方才微臣进宫,在端门口遇到宫中车架,竟也是送侯爷和小夫人回侯府的!观侯爷脸色,他正不悦。 唐绮踏过小门正站在一簇夕阳里,听白屿所说,脑中飞快闪过上午柳阁老入宫吊唁时问过她的一句话。 柳阁老当时将她拉至一边,悄悄问她,同她妻如何了 彼时周围到处都是人,唐绮要给前来吊唁的大臣们挨个儿回礼,这话就只回了声还是老样子,柳阁老当时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 思及此处,唐绮大感不妙,脸色唰地变了。 她急问:你为何不早与本殿说?! 白屿跪在地上道:昨夜太乱,属下心当侯爷担忧小夫人的安全,殿下又不在府中,侯爷这才将人接回侯府去照料。今日宫里宫外来回跑,事儿一多,就给忘了!若非方才见侯爷神态如对敌,只怕还没弄清楚,于家怕是与殿下有了什么嫌隙! 唐绮此时已全无心思追责,她孤身闯皇宫,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柳阁老手里的东西交到她妻手里是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她诸事缠身,别说白屿,她自己也给忽略掉了! 当下整个椋都里,有能耐一统三军勉强应对远北侯的人选,非忠义侯于延霆莫属。 于延霆生气,难道是得知了灵堂前,楚可心对他孙女出手刁难,皇嗣三人在场,却没有给其一个公道? 这是唐峻听完唐绮和白屿的对话后,第一个反应。 他焦躁不安道:阿绮!要不你先出一趟宫呢,去侯府见见你妻!若有什么误会,要当面说清楚才好!万不能把于家给得罪了! 而唐绮也急,她脑子想的倒不是唐峻想的,她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后悔,不知为何,她特别后悔当初要写下那封和离书。 阿姒那样诚以相待又对她有情有义的人,看到和离书,该有多难过 她做错了。 若说当初怕自己有朝一日遭遇不幸,对方受到牵连,她却又在这大半载的朝夕相处里,早已渐渐离不了这只小狐狸。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不愿同她妻分开了。 唐绮难得地慌了神。 她快步往出宫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就在宫道上奔跑起来。 唐峻看着唐绮远去的背影,立即吩咐白屿道:你跟着去,找御马司给她备匹马! 白屿应声走了,唐峻在原地伫立片刻,脑中飞快思索着一些细枝末节。 周淑君说的是三日之内,他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解决,唐绮方才出口给出定论,话虽未说完,但定然有了主意。 许久后,唐峻忽然露出一个豁然开朗的笑容。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唐绮和白屿消失的方向,宫道尽头是璀璨斜阳余晖。 没人听见,他自言自语道:总算叫我知道了你的短处,二妹 - 唐绮得了马,正要快马加鞭赶往公主府,不料人还没出端门,就被一队元福宫的宫人跪地拦在了月华门前。 元福宫管事姑姑云绣跪在首列,见她策马过来,立时哭道:殿下!殿下求您快去看看娘娘! 唐绮单手扯紧缰绳勒住马,疾言厉色道:母妃那里出了什么事?! 云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道:娘娘半柱香前寻的短见,被奴婢撞见了才救下来,吐血不止,怕是快快要不行了 唐绮坐在马上,霎时如遭五雷轰顶。 去元福宫,她很有可能得不到阿姒的原谅,今日阿姒入宫跪孝,许多细节已浮现脑海,与她生分了,十有八.九是怨恨了她。 去忠义侯府,她母妃现下的情形,糟到不能再糟,是最需要她的时候。 进退两难。 踌躇不前不是她的性格,唐绮短暂思量,最终调转了马头。 元福宫的宫女们听到她策马去时,似艰难忍痛般地高吼出声。 走!!!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3章 契机 ◎咱们,就能回辽东了◎ 听说元福宫的娘娘不大好了。 二公主殿下守在那里已经过去两日,寸步都不曾离开,就连太子殿下要寻公主议事,都是亲自去元福宫议的。 银甲军把消息报到清玉院,于红英把空碗递回丫鬟泯静手里,冷眼盯着靠坐榻上的侄女儿。 听到了? 燕姒点了一下头,目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滚。 于红英皱起眉,语气不悦道:她被事情拌住,不能来看望病中的你,咱们能理解,你现在这副样子,又作践谁? 燕姒也不想这样。 她能理解唐绮,成兴帝刚刚离世,昭皇妃固执殉情寻短见,前朝还有远北侯虎视眈眈,唐峻这个当大哥的,又缺乏果决,时常畏首畏尾,什么事都要去问过唐绮。 唐绮先以国事为首,家事上,先以母妃为首,这才是唐绮的为人。 能理解,可忍不住心里觉得委屈。 她拿帕子擦泪,咬着唇,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她可以不来,可她连派个人问一问都没有,她心里没有我。 可你一开始嫁给她,求的是什么?于红英说:求的是于家同皇室结为姻亲,不要再受皇室芥蒂。你与她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让你去抓住她的心,你怎反在此事上陷了进去? 姑母的话回荡在耳边,燕姒不由得想起她同唐绮大婚时的情形。 唐绮披星戴月,携她去见了一个人。 曾经户部尚书楚谦之的庶女,后来平昌伯爵府的儿媳,唐绮跟燕姒的共同好友,楚畅。 第208章 那时候她是如何看待唐绮的呢? 那夜曾星月皎皎,也曾初雪洁白。 她们一同踏过夜色,唐绮看着踏追逐那份上天馈赠的纯净,那时候,她当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倾慕唐绮,不在那一夜,早在更早前,只是当时,她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唐绮是这样的人。 矜贵骄傲,深明大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一念之间。 这样灵耀杲杲般的人如何会拘泥于小情小爱呢? 可是燕姒鼻尖泛起酸涩,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念着她。 韶华年华,情窦初开。 于红英看着小姑娘黯然神伤的模样,想到了自己的十七岁。谁又能毫发无伤平淡无波澜地过情关呢,这一遭,旁人无法插手,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想便想。于红英合起袖,情至深处,心心念念为一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于家儿女,当敢爱敢恨。谁定了拿得起就非要放得下的规矩?莫忘初衷,止步不前怨天尤人,太没出息了。 燕姒伤怀道:她心里没有我,我太难受了。我知道这样很没出息,也很想把她从我心里掏出去,可又忍不住对她有所期盼好难,好难。 于红英莞尔笑了,靠到轮椅背上注视她。 人都贪心,你贪了,贪不到,才会有那么大的落差。可你哭一场,不睡不食,她心里就能有了你?无用之功。 燕姒摆弄手里锦帕,沉浸在自我之中。 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 于红英的目光里有了诧异,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这个孩子由自己在身边教养一年,性格脾气按理来说已摸得很透,嫁人半年后,反而叫她看不大清了。 说她坚强,她又为情所困到如此地步。说她软弱,她又坚定果断的快刀斩乱麻。 实在是难懂,好像是 好像是与那位二公主有了几分相似,难以捉摸。 于红英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一时气话,更加想要去审视她。 既然你不要她了,今日我便派人去将你留在公主府的人和东西都带回来。 燕姒毫不犹豫地接话道:好。 这么痛快?于红英问。 燕姒湿润的眼中眸光闪烁一瞬,咬着下唇点了头。 于红英便微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儿女情长的事儿先放一边,我且问你,远北杜家军扎营椋都百里之外,至今未给都中递折子,接下来唐峻和唐绮,会怎么应对? 说起政事,燕姒振作起来,仔细斟酌一番。 皇帝丧事没办完,太子未登基,周氏虽然受俘,但还没有处置,国库财权要收回皇室手中,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各地州府的征银节度使要换,他们会先办这件吧。 于红英说:不错,脑子还算清楚。 燕姒接着道:远北侯都兵临皇城脚下了,以唐绮的性格来看,皇室权威不容他人来冒犯,不管对方反不反,宫中必然派人去责难。 室内炎热,泯静拿了团扇过来,站在旁侧,欲给于红英打扇,薄风一起,于红英适才想起房中还有第三个人,她们要论正事,她便立即抬手阻了。 燕姒见于红英抬手,顿时会意,用眼神示意泯静退出去。 扇子给我,外头候着吧。 泯静颔首把团扇交到她手中,快步退出后轻掩了房门。 澄羽见她出来,柱子也不靠了,挺身凑上前问:姑娘怎么样了? 泯静左右看了看,老侯爷临时派过来伺候的女使们,四散着各行其事,都离得远,她警惕着,快速道:六小姐人在侯府,哪里晓得咱们姑娘有多喜欢二公主?不过有她在旁边劝着,姑娘好歹把药喝了下去。 澄羽沉着脸说:你可听到了别的什么?二公主都安然无恙了,姑娘为何这么难过?到底发生了何事? 女儿家的心事哪好说给男子听,但澄羽又不是外人,泯静一脸为难,没了声儿。 澄羽拽她的胳膊,磨着人说:静姐姐,求你了,给我说说吧,我担心姑娘,担心得很。 泯静想把胳膊从他手中扯出来,这孩子力气日渐大了,扯了好几下都扯不动,他们如今到了这个年岁,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很不像话,没扯几下,泯静就有些脸红了,急道:你先撒手。 澄羽立马放开她:我撒了! 泯静拗不过,最终还是悄悄将二公主那封和离书的事儿,告诉了澄羽,澄羽听后,整张脸都给气鼓了。 她怎么这样?! 泯静拼命给他比禁声的手势:嘘!我也是昨夜里才听姑娘说的,你别嚷啊! 寝房里。 燕姒和于红英论时政,专心致志推敲朝廷现状,对门外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 于红英把玩袖里金丝线,漫不经心地问:宫中派谁去? 燕姒想了半天,说:这要看太子打不打这场仗,如果他要打,咱们于家可能会被派出去,爷爷身为军机处总府,又同远北侯一道封侯,乃不二人选。 不是。于红英摇头道:若要打仗,远北侯带来了五万兵马,虽竭力伪装,但如此大规模行军,银甲军能探听到消息,锦衣卫十二所自然也能。反观椋都三军,互相不顺眼多年,难以统一作战,只有你爷爷才震的住他们。 那这时候让爷爷去交涉就不成了。燕姒分析道:爷爷要留在都中坐镇,要给下马威,不会让他去,神机营总督项一典呢?他此次护卫太子立下大功,人也是个能打的。 于红英道:更不会。唐峻手里没有军权,亲兵只能护卫东宫,项一典和皇帝留下的王路远,要成他的左膀右臂,于家和二公主这门亲事还在,他就不会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派出去。 谈及此处,于红英话里的意思已很明确,唐峻定会防备唐绮,因为他眼下还没有登基继承大统。 只要一天没有当上皇帝坐上龙椅,他就一定会防范有人同他争抢。 燕姒垂首道:长巷刺杀的事,官家还是办得草率了,若当时没有下令把近千敌寇全部斩杀,抓到活口,也许还能为公主洗脱嫌疑,不至于一根刺扎进太子心里拔除不掉。 于红英说:人无完人,何况来说,他那副病躯,哪里还撑得到那么久,事儿都急着筹办,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嗯。燕姒道:由此可见,官家设计扳倒周氏是势在必行。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个人,徵姐姐。 于红英总算露出一个赞同的眼神,她点头道:是了,唐峻会让于徵先去打头阵,这也是官家当时非要于家再出一人来接管御林军的原因了。让你想明白这些,是让你知道一点,于家,马上将要出战。 燕姒抓紧云被,蹙眉说:侄儿知晓了。远北侯私自率大军南下而来,是要配合周氏逼宫造反,杜家名不正言不顺地来了,这么多日不递折子不返回,是因骑虎难下。除非再出一件大事,让都中不对杜家发难,给远北侯一个台阶,让她不受任何处置回撤。 她心里惆怅,盖因她不知此战会是什么结果。 于延霆已多年不曾上过战场,如今年纪也大了,椋都三军比起远北的边防守备军来说,几乎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添上银甲军,想必也是一场苦战。 于红英却不这么想。 燕姒抬眸看她时,见她一双锐眼格外的亮,甚至是像在期待着一般。 于红英缓声道:若于家解决了远北侯,届时向新帝讨要封赏,咱们,就能回辽东了 燕姒大震,顿时明白了那份期待意味着什么。 于家对远北杜家军,有胜的把握! 于红英陡然望向燕姒,一字一句如警钟大声敲响。 二公主对于家眼下已没了利用价值。姒儿,你要想好,这门亲事,是竭力挽救,亦或弃之 - 黄昏。 唐绮命人绑了昭皇妃,临走前,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跪下磕头。 母妃,父皇去了,大哥还没有登基,我听了您的话,没有同大哥争抢。眼下杜平沙迫近椋都,扎营处不过百里远,罪妇周氏手里的秘密只能带进坟墓里,儿臣要先解决此事,望您谅解。 昭皇妃双眼无神,鬓发散乱,整个人在短短几夕之间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恨看唐绮,嘴里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唐绮头痛不已,窝着火道:父皇废除活人殉葬制,就是不想您随他而去,您怎么就听不进去? 放屁!昭皇妃竭力挣扎,但她没了什么力气,捆缚她的绸布丝毫没有松动,她哑声咆哮道:我生于云水处,该翱翔原野!从前皇室困我,我同唐兴赌气半辈子,如今他走了,又是你来,你来困着我,我这一生,是欠了你们什么 第209章 唐绮近乎狂躁地站起来,沉声对旁边跪着的管事姑姑云绣道:娘娘神志不清,把她看牢了!本殿没回来之前,人不得伤着半点! 云绣郑重道:谨遵殿下之命。 唐绮拂袖而去。 昭皇妃闭眼垂泪,轻声发笑。 椋都富贵梦,权势蔽人心。她兀自呢喃道:折了通州苏河的罗萱,损了衍州贵女周淑君,她们输了,我又何曾赢我又何曾真是够了 第184章 秘闻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 唐绮拿着昭皇妃的弓箭出了元福宫,白屿正等在宫门口。 二人打上照面,见唐绮脸色不悦,白屿眉头皱起来,问说:娘娘还是那样? 唐绮接过东宫侍卫递来的马鞭,一手搭到白屿肩膀上拍了拍,低头同他悄声说话。 她存死志,是因对父皇情根深种,过了这个坎,慢慢会好的。 白屿说:还真瞧不出来,娘娘性子如此刚烈,整整闹了三天了。 唐绮无奈地笑。 哎,谁说不是呢。此事之前,我也没当她是这么个脾气,她隐忍多年,积压久了,才这样心病一场。 那殿下现在赶着去办事儿,娘娘这儿怎么着啊? 唐绮搓着太阳穴,分析道:守一还在养伤,三司查办先前的后党,督察院那边,青跃走不开,元福宫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白屿还在想两日前的事儿,很是惆怅地说:殿下,真的不要派个人去侯府看望小夫人吗? 唐绮拉着白屿往前走,边走边说:她那里派谁去都不合适,我的亲信她都认得。如今我事多压身,着实无法顾全,派别的人去也显得不够重视,再等等,等了结周氏,我亲自去。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眼看天色欲晚,唐峻派来接唐绮的侍卫怕耽误时辰,又不好冒犯,只能在旁边不停咳嗽提醒。 白屿听到人咳嗽,叹了一口气,点头说:殿下去吧,属下在这边看着,绝不让娘娘受伤。 唐绮抬手让他留步,侍卫把马牵近,人便踩着马鞍翻上去,直奔坤宁宫去。 暮色将至,锦衣卫和神机营的人都被疏散去了别处。 唐峻一个人独自站在重檐下,负手见唐绮自宫道策马来。 阿绮。 唐绮勒停了马,浸在一片霞光里头。 大哥。人在里面? 唐峻说:在。 唐绮又问:马车安排了? 唐峻答说:就在旭日门外,这一段让她自个儿走。 成兴帝还停灵宫中,周淑君戴罪之身,不配乘辇坐轿,唐峻这么做,是要让她受点苦头。 唐绮不可置否,颔首说:那就按大哥的意思来。 话音刚落,坤宁宫里有人快步走出。 唐绮侧首眄望,连易一身白袍,清秀俊逸,走到唐峻身边立时对她见礼。 见过殿下。 如今龙庭要换人来坐,唐峻登基已是大势所趋,连易作为东宫僚属,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唐绮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唐峻见她没说别的,主动解释道:小连大人熟悉东边官道,本宫叫他来带个路。 唐绮说:事不宜迟,让人出来吧。 唐峻往坤宁宫里招手示意,一队侍卫去押周淑君。 她换了粗布麻衣,戴起遮面的纱斗笠,都是防人耳目,怕二十四衙门里头有人将消息散布出去,唐峻准备得仔细。 唐绮没有表态,后头的连易干脆上前一步,把周淑君的手捆了,拽着绳索另一端,上马先走。 这条宫道尤其长,连通皇宫南北,前至明和殿千步道,后至长乐殿午门,中间小道数十条,已让唐峻提前清过闲杂人等,道上静得只剩马蹄踢踏声。 周淑君是被马拖着在走,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跑,布鞋鞋底摩擦着砖石,让她来不及再去看重重宫墙。 斗笠遮住她的脸,谁也瞧不见她此时的神情。 她在不停落泪。 脚底板的痛感很清晰,路太长,她许多年不曾这般走过。 手腕处被草绳磨破了皮,她出了汗,汗水钻到伤口里,痛感也很清晰,这一切都在提醒她,输得有多惨烈。 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周皇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到这般境地。 但还没有最糟,她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前方是逃出生天,她哭着哭着,又笑了。 哪怕是痛得钻心,她也不服输。她尽力跑起来,急切地想要逃出去。 只要在前方改了道,出了旭日门,坐上离开椋都的马车,这大半辈子的噩梦就该醒了。至于今日所受的辱,来日,总有人会替她报。 只是太可惜了,她还没有好好送唐兴一程。 夫妻一场,她该送他一程的。 唐绮和唐峻并驾齐驱,见前面的人突然跑起来,双双皱起眉。 唐峻说:她疯了? 唐绮说:不像,像是在想什么。 至于想什么,那就只有这罪妇自己才知晓了。 唐峻拉着缰绳改了方向。 唐绮跟上他,双腿夹了夹马腹,用马鞭指前方。 除了连易之外,没别的人知晓这事儿吧? 唐峻扭头过来,问:阿绮想说什么。 唐绮道:先前提醒过大哥,放了刺杀父皇的罪妇,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言下之意,您怎么不听? 没别的人了。唐峻道:这不也得有人去准备马车吗? 唐绮小声道:大哥莫见怪,节外生枝对谁都没好处。 唐峻点头,我知道的,连易不是外人,我信*得过。阿绮,不要过于紧张。 嗯。唐绮斟酌了小片刻,出言提醒道:刑部先前倒戈向你,不一定就真的是向着你,你信得过连易,但连易那个爹,也能信得过?大哥莫忘了,刑部是靠着姜国公起来的,而姜家的背后就是周家。 唐峻拽缰绳的手紧了紧,侧目过来说:刑部尚书坐那个位置坐了许多年,而今年迈,也差不多该高老卸任了,二妹,你说呢? 唐绮道:大哥心中有数便好。 唐峻还欲说点什么,唐绮策马往前追去了。 值守的神机营将士开了宫门,旭日门外,连易亲信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候着,见到来人,马上要跪,被唐峻出声止了。 天色擦黑,唐峻赶时辰,直接让连易押人上马车。 周淑君身上带伤,手脚麻木,撩起斗笠的纱,人却是笑着。 两位殿下,你们还真是手足情深。 唐绮无话。 唐峻板着脸,废话少说。 周淑君道:那就有劳二位,再送我一段路。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周淑君揉着手腕,耐心等待。 出椋都北门时,并没有遇到盘查。 越到这种关键时刻,周淑君越不敢掉以轻心,她怕唐绮反悔。 好在日前大祭司驾临坤宁宫,承诺她只要将那些话说给唐绮听,唐绮答应了,就会帮她告知远北侯,出城三十里,远北侯定来接应她。 十里外的官道上,设有一座送别亭,亭边搭了茶棚,今夜挂上北字灯笼。 唐峻打老远就瞧见了,心头猛地一顿。 阿绮。 唐绮策马在近前,侧首问:嗯? 唐峻的目光还定在那灯笼上。 远北的。 唐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道:不妨事。 他们答应把周淑君带到送别长亭,马车车轱辘打着转儿,很快到了地方。 周淑君会骑马,她下马车来,解开套马绳,翻身上了马背。 唐绮的马在她身侧打转。 说吧。 周淑君神秘一笑,二公主,你听好了! 唐绮扬下巴,我没什么耐心。 周淑君仰首大笑。 当年出卖奚国和亲路线的那个人,是你的母妃!杨昭!杨家有祖训,子女不得同别国人成婚!她求到唐兴面前,结果被唐兴驳斥了!通敌密信在勤政殿!具体搁哪我不知道!你自个儿去找吧!哈哈哈哈哈 唐峻就在旁边,听完这些话,立时转头看向唐绮,后者阴沉了脸,周淑君已抽响马鞭,狂奔而去。 二妹 唐绮愣怔了瞬息,才出声道:她放屁。 唐峻说:不如回去查查勤政殿吧,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密信决计不能 第210章 不用查。 唐绮从马鞍上取下弓箭握在手中,流畅地搭箭上弦。 她瞄着跑远的马,就是不松手,眼见周淑君越跑越远,长亭茶棚里的过客们都围了出来,唐峻急道:快放箭啊! 唐绮沉声:没见着平翠。 先弄死她!平翠再想办法! 话音一落,只听嗖地一声,唐绮松开手,弓弦崩弹,带着红羽的箭矢破空而去,正中周淑君后背,一箭毙命。 唐峻看得瞠目结舌,而后拍手称快。 走!追上前看看去! 兄妹两个奔马靠近,周淑君已摔下马背,倒在官道上,身下晕开一片血泊。 唐峻过去探了人的鼻息,而后对着皇宫方向,抬手行大拜之礼。 父皇,阿娘,你们的仇报了。 官道左右是两片茂林,林中传来飞禽扑打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有乌鸦桀桀怪叫了几声,唐绮往林子里看,只看到黑翅飞远,随后没了影子。 奇怪 唐绮还握着弓箭,唐峻把住她的肩膀,喜道:鸟叫有啥奇怪的,走吧!回宫了。茶棚那儿的人,我提前做了准备,项一典随后就到,他善后。 善后?唐绮左边眉毛一挑,你要做什么? 唐峻说:就怕这罪妇乱喊乱叫给人听了去,总要把隐患给除了啊。 唐绮拨开唐峻的手,闷闷不乐往马儿停留的地方走。 唐峻追着她问:你咋了? 唐绮说:我知道远北侯要派人来接应,万一茶棚里有普通百姓怎么办?放他们走。 唐峻惊讶道:那这个奚国和亲路线被泄露的消息,不就也会被散播出去,而且咱们也没抓到平翠。 唐绮说:不必抓了,人不出现,没准儿已到了远北侯那里。回宫吧,立即宣忠义侯入宫觐见,共商应对远北侯之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5章 烛火 ◎东方未晞,天将明。◎ 唐绮和唐峻处置了周淑君,调转马头回椋都。他们在返回的道上,遇到连易带着项一典前来接应。按照二公主的意思,北边林子前的茶棚里那些人要放,怕里头有普通老百姓,她说的话这时候不容置喙,唐峻准了,连易和项一典只有照办的份。 放人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怕误杀无辜,其二则是故意给远北侯报信。要让远北侯知道,椋都的态度很强硬,皇室绝不会姑息犯上作乱之人,哪怕杜平沙带了足足五万人马来,都保不住周淑君的这条命。 唐峻心里犯怵,成兴帝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再过两日便要下葬,队伍要出城去喻山。国库空了,椋都三军养尊处优形同散沙,他们打不起一场硬仗,面对远北侯,他也拿不出周全的应对之策,目前只能依靠唐绮,依靠力挺唐绮的忠义侯于延霆。 为着此事,他暂时放下对唐绮的戒备,选择跟这个出类拔萃的妹妹,站在同一条船上,一致对外,故此,返回皇宫之后,他就按照唐绮的意思,立即让项一典差人去往侯府,召于延霆入宫。 - 戌时过半,天色大黑。 唐亦收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见楚可心正在沐浴,便让人留在房中伺候着,他火急火燎地绕去了后边院子。 院里背阳,苔藓生得好,廊下蛛网是新结的,书房开半扇窗,朦胧烛光映得网丝金亮,江平翠倚窗盯着那蛛网发呆,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回眸就见到了疾步匆匆的三皇子。 请殿下安。 唐亦跨步上石阶,径直进屋,江平翠迎出来,翻手给他添茶。 到底是在宫里呆了多年的老人,行事做派脱不掉那层恪守规矩的外皮。 唐亦伸手去接瓷盏,让她坐。 江先生!如您所料,周氏没了。 江平翠刚端起添好的新茶,手上不稳,茶杯跌落,闷沉地砸在桌上,凉茶茶水四溅。 抱歉,失了手 唐亦看她神情复杂,干咽了一下子口水,询问道:先生还好吧? 江平翠敛眸,眼神变得平和许多,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是唐亦的错觉。 还好。她镇静地启唇道:一日三餐有人送了来,这里很清净,没个打搅讨嫌的。 唐亦没多想,等江平翠收拾好桌子,二人再次落座。 她又重新给唐亦倒好了茶,才接着道:说一说,是谁办的?他们省却了三法司的公审? 提及此处,唐亦抿了一口凉茶。 是大哥和二公主一起办的,他们把人带出宫去,在城北郊外一处偏僻林子里射杀了。 江平翠看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睫下垂,目光里带着疑惑,就道:周氏一日不死,唐峻一日难安,这二人做了多年母子,实际上是唐峻认贼作母,他咬牙恨着,办这事在我意料之中也合乎情理,殿下还有什么疑虑? 如果只是这件事,唐亦自然用不着疑惑。 他面色凝重,匀细手指扣在茶杯边沿,沉思半晌,而后抬起眸。 江先生,来报信的探子还同我说了一件事,我难辨真假。 两人视线交汇,江平翠发现,唐亦竟似在审视自己。 她离开了周淑君,改投唐亦门下,想的就是择一个对她言听计从,又能成全她谋士之路的贤主。 这些日子她住在三皇子府,唐亦对她恭敬有礼,她的衣食住行,也无不细心周到照顾,对于她说的话更是全都照办,她看得出来,这人没有选错。 那是因为什么让唐亦对她有所保留? 江平翠揣度不出,便道:殿下不妨明言。 唐亦认她做了自己的先生,想的就是用人不疑,索性直白道:当年,奚国提出同唐国和亲,要将奚国公主嫁给唐国的皇嗣,大哥有了周家女做正妻,我尚未及适婚的年龄,所以二公主往御前一跪,父皇就应了她。奚国和亲的路线,却是鲜少有人知晓的,但这事儿最后还是泄露出去,以至于那位奚国公主被景贼所虏,二公主阵前杀妻,才守住的鹭州七郡。 房中烛火摇曳,江平翠没有避开唐亦投来这道探究的目光,她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慌乱,反而唇角翘起微笑弧度。 她笑了。 殿下听到的,是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通敌叛国之辈。对么? 唐亦有些激动地握紧茶杯,眼中欣喜。 是真的? 江平翠思索少顷,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唐亦看不懂了。 不是昭皇妃泄露的?杨家有祖训不让子女同别国人成婚啊! 杨家的确是有这样的祖训。江平翠道:可当时昭皇妃找官家说起此事,官家发了好大一场脾气,你二姐,她姓唐啊,这事儿昭皇妃就只能作罢。 唐亦忙道:不是,还有一封通敌密信,据说藏在勤政殿!那可是铁证,若找出来了 江平翠蹙眉,掀起眼帘看向唐亦。 殿下想用这封信,给昭皇妃定连通景贼叛国的罪,以此报您母妃的大仇,是么? 唐亦啪嗒一声放下了手中茶杯。 难道不可为之? 江平翠轻叹,自然不可为。首先殿下无权搜查勤政殿,其次,当初奚国公主被俘身亡,官家的确派锦衣卫暗中详查过如何泄的密,那封密信,其实是一个诱饵。 唐亦不解,问说:为何是诱饵? 当年事发之时,江平翠正在周皇后身边蒙宠,对此事再清楚不过。 她为唐亦解惑道:压根儿就没有这封信。官家放出风声,说通敌密信放在勤政殿,他不仅怀疑中宫,也怀疑您母妃和昭皇妃,有了这个消息后,就看背后泄密之人,谁会成为那只瓮中之鳖,谁知几年过去,也没有捉到。 唐亦顿时大感受挫,呢喃道:原来如此,又是父皇的一个计策。 江平翠道:还不仅如此。当初奚国公主受俘身亡,奚国皇室未曾找唐国讨要任何说法,而是直接紧闭国门,断了两国商道,不再与唐国互市,官家在唐景战事止戈之后,连番派了三次鸿胪寺使者,前往奚国赔罪,去一次奚国杀一次,毫不留情面和余地。殿下可知,这是为何? 这事儿我有听闻过,依我拙见啊。唐亦顿了顿,奚国弹丸之地,畏惧唐国地大物博兵力强盛,不敢讨要说法,只好断商道、杀使者,以此泄愤。 江平翠微微笑道:殿下的书,还要用心读。 唐亦说:先生何出此言? 第211章 江平翠抿茶,而后放下瓷盏,说:唐国势大,奚国弱小,奚国想要依附唐国,这是人尽皆知的,既然如此,不过是死了一个和亲公主,官家为何要屡次三番派使者去说和?分明是他们主动来依附咱们。 唐亦若有所悟道:对哦,既然如此,父皇当时没抓到泄密的人,又如何断定那和亲路线是由唐国皇室泄露,万一只是个巧合呢。未见分晓的事儿,他为何要对奚国礼敬有加? 圆桌中间的灯盏光线变暗沉了,江平翠起身,拿了底下的银剪,将灯芯拨了拨。 她再坐下时,整张脸被烛火照得格外清晰。 唐亦见她倏然露出一个格外神秘的笑,她眼波一转,双目明亮非常。 奚国民众多通晓医理,擅长蛊道,圣人尤其。传闻,百年前有人炼制出一种蛊,种在人身上,能使其长生不老。 蛊?长生不老?唐亦讶然瞪大了眼睛。 江平翠说:自古帝王求长生,殿下此刻,明白了? 唐亦吃惊不已。 传闻岂能尽信?这实乃天方夜谭! 江平翠又摇了摇头,她说:真不巧。咱们前朝皇帝,也就是您的爷爷,曾见过一位奚国女子,那时他们正当年少,几十年后,您的爷爷垂老,当时的兴王长大成人,而那位奚国女子再临唐国赴万寿宴,容颜却未有丝毫的改变。 唐亦心念大动:竟然真有这样的人?那女子是谁?! 江平翠答说:奚国大祭司,晞。 东方未晞,天将明。意为拂晓。 能得这样的名字,定非寻常之辈。 唐亦这下是彻底信服了,也只能是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成兴帝的所做所为。 二人在房中叙话已过许久,外头有唐亦的侍卫过来禀报,说三皇子妃沐浴完了,在前院寻不着唐亦,正大发雷霆。 江平翠看了那侍卫一眼,便笑说:这件事儿殿下碰不得,牵扯太广,背后之人至今未露出蛛丝马迹,没有万全的把握,切勿急于行事。何况来说,元福宫那位不是病了么?殿下只需耐心等着,眼下,远北侯离椋都不过百里,您该好好维系夫妻之间的感情,户部尚书将来,对您大有用处。 唐亦颔首,起身告了退。 他走了之后,江平翠朝北边行三跪九叩,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娘娘,奴婢恭送您。 - 于延霆进了宫。 唐峻在勤政殿里召见他。 唐绮坐在御案下首,等二十四衙门总管曹大德把人领进门,她就先站起来见礼。 绮见过侯爷。 于延霆没瞧唐绮,随意抱了手。 太子殿下,急召老臣入宫,可是远北侯那边送了折子来? 唐峻坐在成兴帝以往爱坐的位子上,和颜悦色道:大柱国如今贵为帝师,该学生向您行礼才是。 话是这么说的,也没见您有起来见礼的意思。 于延霆悄悄腹诽,面上乐呵呵笑着:老臣哪里受得起,殿下请讲。 简短寒暄之后,唐峻给于延霆赐了座,于延霆看旁侧没别的大臣,天家这两兄妹只召了他一人前来,心想是大事临头了,便却之不恭地掀袍坐下。 曹大德素来都很有眼力见儿,主子们要在殿内说话,他招手,挥退一干侍奉的宫人,自己帮着关了门。 殿中静了一瞬,唐峻靠在椅子上,显得坐立不安。 他说:实不相瞒,一个时辰之前,本宫同二妹一块儿出了趟城。 于延霆茫茫然:哦? 唐峻把处置周氏的事儿简要讲述给他听,说完之后,便道:远北派人来接应,如今敛尸回去,周家倒得彻底,杜家作为衍州周氏姻亲,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于延霆听了个明明白白。 酷暑天,他爱抄袖子,以往成兴帝还在时,念他功绩特许的,现在龙椅要换人来接着坐,勤政殿里发号施令的成了唐峻,他还没改这个习惯,刚把袖子抄上去,又觉得失了礼,打算扯下来。 唐峻窘迫地道:不妨事,侯爷随意,父皇还在时,您是如何,今后便也如何。 于延霆急着说话,就没管这个了。 他道:太子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杜平沙,老臣绝无异议。 从他方才进殿,唐峻就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为此还在提心吊胆,忽听他这样言听计从的意思,心道他虽将唐峻的妹媳视为心头宝,在国之大事面前,也是很拎得清的。 只要他答应。 唐峻紧张的心境得以缓和,状似为难地笑道:这不还等着侯爷拿个主意么?于徵去南北大营校兵还未归来,本宫已差人去请了,等她到了,才知御林军如今是何情形。 于延霆把着檀木太师椅的椅把手,收敛笑意后,整个人显得肃穆。 嗯杜家动兵南下,兵临椋都皇城外,若要维护天家威严,这仗得打! 唐峻忙不迭附和起来:大柱国所言极是啊!本宫也是这么想的,奈何椋都三军没个主心骨,您看这事儿,该派谁去打? 于延霆勾起一边唇,他道:那要看殿下的意思,这一仗想打成个什么结果。 要不说他是活阎罗呢,光是坐在这儿随口说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就足以震慑人心。 唐峻背靠软垫,卸下绷直的神经,试探性地问道:远北还有十万大军坐守边陲,这次远北侯亲率五万兵马而来,要压倒他的气势,会不会有点难? 是有一点难的。于延霆思索道:殿下只图压倒他的气势,可让二公主一统椋都三军为主帅,神机营总督项一典为副帅,打散远北的先头斥候营,足以挫杜家军锐气了。 二公主? 唐峻心间一沉,扭头看坐在旁侧一直不出声响的唐绮。 他未曾想过让唐绮去,唐绮若手里把住椋都三军的军权,与他而言又是个隐患,成兴帝还没下葬呢!他不敢冒险。 见他光看过来,却不说话,唐绮立即猜测出了他心里所想。 大哥总是畏首畏尾,对她有戒心,她能理解。 我去不了。唐绮摊手说:大哥,您知道的,我母妃眼下离不得我,她病得厉害,每日闹着要给父皇殉情,百善孝为先,望您体谅一二。 不管是唐峻,还是于延霆,都知道这是她的推脱之词。 二公主可不是分不清国事家事哪头重要的人,这番说辞不过全了唐峻心头的顾虑。 唐峻叹道:本宫晓得,可远北五万人马已经摆咱们眼皮子底下了,这事儿决不能轻易一揭而过。周氏一死,就怕远北侯狗急跳墙,届时再作部署,根本来不及应对。 杜平沙要是敢反于延霆忽然振臂,巴掌拍得震天响,那就让她有来无回!待老臣活捉了她,还怕制不住杜家军? 唐峻暗笑。 他等的就是于延霆的这句话。 椋都除却御林军、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忠义侯的亲兵银甲军。 午门流血夜,唐峻亲眼见过银甲军那一小队人马的杀伐之威,更遑论这老匹夫曾得过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的战略亲传,有此强助,还有辽东的振东伯,三十万于家军威慑牵制远北,不怕敌不过区区杜家。 思及此处,唐峻站起身来,走到于延霆身边,拉着他的手,很是欣慰道:唐国有大柱国,实乃国之大幸!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6章 昨夕 ◎她到底爱她的妻么?◎ 晚些时候,项一典带着于徵进宫复命来了。 勤政殿外的曹大德接到二人,让他们先稍作等候,他入内去禀。 于延霆还没有走,唐峻在同其商议椋都布防的细处,再隔上两日,成兴帝停灵期到了,喻山那边也准备妥当,就要运送棺椁出城安葬。 为了避免远北侯在途中动手,唐峻提议让银甲军去护行,于延霆斟酌后点了头,就听脚步声入殿。 曹大德快步过来说:殿下,小于统领和项统领到了。 唐峻稍微坐直一些,手扶在案上。 请进来吧。他扬眉,去把王路远也叫来。 曹大德欸了一声就去,小粗腿跑得贼快。 不多时,项一典同于徵跨进勤政殿,停在御案几步远,不约而同朝殿中人抱拳行礼。 唐峻看于徵英眉轻蹙着,神色似有些凝重,就启唇问她说:御林军两大营,闹得凶? 于徵立得挺拔。 回太子殿下的话,微臣一去,他们不敢闹。她答:先前闹也是因为神机营的武将刚走,马上又起了宫变,御林军中低阶武官被三法司抓去大半,做主的人都不在呢,怕祸及池鱼。 第212章 她话说得快,举手投足,自有辽东儿女的潇洒,唐峻听后,细细品味一番,才疑惑道:那你怎生苦着脸? 于徵还没来得及再答,倒是项一典先开口朗笑几声。 殿下问得好。项一典看了看于徵,满眼趣味地道:小于统领南北大营来回跑,她的马在椋都水土不服,又没照顾得当,病了,为这事儿愁着呢,回宫路上还在问我。 这还不好办么。唐峻替她做主,道:本宫让御马司去给你的马瞧瞧病,再送些辽东马的草料,你现下,是住在侯府吧。 于徵脸上多云转了晴,她喜说:真的吗?那微臣就先谢过殿下了! 听她朗朗之音,唐峻和善道:只是小事一桩。 振东伯把孙女儿养得大方得体又活泼直爽,唐峻见着人欢喜。 于延霆在旁边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把话顺过去,他瞥了瞥于徵,跟着道:你住嘴,殿下朝堂内廷忙得不可开交,些许小事你怎好麻烦他。 于徵低着头,转过去悄悄给项一典吐舌头,快速扮了个鬼脸。 于延霆又对唐峻道:小孩子不懂事儿,殿下恕罪。 大柱国哪的话。唐峻笑笑道:无伤大雅,不打紧。议回这头吧,护棺的队伍定了,都中本宫想让项爱卿和小于统领共同来守。 唐绮垂首坐在一侧,倏然出口问道:王路远呢? 她方才那会儿都不怎么掺言,说起椋都城的防守,这时才差了话,于是殿中几人纷纷朝她投来视线。 唐峻说:锦衣卫一直跟随天子左右,本宫想着这个铁律不要有变动,让他们随行喻山。 项一典没吭声了,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绮捕捉到他的情状,转头去问于徵。 御林军那边劳你辛苦了,现存南北大营的兵士数目可有点好?人都如何? 于徵一板一眼地答:点好了,在役一万四千人,演武看了四场,肥头大耳的好些个,看着有模有样,实际虚着的,不如何。现下要应对远北守备军,微臣只能说一个字,难! 御林军在近两年内折损六千人马,和唐绮原本料想的没有多少出入,她的手指敲着膝盖,一下又一下,陷入了沉思。 这些年,周家算是把御林军给彻底养废了,除却装备精良,作战能力极差,唐绮还在做御林军统领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点。 养兵不易,练兵更难。 御林军里的精锐,大多都参与了前后两次叛乱,剩下的歪瓜裂枣,拉出来根本不像一支军队,就这演武有点模样,还是唐绮费劲心思练过许久的。 她心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的想着,项一典在跟唐峻报神机营的情况。 神机营一人独大,项一典自己勇武,又有成兴帝大力帮扶,不仅负责椋都东西两侧的把手巡防要务,还曾多次派出去剿过匪,装备虽说差御林军一大截,但作战能力要强过御林军许多。 于徵在辽东带过兵,轻易就能看出御林军的长处与短处。她和项一典打着商量,说如果远北侯趁银甲军和锦衣卫出城来攻,由项一典的人做先锋,御林军主防守,唐峻对打仗只会纸上谈兵,这会儿要靠别人,就没在于延霆面前班门弄斧,虚心求教于延霆的意见。 装备精良的队伍做防守,有规模作战经验的人去打头阵,于延霆也觉得可行,几人等着项一典表态,项一典看看唐峻,又看看于延霆,目光最后落在于徵身上。 他扶着刀说:殿下,臣没有异议。 唐峻又偏头问唐绮:阿绮可有别的想法? 唐绮能有什么想法? 她一直坐在旁边,看唐峻和项一典同唱一出戏,如果她料得不错,这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王路远出城,锦衣卫唯皇命是从,从其把传国玉玺交到唐峻手里,就已经选了新主。加之群臣在侧,唐峻不用担心路上出变故。而椋都这边,自然要留眼下力挺唐峻的神机营来守,两边都有自己人,该利用的也利用完了,是个良策。 经两次宫变,唐峻成长许多。 身侧留绝对信得过的人,这是柳阁老所教授。 直到此刻,唐绮才惊觉他们的父皇,为唐国择选新君,无外戚干扰,有军队庇佑,精心部署出来的如此有利局面。 费了不少心思。 只可惜,饶是成兴帝那般精明,也算漏了一步。 整个周家耗空了国库,唐国现在经不起大的折腾,对应远北侯,硬打胜算并不怎么大,还得靠智取。 但到底怎么智取 她还没想到。 唐峻来问她的想法,她便说: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就先这么安排着吧。 至此,防范远北侯的事情算是议完,暂告一个段落。 后续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王路远到了,进了殿听唐峻的安排,应下两日后护棺出宫,全听凭于延霆的命令行事。 项一典和于徵要去商议防守部署,先走了,唐峻得回去守灵,今夜轮到他,他便说:那散了吧。 众人离殿,于延霆走得快,高大身影被宫灯光线拉长,影随步子移动。 唐绮在宫道上追到他,走在他身侧。 侯爷。 于延霆目不斜视看着前面的路,二公主还有何事? 国事要想,家事也要想。 夜风起来了,掀得两人衣袍嚯嚯而响。 唐绮目中有愧,她道:阿姒的病可好些了? 于延霆还憋着闷气,这会子离开勤政殿,道上只有他和唐绮两人,他就板起脸道:殿下既然写了和离书,老夫的孙女儿,就不劳您费神。 唐绮听后,一时哑口无言。 她紧跟着于延霆的脚步,急于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怕于延霆不听,反被激怒。 在她沉默思考之间,一老一少快步穿过明和殿,上了千步道。 于延霆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 他翘首伫立,手指向不远处的端门楼宇。 去年中秋佳节,老夫同官家就是站在那处看你们的。 唐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飞檐鳞次栉比,一弧清月半悬其上。 去年中秋宴,重臣携家眷在这里列席,唐绮当众表明心意要求娶于家女,彼时投壶搏彩,引起大片庆贺声,轰动一时。 恍如昨夕。 于延霆重重叹息,唐绮见他垂首,鬓发白雪苍苍,老人迟暮。 他又说:既然并不倾心于她,殿下何必招惹?当初若是您说一切不过利益置换,又何至于今时她黯然神伤缠绵病榻呢? 我唐绮张了张口,而后又合上唇。 她往后退出一步,抬臂对于延霆行了晚辈礼。 绮做错了。而今,想求教侯爷,如何能求得她原谅。 于延霆甩袖负手,看着这个曾经蛰伏三年,伪装极深的二公主,一时分辨不出她的真心与假意。 默了片刻,他摇头道:罢了。殿下自有自己的考量和分寸,事已至此,无需她原谅。但老夫望殿下知悉,即使没有这门亲事,于家,也会对得起这忠义二字。 话毕,老侯爷大步而去。 唐绮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其实,她很想做出解释的。 她想让于延霆知晓,当初求娶于家千金,是诚心诚意。但那时候的她,正受父皇疑心,椋都外戚之势未除干净,前路如何,她没有万全的把握,何能许以白首不相负。 若在这潭浑浊污水里,棋输一招,她的阿姒,又如何能不被她所牵连呢? 金尊玉贵的帝姬,身后并无强悍之盾,她可以输,但不能让阿姒身陷困境。 可唐绮难以开口去辩解,这门亲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老侯爷都说利益置换了,她装不了傻,当初硬是要娶阿姒,她有私心。 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执念,一直未曾消退。 她想收复飞霞关。 要借助忠义侯手中的兵马大权,纵使她九死一生跨过周皇后布下的天罗地网,来日唐峻应了她自请南下的事儿,动兵的折子递回都中,也要军机处应了,才会往勤政殿的御案上呈。 朝中必须有附和她的声音。 望着天上那一轮孤月,置身旧景里,唐绮突然迷茫起来。 我该怎么做 她低声自问,心中却无答案。 当于延霆说出她并不倾心阿姒的时候,她就已经陷入了这样的迷茫。 她到底爱她的妻么? 她无法断定。 若说不爱,眼见这桩姻缘即将到头,她此刻却心如刀绞。 若说爱,她又始终忘不了,当年在九曲宫廊上,初见奚国和亲公主燕姒的画像,那惊鸿一瞥。 第213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7章 前路 ◎心里的期盼渐渐被磨灭。◎ 晨光铺满清玉院时*,燕姒叫泯静带人把书房的窗户都打开了。 这里空置半年,要通风,晒晒太阳。 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澄羽把躺椅搬到外边廊子下,让燕姒先坐着,他过去帮忙搬东西。于延霆办事极快,公主府小院里的东西都亲自去替燕姒搬了回来,其中许多箱子装着燕姒的书,得归置到书房的置物架上。 燕姒病还没见大好,脸色苍白呈现病态,腿脚也使不上力,不好走动,人便懒洋洋地倚在躺椅上,用绣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跟前的地面。 她盯着这些人忙碌身影,见到小竹和小菊抱着药箱,去问泯静这些东西放哪儿,听她们的说话,便耐心等,等到她们忙完这趟,就招手把人喊到面前来。 小菊问: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燕姒的目光滑过她身上新换的忠义侯府丫鬟服饰,又见她鬓发梳成于家女使统一的双髻,犹豫再三,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们回来的时候,可见着二公主了? 小菊说:殿下没回府,说是在宫里忙呢。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又说:自我回来,她一直没回过府? 小菊肯定道:一直没回过。 燕姒接着问:那你们回来的时候,可有人拦着? 侯爷亲自去的。小菊笑说:前院的人哪里会有胆子拦我们。 燕姒垂下睫,无精打采地道:哦。 她没什么再要问的了。 心里的期盼渐渐被磨灭。 小菊和小竹还没走,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小菊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片刻,又喊了一声姑娘。 燕姒刚走了神,抬头说:怎么? 小菊直言道:咱们为什么突然就搬回侯府了?还回公主府么?院里的人回来就在问,我和小竹问过泯静姐姐,她也说不知呢。 回去? 燕姒很失望。 她霎时想到那封和离书,又联想到唐绮这几天没表个态,甚至不曾过问,她难过道:回什么回,又没人想让咱们回,自去忙吧。 小竹小菊蔫巴巴地,像是也跟着燕姒失望了,她们前脚刚刚走,前院的女使后脚就到。 来人在台阶下对着燕姒福身,有礼有节地说:姑娘,侯爷明日要前往喻山,让您在院中备午膳,他过来这边用。 燕姒听着这话,赫然反应过来,原来明日成兴帝就要落葬了。 五日,转瞬即逝。 她翻了手背抵在额前,斜眼看外头烈日炎炎。 晓得了。 秋老虎凶人,国丧时期,棺椁等不及地要出宫,皇嗣护灵,百官随行,唐绮会去的吧。 二公主单方面写下了和离书,燕姒搬回忠义侯府,此事她还未给家中人一个明确的说法,于红英让她想是走是留,她好没有想好。那份和离书要到吏部去登册,于家和皇室这门亲事才算彻底结束。 她舍不得。 唐绮啊唐绮。 为何要这么折磨我? 燕姒在心中自问,手摸着膝上放着的锦盒,得不到一个答案。 锦盒里边装的是唐绮送她的小玩意儿,有响水郡郊外赠的兔皮钱袋和小铜匣子,有去年中秋宴赠的白玉飞燕钗和投壶赢来的彩头夜明珠,每一件,都是燕姒的珍宝,她将它们放在一处,小心珍藏。 这些物什或许算不上多么贵重,可于她而言却重要至极。 因为 它们昭示着,曾经唐绮有把她捧在心尖儿上。 倾慕她。 渴求她。 而并非她愚蠢地一厢情愿。 可究竟是不是一厢情愿,这几日下来,她自己都拿不准了。 - 午时,于延霆和于红英一块儿到了清玉院。 女使们将饭菜摆好,于红英身边的随侍将众人挥退,饭厅里只剩下三个主子。 他们要说话,人就都候在了外边。 于延霆胃口好,吃饭吃得香,抱着一块猪蹄儿啃上面肥瘦各半的肉,卤的东西入了味儿,配上青菜素汤解腻,一口咬下肉食了,再喝上一口汤,满嘴都是香喷喷的。 他没说话,于红英拣几筷子素菜,搁在碗里没吃。 姒儿。 燕姒心口发紧,放下筷子道:嗯? 于红英坐在她对面,探寻的目光投过来。 明日大丧,太子殿下让银甲军和锦衣卫随行,椋都城内留神机营和御林军坐守,你可看明白其中的关键。 于延霆刚咕咚吞下汤,筷子指着燕姒,有点恼地说:你就不能等她将饭好好用完,非赶着趟儿地问。 老侯爷心疼孙女儿,于红英能理解,但她更觉得,家中有长辈慈爱,便也要有长辈严苛,否则子孙惫懒倦怠,最后经不住大事儿。 您晚些时候要回军机处议事,还要集结银甲军做预备部署,哪里还有时间等。她那双锐利眼睛盯着燕姒,不容置喙地道:该你做决定了。 燕姒恍惚间意识到这后半句话暗含别的意思,她错愕抬头,看向于红英。 我的决定,此刻很重要? 于延霆说:兔死狐悲,唐国皇室搞了一出又一出,咱们尽忠,可不能愚忠。 燕姒听糊涂了,试探性地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于延霆立时住了口。 燕姒茫然地左右看看他们,于红英便道:有什么不好讲的,昨夜予字队来报消息,太子和二公主将周氏带出宫去,在北郊林子射杀了,周氏死前放出了个消息,说当年奚国和亲路线是由昭皇妃泄露给景国的,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猜,八/九不离十。 什么??? 哐当一声响,燕姒失手打翻了碗,大半碗饭摔个七零八落。 于红英顿住要去拿筷子的手,没想小姑娘反应这般大。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么?她畅所欲言道:初听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左右一想,当初奚国要和唐国联姻,婚事定了之后,那位和亲公主是秘密送来的,半道上怎能那般巧合遇到景贼,这条路线由鸿胪寺卿和成兴帝共同商定,几乎是没有第三个人再知晓,只能是有人泄密。 燕姒一点都不相信。 她分辨道:周氏一直记恨二公主,姑母岂知她不是胡乱攀咬?为了挑拨太子和二公主的关系。她在十足把握时动的手,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哪能甘心?这时候,说出此事,让太子信以为真,要定昭皇妃通敌叛国的罪,二公主只她母妃一个亲人,何能同意?届时就是兄弟阋墙。 于延霆唉了一声,丢了骨头擦嘴。 燕姒不明白。 于红英便解释道:当初昭皇妃是反对二公主娶奚国和亲公主的,这事儿还得提辽东杨门,他们祖辈全是鼎鼎大名的将军,定了家规,凡子孙后代,皆不可与异国人通婚。昭皇妃已为成兴帝做了深宫囚鸟,哪里肯再背不孝之过,为此,同成兴帝大吵了一场,迫得成兴帝当着元福宫一众宫人的面儿,直言二公主姓唐,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昭皇妃有动机。 但为这一口气,何至于通敌? 燕姒仍旧坚持道:昭皇妃那个性子,几乎可以说是与世无争了。出身将门,家国大义印刻在骨子里,如何能做得出这样的事,这有违常理。 她不愿信昭皇妃通敌叛国,其实根本上来讲,是不愿信当初害死自己的人,是唐绮的母妃。 若真是昭皇妃,那此人也未免太可怕了 于延霆父女两个见识得比燕姒多得多,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皇室里头乌七八糟的事儿数不胜数。 于红英跟着道:哪怕不是昭皇妃,也是皇室里的其他人,跑不掉,重要文书都存放勤政殿,寻常人等摸不着。所以,于家先前战死沙场的儿女,还有 她说话间,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燕姒大气也不敢出,目中惊恐,隐约猜出了于红英后头的话。 于红英五位手足,于延霆五个孩子,分别都死在了战场,还有她腿上落下的终身残疾,这些都是谜,于家人哪里那么经不起磨砺,其中的门道,只怕是唐国皇室脱不尽干系。 这顿饭谁也没有心思吃了。 燕姒不作声,于红英就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咱们还是远离朝堂做守将吧。若明日远北侯动手,阿爹有把握破局,徵儿留在椋都,你若离了二公主,便可同我们一道回辽东。你可愿? 我 第214章 若是回辽东,那她就自由了。 她入于家的门,本就是作为于家在权势之中抽身的一枚棋子,当下这枚棋子物尽其用,再无滞留椋都的必要。 她本该欢喜才对啊。 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要彻底和唐绮分开,她的心就跟被车轱辘碾过一样,压抑得难以喘息。 她犹豫了。 于红英没等来她的回答,又逼道:你阿娘,她是要随我们回辽东的。 燕姒猛地抬起头,阿娘也去?! 于红英说:是啊,她还没去过辽东,这次我与她说了你和二公主的事,她说去辽东也不错。你帮着前太子翻案,让荀家沉冤得雪,若离开椋都,回了辽东,她就能与你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缘由 ◎唐绮眉头深皱,斟酌少顷,掀袍起了身。◎ 于延霆听不下去了。 我还事忙呢,先走一步,今个儿还有一日,明个儿远北到底如何还不知,姒儿,你慢慢想,不着急。 话音一落,人就离席往外头走。 于红英转动轮椅跟出去,在庭院里喊他:阿爹。 太阳烤得人心烦气躁,于延霆在桃树的荫蔽里停了一步,皱着眉小声道:你干什么逼她那么紧? 于红英哑然一笑。 知道您心疼孙女儿,我还心疼侄女儿呢。教孩子得有教孩子的方法,你不逼一逼她,她如何想得明白自己的心意。困于情爱,一辈子都要为此吃尽苦头,不若早早学会敢爱敢恨,洒脱恣意。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般骇人?于延霆不悦,又往前走,听你这些话,便是不大想让她回辽东的。 于红英跟上他,笑道:阿爹说什么呢?我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最好。于延霆道:在一块儿,当然要讲究个情投意合,我孙女儿哪里不好?做什么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老夫第一个不同意!但话是不能这样说么,她要伤心的,你容她慢慢想,她总能想明白这个理,怎地就不成? 他信步走着,于红英自己转动轮椅在后头跟着。 阿爹。 她是服了这老头儿,倔着自己的理,不听旁人的话。 于延霆说:你过一会子还要见徵儿,早点回菡萏院吧。 于红英知他在生气,耐心道:不若换个思路想呢,有时候人一辈子所求,不是我们觉得为她好,她便好了,我们都无法替她抉择她想要的,也无法替她活得痛快。 父女两个人的意见是不一致的。 照常理说,于红英换下戎装穿红裳已许多年,早该有了柔软心肠,譬如她将荀娘子藏在菡萏院,于延霆一直晓得,而不戳破,就是觉得她怕人再出去吃苦受难,心疼嫂子。但在教孩子这件事儿上,于红英却态度尤其强硬,不是严令就是硬逼,甚至更像是希望侄女留在二公主身边。 于延霆则与于红英相反,他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横刀立马震乱世枭雄,狠得下心肠,对子女管教也严苛过,如今是到了年纪,又只徒留这么一个独孙女儿,容不了其受半点的委屈,养孩子就养得宠溺,唐绮的态度那个样子,他是不愿他的宝贝孙女儿留下的。 这会儿听了于红英一席话,他静不下心来去想。反正左右都要顺孩子的意,也的的确确无法替孩子做决定。所幸就不去想了,正好眼下也还有要紧事要去办。 思及此处,于延霆边走边道:行吧你都有你的道理,等她自己决定吧。 说话间,二人出了清玉院,进入前面竹林小道。 于红英的脸溶在阴影里,听林间翠鸟啾啾。 阿爹椋都人情的确寡淡许多,但椋都亦有椋都的好。 于延霆说:哪好?一堆接一堆的破事,你瞧现在咱们这太子,能担起什么担子,等官家落葬,他就要登基,应对一个杜平沙就愁成那样,一代不如一代了。 话不能这般说嘛。于红英道:二公主就不错,能在天罗地网里搏出生路,有魄力,有头脑。她若有心去争,哪里还有太子什么事。愿做纯臣,可见重手足之情,绝不会再出什么乱。朝代会更迭,他们这代人里总有出类拔萃的。 那是极个别。于延霆倏然回头,眼里有了异样,你是不是,不想回辽东? 于红英鲜少这般晓之以理,她惯自专,也是个不爱听人言的,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爱游说人,都拿结果让你去信服。 这会儿于延霆才刚刚反应过来,自然觉得诧异。 离开椋都回辽东,是他毕生所愿,从前于红英也是顺着他,事事为脱身设想,以至于于延霆忽略了。 这个女儿,是幼年就来到在这里长大的。转眼三十来年,辽东于她而言,并不如椋都亲切。 于红英陷入短暂沉默,于延霆长叹一口气。 若姒儿想留下,你就随她留下吧。 阿爹说真的?于红英眸光亮了亮。 于延霆扶额:不然拿你们怎么办?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主张,哪里难熬就非要钻进去。 于红英耍赖般道:才不是,顺境中长大的孩子多懒散,逆境中长大的孩子才顽强,我这也是为咱们于家后辈着想。 她才不会告诉于延霆,回了辽东,又不是自己的地盘,姑嫂住一起,难免走漏风声遭人非议。 于延霆大跨步子,对她的话不予置评。只道:先说好,若她要留下,二公主那边也必须正经赔礼,来将她八抬大轿请回去。若二公主仍旧是如今这个姿态,说破天也没门儿! 于红英只笑,不接他的话。 唐绮嘛,连床弟之事都不忍心做到最后一步,千依百顺的,写个和离书,还不是怕她哪日遭殃,连累妻子。 作为过来人,她可不信二公主对她家小姑娘无情。 - 日暮降临,唐绮在元福宫用过晚膳,一改往日劝说,坐在凳子上,只盯着昭皇妃看,而不发一语。 云绣察觉她自昨夜回来就不对,已一整日了。 她暗中猜测,是之前主子出言不逊,把小主子给惹生气的,于是忍不住道:殿下,您别生娘娘的气,娘娘是对官家用情甚笃 唐绮摇头:姑姑先下去。 昭皇妃现下不再同先前那般寻死觅活了,她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任由唐绮看她,一动也不动。 饭厅里没了人,唐绮看着她,长吁短叹道:母妃,您这样是何苦。 昭皇妃闭口不言,状似充耳未闻。 唐绮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知您从来不喜欢我,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刚走,您还要我怎么办 她做错了什么? 昭皇妃从来不提,而今成兴帝驾崩,她没了生的希冀,就更不想提。 唐绮见她仍旧不答,便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我做什么您都不欢喜,纵使我一次次为您妥协!答应您射杀了奚国和亲公主,答应您混成纨绔子弟,答应您不争皇位,我什么都答应了!而今我想问母妃一句,您若能听到,就回答我,当初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人,是不是您? 昭皇妃眸中诧异稍纵即逝,她垂下睫,始终不吐露只言片语。 唐绮怒道:母妃!您说话! 这孩子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她向来不愿做糊涂人,若有什么雾里看花的事摆在她眼前,她一定会打散浓雾,看清楚那花究竟是何模样。 昭皇妃深知她秉性,沉声道:不是。 唐绮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放开昭皇妃的肩膀,走回去坐到了凳子上。 既然母妃能听到,那么我便要直言了。她顿了顿,抬眸凝视过去,远北侯五万大军驻扎椋都城外不到百里,明日父皇下葬,棺椁要出城送上喻山,我猜杜平沙会动手。 提及成兴帝,昭皇妃双眼有了聚焦,她匆匆抬眸看向唐绮,这几日浑浑噩噩,直到此刻才算最清醒。 她敢?! 不出唐绮所料,只要涉及她父皇,母妃就会有了人该有的情绪,而不是这几日如同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情状。 唐绮轻声道:她没有什么不敢的。当初周氏要逼宫,提前很久就传书给她了,否则她怎能来得这么及时?周氏逼宫失手,杜家军已经到了椋都地界,杜平沙退也难逃朝廷责难,进反而是放手一搏。 昭皇妃又沉默了,她蹙紧眉,似在沉思。 曹大德前些日子来元福宫,曾扶着她进暖阁,偷偷交给她一个锦盒,里面存放的都是成兴帝呕血的帕子。 第215章 即便成兴帝不设计诓周淑君,他也没几日可活了。 曹大德劝昭皇妃,在他临去之前,将心头的结解开,昭皇妃却没来得及,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来不及同成兴帝说。 她想告诉他,还有太医院,有院判悠仲,他的病可以慢慢治,即使他们都治不了,她愿亲赴奚国,为成兴帝寻名医觅良药。 其实,她早已不气他了。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去说,成兴帝要为儿子铺平帝王路,没有给她那个把话说开的机会,她不知该怨怪谁。 她的心意,再无人知晓。 这是成兴帝抉择的路,谁也无法阻拦。 即便是她。 这条路上出现变数,绝不是成兴帝想看到的。 她沉默一阵,掀起眼帘看向她的女儿。 阿绮。她说:忠义侯的银甲军加上椋都三军,即便硬打打不过,擒贼先擒王,于延霆能拿下杜平沙,你不愿,是因你不愿于延霆以此功绩,讨要举家离都的赏赐,是不是? 唐绮颔首,承认道:是。 昭皇妃微微点头,明白了,你和于家丫头,出了什么问题?是本宫先前派江守一盯着她,让她与你闹了别扭? 唐绮眸中惊讶,而后垂首道:不是。是我自己不好,与旁人不相干。 情爱之事,确然如此。 昭皇妃接着道:你去吧,今夜就动身,替本宫告诉杜平沙,她是早早听闻官家病危,特地赶来椋都探望的,至于五万大军,那是谣言,她只带了两千亲兵护行罢了。 唐绮吃惊道:是这样? 锦衣卫的消息就算来得晚了些,也根本不可能出错,人已经到了椋都外,哪里会是两千亲兵? 昭皇妃端坐不动,她道:你按我说的告诉她,她会照做的,你父皇刚去,椋都不能再有变故,否则绝非忠义侯捉一个杜平沙就能平复,届时都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太子登基会受影响,你别忘记了,罗家养唐亦多年,是要让他称帝的,天下儒生对德不配位的口诛笔伐,就能让唐国大乱。 唐绮眉头深皱,斟酌少顷,掀袍起了身。 她朝昭皇妃一拜,适才转身大步出去。 星辰似锦,庭院草木繁茂,云绣姑姑在庭中招呼宫人给花草树木浇水,见她出来了,立即迎过来。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绮随她离了人群,停在一颗高大榕树下。 云绣神色复杂道:奴婢知晓您还有要紧的事去办,就直接长话短说了。 唐绮道:姑姑请讲。 云绣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繁星,悄声道:奴婢方才不小心在外听到一句话,心里憋闷得慌,奴婢今日若不说,想必娘娘永远不会让您知道。当年,娘娘随官家入宫,曾有一次,是铁了心要离开的。她这一生,不爱椋都繁荣,唯钟情于辽东广袤,官家疼惜她,也答应了放她走,那时候,偏偏有了殿下娘娘谁也怨不了,她身怀皇嗣,因您,而放弃了自由,毕生所求,皆毁于一旦。她是多么要强的人啊,可为了殿下,她留下了,这一留,便是二十五余年,她心里的苦,鲜少有人知。可娘娘,一心为殿下,从未有过别想,望殿下,能体谅她。 唐绮静立,站在远处抬头展眼往出去。 重重宫墙高耸,被困于此,做池鱼笼鸟,她的母妃这一生,竟是受她所累。 不知何时起了风。 云绣迟疑地唤:殿下? 唐绮回神,惊觉自己泪湿了脸。 她道:我知晓了,多谢姑姑坦言相告。 这一夜,唐绮趁着夜色孤身打马出城,狂奔一百里,潜入远北侯大帐。杜平沙扫席以待,酒肉摆了满桌,笑着喊她坐。 小徒儿,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9章 送葬 ◎心里窝火,面上难堪。◎ 成兴帝大葬这日,棺椁要出城,都中百姓纷纷挂起经幡,自发组织了一场大规模叩拜。 这是皇室众人和文武百官都没有料到的。 最开始的时候,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看到源源不断分立两侧拥挤不堪的百姓,心里也狠狠打了个突兀。 人这么多,就怕有心怀不轨之辈藏在其中,浑水摸鱼伺机作乱。 毕竟前来为成兴帝送行的人太多,除却文武百官,还有宫中嫔妃,三位皇嗣和亲眷,除却二公主妻因病未能到场,该到的是都到了。 包括二公主的母妃,昭皇妃。 按照唐国习俗,为帝王送葬时,椋都城之内,除了棺椁所需的车马之外,所有人不得乘辇坐轿骑马,只能徒步而行。昭皇妃此刻走在宫中嫔妃之首,因伤心过度,她显得羸弱不堪,这时候别说有人趁机作乱了,就是来阵大风,都有把她吹跑的风险。 王路远走在棺椁前面,招来下属,对其耳语吩咐。 派人看紧昭皇妃娘娘那里,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锦衣卫因此单独分出一支队伍,加强了宫嫔后妃队列的防守。 唐峻捧灵位,唐亦和唐绮则并排走在他后头,烈日当空,三人额上都有汗,因怕延误落葬时辰,又同样担忧人多出乱子,故此心照不宣地走得极快。 从永泰大街到长盛大街再经安乐大街,直到亢长送葬队伍顺利地出城门,百姓们也没有乱了秩序。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遥想不过是虚惊一场。 今年清明祭祀,成兴帝的身子骨还没见什么大不好的,他体谅老臣们舟车劳顿,那一趟走得极慢,彼时任谁也没有料到,再往喻山,没能等到明年,而是为成兴帝送葬。 出城后,重臣们和宫嫔后妃都坐上了马车,银甲军早早候在城门外,随着队伍一路而去。 椋都城里的百姓哭得凶,城外官道上的乡野之辈,竟也自设白幡,十里一相送,场面空前哀恸,是前几任帝王宾天都不曾有过的至高敬意。 唐绮打马而行,纵观此景,心中不免大叹。 自她父皇登基称帝起始,天下四海归心,勤政贤名远播,他对得起列祖列宗,也没有辜负黎民百姓。 外戚之势一除,将来的唐国,只要加强国防,重新稳固商道充裕国库,守住大好疆土,那将是何等盛世。 前人铺路栽了树,后辈子孙好乘凉。 谁不想要一个太平长安呢? 初秋的风刮起来了,官道两旁的草木见着浅薄的黄,成兴帝的时代将在这场秋风中,圆满落幕。 这一日,严阵以待防备远北杜家军偷袭的人,没有等来一场硬仗。 于延霆精神不济,棺椁将要入土厚葬,他还跪在后头想,杜平沙想啥呢?这边不来搞皇嗣,难不成奔着椋都城去了? 他心头作着一通猜测,忽听一声嚎啕大哭,抬眸往声音发源地看过去,是昭皇妃扶柩在为成兴帝哭丧。 随着她的痛哭声,众人纷纷掩面哭起来,哀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皇帝的丧葬仪式进行到了最后环节,她却死死趴在棺前,怎么也不愿意让人上前埋土了。 唐峻神色复杂,想要去劝。 唐绮从后头拉住他,轻声说:大哥恕罪,等她哭一会儿吧,她总要彻彻底底地哭这一场。 话音刚落,后头朝臣行列里有人步履蹒跚往前冲。 场面顿时失控,锦衣卫拦不住这些朝臣,个个呆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陛下您怎就比老臣还先去了呢 陛下,老臣来送您了 陛下 宦官之中,曹大德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老臣里头,内阁阁老年事已高,好几人当场哭晕过去,而太医院院判不知自己在家中哭了几日,此刻哭不出什么眼泪,只能嘶声痛嚎。其他人触景伤怀,也没一个好的。 他们舍不得成兴帝,而他们可以放肆的哭,大声地喊。 三位皇子皇女却不能。 唐峻即将继任君位,他必须坚强。 唐绮昨夜之行,话虽带到,杜平沙却没明确表态,她在忌惮远北侯。 唐亦见兄姐如此,自然不能做那个不同的。 昭皇妃哭灵哭到最后力竭了,鸿胪寺的人过来跟唐峻悄声说:殿下,时辰不好耽误的。娘娘这 唐峻也为难,唐绮的意思是让她哭够,这会儿银甲军都守在陵宫外,远北侯还没见着,他又受唐绮掣肘。 心里窝火,面上难堪。 正当他实在等不了,要命人将昭皇妃扶开时,外边突然有个银甲军的副将匆匆进来,抱手跪在地上,中气十足地禀报说:远北侯前来为陛下送葬! 第216章 声如响雷,一下子在众人之间炸开了锅。 先前还哭得伤心的朝臣们,静声瞬息,立即热议。 远北侯受召回椋都了? 没听说啊! 按照旧例来讲,天子驾崩,边关诸侯不必长途跋涉返都,只需在各自守地行祭拜礼! 真的要召诸侯回都,也不会只召她一人吧? 远北和逆党周氏一族,瓜葛很深啊,这次来是 太吵了。 唐峻反复喊了好几声安静,耳边依旧是议论纷纷,众臣心慌,他能理解,但作为即将登基的嗣皇帝,面对如此不受他控制的情景,整个心烦意乱。 此时,唐绮还跪立着,见惶恐之势要起,立时高声喊道:诸位大臣!请先静一静!让人把话说完! 她喊声高亢,极具穿透力,朝臣们先前听闻唐绮杀了看守国库的老御林军校尉,今日又看到银甲军护送成兴帝棺椁,心里对眼下形势各有揣度,胆小的怕她,胆大的不好不卖面子,渐渐没了声音。 等人都不再议论了,唐峻才终于抽出空隙,十分恼火地看向银甲军副将。 远北侯说来为先帝送葬,随行带了多少人马?! 银甲军副将扬声大说:回禀太子殿下!随行带了不足百人!是她身侧亲兵!山下还有近两千人,原地扎营! 唐峻闻言,立时迈步走到于延霆面前,抬手将人扶起。 大柱国认为,该允她入陵宫么? 于延霆抓耳挠腮,皱眉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将人直接擒下,搁在眼皮子底下 他住了口,唐峻见他用眼神示意,便低头俯身。 于延霆附耳小声道:不如借此机会,看牢了她,老臣虽不知道杜平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有她在手,杜家军即便攻占了椋都,咱们也占主导地位! 唐峻细听之后,登时做下决定。 曹公公!请远北侯,卸甲入陵宫! 杜平沙独身来了,祭礼三跪九叩,俨然一副忠臣模样。 她跪在成兴帝棺椁前,双目不曾斜视,随后放声哭喊起来。 陛下啊!您怎么就去了呢!老臣月余前才听闻您身体抱恙不便于行,前后跑死数匹好马,竟都没能赶得上,没能赶得上再与您说说话 唐峻脑子里是一团混乱。 不仅他懵了,于延霆也跟着懵了。 这不就是在变相宣告天下,他没有谋反之心,只是得知成兴帝抱病才回都探望的么?如此说来,正好能堵住旁人的猜忌。 但有人不信。 朝臣队列里突然有人站起了身,严正女音出口便是拷问。 敢问杜侯,没得都中传召,您何能私自归都?! 陵宫能再次陷入冷寂。 跟随杜平沙而来的亲兵,将手按到了刀把上。 王路远眉头深锁,紧紧盯着这些远北人,也示意锦衣卫跟着将手放到了绣春刀上。 已行完所有礼的杜平沙停了哭号,侧首望向鹤立群臣之中那人。 她只冷锐扫其一眼,便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是谁,宋大人,你一个督察院的右督察御史,是借的什么胆子敢来本侯跟前叫嚣! 宋玥华不见畏惧,直抒胸意道:凭下官是唐国的臣子!专司律法!望杜侯知悉!太子殿下在此,文武百官在此,先前可从无诏书宣您回都!您此行,到底意欲何为! 唐峻脑子都快麻了。 宋玥华这个女人真是个刚正不阿的硬骨头,他方才在瞬息之间千思百想,都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为的无非听于延霆一言,要把杜平沙捏在手里,从而把控那五万大军! 这下可好,给这女人直接捅破了,杜平沙脸上哪里兜得住!* 唐峻心里其实是抱有了一丝希望的,他希望杜平沙别反,这场仗先别打,于家的人情其实不宜再欠,尤其是在经过方才唐绮一语震住朝臣的情形之下,不宜。 但宋玥华不知道这些。 宋玥华只道:先帝灵前!请杜侯如实作答! 杜平沙能不能受得住这样的诘问,唐峻心里没有底。 唐绮扶开了昭皇妃,将人安置在蒲团上,小声对昭皇妃耳语后,适才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唐峻没底,她自看到杜平沙出现的那一刻,心里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活阎罗于延霆就在场,外头全是银甲军的精兵良将,若杜平沙没有把昭皇妃的话听进去的话,根本不会羊入虎口。 她快步走到了唐峻的身侧,低声道:大哥,给她个台阶,不起兵戈最划算。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0章 迷局 ◎大祭司传信。◎ 于延霆戌时初回的侯府,他暴躁得很。 前院女使们近前伺候,纷纷低头不敢言语,于延霆在檐下洗了手,擦干水把帕子扔进铜盆,板着一张脸跨步往院中去。 去菡萏院,请六小姐过来书房见我! 下人忙不迭应声去了,他摘了官帽拿在手里,越看这帽子也越不顺眼,干脆将之丢给身后跟着的女使,兀自摇摇头,长叹一息。 今日的事实在出乎人的意料。 于延霆回来的路上一直想不通,回府坐进书房,灌下去两杯凉茶,仍旧没想通。 杜平沙怎就变成这样了? 他捏着拳,狠狠砸向桌案,震得四个桌子角都楔裂了地。 当初的杜平沙不是这副虚与委蛇的嘴脸,她用一杆平沙枪,杀得边塞鞑子不敢进犯半步,累累战功高筑如山,成为了唐国唯一一位以战功封侯的女侯爵,即使前朝皇帝,在她面前也礼让三分,现在的太子,在她面前该是个毛头小孩儿。 究竟是岁月变迁磨平了人的棱角?还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于延霆想不出来,扶额皱紧了眉头。 小半刻过后,于红英坐着轮椅到了前院书房。 她已多年没见老爷子动过怒,一进门,看到地面裂开的缝隙,便愣住了。 阿爹?于红英转动轮椅到于延霆跟前,轻声询问:出了什么事?今日之行不顺? 不应该啊,银甲军和神机营虽然是首次共同作战,但凭借于延霆领兵作战的经验,在属于神机营的地盘上,喻山地势险要地形复杂,杜平沙很难讨到便宜。 于红英正凝神思索,于延霆蓦地抬头。 说起来真是憋一肚子的气!他拍桌怒道:杜平沙窝囊!被周氏带到如今的境地,她竟然没有迎难而上!反而登上喻山,在太子面前睁眼说瞎话,说她是来椋都探病的! 于红英被他虎躯一震,狮吼般的厚重声音,震得一时发了懵。 探谁的病? 还有谁!她说是探官家的病!于延霆气到瞪眼,不光如此,她还在太子面前大吐苦水,说自己跑死了数匹马,结果还是没赶上,伤心欲绝还哭呢,一把年纪了这般不要脸皮。她对私自回都的事儿,直接认罪,还请太子体谅她忠君之心,说远北蒙官家布政之恩,此行只带了两千亲兵充作护卫,实在情之所至!这不都是狗屁吗?! 于红英可算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于延霆这般气恼,如此以来,于红英大约能想到太子对此作何打算了。 她将手叠在膝上,垂眸看向自己的两条腿。 唐峻不会为难她,毕竟整个远北还有屯兵十万众,若杜平沙只说来都探望皇帝,皇室拿不到她连通周家企图谋反的证据,最多只能治她不得召返私自回都的罪。而按照律法,还要酌情给她减刑,最后不如不治,毕竟眼下是国丧。 没错。于延霆说:唐峻那小子是个怕事的,见杜平沙哭得凶,客客气气把她搀起来了,说她镇守远北多年,将功折罪。 于红英凝眉道:这也合乎情理,太子马上要登基,如今正是急需各方辅佐支持。咱们同二公主眼下是姻亲,和离书出自她手,姒儿没表明态度,未到吏部改籍,他忌惮二公主,有一方侯爵当着朝臣的面要投效于他,他没理由拒绝。 书房里的灯火被风陡然扑灭,房中父女俩个同时转头。 原是有扇窗户没关严实,于红英紧张的神色稍缓。 府中还有府兵,皆是宫中的耳目。他们在书房议事,也要防范隔墙有耳。 于延霆跟着暗松心弦,接着放低声音:唉,这事儿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红英展长手臂,握住于延霆立在桌上的拳头。 阿爹,不打紧的,离了这个契机,咱们还是能再找机会让您回辽东,从长计议便好,杜平沙不反,少打一场硬仗,对银甲军存蓄实力也有好处。 第217章 于延霆眼里有了些许苍凉。 他沉重叹息,而后道:我岂会不知呢,不打这一场仗自然有不打的益处,周围的百姓也可安稳,新旧朝代正逢更迭,太子又是个不怎么出众之辈,眼下唐国有的难处。 那阿爹何须生这么大的气。于红英莞尔一笑。 于延霆面上微臊。 都是征战沙场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人,我这样八成是废了,她再这样,我如何都看不过眼。权势折断将军的脊梁,铁骨铮铮化作空谈,何以守住大好疆土 于红英闻言,沉默下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1],于延霆忠君爱国大半辈子,愁思良多。 于延霆所担忧的不无道理,于家世代守护唐国山河,忠的既是君,爱的也是民。 他的赤胆忠心,是印刻在血脉骨肉里的勋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2],如今吾等困在龙潭虎穴,二公主有心收复飞霞关失地,徵儿已任职御林军统领,阿爹啊,纵使千百个不甘,都无法改变这点,属于您这一辈人的光辉年代已要过去了,该让年轻小辈们支撑起这片国土,置身风雨荆棘里,顶天立地了。 于延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乃至杜平沙,都确实上了年纪。 光阴似一把无坚不摧的刀,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儿女英雄梦。 他静默许久,一天之内不知是多少次,又叹了气。 罢了,从长计议吧。 于红英道:不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或许是个机会,届时咱们再商定。 于延霆刚答了一声好,有人来叩响门扉。 于红英转头朝向外边:谁? 随后,她那随侍的声音隔着书房的门从外头传了进来。 侯爷,主子,宫中派了车马来请,让侯爷进宫赴远北侯的接风宴。 于延霆当即板起脸,食指在空中敲了敲。 瞧见没!唐峻那小子已经在做张做势了!先帝才刚落葬!片刻不让人消停! 于红英哄笑道:去吧,别吃醉酒。 于延霆起身离座,往外边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回头,姒儿想得如何了? 于红英说:您自去忙您的,我过一会儿去趟清玉院,再问问。 - 小半个时辰前。 晚饭用完,燕姒服了汤药,靠在窗边须弥榻上发呆。 澄羽翻上廊子疾步走到窗边,对着她福过一礼,脸上神色复杂。 燕姒问:有什么事? 外头的蝉吵得凶,澄羽的声音被掩得发虚,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燕姒没有听清,招手说:你再走近些,我听不清。 澄羽又往前走近一步,低头不看她。 大祭司传信。 燕姒心头有股不好的预感,眸光收紧后道:进屋来说。 澄羽绕进门,快步到须弥榻边上。 屋中无人,泯静带着其他女使去给燕姒准备沐浴用的水去了,澄羽放心大胆地提高了声量。 大祭司让奴转告姑娘,当初出卖奚国和亲路线那个幕后之人,她已查明。 这事儿都快被遗忘了,因为那个幕后之人,在唐绮中毒的真相大白时,就被燕姒当做罗萱,没有别的猜测。 可此事,她师父应该已知悉,现在突然传信过来,那就是有了出入。 燕姒正襟危坐起来,问说:是谁? 澄羽耷拉着脑袋,目光有闪躲,似是不知该不该说。 燕姒更觉怪异,追问道:你还讲不讲了? 不论如何,他们现在是主仆,哪怕燕姒现在有了新的身份,不在是奚国和亲公主,她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澄羽思及此处,咬牙道:二公主的母妃,昭皇妃。 燕姒闻言,惊讶得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澄羽见她如此模样,犹疑地唤:姑娘? 这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燕姒难以置信道:这个消息可靠吗?不能够的吧!昭皇妃那个人,素来不争不抢,你说她通敌叛国,连通景贼?简直是天方夜谭! 澄羽不懂这些,他只能按照大祭司传来的话,一字一句,准确地阐述。 昭皇妃出身辽东杨氏一族,杨氏一族乃唐国开国皇帝的有力臂膀,是实打实的将门,杨家杀过的外敌,累起来比当今三方诸侯统帅的边防守备军还要多得多,故此,杨氏一族最厌恶外邦人,他们家有一则祖训,是凡杨氏子孙,不得与异国通婚。 就为了这个?燕姒根本不敢相信。 单说昭皇妃常年居在宫内,深居简出一直不曾有过任何外戚助力她,她就不可能有那个能力去暗通当时正同唐军交战的景贼。 澄羽也摇头表示不知。 燕姒眉头深锁,沉思少顷,继而又问:还有吗?师父她还有没有别的话? 澄羽便道:有。她说,昭皇妃通敌的密信被成兴帝拿到了,因成兴帝对她用情极深,故意袒护,那证据藏在勤政殿里,姑娘可自行想办法去找。 燕姒沉默了。 若非铁板钉钉,她师父也不会千里传书。 再仔细一想,昭皇妃居元福宫,能派江守一跟在唐绮身侧,也能派江守一监视她,杨门只剩下这一位遗孤,那些追随杨门的人呢? 又会不会还有许多个,谁也不知的江守一? 【作者有话说】 (捉虫.)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1]:出处《论语卫灵公》 自古英雄出少年[2]:《少年行》王维 第191章 新路 ◎唐绮挑起眉,天潢贵胄的气势渐渐显露。◎ 宫中设私宴,曹大德忙前忙后,按照太子的叮嘱,只备一些素食和清酒,国丧期间,宫中不能用大荤,该做的礼数全要做周到,否则会引起言官劝谏。 请来赴宴的都是朝中重臣,成兴帝的丧事办完,接下来各部就要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唐峻拉拢远北侯的意图十分明显,列席臣公一眼就能看明白。 既然大家都能看明白,唐绮自然是那个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 如今唐峻登基继位名正言顺,国库缺钱,手头缺强兵,拉拢远北侯对唐峻而言至关重要,席间,杜平沙一直言笑晏晏,对唐峻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唐绮心头发酸。 她记起了头天晚上,孤身潜入远北侯大帐的事。 杜平沙是真的到了年纪,远北侯老了。 风烛残年,手中的平沙枪已失去昔日辉煌,她擦枪,唐绮掀起袍子与她对坐,替昭皇妃将话传了,就看到杜平沙疼惜爱怜的目光划过那尖锐枪头,听到她重重叹气。 远北的风沙吞噬无数生灵,中原的繁华数年如一日不曾改变,我来这一路走过看过了,方才知晓几十年边陲凄苦。徒儿,你同我说说看,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远北人,就合该凄苦终生吗? 大帐内只点有一盏昏灯,唐绮支腿坐着,眉宇不现富贵态,蹙得锋利。 若远北侯听了昭皇妃的劝告,仍旧想一意孤行,那今夜她便得将人擒了。 她说:本殿答不上杜侯这个话,但知道一个硬道理,命数天定,路却是自己择的。 杜平沙大半个人浸入清冷灯辉,闻言停顿片刻,复又道:当年世家推动,老臣择路驻守远北,是因唐国朝中富庶,当时的先帝把钱都花在了刀刃上,养兵用兵,从来不怠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军队不是皇室的军队,是整个唐国子民的军队,将士们食不果腹,何以作战?二殿下上过战场,亲身经历过唐景之战,更该知晓其中的要害。 唐绮挑起眉,天潢贵胄的气势渐渐显露。 所以呢? 杜平沙微怔,而后起身离席,屈膝跪在唐绮面前。 唐绮要和她划清界限,她想必是已经听懂了。 老臣没有想反。她郑重陈述道:这些年与周氏世族周旋,并非老臣的真心,可老臣前边没路了。近几年朝廷拨到远北的军饷,缩减得厉害,光说前年冬季和去年冬季的过冬粮食,都是以次充好的霉粮,老臣先后数次往椋都递过几回折子,陛下才派人去督查粮道,但最终仍旧没个结果。二殿下,这您也是知道的。 唐绮不仅知道,还帮着打压下去了包揽粮道的通州巨商路家。 她整着箭袖,说:此事与宠妃罗党密切相关,去年办了,今年入冬远北的军粮不会再出岔子,杜侯尽可放心。 杜平沙或是会错了意,俯首拜道:那么,老臣当年也曾毛遂自荐,指点过二殿下枪法,看在昔日情面上,也望您高抬贵手,给老臣一个痛快。 意思很明白,她是被逼无奈,无可奈何,因为将士们不能不吃饱穿暖去上战场,她才攀附后党,如今坦言这点,要在唐绮这里求一个体谅,挣得一个死后的体面。 第218章 唐绮赧然笑了。 国库财权攥在外戚手里,害处不在一朝一夕,远北是唐国最凄苦之地,杜平沙的难处,她能理解,但不想体谅。 此人干系庞大,她亦不会轻易处置。 她便问:所以,杜侯这次挥兵南下,是想为远北搏一个富贵荣华? 杜平沙俯首道:自老臣收到衍州周氏的密信,日前又见到周淑君的尸体,便知这一局已经走到头。到了老臣这个位置上,原想是,进退两难,唯有赴死。可要老臣一人死容易,远北拢共十五万大军,又当如何? 唐绮听完一时语噎,这是个大问题,外戚留下的诟病和窟窿,需要去整治,去填补,否则接下来就是兵乱。 那夜灯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她起身走向杜平沙,将人搀扶起来。 若杜家支持太子登基,稳住远北局势,来日椋都必有应对杜侯所虑的办法,就看您眼前这关如何去过了。 - 杜平沙将唐绮的话听了进去,她岁及迟暮,再次为远北择选了全新的路。 唐绮忧心国事重负在身,接风小宴上不愿听那些曲意逢迎,灌了满肚子酒,摇摇摆摆地跟唐峻告了退,由身边长史白屿扶出摆宴的极乐殿。 这座宫殿毗邻东宫,因前朝太子案曾荒芜过一阵子,是唐峻入主东宫才清扫出来的,时间仓促,外边廊子久经风霜,许多地方朱漆脱落,来不及翻新。 唐绮不知在哪处蹭了半个胳膊的灰,曹大德在长廊上遇到她和白屿时,就哎哟出声提醒。 二公主,这袍子都脏了,您醉成这样,不若今夜别回公主府了,歇在元福宫昭皇妃娘娘那里吧? 秋风穿堂刮过来,唐绮被冷意激得醒了神。 她由白屿搀着扶着,受心事憋闷,再给这冷风一吹,整个人都显得暴躁凶狠。 曹大德被她推到了一边,她扶住廊柱歇上口气,回头见曹大德没走,瞪着人道:瞧什么?瞧你二公主的笑话呢? 奴婢岂敢。曹大德知她是醉话,迅速招呼旁边的小内宦来提灯笼,又对白屿说:长史把二公主扶稳当了,外头宫道没点灯,走慢些。 白屿颔首应下,唐绮醉意阑珊,斜眼看了看那粉面小内宦,摇头说:不要你送。 小内宦一脸为难,又看向曹大德求助。 白屿为其解围,架住唐绮胳膊说:殿下,外头黑,要人提灯笼。 唐绮大半力气卸在白屿手臂上,趁着醉意大声道:不要送! 成兴帝生前最是疼爱这女儿,捧在手心里养大,如今人刚去没多久,帝姬心里能是滋味儿么?这些天她没哭过,还要帮着太子鞍前马后地处理糟心的事儿,人也是真疼了,累了。 曹大德见她醉酒动了怒,没有不依的,立时哄说几句,把小内宦手里的灯笼拿过来,交到白屿手里。 等人几步一踉跄,歪歪扭扭走远,二十四衙门总管大太监才收回注目礼,转身要往宴席上去。 小内宦进宫还不久,因懂事又手脚麻利才刚刚被曹大德提到跟前办差,这时他不解其意,隔着老远又望了望二公主远去的背影,才过回头,问:老祖宗,您是替着二公主着想,她怎么还不领情呢。 曹大德一巴掌拍到小内宦的后脑勺上,皱眉说:你懂个屁。 - 亥时,唐绮出了端门,被白屿搀着登上公主府的马车。 这是喝了多少?百灵怕人受风,转手去把帘子都放下来,长史大人? 白屿重叹,神色复杂道:喝了挺多的,这次估摸着是真醉了,赶紧回府吧。 百灵应一声好,招呼前边驾车的马夫。 回府吧,慢点走,不急于一时,别让殿下受颠簸。 马夫勒缰绳,车轱辘压在永泰大街平坦道路上。 唐绮本是靠在马车车壁上的,这时突然坐直起来。 她睁开眼睛接了百灵端来要喂她的醒酒汤,面色平静,先前的醉意又让人瞧不出了。 不回府。 白屿和百灵同时一愣。 白屿问:那殿下要去哪里? 唐绮拆箭袖束封,扔到一旁后,眼里有了旖旎。 她说:去忠义侯府。 这模样瞧着像是醉着呢,又像是没醉。 白屿一副了然的神情,笑道:那先去侯府。 小半个时辰后,公主府马车绕进偏僻巷子,改道钻到了忠义侯府侧门。 唐绮把醒酒汤喝了个精光,就着怀里拿出的方巾擦过嘴,偏头去问白屿:我醒着呢,没哪处不妥吧? 百灵叹气,白屿无奈。 唐绮自顾自地点一点头,把方巾折叠起来揣进怀中,对他俩道:就在门口等我。 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 这个时候都中大户人家多半熄了灯,百灵有些担心她酒没醒好,急忙说:殿下,还是奴婢送您进去吧,奴婢扶着您。 唐绮根本没听百灵说话,她掀起帘子跳下马车,抽出车顶角下挂着的风灯,自己迈步走了。 百灵心里失落,面上则不显山露水,她平静得叫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而没有端倪,才是她最大的疏漏。 白屿坐在对面抱着胳膊,眼角余光瞄着百灵。 这贴身女使不如从前那般蛮了,事出反常,只怕又是个掉进情爱里的蠢丫头。 唉,谁叫二公主有那么大的魅力呢。 白屿想了想,论如何与女子相处,他不该输于唐绮,偏偏是精通此道的他,如今要饱受相思之苦,也不知崔漫云在鹭洲那边过得还好不好 天黑得很,忠义侯府侧门外无人值守。 唐绮拍了半天门,也没个机灵点儿的来给她将门打开,想必是于延霆不在府中,府兵今夜偷懒耍去了。 她往后退出去好几步,抬头丈量起院墙的高度,能拦住一般人的高度。 但她哪里是什么一般的人呢? 唐绮吹灭小风灯,把风灯细杆子往后腰别去,而后纵身翻进了墙里。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2章 沉夜 ◎你喝酒了?燕姒问。◎ 清玉院里熄尽灯火,只有寝房里头朦胧烛辉透窗而出。 外边在刮风,吹得桃树枝桠乱晃。 燕姒不是被那呼呼作响的风声扰醒的,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扉上,发出咚的一声,明明不算什么大动静,但今夜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大祭司传来的消息,还是让燕姒多思了。 她撑坐起来,伸手挑起蚊帐,歪头往声音来源地看过去。 更深夜长,何人在外边闹腾呢? 临近子时院子里的人都已该睡下,难道是听错了? 那窗户外头没了动静,燕姒便想真是自己听错,欲放下帐躺回去接着睡,不料手还没伸回来,又是一声咚,这下听了个清楚,是有人拿石子在砸她的窗。 谁? 燕姒蹙眉,眉眼间都是不高兴。 银甲军生字队把守清玉院,外边的人进不来,该是侯府中人,深夜到访又不进门,光在外边砸窗户,着实叫燕姒摸不着头脑。 外边的人听到询问,蓦地老实起来,半夜捣蛋的么? 燕姒心里烦闷,扬声往门口喊:澄羽! 原本守门的青年悄无声息地走回来了,立在外边回话:姑娘,您要不,起身出来看看 若是府里哪个小鬼捣蛋,燕姒觉得非得好好管教。 她披衣穿鞋时,想起于徵从辽东带回来的那些近卫了,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儿,叫什么阿暮还阿木的,个子很矮,十一二岁的年龄,正是在调皮的时候。 燕姒拉开门走出,见澄羽一脸复杂。 怎么?是徵姐姐那院儿的孩子? 澄羽摇头:不是。 燕姒侧着上半身往澄羽身后看,庭院黑黢黢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 那你叫我出来看什么? 澄羽说:人在廊子底下蹲着呢。 燕姒凝眉说:带我去瞧瞧。 澄羽手里攥着火折子,转身朝前引路。 燕姒跟着他走上环形回廊,绕到寝房后边,主仆两个一前一后下了木阶,便见廊子底下,假山前,有一个熟悉的人蹲在那儿。 这人旁边有棵桃树,迎风招展的树丫和她的墨发皆在浮动,她抱着膝,眼巴巴朝这边望着,那双眼睛狭长,眸子里莹莹搁有水雾,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孤寂又可怜。 燕姒在距离她三四步的距离顿住脚,伫立原地的这一刻,嘴角微微抽动。 第219章 二公主夜半登门造访,不递拜帖,无人来禀,蹲这儿砸我窗户作甚? 唐绮不说话,往下扁了嘴。 燕姒从澄羽手里拿过火折子,毫无情绪地说:澄羽,你站远点候着吧。 澄羽点头遁走,庭中只剩下两人。 风来得忽急忽缓,将燕姒鬓边的长发吹得乱了。 她抬手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又走近两步,继而闻到淡淡酒味。 你喝酒了?燕姒问。 唐绮乖巧地点点头。 燕姒无奈地叹息一声,不知这人清醒不清醒,应是不清醒的,否则怎会这般无礼闯进来,砸窗户这种幼稚可笑的事儿,燕姒五岁就不干了。 既然不清醒,那就让她麻溜地滚。 燕姒心烦地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唐绮闻言双手撑住膝盖,腾地站了起来。 她似乎是想上前来抱住人,手臂都往两侧展开,但不知想到什么,又笨拙地垂下去。 燕姒这才看见,她不是蹲在那儿,她蹲的这地方,下边是一块不算大的顽石,这块顽石怪异嶙峋,原本不摆在这里,应在芙蕖池子边上。 若说她不清醒吧,还知道给自己找块石头来坐。 又在装模作样戏耍人么? 燕姒板起脸,满脸的不高兴。 有话您就说,没话我回去睡了,您自便。 她说着转过身就要走,后边那女人却突然迈步,长腿一跨,人就到了燕姒跟前,燕姒的后衣摆被她拽在手中,这是不放人走的意思。 两人离得近,唐绮的前胸几乎贴上燕姒后背。 对不起。 燕姒听到她这样轻声说着,温热的呼吸拂过燕姒耳际。 大半年过去了,她们几乎朝夕相对,朝朝暮暮陪伴彼此左右,要从素日里的相处中挑到唐绮不好的地方,少之又少。 若要说燕姒心里有个坎无法跨越,那便得提那封和离书,便得提唐绮同她大婚那夜许下的承诺。 而都大半年过去了。 唐绮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人家是冲着于延霆手里的兵权去,冲着于家的势而去,和她本就没有干系,也从未隐瞒过这点,归根究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先动心。 她先沉沦。 她先输。 相恋如同博弈,先把心交出去的那个人,往往总是棋差一着,满盘皆溃败。 燕姒近乎自嘲地笑了笑,风来得很好,夜很寂静,无人来打扰,那就趁着今夜,将此事做一个了结。 她转过声,往后退出半步,稍微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唐绮垂着头,愣怔注视着她。 阿姒。 对不起。 燕姒静静听着,那声轻唤烂熟于耳。 现在细听,又觉得从前的温柔皆不复存在,它在呼呼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里,变了味儿。 沉默少顷后,燕姒扬起下巴,迎上唐绮的目光。 她直白道:二公主高贵,臣女高攀不起,多谢您这大半年的细心照料,既然您在成婚时便写下和离书,想必也没念着这段姻缘能有个善果,既是如此,道歉大可不必,从今以后唔! 桃树边,唐绮一手揽住柔软腰肢,一手轻托燕姒的后脑勺,直接将其的唇封住了。 她吻得小心翼翼,虽鲁莽,却不乏热情。 燕姒大脑空白了一瞬,惊讶之中齿关一松,放了她进来。 唐绮抓到这个空隙,先前的隐忍和克制,统统扔在急切的风里,她纵情大肆攻城掠地,不给人半点再将后半句话吐出来的机会。 该死的! 燕姒在心底骂自己不争气,可唐绮的吻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改变,一如既往地缠绵悱恻。 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这人到底搞什么鬼? 既然不喜欢,又为何要这样来折磨她。 既然喜欢,又为何从未想过与她相伴到老。 凭什么她想要怎样就怎样,偏偏自己还怀念,还渴望,还抱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燕姒脸上泛起红潮,不由自主闭了眼。 她手里还捏着澄羽的火折子,火光照亮唐绮的脸。 唐绮醉意冲昏头,人是不清醒的,她微眯着眼,贪婪汲取燕姒的气息。 她将人拥得更紧了,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轻抚燕姒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儿,一下一下,极尽爱怜之意。 饶是如此,燕姒仍然在苦恼和惊讶中徘徊,在纠结和紧张里忘记换气。 不多时,燕姒便有些站不稳,她靠在唐绮身上,四肢发软,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绮比燕姒高许多,潜意识知道不远处还有个人候着,她握住燕姒的腰,带着人转了一圈儿。 形同牵线木偶,燕姒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她带到假山前的,尽管她们距离假山仅仅只有数步之遥。 纠缠时,唐绮的手指不小心拉到燕姒的头发,燕姒往旁偏开脸,终于想起要躲掉人,话都还没说清楚呢。 她急促地张口道:头发! 唐绮撤下手,在慌张里,露出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神情。 对不起。 燕姒骂她:唐绮,你有病是不是!你 话还未说完,唐绮已急不可耐将燕姒推靠向假山,整个人将她完全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人呼吸变得焦灼,贴上来的唇滚烫炙热。 燕姒被她压住双肩无法动弹,再想要骂什么也骂不出来了。 唐绮就没打算给人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她讨好般地反复舔舐燕姒饱满双唇,又乖又认真。 燕姒拿她没辙了,索性不作挣扎,卸力时,二分短暂分开一些,便含含糊糊道:喂,火折子。 唐绮等不及,拿过她手里火折子在假山石壁上擦灭,唇又再次贴上来。 两人已经许久没做,唐绮吻得动了情。 这样没过一会儿,燕姒听到火折子掉进草地里的闷响声。 唐绮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摸索着中衣系带。 燕姒猛地睁开眼睛,嘴里呜呜要说话。 你她说:你是不是疯了。 眼前皆是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光,燕姒不知唐绮是何表情,总之她快气恼炸了。 这人在想什么? 耍酒疯? 这是哪呀! 这可是庭院里! 唐绮松开燕姒的唇,侧脸吻她鬓边的发,用气声说:我大概是疯了。 阿姒 阿姒。 阿姒,我好想你啊 燕姒脑中轰隆巨响,一时之间,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好在唐绮还没完全疯,她只温柔又急躁地摸了摸燕姒的手,搂紧怀里的小狐狸,又带人陷入如火如荼的沉溺中。 她们亲吻了许久,燕姒腿肚子发酸,站不住了就靠在石壁之上,她在往下坠落,多日委屈涌上心口,连呼吸都能觉出疼,她想躲、想逃,想推开人,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份情义,让她累了。 她说:我困。 困了,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回房去,倒头呼呼大睡一觉。 唐绮并不放过她,反反复复,用有力的胳膊把她捞起来,在淡淡酒香之间与她悄声地耳语。 我想你。 我好想你。 阿姒,父皇走了,母妃想寻死,先生成了太傅,阿姒,我该往哪儿走你收留我,好不好 风停一息,满院静谧。 燕姒感觉到唐绮用脸蹭了蹭她的脸,颊上的湿意让人无法忽视。 唐绮哭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3章 诘问 ◎枕边人陷入酣睡,说不定梦正好。◎ 骄傲如二公主。 沉稳如二公主。 聪慧如二公主。 清醒如二公主 相识至今,燕姒还从未见过唐绮这般模样,比当初去赴解星宝的宴那个雨夜,唐绮还要迷茫得多。 原来,唐国的帝姬,也并非坚不可摧。 这些日子里,燕姒想过唐绮的难处。 每当天光破晓,晨曦楔进清玉院,她就会反复地想,成兴帝一去,距离唐峻登位的日子越发近了,唐绮若是离了于家,在椋都里还能有什么权力和地位。 故此,用晚饭时于红英来问,燕姒也只说要再想一想。 她惦念着唐绮,但又懊恼自己热脸贴上去,人家兜头给她浇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把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浇灭。 说到底,唐绮如何难,跟她能有什么干系呢。 何况唐绮早早便有计划。 思及此处,燕姒在静谧中,从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双手按在唐绮禁锢她的双臂上,开口说话时,话语里带了微薄怒意。 第220章 殿下怎会无处可去?您不是早就想好了去鹭州么? 嗯? 唐绮似乎愣住了,她站着不动,手还握着燕姒的腰身,不让人逃离这片狭小暧昧的方寸之地。 燕姒看不见她的样子,仅从声音里判断她的意思。 你到底喝了多少?燕姒疑惑地问:醉成这样,之前部署的都不记得了?我可以提醒殿下,除却青跃和白屿,您将收归己用的心腹,都送去了鹭州。想要收复飞霞关,不去南地怎么行,不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殿下才能摆脱我? 唐绮在燕姒说话之时,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她手劲大,捏得燕姒腰上发疼。 四下黑得透彻,唐绮无声作茧自缚,她束缚自己,也不放过燕姒,用那层厚厚的伪装,将燕姒也包裹。 不准说了。 唐绮的声音变得凌厉,一反刚才的柔软之态。 燕姒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醉酒后的言行都那么不可理喻,而她又能同人计较什么? 左右殿下都写了和离书给我。每提一次就心口疼,她顿了顿,接着道:您哪里会没地儿可去,又哪里需要我收留?我和你唔? 唐绮耐心尽失,抬手一把捂住燕姒的嘴,然后单手将人腾空搂抱起来,二话不说抱着人往寝房方向走。 燕姒坐在她手臂上,惊呼不出,下意识圈住她的脖子。 放开我! 燕姒的话唐绮也听不清楚,唐绮才没有管那么多,她怒气冲冲,一脸冷然,路过小径边候着的澄羽,凉悠悠丢下一句:不必守夜了。 - 翌日飘小雨,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燕姒疲累不堪,四肢酸软无力,她似乎有些低烧,听着细雨声,勉力睁开眼,就看到跟前躺着个人。 她捂住嘴巴,没喊出声。 意识逐渐地归拢,她想起了。 昨夜还是没能争过唐绮,唐绮在清玉院留的宿。 因是醉酒,这女人泼皮得很,力气极大,还扯坏了燕姒的衣裳,混乱之间,燕姒没好意思喊人,她们都衣衫不整,让旁人知晓了,那可真就丢脸丢到家。 燕姒说不出的气闷。 枕边人陷入酣睡,说不定梦正好。 燕姒捂着自己嘴巴细细看唐绮的睡颜,唐绮睡着的样子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乖得很,动也不动,胳膊穿过燕姒颈下,把人牢牢抱在怀里,似乎是极为安心。 闹不懂啊。 她清醒之后会怎么想? 燕姒猜想不出,嘟着嘴跟自己生闷气。 她还是有心软这么个毛病,只要对上这个人,就毫无保留的心软,毫无保留地听凭摆布。 到底怎么变成这样的? 燕姒明知她们之间存在极大的问题,可一想到昨夜那些事儿,她又忍不住地动心,最终也没有从唐绮嘴里问出一句真心假意。 她算是栽了。 气馁的燕姒所幸瞪了唐绮一眼,反正二公主睡得沉,也不知道。 本是发泄情绪,不料她刚瞪这一眼,唐绮突然睁开眼睛,和她的视线直愣愣撞到了一块儿。 燕姒: 唐绮勾唇笑起来,把人又往怀中揽了揽。 你瞪我。 燕姒说:我没有。 唐绮凑近,温柔的亲吻触到燕姒额头。 你可以瞪,若不解气,你打我也可以。她温声缓慢地道:阿姒,昨夜我喝醉了,可有伤着你? 燕姒在心底翻了个十足的白眼,二公主真行啊,这会子想起来了。 怀中人不说话,甚至移开了视线,唐绮低下头又亲亲燕姒微微发红的脸颊,接着方才的道:我想是没有的,我有很小心。 她竟还好意思提? 燕姒板起脸推了推她,而后说:二公主,你现在这样,到底又是什么意思?酒后的事儿记得那么清楚,专来戏弄人。 唐绮箍着燕姒,并不松开手。 她其实记着昨夜的事儿,耍赖耍到这个份上了,是不是戏弄人,心里早有了数。 这一段日子以来,朝中变数太大,她是踩在刀尖上过来的,连柳栖雁入宫给成兴帝吊唁,都不敢表露出过大欣喜,任谁也想不到她能过这个劫难,连她自己也是闷着头往里扎进去,全凭果决和清醒冷静,剩下的都交给了天意。 若非处置了周氏之后还有个杜平沙,她早该亲自来寻人,一拖再拖,拖得她扪心自问也懊悔不已。 眼见她妻还生着气,她便放低姿态求饶道:好阿姒,我这一关过得很难,老早便料到会很难,才不愿牵连于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看重这段姻缘。我一早便说过,能得你为妻,乃我唐绮三生之大幸,我怎愿轻易放了你走。 燕姒听着唐绮温声絮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还惦记着唐绮从未开口对她说过喜欢,以前就是她问了一半,自己当做是,这次既然两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到了这个地步,就绝不能再退回当初。 她想明白这些,便直言道:我问你答。 唐绮对此求之不得,心里攒了许多话,正不知从何说起,她点点头道:你问。 燕姒想了想,扬着下巴问她:你写和离书,当真是因为怕有朝一日牵连我? 唐绮毫不犹豫地道:正是。不过,也不光是指牵连了你,我亦怕牵连侯爷更甚至整个于家。远北凄苦,他们缺钱,需要朝廷供养,辽东虽有东南雀奔山脉作为战事储备,但依旧是已朝廷供养为主。 燕姒听她提及到此事,顺着话往那边去斟酌。 这个我先前听姑母讲过一些,你说得对。之所以周氏不敢短缺辽东的军粮,是因辽东一方可抵西与北两地边境守备军,二者互为强力支柱,是唐国安邦核心。 唐绮抬起一只手,将燕姒胸前的凌乱的发丝捋至后背,轻缓地为她理顺,边顺边道:正所谓,功高盖主,历代皇帝为何困于家顶梁柱在椋都,你可明白了? 事涉于延霆,燕姒沉默一息,随后谨慎道:太子殿下也不会放爷爷离都? 唐绮闻言蹙眉:他此刻诸事不定,哪肯轻易点头。 燕姒疑道:周家大厦倾倒,连根拔起衍州和各地州府的细枝,不过是朝夕的小事儿,太子殿下名正言顺即将继位登基称帝,什么事还没定? 唐绮并没打算隐瞒,她正色道:国库。 燕姒更是摸不着头脑。 国库? 唐绮道:这些年,周家世族将国库几乎消耗而空,唐国大量财富来源是商税,养兵用兵皆要从国库来支出,六十多万兵马那是个泼天大数,唐国还得修养生息。大哥愁得很,远北这次解决了,昨夜宴席,他想必也是按我那个意思去应下今冬军粮的事儿,只有这个冬天安然度过,才能算暂且稳定边塞。 远北这次是挥兵南下,离造反也就一步之遥,若非周皇后提前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燕姒听得心惊,接着便想到唐绮早前那些做尽的部署。 唐绮把楚畅送去了鹭州经商,户部尚书家的庶出小姐从小便耳濡目染,算是一个长处,加之对其有保命大恩,楚畅便成唐绮心腹。 再这之后,借由端午长项刺杀一案,御林军里提起来的心腹卫晓雪,以及柳阁老从六科调给唐绮的东方槐,都一道去了鹭州,进的鹭州守备军。 唐绮是把钱和兵,两头都牢牢抓手里了。 燕姒倏然茅塞顿开,她睁大眼睛说:父皇先前将锦衣卫副指挥使崔漫云调离椋都,走东南通州再经鹭州,说的是督查粮道,这条路前指挥使谷允修谷大人已经查过,难道他是为了 若燕姒不提,唐绮都快忘记了这一回事儿,那个节骨眼儿上,唐绮一门心思想的怎么对付周皇后,怎么博取唐峻信任,难免疏漏。 这会子燕姒提起来,唐绮如被当头棒喝,蓦地反应过来。 父皇他,或许还真是。 成兴帝对三个孩子都极尽爱护,先前不让她去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她还误以为是她风头太过,触及了天子权威逆鳞。 一时间,她悔不当初,整个人都沉默了。 越说越远,燕姒细心发现了唐绮此刻的低落,扁嘴岔开话题,急忙道:那你,你又怎么想?怎么想我与你的。 关于她们妻妻二人的事,其实唐绮还没有想得很清楚,她自己心里搁着的事儿没想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想和离。 在她犹豫的少顷里,燕姒推开她揽住自己的手臂,撑身坐直起来。 唐绮慌神,跟着她一道坐起来。 第221章 二人面对着面,燕姒的眸光冷得让唐绮吃痛,唐绮急着解释道:我是不知该如何说。 燕姒瞪她,怒极攻心道:你从成婚就在骗我!现下是不是太子登基,更用得着于家了,所以你才来的! 第194章 诺言 ◎于红英高兴了,眼睛里盛两泓晨光,晶晶发亮。◎ 我 唐绮一时语噎,她不擅解释感情。 燕姒已气得不行,伸手推她:下去!你走! 唐绮任由燕姒的手推搡她肩膀,轻轻捉住这纤细手腕,把人往自己怀中扣来。 好阿姒,不要气了,气大伤身。 燕姒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被迫将脸埋在唐绮怀里,委屈到想哭。 她近乎哽咽地说:你是个坏人,你不好。 是,是我不好,对不起,我错了。唐绮顺着她的话,一边哄人,一边又许诺道:我保证以后不再做那样的事,今后一定好好待你。阿姒,跟我走吧,去边南鹭州,我们在那里建一个家,等朝中安定,等囊中充裕,再借机为爷爷拿到回辽东的机会 燕姒听着她软语娓娓道来,不禁嚎啕大哭。 唐绮噤声,就这样抱着怀中妻,手在燕姒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抚。 数日心中郁结,为的不过求唐绮的真心。 燕姒哭出来,就好了许多。 她又想,或许唐绮就是这么一个人。 唐绮曾在游碧水湖的画舫上挺身而出为她挡过暗箭,曾在她手中抢过赢得的香囊佩戴许久,曾在国子监深夜为她提灯照亮前路,曾在黑市地下暗庄外的长巷为她手刃来敌,曾在她头上拔掉过贵妃赏赐的珠花换一只亲手打磨的雨燕玉钗,曾在中秋宴席为她赢取投壶彩头,曾照料她大半载,对她有求必应。 二公主不会在情爱之事上说什么好听的甜言蜜语,而是偏好为一个好结果去付诸实际行动。 那再问那句是否喜欢又有多重要? 至少,唐绮还想同她在一起,不想同她分开。 至少有这一点,她便能够宽宥。 她像一个在唐绮这里讨要糖吃的小女孩子,但凡能从这段姻缘里扒拉出她想要的那么一丝甜,就又能给对方所有的体谅和让步的原谅。 唐绮的怀抱能让她安心,唐绮说的话亦是如此。 她不推人了,尽情地宣泄后,身心的疲累感得到缓和,就这样安安静静,抽泣着靠在唐绮怀里。 先前唐绮经历许多事,燕姒跟着她担惊受怕,二人糟糕的情绪都积累了太多,昨夜唐绮醉酒发泄过了,今日燕姒哭出来也发泄过了,就一起安静下来,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她们在寝房中,却不知外边已经乱作一团。 澄羽头夜没有在寝房门口守夜,他也没有睡觉,而是站在廊庑底下站了一整宿。他心知二公主醉酒,生怕对方伤到他家姑娘,又不能违抗唐绮的命令,只能远一些站着,隔着数步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听动静。 若是二公主真伤到他家姑娘,他便破门救人。 幸而这一夜,寝房内没什么大的响动,他家姑娘也没有呼喊。 直到晨起,泯静早早领着小竹小菊几个女使到了这边,早膳和汤药搁在托盘里端得稳稳当当,洗漱的水和帕子都备着,听澄羽说二公主来了,谁都不好去叫门。 这还是他们几个在公主府里头培养起来的习惯,大半年里,唐绮从来不让人叫燕姒起早,每日她临出门前,总要交代几句,等夫人自己醒了唤人,再入内伺候。 谁知道,现下快到辰时,二公主还没从寝房里出来。 澄羽和泯静一商量,姑娘身子还不大好,一整夜过去了,可别是闹出什么事儿,两人没了主意,实在干着急。 这时候,小菊就提了一嘴,她紧张道:侯爷进宫了,要不然咱们去菡萏院禀告六小姐,请她拿个主意呢。 澄羽挠着头,没说话,他扭头瞧一眼天色,灰云盖顶天欲倾,似要有大雨来,催得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昨日才替大祭司传了话给姑娘,姑娘那个性子,对身边人不爱掖着藏着,万一为这事儿激怒二公主 泯静是知晓燕姒心事的,她等不及澄羽思考,拉着人胳膊走到旁边,避开其他女使,小声道对澄羽道:不行就禀告菡萏院吧,总要有个主子来拿主意,早饭不能不吃,姑娘还得喝药,不能再耽误了。 澄羽不敢设想激怒二公主的后果,当即道:那就禀吧!咱们不能进,六小姐是长辈,能在二公主面前说上两句话。 - 清玉院来人传话,于红英正给荀娘子磨着墨,听人将事儿说了,她还慢条斯理在绕腕子,手底下的墨没有磨开,蘸不上笔。 荀娘子用镇纸压住生宣两头,挑好狼毫握手里,侧头来说:你不去看看? 于红英含笑看着荀娘子,了然地道:都是孩子么,情情爱爱的事儿,我一个当长辈的怎好插手。 荀娘子转手把狼毫搁置在笔托上,认真道:你也是个孩子,有事了在旁边看好戏。 于红英鼓一下腮帮,争辩道:我才不是呢,我都三十七了。 荀娘子揽袖,手搭到于红英肩膀处,仔细将人瞧了又瞧。 还小,今日才满三十七。她道:我身无长物,又逢国丧,没什么可送你的,写幅字给你吧。你去看看两个小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莫耽搁了姒儿服药。 于红英高兴了,眼睛里盛两泓晨光,晶晶发亮。 她捏了捏荀娘子的手腕,得寸进尺道:回来就有生辰礼么? 荀娘子无奈地笑道:嗯,你回来我定是写好了。 在荀兰眼里,于红英确然是个小孩,她比荀兰的女儿还会撒娇耍赖,偏执霸道,但是好哄,一点小事儿也值得高兴一整日。 荀兰没将手抽回来,等于红英自己松开,她见于红英对着窗外的随侍招起手,就主动推起于红英的轮椅,把人送至檐下。 随侍过来接替,荀兰停驻原地,望着小孩儿的背影远去。 于红英被随侍推着,轮椅穿廊而过,一路斜来的日光坠在地面,她低垂纤长的睫,在无人察觉时,露出一个狂喜的笑。 姐姐永远都那般温柔,即使嘴上千万般不愿困在她的身边,却连她的生辰都是记着的。 因这桩对于荀娘子来说是小事,对于红英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于红英开心了一路,到清玉院看到下人们乱做一团,三五成群小声议论,她也没露什么不快,而是含着笑去问泯静。 昨夜谁守的夜?她们几时睡下的? 泯静看向澄羽。 澄羽便恭敬上前回话道:昨夜本是奴守夜,但二公主不让奴守夜,奴只好站远点了。不过,奴一直注意着,应是丑时三刻睡的。 于红英把这话仔细听全乎了,又扬首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 这都辰时了,给她们叫起来吧。 得了于红英的话,澄羽和泯静同时松了口气。 小竹前去叩门,泯静就让其他没事干的人遣散了,不让人都围在这边。 燕姒和唐绮这会子静着呢,听到叩门声,唐绮才侧身往外道:什么事。 小竹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殿下,该起身了,六小姐过来了。 唐绮蹙眉道:好。 她先下床,替燕姒取来衣裳放在床边上,又转身去找自己的衣裳穿。 燕姒看她忙活来忙活去的,脸上泪痕未干,仍是忍不住笑出声。 你现在知道慌张了,昨夜来的时候怎就没想到现在。 唐绮唰地红了脸,衣襟处扣子都系错。 她小声嘀咕道:昨夜,喝太多。 燕姒说:哦?你扣子系错了。 唐绮把那扣子解开,又重新来系,燕姒披衣躬身穿好鞋子,抬起头来问她:昨夜你怎么进来的?外头守卫的银甲军没有拦住你? 这个么。唐绮更难为情了,翻墙溜进来的。 燕姒忍俊不禁。 二人穿戴整齐出来,于红英已经不在门外了。 泯静着人把洗脸水端到近前,跟着说:六小姐在书房等,她说不急,让两位主子先过早,等姑娘服了药,再过去也不迟。 唐绮闻言蓦地转向燕姒,沉声说:你还在服药?哪里不舒服? 燕姒尴尬地抽动唇角,低声道:别嚷,小声一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前些日子感染的风寒,腿脚不利索,你都是知道的,老毛病而已。 唐绮暗中掐自己的掌心,很内疚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疏忽。 燕姒已不想听她反复道歉,拉着她手摇了摇。 第222章 洗漱吃饭啦。 这两人站在檐下各自洗漱完毕,二公主就牵着她妻的手,进屋坐下来过早。 清玉院的吃食是于延霆派专人看顾,比起公主府要更为谨慎细致,饶是如此,燕姒的病也没见着大好,难得的,唐绮来了,她的心情雨过天晴,今日多吃了不少。 早膳后,泯静张罗着收拾,出屋子时,在廊子上欢喜地对澄羽道:看样子是和好了。 澄羽也放心许多,点头郑重其事道:她们和好了,咱们也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泯静小声道:可不是,方才六小姐没来之前,我都快急死了。 澄羽对此是无比赞同:我也是! 姐弟两个说着话往前走,没走几步,泯静突然反应过来,侧头对他说: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回去,盯着姑娘把药给喝掉。 澄羽哑然失笑。 二公主在,姑娘不敢不喝药的。 泯静也笑:是哦,那走吧,帮忙把碗筷拿厨房去。 另一边,寝房中。 燕姒愁眉苦脸,眼神躲躲闪闪。 唐绮从小竹手里把药碗拿了过来,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放至唇边尝了尝,接着温和笑道:张嘴,过来喝药,已经不烫了。 燕姒小手拽着衣摆,耷拉着脑袋说: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唐绮摇头否认:才不是,我是来请罪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要求 ◎去你的。唐绮笑骂道。◎ 燕姒最后还是把药给喝了,她被苦得舌头发麻,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都快皱一块儿。唐绮急忙拿蜜饯,喂到她嘴里让她去去味。 这蜜饯就含在舌底下,她也不能说清楚话,扬起下巴剜了唐绮一眼,唐绮就牵着她手带她起身,笑说:走了,别让姑母在书房等我们太久。 燕姒轻哼一声,跟她出门往书房去。 于红英静静坐在轮椅上,眼瞧两个小辈手牵着手过来了,立即收敛笑意,不咸不淡地乜着她们。 唐绮拉着燕姒走近,站在几步开外松了手,抬臂行晚辈礼。 于红英伸手阻止她道:二公主抬举,话没说清楚,这礼臣女怎么受得起? 燕姒听得有些窘迫,唐绮温柔看她一眼,继而回头把礼数做全了,才道:姑母淑安。晚辈昨夜入府唐突,实在是太想阿姒,还望姑母恕罪。 书房里没有旁人,于红英挺直背脊,摆手让她们两个站着听训。 既然是听训,那便没把唐绮当成外人,燕姒心中暗松一口气,乖巧站好了。 于红英目光瞥向唐绮,话却是在问自己侄女,她说:先前一封和离书,你才搬回娘家来,你这个性格要不得,凡事该当面问个清楚。双方摊在明面上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哭个几夜伤一场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了?如此一来倒显得忠义侯府缺了教养。 燕姒也知自己这次的确任性了。 即便她拿了和离书,依照唐国律法,二人也该呈禀家中长辈,天子赐婚,若想要和离,还需过礼部问省,再去吏部改掉皇戚的契文,这些章程没有去办过,她再同唐绮置气也毫无意义。 回娘家这么一躲,病一场,连成兴帝大葬的仪典也没去,反叫于家成了不和礼数的。此刻新帝将要登基,要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落人口实。 想到这些,燕姒就内疚得低头,面红耳赤地道:姑母说得是,侄儿知错了。 于红英的话并非只说给燕姒听的,书房里拢共就三人,唐绮站在一边,自知是自己理亏,闻言赶紧赔礼道:姑母,都是晚辈的错,以后绝不会再让阿姒受委屈了,求您见谅。 唐绮贵为帝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燕姒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碍于皇家颜面,垂着眼用余光偷瞧于红英,心道二公主已如此低三下四,万望她姑母能饶了这一回。 然而,于红英端坐,双手搭在膝盖处,仍旧一脸严肃,她道:二公主,于家长辈能为你眼前这孩子做主的,仅两人,她爷爷,与我。此刻她爷爷得太子召请入宫去了,此事便只好由我来问。 唐绮不敢怠慢,恭敬地又福一礼,姑母请讲。 于红英盯着唐绮,眼睛里头是探究,纵使在椋都休养十多年,这双眼睛的神辉仍是肆意大胆,锋芒毕露。 那我便斗胆直说了。她道:二公主既不倾心姒儿,缘何要娶她?若倾心姒儿,缘何成婚当日便写下了和离书? 唐绮迎上于红英冷厉视线,不卑不亢道:姑母此问,昨夜绮已答了阿姒,是因当初绮处境微妙,不敢轻易许诺白头偕老,为防止他日绮身陷囹圄,阿姒和于家能置身事外,不可不提前做了准备。 于红英回过头,又看向燕姒。 燕姒急忙帮腔道:是这样的,姑母,那时候斗罗家,唐二公主风头无两,父皇猜忌怕她兄弟阋墙,处境的确不能算好,我已想 于红英骤然打断燕姒的话,侧目对唐绮接着道:那我还有一问,当初处境微妙,您后来破了周氏的诡局,为何不第一时间来寻姒儿?她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燕姒不语了。 于红英是问到了她的痛处上,也是为了替她争一口气。如若不然,这次轻易原谅了唐绮,将来谁能保证唐绮不会中途丢下她。 书房中一时鸦雀无声。 唐绮沉默半顷,斟酌片刻后才郑重开口答道:破周氏诡局,我父刚丧,母妃大受伤挫,大哥尚未登基,国库钥匙拿到后,我们才知这些年周家耗空了唐国储备金银,外有远北五万大军对椋都虎视眈眈,绮在家国天下之间,万般无奈择选至重。但望姑母知悉,阿姒于我而言,是绝不会抛之弃之的! 有勇,有谋,有胆识,有七魄,人长得好,还掂量得清楚轻重缓急,又不乏坚决果断,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于红英心里满意,嘴上则没这么说,她等唐绮多站了一会儿,外头日光更强了,才慢慢道:你当初把人八抬大轿娶回公主府,如今前朝诸事暂歇了,也得把人八抬大轿抬回去。我于家女儿,在家长辈可打可骂可训斥,亦可叫她受委屈,那是养育,但走出于家门庭,嫁去皇室是表忠,她不受你打骂训斥,更不受窝囊气。二公主,可明白此理? 燕姒听得心惊胆战。 唐国女子真不愧于让人忌惮,若此事搁在奚国,女子出嫁从夫,娘家人哪里还会这般帮衬,更何况是皇室婚姻呢。 她大气都不敢出,却见唐绮突然掀袍,砰地跪在于红英轮椅之下。 唐绮无比诚恳地道:绮受教了!姑母所说,一定照办! 于红英没久留,她早知晓自己的侄女是掉进了感情的坑里边,妻子甜言蜜语天花乱坠随随便便哄一哄,就能抛头颅洒热血,赶着趟儿往人家跟前凑,如今她把要求提了,该说的话全部摆在台面上来说了,自己宽心是其一,其二在荀兰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生辰礼呢。 这么许多年不过生辰,连于延霆都忘记了此事,偏叫荀兰给她记着,去年扔给她一只绣福字的锦帕,没提,她以为不过一场巧合,今年把话提了,她才更是欢喜得紧。 等于红英出门回了菡萏院,燕姒将唐绮送至清玉院门口。 她还不舍,手被唐绮捏了捏。 阿姒,你等我半日,我回府去备轿子,咱们回家用午饭。 燕姒点点头,想起昨夜在这人手下颠鸾倒凤,面上红了大片,被烈日烘得有些燥。 她依稀记着后半夜自己实在太困太累,唐绮牵着她的手,推着她的手指进入,抵着她动的急切和低吟,又反复想起方才不久前,唐绮一掀袍子,跪她的长辈,这样的真挚深深打动她,让她越发害羞。 唐绮抬手挡住一片日光,让燕姒的脸落在阴影里。她并不知燕姒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妻此刻的神态万分可爱,叫人不想放开软乎乎的手。 再不走,又要继续耽搁下去。 唐绮咬咬牙,毅然松开手,跨步要出院。 燕姒在她身后追了两步,喊住人说:殿下,别翻墙了,让侧门的门房给您开门! 前边的女人尴尬不已,头也不回地招招手,示意自己知晓了。 唐绮走侧门出的忠义侯府,公主府的马车干等一夜,百灵在车里瞌睡,白屿抄着袖靠在马车车壁前,见着人立即走上前来,问说:殿下睡得可好? 去你的。唐绮笑骂道。 白屿拿她打趣,她也不见着恼,便又看了看日头,说: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啊殿下。 第223章 唐绮踏上马车挑起帘,惊醒睡梦中的丫鬟。 她往旁一坐,看到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碟子点心果子,还没问等了一夜这些人吃没吃,百灵先开了口。 百灵说:主子,你昨夜在里头歇的? 唐绮伸手给她看了看胳膊,心情大好道:瞧见没,她给我把灰擦了。 百灵淡淡地道:哦。 唐绮身上还穿着昨夜赴宴的袍子,她鲜少不注重仪态,昨夜是真的醉了酒,仅存的一丝理智用去爬人墙头了,这会儿再提起来,反而没觉着是丢脸,而是窃喜她妻收留了她。 百灵在旁侧暗自失落,还没忘关心主子,推着装点心果子的碟子,说:殿下饿没有,奴婢让侍卫先回了一趟府,府里备了早饭,您先吃点,垫垫肚子。 她知晓唐绮食量大,饭点不食,人就没什么劲。 唐绮听后,靠在马车上笑得更像个孩子。 你们吃了没?我都吃过了。 燕姒身边的女使记得住唐绮爱吃什么,早饭准备的都很合她口味,而且有她妻作陪,家里的饭哪有跟她妻吃的香。 她自个儿乐着,就惦记人去了,惦记着惦记着,又说:午膳去小院儿吃,要备夫人的。 白屿坐在马车前头,靠着门框晒太阳,听到里边唐绮的话,扭头回来说:小夫人愿意跟殿下回? 唐绮道:那还用问! 白屿但笑不语。 百灵微微皱了眉,小声嘀咕道:可小院儿那边,这些日子没人去打扫过。 唐绮掀起眼帘看向百灵,继而抱臂道:家里没人管,你们要翻天? 百灵忙说:奴婢不敢的,是因夫人走后,于侯爷上门来,带走了夫人许多东西,奴婢以为她要在侯府住上一段时日才会回府,没想这般快 唐绮拖长尾音,不悦道:快么?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6章 折腰 ◎那姑母觉得,二公主接下来会怎么样?◎ 把二公主*送走没有多久,菡萏院的随侍带着人过来了。泯静嗑着一把遮阳伞,刚在清玉院门前接到燕姒,一主一仆迈开步子,就听后面有人唤。 于红英那随侍说:小主子!且先留一步! 燕姒顿住,扭头回去,在伞的阴影下问:姑母有什么吩咐? 随侍疾步接近,停在值守的银甲军旁侧几步开外,朗声道:主子传话,让小主子去趟菡萏院,她有话要与您私谈。劳您走几步。 燕姒的腿才能走利索几日,泯静欲要跟去扶人,燕姒摇头阻止她,心道于红英知晓她的病情,郎中每日都会过去禀告,这是有话要同她讲,也要瞧瞧她眼下恢复得如何,能不能放她回公主府。 随侍弯腰上前,从泯静手里接过伞,替燕姒遮阴避阳。 晨起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湿漉漉的。 雨后该凉爽,可不知为何今日反常回温,燕姒早起裹得厚,这会儿就躲在伞下,跟随侍一道往菡萏院的方向去了。 待她到的时候,于红英把生辰礼裹好,爱不释手,抱在腿上看她。 她说什么时候来? 燕姒瞧姑母今日喜色藏不住,知她心情好,颔首答了:说是中午一道回去用饭。 这会儿院子静悄悄的,菡萏院里的侍从走路没声音,主子们在廊子底下说话,其他人都离的远,雨过天晴,白云飘如薄纱,于红英仰首看了一眼天色,没有接着上一个话往下聊,她伸下巴说:腿可好走了?你推我绕着廊子走一段试试。 好走的。燕姒说着上前,推起于红英的轮椅往前走,二公主把话都说清楚了,姑母不用太担心我的。 是你爷爷在担心。于红英看着前边的路,你可知今日朝中形势。 燕姒将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包括国库亏空的事儿,这事儿唐绮能在于红英面前说,就没打算隐瞒于家。 于红英听完这些,手沿着卷轴抚摸,她说:光讲事儿,不做剖析,二公主把你养得精细,让你止步了。 燕姒忙辩解道:不是的,她虽说不叫我插手什么事,但我自己也想了。 于红英稍稍侧头,笑说:想了些什么? 燕姒流利答道:远北侯杜平沙挥军南下,上喻山进陵宫吊唁成兴帝,唐峻不谴责她,也不治她罪,这是要跟远北握手言和,想着冰释前嫌,如此以来,皇室威严何在?就算唐峻自己不想挑起这场战事,朝中以柳阁老为首的朝臣,以及三法司和锦衣卫这些天子近臣,都不会轻易答应。成兴帝留下的文臣言官们,其中不乏敢于说真话的,此时唐峻不仅非要放过杜平沙,还要在国丧期间摆接风小宴,让他不忌惮数张嘴巴,必为此事的原因,只能是国库亏空。 你知道杜平沙是什么样的人?于红英轻声问。 燕姒如实道:知之甚少。 于红英沉声叹息,思绪仿佛逐渐飘远。 她望着前方斜进来的一抹烈阳,缓缓开口道:杜平沙与阿爹年纪相仿,她降生在远北,是注定要同风沙抗争一辈子的女人。她父杜伯然子嗣众多,但仅生了她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从小就要金尊玉贵地养,但杜平沙及笄之年,就扔了女红抗起了她爹的枪。她在少时,便知晓绣花针和笔杆子对付不了大漠枭鹰,宏图大志栓在马背上,最善野战,一枪一骑成为远北传说。在远北,她的名字,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燕姒细细听着,有些惊讶地说:如此清醒之人岂会甘心伏低做小,她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被周氏驯服的? 这便是我要与你讲的另一桩事儿。于红英说:你见过椋都三军,御林军和锦衣卫是算步兵,只有神机营是骑兵步兵混合,这支骑兵还没什么优势,是因椋都地处中原,城池密集,骑兵用处不大。你还见过边南鹭州的守备军,他们追杀过你,那也是一支步兵,职责在驻守城池,会马术但不擅长。这样的军队,养起来消耗不大,可远北不同。远北盛风沙,它和辽东盛风雪很相似,需要的是铁骑,配备的不光有军用器械、粮草辎重,还必须得有战马。可这些战马哪里来?这里便要提及处在西南方的远西,征西侯治下有大片草场,马儿他养,朝廷来征调,连通远西和远北的马道,亦在朝廷的管制内,你想。 于红英摊起一只手,燕姒便逐步推敲下去。 所以,此一时彼一时,后来的朝廷扼住了远北咽喉,周家握着国库财权,钱和马,远北都必须要,杜平沙只能在周氏和皇室之间绞尽脑汁地周旋。椋都的都是爷,她谁也得罪不了,英雄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否则大漠各部打来,远北子民危在旦夕。 二人折过回廊,燕姒走得慢了,于红英任她推着,等她静思。 燕姒侧目望进庭中,见一片枯黄树叶无风跌下了池子。 她又接着道:国库空虚,远北侯表态支持唐峻,抛弃了衍州的周氏,是最好的选择,那条路她走不下去了,因为衍州的周氏倒了后宫这颗大树,就犹如釜底抽薪,再无生机。唐峻有此强助,能稳坐高堂,成兴帝早前知晓粮道的诸多问题,却不问罪杜平沙,原是布下这么大的局,他把能想的,都替唐峻想尽了。 于红英说:孺子可教,还算是没有给二公主养废。三殿下势弱,除却倚仗户部楚谦之这个岳丈,再无他助,对唐峻构不成威胁,那么眼下,二公主就要成唐峻眼中钉。 这话给燕姒提了个醒,燕姒道:唐峻不会放爷爷离都,他一登基,杨氏便成太妃,唐绮母妃捏在他手中,他还有什么不可安心的? 于红英听得直摇头。 方才还夸你,你再想,经过之前中宫扣人布下天罗地网抓唐绮这档子事儿,唐绮还会把杨昭留在宫中?我瞧你这个妻,鬼灵精得很呢,不是那般好糊弄的,她的底线在这里,鬼门关也敢闯,软肋怎可能放到忌惮她的人眼皮子底下? 燕姒脸上的镇定垮塌,于红英说得太对了。 那姑母觉得,二公主接下来会怎么样? 该到你来选了。于红英抬手示意燕姒停下,举目眺望皇宫的方向,唐绮一定会接走她母妃,最好的去处是鹭州,她几年前在那里吃了败仗,飞霞关失守,鹭州就是块要兵没兵,要将没将之地,一个罗鸿夕哪里抵得住景贼?景军退走的真正原因,是奚国和亲公主之死,以及因此唐奚商道关闭,这些事现下来不及与你细说,但你要有个概念,有钱能使鬼推磨。鹭州空乏,成兴帝是忙着搞外戚了,没心思顾及此地,几年一过,这里是个大空缺,南地巨商路家被端掉,景国很有可能再度来袭,唐绮有的是办法,让唐峻放她去那里。你可要跟着她去? 第224章 燕姒垂下首,长久的沉默之后,于红英收回目光,又道:懂了,话说得差不多了,时候也不早了,推我回去吧。 这日姑侄二人绕廊长谈,事情几乎全被于红英给说中。 燕姒被唐绮八抬大轿迎接回公主府,侍卫组成的队伍拖出老长,唐绮打马陪行,燕姒坐在软轿上,掀帘去看沿街驻足围观的百姓,这是二公主给于家的优待与重视,消息很快就会飞遍唐国,成为椋都近来最热议的茶余饭后谈资。 不日,新帝登基。 远北侯杜平沙观完仪典,撤离椋都,她临行前,在端门叩拜唐峻,得唐峻在门楼上以注目之礼相送,他们无需再表什么感言,双方就远北过冬的粮食和后续的军饷达成了一致。 可以说,有杜平沙在的一日,远北就不会反唐峻。 场面功夫做足了,私底下,昭太妃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唐绮心疼,几次散朝后,在勤政殿提起这件事,说想把太妃接到喻山脚下的行宫里将养,那处离成兴帝近。 勤政殿里的龙椅硬得很,唐峻在上面稳坐不动,左右是沉稳惯了的人,并不在意这些,他不想让唐绮接人走,每次都含糊其词,又和颜悦色地对唐绮说:喻山那边湿气很重,娘娘身子不适,哪里能去得。对了,二妹快来,这个花名册是内阁呈上来的,各地州府征银节度使人选,你帮朕看看,可有什么不堪用之辈? 唐绮猜得出唐峻的意思,面上未露任何不虞,依旧凑到御案前,接过花名册在手中翻看。 柳阁老为陛下选的这些人,多半是错不了的。大哥自己可还有其他人选? 还是你懂我。唐峻笑着道:连小公子那有几个幕僚,这不是不方便带进宫来么? 国丧刚过,连易就设清谈宴。 这事儿唐绮听说过,她把花名册合上递回去,勾唇道:陛下让我去见? 唐峻往外瞧一眼,曹大德守在殿门口,外头没有别的言官在等着觐见,他神色稍松,但仍是小声地道:怎么样?妹媳归家了,你可是不便? 唐绮莞尔道:臣妹就说在外头吃个酒,叫上跟前的长史,再请督察院副都御使作陪,与家妻讲是叙旧便可。 唐峻食指点了点,也跟着她笑:你呀你!早在去年百花春日宴,朕就察觉出你的心思了,于家妹妹的确是好,能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日前偷溜去城西先生家里吃酒,也是找的借口蒙混吧! 唐绮忽略掉唐峻派人盯着她这事儿,笑得坏得很。 大哥也懂我! 第197章 相和 ◎(第三卷完)◎ 唐绮去帮唐峻见过了连易推荐的幕僚,这些人来自各州府,大多进士出身,在都中待职,身上还没有官品,有的人上了年岁,等的时间太长,那些文人骨子的傲慢和酸腐气已经被消耗殆尽,但还是缺乏在铜臭里打滚的经验。 连家私宴上,他们少不了对当今天子一番吹嘘奉承,又各自说着自己不怎么高明的政见,唐绮听了半天,席间只客套寒暄,她混迹椋都花坊酒肆长达三年,如何应付这类人已是精通,含糊着也就过去了。 等席散,连易多留唐绮一步,走在二公主身侧,微躬着身,谦卑地问:殿下觉得这些人如何? 唐绮提了几个还算不那么滑头之人的名字,立在垂花门前说:这是可堪用的,地方上的征银节度使人选,牵涉到国库储备,里头算账拔尖儿的,人老实的,办起事儿来也肯实干,小连大人认为呢? 这穿堂秋风凉人半截心,连易没想到唐峻如今这般倚仗二公主,他选的人还要被再挑一次,心里头不怎么是滋味儿,面上则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悦,只毕恭毕敬地道:殿下深谋远虑,所言甚是。那就殿下方才提的这几人了,明日微臣拟一份折子,送到御前去。 唐绮斜视着他,目光里有一丝玩味,很快离敛眸藏尽,笑道:陛下正需用人的时候,多亏小连大人在旁不遗余力地保荐。 她的广袖随风而动,紫金袍子浮现出尊贵的气派。 连易未敢直视,在秋风里避开了她的目光。 应当的,都是微臣应当做的。 唐绮抱臂往前走,连易就跟在身侧送她出去,二人前后相差半步距离,连易忽然听到唐绮似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 今年春闱及第的人里,本殿记得还有个探花郎宁浩水,商籍出身,算账也是一把好手,你在折子里添一笔,就让他做鹭州的征银节度使吧。 连易先前自然听说过这个人,此人年纪轻轻,一考便蟾宫折桂,是个胸有伟才的小书生。他知道其出身曾经的商贾巨贵宁家,也曾想要拉拢收归己用,但后来一查才知,是二公主府里送出去的人,最后只能作罢。 眼下二公主直接让他来保荐宁浩水,等同于利益对交,唐绮认可他推的人,他也得帮唐绮推一个。 这笔买卖不亏,但连易尚有疑惑。 他脚下没停,跟着问唐绮:殿下怎么不自己跟陛下提此事? 唐绮坦坦荡荡地一摊手,侧目看着连易道:本殿志不在椋都,不日就要自请封地离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字面上唐绮没有为连易解惑,但话里话外已经说得很清楚明白了。 这是在告诉连易,她无心争什么抢什么,连易再一想鹭州,心中是一片澄明,他听懂了唐绮话里的意思,脚下步子一顿,抬手拜道:多谢殿下成全。 唐绮无言,含笑走了。 - 酉时,公主府小院的女使们忙里忙外,张罗着开饭。 唐绮解下披风,直接递给旁边立着侍奉的小菊,坐定后就牵起燕姒的手。 一会儿我有事想同你讲。 周围都是人,燕姒想把手抽回来,拽了两下没拽动,只好作罢,随了她去,颇是无奈地道: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要讲什么事? 唐绮近日学会了卖乖,她总是用一种弱势的、可怜的眼神,注视着燕姒,而后特别无赖地道:我乖一点,夫人就会原谅我。 好啦。燕姒说:已经原谅了,你坐好。 唐绮坐不好,她跟突然没了骨头一样,坐在一起上半身就往燕姒身上蹭,要么倚着,要么靠着,腰软了,背也挺不直。 厅内侍奉的女使们在偷偷窃笑,泯静扫眼四周,用眼神遣退众人,自己布好菜,也跟着退到门外,把难得的空闲留给了两位主子,让她们尽可能好好独处。 人都走了,燕姒伸手轻轻推唐绮的脸,笑道:还让我吃饭吗? 唐绮登时坐直:吃! 二人各自拿筷子,端碗拣菜。 燕姒还在病中,吃食清淡,除却一碗松茸鸡丝粥,桌上只摆几样素食,清炒小菜,她嘴里没什么味道,各样都挑得少。 唐绮在一旁拿着馒头啃了两口,喝了粥,就赞叹道:好久没这么吃过了,还是得有夫人在,我跟着沾沾光。 她把蜜枣焖时蔬里的蜜枣夹起来,往燕姒嘴巴边上送,舔着脸笑盈盈地,等着人张嘴来吃。 筷子已送至眼前,燕姒耳根泛起红,幸而厅内桌前没有旁人,便飞快用了。 吃完枣,燕姒又接着刚才的问:这会儿没人,殿下到底要与我讲什么事儿? 唐绮笑得满意,她说:不着急,用过饭,咱们回房去,我再同夫人细说。 明明是一句十分正经的话,但由于接连着几日,唐绮每晚又抱又亲,没完没了的,燕姒有点怕她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味儿。 她想岔了,耳根的红迅速蔓延上脸颊,再瞟一眼唐绮,这女人已经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啃起了馒头。 饭后,唐绮拉着燕姒回寝房,长身挡在房门口,对外头的一干人等道:离远一些,此时不必伺候。 泯静颔首应了,她不多问,转身吩咐其他人各司其职,主子说现在不用伺候,晚些时候还得沐浴更衣,这个时辰,便该交代下去,让厨房烧洗澡水提前备着。 唐绮在众人四散时,打量了廊柱上靠着的护卫一眼,而后关起门。 小院里挂起灯笼,夜风呼呼吹,澄羽抬眸看了看天穹厚实云层,挺身离开廊柱,迈步往庭院里走。 他夜视能力强,就算没有灯笼照亮,也能看得清楚路。 前方不远就是芙蕖池,里面的蛙鸣起起伏伏,绕过池子,再走十来步,便是嶙峋叠嶂的假山,先前半年多里,他时常在假山这儿打拳。 此时庭中没人,澄羽快步穿过了假山,黑夜里浅青色的引路蝶亮起荧光,带着他往一颗老树前靠近,这颗树长在这里年深月久,早已枯死,古怪的枝桠奇异伸展,因过于庞大没有被风雨摧折,只是磨平了棱角断点,于黑夜中显得有些诡秘可怖。 第225章 像一个被砍掉手脚和头颅的巨人。 嘎嘎 两声乌鸦的叫声倏然出现,澄羽背后汗毛倒竖,惊惧间,冷汗淌下额头,人也猛地停在了树前。 乌鸦通身黢黑,隐在暗夜里,栖息老树枝头。 澄羽被一股神秘大力压住双腿膝弯,一个踉跄笔直跪进荒草地。 额头上的汗淌得更快,他沉声道:拜见大祭司。 跪下这个瞬息,他行了奚国至高拜礼。 他知道,一切该到的,都会到。 当初,他来到姑娘身边,便是因为大祭司正在谋划着什么,他不敢问,只能听命行事,那时候他对姑娘并未有什么感情,无非是换个地儿办差。 现下却不同了。 他同姑娘一路走来,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事儿。 一个人真心或假意是可以看得出的,你未有多少回报,得到主子尽心尽力的照顾,那便是真心。 姑娘待她诚挚,有心事便说,有顾虑便讲,从不胁迫他,亦不会刁难,就算知道他身份有疑,也未短他素日的吃穿,待他有过半点苛刻。 他不想做让姑娘难过的事,正因如此,他才深知自己的处境十分地不利。 他身上有大祭司亲自种的一种蛊,若事情没办妥,必定要受到惩罚,这样的惩罚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强咬着牙度过,所以他日渐麻木。 后来,大祭司人到了唐国,给了姑娘一种蛊虫,他知道那种蛊虫的可怕,一旦下到二公主身上,二公主便会听命于姑娘,届时大祭司再从旁给两人制造矛盾和误会,姑娘一定会伤心欲绝。 他不想姑娘伤心欲绝,他宁愿受苦难的是自己,故此他带给姑娘的话,其实有所保留。 此时,乌鸦开口,发出女人妖媚声音,轻如幽幻:小东西,办事不利 澄羽一张脸刷地白了,五脏六腑如刀绞,痛得他咬紧牙关,血气上涌,饶是铁血男儿,也架不住蛊虫噬心之痛,这样的痛,是一种极致的惩罚,他身躯颤抖,躬起了背。 强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澄羽吞咽惨叫,开口沙哑:姑娘她,她与二公主伉俪情深,奴实在,实在无空子可钻的 话音初落,澄羽忽觉心口如压千斤重石,又像是被一种韧劲十足的绳索紧紧缠缚,重石越压越重,绳索越收越紧,他往前倒下,双手撑住地面时不断干呕,一时间连心都快吐出来了。 女人声音自头顶传来。 肝胆俱裂的滋味儿好受么? 澄羽撑地求饶:大祭司饶命奴、奴真的将话都带到了奴真的不知,姑娘为何没与二公主决裂 被掣肘的感觉蓦地松懈了,澄羽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如雪。 那声音再次轻柔响起:留着你,是因你还有用,随她们去鹭州吧,那边要打仗了,若她再不动手,便由你去做。 澄羽大口喘气,不敢违逆地道:谨遵大祭司之命 - 寝房内。 唐绮掌了灯,拉着燕姒在须弥榻上对坐。 我想把母妃从宫里接出来。 这事儿燕姒早听于红英提到过,丝毫没有惊讶之感,她拿了棋瓮,让唐绮挑子,说:接到哪里?又怎么接?官家约莫不会轻易答应。 唐绮选了白子,让燕姒先行。 黑子第一棋落在右上,唐绮跟燕姒对弈,神情专注。 先接到喻山下的行宫,我想跟你借宁浩水一用。 他闲在宅子里头,燕姒落第二子,先测算星位,无官职在身,殿下怎么用? 正是因为没有官职,才好用。唐绮二指间夹着一枚白子,沉思着道:我让连易举荐他去做鹭州征银节度使了,大哥要我替他选人,无非又是一种考验。 燕姒笑道:殿下虚晃他一招。 唐绮也笑道:就夫人能识破这招。 那是因为宁浩水是我的人,我才能识破殿下这招。燕姒说:外人只当他是你提拔的,你又想自请去鹭州,这次赴完连家幕僚之宴,连易再举荐他去鹭州,官家多疑啊,自然担忧,定会拒了此事。届时,你再借助此事小题大做,闹点子脾气,接母妃离宫,便成官家抚慰你的法子了。 唐绮落子,对燕姒赞不绝口,夸说:夫人绝顶聪慧,想得太快了,这棋才刚下,我便要输你一筹。 燕姒娇嗔瞥她一眼,又说:越来越油嘴滑舌。你都提了,我还能不借你用么?不过,这事儿要不要同宁浩水提前知会一声? 唐绮看燕姒攻势逐渐平和,钻着空子要去反守为攻,嘴上答说:知会肯定要,我让白屿去寻他。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奕着棋,没一会儿,棋盘上纵横黑白子,就快到定出输赢的关键时候。 燕姒倏然莞尔一笑,毫不犹豫地落子。 此子一落定,唐绮愣住了,便听她妻隔着小桌道:如何?你我合了。 唐绮回神,开怀大笑道:嗯!和! 【作者有话说】 小修改。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四:手足相争 第198章 军情 ◎椋都是安全的。◎ 鹭城比中原先至寒秋,夜里更深露重。驻守地的兵士皆盖被了,先锋营将军的军帐里还没添新絮。 东方槐深夜不解甲,靠坐榻前,听卫晓雪报军务。 卫晓雪扶着刀,立在她右手边上,正色道:两场交战,打得没头没尾,更像是来探探情况。景军撤得太快了,咱们的马都追不到。 东方槐想了一会儿,抬首说:可知道领头来袭的是何人? 卫晓雪摇头皱眉:尚且不知。依您看,此事要不要快马加鞭呈报椋都?早做打算。 东方槐沉着道:新帝刚登上龙庭,各地州府刚忙完秋收,朝中诸事繁杂,公主府要是没送信来,只要景国大军不动作,一点小骚扰,咱们这边就先抗着,不急于报,我瞧等不了多久了。 卫晓雪比之前显得稳重许多,等什么她没听懂,但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儿,她也不问,而是接着方才地道:虽说只是两场小的交锋,但就目前伤亡情形来看,我军势弱于景军,他们训练有素,装备也比咱们好许多,原先只以为景军全是重骑兵,这次看不是的。 他们又增加了轻骑,约莫刚投入战场。东方槐思索着,撑手下地蹬起靴子。 卫晓雪帮她取来披风和刀,随她一起走出营帐。 外头弯月孤高,二人在营地里散步,月光薄薄洒下来,穿不透轻雾,显得朦胧。 兵士们累这小半日,此刻大部分已陷入酣睡,还剩一列队伍在整齐有素地绕营地巡逻,与瞭望塔上的守卫兵遥遥相隔,互予陪伴。 东方槐往瞭望台方向走,卫晓雪跟在她后面,听见她说:景军在变动,我们花两个月征募新兵,扩建城池防守的壁垒,又向飞霞关挺近驻扎,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早晚了敌人一步。 夜已深,营地里静悄悄的。 卫晓雪凝神琢磨,便道:我们有先锋将军在。 东方槐踏过一块凹凸不平的坑洼,仰首轻轻笑了。 我一个先锋将军不算什么,幸而是罗鸿夕这些年,没有光想着坐以待毙,他也怕景军来犯,城池防守工事早早打下了硬实基础,为我们省却了一部分,否则单靠楚姑娘帮殿下打点的生意,只供养得起一个先锋营。可惜罗鸿夕他也只是个穷鬼,罗家并没有捞到太多的钱。装备上鹭城守备军实在堪忧。 卫晓雪点点头:咱们还得靠椋都。 正是。东方槐拾阶而上,南地需要更强的臂膀来支撑,殿下胸有鸿鹄之志,她定会来的。 从瞭望台往更南边的地方看过去,能依稀看到飞霞关上的一路相连的烽火,年轻的守卫兵抱拳,跟东方槐和卫晓雪行礼,精神头儿十足地说:东方将军,卫校尉,辛苦了! 东方槐上下打量着守卫兵,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几时轮的岗? 守卫兵答说:子时刚换上来,卑职不辛苦! 东方槐点了一下头,展眼往飞霞关那边眺望,眸里映出锐利。 她吹着夜风,转头同卫晓雪说:至今日起,巡逻队和瞭望台这边,从原本的每日子午两次换岗,改为每日子、辰、申三次换岗,夜间防守人数增添一倍,务必保证将士们在岗期间有绝对集中的精神,以防敌军突 将军!守卫兵突然震声,打断了东方槐还没说完的话,高喊:是夜袭! 第226章 东方槐和卫晓雪闻言同时猛地转过头,只见飞霞关那边在这瞬息间燃起星火成片,紧接着就迅速往鹭城方向移动! 随着守卫兵的高喊,旁边几个瞭望台接连吹响号角,卫晓雪忙不迭请示东方槐,问说:将军? 东方槐皱起眉,急迫喊道:立即备战!叫信使来大帐见我! 如此大规模行军,景军要攻城了。这事不得不报! - 鹭城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到椋都,军机处里热议沸腾。 武官们里不少主守的,有的提议从三方诸侯那儿调兵增援,有的提议都内派使者出使议和,各说各的主意,虽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们目的一致,几乎无人主战。 大部分人不想打,是因边南鹭州,被成兴帝放了这几年,除却扶起一个罗鸿夕,再没有增兵,没有加强戍卫,远在椋都的人也就并不怎么看得上这块弹丸之地。 鹭州既远不如中原地区其它州府富庶,也不如东、西、北三方地广民多能出强将强兵,左右中间还隔着一条陵江,他们总觉得景军就算占据了鹭州七郡,也不敢贸然再近。 椋都是安全的。 于延霆坐在主位上,听得脑中轰轰作响,这些人久在椋都享清福,许多早就失了血性,半点维护家国领土的志气都没有了,还不如年轻小辈。 他气啊,气得脸色铁青,听来听去,没一个中听的,他不想在这儿继续浪费时辰,愤然拂袖进了宫。 时至日昳,新帝坐在勤政殿理事,殿门口由锦衣卫把守,内宦侍立,于延霆风风火火到了,让人禀说有边南的军情要面圣呈报。 不过一会儿,曹大德独自迎了出来,满是歉意地赔着笑道:劳烦大柱国先等等,官家同内阁几位阁老和吏、户部二位尚书正在里边儿议事呢。 于延霆约莫猜到他们议什么,各地州府刚秋收完,这是在算账,为了能动兵捍卫国土,他就耐心在外头等。 但不想,这一等,于延霆没等到唐峻传他入殿,反而等来了唐绮。 成兴帝去后,唐峻登基,唐绮就从原本的二公主变成了长公主,唐峻给她拟的封号是安顺二字,意思很明确,要她安,更要她顺。如今谁见了她,都得俯首称上一句安顺殿下。 于延霆抱手正欲见礼,唐绮跨步上前,伸手托住他的腕子,比之更显恭敬地抢先道:爷爷礼重了,该孙媳拜见才是。 这是要论私情。 于延霆微不可察地皱眉。 殿前左右立的是王路远和曹大德两边的人,他们也不方便说话,唐绮就拉着于延霆往旁侧走出几步来说话。 于延霆观她神色,便小声道:殿下已知晓了? 唐绮说:刚得到的消息,去了军机处寻您,下边的官员说您入宫来见驾了。这事儿绮想同您先议。 日头要西落,霞光渐行渐远,残留在于延霆苍老面容上的金辉已不多,唐绮见他眉头深锁,金辉在他双眼眼角边形成深重沟壑。 他沉声说:这一仗,势在必行。 唐绮莞尔笑道:绮也是这般想的。 于延霆颔首,再望向唐绮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他说:今年收成好,调兵和拨款,皆是可行之策,要让景贼看到我唐国的实力。 唐绮道:调兵尚需时日,边南此刻缺乏的是领兵防守和征伐的大帅。 于延霆退后一步拱手道:老臣愿往此行。 他是愿去的。 唐绮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边南的领土也曾是他跟随唐绮的爷爷一寸寸打下来的,于延霆不忍失去。 可他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唐峻有千万般的理由或借口,都能推脱不允。 唐绮蹙眉思忖言辞,想了一会儿,说:您若坐守椋都,可定天下三方,边南晚辈能去。 于延霆在三言两语之间,很快琢磨过来唐绮话中之意。 他温和地笑了笑,说:殿下早有此意了吧? 唐绮不作隐瞒,大方地道:正是。 于延霆也不作他思,开口道:老臣可力荐殿下前往边南,但,姒儿身子弱,长途跋涉,随殿下行军打仗恐怕不成,殿下作何打算? 提及家中妻,唐绮没带半点犹豫地道:绮想带她同去 于延霆眸中稍显惊诧,但唐绮话还没有说完,曹大德从勤政殿里出来了,要宣于延霆,却见唐绮也来了,立时上前拜见:请安顺殿下安。 唐绮止住话头,侧目笑盈盈地对曹大德道:曹公公,再劳烦您通传。 曹大德俯身谦卑道:奴婢正要差人去公主府请您来,陛下宣见了,二位里头请。 于延霆和唐绮跟着曹大德进了勤政殿,唐峻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御案,不停地揉眉心。 他脸色不大好,见了于延霆和唐绮,不等他二人行礼,先道:曹公公,给大柱国和长公主赐座。 底下几位大臣静默无声,曹大德应声差人搬来圈椅,唐绮和于延霆分左右坐定,唐峻才收手,问于延霆说:于老,*边南那边出事儿了? 于延霆屁股才沾到椅子上,这便掀袍要起身,唐峻挥手说:您坐着说。 是。于延霆只好再坐回去,将官袍袖袋中的密信拿出来递给一旁的曹大德,东方槐来函,飞霞关异动,景军欲再攻打鹭城,这是前夜发出的信件,后续军情还没送到。 听闻此言,其它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愁容,小声议论起来。 只柳栖雁一人还算镇定,她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猜测到景国不久之后有极大可能会二次进犯唐国边南,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儿,为唐绮筹谋时,没少提及用兵。 唐峻拿到军报,看完之后便神色复杂地抬起头,径直看向柳栖雁,他现在大事小事,都极为仰仗柳栖雁,柳栖雁抬了内阁首辅大臣,虽年事已极高,但朝中地位正如日中天。 不说别的内阁阁老们,单她上谏姜国公勾连先前陷害皇嗣案证据不足,奏请唐峻宽待,解了姜国公的禁足,这一事儿,就叫朝中许多老臣拜服。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早先的罗党和后党被拔除,各处人才皆在观望,有她安抚人心,德高望重自然起到大作用,于是贤者朝圣而来,唐峻手下多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俊杰,再由柳阁老携同翰林院老院首等文臣亲自把关,新臣敢于在明和殿发声,秋收的事儿就办得分外漂亮。 简而言之,此刻要备战与景国打上一场仗,银子够用。 唐峻是要征求柳栖雁的意思,他问说:先生有何看法? 殿中众人闻言侧目,纷纷看向柳阁老。 柳栖雁则把视线投到户部尚书楚谦之的身上,她含着薄薄笑意道:这就要问户部秋收入账的银钱能不能拨作军饷。 楚谦之倒也不含糊,他道:首辅大人说到了点子上,这次秋收仰仗吏部和各州府各位同僚,入账的银钱数目较为可观,可保鹭城守城一战,维持到开春不成问题。 只能守?唐峻挑眉,一脸不快,景贼胆敢再次进犯我唐国领土,不就是因为知晓朕初登帝位!想要趁机扰乱民心!岂能关门挨打任其猖狂?! 早前唐峻是个极为沉稳的性子,而今登基称帝,心境自然较从前大为不同,他这番慷慨激昂陈词,立时就说动了殿中的大臣。 于延霆起先在军机处听了一阵吵嚷,窝着一肚子愤懑的邪火,这会儿见唐峻这般态度,恨不得拍案叫好,率先发声道:陛下所言甚是!咱绝不能叫景贼嚣张!这仗不仅得守,还得反守为攻! 姜国公一双眼睛在于延霆和唐峻两边顾看,他也是入暮之年了,周淑君倒台,就认清了形势,再不想限于什么斗争,如今挂着内阁阁老虚名,便龟缩一边不吭气儿,心里则想的是,随这些人去定夺,话说得漂亮,就算有了钱,又哪来的帅才可用? 要知道,立安年间,成兴帝没有兴兵戈,精力全去兴了儒学,除却三方诸侯,都中并无善战之辈。 姜国公虽然没有提出来,但旁侧突然传出一个谦顺声音,此人道:仗可以打,但该由谁去领这个兵?边南现存守备军,光是守城就吃力。 说话声不大,足以让人回眸。 此人一直静候在旁侧,穿一身素灰褂子,跟在楚谦之的身后,一直没有做声,他坐在后首的昏光里,不声不响,唐绮和于延霆进殿时,就都没瞧见他。 直到他开了口,唐绮才透过人群乜望向他。 自打唐峻登基称帝,他埋首翰林院,已很少入宫了。 唐绮不言,其它大臣就着唐亦的话再次进行探讨,都中三军的将才不能动,不论锦衣卫现下新上任的指挥使王路远,还是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更或是御林军统领于徵,他们之中谁也不能离都,否则皇城安危难测,军机处里又多半是前朝一些旧臣,当个出征将领还行,为帅则难以胜任。 第227章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唐峻从椅子上站起来,负手在御案前来回踱步。 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没有帅才,这是个难题,谁也不敢拍着胸脯逞一时的英雄去保荐人,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不是寻常人能抗得住的。 柳栖雁静坐下首,微眯眼睛偷偷瞄了唐亦那儿一眼,见对方正同户部尚书楚谦之小声叙话,她心里的猜疑便暂时搁置了,专注于如何推动边南局势。 瑞脑快要在香炉中燃尽时,柳栖雁杵着拐杖离座,她对唐峻道:老臣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讲? 唐峻等的就是她开口,蓦地转身道:先生快快请说。 柳栖雁道:安顺殿下曾带兵镇守鹭城,现下鹭城守备军先锋将军东方槐任职御林军副统领时,正好也在安顺殿下手里办过差,二人算是旧识,共事有益,不如让安顺殿下挂帅出征,再守鹭城。 唐峻迟疑了一瞬,他状似为难地看向唐绮,小心询问说:安顺觉得如何? 不日前,唐峻才拒了连易推荐宁浩水出都南下任职鹭州征银节度使的事,还坚持不允唐绮把昭太妃接到喻山行宫休养,两桩事儿摆在面前,唐绮此后就稳坐家中,闲暇无事,再不提要请封离都。 这会儿边南要打仗,再派她去,唐峻怕她是不愿,故而先前不好直接开口提。 幸好柳阁老拎得清啊,帮着唐峻把话摊出来了。 唐绮就坐在圈椅上,双手把着圈椅把手,两只手的食指轻轻敲打着,轻声道:陛下容臣妹想想。 殿中再次寂静,众人各怀鬼胎。 未等唐绮想出个去是不去,于延霆倏然起身说:陛下!臣认为,派安顺殿下挂帅出征也不是不行,毕竟她有过对抗景贼的经验,只要军饷拨得及时,这仗能打的,殿下可先前往鹭城守城,陛下再下诏,臣便调请远西守备军和辽东守备军共同南下驰援,讨伐景贼大势可成! 唐峻摩拳擦掌,一拍手道:大柱国所言正合朕的心意!安顺,只要你一到鹭城,朕在椋都定为你安排好后续驰援的事儿!你看如何? 殿中人多,唐绮挺身坐直起来,心里已在偷着乐,面上则露出一副愁态。 她无比诚恳地道:陛下,并非臣妹不想去,而是臣妹的母妃,如今在宫中住着,忧思过度,臣妹这一走,只怕她更是难熬,如今正逢家国安定的关头,臣妹也是两头为难啊!尽忠则不孝,尽孝则不忠,何以两全? 昭太妃的情形,此刻在勤政殿里的人都是知晓的,唐绮说的也是实话。 谁能开这个口让唐绮要么做不孝之人,要么做不忠之人? 正当唐峻也不知该怎么劝时,远坐在角落的唐亦再次开了口。 陛下。唐亦起身,朝唐峻一拜,道:不若就先将昭太妃娘娘接去喻山行宫,离先帝近些,有神机营把守,娘娘安危也不用担忧,二姐也能安心出征了。 要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住皇室威严,又要想稳定朝纲和唐国民心,伐景之战必打不可,只有唐绮有能力胜任。 昭太妃不管住在宫中,还是住在喻山行宫,那不都在天子眼下? 唐峻听后没再犹豫,直直望向唐绮,苦口婆心道:接太妃娘娘去喻山行宫将养吧,如此忠孝便能两全,安顺可放心了。 唐绮不露声色,装作勉强道:那便听凭陛下的办吧。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9章 顺水 ◎柳栖雁登时明白了唐峻的意图。◎ 勤政殿议边南战事,最后的结果一出来,唐峻立时将出征之期定在了次日,他怕唐绮反悔。 户部要核算此次战事所需的银子,楚谦之留着没走,柳栖雁还要辅佐唐峻批折子也没走,其他大臣则各自散了。 唐绮急着归家,人到端门前,被于延霆叫住说话。 殿下留步。 唐绮随他走到林荫道边上,侧目道:爷爷是想问姒儿的去处。 是,也不尽是。于延霆手叉着腰,叹气说:今日首辅相助,又有三殿下从旁说情,官家才容您将昭太妃娘娘接到喻山行宫,由此可见他防着您呢,若明晨送军出都,他不让您携带家眷,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唐绮颔首拜道:爷爷所言极是,可我妻妻二人方才重归于好,此时叫我如何割舍她,我已料到皇兄不会放人,想了个法子,让姒儿能金蝉脱壳。 于延霆挑眉:哦?殿下说予老臣听听。 唐绮便走近一步,扩手在于延霆耳畔,与其悄声耳语了几句。 于延霆听后,状似了然,他又道:姒儿这事儿,殿下若能办成,便带她去,若办不成,待殿下出征,老臣接她回侯府小住,也是可为。官家还指望着老臣手中虎符,调动东西两方大军驰援边南呢,这个面子他不得不卖。老臣还有另一桩事儿,要同殿下提个醒。 唐绮恭敬道:您请说。 于延霆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太妃娘娘住在喻山行宫与住在宫中,总是不一样的,喻山行宫由神机营把守着,想要将人带出去,不容易。 唐绮眸中惊变,愣怔几息,而后双眼微眯,道:您是怎么知晓的? 于延霆没有再说后话,只伸手拍了拍唐绮的肩膀,错身往前侯府马车边大步而去。 回公主府的路上,唐绮一直在沉思于延霆最后所言,于延霆能看出来她要将母妃带出行宫,脱离皇室,那么旁的人呢? 比如现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她的大哥,唐峻。 勤政殿内。 楚谦之一副金算盘打得很是响亮,唐峻叫了曹大德奉茶,又请柳栖雁单独到屏风后去坐。 他心里有事,急于让这一切尘埃落定。 万里江山图所裱的这面屏风,还是昔日成兴帝寿诞,唐峻送上的生辰礼,如今这图将户部侍郎隔绝在外,里头的柳阁老,成了唐峻能信得过靠得住又拿捏得了的人。 他当了皇帝,柳阁老受先帝托孤,怎么着也得尽心为他筹谋,这已然不是为他一人筹谋,而是为了整个唐国来筹谋。 唐峻坐在左首,挥退侍奉两侧的宫人,直奔紧要的事儿说:先生,此战安顺能凯旋归都吗? 柳阁老不想他会这么问,摇摇头说:老臣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陛下着实抬举了。 唐峻端起桌上的杯盏,一杯热茶泼洒满地。 他蓦地一改先前议事时,那副讨好唐绮的模样,强硬道:这水泼出去了,朕便没打算将之收回来。既要捷报,亦无归都。 柳栖雁眼皮直跳,忍着慌乱,咬牙道:殿下她,不会反 唐峻把空掉的盏子放回去,复又温和地笑道:连三弟都要帮着她将昭太妃接出宫,先生曾教过她,还能不知她作何盘算?您说此话,您自己信么? 柳栖雁听着唐峻将旧事重提,心知帝王的权威不容半点挑衅,杵着拐杖离座跪下。 她活一日是一日,大半截身子埋土里了,还是避不开这些权力上的对较。 唐峻在冷漠地看着她,她俯首叩头,颤巍巍道:陛下与殿下是手足情深,周氏谋逆当晚,殿下就已选了做纯臣,还望陛下明鉴。 话音一落,唐峻陷入沉默,殿内一时只闻噼噼啪啪的拨珠声,外边的楚谦之还在专心致志精打细算。 气氛变得紧张,柳栖雁没跪多久,额上就出了细汗。 唐峻打量她片刻,终究是没折腾她这把老骨头,上前弯腰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又变作一副颇为无奈的神情,长吁短叹道:大柱国也力荐安顺出征,这事儿谁还看不明白呢?纵使朕信安顺没有反心,朝中支持正统的群臣,又如何会信?朕也为难啊,此刻,便只想出一个法子,望先生能帮帮忙了。 柳栖雁刚坐到独凳上,闻言猛地抬起头,问说:陛下想到了什么法子? 唐峻坚持将她扶着坐稳,躬身道:安顺与妹媳伉俪情深,此次挂帅出征,她定想带着妹媳同往,朕要先生出宫走一趟公主府,说服她将妹媳留在都中。 柳栖雁登时明白了唐峻的意图。 唐峻怕唐绮谋取皇位,最主要的因,在于家,在忠义侯府。于延霆的银甲军,于延霆手里的兵马大权,全是隐患,他暂时动不了于延霆,就只能将于家女和唐绮分开。 如此一来,可保唐绮在边南老实打仗,没有底气去拥兵自重。 这些先前没人教,唐峻先前便不会,他在这短短数月里,师承柳栖雁,飞速成长起来,用这手顺水推舟,可谓是初见锋芒,恰到好处。 柳栖雁断然是没想到,自己会自食苦果。 可她另一面又觉着有些欣慰,眼见着唐峻从任打任挨逆来顺受的那副样子,到今日长了真本事,总算没有辜负成兴帝为他铺出来的平坦帝王路。 第228章 于延霆从军机处来传边南军情,唐绮也是无召临时入宫,他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将最有利的形势掌握在手,看似唐绮得偿所愿,事实上,不过正中唐峻下怀。 这一局,唐峻的随机应变,着实叫柳栖雁刮目相看。 柳栖雁成了棍棒,现下还只能去棒打鸳鸯,毫无退路。 是因唐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抗旨不遵,那就更加证实了唐峻疑心唐绮会反这个顾虑大有可能。 柳栖雁苦笑,默了半晌,终究只能拱手道:老臣定尽力劝阻殿下。 唐峻托着她的手,免了她的礼。 笑谈间却说:不是尽力,先生此行,必不能辜负朕的期许。 柳栖雁眉心急跳,杵着拐杖站起,硬着头皮道:是。 - 唐绮下了马车,直奔进公主府。 时间紧迫,她诸事尚欠一个周密部署,边走边对身侧的白屿道:你差人给青跃传信,速来府中议事,再亲自去一趟宁宅,把宁探花也请来。 白屿领命先去,前院女使百灵迎着上前,先伺候唐绮洗手。 唐绮脚步没有停下,随意在铜盆里搓了搓双手,接过干帕子擦尽水渍,急匆匆要去后边小院。 殿下,还是去小院用饭么?百灵在旁侧紧跟着。 唐绮把帕子递还给她,说:不用跟着伺候,小院有人,先不用饭,你去将府中账房先生,全叫到小院书房来,你自己也跟着来,本殿有事要交代。 百灵见唐绮神态比寻常日子严肃,便知是有了紧要的事儿,她不敢再多问别的,应了声是,转身叫退了后边的女使们,自行去往公主府账房。 酉时过半,公主府小院里的饭厅已备妥晚膳。 燕姒命人在廊庑下搭了把躺椅,躺在上边看外头秋风扫落叶,从她的视线望出去,能一眼瞥见小院院门,她在等人。 人还没回来。 唐绮得到东方槐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时,燕姒和她在一处,她抚琴,燕姒烹茶,两人独处时都能静下心,左右不想别的事儿,椋都外戚被连根拔起,她们难得有了片刻闲暇。 偏偏这片刻闲暇,也被一封信搅合了。 边南军情,景国再兴兵戈,鹭城已陷入战火之中,后面的鹭州七郡形势危矣。 燕姒蹙着眉,心慌意乱。 前世她还是奚国公主的时候,亲眼见识过战争带来的苦痛,那苍苍白雪地被鲜血染成猩红,其下不知淹没过多少残肢断臂。 景贼十分凶残,他们的重骑踏实脚下的厚土,弯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说不怕,那是假的。 唐绮之前提到过,要带燕姒去鹭州,她们要在那里安家,燕姒也曾在白屿口中,知悉过唐绮心中遗憾,唐绮是一定会回到那里的,她要去为死去的唐国将士报仇,亦要为飞霞关一雪前耻。 只看唐峻放不放人了 燕姒有些担心,她沉默了足足一个时辰。 曾经的噩梦早已在翻过这个年,就不做了,大祭司劝慰她释怀,她能放下,她专注与唐绮的这段姻缘,几乎不顾一切地选择滞留唐绮身边,所思所想,无非同唐绮长乐久安。 眼下来看,却不大可能。 至少今时今日,唐绮一定会去,而于家在后党作乱时,公然以银甲军支撑唐绮,不日前还随唐绮大张旗鼓回公主府,彼时是为新帝登基忌惮于家之势,从而不敢对唐绮使阴谋诡计,现下反成了掣肘。 燕姒想事想得分外专注,目中失神,以至于泯静过来唤她好几声,她也没听到,直到她的目光里有了一抹疾步而来的熟悉身影。 阿姒。 唐绮快步穿廊,匆匆喊人。 燕姒扶着躺椅撑坐起来,被唐绮握住肩膀,唐绮弯腰,将她整个人挡住,说:你怎么等在风口上? 想快些看到你。燕姒的视线定格在唐绮脸上,伸手摸了摸唐绮被风扰乱的鬓发,你跑得好急。 唐绮淡淡笑了一下说:我也想快些看到你。 二人自和好后,每日如胶似漆,一旁恭候的女使们习以为常,纷纷带着笑意退开了,只泯静没走,她立在燕姒身后,对唐绮行礼,说:主子,姑娘该用膳了,不能耽误服药。 为何不让她先吃?唐绮牵着燕姒的手把人带起来,话却是对着泯静在说,本殿临出府前 泯静耸了耸肩,唐绮的后半句话便没必要说尽了,她妻原本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别说府里的仆从,连她许多时候也是犟不过的,只能顺着毛去捋。 先用饭。唐绮无奈地垂眸笑了笑,揽着燕姒的腰,往饭厅反向走,不忘交代泯静,你在这儿等,一会儿百灵带账房先生们过来,就叫到书房,再多备三盏茶,还有人随后就到。 泯静叫了小竹小菊一道去备茶水果子,燕姒跟着唐绮到饭厅用晚膳,她二人一坐下,唐绮就将布菜的女使退走,关起来门来要同燕姒叙话。 燕姒等不及开口,先问:官家答应你去鹭州了? 答应了。唐绮给燕姒夹着菜,筷子握得稳,明日便挂帅出征。 燕姒微微抬首,看向唐绮,说:这么急? 唐绮说:军情紧急,耽误不得。 燕姒轻轻嗯了一声,低头去舀一勺清粥送进嘴里。 唐绮看她吃得不专心,将盘子里的菜又夹起来放进她碗中,说:我带你一起去,就是要委屈夫人路上受累了。 燕姒心中闪过一丝惊喜,在这一刹那间,她方知,只要唐绮在侧,她是不怕的。 官家这也答应了? 唐绮听后扒拉着碟子里的素菜,犹疑再三,才道:我没同皇兄提,咱们偷偷地去。 燕姒见她兴致不高,又回想起方才她对泯静的吩咐,便猜测出了一二,问说:三盏茶,白长史、青大人,还有浩水? 不错。唐绮听了点点头,大口喝了粥,伸手去拿馒头,事前来不及问过你,咱们离都,这边家里就要个能绝对信得过又能担事儿的人在。 燕姒诧异道:浩水才多点大,你让他主事公主府?这还是其次的,他可是留都待职的探花郎,随时都有可能入仕为官去。 这我自然晓得的。唐绮指了指碗,示意她妻边吃边说,我也没说让他主所有的事。 燕姒道:那殿下是作何打算的? 唐绮便又道:我们去了鹭州那边,府里也就没了多少事要操心,我是想把都中生意全交给他打点,他是个经商天赋极高的人,加之聪慧不逊你我,先前历练,又肯勤学,都中这些生意上的差事儿,我想他能办好。 燕姒吃了粥,跟唐绮把几个小菜分食掉,听完这些,深觉唐绮对她的信任,宁浩水是她手底下的人,就算离了公主府另立门户,有宅子别住,也终究是依从她,奉她为主。 她不禁道:的确如此,但我怕府里账房先生们不同意,他毕竟年且尚轻。 唐绮跟着搁筷,外边就来了人。 廊上脚步声密集,一听就是泯静接到百灵,正经过饭厅要往书房去。 妻妻两个同时起身,唐绮牵住燕姒的手,安抚她说:去书房一道议,我做的主,向来无人敢违逆,夫人大可不必忧心。 这日要议的事儿太多了,唐绮次日就要离都,她在椋都的身家必然要托付,已备将来不时之需,这是她的根基。 另外,她要看到昭太妃被接去喻山行宫,经过于延霆在端门前的提醒,这事儿她就得跟白屿、青跃等人再作详细部署,事到临头,绝不能出任何差漏。 宁浩水还没有到,只府里三位账房先生先在书房落了座。 唐绮让他们喝茶吃果子,同燕姒一道坐在主位上,当即道:今日请三位先生过来,是有一事,必要交托。 账房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唐绮看看他们,直言道:昨夜,景国起兵攻打边南了,明日本殿便要挂帅出征,携同夫人一道前往鹭城,此战归期尚且不知,府中用度相应要作缩减。 账房们听了先是吃惊,而后对唐绮的安排表示赞同,纷纷说,这都是应该的。 唐绮便看向立在旁边的百灵,对她道:你立即列个留用名单出来,许多老人及女使,皆发银外放归家,年老无依者,譬如几位当初从元福宫出来的嬷嬷,则要厚恤,找都中老实憨厚的人家照料,府内只留几个护院的侍卫和账房处的伙夫厨子即可。 百灵连连点头道:奴婢这就拟单子。 她说着要往外头走,燕姒叫住她道:百灵,就用这里的笔墨纸砚吧。 第229章 多谢夫人。百灵道过谢,走到书桌边去铺纸磨墨。 唐绮又对燕姒道:小院的人 燕姒道:都听殿下的安排。 唐绮侧头往外唤道:泯静,澄羽,你俩进来。 外边候着的人轻推开门,随即跨步入内。 两人见了礼,唐绮看着他们说:你二人先去将小院的仆从集中起来,先前的月银列个数目呈到书房,等账房回去支了银子,就将人都遣散出府。 泯静和澄羽相互对望一眼,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心里都没底。 燕姒由唐绮牵着手,只得朝二人点点头,接着唐绮的话补道:我们要离都南下,小院的人手便用不上了,去办吧。 泯静还欲问她和澄羽如何是好,澄羽已想出了所以然,拉着她一并告了退。 主子要离府,先遣散府中所有仆从,缩减开支,这是无可厚非的,但公主府银库的钱,还有都中的买卖应该如何安置,账房先生们都揣着疑惑,由大先生提出来问了。 唐绮往门外瞧一眼,廊上点起灯笼,她目明,依稀见庭院有人往这边接近,便转头朝三位先生莞尔笑道:这些事儿,本殿自有打算。 第200章 推舟 ◎唐绮说:这是个好机会。◎ 白屿回来了,身后跟着青跃和宁浩水。 三人在台阶前停下脚步,朝书房内拱手行礼。 唐绮招手唤他们:都进来吧。 小院的书房并不宽敞,人一多就显得拥挤,门口的女使们帮着搬了圆凳过来,将提前准备的茶水果子奉上,再鱼贯而出。 事出突然,许多事来不及多待,只好把你们都集到一块儿来说。唐绮于空档中说着话,向账房先生们道:这是春闱探花郎,宁浩水,你们先前都已见过,便不过多赘述了,本殿同夫人离都后,都中所有公主府的生意,尽数交予他来打理。 堂内众人一听,主子这是要把公主府的家产全交给一个外人,纷纷大吃一惊,三个账房先生都愣住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唐绮没给他们任何说话的机会,斩钉截铁地道:他年纪还小,家中无人,还得倚仗诸位先生,晚些时候本殿会让夫人将府库另一把钥匙交予他,留一队侍卫供他差遣,各处店铺掌柜,也请账房先生们明日为他引荐。此事便这般定了。 说到底,当主子的一锤定音,几个账房多少有点年纪,也都算在府中尽职尽责多年,心里虽说有不解,但仍旧不敢违逆唐绮,何况唐绮还留有人给这年轻后辈。 宁浩水是在此时才听明白,今夜过府议事,议的到底是什么事。 他家姑娘要随安顺殿下离都南下了 纵使心中万般不舍,他也只能听令行事,他家姑娘就坐在殿下身侧,由始至终没有多说点别的什么,想必早与殿下商议妥当,这份差事,他得接。 思及此处,宁浩水站起身来朝主座上两人一拜,应声道:浩水定不负殿下所托。 唐绮对他颔首,百灵正好拟完了留用名单呈过来,唐绮接过来一一过目,而后将单子交还给她,又对三位账房先生道:那么就有劳先生们先去算算月银,除却名单上的人,其它人结清余钱,立即遣散。百灵,你陪浩水跟着先生们一道去。 不一会儿,书房中的人散去大半。 唐绮从里边锁上门,叫白屿和青跃围坐到跟前,小声议接下来的事儿。 白屿率先问道:主子要离都,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唐绮说:目前是这个打算,所以咱们先前在准备的那件事儿,要提前了。 每次唐绮这边有大事儿,青跃就热血沸腾,他搓着手激动地说:喻山行宫那边已有属下安排的人,只要太妃娘娘一到,就能立即放火把人劫走! 白屿比青跃要稍显得稳重不少,他道:密道刚刚建好,还没有走过,劫人之前,属下亲自去走一趟。 唐绮道:你亲自去我就放心了,毕竟图纸也是你画的,个中细节处你能注意到 他们早早商议过,如今只是将事情的部署仔细地复盘核实,提早行动。 将昭太妃接到喻山行宫,是以走水为由头,偷天换日把人送走,白屿带着人挖通了行宫寝殿连通外围的地道,青跃安插的人手负责内外接应。昭太妃不愿困于囚笼,在宫中闹得要死要活,唐绮实在不放心她,只得想方设法将人给弄出来。 燕姒知道这件事儿,他们商议时,便没有从旁参言,她只是坐着,专注于思索昭太妃前后闹寻死,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究竟是唐绮哪里令其不满意。 除此之外,她心中还有一个结。 那便是大祭司先前传信澄羽,说唐绮的母妃杨昭通敌叛国,她虽不提这件事,也不去探寻真相,但心里始终是保有芥蒂。 成兴帝一去,周淑君身死,杨昭急着要出宫 燕姒沉思半晌,唐绮已经把劫人的事儿议完了,回过头来问她:夫人?怎么一直不说话。 啊。燕姒回过神来,这事儿我也帮不上你忙,就先听一听。 唐绮捏捏她的手,说:都议完了,若你有什么提议,此刻也可以先说与我听。 放火劫人这种事儿,燕姒不在行,她没去听细节,想了别的,于是便道:殿下,接到母妃之后呢,将她安置在哪儿? 唐绮道:我给她寻了个村子,先让她落脚,然后让人护送她往东走,她想去辽东。 燕姒点头道:既有落脚点,那便还好,只是这事儿办得是不是有点太急,我怕宫中起疑。 皇兄自然要起疑。唐绮皱眉,似想起了什么,她握紧燕姒的手,道:皇兄生性便多疑,我们离都南下,边关战事吃紧,更无暇分心来应对他,只能快刀斩乱麻,速速将此事解决了,以防受他掣肘,先前我借由连易的手,推宁浩水作鹭州征银节度使,他就否了我,当时我再提接母妃出宫,他也咬死不应,可见他始终信不过我。若非今日,三弟从旁劝说,他还不打算放人。 唐亦劝说? 燕姒疑了一瞬,又顾着眼下事,只能暂且先想这头。 正如殿下所说。燕姒宽慰般地回握住唐绮,接着道:放母妃出了宫,他手里便不捏着您的软肋了,那么,明日出征,你未向他提及带上我,他岂会轻易放我随你去? 唐绮先前想到了这点,她笑道:所以,今夜你便先行,随护送母妃离宫的队伍出皇城,往喻山去,明日大军出征,白屿和青跃办好事儿了,送你来与我汇合。 燕姒眸中微变,问说:你要让我先去喻山? 唐绮说:这是个好机会。 二人话刚说到这里,外头突然来了府兵,报说门房传话,柳阁老登门拜访,唐绮还没来得及详细安排燕姒的行程,燕姒便正襟危坐道:拦路虎。 唐绮让白屿和青跃先候着,自行带了燕姒去前院迎接柳栖雁。 两边一碰面,唐绮还没来得及行弟子礼,柳栖雁先当庭跪了下去。 殿下 她这一声唤是哽咽,也是告罪。 唐绮眉头深锁,立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先生这是做什么? 燕姒帮着扶了人,妻妻两个一左一右搀着柳阁老往前院书房里走,等三人坐下来,柳栖雁已是火烧眉毛,几次想要开口,话却没吐出来。 唐绮和燕姒视线相叠,二人心有灵犀地明白了柳栖雁的处境,唐绮便主动道:先生无须自责,也不必顾虑我们,您该怎么说,便怎么说。 柳栖雁长叹后,离了拐杖,难得地抄起袖,愤懑道:官家让老臣来劝说殿下将夫人留在都中,老臣此来就是通风报信,需得让殿下知晓,官家没打算让你从鹭州回都。 我早前让大哥赐我一块封地,提的就是鹭州,他不想*我回来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唐绮凝眉,话锋一转:但我妻,是绝不可能留在都中的。 柳栖雁一拍桌道:说得好! 燕姒被惊堂声震得愣怔,不知她是何意思。 唐绮则笑起来,问说:先生可愿与我同往鹭州? 柳栖雁不答,而是指着燕姒道:你带着她,今夜就先将她送走,正好今夜神机营得令护送昭太妃娘娘往喻山行宫去,城门一开,混在侍女队伍里,悄无声息就能出去。但明日你出征,官家要到南门去为你践行,还得有个她去送你这事儿 弟子已有了法子,府中有个女使同我妻身形极为相近,让她扮做我妻,隔得远坐在马车上,也不定瞧得清楚。我留下百灵,让她随机应变。唐绮将事儿一说,目光直直投向柳阁老,先生可愿跟我南下? 第230章 柳栖雁迟疑了,她埋首斟酌了片刻。 唐绮在这片刻中静待,总觉时光飞逝,每一个瞬息消亡得漫长无际。 她私自携妻南下,柳阁老没能完成唐峻交代的差事,东窗事发不过是时间问题,早晚都会被宫中发现的,他们隐瞒不了多少时日,届时,唐峻定会勃然大怒摒弃柳阁老。 燕姒反应灵敏,也能想到这点,见这师徒二人陷入僵持,谁都不言语,便打破僵局道:先生即便走不了,官家也不会这么快就卸磨杀驴,现在朝堂初稳,先生荣已登顶,有他在,才不至于人心散乱。 丫头说得对啊!柳栖雁接话道:徒儿安心,不必管我,我在椋都才能盯紧边南所需军饷,楚谦之不敢怠慢,今日三殿下出言劝说,其中定然有诈,只是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都中必须留人,为你作盾。 唐绮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点,她割舍不下,是因三年师徒情谊,柳阁老待她可谓倾力相助,饶是唐峻一时想不开,真动了人,她只怕自己远水救不了近火,届时追悔莫及。 因此,她显得有些沮丧,垂着头轻声说:那就听先生的。 柳栖雁暗松一口气,不将临出宫前唐峻说的那些话告知唐绮,就是怕这孩子在节骨眼儿上感情用事反受其乱。 很好,都好。柳栖雁眼眶微红,她道:思霏,你还记得吗?昔日我在这里受你的拜师礼,你起誓说,有生之年,定要收复飞霞关,赶走景贼,护山河无恙 唐绮鼻间酸意顿起,她离座掀袍,当堂跪拜她的老师。 弟子铭记于心。 柳栖雁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唐绮的肩膀,她避开唐绮投来的目光,沙哑着嗓子,说:可要记好了,莫忘初衷。此行路远,再见遥遥无期,为师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只盼你珍重自己,护好你身边紧要之人。 唐绮郑重地点头,越是临近离都,她越是强迫自己镇静,所有的急切和激动,都被压在心底,不露于人前。 她跪着向柳阁老称述道:都中诸事已准备妥当,弟子临行,也望先生爱重身体,寿比南山。 柳阁老起身要回宫去复命时,泯静和澄羽办完事过来了,还有个女使没走,怯生生地躲在泯静后面,等着两位主子送人。 风声紧催,夜里星辰稀疏,但是大晴。 衣袍嚯嚯声不绝于耳,唐绮恋恋不舍跟到了府门前,柳阁老的侍从挑起帘,把人搀上马车,待坐定之后,朝唐绮招手说:回吧!不需送了! 直到许多年后,唐绮再回顾那马车帘子放下时的情景,仍会潸然落泪,盖因她此时不知,这便是师徒二人,最后一面。 - 送走柳阁老,唐绮牵着燕姒往府里边走,泯静和澄羽等在廊子前,把人推出来给燕姒看,泯静说:姑娘,她不走呢。 这女使,便是当初端午长巷刺杀日,假扮过燕姒的小菊。 她总在燕姒近前伺候,唐绮一直留意着她,只要把衣服一换,梳洗打扮一番,隔着些距离瞧,能以假乱真。 留着就留着吧。燕姒瞧了小菊一眼,转头对唐绮笑道:殿下何时想的这出? 唐绮也笑,手握着燕姒的肩,边走边解释道:想带你去鹭州那时候,就在想,若家中人阻拦,就将你偷偷拐了,让小菊冒名顶替挡一挡。幸好,爷爷和姑母同意我带你走。 提及于延霆和于红英,燕姒难免愧疚,她垂着睫,没有接唐绮的话。 唐绮很快察觉到她的低落,将她往自己身前拢了拢,侧首贴着她耳朵小声说:等我在边南立足,有了战功,有了底气,会有机会的,阿姒,信我。 其实她们彼此心里一清二楚,就算唐绮不带燕姒离开椋都,唐峻也不会让忠义侯回辽东。 远北侯本该是个机会,可为了国泰民安,他们都选择放弃了那个机会。于红英没有设计谋再逼远北侯反,杨昭更是派了唐绮独身去劝和,两边都按下了动兵念头。 入夜,狂风大作。 泯静留下收拾远行的行囊,小菊要在次日假扮燕姒也就没走,澄羽帮忙搬东西,三个人在小院里忙活个脚不沾地。 前院里,唐绮和燕姒还关在书房中。 白屿闭目养着神,蜡炬缓慢垂泪,青跃坐不住,不怎么老实地挠着头,憋不住了就问:殿下,咱等什么呢?不如现在先将小夫人送出去? 唐绮始终牵着燕姒的手,她喜欢牵着,不愿放开来,背靠圈椅椅背,不疾不徐地说:宫中来人说过,子时送母妃出宫,现在才亥时过半,还早,你把人给我弄哪儿去?等着,我在等人。 青跃从椅子上蹦跶下地,站着说:等谁啊? 梁上有细微声响,青跃眉头登时一皱,整个人警惕起来,手放到了腰间佩刀刀柄上。 唐绮稳如泰山,说:人不就来了,你先坐下。 片刻后,窗扉被叩响。 唐绮目不斜视,直勾勾看着她妻,又说:今夜无人,走正门。 不多时,有人连叩了三声书房的门,随即推门跨入。 青跃和白屿同时回头,就着房内烛火的光,才看清来人。 殿下,太妃娘娘刚出端门上永泰大街,官家为不引人瞩目横生枝节,要走碧水湖乘船送出城。 江守一抱拳,行礼之间把消息给报了。 碧水湖?唐绮挑眉,他临时改的主意吧? 江守一道:是,到端门才给神机营下的口谕呢。 事情有了变故,但不算什么大变故。 燕姒从旁道:他防出乱子,怕你在城中就直接抢人,还有什么法子登船? 唐绮道:金玲乐坊歇脚补给,项一典会接应你。 燕姒知晓唐绮下棋的习惯,唐绮会在事前预测各种意外,而后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但她没想到唐绮定好接应她的人是唐峻如今的左膀右臂。 她侧目问:项一典信得过么? 唐绮摆手让江守一退出去,等人掩上门,才道:信得过,这家伙酒肉就能喂饱,先前宫变,他受我一大恩惠才能立稳脚跟,今夜怎么着也要给我还上。 燕姒道:那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待会儿我先走,队伍到安乐大街还远着,咱们从这里过去更近。 说到此处,该有的消息都有了,青跃立即道:事不宜迟,属下和屿哥先护小夫人去金玲乐坊。 白屿也跟着起了身,燕姒要往外走,唐绮却还拉着她的手没松开。 阿姒。 燕姒说:嗯。 青跃想催促,被白屿一把勾住脖子拉出了书房。 只剩她们两人了。 唐绮一把将燕姒揽进怀中,手托着燕姒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上去,她的吻来得比近日都要激烈,饱含热情,燕姒闭上眼,手悄悄拽紧她的袖袍。 第201章 夜船 ◎阿爹去哪?◎ 金玲乐坊夜不熄灯,火红的灯笼成串高挂,不管椋都时局发生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仍旧日以继夜地歌舞升平。 前头乐声不断,后头人声悄悄,燕姒披了黑斗篷,黑巾蒙面,被白屿和青跃从后门送入,女行首带着两个贴身小婢接到她,站在石阶前同她交谈。 夫人安康。您需先随奴家去换身衣裳,稍后走偏门前往堤岸。 燕姒道:谢过姑娘。 女行首欠身更低,稍显恐慌地道:奴家受殿下庇佑多年,这是分内之事,万不敢受夫人致谢,夫人请快快随奴家来。 燕姒闻言了然,左右看了看白屿和青跃。 这二人皆是拱手,朝女行首还过礼,白屿对燕姒道:小夫人此去尽可放心,属下们先行一步,后头事多着。 燕姒颔首说:好,你们先去吧。 喻山行宫那边少不得这两人去操持,燕姒也要抓紧去换衣服,双方没再多耽搁,各自转身快步走了。 金玲乐坊的女行首没有把燕姒往楼子里领,这女子先抬脚上廊,燕姒尾随在其身后,见其行路不似下九流的姿态,既不摆胯,也不扭腰,反是颇有风姿,让人不禁生疑。 二人一路无话,穿过环形长廊,女行首停在一间厢房门口,侧身让后头提灯的丫鬟过来开挂在门栓上的锁。 燕姒注视她,女行首巧笑说:寒舍粗陋,让夫人您见笑了,不过,这间房是干净的。 无妨。燕姒已猜出她绝非寻常出身,此刻不便多言,只问:是换成宫女服饰么? 女行首道:夫人聪慧。 那丫鬟将门开了,本欲进屋服侍燕姒更衣,燕姒婉拒之后,很快换上浅粉色宫婢装扮,出来时,就听外头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第231章 燕姒双目目光收紧,女行首安抚她道:夫人不必惊慌,是宫中的船靠岸,在堤岸补给。 这夜她要偷偷摸摸混出城去,稍有不慎就会连累忠义侯府,自然是慌的,但女行首声调柔软,嗓音动听,掺和着夜风之声,如耳畔呢语,竟叫她真地安心不少。 丫鬟把灯笼提近了,照着路小声道:玲娘,咱们要快一些去。 燕姒还在出神,听到这称呼有些愣怔,女行首已道:夫人快请。 长廊不远就是乐坊的偏门,女行首和丫鬟将燕姒送出门后,堤岸那边传来人声,有兵士在喊:还有落下的人吗?没有就开拔了! 女行首又给燕姒福身:奴家只能送到这里。 暗夜的灯笼浅晖打亮女行首的脸,燕姒在那精致面容上看到从容与镇定,此刻,她欠身,给女魁首回礼,道:有劳。 女行首掀起眼帘,二人相视对望的瞬息,一切都不必再言明。 燕姒没有去接丫鬟递过来的灯笼,任何小物件都极可能成为她的把柄,她告辞后,提着裙摆,快速跑向堤岸。 神机营的士兵们铠甲加身,举着火把巡视,见还有宫女落在后头,小旗扬声催促道:磨磨蹭蹭干什么吃的!赶紧登船! 来了来了!燕姒微笑着接近。 小旗五大三粗,抬手阻止,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说:腰牌。 燕姒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换衣裳的时候并未见过有什么腰牌,女魁首也未曾提及过,此刻登船却要查验腰牌 只能铤而走险。 思及此处,燕姒伸手在腰际摸了摸,瞪大眼睛露出慌乱地神情,她低声道:大人,您通融通融,奴婢是在太妃身边当值的小荷,方才下船太急,腰牌在船上,忘拿了。 小旗看她神色不像作假,可太妃的安危交到神机营手里,任谁也不敢此时疏忽,便坚持不允她登船,转头昂首说:没有腰牌,不可登船! 燕姒知他铁了心,又温声说:大人若是不信,可打听打听,奴婢的确是在太妃跟前当差的。 小旗余光瞄着这长相拔尖儿的小宫女,心知此等姿容,在太妃跟前当差也不足为奇,奈何职责所在,无法通融,又不忍心瞧其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狠心闭眼,不予搭理了。 燕姒没了法子,踮脚往船上张望。 打火把的神机营兵士们已陆续登船,眼见便要开拔,自己还被拦在这里,她咬牙道:大人,奴婢曾与项统领有过一面之缘,您若还不信,可叫他过来认人! 小旗身后的士兵见状,直接过来将燕姒挡开,呵斥道:统领大人也是你说见就见的?既没有腰牌,就不得登船,休在此处吵嚷!再喊将你抓起来! 这边一闹起来,难免引起船上的人注意。 不一会儿,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神机营统领项一典。 燕姒看见他,终于松下来一口气。 方才不让燕姒登船的小旗见到统领过来,立即埋首行礼:总督。 项一典招招手:退下吧。 他递给燕姒一物,燕姒垂头接到手中,欠身道:多谢大人。 不必客气。项一典转身对他的属下道:既有腰牌,就让她登船吧。 挡在燕姒跟前的人撤开了,可项一典为何要同自己的属下作解释? 踏上甲板登船时,燕姒回头望了望,碧水湖沿岸灯火影影绰绰,她只身而来,此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得见家中亲长了。 - 忠义侯府。 于延霆在书房佝偻着腰而坐,他的手捏成拳,扁着嘴把脸侧到另一边,不叫旁人看他红了眼眶。 底下跪着的泯静不敢说话,眼眸低垂,焦灼地等候于家这二位主子发话。 于红英手里握着小竹笛,在静谧之中忽地轻笑一声。 小姑娘长大了,知道惦念着你我。 听见她这般说,于延霆忍不住转头瞪她,微斥道:你还笑得出!她此去多危险呐!项一典那厮是个墙头草,脑子转得比谁都要快些,若唐峻再让锦衣卫暗中监视昭太妃,发现我孙儿的行踪,这要坏大事!谁能保我孙儿安然无恙! 阿爹。于红英不以为然地道:孩子长大了,她总要自行出去独当一面的,你若要圈着她,反倒叫她软弱可欺。她既将生字队传信哨还归回家,想必唐绮那里有了周全部署,两个孩子想在一处,又各有所长,岂不会谋定退路? 话虽说如此!于延霆急道:公主府有多少亲卫?唐绮手里才堪堪几个人?能担事的都被送往边南了,她近前只一个长史,还是个不会武的,你叫老夫如何宽心?这心里悬吊吊的,当真不是个滋味! 于红英适才侧目看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一眼,抬手叫她起来,说:我且问你,你家姑娘身边那个澄羽可跟着她去了? 泯静起身后,如实答道:并未去。奴婢们不能走,明日要在南城门随公主府车架送安顺殿下远征。 于延霆敲桌子,颇为暴躁道:你瞧瞧你瞧瞧!有的是主意呢!孤身登船,这哪是铤而走险,这是把性命交托在不靠谱的人手头! 他说罢猛地站起身,要往外处去。 于红英抬眸说:阿爹去哪? 于延霆道:调银甲军!暗中护送她去! 老爷子鲜少人前动怒,泯静埋低脑袋,并不敢吭声。 于红英也没阻拦,随于延霆自行大步出去了,看向泯静说:东西既已带到,你走偏门离开,速回公主府吧。 泯静知六小姐冷情冷性,福身道:是。 她刚要退出去,却见于红英招来随侍,又叮嘱道:你去送她,避开府兵。 这忠义侯府里头,原是不见得那么安全的,护卫安全的府兵,全是皇庭眼线,泯静听令行事,心里还记挂着她家姑娘,路上惶惶然,愁眉苦脸地不做声。 随侍把她送到偏门前,倏地道:你莫心焦,小主子机敏,侯爷又带人去护送,定出不了岔子。 泯静听了,颔首朝她道:多谢姐姐。 随侍温柔笑道:快回罢。 泯静匆忙赶回公主府,澄羽和小菊都没有睡,就等在小院的飞檐下。 两边一碰面,澄羽立时上前拉住她胳膊,问说:可还顺利? 顺利的。泯静道:姑娘交代的事儿,我这边办妥了,府中如何? 澄羽低头不言语,面色显得凝重。 小菊牵了泯静的手,拉着她往小院里走,边走边道:回房去说。 三人快步穿过庭中幽径,一同进了澄羽住的耳房。 门一关,小菊悄声道:前院闹着呢。 泯静不明所以:闹什么? 小菊叹气道:还不是殿下身边那个贴身大丫鬟,殿下此行不带她同去,她寻死觅活的。 泯静多了个心眼子,肃然道:你说她啊,带过去又是个祸患,殿下不带她乃是明智之举,我早便觉出她有问题。 澄羽听这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听了个云里雾里,摆弄藤编小笼子的手停下来,问她俩说:啥问题?我是觉着殿下任由她闹,太纵容了些,怕她坏事。 小菊和泯静互换眼神,等泯静点了头,才同澄羽道:羽哥,你没觉得,那百灵姑娘,似是倾慕殿下吗?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异动 ◎江守一踏月入公主府。◎ 夜风急骤。 长公主府前院灯火浅淡,只剩书房还余亮旧灯笼。 唐绮阖目靠坐在雕花缠枝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椅扶手,她听着外头没什么动静了,才蓦地睁开眼帘,看向跪在自己身前伏地抽泣的婢女。 起来吧,差不多了。 百灵闻声从地上爬起来,在腰间寻自己的绢子要擦脸上还挂着的泪,唐绮见她没摸到,就将自己的绢子解下来递予她。 多谢殿下。百灵擦了泪,奴婢刚才演得可逼真? 唐绮沉稳坐着,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温和笑意。 逼真,府兵应该往宫里传话了,难为你受累一场。 百灵见她主子喜色稍露,本应跟着开心,她这会儿却笑不出来,这一通闹腾,半真半假,三分顺势而为,七分真情实感,如何能不逼真? 她低眉叹息道:奴婢不累,心中明白的。 唐绮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百灵仍旧是还有那么些许不甘心,她怅然道:殿下不问问奴婢,明白什么么? 第232章 唐绮心中还挂念着宫中送她母妃出皇城的那只船,并没注意这一头,心不在焉地道:我知你懂事。 百灵欲说出口的话,就被唐绮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她爱重珍惜地摸着唐绮给她的绢子,最终是千思万虑吞下肚,不好再提。 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先退下了。 唐绮说:去吧。 百灵走出书房,将门轻掩。 外头月光白得惨淡,映照在她愁容上,那副哀思模样,叫候在外头与她关系好的小女使看了,一阵不忍,人就凑到她跟前,小声絮叨着:姐姐可还好? 百灵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迈出一步,往外走,小女使就同她一道下了石阶。 她突然顿住脚步,回眸望了一眼书房的门。 小女使说:殿下责罚姐姐了? 百灵说:不曾。 小女使方才皱着的眉舒展开来,欣然道:那便好,那阵子殿下就为小院的事儿责难过姐姐,我还提姐姐心焦呢,想着那住的是当主子的,咱们当奴婢的,哪里吃罪得起,能避还是避吧 百灵仿佛并未听见小女使说的这番话,她收回目光,垂眸仓促一笑。 不曾责罚,可怎么就比责罚了我,还要难过呢 话未说得明白,小女使也不解其中之意,正犯着迷糊,便见这曾经的二公主府、现下的长公主府前院第一大女使百灵,心如死灰般低下头,就着月色,往耳房方向蹒跚去了。 - 宫中消息到得极快,锦衣卫接到长公主府里府兵传来的消息,立时就送进了勤政殿。 唐峻展开土黄纸卷认上面的字,字字铿锵地念将出来。 百灵留府,哭闹一场无果! 新帝在御案前踱步,面色瞧上去说不出是喜是忧。 席前,还未来得及升任兵部尚书的连易起了身,拱手朝唐峻道:贺喜陛下!百灵是安顺殿下身边离不了的贴身大女使,既然是要让她留都,想必除了照顾安顺妻,别无旁的了! 唐峻回过头,示意他坐,而后又往前走出几步路,停在一张软椅前,伸手拍了拍座上之人的肩。 他道:首辅此行辛苦了,总算没有辜负朕的一场真心。 殿中提前烧有地龙,柳阁老热症上来,拿着锦帕擦拭额上淌着的汗水,恭敬答说:既然此番事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老臣 唐峻忽而笑起来,将欲起身的柳阁老按回座上,他双目中,一道精光一闪而过,柳阁老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兀,暗道不好,果然听到唐峻开口又说:先生莫要急,这事儿,尚未见分晓。 柳阁老一颗心突突直跳,坐在旁侧的连易歪过头,也是疑惑地看向新帝。 唐峻对着殿外道:曹公公!让人进来罢! 话音一落,候在殿外的总管太监应了声,勤政殿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锦衣卫带着一个神机营将士打扮的小卒随即跨入殿内,疾走数步,先跪地给唐峻行礼。 陛下洪福! 唐峻看着人笑:你来说说,那边如何? 这人道:安顺殿下妻,已从金玲乐坊堤岸登船!统领亲自给的腰牌助她畅行无阻! 闻言,殿中人各有所思,神色皆是严肃起来,殿内气氛焦灼,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柳阁老较其他人,更是静若寒蝉! 唐峻不见怒色,只是皱起眉,他挥一挥手,前来传信的人便被曹大德带出了殿。 谁也不曾先说什么话。 顺水推舟让柳阁老去说服唐绮,本就只是唐峻有心试探柳栖雁这位首辅帝师而今心向之处,他不说话,连易没升官,人微言轻,自然不好对此事妄加评判。 沉默不过片刻,柳阁老额上瀑汗直下,她颤着唇张口,道:陛下老臣老臣办事不利甘愿领罪 唐峻朝柳阁老直视而去,目光分外锐利,看得旁边的连易都忍不住屏气,转瞬间,唐峻又忽然微微笑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他诶了一声后,又道:是安顺过于狡诈,此事,朕怎好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您呢?只是 说到这里他便停下来,柳栖雁人在宫中,不便跟外头互通消息,这会儿焦急万分,哪里等得了他这般说两句停一停,急中便道:只是什么?陛下不妨直言,老臣敬听! 唐峻眸光一转,抱着胳膊站直道:今夜要劳动先生同行,与朕一起往喻山行宫走一这一趟了。 柳阁老如遭雷劈,整个人呆在当场。 这事儿没有完。 先前成兴帝驾崩,宫变刚平息时,二公主唐绮曾向神机营统领项一典施恩,让其不费吹灰之力成为新帝跟前的左膀右臂,以至于今夜她要这份人情,项一典才会接应她妻登船。 然而,项一典虽没有背信弃义,唐峻却始终疑心唐绮,但凡与唐绮有过接触的人,他都留着一手!消息报进了宫,而唐绮那边还一无所知! 如果唐峻非要留下唐绮的妻,一面是边南军情告急,一面是自己心爱之人,唐绮该如何抉择? 不仅如此,在临出征前,接昭太妃出宫,唐绮必然是要一举将自己的软肋从椋都抽离,柳栖雁太了解她这个得意门生了 陛下柳栖雁颤颤巍巍跪下去,抓住唐峻的龙袍,怅然泪下,陛下,求您放过殿下这一次吧,于家女动不得!若没有大柱国,再没有殿下,景国大军压境,唐国!危矣!!! 唐峻有些头疼,他扶额,耳边是柳阁老垂暮苍老之声,如泣如诉,声嘶力竭。 但他心中比谁都清楚,放出去的猛禽,回首便会奋力撕咬,咬碎他的骨头,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让不得。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唐峻长叹一声,对外头道:曹公公,备车马,先扶首辅大人上车! - 江守一踏月入公主府。 梁上灯笼被风刮落,跌进枯草丛,不到瞬息便灭了,只余下高挑女郎伫立在书房门前,两眼目光如炬。 主子!宫中出了变故! 书房门应声而开,唐绮从黑暗里走出来,脸色冷若寒霜。 我就晓得他不会这般消停!快说! 江守一退后一步拱手而拜:官家备了车马,已开端门侧门,看方向,是要直奔南门出城,往喻山方向去! 唐绮抬眸看向天边,皎月如银勾,她的手捏在腰间软剑匣子上,指关节汩汩作响,与此同时,陷入短暂沉思。 江守一从旁轻声问:主子? 嗯。唐绮静思后,回神道:此刻船到哪儿了? 江守一立即答道:刚过小白桥,再往下便要出皇城了,咱们追吗? 唐绮冷笑两声,合掌拢袖道:追什么追?他有他的谋算,本殿便有本殿的应对之策。 江守一不明所以,微愣间,唐绮朝她走近两步,扩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速去请铃娘。 是!江守一应后,领命先走了。 风声狂吼,刮过庭院萧索景致,唐绮兀自转身回书房,关门后,快步进入书房内的密室。 这里建得隐秘,先前两年通风不好,得了白屿之后,唐绮就时常让他过来修,又只有百灵一人能入内做洒扫,两人尽心尽责,故而现下陈设如新,墙上挂着的画,依旧活灵活现。 唐绮点了香,拜完之后,坐在了画像前的蒲团上。 她盯着画中人出神,心中碎碎念道:劳公主庇佑,此番前行,诸事能顺,无后顾之忧,昔日我许下的承诺,很快便将实现了只还有一桩事,我心中困惑,尚未有解,待他日解了,再来答于您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唐绮出密室,江守一刚好领人回来。 行首里边请。 女行首踏进书房时,一阵清淡异香浮出,唐绮就坐在主位处,捧着一盏冷茶,没有吃,她觉得这香味有些许熟稔,还未来得及问,行首已先行礼说话。 殿下,这是咱们相识四年多来,您第一次让奴家进府,想必是有大事 唐绮被她带回了正题,那香气就略了过去,只想着眼下这头,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小事而已,但不好叫人带话,务必本殿亲自嘱咐,才能放得下心。 女行首了然颔首道:听凭殿下吩咐。 唐绮直接道:本殿记得神机营里有个校尉,轮值守城门他能说的算,正好你与他相熟的吧? 女行首巧笑答说:奴家事事瞒不过殿下。 第233章 唐绮不予置评,只说:现下你去寻个住城外的商贾,灌醉了,亲自带两个丫鬟,将人送出城,而后 第203章 有惑 ◎有,还不是仅有一个。◎ 神机营总督项一典亲自护送昭太妃离皇城前往喻山行宫,唐峻身边有锦衣卫都指挥使王路远护驾,但宫中的御驾车马是趁着好夜色暗中出行的。 银甲军予字队副将把消息报过来,于延霆刚换了私服轻甲,爬上马背。 他抬眼瞅了瞅明朗夜空,眉头渐皱成山川。 官家还是发现了 于徵随行在侧,勒着缰绳很是好奇地问:大爷爷,官家怎会发现得这般快? 于延霆长叹一声,便说:安顺安顺,既要她安,亦要她顺。官家曾被周氏蒙蔽多年认仇为亲,多疑的毛病在心里扎了根,自然万分提防,即便长公主如何伏低,他也不信的。长公主此行看来颇是为难,不论太妃那头或她妻子这头,两头她都露不得面。 一露面,就如同公然违抗新帝。 接下来就是民心不稳,对唐国大势影响难以估摸。 于徵想了瞬息,若有所悟:如此说来,今夜姒妹妹是走不了了。 于延霆复又叹气,有些惆怅地道:不论如何,今夜银甲军倾巢出动的唯一目的,是护你姒妹妹安然无恙,只要人没事,其它的便都是小事! 如今的唐国,刚见稳定,即刻就遇景国大军来袭,对外的硬仗不打也得打,唐峻掐死了这么一点,唐绮反落她这位长兄下风,是因她有软肋。 有,还不是仅有一个。 唐绮孝顺,是这一辈里难得的好孩子,所以杨昭毫不意外构成她的一大软肋,从周氏逼宫叛乱,她孤身入宫杀进危局就印证了这点。 唐绮重情义,是一个值得人托付终身的好妻子,故此她妻也毫不意外成为她的另一大软肋,从她成婚写下和离书,在摆脱困局后放下尊严爬忠义侯府的院墙,将人八抬大轿迎回公主府,也在印证这点。 于延霆不免替她头疼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家国大义摆眼前,这次她的处境,同上次成兴帝刚丧,杨昭寻死,几乎又对上了。 她还会选择择其之重,从而舍弃她妻么? 于延霆不知。 他高高扬起马鞭,抽得骏马嘶鸣后,向南门方向狂奔而去。 - 唐峻坐在马车里头,身边宫婢沏好热茶奉上。 他点了点小几上搁着的茶碗,对柳栖雁恭敬有礼。 先生喝一些,切莫要受了凉,否则朕的罪过就大了。 椋都皇城街道深夜无人,今夜巡防戒严的神机营都遁去了踪影,只有车轱辘转动声和钻进车窗缝隙的微风声响在耳边。 刚入冬,柳栖雁已经觉出不少寒意,但她顾不上去裹紧大氅,也没去端小几上的上等御用好茶,只是抱着手,愣愣注视着眼前新帝。 唐峻如今愈发有*当皇帝的模样了,他悄然出行,不曾大张旗鼓,显而易见是把今夜难题给踢出去,像踢蹴鞠那般踢到唐绮的脚下。 只要唐绮不曾露面,他就能赶在送昭太妃离开皇城的队伍到达喻山行宫前,把唐绮的妻截下来。 而唐绮一旦中他下怀不露这个面,于家姑娘就无法顺利离都,不仅如此,连同喻山行宫那边,唐绮的部署,也极有可能就此毁于一旦。 太狡诈了。 这样一石三鸟之计,唐峻如何想出的? 柳栖雁沉思着,经过此事,深知不管如何敢发肺腑之言,唐峻也绝不会信唐绮,事无回旋。 唐峻见柳栖雁如坐针毡不曾动,忽而轻松一笑。 先生心中还有惑? 柳栖雁拱了拱手:陛下青出于蓝,老臣却有所惑。 唐峻这会子计谋成了大半,面上还稳着,其实心中也有忧虑。 他吃不定唐绮。 纵使他明知昭太妃和于家女是唐绮两大软肋,他仍旧不知道唐绮会如何抉择,若唐绮跟他闹个鱼死网破呢,那么他听从周巧赌这一把,可就算功亏一篑了。 唐绮会为这两大软肋而跟他彻底撕破脸么? 他佯作闲暇,捏着龙袍金边,笑得是一脸从容。 先生既然有惑,不如问问朕? 柳栖雁眸光几经转变,没在看向唐峻,而是垂首道:陛下是从何时,怀疑安顺殿下想暗度陈仓的? 唐峻笑道:朕哪里是那样的人?先生辅佐朕的日子还是少了,朕也是个顾念手足之情的寻常人,不曾想要怀疑二妹啊,本只想着她能老老实实出征,怕她那边多有顾虑,谁知她这般狡诈? 柳栖雁并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论,毕竟唐峻此时虚假得令她心中作呕。 陛下既不愿同臣说心里话,那便不必再戏耍臣了。 唐峻忽地正色道:先生忠君,此刻谁是君? 柳栖雁道:陛下是君。 唐峻直白道:既是如此,先生当知为君者的难处,今日朕若放于家女和太妃走了,谁来保证安顺不在边南举兵造反,唐国再经不起这些 柳栖雁无从辩驳,只好道:陛下自然有陛下行事的道理,想必小连大人并王指挥使深知陛下用心良苦。 唐峻蓦地收紧目光,沉静一息后,继而淡淡道:先帝留人予朕,至于人要怎么用,还是得朕自己来琢思不是? 柳栖雁恭敬道:确然如此。 唐峻顾左右而言他,大家都是明白人,柳栖雁已知从他嘴里问不出真话,背后给唐峻出主意的人无从得知,她眼下还抽不开身给唐绮报信,只能寄希望于唐绮自己了。 思及此处,柳栖雁便再没了话。 不想,过了片刻,唐峻突地将话锋一转,凝视着柳栖雁,笑问:不过话说回来,先生还不太了解朕,但对二妹是分外熟悉,以先生之见,二妹今夜,会如何抉择? 以她之见 柳栖雁再次启唇:殿下至孝,先帝为陛下铺路,命殿下做纯臣,她便做了纯臣,万事为陛下而谋。而她不仅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唐国唯一帝姬,不管是当初周氏发动宫变,还是如今临对边南外敌,她的心,当是归于整个唐国。但人非 但人非草木,吾辈皆不算圣贤。唐峻唇角松动:你想说,朕如此胁迫于她,痛击她软肋,她缺乏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下去的动力了,是么? 柳栖雁不语。 唐峻掀起眼帘说:那再加上授业恩师的性命呢? - 公主府。 唐绮换好了夜行衣,趁府兵打盹的空隙,快步往后花园去,人一转身,就上了小径。 江守一手里没提灯笼,主仆二人凭着夜色急行,步下地道后,前头的火炬照亮四壁。 唐绮走在后头,江守一去取火把,心中想到昭太妃,忍不住问道:主子,您此去,可是要同官家撕破脸? 打胡乱说。唐绮跟上她,仔细着脚下的台阶,乔装一番,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江守一仍是担忧,又问:那您让金玲乐坊的女行首阻止行船,又是为何? 唐绮猛地停下脚步,抬手厉眼朝身前人冷视过去。 你可知,偷听本殿部署,是什么罪? 死罪。江守一转过身来,平静地说:如今主子即将远赴边南,优柔寡断便入险境,死士的命死不足惜,但守一不能让殿下出事。 话罢,唐绮瞳孔收缩,手还未伸至腰间,便见江守一迎面一掌攻来! 唐绮怒火方起,侧身避过凌厉掌风,不料江守一手中火把顺势挥向她面门,密道狭窄,唐绮难以施展拳脚,在数招之间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江守一! 唐绮厉声喝出,江守一手持火把,暂缓攻势停下来,袍摆渐归平息。 主子,娘娘只剩您一个血脉至亲,您为了那于家女,非要冒这个险? 说你蠢,你是真的,唐绮反守为攻,抽出腰间沐春风直刺向前,毫!无!长!进! 江守一稳站,在这致命一击之间,竟徒手握住了细长剑刃,掌中鲜血顺流而下。 殿下! 唐绮气恼,嘴里憋出两个字:放手! 江守一毫不退缩: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唐绮气得都快破口大骂,若不是看在江守一忠心护主的份上,她真会打死她。 好了!本殿此行没有危险!不会和大哥正面交锋!他现在需要本殿去给他打仗!何况来说,你以为于家的银甲军是吃素的不成?! 江守一闻言,眼中有了些许犹豫。 就在她犹豫的这短暂一瞬里,唐绮蓦地松开沐春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至她面前,一招把人给拍晕了过去。 第234章 傻子。 唐绮丢下这声数落,跨过倒地不省人事的江守一,快步钻进黑暗的甬道中。 柳栖雁手上的消息快,于延霆手上的消息更快,这两位老人听闻风声不会不动,但柳栖雁那边没有消息过来。 想必是她的消息被唐峻拦截,如果柳栖雁那里被拦截,忠义侯府不会不进唐峻视线。 唐绮无非是拿话唬江守一,她不会连自己的下属都搞不定。 可一想连银甲军今夜都在唐峻的视线里,钻出密道时,唐绮还是停了一步。 此行,她需慎之又慎!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答疑 ◎她先前寻死觅活,是在装疯卖傻?!◎ 今夜刮南风,碧水湖上行船逆风南下,难免走得慢了些,好在燕姒登船有惊无险,项一典把人送进内舱,径直出去守在舱门外,没有再入内打搅。 舱内,燕姒呼出寒气,来不及搓手取暖,便见昭太妃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挑开幔帐,朝她招了招手。 夫人,娘娘请您入内说话。 自从嫁进公主府,做了唐绮的妻,燕姒入宫并不频繁。 成兴帝这位妃子脾性不大好,又不喜与人亲近,燕姒虽说不怕她,见她总归不自在,加之唐绮从未为难过燕姒,或是要求她入宫,所以除却必要入宫见到,她都无须去向唐绮的母妃请安,因这诸多前果,这便没有熟稔起来。 今夜要随船伴驾太妃前往喻山行宫,事出太过紧急,来的路上燕姒倒没觉得什么不自在,此刻到了眼前,云绣姑姑叫她,她才心生顾虑。 早些时日,唐峻和唐绮联手处决了先皇后周淑君过后,她的师父曾命澄羽传话给她,说唐奚两国秘密联姻,和亲路线被泄露给景国这档子事儿,是由唐绮的母妃,也就是眼下的昭太妃,杨昭办的。 如果真的是唐绮的母妃所为,她这位曾经的奚国公主岂不是因唐绮的母妃,断送一命? 燕姒怅然间,人已由云绣姑姑领进里间。 船行得稳,昭太妃盘腿坐在银丝锦绣百花被铺叠的榻上,鬓边垂下的珠花都不见晃动,这是皇家的仪态,也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稳重。 燕姒瞄到一眼,匆匆垂下纤长卷翘的睫翼,福身给榻上人请安。 母妃金安。 杨昭阖眼未睁开,只扬手指向榻侧船板上的蒲团。 过来坐。 燕姒依言俯身跪坐过去,定在杨昭膝下,聆听她说话。 杨昭闭着眼睛,一张脸迎着舱内的细微烛光,看上去比上次燕姒入宫给成兴帝跪孝时,还要苍白憔悴许多。 云绣轻手轻脚退出里间了,燕姒余光不敢多看,只是觉得才没过多少日子,一个人见老竟这般快,由此可见,唐绮这位母妃,对先帝用情至深。 她可以避过朝夕岁月的打磨蹉跎,却避不过心哀至死。 母妃,您消瘦了燕姒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要多加爱重身体。 杨昭微微点头,这才睁开眼睛看向自己这个女媳妇。 登船时,可见什么异常? 不过是一句普通的询问,燕姒已在三言两语里,暂且将对杨昭的顾虑压了下去,比起追根究底去探究过往真相,她现在想要的更多些。 她抬了抬下巴,认真回答昭太妃的问话。 嗯登船时没有宫婢的牌子,是项统领解了围,还挺奇怪的 项一典替她解围助她登船,却要同身边神机营的小卒做解释,燕姒本想道出怪在这里,昭太妃倒是没能将话听完全,先误解其意。 燕姒话音未落,她已道:并不奇怪,你可知项一典此人身世来历? 啊?燕姒错愕地应了一声。 杨昭继续道:此人出身极为隐晦,鲜少有人知悉内情,说起来,他和于家,还算是沾着点亲带着点故。 于家? 燕姒更懵了。 见她发懵,杨昭便从头道来。 此人生母乃是姜国公的小妹,姜老太妃。 燕姒盘算着辈分,疑道:姜老太妃?那不是 这要从前朝旧事说起了。杨昭眄望烛火,兴王未登基前,姜老太妃还没入宫,她与驻守边南的椋都将军项卜义青梅竹马,没等来新婚,项卜义就被派去鹭州做了守将,人一走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奉召入宫伴驾的时候,迫不得已,但前朝先帝对她有情,又误以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因此这个孩子诞生在勤政殿后的藏书阁,得了一典为名,前朝先帝喜不自胜,动了要封他为太子的念头。 燕姒听到这些,诧异道:可那时候,前朝先帝已经有了周氏为后吧? 不错。杨昭道:周氏挑破了此子非正统一事,前朝先帝大怒,把姜氏女打入了冷宫,但到底是个痴情儿郎,没有剥夺其妃位封号,并将项一典扔到兴王潜邸,不管了。 燕姒点点头道:所以父皇早便知道项一典的身世。 杨昭道:他若不知,岂会让其习武,又岂会抓着此人在手中,大力扶持,让其撑起神机营。 有了隐晦身世,项家在边南土崩瓦解之后,单凭姜老太妃在冷宫里,项一典也不敢对成兴帝有半点异心。 燕姒懂了。 怪不得乱贼周氏能煽动他倒戈,而在宫变平息之后,殿下势必给了他恩惠,那么,当今圣上,是对他的身世不知情的。 自然是如此,才有他今夜助你登船。杨昭叹息着道:可他是个什么人呢?他如今所处的又是什么位置? 君王侧。燕姒说着薄眉紧蹙:他会出卖殿下么?方才儿媳登船时,他向神机营一个小卒作解释,我便觉得不对劲! 你来这一趟,本宫想与你说的还不知这些。 燕姒仓惶之中抬起了头,便见昭太妃满眼肃穆,她逼视燕姒,目光过于锋利,完全不是传言中那副为情所困、神志不清的模样,反而,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澄澈,纯净之色,同唐绮肖似极了。 难道 她先前寻死觅活,是在装疯卖傻?! 燕姒一时间说不出话,又听见她沉着道:杜平沙是本宫让阿绮劝服的,走了一个杜平沙,你于家便少了个大好时机脱离椋都,我知于侯心中不快,今日想问问你,来此目的为何? 不管是项一典的隐晦身世,还是杜平沙临阵退缩没攻打椋都的主要因由,对于此刻的燕姒来说,都能令她眼前乍明。 她瞠目结舌,不想困于儿女私情,一向不争不抢的杨昭,竟才是前面一局棋中,那至关重要的一手! 可要问究竟目的,燕姒却又不慌不忙起来。 她俯下身,给昭太妃磕了一个头。 臣媳所图,无非能长久伴随妻子左右,与她双宿双栖,且不说臣女是此时才从母妃口中知悉内情,就算是忠义侯府,也并不知悉此等要事,更遑论臣媳其心不纯! 杨昭听了这些话,面色并没有缓和,而是不冷不热地道:起来吧。 燕姒不敢不从,挺身跪坐了起来。 杨昭又道:既然你已经来了,今夜不会安生,你且在本宫身边好生呆着就是。 燕姒心里已在拨算盘,枯坐无益处,不如会会唐绮这位深不可测的母妃。 母妃,臣媳还有一事不明 杨昭倒是没有打算将人置之不理,直接道:说罢。 燕姒怯生生地看她:先前臣媳听殿下说起母妃的近况,道是母妃为了父皇,伤心得厉害,却不知母妃,竟这般深谋远虑,能一手阻了杜家军叛乱 在长辈面前,燕姒惯会卖乖,于红英多不好对付,算是将她磨砺出来了,如今面对杨昭,她几乎手到擒来。 杨昭又合上了眼睛,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漫不经心答着话。 先帝毕生所愿,国泰民安、外戚瓦解、子女和睦。 燕姒静心听着。 杨昭道:他给过本宫许多,本宫何能违他所愿? 可您又如何能去苛责自己的孩子? 更或又如何能通敌叛国破坏两国联姻? 这样深沉的疑问,燕姒不敢问出口。 她不说话,昭太妃像是意识到了一些她的意思,竟接着道:阿绮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本宫重她如命,甘做寡情的严母,也甘做为她亮过一瞬的萤虫,那么,你呢? 燕姒闻言大为吃惊,却见昭太妃依旧端坐,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若昭太妃如此说,乃是体己话,那岂不是从一早起,她便都想错了! 第235章 她曾以为,唐绮这位母妃,压根儿就不疼唐绮,不让唐绮争夺至上宝座,在风波平息之后,又以性命迫唐绮滞留宫中,看着瞧着,怎么都不想为自己女儿着想,毕竟,椋都城内谁人不知道,在端午长巷案落幕后,二公主背后,仅剩于家作为支撑! 那母妃为何要离间我们妻妻? 燕姒神思不属,大惊之下想到此处,竟一时不察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再要收回为时已晚。 杨昭也是在此刻再次睁开了双目,她与燕姒对视,眸光迫人。 本宫何时离间了你们? 燕姒紧张不已,垂头不敢再乱说话。 杨昭追根究底道:直说。 燕姒拽着自己的手指,磕磕巴巴地道:便是、便是先前,您派江姑娘长期暗中盯着臣媳,还,还寻、寻短见,闹得殿下日日滞留宫中,不得与臣媳说清彼此之间的误会 杨昭辗然一笑:你我婆媳二人鲜少相见,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婆婆,难免怕有不周到之处,这才让守一日日护你安全,不想竟叫你误会了去,此事事小,且说后续,本宫若不大闹一场,如何让唐峻那孩子相信,他能拿捏住阿绮的软肋? 燕姒直接就傻了。 敢情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母妃在为唐绮顺利离都铺路???! 第205章 所愿 ◎燕姒猛然抬眸:殿下她会来?!◎ 唐峻那孩子啊,心思倒也不算太坏,就算谷允修为他而死,他也没有听信旁人撺掇,与阿绮两个针锋相对。杨昭沉住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是坐上龙庭当了皇帝的人了,阿绮身后有于家的支持,放去边南若再不巧立下战功,难免他放不下这个心。 燕姒歪着头,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又见昭太妃揉眉心习惯性动作,恍惚之间想起成兴帝。 原是会如此的,就连思忖事情时的神态举止,都潜移默化着接近了,那么昭太妃之计藏得深,在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了。 他们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尽管性子南辕北辙,却在不同的前行路上,行至殊途同归。 夜已深沉,细水声浅。 燕姒听着逆水行舟之声,逐渐镇定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了几分落寞。 官家会盯紧长公主府对么? 杨昭道:正是。 燕姒又问:那官家也会让人盯着项统领。 杨昭道:不得不盯。 燕姒心下了然了,叹气道:今夜我入彀中,殿下不会知晓,明日,只怕她要伤怀了 杨昭轻轻笑了两声,道:你未免也太小瞧你妻,本宫这个女儿,岂能将你交出去后,不顾惜你的性命安危? 燕姒猛然抬眸:殿下她会来?! 定会。杨昭道:从你登船那一刻起,各方就该有所行动,今夜注定不太平,唐峻势必前来拦截你,阿绮一旦得到消息,也一定会赶来救你。 燕姒眉头紧锁:若是他们碰到一处,殿下岂不是要背负违抗皇命的罪责! 杨昭道:所以本宫便不会让他们碰到一处。 燕姒疑惑道:母妃已经先有了妙计? 杨昭道:料定你们会来这一出,本宫便先命守一去拦住阿绮了。 江姑娘燕姒前思后想,越想越惆怅。 她不想唐绮来,她怕唐绮在这个将要远征的紧要关头出岔子,可她又私心期盼着,期盼着唐绮会为她而来。 杨昭成竹在胸,跟着又道:不过呢,守一拦不住她。 燕姒跪坐不稳了,心绪越发急躁。 母妃既然谋定在前,料定江姑娘拦不住殿下,可又为何让江姑娘去呢?殿下那个性子,且不说今夜是臣媳在这条船上,这条船上,还有您呢! 杨昭难得温柔地笑道:是啊,阿绮那丫头,单为了本宫,也敢孤身闯进天罗地网,明知是陷阱,头也不回扎进去,何况如今,她放在心尖上的妻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视线转向燕姒。 燕姒羞愧垂首,心中已不知是何滋味。 杨昭继续道:你,登了船。 即便是如此,官家眼下,也不能问罪殿下。燕姒深吸一口凉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道:边南军情告急,景国大军攻势凶猛,官家正需要殿下。若殿下坚持要将母妃与我接走,官家与殿下翻脸,又让谁去守边南,杜平沙可是一回远北就称了病。 你知道得还不少啊。杨昭笑着瞧她,可你说,唐峻要是拿你我性命,要挟阿绮,阿绮又该怎么办? 燕姒眼皮直跳:那便要看,殿下和官家,谁先赶上这条船。 杨昭依旧镇定如初,盘坐榻上,连身形都没晃动过。 她只含笑,看向跪在蒲团上局促不安的小姑娘。 二人对望,燕姒见她沉默不语片刻,心里已火急火燎,她定是有话没说尽的。 不出燕姒所料,片刻过后,杨昭整了整铺垫坠下的广袖,再次对她开了口。 杨昭说:小丫头,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你没回椋都之前,是被荀家小娘子,养在响水郡的吧。 燕姒目光闪烁不定:母妃没记错。 杨昭便道:从鹭州响水郡回到椋都,你可曾横渡陵江? 燕姒对答道:逆流北上,从庆州渤淮府码头登岸,再往南入椋都。 这婆媳两个难得说上如此多的话,燕姒早已把拘谨忘在九霄云外,迫切的目光追寻着杨昭后话。 杨昭动唇,逐步推敲下去,声音轻柔缓慢传开。 唐国开国女帝是一位经世之才,她治下民生和乐,但她主张固守领地,量力而为之,所以在更早的时候,唐国领土并不同如今这般广阔。主张东征西讨的,是后来几代君王,直到前朝先帝年轻时期最盛,阿绮的爷爷为何被后世称为武皇帝,皆因其终身征战,一寸一尺,将唐国领土扩至最大,有了空前盛景,成为当世泱泱大国之一。 尽管燕姒心急如焚,在杨昭讲述唐国历史时,仍旧按捺住性子,摒心静气乖顺听着。 因为她有一种怪异的预感,她觉着,杨昭接下来的话,是道清这前因后果的重中之重。 杨昭静默少顷,往下道:前朝先帝所执政的崇武年间,鼎盛之时百国朝拜,比邻小国纷纷投诚,直到他的晚年,跟随他左右那些昔日猛将,逐渐身先士卒命归尘土,首先举族尽亡的便是我杨门,接下来流民战火不断,辽东大漠各部崛起,鸿儒大家荀万森站了出来辅佐君王,一手培养起于家,又靠智谋收服征西侯陈九轲和远北侯杜平沙,这才逐渐稳定朝野内外。 年深月久,日积月累,这一代又一代,延展到今时今日,饱经风霜,端的是来之不易。 燕姒来不及感慨,杨昭已又接着同她絮叨起来。 再之后,前朝先帝就犯了蠢 这燕姒刚才正准备充裕的感慨,在杨昭毫不留情的大不敬言论中飞灰湮灭。 杨昭乜眼说:有何好大惊小怪的,他老了,上了年纪犯糊涂,不足为奇。奚国你知晓吧?南地小国,盛行蛊、医两道,那时候还是个弹丸之地,前朝先帝几次想要他们俯首称臣,都被他们君王给回绝,就因他们那里出了个会练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奇女子,如此鬼扯之事,前朝先帝他老人家,竟然信了,不仅不再兵指南地,还对奚国使者礼待有加,敬畏得很。总而言之,后来外戚之势渐成,他死在阴谋里。若不是听信谗言,岂会受周氏诓哄乱吃什么灵丹妙药,老来糊涂,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最后留给唐兴收拾 听昭太妃越说越不敬,燕姒忍不住侧首往外瞄了瞄,就怕有走动的人给听了去。 杨昭对此不以为意,她道:别瞧了,船行湖上,孤舟无依,此刻尚早。接着方才的说,本宫说到哪儿了? 燕姒畏畏缩缩:说到前朝先帝晚年死在阴谋之中 哦对。杨昭道:到了成兴帝这一代,枕戈待旦应对的不再是来敌,毕竟有了各方诸侯,还有你爷爷这位活阎罗,手握虎符,能号令天下六十万兵马,大柱国在都中一日,皇室稳坐高台,你来说,于家长房长子,叱咤风云大半生的忠义侯活阎罗,能走出椋都么? 燕姒目中一片清明:走不出。 杨昭道:但是打江山守住国土的能人志士都老了,前朝先帝皇陵草长数尺之高,荀大家满门抄斩,于延霆卸甲空握兵权,杜平沙被远北风沙磨平棱角,陈九轲成了一介马夫混吃度日,本宫的夫君这碌碌大半生,全用去应对外戚之祸了,再到眼下九五之尊,朝堂之上,不管是唐峻这个毛头小子,还是当朝文臣武将,你瞧着,有几个是爱惜唐国领土的? 第236章 燕姒点头称是:臣媳愚钝。 杨昭直白道:景国又打过来了,可是那又如何?椋都富贵蒙蔽人心,酒坛子里泡大的勋贵高官,早失血性,他们最看重的,无外乎眼前利益。本宫这般抽丝剥茧,你可听得明白? 这一朝一代论过来,燕姒已窥见风云几变,思绪也逐渐清晰。 她张口哑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杨昭一甩流云袖,叹道:时至今日,哪怕阿绮赶在唐峻之前截住此船,若唐峻吃了秤砣铁了心,弃了阿绮,亦可退守陵江以北,将鹭州七郡割让于景国,达成止戈合谈,这是最坏的结果。 燕姒瞪大双目:他不怕受千古骂名么?! 骂名?杨昭干笑几声后,道:成者为王败者寇,好听的名声或不好听的名声,皆是活下来那个手握大权的人才能决定的,否则你以为,前朝先帝在史书中,为何只有英明神武没有老糊涂? 燕姒彻底失声了。 她在杨昭面前,显得是那么地稚嫩又笨拙。 烛火燃过了一大半,光芒变得薄弱不堪,杨昭的视线顺着光透过来,眸中带着些许温和。 说了这么多,你可还记得,方才本宫已同你讲起先帝毕生所愿? 燕姒答:臣媳记得。 杨昭起了身,负手走近两步,垂眸看着燕姒的眼睛:那么,你可知,阿绮所愿? 话及此处,燕姒心中思绪急速翻滚如浪。 她怎么能够不知呢? 第206章 所思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在很早以前,燕姒还没嫁给唐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唐绮所愿。 彼时,唐绮还是二公主,而非什么安顺长公主。 燕姒初回椋都,认祖归宗后,于红英给出的第一道考题,是让燕姒去找到孔太保,想办法为前太子翻案脱罪,为荀家沉冤昭雪。 在国子监破庙中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夜晚,燕姒便看到唐绮身上的坚毅和眼底的壮志。 唐绮乃唐国帝姬、杨门血脉。但凡杨门子弟,忠肝义胆在身前,保家卫国视为己任 再往后,唐绮果然说到做到,她在那个狂风肆虐的夜晚,答应孔太保的话,一一兑现。 从国舅爷到罗家子孙,从儒门护持的宠妃罗萱到掌握国库财权的皇后周淑君,二公主借力打力,步步前行,彻底瓦解了唐国内部的外戚之势。 椋都这潭子死水,天翻地覆,每每惊险踏进泥沼,燕姒便窥见到唐绮最真实的那一面。 她见过唐绮将来敌一剑毙命的冷酷模样,也见过唐绮朝她拱手一拜彬彬有礼的模样。她曾在除夕夜与唐绮促膝长谈,为唐绮的佩剑取名沐春风,亦与唐绮同床共枕大半年,日日相对,相敬如宾。 她知悉唐绮曾受相思子毒痛熬三载,疼惜唐绮挂怀飞霞关外万千亡魂,体谅唐绮丧父之初肩负重责疏忽了她 所以,她该怎么去装作不知道呢? 在她与唐绮相识半载后,唐绮要娶忠义侯的独孙女为妻,所思所想,不正也谋定面临而今此时此境。 唐绮要去边南,去捍卫唐国疆土,去保护唐国子民。 她绝不会是耽于小情小爱之人。 抵御外敌赶走贼寇,便是唐绮其心中所愿。 燕姒鼻间有了些酸楚,她的鼻翼在轻微煽动,再开口时,话声已颤抖。 母妃,臣媳不能陪伴殿下左右了,是么 杨昭重重叹出一气,掩盖在广袖中的手细微动了动,此夜漫长,逆水声潺潺,她听着船行碧水湖上的动静,缓缓地闭上双眼。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以你的身份,心中自有衡量。 是啊燕姒吸了吸鼻子,含着释然笑意,极慢地轻声说:殿下是顶好顶好的人,她有坚韧不屈之志,能抗万般不易之事,更有广阔胸襟如海,能纳天下子民,我作为她的妻,自然不该成为她眼前负累挂碍 杨昭知悉这小姑娘前前后后所有举动,自唐绮在响水郡外将人放跑,她就暗中动用隐卫死士一路跟随,置身局外,原本以为自己看得足够清楚,而今方听其诚挚诉说心中所想,霎时间生出出乎意料之感。 她侧目回首,静静凝望。 眼前这孩子的确深明大义,当得起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的外重孙女,怪不得当年于家老五不快圣旨赐婚,这般教养,不必想也能揣摩出这位的阿娘是何等风姿卓绝。 此刻小姑娘眉眼间肖似旧人,杨昭难免想起清玉公子于颂,于家满门忠烈之士,倒是唐绮会挑人,看人看得准。 她饱含赞赏地瞧着跪坐蒲团的孩子,过了片刻,才道:不愧是忠义侯的独孙,你果然有答案了。 燕姒默然一阵,抬眸迎上杨昭的目光。 母妃,臣媳还有一事相求。 杨昭一早便料想过今夜唐绮会把人送到她跟前来,如今事应,同其费尽一番口舌,无非是做劝谏,不想阻断唐绮而今唯一的出路。 好在这女媳,全然不是个不通透的愚钝之辈,她负手而立,心下想着只要不是什么力所不逮,应承下来也未尝不可,便道:你尽管说来听听。 燕姒观昭太妃神色,暗觉有望,俯身再行一礼。 待殿下来时,母妃且容臣媳见见她,与她好生道别。 闻言杨昭蹙了眉,她在心底揣度。 自成兴帝病重之初,她便谋算至今,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捱到今夜,要推唐绮向前走,远离椋都这是非之地,她能大致猜出唐绮如何筹谋,却对唐绮能不能放下眼前人,尚且没有把握。 唐绮那孩子太过重情义,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也不肯轻易改变做好的决定。 简而言之,她没谱。 到底该不该让这两个孩子相见? 杨昭犹豫不决。 燕姒心里已猜到杨昭在担忧着什么,昭太妃甘做阻挡唐绮争皇位的苛刻母妃,为了唐绮能体面尽抛装疯卖傻寻死觅活多日,无非就要唐绮不同她亲近,不待她如软肋,只要这把利益的尖刀捅不穿唐绮的心脏,唐绮便能百折不挠,孤勇向前。 在杨昭犹豫的空隙里,燕姒再次朝其俯身叩拜下去。她的掌心交叠贴着船板,额头磕在手背上,姿态端正,不卑不亢地低语。 母妃,臣媳有把握说服殿下独行南去。 她叩首坚决,在夜烛微芒里,宛*如绽放至盛的芙蕖,浅粉色宫婢装束不仅没有掩盖其清雅,反倒是把那孤绝的清冷衬托得淋漓尽致。 杨昭垂下纤睫,光阴稍纵即逝,她于须臾里想起两段旧事。 其一,于家姑娘携银甲军押解爪牙众多势头正猛的周国舅之子,前往大理市,当街声势大张论公允。 其二,平昌伯之子罗兆松请君入瓮扣押忠义侯府独孙女,于家姑娘为二公主独身入陷阱并且全身而退。 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杨昭笑了。 她这女儿女媳,两个人联手干了这么多好事儿,前面一起斗外戚,后边并肩跪灵堂,左右是要把劲往一处使,原本还怕于家女儿为情所误,现下看又觉自己今夜是昏了头。 外头风声呼啸传进船舱,杨昭弯腰展手,轻拍了一下燕姒的肩,笑着道:起来吧,坐一坐。 这是母妃应允了。 燕姒喜出望外,直起身子跪坐好。 杨昭踱步走回榻边,掀裙坐下,匀细手指指腹贴着额心揉按。 燕姒瞧着她,诚心实意地道:多思伤神,母妃您辛苦了。 杨昭平日不怎么喜欢听下边的人说什么漂亮话,她并非寡情冷性,而是将所有的爱意早早交付出去,再不好同人交心。 而此刻她在看自己这小女媳,心里流过一股暖意,竟是说不出地喜爱,但人这性子年深日久养成了形,不似天气能说变换就变换,故而她嘴上还趁着强,冷冷淡淡地说:也就再顾得住眼下这趟。 燕姒看她又坐回去凝神养息了,知她没有要再与人交谈的兴致,便自个儿捏着宫装窄袖,兀自沉思。 船舱里静得很,婆媳两个心里装的是同一人,经过方才深谈,彼此逐渐消磨尽了隔阂,各想各的不言语,也算得上和气。 良久后,杨昭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进来了。 她绕过燕姒身边,拿着银剪子剪断烛灯灯芯,重新掌燃一盏火,内间顷刻被照得亮堂堂的。 也正是这个时候外边突然有了异动,隐隐传来的呼救声和船上神机营将士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引得燕姒和杨昭双双回神。 燕姒年纪尚且轻,朝舱门那处探头探脑,杨昭则沉稳道:云绣,去看看,是什么事。 云绣欠了一下身便往外走,人还未到舱门前,就被一个生得高大穿了铠甲的男人挡住了去路。 第237章 姑姑不必慌,是有夜行的轿子翻倒坠湖,人和轿夫落了水。 项一典来得很快,云绣给他作揖。 有劳项统领。 里头的人都听到了二人说话,项一典俯身低下头,朝船舱内打量一眼,神色复杂地道:娘娘没受惊吧? 没有昭太妃的命令,即便是神机营总督,作为一个外男,项一典也不能贸然入内。 这是大不敬的罪,他先前在周氏那里吃过这亏,长了记性,如今天不塌下来,再不犯冒这个险,心里又怕人在他的手上给弄丢了,就杵在舱门口,迟迟不肯走。 云绣还没有答他这个问话,昭太妃已从里舱自行答了。 无妨。杨昭说:船停了么? 项一典听闻她的声音,规矩地答道:方抛下锚。 杨昭坐在里头,隐隐约约看到项一典半边宽厚肩臂,说:可命神机营将士下湖捞人,救命要紧。 项一典道:这是自然,微臣已安排妥当了,只是夜里湖上雾气大,下水视物困难,怕是要耽搁一阵。 现下已是冬天,碧水湖沿岸要结冰,夜行的轿子不会贴着水边走,此乃常识,偏偏在今夜有人坠湖,杨昭稍作些许思量,便道:无事便忙你的去吧。 项一典已在杨昭说话时,瞥见里头蒲团上跪坐着的小宫女,胸腔压着的大石头落了地,也不好再多耽搁,就告退去问外头人捞得如何了。 他走后,燕姒坐得不安生,扭着脖子朝四周看。 杨昭见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瞄去,问说:你看什么? 冬日要下水,游不了太远,人都集中到甲板上去了,看守最薄弱的地方燕姒嘀嘀咕咕,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右侧一扇窗下,直接将窗栓卸下,就是这儿。 她刚开窗,外头扑通一声,站岗的神机营将士倒地不起,有人跃出水面,就着月光攀上船,紧接着便一个箭步窜到了她跟前。 第207章 游说 ◎亲手杀妻之人,背弃所爱之人。◎ 唐绮通身湿透,对着人笑。 虽说现下还没到隆冬,椋都深夜已经见冷,她摸黑赶出城,又往碧水湖里淌这么一遭,从头到脚全是寒气,怕这寒气过给她妻,翻进船舱,就规规矩矩往旁边一站,不让碰。 燕姒顷刻红了眼眶,低着眉眼,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 二人还没说话,里间的昭太妃先嘱咐云绣,说:去将舱门关好,务必不要放人入内! 那边,云绣折回舱门处,动手上了闩,里头昭太妃自行去解的垂帷,挡住烛火的光,唐绮便同燕姒一道走进去。 昭太妃放好垂帷,回过头后,上下瞄了唐绮一眼,讲话时仍旧是从前脾性,说:自个儿把头发擦擦。 一块干燥厚实的棉帕朝唐绮扔过来,她抬手接住了,抱拳行礼:给母妃请安。 昭太妃目光倾斜,没什么情绪地道:有你在,本宫何时能安过? 母女二人视线相错一瞬,唐绮先觉着歉疚,垂头说:扰母妃清净了,只是外头出了岔子,儿臣不得不来这一趟,先将,将我妻带走。 昭太妃安静了片刻,轻叹后道:随你。 话罢,她径直隐进垂帷,坐回后边的软榻上去,留两个孩子自行说话。 云绣那边隔着一幅深灰幔帘,昭太妃这边隔着一幅锦缎垂帷,唐绮和燕姒就置身在这中间,燕姒俯身小几,把火炉上架着的壶提起来,翻杯给唐绮斟热茶吃。 唐绮拿棉帕擦着湿发,衣角往下滴水,她不好坐,就蹲下身看着燕姒手上动作,一双眼睛在幽暗烛光里显得极亮。 喝一点,暖暖身。燕姒把瓷杯推给她,说:我和母妃都想到,你会来这一趟了。 唐绮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随后了然,把外头的情形说了一遍。 燕姒细细听完,也跟着她歪头,笑着问她:所以呢? 唐绮胡乱擦完头发,仰首把热茶吃了。 所以你跟我走,前边碧水湖流向东南,船要在高壁镇靠岸,我安排了人接应,随后你同人去高壁的庄子上藏身,明日我再来同你汇合。 燕姒依旧笑着,目不转睛望着唐绮。 唐绮看她这般眼神,不解其意,疑问道:怎么? 燕姒又提唐绮斟起新茶,茶水逐渐满了瓷杯,满到不能再满。她的手指莹润,被壶里浸出的热气染上薄薄的淡红,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着。 可是殿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垂首后再抬头,目中一片清澈,如碧水湖湖水的澄净。 唐绮始终看着她,迎着如此眸光,心口突兀地沉了沉,果然听见她再次启唇,道:我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通身的寒意窜上唐绮的脸颊,她连眼神都冷峻起来,将将碰到瓷杯的手指,不安地敲动。 燕姒合了手,在蒲团上跪坐端正。 殿下此去,是为戍边安民,而非你我小情 唐绮叩指攥紧了瓷杯。 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国兴盛至今,朝中紧盯军务大权,尽管爷爷官拜军机总府、手握虎符,实则困卧牢笼。于家,是皇室看门犬。燕姒往下道:我初入椋都那时候懵懂年少,还不是很明白,只以为忠义侯府高门贵地,但后来慢慢明白了我亲人长辈处境,而殿下生于皇室,长在椋都,心中更早已理得清楚。我是殿下妻亦是于家女。 她说这些,唐绮的确清楚,而且再清楚不过,但一切有迹可循,唐绮反驳道:朝廷和于家互惠互利,密不可分,有弊则有利,我知你担忧老侯爷和六姑姑的安危,不是已将银甲军留下了么? 燕姒沉着冷静道:银甲军的能力我不能否认,但椋都三军尚在,殿下不可忘记,银甲军在皇城行动受限这是其一,其二还有,新天子是名正言顺继承的大统,御林军在前边的两次周氏谋逆叛乱里受到重创,可是锦衣卫和神机营左右相护,他们一旦同心协力,两边打起来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光说其一,就已经重重困顿了,殿下。 唐绮在朦胧里皱起眉,她看到柔光拢着与她对坐的妻,一时竟觉未曾摸透过这个人。 你是真心挂碍于家亲长?唐绮侧目,乜向垂帷,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燕姒会她意,弯唇笑道:殿下既已知晓官家动身了,便也该知道,不能上这条船。船行水上,无依无靠只凭风势,此刻下船,一切都还来得及。 唐绮倏然懊恼,可不忍对她妻耍脾气,只是不快道:绮这小半生,委屈求全,慎之又慎,从未追寻过自己想要的,哪怕明知今夜是局,也想搏个痛快! 热茶的雾气不烫,唐绮的话烫人。 燕姒藏于裙间的手掐了掐自己的腿,她拼尽全力忍下那灼烫之感,眸含热泪道:殿下,我知晓的,与你成婚近一载,我何尝不是离不了同理而论,碧水湖流向东南,官家又如何不知,恐怕前面无路。 没路我就走出一条路!唐绮愤懑道。 燕姒哄着她,推心置腹道:我愿与殿下共忍生离,绝不同你死别,殿下啊,若是今夜您与官家面对面,又如何狠得下心,让此船沉下湖底? 唐绮哑然。 燕姒的目光随她而去,落在二人中间冒着热气的茶盏上。 早些时候,柳老乘坐宫中车架来,而非私轿,她传达圣意,不仅你我知晓,长盛大街府邸众多,朝中肱骨看在眼里,先生大意,我深感钦佩,而此时,她又身在何处?殿下难道愿意看到朝纲大乱么?父皇在天有灵,先辈数不胜数,就单说当年飞霞关几万将士亡魂,他日魂归何以对? 唐绮听到这样的诘问,艰难地静了声。 她费尽心机,所求不过与心爱之人携手,远离朝堂纷争护卫家国,步步为营走到今日,万事俱备就差这临门一脚,此刻她最亲密的爱妻,却要她就此舍弃,她如何做得到? 她有万般柔软,难以割舍。 燕姒看到唐绮同她一般,眼尾泛起红,眸中有热泪。 那泪不曾坠入阴谋阳谋的皇权角逐,被她的隐忍化为坚毅决绝。 不多时,唐绮微动尖削下巴,嗓音深沉道:阿姒言之有理,但若我连身边人都留不住,又何以担起捍卫家国的重责?你可知晓四年多前的的我? 提及四年多前,燕姒心口猛地生疼。 四年多以前,那便是唐景在边南那场攻守战了。 这四年多以来,我没有一日不忆想当初唐景之战,没有一日不梦回鹭城城墙下血海染红的冬雪,我曾无数次登高远眺,从端门城楼遥望飞霞关,身边的近卫们说殿下,太远了,看不到,只有我心中明了,它就在我的眼前。在奚国和亲公主被囚第三日,景国细作就把消息呈送椋都锦衣卫十二所,这三日里,我寝食难安,因为我无法打开城门,哪怕只那么一时半刻,我救不了自己的未婚妻,更要亲手送她命归黄泉,阿姒你可知,再后来 第238章 再后来,景军久攻不下,耗尽粮草,被迫退回至飞霞关,两军息了战,唐绮守城有功,却就此背负杀妻骂名,受尽天下文人儒士口诛笔伐,一蹶不振许久。 若非柳栖雁顾念旧情收她为徒,后又在响水郡偶遇如今良缘,她或许成为一名真正的纨绔,每日风月无边,醉生梦死,又或许早早受不住相思子之毒,含恨而终。 燕姒不忍去想,垂眸见到唐绮的手伸进衣襟,从怀中拿出一物,轻轻抚摸上边针线的纹络。 唐绮的眼里有热泪,亦有说不尽的柔情。 她放缓声音,却是坚定地说:我不做那样的人了。 那样的人。 亲手杀妻之人,背弃所爱之人。 燕姒知她心意已决,却牢记昭太妃所嘱,长叹一声后,才毫不留情地道:母妃在此,我在此,于家亲长在皇城,先生也在官家手中,殿下要逞一时之勇,我赌殿下会输。 唐绮受到威胁,挑眉时锋芒遮不住。 新天子要定我罪,边南军情告急,朝局初稳,三方诸侯各自雄踞,我赌大哥见我意决会让行! 话毕,她搁下昭太妃给的棉帕,抱手而坐,不再言语。 燕姒拿她无法,心中焦急,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听不进劝告,宁可吃到苦头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和着那痛吞了血腥,也要倔到底! 殿下 燕姒唤她,这次,唐绮却没有再一如既往地给予回应。 - 神机营把坠湖的人捞起来了,娇滴滴的女郎咬死了还有一人,是她贴身丫鬟,可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湖面上后半夜阴冷,雾还极大,给神机营搜寻设下天然的难题,项一典把头盔摘了,心浮气躁地挠着后脑勺,看神机营的人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 他走来走去,走到衣衫湿透的女郎跟前,弯腰说:你那丫鬟或是被暗流冲走了,今夜此船有紧急要务,不便在此滞留,待明日 项一典话还没说完,女郎哭哭啼啼地闹起来。 大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呐!!! 旁边刚爬上船的神机营将士纷纷往这处看,见女郎已经一把抱住了统领的腿,哭得那是尤其可怜,议论声悄悄传开。 这女子,胆子好大,还好生不讲理!咱能救的都救了 我认得她,她是安乐大街金玲乐坊的女行首,平日里跟大官儿们多打交道,胆子能不大?听说安顺殿下没成婚前,最爱叫她作陪,想必是 顺着风,这话传进项一典耳朵,他蓦地收紧视线,临风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08章 棋者 ◎王路远这般想,唐峻岂会想不到。◎ 丑时三刻,银甲军铁骑在夜色掩护中急行,避开官道穿梭茂林,提前到达高壁镇外。 分叉路左边立着牌坊,右边是大片空地,林涛已尽,没有地方可以掩藏踪迹了。 于延霆勒停马,予字队斥候奔至他跟前禀报消息。 侯爷!官船停在水上了! 于延霆攥紧手中马鞭,俯身问:停在哪处? 斥候高声答说:离此地尚有三里水路! 奇怪,宫中的人送太妃出城,要赶在天亮前抵达喻山行宫,高壁码头是唯一登岸点,怎么会无缘无故停在了湖上? 于延霆虎眼埋光,精明道:有变故!全军后撤!随船同行! 小卒依次传令,马蹄声再次响彻椋都夜空。 这夜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肉,银甲军出行个个戴头罩,捂得那叫一个严实,而与之不同的便是锦衣卫。 椋都锦衣卫历年来为皇帝办差事,上至都中下至地方州府,风里雨里地跑,照理说不算养尊处优,奈何这只队伍为保留行动迅捷的优点,十二所从指挥使到千户再到侍卫全都统一不穿甲胄,冷不丁冒着寒风护卫圣驾夜奔,就被风刮得手脚麻木四肢冰冷。 其中,以为首的王路远最苦恼。 他身宽体胖,平日里几乎全办体面的差事儿,接到这样的急差,没跑马多远,就已经有些扛不住,此刻细皮嫩肉已经叫风刮得红透,见队伍走得井然有序,他便放缓马儿,扯出他妻为他缝的巾子来罩脸。 就着这举止间的空隙,有小旗过来传讯,他听完后眉目皆皱,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扯住缰绳稳好身形,脸上的巾子掉下鼻头,却是全都顾不上了,小旗看他神色不对,人已双腿夹了马腹,去追前头的大马车。 唐峻没有掀帘,王路远隔着帘子聆听圣意。 既然停在湖上了,鱼已咬饵,叫项统领收网就是。 明明是寒秋初冬大冷的夜,更生露重,王路远坐在马背上,听得额间冒出了汗。他思忖瞬息,说:陛下还需三思。 唐峻不喜,闷声传出。 依爱卿之见,朕该三思什么? 王路远知道这话说得是自讨没趣,皇帝马车里还坐着帝师柳阁老,一路出的城,队伍走出快十里地,该劝什么柳阁老不会劝呢?关键处是新帝到底听不听得进去。 可是先帝托孤,他当衷心辅佐唐峻,常言又道忠言逆耳利于行[1],他必须得说。 陛下,即使长公主就在船上,她若推说明日出征,舍不下太妃和家妻,赶来辞别,您也拿她没办法啊! 这是实话。 唐绮还可以临阵变卦,她若不去边南了,谁替皇室守江山,唐国此刻正需要她,如果唐峻坚持闹个鱼死网破,这是要坏唐国气运之举,且不说那船上,还坐着于家女呢! 王路远这般想,唐峻岂会想不到。 唐峻稳如泰山,还是没掀帘,说出一句叫人摸不清方向的话来,他道:无妨,朕与二妹手足情深,忧心太妃安危,此行之为护送。 那他收的是什么网呢? 王路远傻了,马还跟着马车缓慢地走着。 唐峻听外头没有了动静,适才挑帘,瞥眼看向马上的指挥使。 你怎么还不走? 王路远满腹的疑问,全都摆在脸上了。 陛下? 唐峻面无波澜说:叫人传朕口谕去,磨蹭个什么? 王路远察言观色就知事无回旋,只得调转马头。 唐峻借着月光又看他一眼,手从龙袍明黄袖中伸出,指着他道:巾子不错,你与你夫人想必也是伉俪情深。 王路远听到这句话大惊,心口哐哐狂跳,眼下再顾不上别的,策马跑去传圣谕去了。 - 江守一醒过来已经很晚了。 太妃交代的事她没办好,再要赶去追人必定追不上,她大感受挫,爬起身靠在密道壁垒上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 太妃出城,皇帝离宫,今夜恐有大乱。 当主子的都不在,眼下又还有什么法子,能够阻止即将发生的祸端? 江守一没空闲多思,起身后,快步往密道的另一端走去。 论主意,她还有一人可信。 - 夜半鸡鸣,星辰渐浅。 三皇子府中,还有一处亮着烛灯。 唐亦手里握着两颗汉白玉棋子,磋磨时凝神慎思。 先生,此局结果会如何? 江平翠身上的灰鼠褂子质地上乘,唐亦待她如座上宾,尊敬之态无须言明,可她又不是神仙,二指夹着黑子举棋不定。 猜不出。她蹙着眉说:但殿下可以同我一起推论。 话音虽落,手中棋子却试探着,没有落定。 唐亦说:二姐曾隐忍不发足足三年,她能忍,但她不要皇位,所以,她心中目的已分外显眼,在这里,鹭州。 江平翠观望棋盘,说:近五年前飞霞关失守落入景国囊中,公主阵前杀妻,她图这里,看似心病,实则不一定。 唐亦虚心请教:先生此话,怎讲? 江平翠道:早前我曾与殿下提及过唐国君主礼让奚国,殿下可还记得? 唐亦道:记得,长生不老之术。 正是。江平翠不遮不掩道:边南鹭州,离南地奚国最是接近,公主想要此地,或别有图谋。 唐亦诧异道:可我们先前并不知奚国这桩秘闻,皇爷爷在世时,我们都还没出生,二姐怎么可能图这个,何况来说,长生不老之术,仅仅是传闻罢了。 江平翠抬眸看向唐亦,笑道:长生不老之术只是其一,我斗胆问问殿下,当年景军攻占飞霞关,公主守鹭城,征西侯的陈家援军迟迟没能到,景国为何要退兵? 唐亦说:史记说是景军耗空了粮草,为此才退的。 第239章 江平翠摇了摇头,她将手中白子反复揉搓,感受那微热,眼中似有过往。 边南之地小镇密集繁多,景军搜刮抢夺也能再支撑一阵子,攻下鹭城并不需得费多大力,他们已经打到那儿了,撤军便算功亏一篑。 唐亦不明就里,如置身云雾。 江平翠知他长处,耐心道:殿下去桌案那边,拿南地堪舆图。 唐亦很听话,掀袍去寻了图册走回来。 他坐下时,展开堪舆图,捧在手里看南地各处地貌标识。 确然,边南飞霞关外到多国交界之处,有一片无主之地,小镇繁多。看图时,他又逐步推敲,说:景军放弃从正西方跃过大峡谷直入唐国腹地,一是因大峡谷激流险峻,二是往上乃卡尔查草原,离征西侯囤兵之地过于接近了。他们绕道攻打鹭州,只要再坚持一阵子,拿下鹭城,就能占领鹭州七郡,这才算胜利。那为什么会撤军呢? 江平翠道:西南多梅雨,地貌像是一个盆,丘陵山崩和洪水猛兽常年来势汹汹,这是他们想侵略唐国的主要因由,因为天灾来临时,他们的家园会被无情摧毁,但凡是人,逃不开求生,既是如此,你说他们撤什么军? 唐亦想不出个所以然,自幼饱读诗书,关键时候不堪大用,心中甚为惭愧。 见他低头不语,江平翠愈加温柔了。 殿下,不必愧疚。唐国皇嗣共有三人,坐上龙椅的当今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所学所知,还远不及您呢。 唐亦深怀感激,眼里有了微光。 江平翠道:奚国地处正南,奇花异草多到数不胜数,他们出名医,制良药,许多名贵药材只长在本土,当年他们国君送儿子入景为质,同时也为景国提供良药贸易,其中以对外伤有奇效的无忧膏最珍稀值钱,上等金疮药只能算平平无奇,战场上刀剑无眼,良药需求量极大 话及此处唐亦豁然开朗,立即道:奚国和亲公主一死,奚国国君所下的第一道圣令,便是关闭唐奚商道,阻断两国互市!所以除去长生不老之术,奚国还把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药材握在手中,那景国大将军杀了奚国公主,便是同奚国结下了仇怨!景国也怕! 殿下一点就通。江平翠满意道:没有战争之时,奚国靠和亲同景国表面和气,但景国浪子野心,别人送到手里来的东西要花大价钱,还得低下头,他们怎么不吃掉这只老虎,把紧要之物据为己有。 若非如此,奚国也不会同唐国协商,秘密联姻!唐亦手持堪舆图,刚明白了个中关窍,转首又犯起难,可此事同今夜之局又有何勾连呢? 江平翠把汉白玉棋子丢回瓮中,接着道:景军再掀战事,奚国药材之困已解。此战非同小可,稍有不慎 她起了身,负手而立。 绡纱窗外月光琅润,唐亦随她视线望出去,听到她细声低语。 便是,国破家亡。 唐亦不寒而栗,紧皱眉头说:皇兄需要二姐保江山,二姐一心图谋鹭州,她若拿下鹭州击退景国,为奚国和亲公主报仇雪恨,不愁奚国不向边南敞开商道大门!这弹丸之地的小国,竟好生厉害! 江平翠对月叹道:可不是么这一局,殿下先出手,好坏还难料,端看她唐绮能不能六亲不认。 【作者有话说】 忠言逆耳利于行[1]:谚语,出处《史记留侯世家》 第209章 急行 ◎先生,您见过身陷包围的帝王么?◎ 江平翠同唐亦叙过话,唐亦知晓今夜等不出个结果,端看明日如何了,便起身向江平翠告了辞。 夜风刮得凶,江平翠关门时手上吃力,正欲铆足劲去扣门栓,门后一只手突然横到她眼前,咔哒一下将门栓合上了,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姐姐。门后的女郎轻唤道。 江平翠眉眼颤动,回身往屋中走。 你何时来的? 江守一跟在她的身后,步子踩得极轻,如若无人,只闻其声。 来了一阵子了。 江平翠走到圆桌前停下来,去提壶倒茶,发现壶中没了水,又将壶放下,兀自坐到桌前,抬眸看跟过来的人。 她还是一身黑衣,马尾辫高束,来去无踪,像漆黑深夜里一抹难以捕捉的影子。 江平翠指着另一条四角凳,对她道:坐吧。 江守一背着那双手,浓密眼睫簌簌而动,神情瞧着还很拘谨。 长盛大街上的打更声远远传来,江平翠听着时辰,又说:我早与你说过,咱们各为其主,你不必常来探望。 江守一咬紧牙,只挣扎了片刻就抱手一拜。 太妃命我拦下主子,不让她追出城,我没能办好,前来求助姐姐。 江平翠闻言微蹙起双眉,推敲道:太妃的意思,是想留在喻山行宫。 江守一道:姐姐所言极是。 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个养在江家,跟随周氏多年,另一个流落在外,受杨氏收留养育之恩,自行选择做了唐绮的死士,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年每逢相见必定不欢而散。 直到周淑君一意孤行,江平翠另择新主,江守一才接受她这个做姐姐的,念着血脉至亲的情分,时隔几日来唐亦府中探望。 二人心照不宣过完一个秋,彼此从不谈及时政,因为江守一是死士,她死也不会背主,江平翠体谅她,只告诉她如今在教授三殿下诗书,并未说自己成了唐亦的谋士。 可眼下,这孩子已把昭太妃的盘算直接送到了她跟前。 江平翠凝望她眉眼,须臾后轻叹,道:你这孩子,把杨门那套认死理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般重要之事,岂能轻易向外人说? 江守一埋着头,额前碎发被先前的风刮得凌乱,她心中却有一番严密衡量。 姐姐绝不会陷我于不义,不是外人。 江平翠虚长她八岁,幼时起便跟在周淑君的身边,所学渊博,所知甚广,江守一认可她的才能,也信得过她。 她们姊妹之间难得有了眼前和睦,彼此又是世上唯一至亲,江平翠确燃想与她惺惺相惜,听到她没拿自己当外人这样的言语,心里渐暖,就伸手拉她坐。 你这双手,本该拿笔的。江平翠触摸到江守一手指厚茧,心疼道:咱们江家历来出的都是谋士,祖上先母做过帝师配享太庙,可你啊 江守一心里还惦记着唐绮那边,哪有心思听这些,虽说心在一处,毕竟隔阂多年,如今她还不适应同江平翠这般亲近,又有些自愧,别扭着把手抽了回来。 主子出城了,姐姐,我该怎么办? 江平翠说:方才你来,没听到我与三殿下谈论的话么? 江守一摇了摇头:房顶风大。 那也的确是。 江平翠轻轻点着下巴,思索着道:你没来之前,我还不知今夜是何结果,但既然你来了,那就留下。 江守一听不明白,收缩着瞳孔,问:留下来? 江平翠笑着说:是啊,太妃决意留在喻山行宫的话,安顺殿下明日便能顺利出征。 江守一听着她所说的话点头,又摇头:可主子去,是为追她妻! 江平翠笑得越发喜悦。 傻丫头。她拍了拍江守一左臂,于家女哪是什么小兔,她身上流淌着辽东于门的血液,活脱脱的一只丰满羽翼的烈鹰,她身后站着银甲军和御林军,如何飞不出椋都魁伟高阁?只要她想走! 江守一听了个一知半解,还踟躇,说:太妃那边 江平翠心中有了答案,人就犯起困,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才说:莫想了,明日你出城去喻山,太妃留在椋都,官家也会退这一步的,他不会真的蠢到不顾及那辽东三十万兵马,早点回去歇了 夜已很深。 江守一出了唐亦府邸,独自走在长盛大街上。 她反复絮叨着江平翠对她说的话,悬着的心始终不得安稳。 风掀起她的兜帽,她拿手按住,在皎洁月色里,回想起多年前和江平翠相认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这样寒冷的初冬深夜,元福宫里闯进了不知来路的刺客,彼时的昭皇妃不想声张,命她去追,她一路追到坤宁宫宫墙上,与那刺客缠斗的时候,不慎挨了一拳,人倒是没什么大事,摔下宫墙却被一颗橘子树刮破后背大片衣裳。 她就是那时候遇到江平翠的,江平翠看到了她背后刺青。 属于江家人独有的刺青。 第240章 尽管不知内情,当那刺客飞来暗器之时,江平翠使尽浑身力气推了她一把,两人滚进草丛,刺客就这样被放跑了。 那时,江守一又羞又恼,江平翠还拽着她的手,冷静从容地笑着说:丫头,你姓江么? 平翠,是成兴帝的中宫皇后周淑君身边那个管事姑姑。 江平翠,是隐在暗处满腹诡才的女谋士。 但不论她处境和身份发生何种改变,有一点却始终变不了。 她是江家女儿,是江守一一母同胞的血脉至亲。 她不会出卖江守一,手无缚鸡之力尚敢在面临险境的紧要关头推江守一一把,何况唐绮作为昭太妃的女儿。 这些年,唐绮是很能听她母妃话的。 尽管唐绮有时也会露出反骨,但她最后走上的路,无一不是杨昭所求。 若真要说今夜尚有意外 关键之人,还是那于家女。 江守一在城中漫无目的转悠一阵,最终还是步履轻快,趁守城门的兵士打瞌睡之际,偷溜出了城。 - 南郊,黑鸦栖在柳梢头。 风声如吼,碧水湖湖面上静水无波。 项一典悄然潜开神机营将士们,独自坐在甲板处擦*着他佩刀刀锋,他隔着船边围栏往沿岸瞧,一双虎眼泛着凶光。 沿岸林间有微弱明光,火把隐约显出队伍形状。 白鸽飞跃水面,在夜空中逐渐失去踪迹,项一典把擦刀的布扔下湖,那块白绸上的字迹就被冰冷湖水浸得模糊了。 他提刀起身,最后再往沿岸看了一眼。 两处相隔不远,立在林中的王路远视线好,能清晰看到船上之人魁梧身形,他扯了缰绳,放马行进马车,对着马车内的皇帝说:陛下,项统领动了。 里边的柳阁老坐不住,想起身,被唐峻一把按住肩膀。 唐峻说:先生莫要急。 柳栖雁额上起汗,手绢拿出来拭着。 唐峻言笑晏晏:再等等看。 于徵做了御林军新统领,这是成兴帝的圣意,唐峻不能违背先帝,以至忠义侯府不仅存有私兵银甲军,还有椋都三军之一,那桩姻缘在,于家所拥有的势力就会护着唐绮。 成兴帝搞了大半辈子的制衡,宠他女儿是真的宠。 但成兴帝也会算漏。 唐峻在来路上,听柳阁老分析局势,所答的是:父皇算漏了一点,于家背着忠义二字,公然袒护唐绮对朕刀剑相向,形同造反,罪名坐实,于家满门英名必毁于今夜,朕没有要于家女性命,于延霆不敢动。 林涛如浪,翻腾汹涌。 唐峻细听外面动静,仍旧坐得沉稳。 不多时,有锦衣卫来报,隔帘道:报!南边官道发现大批轻骑!看装束是银甲军! 消息来往如鸿雁。 话音刚落,又有锦衣卫来报,急促道:报!御林军南大营有校尉点兵出营!此刻已朝我方急行军而来! 唐峻双手拢在龙袍广袖里,视线移向柳栖雁。 先生,您见过身陷包围的帝王么? 柳栖雁垂首,不敢言语。 唐峻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朕见过。他顿了顿又说:端午赛龙舟,父皇前往观赛,乘轿走民巷先去小白桥,途中遭遇流寇埋伏,前后全是明刀暗箭。 柳阁老对这桩旧事知悉来龙去脉,忽听唐峻提及,大约已明了他心中所想。 果然,唐峻朗笑出声。 片刻后,笑够了才接着道:你们这些人呐!全是受命父皇,才来辅佐于朕,可朕心知肚明,你们没一个人看好朕来坐这把至尊之椅!可朕心里半点都不惶恐!先帝能临危不乱,先手布棋!朕!亦能! 话毕,柳栖雁在惊诧中见唐峻起身,掀帘而出。 连易已等在马车前,拜向皇帝。 陛下,刑部官役已尽数埋伏在北面官道。 王路远翻身下马,跟着道:锦衣卫十二所前行南面官道,迎击老侯爷。 唐峻大手一挥:点亮林中火把! 王路远稍显迟疑:陛下,点亮火把会暴露您所处之地。 唐峻负手站在马车上,眄望碧水湖湖面停船,锵声道:点! 第210章 过招 ◎二公主还有什么生机?◎ 唐绮闭目在等船动,她今夜横了心,任凭燕姒抛出重重问题,也不愿再次弃她妻不顾。 燕姒正焦急,思考着还应当说些什么劝解的话,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想当然地将唐绮看得透彻。 不论是她眼中的唐绮,还是她心中的唐绮,都那么重情重义,数条至亲之人的性命之忧摆在跟前,唐绮不该这么死心眼儿才对。 但她忘记了一点,情义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确然不假,相反而论,情义也会让一个人变得内心强大,在经过周氏叛乱的宫变时,尝过险些失去的滋味,那么就绝不会再轻易放开手。 唐绮变强了。 她不再退。 外头的神机营将士悄然而至,耸动的人影映在船舱窗户板上,这里即将陷入重围,昭太妃坐在里间打起了瞌睡,燕姒看着带刀的人影围了后舱,一时心急如焚,她劝不动唐绮了,无奈地隔着垂帷求助。 母妃!还请您劝劝她罢 昭太妃没睡着,合衣靠在软枕上,慢声细语地说:她想争这一回,就让她争去。 又是一个撒手不管,燕姒一个头两个大,起身就去拉唐绮的胳膊。 走,现在你赶紧走,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唐绮反手握住燕姒的肩膀,将她身形固定住,垂首微笑说:好阿姒,我来都来了,而且现在走 有人提刀对着舱门快步走来,云绣在门缝里看到项一典,惊恐地睁大眼睛,回头急说:殿下!项统领过来了! 唐绮的目光还停留在燕姒脸庞,她柔声说:该来的总要来,好阿姒,你守在舱内,替我照顾好母妃,我先去会会项统领你,信我。 听她这般说,燕姒就知晓这人是注定劝不走了,她咬咬牙,最终只好肯定地点头。 你去吧。燕姒踮脚,在唐绮唇上飞快一吻,保护好自己! 唐绮右手把荷包塞进衣襟,转身抽出腰间沐春风,头也不回地往舱门处走,云绣帮她打开门,她便高声朝外道:数月不战!不知项统领如今高招! 项一典弹指遣开两侧持刀将士,独自跨步迎上唐绮迎面刺来的软剑。 刀剑相击,兵器碰撞的声音霎时响起。 二人错身直冲之际,项一典悄声说:殿下!岸上大军集结,您这一趟来得不合时宜!现在后悔为时不晚! 唐绮回首以二指指间强力折弯沐春风剑身,松手时让那剑锋透尽月光回弹,凌厉剑芒刺得项一典闭眼一瞬。 他听到唐绮在这一瞬里说:本殿每一步,从未后悔! 一瞬即过,沐春风被项一典手中重刀击出巨大轰鸣,唐绮猛退两步,项一典紧追上前连出数腿,他腿上功夫了得,唐绮截踹腿堪堪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双腿腿肚发颤,痛得险些站不稳。 项一典并未就此罢手,重刀再次攻向唐绮面门,唐绮横剑是挡不住的,只得往后连连退避,她退避之时,项一典又道:陛下已在岸边了,殿下且看项某身后!今夜劫人绝非明智之举! 他攻势较平日来得更为凶猛,实际上是把唐绮逼到了船的围栏边,给唐绮机会跳水脱身。 唐绮却并不走。 她左躲右闪,软剑游走迅捷灵活,因剑光凌厉,倒也叫项一典顾得住下盘顾不了上首,二人招招相对,一时间难分胜负,唐绮边躲边攻,边道:就是要叫人看你如何拼尽全力。 项一典单手握住唐绮砸来的拳,扯动她胳膊,将她带至身前,又小声道:殿下,别打了,项某打不过,您就会被射成筛子! 唐绮从容一笑:哦? 岸边。 唐峻立在马车上,隔岸观火,问眼力比他好的王路远:谁胜算大? 王路远说:这两位难分伯仲啊陛下! 唐峻便侧头,对连易道:让轻弩手靠近堤岸,瞄准船上。 来此之前,连易培养了一批轻弩手,这批轻弩还是当初唐绮给唐峻的,不想今日要拿来对付唐绮了。 连易的脸被周围火把的光映红,不似平日里那般雪白,刚好掩盖他的兴奋,眼神一压,任谁也看不出什么。 他还是那副阴柔模样,谦逊有礼地拱手说:是。 王路远眼力的确好,在连易转身时,看到了那么阴鸷的一眼,顿时头皮发麻起来。 第241章 轻弩手动了。 船上的人已陷入了危局。 二公主但凡受伤,项一典必然不能放走她。而此刻,御林军那只队伍未赶到,或许是被刑部预先的埋伏给绊住了,银甲军不见踪影,大约也被锦衣卫十二所拦断去路,王路远思索着,抬头看了看天。 寅时将至,破晓迟迟不来 二公主还有什么生机? 岸边杨柳摆腰,昏天里的雾气被火光驱散,大量脚步声惊飞栖息柳梢的乌鸦,几声怪叫飘远,突然,风止。 万籁俱寂的须臾之后,咔哒声整齐叩响。 连易站在轻弩队伍正中间,高高举起左手。 瞄准 船上,项一典眉头皱成了疙瘩。 殿下!再不逃就迟了!船停湖中 话音未落,他脚下蓦地踉跄,唐绮单手扶住围栏,一记扫堂腿直接将人连同自己一起带倒,与此同时,原本因二人缠斗,在观望时围到了甲板上的神机营将士们也跟着脚下不稳,哗啦啦倒下一大片,人群喧哗声顿起。 唐绮按住项一典的脖子,在无人能看清的空隙之间,狡黠而笑。 项一典惊讶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问:船怎么动了??? - 一个半时辰前。 唐绮打晕江守一,走出几步又倒了回来。 她出地道后没有回东厢,而是直奔竹林道尽头的小院,府内的下人所剩无几,小院中还剩余几个人,是她原定留下来漫天过海用的。 一脚踹开小院大门后,唐绮直接高声朝里边喊:泯静!!! 耳房的灯亮着,泯静没睡下,她不放心她家姑娘,枯坐着熬到后半夜,这会儿听到外头的喊声立刻穿鞋下榻走出来。 殿下,您怎么过来了?是姑娘出什么事了么?! 唐绮步履匆匆走近:宁浩水歇在哪间房? 泯静急忙跑向廊子另一边,走在前头给唐绮带路。 就在后头!他怕是也没睡呢! 唐绮道:我找他有要紧事,没睡正好! 说话间两人并肩过了拐角,唐绮嗓音清亮,寂静的夜里显得很高亢,宁浩水早听见了,走出来刚好同她们撞上。 殿下。 他身边还站着一人,跟他同时躬身见礼。 唐绮等不及,抓住他手腕就问他:你出身宁家,会不会开船? 宁浩水见唐绮这般急切,当即如实答说:会。 唐绮便道:跟我走,救你主子去。 事情来得虽说突然,好在宁浩水人够聪明,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唐绮往外走,那陪同宁浩水一起走出房间的小厮却跑步挡在了两人面前。 殿下,能带上奴吗? 唐绮没工夫在这里耗下去,急匆匆地问:带你做什么? 澄羽却道:殿下此去还有人可用么?您要带着小水翻出城墙?神机营留守的士兵今夜没那么好对付,奴知道有个地方能出去! 小厮眼神坚定,唐绮皱眉乜向他,瞬时决定道:那就快些! 按照唐绮本来的计划,金玲带人坠湖阻停游船给她制造登船的时机,而在神机营士兵围捕下,船行湖上,她难以孤身带走她妻和她母妃两人,那么登船后,就势必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住船上火舱,让橹手和舵手将船快速开向高壁镇,再由人接应。 宫中游船有固定的橹手,可今夜的舵手,唐峻一定不会用寻常之辈,为防止再横生意外,唐绮才不得不折回府中寻暂居的宁浩水帮忙。 偏巧宁浩水乃文弱书生翻不了城墙,于是,唐绮又不得不带上她妻身边另一个近卫。 澄羽不负唐绮所望,直接把宁浩水带到了南城门东角一处狗洞。 三人顺利出城,下碧水湖之前,唐绮便跟二人交代自己此行的周密计划。 宁浩水听着听着,杵在原地,盯着湖面,人不动了。 唐绮疑惑道:你等什么? 宁浩水思前想后一番,才说:殿下,您此行太过冒险,若姑娘在此,她必不会同意您的作为。 唐绮搓着手,耐心逐渐消耗殆尽,冷声道:她是本殿妻,自然会同意。 宁浩水轻轻摇头,抬起下巴跟唐绮对视。 他认真道:殿下的安危,是姑娘心之所系,而姑娘的安危,亦是浩水心之所系,殿下此去,不是反而将姑娘与您都置于险地么? 二人瞬时陷入僵持,唐绮都快抓狂了,澄羽忍不住从旁道:再磨蹭,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小水!登船后我同你去控制火舱,殿下入内舱同姑娘商定主意! 唐绮就势道:对啊,你先同本殿登船,届时本殿自会问你主子的意思,实在不行到时候本殿再同你们一道跳船! 时不多待,宁浩水挣扎一番,最终还是被澄羽推下了水。 片刻后。 唐绮如约去往内舱,宁浩水和澄羽艰难避开神机营将士,偷偷摸进火舱时,澄羽并没有等长公主返回,而是直接背对宁浩水,放出竹笼里的血蛊,直接解决舵手。 眼见着舵手倒下,宁浩水哑然失声,火舱里的橹手们个个心惊胆战慌成一团。 澄羽抬腿摸出鹿皮靴里的匕首,守在舱门前,对其它人道:看什么看!水里捞出奸细了!贼人里应外合要谋害太妃娘娘!项统领在外头忙着应敌呢!命我们过来开船!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11章 忠臣 ◎弄脏了,有人要担心的。◎ 连易面色板正,火光下他瞧着没那么清隽,反而凸显几分冷峻。 他所处的位置在人群正中间,一身白衣足够吸引人的目光,而轻弩手训练数月,个个耳聪目明,对这位领头主子再熟悉不过。 众人皆在等他下令。 他还持有冷静,隔着一汪涟漪清波的湖水,注视游船上的情形,心里揣着一肚子玩味。 来的路上,他就怕锦衣卫里头还有崔漫云的旧故,这些人认崔漫云,保不齐会不会给唐绮通风报信,故此他命手下养的轻弩手,全都换上了刑部狱卒打扮,目的正是掩人耳目。 这会子这群人穿着官役服饰,被沿岸点亮的火把这么一照,隔得老远就能瞧出身份。 唐绮见到这样的阵势,会如何应对? 皇帝到此刻还没有明令拦截游船,防的就是帝姬如同远北侯上喻山那么来一出,借情有可原脱下企图谋反的忤逆罪名,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最后不了了之。 而轻弩手摆阵,便是对帝姬的最后警告。 总要有人打破眼下僵局,率先出手。 连易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船上神机营的士兵跟着打斗的两人而移动,风声呼起呼歇,已子承父业坐上刑部尚书大位的后起之秀,此刻翘首目不转睛地看着游船,不到一会儿,便见项一典的重刀连砍数下,砸得一身夜行衣的女子退至围栏边。 千秋霸业皆在一瞬,做君主的有些事儿不好办,那求名留青史的忠臣当办。 就是此刻! 连易高举的手臂往前径直划下。 发射! - 片刻前,船上火舱内。 宁浩水接管了舵手的位置,双手已掌舵。 他薄汗湿了额发,正襟危坐着问:再等等吗?! 澄羽就靠在舱门上,匕首自掌间回旋出刀花。 主子曾教过一句话,是说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宁浩水皱起眉头,双臂猛地用力,竭力喝道:动身! 橹手们全是些老实宫人,这时候没有人来火舱传话,早把澄羽先前所说信以为真,配合着舵手,齐心协力起锚动橹。 游船再度启航。 正当此时,沿岸火光下,万箭齐发而来。 船上和岸边的人皆听到这剧烈破风之声响彻寒夜,只是在片刻之后,箭矢大部分射了空,纷纷投落碧水湖。 连易睁大眼睛,看那游船快速向东南方向偏离而去,他继而高喊:瞄准!再发!不要停! 喊声传至左右轻弩手,人群即刻再次上弦。 事情有了变数,连易转身疾步往树林方向走,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他在飕飕箭矢声里低语:真有趣 甲板上的神机营将士不谙船会突然动,身形不稳的小卒摔倒的同时就带着前边本身站得稳当的,稀稀拉拉东倒西歪,混乱之间,有混在神机营队伍里的那些个当初的东宫近卫破口大骂。 唐绮听了一耳朵,笑着道:还真是令人意外呢。 项一典被她按住脖子,才惊觉公主手劲贼大不逊于自己,再想方才二人过招,疑窦纵起,他不免怅然道:殿下戏耍项某。 第242章 唐绮得逞,俏皮地挑眉说:哪有?本殿是来向你讨人情的。今夜一过,你还做你的忠臣良将! 项一典恍然大悟。 原来唐绮方才走出船舱高喊那一句话,和后来过招时招招手下留情,原都是要让当今天子知晓,神机营已谨遵圣意,项统领绝无二心! 他的脸贴在粗糙船板上,双眼看向唐绮,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 南城外的官道两侧,因经年防洪挖有深深沟壑,三里路外渐失人清理,沿途长满茂密植被,过膝之后,刚好能容人藏身。 上任不久的刑部左侍郎是个年轻女郎,乃连易表亲阿姊,亦是都中勋贵子弟,手上只过笔墨,能动脑之事绝不动手,如今跟一帮大老粗窝在此处,浑身不得劲,这些荆棘太扎手,她连侧个身都困难。 猫到半夜,人已经困乏,忍不住打起盹儿,偏巧正在此时,奔马声从御林军南大营方向过来了。 女侍郎的副手立即推她的肩,悄声在她耳边道:大人!来了! 来了?女侍郎蓦地清醒过来,伸手给埋伏在两侧的狱卒作手势,藏好!绊马索准备 御林军装备精良,哪里是刑部比得上的?何况区区官役,对上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如同以卵击石,压根儿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所以,当然是布下陷阱啊! 刑部大牢的狱卒素来对付的囚犯,都是些犯了重案的凶险狂徒,他们那儿伙食好,个个练就得是壮如蛮牛,一身腱子肉,拉个绊马索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女侍郎今夜准备充足,抱臂想要看场人仰马翻的绝佳好戏,她所处的位置偏高,起先专门命人找的地儿。 殊不知,这处视线固然好,长草盖不住锦帽,奔来的御林军前锋,也能一眼看到她在动,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御林军校尉明尧打头阵,率先发现前面官沟里有异动,明明相隔还远,人已立即勒停了马。 吁 马儿嘶鸣声传出,马蹄原地踩踏,副将便问:大人,怎么停了? 有埋伏。明尧屏息静气,双眼在官道左右两侧逡巡,身侧副将面露戒备,他稳重道:绕道穿林,抄近路直取高壁! 副将得令,立即让传令兵挥旗改道。 后方队伍里,于徵尚不解其意,策马过来与明尧汇合。 她蒙着面,月色里只露出一双英气双眸,面纱下传出低声,问道:赶路呢!你为何要在此时改道? 明尧抱手解释:回禀总督!殿下给的命令是前往高壁镇护卫,路遇任何队伍,不论敌有,皆不可出手! 于徵扬首,凌厉视线直逼明尧。 二人视线交汇相触,明尧自知处境,又告罪道:卑职有罪,今夜过后,听凭总督处置! 越级决定行军的方向,的确有罪。 旁边跟随明尧的副将闻言,在这位新总督锋利目光里,替自己的长官暗中捏起一把冷汗。 不料,于徵是看过少顷,随即单手扯紧缰绳,拉偏马头,并对明尧道:椋都好儿郎,我记着你了。走 原本要快要接近的御林军突然改了方向,这是预先埋伏的女侍郎怎么都没能想到的。 官沟里头,女侍郎瞳孔收紧,她身侧的副手满脑袋都是疑问,百思不得其解道:绊马索上都涂了墨,这大夜里,不该被发现啊?他们怎么改道了? 女侍郎心情很是复杂地叹口气:前锋太鸡贼吧,没事儿,咱们的任务是拖延时辰,林间我早有所备! 副手恭维道:大人真机智! 女侍郎嘿嘿笑道:舍我其谁? 副手还要讨好夸赞,女侍郎一记板栗敲过去:磨蹭什么呢?传令,全队尾随!给我悄悄跟着! 御林军行进茂林,明尧在边界处再次勒停了马。 于徵这次跟他离得近,就在他身后几步路,仔细观察这家伙的一举一动,想要看看唐绮亲手栽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心腹几乎全部提前送走,偏把此人留在御林军中,此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明尧坐在马上折立一臂,御林军队伍顷刻停止前行,他眼观前方茂林,冷静思考了一小会儿,就又对自己的副将下令道:全军下马,分左右两列,前后三队,扫地前进。 御林军得令后,纷纷下了马,前一队人抽刀贴着地,如盲人杵杖,试探着往前奔走,中间一队抽刀刮蹭两侧树木,于徵也下了马,跟明尧一起走在最后一队,后面的人接替的是牵马之责,紧随其行。 于徵起先还不解其意,直到前面两队人马摸索前行陆续传话。 捕兽夹已清理!可畅行! 吊网已清理!可畅行! 于徵笑起来,扭头看旁边高出她半颗头的明尧。 平日里看你五大三粗的,错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倒是我看走了眼,人不可貌相呐。 明尧抱拳说:总督谬赞了,是殿下教得好。 于徵不语,心里对唐绮的认可多了一分,又想她大爷爷有这般能耐的孙媳,可喜可贺。 于延霆则不是这般想的。 自银甲军从高壁镇回撤往皇城方向,老侯爷骑马一顿狂飙,马蹄恨不得把坑坑洼洼的沿岸夷为平地。 没跑多久,他就来了脾气。 人上了年纪,都中这些岁月揉碎铁血汉子英雄梦,腰反正是酸得不行了。 予夺生杀藏匿椋都这些年并未短练,四位副将难得酣畅跑马,此时兴致高昂,忽见中间的主子慢下来,紧接着,就听到老侯爷骂骂咧咧。 这帮不省心的真球,妈了巴子的,累死老夫了! 四位副将左右相顾对望,各自默契十足地憋足笑意,也没人敢笑。 于延霆自己骂得不够过瘾,扭头看到两边的副将们跟着他放慢马速,而且都在注意他这边,便气急败坏地道:瞅啥! 四位副将异口同声地道:妈了巴子的! 于延霆哼声又问道:小予!你的斥候呢?船那边什么情形了?! 予副将突然被叫着问话,立时正经起来,招手唤来传讯小将,小将刚得到消息,立即说:前方来报!一盏茶前,沿岸亮起火把,刑部狱卒埋伏在岸边,摆了轻弩阵,下令对船射击 话音未落,于延霆大怒道:你说啥?!!! 唐峻这个混球,竟然敢动他的宝贝独孙女! 那小将见老侯爷当真动起怒,又赶紧补充道:主子莫急!轻弩刚开始射击,游船就往东南行驶了!速度极快! 于延霆一口怒气窜上心头,听完稍微松了紧绷的弦,不料此时,前方又迎面奔来一匹快马,斥候今夜快把腿跑断,等不及让马儿停下,人已经翻身滚下了马背,匆忙跑出几步,单膝叩地大喊:报!前方发现大批锦衣卫!正朝我军冲来!!! 四位副将摩拳擦掌,其中以擅长攻伐和嗜血的夺、杀二位副将尤其兴奋,毕竟除却时隔近半年的端午巷战,他们难得真刀实枪练一回。 加上戾气不胜当年的老侯爷,此刻真心为他们的小主人,正在气头上,夺杀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于延霆。 于延霆不耐烦地抓了抓后脑勺,下一刻,在二位副将满含期待的目光中,直接,拉偏了马头。 绕道!避开十二所的这群兔崽子! 左右两边,夺、杀二位副将,在听闻命令的同时,再次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于延霆也不管他们,自己拉偏了倾巢出动的整队银甲军。 跟银甲军里爱干架搞事的两位副将心境差不多之辈,还有得到消息的锦衣卫十二所。 不管是千户还是百户,听闻银甲军绕路,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人就问了。 难道银甲军还怕了我们? 这不应该啊! 大柱国呆在椋都这些年啊唐峻迎着初冬寒风,目光直视碧水湖湖上远行的游船,冷笑道:宝刀虽已老,审时度势却是大涨了,到底还是要背负起于门世代忠臣的贤名,他转回身,视线落在马车垂帘上,先生,您说呢? 车内的柳栖雁陷入沉默,不发一言。 唐峻紧盯垂帘,话出口时却在询问身侧之人:小易,你说呢? 连易沉住气,今非昔比的何止一个于延霆,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至高皇权绝不会容半点有异之心,他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这便下令随船追击! 唐峻猫腰钻进马车里,他没有否决连易的提议,王路远在旁侧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在连易走向岸边时,转头吩咐传令:命锦衣卫十二所人马跟随银甲军,追船罢。 第243章 - 岸上,御林军和银甲军,把唐峻提前部署的刑部队伍和锦衣卫队伍拉着到处跑,湖上,游船趁风势被宁浩水迅速驶向高壁镇。 项一典算是服气了。 他脱离唐绮的钳制之后挺直腰杆坐起来,放弃似的朝刚刚爬起身的神机营亲信招招手,言简意赅地道:清人,不要有任何遗漏。 神机营是成兴帝一手扶持起来的,项一典亲信无数,唐峻往他身边放人他岂会不知?先前留着是保住帝王该有的体面,此时他的处境不同了。 神机营将士得令动手,周遭陷入新的打斗。 唐绮先站起来,伸手带了项一典一把。 项一典这会子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扎破皮的蹴鞠,唐绮将胳膊搭上他肩膀,微微笑道:你我二人能好生说话了吧? 这是自然。项一典收刀,感受着风势,今夜掌舵手该是当初东宫亲信,殿下怎么做到的? 唐绮眼见着神机营的人相互乱砍,反问项一典:你这些手下,怎么分清敌我的? 项一典同唐绮一道穿梭混乱,往内舱方向走。 早年神机营分散各处行宫不得捞别国细作嘛?项某自然有自己的好办法,殿下还没回答项某呢? 唐绮往旁边挪了一步,以免那抹脖子的鲜血溅到自己身上,行走间说:本殿蹚过腥风血雨,自然也有自己的良策。 二人相互看向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项一典指唐绮挪动的衣摆,意有所指地问:您还怕沾染这? 唐绮笑容愈发得意,回他道:弄脏了,有人要担心的。 项一典点点头,心中了然。 第212章 知己 ◎小室静谧,炭火熏热燕姒的脸◎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停了。 有人往内舱走来,听脚步声不只一人。 云绣警惕着,扒在门缝瞧外面走道的情形,燕姒看她情状,心中蓦然一紧,却见她回头欣喜若狂道:殿下没事!她和项统领一道过来了! 燕姒将袖下手中的骨钉悄然收回袖袋,她提裙朝舱门走,昭太妃闭目靠在软榻上温声提醒。 别忘记本宫同你说过的话。 燕姒身形猛顿,转身朝垂帷后的人福过一礼,说:臣媳记着的。 昭太妃似犯起倦意,慵懒地道:去罢 闻声,燕姒快步往外走,云绣替她开了船舱那扇门。 游船扬帆,大风吹动悬杆上的黑色官旗,船上过道狭窄,项一典慢下脚步,见身侧的帝姬大步流星朝内舱而去,那身着宫婢服饰的公主妻已迎着料峭寒风出了船舱。 她们二人都在向彼此奔跑,不到片刻,于悬杆下紧紧相拥在一起。 自公主娶妻大半年过去,都中传言她们妻妻之间恩爱不疑,各方势力却都以为这是假的,唐绮要忠义侯手里的兵权,忠义侯要借唐绮之手挣脱囚笼,婚事不过是共赢,这样的推测不光出自寒门罗党,也出于周氏勋贵之口,而项一典由始至终,都相信着坊间那些佳话。 或更甚。 从唐绮去年中秋投壶胜过唐峻,到她独闯天罗地网救父救母,再到情报告诉项一典这位殿下夜半翻墙,项一典已经洞悉,早就料想到,今夜唐绮敢冒大不韪也要战这一场。 究其根原,无外乎此了。 殿下项一典尴尬地摸了摸大鼻头,这儿还有个人呢。 唐绮听到他说话,适才将怀中人松开,满眸温柔地对燕姒道:良将自有明择,船上已解决干净了。 她是在夸赞,还不忘邀功,燕姒一看二人和和气气地来,已知此时情形,遂往前走,朝项一典揖手:委屈大人了。 夫人客气了。项一典抱拳还礼,并不委屈,酸劲儿倒是下去了大半,他仓促转过话锋,道:项某这条命,今夜可算是交给殿下和夫人了。 站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唐绮身上的衣裳快被风吹干,她往前走,伸手揽住燕姒的腰:走吧,寻个清净之地再详说。 项一典在前面带路,他孤身独个儿,有些吃不消这两位黏糊,加之还在思考唐峻降罪责怪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应付,心里装着事,人就走得极快。 唐绮也不是拖沓的性子,带着燕姒一道跟在项一典身后出了过道。 外面的神机营将士在收拾残局,一股子血腥味依着风扑来,燕姒拧起眉,兀自捏紧袖口。 岸已远,月色寡淡如碧水,寅时过后,晨卯呼之欲出。 凉风钻进领子里,晴空也叫身处此境的燕姒不禁打起寒颤。 她走得快了,由项一典带着绕过前面甲板,又转上另一侧不怎么亢长的船上过道,在临近火舱的船尾,踏过一扇小门。 里间烧有炭盆,项一典扫席,请唐绮妻妻二人去坐。 落座时,热茶续上红岩杯,燕姒伸指端杯,凝神感受这茶具的质地。 二位请。项一典盘腿同唐绮相对,今夜席上没有外人,项某便畅所欲言了。 唐绮接过茶,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项一典便不遮不掩地痛快道:殿下,项家前尘您明察秋毫,神机营中旧将尚存,先帝给项家留这条路,他要项某做良将,臣铭感五内无一不从。后来周氏发动宫变,臣受胁迫犯错,不得不与您刀戈相向,可您不仅不恼,还给了臣机会,为臣谋定安稳。可惜先帝看走*眼,臣并非什么良将,如今官家命臣提刀守船,等的就是您来入瓮。 小室静谧,炭火熏热燕姒的脸,项一典短短几句话之间,她已忆起昭太妃口中往事,椋都的寒风把一切都吹散了,转眼又将是一场兵不血刃的阴谋。 唐绮品茶静思,眸光坚定道:你是忠臣,来日亦会成良将,神机营是项家苟延残喘的命,不是你项一典浑噩度日的命,你的根扎在椋都巍峨高殿里,责在守护唐国皇室,那些不算过错。 项一典今年已年近四十,他不娶妻,不生子,从不与人同榻而寝,图的就是来时孑然去时无牵挂,他藏匿身份,甘愿成为成兴帝隐忍不发的背后利剑,是记得住皇恩,不会卖主求荣的料,而老太妃对他前程不是良助,更甚至可以说是祸患,然而他仍旧时常隔着高高宫墙,听一些听不见的、埋在内心深处的声音。 唐绮一早看中他的忠义和孝顺,二人不曾推心置腹,暗中留手,无须言明,亦能类比知己。 神机营统领项一典,堂堂九尺男儿,不是什么墙头草。 他能受旁人误解,其中心酸与痛楚只自己知晓。 偏唐绮懂他。 项一典听过一席话,酣然朗笑。 事已至此,项某就做这一回良将! 话毕,他从铠甲束腰里摸出一张堪舆图,展在唐绮面前木几上,食指点了几处,解释道:官家料定殿下会在此处部署接应,太妃娘娘还没出宫前,就已下了调令,命神机营主要兵力尽数埋伏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唐绮皱眉,仔细看着堪舆图上项一典所指的位置。 他把高壁围成铁桶,放开登岸的口子等着我露面,是想让我死。神机营在这里,那锦衣卫十二所和他的亲卫 正如殿下所料。项一典道:登岸棘手啊。 燕姒身处其中却没听懂他们的话,就问:锦衣卫那么多人,去了哪儿? 唐绮和项一典相视而笑,燕姒心里不安着呢,就听唐绮启唇说:老侯爷岂会将你的安危置若罔闻,锦衣卫自然是去拖住银甲军了。 燕姒瞬时脸红,她都嫁作人妇快一年了,而今还要老爷子为她奔波操劳,一时间羞愧难当,立即按下此事不提,又道:好在项大人乃是真俊杰。 但是神机营不能公然违抗皇命。项一典冷不丁道:臣一人可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怨言,高壁镇外的神机营主力一旦撤离,形同造反,亲族皆要受株连。 这是大实话。 唐绮不登岸也不能带着母亲和妻子叛逃,逃不是她执拗的性格,而登岸,避不开一战。 三人同时犯了愁,燕姒深思后问:接应的人是谁,有多少兵力? 唐绮闭口不言。 燕姒须臾里就意会过来,唐绮把青跃和白屿派去喻山行宫,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们而今的处境是,进便困难重重,退又不甘心。 见唐绮面色愈发凝重,燕姒心中不忍,在木几下用力握住她的手,快速摩擦,相互汲取暖意。 炭火红光,唐绮侧目望向燕姒,从她妻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谨小慎微的小女孩,而是历经打磨能以柔克刚的坚毅女郎。 第244章 她的眼睛灿若星辰,注视着唐绮的目光,坚定不移。 唐绮把她养在公主府的朝朝暮暮里,那璀璨光华从未蒙尘,席间,她抬首声如击玉:我与殿下,共进退。 她们已经一起面对过这么多事了,不差眼下这一遭。 唐绮心中淌过暖意,尚来不及感怀良多,项一典从旁问:夫人有何妙计? 锦衣卫十二所拖不住银甲军,燕姒说着话,伸手点了点堪舆图上的高壁镇码头,别忘了,父皇临去之前,还把御林军交到了于家手里,此处地势平坦,退是碧水湖,尚能一战! 唐绮面上镇定,腹中已拍案叫绝,这才是她熟知的小狐狸。 项一典却愁眉苦脸,道: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们家这位徵姑娘,自从接管御林军,数月来比当初的二公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佻达风流,椋都大街小巷,朝中六部三司三军一阁一处,远近驰名,她水土不相符,短短时日,和御林军哪里能磨合得好?且御林军在先后两次周氏叛乱里,实力锐减。 燕姒莞尔笑道:大人,这是最坏的打算,御林军能坚持到银甲军来,焉知不可成事? 银甲军四将,那可是于延霆手里所向披靡的武器。 然而,项一典还是摇头作叹: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官家要将殿下置于死地,绝不会放您随殿下出征的,您只要离开椋都这片土地,官家就面临失去控制于家的筹码,项某离宫时,见宫中车架接首辅过千步道除非殿下和您,都想弃柳阁老不顾。 这是昭太妃早就猜到的,也是燕姒同唐绮方才不久前刚刚讲过的厉害。 如果真的打起来,唐峻会这般心狠手辣吗? 在项一典没有告知唐绮高壁镇的请君入瓮之计以前,唐绮还能成竹在胸地笃定,唐峻顾惜朝堂初稳,老臣们将将对他俯首帖耳,势必不会杀了当朝首辅闹个文武群臣惶恐,而今眼下,她却犹疑了。 席上三人同时陷入沉默,唐绮捏紧茶杯,指关节泛起一抹白,说不怕,那是唬人的,静了少倾之后,外边陡然响起拍门声,引得三人纷纷回头。 来人隔着舱门,禀说:大人,火舱来人求见! 第213章 良将 ◎如你所愿。◎ 澄羽到的时候,唐绮和燕姒并项一典共处一席。 他见到人安然无恙,提心吊胆大半个晚上,总算松懈紧绷的神经,忙不迭匆匆行礼,轻唤一声:姑娘。 燕姒先瞧了瞧他,转头再去瞧唐绮,知晓他是唐绮带着来的,在暖烘烘的小室里张口问出已显而易见的问题。 小水在船上? 唐绮知她上心那孩子,面露歉疚地道:情势所迫,你别生气。 燕姒伸手指着澄羽。 这个呢?殿下明知今夜危险重重,若非项大人高义 这下唐绮摊开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啊。 他自己非要跟着来。 燕姒也并非要斥责什么,或去薄唐绮的面子,只是对他们莽撞行事感到无奈。宁浩水脑子好使,不仅会算账,还出身漕运宁家会开船,唐绮先前有恩于他,此刻启用都能说得过去,但澄羽这孩子,虽然会些拳脚功夫,有蛊术傍身,今夕却尚未及冠,真真是个孩子,倘若和神机营动真格的,岂不是要直接丢了性命。 他留在燕姒身边,是受燕姒的师父所命,不论燕姒还是唐绮,对他并无什么值得以命相报的大恩德。 可他固执。 在燕姒冷下脸,正欲再说点什么之际,他已然先抢过话来,抱拳说:前方要到高壁镇了,小水让我来问问主子们商议好没有,是将游船靠岸,还是往前东行? 项一典在此时已不能算外人,他认定自己的立场,忽而拍桌。 对啊!咱可以将船继续往东开,避过高壁镇外的埋伏!再择另一处登岸! 如此提议是可行之策,鸡蛋和石头硬碰硬,势必碰个稀碎,不如绕过正面交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1]。 室内热气熏腾,唐绮和燕姒双双沉默,陷入片刻深思。 澄羽就近端正站着,耐心等她二人给出示下。 这片刻转瞬即逝,唐绮不自觉地握紧燕姒的手,抬眸与之相视,燕姒微微一笑,不必商议,她们已有了相同的决定。 随后,项一典和澄羽便听见这妻妻二人,异口同声地道:登岸! 项一典闻言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非要登岸不可? 唐绮回他以笑:统领大人方才说,要做这一回良将,才过不到一盏茶,莫非忘记了? 被帝姬打趣的神机营统领脸皮厚,根本不会受揶揄,扶桌说:当就当罢!大不了就拼个痛快的! 澄羽得令走了。 燕姒静下心,低头再去看桌上高壁镇堪舆图,回想方才项一典告知的神机营部署,把突出重围的可能性仔细一琢磨,而后扬起下巴对眼前二人道:的确只能拼个痛快。 都中岁月磨砺人的意志,权势交锋养尖人的眼光,项一典不敢对忠义侯的独孙女小觑,虚心讨教道:以夫人之见,咱们胜算大么? 项大人自己带的兵,燕姒实话实说,眼神晦暗不明,官家带着亲卫队,锦衣卫也随后就到,就算御林军和银甲军都赶来,于家不做乱臣,明面上都不好交锋,此战,大人心中该有衡量,胜算么,微乎其微。 项一典嗓子眼都紧了。 那还打? 唐绮含笑道:于家不会做乱臣,神机营也不会,官家要拦我妻离都,银甲军和御林军都赶来护送了,他既要胁迫本殿,岂能不带上手里另一大筹码,首辅面前,又怎好先动手? 项一典嘴角抽搐:臣明白了。 - 时至正卯,天光渐启。 游船一经高壁镇码头靠岸,岸上腥风躁动,王路远骑着马,彳亍在平阔岸堤,大风掀飞他遮脸的巾子,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拽回来,好生放进了衣襟里。 在他几步开外,皇帝乘坐的马车已面朝碧水湖停驻,锦衣卫中精锐尽数护拥于侧,连易帮着挑开车帘,唐峻从中走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 人上岸了? 他穿着龙袍迎风徒步往前走,王路远回头看到,只好翻身下马疾步过来。 还没呢,岸边风大,陛下不如还是回马车上坐着吧? 游船依岸停靠,王路远已经提前感到天昏地暗了,明面上是关切皇帝龙体安康,实则还心存念想,奢望这一架打不起来。 奢望终究只是奢望而已。 唐峻冷眼紧盯游船,声音里带着刀。 银甲军和御林军都到了么? 东南面林中。 银甲军予字队小将来报:主子!锦衣卫停在后方,列队排开,对我军形成拦断后路之势! 于延霆稳坐马上,虎眼微眯,专注于不远处岸边那条船。 停就停,随他去。他顿声,即刻拔高厚重嗓音:予夺生杀四将听令! 身边振臂声瞬起:末将在 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保护小主人的安危,跑了这么久,终于要动真格儿的了,个个不畏寒风精神抖擞着呢。 于延霆见士气正好,眼中颇有自在。 待你们的小主人登了岸,只要见着对其出手的,不论是何身份,一律格杀勿论!杀、夺二队为先锋!生字队断后!予字队随老夫而行! 杀、夺二位副将伸手抽刀兴奋不已,跟着生、予二位副将齐声答道:末将领命!!! 西南面官道外。 于徵和明尧并辔齐驱,行至石碑,见大石上印刻高壁字样,双双吁停骏马,抬手示意后头御林军队伍全部停下。 风声如鼓,于徵大声说:前面就是高壁镇了?! 明尧附耳过去,听清她的问话,答说:到了到了!斥候去察看码头情形了,还没回来,在此处等吗? 他人相较去年沉稳老练许多,知道此时都得听于徵的,一支军队,只能以一个首领为主,此刻不必去争强好胜勇于展现自己的才能。 于徵对他甚是满意,点着头说:先等斥候回来! 不多时,二人就见云层里冲出日照,晨曦洒落碧水湖湖面,风来得急,斥候气喘吁吁跑得更急。 二位大人!游船已经靠岸停下!宫中马车和卫队停守在码头出口,东南面发现大批行军!整装原地停驻了! 明尧闭口琢思。 于徵瞄着他,说:应是老侯爷和银甲军! 属下不是在想这个。明尧道。 于徵对他感到好奇,又问:那你在想什么? 第245章 明尧抬起一只手,让风穿过他五指之间。 绣春刀不靠风来助长攻势,但有类软剑,是可借助风势的。 于徵不得其解,怎么说? 明尧摸自己的佩刀,目光落在刀柄处。 统领大人出身辽东,已见识过最彪悍的烈马和最凶猛的雄鹰他将视线收回来,凝望于徵错愕,您奉命点兵出行,所奉的是大柱国之命,为于家小主人效劳,您会让御林军护长公主么? 于徵瞳孔收缩,目光中隐含着探究。 皇帝不动于家女,御林军的刀便不会出鞘。 她答得坦率,明尧早有先见之明。 于徵看到这年轻校尉持缰而笑,在其垂眼之时有了新的猜测,心头大动,不可思议地道:你难道想 明尧握紧刀柄,很是抱歉道:请统领大人允属下独行!属下是殿下的将! 于徵微怔,她道:此去你再无后路。 明尧郑重点头,重复道:请统领大人,允属下独行! 在急促的风声中,于徵再看他一眼,随后释然道:如你所愿。 明尧躬身:多谢大人! 高壁镇码头堤岸边。 游船上的橹手协力搭起跳板,项一典坐在甲板上擦着他的刀。 神机营一名小将走上前来,弯腰递给他一壶烧酒。 项一典抬手接住,见人眼眶发红,笑问说:怎么着?风把你眼睛吹涩了? 小将扁嘴,不自在地道:总督大人,您是不是要弃了我们? 船上寥寥三十几人,全是项一典多年培养起来的心腹,他把前朝项家军存续的实力留在了岸上,那是属于边南守将最后的星火。 眼前的孩子不过才二十出头,虎头虎脑,说起话来也还有些孩子气,教人心有不忍。 卖命的么。项一典昂首灌了一口烧酒,此酒极烈,辛辣碾在喉头,教他呛了一嗓子,哈哈哈!我不是你主子,你卖命要为唐国皇室卖,为唐国百姓去卖! 小将不理解他的意思,还在执着地说:您就是我的主子,我们神机营的主子!总督大人,您不能不要我们,自己一个人去! 瞧你这话说得。项一典挥动手中刀,粗声调笑,爷就像个负心汉!滚吧滚吧,你们要是没了,我他妈活着也是没了,你懂个蛋啊! 那小将杵着不见挪动脚,项一典歪身喝酒,本不打算再理睬,却见他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逐一涌现。 神机营的人都朝项一典这边过来了,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和他别无二致,还真不愧是他带出来的人。 他倏地当风大笑。 傻犊子们!众人听他大笑后说话,他扶刀撑站起来,高出眼前小将许多,身形笔直,不知是晨曦的光为他描起了红,还是酒劲催热了脸,他容光焕发朗声道:长公主要是没了,这大半个唐国不久也将要没了!!! 湖面浓雾正在迅速消散,他的声音飘过甲板,遥遥扩出空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2] 他是如此伟岸,又如此渺小。 - 内舱静谧。 昭太妃还没有起身,云绣把烛灯灭了,轻手轻脚点起香。 幔帘后面的两人紧紧牵着手,悄然等候着。 飘起来的香是松桂熏香,轻烟透过细沙,让人如置身元福宫中的静心堂。 游船上没有长史白屿布置一手巧妙的避音装置,外头男子粗狂声音隐约传过来,唐绮便知道,这一时静谧到了头。 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拉着燕姒,对着幔帘屈膝跪地,朝昭太妃叩首一拜。 广袤辽东留不住纵马弯弓射雁的女郎,这天下由始自终是唐国皇室掌下棋局,困住杨昭的不是成兴帝,更不是椋都皇城重重高墙,而是那个,在流觞宴上为她拍手叫好的闲王唐兴。 里间无风无息。 唐绮拉着燕姒起了身,她隔着幔帘和垂帷看不见榻上母妃,只在心中喃喃自语。 母妃,这一次,儿臣又要违背您的意愿了。 身侧人似安慰一般捏了捏她的手指,高壁镇外风萧萧,游船已经靠了岸,良将待发,埋伏众多,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不言而喻,可也还好,还好她寄情从未错付,来得分外值当,只因即便穷途末路到了有性命之忧的地步,也还有人愿意与她共进共退。 有人信她。 信她能在困境中披荆斩棘。 【作者有话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1]:出处《南齐书王敬则传》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2]:出处《龟虽寿》曹操东汉末年 第214章 搏杀 ◎陛下,该动了。◎ 晨光尚未大亮,唐绮携燕姒出了船舱,外头天空雾蓝,轻烟浮于碧水湖面,远侧可见青山与碧水相交蜿蜒流长的接驳线,孤鹄独飞,冬意御风悄然而至。 燕姒临风瑟缩了一下肩膀,目光眺望出去。 唐绮斜垂下首,先看了看她,又随她的视线而动,所见与她相同。 她们并肩往前走,神机营的将士们为其让开道,项一典便跟随在后,三人前后迈步踩踏跳板,一步一步,迈入唐峻所设下的连环陷阱。 堤岸寻不到野草,潮湿的石板道向码头出口延展,上面的凹凸已被岁月磨平棱廓,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斑驳。 那是百姓来往碌碌之迹,昭示天子脚下,这是一片安宁乐土。 唐峻当了天子,在唐绮的助力和退让过后,独登高台,可他没有彻底放下对这位妹妹的顾虑。 但凡违逆九五之尊的意,就绝无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要她死。 哪怕他们是骨血至亲,曾有过深厚手足之情。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兄弟阋墙,让本来安宁的乐土陷入生死惨局,必须足够心狠手辣。 唐峻将要做到。 帝王都该这么冷酷无情。 唐绮静听着风声,双目遽然警惕,她每走出一步,心脏强而有力地搏动一下,身后只有项一典,这宽阔码头毫无遮掩,她无需细看,就能猜测到皇帝车架停在哪一处。 码头左边设着一排简陋的屋舍,早集摊子有章有序陈列两侧,屋顶不见百姓人家的袅袅炊烟,道上没有日出而作络绎不绝的行客,一切静得不同寻常。 唐绮边走边注意细微之处,一手牵着燕姒,一手放在腰间折扇剑匣关窍上。 没走几丈,她牵起唇角轻笑出声。 燕姒紧张到手心都是汗涔涔的,小声询问她:殿下笑什么? 数月前周氏宫变落幕,唐绮同唐峻一起处决周淑君,他们出城后追至百姓营生的茶棚,因事情要办得隐秘,无法提前清走路过歇脚的百姓。 当时,我同大哥意见相左。唐绮对燕姒道。 燕姒看她在笑,再看周遭空无一人,悟出了结果,她道:大哥最后还是听了你的,没有清缴茶棚内无辜性命。 他把那些话记在了心里,唐绮颔首:今日,他是早有有备而来。 风声掩盖唐绮话中情绪,她们步伐轻快未曾停,很快已走到了早集中间,再往前不远,就有神机营队伍提前埋伏在屋舍内。 燕姒不由自主发颤,唐绮感受到她颤抖,以为她心里生畏,继而把她的手牵得更紧。 无须怕,此刻,到处都有眼睛盯着我们呢。 唐峻到底会不会先出手? 燕姒无从知晓。 唐绮也无从知晓。 她们都曾了解过唐峻,此刻又都觉得眼前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看不清。 为什么看不清? 一环扣一环,唐峻疑心唐绮,不愿放燕姒随她离都,能推断出唐绮每一步踏在何处,提前打乱唐绮的计划,让唐绮从隐于背后暗度陈仓直接改为眼下的现身而至分庭抗礼。 他能做到这些令自小对他熟稔的唐绮感到诧异,也让燕姒心中疑云渐起。 倘若唐峻本就有如此深的城府,岂会受周氏蒙蔽多年认仇为亲? 倘若唐峻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爱憎分明的兄长,岂会步步紧逼唐绮到了如此地步? 怀揣这样的疑惑,妻妻二人脚下仍旧未停。 因为她们知道眼下最明朗的一点,高壁镇码头设伏,棋局已布好,此战必打。 唐绮不愿再退。 那迈出的步伐坚定无比,是她忍辱负重这些年承受的所有愤懑和不甘! 他会在哪?燕姒在唐绮身侧轻声问道。 唐绮猛地抬起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码头出口右侧,粗壮老松挺拔而立。 她的眼神凌厉如利剑出鞘,朝那边直射而去。 第246章 松前是一排字画摊子,铺泻而下的墨宝堪堪挡住后方情形,大风掀动卷轴,间隙里,一双深邃眼眸犹如盯紧猎物的狼眼。 王路远脖子僵硬,绷直背脊出声道:陛下,长公主是不是看到您了? 她心思敏锐。唐峻平淡地吐出这么几个字,随即勾唇而笑:但那又如何?她不曾弃船而遁走,便是要与朕当面论一个高低。 话音一落,皇帝挥指。 王路远背上冷汗直流而下,便见连易拱手,指了传令兵发号施令。 烟花哨子嗖地冲上天际,在高空发出爆响。 早集中间,唐绮和燕姒蓦地停下脚步,项一典抽刀而护,前方矮屋里提前埋伏的大批神机营士兵因令而动,潮涌向街道,列阵持刀,拦在了他们面前。 唐绮立时展臂将燕姒护在身后,手指轻敲剑匣外壳。 还不到她出剑的时候。 东南面,银甲军副将们已蠢蠢欲动。 西南面,于徵攥紧佩刀蓄势待发。 他们后头,锦衣卫十二所和刑部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狱卒们,纷纷聚精会神起来,皇帝还没有下达新的圣命,目前他们得的令,还是临近出发前各自主子率先交代的那样,只要御林军和银甲军没有动,他们便也原地待命按兵不动。 对峙不过瞬息,有人额上冷汗坠下,尽管初冬已至,刮骨寒风也吹不走这高悬心头的紧迫感。 周遭气氛降至冰点。 万籁俱寂的一息之间,众人直勾勾凝望,却见围堵安顺殿下一行三人的神机营士兵先行乱了阵脚。 总督大人?! 项一典握刀跨上前,长腿弓曲,俨然拉开招架之势。 神机营士兵们霎时间陷入一场骚乱,喧哗声和议论声四伏。 总督大人!您要干什么?! 咱们得到的命令出了问题? 咱不是来围剿叛臣的吗?! 对啊!总督大人!您怎么 唐绮摇头顿足,不想项一典是临时决定护她的,这下不好办了。 眼见着这一架打不起来,她盯着面前魁伟的背影,无奈笑说:老项,你可真是教我该如何致谢呢? 项一典稳扎马步,并不回头,只道:殿下!不是谁都能像您这般预知前情啊! 喧哗声太大,项一典的声音几乎完全被压了下去。 唐绮说:快同他们解释 话音未落,项一典突然猛然转身,一刀贴着唐绮面门擦过,砰声打落暗箭,同时道:还有趁乱偷袭的!殿下留神! 燕姒头皮发麻,唐绮已紧护她退出两步,左右顾看,就怕四周还有放冷箭的。 字画摊子后,唐峻凝眸侧目,连易已再次搭箭上了弦。 陛下,该动了。 唐峻眉头一皱,连易的亲信已悄悄传讯至神机营拦人的队伍中,首将得到新的指令,顷刻举刀大喊:总督叛变!!!神机营的忠勇将士们!官家有令!随本将诛杀逆党!!! 项一典已来不及和他昔日部下解释清楚,神机营队伍完全接受不了他们总督又叛变了这个事实,群情激愤,在首将带领下群起而攻。 唐绮不想局势瞬息万变,紧迫中抓住燕姒的手,冲她高声道:阿姒!躲在我身后! 他们全料想错了! 神机营士兵刚一动手,东南面银甲军铁骑撼动雷霆,周遭地面轰轰振动,万分紧张之际,只听遥远一声老态龙钟的怒喝。 于延霆策马高呼:小儿猖狂! 银甲军直冲神机营队列,后头锦衣卫十二所见势不妙,王路远已奔马而来,在疾驰风声中奋力喊道:拦住他们!!! 东南面打杀声顿时震耳欲聋,西南面的于徵却还端坐在马上没有下令,御林军将士状似发懵,她的近卫阿暮打马上前,问说:阿姊阿姊!俺们不杀出去吗? 于徵一手持刀,一手伸出去摸小丫头圆润的脑袋。 她的视线始终没从码头上挪开,咬唇道:耐心些。 锦衣卫十二所以行动迅捷声名远播,但遇到银甲军杀夺二副将这样的先锋猛悍先锋,要拦下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厮杀声疯涨,不过片刻,就有小股人马冲破阻碍,杀到了神机营队伍前。 那神机营首将原是边南项家军中旧将,颇有些资历,听闻后头大批人马袭来,见前方的项统领一人当关身陷囹圄,当即调转马头往后传令。 架盾防守!架盾!!!切莫让他们冲过阻击!!! 杀副将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见此情形,亦勒停马,砍倒追至马前的一名锦衣卫,侧首对跟他而来的人朗声道:二哥!你先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夺副将回声如撞钟,答话间,与杀副将并行的骏马径直冲向盾阵,他又放声号令:夺字队!让椋都军见识见识咱的手段!破!!! 夺字队千军蜂拥向前,长矛所及,挑翻无数盾兵,神机营不料这只军队力大无穷强劲至此,少倾后痛嚎声此起彼落,有人哭道:啥玩意啊这! 这边还没嚎完,神机营的旗兵被后方杀副将一箭射了个对穿,以至于见状的银甲军士气徒然大涨! 那旗帜快要落地的瞬息之间,神机营首将策马冲去,险险捞起军旗,刚才扶稳,暴喊一声:不要乱!坚守此处!!! 这是码头出口,早集中间已经一片狼藉,项一典杀红了眼,唐绮护着燕姒,软剑劈开少数攻来的士兵,还剩余地应对自如。 但只要盾阵不散,今日就算是神仙临场也无法突出重围! 后续铁骑踢踏声奔腾,神机营乱了军心,有些许小卒弃盾仓皇往早集各个角落逃窜,边跑边喊:逃命罢!这是一群疯狗啊啊啊啊啊! 神机营首将反手砍倒弃盾逃兵,破口大骂:他们是疯狗!今天爷爷就是头狼!全军护阵!!! 两巷再次涌出大批神机营的士兵,所有提前设伏都化为明刀明枪,先前丢弃的盾被替补的敢死队接了起来,盾阵在奔跑、厮杀、叫喊声、狂风咆哮声中,再次渐渐聚拢。 往唐绮三人这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以寡敌众的劣势随着光阴流逝而渐渐显露,唐绮额发被汗打湿,刀剑相击的铿锵声把她和燕姒逼得退返碧水湖游船方向。 燕姒扫臂一掌劈晕一人,拉着唐绮说:殿下,强行突围不可行!要智取! 唐绮一脚踹翻一人,扯回离她渐远的妻,与燕姒双双调换处地,背贴着背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阿姒!如此情形我智取不了啊! 她们谁也不想唐峻会率先动手,甚至连阵前对峙谈判的机会都没有!长巷刺杀和唐绮闯宫都出现过的擒贼先擒王[2]也用不上了,此刻只能坐进观天等待银甲军冲过盾阵驰援。 在一通乱战消耗体力后,燕姒渐渐感知到腿上麻木,她自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遂在又解决掉几人时,匆忙道:退回船上! 游船没有开走,宁浩水和澄羽还等在堤岸,唐绮下船前吩咐过他们,一炷香过去若她们没有返回,那就将船驶离高壁。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可神机营勇攻之下,已将她们围得水泄不通。 唐绮皱眉朝乱军中呼喊:老项!别打了!快过来! 项一典闻声腾跃而起虎扑之下,手中刀连斩数人首级,冲回唐绮身前,挡住神机营士兵,问说:作甚啊?! 唐绮说:撤退! 项一典满脸不相信:您就降了??? 唐绮软剑拍在一人脸上,又踹倒攻上来的两人,急促道: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他们如今已是绑死在一起,都挂着叛臣逆党的名头,项一典不听唐绮的还能听谁的?他咬牙后退,只得护着唐绮和燕姒往船停靠之处退走。 不想,一退过早集,神机营士兵再次发蒙,他们停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唐绮也顾不得思考疑虑,将燕姒送上跳板之后,直接挥剑砍断了缆绳。 燕姒惊恐回过头,项一典神色复杂看向唐绮。 二公主莞尔一笑如昨昔,跳板离岸,游船驶离岸边。 燕姒在须臾间,才蓦地回想起来。 一炷香,到了。 【作者有话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谚语,出处《老学庵笔记》宋陆游 擒贼先擒王[2]:出处《前出塞》唐杜甫 第215章 对谈 ◎帝姬娶女妻,无子便无继位权。◎ 辰时,金乌大放异彩。 冬风正凶猛,高壁码头陷入乱战,厮杀里,唐绮提剑徒步,浑身披满晨光。 她穿过这条亢长又崎岖的路,踩着荆棘不愿退,周遭攻来的明刀暗箭数不胜数,手中沐春风却趁了风势快如虚影,须臾间让近身的敌人转瞬毙命。 第247章 搏杀不停,这是证实她沉寂多年的尊严犹存。 神机营要一边应付银甲军势如破竹的猛攻,另一方面,又要谨遵皇命拿下今朝逆党,两厢吃力,却又不得不为,那首将只能硬着头皮上。 书摊子后边,连易已放下了弓箭,双目死死锁在混乱之中。 她要干什么? 唐峻拢袖抱起手,静默良久之后垂首叹气。 而今又还能干什么? 连易闻声敛眉,心头一紧,退后两步叠手告罪。 臣,逾越了。 小易,朕曾经以为,你懂我。唐峻忽而笑了笑,一句话却把该说的都说尽。 连易四肢渐冷,一时不敢再抬起头,他闻见书香,又闻见血腥。 唐峻展袖负了手,龙袍迎向*晨光,对身后道:曹公公,让王指挥使清开一条道来。 这边明明全都是天子亲卫,连易从东宫僚属变成天子近臣,每一张脸都分外熟悉,经由唐峻此话,蓦地侧首,他才见那混迹在亲卫队里的胖太监,弥勒佛似地堆起笑脸踱出来。 曹大德作揖说:奴婢这便去了。 连易咬牙,额上冷汗顿起,便见唐峻往前走,风掀起龙袍明黄长袖。 这个男人从来老成,他的沉稳,深不可测。 连易也曾以为是懂他的,如今恍然,竟觉得自己被权利蒙了眼,冲昏了头。 唐峻当了天子,在大部分人都不看好的情形下,走向皇位,稳定局面,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何惧? 连易不曾知晓,临出宫前,神机营首将还得过唐峻一道密令,倘若登岸的人退回船上,便不必再追。 此刻,于家女和项一典都回了船上,游船再次启行,神机营士兵们自然没继续追,只需对滞留岸上的唐绮动手。 唐绮正朝这边而来,连易心惊之下,也没忘记重中之重,他瞪大双目,朝着那背影张了张口,却思及唐峻方才所言,而没能将话吐出半句,最后迫于无奈,只好对亲卫队道:刀剑无眼!还不护驾!护驾!!! 亲卫队听后也没怠慢,急忙跟着唐峻往前去了。 锦衣卫一直在抵挡银甲军,王路远穿梭其间,予字队和生字队把老侯爷护得严丝合缝,这处无法突破,王路远与两位副将交手之后吃了亏,退到外围时,正赶上曹大德来传讯。 曹大德虽然是个很胖的胖子,但在宫中并非混吃混喝,他做秉笔太监期间,掩盖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特长跑得快。 这会儿人灰头土脸地到了王路远马前,急忙扶帽道:指挥使大人!于家姑娘平安回船,官家口谕让您为他清出一条道!他要与二安顺殿下相谈! 王路远勒马避开攻来的刀,俯身欣喜若狂:公公此话当真?! 曹大德跺脚,又被王路远的马踏起的尘土呛了一嗓子,连续呸了两声,急道:哪能有假?您倒是快去呀! 王路远喜出望外,再次奔马冲进了银甲军和锦衣卫的乱战里。 曹大德急得捶胸顿足:去哪!去给官家清道啊! 人群中,呼喊声已传开,王路远竭力高呼:大柱国!且住手罢!于家姑娘平安回船上了!!! 于延霆坐在马上并没有动过手,忽听这震天响的一声嚎,忍不住伸手掏了掏耳朵,扭头问护在旁边的予副将:那胖小子喊什么呢? 予副将答:小主人平安回了船上。 于延霆静止一瞬,放下手说:传老夫令,全军列阵回撤。 予副将抱拳道:遵令! 这风向转得未免太快,于延霆眯皱眼睛,瞧了瞧天色,双目猛然收缩,嗓音发紧道:不好! - 西南面,斥候脚下生风回来报信。 统领大人!安顺殿下妻已回船上,游船离岸往东南方驶去! 于徵握紧刀柄,双眼微缩。 这处景致好,能将码头早集出口的乱战看个一清二楚,但所隔还远,瞧不到游船离岸启行。 近卫阿暮歪了歪头:阿姊还要等吗? 于徵收回目光,勒住缰绳:到时候了!御林军听令!全军急行!往东南沿岸追船! 马蹄声顷刻高昂,阿暮紧随于徵身侧,又问:后头那些怎么玩儿? 于徵笑着抽响马鞭:不用管! 后头的刑部女侍郎呜呼哀哉,刚把气给喘匀就听闻御林军又动了,她险些哭出来,转头骂了句脏话。 身侧下属也是满脸作难:大人?咱们还追吗? 女侍郎到底死要面子,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只是苦着脸敲这人脑门,怒道:追啊!追不上也得追!妈的,这辈子都没这么晨练过 她的声音被队伍跑步声很快吞没,连林间嘎嘎叫唤的乌鸦都显得那么让人沮丧。 - 剑受风势,唐绮杀出了一条路。 她在向书摊迫近,神机营士兵个个紧张万分。 首将阵前观着唐绮的动向,心中隐约担忧,警惕地下了死命。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长公主靠近圣驾! 正因如此,神机营士兵多如牛毛冲向势单力孤的唐绮,倒也拦得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举步维艰,倔强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半点退缩。 二十丈。 十五丈。 十丈。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前方,银甲军突然放弃冲破盾阵回撤,锦衣卫赶来,清道的同时命神机营士兵停了手。 人群慢慢散开,中间走出来一人。 唐绮停在五丈外,见唐峻信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绝对从容。 亲卫队跟在唐峻身后,被唐峻抬手挥退了,兄妹二人朝着彼此,越走越近,直到不出三丈。 唐峻率先停步站定,唐绮剑上滴血,停下时抬起了头。 阿绮。 这一声唤,犹似当初。 唐绮眸中闪烁,匆匆笑道:这一身血,恐污陛下的眼。 唐峻没有再往前,唐绮说话间也是半步不曾退。 打杀声已远,风声忽止。 兄妹二人站在千军围与护之中,难得说上这么两句话。 唐峻长身挺立,抬头看向东方旭日。 他道:你没有服过我。 唐绮静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金铃乐坊密谈,你借助我手,揭发周冲罪行逼迫其造反,得到御林军统辖之权。中秋宴投壶,你又借助我手取胜,逼罗氏狗急跳墙,娶侯府独孙女,得到银甲军拥护。端午长巷刺杀,你顺利买到军械轻弩,布局让我入主东宫得太子位,是受父皇之命,再到周氏宫变,你为救母孤身闯宫,再借我手,引周淑君急中出错,最后不得不将这个位置让于我手,也是因父皇遗命。 唐峻一桩一件侃侃而谈,最后再次坚定道:阿绮,你没有服过我。 冬日辰时的太阳不够炙热,但足够刺眼,唐峻收回目光,唐绮对上他的视线,神色复杂地道:大哥先一而再再而三搪塞我母妃离宫之请,又拒了连易举荐探花郎下鹭州,在三弟进言时才松口,顺理成章命我南下挂帅出征,明知我会携妻离开椋都,提前压中我所筹谋,逐个击破以至于如今兵刃相见,如此想来,我岂会不服? 话音未落,唐峻突然大笑三声。 唐绮握紧沐春风,被这笑声催得心头震撼。 此时,神机营士兵和亲卫队随都手持兵刃,到底离他二人有些许距离,唐绮若对唐峻出手,胜算极大。 可唐峻笑了。 唐峻笑得那么自信。 唐绮见他再次开口,便听他道:你藏拙整整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废了,可我是你兄长,我亲眼看着你长到如今年岁,看着你颓废,看着你韬光养晦,看着你锋芒渐露,阿绮啊,阿绮,你可知父皇为何最后还是择了我? 成兴帝为唐国择储君,明眼人都知二公主乃文武全才,无一处不胜过大殿下,可王路远奉上传国玉玺的时候,仍旧说的是,请太子登基。 这是为什么? 唐绮垂眸,长睫在脸上映出两蹙阴影。 帝姬娶女妻,无子便无继位权。 并非如此。唐峻摇头否了她:娶女妻又如何?唐国历代律法尚且变通完善,老祖宗的规矩又如何不能?父皇若看中你来担起这天下大任,再为你挑夫婿入赘亦可绵延子嗣,事有从权,何不能迂回?于家世代忠君,你若坐上明和殿龙椅,于家就要出一位帝妻,那是何等荣耀,忠义侯府绝无二话,但父皇,他就是没选你。 唐绮沉住气道: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唐峻看着她,倏地放轻了声音。 你锋芒太盛了,拥有的也太多了,阿绮,你有生母疼惜,爱妻作伴,是柳阁老高徒,还是忠义侯嫡孙媳,可正是因为你有这么多,以至于你生出逆鳞,长出软肋,能成一代贤臣,却做不了无情帝王。父皇不选你,是因他爱你,父皇选我,是因他也爱唐国万千子民。 第248章 唐绮听得百感交集,心中隐隐作痛。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再装作不懂。 她举目四望,晨曦照洒神机营和锦衣卫的一兵一卒,椋都的一切被金乌光晕融成地上含血缩影,她曾在雨夜中无声咆哮嘶吼,在皇帝寝宫灵堂前沉默悲痛,那些时候她是迷茫的,也绝对清醒。 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地,高壁镇上无布衣,宁静和祥和并未被厮杀所惊扰,她的兄长,给她留出了一条退路。 我不能不争,我若今日不与你论这高下,满朝文武与你一样不服,可我他妈的,当了唐国的皇帝,我必须让他们服。唐峻温声道:阿绮,你退罢,你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唐国数十年安定,我没有软肋,我刀枪不入!你拿什么赢? 唐绮心中苍凉,仍旧死死握着手中剑。 须臾的沉静,她想了许多。 唐峻比曾经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在这张滚瓜烂熟的脸上看到当年给她打桂花偷糖糕的兄长,忆起他们还年幼。 那些混在锦衣卫属里跟谷允修的老爹学功夫的岁月,那些晨昏定省在皇子所里聆听夫子们启蒙传教的岁月,一幕幕浮于眼前。 唐峻在武学造诣上,是不及唐绮的,因为唐绮弃刀改剑,学会扬己所长避己所短,在前路渺茫的关键时刻,能拿得起放得下。 那时候唐峻爱钻牛角尖,直到兄妹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唐峻不是练武的料。 皇子所的十来年过得很慢,夫子们讲诗书,议策论,唐峻也学得很慢,虽说是记在中宫名下的嫡出长子,周氏金银玉石堆砌下,他并没能得到一个良师,唯一拿得出手的字,再后来也被后来居上的唐亦给比下去了。 唐绮由来字不好,满肚子歪论鬼机灵,年少轻狂的那些年颇受夫子们所喜,而唐峻木讷,越发低不成高不就,又受周氏带累,毫无所长可言。 唐峻也不是读书的料。 他的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他不如唐绮那般洒脱佻达,哪怕后来唐绮背负杀妻骂名一蹶不振三年,他也只是背着嫡长子的名头步步谨慎地往前走。 他走到了今天。 唐绮回顾着旧事,任凭狂风乱发髻,手中软剑起争鸣。 鸣声尖啸时,她掀起眼帘说:大哥,我为唐国守鹭城而阵前杀妻,我为唐国闯皇宫而身先士卒,我助你平乱登基,不为你,我受父皇命,也不为你,我拥有的,皆是我藏尽苦楚所获,而今你要我为唐国退,可我也是人,我也有血有肉,你要饮我血食我肉,大哥可知,今日的我,已经退无可退。 谈判破裂,唐绮提起了剑。 周遭兵士人人警觉,瞬息之间,唐峻匆忙一笑,抬手示意众人按兵不动,侧目对不远处的王路远朗声道:指挥使!借绣春刀一用! 王路远头都快炸裂了,抓着脑袋将刀抛出。 唐峻伸臂,稳稳接住此刀,唐绮迈腿拉出架势,唐峻接着道:既然定要分出胜负,那便望阿绮,务必不要手下留情! 唐绮剑已刺来:当然! 第216章 突围 ◎不能让殿下吃这个亏。◎ 高壁镇外茶棚,新煮的茶水已沸,老叟蹒跚提壶,给唯一的贵客添上异国一抨香。 那边真热闹啊,您不过去瞧瞧么? 斗笠下的女郎借土瓷杯壁的热意,烘着毫无温度的玉手,行止间,腕子上的铃铛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她道:有些事,离得越近,反而越瞧不真切。 老叟满眼敬意,作揖说:大人请尝尝。说话时,错身从炉火后面端出一盘果子。 这是家乡才能吃上一口的点心,你有心了。 女郎掀起斗笠白纱,额上银钿妖异惹眼。 老叟佝偻着半身,驼背让他显得矮小,花白的发由晨风吹开,露出一张干瘪面容,显得十分丑陋可怖。 他的神态是恭敬的,岁月并未吞噬他的忠诚。 潜伏他乡多年,余这一生,只盼您有朝一日能满足夙愿。 女郎的心思不在茶点上,她阖眼点着头,耳中听远处细微之声。 黑鸭扑腾着翅膀由远及近,一入茶棚便栖息在女郎面前的桌角边,女郎侧目,又听这乌毛小东西发出桀桀怪叫。 片刻过后,斗笠白纱被放下,女郎负手站将起来。 老叟立即上前,努力克制唇角的急切,道:如何了? 女郎奋力一扫长袖,桌上茶盏碗碟霎时散成齑粉,老叟面对惊变双腿一软跪匍下去,便听女郎沉声道:人心异变!皆不能尽如本祭司所图! 大人息怒老叟颤声道。 女郎冷笑:唐国这年轻一辈里,倒是又出一位教人刮目相看的枭主,无妨,大局为重,就再陪他们玩玩! - 碧水湖湖面波光粼粼,晨风时急时缓,游船上的神机营兵士交头接耳一番,正要推人去跟他们的统领再劝说几句,忽见前方有号角声,迎面数十船只成围拦之势向他们驶来。 坏菜了!这是等我们自投罗网! 快!通报统领!!! 有人大声急喊,杂乱脚步声再次于甲板上响起。 火舱内,橹手们正配合宁浩水卖力,发现大批船只对冲他们过来,纷纷慌神,手中动作几乎都停了。 宁浩水紧皱起眉,澄羽已经走到他身边。 能绕出去吗? 宁浩水摇头,正襟危坐观察敌情,道:这是个阵。 澄羽拍他肩膀:别慌,我去请示姑娘,你先撑一会儿。 宁浩水胳膊都有些发麻了,咬紧牙关说:嗯。 澄羽边往外走边大声对橹手们道:船上坐的可是太妃娘娘!来船尚不能分清敌我,还需诸位好手!齐心协力!保下娘娘便是荣耀一生的头等大功! 如此情形下,橹手们如今已没有退路,只好异口同声道:绝不怠慢! 内舱。 云绣布好早膳,走到幔帘后,垂首对燕姒道:娘娘请您进去一道过早。 燕姒抬眸看她一眼,微微笑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待云绣在前边挑起帘子,燕姒矮身入内,昭太妃已在席上坐定,伸手示意燕姒到她对面坐。 元福宫里带出来的一些佐饭小食,萝卜丝是本宫亲自腌的,冬日青是尚膳监送的份例,以往阿绮爱食,你也都尝尝看。 燕姒各样小菜拣了一些在碟子里,同昭太妃一道喝粥。 热食果腹,席间氛围还好,燕姒道着谢,昭太妃没吃几口,打起精神说:同她上岸瞧过了,神机营和锦衣卫,还有天子亲卫,实力尚可吧? 燕姒见她停下筷,也跟着搁筷擦嘴。 回母妃的话,比起银甲军来说,差得远。 昭太妃笑着道:你这孩子,此时倒会说两句实话,这局棋之重,在你身上,她若知你听了本宫的,临阵决定要退,不知心中是何感想,若因此事你们妻妻二人有了嫌隙,你可会怨怪本宫? 燕姒叠起帕,托腮想了想。 退不退先另说,臣女自己做的决定,如何也不敢埋怨母妃。只是 昭太妃乜向她:只是什么? 燕姒认真思忖着:臣女总觉得,退回船上后面的兵士便不再追,显得过于简单了。 刚谈及此,外面有人敲了舱门。 项一典粗声大气地禀告说:惊扰娘娘!项某来寻公主夫人! 昭太妃挥手:云绣,去将人请进来。 燕姒起身,项一典随后扶刀跨入,脸色严肃道:夫人,外边出事了!就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见舱内之人都看着他,当着昭太妃的面,他尚不知该不该说,犹豫之际,又才想起来抱拳行礼。 昭太妃免了他礼,道:外边出了什么事? 燕姒跟着道:大人直说便是。 这下项一典不好再作隐瞒,将碧水湖上情形告知,燕姒蹙起眉,疑惑道:官家竟然还有后招,可是他哪来的人呢? 昭太妃端身坐着,让云绣将桌上的残羹撤下,重新奉茶。 项一典站在幔帘外,燕姒来回踱步,她的确想好了要留下来,但留下来不能是顺着唐峻的意,让唐绮低头,棋差一着输得退步。 必须是她能跟着唐绮走,而为顾全大局,让唐峻一步而留。 偏眼下形势分析来看透这棋局,她们明显处于下风,数十船只拦截,光靠宁浩水,逃出重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若游船被堵截,昭太妃和她都将受俘,还折进来一个项一典,怎么算怎么亏,还亏大了,这个亏 第249章 不能让殿下吃这个亏。燕姒郑重道。 项一典眉头紧皱:大不了!项某拼死一战! 昭太妃从旁道:项统领不必忧心,你既然甘为我儿鞍前马后,本宫自然不会叫你白白送死。 燕姒闻言蓦地朝昭太妃看过去。 母妃有何良计? 昭太妃道:想要突围,便要弄清堵截之辈的来历。 云绣奉来茶盏,昭太妃喝了两口,前思后想一番,推敲道:王路远和曹大德必定跟随天子左右,锦衣卫不擅水战,刑部也不堪重用,御林军现受命于家于徵麾下,这水上能来的 燕姒也陷入沉思,按理来说,唐峻手里本该没人可用了,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高壁镇,暗中行动提前设伏,都是为了将唐绮置之死地才是。 这水上,怎么还能有来敌呢?明明他的苗头是对准殿下的,除非 除非,官家压根儿没想要殿下的命?项一典满脸不可思议。 昭太妃突然笑道:也不是不可能。 燕姒脑中灵光一闪,豁然道:母妃方才说,这局在我,那么官家还真有可能没想要殿下的命,他的目的是不让我随殿下离都,如此说来,岸上所有部署都是为了扰乱殿下的视线 这么一说,便通了。昭太妃又道:锦衣卫和神机营加上天子亲卫,的确都不是银甲军的对手,你回船上跟本宫说,有人放暗箭,两边才动起手,那么皇帝身边还有挑事非的主儿,此人是谁,尚且不知,但要是说水战,本宫想到了一种可能。 话及此处,项一典和燕姒纷纷看向昭太妃。 - 东岸,于徵率领御林军追船,见碧水湖上行来数十船只,冷声道:果然在这儿等着呢! 近卫阿暮紧张道:阿姊!离得太远了!咱们没船,怎么办?! 她说出了这一列御林军的心声,但于徵丝毫不乱。 御林军们沿岸奔马,只见这位年轻女将迎向料峭寒风,举刀下令:弓箭手先准备上!给我盯紧了!只要这些船一有异动,立刻随本统领下水! 话音一落,她又转头对阿暮道:传讯兵何在?! 阿暮道:去接洽银甲军了,还没回来! 于徵咧着唇角:再等! 另一边,于延霆带着大部队正往湖边赶,予字队已经收到了于徵的消息,斥候狂奔不停,见到老侯爷立时跪地:主子!游船前方发现大量敌船!有数十只之多! 于延霆脸上横肉在抖:这瘪犊子! 予副将额间飙汗:主子!哪里来的敌船啊?皇帝还有人可用? 于延霆哼道:他现今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你说呢?!能在碧水湖大规模行船,还不叫人提前发现踪迹,必定是靠借夜色,湖上大雾才能成的事!这波人若老夫料得不错 高壁镇码头早集中间。 唐绮软剑回折,弹出锵声。 唐峻横刀挡下这正对面门的反刺,险险避过之后,抛下一句话。 朕在兵部历练时,二妹尚混迹于椋都十街好酒美婢之间。 唐绮挑眉,一招白鹤亮翅,腾空避过唐峻反守为攻劈来的灼眼刀锋,退出几步开外,警惕道:大哥果然留有后手! 这不是我的后手。唐峻得意地笑道:都中高门贵府数以百计,父皇深谋远虑,二妹可还记得府兵们的出处? 唐绮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兵部把持椋都的军备库,可调动军用船只,府兵出身神机营,其中不乏擅水战之辈 唐峻莞尔笑起来,转头朝不远处的人群中朗声道:曹大德!传令围船! - 游船内舱。 燕姒攥紧手中刚叠好不久的锦帕,琢磨道:既是兵部和各处府兵被调动,这一手饶是殿下也难防备。 项一典难堪道:神机营里抽调出去的那些府兵,全都是擅水战的,当初先帝怕有人密谋造反借助碧水湖水势才有这么一手,现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昭太妃峨眉紧蹙,附和道:难对付啊。 项一典已然也没辙了,他耷拉着脑袋:难道殿下真要输给官家了? 燕姒道:也不尽然 正在此时,外间又有人来叩门。 众人闻声回头,云绣已赶到门边,隔着门问:谁? 外间的人道:奴澄羽,寻姑娘有急事。 燕姒对昭太妃和项一典各福了身:母妃,项大人,请先稍安勿躁,我去去就来。 她急着出了舱,澄羽抬起胳膊擦掉跑起来的汗水,左右看看四周,见无人靠近此处,就站在过道上同燕姒小声交谈。 姑娘,奴刚才数过了,东南西北四面,拢共十二条船朝着咱们来了。 燕姒点头道:我已知晓,方才正想去寻你。湖上这些船是唐国军用船只,行船的是各府府兵,出自神机营,全是擅水战的兵卒,想要突围只怕没那么容易,浩水那里 澄羽道:他还撑得住,奴此来,就是想请姑娘拿个主意。 主仆二人说话间,澄羽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布袋,那处微微鼓起。 燕姒垂眸,眼前一亮。 你带着的?够用正好! 澄羽道:够是定然够的,就怕行迹败露,为姑娘招来杀身之祸! 事出紧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燕姒按住他胳膊:方才我想了一计,本打算让项大人带着母妃跳船,可又怕银甲军那边赶不及救援,这便不用跳船了。 - 唐峻在近百招之后,被唐绮打落了刀。 他并未显出狼狈,而是挥挥衣袖,退开几步站定,负手而立。 二妹,你赢得过我手里的刀,但还是要输这一局。 唐绮心如刀绞,翻手看着寒芒冷清的沐春风。 有骑兵奔走而来,下马时高声回话。 陛下 早集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路远捉起袖袋,双目紧紧盯着二位天潢贵胄,倘若今日二公主输了,大殿下那般心狠,他只能拿出 连易从旁抬起头望马背上的人,勾唇道:指挥使大人要做什么? 王路远一颗心七上八下,并来不及答话,那传讯兵跪在了千军之间,对着唐峻叩首。 游船不知何故突破了军船堵截!已朝喻山行宫方向驶去!老侯爷率领银甲军,和于统领带的御林军一起下水!正在试图掌控军船! 唐峻瞳孔激缩,猛地回头:再说一遍!!! 游船不知何故突、突破了 那传讯兵抖如筛糠,唐峻颓然仰首闭目。 唐绮正欲开口说点什么,远处再次奔来一匹快马,又一名传讯兵到了。 陛下!游船掉头靠岸了,安顺公主妻请您问心亭一叙!!! 第217章 落棋 ◎将长公主拿下!!!◎ 舀来冬露烹陈茶,好景自会衬风云。 燕姒捏起袖,去端澄羽斟好的热茶,那雾气慢慢晕开,暖红她指尖,连她信口念来的诗词都有了热意。 澄羽眼睛转得快,忙道:姑娘留神手上的伤。 亭中只他们主仆二人,老侯爷叫银甲军站在外围拱护着,于徵骑马沿岸巡视,密切注意着碧水湖中和岸上高壁镇码头那边陈兵的动向。 这时候无人来打搅,正好说话。 燕姒沿杯拨着茶沫子,微歪起头道:我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幸而方才母妃出马,一连十二箭,破了军船的帆,又有项统领麾下好兵士,入水凿船,才为我们争取了搏这一场的先机。 若非如此,光凭奴手中蛊虫,也仅能拖住十二军船掌舵手片刻功夫,并不能令小水有充裕时间冲出此阵。澄羽点头附和着,又惆怅道:但殿下那边 燕姒伸颈饮了一口热茶,镇定道:官家要在殿下手中走过百招,并不大可能,殿下此举,想必喻山行宫二位大人还领了别的命,我们只需再耐心帮着拖延。 澄羽往高壁镇码头方向展眼,不禁问道:只是不知道,那位会应姑娘的邀约吗? 事已至此,银甲军和御林军拖住府兵,两边形势拉到持平,燕姒心头已做许多设想,她垂睫受一眼热茶腾出的雾气,淡声道:他会。 高壁镇码头早集。 唐峻转过身,面对椋都三军,脸色越发难看,众人见到这位年轻帝王高抬手臂,等着他接下来要传达的口谕,这风裹挟着血腥之气,他一张口,就吐出满腔戾气。 第250章 将长公主拿下!!! 神机营首将先动,王路远迫不得已听圣谕,锦衣卫当即跟随神机营将士一同冲向唐绮。 安顺长公主此时孤身一人,手中沐春风难抵众拳,她没有放弃,而是选择再次握紧了软剑。 作为唐国皇嗣帝姬,在她的认知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认输,新一轮的搏杀重新上演,软剑御风,杀招毫不手软。 唐峻听着身后兵戈碰撞之声,对紧护上来的天子亲卫喃喃道出一句:到底是于家女,阿绮这个妻,还真是令朕刮目相看,走吧,去会会她! 一盏茶后,碧水湖上的风势停了。 问心亭前银甲军严阵以待,见皇帝车架过来,生字队副将率先请示老侯爷。 于延霆累了个彻夜,这会子正抄着袖小憩,听到询问,捞起靠在石墩子上的佩刀,就大步往栓马的那棵树走。 放行!让圣驾通过! 亭前三百步,银甲军队列散出一条通道,唐峻挑开马车车帘,瞧了一眼外边天色,冬日的暖阳金光泼洒,湖边的潮湿之意却没有褪干净。 他道:先生,大柱国不会造反,那他的孙女,会同朕说些什么? 柳栖雁心中辗转,思虑片刻,才捉襟道:老臣不知,陛下既然答应会面,想必已有猜测。 唐峻回眸,唇边浮笑。 水上作战,府兵相较银甲军和御林军更胜一筹,她突破重围不已,此时问心亭会谈,不过是在试探朕。 小辈们为唐国江山的长治久安尚可拼尽全力,柳栖雁作为三朝元老,身居高位形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忍不住又将旧话重提。 她望向唐峻,诚然道:陛下数月之间运筹帷幄,料定长公主殿下心中所愿,此刻已算稳赢了此局,先帝遗志言犹在耳,鹭城尚陷危机,何不就此罢手,放殿下驻守边南,成全殿下与于家姑娘的伉俪情深。 唐峻自有衡量,抬首与柳栖雁对视。 过了少倾,启唇道:如先生所见,此局朕稳超胜券,论智谋,朕是否算是胜过了阿绮? 柳栖雁道:陛下高瞻远瞩。 唐峻辗然笑道:那么先生您呢?可愿衷心辅佐于朕了? 柳栖雁诧异一瞬,而后立即叠手对唐峻行臣子之礼。 老臣受先帝所托,忠于唐国皇室之主,忠于唐国黎明百姓,辅佐陛下乃臣的本分,自然义不容辞。 唐峻收手,将那车帘放下了。 柳栖雁见他此举,这一夜心中的迷雾顿散,一时间对唐峻青眼相加,颤巍巍地道:陛下越发有先帝的神采,老臣深感欣慰 唐峻却将话锋一转:朕可没有答应她携妻离都。 柳栖雁又看不明白了,疑道:陛下? 话及此处,马车行至问心亭前,将将停住,外边的亲卫高声禀告:陛下!到地方了! - 南郊官道,明尧骑马奔行,路上已有陆陆续续赶路入皇城的百姓和商客,见了军马疾驰,早早避在道边。 离喻山行宫还有四、五里地之远,明尧夹紧马腹,躬身抽响马鞭。 驾他急不可待在心中惦念:快些!再快些! 宽阔官道上适合跑马,各方队伍要么受了牵制,要么就集中在高壁镇听候差遣,自于徵放他走,他眼前的路畅通无阻。 起先明尧并不知晓唐绮的部署,但他会猜,唐绮要将昭太妃和公主妻都带出椋都,势必会提前在喻山行宫做周密安排,能独身登船,就指明他的心腹放在行宫了,以明尧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救出唐绮,所以此行,他是来搬救兵的。 不想,唐绮在调走青跃和白屿之前,就担心燕姒随杨昭一路出城会生意外,故而早就提前交代过,天亮之时还没见到太妃的话,便让公主府亲卫队杀个回马枪,折返高壁镇增援接应。 明尧在距离喻山还剩四里路程的地方,于牛家村外和青跃、白屿等人碰了头。 马蹄踏过之处,尘土飞扬,明尧见到人便喊:长史!青大人! 青跃去督察院任职之后,鲜少与唐绮同行,还是白屿陪唐绮在御林军南北大营来回跑,白屿先将人认出来,急问:你怎么来了? 明尧勒住缰绳道:殿下陷入重围!卑职来搬救兵的!正要前往喻山请二位大人! 青跃闻言,手按住了腰刀,白屿比他沉得住气,驱马跟明尧并行。 边走边说,殿下那边此时是什么情形? 明尧将自己离队前所知的全说给白屿听了,白屿思来想去,顶着艳阳看了看他和青跃带着的这批公主府亲卫。 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青跃在旁侧目光如炬:那就打个突袭! - 问心亭中。 燕姒起身朝唐峻一拜。 劳陛下*移驾而来,臣女失礼了。 唐峻当风而立,经昨夜奔波和方才与唐绮交手一战,他竟并未显露出任何疲惫之态,微风拂过明黄龙袍,只彰显出帝王之气。 他不过去坐,站在燕姒对面,宽阔肩膀和高挑的身形在无形之中给人一股压迫感。 燕姒无法将他看透彻,面上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惬意,她冷静地开门见山道:陛下与臣女都心知肚明,银甲军和御林军对上府兵,水上作战虽是吃力,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唐峻眉头稍动,目光直迫向亭中人。 妹媳邀朕前来,若是想让朕下令退兵,放你和阿绮离都的话,便是多此一举。 燕姒抿唇,见他如此固执,心知帝王之意不好改,只得转头往碧水湖中看过去,那边陷入交战,于延霆坐镇指挥的同时,还要分心护着这问心亭的周全,时间的问题,对于唐峻来说,似乎并算不得什么。 唐峻果然又道:拖得越久,椋都城外的百姓来往越多,银甲军与府兵交战,一旦传扬出去,忠义侯府拿什么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朕想听妹媳作答。 燕姒心口猛地一紧,袖下的手不禁细微颤抖起来。 可唐绮正陷险境,她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赌唐峻并没有绝对的杀心! 陛下!燕姒跪倒,咬牙道:此刻您与我相距不过数步之隔,身边便是悠悠碧水湖,而陛下只身前来,我身后站着银甲军,您若执意为难我妻,臣女 话及此处她顿了顿,意思显而易见。 于家爱的是国,忠的是君,她并不介意龙庭换个人来坐! 唐峻目中的惊诧之意稍纵即逝,他沉默须臾便朗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父皇为阿绮择了一位好妻!当初你设计周国舅之子周昀,朕便该知你非寻常之辈!不过。 这一声不过出口,燕姒已生畏惧,仍旧挺直背脊跪在地上,暗掐着自己掌心,以疼痛之感来压住乱跳的心绪。 唐峻又道:朕已拿下阿绮,于家若对朕出手,就是要将乱臣贼子的名头坐实!你扶不了阿绮登上帝位,反而会引起三方诸侯清君侧入都!于家囤兵三十万,天下兵马六十万余,孰强孰弱?你又有几分胜算? 燕姒闻雷霆之声,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唐峻接着道:谁又告诉你朕是只身前来?朕的亲卫在此,马车里坐着的,还有帝师柳栖雁,若朕有半分差池,她决计活不过今日。你拿什么与朕对谈? 燕姒赌他没有杀心,他料定于家不会霍乱唐国,这都是死棋,谁也逃不出这场争锋,他赢定了。 湖上的风与冬日暖阳一般和煦,燕姒背后已陡生冷汗。 陛下既为我等留出退回船上的后路,所图绝非在此刻要了我妻性命。她掐红手心,脑海里回想起临下船时昭太妃交代的话,沉着道:可是陛下忘了一点,您大可认定于家不会造反,是手中筹码已定,但宫中呢?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于家就算没有长公主,难道唐国皇室还能没有新的帝王?您若出了意外,我爷爷虎符在手 于家女是一介女流不假,周巧又如何不是? 元福宫还有人滞留在内廷,二十四衙门鱼龙混杂,新生幼儿最是好控制,而且 于家和唐亦议过亲! 唐峻在不到半盏茶的时辰里,心中百转千回。 他的眼睛里有了怒意,还有一丝不确定。 燕姒抓住他的犹豫,继而道:臣女相信,先帝为陛下铺就这条平坦帝王路,陛下心中也不愿意见到唐国再受重挫,朝纲不稳,民心大乱。而陛下这一局想要赢得体面,您已经都赢了。 唐峻闭口不言,只冷冷注视着燕姒。 燕姒知他尚在考虑,便接着道:陛下费尽心思,想要留臣女在都中,无非担忧手中失去筹码,无法掣肘长公主和于家。太妃经先帝薨逝一事大受重创,还望陛下体恤,放其常住喻山行宫莫要为难,让长公主南下应敌,臣女,愿意留在都中。 第251章 你说什么?唐峻不可置信地收缩双瞳。 燕姒重复道:臣女甘愿留在都中。 唐峻道:那尔等今日这番作为,又是在争什么? 燕姒收折双臂,朝唐峻叩拜。 她匍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恭敬道:长公主受罗党残害,曾郁郁寡欢三载,久受病痛折磨度日如年,她为全国之大义,不惜背负骂名阵前杀妻,不忍手足相残将皇位拱手,陛下对她这个妹妹,自有明辨,臣女无需多言。而今边南军情告急,殿下出征刻不容缓,臣女愿为唐国尽子民本分,甘做陛下手中一枚棋,但还请陛下知悉,陛下赢得天下,而殿下,她亦没有输。 唐峻深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远处有传讯兵匆匆赶来,亲卫队的头领得到消息,立即将话递到他跟前。 陛下,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小队人马,突破神机营和锦衣卫的围剿,正护着安顺殿下突围!高壁镇上的百姓已越来越多了,码头那边 唐峻手握成拳,眉心皱紧:王路远干什么吃的! 亲卫队头领跪着不敢动,唐峻再看向燕姒,良久之后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罢了。他松开手,朝燕姒走近,将人虚扶一把,道:你愿意留下来,自然最好,太妃那边朕可以不去打扰,不过,皇后即将临盆,你需得入宫伴凤驾,于家可有异议? 没有。燕姒起身拱手:臣女谢过陛下成全。 唐峻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几步后,又扭头回来问:阿绮那边? 燕姒再次颔首:臣女与她说明。 唐峻重新跨步走出问心亭,背着光道: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8章 长亭 ◎唐绮打老远就望到了亭中那个人。◎ 不久前。 青跃带领手下八百余众好手,趁乱打了一个突袭,椋都督察院这位高官,当初出身公主府,在场的人无一不知他是帝姬亲信,再加之前朝工部奇匠留在世上唯一的亲徒白屿随行做掩护,二人配合起来,杀伤力出奇惊人。 可到底,他们只有八百余众,远不占据优势,不该这么容易。 刑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连易就躲于交战外,他明明看到锦衣卫听了王路远的调遣,随后没有对这小股人马迎头痛击,而是在招架之余,故意露出一条口子作为破绽。 那又怎么样? 皇帝下了死命要拿下长公主! 锦衣卫把人放进来,神机营正好将之一网打尽。这是连易心里的如意算盘,长公主府这些亲信,今日之后全是些乱臣贼子,只要他能赶在皇帝问心亭谈判回来之前,再次放出一只冷箭。 帝姬已是强弩之末,连易只需给她添上最后的致命一击。 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却出现了纰漏,任谁也没料到,在连易举起轻弩奔走于交战外围,毫无阻碍瞄准猎物放出冷箭的关键时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只乌鸦随劲风掠过,嘎嘎乱叫着冲向唐绮,为其挡下了这背后的一袭! 与此同时,青跃腾身下马,正好跃至唐绮背后,他以身相护,严谨地大喝:殿下当心暗箭伤人! 再要找机会就难了。 青跃厉眼扫向那箭矢射过来的方向,连易策马向前跑开一段距离,在这之后他每出一箭都会被都御史手中剑摧折。 御林军校尉明尧对敌从容,很快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他双腿加紧马腹,打马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神机营负隅顽抗,长矛迎击,架起盾墙阻挡。 不想后方的白屿,连掷出数枚柿子般大小的榴弹,有的在空中就炸出大片白烟,有的则是直接轰击上了盾墙,爆裂声在厮杀里不断响起,神机营的视线强烈受限,偏巧这时 风停了! 突袭终于彻底成功。 青跃将唐绮拉上了马,他道:殿下,立即离开此地!高壁镇西口有我们的接应! 那是当初成兴帝留给唐绮那些皇庄子上的人,日头已经上来了,扮做百姓混迹其中,很难再被抓到。 唐绮原用来送杨昭往辽东走,就是以此作为接应。 白烟蒙蔽敌人的视线,在这样的环境下,唐绮是能出其不意冲出去的,事实上,她也确然这么做了。 她冲出重重包围,墨黑锦衣已被鲜血浸湿大片,袖口滴下的血渍溅落滚地,连着马蹄印铺出一条斑驳的长线。 但她并没有按照青跃所说,往高壁镇西口方向而去,她急奔向了问心亭! 眼看人就要跑路,神机营的首将立功心切,跟连易遥遥对望一眼,随即下令要追,王路远这时却横起绣春刀,挡住了这位首将的去路。 神机营首将闹不懂了,张口就斥问:王大人!缘何拦我?! 他急啊。 王路远这个死胖子却稳稳当当坐在马上,身后是大批带刀锦衣卫,这胖子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恭维着说:邹副统领少年英豪后生可畏啊!不着急,官家的口谕是在码头拿下长公主,如今人已经离开码头范围了。 姓邹的首将名义上被人称一声副统领,但其实神机营的副统领一直空置,成兴帝怕权力分流,不敢让这支椋都军里有二主。 哪怕这人本是项家旧部。 他当了万年老二,还是没权力的老二,这会子王路远的话无非揶揄,为的就是让他沉不住气。 果然,年轻人火气大,首将听完王路远的话,勃然大怒道:你歪曲圣意!!! 王路远笑道:不然不然,圣意岂是你我为人臣子,能轻易揣度的? 首将哪里还有耐心跟他耗下去,当即降下手道:冲过去!!! 话音一落,神机营士兵就和锦衣卫大动干戈。 连易离得不远,坐在马背上叹气。 这邹家的后生不中用,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上当,他先对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锦衣卫动了手,事后论起来哪里还站得住理? 今日屡屡失手,连易的先机已错过,而唐绮的亲卫队护着人突出重围,又是奔着问心亭方向去的,于家女请圣驾前去的话,那边必然已经银甲军成势了,追去也讨不到一个好结果。 连易深思熟虑一阵子,最终无奈地摇头低笑,他的笑声闷在喉咙里头,苦恼地吐不出来。 大片马蹄在官道上掠起劲风和猛尘,唐绮为首,青跃、白屿跟随在她左右,明尧同八百余亲卫紧随在后。 队伍冲向问心亭的半途中,两侧茂密层林卷起密浪,晨光覆盖漫空尘埃,前方官道上,一辆宫中御用的四驾马车平稳驶来,它看上去孤零零的,而护行的天子亲卫就藏身林中,那些成片的脚步声,被唐绮这边的马蹄声尽数掩了。 空中全是肃杀之意。 唐绮皱起眉,勒马时听到马儿长鸣的尖嚎。 沐春风没有收回鞘中,泛光的寒刃上滴下最后一滴余血。 两边队伍隔着数十步之遥,马车也缓缓停滞。 曹大德恭敬地站在马车边缘,听车内人吩咐几句后,徒步往唐绮勒马处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着唐绮作了一个长揖,才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官家政务繁多,余下的事儿,由奴婢来办。 唐绮稳坐马上,心头浮现出疑惑。 她先时无法设想碧水湖上的游船是如何冲过军船围堵的,此刻又想不出她妻和唐峻在问心亭究竟谈成了什么样。 唐峻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她妻真能说动唐峻就这样放手回宫? 尘埃落定,曹大德直起身,深出一息,道:殿下,请先让开道,再随奴婢来罢,夫人还在后方等着您呢。 唐绮揣了一肚子的疑惑,此时已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临出征前,唐峻甚至不愿露面,他们兄妹或说君臣之间,连临别一言都要这般省了? 她几乎下意识地愣怔了一瞬,青跃正是这时候从旁出声提醒道:殿下,公公说小夫人在等您。 唐绮朝曹大德点头示意,而后下令自己的亲卫队为圣驾让出了回宫的大路。 马车车轱辘再次转动起来,唐绮就停在路边,侧耳听两边随唐峻远去的那些脚步声。 跟在唐峻身边的队伍若有意阻拦,无外乎又是一场惨局。 那小狐狸究竟同唐峻怎么谈的? 唐绮攥紧缰绳,长声高扬:驾 碧水湖沿岸湿雾淼淼。 风一吹,形如枯槁的芦苇就往同一个方向倾了头。 岸边有座饱经风霜的草亭,湖水悠悠拍击亭下礁石,又扩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佳丽倒影跟着晃荡,那身形却晃不散,她仿佛在亭中矗立了许久,只为等一场注定要面临的道别。 唐绮打老远就望到了亭中那个人。 她妻身量不高,是细心将养了近一年,才被她养得看上去不再那么瘦弱。哪怕还隔着些距离,她也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眉眼,饱满的额头,稍显圆润的脸颊和下颌。 第252章 明明该是越发明媚动人的模样,越是离得近了,那薄衣单裙在亭中茕茕而立,竟越显得那么孤寂。 唐绮终于在十步外翻身下马,沐春风回鞘,相隔不远的银甲军静候,这一隅是特意留给她们的。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眼角余光乜见碧水湖上的军船撤离,下水的银甲军正摸索着登岸。 这个瞬息,她突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心酸,强烈的预感爬满四肢百骸,让她第二步被绊住,很不好,那预感甚至可以说是糟糕至极。 亭中人面朝她而立,轻抬着下巴,投来一道难以言喻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浅淡的笑意,笑意却未及眼底,更像强作欢笑,忍着些什么极端的痛,还必须作出来给她看。 她还是跨出了第二步。 在天地苍茫、霜露消散的冬日清晨,晨光斜照于她身上,本该带来暖意,又被微风拂得半点不剩。 视线相交,她们彼此的眼神里,都带着深深眷恋。 只需要这么一个眼神,唐绮就意识到了。 小狐狸要留下。 她不会跟着她走。 而在天光微亮之时的不久之前,她们才并肩作战穿梭刀光剑影,共赴过生死,共对过来敌,早就说好的,要共进共退可是她心里又一清二楚。 是她先骗了她的妻。 她先抛下的她。 不论是为一线生机还是别的随便什么缘由,她先用她赐名的剑斩断游船的缆绳,她先送她妻上了离她而去船。 分明已经拼尽全力,诸如在家里提前排兵布阵,诸如在船上彻夜相谈对策,她都是奔着与她妻长久相伴而去设想的,甚至要更早,早在送楚畅、东方槐等人南下,早在宫变结束的那一刻里,她就想好了,要带她离开这方囚牢。 临行前,却没能抵过一个缓兵之计的决定。 她很懊悔,于是 第三步、第四步以至于接下来的第十步,她不再迟疑,而是用尽余下的所有力气,急不可待地朝亭中飞奔而去。 唐绮上了阶,袍摆尚未归于平静便迎到她分外熟悉的怀抱。 风声共流水声细细倘过。 燕姒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9章 临别 ◎这个吻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有不同。◎ 在相拥的一刹那,燕姒双肩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想让唐绮身上的味道印刻进她心里。唐绮没有说话,微风将她额前的碎发掠向后,她的下巴轻轻贴在燕姒发顶。 两人结结实实抱在一处,那些守卫在不远处的银甲军和静候的曹大德等人,几乎不约而同转过身,不再窥探。 静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有短暂的几个瞬息,唐绮感受到隔着布料传来的仓促心跳渐渐回归平复,怀中人往后仰出些许的距离,抬起头仰视她。 燕姒的眼睛里泛着水雾,像经年累月之后的蓦然回眸,又如同响水郡初见,那夜茫茫雪景中沧海一粟,唐绮想无从分辨清楚,又无比清晰地知道。 她听到低哑的声音自下而上,带着尽力隐忍克制的意味。 燕姒说:殿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燕姒的手从身前环到唐绮后腰,轻轻环抱住她。 唐绮顷刻红了眼眶,咬着唇使劲摇头。 不她近乎哽咽,不是怎么就没有了 燕姒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在爱妻这样的哽咽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哪怕一个字。 但是她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不好好说会儿话,只怕今日过后,许久不得机会。 她扬着脸,压下心头的钝痛,深吸一口冷气道:你要好好吃饭,莫要挑嘴,南边没那么多面食,米饭吃着吃着,也就会慢慢习惯 你要睡足觉,莫要熬夜在灯下看书,伤了眼睛,以后看不清我的样子 鹭城虽不如椋都寒冷,天凉时也要穿厚些,及时添衣,常备蓑笠,莫要淋了雨,着了凉 景军凶 唐绮就是在这时候抬起燕姒的下巴,俯身吻住了她。 这个吻与过去任何时候都有不同。 唐绮不愿意闭上双眼,她微垂眼眸,仔仔细细看着燕姒。 想要把这女人的模样镶嵌在骨肉血脉,今后分别的日子里,每每思念侵袭,就能无比清楚地回忆。 于家姑娘从父,眉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隽,眼中是盛得满满当当的星河,尽管她在亲吻时仰首,眼尾仍然犹似凤翼,飞垂下去的弧度恰到好处,形成无法掩饰的富贵气。 因为仰首的原因,她细腻如玉的长颈绷出隐约的筋骨,颊边、唇上的柔软,和内藏的坚毅巧妙地融为一体。 她巧言、擅辩,能思,聪慧过人。 可她今日又叫唐绮见识到了不一样的那一面。 她用最不起眼最平凡的话语,为唐绮送别。仿佛她们不会分开太久,仿佛短暂的分别只是悠长岁月里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她只是说了明明从未说过又好似说了无数遍的闲话。 就像高壁镇上、响水郡里,乡野田间,那些平头百姓寻常夫妻,一个要出门劳作,另一个要留下来照顾家小,临走前煨一碗热汤,交付细心备妥的行囊,依依不舍又习以为常地告别。 要出门的那个纵使有千万般的不舍,化成绵长的亲昵,通过沸热的唇舌传递过来,也会在触及柔软和坚毅的这一刹那,清晰地感知到她还没有说尽的那些话。 你尽管去,我等你归家。 心海热浪翻涌,潮汐来来去去,唐绮就是在这万千愁绪里逐渐缓和过来,理智重回,吸着鼻翼强忍下了那些猝不及防的痛。 她的手抚上燕姒脸侧的黑发,指尖轻触,是她化不开的爱意,解不掉的结。 唇角的热意散开,燕姒抽回一只未伤到的手,与唐绮做了相同的动作,她如待珍宝,轻捧唐绮的脸,极尽温柔爱怜地抚摸她的妻。 前方是霜雪刀剑,沙场光影凌乱,唐绮,你为我千万保护好自己。 话未说尽,唐绮的手指已抚上她淡红薄唇,额头随之抵过来。 等我凯旋。唐绮截断她的话,沉默少倾,倏而又道: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燕姒摸着唐绮的脸颊,指腹的触感有一些突兀,这是唐绮在拼命克制,离别苦,才抓住的东西又要放下更不易,唐绮面部的筋肉因为克制而变硬,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着实让人心如刀绞。 那刀子已经捅进心窝了,翻绞时里面顿时血肉模糊,燕姒却还是仰首凝望她,在近及咫尺的地方,露出明亮的笑容。 唐绮看到她眉眼唇角的笑,眨眼间过尽千帆,许多曾有过的疑问全都被尽数瓦解,她看明白了自己。 无需多言,困顿里之所以欲念丛生,绝境时之所以疼痛难忍,只是因为那些隐秘的情愫,不知从何时、何处、何地起始,已密密麻麻渗透了她的心。 她亦是笑了起来,垂下的头轻摇了三两下,像是释怀,又像是讽刺地笑着呢喃:太蠢了,太蠢了 燕姒不知她想到了些什么,这样介于顿悟和迷茫之间的笑意,让燕姒一时琢磨不出来,贴在唐绮脸侧的手指动了动,燕姒问她:什么太蠢了? 唐绮在心里想,是我太蠢了,才会明白得这么晚。 她又摇摇头,那唇边的笑绽放开来,再将人紧紧摁入怀里,温声道:一定等我。 燕姒的脸埋在唐绮心口,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愣怔着点了点头。 微风送来薄雾,将问心亭里相拥的璧人轻柔缠绕,她们静静地抱在一起,潜心汲取着彼此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这一抱,便算好好送了别。 - 于徵打马赶到时,于延霆正立在岸边往碧水湖里踹石子,等亲随替她牵住马,她立即踱步过去:大爷爷,小心失足跌下去。 于延霆一回头看到她,咧着牙笑。 不能够,你大爷爷还没老眼昏花。 于徵自小没见过于延霆几回,按理说两人并不算亲厚,这数月相处下来,慢慢才彼此熟悉,无外乎于延霆平日对家中小辈没什么端着的架子,叫于徵也爱跟他贫贫嘴,心里有了什么话,也愿同他坦言。 祖辈两个沿着岸边走,同样质地的皮靴子磨着潮湿砂石。于徵指了指问心亭那边,问说:作别? 于延霆摸了把被雾气润过的胡子,你反应倒是快。 于徵浅笑道:那些穿金甲的撤走,军船也不再强攻,后头跟着的小尾巴也散了,无外乎两种结果,若是我们都希望的那种,这两人就不会在此滞留。那只剩下我们都不希望的那种了。、 第253章 只隔着数十步之遥,于延霆却不愿意往问心亭那边看一眼。 他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只是叉着腰缓下步伐,说:殿下是个好苗子,小树苗长成树,该有个明断,家国天下,总要有所割舍。 于徵还握着刀,跟着走了几步之后顿住脚。 唉她长长叹上一口气,倍感惋惜地说:她们都尽力了。 于延霆不知在思虑什么,眉间忽而皱起,转眼往另一边官道上看过去,于徵顺着他的视线偏头,见官道边还余留数十人形成的队伍,因站在大片针松之后,于徵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先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些人。 她的眉也是一皱:那是? 于延霆说:跟皇帝一道来的,皇帝提脚回宫了,这拨人就留了下来,你怎么看? 着金甲佩长刀于徵翻转手腕瞥一眼自己手里的刀,隐隐有了某种猜测,默了片刻才问:官家还有藏在暗处的力量? 于延霆摊手:谁知道呢? 于徵看他面色轻松,侧目扫过跑了整晚的银甲军,了然笑道:大爷爷想知道,就定然能知道。 于延霆没说什么,今日许多事他想不透,譬如唐峻还有什么别的部署,譬如游船如何突破军船的包围,又譬如他那个小孙女到底因为什么决定留下。这些疑惑不是通过银甲军打探就能得出一个所以然来的,在那两个孩子将要分离之际,询问也不合时宜,他勉强把心里的疑惑按捺住,转身走回几步,粗糙大掌拍在于徵肩头。 你妹妹既然走不了了,近几日你便多抽空闲陪陪她罢。 于徵当年也是议过两回亲,有过属意之人的,但门庭相较悬殊,最后都没了下文,于延霆曾收到胞弟家书时,对此事有过了解,便想因她们同为女子,年龄相差无几,又同是出身在武门大族,事儿虽不尽然一致,姊妹间的感受却该大同小异的。 他这么说着,难得有几分体贴靠谱的正经模样,于徵起先愣了愣,接着就从于延霆郑重目光里,诚心应承下来,她单手行了个礼,说:晚辈应当的。 于延霆终于满意,一口闷气吁散出白烟,再转过身,对岸边的小石子失去了兴趣,打老远冲下过一趟水的杀副将招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来吩咐后边的事儿。 都上岸了吗? 杀副将说:都好了。 于延霆低声说:整好就退了罢,这边无须再守着。 杀副将眼里掠过一丝诧异:就?就退了? 于延霆抵着他肩头不轻不重地砸一拳:干啥?没尽兴啊? 杀副将一脸窘迫:不敢不敢。说着指了不远处的针松林,意思是那边还有一列人马不知道干什么的。 于延霆复又回头看了看那些站列成排的金甲,眼神深邃地默过片刻,才道:无妨的,你小主人没有危险了。官家回宫,老夫也不便在此地久留。 杀副将抱拳告退去整军,于延霆又交代于徵几句,打算跟堂孙女一道骑马回城,于徵这边随时可以走,二人并肩往前,她便接着方才的说下去。 还有一事,御林军里有个叫做明尧的校尉,是帝姬的人,今日他离了队。 军中有官职在身的都不是简单人,兵部和吏部各有记载,不好轻易脱手,于徵入椋都不久,对这类事还生疏,不知该如何报上去。 于延霆在旁边大喇喇地说:因公殉职。 于徵错愕道:就这般? 不然还要哪般?于延霆摇着头笑,胆大包天,年轻就是好啊 他感慨时抬头看了看天色,岁月为那双鬓添上的银白,依稀在一夜过后又重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0章 往事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 曹大德拢手干站着,站了好半天之后,第十八回抬头看天。 他身侧的年轻将领肃穆端正,已沉默着把自己立成了木桩子。左右还没把事办完,他拉了人说起话。 小杜将军,金羽卫这次是出动了多少人马啊? 此人仪表堂堂,金甲在晨光下泛着炫目光辉,八风不动站出威风凛凛的神气,这样的人甘心做背后坚盾,算得是个能屈能伸的好男儿,奈何好男儿沉默寡言不喜交谈。 尽管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在问话,他也闭口不答。 曹大德等半天没等到回应,兀自在心里腹诽他,没趣。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在玩笑,这心声没说出来,却仿佛被身侧的将军听了去似的,转瞬间这人目光倾扫了过来。 您怎么不去问陛下? 曹大德被这话猝不及防噎了一嗓子,心道杜平沙给唐峻留的是个人物,更觉没什么趣了,噘嘴往问心亭看过去:这一时半会儿闲着呢,老奴无非是找点闲话来打发时辰,将军怎么还当真。 后者锐利的视线收回,又把自己站成立地成佛。 曹大德不知道有没有露馅,他问与不问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一局长公主惜败,那如胶似漆的妻妻两个都正值韶华,于家那位还小帝姬好几岁,难免叫人于心不忍。 正所谓爱屋及乌,曹大德跟在成兴帝身侧多年,对唐绮总有那么些逾矩又在人之常情范围内的关切。 而唐峻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主儿。 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在难耐的枯等空隙里,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往身侧人偷瞄,端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小杜将军: 曹大德: 僵立一阵,小杜将军脸部肌肉动了动,曹大德耗不过他,并不聪明地再次开口:小杜将军,老奴吧,真就只是同你闲话两句。 话里话外意思明确,你莫回去告老子的状。 小杜将军此刻直愣愣盯着问心亭,他得的明令是好生将人送走,对其它人或事物,都漠不关心,但见大总管一副悻悻忐忑,终于从牙关里松出一个字:嗯。 曹大德: 曹大德见过魑魅魍魉,各种各样的人,或位高权重,或贱如蝼蚁,或洒脱恣意,或城府满眼,纵使利益纠葛关系不佳的,大家在人情世故上总要打个圆场,唯独没见过这么一尊冰雕似的玩意。 亏得一身好皮囊,这般惜字如金,也没见攒下家财万贯。 活该把你送到都中来呢。 曹大德如此想,然后。 冰雕开口了,望着问心亭说:还要磨蹭多久? 曹大德历来对什么人都能一视同仁,笑脸相迎客客气气,偏今日气不顺,被这人话里的冷意砸到脸,表情直接给冻没了。 勉强控制住面部抽搐,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凉飕飕地挤出一句话:不晓得! 小杜将军: 曹大德心道,你没有人情味! 小杜将军杜无从可闻,再也不接话了。 不知又过多久,只看到那些银甲军和御林军整装之后绝尘而去,问心亭里的那对妻妻才手牵着手往曹大德候着的地方慢慢走来。 燕姒受了一些寒,手指冰凉,唐绮怎么都捂不热,边走边磨搓着。 唐绮说:回去让泯静给你煮姜*汤。 燕姒应道:好。母妃那边你便无须再担心。 她刚才将唐峻应承下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唐绮,巧妙地隐瞒了自己将要入宫伴凤驾的事,这时候还心虚,不敢侧目去看唐绮的眼睛。 唐绮专心搓她的手,垂眸说:大哥能赢了此局,我也替他高兴,只要他不为难你与母妃,我便不会多思。 燕姒突然固执道:他是赢了,你也没有输。 唐绮闻言怔住:嗯? 燕姒道:母妃一连十二箭破了军船满帆,银甲军和御林军拖住他的部署,明尧为青、白二位大人引路,助殿下脱离他能掌控的范围,怎么能算输? 唐绮这才意识到,她妻为她鸣不平呢,匆匆一笑道:还有你。 燕姒被一道炙热目光凝视,耳根悄悄爬起薄红:什么? 唐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还有你请他来此一叙,让神机营和锦衣卫得不到新的指令。 燕姒没想揽功,眨着眼睛诚恳地说:我与殿下妻妻本是一体。 往日羞于出口的话,此刻咬咬牙,也能说出来。 唐绮心头蓦地涌过一股热潮,暖意顷刻间淌遍四肢百骸周身血脉,一夜的紧张和疲累都被熨得服服帖帖,牵着燕姒的手悄然握得更紧。 燕姒咔地踩过地上一节枯木枝,目光投到针松林。 第254章 那人是谁? 方才她们离得远,只知晓曹大德领命滞留在此,并不知还有这么一位年轻将领在恭候。 唐绮顺着燕姒目光往不远处看,打量之后露出恍然神情。 杜家的杜铅华,眼下也来不及细说了,但你切记提防此人。 燕姒很少从唐绮嘴里听到类似这样严肃的话,最后半句咬字尤其重,可谓相当重视,她不禁又上下看了看这年轻将领。 两边离得越来越近,她便见此人眉骨高筑,额心往下到鼻梁那段,跟端正的脊梁骨一样,像刀锋般刚直。 是个棘手的人。 她这般想着,曹大德已经满脸笑意迎上前来,拱手朝她们妻妻二人作揖:殿下,夫人,官家留了口谕。 唐绮和燕姒同时还礼,唐绮说:劳烦公公耽搁了一阵,但说无妨。 曹大德往后勾了勾手指,一名金羽卫捧着长锦盒恭敬奉过来。 唐绮扫眼看向锦盒,听见曹大德说:边南军情不待人,请安顺携亲卫队八百人立时出征,沿路不着甲胄,提防敌国细作,望低调行事切莫节外生枝。 只带亲卫队? 燕姒还没从唐绮掌中抽出来的手指蓦然收紧,听得瞳孔剧缩。 唐绮已从容地微倾下身:谨遵圣谕。 燕姒在旁一脸复杂:公公 曹大德背对金羽卫一众人等,微不可察地朝燕姒摇了摇头,两边就此心知肚明,继而又换上笑脸,待唐绮接过锦盒,他接着道:里边除去主帅盔甲,还有一道圣旨,是给项大人的,他既然此时不便露面,就烦请殿下转交了。 唐绮不假思索道:如此也好。 曹大德的差事就此告一段落,他今日不知道多少回再次抬头看那论明亮太阳,低头时眯起眼睛,又对着唐绮、燕姒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 老奴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再多送殿下了。 待那实力不凡的金羽卫随曹大德扬长而去之后,道上腾起的尘灰逐渐归于大地,日光照着荒草地,碧水湖上又是一望无际的涟漪清波。 唐绮单手托着沉重的锦盒,另一只手还紧握着燕姒,不愿放开。 燕姒迎着金灿灿的日光,重露温柔笑颜。 我会等你。她无比镇静又无比坚定地道:不论多久。 唐绮不得不放开手,放开的同时,折臂将人搂进怀里。 这个拥抱实在十分短暂,因为接下来,她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同燕姒不久前所说的那样 前方霜刀雪剑。 鹭州一城七郡的百姓,并边南守备军,数以万计的唐国子民还在等,等一位属于他们的主帅。 游船前。 项一典这个糙惯了的铁汉,捧着圣旨眼泪不争气地流。 这不是唐峻下的圣旨,而是成兴帝在立安初年就早早留下来的。 彼时先太后病中薨逝,唐兴正式独登明和殿高台,从一个傀儡皇帝转变为深入朝堂一言九鼎的天子。 任谁也想不到他所下的第一道圣旨会是这个。 边南项家军虽成兵变叛乱,但毕竟曾是护国有功的功臣,且兵变始于军械未达前狼后虎无法求存情有可原,功过相抵,项门稚子无辜,不应受此牵连,来日若此子不慎行差踏错,可免一朝死罪,放归乡野,终生不得入仕。 这道圣旨遗留下来,之间经了两任唐国帝王,最后辗转到了他手里,项一典知道意味着什么,但他还不敢确定,下意识往唐绮看过去。 只见帝姬沉默着点了点头,无声叙着肯定,项一典顿感心口大堵。 之后,唐绮便跨步登船去拜别杨昭。 燕姒还站在岸边,才从圣旨上瞥见一些隐秘过往,忽而意识到项一典身上的那股子劲是从哪里来。原来当年所谓的边南项家军叛乱,并不是为将者其心不忠,而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别无选择。 她眼瞧着身高九尺的项大总督转瞬哭成个泪人,不禁摇头叹息:唉,就这样没什么出息了,好可惜,项大人放弃大好前程,可是后悔了? 项一典绷着面子抽鼻子:夫人怎忍心看项某笑话。 燕姒定定看着他,满眼装着无辜:我岂会是那种人呢? 这话拿去哄鬼! 项一典横手抹掉泪水:项某并未后悔!这就壮士一去不复返[1]了! 那道圣旨是放逐,亦是救赎。代表着成兴帝对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心怀仁德,也昭示着唐峻的意思。 燕姒心念急转,伸手拦下人说:您去哪儿啊?我知道的。 项一典别扭地转开脸,背对燕姒继续抹又不争气淌出来的泪:夫人如何知道项某要去哪里? 燕姒轻轻叹着:我知道先帝早有所见,是因项大人忠肝义胆善孝存身,您选择的不是殿下,而是唐国子民的安宁吧?毕竟国若破,家何在? 这话直接插入人心,项一典惊愕回头,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公主妻投来肯定的眼神。 他发了半刻的神,首先回想起的是那年成兴帝万寿宴、午门流血夜。 那日成兴帝传下密令让他袖手旁观,他忧心忡忡怕出岔子,毕竟周冲势大,稍有不慎唐国便将改天换地,于是躁动大半个下午,早早就点好兵,急等新的消息。 等待是煎熬又漫长的,上头的密令又绝不可违逆,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线报,说天上出现鹰头图腾了。 他终于把心揣回了肚子里,慢悠悠打马入皇城。 漆黑的天幕降落夏日的暴雨,风中吹来浓重粘稠的血腥味,百官陆续归家,从点起风灯的长长甬道下蜿蜒流泻出来。 宫门昏暗里,大柱国匆忙拉开一个小姑娘,避让开神机营的同时,低声朝那小姑娘说了几句什么。 或许大柱国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因为稀里哗啦的雨声将那几句话掩得叫人听不清。 项一典没有听清那些话,但从相错而过前那一眼,他就看到了经年旧友的影子。 于家少将军光风霁月。 人人都这么说。 项一典太羡慕于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文武出类拔萃,赤诚肝胆日月可证,才及弱冠已披甲征战四方,打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仗,为家国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一旦返都又摇身一变,成为那个白衣不染纤尘的翩翩少年郎。 再次相见那年,已是轰动都中大街小巷的那场盛大的两族联姻,他眼见着幼时与他交好的哥哥立业成家,身边围绕、牵挂的人又添了,想着不久之后,新婚燕尔的夫妻会诞下新的羁绊,开怀的同时,项一典在宴上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提一壶酒,任凭鬓发散乱,席未散,人已独自走上看不到头的长盛大街。 他没有手足兄弟,除却生母之外,不敢再有心之所系,也不可以有。 那个人,都有。 彼时神机营的人穿过午门,闯入瓢泼大雨,项一典摘下头盔,舔唇尝不出雨的滋味,长乐殿里明灯不灭,他高喊救驾来迟罪该万死,吊儿郎当的模样又重现,甩着头不禁笑了。 他见到了谁。 是昔日故人之子,那阵子引得椋都暗潮汹涌的一个小姑娘。 他听到了什么。 周遭的嘈杂变得模糊,有个熟悉清朗声音在耳畔温润如玉,好似从陈年佳酿里浸漫出来的一缕清雅。 人生一世,朝夕可争。身后之名,何足挂齿。 大人?燕姒晃了晃手,不知这人在此情此景怎么还走起神来。 项一典眼前虚景被这一晃挥散,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入妄念,回过神早已再次泪湿衣襟。 是不是无处可去,伤心了?燕姒歪头问他。 他恼羞成怒,却不好发作,扁着嘴说:项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岂会因这等小 不是的。燕姒认真打断了他,一双眼睛灵动逼人,都中还有大人的至亲。 项一典闻言脑中炸出惊雷,瞬息的愣怔叫燕姒抓了个死。 这位小姑娘又万分诚恳地道:若您愿追随殿下,您的至亲,便由于家来守护。 项一典快抓狂了。 他的身世藏得那般隐晦,公主妻是怎么知晓的?! 其实刚才那些戳人心的话像是给人挠痒痒,无非哄着他从伤怀里挣脱出来,现在这一句,才是实打实地筑起台阶,那台阶就在项一典脚下,将他的颜面顾得滴水不漏。 好生厉害。 项一典心下感慨,点头道:成交! 燕姒心满意足:多谢大人。面前人太高,她仰得脖子发酸,总算放松下来,又想起先前曹大德那番话,然后说:官家只让殿下带亲卫队八百来人走,这路上恐再生出别的事端,大人您 第255章 项一典是现在听燕姒说起,才知道南下之事唐绮走得这般地窝囊,他瞳孔微震:以前武将出征,尚且会从椋都三军里抽调部分人马护 话及此处,又乍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后半句便咽了回去。 燕姒已接受了这个结果,福身对项一典行礼。 还请大人多留心。 项一典还礼应了下来,那边帝姬已拜别过昭太妃,正要登岸,眼前人似有所料,转过身就要走,项一典忽地想起一桩事,赶忙留人说:还有一事,项某想不出个头绪,夫人可否赐教? 燕姒停下脚步,转回头问:什么事? 那会儿在碧水湖中间,军船迫近,昭太妃的确破了满帆,项一典的人也都跟着下水游过去凿船了,但如此危机的情形之下,军船上那些府兵突然乱了起来,为什么他们会乱? 在他们乱之前,项一典分明看到公主妻和她那个亲信小毛孩子,躲在甲板魁杆后面,鬼鬼祟祟不知作甚,他当时怕对面的箭矢过来伤到人,急匆匆赶上前招呼人躲回内舱,再瞧公主妻神色莫辩,随后就瞥见其来不及掩藏的一只手,那嫩白手掌心多出来道新伤! 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项一典一头雾水,对面都还没有发起强攻,人就已经受了伤。 眼下那只手,已在风驰电掣中掩到身后,似乎是不想引起什么注意,而那双灵动的眼睛呼闪着,显然已经很等不及了。 毕竟这妻妻二人不知还要分别多久 项一典转念又说:没事了,您快些去罢。 燕姒看他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误以为他领会了自己劝说的初衷,这会儿正矫情地不知道怎么道句谢,便不疑有他,转身快步离开。 时候不早了,青跃等人听过唐绮交代的事儿,和白屿匆匆辞别,两边就要分道而去,而唐绮纵有万般舍不得,也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燕姒跟着她又走出一段,明尧已和白屿一起,带着八百余亲卫队侯在官道上面,她们朝那处走,唐绮说:我把青跃留给你,他在督察院,就是进了三法司的中心。再有旁的事,你莫要自作主张,多与爷爷和姑母相商,不得逞强,找青跃,他会从旁助你,军饷等事,你也不必替我看着,楚谦之虽然是个惧内的怂包,他为人还算刚正不阿,父皇把户部交给他 我不在都中的时日,不得跟泯静她们鬼混,没人托着你打雪,生火烤红薯那些事儿就让家仆女使们去做,战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你的药不可落下,断不能因为苦就不吃,小院短什么缺什么,尽管去找百灵 临到此时,她的话才如珠落玉盘,像是还有许多许多说不尽的,因为着急,所以破天荒地前言不接后语,有些颠三倒四。 然而燕姒都听得明白,不住点着头,一一认真记下。 因燕姒神态太过专注了,唐绮看着她,走着走着,忽然反应过来,心想自己这都说的是些什么呢? 她垂下眸子苦笑,而后才沉出一息道:昔日我让人在庄子上养了不少信鸽,这些小东西现在已提前送往各个关隘,我会常给你传信的,不要担心我。 燕姒鼻翼煽动,还在不住点头。 唐绮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站在道边俯下身,闭目在她唇角印下浓烈的眷恋,再开口,声已沙哑:走了 燕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从唐绮手里收将回来,对唐绮明媚一笑。 此别不算别,殿下! 唐绮面朝着她往后退步,见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小锦囊对着唐绮挥了挥。 那是她们在鹭州响水郡初遇,第一次将要分别之前,唐绮抛给她暖手用的,里面有唐绮随身携带了三年的香匣子。 那一夜,风雪满头,前路遥遥。 明尧把马牵到了唐绮跟前,唐绮翻身上马,依旧如曾经般扬鞭而去不曾回头,只是这一次,头顶冬阳绚烂明耀,前方道长可辨。 唐绮将那句别再会了改为铿锵之声:家书不断!重逢有期!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壮士一去不复返[1]:出自《渡易水歌》先秦佚名,原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221章 离愁 ◎人生万般种种,不过转眼。◎ 燕姒跨进公主府,前院仅剩的三四个女使过来迎门,百灵走在最前面,忙让人呈上装着热水的铜盆。 公主府的女主人今年刚满二十,因其身段矮小,又长的是一张玉盘小脸,瞧着不显年岁,加上面色无异,让人看不出她此时心境,只是从脸到宫装掩不住的那一截脖颈,不知是这一夜奔波受凉,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此刻尽管步入正午艳阳中,也较素日里又冷白了些。 这样的白实在没什么生气,让百灵心里的猜想更明确了。 但她不好主动过问。 燕姒在铜盆里洗好手,就着干帕子擦尽水渍,移步往院子里走。 她侧身对百灵道:殿下出征了。 百灵点点头,抓住机会询问:夫人不跟着殿下去? 一直跟在燕姒身后的澄羽、宁浩水等人闻声变色,纷纷露出紧张之态,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无疑是往姑娘的心上扎刀子,一时之间空气凝固,无人敢言语。 百灵见他们倏然间屏住呼吸,心下后悔,转念欠身道:奴婢多嘴。 而燕姒并没有要责怪人的意思,众人只见她稍稍愣神须臾,眼里茫然空白一瞬后,复又平静下来,方才放缓的脚步重新不疾不徐迈往小院方向。 她边走边道:殿下如今出门在外,府里不必多起灶火,你把人都集中到前院来用膳。 百灵忙低头称是,又想她这话里头竟像是没交代清楚,便问:您也一道来前院吃住么? 燕姒如常浅浅笑着,似没被刚才的话所干扰,答了这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在府中住不了几日,让我院子里的人就手便可。 她回府的事,小院还不知情,那边的大女使泯静和百灵之间有旧隙,门房来通报后百灵也没立即派人去通报,思及此处,百灵顿了顿,仓促道:您回来得突然,奴婢尚未知会小院。 那边也没几个人。 说话间,一干人等过了转角,后花园四季常青,燕姒目视前方,忽地没了言语。 她陷入沉默,身后跟着的人便没有再将话叙下去。 直到燕姒横穿花园,提步进拱门,竹林沙沙声托出百灵后边的声音,像是掩盖什么,嗓音有些紧:夫人喜静,奴婢这就去知会府中厨房,先行告退。 燕姒随意挥手,示意她自去。 微风把竹林道上的碎影晃得凌乱,燕姒一直耸起的肩放松了些许,她踩着光影,途中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她自己清楚。 从跨进府门伊始,她瞧了一路唐绮的影子,那是近一年里,她与唐绮的朝朝暮暮。 她在府门口迎唐绮的时候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几次,她会站在空旷的庭里,或是廊檐之下台阶之前,盯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看上许久。 沉默着、微笑着,流露出满眼的期盼,等那道门往内打开。 唐绮总是风尘仆仆入门,不拘小节地净手擦脸,而后眼前一亮,快步朝她迎面而来。 微风温柔、暖阳和煦的某一刻,她看到唐绮飞起的黑发,以及所有的溺爱之意,搁在那双狭长的眼睛里。 后花园之前没种常青树。 初春时雪都化开了,到处萧条,不记得是哪一日黄昏饭后,她被唐绮牵着从前院饭厅往小院散步,路过时无心道:要是四季都能见着生机盎然,就圆满了。 唐绮当时穿着御林军首领的绯袍,袍角自行走间起伏不定落在她眼尾余光里头,人看上去并没有留心她这句话,还在喋喋不休说着些南北大营的公事。 燕姒也只是那么随口一提。 可保不齐有人可以一心二用,在微妙的间隙里记下她想要的,哪怕只是随口说说的话,也要替她去办。 然后,没过几日,帝姬就命人扛进府数十颗常青树,自己兴匆匆地分布好栽植的位置,再风风火火离府去办差,她也不去告诉燕姒,只等着人下次路过花园来发现。 燕姒轻轻合上眸子,而脑海里那些没有章法的虚影却越来越多,她又无奈地摇头轻笑,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段并不长的路。 她已经走到了竹林道的中段,唐绮的影子挥之不去。 她记不清她们一同走过这里多少遍了,记不清,更不敢去细数。 身后跟着的两人一路静声,不久后,澄羽领先半步,推开了小院的门。 木门吱嘎着向内敞开,泯静正带着小菊打扫庭院里的落叶,她们站在不同的树叶堆子前,手里的扫帚直接就僵住了。 第256章 泯静瞪大一双杏眼,张口半晌才道:姑娘?? 燕姒背对着澄羽和宁浩水,并未看到这二人不约而同对着泯静狂使眼色打手势。 这会子太阳爬到头顶,泯静无措地站在原地,立时吩咐小菊:姑娘回来了,去叫方嬷嬷再做点吃的 小菊听后,急急忙忙跑了。泯静瞥着燕姒愈见苍白的脸,心念电转,避开诸如您为何回来了、殿下人呢等敏锐的话,绞尽脑汁斟酌着道:姑娘饿不饿?前个儿的野蜂蜜酥饼还有些,奴婢先去给您拿点? 燕姒神色依旧很平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巴。 泯静又看她身上的宫装,微散的发髻,接着说:先洗洗脸么?洗洗脸暖和,用过饭,再泡个热水澡,奴婢给您重新梳头,换一身 廊子上空荡荡的,唐绮之前想带燕姒离都,不过是一夕之间,府中人散得所剩无几,就这么突然。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泯静叽叽喳喳的絮叨,并没有把那种冷清驱散,反而越发突显。 燕姒有些呆滞地附和泯静,嘴里答的到底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晓得,她只由人带着上廊子,一夕之间,旧景里缺失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部分。 在几个心腹面前,她向来是不怎么深藏情绪的,此时此刻这般隐忍,只是有个声音在心底不停重复,仿佛是另一个看不见的自己,在不停地告诉她。 你要振作。 你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去做。 于是她一面体会生离的痛,一面把自己从伤怀中剥出来,冷眼旁观,然后佯装一切如常。 但不管她如何伪装,跟在她近前的泯静等人,都能轻而易举发现端倪。 姑娘很难过。 这是泯静、澄羽和宁浩水三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的,他们对此毫无办法,尽管他们都一致想要去哄人开心,可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 宁浩水脸上不大高兴,澄羽见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一些什么,实在怕拦不住了,只好连拖带拽把人往后厨带,说是去给燕姒烧热水,让她泡一泡。 两人出了屋转向后厨去,一离开燕姒视线,宁浩水便瞪着澄羽:为何不让我说话? 澄羽捏着他脸,略显吃力地搭住他肩膀:让姑娘静一静吧。 事实上他们这些做奴仆的,又真的能劝什么?今日之事,怪不了唐绮,他们都清楚,唐绮尽了力了。 宁浩水心里闷,回头幽幽看了那屋门一眼,只能默默叹息。 午膳时,燕姒已经洗漱过,掀起新换的缂丝马面裙裙摆,坐到她常坐的饭厅西侧。 对面的位置空空如也,她视线闪躲,没有焦距地投在碗筷上。 泯静在布菜,仍是尽力而为说着哄她欢喜的话:方嬷嬷做了姑娘爱吃的 布菜的手将碟子一道道放上圆桌,说起菜品时泯静还在偷瞄燕姒的反应,不觉自己很快摆好了盘。 一小盅银耳燕窝就放在燕姒的碗筷边,跟前是萝卜炖羊大骨、蒸南瓜,以及前两日才吃过的八宝粥,余下还有两道面食。 白面做出来的食物光滑柔软,落在人眼里却变作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勾子,将一些不用尽心去记就已无法忽视的痕迹勾出来。 等燕姒再回过神,带着淡淡咸味的泪已滑至唇边,顺着微开的唇缝钻入舌尖。 身边伺候的人顿时手忙脚乱,宁浩水低声说着些什么,他好像和澄羽争执了两句,泯静从旁在劝和,但燕姒都听不见。 片刻后,饭厅外面似乎来了人,泯静牵头说了几句,将宁浩水和澄羽叫了出去,她自己留下来善后,桌上的面食很快被收回了食盒,不再让燕姒看见。 饭厅外边。 小菊领着门房停在台阶前,原想要上阶,又因之前泯静嘱咐不得打扰姑娘而犹豫不决。 恰巧宁浩水和澄羽一前一后的出来,她如获大赦,立即唤住一左一右要各自走开的人,禀说:忠义侯府的马车到了,是来接夫人的。 澄羽先顿住脚回了头,眼里滑过一丝踌躇,接着是宁浩水转身,神色较澄羽更为复杂。 小菊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愈加茫然: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忠义侯府来人,总得禀告姑娘,但眼下两人刚就后厨没交代好闹了几句,又知主子正难过伤怀,谁都没有先自告奋勇挪步。 他们尚在犹豫不决,饭厅的门突然推开了,只见燕姒从中走出来,白净的脸上泪痕尽失,已经看不出任何喜怒。 二人行过礼,还没说话,她抢先道:浩水和泯静留在府中,澄羽随我去一趟。 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被一言盖过,走下台阶的脚步变得沉稳,宁浩水就靠顶梁柱站着,目送他家姑娘的背影远去。 经历过许多,她也变了许多。 好歹,好歹她不再像夏末宫变时那般失魂落魄,她不得不成长。 唐绮出征,都中局势彻底尘埃落定。 忠义侯府的大门敞着,于延霆入了宫还未归,午时唤燕姒回府的是于红英,她身边那个总跟着的随侍来迎的人,入府后把燕姒往清玉院里领了去。 满庭萧瑟,一切回归原处,悄无声息的变化藏入脚下每一块石板之间,于红英的轮椅停在堂屋屋檐下,不知等候了多久。 这里许久没有住过人,却连一草一木,都经人悉心照料过。 姑母。燕姒走到近前矮下身来,是宫中来人了么? 唐峻让燕姒入宫伴凤驾,这桩事燕姒还没说,她原想不会这么快,侯府的马车已接了她回来。 正好,她亦有许多事理不清头绪,想要跟于红英请教。 于红英这次一反常态,等人见完礼,却并不问昨夜至此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似乎压根儿不想提,她直接朝燕姒摆了摆手。 容后再说,你先见个人。说着,轮椅碾着木阶转动让至一边,堂屋里的人翩然走了出来。 燕姒眼前倏地一热。 风起满庭,在分别近两年的这天,荀娘子一身素衣与她相逢,记忆中慈和的眉眼依稀如昨。 这是燕姒重新睁开眼睛所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焕然一新的来处。 她们莫名其妙做了母女,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的数十日,在燕姒入于家族谱那日,迫不得已地生生分离,再之后便是每月一封家书,刚刚熟悉的亲长只能呈在纸墨上。 而今相见,却突然像是隔了不知多少岁月。 人生万般种种,不过转眼。 荀兰步伐又急又乱,她迈向女儿的每一步都那么迫切,而那孩子不知又经历过怎样一番境遇,直到她的迫切落到实处,她握住孩子冰凉的双手,心疼得无语凝噎。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地发不出声音。 有人离开,有人归来,离开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于红英想这样告诉燕姒,用了这样仓促的方式,不想弄巧成拙。 母女别后重逢,荀兰尚未说出片言片语,突然一声惊呼:四儿!!! 于红英随即看到,那个她带了整整一年的小侄女,单薄的身躯突然一震,大口鲜血呕出来,喷洒出去星星点点,瞬时染红了荀兰的白衣。 清玉院里乱了,女使婆子脚跟不沾地,忙进忙出,请郎中的请郎中,烧热水的烧热水,熬汤药的熬汤药 荀兰陪在床榻前,握着女儿的手久久未发一语。 又过了些时候,于红英让随侍推她出门,经过院中青池,她的手突地按住滚轮,扭头看向池中枯败的芙蕖。 随侍不得其意,想她还担忧,便低声宽慰道:主子慈心在内,小主子会没事的。 晴空无云,冬阳送暖,于红英伸手掬过阳光,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慰藉。 她停在石桥上良久,那手收回袖中,神色莫名地呢喃了一句:不得常相守,不吃离别苦 - 夜色沉暮,月光被云遮掩,隐在烟中。 一行人策马奔过林道,为首的明尧调转方向,驱至唐绮身侧道:殿下,前方有村落。 他们的人分散开了,为避耳目,留在唐绮近前的只寥寥十几好手,住在沿途镇子上,依旧是惹眼。 唐绮闻声往前看,越过田埂,矮山下零落星火。 她朝明尧点头示意:今夜先在此地歇脚。 村落不大,再往前是衍州地界,坐在交界处的百姓日子清贫些,有外客来难免热情,明尧打点好一切,带着唐绮借宿村长家中,其余人就闹哄哄笑呵呵的村民们瓜分拉走。 连续赶路带来的疲惫不明显,唐绮坐在矮木凳子上,望着满桌子乡野吃食,闻着面饼热腾腾的香气,没什么胃口。 第257章 她想人了。 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想着临行前那人的叮嘱。 那人说:你要好好吃饭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唐绮不自知地捏断了手中的筷子。 她们好好道了别,才分开半日,思念就随着夜幕悄然而至,不由分说迎头痛击。 唐绮听到木筷断裂的声音,愣怔地垂下睫。 她心口疼,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桌上的热食慢慢变冷,不知又过了多久,连熬得浓稠浮着油珠子的肉粥都冷透了,上面凝固的白块映入她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离愁未褪,门外冷风飕飕,桌上灯火将灭时,一簇黑影堵在了风口上。 唐绮下意识抬头望去,白屿就立于那里,他换上寻常布衣,清俊面容被那点烛光映亮。 周遭万籁俱寂,他手里拎着的酒壶晃了晃,鲜少提及的称呼脱口而出:思霏,喝点儿? 这时,他们不是主子和下属。 光凭一个称呼一壶酒,这人就能来叩空山夜雨门[1]。 【作者有话说】 来叩空山夜雨门[1]:出自《已亥杂诗12》清龚自珍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2章 巧合 ◎老子就是天降奇才!◎ 深夜,清玉院埋在浓雾里。 掩门的声音细微,吵不醒已经歇下的女使婆子。 澄羽带着黑氅罩住的人从寝房退出来,走在前头领路,前方几尺不能视物,森森寒意令他入堕梦魇。 他没有掌灯,凭借记忆中的画面摸索过小池,绕进院角一片荒芜之地。 后面的人停顿下来,声音比夜色还凉。 为何不能久留? 澄羽转身行了奚国礼,对着雾中魑魅压低声音:荀娘子归府,正宿在姑娘隔壁的偏房。 大祭司的目光深邃难测,尽管雾很大,澄羽也没有敢抬头,那道凌厉视线无声无息穿过了雾,让人感知到*强烈的压迫性。 澄羽不敢松懈,当即又补充道:您当年救她时,她或是清醒的,奴奴只怕她将您认出来。 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真能认得出么? 大祭司不经意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漫天的雾缠绕过来,她早就不记得这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只依稀记得是在立安年间 成兴帝刚给于家老五赐婚,这个后辈与姜家小丫头结为连理,必定又要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她要阻止于家大势,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唐地,找机会下手,就像过去的不知多少年,她涉足万水千山,在辽东做过许多遍那样,送给有资格的小辈一份薄礼。 她安排这些人顺着她所设想的道路前行,极尽耐心一步步完成她的夙愿,按理来说,大婚前动手,是不会出什么差池的,神不知鬼不觉,让姜家女还未出嫁便成寡妇,届时唐国朝野内外该乱成什么好样子。 她一路心情都颇好,甚至能遥想到不久后面对这样的杰作,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以表祝贺。 然而,她赶往椋都的路上,却遇到了一桩事。 女人产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路边那棵高大茂盛的皂荚枝丫盖过了头,树下的痛吟声绊住了大祭司的脚。 您坚持一下,我去前面村里找稳婆!一定要挺住!身着锦衣的女子把棉帕塞进产妇口舌中,随后就将人抛下,转身直奔不远处的村落。 四下无人了,寂静的风悄悄地穿过树梢。 大祭司不是什么心善之辈,她正转身欲走,却听那产妇撕心裂肺地痛喊:于颂 名字的尾音破裂,大祭司骤然回头,靠着皂荚树半躺在地的产妇大汗淋漓,旋即晕厥过去。 大祭司忽而翘起唇角,这般有趣。 她缓步接近那棵树,女人身下大出血,孩子生不下来,她俯身细看,好像这个女人曾在哪里见过的,也不是,当是哪个值当她记住些的人的后辈吧。 遇到我,你可真幸运。 随身携带的小瓷瓶被她摸索出来握在手中,她在女人面前蹲下身,将那瓷瓶的盖子拨开。 种下转魂蛊,蛊虫咬破皮肉,深入腹中胎儿,那是称得上凌迟般的疼痛,昏厥中的女人冷汗淌成河,她先前就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早已精疲力竭,再痛也喊不出什么了。 那双被鲜血浸湿的腿抽得太过厉害,下腹内里的收缩再次袭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濒临死亡前的畏惧。 不怕,不怕。大祭司格外温柔地抚她的肩,噩梦终将过去,你和你的孩子,都能好好活下去 如此轻言细语,轻而易举让将来两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跨越两国土地,死死绑缚到了一起。 那时候,大祭司明明仔细看过那张脸。 现下怎么也想不起。 她活得太久,见过的许多人都会被遗忘,不管那个人于她而言是什么,最后渐渐都能够忘却。 置身大雾,指腹的触感很清晰,她摸到自己眼角新添的皱纹,猛地被推回现实,愣愣地望向澄羽。 我同你说过此事? 声音里是坦然的不确定。 今夜的大祭司未免太古怪了些,但澄羽说不出哪里不对,他顶着无形的威严出声道:说过的。 大祭司上前一步,好似惊讶道:什么时候? 澄羽如实道:五年前,您让我去响水郡那时候。 轻到不可辨别的脚步声踱了过来,紧接着人影错身而过,澄羽心跳霎时失衡,但人影更像即兴而为,毫无章法地乱走几步,又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焦灼难安。 人影来来回回,澄羽难以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跳得更快了。 细微的动静在夜里被放大,他竖起耳朵,强压住心慌的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他也只能承受,那便都受着。 须臾过后,那动静没了。 大祭司站在几步开外,连影子都没进昏茫茫的雾中。 她好似酝酿许久,又像才回过神,赫然暴怒道:我快等不及了!快等不及了!景国那帮没用的蠢才!等不及了!她怎会突然郁气伤肺?!她该百毒不侵!该更加惜命!她怎会如此!!! 暴怒是沙哑的,被猛力遏制过,咆哮出口,便如同炼狱深渊里硬挤出来的毒蛇丝丝吐着猩红的信子。 恶由心生,张牙舞爪却又企图自毁爪牙。 这一切都显得诡异,是那种来自未知的诡异,澄羽冷汗直下,僵硬了脊背呆在原地。 嘶吼很快结束,雾里顷刻安静下来。 死一般的静。 直到高耸的院墙之外,遥远的打更声一下一下敲响。 木器碰撞。 咚 咚、咚、咚 天寒地冻起夜披衣 澄羽恍然清醒,已至四更天了,雾还没有散,但银甲军即将换岗。 隐在雾中的鬼往墙根走动,大祭司突兀地自言自语:还有新的棋子,还有 后半句话澄羽没能听清,辨别风声时,方知魑魅消失,他被湿雾扑了满身寒气,不禁抱臂打了个哆嗦,一直悬在头顶的压迫之感便跟着消失了。 - 衍州边界,村长家中酒气熏天。 唐绮的手按在碗口:你还是别喝了。 身侧坐着的人哭得像个女儿家,啜泣着说:让我喝,让我醉一场,我看不清,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 白屿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唐绮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当年她在工部插科打诨,就喜欢捉弄戴破手套的小木匠,每次都是灌人酒,把人灌翻了丑态百出,第二日再回顾一番接着戏弄。 如今她却不再这么干了,抛开尊贵的身份,她其实更喜欢二人互道过字,毫无芥蒂地打胡乱吹。 白屿总喜欢乱吹,他能把牛皮吹破。 老子就是天降奇才! 任何机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小爷做不出! 你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头,什么椋都,整个唐国都得给小爷颤抖! 还能再干三海碗!!! 牛飞到天上去了。 已逾百龄的老人家闭门不见客,临了前点燃大火,毕生绝技尽焚,烧得尸骨无存。 爱吹牛的愣头青坐在一地残渣里,望着天穹,大风卷过,云团消弭。 他横手抹掉不知鼻涕还是眼泪,咬咬牙说:牛皮都吹破了,我说的是真的啊 老头儿!我给你养老送终! 我给你养老送终! 他咋个还能有别的徒弟捏?他咋个不信我?我说的都是、是真的醉鬼还晕乎着,口齿不清,竭力表达着心里执念。 第258章 唐绮认真听了,手还固执地拦着他倒酒,他也还固执地抢那个土碗,喝醉的人力气意外地大,脾气还格外地拗,唐绮微挑起眉,松手的同时,一把夺过他没拿稳的酒壶。 而后,她提醒道:连易或许不是他徒弟,万一只是个机缘巧合,指点过一些呢? 这话没起到任何安抚作用,白屿泪汪汪瞪着被唐绮抢走的酒壶,少顷后将今夜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嘟囔再次念出来。 若我早年对他好点,若我日日欺负他实心眼儿,他是不是就不收别的徒弟了,他要是不收别的徒弟了,那真传的制盾手艺只我一个人才会!我一个人会的话,神机营拿什么困住殿下!神机营困不住殿下,他手里的钻天弩怎么可能险些害了殿下性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那不是还有只瞎眼的乌鸦撞了过来么?唐绮耐心备至:我命硬,死不了。 白屿还企图抢酒壶,人都扑到唐绮面前,他泪眼滂沱地絮叨: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不那么欺负他,他就不收别的徒弟了,他不收别的徒弟,制盾的手艺只我 门被风哐地扑开,砸在土墙上发出闷沉之音,墙垛皮壳受不了这般重击,哗啦啦掉了一地土渣子。 灰尘腾如鬼雾,唐绮离墙边太近,方才钳制白屿过来抢酒的动作,来不及收手掩住口鼻,直接被呛得嗽起来。 咳咳咳白屿同唐绮几乎同样狼狈,满鼻子的灰,还有些吃到了嘴里,他嗽完还知道转头往地上啐了两口唾沫,唐绮有了片刻走神。 乌鸦。 那只突然撞过来的乌鸦,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冥冥之中,她鬼使神差联想到一年半前发生过的事。当初国子监里,同样神秘深沉的暗夜里,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蝶 红蝶?乌鸦。这些看似无从勾连的毫不相干的东西,都是解释不清追不到缘由的巧合。 他自己放的火,他自己怎么会放火,他都那么老了还放得动火思霏,思霏你帮我查白屿还抓着唐绮的袖口,抽着鼻子说:怎么就那么巧,刚巧赶到我去修冷宫,火就烧起来啦没有那么巧,没有查 嘭。 白屿一头醉倒在了桌上。 唐绮遽然皱眉,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翌日,天蒙蒙亮,白屿扑通一声滚下床,差点摔个肝胆俱裂,他哎哟着爬起来,人还没站稳呢,眼前火花乱窜,大脑胀痛不已。 外边脚步声急吼吼地来,明尧把两个白面馒头放在矮桌上,笑着说:大人酒还没醒? 白屿已经记不起昨夜同唐绮说过的话,忽地想起一点零碎的细节,转头就朝门边墙壁望过去。 大人?明尧探看他神色,主子说让你吃好赶紧上路。 白屿闻言脸色唰地变了,脚下发虚,跟着就摔得一屁股坐地,他两眼空空,嘴里念念有词:完蛋,完蛋,她要杀我泄愤 泄什么愤?唐绮跨步进屋。 白屿脑子一麻,爬起来给唐绮磕了个大的,吓得明尧赶紧让出几步。 我突然就想起来了,昨夜我当你来宽慰我,结果你唐绮笑盈盈地看向白屿,那话没说全,白屿已经心如死灰。 明尧不知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左看看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白长史,右看看负手而来的长公主殿下,茫然无措起来。 唐绮指门,让明尧先走,然后,她三两步走到白屿近前,伸手把人一把拖起。 逗你的。她小声道:我记得你有个机关鸟可以飞很远是不是? 白屿微微长着嘴:嗯? 唐绮放开他,脸上的笑意收于眼底,正色道:昨夜你说的,是该查,正好我往青跃那里送个信,赶不及等到衍州驿馆了。 第223章 鸿笺 ◎她道:您可以唤臣过去的。◎ 查?白屿忽听唐绮这番话,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想起点了些什么,脸色微变:殿下我其实您不用将我酒后的话作真的,那只是 只是他过不了、放不下的心结。 唐绮把住他的肩膀,道:不必解释什么,也不专为着你才查,本殿也想要知道,那件事究竟真相如何,怀公之死却有蹊跷。 如果前朝工部奇人并非自焚,连易得到其制盾、制弩手艺,不得不防。 唐绮这样想着,神色不觉凝重了。 白屿看她这般坚持,只好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只小巧机关鸟,递给她:殿下,拨此鸟腹部机扩,既能打开它的腹部,藏信于此 他将如何使用机关鸟的方法详细道来,唐绮认真听着,研究一番,很快学会,直接把已经写好的密信塞了进去。 白屿见她塞了两封密信,而后就要转身出门去放鸟,不由得茫然道:衍州驿站,好像离得不远? 少管!唐绮头也不回地说:快点吃好快点出发。 白屿看着她快步跨过门槛,恍惚间意会过来。 哪里是急着查事儿,殿下分明是急着给家中传信呢! 他摇头笑了笑,跟着出去洗漱,见外面乌云密布,这天色,看上去是要下雨了。 回到屋里,白屿拿起桌上的馒头,胡吃海塞对付了几口,再出屋时,唐绮等人已经在院坝边等他了。 唐绮没把话说得很明白,但其实白屿隐隐猜测出一些,如果他师父怀公之死背后真有什么阴谋,他们南下出征,都中势必还有更多的忧患,因为,军用器械的出入之权,是在唐峻之前控制的兵部。 - 兵部?周巧正把着小铜炉煨手,侧目往殿内垂帷后看,如今在兵部做主的是官家还做储君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想要咬动这块骨头,没那么容易。 常围拢在皇后身边的宫婢此时被遣出去了,周巧挺着大肚子,让身边的贴身侍女给她揉腿。 坤宁宫的门近来关得很严实,进出的人都会被盘查,是唐峻在放贼,至于内贼还是外贼,眼下周巧还想不出所以。 垂帷后的人影动了动,袖袍被理到腿侧。 娘娘若有意,臣必定殚精竭虑,哪怕是再难啃的骨头,也会为娘娘拆碎了奉送上前。 女人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来,没有刻意压低,带着纯然磁性。 周巧煨热手,小铜炉被搁置到罗汉床中间的几案上。 她要起身,侍女先抬起臂,欲上前搀扶,她只稍微借了点力,离榻趿鞋,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肚子,目光爱怜,就落在隆起处。 绵鞋落地的声音有些沉,侍女小心陪她往前走,行至垂帷前边,里面的女人已经帮着她撩起帘。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略带着微笑。 她道:您可以唤臣过去的。 靠久了,腰有些酸,想着活动几步。周巧把手伸向她,连侍女也屏退出去,等坐到席间,她才道:彦歌,你我相交已有多年,现下没有外人,便不必如此拘礼,或是你对我,见外了?自散朝将你请过来,你连一声巧姐姐也未曾叫。 许彦歌叠手道:谋大事,礼不可少。臣何能丢了规矩? 周巧眉间微动了一下,眼里的不快飞速掩藏,转瞬又恢复如常,随后道:你回都述职,老三让你去哪里? 她没有强求,许彦歌也谨遵本分,只是有些情绪被悄悄克制,再开口,嗓音里辨不出任何情绪:赶得太急,还没有见过三殿下。 周巧思索着道:官家那里也没说? 许彦歌道:今日觐见,官家没有让我进勤政殿,曹公公说让过几日再来。 周巧揉了揉太阳穴,凝神道:不急,你先去拜访过老三,听听他的意思,若能得宋玥华力荐,进督察院最好。 许彦歌不解道:去督察院有何妙处? 周巧说:督察院和六科有同样的妙处,它能稽查百官,上达天听,下督六部,唐国多年旧宗存于其中,利于调查许多事。还是说,你真想去兵部不成? 兵部和军机处不同。 军机处全是武官,定的是小到剿匪大到战事,由于延霆握虎符掌管,听上去名头响,实则里面的人都糙,谁也看不上谁,互相不服气,各自抱成团,更像是专门为留住于侯所用。 而兵部不仅理协椋都城内所有府兵,对战事亦享有话语权,另还掌管椋都军备库,负责所有军械调用。 许彦歌要做周巧的谋臣,以她所想,从长远来计,进兵部无外乎是个优选,能图谋的东西更多,更切实际。 第259章 但私下里,她又被周巧指派到唐亦的幕僚之中。 约莫是为了深藏不露。 她猜着周巧的心思,不免觉得姐姐真是可爱得紧。 凭她的才智,装傻充愣游刃有余,当初解星宝坠楼案,她便能达到周巧所盼,就算不去督察院,去兵部也并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周巧的目光见者犹怜投来,似乎许多话,隔着一层道不明了的心思,更像要她答应,以此来证明二人的情谊不曾变过。 许彦歌笑了。 既然是姐姐想要她去的 她坐得端正,再次叠手对着周巧行礼:便都听娘娘的,臣尽力。 周巧对她的表态很满意,剜她一眼,一点也显不出上位者的威风,反而带着一些娇媚,她问:你方才是在逗我? 虽是询问,却用着陈述的语气。 许彦歌忍着笑意,说:臣哪里敢,不敢不敢。 周巧扶着案慢慢站起来,许彦歌想去搀她,肩膀都动了,又改去招外边候着的侍女。 她的神情和举止,都被心细入微的周巧尽收眼底,周巧不动声色说:不能久留你,诸事小心。 许彦歌拜后欲要退,还未动,周巧突然停步,扭头看着她,顿了顿,才说:于家女约莫很快会进宫来,府兵传的消息里有说她略通医术,不过具体是略通,还是精通,则不能判定,本宫即将临盆,身侧放这么个人,委实有些发怵。 长公主的妻?许彦歌忆起当初在大理寺门口,远远望见过的那一眼,垂首说:臣回去想想。 唐峻猜忌唐绮几乎是朝中不必口述,众臣皆能感受到的,如今他声势浩大立威,将人家妻妻拆散两地,又让于侯独孙女入宫陪伴凤驾,无疑对唐绮和于家都形成掣肘。 但其中深意呢? 周家氏族多被株连,其中周巧那不成气候的父母便在衍州直接下的狱,连州界都没能逃得出,唐峻两月前给成兴帝发完丧就办了这事,他口上推说得干净,实则并未给周巧留半点后路。 如此作风,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怀疑周巧。 而要如何应对于家女,许彦歌还需慎重斟酌。 周巧倒看似不那么急切和忧虑,听到许彦歌的回答,就安心放了人走,许彦歌便由她那贴身侍女带着,从坤宁宫侧门悄悄而去。 - 五日后。 燕姒能下床了,荀娘子同小菊将她左右搀着,在寝房外边置一张卧榻,让她躺在上边晒太阳。 她面色平静,一只手搭在额上,闭眼感受着日光。 阿娘,您有事瞒着我么? 荀娘子不想她这般直接,撇了旁侧柱子后头靠着的澄羽一眼,终是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木制小鸟和一封信。 你昏迷的次日夜里,这只机关鸟就来撞我的窗,我把它接下了,隔天有人来送信,督察院的青大人递来的。荀娘子把两样物什都交到燕姒手里,郎中说你再受不得刺激,我才没立即拿给你。 燕姒先摆弄那制作精巧的机关鸟,没找出什么名堂来,故而去拆了信,青跃在信中没提别的,只说了机关鸟的用法,燕姒看到一半,眸中有了急切。 荀娘子微微苦笑,而后劝道:不论好与坏,都要冷静待之。 清玉院里里外外都被银甲军护着,燕姒生病的事被于延霆拿去暂挡住了唐峻命她入宫的圣旨,除此之外,忠义侯府风声鹤唳,于红英下了死命,此事不得向外走漏半点。 这会子院中静谧,飞不进半只蚊子来,燕姒就放心大胆将机关鸟拆开,右手小拇指轻轻抠出一小卷纸。 毫无疑问,唐绮临出征前,说会时常给她送家书,除了唐绮,卷纸的来处不作他想。 燕姒手指细细颤着,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后,在暖阳下将卷纸自指间展开。 上有一行小字,笔迹很好辨认。 唐绮写道:天已凉,吾妻空榻难安,甚念。 若按青跃在信中所述,一只机关鸟并行不了多远,路程推算下来,距传家书那刻,唐绮也不过走了半日一宿。 字迹很丑,确然是她。 燕姒的指腹在卷纸上来回摩挲,脑子里想象出唐绮当时的模样。 她定是急着问白长史讨要来这只鸟,纸张质地粗劣,或是歇在哪处农家,只能寻得到这样成色的,字也不是毛笔所写,而是哪里烧过的木炭,写得潦草仓促,但从落笔的笔锋来看,她很认真。 燕姒心砰砰跳着,红着耳根子再仔细瞧了一会儿,荀娘子看到她缓缓露出窃笑,悬着的心跟着放下。 不到片刻,只听得燕姒用气声悄悄揶揄。 没个正经 短短四字,每个字都饱含愉悦。 天穹冬阳姣好,风过墙角,燕姒将那卷纸小心翼翼叠起来,贴在怀里,唇角的笑意便更明晰了。 第224章 处境 ◎姐姐,你可愿信我?◎ 孟冬乍暖,椋都迎来艳阳天。 刚散了早朝,唐峻钦点柳栖雁、于延霆等重臣,移驾到勤政殿要议事。 人还没坐上御书案前的椅子,外面就有坤宁宫的大宫女传话,说是皇后娘娘胎大不好生,请皇帝立即过去。 一边是要议边南战事所需的军费,一边又是一国皇后临盆,哪头都至关重要。 唐峻默了默,对旁交代道:各位爱卿,皇后要生了,朕赶着去看看,你们先在这边稍待。 众臣心思都活泛,多半早就推算到周巧近日要生,只是不知详细是哪一天。产子乃人生大事,加之唐峻后宫空置,仅仅只有周巧一位皇后,他不纳妃,嫡子的到来无疑更是疏忽不得。是以齐拜皇帝,静立在殿外等候。 曹大德又将先前替皇帝解下的厚裘重新给披好,吩咐小内宦赶一步通知銮驾。 外头的宫人早忙不迭动起来,唐峻见曹大德手里的系绳还没系好,拧着眉推开他手,说:等不得,先往坤宁宫走! 曹大德连连应是,随唐峻火烧眉毛般跨出殿。 銮仪司将龙辇抬到阶前,唐峻掀起明黄龙袍坐将入内,就立即挥手示意。 曹大德跟到侧面,扬长声音登时拖得老远: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 朱红色的殿门朝内打开,风挡半卷,进出的宫婢猫腰急行,个个诚惶诚恐。 里边叫喊声撕心裂肺,一声盖过一声,外头长廊上,黑压压跪下大片太医院医士和小宫女。 太医院院判为首,心急如焚地等稳婆们递消息。 已过去约莫大半个时辰,谁的脸色都不好看,太阳自天穹照拂而下,院判不停抬手擦拭额上的瀑汗。 等到宫婢又端出来大半盆血红色的热水,一名稳婆鞋跑掉了也顾不上,脸色惨白地扑跪在院判的面前。 大人大人,胎儿着实太大,已见着头了,但但 皇后的衣食住行都有二十四衙门专人应对,太医院安乐房日日派医士切脉坐诊,她挪一步都要听从医案,怎会出现如此情形? 院判悠仲拽住稳婆的袖子,眉宇间的皱纹深集成川,他已多年不曾见过这般阵仗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但什么?一道冷厉的声音从旁横插过来。 地上跪着的人,统统转而朝走廊尽头俯下身去拜:陛下万岁 唐峻的手随意一挥,快步走向院判和稳婆,他整个人都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长檐之内,眼神显得深而沉。 稳婆吓软了腿,趴倒下去不敢抬头,浑身抖得更是不成样子。 廊上无风,院判拱手谨慎道:胎儿太大了 唐峻的目光从众人身上逡巡而过,再次定格在老院判脸上,直接打断后头的话,说:朕方才就知晓了,现下是如何情形,她生得下来么? 臣不敢断言。院判没抬首,现下已经看到胎儿的头了,娘娘当是大出血,情形不容乐观。 爱卿替朕操劳了。 唐峻将院判搀扶起来,说话时语调死板,肩背崩得笔直,面部肌肉因咬紧后槽牙而凹凸不平,看上去像是也很紧张。 殿里的叫喊声没有刚才那般惨烈了,越来越低微,像是力有不逮,逐渐虚弱。 皇帝搀起人就没了后话,院判心里跟着没有底,只得用仅两人能听到的低音轻声道:陛下,恕微臣直言,您得有所准备,娘娘她不一定能挺过,届时皇嗣 唐峻眉心骤跳,目光犹疑了瞬息,随后贴近院判耳侧悄语:务必保住皇嗣! 院判猛地浑身僵住,但很快神色凝重地朝唐峻又拜。 老臣尽力为之,只是此事古怪,娘娘和皇嗣的 第260章 唐峻打断他道:当务之急,先救人。 院判遂回到医士堆里,探讨应对之策去了。 宫里规矩多,唐峻不能再靠近皇后寝殿,他错身迈步下廊,走进了开阔中庭。 曹大德并一帮内宦欲跟,见他挥手说:退下,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殿内重重幔帘后面,凤榻上的人已经奄奄一息。 宫女的手却被紧紧攥住,周巧动着干燥蜕皮的唇,一张一翕说着话,这些话已无声,宫女只好趴到她面前去,将耳朵贴着她的唇。 周巧已痛得麻木,冷汗如洗,额前散着的发都泛起水润,是被浸透了,她尚且留着一丝清明神智,用力攀着最后一块属于她的浮木,脆弱地说:彦、歌,你要救我,你要救、我 许彦歌不住点着头,哄说道:娘娘放宽心,已经见着皇嗣的头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棉被堆叠在周巧的腰腹上,她折立的双腿失去控制,要宫婢帮忙捉住,才不至于抖得太过厉害。 方才出去的稳婆进来了,脸色白得快赶上大出血的产妇,宫女用眼角余光瞄她,窥见她小声同正在帮着接生的另一个稳婆里的主接人耳语。 外面没有响起太监尖亮的通报,但此刻,许彦歌心里已有揣测,是那个人到了。 宫缩卷土重来,周巧突然惨叫了一声:啊 几个稳婆皆是一抖,随后主接人给左右使眼色,在榻前帮着擦血的贴身侍女就被她们挤到了外围。 有一稳婆道:你去换新的热水进来! 人命关天的时候,贴身侍女不敢不听稳婆所说的话,正要往外走,许彦歌瞧着帐前情势不对,开口厉声道:等等! 稳婆们都不认得她,看她服饰,只当她是一个普通宫婢,无非在皇后面前受宠,才能近里伺候。故此有人凑近她身后,冷声道:你想要作甚? 与此同时,主接人翻开棉被,俯低身去看周巧的情形,接着便招呼道:娘娘出血太多!当务之急先将皇嗣救下!来人,将娘娘绑住! 周巧痛得失声,眼睫挂泪无力眨动,她的视线渐渐没有了光,盯着帐顶,空洞得如缺水濒死的鱼。 你们要干什么?!许彦歌振声一喊,叫住要往外走的侍女,囱囱!拦住她们! 这侍女自小就伴周巧长大,此时立即反应过来。 这些稳婆竟然想要谋害她主子,在坤宁宫里明目张胆地谋害!这是有多大的熊心豹子胆! 她抬脚踹开堵在榻边的一名稳婆,抽出匕首气势汹汹护住榻上人。 稳婆们身形压过她的有好几个,主接人见事情败露这么快,立即张口乱喊:耽误救皇嗣!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快上啊!把她拖走! 囱囱不仅仅是个侍女,她贴身照顾周巧,还是个自小习武的近卫。 稳婆仗着人多,却奈何不了她! 两边才冲撞上,那匕首已快、准、狠,直接抹着脖子送第一个来制服她的稳婆血溅三尺,直接断气倒地。 稳婆们见状,都被吓愣在当场,千钧一发间,谁也不敢再贸然动她。 来人啊!!! 囱囱正要呼救,许彦歌倏地从后头伸手来捂住她的嘴巴,她匆忙偏过头,许彦歌定神说:喊也没用,你盯着这些人,我来照看娘娘,若是谁敢动 后者点头如捣蒜,目光再次睥睨出去,倾向地上新鲜的尸体。 谁若敢动,下一个就是她! 许彦歌并没有松懈,她的手还被周巧攥着,出血量如何看不到,所以她又退回榻边,俯下身,贴着周巧的耳朵轻声哄劝。 我不懂接生,姐姐,你可愿信我? 周巧眨着眼睛陷入一片空茫里,她听到那个藏在内心深处,于无数孤枕难眠的深夜反复回想过的,让她坚信的声音,穿过耳膜,直击魂灵。 她已经僵硬的手指骤然松开,许彦歌得以起身,看到她向上牵动的唇角,那双薄唇,已接近血色全无。 片刻过后,许彦歌察看了回来,又再次俯下身,重复同样的动作,贴近周巧耳边,温声道:不算是太糟,我曾见过别人怎么做,你要吃一些苦,可能会很痛,我将皇嗣拉出来,才能立即止血她顿了顿,哪怕心里知道这是场豪赌,也只能咬牙硬抗,复又道:会没事的。 - 清玉院。 燕姒将养几日,精神头见好,懒洋洋地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于红英的随侍端着琉璃盏,池边红鲤慢慢浮至水面,六小姐抓过饵料,漫不经心往水里头撒。 燕姒也不睁开眼睛,阖眸说:什么时候啦? 石桌边坐着的荀娘子搁笔,微微笑道:辰时许。 于红英侧首回来,望向石桌,又越过了人,望向重檐下的躺椅。 她问:你很急么? 燕姒遂睁眼,朝池边轮椅拱了拱手:若是姑母辨析那般,不久前为那位出谋划策精心布局之人是现今中宫,今日这可是好大一场戏。 荀娘子闻言捧起刚画好的小景,轻轻吹着未干的墨。 池边,于红英平静道:夫妻两个有世仇,周家毁于皇室,皇帝生母也死在成兴帝登基之时,算大戏,端看皇帝会不会去母留子,永除后患。 燕姒听着静谧的风,微眯了眼睛续道:不仅有世仇,还有情谊呢,他没当皇帝以前,这么多年,除了发妻并未再娶,相处久了,不一定下得了狠手。 饵料还余留许多,于红英没有一次喂饱这些小东西,她攒着呢,每日顺理成章地来。 你病得巧,说不清是好是坏,正巧躲过他借刀杀人。 她的声音从池边不咸不淡传回燕姒耳中,后者轻笑:是了,让我进宫伴凤驾,不就是为着些什么,银甲军动过手,他就惦记上了。不过 荀娘子的画干了,于红英自行转动轮椅靠向庭中石桌,既行且道:不过什么? 燕姒凝眉思索,搓着手里的毛茸茸:不过他不像那么狠的人,起码在高壁镇上,他带着杜家留给他的金羽卫,却始终不曾*对殿下赶尽杀绝。 轮椅行至石桌前,荀娘子扬首不言,手里的画被于红英接过去,于红英专心看画,道:人来了。 墙角跳入的银甲军片刻不停,只留有七八步的距离,旋即单膝点进枯草丛。 报!中宫诞下一位公主!母子平安! 话音一落,便抱拳一礼后离去。 须臾后,燕姒遥望皇宫方向,目光盈盈,嘴角翘起来:猜中了。 于红英捏着画,眉尾很快动了一下。 她在看画,荀娘子在看着她。 ? 于红英也笑起来:比上次有进益。 也不知是在说荀娘子的画,还是说宫中消息,荀娘子轻吁出浅息,抿唇点了点头。 那画被折叠起来,于红英不动声色将之纳入袖袋中,荀娘子看到了,但未去阻拦她。 回廊上靠柱打瞌睡的小厮用手枕着头,泯静端药路过,敲其脑袋,小声说:主子们都在,你也敢躲懒!警醒点! 澄羽耳廓一动,揉着眼睛回说:里里外外有的是人警醒,我落个清闲。 换来泯静白他一眼,就好好坐直起来,按在腰侧小布袋上的手竖起,作揖求饶。 没一会儿。 燕姒喝过药,拿帕子擦嘴。 石桌边两个长辈一瞬不瞬盯着她,荀娘子先说:既要防着,也要爱着,可见两难,她是不是这处境? 于红英眸子一转,目光回撤投到荀娘子洁净脸庞。 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荀娘子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经意地动了动,但她没接这个话。 池里的锦鲤抢光本就不多的吃食,慢悠悠潜游不见,一丝细风轻扫过石桌边那两人的衣袍,燕姒展眼看过去,忽地隐隐意会到点什么,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不敢往深去想,只看到荀娘子局促垂首,瞥见其身上的披风,似乎随着入冬,那质地上乘的披风在悄悄增厚。 这二人 第225章 衍州 ◎您惜我风木之悲。◎ 衍州边界。 枯槁的杉木枝桠参差不齐,于黯淡夜色中,斑驳陆离。 月光往后急退一阵,再仓促定格。 岔路口,唐绮勒停了马,接过身侧人递来的信,低头展看后,说:后面都解决好了? 明尧简单陈述经过,说到结果:项大人还在清理痕迹,我们的人伤得不多。 第261章 荒山林里见不到点点星子,灰云厚重成一张巨网,覆盖周围粗糙的丛林,把唐绮也闷在灰幕下,她感到一道视线投来,侧首正对上白屿带着期盼的目光。 手里的信转交过去,唐绮说:是都中传来的,不过并非是那件事。 白屿接信看,唐绮就扭头嘱咐明尧。 跟老项说一声,衍州这些周氏余孽翻不出什么风浪,倒不如引蛇出洞尽数清缴了。 明尧领命,欲返回不久前遇刺的地方。 唐绮又喊住他:做得也不要太过刻意。 马蹄声响起,白屿把信交还。 唐绮径直塞进怀里,回过头说:你想问点什么? 近三年,白屿不曾问过那些阴谋阳谋、皇权争斗的事儿,这是他和唐绮之间的约定俗成,他跟着唐绮,效忠唐绮,也恪守不成文的规矩,只听唐绮主动要告诉他的。 这次是例外。 他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那件事 唐绮略见凌乱的眉峰凝结起来:大约不算好查,还没有消息。 前方杉木错杂,交织成百舸。 白屿远去的视线收回来,回到唐绮眉眼间。 殿下。 唐绮:嗯? 白屿指她的脸颊:有血迹。 唐绮伸手捻掉,少顷道:你还有别的话么。 她是在问白屿的欲言又止,又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不愧是您。白屿匆匆而笑,诚恳道:中宫顺利诞下嫡公主,唐国有了新的帝姬,殿下将要作何打算?我有些担心您。 唐绮闻言,才将眉舒展,她低着头,拇指磨过食指指节,把刚才那点血迹擦得干净。 原来我几乎很少在人前显露出情绪,你能发现,是因我也疲累了。可你她复又掀起眼帘,浅笑道:你不是从来不会想这些事么? 白屿不置可否,拉着缰绳叠了叠手:早前小夫人离府,是我没能及时告知殿下,让殿下与她生过嫌隙,心里一直歉疚难安,如今还要劳殿下多分出一份心思,去查怀公之死,我 唐绮摆手道:那事不怪你。 白屿为唐绮所用已有两年多了,他做唐绮的长史,只因看中唐绮的为人,仰慕唐绮的才华,他不是唐绮的谋士,除却一技之长傍身,并不堪旁用,偏巧凡事要讲有来有往,唐绮之前将怀公遗物留给他,如今又答应帮他查事儿,心下的感激不尽,他便要用绝对的忠诚来报。 不论殿下作何打算,山雨都愿竭力辅佐。话声有力,他在马背上弯曲脊梁,郑重朝唐绮一拜。 唐绮颔首示意,驱马慢慢往林间走。 白屿跟在她身侧,二人并驾齐驱出一段路,白屿又思忖道:殿下的先生如今不在身边,您还缺谋士。 难得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上心这些,唐绮微微侧头:你有合适的人要上荐? 却有一人,不过还不知她愿不愿。白屿看着暗长的杉木林,六年前,差一点蟾宫折桂的榜眼,殿下可曾识得? 忽地刮起一阵风。 唐绮下意识眯起眼:你说的是衍州府君之女,杨依依。 - 衍州境,衍城府君宅院。 探子怎么说?杨依依把左手的白子摁在棋盘上,右手的黑子紧跟着落下。 书案前查看账本的府君头也不抬,缎面袖口摩挲翻开的新页。 先前都被你说中了,途中遇刺,真是古怪。 左手再次落子,杨依依道:没什么怪的。 杨老说:衍州周氏全数株连,何人还来行刺她? 杨依依瞄了一眼案上的灯盏:椋都。 杨老唏嘘出声:皇帝如此行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未必。杨依依说:结果如何? 至于未必指的什么,她没说详尽,杨老已接着答后头的话:顺利过境,奔着咱衍城来了。 杨依依毫不意外,道:她身侧卧虎藏龙,阿爹何苦拉我入局,皇帝高壁镇一棋,已是表明态度,兄妹二人之间,短期之内不会再争。 杨老年过半百,算得清眼前的账,却算不清将来的。 他的手掌移到发际,拂过斑白,叹出重息:唉都怪你阿爹当了半辈子糊涂鬼。 杨依依落子那只手卡在半道,骤然抬眸。 您与周氏有牵连?! 父女中间不过几步路远,此时却像隔山隔海。 杨老放下账本,起身遥望烛火。 衍州商贾满地,乃唐国第一大贸易州。上达椋都,下至庆州,左靠陵江,右过粮马道,经通州接辽东天衢城,若天下财富共十斗,流过你阿爹座下可占有九,周家亲族扎根于此怕有两百年,不是没缘由。 杨依依定下棋:所以,您与周氏有牵连。 杨老: 棋翁里的黑子被捉起,杨依依道:上一任衍州征银节度使是周氏二房嫡女,你们合谋已久,许多陈年烂账还放在那儿,周家这棵老树这次被连根拔起,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新任征银节度使要到了,您在惧怕皇帝。 杨老面露愧疚之色,父女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好半晌后,院里的风放来了海棠树叶沙沙响声,杨老才道:兄嫂去得早,我待你如亲生,膝下仅你一女,你可知,我为何不娶? 杨依依道:您惜我风木之悲。 杨老没有否认,未几,他听到杨依依落了子。 - 椋都,亦亲王府。 唐亦等着回传的消息,一杯茶拿起又放下,他坐不住,不禁轻声询问:先生,这一步真的不会露出马脚么? 江平翠耐心品茗:自然不会。 唐亦说:就算二姐一时猜想不到,倘若风声走漏,皇兄那里 他联手庆州许家沿途截杀出征的唐绮,不管是唐绮发现,还是唐峻发现,羽翼未丰满之前,他的处境都不会好。 作为谋士,江平翠当知这一点才是,无怪乎他焦灼。 但江平翠敛袖放下瓷盏,杯底轻磕出响动,面色还尤为冷静。 江平翠道:当初先皇后用过此招,她着人买通刑部大牢,放过一个名叫石滔的人越狱,又助其行刺于家女,至今为止无人知道背后主使。 唐亦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便问:那是何人? 江平翠答道:于家女还没回椋都之前,她的身世就被闹得人尽皆知,而传出谣言那女商贾最后落网,被于家送进了大理寺,没招供出主谋就死在了牢中,作为女商贾郎君的亲舅,石滔受到牵连,因而丢官入狱。 也就是说,利用前仇制造的刺杀,主谋是理所当然的设想和推断。 唐亦虽听懂了,尚还一知半解。 他又问:刺杀若是失败,杀手招供呢? 江平翠却笑着摇摇头:刺杀本就不会成功,余在这招后面再设了一道连环计。 唐亦先前刚懂半点,听罢直接又迷茫了,他道:愿闻其详。 江平翠放低声音:还请王爷侧耳。 - 翌日阴雨。 椋都冷潮来袭,散朝时,曹大德在千步道前追上于延霆,手里的油纸伞高举着斜来。 大柱国,稍待一步。他依旧十年如一日脸上堆着殷切的笑,陛下留您勤政殿议事。 于延霆指自己鼻头,左右看看,说:只留老夫一个? 曹大德垫着脚:是了。 于延霆看他撑伞费劲,要去把伞接过,曹大德惶恐道:使不得使不得! 一只手架上肩膀,曹大德如何抢得过老当益壮的侯爷呢,他脸上的笑变成了苦笑,连躲都没处躲。 于延霆哈哈大笑着,架着他快步登上玉阶。 勤政殿里点了香,火盆压在御书案前,四周热意悬浮,唐峻单手靠案看奏章,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爱卿。 于延霆不敢当,拱手作揖:陛下万岁。 唐峻早命人搬好太师椅,指了指对面:坐下说。 于延霆依言过去坐了:不知陛下召见,是为何事? 大柱国实乃爽快之人,那朕直说了。唐峻撂下奏章,朕让太医院院判随你归府,去瞧瞧妹媳。 于延霆的笑意僵在嘴角边:府里请过郎中了。 唐峻眼珠缓慢转动了一圈儿:外头请的郎中怎么比得院判,还是让悠仲去一趟,朕才能放心。 第262章 太医院院判年岁比于延霆还要大些,更是看着唐峻长大的,历来为天子近臣,医术高超不假,更要命的是他曾为于侯孙女把过脉! 于延霆与他私交不多,此刻心里已经万鼓其擂。 不料,唐峻突然道:大柱国有难言之隐? 于延霆已经快坐不住了,经此一问,只好道:不敢隐瞒陛下,老臣的孙女先前就有旧疾,郎中嘱咐她要静养 那便接到宫内来静养罢。唐峻直接打断于延霆的话,不容置喙道:先前于家应下的。 于延霆如鲠在喉,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 唐峻又道:银甲军出动,朕念你只有这一条血脉,故而不曾论罪,难道,大柱国想求个欺君之罪? 于延霆脑子一轰,咬紧牙梆子起身下跪:老臣何敢。 殿中寂静,只听翻动纸页声。 待他跪过一小会儿,唐峻上前搀扶起他,笑着道:依朕看,妹媳的确需得好生将养,接进宫来同她皇嫂住坤宁宫,妯娌之间还能说说家常,再好不过。 于延霆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唐峻放开他手,复又道:那就明日。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26章 满月 ◎有人欢喜有人忧。◎ 既然我答应了官家,便始终要入宫的。燕姒说话间,抬手掷出一枚骨钉,便听得咄地一声,整根骨钉没入远处院墙。 于延霆面露不快,颓废地坐在木阶边上没表态。 侯爷,吃瓜。 泯静把托盘放低下来,于延霆摆摆手,此刻对寻常爱吃的菜瓜都提不起兴致。 于红英示意人都散到外围去,她自己转动轮椅,从池子边上离开,往庭前石桌边移。 石桌前坐着穿雪白丝绦暗纹披风的荀娘子,女儿要入宫,一去龙潭虎穴不知多少日,而她目光幽深如静潭,比过往许多时候更显从容。 于延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他和这位后辈之间,横着当年一些理不清的龃龉,再次见面,彼此都因为共同的羁绊,心知肚明而没旧怨重提。 荀娘子在灯笼盏下穿着一串将要成型的手钏,于红英帮她把灯盏挪近了些。 仔细伤了眼。 荀娘子道:知晓了。 清玉院陷入凄凉,因晨间下过一场细雨,傍晚来临时,枯尽的草木和泥泞尘土混合成悲戚的气味,微风稍微一吹,就让人不高兴地皱眉。 于延霆皱着眉,忍不住唉声叹气。 燕姒收回手,靠在躺椅上,倏然又道:爷爷莫要担忧,转眼佳节便至,总会再聚。 于延霆这才说:我怎能不担忧?他把你放在宫里,胁迫的何止你妻,他是连于家从上至下都掣肘了,就怕你在宫里住不好,或再有什么 话及此处,尾音断开。 荀娘子正在给手钏打结,指节僵硬瞬息,又牢牢系死那跟纤细的细线。 他不敢。于红英肯定地道:他要敢对姒儿下手,这龙庭就怕是坐不住了。 她的目光投在荀娘子平静的脸上,将人心里的顾虑一言击穿。 燕姒无声笑了笑,穿鞋下地,提裙下阶,依偎着于延霆身边坐下来。 爷爷,我在里头,比在外头更安全。她挽了于延霆的胳膊,您放一百个心,宫中吃得还好呢,等您再看到我,我都长得更圆实啦。 于延霆脊柱僵直,目视前方,顷刻间红了眼眶,他不转头,就当作谁也看不到他伤怀。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孩子在短短年月里,被教得守规矩、识大体、分尊卑、知书达理。 他们几乎从未有过这么亲近的时候。 临别在即,越是亲近的言谈举止,越能触及活阎罗心中被坚守住的那片柔软之地。 燕姒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歪头靠在他壮实的胳膊上,扬首看向庭院。 石桌前那双长辈刚好转过身,荀娘子推着轮椅,跟于红英一起往阶前来。 等轮椅停下,荀娘子递过来那只胡桃木珠穿成的手钏,叮嘱她说: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家中,这只手钏的线是你姑母帮我寻来的,质地坚韧,可用以应对危机。 燕姒点了头,接过来将手钏戴在腕子上,转而朝于红英摊开手,笑得纯真无害。 于红英跟着笑起来:没有。 燕姒噘嘴说:姑母真是抠门。 于红英刚埋在袖下的手微微一动,将想要收拾人的念头克制了下去。 倒是有话嘱咐你。 燕姒作了个揖:姑母请说。 于红英侧首看向荀娘子,话则是提点自己这个侄女。 经由碧水湖阻截军船、问心亭拖住皇帝一事,方可知你嫁为人妇这些时日并没有荒废,但宫中到底不比外头,一言一行只会更加受限,银甲军刚得了消息,同你一道进宫的还有一人,你要尽量避着她些。 燕姒问:谁? 于红英说:亦亲王妃,楚可心。 廊子上的灯笼散出一片薄光,于红英溶在这片薄光里,眸显精明。 燕姒观她神色,闻言忆起入都后在国子监听学的那些日子,恍惚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当初那个日日送这送那讨她欢心的三殿下,在兄长登基的不久之后,就被封为了亲王。 而一直以来把她当作情敌的,那个成婚后更加娇纵跋扈的户部尚书嫡女,已成为了亦亲王妃。 光阴飞逝,都中岁月变幻莫测。 他们好像在某个不经意的瞬息之间,就再也回不去言行随心的那个当初。 庭中风过不留痕。 燕姒在于红英的注视里站起身来,依次向三位亲长行了拜礼。 她郑重道:吾与吾妻赴战场,家中至此无后辈,唯望亲人身体康健少挂碍,岁岁能相见。 - 时年冬至日。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坤宁宫更是热闹。 和乐公主满月,皇后设了宴,邀女性重臣、亲眷共饮,因着过往宫宴常出纰漏,这次从酒水到一应吃食,内官们都慎之又慎,就怕再出个什么意外,谁都吃罪不起。 席上老少皆有,连很久不露面的姜国公夫人都来了,她跟几位尚书家中年迈的女眷同列一桌,饭吃到一半,侧耳听着众人闲谈。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饮过酒就脸红,笑说道:圆安年要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不想是先吃到第二位帝姬的满月宴! 话音一落,众人哈哈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这可算旧岁里数一数二的喜事啦!大理寺寺丞的慈母跟尊弥勒佛似的,又使唤身侧宫婢给老太太斟满酒,当再吃一盅! 大家都举了杯,旁侧的柳阁老却连茶都不碰了,她年纪太大,也没人敢劝她的酒,只姜国公夫人饮过后,揶揄道:有人欢喜有人忧。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离她得近,没琢磨明白这句话,扭头问说:国公夫人此话怎讲呐? 要知道,这是立安年末,一整年里除去新帝登基,最大的一桩好事,嫡公主的诞生,意味着唐国皇室血脉得以延续,储位上就有了可培养的小辈。 皇后就坐在殿前席上,这话几乎是在犯大忌。 谁知姜国公还没说点什么,一直以来沉默寡言的户部尚书家老太太却突然开了口。 边南战事吃紧,朝中各部都警醒着呢。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柳阁老那处瞄,阁老忧心大事,是情理之中。远的不说,近前的,就有老妇那儿子,日日埋头算着一批又一批送出去的军饷,不敢有丝毫懈怠。 朝臣和内眷们坐到同席,难免提及这些,并不算什么机密,大家也就自然处之,听其说完,先前的高兴劲儿就散下去大半。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若有所悟道:是了,另一位帝姬还在前方抵御外敌呢,老身家中都省吃俭用着,跟守卫边关的将士们同甘共苦。若要说有人忧,你我老姐妹尚只忧国忧民,那边还有更夜不能寐的。 她说完往抱厦另一边伸了一下下巴,众人循着方向望过去。 那处坐的是一席年轻女眷,安顺长公主妻正在其中,明明是喜庆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没见什么笑容,不论是饮酒还是吃菜,举止间都显得那么心不在焉,哪怕旁人主动与她攀谈,她也是冷冷淡淡地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女郎不过桃李之年,作为当朝重臣忠义侯的嫡孙女,她与在座诸位一样要忧国忧民,作为长公主妻,她还要多忧心爱人安危,无怪乎她高兴不起来。 众人心有戚戚,虽说不能感同身受,到底看着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心事重重还要勉强列席,不免生出些疼惜。 第263章 姜国公夫人却鼻间冷哼,不咸不淡地道:她有什么好心忧的,野鸡飞上枝头装凤凰,多的是人捧着哄着,听说前两日,还与亦亲王妃抢一方宝砚呢。 楚可心那可是户部尚书楚谦之的嫡女,楚家老太太心头肉,楚老太听到这个话,马上就变了脸色:什么?抢什么? 姜国公夫人道:妹妹竟然不知道呢?倒是不怪,你家那孙女儿我瞧着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不会背后来道人长短,要不是我那日进宫请凤安,刚巧撞见,也是不知。 楚老太好奇心更重了,连忙讨教:老姐姐,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 姜国公夫人眼神几转,佯作不情愿,又不得已地续道:那宝砚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块,亦亲王妃最先看中了,讨要几回都无果,偏是人有长公主和于家撑腰,直接就夺了去,皇后娘娘又是个和善性子,不就只能割爱了。 长公主在边南拼命,不日前,军机处议过战事,上书请兵支援,皇帝下了旨,也派了辽东守备军分兵赶赴,人腰杆子硬得有理的确不假,楚老太却不认这个理。 她听完个中细节,一张老脸顷刻沉下来,不快的目光隔席投向另一边。 吏部尚书家的老太太见势不对,当即转了话岔子,又道:怎地越说越远了呢,今日是和乐公主满月宴,该高兴才是,吃酒吃酒! 楚老太被拉着喝酒,后话倒是没再多说,只是悄悄在桌下捏紧了膝上的百褶马面裙。 若没有户部在朝堂上竭力支撑,纵使长公主有滔天本事,又岂会这般容易抵挡住景国劲敌! 她心念急转,隔着一桌佳肴,冷笑着瞥了一直一声不吭的柳阁老一眼。 第227章 忧夜 ◎可有边南的消息?◎ 燕姒进宫后住在坤宁宫里的偏院,澄羽是男儿身不能进前照顾,只泯静随行陪同,好在一日三餐有人来送,除却晨起要去给皇后周巧请安,上午陪着说说话,下午陪着晒晒太阳,逗逗尚在襁褓中的和乐公主,其余时候都很清闲。 她要一直这么中规中矩,倒是叫所有人都能放心,于是日复一日也便算这么清清静静地过来了。 直到和乐公主生日宴之后,偏院的清净却突然之间被打破,首先是夜里泯静撞了鬼,再又是鸡汤里吃出了女人头发,亦或是燕姒请过安回偏院途中经过的拱桥莫名坍塌 说来左右不过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泯静却在拉住燕姒,眼看着拱桥轰地砸进冬水池子里这一刻,紧张地皱拢了眉。 姑娘泯静咬着牙说:近日不太平,您看要不要禀报皇后娘娘。 燕姒一脸平静地说:犯不着。 主仆二人并后头四个宫婢绕路回到偏院,门一关,泯静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守着燕姒小声说:会不会是有人要害您呢? 燕姒偏头笑着问:你猜? 泯静摸着额角想来想去:该不是前些日子您拿回来那个砚台,得罪了亦亲王妃,这几日她气不过了就来偷偷给您使绊子了? 你总算长了些脑子。燕姒含笑,脱下云裳外的罩衣递交给泯静,随她闹吧,她还没闹大呢。 泯静琢磨不出其中深意,傻愣愣看着她家姑娘:您难道 故意的。燕姒直接承认了,转了话锋问:可有边南的消息? 初冬时唐绮出征,说过家书不断,但唐绮并不知晓燕姒会被接进宫里,为了防止这人身在千里之外面对敌国来犯的情形,还要分心椋都,燕姒入宫的第一日就与皇帝协商过,此事要瞒着边南,并向家中交代,若有唐绮的来信,一概托予酒醋面局的孙掌事帮着递进来,继而落到泯静的手里。 泯静连续接了几回信,从最早的随时准备被发现然后赴死的紧张,到现今已是驾轻就熟,她摇着头说:要是有的话,奴婢肯定立即便给姑娘了,怎会叫您连日难以安寝。 燕姒摸着袖袋里的小巧竹笼,抱手凝神。 不知道殿下那边如何了。 泯静将罩衣拿去撑起来,回到桌边给燕姒翻炭盆里的火,蹲在地上说:上一次来信,不是说一切都很好么? 据燕姒所知,唐峻这次送走唐绮,调遣辽东守备军前往驰援鹭城,加上她在和乐公主生日宴听来的,朝中各部就军饷军备都大力支持着,这一战是要为多年前飞霞关沦陷报仇雪恨。 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唐峻的眼皮子底下,昭太妃就能在喻山行宫青灯古佛不受打扰,唐绮也能在前线毫无后顾之忧。 燕姒伸手烤了火,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唐绮的脸。 她已经不会再像刚分离时那样,日日都困在煎熬里无法抽身了,反而习惯了这样浓厚的思念,甚至可以去试着享受闭目时印刻在心海里的那张脸。 最好是,一切都好吧。燕姒微微弯了唇。 泯静抬头看她,那个既不张扬又不会显得太过平淡的弧度,竟与曾经的二公主出奇地相像。 想来,爱一个人大地不过如此,在不经意之间就把她的一切慢慢潜移默化,终究会变成了另一个相似的她。 - 边南。 唐绮的手拂过刚发出花苞的腊梅,把新落的雪惊落了枝头。 几步路之外,小轩窗向外敞开,桌案前的女郎握笔蘸墨,眼角余光睨着一隅长安。 景军也是要过年的,您在忧思什么? 唐绮回首望进窗内,猝然笑道:早同你说过不下八百遍,你我之间君子之交,不必用敬称。 杨依依行云流水写出一串字:殿下口头这么说,心里杀我也不下八百遍。 晴日无风雪,唐绮自然垂下来的手刚好划过一抹日光,她转身站定,又转而抱起双臂,眼眸里有了点意思。 为何这般说? 杨依依毫不谦虚:因为我时刻洞察殿下的心绪。 唐绮提起来一点兴致,就错开花枝问:那你猜猜看,我在忧思什么? 观其神色,捕捉那些细微处不易让人察觉出的情绪,对杨依依来说并不费力,但真要把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看透,再一念不差地推断出来,却非人所能。 杨依依搁了笔,去取印章。 红色的印记定在宣纸左下角,她拾纸轻吹未干的墨迹,在动作的同时想了又想,片刻后,才抬眸望出轩窗,与唐绮对视。 殿下想家了。 唐绮就站在花枝边,整个人一动不动。 不过月余,驰援边南的辽东军到了,一应军饷军械粮草冬衣皆到了,景军在此期间连续发动过三次大规模攻势,小规模的不下十次,唐军在唐绮的指挥下,又有杨依依这位阵前军师,无比顺利地将弯刀挡在距离鹭城百里之外,没能再进一尺。 她身边可用之人不算少。 先锋东方槐、猛将项一典、军工白屿、副将明尧 加之有椋都在大后方给予绝对充足的支撑,她的仗打得可谓相当地轻松。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家妻不在身侧,她离都后无法安寝,甚至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 那飞往椋都的机关鸟损了一只又一只,从唐国腹地经过各处关隘驿站传回来的回函,却寥寥无几。 上一次家妻给她回信,还写的是有堂姊登门来讨酒吃,回礼是一碗鸡丝粥,不如当年在响水郡吃过的那碗有滋味。 余下还有洋洋洒洒许多字,既说府中一切安稳,又道年关将至思卿凯旋。 期盼之意皆在信中,而唐绮还耐着性子,夜夜辗转反侧。 她想家了。 一直都在想。 杨依依凝视唐绮,从这位风华正茂仪态非凡的女人眼里看到一掠而过的悲痛,只在一瞬间,那样的悲痛就归于深邃眼底,再寻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又如同只是她一瞬恍惚的错觉。 杨依依愣了愣,定睛看着唐绮,见她缓缓垂首而笑,似乎并没有打算承认,那就算默认吧。 既然是想家了,杨依依请教道:为何殿下不早早进攻景军,拿下飞霞关?以我军目前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局面,此战胜算颇高。 还不到时候。当唐绮再次抬起头,眸中又是两泓清澈,她收敛笑意,认真道:我大哥不太想我早早结束这场战争,椋都给予的支持,是要整个唐国都知晓,上下齐心,也是要让我知道,他配得起那个位置。 说到如今官家,唐绮用的称呼却是更亲密的大哥,杨依依思索着重新坐回去,提起烧茶的壶,将方才写好的字轻飘飘丢进了小火炉。 高热的火焰烧出一卷又一卷的黑洞,火星熄灭的时候,那些字就只剩下被风一吹便消失的灰烬。 第264章 若是唐绮不争,唐峻又不再做出什么让其无法接受的事,那这兄妹二人,还真要顺了先帝的遗愿,恭谦和睦地做明君纯臣了。 唐绮偏了一下头,类似小动物好奇时的张望。 好好的一幅字怎么还给烧了? 杨依依靠在椅背上,就手给自己倒上七分满的热茶,水汽遮住她清冷孤静的面容,唐绮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薄唇一开一合。 杨依依不答反问:殿下想要何时返都? 唐绮展开手朝掌心倒手指,心里默默数着日子说:来年端午。 杨依依约莫是笑了一下,寡淡如水的脸上很快见不到任何的异常,她语气平平:那得好好部署一下战事进程。 话罢,雪白的手放回青色瓷杯,重新铺了一张洁净生宣。 - 看来,姑娘今年要一个人守岁了。 泯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话一出口马上后悔,登时捂住了自己欠打的嘴巴,呆在榻边不敢动了。 腊月二十七,距离新春佳节只剩下区区三日。 燕姒把信和机关鸟一并递交给泯静,她的脸色看着没有什么波澜,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不说话,等泯静把这两样要紧的东西都收好了走回来,她还坐在榻边,目光坠在自己的鞋面上。 泯静扁嘴道:姑娘,等边南战事平息了,殿下一定会飞奔回来的 翘起来的脚放下地,燕姒起身朝窗边走。 她说:也不至于就要一个人,一点无伤大雅的谋算,总能无伤大雅的换一个相聚。 泯静听不明白,只晕晕糊糊点了头。 椋都的夜其实并没有这么静,偏是宫门落锁后,深宫高墙隔绝了外界一切热闹。 冷冷清清。 燕姒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格外冷清。 泯静跟着她,不知她要作什么,也只能这般默默跟着陪着了,她能为她家姑娘做的,真的少之又少。 燕姒走到了窗户边上,动手掀回来一身孤拔的月光。*长夜无风,她就靠在窗边,掀起眼帘看苍穹皓月。 沉默一阵后,她突然说:我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说我喜欢燕子了。 泯静一脸迷茫:什么? 第228章 恩典 ◎这双鞋,燕姒鲜少穿。◎ 燕姒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很淡薄,仿若任何岁月缝隙里露出的蛛丝马迹都能轻易将她击碎。 她说:我回到椋都入了于家族谱,因此惹怒姜国公夫妇,他们不愿罢休,中计后将此事闹到御前,我得以首次入宫面见成兴帝,走过千步道,迈进勤政殿,跪在洁净得能倒映出人脸的流理地上,当着皇帝的面陈情时,我是那么谨小慎微,又不得不掐实了掌心去给自己壮胆 那一幕幕已经远去的旧事,泯静不曾得见,如今听其平淡地道来,不禁鼻间一酸。 那日一切皆在我的意料之中,唯一的一个意外是,我还见到了唐国当时唯一的帝姬,唐绮。燕姒轻轻吐出朝思暮想的那个名字,再深深吸回一息,她坐在万里江山图的后面,穿一身青白广袖流云裙,着纹有凤鸟的精致弓鞋,我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出的宫,却一直不敢去看她,唯恐冒犯,然后她踢了踢我的鞋尖,命我抬起头来。 泯静皱着眉,想象不出这样的画面,或是那时的唐绮太过尊贵,让她不敢往深了想。 一声轻笑低低传来,泯静看到她家姑娘扶鬓,听见燕姒又说:那天我穿的便是这双,雨燕鞋。 这双鞋,燕姒鲜少穿。 燕姒还住在忠义侯府的时候,跟泯静说做这双鞋的鞋匠一定在中途打了个盹儿,鞋子有点小了,穿久了磨着脚后跟不舒服。 所以在过了大半载之后的中秋宴上,唐绮送燕姒亲手打磨的雨燕钗,说她喜欢燕子的时候,她根本都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泯静略点着头,总算把燕姒刚才想说的事弄清楚了原委,便道:殿下观察入微,是个很贴心的人。 燕姒侧了首回来,半张脸被月光沁得近乎透明。 让我难过的并非她不回来同我守岁了,也不是她那么好我却不能守在她身边,而是,你看。 随着低柔的尾音骤然休止,燕姒展开双手,两掌空空如也。 我竟然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记了起来,不仅如此,我连她当时做过什么动作,穿的什么衣、梳的什么发,甚至是手里握的喜鹊登枝扇,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难过的是,她第一次动心,早便动了心,却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白白错许多失过好时光。 - 燕姒的难过并没有持续太长时候,这夜她甚至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整整两个时辰,中途未曾在不安中醒来。 腊月二十八,椋都飘雪。 于徵入坤宁宫来探望,姊妹两个欢欢喜喜往屋里去坐,于徵这些日子太忙,适应朝堂和御林军的公务让她脚跟不沾地,好容易才能来一趟,燕姒久不见她,这会儿正高兴。 宫中消息闭塞,又难免人多眼杂的,直到进了暖阁,等身侧宫婢退下,只剩了泯静时,于徵才收敛起笑意,说:这一路的雪啊,当朝老臣许多称病告假,远北的奏折跟着递到了御前,官家有得烦了。 燕姒让泯静去倒热茶过来,自己拉着于徵坐。 远北奏什么? 于徵解下外氅,把绯色官袍一掀,人就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伸手烤起火。 这个冬天,户部银库和国库都在大力支撑边南战事,之前官家答应远北过冬的军用棉衣没凑够数,少了近八千,就为这个,远北人最看重诚信,天子一言九鼎,哪里肯依嘛?此刻官家留了户部楚谦之和椋都征银节度使等相关朝臣,正在勤政殿掰扯。 应该的,答应的事该做到。远北冰天雪地,将士们少一件棉衣,硬捱容易兵变,八千人,不算少。杜家把金羽卫白送给官家,拖到现在才与他清算,是还有图谋。燕姒抬手按太阳穴,转了话题去问:刑部连易不在? 嗬!于徵冷笑说:那个白面阎王爷,哪日不凑在官家跟前呢?不过今日还真是离奇了,他真得不在。 燕姒略作思考:他不在,那么远北的事就不用去深想了,作为官家亲信,又曾上荐不少征银节度使,掰扯银子他不露面,国库这边就是要推个一干二净,难题全丢到户部那里。 于徵不懂这些银钱上的来往,疑道:户部就能解决? 燕姒说:楚谦之要割肉,户部的钱他岂能私吞,今年秋收各地州府征回的税银不是小数目,边南用兵,国库也立时就掏了腰包,官家心里有笔账,清楚着呢。 于徵适才点了点头:从此事来看,官家还算是一位明君。 她与燕姒说着话,手捂热了,端杯吃起茶,腾升的白雾拂过英气眉间,那里仍是有着细微的褶皱。 燕姒把兔皮锦囊抱着:阿姊还有别的忧心事么? 于徵吐出白息:柳阁老也跟着病了,听她府上小厮说,着了严重的风寒,今晨人就起不了身,还咳出一帕子的红。 燕姒闻言,跟着蹙眉。 姊妹二人沉默少顷,于徵接着道:你莫太挂怀,人上了年纪,是这样的。她再三叮嘱,不要往边南送消息,我知晓你偷偷往那边送过家信,此事你可不能提。长公主是个重情重义的,她能为你和昭太妃豁出去命,别影响边南战况才好。 说起柳阁老,燕姒率先想起周氏逼宫,唐琦独自闯宫,她将和离书交出来,让燕姒生生痛了多日,之后又想起,后来唐琦将要离都,她本是上门来为唐峻作说客,结果却劝唐琦带着燕姒一道走,自己去抗下违逆圣旨的罪责。 柳阁老一生无子燕姒五味杂陈,还要劳烦阿姊多费心。 于徵应承道:我日日来回侯府、宫中、御林军办事处和南北大营,人自在着,这是自然的。 燕姒又问:爷爷和姑母阿娘他们,可还康健? 于徵说:一切都好,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得到官家恩典,回家过个年。 这边于徵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 燕姒莞尔笑道:能! 于徵侧耳听,泯静已先去查看发生何事,燕姒离座,又对于徵道:阿姊来得巧,刚好能凑份热闹。 外头女声高亢:于姒!你出来!!! 于徵入后宫要卸刀,习惯性地往腰侧摸却什么也没摸到,登时站起来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找你麻烦? 燕姒浅笑着拉她往外走,二人一道跨门出来,只见一众伺候燕姒的宫婢退到两旁,跪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院里另有数十宫婢,护着灰头土脸衣着华丽的女郎冲着堂屋大门口冲。 第265章 哎呀,这是稀客。燕姒步子慢,停在屋檐下。 女郎三步并做两步很快到了台阶跟前,捂着半边红肿的脸,怒视燕姒道:你害我! 于徵看她不顾肩上发梢的雪,竟连一把伞都不打,就这么狼狈十足地瞎喊,一时乐了。 我当谁呢?于徵装模作样鞠躬,亦亲王妃大驾,究竟有何讨教? 楚可心分明看到她在窃笑,当即恼羞成怒,冲上台阶扬手就要打人,于徵哪里愿意让她动手,一边阻挡一边喝道:她可是你二嫂!你当本统领是死的吗?! 不料,于徵的手还没捏住楚可心高举的手腕,燕姒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就错开她迎上前,生生受下了这一巴掌,雪白的脸蓦地红肿。 场面唰地一静。 唐峻刚把楚谦之等人打发掉,内宦就颠颠跑来禀告坤宁宫里出了事,曹大德立时着人抬龙辇,急匆匆赶到。 凤殿里,周巧正左拉右拦,宫婢们乱作一团,还有个坐在边上不生不响的御林军统领,冷厉的目光叫人心头发虚。 楚可心失了仪态,整个人怒不可遏,扭打间鬓发散乱不堪,不仅半点亲王妃的气势没有,反像个市井泼妇。 她嘴里骂得太脏了,全是些不堪入耳的腌臜词儿,直到太监尖细的声音穿彻而来:陛下驾到 燕姒收回手,老老实实站到了周巧旁边。 一行人福身迎驾,唐峻跨门而入。 到底是闹的什么? 周巧由大宫女扶着坐回软塌上,微闭了眼说:亦亲王妃今日晨起在她住的院子里摔跤,跌到刚翻新过的花圃里,说是长公主妻设计害她的。 唐峻坐到周巧身边,手臂架于几案,抬眼先看了看楚可心。 有何凭据? 楚可心本来是唐峻弄到宫里来,为燕姒入宫打幌子的,两边安生了多日,是近日因为周巧书桌上那方宝砚才埋下的根由,她自打进宫起,早把陈年那些醋意给忘得差不多了,毕竟那次给先帝跪灵,她才知燕姒是个泥巴做的,压根儿禁不起什么折腾。 到底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心眼儿不怎么多,城府更算是半点没长出来,做事全凭一时意气。 今天她之所以这般闹,盖因她不知道楚老太买通宫人,近日接二连三给燕姒住的院子里添了多少堵,今晨摔跤那会儿又不是她自己失了足,而是踩到不该扫在那里的雪堆边沿,本以为是宫女不会办事造成的,自己在院子里一通盘问下来,才知她院里人手不够,今晨扫雪跟相邻的隔壁院子借来了人。 好巧不巧,隔壁院子住着的正是燕姒。 于是她就想起了那方宝砚,心道,好啊!我不来招惹你,你竟来谋害我! 这一想,她直接气炸了,当下将入宫时唐峻的叮嘱给抛之脑后,怒气冲冲打上门找燕姒算账。 这宫里一簇殿宇接着另一簇,一座院子紧靠另一座,很快就把皇后周巧给招了过来,燕姒还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泪汪汪地跟周巧哭诉,接下来,楚可心就彻底炸得没边儿了。 眼下皇帝大驾,唐峻的眼神尤为犀利,楚可心也知道边南打仗呢,人家妻子在前方卖着命,哪怕有气,也要识大体,让一让。 她委屈极了,但又不得不忍着气,答话时也不争气地啪嗒啪嗒掉金豆。 是她院子、里的人,扫雪扫在路中央,害我、害我摔跤 唐峻脸色又冷三分,这弟媳妇摔了跤,他扭头就看到那边规矩站着的妹媳脸肿得老高。 二妹如今的确是离得远,但是金羽卫搞不过银甲军,人爷爷手里还捏着虎符呢!何况于徵好死不死今天刚好请了个恩典要来探望!怎能当着于家人的面殴打于延霆的宝贝孙女! 原本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了唐峻不忍继续往下去想,用咳嗽声掩饰尴尬,道:她院子里的人为何跑到你院子里扫雪? 楚可心听得一愣,不是该去盘问那个小妖精吗? 她结巴道:是、是我身边、的的宫女跟她借的、人。 哦。唐峻点着头,或是不熟你院子的事,此等小事也值得你大打出手。说着往燕姒那儿一指,瞧瞧!把你嫂嫂的脸打成什么样子了? 楚可心那会儿正怒,现在唐峻问话,她才平静几分,眼角余光偷瞄燕姒一眼,紧张地吞着口水道:我我也摔了啊皇兄! 这时,于徵突然抱拳站起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语气平稳地道:陛下、皇后娘娘。 唐峻刚端起茶杯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楚可心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她听说,这于徵在御林军立威,用的法子就是将人大冬天拨去棉衣,倒立着绑在练功柱子上数一晚上星星 先前还委屈,现在是灵光乍现,又委屈又感觉到了害怕。 不管占理不占理,她都怕。 唐峻稍偏过头:于卿你说。 唐峻的眼睛生得和成兴帝很像,特别是身居高位,抬眼瞥人的时候,有一种分辨不清的情绪,难以让人琢磨清楚他是喜还是怒。 于徵却不管他那么多,直言不讳道: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臣的妹妹是看重妯娌情谊才入宫伴的凤驾,她却在坤宁宫被打成这样,还望陛下公允示下。 唐峻放下茶,无声无息叹气,继而展颜笑道:兄弟姊妹之间,相处下来难免有个小嫌隙,这事儿没必要那么严谨。 于徵不忿还要说话,燕姒矮身打断道:皇兄所言甚是。 众人回首看她,她便又道:臣女离家已有月余,如今年关将至,只望皇兄能赐个恩典,准予臣女回侯府过年,成全臣女的一片孝心。 唐峻眼底精光划过,沉思不语。 他心中不由细想起来,这丫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是今晨早起向隔壁院子借人,还是从那一方砚台?再或是,从她和楚可心一道入坤宁宫? 在唐峻思忖时,一直坐在旁边袖手旁观的周巧总算有了动静。 她站起身来,拉住燕姒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是个懂道理顾全大局的好孩子,依本宫看,脸上的伤要是被家里人瞧见了,难免担忧你在宫中的日子,不如就过个两日罢,到底是本宫没将你照料妥当,本宫这里正好有太医院先前给的活血化瘀药膏,涂个两日,年三十好些了,你再出宫归家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229章 寿终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唐峻和周巧是有意偏袒燕姒,燕姒得了恩典能回家过年。 楚可心再有委屈,也惧着于徵这位御林军统领,那一巴掌给她解过气,周巧私底下又多哄两句,正赶上次日唐亦跟唐峻请旨,说楚家老夫人年关上要做寿,正好接了楚可心出宫回府。 于是燕姒同楚可心闹的这桩事,虽说让坤宁宫鸡飞狗跳,两边的人到底顾虑颇多,都高高举起、轻轻揭过了。 大年三十这天休朝。 唐峻一年到头难得地闲下来一日,他用过早膳就欲往坤宁宫去,不想人还没出皇帝寝宫,王路远风风火火赶了来,站在滴水的琼檐下报信。 陛下,那位只怕不大好了 王路远来得急,蓑衣都顾不上脱去,低语出口是冻过一路奔波的寒气,那嗓子已有些发哑。 唐峻闻声捏住虎口搓了搓,一张脸蓦地凉透。 默过半晌,唐峻侧头问曹大德:坤宁宫里那个,已经出宫了吗? 曹大德躬身说:此时还没有呢,娘娘昨个儿夜里偶感风寒尚未起身,待她起来见过了,才送出宫,由宫中的车马直接送至忠义侯府。 这样子唐峻招手让王路远退到旁边,转过身往寝宫走,更衣,出宫一趟。 曹大德和王路远同时屏住一口气,二人换过眼色,曹大德笑着跟上唐峻,轻声问道:陛下,这怕是不合规矩? 唐峻一脸板正:不论如何,也是教过朕数月的帝师,临终前,朕得送她一程,不必多嘴。 曹大德这就老实闭嘴了。 这位万岁爷狠不在明面上,他自打登基之后,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能揣摩得清。 辰时下起泼天大雨,黑色轿子没入昏暗雨幕中,金羽卫潜伏随行,唐峻自柳宅后院入的门,宅子里已提前被锦衣卫清理过,四下静得只能听见雨点敲击之声。 这个鬼天气,称得上一句天寒地冻。 王路远哈着白息给唐峻领路:就在前边。 脚步声急如雨,唐峻着一身墨青袍子来,进屋先脱下被雨水浇湿的貂裘,快步到了床边。 拔步床前跪着个婢女,正往炉子里添着炭,听到动静膝行两步,朝来人叩拜。 第266章 床上的人张了张口,似乎很难发出什么声音。 唐峻愁眉紧锁,挥手让婢女退出去,自己便立在床边,帮着柳阁老掖被子。 先生 他分明见过许多生死,也知人这一生总会走到头,分明与这位帝师之间,情谊算不上多深厚,此刻见到那棉被下接近油尽灯枯的一副残躯,却实打实地哽咽起来。 柳栖雁颓然望着灰白帐顶,毫不挣扎地动唇。 她在说什么,唐峻是听不清的,炭火烧得红彤彤,依旧无法驱散满屋的凄冷。 被子动了。 柳栖雁干瘪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 唐峻俯下身去,贴近她道: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柳栖雁一把抓住唐峻的袖袍,干咽着发出气声:老妇侍君王四朝不曾有有憾事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那手用足了劲,却青筋凸露,只见皮不见肉,形同枯槁。 柳栖雁说:不不不发丧不兴师动众一把火烧尽埋庆州祖坟是是寿终寿终正寝 暴雨声连绵不断,把柳栖雁的话一截截砍得分崩离析。 唐峻哽咽难语,只听到这位侍过四位君王的老者固执地重复着那最后的遗言。 是寿终正寝 是寿终正寝 唐峻奋力点着头应了她,便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倏然卸力。 西南方遥远天际倏地传来一声炸雷,闪电频动如鬼爪,柳宅内草木在暴雨中了无生机。 唐峻垂手站在廊上,抬头从四方天井望将出去。 天昏得比他来时,更厉害了。 方才侍病的婢女悄无声息走过来,对帝王扼手拜道:主人前几日尚清醒时,命奴婢将东屋里的东西交予陛下。 唐峻跟着她走,片刻后,东屋门上的锁被卸下,随推门而来轻微的吱嘎声,昭示着这间屋子已许久不曾有人到访。 屋内除去简单的桌案,再无什么旁的陈设,展眼望去,是堆叠满眼的卷轴书册,成山成海,捆扎垒放,积压在人心头眼底。 唐峻目光空白一瞬,随即头脑昏沉,只觉得躯干失了力,下意识扶住门框才站稳。 婢女在他身后,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嗓音复又响起:先生毕生所学,倾力所著,涵盖士农工商、治家治国、军政邦交等策论,共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皆在这里了。 唐峻颔首,少顷后沙哑着嗓音问:只我有么? 他似乎还不敢确信,朝廷初稳,人心初定,柳阁老稳居内阁首辅之位,从平周氏宫变到送长公主南下,在他的认知里,帝师并未打心眼儿里站在他身侧,柳阁老选的,始终都不是他。 而眼前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却像一把烙铁,径直烙在了他的心口。 婢女再次对他拜道:诚然,陛下若未第一个登柳宅,按主人示下,东屋之物便一把火烧干净。 唐峻手上脱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颓废垂首,整张脸都麻木了。 柳栖雁并没有教他多少,最后的最后,才选了他。 他对着东屋里巍峨高山行大拜之礼,墨袍铺在王侯将相掸下的灰尘上,裂石破云般沉吟:先生,走好! - 金羽卫围了城西柳宅,燕姒的轿子停在街角过不去。 雨下得大,她挑起轿帘把澄羽叫到跟前问:是谁挡我? 澄羽给燕姒撑起伞:金羽卫。 燕姒目光一寒:先回府。 暴雨倾盆,渗进脚下的砖石缝隙,迸溅在忠义侯府硕大顶梁柱脚。 于延霆拢着袖子,只见九天愈发混沌。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止,恍如眨眼间便要熄灭,又顽固地重新燃回来。 燕姒神思恍惚,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朝局才稳多久,阁老病在此时,更甚让高壁一事后再不露面的金羽卫出动,我就怕 阁老病重,她的得意弟子如今正陷于边南战火,封锁消息,是不想坏了大局。于红英很少下棋,手上的棋子犹豫不定,你今日归家,金羽卫今日便围了柳宅,或是警示。 于延霆腾地站起身,迎着灯辉,攥拳说:不对。 于红英侧首:何处不对? 她是腊月二十三才告病不上朝的,迄今还不到十日,病重尚能让医官去治,太医院名士就有百余,再说了,就算是要封锁病重的消息,派素日里行走椋都的锦衣卫即可,何用出动金羽卫? 于红英指间夹着的棋子骤然滑落,跌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燕姒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于延霆面朝门口而立,沉声道:柳老殁了 门外刺进来的风,终于将烛火扑灭,整个书房陷入晦暗。 清玉院。 燕姒挑着细线出神,荀娘子给她披上厚袄,在她耳边提醒:针脚。 从边南战事起,忠义侯府这个冬季都没有烧过地龙,何况是不常住人的清玉院,屋里只烧着两个炭盆,入夜后寒意渐显。 燕姒打了个冷颤,将错掉的针脚拆了重新缝合。 荀娘子拍拍她的肩:有心事,就把这个放一放,你妻在边南有军匠做的臂缚,不定用得上。 燕姒手上不停:旁人缝的,怎能与我这个比,忙了小半月,正好抓着机会跟阿娘讨教。 子时刚至,外头烟火爆竹声霹雳炸开。 有人敲了门进屋,荀娘子便见泯静身后冒出个小丫头,身量同燕姒相近。 臂缚还没做完,燕姒挪开凳子,垂睫道:阿娘。 荀娘子看了看她,轻叹着说:去罢。 - 唐亦从宫中接回楚可心,夫妻二人本该在亦亲王府过除夕夜,但楚家老夫人递了帖子,说的是每逢佳节倍思亲[1],想邀亦亲王夫妇同往楚府过年。 楚老夫人膝下只有楚谦之一个儿子,楚谦之的正妻又只生了楚可心一个嫡女,如今户部掌唐国半壁江山的国财,楚谦之惧内还孝顺,老夫人和他妻所说的话,是不得不依。 除此之外,满朝文武都知道,亦亲王为乱党罗氏所生,只因先帝仁心,顾惜皇室血脉才没连带降罪,如今官家要效仿先帝,顾着手足之情,没加刁难也不予重用。 唐亦接到帖子,哪怕不合规矩,也只能带着楚可心前往楚府过年,谁叫他势弱?好在楚府阖府上下氛围和谐,老夫人看到楚可心穿着上好的新袄子,人在宫中还吃胖一圈儿,由远走近端地是珠圆玉润,心里的乐就放在脸上了。 她一开怀,楚谦之等后辈笑声满院,唐亦的拘谨自然少却几分。 席前小辈们挨个儿拜过老祖宗,底下的一干家丁仆从讨完了赏钱,闹哄哄的院子才稍许静下来,只堂屋正中一桌子人留着吃些瓜果点心,闲话点家常。 楚可心吃了点温酒,又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拉着庶出的弟弟妹妹行酒令,一桌人也配合着,惹老夫人多笑两声儿。 不到一阵子,老夫人熬不住夜,让大夫人亲自扶着回房歇了,这边席没散,都留着守岁。 等鞭炮声豁然如滚雷,外间的雨势也就下去了。 唐亦要去拦已有醉意的妻,楚可心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搂着他的腰说:我吃醉了。 弟弟妹妹们见状起了哄,唐亦面薄,揽着楚可心肩膀说:不如回去睡 话音未落,楚可心突然坐直起来,低头看向唐亦腰际,又动手摸索。 唐亦皱眉说:怎么? 楚可心摸索无果而返,抬头盯着人问:我给你那个玉佩呢?不是叫你日日带着? 唐亦心头一慌,也跟着在腰间摸索,随后抖唇笑道:想是晨起更衣落在府中了。 楚可心紧紧盯着他,也不再说什么话。 唐亦连忙拉着楚可心的手,认真道:定是更衣时落下了,明日回府就去找。 到底是吃了不少的酒,楚可心酒意上头,又见唐亦一脸坦然,便不疑有他,重新靠上唐亦的肩,呢喃着说:那歇了 夜半,唐亦先回了亦亲王府,直奔后院而去。 他进门时莽撞,连凳子都碰倒了,发出不小的动静。 江平翠刚送走连夜而来的访客,披着的外衣都未曾脱,就掌灯绕出来看。 王爷? 唐亦弯腰扶着腿,脸色惨白地抬起头。 第267章 江先生,我办坏了事 江平翠赶紧把人扶到圆桌边上坐下,搁下灯说:王爷不急,您慢慢说。 唐亦道:金羽卫白日里围了城西柳宅。 江平翠道:她已穷途末路时日不多,王爷何须惊慌? 唐亦声音发紧:是、是,可我昨夜去了一趟柳宅 江平翠瞳孔收缩:下毒的事早叫送炭火的办妥了啊,您去那里作甚? 唐亦闻言缩起下巴,避开江平翠的视线,小声道:召谍令。 唐国开国数百年,谍报机构从最初的民间江湖组织,慢慢落到朝廷手里,几经辗转在成兴帝父亲打出的太平时代化为乌有,仅剩的后辈全都重归民间隐姓埋名。 柳阁老手里的召谍令,后来重组了这股力量,景军如今轻易奈何不了鹭城,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要想拖延唐景战事,召谍令的确重要。 只要谍报机构不能及时将景军机密送到唐绮手里,再加上唐绮和皇帝之间的嫌隙,她来年定会被拖死在边南,谁让一整个周氏派系庞大,多年盘桓成唐国跗骨之俎,到唐峻登位已经耗空了国库,穷得打个守卫战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呢。江平翠多年侍奉周淑君,深知其中厉害,要做亦亲王谋士图江山,这才借楚老夫人的手暗害柳栖雁,为的无非稳扎稳打。 但 江平翠深出一口重息,道:召谍令拿不到就拿不到了,起码人之将死,再难调动深入景国的唐谍,等她命归尘土,此物落到官家手里,也不会便宜长公主,效果是一样的。 唐亦干咽着,说:先生 江平翠眉心一跳。 唐亦眼皮不住地颤抖:楚可心赠我那块镌刻着楚字的玉佩,遗落在柳宅里了 【作者有话说】 每逢佳节倍思亲[1]:出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唐王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0章 合作 ◎那就让唐绮来偿◎ 当初江平翠选择唐亦,原因有三。 一是罗家泼天灭门血仇,这孩子能咬牙忍下,他识时务能屈能伸,没有在得知丧母真相后失心疯,拿鸡蛋去硬碰石头,虽说智力不及其兄姐,武力更是没有,好在耳濡目染重文轻武,易为江平翠掌控。 再则他被罗家当储君培养多年,纵使表面跳得活跃的那些寒门罗党被清缴,暗中还余下一波沉得住气的智者拥趸,这些势力散在各处州府乃至椋都犄角旮旯,待将来启用,势必事半功倍。 三是很可叹的一点,她也没别的可选了。 说到底,她江平翠求的无非是一个名垂千秋,好让当年赫赫威名的谋士江家不至于到她手里彻底没落。 这些来历和计算,在周淑君放她出宫,她转投当初的三皇子府时,就已经向唐亦坦诚了四五分。 要不唐亦拿什么来信她呢? 于是便有了后来唐亦在她面前敬而有礼,凡事必不隐瞒全数先打商量,几次背后设局推动朝局方向,都是按江平翠的意思办下来的。 唐亦很听她的话,可唐亦并不是表面上看着那样八风不动。 直到此刻,桌上的烛灯照亮那一双眼睛里无法隐藏的惊恐和慌乱,江平翠才暗自心想 也不是那么绝对地听话。 江平翠一寸寸想着自己选择的来由,打量着这个如今已经被封了亲王的三殿下,他眉宇间竟还存一股少年气,先前遭逢的变故并没有像寒冬的雪落满全身,冻得人刚毅沉稳,反而是经年磋磨出的怯懦暴露无遗。 他把自己如何趁半夜无人时潜进城西柳宅,如何苦口婆心跟柳栖雁争辩孰是孰非,又如何无功而返,这些经过全都倒豆子般说给江平翠听,直到他说完临走时衣带不小心挂在窗扉上,脚下发出的动静已经惊醒偏房陪侍的婢女,以至他慌忙扯了一把快速逃离。 玉佩,大约、大约就是那时落下的。 这一句匆匆结尾,本该是椋都最寒冷的冬夜,他却已经口干舌燥,喉咙生火了。 江平翠细听过这长长一段絮叨,不用想,也能知道他为何此时才来告知这件破事儿。 究其根由,无非是前几次江平翠交代的事他都办得漂亮,如今以为自己能担得起些担子,才自信满满走了一趟柳宅。 结果显而易见。 自信过头的亦亲王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留下致命把柄,无功而返就算了,这一整日,他定然是被那垂死之人的固执杀了锐气,浑浑噩噩想不明白到底差在哪里,恍恍惚惚到陪楚可心去楚府过大年,保不齐这傻小子都不是自己发现玉佩丢了的。 江先生? 见江平翠只兀自看着他不作声,唐亦更慌了。 柳宅的下人即便是在为主子侍病期间,那间寝房也被打扫得干净整洁,可见没人忙里忽视杂务,只要今天打扫的人捡到那玉佩,他的头就已经该别在裤腰带上了,何况说,金羽卫围了柳宅。 但凡有个万一,他那个皇兄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想到这些,唐亦才这般慌不择路,一心只望江平翠给想个出路,好让他避过这一劫。 江平翠已经有几分后悔了,唐亦看她越发淡漠的神情,七上八下的心再也平静不了,连那最后一点皇室尊严都差点弃之不顾,恨不能当机立断跪下叫声姑奶奶。 好在他还没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举动,江平翠适时齿关一松,道:王爷深夜归府,先想出个理由,明日好将楚家搪塞过去,再来便是立即寻一位能工巧匠,仿出一枚玉佩,务必要快。 唐亦唔*出很轻的一声,忙道:可那是一枚白玉司南佩,现要趁做,不好寻到合适的料子。 幸而还没到脑子完全瘫痪掉的地步,江平翠总算找回一点亦亲王还有得救的心思,低声提点他道:白玉算什么稀奇?楚谦之是先帝肱骨,年年边陲附属小国送来的贡品都有赏赐到他手里,他的嫡女出嫁,妆奁里少不了有,王妃平日心宽,偶尔遗失个一两样小物件也不会挂心。 唐亦低眉顺目地听完这些,僵硬了整夜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地塌下来,稍微安下神,再三道过谢,才起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门刚掩上,西侧的窗户便溜开一条缝,而后被整个掀起,先前的访客去而复返了。 江平翠被灌进来的冷气冻得狠狠打了个寒颤,心绪错综复杂的同时,脸上血光褪尽,当即起来就要跪。 来人黑袍裹身,兜帽挡住大半张脸,一双妖冶红唇开合,带着十足的揶揄笑意,道:不必,我与你可为盟友。 江平翠听到细微的铃铛声,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呼吸都开始生硬,只低语道:晚辈方才已向您说清了 其实没说完。 此人是突然造访,唐亦也是突然归府,是其提前洞察了急促的脚步声,才暂且先行别过。 这会子唐亦去找补自己捅出来的窟窿了,听了一耳朵墙角的人哪能善罢甘休? 故而将未曾说尽的话,再次重拾起来。 你选不了唐峻,因为你帮着他的杀母仇人隐瞒真相,欺他多年,而后前锦衣卫指挥使,那个人与他有总角之好不惜为他殒了命,也由你间接促成,你是他做梦都想逮回去拆骨吃肉的帮凶。 江平翠心凉了半截。 这人又道:你也选不了唐绮,杨门小昭活着一日,就会阻她这个女儿踏上帝王路一日,加之你还帮着小淑君在春日宴给她妻投过毒。 此话落了地,江平翠的心直接凉个了彻底。 但若是要论合作,终究太过冒险了。 江平翠无力跌坐回椅子上,喉咙里挤出发干的声音:多年来,您与晚辈,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话虽如此,她到底恐惧这位活在孤本奇闻里不知到底活了多久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人的奚国大祭司,言语间不敢直截了当地拒绝,更不敢有一星半点的不恭敬。 经她这么一提,神秘到神鬼莫测的大祭司低笑出了那么一声,似乎想起点什么,慢悠悠地朝她走来,闲庭信步般说:我懂,凡夫俗子,图个身前身后名。你跟着小淑君这些年我耐心尚足,自然想不起早已凋零的江家还有你这么个衣钵,如今嘛。 大祭司的声音越飘越近,说着顿了顿,伸手就挑起江平翠薄薄的下巴尖,江平翠垂眼,只觉从下巴到脸颊再到周身,都被那冰凉的手指冻成冰棍,凉意顷刻渗透了她身上每一寸皮肉,乃至她连骨头缝隙里都覆上了冰。 她恍然意识到了,后面不会有什么好话。 不知道是因为面临这无所不知的强者而产生难以克制的恐惧,所造成的内心暗示起了奇特作用,还是因为这位大祭司神通广大到了能轻而易举窥见她内心,进而满足她意愿似的。 第268章 她听见这位大祭司无不充满恶意地戏谑道:如今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不管是冻僵的皮肉,还是覆冰的骨头,都被这寥寥几句话炸了个粉碎。 江平翠几近绝望地泄气,再也支撑不下去,哆嗦着说:晚辈所图您一清二楚,您大驾此地 好说。大祭司收回手,唇变的笑意化作了森然荆棘,即便看不见她隐在兜帽下的眼睛,也能瞥到她轰然大涨的怒意,唐家害我爱徒一命,此仇不报难消我心头大恨! 猝不及防的隐秘突然铺陈出来,江平翠呆滞一息,卡了小半刻才琢磨出点道理,不免惊悚道:您是说、说五年多前的奚国和亲公主? 方才那迎面扑来的怒火只短暂烧过,大祭司的唇不知何时又弯了回去,她变回不久前登门时那样莫名其妙的客客气气,甚至退开了一步,容江平翠在震惊里喘了口气。 你以为呢?她道:多少年,我才能遇到那么一个体己懂事的徒儿 说到后半句时,她的嗓音不复先前那般鬼魅,在幽长的夜里竟似蒙上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江平翠无法判断大祭司在想什么。 奚国那位公主之死沉寂良久,就她所知,成兴帝前后派遣过鸿胪寺的人出使奚国好几次,次次有去无回,但唐国给不出一个恰当的交代,因为直到如今,泄露和亲路线、从而导致那位公主被景军所虏的罪归祸首,也没能够被暗查出来。 她把结果摆在来客面前,大祭司转过身负了手,就撂下一句那就让唐绮来偿以宣告谈话终结,随后从来路退走。 来去自在不受束缚,跟在自己后花园溜达消食一样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在她走后,江平翠的冷汗滑下额头,后背里衣脱下来就能拧出一大碗水,倒抽口气才意会过来 说是要合作,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同样是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那位被大祭司当了教唆借口的倒霉和亲公主,浑然不知新的诡局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 燕姒还记得上次来柳宅那日,天穹同样灰暗,豆大的雨点不停砸下来,将油纸伞打得不住倾斜。 院落里已不剩下什么鲜活,潮湿的土墙和清廉的纸窗都显得凄凉。 隔着半扇风雨可摧摇摇欲坠的门,有极轻的啼哭声,好似跨过岁月轮转,添上的几句憔悴。 罗裙裙裾混着泥泞浮动着,燕姒脱去罩氅,躬身入内。 她走得极慢,浅薄的脚印一点点印在纤尘不染的石砖地面,不细看,很难瞧清楚。 跪灵的婢女咬唇止住哭声,微侧过消瘦肩膀,对燕姒做了一拜。 阁老走得安宁吗?燕姒轻声问。 婢女悲恸,难以答话,闻言只是忍泪点了点头。 燕姒到了帐前,便见白布覆于床榻之上,她跪在床边,朝柳阁老的遗体跪拜,为远在边南的唐绮尽着为人子弟的孝道。 今夜亢长且无晴。 更漏声被风雨声吞入腹中,外围数里重兵把守,里间堂屋一盏孤灯,就算为曾经那位壮志凌云、指点江山的能臣雅士送了终。 在那赤胆衷心之下,说不清藏着如何深刻的痴情,才让这位曾经风靡椋都、连中三元的文武双科女状元,踏入仕途后,一生清廉的同时,再未嫁娶。 她一生无子,临终之际身侧无亲故,又该是如何苦楚? 雨声致幻,燕姒走了许久的神。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是跪在一旁的婢女靠近她,拉着她衣袖摇了摇,而后递来一物。 燕姒愣了愣,问婢女:这是什么? 婢女道:您既能入宅,想必也有本事将此物送往边南。 这是一枚铜制的令牌,边角磨损得失去顿挫,其间篆刻着一个谍字,看上去平平无奇,不知经过多少光阴的锤炼,里头又隐藏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才会让婢女的神色,在油灯下显得极为严谨庄重。 燕姒将令牌接过来,疑问道:交给长公主么? 婢女默认道:殿下知道这是何物,主人临终托付,奴婢却无能为力,只能有劳夫人相助了。 应当的。燕姒把令牌妥帖收入袖袋,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她跪近一步,询问婢女:阁老生前的衣食住行,可有过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婢女眸中惊讶,思过片刻,蹙眉道:并未见着不同寻常之处,主人吃的穿的,都是奴婢一直侍奉,十余年来,从不敢懈怠丝毫。 莫非是多疑了么? 燕姒眉心坚毅,再次朝床榻叩拜,道:恕晚辈大不敬之罪。 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未曾碰触到那张白布,婢女突然将她拦住了。 夫人!婢女说:主人寿终正寝,事不可为! 这个婢女的确跟随柳阁老多年,但人心难测,燕姒不敢轻信,只能劝说道:若阁老之死其中另有蹊跷呢?难道你不想弄清个中原委? 奴婢受主人再造之恩,主人临终遗命,不得不从! 婢女急了,燕姒这才发现她力气不小,两人周旋之间,竟是在床前共同跪着,连过了手上数招。 是个会武的。 燕姒秀眉频蹙,一不留神被婢女锁住手腕,倾力甩了出去,她旋身退出两三步,灯火的光将婢女的脸照得凌厉,而她自己看不见,她的神情,已在周旋时渐渐让人悚然。 婢女是个实心眼,毫无惧色,展臂护在了榻前。 不过,就方才接近床榻,燕姒已有所获,她懂得见好就收,朝这婢女摆了摆手,又俯身对着床榻躬下一礼,面色不改地道:叨扰了。 婢女一双眼睛雪亮,紧盯着直到她倒退出去告了辞。 待燕姒离开,婢女回过身,咬出下唇一汪血渍,将袖袋中一物拽得死紧,她看向那张没被掀开的白布,哑声哭道:主人 而被她攥住的那物,正是那枚被遗落在窗前灯盏下的,白玉司南佩。 第231章 圆安 ◎要传书殿下吗?◎ 燕姒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从城西柳宅到城中长盛大街忠义侯府,她沉甸甸的心事揣了一路。凄雨还在不断飘落,无声无息洗涤着整个椋都,银甲军抬轿,路上是半点都没觉出颠簸,而她的心却不受控制地七上八下。 致使她七上八下的原因,简单直接又粗暴她在柳阁老床前闻到了龙涎香! 龙涎香,又名帝王香。 天子御用,寻常并不多见,贵不可言都还好说,是根本没人会去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找这份晦气。所以,结论就摆在眼前。 唐峻去过柳宅。 这样风雨满城的冬日,若是他自柳阁老腊月二十出头告病期间来探的话,那残香早该散得没影儿了。 那么,柳阁老到底怎么死的? 唐峻见了柳阁老,这中间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自唐峻登基,锦衣卫、神机营成其臂膀,朝堂外,国库财权在握,朝堂上,以柳阁老为首,文臣言官无不拜俯。不仅不费一兵一卒捋顺了远北侯的毛,让杜家献上金羽卫暗自拥护,更有户部楚谦之勒紧裤腰带,配合各地征银节度使,拿回了去岁秋末大丰收。 边南军情一出,这位新帝算无遗策送走最具皇位竞争力的唐绮,紧接着中宫诞下嫡公主宣告唐国皇室后继有人 不论是柳阁老力捧他稳住惶惶将要四散的老臣之心,还是唐绮同于家一道作出的退让,都谨遵着先帝遗训,众志成城想要在改朝换代这件事上助新帝平顺度过。 明是一切都好着呢,究竟是哪里不对,才能让柳阁老临终把一枚谍令托给远在边南的唐绮?而那位柳阁老的侍女,又为何坚持阁老是寿终正寝不让她验看尸首?她是临时设计楚可心得到的出宫恩典,偏巧在这一日柳宅出事,怎能就这么巧? 燕姒怀揣着这些谜团,下轿时蓑衣斗笠都任凭澄羽给她穿戴,一张雪白的脸冻得发青也浑不在意,心里那个隐约的猜测,让她的神色显得见了鬼般严峻。 她怎么走回清玉院的都不记得了,猛然惊醒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寝房门口。 泯静迎过来,帮她把蓑衣斗笠一一取下,塞给她一个暖手小炉,下巴指了指房门,说:娘子没有睡。 燕姒收敛乱七八糟的心绪,勉强挤出个微笑,说:晓得了,你们先去歇吧。 听她这样说,后头护送的澄羽就同迎出来的泯静一块儿先走了,燕姒抱着暖手炉,径直推门进房。 桌上有呲呲冒着热气的八宝茶,荀娘子擂茶功夫到家,茶香飘得满屋都是,她招招手,燕姒便走近坐到她的身侧。 阿娘怎么还没有睡? 第269章 荀娘子给她一杯茶,叫她吃,就着茶香混着灯盏橘芒定定看她,忽而唏嘘道:好像没有过去多久,我儿都已这般大了。你为荀家翻了案,才得今日我们母女能坐在一处辞旧迎新,我知你经过的难,又如何能不为你等这个门? 燕姒突然觉得眼睛都有些烫了。 她垂头喝茶,唇齿染上清醇浓香,那浓香遣散一部分惆怅,总算让她从内心深处翻找出来一点窝心的暖意。 阿娘。 她轻声唤着荀娘子,重复着唤了好几次。 母女两个鲜少正面谈及国事,那来回近两年每月一封的家书里,全是燕姒畅往过的平淡安宁,荀娘子为她垒了一境世外桃源,如沐春风的暖意顺着食管滑进胃里,她得以短暂静心。 不论阴谋阳谋,在某时某刻,压得她喘不过气,唐绮一走,都中的云烟雾绕都是要压到她的肩膀上,她必须成为坚盾,才能替唐绮守好后方。 于是哪怕有着诸多猜测,也不能够急于一时,只得先按着不声张。 翌日天明时,雨停了。 大年初一是个极好的日子,去岁登基的新帝下了旨,改国号为圆安,宫钟遥响之际,边南传回捷报,景军退回飞霞关,鹭城危机暂除,椋都满城如往年一般张灯结彩,民众载歌载舞欢度佳节,长公主为举国上下奉上一份大礼,笼罩了整个寒冬的阴霾在骄阳下终于散了开来。 燕姒头天夜里在忠义侯府吃的年夜饭,晨起洗漱过后,拜了老侯爷和于六,就与荀娘子作别,说要回一趟长公主府。 她已是人妇了,娘家里里外外都没有拦她的道理,那堂姐姐又吃醉了酒,于延霆就把生副将指给燕姒,说好歹要有人跟着护送。 本来长公主府和忠义侯府都坐落在长盛大街,左右几步路的距离,燕姒笑颜如花要说不用劳烦,但生副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出,人已经换过便装,手上拎着跟短棍儿,直接杵到了她身后。 这下要谢拒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燕姒只好敬谢不敏由了他跟。 相较于忠义侯府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一入长公主府,四下就变得异常冷清。主子都不在府中,百灵甚至没叫人贴新的对联,窝在屋里睡懒觉,门房来通报了,才忙不迭爬起来张罗收拾。 燕姒见到她时,看她衣襟扣子都没来得及系好,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爱简单,就不用你忙前忙后了。 百灵礼才做一半,腰都还没彻底弯下去,燕姒已转身往小院方向走,她神色稍松,不料夫人倏地回了头,搞得她紧张地又要重新行礼。 燕姒倒没有想起来要责怪她的意思,出宫过这个年,唐峻只给了八日,她要紧着八日来安排许多事,没那功夫计较鸡毛蒜皮,回头看到大女使慌张,就平易近人地摆手道:府里剩下的人虽然不多,过年的彩头还是要给的,你稍后列个名单,送到账房去交给宁主簿。 大女使一板一眼地说:奴婢记着了,夫人还有别的要吩咐的吗? 燕姒歪着头,诺大个长公主府缩进她的扫视,到底还是不想太过冷清。 她想了想,语气温和地道:裁些红纸来,我要写对联。 百灵依言把两件事前后办了,红纸送至竹林道后头的小院,刚好和来拜年的督察院右副都御史登门。 百灵姐姐。青跃冲她招手。 二人虽是旧识,如今的身份却相差甚远,百灵还是那个大女使百灵,青跃已经做了三品大官,领朝廷俸禄,不再是微不足道的亲卫。 百灵发现他周身气质都变了,人如旧清瘦,举手投足间,多出些不一样的味道,由竹海缝隙中洒下的斑驳金光一渡,能看出他生成青年才俊,眉宇坚毅。 百灵不禁退开一小步,对他福身,道:青大人,先请。 青跃笑出个她眼熟非常的笑容,三品大官简短打趣道:数日不见,还跟我见外了。说着没有推辞,抬脚跨过了门槛。 二人前后往小院庭中走,百灵绞尽脑汁寻不出什么能聊的闲话,索性闭口不言,路过木桥时,青跃侧身指她手里那叠红纸,问:作什么用的啊? 百灵答说:夫人要写对联。 这倒是让青跃愕然,脚下一顿:小夫人入府才一年多点!她不知晓,你也不知晓? 百灵脸上闪过一瞬尴尬,躲避青跃质问的目光,赖账道:夫人吩咐的,奴婢不敢不从。 短短不敢不从四个字,就把青跃实打实地给噎住了。 他想起来,这妻妻二人新婚燕尔就被迫分别两地,一个心怀大志要收复失地,也不忘飞鸟寄情,另一个甘愿奉旨入宫,还为了外面奔波的那个省心,隐瞒至今。 一时间,铁血男儿都生出绕指柔肠,实在狠不了心去阻拦什么,只好跟着赖账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但是,接下来就不容他看不见了。 燕姒写对联,把身边人全散到书房外,只留个青跃在她眼皮子底下,还要青跃帮着研墨。 三品大官无家可归,朝中放了风后听说小夫人回府,欢天喜地地赶来,彩头没讨到半个子儿,先误打误撞撞成一张苦瓜脸。 青跃为难道:小夫人啊 嗯?燕姒不明就里,磨蹭什么?写完还要劳你去贴呢。 青跃: 他硬着头皮磨好墨,燕姒开好一只大笔,直接敛袖动手,边写边道:在宫中什么也干不了,我就练了练字,等我写好你给瞧瞧。 青跃憋了半天,没憋出不要贴对联的半个屁,再低头,只见红纸上一串东倒西歪张牙舞爪的东西跳进眼里。 他面部抽搐,心道:这是练了? 要说半点长进没有那肯定是假的,只是这长进的尺度实在很难叫人夸得出口。 燕姒兀自满意着埋头苦干,半幅写完,用笔头指使青跃换纸,同时压低声音道:柳老昨日去的。 话音轻道几不可闻,方才还在抽搐的青跃蓦地正色。 燕姒接着道:全椋都各处都接到了密令,严防消息外露,柳宅被金羽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任何人都不可靠近。 青跃如遭雷劈一样干站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询问燕姒:要传书殿下吗? 奋笔疾书,顿笔狠辣落下重痕,燕姒摇头道:官家去过柳宅,我在他之后去的,有两件事,要你协助。 青跃没有异议,严肃道:听凭夫人差遣! 燕姒搁笔,从袖袋中取出一个荷包递到青跃跟前,说:这是柳老交托给殿下的,不要用驿站的方式送出去,容易被人阻截,想点安全的法子。 青跃郑重接过去,贴身将那物件放好。 燕姒重新铺了红纸,纤睫频动,琢磨着下一幅写什么好,又说:柳老死因不似病故,但我仅仅是怀疑,尚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她宅子里近身伺候的只有一个跟了十多年的婢女,说她衣食住行都是亲自照料,从没有过半分疏忽,但人怎可能没有疏忽的时候呢? 这点青跃确信,百密总有一疏,他道:夫人想让我查? 殿下为君谋了大好前程,不论此事结果如何,都有劳大人,燕姒眉眼未抬,一锤定音:查个水落石出! 第232章 惊梦 ◎阿姒,你常在梦里见我么?◎ 按照旧制,百官在年节上同往年一样休朝五日,除却军机处运转如常,其它各处折子全部压在手里,待年后再呈递进勤政殿,于是,连着五日,皇帝可以陪陪妻女,好生休憩。 唐峻没有去坤宁宫暂住,他甚至不住在皇帝寝宫里,而是把自己关在了勤政殿,一连五日都没出去。 自打嫡公主出生那日起始,帝后之间心知肚明地相敬如宾,他就算对妻子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该不去瞧瞧女儿,何况恰逢佳节,周巧先前两日还呆得住,直到正月初二这日晨起,许彦歌乔装成宫女来探。 囱囱领着许彦歌进屋,周巧正站在长桌前临一副漂亮非常的字帖,听闻脚步声,周巧抬头喜道:来了。 许彦歌颔首,眼角余光刚好瞥见那幅出于她本人之手的字帖,顿时眉眼都化开了一汪温柔。 周巧挥手让贴身侍女出去关门,自己搁下笔,上前牵住许彦歌的手。 娘娘,新岁安康。许彦歌弯腰福了礼,侧目四顾,小公主呢? 周巧温声道:奶娘照看着,这会儿想是还在睡呢。 许彦歌由着她牵往罗汉床去坐,帘子放下来,外头有囱囱值守,就不怕有人冒闯。 二人闲话几句过后,许彦歌端起的茶没吃,不禁皱眉说:官家不来,可有传什么口谕? 第270章 周巧巧笑嫣然:他不来,本宫正好图个清净,口谕倒是传了,曹公公来传的,说陛下近日忙于政务,偶感风寒,怕小公主染上,就不过来叨扰了。你可是有什么旁的想法? 这像是托词。许彦歌手搓着天青色瓷盏子,琢磨着道。 自然是,他都没宣过太医。周巧乐道:本宫生子那日所经大难,若非他授意,在这重重高墙之内岂有人敢?先前帮他出谋划策,让他称心如意送走唐绮,转头就要置我于死地,本宫与他哪里还有什么举案齐眉,避而不见才是人之常情。 许彦歌见她说这些事时面色还很平和,本不想惹她去忧心,但此来一为看人,二还有话已到嘴边,不得不提,便道:娘娘可知晓,柳老在除夕殁了? 周巧闻言愣了愣,先前的笑容失了大半,继而道:早就听她病了,不想竟这么快。 许彦歌如今任职兵部,进了军备库做主簿,大小是个都官儿,行走椋都这短短数月,已有了些许消息渠道,便把外头的事讲给周巧听,说金羽卫至今还围着城西柳宅,满城封锁消息,锦衣卫暗中四处探查,一旦发现有信出城立即拦截,并要追责问罪。 周巧背后一寒:他不让柳宅发丧?!阁老临政四朝,功劳千字难尽,去后灵位当享太庙,怎么能如此相待? 许彦歌无声无息叹气道:近两年来,长公主是阁老爱徒这个隐秘渐渐浮出水面,边南正处于战时,倾注国力,官家也要争回个颜面,自然不想惊动鹭城,他私心太大,阁老又是孤家寡人,去了不过草率收场,功劳如何,留待后人自有评说了。娘娘稳坐在中宫,今后的路,臣为娘娘徐徐图之。 周巧沉默下来,从菱格万字窗窥见外头天色昏沉,黯然闭了眼。 这日过后,周巧就睡不安稳,夜半便惊醒,要起身去偏殿看过和乐公主,才能得到一时片刻的平静。 自古帝王皆薄情,经由柳阁老一事,她又想到周家早已树倒猢狲散,说是强弩之末都过了,自己孑然孤身,便连这泱泱大国尊贵的皇后宝座,都显得那么岌岌可危。 若非看在孩子的情分上,她生产那日就该命归黄土了,眼下的稳坐中宫,只或是唐峻还没腾得开手。 周家女儿,生就不是坐以待毙的那块料,于是周巧开始过问皇帝的起居注,一边带孩子,一边暗中窥视巍峨皇庭,处处谨慎处处设防,静待契机。 她在坤宁宫心神不宁,万万想不到,勤政殿里,唐峻埋首苦读,并没有想那么多旁的事。 勤政殿灯火如豆,夜半时,曹大德把热汤送到案前,看新帝熬得眼下乌青,一面欣慰,一面关切道:陛下,用些热的罢,奴婢去将灯芯挑一挑,再给您拿件大氅来。 唐峻分不出神,柳阁老留下的书卷实在太多了,他要学的也着实太多,他本身不是个懒惰的性子,登基过后更是觉得时如白驹过隙,一刻都不容人耽误。 曹大德说的话他没听进去,只知道这胖子嘀咕了一两句,他随意摆了摆手,就把人晾在了一边儿,又继续伏案夜读,什么时候有的困意不知道,困得熬不住了伏案睡过去,睡熟了无梦,脑中空然毫无杂念。 年初五卯时,杜铅华早早入殿,曹大德忙对他躬身作揖道:嘘陛下才睡,将军且等一等。 杜铅华是个很沉闷的人,叫他等,他就站在一边静默无声地等,等过近半个时辰,外间天色渐亮,万格窗漏进来光,唐峻眨着酸涩的眼睛醒过来。 曹公公他揉搓眼睛,从浩瀚书卷里抬起头,话才说一半,视线里闯进一尊冷佛,他就尴尬道:小杜将军,你何时来的?朕这里还乱着哈哈。 杜铅华恭敬地抱拳行礼,曹大德把早茶端到唐峻面前,小声提醒道:将军卯时来的,陛下刚睡,奴婢就擅作主张让他先等等了。 杜铅华佩刀,可随意出入宫廷,只负责唐峻的安全,旁的事他不插手,曹大德才有这个眼力见儿叫他在旁等,毕竟耽误不了什么大事儿。 唐峻也没在意,从托盘里拿起茶汤漱口,匆匆擦过脸之后,问杜铅华:是有何事? 杜铅华身板挺正:去岁先帝停灵只五日,柳宅那边,微臣来聆听圣谕。 唐峻恍惚道:都五日了啊。 杜铅华道:是。 唐峻沉默过片刻才说:依先生临终的遗言,大火送灵,骨灰敛回庆州安葬,悄悄去办。 杜铅华欲言又止,最后行过礼退了出去,脸色依旧寡淡如凉夜。 曹大德小心问:陛下,小杜将军他 唐峻靠在御案上揉着眉心,神态肖似成兴帝,语气平平地道:他想提杜家要送女入后宫,这会子赶上阁老新丧,不好提罢了,无碍。 曹大德点头哈腰:替您传早膳么? 唐峻本来无心用膳,但一想社稷江山,先人临终诚然请托,外患尚未根除,多年来外戚留下的诟病影响了国祚,如今唐国还需紧锣密鼓地休养生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哪能先拖垮身体,便强撑着道:传吧。 不想早膳刚传进勤政殿,外间又匆匆来了人,唐峻半口热汤进嘴,曹大德忙迎出去,禀报的内侍碎步急切,含着胸道:大总管,王大人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候在殿外求见。 曹大德还没说话,唐峻已听见了,手里的碗搁回托盘,抬头道:叫他进来吧。 未几,王路远神态肃然站到了御案前,抱手说:陛下,公主府密函! - 圆安壹年,正月初四五更。 淅淅沥沥的小雨,润湿了大半个中原。 陵江水涨船高,蒙面女郎依在货船栏杆上,凭栏眺望。 星火映出北岸层层剪影,来路渐渐浮现出记忆中寻常如旧的轮廓。 船工们在前舱烧早饭,鱼骨熬出的香气随风飘散来,船头儿冒雨而行,恭恭敬敬递到女郎跟前一碗清粥,说:刚烧好的,马上要靠岸了,贵人请先用一点,暖和暖和。 女郎回眸,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有劳。 船头儿摆着手说了两句谦辞,就转身避退,将这一幕寒江孤影独留给她。 女郎捧着鲜香的热粥,面纱下的唇弯出不可得见的弧度。 这山河久经时代,在数百年光景错乱里,得以挣脱许多困顿和迷乱,途中有无数行人碌碌,各自寻觅皈依,最终就皈依于一碗最平淡的茶饭之间。 遥想起年轻人不曾有幸得见的盛世,再抬首展望,女郎对着远山近水,小雨如酥,不由感慨光阴如梭,依稀间热血怦然。 她一手捧粥,另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古老铁令,双眼不知是被夹着细雨的凉风吹红的,还是因为心中千思万绪而熏红。 她只是忍不住去想。 那气度恢弘、卓尔不群的长者,逝在年轮转动中,当有后继之人将那份风采传承下去,正所谓前仆后继,便是如她这般来不及伤怀,就该马不停蹄地冲上前了。 - 圆安壹年,正月初五三更。 薄雪趁着夜幕,骤然降临椋都。 燕姒夜里冷汗频出,迷糊间陷入一场久违的梦魇。 她又梦到了边南的鹅毛大雪,高举的弯刀,强悍的铁蹄,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滚滚杀伐声和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混淆不清。 或是因为已经许久不再见到这样的梦境,她突然成为一个诙谐的旁观者,临空俯视屠杀经过。 残肢断臂横陈的村镇街道上,奚国和亲公主的车架被掀翻,仅剩的侍女惊恐地低头,看到的便是一把捅穿身体的冰冷尖刀,刀尖的鲜血冒着热气滴进暗红潮湿的土地 这些经过已离如今的燕姒太久远了,久远到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梦中,不会再因为下一刻即将发生的惨状而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然而既是梦境,岂会一成不变呢? 那大片血色褪下去,在风雪中再次凝聚起来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 苍茫天地间,皑皑白雪里。 一座孤坟,一抹背影。 那人穿着一身出征的主帅战甲,回眸的刹那,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浅笑来。 而后天际风云骤变,雷声掀起惊涛骇浪,深邃的眼眸里滚出模糊不清的泪水,她听到那个人说:阿姒。 一声轻唤,夹杂着难掩的沉痛。 燕姒慌了起来,提起裙摆朝她奔去,可她却摇着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痛声斥道:为何瞒我?为何欺我! 燕姒想要与她解释,可张开口,使尽浑身力气,心里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是的。 我没有想要欺瞒。 第271章 唐绮。 唐绮。 你不要走 风雪呼啸而来,消散如烟而去。 在燕姒心急如焚之时,眨眼间翻天覆地。 她的双腿镶嵌入看不见的泥沼斗渊,有老者蹒跚,杵一柄拐杖,绕着她来回踱步。 柳*栖雁说:你已知晓了,你已知晓,可你又将如何?你无能为力,你惧高庙殿堂,你弃之不顾 我没有! 燕姒大惊失色,挣扎中猛地坐起身,额上碎发已被汗湿,手脚冰冷刺骨生痛,忽地有人从旁侧拥住了她,在她汗湿的发间落下亲吻。 这人轻声地哄她道:做噩梦了?没事了,乖。 燕姒侧首,顿时呆滞起来。 拥着她的怀抱是温热的,带着她熟悉的浅淡香味,将她整个人护在柔软中,她愣怔许久,恍然道:几更了? 唐绮吻她的唇,唇上是才吃过热酒的清冽。 三更。 话音一落,燕姒的十指被她紧扣,薄茧摩擦指腹的触感分外真实。 燕姒: 唐绮发出低低一声笑。 燕姒:! 唐绮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身上的热息很快烘暖了怀中人,她躺在燕姒身侧,凑近贴了贴燕姒的脸。 我赶得急,只能留一日 燕姒眼角噙泪,转身面朝唐绮侧躺,二话不说便热烈地奉上亲昵的吻。 她犹似还困在梦中,不停地触摸到人,却不敢叫自己清醒,怕醒来之后,这个人不是真的回来了,她无比期望这个人在她的身边,和她同床共枕。 唐绮接到召谍令,昼夜不歇水陆替行赶回来,路上跑废了数匹良驹,潜入都中时,率先去的是忠义侯府。 不料银甲军将她拦在侧门院墙外,告知她人在公主府,她迫切的心没有得到半口喘息,人困马乏之余,又立刻奔进了家门。 为了不让燕姒受寒,她在前院沐过浴,用过烈酒,这会儿因着酒意身上滚烫,紧绷的神经松泛掉,便觉出了困倦。 偏是小别胜新婚,燕姒的手一刻不停地四处惹火,唐绮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声笑着,按住那纤细的腕子,道:我好困啊,夫人,先让我歇会儿。 燕姒脑子一热,放开唐绮再次坐起来,借着账外点点灯火,仔仔细细看着床榻外侧这个人,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又惊喜万分的神态。 唐绮适才意会到点什么。 暖帐佳人,软玉温香,五脏六腑都被燕姒的目光柔化了,唐绮懒洋洋地折了臂,双手交叠枕着头,扬起下巴迎过去视线。 她明知故问道:阿姒,你常在梦里见我么? 燕姒无措地捂住了嘴,短暂沉默之后,胸腔腾起的酸涩径直冲往鼻间,她一时激动,手忙脚乱比划着什么,还真的是太过惊喜,连话也不会说了。 唐绮温柔似水笑着,抽出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捏了捏燕姒小指,耐着性子道:我没有呈报宫中,是私自回来的。 燕姒一下更急了,秀丽的眉都皱起来,她反手握紧唐绮,拉着人欲要拖起身,拖了拖却没能拖得动,急得眼尾都泛起了薄薄的红。 唐绮只好依着燕姒坐了起来,将胡乱挥舞的那双手往后一拽,结结实实把燕姒圈进她怀里。 她一下下拍着燕姒的背,极尽爱怜地安抚,低低的声音伴随热息落入燕姒耳中。 你不要慌,边南雪太大,景国撤军了,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再进攻。 燕姒听着她细声慢语,终于冷静一些,心里还担忧,好半晌才贴着她耳朵,皱眉问:两军正值交战期,主帅擅离职守的消息一旦传起来,可要怎么得了?! 唐绮便又给她解释:临行前,崔漫云刚到鹭城,有她在那边替我坐镇,擅离职守的消息不可能传得出来,无人知晓我回来,这次回来,是有点要紧事需得办。 方才唐绮已经说过自己只有一日的时间,她赶回来很匆忙,加上椋都全城封锁了柳阁老病逝的消息,燕姒自己一琢磨,没细问她是要办什么要紧事,反而想要逃避,就伏在她肩头不动了。 唐绮听不见燕姒再说话,稍许偏过头,一看人闭着眼,呼吸都平顺下去,便吻了吻燕姒的额角,悄然道:好好睡。 天欲明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等燕姒再醒过来,床榻外侧早已空空如也。 她夜里惊梦,出过一身冷汗,晨间精神不济,侧身闻到枕间还未散尽的清香,适才想起唐绮真的回了椋都。 泯静!燕姒忙不迭下床趿了鞋,匆匆往外头喊,泯静!!! 这时候还不到辰时,近几日燕姒住回公主府,不到辰时是不起身的,泯静也就来得迟,慌里慌张地进门,问说:姑娘,怎么今个儿这么早就起来了?殿唔? 燕姒跨步上前,干净利落地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小声些!那个尊称不要提!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3章 背叛 ◎殿下可曾薄待于你!◎ 快去拦住杜铅华!唐峻猛然起身,连带着手边装早膳的托盘都差点碰倒。 曹大德脑子轰隆隆地响,耳朵里像埋了无数雷声。 天了! 长公主真真是个人才! 在这个节骨眼子上,她竟然远在边南都能私自返都!且不说还未曾给御前递过折子请示过圣意! 当真胆大如豹! 灵活的胖子再次发挥了自己矫健这个特长,勤政殿里几个近侍的小内宦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总管大太监风驰电掣朝殿外冲去,转眼间下了殿外台阶,连头顶的官帽都瞧不到了。 殿内静如死灰。 王路远杵在原地不敢动,他没有曹大德那么胖,但若说要论揣摩圣意,却及不上这位二十四衙门之首。 同样是成兴帝留给唐峻的左右臂膀,在弄清唐峻的心思这事儿上,他则自愧不如,不得不又一次动了要将成兴帝之前留下的那道圣旨搬出来,救急用的念头。 少顷过后,不料唐峻一脸无奈地扶额坐回软垫上,对着满案的书卷,长长叹了一大口气。 唉他自言自语苦笑道:妹媳啊妹媳,只知道叫朕瞒下她入宫伴凤驾的事儿,岂会晓得,朕这里已是焦头烂额了 王路远乍然回味过来唐峻话里的意思,他原先还误以为,是府兵送出的消息,不成想,长公主擅离职守一事,竟是从于家小丫头这处报到御前。 这人心,一个比一个复杂,可见都不是什么省事儿的主啊! 王路远兀自细想着,唐峻拿帕子将撒出来的汤擦了,抬起头看见了人,惊魂未定地指着王路远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意思是要赶人走,王路远好歹有点眼力,忙躬身道:微臣这就走 且住。唐峻又打断他道:正好你在此,再替朕去办一件事儿。 王路远道:臣洗耳恭听。 唐峻摆摆手:少做些虚礼罢,安顺回了椋都,柳宅的消息就不必封锁了,瞒不住她。 王路远品味道:把十二所的人马撤掉么? 不撤。唐峻斩钉截铁道:你手底下的人朕信得过,再去封锁安顺回椋都的消息,近日都中不见得多太平! 王路远不解其意:臣愚钝,不是挺太平的? 唐峻抬眼没好气地瞪他,眼下的乌青尤为明显。 太平什么?阁老去时同朕说的话,你就忘了么?她说她是寿终正寝,反复强调这一句,意欲向朕传达什么?她只怕并不是病逝的,算了算了,这事儿跟你说也无用,朕已让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在细查阁老的医案了,你去忙你的。 王路远方才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 按照唐峻的意思,既不责怪长公主私自返都的罪责,还要替其遮掩,如此看来,便如同数月前高壁镇之事一致,这兄妹二人,并不到手足相残的那个地步。 微臣遵旨。王路远欣然告了退。 唐峻连一口早膳都吃不下了,待曹大德追回杜铅华,又交代下去,让小杜将军撤掉金羽卫,柳宅之事,阁老那位女使知晓当如何处置。 也幸好是燕姒报信及时,才不至于两边撞到一处。 唐绮踏进柳宅,天色刚亮。 廊间檐下挂起白布,为数不多的家丁仆从个个披麻戴孝,鸡鸣时,哭啼声跟着响了起来。 手中的召谍令还很热乎,唐绮握紧重托,迈着沉重步伐循声去往寝房。 那一连五日不怎么合过眼的女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见到她来,两行清泪又是婆娑而坠,哽咽着道:殿下 第272章 唐绮面色一沉,抬手展臂道:取孝衣来。 - 燕姒往宫中传消息这个事,除去泯静和那中间的府兵,本不为外人知,好巧不巧,唐绮摸黑回的府,在前院休整好了才进的小院,晨起出府是要去柳宅,就没同前院交代过,她的大女使百灵一直对唐绮心存着旖念,人回来了,始终惦记着往后头跑。 有这一趟跑,刚好撞到了泯静递密函给府兵,嘱咐府兵往宫中送。 密函是送走了,泯静却让百灵揪住,二话不说拽着就拖进小院,嚷叫着请夫人出来发落。 长公主府邸,前后院子拢共没剩下几人,不知躲在哪儿偷闲的澄羽还没赶到,燕姒已经跨门到了庭院中,冷眼道:你又添什么乱? 百灵的手还揪着泯静的后衣领,泯静力气虽大,到底不如百灵练过几年武,挣脱不了,满脸狼狈道:姑娘,她撞见了。 燕姒独身而立,风吹过来时拢起袖,盯着二人沉默不发作。 百灵见她主仆二人这般,下意识地明白过来,而后冷笑一声,道:我说这死丫头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原来是当主子的在前头支使差遣,怪不得啊怪不得! 燕姒眉间皱起,紧盯着百灵道:你在说什么。 殿下可曾薄待于你!你竟然敢背叛她!百灵怒由心起,垂手自袖中脱出一把短匕,直接抵在了泯静脖子上,今日就要叫你们原形毕露! 燕姒心念微动,扬眉指着她道:你先把人给放开,殿下才出的门,少添乱! 百灵好不容易抓住了燕姒的把柄,哪里会就此善罢甘休,她一个手刀将泯静砍晕过去,随即拉开架势道:都说于家姑娘体弱多病,今日就让奴婢斗胆见识见识! 她说着把泯静往地上一扔,举着短匕直冲向燕姒。 既然是当奴婢的对着做主子的动起手,这事就断不能像从前那般随便应付轻易揭过了事。 风声紧催而起,燕姒以更快的反应微侧过身,抬手钳住了百灵握匕首的手腕,就在庭中过上了招。 当初燕姒还在忠义侯府的时候,被于红英日日监督教导,练的招式仅能用以防身,除了暗器使得不错之外,她的确受限身娇体弱,远不如百灵这种公主贴身女使苦练出的成果。 而且当下的形势是这样的。 百灵不由分说动起手,唐绮身边会武的女使,多是为了保护唐绮的安全,练的全是近身搏斗,一动手自然要贴在近前,距离过近,导致燕姒根本没有任何使出骨钉的机会。 二人走招不过片刻,燕姒就已经落了下风,勉勉强强避退,几次惊险地避开那凌厉短匕,差的不过是分毫。 这小丫头下死手! 燕姒心想道,不敢再轻慢对方攻势。 百灵与她近身缠斗之间,已经发现了她不擅近身搏斗,体力也远不如自己,便穷死缠烂打追不舍,招招致命又带着犀利凶狠的杀意,不论如何,都始终不让燕姒找到机会拉开距离,于是一个毫不喘息地进攻,另一个一退再退,从庭院中间直接打到了院墙边。 再退的话,后面就没路了! 燕姒鞋踢住墙,一个鹞子翻身从百灵身下滑过去,趁机将袖中香抖到手心,绕后就在百灵口鼻前抹了一把。 外头的打斗声起先惊动的是小菊,小菊忙不迭满院子找澄羽,澄羽撵过来时,正看到百灵卸了力气,面朝着院墙跪在了地上,他奔到燕姒身侧,上前擒住百灵,便问:姑娘可还好? 燕姒一阵头晕目眩,双腿酸乏,勉强站着说:还好,把她拉屋里说。 澄羽架着百灵往屋中走,百灵口中愤骂道: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你竟然使那下三流的手段! 她虽说在喊叫,人却是半点力气都没了,只能又怒又恨地瞪眼,任由澄羽将她拉进屋,压着她肩膀让她跪好。 燕姒稳了稳,后面才进屋。一进屋就叫澄羽关门出去扶泯静,她自己慢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对百灵道:我不是你的主子,从我进府起,你也没拿我当过主子,此事我不愿拘泥,是看在你悉心照料殿下多年的份上,但今日,有些话我不得不同你讲个明白。 百灵不屑道:你谋害殿下,其心可诛,还有脸提她! 我如何谋害殿下了?燕姒将手搭在膝上,坐姿随意,道:我是殿下的妻。 百灵冷笑了两声,迎上燕姒的目光,道:平妻。 燕姒先是一愣,而后才把此事回想起。 成兴帝还在世的时候,早年的确为唐绮定了桩婚事,结果婚事还没成,唐绮的未婚妻就死在了鹭城,而帝姬重情义,顾念亡人的名节,再求亲就给出了平妻的名头来。 这事儿要是落到旁的人脸面上,只怕是该吃凉风喝冷醋,受了揶揄心里还偷偷难过一阵。 偏生又是好巧不巧的,唐绮这位亡故的未婚妻子,正头夫人不偏不倚正是燕姒自己。 那又如何?她随即就跟着百灵笑了,平静道:平妻也是她的妻,府里的主子,殿下纵你,我未必就要纵你。今日你打上门来,欺我的人,红口白牙辱我背叛殿下,我就想知道,此话从何说起?看到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值得你这般闹? 捕风捉影?百灵瞪圆眼睛,见她不见棺材不掉泪,情急之下也不管尊卑了,立时道:我方才亲耳听见!你那陪嫁丫鬟泯静同府兵讲说,密函关乎殿下,送至宫中呈给锦衣卫指挥使王路远大人不得有误!殿下昨夜吩咐说,她是私自回都,府中里外皆要防备,不可走漏风声,谁知家贼难防!倘若官家降罪 好一句家贼难防!燕姒拍桌,一改和气之态,正色道:先前与账房那边的人串通起来,沾惹些不良生意的人,可是你吧,我不将此事报给殿下,只发落了在外办事那些个儿没轻重的,就想杀鸡儆猴,让你知道收敛,谁知你管到我头上了,真是愚不可及! 府中当家夫人由来是个温吞的性子,只在侯府生活过区区一年,尽管行伍家族出身,因常年称病,显得娇弱可欺,唐绮要做纨绔子弟,百灵跟着骄阳跋扈,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在椋都里大大小小能探听到些风声,又当燕姒是传闻中那般,自身没个几斤几两,全靠娘家撑腰,这才一直不拿进门不久的主子当回事儿。 如今她捏着燕姒的短,本要春风得意一回,不料燕姒手里却拿着她更大的把柄,鲜少疾言厉色的主子真真发起来火,她震惊之余,适才晓得心虚。 这心虚还没流露,那边燕姒又不急不慢地道:既然你今日撞见了,我索性同你说个明白,为何斥你愚不可及。 百灵不甘示弱,及时座上人目光凌厉,她依旧强硬地撑着,因她坚信,透露殿下回都的消息,就是背叛。 戍边主帅擅离职守,罪过极重,不管放到哪朝哪代,都要从重发落,何况现今皇帝,还一直和她们家殿下之间不睦。 她认这个理,谁知燕姒道:殿下私自回都,就是犯了大忌。纵使边南有人替她坐镇,景军因气候和前头战败的原因也暂时退了,但只要殿下踏进都中,守皇城的神机营,四处行走的锦衣卫,还有内阁六部三法司、长盛大街满街府兵,耳目防不胜防,你当瞒得住谁啊? 百灵闻言垂眸,喉咙几动,才泄气地滚出一句: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该是你去通风报信 燕姒道:所以我才要斥你愚钝,殿下高壁镇九死一生,终于心无杂念挂帅出征,她尚且不知我如今不住在府中,高台上的官家自然也想她安心在边南打硬仗,让整个唐国乃至外邦异国之辈,看到吾等戍卫山河的决心和实力。加之你也知晓,我娘家于门,兵多将广能人辈出,就算是当初先帝在时,也要给于家三分薄面,由我来替殿下提此事,便是我与她祸福相连有罪共担。何来你所谓背叛? 话及此处,百灵整个人已经面如死灰。 燕姒忽地俯身,往前凑近些,用手捏住百灵的下巴抬起来,细细将人看了一遍。 她说话时语声很轻,却似乎胜过万钧之力,毫无所谓道:我尊,你卑,这是常人不容置喙的事,但我不用身份压你。我为殿下出谋划策,与殿下情投意合,而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百灵猛地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直立。 燕姒放开她,复又坐回去,双手揉着膝盖,笑道:你我没有主仆的情分,但介于殿下的原因,我也不是不能提点你一两句,若你真心为殿下着想,今日撞见此事,就该隐忍不发,立即想办法寻到殿下,告知于她。如此一来,若我真有异心,殿下也好有机会防备应对,正所谓兵不厌诈,你冒冒失失闯进小院,敌情不明,致胜把握也没有,能拿我如何?反而耽误良机。 第273章 这些话燕姒本不想说的,可又记着百灵昔日常伴唐绮左右,人都是父母生养,情之所寄,久处生念,不算什么致命过错,才给出了肺腑之言,想要警醒这女使。 然而她如是想,百灵却并不如是想,百灵出身卑微,一生倚仗公主府,根本听不进良言,耳边只剩下她方才说的那句你又算得了什么。 当真有人把这样的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她就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心里卑微的地方被触及,妒忌之余,更生出了愤。 燕姒话音刚落,百灵怒极反笑,抬眸看向燕姒道:情投意合吗?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当真是你? 她的问话来得莫名,燕姒微作愣怔,继而问她: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真的是你,到底不知你无非鸠占鹊巢吧。百灵笑出声来,你自诩甚高,无非仰仗娘家之势,只要你此刻踏出长公主府的大门,不,只要你踏出小院的门,去前院走一走,你就会看到,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先前你写的那些对联,都被殿下临出门前交代揭掉了,你可知这是何故? 燕姒眉心急跳,难得有了一点兴致,唇角微动:是何故? 先前的药效没那么强了,百灵支撑着跪直,不答何故,又笑着道:殿下直到花信年华才有表字,她的表字唤作思霏,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她从未忘记心上之人,表的是她情深不移。 燕姒不是那么容易受人挑唆的性子,听完此言,心中仍感被利器猛扎了一下。 她想起二人当年在响水郡初遇,唐绮说的,便是自己的表字。 她一门心思付诸在唐绮身上,曾经不是没有疑惑过唐绮在她之前的感情纠葛,初入椋都,她在忠义侯府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好过,唯一的亲长因故生离,称得上一句举目无亲。 是唐绮走进她的心,与她携手共谋了前程,又因她在奚国的故旧来探,才让她抛却前尘往事,彻头彻尾自囚于笼。 唐绮是她心里不可触碰的底线。 如同她曾视自己为唐绮的软肋一般,尤为重要。 但她大胆放肆地爱一场,那个疑惑却没在二人的柔情蜜意里彻底消退,她从留有缝隙的窗户望出去,窗外庭院隐约灰青,雨虽停,却没迎来一处晴。 她发着呆,心想她大抵知道自己午夜梦回,为何会呈现出那样的梦境了。 百灵见燕姒心神不宁,心中好不痛快,接着又往燕姒心口补来一刀,冷笑道:我算不得个什么,你又在得意什么呢?殿下书房有间密室,你可曾涉足此地? 燕姒倏地回神,警惕的目光落回百灵脸上。 你没去过,百灵了然道:殿下甚至没有告诉过你府中有这么个地方,她只把账房交给你带进府的人,那些身外之物又何足挂齿?对殿下而言,至关重要的,却并不是那些啊。 提及这些,百灵从善如流,毕竟燕姒与唐绮相识的时间说长不短,比之百灵,那就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燕姒听着她的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膝处的裙,过了片刻后,适才颤唇问百灵道:那里又有什么? 百灵观她神色,知晓自己扳回一城,心下十分痛快,便道:能有什么?那里之前藏着殿下心上人的画像 燕姒欲要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百灵又是一笑:你现在去又能看到什么啊?殿下出征前,就将画像收起来,一并带往边南,她哪里会割舍得掉? 尽管百灵这般说,燕姒还是站起来,脚步慌乱往外走,她走得匆忙,顾不上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雪,就那样孤身闯进雪幕,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迫切地赶往前院。 她必须去。 只有亲眼所见,她才甘愿服输。 【作者有话说】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出自《采薇》先秦佚名 第234章 酌酒 ◎陛下不放心神机营?◎ 唐绮从晨间一直跪到晌午,柳宅的侍女给她备来饭菜,她端了碗,就坐在屋中吃,边吃边问:先生何时去的? 侍女立在她身侧,抹掉眼泪说:除夕那日。 唐绮喉间模糊应出一声嗯,没了后话。 雪被风吹来,扑在她身上就化开,这身劲装的料子不知是何质地,漆黑上留不下半点痕迹,像望不到底的大洞,让侍女分辨不清,歪头小心地问着:殿下再没有其它要问的了么? 一碗阳春面并不怎么多,唐绮很快唏哩呼噜吃空了,把碗搁下,起身看向屋外萧条雪景,缓声道:五年前,先生收我为徒时,我曾对她许过诺言,她挑中我,我就要担起她寄予的厚望,为这山河安稳舍身忘死不遗余力,同时还向她承诺过,她百年之际,我以后代子孙礼数为她送终。召谍令,便是她寿终正寝的昭示 侍女仰望风姿卓绝的长公主,在那隐忍沉痛的声音里,不觉间红了眼眶。 少倾,唐绮就着飘雪转身,沙哑道:我来履约,没有什么再要问的。 侍女胸腔震痛,对唐绮躬下身行了拜礼,而后道:先生临终遗言,她的后事不必大操大办,只需要一把火焚尽病躯,将骨灰送往庆州安葬,如今停灵已满五日,有先帝去岁做丧在前,不好再继续停了 唐绮私自回的椋都,不能久待,于圆安壹年正月初五午时,按照柳栖雁的遗言帮着把丧事办了。 这场火就地烧起,映得飞雪都反出红光,但不知何故,直到夜幕降临,都并未惊动任何人。 藏于暗处的锦衣卫把此事如实报进了宫中,唐峻从书堆间抬起头,紧张大半日,终于瘫到椅靠上边,神情松懈下来。 曹大德沏来茶,他呷了一口,感叹道:先生功绩,当载入唐国史册。 陛下所言甚是。曹大德附和道。 唐峻又朝候在对面的王路远招手:可知安顺什么时候动身回边南? 王路远摇头:这事儿啊,微臣还真不晓得。 唐峻疑道:公主府的密函说她只留一日,这一日很快也要过了,这样吧,你留个心,今晚让锦衣卫去城门轮岗,把神机营值勤替换下来。 王路远不解道:陛下不放心神机营? 唐峻没搭他的腔,摆摆手说:做事去。 王路远也不好再细问,告退后走了。 待他前脚跨出勤政殿的殿门,唐峻马上叫了曹大德过来,小声道:你方才说,连易和神机营现任统领邹军这几日走得很近,是吧? 曹大德说起这事就来劲,跟着低声道:奴婢听酒醋面局的小子们讲的,他们出宫采办,撞见过二人一道由后街进地下庄子,不在明处玩乐。 唐峻谨慎道:过完这个年,上了新朝,言官们马上就要提迫在眉睫的春耕,边南正逢战事呢,椋都军用一概要缩减,连易又举荐过不少地方上的征银节度使,届时少不了让他说话,邹军这小子用得上他,拉拢得有根有由。 曹大德听唐峻一通分析,脑子就转不动了,傻傻愣愣地杵着,也不接什么话。 唐峻看他一眼,又接着道:王卿琐事繁多,你愣着作甚?拟旨,地下庄子的事还是交给大理寺督办,别叫人在眼皮子地下撒尽了野。 案前已经被唐峻堆的书卷占满了,没有任何一块能够空出来给曹大德代笔拟旨的地方,胖太监只好拿了笔墨纸砚,弯下看不见摸不着的老腰,转去小几上找地方。 唐峻喝着茶,等曹大德拟好旨,放下茶盏去盖私印,又吩咐道:茶不够浓,今夜还要读书呢,叫人换更浓的茶来。 - 入夜,唐绮绕路进后街,青跃入督察院后,将宅子购置在这里,一是手头没多少银钱,二也为后街隐蔽,稍有个传话的,来去不引人瞩目,很是便利。 早前唐绮要寻人,几乎都是派出亲卫,此时身边没有了亲卫,她才首次踏进青跃这处宅子。 院里就挂了一盏灯笼,青跃为查柳阁老身前事,从接到燕姒的托,就无暇分.身,刚有点眉目,便给自己烫了壶烧酒以作褒奖,人坐在矮凳上,掏出回家前在路边买的一包油炸花生米,自斟自饮。 他看到唐绮进门,惊得花生米囫囵个儿吞了下去,差点没被当场噎死,急急忙忙站起来抱拳:您怎么突然回了椋都? 唐绮心情低落,但不怎么表露在面上,只是精神不济地走近坐下,翻了个空杯,示意青跃给她也倒上一杯。 看着汩汩细流逐渐填至杯沿,她道:我私自回来的,都中出了大事,为人子弟,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青跃手上一顿,只听她不停地接着往下问:毕竟我离都前,各处都与你交代过的。先生辞世,这事儿你已知情了吧? 第274章 这是没法儿吃酒了。 青跃闻言扑通跪在唐绮脚边:宫中下了密令,锦衣卫封锁全城,绝不让阁老的事传出去,属下 他还没说完,唐绮已经抬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怪你。唐绮仰首饮尽了酒,我来是想问问你,上次让你查的事,可有进展了。 青跃不敢再坐了,蹲在小桌边上道:督察院的确存留大量旧案卷宗,但是那个事儿吧,殿下,它不太好查。 唐绮道:这是废话。 青跃苦着脸道:属下想着从那场大火着手,但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初那一片已经改建,再要找蛛丝马迹几乎是天方夜谭。 唐绮又道:还是废话。 青跃额间青筋直跳:是属下本事不够。 唐绮说:你从我跟前出去的,入督察院之后适应得也很快,这话又过谦了。 殿下英明。青跃咬牙道:失火牵连的还有一家铁匠铺子,正巧是崔家的。属下传书崔姐姐,她给提供了一点线索,但年关上督察院事情实在太多,上头几个如今年岁大了不怎么管事,累活都是属下上,所以还没有摸出眉目,真不是属下拖沓! 唐绮隐约有个方向,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在嘴里嚼碎了,说:你往刑部连家身上去查,看看当年连家和怀公私交如何,可有结怨,钻心弩和制盾手艺只有怀公会,前朝这类军械是稀缺翘楚,不该落入不相干之人的手里。 冷风唰地扑过来,青跃酒意都被吹没了,张了张口,道:殿下怎么不早说,属下无头苍蝇一样抓了好久的瞎。 唐绮自有考量,道:先前不说,是因为怕误导你查案的方向,既然现在眉目全无,你可以试着从此处着手,漫云提供的线索也不要放过,不管牵涉到谁都不必顾虑,尽管去查。 这事一了,唐绮没久留,直接起身告辞,青跃把人恭恭敬敬送出门,扭回头望着桌上的空杯,心生唏嘘,自说自话道:主子们越发地像了,差人办事儿说的话都这么的相似,唉,真要查出来,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 亥时初,唐绮才回到府中小院,进屋后站在门边解衣裳,扬声对屋内道:回来晚了,没等我用晚饭吧。 屋内的炭盆烧得如火如荼,驱散外边料峭寒意,垂帘翩翩,夏日用的云纱都被放了下来,拖坠在旧毯子上。 燕姒只着绸缎里衣,自床边婀娜走出,隔着透见朦胧光影的纱,停在唐绮几步开外。 没有等,那会子饿得不行,想你去办要紧事,不会很快赶回家。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飘起,让人着急难耐。 唐绮尽快除去外衣,大步流星跨过去,抬手就要挑帘,说:想得对,我不在时,你定要吃好睡好。 嗯。燕姒低声应着,阻止了唐绮的手,二人指间隔着云纱,摸也摸不真切,她说:殿下日夜兼程赶过路,想是很累了。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最是动人心,唐绮心痒,情海翻涌,咬牙道:累了就看得不够清楚,你让我看清楚些。阿姒,我很快要走,回边南。 燕姒松开捏住唐绮的手,隔着纱帘点在唐绮心口处,说:我知道的,两*军交战期间,主帅不能耽搁,稍有不慎延误了军机,那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不知道。唐绮一把拉开碍事的帘,双手捉住燕姒腰肢,我叫你都中有事就差使青跃,你没有办,叫你多同家中亲长去商议,你没有听,你可知道我会担心。 燕姒早早焐热了自己,就为她来,温热的小手再次捏住唐绮的手,歪头说:这次我摸真切了。 你唐绮心跳加快,说正事,不要耍赖。 燕姒说:殿下,时不可待,我说的也是正事。 话毕,她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唐绮的唇。 (暗号) - 夜半,燕姒倚在床边看唐绮穿衣,沉默着一言不发。 唐绮系着臂缚:你要乖。 燕姒颔首:我很乖。 自唐绮挂帅出征,她的药没有断过,住在坤宁宫里,衣食住行不仅有泯静照料,唐峻也上着心,不仅没见消瘦,反而胖了些,身体较唐绮在时还好了。 唐绮很满意,穿净袜时,问说:杜铅华那边没什么动作吧? 燕姒道:银甲军给的消息,杜家想要在开春送女入后宫。 这个消息,燕姒也是出了宫回到忠义侯府才知晓的,她得知得算是慢的了,而唐绮在边南那么远的地方,更鞭长莫及。 成不了。唐绮套起靴子,道:父皇在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便是外戚之势,大哥生母早丧也是其中的苦楚,他心中自有决断。 燕姒乏困,懒散地说:杜家也不敢招惹到我们门前来。 唐绮笑着道:纸老虎,还挺威风啊。 燕姒兴致不高,只道:没有的事。 唐绮穿好靴子重新走回床边,俯身摸摸燕姒的脸,忍不住道:我真舍不得你。 燕姒就着她的手心蹭了蹭,双眸水光潋滟:我亦如此。 可还是得走。唐绮叹气道,张开双臂拥紧了人。 燕姒窝在她怀里,回抱住她,十分懂事地道:此去又是千里,我等殿下平安归来,万事小心。 唐绮抚摸燕姒柔软的发,恋恋不舍地道:你方才将我摸得仔细,看得仔细,是为查验我有没有受伤,我怎好让你常忧虑,归期不会远。 燕姒要攀着人起来,唐绮按住她肩,阻止道:天冷,不需送,下次我归家时,你来迎我就成。 好。燕姒乖巧地点着头,就见唐绮面朝她倒退几步,转去撑衣架子上取了外氅,罩在肩上后,匆匆开门离去。 燕姒没有忍住,待脚步声渐渐消失,还是趿着鞋下榻,急走到了门前,贴着门细听那微末不能闻见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提。 唐绮知道燕姒已经得知柳栖雁离世的消息,燕姒也知道唐绮所说的要紧事是送阁老最后一程。 她们不提此事,彼此不约而同,都将绝对的温情留给了对方。 短促的重逢,又再次各自迈上新的旅途,这条路任重道远,她们强按着心头热切思念,也吞下各自腹中丛生的困惑,只求一个现世安稳。 燕姒贴着门兀自出神,她想,一场风雪留不住将军,风花雪月更是不行,那就踏出去,走到阳光下,走到能与唐绮并辔而行之处。 - 寒冬一过,早春来得尤其地快。 椋都的辛夷花如期盛放时,于徵把马鞭扔给随行小厮,低头钻进安乐大街邻巷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 这里客人稀少,席间不见喧闹声,竹帘后的人拨着茶沫子,声音轻到只对座才听的清。 大人来得太迟,茶都快凉了。 于徵掀袍入席,不拘小节地哈哈一笑:这处的确是个好地方,就是不太好找。都御史在椋都土生土长,还请见谅。 青跃从竹帘后冒出半颗头,抓着脑袋不好意思道:不是都御史。 于徵打趣着说:右都御史。 还得加个副字。青跃将茶推至她手边:三品都官,远不及御林军统领,劳累您帮着在中间传信。 于徵喝起茶,提起正事:我那妹妹身陷宫中,托大人在外查事儿,是我该向大人道谢。那事儿可是有了结果? 青跃从桌下递过一只布袋,里头装有硬邦邦的物什,于徵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没看明白是什么东西,凑近一闻才道:炭? 不错。青跃点头道:是雪花炭,燃起来几乎无烟尘,这种炭在椋都达官显贵家中乃是最寻常可见之物,冬季都爱烧这个。 于徵没听懂,问说:常见之物,难道还能不对? 阁老一生清廉,入冬从来不烧这样的炭,就算要烧,也是在后街买那种市井百姓用的普通取暖炭。青跃皱紧眉头道:这炭是在废柴堆里找出来的,费下官好大功夫,但下官这里没有那可靠的懂炭火之人,不敢随意打听,劳烦您送进宫中,小夫人见过各类炭火,她或能知晓一二。 于徵将青跃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在脑中记下来,放下茶盏道:上次私下与你见到,还是在我妹妹的婚宴上,我怎么记着,你不爱喝茶,反而是爱喝酒的? 您好记性。青跃朝于徵数起大拇指,又怅然道:喝酒容易多思,还容易误事,下官已经戒了。 第275章 【作者有话说】 暗号回头补,记得作者专栏。 (捉虫.) 第235章 来因 ◎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唐亦再次急了,下朝回府时,顾不上净手就直奔后院。 廊上夕阳刚斜过来,江平翠躬身侍弄新抽出嫩芽的花草,手里的小锄子还没落下去,听到慌乱脚步声,抬头朝宝瓶门处看。 唐亦踏过宝瓶门,莽撞到了花圃对面,隔着花草匆匆见礼:江先生。 江平翠稍许皱了眉头。 王爷有事? 唐亦先抿唇,而后开口道:线报来传,于徵今日在安乐大街旁边巷子的茶馆里见了青跃。 江平翠闻言颔首道:于家的,和长公主亲信有往来,实属常事。 本该风度翩翩的亦亲王,此刻愁眉不展。 江平翠放下小锄子,站直起身来,指着唐亦的冠发,微笑道:王爷何须如此惊慌。 失礼了。唐亦整了有些凌乱的发,绕过花圃来到江平翠身后,同其并肩往厢房走,督察院右副都御史青跃,自上任起,手上过的案件卷宗汗牛充栋,本王怕他是在查阁老之死。 江平翠笑意更甚,垂首看唐亦漂浮的袍裾前压着的玉佩。 就算有了证物,您是楚家女婿,难不成楚家还能为难于您?王爷放心,何况来说了,谋害阁老的炭盆,是出自楚老太的手笔,大家同坐在一条船上,先被盯上的不会是您。 唐亦是急奔过来的,额间冒有虚汗,他拿出一方软巾擦拭着,脸色凝重道:先前依江先生所言,本王从新年伊始就差人紧盯着长公主府,果然发现了二姐行踪,她回来先去柳宅,再往后街,若证物落入她手,只怕她会等待合适的时机报复。 报复是必然的。江平翠诚恳道:现下还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边南战事吃紧,近日朝中不还商量着筹备军械的事儿么?你手下有个许彦歌,让她从中斡旋,长公主哪里还腾得开手来报复王爷?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屋檐下,江平翠走在唐亦前两步,人已过了霞光,泡在阴影里,整张脸都显得阴冷了几分。 唐亦错愕地盯着她侧颜,一时间没能说出点什么,有些不可置信,连脚步都顿住了。 江平翠回头:王爷? 唐亦怅然:若是这样行事的话,岂不是要影响边南战事 江平翠瞬时意会出他心中顾虑,笑道:欲成大事者如何能拘泥小节?一点小影响,算不得什么,而且朝中各处都盯着,难道还真能短了缺了边南的军用不成?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耽搁个那么一两日,也不足为奇的。 唐亦本还磨磨蹭蹭地犹豫着,江平翠已不再等他,径直往屋里走去。 江先生 他追了上人,江平翠跨过门槛,又跟他说:王爷若不把握住这个良机,来日安顺殿下重返椋都,一旦查出真相,还能放过您么?根据我的剖析,捷报频传,凯旋不会太久。 这话直接击中唐亦的要害,问得他无言以对。 江平翠弯腰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手里。 乱世出枭雄,出奇方能制胜,王爷多想想先贵妃是如何陷入绝境的,既尝过丧母之痛,又何能优柔寡断。 先生所言甚是。唐亦抱手行礼,接过茶,敛眸道:只是许彦歌这个女人,并不那般好拿捏啊,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庆州才女,父皇御笔亲封的女状元。 御笔亲封又怎么样?江平翠不屑一顾,衍州不也出过一个先帝御笔亲封的女状元?王爷需得记住,椋都才是唐国的心脏!一旦离开,便失去大展宏图的用武之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1],王爷是她的伯乐,她又同解家沾亲带故,安顺殿下经过解星宝命案,早记了她的仇,她还能投奔长公主府?再则说,若不是先贵妃一手扶起天下寒门,哪里有她许彦歌蟾宫折桂的出头之日? 江平翠此言非虚,罗党垮了,却不尽然。 常言道文人相轻,无外乎追求的目标从不一致,而一旦局面颠倒,重武轻文为唐国传统弊病,天下儒生又多如牛毛,受世家门阀唾弃几朝几代,他们不站起来簇拥唐亦,那就是自断出头之日,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唐亦是有机会的。 只是奈何他既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还不是位帝姬,这才导致他虽没有生不逢时,最终外戚之势也还是没能经得起蓄谋已久刮起来的飓风。 如今翰林院院首垂垂老矣,念及先帝旧情,院中大大小小的事儿,几乎都放由唐亦一手操持,算是给足了亲王的颜面。 这短短半载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起来的,又岂止一个登上大位传承正统的唐峻? 唐亦无非是吃了年岁上的一些亏,人还不够心狠手辣,又天生带着点优柔寡断罢了。 江平翠兀自揣摩着这些,唐亦已将她的话深思熟虑过一遍。 他一边站着品完茗,一边终于下定决心:那就按江先生所说的办,亦先去筹备。 王爷。江平翠见外头日薄西山,叫住唐亦,又道:拖延只是一时的应对之策,接下来如何改变局面,王爷可有明确的方向? 唐亦手指叩着空茶盏,凝眉道:还没有想那么长远,一切就等江先生替本王定。 江平翠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叹气道:谋士只献计,决策权仍在王爷手中。 唐亦还回茶盏后拱手: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他恭敬立着,半片衣角被微风掀进霞光,恍眼看过去,端的是一派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即使是个没有封地的亲王,怎么说都是皇室正统血脉,如此礼待一个下臣,忽地叫江平翠不忍心了。 江平翠侧首看着他,静默少顷,才回神道:眼下即将春试,王爷且先忙过这一阵子。 于唐亦而言,江平翠是能在风云际会中全身而退的人,她的才能毋庸置疑,经过这番谈话,唐亦心态已经平稳下来,没再犹豫什么,转身告了辞。 梁上燕子衔着春泥筑巢,江平翠坐在屋檐下看。 屋中屏风后懒散靠着个人,抱臂时,响起细碎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很是好听。 江平翠没回头,对着那忙活的燕子兀自言语。 不管是北境的八部沙民,还是西方的各族胡民,再或是东边的岛屿列国,开春时都将无暇他顾,闲时春耕秋收,战时才能囊中饱满,我一直好奇,奚国南地比邻唐国而居,听说那里多是沼泽地,也会忙春耕么? 你也说多是沼泽地了,铃铛声隐了下去,奚国大祭司的声音幽幽传来:不过,在我年幼那个时代,也是要忙一场春耕的,可惜开垦出的丘陵不如中原土地肥沃,本土的种子播进土壤,长得并不好,若非如此,吾辈同侪,靠医术蛊术就能雄踞一方,何须长途跋涉上中原呢 原来有这么个由头。江平翠仰首浅笑着,唐国史书上不这么写,史官的笔吹嘘捧贺,只说邻地小国仰慕我大国风采,甚至连身份尊贵的一国大祭司,都心生畅往,几次折腰来朝。 狗屁。晞绕出屏风走到江平翠身前,兜帽长衫拖在地上,她抬起头,一双妖异眸子里映出暮色,常人只知奚国有身份尊贵的大祭司,不知数百年前,大祭司实乃神女侍从,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江平翠的视线被这分不清具体年龄的背影挡住了,她愣了愣,疑道:没听过奚国有神女啊? 你才多大,又非我族类,何能听过呢?晞嗤笑道:唐国开国时,我奚国已有数百余年的文明了,不过,芸芸众生,无知者是何其多。 江平翠与之闲谈,不想论史海。 经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她发现奚国大祭司秉性与常人实在迥异得非常,但此人虽神秘莫测,却并不如最初给她带来的震撼大,有古怪脾气的同时,某些时候又流露出率真的孩子气。 不知道该算是好套话,还是不屑于跟小辈掖着藏着地斗心机周旋。 总之江平翠要套话,别国来者,目的存疑。 她将话题兜转,又问:神女是何来头?历史悠久了么? 大祭司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再开口,连声音都变得轻柔,蕴含着不加掩饰的温情。 神女,是大泽神选定来人间拯救苦难的使者。她天赋异禀,无须淬炼便能百毒不侵,她聪慧至极,蛊术医术,远超于其它奚国子民,她生性至善,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江平翠听得认真,天边霞光渐散,燕子归巢,一块没有黏稳当的泥巴从檐下跌落在晞的脚边,摔得个粉碎,惊动了走神的谋士。 第276章 她猛地意识到一些抓不住的丝丝缕缕,试探着问道:既然有神女在,她没办法解决开垦丘陵收成不好的事么? 晞骤然转身,整个人气息大变,低下头时,上半张脸全被兜帽遮住,江平翠看不到她的目光,不知这人目光狠厉到何种地步,单从晞攥紧的双拳,能判断她怒意十足。 江平翠正要站起来赔罪,大祭司忽又颓然垂手,轻声道:我尚且年轻时的那位神女,甚爱读书,她悉心培育的种子没能换来大丰收,又在书中读到唐国风貌,说中原地大物博,或有别的种子能挽救奚国贫瘠土地,便请了王命,亲身前往唐国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后来呢?江平翠蹙起眉问。 后来。 神女将唐国的种子带没带回奚国,江平翠无从知晓,奚国大祭司与她擦身而过,低声呢喃着:那是我噩梦的开始 这句话实在过于小声,以至于江平翠几乎没听见,恍然之间还以为她只是在神神叨叨念着什么奚国的话。 不正面答话,想必不愿直抒胸意。 江平翠知此人活得太久,神秘得紧,也不敢冒然再问。 她只是依稀觉得,唐国四地五州遍布晞的眼线,其中以边南鹭州奚民最为繁多,就算没有召谍令,唐亦来日号召天下儒生的确省时省力,离手眼通天,无非筹谋和时机了,可大祭司说是为爱徒报仇雪恨,却在言语间又隐隐藏着什么更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像是只为报个仇这么简单。 而偏偏这个秘密究竟如何,江平翠又难以弄清楚,毕竟,据传闻,这位奚国大祭司晞,已经年逾百龄,她幼年那个时代早就不复存在,什么秘密都无从考究查证。 摸不透,开罪不起,那势必要防一手。 江平翠又抬头看了看黄昏天色,她以为,她用江家独特手法传给江守一的密信无人能解,将胞妹劝离椋都,她就能无所挂碍,不受掣肘,还有这半亩微光。 殊不知,从大祭司找上她的那一日起,她就已经坠入到无尽的黑暗旋涡中了。 - 燕姒自正月里与唐绮匆匆见过后,又回到了宫中,时逢辛夷花开,早春里乍暖还寒,皇后周巧送了新棉被和新裁的几身锦缎,泯静让宫婢呈进厢房里,让燕姒过目。 锦缎尚且穿不上。燕姒摸了摸,都是上好材质的料子,退回去罢,把棉被留下,几个屋子各送一床。 泯静光记着去岁不管皇后送什么恩赐来,她家姑娘都全数收了,不曾推辞过,这会子一听要退,怕人多心,犹疑着问:会不会得罪娘娘啊? 燕姒心道她学聪明了几分,会些为人处世了,提点道:就说臣女家妻还在前线卖命,边关将士们正缺乏军用,实在无心穿新衣,谢过娘娘厚恩美意,你再去将我近日制的香袋各拿上几个不同味儿的,去讨她个欢心。 如此甚好!泯静眼睛雪亮,指端托盘的宫婢们,叫着随她出去办差,一出房门,便瞧见于徵趁着暮色进了院子。 宫婢让到旁侧行礼,于徵扬手肆意一挥:各位妹妹尽管忙,不用招呼我。 泯静被她都笑:统领大人得陛下的恩典,宫门落锁前都能自由出入坤宁宫偏院,您是熟客了,奴婢们不必担忧怠慢。 几个宫婢跟着泯静嬉笑出声,有胆子大些的附和道:可不是么,给她一个新壶,她自己就把茶煮上吃起来了。 于徵笑得佻达,泯静又打趣她:用不着用不着,她会自己在姑娘那儿蹭着喝! 几声无关紧要的调笑,于徵自然不放在心上,随她们闹了几句,哄她们散了,才提起官袍慢条斯理地跨入厢房内。 门一关上,燕姒立即迎了过来。 阿姊,今日不值勤么? 于徵如宫婢们调侃的那样,自己去斟茶,让燕姒与她对坐:慢慢同你说。 燕姒点着头,把没用过的点心盘子推到于徵手边:好。 阁老的事情有眉目了。于徵饮尽一盏茶,一手拿起点心吃了两口,一手自怀中摸出东西递出,你看看,这是青跃在柳宅发现的雪花炭,他说阁老节俭,不用这种炭。 燕姒把布袋接住,倒到绢子上一瞧:是雪花炭,没错,这不是柳宅之物,柳宅的人不敢擅作主张。 于徵把嘴里的饼子囫囵吞了,下午在茶馆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告知燕姒,又说:你竟还懂这些杂物? 燕姒温和一笑,脸上神态诚恳。 我前十七岁没能有幸长在忠义侯府,随阿娘过活,阿姊应当也是知晓的,响水郡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客居别人家中便不是锦衣玉食,各类杂物看着看着也就多少懂了点。 她解释一叠声的话,于徵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不便久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就平心而论地说:其实长在忠义侯府还不如外头自在,我在辽东野惯了,一入椋都才晓得这里条条框框规矩死板,过得并不快活。 燕姒端详着那块来历不明的雪花炭,若有所思地颔首应和着。 于徵以为她想起旧事不快,也没再继续说,而是转了话头,推推她胳膊,道:好妹妹,给阿姊切个脉呗,上次你说我那个心悸的毛病,前天夜里又犯了一次,药我可都按你说的在服,一顿都没落下! 其实于徵早年就有心悸这个毛病,还在辽东那时候,家里请过不少郎中诊看,始终不见根治,难得吃年夜饭的时候,忠义侯府一家子人闲谈,说起燕姒对医术略同皮毛,于徵当即撩起袖子,让她看过一回。 当时大家都吃了酒,也就没有当做紧要事去对待,权当随性而为之,没指望能治得好,于徵自己揣着毛病日久习惯了,除却不能急行军和高强度习武,她也没伤怎么在意。 不料燕姒那会儿替她把过脉,仰头干掉一杯烫热的酒,而后笑脸盈盈道:年节上不可说病,何况不是什么疑难,阿姊且容我几日,出了上元节,我再给你拟方子。 言下之意是她能治,话说在席面上,众人先是不由得一愣,而后又误以为她面皮薄,其中存有委婉推脱的意思,于徵当即点头道:那就借妹妹吉言了。 再往后,谁都没想到,燕姒真给拟了个方子送回忠义侯府于徵的院子。 恰巧上元那日御林军南北两大营搞演习,于徵因着高兴放纵一场,第二日心悸得厉害,随她入椋都的近卫阿暮愁得满头包,赶紧去请郎中。 燕姒送的方子就被丢在桌子上,郎中来了一看,竟竖起大拇指,连连称奇,直呼:妙方!妙方!不知这位医者现在何处?老夫想要当面讨教讨教 你啊。燕姒这会子笑话她道:又去哪里活动了筋骨?都说了服我这帖药,需得戒骄戒躁。 于徵窘迫地挠头:御林军说好听点是椋都三军之一,说得直白点吧,先后经过两次谋逆,如今是人人嫌弃的杂头兵,又因边南在打仗呢,国库和户部纷纷勒紧裤腰带,那位不给要紧差事,御林军穷啊!这不,前些时日遇到大理寺查暗庄,我就主动揽了活帮忙,给兄弟姐妹们挣一点零花嘛。 所以你就自己打头阵了?燕姒手按在伸过来的腕子上,乜眼看她。 于徵脸皮厚,透不出红,耍赖道:哈哈!我不跟着跑,底下的人万一躲懒出个差错,事儿没办成还另说,就怕给办砸。 阿姊再多编几句,或许我就信了呢。燕姒无情地揭穿她,你是闲不住。既然闲不住,我这里倒是有份差事,不怎么累的,要不要接过去耍? 【作者有话说】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1]:出自《马说》唐韩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6章 国谍 ◎即使生处囚笼,亦能提笔为刀!◎ 于徵手臂架到桌沿上,俯身放低了声音。 雪花炭,你知道出自哪了? 燕姒摇摇头,认真地道:没有证据不能确定,所以需得阿姊安排信得过的人去暗访。 于徵果然摩拳擦掌来了兴致:你说,去哪儿暗访,都问些什么? 燕姒正要与她细说,外边来了人,叩着门问:夫人,酉时已到了,给二位传晚膳么? 于徵知道泯静不在院子里,这个宫婢是周巧那边派来的,便与燕姒交换了个眼神,由她扬声道:晚一刻再来罢,本统领今日不在这儿吃,备夫人的就是。 那宫婢应着是,人却没有走,在门口滞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燕姒跟着压低声音,说道:这里到处是眼线,说话怎么都不太方便,我不能一直困在坤宁宫,近日就想个法子,换一处。 第277章 于徵瞳孔微张:皇帝拿中宫诞子的名头让你进的宫,高壁镇大费周章围剿殿下,要的就是如今牵制殿下又牵制于家,一箭双雕的局面,他怎会放你出去? 谁说我要出宫了?燕姒微微一笑,这宫里地方多着呢。 于徵心想她身在高墙里,哪有什么无人留心之处,又想到她正月里去过一趟冷宫,照料那位曾经的太妃,便替她担忧道:别看冷宫那里无人问津,你一旦去了,不论是二十四衙门还是坤宁宫,少不得要把手伸进去。 世上本无清净地。燕姒老成道:阿姊宽心,我不去冷宫,还有个地方,是旁人绝不敢贸然触及的。 于徵疑惑地问:哪儿啊? 燕姒弯起唇,眸中隐含两泓皎洁。 她抬起头朝紧闭的门望过去,轻声吐出三个字:勤政殿。 于徵惊得背后悚然,手差点从桌沿滑下去,仓惶间说:你要去御前??? 御前朝臣往来,是历朝历代皇帝批阅奏折的重地,侍奉的人为及时照料,就在后殿厢房设了宫人所,燕姒是住哪里都可以的,她到御前,诸事都方便,见于徵就可以在那里见。 于徵听她分析到那里不会有要紧的眼线,又听她说起码不用防着中宫,脑子里已经有些乱了,毕竟是擅骑马射箭,不是个擅权谋斗争的主儿,于徵脸色都不好了,十分焦虑道:你怎么知晓中宫的耳目到不了勤政殿?何况天子近前,稍有行差踏错都不是闹着玩的,我第一个不同意你去!让你在宫中住着,已经是于家给出新帝最大的支持和妥协! 阿姊。燕姒用坚定目光试图安抚着急上火的于徵,劝说道:天子近前,更没有人敢谋害我,只要我出事,那必定是皇帝要我的命。去岁先帝刚驾崩,边境战事就爆起,阿姊去想这是为什么呢? 于徵惊愕地半张着口,沉默半晌,才道:你信得过皇帝? 燕姒也不答这个话,只慎重道:阿姊回家问问六姑母,大局当前,吾辈该当如何?阁老骤然离世那阵子,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帝,可今日你送来这块雪花炭,我才恍然大悟过来。 于徵一知半解地问:这难道不是皇帝的杰作? 燕姒道:查出来才能下定论。 姊妹两个没再纠结燕姒去勤政殿的事,燕姒把要查的方向同于徵讲了,于徵才施施然离开。 临走前,她又再三交代,让燕姒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她回忠义侯府,问过家中长辈的想法,届时在下决定。 燕姒是满口答应,笑着哄了人离去,回过来拿起绢子,把雪花炭送到鼻间细细地闻,闻完又将之收回布袋,小心地放了起来。 不多时,泯静办完差回到院中,宫婢们正在摆晚膳,燕姒见了泯静,让众人出屋子,就说:泯静留下布菜便好。 宫婢鱼贯雁行而出,燕姒夹着小青菜配白粥吃,边吃边问:娘娘可有什么不悦? 泯静往她碟子里送去一块香酥排骨,说:没呢!几个香囊娘娘都留下了,讲是姑娘有心,她很喜欢。 嗯。燕姒没动排骨,一口又一口吃着她爱吃的小青菜,你上次同我在宫道散步,远远瞧见那个金羽卫的将军,后面还碰到过么? 泯静每日跟着宫婢出去洒扫,常走月华门到坤宁宫的那条甬道,燕姒这般问她,她立时记起来人,说:小杜将军嘛,见过好几次,年后他走动得频繁,不过奴婢隔得远,见他都是匆匆来去。姑娘,吃一点肉。 燕姒躲不过,还是把排骨叼进了碗:就是他,他是杜家送给官家的,若非有重要的事儿,不会三番五次显露于人前。 泯静见燕姒把骨头吐出来,正露出满意笑容,听到后半句,蓦地瞪大铜铃眼:哎呀! 怎么?燕姒疑惑地抬起头。 泯静比划着说:昨个儿还见过他! 燕姒笑得四平八稳。 见过便见过,慌什么。 泯静皱眉:姑娘您不是说,他露面就有重要的事 杜铅华露面,还行色匆匆,自然有重要之事,远北刚撬走去岁寒冬短缺的棉衣,唐峻两手一摊,吃苦头的是户部,燕姒稍加琢磨,就推断如今筹备边南军械,户部草木皆兵,对杜家那是恨到了份上,此人频繁出入勤政殿,定是远北要往御前送礼。 她放下手中碗筷,喝起清口茶,眼神几变,道:天已快黑了,去把灯点上吧,今夜我们有得一忙。 - 忠义侯府。 于延霆迎着灯光颓然叹气。 于徵握紧拳头,脸色也好不哪儿去。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于红英稳坐在轮椅上,手指间缠绕绢帕,绕着打起结,和颜悦色道:气个什么?姒儿未雨绸缪,想得长远,我们应当替她高兴。 高兴个屁!于延霆苦巴巴地说:要不是看在边南战事的份上,谁高兴把自己的宝贝孙女送到那樊笼里头,她说得轻松呐,是年岁还轻,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这事儿不商量,不准! 于红英只是看着指间的绢帕浅笑。 于徵看老头儿动了肝火,立即顺着他道:阿公想的正好是我想的,我就同妹妹说了,我第一个不同意她去! 轮椅冷不丁转动,很快到了桌案边,于红英把绢帕一甩,书房里霎时陷入黑暗,伸手都不见五指。 看不见对么? 她的声音好像就在人的耳边,于延霆和于徵皆是愣怔。 突然视物不清的时候,人都会莫名紧张起来。 气氛焦灼冷寂时,这一老一少,又听见于红英再次出了声。 黑暗里,于红英说:于家有辽东三十万大军为后盾,椋都银甲军精英数千为刀锋,铁血儿女个个顶天立地,但我们仍惧这片刻的黑暗,为什么?因为纵使就在身边,也对未知的事物防不胜防,百密终有一疏,说的便是此种境地。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 于延霆声音稳健:哪一点? 边南战事突然爆发的蹊跷之处。于红英接着道:徵儿,掌灯。 于徵凭着强劲记忆力和过人的耳力,抹黑过去,将书房里的灯盏重新点燃,小火苗渐渐成势。 于红英就在书桌边,寻了唐国堪舆图,叫于延霆近前来看。 她的手指在蜿蜒河流上:陵江从庆州渤淮府码头分流,一条上攀过衍州进入远北地界,一条穿梭风波平原和卡尔查草原进入远西地界,*风波平原接连鹭州,中间夹住平阳天堑,这里全是亘古不移的岩壁深渊,将鹭州和景国拦断了。 于延霆点头,看着于红英的手指随图移动。 于红英说:这是景军为何不踏过风波平原,再进万里草场去抢远西之地再向右直插椋都的原因,长途行军,又要翻山又要涉水,等军队坚持到陵江支流,已经损耗过度,平原里的狼群就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所以他们宁愿绕过平阳天堑,于徵有所领悟,手指在堪舆图上画出一条弧线,转而夺下唐奚接壤边境的几座小城,过飞霞关,经鹭州北上,一旦他们过了江,庆州旁边就是通州,通州地界上,有唐国最大的天下粮仓! 不错。于红英赞赏过她,接着道:夺了通州粮仓,庆、衍二地皆可以战养战。 于徵看到弧线末端,疑问浮上心头。 那他们为什么不再绕一绕,绕道鹭州东面的荒原,从那里过陵江谋取通州,不是更省事么? 这次换于延霆来解说,于延霆道:不会绕去那片荒原,荒原的尽头,陵江江面拉宽直接入海,荒原下边是奚国了,沼泽遍布,毒虫繁多,他们不敢冒险从那里过,通州粮仓设在通、庆、衍交界处不远,紧靠粮马道,这条粮马道上头是唐国最不起眼的青州,但已到中原腹地。 于徵颔首说:明白了!粮马道又直通辽东天衢城,他们不敢占据粮仓不走,一过陵江,必须速战速决,驻军占据庆、衍二州,才能得到和唐国三方诸侯谈判的资本! 你只明白了景军当年攻打鹭州的筹谋。于红英手指一点,江山尽在眸中,庆州多出文人墨客,历史上就有让人如雷贯耳的谋士江家、主张教化推行息战固守的鸿儒荀万森、历经四朝的文武双科状元柳栖雁,成兴帝钦点过两位女状元,也都出身此地,这泱泱大国要想长治久安,舍身忘死的沙场儿女不可缺,能人智者也不可少,这是先辈宏愿,庆州一旦沦陷,唐国才俊直接折损过半。 于徵听明白了,又看到于红英的手指移至衍州。 第278章 这里不消我多说了吧?于红英道:其实按照唐国领土地貌来看,衍州才是唐国最中间的位置。此州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将皇城椋都半包围护在身后,因四通八达,陆路接庆衢粮马道,水路靠陵江上中游,黄金州别称实至名归。若得此州,形容切断了唐国贸易命脉。 于延霆又补道:要不周氏怎能盘踞衍州数百来年,这里本就富贵逼人,流经此地多少银钱入国库,一眼便知七.八。 正是这个缘由。于红英将心中计算娓娓道来,外戚之势对唐国打击太大,先帝一去,各州千疮百孔,远北侯入都要钱可以说是雪上加霜,若非帝姬定夺,朝中各部到地方州府在柳阁老的协理下狠抓了一把去岁秋收,只怕景军来得会更快。他们在椋都一定有耳目明朗的细作!此人绝非寻常辈,盖因我等一叶障目,自顾不暇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姒儿将之抛出,她才明确地点醒了我,原来景国深入唐国的国谍,已这般可怖了。 于延霆眉头紧锁,他的皮肤已因年老失去弹性,即使他展眉舒颜,也能看到山川经纬。 国谍一事,锦衣卫年年抓,但这股势力真叫人难以清缴干净。他指着风波平原,又指飞霞关里的鹭州,唐国与奚国通商是史留传统,奚地反正这个传统不是帝姬一箭弄死他们送来的和亲公主,通商之路不会断,要么有伟才不惜翻过平阳天堑进入风波平原,还能活着过陵江迈入中原腹地,要么就是五年以前乔装成奚国人过鹭州而来。 不用管怎么来的,于红英说:这股势力一定在宫中有个领头羊。能接近皇帝的人,不管身处何职何位,都有此嫌疑。姒儿想在勤政殿,是想得通透了,弄不好,柳阁老的死就是有外患从中作梗,唐峻看似嫌疑最大,反而是那个最不可能办这种事的角色,唐绮在边南对敌,他毫无谋害内阁首辅的动机。既然姒儿要在前头眼观六路,我们便在她身后为她耳听八方。 于徵振作道:御林军可领城中排查的职责,正好姒妹妹也叫我帮着查阁老之死。 于红英却从袖中摸出一节竹哨,交给于徵,道:御林军还需养着,人不是自己亲手培养的就不是绝对可靠,你令予字队去,秘密行事,他们不会露出马脚。只要幕后国谍落网,帝姬在边南必定是游刃有余,此事要尽快,马上就要筹备军械了。 于徵听她一席话,胜过辽东跑马数载,不由得敬佩横生,感慨道:六姑母巾帼不让须眉,徵受益匪浅。 褪下戎装,我辈志存于心。于红英笑得颇见狠厉,扬声道:即使生处囚笼,亦能提笔为刀! 秉烛长谈到这里,于延霆也就放下了起先的忧思,不再阻止燕姒要进勤政殿的决定。 当日夜间月朗星疏,燕姒落笔洋洋洒洒三千字,盛装前往勤政殿。 殿前锦衣卫横刀而拦,她便掀裙跪在门前,叩首道:臣女于姒,因中宫娘娘待产伴凤驾入宫,迄今已过数月,日夜思念家中亲长,求陛下念及于家世代忠臣,施恩放归! 已经过了子时,勤政殿前除却值夜的锦衣卫和几个内宦,再无旁的闲杂人等,她这般喊,也就只有里头挑灯夜读的人知晓。 一句话重复到第三遍,曹大德就健步如飞地出来了。 公主夫人,您这是何苦来的,陛下忙于政务,直到此刻还没歇,您往这里一跪,不是触怒龙颜犯了大不敬之过么? 燕姒双眸含泪,无辜又可怜。 公公,我想家了 曹大德心都被她这一声给软化了,忙搀扶她起来,叹气说:您别再喊,老奴进去再问过陛下的意思,您且先等一会子。 燕姒泪眼汪汪,叠手福身:多谢公公体谅。 殿内,唐峻抱着农务贸易化的策论,正在用朱笔圈注重点。 曹大德走近,先把冷茶换了新,才敢说:陛下那个 唐峻眼睛一眨不眨:人送走了? 曹大德看他并不生气,就说:没呢,她不走,她说 说什么?唐峻猛地回过头,朕还不够礼待于家吗?是短了她吃还是缺了她穿? 曹大德也是平白惹了怒来受,小声嘀咕道:她说她想家了。 唐峻没听清,问:什么? 曹大德适才拉开嗓门儿:公主夫人说她想家了! 唐峻终于把心思分到这件事上,放下策论,端起浓茶喝了一口。 也是。他淡然一笑,正好殿中只有他和曹胖子,便道:于家妹妹胆子大,但她不会毫无缘由地闯到勤政殿门口来,用这样的方式要来面圣,必然有别的原因,你去把她领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37章 表忠 ◎谁他娘的想得到啊!◎ 勤政殿里的夜灯亮如白昼,一切成设如燕姒第一次踏足这里那般,一成不变。 为君者明堂端坐,御书案头奏折堆积如山。 翁中龙涎香燃经过半,把那书墨味掩褪不少,夜里沉静,迈出的脚步声凸显得清晰可辨。 燕姒守着规矩,一过八角铜炉,就掀裙跪拜下去。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唐峻起身趿了鞋子,曹大德伺候他把披着的外氅穿戴好,他便信步走近燕姒,弯腰搀住燕姒单薄的臂弯,将人带起来。 你要来请见,托个宫婢传话就是,这春寒料峭更生露重的,瞎跑什么? 燕姒垂首,显得乖巧。 白日里陛下太忙,臣女不敢因一点小事来扰,夜里若无正当缘由私自求见,怕辱陛下清名。 妹媳真是冰雪聪明。唐峻目中有了毫不遮掩的笑意,指向万里山河图,屏风后去说,以防哪个不长眼的内宦冒失进来。 曹大德意会圣意,躬身道:奴婢去外头守着。 唐峻随意摆手允了,曹大德退将出去,燕姒望向不远处的长屏风,依稀间想起,当初唐绮就坐在那里。 那不算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真正的相见,是燕姒前世做奚国和亲公主的时候,她被俘坐着囚车,唐绮披甲持弓,立在鹭城的城墙上,她们连彼此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却一个当机立断择了众生让箭羽离弦,此后背负阵前杀妻的恶名失意三年,另一个无力还手等待死亡,埋骨风雪地,成为史册里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甚至连姓名都留不住。 而后来,不知什么因由,燕姒重获新生,摇身一变成为了唐国重臣忠义侯的嫡亲孙女,于家长房长孙,于延霆唯一的后继之人,她与唐绮在响水郡偶遇,这次的相见,两个人都没有道明彼此身份,她们都像瀚海砂砾,机缘巧合下,彼此拉了对方一把。 再到燕姒以于家女的身份重返椋都入了于家族谱,唐绮以唐国帝姬的身份坐在这座屏风后面,她们尊卑分明,都未曾料到会再续前缘。 时光它行得匆忙,唐绮至今为止也不知燕姒的真实身份,甚至连看似浓情蜜意的大好姻缘,都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摸不真切。 触景难免生情,燕姒不觉间失神,愣愣跟着唐峻绕过了屏风,直到唐峻喊她不必拘礼坐下说,她眸中才重有了焦距。 妹媳并不想出宫吧?唐峻笑着问。 陛下英明。燕姒说:此来是有一封臣女写给陛下的谏言,但事涉重大,不敢经过他人之手代为转呈,只好亲自来了。 唐峻见她自袖袋里取出信笺,纸张是坤宁宫常用的熟宣,接过来展开便看,而后越看眉头越皱得深,最后连脸色都变得冷峻。 你想来勤政殿做御前代笔女官? 燕姒坐在唐峻右侧,叠手再行一礼,认真道:缘由也尽书纸上了,敬听陛下定夺。 一声叹息响起,在诺大的殿内长长回荡。 唐峻又将呈书细过几遍,反复琢磨,沉默良久后,才试图劝道:勤政殿里来往朝臣太多,新臣老臣掺在一起,议的都是国之大事,你若处在朕这个位置上,会因眼前小节,弄个重臣孙女,还是长公主妻,放到殿中吗? 燕姒眼神清澈,诚然道:臣女不卖关子,推心置腹地同陛下讲明了,楚家为私怨坏大局,几次三番暗中刁难,长此以往臣女住得糟心不提,臣女的阿姊、姑母乃至爷爷,都吞不下这口气,于家效忠陛下,边陲三十万大军,若无圣旨虎符调遣,从不过青州,我族帮唐国镇守辽东,威慑诸岛列强,不是让我嫁入皇室后,来受这份窝囊气的,即使我愿意受,于家的颜面也不容践踏。 唐峻一口气堵在心口,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谏言上也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不光是他二妹的妻子,还是于延霆唯一的孙女,那不跟宝贝疙瘩似的么? 第279章 他千想万想,当初就是怕有损于家颜面,闹个分崩离析,才让同为皇室妻的楚家女跟着一道进宫。 谁他娘的想得到啊! 这个楚可心光长个子不识大体! 偏偏国库空乏,仗又必须打,导致于他里外受气,还哪处都不好敲打!楚可心还好说,楚谦之惧内还孝顺,不管是楚夫人还是楚老太,哪个都能牵着楚谦之鼻子走,谏言里将楚老太收买二十四衙门内宦,在坤宁宫里使绊子的事,写得一清二楚人证物证皆有,唐峻是连帮着掩盖都做不到。 他气不打一处来,憋得面红耳赤,燕姒从旁察言观色,又将声音放得柔软。 臣女嫁进公主府,籍契上改了皇戚,所说不敢夸口道一句绝对,但始终目的是为陛下排忧解难。 唐峻犹豫不决,问说:非得是在勤政殿不可? 若不是勤政殿,就该出宫了。燕姒眼神尤其无辜,只有勤政殿,才能脱离是非,再或陛下像方才臣女所说的那般,放臣女出宫回家。 放出宫不行。唐峻脸色肃然道。 燕姒说:陛下从未想过要对殿下赶尽杀绝,可高壁镇声势浩大地一局棋,为的便是做给天下人看,您初登皇位,镇得住精兵强将,谋略不逊任何人,只要臣女一日还在宫中,陛下固权才能见到成效,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臣女明白的,但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1],您此时觉着楚家闹腾是小事,殊不知楚家由先帝一力扶起,实力并不容小觑,眼下边南军械补给,您且看着,并不会那般顺利。 他楚家还能翻了天不成?掌户部的权把持银库不假,但他的权是谁给他的?是皇室!唐峻怒道。 燕姒立即起身跪拜平息唐峻怒火,只言片语,全踩在刀尖上。 新臣少,楚家使绊子坏陛下的事,您目前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户部尚书一职干系重大,您没有合适的人来替。 朕需要时日。唐峻咬牙切齿:军械补给不容半点差池,谁要影响战事,朕绝不姑息!有朕在前边撑着,你放心,坤宁宫至今日后,再不会有什么让你不顺心让于家不舒坦的事发生,先起 陛下。燕姒不想他话锋转得如此快,只好打断道:柳阁老病逝前,您去过柳宅。 这不是燕姒发出的疑问,而是肯定,唐峻瞳孔顿缩,要去扶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燕姒又道:臣女知道此事,陛下不该惊讶。 唐峻垂首盯着燕姒头顶,未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下去 燕姒宠辱不惊道:臣女出宫那日,也曾去过。 唐峻低声道:朕不是让 让金羽卫暗中包围了整个柳宅。燕姒接过他的话,道:阁老一生清廉公正,若真要说有何偏私,她临终前,却选择了陛下,她坚持她是寿终正寝,可陛下心知肚明。 唐峻倒抽一口冷气,忽觉头痛欲裂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长公主府传信的目的了,他不得不再次对眼前人正眼相待,他想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唐绮私自返都,只遵照柳老去前的遗言办过了丧事,再没滞留都中。 而他有一处却不明白。 他心里有愧,声音都失了底气,哑声道:你如何知晓朕去过柳宅的?朕去柳宅时,你该还在坤宁宫里! 燕姒闭眼不答,叹息声缥缈难捉。 陛下没有绝对信得过的人。燕姒直白道:您无亲长依托,全靠血脉正统,先帝遗命,才继承了大统,所以您忍气吞声包容远北,亲自甄选各地征银节度使,布局高壁,不惜手足之情破碎,也要压住朝中异声。您勤于政务,连年节里都不得闲,是因您怕。您怕托不起这唐国江山。 唐峻心口犹如针扎,把住椅扶手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燕姒忽然说:您可以信我一次,我进勤政殿,绝无异心,只为成全先辈,若您还不信,我可以同您说一个迄今鲜为人知的秘密 唐峻不自主地被她牵着走,好奇道: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 燕姒微微抬起头:当初于家让我认祖归宗,姜家大闹了一场,而我生母至今未曾露过面,是有原因的。 唐峻好奇心更甚了,原因? 燕姒道:我生母其人,乃是前朝鸿儒荀万森荀大家的孙女。 唐峻惊站起身:你说你生母是谁?! 燕姒微微扬起下巴:荀万森的孙女。 唐峻出生的时候,成兴帝已登基称帝两年余,因是长子的缘故,他幼年颇得喜爱,曾在唐兴口中听过不少关于荀万森的事。 其中唐峻最爱听的一段,便是那位鸿儒大家晚年的穷途末路。 传说里。 那位老者,携东宫派系群臣跪于端门,只为求最后一个面圣之机。 他挺着宁折不弯的脊梁,隔一条千步道,面向三千玉阶上疑似摇摇欲坠的明和殿,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哭的是,纵使满腹经纶,也会沦到束手无策。 转瞬,时代已逝。 唐峻跌坐回椅子上,稍一联想前因后果,而后乏力地笑了。 难怪你生母从不出现,难怪周冲之子冒犯你的案子来得突然又诡异,难怪那时候阿绮要跟我联手为前太子翻案,搞垮国舅爷周冲。都是报应,周家应得的报应。 外戚是祸患,阁老辞世也很突然,楚家现在无非同陛下堵着气,仗势胡作非为。燕姒跪直道:您可以信我的,我以先辈之名在此起誓,一切以唐国大局为重,替陛下分忧解难绝无二话。 唐峻看不明白这个于家荀家的后辈,不知她何来如此自信,敢句句见血,说到点子上,又豁得出去。 他茫然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所图? 燕姒认真道:有的。 唐峻抱臂看着她:说来听听。 燕姒掰着手指:我想来日边南息战,殿下能早日归来,或是陛下给个恩赐,送我和殿下一块封地,哪里都可以,多大都行。我还想,家里人能岁岁康健,唐国早日恢复元气不再受外敌所扰,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还有呢?唐峻半信半疑。 燕姒再次叹气:好吧,其一楚可心太烦了,其二我上次散步瞧见了小杜将军,远北坚持把棉衣要走,户部被得罪了,边南打仗他们又没出力,我想杜家可能起了心要送人进后宫,到时候又不知如何应付这些。 唐峻说:嗯? 远北侯上次来椋都,爷爷放过狠话,于家和杜家中间若不是卡着个鸟不生蛋的青州,早就因为一亩三分地打起来了嘛,家里长辈说的。燕姒努嘴道:陛下,大哥! 唐峻彻底服了她,难得听到一声撒娇般的大哥,到也没有先前那般坚持了,抬头揉着太阳穴,道:要做代笔女官就代笔女官吧,你还真是什么话都不瞒着朕,敢在朕面前说三道四。 燕姒得了便宜,弯唇乖巧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峻无言以对地摆摆手:你以为朕这个皇帝就那么好当,外戚之势不可不提防,这杜家跟个狗屁膏药似的,朕还不知道怎么推脱呢。 抱怨的话匣子一经打开后,连唐峻都忍不住自嘲几句。 燕姒见火候够了,嘴角笑意更甚:若陛下能信得过臣女,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臣女届时为您想个好主意! 如果说荀万森的外重孙女身上都没点真才实学,唐峻才万万不信。 他道:那就选个好日子,下旨封你为御前代笔女官,你就不用再偷偷摸摸传信来,让朕替你瞒着入宫的事情了。你有此心,想必于家也能说服阿绮,朕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瞒她的。 燕姒小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您那妹妹太倔了,倔得跟头牛似的,不瞒着她,只怕又要闹个人仰马翻 唐峻装作听不懂:啊?你快起来了,本来腿就有旧疾,地上还凉。 燕姒爬起来,又福身行过礼,心满意足地道:夜已深了,臣女不打扰陛下理政,先行告退。 唐峻还能跟她说什么,心里想着的是你已经打扰我半天了,嘴上还是只道:去吧去吧,等着接旨。 燕姒退出几步,转过身的瞬间,整张脸笑容尽失,她的眼神在辉煌灯火中凌厉非常,再不似那般温软天真的模样。 唐峻并未看见这一幕,只目送那瘦小身影快步出了殿门。 他在圈椅上靠着,收回目光托起腮,视线定格在万里山河图上壮景,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第280章 良久之后,才自问道:我莫不是太久没跟人说几句心里话了,才上了这丫头的道? 须臾,又自答道:她说对了。 唐峻已经很久不敢表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了,半真半假,虚实难辨,才会让侍奉君王多年的曹大德都有所忌惮。 曹大德再进殿的时候,唐峻刚站起身,要往外头走,曹大德马上迎到他跟前:陛下,奴婢再为您换一盏热茶来么? 唐峻摇着头,负手立在殿中看那乱中有序的御书案。 他在灯光里眯起眼睛来,适才道:去拿酒,陪朕到皇子所走走。 曹大德狐疑道:这时候去?奴婢先传龙辇来? 唐峻已经大步流星冲殿门方向去了,声音里依旧辨不出什么异常情绪。 传什么,劳师动众的,朕随意走两步 曹大德忙跟出去,在勤政殿门外拉过一个小内宦,嘱咐道:快去烫壶热酒来,要快。 小内宦双眼放了空:总管要什么?勤政殿哪里敢有酒 曹大德唉声叹气:你以为咱家忽悠你呢,是陛下兴致好,不管去哪里找,立即找去! 小内宦顿时如被驱赶耕地的牛,朝后殿冲刺而去。 等曹大德拿到烫好的酒,再小跑着提往皇子所,唐峻已经独自坐到一颗海棠树下,望着天际皎月发着呆。 跟在曹大德身后的小内宦刚要自作聪明,提醒皇帝那草地还湿润,久坐易病,还没说出口,就被曹大德瞪了回去。 曹大德蹑手蹑脚走近,猫腰将装酒的盒子放在了唐峻脚边,作了个揖,就自觉滚蛋了。 二月草地浅薄,海棠枝干还算粗壮,唐峻靠坐期间,酒杯未取,提壶灌下去一口。 烈酒烧肺,酒香被他噙在唇齿。 月色那般动人,他忍不住想,当年谷允修坐在这个地方,所见的是如何风景,可惜时过境迁,旧景不复。 他又仰首灌下一口酒,横袖狠劲擦了嘴,遥望月色。 他回想起半生所过的光阴,忽地悲从中来。 早知如此 他曾经有过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只是。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成也萧何败萧何[1]: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司马迁 第238章 失控 ◎我妻待我,情如磐石。◎ 砰 突然炸来的一声巨响,让书房里围坐的众人都悚然一惊,纷纷侧头朝主座看过去。 唐绮捏着的拳缓慢松开,目光将座下逡巡过,淡淡地笑道:抱歉,一时失手。 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失手。 在座的除却杨依依这位后来者,其它人或多或少都与唐绮有旧,他们皆知唐绮是真的动了怒。 左侧连着两把椅子,东方槐和项一典对视,相顾无言。他们同作为唐绮手下的将领,并不好多说什么,尤其事关主子的个人私情,纵使他们想劝,却都没那个立场。 右侧杨依依之后坐着的是一位年轻妇人,眉目浅浅勾勒,衣着素净但不失华丽,这便是脱胎换骨过的楚畅。 从椋都死里逃生,怀胎十月诞下幼子,如今的楚畅已有了几分稳重端庄,不似从前那般跳脱,她只静静坐在那儿,对自己身旁站立的人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崔漫云咽了咽口水,见楚畅不为所动,便最终也没憋出个只言片语,兀自等着有人先来打破这死寂的沉默。 还是方才那报信的斥候兵第一个没忍得住,急于让唐绮的怒火不要殃及他这个传递消息的池鱼,立在堂中间匆忙抱手道:殿下请息怒,此事,此事是由忠义侯府几位当家做主的主子们商议过,于家支持,小夫人才到的御前。 这位斥候兵本是公主府亲卫队出身,他的话说得还算是得体,无疑能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唐绮果然裂开唇,笑意更甚。 你先下去。 斥候闻令松懈紧绷的神经,告退出了书房。 屋中剩下的人各有职责,唐绮召集他们,本就有事要议,这时她缓和好了,便又道:漫云,从你先说吧。 崔漫云不爱吃茶,手边案上的茶碗都没有动过,是因知晓唐绮心事沉沉,心里难免紧张,这会子她把茶碗端起来,囫囵喝掉一大口,才接话道:属下已将通州诸事料理妥当,庆衢粮马道周边匪患已除,可保借马筹粮之事畅通无阻。 唐绮点点头,目光投落在楚畅身上。 霜儿,你那边如何? 当初因罗党造反,平昌伯爵府满门遭殃,为了瞒天过海保下性命,唐绮替楚畅更名换姓,如今其行走鹭州,用的正是化名林霜。 唐绮这般唤她,她已经适应,当即叠手答话。 回禀殿下,鹭州商会已做好了战前募捐准备,第一次军饷筹备顺利完成,所征集募捐来的响银,可供付给通州,即使朝中辎重晚到,我们这里也不会耽误,只是辽东那边的军马问题 要不怎么说战火一起必定劳民伤财呢? 唐绮正在愁着此事,她搓起手指,陷入沉思,屋内再次鸦雀无声。 方才因斥候中途过来,项一典要说的话都被打断了,这会儿蓦地安静,又重新回想起,便抱手道:主子,那辽东小子是个刺头,已三番五次违反军令了,方才属下就想说来着。 本殿不是让你们忍让他些么?好歹是振东伯送来的人。唐绮凝眉,他又做什么了? 卫晓雪受了刀伤发着高热,明尧昨日告夜假,夜间他想替换差事,为着照料卫副,这事儿人之常情嘛。项一典说:属下就应了他,让那辽东小子替补,可人家直接就拒了。 唐绮叹气道:他以何种理由拒你的? 项一典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笑道:不服我,他是这么说的 唐绮往项一典看过去,只见项一典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扶着腰际的刀,另一手背过身后,在堂中来回踱步。 小爷在辽东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这厮还在椋都享着清闲守皇陵呢,你叫我换夜差就换夜差,那不能够!要值夜,你自个儿值去! 他学得有模有样,不仅举止像,连神态语气都分外肖似,这下子方才众人心照不宣的紧张感都消失了大半,满堂低笑起来。 东方槐声音较一般人洪亮,敞着嗓子对项一典道:是个有反骨的,但也不能尽怪责人家,于进虽非于家直系子弟,好歹也是忠义侯二妹的独子所出,于家二房抗倭牺牲之后,这孩子便过继到振东伯次子名下,与现任御林军统领于徵将军姐弟相称,人家出身不薄,祖父祖母和爹娘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连主子尚且给他三分薄面,偏生项将军要辽东小子辽东小子的叫他,能不抗命么? 项一典男儿粗狂在身,鲜少计较口头上的称呼,唐绮先前不曾提点过他,是想着沙场上摸爬滚打拼着命,男子间豪放不羁,更甚者上下不分称兄道弟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没加以约束。 经过眼下东方槐的提醒,众人一沉默,项一典自己才意识到理亏,抓耳捞腮显得有些烦躁。 唐绮看向项一典。 他自幼长于辽东,今次领着驰援的军队独自南下,我们同室抗景,他来融入我等已经不易,还望老项让让小辈。 话虽是敲打,唐绮却说了个亲疏分明,主客有序。 项一典心服口服:是属下疏忽了,回头就改! 唐绮笑及眼底,又将话锋转回来。 借马之事,还需得呈书都中老侯爷。 都议到这儿了,一直坐在唐绮右手边的杨依依终于接话,朝唐绮道:边南距椋都路途遥远,呈书老侯爷是必然,殿下应做两手打算,最好即刻同时呈书辽东。 唐绮说:老侯爷那里本殿亲自着笔,振动伯这边,就有劳姑娘了。 杨依依如今是唐绮的幕僚,此等书信往来代笔都不在话下,依言没有推迟。诸事议定,唐绮便挥袖,让众人各自散了去,杨依依素来性子慢,她起身在最后,正要告退,唐绮忽地抬了头。 你何时学起吞吞吐吐的毛病了? 杨依依放下还没来得及抬起行礼的手,眸光微转。 不管是行军打仗,还是排兵布阵,殿下都游刃有余,做得很好。她的视线就定格在唐绮眉目之间,似看非看,保持在不冒犯的边界处,所以,我犹豫未出口的话,想来是可笑的,何必要多此一举。 唐绮拱合双手,抵上额头的同时,鼻间叹出重息。 杨依依从未见过这样的唐绮,此刻连同人脸上的神情都难以看到了,对这声叹不得不疑起来。 第281章 殿下? 唐绮维持着挡脸的举措,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低语道:我妻待我,情如磐石。只是许多时候,她聪颖过甚,很难叫我弄得懂她在想些什么。 人嘛。杨依依侧首乜到书房外的霏霏薄雨,总是受七情六欲所牵制,情到深处,便不由得患得患失,一旦拥有,畏惧失去是本能,但是殿下,既然您相信贵夫人待您情如磐石,那何不也相信她每做一个抉择,都会衡量殿下的得失呢? 那她就不该瞒我如此久,不该去勤政殿。 唐绮忽地放下手,一双眉皱得颇深。 杨依依回望她,平淡地道:殿下所气恼的是贵夫人隐瞒入宫之事?还是如今她到了勤政殿之事? 唐绮道:二者皆有。 杨依依缓声分析道:传闻中,安顺殿下妻不仅贵为忠义侯于延霆唯一后继嫡亲孙女,还继承了父辈清丽脱俗的容貌,是引椋都贵子贵女们争相倾慕嫉妒的翘楚,她周旋王孙贵胄之间,足智多谋能全身而退,配殿下这样的人中龙凤,结成良缘算得上是佳偶天成。后来您妻妻二人共经高壁镇三军围困,最终她于问心亭面圣,谈的是什么,想必殿下如今该能想透。她成全殿下大义入了宫,隐瞒,无非也是善意之举,殿下该体谅她才是。 唐绮垂眸:*没有说不体谅。只是 杨依依发现她目光闪躲,有避视之意,反而疑惑不解道:既然早便入了宫,她如今去御前,对她处境大为有益,殿下为何还这般忧心忡忡? 唐绮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些,却低头不语。 杨依依倏然想到了关键,问说:勤政殿里有什么? 唐绮眼皮直跳:这不是你该问的。 杨依依见她似要动怒,当即展手收袖跪下去。 臣女逾越了,任凭殿下处置。 唐绮如同被捋过胡须的老虎,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一双凤目久久凝视跪在面前的杨依依,却再说不出什么。 杨依依效忠唐绮并不为功名利禄,只是图还报家恩,她虽跪着,脸上仍旧没个惧怕的神情,连半敛的那双眼睛里都毫无波澜。 唐绮把此人身世摸得一清二楚,数月以来一直赏识杨依依的才情,对其以礼相待,此番若非杨依依触及到她的逆鳞,她还真不会发什么脾气,待重新冷静了,才道:你先下去吧。 杨依依起身出门,下了台阶融进绵密雨雾中。 唐绮还坐在堂中间,望着那抹背影搓起自己的手指。 耳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白屿从屏风后绕出来,俯身问:主子可要派亲卫盯着她? 唐绮摆手道:不必,她没有异心。 白屿遂递过来崭新的图册,把该交的差事交了。 唐绮低头看机扩详图,心不在焉地说:你办的事不会出错,去林霜那里批复银钱,照图开始做吧。 白屿收回图册,瞄了一眼唐绮搓出薄红的手指,又道:都中 唐绮的目光变得危险起来。 待雨一停,她从袖袋里取出召谍令,交给白屿,就发令下去,密切注意朝中各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八百里加急来报。 白屿迟疑着问:勤政殿那边? 唐绮冷静道:各处,自然包括夫人那里。 【作者有话说】 (捉虫.二修于进小将军出身部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借兵 ◎我知你心意◎ 一场细雨落幕,清明悄然而过。 椋都的艳阳天持续数日,圆安年里的第一场热潮来了,周巧体征较常人有异,产后不仅不畏寒,反而十分怕热,可她偏偏生有喜见日光的爱好,晒没一盏茶的功夫,日头底下就已汗流不止。 囱囱拿了锦帕给她擦着额上冒出的汗珠,哄说:娘娘,还是回屋歇息罢,您瞧,出这么多汗了。 还不到辰时,周巧将眼睛留着一道细细虚缝,执拗地躺在椅子上不起身。 她道:早朝没有散,人也还没有来,早着呢,再坐会儿。 囱囱看她心意已决,索性不再劝解,仔细替周巧擦过汗,拿起绢丝小团扇轻轻在侧打着。 自诞下和乐公主那日惊险过后,周巧就不喜让旁的宫婢近身伺候了。 庭中恬静,只主仆两个,连雀鸟的低鸣都听不到。细风拂过脸颊,周巧渐渐生出一丝睡意,正迷蒙间,忽听咕咚声从不远处传来,猛地惊坐而起。 是谁?! 娘娘不怕,奴婢去看看!囱囱说着,将团扇放下,警惕地往声音来源地查探。 花草后边是一涓细流,待囱囱悄悄地接近,看清了响动的缘由,才神色一松,转身返回。 周巧整个背部都崩直了,双臂报在胸前,满眼紧张地望向返回的囱囱。 娘娘。囱囱到周巧跟前蹲下,温声说:是一只野狸猫在水边滑了脚,把碎石子踢进池子里了,奴婢在这儿呢,您无须害怕。 周巧宛若惊弓之鸟一般,浑身如果有羽翼,那毛都已经悚然立起来了,她神色慌乱地抓紧了囱囱的肩。 你看清楚了?当真只是野猫?! 囱囱说:当真是猫。 周巧后知后觉似地点了点头,气息不稳地道:那便好,那便好 她这般絮叨着,不自觉地往坤宁宫侧门处望去。 囱囱随她目光而移去的视线收了回来,安抚她道:大人答应过娘娘今日会来,娘娘若是仍害怕,不如奴婢扶您回屋里等罢。 周巧喃喃道:不,不,本宫就在这里,在这里等,哪儿也不去。 巳时过半,许彦歌披着大帽罩衫进了坤宁宫的侧宫门。 迎接她的是周巧迫切扑来的怀抱。 领路的小宫婢大吃一惊,被囱囱用银钱封了口,许彦歌才将周巧搀进屋中,扭头用眼神询问囱囱是怎么一回事。 囱囱沏茶过来,如实对许彦歌道:大人,方才娘娘在庭中晒太阳,被一只野猫惊着了。 许彦歌轻拍着周巧手背,劝说: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已被皇帝用清明祭祖的缘由给推拒,眼下该着急的并非是娘娘。 周巧牵到人,心绪稍微平复了些,侧眸去问许彦歌。 他缘何拒绝杜家?他该效仿父皇在世时那般,先利用外戚相助,再徐徐瓦解外戚之势,而今不正是他用得着杜家的时候? 有人不愿他受杜家牵制。月前户部尚书楚谦之耽误了边南军械补给,他已经用这茬儿推拒过杜家了,现下是第二次。安顺长公主不在都中,帝师首辅柳阁老已逝,朝中内阁形同虚设,你说给他拿这些主意的会是谁? 许彦歌话音一落,垂睫凝视着周巧,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去岁高壁镇给他拿主意的是我,但今时今日,我怎可能再助他?周巧摇头否认,随即又认真道:我对他早死了心,你不该这般想我的。 许彦歌看她眸中有异,似失望似哀伤,当即就后悔了自己方才的询问,立即抽手打自己的嘴,说:是臣说错了话,娘娘莫恼我。 周巧拦住她的手握回手心,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别打了,我不恼你,你接着方才的说,现在该是谁更着急? 许彦歌哄好了人,正色道:边南战事已陷入焦灼之势,两军对垒各有胜负,景军的确是有备而来,他们粮草充裕,久攻不见疲态,军机处最新递上朝的折子里详叙了此事,地方布政使又奏通州境内十年难遇下了场冰雹子,导致今岁春耕受了不小影响,现下国库不知何故掏不出钱,你说该急的是谁? 唐绮这次是要钱还是要借马?周巧诧异道。 距离她上次要钱借马才过去多久?许彦歌伸手比出两根指头,两个月。所以这次她倒是没要这些,也没有为难皇帝,她向辽东借兵。 周巧道:辽东当初已经借过兵给她了,这次她怎么不让远西借呢? 许彦歌说:庆衢粮马道官道都好走,且离她最近,她想必是要速战速决跟景军尽快分出个胜负了。 周巧骤然意识到了要紧处,挺直背道:所以她很快就要回都了! 许彦歌微笑道:正是。 周巧悟道:当初唐绮去边南,走之前还在椋都领了个下马威,她的家妻还被迫进宫,如今尚在勤政殿做代笔女官,一旦她携战功还朝,首先就会接妻归府,届时唐峻又拿什么来压制她? 第282章 不错。许彦歌笑意盈盈,所以此时最应该着急的是当今天子。于延霆把自己最宝贝的独孙女嫁给了唐绮,且这妻妻二人是人尽皆知的伉俪情深,唐绮上书阐明借兵之事,军机处报上来不过是过个明路,辽东必定会借的。唐绮要得如此急,想必对此战已有了很大的胜算。 周巧心绪渐稳:他最大的威胁要回来了,他也就没空来想着对付我了 许彦歌听到此处,却忽地冷起了脸。 周巧轻声问:你怎么了? 许彦歌哼声道:想要永无后顾之忧,还是只有彻底扳倒他,让和乐登上王座! 周巧闻言,叹气道:哪里能那么容易,自和乐出生,他就再没与我同塌而眠过,连这坤宁宫也鲜少踏足,就算他来了都只看看孩子不会逗留,他防我防得很紧,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就怕还没抓到机会,他已先处置了我。 不会的!许彦歌蓦地握紧周巧的手,言辞坚决,臣,绝不会让娘娘出事! 周巧热泪盈眶,目光一点点滑过许彦歌的面纱,有些哽咽地道:我知你心意 许彦歌道:咱们不算势单力薄,敌人的敌人便能是盟友,还有个亦亲王。 - 勤政殿刚结束议政,燕姒就从万里山河图的长屏后走了出来。 唐峻靠到软垫上叹了口气,眉心不安地皱起。 说说你的看法。 燕姒步子不疾不徐,边走边道:臣女不敢妄议国事。 唐峻讽道:你可没少议,这次不想说,是因牵涉阿绮吧。 燕姒目中犹豫,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唐峻见她这般神色,更是好奇了。 重臣里,你觉出了什么? 燕姒不自觉地往方才刑部尚书坐过的那张席案看过去,少顷后才道:回陛下,没有。 唐峻自然不信,跟着往空空如也的席案看去。 连易说辽东囤兵近三十万,已往边南派去了五万援军,此时再借兵,怕压了边南守备军的势头,与边境驻军难齐心,又怕东边列岛乘机对辽东边境发难,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燕姒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站在御案前没有再动。 唐峻看出她似走神,轻轻敲桌:在想什么? 燕姒回神,抬眸迎向唐峻投来的视线。 陛下怕殿下回来吗? 殿中顷刻静若寒蝉。 龙涎香飘起袅袅轻烟,唐峻的目光穿过一缕缕薄烟,依旧停驻在眼前这张清丽容颜上。 片刻后,他哑然失笑。 朕与二妹,或有过嫌隙,或有过猜疑,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去往边南这数月,是一颗心扑在了天下大事上的,赤诚可见,加之朕有了许多,何以要惧?他说完这些,将手边一份草拟的诏令递向燕姒。 燕姒伸手接过来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不禁赞叹道:早朝才散不一会儿,竟然这么快就想出来应对之策了!陛下此诏,可解春耕损失的燃眉之急! 唐峻难得见到人言由心生的赞赏,一时间难为情起来,拢手咳嗽掩饰道:书没有白读,总该有用武之地。 燕姒又将方才的话重拾起来:那借兵一事? 此事,你不是荀大家的外重孙女么?他最擅用兵之道,你娘亲伴你十七载,没曾教过你些?唐峻托腮道:而且,于侯都要算荀大家门下子弟。朕方才便在问你如何作想,没了二妹这层顾虑,你是不是也该畅所欲言了。 燕姒还真叫唐峻这一问给问住了,她在奚国学的是蛊术医理,到了椋都,于延霆和于红英教的是谋略,对用兵之道,那可谓一窍不通。 她能找到办法,让唐峻推磨似的,一而再推拒掉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可这并不能表示她也可以对唐国用兵分析个好与坏出来。 见她又陷入沉默,唐峻反倒是好奇心更甚。 还有顾虑? 燕姒与唐峻相处这段时日,已对唐峻追问的本事了如指掌,此刻便笑了。 大哥何苦为难我。燕姒道:爷爷和诸位大臣都有争议的事,我着实不便多言嘛。 唐峻爱听她喊这声大哥,正好曹大德进来禀说该传午膳了,他也就不再追问,让燕姒暂时躲了过去。 午膳后,唐峻起身道:朕出去走几步消消食,你将诏令拟好,待朕回来落印。 燕姒拱手送他出去,等内侍撤下席面,才匆匆绕到殿后的博古架前。 勤政殿外,唐峻负手静待少倾,曹大德才近前回话。 不出陛下所料。 唐峻皱眉道:她又去了? 曹大德说:陛下鲜少离殿,这两月以来,每隔七八日才会散这么一次步,但长公主妻每次都会趁此时机,在殿内找寻,也不知她究竟寻的是什么。 唐峻也很困惑。 怪了。他背手走向勤政殿抱厦,勤政殿里又没存放什么她不能看的机密机密! 曹大德差点一头撞上唐峻的背,惊诧间,唐峻已经立时转过了身。 陛下? 唐峻快步返回,口中轻声念道:是有一道机密 第240章 伺机 ◎其一,于家生了反心。◎ 唐峻疾步到了勤政殿门口,曹大德已察觉出不对,一边用袖口擦拭额角不停冒出的密汗,一边急中生智,在跨入殿门时故意佯装被门槛绊了一跤。 哎哟 听闻外头的动静,燕姒立即从博古架后绕出,刚好和唐峻迎面相对。 她急忙福身道:陛下不是要去散步么?怎么回来得如此匆忙? 唐峻见她满脸茫然懵懂的样子,不免皱起眉头。 方才想起前几日青州布政使那道折子奏的兴修水利之事,还有几点不妥,朕便急着赶回来,你替朕去将誊抄的那份取来吧。 燕姒点头应是,转身又绕回殿后陈列柜找奏折去了。 曹大德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近后,小声向唐峻赔罪道:老奴没留神,还请陛下恕罪 唐峻侧目乜视曹大德:当真是没留神? 曹大德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唐峻脚边,额上汗滚如豆:老奴岂敢悖逆陛下! 唐峻看了他小半晌,伸手搀扶他。 起来吧,一把年纪了,脚下还需看着些。 曹大德恍以为自己不会被猜忌,躬身说:谢过陛下体恤。 唐峻突然又道:大总管跟在先帝身边已许多了年吧,想必对一些陈年旧事,也略知一二? 曹大德腿肚子打颤,强撑道:不知陛下所说的是,什么陈年旧事? 唐峻厉眼扫向他。 当年,父皇怕罗家在边南擅专,特地派阿绮任督军,前往飞霞关驻守,顺势接回秘密来唐的奚国公主,可偏生不巧,和亲路线被提前泄露,阿绮不得不亲手射杀了她那位未婚妻,以至于后来唐奚邦交失败,父皇接连派出三位官员出使奚国,皆无一生还,足见他有多重视两国结盟,事后,他为重修两国旧好,苦查泄密之事,大总管,可记得了? 按照当初周淑君临终前所说的话,成兴帝查到了一封通敌密信,这封密信,就置于勤政殿中。 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亲自办的这差,曹大德的确略知一二。 他已经站不住了,而唐峻的手就像有千钧力一般,死死钳住他的手腕,让他无法再跪。 传闻,银甲军中有一支予字队,专擅探查,在椋都论探查能力,与锦衣卫不分伯仲。于家定是知晓了什么,依大总管之见,她查此事,所图为何? 曹大德惊吓过度,声若蚊蝇道:奴婢奴婢实在不知陛下在说什么啊 唐峻反手一掰,只听清脆的咔嚓声响于耳际,曹大德手腕脱臼,脸色唰地白了。 大总管是宫中老人,侍奉君王无不尽心尽力。唐峻轻声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方才,你当真是没留神? 曹大德不敢痛呼,几乎快要吓昏过去,颤着牙梆子点头,根本说不出什么话了。 唐峻估摸着支开的人快回来了,便放开曹大德的手,冷着脸说:大总管近日劳累了,找太医把手接好,安生在宫人所休养几日,换个人过来伺候吧。 殿外烈阳如火,曹大德头晕目眩,一股寒意让他从头冷到脚。 小内宦扶住差点晕倒的他,愁苦道:干爹这是哪里惹怒了陛下?就算陛下再恼,也该念着您日夜不休尽心服侍过,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弄成这样子? 第283章 曹大德下到勤政殿前的最后一阶,直接气喘吁吁坐下去,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多嘴!唉不怪陛下你去传小柱子,让他过来伺候陛下罢 曹大德只知晓殿中所藏的密信与皇室通敌叛国有关,并不知长公主妻翻找密信作何用途,他方才情急之下只能给殿中人作出警示,倘若长公主妻今日被皇帝当场拿获,只怕性命不保。 而当年的小德子受过杨昭不少恩惠,那于家小姑娘又是唐绮心尖尖上的人,一旦此女出事,难保唐绮不反,那绝不是先帝想要看到的一幕,现下,他也算尽了忠、全过义的了,不得不在心里感叹道:好险!咱家总算聪明了一回! 而曹大德所不知的是,唐峻知道的与他所知道的不同。 那日周淑君伏法前,所透露出的殿中密信,恰巧与杨昭有关。 自先帝大去,唐峻里里外外无暇他顾,忙得焦头烂额的,早就把密信的事忘了个干净,若非今日突然回想起来,还对于家女进勤政殿抱着疑问。 他一直怀疑于家女毛遂自荐做代笔女官还有别的缘由,故而才会让曹大德一直留心此女的言行举止。 如今此女要找那封密信,对他来说只做两种猜想。 其一,于家生了反心。 去岁宫变之后,先帝初丧,远北侯迫近椋都,于延霆没能趁机立功博得返回辽东的机会,于家女又被唐绮狠狠气过一场,后来还是唐绮八抬大轿迎回府中的,保不齐女子因爱生恨。那么找到皇室通敌叛国的证据,就能以此作为筹码,斩断与皇室的姻缘,挣出樊笼。 其二,唐绮生了反心。 若于家女没有因爱生恨,于家对边南战事大力相助出于真情,此刻于家女要找出关于杨昭是否通敌叛国的证据,就是让唐绮再不受都中掣肘,那么唐绮袖手于家女入宫之事,就可算作提前筹谋,一旦辽东借兵,唐绮在边南立下大功凯旋而归,功高盖主那天,只怕他再无力栓住他这位天纵奇才般的二妹!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殿中密信落入于家手中。 燕姒取好折子回来,殿中已不见曹大德踪影,只有唐峻一人坐在御书案前,捧着一卷水利策在详细钻研。 她悄声将东西搁到唐峻手边,静立着研墨。 唐峻目不斜视道:你听过阿绮之前那位未婚妻的事儿吗? 燕姒屏住呼吸:听过一些,陛下怎么忽然提起她来了? 没怎么。唐峻放下书卷,云淡风轻地试探道:朕想起午膳前与你相谈,知你是盼着阿绮回来的,她如今不也快要回来了么,不由得又联想起你二人这桩姻缘,她当初只给你个平妻的身份,你甘愿陪她赴汤蹈火,心里就没有半点不痛快的? 燕姒停下手,把誊抄的折子展平,平和道:既然那位和亲公主已去,陛下认为臣女能同她攀比又有什么意义? 唐峻笑道:是了,你是个极为识大体懂道理的。 燕姒心头打起突兀,曹大德究竟是有心提醒,还是巧合?她一时难以分辨,只能闷着头等,看唐峻还会不会再说点什么。 临近午时末,勤政殿门口传来内宦交谈的声音,是新来侍奉的太监小柱子拦下了送瓜果的御膳房太监,让一干人等等候他入殿禀报。 燕姒听到交谈声,侧首去瞧唐峻。 结果,唐峻笑完,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对外间事充耳不闻,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说两句,而燕姒在勤政殿里翻找东西,他到底知不知情也无从得知,但为了保险起见,燕姒便想着,接下来却该要安生几日了。 - 月华门转角。 器宇轩昂的杜铅华将小太监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问:你可是听清楚了? 太监道:奴婢听得一清二楚!真的是说长公主即将归都!奴婢潜藏宫中十多年,岂敢胡乱报信,还望主子尽早作出打算! 你先去吧。杜铅华摆手让太监先走,他转过身,一脸凝重对身后的亲信低喃:于家丫头,屡次坏远北大事,看来是绝不能留了。 那亲信的脸镶在头盔里,沉声问:主子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太阳逐渐移至头顶偏西,杜铅华走进阳光里,仰首看向勤政殿旁宫人所,双目泛起烈隼一样锐利的寒光。 少顷后,他道:三日后,夜半子时,锦衣卫和神机营轮岗。 - 入夜,亦亲王府里到了不速之客。 女子头戴斗笠,瞧不见容颜。 唐亦让侍女奉上茶水点心,亲自斟了一杯,递过去。 贵客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女子伸手半揭开纱罩,饮茶浅品一口,笑着道: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长公主向辽东借兵,是抱着与景国速战速决的心境,料定她不日将会归都。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解家旧案后就对唐亦投诚的许彦歌。 唐亦奉她为门下客卿,二人又意气相投,诗文才情表意,互称知己,她说的话,唐亦自然会听进去。 那依彦歌之见,本王该当如何? 许彦歌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掀袍跪地,对唐亦俯首道:帝师柳阁老之死,督察院早就查到楚家头上,待长公主不日返都,势必要报此仇,王爷没几日可等了,需尽早做决断才是! 唐亦心口收紧,立时将许彦歌从地上搀扶起来。 本王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此刻 王爷!许彦歌震声打断他道:天下儒生已尽归您麾下奉您为主!倘若再对那位心慈手软!长公主归都之日,王爷必将万劫不复!您还记得您当初告诉过臣什么吗?解星宝之死,长公主早就怀疑到您头上了!她在先帝灵前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届时她与那位兄妹和睦,那位可会留您一命? 唐亦双眼通红:大哥他他 他会留唐亦一命吗? 就算他想留,只怕唐绮那厮打了胜仗回来,又有于家撑腰,必定居功自傲,到时候,为了家国安宁,唐峻也留不住。 唐亦肝胆剧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彦歌又道:成大事者,岂能当断不断?!王爷!只要您下令,臣可以为您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亦咬牙:你已有了良计? 许彦歌再次叩首:再过三日,三日后中宫娘娘生辰,她将在坤宁宫设宴 【作者有话说】 (改点小bug.) 第241章 步棋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 许彦歌走后,唐亦悄悄绕进后院,见四下无人,才叩响房门。 江平翠把唐亦放进屋,转身就去沏茶。 王爷来得突然,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您的,请稍等片刻。 唐亦沉不住气,匆忙跟到桌边拦住江平翠去沏茶的手。 江先生不用忙活了,本王有要事与您相商。 江平翠便作出请的手势:王爷坐下说。 唐亦定睛道:彦歌方才来寻本王了,让本王尽快做决断,此事她想定在三日后中宫寿辰那天,您怎么想? 江平翠眸中微惊:难道说,长公主将要归都了? 正是。皇兄跟姒唐亦打了个顿,跟于家姑娘,亲口说的。 江平翠听见唐亦这般称呼他二嫂,暗想他竟还是个痴情种,也难为他们曾经年少一道听学,于家姑娘的风采的确该让他再难忘怀。 唉江平翠叹了一口气,倘若长公主真的即将归都,那王爷的确要立即行动,皇帝身边一是锦衣卫,二十四衙门总管太监曹大德又受先帝托孤,实打实的衷心护主,除却您,实在难有人能近皇帝的身了。 唐亦神色凝重,视线垂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 彦歌说,只要皇兄饮下毒酒,她便联合朝中拥护本王的大臣们,在早朝上共荐本王为摄政王,楚家那边,也由她去谈,只是本王心里始终觉得欠缺点什么,此行是否太过冒险? 江平翠早在此处等着他,直接道:王爷是怕宫中无人可用?不妨从金羽卫处着手。 杜铅华?唐亦皱眉道:他可是尊谁都请不动的佛,自打杜家把他送给皇兄,此人极少在外露面,三月里好不容易探听到他的居所,本王也曾试图接近他,借由翰林院院首做大寿请过他一回,他直接丝毫不留情面地拒了,不光是本王让请的,朝中其它能接触到他的重臣请他,他也从来不到场。 江平翠微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杜家三番五次想要送女入后宫,不是全给皇帝搪塞了去,远北失去罗党路家那条暗线分红利,贫困能直接影响杜家军作战能力,如今远北已到了急需攀附权势的境地。后宫此路不通,唐峻一心把国力投向边南,杜铅华为人再像尊佛,到底也不是座真佛。 第284章 唐亦道:那本王明日便叫彦歌想办法请他。 江平翠说:想要把控宫中局势,您还得抓住一人。 唐亦问:谁? 江平翠单刀直入:神机营新任统领,邹军。 屋内烛火烧残,火光倒映在唐亦不可置信的眼眸里。 他?连易疑心说:他现在可是刑部尚书连易的座上宾,两人私交密切,连易那小子,又是皇兄的心腹,本王如何抓得住他? 江平翠眼里闪过一丝锐利。 邹军为何要上连易这条船,图的无非连易乃皇帝心腹,自从高壁镇一事过后,连易老父退下去,他坐上刑部尚书那个位置,又帮皇帝举荐过不少地方征银节度使,本该御前受宠,但不知为何,皇帝却并未大力扶持刑部,反而让大理寺着手办了地下庄子的大案,论功获了赏。后来更是没有单独宣连易入过宫,王爷认为,其中缘由在哪? 唐亦静思片刻,问说:莫非皇兄与连易之间生出嫌隙了?可他二人是自小的交情,能生什么样的嫌隙? 江平翠道:不管他们之间因何故生出嫌隙,就眼下来说事实便是如此,连易的官途到此就算了却,他只能走到这个位置,再难更上一层。被皇帝冷落这许久,与他在同一条船上的邹军,必将生出旁的心思,毕竟邹军被项一典压了太多年了,他太想出人头地。 唐亦不住点头,又问说:本王应当如何拉拢他?许以高官厚禄,他就不会转头将本王卖了? 江平翠笑道:王爷说的什么话,要笼络人为己所用,利诱在其后,威逼在其前,您说是不是? 经过江平翠这一通抽丝剥茧,唐亦心里逐渐有了个清晰的筹划。 江平翠往窗外看了一眼,便又说:时候不早了,王爷也该回房去了,亦亲王妃近日虽说回了娘家,但她留有陪嫁的丫鬟尚在府中。 说起楚可心,唐亦就有些头疼,立时起身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耳边响起细碎的铃铛声,江平翠回过头,奚国大祭司已悄无声息到了她身后。 江平翠低声道:一切尽在您掌握之中。 大祭司轻轻笑起来,笑声里隐含兴奋。 若不是让景军故意露出大破绽,唐绮那丫头还不会这么急着问辽东借兵。 江平翠道:是长公主妻到御前做代笔女官的消息传到了边南,她才坐不住的。 大祭司幽幽道:她再坐不住,也赶不回来,就让她安安心心死在边南吧,本祭司给她备了份大礼。 江平翠听到她这副鬼魅般阴森的嗓音,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嗓音,她整个人一靠近,就让人如临深渊,不见光,漫无边际的神秘感将江平翠紧紧包围,她身上自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压得江平翠喘不过气。 大祭司久久不见江平翠再说话,忽地又道:尽管按本祭司说的去做,亦亲王已羽翼丰满,不必再等。 江平翠咀嚼她话中之意,懵懵懂懂道:既然您胜券在握,何须滞留椋都,要看这君王相争? 不知是哪道窗户没有关严实,外头突然窜进来一片风,大祭司的兜帽被风刮落,几缕雪白发丝落入江平翠的眼底,让她猛地收紧了瞳孔。 晞立即转过身,把兜帽重新戴了回去,比先前更让人觉得森寒的声音低低传来。 本祭司要确保都中大乱,唐绮在边南得不到援手,一旦亦亲王事成,接下来要收拾的,就是忠义侯府。 江平翠惊恐间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忠义侯府手握银甲军,岂能轻易撼动?! 晞快步走入黑暗里。 银甲军,没有皇帝准予,无法踏进宫门。 江平翠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者带来的绝对恐惧,此人多年容颜不变,潜伏唐国,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晓的,她已临近手眼通天的地步! - 燕姒夜里睡不安稳,连着翻了几次身,把睡在外间的泯静闹醒了,掌灯到她床前,轻声问她: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么? 只是白日里的事情,让我有些心绪不宁。燕姒回答着泯静的话,坐起来说:帮我倒杯茶来吃吧。 泯静依言去了,燕姒喝过温凉的茶水,躺下去后望着帐顶出神。 姑娘还是没有睡意么?泯静道:已经三更了。 燕姒伸手摸了摸虚空,面无表情地问:泯静,这几年你陪着我度过,可知我心里最记挂的是什么? 泯静想也不想,便答话道:殿下。 燕姒摇摇头。 泯静在她床边坐下,疑惑道:不是殿下? 燕姒毫不迟疑道:也许曾是她,后来渐渐的也看不透了。 泯静一头雾水,但见燕姒脸上并无忧伤神情,便道:姑娘既然睡不着,有什么心里话,不妨跟奴婢说说。 从何说起呢? 燕姒眼角滚落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枕间,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甚至都来不及抽泣,顷刻间泪如泉涌*。 泯静霎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绢帕给她擦泪。 姑娘姑娘别哭,奴婢陪着您呢,奴婢陪着您 燕姒如鲠在喉,张口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保持平躺的姿势,一瞬不瞬望着帐顶,任由连绵不断的眼泪滚落下去,在深宫高墙重重包围之间,感受心脏猛烈地起伏。 未几,泯静小心翼翼轻拍她的肩,哄孩子般道:姑娘不要伤心,您还有阿娘,有爷爷有姑母,澄羽和浩水,还有奴婢,有许多许多疼爱姑娘的人 燕姒在温柔话语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透过凉凉夜色,轻响在帐中,似对泯静说,又似在对自己说。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也的确是我爱到骨子里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的辨不清了 泯静不知燕姒在想什么,依稀间只猜出那位殿下又做了什么事儿,寒了她家姑娘的心,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她实在心疼她家姑娘,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开解一二。 姑娘多想想,奴婢陪姑娘嫁入公主府,殿下待姑娘的确是甚好的,哪怕宫变时她没有及时到姑娘身边陪伴,后来要离都,她也没有想舍弃姑娘,而是与您共进退,不曾想过放手,边南战事吃紧,她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是记挂着您 不是的。燕姒否认道:她不是记挂我才赶回来,她身在边南,却有青跃在都中替她传信,她是赶回来办事的,公主府,我在公主府住了那么久,竟然不知她的书房里有个密室,她将她心中所爱之人的画像挂在那里,走的时候便要一同带走,她到底对我有过爱意么?还是说,她待我好,只是在权势争斗中,因于家获利,还报给我?若我不是于侯唯一的孙女,若我没有这个身份,若我不是我,她又将如何待我? 泯静答不上她家姑娘提出的这些疑问,却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姑娘在说什么胡话?您不是您,还能是谁呢? 燕姒眼角泪痕未干,忽而笑了。 她轻轻呢喃道:是啊我是谁呢 第242章 少年 ◎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春夏更替的时令,暮色将至,碧水湖里的鱼儿会浮出水面。 小白桥下垂钓的渔翁趁着夜晚降临前,大多收竿归家,只有石墩子前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无动于衷,身边行人来来去去,他还坚持凝视着浮漂,等鱼儿上钩。 不曾想,刑部尚书大人,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澄羽叼着一根野草,站在桥上往下扔了颗碎石子,看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说:您等不到鱼来咬钩了,不如主动出击,尚能饱餐一顿。 连易持竿的手背上溅到了水,他在粗布麻衣上擦干水渍,不为所动道:下来说。 片刻后,澄羽吐掉嘴里的那根草,蹲到鱼篓旁边,拨弄鱼篓,看里头少得可怜性命垂危的野鲫鱼。 前朝名匠怀公之死,督察院查到你头上了,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连易背脊一僵:是你要问我,还是大祭司要问? 澄羽低着头,没有回答,夕阳余晖层层荡开,湖水扭曲之势不可回旋。 大祭司用蛊吊着你我的命,向来只下达指令,并不会问。连易咬着牙道:小羽,我的生母是连家老太的洗脚婢,因怀了孩子才被抬为妾室,她出身卑微被奸人所害,才让我走上不归路,步步为营想要博得一线生机,身陷泥沼,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但你与我不同。 第285章 你还能回头。 澄羽知道他要说什么,日出,又日落,他们宿命的确不同,而他们却又在根本上一致,都无法摆脱。 这鱼还挺鲜,你做饭做得好,今晚我想蹭一顿 小羽。连易沉声一唤,眼里异色几变,片刻后合上眸子,说:罢了,她下的什么令? 澄羽低头闻了一鼻子的鱼腥味,呆滞道:两日后,亦亲王在中宫生辰宴上毒杀皇帝,你推邹军一把,擒了他儿子,让他归顺。 知晓了。连易偏头,出声阻止道:别再玩闹,鱼都被你弄死,就不好吃了。 澄羽方才下桥的时候不留神蹭了一袖子的灰,这会儿丢开鱼篓才发现,站起身时,顺道把那灰拍干净,又说:我无亲无故的,糙命一条,死在哪日都不足挂齿,有劳你当初给我办的籍契文书,才让我安生多年,连大哥,那位待你不薄,不该放弃的是你。 连易眉心耸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他旁边的人转过了身,多年过去,他们这些中蛊之辈,命如蝼蚁,年轻的心早已枯朽,只余下半片身影,还犹似少年。 入夜,连易坐轿去往宫中。 他在端门前,奏请面圣,王路远自登天楼往下俯视,扬声道:大人还请稍待! 请见的消息一层层传到勤政殿,小柱子挑过灯芯,问唐峻:陛下还是不见尚书大人吗? 唐峻一愣,看向这个新来伺候的太监,说: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小柱子没察觉出自己露馅,谄媚道:陛下忙于政务,奴婢这就出去让人传话,请尚书大人回府。 外头星子高悬,连易端立仰望着天际,那月亮半缺,月辉竟格外朦胧,不多时,王路远再次探头,对他道:陛下政务繁忙,大人若事出不急,不若待到明日早朝再奏吧! 又不见。 连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从高壁镇那事过去之后,唐峻再也不愿私下见他,如今这个结果,算来也是他操之过急,咎由自取。 可他到底听了澄羽的劝解,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城门稳丝不动,连易掀袍下跪,面朝端门叩首,他振声道:微臣连易,有要事急奏!还请王大人再次通传! 王路远坐在城头,无可奈何地说:大人这又是何必? 三更锣声响,高殿上的人到底心软,连易终于跪进了勤政殿。 唐峻摆手让小柱子撤到殿外,等殿门闭合,他才垂首看向连易。 没跪够吗?唐峻说:还不起来? 连易心头窜过暖流,起身后揉了揉双膝,那暖流又被腿上的酸痛消磨殆尽。 御书案上堆了太多的书卷和折子,唐峻的手臂都没处搁,他架着胳膊揉太阳穴,满脸都是疲态。 连易不忍道:陛下还是要爱重身体。 唐峻不由他啰嗦,径直道:有什么事,非得大半夜来面见朕,说吧。 光阴催人,仅仅隔了一张御书案,他们之间的情谊就再难复返了。连易在勤政殿通明的灯火里看唐峻,目光压得低,再无法与之平视。 那一年,连家庶子要过问生母何故难产而亡的事,被府中主母构陷,以偷窃的罪名打断了腿扔在柴房,险些丧命,若非大皇子贪连府的点心,过府来玩恰巧撞见,只怕这位庶子,根本活不到今日 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唐峻面色不悦,将手里的书卷往案头一扔,连家为周氏所用,后又为朕所用,你的仇早也报了,如今位列正二品大员,可谓一步登天,哪里不好了? 是啊,他得了高官厚禄,大仇得报,没有哪里是不好的。 连易蓦地抬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唐峻。 我做了刑部尚书之后,查阅过许多卷宗,其中有一桩,便是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因案件所涉,其中封存有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的出身详叙,适才发现,谷指挥使的生母乃是臣生母的胞姐,此事,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吧? 唐峻当然知晓,但谷允修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连易的生母更是红颜薄命,除却家中老父,连易再没旁的亲人了,唐峻当初没想告诉他,就是痛惜他身边无至亲,此刻听他义愤填膺,适才意识到这事儿办的不妥当。 这事,的确是朕不该瞒你 唐峻想要申辩,却见连易眼眶发红,连易打断他道:您承认是刻意隐瞒我了?我一心为您,您又何曾真心待我? 这番话来得荒谬,唐峻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倘若朕不是真心待你,经高壁一事,谋害皇嗣,朕就该治你的罪。 臣在高壁镇,对长公主下杀心,不也是为了陛下能稳坐龙庭?连易反问道。 唐峻不想与他争辩此事,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闭口不言。 勤政殿明灯不灭,连易心里那点不好也无法说出口了。 新皇登基之后,长公主离都之后,他以为他该成为那个站在唐峻身边的人,唯一值得唐峻信任的人,可惜,他如今连见唐峻一面,都成了奢求,这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这世上有一人爱他。 起先想要个兄长,所以他不自觉地照猫画虎,学唐绮握扇,学唐亦写诗,学着学着自己都以为唐峻待他如手足,结果这人又让他清醒,他哪里能同真正的皇嗣相比较。 后来周巧诞下和乐公主,唐峻对其的态度却日渐寡淡,他又想起被他间接害死的谷允修,想起某日唐峻醉酒,向他说的那个秘密,他便以为唐峻待他有情愫,可各地征银节度使定下之后,他却再不得御前恩宠。 说到底,唐峻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就是到了今时今日,能这般忍心他长跪几个时辰,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君臣有别四个字。 连易在明耀灯火里笑起来,他说:长巷刺杀案,当时事态紧急,臣还以为是您疏忽,我父自作主张,原来,真的是您瞒我。 唐峻总觉得连易今日有些不对劲,可想了片刻又想不出,便道:这些事都已经过了,倘若你是来找朕算旧账,当时主谋已悉数伏法,朕替你表兄报过了仇。 并非算账。连易走近一步,想要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他说:臣心中有个疑问,装了太久,倍感折磨,实在不堪其苦,今日,便想来问个清楚 什么?唐峻迎上连易的视线,一种不好的预兆爬满心口。 连易倾身,双手撑在奏折书卷之间。 您这些年待我,是因连家为周氏所用又为您所用,还是因为疼惜可怜我,再或者是我与我那位表兄,眉宇间分外相似? 唐峻遇到连易那一年,刚在宫外开府,正是他与谷允修不相往来的时候。 他初见连易,就发现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眉目肖似谷允修,那个他根本不敢与之接近的人。他还记得连易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双腿,也记得少年发着高热,攥住他衣袖,犯着迷糊对他喊出的那声娘。 他之所以能毫无顾忌护着连易,皆出于他当时的身份,是周淑君记在名下的嫡子,连老爷和连夫人,都不敢对他频繁来府加以推脱和阻拦。 但他并不像连易所说那般,是因谷允修,或连家的原因,才照拂连易的。 他们曾交过心,互诉过衷肠,同样是连生母的容颜都没见过的可怜人,他把连易,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才会在发现连易越过他擅自做主要伤唐绮性命的那刻,没有对连易有过多的苛责,甚至连问罪都没有。 就如当初他说,他以为连易懂他。 唐峻揉起酸乏的眉心,想起他曾为治连易的腿,遍访名医,把连夫人给的一顿又一顿的残羹冷炙,统统替连易换成美味佳肴,太多的过往了,他每想到这些,面对连易今日的质问,心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他该对连易说些什么呢? 连易站在他面前,倾身时身上熟悉的气味袭了过来,眼眸里那份固执的情意,他再要不懂,便真的是愚蠢至极。 唐峻闭上眼睛,不再与连易对视。 他发现得太迟了,若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将谷允修的事告诉连易,他一时心慌意乱,只想逃避。 朕累了,没事就退下吧。 连易咬紧牙关,伸出手,在唐峻不曾看见时,匆匆拂过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想,他知晓了答案。 不过是个替代品,又何必为其倾注一切。 今日他若说出亦亲王将行毒杀之事,就等同于出卖背后之人,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就高壁镇一事唐峻的态度而言,他已经很清楚了,天家这些人,可以互相争斗到要死要活,却不容旁人任何插足,而他不过是在泥沼里爬出来的蝼蚁,根本不值一提。 第286章 若没有一人真心待他,他更该惜这条命。而唐峻,唐峻终究不会保全他! 陛下,珍重龙体。 连易连退三步,对着御书案折腰拜了拜,随即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勤政殿。 唐峻放下手,望着远去的孤单背影,长吁一声。 但愿今日不曾回答的话,能让你断却妄念,保你一世长安。 - 咄咄咄 夜半响起的敲门声将杜铅华吵醒,他翻身下榻,快步过去开了门。 何事? 金羽卫来得急,额上布满细汗,抱拳道:将军,宫中密函! 杜铅华接过信就在蔚蓝月色下展看,冷酷的眉峰动了动。 连易竟然入了宫。 他话音刚落,外头门房又急匆匆跑了过来,报说:将军,有客来。 杜铅华问:可报了姓名? 门房道:是个女人,没说姓名,但她有信物,说将军一看便知。 信物呢?杜铅华问。 门房递上一只檀木雕刻的发簪,杜铅华顿时猜出了来人是谁,他曾在宫道上与那位女状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彼时两人错肩而过,这根形态古朴的簪子刚好从许彦歌官袍袖子里落出来,就恰巧滚到他的脚边。 当时,他躬身帮女状元将发簪拾起来,许彦歌与他道过谢,待他要转身离去之际,许彦歌曾小声对他道: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又被陛下否了吧?将军可想知道,为陛下出谋划策,拟推脱之辞的是何人? 杜铅华顿住脚,利眼扫向她:谁? 代笔女官,于姒。许彦歌掩着唇笑:于家何敢让杜家女进宫? 杜铅华背脊一凉,警惕地问:大人任职兵部,告诉杜某此事,是想干什么? 许彦歌目不转睛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更甚。 无他。许彦歌道:仰慕将军风采,多谢将军替我拾回发簪,只盼来日能换得私下一聚。 正因如此,即便已临近五更,杜铅华还是让门房放了人进宅子。 许彦歌穿了一件最朴素的衣裙,初夏的夜里还是显得单薄了,她抱着袖入门,站在屋檐下打量庭院布景。 将军这里,布置得比我穿这身衣还要朴素。 杜铅华摆手让其余人各自散走,信步下阶,对许彦歌道:粗陋,不该入姑娘眼。 许彦歌浑不在意他言语间的冷淡,回眸笑道:夜风有点凉。 杜铅华答说:是。 此人不解风情,许彦歌洞悉这一点,就不再对他笑。 远北入都要帐,正巧赶上边南筹备军械,怎么说呢?皇帝金口玉言,只好为难了楚谦之,户部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杜家军了。 杜铅华又道:是。 干站着未免无趣,主人又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许彦歌索性往院子里走,顺着石子路,去看转过空荡荡的前院,后头是否别有一番风景。 她边走边道:杜家想要送女入宫,皇帝平白得了你这只金羽卫,先前又未能及时履约,算作失信于远北,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愿卖杜家一个人情,坚决不同意扩充□□,这是因为唐国受外戚之祸太甚。 杜铅华跟上她的脚步,又没跟得太近,始终在二人之间留有余地。 这点,杜某明白。 所以想要攀附皇帝是不大可能了。许彦歌不疾不徐道:辽东和远北之间因为青州,一直不算和睦,远北想要拿到青州的支配权,在青州开辟土地充裕粮仓,辽东却以青州为门,始终不愿放权,明争暗斗这么些年,到底是辽东权势更胜一筹。 杜铅华不得不佩服此女才学,附和道:的确争不赢。 后院跟前院大差不差,只多出几副假山,没什么好看的,许彦歌略作失望的神色,停下脚步,回首说:唐国的粮仓总会有装满的那天,可是远北太清苦了,苦等不到,皇帝表面上瞧着好说话,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倚仗杜家。 他倚仗的,是辽东和远西。杜铅华咬牙道。 许彦歌说:杜侯将您送到皇帝身边,就是想让你为远北谋取新的机会,可差事送到你手里了,你却又办不好,走到这一步,将军该趁早作出谋划才对。 杜铅华不喜多言,待到许彦歌转身回眸,他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问:许大人攀的是哪根高枝? 够直接。许彦歌笑了两声,又正色道:我喜欢聪明人,将军不妨猜一猜? 她点破杜家得罪了户部,又道出辽东和远北不睦,最后剖析皇帝不倚仗远北,几乎算是堵死了杜铅华所有的路。 杜铅华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 亦亲王。 许彦歌拍手道:猜中了!罗党虽损失惨重,但亦亲王为人良善,用人不疑,朝中拥护他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而今王爷欲向将军递枝,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都没路走了,许彦歌甚至想不出杜铅华还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绝他。 杜铅华却没说话,只是在淡淡一抹晨曦里,遥望远北的方向。 良久后,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昔日的杜家,不乏铁骨铮铮的好儿女,是万里黄沙无情毁了我们的生路,也是这世家勋贵断了我们的退路,可我杜铅华,年少便以侯爷手中平沙枪为信念,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即便是个粗人!也绝不甘心做乱臣贼子! 第243章 交易 ◎手中沾铜臭,不过庸俗人!◎ 哈哈哈哈哈!许彦歌大笑起来,说得好! 杜铅华慷慨陈词,脸涨得通红,他红着脸问许彦歌:你笑什么? 庭前夜风不燥,许彦歌侧耳听着那风声,阔步往回走。 谁让将军做乱臣贼子了?有古语说上兵伐谋,其下攻城[1],远北贫苦,只有依附皇室,才能活得下去,想必当初杜侯兵临椋都,不战而退,正是形势面前,唐峻唐绮兄妹二人联手对外,杜侯不得已屈膝,可唐峻文不成武不就,何以得承大统的?是长公主好身手好算计!破周家上百年根基!但长公主又落得什么下场?高壁镇一事,将军亲眼所见!唐峻睚眦必报疑心甚重,他过河拆桥,远北的活路又在哪里? 即便如此,杜家也不能背负叛贼骂名。 杜铅华咬紧牙关,面上肌肉鼓动,灯笼把他的神情照得一目了然,石板路上的影子无所遁形。 他只是在强撑着不为所动罢了,远北数十万子民和那十五万大军都要活下去,他已经不再有底气去相信一而再再而三推拒杜家女入宫的唐峻。 许彦歌的长睫在脸上形成煽动的倒影,她看见杜铅华的影子在细微晃动,随即了然一笑。 将军袖手旁观即可。我主仁心,读的是满腹圣贤书,必不会逼迫将军做那不忠不义的宵小,但将军应当想清楚,远北该忠诚于谁?是忠于子民,忠于唐国,还是忠于现如今坐在龙庭上那位翻脸无情之辈? 杜铅华沉默了,他负手而立,手中发簪被紧紧攥住,仿佛握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远处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鸡鸣,天快亮了。 许彦歌侧目过来,看着杜铅华说:两日后,中宫生辰宴上,我主起事,若事成,这唐国天下即将再次易主,而从根本上来说,不管谁坐到那个位置上,远北,也始终是唐国的远北。只要将军答应不插手此事,当夜莫入坤宁宫,您的一时疏忽,保住的,可是整个远北的将来。 杜铅华额上青筋耸动,他想起杜平沙临回远北之前,曾在郊外握住他的手,对他托付重任,彼时,杜平沙认为,保住唐峻,就是保住了远北的将来。 事到如今呢? 远北的将来到底在何处? 他一时乱了心智,首次对皇权之争感到了没来由的恐惧。 许彦歌见杜铅华不答话不点头,再次循循善诱。 将军,您该不会天真的认为,金羽卫专职保护官家,就必得唐峻信任吧?今日我踏进了您这扇门,来日您若插手,我主一旦事败,您是脱不开干系的 杜铅华汗毛倒竖,眼中戾气顿生。 将军为何要这般看着我?许彦歌走近一步,踮起脚,在咫尺间与杜铅华对视,她道:小肚鸡肠恩将仇报的,可不是在下不才小女子我。 成交。杜铅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杜铅华可以不应允许彦歌的提议,但是许彦歌所说绝非毫无道理可言,他如果将亦亲王欲行谋逆之事提前透露给唐峻,唐峻仍旧会怀疑杜家是否有不臣之心,而今日他一念之差放许彦歌入门,就是他连通叛贼的铁证,他根本无力摆脱,相反,就算他提前告密,此事也将成为唐峻手中制裁远北的筹码。 第287章 稍有不慎,杜家一样会背负谋逆罪名,甚至还会连累到身在远北的杜平沙。 他不得不应。 许彦歌离开后,杜铅华立即召来了亲信,命令刺杀于家女的事暂延,他既答应许彦歌不插手,就只能把此事搁置,不能再让中宫生辰夜横生出别的枝节,若亦亲王事成,远北无非换一位主子来护,该得的照样得,且那亦亲王还与长公主有杀母之仇,又是户部楚谦之的女婿,杜家能得的好处太显而易见。 - 翌日清晨,燕姒穿戴好衣袍,又用膏药涂了浮肿的眼睛,人看上去较昨夜精神不少。 泯静给她端来热粥,她就着小菜过早,泯静在一旁端详她一阵,说:姑娘眼睛还是有些肿。 燕姒浑不在意道:昨夜没睡好。 泯静心想,哪里是没睡好,分明是昨夜哭的。 但今日她家姑娘脸上再找不到一丝愁容,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的不是这位御前代笔女官似的。泯静便觉着不好再提,乖乖住了嘴。 燕姒用完早膳,站起身时,忽感眼前一黑,而后眼皮直跳。 姑娘?泯静扶住她,急道:哪里不适? 燕姒的手把在泯静胳膊上,摇摇头说:没什么,大抵是昨夜睡得太晚,你去把我提神的香囊拿过来,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下朝去勤政殿了,我需得赶在他之前去。 泯静大惊:姑娘还要去犯险?! 燕姒道:无妨,能有一刻便是一刻,早日拿到那封密信,就多一份筹码,我怕殿下快回来了,陛下届时不愿放我们走,还会用此信胁迫殿下。 她虽然嘴上说着看不清唐绮待她的心意,身体力行的,却仍要暗中帮唐绮一把。泯静一想到此处,不免心头发酸。 姑娘务必要小心。泯静道:纵使您不知殿下心意如何,也该当知道,娘子,老侯爷,六小姐他们,都紧着您的安危呢。 燕姒莞尔一笑,拍拍泯静的手:我知道了。 - 中宫生辰就在眼前,坤宁宫上上下下配合着酒醋面局和御膳房操持当夜的晚宴,里外进出的人,从破晓一直忙到黄昏。 周巧本不爱铺张,这次席面却事事过心,因着要同唐亦联手,她万事便谨慎许多。许彦歌下朝之后就偷偷过来了,等在偏厅大半日,才将看完膳单的周巧等到。 帘子一掀起来,周巧就匆匆忙忙走到许彦歌跟前,有些紧张地说:亦亲王那里,确定没有问题么? 自然。许彦歌拉着周巧坐下,娘娘放心,臣都安排妥了,明晚金羽卫不会插手,曹大德的膳食也给了料,保管他不能在皇帝近前久伴,亦亲王亲自递酒,只要这杯酒喝下去,此事便算成了! 周巧单手捂着心口说:我心里慌得不行,还有锦衣卫呢,王路远并不好应付。 不要紧。许彦歌温声说:这些臣都帮娘娘提前想到了,亦亲王已暗通刑部尚书连易,擒了神机营新任总督邹军的儿子,届时锦衣卫只要一动,神机营自然会抵御王路远! 周巧闻言稍微舒展了眉。 许彦歌见天色已晚,便说:臣该出宫了。 一想明日就将成大事,周巧还是觉得心中惶恐,拉着许彦歌的袖,不舍得放人走。 她眼神尤其可怜,许彦歌一看,立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但事到临头,她们必须慎之又慎,许彦歌与周巧对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周巧的脸颊。 窗外晚霞绚丽,许彦歌眸中浸着霞光,她对着周巧吐气如兰,道:娘娘,不论成败,臣与您同在。 周巧听后,眼眶逐渐湿润,她偏头在许彦歌柔软的掌心蹭了蹭。 又过去半晌,许彦歌听见她轻声道:好。 - 楚府书房。 席间的茶已经凉了大半,楚老太身着金丝绣万福袍子,坐在正中间,手上做着邀姿,对右座来客道:姑娘请。 许彦歌方才已经将来意说明,见楚老太此举,便知晓楚家默允了她所求,叠手道:多谢老夫人。 两厢事定,亦亲王又得一大助力。 亦亲王作为楚家女婿,原本就是成兴帝在世时为唐亦寻的自保法子,得楚府嫡千金为妻,可保唐亦在朝中安然立足,当初不论是唐峻登位或唐绮称帝,他们都要碍于独掌户部银库大权的楚家。 更不用说,楚老太和楚夫人护犊心切,暗害柳栖雁之后,内阁首辅的位子空置,权力分散下,就算是督察院老院首连同其他言官,也对户部行事再难鞭策。 两个月以前,督察院查到楚家头上,楚老太当机立断,篡改了楚谦之的命令,以至于边南筹备军械补给一事足足拖了七日之久,朝中引起一波沸议,唐绮设在督察院的亲信焦头烂额,只能暂时将那桩案子搁置。 楚老太本意是为楚可心出口恶气,这口恶气也的确让于家失去了一大臂助,以柳阁老为首的老臣乱成一盘散沙,帝师一去,也让唐峻不得不再防备于氏一门,说到底,延误七日,也没让现下捏着国库财权的唐峻吐出半个子儿,说不得是当皇帝的,有意在敲打于家和唐绮。 做下这么大的案子,手上沾了重臣的命,楚老太只能一心扶持唐亦,以图将来楚氏家族长盛不衰。 这本是铁板钉钉的事儿,所以许彦歌此行是有十足把握的。 但她没料到,这茶才吃了一口,突然有人踹门而入。 冷风扫来浮尘,楚谦之身上官袍都未曾换,满头大汗的冲了进来。 母亲糊涂! 当堂一声痛喝,众人只见一直以来孝顺畏妻、性子温吞的户部尚书大人,整张脸因愤懑涨得通红。 楚夫人本是陪坐,见状立即从左边圈椅上站了起来,冷声道:贵客在此,你怎能如此失礼?! 楚谦之进门后就快步上前,直接走到楚老太跟前,气得脸红了又白。 他在未几前听见书房内的谈话,将将知道接连几桩事情的真相,此刻反而怒急失声。 楚老太板着脸,眉宇皱动:谦之,你都听到了? 一字不漏!楚谦之胸膛起伏不定,他朝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母亲当知!若没有先帝知遇之恩,儿子苦心经营数十载,焉能有楚家今日荣耀?!官场如战场,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当面笑脸背后刀子不计其数,难道靠先父那寒门出身迂腐愚钝来光耀门楣吗?! 堂中顿时一寂。 楚老太被这一直以来最是恭顺的儿子当堂斥问,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面色铁青道:你、你怎么如此,如此诋毁你先父?! 楚谦之站直道:儿子受母亲和先父生养教诲,虽不算学识渊博,学的无非经世济民,但到底也知晓何为正人君子,先帝对楚家有大恩,儿子又是为人臣,自当枕戈待旦,竭力尽忠,可母亲您!您竟为了一己私欲,谋害内阁首辅在先,延误军械补给在后,您让儿子,有何颜面再为朝臣?! 愚忠!楚老太被楚谦之激怒,指着他大声训斥道:你咆哮于此,又将我这个生母至于何地?!老妇行事自有老妇的道理! 楚谦之不认:手中沾铜臭,不过庸俗人!是儿子不明白!儿子想问母亲一句,食君之禄,取之于民,谋人性命,弃保家卫国的儿女们不顾,弃边南百姓的性命不顾,是何道理?! 边南丢就丢了!景贼还敢跨过陵江不成?!楚老太狞笑道:你且来说,就算先帝在位,大力扶持寒门,那又如何了?平昌伯爵府一家满门问斩,宠妃罗萱一朝被弃如敝履,世家勋贵欺我寒门是只拿得动笔杆子的酸夫子,楚家光宗耀祖了么?唐峻登基后,可有把楚家放在眼里过?杜平沙进都来要钱,长公主带着鹭州守备军和辽东于家军在边南打仗,向椋都要军饷要补给,唐峻哪次不是铁了心来掏空户部?!你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一坐多年,我楚家可是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何比千古留名?!母亲简直糊涂至极!今日今日楚谦之泪眼迷蒙,哽咽着再也无法将后边的话说清。 楚老太仍旧端坐在堂上,双眼紧盯着这个从来不曾忤逆过她的儿子。 今日,你当如何? 楚谦之愤然拂袖,转身欲走。 楚夫人嫁进楚家这么些年,从糟糠之妻做到大官夫人,哪里见过这母子二人有过一次*红脸,更不必说,眼下已到翻了脸互相怒喝向对的地步,她早已惊得不敢动,一看楚谦之撞破许彦歌前来密谋,登时如惊弓之鸟,起身要追。 楚老太忽地将手中拐杖奋力跺地,毫不犹豫道:来人呐!把这忤逆不孝的竖子给老妇拿下! 书房外刹那间冲出数十名身强体壮的家仆,楚谦之面对这些楚老太养了多年的亲信,几乎可以说是以卵击石,但他眼神坚定,是一步也没有打算退回书房。 第288章 外头的风起得急,夕阳攀在院墙上,金红色余晖把那身二品大员的官袍照得十分庄严,但到底无济于事。 楚谦之已知晓事无回旋的余地,涕泗横流之际,面对夕阳颓然跪地,众人只听他痛声大呼道:我楚家!我楚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一直未曾插过只言片语的许彦歌盯着被家仆绑起来架走的背影,怔了片刻,回首笑道:夫人铁腕手段,不愧是楚家当家主母。 楚老太长吁一声,继而道:让姑娘见笑了,楚家既为王爷的亲家,自当以王爷为尊,只愿王爷成事后,善待我楚家女儿。 这是自然。许彦歌道:王爷一旦成事,可心妹妹,必当贵为一国之母。而登顶之路何其艰辛,眼下成事了,之后还有个于家要对付,届时还望老夫人能鼎力相助。 楚可心整个人都麻木了,偷听这许久,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唐亦最近常往后院去寻那女人,忙得团团转,是在密谋些什么。 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深受家中长辈宠爱,嫁了自己想嫁之人,一生算是所求皆如愿,纵使性子跋扈了些,也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蓦地听到这些,她的震惊不比楚谦之小,更因几乎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她比楚谦之而言,少了一份愤怒,多了许多慌乱。 当一个人慌乱到了一定地步,反而会在这份慌乱中冷静下来。 楚可心没有乱动,她蹑手蹑脚从墙角溜回了房,先前跟着她的侍女被她打发了,这会子府中伺候的家仆在后厨备热水,她身边无人,关上门就赶紧去洗了几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下静得出奇,她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渍,又在房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不仅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还能听到心口砰砰直跳的声音。 桌上灯盏才燃不久,她走着走着,走到了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生得珠圆玉润,即便作为人妇,也不减少女的神采。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其中隐情。 自她与唐亦成婚那日起,距今已近一年半载。 她和唐亦,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楚可心捂着心口坐下,对镜自语道:你不是爱争名逐利之人,你的诗告诉我你不是那你如今为什么要谋逆?为什么不能同我好好过平淡安稳的日子,而是要拉上楚家,赌上性命,要去弑兄篡位?为什么 设计陷害罗萱的人,是唐绮。 平昌伯爵府若不参与谋逆,就不会被满门问斩。 罗鸿夕不举兵过陵江叛乱,就不会身首异处。 罗党有今日,都是因为不知满足! 唐亦就算要恨,也恨不到唐峻的头上。 那可是他的兄长啊! 楚可心想来想去,最后猛然意会到了些什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猜测,已成她心中判定。 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你,重新夺回御前那个女人,才能让你报得了杀母之仇,原来是这样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在你心中可曾有过我半分位置?哈哈哈哈哈 楚可心笑起来,不觉自己已泪湿了脸庞。 她兀自望着镜中的脸愣怔,须臾后又呢喃道:我不会让你如此顺意,绝不会! 【作者有话说】 [1]上兵伐谋,其下攻城: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第244章 成事 ◎一切都来不及了。◎ 枝头喜鹊啼鸣,这一日是个顶好的日子。 文武百官照旧上早朝,该奏的奏,该谏的谏,于延霆携军机处众臣,再次将边南借兵的事摆到了明和殿上来议。 唐峻思虑已久,权衡利弊几日,最后还是没采纳刑部尚书连易的意见,应下了此事,让曹大德拟旨准允唐绮向辽东借兵。 兵走庆衢粮马道,不日即将抵达鹭城,随边南守备军共同作战。 下朝过后,唐峻回到勤政殿理政,御前代笔女官相伴在侧,宫中诸事一如往常,除却户部尚书楚谦之称病告假,一切都风平浪静。 另一边,坤宁宫还陷于忙碌,二十四衙门的内官们穿梭其间,皆在有条不紊地筹备入夜后的晚宴。 今夜列席的不光有皇亲国戚,还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亲眷,这是周巧登上后位之后第一次做寿,来的人不在少数,光是席面就备下了二十来桌。 唐峻没有纳别的妃嫔,但先帝和前朝皇帝还留有一些妃嫔,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妃嫔们,也是要赴宴的,其中就有一位年纪不算太大,但论资排辈要称一声老太妃的人。 此人便是项一典的生母,姜氏。 戌时开宴,各宫妃嫔早早就到了,各自为周巧备了生辰贺礼,奉过礼的,就围在一起叙着闲话,忽听外头太监拖长声音禀:姜老太妃到 这姜氏太久没离开过冷宫,任谁都感到惊讶,纷纷往坤宁宫大门口看过去,接着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起来。 她怎么来了? 说起她,多年未出,要不是前些日子得了御前那位请恩呐 请的是什么恩?她被打入冷宫多年,竟还能出来? 妹妹这便不知了吧?是御前代笔女官跟官家请的恩赐,说老太妃上了年岁,如今朝代更迭两代,该悔什么过也悔清了,念及她年迈,才赦免于她。 原来是这样,那就合乎情理了,毕竟那位可是长公主妻,又是于家高门贵女,官家眼前的红人呐 妃嫔们一阵唏嘘,姜老太妃则丝毫不介怀,人到了周巧身边,也让随行的宫女奉了礼物,聊表心意,之后在主桌旁按长辈身份落座。 这处热议还没有停歇,众人又听见太监唱声:长公主妻到 燕姒在众目睽睽下再次涉足坤宁宫,走到周巧跟前行过礼,与姜老太妃互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没再引起过多的注目。 周巧今夜似乎心情颇好,来跟她贺生辰的不论出身,她都喜逐颜开的还礼给赏赐,随后让内官安排人入座,尽管应付起来稍显吃力,但到底是周家培养出来的又一位皇后,她稳坐在主席上,凤冠坠流苏,着一身纹绣繁复花纹的长襦,浑然一副华贵气度。 司乐刚奏,外头突然又是一声高唱。 陛下驾到 这下席间一静,众人整齐划一起身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峻步下了龙辇,行走间腰际禁步压住龙袍。 他走过之处,伸手道:众卿平身 燕姒坐在主席下首,像一个身外人般观赏着这些来客,如同过往两个多月,她的眼睛转来转去,看似无心,实为有意。 于家出过多位优秀儿女,到底有几人是真的战死沙场呢? 昭太妃宁愿装疯卖傻,都不肯让唐绮登上帝位,其中又藏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隐情? 当初那场唐景之战,和亲路线究竟为什么被泄露? 勤政殿里的密信,为何遍寻不到? 眼下边南战火已有半年,缘何唐绮每次有所需,都会被耽搁?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萦绕在燕姒心间,她仿佛在毫无波澜的朝廷里抓到了某些头绪,却又不能将真相抽丝剥茧,迅速地挖掘出来。 席前觥筹交错,她看来看去,目光从楚家姜家那些家眷身上逡巡而过,最后落在一直面带微笑的周巧脸上。 上一次宫中奢靡铺张,还是为小帝姬庆满月,周巧这个人,平日里是很节俭的,她窝在坤宁宫里,虔心为边南将士们祈求平安,自己过个生辰,不该弄出这么一场大宴。 燕姒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她右边的位置上坐着亦亲王夫妇,周家说到底已经穷途末路,周巧没有亲眷,这处席位上唯一空下来的,便是远在边南的长公主之位,因此,燕姒左边没有人,而一向与她见面眼红相看两厌楚可心,却隔在了她和唐亦之间。 她弯唇淡淡笑了一下,对楚可心幼稚行径浑不在意。 等唐峻落座,众人纷纷坐回去,周巧便笑着对身侧宫女道:既然陛下已经到了,那便开席罢。 这宫女去传了令,马上就听乐声四起,丝竹骤响。 席间一派歌舞升平和美之象,任谁也没料到一场惊天阴谋已在悄然发生。 酒过三巡,曹大德闹肚子,急着叮嘱了身边的小顺子几句,就跟唐峻告罪后,匆匆出恭去了。 唐亦抓住时机,自去捉了酒壶,翻了个空杯要去斟酒。 楚可心就坐在他身边,见状主动拦下他胳膊,醉意微醺地说:你拿的杯子不干净 唐亦半臂扶着她,皱眉道:怎么可能不干净?这席上所用杯具,都是内官精心所备。 第289章 夜风一吹,难免落灰。楚可心说着,在怀中摸索一阵,又扭头对身侧的燕姒道:那个谁,借你绢帕一、一用。 燕姒见她醉猫似的,没曾多想,拿了自己的绢帕递过去。 楚可心接下绢帕,抢过唐亦手中的空杯,就兀自擦拭了几下,随后将空杯塞进唐亦手里,趴在他肩头说:给!我都喝晕乎了,早点吃完,早点回府啊。 要对自己的兄长动手,唐亦本来就已经很是心虚,当下又怕曹大德回来得快,不敢再接着往下拖延,只好就着楚可心递回来的酒杯,斟了一杯酒。 他起身绕席,走到唐峻和周巧身边,如同平日一般恭敬谦卑,递上酒说:难得今日高兴,亦敬大哥一杯。 旁边的小顺子被乐姬的艳舞吸引了注意力,开了个小差,唐峻已饮过了几盏,这会子人放松下来,借高悬宫灯乜了唐亦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唐亦递来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燕姒在唐亦递酒时,忽然发现不见曹大德身影,心头猛地打了个突兀,可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阻止,唐峻已经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宫灯惶惶,恭敬的人挺直了脊背,像捋顺了流水的十里苏河,盈盈目光如波澜,隐含的汹涌浪涛用斯文儒雅骗过天子的眼睛。 唐亦嘴角浮起一丝笑,那笑里搁着的便是磅礴野心。 燕姒暗到不好,唐峻心口一痛。 下一瞬,邻座的姜老太妃忽地大惊失措。 官家!!! 姜来太妃离得最近,想要上前察看,却被唐亦伸臂拦住。 众人见势不对,纷纷起身往主席围了过来。 唐亦大声道:无妨!皇兄醉酒了!快来人,将陛下扶回寝宫! 燕姒一时间心乱如麻,急忙拉住泯静,与她交头接耳道:快去看看,姑母今日可来了? 泯静正要走,楚可心腾地站起发难。 等等!!!谁也不准离席!陛下并不是醉酒! 唐亦一把拽住楚可心,慌得大喊:你胡说什么?! 楚可心推不开他手,朝外喊道:快传太医!陛下口吐白沫!是中毒之兆!!! 中毒了?! 燕姒心惊肉跳,桌下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膝。 一听是中毒,席上惊慌失措喧哗起来,原本往主席围拢的妃嫔和朝臣家眷们大部分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小顺子看到唐峻昏迷倒在桌上,吓得屁滚尿流,拨开人群往外跑,边跑边喊:有奸佞下毒谋害官家!快快传太医!太医 宫道亢长,此刻要往太医所寻人,只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而此刻席间坐着的,会医术的,仅燕姒一人! 燕姒当机立断掀裙起身,快步走到了周巧身侧,周巧却也将她拦住,惊慌道:妹媳你!欲意何为?! 状况不清,锦衣卫呢?!锦衣卫何在?金羽卫何在?! - 席上哄乱,外围的锦衣卫早听闻呼声,王路远带着人想要冲上前来,却被神机营的邹军拦住了去路。 王路远脸上肌肉频现,他抽刀而出,直指邹军:官家遭奸人暗算毒害!尔等竟敢阻拦于我! 风声被大片拔刀声割裂,圆月隐进云层。 邹军在朦胧宫灯光晕下苦道:官家识人不明!眼前正有亦亲王主持大局!不得王爷命令!谁也不准踏上宫宴半步! 王路远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竟是个祸患!锦衣卫听令冲上宫宴!保护官家!!! 锦衣卫反了!兄弟们!拦住他们!!!邹军趁机反咬一口,下一瞬,刀锋迎上王路远当头攻势。 杀伐声乍起,锦衣卫和神机营陷入混战。 - 燕姒看不到半个护驾的人影,马上对今日的部署明白过来。 她手上有巧劲,推开周巧,立即抓住了唐峻的手腕,正要把脉,周巧立即叫人:囱囱! 那宫女从周巧身后冒出,抽出短匕向燕姒刺来。 唐亦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层,下意识要挡到燕姒面前,却是楚可心先一步扑到怀里,大声朝他喊道:于家女会武功!先前陛下饮的那杯酒,用了她的绢帕擦拭!她帕子上藏了毒!王爷断不能上前! 你放手!唐亦咬紧牙关,脸上怒色毫不遮掩! 想要救人就必须解决掉冲上来这个大宫女,燕姒与她搏斗之间,手臂挨了一刀,捂着胳膊勉强抵挡,一面在心中盘算该怎么做。 曹公公!曹大总管!!! 曹大德才出恭回来,见到打斗,马上又往外头跑,边跑边喊:奴婢们终生长在这宫廷之中!今日即便身死,也要护住官家!快来人呐!保护陛下 二十四衙门的内官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燕姒不敢耽误救人,心道:既是连侍奉的公公们都知道衷心护主,就算暴露了又如何?! 她缠住囱囱的胳膊,旋身绕到人身后,翻手扯下荀娘子所赠手钏,便听珠落玉盘,一根极细的线勒住了囱囱纤细的脖颈。 囱囱!周巧面色惨白,伸手僵在半空不敢再动,住手! 燕姒抓住这微末枝节,勒着人退至唐峻身边:泯静!过来卸下她的匕首! 事发当时,泯静没能离席去寻人,砸了凳子正同另外几个坤宁宫的宫婢周旋,这会子坤宁宫的大宫女被困,其他人在周巧的喊声里才停下手,泯静倒退着过去,听燕姒令下了囱囱短匕。 燕姒一脚踹在囱囱小腿肚上,拿住她,等曹公公回来! 这边打斗一停,楚可心贴到唐亦耳朵边小声道:事已至此,席间这么多人见证,你保不住她了。 唐亦面色几近铁青,扼住楚可心的手腕:你怎么知道的?! 楚可心凄然笑道:楚家为王爷最强援助,王爷可要想好是听我的,还是执意放弃大好机会? 按照许彦歌和江平翠的谋算,唐峻中毒之后,朝中推举唐亦坐上摄政王的位置,接下来必须扳倒于家,否则唐绮归都,战功加身,又有辽东三十万大军拥护,他势必满盘皆输! 唐亦木然愣怔,张口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神机营拦住锦衣卫是一时的,金羽卫不插手已经是最大的妥协,唐峻已经中毒,就势陷害于家女,简直可称天衣无缝! 但她会面临牢狱之灾,再无法洗清身上谋逆罪名。 唐亦踟躇间,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们冲到了席间,以曹大德为首的内官们,团团将主席围了起来。 楚可心松开唐亦的手,转身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于家女涉嫌毒害皇兄,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这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曹大德一无所知,这会子看到燕姒身边的那个侍女擒住了坤宁宫的大宫女,眼皮狂跳,急忙猫腰到了周巧身边。 皇后娘娘!您就在席上,方才发生何事?陛下怎么中毒的?您快些拿个主意! 话音未落,原本昏迷的唐峻突然醒转,匐在桌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燕姒什么也管不了了,扶住唐峻道:陛下?可还撑得住? 唐峻无力答话。 周围蓦地安静一瞬,众人的视线从周巧身上移到了燕姒和唐峻身上。 燕姒扣住唐峻的手腕把脉,而后立即对曹大德道:救人要紧!曹公公!快寻一寻,有没有银针! 楚可心知道这于家女会些医术,就怕她将唐峻救活,大惊失色道:公公!于家已生反心!不可让她再接触皇兄! 话罢,她又转头朝周巧喊道:皇后娘娘!您倒是说句话! 席上人太多了,周巧心道这小女子就算会医术,也不可能对那见血封喉的鸩毒有办法,索性给众人个交代,便镇定道:让她治,治不好陛下,她死罪难逃。 此刻皇后金口玉言,再无人上前阻拦燕姒。 曹大德马不停蹄去找人寻银针,慌忙回来递给燕姒,道:只有这试毒的银针,姑娘看看能不能用得 燕姒令众人散开,接过银针就扒开唐峻胸口衣襟,想去帮唐峻封住心脉,她额上细汗密布,全神贯注施针救人。 可方才被多加阻拦,毒性已经蔓延,再要救人几乎是不可能了,除非她手中有蛊,以蛊虫寄身,吸食唐峻血脉里的毒素。 而入宫时,她身上并未携带蛊虫。 一切都来不及了。 曹大德见她停下手颓废跌坐,直接哭了出来:如如何了? 燕姒摇了摇头。 锦衣卫和神机营打到宫宴上时,唐峻已气若游丝。 燕姒掐着他的人中,便见唐峻微微睁开眼,张口欲言,她俯下身去,听唐峻保有神智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满座跪俯下去,只有唐亦当风而立。 第290章 唐峻说:勤政殿里是是一张白纸阿绮待你其心诚,重重如命你替朕,替朕护住她 好。燕姒泪眼婆娑,却咬字坚定。 唐峻安然闭上眼睛,手臂无力坠了下去。 原来他那日,当真是发现了。 燕姒横袖抹掉颊上热泪,起身说:臣女只能暂时替陛下压制毒性,保住一命,曹公公,着人将陛下送回寝宫罢。 席前众人跪拜叩首,周巧高呼:恭送陛下 待接驾的龙辇送走唐峻,她蓦地起身,指着燕姒道:神机营听令!将这嫌犯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守!不得有误! 邹军和王路远已到席前,就站在亦亲王身后。 锦衣卫是皇帝座前的鹰犬,这时候,唐峻给于家女留的什么话没人知道,万一于家女说唐峻传位给唐绮,那就就相当于今夜亦亲王前功尽弃了! 楚家还有把柄在唐绮的手上!!! 楚可心杀心忽起,一把夺过邹军手中的刀,直冲燕姒而去,形势陡转,唐亦甚至还沉浸在亲手毒害兄长的事里,泯静已经扔下囱囱,疾驰到燕姒面前以身挡住了楚可心的刀。 燕姒瞳孔急缩,低头便见,那把刀,从泯静背后刺入,穿过胸膛,一刀毙命。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滴下去。 燕姒嘶哑出声:啊 楚可心松开握住刀柄的手,整个人抖成了筛糠。 唐亦面沉如霜扶住楚可心的肩膀,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已见到燕姒赤红的双眼,痛不欲生的神情。 这宫里的风,太凉了。 燕姒抱住泯静,不敢去碰她的胸口,可是那血从伤处汹涌而出,她想为她止血,颤着手指,却乱了阵脚。 姑娘姑娘不哭泯静的声音凝固,奴婢不疼,不疼 第245章 囚牢 ◎天际昏聩,不见星辰。◎ 坤宁宫前的抱厦下,一名宫女双眼紧盯着神机营士兵上前押住人,正要走出去,却被另一名宫女抓住了肩膀捂住了嘴。 是我。江平翠松开手,把这冲动的宫女按在石壁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守一瞪着眼睛:我早便同你说过,你我各为其主。构陷于家女,你可曾想过自己还有半点退路? 真是疯了!江平翠用气声道:王爷大事已成,现今的局势怎会是你我能左右的?你现在冲出去相救,莫过于坐实她谋杀官家的罪名!而你又有多少把握,能从神机营的手中,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将人抢出这重重宫墙! 江守一挣开江平翠的桎梏,愤慨道:死士奉命行事,我主命我保于家女性命!我不得不为! 啪 一声脆响,江守一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平翠这巴掌扇得铆足了劲,姐妹二人对视,双双不甘示弱。 我日夜为你提心吊胆!只想保全你性命!保全我江家一条血脉!江平翠眼红如泣血,不想你竟如此轻视自己!你大可去!你去!看你是保得住她还是让她死得更快! 江守一迈出去的步伐收了回来,总算有了片刻理智,她怅然道:今夜诸般,是你们提前设计好的,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任务了,对么? 神机营的士兵已经按照皇后的命令,将燕姒押走,唐亦仍站在原地,搂着楚可心的肩膀,没有横加阻拦,几乎是默许了构陷。 所以说不尽然是,也没什么意义。 江平翠心知大局落定,明日起,她即将成为唐亦跟前的功臣。但她还有顾虑,奚国大祭司在背后推动这一切,唐峻已经下旨允了边南向辽东借兵,唐绮若侥幸活着回来,晞不会满意。 那么,一切阻拦唐亦篡位的绊脚石,势必都会被清除干净! 江守一不能死。 现在就走!江平翠对坤宁宫十分熟悉,她拉着江守一绕过花丛,把人扯到山石布景后,指着一处矮墙,道:那边有个洞,通往宫中官沟,你匍匐前行便能顺着官沟出宫,立即离开这里,有多远,就走多远! 江守一已在宫中潜伏多日,原本要保护的人如今都在她眼皮子地下出了事,她哪里有脸自己逃,逃出去了又怎么交得了差? 见她愣在原地不动,江平翠索性扒下头上珠钗,对着自己脖颈,胁迫道:我给你写的信,想必你已经看过,你若实在不肯背主而去,那今日就先让我去黄泉替你探路! 姐!江守一抬手将那珠钗打落,她漠然盯着江平翠看了半晌,最后咬牙道:我走便是!你与虎谋皮,好自为之! 语毕,江守一快步穿过山石,俯身进了草丛里掩藏的洞。 江平翠终于舒展眉头,抬首望了望楼宇琼檐飞顶。 一只乌鸦在坤宁宫殿脊上振翅,转瞬飞往了长盛大街的方向。 - 是夜。 于延霆的寝房门被砰砰砸响,老侯爷从睡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来对外咆哮:吵什么! 末将有要事禀报! 外头传来银甲军予副将急切之声,于延霆听他这般语气,立时趿着鞋走过去拉开房门。 咋地了?天上下刀子了? 予副将神色凝重,抱拳道:宫中传出的消息,今夜中宫寿宴上,皇帝中毒,小主人 我孙女儿出事了?!于延霆一抓抓住予副将手腕。 予副将不敢看他,更不敢隐瞒,说:小主人被当做嫌犯,下了刑部大牢! 来人!速取老夫蟒袍! 于延霆脑中轰地炸了个雷,顾不得穿戴整齐就往外走,予副将跟在他身侧,提说: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眼下真相不明朗,主子谨防急中出错,不如去菡萏院,寻六小姐商议后,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于延霆脚下如同踩着风火轮,赶来伺候的婢女刚把蟒袍给他披身上,他就调转方向,直奔菡萏院,边走边道:先将席上经过说与老夫听! -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予副将说完,躬身站到了一边。 于红英的手指敲在轮椅扶手边沿,一双细眉蹙紧。 下毒之人,有备而来。 这还用说吗?于延霆怒道:早就说这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如何了?查个国谍把自己给送进刑部大牢了! 并非如此。于红英瞟了一眼刚燃起来的烛光,就太医院诊断来看,官家所中之毒是鸩毒,见血封喉,那么此局必然不是奔着姒儿去的。 于延霆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道:姒儿锁住皇帝的心脉,只能说吊着人的命,官家已经再醒不过来了,无力回天啊!老夫就算现在入宫,也根本无法替她洗脱冤屈!这该如何是好? 刑部连易,是唐峻的亲信。于红英攥袖,思忖道:人落到他手里实在不好办,但有一点可突破。 于延霆等不及问:哪点? 于红英说:官家中毒再无醒转的可能,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日朝臣便会上谏,接下来大权在握的,只会是亦亲王。唐亦自少时对姒儿生过情,这是其一,其二,姒儿嫁进皇室,便为国戚,牵涉到国戚的案子,阿爹明日进宫,可奏请三司公审,大理寺与咱们交好,督察院又有长公主亲信身居高位,只要这二处插手,姒儿便有很大机会洗脱嫌疑。 于延霆坐不住,站起来走动两步,负手遥望宫廷方向。 她今日受人陷害,莫不是,当真查出了点什么 于红英肃穆道:说不清,也有另一种可能。 又是哪种? 于延霆回过头来,便听于红英道:她挡了什么人的路。 父女二人相顾沉默,各自在心中将宴席上的事又细想了一遍。 唐峻早晨才下旨准允边南借兵,晚上宴席就中毒不省人事,要说巧合,是当真太巧,下毒绝非临时起意,否则锦衣卫和神机营不会干仗,金羽卫更不会不知所踪。 选在晚宴动手,是因人多杂乱,可以浑水摸鱼,唐峻一旦身死,获利最大的无非就是唐亦,毕竟唐绮远在边南一时半会儿根本赶不及回来,也脱不开身。 于延霆愁道:难道唐亦是国谍? 于红英搅着丝绸帕子,再次看了看烛火。 唐亦有下毒动机,但不会是国谍,他太年轻,罗萱如果能连通别国,当初就不会那么快被唐绮击溃,而据徵儿所说,姒儿在查柳栖雁死因,楚可心指认姒儿是下毒元凶,楚家便牵连其中,这般论下来,就只剩下一个缘由。 第291章 于延霆拍掌道:柳阁老的死可能是楚家从中作梗!怪说不得楚谦之那家伙今日早朝告了病!莫非国谍在楚家? 也不会是。于红英指向那簇火苗,阿爹,火烧眉毛的不是楚家。楚家由先帝一手扶持起来,若为国谍,户部银库早被挥霍而空,但没有。楚谦之手上过的每一笔银子,账目都能拿到明和殿上当堂对峙。 于延霆脑子已经不大好使了,要论火烧眉毛,且构陷到他宝贝孙女儿头上来,他惆怅道:姒儿到底,是查出了什么 于红英又道:这还真不清楚,但是边南向辽东二次借兵的事已经上奏有个七八日了,军机处和言官们议来议去迟迟没个结果,就算楚家跟柳阁老的死有干系,楚谦之也能再作拖延,不论皇帝允不允借兵的事,都预兆边南战事临近落幕,长公主即将归都。 唐绮要回来,唐亦就坐不住。于延霆说:那岂不是又绕个圈子绕回来了,递酒的人是唐亦。他有动机,嫌疑最大。或者他身边有国谍? 于红英摇头示意她也不知,只道:唐亦和唐绮看来是要闹个不死不休,他怕唐绮回来再无机会争夺帝位,私下勾连神机营也说不定,神机营那个新任总督容易攻破,况且罗党虽说土崩瓦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虾兵蟹将盘踞各地州府,是有机会重组的。唐峻已经中了毒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这局棋,唐亦下手果断,再无回转余地,一切只能,拖到长公主回都了。 话虽如此,于延霆愁眉不展道:唐亦既然有能力把这件事办成,他身后必然是有高人谋士指点,楚家,不太像,或许那高人就是国谍,在背后挑唆撺掇他犯下弑兄谋逆大错。怕就怕,边南战事不止,长公主归期不定,姒儿如果拖不到那么久,又该怎么办。 于红英倏地爆出一声冷笑,转动轮椅便往外走,天际昏聩,不见星辰。 她的身影蒙上灰蒙蒙的夜色,显出几分孤寂。 于延霆负手看她离去,少顷后听见她说:若真等不回来唐绮,大不了,派人劫了刑部大牢! - 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在千步道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说宫中昨夜出了大事,纷纷避着忠义侯。 御林军不久前刚领了差事,和神机营交替轮守喻山皇陵,于徵不在,御前代笔女官就涉嫌毒杀皇帝,朝野上下猜测不断,流言四起,都在推论于家是不是生出了反心。 于延霆把官袍里的奏折攥得死死的,对那些诛心言论一概充耳不闻。 他孙女只是疑犯,只要三司公审,就有生机。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早朝上,唐亦被文武百官推为摄政王,用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公主又远在边南,这两点作为充分的理由,直接拿下了摄政大权,并对追查真凶的事含糊带过,只说要为唐峻遍寻名医,又夸于家世代忠君,因此案疑点重重,人还是暂押刑部,案发现场是在坤宁宫,就交由中宫皇后娘娘和二十四衙门,携同刑部共同调查。 于延霆不服,唯恐燕姒在刑部大牢里吃苦头,再三请奏三司共审,皆被其他言官七嘴八舌打断,唐亦不仅不允,还搪塞*说:老侯爷放心,刑部主理毒杀案经验颇丰,必定会还以公道。 群臣同呼摄政王仁心明智,算是为唐亦当上摄政王做下的第一个决定,全力支持。 散朝时,于延霆深感有心无力。 他在朝中为官多年,这军机处总府也并不是那么好当,因他率性脾气,私底下不满他的大有人在,况且涉案之人是他嫡亲孙女,他再多说犹似偏私,反而会让群臣生出怀疑。 可惜他于家忠君护国这么许多年,任凭一众子女魂断沙场,不悔马革裹尸还,在泼天王权下,也不过形同火树银花只有刹那光华。 他亦步亦趋,踏下三千玉阶,走在空荡荡的千步道上,面对端门登天楼,经不住捂住心口,大呕出浊血。 曹大德奉命相送,见状登时要上前搀扶。 于延霆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只泪眼模糊地说出一句:难道这就是我于家子孙的命么?老夫不认! - 刑部地牢里见不到天光。 燕姒背靠着墙,一身绡纱都脏了,双手血迹早已干涸,她垂着睫,愣愣盯着掌心的暗红出神。 她查出了柳阁老是怎么死的,不将真相大白人前,是在等着唐绮回都。 她没有完全信任过唐峻,所以才会想去找出勤政殿的密信,结果不仅没挖到和亲路线泄露的根本所在,反而让泯静枉送了性命。 她自诩学医可以悬壶济世,事到如今才发现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她分辨不出过去了多少时辰,也无法闭上眼睛,尽管她并不阖眼睡去,眼前也始终萦绕着那一幕。 当年,她拜别奚国远嫁,穿着一身艳红嫁衣奔跑在雪中,身侧的侍女便被一把弯刀洞穿胸口。 于是她在雪地里死亡,又在骄阳下重生。 而今,她再次嫁给唐绮,成为椋都高门贵女,身为国戚,同唐绮携手步步为营,击垮罗周两大外戚,最终还是泥足深陷在皇权旋涡中,陪伴她数年的女使便为她而死,同样被一把刀当胸穿过。 她亲眼看着情同姐妹的姑娘,与她死别,模糊的眼睛再也看不清,生路何方。 她已经麻木了,可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拉扯着她,告诉她,没那么简单,唐亦不是这般足智多谋的人,周巧也尤其可疑,锦衣卫和神机营里出了逆党,神机营的可能性大于锦衣卫,王路远亲手送唐峻登高台,叛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楚可心虽娇蛮跋扈,也不至于恨不得她死的地步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看不见的,摸不着的,在暗中将所有恶欲催动牵连起来的源头。 那个源头,究竟藏在哪里? 燕姒想不出来,混乱的思绪堵在脑海,堵在心口,可她还能张嘴,还能呼吸,一切因由,都只能静静地等待到来。 牢门的锁被打开了,有人裹着长袍跨步入内,贵重的皮靴踩过潮湿发霉的茅草,停在了她的面前。 燕姒抬起头,昏昏沉沉地望向来人。 这人凭空摆着手,挥退跟进来的衙役,在这狭小粗陋里与她独处。 她发出干涩的询问:您可满意? 唐亦抬臂取下斗篷兜帽,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蹲身去牵燕姒的手。 燕姒避开他,重复方才的问题。 您可满意? 唐亦固执地抓住她的手,帕子一点点去擦那些结块的血渍。 姒妹妹,不管你信不信,本王从未想过让你我走到今日的局面。 燕姒目中无神:是么?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说一句话。 唐亦的眉宇里有了苦衷,他像对待稀世罕见的珍宝那般,小心翼翼捧着燕姒的手,他说:亦不想骗你,毒是我亲手下的,酒是我亲自递的,嫁祸给你却不是我所愿的。 不想他会如此坦诚,燕姒双瞳聚起神,微扬着下巴看向他:皇后娘娘,在其中扮演的何种角色? 唐亦毫不隐瞒,直言道:她先前帮皇兄出过良策对付唐绮,后来生和乐那日差点丧命,怎么说呢?或是哀莫大于心死。 所以你连通后宫,酿成此等大祸。燕姒目不转睛,说:我不明白你,三殿下,你为何要这么做?官家待你亲厚,他是你兄长,你怎么下得去如此狠手? 唐亦手上一顿,错愕地迎上燕姒的目光,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待我亲厚?他说着低低笑了几声,一个没有封地的亲王,放在眼前形容废物,你知道本王为何非要这样做么?因为等唐绮回来,本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本王没有恨过皇兄,本王恨的,是唐绮! 是啊。燕姒淡淡地说:你是该恨她,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唐亦凝视她,眼里有了一丝慌乱,他突然跪坐下去,伸手要去摸燕姒的脸,燕姒微微偏头,他便停下来,手还伸在空中,却执拗地不肯收回。 他道:你以为本王愿意如此?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污蔑我母妃通敌卖国!奚国和亲路线并非我母妃泄露,她却统统算到我母妃头上!我母妃去的时候,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有 燕姒挑眉:还有什么? 唐亦垂下手,眸中逐渐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情意。 他看着燕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夺、妻、之、恨。 燕姒错开视线不再看他,轻声叹气道:所以,三殿下要我的命。 唐亦恍惚地道:姒妹妹,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只要你将下毒的事推到那个已死之人身上,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第292章 牢中阴冷,燕姒不自觉地抱臂取暖,却抵不住由心底腾升出来的寒意。 第246章 疯魔 ◎逗你玩的。◎ 于延霆回到侯府,进门就推开上来伺候洗漱的丫头们,同人道:去请六小姐来前院书房! 这厢人正要去,他快步到了院中,又转眼改了主意。 罢了!老夫直接去菡萏院! 不一会儿,于红英的随侍在花厅看了茶。 于延霆掀袍坐下,一张脸尽现灰白。 唐亦没准老夫的奏,他既如此不肯放过姒儿,想必是当初于家同长公主结亲,他怀恨在心。 于红英刮着茶沫子,一下又一下,盖碗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是我们都看走了眼。 哪里走眼了? 唐亦其人,年岁尚轻,当初罗党倒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性子柔弱的三殿下要废,结果,人家没有废,不仅没废,反而学会卧薪尝胆,暗中壮大。 于家世世代代轻文重武,由来铁打的拳头只拼个硬。于红英呷上一口茶,阿爹啊,今非昔比了,文人擅计,唐亦这招赢得利落,我都要给他拍拍掌。儿女私情是小事,能亲手给亲兄弟递毒酒的人,生就一副狠辣,洪水猛兽住在他心头,他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与他而言,情之一字,最是无用的。 于延霆怒火爬上心头,捶桌道:如你这般说,他更加不会放过姒儿!长公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没法子了,集合银甲军,准备劫狱! 于红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骨血相连,心中自然也急,但她此刻反而无比清醒,只要她还能稳得住,于家也稳得住,就不至于走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她凝望手中茶盏,摇头否决,说:不可。 有何不可?于延霆看向她,这不是你昨夜同我说的吗? 于红英说:那是昨夜。唐亦今日虽没有准阿爹的奏,反把毒杀案扔给中宫和二十四衙门以及刑部共同查办,但他到底没有直接一口咬死下毒之人是姒儿,他扣着姒儿,是姒儿还有利用价值。 于延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沉不住气地问:他要借此要挟长公主? 唐绮在边南,得到都中的消息少说也要个两三日,我顾虑的不是他拿姒儿的命要挟唐绮,而是怕他有更大的阴谋,想要以此逼迫于家造反,只要您让银甲军动了,于家名声必将毁于一旦。 于红英把这点挑明,就是想让于延霆慎重斟酌,但于延霆毕竟活到了这个岁数,膝下子女只剩身有残疾的于红英,孙字辈,唯独一个于姒,高壁镇他亲自出马的症结就在于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他这唯一的孙女不顾的。 哐当声乍响,于红英垂眸便见于延霆徒手捏碎了茶杯,茶水花子飞溅,溅湿了他的官袍。 他咬着后槽牙对于红英道:老夫不管唐亦背后何人出谋划策,何人保驾护航!只要他敢动老夫孙女一根汗毛,于家就此反了!是皇室不仁在先!他要谋权篡位也好,弑兄称霸也成,何故牵连我孙女! 于红英苦笑出声:何故呢?唐亦有楚家支撑着,户部银库大权既在囊中,缺的就是护卫他的兵和将。阿爹困于椋都多年,早该明白才是,于家世世代代忠君爱国,在面对雷霆皇权时,也不过是一枚可以任意敲打摆布的棋子。一旦于家反了,其它两方诸侯,又焉能坐视不理?尤其是远北,巴不得咱们反呢,金羽卫为何昨夜不在坤宁宫护驾,这是显而易见的。 热风送来热浪,外头的炙阳移到了头顶。 午时正,于延霆被那抹阳光烤出一身薄汗。 他口中干燥,于红英又重新给他倒上一盏茶,温声对他道:于家此刻不能反,长公主一日不回,唐亦摄政也无碍,由得他装下去,做他的仁义亲王,唐峻大抵是救不好了,想要救出姒儿,咱们还需得从长计议,阿爹要有耐心才是。不如今夜,先请督察院右副都御史青跃过府,咱们同他通个气,商议接下来怎么行事。 于延霆喝了浓茶,人也随即镇定三分。 好在你稳重,能时刻提醒老夫,顾全大局。 他看着端坐轮椅上的于红英,只觉当年那个会跑会跳的小姑娘,已不再肆意冲动,再也回不去。 可惜 这不过只是于延霆眼里的于红英。 父辈眼中,纵使小姑娘会日渐成长,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忠义二字更像是嵌在晚辈骨子里的,不到绝路,便不会背离。 午膳过后,于延霆离开菡萏院,回军机处当值去了。 于红英等到他走,才冷下脸,目光变得凌厉。 随侍撤走没怎么动的饭菜,回来后叠手问:主子可是有吩咐? 于红英从怀中摸出竹哨递给她,寒声道:你去传令予副将,让他潜入喻山,把于徵召回,楚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头上动土,那就陪他们玩玩! 是。 随侍领命走了,于红英兀自转动轮椅,从花厅绕去了寝房。 门就敞着,桌边的人在焚香。 侯爷鲜少来菡萏院里用午膳,是有什么事要同你议吗? 无事。于红英凑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纤纤玉手,自姒儿嫁了人,我每日都陪你用膳,他一时兴起来吃一回。 荀兰信手灭掉火折子,扭头看于红英。 你每次撒谎,右边的眉毛就会轻轻动一下。 于红英闻言一愣,而后笑了。 看来我是怎么都瞒不过你的。 你既要瞒我,想必此事和姒儿有关。荀兰挥手散开一缕幽香,说说吧。 于红英波澜不惊地道:昨夜中宫生辰宴上,亦亲王动手,官家中毒人事不知,命保住了,但太医院说难醒转了,姒儿被构陷,入了刑部大狱。 荀兰脸色巨变,仓促抓了于红英搁在桌沿的手。 如何救?! 于红英是个疯子。 她反握住荀兰的手,笑容狰狞。 救了她,便换我死,你意下如何? 荀兰咬住唇,一时没了后话,过了须臾,她挣开于红英的手,起身去关了房门,再走回来,每走一步都算不上翩然,却步步踩在于红英的心尖上。 她在轮椅前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而后解下玉兰束腰。 阿英,你将我强行留在府中这两年,我想了许多。当初是我太固执,我祖父的确对于家有恩,是侯爷养我数年,还给了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君,后来侯爷为保于家满门,想要我的命,又是你暗中助我,才让我母女二人能活下来,恩与怨,就此都了却了罢 于红英瞪着眼睛看那光洁的背,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 这两年,她们之间,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 她其实一直都心如明镜,从来都逃不过自欺欺人。 她曾以为,她足够疯,哪怕是手段卑劣,天理不容,也要跟荀兰同寝同食,抱着年少缥缈的梦,沉沦其中不愿意醒。 直到这一刻,她才幡然明悟,眼前的这个女人,刻板而沉静的皮囊下,有更疯的一颗心。 荀兰的声音很富有柔情,从豆蔻年华到暮春之岁,柔情里镌刻的坚韧,竟不曾褪色半分。 我知晓,姒儿对你们来说不过一枚脱离牢笼的棋子,物尽其用,废子可弃,但她是我的骨血,我不能什么也不做。而今,我没有资格让你豁出一切去救,可我也想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你想要的无外乎此,我给你就是 于红英当即大笑起来,笑声持续半晌,眼泪顺着脸颊流入衣襟,她翻转手腕,用金丝替荀兰穿好了衣衫,又在荀兰回眸之前,抬手擦掉了那不争气的泪。 她在心里对荀兰说,你赢了,赢得彻底。你眼瞎心盲,这两年,居然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荀兰转过了身,瞪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没有想到于红英会拒绝,她平静许久的脸上,终于展露出慌乱和焦灼。 于红英静静注视她,过了少顷后,嘴角浮出一个状似得意的笑。 逗你玩的。 荀兰秀气的眉皱了皱,顿时脸颊绯红,双手攥着略微松开的衣襟,说不清的羞恼。 于红英理着袖子,收放自如地说:楚家不识抬举,我便让他们也尝尝受胁迫的趣味。 荀兰自高而下乜着于红英,问道:你何时才能正经一些。 哪怕是低声训斥,听在于红英的耳朵里,却喜欢得无可自拔。 她甚为满意,把满腔深情藏尽,面上永远不肯正经。 可她却在心里背道而驰地想,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第293章 她必须救姒儿,这孩子要是救不出来,荀兰只怕也活不了,于其说她要救的是侄女的命,不如说 她是割碎自己也要让荀兰活。 - 唐亦当上摄政王,是中立的朝臣妥协下的权宜之计,也是寒门在朝堂重新崛起的必胜之心。 刑部连易不吭声,户部尚书楚谦之还告着病,翰林院院首和督察院的宋玥华沆瀣一气,军机处拿不出别的主意,兵部上下颇有微词,但最终抵不住其余四部六科,大多只能趋炎附势。 此事一定,唐亦握住权柄,为图便利,暂时住进了当初的皇子所。 许彦歌和连易都是初次跨进这道门,二人路过庭院,都瞥到院中悄然绽放的几颗海棠花树,翠绿作衬,粉白相间,花开满枝头,尤为绚丽。 唐亦亲自出来相迎,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随即微微一笑。 皇兄一直惦念着故人,他还没当上储君的那些年,年年要给二十四衙门的内官塞银子,托人照看这些海棠,后来他入主东宫成了太子爷,便让自己的亲信前来将养,再到他登基称帝,宿在花前也是有的,不怪它们开得这般好。 许彦歌并未知晓其中隐晦,疑道:故人? 唐亦用眼角的余光瞄向连易,这人换下白衣穿墨袍了,墨袍袍裾在匆忙行走间起伏不定。 皇嗣以前都要住这里嘛。唐亦笑着敷衍许彦歌两句,把人往屋中请,还是先议正事。 连易没有向唐峻告密,意味着刑部对唐亦投诚,疑犯掌握在他手里,而他又来应唐亦的约,已是诚意十足了,唐亦却还要给他泼一盆冷水,去试探他的决心。 进屋时,他脸色便不太好。 许彦歌则不同。 太医院院判作出了诊断,鸩毒无解,唐峻是醒不过来了,唐亦留着唐峻也对周巧构不成任何威胁,心想事成过半,许彦歌眉梢都粘带着喜色。 她坐下吃茶,率先开口道:殿下如今已是摄政王,接下来咱们要防止长公主获悉消息,提早返都。 在这点上,唐亦与她想法一致,趁热打铁,要图个快准狠。 本王已经让邹军去各处驿站打点了,但唐绮在都中经营多年,又有柳阁老生前的扶持,加上于家相助,眼线防不胜防,走漏风声是迟早的事儿。 许彦歌看向兀自坐在旁侧的连易,指着人对唐亦道:这不就要刑部的人助您一臂之力,早日给于家女定罪,早日结案。 连易没喝茶,他在心中盘算怀公之死,当初他尚年幼,中了蛊解了疼,受奚国大祭司指使,一把火烧掉人家的房子,还意外得到了前朝名匠的手书,自此有了傍身之技,澄羽说,督察院查到了他的头上,而宋玥华为唐亦所用,压根儿不会去查前朝旧案,能查这桩案子的,就剩下唐绮了。 他活到今天实属不容易,苦心算计多年,还不想死。 思及此处,他抱拳道:既是要尽快定罪,那臣便动刑了。 刑部大狱里头,有各种各样折磨囚犯的花样,饶是铁血汉子,也熬不住几日。 唐亦皱着眉,眼底的异样转瞬便藏了。 留着她,本王还有用。 许彦歌和连易几乎同时一愣,宴席上那么许多人,觥筹交错都吃了不少酒,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唐峻中毒的经过,楚可心的确向于家女借了绢帕擦拭酒杯,酒水菜食一概没毒,栽赃之事十分好办,将于家女身上的绢帕搜出来抹上毒便能算物证,周巧能充作人证,饶是三司共审,也难以脱罪。 王爷要用她作甚?嫁祸她,于家将受牵连,这是一箭双雕的良计。 唐亦几次端杯又放下,定她的罪容易,杀她更容易,但于家背后有辽东三十万大军撑着,一旦拿她开了刀,那个位置就很难坐稳了。 连易倏而一笑:唐国自开国以来,朝代几经更迭,却一直注重礼法,尊卑有别,嫡庶分明,成兴帝三个儿女,唐峻文武皆不算卓绝,他坐稳龙庭靠的是什么?王爷去思量,名正言顺四个字,才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许彦歌附和道:正是如此,于家女一死,于家和下毒谋害天子的事就再难脱开干系。 唐亦眉宇频频皱动:倘若于家就此反了呢?本王拿什么抵挡那三十万大军? 许彦歌笑道:那岂不是正中王爷下怀?辽东一反,远北和远西两方诸侯就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直入椋都勤王护驾!而唐绮作为于家姻亲,只要她动,便可就势定她早有反心啊! 容本王想想唐亦一时拿不定主意,起身朝许彦歌做了个礼,先封锁消息,等本王拿到传国玉玺和国库钥匙,再做定夺。 许彦歌和连易面面相觑,走出皇子所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一只乌鸦扑着翅膀,从海棠树上飞走,枝丫乱晃,晃下来片刻花雨。 连易顿住脚步,偏头看那花雨落尽,来送人的内侍出声提醒,他才敛袖跨了出去。 - 亦亲王府。 江平翠等那传话的乌鸦飞走,才回头对晞道:王爷还有些犹豫,于家女对她来说,实乃命中一劫。 大祭司翻身跃下房梁,落在罗汉床竹床上坐定。 于家女,不能死。 江平翠想不明白了,许彦歌所说与她所想本来是不谋而合,晞要唐国大乱,目的是让唐绮在边南腹背受敌,再无生机。 于家女一旦定了死罪,辽东很有可能就此反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大祭司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不敢问,因为人家随随便便扔只蛊,鸟兽都能成为耳目。 晞约莫是看出她的疑惑,疯疯癫癫地笑成一团,笑着笑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她蜷在榻间,一双妖异眼睛望着房顶。 这一代又一代,本祭司让于家死过那么多人,辽东却没有反呢。生死且好操控,人心着实难辨。留着于家女的命,还能除掉银甲军,于延霆那小子就成拔了牙的虎,不足以惧。 江平翠被刚才那一连串的笑声弄得心头发怵,坐在桌边半天本来就一动不动,直到听到这句话,便不是发怵了,而是整个人如坐针毡汗毛倒竖! 什么叫做叫做她让于家死过那么多人??? 江平翠还没来得及往深处想,大祭司忽然坐直起来,拽过一缕长发,紧接着抬袖扫翻了案几上盛放瓜果点心的碟子。 瓷器碎裂的声音刺耳,江平翠尚在恍惚,却见这女人魔障了般,抖着肩膀将那一根根白发扯拽下来。 再坚持、再坚持一阵子,撑下去,大仇未报!一定要撑下去!!! 江平翠眼见着她拔了许久的头发,而后瘫坐,双手撑在竹席之间,眼角滴出血泪。 光阴飞逝去,哪有人能真的长生不老。 江平翠直愣愣看着罗汉床上的女人,那层神秘似乎消散掉,眼尾的皱纹露出端倪,她的心怦怦直跳,隐隐猜测出了一个秘密。 这奚国的大祭司,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屋中静谧良久,晞忽然掀起眼帘,笑似邪魅,哑声问:小丫头片子,本祭司,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7章 反戈 ◎活过来的死人吗?◎ 飞霞关,景军将军帐。 大将军!那位送来的。 身着墨黑轻甲的副将弓身奉上一只锦盒,盒上印刻古朴花纹,分不清来处。 景国大将军季充猿臂狼腰,掀袍把锦盒接入掌中,双目眯成一条细长的窄缝,他对奚国大祭司送来的礼不敢轻举妄动,先在灯下细细研看。 可有乌鸦使者传信? 来使说,盒中是九十九只麻沸蛊碾碎成粉末,兑酒水服食,可让我军将士血气充裕暂失五感,受杀戮之驱,啖血肉而存,刀枪斧钺难杀,唯惧火焚而灭。这 季充偏头,双眼如刀光凌厉。 你想说让本将军慎重考虑此事,以防奚地来者不善,服用此蛊留下祸根,是这样吧? 副将说:古有圣贤云兵者,诡道也[1],大将军不得不防 哈哈哈哈哈!季充打断副将的话,大笑着道:奚地国君怯懦,宁肯将送子为质,送女和亲,都龟缩在毒障深处不出世,还非要让景国给他们报公主的仇,才愿意乖乖交出长生不老秘术,若不是用得着他们炼制治伤良药,老子早就把这帮刁民斩杀干净了!待老子打进鹭州,横渡陵江直取椋都,还怕他们不向我景国跪下来叫爹? 可一旦服用此蛊,咱们的将士,便形同死尸无异了,此法甚为阴毒,着实有伤天理。副将心肠软,又规劝道:大将军乃我辈翘楚,领军多年统御有方,咱们要打赢这场仗,不必急于这一时啊! 第294章 季充听他这般说,忽地红了眼。 赢?!老子在唐绮手里吃的亏还少吗?五年前!捏着她未婚妻的性命都没叫她出城投降!飞霞关前的数座城池穷得叮当响,老子耗空粮草,当时不撤军只怕脑袋都丢这儿了!你以为上次使者飞来,老子为什么会溃败,真是卖唐绮一个破绽吗?奚地停了疗伤良药,过这个冬,刚挨完饿,兄弟们经得起跟她周旋几场?都他妈的退到飞霞关来了,再不全力出击,千秋霸业何时成?! 副将扑通跪地:是末将愚钝了!景国荒芜,牛羊存活日渐艰难,圣上对大将军寄予厚望,末将不该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一切尊听大将军令! 季充叹着气,把锦盒递给他,说:去吧,兑酒水里,今夜犒劳全军将士,明日与唐绮殊死一战! - 狼烟起,烽火熊熊。 边南守备军前锋损失惨重,东方槐中箭撤军,后头追兵不断,她徒手掰断插进肩头的箭矢,咬牙对身侧的卫晓雪嚷道:速回大帐!景军今日不对劲,让大帅撤回鹭城! 话毕持刀,转身迎敌。 卫晓雪勒马疾驰,却被一个断了双臂的景兵用身体堵住了路。 东方槐边打边退之余瞥到这番情形,大惊之下冲刺上去,劈刀砍掉此人首级,那颗头咕咚滚地,身体却如同拥有万钧之力,还在不知死活地冲撞战马。 在剧烈的撞击之下,战马嘶鸣着喷出鲜血,侧翻倒地的同时,连带着大骂出口的卫晓雪一并摔出去老远。 迎面又冲来伤重不倒的小股景兵,个个目眦尽裂,七孔流血还要顽强阻挠。 见了鬼了!东方槐当即大喝一声,接连砍下数颗头颅,在乱战中替卫晓雪杀出一条血路,你快走!!! 这边鲜血淋漓,吸引无数景兵如同潮水滚滚而来,卫晓雪被推了出去,抢过一匹战马,忍泪回头:将军放心!末将必护大帅退回鹭城! 东方槐放声而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待本将军杀光这群妖魔鬼怪!让大帅记我大功!!! 然而卫晓雪已经模糊了双眼,她看到那些本该死去的景兵一波一波冲上去,毫无退意,他们成为肉盾,死死将东方槐包围其间。 号角声呜咽,守备军前锋部队已所剩无几,卫晓雪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满地尸首,再也无法抽身。 她垂首时,斥候兵正从她马前掠过,于是当即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拖了回来。 你听我说!卫晓雪从怀中摸出一只银镯子塞给斥候,你跑得快,拿着它,交给明副!让明副立即护大帅回撤鹭城!绝不可耽搁! 斥候哽咽道:卫副!您若是现在不走,东方将军怎能甘心? 卫晓雪摇头坚持道:这是命令! 斥候扶住她的肩膀道:您还有话要卑职转达的么? 卫晓雪摸了摸那只银镯子,眼里尽是不舍。 她提刀转身,面朝高耸的飞霞关,轻甲下袍摆风扬。 烦请转告大帅,转告明副,晓雪此生,值了! - 什么? 唐绮双手撑到沙盘上,对东方槐和卫晓雪遭围堵无法脱身感到诧异。 斥候兵不敢怠慢,再次将交战情形报了一遍,并说:请大帅立即拔营后撤! 唐绮昨夜得到线报,说景国大将军季充大宴将士,这酒喝到了三更,辽东第二拨援军没到之前,杨依依主张乘胜追击,加之前面景军吃了败仗士气受挫,退守到了飞霞关,其它将领也一致认为,这时候出其不意,有很大机会通过奇袭获取胜利收复失地。 于是,此刻帐内只留守了明尧和崔漫云,唐绮不仅亲自出鹭城,扎营飞霞关外十里,还把项一典和于进等将领分别派出去了,令东方槐、卫晓雪等作前锋主攻关口,项一典和于进各自领兵从左右双翼奇袭。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次出战,会换来如此惨痛的代价!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尧将染血的银镯子小心收回怀中,在唐绮思忖的间隙里,屈膝抱拳跪了下去。 殿下,请下令立即回撤鹭城! 时不可待,唐绮抽出沐春风,阔步往外走。 来人!传令项统领和于小将军回撤!切忌恋战!立即牵我马来! 明尧跪行数步,拦断唐绮去路。 他坚持道:敌情不明,殿下绝不可以身犯险! 唐绮却是将身上铠甲卡扣按将下去,三下五除二卸甲,利索地扔给跟在身旁的崔漫云,随即拍了明尧的肩。 她弯下腰来,与明尧对视道:先大张旗鼓地拔营回撤,我去把我们的前锋将军和你未过门的媳妇儿接回,鹭城汇合。 崔漫云已在套唐绮的主帅战甲了,明尧还在犹豫着,东方槐和卫晓雪生死不明,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敢让唐绮去冒这么大的险。 明明景军的轻骑已被数月交战打得七零八落,这场奇袭不该是这么个局面,但能拿下边南守备军整个先锋部队,这其中的蹊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若唐绮再出事,东方槐和卫晓雪,便算是白白牺牲 唐绮已经蒙上了崔漫云惯常用的面纱,明尧猛地抱住她的腿。 殿下!杨姑娘没有跟来,情报必定有误,召谍令想必出了问题,倘若殿下执意如此,那就换卑职前去! 召谍令乃我先师临终所赠,不会有什么问题,景军里的线报也不是第一次送到本殿面前了。唐绮皱眉说:明尧,本殿此生经历大小战役数十场,全是与景军交手,对季充要比你更熟悉,只有亲自去看,才知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此刻已来不及与你细说,本殿要赶在景贼鸣金收兵前去战场,一探究竟。否则,前锋部队的牺牲才真是枉费了! 她已下了决心。 崔漫云躬身拉开明尧的手,将人从地上拉起,说:明副,遵守军令,你我后撤! - 待唐绮赶到飞霞关外,景军早已鸣金收兵。 她还是来迟一步。 晨曦的光穿透云层,风中浓烈的血腥味裹挟着铁锈之气,遍地的狼藉无从落脚。 飞霞关就在触目可及的百步开外,关口前是全军覆没的边南守备军前锋部队,浮尸遍布,血肉横飞,分明横陈在骄阳晨光下,却让人忍不住胃部痉挛,只觉四下死气森森。 狼烟已灭,万籁俱寂。 没有人清扫战场,收缴军械。 唐绮在堆积如山的尸首里,快步走着,靴底踩着被鲜血浸泡过的土*壤,越走越心惊。 她在一具残尸跟前蹲下了身,翻看这具前锋兵的尸体。 又起身走了几步,在另外一具残尸跟前蹲下,重复验看。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翻了不知道多少死去的同胞,终于在尸堆里找到了失去左边半幅身躯的卫晓雪和失去了右边半幅身躯的东方槐。 她们二人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相互拥抱着死去,完好的那半边身躯紧紧依附彼此,而另外半边,从胳膊到腰身,再到大腿,轻甲被利器割裂,血肉被不知何物啃噬一空! 不光是她们二人如此,整个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前锋部队尸首,全都是如此! 景军豢养了什么猛兽吗?! 这是唐绮首先想到的,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整个战场上 没有任何一个景军的尸首! 战场根本没有被打扫过,但勇猛如东方槐,机敏如卫晓雪,竟都不能伤景军一人?这绝对不是一场寻常的交战! 唐绮百愁莫展,疑问一个个接踵而生,她颓然坐在尸堆中间,一时焦躁不已。 呜 短促的号角声突然鸣响,飞霞关关口打开,有景军出来了。 唐绮双瞳紧缩,心当这是打扫战场的后勤队伍,立即吹响口哨,召来自己的马,同时俯身把东方槐和卫晓雪的尸首抱起来送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 还有活口! 快看!那是何人?! 远处的景军陆陆续续由远及近,唐绮奔马与他们拉开距离,不敢贸然回头厮杀,以雷霆之速窜入了右侧丛林,消失在景军视线里。 - 唐绮的确带回了东方槐和卫晓雪的尸身,并和项一典等人顺利在鹭城汇合,但奇袭飞霞关一战损失惨重已成既定事实,最让人火冒三丈的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输。 线报无误,军令未改。杨依依坐立不安,实在是太诡异了 边南守备军沉浸在痛失前锋部队的悲伤里,东方槐和卫晓雪的丧事尚没来得及办,院中议事众人也是一筹莫展,个个沉默寡言。 正逢毫无头绪之际,突然又有军报频频送达唐绮宅邸。 报景国大军前行三十里!未见扎营动向! 第295章 唐绮眉头深锁来回踱步,项一典握紧腰刀:再探! 报鹭城知府携带家眷叛逃!自西门出城后不见踪影! 底下哗然,项一典坐不住,腾地站起来,说:这个老匹夫!胆小鼠辈!项某这便去将他给殿下活捉回来剐了!说不定就是他通敌,向景贼泄露了我军部署,否则帅帐拔营,景贼怎会追得那般紧!还好明副和崔指挥使跑得快! 且慢,此战应当不是输在泄露军机。唐绮哪里还顾得上去管跑路的文官,招手让崔漫云上前,道:你先去知府府邸,收回知府印。召鹭城文武官员,来此共商御敌之策。 报景军前锋三万人马,已急行军前进,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即将抵达鹭城城墙之下!还有 唐绮静听其言,不时偏头,目光在诸将身上来回游移。 于进今年才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热血轻狂的年龄,且看唐绮不为所动,便摩拳擦掌,自告奋勇出列,对唐绮道:大帅!末将愿率军布阵守城!不就是战吗?!还有什么可想的! 他此言一出,不想明尧也沉不住气了,出列抱拳道:大帅!末将愿往! 唐绮左右看看他们二人,一个眼神便震慑住他们的不忿,继而朝来传信的斥候兵问:还有什么?你且说下去。 艳阳当头。 斥候兵汗流浃背,急忙补充道:那三万兵马有异常,缺胳膊断腿的冲在最前边,竟是连伤处都没见着包扎医治的痕迹,像是像是 活过来的死人吗?于进口无遮拦道。 众人闻言色变。 这世上就没有死人再活过来刀枪不入的道理!白屿在旁边想半天了,这时猜测道:难道是什么机关做的? 有血有肉,实在难以定论。唐绮蹙眉,当即拂袖往前走:项一典!于进!明尧!东南西三面城门交由你们各自领兵把守!漫云留下来,陪同杨姑娘安定城中局面,防止百姓暴.乱!白屿!陪同本帅亲自去南城门,会会这帮亡命徒! 众人异口同声:谨遵大帅令! - 中宫寿宴过去的第三日。 于徵回到忠义侯府,趁于延霆往军机处处理紧急军情之际,直奔菡萏院。 于红英让她推着轮椅沿小池边散步,晒着太阳,一张脸明艳动人,她抹了口脂,启唇时暗香浮动。 徵儿,你来椋都这大半载,可有怨过你大爷爷和我? 于徵昂首阔步:辽东是我年少放肆的纵情,但我常听爷爷说,在家族庇护下的孩子经不起任何苦难,我要强大起来,就必须走出暖室,孤身闯进风霜雨雪里。姑母,徵儿有自己想保护的家人,为家族所驱使,从无怨怼。 于红英笑着闭上眼睛,抬起下巴沐浴阳光。 如今,有一件事只能你去办,若办得好便可救你姒妹妹平安归家,若办不好,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你可愿意去? 于徵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向于红英叠手一礼。 姑母尽管吩咐。 于红英道:银甲军不便出面,你率领御林军里的亲信,扮做土匪,去将楚家女楚可心给我绑了。楚谦之告病好几日,势必被囚家中,楚府眼下定当有重兵把守,王路远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唐峻中毒之后锦衣卫十二所不见任何动静,他尚在观风向,你最有可能遇到的,不是邹军统领的神机营,就是杜家那支暗处的金羽卫。 于徵在微风中面露狐疑:金羽卫不是杜家送给皇帝的暗卫吗?他们会反过来帮亦亲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1]。于红英道:远北早就不是当初的远北,你此行务必小心,楚家门下全是无用的庶子庶女,只楚可心这么一个宝贝嫡女,倘若亦亲王坐视不理,不管亦亲王妃的安危,也不肯放过姒儿,那么楚家再不会拥护他。国库钥匙拿到了又如何?各地州府的征银节度使,都是唐峻的人。没有户部支持,杜家怎可能拥护一个文弱书生? 于徵听明白了于红英的提点,便放言道:楚家害死柳阁老的证据还在姒妹妹手中呢,姑母放心!此行,徵必定救出姒妹妹! 池里的莲刚打起花苞子,翠绿衣衫未褪,还得等上些许时日才能闻到花香,于红英深吸一口气,闻着那清淡气息,说:若你失手,不可暴露于氏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于徵头皮发紧,咬牙沉声道:事关国之存亡,于家不能反,徵心中已有决断!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于红英忽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箭袖袖口紧实,纤细不足一握,筋骨则强而有力,是常年用功所至。 于徵愣怔着回头:姑母还有交代? 阳光下的女郎眉宇间透出一股女子少见的英气,和年少时的于红英颇有些相似。 于红英静静注视她,轻声道:摄政王下令封锁了皇帝中毒的消息,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已被秘密监视,辽东派去支援边南的大军才过雀奔山脉,尚在庆衢粮马道,但军机处刚获悉前线军报,景军突然反戈一战,鹭城告急,咱们等不到长公主归都,坐以待毙只会让于家陷入绝境,成败就在你此举了,你谨慎待之! 于徵满目震惊:鹭城告急? 于红英却拍拍她的手,说:莫怕,光凭一个唐亦,还不能把于家如何。 【作者有话说】 (捉虫.) 兵者,诡道也[1]:出处《孙子兵法计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2]:俗语.出处《增广贤文上集》解释:指人常常因贪财而枉送了性命。 第248章 先机 ◎(第四卷完)◎ 光凭一个唐亦,想要扳倒于家,抵御辽东三十万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 椋都里有能力作战的不多,锦衣卫算一支,王路远这个人精不表态,十二所保持着中立,御林军又算一支,从周冲伏诛之后,先经由唐绮管辖,后落到于家后辈于徵手里,余下可供唐亦所驱使的,只剩下邹军所掌的神机营,以及唐峻中毒后倒戈归顺的金羽卫。 尽管还没入暑,门窗紧闭的情形下,江平翠还是闷出微汗,持一柄墨竹画折扇,扇着风,说:御林军不足为惧,哪怕王爷只有神机营和金羽卫,也够用了,因为椋都军械库由兵部统管,唐峻的亲信如今上下受限,你便顺利取而代之。以兵部尚书一家老小的命来换得军械库,办得很好。 许彦歌已枯坐半晌,仰首看立在窗边的女郎。 下官不敢贸然居功,是仰仗连大人将制盾手艺交付出来,只需半个月,就能为王爷组建一只抵御能力极强的军队。只是 只是什么? 这样的军队,虽不能抵挡辽东军,可能同银甲军一较高下? 许彦歌话音初落,江平翠敛起大袖转身走过来,与她对坐饮茶。 或可一试。江平翠道。 许彦歌浅尝杯中风雅,又道:但是于家轻易不会反的,今日于红英私自召回了刚换去喻山守皇陵的于徵,为的无非刑部大牢中人。 江平翠弯起唇说:我看未必。 许彦歌说:哦? 江平翠把手里的茶杯搁回案几上,又起身去了书案边,提笔写起字。 许彦歌跟过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连字,其次落成的是个楚字。 刑部由连易掌管,于家不知连易已与唐峻离心离德,便会以为,他看待于姒是下毒谋害皇帝的凶犯,这般重犯,刑部一定是里三层外三层严加看管,去劫狱么?无疑坐实于家谋反。 江平翠说完,手中笔圈住了楚字。 许彦歌颔首道:江先生确然高见,于姒一日不被定罪,于家就还有一日转圜之机,想要让于姒脱罪,当下掌握大权的摄政王才是可攻之处,那么楚家,能成突破口。 毕竟自打余来了这亦亲王府,着实没见着亦亲王妃在府中住过多少日子。江平翠微微笑道:中宫寿宴一过,人又回楚府了。 许彦歌道:只要她不碍着王爷的大事,咱们提前设防,就随她高兴吧,毕竟王爷需要楚家,楚谦之早晚要想通。 江平翠对此深表认可,须臾后,又心事重重道:于家还坚持着不愿意反,王爷又不愿意尽快给于姒定罪,只能盼逐个击破顺利推进。 连您都劝不动王爷么? 许彦歌出言诧异,若非今日唐亦让她来亦亲王府,向府中后院厢房赐教,她都不会知道,唐亦身后还藏着这么一位深藏不漏的谋士,更不会知道这位与她还算同乡,源自曾经享誉盛名的庆州江家。 第296章 方才一阵恳谈,二人对扶唐亦称帝之事也算彼此互通有无,各抒己见之下,许彦歌便觉江氏聪颖,能受唐亦如此礼待,必然是唐亦最能信得过的幕僚。 不像她,做着个微不足道的兵部小官儿,万事亲力亲为冲在最前头,说得好听点引为知己,可唐亦到底没对她推心置腹过。 此来,就是唐亦嘱咐,要她听江平翠出谋划策。 江平翠放下笔,把那写过字的宣纸放到烛火上燃了,而后侧首道:王爷自有他的道理,眼下,先让金羽卫去楚府守株待兔罢,劳烦许姑娘转告王爷,不必定于姒的罪,但要演一出戏,拔掉御林军之后,即刻透露出去假消息给忠义侯府,在东郊刑场秘密处决于姒,引银甲军入瓮。 万一于家不上套呢?许彦歌蹙着眉道。 无妨,你不是有调动府兵的权力么?江平翠说:不管消息真假,银甲军定会前去探个虚实的,就算不明目张胆劫囚,他们也会出城,只要银甲军出了城,于家六小姐便无生路了,辽东不会为于六反,但于延霆会以命换命。于延霆一死,振东伯何能安坐? 许彦歌拍手叫好:这招声东击西还真是妙啊! 于家不反,另外两方诸侯怎么受令回都?于家不反,唐绮万一活着呢,他日就是归山猛虎,届时唐亦就无法顺利称帝,唐亦无法顺利称帝,周巧之女和乐公主又如何名正言顺地成为储君? 为长久而计,于延霆必须得除! 许彦歌想清楚这些,便马上起身告辞,按照江平翠所说去安排了。 她走后,对江平翠来说已经很是熟悉的银铃声再次响起。 不愧是江家的后辈。晞拍着手走出来,兀自坐到江平翠对面,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所思甚密。 江平翠颔首道:您谬赞了,晚辈只是按您想要的步棋。 大祭司笑面如花,饮过茶便道:牵制住于家,唐绮在边南势必孤立无援,是这么个形势,放手去做。 就怕连易那边不是诚心归顺王爷,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王路远,也是个明哲保身的,朝中另有六科言官,督察院和大理寺,皆不算好控制。 对坐的女人今日盘起了发,即使在闷热的屋中,兜帽也不愿取下来,不知是不是白发又多了。 江平翠不敢直视于她,只用压低的目光偷偷瞄过去。 大祭司手指捏着茶杯轻轻旋转,随即道:本祭司已为你们摆平了邹军,连易交出制盾手艺就不必再操心,至于其它,该是看日久天长,你们这些王爷的幕僚,去想出可行之策。 言而总之,她只要唐绮好好地死在边南,其它的,一概不管了。 江平翠心念电转,就见晞站起来,转身甩袖,紫蓝长衫拖拽长尾,翩然向屋外去。 您要走了? 江平翠跟到门边询问。 外头清风拂过杏枝,灯笼的光在地上晃晃悠悠,大祭司踩过漫漫光影,声音飘忽:小丫头,你与我各取所需,这些日子多谢你款待,愿从此以后不再相见了 庭中灰烟骤起,那身影随之一闪,待江平翠眼中再现清明时,人便消失无踪。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碧色庭院,恍神低语:就这么过去了?是我忧思太重,还是您藏得至深 - 椋都城内宵禁,因摄政王下令封锁皇帝中毒的消息,大街小巷遍布巡逻的神机营士兵。 安乐大街关门闭户,融于黑沉沉的夜幕,唯独天香酒楼五楼一处雅间,还剩下豆大灯火,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澄羽头埋得很低,脊背绷直跪在那豆烛光前。 祭司大人。 桌边的女人弃了杯,拎着酒壶灌下一口梨花白,垂手时,一只红蝶栖在了她惨白的手背上。 公主府里藏着的那只蛊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 很好。晞眯着眼,你去刑部大牢寻你主子,将蛊交给她,知道该怎么说吧? 澄羽不露声色道:摄政王联手中宫谋害皇帝,已掌控朝中大权,让姑娘找到机会对唐亦使用此蛊,助她顺利脱身。 你还需对她直言相告,师父不便入宫,能为她做的实在很少,但不论如何,师父都会在椋都等着她,等她渡过危难。 言下之意,她还是在乎她这个徒儿的生死的,哪怕她对唐国皇室充满鄙夷和仇视,她还记挂着当年的师徒之谊。 可澄羽根本不会信,此人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哪里会心存一丝情谊。 姑娘落得今日的困境,哪一步不是由大祭司计的? 他心中惶恐,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恭敬地道:奴记下了。 大祭司摆手:去吧。 临走前,澄羽又转念试探道:若公主殿下顺利逃出,可要让她来此与您相见? 提及相见,晞犹豫了。 她垂下卷翘长睫,思索片刻,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椋都内草木皆兵,本祭司只能凭借和天香姑娘的浅薄交情,暂居于此,不便与她见,容后再议吧。 澄羽翻窗而出,雅间里的灯火晃将熄灭,风静一瞬,门外暴露出细微响动。 晞侧首向门口看去,何人? 须臾间,门被轻轻叩响。 天香的声音传进屋中,她隔着门说:姑娘,见您还没歇息,天香冒昧前来,问问您是否需着什么? 晞眉头微动:茶水没了。 天香就立在门外道:这便吩咐小厮给您送来。 脚步声走远,晞反手扔出一只红蝶,在复燃的烛光中瞧了瞧那煽动的羽翼。 去。 大风刮过,天香酒楼里刚点的灯笼被风扑灭。 天香将密信塞给身侧的黑衣人,额上瀑汗直下,悄声叮嘱道:送至召谍令主手上,不得有误!要快! 这黑衣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有小厮匆匆到了寝房前拍门。 天香转过身去拉开房门,看到小厮慌乱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人察觉,随即抽出匕首,对小厮道:把大伙都叫起来,紧锁楼门! 小厮拱手道:是! 不料,他刚提脚要走,劲风吹来漫天尘烟,迷住了他的眼。 灰蒙蒙的院子里,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细碎响起,紫蓝长裙显现。 那女人立在烟尘中不动,抬首时,一双妖异的眼睛泛出寒光,她透过小厮,直接望及原地止步的天香。 你以为,谁该逃? 小厮目眦欲裂,尚来不及喊叫,便见两只他不识得的飞虫自那女人掌中飞出,向他所在的位置径直飞来! 不! 是向他与天香飞来! 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小厮死不瞑目。 天香举扇抵挡,那飞虫刺破绢帛偏了方向,钻进她左眼的瞬间,鲜血顺颊而流,她痛到头脑嗡鸣,踉跄了半步,却固执地持刀冲向前方。 一只冰冷透骨的手扼住天香的手腕,轻叹声顿时响在耳边。 本想让你死得快活些,谁知晓你这般不识趣呢。 那只手陡然收紧,天香渐感窒息,涨红着脸,却笑得弯起了唇。 泪和血不停涌出眼眶,她被提离地面,于半空中笑道:所侍之人为明主,纵身死,乃我,之幸,不、悔 风停了。 那右眼中装的是四方苍穹,天香酒楼闻名一时,悄无声息陷入长久的静谧之中,前朝旧臣的遗孤,终是守住了属于她的使命。 - 半个时辰后,澄羽潜入刑部大牢。 姑娘! 牢门上的锁被钥匙打开,燕姒猛坐起身来,急问:你怎么来了? 奴已蛊迷倒了外面看守的狱卒,时间不多了,姑娘且藏住这只竹笼,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便拿出来用!此刻先随奴走罢! 澄羽将随身的小竹笼解下来,交到燕姒手里。 燕姒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是? 是三百只血蛊。澄羽道:奴养这么许久,就是怕姑娘有一日用得着。 血蛊,杀人之蛊,一只可夺去一人性命。 燕姒收好竹笼,又坐回去。 澄羽急道:姑娘?! 燕姒面色憔悴,鬓发凌乱,却目中坚定。 我不能走。 为什么?澄羽急得跪到她面前,如今局面已非您能掌控!您再不走!恐怕就迟了! 燕姒生性固执,靠着潮湿的墙壁,抬眸看向澄羽。 我一旦离开此地,便将于家谋害皇帝的罪名坐实,澄羽,我既用于姒的身份多活了这两年,受于家庇护在危难时,就不能不仁不义。 第297章 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澄羽听罢无可奈何地笑了。 姑娘可知,摄政王是以姑娘为饵,要钓于家这条大鱼,椋都已全面封锁了皇帝遇害中毒的消息,您等不到长公主回来,一旦被定罪,那就是死局。 都到这种时候了,我岂能不知。燕姒面目僵硬道:只看谁耗得过谁了,辽东三十万驻军,唐亦不能拿于家如何,更不敢轻易定我的罪,此时该想对策的是他才对。因为就算长公主没得到皇帝中毒的消息,辽东援军已去往边南,唐绮总有归都的那天,我有预感,离那天,并不会太远了 澄羽眼眶不由得湿润,他还是忍不住问:万一长公主回不来呢?姑娘又怎么是好? 燕姒坚定道:她会回来的。 澄羽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没办法将大祭司使的手段告诉燕姒,燕姒身陷囹圄,也无法得知边南战况。 牢中昏暗,只有半扇可见天色小窗,他抬头看了看那扇窗,重声道:既是姑娘决定,奴便不再劝了。 见他是要走,燕姒叫住了他,强打起精神说:你帮我给忠义侯府带个话。 澄羽又转身回来,凑近听她耳语。 她道:务必让侯爷和六小姐按兵不动。 澄羽眼中一惊:您 燕姒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道:不管出于作何考虑,唐亦暂时不会杀我,但若是我不幸真的死在了这里,你就走,我早不是奚国公主了,泯静都已经不在,你着实不必为我再孤身犯险。 见她固执至此,澄羽咬牙,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塞进了她的手里。 您的师父就在城中,她说 小窗外久不见晨光,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小雨。 夜色如水,风雨如晦。 澄羽离开后,燕姒盯着头顶那扇小窗,发了许久的愣。 她在寂寥雨声中想起诸多过往,有无关痛痒的,也有撕心裂肺的,有缠绵悱恻的,更有痛心疾首的。 遥想当年年少,她脑中浮现起大祭司的模样。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过葱郁草地,大祭司在花海蝶影里回眸而笑,随手赠她半寸初夏,那一幕似乎已太久远了。 奚国公主燕姒,虽自小无生母在侧怜爱,却得良师悉心教养,全家国大义,才逝在了飘大雪的寒冬,埋骨鹭城城外,芳冢渐成荒坟。 一生短暂,到底无憾。 再得见天日,她成为于家女,有老侯爷相护,六姑母传艺,阿娘惦念,也是她师父出关后,为她奔赴千里,赠她新婚贺礼,教她放下过往十七载,迎接另一个自己。 从此走出阴霾,散掉那盘桓不去的噩梦,将身心都交付给她心爱之人。 今日,她便满二十岁了。 再次摸到袖中锦盒,她犹豫不定,忽地辨不清自己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又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唐国皇室实在太过错综复杂,两年多来,她几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舌战姜夫人,跪入勤政殿,进国子监听学,立足椋都。 为孔太保续命,惩戒国舅之子周均,进喻山皇陵寻密诏,联手唐绮,翻前朝太子案。 再往后,再往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罗党谋逆,周氏逼宫 唐绮求娶她,她选定了唐绮。 本以为唐峻称帝后,一切就该尘埃落定,谁料朝野内外百废待兴,边南却战事突起。 唐绮的处境太过艰难,于家手握重兵也没比唐绮好到哪里去。 经高壁镇一事,柳阁老之死,本以为最该要防的是新帝,不想亦亲王和新后又折腾出幺蛾子。 没完没了。 当真是没完没了了! 罗萱死得干脆,最庞大的依托平昌伯和边南罗鸿夕也死得其所,但儒门没死绝,成兴帝早早为唐亦择楚家嫡女为妻,本意是让这个小儿子有所倚仗,不知他若得见今日亲手毒杀兄长的唐亦,又将作何感想。 周氏一族倒是几近死绝了,偏生唐峻的妻周巧,怀上了皇嗣,诞下小公主母凭子贵,没能从中宫的位置上跌下去,此次出手,想必是放不下灭族之仇,怕唐峻来日充盈后宫,再没有她翻身的机会。 这些都能想得通。 那么她到底该不该听她师父的,对唐亦用引神蛊挽回局势?还是再等一等,等唐绮返都? 燕姒独坐牢狱,听雨声渐嘈杂,心事渐沉,最后沉为一潭深水,深不可见底。 【作者有话说】 马上迎来本文最后一卷啦,这篇文写的时间比较久,感谢一路陪伴的亲们,能够喜欢它,无比感谢。 写文的过程中,作者君也经历过许多,从一开始的在榜双更,到后面三次元生活渐渐忙碌隔三差五断更,我也不知道还留着看文的亲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o(╯╰)o,成绩也不好,不过怎么说呢,还是很开心你们能陪我到这里,甚至不久的以后陪我到完结,到全文捉虫改bug,到番外和暗号全面补齐,到彻底完结 本来想煽情一下的,但是我脑子卡了一下,想说的话好像有很多,好像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说来说去,最后不外乎一句,古百权谋正剧的初心让我没有砍掉大纲,没有在忙成狗的时候想过烂尾,因为我知道还有小可爱在看,还有人在等,等燕姒和唐绮的he,等姑母和阿娘的终局,等大祭司揭开神秘内心,等所有的遗憾和所有的圆满,等一场必须要圆的梦,那么,就让我们在即将到来的浪漫初夏前,一起拭目以待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卷五:真相大白 第249章 心结 ◎殿下,出箭吧◎ 圆安壹年五月初六,景军全面出击,强攻鹭城,来势汹汹。 唐绮从城墙上退下来,奔马赶回宅邸,刚到宅子门口,就见一名小卒迎到她马前,抱手对她道:殿下,八百里加急! 何处送来的?她将马鞭扔给随行的白屿,接过那封信函。 小卒走近一步,放低声音道:椋都谍网天字处,送呈令主。 唐绮摆手让小卒退下,随后掀袍进院,步伐急切。 距离上次唐绮下令密切注意都中各处动向,已过去不少时日,这还是第一次有密函送达,白屿跟在唐绮身后,见她并不看信,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都中来函,殿下不先看看么? 唐绮边走边道:你知道召谍令为何能拆分成十块吗? 白屿道:属下不知。 唐绮:皇爷爷以武定国后,为防召谍令落入外戚之手,命前朝名将康悯怀,也就是你的师父怀公,将其一拆为十,自此彻底将我国谍报机构化整为零,散入民间,后来经我恩师柳老踏遍四境五州,重新将其寻回,才能稳坐都中而知悉天下事。上次让你拆开后,发往椋都的那天、地两块,便能号令椋都谍网。 二人经过假山,院子里的合欢树开起了花,枝桠上一簇簇粉白针绒垂散如丝,清风缓抚,摇曳生姿。 白屿瞥见合欢花,忽生感慨,眼鼻泛酸。 唐绮未曾停步,又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知晓你想问什么。山雨,青跃那边没有信来,怀公的事就且先放一放,眼下鹭城危机迫在眉睫,我们要先解决最棘手的。 是。白屿低了头,心中有愧,属下知错。 唐绮没有责怪他,穿过月洞门,拍着他肩道:去忙吧。 时近正午,灰云盖顶瞧不见日光。 杨依依坐在院中石凳上,仰望墙角花树正出神。 唐绮快步到了她跟前,负手道:这一仗怕是难打。 是么?杨依依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唐绮,愿闻其详。 唐绮与她对视,眼中流露出探究的意味。 你与城中大小官员商讨共同对敌,结果并不理想。 杨依依面上波澜不惊:殿下才从城墙上下来,宅中事竟已知悉。 唐绮干脆坐下来,将胳膊搭在石桌边沿,二指敲了敲桌面。 他们只答应帮忙维持城中秩序,但不愿开放城中粮仓供给守备军,并声称城中没有储备粮食了,以此搪塞你。就算不放人在你身边,本殿也能想得到。 地方官员对守备军有芥蒂,是罗鸿夕当初搜刮民脂民膏留下的旧怨,若非如此,殿下此前也不至于靠林霜姑娘从通州买粮贴补。杨依依推锅,叠手说:依尽力相劝了,事没办好,任殿下罚。 唐绮摇头,眉间紧皱:本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杨依依倏然浅笑:自然。 唐绮一愣,心道景军都打到家门口了,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还是唐绮初次见她脸上有别样神情,不由得道:奇也。 第298章 杨依依倒是从容,起身朝唐绮而跪。 殿下亲自去为前锋将军敛了尸,又亲自登上城楼,察看了敌情,想必心中对此战胜负,已有定论。 说到景军,唐绮挑眉:景军像疯魔了一样,不惧刀箭杀伤,战意正浓,嗜血凶残之态实在是前所未有。季充这次连个攻城的阵型都没要,全然是让士兵以命相搏,他们为卷土重来的攻城战,准备了新式投石车和攀岩的铁索铁钩,图的就是一鼓作气拿下鹭城。再这么下去,只怕等不到辽东援军到来城就被破了。你想要什么,便直言吧。 聪明人不绕弯子,唐绮早知她有退敌的办法,所以让她尽快直言,是因唐绮不想耽搁,再耽搁下去,一旦城破,城中百姓必遭灭顶之灾。 杨依依思及此处不再犹豫,果断俯身大拜。 民女养父杨俭荣自任衍州城主以来,受周氏胁迫,曾犯下欺君罔上贪污受贿等大罪,但杨俭荣对民女有养育大恩,他膝下无女无子,民女不得不报此恩,请殿下重返椋都之日,能为他在御前求得一条生路,只要殿下允诺,民女便献上退敌之策。 你在威胁我?唐绮攥拳,垂眸凶光乍现。 杨依依直起脊背,朗声道:并非威胁!民女所求只图个功过相抵! 唐绮顿时拍掌:好!很好*!你能出山助我,便是为着今日吧,因为你早便知晓,杨俭荣勾连周氏,迟早要被查出。 杨依依面不改色道:不错。 唐绮愤然道:现下你同我说要报养育大恩,我且问你!杨依依,你生于唐国,长于唐国,若无国!何来家?前锋部队全军覆没后,我带回将领尸首时,你已对此战异状有所觉察了,却只字不提!等我亲自去领教,再来问我要个功过相抵!你可知被你耽误的这近两个时辰,有多少同袍死于守城?! 战祸之下总会有所牺牲。杨依依目光冷如冰雪,民女远不及殿下,心中未存什么大义,如此庸碌之辈比比皆是,这才是人之常态,而国事家事天下之事,终究离不得一个欲字,谁人所行何事无所图?若殿下当初一举登高,何须今日受困于此?是殿下做了随波逐流的人,还偏要坚持赤子之心。是您愚昧。 唐绮被这当头一棒砸得全身发颤,可是她无言反驳。 诚然,人心都自私,杨依依所说并无半分虚假。 没有谁可以举着大义的旗帜,去强迫他人与其相同,而趋利避害等物相易,的确才是人之常态。 她既愤然,又着实无奈。 以饶杨俭荣一人性命,去换取鹭城满城百姓性命,这绝对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但若她真的允诺,又置唐国律法于何地? 想当初,她就是在这里。 在这鹭城。 面临过与之不同但类似的困局。 那是立安十四年的寒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景军首次进犯唐国,连续作战打下数座城池,攻占了飞霞关,鹭城作为边南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七郡百姓将要沦为鱼肉。 已经死去了很多人。 饿殍遍野,尸首遍地。 再也不能死更多的人了。 殿下,奚国和亲公主受俘,娘娘让您速做决断。 殿下,是公主一人性命,还是边南百姓性命,您可要拿个主意啊! 殿下,出箭吧 嗖 羽箭破风而出,脑中画面颠倒旋转。 唐绮颓然闭上双眼,黑漆漆的一片虚影里,仿佛闻到了清淡茶香,柳阁老靠在软垫上,手上棋子落定。 思霏,凡事有急有缓有轻有重,但何为急?何为缓?你何以定论,轻又如何不能是重?重又如何不能为轻? 可是先生,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的啊 是了,是了。怨恨容易,宽恕难。换作任何一人,都是要做出选择的 风卷起帘,往事浮又沉。 唐绮再睁开眼睛,只觉豁然开朗。 她道:本殿允了。 杨依依如释重负:早闻殿下为当初鹭城城墙一箭落下心结,如今倒也算是解了。养父身为一城城主,所犯的错着实不该轻易饶恕,待鹭城事了,民女愿以命相代,他死罪可代活罪难逃,届时便由三司定夺吧。 你可真是唐绮眉心跳动,真有你的。 殿下谬赞,此事说完,便该说下一桩了。 话音刚落,杨依依从袖中拿出两枚残铜,呈给唐绮,又再次叩首。 衍州言依,鹭州丝萝,敬听召谍令主差遣。 唐绮又是一怔,接过两枚铜片,脑中闪过那抹半抱琵琶的倩影,须臾后,才道:所以,鹭州谍网是由你掌握,先前那些景军线报,也是由你手下奉上的? 确切的说,是丝萝手下鹭州谍网泪字处。杨依依道:丝萝本名泪萝,乃民女闺中好友,她未曾婚配,临去前便将这枚铜片托付于我,倘若她知晓今日召谍令主是殿下,想必也会深感欣慰。 你起来吧。唐绮将铜片还归给杨依依,既已表明身份,便来说说如何退敌。 杨依依试探得出满意结果,揣好铜片,站起来道:此事要从前朝说起,也就是您皇爷爷那个时代,那时候衍州曾经出过一位奇才,这女子姓周,但并非唐国子民,而是来自南地奚国。 唐绮疑道:奚国? 正是。杨依依接着道:奚国子民擅医理蛊术,不知殿下可有耳闻? 唐绮道:略知一二。 杨依依又道:这位周姓女子之所以被奉为奇才,便是因她开设医馆起家,凭借高明医术享誉衍州,后入宫成为贵妃,但她在衍州生活近十年,撰写过不少书籍,留传在坊间,其中有一本奚地百蛊杂集,落入谍网,再后来,召谍令一分为十,衍州言字处守令人留下这本杂集,传续至今,因时年已久,许多字迹已经模糊难辨,不过民女接任守令人后,粗略看过,其中便有记载一种蛊,名为麻沸,人若食之,五感皆失,不畏伤痛。 凉风袭来,合欢花树枝桠轻晃。 唐绮听着风声,凝眉道:与景军此状相似。 杨依依道:想必不出其右,如今景军凶猛异常,也只能姑且一试,杂集中所记载的法子尚且不知有没有用呢,殿下还需尽快传书辽东援军,让他们加紧前行,尽快抵达鹭城才是首要。不过此事,涉及奚国,椋都皇室里头,只怕埋藏祸根 唐绮起身遥望天际,面朝椋都的方向,长长叹了一息。 杨依依知她心事沉重,只默默陪伴在侧,没有言语。 片刻后,便听唐绮低声道: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1] 【作者有话说】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1]:出处《别云间》明夏完淳 已知情报: 文中召谍令一拆为十。 椋都占天字处和地字处。 天字处,由天香酒楼老板所掌握。 也是早期柳阁老授意,送到唐绮手里的一大助力。 鹭州占泪字处。 由名妓丝萝(本名泪萝)所掌握。 前往椋都的途中,转交于衍州好友言依。 衍州占言字处。 由衍州城主养女杨依依(本名言依)所掌握。 为报杨老养育之恩,言依成为唐绮幕僚,一直在旁侧试探唐绮是否值得效忠。 可透露的情报: 奚国周姓奇女子,是文中重要暗线。(其它的你们猜吧嘻嘻嘻~) 第250章 烧城 ◎唐绮想得比杨依依多。◎ 您已经决定了么? 崔漫云愁眉不展,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披甲执锐。 艳红色的披风霍霍作响,唐绮面朝城墙下如同行尸走肉却不断蜂拥攻来的景国大军,背对着崔漫云递去一封拆过的密函。 椋都已陷入僵局,不能再拖了。她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尽力克制住怒火,尽可能保留一丝跳脱局外的清醒,天黑以前,将全城百姓撤离,你和于进去办。 远处云霞无边,崔漫云眸光渐红,颤手展函来看。 密函上说,椋都发现国谍头目,身份不明,疑似奚国人,恐与天子中毒、长公主妻入狱等事有关。 椋都现在由新任摄政王唐亦所掌控,一切因由已露端倪。 崔漫云心口一紧,终于明白唐绮为何选择铤而走险。 是椋都里头有人通敌,要置长公主于死地!从目前形势来推测,亦亲王和残留的罗党寒门,嫌疑实在很大! 第299章 但是 作为下属,崔漫云仍忍不住想劝,她将密函收好递还,说:殿下,这是九死一生的路!杨姑娘所说的杂集我等不曾见过,杂集上说的法子更是无法得到应证!您何必亲身犯险,若是你执意如此,属下可以代替您去! 可有些事,是不能替的。唐绮看着一波又一波送命的守城将士,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边南惨况,她已经因为相思饼中毒,错失过一次捍卫领土的机会,这次她不能再退,而崔漫云说中了她的顾虑,她总要留个后手,沉默片刻,又道:为保万全,让老项掩护你们往东走。 那怎么可以?!东方将军已经您再调走项大人,便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 唐绮不再说只言片语,她调走项一典,是要保住鹭城成千上万的性命,一旦退敌之策失败,鹭城城破后,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还能尚有一线生机。 往庆衢粮马道退,辽东的援军能接应他们。 她要做完她能做的,和她应当做的。 唐绮迎风道:不必多言,本殿心中自有计较。 景军攻势持久不止,犹如失去痛感并很难被击杀的士兵们,丝毫见不到疲态,唐绮连续分兵出城迎战三次,次次都只得出一个无人生还的结果。 再这样下去 破城说不定就是下一瞬的事! 事态紧急,崔漫云心知唐绮不会撤走了,长公主要和鹭城共存亡,而她也有她必须要担负的重任。 她最后深深看了唐绮一眼,抱拳行礼,快步离开。 白屿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城墙上的,他跑得浑身大汗淋漓,呼着不匀的气对唐绮道:火油、火油已准备好了!唉哟,累死人 林霜和她儿子 唐绮有些错愕地侧过头来,只见白屿横起袖子在额头上猛擦一把汗。 放心吧殿下,不光是林霜母子,连同杨姑娘在内,都让您亲卫队护送着出城了。可惜鹭城一打仗,好多商贾溜之大吉,实在买不到避火衣,属下忙活到现在还没能合会儿眼。白屿说着,跨了两步走到唐绮身边,转身靠到石壁上休憩。 若是认真掰着手指头细算起来,他跟随唐绮的时间并不长。 唐绮盯了他片刻,不禁道:为什么是你来禀报?我不是叫你跟着他们先走吗? 殿下,你是不晓得,挖那个战壑有多臭,鹭城历代城主都没选干实务的来啊,沿街官沟起码十年八年没清整修过!边南百姓日子过得真苦,回头咱们归都,别忘记跟内阁说道说道,哦不对,现下负责官员任免的是吏部 我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白屿背靠着城墙坐在地上,闭上眼装死。 风掀过颓垣的声音,两国军队厮杀的声音,唐绮因他抗命而薄怒的声音,就当通通听不见。 良久后,一声低微的叹息不受任何阻碍滑进了白屿的耳中。 其实你不用如此。唐绮也靠着墙坐了下来,那年先生让我进工部,研习机窍工事,我还偶尔沉于自己的失败里,修皇陵时没踩稳云梯,险些从数丈高空失.足跌落,幸而有你相助,没有当场摔个惨不忍睹,我收你做长史,将你留用,一是看重你才能,二是记着你的恩,既然承诺过你追查怀公之死,就断不会失言,你不擅武,能尽的责已尽了,此时便该退走,待来日回都,青跃自会交给你当年真相。 唐绮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而身侧的呼吸声却渐渐归复平静,待她侧首看过去,怀公唯一的徒弟却真真陷入了酣睡。 唐绮弯唇无声的笑,而后低声道:这时候,竟也能睡着 熬了个大夜,白屿自然没有真的睡着。 他将唐绮的话听了个全,只在心里默默地絮叨。 当初因为他一时之失,险些让殿下失去于家强悍的助力,幸好小夫人宽宏大量,才没跟殿下真的生出嫌隙,生死攸关的当下,他又怎么能放心让殿下一个人去面对。 军令大如天,景军像洪水猛兽。 他其实胆子很小的。 再多听几句殿下的心里话,他都担心自己要临阵脱逃了。 诚然,男子汉大丈夫,也会真的怕死。 - 杨依依献上的退敌之策是这样的。 收集城中所有商铺贩卖的火油,挖通主街和临巷的所有官沟,火油埋在官沟之内,每隔一段距离,藏身一队引燃火油的士兵,这些士兵有边南守备军,也有于进带来的援军,皆是年岁大些的老兵,他们只有一个任务,为歼灭景军去赴死。 城内百姓在军队的组织下,不论出身,统一分为老弱、妇幼、身负学问的年轻学子等三拨,随身只携带籍契和少量干粮细软,按照所居之地,依序往东城门撤离。 等这些人撤完,留下守城的士兵将放下隔断桥,佯装弃城逃窜,唐绮作为此战主帅,亲自领兵诱敌深入,等景军进城追击,她便释举旗为号,引燃事先埋藏好的火油,让敌人葬身火海。 唐绮想得比杨依依多。 如果麻痹蛊怕火焚,烧城胜算极大。 再倘若不畏火,寻常人皆是血肉之躯,烧伤也能对景军造成一大重创,为百姓逃生争取先机。 丝萝留下的谍网机构将军令先传去鹭州七郡,只要鹭城拖得够久,就能将临近郡普通百姓的伤亡降至最低。 再则,鹭城已是百年老城了,前一阵子还下过几场雨,潮湿的木头不容易轻松点燃,故此才需要大量火油,但也因为鹭城是百年的老城,先前唐景之战打得那般猛烈,唐绮也没有考虑过用火攻,以防大雪天的寒风将火星卷入城内。 现下是阳光正好的五月,火势起来难灭,那辽东后续援军至少需要两日急行军才能进入鹭州境内,成败就在今日! 号角声在耳边骤然炸响时,白屿再次睁开眼睛。 黄昏已过,天已黑透。 唐绮已经传令全军拼死守城了,留下来的士兵大部分有伤,此刻却士气高涨如虹,白屿一股脑儿从地上爬起来,在城墙上慌张奔跑,逢人就问:殿下呢?!殿下去哪儿了?! 第五个搭箭上弦的士兵抽空高声回话道:白长史!大帅先巡查布防,应当是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白屿就听到了身后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睡醒了?唐绮声音闷沉,朝白屿抛了一把短匕,保命用!速速随我下去! 白屿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她,郑重地问:城中百姓撤完了吗? 撤完了。唐绮带着他一道往台阶处走,这边军械损耗严重,快守不住了,按原定计策行事! 二人在士兵的簇拥下下了城墙,小卒牵来两匹军马,便一左一右踩着马鞍翻身上去。 白屿回望身后跟随的伤残士兵队伍,在高举的火把中分清那一张张脸。 唐绮坐在马上,高声道:你们!是边南的好儿女!是唐国的英雄!今夜一战不论成败!你们的名字!将永载史册!彪炳千秋!万古流芳的功绩便在眼前!至亲同袍的安危由你们守护!此刻 败退飞霞关的儿女们早已失去家园失去至亲,鹭城接纳他们四年有余,边南守备军不退,他们跟留下来引燃火油的老兵们一样选择了参战。 只因,血海深仇要报。 同袍的安危要守。 白屿听唐绮铿锵陈词,在面对火光中所有坚定的神情,一时热血沸腾。 亢长的号角声还没有停,夜风助燃了高举的火把。 唐绮在众将士的瞩目下抽出沐春风,声至令到 随本殿出城诱敌!!! 长公主!长公主!长公主! 大帅!大帅!大帅!大帅!大帅 轰隆。 沉重的隔断桥在鹭城北城门前轰然倒下,粗壮的抵门柱随之撤开。 唐绮调转马头,一夹马腹,第一个冲了出去。 白屿本该跟在唐绮身后,但看那倾巢而出的边南守备军队形整整齐齐,而外边黑压压一大片是手持弯刀的狰狞景贼,这样庞大的队伍,压过守备军太多太多,堪称以卵击石。 他忍着强烈的腿软,眼巴巴的在原地勒住了马,欲哭无泪道:殿下啊没说、没听说还有出城诱敌这回事儿啊!我看我还是保存实力,先等你回来吧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惨绝人寰的守城之战,比几年前唐绮守过那次还要惨,这次根本守不住。 留下来的边南守备军,注定命不久矣。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起先撤离鹭城的队伍在官道、山林间,逐一停驻了脚步。 百姓们回首看,项一典、崔漫云、于进等将领也回首看。 第300章 火光冲入苍穹撕裂暗沉的黑夜,灰云被映成黄昏时的滚滚绯霞。 小道马车里,稚童因颠簸而醒转,嘹亮的啼哭声传开,妇人搂紧孩子,轻声哄道:不怕,不怕。 杨依依被一只肉乎乎的小爪子捏住了拇指,抬首见楚畅挤出一个艰难的笑。 孩子还小。楚畅说着哽咽起来,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早知如此,便不该让殿下去。 杨依依没有将手抽离,反握住了那只小手。 谁又能左右她,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替新的希望抗下苦难。她轻拍楚畅怀抱中孩童的肩背,睡吧,等你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但愿,都会好 第251章 深谋 ◎你要娶我?◎ 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守备军行过之处,火光直冲而上,沿街的火势越来越大,很快烧亮半边天。 唐绮打马穿过主街,斥候急行并辔。 大帅!景军已全军入城! 唐绮高声道:传令让设伏的队伍立即封锁城门!让他们有来无回! 斥候扭头绕进窄巷,前面的房屋在爆裂中极速坍塌,白屿跟至唐绮的身边,看身后景军紧咬,情急道:咱们不剩多少人了!殿下!此时再不抽身就来不及了! 唐绮眉梢猛跳:不行!等季充追上再议! 本来守备军不会折损这么快,但是唐绮先前临时决定出城诱敌,为的就是败走时,让季充求胜心切,追着她入城。 因为沿途燃爆火油,季充的后路算是断了一半,他的胯.下是重骑,光看那身盔甲就四十多公斤,唐绮的目的只有一个,牵制住他,让他越跑越深,再无法穿越火海撤退出城。 此时,季充带领一列重骑,正紧追在唐绮的身后,举着弯刀高声怒喊道:唐绮!你放火烧城!是要与本将军同归于尽吗?! 季将军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迟了?!唐绮在马上大笑。 季充入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发现唐绮用大量火油烧城,服用了麻痹蛊的士兵攻势再猛,他们不过暂失五感,肉身怕火,好在因人多势众,景军还有胜算。 毕竟追到主街之后,沿路没有其他部队出来堵截,季充便知道唐绮为保护百姓,把大部队全都撤离了。 他拉紧缰绳,让骏马跃过坍塌下来的梁柱断木,咬牙喊话道:迟什么!待老子生擒了你!还怕跑不出这座城! 白屿跟在唐绮的身侧,汗下得跟瀑布似的,侧首躲过景军甩来的弯刀,他忍着耳内蜂鸣声,急着对唐绮道:殿下!别跟他废话了!咱们得撤! 说时迟,那时快,火势蔓延过了主街中心一片紧密连接的高楼,白屿身处的位置就在高楼之间。 被烧到火红的梁柱断裂倾塌,庞然大物骤然袭来。 白屿脑子霎时一片空白,随后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掼下了马,在空地上连滚了数圈,才堪堪停下。 也就是这片刻时光,景军追上了守备军,将滚下马的人团团围住。 季充打马上前,长□□下。 唐绮抓住白屿的胳膊,拉着人又滚出一段距离,后背撞在主街广场的石碑壁上,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随即忍不住地大声呛咳起来。 殿下! 唐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笑道:还好,荷包没有掉。 白屿脸色煞白,直见她咳嗽不止,慌道:殿下快别说话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唐绮的手始终抵在自己心口,她受了重伤,季充像一个即将捕捉到猎物的猎人那般,充满耐心,一步步缓慢地朝他们走来。 山雨唐绮低声道:待他走近就、靠,你 话音未落,眼前蓦地陷入黑暗。 - 辽东的援军已经前往边南,唐绮挂帅出征这寥寥数月,几乎屡战屡胜,于家拥有重兵,老侯爷手握虎符坐镇椋都,唐亦不敢轻易给燕姒定罪。 这是入狱之后近十日,燕姒心中所想。 她身处刑部大牢,并不知外边情形如何,独坐牢中这些日子,她等的无非是个耐心,不管从哪个方面来推论,心急如焚的应当是唐亦。 唐亦亲自提着糕点盒子,出现在牢门前时,燕姒还在思忖,澄羽有没有把她的话带到,外面又究竟如何了? 姒妹妹。 临近用午膳的时辰,唐亦让狱卒打开锁,径直跨了进来。 燕姒闭着眼睛,不看他。 三殿下怎么又屈尊来了。 唐亦先把糕点盒子放在矮木桌上,后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蹲下来仔细擦着桌面的灰尘。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燕姒眉心微跳,闭口不言等着他说。 唐亦很快擦完了桌子,却没说什么好消息,而是轻声道:这几日你在牢中过得可还好?其实,你早该听我的提议,让你那个贴身婢女替你顶罪,反正她已经死了。只要你说此事是她听由唐绮指使,不就能从这里出去了么? 若他不提泯静还好! 燕姒怒火中烧,猛然睁开双眼。 你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唐亦迎上燕姒的目光,眼神里却泛着盈盈笑意,左右如今身临高位的是我,是你从来看不上的我,哪怕你再不情愿,此事已成定局。你该不会想为那丫头讨要公道吧?毕竟她是为你挡刀,替你赴死不如我们来说一说,怎么好好合作? 不可能。燕姒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与你合作。 别急着拒绝嘛。唐亦含着笑,把盒子里的糕点碟子逐一取出来,饿不饿?先垫垫,我们洽谈过后,便带你去东宫好好吃一顿。 原来摄政王现下住进东宫了,他还没有立即篡位。 燕姒起身,坐到了桌边。 辽东于家三十万大军作为震慑,我妻在边南用兵如神,想必很快就要凯旋归都,三殿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或早或晚,我总会从这里出去的,你想跟我谈点什么? 她慢条斯理拿了一块糕点,咬掉一小口,在口中细细品味,随即皱了皱眉,将剩下的放回去。 唐亦正等着呢,观她神色如此,颇有点遗憾地说:看来你不喜欢。 燕姒答说:味同嚼蜡。 唐亦听后轻轻一笑。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今后我再学着给你做不那么甜的。 他不再理会那些糕点,手伸向燕姒,想要替她擦掉唇角的残渣。 燕姒偏头躲了,冷声道: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 我的手,哪里会脏。唐亦无不失望,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笑道:姒妹妹,你是不是在等唐绮回都,可惜,她回不来了呢。 燕姒整个背绷直,惊愕道:什么意思? 唐亦从袖中拿出来一封军报递给燕姒,是军机处常用军报,制式燕姒再熟悉不过,于延霆的书案上经常会放,她曾替爷爷整理过。 数日前啊,三万景军杀进鹭城,主帅唐绮与景国大将军季充,一同葬身火海。 我不信!!! 唐亦的手按到了燕姒的肩上,他笑得那么温和,却那么令人反感。 我知你不会信的,所以才特意拿来给你看。唐亦说话间捉住燕姒的手,强迫她拆开军报,又按住她的头让她去看上面白纸黑字,长公主作为守备军统帅,为保城中百姓,分兵护送他们撤离,随后亲自出城诱敌号令烧城,跟那位景国大将军来了个同归于尽。哈哈哈哈!她是多么深明大义的帝姬,当年鹭城城墙上杀妻那一箭,不正是为身后七郡百姓所射?辽东援军主将于进亲自呈送的八百里加急,将印可造不了假,看清楚了么?! 燕姒浑身颤抖,经受不住这样的噩耗,脸色控制不住地煞白,她抖得厉害,脑中阵阵发昏,军报上的字竟一个都认不得了,那些字密密麻麻像一根根尖锐倒刺,狠狠卡进了她的心脏。 她张了张口,想要嘶吼,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呼吸凌乱不稳。 唐亦微微侧目,松开她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当本王为何隐忍不发?实话告诉你,早在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之前,本王就稳坐幕后,用解星宝的一条性命,收归状元许彦歌于麾下,再经周氏逼宫,彻底断了江平翠改投他门的退路。本王隐忍到今日,就是要做给你看,做给这天下人看!哪怕是一介书生,也能登上王座!本王之智,岂会输给颓废了三年的唐绮! 燕姒在唐亦一番近乎咆哮的剖白下,逐渐恢复了一丝神智。 第301章 她反捏住唐亦的手腕,哑声道:是你。原来真正怂恿解星宝以命构陷殿下的是你。 不错!唐亦狰狞地笑道:本王知晓周氏地位岌岌可危总会坐不住,便故意泄露解星宝求助被拒心生歹意的消息,无非稍加推波助澜,就借周氏和许彦歌的手,让唐绮名声受损,若非有这桩命案,后头端午长巷刺杀案,她怎可能那么容易被吊了御林军统领的腰牌?这哪里够呢?我!要!她!死! 所以,你还干了些什么 燕姒心口钝痛,双眼紧盯着唐亦越发扭曲的嘴脸。 唐亦兀自得意道:江平翠你可能没听过,她出生庆州享有帝师盛名的江家,原本是周淑君身边的谋士,后来为我所用。我跪在父皇灵堂里的时候,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当初唐景之战,奚国公主和亲路线,究竟是谁泄的密。 此事,跟你现在下毒弑兄又有什么干系? 我母妃没有通敌卖国!唐亦突然暴躁起来,低吼道:唐绮却因为一碟相思饼把罪名扣在她头上!我不甘心!你要知晓,周氏逼宫之后,促成皇兄登基,我受封亲王,再无替母妃报仇的机会!我怎能甘心?所以我留用江平翠,装傻充愣套出她的话,得知当初泄密之人不是周淑君和杨昭,我便在想,谁会是那个连通敌国的幕后主谋,周淑君不是,杨昭也不是,那么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 燕姒心底那个声音呼之欲出,不自觉地挑起了眉。 唐亦看着她神情变化,继而平静下来。 你猜到了吧。他志得意满,就是江平翠。江平翠出身谋士江家,一辈子最渴望的事就是爬上权力巅峰,成为辅佐帝王的名士,这样的名士,不惜背主求荣,手上怎么可能干净? 燕姒细想起因和结果,喃喃道:当初唐景大战,奚国和亲路线泄露,唐绮不得不阵前杀妻,以至于受朝中文武大臣弹劾,天下儒生口诛笔伐,给她戴了顶凶残弑杀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以至她沮丧了整整三年。从风光无限的帝姬,变成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纨绔,再难和记到周淑君名下的嫡长子唐峻争夺储君之位。这位谋士,还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正是因为必须有个人下这一步棋,所以才让本王在忍气吞声大半年后,有了弄死唐绮的绝佳机会。唐亦满不在乎地道:皇兄若因忌惮于家实力,不放唐绮出征边南,那有皇嫂在身后替他谋划高壁镇截杀,唐绮会死得更早。可惜啊,皇嫂的性子还是太优柔寡断,那时她怀着和乐,到底没有步死局。但这也不妨事,唐绮去了边南,江平翠为扶本王称帝,势必要不遗余力地出谋献策,先让我派人指使衍州周氏余孽刺杀未果,又没让唐绮因刺杀怀疑皇兄而举兵谋反,最后就只能再次像当年一样,瞒着她主子,连通景国,让唐绮死在边南。 燕姒看到近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却仿佛从未曾认识过他。 可江平翠到底是不是那个通敌卖国的人,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呢?唐亦笑意更甚,江平翠住在我的府上,经常有人半夜潜入王府,你以为本王无从察觉?何况来说,大哥登基,远北侯刚退走,景军立时卷土从来,椋都之内能没个景国国谍?再往后,柳阁老辞世,召谍令不知所踪,景军却屡战屡败退守飞霞关。前些日子鹭州又怎么会突然告急?若非有人指使景军以退为进出其不意,唐绮只要固守鹭城,坐等辽东第二波援军抵达便好。但她心急啊,皇兄中毒,都中乱局,她急着凯旋而归,不然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局面,放一把大火,送自己下地狱。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燕姒低嗤:您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厌恶作呕。 唐亦闻言却并未动怒,反而淡淡地笑了。 是啊我一直就是个不讨喜的人,于家长房嫡孙,高门贵女,你看不上我,毕竟当初受宠的是我寒门出门的母妃罗萱,父皇眼里也从来没有看得上他这个性子软弱的小儿子,在你们所有人的眼里,只看得见沉着稳重的大殿下,文武出众的二公主,哪里能看得见我呢? 其实不是的。 两年前的初春,国子监读书那些时候。 唐亦的二姐疼过他,广邀勋贵子女们游湖,都要将不善交际的他带在身侧,还派功夫最好的女使相护,更曾以言辞恐吓过燕姒,想让燕姒对唐亦真心相待。 即便是后来的百花春日宴上,唐亦跪在成兴帝面前,坦言要求娶于家女,唐绮也未曾给她这个弟弟使过什么绊子。 燕姒对唐亦并无儿女之情,但也从不曾在外薄过唐亦的颜面,不管是他要送什么吃的玩的,一概没有拒收,他的邀约,也几乎全是去了的。 她把唐亦当朋友,连利用都不情不愿心怀愧疚。 三殿下很好燕姒从回忆里抽身,垂眸道:我认识的那个三殿下很好,他一直是我的朋友 谁要做你朋友?唐亦凉薄地笑出了声,你我曾经差点成亲,要不是唐绮横刀夺爱,父皇早就允了你我婚事。不过,旧事不*必再提,时至今日,你也该知晓我绝非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我步步为营走到现在,即为母妃报了仇,也将登基称帝,你我之间,再没什么阻碍了,姒妹妹。 燕姒静静看着他。 你要娶我? 唐亦目不转睛:有何不可? 燕姒道:我是你二嫂。 唐亦从未承认过这点,他握住燕姒的肩,无比柔情地道:她死了,就算她不死,你跟着她有什么好的?你们连孩子都不会有。 燕姒已经觉不出心痛的滋味,神情麻木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楚可心? 我与她并未唐亦的脸上难得有了少年人该有的稚气,他面颊薄红,小声道:并未有夫妻之实。 燕姒双目空洞,一字一字说得缓慢。 她,杀了泯静。除非,你休妻。 唐亦听到休妻二字,握住燕姒双肩的手松了些。 燕姒接着道:忌惮楚家? 唐亦不言,午时的日光透窗而入,燕姒看到他眼底的犹豫。 你不是为我而来的。燕姒拨开他的手,深谋远虑如三殿下,对权力的渴望只怕远超儿女情长。让我来猜猜,在我入狱这些日子,忠义侯府的两位亲长,并未听从我的劝阻,于家动了,所以你才会前来向我袒露你的这些计策和成果,对么? 唐亦脸色已变。 燕姒不紧不慢地道: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让我把脏水泼到唐绮身上,构陷她指使泯静毒杀皇兄,你急需拉拢于家,可见辽东军对你登基称帝威胁极大。可你又不愿意休妻,皇兄中毒案没得出个结果,你登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故此你又必须得到楚家的支持。那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太聪慧,反正也是瞒不住的。 唐亦思及此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直言不讳道:楚谦之是个正人君子,他不认可本王欲行之事,称病告假许久,可你有个好堂姐,千防万防,也没能防住她掳走可心。楚谦之这便无路可走,只得向本王奏请相救,于家要让你从这里出去,换楚可心一命。 燕姒疑道:仅凭阿姊,就能掳走楚可心? 唐亦说:金羽卫杜铅华出面,断了于徵一臂,但人到底还是被掳走了。 燕姒点头道:所以你要我答应婚事,以我作为筹码,拉拢于家。我若不答应呢? 唐亦再次叹气道:那便只好布告全天下,辽东于家反了。 第252章 远虑 ◎你想诱杀于延霆?◎ 阿姒,跟我走吧,去边南鹭州,我们在那里建一个家 一定等我。 天冷,不需送,下次我归家时,你来迎我就成。 燕姒神情麻木,脑海中盘旋着一幕又一幕回忆,唐亦走后,她全身脱力靠到了牢门上,突然获悉唐绮的死讯,她几乎无法接受,一个人静下来,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长出来的指甲掐烂了。 那里的伤口会腐烂,再结巴,重新愈合。 可是唐绮食言了。 不管是逢场作戏还是虚情假意,再或是各取所需,她们好歹缔结一场婚姻,同床共枕的朝夕和携手进退的过往历历在目,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无法从她的记忆里消亡。 唐绮再次背弃了承诺么?到底是生是死? 燕姒控制不住地抽搐,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她不信。 第302章 她不信唐绮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唐绮是那般有勇有谋的人,连亲事都能彻头彻尾地算计其中,这样的帝姬,充满隐忍的耐心,不惜朝朝暮暮耗神钻营,岂能轻易把自己葬送于火海! 她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她不信,所以她固执地僵持,最后唐亦只好让步,提出再给她一夜时间考量。 于是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睁大眼睛,直面刺目的阳光,逼自己面对。 唐亦方才对她说过什么来着? 她绞尽脑汁去想。 是,是了。 唐亦说辽东援军已经和项一典等人会师,景国三万来敌尽数烧死在鹭城,战事暂歇,剩下的就是安置百姓,重建百年老城。 唐亦还说和乐尚在襁褓之中,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即将称帝,礼部和太常寺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登基大典,朝堂上下对此也并无异声。 于徵断去一臂,掳走了摄政王妃楚可心,不知所踪,锦衣卫和刑部正在四处搜捕。 皇帝中毒案的结案,在等于家交出人质向新皇俯首称臣,如果于家决意不肯拥戴他,被扣上反叛的罪名就是这两日了。 于延霆是要保住自己唯一的孙女,还是要晚节不保? 银甲军会不会为了一个养在响水十七载的小主子,拼尽几千条性命?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就不会是于徵带人乔装蒙面夜潜楚府。 唐亦近乎蛊惑般的向她传递了结果 她之所以还未被于家所弃,是因于家先前还在等唐绮归都。 提出婚约,不急于成亲,一切只要燕姒松口,安安静静呆在唐亦身边,于家的危局就能打破。 而燕姒和唐亦彼此都心知肚明,唐亦要的并不是她。 燕姒呢喃自语:这唐国皇室的人,还真是无出其右难道,我注定要成为权谋下被利用干净的棋子么 唐绮现在生死不明,而于家已成唐亦眼中钉。 她该如何抉择? 她在仅存一缕微光的幽牢中,用指甲挖开了掌心的伤口,让血肉模糊带来的痛楚,保证充裕的理性。 何必把自己逼那么狠。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将燕姒从疼痛中拉回,她只听声音就判断出了来人。 连易身着刑部尚书的官袍,在她入狱之后,首次出现在她面前。 燕姒哑声道:你竟然归顺了唐亦。 约莫只是半个来月不见,牢门外的尚书大人已清减许多。 连易掀袍蹲下身,洒脱自若道:夫人说笑了,是陛下先弃了我。 燕姒侧首,目光冷淡,看不出警惕。 您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来。连易手里的扇子未开,扇柄敲着碗口粗的木柱,仿佛怕人听不见似的,昔日安乐大街天香酒楼的宴席上,您妻曾对连某有过解围之恩,您可有话要转述于家?再奉劝一句,望您惜命,于家人态度强硬,看上去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设法要救您出去呢 于家跟我本就不亲厚。燕姒闲话家常般说:难道大人竟忘了,我回椋都才两年多,在于家也就待过一年。 那为什么劫持楚可心这个事儿,你姑母不派别的人去,而是要让于徵亲自出马? 燕姒不明此人来意,将唐亦用来蛊惑她的说辞重复:无非在等长公主归都,于家和她连着亲呢。 连易见她握住手心伤口,似笑非笑看着她。 是么?那今日勤政殿上,楚谦之指着老侯爷的鼻梁骨骂骂咧咧,咱们大柱国却惶然不知情,再则,当初你回到的椋都,还有一顶轿子从侧门抬进忠义侯府 燕姒攥紧袖中锦盒和竹笼,寻回暌违已久的锐利,像一只逼到墙角无路可去的弱兔,用坚韧不屈的目光乜视企图投草的猎者。 你要什么? 连易微微一愣,而后笑了。 夫人聪慧。他洞察局势道:摄政王坐不稳皇位。救不出楚可心,他没钱,救出来他没兵,这是他犹豫的根由。而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长公主虽为全大义慷慨赴死,但于家手里三十万驻边大军,此战过后入主边南,唐国倘若一拆为二 小半个时辰后,连易抽身离开刑部大牢,挥手招来随从,与其耳语片刻,随即道:去吧,忠义侯府。 那随从快步隐入黄昏的人潮,连易折扇一展,盖住头顶的霞光,又叫身侧亲信上前。 这亲信问:主子还有何差遣? 连易笑得如鱼得水:你跟着他去,待他将话带到,便处理干净。 亲信脊背一僵。 连易的扇子点在他肩头。 你怕什么?宫里不信任我,我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 王路远在酒肆喝酒,云霞漫过街,穿进帘,托出他脸上醉意。 对坐的妇人一筷子敲到八岁小童贪食不规矩的手上,责道:别跟你爹似的那么糙。 王路远乐不可支,托着胖胖的腮帮子道:我儿随我有什么的。 妇人噌他,板着脸说:已是最后一顿饭了,该叫他知道言行有度,免得将来尽学了你的坏处。 此话分明是说孩子不知礼数,听在王路远耳朵里则一语双关。 唉王路远忽然觉得眼有些热,须臾后才道:是我伴你母子二人少了,亏待了你们。 妇人听后不板着脸了,脸上露出些微柔情。 没怪你。她放低声音道:明日,明日我便将儿子送走。 王路远错愕回头,盯着她妻的眼睛看,而后指对面刚被大理寺查封的那家酒楼,叹道:盛名,虚名,浮名尔锦衣卫随朝堂几经更迭,传到我手中,不胜往昔。直到今日我才顿悟,有时候,躲,是躲不掉的。天字处的覆灭就是最好的警训。不管成不成,该我担起的责都不应当带累你,听我一回。 妇人低头给自己斟上满杯的清酒,喝完时也壮足了胆。 安那位,当真没了? 王路远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凭我对她的了解,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有一成,她绝不是会弃城逃走的人,就怕火势太大,后路留得不够万全。 那你这是为何? 王路远俯身,手穿过桌间,替他妻理鬓发。 你们都不在,我才能彻底放心。而且,就算我败露了,身上不是还有一道先帝留下的保命符么。 - 夜半,皇帝寝宫。 曹大德命手底下的内宦打来温水,给昏迷不醒的唐峻擦净了身子,再为其换上新的里衣。 白日里天热,到了晚上有风送入寝殿,凉快许多,但亲力亲为做完这些事,大总管还是出了身汗。 他转身靠着龙床席地而坐,抄着袖子扇风。 陛下,老奴这只手,被您给伤了之后,还真是一直没好利索呢。 寝殿里无人回应。 曹大德对此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轻言细语的絮叨。 老奴伺候您的时日虽少,可在这宫里待的年生久了,到底也是亲眼见着三位皇子皇女从小娃娃,长成这么大一个儿他动手比划着,说着说着鼻子酸了。 谁输谁赢,他都不好受。 他在心里疼,可怜二公主竟葬身鹭城,再也见不着了。 眼前这个中了毒,还不知能活几日。 另一个现在是摄政王,马上就要登基称帝。 只是,这高台,哪有那么容易登?即便登上了,又哪里那么容易坐得稳? 他想着想着,不争气地偷偷抹起泪花子。 先帝还在时,教过奴婢,身在大内,必得顺势而为。 进来收拾的内宦埋着头,刚好将曹大德的絮叨打断,问说:总管,这? 胖太监从地上爬起身,指着换下的衣物说:把陛下的衣物送到浣衣局吧,水盆留着咱家去倒。 脚步声来又去,殿内再次空寂。 曹大德端起水盆,又往龙床上看了一眼。 奴婢约莫是最后一次伺候您了,望您龙体安康,长眠好梦。 - 东宫。 唐亦捧茶,敛袖而坐。 周巧不喜欢喝茶,端的是一碗红枣甜汤,汤匙刮擦碗壁,轻微的碰撞声打破了静夜。 曹公公进过坤宁宫了。唐亦说:皇嫂好手段。 周巧面不改色:皇上中毒,宫中诸事得有个做主的,三弟还没登位,这担子不就只能落在本宫身上。 唐亦道:希望皇嫂不要忘了,你我如今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和乐还小,按照顺位继承,也是本王先,她在后,待登基大典顺利度过,本王必定先下诏立她为储,这一点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第303章 周巧仪态端庄,笑说:自然,于姒不答应你,本宫早便料到,既然如此,你也只剩下平翠姑姑指的那条路,诱银甲军出城,围剿忠义侯府,逼迫老侯爷交出虎符。 就怕老匹夫不肯就范,他在椋都这些年,拿的并非实权,仗的是他堂弟振东伯于茂,可堂弟毕竟不是胞弟,辽东那边不一定会为一个于姒举兵来造反,他们背后还有外敌。 周巧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今夜本王才会到这儿来。对付老侯爷,要用到二十四衙门大总管。 你想诱杀于延霆?周巧放下甜汤,眸中惊疑不定,你疯了? 坐镇椋都的大柱国手掌虎符,有号令天下兵马之权,一旦身死,辽东各支哪里会认下他那位年纪轻轻的后继之人?别说辽东了,就是西边的陈九珂和远北的杜平沙,都会觊觎中原!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推断。 而刚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并不这么认为,他仿佛初尝权力带来的甜头,开了这个荤,不知餍足的心变得狠厉非常。 要做就做绝。唐亦抿了茶,目中是不言而喻的果断,御林军奉皇兄命令追查唐国国谍,查到唐绮在暗中经营天香酒楼多年,通敌卖国勾连敌军垒驻假军功,于姒的陪嫁丫鬟是由她买通才下毒谋害的皇兄,她意图谋反,被辽东援军识破后,将计就计让她葬身鹭城,而她手下亲信余孽不惜要入宫行刺本王,忠义侯挺身救新帝于危难不慎丢命。至于于徵藏在哪,老侯爷风光大葬之时就会有眉目了。 如此精彩的话本,想必落入民间必成典著广为流传! 辽东和椋都之间毕竟还隔着青州,路途尚远,功劳都给于家,振动伯没有任何出兵椋都的正当理由,除了归顺拿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办法。 周巧沉住气,默过半晌,道:夺个虎符而已,犯不着用上曹大德。 唐亦诧异道:不在宫中动手? 周巧拍手叫来囱囱。 大宫女还领进一个小太监。 二人在座前跪地,唐亦面露不解。 周巧解释道:这孩子在御马司养了一年多的马儿,原本是本宫那位姑母的卒子,又巧与太常寺的人交好,如今也算是能排上些用场。 唐亦听得更糊涂了。 与太常寺交好? 太常寺有于家的人,不得不说,我姑母在世做皇后,许多事还是查得很仔细的。周巧道:明日你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不是要送去郊野秘密处决么?于延霆上朝坐轿,着实慢了点。让这孩子跟太常寺的人一道去千步道演练登基大典的走马礼节 - 于延霆闷坐在清玉院主屋檐下,盯着被灯笼照亮的那些桃树出神。 院里的小厮端了几根洗干净的生黄瓜,走到他身侧,恭敬道:侯爷,桃子还没熟。 嗯。于延霆应声,目不转睛,伸手拿起黄瓜,啃得没滋没味。 小厮转身要走,于延霆叫住他,前者顿住脚步,露出疑惑。 于延霆侧抬起头说:你是叫澄羽吧。 小厮答:回侯爷的话,是叫澄羽。 于延霆吧唧着嘴,侧头过来看他。 衍州人士。 是的。 院子里起风,灯笼的光忽明忽暗,老侯爷看过来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澄羽绷直了背。 老夫同小六商议过了,你的身契不归侯府,仅有一个主子,但你主子这次往家中递话,说不论她的生死,于家不可反,若是她回不来,你可自行离去。 澄羽眉心皱了皱,杵在原地不动。 他曾见识过这位皓首苍颜的活阎罗精神矍铄,率银甲军杀向高壁镇震慑皇帝只为护住孙女的绝佳魄力。 如今被风轻轻一吹,双目里的光便一点点晦暗下去。 你还有何事? 澄羽想了想,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侯爷,您难道就这样不管姑娘了么? 于家,是燕姒如今唯一的支撑。 大祭司出手,唐绮没有半点生还的机会。如果连于家都放弃了,以姑娘秉性,不会妄动那只引神蛊。 三百枚血蛊,好像太少了 澄羽正琢磨到此处,忽听老侯爷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很是沉重,连风声都作了陪衬。 徵儿被她手下那个阿暮藏起来了,连同楚府千金销声匿迹,想必出了城,她与家中断了消息,如今户部紧逼于家交人,老夫扬言没抓到之前空口无凭,但摄政王态度暧昧,只能待明日老夫上朝交出虎符,先稳住他再作打算。 您是要交出兵权?如果兵权交上去摄政王还不放姑娘回来吗? 哈哈。于延霆干笑了两声,小年轻,皇室赋予于家虎符,哪天能需得天下兵马倾巢而出?所谓兵权,只是困老夫在椋都的一个名目罢了。 那岂不是,根本稳不住摄政王? 于延霆苦笑不减,从他那唯一的宝贝孙女儿入狱起,就没有一日不焦灼,此刻濒临绝路,反不在乎与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厮多说上两句话。 就像院子里那些桃树上青涩的果子,这个小厮对于他来说,也算作与他的宝贝孙女儿相干。 他便无所顾忌道:稳不住,只是尽力一试。若他当真不松口,这忠义侯府,怕是要有场血光之灾。 这才是他先前让澄羽自行离开的因由。 澄羽定神,不禁垂首,在这不合时宜的古怪里,又站许久,最终无话,抱手告退了。 于延霆在清玉院枯坐彻夜,待到次日寅时天蒙蒙亮,他起身拍了拍官袍上的尘灰,阔步去往于红英所居的菡萏院。 院门还是那个院门,把落下终生残疾的小女儿隔绝其间。 微风吹不醒死在边陲的忠肝义胆,头一日酉时的交谈不欢而散。 于延霆才如梦初醒。 于红英从未真心待过那可怜的小女娃,所有的布局都是有心利用,今日的于六,不论亲侄还是堂侄,皆权衡利弊待价而沽,早不是那个唯家国至上恪守父命的巾帼红颜。 没说不救,救过了,可救不出。 这句冷情冷性的话还回荡在耳朵边上。 随侍将误听谈话的荀兰抓走,关进府中地牢的画面还在眼前。 于延霆被冷风灌了个激灵,收回要跨上阶的步子,从袖袋里取出银甲军传令烟花和竹哨放在地上,转身步入晨曦中。 第253章 诀别 ◎你不该坏我的事。◎ 阴云密布在椋都上空,将夏初的日光遮蔽得严实。 赶卯时早朝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入宫,三五成群聚集在明和殿下的千步道。 唐峻中毒案还没有结果,唐绮葬身火海的噩耗就从边南传回,摄政王将在半个月后登基已定,这几桩事先后成为近日新臣老臣热议的话题。 寒门出身的大小官员对唐亦的大势乐见其成,崭露头角的来日已经依稀可见,而勋贵一派则大多面色凝重,纷纷开始担心不久之后被分化权柄。 尽管担心,也是多余。 自姜国公告老、柳阁老辞世,内阁实权还归六部,再到今日,摄政王已经成为眼下能继承大统的唯一一个人选。 正统不容置疑。 哪怕许多忠于唐峻的朝臣感到不快,对唐亦生母罗氏一族为叛党颇有微词,言官们也敢怒不敢言。 因为 和乐还在襁褓之中。 如今他们扶不起这位没有庞大外戚威胁的嫡公主来做傀儡皇帝。 皇后周巧携同二十四衙门内官的默认,神机营邹军和金羽卫杜铅华的投诚,锦衣卫对调度的听从,御林军中级以上官员被吊牌,局势对摄政王唐亦来说十分有利,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宣告这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军在边南遭受重创,外患得到短暂的平息。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辽东军入主了鹭州,尚未接到任何椋都的任命,于家的态度就变得模棱两可,让人格外想要揣度忠义侯对此事的态度。 故此,于延霆的轿子落地,大柱国迈着稳健的步子踏进端门的这一刻,千步道上近乎所有的目光都被引了过去。 还好有人不由自主地感叹道:长公主妻入刑部大牢,于徵统领失踪,老侯爷也挺住了。 那边正感慨,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边,于延霆走着走着,有人追上了他,隔着一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下官的人已顺着碧水湖出城,避着神机营在探查令侄孙的下落,一有消息,必定告知。 于延霆面色如常,边走边正自己的官帽。 第304章 王路远又道:十二所昨日所获消息,摄政王有意对忠义侯府斩草除根,侯爷万事当心。 听闻此言,于延霆脸侧筋骨攒动,低沉的声音散落开来。 准确吗? 王路远飞快道:以唐国国谍组织-椋都地字处的名义向您担保,准确无误。 于延霆眼底闪过瞬息的诧异。 二人说话间,见有一列内官从明和殿后绕出来,在千步道上寻了太常寺官员们交谈。 紧接着,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官员就跟着内官一道走了,帷幔仪仗在千步道两侧漂浮,被头顶的灰云压迫笼罩。 接近人群,王路远放慢步子偏离了方向。 他所说的话,在于延霆脑中久久回响。 斩草除根 看来昨日姒儿传话回家中,已经对唐亦的意向有了明确判断,忠义侯府和唐亦的杀母仇人连着亲,唐亦不会大意放过此事。 这虎符还不能立即交出,兵马大权一经收回,全天下都会怀疑唐峻中毒是不是于家搞的鬼! 他需要谈判! 于延霆走到朝臣最前列的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进明和殿之后,该如何应对。 他不用东张西望,眼角的余光就能感受到朝臣们不时投来的视线,还有不远处周遭城墙上,神机营井然有序的驻守督监。 与千步道上的喧杂不同,东宫此时显得格外安静。 她拒绝了?唐亦轻声说着,展开手,让服侍的宫女替他穿上朝服,那把剑没给她送去? 杜铅华目视东宫主殿中间悬挂的天道酬勤匾额,声音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波澜。 长公主的佩剑不敢递到她手上,隔着牢门让她看过了。 唐亦腰间一紧,宫女颤抖着双腿一软,跪下去认错。 奴、奴婢失手 下去吧。唐亦并未对其有任何苛责,他的笑容几乎称得上是温润如玉,言语间却已经有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意味,他转过身对着杜铅华,你还怕她自戕,她不敢。 杜铅华不明就里,但不喜主动提问。 外头的内宦来报了,态度谦卑地向着唐亦躬身:王爷,卯时将至。 唐亦摆手让人退去殿外等候,对杜铅华道:去把她带入宫来,今日让她看一场好戏。 - 早朝期间,燕姒被金羽卫接手带进皇宫。 杜铅华从唐亦的令,小轿由月华门送往坤宁宫偏殿,要在周巧处让燕姒更衣梳洗。 周巧把和乐公主交托给乳娘,指了四个宫婢,和颜悦色地笑着说:让她们伺候你沐浴,这几个都是心灵手巧的。 殿里点着好闻的安神香,燕姒紧绷的神经却得不到半点舒缓,好在她面上看不出半点慌张,一双含水凤目半睁着,瞧不见里头的灵气,只有一望无际的空乏。 不必。 这声音冷淡到极致,拒绝得彻底。 周巧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禁愣怔。 燕姒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启唇道:于家子女,应有尊严。 言语直白又坦然。 周巧得知她要过来洗漱,提前吩咐囱囱不必随行侍奉,听了此话反而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此女从容有度,不容小觑。 罢了罢了。她依旧笑着,那就随你的意。 燕姒独自沐浴更衣,袖袋里的锦盒和竹笼被掩盖在堆叠的衣物下,她翻出一张干爽的绢帕,打开锦盒,将里头沉睡的引神蛊抖到帕子上,再贴身放于胸间。 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了。 浴盆刚好遮挡窥探的视野,屏风后面的宫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时间紧迫,燕姒只好拆开周巧连着衣物一并送来的一只香囊,打开竹笼,把血蛊倒进去换掉里头原本搁着的香粉。 这种蛊虫见不得风,一见就要往蛊主投掷的方向飞窜而去,直到触及人的肌肤,迅速吸食血肉膨胀起来,把自个儿撑死的时候,被寄宿的人便毙命,而撑死的时间,往往只在须臾。 蛊虫撑死爆成肉浆查无可查,毙命的人会先口吐白沫再浑身发青发紫,死状更接近于中毒。 一旦用了 唐峻中毒的情形在众目睽睽下,跟她就很难不被联系到一块儿。 明明她已经拒绝了唐亦,这人今日还要颇费周折把她接到宫里来,她现在不清楚唐亦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先不动声色。 屏风后头的宫婢久不见里面有动静,出声询问道:夫人,需要侍奉么? 已经好了。 燕姒绕过浴盆,穿戴齐整地走出。 回到偏殿时,杜铅华还端立着,他身边的木几上放有茶,但没被碰过。 燕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两厢无言。 周巧见状,立即说:小杜将军在等你,妹媳,随他去吧,本宫有些乏,就不远送了。 跟尊冷佛似的小杜将军朝皇后抱拳行过礼,扶刀往外走。 燕姒没有言语,沉默着跟出去上了轿子。 稳健的脚步声和行走间金甲发出的摩擦声响在轿边,隔着一方轿帘,杜铅华难得开了尊口。 您没有想问的? 轿内人道:你带我去哪儿,去做什么,摄政王意欲何为,就算我问了,杜将军难道会告诉我?退一步说,你告诉了我,我也不会信。 杜铅华随轿而行,说:你不该坏我的事。 哦?燕姒挑起轿帘,乜望杜铅华,将军都知道啊。也对,官家如果接纳了杜家女入后宫,金羽卫不会改投亦亲王,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如将军跟我讲讲,选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正妻还是楚家嫡女,这条路是你擅自择的,还是远北侯授意? 杜铅华剑眉星目,行走带风,闷声不响。 燕姒定神瞧他,须臾后说:那就是你擅自择的了,我想远北侯也不至于老来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杜铅华倏然侧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安顺长公主葬身鹭城,皇嗣里只有摄政王能继承大统,目前来看,我的选择没有错,因为于家不会交出楚家嫡女。 燕姒挑眉,你如何笃定? 杜铅华迎着她的视线,断定道:神机营满城搜捕数日无果,封城后,于徵回不来。 而且于徵受了重伤。 即便是想交人,也交不到楚家手上。 看来你和邹军已有暗合。燕姒仔细推敲,眼底流出不加掩盖的不屑,她嗤笑道:这也是亦亲王的意思吧。辽东和远北素来不合,你猜半个月后新帝登基,于家在朝中的地位,跟远北相较又如何?将军只见今日金羽卫深受唐亦信重,殊不知来日他权衡利弊,还会不会让远北受到更好的待遇。 在这样傲世轻物的目光里,杜铅华心念电转,匆匆移开了视线。 燕姒的轻笑声随即响起,胸有成竹地道:唐亦不会杀我,我与他可有同窗之谊,他待我么,自然与别人不同,你杜家,算得个什么 轿帘迟迟没有放下,杜铅华肩骨微震,尽管脸上还是冷若冰山无动于衷,燕姒却已察觉到他细微的情态变化。 这家伙,已经被激怒了。 轿子在端门边停下,杜铅华沉声说:不要得意,今日过后,你在椋都孤掌难鸣! 燕姒下轿的步子一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时明和殿里正在朝议,该怎么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老侯爷和于六?! 她还没有想出好办法,后背被一只手猛推,整个人向前趔趄两步,便听杜铅华道:登楼。 - 于红英把最后一件瓷盏放进木箱,拾起手边的竹哨,递给随侍。 留下予,生字队先往钟山待命,让另外两队从南北门出城绕道。 随侍双手接过竹哨,犹疑道:会不会被神机营阻拦? 神机营无权阻拦银甲军。于红英眼神里透出几分戾气,他们也拦不住。 随侍领命先走,于红英转动轮椅面向西窗,对守在身后的两名银甲军道:把箱子抬进地牢。 银甲军过来动手,抬起箱子就要往外去,于红英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只看片刻窗外葱郁,而后叹声说:罢了,我还是去一趟吧。 忠义侯府飞檐琼居草木繁盛,夏日里重峦叠翠,隐埋的小道曲径通幽。 菡萏院的女使和府中的府兵都被勒令停在了外边宽道上,一名银甲军扛着箱子在前头走,另一名银甲军推着于红英的轮椅跟随其后。 地牢入口守卫见到人来,单膝磕向地面,抱手见礼之后去开了石门。 第305章 于红英被推入内,里头干燥的气流倒灌而出,紧随着有人快步朝她走来。 别动。 单薄的身影晃了晃,迟疑瞬息,还是停在几步开外,那似乎是名为信任的举止,不知从何时自荀兰心中扎根而起。 外面的光亮,地牢内的灯火,将荀兰憔悴面容映得发白。 于红英绑缚她,只用一扇内侧无法打开的石门,并不曾再添置别的枷锁,加诸她身上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有她喜欢的,也有她不喜欢的。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头,堵在严实的心墙。 自从于红英把荀兰留在身侧,两年多来,昨夜是二人第一次没有同塌而眠。 睡得好么? 不用问。 荀兰忧心女儿的安危,苦于无计可施心焦如焚,于红英彻夜沉思如何破局,连夜让予字队送信辽东。 椋都城里的耳目实在多到汗牛充栋,府兵归兵部掌管,如今兵部握着实权的是年轻后辈许彦歌,此女*与现今中宫关系匪浅,又是唐亦手中谋士,予字队的消息不会有误。 再倒退至两年前,荀兰入府,外戚之势盘根错节,万一她在这里并不是秘密呢? 于红英不敢冒半点险。 她关人,实在情非得已。 不将东郊秘密处决的风声透露给于延霆,是不想于延霆那个老家伙奋起抗争,辽东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明路。 不管最后登上王座的到底是谁 于红英不能拼上整个家族。 而明知处决是陷阱,是调虎离山的计谋,于红英却不得不受。 否则,荀兰会恨死她的。 她原本以为,她不怕荀兰恨她,就怕荀兰记不住她,甚至曾疯魔地想要这人恨她更多,恨她更深。 事到如今濒临绝境,她瞧了大半个时辰的朦胧西窗景,收起满箱好风物奉给心上人,在依稀间听到阳春细雨和盛夏蝉鸣,回顾金秋高风和隆冬白雪,才幡然悔悟。 不想要恨。 菡萏院的两年,已经赚得足够多。 她只要这个人活着。 你 荀兰话音溢出唇齿还未发出清晰的言语,于红英立时打断了她。 别说话。于红英神情固执,迫切地交代后事,抬手指向荀兰身后数尺开外镌刻兰花图样的石壁,昨夜找过其它出口吧?就在那里,通往城东钟山,你随时可以走,走出去,就不要回头。 荀兰的眼眶泛起了红。 我 让你说话了么。 于红英满目的强硬,阻止荀兰再开口。 姒儿是银甲军的小主人,他们会去救,救出来就送上钟山,你上山后会看到山间一座寺庙,顺着山路去忠山寺里等。今日未时,不管等不等得到,银甲军都会来接你去往喻山行宫,阐明身份,唐绮有一支亲卫队留守,昭太妃会护你。 话毕,轮椅转动,于红英离开地牢,荀兰追上前去,石门在二人眼前慢慢闭合,最后那条半指宽的缝隙中,于红英看到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这便算作她们无声的诀别。 她不敢靠荀兰太近,不敢听荀兰说出只言片语。 因为 她很难得地体会到恐惧,她在害怕。她害怕离那人太近,再说上两句话,她就走不了了。 闷沉的机拓声平复消失,牢中死一般静。 荀兰还站在石门前,面露苦色。 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竭力睁大眼睛盯着这扇隔绝彼此的屏障,近乎执着地轻声询问。 你昨日可瞧见桌上的帕子 荀兰绣工出色,于红英喜欢她随身亲绣过的小物,束发的缎带,缠身的腰封,压裙的香囊,袖中的锦帕只要是她一针一线留出属于自己别致纹样的那些东西,都爱盯着瞧。 可是荀兰从来没有为于红英绣过。 这两年之中的某个毫不起眼的夜晚,荀兰没瞧见托盘里有白绢,又不好再问外头的随侍去要,只得从袖中拿出自己的帕子,打湿了去给于红英擦身。 于红英闭上眼睛,让耳根通红的荀兰有了缓息的机会。 拧帕子的水不小心溅到地上,炸开晶莹的滚珠,那只绣着兰花的帕子触碰到柔软的腿。 于红英的腿不会有知觉,荀兰像照顾小孩一样仔细妥帖地替她清理干净一切。 烛火残尽时,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双肩放松下去。 倏然间,于红英俯身握住她的手腕,猛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块。 荀兰听到她声音沉了,像浸泡在深水里的游离水面,在人猝不及防时咕咚吐出来一个泡。 煞是可爱。 你也没有叫我给你绣。 视线躲避,平静的话语巧妙抗拒那份呼之欲出的旖念。 于红英不满地嘟囔着:我叫你你才绣,那我不要。 好像还夹带着一声轻微的哼音,风一吹就轻易散了。 自上次于红英答应荀兰会救人起,荀兰每日都会趁其睡着后,熬夜对烛绣帕子,昨日绣好了,本想换阿英开怀一笑,却没有来得及看到那一笑,她便意外听到于家父女的交谈,随之被于红英关到了这里。 阿英凡诺必践,恐怕凶多吉少,她又如何能孤身出城?荀兰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当她慢慢转过身,面朝镌刻兰花的石壁,背向石门缓缓蹲下去,终是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就在这里等着。 第254章 绞杀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这一天,还是来了。 银甲军主战的杀、夺两队冲出城,绕着椋都城南城北跑向东面,马蹄踏过茂密的林荫在东面官道上大规模集结,稍作整顿之后,由两位副将带领赶往东郊荒废已久的刑场。 不出片刻,城内长盛大街所有的府兵临时接到兵部调令,将忠义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似铁桶一般。 许彦歌正要下令,杜铅华身边的亲信带着小队金羽卫策马来了,府兵见到远北手牌,退至两侧给他让开一条路。 这人跑得急,下马时把缰绳一抛,对着许彦歌抱起手。 许大人,我家将军传话。 许彦歌撩起斗笠垂纱边角,笑问:他说什么。 这人凑近半步,小声说:摄政王对于家女旧情未断,府中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当留活口。 于六身边的那位夫人会是谁? 许彦歌思忖片刻,大约猜出了眉目,她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晓得了。 这人还不走,许彦歌看向他,问:怎么?金羽卫要代劳摄政王给兵部的差事? 小人不敢冒犯许大人,只是将令在身,还望大人不要为难。 原是来监督的,许彦歌收手折立臂膀,不甚在意地发号施令。 进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随侍和留下来的数十名予字队银甲军护着于红英退后,渐渐显出疲态。 刚破开浓云的日头晃乱了人的视线,再往后是院墙。 于红英抬眼瞧那金乌,圆滚滚像个白瓷盘子,两侧刚散开不久的云又将汇聚,一点点把瓷盘吞噬。 要变天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府兵前仆后继与银甲军缠斗,图的无非以少胜多,用车轮战耗空予字队的精力。 于红英翻手甩出金线,尖啸破风声压过刀戈碰撞声响彻庭院,待极细的丝染血回缩,数名府兵应声倒地,血从脖子上奔涌流泻,迸溅进不加雕琢的园圃,将碧色点缀上朱红。 好手段。 月门前穿进来的人击掌赞叹,女子白纱覆面看不到容貌,身侧却跟有数名金羽卫和近卫。 随侍护着于红英要往廊庑上去,于红英制住轮椅动向,不愿再退。 庆州许彦歌,见过六小姐。 话音初落,女子摘下斗笠,露出莞尔一笑。 于红英与她遥遥相望,勾唇不屑应答。 素色裙裾浮动,许彦歌踩着石子径,面朝于红英而来。 六小姐是要往哪里去? 唐亦崛起如此迅速,其中不乏此女功劳,于红英微眯起双眼,静待时机。 安顺长公主收买家妻贴身丫鬟在中宫生辰宴上下毒鸩杀官家,辽东援军在边南鹭城发现她勾连外敌垒驻假军功,妄图拥兵造反,于家顾全鹭州百姓安危,已经设计让她葬身火海,今日唐绮旧部余孽潜入忠义侯府想要抢夺虎符,本官奉摄政王命,前来助六小姐,一!臂!之!力 于红英在数步外翻出花掌,金线出击之际,许彦歌退去半步,她身侧的亲卫立时竖盾抵挡。 第306章 击打盾面的咄声轰响,持盾亲卫半个手臂都被震麻了。 制盾手艺。于红英咬牙轻蔑地笑,连家小子可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交了出来,可惜,竟会是便宜你这佞臣。 许彦歌站在坚盾之后,举臂隔空连续拍掌三次。 还有更妙的。 背后是院墙,前路被堵,右侧府兵步步紧逼,左侧廊庑已经沦陷,当最后一名银甲军死于乱刀之下,来敌纷纷架起钻心弩,于红英回望已被摧毁的庭院,银铃般的笑声倏然落出。 哈哈哈哈哈!于家长房!死有何惧!阿楠! 随侍闻声横剑在颈,毫不犹豫自裁倒地。 许彦歌瞳孔骤缩,眼见着轮椅上红衣似火,腹间急速晕开暗潮,雪白的手指缝隙里流出生命的绝唱,于红英缓慢闭上了眼睛。 人呢?人呢!许彦歌慌乱推开护在她身前的盾,冲上前去抓住于红英的肩,于姒的生母呢!!! 于红英手臂无力垂下去,掌中死死捏着什么物件。 许彦歌掰开她的掌心,看到一枚信号烟花。 她竟然到死,都没有将银甲军召回。 跟上来的金羽卫面色越发凝重,杜铅华的这位亲信跟许彦歌同样清楚,唐亦现在是放出笼的猛兽,一旦他想要的没得到,他就会对投诚产生怀疑!他在此刻急需用人谦让三分,那是因为还没有坐上皇位,半个月后,不论杜家或是中宫、兵部,都不一定讨得到什么好! 两边陷入进退维谷的僵局,许彦歌的慌乱倒是没持续多长时间,忽有忠义侯府的府兵上来递消息。 许大人!那个女人被关进地牢了! 许彦歌和金羽卫同时神色一松,从于红英手中夺过信号烟花,许彦歌转头对府兵道:立即带路! - 早朝还没散,唐亦坐在周氏曾经垂帘听政的珠帘后,听礼部和太常寺为登基大典的事吵吵嚷嚷不可开交,不管哪方提出观点,他都应声说上一两句。 的确如此。 此话不错。 言之有理。 但他迟迟没有拿个明白的主意,光叫两边朝臣信心剧增,越吵越激烈,一时间明和殿内火气蔓延,唇枪舌战闹得是口干舌燥,其它朝臣想要往下奏边南的事儿,都抓不到空隙插上话,更别说于延霆想要得到的谈判,他咬牙切齿,深知见不到楚可心,唐亦是不会放过忠义侯府的了。 挨到巳时许,二十四衙门的内宦进殿,迈着小碎步到了珠帘后头,将带血的东西交到唐亦手中。 王爷,事儿妥了。 唐亦亲眼见证过午门流血夜,对于家鹰式图腾记忆犹新,他的手指摩挲那枚未放出的烟花,扶额问:怎么耽搁这么久? 内宦说:小杜将军派人去得慢,许大人那里遇到点棘手问题,忠义侯府那地牢难开,寻了火油炸开的。人已寻到,请到宫里头了。 卒子丢出去,先往登天楼。唐亦嘱咐完后,大手一挥,曹公公,今日众爱卿议累了,先赐一盏茶,用过后就散朝吧。 朝臣们一阵窃语,忠义侯等不到机会,还想前去一试,结果人还没追上率先离去的唐亦,就被神机营的邹军挡住了去路。 大柱国,还请随诸位大人一起,饮过茶再走。 千步道上,太常寺的人带着御马司在演练登基大典上的走马队形,场景尤其热闹,于延霆被内宦盯着吃过茶,刚走出明和殿便见此景,一名锦衣卫倏然凑近与他耳语。 侯爷且待,刚得到的消息,您府里出事了还有 于延霆眼皮狂跳,锦衣卫支支吾吾话没说尽。 还有什么?! 银甲军辰时出了城,往东郊荒废的刑场去的。 要处决谁? 于延霆神思大乱,快步下阶。 锦衣卫跟在后面也顾不上到处都是眼睛了,抓着他的官袍袖子就道:您可三思! 老侯爷甩开他的手,心里叫骂连连。 老六!王八蛋!竟敢骗你老子! 他风驰电掣冲下三千玉阶,好在下盘很稳没有一脚踩滑,文武百官下朝,千步道上人头攒动,不约而同侧首来看。 坐轿是怎么都来不及的,于延霆边跑边想,抓着一个看上去眼熟的太常寺小子,就指其身前的御马司小官儿。 这厮马养得如何?! 太常寺人被他的举动惊着了,大着舌头回答道:好、好着呢侯爷! 于延霆一把将小官儿掼开,抢了缰绳翻身骑上马背,大声道:家中急事!借马一用! 后头唏嘘声成片,那小官儿定定站在原地。 太常寺人分不清情况,忍不住高喊:大柱国!宫中禁止打马啊!!快!拦住侯爷!!! 神机营在端门前聚拢要列阵,于延霆奔马上前掏出袖袋里的虎符举着,马蹄狂奔不歇。 他坐在马上大声道:虎符在此!尔等速速退开! 登天楼上,唐亦闻言站起了身。 姒妹妹,你跟我来。 燕姒由他带着踏出楼阙,站在城墙上往下看。 神机营为于延霆让行,端门大开。 端门外,两侧停满各府轿子,轿子后头设有埋伏,人影蠢蠢欲动,高处对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 燕姒大惊失色捏紧了拳,双手撑上墙垣,正要对下大呼,接着就被唐亦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不要出声,老侯爷可是活阎罗,区区数十个江湖草莽能奈他何? 燕姒眼中翻出热泪,滴在唐亦手上。 唐亦一手叩紧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温声说:我要让你看的是另外一场好戏。 三。 燕姒心如擂鼓。 二。 远处天际闷雷低吼。 难言的恐惧从脚底直窜上背脊再冲向大脑,她身后站着的,是地狱里走出的恶魔! 一。 闷雷冲破云层轰然炸裂! 悍响惊马,于延霆胯.下骏马突然失了智,痛鸣之后前蹄扑地,他毕竟上了年纪,应变能力大大衰退,早不胜当年,此时忽觉头晕目眩,心道,不好!中计了! 再勒缰绳为时已晚,他还没作出应对便摔了出去,双腿骨折不能挪动。 便是此时,那发了疯的马乱窜退后,奔踏着踩上他的胸襟。 噗 一口鲜血喷洒扬空,两侧埋伏的刺客随即俯冲而出将其团团围住。 登天楼上,燕姒早已泪流满面,爆发出蛮横的力量挣脱了唐亦的手,她将唐亦推得往后一仰,被杜铅华从后头搀住才堪堪站稳。 爷爷 城楼上声嘶力竭的惨呼另几欲昏死过去的于延霆醒神,就地翻滚数圈脱离了那匹马的踩踏范围,而后抽刀撑地,勉强看清周围情形。 他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匹马踩碎,此刻瞪大眼睛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燕姒眼见着杀手接近他,不禁浑身颤抖着,转头朝唐亦哭喊:停下来!你停下!我答应了! 唐亦直勾勾看着燕姒,轻轻笑起来。 你终于应了我。他仿佛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眼里的狂喜藏不住,面上的肌肉失控,表情变得格外扭曲,他颤着唇,似乎要笑,又不像是笑,可是,迟了! 话罢手掌落下,神机营邹军在另一侧对着城楼下摇动锦旗。 燕姒双眼瞪到最大,眼尾充血通红。 在老侯爷奔马穿过端门甬道时,宫门就被落了锁,还没来得及散朝归家的文武百官全都滞留在千步道,对门外这场血腥绞杀毫不知情。 端门外。 于延霆挺着重伤的身躯,奋战到了最后一口气。 没有人敢砍下这位活阎罗的头颅,一刀覆盖一刀让血肉翻飞,冲上去的人折损过半,横陈在他周围的都是冷冰冰的尸体。 他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却仍旧面朝皇宫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直至 血尽而亡。 遥远天际的闷雷接连冲破束缚,雷声如战鼓急骤滚滚而来。 大柱国昂着首,盯着城墙的方向,死不瞑目。 握刀的手被砍断,左臂执拗地往前伸。 太远了。 那个地方太远了他够不到。 他想保住于家长房唯一的骨血,却亲手将人送进了炼狱。 过往的许多年,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一个又一个疼爱到骨子里的子女。 好在这一次,是他先走了一步。 尽管至死,他也不知,能否保得住那唯一的孙女。 临死前,他回忆起数十年前忠义侯府建立之初。 第307章 他的堂弟与他对坐在钟山瞭望台亭子里,下过一盘棋。 于茂说:于家坐拥三十万大军,本可以在辽东雄踞一方,阿兄为何非要执意留下? 于延霆不似于茂那般桀骜不驯,他的战功是铁拳铜臂硬打下来的。抗击倭寇浴血奋战已成少年时期的大梦,东宫之变教会他权柄人心,荀万森教会他舍生取义,成兴帝告诉他能力越大,该承担的越多 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 河山如画,四时入眸,他捉襟落子,笑得肆意豁达。 椋都才是唐国的心脏,我站在这里,便安天下兵马,定各方诸侯。承天意,稳民心。 他是辽东的眼。 也是辽东的盾。 他是皇室的看门犬,也是忠于国忠于民的一代豪雄。 没能护住子孙,没能死在沙场,或成为了他此生两大遗憾。 而功与名,终作身后事。 燕姒流干了泪,崩溃迟迟不到,神情逐渐麻木,心口的锥痛感愈加清晰,待端门大开,神机营将士横冲出去围杀江湖草莽,她已经身心俱疲,近乎耗空所有的力气。 城楼上的风都是腥的。 唐亦走到她身边,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今晨你若应了我,哪至于此刻一无所有。他把因由推到两人的婚事上,又很惋惜地说:啊对了,于家的人都很有骨气,你六姑姑是自我了断的。 话音一落拿出那枚带血的信号烟花,展到燕姒眼前。 燕姒耳中嗡鸣,双腿钻心的刺痛蔓延起来,她强定住神,在极端的愤怒里神思空乏,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 她的手伸向垂挂裙前的香囊,一点点接近了,就差那么一点,还未触及到,便被唐亦扶住肩膀。 你要怪就怪唐绮,若不是她设计害死我的母妃,若不是她从我手中抢走你,你哪会失去至亲?不过一切还不晚,刚才有一句话我骗了你,你也并非一无所有。 燕姒胃中泛酸,恶心感如层林百舸刮过心尖,手指已捏住香囊上绳结。 唐亦的声音盘旋耳边,轻巧如风:你还有我,还有你的阿娘。 万物空寂。 瞬息后,嘹亮的嚎哭声自登天楼上传开,在风中久久徘徊不绝。 端门外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史官的笔写作另一番情形,等到新皇登基,真相将被埋进嘈急的雨里,再无回旋余地。 若想报仇,拼个鱼死网破实乃下下策。 历史应当正确记载,半生戎马的忠义侯和他铁骨铮铮的子女们,不该是这样憋屈的结局。 - 喻山行宫别院。 于徵心悸难当撑坐起来要下地,江守一过来搀扶她,没好气地说了声:倔驴,又要作什么死呢。 我难受。于徵进气少,出气重。 江守一无可奈何地叹声:断了条胳膊,能不难受么? 于徵捂着胸口,脸显痛色。 是这里,难受说不出来,很慌,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没有底。 她不顾胳膊上的伤口,坚持要站起身来。 江守一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实在拗不过她了,索性放开手,脱离搀扶,于徵刚迈出半步就天旋地转,整个人晃荡着要摔倒。 唉。江守一在一念之间接住她,手固定她的腰,把人带着坐回榻上,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出去又能做什么。 于徵什么话也没说,两行清泪唰地跌出通红眼眶。 江守一知晓她不好受,原本多么豁达的人突然失去一只胳膊,在家门罹难时她束手无策,的确会很受打击,可江守一并不懂得怎么去安慰一个人。 憋了半天,看见于徵的眼泪,又思及这人前阵子助青跃逃出城,她心里跟着不是滋味,憋不出什么好话来,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出去帮你探听,看看都中如何了。 于徵满目感激,苍白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笑容。 江守一错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道:别这么看我,我就是,看你可怜而已。对了,只要有小夫人被释放的消息,你就可以带着楚家女回去了是吧? 于徵哽咽着点了点头。 江守一起身出门,听到她在身后沉声道:多谢。 厢房的门刚刚关上,廊庑上快步过来了女使。 江守一迎面接近来人,看出对方急切。 女使道:江姑娘,太妃娘娘正差奴婢来寻您。 是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女使摇头,面色发白:椋都城里出了大事。 第255章 清醒 ◎此刻她嗓子干燥冒火◎ 外面的雨说下就下,阵雨哗然,敲打着屋脊和庭院。 杨昭靠窗坐着,凭栏听稀里哗啦的雨声,抬头瞥那灰青的天色。 沉闷。 厚重。 如同久传不回的音讯那般令人倍感压抑。 江守一急冲冲来了,由女使打帘钻入书房,立在两步外朝杨昭行礼。 娘娘。 忠义侯遇刺,侯府六小姐身亡,唐亦对于家下手这么快,看来,本宫那女媳妇是坚持本心不肯向其低头的了。 手边的密信递出来,江守一接过细看后,皱了眉。 小夫人就在宴席上,官家中毒当晚,她那贴身侍女为救她而丧命亦亲王妃之手,不愿低头也是常情。 于徵不也掳走了楚可心。杨昭抬手示意江守一将密信销毁,唐亦不放姒儿,姒儿不肯低头,于家罪名没定,仇却在姒儿心中结死了。唐亦不想让楚可心回去,是要用这桩事迫楚谦之打心眼里效忠,因为这孩子知道,姒儿一日不被放出宫,楚可心的性命便会无恙。但他又不得不怕,两边如果再僵持下去,辽东军入主边南迟迟不愿交权,对椋都威胁着实太大。 形势变幻莫测,江守一不是蠢人,也并不算多么聪明,她一时半刻悟不出其中症结所在,对先后事件理不出明确因果,只看到杨昭神色愈发肃穆,连前阵子初闻长公主遇难的噩耗都不见如此。 她便想,事态尤为严重了。 杨昭凝神沉思不语。 江守一轻声问:娘娘? 雨声越来越嘈急,溅入窗扉的水滴打到杨昭手臂上,泛起冰冷的凉意,她被这凉意激了心,瑟缩着回过头来。 唐亦这一子又一子地落得利索,让本宫苦想了许多日,总觉着有些事经过多年尘封就快要浮出水面,但眼下还不宜打草惊蛇,你亲自去一趟边南,务必寻到你家殿下杨昭说到此处顿了顿,掀起眼帘看向书房中堂,而后道:寻到她以后,暂且不要让她回来,唐亦要称帝就让他称,于徵还需静养,等能走得了,凭她意愿去留。 江守一还在迟疑不定,杨昭抬眸看她。 有话要说? 江守一抱手道:要将地字处守令人的身份告知殿下么? 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杨昭伸腿下地,趿着鞋往中堂走,停在古朴宝剑前,伸手却虚空悬着,没去触碰。 她沉着眸光,缓声说:当初本宫命阿绮将这惹眼的风头搁置,最担忧的就是隐在暗处的那股力量。柳阁老执掌召谍令,调动十处共同协查整整三年,连边南的地下钱庄都未曾错漏,可她到底什么也没查出。反而是阿绮,如今继承她衣钵成了令主,这是本宫不曾想到的。天字处意外覆灭,地字处更要谨慎行事。 眼前是一柄极品宝剑,经手历代帝王,早已被世人所遗忘,斩佞臣,除奸邪,它本该在唐国王朝熠熠生辉,谁知由成兴帝当做赏玩的废铜破铁,随意扔给了年少时期的唐绮。 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巧合。 多年来,杨昭没琢磨出个结果。 她可以用严谨而不失诙谐的方式将历史讲给女媳妇听,而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未随着白驹过隙的岁月一同消失。 景国与奚国之间早因质子有良药来往,皇室之中,还潜藏着那股神秘力量,而今这股力量,疑似在扶起唐亦。 杨昭想到此处,心中越发惶恐不安,连那急雨声都在耳中模糊不清了。 - 唐绮纠缠于噩梦。 梦里鹭城的大火烧过陵江,让唐国半臂江山都陷于熊熊火海。 她在火海里拔足狂奔,看见一个个熟悉的人出现在端门城墙上,于烈焰流火间匆匆显现。 唐峻长身而立,眉宇刚毅,铿锵有力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绮,你退罢,你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唐国数十年安定,我没有软肋,我刀枪不入!你拿什么赢? 柳阁老道袍风扬,鬓如霜雪,对唐绮郑重道:此行路远,再见遥遥无期,为师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只盼你珍重自己,护好你身边紧要之人。 第308章 成兴帝隔空伸出干瘦的手:时到今日,父皇想问你一句,是想走帝王之路,还是甘为一代辅政贤臣? 而后出现的人,是她日思夜想的妻。 响水郡的大雪无端扑进她的心中,灵动的凤目看过无数次就成为执念再也挥之不去。 那个身影娇小单薄很是难将养,火舌化作其身上艳丽嫁衣的红。 她看到她妻抿紧唇,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对她笑,又在翻滚的热浪里匆匆消弭,仿佛从未在她命里经过,惊鸿一瞥,昙花一现,最后全被滔天火势吞没,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半寸。 不! 唐绮猛地睁开眼睛,背后钻心蚀骨的痛楚随之牵发。 嘶 她不敢轻举妄动,忽然瞳孔骤缩,垂眸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殿下? 唐绮急道:我的荷包呢?! 杨依依见她眼中清明,探手试了唐绮额上温度,随即展眉大松一口气。 可算退了热。您手背烧焦了,郎中要为您治伤,将荷包扒了出来,您拽得那么紧,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枕下。她说着扭头,吩咐丫鬟道:去请郎中,再通报其他人过来。 丫鬟大喜过望连忙跑了出去。 唐绮动不了,在枕下抓出荷包握着,方才的心神不宁得到缓和,思绪慢慢回拢。 鹭城的大火烧红半边天,坍塌的废墟里暗藏通道,是白屿提前挖出来的,从主街广场石碑下直达城外北郊,为她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尽管大家都认为,不必非得大帅涉险。 景军破城时,唐绮仍旧留到最后,如此才让季充中了圈套。 她犹记当时被白屿背出地道,随后陷入昏迷,在之后这些日子里,身上的伤势好得慢,高烧反复持续不退,只在神智不清的依稀间,偶尔听到过熟悉又沉重的谈话声,以此判定自己真的获救了。 此刻她嗓子干燥冒火,清醒了,便哑声问:这是哪儿?我躺了多久? 杨依依拿着冰水里浸过的湿帕子,坐到床边,替唐绮擦拭后背伤口。 殿下躺了有十日,中途短暂醒来过,或是久睡不记得了,您伤得实在太重,我们不敢把您安置得太远,这里是临金。 临金郡,鹭州七郡之一,离鹭城最近。 唐亦咬牙抽气,双手回折,垫在锁骨之下,歪头看向杨依依。 鹭城 杨依依嫣然一笑:殿下放心,百姓都没事,虽说城毁了,但景军元气大伤,值得。 白屿呢? 事发当时他被你护着,自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直很愧疚,近日越发寡言少语了。 思及此事,唐绮道:他已做得很好了。 话刚说到这里,门口呼啦来了一群人。 项一典和崔漫云,以及吊着半个胳膊的白屿,还有一副生面孔,唐绮不认识,只见众人簇拥着女郎中进屋,吵吵嚷嚷地来到榻边,争着关切唐绮的伤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让女郎中频频皱眉,忍无可忍地道:贵人刚醒,不得喧闹。 这边人立时静了,隔着半落的帘子,看不见唐绮背上的大片灼伤,只静若寒蝉等郎中把脉。 过了一会儿,郎中收回手,舒眉对杨依依道:幸有姑娘精心照料,贵人的伤已无大碍,只待烧伤连续清创直至愈合,饮食尤其要注意,以清淡 唐绮听到无大碍就有些趴不住,盯着郎中,问:我何时能起身? 不想,郎中很是诧异。 您急什么?先前被重物撞击,内伤外伤差点要您的命,内伤刚调养好些,大片的烧伤却并不容轻慢,要想起身,至少还需八、九日。若再因穿衣或行走,引发伤处感染,势必又会高热不退! 在唐绮昏睡的这些天里,就算是短暂的醒转也是浑浑噩噩,对外界一切事物都没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挂碍那场大火前,椋都谍网天字处传回的密函内容,不免心急如焚。 大哥中毒,阿姒入狱。 不论是哪个消息,都很糟。 她必须尽快将鹭城之事了结,立即返回椋都! 八、九日太久。 郎中啪地合上药箱,不快道:您以为在下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把内伤调理好,又日日来为这血肉模糊的后背清创,是那般容易的?久也得等着! 唐绮身侧都是近臣,无不为令所从。 可她说不过郎中,眼神逐渐黯淡。 杨依依见状,立即将话峰引向别处。说:先听郎中的吧,这儿还有许多事等着您定夺。 唐绮颓废叹气,只得顺从。 等女郎中新拟了药方,定了酉时来清创,被丫鬟送出门,众人复又重新围拢。 一直站在崔漫云身后的中年男子跨出两步,抱手对唐绮见了礼。 这是振东伯的二公子,此次辽东援军主将。杨依依从旁道:于进小将军随同林霜姑娘去安置百姓和流民,还没回来,二公子在临金等您醒转洽谈鹭城要务。 振东伯的二公子单名一个坤字,是于徵的父亲,从于家来算,唐绮要尊称一声二叔,而此刻两人是以君臣身份谈事。 唐绮颔首。 久闻二公子大名。 于坤直言道:扰殿下静养了,坤深怀歉意,奈何鹭城城防迫在眉睫,季充负伤潜逃,线报传景国王子已经抵达飞霞关,就怕他们或要再战。 比起大大受挫损失惨重的景军,唐绮更焦心的是椋都。 她眼珠转了一圈,朝于坤看过去。 景国王子少不经事,又跟*季充素来不合,翻不起大风浪,来问罪比再掀战事的可能性更高。不过,二公子到多久了? 于坤伸手比划:七日。 算算时间,鹭城被烧的消息和辽东援军抵达的消息,前后传回椋都,再等椋都传令过来,怎么也够的。 辽东援军进驻鹭城,之所以没有命令重设城防,只能说明,身为摄政王的唐亦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给鹭州。 唐绮思忖须臾,便道:边南守备军所剩不多了,短期之内招募重组没那么快,鹭城城防,全权交由二公子,放手去做就是。 于坤先前拿不定主意是因椋都没调令过来,辽东军进驻鹭城,干涉政要和军务都有越俎代庖、窥视鹭州的嫌疑。 哪怕事出从权,他素来行事稳妥,也不敢贸然动作,苦挨到唐绮醒转,得了长公主的授意,这才忙不迭下去安排起来。 于坤前脚一走,后脚崔漫云和白屿就开始禀报公务。 崔漫云先说:殿下先前神志不清,我等又怕延误要事,擅作主张,让于进将军负责往七郡奔走,安置救济鹭城百姓,林姑娘与他同行,尚未归来。 白屿补充道:明尧副将带着人马去开辟了鹭城周遭避火地段,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属下让军匠造有水车浇灭余火,但是城中屋舍楼阁损毁很严重,重建颇要费些事,咱们缺钱。 唐绮静静听着,中途没有插话。 白屿说到这里就没继续往后说了,瞥眼偷瞄着床边人。 那湿帕子挨到反复渗血珠子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痛感一股股叠加,唐绮咬着牙,侧眸凝视杨依依。 后者不为所动,不急不缓道:边南和椋都连番出事,季充不惜对三万士兵用麻痹蛊,是有人要置殿下于死地。 唐绮道:所以? 所以属下让于坤将军呈送军报回都,还将殿下的软剑一并交了,谎称您葬身火海,以观椋都的态度。很妙的是,摄政王非但没有派人来探此事的虚实,反而诏告天下,将在不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杨依依收了帕子,起身跪在床前。 唐绮对她这样的安排并未评说,而是木然道:知晓了。 这是杨依依的提议,由唐绮身边还剩下的人一同做的决定,崔漫云和白屿不想杨依依独自罪责,双双跟着跪下去。 崔漫云说: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臣等不得不隐瞒住行踪,周遭都是您的亲卫队,除却我等,绝没有外人,以保殿下周全,还请您恕罪。 起来吧。唐绮说完沉默少顷,须臾后,眸光一转,去收拾行装,即刻出发返回椋都。 殿下!白屿惊道,此去凶险万分!何况您身上的伤还没大好,如何能受得住长途奔波?! 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议。 唐绮赶走了一屋子的人,勉力动了动胳膊和腿。 躺太久,四肢酸乏。 她静望窗外和风旭日,出了许久的神。 第309章 鹭城的大火熄灭,枝头翠鸟清鸣,唱出盎然生机。她听鸟鸣声,心绪错综复杂,难得片刻宁静,就在这错综复杂的心境中,回想许多曾察觉过又被忽视掉的细微端倪。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银甲军自庆州渤淮府码头迎忠义侯继承人回到椋都,成兴帝着令年轻后辈们入国子监听学。 也是如今这样的时令。 国子监里草木繁盛,骄阳清风,莘莘学子日复一日听着《孔》《孟》。 斑驳的旧墙经一场夜雨,诡秘的红蝶在破庙中揭开尘封多年的秘辛,连太医院见多识广的院判悠仲,都不识得让人恢复神智之物为何 不一定。 万寿宴上唐绮中周冲一刀,睡在长乐殿的卧榻上,昏沉间似乎听到过毒、奚国等字眼,只因那时候的二公主,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斗外戚上,才将这些忽略。 或许有人知晓。 屋内焚香忽地被一缕细风抚燃,房顶瓦片轻响声意外撞进耳中。 唐绮蓦地回过神,警惕感霎时而生,沉嗓问:何人? 未几,白衣跃进窗,来人无声走向床榻,矮身跪下时看到帘后情形。 主子,是我。 唐绮见到顷刻泛红的眼睛,紧绷的神经放松,伸下巴示意江守一站起来。 不必难过,养些时日就好了。她对江守一说:阿姒因何入狱? 江守一把中宫生辰宴上的事详说过后,如实道:娘娘命属下来寻您,让您不要急着回去,毕竟于家 话到此处就生硬地断掉,唐绮因唐亦递那杯毒酒和宴席上楚可心和周巧的反应,已推断出当日情形,她努力克制愤怒,挑眉时,迫人视线直逼向江守一。 于家怎么了? 江守一顶不住这样严刑逼供般的目光,咬牙叩首,说:殿下恕罪! 言外之意她无可奉告。 唐绮的声音沉下去,透出一股子冷然的威严。 你不说,就能瞒得住? 室内气流都冻上三尺,江守一不敢抬头,强忍着腾升的压迫感和满腹的痛惜,低声道:若是属下都说了,您定不会滞留临金,属下不能说。 唐绮心里骂她是根木头,面上狠道:可惜晚了一步,在你来之前,本殿已下令立刻返都,你跟在我身边许久,令到无改,再清楚不过。 匐跪的死士倒抽一口凉气,在震愕中抬起头:您 大哥中毒,我妻入狱,三弟摄政,光凭这三点,难道你和母妃还认为我能不为所动?唐绮垂眸,冷漠道:现在你还不说? 江守一头皮发麻,违逆主子,是大罪。 她听杨昭调遣,真正的主人却由始至终只有唐绮,曾经唐绮虽有责罚,却不似如今这般视若无睹的神情。 额上凝聚起细汗,背后爬满尖刺,扎得她胸中钝痛。 她实在受不住,泄气般闭紧眼,再次叩首道:于侯遇刺而亡,侯府无一活口,夫人她被关在了宫里,眼下生死不知! 床板发出沉闷之声,唐绮重拳砸出一大块凹陷,随后撑身坐了起来,整张脸布满阴霾,愤怒无所遁形。 生死不知! 第256章 怀恨 ◎整军!过青州!直入椋都!◎ 辽东,天衢城。 马蹄声冲过长街,消失在于府大门口,斥候栓了马,快步跨上阶,抱拳对走出来的门房道:椋都急报! 门房立即命两侧卫兵退开,放行让斥候入府。 片刻后,正堂上坐着的人大震,一掌削断桌角,大怒道:狗屁摄政王!狗屁皇室!竟敢坑害我大哥!老子要跟他们拼了! 家主稍安勿躁。幕僚羽毛扇送凉意,前些日子六小姐传回家书,其中提到官家中毒,长公主身死,摄政王将要登基称帝,让您审时度势,那时便是提醒。要报仇雪恨,也要找对人。 幕僚口中所称的家主不是旁人,正是于延霆的堂弟,如今的于家家主振东伯于茂。 于茂年不过半百,正值壮年,一身结实肌肉连袍子都掩不住,动起怒来,莫说于府,整个天衢城都要震上几震。 他混迹于军中多年,平日还好,是个性子豪爽的铁血汉,洒脱不羁宽容大度,唯一的逆鳞,就是于延霆。 提醒啥?!辽东这些年,靠着海产和贸易,大多自给自足!唐亦小儿提个笔都费劲,也敢骑到老夫脖子上拉屎!阿兄留在椋都,是给成兴帝三分薄面,顾全唐国大局!眼下好了!眼下好了铁血男儿也有绕指柔肠,他说着说着热泪涌洒,悲愤牵起腮侧鼓动的肌肉轮廓,我于家长房除却那病歪歪的小孙女儿,一个不剩!这托词,一看就他妈是胡编乱造!真当老子傻的! 于茂抓着信函撕得粉碎,碎纸屑洒了一地。 幕僚回顾信中所叙,沉着道:照家主的意思来看,长公主不会设计毒害官家,这一切都是摄政王主导的是么?可您是否忘记了,高壁镇上官家率众截杀过她呢,后来她挂帅出征却被勒令伪装出行,沿途更遭过不少埋伏,您不妨去想一想,出征并非大张旗鼓,谁会把出征消息和行军路线透露给周氏余孽?长公主的确有下毒动机。 不知道!于茂火气直窜天灵盖,恨意冲天起,哪里还想这么多,只凭直觉拍案吼说:我阿兄死了!在端门前遭遇刺杀!那些人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受谁人指使都杀不了他!更何况老六也绝非善茬,且有府兵在外策应,哪至于殒命?阿徵和银甲军还不知去向!此事处处都不对!椋都必须给老子一个说法! 幕僚心知已触及振东伯逆鳞,于是不再劝说,而是道:您打算如何行事? 于茂唰地站起身来。 整军!过青州!直入椋都! 幕僚挽袖,说:可是摄政王收回虎符,着令辽东军不得擅自过界。 于茂虎躯直震,狞笑道:什么狗屁摄政王!唐亦黄毛小儿于社稷无功!除去椋都那帮子穷酸官员,谁认他称帝?他要给不出说法,老子直接就反了! 幕僚在旁侧,对着于茂行了一个礼。 唐亦那里好说,他生母罗萱就是个谋逆叛党,国库财权一时半会儿收回不到他手里,他缺钱,即使此刻登基称了帝,也不好立即跟辽东翻脸,但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咱们不能落人口实。既然家主去意已决,咱们就来好好谋策下,拿个什么正当理由,顺利入都,找唐亦讨这个说法 - 唐亦坐在东宫,自然不知道他已经被辽东的直肠子给大刀阔斧地惦记上了。 龙涎香烟雾如丝,将锦袍下的摄政王衬得犹似谪仙,宫婢跪匐,只觉凛凛不可犯,连答话声都压得小心。 于姑娘同昨日一样,早膳和午膳都用得极少,几乎都只动了几筷子,她不跟奴婢们说话,愣神便是好几个时辰,偶尔翻翻您送过去的话本子和小玩意儿,大多时候是一副冷情冷性的模样,奴婢们着实着实摸不清她的喜好,她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致 唐亦听得有些心软,又忍不住暴躁。 唐绮都死了!到底要跟他犟到什么时候? 于家妹妹吓不得,那日一吓痛哭一场,直接哭晕在了登天楼。辽东还没有消息过来,他握住的筹码不算多,搏的无非皇室正统和于门名声。 眼下这人是被他圈在宫里,却形如活尸,气恼之余,让他不知道该拿人怎么办,而他面上则四平八稳,随意摆了摆手,让宫婢退出去。 宫婢还没离殿,外头有金羽卫进来禀报,说:皇后娘娘到了东宫门口。 唐亦暂且压下心里窝着的火,说:传吧。 他整了袍摆,周巧从容迈进殿,脸上笑意如常。 王爷苦恼着吧。 唐亦自觉比唐绮藏得还深,也不知周巧这般能洞察人心,强笑道:没有的事儿,嫂嫂坐。 你呀。周巧随意坐在下首,言辞间温柔又直攻唐亦痛点,你杀她爷爷,害死她姑母,擒了她阿娘,让她的家里鸡犬不留,还要把脏水泼到她那大义凌然的妻身上,她怎能同你欢笑? 唐亦嘴角抽动,一口气闷在胸中出不了咽不下。 本王先前未曾动于家,若非我下令让杜铅华留活口,于徵用断一臂的代价还能掳走可心?是她逼我,始终高高在上,不肯低头! 周巧侧首,视线扫过屏上挂着的字画,画中人是于家千金,身着国子监学子服,立于阳春三月的细风里,衣袍和黑发暗暗起伏,飘进少年人的执念中。 宫婢们唤她于姑娘,是因你从不承认她是唐绮的妻,而今唐绮虽去了,她自己却不能忘这段情 第310章 哪来的情?唐亦出口打断,当初唐绮娶她,是想利用于家的势,她们的姻缘皆由算计而起,只有我诚心相待! 周巧噗嗤一笑。 可算叫你说了实话。先前你不按照弟妹的构陷叛她死罪,本宫就觉着不对,再到知晓你以她生母性命迫她写和离书,大致明了,你对她还存有私情。 唐亦如今就算还没登基,已成万人之上,周巧跟和乐母女两个都倚仗他,他索性不再掖着藏着,转头摊起手。 那又如何?本王不仅要这唐国天下。 宫中已被清理干净了,唐峻中毒案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于家只要没反,他的帝位铁板钉钉。 宫婢进出奉茶,周巧听着唐亦猖狂,随手将茶盏搁置。 唐亦笑道:二十四衙门鱼虾多且杂,要得民心我也不会在此时谋害嫂嫂,至于这么小心么? 周巧先是一愣,随即展颜。 王爷您多虑了,只是人各有所喜,本宫不爱这一口罢了。今日前来,是为您排忧解难的。 唐亦道:嫂嫂打算怎么替我排忧解难? 好说。周巧双手交叠,目光沉静,你让兵部许彦歌去办的事,银甲军的信号烟花还捏在手中,只要这位后起之秀不出岔子,于六的死就不会成为于家妹妹的结,她同她这位姑母,要比上了年岁的老侯爷更亲近吧。 唐亦摇头:不好说,说不准,传闻于六小姐性子古怪得紧,她这些亲长留着,势必碍我的事。 周巧认真聆听着,接话道:于家妹妹的皇戚身份不必操之过急去改,眼下先将长公主的罪责定了,抄掉公主府,另将当年帝姬城头一箭射杀未婚妻之事重新宣扬,不日,辽东来人时,让于家妹妹亲眼看看她叔爷的态度,她是个聪明人,听闻这些,慢慢就能想通。 本末倒置。唐亦抓住要处,垂首道:皇兄中毒是构陷,她认死理。 周巧却笑得以手掩面,根本不管唐亦狐疑的神情,笑了好半晌才缓缓停下来。 你方才也说,唐绮与她成婚是为借助于家的权势,这妻妻二人朝朝暮暮一年多,难免像坊间传言那般留有许多温情,不是一时半刻能抹灭的,那你何不妨靠得再近些,将那些温情做得更好,让她自个儿去判断区分,谁都可以被代替。适当时候,不如对她纵容些。 唐亦蹙眉喝了茶,当即要起身。 周巧先他一步站起来,手还撑在扶椅上。 你现在就去? 唐亦说:怎么了? 周巧走近两步,小声道:登天楼的事你也看在眼里,她只得侯府养了一年,就如此看重老侯爷,很难说她对你没有怀恨在心,放也要放得有度,儿女情长的事,讲究个细水长流慢、慢、来。 唐亦停留在原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嫂嫂对大哥用的就是这样的手段? 周巧唇角微微一僵。 被我说中了?唐亦又追一句:不知嫂嫂对我,可有怀恨在心? 殿内霎时陷入莫名紧张的氛围,周巧没有说话,只稍稍扬起脸,迎着唐亦的视线。 须臾过去,她苦笑着叹息。 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你不知 她的眼里有了恨意,唐亦抱臂欣赏着。 长叹后,又听见她细声说道:我从鬼门关里爬出来,日久生出的情谊,就死于和乐降临的那一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唐亦点点头,目光错开,瞥过那盏原封不动的茶,而后笑道:多谢嫂嫂今日赐教,亦就不送了。 周巧走出东宫,坐上凤辇,撩起纱帘看一路朱墙碧瓦。 随行凤驾的宫婢不是常人,眼角余光始终定在皇后的脸上。 是谈得不好么? 近在咫尺,许彦歌的声音只有她们彼此能听到。 周巧怅然若失,眸子里印出黄昏绯霞。 不是。她低喃着:从试探上来看,他并未对你起疑。 许彦歌为唐亦做事,当初联合中宫,也是由她提议,因围剿侯府时金羽卫突如其来的监视,就怕唐亦对她生疑。 她想为周巧谋长远的出路,决计不能先暴露自己。 凤辇摇摇晃晃过甬道,坤宁宫的大门依稀可见,四下都静了,周巧的轻叹尤为明显。 她问:什么时候了 许彦歌看天色,霞光渐渐黯淡。 酉时三刻。 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周巧一改方才怅然,唇边浮现悦色。 囱囱,你先行一步吧,命内厨做鱼! 许彦歌爱吃鱼,闻言跟着笑了。 她们眼前的路不算远,不管此时用什么身份作伪,能在相互能看见的地方,便已很好。 - 御膳房的太监们吓得不轻,眼看着即将登基称帝的摄政王进了门,又眼看着他纡尊降贵系上攀膊,再眼看着他和起面,纷纷退到一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贸然打扰。 小半刻很快过去,宫灯逐一亮起来,唐亦满头大汗,提上锦盒走了。 来得突然,去时踩风。 谁也不知这是什么路数。 一阵唏嘘后,太监们在掌事的督促下管住嘴,又各行其事。 唐亦回到东宫径直去往西院,杜铅华跟至门口,被他抬手阻止。 本王自己去。 杜铅华面冷,不过问,不探究,抱着刀靠门而站。 庭院幽静,住在里头的妹妹近日心情不佳,不适宜被人打扰,连宫婢也没多放几个,一路走进去,难免显得冷清了些。 唐亦并不排斥这份冷清,相反,更期盼着独处。 宫灯照见前路,他穿过小径,跨步上阶,隔着半放下的竹帘往里瞧。 窗下,那妹妹一手托起清瘦的腮,一手捧着话本子,看得出神,洁净的面庞上没有半点杂色,纤长的卷睫落下两簇虚薄的浅影,唐亦忍不住去想,钟灵毓秀从来浑然天成。 有宫婢发现矗立门口的摄政王,正要跪拜,被唐亦挥手潜走,而后跨门而入。 他来到看书人身后,又站了片刻,不曾出声,恐惊扰绝无仅有的温存。 这份温存只存于他心中臆想,燕姒从他入门那一瞬就绷紧了心弦。 已过去好几日,唐亦迫她写下和离书之后,就将她安置在这处院子,金羽卫盯得紧,宫婢伺候无不尽心尽力,可唐亦自己再没有露过面。 此时入夜来,是要做什么。 唐亦对她抱着何种心思,燕姒不是不知。 倘若唐亦又以阿娘的性命要挟,她该怎么做?拼个鱼死网破,老侯爷和六姑姑就枉死了。 可要强行让她同除唐绮之外的任何人肌肤相亲,她打心底是抵触排斥,甚至光是想想就会感到恶心。 燕姒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目光还停顿在话本子上,连半个字都不认识了。来人一直没见到动作,也不曾说半个字,无声的折磨更容易击溃人的意志。 她很快便忍受不了,选择了先发制人。 王爷想说什么。 唐亦被清冷的声音叫回神,手里的食盒举起来,和颜悦色道:我给你送吃的,是你喜欢吃的,鲜花做的酥饼。 曾经他们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唐亦有送过这样的酥饼。 燕姒得他馈赠,几乎都是客气地道谢,难得那次夸赞过几句酥饼好吃,被他记在心里,一记许久。 唐亦。 话本子被扔到一旁桌上,燕姒喊过这声,目光跟过去,落在唐亦的眉眼间。 她曾经叫三殿下,再后来是叫王爷,似乎从未这般郑重地直呼姓名。 唐亦稍是愣怔,继而装作不以为意地道:趁热,你吃一点,恨我便罢,亏着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微风探入窗,掀动两人袍角。 食盒被唐亦揭开,匀称颀长的手指捏着温热的鲜花酥饼,送到燕姒薄唇边,馥郁的香气跟满腔恨意一道纷至沓来。 不见着人还好,见着人,便恨不能立刻将其剥皮拆骨,千刀万剐! 叫她何以装得下去?! 她扬手将鲜花酥饼打落,眼中的肃杀之色骤现。 我曾以为,我有了一个家。 她还坐在圆凳上,用力过猛掌间痛楚都觉察不到。 我曾以为,我有了爷爷,有了姑母,有了妻子 她声如泣血,字字剖心。 你夺走了我那么多! 她浑身发抖,竭力克制也无法阻挡原形毕露。 我不该恨你吗?! 第311章 最后这一声,几近喑哑,形如困兽嘶吼。 沉默少顷,唐亦缓慢吐出一个字。 该。 房中没有旁的人,连宫婢都只在远处静静候着。 单凭于红英所教授的暗器法门,燕姒也能在顷刻间一击即中让唐亦毙命。 而她在极端的愤怒里,却也无比清楚地知悉,困兽犹斗,是为徒劳。 只有抓住时机,让即将登上高位的人狠狠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摔得身败名裂,才能一泄心头之恨。 唐亦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杀意,也能看出她紧攥的愤怒,被周巧说对了,怀恨在心,很难释怀,可是唐亦不愿意就此放手。 姒妹妹是他的战果。 是支撑他走到今日的所求。 他最喜欢的,就是将一切牢牢握在掌中。 他喜欢看姒妹妹安静下来的模样,也喜欢看毫不伪装的愤恨,因为这样他更能清晰地感知到,姒妹妹的眼里,终于有了他。 他笑起来,又从食盒中拿了一只香喷喷的鲜花酥饼,送至燕姒唇边,这次却没有再等对方接纳,而是用另一只手钳住燕姒的下颚,将酥饼囫囵个儿硬塞进去。 我夺走你许多,可我还给你留了些不是么?你以为于家能帮你洗脱下毒的嫌疑?你招人喜欢,也招人恨,可心在中宫生辰宴上那么一闹,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刑部大牢?还不是我,你现在能同我这般说话,皆是,我的恩赐! 燕姒双眼干涩,流不出泪了。 抵抗的后果是被揉碎的饼渣呛住,疯狂地咳嗽,疯狂地挣扎,她抓伤唐亦的手背,却又不能真跟唐亦动起手。 唐亦冷笑道:我劝你,乖乖吃下去,别忘了你阿娘还在我手中。 他松开手,笑盈盈的盯着人。 燕姒合着血沫,吞咽酥饼,比起报仇来说,屈辱算什么。 唐亦满意了,便道:早这般多好,何必受罪呢。 第257章 落葬 ◎可还受得住?◎ 燕姒咬碎了牙,就见唐亦展臂抱过来。 控制下颌的手一经松开,燕姒反而不挣扎了,她脸上的愤怒归于平静,灵动的双眼失去神采,隐在其间的是两汪空荡荡的死水。 平静,漠然。 视一切如空物。 唐亦拥着满怀的冰凉,深埋内心的不甘再次漫出坚韧的墙。 他用力抱紧燕姒,得不到任何的抗争,反而焦躁难安,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加恶劣。 你我将在不久之后成婚,姒妹妹,不要逼我作出更过分的事。 语气渐冷,燕姒双肩颤了颤。 唐亦倏然落出来两声森寒的笑,又道:明日老侯爷出殡,你还想不想去了? 燕姒松开齿关,阴冷道:你想我如何。 唐亦的手抚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抱抱我。 似命令,又似乞求。 凉风吹散热意,哪怕是相拥,也让唐亦心寒如冰。 燕姒在他看不见的背后,露出一个阴鸷的笑。 垂在双侧的幼细胳膊回拢,她环抱仇人,恨不能摒弃五感,撕碎魂魄。 唐亦最终没再做什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就将人放开,伸手为燕姒理了理方才挣扎时散乱下来的发。 他对燕姒笑,说话的声音也温柔至极。 老侯爷一生功绩如山,明日歇朝,举国同哀,我在喻山为他选了块风水宝地,葬在皇陵下,他也算是圆满了。 燕姒不语。 唐亦的手停在她脸颊边,舍不得碰。 寅时我来,接你一道去为爷爷送葬。 燕姒心道,庶子也配?! 她忍得辛苦,直到唐亦转身离去,外面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整个人脱力,跪倒在地,仓皇失措地动手挖喉咙,将方才吃下去的鲜花酥饼呕出来。 还没有吐干净! 还没有! 她的手指抵在舌根,反复施力按压。 胃里痉挛,呕出来的污秽物弄脏了裙裾。 她丝毫顾不上,震红了脸,震红脖子,震红双眼,手上的动作却固执不停,直到她再也吐不出什么,只剩酸涩发苦的清水。 听到动静冲入房门的宫婢将燕姒从地上扶起,架着她重新梳洗,最后将她扶回了床上。 这一夜太漫长了。 豆大的烛火熄灭时,燕姒翻身坐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用力抱紧自己。 泯静去了。 那个响水郡客栈里为她暖过脚的笨丫头,临去前对她说,姑娘不哭。从此再也没有人在她备受煎熬时默默陪在她身侧。 爷爷去了。 分明初见时围着她转激动得大笑还红了眼眶的老头,才与她阔别不久,那声宝贝大孙女儿犹在耳畔,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 姑母去了。 银铃般的笑声如昨,替她护住阿娘,每月帮她送信,教会她防身术和谋略的狠辣女人,再也不会斥她半句。 唐绮 唐绮说过会回来,唐绮说过的。 可是唐绮如今,又在哪儿? 夜太黑了。 宫里真的太冷太冷了。 燕姒止不住地颤抖,手上的掐伤已经痊愈,心口的创痕难以抚平,裹紧的棉被带不来丝毫暖意。 她太痛了。 痛到手脚冰凉呼吸不畅,痛到全身发麻心脏抽搐。 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来不及,只能诉于长夜,无人倾听。 她浑浑噩噩熬过去,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 - 唐亦寅时而至,金羽卫和神机营一并同行伴驾,仪仗队后面跟着太常寺和礼部官员,浩浩荡荡拉成一条黑漆漆的长龙。 燕姒在东宫西院外上马车,憔悴面容已让曾亲临过那场认祖归宗的官员,认不大出了。 只有礼部尚书走过来,抱手对燕姒道:节哀。 燕姒回望她,默默颔首点头。 女尚书鬓发染霜,目中暗含湿润,眸里映出燕姒一张与于延霆有些肖似的面容。 一身孝衣,一只木簪。 忠义侯的继承人被无罪释放,摄政王体恤她举目无亲,养在宫里代为看顾。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朝臣们心中有疑,却无法表述。 天下大势已定,唐国江山急需新主。 憋着装孙子,对大家都好。 礼部尚书跟于侯同朝为官多年,如今也只能遗憾地叹上长息,对昔日同袍身死,暗祷哀思。 除了操办丧事的官员,主动来送忠义侯最后一程的人不多,通往喻山的路上便没多耽误。 巳时许,棺椁就入了山腰。 前头的人马原地停下来休整,大总管曹大德打起马车帘,对消瘦了一大圈的燕姒行礼。 小夫人,到地方了。 宦官行走大内,最需趋炎附势,燕姒能明白这些人的苦衷,没有多言,避开曹大德来搀的手,径直踩着墩子落地。 是个大风天。 狂风刮过白色幡海,吹得许多人迷了眼。 连为首的摄政王都横臂来挡,燕姒弱不禁风,却走得很稳。 唢呐声凄凉,喇叭鼓手弦乐齐响。 众人只见于家长房遗孤一步步走至十六人抬起的棺椁最前沿,伸出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扶上了灵柩。 她咬住唇,没有痛哭流涕,面如死灰的神情,却让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不由得心生出怜悯。 唇上泛出血渍,她的眼神变得越发坚韧。 唐亦跟至她身边,抬手的瞬间,万悲声止,山坳里只余风吼。 燕姒在送葬队伍的百余人前,扬声大喝:走! 太常寺的官员颂词,下葬入土的途中,许多人默然感慨,而那于家长房唯一还活着的姑娘,由始至终没有哭过坟。 她在新墓前跪立,迎来送往,礼数周到,一跪便是数个时辰。 待所有的仪式走完,已经是这日的申时了。 天色不好,看上去将要落雨,礼官怕届时下山的路不好走,尊贵的摄政王受颠簸,早早进前来催。 唐亦点头示意,弯腰对燕姒说:该回了。 燕姒双腿有旧疾,这些时日又没有好好用饭,加上久跪,一下起得猛,只觉足下麻痛难挡,头晕目眩,天地都要颠倒。 身侧的人正要一把扶住她,被她退后躲开,面无表情地低声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请自重。 唐亦心情似乎极好,对着坟茔一拜。 老侯爷放心,亦定会照顾好姒妹妹。 说罢,他微笑着转身往路边仪仗队去了,留下燕姒在原地恨得咬牙。 曹大德过来得很是快,大胖子用宽阔的体魄挡住后头的视线,福身对燕姒道:小夫人,天将落雨,摄政王交代让您跟他同坐一辆马车。 如此不合规 第312章 那个矩字还没有说出来,燕姒就见曹大德伸出手扶她,袖口的折纸半隐于掌间要递于她,大总管关切劝慰道:还请小夫人此刻务必不要推辞。 燕姒飞快捏住折纸藏进自己的袖袋中,随即反手把了曹大德的腕,皱眉朗声道:公公,我有些不适,先去行个方便再回马车。 曹大德左右看看候在外围的金羽卫,扭头对两个宫婢使眼色。 还不过来伺候小夫人。 那两个宫婢忙不迭走上前,陪同燕姒往新坟外边的草丛去。 这四周布满神机营和金羽卫的士卒,自然不会有人担心她潜逃,燕姒钻进草丛,蹲下身,命两个宫婢背朝自己,随即埋头展开折纸来看。 纸上如此写道:中毒案有老太妃和太医院院判可为您作人证,若愿追查,二十四衙门随时恭候驱使。 燕姒微怔,心头狂风刮过,激动不已,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了头顶稀薄的天光,那点光少得可怜,却让她在极尽苦楚里顽强。 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她这样想着,当即将一指长的小折纸塞嘴里嚼碎吞进腹中。 片刻后,雨点滴滴答答地降下来,燕姒在众目睽睽下猫腰钻进摄政王的马车,引来一直低声唏嘘。 有言官不忿道:瞧见没,于侯刚落葬,这便急着另攀高枝儿了! 随即又有人附和道:人家死了亲长,可是半点泪都不曾流,当初坊间传闻乡野丫头难登大雅*之堂,足见其粗鄙! 更甚还有人道:称一句狼心狗肺也不为过吧!听说她现下住在东宫里,摄政王妃都还下落不明 旁侧的人一听此言,马上堵住对方的嘴,慌张道:莫叫有心人听去! 这些声音不大,护在唐亦马车前的杜铅华一字不漏地听着,随即皱眉沉思。 同样,言官们的议论多多少少钻进了燕姒的耳朵。 她充耳不闻,进马车之后,就在唐亦对面坐了下来。 唐亦抱手瞧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和玩味。 可还受得住? 燕姒淡漠道:骂声和颂赞,皆从他人口出,与我何干。 唐亦很是赞赏地道:姒妹妹能这般想,我心甚慰。 他也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母妃罗氏一党曾为叛贼又能怎么样?将来迎娶曾经的二嫂又如何?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写成离经叛道还是美名佳话,还不是由他高兴。 夏日的雨是及时雨,噼里啪啦敲打尘世,时停时起,没什么道理可言。 马车车轮转动,就往山脚下去。 喻山行宫离这里不远,唐亦侧首问:要不要去探望昭太妃娘娘? 刚过一处颠簸,路面不平,燕姒掌住车壁,抬起了眉。 昭太妃性子古怪,我与她不怎么亲近,王爷若作为晚辈要去探望,非要叫我陪同,我也没得选。 唐亦面露诧异,没想她会这般说,心里又不免多了些期盼,但尚且半信半疑,问说:你对唐绮的母妃 燕姒自嘲般道:王爷不是都知道?何须再问我。 唐绮同于家女的婚事是利用,是计谋。 于家女自打同帝姬成婚后,除了必要的会面几乎没有进过元福宫。 杨昭的脾气,的确出了名的差劲。 马车内没有宫婢,只有他们两个人,唐亦靠坐着,把玩腰间的白玉司南佩,目光悠然落在燕姒的脸上。 今日,姒妹妹的话比昨日多。 他一边想,一边好奇地问:你记不记得,那年你在百花春日宴上说过的话。 燕姒收回盯着那枚玉佩的目光,看向唐亦道:嗯? 他又往下说:那日我跪在父皇面前,表明心意,求娶你为妻,不想周氏也想从中插一手,让周昀出来同我抢,父皇当着满御花园的人面问你,是喜欢我还是他。你说我好。 的确说过三殿下好。 燕姒在心里讽笑,可后半句您就贵人多忘事儿了。 酒后失言,少不经事,多有冒犯 望我海涵?唐亦打断她的话,兀自剖析道:你在乡野长大,性子柔弱,回到椋都之后谨小慎微,终身大事全凭家中长辈做主,而你同他们本不亲厚,唐绮风流成性,惯会各种手段,她能笼络你,我并不诧异,只恨当时我母妃出事,罗氏一族气数已尽,我初丧母,无力同她争抢。可是姒妹妹,你瞧瞧,我比她要好得多。 燕姒垂着睫问:是么? 唐亦道:她设计害死我母妃,害了我亲族许多人,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动过昭太妃,我对她何其仁慈。 你现在不动,不过是怕落人口实。摄政王德行宽厚,血脉正统,是一位仁义之主。这不就是你对外披的皮么?燕姒毫无感情地揭露他面目,你将我留在身边,又夺我良多,知晓我有理由恨你,是个不定数,如此说来,还真不明智。 马车走得平稳了,唐亦侧首撩开车帘,瞥了一眼外头雨后初霁的林间景色。 江山革新,老将还归。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王登基在即,且忍一时算不得什么。唯独你,是我坚定不移的选择,谁人说什么,都左右不了。 面上听着他说这些话,就好像在说 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不怕,不是足以见得我心诚。 其实,燕姒了解的唐亦,是说不来什么动听情话的,他此刻这般迫切地向燕姒诉衷肠,无非要将更多有利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 燕姒心里不屑憎恶,眼睫则煽动起来,仰脸故作疑惑的看着他,而后不露痕迹地放软了声音。 你又能给我些什么,自古便没有弟娶嫂的先例,何况你还有楚可心。 唐亦一听这放下戒备的软声,心险些化了。 他激动间又显出些笨拙,手脚都似无处安放,动来动去,放开原本捏着的玉佩,抓紧自己膝上的袍子。 楚可心在于徵手里边儿,她回不来。姒妹妹,你再等等我,等我登基之后,你想要有个家,我给你。我会疼你,会爱你,会给你想要的所有,我能成为你的依靠,唐绮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 你眼下更应该想的,难道不是边南的归属和国库财权?燕姒还扶着车壁,儿女情长的戏码她听得腻味,又将新的问题抛掷出来,御林军可以暂充神机营,我徵姐姐你却不得不让她回来,而且还得请回来。 唐亦被提点得来了兴致,坐直道:怎么说? 燕姒思如泉涌道:其实你明白我的处境,我也不妨让你知道。响水郡的十七年,我和阿娘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容易,回到椋都之后我就想成为人上人,皇嗣之间选择一人去嫁,搏上前程,受制于忠义侯府。我和于家本就生疏,和辽东的堂亲们更是没有交情,除却徵姐姐,谁也没曾见过 话及此处,她顿了顿,试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期望。 唐亦看在眼里,催促道:接着说下去。 燕姒便道:徵姐姐是振东伯嫡孙,她与我不同,若她出了事,辽东军岂会善罢甘休,相较于我而言,你更不能动的,反而是她。如今于侯已经入土为安,你编造的谎言能不能称心如意,全靠你对徵姐姐的动作。 唐亦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我的幕僚也这般剖析过,可我当时拒了这番提议,因为她回来,楚家那里就交不了差,楚家那里交上了差,我与你便很难有可能了。 燕姒对他的示好视若无睹,说:诚然,楚谦之任户部尚书一职以来公正廉明,从不贪赃枉法,算得上是当朝好官,可只要你拿到国库财权,他又算得什么。寒门子弟众多,户部不愁没有好的苗子培养起来,来日方长。 接连多日,燕姒对唐亦都没有过半个好脸色。 她此番出言为唐亦谋划着想,反倒让唐亦恍然若梦。 实在匪夷所思。 昨夜还强硬反抗的人,今朝为何转变如此大? 唐亦先前的紧张都散了,留了一肚子的疑惑和猜忌。 他稍稍向前倾身,凑近了些,这次对面的妹妹没有躲开,只是直愣愣地与他对视。 王爷有疑问? 唐亦笑道:你昨夜还恨我至深。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姒漠视他,说:唐绮回不来了,于家长房垮了,阿娘在你手中,蝼蚁尚且偷生,我一介弱女子,想要在椋都生存下去,靠辽东军是不可能了,不顺着你岂不是自寻死路,谁会在意我? 弱者,只能依附强权。 第313章 周巧费了心,她果然要自己去想通这些。 唐亦志得意满,不忘煽情:我待你真心不假,自然有我在意你。 燕姒内心嗤之以鼻,表面四平八稳。 你留我在身边,不必说私情,更是为了给全天下一个明确的交代,构陷唐绮才能成立,我姑且顺了你的意,可于家长房的银甲军还在外游荡,我虽不知你如何将银甲军调开,然后摧毁了我的家,但你既承诺要还给我,那就拿出诚意。 唐亦思索未几,问:你是要银甲军? 燕姒道:我在宫中,银甲军在我手中,对你而言有什么损失呢?你身侧已有金羽卫和神机营,待登基之后,锦衣卫也只能死心塌地追随。 那日许彦歌让金羽卫送回于家的信号烟花,唐亦和江平翠商讨过对策,本想着登基前设下埋伏,释放信号烟花将隐藏在椋都城外的银甲军残部引出,全部歼灭,但这几日忙着于侯出殡,没来得及。 此刻听到燕姒这般说,他反而迟疑了。 燕姒见他不语,又追问道:你是在疑心我?我又能做什么?银甲军在我左右,我尚能安心,毕竟要同你在一处,楚家第一个站出来闹腾不是? 不管怎么样,她最亲的阿娘如今在自己的手里,连和离书她也没迟疑就写了,不怕她另做打算。 唐亦认真细想后,便笑着道:我没有疑心姒妹妹,明日我便放信号烟花,将银甲军替你召回。 燕姒心口石头落地,回他一个恬淡的笑。 那笑如同经年初入椋都,三月的细雨无声润了春色。 她在心中想。 于家亲长在天有灵,我与此贼,不死不休。 第258章 端倪 ◎唐绮是在六日后抵达椋都境内的。◎ 江平翠被接进东宫好些天,以谋士的身份客居,时常会想起相隔不远的坤宁宫。 她几乎可以说是挨着坤宁宫长大的,由前朝太后,送到周淑君手里,周家还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和人携手攀顶,共瞰山河,只是后来周淑君对成兴帝用情颇深,一招错,满盘输。她料尽了所有先机,死谏无果,被弃出宫墙。 本以为谋士江家被主子抛弃,已经走到绝路,不想会改遇明主,受尽礼遇。 这山水一转,她扛着巨大压力和胁迫,兜住背后阴谋,终于有惊无险地,扶唐亦走进这储君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 高殿明堂,往来其间。 朝臣跪拜俯首听命,进出幕僚络绎不绝。 唐亦为江平翠正了名,奉尊称为江先生,并许诺她,登基大典之后便着吏部点籍契,赐官太师,位列从一品。 她就快要等来出人头地,却因得不到江守一的消息而内心惶惶,连着几日议事,都没什么精神。 这日唐亦下了朝,坐在江平翠对面,说近来的事儿。 江平翠面色疲惫,时不时点点头。 国库钥匙拿到了,椋都征银节度使已经换成了本王的人,余下各地州府那些大哥选的角色,待日后再慢慢替换,已经交代连易之后逐一去办。唐亦放下茶盏,问:先生精神不济,有心事? 江平翠自知失态,正襟危坐,道:王爷恕罪,夜里常听虫鸣,没睡好。 唐亦抬手招来内宦。 吩咐下去,把这边偏院的虫除尽,不得扰到先生好梦。 内宦接差告退,江平翠回过首。 王爷继续说。 我想请回御林军统领于徵。 江平翠闻言诧异道:您先前不是为着楚家,打算追究到底么? 还是觉得该听先生的。唐亦姿态乖觉,先生高瞻远瞩,哪里是本王能企及。 江平翠看他态度诚恳,不疑有他,静心剖析局势。 中宫生辰宴上,于姒的贴身丫头当场没了命,死无对证,边南辽东援军在重建鹭城城防,椋都没给调令,振东伯家老二已经着手控权,一时半刻不会入都,更别提配合您演这出戏。三法司里跑了督察院的青跃,大理寺和于家相交甚好,只剩刑部拥趸,长公主的罪名难定,证据不够充裕,今日早朝,文武百官多有异声吧? 唐亦颔首,对此状很无奈,叹气说:坊间已经在传唐绮当年阵前杀妻的事,许彦歌被父皇钦点为状元,是因她笔力过人,此番煽动国子监学子,奈何老臣中不乏对有社稷之功的帝姬名声据理力争,吵得是不可开交。 也不必操之过急。江平翠说:许彦歌的文章我看过了,她是能煽动太学的人,况且马上就是登基大典,等您当上皇帝,辽东于家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您的意。接回于徵,就随便给个名目,说她救王妃有功,只要杜铅华不出面佐证,谁又能定死了她掳人的罪呢。 唐亦先前就是想不透这里如何处理才妥当,因此不得不亲自来向江平翠讨教。 他虚心道:楚家能认吗?姒妹妹,现在住在东宫,一旦可心回来 江平翠定定看向他。 这就要问王爷,到底如何作想。 虎符已经收回,辽东如果胆敢造反,远北和远西的大军可以调动抵御。换句话说,辽东如果有自立为王的盘算,一个于姒也不足以让振动伯受制,还不如于徵有用。 留下于姒,只能说有她的臣服,能更好将中毒案推卸到唐绮头上。 唐绮死在边南,在唐亦看来远远不够。 罗萱获罪时,唐亦在端门大雨里跪了那么久,闭府病一场,翰林院里埋没偷生,这些仇和耻辱他不会忘,他要让唐绮身后名声尽毁。 但是楚谦之掌握户部太多年,楚可心这个掌上明珠娇生惯养娇蛮跋扈,本跟于姒就有旧隙,加之唐亦对于姒的情谊,楚家不可能容忍得了于姒住在东宫,更甚至日后与楚可心争夺后位。 国库财权只是唐国国财的半数,户部银库也是命脉。 二者相较权衡,昭示唐亦只有拿下楚家,远北和远西才受椋都支配,这时候的强权没有用,登上王位也不可能马上将户部大清理,换掉人来替楚谦之。 供养军队,尤其缺不得钱。 这些事,他们近日没有细商,光是忙着忠义侯下葬和登基大典,朝中已经不可开交,唐亦无暇抽身他顾,耽搁到现在才来探讨。 江平翠趁着外头内宦们忙碌除虫的功夫,把个中厉害全部理了一遍,就等唐亦表态。 唐亦起身走到窗边,负手往外看。 如此说来,姒妹妹还不能留在东宫里了。 江平翠道:暂时的。 杜铅华昨夜回宫,就对唐亦提及过,闲言碎语太多,对他登基难免有影响,希望他能慎重思忖此事。 唐亦好不容易抗到今日,却不能将最想要的东西牢牢攥紧,一时气闷。 江平翠见他沉默,复又道:许多事都要徐徐图之,王爷苦等数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只要于家女配合您,给全天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让刚经内忧外患的唐国喘上口气,您想要的,总归逃不出手掌心。 唐亦却道:难道要让我放她回侯府么?昨日老侯爷出殡,她提醒了我国库财权的事儿,如今她无依无靠,正是需得着我的时候,她应承了中毒案顺我的意,我也承诺了她,今日帮她召回银甲军 银甲军?江平翠倏然皱紧眉,我们不是商定好,用于家信号烟花引出银甲军,设伏将之一网打尽么?! 唐亦说:是,先前本王采纳先生的计策,的确打算这么做,都已让邹军和杜铅华着手安排了。之所以答应她,是因为她人在宫中,就算握着银甲军,也不能怎么样,只是给她给心安。 江平翠严肃道:王爷可要小心,切莫因情误事。 不能够。 唐亦比江平翠所了解到的,薄情得多。 他的情谊都在背叛和坑害里喂了狗,剩下的只有自己的欲求。 要装作明主仁君,自然不会将之表露出来,特别是,在江平翠这种背后有隐秘势力的谋士面前。 唐亦转过身,又是一脸纯然。 他朝江平翠郑重其事地拜。 亦为求大业,的确让她失去了家,她在这局棋里是最无辜的,就当是亦还给她。 该用霹雳手段的时候,唐亦没有手软。 该用怀柔之术时,他更给得体面。 天下悠悠众口,各有评说是何其多,而辽东于家不同,于氏一族从前朝先帝起,就稳坐在定国安邦的武将位置上,死一个于姒容易,笼络人心却难,江平翠明白这些,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毕竟卸磨杀驴这种事情,放在各方诸侯面前,都会推及到自己的将来。 儒生本身就势弱,何况唐亦在朝中根本不怎么让人信服,朝臣们如今对他称帝没有意见,全然是因为,唐国皇室到目前,只剩下这么一个人能立即称帝,再无别的法子了。 第314章 江平翠忧思了一阵,手里的茶就凉透。 她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窗边,倚着窗看外面花红柳绿。 这是唐亦的大好年纪,不过二十岁,刚及弱冠。摄政王没有行过冠礼,他的亲长都殒在权谋,身边缺长者的看顾,什么都需要人来教,这样的年轻君王,就像当初的闲散王爷唐兴,最好拿捏。 唐亦等不到江平翠的话,起身跟至窗边,又再次行了学生礼。 先生,别生气。 江平翠微微摇头道:何至于,王爷言重了,臣只是在想,您要将银甲军召回,送到于姒手里,又不想放她这样出宫 唐亦说:她若是回侯府,就没有在宫里那么好控制,如今已跟朝臣说了是惜她丧亲之痛,留宫里最好。 江平翠便道:那就让她去住元福宫吧,搁在东宫实在不像一回事。 元福宫是杨昭以前的居所,离东宫比较远,唐亦有些犹豫。 元福宫是宫妃居地,会不会越了规矩?之前大哥让她做御前代笔女官,居住在勤政殿的宫人所,再不行的话,坤宁宫的偏院她也是住过的,和嫂嫂一起也有个照应。 江平翠暗自在心里发笑,他的心事简直摆在脸上,就差直言离远了我不便看到人了。 王爷,既然听了劝,要防止他人诋毁,宫人所就住不了。另外,中宫那边,你可要留个心,皇后娘娘看似温吞,实则心计智谋不逊于寻常人,光看高壁镇她为皇帝出的截杀之策,里应外合、环环相扣,也足以见得。 唐亦最后只好妥协,毕竟元福宫位置偏,私下出入无非多走几步路,总比弄到宫外去强。 定下此事,江平翠又说:锦衣卫和神机营那里,可有了于徵的消息。 昨日侯爷落葬,已在沿途发现蛛丝马迹。唐亦答说:目前尚在追踪。 江平翠点头道:如此很好。 唐亦奉承道:还是先生有高见,命我让两处共同追踪于徵行迹,邹军和杜铅华互为牵制,谁也不敢背地里翻什么花样。昨夜姒妹妹也提到过,待将于徵请回来,只要对方识时务,就还是让她管着御林军。 于徵自然可以请回来。江平翠道:御林军在周氏两次谋逆中大受磋磨,后来在唐绮手上稍微像了点样儿,结果再次易主到于家这位后辈头上,已经形如散沙没什么可忌惮的了,但于徵作为振东伯的嫡孙女,留在椋都比放回辽东更能起到作用,这也是为何您父皇在世时,要让于家再出一人接管御林军的原因。 唐亦和江平翠商忖好这些事,当日夜里就到椋都南城门放了信号烟花。 亥时,燕姒坐在软轿里等。 唐亦不好出宫,是杜铅华亲自带金羽卫以保护的名义暗藏四周,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银甲军四散,燕姒在刑部大牢里呆了数日,知道的消息太少。 另一方面,喻山行宫里的人则都有些坐不住。 于徵说要走,她的伤还没有彻底养好,断臂之痛此刻已没什么心思去想,忠义侯府的灭门才让她心郁成结,她住行宫里,有昭太妃的亲信云绣姑姑悉心照料,这份恩情没地方还,就要立刻离开了。 油灯下,杨昭专心推着枣磨,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于徵,漫不经心地说:救你是本宫顺手之举,你的去留自然随你的意,大可不必来问本宫。 于徵抿着唇,垂头不语。 昨日老侯爷喻山落葬,云绣姑姑就劝告过她,千万莫去白白送命,今夜此去更是凶多吉少,但看到于家信号烟花那一刻,她还是动了要走的念头。 她兀自闷了半天,最终还是强撑着说:辽东得不到我的消息,这会子,臣必须得去,鹰头图腾一出,不管刀山火海银甲军都要现身,这是于家银甲军历代铁律,姒妹妹还在宫里头,银甲军需要人主持大局。 你要往辽东送什么消息?杨昭头上的珠钗没有卸,随着她回身的动作虚晃了晃,你将你还活着的消息送出去,你爷爷也许就不会来这一趟了。 听到这样的话,于徵惊诧抬头,见昭太妃双眼透出睿智的光。 娘娘的意思是? 杨昭弃了枣磨,侧身看着她。 好孩子,本宫不为难你,听说银甲军有四队人马,生杀予夺四位副将,他们听命于家长房两位主人,现今也该守在自己小主人身边,你要对你的堂妹有信心。 于徵迎着杨昭的视线,手脚无处安放。 难道,臣如今真真是个废人了么? 她的眼里有泪光,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女将军,一脚踏入椋都,落得下场凄凉,她自幼习武,不爱红装,不屑远北杜家诸将,只钦佩过杜平沙一人,没曾想过会败在杜铅华的手上。 败了就是败了。 杨昭并不会宽慰人,招手叫云绣扶她回房。 夜间风凉,像是又有阵雨,藏匿于浓厚灰云,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密集地落下来。 云绣扶着于徵穿过庭院,到了她暂居的屋子前边。 莫要忧思过甚。云绣劝她道:不过是断了一臂,您风姿依旧卓越,已尽力而为了,再等一等罢,等到咱们殿下回来。 于徵黯然神伤,最终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 唐绮是在六日后抵达椋都境内的。 路途中,她有和椋都谍网地字处通过消息,并且联络上了身在喻山行宫的杨昭。 杨昭让青跃接人,喻山行宫不够安全,有神机营在外围把守,于是,青跃将聚首的地点定在了南边钟山。 黄昏过后刮起北风,忠山寺撞钟声惊走飞鸟。 天色暗下来,层林交叠的小道上,军马踏尘先至。青跃从粗壮槐树枝干跳下来,急奔过去帮着牵马。 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就是绮殿下伤势反复。 白屿翻身落地,抬起袖子擦了汗,青跃站在道中间,往后头看。 殿下她,伤得很重么? 当时 白屿眼眶红了,月色当空,他回想起的却是昏天黑地和茫茫大火。 青跃静声,听他往下说。 白屿转头把泪憋回去,往下道:景军中过一种蛊,不惧斧钺加身,无法感知伤痛,破敌之策来得太突然,我没有充裕的时间做好地道支撑,殿下从昏迷里醒过来,为了救我,在地道坍塌时她硬生生抗下漫进来的火海,她对我说,我的手不能废 话及此处,眼里的泪还是憋不住飙了出来。 青跃拍他的肩膀,勾住他脖子说:你们在边南死里逃生实在很不容易,好歹回来了。 白屿说:是啊好歹,回来了,椋都形势如何? 谈及椋都,青跃脸上有了短暂的茫然。 唐绮把后方交给他,他却没做好,那茫然里头,又掺杂许多内疚。 官家中毒人事不省后,亦亲王得权摄政,于老侯爷和于家六小姐先后去了,忠义侯府被府兵围剿鸡犬不留,小夫人如今还困在宫中,六日前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于家的鹰头图腾,就在南门方向,离这里不远,是有人召回了银甲军。 白屿回勾住青跃的肩。 不碍事,绮殿下回来了,一切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林道里的马车慢慢出现在厚重树桠拱护之间,里头的人正是他们的殿下。 青跃翘首以盼,抬手打出个口哨。 这样的口哨声对于唐绮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后背的伤,经过郎中潜心医治,杨依依从旁精心照料,已经都结了疤,此刻穿了中衣,听到口哨声,就坐直起来。 杨依依看她眼色,去打起帘子。 唐绮看到月光下牵马站立等着的亲卫,对望时,两边互相点头。 半个时辰后,杨依依取来薄斗篷,给唐绮罩在肩上,待队伍跟着青跃、白屿二人抵达忠山寺门口,她才搀着唐绮的胳膊下了马车。 一行人入寺,主持让两个小沙弥引路,把贵客接入后院禅房,山里十分清雅幽静,风吹在脸上很惬意,唐绮感知不到惬意,她还有许多事急着要询问。 禅房里的人都被打发出去,杨依依从外头关好门,青跃就砰地跪到唐绮脚下。 主子 他喉头哽咽,满腔的话找不到从何说起。 唐绮神色如常,将人侍奉过来的清茶吃了,手动时,盖碗刮出细碎的声响。 她没有说话,青跃见状,把头磕得干脆。 属下办事不利,叩请责罚! 默过半晌,唐绮才说:起来吧。 青跃没有动。 唐绮适才弯唇:难道还要我亲自扶你? 第315章 跪得老实的人哪里敢啊?当即爬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好。 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唐绮说:从贴身近卫里挑选出去入仕的拔尖人才,三弟要动你,实在无可厚非,后来我们断了消息,好在我已召谍令主的身份,对都中事尽能知悉。今夜,是我母妃派你过来接应的吧? 主仆两人分隔已经有小半年,青跃事无巨细要禀,先捡着唐绮的问,具体说了自己怎么被金羽卫追杀,被御林军统领于徵相救逃出城,逃到喻山行宫,被昭太妃捡回庇佑至今。 唐绮听完,胳膊架在桌边,问:母妃可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娘娘的意思是,让殿下等到摄政王的登基大典再动手。青跃说着,从怀中摸出供状和证词,双手呈上,阁老离世,是受奸人所害,罪魁祸首是楚家老太,户部尚书楚谦之,对此事并不知情,但有人见过亦亲王夜入柳宅,此案至关重要的证据,在小夫人那里。 唐绮在灯下看完供状和证词,抬首问:这笔先记着,皇兄中毒案还没结吧? 没有。青跃摇头,说:亦亲王当上摄政王,将此案交给刑部主查,二十四衙门协查,查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因为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谋害皇兄的,舍他其谁。唐绮绷起脸,目光隐晦,我在路上得到椋都谍网地字处的消息,说三弟要把所有罪责推到我头上,他卧薪尝胆,干得不错。母妃是怎么想的,我妻被扣在宫中,还叫我等? 青跃在唐绮的冰冷里体会到隐忍不发的怒火,经不住低头,说:您先前命属下暗查当年怀公之死,牵扯出的东西,实在让人不敢贸动。 哦?唐绮侧目乜视。 青跃肃然皱眉。 和奚国人有关 【作者有话说】 (改了点小bug.不影响阅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9章 爵爷 ◎那便一子定江山。◎ 燕姒住进元福宫的第五日子夜十分,有红蝶歇在了窗扉上。 残烛下,她搁笔抬眸,静静端详须臾。 外头的宫灯经一阵骤然袭来的风吹灭数盏,红蝶艳丽的羽翼煽动,向花园飞去。 燕姒起身出门,脚下步伐加快。 元福宫中今夜静得出奇,不仅宫婢内侍全陷入酣睡,连看守的金羽卫和神机营士兵都沉进深梦。 绕过幽长的回廊,庭院草木幽香四溢,红蝶停在花丛间,石榴树后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燕姒见到人,眉心猛跳。 她疾步下阶,朝来人一拜。 师父!您怎么来了?宫里危险! 晞戴着大兜帽,蓝紫洒金长袍拖曳下去,抚动成片碧色兰草。 铃铛声在她抬臂搀人之时轻微作响,朱红的唇浅浅勾起,她对燕姒说:新皇登基大典在即,宫中守卫森严,澄羽那小子要混进来实在费事,只能我亲自来。不过,你我师徒二人已经许久未见,如此也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燕姒谨慎地左右四顾,师父随我回房再说吧。 话罢,她便要转身,晞从后头按住她的肩膀。 不必,先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燕姒被拨回来,师徒二人四目相接。 晞的手抚摸她如瀑黑发,眸光淡而温柔。 好孩子,你瘦了。 夜风凉悠悠的,本是夏日,却不知为何院中起了雾,轻烟袅袅,将她们连同满庭芬芳一道裹进暗芒中。 尽管许久不曾相见,燕姒依旧敬重晞,雾中看不清楚兜帽下的脸,她只从隐约的身形上看出一点点端倪,便道:师父也是。 大祭司见徒弟,身上浓郁暗香未加遮掩,盖过庭中芳香,燕姒对这味道熟稔,一时想不起曾又是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香气。 正愣神沉思,晞扣在她肩上的手放了下去,曾教过她许多,不惜远赴异国他乡,滞留椋都,要守护她的师父,站在雾里幽幽开口。 你忘了。 你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真的于姒。 你还有师父。 晞捧起燕姒的脸,一句接着一句,说得认真。 那声音在长夜里起到了很大的安慰作用,紧绷多日,这是她难得心安的一刻。 半晌后,燕姒哽咽着出声。 徒儿没忘。 她并未忘。 她不是真正的于家女,外头这个壳子是,里头却换了人。 而在入都两年余,她切切实实做着忠义侯独孙女,尊爷爷和姑母的意愿行事,受忠义侯府上下庇佑。 他们养她,用于家的方式护她。 情谊看似浅薄,却在她心里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名为血脉传承的东西,就此扎牢了根。 直到某一日,奸佞闯入她的家园,砍倒了这颗她可以倚仗的树。 枝桠尽毁,不可回旋。 她心口闷得慌,却固执地高高抬起头。 眼里热意来势汹汹地翻涌,她咬住唇不愿哭。 大祭司的叹气声至上方落下来,似乎对这个爱徒尤为无奈,只低声说:你想好了,要为他们报仇。 燕姒没应声,默认着点头。* 她没有在澄羽带蛊虫入刑部大牢之后,独自逃生去寻师父,就已经将这个决定交了出来。 晞对燕姒的秉性了若指掌,通时达务地道:椋都朝廷久经磋磨,已形同朽木,你想报仇,就是逼自己走一条独木桥,即便一脚踏上去摔个粉身碎骨,你还是要报仇么? 燕姒斩钉截铁。 要! 欠人的恩情始终要还的,该报的仇也是定要报的! 况且,荀娘子还在唐亦手中。 她怎能见死不救,又有何颜面苟且偷生? 晞问:有何计划? 联合二十四衙门详查了官家中毒案的经过,已掌握唐亦毒害官家的人证、物证,留待登基大典之时,当场揭露其罪行,为防止杜家的金羽卫捣乱,我已唆使唐亦替我召回银甲军,另接回于徵阿姊,御林军的牌子还归回去,有银甲军和御林军为我断后。 晞忍俊不禁地笑了笑,矮身折下一尾兰草,捏在手里。 不过咫尺,燕姒看到她未达眼底的笑意。 师父笑什么? 晞掌心的兰草已枯,她抬手捏草化灰,将之扬进风中,而后转身负手。 为师还以为,失去忠义侯府,没了唐绮,你会跟我离开这里,不曾想,我的小徒儿已经很有出息了 燕姒垂首,便听铃铛声轻轻浅浅,而后消失在浓雾之间。 待风再来,雾散尽,庭院里花草依旧浮香,除去她,院中空无一人。 她在心中兀自呢喃道,徒儿恭送师父。 大祭司趁着夜幕出了宫,绕进永泰大街旁的民巷。 一轮皓月高悬苍穹,月晖倾洒,青年在民宅门前躬身相候。 蓝紫长裙摆动,大祭司随青年入宅。 二人走到四方天井里,澄羽还用余光瞄着人。 晞忽地停住脚步。 你想问什么。 祭司大人,见过公主了?她可还好? 好着呢。晞回过头,精明的目光定格在澄羽一成不变的五官上,她打算在登基大典上揭露摄政王的罪行。 澄羽心头一顿:她还是不跟我们走么? 晞将兜帽取下来,拆开系绳,拉掉斗篷丢给澄羽。 走什么?家事不抵国事,国事不抵天下事。唐绮死后,唐国皇室除却唐亦,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立即顺位继承大统,从大局去推论,就算人证物证确凿,谁会听信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也就是说,就算揭露了唐亦的罪行,对社稷没有好处,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不会选择丢弃他。 澄羽听着大祭司所说,心里一紧。 姑他立即改口,公主她,岂不是很危险? 大祭司的长发被清风撩动,才没多少日,她的白发又多出来不少,银丝耀于夜,衬托那张将老未老的脸,看上去很是瘆人。 澄羽低头,不敢细看,忽听立在院中的女人爆发出连串闷笑声,接着是大笑。 大笑之后,晞道:唐国新皇登基,各方诸侯会派人入都观礼,外战刚打完,国库和户部银库两空,唐亦小儿身后无强军倚仗,于侯一去,辽东还不生出异心?我要你去办件事。 澄羽看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在震愕中好半天回不过神。 - 振东伯动了? 杨依依落棋,抬头看对坐的唐绮。 第316章 唐绮举子不定,皱着眉,说:刚收到消息,他领携三千精锐,已过青州,进入椋都境内,明日能抵达东城门,但在他的身后,或还有大军潜行。 明面上看,新皇的登基大典,不光三方诸侯,各地州府上也会派人入都观礼,于侯初丧,振东伯亲自来也合乎情理的。 唐绮选了两处,半晌犹豫不决。 你说,我见不见他。 杨依依摇头:最好是不要见,宫中现在处处是摄政王臂膀,但凡殿下暴露,勤王伴驾将功亏一篑,我们不占绝对优势,谨慎为妙。 唐绮头疼,将指间白子颠来倒去。 三弟身侧的高人会是谁,连地字处都摸不出头绪,而今眼下,还有更好玩的事呈到我跟前来。 杨依依说: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唐绮道:远西和远北,各派了一支军队,正在赶来椋都的途中,明日或许也能抵达。 远西侯竟然要掺和此事? 这倒是让杨依依没想到,远西入都,不仅要跨过大峡谷,还要横渡陵江,路程着实远,若非局面已经不为唐国皇室所控,草原上的儿女偷得清闲,鲜少入中原。 来得这般快,只能说明一点。 在振东伯于茂没有动身前,远西和远北就已经打定主意入都。 唐绮说:当年鹭城守城战过后,陈九柯连续递了七八道折子进都,只为弹劾我过于狠厉,不顾两国友好邦交,不思他法坚守救人。 杨依依瞥着烛光明白过来。 殿下是担心起事受阻。 唐绮点头:不错。 对于唐国的三方诸侯来说,您现在已经葬身鹭城大火,连公主府都被刑部抄了。杨依依指她的棋路,鹿放中原,群雄皆可逐之,辽东军入主边南,忠义侯府出事,振东伯离开天衢城奔椋都而来,消息既然能传到殿下这里,想必远西和远北早有所料,于家有将山河一分为二的重大嫌疑,不论是陈九柯还是杜平沙,都要防这一手。但他们防的,并不大会是殿下您。 榆盘上黑白纵横,唐绮顿悟。 那便一子定江山。 话音刚落,子敲棋盘。 白子突出重围,周遭黑子被杀个片甲不留,而雄踞各方的黑子随之被引为相互掣肘之势,局势巧妙绝伦。 杨依依不由赞叹道:精彩! - 登基大典前夕。 于徵从御林军办事处归府,昔日被屠杀殆尽的忠义侯府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侍从女使,除却冷冰冰的军人在各处站岗,看上去显得极为凄凉肃穆。 她解下软甲,阿暮就端着一碗疙瘩汤四平八稳跑过来了。 阿姊,刚煮的。 于徵看她乖,没说话,接过疙瘩汤,坐在屋檐下吃,不出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阿暮笑得单纯,讨赏般痴痴望着于徵。 残阳血红,天幕渐沉。 于徵说:今夜会很忙,你早些去休息,养精蓄锐得好。 阿暮扁扁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于徵笑道:要服从命令。 阿暮像个赌气的孩子,噘嘴道:阿姊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此番又 又要为了长房的人去犯险,那长房的妹妹拿回银甲军,就要一意孤行,哪里管自己堂姐才丢了一只胳膊! 她不敢说出来。 于徵不大习惯地抬起左手,揉揉阿暮的头,随即沉默着展眼望向皇宫方向,眼神变得越发深邃。 阿暮不知她在想什么,悻悻然收走了碗。 - 四更,于家军扎营椋都城外东郊,距东城门不过十里。 振东伯埋头看堪舆图,听到脚步声过来。 斥候进军帐,说:家主,都中来函! 于茂随意摆手,幕僚上前接了信函拆开来看。 如何? 御林军于南北大营集结,分百人为小队,往椋都城潜伏前行。 于茂研究着路线,目不斜视说:你怎么看? 是徵姑娘的领军作风。幕僚摇扇,看来她与她的堂妹关系很不错。 同一个祖宗么。于茂说:是她应尽的责。 幕僚道:明日进城,家主务必要仔细神机营和金羽卫。 于茂冷笑抬头:你咋不叫老夫注意锦衣卫。 幕僚知他,没再接口。 夜已经很深,辽东军过青州,并非只带三千精锐,后续大军会接连赶到,只待破晓。 于茂此行冲冠一怒,实打实地做足准备。 不从唐亦口中讨到个说法,他是绝不会退兵的。 于家沉寂太久了 - 卯正。 百官入端门。 号角声自登天楼冲进云霄,响彻椋都上空。 唐亦穿戴好崭新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在内官簇拥下走出东宫,坐上神机营和金羽卫护卫的龙辇,经亢长宫道,吉象御马伴驾,直抵明和殿。 同一时间,坤宁宫的凤舆穿出月华门,停于明和殿前的白石抱厦边,周巧被宫女搀扶着下地,囱囱捧着盛有玉玺的托盘,跟在她身侧。 太常寺卿快步走过来,对周巧福过一礼,说:皇后娘娘,按照规矩 周巧没有为难他,招手示意囱囱将玉玺交过去。 待皇后这边的人上了抱厦,明和殿前,礼部尚书已经按照规制诵完了仪式宣辞。 隔着高耸的三千玉阶,千步道上密密麻麻列满椋都官员和各地州府奉召进都观礼的地方官员。 唐亦心血沸腾,眼见着太常寺卿托传国玉玺上前。 晨曦薄洒,登顶之路仅一步之遥。 曹大德拂尘回袖,高唱:叩 文武百官先跪。 唐亦后跪。 曹大德望着这一幕,遥想起当年的成兴帝,又想起去岁的唐峻,他走了神,身后的小内宦不由得碰他的胳膊肘,小声提醒道:总管 唐国的将来,究竟何去何从。 曹大德迷茫了。 他不知,今日唐亦伏法,来日这天下百姓,又该奉谁为主。在他重新抬起头的这一刻,却见到一双双渴望的眼,透过重重庄严,传递来如山海般亘古的坚定。 世无两全法。 二十四衙门大总管,再次拉长尖亮的声音。 传玉玺 唐亦恪守礼数,抬高双手去接。 礼部尚书无奈叹气,太常寺卿把托盘递到她手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正逢紧要关头,倏有汹涌擂鼓声自端门外爆响,在场之人无不惊愕,纷纷向后方看。 杜铅华侧首,小声问身后亲信。 怎么回事? 亲信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邹军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小杜将军不用慌,咱不是都守在这儿么。 唐亦不悦,左右张望。 阶上除却皇后周巧,其它无外乎当朝的六部尚书,内阁老臣,二十四衙门的内宦和宫婢,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反正金羽卫的杜铅华和神机营的邹军,都在近前护卫。 底下内宦脚踩风火轮般奔过千步道,边跑边喊:登闻鼓响!振东伯前来鸣冤!!! 高喊声引起了阶上众人的注目。 杜铅华一脸冷然,旁侧的邹军则笑道:小问题,于家军一刻前自东城门入城,此事早已禀报到上面了,咱们新皇有数。 唐亦知晓于茂带三千精锐来椋都,他索性让神机营、金羽卫直接开放城门,拦也拦不住,但他不曾想,于茂连一刻都没有停,直接奔宫里来,还声势浩大地敲响了登闻鼓。 不管了。 先接玉玺,再作分说。 他这般想着,便直接去接那托盘,不料,礼部尚书忽然退后一步。 王爷,不急这一会儿。按照旧制,爵位以上文武官员敲响登闻鼓,必须接见。 不久前,唐亦广贴告示迎回御林军统领于徵,楚可心虽病了,却被直接接进宫中,尚在坤宁宫静养。 楚老太一气呕血,临去前抓住楚谦之的手,遗命他务必保住子孙。刚丧了母,楚谦之悲痛之余,被逼向唐亦投诚,此刻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登基大典的仪式还没完,哪来的天子?礼部尚书,还是照章先办事要紧! 不料,礼部尚书根本不打算买他的帐。 楚大人此言差矣。她鬓发才白,站得挺拔,摄政王暂代天子职,我泱泱大国,制不可废。 该来的总躲不过。 唐亦知晓朝中许多人并不信服他,就像这个一直中立、从不选边站的中年女尚书。 第317章 待女尚书转头看向旁侧提笔的史官,他干脆道:罢了,不必无畏争论。 作为摄政王,如今已是大权在握。 代天子之职无可厚非。 唐亦迎风甩袖:宣! 少顷,神机营打开端门,百官退避至两侧,于茂打马入宫,两侧精锐重踏,盔甲声铿锵不绝。 这阵势,让朝臣们心中大悸。 打马骑行,带兵进宫门,自古只有危难时刻,武官救驾才会行此举。他们不由得猜测,振东伯此行,意欲何为。 于家确然有三十万驻边大军不错,但他们无一不是唐国的兵啊! 就于茂堂而皇之进宫而言,无非是要为忠义侯府讨个明面上的说法罢了。他此行只带了三千骑兵,还没到跟椋都闹个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唐亦得到消息之后,江平翠就已推测过的。 唐亦往前走,在玉阶边挺直背脊。 于茂很是嚣张,打马到玉阶下才勒缰绳,让周围的神机营士兵和金羽卫都紧张得握紧刀柄,向前移了几步。 他并不在意,就坐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望向高台上穿起龙袍的年轻摄政王。 两厢对望,各自警惕,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周围议论声起,朝臣中忽然走出一人,挡到阶前,振声斥责道:振东伯无召回都,带兵打马入宫,还真是,好大的阵仗! 于茂手持马鞭,俯身往前凑,仔细看了两眼才又重新直起腰。 我当是谁!他狞笑道:原来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多年不见,您的嘴脸,还是那般讨人厌! 宋玥华对他嗤之以鼻,虽说恼怒,仍旧端着言官的架子,站在前边不让分寸。 爵爷也不遑多让!她中气十足道:您这般姿态,难道辽东这是要造反吗?! 于茂敲了登闻鼓,要的就是讨公道。 倘若整个唐国列武夫排行,他必夺个兵痞榜首。 你跟老夫论造反?于爵爷利眼横扫,两侧兵士无一敢擅动,他勒马不动如山,声如洪钟道:老夫今日来此,就看诸公何以辩驳!我六侄女于红英,保家卫国落下终身残疾,她好好住在侯府,是怎么丧的命?!我阿兄于延霆,自前朝武帝在世就为肱骨匡扶社稷,东征西讨,百战从无败绩!他手握虎符,成兴帝还在位时,便官拜军机处总府,掌兵马大权,受封忠义侯,老当益壮,又是如何遭遇江湖草莽刺杀血尽而亡?! 这些事背后的因果,在场的朝臣,又有谁会猜想不出,就连各地州府赶来的地方官,心里都已经有一本清楚明确的帐。 唐国皇室,满朝文武。 举起屠刀的人背信弃义,瞒天过海的人全为帮凶! 辽东于家,长房个个精英,战死在沙场,那是为社稷江山百姓同袍百死不悔!可要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寒了整个于氏一族的心。 太阳还没出来,许多心虚的文官额上已经冒起大汗,默默往后缩了缩。 这番诘问,就是一身正气的宋玥华,也顿时哑口无言。 玉阶上,唐亦招来内宦,耳语了几句。 于茂看在眼里,直接锵地抽出刀,直指高台。 摄政王!不如您来说说!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60章 绝言 ◎我门之心天地!可鉴!◎ 好说! 唐亦上前一步,正面迎向刀锋。 万籁俱寂里,他展袖招手。 曹大德会意上前,对千步道上退避两侧的朝臣道:督察院院首!大理寺丞!还请出列! 这两位唐国三法司要职文臣,一位已经到了入暮之年,一位曾与忠义侯府私交甚好,他们秉公执法,说出来的话总能服众。 于茂偏过头,便见二位大人从队伍里各自走出,离他不到数步之远,先朝玉阶上拜了拜,又对各位同僚拱手,最后才面朝他行了礼。 督察院院首率先发声。 说起忠义侯府惨遭血洗,下官便要提一句,此事乃家门不幸。 于茂眼神如豺,看其摆头颤振,便放下刀,说:老大人,还请解惑! 督察院院首一脸板正。 事发当日,银甲军出城,原因不知,去向不明。侯府中出了奸细,打杀声起来的时候,整个长盛大街诚惶诚恐,兵部侍郎许大人紧急调动各府府兵解救未果,此事,许大人或可说明。 话音刚落,兵部年轻女侍郎出列。 调动人马需要时间。许彦歌朗声道:爵爷也知悉府兵作用,为朝中大臣府邸看宅护院,论起对战实力,实在不堪重击。何况侯府事变,乃奸佞提前预谋,否则不至于在银甲军出城之后,掐准时机立即行动!因此,尽管臣去了,也没能顺利将人救出。就下官所知,这批埋伏在侯府的杀手,与暗杀大柱国的杀手,乃是同一批,大理寺丞请说! 大理寺丞是个老奸巨猾的,他当初得于家力挺而同督察院、刑部平起平坐,是成兴帝在最上边授意,要平衡朝中势力。 如今往事已矣,他不得不被迫站出来。 于茂看他朝自己揖手,眼里尽是你好好说的警示。 大理寺丞道:圆安壹年,五月初六,边南鹭城陷入大火,三万景军和安顺长公主率领的边南守备军及部分辽东援军,一同葬身火海。 说起此事,于茂已有耳闻。 他的马很安分,同文武百官一起聆听大理寺丞陈述案件因由。 五月初十,鹭城知府在辽东援军主将于进的协助下,侥幸逃回椋都,将安顺长公主通敌卖国垒筑假军功的罪证呈入勤政殿,于进少将军设计烧城,大挫敌军,此战险胜,百年老城毁于一旦。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安顺长公主为守边南三年前不惜阵前杀妻,经两场宫变,迎娶忠义侯独孙女掌管中馈,更是倾力辅佐此刻陷入昏迷的皇帝唐峻登位,她对唐国的忠诚,岂能由三言两语随意抹黑? 朝臣交头接耳,于茂听得更是愣怔。 大理寺丞也不想这么说啊! 无奈形势比人强! 他们只有一位皇嗣可以推上帝位。 大理寺丞硬着头皮接着往下道:安顺长公主受柳阁老言传身教,智谋无双,追随着众,仗先帝隆宠,几陷劣案全身而退,偏于家忠心耿耿,从无拥她夺位的野心,故在官家设局高壁镇截杀、出征途中截杀等一系列事件后,生出立军功拥兵谋反恶念。 从情理上来剖析,这也能说得通。 毕竟当初高壁镇截杀,椋都可以拿得出手的所有作战队伍,都亲身参与其中。 连银甲军,都能记得当初唐峻是如何将唐绮迫出椋都的。 议论声渐起,于茂皱眉沉思。 大理寺丞从官袍袖袋中取出巾帕,惶然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而后倒豆子般将后面的话一气呵成。 中宫生辰宴过后,刑部与二十四衙门奉摄政王命联手调查官家中毒案,椋都进入全城戒严时期。 五月十一日,中毒案尚未查明,安顺长公主已身死,其在椋都经营多年的党羽,奋起报复于家,血洗忠义侯府,并趁银甲军出城,埋伏侯府和端门外,围杀大柱国,大柱国年迈,寡不敌众,最终身亡! 于茂脑子嗡嗡地响,他握刀的手扼紧,指关节发出并不引人注目的脆响,因抓马鞭和缰绳的手在愤懑中施加力道,身下军马不安地原地踏起步。 在踢踏声响过几许后,爵爷回首瞪视大理寺丞。 说完了? 大理寺丞刚擦过的额头再次瀑汗直下,他拽着巾帕颤巍巍地闭上眼,冲于茂喊道:案宗上就是这么记的!!! 很好。于茂在一片哗然声中,稳住马,马鞭指向大理寺丞,你欺本爵此时无法立即跟于进对质! 振东伯离开忠义侯的规束,就是个实打实的兵痞子。 大理寺丞都快要吓尿裤子了,连忙拱手作揖:下官何敢,下官不敢啊!辽东军骁勇,边南守备军几乎在这一战死绝,若不是于进小将军和鹭城知府提早发现端倪,怎么可能他们没有死于那场大火,对吧,是的吧? 他紧张到语无伦次。 于茂还是将这些话里的潜在含义,听明白了。 按照唐亦的意思,设计诛杀通敌卖国的安顺长公主,于家居功至首,保下边南七郡不惜烧城,于家也居功至首。 害皇帝中毒再也无法醒转的是安顺长公主。 害于家长房被血洗的也是安顺长公主。 把所有的罪责全推到一个死去的帝姬身上去,就能保证唐亦安然登上皇位。 于茂的马鞭反手再一指,指向仍在摆头的督察院院首。 这是你们三法司仔细调查之后出的案宗? 第318章 督察院院首还在不住摆头,不知他得了老来颤振毛病的人,甚至搞不懂他的意思。 结果他没有退缩,在万众瞩目的视线里,复又张口。 此案前后牵涉复杂,涉案之人颇广,尚在详细整理,还没出最终结案文书。 于茂便道:那证据呢?! 唐亦负手立于高台,身侧站着六部尚书,身后有杜铅华和邹军相护,他一直不曾插言,就是笃定这些朝臣们,会因唐国江山不能一日无主,而出来替他说服振东伯。 果不其然,于茂诘问刚至,朝臣中远远赶上来一人,停在离于茂五步开外,踉跄着扑跪下去。 小臣乃鹭城知府,是此案人证,案宗所述,绝无虚假! 他可是请于进小将军吃过酒的,于家被戴高帽子,只要不想与整个唐国为敌,怎么着也不能不认。 于茂并没有就此罢休,只淡淡看了这人一眼,就扭头望向玉阶之上。 人证姑且算有了。他振声道:那物证呢?! 许彦歌挺身而出:爵爷!忠义侯府里发现多处景国惯用标识,您可亲自前去察看! 一提景国标识,大理寺丞又畏畏缩缩补充道:是呀是呀!当初臣奉先帝命查办后街黑市,抄过一家暗庄,安顺长公主也、也曾去过那里,在那里头,也发现过那标识。 人证、物证全都指向安顺长公主。 于茂再继续诘问下去,就有伺机挑事的嫌疑了。 他的幕僚是文官,今日没跟着一道来,此时犹如被人在背后敲了一闷棍,光觉得痛,又找不到下黑手的人还击。 唐亦便是此时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他俯视沸议的群臣,目光最后停留在于茂脸上。 于家世代忠良,振东伯与大柱国手足情深,此番无诏进都情有可原,便不再追究了,登基大典尚未礼成,还请振东伯下马观礼。 于茂勒马在原地打了一个圈,环视周围,心中已知晓辩不过,于进远在边南,唐绮死无对证,二十四衙门看样子和这些朝臣一个鬼样子,同唐亦沆瀣一气。 他今日再要就忠义侯府罹难死缠烂打,势必将陷整个于家不义。 当马头重新朝向明和殿,于茂定睛看向唐亦。 观礼好说。 唐亦稳如泰山,眉眼含起笑意。 不想,于茂长刀重新抬起! 千步道百官沸腾,金羽卫和神机营全都神经紧绷如拉开的满弓,所有的眼睛全都死死盯住马上的振东伯,就怕他一声令下,当场反了。 握刀的兵痞却只是在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冷笑出声。 他爆喝道:尔等休要糊弄老夫! 话罢,身后铁骑齐齐往前进了一步,抽刀声接踪而来。邹军和杜铅华同时跨出,跟着拔刀指向阶下。 外围的金羽卫和神机营士兵跑步围拢,两边瞬成严阵以待之势! 文武百官不由得急如热锅上蚂蚁,左右絮叨,连声发问,问的是于茂此举,难道辽东真要造反?! 于茂回首,声振玉阶。 五月十一日!忠义侯府出事!端门前杀手行凶!巡防皇城的人呢?!御林军!神机营!锦衣卫!全都是死了不成?! 邹军第一个上前接话。 端门当日是神机营值勤,大柱国遇害时,才刚散朝!宫内百官大部分手无缚鸡之力,且摄政王和中宫还需我等相护!自然是以大局为重!众所周知,大柱国素有活阎罗盛名,谁曾想他没能撑到开宫门救援!尽管振东伯拥兵前来问责,我等也不惧,事发当时,满朝文武皆可佐证,神机营的确开宫门出去营救,并将所有杀手全部就地诛灭,为老侯爷报了仇! 于茂面部肌肉频繁抽动:御林军和锦衣卫呢?! 这厮竟不顾于家名声,堂而皇之再三刁难!许多朝臣吓白了脸,纷纷不敢接话。 许彦歌见状,当机立断出列。 爵爷!御林军和锦衣卫彼时当值四面城门,离皇宫和长盛大街都还远着呢!方才不是已经同您说起过,官家中毒之后,全椋都就已进入戒严状态!此事,您可以去问您的嫡孙女,御林军是先帝交托到她手里的! 于茂心知于徵现担着要事,再下一成,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听罢对唐亦眯起眼睛。 刀劈开风声,他压抑着暴怒,对唐亦再提一问。 我的侄孙女,于姒何在?! 唐亦默忍这半晌,双手紧握成拳。 正当他要开口,右边抱厦观礼的后宫队列里,内官护着身着孝服白衣的女郎,快步走出来,众人只见,于家女面寒如霜,稳步向前。 唐亦脑子里快速闪过许多念头,当人走到他身侧,立即用口型快速胁迫。 你的阿娘。 燕姒森然露齿,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侧身高举起来。 千步道下蓦地一静。 唐国女子开国!经数百年而成当世大国礼仪之邦!满朝文武当知!天下百姓当知!毒杀兄长!残害忠良!谋权篡位!此等奸佞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朗声清传,顿时让全场炸开了锅。 唐亦怒急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于家人才辈出!果然早有不臣之心! 宋玥华和许彦歌立时左右煽动,以唐亦为首的许多寒门官员,立时配合起来,纷纷对燕姒和于茂发起了声讨。 重点只有一个。 于家闹这么大一出,就是为了谋取唐国皇室的天下! 燕姒愤然大声道:诸位大人静一静!我有证据! 她的手才伸进衣襟要去取物证,不想此时,先前被唐亦遣走的近卫回来了,押着一位身穿素衣的中年女人,她的手蓦地顿住,转头就往内监大总管曹大德看过去,她明明 唐亦稍微转回过身,笑看着燕姒。 此人身份,想必鲜为人知!这便是于家姑娘生母,前朝鸿儒大家荀万森亲孙女!于家得荀大家传承,学得一手好兵法!如今都要用到争夺我唐国江山上来了!本王早有先见,已提前下诏请远北军和远西军拔营驰援椋都! 他说过,他不会放弃他的姒妹妹。 可于家终究是个太大的隐患,他不得不留这一手,当机立断,反咬一口。 振东伯!是于家长房联手安顺长公主谋逆?!还是你整个辽东,都要乱我江山!若是前者,便请你放下刀,束手就擒!本王谅你秉性至纯,绝不追究! 话及此处,唐亦当空朝登天楼一指,于茂猛然回头,便见宫墙上的神机营士兵吊放下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哪怕隔着千步之远,于茂也马上认出了身着绯袍的女人。 是于徵! 于茂喉头被堵,唐亦笑谈风声。 御林军统领于徵,受于家长房挑唆,今日寅时许,潜上登天楼,欲歼灭神机营守宫队伍,不慎被擒,此等里应外合的大罪,还等着本王登基,大赦天下而侥幸保下一条命! 云层湍急,晨风掀动明和殿四角宫铃。 沉默良久之后,于茂缓慢放下刀。 他尽力了。 要保住于家的血脉,他不能在此刻轻易擅动。 可笑。 突然响起的一声极轻的嗤言,让所有人的视线再度汇聚三千玉阶之上。 长风不破城,天光迟未至。 荀兰仰面,趁身侧押着她的近卫不备,唰地拔出对方的刀,在疑惑不解和仓皇失措的种种目光中,横上秀颈。 她看向燕姒的眼神,温柔固执,从容不迫。 她就站在那里,明明是触手可及,却让人感觉什么也抓不住了似的。 史官的笔要记住今日之耻!满朝文武食君之禄取之于民!唐国刚经战祸!椋都内患却久除不尽!诸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要推奸佞为主,是何因!又是何故! 字字诛心,铿锵话音长长传彻在庄严的明和殿前,令三千玉阶上下群臣羞愧低头。 燕姒心如乱麻往前奔出一步,被杜铅华横臂拦了下来,那只臂膀有千钧力,拦住了她仅剩的、唯一的光。 荀兰闭眼,细听清风。 她说:祖父的学生,岂止于门,在场诸公,谁人不曾读过他的文章,便是在含冤灭门之后,谁人不曾暗中为他扼腕叹息!这唐国天下好啊!黑既不是黑!白又如何作白?! 唐亦负手。 这儒门遗女品性高洁,只可惜太过糊涂,而今唐国需要正统皇帝,他是不二之选,纵有千万般过错,礼教大不过局势,可惜,可惜她要的黑与白之间,本就还有那吹不散挥不尽的一抔灰色。 旁侧的礼部尚书不禁劝解道:夫人!先放下刀!一切都可以再详查! 荀兰早已存了死志。 一个时辰前,曹大德的手下内宦摸进东宫,想要偷天换日救走她时,她便拒了。 第319章 她知道她的姒儿已经查清皇帝中毒案,她若走,便有暴露的风险,何况,早在昨夜那个神秘女郎现身,她就知道唐国天下要面对的不仅眼前这些明患,之后还有巨大的暗忧,在这种危机时刻,任何一步踏错了,都有可能导致全局惨败。 所以,她才会站在这里。 好在还有人愿意说话,好在,还有人听得进去。 还不算太糟。 荀兰和蔼地笑着,朝礼部尚书点了点头。 她最后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眼里没有留恋与不舍,她们都有了自己的路,这匆匆数十年,她将她的孩子养得很好,她的四儿终于长大,她无声而笑,笑过之后,转身朝向长阶之下。 荀家子弟!不愿再作权势下的蝼蚁!更不受任何脏水玷污! 我门之志归于护国安民! 我门之愿同袍回头是岸! 我门之心天地!可鉴! 金声玉振,终成绝言。 天光霎时破开云层,自苍穹倾泻而下! 荀兰自刎于明和殿*三千玉阶之上,她瘦弱的身躯倒下时,燕姒双瞳布满血色,悲痛欲绝,失声连一句阿娘都喊不出。 于茂默然垂首,百官避视长叹。 混乱之际,不知从哪里射出一只飞箭,不偏不倚正中被吊在登天楼的于徵胸口。 神机营士兵慌了手脚,邹军远远听到喊声,大喝:怎么回事?! 唐亦还没来及反应,燕姒跪匐在地,睁着血红双眼,如狼般凶厉,直瞪向她的仇人。 于徵被杀了!是要把知情人都杀了吗?! 朝臣中有人这样喊道。 燕姒闻声攥紧手,抽搐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于茂勃然大怒,刀起令至,千步道三千辽东军精锐对玉阶发起攻势,杜铅华和邹军下令护驾,金羽卫和神机营从四面八方围护过来,两边陷入乱战。 接着,所有官员四散逃难般乱窜,周巧被囱囱紧护身后退至抱厦,杜铅华丢弃燕姒,转手去拉住唐亦往明和殿里边退,邹军则独自迎头堵截率先冲上玉阶的辽东军。 唐亦在要紧关头,对杜铅华道:要人! 杜铅华跟亲信打了眼色,这亲信便冲出去抓了燕姒,一道拉进明和殿。 殿门一关,杜铅华立即道:王爷莫要担心,远西守备军还没到,远北守备军已经将椋都皇城围住,振东伯无论如何,也杀不出去的! 哈哈。 笑声一出,整个明和殿鸦雀无声。 唐亦不解看过去,却见是被杜铅华亲信抓着胳膊的弱女子在笑。 成败紧要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打乱人心,哪怕是杜家锤炼出来不近人情冷面佛的青年将军。 杜铅华太阳穴突突狂跳,咬牙侧首斥问:有何可笑?! 燕姒的笑至纯无害,她轻掩着口,目光纯然。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中计了呢 杜铅华愣怔无措,唐亦心口一紧回头四顾,只见原本在殿内打扫的内宦蜂拥冲向门口,殿门应声关闭,出路被封。 曹大德已退至一边,金羽卫和唐亦的亲卫们尚没明白就里,燕姒倏然抽出腰际软剑,沐春风扫起剑花,擒住她的金羽卫立时毙命。 鲜血泼洒出去,弄脏了新铺的绒毯。 杜铅华护住唐亦连连后退,进殿的唐亦近卫和金羽卫反应过来,立时上前围攻。 唐亦在打斗声间隙里说:给本王捉活的! 曹大德隐在内宦群中,忙喊道:还不快帮帮小夫人! 内宦们哪里是武卫对手,上去不过白白断送性命。不出半盏茶的功夫,面前血流成河,燕姒身上挨了数刀。 转眼间,又至穷途末路,她浑身鲜血淋漓,却边逃边杀,毫不手软。 唐亦听到她的嘶吼,仿佛从心门深处压抑后勃发。 去死!去死!全都去死!!! 可杜家的金羽卫出身正规军,实在太强,仅凭燕姒和内宦根本报不了仇。 她将心一横,矮身躲过一击之后,伸手解开垂挂腰间的香囊,双指取出血蛊,旋身掷出。 细小飞虫让人猝不及防,等率先攻上来的金羽卫接连倒地身亡,杜铅华才大喝一声:当心暗器! 燕姒又笑道:躲不过的。 唐亦望着方才倒地口吐白沫迅速浑身发青的金羽卫,瞠目结舌呆滞,恍然间想起江平翠曾与他谈起过的那些异国轶闻 奚国王族,不论男女,能歌善舞。 忠义侯独孙女,在明和殿里,起了这样一支舞。 身姿翩然,动若惊鸿。 她挥袖之间,手中掷出索命血蛊,要为丧命的亡亲,讨回天理公道。 可她怎么会奚国的舞?她手里的蛊虫又是从何而来?! 金羽卫一个个倒下,杜铅华脸色越发难看。 唐亦慌不择路,抓紧杜铅华道:爱卿!爱卿!快杀出去! 纵使殿外的喊杀声滔天响,也抵不住弱不禁风的女子使出的妖术。 杜铅华不惜拉人作盾,挡住燕姒掷出的蛊虫,还要同时砍倒冲上前的内宦,好不容易才将唐亦送至殿门边上,二话不说用蛮力破开门,唐亦疯冲出去,就见邹军见鬼般抖着腿,跌倒着爬了过来。 鬼有鬼 什么鬼?唐亦抓住他肩膀,只见锦衣卫冲上玉阶,由三面围来。 走在最前列的,竟然是 唐绮!!! 【作者有话说】 (修。) 第261章 报仇 ◎长公主杀了摄政王!!!◎ 明和殿的门向外敞开,里面还活着的人都听到了唐亦这声惊呼。 唯独燕姒没有。 她身上多处负伤,失血过多导致头晕目眩,视物不清,耳朵已经听不清什么话了。唯一支撑她还顽强保持站立进攻的原因,是她对唐亦怀着至深的恨意。 杜铅华带的金羽卫不畏死,在唐亦被推出殿门之后,又左右夹击而来。 殿里的内宦死伤惨重,曹大德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燕姒顾不上这些,血蛊已经不多,她掷出两只将冲上来的金羽卫解决掉,心知自己濒临力竭,不愿再同剩下的武卫缠斗,提起沐春风径直冲向殿门。 她假意顺从唐亦之后,要回这把剑,等的就是这一刻! 剑锋转瞬即至,杜铅华抬刀去挡,不想这娇弱女人爆发出骇人力量,软剑回折,在须臾间划破甲胄,若非他闪躲及时,险些被其削下来整条胳膊! 他深皱起眉,对燕姒大喝一声:妖女受死! 护在殿外的金羽卫顿时朝地明和殿殿门口汇集,外围激烈的打斗让燕姒全然不能迟疑,她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却又什么都听不清,视线过于模糊,以至于她全神贯注,再次掷出的血蛊紧随退走的杜铅华而去。 她知道,不论局势多么混乱,这人也会拼死保下唐亦。 人山人海里,藏在最中间的便是她的仇人。 手中血蛊连番掷出,清理出复仇的道路,燕姒腾身跳出明和殿,所过之处金羽卫接连倒下,最后一只血蛊,直扑杜铅华而去。 杜铅华已退至唐亦身后,本意是要护人,但见那浑身浴血的女人疯魔般厮杀过来,手里不知捏着何种烈毒,连金羽卫都拿她没有办法,保命还是护人? 千钧一发之际,杜铅华错身,挪开了半步。 恰好就是这半步,燕姒计谋得逞。 她跃过横陈的尸体和脚下蔓延开的血泊,软剑撕开耳畔凄厉风声,剑锋不偏不倚御风而至。 那身着龙袍的人闻声回头,瞬息之间,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 鲜红的血顺着剑锋往回淌,迟来的痛觉,让唐亦再开口的嗓音变得暗哑。 为什么? 为什么。 燕姒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泯静会死,为什么她的爷爷会死,为什么她的姑母她的阿娘,她的阿姊,为什么他们都会死?! 燕姒大叫着往前冲,孝衣被鲜血浸得斑驳褴褛,飞舞的袍裾起伏如她心中层层叠叠的恨在肆意翻滚。 剑尖凭力洞穿了身躯,唐亦单手握住剑锋,在冲力里退出去七八步,琼宇移转,红日金辉照洒,让鲜血愈发夺目。 杜铅华和邹军都和锦衣卫缠斗在一起,而他身后便是三千玉阶。 他怎么会输? 他望向燕姒的目光,犹似爱恋,又像怜悯。 被日头晃到眼睛,燕姒快到极限了,手上的力不敢泄。 锦衣卫为什么和金羽卫及神机营的人打起来?他们受的谁的意? 三面宫门的银甲军已集结包围明和殿,正从不同方向朝内进行清剿,于徵被擒,由谁吹响的传令竹哨? 第320章 这些疑问根本没有机会去思考,燕姒脑中恍惚,她的腿几乎没有知觉了,她怕撑不到杀死她的仇人。 你杀不了我。 唐亦伸手按住燕姒的肩,拖着人又连续退后好几步,直接退到阶边,他拽住燕姒的手,转向对面躲着文武百官的抱厦,在剧烈的痛苦里大笑着喊道:长公主诈死!同于家早有密谋!杀兄杀弟!就为今日霍乱我唐国江山,于家早与奚国 话音未落,燕姒震惊之余,身后突然有人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离唐亦的控制,与此同时,一只手横过来,带着她的手抽出洞穿唐亦身体的软剑,唐亦仰面倒下,而那只手,便轻松拨开她已经僵硬紧握的手指,从她手中接过了沐春风。 抱厦内的朝臣们惊疑不定,喧哗声在混战中幡然大起。 长公主!!! 是!是长公主!!! 长公主居然还活着啊!难道她真的通敌卖国?! 长公主杀了摄政王!!! 耳边的嘈杂振聋发聩,燕姒靠入身后人的怀中,侧首闻到熟悉的味道,她眼见着唐亦倒下,身下晕开大片鲜血,视线定格在那里,充耳不闻那些质疑和惊恐的声音,只贪婪地汲取日光洒来的暖和怀抱的热。 她不住颤抖,哑着嗓音问:死了吗?死了吗?他死了吗? 唐绮的心揪着疼,转脸亲吻燕姒额头,第一次违心地出言骗她的妻。 死了。 怀中人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泄尽所有力气,晕了过去。 - 唐国历圆安壹年五月十九日,安顺长公主唐绮带亲卫队勤王护驾,携锦衣卫十二所杀入皇宫,斩摄政王唐亦于明和殿前。椋都三军中参与叛乱者,由银甲军与内官二十四衙门联手抵御诛杀。 - 两个时辰前。 于徵带着提早藏匿在街巷的御林军亲信,趁天没亮往端门方向潜伏前行。 队伍摸进永泰大街旁的民巷,正面遭遇了一群黑衣人。 两股人马打上照面皆紧张不已,阿暮闪身挡在于徵前头,就见对面的黑衣人里走出一个束高马尾黑纱蒙面的女郎。 自己人。 于徵有些激动,拍着阿暮的肩膀让她退到一侧,女郎也在同时抬手阻止了自己身后的绣春刀。 一柄火折子在狭窄的巷道里亮起来,唐绮拉着于徵靠在挂着红辣椒的民宅门边。 徵姐姐。 回来了啊。于徵眼眶微热,殿下何时到的? 天刚黑那会儿到的。唐绮目光揶揄,马上是三弟的登基大典,我这个做二姐的,总该要回来观礼。 长话短说。于徵倚墙,姒儿要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揭露摄政王毒杀兄长和残害忠良的罪行,她让银甲军予字队给臣传的消息,臣必须尽快潜进端门。 唐绮刻意避着于徵空荡荡的右袖,沉声问:她已有了周密部署么? 于徵颔首道:银甲军兵分三路分别攻占旭日门、照月门和午门,御林军能信得过的人手不多,负责潜入端门登天楼,形成策应。一旦她和曹公公的人在明和殿的行动失败,臣便以竹哨为号接管银甲军,立即清理神机营和金羽卫,杀上三千玉阶。 唐绮严肃道:胡来。 巷子里的穿堂风刮起她面纱边沿,腰际悬挂的荷包,被火折子的光映亮笨拙的针脚线。 于徵微微低着头,从起伏的黑纱向下一路看到荷包,不禁欣然笑了。 殿下犯了跟臣一样的错呢。 她的话语里夹杂着感慨般的叹息声,唐绮侧目看过去,不解道:什么? 于徵含笑道:您与臣都将姒儿当做孩子,却是将她轻看了,这话,还是昭太妃娘娘提醒臣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唐绮皱着眉说:登基大典上做局,非同小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银甲军和御林军一旦动起手,于家造反就将成为事实,老侯爷和六姑母之所以不退,便是把于家长房和整个辽东于家分隔开,她没有想透这一层面,难道你也糊涂? 于徵放轻了声音,说:是啊,她没想透。边南传回殿下的死讯,大爷爷和六姑母这一走,她且得孤注一掷了。可糊涂的到底是谁呢?殿下,于家长房才是辽东军的主心骨,我阿爷和大爷爷同气连枝,怎生分得开?天亮之后,不论成败,都将一战了。 御林军不能拖延,他们要赶着时辰去,阿暮连番几次探头探脑,于徵便要告辞。 唐绮横臂说:你知道你爷爷入都了么? 于徵有了短暂的惊愕:啊? 唐绮告诉她:不要问我怎么得到的消息,振东伯的确亲自来了,来的还不仅是辽东守备军,明日登基大典热闹非凡,远北侯和远西侯也赶着来观礼,你当真不等你爷爷到了之后再从长计议? 于徵已经下了石板阶台,回头朝唐绮明亮一笑。 姒妹妹还在宫中等着我 后面或还有半句话,不知是何因由,她没有直接说出来。 唐绮呆立原地,目中深邃。 于徵走得极为潇洒,青跃从屋顶跳下来,抱着胳膊,说:行宫那边留有守一姐,明副将驻扎钟山保护杨姑娘,事情都妥了,殿下,咱们也该同王大人碰面去了。 不多时,锦衣卫带路,将唐绮领进王路远家门。 唐绮四下一顾,说:这不是你家吧。 王路远提着灯笼,挥手让护卫各自散去,他走在前头,说:有一物,不敢放在家中,这处宅子是好友所赠,还没来得及改房契呢,正能用着,委屈殿下过来一趟。 是什么?唐绮跟在他身后问。 殿下跟臣来,一见便知晓了。 锦衣卫其实只听命于皇帝,唐绮无权调度,而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王路远,究竟能不能为唐绮所用,这本身是个难点。 不想她刚到钟山,和青跃会面之后,便收到线报,王路远以妻儿去向换唐绮信任,才有了此刻聚首。 唐绮扮作锦衣卫入宫勤王护驾,身侧不仅带亲卫队,还带着王路远属下十二所,她并不怕王路远反水,进到宅子里,王路远打开堂屋的门,突然说:殿下,还请屏退左右。 随行的青跃不愿意走,瞪着身穿常服的锦衣卫指挥使。 殿下身上有伤! 唐绮和王路远对视后,拦下青跃:退下吧。 青跃不甘心,还是听话地退到了门外。 王路远从正大光明的匾额底下取出一个青铜匣子,面朝唐绮跪下去。 唐国谍网椋都地字处要员王路远,敬听令主差遣。 能知悉唐绮诈死,清楚唐绮回都,还能及时摸到唐绮的落脚点,不是国谍身份,就说不通。 此人是友非敌,否则不必多此一举相邀,大可直接将消息透露给唐亦,恭候唐绮的,早就是金羽卫和神机营了。 唐绮欲搀扶他起身,王路远却固执地跪着,又将手中匣子举高。 臣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唐绮含笑说:王大人但说无妨。 王路远道:明日一旦事成,望殿下饶三殿下一命。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浑厚有力,就在屋中绕梁回旋,昭示王路远所请的决心,唐绮冷下脸,松开了握住王路远腕子的手。 你再说一遍。 臣晓得。王路远跪得笔直,成王败寇,胜者生,败者死,是这么个理儿!摄政王不仅残害忠良,更甚至涉嫌毒害官家,一旦查明论罪,的确当处死刑,但是殿下,先帝有遗诏在此,不论三位皇嗣谁人登基称帝,都不得手足相残要人性命。请殿下谨遵先帝遗命!否则锦衣卫锦衣卫 锦衣卫就没有办法站在她这边。 唐绮忍着被要挟而产生的不快和怒意,从王路远手里接过青铜匣,打开取出诏书,逐字逐句看了。 她挑眉道:这遗诏,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王路远诚实道:先帝临终之前。 所以,高壁镇截杀? 臣没来得及用!王路远咬紧牙关,绷直了脸,何况官家,官家没有置殿下于死地。现下却不同了 是啊。唐绮冷笑起来,若本殿不是召谍令主,身后没有辽东支撑,今日你是否依旧跪立在此? 王路远叩首振声:是非曲直拼不过权势,臣不敢拿十二所上下八千兄弟的身家性命去同强权抗争,忠于皇帝,是我辈唯一出路!望殿下海涵! 第321章 早在高壁镇截杀前夜,唐绮已经由澄羽带着摸清出入皇城的狗洞所在,哪怕神机营和金羽卫分兵同守城门,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椋都城,再有酒醋面局的孙掌事作为内应,乔装混进宫也轻而易举。 辽东军进椋都,振东伯要问唐亦讨人,唐亦顾着仁义贤名也不会动杨昭,所以唐绮就算不靠锦衣卫,也有极大的胜算在登基大典上让唐亦落马。 有锦衣卫只能说更容易成事。 这道成兴帝的遗诏,反成唐绮掣肘。 八千锦衣卫,换汤不换药,唐绮伪装崔漫云身份那些日子,她是在王路远跟前混过的,早知这人精打细算,又在周氏逼宫一事里,知道了王胖子对皇帝的绝对忠诚。 杀之,不利。 绝对忠诚的人,能分清形势,他算是椋都群臣中立派里头,独树一帜的存在。况且,他还是地字处要员。 留待后用,必然如虎添翼。 唐绮沉吟一阵,思量好这些,最后便点了头。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 王路远配合振东伯带来的三千精锐,连同银甲军和御林军,将宫里所有金羽卫和神机营人马剿灭,急冲冲地跨上玉阶,蹲身去探唐亦的鼻息。 四下都是眼睛和耳朵。 唐绮皱眉道:将摄政王的尸首暂扣太医院,王卿,还不速速去办! 王路远猛擦一把汗,在众目睽睽下俯首大声答:臣领命! 刚经过一场大动干戈,又是于家暴起讨说法,又是长公主诈死突然出现在宫中,朝臣们已经萎靡不振了。 局势倒转太快,寒门出身的官员更是大冒一身冷汗,三五成群缩在一起,共同围着楚谦之和宋玥华、许彦歌等文官,想找到主心骨,得到安抚。 唐绮手刃摄政王,到底让人暴露贪生怕死的本性,不少胆子小的默默站到了除楚谦之以外的五部尚书和勋贵老臣后头,军机处和各地州府来的武官们哑了火,先前被迫拥护唐亦的言官们一面后悔又一面担忧。 民间疯传帝姬嗜杀,成了许多人心头的噩梦。 反观玉阶上,振东伯怒意未消,举刀挡住了正要抬走摄政王尸体的锦衣卫。 且慢! 唐绮搂着昏迷的燕姒,抬首看向于茂。 于家所受冤屈,本殿定会给振东伯一个交代。她这样说着,顿了顿,视线错开振东伯,投向登天楼,三爷爷先去为徵姐姐敛尸要紧。 于茂刚刚痛失了嫡亲孙女,闻言不由得老泪纵横,收刀的同时对唐绮拱起手:是。 风停了,宫铃声止,炙阳当空,万里无云。 唐绮打横抱起她的妻,往明和殿里走的同时,朝左右吩咐道:青跃,传太医院院判上来为小夫人治伤。漫云,清理千步道,护送朝臣出宫。 酉时。 太医院院判抬袖擦着不停坠下来的汗,着急道:要续命的千年人参入药,否则夫人只怕挺不过今夜,实乃命悬一线 公主府里有。唐绮声音不稳,跪坐在公案临时拼凑的台子边,紧抓着她妻的手,青跃,你策马出宫去取。 明和殿的门开了又关,宫灯都亮起来了,玉阶上前前后后来了数拨人要请见,都被拒之门外。 楚谦之跪着,大理寺丞和督察院院首也跪着,项一典劝不走人,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看到青跃出来,马上上前说话。 礼部尚书问:青大人,殿下可得空了? 太常寺卿道:咱这儿还有许多事,都要问殿下拿主意 青跃朝他们抱了手,什么也没说,径直迈步下阶。 曹大德带着小内宦迎上前,拦了朝臣,劝道:诸位大人!诸位大人,稍安勿躁!院判还在为长公主夫人治伤呢,请诸位大人再等等 这边正劝着,刑部连易提着官袍上了阶。 曹公公。 曹大德拂尘一扼:连大人,何事这般急? 连易躬身:国子监乱了,宋玥华请翰林院老院首出山,带着学生们正往端门来!还请速速禀明殿下。 砰的一声巨响从明和殿中传出来,是有人踹翻了桌案,殿外候着的朝臣纷纷一怔,就听里头的唐绮勃然大怒。 都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2章 同悲 ◎殿下,您必须下令。◎ 唐绮这头刚震怒完,千步道远远抬来一顶软轿子。 明和殿前的朝臣们正诚惶诚恐,连易微侧过身,看到轿子停在抱厦边,宫婢打帘请下来一位姑娘,由昭太妃身边的管事姑姑云绣领上阶。 一行人径直往殿前走,两侧站岗的亲卫队便逐个儿行垂首礼。 连易好奇问道:这是何人? 项一典站在最右侧,低声说道:是殿下在边南时收来的幕僚。 要是放在从前,唐绮身边能者不怎么多,除却已经辞世那位柳阁老,连易并不高看谁。 而今日非同往昔,长公主能从边南活着回来,暗中撬动了锦衣卫,还指挥得了银甲军,带着千人亲卫队就杀进宫,并说服振东伯没当场造个反,那就是大势所趋了。 云绣姑姑往这女子身边站,更昭示此女深受看重。连易如此想着,待人到近前仔细一看,才依稀间想起来这女子是谁。 他拱手道:杨姑娘。 说话间,朝臣们也认出了人,两边各自一礼。 这姑娘之所以会让人记住,并非长相出众,而是她有一身横溢的才气,当年差点被成兴帝钦点为女状元,遗憾的是那时候新科状元入宫面圣,她跪在明和殿里,说出了登科不枉十年书,宁作闲云野鹤去的志不在此,从而得了个知鹤君的雅名。 换而言之,她清高得很。 成兴帝惋惜她的才情,却又不好强人所难,体谅她家中有老,遂放她归衍州,不想她最终,还是踏入了仕途。 不论是何因由,此时的杨依依,已经受到了重用,否则不会畅行无阻。 朝臣们心中各自有评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好去说在明面上。 杨依依倒是率先开口,十分从容地道:诸位大人宽心,太妃娘娘有话,命小女来劝殿下。 宫里头多的是人精,曹大德赶忙作揖。 姑娘稍待,咱家这就进去传话。 杨依依侧过头,看到天际的火烧云往下沉,她立在夕阳余晖中,透过宽阔的千步道遥望登天楼。 距她上次站在此处,竟已过去六年余了。 没等多久,明和殿的偏门再度开启,曹大德抱着拂尘出来请了人入内,朝臣们也纷纷面露缓和,总算是能放进去一个说得上话的。 殿中间支着四面屏风,将里头的情形挡得严实,但挡不住没散光的血腥味。面朝殿门这边,唐绮撑腿而坐,手里的折扇不停摇动,看得出,她烦闷到了一定地步。 杨依依俯身要跪。 唐绮手中折扇外挥,屏退了两旁的亲卫和宫婢内宦。 直接说。 她的声音很冷,冷得让杨依依心头不是滋味。 杨依依没有抬头,好歹站着说起话。 太妃娘娘让臣女进宫来,按照她的意思,宫中的事要尽快办,辽东等着您给交代,远北和远西的军队已至,都在观望椋都城里的局。 唐绮不言,似在出神。 杨依依不由得掀动眼睫:殿下? 在听。唐绮神情麻木地说:你何时尊起我母妃行事了。 杨依依站得直,摇头道:殿下这话实在是冤枉臣女,臣女是自己要来。 唐绮抬眸:嗯? 杨依依深吸一口气说:摄政王已除,玉玺已拿回,宫乱平息,按照原定的计划,殿下此时该发诸令,着项大人接管神机营,让其与锦衣卫、御林军一道护卫皇宫,请振东伯入宫探讨应对远北、远西之策,接见候在外头的重臣们,尤其是三法司,要将摄政王的罪落在实处,随后立即昭告天下,择日登基称帝以安民心。 的确,在唐绮带人离开钟山时,她们是这么商定的。 唐亦只是个书生,罗党倒台后他并无实力强大的依仗,身侧的金羽卫和神机营都是临时策反,拿下杜铅华和邹军,唐绮就算胜。这事儿不论有没有其它势力从旁协助,对唐绮来讲,都不难。 难的全在善后。 方才,刑部尚书连易就送上一个。 文臣言官们对长公主有疑。 在亲眼看到她手刃亲弟后,这疑就更加凸显了出来。 谁为乱臣,谁为正统,皇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第322章 倘若真如坊间传闻那般,唐绮生性冷血嗜杀,她还没安民心,就要被流言蜚语打下高台,给各方诸侯起兵的话柄。 到时候就真的乱了套。 唐绮不是不知道这些事迫在眉睫,偏偏杨依依的话才说完,屏风后头突然传出太医院老院判的呼声。 快!按住夫人的手腕!绝不能让她乱抓! 屏风外,唐绮整个人直接乱了章法,起身就要往里走。杨依依顾不得礼数,冲上前拦住她。 殿下,您此刻进去也做不了什么。杨依依急言相劝,道:让太医安心给夫人治伤,您把外头诸事安排妥当了,才能让夫人不受任何打扰,您抢下那剑,不正是为了挡在她身前,替她抗下来? 唐绮垂首,盯着杨依依看。 未几,她才疲惫不堪说:你都知晓了。 杨依依缩回拉住她胳膊的手,福身道:臣女职责所系。 也对,有什么是唐国谍网捕捉不到的。唐绮轻笑,两行清泪瞬时而下,她几近哑声地说:可你要我如何,你要我想什么?我让她一个人面对了些什么?我此刻什么也顾不了了 堆砌高殿明堂的是金砖玉瓦,至高无上的权柄由无数尸骨垒筑,多少人望向明和殿正中那把王座,在此时此刻,唐绮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 她心之所系,无非屏风围护住的那个弱女子。 至此 王权富贵皆云烟,山河天下皆虚无。 杨依依曾眼见她蹚过尸山血海,走出明枪暗箭,跨离阴谋阳谋,冲向千军万马,杀入权力旋涡 不想她这样的人,竟会怕。 她怕得双肩发起颤,捂面痛哭失声,怕得双腿一软跌跪下去,跪后再无金尊玉贵的尊严。 殿下杨依依哽咽着说:您得下令。 唐绮处于高度紧绷,沉浸于悲痛和懊悔,甚至听不到她说话似的,哭得不能自已。 杨依依复又咬唇,再次伸出手时,心中大慑。 老天爷,这可顽笑不得! 跪在地上的人,是即将要登临帝座的天之骄子!她的妻,是辽东于家长房现存的唯一血脉! 杨依依惊恐地垂手,强打起精神,一遍遍地重复道:殿下,您必须下令。 唐绮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多久,屏风后头渐渐安稳,老太医悠仲施好针,如释重负地叹道:成了! 听到这一声,杨依依便从唐绮脸上看到重新活过来的神情。 大悲之后大喜,导致矜贵的长公主殿下颓然坐地,空洞的双眼渐渐汇神。 着令 曹大德进前躬身听令,杨依依堵在心口的闷气得以松懈。 唐绮道:杜铅华、邹军二人,押往刑部大牢,严加看管,让连易去办。以我妻之名,差银甲军散出宫待命。项一典立即接管神机营和御林军余部,部署四面宫门防守。命王路远、崔漫云二人领锦衣卫十二所清缴残存唐亦同党,亦亲王府内,东宫之中,不留活口。传□□各处,不得走动。再宣振东伯,入宫觐见。 酉时过半,外头风声鹤唳。 杨依依蹙眉道:没了? 唐绮大喇喇坐在地上,昂首道:国学闹,随他们闹去,宋玥华向来爱出风头,等她这一次出个够。让项一典部署完宫防,去把刀立在端门甬道前,想死的就赶紧死。 最后半句话,把身侧的胖太监大总管吓了个机灵。 你怎么还不去? 唐绮乜视着人,曹大德后脖颈发凉。 他忽然就想,成兴帝看着是羸弱,大殿下看着是敦厚,三殿下看着是文雅,二殿下看着是佻达,结果呢?他们这家子,决断只在三言两语,个顶个儿的都是狠角,无非狠在不同处。 殿下若没旁的什么吩咐,老奴这就去了,这就去! 曹大德小碎步跑得快,一溜烟儿跑出明和殿。 殿里宫婢和内宦紧着太医院院判忙,跟前跟后递些物什,接连几个时辰耗过来,已是累得人仰马翻,但中途尚膳监掌事的已来过两趟,每趟都被唐绮用刀斧般的目光给凶走了,年轻人还好说,而老太医吃不消啊。 这会子就有尖滑的宫女冒出头问:大人,可要给您传晚膳? 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大,屏风外头刚好能听到。 杨依依叹息道:殿下。 唐绮适才想起从地上爬起身,勾手招来小内宦,说:去让尚膳监为院判大人和里头帮手的宫人传膳。 她把话撂下,内宦自去办,杨依依不免提醒她道:朝臣们还都等在殿外呢。 几位尚书大人,三法司的人,以及太常寺卿。 等着。 唐绮说完绕过屏风,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锦囊、一只锦帕和一份文书,一并交到杨依依手里。 杨依依问说:这是? 唐绮刚进去见过满地鲜血,不敢看那周身被染血白纱裹成粽子似的血人儿,心气还没缓好,嘴唇细颤,说:雪花炭,是我恩师柳阁老被谋害的证据。锦帕上有鸩毒,小心拿着,是皇兄中毒案的证据。文书里都写清了,你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去帮我这个忙* 内阁早就没有什么实权,而唐绮此时的话,无疑是要往内阁放权,杨依依以其他别的任何身份,去办这桩事,都难在朝堂立得住脚,唐绮把将写进史册的事件大要交到了她手里,足见其信任。 杨依依没有犹豫,唐绮叫她帮忙,言语中竟隐含着请求之意,她接下这些东西,轻飘飘,又沉甸甸,还没琢磨出头绪,唐绮忽然弓起背,呕吐出来一大口血。 殿下?!杨依依惊叫。 唐绮摆手,不让她扶。 没有什么事,就是累的了 杨依依看着唐绮缓慢挪动步伐,又缓慢坐回了方才坐的那把椅子上,闭目养起神。 她的脸色惨白得骇人,杨依依终究忍不住对旁边恭立的内宦说:等院判大人用过膳,让他帮殿下再看看。 刚受封内阁大学士的女郎走出明和殿,但见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 微风攀过血色残阳,抚动所有人的袍角衣裾,把这一天刻画成悲凉的历史。经时数载余,属于唐绮这一代的唐国皇嗣夺嫡之争,彻底落定。 内斗终止,百废待兴。 众人各归其职,还有许多事要去做。各位大臣需要去做,杨依依也需要去做。只是,离开明和殿的时候,杨依依踏上千步道,回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她说不清内心的五味杂陈,不知对那尚未谋面的夫人,是艳羡,还是同情,亦或者悲悯。 于家长房,只存这一位弱女子了。 那位弱女子,站在万人仰望的地方,为求公允拼尽全力殊死一搏不留余地,那样的孤勇,着实值得钦佩万分,非常人所能企及。 而在她的身后,最终有人接住了她,与她同经大悲,同承伤痛。 - 振东伯住进了忠义侯府,为于姒的生母荀兰和他的嫡孙女于徵准备后事,府里鸡犬不剩,所有办事的都是跟辽东军入椋都的于茂亲信近卫。 他的幕僚等他把一干事宜交代下去,捧着一大盆子凉水,摆到了他跟前。 于茂操起袖子往堂屋台阶下坐,一手拿盆牛饮片刻,喘好气,便问:先生有话要讲? 幕僚正色道:家主先前说,今日宫变,长公主殿下活着回来了,您对长公主是何看法?她所作所为,是否当真是 有得好去计较那些吗? 于茂往浓厚暮色里去分辨几经荣宠和衰颓的忠义侯府,那些亭台楼阁九曲回廊,立在蔚蓝苍穹下,繁盛国都中,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幕僚立于他身后,随他沉重目光所向而去,便听到他重重叹了一声。 老夫今日看到荀大家的孙女,从即将登基的摄政王亲卫手里抢下了剑,她站在三千玉阶之上,痛斥千步道新老群臣,质问何为黑白,大呼荀门三则,而后自刎于明和殿前,血染素衣,魂断玉殒。才终于明白,当初阿兄执意接受侯爵,究竟是为的什么,留在椋都,也就跟着明白了银甲军离城,红英因何会把命,留在这里。 将军是立国的尖枪,但只是一把尖枪。 这把枪可以征战沙场,可以百折不挠护国保疆,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锋芒归箱,可以守住万千同袍的家园,独独不可以叛国自立称王。 他得片刻的闲暇,却在短暂的休憩中不禁涕泗滂沱。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看惯了太多聚散离合与英年早逝,他至今也没逃得开痛断肝肠。 第323章 他用沉默的痛哭告诉身边的幕僚。 椋都不属于他,那是他至亲将生死抛掷身后的战场。 且等着吧。 即将登上高大明堂的皇嗣,总要让他心服口服跪向前方的辉煌。 - 狂风漫卷,端门前鼓声大作。 国子监学子成群结队聚集,为擂动登闻鼓的宋玥华山呼问罪书。翰林院老院首重新穿上陈旧官袍,立在学生队伍前头,老不驼背,站似劲松。 宫门过了下钥的时辰还没有关上,而不得传召,老院首始终没有让学生踏过界。 不多时,有盔甲声齐响,神机营的人列队跑步出现在甬道,在距离学生六丈开外停滞,山呼声被老院首挥停,众人便见士兵分出条缝,身形魁梧的前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扶刀跨步而出。 他先朝着老院首抱拳一礼,而直接拔刀相向,随即振声道:长公主殿下有令!过此门者!杀无赦! 老院首处变不惊,冷嘲道:长公主龟缩宫中!难道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神机营齐刷刷抽刀,学生们有了骚动。 最前端的老院首纹丝不动,他侧首,指向登闻鼓,又说:宋大人!接着敲!长公主一时不出!此鼓一刻不停! 永泰大街入夜才宵禁,不到亥时,震动不歇的鼓声很快引来许多不明情况的百姓,远远涌在外围,朝端门口翘首探望。 当问罪书再度被老院首领诵,学生们群情激愤,其声如洪,导致流言四起,百姓们纷纷惶恐,指责和谩骂渐渐有了水涨船高的趋势。 项一典被吵得头疼不已,可一个人是很难管不住那么多张嘴的,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殊不知武行的人遇到书生,更是攒了满肚子的火还发泄不能。 他们就吵嚷。 打不得。 骂不过。 再这样喊下去,不知内情的人都会对长公主存疑。 论个眼见为实,朝臣们今日见到唐绮手中的沐春风从摄政王腹部抽出,六年前鹭城城墙上杀妻一箭断却唐奚两国邦交是流传至今的事实,至于那些所谓的通敌叛国、毒杀兄长、撺掇军队谋反等欲加之罪,就不再显得欲盖弥彰。 真假混淆,假的也都听着像真的了。 当项一典烦躁憋屈又替唐绮担心之际,登天楼上出来了人,此人手握一道奏折,俯身朝下喊道:诸位!请听本官一言! 老院首抬起头,于宫灯光亮下看清换上从一品朝服的杨依依。 喧哗声暂歇,老院首朝登天楼上随意拱了拱手。 原来是知鹤君!几年不见,老夫眼浅,不知你入了仕!此来是为长公主当说客罢!你我虽无交情,但你考取功名那年,老夫为翰林院副院首,有幸瞧过你笔下才情,而今不得不奉劝一句!内阁的朝服好穿呐!可想过所侍之主为虎狼!社稷百姓何以高枕也?! 杨依依同样朝他拱手而礼,宽袍大袖回折,拜得谦逊,继而开始了她与唐国国学诸子长达两个时辰的对辩。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3章 遇害 ◎唐绮冷冽一笑。◎ 东宫偏殿。 江平翠心神不宁,外头内宦进来奉新茶,她起身不慎带翻了桌前的香炉,香灰倾洒,慢吞吞沉在芙蕖花毯上。 江先生。 内宦埋低的头忽然抬起来,帽下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江平翠顿在原地,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 王爷败了? 少年模样的杀手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他从袖中拿出半个巴掌大小的竹笼,淡然道:这只是祭司大人一步微不足道的棋罢了。 江平翠背脊猛僵,冷汗冒出,随即双目清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 少年朝江平翠行了一个奚国待能者的礼,而后道:不会有痛苦。 江平翠倏然抓住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用力攥着,挣扎地问道:我妹妹 少年先是一愣,须臾间摇摇头。 江平翠的泪夺眶而出,她颔首闭眼,绝望地说:我明白了。 - 五月十九日。 傍晚。 西街民巷,宁宅。 两个女使把新做的芙蕖糕摆上桌,又添了新的雨前茶,随即拿着托盘福身告了退。 澄羽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宁浩水刚掀起衣袍落了座,面前的账本被他摊开,斜阳晚照,院中脉脉残辉如血。 过来喝口茶吧。宁浩水说。 澄羽踩过石子小径,气息不稳的在对面坐下,等宁浩水把茶给他掺好。 这是长公主府的账簿吧?你冒死将绮殿下椋都的财产护住大半,躲在这里,是还她的恩?如今她从边南回来了,你要升官发大财了!嘿嘿! 他一笑起来,脸颊两边浅浅的梨涡就单纯无害地卖起乖。 宁浩水年岁上比他要小,性子却沉闷得多,对他所言皆置之不理,只淡淡瞥他一眼,手里的茶就落到他跟前。 姑娘怎么样了? 澄羽把茶一口吞下去,杯子又放到宁浩水手边,用眼神示意他,再来一杯。 宁浩水轻叹着气:羽哥。 澄羽托起腮帮,正色说:受了不少伤,在宫里医治。 对面的弟弟变了脸色。 澄羽思索着,立即又说:莫怕,绮殿下回来了,振东伯率兵进皇城,咱们姑娘有的是人护。 宁浩水抬眼看向他,目光深沉,仿佛知道一些什么。 澄羽被他看得不免心虚,默不作声喝起茶,这次喝得比方才慢了。 兄弟两个沉默了好一会儿,宁浩水提笔在账本上利索地写出个结字,澄羽看到他吹干墨,账本被他合上,人就要起身回屋。 浩水。澄羽略显尴尬地笑道:我饿了。 宁浩水顿了顿脚,指着桌上的花糕道:都给你吃,吃完去把这身晦气的臭汗冲一冲。 澄羽笑盈盈地拿糕吃,就见宁浩水携着账本转身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回过头,目光沉甸甸定在澄羽脸上。 咋? 有细风从一坐一立的二人之间穿过。 宁浩水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为谁做事,但若是你胆敢伤害到姑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完了,人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去。 澄羽叼着花糕,细嚼慢咽吞进肚子里,而后舔舔唇,自言自语笑道:臭小子。 - 暮色褪尽,黑夜降临。 登天楼亮起宫灯,灯火亮如白昼。 内阁新晋大学士杨依依以一人唇舌暂时稳住局面,说服了翰林院院首及其领携的近千国学学生。 她从立安年末二公主阵前杀妻那一战,辩到了圆安年初安顺殿下披甲挂帅再守边南。或许椋都的百姓鲜少耳闻,只因曾经唐奚商道断裂之后,商收锐减,许多人都把问题归咎到得罪奚国这事儿上,然而只要踏过陵江,随处去打听,边南鹭州的百姓们,无不对唐绮歌功颂德,尤其刚经历过惨痛守城战事,身先士卒的帝姬风头更甚当初。 不论唐绮得罪奚国,还是唐绮下令放火烧掉百年老城,儒生们骂声滔天,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唐绮保下来这一州千千万万的性命,保下来无数家园,她成为了民心所向。 换而言之,用最通俗的理来论,那就是命都没了,还拿什么赚银子? 唐绮坐帝王位,顺理成章。 那么,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们,亦或满腹经纶的老学究,谁又能站在爱民如子的皇室正统面前,去听信谣言忧恐社稷危矣? 杨依依辩过了所有人,却没料到自己辩不通寒党扶起来的宋玥华。 要说宋玥华有私心,她却又处处质问在要害。 从皇帝中毒案,到摄政王之死。 二公主到底是不是生性嗜杀? 宋玥华指出这一点,杨依依拿不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是无罪的。 高壁镇截杀,出征途中再次截杀,唐峻继承皇位之后,的确算计过他的二妹,这在椋都里不是什么秘密。 长公主有毒害兄长的动机,摄政王死在登基大典上,是辽东于家先远西和远北入了皇城,长公主勾连御林军,并与其妻于家长房嫡孙女里应外合,才能弄死手无寸铁一心良善的摄政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能说得通。 杨依依抓耳挠腮,唐绮交给她的证物和一纸文书,根本就不被宋玥华放在眼里。 眼看老院首和学生们又将动摇,她不得不跟宋玥华打起嘴仗,涨红脸道:宋大人谬论!本官既拿不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无罪,您又如何能拿得出证据证明长公主有罪? 第324章 登闻鼓前,宋玥华昂首挺胸,对答道:你方才同老院首辩个声音谁大啊!你不是也说起了前朝鸿儒荀万森和荀门三则!我等今日所作所为,便是效仿当年为前太子鸣冤跪端门的荀大家!同样是无法证实,巧舌如簧又如何? 杨依依再无法冷静,超然物外的性子全在这时抛却了。 她从大局道:退一万步来说!远西、远北大军就驻扎在城外,和辽东大军成三足鼎立之势,若椋都推不出一位皇帝把握大势,宋大人将至唐国安稳于何地?!就算长公主当真有罪!也该由三法司查明公审!而不是为人臣子,煽动学生在此闹事! 宋玥华手里的鼓槌愤然砸了出去,仰头指着杨依依喝道:我国自女君开国,便一直遵循孝悌为首!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你一个自请离都的所谓状元郎,有什么资格,叫我们认下有罪在身的长公主为尊?! 而就在此时,杨依依身后架起一只白羽箭,直向下方瞄了个准头,箭拉满弦,在她还来不及阻止的刹那间朝登闻鼓前飞射而去。 宋玥华一个文臣根本闪躲不及,转瞬鲜血溅洒向鼓面。 端门前登时鸦雀无声。 杨依依轻叹,后者往前跨步,俯身的同时,利眼扫向登天楼下的老院首和国学诸子。 多费口舌。唐绮声冷如冰:先帝在世时,世家勋贵挤破头抢占国子监学生的名额,本殿也曾被送去听圣贤、习诗书,在我兄长没有继任国君之前的三年里,国子监是个什么鸟样,历历在目不敢忘却,既然你们愿意给人当出头的枪与棍 她话音未落,抬手拉弓搭弦,对准了学生。 老院首目中惊变,底下乱做一锅粥,就连杨依依都面露惊恐。 只见,老院首张开双臂护住学生,颤栗着喊道:长公主殿下!您不能这样做! 唐绮冷冽一笑。 老大人也曾是教过本殿史论的夫子,而今您来告诉我!我唐国先辈世代守护的黎民百姓,今日还受不受得住国乱兵祸?本殿自出生以来,二十六年的殚精竭虑,不求功劳永载史册!但退能拔除外戚之患!进能忘死冲锋陷阵!不论文治武功,何以受不起国君之位?! 老院首被这样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注视着唐绮的狠厉面容,张口道:你、你 他说不出话,唐绮也不想继续同他废话,放下弓后,拍了拍杨依依的肩膀,只高声道:再过半炷香!无人退走,就传令项总督,全部剿灭! 这话不仅登天楼上的人们全听到了,端门前围着的学生们也全都听到了,一时间喧哗声炸开滚沸。 杨依依咽喉一紧额间爆汗,她为难地向骚动人群看过一眼,而后转身去追要离去的唐绮。 殿下您来真的? 唐绮脚步不停,低声道:当然是假的,吓唬他们而已。 杨依依讶道:可都说天子一言九鼎? 唐绮无甚情绪道:现在,本殿还不是天子。 杨依依紧绷许久的心弦终于松了,心道,还好,只要不是真的把学生们都杀光。 她茫然地跟到阶梯前,才想起来问:殿下怎么还是来了? 唐绮噔噔噔下阶,头也不回地说:虽然他们堵在端门,到底没有耽误青跃取东西回来救人。 - 五月二十一日。 丑时。 坤宁宫宫门紧闭,扮做宫婢的许彦歌由囱囱领进寝房。 房中点安神香,周巧已坐立不安了整个晚上,见到囱囱打起珠帘,登时起身,小跑近前迎了人。 彦歌。 娘娘千岁。许彦歌欠身行礼。 周巧急如热锅上打转的蚂蚁,拉着许彦歌去罗汉床边坐了。 外头到底是何情形? 长公主有勇有谋,早在解星宝命案时,我就已经知道她很难对付,不过也不算太糟糕,一切都是摄政王的主意,娘娘不会被牵连的,就算长公主疑心,您也可以咬死不认,我先前提过那事,您可办了? 周巧点头如捣蒜,眼神涣散。 办了办了!那个养马的小子失足落井,查不到本宫头上,只是我只是担心你。 许彦歌反握住周巧的手,温柔笑道:娘娘尽管放心,臣下遵令办差,一切都不由己。而且,看长公主今日之态,于家有意让恩宠正盛的长房小女儿稳坐后位,绝不会让唐绮另择男妃,等此事平息下去,来日咱们和乐公主,照样是皇位第一继承人。 周巧慌了整晚,听她这般说,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泪光盈盈道:我的路太难了,还好,有你在。 同一时辰,御林军北大营被明尧接手,密切注意着二十里之外远北杜家军扎营处的烽火。 斥候兵片刻不歇来回跑,只要前头有异动,这边马上就会得到新消息。 此事是唐绮入都前就提早部署好的,然而让明尧意外的是,他稳坐大营固守阵地,没有等来杜家军的进攻,反倒是先等来了别的消息。 明尧腾地站起来,握住腰刀厉声问:你再说一遍! 斥候兵中气十足大声答道:南营兄弟传来话!远西军往椋都西城门前进,先头骑兵队已跑出五里地! 远西陈九柯,已经很多年没跃过大峡谷涉足中原腹地。 他带的兵大多擅长骑射,在千里草场驰骋,以畜牧和朝廷补给为生,当年成兴帝为西塞不受蛮夷滋扰,把远西军养得那叫一个人强马壮,虽说这些年朝廷补给渐少,但他是能自给自足的,这时候怎么有要先当起白眼狼的趋势? 明尧双眉皱起,快步回身到桌前写了加急军函,封好之后立即交托给斥候兵。 速速回都,呈送军机处! 斥候满脸严谨拔腿就走,明尧临时反悔叫住了人。 等等!他想了想,说:军机处如今顶不上事儿!直接送进宫!送到项总督手里,让他直呈给绮殿下! - 椋都西郊。 老叟佝偻着腰,杵着拐杖到院子里送一盏油灯。 篱笆地里的枯木凳上坐着的人,被油灯光亮照出通身蓝紫长袍,影子斜砌出神秘细状。 老叟放好油灯作揖,年迈无力的声音响起。 祭司大人,陈九柯果然是个莽夫,他收到密信才不出一刻,远西军动了。 晞白皙双臂肆意搁在木桌上,两只手指尖拨弄一只翩翩煽翅的红蝶,说话声同细碎铃铛声共鸣。 兵祸不是目的。 老叟茫然道:那为何命澄羽射杀于徵,又暗杀江家遗孤? 晞掀起眼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里头门道多着呢,你等着往下看。 风起得莫名,刮掉了大祭司罩在头上的兜帽,一头银丝飞得乱。 老叟不敢多看,面露担忧,垂下眼。 您这些年受太多苦,神女的仇却迟迟没能报,那驻龄蛊又 晞闻声冷起脸,再抬眸,目光渐显凶光。 怕什么?!她手指一翻,红蝶跌在桌上垂死挣扎奄奄一息,又没断掉最后一口气,杀人如碾死蝼蚁,可那是不是太便宜唐家了?我不仅要唐国大乱,更要唐家子子孙孙全都痛不欲生不得好死! 老叟干涩的眼睛流不出泪,凹陷的双眼努力睁大,他望向不远处涌动的军火,轻声叹息道:若是如此,您能解脱 那也算不枉神女大恩? 晞不这样想。 想到奚国最后一位神女,凶残的大祭司也会露出孩童般稚气的目光。 晞柔声道:必须要如此,才能以泄我心头之恨,小徒儿在明和殿弄蛊起舞的事儿,我已纵人传到了喻山行宫,唐绮若当真有能耐平息兵祸安稳各方诸侯,那就是小徒儿该向我报恩的时候了 老叟颔首应是,又问:澄羽那边不会出岔子吧?属下怕他跟在公主身边日久,临到关键时候坏您的事。 晞回手盖住红蝶一动不动的尸身,笑说:除非他不想活了,蝼蚁便是这般,苟且也要偷生。 - 唐国休朝这两日,燕姒脱离性命之忧,被安置在明和殿躺了整整两日,一直在昏迷中未曾醒转。 后半夜,曹大德要奉药进殿,在门口被王路远叫住。 王路远脸色复杂地说:曹公公,去旁边讲。 曹大德只好把手里的托盘转交给门口候着的一个小内宦,自己跟着王路远走到红漆大柱后头。 王大人有何事? 王路远下巴往殿里的方向示意,压嗓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自古就没有这个理,长公主夫人虽说是忠义侯独孙,于家奉若至宝,绮殿下也爱不释手,但明和殿好歹是上朝的地方,岂能这般,我等外臣,实在不好去相劝,还劳烦公公在殿下跟前说上两句。 第325章 不光锦衣卫进出的十二所兄弟在议论此事,实则近日入殿得觐见的朝臣们也颇有微词,只是刚经过宋玥华血洒登闻鼓,大家都有异议,不敢言明。 曹大德抹了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跟着虚弱道:大人着实抬举老奴了,咱们当奴婢的,哪里又敢置喙主子的事儿啊! 您伺候了几代国君,这点儿面想必长公主还是会 他两个话都还没有说完,只听里头响起打斗声,内宦宫婢的尖叫声,其中还有桌椅翻倒之声,随即双双脸色巨变,王路远抽刀率先往殿内冲,曹大德紧随其后。 王路远先入殿,只见唐绮的软剑从一个小内宦腹部抽出,她铁青着脸,抬头朝王路远看过来,骇得王路远瞬时腿软。 曹大德险些撞到王路远,站稳后便听唐绮朝他们道:二位办的好事情。 两人齐刷刷跪地,朝唐绮告罪。 唐绮往榻边掀裙坐下,面前是打烂的绸屏。 她的脸冷到让人不敢直视,内宦宫婢和负责看顾的太医院医者们,吓得趴在地上抖。 王路远抱拳说:殿下息怒,下官立即去查! 唐绮的靴子还压在死透的内宦脸上,血泊在明和殿地面铺陈的大理石蔓开。 慢着。唐绮一脚将人踢翻了个面,俯首辨认后,声冷如冰道:曹公公,宣振东伯和三法司二品以上大臣入宫。王卿稍留。 曹大德走后,王路远跪在原地,静等唐绮后面的话,前边久久不听人声,他悄悄用眼底余光瞄了瞄。 不瞄还好,正好瞄到长公主一手握着随身软剑扇柄状剑柄,另一只手捧了榻上昏迷之人的脸颊,倾身在其额上印下个亲吻。 宫灯明耀灯辉中,唐绮的神情痛苦不堪,瞬息间又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改时间小bug,不影响阅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4章 兵祸 ◎小夫人不能少一根毫毛。◎ 寅时。 天雾蒙蒙的。 奉诏入宫的官员们全都汇聚到明和殿门口,王路远跟为首的振东伯擦肩而过,被沉重的盔甲声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接了唐绮密令,马上就要去奔走一场,心中难免惶恐。 这是自立安年成兴帝登上帝位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紧要情况,就在他跪于明和殿里那不到半个时辰里,御林军南大营传来了加急军报,由唐绮现在的亲信项一典亲自呈送。 驻扎在城西郊外的远西军,动了! 驻边军队无召过界碑进椋都,本就意味着有谋反之心,此刻唐国刚经过一场外战,死了摄政王,唐绮又整日守着她昏睡的妻勉强理政,她甚至都还没有登基,内空外虚,要怎么打这场硬仗呢? 然而那一心扑在妻子身上的长公主殿下听闻军报,却没有显现出任何异样来,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似乎早有所料。 锦衣卫十二所的临时调度,说明唐绮是信得过王路远的,起码保卫皇城的重担,唐绮在此种境地下交给他了。 只是 神机营和御林军全部撤出城的计划,难道暗示着辽东于家不足为信?! 于家可是所有人眼里,唐绮最后的底气了啊! 王路远不敢深想,顶着一团乱麻快步穿过晨曦未至的千步道,只能琢磨着走一步看一步了。 相较于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沉默的焦躁,反观明和殿里,则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先前刺杀的残局没有被收拾,打翻的桌椅和破烂的绸屏横七竖八乱躺在地,三法司的官员们无从下脚,被曹大德领到右侧空旷之处,在唐绮抛下话要让他们三日内交出满意的结案书之后,就一直交头接耳絮叨个不停。 着实是没办法啊! 先前皇帝中毒的案子还没结,接着又是重臣遇害案和忠义侯府血洗案,原本准备好的呈堂证供都要推翻重查,牵涉人员广泛,时隔又不算近,哪里是那么快能理清的? 眼下,还又出一桩刺杀案! 三法司的人皆不敢高声讨论,更不说叫苦连天,毕竟这次被刺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还躺在明和殿里头昏睡不醒的那位长公主妻、忠义侯独孙女、于家长房现存唯一血脉,不论那个名头拿出来遇个刺,都能让人吓软腿。 何况 长公主妻在明和殿养着伤,外围有无数锦衣卫和唐绮亲卫把守,内廷二十四衙门穿梭其间,不分昼夜看顾,竟然都能有人胆大包天在此时此地行刺!就在唐绮的眼皮子底下,这是多么讽刺。 官员们只得个个耷拉着脑袋瓜子,比那霜打了的茄子还要蔫巴。 长公主不做人啊,乡下拉磨的驴子都没有他们这么赶的。 不做人的唐绮对愁眉苦脸的官员们视若无睹,她已下了令,只等着要来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不将里里外外的人降罪处罚,已是她尽量克制过后的宽仁。 于茂差不多候了有半盏茶功夫,唐绮便将人叫到新架起的绸屏里侧,同其说起话。 唐绮呢语说:方才接到军报,远西军向椋都西城门来了。 于茂进明和殿不比于延霆生前,他卸过了刀,手没个地方放,不时抬起来搓搓胡茬子。 殿下是要老夫守皇城?日前您召臣来那次已有约在先 先前唐绮召他进宫,二人已约定过,辽东军不进都城,原地驻扎东郊等候案件结果。 不守城,也不擅动。 唐绮摇头,帕子从铜盆里浸泡过冰水,拧干后帮昏迷的爱妻擦拭脸颊,她做得很仔细,动作轻柔,目光就没从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移开过。 她慢声对于茂说:不必。 于茂眼角的余光从四面绸屏的空隙中间瞥出去,瞥到盘龙大柱旁靠站着的大高个儿。 他收回视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那您召臣来是? 唐绮说:眼前事多忙不过来,阿姒生母的后事您费心良多,还没有来得及向您道声谢,有劳了。院判大人说,她这两日大抵会醒个一时半会儿的,我想着有个亲人在她身侧,等她醒来看到,能得些慰藉,也是记着您惦念她,我叫内官打扫了偏殿,三爷爷近日不妨先住着。 于茂是个铁血汉,比寻常人更要重情重义,听过这番话,不禁动容,抱拳说:殿下所思周到,只要三法司给出于家一个明确的交代,臣遵先辈遗志,定会尽力阻止兵祸。 他把话绕回来,也算是干脆果断地表明心意。 唐绮听懂他话中之意,微侧首说:嗯,已传令下去了,三日后定有结果。另还有一事,需得向您请教一二。 于茂躬身道:自当言无不尽。 这绸屏把外头的议论声拦掉许多,唐绮沉默的片刻就显得有些静谧。 您来椋都前,就已知晓本殿还活着么? 于茂一怔:殿下此话何意? 流动的水声下去,唐绮将再次拧干的帕子搭在铜盆盆沿上,等上前的宫婢端走盆,才侧头回来看向于茂。 绮并非怀疑三爷爷,而是想推测远西和远北进都前的盘算,兵祸就在眼前,杜平沙很看中杜铅华,如今杜铅华入狱,远北尚不能动,但陈九柯早就对本殿不满,椋都之于远西,已失了军机处总府作忌惮。唐绮顿了顿,定睛道:可我唐国皇嗣,还未死绝。 明和殿的宫灯精心布置,尤为柔和,透过那柔光,于茂却从唐绮的眼里看到了无上威严,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天潢贵胄之姿,血脉的传承,让她得天独厚。 传闻中的唐绮不是这样的。 传闻到底是传闻而已。 长公主有身临绝境也从容不迫的气度,并非什么全凭嗜杀和运气的纨绔,直到此刻她仍旧慢声细语待下宽和,仿佛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唐国就不会走向分崩离析无法扭转的灭亡。 饶是驻守边关多年的铁血汉,也被这样的气度所折服。 于茂拱起手,郑重道:臣在天衢城只收到了家兄遇害、忠义侯府被血洗的噩耗,并未事先知晓殿下还活着,绝无半点虚假。 唐绮颔首,微微点了点头。 须臾后,她道:多谢三爷爷如实相告,今夜绮还有事未了,就不亲自送三爷爷去休息了,来人 于茂被内官带去偏殿暂歇,项一典从盘龙柱边走过来,抱拳等唐绮的令。 不知何时,唐绮的目光又回到了卧榻上,极尽爱怜,还有些迷茫。 项一典被不远处那些交头接耳的大臣嘀咕得有些烦,等不到唐绮说话,就先自个儿开起口*。 殿下把振东伯留在宫中,他已表忠诚,为何不就势让他帮着度过今夜危机? 唐绮没抬头,只朝人勾勾手。 第326章 项一典走到她跟前,听见她低声道:我们有言在先,忠义侯府血案未昭,只要他人在宫中,辽东不动便可。 要认真论起来,项一典也算是跟唐绮历经过好几场生死局了,不论当初高壁镇截杀,还是后来鹭城的险象环生,唐绮总能化险为夷。项一典奉她为主,对她的能力了然于胸,见她都这般说了,就没再追问下去。 唐绮手肘撑在膝盖上,闲适地捻着指尖,目光沉在那儿。 老项,眼下有个重任非你莫属。 她分明是一副淡然的姿态,却将重任二字咬得让人慎重起来。 项一典问:什么重任? 唐绮忽然撑站起身,负手道:我要去会会陈九柯,你留在明和殿,务必照看好小夫人,能做到么? 项一典诧异道:殿下不让神机营同行? 本殿自有打算。唐绮的目光沉得更厉害了,你这里没有闪失,便是帮了我大忙。 远西军临近椋都西城门,说不准哪一刻就要攻城,项一典不敢怠慢,立时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唐绮与他错身而过,抬高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夫人不能少一根毫毛。 项一典应声:是! 唐绮快步往殿外走,不远处的朝臣们还不明就里,曹大德跟到唐绮身侧,合手说:殿下要去哪儿?大人们 摆动的玄袍没有停歇,唐绮边走边道:送大人们去勤政殿,涉案卷宗随后呈到,这三日,就在宫中暂宿吧! 一片热议声又起,三法司的大人们焦头烂额,却又拿唐绮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了明和殿。 - 寅时三刻,椋都西城门外大军蠢蠢欲动。 先锋军领着一个文弱少年疾驰向后,将人完好无损送到了临时搭建的中军王帐前,帘子往上掀起,虬须大汉快步迎出,在飘红火把光亮里朗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竟能避过神机营和御林军耳目出城,好外孙!都长这么大了!和你阿娘还真像!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宁浩水两边肩膀被此人用力拍了拍,他皱眉忍着震骨的疼意,勉强抬臂拜礼。 唐国立安十九年探花宁浩水,拜见远西侯。 大汉面部稍僵,笑意尽失。 跟在远西侯身边的幕僚当即打起圆场,说:侯爷,小公子离家多年,初见着您,一时还有些拘谨,不如先入内说话罢。 宁浩水维持拜见的姿势没有动,陈九柯听完幕僚的劝,才稍缓和了脸色,又笑着道:是是是,老夫激动坏了,孙儿,跟外公进帐再说! 帐内布局粗陋,仅沙盘前点着一盏豆大灯火。 陈九柯把人带进来,见少年左右四顾薄眉轻蹙,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挠着头说:行军嘛,图个便利,就简陋了点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宁浩水退后一步,再拜打断。 晚辈此来只为一事,请侯爷退兵。 陈九柯再好的脾气也绷不住了,他转头瞪着清秀少年,视线直逼,不想这孩子到底身上流淌着一半他陈家的血,是个看上去文雅实则倔强的杂草性子,爷孙两个僵持半晌,帐篷内的气氛越发紧张,幕僚都静声不敢劝了,少年的目光却半点不曾退。 最后,陈九柯懊恼地败下阵,在沙盘前来回踱步道:我明白!我明白是我愧对你阿娘!十多年前她传信回远西,刚好遇到二十八部大迁徙,宁家落难,我这个当外公的远水没救到近火嘛!你怨怪我是应当的!他奶奶的!这就是个巧合!等我部回迁都又过去五年了,你娘坟头的草都长三尺高了,你说说这糟心事儿 阿娘没有坟。 宁浩水在陈九柯的絮叨声中红了眼睛,顽强地咬着后槽牙忍泪。 陈九柯闻声停步,错愕地看向他。 他再次道:阿娘没有坟。阿娘是自尽身亡,她和阿爹的尸骨就在您跨过的那条陵江里,我飘零数载,孤苦无依受尽凌辱 陈九柯踉跄一步,手把住沙盘,用力时活生生掰下了沙盘一角。 宁浩水掀起洁白的衣袍,在陈九柯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贵人,是忠义侯独孙女,长公主之妻于姒。姑娘救我在危难时,给我容身之所,教养我成人,她的大恩,我尚未来得及还报 陈九柯耐心听完宁浩水这些年的种种,待烛火渐残,才回神伸手欲将人搀起。 宁浩水固执地跪着,又道:请您退兵,外公。 这声外公着实期盼已久。 宁浩水的阿娘,是陈九柯膝下最小的女儿,他上一次进中原,还是吃外孙的满月酒,一晃过去这么多年,曾经那个最孝顺他的小女儿已经不在了,后来他也不是没有派人寻找过爱女留下的遗孤,只是中原地大,久寻无果。 这些话闷在心里,不是作为远西二十八部首领能够随意拿出来倾诉的,如今能得见外孙,对陈九柯而言已是慰籍。 但要说退兵 陈九柯转过头,朝幕僚递下巴,示意人去取东西,随即他将宁浩水强行拉起来,躬身帮其拍了袍子上的尘土。 待幕僚走回,他接过信函,塞到宁浩水怀里,叹气说:远西军无诏不涉中原,摄政王用虎符才把我们调过来,来的不仅是远西军,还有远北军也在日前到了椋都北郊。原意是因辽东军大举入边南,忠义侯遇刺身亡,上头要防止辽东分化唐国江山。但是,你看这信 宁浩水把信靠近灯下,认真细看。 陈九柯接着道:你方才说长公主待你的好,长公主妻待你的好,这些是恩,咱们自当涌泉相报,但总归只是私情。孙儿,外公能坐稳二十八部首领这么多年,靠的不单是讲私情,天下大事前,家事都要往后放,遑论一己私情。长公主嗜杀成性早已疯传,摄政王已经没了,虎符和国库财权均落入长公主之手,她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射杀言官,届时辽东独大拥戴她,岂不更加猖狂,你让外公如何放心唐国江山她来为君?当年她射杀奚国和亲公主,我就觉得她绝非善类是个先帝宠坏的纨绔子!今日我军先动,趁辽东军分兵镇守边南,此刻拿下椋都,是天赐良机! 是亡命之路!宁浩水把那信攥成一团,抬眸道:唐国立国两百余年!除却周家陷害前朝先太子后扶兴王登基那次,哪一次谋逆成功了?遑论那次,外戚之势空前绝后!此信来得蹊跷!您留在椋都的探子不定换了人!外公不妨冷静想想,振东伯在五月十九日只领三千精锐就入城进宫了,剩下的人马如今在哪里?倘若真的是匡扶社稷大义之举!远北军为何此刻不动?!辽东此刻的确分兵边南了,但都中除却神机营和御林军,尚有于家银甲军,孙儿在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就见识过银甲军的骁勇!这次围剿摄政王,银甲军已被长公主调动!椋都街头巷尾口口相传!您今日揭竿起义,岂知不是中了他人下怀!又岂知这不是远北或辽东设下的圈套?! 陈九柯大惊,侧头看向幕僚。 幕僚唯唯诺诺拱手道:侯爷,小公子所言不无道理,属下起先也想劝您三思而后行,只是您一贯嫉恶如仇,在咱们远西,拳头是硬道理,而如今,咱们入中原,中原并不一定吃这套。譬如草场上打不过能跑,靠着咱们养的宝马良驹也能把敌人拖死,中原则要讲更多的谋略和战术 陈九柯背上已被汗湿,他留在草原上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个个靠着拳头强硬领衔数部,离开远西亲赴中原那时候,还以为此来只是护国,震慑住辽东军就算完事,不想局势改星换月这般仓促,听闻长公主炸死的消息,他便坐不住,接到探子的密信,才直接沉不住气了。 唐绮的性子绝不似先帝!陈九柯怕迟疑。 他沉思片刻,道:多年安插的探子,一日被更替实在说不过去,此刻退兵,就怕延误战机!长公主眼下为何没有立时登基?由此可见椋都朝臣多有异声,远北不敢先动,或是因为杜平沙怯了!杜家军大多靠朝廷供养!若她胆子大些,去岁先帝驾崩,她已经兵临椋都,那时就该揭竿而起! 此一时彼一时!宁浩水道:远北军的确要靠朝廷供养,可长公主还未登基不是因为朝臣异声,而是因她妻受了重伤还在昏迷!外公,长公主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她是孙儿见过最有勇有谋之人!且她重情重义!您久不入中原,许多事您没有亲历故而不知,长公主蛰伏三载,一起平定两场宫变,彻底瓦解了椋都外戚之势,她明明有机会在先帝驾崩时夺位,可是她没有!她谨遵先帝遗旨,拥护大殿下坐上高台,又在高壁镇截杀之后甘心前往鹭城戍边,更是死里逃生护住一州百姓,深受边南颂赞,若非大殿下遇害朝中巨变,她根本不会对毫无威胁的三殿下动手。孙儿知道您对她已有成见,此时多说无益,但为了您的安危,也为椋都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孙儿恳求您,暂先撤兵! 第327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5章 设席 ◎殿下是何时细查了编年史?!◎ 唐绮离开明和殿是寅时三刻,她骑着唐峻当初送她的马,带亲卫队自照月门出宫。 她走后不久,明和殿外不知为何突然刮风下大雾,风掀得四处宫铃乱响不止,雾还把三千玉阶和千步道硬生生地隔成了两段。 风和雾来得莫名,瞬时迷惑了值守卫兵和内宦们的视线。 项一典正靠着盘龙柱发呆,曹大德飞快进了殿。 尚膳监的小宫女们刚把早膳送至,曹大德就挥手让她们先行退出去进偏殿,不要都滞留在这里。 项一殿问:去偏殿做甚? 曹大德喘着粗气说:项大人!外头刮起妖风来了!夏日里不知为何生出场大雾! 雾?项一典挺身站正,立时察觉有蹊跷,他谨慎地握着刀柄往门口走,大总管,您在这儿守着,项某出去看看! 在明和殿里养伤之人,才经过一场刺杀,凶手至今来路不知,唐绮又动身去阻兵祸了,曹大德提心吊胆,抄着手散开屏风内伺候的宫婢和内宦,亲自守着,一双眼紧紧盯着,生怕唐绮的心头肉少去半根头发。 然而,曹大德尽忠职守,也顶不了什么事儿,外头的乱声杂七杂八,他没撑到项一典回来,万分紧张的时候,下巴突然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而后他就脑中空空什么也不知道了。 有人入殿。 搅风弄雾而至。 殿外的人围个水泄不通,殿内的人早有所备。 小宫女见近处伺候的都昏睡了,快步钻进绸屏,矮身坐到榻边。 她的手伸向昏睡之人,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兴奋展露,她将昏睡之人鬓边的发理了理,像对待精心养大的花草,极其轻柔。 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如痴如狂。 徒儿,你妻是个好对手,她还真叫人刮目相看,为师活了这么久,已迫不及待想要看她如何万劫不复,看来你不能在这里躺着躲懒了 说话声渐隐,小宫女一把将人从榻上拽起,另一只手卡住此人下颌毫不费力使其张开了嘴,一枚褐色小药丸顺势喂了进去。 一炷香后,项一典从殿外退进殿中,见曹大德抱手盯着榻上人,殿内一切如常,便大松口气,靠回盘龙柱,横袖胡乱揩了把脸上的汗。 - 卯正,鸡鸣狗吠。 杜平沙坐在小道边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擦枪,不时抬头往身前密林尽处望。 身侧的副将念完了信,俯身问:家主,咱们动手吗? 动什么手?杜平沙瞥着副将,小不忍则乱大谋。 副将犹疑道:这信上说长公主谋逆把持朝政,手刃亲弟,射杀言官,实在不是 不是明主。杜平沙补上副将没说完的那句大逆不道之言,又道:远西军离西城门还有二十余里,传本侯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擅动。 副将道:这信函? 杜平沙从他手中拿过信,看也不看直接收进怀中。 杜平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若非朝中巨变,摄政王携虎符调动杜家军,她是决计不会再入椋都冒什么大不韪的,去岁她已经来过一趟,当时她顺势借杨昭之策为成兴帝哭灵,有唐绮在唐峻身侧辅佐,才使得远北走上新的道路,早年粘连周氏那些事儿尽不追究,而她也兵不血刃全身而退,过后便事必谨慎。 此番一路行军以来,都中对长公主众说纷纭,原本杜平沙还在惋惜,惋惜的同时对远北的未来感到担忧,江山易主,权柄交替。 不想,唐绮在边南并未葬身火海,如今再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这对目下的唐国来说,可算是件幸事,但对远北来说,则又有不同。 杜平沙怎么也没有料想到,一向沉稳的杜铅华会贸然与不成气候的唐亦搅和到一块儿,杜铅华择新主没有获经她同意,她对身后缺乏庞大势力支持的唐亦本就无法信任,而今唐亦倒台,唐绮就要站上去了。她率军过界碑,进入椋都界后,得到种种消息没有掉头回远北,是因远西也没有回撤之意,也是因为杜铅华,她怕杜家受牵连,又不想弃车保帅。 从杜铅华入狱开始,杜家军就在这片密林扎营,不前进,不后退,只为等一个一蹴而就的机会。成王败寇,稍微走错半步,就将是整个远北的灭顶之灾,此刻,她更要慎之又慎。 杜铅华的举动推她往前,身后是整个远北。 杜平沙擦好枪,在拂晓到来时慨然站起,枪尖直挑旭日红光,沉吟道:椋都 椋都腹背受敌啊殿下。 明尧双手撑在西城楼楼垣上,对远处幽幽浮动的大片萤火叹息。 唐绮立在明尧左侧,她的左边是杨依依。 二人都没说话,明尧极目远眺,又叹气说:这仗不好打。 城楼下有两列挺拔的梧桐,树欲静,而风动,掀起的叶潮声直奔向远方。 远方密密麻麻的细小光亮形成了蜿蜒流动的星河,从他们这里看过去,就像生生不息的萤火在游曳,实际上那是远西军正在有序行进,观火把移动的速度,能判断出一个明确结果 再过不久,远西军就将抵达西城门下。 没有打不好的仗。唐绮的目光投向萤火,闲适地说:杨卿以为呢。 杨依依一身宽袖官袍,袍裾随着迎面的劲风翻滚,她静静立着,经端门对辩之后,又恢复了从前那不似人间物的谪仙样,双目澄澈,面无忧色。 殿下说得是。 明尧没有谪仙的淡定,也没有长公主的从容,见二人毫不心焦,不由得抓耳捞腮。 二十里。 十五里。 十里。 远西军越行越近,唐绮和杨依依始终站在原地,直到萤火逐渐变成明灯,明尧实在观望不下去了,双手往石垣上一拍,道:殿下!杨大人!待会儿打起来,城楼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二位要不还是先回避宫中吧! 唐绮不语,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杨依依侧首问明尧:神机营和御林军的人,是不是都在这里了? 明尧扶着刀说:遵殿下旨意,神机营和御林军本有隔阂,但邹军落马,于徵统领又现下便必须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协同作战,所以全都在这儿了,杨大人!末将得下去部署了,您二位? 杨依依听他所说,一边点头,一边道:去部署吧,我与殿下再留会儿。 明尧还想劝她们走,杨学士不走也就罢了,绮殿下可不能在此时有半点差池,他心里毛焦火辣,奈何留给他部署迎战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又看了看没挪过脚的唐绮,只得安慰自己,殿下是什么人?殿下肯定有数!然后无奈地扶刀快步走了。 待明尧离开后,杨依依回过头去问唐绮。 殿下有几成把握平息兵祸?刚才得到的消息,远西军动身前,获过一封城里送出去的密信,都中有人为陈侯传信,但还不知晓传信的人是什么身份,更不知晓信上是何内容。 不妨大胆来猜猜。唐绮说:陈九柯早就看我不爽了,他在椋都有探子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探子摸清今夜本殿接母妃回宫,他想当回土匪趁火打劫也未可知。 风太大,杨依依听得不太真切,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唐绮凑首离得近了些,将方才的话大声重复后,又道:再或是!他稳了两日,得知本殿还在与振东伯周旋,怕错失逐鹿的良机! 杨依依的手在大袖中攥紧,不动声色避开了寸许,跟着提高嗓音道:鹭城危机时陈九柯没动!椋都疑似有景国国谍游走!殿下为何不怀疑是远西里通外敌!从马道送人进椋都他可以做得滴水不漏! 唐绮胸有成竹:陈九柯不会通敌!唐国编年史上有载!远西早年养不活幼马崽子!得皇爷爷的贤妃所助才破此困境!后有前朝工部名匠康悯怀又受皇爷爷意为远西锻造独门兵刃,才能逐渐壮大的!他倘若真的早有不臣之心,何至于等到如今!当初前朝太子遇难,荀大家蒙冤,于家避嫌时!他就该助景国起兵! 杨依依讶道:殿下是何时细查了编年史?! 鹭城一战,杨依依掌管唐国谍网言、泪二处,可也仅对鹭州、衍州情报了如指掌。编年史比唐国正史要详细得多,封存椋都皇宫,除却历代皇帝,无人有权阅览,她就自然无处知晓远西和椋都这些陈年旧故。 唐绮在风声中镇定自若:就这两日!曹公公提到,兄长此前得我恩师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他伏案苦读,中宫生辰宴前刚看到治国篇里提到编年史!命人找出来晾晒,还没来得及看,他像是在追查什么。 第328章 后半句话声轻了,经风吹得四散。 谈话到这里,二人忽闻,号角声乘着拂晓的薄光,骤然而起。再低头一看,神机营和御林军倾巢而出,于城楼下列起御敌之阵。 杨依依观严谨阵型,随即失笑道: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拿远西侯练兵! 有何不可?!唐绮大声道:椋都需要强军!这个时候正好!你既什么都不知,又为何无怖? 杨依依说:既然殿下把神机营和御林军全部聚集到此处,另外三面城门,自然是要调于家的银甲军去把守了!殿下大才,微臣何怖? 她是看得懂唐绮排兵布阵的。 唐绮捉襟,一指三里外熊熊烽火,坚定道:是时候了! 杨依依随她所指之处遥望出去,身后有长公主亲卫接二连三跑步上前,对唐绮行礼禀报。 报!远西侯在三里外停驻!暂无攻城之势! 报!银甲军生、杀二位副将已抵达东、南两面城门!守城部署完备! 报!昭太妃将在一炷香后经高壁镇换船顺碧水湖入城回宫! 报!远北侯抵达北面城门,正按殿下旨意分兵! 报!席已备妥! 唐绮听罢所有消息,挺身负手站得笔直,脸色毫无变换。 这一次次来报的新消息,传到远北侯按殿下旨意分兵时,已令杨依依瞠目结舌。 唐绮不等她问,率先为其答惑解疑。 杜侯同本殿有三分交情,而今时局,制衡之术,她不是个愚人。 杨依依张口:可是夜间刑部大牢,杜铅华被杀了 唐绮这才皱眉:本殿已让连易先按下来,畏罪自尽。 杨依依道:您用远北侯牵制远西军!那真相呢?! 杜铅华不是自尽死的,他是被杀的,杀人者身材矮小,混入狱卒中毫不起眼,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事后溜得全然无影无踪,可谓来去自如,连易失职,报到唐绮面前之时,人在永泰大街上给不出半点头绪。 真相是什么? 唐绮赶着前往西城门,当机立断让他回刑部按下此事,是因唐绮早就让崔漫云暗传信给杜平沙,两边为阻止兵祸达成了一致。 她转身往城楼阶梯处走,扬声对杵在原地的杨依依说:真相,总有大白那天,你在鹭城时讲回都后自请代人受过,一命抵一命的说辞,又在情急下接了本殿递的官印,足以见得,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这日。 远西军先锋营和神机营、御林军临时拉起的队伍干了一架。 远西马悍人也悍,神机营和御林军遭遇正规守备军原本有些犯怵,但事到临头没有退路可言,只能硬着头皮听从明尧的指挥豁出去干,两边打得头破血流皆有伤亡,明尧尽力了,也挫了远西先锋营锐气,但后续远西大军却没有立刻围攻西城门。 唐绮在交战地设席,偃旗息鼓时,带着杨依依于万军之中盘腿而坐。 陈九柯来赴邀,单枪匹马,仅带一名身形魁梧的副将随行,他不似于延霆或杜平沙的岁数,连双鬓都未白,搓着络腮胡大喇喇抱拳见了礼。 殿下青出于蓝。 亲卫倒酒,甩在席案上,陈九柯欲端酒碗,被唐绮隔着桌子按住了手。 本殿倒是很好奇,陈侯既已兵临椋都,怎么不干脆举个义旗呢? 说笑了。陈九柯汗满面首,故作镇定道:殿下如今虎符在手,唐国守备军不论挂的哪面姓旗,不都得任您差遣吗? 他心道,还好有个好外孙,耽搁他一阵,继而收到远北军抵达北城门却分兵,大有回护椋都皇城之意,才让他没有下令揭竿而起全军攻城。 这个长公主,太精了。 满腹鬼谋。 经此一通变故,就连他先前收到的那封暗含挑唆野心的信,都显得尤为可疑。 然而有满腹鬼谋的唐绮,并没有打算在西城门耽误太久,她等了片刻,亲卫队就将杜平沙接至席前。 三碗酒各占一角,唐绮端起碗,眸色深邃,声出而沉。 两位侯爷的守备军,不在边陲保家卫国滞留椋都徘徊不去,怎么?要反啊? 杜平沙先俯首:臣不敢! 远北太穷,杜铅华走错了路,若是唐绮能宽宏大量,不祸及无辜,就是皇恩浩荡了。谋反,于茂人都住宫里,她没那么傻,硬拿鸡蛋去碰石头。 陈九柯愣了愣,随即也俯下首:臣被摄政王虎符调来的,没等到后头的令,反而是 反而是听闻一些关于本殿嗜杀谋逆的谣传。唐绮替他将话补全了,率先饮尽碗中烈酒,吐出醇厚酒香,侯爷大动干戈,无非是不想便宜其他诸侯,可唐国自开过以来,皇室从未薄待任何一方侯爵,你要亲眼看看本殿是什么人,本殿就坐在这儿了。 这番话说得敞亮,从陈九柯拔营动兵,到远西军抵达西城门,算来算去也没多长时间,唐绮稳坐宫中,获取消息的速度迅捷堪比及时雨,在仓促时辰牵制下能亲身前来跟他对垒还不输半分气势,他不得不心服口服。 宁浩水说得对。 长公主,是什么人? 有勇有谋。 刀戈先行试探,陈九柯就能看出椋都并非谁囊中之物可轻易取之,他向椋都展现了远西的实力,又侧面印证了辽东和远北的态度,鸣金收兵容易,没导致战火蔓延殃及百姓,但此刻他心中还有顾虑,低着头不言语。 远北侯已把酒喝了,陈九柯手里的碗还端着。 唐绮耐心等,亲卫很快到了席前,降膝对她说:太妃娘娘已安全回到宫中! 她听后微眯起眼,侧首看向杨依依。 那年唐景之战本殿的确在鹭城城墙上一箭射杀了奚国和亲公主,陈侯若有闲暇,不妨听听个中详情。 大家都不是愚昧的人,陈九柯大军不动来赴邀,便表明了远西不会反,唐绮设席以酒相待,便表明了非常时局她不会抓着远西过错不放。唐绮提到皇室从未薄待任何一方侯爵,已经拿出她的诚意。那么 留杨依依细说当年唐景之战的事,给足陈九柯颜面,远西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才行。 照理来说,唐绮根本没道理向陈九柯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她是和乐公主之前唐国唯一的帝姬,这代皇嗣里最后一位还活着的。 制服了国学,让有异议的言官哑火,她身上被唐亦泼的那些脏水很快就会洗净,何况历史皆由胜利者书写,对于亲自把握虎符和召谍令的她来说,杨昭回宫除后顾之忧,说服杨依依可间接操控衍州,兵祸一阻,权、钱、兵尽数执掌,登基称帝就是水到渠成。 她没有等远西侯,天大亮时,就先回了宫。 第266章 定夺 ◎所有的线索,全断了。◎ 三日后,皇帝中毒案、柳阁老遇害案、忠义侯遇刺案、忠义侯府血洗案经并案调查,由刑部主理、大理寺及都察院协理、内阁及六部尚书旁听,在证据、证人具备的情况下,很快有了结果。 明和殿四面八方放下帘挡,大暑的天透不进一丝风,只因太医院院判特意叮嘱过,屏后伤者不宜见风,殿内闷得紧,唐绮从杨依依手里接过结案文书和白玉司南佩,久坐后有些喘不过气。 来回禀案情的各位大臣顶着高热满头大汗,个个焦虑得愁眉苦脸,毕竟涉案主谋和同谋几乎死绝,还需拖至何时? 他们都在盼着唐绮表个态。 三方诸侯共聚椋都,国不可一日无君,炎夏一过马上就将面临秋收,各地州府之前赶来椋都观礼的官员都还被困在都城没能离开,太多的事儿被耽搁。 柳栖雁的女使就跪帷幕边上,她伏低身,双掌贴于地面,额头抵在手背上道:殿下。主人临去前说她是寿终正寝,民女本不想悖逆她遗愿,但民女自五岁入柳宅迄今二十年整,虽未学富五车,但深受主人教诲,知何为通达,知何为明理,见家国有危难,社稷需明主,适才递上物证,不只为替主人报仇雪恨,只求长公主殿下追溯凶手,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她说的凶手是户部尚书才过世不久的老母亲,雪花碳浸毒不易被察觉歹毒如斯,而这事早被青跃联手于徵暗中调查到了,相关药铺和杂货铺经手的掌柜皆从乡下庄子里寻回扣押,结案不难,呈上白玉司南佩无疑是将此事与唐亦牵连上,为唐绮手刃亲弟铺出个合理说辞。 尤其是昭告天下,以安民心这八个字,点拨之意无需言明,朝臣们都听得懂。 女使是柳宅衷仆,更是唐国子民。 不仅她在为唐绮称帝着想,事实上兵祸一阻,不管是曾对唐绮不满的寒门官员,还是对唐绮颇有微词的中立官员,在案件还没水落石出前,这三日就已经跟拥戴唐绮的朝臣一起急上了,纷纷上书请奏,催着长公主称帝。 第329章 女使话音一落,都察院院首立时跪了下去。 他合手奏道:长公主妻协助刑部和内官二十四衙门详查,陛下在中宫生辰宴上中毒一案,已有详细结案书,摄政王乃主谋,其妻为杀人灭口的同谋,人在坤宁宫,因涉及内庭,三法司暂时未能将其羁押,还请殿下定夺。 有人先开了口,大理寺丞这棵墙头草见风倒,跟着道:三法司得二十四衙门协助追查,获悉忠义侯遇刺身亡当日,摄政王扣留忠义侯在偏殿吃过一盏茶,老侯爷已入土为安,仵作无法验看,但咱们在宫人所花圃下挖出了打碎的茶皿,确乃当日所用,经查实里头有卸劲散,涉案宫人均已伏法。 再往后边推,大家便能一目了然。 唐亦牵涉柳阁老遇害案,亲手布局毒害唐峻,煽动神机营邹军和金羽卫杜铅华,困住长公主妻,围杀于延霆,血洗忠义侯府,把握政权夺过虎符,调动远西和远北的驻边大军以震慑辽东,只为顺利登上皇位。 唐亦才是谋逆之人。 坠地帷幕后,于爵爷听完这些话,紧皱多日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这时,曹大德从殿外匆匆来,从帘外呈进一本折子,小声道:殿下,户部尚书楚大人来请罪了,这是他的罪己诏,人跪在殿门口,等您宣见。 唐绮托腮思忖,没说不见,也没让宣。 殿下。 杨依依立在曹大德对面,她低柔的声音打破寂静,引得众人往她这边侧目,朝臣们确实心急如焚了。 唐绮隔着半透光的帘子问:嗯? 东宫和摄政王府里的余党已经被您下令清缴,于进小将军此刻也该接到诏令正在入都的路上,远西无非凑个热闹,远北受椋都供养,眼下只差于进小将军的证辞,兵祸已避。 言外之意,该结案了,该择黄道吉日登基称帝了,振东伯这几日守着他于家长房的遗孤,此刻不再提出异议便不会对唐绮称帝有什么异声。 唐绮知道这些人的意思,只是她还有诸多细微处没有弄清楚。 往回细想。 第一件事儿,唐亦去柳宅,没有动柳阁老留下的毕生心血,所有策论都被唐峻搬进了宫,那唐亦明知柳阁老中毒,他跑*去柳宅,还在慌乱中落下随身玉佩,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找东西。柳阁老身侧,除却那些策论和召谍令,再无长物,不是策论,就剩下召谍令了。唐亦急着谋逆想得到召谍令自然合理,而他又从哪里得知召谍令在柳栖雁手中的?若是江平翠告诉他的,江平翠又是何时得知的?怎么得知的? 可是,清缴唐亦余党时,江平翠在东宫自尽。 第二件事儿,杜铅华乃杜平沙幺弟之孙,在远北年轻一辈里素有冷面佛威名,为人极是沉默寡言,做事恪守规矩分寸,手上功夫了得,下起狠手毫不心软,唐绮离都前甚至还特意叮嘱过家妻留心此人,后来,唐峻虽三番五次拒绝远北女入后宫,但原先许诺杜平沙给远北的,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从牙缝里都挤出来兑现了,他为什么会倒戈?甚至是瞒着杜平沙就做了决定,除非,他在椋都有了什么把柄,被于家所掌握?再或是被于延霆的孙女,唐绮的妻发现了? 而参与谋朝篡位的杜铅华,在刑部大牢遭到暗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长公主妻,重伤未醒转。 再是兵部侍郎许彦歌声称听令行事,忠义侯府内也的确拓印出当初唐绮亲眼见过的景国标识,那么许彦歌就当真能摘得干净?唐绮没有回椋都之前,那些重新沸传于椋都大街小巷的长公主嗜杀谣言,以及国学端门闹事,当真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许彦歌回都述职后,去的是兵部,她在武官列里从文职,日前唐绮阻兵祸紧急调用椋都军备库,她也立即配合,若设想她挟私报复或被唐亦收买参与这些事,一时还刨不出确凿证据。 再则是唐亦要登基那日太过混乱,让于徵当场身亡的那一箭又究竟出于何人之手?若说于徵是于茂会不会当场造反的火引子,最不想于徵死的怕就是唐亦了,这里又不通。事后三法司追查到射死于徵的箭矢源于神机营标准装配,根本不能充分寻出源头。 所有的线索,全断了。 但冥冥之中唐绮就是有种感觉,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许多事对不上,那就另有内情。 相较而言,眼前来请罪的楚谦之,反而成了最易解决的。 楚谦之写了罪己诏,唐绮拿着看了,他意思明确,说要代其母和其女受过,老母亲已过世,眼下只求唐绮饶恕楚可心,但案子里写得清楚,楚可心牵涉着皇帝中毒案,身上还背有一条人命。 楚老太人没了,楚可心无法脱罪,而户部在楚谦之执掌的这么多年里,并未出过什么大差错,楚谦之自身算是无过。 第三炷香烧完,曹大德朝唐绮躬身。 殿下,楚大人还跪着,您看 唐绮在一时之间想不出隐藏幕后的头绪,又瞧几位焦头烂额的大臣连番抬手拭汗,心道磨得够久了,可以先定夺楚谦之的事儿,再接着敲打其他大臣。 她站起身,手里的玉佩随意丢到身后御书案堆叠如山的奏折上,果断道:楚谦之有隐瞒之过,他自己都摘不干净,还敢替人求情,传他进来。 或是因唐绮现在代替唐亦变成了皇位第一继承人,是唐国眼下唯一的希望,她虽没雷霆震怒,但就前头抛出这几句话,也足以让殿内有心替楚谦之求情的朝臣们屏住了声儿。 楚谦之脱了官帽,跪进殿中,唐绮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他立即对着唐绮叩首,声泪俱下将皇帝中毒案经过又叙一遍,并说自己明知家门不幸,老母糊涂,女儿犯了大错,都是因为自己迂腐乏教,要以死谢罪。 唐绮早在他进殿前就做出了决定,等他嚎完,便合上罪己诏扭头去问:众卿,参与谋逆,按唐国律例,可有子替母受过、父替女偿命之说? 三法司的人各自答说:并无。 唐绮面不改色,负手端立,玄袍长曳静如芝兰玉树。 楚谦之整个身子都颓败下去,他闭眼颓然道:母亲,儿子尽力了 法不容情,楚可心作为唐亦谋逆的同谋,楚老太作为毒害柳阁老的元凶,唐绮愤积多日,没有诛连楚家,只对楚可心按律法论处,剥去楚老太的诰命,已经仁至义尽。 自然,她的仁至义尽也掺杂唐国眼前局势正需楚谦之这个能人的原因,唐亦一时寻不到替换楚谦之的新户部尚书,唐绮同样不能立即乱动成兴帝留存下的六部均力,平衡不宜在此时来打破重建。 楚谦之以包庇之过被贬职,留用户部,职位降了俸禄降了,要做的事儿一件落不下,他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官,对唐绮这样的处置无所非议,沮丧地认了命,叩首谢恩。 唐绮看他不再胡搅蛮缠,一锤定音道:既然案子已查明,督察院照章办事吧,散了。 她说散,锦衣卫就上前将证人送出了殿,朝臣们却不愿意走,个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围在一块儿互换眼神。 最后,礼部尚书站了出来,恭恭敬敬朝唐绮拜道:殿下才智过人卓尔不群,待下宽厚英明贤德,臣等愿拥护您为君,您看是不是应当交代下去,择日登基了? 唐绮心里讽笑。 她自然懂朝臣们的急迫,如今举国上下要她做主,登基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案子明面上了结,内里盘根错节实则还有诸多疑点,她面对这一张张瞬息万变的脸孔,忽而明白何为帝王多疑虑,谁都不能轻信。 加之,她妻未醒,这些天,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越离那个位置越近,越令人窒息。 为君者从大局,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她将同她的父亲一样,不能事事随心,因国事天下事而深藏自己,身不由己。 可她又不愿丢失本心。 她心里烦闷,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帷幕后的医者忽然惊喊一声,将外头的谈话斩断了。 唐绮霎时色变,提裙就往里走。 里边的宫婢赶着出来,飞快欠身道:殿下!夫人醒了! 帷幕内外骤然间乱作一团,杨依依合手立在桌案边,只见那连日阴郁的长公主捂着面抖着手掀帘,先惊喜交加,随后又俨然一副如临大敌之态。 唐绮在边南鹭城那场大火里差点交出去性命,昏迷长达数日都没能立即醒转,反观长公主妻于姒身负重伤这才过了几日?连太医院最经验老道的院判都说这生死一关难过,醒转还不知要多久,这么快就醒了? 不仅杨依依狐疑,外头的朝臣也是好奇,一时间殿内脚步声四起,众人都不自觉往帷幕前靠近了几步。 杨依依只走近一步,她离得最近,隐约瞥见医者面露大喜之色正同唐绮小声说着什么,随即那如云如雾的帘子便又垂了下去。 第330章 她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愣愣望着帷幕出神。 这一帘之隔,大抵便是她与唐绮之间,最远最远的距离了 - 坤宁宫偏院厢房。 楚可心失手打翻汤碗,连声咳嗽起来,震得面颊通红。 贴身女使凑近一步,帮她拍背顺气。 主子,急不得。 楚可心挡开女使的胳膊,瞪着跪地的宫女,问:你都听清楚了?我阿爹当真没有管?! 小宫女本不大聪明,只管拿银子办事儿,看贵人的脸色才意会到事儿不大妙,吓得直打哆嗦哪里敢有所隐瞒,倒豆子般将话囫囵个补全了。 听!听清楚了!长公主殿下说完话,尚书大人磕头,谢恩然后,然后长公主妻醒了,明和殿里忙乱起来 楚可心怒火攻心,伸脚将地上的碗踹出去老远,愤然道:又是她!又是她!!! 楚可心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她这次输得彻底。 她自少时爱慕三殿下唐亦,说不上处心积虑至少是全心全意,嫁作人妇之后,才渐渐知晓自己认定的姻缘有多可笑,哪怕她全心全意为唐亦着想,当上摄政王妃,离皇后宝座仅差一步,唐亦也没有多么重视她,她原是比不过于家女,她明明哪里都比于家女更出众,连个儿都要压那弱不禁风的丫头一截,凭什么就输了呢? 无非是她的姻缘求错。 唐亦若早些看清她的好,不受于家女蛊惑,怎会在登基大典上被诈死归来的唐绮一剑要了命? 唐亦输了,所以她才会输。 没想到,到了最后,连向来疼爱自己的阿爹都不愿护住自己,而唯一护过自己的祖母,在她被于徵掳走后,骤然病逝了 楚可心心高气傲,尤其不愿意认错。 她将下唇咬得冒出血珠子,手指甲掐破掌心的皮,明知错了也不愿意认栽,她突然抬起头,对着院外累结硕果的杏树咯咯咯笑了。 内官领着都察院的人冲进坤宁宫偏院刚好是在午时,楚可心衣衫不整鬓发散乱,正趴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拔草。 青跃停步,指着躬身旁侧的宫女们问:这是在作什么? 宫女们怯懦不言语,周巧从屋里端着盆水姗姗来迟,她将盛满清水的木盆放在花圃边的石桌上,叹气道:青大人,是前来提审弟妹? 青跃抱手道:都察院奉绮殿下令,前来缉拿谋逆案同谋,请娘娘暂避。 这样啊。周巧作沉思状,而后苦笑道:还真不是本宫要拦着大人,大人请看。 她说着唤了一声弟妹,朝趴地上拔草的楚可心招招手。 楚可心满手泥巴呢,抓着一根刚拔出来带着嫩白根茎的草,就着满手泥巴提裙就跑到了周巧身边,痴笑着说:嫂嫂吃,阿娘吃,吃,吃,好吃 青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周巧拨开楚可心的手,强颜欢笑指了指她。 你瞧你脏的,快洗洗干净。 楚可心听了周巧的话,一头扎进了木盆里,水花溅出来,周巧往旁侧挪动了小半步,偏头对青跃无奈地道:大人可瞧明白了? 平日里大家族的贵子贵女最为注重礼仪,曾经人前显贵一跃成为摄政王妃的楚家嫡女,现在一头扎进木盆就不出来了,也不怕活生生把自个儿憋死。 按照唐国律法,疯傻之人可免除死罪,羁押终生。 楚可心疯得太是时候了,都察院要提审她,让她认罪画押,全无可能,那么羁押她,又该将人发到哪处去羁押呢?这事儿青跃作不了主。 他眉头紧锁,对着周巧施礼: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回去请示绮殿下,就不叨扰娘娘了。 待都察院的人一走,周巧赶紧将还埋在水里的楚可心拽出,楚可心对着她憨憨地笑,整张脸憋得通红,竟没有半点痛色。 周巧看不出端倪,叹息着帮她抹掉眼睫上的凉水。 三弟已故,你祖母撒手人寰,你阿娘也一病不起,就连你阿爹如今也被降了职,若你当真疯傻了,又何尝不是件幸事 楚可心摇头晃脑甩着湿发,混着泥泞的污渍溅到了周巧脸上。 嘿嘿阿娘 囱囱护主,黑着脸拦开楚可心,捏了帕子给周巧擦拭,边擦边说:娘娘,何必要护着,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周巧仰起脸眯眼看日光。 墙倒众人推,那本宫于无情无义之辈,又有何分别?她既已什么都不知道,那位现下醒了,即便本宫有心,也护不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7章 疑点 ◎阿姒,眨眨眼?◎ 云绣才把午膳布好,宫女就匆匆地来了,外面日头晒人,因走出一身汗,云绣便让人只站在竹帘外,回了话。 杨昭听完回话,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一时胃口尽失。 她望了一眼没有被挑开的竹帘,回想起去岁约莫也是这个时候,久等不来前头消息,到死也没和成兴帝解开心结,如今烈阳还烘烤着元福宫的一砖一瓦,又好像回到了过去,有所不同的是,内庭与外朝,当初隔绝的是她的丈夫,现在隔绝的是她的女儿。 自打杨昭回到宫里,唐绮一直都在明和殿没有抽开身,连请安也不曾有,母女二人竟是一面不曾见到,前边的消息倒是回来的快,因唐绮还未称帝,杨昭的耳目才能探听自如。她自然知晓个中原由,对刚才宫女回的话,越发疑心。 杨昭出神,云绣便让内间伺候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她为杨昭拣两块凉拌黄瓜进盘子,轻声唤道:娘娘。 杨昭喃喃自语:居然醒得这般快 云绣说:娘娘先用饭吧,小夫人醒来,于咱们殿下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儿。 杨昭勉强吃了两口,甚觉食不下咽。 她道:本宫哪里还吃得下,在喻山的时候探子报信,回到宫中,安插在曹大德身边的人又将老三登基大典那日的事儿回了一遍,两处消息都对得上。你说于家这个丫头,究竟是何身份?她莫不是荀兰从外头捡回来充数的?可她那副模样,又的的确确与当初的青玉公子神似。 云绣说:世上相似的人也不少的。 杨昭眉心绞紧:如果说她是奚国的细作,这事儿不就瞎了么 前后几桩大案子办了,唐绮即将登基,这是杨昭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可事到临头,哪怕是出身名门荣居太妃高位的杨昭,都无法阻止什么。 唐绮登基已成定数。 由此而来的,还有杨昭满心的担忧。 江平翠、邹军等人择错主子论罪死有余辜,杜铅华和于徵的死因却十分含糊不清,忠义侯府的灭门血案不似兵部侍郎呈辞那般简单,光凭失去罗家倚仗的文弱书生唐亦,何德何能同景、奚两国互通? 再则,杨昭这个女媳妇儿,在登基大典那一出,彼时并不知唐绮是诈死,她的所作所为,若为的是挑起唐国兵祸令天下大乱,振东伯于茂明明已经控制了边南,却没有就势抓住机会造反,剖析下来是不知情,那她蛊杀金羽卫和唐亦近卫,进而亲手了结唐亦,意义在哪? 为忠义侯府报仇雪恨? 她的身份必然同奚国有干系,这时候暴露自己只为仰仗了两年的忠义侯府报仇么? 杨昭想不透。 边南一战成迷,都中诸案衔接上有参差,身侧枕边人还身份可疑,唐绮的前路并非一片坦途高枕无忧,看不见的危险更让人恐惧。 云绣跟在杨昭身边太久,对杨昭忧思可谓无所不知,不免又宽慰道:此女身份究竟如何,地字处已尽数出动调查,她重伤刚醒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就算安排刺客对她行刺,也无法脱清嫌疑,因为只有奚国人才养得出夺人性命的蛊,娘娘不妨先放宽心,敌暗我明,当下最要紧的是让殿下立时登基,但照殿下今日口风来看,似还拖着日子的。 她在等于进。杨昭起身,走到窗边,靠坐上贵妃榻,揉着额角说:本宫这个女儿,最大的优点就是情深义重,她要以理服人,又沉得住气,没让锦衣卫和二十四衙门查行刺,约莫已经在怀疑她妻,怕就怕于家女的身份查出来,她因情误事,若当真是于家出里通外敌的问题,那要彻底瓦解这股势力,还需从长计议,很是费时费力 窗外没有风,热气直往里头冒,内官送来的冰盆也降不下去闷意,云绣站到榻边给杨昭打起扇,恭敬道:咱们殿下心地是极好的,她与她妻的情谊,经高壁镇一事就能瞧出,可是,咱们殿下胸怀家国,若她妻查出有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应不会行差踏错。 第331章 杨昭倏然轻笑一声,摇头说:本宫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正是因为太知道了,反倒不会担心她包庇,担心的是她因爱生恨,她现下的处境,着实危险 云绣颔首说:娘娘所忧不无道理,不过,左右近前都换了咱们自己的人,先帝身前为娘娘单独留下一支暗军,又将召谍令椋都地字处主权交到您手里,是提早为您打算好了,殿下有登基称帝的机会,这一天到来,她也不只单靠着外力,所有的隐患都会解决的。 杨昭道:罢了,唐国自开国起就有规矩传下来,帝姬娶女妻想要称帝,还得另立男妃延绵后嗣。远北远西一经归顺,届时辽东军拔营回天衢城,应对于家不会太难。 换而言之,只要唐绮登基称帝,她的后顾之忧自然有法子被逐一排解,杨昭手里存有一股势力,她比唐绮还要沉得住气,连鹭城大火都没有动用这支暗军,她放手让唐绮自个儿从钟山出发进入椋都破唐亦的局,就是要试探唐绮到底有没有能力踏上帝王路,若唐绮成了,皆大欢喜,唐绮不成,还有她在后头援救。 杨昭和于门同样出身辽东,先后两家将门,骨子里都有把控大事的精明,只是杨昭嫁给了成兴帝,于家直到于姒这代才促成皇戚,于门相比杨门又大不同,因为于门是得前朝鸿儒荀万森的指点跃出龙门的,杨门靠的全是自己,两家后代较量,可谓虎豹相争。 从结果来看,唐绮的确也没有令杨昭失望。 眼下唐绮的妻身上是有太多疑点,杨昭虽担心,经云绣劝解,又思长远,最终决定道:先静观其变,一切等阿绮称帝之后,再议不迟,不过人既然醒了,就让宫婢去传个话,挪出明和殿搬往东宫吧。 话一说完,人就歪在榻上闭眼午睡了。 云绣轻声应了句是,退出里间,出门照她的意思差了人立即去办。 - 元福宫的话传到明和殿时,唐绮正连番朝太医院院判悠仲致谢,帷幕里不能围着太多人,闲杂人等都被她遣走了,朝臣们仍旧不愿意先行离开,被曹大德安置在偏殿吃茶,帘子外就只剩下负责把守的亲卫和项一典。 项一典仍旧是靠在盘龙柱上,见唐绮恭恭敬敬对老院判行礼,又听到外头宫女说昭太妃的意思,脸上跟着露出犹疑之色。 当初,唐绮要离开椋都去边南,高壁镇截杀落幕时,曹大德传成兴帝遗旨,明明白白给出项一典一条终生不入仕,去浪迹江湖逍遥自在的路。 但他没有走。 他与长公主妻作了一个约定,长公主妻帮他照顾姜老太妃,他留下为唐绮所用,这是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很实在的合作,各自获利,达到双赢。 日前唐绮要回椋都,项一典万死不辞一道跟着回来,本不该再入仕,而当唐绮需要用他时,他还是接过了重掌神机营的差,就将原本的约定继续下去,另一方面,也着实是经过鹭城数月,他被唐绮心中大义折服。 本一切都好。唐绮需要用他,他就留下,唐绮不需要用他,他就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去。偏不巧,唐绮得大势这数日,他日日守在明和殿 守出了些端倪。 这就要说到三日前唐绮出宫去阻兵祸,那日明和殿前莫名起一场大雾,妖风乱刮,人进入迷雾中,立即陷入整片白芒,全然辨不出方向,项一典很快就与同来查看的侍卫们走散了,他独自在里头寻了许久,警惕到四肢都开始发僵,那雾才缓慢地消褪,等他定睛再细看,自己好端端地就站在明和殿殿门口,那许久的寻找仿佛是白日里倒头一梦,所有种种都不真切。 他盯着紧闭的殿门,刹那间冷汗直冒,心道莫不是中的调虎离山计,而当他再回到殿中,曹大德就同他离开前一样站在榻边守着,殿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彼时是没觉察出什么异常的,他的心思都放在唐绮所托上,只要榻上人毫毛不少,大家则相安无事,所以那会儿有个小宫女手心受了外伤,赶着下去包扎,他也只觉得那伤处眼熟而没当回事儿,直到唐绮回来,后边这三日,他闲得快发霉了,才慢慢回想起来。 那个小宫女手心的伤处,同高壁镇截杀当日,碧水湖游船上,长公主妻手心的伤是一模一样! 怎就会那般巧合? 更不巧的是,此事刚过去三日,原本太医院对长公主妻何日醒转上下一词都说不知,或要多日,结果人就醒了。 才三日。 长公主妻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不计其数,好几处再偏寸许就是致命伤,又遇盛夏,天气燥热,伤口难免反反复复发炎,哪怕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将士,都很难这么快醒过来的。 太蹊跷了。 项一典心里装着这些疑问,一时间却无法同唐绮说,唐绮因爱妻醒转,正喜形于色,他就愣愣靠着盘龙柱,闻着满殿飘散的药味出神,偶尔往里头瞟两眼,心中在思索,要不要寻个时机,问问唐绮对这些事儿有何见解 - 帘子里,太医院院判开了新的方子,唐绮让宫女把人送出去,才隔着帘子理睬元福宫来人的话。 告诉母妃,绮会照办的。 宫婢被打发走后,唐绮坐到榻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榻上人的额头。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燕姒头脑昏沉,全身针刺般痛,她被包扎成了端午吃的粽子,一动也动不了,就听唐绮俯身与她说话,以此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描摹唐绮容颜。 不知道过去几日,身侧都是什么人,这些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唯一愿意知道的,不是刚才元福宫的宫人传昭太妃口谕,让唐绮把她挪出明和殿搬去东宫养伤,也不是背对着她站在一边那穿辽东铠甲的人是谁,是那日她快死掉了,差一点死掉了,而唐绮,接住了她。 院判大人说,你神志清醒的,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唐绮温声细语,又低头凑近了些,阿姒,眨眨眼? 阿姒,眨眨眼。 燕姒恍惚间想起她刚开始觉察到自己好像动心那会儿,和唐绮同往钟山,为了试探自己的心意,她对唐绮用了一枚幻蛊。 那是唐国立安十八年的重阳。 忠山寺里恰逢清谈会,庭院幽静,禅房无人声,帝姬大意中蛊,燕姒逗她,摸着她的下巴,说出了第一个指令。 殿下,眨眨眼? 她的眼睛缓慢眨动,阴影里彼时的水青色化作此时的玄墨,岁月如白驹过隙,溜走的昨日又在今日重现。 唐绮慌了手脚,从怀里摸出帕子来给燕姒擦拭眼泪。 别哭,别哭,你眼睛旁边有伤口,才涂过药膏,会很疼的 那日受了太多的伤,杜铅华刀锋再快些,或是她的反应再慢丝毫,只怕右眼早瞎了。 不过那会儿,燕姒是不在意这些的。 伤了残了死了,她都要报仇。 唐绮不在椋都这大半年,她失去了太多太多,几乎已经没什么再可失去的了,才会让她于最绝望之时执血蛊一舞沐春风。 她又经历一次生与死,别和离。 她又一次,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 如今大仇得报,爱妻在侧,她与唐绮炙热目光相对,感慨油然而生。 痛快! 痛快啊! 那日她踩着尸海杀出一条通往报仇的血路,不顾周身遍体鳞伤,但凡阻挡,不是成为沐春风下亡魂,就被她送去祭了蛊,这副本就孱弱的身躯再也不堪重负,倘若是玉碎不能瓦全,也足以全了再世为人于家和荀兰的生养大恩。 痛快过后,又是无比清醒的噩梦。 她没了泯静。 没了爷爷。 没了姑母。 最后连阿娘也没了 越是心有所感,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越来得快,唐绮颤着手,不停地擦拭,又耐心地哄着她。 阿姒,好阿姒,不要哭,一切都过去了,我让你等我回来,我做到了,我回来了,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会让你一个人,不哭了 明和殿上这把王座前,死去了太多太多的人。 燕姒不愿回想,噩梦却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最后,最后是唐绮要坐上去定江山,她的眼睛定定看着唐绮,将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 玄墨的袍子不是龙袍,腰侧垂挂着的还是那只新婚不久后燕姒亲手为她缝的、奇丑无比的荷包,不合帝王礼制,应当是还没举行登基大典继承皇位。 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离那天不远了。 燕姒突然生出强烈的恐惧,她怕唐绮称帝,她怕唐绮从此属于整个唐国,再也不会属于她 这种恐惧从成兴帝到唐峻再到唐亦历经的结局,延续回六年前拜别奚国王宫时父亲隐忍眼底的痛色。 第332章 眼底的痛色又以雷霆之速化开、聚拢,聚在心口,那是奚国和亲公主在鹭城城墙下挨过的一箭,钻心的痛 燕姒张了张嘴,喉咙里全是汤药的苦味,她痛得想要大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角的泪是真切的,珠落玉盘连绵不绝。 唐绮更慌,见她露出恐惧之色,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你的亲人也在这里,三爷爷,三爷爷!您快过来看看阿姒,她一直在哭 一直背榻而立的铠甲在这连声低沉的惊唤里,忽然震了震。 于爵爷见惯太多生离死别,不说心若磐石,至少是铁骨铮铮,天下大势已定,兄长死因已查明,仇报了,却累得长房仅剩的小女儿满身伤痕,他在满室药味里苦苦熬三日,直到此刻,终于绷不住霎时红了眼眶,待扁嘴快速将泪花子憋回去,他才转身快步走到榻边。 姒儿,我是三爷爷 于茂半蹲下身,手都不敢伸出去碰缠着纱布脆弱不堪的小孙女儿。 燕姒听得见他们说话,眼珠转动间,就看到了那张同于延霆神似的脸,她愣了须臾,随后蓦地沙哑哭喊出了声。 爷爷爷爷啊 那哭喊声传出帷幕,经明和殿富丽堂皇直冲出三千玉阶冷透热血,在亢长千步道上,都能听到雏鹰失巢痛彻心扉的回响。 - 于进到椋都那天,于茂要的答案在明和殿里得以呈现,鹭城之战弃城而逃的知府撞墙自尽,长公主的冤屈大白天下,言官先前的疑窦顿解,诸侯心中再无顾虑,内外呼声一致,唐绮适才下令不日择选良辰吉时登基称帝。 这个不日来得快,唐绮没像唐亦那样大肆筹备,只说国遇危难还需喘息吩咐了一切从简,连登基大典要用的一应服饰配物都让二十四衙门两日赶制出来。 除了女帝所需,另就是新后所需。 辽东势大,唐绮要让她的平妻接替周巧的位置统管内庭。 朝臣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杨昭听到消息,当即盛装前往明和殿,要见女儿。 王路远和项一典立在明和殿前左右两侧,相互交换了眼神,双双侧首没加以阻拦。 这位不久也要被加封成太后了。 人家母女两个的事儿,旁人插不上嘴,再说他们绮殿下根本也不是顾及规矩的性子,妻子重伤都能安置在上朝的大殿里多日,何况眼下是母妃来见。 杨昭由云绣搀扶着跨步进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先叠手对唐绮见了礼。 拜见储君。 唐绮坐在龙椅左侧,双手抓了膝头,而后微微一笑。 母妃怎么来了? 杨昭的目光穿过金碧辉煌,与唐绮短暂四目相接,而后她扫视朝臣,看向武将首列的振东伯于茂。 她说:长公主之妻于姒,在摄政王谋逆案中受了重伤,如今还没有大好,但殿下登基的时日却不能再拖下去了,于进小将军从边南来,飞霞关外是何情形不必本宫来提醒,依本宫之见,立后仪式,暂不与登基大典同日举行为妙。 唐国不似景国,没有完全杜绝后宫干政的陈规,但朝堂上的事情,本不该由后妃指点迷津,杨昭在朝中并无任何实权。 朝臣们先是窃窃私语一通,后是不停用余光瞄向振东伯,就想看看于爵爷作出何种反应。 于茂仔细听完了杨昭所说的话,抱着袖伫立不动。 他反正是在小孙女醒来那日深夜,就已经同唐绮摊过牌了。唐绮能坐上帝位的确没怎么依靠于家,这门亲事当初却是唐绮自己费尽心思求来的,他有言在先,唐绮称帝后可以设男妃以延绵皇室子嗣,而于家女必须是皇后不二人选,于家女为皇后一日,辽东向椋都俯首一日,他和于延霆一样是粗人,比于延霆还要不好相与,雀奔山脉跑惯了的猎鹰,是不会管皇室那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的。早前于徵便同于茂在家书里提到过,唐绮曾自个儿写过一封和离书,要是唐绮做不到永不相负,眼下唐国刚受重创,辽东自然不会乱来,但他要接人回辽东,唐绮也拦他不住。 于茂的幕僚肚子里有几斤墨,此事倒是先料中了,果不其然,唐绮对他那小孙女有情有义,杨昭却要先为自己的女儿所筹谋。 聪明人说聪明话,于茂自诩不够聪明,只会直说敞亮话,唐绮那夜,诚心实意地应了他。这会儿,他就只管站着看好戏,连个声儿都不漏。 殿内僵过片刻,龙涎香都快燃完了,唐绮才撑腿站起,笑看着自己的母妃,温和道:儿替内子谢过母妃体恤,先前便已想到这点,内子伤势要痊愈还需静心修养月余,的确不能立即接过后位,所以 杨昭满身华贵重担,在唐绮温声细语里慢慢松弛了紧绷的神经,面色也好了不少。 朝臣们不想唐绮转变如此快,且不说辽东军还没走,振东伯就站在这里,他们内心不得不替唐绮捏着一把汗。 然而,唐绮却口风突变。 她负手站定,俯视*而下道:仪式不必大张旗鼓,跟登基大典一样从简,在东宫接过皇后玉印,迁往坤宁宫居便是。 第268章 拜别 ◎因为,她是女帝的帝妻。◎ 唐绮鲜少违背杨昭的意愿,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受制于母妃太长时日,纵使理解杨昭用心良苦,也积累有许多不甘,这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回杨昭本意,她心中难得感到一丝畅快,她最终还是做了杨昭不愿意她做的事,成为了杨昭不想她成为的人,她们母女两个,都要学着适应。 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 杨昭也没有想到,唐绮现在不听她话的本事已经登堂入室,三言两语就巧妙地避开掉她不想让于家女入主中宫的意图,并让她一时再寻不出别的理由来追击。 唐绮马上就要登基,天子一言九鼎,不管是作为太妃还是作为唐绮的母妃,杨昭都不能再当众薄她颜面,这与杨昭入明和殿前所思唐绮不会薄她颜面如出一辙,后者善用更见青出于蓝。 杨昭被堵得没了后话,只能强忍着点了头。 此事落定,二十四衙门连同礼部和太常寺紧锣密鼓忙起来。礼部和太常寺只需将前边唐亦要登基的流程从繁改简,最忙的要数曹大德,按照规制唐绮登基用的冕冠服饰配物全要重做,时间太仓促了。 尽管仓促,曹大德耗费心力,好在最终赶上了,让属于唐绮的登基大典得以如期举行。 唐绮登基时,没有改年号,她沿用了唐峻钦定的圆安,在明和殿三千玉阶上没出任何岔子完成登基大典,接受椋都百官和各地州府的朝拜,诸侯观礼,众臣臣服,为唐国拉开了新的序章。 而彼时,唐绮并不会认为,对于她生命中尤为浓墨重彩的这一日有什么可遗憾的,等她再感有憾,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 母妃没有生你的气? 燕姒的纱布被拆了,趴在软榻上等唐绮给她换药。 唐绮仔细着手上的药膏,从罐子里小心翼翼挖出来,边挖边说:她当然气,不过她知道,我与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冰凉的药膏被温热的指尖抹到后背上,燕姒呲牙咧嘴,却没有喊痛。 疼了吗?唐绮察言观色,歪头看了看人,当即放轻了动作,说:所以,她生着我的气,把自己关在元福宫,只有登基大典那日露了个面,已有半月了。 燕姒蹭着唐绮的袍角把玩,说:母妃不想让我入主中宫,是因我是女子? 唐绮慢条斯理涂药膏,闻言也没有作出什么旁的反应,只话家常般继续答燕姒的话,她道:不论是什么因由,你都是我妻,皇后之位断不可能再择旁的不相干的人,就算我母妃有想法,其他大臣有想法,那都没戏,三爷爷可是看着的。 燕姒没有亲眼得见唐绮的登基大典。 她是在东宫接的皇后玉印。 她见过唐绮许多模样,自她从获新生替了荀四,与荀娘子一道被逼入椋都,踏进忠义侯府,出入庙堂高阁中,周旋王孙贵胄之间,她嫁给这个人,陪其斗外戚、抗皇权,一同穿大红喜袍,一起浴血满衣襟。她一直紧绷着,坚持着,若不是这次真的没路了,她太累,才歇了这么久,以至于错过唐绮荣耀加身的那一日。 她原本也为唐绮的伤疤涂过药,而今却都颠倒了。 殿内烛灯悠悠,世事瞬息万变。 她凉凉叹了一口气,有些自嘲地说:可惜我没有见到 唐绮的心就在此时此刻,因这微弱的一声叹,而感到遗憾。 自响水郡大雪里初遇小狐狸,二人的命运就转到了一处,萍水相逢她出手相助,就得其良方还了救命之恩,小狐狸在雨夜里拉她一把,她便设连环计解了其婚事之困,婚后百般爱护相濡以沫,她们慢慢懂了彼此,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交易互利合作,直到高壁镇截杀,唐绮才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败了,败于亲情和大义,又赢了,赢得一个为她孤身入皇权旋涡的爱妻。 第333章 没有人知道她在三千玉阶上拥住鲜血淋漓几乎当场丧命的妻那个瞬间,心有多痛,悔有多深。 到如今,便也没有人知她是有憾的。 与她并肩之人,携手她登上王座之人,该要亲眼见证她的强大才是。 唐绮沉默着抹药,燕姒见她不语,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些憾事的,虽然没能有幸亲眼见证你登上王座,但是如今我们还在一起 这样的话足以宽慰,唐绮微微掀起眼帘,眼里有了光。 她对燕姒道:我们还在一起,我享有的荣耀,也属于你。 燕姒接了皇后玉印,就没有再袭侯爵的道理,内阁和六部各抒己见,原本要让于茂来承于延霆留下的位置,他们都不放心于茂回辽东,椋都只留于家长房遗孤在,椋都怕拴不住辽东三十万大军,但是唐绮比他们更果决。 唐绮继位后,以雷霆之速直接收回虎符自掌,军机处不设总府实权削弱,又将于茂抬成了振东侯准予归返天衢城,随后年仅十八岁的于进论功封赏为新任御林军统领,直接断了人家后辈回椋都的路。 我那傻表弟,就这样被女君拐了。燕姒笑说道。 怎么能叫拐呢?唐绮涂好厚厚一层药膏,把人从软榻上扶起来,拿过纱布重新裹缚,一本正经道:他经鹭城一战,是自愿要留椋都历练的,而且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唐绮的手抖了抖,目光变得深沉。 燕姒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到胸下从右肋斜至左腰的长疤,伤口虽已愈合,却狰狞丑陋得吓人。 不碍事,会长好的。她宽慰着唐绮,自己并不在乎,她又道:而且什么? 唐绮移开目光,兀自盯着宫灯出神。 那灯辉在她眼里散作碎芒,仿佛所经旧事变得朦胧。 又过须臾,她才郑重道:而且,爷爷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于延霆困在椋都多年,至死得了个埋骨他乡的结局,于家长房为唐国所付出罄竹难书,在唐绮心里,只独他一人配得上忠义二字。 即便是于延霆那样戎马半生的大柱国,也曾为子孙动过造反的念头。 燕姒没有明说,她闭口不提心里的伤痛,唐绮的祖父无愧于家,是成兴帝继位后的朝廷欠了于延霆。 活阎罗之后,唐国再无忠义侯。 唐绮默契地顺着燕姒的意,她们都想着,身上的伤已足够多,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功勋,她们一起胜了。 生肌膏终有一天会让伤疤重新长好,燕姒有那个能力,唐绮早领教过。 她坐在榻边,日复一日,看着燕姒身上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那些伤,吞咽下一次又一次差点失去妻子的痛,便把自鹭城带回的许多疑窦锁在长夜尽头,等白昼新日将之掩埋,而不去叩问。 燕姒用痴缠的眼神乞望着她,纱布换了新的,人往榻里挪了挪。 女君 唐绮除袜合衣在燕姒身边躺下,横着胳膊垂下去手,轻轻抚燕姒的发。 一会儿就要走。 燕姒知她还有奏折要批,声若蚊蝇地道:嗯。 唐绮说:三爷爷明日会入宫来看你。 于茂刚从伯爵荣升为侯爵,早前因燕姒养着伤而一直住在宫里,算新后的娘家人,只是宫中规矩多,振东侯作为外男,并不能久住,唐绮登基后第八日就搬回忠义侯府了,他在忠义侯府里安顿好家事,又待于进搬入新赐的宅邸,再没什么理由要滞留椋都。 而于此之前,远北侯和远西侯已经各自回了守地。 燕姒盘算着日子,细声呢喃道:明日,便是告别了。 唐绮的手指移到燕姒的眉眼,轻触着说:阿姒,我会一直在。 燕姒无声点点头,随后倏然皱起眉。 唐绮侧目问:哪里不适? 燕姒缩着下巴,凑近她的指尖闻了闻。 女君日前同我说,把百灵寻回来放在身侧伺候了。 唐绮先是一怔,而后弯唇笑道:想什么呢? 哪怕是个瞎子呢,都能瞧得出唐绮原先那个贴身女使百灵的心思,燕姒并不是因为这事儿才感到不适,她在唐绮指间闻到了不同往日的味道。 除了百灵呢?女君可是,又红袖添香了? 唐绮闻言立时端坐起来,对着燕姒认真竖起三指:苍天可鉴,绝没有的事儿! 燕姒半信半疑:哦? 唐绮甚至提高了嗓音:真的! 燕姒拉过她的手,直接放到自己鼻子前,再闻了闻,仔细辨认,而后盯着她,说:女君,要不您再好好想想呢?想好了再说? 唐绮的确努力回想一番,看她妻这般煞有介事的样子,她如何不慎重对待。 下了早朝就在勤政殿跟大臣们议事,议的是各地征银节度使的调配和飞霞关的收复,午膳在殿里用了,之后处理政务,再接见了刑部尚书和三爷爷,再之后回来同你一起用的晚膳 燕姒听得连连摇头:你沾惹的是女儿香。 唐绮懵了:我手上? 燕姒说:对。 唐绮自己收回手闻,闻完打了个响指,豁然道:想起了,送走三爷爷后还仓促见了见内阁的杨学士。 燕姒不喜道:这个杨学士,就是你与我讲的,衍州那位知鹤君? 正是她!唐绮说:好阿姒!你可要信我,她不过是帕子掉了,正好落到御书案上,我一个顺手嘶! 燕姒一个顺手,隔着衣物狠拧了一把唐绮的大腿。 唐绮嘶完抿起唇,垂头认错说:再也不捡了。 燕姒默默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女君走吧,臣妾困了。 话音初落,人就立马闭上眼睛,再也不看她。 唐绮哪里敢马上走,她俯身凑到燕姒耳边:阿姒? 燕姒不吭。 唐绮又喊:好阿姒? 那呼吸声潮热,就在耳边,让人有些痒。 燕姒受不住,没好气道:做什么? 唐绮用低缓的声音坚定地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燕姒稍偏过头,就瞥见她眼里毫不掩藏的爱意,一时噎语,后知后觉地说:我那个手还使不上什么力呢 她将这句话断断续续才说完,整张小脸已经红透了。 唐绮爽朗笑了两声,捏着她下巴与她交换短暂且黏腻的亲吻。 二人再分开时,唐绮又爱怜地啄了啄她的唇角。 我该走了。 燕姒放开她的袍角,把脸再次埋进云被。 赶紧走。 - 翌日辰时许,坤宁宫的宫婢谨小慎微将于皇后推出殿,炙阳当空,华盖随行,有细微的风拂面而来,像沸水洗过岩石,触及就是滚烫的热浪。 新后行动不变,繁琐的头饰没有佩戴,黑发间别着一只保存完好历经弥新的雨燕钗,着缂丝飞凤玄色单袍,坐在轮椅上送别亲长。 于茂得到女帝特许,隔着小桥流水银杏飞黄,朝锦衣卫和银甲军层层守护着的侄孙女行礼。 蝉声细鸣里,内宦唱声道:拜 唐国的新侯在桥对面降下膝,盔甲声铿锵有力。 此拜之后,君臣有别,内外不相见。 于家长房最后一点血脉便从此深锁宫墙,于氏一族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帝妻,而于门这一代的家主却深知,成为帝妻,荣华富贵围绕下的孩子,却并不一定能就此长乐未央。 因为,她是女帝的帝妻。 那炙阳将人烤得汗流浃背,大暑。 于茂头顶烈日,再抬起头时,看到那坐于荫庇中的年轻皇后,对他挥了挥手。 又是一个自甘画地为牢,成全忠义的傻子。 汗水不小心淌进眼睛,于茂扬手搓了搓,大声道:姒儿!辽东永远在你身后! 于皇后听见了。 于茂瞧见她扬脸露齿一笑,于是振东侯腾地站起来,转身时用力拍了拍银甲军副将的肩,他说:生,她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 元福宫。 杨昭放下笔,将仍旧不满意的花鸟图揉成团丢到了一边,颇有耐心地问宫婢:走了? 宫婢叠手弓腰:刚出坤宁宫,女君要在端门登天楼为振东侯践行。 云绣新铺出一张宣纸,杨昭重新握笔蘸墨。 这次收复飞霞关,远西军出两万人马自鹭州右翼阻击,远北军出两万人马自通州左翼包抄,辽东军除却起先留在鹭城的于坤那一支三万人马,振东侯还要从天衢城亲帅四万大军增援,阿绮刚称帝,想要立这收复河山的功绩,辽东为重用,登天楼践行,应该的。 第334章 笔走龙蛇,墨香四溢。 云绣示意宫婢退了出去,杨昭一边作画一边问:守一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还没有。云绣替杨昭添茶,当年在暗中助荀氏离都是于六小姐所为,已经查明了,但荀氏离都那会儿胎儿即将临盆,她孤身一人逃离椋都,路上就该生产,挺着个大肚子能跑多远,于六小姐的随侍只将她送出了椋都界,没有这层庇佑,途中如何尚不得知。 杨昭坐不安稳,起身绕着桌子成她的大作。 听到此处,她收起笔势,思索着又问:响水郡那边打听了么? 云绣如实道:打听了,周府已经门庭破败,邻里探不出多少东西,不过,据当地渔人说,周夫人是翻大浪那年出船,在陵江大渡口收留的人,那时候荀氏身边已经带着个七八岁的丫头了。 也就是立安七、八年左右。杨昭再落笔,在花枝旁草草添了个屋舍,响水周氏的来历要查,此人虽死,身份却不简单。她收留荀氏长达十年,当初的荀大家蒙冤,荀氏身上没有籍契文书,一介商贾哪来的胆子? 云绣说:奴婢这就去传书。 杨昭搁笔:等等。 云绣还没有走,颔首听着吩咐。 杨昭看着画上屋舍,又道:巧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唐峻昏迷后安置在皇帝寝宫,唐绮登基后,将之挪住东宫,周巧从中宫搬离,也被安置于东宫,她是唐峻的妻,理应照顾唐峻,连和乐公主也在那处,杨昭先前就晓得周巧心思不纯,只是周淑君死后,周家什么都没有了,她料定周巧不足为患,就没去跟唐绮提个醒。 这半月要追查于家女的事,谈及响水郡商贾周氏,忽地联想到周巧,疑心这中间有无瓜葛,故有此一问。 云绣也想到了这层,答说:巧夫人安生呆在东宫带孩子,没有别的动静。 杨昭所思缜密,嘱咐云绣说:叫下边的人盯住了,她可让出中宫之位,是因她无权无势,为人母,不会不替子女计,有和乐在一日,她就还有整出幺蛾子的可能。 东宫里的巧夫人倒是没有整什么幺蛾子,让周巧不满的不是唐绮登基,于家女入主坤宁宫,而是她要一边带孩子,一边对着昏睡的唐峻恨而不能,最苦恼的是,相见的人还见不到。 周淑君把她害了。 唐峻更是把她给害惨了。 孤儿寡母,没有得到过半分怜惜,享有后位时,没能为女儿争来一口气不说,如今困在东宫还要跟仇人共存同一屋檐下。 囱囱捧着冰盆走进屋内,见周巧又在对着凉透的早膳叹气,不忍道:主子,多少还是吃一些吧,等奴婢找到机会,就传信给许 周巧猛然抬眼,目光凌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胡说。 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训斥,周巧性子一直都很温和,难得同人红个脸,囱囱心有不甘,闷闷地道:早前主子就不该护那楚家女,若非您心软,此刻怎会被前边盯得这般紧,奴婢是替您不值! 周巧却道:你懂什么,此人于我有用,我 她的话才说一半,外头突然有宫婢过来叩门,往里传话说:夫人,于皇后她来问安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9章 惶恐 ◎她其实早就死了。◎ 唐绮给燕姒选了一个机灵的婢女,婢女年芳十四,是从宫外寻来的,一入坤宁宫就马上给燕姒磕了头。 燕姒当时问:叫什么? 婢女微微抬起头,答说:奴婢小娥。 燕姒认得她。 去岁秋末,唐绮要动身去边南,让人护送燕姒登太妃的船出皇城,从金玲乐坊走,婢女小娥跟在乐坊行首身后,替燕姒准备过宫女装束。 小娥的来历不必说,自是唐绮信得过的人。 燕姒便把小娥放在近前贴身伺候,坤宁宫事事由这个机灵的婢女操持着。 这日拜别了于茂,燕姒说要去一趟东宫。 小娥不多话,差人准备好凤辇,将皇后从坤宁宫抬出月华门。 东宫与坤宁宫离得并不远,穿过月华门走主宫道,经过三个小岔道就到了,宫门前有锦衣卫把守。 锦衣卫见到燕姒的凤辇,立即行了礼,为首的锦衣带刀女子说:娘娘,东宫不能随意进入。 小娥将纱帘挑起,燕姒靠在凤辇上看着带刀女子,目光几变,而后笑盈盈道:本宫前来拜访嫂嫂,看望大哥,有劳通报一声。 带刀女子为难了片刻,与同僚小声耳语几句,之后才抱手对燕姒道:娘娘稍待。 凤辇在烈日下等过几许。巧夫人带着四个宫女出来迎接凤驾,风水轮流转了转,如今要行大礼的是周巧这个当大嫂的。 拜见皇后娘娘。周巧欠身,说:臣妾不知娘娘今儿要来,迎驾晚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随行的宫女们停在宫门处,小娥遣两个大宫女将燕姒从凤辇上扶下来改换轮椅,燕姒腿脚不利索,坐在轮椅上抬手,对周巧客气地道:嫂嫂请起,本宫来看看大哥。 当初中宫生辰宴唐峻遇害,是周巧身边那个大宫女囱囱拦了一手。 不管是有意无意,都耽误了燕姒救治唐峻的最佳时机。 燕姒深觉由她照料唐峻不妥,可这是唐绮的决定,唐绮自然有自己的考量,燕姒就没有去多那个嘴。 周巧把她往东宫里迎,路上同她寒暄。 同处后宫,巧该去晨昏定省,日日去向您请安,只是娘娘身上的伤还没有大好,女君下了令,不容臣妾去扰您。 燕姒扬着下巴,微笑着说:听由女君定夺,不过长幼有序,待本宫伤好透了,嫂嫂也不必晨昏定省,大哥近日如何? 一行人走过空旷的前院,上了廊子往后头寝殿去。 廊上无风,周巧汲取着热气,满脸疲惫地说:还是之前的老样子,没有起色,太医用药吊着,也没见着出什么差池。 燕姒眼角的余光瞥着她的神态,心道这人不愧是周家培养出来的,几经大事,亲族死绝,还能装得这般驯顺。 小娥推着轮椅过了弯。 周巧便伸手指路:娘娘这边请。 她所指的相反方向通往另一个院子,那边廊子上有几个宫女在洒扫,仿佛那处是住了人的,可住的并不是唐峻,也不是周巧。 燕姒疑了一瞬,试探着笑问:那边院子住了人? 周巧摇头道:没有呢,东宫历来是储君居住的地方,许多院子都是空着的,为幕僚客卿所备,以前有大臣与储君议事,遇到天晚了的时候,也会留夜,不过年久了,峻没有住多少时日,亦也没有住多少时日,女君又是直接登基的,许多寝殿空置,臣妾便偶尔着人清扫打理。 燕姒道:嫂嫂操劳了。 周巧领着她往前,来到安置唐峻的寝殿。 没有操劳,是女君恩德,让臣妾有个容身之处。 小娥推着燕姒进屋,燕姒说:嫂嫂为皇室诞下和乐公主,是有功之臣,女君自然不会亏待您。 她把立场说了个泾渭分明,周巧避开她锋芒,福了福身:峻就躺在里间休养,娘娘随意,臣妾去问问汤药备好没有。 燕姒本便不喜欢同她打交道,就放了她去。 待人走了,她才吩咐小娥:推本宫过去吧,你在门口守着便好。 小娥听话照办,里间便只剩燕姒和昏迷不醒的唐峻。 轮椅靠在床榻前,燕姒从袖中取出诊枕,垫在唐峻腕子下,又将绸帕盖上脉搏,伸指探脉。 良久后,她叹气睁开眼,盯着榻上这没当多久的皇帝,轻声询问:那些时日里,大哥可有真心信过我? 她想,唐峻是没有全然信过她的。 勤政殿里的密函不知所踪,唐峻有对她提及过唐绮给的平妻身份,再到中宫生辰宴,唐峻中毒昏迷前,又对她说那封密函是一张白纸,说唐绮对她情深义重,让她护住唐绮。 唐峻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 唐峻必然知晓她在勤政殿里寻找密函,密函的内容姑且不提,以唐峻当时所想,缘何要替唐绮说话? 寝殿里寂无人声,酷暑的闷热,心里的惶恐,将燕姒逼出一头密汗,她把着唐峻的脉,喃喃问道:为什么呢? 唐峻中的毒是凶性非常,出了名的鸩毒。 中原的毒,很难解,可那日的银针封穴,还是为您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若真日复一日将毒引出 醒转也不是当真全无可能。 第335章 来东宫之前,燕姒便想着这件事,若说把唐峻给救醒了,以唐绮的性子或会禅位给兄长。 但真当见到了昏迷不醒,被太医院和当时的燕姒判定过回天乏术的唐峻,纵使长久耗费心血能有那一点点醒转的可能,燕姒却陷入了更大的犹豫。 燕姒有一个秘密。 除却她的师父,和跟在她身边的奴仆澄羽,无人知道。 这个秘密,是她的真实身份。 燕姒并不是真正的于姒,她其实早就死了。 她死在鹭城,立安十四年的冬天,死于唐景之战。 后来的她,只是因她师父奚国大祭司早年种下的转魂蛊,得保一丝孤魂,借于颂荀兰之女荀四而重活回来。 这副身体不是她,而的的确确是荀四。 所以她以前从不担心有朝一日,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有人识破这身体里住着的,是属于奚国公主燕姒的孤魂。 可她拥有了荀四本该拥有的一切,在唐国尝到了亲情的滋味,然后又失去了,正因来得侥幸,拥有时没有加以珍惜,失去时才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她义无反顾报了仇。 报仇之后,便开始因蛛丝马迹而惶恐不安。 她怕人知道,怕人看穿。 怕人发现这副如今残破不堪的躯壳下,那真正的孤魂被识破。 最怕的,是唐绮发现。 唐绮心里住着的不是荀四,更不会是那个被唐绮亲手射杀的奚国和亲公主燕姒,唐绮给她的爱与护,疼与宠,只因她如今的这个身份。 只因唐绮现在正是要用于家的时候。 一旦真相大白,于家那位三爷爷岂会认她? 别说什么辽东在她身后了,若不是因为她入了宫,于家长房哪至于落得后来的下场?只怕到时候亲成仇,爱反目。 想到这些,燕姒的心口就是刀斧加身的闷痛。 她收回手把紧轮椅,一时间开始困顿不决。 救唐峻吗? 要不要耗尽心力想办法救唐峻? 当初唐峻坐上了皇位,拥有滔天权势,锦衣卫金羽卫神机营直供驱策,万一真的查到些什么,她又该怎么办? 不救唐峻吗? 不救唐峻,杨昭对她已有芥蒂,不论飞霞关能不能收复,辽东再拥护于皇后,也拦不住皇室要延续血脉。 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唐绮成了女君,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人。 燕姒盯着榻上昏睡许久的唐峻,陷入了长久的矛盾中。 她不确定。 良久后,外头响起脚步声,她才大喘着气回过神,对榻拜了拜,温声说:大哥中的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的,姒再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好好想想 周巧肆无忌惮将燕姒留在安置唐峻的寝殿,如果没有出什么岔子,那便另说,要真出了岔子,她内心该要偷着乐了。 但她另有担忧。 她如今已经不是皇后,按照许彦歌的意思,楚谦之出身寒门为官正直将来好拿捏,唐绮深知楚谦之能堪大用,处置了那么多倒戈唐亦的朝臣,还是留下了楚谦之这位能臣,那么周巧保下楚可心,将来和乐被立为储君,楚谦之能出很大的力。这是出于拉拢中立党最切合实际的预想,许彦歌为周巧谋长远,避不开朝内关系的奠基。 光凭她们,实在过于势单力薄。 周巧除去许彦歌,也无人可信得过了。 昭太妃在明和殿的陈辞,已经摆明不满于家女为后,女帝的女妻哪有那么好当,出于皇室血脉的传承,昭太妃之后一定会为女君纳选男妃。 尽管于皇后是于家长房的血脉,和振东侯之间到底隔着一层,不是直系嫡出的,加上荀家的关系,于皇后的出身又隐晦,至今还记名在姜家女姜舒名下,于茂哪里会为了她拼上辽东不允女帝延绵皇族子嗣。 届时,和乐的储君之位,怕要不保。 正因如此,她怎么都要保楚可心这一手。 偏生于皇后同楚可心有仇怨,楚可心亲手杀死了于皇后先前的婢女,死一个婢女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周巧见识过这位于皇后的睚眦必报。 遥想当初,周巧的堂弟周昀只是因为对其起了爱慕之心,后来便莫名其妙被定下轻薄毁辱之罪,于家女差使银甲军押人,当街对垒国舅爷都要把人给绳之以法。 再后来,于家女嫁给了帝姬,却又与唐亦有过一段姻缘纠葛,楚可心那个丫头偏生还不长脑子,成兴帝的灵堂上将人欺辱得气晕了过去,这些恩怨,周巧悉数知悉。 她现在保下楚可心,向唐绮提出不论如何也是唐家的儿媳,人已疯了,关在宫里最合时宜,唐绮到是没有拒了她的提议,但叮嘱过要瞒着于皇后。 既然是瞒着于皇后的,今日燕姒登门,便叫周巧顿时如临大敌,慌张了好一阵儿,还好就人的神色来看是当真不知道此事,她才稍稍放心,提早出去又严令东宫里的内宦和宫婢,不要忤逆女君的意。 等周巧忙活完,再亲自端着汤药折回,于皇后已经一脸沉重地自寝殿出来了。 她的贴身婢女小娥推着轮椅,什么也没多说,就告了辞。 周巧看着那轮椅远去,等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腿软,赶紧抓住了一旁的囱囱。 怕是瞒不住多久,快!快!传信许大人 - 锦衣卫说你去了东宫。 唐绮坐在榻边的独凳上,等小娥把矮几和晚膳摆好。 燕姒劳神一日,抬手揉着自己眉心道:嗯,去了,看看大哥。 小娥拿着汤勺要给皇后喂饭,唐绮从小娥手中将汤勺和碗都接下,说:朕来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小娥叠手告退。 唐绮一勺热粥反复吹了又吹,直到不再烫口,才送到燕姒唇边。 燕姒吞了粥,说:东宫怎么是锦衣卫看守着的,女君还不放心大哥的安危? 唐绮又舀了一勺粥,极具耐心地吹着。 怎么可能。她说:东宫历来就有把守,宫里很安全,有我在,阿姒不用担心什么。 燕姒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把着唐绮的手,指尖在唐绮手腕处摩挲,她软软糯糯地应声说:好。 唐绮一边给她喂粥,一边又问:阿姒会医术,擅解毒,替大哥看过了? 这问话听上去漫不经心。 以前燕姒就替唐绮解过相思子的毒,还替她制过毒,燕姒会医术对她来说本不是什么秘密,加之唐峻中毒当时,燕姒人就在场,因楚可心一通闹,还被构陷为毒杀唐峻的元凶来着,所以她问也合情合理。 听在燕姒耳朵里,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她咽下粥,慢吞吞道:看过了。 唐绮大抵是大清早起来上朝,白日里忙着出于政务,人看上去有些疲累,甚至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喂好粥又去拿绢帕,替燕姒擦嘴。 大哥的毒,是不是没有法子解了? 燕姒垂着睫想了想,说:当初耽误了救治,我也束手无策,只能说尽力为大哥瞧一瞧,太医院的院判大人见多识广很有才干,他开的续命良药能起到一定作用。 唉唐绮深叹一息,说:大哥当初与我相争一场,高壁镇截杀,明面上闹得那般僵,但他其实一直是个很重情重义的人,是一位好兄长有劳阿姒费心了。 燕姒见她没有搁碗,又要去盛粥,拦住她说:有些撑,喝不了了。 唐绮劝道:再吃一些,你身上的伤要好生养。 燕姒坚持道:真的喝不了了。 唐绮只得放下碗,弯起食指刮了刮燕姒的鼻。 那不吃了,喝点清口茶,我抱你去外头看云霞。 不一会儿,她叫小娥进来收碗碟,打横将燕姒抱在怀里,要往外头去。 婢女半垂着首,对女君此举毫无所动。 燕姒靠在唐绮肩头,小声说:女君若不忙了,我们就对弈几局吧。 唐绮依着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小娥。 收拾完了把棋盘搬出来。 日渐黄昏,暮色四合。 绯红的火烧云将坤宁宫的瓦墙照得金光耀目,天边云卷云舒,高耸宫墙里,树上茂密的叶片也染上了明亮的黄。 燕姒歪在轮椅上赏云霞,眼里装满惆怅。 唐绮坐在她对面,满眼装的都是她。 没过多久,小娥搬来棋盘,在女君和帝妻之间放置妥当,又默不作声退至了一边。 燕姒从棋瓮里拣出黑子,随意下在了偏*右下的角落。 唐绮同她对弈,二人素手来回,一来二去,就起了攻守之势。 我的侍卫在忠义侯府菡萏院里搜出了一封遗书,是六姑姑为你留的。 第336章 燕姒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显出异样,抬眸盯着唐绮。 唐绮落下一子,又道:近日忙着收复飞霞关的要务,各地州府又遇秋收,太多的事,便没抽得出空给你拿来。 她每日都要往返坤宁宫,不是像当初唐峻那样宿在勤政殿,就是歇在燕姒身边,怎会没有空拿遗书来? 她只是怕自己没有时间安抚,不能照顾周全妻子的情绪。 燕姒杀倒一大片白子,朝她伸出手。 唐绮自袖中取了信,郑重地双手奉给燕姒。 燕姒颤着手将之展开来,就着漫天红云,默念起于红英的遗书。 唐绮的声音温润响于她耳畔,对她道:信无署名,起先不知是什么,漫云看过了,呈送到我手里,我便 燕姒没吭声。 唐绮便道:对不起。 燕姒深吸一口气,不觉湿了眼眶。 唐绮将棋子尽数敛完,重布起新局,接着道:我已尊六姑姑遗愿,将你阿娘的尸骨同她埋在了同一处,就在喻山上,等年末诸事定,你身子骨好些,我便带你去祭拜她们 时过境迁,于红英最后的心愿是想死后能与荀兰离得近一些,荀兰却只字片语都没有。 燕姒接过皇后玉印那日,就曾找过曹大德,问她娘有没有什么话留给她,可是什么都没有,荀兰没有未了的愿。 于家儿女死后哪怕没有尸骨,也是要身归雀奔山,葬回辽东的,但于茂那些时日陪在燕姒身边,告诉她说不想替于延霆迁坟,于家长房离开了故土,天高海阔,守家护国,那是属于忠义侯的荣耀,他们配得起长眠皇陵。 纵使唐亦应该千刀万剐,他到底做了一件没有良知尽丧的事。 红云翻滚了许久,唐绮和燕姒下完了一局又一局棋。 直到天色转暗,秋风新起。 燕姒眄望喻山方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死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起了风,唐绮从后面为她披上斗篷,燕姒按住唐绮放在她肩上的手,轻声道:可有浩水和澄羽的消息,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0章 心药 ◎什么都瞒不过女君。◎ 朝堂上事情太多了。 言官们没事闲的就谏言,一说流传民间的帝姬嗜杀谣言要严令查处,一说远西和远北有辱皇权早该敲打,一说女帝登基该大赦天下对涉事不深曾有功绩的官员从轻发落,一说寒门氏族里还有身正之辈不应闷棍打死,一说女帝女后不宜皇室繁衍该趁早纳男妃入后宫 国有危难,唐绮却要借诸侯力在穷困之际收复飞霞关,满朝弥漫着喧嚣的火气,成日里吵成一锅粥。 但唐绮与她的兄长弟弟都不同,她是个杀伐果决的君主。 朝堂上再吵,她也孤注一掷。 连素来最是知事理的礼部尚书这次都道:独断! 独断又如何呢? 唐绮不听。 她没允许杀人不见血的唾沫硝烟在朝堂上蔓延多久,仅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专注于大力扶起内阁,将柳阁老曾经赏识的一些年轻人从六科六部抽调出来,很快建立了朝堂上的新势力,这波人全是实干派,紧抓政务不松手,指哪儿打哪儿,让老派朝臣纷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杨依依对女君雷厉风行十分钦佩,眼看着曹大德将打回的大堆奏折抱出勤政殿,转身朝御书案拜道:唐国谍网要员亲身设局,致使景国王子斩杀了季充,景军早前因麻痹蛊损军三万,能挨过我军阻截强守飞霞关已很不易,景国拖延不了多久了。 唐绮咬笔托腮,心不在焉地说:很好,让林霜准备准备,挑个日子犒赏全军,尤其是远北和远西两路增援的部队。 杨依依观她神色,不解道:河山收复指日可待,陛下还忧心何事? 唐绮把笔咬出了坑,抬眼问:有没有什么哄人开心的法子? 杨依依懵了。 感情她站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女君心里装的都不是正事。 但唐绮既然问了,她总要答点什么,以此才能显得殿内气氛不那么尴尬。 杨依依想了想,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说:投其所好?送些礼物? 唐绮拿掉嘴里的笔,坐直道:朕还是很了解她的,吃穿用度,都让内务按照她的喜好准备,可她还是不开心。 杨依依从唐绮的话里大约听出那个她指谁,颔首道:中宫娘娘如今什么都不缺,心情不好,约莫是还未从当初失去亲人的伤痛里走出来,陛下要想哄她开心,不若寻些故旧,入宫陪她多说说话。 你也觉得,应当寻些故旧唐绮思索一番,目光渐沉,两月前她跟朕提过,想见一见故人,但你有所不知,她哪里还剩什么故人 那她提到的故人是? 是户部员外郎。唐绮皱眉说:一个异性外臣,如何让她见。 还有另一个。 奴籍,也是男儿身。 如今她的小狐狸已经位居中宫,坐上了皇后宝座,哪里能随意接见外男,何况来说,元福宫那边还盯得紧,就等着坤宁宫出什么纰漏,杨昭才好提春选纳男妃的事。 杨依依听罢,心道怪不得唐绮犯愁。 员外郎也不能入宫做内宦,那可真就屈了才。她帮唐绮思忖,又说:除却员外郎呢?原来长公主府的婢女里,可有同她熟悉些的,陛下不是接回了一个婢女么? 你说百灵,百灵同她不怎么亲近,朕起先也着人去寻过她院子里的女使,可惜当初 当初唐亦抄掉长公主府,诸如小竹、小菊这些丫头,全都遇难了。 泯静一去,根本没有女子能再同她妻熟悉。 唐绮犹自苦恼,左思右想,最后道:罢了,说不定有人愿意,朕还有事,你出去时将王路远叫进来。 杨依依应着是,见礼后出殿帮她叫人去了。 王路远很快跨步到了御书案前,抱手问:陛下有何差遣? 唐绮已经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王卿,朕要出趟宫,你来安排。 王路远差点吓个半死,惊诧道:陛下要去哪?! 唐绮打了个响指,提腿就往外走。 户部员外郎的宅子。 - 宁宅。 仆从放好热水,宁浩水正要宽衣,有人毛毛躁躁冲进屋,勾着他脖子就道:别洗别洗!咱兄弟俩吃个酒去! 宁浩水无动于衷,板着脸解袍子的系带。 要去你就自己去。 澄羽不满道:你说说你,人不大,脾气贼大,每天忙着公务,替女君累死累活,多久没有消遣过了?你也抽空理理我? 宁浩水说:我不是在替女君累死累活。 澄羽道:哎呀不管,随便,反正今晚你得陪我吃酒去!金玲乐坊来了个新舞姬,传言她能掌上起舞! 他拽住宁浩水的手,又把人刚解开的袍子系了回去。 宁浩水躲开他,重新解袍子,面无表情地道:你还记得泯静姐姐吗? 澄羽再去作怪的手停下来,僵在半空。 他生气,宁浩水也不买他的帐,雪上加霜地说:你要是还记得泯静姐姐,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成日里混吃等死,算什么出息。 澄羽面色铁青,收手回去,不快地嚷道:小水,跟我提这个,我可就要翻脸了。 他们一起认的主子,一起磕的头。 泯静护主而死,姑娘当日下狱,那夜兄弟两个尾随刑部狱卒,摸上乱葬岗才将人的尸首偷回,又另择良地,好好下了葬。 如今宁浩水有了自己的出路,澄羽则浑玩享乐,时常拿着宁浩水微薄的俸禄,流连椋都烟花之地,全然不务正业。 宁浩水也不想看着他这样下去,叹气道:你若有心,我教你生财之道。 澄羽背过身,悄悄红了眼眶。 宁浩水见他不闹了,又说:虽然咱们见不着姑娘,但姑娘好好当着皇后,她在宫中一日,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保不齐哪日她就 就需得着他们。 澄羽闷声道:晓得了,你洗吧。说罢,快步出了门。 人才刚走到院子里,宁宅的门房就匆匆来传话,禀说:羽公子,有贵客登门!要见咱们员外郎! 澄羽扶着差点跑摔了的门房,问说:大晚上的,什么贵客,让他明个儿请早吧!员外郎操劳整日,要歇下了! 第337章 自打宁浩水年纪轻轻入户部高就之后,椋都里一些青年才俊仰慕他,三不五时就会来登门拜访。 他们在椋都除却自己的主子,本就没什么旧识,甫一听贵客,澄羽想当然就联想到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所谓才俊,拒绝得也就利索。 然而他刚把话说完,外头已经来了人。 听脚步声,澄羽立马警惕起来,抬头往院门方向看过去。 来人好几个,身形颇高,虽都换过常服,但一看脚上的靴子就知是会武的。 澄羽将手背在身后,暗中摸出长针,站端正道:你们有什么事? 这几人让开了路,后头罩黑斗篷的女郎才显现身形,她跨前两步掀开兜帽,在月光下露出一张澄羽熟悉的脸。 浩水歇了? 澄羽瞠目结舌,镇定后道:您怎么来了? 唐绮摆手,让王路远带着锦衣卫退至外围,自己负手上前说:自然是来寻人的。 澄羽咽着口水说:小水在沐浴,您先等等,我奴去喊他。 唐绮温和地笑着看向澄羽,说:叫了他,你也一道来。 澄羽被看得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当了女君的唐绮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微光,盯得他毛骨悚然,招架不住就诚惶诚恐地扭头跑了。 唐绮是微服私访来的,宁宅两位公子心思各异,但不约而同不敢让女君等太久。两个青年很快并肩从房中走出,同步跨进莹亮月色里。 宁浩水叫了仆从去备茶水,片刻后,唐绮在院中石桌前落座,对面两人立得端端正正。 她左右看了看人,问道:你们两个谁年长些? 澄羽主动答道:奴比员外郎年长些。 唐绮从袖中取了文书,放在石桌上,端起茶泯了一口。 不愧是阿姒带出来的人。她慢吞吞开着尊口,将要说的话娓娓道来,宁浩水,出生通州宁氏,生母姓陈,两个多月以前,是你去的西城门外,劝说陈九柯退兵。 明是气候凉爽的秋了,宁浩水仍在这三言两语里惊起一身汗。 是。他僵着脖子说:什么都瞒不过女君。 你很聪慧。唐绮淡然笑道:不枉阿姒从货船上将你救出,一直放在身边教养,在户部好好干,总能有你的一片天地。 宁浩水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捏着刚换的新袍子,沉默起来。 唐绮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后,又看向了比他个子矮出一截的澄羽。 你是奴籍,庆州人士。 澄羽点点头道:是。 唐绮说:家中已经没有人了。 澄羽咬牙:是。 唐绮道:今夜我来这里,不是女君,而是作为阿姒的妻,特意来寻你。有一事,想要相求 她的话都还没有说全,对面立着的两个少年郎双双瞪大眼睛,露出满脸惊愕。 不是女君,而是阿姒的妻。 开什么玩笑? 唐国继开国女帝之后的又一位尊贵无比的女君,今日乘月而至,竟然是来求一个奴籍出身的人。 两人都傻了。 唐绮却不以为意,她十分诚恳地注视着澄羽,接着道:没有听错,我来求你。阿姒已经郁郁寡欢许久了,从太医院将她救活过来,她就一直因为至亲尽丧的原因,日渐消瘦,我费尽心思想要哄她高兴,但所获浅薄,没有什么用。 宁浩水皱紧眉:姑娘皇后娘娘,病还没有痊愈么? 唐绮惆怅地叹着气,垂首说:心病么,想着要用心药来医,你二人都在公主府的院子里住了一段日子,之前就是跟着她来的椋都,前阵子她记挂着你们,跟我问起,想要见见你们。 只是见个面,不至于要求人。 宁浩水还在疑惑,澄羽已经猜出了些端倪,他问唐绮:需要我们怎么做? 唐绮指了指他,说:不是你们,只是你一个。 女君这夜来去匆匆,把难题丢下后,叫上锦衣卫就走人,剩下的就留给了两个少年去思考。 小半个时辰后,宁浩水望着皎月,脸色灰败。 你怎么想? 按照唐绮的意思,见一面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如果澄羽愿意知恩图报的话,就净身入宫,做于皇后身侧的内官,长久相伴。 唐国男女平等,奴籍出身的人却又低贱,主子有事要他挺身而出,他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唐绮挟恩图报了,但唐绮还是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给他一整晚的时间去考虑,若他愿意,明日就可以到锦衣卫办事处,找崔漫云领他进宫。 一旦净了身,踏入宫门,也就意味着他的后半辈子都要在宫里过了。 宁浩水不能替他选择,才问他怎么想。 澄羽自己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当个内官,失去作为男人的能力,对他而言大差不差,他是连命都不能自己掌控的奴籍,何况一种能力,之所以他沉默许久,是因他还不确定大祭司要他接下来做什么。 宁浩水就在眼前,他有许多话,找不到从哪里开始说,最后就都算了。 他跟着宁浩水抬头,盯着天上的圆月,轻轻笑出声。 其实也挺好,的吧?女君来之前,你还说要教我生财之道,想着姑娘她指不定哪日就用得上我们。我入宫,能陪着姑娘,好像也挺好的。 放屁!宁浩水莫名激动,红着眼睛回头怒瞪着他,你是奴籍出身,姑娘的确对你有大恩,可是你进了宫就就 宁浩水说不下去了。 澄羽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水,哥真羡慕你。澄羽小声嘟囔道:可是小水,你想过没有,入仕这条路,究竟帮到的是女君,还是姑娘?姑娘住在深宫里,她与外臣连面都见不上,辽东于家离她太远了,她身边已经没人可依,你我之力,又帮得上什么 宁浩水被这些话堵得哑口无言,澄羽像泯静当初那样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转身走了。 - 安乐大街夜夜笙歌,金玲乐坊里新来的舞姬在表演掌上起舞,不是正的手掌上跳一支舞,而是在只有巴掌大的鼓面上跳。 尽管如此,舞姬仍旧技惊四座,一曲舞毕,引起满堂喝彩。 少年郎单手拎着酒壶,将身上最后一块碎银子扔进铜盘,打赏完后,歪歪扭扭绕过梁柱,钻进了后头层层叠叠的帷幔中。 帷幔后面有个雅室,席前紫蓝长衫铺泻满地,异国女子蒙着面戴着兜帽,惨白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精致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泉。 她找宁家那个孩子,是说什么事? 澄羽站直道:祭司大人,她这次是来找奴的。 晞偏头:哦? 澄羽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行着奚国的礼,问:奴来听您差遣。 去吧,届时红蝶联络。晞将茶喝完,放下那只茶杯,说:正愁不知道怎么把你塞进宫,你入宫后,寻个机会让公主知道,忠义侯府的地牢里,还关着她的仇人。 澄羽瞳孔猛缩,但不敢斗胆问什么,埋头道:是。 - 不日,唐绮让曹大德把人领进了坤宁宫。 燕姒正拿一根竹签逗弄竹笼里的蟋蟀,敷衍着道:小娥,既是女君给的人,你替他寻个差事吧。 话音刚落,新来的内宦扑通跪在了她的脚边。 姑娘 燕姒手里的竹签被这一声唤惊掉落地,猛地抬起眸,便看到了澄羽,她坐在轮椅上,颤着唇说:起来吧,起来。 澄羽没有立即站起来,他往前跪行两步,伸出双手却不敢触碰。 姑娘这是这 小娥从旁咳嗽提醒,澄羽便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 燕姒倒是自己撑着轮椅站了起来,对他道:没有什么大碍,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想念姑母,你看,我好着呢。 明明是那么体己的话,澄羽却咬破唇,两行泪直流而下。 他朝燕姒磕了个头,才爬起来说:姑娘受苦了。 因着久别重逢,燕姒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撇开小娥,时常指使澄羽干这干那,澄羽围着她转,主仆两个看似恢复当初在清玉院或公主府时那般,过着清闲又有些趣味的简单日子。 坤宁宫里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 但是燕姒就是故意而为之,她让澄羽把新得的核桃剥掉表面青皮,用锤子砸开,果肉放在盘里,青皮放在小竹篓里,壳则尽数丢了。 第338章 核桃你吃了吧,皮给我留下来入药。 澄羽吃着新鲜的核桃仁,捧着青皮跟在轮椅后头。 女君让人把坤宁宫寝殿旁的花房重新布置了,花房变成了药房。 燕姒带着澄羽进药房,喋喋不休地叮嘱:小心地上刚晒出来的草药,把青皮放在石盅里捣碎。 澄羽依言照办了,手上全是黄汁。 轮椅停在长案跟前,燕姒从木盒里找出一个瓷瓶回身抛给他。 洗手的,核桃皮的汁沾在手上很难洗干净,忙完再去洗。 燕姒盯着他的手露齿笑了。 澄羽见到她笑,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真傻! 澄羽习惯性想要去挠头,燕姒立即出声制止他:别挠!沾头发上了还得洗头! 天还没黑,外边有人跨门入内。 老远就听到你们主仆说话,阿姒有什么开心的事? 唐绮的脚还没有沾地,澄羽当即道:女君且住! 燕姒摸着心口:好险!我的古柯叶!唐绮!你差点闯祸!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1章 汤池 ◎她们很久没纵情了。◎ 守在门外的宫女们都听到了于皇后这声喊,大惊失色的同时面面相觑,然而她们只是各宫调来的底层宫女,并不知晓这妻妻二人之间的亲昵。 高高在上的女君闻声微怔,随后显而易见地露出让人更加狐疑的高兴笑容,一众宫女只见唐绮抬腿,避开了地上摊放着的草药,随即迫切地踏进药房。 虽说没有得见宁浩水,但唐绮把澄羽送回了燕姒身边。 燕姒这几日心情有所好转,能同从前那般亲昵地直呼唐绮的姓名了,而不是怯懦又惶恐地随众人那般,毕恭毕敬地称其为女君。 唐绮心情好,带着满脸的笑意走到了燕姒跟前。 她俯下身,凑得很近,呼吸声绕在燕姒耳畔,熟悉的淡香随之而来。 阿姒在笑什么?说与我听听? 分明是极为亲昵的举动,燕姒却在唐绮靠近时浑身一僵,稍稍往后挪了挪,动作小心得几不可见。 唐绮察觉到了,随即站直身。 稍后一起用晚膳。 燕姒答说:好。 她心道,不是每日都会一起用晚膳的么,忽然这么一提,是察觉到她的别扭了。 近来这些天,唐绮偶尔会抽空陪燕姒,与燕姒讲自己如何在鹭城突围,手里得到什么势力,如今朝局几何,边关战况进展等等,燕姒便知晓,如今的唐绮,已近乎无所不能。 召谍令主通晓天下事,燕姒在明和殿里快意报仇那一战,但凡有个亲历者对唐绮提到点什么,保不齐她心底埋藏很深那个秘密将会被唐绮查到。 疑心一但起了,按照唐绮的性子,不会罢休。 燕姒惊觉毛骨悚然,越想越是后怕,就怕唐绮疑心她方才那下意识的躲避,立时卖乖地拽了拽唐绮的常袍大袖。 她近乎驯顺地像一只幼犬,巴巴地讨好道:香囊味道淡了,今夜给你配一支新的 唐绮听后,果然心软,继而又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了笑。 不急,明日再配也可。 她的气息将燕姒裹住,手从背后环上燕姒的腰。 且不说燕姒现今有些怕人近自己身,光是想到澄羽还在一旁吭哧吭哧捣碎核桃皮,她便顷刻闹了个大红脸。 这次却不敢再往后躲。 燕姒只好踮脚,凑在唐绮耳边,声若蚊蝇道:有人在呢 那尾音都是颤的。 唐绮听罢,不仅没有放开那只手,反而将燕姒往自己身上一带,低头问:你饿不饿? 对对对!燕姒马上乖巧地点头,该用晚膳了! 说着就想推搡唐绮往外走。 不料,唐绮雷打不动。 她低头瞥着燕姒一翕一长薄红开合的唇瓣,目光渐沉,里面似乎有化不开的雾色。 燕姒狐疑道:女君? 眼底的雾色似乎更浓郁了,唐绮握住燕姒纤腰的手不知为何更为用力。她靠近燕姒小巧的耳廓,悄声道:我饿了很久,很久。 刹那之间,燕姒便明白了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 她们很久没纵情了。 上一次,还是柳阁老辞世,唐绮赶回椋都来奔丧,燕姒因知晓唐绮有个她连名姓都无从知晓的心上人而郁郁寡欢,两个人谁也不提伤痛,把悲凉化作纵情的欲。 再之后唐绮困于边南吃紧的战事,燕姒入宫成为唐峻的御前女官,紧接着唐亦谋逆,都中大乱,忠义侯府覆灭,燕姒报仇重伤。 她们的确已经许久没做了 暧昧的话语像一把钩子,从意会那刻起,狠狠在燕姒心上勾了那么一下。 我我的伤已经都都好了 话末,唐绮忽地在她腰侧软肉上掐了一把。 嗯。 燕姒溢出口的轻喘来不及藏,随后听到石臼里哐哐声加快,仿佛在直白地告诉她,澄羽将方才那堪称娇滴滴的一声听了去,她顿时面红耳赤,臊得恨不能就地刨个洞钻进去藏着。 唐绮似乎低笑了一声,面色愉悦地放开了她。 走吧,用晚膳,今夜还有要事。 那话意味不明。 帝后二人携手出了药房,澄羽捣青皮的动作慢了下来,抿着唇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笑。 他扭头望了望被牵着下阶的娇小背影,不由得想,这样似乎也很好。 唐绮对燕姒的好,曾经他就见过,入宫这几日,就见到得更具体,不论唐绮再忙,两个人始终夜以同寝,燕姒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唐绮都会为她寻来,燕姒稍有不适,唐绮便会想方设法除掉她的不适,她在唐绮身边,不仅安全,还是幸福的。唐绮对她称得上是尽心尽力,不论言行举止,或一个简单的眼神,都溢着爱意。 燕姒再不是奚国公主了,她是唐绮的心中挚爱,身后有辽东为盾,身侧有女帝为刀,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的罪,她应当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 晚膳毕,宫女准备好盥洗之物,纷纷退到汤池外,把偌大的内殿留给了帝后。 这不是周氏深居过的寝殿,佛堂容不下红尘,关于成兴帝的爱恨情仇都被推倒废弃。 唐绮为燕姒另择新殿,精心挑选工部好手个把月翻新好,凿地镶砖时意外挖到一股活泉,只好围着活泉修成殿中圆池 恰能供人泡个舒坦。 暖白的绡纱一层又一层垂下,把活泉里弥漫的水雾与主殿寝榻隔绝在两端,燕姒站在帘子前,唐绮从后面拥住她的腰,便要动手。 燕姒的手立时按到她的手腕骨处,躲着追来的亲昵,说:女君等等。 唐绮停下了,默不作声。 燕姒扭转过身,环抱住她。 东宫有锦衣卫把守,我不能随意出入,明日,明日你能让曹公公带我去一趟么? 大哥有望醒转?唐绮眼里明显有所期盼,连说话声都不自觉拔高了些。 燕姒本不愿意让她失望,可更不愿在没有十足把握时给她希冀,越是有希冀的事儿越会期盼,越是期盼,希冀落空时便越失望。 那是燕姒所经历过的,看到希冀,全力一搏,而世事并非尽如人意,蝴蝶折翼,大厦倾塌,愿景破碎,再也无法力挽狂澜。 更何况 燕姒摇了摇头。 唐绮不知是在安慰她亦或宽慰自己,摸了摸她的脸说:无碍,你尽力便可。 其实我燕姒垂着睫,欲言又止。 唐绮的吻落下来,轻碰她的脸颊,一半贴于指间。 阿姒想要说什么,都可以同我说。 唐绮是温柔的,体贴的。 自她们二人成婚,这样的温柔与体贴,淋漓尽致渗透朝暮,持续了近一年,直到唐绮出征,倏然的分离让燕姒食髓知味,她并不知这样的温柔与体贴对于相爱之人而言,是否应是常态,除了唐绮,她不曾爱过别人,此时,她只知她爱疯了这样的唐绮。 烟雾云绕里,活泉水声悠悠入心。 燕姒的手指绕着唐绮的腰封,细细打转,祈求更多,她软糯的声音里都含着缱绻,她说:唐亦将阿娘关在东宫,我想去她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看看 她已许多时日不曾提过荀娘子。 那是她心里的伤。 唐绮顿时只觉她的央求像一把软刃,剐过五脏六腑,让人心如刀绞。 好。 第339章 但凡是她所求,哪能不依。 无非是多下一道令,让锦衣卫控制好已经疯傻的楚可心,不要再让她添堵。 唐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只小手除下了她的腰封,已经收回来,钻进了衣襟。 唐绮心跳骤快,在温情的缠绵里有些失神。 人都要经历这一遭,亲手撕开已经结痂的疤,直视血淋淋的伤口,接受既定的痛,旁人即便能感同身受,也无法真的替其承下这样的痛处。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同恩师辞世她回椋都奔丧期间,她妻所为她做的那样,用相互拥抱的爱意,将那伤痛尽数宣泄。 几乎不等燕姒反应过来,唐绮已经抬手捏住了她薄消的下巴尖,低头贴了上来。 女君的衣衫,比殿下的衣衫繁琐许多。 燕姒被抱进汤池时,不禁这般想。 她紧紧攀附着唐绮纤长脖颈,空气被激烈的亲吻所剥夺,快要窒息时,才逃出狭小的温情之地,贴在唐绮唇角小声道:等等 两人下了水,唐绮抱着燕姒往池子中间走,搅乱一片水花。 唐绮虽是被打断,还很有耐心地问:怎么了? 燕姒注视她的眼睛,因为动了情,唐绮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浮着丝丝缕缕的欲,又因她的要求,将那欲克制下去,克制到眼尾发红。 真好看。 燕姒贴到她的胸前,柔声道:女君先前说,等我大好,就带我去喻山 唐绮停下步伐,两人半个身子沉在水里,她将燕姒抱到了腿上,让她面朝自己坐着。 在汤池中间,燕姒仅能依靠她嘴里这位女君。 燕姒不知这人方才溢在唇边的笑意为何忽然淡了些,便乖乖坐着,讨好般地蹭了蹭,搜肠刮肚,找补道:若女君朝中事忙,再缓上些时日也行的,我不急这一时片刻 唐绮的脸色任无波澜,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快。 故技重施,燕姒灵光忽现,抓着她半湿的中衣衣襟,轻摇两下。 你答应过的 若方才还是单纯的央求,这便是直白的撒娇了。 唐绮眼神重新炙热,启唇道:好,等我安排妥当,就带你去。说罢带着燕姒往怀里,又要低头亲人。 燕姒伸手轻轻挡在她唇上,紧张得有些结巴。 还、还有一事 这下唐绮兴致下去大半,又无法对着怀中爱妻生气,停下来的未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阿姒,你莫不是故意的么? 燕姒将头摇得十分诚恳:不是的! 随着唐绮往后仰身的动作,二人之间稍许分开了些距离。唐绮松开一只手,去勾来水面的浮盆,从中取过巾子,打湿后拧到半干,为燕姒擦着泡红的半截颈。 那你说。 她的神情很专注,燕姒见她不像是恼了,才敢接着道:去喻山时能不能再多逗留两个时辰,我还想去另一个地方。 唐绮手上微顿,挑眉问:哪里? 燕姒就好好解释起来:澄羽告诉我,他和浩水为泯静寻了块地方,祭拜完亲长之后,我还想去去看看她 原本出于颈边的手往下走,到肩窝处力稍重了。 燕姒慌道:我不会逗留很久的,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或是你派人跟着我,也是行的,女君? 唐绮忽然掐了她一把。 不是很痛,却因太过突然,惊得燕姒低呼了一声:啊! 阿姒,唤我的名字。唐绮不容置喙地道。 燕姒狐疑着看向她,看进她的眼里。 唐绮? 因着这一声唤,汤池里的水彻底乱了。 () - 次日,早朝之后,唐绮留在勤政殿与诸臣议政,果然叫了曹大德前往坤宁宫,要领燕姒去荀兰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 因先前太妃在朝堂上对立新后有阻拦之意,唐绮和昭太妃闹着别扭,燕姒伤好之后,唐绮也免了她早起请安,以免兴师动众惊扰到元福宫主子,燕姒没按照皇后规制带足宫女,随行只叫了小娥,连澄羽这个新晋内官也*没带上,就怕昭太妃多心。 凤辇抬至东宫,曹大德先上前去知会锦衣卫,燕姒就被小娥扶着下辇,而后小娥推来轮椅,燕姒自己坐了上去。 曹大德瞅过阴沉天色,便笑着道:娘娘,咱们快去快回,恐怕不多时会有雨来。 有劳公公了。燕姒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朝他道谢。 这边人刚进东宫,另一边周巧就带着囱囱和一干宫女太监迎出来了,两边打了照面,先是行礼,而后周巧便客气笑道:有劳娘娘一趟一趟的跑,这两日阿峻看着气色好了许多。哟,曹公公怎么也来了?可是女君有口谕要传? 燕姒没有接这个话,只微微颔首。 曹大德在周巧又要跪身时,上前将人虚扶一把道:女君没有口谕给巧夫人,夫人不必多礼,老奴是带皇后娘娘过来转转的,您忙您的,和乐公主这会子见不到阿娘该要闹了,老奴就带皇后娘娘去西厢那边看看。 周巧听懂曹大德话中之意,神色一缓,对燕姒欠身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寒风轻扫,一行人随风穿廊,去往西厢的路上,燕姒想到了些什么,坐在轮椅上扭头问曹大德。 巧夫人一直亲自照料和乐公主么?东宫里没有乳娘? 曹大德抱在臂弯里的拂尘随风而轻晃,胖子走久就有些喘,回话声跟着拂尘晃。 是,有的,啊,不过巧夫人,她生和乐公主,不容易,嘿一直亲自照料 原来如此。燕姒若有所思道。 不一会儿,众人抵达西厢外。 曹大德指面前封弃的屋舍,对燕姒道:娘娘,就是这儿了。 燕姒抬手,道:都在外边等着吧。 无人违逆于皇后的吩咐,只小娥在燕姒身后推着轮椅来到石阶之前。 燕姒按住轮椅两侧的把手,道:就到这儿,让我一个人进去呆一会儿 她面无波澜,曹大德在石阶下看得唏嘘,不想让她一人去,皇后娘娘太可怜了,而她却已经撑身下地,提裙上了阶。 屋舍的门被推开,复又重新合上。 曹大德望着那扇紧闭起来的门,立在原地皱眉叹气。 荀娘子是为荀门而自杀,她的死间接为于皇后谋求了生。 这间屋舍被弃放了,西厢上午背阳,午后暴晒,经月余关门闭窗,房内弥漫着一股闷沉的味道。 燕姒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她行至桌前,想荀娘子坐在这里,吃过最后一餐饭食,荀娘子斯文,吃东西从来没有半点声音,连喝汤也是如此。 她行至梳妆台,看到灰尘朴朴的铜镜,想荀娘子坐在这里,梳过最后一次发,荀娘子看重礼数注重仪态,即使身着朴素沦为囚徒,发也要梳得一丝不苟。 她行至卧榻,床褥没有被人动过,想荀娘子在这里躺过的最后一夜,那夜,荀娘子一定辗转难眠。 说起来,燕姒与荀娘子这段母女缘分其实很浅。 自燕姒以荀四的身份重获新生,母女二人拢共也没有一起生活过多少天,刚逃出周府离开响水郡短短数日,就被银甲军堵在了庆州渤淮府码头,刚在忠义侯府立脚马上就因为身份原因被迫生离,在那之后,母女二人仅通过书信往来,而且于红英怕出岔子,燕姒只能收到信而无法回,再见面,便到那年年末,燕姒出嫁,荀娘子来去匆匆,再后来,再后来 燕姒不知何时落的泪,她躺到榻上,枕着荀娘子睡过的枕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她不仅没了阿娘,还没了姑母,没了爷爷,没了于徵阿姊,没了泯静 眼角的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这一瞬,她不禁想,痛失至亲有多痛,唐绮也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她应当全力救治唐峻,去让唐绮的期盼来日成真。 她无声啜泣,鼻翼抽动,这样的伤,一点儿也不想分给自己所爱之人。 她知道唐绮能受,唐绮或许也愿意为她分担,所以这些日子,唐绮变着法子想要讨她欢心,就算心中深爱的并非是她,唐绮好歹也是念着那么一点儿妻妻情分的。 她们本来便是共同进退,本来便是相敬如宾。 但真当切实感受过这样的伤,燕姒却不忍让唐绮同受了。 她这样想着,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胸口闷得生疼,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吸着气。 吸着吸着,她突然闻到一丝异常熟悉又没来由陌生的香气,随后猛地翻身坐起。 第340章 ! 这香味 许多零碎的画面劈头盖脸砸来。 金玲乐坊的行首在夜里送燕姒登船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近身为燕姒添茶 安神的香。 唐绮也用过安神的香,唐绮用安神香是为了抑制相思子之毒带来的头痛之症,由太医院调配,是唐国配香的法子。 但燕姒眼下闻到的安神香,不是唐绮用过那种。和她在金玲乐坊行首以及天香酒楼老板娘身上闻到过的安神香极为相似,全然不是唐国配香的法子,而是奚国的!再则,有一处不同。 这安神香里 掺了旁的草药,不是唐国会有的草药,那草药并不名贵,却只奚地才有! 这间屋舍在唐亦登基大典那日就被封弃,谁来过?! 留香太浅,少说也有月余,否则燕姒一躺下就该闻到了! 谁来过?!谁又能接近床帐甚至是睡枕 金玲乐坊的行首和唐绮走得很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跟这位行首一样,都是唐绮放在椋都的眼线 她们和奚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瓜葛不成? 不对!就算是在奚国,喜欢把那味草药放到安神香里去的,也只有 很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跟这位行首一样,都是唐绮放在椋都的眼线! 她们和奚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瓜葛不成? 不对!就算是在奚国,喜欢把那味草药放到安神香里去的,也只有 【作者有话说】 章尾存在重要线索,宝子们不妨可以自己推断推断~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2章 阿姒 ◎于皇后不是荀四。◎ 散朝后,崔漫云抱刀守在勤政殿外,看到阶下来人,一左一右,皆是朝中青年才俊。 风掀起年轻男子们的官袍,清秀的更清秀,俊逸的便更俊逸。 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走在左侧,歪头与同僚搭话。 宁大人也来请见陛下。 户部员外郎宁浩水捉着滚动的袖摆,目不斜视登阶而上。 青大人若有要务,下官便先等等。 倒也不是十分紧要的公务,宁大人先请。 二人谈话间到了勤政殿前,崔漫云将他两个看来看去,青跃说:崔大人,先禀宁大人求见陛下吧。 崔漫云进殿,将话传了。 唐绮坐在御书案前,扣手合上唐国编年史,允了宁浩水的求见。 片刻后,宁浩水行跪礼。 唐绮抬手道:起来吧。 宁浩水端正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现下已经入冬,朝臣们该换更厚实的官袍,他身上却仍穿着秋日的样式,显得身形十分单薄。 内宦放好香炉和炭盆,一一退到殿外。 唐绮撑着头,问道:为何想辞官? 宁浩水俯身以额贴地,拜完抬起头来。 秋收已过,飞霞关捷报频传回都,不日即将大胜,无需再筹备军饷军械粮草等等作战物资,户部闲下来了。 唐绮目不转睛看着他。 帝王威仪倾轧过来,宁浩水不自觉干咽了一下。 臣出身商贾世家,幼年有幸,算不得金尊玉贵却也深受祖辈疼爱,臣志不在仕途,而在商道,望陛下成全 唐绮起身,负手背对着他。 方才那迫人窒息的气势缓和了下去,宁浩水心下松了口气。 唐绮背朝他说:陈侯给你留了一笔钱财,拿着这笔外祖所赐的家财,你要辞官做生意,可去通州,朕有书信一封,替你引荐一人,在通州,她可助你,假以时日,再成巨贾皇商。 谢陛下成全!宁浩水再叩一首,起身取下官帽,恭敬捧于一旁几案上,引荐人就不用了,宁家的路,臣想自己走。 唐绮没多说,摆摆手容他去了。 宁浩水刚刚走,崔漫云复又入内,禀说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来求见,已在殿外侯了一会儿,唐绮知道青跃是来回禀何事,就先道:让他再等一等。 殿门重新被合上,里边儿一时寂静,杨依依从万里山河图屏风后缓步现身,与唐绮目光相接。 陛下。 唐绮颔首:方才议到哪儿? 杨依依走近,答说:各地征银节度使都已按税上供国库,衍州 朕已着督察院细查了你父杨俭荣与周氏的牵连,又从其下选了人,衍州新府君的任命文书很快就将送到。唐绮说到此处顿了顿,盯了杨依依须臾,想从此女眼中看出些什么,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她便又道:朕答应过你,饶其一命,你也曾说他,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依依方才的风平浪静被投进一颗石子,眸子里掀起微弱的波澜。 陛下。她在距唐绮五步处跪地,叠手道:家父已年过半百,近日家中传来书信,他一入冬便病得不轻,如今这活罪只怕是 唐绮自然知晓此事,唐国谍网何止衍州言字处,她从容道:也不是不可商量。 杨依依肩上卸力,抬头问:陛下需要微臣做什么? 唐绮将负着的手向前放,横在腰腹前,右手搓动左手大拇指上新得的玉扳指。 在鹭城的时候,你助我大破中麻痹蛊而暴.动的景军,曾提及皇爷爷的贵妃是奚国人,她住在衍州多年,撰写过一本奚地百蛊杂集,你回一趟衍州,拿此集来换朕赦免杨俭荣的活罪。 一本杂集,女君想要只需一提,她无法不奉上,可唐绮此举唐绮此举直接让杨依依免除以命相抵,以身报恩。 唐绮知晓她的烈性。 杨依依有些哽咽:陛下 唐绮并不想她说破,只道:还不快些回去收拾行囊,你父不是病着么? 杨依依走后,唐绮这边仍没忙完,她叫内宦让青跃继续等,先去传来了项一典,翻开那册唐国编年史,指着其中某个姓名。 老项,周氏起源是此女,她既然是奚国人,那后来的周氏子弟甚至我兄长,不都算半个奚国人? 项一典俯首看那贵妃的名字,忽而道:陛下,这记载不全。 唐绮挑眉:你知道些什么? 项一典抓着脑门儿,皱起粗矿的眉。 周氏子弟分成了两脉,这位贵妃并非前朝周太后,周太后早她进宫,且有另一说,说她是周太后胞妹,周氏在衍州扎根那位奇女子并不是她,而且她虽是入了宫,从贤妃升为贵妃,荣宠一时,却并没有生过孩子,臣幼时听闻姜老太妃说起她,她名下两位皇嗣都是从别的宫嫔处抱回的。要说她是周氏起源,未免有失偏颇。至于她入宫前在宫外有无婚配有无子嗣,就难说了。 唐绮听后一惊,蓦地想到了些什么,忙抓住项一典胳膊问: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子么?姜老太妃,见过她的真容么?! 项一典满头乱麻,被她突如其来的紧张震住了。 陛下不是在查查皇后娘娘是否用 唐绮瞳孔猛缩:不该问的别问,朕不便见姜老太妃!由你去见!今夜就去!务必问清了来回话。 项一典听到女君连呼吸都变得湍急起来,立时道:臣记下了! 他抱拳要告退,唐绮松开手,道:出去让青跃进来罢 青跃进殿,已临近午时。 唐绮半靠在椅背上,阖眼揉太阳穴,她有了疲态。 微臣参见陛下。 废话少说,起来回话。唐绮道:你是来禀康悯怀的事。 青跃见殿中无旁的闲杂人等,挺腰蹦起来,随意理了理跪皱的官袍,继而走近御书案。 正是此事,已查明许久,只因连着两月陛下政务太忙,才没来得及禀。 唐绮问:是和连易有关么? 青跃道:不错!怀公死的时候,连易那小子就在当场!臣还没告诉屿哥,您说要不要拿下连易审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唐绮蹙眉道:此事乃白屿心中一结,若真相未明就告知他,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如今他回到工部述职了,就让他先忙着眼前事。连易和许彦歌一般,都在谋逆案里帮过唐亦,要审他,需得一些手段,且他同大哥曾经相交甚好,个中必然还有内情,眼下不急。 青跃连连点头:陛下思虑周全,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娘娘近日可还安好?臣在查怀公之死时,意外查到了点别的。 第341章 唐绮放下手,一双凤眼直视而来。 你又查到了什么?和阿姒有关? 青跃道:就就正好是那个时候,臣同崔指挥使对过了,怀公出事前一日,荀氏出城南下,途中难产 难产?唐绮脑子里嗡嗡作响。 青跃接着道:当时有乡下行脚女医路过撞见了去查看,因动了胎气,只怕要一尸两命,所以那行脚女医便吓跑了,说是说去寻人帮忙,可她没有回去,那皇后娘娘是 是怎么平安降生的? 唐绮只觉自心口涌上一股恶寒冲上太阳穴,上下两处皆在此刻突突直跳。 青跃还在继续絮絮叨叨:据说是大出血呢极巧的是,第二日都中就燃起一把大火,怀公出了事 别说了。唐绮脸色已煞白,朕要去一趟忠义侯府,你随朕同去。 啊? 青跃一头雾水,但急忙跟上了唐绮的脚步。 出殿时,锦衣卫并一干宫女内宦行拜礼。 唐绮将崔漫云拽到一侧,小声道:朕要出宫,你同我换换。 崔漫云扭脸看雾蒙蒙的日头,疑惑道:快午时了,可陛下每日这时候都要回坤宁宫陪皇后娘娘用午膳啊。 今日有事儿,记住了。唐绮目光冷冽,朕是在勤政殿用的午膳。 崔漫云退后躬身:是。 - 忠义侯府的地牢里,关押着一个再见不得光的人。 巨大铁笼直立嵌入顶端岩石,笼中囚徒于昏暗中盘腿枯坐,笼外摆着残羹冷炙,有骨瘦如柴的三两只老鼠围成团抢食。 外头响起脚步声,有火把的光渐渐接近。 唐亦从散乱的长发缝隙间看过去,倏然裂开干燥的唇,笑了笑。 你来了。 我有事要问你。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唐亦抬眸,仰视来人,二姐? 唐绮揭开黑色面纱,脸色极其难看,目光格外冷淡。 那眼神仿佛是在向失败者宣告 没有爱,没有恨。 一切都已过去。 唐亦见不能刺激到她,唇边沾着血丝,笑意更甚。 姒妹妹与我在宫中同住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逍遥快活的日子 唐绮猛地抓住铁笼,凑近道:拜你所赐,我没空想这些拈酸吃醋的事儿! 唐亦笑出了声。 我知道,二姐定能抽出空闲,来瞧一瞧我的。他慢悠悠道:那日,你为何不一剑刺穿我的心脏,杀了我,就像杀了当初的奚国和亲公主一样,对你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事儿么? 唐绮怒目与他对视。 少扯这些,我不会杀了你,我要慢慢折磨你,让你在这里用余生赎罪。 唐亦浑不在意,笑得轻掩起面。 我发现了,你必然也会发现。否则,你不会来见我的,唐绮,不对,如今我该唤你一声女君才是。我给女君讲个故事罢,就不劳烦你费心问了,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唐国顺安年间,远西、远北受外地不停滋扰,辽东不仅要对抗列岛屡屡来犯,还要分兵长途增援另外两处边境。 成兴帝先为忠义侯第五子于颂升衔,后又为其赐婚,目的是让已丧四子的于延霆,放于颂出都领兵。 荀氏遗孤荀兰不得已离开椋都,但她在离都途中因动胎气而难产了。 所以,现在的姒妹妹,并不是真正的荀四。 唐绮攥紧铁笼笼柱,指关节发出脆响。 你没有证据。 我的确是没有证据的,皇室亏欠荀门,荀门冤屈还是你同大哥联手翻了前太子案,才沉冤昭雪呢。荀娘子,又如何不想报仇?即使她不想报这仇,父皇在世时,让于家长房这一脉落得了个什么下场啊?子女死的死,残的残,孙字辈只剩下一个,偏这一个,还不知真假。 父皇如何能不知?见过于颂大将军的人,都知晓,阿姒与她父生得何其像! 你在自欺欺人,你查得到的。荀娘子有没有在离都途中难产,我都查得到,你不可能查不到,只是我查的时候,是在追查姒妹妹生母行踪,你查的时候嘛,是心头已起疑。 唐亦目不转睛,眼里竟都是得意。 唐绮是来向他求证,可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或许,要疑的东西太多,线索太乱,她急于理出些头绪,而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唐亦不管她,又道:一年多前,父皇初丧,你同大哥一道处决周淑君,探子回传消息时与我说了另一桩秘辛,泄露奚国公主和亲路线的是你的母妃,证据是一封藏在勤政殿的通敌密信,我本想用这封信来报杀母之仇,可惜,江先生告诉了我更为震惊的事儿。 奚国弱小,唐国强大。 成兴帝是求长生蛊,才抓幕后元凶,几次派使臣入奚国赔罪说和。 唐绮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额上甚至冒出一层冷汗。 唐亦虽为阶下囚,神态却怡然自得。 姒妹妹里通二十四衙门的杂碎,在明和殿与我不死不休,凭她和一群太监?她的阿娘又不会武,立安十八年初才回椋都进忠义侯府认祖归宗,一载罢了,她本是个弱女子,莫非还能摇身一变成武学奇才不成?她要取我的命,为于家亲长报仇,用的除了你的佩剑,还用了一种飞掷而出在瞬息间就能夺人性命的虫,后来我想啊,那便是蛊 唐亦睁大双眼,不想错过唐绮脸上任何挫败的神情。 唐绮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便兀自说下去。 我对奚国的蛊术其实了解甚少呢,不过女君不觉得奇怪么?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姒妹妹,是怎么做到让国舅爷之子没能得手的?而后周昀更像是患上了失心疯。 周昀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唐绮振声反驳道。 是啊,不过这事儿都过去了许久了,再要查证是死无对证的,不如我们来想想,登基大典那日,姒妹妹在用飞虫抵抗金羽卫的同时,跳了一支舞,那舞姿,我见过,就在 唐绮绷直了背,见唐亦艰难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靠近笼柱,放低声音轻笑道:就在当年奚国使臣送来的那张公主画像上,女君若有兴致,可去寻当日活下来的内宦,让他们为女君重现当日情景 于皇后不是荀四。 而是奚国人。 荀兰藏身鹭州响水郡,离奚国很近,她寻人替女,回都报仇,于家通敌,要图谋唐国江山。 这就是唐亦想要告诉唐绮的话,他得不到的,唐绮也别想握在手中。 唐绮几乎是落荒而逃。 唐亦的笑声,就在空旷的地下暗牢里长久徘徊。 话不需要说尽,凭今日的唐绮,自然能找出来真相的。 - 唐绮回宫已经是未时三刻,一路上她都像受到巨大惊吓一般一言不发,青跃着实放心不下,进了勤政殿便道:陛下,那人说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你先回督察院办事处吧,朕自有判断。 她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可青跃跟她这么些年,深知她是什么样的人,这时候不好贸然打扰她,就合手行过礼出去了。 唐绮跟崔漫云在殿后头换回装束,脑子里昏昏沉沉,拽着崔漫云的肩,说:你去将曹大德叫来,让人把好外围,不论是谁一概不见。 崔漫云侧目看她满头的冷汗,焦心道:陛下外出一趟,怎生发这么多汗,不需替您传唤太医来瞧么? 不,不。唐绮说:叫曹大德。 她语气坚决,崔漫云领命去照着办了。 半柱香后,曹大德苦巴巴地说:陛下啊,当日实在是太乱了,老奴学不会啊 学不会唐绮靠在椅上,精神不济,话却锋利,学不会的话,那日进明和殿的,你手下心腹,便一个都活不了了。 曹大德身形不稳,听罢心头大骇,一个趔趄摔得四仰八叉,随即顾不得呼痛,翻身跪好。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开恩呐! 他上了年岁,本身也没多大的骨气,说着就嘤嘤哭起来。 唐绮忍着浮躁的气息,说:去问一问,先问有谁会跳,再问有没有自愿赴死的,家中赐厚恤。剩下的,就都收拾干净吧。 说来说去,这些内宦左右都逃不过一死了。 唐绮不仅独断,还有铁腕手段。 第342章 曹大德心痛难当,他跟了三任帝王,有些事儿,已能猜出个七八分,自知无力回天,便只好顺着去做。 勤政殿大门紧闭着,原是历代帝王批折子的文地,这日却见了血。 唐绮酉时回皇帝寝宫,已是大宫女的百灵兴高采烈命人备晚膳,却见女君进殿后,整个人都在发抖,没走两步,就踉跄着跌倒了。 百灵震愕地冲上去扶人,喊说:陛下!出了什么事?! 唐绮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侧剥下来,推开她,摇头道:无事,关门,让朕静一会儿。 殿中静无人声,唐绮走到龙床后的陈列阁前,触动机关,陈列阁往两侧退开,凉风和檀香蔓出。 她一步一步,踏入密室。 踏入唐国立安十四年的冬天。 供奉的那幅画已经变得有些陈旧,裱纸泛黄,画上人却未褪下一丝颜色。 唐绮注视着画像,伸手却不敢触摸。 她的目光停在那双眼睛上,脑海中闪现出响水郡大雪之夜的长街,人群息壤,红衣姑娘撞入她的怀中,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怎会如此 这副画的左下角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奚国文字,唐亦不识得,唐绮却识得,她此时不去看,是因当年便记住了这八个字 公主姒独创惊鸿舞。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3章 弃子 ◎唐绮昨夜闹得太过。◎ 东宫。 内宦将针工局新做好的冬衣送了来,领事太监笑着对周巧道:遵陛下令,这都是刚为夫人赶制好的,另有和乐殿下的份例,需得晚上几日。 为何会晚?周巧捧着汤捂手,一听孩子的冬衣要晚几日,皱眉不悦道:同一日量的尺寸,你们针工局就这般做事? 领事太监赶忙赔罪,解释道:夫人稍安勿躁,只因 周巧不想听他在这里絮叨,打断道:你只说还需得几日,天已冷起来了,瞧见外头的云多低了么,都酉时三刻了,不知何时大雨将至,你还不抓点紧? 领事太监本欲把话说清楚些,让周巧知道女君有意立和乐为储,已经吩咐下来,今后小公主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按储君份例来备,故此针工局才要多耽误几日,这位现下看上去无权无势,将来那可是位份极高的主儿,不是一个针工局的小领事能惹得起的,所以他只答了还需几日就直接闭了嘴。 幸而这位巧夫人平日脾气极好,只在孩子的事儿上有些不悦,并没冲他发难,等他答完就摆手道:囱囱,送领事出去吧。 堂内一干人等走完,周巧放下汤碗,立时绕到屏风后,被一只横来的手抓住腕子,按到了屏风上。 周巧微惊:彦、彦歌你 宫女打扮的许彦歌,已在屏风后躲了好一阵子。 她凑近周巧,贴到周巧耳边,小声道:您将那人照料得那般好,是还念着与他的旧情么? 周巧发懵之际,终于弄懂了许彦歌之意,她勾起唇,眼中透出一丝不加掩饰的狠戾。 怎会,是于皇后,半月来一次。她会一点医术,我瞧着不像是会一点,自打她来看望那人,那人的气色便渐渐有所好转。之前我派人送过信给你,可你说被盯上了,一缓至今,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你了 当周巧的目光再与许彦歌相接,那狠戾又化作春水,柔而可怜。 许彦歌不禁心口狂跳,来时听下面宫女嘴碎几句,此刻得到了解释,隐忍多年的情便脱了缰。 周巧顿时瞪大双眼:唔 还未说完的惆怅和埋怨都被堵在了口中。 许彦歌扣紧周巧的手腕,贪婪汲取着周巧的柔软和湿润,毫不挣扎的态度令她满意,直到周巧气喘吁吁,她才将人放开。 周巧一时忘光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胸口起伏,竭力喘息着。 许彦歌用拇指擦拭她的唇,擦着擦着,惊醒般退开半步。 臣臣不是有意要冒犯娘娘 周巧噗地笑了,拉着许彦歌往后边寝房走。 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我喜欢听你叫我姐姐。 二人穿过帘,走到罗汉床边,周巧把着许彦歌的肩,让她先坐下。 姐姐。 她乖得像一只小犬。 周巧轻轻嗯了一声,想到方才那个有些强横的亲吻,脸颊浮出薄红,忍不住想,小犬也是会急的。 许彦歌胆子大了,想要去牵那只落在肩头的手,又回忆起太过接近容易失控而逾矩,抬起的手臂往回缩。 周巧抓住她,牵在手里,靠着她坐下来。 锦衣卫大约是得了女君的令,每逢于皇后要来,就将人看得死死的,所以后来我便没那么急了,你那边如何,督察院的人还在找麻烦? 许彦歌这才想起来正事,忙道:我的麻烦还好,当初得过摄政王令的哪个不被盯?这次进宫,就是想同姐姐说,楚可心留不得了。 留不得?周巧侧目。 许彦歌说:于皇后进出东宫频繁,东宫里可不只有囱囱,这些宫女太监大多是女君的人,是因现下女君体恤于皇后刚养好伤,加之元福宫的态度,所以才没让于皇后立即接管后宫诸事,但这是早晚的事,若哪日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想在于皇后面前邀功,楚可心被关在东宫的消息早晚要泄露,于其防备万一,不如主动把这个消息递到于皇后面前,毕竟,您当初留她,是出于女君对楚谦之的态度,将来您也用得上。 周巧没说话。 她留楚可心在宫中,其实并非只为将来利用其牵制楚谦之,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已经疯傻的楚可心,让她心中生出了悲悯。她又比楚可心好得到哪里去?都是无所倚仗的孤魂野鬼罢了。 这短促的前半生,周巧一开始受制于周淑君,为周氏所活,嫁给唐峻,两人互不倾心,怀了孕成为筹码,生子险些丢命,围在她身侧的,除却一个许彦歌,再加上一个楚可心,其他的全都是利用算计。 无穷无尽的利用和算计。 楚可心,是一个没什么脑子但会毫无目的与她亲近的人,在她还没有当上皇后的时候,楚可心便会围着她嫂嫂长、嫂嫂短地喊。 这样心思单纯甚至有些蠢的小妹,让她如何忍心 周巧闭目叹气道:若我将她在此的消息泄露给了于皇后,她怕是没活路了,我听闻,于皇后对那个贴身丫鬟的死,一直是耿耿于怀的,毕竟那丫鬟陪着她长大。 就像囱囱陪着周巧长大一般。 许彦歌毫不留情道:姐姐要为一个楚可心同于皇后结仇?以今日势,岂非自掘坟墓? 周巧说:我真的狠不下这个心,她已经傻了,她什么都不再知晓 许彦歌抓紧周巧的手,道:一但今日您对她心软,来日必将大祸临头,您走到今日不容易,难道您不为小公主想想? 提及和乐,周巧眼皮直跳。 一个小小的针工局,都敢耽误公主的事,可见唐绮并不重视和乐这个小侄女,封周巧为巧夫人也不过是为了博取个仁厚的名声,让原本就因嗜杀传闻而不被保守旧臣看好的女帝,在登上皇位之后,少被诟病罢了。 周巧蹙眉沉默了片刻,才下决心道:看来,只能牺牲她了。 话及此处,地上窗影忽闪而过。 周巧猛然起身,朝窗外厉声喝斥道:谁?! 这一喊,就将囱囱给喊了进来。 许彦歌安抚着周巧,让囱囱追出去查看,过了好一会儿,囱囱回来禀告说:姑娘,找到了,是一只野猫。 周巧心神不定,抓紧许彦歌的手,目光依依不舍,却坚定道:你先走,尽快出宫,当心些! 许彦歌点头,由囱囱带着从侧门离去。 周巧望着窗发呆,她心道,或许许彦歌是对的,楚可心的事,大约是该有个了结之日了。 这东宫里 并不安全! 廊子的尽头是看押楚可心的地方。 两个锦衣卫守在院门口,看到楚可心蹦蹦跳跳地回来,脸上粘着泥巴,乱蓬蓬的发间夹着枯叶,新穿上的厚实*冬衣拢住她手,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又十分可笑。 左侧的锦衣卫拿刀鞘鞘尾捅了捅楚可心的袄,笑道:你这疯子老往巧夫人院里跑,讨得什么好?真不让人省心。 右侧的锦衣卫将那刀鞘按下来,谨慎地看了看四周。 别生事,除了中宫娘娘半月一探,平时咱们这差已够清闲的了。 第343章 知道知道,我就是跟她玩玩嘛,怎么说以前也是户部尚书家的掌上明珠 你还要多嘴?咋地?瞧上这疯子细皮嫩肉,不想要你的命了? 好了,啰里吧嗦,比女人还矫情 已疯傻的千金对锦衣卫的戏谈充耳不闻,她蹦蹦跳跳过院门,嘻嘻哈哈地往屋子里去,进了寝房,整张脸蓦地阴沉如厉鬼。 - 天黑透了。 殿内门窗尽数掩上,外头的风声被掩得虚幻,里头宫灯照出的溢彩流光也跟着虚幻,但所触是真实的。 燕姒赤足踩着跟前的毾,任由身后人为她揉擦湿发。 尽管宁氏只剩他一人,但他身后还有远西陈侯,你不用太过担心。 唐绮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发梢的水顺着脸颊流淌进脖颈,燕姒微扬起脸,闭着眼睛感受唐绮细长的指穿过她的发,按抚着她的头皮。 嗯既然这是浩水的决定女君已经应下了,我 唐绮站在燕姒身后,燕姒看不见她听到这声女君时,变得越发黯然的脸色。 身后动作窸窣,与加重的呼吸声一同落进燕姒耳中。 没让你见到人,真没生我气? 燕姒睁开眼,扭身环抱住唐绮的腰,她说:浩水同澄羽不一样,孩子大了,总要离开家出去闯荡,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有志向,也有那个能力,我很欣慰。 宁浩水即便认了燕姒为主,燕姒却从未把他当做仆从。 其实,不光是他,奚国不是奴制国,所以不论泯静也好,澄羽也罢,这三个人对于燕姒来说,都并非是独属她的物件,他们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 何况,宁浩水乃商籍出身,他跟澄羽和泯静都不同,他在明面上,也是个自由身,来去自然能替自己做主。 这些话,燕姒不便一一说给唐绮听,只好从大处去说,让唐绮知道她对此并无什么不满。 唐绮手里半湿的帕子被扔到一边,她捧起燕姒的脸,托高燕姒的下巴,低头凝望抱着自己的人。 阿姒,不要恨我。 燕姒轻笑,张口含进唐绮的指尖舔了舔。 女君言重了,虽说没能再见到浩水,可您为我寻回了澄羽,已经很好了 唐绮曾在囹圄困囿时封步,又在贪嗔痴恋里前行。 燕姒的视线因她推动而颠倒,温热柔软的腔壁被探入的指节胡乱刮擦,亲密的拥抱又显得小心翼翼。 阿姒。不要恨我,好不好 两个人都陷入厚实云榻,怀抱是温暖的。 舌根被捣得麻痒,燕姒浑然不懂唐绮到底在问个什么,她有什么要恨唐绮的?过往许多许多事,错都不在唐绮。 就连澄羽如今这样子进了宫,成为她身边的内官,也是她向唐绮要,唐绮才给的,更是澄羽自行抉择的。 唔燕姒说不出话。 唐绮的手还没有停,反复进出,像是要从燕姒口中掏出个好字,才会善罢甘休。 阿姒,阿姒。 燕姒被她的举动激得发软,又被她的执着逗笑,实在有些难耐了,就捏捏唐绮的脸,含糊不清道:好。 覆在上方的人猝然而笑,随后将她抱坐起来。 () - 翌日燕姒睡醒时,唐绮已经去上朝了。 小娥和侍奉洗漱的宫女们候在床前,大约已等了许久。 燕姒翻身撑坐起来,问:现在什么时辰? 锦被在她起身间滑到腰际,引得宫女们低呼出声。 小娥红着脸偏身挡住那风光,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都退到外头去。 宫女们不敢声张,更不敢议论,一溜烟儿往外退走。 小娥这才回燕姒的话,说:娘娘,巳时过半了。 燕姒抬胳膊,由她给自己穿衣,她的目光却来回闪躲,脸涨得通红,饶是才睡醒,这样的神态举止,也让燕姒清醒三分,低头往自己敞着的前襟处看。 这不看尚不打紧,一看简直吓一大跳! 她顿时抬起手抚住额,掩住面,窘迫非常。 唐绮昨夜闹得太过。这紫一块青一块的,难怪宫女们反应如此之大! 可是 风月里的事儿,唐绮从未像昨夜那般 燕姒思索间,不觉蹙了眉。 小娥将她的衣物穿好,尴尬之余将话引向别处。 早膳是温在炉子上的,燕窝炖过几个时辰已经很软糯了,娘娘洗漱好就可以用,女君上朝前特意吩咐过,让您不可在殿中光着脚,今日还是穿上袜罢 这日,燕姒只是心有所疑,但她先前去荀娘子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回来后,就执着于那安神香,加之忙活唐峻的病情,着实分不出心思去猜唐绮这边究竟是一时纵情,还是旁的原因,于是洗漱后用过早膳,就唤来澄羽,一头扎进了药房。 帝后感情深,整日如胶似漆,坤宁宫里的宫婢们在接连七八日里,摸索出了些意思,从起初的大惊小怪,渐渐习以为常。 到第九日,药房里燕姒忽地打翻了陶罐,神色慌张至极。 澄羽被惊动,忙跑到案前问:姑娘?您怎么了?! 失了手燕姒仓促回答着,蹲下身去捡碎裂的陶罐残片,啊! 鲜血从被扎到的细嫩指尖涌出,她太慌了。 澄羽紧皱眉头,忙将她抚回椅上坐着,蹲下去捡好陶罐残片,一一放到她面前。 淡香扑鼻。 这不是安神香吗? 是,安神香。燕姒盯着残片上的粉末,轻声问:澄羽,你是在唐国长大的,也识得此香么?这香里边,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话音刚落,澄羽浑身一激灵,蓦然看向燕姒。 这种安神香,在奚地并不少见,制作简单成本低廉,不光王宫里用,寻常百姓人家也用,本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寻常的,是那后头的半句话,意有所指! 燕姒仍旧盯着那散发淡香的粉末,似乎是要将什么看透一般,继续问:说起来,一直没有问过你,你的蛊术,也是我师父教的对么? 她将手伸出去,在快要触及到案上的陶罐残片时,被澄羽猛地抓住了手腕。 姑娘! 药房里气氛刹时死寂,澄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紧张的喘气声,还有万马奔腾似的心跳声。 燕姒终于抬起了头,疼惜的目光移到澄羽脸上。 一时情急,他力重了些,惊觉过来赶紧放手,双膝在地面砸出闷响。 姑娘,求求您,不要去找不要问。 两行热泪汹涌滚出,一切便尘埃落定。 静默了不知多久,燕姒发出微弱的叹息,从怀中拿出锦帕,一点点擦拭干净澄羽脸颊两侧的泪痕。 出宫吧,离开这里。 澄羽双目瞪大,惊骇着摇头。 燕姒俯下身,靠近他耳边,悄悄道:太危险了,不管在做什么,都不要继续做了,出宫吧,隐姓埋名,去找浩水。 吱呀 药房的门被人从外猝不及防地推开,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像紧压过来的乌云。 宫女们惊愕地纷纷低头,小娥第一个跪下去,求饶道:陛下恕罪! 唐绮微眯着眼,冷厉的眼神在几个跟着跪地的宫女之间来回逡巡,手放到腰间,摸着沐春风的鞘。 女君! 燕姒遥遥喊了一声,将唐绮唤回神,她已不想再让燕姒见着血雨腥风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头疼地从牙关里蹦出十分危险的字眼。 今日,你们什么也没有看到,记得住么? 记得住!记得住! 宫女们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没一个敢动。 远的不说,只说近处。 在这高墙之内,已经凋零的熙和宫,被当时还是二公主的唐绮血洗过,眼前的坤宁宫,被当时还是安顺长公主的唐绮血洗过,就连历代储君所住的东宫,也被当时尚未继承女君之位的唐绮血洗过。 如今,还有命跪在这里伺候的,都不是坤宁宫老人,宫婢从各处调来前,身家底细全被查了一遍,可见唐绮对她这位帝妻的重视。 谁敢说三道四? 东西放着,都下去吧。 跪在前列的四个宫女将手中托盘放在原地,由小娥领着走了,唐绮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的东西,蹲身拎起一只琉璃酒壶,提起脚跨进药房。 燕姒已经离开雕花椅,快步迎到门边,欠身行礼。 第344章 拜见女君。 唐绮顿在原地,将人拉起来,手中酒壶在燕姒眼前晃了晃。 她笑道:猜猜是什么。 燕姒摇头:猜不到。 唐绮将酒壶塞进燕姒手里,笑说:是你喜欢的葡萄酒,阿姒同我吃一盏? 第274章 情困 ◎阿姒◎ 还不到午时,唐绮拉着燕姒出了药房,叫澄羽将送来的其他物件儿收妥,她要先跟燕姒去吃酒。 两人携手,一起穿过抄手回廊。 元福宫定然监视着这里,帝妻同宦官举止亲密,会招来不小的麻烦,昭太妃 本就是说一不二之人。 燕姒知晓唐绮方才动了杀意,是为了护她,可那些宫女,都是无辜的。 幸而唐绮没有真的动手。 她的手指勾着唐绮手指上的薄茧子,甜腻腻地笑着,偏头问:女君中午饮酒,会不会不太好? 唐绮脚步轻快,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蜷指在燕姒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还能吃醉了不成? 燕姒耳根有些烫,垂眸跟上唐绮的步伐,脑中浮现出她因和离书而同唐绮耍过的那场小性子。 那时候唐绮刚刚丧父,她本不该那般,可当时知晓,对于唐绮而言自己根本无足轻重,她还是郁郁寡欢,难过了数日。 直到唐绮翻墙进侯府去寻她。 我见过你醉酒,你醉后很能折腾这已多少天了,我腰实在乏不能再 后半句话,她委实说不出口。 不能再?唐绮俯首,边走边贫嘴,不能再什么? 这下子,燕姒连脸都热起来,羞恼道:你晓得! 我不晓得!唐绮笑得弯起唇:阿姒同我说说看,不能再什么啊? 再同她掰下去,人就要整个儿烧起来了。燕姒垂眸看着脚下的路,目光随斜过来的阳光而游曳。 下午再没有事儿要忙了么? 唐绮与她并肩而行,答说:批折子,已经吩咐过曹大德,送到你这里来批。 燕姒心中仍有些芥蒂,重复问道:真的无碍么? 庭外忽然灌来一股冷风,唐绮抬起大袖,把那寒意严严实实替燕姒挡住了,笑说道:你方才已经都问过了,我心里有数,近日没什么大事的。 天是真的冷起来了。 回到寝殿时,燕姒将酒壶搁在案几上,转身就见唐绮关好了殿门,快步过来抱住她。 受凉没有?唐绮说着,将燕姒的手捧在掌心中,快速揉搓,冬衣都做好了,你乖些,大病初愈不久,定莫疏忽自己。 燕姒的手被搓热,心窝也热。 有女君时常叮嘱着小娥她们,我即便是疏忽了,她们也会上心。 唐绮牵着她在罗汉床坐下,抬手翻开一只杯子,斟满酒。 燕姒靠上案几,就痴痴望着她。 唐绮说:怎么? 燕姒唇角微扬,短促地笑了一声,指着酒杯,道:女君怕我受凉,却拿冷酒给我吃。 唐绮跟着燕姒笑起来,只是那笑容说不出的狡黠。 谁说要让你吃冷酒了? 女君话音一落,端杯把酒一口吞掉,而后凑到燕姒面前,趁其不备,按住燕姒的后脑勺封住薄唇。 唔?! 温酒渡到燕姒嘴里,唇齿上全是甘冽的酒香。 唐绮退回去,用手指擦了自己的唇,笑道:甜不甜。 那酒顺着喉咙滑入胃里,暖意将五脏六腑都熨帖了,骤然间,燕姒兴致盎然,弯起眼睛笑道:差点儿意思。 换唐绮隔着案几一愣。 美色佐酒,你竟还觉得差点儿意思? 燕姒撑桌而起,跨坐上唐绮的腿,兀自重添一杯酒,摸着唐绮的脸,将酒给她喂了。 唐绮眼中火光乱溅,抱紧燕姒,笑道:小狐狸。 而后又是一吻。 燕姒吃了酒,脸渐红润,慵懒地歪靠在唐绮的肩上。 女君入冬了 唐绮会意,轻轻抚着她的背,温声哄道:三爷爷家的二公子,也就是你我的二叔,于坤,是个悍将。 燕姒回应着她:嗯,听说过 唐绮接着道:待唐国的旗帜重新插满飞霞关,我就陪你去喻山,阿姒,就是这几日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燕姒笑着落泪,手攀着唐绮的脖颈,在她额上印下带着酒香的亲吻。 没过多久,小娥来送午膳,帝后用过之后,曹大德送了折子来,唐绮坐在案几前,遣散一干伺候的人,她更多时候,想要跟燕姒独处。 大约是酒劲上来,燕姒犯困,连连打着哈欠:我想靠着女君小憩一会儿,会影响您么? 不会。 唐绮拉她躺下,她就枕着唐绮的腿,歪在罗汉床上,闭上眼睛。 唐绮替她盖好小被子,边看奏折,边轻拍她肩膀,哄人说:睡吧。 殿内燃香,燕姒嗅着唐绮身上的香囊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元福宫。 杨昭听着宫女回的话,心头一顿,笔下的字就坏了。 云绣观其脸色,忙摆手让过来回话的宫女先走,而后对杨昭道:太妃,朝堂上不怎么忙了,女君她就算是 暖阁里烧了地龙,杨昭只披一件单衣,急匆匆就要往外去。 云绣忙拦住她,抱紧她腰跪地道:太妃!坤宁宫里外都有女君亲卫守着,您既已拒了她加封您为太后,就当知此时不能硬来啊!奴婢求您了! 是啊。 唐绮是个当皇帝的料。 杀伐果决,政事独断,有成兴帝的仁心,也有杨门的狠辣。 她先利用远北牵制远西,拉拢辽东,阻止了兵乱,又以虎符大肆调动了天下兵马,飞霞关一役,马上将迎来大捷。 她把召谍令化零为整,给现存的九处添了个总调人,搞得九处相互掣肘,再无法单独行事。 她甚至,亲筛各地州府征银节度使,将唐峻当初的心腹逐个瓦解,尽数收归到自己麾下,换下衍州府君,轻放楚谦之,获得国库财权的同时,将户部银库也拽到了自己手里。 秋收之后,她一边敲打老派旧臣,一边提拔实干新臣,牢牢稳住局面,不仅在朝堂上将成兴帝的制衡之术用的炉火纯青,连后宫诸事都没放过。 曹大德手下二十四衙门,锦衣卫十二所,神机营和御林军,包括于家的银甲军,椋都里里外外,都让她给控制严实了。 没空子可钻。 杨昭紧攥着衣角,沉重叹出一口气。 本宫是不是应该放开些手,可守一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年底又是百官稽查的关键时候,她身边那丫头实在太过危险 云绣道:女君不愿意纳男妃,已定下立和乐公主为储,于皇后是女君枕边人,她就算要对女君动手,想必也不是现在。 杨昭言辞激烈:谁也不知,奚国国谍是为景国行事,还是有更大的阴谋!再或是只为了他们的公主复仇! 云绣回应道:至少百灵九日前传来消息,说女君已将密室里的香案拆了,画也收起来了,她如今贵为九五之尊,想必已对于皇后的身份已有所疑,奚国必定有国谍潜伏在皇城不假,但咱们女君 坏就坏在此处。杨昭神色更差了,你是不知阿绮有多固执,她为奚国公主扫了三年的坟!如今若是知道枕边人有可能是奚国国谍,她该作何想?本宫当初也以为,她已寄情于家女,可谁知,她到头来到头来 情之一字,会让人变强,强到勇往直前。情之一字,也会将人击溃,溃不成军。 俗话说为情所困,杨昭早就对此深有感悟。 罗萱被困,周淑君被困,她也被困,困在这高耸宫墙里,到死难寻出口。 逃不掉,舍不下。 那太痛了。 她担心成兴帝穷尽一生的心血被别国细作毁于一旦,也深忧自己唯一的女儿受到伤害。 云绣知她。 更知唐绮的性子。 太妃,再忍一忍罢,等守一的消息,如今您如何叫得醒女君,她连皇帝寝宫都是交给百灵打理,自己都是宿在坤宁宫的 杨昭窝着火,心知云绣所言非虚,紧攥在衣角的手,最后颓然放下了,她折身走回去,凝视着架上的古朴宝剑,半晌没有说出话。 沉默许久,她忽然将剑取下,交到云绣手里。 第345章 送去还给阿绮罢,唐国历代帝王,都看着她。选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 杨依依自衍州返回椋都,等在端门前要求见圣颜。 值守的神机营士兵把消息递到勤政殿,曹大德拎着拂尘指挥宫人清扫灰尘,转头便指外头的锦衣卫,说:有劳缇骑跑一趟,官家在坤宁宫批奏折。 锦衣卫去了,唐绮允见之后过不久,内阁学士终于来到坤宁宫寝殿前。 殿门没被关严实,昏光透在乌漆地面上。 杨依依提裙迈入内,唐绮放下笔,朝她做了个静声的手势,而后展臂朝她摊开掌。 衍州守令人交出的奚地百蛊杂集的确已经有些年头了,唐绮得了书,没让杨依依多留,挥手打发她走,自己翻着书看。 她在查什么,杨依依无从得知,也没有什么兴致去知晓,那腿间躺着的于皇后正在酣睡,脸色薄红,露出的半截脖颈上,有新旧不同的青紫痕迹,让人多看一眼都要浮想联翩。 杨依依咬唇,皱眉告了退。 殿内重陷空寂,只偶有唐绮小心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自幼读书用功,习惯下来可一目观十行,但这本杂集记载东西不是用唐国字,而是相对麻烦些的奚国文字,加上杨依依之前就提到过,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便看得有些吃力,仅仅凭着自己的学识,半猜半蒙的,囫囵拼凑个大概。 奚地百蛊杂集,第二十一,明神蛊。 孵化后成形为蝶状,双翼有红色鳞粉,食之明神,多用于治疗疯傻痴呆,另有随主追踪行迹作用。 这是国子监破庙里面那只红蝶,唤醒了孔太保。 饲蛊方法和驱使方法缺失了,章尾有高阶字样,约莫是对蛊师的要求。 奚地百蛊杂集,第三十八,幻蛊。 孵化后成无色薄膜状,肉眼难见,点至下颚,可令人短暂失去神志,多用于外伤镇痛,另有受蛊者言行为蛊主所控作用,时效一炷香,自解,受蛊者将时效内所发生之事尽忘。 唐绮太阳穴突突直跳,周国舅之子到底怎么死的,便也知晓了。还有 前朝太子案翻案后,她与阿姒上钟山,在忠山寺后院禅房里,她为何莫名其妙昏睡过去,想来也是中蛊所致。 那时,你对我做了什么? 唐绮低下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燕姒,睡着后,燕姒像一只乖巧驯顺的小猫,爱抓着一点什么,或是唐绮的发,或是唐绮的衣衫,她在梦中,会不会想寻找一个依靠呢? 奚地百蛊杂集,第六十四,血蛊。 用来杀人的。 这种蛊掷出后专奔着人肌肤的热度去,中蛊后会立即暴毙身亡。 唐绮的眉皱得更深了。 她忍不住想,那时的阿姒,提着沐春风与金羽卫厮杀,在有这样致命暗器的协助下,仍旧重伤险些丧命 可她,却不在阿姒身边。 奚地百蛊杂集,第八十七,麻痹蛊。 鹭城那三万景军,就是中的这蛊 半个下午,唐绮翻到了杂集的最后一页。 奚地百蛊杂集,第九十九,转魂蛊。 孵化后成圆豆状,食之血魂寄于蛊身为子体母体死亡,子体复生。 究竟是何意? 中间残缺太多,唐绮头疼欲裂。 怎么复生? 如何复生? 她大骇之下,身上如被压了千金重担,连手指都不得动弹,垂眸看向熟睡的怀中人,头痛到快要炸裂。 浑浑噩噩之际,她想起了那年大雪的寒冷 唐国立安十四年冬,鹭城的大雪埋尽同袍尸骨,景军暂时退了,城外狼烟未灭,夜半凄凉,唐绮褪下铠甲,换上一身轻便的夜行衣,便提剑要出城。 开门。 守城的守备军很为难,听到命令也犹豫不决。 景军只是暂时退了,谁也不知他们何时又会来袭,援军还没到,这些带着伤还坚守前线的士兵,对军令深感惶恐。 唐绮固执道:立即开城门! 殿下,城外太危险了! 恕我等不能从命! 殿下,万一城外有埋伏呢! 他们不知唐绮要出城去做什么,但白日里,为防止景军攻破城门,唐绮还下过令,命他们不得出城为同袍收尸。 此时唐绮的装扮,不管是出去做什么,都无声向他们宣告,她要独身前去。 她是深受皇帝偏宠的二公主,是唐国唯一的帝姬,她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哪怕鹭城被破,这些人终将死绝,她也不能出半点差池! 士兵们态度坚决,唐绮心头火起,怒视他们道:难道尔等要违抗军令不成?! 守城将士无动于衷,青跃疾跑而来。 殿下!他喘出白息,上气不接下气,殿下让卑职好找!府君等着殿下议事儿呢!殿下快跟卑职回去吧! 唐绮不走,青跃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回拉。 你明知我要去做什么。唐绮冷声。 青跃低声含糊道:您从这里出去哪里成,闹个人尽皆知肯定不成,属下带您换条路去。 冷冽的风雪灌进唐绮的嗓子,让她呛了好大一口,顿时,人也清醒了不少。 她要真从城门出去了,椋都不久就会得到消息。 因她搞砸了,飞霞关失守。 也是因她搞砸了,奚国公主命丧城下。 她不能,她不能再搞砸。 子时,青跃带唐绮在防守薄弱之处翻出了城,绕路进入尸骨遍布的战场。 这天的雪实在太大,鹭城外死了太多人,一脚踩进积雪里,浑浊的血水争先恐后浸湿鞋和裤腿。 青跃猫着腰,同唐绮一道在堆叠的尸山里翻找,夜间视物不清,积雪返出的昏白为光,他们找了很久很久。 在哪? 到底在哪? 我分明记得,是这个方向的 燕姒。 你在哪。 天寒地冻,手指戳在僵硬的尸骨和坚化的积雪上,火烧火燎的痛却来得迟钝,直到两人大汗淋漓。 青跃隔着数步之遥,悄声喊道:殿下!这里! 唐绮都快麻木了,喉咙口憋着一股气,闻声双腿打颤,卖力往那处走。 横在中间的残尸将她绊倒,她咬牙爬起来,继续往那处走。 雪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心上。 冻住她年轻的骨和血。 冻住她所有骄傲和狂妄。 青跃没有碰那副尸骨,红色嫁衣在夜色中是破败的黑。唐绮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跌跪在尸骨跟前,看着断裂的那只箭矢,稳稳插穿未婚妻的心脏。 她的泪,流下来就冷透了。 强烈的痛感令人窒息,窒息的压迫感将唐绮推出了回忆。 阿姒 她合上书,垂眸凝望安然躺在她腿上沉睡的妻,想要伸手去抚摸燕姒的脸,却又活生生僵在半空不敢去触碰。 我明明将你将你亲手葬了 泪涌出眼眶的刹那,唐绮别开脸,抬手狠狠擦拭,不想带动衣袖,到底抚到了燕姒脸上。 睡梦中的人,迷糊着动了动。 唐绮五脏皆震,慌忙间立刻将书塞进袖袋。 燕姒醒了,揉着惺忪睡眼,手背抚额,幼猫儿似的呢语:唐绮,几时了? 还早。唐绮紧张地干咽,还不到酉时。 燕姒撑着手坐起来,轻呼:什么?!都快酉时了!我睡了这么久啊,我是不是耽搁你批折子了?我 唐绮凑近,轻轻吻了她一下,而后把她拥进怀中。 没有耽搁,什么都没有阿姒能在我身边,什么都好。 燕姒羞赧着回抱住唐绮,嘀咕说:你腿麻不麻,要不我给你捏捏 话音未落,殿外来人。 燕姒还没能给唐绮捏腿,先从唐绮怀中钻了出来。 外头在下雨,宫女收起油纸伞,小娥等到唐绮唤,才进殿中,双手捧着一只长锦盒,跪着道:陛下,元福宫差人送来的。 是什么? 唐绮起身活动筋骨,伸手去将锦盒揭开,见到盒中之物,整个人随之怔住。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5章 距离 ◎浑说什么。◎ 夜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哗哗雨声拍击着碧瓦朱甍。 燕姒听着雨,窝在唐绮臂弯里,小声低喃:那把剑是什么来历?我依稀记得,你有了沐春风,就没再佩戴过。 第346章 唐绮把那年的大雪锁在内心深处,她用体温熨帖燕姒不为人知的伤。金丝楠木雕龙刻凤,是该衬公主的,她这样想着,暖热燕姒,自己也跟着热乎起来,不由得又凑近了些,下巴抵上燕姒的额头,温声回着话。 是唐国开国女君的佩剑,数百年代代相传,传到我皇爷爷那辈就已经是块废铜烂铁。 燕姒的手按在唐绮胸口,指点着心窝,说:传下来的,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心中宝剑。 常人不知其意,父皇将它当做消遣丢给了我,那时候我正年少,意气风发,并不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只因看剑鞘别致,就携它招摇过市。直到我败了 唐绮握住燕姒的手,捧至唇边亲了亲。 燕姒没有抬头,故而没看到唐绮此刻的目光有多么温柔。她想着别处,轻轻叹息,不愿将话续回曾经。 唐绮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兀自往下道:它握在我手里,很烫,像一把被火烧红的铁杵,时刻警醒着我,实力旗鼓相当或处于弱势,硬碰硬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所以,我隐忍了整整三年。 还不止三年。 燕姒侧首贴近唐绮的心,听里面鲜活的震动。 母妃将它送还,是有何深意呢? 这才是她想要问的。 唐绮心知肚明,抱着人说:我将它送入元福宫那会儿,阿姒已经入椋都了,我有了沐春风,得以新剑出鞘。如今母妃又将这剑送还,是想通过它告诉我,唐国数百年基业,从此便交付到我手中了。阿姒也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么? 万人之上,她有什么帮得上唐绮的地方呢? 殿外风雨声冲刷神经,燕姒忽然感叹,一人之力何其渺小。 从大局说,连唐峻的的病情她都没有个万全把握,从私心来讲,她又隐约觉得这样安稳的日子或不能长久,她要抓住每个瞬间,尽力而为之。 她不禁扬脸问唐绮:唐国这数百年的基业,母妃想让你生育子嗣,是么?此事我无法做到。 唐绮垂首一愣,随即笑着捏捏燕姒的下巴,笑说:怎么操心起这个了?你这小脑瓜子转得还挺快啊。 从你称帝起,我便知,我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大约是不能成,可你燕姒抿唇,认真道:女君倘若真要纳男妃,也要多挑,切莫草率。 唐绮手上用了力,迫燕姒抬头与她对望。 浑说什么。 燕姒巴巴痴望着唐绮,耳边似再听不到外面肆虐的风雨,只余下眼前人绵长的呼吸和沉浮的心跳。 除了不能替你生出孩子,你让我打起精神,不论是做何事,我都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么?唐绮湿了眼眶,猛地吻下去,咬着燕姒唇瓣,说:不会纳男妃,不需要生孩子,大哥留有和乐,阿姒什么都不用想。 燕姒在潮湿的亲吻里,一度忘记喘气,唐绮的手从她下巴处攀附而上,伸指将她分开。待眩晕感褪去些,她才红着脸道:尽管是这么说,可我想帮到你。 唐绮将燕姒拥得更加紧了,贴近燕姒耳边轻语:那就辛苦阿姒帮着走走过场,后宫的常务,总该要帝妻盖玉印,至于其它琐事,有二十四衙门协理。 燕姒心情渐好,不住点头道:嗯! - 暮雨朝晴。 飞霞关大捷传回椋都,景国世子受困关内,呈降书退兵议和。 满朝文武喜不自胜,唐绮往龙椅上一靠,问:诸卿家怎么看? 如今军机处虽说没什么实权,但议起军务来还是很能搞事的,景军频繁滋扰边境,鹭州百姓多年处于提心吊胆水深火热,成兴帝在位数十年不建立边南防御兵力,好不容易远北远西辅助辽东打了这么场大胜仗,还围困着人家世子,形势大好,便自然想一雪前耻乘胜追击。 但入冬的仗并不那么好打。 如今唐国经济命脉还没有死灰复燃,国库因外戚之祸空虚太久,户部财政吃力,六部尚书七嘴八舌合计一番,由礼部尚书提出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想法。 唐绮敛袖说:朕也是如此想的,不过,景国世子要入椋都为质,景贼犯我国土多年,休战议和,议书详款还需景国派人来详谈,鸿胪寺卿就此事去拟定吧。 她这个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以嗜杀独断出了名。 军机处那些官儿听她这般说了,只好灰溜溜作罢。内阁和六科的言官们,倒*是觉得这样行事甚为妥当。 然而唐绮却接连颁出来三道圣旨,让百官唏嘘不已。 其一,犒赏三军将士。远北侯和远西侯增援有功,各自加封国公,于坤作为收复战主将,擢升虎贲大将军,凯旋归都领封后,即刻返回辽东。 其二,合并神机营和御林军为都军。取消原本的神机营总督和御林军统领职位,改为都军统帅,由于进担任。 其三,下调项一典入边南,任职鹭州府君,即刻重建边南守备军。 要不说她狠呢。 高壁镇截杀还没过一年,前神机营总督项一典是成兴帝培养起来的,但成了她的心腹,满朝文武皆知,她此举,是在宣告天下,辽东不可能入主边南,过去只为打个仗赶走景贼罢了。 仗打赢了,论功封赏,赏的是辽东后辈,封的无非名头。 远北太缺钱,加封之后杜平沙年俸增加了,好处是少不了的,但不多,杜铅华倒戈的账唐绮都没同她算,不多也已经很满意。 远西虽然不缺钱,不过差点一失足变成乱臣贼子,朝廷不加追究,这一趟跑下来还赚得个名声,陈九柯更是认回了外孙,自得其乐。 不让辽东独大,就是最好的制衡。 让景国世子入都为质,边南的和平至少能维系许多年。 此举不仅妥当周全,还为唐绮赢得了百官的忠诚,可谓是大获全胜。 下朝时,项一典进勤政殿,二话不说先行叩首。 唐绮把百官稽查呈上来的折子往旁搁,看向他说:你是来问那道圣旨? 项一典犹豫着道:毕竟先帝留了道旨,让臣终生不得入仕途。 不知变通。唐绮起身走到他面前,负手道:难道还要朕将你搀起来? 项一典自然不敢,一股脑从地上爬起身。 可是,皇命不可违,况且来说,臣在都中长大,只会带兵,对府君一职实在不知能不能胜任,还请陛下三思。 唐绮抬高手臂,拍上项一典的肩膀:老项,你到现在还认为,当日在高壁镇援手于我,是行差踏错犯的死罪么?是我不够资格当这个皇帝,还是你的选择本就是错的。 项一典惶恐道:臣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啊陛下! 唐绮露出欣慰的笑。 好了,边南兵乱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项家本是鹭州燕,你该回去了,不要让朕失望 冬雪不日将至,鹭城百废待举。 项一典笑不出来,他哽咽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唐绮观他神色,又道:老太妃住惯了皇宫,有朕和皇后代为照料,你放心地去。 项一典想起那日他夜探后宫,隔墙同姜老太妃叙话,再回禀唐绮之时,唐绮脸色极差,像被雷劈中一般好半天没有回过神,但此事就没有后续了。 甚至连他受命守明和殿那天发生的事,唐绮都没再提过。 他隐约感觉唐绮在查什么,如今自己马上要离开椋都,少不得担忧,就壮着胆子问道:姜老太妃也没有见过那位周贵妃,宫中前朝所剩老人已经没几个,陛下在查的事,是有了眉目么?还有臣同你提及过碧水湖船上皇后娘娘她 唐绮方才的和颜悦色瞬间消失,目光变得极其犀利。 老项,这些事,天知地知,烂在肚子里。 她一席话夹杂了莫名强烈的杀意,项一典听出了,抱拳道:陛下放心,臣谨遵圣谕! 唐绮摆手,又恢复淡然姿态,说:你去吧。 项一典临走前,朝唐绮再行拜礼,他人及中年,许多事不需要说得明白,都在心中了,最后只用一句谢主隆恩,结束了他活在暗影里的前半生。 女君说得对。 项家人是鹭州燕 他终将飞回去。 - 坤宁宫。 燕姒将皇后玉印取出来,给曹大德命人送来的文书一一落好印。 曹大德来取时,她问他说:女君没有其他话让公公带给本宫么? 小内宦收好文书,曹大德弯腰道:女君只嘱咐奴婢以后后宫诸事皆由娘娘定夺,所有文书要落娘娘的玉印,飞霞关大捷,朝堂上有许多公务要女君处理,她今日就不过来用午膳了。 第347章 飞霞关大捷?燕姒转过身去,把皇后玉印交给小娥,二叔胜了啊。 曹大德喜道:是呢。 再多的,他就不好透露了,譬如唐绮一口气颁的那三道圣旨,怎么说都有压制辽东的意思在里头。 燕姒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因为唐绮不来坤宁宫用午膳,而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她将袄子的襟口拢合,抬眸瞧外头的天色。 今日太阳很好,小娥,午膳就去庭院里用吧,曹公公还有公事,本宫就不多留了。 曹大德福身:奴婢告退。 边关战事终于落幕,燕姒脸上却没见着多少喜色,曹大德走后,她就穿鞋往外去,小娥过来搀扶她,问说:娘娘去哪儿? 就去院子里晒晒日光。燕姒出了殿,没有直接下阶,吩咐小娥道:将轮椅推过来。 小娥照做了。 燕姒坐在轮椅上,自己往庭院里去,下了廊,停在核桃树前。 日光照拂着她,她就在脑中回想身处忠义侯府那一年光景。 她并不喜欢坤宁宫,这里太冷清,她就像一无是处,断去四肢的人,日日等着唐绮来,日复一日,独自舔舐身上的伤口。 忠义侯府里,有许多处不同的院子,曾经住过于延霆的子女们。不论是主人还是家仆,如今都不在了,那燕姒住过的清玉院和于红英的菡萏院便也死去,同燕姒见过的那些破败院子一样,再见不到任何生机。 唐绮说,让她再等等。 等飞霞关大捷的消息传回椋都,就带她去喻山祭祖。 还要多久呢? 应该快了。 唐绮只是眼下太忙。 燕姒在心里安慰着自己,闭眼贪婪地汲取阳光带来的暖意,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起了风,她习以为常地说:澄羽,去拿毯子来罢。 后头守着的小宫女,欠了欠身:娘娘忘了吗?澄内官说身体不适,告了假。 燕姒适才想起,辰时小宫女便报过一次,当时她便要去瞧瞧的,随后就被二十四衙门的人给绊住,之后就给忘了。 本宫这记性燕姒撑着轮椅,站起来道:去澄内官的住处吧。 澄羽住在离燕姒寝殿不远的宫人所里,小宫女领路,燕姒没走多久便到了。 因为唐绮在坤宁宫里为燕姒建了药房的原因,加上之前唐峻中毒当夜的大宴,忠义侯府的于姒会点医术在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燕姒就没有特意支开小宫女,直接上前叩响了房门。 里边一定动静都没有,寂若无人。 澄羽?燕姒在门口连续唤了两声,仍旧没有得到回应,便有些急了,她加大手上的力道拍打着门,澄羽!你在房里么? 小宫女见此情形,心砰砰地跳,当即阻拦着燕姒,道:娘娘!这样拍下去您的手会受伤的,让奴婢来吧! 好端端的突然病了燕姒退后一步,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想,紧盯着房门道:让开! 坤宁宫现今侍奉的宫人大多知道,于皇后身娇体弱,重伤好了之后更像一个易碎的精美瓷器,甫听她话声尖锐,小宫女活生生愣住了,下意识地听她的话往退到了一旁。 燕姒提裙便是一脚,砰地踹开了原本紧闭着的房门。 澄羽! 正对着门口的是靠墙横陈的一张床铺,澄羽合衣闭目躺在床上,大冷天,汗水浸透了身上中衣,额发湿漉漉贴在死气沉沉的脸庞。 燕姒冲进房中快步到了床前,顾不得许多,立即抓起澄羽的手腕为其把脉。 小宫女跟入,随后便慌道:今晨今晨澄内官说他只是略感不适,让奴婢们不要打搅他休息,奴婢奴婢也没想到会这般严重娘娘,要为澄内官请太医院医者来瞧瞧么? 她这般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燕姒集中精力冷静下来,转头对她道:只是感染了风寒,不用请医者,本宫帮他瞧瞧便好,你先出去等着。 小宫女福了福身,依言退了出去。 燕姒把着脉,脸色越发难看。 片刻后,她收回手,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低声对昏迷的澄羽道:都怪我,发现得太迟了,竟从不知你 知你中了蛊。 床上躺着的人,近三年来容颜未改,个子都没长高半分,依旧是一副少年模样,好似岁月在他身上终止了一般。 我早该发现的燕姒心里生疼,下好针时,回撤的手已经抖到不成样子。 未几,澄羽悠悠醒转,睁开眼睛就看到燕姒扁着嘴,将哭未哭,看上去是那么地难过。 姑娘他气若游丝唤着。 燕姒竖耳听着,泫然欲泣。 他们主仆的情谊,都搁在那双水灵灵的泪眼里了。三年相伴,澄羽到底是没做好,让他家姑娘为他伤了一回心。 姑娘不要哭。他忍下五脏六腑传来的搅痛,轻声说:奴已经没事了真的。 燕姒咬着唇,别开脸抹掉泪,转头摸了摸澄羽汗湿的发顶,冲人露出强撑的笑来。 她有许多的话想问,话及口中又明白得不到回答,澄羽若能和盘托出,或许在初入椋都那一年,便一五一十告诉她了。 她便不再去问,哽咽着,收回手。 你好生歇,一会儿我让人将午膳,送进来。 澄羽目送她出了门,对着她的背影极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做不到完成大祭司的命令,不愿将忠义侯府地牢的事告知燕姒,就料定会有今日局面。这样被蛊虫啃噬的痛,他已默默忍受了不止一次,终究没能瞒得住。 反正他已是将死之人,若能让姑娘好过一些,他痛一点,又有何妨呢 燕姒走在坤宁宫蜿蜒曲折的回廊上,纵使穿了厚实的新袄,那冷风刮过来,仍旧让她从头凉到脚。 她不能表露出任何异常。 生副将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唐绮的亲卫遍布四周,日前她同唐绮前脚刚吃完酒,后脚元福宫的宫女就送来了那把宝剑,到处都是眼线。 连那萧条的院景,此刻在她眼中,也变得扎眼。 一切都令她十分不安。 可她知道,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小宫女见于皇后出了澄内官的住处,脚步匆忙面露不虞,惶然以为是自己没有做好分内事,一直紧跟到药房门口,燕姒顿住脚,她才堪堪回神。 娘娘,奴婢 燕姒声若寒风道:不是你的过失,去传午膳罢 小宫女离开后,燕姒侧目看向明和殿的方向,眼神落寞,满脸凄凉。 她知道,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而曾经那位她倾心仰慕的殿下,如今日日同床共枕的妻,分明那般近,却又真的离她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6章 和乐 ◎女君在查我?◎ 燕姒没再提让澄羽出宫,她每日上午看曹大德送来的文书,核对好之后盖皇后玉印,下午则泡在药房,钻研唐峻的病情,以及,澄羽身上所中之蛊。 年底了,百官稽查要将先前罗党周党两大外戚再筛查,另有因内乱而浑水摸鱼的贪官污吏要抓,唐绮连着三日宿在勤政殿,一次也没有露过面。 隆冬阴雨连下三日,到第四日,腊月初八这天,终于放晴。 燕姒用完午膳,小憩一会儿,就该去药房了,澄羽照旧推轮椅,见燕姒换好衣从寝殿里出来,对他道:你陪我走一趟东宫。 澄羽收拢十指,微皱着眉说:姑娘又要去那里么? 上次燕姒去看荀娘子生前最后住过的地方,没让澄羽跟着去,他便以为这次又是去那里,因为女君答应带于皇后前往喻山祭祖,这么些时日下来却不见动静,他猜测燕姒大约是想念荀娘子了。 燕姒却道:不是,大哥中毒的事,我有了些眉目,过去施针试试,每个半月都是会去一次的。 话刚说到此处,小娥和几名宫女过来回话,说凤辇已经等在坤宁宫门口了。 澄羽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犹豫几许,到底还是将轮椅搬下阶,跟着燕姒同往东宫。 这次随行于皇后去东宫的人比上次要多,澄羽混在一众宫人里,始终埋着头,他个子矮,并不起眼。 周巧同往常一样,在东宫大门里接驾,不同的是,她没再寻借口让燕姒自己前往唐峻养病的住处,而是跟了一路。 娘娘近日夜里没睡好么?她关切道。 第348章 小娥推动轮椅,燕姒侧首同周巧攀谈:大抵是下雨的关系,听着雨声不好入眠。 眼下都有些乌青了,幸而今日雨停了,娘娘可以睡个安稳觉。周巧一边走一边道:不过,听说女君已三日没去坤宁宫了,您是不是还有些不习惯? 燕姒早知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能当面问的都不算是紧要的事儿,她面无异色地说:女君忙于政务,本宫慢慢习惯便好,不过,嫂嫂今日为何得空了? 周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日光刚好抚上她侧颜,燕姒侧首看到她的神态,她不想答,燕姒也没有兴趣去问。 然而,周巧答了。 和乐在午睡,臣妾想着娘娘操劳阿峻的事,就想陪您一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上忙的。 燕姒要去为唐峻施针,因这次同往常不大相同,需耗费心力全神贯注,身边有个人看顾是最好的,她原想带澄羽,一是因澄羽中的蛊不知在什么情形下会发作,带在身边她能安心,二也是正好要个帮手。 此刻周巧话中意思显而易见,她要在燕姒为唐峻治疗时,守在旁边。 燕姒不知她用意何在,想了想,说:那就有劳嫂嫂,在旁打把手了。 周巧笑说道:应该的,应该的。 唐峻中毒已经昏睡过数月,太医院的院判开的调理方子将养身体,对周巧所说是只能听天由命,而毒性的压制,全靠燕姒来办。 此事是鲜为人知的。 燕姒苦心钻研鸩毒当如何解,想到了法子就记下来,半月来一次试着医治,唐峻有起色,从最初汤药都很难灌下去,到眼下能喂进些流食已经相当不易。 她想试试用银针封住唐峻周身的大穴,再通过放血的法子将毒引出,这个法子是冒险了些,不过若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唐峻醒转就难如登天。 到了唐峻住处,燕姒转头去吩咐小娥,说:你也留下,让宫婢们准备银盆,热水,棉帕,一会儿本宫要用。 周巧立在燕姒身边,殷切地道:这些小事吩咐人做,臣妾可以帮娘娘的。 燕姒眼角余光瞄着她,看不出什么猫腻来,只觉得有些奇怪,分不清她到底是有意要将人都支开,还是只想帮忙。 照理而论,外戚周氏所犯罪孽罄竹难书,周巧与唐峻育有一女,母凭女贵,唐峻登基后顾念她腹中皇嗣没有休妻,而是将周巧直接晋封成为皇后,如今燕姒住的坤宁宫她还安生住过一段时日,唐峻对周巧的情谊,是没得挑的。 唐峻活下去,周巧才能安稳。 燕姒想到这些,也就压下心头疑惑,没往她要故意将人支开的方向去想了。 不过燕姒之后也没让小娥出去,为唐峻施针的整个过程,周巧再没有得到机会说些别的话。 一个时辰很快过完,燕姒施针结束,有些疲累地撑着额角,满脸都是倦意。 宫女们正在收拾废弃物,小娥接过其中一人递还来的银针包,帮燕姒收在袖袋里。 周巧从旁道:娘娘累了,不如在厢房歇一会儿,臣妾命人做些茨糕,是衍州的风味,送过来给您尝尝鲜? 这次施针很顺利,但有没有副作用还需观察,燕姒因此便没有推辞。 她坐上小娥推的轮椅,客套说:那就多谢嫂嫂了。 周巧心怀鬼胎,燕姒一门心思集中在救治唐峻,故而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她们走后,进去收拾的宫女中,有一个身形高挑的宫女鬼鬼祟祟快步离开。 1 这宫女离开唐峻住处,很快就抄近路,提前赶到周巧安置燕姒之处对面厢房的墙根下,她到的事和乐公主所居的屋子,离周巧住的地方也很近。 屋子靠墙有扇窗,里头的嬷嬷将窗推开,外头的宫女便小心翼翼翻窗入内。 宫女入内后,往摇床那边瞧了瞧,问说:都安排妥当了么? 嬷嬷说:妥了。 宫女朝她行礼,抬头露出狡黠之色:奴婢替我家姑娘,谢过姜老夫人援手。 嬷嬷漠然道:主子们同仇敌忾,做奴婢的自当尽力替她们办好差事,你快些,锦衣卫都守着你主子那边,但小公主午睡的时辰快要过了,巧夫人不时就要过来。 宫女笑得狠辣:不急,夫人替那位准备茨糕,尚且需得一会儿呢,住在东宫的主子,哪个是得女君眷顾的,巡逻连元福宫都不如。 - 元福宫暖阁。 杨昭手上一抖,碗就摔了出去,汤药洒了一地。 跪着的江守一暗自吞咽口水,急道:太妃娘娘!可有伤到哪里? 杨昭手指被滚热的汤药溅洒红了,她浑然不觉得痛,被刚听到的消息震惊得好半晌没回过神。 阁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云绣倒抽一口冷气,赶忙去寻烫伤膏药过来,给杨昭敷上。 杨昭由她捉着手,刺痛激醒神志,猛地看向江守一,颤唇道:响水郡周氏商贾,竟是先帝的人,难怪,难怪了 成兴帝在边南有眼线,唐国的商贾地位虽低,但可在境内自由行走,培养商贾作为耳目,的确是最不费力也最好调用的。 那么,于家长房独孙回都之事,幕后的主谋就是成兴帝无疑了。 只有他,彼时才有那个能力做到滴水不漏。 透过江守一,杨昭依稀看到了当年的帝师江家。 杨昭幼年,荀门鸿儒和江家帝师,并列为朝中两大肱骨,那时候,边南是有较强的国防守备军项氏的。 但随着武皇帝晚年驾崩,东宫前太子案落幕,景国初次进犯鹭州,把握政权的周太后失误了,项家军在后援粮草短缺之际,爆发了兵乱,还是荀万森说动弟子于延霆出兵,才稳定了边南局面。 可在此之后,年轻的兴王被扶上帝位,周太后却没有加强边南的兵力,不到六年,她就在病中薨了。 最让人可疑之处,是成兴帝得以独立持政,热衷于扶持以罗萱为首的寒门官员,平衡了周氏在朝中庞大的势力,却跟薨逝的周太后一致,没有兴起边南兵力! 那是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的巨大空子! 除非 除非周太后和成兴帝,一前一后,都在等着什么。 可他们到底,是在等什么? 杨昭的茫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云绣把烫伤膏药涂好,她的茫然已经转变为惊恐。 接连两代权力巅峰的掌权者,都不惜给景国留下空子钻,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这个原因,便是 奚国长生蛊。 杨昭在震愕中,问江守一:于皇后的身世,查出来没有? 江守一跪得更直了,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话到嘴边,似乎又不敢直言。 杨昭从云绣手里抽回手,犀利的目光逼视过去。 你想步你姐的后尘? 江守一猛然叩首,在地上绒毯叩出沉甸甸的响声,说:属下不敢!实在是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总不能是闹鬼了。杨昭沉着道。 江守一咬牙,呈上追查文书,紧张道:详情在此,地字处办事不利,随娘娘处置,但只有这么多了。荀娘子怀胎出椋都,途经庆、衍边界大出血难产,此事不仅是地字处在追查,还有别的谍网要员也在查,如今的唐国谍网 被唐绮给整合了,还在九处之上设了个总守令人。 杨昭知道此事,唐绮果然对枕边人起疑。她看着文书上罗列的消息及出处来源证词等,闷声喘息道:难产之后呢? 江守一道:怪就怪在这里,难产遇到大出血本该性命不保,结果七年之后,竟再次有她消息,是出衍州下边南,到达响水,同商贾周氏一起居在了周府! 衍州。 衍州是周氏起源之地,周氏祖先出过一位商贾奇女子,这奇女子据说还不是衍州本地人,而是奚国商客。 武皇帝之前,唐奚两国一直是有通婚往来的。 这空缺的七年,没人能断定,荀氏荀兰,是真的产下一子,还是在衍州同奚国人达成了合作偷天换日,再之后借助成兴帝的手笔,重返椋都为荀门报仇。 周氏已经被唐绮给搞垮覆灭了。 荀门死绝了。 真相,最后只落在一人身上。 杨昭倏地起身,正要往外头走,却有宫女匆匆来报,惊慌失措跪在暖阁门口,大喊道:太妃娘娘!东宫出事了! 东宫又怎么了?!杨昭急躁地问。 宫女脸色惨白:和乐小公主!和乐小公主被!被于皇后杀害了!!! - 半炷香前。 燕姒听到幼儿啼哭,立即走出房门,问守在旁侧的宫女:对面住的是和乐公主? 第349章 宫女说:回娘娘的话,正是和乐公主的哭声,约莫是午睡醒了,寻不着人,方才奴婢见奶嬷闹着涨奶疼呢,去偏房办差了。 小奶娃睡醒见不到人是要闹腾的,燕姒心生爱怜,穿过院子进了对面厢房。 不想,房中的啼哭声没了,她同小娥一道走近摇床,只见摇床里的幼女眉心被钉入一根银针,刚断了气! 燕姒大惊失色:快叫人去请巧夫人!让锦衣卫通报女君速来! 小娥忙不迭跑出去,周巧正好领着几个小宫女从后厨返回。 巧夫人!小公主小公主 周巧心中大骇,冲入房中,便见燕姒的手探在和乐额头,满目警惕地回头看她。 她快步冲向摇床,一把推开燕姒,而后抱起和乐,哑声喊着:和乐?和乐,睡这么久,该起来了呢和乐!和乐! 嫂嫂。燕姒愣在摇床边,心头钝痛,却冷静道:和乐遇害了,当务之急,是抓到凶手。 周巧涨红着脸,看也不看燕姒,全身颤抖着,抱着尚有余温的和乐公主,跪坐在地。 和乐啊,阿娘来陪你了,阿娘带你出去晒太阳好不好,咱们和乐不是最喜欢晒太阳了么?和乐啊!!! 巧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起东宫骚动,厢房外围满宫人和锦衣卫,和乐公主遇害的消息飞速传报到各处。 为首的锦衣卫控制好案发现场,照顾和乐的奶嬷和守在燕姒暂时歇脚厢房外的宫女,以及燕姒身边的小娥,一一被叩住。 澄羽挤在宫人外围,内心焦急如焚。 厢房内,周巧怀抱已经毫无生气的孩子,哭哑嗓子,状似疯癫,燕姒无法抽身,简要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的端倪。 在等唐绮到的时间里,她兀自做了各种猜测,却没有一个有用的。 周巧今日留她的确反常,但周巧断无加害自己亲生骨肉,来陷害她的动机,唐绮要立和乐为储,周巧将来的日子不会差,她们妯娌之间并无任何利益冲突才是。 门窗都关着,此刻是和乐公主午睡的时辰,东宫平静这许久,若是宫女太监里,有人要加害和乐并同时构陷她,达到一箭双雕的局面,那不必是今日,她已经来过东宫不止一次,往常带的人比今日少得多,对方早有机会动手,时候又不对。 再来的异常就是澄羽,她带了澄羽来,可如果澄羽受命大祭司要加害和乐,上次她要来东宫之时,澄羽就可以同她一道来,澄羽那天却并未提出要陪她同行,况且,她至今也没有摸清她那位师父到底要做什么,当初是她师父告诉她,唐绮在鹭城外为她立有坟茔,让她放下前尘珍惜眼前,那便绝不是为爱徒报一命之仇。 何况,澄羽一直同其他宫人候在外头,没这个机会杀害和乐。 眼下最让她摸不出头绪的,就是和乐眉心的那支银针。 那是她为唐峻引鸩毒的银针! 究竟是谁? 燕姒推敲半天,女君和昭太妃前后赶到。 唐绮跨步进屋先蹲身,探了和乐鼻息,见周巧已经崩溃,就试探着道:嫂嫂,把和乐给朕 啪 所有人愕然,周巧伸手扇了唐绮一巴掌。 竭尽全力的一巴掌。 随后,她怒瞪着唐绮,啜泣道:都是你!你从未将和乐当亲人!从未! 唐绮眉头紧蹙:嫂嫂 周巧忽然失心疯般桀桀森笑起来,她指着燕姒道:锦衣卫看着那边院子!她要为她的丫鬟报仇!要杀楚可心不成!就来害我的和乐!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我的和乐,我的和乐才这么一点大 此言一出,不仅后脚进屋的昭太妃愣住了,连燕姒也呆在了当场。 楚可心? 楚可心不是死了么?燕姒脑中轰响,她望向唐绮,忽觉那张脸尤为陌生,你不是告诉我,将楚可心依法处置了么?女,君? 杨昭已经到了,唐绮满头乱麻,咬牙对周巧道:即便阿姒知道楚可心在此,那也当知是朕下的旨,怎会怨恨到嫂嫂头上,嫂嫂先将和乐给我,仵作来了,朕定会还嫂嫂一个真相的。 你省省吧周巧绝望地闭上眼,死死抱着和乐的尸身不撒手,你省省,你能给什么真相,和乐眉心这支银针不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亲眼所见,这是帝妻用来治病的针,她袖袋里的银针包,一查便知。 唐绮这才回首看向燕姒,燕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是她的银针,她随身携带,唐绮认得那针,今日为唐峻施针,她才用过,她想到此处,蓦地回忆起施完针时,是谁帮着收的针。 小娥!今日在大哥住处帮着收针的她对唐绮道:不止,当时进屋前后收拾东西的有三四个宫女,这些人都有 她话未尽,被周巧怒声打断道:真相就在眼前!你还想狡辩!若是东宫宫女要害和乐岂会等到今日!可怜我和乐生的这个命,她同我都是可怜的命你要替于姒脱罪,不就是因为忌惮辽东你唐家,全是薄情寡义之辈 唐绮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等在屋外的仵作没能擅动,满屋子的死寂里,只能听到周巧如风中残烛将要熄灭般的喋喋痛声。 此事疑点太多了。 杨昭忽然走到唐绮身侧,手搭在她肩上,低声道:事已至此,女君不是已经查过于姒身世了么?唐国皇嗣罹难,你还要无动于衷? 查过于姒身世。 她在查她。 燕姒被当头棒喝,一颗心扑到嗓子眼,她错愕地看着唐绮,唐绮却没在看她,她忽然意识到,从唐绮迈进这间屋子,所有的注意力其实都不在她的身上。 而是在周巧怀中的和乐身上。 女君在查我? 唐绮垂眸,整张脸埋在阴影里,眉头深锁,口不能答。 燕姒颤着唇,淡淡笑了。 你是该查的,所以查到了什么?唐绮? 唐绮不答,杨昭朝燕姒看了过来,她自上而下审视着燕姒,冷着脸道:于家长房唯一的嫡孙女,你是么? 第277章 争执 ◎那孩子绮儿早就知道了◎ 于家长房嫡孙女,是你么? 杨昭重复的诘问让燕姒如坠地狱,她在袖里掐着自己手心,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转魂蛊在奚国并非寻常蛊术,举国上下成千蛊师也没有练成的,就燕姒所知,此蛊在两大逆天改命之蛊里排第二,这样的秘蛊,复杂隐晦难度太高,连大祭司当初也只是尝试,并没有报着能成的希冀。 歪打正着,奚国公主幼年吃过的那枚糖豆作为子蛊,寄宿唐国荀门大家荀万森孙女荀兰胎中,胎儿出生后转化为母蛊,荀四若不遇意外身亡,母蛊不死,子蛊便无法苏醒。 这样的过程是很漫长的,若非亲历者,很难知悉内情。 于家长房的嫡孙女,是我。她本就是在代替荀四继续活着,仓促一笑,看向死死盯着她的周巧,若我知晓楚可心没有被正法,要报仇,要讨回公道,谁阻我,我便杀谁。 这话是对着周巧所说的,但她说得实在太云淡风轻了,让在场每个人都莫名不寒而栗。 她说得极是,如今她已经是帝妻,整个辽东在她的身后,她要讨回公道,杀楚可心,没有人敢拦着。 满室一窒,周巧悲凉地又哭又笑。 你说不是你,可还能是谁呢。不论是谁,让我们母女落到今天这样地步的 便是此时,她突然奋起,手持金簪朝面前的唐绮刺了过去! 燕姒眼疾手快,袖里骨钉转瞬即至。 锵声来得格外突然,杨昭眼皮猛抽一下,周巧手里的簪子已被打落,但她扑到唐绮身上,双手掐住了唐绮的脖子。 她刚经悲痛欲绝,身上其实不剩下什么力气了。 叫喊着,要唐绮给和乐陪葬。 唐绮把住她两只胳膊,任由她掐着自己,低声道:嫂嫂,我同你一样心疼和乐,我会为她找出真凶的 你们唐家,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人,拿我和乐当过一回事 可我已拟了旨,待和乐年满十六,便接任储君之位。 周巧闻声抬眸,眼中错愕瞬息,而后垂下双手苍凉而笑。* 她知晓,事到如今唐绮已经没有任何骗她的必要。 她其实早该知晓的,可是她长期处于周氏的胁迫下,又受唐国皇权压迫,这高耸的宫墙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她是在亲族丧尽之后,登上了唐国帝妻之位,完成了周家人该做的事,但她远不如周太后,甚至连周淑君都比不上,她早就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唐峻当了多久皇帝,她便只做了多久的帝妻,她和唐峻,都是唐国历史上最短暂的一瞬,根本无足挂齿。 第350章 而她自己呢?她没有为自己而活着过,她只盼望着,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能在这么个凶残的虎狼窝里得到庇护,可惜,和乐死了。 她想将悲痛发泄出来,她不是个愚昧无知的妇人,只要找那么一个人来发泄,不论是于皇后,还是唐绮,但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和乐死了。 可惜啊 可惜她醒悟得太迟了。 唐绮深吸一口气,只觉如今这情形,她已经不大好把控,燕姒没有杀害和乐的动机,但见到燕姒来这里的,可以作为人证的人太多,她的母妃查了她妻的身世,但凡稍稍处理不当,纵使是她,也无法一手遮天。 锦衣卫听令,将唐绮抬头看向燕姒,咬了咬牙,道:将皇后娘娘送回坤宁宫,禁 话音未落,一枚银针飞驰而来,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直奔唐绮脖颈处,燕姒瞳孔猛缩,周巧整个人压向唐绮,那根细长银针,就直射入她的脖子。 嫂嫂! 鲜血喷涌而出,外头的锦衣卫忙着抓刺客,喧哗声骤起。 唐绮动手捂住周巧的脖子,按着伤处,急声大唤。 周巧勉强发声道:我有罪不敢信你你不查能查到 唐绮摇头道:先别说话,先不要说话! 周巧失血过多当场殒命,杨昭和燕姒被冲进来的锦衣卫分开保护着,不多时,王路远押着人过来。 陛下!就是此人! 燕姒拨开锦衣卫,看到身上连中数刀,但还活着的澄羽。 不!不是!她心如擂鼓,强行冲过阻挡,冲到了王路远面前,又被两名锦衣卫横刀相拦。 唐绮亲自将周巧和和乐的尸体安置在旁侧,刚转回头,就见到燕姒奔过去。 杨昭伸手扯住唐绮的肩膀,说:此子,身份造假,来历不知,看来也是奚国人。 哈哈哈哈!啐澄羽吐出小口血痰,盯着冲到他面前被拦住的皇后,笑道:你这个傻女人!亏老子潜伏在你身边这么些年!愣是找不到一点机会要唐绮的命! 燕姒顿住了。 王路远一脚踹得澄羽砰地跪下去,那双膝盖将坚硬的地砖砸出了裂痕。 唐国皇嗣真尊贵啊!被踹的青年内官仍在疯笑。 唐绮背后冷汗直下,立即道:还不将刺客押走! 且慢!杨昭敛起双眉,和乐和巧夫人的死不能马虎,此子或还有同党!就在此处审! 一众锦衣卫很是为难,王路远在大是大非前,一切总要以大局为重,哪怕叫他抗皇命,他没动,锦衣卫们便全都不动。 唐绮过来得匆忙,亲卫此刻全在东宫外围,她额上青筋直跳,正想摆出强硬态度,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那跪地的青年朝她投来的眼神。 她被杨昭压着肩膀,最终坐了回去。 有什么好审的?澄羽嗤笑,血水顺着嘴角而流,我本奚国人!为报公主之仇而来! 杨昭冷眼挥袖,王路远扭手,活生生卸掉了澄羽一只胳膊。 燕姒眼角烧得通红,目光死钉在澄羽脸上,不住摇着头。 澄羽不看她,而是看向唐绮,用奚国话说道:姑娘,这条路奴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贱命一条没什么好难过的,本也是将死之人,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 说点听得懂的!王路远脚上施加力道,呵斥道:你报奚国和亲公主的仇就该去杀景贼,为何潜入我唐国来杀和乐公主?又是怎么做到的?!宫中可还有同党?! 就你们?澄羽冷笑,也配审我? 竖子嚣张!杨昭脸色更严峻了,指着王路远道:王卿,把他另一只胳膊也卸了,本宫就不信,从他嘴里掏不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同党?我用不着同党。澄羽瞪着杨昭,刑部大牢杜铅华,东宫江平翠,都是我亲手解决的。若不是今日依仗的这个蠢货不中用了 他说着,看向燕姒,汗湿了眼,视线已模糊不清。 若非这于家女太不中用,我何必铤而走险! 杜铅华在刑部严加看守下能离奇遇害,这是唐绮让人暗查许久也没有查出来真凶的事儿,杨昭作为唐国谍网地字处的守令人,自然也知晓个中细节,王路远这个地字处要员,把能给的消息都给到了她的手里。 当时她得到的情报是,杀人者身材矮小,入刑部大牢作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奚国人,进出刑部大牢如入无人之境,是有可能的。 再借当初混乱之际摸入东宫,杀掉辅佐唐亦的江平翠,也是有可能的。 他把目的和真相交代得太过坦荡,杨昭看着他那愤恨的眼神,的确信了几分。 可不一定,不一定就不是弃车保帅之举。 王路远也想到了这点,脚上施力,碾着澄羽的小腿肚子,重复质问道:可有同党?! 澄羽闷哼一声,佝偻着腰身,勉力答道:有啊! 王路远喝道:说! 澄羽抬起头来,视线在唐绮和杨昭之间来回打转。 他忽然高声大喊道:你们这些做帝王的!觊觎我国长生蛊!可我奚国公主难道不尊贵吗?!唐绮!你为你鹭州百姓一箭射杀我国公主时,可有想过!冤有头债有主!欠下的债!总有人来向你讨!今日我已穷途末路!但我奚国子民为报此仇百死不悔!你想不到吧!我今日一死,潜伏在唐国境内所有奚民,都会有所行动!我给于皇后那几百只血蛊是何作用?此刻就让你瞧瞧!!! 话罢,他单手摸向腰际,众人皆惊,连燕姒都在瞬息间屏住了呼吸,杨昭降手,风驰电掣般,王路远的绣春刀直挥而下。 那颗头颅滚落,鲜血爆发般井喷,外围宫女吓得不敢看,唐绮和杨昭双双撇开了视线。 只有燕姒。 只有燕姒瞪大了一双凤目,亲眼看着澄羽的头落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她的脚边。 澄羽咬着牙咧开嘴,到死保持着最后一个口型。 到死,给她传递了最后一个,一直都没有说出口,但一直都想提醒她的消息。 燕姒蹲下身,双手将他的头捧了起来。 - 他在周府当了三年仆从,随于家女回椋都近两年,入宫才多久?扬言说杀人蛊是他给于家女的,这个时候为何要暴露身份?只有一种可能,他在保于姒。 杨昭捧着暖手炉端坐在罗汉床一侧,把心中猜测分析给唐绮听。 唐绮坐在她对面的独凳上,整理玄色龙袍的袖摆,安静地听杨昭说完,才道:和乐的死,不可能是阿姒做的,她杀和乐对于家没有任何的好处,事情没有查清楚前,母妃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 你将她软禁在坤宁宫,就不怕她要谋害你?别忘了,当初是她提到要寻旧故,你才将那奚国奴召进宫中来的。杨昭对云绣招手,把查到的东西拿过来给女君过目。 云绣依言去取了江守一送回的追查文书,奉给唐绮。 杨昭又道:你握着召谍令,能查到的自然比本宫这里的更加详尽,当真不防她吗? 唐绮将追查文书细看了,合上后说:澄羽的确是朕召进宫,也的确是她提了朕才这样做的,但她不止提了澄羽一人 还有户部员外郎,对么?杨昭住在元福宫,对坤宁宫里事却一清二楚,朝廷命官,又是一个外男,就算她提了也不可能送到宫里来伴她左右,她是提前想好了这点,避免你起疑心才一道说的吧?毕竟银甲军也只留了一个副将在宫里负责她的安全,辽东经边南一战,明面上好几人获封,实际上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不是么? 母妃。唐绮揉着额角,神态疲倦,您是地字处守令人,消息灵通,我整合唐国谍网是为什么?就是为了您不插手这些事,父皇去了,我一直在尽我所能,为护唐国安稳而鞍前马后,若不是三军压境,我当时都不会接您入宫,有父皇的暗卫队保护您,您只需颐养天年,不要再管了行么? 我怎能不管?!杨昭有些激动,将手里的炉往案几上咚地一放,怒道:你知道奚国那些蛊师有多难对付么?!一人之力,可抵千军!你让我怎么不管?!边南三万景军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放火烧城?死里逃生回来,此时就全忘记了?! 唐绮道:我没忘。这几月下来,我是如何做的,不管是皇宫内外,眼前椋都,乃至唐国江山,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向母妃证明,您一直不愿我拿的这个位置,我迫于万般无奈拿了,不是因为我不成,而是因为我始终在顺着您,审时度势一退再退。可是母妃,您干涉我太多了,我做给您看,向您证明我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能力,您呢? 第351章 杨昭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说服不了唐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的确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根本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嫌她管得太多。 她心烦气躁,强压着怒气,瞪眼问:怎么?你先生没有教过你居安思危?如此笃定她不是奚国人?如此笃定她不是和荀兰达成合作,以于家女的身份来椋都报仇的?!本宫将你的东西送还你手里,你现在是明知她有问题还不处置?又为那点儿女情长心软了不成? 唐绮忍了这半晌,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就要往外走。 杨昭怒道:站住! 唐绮没有应她,转身快步就要踏出暖阁。 杨昭气急,连鞋也没有穿就追上前,一把抓住唐绮的肩膀,强行将人扳回来。 你是不是从来就听不进本宫说的话?!你是要让你的父皇!你的先生!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唐绮回过头,无奈地闭眼道:母妃言重了,我心里有数,最多皇后受到了惊吓,我会让曹大德继续负责□□诸事,母妃如果真的太闲太闷,我让他把折子往您这儿送? 杨昭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气得脸红脖子粗,扬手一巴掌就要落下去。 云绣在后面看得大惊,忙呼道:娘娘!使不得! 杨昭的巴掌没有落下去,转而扯开唐绮的衣襟,推人的同时将那龙袍从肩上直接往下扒,边扒边道:本宫就想知道你留在身上的烧伤,能不能让你清醒清醒! 几乎是在一瞬间的事,唐绮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慌张地挣扎,去制止她的手。 母妃!您这是干什么啊! 杨昭武将世家出身,底子在那儿摆着,本也是因怒而为,没等唐绮挣扎开,就连她的里衣一并扒了下来,看到唐绮光洁的肩背,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唐绮红着脸,挣脱杨昭的钳制后,立即退开两步,重新将衣物给穿好。 她低着头不说话,杨昭震惊的目光就那样死死定格在她身上。 云绣姑姑,扶母妃去歇息。唐绮说罢,再不耽搁,转身拉开门逃出了暖阁。 杨昭快要气昏过去前,被云绣扶住手臂。 她望着那个穿庭而过的背影,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直到云绣将她扶回罗汉床边坐下,给她之前烫伤的手背处抹新的药膏,她才用力抓住云绣的手,惊恐道:那孩子绮儿早就知道了 云绣茫然道:娘娘说什么? 杨昭说:奚地药师,能调配出令肌肤新生祛除伤疤的药膏,武皇帝在位时,奚国大祭司送来的贡品里,有过那东西她知道那孩子的身份,还要保人真是疯了 - 勤政殿。 王路远等候多时。 唐绮带着他跨入殿中,边走边道:东宫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王路远道:毫无头绪。 接着查吧,接触过皇后的宫女全部抓起来盘问。唐绮以掌挡脸,揉着额角。 王路远惆怅道:其实那个内官啊不是,那个奚国奴,微臣觉得他所说半真半假,若真是潜伏在皇后娘娘身边,为当年的奚国和亲公主报仇,他能接触到皇后娘娘的银针,从他身上,也的确搜出了蛊虫,是说得通的。 此处说得通,但和乐的死定然不是他下的手。唐绮坐到御书案上,翻开唐国编年史,对了,锦衣卫办事处,有没有皇爷爷在位期间的案宗存档,尤其是椋都三品以上高官,或者武将,死于非命的那种案子。 王路远接着方才的说:有是有的,不过陛下不是要查和乐公主的死因么?为什么断定和乐公主不是死在那奚国奴手里?陛下多日不去坤宁宫,他想引你现身,也是有可能的。 唐绮扭头盯着他:那你说说看,阿姒要杀我,澄羽要杀我,为奚国和亲公主报仇,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么? 这王路远推断不下去了。 虽然唐绮多日不去坤宁宫,却把后宫诸事放手给皇后管了,近日不去,是因稽查百官的事儿而已。 和乐先死,皇后的身份后被怀疑。 先后顺序就不对! 第278章 彦歌 ◎吾于椋都相候。◎ 椋都是一座樊笼,困住了太多本可以振翅高飞的鸟儿。那些鸟儿或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或一呼百应风光大盛,或荣华富贵取之不尽,或追随者众用之不竭。 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的取之不尽?又哪里来那么多的用之不竭?有多少鸟儿能一直做着富贵黄粱梦,直到余生过尽? 穿金戴银的高门会衰败。 一呼百应的望族会颓落。 荣华富贵终究抗不过世事几转有尽时,大厦倾塌成废墟追随者散在转瞬间。 梦醒之时,再回首去望,所求为何?樊笼太大,天已太远。 下雪了。 新主登基后,第一场雪。 雪不大,细白如絮,从漆黑的夜幕缓慢降临,经风刮得狂飞乱舞。 许彦歌从屋中走出来,抬头看向天幕,伸手去接那冰冷的絮。 十多年前,椋都也下过这样一场雪,轻飘飘,细腻似羊脂白玉。 那时候,庆州许家的马车刚进城门,就被堵在了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腊八节,四处人山人海,新奇之物层出不穷。 哇!快看!好漂亮的花球!许彦歌从马车车窗探头出去,指着集市上的摊子,从未见过! 小姐!丫鬟将她拽回车内,迅速将帘子掩好,这可使不得,大家闺秀,如何能抛头露面,被老爷夫人晓得了,奴婢会挨罚的。 停车,停车!这是国都,哪里来那么些规矩,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面?这规矩在咱们庆州用用就算了,咱现在在哪里?天子脚下!女君开国,男儿当街做得的,女子更能做得!走走走,去前面瞧瞧,那边好热闹啊 椋都着实太繁华了,若那一夜,庆州来的小姑娘没有任性下马车,没有穿过人潮去赏过灯会上的杂耍,没有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倒地,没有被另一位穿金戴银的小姐所救,那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她们相识在唐国最大的都城,相识在人山人海之中。 漫天的烟火记住了那一夜,一面之缘,许彦歌记住了周巧。 她曾在无数封书信中如此写过,您的笑颜,吾心所寄。 写过,又被付之一炬。 周家女怎可随意去婚配?那是中宫皇后娘娘相中的亲侄,将来要嫁太子爷。 你一个庆州小地方的小门小户,岂敢肖想?! 原来进了椋都这座城,男和女地位对等,门户之见却仍存。 许彦歌攀不上周家的高枝儿,她不甘又无助,唯一的路是伏案苦读,盼着有朝一日能蟾宫折桂。 什么庆州才女?分明是个可怜的苦情主。 求而不得,思而不见。 满腹痴肠无可诉,常伴青灯照夜书。她会试终于中举,她却着绿裳高嫁。 本以为,这情到此就该斩断。偏又留着那么点鸽子传来的希冀,周巧婚后回函,在尾处添过那么一句。 吾于椋都相候。 在椋都,等你。 多么单薄的一句话,却有着莫名之力让希冀重燃,哪怕不能长相厮守,能再有缘得见一次,或也好的。 许彦歌比寻常人更狠,对自己狠,下得苦功,学无止境,终换得重踏高堂之机,再见梦中之人。 那又能如何?见过之后,反而更能让她悟出二人所隔岂止山海,那缘何不能就此罢休呢? 她鄙夷门庭之见,鄙夷高低贵贱,鄙夷所谓的规矩,凭什么她不行?她不甘心。 她站在长盛大街的大殿下府邸门外,灼眼日光镶嵌出那两个逐渐模糊的背影,那人如何同她作比!不过是比她运道好,生在帝王家!侥幸被过继给中宫罢了! 她不甘心,而眼下局势光靠不甘难以扭转,不甘无用。 她只能蛰伏,于其在跟前看人相敬如宾,同进同出,莫不如蛰伏下去 殿试后,她因才华出众被钦点为状元,却效仿当年知鹤君转身离都。 彼时,中宫周淑君同宠妃罗萱鹬蚌相争,周党罗党处于胶着情状,背靠辽东军手握虎符掌兵马大权的军机处总府忠义侯迎回继承人,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两党间炙手可热抢夺的新势力,椋都水太深。 许彦歌的选择无疑是明智之举,她都中没有什么好的倚仗,都官不好做,从基层做起,得不到过多提拔升迁的良机,唯一的倚仗是表亲家,也就是翰林院解家。 偏那解家出的是个不成气候的姨哥解星宝,成天只会跟在那位纨绔二公主屁股后面跑,常流连烟花柳巷,实在无甚可帮她。再则,解家本就是投靠罗党爬起来的寒门之一,在朝中和周党成对立之势。若她再贸然掺和进去,目的意图都太容易被发现了。 第352章 离都,回庆州述职,家族根基在,出头之日便不会远。她只需要静待两党相争出结果。届时由举荐返都再回到朝中,品阶能最快上去。 罗党会败。 这是许彦歌离都时作过的推测,没想到这个推测会应得那么快,随着边南守备军跨过陵江之举,罗党走向灭亡。 平昌伯爵府被连根拔起,贵妃身陨熙和宫,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三皇子唐亦,世人都道,罗家再无翻身可能了。 世事无常,他们都忘了这一点。 仇恨是最能够激发人的斗志和潜力的,只有无依无靠并身负血海深仇的三皇子唐亦走向那高堂之上的王座,许彦歌才有瓦解唐峻和周巧那桩姻缘的可能。 她选了唐亦,在墙倒众人推,无人问津的低潮时,自然不会走漏风声,无人觉察。 后来的唐亦也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心血,只可惜她到得晚了,没有帮唐亦争过忠义侯府这份强劲助力,让她颇废一番周折,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随着端午长巷刺杀案和后来的周氏宫变,成兴帝病过世,唐亦扮猪吃老虎,挑拨唐峻和唐绮的兄妹关系,最终促成唐峻中毒案。 周巧身边的那个位置,终于是她许彦歌的了! 这一切,都是她步步为营换来的,是她应得的,唯一让她没料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 唐亦会被唐绮斗跨,唐亦之能,到底输给了起了争夺之心的唐绮。 皇位上坐的人,一经几变,不到三年光阴,连换三任帝王,许彦歌成为周巧在朝中唯一倚仗,却仍旧被堵在高墙之外,连二人要见上一面,都得乔装改扮,找出空隙。 椋都皇城的宫墙太高了,但许彦歌并不曾沮丧灰心,她在往前走,静待时机,静待周巧的孩子长大。 她们会熬出头,只要彼此的心,是在一起的。 而她不曾想到的是,又是因为世事无常,羊脂白玉碎在高墙内,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和乐小公主被害,周巧当场自戕。 那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儿,就那样没了命。 再也见不到了 许彦歌走进漫天细雪里,身上的麻衣是崭新的,胸腔里的心脏却已快陈旧腐朽。 侍从在侧打着伞,管家卸下门栓,无人说话,默默送她登上马车。 爹,小姐已三日没吃饭了,她这次是 罢了,庆州刚来的家信,老爷子心疾突发,她接连失去心爱之人和至亲,总要缓上一缓 * 围炉里烧着沸水,百灵捏着帕子,去将壶提出来,添到案上浓茶中。 陛下,您今晚还是不去坤宁宫么? 不去了,就在此殿歇息罢。唐绮接过热茶灌了一口,你若无事可做,不用在这里一直守着,先去将榻铺好。 百灵轻轻叹着气,没有转身走,而是规规矩矩立在案边,轻声道:陛下,奴有桩心事,从未对您提过只言片语,今日,奴想同您 有些话。唐绮打断她,合上编年史,最好烂在肚子里,你不该提,便永远不要提。 烛光错过韶华,百灵从当初蛮横跋扈的二公主大女使,变成了现今负责天子起居逐渐沉稳的大宫女,那些情谊随时而磨平。 她被磨平的是私情,没丢掉的是衷心。 衷心催使她劝谏,屈膝跪了下去。 她对唐绮一拜,而后直起身说:不是陛下想的那桩事,是另一桩事,您离都下边南期间发生的。 唐绮疑道:何事?起身说。 百灵没有动,她心中有愧。 去岁柳阁老辞世,您赶回都中,撤下公主府的新门联,离府去为老先生送终时,奴与您妻之间有了点误会,那时候一气之下,就将将公主府暗室的事儿,同她说了 唐绮眼中情绪几变,愣怔间,没曾说出来一句话。 百灵连磕几个头,将当时的事详细说尽,而后告罪道:奴错了!奴因私心才泄露了此事,可之后又经许多事,回首细想,娘娘她是在教奴,指点奴,奴心中难安,一直想说,但您忙于政务,宫中每日都有许多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奴不是故意隐瞒至今的!娘娘她确然一心为着陛下啊,连奴都能为之所动,您现在将她囚于坤宁宫,对她而言,她如何能受得 唐绮猛然起身,快步就要往殿外去。 百灵跟着爬了起来,取了斗篷和油纸伞,追上唐绮道:陛下!外面下着雪呢! 二人尚未出殿,勤政殿殿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来人是曹大德。 曹大德抱着拂尘,急吼吼地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息呈于唐绮眼前。 唐绮被他拦断去路,皱眉道:你又何事? 曹大德喘匀呼了,答说:陛下,老奴没啥事,是兵部侍郎,许彦歌许大人,她,她她她 她来求见?唐绮看了看外头天色,估摸着已近亥时,这个时辰了,她有说何事吗? 曹大德道:她只说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有一处奇怪,她穿着丧服 第279章 大局 ◎你是唐兴放到本宫身边来的吧。◎ 困在高墙里的亡魂无处可去,活着的人走上绝路,只觉生是无以为继,再也找不到突出重围的出处。 那便只能往明和殿前的三千长阶下那么一跪,等能了其心愿的一国之君垂怜。 内监大总管撑着油纸伞来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积有半指厚白,宫灯照过去,又凄又冷。 龙袍外罩着貂裘大氅,金履靴踩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国君由上至下俯瞰,对跪在雪里披麻戴孝的兵部侍郎无话可说。 早前,忠义侯府被血洗,就是这位召集满长盛大街各府府兵去驰援的,但她到底是不是去驰援,这便要另说了,毕竟再后来,辽东军进皇城,彼时还没封侯的于茂于爵爷也是在此处,对即将登基的摄政王举刀相向讨公道,短短一年擢升成兵部侍郎的许彦歌许大人,没少帮唐亦说话。 此一时,彼一时 许彦歌的身体已经冻僵,她感觉不到,她感觉到的只有昏天暗地,唯一的光从高高的台阶之上倾照下来,她的目光便定格那处,从四肢百骸直抵心窝,自小养出的傲气屁都不是,一点点就放下了。 唐绮站在高处,俯视她。 已经是一国之君,查出真相不过时日问题,但唐绮看了她一会儿,问明对方的来意之后,没有直接拒绝。 有她提供线索,不说事半功倍,至少能少废些周折,这是必然的。 没道理白白送到眼前的便利弃之不理。 唐绮拢氅说:进殿详禀吧。 这一晚,本要前往坤宁宫的唐绮被许彦歌拦了下来,查出真相,还于皇后一个公道,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燕姒的妻,对于唐绮来说,都是眼下更要紧之事。 许彦歌陈情,将自己如何成为唐亦入幕之宾,如何帮助唐亦策反金羽卫杜铅华,又如何协助唐亦坑杀忠义侯府,再如何与周巧一道脱身,和盘托出。 光是这些言辞口供,就足够唐绮判她死刑的了。 唐绮八风不动,手肘撑在膝盖上,锐利目光逼视而去。 你是来自投罗网的,凭什么认定,朕会帮你查出和乐之死,给巧夫人和孩子报仇。 许彦歌从来就是个能豁得出去的姑娘。 她说:陛下,您还记得臣当初回椋都探亲时的事儿吗?那时候,臣为了向三殿下投诚,在天香酒楼设局等你数日,到底把您等来了,却不想此局要让我姨哥身死的还有他人,而后,您因涉嫌杀害臣的姨哥解星宝,被带往大理寺,对满座儒生指认不屑一顾,却听之,您明明可以早将那番脱罪说辞扔出,直接甩手脱身,但您没有,臣想,是您有所图。 唐绮没有打断她,耐着性子听她往下说。 许彦歌讲起这桩旧事,眼神变得飘忽,仿佛她已经陷入那场回忆中。 等所有诘问抛出,您才道出七寸之言,而后扬长而去。臣还记得您当时的风姿,您在辨别臣属何党何派,有无可能是棋子。您道臣糊涂,在姨哥身死一事上,臣确然糊涂,但您又何曾将臣看得清楚?臣与姨哥,到底不亲没有永远的敌人,如今,臣已再无生念,可愿未了。臣所愿,与陛下,正所求的,是同一结果。不是么? 你很聪明。唐绮坐直,但你为何觉得你如实招供,朕差人查实后,不会直接先要了你的命,事后,真相如何,你也再无知晓的可能,就无法了你心愿了不是么? 静谧的大殿里,灯火明亮。 许彦歌突然笑了笑。 第353章 唐绮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抹笑意,不深,很浅,一晃而过,但很惬意。 和乐公主遇害当日的情形,臣已悉数知晓,陛下这些日子,可有想过皇后身份?可曾疑过? 唐绮闻言正色。 你想要说什么? 许彦歌跪得端端正正,孝衣下摆堆叠在身前,于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悲伤形状。 关于那个奚国人,臣这里还有条线索,是做三殿下幕僚期间,不经意得来,是臣保命的秘密。 唐绮沉默了。 许彦歌怕她不信,便继续往下道:您想想呢,臣没必要撒这个慌,用蛊的不止于皇后,唐国境内,甚至接近唐国皇室的,背后还有一只暗手,否则,您在边南对敌景军,何至于放火烧城才死里逃生? 你知道得不少。 许彦歌颔首,笑得有些苍白无力。 以前啊,臣总想着,怎么才能走到挚爱身边去,求不得太苦,陛下轻而易举拥有的,对臣而言却难如登天了不是?是以,总要处处寻些好法子,以备不时之需。形势所迫,陛下勿怪。 唐绮命人查了这些时日,甚至都还没弄懂奚国公主燕姒究竟是如何重获新生的。 加之后发生变故,奚国奴澄羽那番话,没人知道她听懂了,真相指向什么,奚国人到底要干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干,唐绮不知。 唐国境内是否真有澄羽临终前所说的那些复仇者,而这些复仇者,又将用什么办法对付她。 蛊,着实让人防不胜防。 她装了满脑子的疑虑,还得追查真相,还真就需得着许彦歌所说的线索。 她们谁都没有提到奚国的蛊,那蛊的威胁,却直呈眼前。 一己之力。 燕姒靠那些蛊,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扛住身经百战的金羽卫。 更不肖说,这蛊背后的玄妙,能让唐国几代帝王,乃至景国铁骑,都对奚国弹丸之地礼待有加。 真能起死回生? 唐绮一时想不出所以然,很是头疼地揉着额角。 殿内安静了许久,曹大德从侧门进,隔着一条长屏,扬声对里头问:陛下,已经快卯时了。 原来,许彦歌已经跪了一夜。 唐绮叫曹大德进前,先安排锦衣卫关押许彦歌,随后便着人去请内阁大学士杨依依。 - 已三日了,都集结完毕了么? 杨昭双眸紧收,手中绢帕擦拭一只精美的瓷瓶,瓶上寒梅绽放,傲然于雪中。 帘外,江守一抱剑躬身。 禁卫军三千四百八十二人,按娘娘令,兵分六拨,由旭日门换岗之际奇袭,占领入宫口隘,再经冷宫地道潜入,已于冷宫集结完毕,只等娘娘令下。 杨昭把瓷瓶稳稳放回博古架上的隔层,凤眼微眯。 本宫那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今日之计实属无可奈何之举,无非占了她查和乐之死无暇抽身的*便利。云绣。 云绣姑姑伺候在侧,闻言上前颔首。 娘娘。 杨昭抬眸看她:你寻两个尚膳监的人,一道去,悄悄拿了人回来,不可起冲突,必要的话,上些手段。 云绣眼中唰地一惊,只见杨昭伸手过来握紧了她的手,郑重地拍了拍,而后给她一张新的绢子,不是方才擦瓷瓶的那张。 她背后生寒。 杨昭定睛,注视着她。 切记,不得声张。 云绣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娘娘,不如再等陛下 等什么等!杨昭忽然厉声,随即又松下神色,将声音放柔,你知晓的,没有什么比我儿性命重要。更没有什么,比唐国一国之君的安危重要。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云绣满脑子转着这四字,心惊胆颤。于皇后是被女帝下令禁足在坤宁宫的,和乐小公主的死因没有查实前,谁也无权将人从坤宁宫里拿出来,此举是忤逆君上杀身之罪。 但要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她嘴里默默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强行稳住阵脚,将那绢帕藏进宫服袖袋中,便往外头走。 天已经快亮了。 宫门将开,早朝将至。 她要趁此时机去犯下这杀身的罪,双腿抖个不停,脚下步子不听使唤,走得歪歪扭扭,很是缓慢。 快将要跨出门槛时,她已经感觉到脚下虚乏无力,忽听后面一声喊。 云绣! 云绣回过头,隔着一张绡纱帘子,杨昭在里面与她对望。 杨昭是什么样的神情,她是看不清的。 她只隐隐约约看到,如今已贵为太后的娘娘,对着她张了张口。 你要小心。 有人衷心护主一辈子,纵使怕,甘愿去赴死了。 江守一本就是一名死士,她对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不会有半点慌乱和恐惧。 杨昭很欣赏她这点,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守一。 江守一再次抱紧了拳,带动手中兵刃叮当声响。 属下在,娘娘尽管差遣。 杨昭走到她身前,扯起唇角,笑得牵强。 等云绣将人带了回来,本宫这元福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性命,可就交托在你的手上了。 江守一道:属下定不负娘娘所托。 杨昭轻笑两声,笑到令江守一满脸狐疑。 娘娘? 杨昭将手拢进袖中,更近地凝视她,道:你是唐兴放到本宫身边来的吧。 江守一愕然。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杨昭便又接着往下道:不必慌张,你明面上虽听命于本宫,却是先帝授意,为他的二公主舍身忘死,如今本宫命你与阿绮对着干,你当如何? 江守一不想自己会暴露身份,终于慌了,慌得连退两步,便要跪下认罪。 娘娘,属下 杨昭闭眼一瞬,随她双膝落地。 你想问本宫是何时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 江守一感到自己命悬一线,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从来滴水不漏,对杨昭所下达的所有命令悉数执行,自认效忠多年,未曾违背过杨昭半个字,她算叛主么? 叛主,对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第280章 飓风 ◎怕朕步皇爷爷后尘。◎ 倘若杨昭已认定江守一叛主 这意味着,作为誓死效忠的死士,江守一妄活了多年。 杨昭会对她说什么? 杨昭又将如何处置她? 江守一不免浑然,一时之间脑中空空如也。 杨昭兀自往桌边去,翻了三个杯子,依次排开摆放,转头朝江守一招手。 本宫何时发现,又如何发现,这些有什么打紧的。她仿佛洞穿江守一所求,温和道:本宫与你目标一致,你便算不得是背主。此话说在此刻,只是想要让你心中有个数,分清形势,该如何行事,你且过来看。 江守一立时爬到桌前。 杨昭指桌上最左边的杯子。 此乃王路远麾下的锦衣卫,眼下值守皇帝寝宫、明和殿和勤政殿。阿绮登基后,改了宫里的戍卫规矩,区区锦衣卫都指挥使,凭何撼动多年老规矩,挤掉神机营和御林军的轮岗差事,专职负责皇帝安危?这是何等殊宠?你觉得呢? 江守一已无法定神思索。 她答:属下不知。 杨昭便又接着道:由此足以见得,王路远很有可能被阿绮委以重任,此人身份,就不再只是地字处要员,他或已成九处首脑。 江守一心乱如麻,更加不解其意。 宫中戍卫的职务,跟九处首脑有何关联? 杨昭简单明了道:权越大,利越大。阿绮善用御人之术,师承于柳栖雁柳阁老,那柳栖雁是什么人?满朝之中遍布其耳目,暗线多到令人防不胜防,凡为她所用者,利诱,威逼,施恩,不计其数。 江守一听着听着,总算回味过来杨昭话中隐晦的深意,明白了杨昭的意思。 属下绝不会只图个人私利,而乱娘娘为陛下所图长远之计! 甚好。杨昭抱着袖,推开那只杯,王路远已再为本宫可用之人。再看,这只杯子么,是御林军和神机营改制后的都军,现由于家小儿于进掌管,于进虽年轻,诚然,他仍是敢于冲锋的少年英豪,辽东军南下援鹭城之战就能得见一斑。而今,南北两大营和神机营合并,与皇城内的御林军、神机营改建的都军办事处两厢互通有无,在他的管制下,已逐渐步入正途。 第354章 他是辽东于家人,娘娘所求,他必定不会相助。 是了。杨昭又将此杯推至旁侧,最后这只杯子是你。 江守一眼中惊浪。 你乃死士,由先帝设计送到本宫面前,由本宫搭救悉心培养了这许多年,手上功夫和领军才干本宫都信得过,但对付锦衣卫,在此时便是大材小用,交给禁卫军主将更合适。你另带一队人马,去替本宫去挡住于进这只猛鹰。杨昭定眼看着江守一,你能做到对么?毕竟你是江家人。 江守一听闻此言,那惊浪化巨涛,直冲天灵盖。 杨昭不仅知道她是先帝安插的,还知道她的身世! 大骇下,江守一道:娘娘 杨昭目不转睛,眼底冷然:此去若成事,江家,本宫就不追究了。 殿中死一般地静。 须臾,江守一长长呼出一口气,语带出几分哀凉。 娘娘都已谋划好了不是么 不错。杨昭正色,从袖中取出玉牌,递到她眼前,本宫已命人切断都军办事处传令南北大营的路,你携此玉令,率元福宫中现今所有隐卫,尽可能把于进拦在忠义侯府,如若失利,在卯时以前,切勿让他踏进端门即可,立时就去。 江守一神色木讷,人接近麻木,她想起了唐绮。 两年多前,成兴帝将一颗石子丢进看似风平浪静的浑水里,已故大将军于颂抛妻弃子的传闻洒满椋都大街小巷,坊间一时沸议纷纭。 杨昭坐不住了,令江守一立刻南下,催唐绮返回都中。在响水郡客栈里,唐绮对江守一动怒。彼时的唐绮就已经把握全局,不喜人悖逆。 再后来,大殿下唐峻继位,迫唐绮出都,唐绮固执,非要携妻一道前往鹭州,江守一奉命阻拦。 长公主府中密道里,二人交手。唐绮三言两语,便占尽上风。那会儿唐绮说江守一是个蠢的,毫无长进。而今看来,江守一的确蠢。 她并不惜命。 她将一生都献给了唐国皇族,从未生出过半点儿异心,但她和她的胞姐江平翠,又有什么区别?终究只是权势下一枚不足挂齿的棋子罢了。 而她所依附者,一旦事败,她死不足惜,江平翠临去前的托付,却不能成化为空谈。江家 江家只剩下她了。 她不能死!昭太妃不能走上绝路! 杨昭的声音细沉,形成不可违抗的箭在弦上。 本宫受过杨淑君算计,元福宫内,如今人人可战,你无需太过担忧。 两人视线相对,对视须臾,江守一的话方得以冲出喉头。 娘娘如何要做到这等地步,岂不是让你自己陷入陷入为何不,再好好同陛下推心置腹地详谈? 杨昭叹气:那便是本宫自己的事儿了。 杨昭心意已决,再无回旋之地。 江守一跟随杨昭身侧多年,已然明了,她接下玉牌,垂首漠然起身出去。 外头刮起飓风,一股脑地扑将进来,接连扑灭数座灯盏。 杨昭抬臂,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她瞧了瞧外间雾蒙蒙的天色,愁绪满腹,心道,本宫这个女儿,倘若当真能说通,又何至于我母女二人,要走到如今这步? - 炉里的香又烧光了。 杨依依如坐针毡,曹大德奉茶后,殿内侍奉的内宦全都退到了外间,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炷香。 唐绮将人传来,却不问话,只伏案翻阅卷宗,不时用朱笔在手旁的宣纸上勾勾画画,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国君静着,内阁大学士还不好冒然开口询问。 枯等许久,唐绮终于搁下了笔。 她抬眸便问:关于奚国蛊书一事,杨卿对朕,可有隐瞒之处? 哐当声骤起骤歇,杨依依手里的茶碗摔出去跌得四分五裂。 到底是瞒不住。 唐绮身上有浑然天成的帝王气势,尊贵逼人,锋芒毕露。 当初在衍城初见时,杨依依便觉察到,如今这气势更盛许多。 杨依依起身跨过茶碗残尸,跪到唐绮跟前,俯身叩头,和盘托出。 那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臣着实怕 怕朕步皇爷爷后尘。 陛下大慧!杨依依直起身子,看着唐绮道:臣不愿表什么衷心,好听的话谁都能张口就来,可那无用。但臣望陛下垂怜,瞧清唐国眼下大势,景国世子还在宫中为质呢! 那便是确有其事了。唐绮托腮,手指磨磋下巴,低眸沉思片刻,道:朕早先一直在想第九十九蛊,从而疏忽了。分明叫奚地百蛊杂集,怎会平白无故少了一蛊。 殿内地龙烘得热,就近还烧着炭盆,杨依依额上起薄汗,取袖袋中的绢子擦了擦。 臣早年刚读完奚地百蛊杂集时,就已见帝王心,那转魂长生之蛊术,定然是妖言惑众,否则何至于让陛下的皇爷爷乃至陛下的父皇,更甚至是景国,都将奚地弹丸小国敬为上宾多加礼待呢? 唐绮一静,心中云雾渐渐拨开。 杨依依飞快掀起眼帘,偷偷观了她神色。 陛下,那两页纸并非臣不愿奉上,是当年得到此书,看后便焚毁了的疯魔之言,若陛下因此要降罪于臣 唐绮抬手,阻了杨依依后面的话。 不如,你同我说说,那转魂蛊后边儿还详写了什么,你当初无心仕途,根由在此处,想必记得很是清楚。 眼瞅着天就快亮了,卯正就是早朝,唐绮没功夫再同杨依依耗,宣纸上的墨迹还没干透,便裹成手卷,虚握着离了座。 杨依依见她走出两步,龙袍下摆便直抵自己面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俯下身。 臣已忘光了 唐绮宣召她,本就是要从她嘴里要出个果,既是真的毁掉第一百蛊,长生之说和转魂蛊便是存在,不论真假,存在,便是唐绮想要找出的果。 早朝前,你便在此跪着吧。 女君的语气是平稳的,听不出喜怒,杨依依叩首,却不再敢直起身。 - 两个时辰前,坤宁宫偏殿。 风声摇动窗扉,拍出啪啪响声,又有铃铛声紧随其后,好似穹檐下的宫铃在晃荡。 燕姒从睡梦中醒转,趿鞋下地去掌灯。 偌大的坤宁宫里,如今只剩下她能知晓,那不是宫铃的声音。 叮叮当当,叮当,叮当。 一袭暗紫色闪入殿中,停在光亮背后。 燕姒霎时屏住呼吸,僵着脖子,轻声道:师父,您缘何来了?我在禁足,坤宁宫中守卫森严 话音未尽,两只惨白的手握住了燕姒的双肩,使她不由得一颤。 大祭司的红唇,被燕姒手中烛火照得更是妖艳。 那唇一开,一合。 为师收到了消息,你可知,你今夜有险。 燕姒强行定住心神不擅动,装乖卖傻道:什么?陛下只是让我在坤宁宫禁足啊。哪来的危险? 大祭司轻笑,掰动她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 冷冰冰的手抚过燕姒鬓间散下的发丝,将其捋至耳后。 动作何其亲昵。 徒儿,你在宫中消息闭塞,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为师何忍你有性命之危,特此前来相助。 燕姒被她带着往回走,二人行至卧榻,一道坐在床沿。 晞牵握燕姒的手,汲取燕姒掌心的暖意。 怎么?女君还没将你的身子调理好?出这么些虚汗。 燕姒皱眉,显得苦恼。 她如今正猜忌我。 为师听说了。晞气息不稳,小公主和乐一死,澄羽身份暴露被杀,皇室忌惮你,杨昭那小妮子岂会纵你不管?为师来的路上,她的人已切断都军大营至办事处的消息往来。 她要害我?!燕姒佯作激动,不可置信道:可女君怎会允?我与唐绮 晞闻言冷脸,收回手,侧身冷嗤道:唐绮此刻不动你,是因你身后站着整个辽东,振东侯于茂离都前,不是放过话给她?但帝王心,如海如渊,等她掌握你不是于家人的证据,她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燕姒愕然,接连摇头。 不会,她不会,她她倾心于我。 是。晞道:你们成婚后,为师也为你找到归宿而替你欢喜,先不提她,先想想如何应对杨昭。 燕姒眉间结着愁绪,问:师父探听到多少消息? 第355章 第281章 对垒 ◎朕乃一国之君!◎ 天际乌云压顶,大风呜啦啦吹过来,眼看着将有一场降雨。 坤宁宫里里外外都很安静,不仅门口的都军撤掉了,暗处的银甲军也都撤得看不到影子,守卫十分松懈,寝殿前几个守夜的小宫女忍不住打瞌睡,靠在廊子底下东倒西歪。 密集脚步声来得快,赶在雨落下来前,一群黑衣人从侧门潜入坤宁宫宫门,为首的女人将面纱又紧了紧,这场由太妃杨昭亲手谋划的处置好戏,便正式揭开帷幕。 计划很顺利,顺利得出奇。 从皇帝寝宫到勤政殿,乃至明和殿周围,王路远麾下锦衣卫毫无察觉。 都军南北大营和都中办事处消息阻塞,两营兵马悉数未动。 江守一带着人将忠义侯府围成铁桶,别说于进了,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来。 每处要隘实施过程中,不曾出现半点纰漏,那雨始终没有落下来,人就已经被押往元福宫的路上了。 杨昭在暖阁外的廊檐下走来走去,身旁亲信宫女奔走传消息,前一刻,刚报完乔装改扮的死士们已经拿到人往这儿回撤,后一刻,竟有宫女惊慌失措跑来,仓促中没留神积雪融化后未干的水洼地,脚下一滑直接摔跪在廊前。 太妃、太妃娘娘!女君往了坤宁宫!怕是很快便会发现人不见了! 慌什么?!杨昭尽量沉住气,捏着娟子的手却不自觉用力,她问:云绣眼下到了何处? 奴婢不知 很快,又有宫女来,与前头的宫女跪成一排。 回禀太妃娘娘!云绣姑姑已过月华道!距元福宫还需时半炷香! 杨昭抬头看天,而后闭眼拾着衣裙,下了廊檐,疾步朝元福宫大门方向走,她边走边高声招呼道:都随本宫来!接迎皇后娘娘! 寅时过半,高墙下的宫道幽长而静谧,好似数百年间的风雨,都与这偌大后宫相错而过,任那风雨凶猛,都并未影响它长久耸立不倒。 匆忙的脚步声打破如此静谧。 黑衣人行动如风,随风疾跑与那大片脚步声想撞,为首的蒙面女人抬高手臂,身后队伍骤停。 女人拉下面纱,朝脚步声停下的方向行宫礼。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原是云绣。 杨昭往云绣身后看,数十名黑衣人皆是她精挑细选培养出来的好手死士,中间两人抬着人卷子。 这就是你办的差事儿?!杨昭惊惧,变了脸色低声斥道。 云绣不解道:卷子里确然是皇后娘娘,您 杨昭心神已乱,强行稳住阵脚,说:用那帕子了?用了?何时用的?速去传太医! 云绣适才意会过来她所言,忙说:并未用!娘娘莫慌!奴婢在呢!拿人时她要呼救,被打晕了,到这会儿还未见醒转 杨昭抓紧云绣的胳膊,听她详述后,适才回了些神,又立时贴耳对云绣说:陛下去了坤宁宫,本宫带人回元福宫先审着,你去冷宫,若元福宫被锦衣卫围了,你知晓应当怎么做! 此事迫在眉睫,云绣福了福身,点了三五好手,就地脱下夜行黑衣,又从杨昭身后跟的宫女手里接过宫灯,便改道往冷宫方向去了。 如今的后宫不比唐国任一国君主政的前朝,成兴帝在世时,后宫好歹还有三处位高权重的娘娘住着,唐俊登基后虽没再纳侧妃,也有从储秀宫里挑几个身世简单的秀女进位,到了唐绮坐皇位,后宫里除了住太妃,只剩下一位独个儿的皇后,大多数宫殿都空置下来,由二十四衙门的内监领头人曹大德打点着。 曹大德此人,是个顽固保皇党。 哪怕这后宫再大,他都能手眼通天。 杨昭顾忌着他,心道不好再让死士做如此装扮,却又因时间紧迫,不得不想着给自己留后路,合计着一入元福宫,再让这群人脱掉夜行衣。 她不曾耽搁须臾,带着人,立即往回赶。 - 唐绮匆匆赶到坤宁宫,小娥正在迎她的门,见了皇帝先作揖行礼,惊恐地说:陛下!娘娘不见了! 什么叫作不见了?唐绮蹙眉,往院子里扫视,只见一众宫女跪在地上,其中没有一个不是柳阁老为她训练出的好手。 小娥一张脸惨白,直道:奴婢值夜,突然起了一阵风,脑袋发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就见娘娘寝殿大门敞开着,奴婢赶紧进去查看,娘娘已经不见了! 坤宁宫里少了些人。 银甲军。 皇帝近卫。 唐绮恍然有所悟,绷着脸转身跨出坤宁宫的门槛,外头天麻麻亮,锦衣卫守着龙辇,王路远站得最近。 王卿,发令今日当值所有锦衣卫,立即堵断月华道,将元福宫给朕围了。 王路远心里苦啊。 这才安生多少个日子,皇家的事儿就这么说不清,当女儿的现在要把当娘的寝宫给围起来。 事后如何收场? 天子近臣着实难做。 可他又有何办法?还不是只有去?于是立刻招呼手下,从龙辇周围迅速撤离。 曹大德瞧见了王路远临走前的那副苦瓜脸,憋着笑。 唐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唐绮说:你带着二十四衙门的人,去守宫门,有人要攻过来了。 曹大德差点脚下一趔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帝。 奴婢去守宫门??? 早知如此,就不该笑王路远。 曹大德心里苦啊。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早朝前去守宫门,也不知道是谁要打来了,凡事儿论个道理,这天下都已经是唐绮的天下,继位之后她的雷霆手段让朝中风平浪静的,景国质子在唐国的皇宫里住着,边境线上也很是安生。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痛快,那就是婆婆和媳妇儿之间有了些龃龉,太妃娘娘跟皇后娘娘不对付,但那些事儿 算是女帝的家事儿。 关起门来,自家人解决。 何至于要惊动到外头的人?但他转念一想,前有许彦歌,后有杨依依,今日注定不是个寻常日子。既然是元福宫的先动了手,那皇后娘娘身边儿的银甲军,不得马上传信出去,好通知正居住忠义侯府的娘家人儿。 天爷!曹大德嘴唇打哆嗦。 他一个中年发福的大胖子,率领二十四衙门的软脚虾们,哪儿能挡得住于进那雄鹰! 可他跟王路远一样,没得个指望,只能听命行事。他可怜巴巴往前瞧了一眼,唐绮已带着几名近卫快步往元福宫的方向去了。 - 燕姒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她被人扛着走,没吃什么苦头,只手脚被捆,不能活动,身上裹的是麻袋,很轻,足以见得元福宫的人并未打算多为难了她。 她没出声儿,静静等待,端看这出戏要唱到哪一出才算能好好唱完。 没过多久,她感受到了些许颠簸,约莫是抬她的人在跨门槛,前后高低不一,再之后,脚步停了,她也就停了。 她的眼睛无法视物,但能清晰听到外面的声音,外头有了些逼近的脚步声,大概是四五人,紧接着有人说起话。 主子! 这人是元福宫的云绣姑姑。 燕姒刚嫁给唐绮那时候,每次去元福宫向唐绮的母妃请安,都会听到云绣姑姑说几句话,再后来大皇子登基,逼着唐绮下边南,燕姒要跟唐绮走,趁夜色上了唐绮母妃的船,也听云绣姑姑说过话,故此,她记得住这个声音。 竟还是慢了一步。 这是唐绮的母妃,如今的太妃。 燕姒与她之间的关系说来很是微妙,她曾经并不喜于家女,却又拦不住成兴帝,几乎算作被迫接受了燕姒与她女儿的姻缘,她们一个当长辈的没什么长辈样儿,一个当晚辈的也只表面恭顺,若没出什么大事儿,这样客客气气似乎也能过。不想后来唐绮要自卸对新帝的威胁,下边南时却不愿对媳妇儿放手,闹得母女俩更因燕姒不快。直到后来唐绮要去争,燕姒陪着唐绮争,才稍稍缓和了关系,结果到如今,燕姒反成唐绮身边最大的威胁,不怪婆婆要生气。 一出接着一出。 她又到底哪里让人误会了呢?她对唐绮的心意,经过这么许多事,竟还能让人不安。 燕姒在心里默默叹了一息,随后就听到了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 母妃,这是何故? 唐绮的声音朦朦胧胧传进燕姒的耳中,可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这母子俩,势必要争执了。 为了她,其实大可不必。 燕姒想笑,只听二人已经争执起来。 母妃如此行事,将朕置于何地? 女君若心软,本宫替你来做,此女是个妖孽,一日都留不得! 第356章 母妃还请慎言!事情还未水落石出! 谋害皇嗣!人证物证俱全!还有何可查?!她连身份都或是假的! 母妃! 难道本宫说错了?她是皇后,本宫是太妃,这后宫之事,本宫说的算! 谋害皇嗣便不再只是后宫之事了!朕乃一国之君! 剑出鞘之声,伴随一声暴吼。 此乃开国女君传下的尚方宝剑!持此剑可问责天子!!! 一片静默。 静默后,不知唐绮作了何举动,抽刀声响起。 第282章 作别 ◎你还记得么?唐绮。◎ 咳咳咳 麻袋里,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岔进剑拔弩张的争执中,使得当朝最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都为之一怔。 唐绮率先反应过来,握着沐春风就要往声音发源之处去,杨昭随她所动察觉她意图,立刻朝抬着人肉麻袋的宫女们吼道:还不速速回宫! 但唐绮是何等的身手敏捷,众人都还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就在杨昭说话的片刻之间,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逼近抬人的宫女面前,当即毫不犹豫一脚踹出,出招风驰电掣,仅在几招之内便夺下了人。 麻袋顶端捆缚的抽绳被解开,眼前得见蒙蒙亮光,燕姒半倚在唐绮身上,偏头仔细瞧了瞧她。 阿姒,可有伤着? 唐绮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一如她们自成婚后在一起朝朝暮暮的时光里,唐绮只要在她身边,总会这样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可她们之间,早已有了许多的龃龉,不再似从前那般毫无顾忌地相信彼此,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燕姒感慨万千,却不知自己陷入如今的境地又该当如何,她咬了咬唇,终究没有说得出什么话来,只轻轻颔首,对唐绮点了点头。 长长的宫廊,高高的宫墙,在凄凉的隆冬里围住她们,贯穿整条甬道的寒风冰冷刺骨,刮搔着人的心脏酸涩地疼,只有靠着彼此才能汲取些微末的暖意。 她望向唐绮的眼睛被宫灯晃得忽明忽暗,而唐绮也同样注视着她,唐绮似乎还想要再对她说些什么,她的手已经往前一挥。 冰凉的指腹贴上唐绮眉心,唐绮忽地瞪大眼睛。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众人只听见女君怀里的帝妻用清脆的嗓音细细念道:奚地百蛊第九引神。 阿姒你 唐绮话音未落,那双深邃凤眸骤然暗了下来。 燕姒在电光火石之间扒下头上白玉飞燕钗,钗头逼近唐绮喉头,继而以冷冽目光扫向四周。 谁敢再向前一步? 杨昭倒吸大口凉气 那钗她认得! 两年前的中秋夜宴,唐绮用那只精心打磨的玉钗,换下了罗萱赠予于家女的珠花,还是亲自给人簪上的,因着彼时杨昭着实对蒙受圣宠的宣贵妃吃味,故而印象颇深,如今这丫头竟敢用此钗挟持唐绮! 愤怒,惊恐,争先恐后涌上杨昭心扉,但更要紧的是唐绮的命。 杨昭遏制住自己心底蔓延出的强烈怒意,立即抬袖大喊道:统统退后!于姒!休伤我儿! 燕姒轻轻一笑,那钗一经拔下,她的长发散落,发丝迎着寒风飞扬,天还是那么暗,鹅毛细雨随风淅淅沥沥飘落下来,慢慢润湿墨青。 太后娘娘。燕姒唤着尚且不属于杨昭的尊称,无比沮丧地说:臣媳也不知怎会走到如今地步,这唐国江山,已经属于你们母女了不是么?又何必要逼迫臣媳至此? 杨昭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就在高壁镇截杀的前一夜,那艘送杨昭出宫的船上。 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你这个妖女!你究竟是何人,对唐国有何图谋?! 我有何图谋?嗤。 又是一声轻笑,燕姒的笑声像锋利的剔骨刀,贴着人五脏六腑刮过去,杨昭听闻后,瞬时从头凉到脚底。 众人却听,这弱不禁风却犯下诛灭亲族大罪挟持女君的女子又不疾不徐地说:立安十八年春时,我与唐绮在边南响水郡相遇,是我用祛毒良方救唐绮一命,否则她早已在同年秋日就该因相思子毒而命丧黄泉,哪里还有今日我图谋之说?欲加之罪您何患无辞?何况是太后娘娘您想要置我于死地,众口铄金,我又何能生?可我不能死! 打雷了,九天雷霆划破苍穹,轰隆隆的巨声就响在燕姒话末。 一道紫蓝闪电直直劈向不远处东宫,年久失修的高堂殿宇瞬间燃起大火,火势凶凶很快照亮大半片天,不出多时惊动整个□□,敲锣打鼓声、呼喊声、脚步声接踵而来的响起,二十四衙门的宫人不得歇了,和乐公主与巧夫人身亡之后,东宫里还住着中毒昏迷的前一任天子唐峻。 走水了!!! 快救火 燕姒瞅着那处火光,眼中一寒。 这不是天意,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今夜逃亡,是她师父在后步的棋,她要请君入瓮只得顺从,不过曹大德将二十四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唐峻约莫是不会出事的,可若是她一人独自拿主意,并不会做到用唐峻的命去冒险的地步,她总还想为唐绮留着些什么,哪怕只尽绵薄之力。 东宫那边走水十万火急忙得热火朝天,这边狭窄的宫道里形势更是万分紧迫不容人分神,杨昭额上冷汗骤起,人在燕姒手里,她是全然没了主意,被人拿捏的滋味儿相当不好受,一颗心直直提到嗓子眼儿。 皇后娘娘!您怎可如此待官家?!忽地一声质问,从皇帝近卫中传了出来。 燕姒抬眼看去,那人取下覆面黑纱。 崔指挥使。燕姒扬首,这也是位老熟人了。 崔漫云拔出绣春刀,冷言道:殿下曾用臣的身份暗中相助姑娘多次,与姑娘成婚两年有余,在边南死里逃生时,只因姑娘受制于三殿下,便忍着大火灼烧留下的重伤,千里奔波不分昼夜赶回都中,若姑娘今日是要清算恩怨,也该想想殿下数次救您于危难,护您在身后! 她是待我不薄的,可我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呢?燕姒眼中情态微动,温声道:过往种种,都是我们二人之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今日之举实乃被迫,是母妃容不了我,这椋都城亦容不了我。 崔漫云怒目道:您这是恩将仇报!薄情寡义! 就不废话了罢。燕姒从衣襟取出一节竹笛放至唇边,嘘 尖锐的竹哨声冲破黑暗,银甲军在两侧宫墙上冒头,搭弓拉弦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宫道里的众人立刻察觉动静,纷纷乱了阵脚。 云绣急喝:保护太妃娘娘! 她警惕,立即要让死士将杨昭护至身后,但杨昭是何等心高气傲,一把推开死士,上前一步,目光迫向燕姒。 妖女!今日你若伤我儿,来日我定让辽东血流成河!让你不得好死! 她赌的就是辽东不会反,否则岂会不知这深宫内还埋着猛禽?皇室是唐家的皇室,唐国是皇族的唐国,诸侯若要背千古骂名,唐家几代君王岂非是白打了江山白使尽了帝王术? 尽管成兴帝不在了,这朝纲还在,谁也辱不得她们孤儿寡母了去。 我怎会伤她?燕姒转眸,*眸中渐冷,分明是您不肯放过,劳驾诸位陪我走这一遭了,撤向端门! 话音一落,银甲军前前后后悉数跃下墙头,将燕姒和唐绮掩护着往宫道另一头撤离。 杨昭带着皇帝近卫和她的亲卫紧追其后,但不敢离得太近,都生怕唐绮出点岔子,微雨里一直跟随,跟过空旷千步道,到了端门前。 燕姒在端门门楼下停住脚步,周围的景物和三年前并无二致,她忽然觉得鼻间有些酸涩,手里挟持着的人目光黯淡,手心温热,却没了神志。 你还记得么?唐绮。 她低声细语。 那年的中秋宴,我随爷爷入宫,就是从这端门进的,登天楼好高,八月十五的月亮浑圆,父皇在千步道摆了菊花阵,阵中设席金黄夺目,可那日啊,你对我说,我做不了主择不了路,你便要帮我,我只觉得你的笑容比跟前月辉下的花阵还要惹人眼。 唐绮一个人,为何会倾心于另一个人呢? 今日的千步道上没有硕大的菊花阵,眼瞧着便又要到一岁除夕,天色昏暗,阴雨湿冷。 匆匆三年,后来的我们竟走得这般不易,你还记得后来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只她与唐绮二人可闻。 后来你向爷爷求娶我,你总说我是小狐狸,可你比我还要狡猾十倍,百倍,千倍哈哈,后来我们成了婚,你还惦记着一张画,我的的确确有许多事是瞒着你,可后来的你,又何尝不是都瞒着我的?何尝不是呢? 第357章 她只管说她的,却也不在意唐绮是否能够听得到,中了那蛊的人,本也不指望她会听到。 后来你去了边南,我为你留在都中,大哥被奸人谋害,我的爷爷,姑母,整个忠义侯府都遇了难,而我却束手无策,你是赶回来了,可你却回来得那么迟,都迟了,我必须要报仇,你又做了什么呢,你偷偷包庇了我的仇人,唐国律法比我重要,国事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对么?其实,我全部都记得,你待我的种种好,你义无反顾抓紧了我的手,是我不好么?是我薄情寡义?是我恩将仇报?可分明是你失言在先 说到后来,她的话已经颠三倒四,没了逻辑更是不讲章法,谁能心疼心疼她呢?放眼整个天下,奚国、唐国,两世为人的她,都未曾被谁一如既往的放在首位过,谁也看不见她的心,千疮百孔。 我们怎么算得清啊?唐绮,唐绮我一步又一步,走得好难啊,唐绮,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们,我们就在这里作别罢。 她重新抬起了下巴,放眼也不知道所望该是哪,而已经泪湿满面。 开门! 女君被挟持,城门上的都军都事前换作了杨昭的人,待杨昭示下后,不得不从。 轰隆声过后端门朝两侧大开,不知何处飞来无数只黑鸦,纷涌冲入皇宫,杨昭被人护着往后退,宫门外马蹄声滔天,银甲军由生副将带队奔来,这是于延霆留给孙女的生路。 燕姒转身抱紧唐绮,含泪摸了摸她的脸,而后万分不舍地将人往里一推。 过去! 她咬破了唇。 再见了,唐绮。 她在心中与她作了别,冲出端门翻身上了马,银甲军如潮涌化作身后之盾,城墙上射下的弓箭没能伤到她半分。 在那端门之内,高墙之内,尊贵的太妃悬着的心并没有落回肚子里,下令追杀后,立刻传唤太医院,而失神的唐绮眼中忽然有了光亮。 第283章 释然 ◎不是早已不在乎了么?◎ 卯正。 本该洞开容百官上朝的两侧宫门依旧紧闭,才叫人回想起这日已是小年,忙碌了一年的新老群臣迎来年假,女君同臣子一块儿休朝。 朝光发,万户开,群臣谒 细雨飘飘如絮,端门前一干人等并未见着报时直官口中所唱的朝光,反而是见着女君发了力将太妃娘娘猛地推了个踉跄。 众人大惊,有人小声窃窃,却无人敢出言置喙国君,云绣恰在后方接扶,杨昭刚急呼过通传太医院,锦衣卫刚要走动,便遇着唐绮这一推。 不必传了。她沉声说道。 杨昭随被推了一把,此刻却只着急唐绮是否有恙,站直了怒道:你方才一路都失了魂!龙体关乎国运,怎可如此轻慢!斥候!速去传太医院院判悠仲前来! 唐绮倏然高声呵斥道:朕说不必了! 龙颜震怒,天威乍然尽显。 此刻两厢僵持的,是一国女君和未来必会晋封的准太后,也是血脉相连至亲的母与女。 唐绮眼神深邃,瞧不出她喜怒,只听她云淡风轻但不容置疑地对身侧人下令:开旭日门,传令都军冷宫收网,禁卫军,不留活口。 传令人还不知到底要不要先去传太医,崔漫云偏头指点道:女君口谕,还不快去! 是!斥候不再踟躇不前,一溜烟跑了。 雨势渐大,杨昭还在那句不留活口里回不过神,唐绮往她走近两步,母女二人之间只余下半丈距离。 母妃,可还有何要说? 杨昭被她冷漠目光盯得心颤不止,脑中更加是百转千回,唐绮都知道,唐绮精准无误料中她的后手。她不由自主想到数日之前母女二人在元福宫里的那场争执,彼时唐绮话中之意便是自己干涉太多,而唐绮如今再也不是那个颓废了整整三年的纨绔二公主,一直以来的确都会听她的,唯母命是从,那又是从哪一刻开始? 从哪一日开始,唐绮对她不再言听计从了。 她想了又想。 三年前,你是从三年前,边南回来之后就不再听话。杨昭忽然笑了,她的笑像自嘲,又像讥讽,三年又三年,奚国弹丸之地竟如此不可小觑,那妖女这般本事迷得你晕头转向好歹不分,让你连家国都不顾了要包庇纵容她至此,如今竟生出忤逆本宫之心,妖女祸国 又是这些揣测之辞!唐绮显然听不下去了,耐心全无地出声打断她道:这么多年以来,母妃为何就不能认可我哪怕一点?您的女儿当真如此不堪?何为包庇纵容?和乐之死与她无关! 难道你未尝不是轻下定论?众目睽睽下跟在她身边的奚国蛊师以银针刺杀你,你又有何凭据说皇嗣遇害与她无关?! 近日已有眉目!东宫一个叫喜子的宫女畏罪自杀了!那是当初周淑君提携过的人!周淑君与周巧是血亲! 那又如何?明和殿以一人之力杨昭本想说控蛊杀人,话到嘴边瞧见唐绮脸色更冷了几分,又知唐绮有心偏私包庇,还得留些余地,当下人多眼杂,她便改口道:以一己之力对敌金羽卫的不是奚国那蛊师,而是你妻! 唐绮扶额,头痛难当,诘问道:所以母妃就要越过朕,私自处死朕的皇后是么?后宫弄权,掌私兵,养死士,要不这个皇位,朕让予母妃? 话及此处周遭蓦地一寂,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须臾后,杨昭气冲天灵盖,方才强行让自己镇静给唐绮留余地的心思是半点都没有了,她气得浑身发抖,气急之下手中的剑便直冲唐绮刺了过去,愤然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今日本宫就用这尚方宝剑替列祖列宗教训了你! 死士和留守的锦衣卫等人哪见过此等大阵仗,崔漫云等人横刀要护唐绮,死士们则拦住已是气过了头的杨昭。 混乱之中,云绣急道:主子万万不可!女君还不快跟娘娘服个软!她也是心系于您才会如此行事! 唐绮又如何不气? 她纹丝不动站着,心直口快愤愤然道:朕宁愿她不曾生下我!误人误己昏了头! 此言诛心,这下坏了事,死士也拦杨昭不住,那宝剑虽已盛名不复,此刻却如有无坚不摧的冷冽锋芒,割裂冷雨往前冲去。 唐绮下意识抽出腰间沐春风格挡,力道没收住,双剑剑锋相向,只听铿锵锐响,沐春风竟直接将杨昭手中宝剑打落了。 杨昭整条手臂被震得狂抖,尚方宝剑脱手摔到地上,剑柄着地顿时便断裂成两段,露出里头的端倪。 这是什么?崔漫云眼神好,瞬时鞠身去将剑鞘中跌出的一截铜管拾了起来。 唐绮默不作声,握着沐春风直愣愣注视杨昭发抖的手臂,一时间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不是早已不在乎了么? 为何听到杨昭那般说她还是会心痛难当,她仍旧会又气又无奈,杨昭对她失望,她依然会被失落所裹挟。 她自年少成名,深蒙双亲喜爱偏疼,是成兴帝的手中宝,杨昭的心头肉,彼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母妃痛斥忤逆? 六年前,还是萱贵妃的罗萱指使那会儿的边南守备军都指挥使罗鸿夕,设宴下毒让她遭暗算,从而导致奚国和亲公主被景军所擒,鹭城城墙那杀妻一箭,她一败涂地,可能正因如此,年少时父母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是以,生平初次尝到败的滋味,才使她性情大变,收敛尽所有锋芒,唯母命师命是从,她不再心高气傲,而是在母妃杨昭和恩师柳栖雁的庇护教导下,久久隐忍不发。 那口气憋了太久太久,继而才有了后来,响水郡初遇她妻,情不自禁被其顽强心性所吸引,椋都一年权利旋涡里盘旋,让她看到她妻大放异彩,燕姒是她无路时的希冀,是她向前阔步的明灯,是她深埋的柔情和全部的真我,而她看似身入池中,实则置身局外,是权利交锋的见证者,是勾心斗角的旁观者,还是跃跃欲试的推波助澜者。 她太想证明自己了,向她的先生、她的父皇,她的母妃,乃至整个唐国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兀的冷笑声在登天楼下骤然响起,经由空旷的千步道扩散至四面八方,攀上三千玉阶直达明和殿,再回旋传至四面高耸宫墙。 那笑声起初冰冷至极,而后又像是老僧顿悟时彻底的豁达。 都不重要了。她细声道,话罢沐春风收回入鞘,再抬首,她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公主,心酸苦楚统统算不了什么事儿。 崔漫云已将那铜管管口塞子拔将开来,里头卷着两个食指粗细的羊皮小卷帛,其中一张是一个女人的小像,另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唐国文字,羊皮小卷帛已经发旧,但上头的字迹并没有被岁月腐蚀模糊,崭新如刚落完笔,她看着看着,神情愈发惊恐,慌张间,忍不住开口道:陛下,事关重大,您还是看看罢 第358章 - 看什么呢?楚畅将帷帽往下压了压,对守在一侧的银甲军副将不满,毕竟人木头庄子似的杵着,不愿出去也不愿挪开视线,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她摇着燕姒的手腕晃了晃,撒娇般道:姒妹妹,你让他先出去呗,这样你我如何叙旧啊?都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门窗紧闭,屋中烧了地龙,倒也算不怎么冷,只是光线略微昏暗了些。 他职责所在,夫人何必同他计较。于进把油灯灯芯剪了一段,用火石点燃,让屋中的光线不再那么昏暗,生字队甩尾巴是好手,任谁也想不到我姐会上这儿来,唐家那些个没良心的已下令海捕,布告上说的是宫中有乱党余孽行刺,你们瞧瞧。 哎哟还是有个别存了良心的。楚畅摆摆手,笑容有些许尴尬,不然我怎会在此?秋收时那位就休书一封言辞恳切请我回都,那会儿姒妹妹伤还没痊愈,只是我手上生意太忙,一时间难以抽身赴邀,拖到至今,也算在你危难时赶上了。 畅姐姐,别说她了。燕姒低眸不愿谈及,她接过于进递来的海捕公文,仔细瞧下去,却好像又不得不提,便只能道:她要将我缉拿回宫,又是想软禁我罢,既然逃出来了,咳咳,我是怎么也不会再回去的咳咳咳咳 怕不是感染了风寒啊,哎哟。 楚畅一着急,要去拍燕姒的后背,手刚落到她背上,她却若惊弓之鸟,立时弹开了,气氛莫名怪异,楚畅只得折回手,改从袖袋里取了绸帕拿给她。 她接过去,这番咳嗽如同水呛进了肺管子,一旦开始咳,就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捂嘴咳嗽半晌,那洁白的帕子染了脏污,惹得撇眼瞧见的楚畅和于进两人大惊失色。 这怎会是普通风寒!于进将燕姒手中帕子夺过,脸色煞白道:我这就去找郎中! 不用了。燕姒拽住他的胳膊,直起腰,眼睛湿漉漉的,哑着嗓子道:这里我不能久留,还是要寻个时机出城,免得牵连了你 阿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于进是个愣头青,性子是辽东土生土长养出来的直来直去,当即就不高兴了。 燕姒软声哄他:你乖,你能庇佑阿姐,阿姐心里已很宽慰,听我的去安排,要尽快。 于进默然,拽着那被血染得猩红的帕子难过地扁了扁嘴。 楚畅有别的担忧,从旁谨慎道:这不成,还是得寻个郎中来看诊,你又何必急着走,外面风声正紧,此刻要走那是万难,被捉回去的可能性更大,莫不如安心呆个两三日,等看了诊确定无大碍,再从长计议。 燕姒闭目沉思了片刻,心想以唐绮的性子,回过神要将她捉回去必定要将椋都掀个底朝天,楚畅的话不假,于是便道:行,暂且看过诊缓缓罢,时下已是年节,阿进也不用上朝,便称病不出,闭门锁户,容我想想再从长计议,对了阿进,那人如何了? 她不急着走,还愿意看诊,于进稍作心安,答她道:在地牢里关押着,先前我去瞧了她一眼,面容尚算年轻却满头的白发,反复说着让阿姐过去见见她,阿姐,这位妇人究竟是何人啊? 阿姐的一位故人。燕姒皱眉,沉吟后撑着红木桌案起了身,左右也是要见的,便此刻罢。 第284章 内情 ◎您信么?唐绮问她。◎ 冷雨被风推搡过来,于进给燕姒新裹上的皮裘被雨抚得表面湿润,雨水浸不透那上等的皮料子,她在内宅走动内里尚且暖和,一进入地牢,阴暗潮湿的环境无孔不入,让她打起寒颤。 楚畅不便跟随没有同行,于进搀扶住燕姒,走在她身侧。 燕姒和于进说到底并没有多么熟稔,只因于茂一封接一封的家书从辽东天衢城孜孜不倦往都中传,于进又是个天性纯良且孝顺的孩子,他顾念着自家手足的关系,自然一心扑在燕姒的身上。 阿姐可还撑得住?他还担忧燕姒的伤,紧张地劝说道:若是冷,便等阿姐瞧过郎中,缓上一缓再来也不迟,降服此人虽说是费了一番周折,可人不已经被我等扣下了么?晚些审她又何妨? 这地牢不是忠义侯府的地牢,是于进早前私下购置的,按照燕姒的吩咐所建,远没有忠义侯府地牢的规制,狭窄的甬道只能容他姐弟二人并肩通过,相距甚近,燕姒稍有异样,纵使甬道里光线较暗,于进也能马上察觉。 盖因他不够了解燕姒秉性,更无从知晓燕姒的诸多秘密,她心里埋藏了太多隐晦,又经受了两世为人的磋磨,许多小事能轻巧揭过,稍大的事权衡利弊也能咬牙和血吞,而唯独一桩,是怎么都等不得的。 甬道不长,凉风习习。 燕姒今晨被元福宫的死士所擒获吃了点苦头,逃出皇宫又经过一番奔波,借由楚畅的相助得以摆脱追捕到于宅藏身,歇下来后已经没了心思束发,姐弟二人并肩往里走,那风吹动燕姒散落额前的两缕青丝,她不适,抬手将之往耳后勾了勾,脚下步子更快了些,她面上平静,并没有将腿上旧疾复发告诉于进等人。 无妨,我怕迟则生变,阿进,无需太过担忧我。 拖着病都要下地牢,还刻不容缓,于进不知道燕姒如此固执的性子是随了谁。 他只是忍不住想他的这位表姐如此苦命,回到椋都认祖归宗才短短三年,前面的那十七八载都流落在外。 认回祖宗亲人团聚,换作寻常人家本是喜事,奈何她生在高门大户中。彼时,她是朝廷肱骨重臣大柱国的唯一血脉传承,生母又源自前朝儒学世家荀门,注定要搅进权谋争斗里头去。 是以,她才堪堪桃李之年,遍尝了颠沛流离之后,又闯进龙潭虎穴,紧接着遭逢家门罹难,已然是教人痛心疾首的心疼,报仇重伤大病未愈,又与托付终身之人离了心,如今还能这般站立于世间,除了心疼之外,还让于进生出钦佩之意。 因是临时要去收押擒住的人,地牢没来得及仔细从里到外打扫,有鼠窜出于墙角,就从脚边窜过,让燕姒低呼一声,将走神的于进唤醒,立时搂住她,顺嘴便安抚道:阿姐别怕!只是一只鼠。 于进要将燕姒往怀中揽,燕姒心里不自在,下意识抵触着往旁侧推推他,于进莫名,再看她时,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前头道路扩宽了,他们到了地方。 银甲军装束破破烂烂分崩离析,入眼是一片凌乱的雪白。 燕姒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刑架上被锁链捆缚的女人抬起了头。 徒儿,你总算是来了快替为师松绑,有水么?为师觉着好渴 如雪般银丝之下,露出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庞失去少女的晶莹饱满,干瘪的肌肤让那火红的双唇显得更加可怖。 于进只看一眼,心头立即涌出恶寒之感,震惊之余,张大口指着人说:她!她她她!她怎变作如此模样了?! 阿弟,你让我跟她单独呆一会儿吧。燕姒说。 于进为难道:能让我留在这儿吗?我堵住耳朵不听,闭上眼睛不看。 燕姒侧目看着他,轻叹一息。 他又道:生副将把阿姐的安危交给我了,只守在外头,地牢里没个看守,此人又来自奚地,是个大蛊师,很是危险,我着实不放心。 燕姒拍拍他还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手背,笃定地道:我不会有事,她不会伤我,你若是不信就不走远,到甬道里等我。 于进看她这般坚持,再要强留只怕耽误她的事,只好作罢,道了句阿姐当心就转身往甬道去了。 刑房里除了她们师徒二人,再没有旁的人。 燕姒将手拢进袖中,眼神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晞看向她,对视之间,双双心头都积蓄着事儿,可谁也没打算先开口说,这般沉默了好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晞约莫是想到了些什么,口中漏出来一声轻笑,而后道:你为何要叛我?为师自认待你不薄,难道师徒之情终究比不过情爱?那唐绮小儿究竟是哪让你下不去手?她害你失尽亲故,背着你包庇你的仇人,将你软禁在深宫,桩桩件件,你竟不怨恨? 提及这些事,燕姒的手在袖中攥紧,冷言说:我不想再与她纠缠了。 她平静,晞却激动起来。 不想纠缠了,你便哐我说对她用引神蛊,让我混在银甲军队伍里看你作戏,还将我骗出皇宫擒拿?!你可知你此举坏了为师大事! 什么大事?燕姒抓住她的话头,目光直勾勾定在她双眸之间,师父,您究竟为何要害唐绮?您到底有何所图?只要您告诉徒儿,你我师徒之间还能有回圜的余地。 第359章 是啊,她费尽周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有所图。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了她的眼泪来得毫无征兆,簌簌而下,顺着许多条数不清的肌肤褶皱往下滑落,我没有时间了,一切都晚了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刑架上的锁链在震动,被束缚的人形如枯槁,自然是无法挣脱的。 燕姒见晞已如风中残烛,于心不忍别开了视线。 地牢刑房尚有一处通风口,时至正午,雨还未停,云烟散开,天光漏了进来,燕姒侧首朝那光下走,脸上的无奈尽数显露。 澄羽身上的蛊是您所下,中绝言蛊者,不仅需要守口如瓶,甚至不可在脑中回想蛊师不愿他泄露出去的事,否则必定受蛊虫噬心之苦,万分煎熬。您将他送至我身边,便是最佳耳目。此蛊与真言蛊并列为奚国百蛊中最恶毒的两大黑蛊,是惩极恶才用的。您身为奚国大祭司,差遣他办事只需一声令下即可,他何其无辜,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是自愿的!他是自愿中蛊,否则奚民数以万计,本祭司凭何择选他伴你身侧?他早便知今日结局,若说受那蛊虫噬心之苦也是他自找的!其心不坚不贞,自然受苦!晞不禁辩驳,说到此事,忽然一静,沉思须臾才往燕姒那处看,你为他那贱命才叛为师?他只是个有唐国人血脉的杂.种! 大祭司!燕姒蓦地回首,眼神如刀,他已为您办完了事,赴了死,死前对您的秘密未曾泄露半分!只说奚国子民要为和亲公主报仇雪恨! 晞听得微一愣怔,而后便又更疑惑了。 那你到底因何叛我? 是师父您为何这么执着?别说什么为我报仇了,当初我与唐绮大婚,是您叫我将前尘往事抛却,您还说希望我顺遂一生,她虽杀我却也情非得已,何况她也为我报过仇,惩治了泄露奚国和亲路线的罗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晞听着听着爆发出一连串小声,她笑得歪了头,眼里全是苦涩,笑过后口中喋喋有词,又是如此,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燕姒莫名,问她:您笑什么? 晞摇头不语,整个人显得无比落寞。 她不愿说,燕姒也没本事立刻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真言蛊,便只好接着往下道:命澄羽潜伏我身侧的是您,命他杀远北杜铅华的是您,命他趁乱入东宫杀江平翠的是您,您还做过什么?究竟又为何要做这些? 晞不断落泪的眼睛里含着笑,还是不答。 燕姒见套不出她的话,两人已到无法回旋的局面,所幸不再绕弯子,直言道:从发现澄羽中蛊那日起,不,更早,从我发现师父独门配方安神香先后在天香酒楼老板娘和金玲乐坊行首身上,我便猜出了,您才是这幕后的始作俑者,她们是柳阁老掌唐国谍网时期的人,后经柳阁老手送于唐绮,不论柳阁老择哪位殿下为主,您的耳目都洞悉唐国皇室,澄羽,澄羽在我重生前就已跟随荀兰母女三载,您布这许久的局,绝非一日之功,更绝非为了报什么我的一命之仇,您将鱼饵撒下水,搅动的是整个唐国的局您与唐国皇室,究竟有何瓜葛?又是何仇怨? 问得好!晞瞠目,那泪水不知何故混杂了血水,浑浊不堪,我与唐国皇室是何仇怨!不共戴天之仇! - 奚国神女,宴。 天资聪颖,秉性纯善,擅医蛊,好商道,年芳十七便出奇策屡屡为国建功,深受奚地子民爱戴。 唐国武皇帝初登大宝之年,其为寻适应贫瘠土壤存活的优质粮种,随奚国大祭司通关参加万寿宴而入唐地。 入关后,神女宴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更未在万寿宴多留,而是独自去了唐国经济中枢衍州。 初来乍到,神女宴被人蒙骗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幸寻到儿时旧友农商周氏女,得助报恩,后二人结拜为金兰姐妹。 凭借过人才智,她联手周氏女共同经营生意,为唐奚通商打开了全新面貌,身处异乡力救奚地疾苦,次年便名声大噪,与微服私访的武皇帝相遇。 武皇帝与神女二人一见钟情,又碍于周氏女的阻拦,一番周折下武皇帝将二人双双纳入后宫。 周氏女城府极深,很快在后宫争斗里崭露头角,武皇帝待神女宴如珍如宝,神女宴却无心名利,三人之间屡生嫌隙,神女宴想一走了之,武皇帝不舍遂将其困于唐国内庭冷宫,直至暮年。 神女宴本是奚地子民信仰,魂归极乐后,武皇帝痛心疾首,出于私心将其葬于喻山皇陵,追封其为皇贵妃。 或是晚年心有所愧,武皇帝将此事记在了羊皮帛上,连同神女小像,藏在从不离身的尚方宝剑剑柄之中。 从羊皮帛最末一段话里不难看出,他的遗愿是要将神女宴的灵柩送回奚国。 唐绮坐在椅上,将羊皮帛连同小像一道递给杨昭。 母妃看看。 这桩秘闻事到如今得见天日,皆是因武皇帝兰因絮果,才有了后续诸多变故。 帛书甚小,所载不够详尽,杨昭很快看完了,半猜半蒙,最后捋出了个大概,不知该作何感想,小半个时辰前对唐绮生的那通气散得差不多了,人便冷静了下来。 你皇爷爷是贪图这位神女的好处,不放人走时,可没见着他有愧。 是长生蛊,奚国的长生蛊。唐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道:强抢了人家的圣女,何怪人家此后寻仇 杨昭微愕,把云绣奉上的茶水挪开,那羊皮帛被她展至面前案上,你是说于姒不对,奚国人是为那位神女前来寻仇的? 我查了唐国编年史,还翻看了唐国杂史,阿姒绝非独身和荀娘子达成合作来报仇,她年岁才多大?背后必定另有主谋,和乐遇害绝不是她做的,此乃国事而非家事,兹事体大,母妃可还记得唐国谍网的召谍令是何时一拆为十的? 身侧香炉里燃着香,杨昭在烟雾里凝神回想。 杨昭起初不是唐国谍网地字处的守令人,第一位是成兴帝唐兴,武皇帝东征时临阵换帅,促使辽东杨门最后族人全部战死沙场,只留下杨昭一个襁褓中的孤女,后来武皇帝也是说心中有愧,让她嫁给了还是闲散小王爷的唐兴,大婚之日她被一块硬疙瘩膈疼了,唐兴便与她讲了这召谍令一拆为十的由来。 此时再忆经年,不免黯然神伤。 说的是你的皇爷爷为防止召谍令落入外戚之手,唐国谍网事关国祚,这才一拆为十的。 您信么?唐绮问她。 杨昭细思极恐,眉头深锁道:是怕谍网被奚国人渗透!走漏神女被困唐国宫中的消息!化整为零层层往上走,紧要消息掌握在你皇爷爷绝对信得过的人手中,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神女是随奚国大祭司来的唐国。唐绮说到要害,以其在奚国的威望,神女宴之后在衍州失踪,这位大祭司便与她失去联络,丢了神女,岂会不找?何况是这样出众的一位神女盖因如此,几十年过后奚国大祭司再入椋都,皇爷爷见她容颜未变,见识到了那所谓的奚国长生蛊,便更不愿放走神女了,光凭推测逻辑能通,但我知母妃要问证据,这记载说的皇爷爷待神女如珍如宝,但这宫中尚有知情人还活着。 姜老太?杨昭话一出口惊觉失言,立刻捂住了嘴。 我妻瞒我许多,如母妃所说,我并非是个傻的,岂会不查?唐绮压低声音道:我一直都在查,前朝工部那位奇匠怀公您可还有印象?他的死,也是与奚国人脱不开干系。 康悯怀?你可掌握了证据? 唐绮镇定自若说:自然,连易不是病了,而是被我关押起来了,经他招供,他当年亲眼所见,康悯怀不是死于大火,而是奚地杀人血蛊,杀金羽卫同样的那种蛊。 杨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背后冷汗湿透里衣。 奚国人如此神通,我们当如何是好? 不仅如此,此前查怀公的案子让我想到了于家横死边关的子女们,旁的不说,光是忠义侯第五子于颂大将军和那姜家嫁过去的姜舒,死因就极其不明朗,很是蹊跷。。 杨昭和成兴帝当初的确恩爱,可杨门覆灭得太早,等成兴帝登基,她怀上唐绮困在内庭,对朝堂上的国事没什么心思问津,故此所知不多。 听唐绮谈及,忽而想到过往每次一旦有戍边大将报国丧生,成兴帝都会闷闷地来这元福宫里坐上一夜,那是的成兴帝,看上去苦闷不已无可奈何,每次都像是遇到难题苦恼何解,每当她问,他又不说,只是对她笑,告诉她有她在身边便觉着总会好的。 第360章 杨昭怅然,对唐绮的后话更是好奇,问说:可有查出什么端倪么? 顺着这条线索,追到了军粮上。唐绮的手放在膝上轻敲。 杨昭眉皱得深了些,她的担忧看来不是白操的心。 这些是不是都与奚国有关? 当初边关供应军粮的是皇商通州路家,先师柳阁老受先帝之命派我往边南查地下钱庄,那时看似真相的真相浮出水面,景国从中作梗不至于留下那么明显的图腾暴露自身,我还当是罗党一手策划,远北里通中宫,没曾继续深究过,而在路家之前,皇商之中称王称霸的本是远西姻亲宁家,宁家因手里掌控着举国漕运而兴盛不衰,商斗无可厚非,可宁家与远西联姻,怎会说跨就跨掉? 杨昭虽不过问朝堂事,毕竟是召谍令地字处守令人,她知晓一些个中内情,便道:宁家当初是造纸术失传,漕运又被路家截了胡,不见得就一定与奚国有何牵扯。 非也,青跃由此往下再查探,追根溯源,查出来不论是先前的宁家,还是后来的路家,*亲族内都与奚国女子有通婚。 奚国女子?!杨昭低呼,随即又心中了然,是了,六年前,也就是奚国和亲公主还没被景国俘虏,没被你射杀之前,唐奚两地不仅通商,也是允许通婚的。 到此所有线索才串联上,越往深处挖,此事牵涉越广,横跨了两朝三代,长达数十年,招招暗棋滴水不漏,一步步将唐国推向盛极而衰的境况,究竟是谁能铺出这么大的手笔来?阿姒的身世或是粘黏着其中一条关键线索,可您不是将她逼走了么?唐绮重叹了一口气,她若有心害我,我早死八百回了,母妃糊涂,眼下是后悔也无用了 杨昭听她说了如此多,回想那女媳身处椋都的三载,不由得心中一紧,可若要问她是否后悔,她扬起下巴,抬头道:本宫未曾后悔。 唐绮神色稍变,道:母妃不是要替父皇守好唐国江山么?奚国人作乱,如此要紧事前错失了有可能是唯一的一个机会,竟半点不后悔? 午时将近,外头传膳的宫人们已在等候,杨昭往门外影子瞧了瞧,起身覆手道:阿绮,本宫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可以失去所有我已经失去了你的父皇,不能再失去你 暖阁里无风,唐绮听闻此言,心头却波澜涌动。 第285章 结果 ◎主子,椋都急报!◎ 竟是这样燕姒浑浑噩噩,听完这些,总算懂了晞的动机,她沉思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唉,神女宴为奚国百姓耗尽心力,想必是为了防止两国之间战事激发民不聊生,才甘愿留在武皇帝身边,若她在天有灵知晓您为此耿耿于怀做了这许多害人之事 不可能!晞怒发冲冠,爆吼道:她是被软禁的!被威胁的!是唐皇将她强抢入宫! 燕姒透过地牢刑房的黯淡看她,满目皆是怜悯。 她,是整个奚国最擅用蛊之人,是大泽神对这世间的恩赐,若她想要脱身,谁又能困得住她呢?师父,她已离世多年,您为何由着私心不愿放下? 我为何要放下?!徒儿说的真是好轻巧!你拼了性命也要为忠义侯府报仇时可曾想过放下!凭何叫我放下!你算个什么东西!都是你坏我大计!我苦心谋划数十载!全被你给毁了!我要杀了你! 晞挣扎得厉害,她到了快油尽灯枯的时候,满心的不甘全化作怨恨,所有的不平端的是不吐不快,而她再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燕姒在宫中那些时日,大费周章让唐绮为她弄来各种药材,制成能隔绝晞身上气息的药粉,又托银甲军生副将带给于进,涂抹满整个地牢的墙壁,为的就是留此后手。 当师徒二人走到必须要开诚布公这日,晞绝无可能再召蛊前来对付她了,几经尝试,最后才朦胧间嗅出个所以,震惊道:这地牢!好啊!甚好!!!噗 晞往前倾身,一口污血自口中喷出,拉扯住她的锁链巨颤不停。 燕姒两行热泪当即纵横,她朝晞扑过去,但腿部的刺痛已经不容忽视,她跌倒在刑架前,哑声道:师父您对我有教养之恩,虽罪大恶极却从未伤我,师父,您回头罢善恶到头终有报应,您做了这么多,已让唐国损失惨重了,您还要如何啊 执迷不悟,倘若没有那点执念,仅凭神女宴当年那枚驻颜蛊,晞不可能撑到今日。 她活了太久了,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她别过头,不去看燕姒,手腕不再挣扎了,仍旧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掌拍死燕姒。 若非你坏我大计!那唐绮小儿早已形同废人,唐国江山必定大乱!这普天之下谁无私心?当各地诸侯举兵杀入椋都!这破碎山河必将四分五裂!我的挚爱没了,我便要唐国皇室也尝尽痛失所爱之苦,我要他们死尽死绝! 燕姒往前爬行,扑倒时撑地的双手带着尘灰,抓住晞的腿,抬头泪眼婆娑。 可即便如此,神女也回不来了,长生蛊只是谣传,起死回生也不过是还没有死透,但她真的死了,遗体早已化作白骨永眠 晞猛烈摇头,枯槁般的面容已青春不复,她心痛到麻木,绝望着闭眼,眼泪混杂蛊虫反噬所逼出的血水肮脏不堪。 那双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什么了。 燕姒颓然不已,只听晞哽咽着泣声,话中全是悔与恨。 是我,是我不该答应她的恳求,不该带她来唐国,是我害了她,是我迟了,转魂蛊养出得太迟了,都是我阿宴啊,阿宴,你为何独留我在这人世,你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啊 七窍流血,死状奇惨。 师父?师父!师父!!!燕姒喊哑了嗓子,她耗尽全身力气攀爬起来,抓住人的手如同万蚁啃咬,您不能死,您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还没有告诉我究竟还留着什么计什么谋!澄羽临终前说的那番话是何意?!唐国境内究竟还有多少您的人!师父 阿姐!!! - 极疼。 唐国历圆安二年正月初十,连绵下了数日的冷雨终于停了,积水顺着穹檐上的瓦当往下滴,接在手心里是极疼的。 数日不见的阳光铺满了洗涤洁净的三千玉阶,唐绮收回被水滴打湿的手,指尖惧寒似的颤了颤,早在燕姒离开那日,她就知晓她定会这般疼,那日她与她作别,登天楼垂着长长雨幕,端门紧闭,一门之隔仿佛将她们的界限分了个清楚,再回过身,过往种种皆随雨幕落尽。 思念泄洪。 叫她如何不疼? 官家心里苦啊。曹大德抱着拂尘站在抱厦下,遥望明和殿前驻立的女君,对着身侧的王路远叹了口气,您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皇后那位这么一走,元福宫的主子跟官家生了嫌隙,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重归于好,二十四衙门办事儿谨小慎微,个顶个儿提心吊胆,上头不顺,下边儿就很难安生。 说到底,他们都是过来人,经历历任帝王,把朝堂上的风云看得七七八八,对眼下这位女君的秉性也摸得七七八八。 他们都知唐绮重情,尤其是共经患难的那位帝妻,这些日子以来,谁也不敢当唐绮的面提及。 人还是二公主的时候,就一心惦记于家女,明争暗夺也要娶回府中,婚后蜜里调油,恩爱至极,满椋都城鲜有不知的。 成兴帝驾崩,举国同悲,二公主成了安顺长公主,被迫要南下前往鹭洲去戍边,她妻妻二人在那般危境之下,竟还要携手共同进退,虽未如愿以偿,足见伉俪情深,无人得知不为此动容。 大殿下继位同年年终遭遇不测,摄政王唐亦把持朝政,安顺长公主在边南死里逃生,不惜拖着重伤之身奔回椋都,大局初定,便将报仇重伤的长公主妻安置于明和殿中救治,破前朝先例,不合唐国礼制,待其伤愈力排众议封其为皇后,哪怕是个摆设,同妻之间能这般历经风雨不分散,那是将人奉在心尖尖上的。 王路远微蹙着眉,弹掉箭袖上的雨珠,对曹大德拱手,冷不丁道:大总管此言差矣。上头是什么事儿,岂是为臣者能妄议的,官家心中自有论断。 曹大德听罢,愁容换作笑脸,圆滑回道:是了是了,咱家就是牢骚两句则个,失言失言。 那日杨昭谋定而后动,唐绮在听闻风声的档口立即就暗中调动了都军和锦衣卫,放开口子让杨昭手里的禁卫军入了宫,当她得知燕姒于坤宁宫失踪,只需要须臾功夫就能将杨昭的全盘谋划判断得精准无误,都说知子莫若母,到了她这里亦是知母莫若女。 第361章 成兴帝留下的禁卫军三千四百八十二人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于其说杨昭自知触怒龙颜龟缩元福宫不出,不如说唐绮知她关心则乱误大事,关她紧闭让她颐养天年,锦衣卫至今还将那处围得水泄不通。 尚方宝剑里的武皇帝遗书,将奚国神女宴之事曝露了出来,成为至关重要的线索,如同串上珠子的一根线芯,所有疑窦得以衔接,唐国两朝三代风雨飘摇,陈年往事因缘际会,再要追究个中细处已无益处,左右她们摸清了来龙去脉。 杨昭与唐绮的一番深谈,最终让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唐绮斩断她手中的爪牙,她也上了年岁,一是感到倦了,二是唐绮确然在近三年内突飞猛进成长许多,她也该到了放手的时候,不论是奚国人之事,还是帝妻之事,唐绮都不会再让她插手分毫。 至于追杀燕姒和银甲军 陛下当日不是中蛊了么?崔漫云把油纸伞往唐绮肩处移了寸许,不让那龙袍沾着寒气,原本该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则往怀中摸索,奇也,帕子今日像是忘记带。 无妨。唐绮失魂落魄,将个中内情说出:为保她无虞,朕得知消息便放了银甲军的信号弹,那日母妃自己心也不定,专注眼下不得分神,自然并未注意到往忠义侯府方向炸开的鹰式图腾烟火。 崔漫云微讶,茫然道:您不想让娘娘有个差池,她犯的却是大不敬之罪,挟持国君要诛灭九族的,您怎好封了所有人的口只对外宣称皇后在病中? 唐绮用余光瞄看崔漫云,没好气说:你去翻过雀奔山,杀进天衢城,诛她九族试试?诛了九族顺带接管辽东守备军,正正好替唐国百姓戍边。 崔漫云语噎,脸红道:可她的的确确伤了您龙体天家威严怎能容臣下随意触犯。 并未。唐绮目不转睛盯着登天楼方向,摇头道:那玩意儿不会伤人,她亦不会伤我。 燕姒给她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引神蛊,而是早前就对她下过一次的幻蛊,过了一炷香,人便恢复如初,毫发无损。 这倒是让崔漫云更糊涂了,蹙着眉思来想去,最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小心翼翼问她:您与娘娘,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还是为何?既不想伤到彼此,又要这般折腾,您还派了人对她穷追不舍 唐绮目中酝出复杂神情,随后笃定道:虽未事先商榷,但我与阿姒同心,我与她先为妻妻,后才是君臣。 崔漫云: 崔漫云只觉得唐绮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自古便是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唐绮倒好,直接给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反着来,既是如此,哪怕帝妻将天捅下个窟窿,估摸着女君也只会笑笑问人可有累着,更何况挟持脱身这等小事儿,权衡利弊或于情于理,女君都不会追究。 二人说话间,听到脚步声靠近,是曹大德和王路远往这边来了,踩着湿地哒哒哒在上台阶。 唐绮放低了声音,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她才不愿同我在一处,我等不及了,漫云,劳烦你相助。 崔漫云听她三言两语吩咐,猛瞪大眼睛。 您想好了? 唐绮趁人还未至,将怀中贴身放着的一封信递给崔漫云,点头应道:想好了。 她转头往坤宁宫的方向去,崔漫云跟在她后头,边走边拆开带着体温的书信。 信上只寥寥数字,字迹鬼斧神工很是难看 事已平,从此别,愿无恙,相见无期。 - 鹭洲,响水郡。 七月暮色金光灿灿。 院墙外搭着一张长梯,小娥踩着梯子,将隔墙偷来的桃往下扔。 主子,您瞧着这也差不多了吧?再摘的话,一定会被发现。 等在长梯下的人飒飒而立,接下又一颗个头儿硕大、汁水果肉都很饱满的桃,神态自如地笑了笑,这笑很浅,短短一瞬不着痕迹。 不会被发现。 小娥这些日子以来学会一门新的技艺,翻白眼,她连翻两个,对爬墙偷桃的事儿不耻,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树都快给薅秃了,不被发现才怪。 发现了就发现了。唐绮神色丝毫未改,就着粗布衣衫擦了擦桃,张嘴咬了一大口,赞道:真甜! 这时,门房匆匆跑来报,说有人砸她家的门,把门拍得砰砰响,大有要入室抢劫的架势,瞧着是来者不善。 唐绮啃着桃,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了,走,瞧瞧去。 门房跟着她走,小娥还骑在墙头,没人扶梯子她下不去,伸了伸脚,朝走远的背影喊:主子!女婢怎么办? 唐绮说:自个儿看着办! 小娥: 不过多时,吱呀一声院门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年芳二八的妙龄小姑娘,梳着双髻,丫鬟打扮,肥嘟嘟的脸蛋因腮帮鼓气显得浑圆,她瞪着眼,一手叉腰,一手径直指向唐绮。 门房为这敢直指女君的小丫鬟捏了一把汗,但唐绮还笑着。 我家姑娘说了!您若是稀罕桃子!丫鬟倒也不废话,手又向下指,这框都送您了,别再来烦人! 话罢,她转身要走。 唐绮立刻提起裙跨过门,跟出去,张开双臂拦住丫鬟的去路,讨好般微笑着说:菲菲,你是叫菲菲对吧?好妹子,先别急着走,你帮帮我。 菲菲一个劲儿往后退,离她远了些,面露谨慎,瞪着唐绮道:你这人,怎的这般厚颜无耻!每月里三十天,这月您偷桃偷了足足十八日!上月在响水大街东市口抢我的菜抢了二十二日!上上月坐在墙头砸我家姑娘寝房窗户砸了十五日!现下还想做什么? 门房哑口,捂上耳朵不愿听了。 唐绮还含着笑,不让菲菲走,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竹编小鸟,递上去说:你就帮我同你家姑娘说说好话,容我见她一面罢,算我求你了。 不见!菲菲被她碰到了手背,遭雷劈似的往后缩,涨红了脸又退两步,已然不耐烦了,三个月前我家姑娘就拒见您了,您怎么这么不识趣! 话音刚落,远处有人快马加鞭朝这边奔来,转眼及至,来人一身便衣装束,下马后立刻三两步走向唐绮,单膝点地抱拳。 主子,椋都急报! 菲菲见状没有丝毫惊讶,毕竟隔壁院门庭若市,隔三差五就有椋都来人寻,她日出采买,已撞见过不少次,自家姑娘也再三交代,绕道走,要离隔壁院的贵人越远越好,不可得罪只能忍气吞声。 唐绮这边有事了,不能再同菲菲纠缠不休,一股脑儿将手里的小玩意塞给菲菲,虚扶一把来人的胳膊。 进门说。 来人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儿,摸出随身携带的信函,小声禀报说:陛下,忠义侯府地牢那位,没了。 唐绮脚步猛地一顿,过了须臾才说:知晓了。 来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唐绮接过崔漫云手书的信函,问说:还有何事? 东宫偏院那位,上吊自戕了,楚家想讨个恩旨,接回去安葬 唐绮头疼,重重按太阳穴。 你下去休整,朕晚些时候再定此事。 是! 唐亦一死,楚可心不愿独活,她就不疯了? 早前东宫宫女疑似畏罪自尽,唐绮命人查和乐遇害一案,不是没怀疑过她,只是那时还没有眉目,就紧接着出了杨昭逼走燕姒的事。 风拍海棠叶,墙角海棠结起了果实,唐绮晃眼看到那些青色压在枝头,腹中有了话。 唐绮没有走正门,回到院墙前,小娥刚收好长梯在点盘子里的桃,打眼就瞧见女君飞奔而至,大跨步跳过高高的院墙,半片裙衫留下残影。 她张了张嘴巴,随后笑弯了眼睛。 这是急了。 唐绮稳稳当当落在兰草从中,院中空无一人,桃树枝上几只麻雀抖擞着羽毛,扭头睡去。 斜阳已经淡了,门扉紧闭,她知道该往阴影那里走,那边开有小窗,几步路的距离步伐仓促,分明很近却恍若走了许久。 窗确然是开着的,房中女子手中持笔,正聚精会神临窗作画。 唐绮隔着一道懒散的霞光看她,恍恍惚惚想到当初她们还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 阿姒。 她唤她的名字,一步步向她走近。 燕姒忽闻这熟悉的声音,描金的笔峰歪出老远,当即抬头,二人视线隔山隔海,终于交汇。 我 第362章 唐绮的话哽在喉间。 室内烹着茶,茶气氤氲,融成燕姒眸中水雾。 菲菲!菲菲!送客! 小丫鬟方才被她支使去送桃子,时下估摸着绕到后厨监督晚膳了。 燕姒一身沉疴宿疾,夏日不能再贪凉,饮食也都颇为讲究,这几月过去,她不是不知唐绮跟着,不远不近跟着,但她不知该以何姿态再与唐绮相处,不速之客还是来了。 她躲不开,却只想躲。 唐绮不再气定神闲,见燕姒这般抗拒,脚步骤停,就立在阶沿下,她说:我寻你有事。 菲菲叫不来,燕姒只好将轮椅往窗边移,撑起半个身子要去取下顶窗的木棍,她的双腿没有任何知觉,全凭心志,摇摇晃晃一鼓作气够到那木棍了,视线下垂不让自己朝外看,狠下心要将木棍抽离。 唐绮吃了闭门羹,站在窗前,急道:燕姒!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最后一章即将完结,大伙儿说说想看什么番外,我要从前面查漏补缺修改bug和捉虫,征集点儿番外到时候写写。感谢陪伴,祝诸君顺遂无虞! 第286章 分说 ◎(正文完结)◎ 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 太阳沉落。 响水郡的日暮如同奚国王宫大殿的清晨,她置身日暮清晨里,遥远的声音穿过岁月缝隙直达耳畔。燕姒知道那并不是幻听。她取下木棍的手已经有了迟疑,掀起眼眸,微怔后露出些许怅然。 你已然知晓了。燕姒脱力跌回座,奚国大祭司呕心沥血用了数十年时光,养出的那枚蛊不是长生蛊,而是转魂蛊,我带着不属于我的记忆在响水郡周府醒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实实在在是于颂荀兰之女,于姒。至于燕姒 奚国公主燕姒,生于奚国王室,其母早丧,父王不喜,由王后捧杀长大,手足兄弟不睦,师父性情凉薄,十七岁时受王命肩负重任秘密远赴唐国和亲。时逢唐景两国交战,和亲路线泄露,她被景军所擒押至鹭城城门下威胁唐军弃城投降,死于唐国二公主唐绮箭下。 这便是燕姒的一切,半生烟雨如梦影,朝夕变故如雷霆。 死了,便是死了。 唐绮目不移睛看着燕姒,沉思半晌,往前又进两步,双手掌至窗框,她说:不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妻。 是么?燕姒往左侧歪头,她隔窗凝望眼前人,沉默少顷,眼眸低垂下去,若我不与你分说个明白,你是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么? 唐绮皱了眉,没有承认,也未见否认。 燕姒的侧脸印着窗花漏影,她拽住膝上薄裳,微微叹息道:那你先说罢。 唐绮攒了许多话。七个月,她追到燕姒身边已经足有七个月之久,她不敢贸然靠得太近,总有什么将她们阻隔,或是一处院门,或是一堵墙壁,再或是一扇窗,跨过这些俗物对她来说本该轻而易举,当真跨过了,叫她分说,她却露出年少才有的紧张姿态,心跳快得出奇。 她在燕姒的面前,不再是矜贵帝姬,不再是风流不羁的二公主,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女君。 对不起,她心中抱歉,笨口拙舌,但她知晓错过今日或将再无机会,便一口气将攒了许久的话吐露出来,我不该对你失言,迟迟都没有带你去喻山,我不该疑心而不问擅自去查你,可你也不曾将真相告知于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使我不查,也会有其他人去查,事情总会败露,我要是都被蒙在鼓里,有朝一日一旦东窗事发,我如何护得住你?我做那些都有缘由,但我知道我错了,你可愿 我不愿意。燕姒斩钉截铁,不待唐绮说完,便拒绝了她。 唐国的帝姬生来尊贵无比,她天资过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自小学什么都比旁人要来得轻松,她有偏爱她的父皇和母妃,有悉心教导她的恩师,有忠诚跟随她的心腹好友,还有许多许多,她在锦衣玉食里长大,如果七年前飞霞关一战没出岔子中毒,她的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骨子里都是高人一等的傲气。所以,哪怕她败了一时,她依旧能爬起来,于世间强大地站立。 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叫燕姒好不艳羡,于是当这样的一个人坦诚相待倾心求娶之时,谁又能保证干净抽身而不是心生贪恋? 都错了。燕姒无可奈何地笑,我们其实都错了。普天之下错的人何其多,既然错了就该及时修正,信任已失,窥见真相当回头是岸,尚不算晚。 你哪里错了?唐绮受不了她这般冷淡,急着道:和乐不是你杀的我从未在此事上怀疑过你!和乐遇害是我失察,楚可心才是罪魁祸首!她已自戕伏法,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当时事发突然,澄羽不该 别提澄羽。燕姒目光骤冷。 是奚国那位大祭司对不对?神女宴养出奚国长生蛊,她因此获益,所以神女在唐国故去她才饮恨而动,深入唐国搅风弄云,多次用蛊害我戍边将才仍不罢手。唐绮把话挑明,追究前因,手指轻轻点敲着窗桓,启安年间,她入都暗杀工部奇匠怀公,一把火毁尸灭迹,又将转魂蛊种在你和荀娘子腹中胎儿身上,使你二人命运牵系,这只是她的一步棋,父皇英明,帝王术造诣炉火纯青,她行事困难,待到唐景飞霞关一役,奚国突然就提出和亲,是她要启用你与荀四这枚棋,父皇一直以为泄露和亲路线的人在唐国皇室,却不知,祸端从皇爷爷那里便伊始,真正泄密的是这位奚国大祭司,你莫要被她给诓骗了。 她死了。燕姒说。 云霞翻涌,唐绮听着急促浪潮。 她七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燕姒面无波澜,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不论豪雄或鬼才,天骄或草芥,都有要死的那天,人死如灯灭,恩怨为烟云,过往皆空谈,她说:女君未曾收到我的信?她死了,您将心放宽罢。 唐绮抓着那些看不见的心思,急于把一切都解释详尽,想要重获心上人的信任,她很不安,全然无法做到燕姒所说的放宽心,她说:神女宴之事,已是皇爷爷那辈的旧事,即便是我多番追查也不能还原当初的个中详情,你莫要听她一家之言便因神女与我离心,阿姒,这些年来,我与你朝夕相处,难道抵不过旁人几句挑拨之言,让你弃我如敝履 休要再提。燕姒听了满耳朵计较,胸脯起伏,终究忍不了,我与你之事,和旁的人有何干系?唐绮,你为何至今还执迷不悟!难道你不明白么?你我之间注定就无法信任彼此! 为什么不能?!唐绮也气,她的手指快将窗框掰碎,她全然不能接受燕姒与她离心,她怒,她气,但她是来求和的,深吸好几口气才放缓声音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信任彼此?我查你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为了护你,我已是女君,你是我的帝妻,我们携手并肩站在高台上,承受下面万千目光所视,我只是想尽力护你,你当真不知? 她当真不知么? 燕姒咬牙,太多的过往历历在目。 奚国王宫中那些尔虞我诈,身为公主的燕姒不是不知道,她聪明,她骄傲,她守着小小方寸,学贤良恭顺,学家国大义,她以为那是对的,从大祭司那里得到一点甜倍感珍惜。当命运叩问,她踏出方寸得见广阔天地,敌人的弯刀,对准她的利箭,打得她溃烂倒地。 唐国椋都内一番权势交锋,身为忠义侯嫡孙女的于姒也不是不知道,她来自奚国大祭司的一场阴谋,重获新生为这场阴谋拉开新的序幕,她承载家族命运,认祖归宗后一刻不敢松懈,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她又以为那是对的,因缘际会嫁作人妇,为其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她拼尽了全力,结果落得个一无所有。 两世,这满身的创痕,终于让她认清了世道的道理。 它娘的命运弄人。 命运不公时,反抗也徒劳。 她终于,认了命。 我是于姒,确然也是燕姒,燕姒早已被你一箭穿心,你杀了我一次,如今,还要来杀我第二次么? 耳边爆雷,过了许久,唐绮才喋喋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当初是万不得已,如今我如今我更绝无害你之心 你无害我之心,我便要随你回去,继续作那池中鱼,笼中鸟?燕姒忽然讥讽一笑,唐绮,这世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亦不是个蠢钝之人,你我之间,早便该结束,立安十四年冬,在更往南边的鹭城城下,就已结束。 但你重生了!你随荀娘子回了椋都!你嫁给了我!你是我妻!我绝不就此结束!唐绮终于爆发,嘶吼声昭示她的不甘。 第363章 燕姒的轮椅向前,她从案上墨盏下取出个檀木盒,反手抛向唐绮。 这是和离书,尊驾如今贵为一国女君,不可无子嗣,签下姓名,你还可以再觅良配。 唐绮手中盒似有千斤重。 她听见燕姒又说:就当于皇后,病中薨了。 唐绮的泪夺眶而出,她近乎哽咽地道:你还爱我么? 那你呢?唐绮,你可有爱过我?燕姒不看她,不待她答便继续道:你不曾爱过我,你要的也并非是我。既然要清算,你我今日便清算干净。奚国送我来和亲,你应下是为你父皇解忧,是想远离夺嫡之争,你这个人,本就不想独坐高台。椋都权贵争抢于家女你来凑热闹,你为的无非我爷爷手里的虎符军权,二公主多么高贵,如何忍得了一朝惨败,你志不在我,而是在忠义侯府唯一继承人,在收复飞霞关。这些,是也不是? 连番诘问,唐绮苦闷不已,可她无法否认。 当初,当初确然如此。 她是被一步一步,逼至登基称帝的。 这唐国江山总要有人来守,唐国皇室责无旁贷。 成婚最初,你都不愿要我。燕姒绝望地讽笑,你斗外戚,下边南,安抚母妃,辅佐兄长,我为你守着家宅,为你谋,为你计,为你身入险地,为你去争去夺,你呢?你供着那张画像,给我平妻身份,只要我是于家女一日你便不得不留着我,你得知我身份之秘,却不与我坦诚相待,不过是对奚地蛊术有所忌惮,是也不是? 不是这样! 唐绮急中失了分寸,翻身跳进房中,燕姒见她如此,身下轮椅转动,目露惊恐,频频后退。 唐绮的拳头握得紧了,见其如此,又不免露出颓然神色,努力辩解道:不全是这样 燕姒调转轮椅,背对向唐绮。 唐绮,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着你,我曾经确然真真切切爱过你,如今我已不爱了。 你撒谎。唐绮咬破了唇,她品尝到无尽苦涩,你若真的是不爱我了,为何过了七个月还滞留唐国境内不曾返回奚地?你命浩水四处探查奚民踪迹,寻到椋都郊外一位老叟,亮出奚国公主身份,使其听命于你,所求不过将威胁于我的隐患拔除,你如何否认? 她们对谈,各自胸中惊涛骇浪,适才没有觉察到有人走近,唐绮话及此处,忽被一阵巴掌声打断。 有人推开房门,青袍束发,疾步而来。 他拍着手,面寒如霜。 宁某离家才不过数日,不想贵人不请自来。宁浩水几步走到燕姒身侧,蹲身双手掌住轮椅,姑娘可还好? 燕姒伸手摸了摸宁浩水的头,顷刻间泪如雨下,嘴角溢出鲜血。 宁浩水自她眼神中看到了长长久久的痛,起身挡在二人中间,挡住了唐绮的灼热视线。 寒舍粗陋恐怠慢了贵客,宁某事多,恕不远送了。 阿姒。唐绮固执,不愿意走,阿姒!你分明还爱我!为何不敢承认? 燕姒说不出一个字,她紧紧攥着膝,拼命克制住颤抖的身体。 宁浩水毫不客气地道:女君这便是,要耍无赖了,她不愿同你一处,你也并不属意于她,何必要死缠烂打?纵然您是女君,也不能不讲道理罢? 唐绮被激过了头,剑鸣声乍起,燕姒对沐春风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当即回头甩袖。 金丝脱袖而出,直直刺入唐绮右肩,入骨三分,血转瞬于白袍上晕染而开。 沐春风并未刺向宁浩水,而是横在唐绮颈间。 她是顽石。 我倾心于你,你也还爱着我,那剑动了,唐绮喉头肌肤破裂,血渍顺着剑锋往下滴,她重复着问:为何不愿意承认? 宁浩水呆若木鸡。 燕姒适才反应过来往回收力,唐绮先她一步,徒手抓住金丝。 放手!燕姒声嘶力竭。 为何不愿意承认?唐绮毫无所动。 你放手啊!燕姒涕泗滂沱,再也撑不下去。 宁浩水也撑不下去了,他对唐绮咆哮道:姑娘身子骨不好!女君为何非要逼她作答?!您的倾心,姑娘消受不起! 说话间,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蛮力,双手往前猛力一推。 燕姒见状整个人往前一扑,没抓住宁浩水,人却摔到了地上。宁浩水竟将唐绮推动,金丝抽离后回*袖,唐绮后背重重砸在窗桓。燕姒抬起头轻喊了一声浩水,喉头涌上一股子腥甜,顿时呕出一大口血来。 唐绮早知晓燕姒身子不大好了。 起初见到燕姒坐轮椅,用袖里丝,只当她是思念亡故的姑母,后来宁浩水四处访医,汤药味飘满庭院,燕姒再没离开过轮椅,才知是旧疾复发。 这七个月,唐绮也没有闲着,她让唐国谍网遍寻名医,几次传书太医院院判,送上门的方子宁浩水也不拒,于是她总想着,会把人治好的。 如今凑近看到如此场景,一时间心如刀割。 三年多前那个冬天也是在响水郡,燕姒的腿脚就不便利,除了腿伤,她的身上还有明和殿对敌金羽卫留下的隐病,她才不过二十来岁,就已遍体鳞伤沉疴难愈。 唐绮的眼泪没有停过,燕姒也不输她。 二人之间,似有一场无形较量,可她们谁都不是胜者。 宁浩水大呼唤人,不敢离开。 唐绮却在这慌乱中,屈膝跪了下去。 她要抱起燕姒,燕姒没有抗拒,宁浩水便知,不必再拦着了。 燕姒哭得很厉害,她几乎耗光了精气神,没有再推开唐绮的力气,她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又捂住唐绮的肩,指间全是温热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唐绮的。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已腐朽不堪,我再也不能直立于世,命运终究还是摧垮了我,而我还想要挣脱它,唐绮,你会不甘心,我亦如此,我想丢掉我的宿命,逃出我的樊笼,唐绮,你放过我罢我,治不好了 唐绮坚守的那份心意溃不成军。 她们相拥许久。 暮色四合。 天渐渐黑了下来,房中昏暗无光,廊子上有人在挂灯笼,风把桃叶吹得娑婆细响。 怀中人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唐绮痛彻心扉,神采荡然无存。 她说:好。 - 她就这样走了?楚畅深感遗憾,手里的汤药吹凉,喂到燕姒唇边,我真是弄不清楚你们。 燕姒眉眼间有笑意,手缩在大氅里面,脖子都不伸,她乖乖喝药,不言语。 外头有人点爆竹,火树银花啪啪炸响声不断,期间夹杂孩童和青年人的嬉笑说话声。 水哥,你不是读书人吗?君子应当端方,怎能使诈? 于叔乃都军统领,就不要和浩水舅舅计较了嘛! 对啊,辽东人这般悍勇,和我比胜之不武! 辽东是哪里? 是你姒小姨的家。 切!你浩水舅舅还有远西人血统怎么不说?小丫头偏心! 远西又是哪里? 远西啊,远西是 门房还没歇,哒哒哒跑到院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大声喊:有客登门 于进和宁浩水转眼好兄弟,二人肩把着肩,交换眼神,异口同声道:又来了。 楚畅的女儿提着小花灯,扯宁浩水裤脚。 谁来啦?谁来啦? 房中。 楚畅搁下碗扭头看外面的热闹,回首要去点燕姒额头,被她偏头避开。 你 燕姒说:抱歉。 潭水乱时,她失去了所有,从此不敢再与人亲近。 楚畅悠悠叹气,复又去瞧院子里的光景,瞧见旧人款款而至。 除夕过,新岁始。 世事难料,只待来日。 【作者有话说】 完啦,没啦,正文结束啦,抓虫修bug去啦 第287章 番外1 雀奔山脉巍峨绵延,其下有一城,名曰天衢。此城偏安一方,仿若世外桃源,城防修筑得甚是高大坚固,端的是有几分天高皇帝远的悠然之态,书上说辽东之地兵戈扰攘、人尽可兵的乱象,在此竟似乎早成了遥不可及的传闻。 城内大道宽阔平坦,茶馆酒肆林立,药铺银号亦是鳞次栉比,足有数百之多。百姓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街头巷尾,往来车马不绝如缕,好一幅繁华热闹的市井画卷。白日里,纵马于长街之上,马蹄得得,快意非常;待得太阳西沉,夜幕笼罩,家家户户竟能夜不闭户,安然入眠,真真是民风淳朴,世风清正。 第364章 这夜不闭户啊,却也有一桩妙处。 且说这一日,炎夏刚过,秋风乍起,卷着满地的枯槁,将那青黄相间的树叶纷纷飘落,宛如一场叶雨。两个小厮匆匆忙忙地奔进一座黄土堆砌的小院,脚步急切如骤雨,将那地上枯树的叶片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一路碎出一片嘈杂之声。 那稍大些的小厮,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梳着一个整齐的高髻,额头被一刀齐的额发挡住了,衬得那双杏仁眼老气横秋。他一路跑来,虽已是满头大汗,可神态却从容不迫,脚下步伐虽急,却不见大口喘气。不多时,便来到了偏厢之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合手行了一礼,而后才抬高了声音,对着厢房门朗声道:荆郎中!您歇下了否?城西刘家的娘子,此刻正急着要生娃哩,这三更天的,特来请您去帮忙接生呀,还望您快些起身嘞! 久没听见应答,稍小些的小厮急眼了,他比大的年幼,两人装扮相同,只这位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上前就咄咄拍门,张口催命似的喊道:荆郎中!不得了了!快起身嘞!您家房子着火了! 厢房中,荆郎中本已经睡下,闻得此声,睡梦里惊醒,险些滚下床,赶忙应道:莫急莫急,这就来!说着,匆匆披衣起身,边蹬布鞋边问:哪里着火了! 你这丫头!怎能瞎糊弄人呢?大些的小厮瞪小的一眼。 小的这个立时瞪回去,责怪他道:咱俩说好的,不许将我的事往外边说! 荆郎中胡乱套上外衫,趿拉着布鞋猛地拉开房门,一股初秋的凉风夹杂着枯叶腐朽的气息涌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门外两个喘着气的小厮,大的那个面带无奈,小的那个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荆郎中,没、没着火大的小厮赶紧又行一礼,飞快地解释,是城西刘家娘子要生了,遣我们来请您!这小丫头片子不懂事,乱说 你!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名叫铃铛的,气得跺脚,却也不敢发作。 荆郎中悬着的心落回肚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知事态紧急,顾不上责备,只点指着铃铛低斥:回头再找你算账!快,前面带路!说罢迅速抓起药箱,跟着两个疾奔的小厮,融入了夜色中。 一路疾行赶到刘家,屋里的呼痛声已一阵高过一阵。天快亮时,在荆郎中的帮助下,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终于划破了黎明的寂静。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产房内却传来刘家主人、一个经营布匹生意的小老板刘富的低吼和斥骂:妖孽!这是什么东西?生了个什么怪物! 接着便是婴儿凄厉断续的啼哭和一个妇人虚弱的呜咽哀求。 荆郎中眉头紧锁,隔着门帘劝道:刘老板,不过是一双异色瞳罢了,并非妖孽,乃是天生异象,不足为惧啊 呸!不足为惧?刘富的声音带着厌恶和恐惧,一蓝一褐,这分明是妖怪托生!荆郎中,这事儿您别管!留着这孽种,我刘家还怎么在这城里抬头做人?传出去还不被人戳断脊梁骨?快!门口那俩小子,进来! 帘子被猛地掀开,刘富铁青着脸,眼睛因惊惧而布满血丝,怀里胡乱裹着一个细软棉被卷,正微弱地蠕动哭泣。他不顾产床上妻子的哀求和荆郎中的阻拦,粗暴地将襁褓塞到稍大的小厮手里:拿着!现在!立刻!给我扔出城去,扔到十里坡那边!越远越好,听见没?天黑前必须弄走,别让人看见! 大的小厮,名叫木头,捧着这小小一团温热而脆弱的生命,只觉重若千斤,手都在抖:老老爷,这 快去!刘富几乎是咆哮着,再多嘴,连你们也滚蛋! 木头被吼得一哆嗦,求救似地看向荆郎中。荆郎中正要上前,却被刘富一把拦住:郎中,我知道您心善,但这事您别管!您救了贱内,我们记您的恩,但这妖孽,绝不能留!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商人特有的、面对潜在灾祸时的决绝与自私。 木头只得抱着孩子,硬着头皮往外走。铃铛默默跟上,小脸绷得紧紧的。 出了刘家那压抑的小院,天边已透出鱼肚白,清冷的风吹散了残留的血腥气。通往城外十里坡的小路寂静无人,路两旁是稀疏的灌木和收割后的枯黄田地。婴儿在木头的臂弯里哭累了,只间歇地发出小猫似的抽噎,听得人心里发紧。 铃铛越走越慢,终于猛地停下脚步:木头哥!我们真要把她扔了?她掀开襁褓一角,借着熹微的晨光看去那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眉头微蹙,眼缝儿处依稀可见长睫毛覆盖下那奇异的一点蓝和一点褐的边角。非但不可怖,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脆弱与纯真。 木头的脚步也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怀里那毫无威胁的小生命,艰难地开口:老爷的吩咐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铃铛压低声音,带着孩童的倔强,夜不闭户的城,怎么能干这种事?你看她多可怜!扔在荒郊野岭,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野兽叼走!她想起了自家小姐也曾因为身体弱差点被嫌恶的经历,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涌上心头。 木头叹了口气:那那你说怎么办?带回去?我们就是两个小厮,主家知道了我们都得完蛋。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遇到这种事,只觉得天塌下来一般。 铃铛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下,急切地四下张望,当目光扫过不远处掩映在几株巨大银杏树后、晨光中露出飞檐一角的天光寺时,眼睛猛地一亮:有了!她指着那晨钟开始悠悠回荡的方向,天光寺!那里常有善心人上香,大和尚们心肠也好!我们把孩子放那儿去!佛祖保佑,准会有人救她的! 木头犹豫了一下,看着铃铛期盼的眼神,又看看怀里弱小无辜的孩子,终是重重一点头:好!但只能放在门口石阶上,放下就走,千万别让人瞧见!天快亮了,城里人该多起来了。 两人一路小跑,绕开初醒的街道,来到天光寺紧闭的侧门处。这里背街,相对僻静。铃铛小心翼翼地从木头怀里接过襁褓,感受着她轻得像一片羽毛的重量。她把自己的脸在婴儿冰凉的额头上贴了一下,低声道:小丫头,对不起啊但愿佛祖给你指条好路,遇到好心人。然后,她万分轻柔地将襁褓放在侧门边干燥洁净的石阶上,又细心地将襁褓的边缘掖了掖,遮住那对醒目的异瞳,只露出小小的鼻尖和嘴巴。 做完这一切,她拉着木头,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开,只留下那个细微呼吸着的生命,独自在青石与晨风筑成的天地间等待命运之神的垂怜。 晨钟第三响,悠长肃穆。 天光寺的漆红大门缓缓洞开,今日并非大节,寺中香客尚稀,唯闻诵经声袅袅。现任天衢城城主是朝廷敕封的振东伯于茂,虽非古稀之年,但鬓角已染秋霜,脸上留下了戍边守土的沧桑痕迹。今日他身着常服,神态却依旧沉静威严。他一手牵着六岁的嫡孙女于徵,在几位家将的跟随下,登上寺前台阶。 于徵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小丫头挽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淡粉色的绸衫,本应无忧无虑。她紧紧拉着祖父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大眼睛里却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安静,那是自幼父母早逝后沉淀下来的早慧与寂寥。他们今日前来,是为在外的于家子弟及故去亲眷祈福,更添几分对逝者的追思。 祖孙二人绕过照壁,走向大雄宝殿。刚走到侧殿与回廊转角处,眼尖的于徵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侧门石阶角落:爷爷,那里有个小篮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略显凌乱的襁褓卷儿。 城主府侍卫立刻上前查看,谨慎地掀开襁褓一角,随即退开一步,面露讶色:大人,是是个弃婴!活着呢! 何人如此狠心,竟将这初生骨肉弃之古刹? 于茂皱眉,威严的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和不忍。他快步上前,于徵也挣脱了他的手,小跑着跟了过去,探着小脑袋。 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被众人惊动,小嘴瘪了瘪,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于徵正好奇地俯身,看清了婴儿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婴儿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眼缝儿于徵清晰地看到了一只犹如清透溪水的淡蓝眼眸,和一只如同秋日泥土般温暖深沉的褐色眼眸。这奇异的差别并未让小姑娘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像是装着两个不同的梦,清澈又深邃。 于徵完全被吸引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也是窗子一边挂着蓝色纱帘,一边挂着褐色布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碰碰那微颤的长睫毛。 爷爷,于徵忽然直起身,仰着小脸看向于茂,那乌黑的眸子里泛起一圈薄薄的水光,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说得异常认真,她她也没有爹娘了,对吗?就就像徵儿一样。 第365章 于茂心头蓦地一酸。 孙女幼年失怙,其痛楚他最深知晓。他看着孙女眼中那纯粹至极的悲悯与感同身受的孤寂,再看看石阶上那小小的、命运未卜的弃婴。 于徵又低下头,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襁褓边缘,像在安抚一个脆弱的梦境。她声音更轻了些,却透着一股执拗:徵儿有爷爷疼。她要是没人要,多可怜呀。爷爷,我们带她回家好不好? 天生异瞳,实属旷古未有,于茂一时有些犹豫。 于徵的小手微微蜷起,有些紧张地抓住了祖父的衣摆,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交易理由,她补充道:我会把我的东西分给她吃把我的小摇床让给她睡她补充着, 初升的太阳光芒斜斜地射入寺门,恰好落在那婴儿微微睁开的异色双瞳上。那双眸子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奇异却又纯净的光芒。于茂看着孙女充满渴盼的眼睛,再看看晨光中这弱小而奇异的小生命那双异瞳,仿佛隔绝尘嚣的隔世山水,竟让老人在这心潮翻涌之际,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乱世之中弃婴常见,寻常人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这并非一个轻松的抉择。然而,孙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与悲伤,像一根柔软却坚韧的弦,深深拨动了他心中那处关于家、关于亲情的柔软角落。 那成吧,带回去让府里老妈子养着。良久,于茂终于沉声开口,这个决定仿佛重逾千斤,却也落得稳稳当当。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随即,他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孙女的头顶,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婴儿柔软的襁褓外。 爷爷还有何顾虑么? 朝阳初升,落在祖孙俩身上的金辉如同佛光。 于茂肚子里没有几两墨,站在晨曦里犹似苦恼:咱给她取个啥名儿呢! 于徵笑着看那在初阳下微微闪耀的奇异眼眸,目光里全是喜爱之意,仿佛看到了某种命运的隐喻。她像是在对婴儿说,又像是在对祖父解释:她如同暮色中被遗落的灯火便叫她阿暮。暮色虽沉,亦蕴有明光。 第288章 阿暮(中) 时值暮春,振东伯爵府的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枪杆破风,带起尖啸,于徵一身利落的赤色劲装,马尾高束,额间沁出细密汗珠,正与一家将模样的壮汉过招。她步伐稳健,身姿灵敏,手中长枪或挑,或刺,虽力道稍逊,却胜在迅捷狠准,专攻人薄弱之处,竟丝毫不落下风。 喝!一声亮叱,于徵寻得一个空档,枪身猛一记斜扫,击中对方小腿腿侧,家将下盘一晃,踉跄半步,跪倒在地,只得抱拳认输:大小姐枪法愈精进了! 于徵收枪而立,气息微喘,脸上却绽开明朗笑意,带着几分恣意的张扬:承让!赵叔。年纪大了,您得服老。 赵副将笑着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灰:是,老咯! 于徵随手将长枪抛给一旁的亲兵,接过汗巾胡乱擦了一把脸。 今日就到这,收拾了吧。 她转身朝外头走,步伐阔大,背影挺拔,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飒爽风流。夕阳余晖将她身影拉得老长,融进暮色四合的武将府邸。 到了自己院子,刚跨进院门,一道娇小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迎了上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小姐回来了! 正是阿暮。 她已年芳十四,没穿着府中高等丫鬟的服饰,而是一身兵将的轻装。爵爷让她常年跟随于徵习武,因此身形柔韧纤秾合度,眉眼长开,那双异色瞳眸一蓝如碧空洗,一褐如蜜糖凝,非但无损其容色,反添一种惊心动魄的异域风情,此刻正亮晶晶地盛满了于徵一人的倒影。 嗯,于徵应了一声,很是自然地伸手揉了揉阿暮的发顶,触手微湿,又自己加练了? 小姐布置的功课,不敢懈怠。阿暮微微仰头,享受着那略带薄茧的掌心温度,像只被顺毛的猫儿。 于徵笑了笑,大步走进屋内,一边解着劲装的束腕,一边吩咐:打水来,身上腻得慌。 早已备好了。阿暮忙道,脚步轻快转入净房,试了试浴桶中水温,正温热合宜。她又手脚麻利地撒上于徵惯用的香粉,热气裹挟清香顿时上浮。 于徵跟进来,毫无避忌地舒展手臂。 阿暮上前,垂着眼睫,替她解开劲装背后的系带,动作熟练至极。外衫褪下,露出里头吸汗的中衣,也已湿透,紧贴在于徵线条流畅的背脊上。 中衣除去,光洁的背部肌肤展露。于徵自小便习武,上过阵杀过敌,肌肤是健康的蜜色,肌理分明,线条紧实优美。然而,就在那漂亮的肩胛骨下方,一道寸许长的擦伤红肿赫然映入阿暮眼帘,边缘还沁着细微血珠,是今日刚落下的新伤。 阿暮呼吸一滞,解衣带的手指蓦地顿住。 于徵正要将中衣完全脱下,却听身后吸鼻子的声音。她诧异回头,只见阿暮眼圈泛红,那双奇异的眸子里水光潋滟,竟是瞬间蓄满了泪,欲落未落。 怎么了这是?于徵挑眉,有些莫名,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从前也不曾瞧见你哭啊。 阿暮不答,只伸出发颤的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伤处边缘,声音带着哽咽:疼疼不疼? 那眼泪终究是没兜住,珠串似的滚落下来,划过白皙脸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于徵愣了一瞬。 她自小摔打惯了,比这重十倍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从不觉得有什么,敷点金疮药便是。府中上下,包括祖父在内,也早就习以为常,至多叮嘱一句下次小心。阿暮被奶妈子养大,七八岁便做了她的贴身近卫,往常也不是没瞧见过她身上七零八落的皮外伤,怎今日就哭了? 这眼泪,并非同情或怜悯,而是纯粹至极的心疼,仿佛那伤是烙在了她的心尖上。 于徵的心口被不知何物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一种奇异悸动迅速蔓延。她看着阿暮那副小模样,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心绪系于自己一身,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依恋。 这眼神,莫不是 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温茶水猛灌了一口。 傻阿暮,于徵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从前没瞧着你疼我,咱家的人可不能这么性子软呐。 阿暮却摇摇头,泪珠掉得更凶,固执地看着那伤痕,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重创,可她从何解释:从前从前 从前她还不曾有私心,是上次于徵赴好友宴,她陪着去了一趟群芳楼,瞧见那些娘子们黏腻着在一处。 彼时她不敢仔细瞧,收回目光时死死盯着身前于徵的背影,快步跟着走。穿过人群时,有个阿姆来迎人,嬉笑着同于徵打趣,说她这次怎么带着近卫来了,瞧着倒是可人儿。于徵将她护在身后,说这是自个儿疼大的妹妹,年纪尚小还什么都不懂呢,她可不好小姑娘。 阿暮一下子很是不服气,回府便追着奶妈问,娘子们能一直在一处么?要怎么疼人?怎么才能讨喜? 娘子们为何就不能一直在一处?稀罕谁便想同谁一直在一处,想同谁在一处,对方倘若也稀罕你呢,自然能在一处。奶妈将针线活放回竹筐里,语重心长道:你若心里有了稀罕的人,想讨喜,至少得先学会怎么哭。唉 阿暮不会哭,她几乎不曾有过喜怒。性子随于徵,在伯爵府里大咧咧惯了,不曾有什么心事儿,也鲜少有心绪波动之时。 可自打那日起,她便有了私心。 她想同于徵在一处。 一直。 学会了哭,自然要派上用场,府中的娘子们说过,你不愿意瞧见什么,疼惜什么,多想一想,金豆子就能落下来。 她不太能感知到疼,但经常瞧见谁生了病,受了伤,疼起来十分难受,这会儿瞧见于徵的新伤,又听于徵说伯爵府的人不能性子软,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武将世家的原因,于徵才忍着不哭,实际上十分难受。 不想于徵疼,不想于徵难受。 想着想着,金豆子就真的落下来了,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她难过极了。 于徵见自小就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突然这般情真,先是一滞,心道再哭下去,她要受不住了。随后她猛地转过身,面对阿暮,抬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痕。 阿暮惊得忘了哭,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怔怔地看着于徵突然逼近的脸庞。于徵的眉眼英气勃勃,此刻因那未散的热气和眼底翻涌的情绪,显得格外具有侵略性。 第366章 下一瞬,于徵低下头,精准地贴上那两片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瓣。 唔阿暮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受到于徵唇上带来的灼热而柔软的触感。瞬间点燃她全身血液,让她四肢百骸都酥麻无力。 于徵的吻毫无技巧可言,带着她一贯的强势和急躁,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掠夺和占有。她揽住阿暮纤细腰肢的手臂收紧,将两人身体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缝隙。 阿暮起初是惊惶的,被动地承受着。但在于徵炽热的气息包裹下,在那份她依赖了多年的熟悉气息里,她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只有全身心的交付。她生涩地回应了一下,轻轻闭上了眼睛,睫毛上的泪珠终于跌落,没入两人相贴的唇间,带着微咸的味道。 这一下细微的回应,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烧得于徵呼吸骤变,抱着阿暮吻得更深。 原来是这般滋味。 于徵晕陶陶地想,比打赢一场仗或驯服一匹烈马,更让人心跳如鼓,热血沸腾。她想要更多。 水汽氤氲的净房内,温度攀升。于徵抱着阿暮,几步便转入相邻的寝卧。 小姐阿暮无意识地呢喃。 这一声小姐更是刺激了于徵的神经。她看着阿暮,这个被她捡回府的孩子,竟已长这般大了,明明日日都见着,却好似未曾仔细去看过。 那双异瞳,实在漂亮得让她难以置信。 阿暮于徵在她耳边低语,别叫小姐了。 阿暮尚不明白:那叫什么 于徵说:叫阿姊。 阿姊。 帐幔低垂,掩去一室风光。 半个时辰后,云收雨歇。 于徵心满意足地侧躺,手臂仍紧紧环着阿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她汗湿的发梢。阿暮偎在她怀里,脸颊绯红,眼睫低垂,羞得不敢抬头。 高兴么?于徵低笑,声音带着慵懒,指尖划过阿暮脸颊。 阿暮轻轻嗯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将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于徵颈窝。怎会不高兴?她只觉得像踩在云端,整个人都轻盈欢欣得要飘起来。 娘子们互相稀罕,自然就能在一处。 于徵不让她叫她小姐了,让她叫阿姊。 于徵感受到阿暮对她的依赖和欢喜,心中爱意更盛,。她捧起阿暮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眼神亮得惊人:阿暮,过两日我要去一趟椋都。等我从椋都回来,我们就成亲! 阿暮蓦然睁大眼睛,异色瞳眸里满是震惊,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成成亲? 成了亲,她可以永远和于徵在一处! 一直! 对啊,成亲。于徵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她一贯的洒脱,我有一个堂妹于姒,是我大爷爷的嫡孙女,她要大婚了,祖父让我代他前去椋都贺喜。等我观礼回来,我就向祖父禀明,娶你过门!她想象着阿暮穿上嫁衣的模样,心头火热,以后,你就真是我的了。 椋都小姐的堂妹阿暮听她讲过,这些词汇对于阿暮来说并不陌生,她不甚在意,只听进去于徵要出远门。椋都距天衢城很远,她几乎从不离开天衢城,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雀奔山脉旁的边境,随于徵去剿灭流寇。 可看于徵的意思,这次去椋都不会带着她,一丝不舍立刻缠绕上来,她下意识抓住于徵的手臂:小姐要去多久?不能不能带我去吗? 她从未与于徵分离过如此之远。 于徵捏捏她的鼻尖,笑道: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也不舍得你受累。乖乖在家等我,我快去快回。 阿暮眼里期待的光黯然了下去。 于徵顿了顿,又凑近亲阿暮的唇角,哄道:回来就给你带椋都最时兴的绸缎和首饰,把我的阿暮打扮成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阿暮虽失落,却更不愿给于徵添麻烦。 她乖巧点头,将对于徵的不舍压回心底,满心满眼只剩下对成婚的憧憬:那我等着小姐回来。 于徵这次咬得有些重,眼睛一瞪:阿暮该唤我什么? 阿暮红着脸埋进她颈窝,小声地道:阿姊 于徵办事向来都雷厉风行,几日后便点齐随从,跨上自己那匹骏马,照月驹扬蹄嘶鸣,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天衢城。 阿暮站在府门口,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尽头,仍是久久不愿回去。 此后每日,她除了更加刻苦地练功,便是数着日子盼于徵归来。她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成亲的场景,想着于徵说那话时亮晶晶的眼眸,心里便甜得如同浸了蜜糖。 她过得顺遂,眼里心里只有于徵,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世。 直到那日清晨。 她一如往常在院中练剑,身姿翩若惊鸿,剑光缭乱。一套剑法练完,气息微喘,想去厨下瞧瞧给于徵预备的糕点材料可都齐全了,于徵不曾来函,数着日子想必归期将至。虽说人还未回,她却总想提前准备着。 途径后院那几株老槐树下时,忽听树后传来压低的絮语声,是府里两个管浆洗的婆子,正借着清晨凉快,偷闲嚼舌根。 要我说,那位真是好命,一个弃婴,竟得了小姐这般青眼。一个声音略带酸意。 嘘!小声些!什么弃婴,那是俺们小姐心善,捡回来做伴的。另一个稍显谨慎。 伴?哼,你瞧她那眼神,黏在小姐身上!心里不知寻摸什么呢,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不过是捡回来给小姐作伴的,说难听点,以后也就是个陪房丫头的命,还能翻天不成? 可不呢么!俺们小姐是何身份?爵爷的嫡亲孙女!将来要继承这爵府,执掌天衢城的!你看看这次去椋都,侯府的那位堂小姐,嫁的可是当朝二公主殿下!那是真正的天家贵胄!俺们小姐这般人物,虽说不拘小节,没定下婚事,那是眼光高!寻常人哪配得上?这次去椋都见了大世面,说不定就被哪位皇子王孙、公侯贵姬瞧上了,那才是门当户对! 就是就是我看呐,大小姐当初说那些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哄小孩子玩罢了。她那样洒脱的性子,外面见过的出色人物不知凡几,回来还能真记得一个捡来的还有她那双眼睛 嘘这可不兴说,被传到爵爷耳朵里可得挨军棍,我看她啊,是妖孽来的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转而议论起别的闲事。 树后的阿暮,却如遭雷击,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这些话是何意呢? 于徵骗她的么?怎会如此呢?她才不信,于徵不会骗人,可她忽而想起群芳楼那夜,于徵从厢房里出来时,醉晕晕挂到她身上,脖颈处有些 那是于徵的一时兴起? 内心隐隐不安。 她转头便去耳房寻了奶妈,门吱嘎一声被猛力推开。 娘! 奶妈正折浆洗好晒干的被褥,瞧她进来,撇她一眼道:你个野猴子,又是作甚? 门当户对是何意?她抠着手指,亟待有人解惑。 奶妈不像从前那般对她笑了,今日的笑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可具体是何因由,她尚不知,只听奶妈说:门当户对,什么人家出生的孩子就和什么人家出生的孩子在一处。我可听说了,小姐要娶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去岁我还当你去了群芳楼,被那里的小妖精勾住了呢,没想你竟敢把主意打到小姐身上。你也不上街边儿打听打听,哪家高门大户把闺女许给流民? 我我不是流民啊,爵爷给我安了户,我是娘的孩子,是家奴。 叫谁娘呢,我可没你这么妄想攀高枝心术不正的孩子,你这样勾着小姐娶你,那是在害了主子! 为什么? 她不是,她不是,她没有要害于徵。 奶妈瞧她的眼神怪怪的,让她感到好冷,她听见奶妈又问:你有当爵爷的爹吗? 阿暮咬紧嘴唇:我没有。 奶妈又问:稀罕这事儿吧,今儿稀罕你,小姐明儿也能稀罕旁的人。但若论及婚嫁,她得寻一位家世匹配的夫人,这才叫门当户对。 阿暮恐慌道:我我不信!小姐不会骗人,她说过她回来娶我!她真的说过! 奶妈指着门说:你不信,你且等着瞧,若她过一阵子还稀罕你,过了这个新鲜劲儿,那她要纳你做个妾室,爵爷想必也会点头。你可别去祸祸俺们小姐了。 第367章 巨大的失落盘旋心头,阿暮失魂落魄地转身,落荒而逃。她没有回于徵的院落,而是下意识地躲到了后厨,仿佛只有这些琐碎粗重的活计,才能让她找到一点自己本该存在的位置。 她抢着帮厨娘挑水、洗菜,一言不发拼命地做事,试图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那颗阵阵抽痛的心。 那里闷闷的,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会痛,真的,真的会害了于徵吗?一定要门当户对吗? 就在于暮心神不宁地提着第二桶水,脚步虚浮地走向水缸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熟悉的爽朗笑语声。 是于徵!她回来了! 阿暮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放下水桶奔出去。可脚步刚动,那些婆子的话和奶妈的话又如冷水泼下来,让她僵在原地。她此刻灰头土脸,一身灶间烟火气,如何去见那个光芒万丈的于徵? 她缩回了脚步,往后院角落的槐树后躲了躲,垂着头,假装没有听见前面的动静,只顾用力将水倒入缸中,水花溅湿了她的布鞋。 于徵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比预计早了三日抵达天衢城。她风尘仆仆,却精神焕发,眼底带着畅快笑意,显然此行甚是愉快。她一路与人打着招呼,脚步不停直奔自己的院落,心想阿暮定然如往常一样,早在院门口翘首以盼了。 然而,院门口空无一人。 于徵脚步一顿,眉头微蹙。进入院内,依旧静悄悄,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阿暮?她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拉住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见到阿暮了吗? 小丫鬟怯生生回道:回小姐,好像好像看到阿暮姑娘往后厨那边去了。 于徵心中疑惑更甚,转身便朝后厨寻去。刚穿过月洞门,一眼便看到槐树下那个正提着水桶的纤细身影。 才数日不见,她的阿暮似乎清减了些。 阿暮!于徵心头一喜,几个大步跨过去,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跑这来做什么?我回来了都没见着你人。 说着,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像往常一样将人揽进怀里,好好亲昵一番,以慰多日相思。 谁知,阿暮却像是受惊一般,猛地侧身躲开了她的手,水桶晃荡,溅出更多水渍。 于徵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 她这才仔细去看阿暮。只见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自己,手指紧紧攥着桶梁,周身笼罩着一股抗拒又不安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 于徵心头莫名窜起一丝火气,更多的是不解。她不喜欢阿暮这样躲着她,这让她觉得烦躁。 她不由分说,再次上前,这次带了力道,一把抓住阿暮的手腕,将她猛地拽向自己,另一只手挥开那碍事的水桶,木桶哐当一声倒地,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阿暮被她直接按在了身后那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干上。 槐花尚未开,浓密的树叶投下斑驳阴影,在于徵逼近的气势下,微微晃动。 你做什么躲我?于徵的声音沉了下来,盯着阿暮被迫抬起的脸,望进那双闪烁不定的异色眼眸,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嗯?这是什么意思? 阿暮的脊背抵着粗糙的树皮,无处可逃。 于徵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风尘仆仆的尘土味和椋都带来的繁华气息。她心跳如擂鼓,混杂着巨大的眷恋和更深的惶恐。 她看着于徵英气逼人的那张脸,总是盛满阳光和自信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着她,眼中困惑,还有愠怒。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可她 她没有当爵爷的爹啊 于徵到底是不是一时兴起要娶她? 阿暮的眼圈一点点红了,泪水迅速聚集,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微不可闻,颤抖着问:小姐您真的真的要同我成亲吗? 于徵一愣,没想到她憋了半天问出这么一句,顿时气笑:废话!我临走前怎么跟你说的?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我还会骗你? 她语气笃定,暗含被质疑的不悦。 阿暮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坦荡和理所当然,没有丝毫闪烁。是了,小姐和从前是一样的呀,没有变过的。小姐想要什么,便会直言不讳,可她也知道,群芳楼的娘子们永远不会得爵爷点头,被小姐娶回府中。 她们门不当,户不对。 当奴的,怎可去害了主子呢? 她垂下眼睫,泪水终于滑落一滴,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是坚持:那那便等两年。 于徵眉头紧锁:等两年?为什么? 她迫不及待想要名正言顺地拥有阿暮,恨不能日日同榻而眠,一天都不想多等。 等我年满十六阿暮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如果到那时,您还要我的话,我们就成亲。 于徵完全无法理解。 她盯着阿暮看了半晌,试图从她泪眼婆娑的脸上找出缘由。但阿暮只是咬着唇,倔强地沉默着,那小模样可怜极了,仿佛受尽了天大的委屈,又仿佛在守护一个脆弱的秘密。 于徵心底那点火气,对上阿暮的眼泪和这副神情,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无奈。虽说她性子爽直,看到堂妹于姒和二公主唐绮大婚很是艳羡,但她却并非不懂察言观色,更不是对阿暮一时兴起,那日 她还从未对人动过心呢。 她叹了口气,松开钳制的手,转而用指腹抹去阿暮脸上的泪痕,语气放缓,却依旧霸道:哭什么?我要不要你,难道还用等两年才知?我也没说不等。 阿暮只是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重复道:等两年好不好?阿阿姊 于徵看着她这副样子,终究心软。虽然不明白为何要等,但既然这是阿暮的要求,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好吧好吧,于徵不耐烦地妥协,重新将阿暮揽入怀中,这次阿暮没有躲闪,乖顺地靠在她胸前,她说:两年就两年吧。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跑不掉。 她低头,吻了吻阿暮的发顶。 第289章 阿暮(下) 自那日于徵许诺阿暮等两年后再论亲事,心里虽说惦记,却一直不曾再提。 她不是个傻的,心想出这一趟门去给于姒送亲回来,阿暮就变了主意,定是她不在家这些时日里发生了什么。另是回府数日,总隐隐觉察出哪里怪异,府中下人瞧她的眼神多半像是欲言又止,待她抓来人问,又未能得出什么话,最后只好作罢。 因这头动了心,便比从前更加仔细着异瞳小丫头,不仅非要拉着人同食同寝,得了什么稀罕物也只管塞到人手里,连平日里巡营也不爱自己快去快回了,时时刻刻都将阿暮带在身边形影不离。 阿暮本就是于徵的近卫,这番举动倒也没引起振东伯多加注意,偶尔听到些闲言碎语也只当是两人不拘小节,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行为上亲密些也不妨事,便没管。 他不管,于徵便更加无所顾忌。 直到这日辰时,前院有人吵吵嚷嚷。 于徵正剥开橘子皮,把果肉往阿暮嘴边递,听到外边嘈杂,便扬声朝着院子里问:谁搁外边儿闹啥呢! 底下的婆子急急忙忙到门口来回,气喘吁吁地说:小姐,是进哥儿来了,说他近日得了本册子,在册子上学了远北侯的平沙枪法,这会搁演武场耍给大伙儿瞧新鲜呢! 阿暮嚼着清香带涩的橘瓣,眉还皱皱巴巴粘作一团,听到平沙枪法,眼睛霍然亮了亮。 于徵攥着剩下半颗橘子,另一手十指在她额间反敲两下。 瞧把你给激动的,走吧,一道瞧瞧去。 阿暮怯生生说:可可以吗? 瞧你问的什么话。于徵抓着她手腕起身,笑嘻嘻地说:有啥不可以。 于进在前院演武场里耍枪,看到于徵牵着那异瞳小丫头过来了,枪柄往地上一杵,震得其下木台嗡香,锵的一声。 他贼笑着同于徵说:徵姐姐,我早听闻,你进进出出都带着她,不知的还当你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可不是我捡回来的宝贝么。于徵拉着阿暮站到演武场的栏杆边,朝于进摆手:接着耍你的枪,我们都没见识过,不知远北侯的平沙枪法究竟有多出神入化,又到底是何妙处能上阵时令敌人闻风丧胆,你且放开了手脚,让我们瞧好。 于进那套枪法舞得虎虎生风,周遭的叫好声不绝于耳。独独于徵抱臂倚着栏杆,塞了最后一只橘瓣进口,在齿间碾出甜腻腻的浓香汁水,她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 第368章 停停停她扬手打断,你这套平沙枪法,怕是南边货郎用三文钱一本的假册子糊弄你的吧? 阿暮站在一旁听着,她是瞧不出来的,只觉得这套枪法确实耍得很好,心道还是小姐厉害,见过大世面,才能识得进哥儿是被卖货的货郎坑了,毫不质疑于徵会论错。 于进收势站定,额角汗珠滚落。 他拄着枪杆喘气,不服道:徵姐姐怎的胡说?我可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从远北行商那儿淘换来的孤本!那远北侯上了年纪,只要他们不是反了,咱可没机会千里迢迢跑到远北去瞧,你都没瞧过,怎知是真是假? 二十两?于徵噗嗤笑个没完了,顺手将橘子皮放到阿暮手里,大步流星走进场中。她随手抄起架上的练习枪,腕子一抖,红缨如血绽开。 看好了,她声音清亮,身随枪动,平沙枪讲究的是势如瀚海,枪出如龙。你又不是不知,你徵姐姐我呀,从小就爱研究远北杜侯,凭啥她能封侯,咱们阿公却只是封爵呢?你这套花里胡哨的,看似霸道刚猛,但灵活劲儿相去甚远,战场上敌人早把你捅成筛子了!我虽没见识过真正的平沙枪法,但又不是个傻的! 银枪在她手中化作游龙,点、刺、扫、挑,每个动作都带着沙场上拼命过的,特有的凌厉杀气。阿暮看得目不转睛,异色瞳仁里映着她矫健的身影。 于进目瞪口呆,等于徵一套枪法演示完毕,才讪讪道:还真是被骗了......原来徵姐姐早已会了,不仅不教我,还诓我,忒小气了! 谁说我会,我是听爷爷讲完自己悟出来一些的,与真正的平沙枪法只怕也不在同一水平。于徵扔了枪,勾着他肩膀往树荫下走:说说,哪来的远北行商?大老远从远北来咱们辽东,没准儿是冒充,明儿姐带你去讨公道。 树影婆娑,落下斑驳光点。于进擦着汗,摆手道不过二十两,权当做了善事劫富济贫,他劫自己的富,于徵却道那不行,天衢城里绝不纵容江湖骗子,于进只好把如何遇到行商又如何上当买了册子的过程一一交代。 话末,他忽然压低声音:徵姐姐,底下人都在传你要娶阿暮,真的假的? 于徵脑中尚且还在默记他说的远北行商,听他这般问,下意识便接了句:怎么传到你院里去了? 何止我院里!于进面色发红,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整个辽东都快知道了!阿公那边怕是也...... 知道便知道。于徵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我要娶谁,还需要看旁人脸色? 可阿暮毕竟是个来历不明的异瞳......咱们伯府虽说不是极重门第,但你们这也于进眼角余光瞄到阿暮在朝他们这处盯着,又怕于徵不悦,绞尽脑汁找了出个说辞:不相匹配啊,你怎么说服爷爷阿公同意? 匹配?于徵轻笑一声,目光扫过远处刚走开去小心翼翼收拾枪架的少女,你瞧我哪里不好?我不好看吗?我不英姿飒爽吗?我一不作妖二不骗人,文武功课皆拿优等,行军打仗也有小胜,哪里和阿暮不匹配了?再则她是我捡回来的,便是我的人。 你能纳妾啊。于进把着于徵胳膊,看你这人是哪里都好,可风月里的事你就你若是纳妾,她还能接受你心思淡了另找旁的,你直接娶她做妻,转头又去群芳楼,她怎生吃得消? 于徵双手叉腰,对着身边栏杆踹了一脚,拽着于进又走出去几步,离那娇小身影愈发远了,她才义正言辞道:我发誓,我不纳妾,以后也再不去群芳楼!你就瞧好了吧!我待她是真心实意,她待我也是,如此便很是匹配!我非娶她不可! 这番话实在不像少年意气,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于进愣愣看着她,好半晌才笑叹道:徵姐姐,真有你的。 人生苦短,何必委屈自己?于徵拍拍他肩膀,倒是你,少买些假册子,多练练真本事。 待于进悻悻离去,于徵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转身走向演武场边候着的管家,声音冷了下来:去查查,是谁在底下乱嚼舌根。 是夜,于徵院里跪了三个婆子两个小厮。她坐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擦着枪尖。 我院里的事,倒劳烦各位替我宣扬了?枪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既然这么爱说话,明日便去马厩伺候吧,那儿只需要动手,不需要动口。 处置完下人,她再回到房中时,已是月上中天。阿暮正坐在榻边缝补她白日里练枪刮破的衣袖,烛火描摹着少女专注的侧脸。 于徵心头一软,走过去抽走她手中针线:这些让绣娘做便是,你怎还学起这个? 阿暮仰起脸,异色眸子里盛着不安:小姐,他们都说...... 说什么?于徵爬上了床,将小小的阿暮揽进自己怀里,手指一下一下梳理她除去束带的长发,说我非要娶个不匹配的? 阿暮在她怀里一颤。 怕什么?由得他们说去,他们瞧着不匹配是他们的事儿,我瞧着我欢喜你极了。于徵低笑,吻阿暮通红的脸颊,说好的,等你两年后及笄便成亲。我于徵说话算话。倒是你,你可不许抵赖啊。 怀中的少女沉默许久,忽然伸手环住她的腰,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圈抱。 阿暮配不上小姐 胡说八道!于徵抬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盯着她看,随后贴近她耳边吹着热气:我捡到你的那日就想过,这双眼睛,是上天赐我的宝贝。你好得不得了 她吹熄烛火,拉过薄薄的被搭在阿暮的腰间。 且睡,莫再多思了,明日陪我去巡营。 阿暮在她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脸烫到快要出汗,鼻尖嗅着于徵的体香,渐渐入眠。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于徵依旧去哪儿都带着阿暮,巡营、练兵、甚至去校场与将士们切磋武艺。辽东的夏日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已是秋凉。 这日于徵正在院中指导阿暮习字,忽见父亲身边的亲兵疾步而来:小姐,侯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振东伯于茂的书房里燃着檀香,案上静静躺着着一封火漆被揭掉的密信。见于徵进来,他推过信笺:椋都来的旨意,要调你去御林军任职。 于徵展开信纸,眉头渐渐蹙起:这么急? 皇命难违。于茂沉吟道,你那妹媳妇,就是二公主唐绮,还有印象罢?先前在御林军做统领,这次被吊了腰牌官家此时调你去椋都,怕是另有深意。 于徵指尖轻叩桌面:何时动身? 明日即刻动身。于茂目光扫过窗外,阿暮正蹲在院里一角喂竹笼里的兔子,那丫头......你带着去? 自然,椋都这一去,我便也是皇城笼中鸟了,她自小没离开过我,我也离不了她,爷爷难道不允吗?我可是为于家去的。于徵斩钉截铁,我在哪,她在哪。 椋都龙潭虎穴,于茂心中不是不知,他收回视线看向于徵,这孩子自小便没了阿爹阿娘,是在他跟前拉扯大的,可她长得很好,心善但不盲目心软,不似他大哥那般一切以唐国永固为信念,独独承继了于茂自己身上那种家人平安高于全部的决心。 他注视了她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拍了拍于徵的肩膀。 夜里。 阿暮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上次她这般毫无睡意难以入眠,还是于徵去椋都给堂妹于姒送亲的前一夜。她这个人心很大,用奶妈的话讲,是个没心没肺的,既没有大多数人那些丰沛的情感,也没有大多数人面对变故的恐惧和不安。平日里几乎一沾床,就能立刻进入梦乡。 这太反常。也是在那一夜,她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反常琢磨了一遍,因着实找不出别的不同,便把反常归因为于徵。 她同于徵之间,发生了一些超出主仆间的事儿。 睡不着,那大抵是在担心于徵。 你是怎么了?于徵翻身回来,在昏暗的青纱帐子里盯着她,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十分明亮。 阿暮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触碰于徵的脸颊。 阿、阿姊。她还尚未彻底习惯这个异常亲昵的称呼,叫一次便脸热一次,心也慌慌地,跳得像竹笼里圈养的小白兔,阿姊,椋都很繁华吗? 于徵的手覆上阿暮的,弯唇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雪白牙齿。 椋都很繁华,是皇城,是唐国最好的地方。她好似能察觉到阿暮心里的不安,捉着阿暮的手吻了吻那烫热的手心,那里人很多,没有流匪,没有敌国军队,更没有凶猛的野兽,且,我是去做御林军统领的,跟在天衢城一样,带兵呢,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第369章 阿暮听着于徵耐心的解释了这么多,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了些。 于徵伸长胳膊,对她说:过来。 她马上撑起半个身子,拱进于徵的怀抱,枕住于徵的胳膊。 于徵将她抱牢了,轻轻拍她的后背:快睡罢,明日就要出发 她闻着于徵身上的香味,模模糊糊有了一些睡意,听着于徵逐渐均匀的呼吸,便知于徵约莫是要睡着,可很快,她又在昏暗里睁开了眼睛。 阿姊。 于徵没有回应,呼吸声很轻微,像夜里收敛了嗓门儿的虫鸣。 阿暮呆呆看着昏暗里这张极具魅力的面容,此刻不再强势,而是安静得像没有受惊的兔子,居然有些驯顺。 院子里的人们都说,椋都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地方,那里遍地王孙贵胄,三步就能碰见谁家出来买胭脂的小姐,十步之内就是都官们的亲眷,只有这些人才能去安乐大街逛最好的楼子,享最新鲜的乐子。奴籍出身的人,便做着最低等的活计,永远都够不上长盛大街上那些大户门的门庭。 去了椋都之后你会变么?阿暮用气声悄悄问于徵。 问完她又感到很是后悔,她自小便不比常人,她无法正确感知到人们的喜怒哀乐,她很笨,很蠢,她什么也不懂。 尽管她后来努力学着去懂,学着去与常人相似,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同常人是不一样的。 她能确定自己很喜欢于徵,但她并不敢确定于徵也同样非她不可。这无疑是一件很令她难过的事,可她又忍不住会去想,既然无法确定于徵对她的感情是否与她对于徵的相同,那么于徵即使变了,即使真的是大家说的那样一时兴起,她又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呢? 是于徵将她捡回伯爵府,是于徵保住她的命。能与于徵这样相拥而眠已是上苍给她最大的恩赐了。她说出让于徵等两年再娶她时,便是在给于徵来日后悔的余地。既是如此,变与不变,又有何可问呢? 所幸于徵真的睡着了,于徵每日作息格外严谨,更漏声敲响已临近子时,自然听不见她这般小心地问。 因此,也不会忽然醒过来答她。 想着想着,阿暮自己也开始真的困了,明日如何她不知,但她似乎也无所求。 翌日,一列马队辚辚出辽东。阿暮第一次离开故土,紧紧跟在于徵身侧。于徵怕她不适,特意放缓行程,每到驿馆,必先要查看她可有什么不舒服。 椋都实在是很远,她们走了许多日,中途更换过马匹,但于徵自己的坐骑是自己驯的,她不会换,这是一匹辽东悍马,宝马日行千里,因吃着上等草料,一路上倒是比人还要精神抖擞。 于徵接的乃是皇命,路程很赶,没带多少人,都是些跑马惯了的近卫,年轻的男男女女数十个,于是休憩的时候很少,在阿暮快要换第四匹马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椋都东城门,远远看到门楼上飘着两列数十只白色经幡,在夜风里凄凄惨惨地摇曳着。 斥候。于徵皱眉抬手,上前去问问,都中出了什么大事?那我腰牌,叫门。 阿暮在于徵身侧勒马:阿姊,今晨你沐浴时我听官道上的乡民讲了。 哦?讲甚?于徵的马和她的马并辔。 她本不想说的,但似乎这事儿于徵需得知晓,瞒是瞒不住的。 阿暮将缰绳攥紧:皇帝没了。 于徵这些日子紧着赶路,又紧着阿暮的身子能不能吃得消这般耗时长的骑行,适才没留意旁的,这会儿经阿暮提起这惊天消息,脑中便回忆起那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他们这一路行来,越是接近椋都,路边白经幡出现的越多,路过的百姓也是无精打采,大多面上哀颓,本当时办白事的寻常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原竟是成兴帝驾崩! 她霎时愣住。身下辽东马似是觉察到了主子的变化,原地踏着蹄子嘶鸣几声。 阿暮从旁瞧她凝固的神情,更加小心地试探道:既然皇帝都没了,俺们是不是就不用留在椋都了? 于徵还没有来得及作答,斥候策马跑回来。 将军!举国办丧!官家驾崩了 话音刚落,东城门传来吊桥放锁的咕嘎之声,威风凛凛的御林军在门楼上舞动旗帜,迎他们入城。 于徵双腿夹住马腹:走 椋都比辽东繁华许多,忠义侯府更是气派非凡,这里的屋舍楼子修得极其精美,可惜此刻全都沉溺在悲伤中。 皇帝是个好皇帝吧。 月光下经侧门入侯府时,阿暮盯着于徵的背影这样想着。 侯爷于延霆亲自等在府门前,见到风尘仆仆的侄孙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院子替你收拾好了。老侯爷目光在于徵身上停留一瞬,又往后瞧了瞧面显疲惫的近卫们,带你的人去歇着,明日一早再同老夫进宫。远北侯就在近前离北门不到一百里,此时罢了,明日再详同你议。 于徵抱拳行礼:多谢阿公。 国丧期间,于徵到御林军任职,首先要应对的便是远北会不会反这个棘手难题,待远北隐患消除,她却没轻松下来,比阿暮想象中更忙碌。新官上任,要整顿军务、熟悉布防、还要应对各方势力的试探。 于徵每日早出晚归,却始终将阿暮带在身边。 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岂是一个从小在辽东长大的小丫头能看懂的?阿暮坐在值房角落,看着于徵与各色人等周旋,那些机锋暗藏的话语,意味深长的眼神,她都似懂非懂。 她只能在于徵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于徵忙碌一整日终于要入睡前,悄悄帮着揉捏酸痛的手臂。夜深人静时,她望着身旁熟睡的于徵,心里渐渐涌起了新的恐慌。她的小姐正在一步步踏如她全然陌生的生活里,而自己却连替小姐分忧都难以做到。 她太没用了。 这样恐慌的日子持续了近半年,新皇帝突然发难。于徵接到密令时正在用晚膳,筷子啪地落在桌上。 备马!她厉声吩咐,转身对阿暮道,你留在府里。 阿暮却第一次违逆她的意思:我要跟着小姐。 高壁镇一战形式紧张,可谓是万分凶险。于徵带人冲杀在前,阿暮死死跟在她身后,手中短剑不断格挡流矢。 为什么新皇要对自己的二姐发难?阿暮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只知晓于徵很惜爱自己的手足,哪怕不是一母同胞的于进,再或堂妹于姒,于徵似乎一直都在帮着家人,那位二公主,从公主变作了长公主,长公主也要被围杀? 太多疑问了,不是阿暮的脑子能想明白的,混乱中,她看见长公主与于姒被迫分离的那一幕。 那么决绝,那么无奈。 回程的路上阿暮一直很安静。 于徵以为她受了惊吓,夜里特意将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抚。 可阿暮只是仰起脸,月光下异瞳里水光潋滟:小姐,我们成亲吧。 于徵失笑:不是说好等你及笄? 我怕......阿暮把脸埋进她颈窝,怕等不到那天。 傻话。于徵吻了吻她眼角,等我忙完这阵子就......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报:统领!侯爷请您速去书房议事! 又是要议事。她每次去前院书房议事,都不能带上阿暮,阿暮转身面向墙壁,竖着耳朵听到她下榻,披衣穿鞋,脚步匆匆出了房门,门被吱嘎着合上。 其实从到了椋都之后,她们就没有安生的日子了,只是那时候的阿暮隐隐有着预感,却拦不住于徵。 她拦不住于徵去保护于家的人,就像她拦不住天要落雨,拦不住于徵要议事。 最后那次议事,于徵接到一个新的命令,因为于姒受困宫中,于延霆命她带人去掳摄政王妃楚可心,以此作为交换,换于姒出牢笼。阿暮依旧固执地跟着于徵去,不想他们乔装改扮后的队伍仍然对上了金羽卫。 于徵的胳膊就是在那时候丢的。 她是为了保护阿暮,活活被一个叫杜铅华的人斩断了一只手臂。阿暮想尖叫,可她张大了嘴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是哑的,她叫不出声。 杜铅华太坏了。 她恨不得将杜铅华抽筋剥皮,可是于徵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必须先带于徵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天边去。 于徵脸色白得像小白兔的兔毛,她大汗淋漓,忍痛抓住阿暮的手:人楚楚可心,你去。 阿暮不愿意,可是于徵扁了扁嘴,好像要哭了。 听话。 她好生气,但她能怎么办?死了那么多人,杜铅华被乔装的银甲军纠缠住了,于徵要她带走楚可心。 第370章 必须要逃出城,椋都太不安全了,哪里都是敌人,全是摄政王的人,顺着碧水湖游出来爬上岸时,阿暮先检查了于徵包扎过的伤口,又没好气地踢了昏死过去的千金小姐一脚。 咳咳咳咳 人没死就行。 新皇是个窝囊废,赶自己二姐走的时候那么凶,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偏偏防不住身边人,这次搞不好就是被自己三弟给害中毒的。 长公主也是个窝囊废,护不住自己的妻,被自己亲兄长疑心赶去边南那个鬼地方守城,守城便守城,怎还折在了一场大火里。她妻不是该她来救? 摄政王这个大坏蛋,据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曾想骨子里竟这般歹毒,老天怎么不来收了他呢? 阿暮背起于徵,揣着一肚子的不满,拖拽着楚可心身上的昂贵衣料子,心道椋都得千金也不过如此,然后默默往山林方向走。 阿姊,其实我身体养得很好,我很大力气的您不要睡 于徵迷蒙着,在她耳边艰难地念:这次瞧出来了 她记不清自己当日究竟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血溅在脸上是温热粘腻的感觉,碧水湖的水很冷,最后背着一个拖拽一个,躲进喻山山洞时,她几乎成了个血人。 于徵昏迷了三天。阿暮采草药,猎野兔,硬是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很快,喻山行宫的人找到了她们。 行宫的太妃是个好人,云绣姑姑也是好人,她们会熬很难闻的药给于徵疗伤,还会每顿给阿暮做她爱吃的白面馒头和大白菜炖猪肉。如果能一直待在喻山,那好似也很快活。 然后阿暮的心愿,似乎总不能如意。 她们在喻山才没度过几日安稳,又得到了长公主起死回生的消息,以及忠义侯府满门被屠。 于徵说:走吧,回皇城。 阿暮默默站在她身后。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她只能伸出手,轻轻覆上于徵颤抖的肩背。 当夜,于徵通过银甲军旧部与宫中的于姒取得联系。烛光下,她眼底燃着疯狂的火焰:阿暮,这是我最后能为于家做的事。 阿暮望着她空荡荡的一只袖,心脏抽痛得厉害。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于徵穿好铠甲。 端门城墙上的火把如繁星点点。于徵带着残部登上城楼时,杜铅华那张讨人厌的脸再次出现,笑容得意:于统领,杜某恭候你多时了。 混战中,阿暮始终护在于徵左侧,那原本是该由她持枪防守的位置。箭矢如雨,刀光如织,她拼死挡开每一道攻向于徵的致命袭击。 直到那柄长枪破空而来,直刺向于徵后心。 阿暮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枪尖穿透胸膛的瞬间,她听见于徵撕裂的呼喊。 更多的刀剑落下。阿暮数不清自己中了多少刀,只死死抓着于徵的衣角,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城墙缺口。 走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异色瞳仁渐渐涣散,阿姊走 她突然觉得畅快极了。 这一生她都畅快极了。虽然她没有做爵爷的爹,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可她得过的那些都很不错,她早该死掉的,于徵捡到了她,她被伯爵府的奶妈养大,从小就跟在最耀眼的人身边。她是有用的,她也不算很笨,她有幸心悦过一个人,还得到了对方的喜爱,最后她保护了她,替她抗下了致命一击。 如果非要在她短暂的人生里找些遗憾,大抵是,余下的路,她不能再同于徵在一处了。 于徵踉跄着跌下城墙的瞬间,看见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终于缓缓倒在血泊中,正朝她笑。 她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十六岁。 第290章 番外2 武昌七年秋,暴雨。 哗啦啦的雨声如瓢泼,从暗黑天幕倾斜直下,雨幕里什么也瞧不清,倏地一声惊雷,闪电如厉鬼爪牙撕破了昏天,紫白电光将端门照得雪亮。 登天楼上的御林军这才将下面情形瞧清楚,永泰大街上来了黑压压一大片人。他们穿着国子监的学生服,不畏眼前大雨加身,个个神情肃穆,簇拥着一位青袍老者往前走。 是国子监的监正!鸿儒荀大人! 快去报! 雨下得太急,砰砰砰落豆子似的砸响门边登闻鼓,国子监上千学子停在了这面鼓前。 荀万森全身被雨水浸透,他抬起被学生搀扶的胳膊,一指那鼓。 去。敲响它,为太子鸣冤。 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从嘈杂的暴雨声中冲将出来。 当鼓声被擂动,这位老者率先掀起沉重的袍角,对着紧闭的端门,朝向明和殿的方向,挺直肩背跪了下去。 无人吵闹,无人大声诵读状书,国子监的学子们只是陪着这位文坛泰斗,肃静地跪在暴雨中。 唯有那从敲响后就持续不断地登闻鼓声,从登天楼飞入宫中,又从永泰大街扩向椋都整座都城。 这一夜,武皇帝咳吐三次血,锦衣卫上前来报端门情形时,他从病中支撑着坐了起来,靠着宫婢垫好的金丝绣龙纹软垫,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谷爱卿嗯,咳。 指挥使上前,这满寝宫漂浮的苦药味叫他紧锁着眉,压在刀柄上的手拿起来抱拳:官家,微臣一直在。 经风微动的帷幔后,武皇帝又咳了起来,太医院几名太医小声劝他,可他猛烈咳了一阵,却急着说话,不仅没缓和,反倒是咳得更加厉害。 外间候着的众人心下打鼓,脚下虚软,嗓子眼都发起紧,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 沉滞中,谷指挥使又道:请官家放心,微臣誓死护您周全,已将寝宫里外三成围作铜墙,歹人插上翅膀都飞不进。 武皇帝稍有慰藉,汤药顺着喉咙滑下,过了片刻功夫,好歹是缓了缓。 荀万森这个老伙计,是想替太子说情。 谷指挥使不擅揣摩圣心,直白道:官家可是要微臣传令御林军将他轰走,微臣这便去。 你且住。武皇帝叫了他,示意宫女请人入里。 谷指挥使走进去,站在离龙榻丈许的青铜灯柱前边。 武皇帝又朝着他招招手,他便再上前,单膝跪在武皇帝身边。 朕日子不多,武皇帝压低了声音道:爱卿,太子是无罪,可他不是周氏的对手,荀万森的笔这时候无用武之地,为保万全,你将他拿了 谷指挥使不解其意:拿了? 武皇帝用帕子擦掉唇角残余的血渍,一双眼透出精明锐利,他深陷枯槁的双眼忽然很亮。 惊雷又是一滚。 谷指挥使在雷声中听清了武皇帝下一句口谕。 荀万森荀大人包庇太子,口出狂言,打入昭狱,暂且羁押,来日再交由三法司共审。 这事不能在端门前正大光明的做,需得将荀大人请入宫再拿下,否则会寒了天下学子的心,读书人都是一根筋,极其认死理,还很难劝得住。 眼下形势紧迫,武皇帝已病入膏肓,风烛残年了,手里仅余着锦衣卫还算衷心,他无法再替太子计,但他不得不在临终前为唐国江山计。 谷指挥使冰冷如刀削的脸,沉进雨幕里。 暴雨太大,连老天爷都知道太子的冤。中宫把持朝政,若不将荀万森抓牢里去关着,只怕性命难保。 但武皇帝万万不会想到,七日后,他便驭龙宾天,太子依旧被软禁在东宫,私兵案尚未昭雪,荀万森会先被周氏下令判了个满门抄斩,未择日子,即刻执行。 - 长盛大街上又来了一群兵。 白日里乌云蔽日,街头人云亦云。 是谁家?翰林院院首府邸前的婆子在那踮着脚瞧。 她身后的小童拽她衣摆,指着御林军跑步涌入的那座府邸道:荀爷爷家!是荀爷爷家!官兵为什么去他家里?我已好几日没看到荀爷爷从永泰大街那头遛弯下学回来了。 婆子见那群御林军抽了刀,忙不迭转身将小童的眼睛和嘴巴都捂住,惊恐无状,抱了小童便躲回府中,边走边道:莫看莫看!罪过啊,罪过! 这长盛大街一座高官府邸连着另一座高官府邸,是整个唐国最显赫的都官世家才能住的好风水宝地。 庭院纵横,飞檐参差,连檐下的燕子都知晓,从那翰林院院首家往前飞,不过三户便是新敕封不久的忠义侯府。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菡萏院的小娘敲着木鱼,紧闭的双眼眼尾处和微蹙的眉心间,皆是风霜的印痕。 阿娘!您快别敲了!穿大红袍子的小姑娘一脚踹开门,火急火燎跑进屋,出大事了! 第371章 妇人手一抖,犍稚没有握稳,骨碌碌跌滚进了供桌下。 她起身往门前去,攀抓女儿两只臂弯,径直将人拉了进屋。 红英,是不是那边?你你荀伯伯家 是!于红英跑得满头大汗,抬起袖子横擦过去,喘着气正色道:街上贴告示了!我不敢揭,荀伯伯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御林军已经去他家里了!我得去救姐姐!您将院门钥匙给我,放我出去! 啪 于严氏从未打过自己的孩子,此时听到这些荒唐话,已是按捺不住,怒急而乱,乱中下了狠手,于红英不曾想会挨这一巴掌,猝不及防被扇得偏开了头。 门外灌入一股凉风,恰巧将香炉里的香吹灭,最后一段香灰甩成残烬。 于严氏要去摸于红英霎时红肿的脸颊,于红英活生生往后退出两步。 母女两人面对着面。 于严氏劝慰她道:侯爷都不敢说去救人,你要去救?你才多大的姑娘?同那荀家又有何干系?!不要命了吗?阿娘只你这一个孩子,那荀家犯的可是包庇太子罪才入的狱!你可知太子是何人?太子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连太子现在都都被禁足岂是你这个侯府庶出的丫头能 够了。于红英的声音蓦地冰冷,才入秋不久,却像凝固成冰刀子,一刀刀割断这份本就不甚牢固的母女情,幼时,您见荀伯伯德高望重,赞他鸿儒风骨,只娶妻不纳妾,便恨阿爹先娶了嫡母掌中馈,怨自己是个妾,连带着也瞧不上我!日日叫我同荀伯伯晚来得的最受宠的荀家姐姐玩在一处,这便学着些文人做派,将来能得个好亲家或是能入那宫闱,叫您面上有光。荀家姐姐待我极好,而她家此时落难了,您便如此急着撇清!您好糊涂! 她说罢,便甩开于严氏来抓她的手,怒气冲冲出了门。 后头来送茶点的大丫鬟见自家小姐往厢房那边跑了,端着碟子走出来小声问:娘子,可要叫人看着点儿六小姐,她与那荀家小姐感情甚好,只怕别是惹出祸事来 于严氏这个当娘的,被当女儿的训斥顶撞,此时心里正憋闷,走回草蒲团前重新跪好,腕子上的佛珠碾在手指间。 随她罢,本就是怕她横生是非,侯爷吩咐锁了菡萏院,她出不去的。 于红英确然出不去。 八日前阿爹下朝回府来说荀伯伯被关进昭狱时,便怕她上街乱跑,说外头正乱着,到处再抓太子党,不允她出府,她不过是接了两句嘴,讲自己已不小了,功夫也练得不错,寻常官兵不是她对手,结果别说出府了,被罚在菡萏院里闭门思过。 忠义侯的后院共有六处院子,菡萏院偏僻,离得最近的是她五哥的清玉院,可也有一段路,外间常有府兵巡逻,还有银甲军埋守在暗处,此刻想要逃出去救人那是万万不能。 她前思后想,苦思无果,最后只得搬来根小马扎,往紧锁的菡萏院院门前一屁股坐下,边磕着南瓜籽,边瞧外边的景致,这一坐便坐到两三个时辰,连晚膳也坐这里用了。 随侍乖乖站在她身边,站得双腿发酸,也没见她要起身的意思,眼瞧着天上乌云更厚实了,似乎即刻就要落雨,便想着劝她两句。 小姐,您坐这儿,也无济于事,院门钥匙在娘子那儿 我晓得的。于红英嗑瓜子,那双眼睛一瞬不瞬透过门缝往外瞧,瞧得十分专注。 天色已晚了,约莫又是要下雨,前些日子才下过一场,您仔细在这里受了凉,莫不如先回房歇着?随侍又道。 言之有理。于红英突地站起身,手里剩下的小半捧南瓜籽扔进随侍捧着的托盘里,拔腿便往门边冲去。 随侍一惊:小姐! 于红英没理她,而是整个人扒在门缝上,朝外面小路上的人喊:蓝萤!蓝萤!这里这里! 池边大朵大朵的枯荷伞柄,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那风将她的呼唤送出老远,正过桥从前院回清玉院的小丫鬟回了头,冲这处扯了个笑,然后快步赶来。 于红英看到了希望,猛地朝蓝萤招着手,等人从石板小径匆匆行到了菡萏院前,她才稍稍松泛紧绷了半日的神经。 蓝萤,你靠近些,对,过来。于红英放低声音,小声叫她:再走近些,我有事同你讲。 蓝萤左右看看守卫的府兵,她不敢乱说话,也怕于红英乱讲,这便将手从门缝中伸入,要了于红英的手。 六小姐恕罪。说着,在于红英掌心一笔一划,两个字,连写了足足三遍。 于红英苦着的脸顿时见了笑。 第291章 红英(二) 翌日寅时,于红英迷瞪着起了床,她昨夜心中欢喜,裹在那云团似的锦被里如何都睡不着,直到困意彻底席卷而来,才没再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睡过去,这一睡不过个把时辰,随侍便进屋将她推搡醒了。 她打着哈欠说:外头在落雨? 随侍颔首,先将薄荷绿小袄套进于红英胳膊,再蹲身去为小主子穿鞋袜。 于红英哈欠不断:房中拳脚舒展不开,我去小花厅练武罢。 随侍点点头,招手让外边儿的女使进来伺候于红英洗漱。 窸窸窣窣一番动静,热水热帕净了面,于红英侧头去看将轩窗撑开的那个人。 你今日怎生不讲话了?哑巴了? 随侍立即回过身,朝她微微躬起身。 小姐,半个时辰前,侯爷带了人过来。 阿爹带了人过来?做什么?是不是能放我出去了?!于红英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到了房门口,说着便要往外头跑。 五公子昨日去了安乐大街修他那条玉带钩。随侍急匆匆跟在于红英身后,出了房门,瞧见外边有府兵正巡逻,便道:因等修理要废些时候,便又随处逛了逛,买了个顺眼的丫头回府做女使。他在陪侯爷用晚膳时报了这桩事儿,侯爷说他年纪愈发大了,怕他耽于享乐,席间训斥了他几句。 于红英心知五哥于颂带回府的那是什么人,椋都城中的府兵可不是寻常家兵,而是天子组建分发至各府,专替皇室盯着他们的。 她上了廊子,脚步很是轻快,鬼灵精怪地顺着随侍往下说。 于颂也不大啊,岁末过完生辰才满十三。 随侍就在她的身侧,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挡住廊外飘进来的雨丝。 五公子好歹也大了小姐足有四岁,小姐可莫坏规矩,要称兄长的。 于红英脸上的笑容就没褪下去过,她提着厚重的袍裾说:是是是,五哥不大,你接着往后说。 侯爷训斥完五公子,便拍板将人送到别的院子里,不让留在清玉院。咱们这后院之中,大小姐的听菏居因她去辽东帮着振东伯戍边锁了起来,逐风院和照野院都是少爷,便剩下彩桂院的四小姐处,还有咱们菡萏院。 两人言谈间,到了小花厅,女使嬷嬷们刚将早膳布上了桌,于红英跨门而入。 我晓得,四姐那里人够用,她也不喜接触新的人。 因夫人去得早,四小姐这些年愈发孤僻,不喜见新的面孔也是情理中。随侍将伞收起,立在门角。 你手脚快些。于红英落了座,心下已按捺不住了,扭头催人:阿爹偏疼四姐姐,哪里用得着你替她操心。 随侍走近,从袖中取出银针,将菜碟粥碗一一试过一遍,递了筷给于红英。 侯爷一视同仁。她道:意思是咱们院子有小娘,两位主子,添个把女使差用不在话下,那女子恰巧很擅女红,针线活做得是极好,送过来便不用再为小姐另寻良师。 筷子被搁置到一旁,于红英叼起包子咬下一大口,咀嚼的同时抱起碗嘬青菜粥。 她这餐用得狼吞虎咽,吃完拿出白净的绢子擦了擦嘴,顾不上旁的,唰地站了起来。 人在哪?是不是阿娘房中?她急着往外头走,侧身避开过来收拾桌子的女使,快带我去,学女红! 等等。随侍几步冲到于红英前面,伸开双臂将人拦了下来。 人多眼杂,她不便同于红英细说,只是神色不大好,朝于红英使着眼色。 自于红英从出生那日起,这随侍便跟在她身边照料了,立刻明白其意,便一改口风道:哎呀,前两日阿娘命我抄的千字文还没抄完呢,还是先回书房去抄了再过去吧,省得她见我空手去,又念叨起我。 随侍适才侧身应道:是。 小花厅与菡萏院书房离得不远,主仆两个不多时便进了书房门,门从里上好栓了,于红英急不可耐拉住随侍的手腕,小声问话。 第372章 没人了,你快说,怎么此时不能过去? 随侍先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眼睛透过花窗纸往外瞧,又竖起耳朵仔细辨声,待她确认附近空无一人,这才放下手,指了桌案,让于红英过去坐着。 千字文早便抄写完,随侍知道这是于红英的托辞,但仍是取了笔墨纸砚,让于红英做做样子。 于红英在纸上画翠鸟,随侍研磨,墨块擦击石砚台的声音呲呲响起。 侯爷要将那位放到菡萏院养,娘子不愿,两人争执了几句。奴听娘子近前的大女使说了,娘子大抵是怕惹祸上身,不仅不想留人,还让侯爷将人除之 于红英手里的狼毫啪嗒落了,洁白的宣纸被一大团墨汁糊得不成样子,她脸上愠怒,不快道:阿娘连阿爹的意思都敢违逆,竟要害人的性命,她怎生如此如此不通情理! 小姐此话可不能乱说,要知道五公子带回来的人,可不是寻常的女使,那是国子监监正荀大人的老来幺女,就是您常唤的那位姐姐啊!她前两日将拜帖递进了府中,清玉院收下了,五公子本是想去安抚一下她,再要商议如何将荀大人从牢中救出,谁知前夜国丧,皇帝宾了,昨日一早,中宫就颁懿旨让三法司判荀大人满门抄斩,幸得彼时她人已出了府邸,这才勉强逃过此劫难。 我晓得是荀家姐姐!于红英待随侍从新铺好纸,又另择一只笔,重新蘸墨,五哥胆子大,将她扮做女使带入咱们府,蓝萤昨日在我掌心写下已救二字我便明了,和你打探来的恰好能合上。私藏了她,咱们府上也不缺她一口吃食,有什么打紧的? 随侍愁眉苦脸道:小姐,这可是包庇犯人的勾连大罪啊!一旦被发现了,侯府只怕都难以保全,小娘所思不无道理,是侯爷念着当年受过荀大人的传教之恩,这才冒着杀头的风险容人。此事侯爷与小娘争执后当然是不欢而散,侯爷赶着卯时进宫上朝,便先走了,他前脚刚跨出菡萏院,后脚小娘便命人将那位扣在了院中灶屋,下了死令,不让您接近那边。 于红英心里不是滋味,怒道:她才刚丧尽亲人怎能将她送到灶屋去?那里烟熏火燎,我平日里都不去! 随侍哑声。 于红英笔下的翠鸟画得像只鸭,她想了想,又道:不论如何,阿娘好歹是没将她轰出小院,但是 但是于严氏已动了杀心! 糟了!!!于红英大惊,惶恐地扔掉笔,不行!我得速速去请五哥! 随侍见她又要往外冲,急忙拦人:使不得使不得!您还在禁足呢!侯爷不让你出院子!您若将此事闹大了,走漏了风声,别说保不住那位,就连咱们侯府只怕都要大难临头! 于红英突然想到自己五岁时养过那只纯白色的波斯猫,因受惊不慎将她的手抓挠出一条皮外伤,于严氏便偷偷将猫处置了,一碗鸩毒强行灌,可怜的小猫立时咽气,就被埋在灶屋后头的枯井那边。 胃里猛地泛起酸气,叫她险些连早膳都统统呕吐出来,这便实在坐不住了。 的确是藏了人,藏的的确是被判满门抄斩的荀府人,还是荀大人的血脉,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传扬出去,于严氏为图自保,若真私下将荀家小姐处置掉,等侯爷下朝回府,人死不能复生,至多责骂她几句,但确然全了侯爷还报荀家的恩,因人他已是救过一时,没成御林军刀下亡魂。 于红英越想越怕,此事不能明目张胆的办,她想去求助清玉院,毕竟荀家姐姐是她五哥带回来的,定也是想救的,可她连菡萏院的院门都出不去。 她心慌意乱,急得眼泪哗啦啦掉。 该如何是好?该如何? 她抓紧随侍的手,随侍立即拍她背安抚道:小姐有心,可以写一封信,奴让人送去清玉院,但您不能写得太明白 于红英听得随侍提醒,心下更是一紧,透不过气来。是了,此事关乎满门性命,岂能像平日里央求五哥带她上街看杂耍那般,在信上直白白写荀家姐姐危矣,速来灶房救人? 若此信落入他人之手,便是将天捅出窟窿的罪证。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强自镇定下来。身子因紧张而发颤,神情却透出誓不罢休的决绝。 我晓得了,不能写明白,需得像我们小时候玩藏钩打暗号那样,对不对?她看向随侍,寻求确认。 随侍重重点了头,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担忧交织的神色。 小姐聪慧!只需让五公子知晓您有万分紧急之事,需他速来菡萏院一趟便可。至于何事五公子心细如发,又与您默契,见信必有明断。 于红英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素笺。 她提起笔,歪着头,眉头拧成疙瘩,努力思索着该如何下笔。 直接写阿娘扣了人?不行,太显眼。 写灶屋新来的女使不好?似乎又不够急切。 墨汁在笔尖凝聚,险些滴落污了宣纸。 灶屋,灶屋她猛地想起了去年冬日,她和于颂因不敢去灶屋偷嘴,便偷偷在花园假山后烤红薯,被烟呛得直流泪。 有了! 于红英眼眸一亮,笔尖终于落下,字迹因心急而略显潦草。 五哥钧鉴:妹院中灶屋新得柴湿,烟呛难耐,恐其燎原之势,焚及所爱之锦鸭。心焦如沸,坐立难安。盼兄谅妹禁足而不得亲寻相助,望兄速至。妹英,顿首再拜。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递给随侍看。 你看这样可好?湿柴指事情不顺,烟呛是说处境难受,恐燎原之势是怕事情闹大,锦鸭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荀家姐姐最爱穿锦鸭浮碧水的裙子来寻我们玩,五哥定能明白的。 随侍仔细看了,暗叹小姐机变,只低声道:极好,既说了紧急,又未曾直言其事。 那快叫人去送!阿英脱口而出,到了清玉院莫要声张,直接寻蓝萤,昨日便是她递的消息,她定知晓内情,不会出卖五哥。 随侍不敢怠慢,将信笺仔细折好,藏在袖中深处,却蹙着眉说:小姐,还需个由头。 这好办!就说我日前应了要送五哥一方新得的松烟墨,你让人即刻送过去,务必将信交到蓝萤手上!她说着,胡乱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锭用了一半的墨锭,用锦帕包了,塞给随侍。 随侍将墨锭拿在手上作为遮掩,匆匆出了书房。 于红英追到门口,扒着门框,只瞧见随侍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一颗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 书房外的雨渐渐密了起来,亭下枯草被打磨出沙沙的声响,衬得屋内死一般的寂。 于红英坐回椅子上,心跳久久不能归宁。 她一会儿想象着荀家姐姐在阴暗潮湿的灶房里受苦,那害怕无助的模样,一会儿又恐惧于严氏会突然下令,像处置那只白猫一样处置了人。 不敢再想下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千字文》、《女则》,只觉得无比烦闷。 这湿气很潮,灶屋那边也不知如何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冷风夹着湿气灌入,让她经不住打了个寒噤。远远瞧灶房的方向,只能看到一角低矮的屋檐和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格外凄凉。 五哥你快些来呀于红英喃喃自语,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一盏茶的功夫,但对于红英来说,却漫长如同熬过了整个隆冬。 终于,廊下传来了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于红英猛地转身,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进来的是随侍,她面色稍缓,关上门转身来同于红英低语道:小姐,信已让人送去清玉院,您且宽心,五公子定会来的。 那便好,那便好于红英稍稍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落下。 信是送到了,可五哥何时能来? 万一他还没到,灶屋那边已经出事了,又该如何? 等待的煎熬比之前更甚。 于红英命随侍重新摊开纸笔,假装继续抄写《千字文》,可笔下的字迹歪歪扭扭,墨团重生,全然不似平常。 她的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院外的每一点动静。 巡逻府兵的脚步声、远处隐约的说话声、甚至是风吹过枯荷的呜咽声。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靠近,她惊跳起来跑到门边侧耳倾听,发现只是巡逻的府兵来了又走远,不是清玉院的人到了,又失望地退回去。 第373章 随侍在一旁看着,心中亦是焦急,却只能温言道:小姐莫急,五公子收到信,定会想办法的。 正当于红英觉得快要被这焦灼吞噬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似乎有人高声说话,还夹杂着脚步声。 她屏住呼吸,仔细分辨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快走!定然是五哥赶过来了!于红英拉开门,提起裙摆就在廊子上奔走起来。 她赶到菡萏院前厅,正瞧见檐下立着两个清玉院的小厮,其中一人撑着泼墨山水面的油纸伞,伞下男子赫然一身天青色锦袍,正是她五哥于颂! 五哥!于红英终于等到这救星,也顾不得礼仪,埋头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于颂的胳膊,眼圈瞬间就红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因当着下人的面,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是用一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急切地望着他。 于颂年方不过十三,身形虽未完全长开,但眉目间已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清俊沉稳,此刻面色平静,站得端正。 莫慌。他拍了拍于红英的手背,温和道:在等姨娘允见呢。 说罢抬起头,身旁小厮跟着斜高了伞面。 于严氏从正房出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朝雨帘子里的兄妹二人瞧了瞧。 于颂忙做起礼:姨娘淑安。儿子惊扰您了。 于严氏显然没料到于颂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警惕。 是五哥儿啊,这般时辰,又下着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她边说,边用眼神示意于红英放开于颂,注意府中的规矩。 于红英不情不愿地松手,紧挨在于颂身边,如同寻求庇护的雏鸟。 回姨娘的话,并无大事。于颂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只是昨日儿子带回府的那个丫头针线极好,儿子想起阿爹晚膳时提及,想为六妹妹寻个女红师傅便将人送了来。今日又想起日前得了一块湖绉,正寻思做件新裳,便想让那丫头试试手艺,若果真不错,留在六妹妹身边也便宜。 他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抬出了侯爷的意思,又关心了于红英,还夹杂着自己的私事,听起来天衣无缝。 于红英暗暗叫好,她五哥果然聪明! 于严氏不想于颂站在廊下便将此事往下提了,周围府兵正注意着此处,她眼神一压:切莫让冷风吹坏了五哥儿,还是先进屋再议罢。 多谢姨娘疼我,只几句话的事呢,不必歇了。于颂又拱手:不知那丫头此刻在哪?我好领了人走。 于严氏深知老五聪慧过人,心道他约莫是听了下面的人长嘴,这才要过来瞧瞧,但这人若是交了出去,再想控制住就难了,为了侯府上下数百人的性命着想,必须慎重。 她勉强笑道:五哥儿有心了。只是那丫头刚来,规矩还不懂,灶房那边正缺人手,我让她先帮着做些粗活,熟悉熟悉环境。量尺寸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 于颂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姨娘考虑周全。只是湖绉料子娇贵,需得尽早定下做法,免得搁置久了失了光泽。再者,阿爹既然有意让她教导六妹妹女红,总放在灶房做粗活,怕是会荒废了手艺,反而不美。不若就让儿子先带过去问问,若真是个伶俐的,再好好调教规矩也不迟。姨娘以为如何? 他句句在理,于严氏一时语塞。 若再强行阻拦,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她目光闪烁,瞥了一眼灶房的方向,又看看一脸期盼望着于颂的于红英,以及于颂身后那两个清玉院得力的小厮,心中急想该如何推搪。 不能硬拦,那只会将事闹大。 于严氏正思索,忽听于颂又道:哦,儿子还忘了一件事未禀明姨娘。 她本就是被强送到忠义侯府做姨娘的,这些年闭门不问窗外事,此刻又被于侯爷那亡妻的小儿子薄了颜面,极是不痛快,便有些不耐烦道:还有何事? 只见于颂恭恭敬敬再对于严氏施了一礼,正身时从容道:方才菡萏院差人来送六妹妹赠我的墨,听闻菡萏院灶屋柴湿呛烟,府中一应伙事由清玉院采买,颂这便顺道将之一并取走,给姨娘换新的,如此且宽了姨娘的心,儿子也踏实些。 此话无疑把他的意思表明了。 湿柴让于严氏不痛快,是经清玉院才会落进菡萏院,他要取了走。 权衡利弊之下,于严氏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甘,挤出一丝笑容。 既然五哥儿这么说,那便依你吧。她转头对身边的一个婆子吩咐道,去灶屋,把那个新来的丫头叫来,跟五公子去清玉院回话,还有那什么湿柴火,你叫几个会办事的,先收敛收敛妥当。 是。婆子机灵,应声而去。 于红英紧紧攥着于颂的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于严氏转身回了正屋,于红英便同于颂一道在檐下立着,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直到看见婆子领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身影从灶房那边走过来,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让于红英瞬间确认,就是荀家姐姐!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那女子走到近前,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于颂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轻轻拍了拍于红英的头,笑着道:我先回清玉院了,等阿爹解了你的禁足,常过来玩儿。 这是叫她老实。 于红英会意,用力点头:谢谢五哥! 于颂不再多言,示意那女子跟上,便带着各背上半篓子湿柴火的两个小厮,转身离开菡萏院。 院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响起,但这一次,于红英却觉得那锁声不再那么刺耳。 这雨,总是要停的。 第292章 红英(三) 武昌八年,春寒料峭,夏意未至,唐国改天换日,闲王唐兴被周后推上皇位,椋都城在权力的暗流与表面的平静中,悄然滑入了初夏。 忠义侯府明哲保身,尚还安稳,只一处,不足为外人道。 自打去岁秋末,于颂将荀兰从菡萏院的灶屋领回他的清玉院,时光倏忽,便是小半年过去。这百多个日夜里,菡萏院的六小姐于红英,成了清玉院最勤快的客。 今日是抱一卷水红色的绉纱登门,说要请教兰姐姐刺一幅盛放的牡丹。明日又捧着绷架和五彩丝线过来,嚷嚷着要学绣那寓意吉祥的百子千孙图。她跑得脚底生风,那张苹果似的小脸上总是洋溢着蓬勃的朝气,仿佛能将清玉院连日来因外界局势而萦绕的沉闷都驱散几分。 只可惜,于六小姐这份勤勉,全然未体现在她的女红技艺上。 清玉院的书房一角,临窗的光线最是好,如今已成了荀兰临时的绣案。于红英正对着一方帕子较劲,针脚歪歪扭扭的,原本她想绣的是一朵缠枝莲,但细小的银针不听她使唤,硬生生被绣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线球。 她撅着嘴,有些气馁地扯了扯线头。 荀兰坐在于红英身侧,见状放下手中正在缝补的一件于颂的旧袍子,柔声道:阿英,莫急。刺绣之道,在于心静,手腕需稳,走线需匀。 我手很稳的,姐姐你看。于红英转头将银针掷了出去,尖锐的啸声后,红线绷直,银针插在了几步开外的窗框上,入木三分,稳、准、狠。 荀兰微微张了张嘴,接过于红英朝她递来的那方帕子。 的确很稳 于红英苦恼地说:可不么,但为什么在帕子上它就不听话了呢? 或许是入针不对。荀兰纤长的手指灵巧地挑开几个死结,耐心演示,你看,从这里入针,慢一些 于红英凑过头去,看得认真,鼻尖几乎碰到荀兰的手背。她嗅到荀兰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书墨气息,让她觉得安心。 姐姐手真巧,于红英由衷赞叹,随即又垮下小脸,可我总是学不会,阿娘若在,定又要说我了 她说话的声音渐低,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 这小半年来,于严氏与忠义侯因荀兰去留之事,争执过两回。于严氏忧心忡忡,唯恐女儿与这钦犯之女过从甚密,他日招来灭顶之灾。她试图约束于红英,禁足、抄书,手段用尽,却架不住于红英撒娇耍赖古灵精怪,更架不住忠义侯那句我自有分寸,莫要多言的威严。她是不知为何忠义侯报恩非要把钦犯之女养在侯府里,分明可以送出府去的,她甚至提议过送去她青州老家,必定将那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可忠义侯不允。 于红英虽不甚明了于严氏那深切的恐惧,却也敏锐地察觉到菡萏院中日益紧张的氛围。她只觉得母亲愈发唠叨,管束愈发严厉,心里不免有些逆反,越发爱往清玉院跑。这里有五哥的纵容,有荀兰姐姐的温柔,比那沉闷的菡萏院要自在得多。 第374章 坐在稍远处看书习字的于颂,闻言抬起眼,目光在于红英嘟起的脸颊上停留一瞬,又轻轻扫过荀兰沉静的侧颜。 这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对,少女低眉顺眼的温婉,骨子里未泯的坚韧,以及偶尔谈及诗书时眼中乍现的光彩,都如细雨润物,悄然渗入他少年心扉。 他放下书卷,语气温和地对于红英道:技多不压身,六妹妹慢慢学便是。心浮气躁,反而事倍功半。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荀兰听着,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耳根却悄悄染上一抹极淡的绯色。 于红英哦了一声,注意力很快又被窗外飞过的蝴蝶吸引,丢下针线跑到窗边去看,那方未完成的帕子被她忘在了绣架上。荀兰看着那团杰作,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却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默默地将它收好,准备得空时帮她改改。 这般平静的日常,终于在年关前夕被彻底打破。 夜晚北风呼啸,菡萏院正房内的争吵声甚至盖过了狂妄的风声,隐隐传到院中。于红英被随侍早早哄着上了榻,她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于严氏激动尖锐的哭诉和忠义侯压抑着怒火的低斥。 侯爷!您这是要将我们满府上下都拖入地狱啊!那荀兰是什么身份?是满门抄斩的余孽!周太后势大垂帘听政!您留着她在府中,是生怕刀斧落不下来吗?红英还小,她日日往清玉院跑,若被外人知晓,我们忠义侯府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住口!忠义侯十分烦躁地怒斥:荀公于我有点化之恩,如今他蒙冤,血脉仅存一线,我岂能坐视不理?府中一切我已安排妥当,身契籍契皆是清白,只要管好你的嘴,谁能查到? 安排?怎么安排?颂哥儿年纪渐长,那荀兰也一日大似一日,男女有别,同住一院,成何体统?将来若传出什么闲话,侯府颜面何存?我我真是没法子了!红英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拖累或是你把她送去别的院子! 够了!此事我意已决,你无需再多言!管好你自己便是! 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以及于严氏绝望的呜咽。 于红英蜷缩在被子里,小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她不是不懂什么党争,什么抄家,只是不明白阿娘为何那般狠心,又为她去寻荀兰姐姐的事情跟阿爹吵得很凶,阿娘哭得很伤心。她心里害怕,又有些埋怨阿娘小题大做,明明荀兰姐姐已经好好在侯府藏了半年,什么事儿都没出。 翌日,菡萏院异常安静。 于严氏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督促于红英用早膳,于红英当她是被忠义侯说服了,便吃的很舒心,过完早就要去于严氏那里温书,随侍的神色却有些异样,只轻声说:小姐不必去娘子那里了。 于红英不解道:每日晨起都去的啊,今日怎么又不用去了? 随侍道:娘子心绪不佳,说是回青州老家的道观静静心,一早就动身了。 于红英愣住了。 青州?那么远?她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平日觉得于严氏唠叨管束多,可骤然听闻于严氏离家远行,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慌乱还是涌了上来。 忠义侯府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 下人们噤若寒蝉,只道是严姨娘与侯爷争执后,负气离家。唯有少数几个心腹知晓,那日清晨,侯爷踹开严姨娘反锁的房门时,看到的已是悬在梁上气息全无的冰冷躯体。 妆台上,留着一封字迹潦草的绝笔,字字泣血似的,不求侯爷念旧情,只求他看在多年相伴和女儿红英像他秉性的份上,将于红英记入早已故去的侯夫人名下,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让她将来能多些依仗。她自己,她自己便是庶女,被纳入侯府当妾也非自愿,这些年与侯爷相看两厌,也着实倦了 忠义侯攥着那封遗书,良久沉默。 他心中有无力,有懊悔,亦有几分被逼迫的恼怒。可他为了侯府声誉,也为了不影响年幼的于红英,只能下令严密封锁住消息,对外只宣称严姨娘离家修行,并迅速处理了后事。他甚至刻意疏远菡萏院,减少与于红英的接触,生怕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于是,在于红英的世界里,于严氏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道观,归期未定。 母亲离开后的几日,于红英着实是蔫了一阵。 菡萏院没了严娘子管束,阿爹也忙于公务鲜少来看她,一下子空荡冷清得让她不适。她更加频繁地往清玉院跑,仿佛只有在那里,在五哥和荀兰姐姐身边,才能找到一丝温暖和安定。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云朵像一团团白嫩柔软的棉花。 于红英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带着随侍又踏进了清玉院的院门。 于颂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演练一套拳法,他身姿矫健,拳风猎猎。荀兰则安静地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正专注烹水点茶。 于红英跑到石桌边坐下,双手托腮,看着荀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叹道:姐姐泡茶的样子真好看。 那素白的手骨骼纤纤,动作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愧荀门子弟,烹茶都让人仿若闻到了书香。 你今日功课已毕?少女眼眸一掀,带出些许柔和溺爱,不娇不媚,却煞是好看。 于红英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惆怅。 功课么,那都是小事儿,我年年功课第一,阿娘常常要罚我都得苦思冥想个缘由 荀兰点茶的手一滞,抬眸看了于红英一眼,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情绪。 鸿儒荀万森的孙女是何等人物?被判满门抄斩即刻行刑那日,她是恰好不在家中,这才避过一难。那日她请了于颂和另几位好友,约在天香酒楼会面,便是想问问大家朝内情形,可有什么法子能助爷爷出狱,因都是读过荀万森文章的清流,这几位自然帮着瞒天过海,事发后助于颂将她藏了起来。 而这忠义侯府里的门门道道,她胸中也自有定论。 侯爷于延霆要还荀万森早年点化恩德,于颂私藏了她,自然也脱不开干系了,不论道义还是自保,藏她是必然定数。 忠义侯夫人早亡,府中只菡萏院还有一位妾室于严氏,便是于红英的生母严小娘。此人性子软弱,最怕引火烧身,若非于红英请来五哥儿于颂干预,只怕刚进于府时她便要命丧黄泉,于严氏错失时机,自然视她如洪水猛兽,有她在,于红英总往清玉院跑,于严氏也不可能立即远走青州,只怕是 说到底此事也是由她而起的,她心中难免愧疚,便轻声问:阿英可是想姨娘了? 于红英扁了扁嘴,低下头,用于严氏为她绣的绣鞋鞋尖蹭着地上的青石板。 才没有呢!她老是凶我,不在才好呢就是、就是突然没人唠叨了,有点不习惯她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些微闷闷的鼻音。 于颂一套拳法练完,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收势走来,恰好听到于红英说了此话。 荀兰猜测于严氏出了事,而于颂则是心知肚明姨娘离家的真相。 他看着妹妹懵懂失落的样子,心头疼惜,面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石桌上荀兰刚刚斟好的一杯茶,仰头欲饮,借此掩饰瞒着人的那份心虚。 五哥,慢些,烫。荀兰下意识地出声提醒,同时伸手去虚虚一挡。 于颂的手腕在空中微微一转,茶杯边缘不巧地触到了荀兰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温热的茶水微漾,那瞬间的触碰极其短暂,却仿佛有一股微小的电流,透过薄薄的皮肤,直抵心尖。 两人俱是一震,迅速分开目光。 于颂耳根子微热,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过去。荀兰则是飞快地垂下眼睑,专注地看着自己裙摆上那些细微的褶皱,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心中如小鹿乱撞,既有少女情动的羞怯,又夹杂着自身处境的惶然。 这一幕,恰好被下朝回府,信步走来清玉院想看看恩人遗孤的忠义侯,统统看在了眼里。 于严霆站在月洞门外,脚步顿住。 他是过来人,少年男女间那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 颂哥儿今岁十三,荀兰这丫头也恰好逢上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他们还有着荀府未出事前自小长大常有往来的情分。 往日,于延霆只想着,于颂摊上了这么一桩不得不为的事儿,怕于家大祸临头,便更是小心谨慎庇护荀家遗孤,此刻,他才方知于严氏的提醒是对的,只当孩子们尚且年幼,却忽略了男女大防。 同住一个院子,日久生情,亦是常理。 只是荀兰身份特殊,颂哥儿是于延霆的嫡子,前途未卜,此事若发展下去,恐生事端。 第375章 他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进去。 阿爹!于红英最先看到他,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去,方才那点惆怅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于颂和荀兰连忙起身见礼。 荀兰在清玉院不是主子,而是个大女使,按照规矩她不能抬头。 于延霆伸手摸了摸于红英的头,目光从于颂和荀兰身上扫过,语气平和地说:都在。正好,有件事同你们说。 三人顿时都紧张了起来。 于延霆看向荀兰,话却再对于颂说:老五,这丫头不仅女红了得,茶道瞧着也是精通,不若将人送去菡萏院吧,省得老六日日往这儿跑。她也该好好收收心了。 于红英一听,立刻扯着父亲的衣袖:阿爹,我很用功的!我天天来找姐姐学!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说?于延霆哼笑一声,正色道:从今日起,便让人搬回菡萏院住,专司教导红英女红和茶道。老六,你可要好好学,别再将鸳鸯刺成小鸡崽了前些日子我拿那娟子擦手,被同僚追着问现下时兴绣鸡崽吗,你叫为父怎么答? 于红英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听明白了于延霆的话中之意,是要荀兰姐姐搬去菡萏院同她作伴!她可以天天和荀兰住在一起了!再也不用每天跑来清玉院,可以一起起床,一起用膳,一起入睡! 她高兴得要跳起来,抱着于延霆的胳膊连声道:谢谢阿爹!谢谢阿爹!阿爹最好了!我一定好好学! 她又跑到荀兰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扑簌着亮晶晶的春日晚霞。 姐姐!你听见了吗?你可以和我一起住了! 荀兰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搬回菡萏院,意味着与于颂朝夕相见的日子结束,她心底有无法言说的失落与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松了口气的轻松。 住在清玉院虽有于颂庇护,却总觉名不正言不顺,时刻担心给人带来非议。如今能以女师的身份入住菡萏院,专司教导红英,既全了忠义侯的恩义,也全了她自己的体面,还不至于坏了于颂名声,可谓三全其美。 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于颂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便敛衽向忠义侯深深一拜:奴婢遵命,定当尽心竭力,教导六小姐。 忠义侯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儿子。 老五,此事便这般定下了。 于颂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一片坦然沉静。 他深知于延霆此举的深意,既是为了荀兰的名声,也是为了侯府的安稳。或许,还隐含着对他和荀兰之间情愫的警醒与规束。 于延霆并不乐意他与钦犯之女相交,他只能躬身道:还是阿爹思虑周全。兰姑娘住在菡萏院教导六妹妹,最为妥当。儿子一切听从阿爹安排。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在称呼上,已悄然从往日的兰儿变成了更为客气的兰姑娘。 事情就此定下。 是夜,菡萏院于红英的闺房旁,收拾出了一间雅致温暖的厢房。于红英兴奋地指挥着女使们帮荀兰安置行李,将自己的小玩偶和零嘴分了一大半过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夜深才被随侍劝回房睡下。 喧嚣散去,夜阑人静。 荀兰躺在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窗外月色凄清,树影摇曳。白日里的强自镇定渐渐消退,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悲伤如潮水般漫上。 她闭上眼,那血色的噩梦便如期而至。 端门前祖父决绝的背影,雨中震天的登闻鼓声,御林军明晃晃的刀光,家人仆从凄厉的惨叫 她没有亲眼见过被灭门时荀府里的惨烈,但正因没有亲眼所见,无数可怖的幻想便自梦中来寻她。那滚落在地的父兄头颅,那双目圆睁的祖父冤屈鲜血,到处都是粘稠的鲜血,触及她的手指,她的肌肤,她的心脏,她能感觉到,那是温热的鲜血,然后一点点变凉,变成红色冰砖,砸碎了她自小骄傲的脊梁和挺直的骨骼。 不不要阿爹娘祖父她在梦中无助地啜泣,身体因恐惧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睡在隔壁的于红英被隐约的哭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披上外衣,趿拉着绣鞋,循声来到荀兰的房外。 小主子半夜推开府中女师的门,按礼数来说这不符合侯府规矩,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听清楚了,荀兰姐姐是在哭。 于红英轻轻推开门,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看到荀兰在床上痛苦地辗转,额上冷汗涔涔,泪水浸湿了枕畔。 于红英的心一下子就被不知名的物什给揪紧了。她快步走到床边,爬上床榻,伸出小手轻轻地拍着荀兰的背,像小时候于严氏安抚做了噩梦的她一样。 姐姐,不怕不怕,阿英在这里。她的声音异常坚定,全然听不出刚睡醒的软糯,是做噩梦了吗?都是假的,只是一个梦,不会成真! 荀兰刚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对上于红英写满担忧的清澈眼眸。 巨大的悲恸和劫后余生的恐惧让她一时难以自持,泪水涌得更凶。 于红英见她哭得伤心,心里难受极了。她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荀兰,小手笨拙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姐姐别哭,于红英的声音甜甜的,无比真诚地哄人,阿娘不在,以后我就是姐姐最亲的人。不,就算阿娘在,姐姐也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我同五哥去打他!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少女的怀抱并不宽阔,却带着足以融化寒冰的炽热与纯粹。 荀兰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与信赖,心中那巨大的创痛仿佛被轻轻包裹住。她反手紧紧抱住于红英,将脸埋在她带着奶香气的肩头,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却不再是全然的无助与绝望。 窗外,月影西斜,万籁俱寂。 清玉院那边,于颂独自立窗前,他凝望着菡萏院的方向,久久未动。 蓝萤上前为他披了袍子:主子,夜已深了。 于颂点头,拢紧袍子中规中矩回东厢房。 他知道荀兰已安顿下来,也知道六妹妹定会好生待她。只是,那悄然滋长的心事,如今却不得不更深地埋藏起来。 前路漫漫,诸事未见全貌,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那份想要守护的心,从未改变。 而菡萏院中,两个少女相依相偎,一个正用她未经多少世事的赤诚,努力温暖着另一个饱经风霜的灵魂。 漫漫长夜似乎也因这份羁绊,而生出一丝绝缝里爬出的光亮来。 第293章 阿英(四) 武皇帝驾崩后,兴王登基,周太后把持着朝政,年号便未曾新改。周家势太大,内阁权倾朝野,六部六司形同虚设,御林军风头无两只手遮天,自武昌八年起长达四年皆在四处查抓太子余党,风声日紧,忠义侯府便对荀兰之事慎之又慎。 于红英生在忠义侯府,虽说只是严小娘膝下所出的庶女,但自幼时便是最肖似侯爷于严霆少时性情的一个孩子。她骨子里不知何为低头,倔强且执拗,轻狂且莽撞,欢喜便放声大笑,忧愁便耷拉脑袋,情绪总挂在脸上,不爱读书,不喜文墨女红,偏好武学却只是三脚猫功夫,还贪吃。 不如听荷居的大姐姐那般端庄大气,不似逐风院二哥身手矫健,不比照野院的三哥力壮如牛,没有彩桂院的四姐擅兵法谋略,更赶不上清玉院的五哥文采斐然,盖因是家中最小的小姐,偏得上面的兄姐们宠让,受于延霆多加溺爱。 在她眼里,庶女和嫡女并没什么不同,她自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椋都贵女,因此性子少不得跋扈了些。直到她在武昌八年被记到亡故的侯夫人名下,一跃成为嫡女,同其他兄姐身份再无差别,她才渐渐有了些嫡女的规矩。 武昌十二年,春深。 这日刚下过一场淋淋漓漓的春雨,雨后初霁,于红英正在院中练金丝袖里针,前院的方嬷嬷突然领着几个大女使过来了。 金丝方出,直逼小径来人,再要收手为时已晚,于红英不得不原地鹞子翻身,那丝线前端的尖针这才转了方向,带着锐芒咄地斜飞出去,稳稳嵌入花圃里刚栽好没几日的玉兰树树干里。 菡萏院里原本没有玉兰,只有一株傲然挺立的孤傲红梅,但因于红英喜兰,念叨了几年,这株玉兰前几日终于由花匠精心栽下,说是侯爷特意命人从西山移来的佳品,只为给六小姐闺阁前添一抹春色。 可此刻,那株娇嫩的玉兰树干上,正深深嵌着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针尾牵连的金丝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晃得人心疼。 嬷嬷!于红英站稳,您怎此时来了? 第376章 方嬷嬷立在原地,面上丝毫不见慌张,好似方才险些命丧当场的不是她一样,连银针金线飞过耳侧削断的一缕鬓发都还未落地。 她恭敬地朝于红英福了福身:遵侯爷吩咐,来为女师拾掇拾掇,接她从院子里出去。 于红英胸脯微微起伏,一双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儿,瞧方嬷嬷领着的大女使。 这是何意?女师在菡萏院住了几年,住得好好儿的,为何要送出去?又要将她送去哪里?是兄姐们谁要添新衣吗?差个小厮将料子送了来便好呀,省得你们多跑这一趟,有这功夫,不若多去听荷居照顾大姐姐 听荷居那位在边关出了事,请了许多郎中来看,但日见着不太好了,于延霆在病榻前守了十多日,正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管孩子们需要添置新衣的琐碎之事? 于红英立时就察觉异常,而方嬷嬷这人嘴里是套不出话来的,她一把抓过随侍递上前的帕子擦着汗,视线在几个大女使之间转来转去。 整个忠义侯府里处处都有府兵身影,耳目实在太多,事关荀兰,于红英变得格外谨慎,什么也没再多问,带了方嬷嬷一干人等快步进了正堂。 外头空气清新,白日里关门容易引起疑心,于是她便将大女使一个个审视过去,走到一位女使跟前,伸手掀起覆着的红绸,朱漆托盘里盛装的物件。 是婚嫁用的东西! 她常在大姐姐的听荷居和四姐的彩桂院见过类似形制,是置办嫁妆时才会动用的物件,除此之外 赤金镶嵌红宝的鸾凤呈祥项圈,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一套点翠头面,还有那折叠整齐,绣着繁复鸳鸯戏水纹样的红锦嫁衣每掀开一样,于红英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心也沉下一分。 直到最后一样物件暴露在视野内,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阿爹这是这是要把兰姐姐嫁了?嫁给谁? 于红英脸色煞白,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转身,也顾不上换下练功的劲装,便要往外冲。 方嬷嬷在后头道:六小姐,侯爷在书房。 于红英远远道:晓得了! 说着如同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菡萏院,直奔前院书房。 书房外,守着于延霆的亲随,见于红英满面急怒而来,欲要阻拦,却被她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阿爹! 她砰地一声撞开书房的门。 于延霆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苍翠的松柏,面上透着无端的落寞。 阿爹!于红英冲到书案前,声音又尖又急,您是什么意思?那些东西!您要把荀兰姐姐嫁给谁?要送她去哪?!为什么?! 于延霆缓缓转过身,脸上是连日操劳的憔悴,眼神却依旧深沉如古井。 我知你会来。他语气平静,并无意外。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大姐姐她于红英想到听荷居里气息奄奄的长姐,心头更痛,您不是最疼大姐姐吗?怎还有心思想这些! 正因你大姐姐如此,才更要办这件事。于延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巨石压垮后的无力,红英,你大姐姐在边关,是援军迟迟不至,被生生拖得没了副人样的,她时日无几了。 于红英如遭雷击,猛地后退半步:什么? 周氏。于延霆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沾血的毒牙,他们盯着的,是我手里的军权。先帝去得突然,将虎符交于我手,嘱我暗中辅佐太子于家已成周氏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大姐姐,是替为父,替我们于家,受了这一劫。 于红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于家的孩子没有愚笨的,她一直知晓朝堂争斗残酷,却从未想过,这残酷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夺走她亲人的生机。 那那跟荀兰姐姐有什么关系? 颂哥儿求娶荀兰,已非一日。于延霆走到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此时办此事,对外,可说是为你大姐姐冲喜,关起门来,让他们成了亲,全了颂哥儿的心意,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荀公就剩下这一点血脉,给她找个终身依靠,将来我也算对得起故人,你大姐姐她也是这意思。 依靠?什么样的依靠?把她卷进我们于家这摊浑水里就是依靠吗?于红英激动地打断他,声音拔高,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把她嫁给五哥! 胡闹!于延霆终于动了怒,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乱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在此置喙! 我就是不同意!于红英倔强地仰着头,眼圈通红,您把她给我!我要她!我能护着她! 你拿什么护?平日里不好好读书!既没有你五哥的城府也不似你其他兄姐争气!于延霆被她这混账话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自身尚且难保!你知不知道你这嫡女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啊?! 他猛地一步跨到于红英面前,眼中是沉痛与怒火交织的赤红。 于红英呆住了。 什什么意思? 是你小娘!你那个你觉得唠叨、管束你、不近人情的生母!于严氏用一条白绫,悬在了菡萏院的房梁上!她用她的命,逼我松口,将你记在亡妻名下,只为让你将来能多一份依仗,不受人轻看! 轰隆 于红英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阿娘阿娘不是去了青州道观静心?不是负气离家?是上吊自尽了?为了她?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阿娘离家前夜的激烈争吵,随侍闪烁的言辞,阿爹后来对她刻意的疏远 原来,那不是离家,是永别。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让她浑身发抖,眼中金星频闪,她已不知这天地为何物了。 于延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亦是一痛,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只能硬着心肠,继续用残酷的现实敲打这个于家长房最年幼稚嫩的孩子。 你现在还觉得,你能任性妄为吗?你还觉得,这世间事,都能如你所愿吗? 于红英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却仍固执。 就算就算如此婚姻大事,难道不该问过荀兰姐姐自己的意思?你们问过她吗?她愿意吗? 问过了。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自书房门口响起。 于颂不知何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站在闭合的门前,就站在那里,一身月白长衫,面容沉静,目光却直直看向于红英。 六妹妹,我与兰儿,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父亲不过是成全我们。 于红英猛地回头,看向自幼凡事都让着她的五哥。此刻的于颂,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纵容与温和,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不顾一切的坚决。 不不可能她喃喃道,像是说服自己,阿爹!阿爹,我好好读书,我好好习武,我什么都用功好不好 于延霆不愿看她,仿佛铁了心肠,是啊,他在外的名声并不好听,被许多人暗里称作活阎罗。 于红英冲上前去,抓住于颂的袖子,哭着央求道:五哥,五哥你疼我的,你让让我,你把姐姐让给我,好不好?我以后,以后什么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六妹妹,别的都可以让。唯独此事,不行。于颂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了缓,更显残忍,你若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她,便该以她的意愿为重。她选择了我。 以她的意愿为重选择了我 这两句话,像最后两根钉子,将于红英所有的希望和挣扎都钉死在了原地。她看着冷漠的父亲,看着坚决的兄长,只觉得这间熟悉的书房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寒冷。 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恍然发现,她所有的吵闹,所有的质问,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人会纵容她,小事尚可都随她的愿,大事却不行。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只知回到菡萏院时,那些刺眼的红色物件已经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株玉兰,树干上的银针还在闪着冷光。 荀兰走了吧。 荀兰应该已去了清玉院。 菡萏院里已经没人了,等不到的阿娘,等不到的姐姐,只剩下她一人了。 第377章 她冲进自己的闺房,反手插上门栓,将所有的喧嚣和关切都隔绝在外。她把自己埋进锦被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母亲的死、大姐姐的伤、父亲的算计、兄长的争夺还有,荀兰的选择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她掷出的袖里针,由锋利的金丝牵涉而出,将她割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一个格外熟悉的,温柔而担忧的呼唤。 阿英?阿英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于红英猛地翻开棉被,匆匆穿鞋,可冲到门前,她又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不敢打开这扇门,一动不动。 阿英荀兰的声音隔门传来,似乎有些哽咽,我知道你难过 是啊,她难过,可难过有什么用?难道荀兰会改变主意? 于红英冷笑:你走罢。 荀兰贴在门上,声音极轻地道:可我,可我嫁给五哥,我们不就真的一家人了吗?以前你不是常说,我就是你的家人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不是吗? 永远在一起以嫂嫂和小姑的身份? 门外荀兰的低语,像温暖的羽毛,却再也拂不开于红英心底的寒冬。 她最终还是打开了房门,看着门外梨花带雨的荀兰,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紧紧抱住了人。 这个拥抱,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告别意味。 于颂说得没错,是荀兰自愿要嫁。 婚事办得极其低调隐秘。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只在清玉院内简单走了礼数。那一夜,清玉院的红烛默默燃至天明。 也就在那一夜,听荷居里,熬干了心血的大姐姐,在得知幼弟成家后,仿佛终于了却最后一桩心事,安然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红事与白事,在忠义侯府这座深宅大院里,无声交替。 于红英穿着素服,站在听荷居外,听着里面隐隐的哭声,只觉得这侯府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曾经门庭若市风光无限的听荷居,埋葬曾经浑然天真的听荷院,也埋葬了于红英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 次年,周太后病逝。成兴帝唐兴终于得以亲政,独揽大权,改武昌为立安,立安壹年冬,外戚势力盘根错节,为巩固皇权,制衡各方,成兴帝开始着手联姻笼络重臣。 一道赐婚圣旨,毫无预兆地降下了忠义侯府。 皇帝将国公府姜家的嫡女姜舒,赐婚于忠义侯嫡五子于颂。 而此时,荀兰已怀有八个月身孕,小腹隆起十分刺眼。 圣旨一下,忠义侯府内一片死气沉沉。皇命难违,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荀兰的存在,一旦暴露,便是欺君之罪,同样要万劫不复。 于延霆书房内的灯,亮了一夜。次日,他唤来于颂,神色凝重地商议。于红英不知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送走不稳妥孩子等零碎字眼。 她心下大骇。送走还不稳妥?在这种时候?阿爹为了侯府,为了保全五哥的前程和性命,难道要要效仿于严氏对荀兰动杀心,要处置掉荀兰和她腹中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 荀兰怀的可是于颂的亲骨肉!于延霆的亲孙啊!于红英被吓得瘫软,她不能再失去荀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 回到菡萏院,于红英暗中收拾细软,备好马车,趁着府中守卫换防的间隙,拉着即将临盆行动已十分不便的荀兰,从侯府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马车颠簸在漆黑的官道上,于红英紧紧握着荀兰冰凉的手,一路无言。直到天色微明,她们停在了椋都南下十里外的长亭。 就到这里吧。荀兰轻声道,她看着于红英,眼中了然,是感激,是悲伤,阿英,谢谢你。我知道,侯爷容不下我了才要送我走的。荀家跟于家,从此恩义两清,我不怨。 于红英嘴唇动了动,想说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要与她再无瓜葛,可她清楚地明白,没有别的办法了,否则她不会连夜送荀兰走,冒着天大的风险送人走。她只是红着眼眶,用力摇摇头。 不要撇清,不要两清你恨也是好的。她将准备好的银票和细软塞进荀兰怀里,姐姐,走了就走了吧。别再回来,去鹭州,去边城,那里成兴帝管不到,这椋都,吃人不吐骨头落脚后给我写信好不好 荀兰伸手,轻轻抚过于红英的脸颊,为她拭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自己的泪却先流了下来。 阿英,保重。 她没有答应要写信,于红英也知晓,她不会写的。 车夫催促着,南下的路途漫长,需得趁早赶路。荀兰最后深深看了于红英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毅然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辘辘,扬起细微的尘土,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融进初冬萧瑟的晨雾里。 于红英独自站在十里长亭,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袂,冷得刺骨。 她想起幼年时,荀兰穿着锦鸭浮碧水的裙子,对她笑得温柔,想起她们在菡萏院相依取暖的夜晚,想起她天真地说要保护姐姐一辈子 如今,她亲手送走了她。 从此山高水长,恐难再见。 这椋都,终究不太容不下一些人和事。或许,荀兰若能就此安好,远离纷争觅得一线生机,那她今日这剜心之痛,这永别之苦,也便罢了。 只是无人知晓,忠义侯府六小姐于红英,那颗曾经鲜活、炽热、充满莽撞生机的心,仿佛也随着那远去的马车离开,死在了十里长亭。 ----------------------- 作者有话说:没了,完结了,后面追妻火葬场的番外设定为福利番外,随评分赠送更新,时间不定。感谢一路走来陪伴几年的小伙伴们,感恩相遇,祝诸君在人生道路上无悔热爱,放手活出自己,不论选择什么样的路,坎坷或坦途,都能重见光明。[彩虹屁]那么,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