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送君三千里》 第1章 《当年送君三千里》作者:愔绝【完结+番外】 简介: 昔年帝君郁峥被奸人所害,堕入凡尘,丧失所有记忆,被人间一只小花妖阿初收留,二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夫,日子虽然平凡但异常甜蜜,以为可以恩爱不疑,地老天荒。 直到有一天,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帝君恢复记忆,对自己在凡间的所作所为一概不认:“以前我失忆受你哄骗,不能算数,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阿初不知所措地拉着他,求他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他只留下一句话:“你的夫君已经死了。” 阿初固执地哭着一遍又一遍重复:“你把夫君还给我。” 他更加冷漠:“再纠缠你也一起死。” 大概心如死灰,阿初终于离开,他得以清静下来,想恢复原来的生活,却发现根本不得安宁。 他满脑子阿初的泪眼和哀戚,过往种种,皆在眼前跳跃挥之不去,只想着阿初回去会不会受欺负,才发现自己并未像想象中一样毫无芥蒂。 他回去想质问阿初到底给自己下了什么蛊,到底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让自己如此难受,更想知道,阿初没有了他,会不会,会不会跟别人欢好。 然而他回到他们曾经的家后,只寻到阿初的空冢。 阿初死了,夫君成了陌生人,他亦心如死灰,随着那逝去的痴情一同枯萎。 郁峥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他,穷尽碧落黄泉,问遍阎王神仙,别说尸体,就连魂魄也不曾有一丝,阿初仿佛幻化成风,再也没了踪迹。 如他所愿,他彻底失去了他的小花。 曾经不可一世的战神,竟然一夜堕魔。 * * * 众神皆知,灵川隐居着最古老尊贵的古神清瑶一族,他们神秘莫测,从未露过面,直到有一天,清瑶族突然入世,因为他们唯一的后人拂霜殿下竟然莫名其妙生了个孩子,为了让孩子双亲圆满,殿下决定招亲,男女不限,有缘即可。 顿时天下无比轰动,所有未婚男女通通前来报名,殿下看大家都很不错,挑花了眼,有人提议:“殿下身份尊贵,便是把他们全收了都不过分。” 拂霜觉得很有道理,决定跟所有人都培养培养感情,多收几个,然而一个魔闯入他的招亲大典,口口声声说是他的夫君,孩子的真正父亲,不允许他跟别人往来。 拂霜对那张脸没由来反感,更何况还是一个魔,毫不犹豫宣判了他的死刑:“你做梦,我喜欢谁都不可能会喜欢你。” 当年送君三千里,不如相逢灵川东 有孩子,小花会结果生子,但崽一直是灵果状态= = 内容标签: 生子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正剧 追爱火葬场 主角:阿初(拂霜),阿叶(郁峥) 一句话简介:老婆要改嫁怎么办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求仙 当年送君三千里,不如相逢灵川东。 *** 傍晚时分,憋闷了一个下午的乌云终于宣泄了出来,天地只剩白茫茫的雨幕。 大多数草木都是喜欢雨的,但雨太大了也不是好事,阿初被雨滴砸得脸都生疼,慌慌张张往路边的老树下躲,目光仍旧朝前方张望,然而发现只是眨眼的功夫,一直盯着的背影就被雨幕隔绝,消失不见了。 他再也顾不上大雨,就要追上去,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 “怎么跟过来了?” 耳畔传来的声音温柔而无奈,阿初转过身,看见了那张英俊熟悉的脸。 “我就是想送送你。”他鼻子一酸,慢慢偎依进对方的怀里,“昆吾山太远了。” 昆吾山太远了,离落雁村足足有三千里,阿叶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会不会回来。 “再远也得去。”阿叶耐心说着已经解释了几十遍的话,“更何况我只是去求长生之法,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轻轻揽住阿初的腰,伞往阿初方向倾斜,替阿初挡住了所有的雨水,以至于他自己湿透了后背。 “可是、可是……”阿初有些急切地反驳,“长生之法哪有那么好求,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甚至……” 自他将阿叶捡回家之后,整整七年,他们分开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三天的,此去一别音信渺茫,让他内心深处总强烈的预感:阿叶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刚开始捡到阿叶时给对方取的名字,不过是随便想的,应和了自己的本体,直到后来定情成亲,这个名字便有了新的含义:花叶是不能分离的。 “无论多久,我都要去试试。”阿叶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小花,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小花”是专属于他的称呼,只有在两个人独处时才会这么喊,因此他叫“小花”时,声音就会不由自主放轻,带了几分令人无法拒绝的似水柔情,连那双总显冷峻漆黑如夜的眼也变得多情起来。 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他早就在考虑了,纵然阿初只是最低微的花妖,也是化了形了,起码有三百年寿命,而他到底是个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再过几十年,甚至十几年,他鬓生白发,阿初还是少年的模样。 路子是村里最古老的树精指给他的,他天生神力,不像是普通人,恐怕有不凡的身世,昆吾山是传说中帝君郁峥的住处,虚无缥缈,真仙众多,若能偶遇一位,说不定会有答案,甚至获得仙缘。 他不要成为真正的仙,只想求得三百年寿命,能够与阿初白头偕□□度此生,所以他非去不可。 阿初垂下了眼,没有再反驳他。 这个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阿叶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他不应该任性,只恨自己太弱小,无法和阿叶结契同享寿命,也不能陪对方去昆吾山,毕竟郁峥帝君最反感妖魔,若是出现在对方眼皮子下,说不定小命都会丢掉。 早在他们成亲前,村里就有好几个交好的妖怪告诫他,凡人和妖不会有好结果,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可是他太喜欢阿叶了,只想跟对方在一起,阿叶也不信天命,虽然表面上说只是碰碰运气,但他知晓对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雨势渐弱,房屋和树木开始显现出轮廓,阿叶观察着,觉得这样的雨是花草能够承受的程度,便将伞递给阿初:“回家去吧。” 阿初没有接伞,他是花妖,最需要雨水的滋润,伞应该留给对方,只踌躇道:“我送你去驿站。” 驿站离这里不远,阿叶还是答应了。 昆吾山太远,三千里的路,普通车马不知要磨蹭多久,若是想早点到,就得来隔壁镇上的驿站租驯化好的飞行妖兽。 到驿站时雨已经淅淅沥沥的,乌云散开,天却不见变亮,看来是晚上了。 夜里危险的妖魔鬼怪多,普通人无法赶路,阿叶更不放心阿初一个人回去,只能留住一晚,等翌日清晨再离开。 阿初心里暗暗欢喜,还能再相处一个晚上,能多一刻是一刻。 驿站有些破败,也不见多少人,只有个瘦弱的妖怪坐在檐下打呵欠,察觉到有人来,才懒洋洋抬起头,一双绿豆眼肆无忌惮地在来人身上打量着,露在外面的龅牙白森森的,让阿初不由往阿叶身后躲。 对方身后细长的尾巴还在不耐烦地晃动着,显然是只鼠妖,他很害怕鼠兔一类的妖怪,总有种自己会被吃掉的感觉,尤其对方不怀好意的眼最后黏在了他身上,更是让他难受和恐惧。 一个凡人和一个堪堪化形的孱弱小妖,在外很容易遭来窥伺。 阿叶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阿初面前,直接道:“租匹坐骑。” 那鼠妖也不起身,只拖长声音傲慢道:“都租完了,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还回来,只剩最后一匹小灵桥,还没驯好呢,要么?” 灵桥是胆小孱弱的妖兽,飞行也比一般妖兽要慢些,但好在性格温顺,容易驯化,不会出什么意外事故。 阿叶问:“去昆吾山,认得路么?” 鼠妖听见“昆吾山”三个字,眼中露出诧异之色,重新打量他:“认路倒是认路,就是得飞十天左右,中途还要休息。” 阿叶想了想道:“带我去看看吧。” 鼠妖终于起身,背着手往驿站后面的妖兽园走,园里一间间小屋并排挤着,里面住着不同的妖兽,此时都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羽翼未丰的半大灵桥恹恹趴在窝里,身上的毛还是幼兽特有的鹅黄色。 “来客人了。” 鼠妖喊了一声,那只小灵桥才慢吞吞从窝里钻出来,抖开双翼,尽量挺起胸膛展示自己。 阿叶牵着阿初走到小灵桥身边,见其虽然尚未成年,但也有一人高,足够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便道:“可以,就它吧。” 没长大的灵桥圆乎乎的,长得和兔子一样,一身绒毛不长,偏生背上一对是羽翼,头顶也是羽毛,阿初看着欢喜,便伸手去摸对方胸脯的软毛,才发现小灵桥生病了,怪不得蔫蔫儿的。 第2章 灵桥被摸得很舒服,主动低下脑袋蹭他,他担忧地喂了小妖兽一滴自己的花蜜,他的花蜜十分有效,绝大多数伤都可以治愈,当年阿叶就是每日服用花蜜才好起来的。 阿叶见他喜欢,没有催促他,自己走向鼠妖商量价钱,并说要住一晚,因为是小灵桥,鼠妖大方地算了半价,眼睛却一直黏着阿初的背影,让他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花妖化形后比一般的妖怪要容貌出众许多,阿初更是昳丽非常,万里挑一,每次出落雁村,都会招来觊觎,这也是他一心求仙的原因,他怕有朝一日遭逢大难,自己保护不了阿初。 他挡住了鼠妖的视线,走过去牵起阿初的手,阿初依依不舍地摸摸小灵桥,跟着他进入驿站。 驿站的客房也是破破烂烂的,被褥潮湿,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阿初将不干不净的被褥撤下,犹豫着丢在长椅上,用自己的花瓣变出新的被褥枕头铺好,算是收拾出了能睡觉的地方,回头看阿叶正在检查门栓和窗,以及不起眼的边角,确保没有异样。 世道太乱了,离开熟悉的落雁村就意味着危险常伴,即使是官家的驿站,也不能保证没有宵小之徒。 “睡吧。”阿叶检查完说,一边熄了灯。 他让阿初睡在里侧,自己也躺下,翻身将人护在怀里,阿初身子单薄,能被他轻而易举包住,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他怀中还藏着个人。 雨还在零零星星下着,滴答成断断续续的哀婉曲调,呼吸间皆是小花清雅甜蜜的香,他蓦然伤感起来,这怕是最后一晚了。 此去前路渺渺,不知何时才能归来重逢,不怪小花依依不舍,放不了手。 阿初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便不安分起来,一只手慢慢往下,又抬起脸,用那双漂亮的眼眸一眨不眨望着他,在朦胧的黑暗中也能看见星点水光。 “别招我。”阿叶忙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无奈地低声道,“明早还要赶路。” 阿初失望地垂下眼,闷闷“嗯”了一声,便没有再动了。 “别想了。”阿叶摸摸他的头发,想亲亲他安抚,怕自己把持不住,没敢吻唇,只在额间落花一般轻轻贴了贴,“快睡吧。” 阿初乖乖闭上了眼睛。 离别之夜是极度渴望亲密和抚慰的,他惶恐不安,却也明白不是时候,只能紧紧贴着对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分外敏感和多愁——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不久前村里的鬼医的确告诉他,他的脉象似是喜脉,不过很微弱,还无法确定,总之先做好准备。 就算是妖,也没听说谁家男儿身能怀孕的,他深深怀疑着,暂时没有告诉阿叶,怕最后是误诊,空欢喜一场。 现在他们就要分别,他觉得应该让阿叶知道这件事,知道在遥远的落雁村,不止自己一个人在等待,可他又怕此事搅乱对方的心神,误了求仙大事,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开口。 作者有话说: 原本是叫花初,直到给朋友看了第一章 。 朋友:攻喜欢在床上叫受小花? 我:是的,是不是很可爱 朋友:他姓花才可爱,如果他姓王姓赵,那不就是床上昵称是小王小赵? 我:(大受震撼,后退几步,冷汗直冒,打工仔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下来) 算了不要有姓了 第2章 离别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阿叶睁开了眼。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天生有着对外界的警惕,角落里的窸窣声一出现,他便有所察觉。 没仔细辨别是什么声音,本能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捞起还在睡梦里的阿初去推窗,然而还未靠近,便有黑影闪在了他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这是一只人一样大小的巨型灰鼠,猩红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是门口悬挂的一对灯笼,分外幽森诡异,直勾勾盯着他怀里的人,使得还在迷迷糊糊不明所以的阿初瞬间打了个激灵。 一个地方一旦有了一只老鼠,就说明已经藏了许多老鼠。 周围的窸窣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上百只灰鼠从阴暗的角落出现,朝他们冲过来,覆盖了整个地面,一双双红眼睛密密麻麻,让人寒毛直竖,阿初慌忙撒了一把花粉,老鼠们一沾上花粉,就变得茫然起来,开始原地打转,那只领头大灰鼠的眼神也出现了瞬间的迷离。 阿叶直接伸手掐住面前大鼠的脖子,手腕一折,“咔嚓”一声毫不费力地扭断了大鼠的脖子,将尸首甩在地上,踹开窗户,先将阿初送出去,自己紧跟着跳下来,二楼的高度没有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老鼠无穷无尽,一部分被困在了屋里,但有更多的察觉到了不对劲,潮水一般从驿站里涌出追他们,阿初一边跑一边朝身后撒花粉,然而老鼠实在太多了,没办法全部困住,让他焦急不已。 “省着点用。”阿叶拉着他一边,“我们去兽园。” 阿初的花粉可以制造幻象,花蜜可以治愈,但并不是无节制的,用完了的话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攒出来。 阿初点点头,知晓他要去骑灵桥飞走,这是最快的办法,只是鼠妖是驿站的管事,不知道灵桥现在会不会听他们的,届时还需要自己的花粉控制。 妖兽园离得不远,在被鼠群淹没之前,俩人跑到了灵桥的小屋前,灵桥没有睡,正在园中亢奋地跑来跑去,看到汹涌的鼠群呆了一下,随即瞧见狂奔不已的两个人,又变得十分高兴,乖乖低下头让阿叶把契约令牌贴在了它的额前。 看来是听话的,阿叶将阿初抱到灵桥的背上,自己也翻身上去,在鼠群追上来之前,抢先飞了起来,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让鼠群望尘莫及。 凛冽的风在耳畔不停呼啸着,阿初被风吹得眼睛生疼,不由闭上眼睛,抓紧了灵桥脖子上的鬃毛,阿叶从身后抱住他,将他完全圈在怀里,才让他踏实下来。 夜色苍茫,万籁俱寂,灵桥展开双翼在半空中翱翔,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 身后的人挡住了风,阿初这才慢慢睁开眼睛,俯视渺小的地面,只能看见星子一般的灯火散漫分布着,偶尔路过一座不眠的城,璀璨的光让他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直到城池被渐渐抛在了后面,再也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等我回来,我们就去城里看灯火。”阿叶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怅然若失,便柔声许诺,“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阿初“嗯”了一声,声音很轻,马上就被夜风吹散了。 他知道阿叶是想让他高兴点,然而没有日期的空许诺永远只是山野的雾,傍晚的烟,抓不住也摸不到。 他非但没有涌出半点期待感,反而被勾起了忧思,更加怅惘了,低头看着灵桥细细的淡黄绒毛,抿起嘴巴不再说话。 阿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摸摸他头顶的发。 “好像飞远了。”从劫难中逃离后,人总会下意识放松一段时间,等阿叶的放松劲一过,才反应过来没有说去哪儿,灵桥是按照定好的地点飞的,他们在往昆吾山飞。 他十分懊悔自己的疏忽,应该刚上来时就告诉灵桥去落雁村的,只能试图挽回,通过契约令牌跟灵桥沟通:“能去落雁村么?” 灵桥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往前猛飞,完全沉浸在喜悦和亢奋之中。 傍晚的灵桥还是无精打采的,现在却完全变了个模样,头顶的翎羽甚至有隐隐的赤红之色,是成年灵桥才会出现的状况。 即使是成年的灵桥,也飞不了这么高,看这样的架势,恐怕能不吃不喝不休息一两天就能到昆吾山了。 阿叶疑惑片刻,似有所悟:“你给它喂花蜜了?” “它傍晚生病了,很严重。”阿初忐忑不安地承认了自己的行为,“我就给它喂了一滴,是不是出事了?” 一滴确实太多了,以往村里妖怪来找他时,他给的都是掺了很多水的,一般的病痛只需要几滴花蜜水就能。 “没事,应该提前长大了,还没消化完。”阿叶说完又抚慰他,“幸好你给它喂了,不然咱们还跑不出来。” 阿初便放下心来。 看灵桥的模样,大概到了昆吾山才能将药力消耗掉,在此之前恐怕是停不下来了。 “就是害得你要跑这么远。”阿叶缓缓抚摸他被风撩起的长发,声音里满是愧疚。一来一回,两个三千里,小花一辈子走的路加起来都没这么长。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考虑不到的意外太多了。 “我正好送你过去。”阿初的语气很轻松,又愉悦起来了,“把你送到那里,我也放心。” 一开始只说送到村口,又自己偷偷跟到驿站,最后直接送到昆吾山,仿佛是纠缠在一起的麻,怎么都理不开,扯不断,放不下。 阿叶因为他的语气轻笑了一声,明明一身永远散不去的天真气,偏生说出这么老成的话。 第3章 灵桥在夜空之下孤独地飞翔,雨早就停了,抬眼能看见云海间低垂的星与月,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阿初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遇到危险,安静了一会儿,眼皮子便在打架,靠着阿叶睡了过去。 他在阿叶怀里分外安心和踏实,无论是强劲的风还是夜晚的寒都影响不了他,阿叶就是世上最温柔可靠的人,是对他最好的人,也是他最喜欢的人。 *** 喝了花蜜的灵桥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在第二天的傍晚便到达了昆吾山外,阿叶怕鼠妖的余党提前通知了驿站,见灵桥消耗了大部分药力,已经能够沟通了,便提前叮嘱灵桥别过去,只在昆吾山外停下。 落雁村到底太偏远,离得最近的驿站也荒凉,明明是官家设立的,竟然还会发生谋财害命之事,不知道是天高皇帝远,管事无所畏惧,还是真正的管事早已被外来的野妖残害并取而代之,但无论如何都要谨慎些才好。 灵桥乖巧地在无人的荒野间落了地,不远处云雾缭绕,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便是神秘的昆吾山了,里面居住着遥不可及的仙。 在这个复杂的世道,没有天地之分,仙魔妖鬼人都是混在一起的,偶有凡人迷路误入昆吾山,被发现后也能安然无恙出来,然而妖魔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来时的驿站是断然再不能回不去了,阿叶仔细交代灵桥:“驿站已经被外来的妖占领,你回去之后恐怕也会危险,不如跟阿初一起回落雁村,认得路么?” 灵桥点点头。 阿叶将灵桥的契约令牌交给阿初:“等下跟着它一起回去,它身上虽然结了契,但老周头有法子解开,不会留下痕迹,你回去就找他解契。” 只要回到落雁村,有村子的庇护,就不需要再担心鼠妖的后患了。 阿初点点头,然而想起他们是租不是买,犹犹豫豫道:“这不是……偷东西么?” 阿叶笑了起来,温声哄:“没事,我们交了押息钱的。” 阿初放心了,想着小灵桥回去也很危险,倒不如跟着自己,他最擅长照顾花草,养只妖兽应该也不难。 “带钱了么?”阿叶问他。 “带了。”阿初道,“我也用不上。” 阿叶不放心,要把自己的盘缠给他:“总有要用上的时候,钱没有嫌多的。” 阿初不肯接:“你在外面才要用。” 阿叶道:“进山后就用不上了,仙人不要这种俗物。” “回来还要用。”阿初道,“回来的路太远了。” 阿叶道:“没事,能飞。” 俩人互相推拒着,平日的纵容全然不见了,都固执得跟石头似的,谁也不让,拉扯了半天,灵桥已经无聊得绕着他们转圈,才各退一步,一人拿了一半。 阿初沮丧得像朵快枯萎的花,一张脸苦兮兮的。 “天快黑了,今天就别去了。”他望向天边,漂亮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再陪你一晚。” 他眨巴两下眼睛,眼睛只清澈了片刻,又很快模糊起来。 阿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同意:“晚上多鬼怪,容易招祸端,你直接飞回去,我也在天黑前进山,不能再耽误了。” 阿初没有再吭声。 “怎么苦成这个样子。”阿叶弯了眉眼,用手掐住他的脸往两边扯,“又不是什么大事,笑一笑。” 阿初很努力地让自己的唇角翘起来,可怎么都支撑不住,很快又耷拉了。 “没事的,小花。”阿叶的声音柔如云雾,“我们还有同心铃呢,就算见不了面,你也能感应到我,就像我在你的身边一样。” 阿初的眼里顿时有了些许亮光,对啊,他怎么把同心铃忘了。 在他们成亲的时候,村里的老树送了他们一对同心铃,名为“两心同”,是对方很久以前偶然得到了,一直没什么用,送给他们正好。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听名字就知道,这是留给有情人的,拥有同心铃的双方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还有每时每刻的情绪。 老树帮他们把同心铃藏在了心头,那是人身上最隐秘的地方,也是最能“同心”的地方,就算阿叶不在他的身边了,他也能将自己的思念传递给阿叶。 “回去之后不要乱跑。”阿叶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外面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阿初点点头:“嗯。” “厨房右手边的柜子里有我晒好的红薯干和果脯,记得吃。” “嗯。” “别总是淋雨,太阳也得多晒。” “嗯。” …… 都是些平日里交代过千百遍的小事,说也好,不说也没影响,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阿初一开始还边点头边应声,渐渐“嗯”也“嗯”不出来了,只知道低着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越来越密集,浇灌了地上的野草。 阿叶将脑海中的事搜刮得干干净净,到最后也沉默住了。 残阳如血,湮灭了半边天空。 他忽然抱住了阿初,将人完全笼罩在怀里,力气大得让阿初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小花,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说: 灵桥:好像进化了家人们,一天使不完的牛劲 漏掉了同心铃的设定,现在补上= =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出自宋代张先的《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第3章 入山 阿叶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走进了迷雾中。 皎皎月华倾泻而下,照亮了前路,可惜烟云缭绕,所见皆是朦胧不清,隐约可窥得奇花异草无数,远处山峦起伏,如画纸上随意勾勒出的几抹浅墨。 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心里生出些许怪异和疑惑,总觉得自己以前来过这里,见过这些景致,尤其远处的绵绵山脉,熟悉得仿佛他曾经在那里住了千百年似的。 没有多思考,本能便指引着他往山峦中的最高峰走去,沿途草木茂盛,乱花迷眼,他的心也随着深入而跳得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不安蹿动,想要破茧而出。 他不由捂住自己的心口。 许是小花想他了,思念和难过通过同心铃传递给了他,使得他的心绪如此繁杂。 他晃动了同心铃,叮叮当当的悦耳铃声在心间荡漾开去,很快他听到了另一阵铃声,是小花在回应他,便微笑起来,心也跟着平静了。 倏尔草木间出现一阵骚动,蹦出十几只小兽来,模样情态不一,似鹿非鹿,似兔非兔,约莫是山间仙人养的灵兽,俱是好奇地打量他,一边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他心知这些小兽都是通灵性的,也许能替他指引仙人所在之处,于是缓步朝它们走去,哪知那群小兽一被他注视到,就惊恐地四散开来,根本无法靠近。 大抵是从未见过凡人,阿叶没有在意,继续遵循本能的指引,他进入这里之后,只觉分外安心自如,仿佛在自己家一般,并不担忧灵兽会去跟仙人通风报信,对自己不利。 既然已经惊扰灵兽,灵兽的主人也应该就在不远处,他在心里默默演练着,并不打算直说自己是想求长生之法,只说自己遭逢劫难,丧失记忆,身世扑朔迷离,多年查寻身世未果,偏又身怀神力,恐有仙缘,特意来此地请仙人解惑。 又走了数十步,前方无端拂过一阵清风,花香盈盈,七八个人凭空出现,将他团团围住,齐齐盯着他,有男有女,俱是衣衫华丽,光彩照人,有仙人的飘摇之姿,阿叶一惊,心念这恐怕都是仙人了,看架势十分不友好,忙稳定心神,躬身作揖,尽量让自己的姿态谦卑,将提前准备的说辞拿出来:“诸位仙家……” 哪知他刚刚开口,“家”自还未说完,围着他的人忽然激动起来,对着他直直倒地跪拜,齐齐开口,声音震耳欲聋:“帝君!” 阿叶愣在了原地,看着七八位仙人跪成一圈,姿态极低,反倒自己一个凡人孤零零站着,一时间迷茫无措起来。 更有甚者已经泫然落泪,哽咽不成语:“真的是帝君!七年了,到处都找遍了,终于回来了……” “我就说帝君不会有事,你们还不信我!” ……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又哭又笑,四周霎时聒噪起来,吵得阿叶十分头疼,他觉得身体很热,脑子也越来越乱,好像有一双手在大力撕扯他的头颅,企图将他的头顶劈成两半,从他身体中出来,很快七八个人的声音变成了千百人在吵,他什么也听不懂,脑海里嗡嗡的,只有心底的同心铃还在泠泠作响,成为唯一一道清晰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得不到回应,同心铃响得愈发焦急,他心神被打散得彻底,根本无法回应,只能捂住疼得几欲裂开的额头,陷入迷眩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铃声消失了。 *** 黑夜是最危险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窥伺,阿初眼巴巴目送阿叶的身影消失,再也望不见,才擦干眼泪,不敢多停留,回头去找灵桥。 第4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飞了一天耗尽体力,灵桥无精打采地躺在野地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巨大的毛球,羽翼也收拢了起来,双目紧闭,阿初蹲下身子担忧问:“是不是累了?还能走么?” 灵桥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似乎在努力睁开眼睛回应他,可惜未能如愿,阿初将掌心轻轻按在它的额头上,发现它体内妖力乱窜,剩余的花蜜还在消化,不得解脱,身体也在发生变化,不由心生愧疚,懊悔没多想直接给了一滴,虽然病痛痊愈,但后劲无穷。 飞是肯定不能飞了,恐怕要在此地停留一晚,甚至更久,举目四望,是一片无人荒野,草木杂乱,疯狂生长,不远处倒是有深林,可以暂时躲避一晚。阿初把手放在灵桥鼻下,释放出自己的花香,灵桥闻到花香,顿时舒服了许多,摇摇晃晃站起来要驮他。 阿初摸了摸它的下巴,摇头轻声道:“今夜不走了,跟我来。” 他领着灵桥朝深林走去,涉过野草的浪潮,夜幕彻底降临,荒野幽寂寂的,连促织吟唱的曲调都听不到,仿佛除他一人一兽外再无活物,草木和衣物的摩擦声是唯一的声音。 阿初第一次走这样的路,心扑通扑通剧烈跳个不停,孤独和害怕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只能紧紧抓着灵桥的鬃毛,勉强有所依靠。没有活物,但也没有喜欢在夜间出现的妖魔鬼怪,这点让他很是安心,毕竟这里离昆吾山太近,没有鬼怪会过来犯昆吾山的忌讳。 不多时,他走到了深林的边缘,选了一棵粗壮的老树,让灵桥躺在树下休息,自己将手掌按在树干上,征得老树的同意后,便注入妖力,老树的枝丫开始不断分裂,慢慢往下低垂入地,最后形成了一圈屏障,浓密的树叶将里头包裹得密不透风,算是有了栖息之所。 有了老树的庇护,阿初暂且安宁下来,靠着树干坐在灵桥旁边,继续伸手让它嗅自己的花香,他的花香有定神抚慰的作用,可以帮助灵桥消化体内的花蜜,果然灵桥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十分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鼻子不住嗅着,圆溜溜的眼睛也慢慢睁开,满是酒醉似的迷离,甚至张口去咬阿初的手。 “这可不能吃啊。”阿初吓了一大跳,连忙躲开,“这是我的手。” 灵桥愣了一下,晃晃脑袋,似乎清醒了过来,继续安静地趴着,闭上眼睛。 阿初又摸了摸它的额头,觉得比一开始好些了,体内妖力也在有规律地运转,然而身体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淡黄的绒毛中冒出了些许细小的羽,怕是要长大了。 他先是惊讶,随即叹了口气,灵桥吃了他的花蜜,竟是要提前成年,在长成成年体态之前,会陷入沉睡中,不知又要耽误多少天。 他先是忧虑,随即又高兴起来,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多留在这里几天,不用急匆匆赶回去,即使见不到阿叶,离得近也是好的,若是阿叶顺利,在灵桥恢复之前就觅得长生归来,他们一同回家,岂不是更好? 应该会很顺利吧,他想,毕竟阿叶不像是普通人,定是有仙缘在身的,说不定本来就是仙人堕入凡尘。 万物俱静,在幽闭的树屋间看不到星月,只有他勉强点亮树叶散发的淡淡光辉,这个时候,他就格外想念阿叶,通过同心铃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是平和的,看来还在寻找。 他明白不能打扰对方,一直强忍着不去晃动同心铃,然而不想阿叶竟然主动摇了铃铛,他立马欢欢喜喜地回应,再也不觉得害怕孤单,直到对方的铃声停止,才又失落起来。 应该是遇到仙人了才没空理自己,他乐观地想,是好事啊。 他静下心来,默默感受着对方的情绪,在平静中多了几分慌乱和迷茫,应该是遇到什么了,这让他也跟着绷紧了情绪,替对方紧张起来。 昆吾山的主人,郁峥帝君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说过的,早在许多年前,上古时期,那时人、妖、魔、天各界,还是有结界隔离,互不打扰,后来不知为什么,发生了旷古变故,结界碎裂,世界变为一个整体,只分为“生界”和“死界”,“生界”是所有活物的故土,“死界”则是只有亡魂才能去的地方。在多年的混战之中,众首领也渐渐划分出了自己的领地,一般情况下不会互相干扰,至于有多少势力,他也分不清,只知道落雁山是边缘地区,鱼龙混杂,不受谁的管辖。 而郁峥便是在那场混战中杀出来的,是昔日天神中赫赫有名的战神,他的领地无人敢冒犯,因此弱小的仙人都会前往求其庇护,然而这位帝君十分厌恶妖魔鬼怪这些肮脏的杂碎,认为人和仙神才是干净的,他的领地只会庇护人。 阿叶是纯粹的凡人,没有掺杂妖鬼的味道,应该不会受到责罚吧。 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忽而坐直了身体。 阿叶的情绪陡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连他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捂住心口,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是遇到危险了! 他慌了神,连忙扶着树干站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焦急地晃动着同心铃,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回应,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安抚对方,可无论怎么摇晃,阿叶依旧痛苦不已,没有办法给他回应。 阿初的心高高悬挂在嗓眼里,一直到阿叶的同心铃仿佛消失了一样,感受不到半点气息,他终于待不住了。 同心铃断了,说明阿叶的性命也垂垂危矣。 他将沉睡的灵桥藏好,毅然出了树屋。 就算昆吾山再危险,就算妖怪去了九死一生,那里也有他挂念的情郎,他不能放着阿叶不管自己贪生独活,生同衾,死同穴,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更何况他到底是个妖怪,会些迷惑人心的把戏,不一定就是死路。 他要去救阿叶! 作者有话说: 昆吾山:七年之期已到,恭迎龙王归来! 我一向是甜虐酸交织的,虐的部分很少,也不会让主角很憋屈,信我(坚定) 第4章 清醒 没有领主庇护的地方很容易遭到其他势力的觊觎,被吞并倒是其次,然而强大的仙神可以从容离开,寻找下一个合适的栖息之所,弱小的很可能会沦为奴役,下场十分悲惨,帝君失踪的这七年,身边最信任的七位仙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第一时间尽力将这个消息隐瞒住,就连对昆吾山上下也瞒得好好的,只宣称帝君在闭关参悟天机,一边暗中寻人,又不敢大张旗鼓,惊扰他方势力,以至于七年一点音讯也无。 幸好郁峥帝君声名在外,就算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也不会轻易来犯,可这么瞒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就在七人心急如焚时,帝君自己回来了。 帝君归来时身上只有普通人的气息,一副茫然无助的模样,让他们差点以为认错了人,但容貌和气息又的确是帝君没错,他们只能将帝君送去紫川飞瀑,希望能借助紫川飞瀑的力量让其苏醒过来。 紫川飞瀑的水是直接从天上倾泻而下,声势浩大,蕴藏着浓郁的天河灵气,是整个生界最好的调息之处,普通邪祟靠近,必遭灰飞烟灭,这等圣地,也只有郁峥帝君才有资格占领。 果然郁峥帝君被紫川飞瀑的水浇灌之后,神力迅速恢复,很快便有了和之前同样的骇人气势,记忆似乎也完善了,然而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孤身立于瀑布之下,有人大着胆子想要靠近,都被结界远远阻隔在外,不敢再越一步。 帝君没有掩饰的气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昆吾山,没过多久便有人急匆匆来访,七人望去,毫不意外地发现是千衍神君与亦宸神君。千衍神君是郁峥帝君唯一的知交好友,自然不必多说,而亦宸神君更是和帝君关系匪浅,相传他们情投意合,只是因帝君一心为各界混乱之事奔波,顾及不到私情,才没有昭示天下。但亦宸身为神君,原本完全有资格占据一方领土,却甘愿为了辅佐帝君留在昆吾山千年,此情昭昭,天地可鉴,而帝君更是默许了对方的存在,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亦宸神君最先赶来,神色尚且匆匆,毫不犹豫地就要踏云而入,却也被结界阻挡在了外面的山岩上,他似乎对于这样的待遇并不惊讶,眨眼间脸上便恢复了平日的疏远和冷漠,只对旁边的七位仙君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向瀑布中的帝君,目光专注而担忧。 满眼皆是被淡紫色光芒笼罩着的雪白飞瀑,看不见一丝人影,只能感受到帝君的存在。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待着?”千衍神君人未至声先到,好奇打量着众人,再瞧一眼瀑布,恍然道,“他不让你们进去啊?” 他话音未落,隔绝的金光结界便出现一丝波动,众人十分欣喜,以为是帝君召见,连忙迈步向前,却依旧被阻隔,倒是千衍神君毫无阻碍地越了过去。 他回头含笑望了亦宸一眼,才不紧不慢飞往瀑布底下,亦宸没有回望他,只敛眉低目,神情淡然,没有一点介怀的意思。 第5章 紫川飞瀑并不只有一道瀑布,而是有上千道,淌下来的水集聚在深潭中,又在底下汇成一条紫川暗河,在紫川湖喷薄而出,巨大的水柱直直冲向苍穹,看不见尽头,据说是重新流入天河众,形成了回流上天的奇观,所见之人无不惊叹。 郁峥所在的正是紫川飞瀑的最中央,也是最大的洄瀑,千衍进来时,隔着浩荡雪白的水帘看见他正站在瀑布下幽潭间的岩石上,双目低垂,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上依旧是干燥的,瀑布的水冲刷下来,打在他的头顶和双肩,又很快滑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失踪的这七年,我可是上心找了的。”千衍率先开口为自己澄清,“只是怎么都找不到,太蹊跷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观察郁峥,见其一身浅金长袍,同色发冠,抬眼时神情无悲无喜,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端倪。 “帮我查一样东西。”郁峥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说出自己的要求。 他的语速很慢,嗓子有些喑哑,带着少见的疲惫,怕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坎坷。 千衍敛起笑容,正色问:“什么东西?” “此物名为‘两心同’,是一对铃铛。”郁峥平静地阐述着,“我要知道它的所有讯息,包括来历和用法。” “‘两心同’……”千衍嘀咕了两声,“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郁峥道:“所以要你去查。” “行,我知道了。”千衍道,“我明天就去。” “现在去。” “……现在天还没亮!” 夜晚是邪祟横行的时候,没有人会选择在夜里出行,即使是仙和神,也不会轻举妄动。 郁峥沉默了一下:“那等天亮。” “这么急,我更想知道了。”千衍好奇问,“你这七年都做了什么?” 郁峥淡声道:“一个梦而已。” 梦是虚假的,醒了就散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起。 看来是有了了不得的遭遇,但既然对方不愿意再提,他也不会继续追问,正欲先前往昆吾山中的藏书阁,又想起什么事来,意味深长道:“这七年都是亦宸和七星在打理昆吾山,尤其是亦宸,大大小小的事都亲手操劳,又要找你,可谓是煞费苦心,千万别忘了人家。” 他说完又被自己感动到,虽然亦宸总是拿他当情敌,但他从未计较过,反而时常为对方说好话牵线,这样的大度简直是举世难得。 郁峥微微颔首:“我自会论功行赏。” 他的话依旧没有一点私情,听得千衍直摇头叹气,没有再多说便离开了,这人大抵是没有长情丝的,没开过窍不说,还一直把人家当成下属,可怜亦宸不如直接点,不然怕是此生无望了。 待千衍走后,郁峥又朝结界外传了一道神旨,让等候的几人退下,不要打搅,七星得旨后便立刻散去,只剩亦宸还在凝望飞瀑,执着等待召见,可随后等来的是封闭了整片瀑布的水帘,连隐约的身形也看不见,心知对方没有见自己的意思,这才不情不愿离开。 等所有的目光都散去后,郁峥才缓缓闭上眼睛,继续接受飞瀑的冲洗。 他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 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相信、不能接受过去的七年是真的,他受了重伤,丧失记忆变成凡人,这不算什么,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竟然会跟一只妖怪共结连理,亲密无间了整整七年,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只妖怪面前人性充沛到极致,温柔细腻,悉心照顾,体贴入微,怎么想怎么都不可能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他越是想遗忘,记忆就越往脑海中钻,相识、心动、成亲……每一幅画面都清晰无比,每一件小事都印象深刻,他甚至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和情思。 只要一想起来,他便如鲠在喉,气血翻涌,连飞瀑的灵气都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焦躁和愤怒。 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他要回归到正常的日子,和那荒唐的七年彻底断绝,至于那只小妖,想必已经回去了,昆吾山是容不下妖怪的,即使对方追进来,也会立刻被驱逐出去,希望对方识相点老老实实回家,不要再妄想自己。 “阿叶”是不存在的,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这里是现实,只有郁峥帝君,也只能有郁峥帝君。 作为天界曾经的战神,至高无上的帝君,他将仙神人以外的种族都视为邪祟和敌手,早些年不知斩杀过多少,而妖天生就是阴险狡诈的,更是令他不齿。 阴险狡诈…… 郁峥脑中似有什么划过,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了,妖都是这样,花妖也不会例外,那只花妖看似孱弱,妖力低微到几乎没有,但手段颇多,花蜜、花粉、花香……无一不是迷惑人心的东西,他还记得自己有多痴迷对方身上的香,有一刻闻不到就会失魂落魄。那花粉更是厉害,就连强大的妖怪也会受到干扰,陷入短暂的幻境,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小妖能做到的。 烦躁的心绪蓦然平和下来,他找到问题所在了。 他并没有倾心于一个低贱下等恶劣的妖怪,而是受到了对方妖力的迷惑,陷入虚假的幻境之中,那个“阿叶”也是在对方蓄意引导下诞生的,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那花妖的弱小也是伪装出来的,定是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妄图用这种低劣阴险的手段留住自己,好在以后为其博得利益,一步登天。 是这样的,失忆且沦落成凡人的自己只能任由其摆布,这就是真正的缘由。 他瞬间释然了,仿佛有块压得他喘不过气得磐石被粉碎,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一定是这样的,他想明白了,就是这样。 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只要他不去想不去问,那七年就没有发生过,除了两件事他还需要处理,一件是“两心同”,一件便是那心机叵测的花妖。 这古怪的法宝不知什么来头,连他都无法解开,在自己心中镶嵌多年,已经和心完全长在一起,除非将包裹铃铛的心头肉也割下来,否则根本分开不了。他现在只能暂且将其封印起来,才能切断和花妖的联系,然而封印不能封印太久,不知什么时候,铃铛还会响起,他又得跟花妖有牵扯了。 花妖也是一定要处理掉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那只是小事,对于他来说,头等大事是找到当年谋害自己的凶手。凶手手段极其高明,能神不知鬼不觉谋害自己,不是直接查就能查清楚的,需要从长计议。 而他当前最需要做的,是尽快找回“郁峥”的状态。 七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世道混乱,无端闭关,难免会有不轨之人蠢蠢欲动,他必须尽快露面,召开大典,昭示自己安然无恙,才能震慑八方,稳定昆吾山。 作者有话说: 小叶在失忆前是断情绝爱不开窍的纯血dps,谣言都是耳旁风,没有听进去过 周五开始日更,没有意外的话是早上九点qwq 第5章 寻 阿初悄悄潜入了迷雾之中。 为了谨慎行事,他是化为原形一点点挪进去的,大概是法力低微的缘故,他身上的妖气淡到难以发现,又有花香掩护,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他的原形也很普通,是一朵浅紫色的小花,七片花瓣羞怯地半拢着淡黄的花心,仅有一只小猫爪子的大小,没有叶子,短短的根茎也是淡紫色,孤零零躲在满地的草丛中,连休息的灵兽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夜色苍茫而静谧,阿初顺利混进来后,又陷入茫然之中,昆吾山太大了,不仅仅只是连绵的山峦,方圆百里的地方都属于仙人居住之地,同心铃没有回应,他和阿叶的联系断绝,要上哪里去找阿叶呢? 在草丛里躲了一会儿,确定附近除了睡着的灵兽再无其他,他才小心接触周围的草木,询问有没有花草看见一个凡人。边界的花草灵性不高,大都是浑浑噩噩的,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询问了一圈才有朵兰花告诉他,今天是有凡人闯进来,但很快就被七位仙君发现并带走了,听说是得罪了郁峥帝君。 阿初的心猛然坠落谷底,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果然最让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仙君也许还有求仙的机会,可遇见的,竟然是那位传说中冷血无情的郁峥帝君,甚至得罪了对方,别说求仙了,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可阿叶怎么会得罪郁峥帝君呢?阿叶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谦虚谨慎,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强硬过一点,怎么可能会得罪帝君呢?是不是弄错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手脚一片冰凉,好半天才缓过来,焦急地问兰花具体是什么情景,凡人被带去了哪里,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兰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它也是听别的草木传来的,并没有亲眼看见。草木的交流是通过风和土地渐渐散开的,很多事传着传着就变了样,它建议阿初再多打听打听。 第6章 阿初谢过它,又往昆吾山深处潜入。深处的灵气浓郁,草木灵性也高,会更清楚情况。他天生有着让草木亲近的特性,所有的草木对他都是友善的,不必担心会有谁向仙人告状,揪出他这个外来妖怪。 他不会飞,又是原形,只能用根茎在泥土中一点点挪动着,根本走不远,好在遇见了几朵蒲公英正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便赶紧依附在一朵蒲公英身上,乘着风慢慢朝远方飘去。 蒲公英越过平旷的田野、起伏的小丘,最终扎根在了不知名的山脚下,这里的草木聪慧很多,他一问,便七嘴八舌争着告诉他,是有凡人进来,而且七星仙君也在,后来他们全离开了。至于具体什么样,并没有谁看清,因为七星仙君是帝君最为得力和倚重的手下,管辖整片昆吾山,就算是随处可见不会被注意到的草木也不敢好奇多看一眼七星的事。 而七星的确有高呼“帝君”的名号,说什么“帝君”回来了,应该是那凡人刚好撞见归来的帝君,惹了帝君不快。 得罪帝君只有死路一条,草木们纷纷劝阻他不要再找那个凡人,万一撞见帝君,自己的小命也要搭进去,不如早点回家,再找个好人算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阿初的心彻底凉透,但他还是执意要去找阿叶,即使被帝君抓住,跟阿叶葬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又乘坐了几次蒲公英,在山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每到一处就打听阿叶的消息,得到的都差不多,但也有说帝君并没有出现的,因为帝君已经闭关很多年了,才不会管一个凡人,都是些没见识的小花小草听风就是雨。 天亮了,沉睡的昆吾山开始活动起来,被发现的可能也大了许多。 阿初十分疲惫,脑子也很乱,分不清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只能躲在林间,用落叶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暂且休憩片刻再做打算。他尚且处于紧张和警惕之中,睡得很浅,只觉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时不时被惊醒,又扛不住疲惫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梦中听见远处喧嚣不断,十分热闹,连忙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询问周围的草木发生了什么。 草木们高兴地告诉他,是帝君明日要举行封赏大典,声势浩大,昆吾山上上下下都在忙活着,届时昆吾山谁都能去,若是幸运,可以一睹帝君天人之姿。听说帝君风采,生界无人能及,只可惜不是寻常花草能窥见的。 阿初心里一动,如果阿叶真是帝君带走的,那么见到帝君,说不定就能得到阿叶的消息,甚至能直接看见阿叶。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他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并没有觉得多可怕,反而因为这渺茫的希望轻快起来,紧接着开始打听封赏大典在哪里举办,路要怎么走。 又等了很久,一直到深夜,他才得到一个还算确切的消息:封赏大典在玉瓶峰举办。 玉瓶峰高耸入云,别说阿初只会乘蒲公英了,即使是飞鸟也难以上去。 在浩瀚的仙山前,他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得想见一个人都要历经艰难险阻,只能高高仰望着。 他深感自己的无力和卑微,但只消沉沮丧了一会儿,还是不愿意放弃,打起精神询问能不能替他找一只可以飞上玉瓶峰的鸟雀,他可以用花香作为报酬。 鸟雀小小的身体是承受不住他的花蜜的,花香已经足够了。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飞鸟栖林,有些年岁的树自然认识不少鸟,花香也是十分诱人的报酬,很快就有樟树为他介绍了一只朝天雀,朝天雀身体娇小,不易被注意,而且十分灵活,能勉强飞上玉瓶峰。 阿初同样害怕鸟,因为它们总喜欢用尖锐的喙啄果子和花叶,一看到鸟他就觉得身上疼。但谈好报酬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乘上了朝天雀的背,躲在羽毛间,听着耳畔的风声往玉瓶峰飞去。 作者有话说: 勇敢小花,艰难寻夫 第6章 回应 玉瓶峰高且险,瀑布湍急,朝天雀在它面前像是一粒沙,扑棱着翅膀努力往上飞,飞一段就要停在崖上悬着的树枝间休息一会儿,还得小心避开溅起的水珠。 “那个是紫川飞瀑。”朝天雀在休息时郑重告诉阿初,“是天上水,能洗净一切邪祟,你是妖怪,沾上了就会灰飞烟灭,所以千万不要接近这里的一切瀑布。” 阿初惊恐地点头,又觉得有点伤心,万物有灵,妖其实也是灵物,沾了血腥和邪道才是异端,真正的邪物明明是魔,可大多数世人眼中凡是妖就不是好东西。 阿叶就不会这样。 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日光扫开大片的云雾,玉瓶峰渐渐清晰起来,朝天雀终于飞到了峰顶,累得瘫在草地里,阿初忙释放花香,紧张地问它有没有事。 朝天雀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不断嗅着香,脑袋使劲往他身上拱,倒是立马精神抖擞了,阿初不敢再释放更多,敛了气息,向对方道谢。 “这里只是边缘。”朝天雀十分热心,“你要是想见帝君,得去玉虚宫附近,我带你去,顺道也见见帝君。” 昆吾山的仙人虽然可怕,但灵兽倒是友好,阿初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玉瓶峰上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整个昆吾山的仙都过来了,没资格的老老实实在外围张望,有资格的规规矩矩在玉虚宫前等待,朝天雀是普通灵兽,远远停留在宫外的一棵樱珠树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能停在这里了。”朝天雀道,“再往前要赶我们的。” 它在昆吾山生活多年,对规矩再熟悉不过。 阿初点点头,从它的羽毛间慢慢探出半边花朵,眼巴巴朝玉虚宫外殿望去,乌压压全是人,好在他在树顶,视线能勉强越过人海,到达摆好的封赏台上,正中央金碧辉煌的宝座还是空的,倒是两侧已经有人坐下了。 樱珠树上渐渐落满了来瞧热闹的鸟,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着,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清脆悦耳的歌,阿初夹杂在其间,却是被吵得头晕眼花,满目都是尖利的喙,更是惊悚。 不只是树上,树下也全是灵兽,周遭还有不少仙人,让他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暴露了。 “这是外面来的花妖,找他夫君的。”朝天雀在跟其他鸟介绍阿初,“说是一个凡人,被七星抓走了,他要去救他夫君。你们有什么好主意么?” 小鸟们都震惊不已,有感动阿初情深义重的,有不屑一顾劝他换个夫君的,也有好奇人和花怎么结合的,阿初一边干巴巴“嗯嗯”应着,一边艰难从它们乱七八糟的议论中捡到自己需要的消息。 “看到了没?那就是七星,帝君最得力的下属。”他顺着小鸟翅膀的指引望去,看见封赏台下陆陆续续坐上了七个人,有男有女,个个风采卓然,容貌出众,“从上首到下依次是天枢仙君、天璇仙君、天玑仙君、天权仙君、玉衡仙君、开阳仙君和摇光仙君。” “你夫君就是被他们抓走的么?那估计是没命了,七星一出,邪祟无影。” “他夫君是人啊,人哪有那么危险。别担心,只要不是落在天权仙君手中就好,他最不讲情面了。看到玉衡仙君了么?要是实在走投无路,就去找她求情,她是最温柔心善的。或者开阳仙君也行,他是管我们的,人也很好。” 阿初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却总被挥舞的翅膀和晃动的身影遮挡住,看不出所以然,忽而听人群骚动,又有人落了座,连鸟群也兴奋起来,以至于树枝都在颤抖。 “左上首的是千衍神君,帝君的知交好友。”不知是哪只小鸟还在好心告诉阿初,“也是一个好心肠好脾气的人,他不讨厌妖怪,你若是被发现了,可以去求求他。他喜欢漂亮的人,听说你们花的人形都很漂亮,你化形了么?人形好看他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阿初不关心这些人,也没抱多少能生还的心,但如果有生机,他还是愿意抓住的,而有人情味的仙人最容易变通,他必须得记牢。 如此看来,他不需要直接去找帝君,那太危险了,也许可以问问心善的玉衡仙君,或者是不讨厌妖怪的千衍神君——对方是帝君的知交,一定知道的更多,他的人形也确实不错,应该可以打动对方。 思索了一番,他决定等大典结束去求那位千衍神君,这是风险最小的路。 “右上首的是亦宸神君,也是个无情的,但传闻他是帝君的心上人,和帝君两情相悦,你若是撞见他,就多夸他和帝君般配,他表面上淡定,心里都乐坏了,会变得很好说话。” “你胡说,帝君才不喜欢他,帝君谁都不喜欢,他没有情丝的。” “你怎么就知道帝君没有情丝,不喜欢能让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这叫长相厮守,相濡以沫,细水长流,懂不懂?” 阿初听它们吵架十分惊奇,他以为仙人都是无情无欲的,没想到还会有感情纠缠,更没想到那位高不可攀的帝君也有心上人,于是拼命朝台前张望,见左上首那位神君端坐如松,清冷似雪,但分明是个男子,更是震撼不已,他知道郁峥帝君也是男子,仙人有情就罢了,怎么还是断袖。 第7章 他的脑袋晕晕乎乎的,一是因为吵,二是因为接受了太多东西,一时间消化不下。 倏尔鸟群安静下来,方才还在不住晃动的脑袋都齐刷刷朝封赏台前转去,人群也寂静无声,只剩不知哪儿来的仙乐不绝如缕,轻烟一样在风中飘荡。 又有金光大盛,光华流转,灿灿夺目,阿初本能闭了下眼睛,又很快睁开,他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而此时昆吾山的大事只有一件。 帝君终于现身了。 大概是因为帝君声名远扬,他不由紧张到屏住呼吸,同时也好奇这昆吾山的至高存在是什么样,是不是要比寻常人多只眼睛,多张嘴巴。 朝天雀娇小,被挤在后面的树枝上,阿初躲在它的羽毛下,抬眼全是各色的翅膀在激动地扑腾,只要他一探头,就会被胡乱拍打的翅膀扇回去,扇得他花瓣都蔫儿了,只能老老实实躲着,听外面有道悠长的声音在喊:“恭迎帝君——” 随即是万千人的齐贺:“恭迎帝君——” 鸟群又叽叽喳喳吵起来了,在热切议论着帝君风采举世无双,阿初缩着原身,晕晕乎乎间只听见“起”、“自”、“闭关”、“七年”之类的字眼,觉得声音极其熟悉,和阿叶的很像,但阿叶的声音一向温柔如水,此人却威仪万千,凛然如冰,即使他听不真切,也能感受到强势和压迫。 他愈发觉得不对劲,不禁着急起来,小声道:“让我也看一下……” 他的声音太小,气势太弱,没有鸟理会他,很多小鸟都是第一次见帝君,激动异常,他十分无奈,只能放出一缕花香,让鸟群冷静下来,给他让一点位置。 周遭还有仙人,他胆战心惊地观察,生怕自己的举动被察觉,好在他释放的花香仅为安抚,淡到几乎闻不到,又很快收敛,因此无人注意。 然而封赏台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很淡,但太过熟悉的话,也是能察觉到的,以至于心绪也不宁起来。 帝君的声音只停顿了一下,便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异样。 少倾,封赏开始,阿初终于挤到了前面,视野一下子明朗起来,让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中央的宝座上。 宝座上的人周身金光璨然,一周淡金华袍,气场非凡,有睥睨天下之势,脸又是年轻的,传说帝君风华举世无双并不夸张。他是极其英俊的长相,虽然俊,但更多的是“英”,而没有一丝秀美,眉宇,眼睛,鼻梁,下颌,无一不是刀刻一般锋利,让人想起巍峨的山,孤独的大漠,滴血的剑刃。 柔情,和他永远沾不上边,传说他没有情丝并不是没道理的。 可阿初知道,这张脸柔起来时,便是雨天的屋檐。 他最喜欢下雨时的屋檐,可以让他快快乐乐观雨,又不会被淋彻底,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而这张脸只冷过一段时间,自熟悉后便一直是柔的,眉眼间的情能化成绵绵的雨,不断在他心里浇灌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模一样的脸,会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看到帝君了么?”小鸟们围着他迫不及待问,“你怎么都看傻了?帝君是不是很好看?我就说,这世间的好男儿多了去了,何必为一根草冒险,再找个更好的不就……” “夫君……”阿初无意识喃喃开口,“是我夫君,那是我夫君……” 小鸟们愣住了,听他不断重复着“是我夫君”四个字,不由问:“哪个啊?中间那个?” 阿初停止了呢喃,好像丢了魂魄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你疯啦?!”小鸟们大惊,“那是帝君啊!” 阿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因为他的同心铃终于有了回应。 叮当,只有一声,也是回应。 他凝望着台上光芒万丈高不可攀的存在,平静而笃定:“那就是我夫君。” 作者有话说: 叶(开会):过去七年我都在闭关…… 花(超大声):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 鸟:新的八卦已经出现,怎么能不传遍山间! 明天早上没有更新的话就是晚上哦qwq 第7章 发现 阿初生性内敛,即使是新婚之夜时,也没好意思叫“夫君”二字,是阿叶觉得不满,强迫他这么喊,只要有一次叫的不对,就会狠狠欺负他,直到他乖乖妥协为止,如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硬是给他改过来了。 封赏大典还在继续,仙乐声,人声,还有小鸟们炸开锅后震惊而好奇的追问,汇聚成洪水朝阿初耳朵里灌入,惹得周遭的仙人朝樱珠树上频频回顾,不明白今天的灵兽怎么如此聒噪,阿初却什么也听不到,眼中只剩下那正座上光芒万丈且遥不可及的人。 他确定那是他相识了七年的夫君,可又觉得那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的脑子很乱,乱到根本无法思考这种矛盾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金光消失了,他的世界黯淡下来,许久才慢慢被拉回现实之中。 封赏大典结束,歌尽人散,只剩一些内务弟子在做清理,阿初怔怔回过神,看见满树的小鸟都在热切盯着他,翅膀不停在他面前扇动,企图将他唤醒。 “我要去找他。”阿初没有听见它们问什么,自顾自坚定道,“现在就去。” 他见到了阿叶,确定对方是安全的,这很好,他应该回家等待对方,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觉得心里又慌又堵,不见到阿叶,不亲口问问对方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他就无法安心。 他有太多疑问了,不明白自己的夫君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君,也不明白同心铃怎么那么长时间没有反应,到底是陷入不测,还是故意被切断。 他一定要亲口问问阿叶。 方才阿叶在台上时他就应该去找对方的,错过了这个机会,他有些懊悔,但转念一想,封赏大会那么多仙人,恐怕他一暴露自己就会变成一缕轻烟,也就暂且放下了。 郁峥帝君在回到了昆吾宫中,这个消息不难打听,阿初立即乘坐朝天雀往昆吾宫飞,周围数十只好奇的小鸟紧紧跟随着,实在太过显眼,阿初只能劝它们忍耐,届时有消息了再告诉它们。 昆吾宫不但远,而且守卫森严,连只小鸟也无法靠近,阿初一路换了好几只小鸟,飞了整整一天,总算在夜晚来到了昆吾峰半山腰,停在山路上的大门外,再往上就是昆吾宫了,门口全是守卫,灵兽是不准进入的。 “帝君住的地方反而很简单。”载他的小鸟是只风庭鸟,热情又博学,躲在灌木丛里悄悄告诉他,“除了七星和两位神君之外,就只有十位个管庶务的仙君常驻,其他人是很难进入的,而且门口有结界,妖魔鬼怪都会被阻挡,你身上虽然没什么妖气,但是敢靠近,也是死路一条。” 想要随便迷惑一个人贴身混进去的想法瞬间被放弃,阿初有些沮丧:“那怎么办?只有等夫……帝君出来了么?” 风庭鸟点头:“只有这个办法了,我们守在门口,帝君刚刚出关,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会经常进出的,等他一出现你就冲过去找他。”它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振奋起来,又深感同情,“我以前听长辈说过凡间的故事,说是有个女子陪丈夫过了十年苦日子,结果丈夫做了大官娶了公主就不要她了,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丈夫,丈夫才勉强收了她当小老婆,跟你好像。” 花妖说他和夫君相识七年,在村里捡到人的,帝君恰好闭关七年没有任何消息,时间竟然对上了。早就有传闻说帝君闭关是假消息,实际上是失踪了,如此看来并非无稽之谈,也就是说,帝君失踪这七年,是偷偷溜去外面跟花妖过夫妻生活,而个中原因,猜都能猜到,一定是亦宸神君太过肃穆,管得太严,让帝君觉得无趣,才去外面找乐子,而花妖温柔体贴,乖巧听话,和亦宸帝君迥然不同,给了帝君别样的滋味。 真是人不可貌相,帝君看上去刚正不阿,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般薄情寡义,令人发指。 阿初也听过这个故事,但他并不觉得哪里相似,他和阿叶两情相悦,阿叶亦是情深义重之人,不会丢下他,一定是被事情绊住了,等他们见面说清楚,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他要在这里守着。 疲累的风庭鸟嗅嗅花香,很快便安稳睡着了。 夜色深沉而幽寂,除了门口固定的守卫,还有来来回回巡逻的,偶尔有守卫注意到边上的灌木丛中有气息,瞥见是一只睡着的小灵鸟,也就没管了,山间灵兽出没再正常不过,只要不进入昆吾宫里面,就不用去管,并没有人察觉到灵鸟的身上还藏着一朵小花。 不多时,便有人从大门门口走了出来,顺着山路而下,左右观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阿初精神一振,又很快失望,在鸟羽间缩了缩,那是他上午在玉瓶峰见过的、七星之一的天权仙君,也是最不通人情的一位,若是被对方发现,会当场没命。 第8章 天权也发现了灌木丛中的风庭鸟,正埋着脑袋一动不动,看上去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异常,他有些迟疑,又见前方有两个人迎面而来,仔细一看是两位神君,便拱手见了礼。 千衍含笑朝他点头:“这么晚去哪里?” “我奉帝君之命,出来找……找样东西。”天权犹豫了一下,含糊带过,并问,“两位神君也有事找帝君?” “没什么。”千衍道,“我二人也是半路遇见,结伴而行,来问他安好罢了。既然你还有事,那你就忙你的。” 天权正欲告辞,却听亦宸问:“他要你找什么东西?” 亦宸神君向来细心,想必看出了他刚才的踌躇,心生疑虑,他想了想:“帝君不愿让他人知晓,还望神君见谅。” 亦宸清俊的眉眼微微凝了起来:“要找什么,连我二人都不能知晓?看来他这七年,藏了不少秘密。” 不知为什么,一向平和的亦宸帝君语气中竟有一丝愠怒,天权依旧平静道:“这是帝君的命令。” “不说就不说,你别为难他。”千衍打圆场,“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 亦宸瞥了他一眼,似乎妥协了,没有继续为难天权,却也没离开的意思,淡声道:“白日大会结束你就离开了,到现在才回来,所以你有所不知,我却是听到一些传闻。”他看着千衍的眼睛,“他一回来就让你去办事,到底办的什么事?也瞒着我?一个两个都瞒着我?” 千衍见他的怒意更重,只能笑着安抚:“他让我去查七年前的罪魁祸首罢了,并没打算瞒着你,只是没必要跟你说。别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传闻动气,不值得。” 亦宸没有说话,目光却转向旁边灌木丛里安睡的风庭鸟:“这儿怎么无端有只灵兽?” 千衍道:“应该是飞累了,在这里歇个脚。” 亦宸朝灌木丛中慢慢走了过去,拨开杂乱的灌木,弯腰将风庭鸟拎了起来,可怜的灵兽早就听到三个人在路中间谈话,紧张得不停发抖,又不敢贸然离开,被拎起来后,已经近乎昏厥。 另外俩人同时望向他手中的风庭鸟。 “我早就察觉到有异端混入,可惜一直未能寻得源头。”亦宸不紧不慢拨开风庭鸟翅膀下的羽毛,“这种妖孽竟然能跑到了昆吾宫外,到底是谁渎职?” 千衍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哪来的花?” 风庭鸟的绒羽间,竟然藏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小到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大概是被羽毛盖久了,已经有些蔫巴巴的,然而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一朵普通的花。 “是我渎职。”天权面色一凝,朝亦宸微微躬身,目光却停留在那朵花上,“神君无需烦忧,将此妖交予我处理便好。” 帝君交待他的事,便是找到一只花妖带回去,就在半山腰的大门前,并且不要声张,哪知亦宸神君也盯上了这只花妖。 神君眼里是容不下妖魔的。 “一只堪堪化形的花妖,哪里还需要特别处置的。”亦宸将花从羽毛间捡出来,拿在手指间漠然望着,“杀了便是。” 那朵小花在他的指间更是可怜卑微,仿佛稍一揉搓就能成汁液,葬送性命。 作者有话说: 来点经典款恶毒炮灰 明天也是晚上哦 第8章 否认 天权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渐渐从小花身上转移到亦宸脸上,一字一顿缓缓道:“还请神君不要为难,将此妖交予我。” 虽然亦宸的位阶比他高许多,但他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和退缩,只要有帝君的命令,和亦宸对抗并不为过。 亦宸直直同他对视,面色冷如霜雪,手在慢慢收拢,要将那花朵攥在手心,竟有一丝挑衅的意味,空气中瞬间充斥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一旁的千衍并没有劝和的意思,反倒兴致勃勃看起热闹来,那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风庭鸟虽然重获自由,但被三人的威压震慑,一动不敢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不知哪儿来的细小的金色闪电打在了亦宸手腕上,亦宸猝不及防,只觉整条手臂都在发麻,失去知觉,手指也不由自主松开,那朵花便随之掉落,堪堪沾地时化为人形,一身最简单的淡黄衣衫,身形单薄如纸,蝴蝶一样踉跄着朝前方飘去。 亦宸定在了原地。 在他被闪电打中的同时,几步之外的门口有金光浮动,出现了郁峥的身影,千衍和天权皆望过去,天权面上更是有了松懈之色,立刻转向郁峥,恭恭敬敬行礼:“帝君。” 他正欲朝帝君汇报花妖的消息,却是一愣,顿时连呼吸也屏住,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那花妖获救后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认错了人,竟然直接地朝帝君跑去,眨眼间跑到帝君面前,毫不犹豫地冲进帝君怀里,双臂环住帝君的腰,开口便是委屈至极的哭腔:“夫君呜……夫君,夫君……” 他的声音不大,而且因为委屈和哭泣有些含糊,像花瓣一样柔软,却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这不断被重复的两个字。 还是个男妖。 这瞬息间骇人听闻的变化不但让天权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和郁峥认识最久的千衍也收起了看热闹的模样,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亦宸更是浑身都冻成了冰,望着帝君的眼眸除了震惊和不敢置信,还有更多天权看不懂的东西。 天权看的很清楚,帝君的手臂在被花妖抱住的时候也放在了花妖的腰间,只是似乎意识到这样不对,很快又拿开了,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竟是没有将人推开,不知是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和称呼,还是忘记了应该推开。 大门前的守卫一动不动,尽量将自己伪装成树桩,恨不得将耳朵堵住。这样的秘辛,不是一般人可以听的。 天地陷入死寂,世界仿佛定格住,只剩下花妖伤心的哭泣,怕是将一年的眼泪都擦在了郁峥的胸膛前。 “郁峥。”亦宸盯着郁峥,慢慢将对方的名字从唇齿间咬出来,打破了天地间的寂静,“不解释一下么?” 郁峥神情平静:“解释什么。” 亦宸冷笑一声:“解释这花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叫你……”他似乎觉得难以启齿,顿了一下才将那个称呼念出来,“夫君。” 他念出这两个字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到底没有忍住,微微抬高了声音:“你别告诉我,你……” “我为什么要解释。”郁峥冷漠地打断他,转向天权,“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天权朝他行了一礼,化为一束星光消失不见。 大概终于想起来还自己被人抱着,实在不妥,他微微皱了皱眉,垂眼正欲将人推开,阿初已经松开了他。 阿初回头跑到亦宸面前,俯身将对方身下的风庭鸟捡起来抱在怀里,起身时惊慌地看了亦宸一眼,又立马跑回郁峥身边,躲在郁峥身后,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他偷偷将风庭鸟放飞,现在他有了夫君,一切都安定下来了,不需要小鸟再为他奔波。风庭鸟长舒一口气,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让他自己保重,忙不迭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只求这些仙君神君不要盯上它一只小灵兽。 “你跟我来。”郁峥看向千衍。 千衍已经恢复常态,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回去。”最后,他对亦宸下了简短的命令。 他身上是惯有的上位者的气度,自然而从容地把每个人遣散,本该是让整个生界都轰动的消息,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亦宸却并没有听他的命令,死死盯着他,异常固执:“我要你解释。” 他要个解释,只要郁峥肯解释,他愿意相信一切说辞。 郁峥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甚至没看他一眼,金光浮动之后,和花妖都消失在了原地。 千衍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他的,他从来不会做任何多余的解释。” 这就是郁峥,眼里没有在乎的人,没有值得他解释的人。 他伸手拍向亦宸的肩,试图安慰对方,却被亦宸躲开,便摇摇头,也消失在了原地。 黑夜又沉寂下来。 *** 阿初乖巧地跟在郁峥身后,直到对方停下,他也跟着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眼里只有阿叶。 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了书桌和笔墨,大概是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阿初。”阿叶叫了他的名字。 阿初愣了一下,声音还是那个声音,然而比从前要低沉许多,冷漠如霜,没有半点感情,让他很不习惯。 况且,在他们独处的时候,阿叶是不会叫他阿初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他踌躇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当时太害怕了,一看到你,就什么都不顾了……” 阿叶一定会理解的,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是没办法改掉的,更何况还是阿叶强迫他养成的习惯。 第9章 他从前是不会对阿叶这样小心的,然而此时的阿叶,让他有种本能的畏惧,还有说不出的陌生之感,让他既渴望贴近又下意识躲避。 他不是傻子,两天下来,已经猜到了真相,阿叶就是郁峥帝君,七年前不知为什么堕入凡尘,被他捡到带回家,如今恢复记忆和神力,重新做回了帝君郁峥。 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不知道应不应该和以前那样对待阿叶,可这确实又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这些小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郁峥漠然道,“我找你过来,是为了其他事。” 阿初懵懵懂懂,还是顺着他“嗯”,慢慢问:“什么事?” “你应该已经知晓我是谁了。”郁峥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七年前,我遭逢不测,失去记忆,才沦落成凡人,如今我已经恢复,‘阿叶’这个身份,不会再存在了,从此世上,只有郁峥。” 从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阿初心里便升起不祥的预感,等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心慌意乱,急急上前两步打断他:“什么意思?阿叶怎么不存在了?” “你是个聪明人,什么意思你应该能明白,不需要我再解释。”郁峥淡然道,“过去我丧失记忆,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意识,所以都不能作数,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阿初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听他一字一字吐出这些话,像冰粒子似的砸在他的心里,砸得他头昏脑涨,只觉得那背影和声音都糊成一团,迷雾似的将他笼罩住,让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他茫然地眨着眼睛,好半天才艰难拨开迷雾,勉强辨认出对方的意思。 “我听不懂。”他心慌得厉害,跳得并不猛烈,但很快,快得他要喘不过气来,慌慌张张上前,不知所措地抓住阿叶的衣袖不放,“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现在很害怕……” 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声音也带着哭腔,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只抬眼望着对方,乞求对方一个温柔的回望。 阿叶从前就喜欢跟他开玩笑,来哄他开心,可是现在,他太害怕了,心里空得跟塌陷了似的,完全禁不起玩笑。 “我们现在就回家。”他眼巴巴看着对方的侧脸,“我只想跟你回家,等回家就好了,还有,还有我们……” 他语无伦次,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他还没有告诉阿叶,他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 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郁峥垂眼瞥向他,看见他含泪的眼一片嫣红,不由心头一跳。 他以前最喜欢把阿初欺负哭,夸阿初哭的时候比桃花还艳,是世上最漂亮的花。 果然如此,花妖最擅长迷惑人心,只是看一眼,就让他心绪不宁。 他很快收回目光,冷漠如初。 “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过去那七年是意外,不应该存在,阿叶也不存在,你若是听话,就老老实实回家去,看在你曾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会亏待你,昆吾山的宝物你都可以挑选带走,足以抵消救命之情。如若你放不下,我也会命人取走你的记忆。 “若是执意纠缠不休,你的性命我也不会保证能留下。” 奖赏和威胁,这是上位者最常用的手段。 他没有丝毫停顿,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不舍和眷恋,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作者有话说: 年前太忙了,不过晚上12点前肯定会有更新qaq 我的段评都开啦,完结文没有限制,新文因为榜单的问题需要收藏此文,欢迎大家来玩~ 第9章 孽缘 郁峥认为,自己已经做得仁至义尽,甚至是慈悲了。 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告知便将花妖的记忆抹去,就算直接取了性命也不为过,一个低微的妖,在他面前与蝼蚁毫无区别,他诛杀过那么多妖魔,不差这一个。 可他现在不但好言相劝,还给予馈赠,花妖但凡懂事一点,都应该感激涕零,老老实实回家待着,绝口不提此事,让这段本不该存在的情缘悄无声息地湮没。 他等着对方的一声应允,却只有满堂的寂静,让他渐渐有些不耐,事已至此,花妖还在贪念什么。 他垂下眼,瞥见自己的袖子依旧被对方紧紧抓着,更是心声烦躁,正欲甩开,却扫到抓着他的那双手,因为抓得太紧,以至于骨节十分明显,更显得纤细,抬起时微微露出了一小截皓白的腕。 他的注意力就这么被转移了,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看着那双手出神,他很喜欢阿初的手,细腻而绵软,和花瓣的触感尤其像,包在掌心里,仿佛攥着一朵花,他会让阿初坐在自己怀里握住自己,滋味便跟上了天一样销魂。一开始阿初是极为不愿意的,哭哭啼啼挣扎着,是他半哄半强迫了好几次,两个人都得了趣,才使得阿初慢慢适应了下来。 心魂一荡漾就有收不住的意思,他几乎又要忘了自己是谁了,还是阿初蓦然开口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你骗人。”阿初的声音不大,还残留着含糊的哭腔,却十分笃定,“你就是阿叶。” “现在已经不是了。”郁峥收回目光,冷冷打断他,“以后也不可能是,你听不懂么?” “骗人。”阿初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字字清晰问他,“你如果不是阿叶,那你方才,为什么要来救我?” 他被那位神君捏在手里命悬一线时,没有丝毫反抗,因为他知道,夫君一定会来救他。 果然,他没有想错,在郁峥来救他的那一刻,他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郁峥就是阿叶,是他的夫君,是会将他完美保护起来的人。 郁峥再次僵住,被这个事实堵得想不出任何话语反驳。 “你还抱我了。”阿初扬高了声音,语调也带了丝轻快,砸下了最后一道重锤。 抱了一下也是抱,郁峥若不是阿叶,为什么要抱他? 大概是被砸晕了,郁峥依旧没有反应,印证了阿初的猜想,他眸里还含着泪,眉眼却已经欢喜得弯起,迫不及待地挨得更近了,理直气壮地抱住了对方的胳膊,巴巴儿仰着脸一眨不眨看着郁峥。 他就知道,阿叶是在跟他开玩笑,又在跟从前一样哄骗他,喜欢看他着急,好在他不算傻,一下子就戳穿了对方的骗局,让阿叶无话可说。 郁峥被他抱住的时候,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飞快将自己的胳膊抽回,十分厌恶地把阿初甩开。 阿初整个人都是黏在他身上的,被甩得猝不及防,力道一下子反弹了回来,以至于他直接跌坐在地上,手掌撑着地,疼得眼泪又“唰”得涌了出来。 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推懵了,他定定望着郁峥,唇瓣微启,却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睛也是圆而水润的,像受到了惊吓的小猫,一副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的模样。 世界在他眼中凝固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感觉到了疼,不止是被摔到的地方疼,哪儿都疼,心里,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的,难受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是懵懂着睁大了眼睛,想让眼泪聚在眼眶里不掉下来,可惜并没有如愿。 郁峥也有些意外,他急着将自己抽离,不想直接把人甩倒在地,下意识想要去扶,身体刚要弯的时候,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没去看跌在地上的阿初一眼,心里却不自觉勾勒出对方此刻的模样,一定又在哭了,会用那种懵懂且委屈的神情凝望着自己,他甚至能听到眼泪掉落的声音。 他的视线定格在前方,那里是两扇轩窗,可以看见外面缭绕的云霭,窗两侧悬挂着两幅字,是他亲手题上去的,一边写着“平心”,一边写着“定气”。 平心定气,黑漆漆四个字将他烦杂的心和已经勾勒完成的阿初的样子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想起来了,他是郁峥,不需要对任何人做解释,更不会去搀扶他人。 “天权。” 他恢复了帝君该有的仪态和语调,唤了天权进来。 一道流星从门外划入,天权俯首单膝跪在他面前,听候差遣:“帝君。” “送他回去。”郁峥简短道,没有容许反抗和辩驳,宣判了结局。 *** 千衍一边踏入大门,一边感慨道:“总算能进来了。”他四下寻望,没有再看到其他人,“人呢?你刚在跟那朵小花做什么?” “别这么叫他。”郁峥冷声打断他,觉得那两个字尤为刺耳,让他更加烦躁。 千衍愣了一下,并没有被他震慑住,反倒舒展开眉眼,看他坐在书桌前,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执笔,笔停在半空中,犹疑不定,久久未肯下落,便走到书桌边上,低头瞧见他面前摊着一张白纸,纸上写了四五遍“平心定气”,一开始还是端端正正,苍劲有力,越往后越潦草,写到最后已经十分凌乱了,笔悬挂时,墨汁汇聚到笔尖,又很快滴落到纸上,在“定”字的尾部留下了一个不大的墨团,悄悄晕染开。 第10章 千衍道:“字写得好啊。” 他这一声中听不出丝毫的夸赞,反而满是调侃。 郁峥没有理会他的话,搁置了笔,头也不抬问:“让你去查东西,这么快就回来,查到了?” “没有。”千衍从容道,“只是半路想到了一个问题,没有憋住,才回来问问你,不料正赶上好戏。这下不用问你也明白了。”他笑吟吟看着好友,不等对方辩驳便念道,“‘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名字不一般,铃铛也是成对成对的,我就琢磨着你要的这东西怎么这么古怪,果真暗藏玄机。好你个郁峥,我们几个为你失踪操碎了心,你倒是躲起来跟人花前月下两心同去了。”他随意坐在书桌上,“还不从实招来?” 郁峥垂眼看着纸上的墨团,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一段孽缘罢了,已经丢了。” 千衍讶异道:“你承认了?”他更加有兴趣,“怎么个‘孽缘’法?” 郁峥淡声道:“不应该存在的,便是孽缘。” 他排斥那段时光,不仅仅是二人身份的对立,地位的悬殊,更是因为他丧失记忆,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觉得是自己做的,所以不能作数。 千衍见他神情沉静,没有半分留恋,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但对那小妖,怕是不公平的。” 他说完又觉得后悔,毕竟即使是仙神,在郁峥面前也谈不上“公平”二字,更何况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哪里有选择的资格呢? 郁峥道:“我已经给他补偿了。” 他给的补偿足够多,舍弃一段没有结果的露水情缘换成仙的机会,花妖绝对是不吃亏的。 千衍没想到对方还会给补偿,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作风,脸上又含了笑:“你还是动了情的,毕竟我看到你抱他了。” 他只是感慨一句,并不认为对方真正留了情,毕竟以他对郁峥多年的了解,郁峥是不会存在什么情谊的,那下意识的举动,恐怕只是尚未分清过去和现在,等时间一长,记忆淡化,又会变回从前的郁峥。 却不想这句话怎么就招惹了对方,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身处门外,而面前的门被金光阻隔住,再也靠近不了半分。 作者有话说: 12点前还有一章qwq 第10章 补偿 身侧的纸张堆积如山,郁峥终于觉得心平了一些,没有之前跳得那么剧烈了。 自从封赏大会上的花香乱了他的心神后,同心铃的封印便不攻自破,叮铃铃搅得他不得安生,他顾不上追查花妖,只回去继续封印,不想晚上又被扰乱。 对方迷惑人心的手段委实厉害,他根本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大亮,人应该已经离开了。 门外有星光在闪烁,是天权回来了,他漫不经心允了对方进入。 天权跪在他面前,声音有些犹豫:“帝君。” 郁峥头也不抬问:“送回去了?” 人走了就好,走了就不会再来搅乱他,他们互不打扰,互不亏欠。 可他的心还是悬着,好像没地方似的,又被勾起来晃来晃去,稍不注意,面前的纸上又滴了墨团。 “没有,还在琳琅阁外候着。”天权如实汇报,“因为有件事需要帝君指示。” 郁峥反倒一松,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说。” 天权道:“属下按照帝君的吩咐,带他去琳琅阁挑选,问他要什么,他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找了一晚上,一样东西也没看中,属下将单子给他让他自己勾选,他也还是摇头,看都不愿意看。” 一开始,他以为见识短浅的小妖不懂琳琅阁宝物的好处,还仔细为其介绍功效,见对方神情恹恹,怕是逛累了,又将琳琅阁宝物清单玉简拿出来,上面汇聚了所有宝物的讯息,足够告诉对方有多珍贵和难得,花妖却不接玉简,他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挑选的心。 他对帝君忠心不二,凡是帝君交代的事情,都必须要办妥,如此可是犯了难,只能回来请示帝君怎么办。 郁峥的笔端触在纸上,晕开一大团墨,他却毫无所觉。 他知道阿初无欲无求,没有什么嗜好和执念,最喜欢下小雨和雨天的屋檐,不喜欢大太阳;喜欢吃甜的,但又不贪心,一片红薯干能慢吞吞磨半天;也没有野心修炼,摆脱妖的身份,成为正仙或是大妖,只是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一天是一天。 他思来想去,相处七年,竟不知对方想要什么,所求什么,才让天权带其去了琳琅阁。 琳琅阁汇聚天下宝物,却没有一样能打动阿初。 不止说他没有见识好,还是无欲无求好。 这让他觉得颇为不舒服,说生气也不是生气,说愧疚也不是愧疚,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阿初拒绝了他的补偿,阿初怎么能拒绝他的补偿。 是想要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么?想要将这份未实现的补偿捏在手里,作为他二人之间的牵绊,日后就有理由来纠缠他了么? “他不知道什么好,你就自己挑给他。”郁峥揭开被污染的笺纸,发现下面还是墨团,索性将剩下的都扔在一边,换了新的一沓,刚提笔,似乎想起了什么,“把万圣丹拿给他。” 万圣丹对于妖来说是大补之物,相当于五百年的法力,只此一物就足以补偿七年时光了。 天权松了口气,说了声“是”。 帝君没有让他退下,他就没有动。 片刻后,郁峥又道:“梭罗明日花也给他。” 天权应了,继续等着。 “碧翎衣还在么?” 天权想了想回:“在的。” “一起拿给他。” “是。” 间隔了许久没有动静,天权不由抬起头,犹豫要不要告退,却听郁峥开口:“阴晴伞也给他。” 万圣丹大补,梭罗明日花精进修为,碧翎衣防身,都是世间难寻的珍贵宝物,十分适合花妖,但是这阴晴伞,除了打开就能下雨外,没有其他用处,只是个小玩意儿罢了,他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帝君会想起这样物什。 但他还是说了声“是”。 又是一阵沉默,郁峥再次开口:“把琳琅阁的单子给我看看。” 天权心细,考虑到帝君指定东西的情况,早提前将清单带在身上,闻言便双手将清单奉出,玉简悠悠飘到了郁峥手里。 他拧起眉,不断勾画着,半晌才将清单归回给天权:“就这些吧。” 天权接过清单,先探入神识看看是哪几样,一会儿好准备,看见密密麻麻的勾画后愣了一下,以为拿错了,检查了好几遍,没有被选中的少得可怜,帝君怕不是要将整个琳琅阁都搬空。 他难得抬眼望向郁峥,欲言又止,又很快垂落,没有丝毫异议。 拿到清单,解决了难题,他正欲告退,却听帝君道:“算了,也用不上那么多,跟欠了他似的,就一开始我说的那几样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在帝君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颓丧来。 应该是错觉,他追随帝君多年,几时见到帝君颓丧过。 可他仍旧觉得怪异,帝君平日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现在却别别扭扭,举棋不定,纠结半天,着实反常,像被夺舍了似的。 “去……你手里的是什么?”郁峥终于做好了决策,抬眼看他,瞧见他右手拎了一个食盒。 天权道:“是金丝酥,半路遇见摇光让我帮他带回来,他忙着要去看看西边林子里的灵兽异常。” 郁峥问:“哪儿来的?” 天权道:“天璇做的。” 七星多少都有各自的爱好,帝君是不会管的,他有些不解今天怎么忽然问起来。 “甜的么?” “……甜的。” 郁峥沉默了一下:“给他也带一份回去。” 天权:“……是。” 他继续等待着,抬眼见郁峥在侧脸凝望窗外的流云,似乎在思考什么,看上去有些出神。 他又低下头。 “去吧。”尾音带了一丝叹息。 天权站了起来,朝对方告退,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今天帝君的反常让他怀疑还会被叫回来。 果然他还没出书房的门,又听郁峥道:“回来。” 天权:“……” 郁峥望向了他。 天权是七星中最有能力的,也是他最倚重的,不但天赋好,能力好,模样也是最好,清俊如玉,挺拔如松,有他的命令,一定会全身心护着阿初回家,就像曾经的阿叶那样。 他眼前描摹出阿初满心满念依赖对方的模样,又觉得不是滋味了,便道:“让玉衡送吧。” 天权:“………………” 玉衡是他们中最温柔和顺的,花妖胆小,易受惊吓,的确很适合护送。 花妖的家离昆吾山不过三千里,风一吹便到了,帝君慎重到这种地步,让他怎么也想不通。 第11章 但他从不会怀疑帝君的决断,很快应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再无吩咐,便真正告退。 他走之后,偌大的书房再次空寂下来,半点声响也没有,郁峥继续在纸笺上写着,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如荒野杂草,恣意生长,“平心定气”四个字,却是再也写不好了。 他的心仿佛也随着天权离开,空荡荡的,怎么都装不满。 门外又有了人,郁峥皱了皱眉,到底应允了对方的进入。 这回来的是亦宸。 *** 天权回到琳琅阁的静心室内,看见阿初还在他离开时的位置坐着,双手平整放在桌上,保持垂眼看手的姿势,安安静静的,似乎大半天动都没动,如同一副完美的画卷,叫人不忍心闯入。 他听说花妖因为本体的缘故,生来人形就比其他妖怪漂亮,这朵花的原形普通且娇弱,人形却如此出众,胜过昆吾山诸多仙神,怪不得在帝君堕入凡尘的时光,能和帝君有段情缘。 但这是帝君的私事,他不会多过问,也不会去评价,只是停顿了一下,便闯入了那幅画,淡声开口:“你既然什么赏赐都不要,帝君便为你挑了几样。”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入定了似的,他也没继续等,进入琳琅阁,很快将帝君指定的几样东西挑选出,装在储物袋里,再次进入静心室,将储物袋放在阿初面前:“拿着吧,等下会有人来送你回家。” 他已经通知了玉衡,玉衡很快就会过来。 他是昆吾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君,就算声音冷漠没有起伏,对上卑微的小妖,也会带着骨子里就浸润的傲,话语便有了施舍的味道。 阿初终于有了动静,垂下的羽睫在微微颤动,像是脆弱的蝴蝶,无端惹人怜爱。 他挪动手,轻轻抓住了那精致的储物袋,用力捏紧。 是接受了,天权的心便落了地,他的任务完成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不是会劝慰的人,到底还是没开口。 虽然他对帝君忠诚不二,可也觉得这段情缘十分不妥,帝君是什么人物,就算有道侣,也得是亦宸神君才能勉强配得上,更何况大道无情,帝君根本不需要道侣。一个小花妖,可以和帝君相识便已经是三生有幸,能够就此了断再好不过。 “我还有其他事。”他听见花妖开口,声音轻而软,不由有些意外。 花妖一路都很安静,除了一开始几声“夫君”,他再也没有听过对方说话,如今却有了其他要求。 人心不足蛇吞象,尝到了甜头,自然会肖想更多,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可以满足,算是替帝君做了补偿,于是他平和道:“你说。” 阿初抬眼,直直望向他:“我要再见他一次。” 第11章 维护 郁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更反感将事放在心里别别扭扭就是不说的人,因此亦宸进来后没多久,他就有了催促的意思:“有事说。” 亦宸站在轩窗边背对着他,凝望窗外的流云:“我从昨晚就在等你,一直等到现在,你总算是有空了。很忙么?” 他的声音清冷,话里却明显夹杂着讥讽的意味,郁峥并未理会,头也不抬反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我忙不忙?” 亦宸道:“我不能关心你么?” “不需要。” 大概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对待,他只轻笑了一声:“你我二人好歹朋友一场,如今你有了夫人,我自然是要来庆贺的。”他淡淡扫了旁边一眼,“怎么,你那位夫人被藏起来了?连我也见不得么?” 他着重咬了“夫人”两个字,成功让郁峥皱起了眉。 “有话就直说,不用这么夹枪带棒的。”郁峥放下笔,声音也冷了下去,“与你无关。” 亦宸垂下眼睛,沉默起来。 他太了解郁峥了,知道对方向来吃软不吃硬,最不喜拐弯抹角,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你什么也不愿意对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变得柔软而脆弱,尾调拖长,多了几分哀婉和遗憾,“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郁峥道:“你想多了。” 他虽然这么说,语气却是温和了不少。辛辛苦苦替自己操劳七年,结果自己却在外同他人琴瑟和鸣,有怨言是正常的。 他待亦宸一向是要生疏些的,比不上一手培养的七星和相识许久的千衍,但也相处多年,比旁人要熟稔些。然而他始终无法信任对方,毕竟一个神君什么也不求只求投奔他,到底目的何在,他看不透。 他不喜欢看不透的人,这种人心机叵测,指不定哪天就会背刺一刀。 “一段孽缘罢了。”他还是拿出了对千衍的说辞,简单解释了一句,“本就不应该存在,我已经打发他走了,日后不会再相见,就当这七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亦宸猛然转过身,直直看向郁峥,郁峥觉得对方的目光太过灼热,有些怪异,抬眸而望,正好跟其对视上,看见了亦宸眼中的惊喜和欢快,还有翘起的唇角。 这些都让他觉得古怪,毕竟亦宸是一个冷漠疏离的人,很少有如此表现,两个人即使在一处待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好,你还是我认识的郁峥。”亦宸的声音也轻快了些,充满着赞许,“你能明白就好,我只是怕你被那花妖迷惑,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不错,过去七年本就不该出现,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很少有这么话多的时候,说着说着便不像在跟郁峥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了,说到最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缄默住,轻轻喊了郁峥一声:“郁峥。” 郁峥没有再看他,垂眼继续写字,一笔一划不疾不徐:“说。” 似乎在下极大的决心,亦宸挣扎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轻如窗外的流云:“你喜欢的,是男人么?” 花妖容貌昳丽如花,但毫无疑问是个男妖,这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郁峥的手再次顿住,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没有多加思考,语速有些快:“都说了是孽缘,跟他是男是女无关。我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 最后一句话多余得一点也不像他,但亦宸还是放下心来,微微点点头:“好。” 他脸上难得有笑容,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郁峥,郁峥却猛地抬起头,急急站了起来。 他刚收到了天权的传音,说阿初还要再见他一面。 他唇角无意识弯了一下,又烦躁起来,忘了书房里还有别人,来回踱了两圈,觉得花妖实在不知好歹,贪得无厌,明明已经得到那么多,怎么还要见自己,不知道这回要索取什么东西。 只要不是纠缠他,他能给的都会给。 他让天权将人带来,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来回激荡着,使得他根本无法沉静下来,直到亦宸奇怪地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尽力平复着心,淡漠道,“有客人,你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星光已经在门口闪烁,亦宸眸色一冷,在郁峥还在踌躇的时候,先一步打开了门,正好跟阿初视线交叠。 原来这就是客人,这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客人。 陪着阿初的天权没想到他在这里,愣了一下,规规矩矩行礼:“神君。” 亦宸矜贵地颔首,语气随意道:“找他么?” 当“他”这个字特指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亲昵的意思,是最亲密且独一无二的人才会有的称呼。 阿初是认识这个人的,小鸟们曾经说过,这是帝君两情相悦的心上人,怪不得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阿初慢慢移开了视线,望向敞开的书房门,郁峥正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挪开。 书房里应该没有第三个人了,刚才两个人是在独处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郁峥不看他,是下意识的心虚,还是不屑一顾。 大概是后者,毕竟跟心上人独处名正言顺,没什么好避讳的,自己只是一个意外,能留下性命已经是帝君慈悲。 尽管已经知晓了真相,他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捂住了心口,又缓缓往下,手掌覆在了小腹上。 他从昨晚就在做这个动作,只要一焦虑紧张,就会摸肚子,现在已经成为习惯了,怕自己的反常会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 他渴盼着这个孩子是存在的,又不希望是存在的,只能下意识去安抚,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无助的一个人。 “既然有客人,我就先回去了。”亦宸坦然地朝郁峥道,仿佛是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不等郁峥回答便幻化成光消失在原地。 郁峥没有管他,只注意到了阿初在摸肚子,眉头便拧了起来,刚想问阿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又及时止住。 阿初舒服不舒服,关他什么事。 天权早已离开了,只剩下他二人,书房外是云台,高处的风有些紧,吹得阿初发丝和衣袂都在不住飞扬,单薄的身子如狂风中摇曳的小花,孱弱不堪,随时都会夭折。 第12章 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风在一刹那间停了下来。 郁峥漠然问:“还有什么事?” 他比阿初要高一截,居高临下看着阿初,没有释放威压就会有天然的压迫感。 阿初抬眼跟他对视着,手依旧覆在小腹上,神情平静:“帝君送了我许多宝物,就是所谓的‘补偿’么?” 郁峥反问:“还不够?你还想要什么?” 他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不耐烦的意思,阿初却没有退缩,继续看着他:“我知道帝君的意思,帝君用这些东西来换我七年的感情,帝君高高在上,自然也需要相配的道侣,而我卑微无能,能与帝君相识已是万幸,这些东西来换我微不足道的七年绰绰有余。” 他另一只手中浮出了一个精巧的储物袋,正是天权给他的。 “可是帝君,我并不这么认为,虽然我对于帝君来说不值一提,堪比蝼蚁,但对于我来说,七年的感情是无价的,什么也取代不了。” 他看着郁峥,神色清明,再也没有昨晚的泪和茫然,郁峥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微微启唇,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阿初也没有想要他的答复,继续平和道:“阿叶,是我的夫君,是最喜欢我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他是无可取代的。” 他的眼中慢慢蒙上一层薄薄的水色,却没有凝结起来,只是浅浅蒙着:“帝君是帝君,阿叶是阿叶,是两个人,如今帝君活着,阿叶便是死了,他不会再复活了。” 郁峥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不断揉捏着,疼得他几乎要听不清阿初的声音。 “我想要的只是阿叶,是我的心上人,而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阿初俯下身,一手依旧覆着小腹,一手将储物袋轻轻放在地上。 “我要的,帝君永远给不了,所以我什么也不要。” “我是带着我的亡夫回去的。也祝帝君早日喜结良缘。”他站起身,朝郁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告辞。” 他转过身,看着茫茫的云海,没有丝毫的留恋,维护了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作者有话说: 花:臣,退了,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第12章 牵挂 风重新涌了进来,缱绻的云霭被吹散又聚拢,反反复复,于是那被搁置在地上的储物袋也时隐时现的,像天边闪烁的星。 天权回到书房云台的边缘,看见郁峥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过,连姿势也没变一下,仿佛丢了魂一样,心里觉得怪异,面上依旧不显:“帝君。”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瞥了一眼,还是那副落魄模样,觉得大概是真丢了魂了,犹豫了一下,便假装没注意,照常汇报:“帝君,那花妖执意不让任何人护送,说自己有只灵桥,要骑着回去。” “不送就不送,难道我想送他。”郁峥听到他的话,似乎终于找回了自我,回复的声音十分冷硬,甩袖转身,步入了书房,“他要自己走就自己走,谁也别管。” 天权怀疑自己听错了,总觉得帝君的语气带着恼怒和赌气的意味,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低低说了声“是”,却犹豫不决起来,追随帝君这么多年,头一回揣摩不透帝君的真正意思,想了想,还是传音让暗中跟随护送的玉衡回来,不要再去管那花妖的生死福祸。毕竟他私心认为,帝君还是跟前缘断了的好。 郁峥踏入房门之后,又想起来什么停顿住,等天权离开,才折返到云台上,垂眼凝视着那静静躺在云雾中的储物袋,沉默良久,最终弯腰将储物袋拾起。 储物袋被阿初握了很久,可惜现在体温早散了,入手冰凉一片,倒是染上了一点花香,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必须要紧贴着鼻尖才能嗅到。是独属于阿初的花香,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晾晒过的暖甜,缠绵而温柔,曾经萦绕了他整整七年没有断过,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香味实在太淡,需得不断贴紧细嗅,仿佛上了瘾一样,直到他坐回书桌前,再怎么贴紧也嗅不到了,才猛然惊觉自己在做什么,顿时跟被烫了手似的,立马将储物袋扔在书桌另一端。 他神情变得阴郁起来,垂眼盯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怎么会这样?他是疯了么? 心口还疼着,他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膛,觉得心跳比平日都要剧烈。 同心铃的影响太大了,刚才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同心铃就在不受控制地摇晃着,他也能清晰感受到阿初的情绪,仿佛被按在冰冷的湖底,身上缠满了水草无法挣脱,恐惧而绝望,心被人撕扯成一片一片似的疼,以至于他也被连带着疼起来。 明明都恐惧成了那样,还是冷静地跟他说了好多话。 他不知道在阿初那边自己的情绪是什么样,大概是无法被感知到的,因为那时他成了无知无觉的木偶,情绪都是被对方拽着走的。 阿初说了什么呢?他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只清楚自己当时的脸火辣辣的疼,阿初的每句话都变成了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连直视阿初的资格都没有。 阿初生气了。 他从来没有看过阿初那般模样,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疏离且冷漠,身姿挺拔如松,不可摧折,好像阿初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而他是被施舍的对象。 不,不是对待陌生人,阿初对待陌生人也是温和的,会带着清浅又有些羞涩的笑,细声细语说着话,从未有一丝不耐烦。 阿初生气了,一定是生气了。 阿初是不会生气的,过去七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生气的模样。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那时他和阿初还没有成亲,甚至互表心意也没有,只是十分朦胧而青涩的微妙感,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如银线,落在身上轻得像是蝴蝶的吻,阿初最喜欢这样的雨,高兴地化为原形在院子里扎根,快快乐乐让雨丝浇灌在身上。可他偏偏不让阿初舒服,故意撑着伞替阿初挡住雨,阿初便迈动根茎一点点挪到伞外,他等阿初挪出去后,又不紧不慢地追上,再次将伞打在阿初身上。 阿初默不作声挪了大半个院子也没躲开,最后只能耐心跟他解释着已经说了许多遍的话:“我是花,需要雨水的。” 他回答:“我知道。” 阿初问:“那为什么还要给我打伞?” 他坦然承认:“因为我在故意跟你作对。” 阿初想了很久也没有想通:“我惹你不高兴了么?” “没有,就是纯粹使坏。” 阿初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淋雨,变回人形,坐在屋檐下,伸手接檐下滴落的雨水,神情平静,没有半点不快。 阿初就是这样的好脾气,怎么招惹都不会有半点怨言,甚至声音都不会抬高,从不与人吵架,从不与人结怨,他是最柔和的一朵小花,在无人处安安静静绽放着。 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想欺负,他那时就跟着了魔一样,阿初做什么他都要作对,让阿初的视野里只能有他,只能围着他。阿初被欺负狠了,也会有一点脾气,独自坐着不理他,但只要他稍微一哄,就会立刻回心转意,抛掉那点不高兴,跟他和好了。 同心铃又在蠢蠢欲动,郁峥心头猛然一跳,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何时陷在了回忆之中,急忙收敛意识,平心定气,强行将自己拉回来。 他沉着脸,起身转向后面的静心室。 同心铃的影响太大了,竟然让他不知不觉在回忆那应该被斩断的过去,当务之急就是将同心铃封印起来,不要再受到影响,不要再感应到阿初的心。 他的封印脆弱得可笑,一点花香就能扯破,这回一定要严阵以待。 郁峥闭关了三天,虽然无法根除,但也能确保同心铃有段时间不受阿初影响,只等千衍带回解开同心铃的办法。 更何况三天时间,阿初一定已经回落雁村了,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同心铃再也不会响起。 回到书房,天权早已接到消息等待着,将近日堆积的事务呈给他,他看了几件,总觉得沉不下心来,到底忍不住问:“回去了么?” 天权愣了一下,迟疑问:“帝君说的是……” 郁峥没有说话,似乎也愣住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 “帝君不是说不用理会么?”天权敛了眉眼,凝重道,“帝君,当和前缘了结才是,不能再惦记了。” 他对郁峥的命令绝对服从,极少有这样规劝的言语,而当他规劝的时候,就说明事态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郁峥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淡然道:“我知道,我……”他放下茶杯,却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掩饰自己那多余的问话,随后又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根本不需要解释。 他当了太久的阿叶,都快忘记“郁峥”该有什么样的言行举止了。 第13章 放下茶盏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前几日被他丢在一旁的储物袋,深沉的靛蓝色,在一众书册中十分醒目,他觉得眼睛和心被刺了一下,立即移开。 储物袋里明明装的是天下罕见的珍奇异宝,却在阿初眼里一文不值。 阿初说只想要阿叶,只想要心上人,可他去哪里替对方找阿叶呢?他自己就是阿叶啊。 “心上人”三个字扭曲成一把匕首,将他的心捅得血淋淋的,千疮百孔,无法愈合。 他逐渐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了,他到底是阿叶还是郁峥,抑或二者都是? “帝君。”天权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中又多了几分凝重,“帝君怕是太过疲累,身体不适,当去紫川飞瀑下散心几日为好。” 郁峥低低“嗯”了一声。 天权是在提醒他被过往惑乱,需要让紫川飞瀑洗涤身心,着实逾矩,但诚然是好意,他自然不会不分好坏怪罪对方。 他沉默着起身往外走去。 灵桥吃了花蜜,怕是会提前长大,三天时间不知道能不能带阿初回家,他记得阿初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直按着肚子,是身体不适么?那还能不能好好回家?是不是现在还留在昆吾山? 他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走上云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目的地,甚至有晃动同心铃的冲动,去探一探阿初现在在哪里。 阿初没有了他,回家后会做什么呢?没有他的提醒,会不会忘了晒太阳,会不会记得贮存花粉,会不会把花香弄得到处都是,吸引来一堆蜂蝶。 阿初跟他说过,在他出现之前,自己都是一个人生活,从来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会这么快乐。 他脚步忽而顿住,只觉呼吸一滞,心酸酸胀胀的,涨得发疼,好像有什么要从胸膛溢出来一样。 阿初黏他黏那么紧,一刻都分不开,现在他不在了,阿初还能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么?会……会找其他人做夫妻,跟别人欢好么?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他清晰地记得阿初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比花蜜还甜,他还记得阿初放.,浪又清纯的模样,会一边哭一边求他再快点深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身所需。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阿初羞涩得要命,洞房夜的第二天,他醒来后身侧是空荡荡的,找了许久才在角落找到将自己藏起来的一朵淡紫色小花,怎么叫都不肯化形理人,哄了好几日才勉勉强强愿意见他。是后面两个人一点点摸索,才从青涩到成熟的。 可是现在,阿初会在别人怀里哭,会帮别人握着,会求别人快点深点么? 当然不会,也绝不能! 他的小花从含苞到艳丽绽放,都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凭什么让别人窥伺到? 金光掠过半空,却是直直朝着昆吾山外飞去。 他要去找阿初,他一定要找阿初,他要问问清楚,阿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用了什么惑人的手段,让他如此心神不宁,难受不已,满心满念都是牵挂,还要问问阿初,怎么一直按着肚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还要、还要问阿初,会不会另嫁他人。 他一定要找到阿初。 作者有话说: 花:别问了,已经埋了 第13章 恨意 离开昆吾宫后,阿初拒绝了天权的护送,约了朝天雀带自己离开。 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跟郁峥有关的任何人,更不想再留在昆吾山。 朝天雀来得很快,同行的还有几只其他小鸟,都是那天在玉瓶峰樱珠树上见过的。 他关心了一下风庭鸟的情况,小鸟们告诉他,风庭鸟昨晚受到了惊吓,一回去就睡着了,好在没有大碍。 让帮助自己的灵兽受到牵连,阿初十分内疚,途径一条小溪时,他停在了溪边,用溪水化了一点花蜜,请小鸟们喝,又拿溪边的水草包了一滴花蜜水,托他们带给风庭鸟。 “所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受到惊吓?”朝天雀喝了花蜜水,精神大振,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翅膀扇动成了蜜蜂,都快出幻影了,还能一边好奇询问阿初,“你们见到帝君了么?” “见到了。”阿初的声音疲惫至极,轻若云雾,刚出来便被空中掠过的风吹散了,却是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继续解释为什么风庭鸟会受到惊吓。 灵兽虽然开了灵智,但尚且懵懂,对人的情绪变化无法敏锐察觉,依旧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帝君是你的夫君么?你们相认了么?” 周围几只小鸟也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它们跟上来就是为了知晓这件事的真相。 大家热切地盯着朝天雀背上的淡紫色小花,却只得到一阵沉默,渐渐有小鸟反应过来,如果阿初跟夫君相认了,那就应该是留在昆吾宫,而不是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回家,甚至连护送的都没有,还需要找它们这些会飞的灵兽。 “不是的。”许久,阿初平静的声音才轻轻响起,“是我认错人了,帝君,不是我的夫君。” 虽然意识到了这个结果,但听到确切的话,小鸟们还是有些失望。 不过想想也是,帝君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做出背信弃义脚踏两只船之事,世上长相相似的人很多,当时离得又远,阿初认错人也是正常。 “那你现在怎么办?去别的地方找你夫君?”大家关切问。 “可是你不是说,你夫君来到昆吾山了么?”朝天雀好心提醒他,“既然是在昆吾山,那就可以问帝君在哪里啊,你昨晚都见到帝君了,没有问问情况么?帝君虽然看起来威严,但不是什么苛刻的人,他会放你走,说明不讨厌你,会告诉你你夫君的下落的。” “问了。”阿初淡淡回答,“他死了。” “啊?”小鸟们一时间都愣住了。 昆吾山又不是凶煞之地,一个凡人进来,怎么会出人命呢?除非是得罪了谁。 可他们再怎么询问,阿初都一声不吭,只默默挪进朝天雀的羽毛之中,将自己完全埋了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一切现实。 亲密的人亡故是一件极其悲恸的事情,不应该没打扰,它们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沉默下来,没有继续问。 一路无言,太阳渐渐升到了最高处,拨开几分山间缥缈的云雾,洒落千万束明朗的光,照彻人间。 喝了花蜜水的朝天雀比平日要轻捷许多,没有停下来休息,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将阿初带到了昆吾山的边缘。 阿初进入昆吾山之前,特意在边缘留了花粉作印记,寻到了花粉,确定是自己来时的地方,便从朝天雀的身上跳了下来,化为人形,跟小鸟们道谢。 “太阳快落山了。”朝天雀观察着他的模样,“我听长辈说外面很危险,一到晚上,就有许多妖魔鬼怪,你虽然是妖怪,但也很容易被更厉害的妖魔吃掉,还是在里面睡一晚上,明早出太阳了再走吧。” 它觉得花妖的人形十分憔悴,像一朵被风刀霜剑欺凌过的花,蔫蔫儿的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这样的状态恐怕一出昆吾山就会遭到毒手。 阿初摇摇头:“没关系,我有一只灵桥在等我,飞起来就没有妖魔打扰了。” 他的模样和语气委实不对劲,但小鸟们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也对危险没有什么意识,见他执意不肯再留,只能朝他挥挥翅膀告别。 天地终于寂静了下来,一切都空荡荡的。 太阳要落山了,外面会很危险,这是阿初在村里一直受到的教诲,所以他害怕外面的黑夜,甚至没有出过落雁村半步,但是在村子里就异常安全,他甚至敢在后山山脚扎根睡一晚上。 等回家就好了,他茫然地想着。 他现在没有任何畏惧的感觉,只觉得很空,心里空,人也空,脚步也是虚浮的,仿佛踩在云朵上,下一刻就会踏空跌落。 他麻木地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要去找灵桥,和灵桥一起回家,可是回家之后呢? 他不知道。 他的世界一直很简单,平淡如水,每一天都是重复的,不疾不徐流淌着,阿叶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平淡,让白水成了粘稠的蜜,无时无刻不是新鲜且快乐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失去阿叶会是什么样。 阿叶死了,但也不是真的死了,而是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将他们的过去弃如敝履,这比真的死了还让他难受痛苦。他说了那么硬气的话,做了那么硬气的转身,回想起来,却跟做梦似的,让他十分恍惚。 他们明明说过,生同衾,死同穴,现在阿叶死了,他也应该跟着一起离开。 他下意识捂住了肚子。 也许还不能离开,应该在等等,等等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怀了孩子,如果有就把孩子生下来,孩子长大后问起娘来,就告诉他没有娘,是爹一个人生出来的。 谁说一朵花不能独自结果呢? 他这么想着,又回复了一丝理智,这个尚不知晓存不存在的孩子,反倒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第14章 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干干净净放下,他是恨郁峥的,郁峥是他第一个恨的人,是夺走了阿叶的仇人,是赠了他一场美梦,又无情将这个美梦撕碎并嘲笑他痴心妄想的恶人。 他恍恍惚惚走出迷雾,走出昆吾山的范围,脚步尚且有些不稳,抬眼望,正是他和阿叶分离时的那片荒野,再往前偏一点便是深林,也不知道灵桥现在怎么样了。 一道金光落在他面前,阻挡了他的脚步,他身形一晃,心头猛然跳动起来,莫名燃起一丝希冀。 在看清楚金光化成的人形后,那丝希冀彻底落空。 是亦宸,他第一眼便记住了这位清冷俊美的神君,更何况他们不止见了一次面,在昆吾宫半山腰,还有郁峥的书房前,这人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悲悯而讥讽地看了他一眼。 是郁峥真正的心上人,最有资格讥讽他的人。 他觉得脸颊在渐渐发热,耳后根也热了起来,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的小人,偷了别人的东西,如今要被主人追究起来似的,但他面上依旧尽力保持着平静和漠然,直视对方,缓缓开口:“神君找我,有什么事么?” 亦宸比他高一些,垂眼看着他,依旧是悲悯而讥讽的神情,仿佛在看着最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淡声开口:“不是我找你,是有人懒得自己动手,让我来找你。” 阿初的心彻底冷了下去,嗓子有些发干,出声艰难:“是他……” “是他。他说,你不应该再留存于世上。” 作者有话说: 花:正宫上门了吗 第14章 发现 阿初重重跌在了湖畔,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的大脑产生了严重的眩晕感,不由用手扶住额头,耳朵里灌满了轰隆隆的水声。 浩荡的水帘一眼望不到边,自湖面喷薄而出,直直冲向天际,源源不断,形成巨大无比的水柱。阿初从来只知道水往低处流,从未听说过水还能流上天,尽管已经难受无比,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 亦宸站在他旁边,静静地俯视他,有如实质的目光让他渐渐回过神来,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 天上水……是紫川飞瀑! 朝天雀不止一次叮嘱过他,昆吾山的瀑布是妖怪绝对不能接近的,因为紫川飞瀑是至纯至洁的天上水,可以让大部分邪祟消弭于无形,虽然没有邪念的妖算是灵物,但也会受到很大影响,他法力低微,若是承受不住飞瀑的灵气,便是魂飞魄散也并非没有可能。 紫川湖附近没有任何活物,只有满地莹莹砂砾,微微泛着淡紫色的光。 天上水的灵气果然让他难受无比,只是在湖边,被弥漫的水汽包裹,已经浑身撕裂一般疼痛,仿佛魂魄也在被无形的手拉扯着。 他很疼,实在太疼了,疼得他忍不住晃动了同心铃。 同心铃的感应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是昨晚又出现了,说明郁峥还是愿意理他的,或许现在也会。 他不相信郁峥放自己离开后又反悔杀自己,亦宸很有可能是眼里容不下沙子,自作主张取他性命。 郁峥到底是阿叶,或者说保留了阿叶的一点痕迹,至少会愿意留他一条活路。 他还是放不下舍不得,还是在隐秘地期盼着,期盼着郁峥会像昨夜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挡住死亡和危险。 疼痛疯狂撕扯着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的眼睛从干涸到湿润,还在执着地晃着同心铃。 他盼啊盼,直到把心盼入了谷底。 同心铃得不到任何回应,郁峥早已把铃铛封印住,不会再理会他半分。 他终于明白,亦宸的行为是得到默许的。 他强忍着疼痛,维持着面上的淡然,和亦宸对视着,微微一哂:“神君带我来这个地方,是要在这里让我消失?” “紫川湖中的水可以净化一切邪祟。”亦宸默认,“你在紫川湖中消散,就是最干净的。” “好一个‘干净’。”阿初只觉荒谬,生平第一次说了讽刺的话,“在圣水面前行杀人灭口之事,让无辜的水代替罪行,这就是你们神的‘干净’?” 亦宸漠然道:“你本就不该存在,‘消失’是你最好的归宿,何来的罪行。” “我已经答应过帝君,和往事就此断绝,再也不会纠缠半分。”他说话速度很慢,尽量让自己的言语通畅,不露怯意,“我无意搅乱二位的美满,即使是这样,二位也容不下我么?” 人心变了,就是变了,回不来的。 亦宸没有回答,只缓缓蹲下身,捏起阿初的下巴,认认真真瞧着阿初的脸。 为什么呢?他想不通。 面前的花妖卑微柔弱,除了一张脸,再也找不出其他优点,可是郁峥活了几千年,见过多少绝色,再美丽的皮囊在其眼里也是枯骨,又如何会为皮囊所惑,怎么会为了一个花妖心神不宁,失了仪态? 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失了记忆的郁峥是另外一个人,所以不能作数,郁峥还是那个郁峥,不会为任何人心动。既然郁峥说了是孽缘,那便是孽缘,孽缘不该存在,花妖也不该存在,这就是郁峥的意思,他是在按照郁峥的意思做事,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只要你活着,他就有把柄在世上。只要你活着,我二人迟早会离心。”他盯着阿初的眼睛,不紧不慢说了最后的话,“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存在。” 亦宸的手指冷如寒冰,让阿初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而迟钝,他捂着额头的手慢慢垂落下去,又无意识覆在了小腹上。 浓郁的死亡气息在向他逼近,他按着小腹,非但没有。 多可笑啊,在这之前,他竟然,竟然会对郁峥抱有一丝希冀,竟然会觉得郁峥能存有些许阿叶的痕迹,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 可是现在,他可以确定,杀了自己,是郁峥的指示。 让心上人来解决一个意外卷入的第三者,表忠心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郁峥是在告诉亦宸,自己什么都算不上,可以任由其处置,亦宸才是最重要且唯一的。 郁峥不是阿叶,完全不是,是他想太多,在旁人眼里,他不过是趁虚而入卑劣无耻的外来者而已。 他消失是最好的结局,高高在上的帝君没有了把柄和威胁,神君没有了芥蒂,他二人琴瑟和鸣,花前月下两心同。 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侵占了他的全身,他无比想将心底的铃铛拽出来扔到湖心。 什么“两心同”!他的夫君已经死了,谁要跟一个陌生人“两心同”! 冰冷的手指在他恍惚之间已经从下巴移到了他的额头上,阿初尚未反应过来,便有一股无形之力如同尖锐的锥子刺入了他的脑海之中,在不停搅动着。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亦宸在翻找他的记忆!要拿走他的记忆! 那七年是郁峥的耻辱,但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他和阿叶的记忆,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夺走。 阿叶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是脱离了郁峥的存在,他不能忘记阿叶。 他拼命挣扎,疯狂抵抗,可无济于事,他在一位神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亦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本意是让阿初消失,但见到对方之后,他又有了其他想法。他要看看阿初的记忆,要看看失忆的郁峥究竟是怎么拥有感情的,要看看阿初是怎样俘虏郁峥的心的。 如果让他抓住精髓,那他是不是也能让郁峥对自己另眼相看? 当他的神识探入阿初的脑海之中,他有了片刻的迟疑。不知道为什么,阿初的体内有另一股极其强大且古老的封印,让他不敢靠近,只能翻捡出部分记忆,都是过去七年的。 他的神情一点点阴鸷下来。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温柔体贴多情的青年会是郁峥,跟他认识的郁峥相比,陌生得仿佛只是拥有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小小的花妖可以拥有那样陌生的郁峥,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渴求多年的一切? 蓦然间,他在记忆中抓取到了一些怪异之处,让他几乎以为那是花妖的幻觉。 他看到阿初的记忆中有什么人在说话:“你已经有了身孕……” 他看到阿初一个人在温柔抚摸自己的小腹,脸上是既惊喜又不敢相信的模样。 亦宸僵在了原地,再也看不下去半分。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花妖只有模糊的印象和一点隐秘的嫉妒,认为是郁峥犯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错,消失就好,不足以扰乱自己的道心,但现在,他真切而具体地感受到了两个人缠绵浓郁的爱意,就不再是模糊而平板的印象,让那隐秘的嫉妒如疯长的野草瞬间铺天盖地,张牙舞爪,将他完全淹没,彻底勾起他心里最阴暗的一面。 花妖还怀了孩子,怀了郁峥的孩子,太荒唐了。 一个男人怎么能怀孩子?这本就是逆天之事,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第15章 他没有错,他想,他是为了郁峥好,郁峥是什么样的人物,应该无情无欲,稳定天下,布泽苍生,而不该让这些微不足道的私情牵绊住。 他没有错。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阿初单薄的身体便如凋零的枯叶,轻飘飘落入了湖中。 作者有话说: 花:彻底心死 第15章 消亡 亦宸站在湖边,冷眼看着阿初的身体在湖中不停挣扎。 阿初的妖力低微,且心性纯净,没有立即消散并不算奇怪,然而这个过程备受折磨,痛苦万分,还不如立即消散。 他的意识已经十分模糊了,是生的执念和本能在支撑他努力往岸边靠,然而每一次手搭到岸边的时候,都会有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开,让他再次跌入湖中,如此反复三四次,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变得半透明起来,对方才像玩够了似的,没有再阻止他。 他终于一点点挪上了岸,趴在淡紫色的砂砾上不住喘息,小腿尚且无力地垂在岸边,片刻后,他觉得攒到了一点力气,便继续爬着,却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已经麻木的小腿隐隐传来了疼痛感,再也使不上一丝力了。 亦宸从容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想去哪里?” 他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简单的四个字却充满了讥讽。 一只不会飞的花妖,即使爬上了岸又有什么用,还能去哪里呢?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罢了。 他执掌生死,肆意玩弄着这条生命,像对待虫蚁一样扯去对方的翅膀和腿,让对方只剩下身子在拼命挣扎,以为找到出路的时候,又再次跌入深渊。 阿初睁着茫然的眼睛,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腿似乎被对方折断了。 是啊,他能去哪里呢?他一切的努力和挣扎都徒劳无功,只是给执掌他生死的神明平添几分乐趣而已。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仿佛面前没有这个人,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依旧在,用手肘一点点挪动着,慢慢将小腿也拖上了岸,而亦宸只是站起身,静静看着他做这些无用的挣扎。 “还在想着他会来救你么?”他淡声开口,“不会了,他在看着你,他也觉得很有趣。” 阿初停顿了一下,手无意识握紧,抓住了两把砂砾,只觉耳朵被刺得生疼。 他不想听,他不想听到和郁峥有关的一切。 花妖的身体已经近乎透明,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但亦宸并没有送对方一程的意思,显然他觉得这个过程十分有趣,而且用不上他的双手,这才是最干净的。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哗啦啦的水声将一切吞没,直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哒哒声,以及半空中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才猛然抬起头,有些惊愕地看着四面八方奔跑而来的大大小小的灵兽,数目之多足有千军万马之势,仿佛整个昆吾山的灵兽都往这边聚拢了过来。 不仅是地面,半空中也有成千上万的灵鸟急急朝这边飞来,几乎要将苍天遮住。 他终于嗅到了空中弥漫的花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不算浓烈,但十分清雅别致,悄无声息地散到了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感觉十分迟钝,仿佛被迷惑了一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花香。 地上的灵兽还在奔腾,长了翅膀的已经眨眼间俯身冲下来,亦宸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便被撒了一大把花粉,馥郁的花香冲击得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瞬间意识也陷入迷离之中。 阿初再也支撑不住,褪回原形,正好落在朝天雀的身上,在灵鸟的簇拥下飞向了远方。 在被花粉迷住之前,亦宸便意识到,灵兽这样大的暴动,开阳肯定已经察觉到了,很快就会赶过来,他不能被开阳发现。 他被迷住的同时,想也没想,瞬间消失在原地,回到自己的殿中解开花粉的迷幻之象,再也无法分神去管那已经没有任何存活机会的花妖。 *** 阿初昏昏沉沉,躺在熟悉的羽毛之中,被消耗了所有,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一位神君面前,他渺小得如同一粒沙,但再卑微的蝼蚁也有求生的意志,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挣扎着,悄悄释放着花香。 花香混在磅礴的水汽之中,很难被注意,而亦宸捏住他下巴的时候,已经沾上了一点花粉,被扰乱了意识,更是无法察觉。 他的花香除了安抚,还有激励和振奋,虽然比不上花蜜,但也有很大好处,普通的灵兽闻到,自然会躁动不安,被花香吸引住,充满狂热,不顾一切往源头赶,而闻过花香的灵鸟一旦接触到这个味道,就会明白他还留于昆吾山中,在引起灵兽暴动的同时,也是向灵鸟们传递了求救的信息。 他不知道亦宸守在这里,会不会有灵鸟敢来,他只是在尽力挣扎着,好在最终如愿。 灵兽暴动,不但可以扰乱亦宸,还能引来掌管灵兽的开阳仙君,而他在最后将自己所有的花粉都洒向亦宸,让对方两面夹击,再也顾不上他,才争取了一线生机。 可他到底被天上水淹没,又被亦宸折断了腿,即使逃出对方的手掌心,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 但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就算死,他也要死在落雁村。 那是他的故土,有和蔼可亲的老树,有阴郁但会教导他许多的鬼医,有成日乐颠颠的老周头……有对他好的每一个人。 更是他和阿叶一起生活的地方。 他能听到朝天雀在惊慌地呼唤他,但实在无力回应,只能勉强传递自己要回到之前的地方,要去找灵桥。 朝天雀喋喋不休地告诉他,自己一直不放心他,所以十分留意,没有立即离去,在亦宸出现的时候,它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勇敢地飞出了昆吾山的保护范围,找到了附近徘徊的灵桥。 灵桥吃了一整滴花蜜,已经长成了成年的模样,并且有了很大的异变,浑身都是坚硬的羽毛,从淡黄变成了黄与红交织,比普通的灵桥要高大许多,威风凛凛,但灵智仍旧比不上昆吾山中的灵兽,只嗅到了朝天雀身上阿初的味道,便懵懵懂懂跟着飞,现在正在昆吾山边界焦急地等待着。 朝天雀也有了几分异变,用最快的速度将阿初带到了昆吾山边界,送到了灵桥身上,灵桥看见阿初连人形也维持不住,蔫儿得几乎要枯萎,呜呜咽咽哭起来,被朝天雀催促着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它颇通人情世故,显然阿初的垂危和亦宸神君有关,背后的弯弯绕绕灵鸟想不通,但能明白,亦宸神君做的事情不光彩,它们带走了阿初,若是事后追究,开阳仙君也保不住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是混在灵兽暴动中被花香吸引过来的,亦宸神君再怀疑,也不能对昆吾山所有的灵兽都追究。 只要它们守口如瓶,不让这件事传播出去,伪装成寻常的灵兽暴动,高高在上的神君是不会注意到普通的灵鸟的。 它不知道花妖的结局如何,但花妖既然心心念念着回家,家里想必有能解救他的办法,它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灵桥一边哭一边载着阿初飞向了落雁村,不到一天的时间,便焦急地停在了落雁村的村外——它几乎感受不到阿初的气息,像是已经没了生命一般,它想确定一下阿初是否还活着。 阿初从他背上掉落下来。 他迷茫地看着村口,没有一直守护的老树,荒凉得仿佛许久都无人居住,感受不到半点熟悉的气息,甚至以为灵桥来错了地方,但旁边的石碑写的确实是“落雁村”三个字。 他已经无法思考其中的变故,只是躺在地上,看着低头用鼻尖蹭他花瓣的灵桥,慢慢传递着最后的信息。 “我就要死了,怕是无法活着回家了。”他用仅剩的意识和力气平静地叮嘱着,“你把我带到家里的院中,挖坑埋起来,放上几样阿叶的东西……再去找老周头,他会安置好你的……” 灵桥认得他的味道,也认得阿叶的味道,应该理解他的意思。 他的眼前走马灯一样出现了许多的画面,有熟悉的过往,也有陌生的幻象,他的意识彻底恍惚起来,连同身体在慢慢消散。 他从前听人家说,有花必有叶,绿叶衬红花,正常的花是不会没有叶子的,世上只有一种花,有花无叶,花叶永不相见,是只会长在死界的彼岸花。可是他很特殊,是孤零零的一朵小花,只有细细的茎,并没有叶子,也不是妖艳的彼岸花,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十分渴望自己能长出叶子来。当他捡到阿叶的时候,他便给对方取了这个名字,因为叶子是他渴望而得不到的东西,是极其珍贵之物,他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阿叶,是最美好的祝愿和寄托。 大抵一开始的相遇就是错的,取的名字也注定了结局,阿叶是他渴望而不可得的存在。 他还是没有盼来他的情郎,甚至没有活着回到他们的家。 第16章 但他会和阿叶葬在一起,没有阿叶这个人也没关系,同属于阿叶的东西合葬,也算是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花与叶永远不会分开。 作者有话说: 花:准备换号! 第16章 坟冢 越接近落雁村,郁峥的心跳越快,等到达村口的时候,他紧张得几乎要无法呼吸,只在村口停下徘徊,竟不敢再往前了。 等一下进了家门,见到阿初,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呢?找借口拿以前的东西,还是直接质问对方是不是给自己下了蛊,命令对方赶紧解开? 好像哪一种都不好,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见面,只要一想到可以再次跟阿初说上话,他就心跳加速,异常兴奋,大脑停止思考,想不出任何对策来。 阿初现在会在做什么呢?在檐下的躺椅上小憩,照料院中的花草,还是在厨房准备午饭?今天是晴天,日光明朗澄澈,暖烘烘的,也不强烈,是极其舒适的天气,不知道阿初会不会记得晒太阳。 他想起阿初是不需要吃饭的,阳光和雨露就足以让其滋润和满足,捡到他后才开始手忙脚乱地研究生火烧水,很长一段时间他吃的都是仅能维持生命的勉强称得上是食物的东西,后来他伤好,进厨房的就变成了他自己,虽然他也不会,但摸索上手要比阿初容易得多。 最终还是想见面的迫切战胜了怯意,他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番焦躁的心,准备迈步进村,回到从前的家,目光却忽然凝住。 刚刚他心神不宁,没有注意到周围,现在才发现,落雁村,和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他眼前的这个村落,村口土地平旷,绿树成荫,灌木因为无人打理肆无忌惮地杂乱生长,路边石碑上刻着“落雁村”三个字,已经被风雨磨得看不清了。再往前便是林立的屋舍,然而屋舍破败不堪,放眼望去,所见皆是断井颓垣,一派萧条,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渺无人迹。 郁峥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眨眼间进了村庄,即使是破败的屋舍,也都是陌生的,没有见过的,别说人烟,就连飞禽走兽也看不到半只,荒凉无比。 这不是他住了七年的落雁村,这分明是另一个地方! 他确定自己没有来错,石碑上的字也确确实实是“落雁村”,但只是几天时间,怎么会有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来不及思考,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阿初去哪里了? 阿初没有要任何人护送,自己乘坐灵桥飞回来,可是灵桥真的有等他么?他到底有没有回来? 心慢慢悬空,又瞬间跌落下去,落入黑黢黢无止尽的深渊,一直往下坠,探不到底,郁峥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只觉清凌凌的日光如雪湖的水,泼在身上让人不寒而栗,浑身血液在飞速变冷,最后凝结成冰。 阿初呢?阿初已经回家三天了,不应该好端端在家待着么? 落雁村的人去了哪里?整个村子又去了哪里?阿初也跟着离开了么? 他想去找村子的下落,双腿却重逾千钧,和土地黏在了一起似的,怎么也迈不开,蓦然间听见周围有轻微的翅膀扇动声,他猛地回头,看见一只成年的高大灵桥落在不远处,飞快朝他奔来,湛蓝而圆润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来到他身边后便低头蹭他的肩膀,呜呜咽咽哭起来。 虽然外表有了很大的异变,但郁峥还是认出来,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头。 灵桥回来了,阿初也不会远了。 他看着哭得伤心的灵桥,在深渊中坠落的心更是慌乱,不祥的预感如乌云沉沉压在他头顶,只艰难吐出两个字:“他呢?” 灵桥张口咬住了他的衣袍,将他往自己身上拽,他浑身麻木,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到灵桥背上的,等反应过来,已经到了来时的村口,面前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里面大概埋了什么东西,土是松散而湿润的,看上去新鲜埋了没几天。 很不起眼的土堆,若不是灵桥带他来,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灵桥看着那土堆哭得更厉害了,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全落在了上面,郁峥浑身僵硬,血液瞬间倒流,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中刚刚冒了个芽,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似乎想起来身边还有人,灵桥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他的手,示意他摸自己,他慢慢抬起手,但怎么都无法按上灵桥的额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不停发抖,许久才覆到灵桥的额间。 内心的恐惧在刹那到达了极点,他活了几千年,半生征战,生平从未有过任何惧意,却在这荒芜的村庄,不起眼的土堆前,第一次知道了“害怕”和“怯懦”是什么感觉,甚至不敢放出神识,去查看灵桥的记忆。 仅是身体成年的小灵桥却没有任何顾虑,只知道这三天战战兢兢,恐惧又悲伤,现在终于找到了依靠,在额头碰触到郁峥的手掌心时,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记忆传递给对方。 郁峥尚未做好准备,三天前的画面便强行撞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见在昆吾山边界,他和阿初分开的地方,一朵淡紫色的小花从一只朝天雀身上跌落,正好被灵桥接住,花朵萎靡不振,颜色黯淡,已经接近枯萎。 他浑身僵硬,手更是颤得厉害,认为眼前浮现的都是错觉。 阿初怎么会枯萎成那样?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么?明明是昆吾山的边缘,怎么会遇到危险?怎么会在他的昆吾山中遇到危险? 他迷茫地想着,画面倏尔一转,换到了落雁村前,灵桥急急停下,背上的花朵也轻轻滑落,静静躺在地上,憔悴得仿佛已经从枝头凋零许久。 “我就要死了……” 他终于听到了阿初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是艰难挤出来的。 什么叫“就要死了”?什么叫“埋起来”?把谁埋起来? 他听不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画面在他脑中转化着,他也看不懂,整个人都化成了朽木,凝固成磐石,再也无法接受任何一点变故。 淡紫色的小花在交代完之后彻底枯萎,连根茎都变成了黑色。 灵桥一边哭一边叼着花在落雁村中低飞,找遍了每个地方,却看不到任何人,也没有发现阿初曾经住过的地方,最后只能回到村口,刨了个坑,将枯花小心翼翼放在里面,再覆上泥土埋好。 它没有完成阿初的遗愿,没有将阿初和阿叶葬在一起,让阿初孤独地躺在坟冢中。 郁峥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和支撑,双膝发软,慢慢倒了下去,跪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 暮色四合,飞鸟入林,玉兔悄悄跃上了天边,灵桥疑惑地看着坟前的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跟凝成了雕像似的,一整天都没有动一下。 月华清寒,洒在跪立的孤影上,如同覆了一身不化的霜雪,那雕像似乎终于活过来了,缓缓伸出手,轻轻放在土堆上,停留了许久,才一点点将土堆拨开。 泥土散落在两侧,越堆越高,却是再也没看见枯花的影子,一直到浅坑变成了深坑,他还在盲目地挖着,仿佛要将这块地挖穿。 什么都没有发现,三天过去了,阿初的尸首早已化为春泥,彻底消散,连一丝花香也没有留下。 他来的太迟了,或许一开始在昆吾山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灵桥跳入坑中,不敢置信地四处嗅着,它明明是把花埋在了这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郁峥什么也没有挖到,呆在坑中,终于停了下来,迷惘地看着自己满是脏污的双手,意识终于一点点回复,不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脏好像在被人不断撕扯着,撕成了千万碎片,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紧紧按着,却得不到任何缓解。 他的心底深深埋着同心铃,那是他花了三天时间才封印上的,已经埋得严严实实,不会再被随意破解,此时却被他自己又硬生生拽了出来,不住摇晃着。 没有任何回应,他感受不到另一个同心铃的存在,不是被封印起来的,而是消失了,完全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他在昆吾山,也会出事么?” 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问,似乎是他的,不知道是在问灵桥,还是在问自己。 他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一定是灵桥出现了幻觉,给他看到的记忆也是假的。阿初怎么会突然枯萎,怎么会,怎么会死? 阿初怎么会死?怎么能死? 他还没有再见阿初一面,还没有问阿初会不会抛弃他另结良缘,还没有真正看到自己的心……还没有来得及后悔。 那是他的小花啊,他怎么舍得丢下他的小花一个人离开。 他觉得眼睛发胀发疼,无意识摸了一下,摸到了满手的水,又让他茫然起来,毕竟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水花,叫他觉得十分陌生。 他终于站了起来,只是身体不稳,还有些摇晃。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连花都没有见到,就不能算是死,阿初一定还在,只是不想见他,躲起来了而已。 第17章 他要去找阿初,要去求阿初不要跟他开这种玩笑,只要阿初愿意回来,他还是从前的阿叶。 生死两界,茫茫深海,凡能所及之处,他都要去找。 作者有话说: 是有三天时间差的,所以小叶来的时候花已经凉透了= =12点前还有一章qwq 最近阿晋很抽,评论区总有一下子抽很多条的,我就把抽的评论删掉了,没想到居然会让大家禁言,我不知道会这么严格,真的很对不起,以后不会删了呜呜呜呜呜 第17章 怒火 新月弯如弓,光华似流雪。 深蓝夜空下的昆吾山裹着亘古不变的缥缈云雾,只隐隐勾勒出暗影般的轮廓,愈发朦胧不清,苍茫神秘。 没有虫鸟鸣叫,没有丝竹管弦,山峦安静如古老的画卷,唯有枝叶在随风轻轻晃动。无论是人神还是灵兽,都会在黑夜降临时休息安眠,不再有大动作,这是结界破碎后千百年来整个生界养成的习惯。 然而当郁峥踏入迷雾隔成的边界时,整个昆吾山就不得不听从主人的召唤,被迫从沉睡中醒来。 这是他第一个要找的地方,阿初就是在昆吾山、在他统辖的领地枯萎的,这比千刀万剐还要他疼。 他要知道是谁。 专属于郁峥的威压覆盖了昆吾山所有的范围,无论是人还是兽,都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起来,又惊又惧,不明白帝君为什么突然发怒——帝君虽然威严冷峻,但是非分明,情绪稳定,不骄不躁,这是自昆吾山形成之后,帝君第一次发怒,怒火竟然蔓延如此之广。 帝君的威压一出现,最先赶来的便是七星,无一缺席,不敢懈怠,其他众仙没有来见的资格,只在各自的领地待命,听候吩咐。 此番不同往日,七星俱是郑重地跪在地上,俯首以听,就连最被信任和倚仗的天权也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自幼便追随帝君,从未见其喜悲形于色过,更别说肝火了。 不知是天崩地裂还是结界又有了异变,但无论哪种,都一定是轰动生死两界的大事,天地好不容易勉强稳定的秩序又要混乱起来,他们必须严阵以待。 然而面见帝君之后,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离得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帝君身上的威压有一丝不正常,似乎正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甚至嗅到了疯狂的味道,只是这疯狂正被极力压制着,若不是他太过敏锐,又对帝君十分熟悉,恐怕也察觉不到。 他的心里瞬间恐慌起来,这是入魔的先兆! 他不敢相信,强大而稳定的帝君竟会有入魔之兆,以至于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什么事情能让帝君受到这么大刺激? 这是比天崩地裂更加恐怖的大事,他的心里惊疑不定,询问的言语在唇齿间来回滚动,却始终无法吐露出,只能焦虑地等待。 帝君出声之前,他们不能有所动作,否则就是逾越。 沉默越久,威压越重,就连七星也产生了难以呼吸的逼仄之感,终于,在神识扫荡完整个昆吾山之后,郁峥缓缓开口:“千衍呢?” 他的声音比平日要喑哑许多,虽然听上去依旧沉稳有力,却添了一丝压抑和隐秘的疯狂,总让人觉得恐惧。 “千衍神君在外游历。”天权立即回答,“具体去了哪里,属下无从知晓。” 千衍是神君,他没有资格召唤,只需要禀告去处便可。 郁峥没有追究的意思,又问:“我闭关这三日,亦宸都在寝宫?” 帝君刚才应该是用神识查看过所有人的情况了,知晓亦宸神君现在是在寝宫之中,没有来相见。 “是。”天权应道,“亦宸神君这几日似乎精神不大好,一直在寝宫休息,没有露面。”他顿了顿,还是多问了一句,“需要属下去请么?” 帝君如此大威压,亦宸神君应该也察觉到了才是,竟然没有出现,属实怪异。 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了帝君一眼,心蓦然惊得一跳。 他怀疑自己眼神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在帝君的眼眸中看见一抹不应该出现的猩红? “天枢去。”郁峥没有拒绝他的请示,然而指定了人选。 天枢回了声“是”,立刻化为一道流星划向夜空。 这让天权心里更是没有底,放在以往,帝君只会淡淡应一声“嗯”,不会指定人选,说明要留下他另有打算。 他自诩为帝君心腹,对帝君的心思最为了解,这一刻却想不通了。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的头垂得更低:“天权,你最后见到阿初,是在什么地方?” 天权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一下,但紧绷的大脑让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阿初”指的是花妖。 “在昆吾宫外门前。”他不假思索道,“有几只灵鸟来接他。” 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他瞬间明白了问题所在:花妖出事了! “是属下失职。”他沉声认罪,“还请帝君责罚。” 身边玉衡温柔的女声也紧随其后响起:“是属下失职,还请帝君责罚。” 她也意识到了是出了什么事,当即认领,毕竟那日帝君是指定了她护送的,所以也算她的一份失职。 虽然帝君后来吩咐不要他们管,但正常来说,他们不该松懈,只是私心认为帝君应当和花妖断绝,才听从了帝君的吩咐。 郁峥平静道:“是我的命令,与你们无关。” 他向来赏罚分明,不会把自己的过错推脱到他人身上,是他下的令,那就是他的错。 就在此时,流星再次飞了回来,与之同行的,是神情比以往都要温柔的亦宸。 *** 亦宸没有想到,那花妖看着卑微无力,却身负异术,花粉竟然让他一介神君深陷幻境之中,久久不能解脱,他闭关三日,才勉强将花粉清除,却意识恍惚,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他在幻境之中变成了那花妖,得偿所愿,同郁峥相识相知相爱,缠绵缱绻,好不快活,当他意识清醒,回到现实,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只能默默追随的手下时,他失望无比,甚至主动入梦,甘心沉沦于幻象不愿意醒来,如此虚实交织,反反复复,到后来他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当郁峥的威压覆盖时,他不得不从幻境中被拉出来,产生了几分茫然之感,思维迟钝,徘徊不定,没有立即去见对方。 但也不是没有所获,在幻境中游历三日,他明白了为什么郁峥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他。 因为他从未主动表露过自己的心意,因为他一直以为郁峥无情无爱,即使不心悦于他,也不会看上别人,所以只是追随就会感到满足,况且他是除了千衍和七星外唯一一个能和郁峥亲近的人,到底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总有一日,郁峥会发现他的不同。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郁峥是有心的,有情爱的,如若他早早主动表明心迹,说不定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毕竟他认识郁峥那么久,为昆吾山做了那么多事,郁峥不会对他没有感情,只是他太隐晦了,才让对方无所察觉。 他应该改变自己的想法,谦虚地向那花妖学习,让郁峥明白,他才是唯一能配得上对方的人。 花妖肯定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和郁峥之间再无隔阂,很快就会成为对方真正的牵挂。 他被幻境所迷,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就连帝君的威压也无法将他抽离,直到天枢来找他,他更加振奋。 果然郁峥对他是不一样的,他不过片刻功夫没有出现,对方就急着见他了。 他不紧不慢,从容跟天枢离开,只是不愿意再用以往的态度见郁峥,他让自己像那花妖一样温柔和顺,充满爱意,一旦郁峥见到他,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终于见到了郁峥,真实和幻象是无法比拟的,当郁峥靠近他时,他兴奋得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专注地凝视着对方,却没有发现对方的异样,只觉得这个夜晚的郁峥和平时有所不同,这样的不同让对方更加充满吸引力,令人沉醉。 郁峥也专注地看着他,生平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他,让他目眩神迷,当郁峥的手掠过他的肩膀,撩开他的长发,抚上他的耳垂时,他更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郁峥,果然对他是不一样的。 下一刻,他听到对方近乎贴近、喑哑而压抑的声音:“你身上,怎么会有他的花粉?” 第18章 堕 亦宸的微笑在刹那间凝固了。 他知道,郁峥并不是在询问他,而是在自问,因为在这句话还未结束的时候,便有一道无比强势的神识直直刺入他的识海,如同一把锥子旋转着穿透了他的大脑,那种尖锐的疼痛让他立刻清醒过来,疼得冷汗涔涔,几欲昏厥。 他下意识反抗,要把这道神识赶出去,然而对方太过强硬,他的力量如萤火对日,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甚至根本无力反抗,完全被对方镇压着,在他的识海中肆无忌惮地搜寻。 第18章 郁峥在搜寻他的记忆!郁峥要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了! 绝对不能让郁峥知道,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虽然一直坚持自己没有错,是为了郁峥好,但是在潜意识里,他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并不算光彩。 若是被对方知晓…… 他拼命挣扎,甚至不惜用元神抵御,然而依旧没有半点作用,郁峥封闭了他的识海,不允许他有一点修改,他感受到那道神识终于停止了搜寻,在将他的记忆一点点挖出来。 他只觉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叫嚣,仿佛有人用滚石将他的识海来回碾压挤兑,挖出血淋淋的一大块,疼得呼吸都凝滞住,溺水一般再也找不到半点空气。 他的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花粉带来的幻象彻底消弭,他回归现实之中,看清了郁峥的眼。 亦宸曾经无比痴迷这张脸,看他于乱世之中从容厮杀,看他手中持剑的剑尖滴落的血,看他立于顶峰睥睨天下,尤其是那双孤傲的眼,锐利如他出鞘的剑,仅仅是随意一瞥便让旁人心动沉沦,自己却永远保持清醒和冷静。 可是现在,这双眼中再也不是黑与白,再也不复往昔的清明,而是新添了一抹如血的红,象征着疯狂和嗜血的红,并且再不断蔓延加深,几乎要占领原本的黑白。 他终于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他倾慕多年的人,更是昔年令各界闻风丧胆的战神,千年的平静让他快要忘记对方的凌厉果断,不徇私情。 “帝君……”他听见一声带着一丝颤抖的呼唤,应该是七星之一,但他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哪个,因为他的记忆被硬生生挖了出去,顿时全身力气都被抽离,疼痛达到顶峰,让他直接瘫坐在地上,清冷的空气重新涌入他的鼻腔,他开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完全顾不上自己现在在旁人眼里有多么狼狈不堪。 “帝君……”又是一声呼唤,大概是被带动,随后接二连三响起一声又一声,像是苦苦哀求一般,在夜色中更是恳切而凄凉。 这是他们追随多年的帝君,然而此时却无比陌生,象征着堕落和疯狂的血红,愈发失控的威压,周身金光中若隐若现的污秽,都在暗示着一个讯息:帝君因花妖出事滋生心魔,无法挣脱,已经被心魔侵蚀,正在堕魔! 然而郁峥对他们的呼唤充耳不闻,只垂眼看着自己掌心之中浮起的一团记忆,那么小一团,渺如萤火,连一天都不到,却演化成无数根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若不是他对阿初太熟悉,若不是阿初意志足够坚定能留下花粉,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阿初在死前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那可是他的小花啊,是他精心呵护无微不至了七年的小花啊,怎么能,怎么能被别人这么对待。 大概因为原形太娇弱,小花一向很怕疼,就连被豆大的雨滴砸中都能疼得直皱眉,他不敢想象,坠入了紫川湖、又被折断双腿的小花会有多痛苦。 他的眼前全是阿初坠湖后一次又一次爬上来却被推下去的情景,是阿初已经失去焦距却还依靠着本能求生的脸,每一幕都将他的心来回捅穿,让他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花得有多疼啊。 如若那时,他愿意看一眼自己的心,不对“阿叶”的过往那么排斥,愿意分一点妥协出来,没有立刻去闭关,就一定能察觉到小花的遭遇,就不会让小花受这么大的罪,他会偷偷跟小花回家,会忍不住窥伺对方,在纠结中慢慢看清自己的心。 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后悔也没有任何用处,他的悔不能让小花死而复生,更不能弥补小花受到的伤。 最让他恐惧和痛苦的是,小花是带着对他的恨意死去的。 小花在临死前,都以为是他指使亦宸做这些事的,昔年溢满的爱意在那时转化成了恨,他想都不敢想小花会有多恨他。 外在的折磨再痛苦,也永远比不上心里受到的伤害,心疼才是真的疼。 小花恨他。 所有人都该死,毁天灭地的想法在他脑海中不停疯狂叫嚣,都应该给小花陪葬。 包括他自己,他才是最大的凶手,他是真正杀死小花的凶手。 小花恨他。 他缓缓倾身,对方亦宸茫然而恐惧的眼,慢慢问他:“你怎么敢的啊。” 声音温柔,轻如叹息,却让亦宸浑身血液倒流,每一根神经都在惊恐尖叫着要逃离。 可是郁峥不会让他逃离,右手从容握住了他的脖颈,一点点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从俯视变成仰视,又问了他一遍:“你怎么敢的啊。” 怎么敢对小花下手,怎么敢借他的名义去让小花心碎。 他身侧萦绕的污秽愈发明显和嚣张,五指在慢慢收拢,细微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夜无比清脆。 此情此景让七星心急如焚,若是帝君此刻沾上鲜血,就真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不敢怠慢和犹豫,按北斗七星之位列坐成阵,将郁峥包围起来,七道星光汇聚成一道耀眼的星芒,打在郁峥的身上。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但就算帝君再怎么罚他们,他们也不会后悔,眼下最要紧的事是阻止帝君入魔。 然而七星汇聚的力量落在郁峥身上,也只是跟普通的光芒一样无声碎开,渐渐消散,没有产生半点用处,周身的污秽不见一丝退缩。 不是他们太弱小,是帝君太强大,堕魔之中的帝君更是疯狂得没有任何克制,即使已经是神君的亦宸,也只能像个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一道又一道的星光徒劳地汇集又消散,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郁峥的眼完全变成猩红,周身纯净而强大的金光开始混入了丝丝缕缕污秽的黑暗,最后彻底被取代。 新月隐没进沉沉云海之中,天地失去了最后的光亮。 他们的信仰,昆吾山的支柱,天地间至高的光明存在,竟然有一日会堕落成魔。 作者有话说: 叶:他恨我qaq 祝大家除夕快乐,团团圆圆~ 第19章 疑虑 无间血池位于生界的东边,被极欲海包围的一小块大陆间,这里也是曾经的魔界,两千年前结界刚刚破碎时,魔尊司冥挖了一个巨坑,从各界搜罗来数千人丢在坑中虐杀,所流的血硬是将坑填成池,用血池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和恨意助自己度过瓶颈,比肩天地。 亦宸记得自己上一回来到无间血池,正是在那场混战中,他和几百位仙神被已经失去理智疯疯癫癫的司冥俘虏,丢在血池里折磨得死去活来,彼时无间血池接近成型,只要将他们这些仙界的存在炼化,司冥就能达到目的。 六界混乱不堪,仙界天界自身难保,没有人会来管他们的死活,他在一片悲哀的哭泣中心如止水,平静而无望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所以当郁峥出现的时候,他便被那道纯粹的金光刺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以为是濒死前的幻觉,直到纷乱的剑影将司冥的头颅斩下,血池中的众仙神纷纷逃脱,对着空中的郁峥俯首拜谢,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得救了。 大概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还懵懵懂懂留在血池里,郁峥注意到了他,用化为绳索的金光将他从血池中捞了出来,丢在众人之中,又匆匆离开,赶赴下一个战场。 这是战神的职责,所救的也不是他一人,对方甚至也不会对他留下任何印象,但就是那时起,“郁峥”这个名字以及所代表的形象,才在他心中由远变近,从虚无变成具体,而他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开始拼了命往上爬,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见到那道金光。 乱世磨人,但机遇也多,他经历重重坎坷,苟全性命,终于成为了神君,又在百般谋划中获得了留在郁峥身边的资格,也算是无言相守。 千年后,已经成为高贵神君的他又被丢在无间血池中,恍惚中竟有种隔世之感,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的脖颈已经断裂,头颅摇摇欲坠,身体一入血池,便被积攒千年的怨与恨缠住,挣脱不得——虽然他也没想要挣脱。 郁峥将他无意中扒在岸上的手踩住,碾了两下才将他的手踢下去,随后蹲在血池岸边,猩红的眼眸凝望着他,平静问:“疼么?” 纯净的神君浸入魔界污秽的血池,和妖落进紫川湖一样,都会受到极端的痛苦和折磨,只不过一个是被污染,一个是被净化。 亦宸的身体已经完全被暗沉的血吞没,只留下一颗不停晃动的头颅飘在池面,那颗头颅闻言却笑起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从前:“当年是你将我从这里救出去的,现在又将我扔进来,也算是让我把欠你的都还了。” 他露出了怀念和伤感的神情,唯独没有痛苦。 郁峥道:“我怎么不记得。” 亦宸道:“你自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 郁峥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想跟他扯太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威压将他一点点按入水池。 第19章 “你要将我淹没,想看我慢慢爬上岸,再把我踢下来,一遍又一遍,让我尝到他所经历过的痛苦么?”那颗头颅的唇已经没入血池,却依旧能发出声音,不仅没有痛苦和绝望,反而充满愉悦和快意,“不可能的,你注定报复不了,无法让他经历过的再让我经历一遍。” “因为我从不对你抱有希望,也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他只剩下,“不像他,他到死都以为是被你杀的,他是带着无边的恨意死的,比起身体上的折磨,心受到的伤害才是最大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能精准地戳中郁峥心里最疼的地方:“你再怎么折腾我,也弥补不了他半点。”他放轻声音,“更何况,他已经死了,你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不过是在慰藉你自己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血池吞没了他的眼睛前,他看见了郁峥愈发痛苦而扭曲的脸,感受到了更加疯狂堕落的威压,于是产生了更大的报复的快意。 他恨的不是郁峥没有对自己产生情感,他恨的是郁峥会对别人产生独特的情感。 高高悬挂在天上的太阳,当施泽万物,而不应该成为某一个人的专属和私有。 头颅彻底沉入血池之中,又被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拎起来,直到整个身体完全浮于池面,再一点点进去,如此反复。亦宸浑身沐浴着鲜血,头发也被污血打湿,黏黏腻腻贴在脸上,属于神君的纯净灵气在被飞快污染着。 他身上的也是金光,只不过郁峥的光芒来自于万物源始的太阳,他的力量只是借了火石,看起来相似,却有着天差地别。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和丧家犬有什么区别,这还是你么?”虽然是受折磨的那个,亦宸污秽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狼狈,反而用轻蔑的目光俯视岸上晦暗不明的郁峥,语重心长道,“是他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郁峥,他在害你,他迟早会将你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我杀了他,是为了你好,我没有错,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没有错。” 他没有错,花妖害他的太阳沉入黑暗中,是世上最卑劣危险的存在。 污血侵入了他的神魂,让他疼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看着郁峥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心却是畅快的。 郁峥猛然抬起头盯着他,似乎在思考要怎样才能使他遭受更多的磨难,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双危险但痛苦无比的眼,身体在血池中沉沉浮浮,于是声音也一会儿沉闷一会儿明朗:“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你也从我的记忆里看不到。” 大概是想站起来,但因为被刺激得太狠,浑身失了力,郁峥身体只晃动了一下,险些仰身倒下去,到底没有站起来,整个人如同失魂的木偶,比他还要摇摇欲坠,在死亡的深渊边徘徊。 他扬起唇角,唇边挂着的血污随着这个动作而缓缓滴落:“花妖,他怀了你的孩子,但他并不能确定,所以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他此次来昆吾山找你,便是要将这件事与你分享。” 他是从花妖的记忆中窥探到这个秘密的,并没有表露出来,郁峥挖走他的记忆,只能看到他的所见,看不到他的所想。 “作为朋友,我还没有来得及恭贺你,现在补上还来得及么?”他善意地询问了一句,又自作主张道喜,“郁峥,恭贺你喜得贵子啊。” 郁峥瞳孔骤缩,不受控制地急促喘.,息着,身体摇摇晃晃,勉强站立了起来,声音喑哑如锯木:“你说,你说……” 亦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忘了,他们都死了。” 真是条丧家之犬啊,他想,觉得不可思议,这居然是他的太阳,他的太阳居然会为一个人堕落成这样。 “你怪我是没用的,是你自己抛弃了他们。”他一字一顿,无情地在对方最大的创伤上补下最后一刀,“你的心上人,还有你们的孩子,都是被你自己害死的。” 他看着郁峥的身体一晃,竟如枯叶,轻而易举跌入血池之中。 “你应该去陪他们。” 既然已经被其他人玷污,那就不配再当太阳,应该跟他一起共赴地狱。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郁峥浑身浴血,失魂落魄,连血污侵蚀神魂也不觉得痛苦了。 “和我一起,为你的妻儿陪葬。” 他继续诱哄着,忽而觉得自己脖颈再次被扼住,再也无法呼吸,血污和怨气一刹那间疯狂涌入他的身体,吞噬着他的肉身和神魂,识海中也再次被刺入了一道强势的神识,在翻找着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看见郁峥沉郁而英俊的脸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说得对,我应该去给我的妻儿陪葬。”郁峥漠然应和了他的话,“但显然不是现在,也不会跟你一起。” 他看着亦宸已经蒙上血污浑浊不堪的双目:“原本我是想把你锁在这里,等我找到他,让他来处置你,现在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地方,会衍生成下一个司冥,是留不住你了。” 郁峥的眼睛猩红但清亮,亦宸从那双眼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模样——已经被腐蚀了半边身体,剩下半边也破破烂烂,如同被野狗撕扯过的布娃娃。 他勾起那仅剩的半边唇角,发出的声音如喉咙破了个洞在漏着风一般:“你最该后悔的,应该、应该是……” 他的声音和身体彻底湮没于血池之中。 天地安静了下来。 郁峥低下头,看见自己脏污的手,他的手中握着一团新的记忆,是从亦宸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的。 一个新魔修毫不掩饰地闯入,无间魔地如今的主人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昔年光明伟岸的帝君竟然堕落成魔,可他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和意识再挪动自己的双腿。 他不相信亦宸的话,小花到底是男人,不可能会怀孕,只是对方已经疯魔,意识不清,用这些话故意来刺激自己。但亦宸有一点说得对,小花是他害死的,生同衾,死同穴,他应该去给小花陪葬。 他应该去给小花陪葬,然而不是现在。他是郁峥,是战神,是从不屈服于既定命运的存在,就算小花已经被埋入坟冢,他也不会因此死心。即使需要撕裂虚空,强迫时光倒转,他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小花复活,不能让小花带着恨意和痛苦遗憾逝去。 更何况,小花真的已经死了么? 当他看到莫名消失的落雁村后,他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他手中握着的新记忆,是当他第一次搜寻亦宸时就发现的,对方的识海深处有一段被封印的东西,但他当时着急找小花,没有去管,直到亦宸在诱骗他共死时,他才想起这件事,将此物挖了出来。 这段记忆,细细记载着他被害的真相,是亦宸对他求而不得,设计让他堕入凡尘丧失记忆,希望借此和他在凡尘中相识相知,结为连理,以解相思之苦。只是他坠落到了落雁村,亦宸找了七年也找不到他,待他回归后又怕他日后追究,才将自己这段记忆封存,毕竟只有连自己也骗过去,才能骗过他。 十分完美的计划和解释,完美得找不出丝毫破绽,他将这段记忆收起来,却有了更多的怀疑。 为什么他进入落雁村后,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他? 这段记忆,果真是亦宸所做,还是有人为了掩盖真相凭空捏造? 细细想来,小花的花粉花蜜花香,都不是寻常妖怪能做到的,甚至他见过的妖王也没有这般能耐,真的是普通的花妖么?他听小花说过,小花不是落雁村土生土长的妖怪,是懵懂间有了灵智,刚开灵智的时候便茫然地在村后的山脚站着,被村里人捡回去的,在与他相遇之前,也不过只在村里生活了一年。 那么,在进入落雁村之前,小花是不是跟他一样,还有别的身份?他和小花的相遇,到底是巧合,还有背后有人故意为之? …… 而最大的问题,都缠绕在了一处。 凭空消失的落雁村,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赛读者酱,瓦塔西过年实在太忙了,说好的早上更也没有更,明天就可以恢复正常更新了qaq 后台收到了站短,说是有六位读者在新年祝福墙为我送了祝福,不敢置信我居然还有这种待遇!非常感谢呜呜呜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人给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送祝福,而且还有宝宝一下送了十六次,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新年最好最让人快乐的礼物了qaq!!! # 不如相逢灵川东 第20章 结果 立春一过,灵川便开始落起雨来,缠缠绵绵的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漫山遍野的草木都被洗得发亮,精神抖擞地挺立着,生长着,闪烁着晶莹的光。 云生脚步轻快,从玉灵山山脚跑到山顶,足尖几乎没有点过地,直到进入飞花宫宫门也没收住,边跑边兴奋地冲着庭院中喊:“兄弟姐妹们,我回来了!猜猜我打探……” 第20章 话未说完,他的后脑勺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同时而来的还有一声低低的呵斥:“嚷嚷什么!跟个猴儿似的不消停!不知道殿下在听雨么?” 云生吓得魂魄几欲出窍,一边捂住后脑勺,一边抬头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古姑姑,方才的兴奋劲荡然无存,乖乖噤了声,闻言抬眼往庭院中望去。 飞花宫前的庭院奇大,空空旷旷,院中花草树木肆意生长,没有经过任何修剪,却并不杂乱,反而更显生机勃勃,看不到一个人往来,只有近处的亭台,还有蜿蜒曲折的游廊,才能窥得此间是有人迹的。 当他的目光落在廊下倚柱靠坐的那道身影时,不由得呼吸都放轻了。 无论看多少次多少年,他都毫不犹豫地认为,殿下是天地间最好的景致。 古姑姑还欲训斥他几句,却听得一道清润的男声如雨中凉风轻飘飘拂来:“云生?” 云生立马像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要奔过去,却被古姑姑强势地拽着袖子,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姑姑身后,不紧不慢走过去。 “是不是吵到了。”走到廊前时,古姑姑换上了温柔的面孔,和方才判若两人,声音也轻如细雨,关心问,“有没有休息好?” 院中无人,只有雨丝落叶的声音,偶得三两声鸟啼,应和成缱绻的歌,悠然无尽,最是疗养身心。 “无妨,我也没睡着。”拂霜朝她微微一笑,算是安抚,随即望向云生,“你出灵川去了?” 云生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闻言一对未能化形成功的兽耳耷拉了下去,闷声承认:“是。” 自两千年前的混战结束后,灵川便彻底封闭起来调养生息,不与外界来往,但挡不住仍有小精怪对外界好奇无比,从前古姑姑管他们管得严,一个也不放出去,拂霜出世并懂事后,不忍束缚他们,默许了偶尔有精怪偷偷溜出去的行为,只要不待太久,都不会追究。 这是殿下第一次当面问起外界之事,云生免不得心虚。 拂霜温声问:“打听到了什么,叫你如此高兴?” “一些不好的传闻罢了,不能腌臜殿下的耳朵。”云生被古姑姑一瞪,打了个冷颤,乖乖说了句含糊的话敷衍,又瞧向拂霜怀里,用别的话题转过去,“小殿下今日好些了么?” 拂霜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精致的襁褓,然而襁褓中的并不是寻常见到的婴孩,而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淡紫色果实,圆润而有光泽,被襁褓严严实实捂住,只露出一小部分。 “还在睡。”拂霜道,低头看向怀中的果实,手也轻轻覆了上去,“我听说外面有许多奇人异士,你再出灵川的时候,就替我打听打听,有没有化形之法。” 再次接受到姑姑刺人的眼神,云生悔得肠子都青了,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沉闷说了声“是”。 他忽而伤感起来,明明殿下这么好,怎么就遭遇了这种祸事。 殿下虽是灵川之主,却也不过二百岁,自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灵川半步,一向恬淡温和,不问世事,天真无忧,然而十一年前不知怎的,竟然凭空失踪了,整个灵川都找不到半点踪迹,古姑姑亲自带人出了结界遍寻世间,也没得到任何消息,伤心欲绝,整整八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好在三年前殿下自己回来了,孤身站在灵川之东,被周围的草木发现,紧急报给古姑姑,才把人接回来,姑姑当即抱着殿下大哭了一顿。 殿下看上去毫发无伤,但浑浑噩噩,如没有魂魄的草木一样,不吃不喝躺着,好几天才缓过来,慢慢恢复了意识,然而像是失忆了一样,对于自己八年的遭遇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踪了,只一直捂着肚子。这种情况也算不上完全是坏事,至少让那糟心的八年随风逝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殿下也不算受到了伤害。 可殿下这八年的遭遇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的多,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殿下恢复得和从前一模一样,依旧恬淡温和,听风观雨,不问世事,却在两年前的一天忽而说要闭关,整整十几天没有露面,古姑姑焦急不已,害怕重现九年前的祸事,一直守在门外听动静,直到门自己打开,她第一时间闯了进去,看见殿下的原形倒在床上,花心处结了一颗果实,差点没有晕厥过去。 神花结果,意味着什么不用说也知道,虽然花精是有雌雄共体可以自行生育,但殿下是纯粹的男体,需得同人交.,合才能生育,且不说男体如何怀孕生子,最重要的是,究竟是什么人让殿下怀孕了? 这件秘辛是整个灵川的一根大刺,扎在每个人心口,怎么都拔不出来,古姑姑更是崩溃不已,偏生殿下自己无知无觉,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并且对这个果子爱如珍宝。 果子生下来后就再没有动静,一直是颗果子,仿佛没有魂魄一般,殿下对此十分苦恼,想尽办法也想让果子活过来,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如今让他去外面打探,也是真着急了。 云生表面应了,却并不打算去做,他们灵川人的想法都一样,殿下在外遭了奇耻大辱,这颗果子可算不上祥瑞,一直保持原样是最好,若真化形长大,迟早会要娘,让殿下和前尘纠缠不休,想起过往来,又要被伤害一回。 “殿下的身份到底特殊,果果也是,灵川找不到法子,外面更不会找到。”古姑姑忍不住出声劝道,“命如此,果果这样也好,一生无忧无虑的。” 拂霜没有再坚持,只顺从地“嗯”了一声,见细雨如丝,斜织成银白的帘幕,又有了几分兴致,起身走向雨中,古姑姑忙把他怀中的襁褓接过来,哄道:“我带果果回去了,小孩子遭不住凉风和雨。” 她的目光落在拂霜的腿上,叹了口气:“殿下也该好好休养才是,不能只贪雨,也要晒太阳。” 自殿下归来后,腿似乎也有了点隐疾,平日里看不出来,但走路不能快,一快就踉跄不稳,不敢想象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拂霜温和道:“我有每日去灵川之源。” “灵川虽好,但是是源头,怕是已经对殿下起不到奇效。”云生小心建议,“不如殿下去紫川飞瀑试试,我听说那是天上水,和殿下最是相配。” 古姑姑又瞪向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建议很好,勇敢地直视回去。 “紫川飞瀑……”古姑姑低低念了一句,似乎在沉思,“是紫川破裂而成的,和灵川也是同源,殿下确实可以试试。”她问云生,“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在昆吾山?” 云生点头:“归帝君掌管,恐怕有点难办。” 他犹豫了一下,想将自己听到的传闻说出去,古姑姑却是轻嗤:“帝君掌管又如何?那本来也该是殿下的,殿下要用,他还能不允许?” 她转向拂霜:“殿下若是觉得可行,我便派人去取些紫川水回来。” 拂霜只静静听他们说话,摊开掌心接空中的雨丝,听到“紫川”时才微微顿住,闻言偏过脸望向古姑姑,难得拒绝:“算了。” 古姑姑有些失望,只应了一声“是”,等了片刻,见拂霜没有吩咐,就抱着果果准备离开,却听见拂霜叫她:“姑姑。” 古姑姑忙问:“殿下有事?” 拂霜沉静道:“一般的孩子都有父母相伴,我想了两天,果果一直没有动静,怕是因为,只有我一位父亲在身边。如若能为他找到另一位父亲或母亲,说不定他就能好起来。”他看着古姑姑,想了想道,“也不一定就是生他的那一位,只要能让果果苏醒,无论男女,都是命定之人。” 饶是古姑姑历经风霜,也不由瞪大了眼,一时间忘了要怎么回话,云生更是震惊得合不拢嘴。 “姑姑?” 古姑姑听见他一声疑惑的呼唤,顿时如梦初醒,僵硬着回答:“好……我、我这就去办。” 拂霜含笑朝她道了谢,继续去看空中的雨丝。 她顺着游廊慢慢往宫中走去,只觉脚踩棉花般恍惚,云生追在她身边急急问:“姑姑,殿下是什么意思啊?他该不会、该不会……” “闭嘴。”她呵斥了一声,紧紧抿起嘴巴。 殿下是她看着出生长大的,是清瑶一族唯一的后人,何等金贵,每每想起这件事,她都觉得心在滴血,就算殿下自己不在意,她也无法接受。 她咬紧牙关,不知是在和云生说话还是说给自己听。 “若是被我知道是谁,一定会让他……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说: 小花的大号想了很久,查了很多花草的资料,怎么都不满意,于是决定换个思路,不一定要执着于花草名,严寒是花草的大敌,也象征着磨难,花朵落了霜,也相当于心寒。所以拂霜的意思就是,替小花拂去身上霜雪,挽回小花的心~ 小叶的大号是出自元好问的“三十六峰长剑在,星斗气,郁峥嵘”,郁是茂盛的叶子,峥也适合他强力dps的身份~ 第21章 第21章 传闻 古姑姑本以为,殿下只是一时兴起,不会当真,过个两三天就忘了,按对方的性子,只要没人提起,也不会坚持。可她没有想到,这一次殿下异常执着,翌日中午雨停之后,便找她和另外几位掌事商量这件事。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不过是殿下欲招亲,然而实际上非同小可,灵川的人都没有效果,殿下想要招亲,就意味着灵川要打破两千年的封闭传统,再次入世,向天下征集。 古姑姑是最不赞同的一个,然而殿下毕竟才是灵川之主,她不好直接反对,只能苦口婆心相劝:“殿下涉世未深,不晓得外面全是豺狼虎豹,灵川这块肥肉一出现,立马能被撕得粉碎,殿下要招外面的人,恐怕招进来的也是图谋不轨,暗藏杀机。” “就是。”有掌事忿忿不平地附和,“外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殿下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主子们都是被外面那群卑鄙小人害……” “点鸢!”古姑姑呵斥了一声,对方便悻悻低头,不再多言。 虽然明面上不再提及,但大多数人都知道,灵川封闭的真正原因,是两千年前的几位灵川之主为了平定乱世殚精竭虑,辅佐天界,想要修复结界,却遭背叛,全部陨落,虽然背叛者也未能生还,但灵川也就此心寒,彻底封闭起来,不再和外界往来。 拂霜从不管事,却并非不通晓常理,闻言便温和道:“我知道诸位心里有气,可灵川终究身负重任,没法永远不入世,当年那些人已经得到惩罚,现今的生界妖魔混杂,注定不得太平,苦的还是普通人。如若我们一直置之不管,外面便永无宁日。” 古姑姑诧异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问:“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殿下的意思很明显,招亲是其次,主要还是打算入世。 她没想到殿下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从前殿下没有踏出过灵川,对外界也不敢兴趣,以为天地只有灵川这么大,怎会知晓凡人疾苦,如今说出为他人考虑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外流落的八年让对方有了新的认知,她有些弄不清殿下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了。 拂霜道:“我昨晚又问了云生一些话,他告诉我,现在外面很不好,人人都在受苦,所以我想,若是灵川愿意出力,是不是比现在要好些。”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陷入沉默,但脸上的神情不一,有欣慰,有犹豫,有高兴,有忧虑,拂霜明白他们在私底下传音交流,没有催促,只静静等待他们的回答。 半晌,众人的神情渐渐平缓,纷纷朝他望去,他便知道是商量好了,果然听古姑姑开口:“殿下慈悲,灵川确实也应该入世了,只是此事重大,需得一步一步来。”她顿了顿,“殿下招亲的对象,也要好好挑选才行。” 她说的委婉,真正的意思是可以开放,但不能全部开放,得一点点试探外界有无恶意。 有掌事补充:“殿下身份尊贵,若是中意的太多,无需举棋不定,都收了也无妨。” 能成为灵川之主枕边人,外面势必会争得头破血流,保不齐有居心叵测的,多招几个,也好互相牵制。 拂霜不由莞尔:“好。” 他只当是玩笑话,招亲有一个便足够了,哪里还需要许多个。 此事算是暂且定下来,至于如何入世,如何昭告天下,如何招亲,都是古姑姑和六位尊首以及各掌事操心的了。 在遣散众人后,古姑姑特意留下来,担忧地问拂霜:“殿下可是为了找到,果果的亲生父亲……或母亲?” 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但如此执着,恐怕殿下心里也留着这根刺拔不出来。 “果果是我一个人生下来的,他的亲生父亲就是我,没有其他人。”拂霜柔声安慰她,“我想要替果果再找个父亲或母亲,只是想让他苏醒而已,是谁并不重要。” 他将古姑姑送出门,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至于那个人,没有去寻找的必要,以后也无需再提起,就当不存在吧。” *** 偌大的听风阁第一层,此时整整齐齐列着长桌,约莫有七八十名年轻的精怪在伏案书写,时不时交流一番。 古姑姑忙得不可开交,写请帖和校对的事就交给手下信得过的年轻草木,邀请的对象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物,不但得是独身,外貌、品行、性格也都筛选过,家世倒算不上重要。 拂霜刚进门,便听见有人“咦”了一声:“我发现,怎么没有邀请帝君呢?” 立即有人好奇问:“哪位帝君啊?” “还能有哪位帝君,现在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位帝君了。” “那是以前天界的人吧?姑姑肯定不喜欢天界的。” “可是郁峥帝君不一样啊,他是战神,一向独来独往,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当年也是一个人在忙着平息混乱,没有卷入那件事。” 拂霜脚步一顿,手不由扶上了旁边的门,另一只手则下意识覆上了小腹,又慢慢挪到心口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莫名疼得慌,甚至一阵头晕目眩。 “那就不应该啊,昆吾山的七星和千衍神君都有,怎么唯独少了帝君?姑姑不是还派人去借紫川水么?怎么会把昆吾山之主给漏了呢?” 虽然灵川封闭,但封不住年轻人好奇和探索的心,这些精怪对外界是最为了解的。 “还有人不知道?我前几日回来不是都告诉你们了?”云生也在其中,闻言终于忍不住开口,“郁峥帝君好是好,但人家有心上人的,而且他早就堕魔了,姑姑怎么会让殿下跟一个魔接触啊!”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满堂震惊的“啊”声:“你在说什么?帝君怎么可能会堕魔?” “他是太阳之源,谁堕魔也轮不到他啊!”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云生得意起来,骄傲昂首立耳:“既然还有人不知道,那我就再说一次。你们没发现昆吾山的请帖还少了亦宸神君么?因为亦宸神君早就陨落了!” 他惯会吊人胃口,特意停了一下,满足地听见更多的惊呼和追问,等觉得差不多时,才慢悠悠道:“亦宸神君和帝君互相爱慕都知道吧?单论这一点就不可能给他们请帖。更何况帝君对神君一点也不忠贞,起了二心,三年前将一个花妖堂而皇之带回昆吾山,和亦宸神君离了心,闹得人尽皆知。” 众人都惊呆了。 “听说那花妖异常貌美,让帝君痴迷不已,亦宸神君为此和帝君争吵,赌气出走,遭逢暗算,误入魔窟,等帝君赶到时,人已经没了!” 他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到最后也不停顿了,恨不得把满肚子的听闻都掏出来。 “帝君知晓亦宸神君误入魔窟后便立刻赶去相救,花妖这才明白帝君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只是迷恋自己的容貌,也伤心至极,离开了昆吾山,因为没有昆吾山的庇佑,当晚就死在了外面,帝君回来后,花瓣都没找着一片。 “两位心上人相继陨落,帝君后悔不已,滋生心魔无法控制,很快就堕魔了,把昆吾山交给了七星,自己天天在外流离失所,疯疯癫癫的要把心上人找回来。” 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愣愣地听他讲这些外面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传闻。 “所言当真?” 云生确定道:“当真!外面都这么说的!” “真是没有想到,堂堂战神竟然是这种人。” “死都死了还找什么找,找回来打架么?” “真可怕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掌事们都挑选过了,但谁知道这些人背后什么样,若是……” “殿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倚门的一道身影,当即慌慌张张喊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众人朝门口望去,俱是大惊失色,纷纷垂首行礼,心虚道:“殿下……” 方才只顾着听故事,没有注意到殿下竟然来了。 拂霜一直倚门闭目养神,希望让那阵眩晕感过去,此时已经缓解许多,闻声抬眸:“路过来看看罢了,你们忙。” 他的确是在散步,路过时想看看请帖,便进了门,没想到自己会对“郁峥”两个字产生这么大反应。 他说完便转过身,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离去,脚步虽缓,却因为身形不稳有几分仓皇之感。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如此,只知道精怪们探讨的故事如洪水灌入他的耳朵,将他冲击得心神不宁,一刻也不想停留。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花对叶的初印象:可怕,渣男 第22章 可能 天权终于在罗刹海的孤岛上找到了郁峥。 彼时郁峥刚刚从罗刹海的海底出来,浅金的衣袍上沾了不少黑色的灰烬,束发的发冠不知怎的没了,头发凌乱散着,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颇为狼狈,但他神情从容淡然,倒是有几分不羁。 第22章 堕魔三年,从外表上看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稍显阴郁,唯有在打斗时,那漆黑眼眸中的血色,以及混着丝缕魔气的暗沉金光,才昭示着这是个魔,而不是位光明伟岸的帝君。 瞥见天权出现,他随手丢给对方一样东西:“来得正好,给你的。” 天权下意识伸手接住,只觉掌心滚烫,几乎要将皮肉熔化,摊掌定睛一看,是一块拳头大小浑身棱角的火石,仿佛快要凝固的岩浆一般,愣了一下,忽然失声道:“落日神石?!” 郁峥“嗯”了一声,抖落满身灰烬:“来了后想起你应该需要,就去找了一下,还真找到了。” 天权心绪翻涌如潮,激动和感动交织,不能自已,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只怔怔看着对方,眼中是罕见的潮湿,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帝君之恩,我没齿难忘,此生……” 郁峥看着他的模样,脸上露出几分嫌弃之色,直接打断他:“激动什么,顺手的事。” 天权立刻噤声,眼中的潮湿也不敢多停留,很快褪去,低头看着手中的落日神石,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 他想将神石留给帝君,但帝君是心魔,心魔最难医,不是这些东西可以改变的。 落日神石既然敢叫“神石”,就不会是普通之物,相传洪荒时期,天上突然多出来一个太阳,搅得人痛苦不堪,众多古神联手将多余的太阳诛杀,太阳尸首掉进罗刹海,沉入最深的海底地下,以至于罗刹海终年沸腾灼热,传说海底有太阳残体,演化成为落日神石,蕴含无尽精粹的太阳之力,是仙成神的极佳契机,然而罗刹海太危险,就算是强大的神君也无法潜入海底,也只有郁峥是太阳本源,才有这个能力,不但寻到神石,甚至毫发无伤。 天权是七星中最认真最有天赋的,也是最有希望修炼成神君的一个,已臻顶峰,可仙与神之间差异如隔天堑,不是有勤奋认真和天赋就能成神的,但如今有了落日神石,他晋升的希望极大。 虽然帝君已经不再管事,但并没有抛弃他们,三年游历寻妻,总会按每个人的需求给他们带一些珍贵之物,七星一个不落。不是特意寻找,只是到了一个地方,想起此物会有人需求,便顺道取得。帝君一向是这样,不会邀功显现过程有多辛苦艰难,要他们感恩戴德,只当做是微不足道的顺手之事,他们若是感激涕零,还会嫌他们烦。 他还记得三年前,帝君堕魔的消息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生界,各方势力都被震惊,纷纷暗中来打探消息,如若帝君真的堕魔,那昆吾山这等钟灵毓秀宝地,还有紫川飞瀑,就无福消受了。没有了帝君,亦宸也已经陨落,昆吾山剩下的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千衍,七星再出众,也只是仙君,掀不起波澜。 各方蠢蠢欲动,没过多久,便有人按耐不住,几方大军联合,打着庇佑无主昆吾山的名义来袭,千衍神君不在,他们七个挡在大军前,心知若是沦陷,整个昆吾山的人和灵兽花草都会变成别人的奴隶和玩物,决心誓死守卫昆吾山,然而在剑拔弩张之际,失踪已久的帝君挡在了他们面前,懒洋洋睥睨众生:“我是堕魔了,不是死了。” 他是昆吾山之主,堕魔了也是,怎会让旁人侵占自己庇佑的地方。 大军当即转头便走,就算联手,天地间也无人敢保证自己能从帝君手下活着离开,更何况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魔,堕魔之后,人会从骨子里带着疯狂和嗜血,什么极端的事都能干出来。 帝君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每方都勒索了大量宝物,并要求他们寻一朵花,只要有消息,立即报到昆吾山,不得有隐瞒。 每每想起帝君挡在他们面前的场景,天权都觉得心潮澎湃,帝君永远是帝君,就算已然堕魔,也依旧是他们的帝君,永远的昆吾山之主。 “来找我有什么事?” 郁峥的问话将天权从过往中拉出来,他连忙凝神,认真道:“本不该来叨扰帝君,但是此时太过重大,还是想请帝君决策。” “说。” 天权道:“此时已经天下皆知,帝君可能有所耳闻——灵川要入世了?” 郁峥抖落灰烬,束好发冠,漫不经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诧异:“这地方还存在啊?” 灵川封闭太久,许多后起之辈甚至不清楚这个地方的存在,在常人眼中,它已经在混战中覆灭了。 虽然是默认的共识,天权还是忍不住提醒:“灵川的人来昆吾山了,帝君若是回去,这话可千万别说出来……” 郁峥问:“来干什么?” 天权道:“灵川一向有心结,此次决定入世,一是为了解开心结,找寻修复六界结界之法,二是为了替这一代的清瑶后人招亲。” “呵。”后半句成功让郁峥发出嗤笑,“他们?招亲?” 这件事听起来着实荒唐,因为清瑶族是十分特殊的存在,清瑶树每千年才有几率开一次花,一次开两三朵,最多不过六朵,花落成婴儿,便是那一代的灵川之主,同期的花互为兄弟姐妹,同为灵川之主,而上一代或是退隐,或是回归天地,皆由个人喜好。 众所周知,清瑶族从来没有谁成过亲,无论男女,都没有生育能力,他们的传承,完全靠清瑶树开花。 天权叹了口气:“是,不过这一代的灵川之主只有一位,而且是两千年来唯一的一位,他……有些特殊。” 不等郁峥询问,他便将自己听说到的全部抖出:“听说这位体质特殊,有繁衍之力,竟然结了果,只是他遭逢意外,丢了部分记忆,并不知孩子父亲是谁,现在孩子因为缺少父亲,不能化形,他便想要替孩子寻位父亲,只要能让孩子化形生长,就是命定之人。因此昭告天下,凡是有些姓名的独身男女,都收到了请帖。” 又是一声不屑的轻笑:“准备找你还是谁入赘?” 郁峥没有想过自己,毕竟他已经是成过亲的人了。他下意识认为,有繁衍之力的定是位女子。 天权脸红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我们是收到了请帖,但没人有这方面心思……”他连忙转移,“灵川的人登门拜访,是为了借一些紫川水,因为他们殿下身体孱弱,想用紫川水疗养。。” “借了会还么?” 天权:“……不会吧。” “借了又不还算什么借,直接说讨不就行了。”郁峥道,“一听就是古心芙的说辞,这人爱玩心眼子,懒得理她。” 天权犹豫道:“那……要给么?” “给呗。”郁峥不在意道,“本来也算是他家的。” 天权放下心来,领了命,想问帝君什么时候能回一趟昆吾山,便听对方开口:“等等。” 他忙敛息待命:“帝君有何吩咐?” “灵川……”郁峥低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望向天权,“他们要招亲,给你们都递了请帖?” 天权怔了怔:“是。”他试探问,“帝君,我们要去么?” “去,都去。”郁峥毫不犹豫道,“正好灵川还没有找过。” 天权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灵川是草木的栖息之所,帝君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花妖,也许会在灵川。 他踌躇一番,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郁峥却早已看懂他的意思:“我又不是去入赘,要什么请帖。没请帖也一样去。” 他光明正大造访,谁也拦不住他。 越想越有可能,灵川的草木善治愈,小花的能力便是治愈,应该就是来自灵川,这个草木之地消失太久,竟然被他遗忘了,一直没想到过。 他得去灵川找找。 作者有话说: 叶(不屑):谁没事替别人养老婆孩子 (见到人后):不对,那是我老婆孩子! 收藏一下好吗宝宝,求求你了qaq 第23章 招亲 灵川是一个特别的地方,相传创世之神回归天地时,两只眼睛化为两条河流,一条是天上的紫川,一条是地上的灵川。灵川水能治愈万物,再严重的外伤,只要沾了灵川水都能很快愈合。因此灵川附近的草木最容易开灵智,开灵智后或多或少会拥有治愈的能力。 而灵川的源头的清瑶树,是吸取灵川水的精华所孕育出来的,开出的花拥有天地间最强的治愈能力,是当之无愧的草木之首,灵川之主,可惜清瑶花太少,又大多心性平和,与世无争,活上几千年便有回归天地之意,为了保护珍贵的花,各界都以至高礼相待,尊崇无比,凡是敢伤害灵川草木的,皆是重罪,为各界所不齿。 然而两千年前的混战中,清瑶族遭到重创,全部陨落,灵川也封闭起来,再无音讯。如今入世的消息一出,当即引起了巨大轰动,灵川之主招亲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 没有能治愈的草木,又一直处于混乱之中,生界的伤亡颇为严重,能得到灵川任意草木都是天大的喜事,更别说是一朵清瑶花了,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恩赐。 第23章 得到消息后,各方势力毫不犹豫纷纷启程,即使没有收到请帖的,也英勇上门自荐,渴盼能得到灵川之主的青睐。 至于灵川之主的孩子是跟谁生的,有没有心上人,没人会在意这种小事。 原本古姑姑是不欲将拂霜遭难失忆的事透露出来的,只说要招亲,给孩子找个爹娘,但拂霜觉得既然是招亲,就不该有所隐瞒,否则算是欺骗了。 之所以肯定孩子不是他一个人生出来的,是因为他对果果太熟悉,知晓果果体内的血脉除了他自己的,还有另一个人的。 灵川再次入世,上上下下都忙翻了天,连拂霜也没能闲着,不但要将每个上门求亲的人都记牢,还得把样貌和家世、身份、能力、性格等等对应起来,他记得晕头转向,所有人都变成光溜溜的脑袋,围了一圈又一圈在他脑海里打着转。 招亲自然不可能跟门派招人似的,排成长队来一个测一个资质,资质不行就立刻赶人走,能收到请帖的,都是在生界有些姓名的人物,需要好好接待,并且得有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接触,除了资质外,人品性格也很重要。 为了防备有不轨之心的人,灵川只开放了东边,其他地方依旧封闭着。东边是灵川下游,近海,最是荒凉,只有普通的草木,大片的空地可以用来建造许多庭院,用来安置宾客。 来访的宾客足有几千人,几乎要将门槛挤破,好在灵川早有准备,在进入灵川前,宾客先得进入入口的真言殿。清瑶族不但擅长治愈,也擅长幻术,殿后是拂霜亲自坐镇,凡是入殿之人,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幻境,受到迷惑,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话吐露出来。若有说谎者,假装独身者,品行不端者,一概拒之门外,如此下来几天便排除掉好几百人。 经过层层筛选,最终能在灵川住下的,不到一百人,由此也可见,一个诚实、真挚、品行优良、无不良嗜好的存在,有多么珍贵。 而拂霜要和这些留下来的宾客一个个接触,暗中试探果果会不会对谁有反应。 一开始他觉得这么严格会把能唤醒果果的人排除,但转念一想,若是连最基本的品行都没有,也没资格陪伴果果。 在此之前,拂霜连灵川的琐事都没有管过,每日无非是听雨弹琴,习字作画,观花赏月,纯粹而悠闲,由于未通人事,所思所想也十分简单天真,不会顾虑全局,不料只是一个想法,竟然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两轮筛选一刻没有停歇过,还没有开始跟每个人接触,便觉身心俱疲,动都不想动,只能泡在灵川源头才能勉强缓解积攒了十天的疲惫。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极其内疚地跟古姑姑道歉,给所有人添了麻烦,古姑姑却宽慰他,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灵川迟早会入世,即使不招亲,也会有今天。 事实上,这不止是拂霜的一个简单的想法,也是她和各掌事及尊首商量后的决定,灵川必须入世,招亲只是一个契机和理由罢了。 幼小的殿下一向温顺听话,心性平和,没有强烈的好奇心,从不往荒凉的东边跑,会莫名失踪失忆,只能是因为被人故意引导加害,这说明灵川出了内鬼,早就不像从前那样安全了。 而内鬼谨慎小心,三年来没有过任何蛛丝马迹,在内部很难抓出来,灵川入世后有了外来客,不定因素变多,内鬼才有更多可能露出破绽。 休养了七日后,拂霜的疲惫终于有所缓解,得去和灵川东住下来的宾客正式见面了,他握着手中记着宾客详尽信息的玉简,只觉得自己并不是去谈情说爱的,而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斗。 第一个要见的,是渝海龙族最小的太子宜欢,这位太子性格活泼热烈,容貌艳丽,待人亲昵主动,并且属水,和草木颇为相配。 拂霜在灵川出生长大,一草一木都是他所熟悉的,如今是第一次跟陌生人说话,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位太子十分适合帮他缓解压力。 休养后的第二天早晨,拂霜沐浴更衣后,便开始前往宜欢太子的住处,临行之前,他把果果悄悄贴身放在心口处,毕竟是给果果找爹娘,果果喜欢,他就会喜欢。 旁人看来,果果只是一颗没有意识和生机的果实,只有他和果果父子连心,可以感受到果果微小的生命力和成长的渴望,以及对自己的亲昵,还有想要另一位父亲或母亲的疼爱。 这是他生下来的孩子,不是普通的果子,他一定要满足孩子的愿望。 抱着这样坚定的信念,他独自前行,毕竟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不好有其他人陪伴。 提前被告知消息的太子宜欢早已焦急在住处门口等待,远远望见一道身影,便主动快步迎了上去,等离只有两三丈远时,兴奋得更是难以抑制,一副要扑上去的模样,吓得拂霜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才矜持地克制住自己,驻足而立,规规矩矩朝拂霜行礼:“殿下。” 作者有话说: 花:浅浅介绍一下我的后宫 设定可以理解为灵川是唯一一个奶妈门派,清瑶花是最强的奶,但是出于职业平衡考虑,奶强意味着战斗力很弱,所以全服最强奶妈招绑定dps,大家都很愿意当后宫,最强奶妈拥有多少dps都不过分,奶的住! 第24章 位份 灵川难得没有下雨,然而天还是蒙着一层阴翳,灰扑扑的,太阳被困在其中挣扎着想要逃脱,却也只透出一小团光亮。 拂霜和太子宜欢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曲径上,第一次跟陌生人距离如此之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硬地垂在身侧,昨夜精怪们七嘴八舌教他的如何跟外界人交流的话,也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好在宜欢十分热情,不需要他主动说什么,就已经承包了所有的话题,他只跟着对方,偶尔应上一两声,从见面的地方一直到进院坐在亭间喝茶,他开口的话一共只有十几声“嗯”。 两侧茂密的灌木丛中有忍不住跑来偷看的小精怪,见此状焦急得不行,恨不得跳出去帮拂霜说,又很快被稍大一点的精怪拖走,不许打搅。 宜欢将沏好的茶放在他面前,笑吟吟道:“这是我们渝海的茶,殿下尝尝跟灵川的有什么不同?” 拂霜抿了一口,终于蹦出了“嗯”以外的话:“很香。” 宜欢更加高兴,坐在他对面说起渝海风光,还有家中兄弟姊妹,眼睛一直黏在他脸上,没有一刻是离开过的。 那双眼实在太灼热,小太阳似的要将人融化,拂霜不敢直视,只垂眼看杯中清透的茶汤。 他如此无措,除了因为是第一次,更多的是因为话全被对方说完了,对方又盯得太热切,让他无所适从。 平心而论,宜欢是一个很好的人,热情但不轻亵,亲昵但会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这么长时间果果也毫无反应,说明对方并不是他想要找的。 他愧对对方的热情,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拒绝,对方已经主动且直接询问:“殿下觉得如何?能让我留下来么?” 拂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瞧着时间也不早了,他还得赶着见下一个,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面露歉疚之色,委婉道:“太子很好,只是我们可能不大适合,而且果果也觉得不适合。” 这句话是古姑姑教给他的,可以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宜欢满身的热情顷刻消退,面露失望之色:“殿下连留都不愿意留下我么?我不求为妃为嫔,才人答应都行,只要殿下给个名分就好。” 拂霜:“……那是什么?” 宜欢惊讶:“殿下没有想过位份么?” 拂霜懵懵懂懂:“我只是想找一个果果喜欢的人。” 宜欢睁大了双眼:“一个?殿下只要一个?” 拂霜道:“一个就够了。” “没想到殿下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一个怎么能够!怎么可以有人独占殿下!”宜欢有些愤慨,“别说是殿下这等身份,渝海那么小的地方,我家那老东西就有二十八个妃,殿下就算把留下来的这一百多个人都收下也不为过!” 拂霜也睁大了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他,虽然灵川里的精怪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还是觉得十分怪异和别扭。 宜欢愤慨得几乎要拍案而起,看见拂霜那张似乎受到惊吓的脸,又立刻沉静下来,柔声道:“殿下自幼生在灵川,有所不知,能够得殿下青眼是何等荣耀,能留在殿下身边,对于一个不大的家族来说,简直是登天一样的喜事。”他饱含期待,“若是殿下愿意留下我,我回去骑在那老东西头上他都不敢把我拽下来。” 拂霜:“!” 宜欢继续劝道:“多少人是奔着这份荣光来的,有的人甚至肩负整族的使命,若是不能留下,回去后甚至有生命之危,殿下当广纳后宫,不要让来者失望啊。” 拂霜:“!!生命之危?!” 宜欢凝重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拂霜心情沉重地同宜欢告别,在对方的讲述下,他终于了解到外面有多么重视这件事,没想到在他眼中很单纯的一件小事,对于别人来说,竟然如此重要,影响深远,看来他真的需要广纳后宫,至少让这些落选后举步艰难的人留下,免得回去被族人惩罚。 第24章 宜欢愉悦地站在门口送他,深情问:“殿下,我是你第一个见到的人,我能封妃么?” 拂霜想了想,这不是什么大事:“能。” “能当贵妃么?” “……能。” 宜欢雀跃不已:“希望能早日得到殿下的宠幸。” 拂霜脚下一个趔趄,匆匆落荒而逃。 他在宜欢这里耽误的时间有点久,今天还有九个人没有见,需要抓紧了。 一天下来,他已经由生疏无措到娴熟从容,见面寒暄完毕后直接问人家为什么要留下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果然和宜欢说的一样,好几个人都声泪俱下,倾诉自己的苦处,回家之后不是要被迫联姻,就是要被嘲讽惩罚,还有是族中不受待见的下等庶子,想要为母亲扬眉吐气的,总之各有各的苦难,让拂霜听得也跟着难过起来。 灵川是悬壶济世的地方,他将这些可怜的人留下,也是救了他们,更何况掌事们也说了他收多少都行,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 除了有难言之隐的,他还遇到了两个不一样的回答,俱是深情款款看着他,说辞都差不多:“我对殿下一见倾心,此生非殿下不可,只求能留在殿下身边侍奉。” 他客客气气地婉拒了这两个人,毕竟他是为了找果果喜欢的,又不是找自己喜欢的,没有难言之隐,果果也不喜欢,对他一见倾心有什么用。 如此筛选,拂霜的任务就轻松了许多,短短五日,就已经把留下来的人都见了个遍,将说喜欢他的人都婉拒后,留下来的也还有四十多位。 让他失落的是,这么多人选,包括在真言殿中就被淘汰掉的,竟然没有一个能让果果有反应的。 依旧还有人断断续续过来,都是些自荐的,毕竟收到请帖的几乎都来了,只剩下昆吾山的七位仙君递了帖子,说是天权仙君正在从罗刹海赶回来,又在为殿下准备紫川水,得耽搁几日。 提到昆吾山,拂霜心里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好是坏,但七位仙君都是极为出众的人物,说不定会有果果喜欢的,所以依旧耐心等待着。 这几日他也没有闲着,除了协调留下来的四十多位后宫,为他们拟定位份,还要在灵川之东的入口处,真言殿外的观心亭中观察来自荐的人,陪伴他的是太子宜欢,给了他不少建议,极大缓解了他的压力。 经过几日见面,他和宜欢相处最为融洽和谐,对方是一个极其适合当朋友的人,二人性格互补,无论哪一方面都合得来,拂霜虽然有许多一起长大的同龄精怪朋友,但他自幼便被告知是灵川之主,身份尊贵,所以从不和精怪们打闹玩乐,与他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并未有过交心的朋友,宜欢是第一个让他觉得平等和亲近的人。 这天二人依旧在傍晚时分到观心亭看人,来自荐的也十分稀少,一天下来也只有十几个,估计再过段时间,就不会有人来了,若是再选不到人,拂霜的希望便彻底落空,他的心情也愈发沉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暮色四合,圆月已经悄悄挂在天边,夜晚是不会有人再出现的,守卫正准备将开放的结界封闭,忽而见不远处有人匆匆忙忙赶来,伸手呼唤,气息略微不稳:“等、等一下!” 声音让观心亭中的二人都闻声望去,宜欢调笑:“第一次见来这么晚的,怎么跟个赶考书生似的。” 他说完后,却见拂霜猛然站了起来,眼睛定在了对方身上。 作者有话说: 前面的技能应该能看出来,花不单是强奶,还是群奶,附加进化buff,所以来应聘的肯定不愿意花只招一个:那怎么行!谁这么不要脸想独占珍贵的群奶啊! 叶:正是在下,第一输出,不服来战 看看新封面,我觉得很适合灵川,大家觉得跟旧封面哪个好呢? 第25章 命定之人 灵川之东近海,偏偏海边被一道长而高的山脉挡住,宾客来访需得翻山越海,实属不易,法力低微的更是希望渺茫,观来人步履匆匆,身形狼狈,怕是历经层层波折才赶了过来。 宜欢看人第一眼先看脸,觉得此人容貌算是中上乘,偏于俊秀,然而在到访宾客中平平无奇,法力更是低微,不会让人另眼相看,若是回答的好,说不定能被心软的灵川之主留下。 让他诧异的是,拂霜的反应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按照常理,此人应该先向入口处的守卫递交请帖,如若没有,还得被盘问一番,说明来意,才能前往真言殿,再同拂霜相会,可这人刚到入口,跟守卫解释来意,他身边的拂霜便起身往入口走去,脚步轻快如风,走了几步甚至小跑了起来,又在半路趔趄了一下,才老老实实放慢速度。 短短几日相处,他早已摸清对方的性子,温和而内敛,有种不曾历经过世事的天真之感,所思所想都简单而纯粹,对别人的话深信不疑,不会去琢磨个中隐意,然而对待每个人都是同样的态度,甚至称得上是疏离了,就像是孤峰上独自绽放的花,只会静静观望着世人,不会对谁有亲昵,可望而不可即。 若说他是秋天的霜,冬日的雪,又太过冰冷,可说他是春天的雨,又太温暖柔和,直到看见他没有撑伞在灰蒙蒙的雨帘中走来,宜欢才恍然,冬末春初的雨,大概才是拂霜的模样。介于冬与春之间的料峭,不冷不热,不亲不疏,若即若离,永远隔着朦胧而黯淡的雨幕。 然而现在,这场寒雨起了巨大的变化,如同有人拨开云雾,让清朗的太阳照耀天地,灰蒙蒙的雨幕一下子变得明媚而干净,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竟是如此陌生。 他不由跟了上去,看见拂霜举手投足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脸上含了笑,却不是平日那种淡如云雾对谁都一样的微笑,而是眉眼皆弯,透彻心底的笑,漂亮得叫人根本挪不开眼。 像一个一直封闭着的花骨朵儿,终于遇到了合适的季节,彻底绽放,展露出花朵的全部美好姿态。 宜欢停在了入口的石径上,见拂霜跑到那人面前,专注地看着对方,浑身的欢喜和雀跃几乎要溢了出来,心里暗中感慨,正宫出现了,不知他这贵妃的地位还能不能保住。 通往入口的石径两侧种满了桃树,已经全然绽放,落花飘摇如雨,遍地都染了粉。 守卫正听那人语无伦次讲述没有请帖,是慕名而来,想要得到一个机会,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两位守卫慌忙回头,看见竟然是拂霜,赶紧躬身行礼:“殿下。”又对来人道,“既然是殿下亲自应允,你便进来吧。” 那来者也注意到了拂霜,目光落在拂霜的脸上,神情恍惚了一下,甚至忘了收回,听见守卫的话才清醒过来,忙俯首作揖:“在下有幸得睹殿下玉颜,惊为天人,一时失礼,还望殿下不会怪罪。” 拂霜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只看着他,直接问:“你来这里,是为了招亲一事么?” 他这话问的有些多余,毕竟会来灵川的,谁不是为了招亲而来,可他还是想要确定一下,怕出了疏漏,毕竟这个人实在太珍贵了。 这么多天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的心情低落无比,几乎想要放弃这条路,另觅良方了,这回他随宜欢来观心亭,也只是为了散心消遣,并没有抱任何指望,然而在此人出现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应到,怀中一直沉睡的果果终于有了反应。 果果到底只是颗果子,连婴儿都算不上,没有开灵智,更不会说话,只是凭借本能同他这个血脉意识相连的生父交流,传递出来的也是喜悦亲昵这些本能的情感,而就在刚才,果果向他传递出了另一种反应:激动。 果果只对他展露过亲昵和喜爱,以及对另一道血脉的渴求,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了激动的情绪,像是寻觅已久的东西终于有了消息,让其从沉睡中醒来,焦急地追寻着,摸索着。 拂霜立刻明白,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树林阴翳,人迹寥寥,除了守卫和真言殿中的掌事,便是他与宜欢,这些人早已经试过了,所以他确定,让果果有反应的就是入口刚刚出现的这个人。 不然还能有谁呢? 夙愿成真,他欢喜地朝那人奔去,总算可以给孩子一个交代了。 可让他不解的是,果果的激动只出现了一刹那,便被迷茫和疑惑取而代之。 他不明白,果果自己也不明白,所以问题是出现在了这人身上。但无论如何,对方都让果果有反应,说明就是他的命定之人,也许是法力太薄弱的缘故,总之,来日方长,他们可以慢慢探究。 来人听到他的问话,虽有疑惑,但还是回答:“正是。” 拂霜更加欢喜,想了想,还是照例问一句:“你是因为什么而来?” 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对方不慌不忙,抬眼同他对视,诚恳道:“如若我说对殿下倾慕已久,想来殿下也不会相信,毕竟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殿下,会来求亲,也只是仰慕灵川的名气,想为家族争一份殊荣。” 第25章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了些许:“但是,当我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上天指引我来到灵川,和殿下相遇,‘倾慕已久’是假,‘一见倾心’是真,我的心已经属于殿下了,不求能和殿下朝朝暮暮,只求能偶尔见殿下一面……” “好。”拂霜清脆应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亮如星辰,浑身上下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和期待,“那我们成亲吧。”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夜如潮水,风送花香。 拂霜也看着他,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果果已经因为失望和迷茫再次沉睡了过去,可他却不觉得失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错过了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他要好好抓住。 然而就在此刻,他感受到了一股巨大而陌生的威压,不属于灵川中的每一个人,也不属于宾客,是一种十分疯狂而压抑的堕落气息,充斥着令人不适的邪恶。 这种不适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让他不舒服罢了,可他面前的人却是脸色一变,捂住心口闷哼了一声,仿佛遭到了什么重创。 不知哪里起了大风,石径两侧的桃树俱是剧烈摇晃起来,花瓣纷落如急雨,守卫惊慌四望,真言殿中的掌事也朝这边赶来。 云翳遮住了星月,夜色深沉如墨,不见一丝光。 拂霜疑惑不解,但也感受到了不对劲,正欲伸手去扶,想要问对方发生了什么,刚抬起的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随即一道喑哑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小花,你刚才……跟他说什么?” 那声音陌生而阴郁,却夹杂着让人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听上去竟有几分茫然无措,甚至害怕。 作者有话说: 叶:一重逢就看到老婆在跟别人谈婚论嫁 下章就入v啦,会有万字更新掉落,v后保底日三,不定期日六日万,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 暂定下章时间是周二晚上12点以后,所以明天停一天容我准备一下万字章,我会尽量一过十二点就更新的qwq 第26章 重逢 从罗刹海到灵川,几乎跨越了整个生界,郁峥得到消息便一刻不停往回赶,然而快要到灵川的时候,他却停在了半路上,不敢再往前。 这三年他为了找阿初,将生死两界翻了个底朝天,先是去的死界,让亡冥之主把所有魂魄都点名检查,确认没有阿初后再回的生界,从最普通的凡人市井街巷,到罗刹海这些仙神也不敢往之深入的艰险之地,他几乎全跑遍了,连一缕花香也未能寻到。 灵川是他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后的希望。 明明三年下来,他的心性已经硬生生被磨砺得平和了,可越接近灵川,他越感到躁动不安,焦虑得呼吸都没有一刻是平稳的,这让他有了强烈的预感:小花就在灵川。 近乡情怯,近人更是,三年来他只顾着找人,固执地遵循这一执念,仿佛已经成了本能,却没有想过真正找到后要怎么样,他们之间并不能称得上团圆,小花还恨着他,即使找到了,也不一定愿意与他相见。 于是他变得踌躇不安起来,灵川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再进一步,甚至连同心铃都不敢晃动,百般纠结后,还是折返了回去。 他不能就这么莽莽撞撞见小花,总得做点准备才行。 首先,重逢相见,他不能空着手,然而世间俗物,都不能入小花的眼,他苦思冥想许久,还是回昆吾山将碧翎衣和阴晴伞带上,碧翎衣护身,阴晴伞能随时下雨,虽然是小花曾经看都不屑看一眼的东西,但他还是觉得适合对方,即使相逢时送不了,以后也能给。 接着,他又去了俗世买了无数盏灯,昔年他同小花共乘灵桥时曾允诺,等他求得真仙,便带小花去看人间最璀璨的灯火,如今他岂止是真仙,从前做过的承诺,如何能不一一兑现。 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亦宸的指骨和腿骨。 他诛杀亦宸的时候,正处于最癫狂的状态,事实上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清醒过来,对方连神魂都被他焚烧殆尽了,只余下几根指骨和两截腿骨,因他彼时尚存一丝理智,记得这双手折断过小花的腿,便特意留下,等见到小花,他要好好解释一番,并将神骨拿给对方瞧,告诉小花自己已经亲手报了仇,折了亦宸的腿,焚了亦宸的神魂,但又觉得会吓到小花,犹豫到时候要不要拿出来。 准备好见面礼,他又在无人之处对着镜子练习见到小花后要说的话,却怎么都不能满意,直到灵川都快要封闭了,他才暂且放弃,等先见到人再说,总能找到说话的机会的。 思索再三,他最后决定把灵桥也带上。 他没有忘记灵桥,之后让开阳把灵桥带回了昆吾山,在边缘养着,灵桥消化完花蜜,身上的妖性越来越弱,已经和灵兽无异,即使接近紫川飞瀑,也不会难受痛苦,在昆吾山和灵兽一起无忧无虑生活着,偶尔想起逝去的阿初,还是会很伤心。 小花心软温善,想必一直惦记着灵桥,他带灵桥去,了却对方的夙愿,也是一样很好的见面礼。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他再次前往灵川。 他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昔,再也不是那个人人称颂敬仰的战神,灵川是洁净之地,容不下魔这等污秽之物,他虽然不惧灵川,但此行是为了寻人,不愿招惹是非,因此完全隐匿了气息,混在求亲的人当中。 此时天色苍茫,往来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个白衣小仙匆匆赶路,他随着那小仙来到灵川入口,在对方被盘问之际,已经踏上桃花石径往前走。 桃花路不长,尽头处豁然开朗,灵川遍地是葱茏草木,入眼皆绿,时不时夹着团团簇簇的红粉白黄,石径通往左侧,直达一座独立的小殿宇,应该是接待宾客所用,其余处几乎再无人迹,杂乱而充满生机。 而右侧不远处有亭隐没于草木之中,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中有人影交错,郁峥没看过去,显然这等荒凉之地不是灵川人的住所,他打算继续深入,去人多的地方找寻,实在不行再去找古心芙查探,对方需要侍奉新主,应该还没有回归天地,等七星来了再将紫川水献上,不至于会为难他。 他这么想着,还没找到人,已经紧张到心悬在嗓子眼里,又见右侧亭中有人拨开草木往这边跑来,步履轻快,洋溢着无边的喜悦,仿佛久经离别后的重逢,以至于他也被感染,不由侧目望去。 这一望,却让他直接定在了原地,浑身血液都凝固住,大脑也停止了思考。 夜色中飘来一缕熟悉的香,霎时如狂风骤雨,洪水激荡,将他冲刷得几乎站也站不稳,他的大脑终于动了起来,掀起剧烈的风暴。 他看见那人在将近一人高的草木间穿行,一手拨开摇曳的春枝,一手微微撩起略显繁复的衣摆,大概是跑得太急,踉跄了一下,才扶着花枝改为快走,纵然天光黯淡,夜色沉沉,也遮不住那一身的光彩,一双灵动的眼眸因为激动喜悦而异常明亮,成为人间璀璨的星。 他最喜欢那双眼睛,远远来迎接他时,都会闪烁动人的光芒,不用说话也能读懂其中的情谊。 他太熟悉这张脸,也太熟悉这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他从后山或田地里归家时,小花就会这样快快乐乐跑出来迎接他。 和现在一模一样,神情,动作,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从来没有想过,就这么意外见到了他朝思暮想遍寻不得的人。 他的心卡在嗓子眼里,似乎已经停止了跃动,他曾看着花朵枯萎埋葬,痛心成魔,当花再次在他面前绽放,鲜活明亮如往昔时,他却像个雕像一般僵立,甚至忘了相迎,觉得跟做梦似的恍恍惚惚,怕自己出现了幻觉,一碰触就会破碎。 那是他的小花,只是看一眼他便能确认下来,他的嗓子发干发疼,走之前才对着镜子演练过的话统统抛在了脑后,一句也想不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又迈了一只脚,却连走路都忘了怎么走的,更别说相迎了。 他更没有想到,小花会这么喜悦地来迎接他,好像前尘纠葛和怨恨都不存在了似的,想来爱意太深,三年的思念太刻骨,足以将怨与恨消磨,只要能相见便能抵消一切,他想着小花,小花也在想着他。 他变得不知所措了,觉得愧对小花的这份情,小花还是那么心软,明明被伤得那么深,还是愿意原谅他,快快乐乐迎接他,随即又激动起来,他要如何能捧得起这似海情深,唯有直接朝对方倾诉当年的真相和满腔的懊悔,才能有些许挽回。 他的手脚还没有恢复正常,还不知道如何重逢相拥,小花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然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毫不犹豫地朝桃花石径上走去。 似一阵风,仅仅路过了他,没有任何停留。 风中还残留着丝缕花香,他才迈出的脚再次凝固住,满面飞扬的神采一点点消失。 第26章 小花不是来迎接他的么,怎么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小花走到入口,他才迟缓想起,自己现在是隐匿了身形的,无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小花根本不是来迎接他的,那样的喜悦和欢欣,都不是为了他。 他茫然地看着小花和守卫说话,听到了一声恭敬的“殿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睛只黏在小花身上,看其跟那个后来的白衣小仙交谈,听见那一长串表明心意的话后,先是迷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突兀的告白,很快便觉得荒谬又好笑,他和小花七年的感情,岂是一个陌生人的“一见倾心”就能相比的,那人有什么资格跟小花说“一见倾心”。 他想小花一定也是惊讶和无奈的,但太心软,不知道怎么回绝对方,他想他应该过去解救小花了,告诉对方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小花,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然而下一刻,他的自欺欺人便被无情撕破,他亲眼看着小花含笑望着对方,他最喜欢的眼睛里跃动着漂亮的光彩,温软的嗓音扬起了让他不敢置信的话:“那我们成亲吧。” 字字如惊雷,在他脑海间不断轰炸,炸得他整个人都发懵了,他甚至咀嚼不动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树影婆娑,春枝摇曳,落花纷飞,他看着花下的人相对而望,情意绵绵,自己却浑身冰凉,血液倒流,一直被稳稳压抑住的疯狂和堕落在瞬间再次爆发出来,无法控制。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小花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把别人当成他了。 那样专注的眼眸,甜蜜的笑,深切的情谊,明明是他的,明明都是他的专属,怎么变成了别人的? 他不懂,他一定要问问小花。 *** 灵川从未有过魔物,汹涌的魔气和威压一出现,便震慑四方,草木灵物俱是恐慌不已,瑟瑟发抖,各个执事尊首更是被惊动,纷纷往灵川东的入口赶来。 不仅是魔,而且是极其强大的魔。 灵川和魔物相斥,广发请帖的时候,是昭示过不会邀请魔的,也不会有魔物不识好歹自讨没趣,如今有强大的魔贸然造访,恐怕来者不善。 拂霜没有见过魔,但也能感受到这种陌生疯狂的气息尤为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腕竟然被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握住,吓得他几欲魂飞魄散,本能仰头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 尽管内心十分恐惧慌乱,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躲避,而是下意识侧了身,将命定之人挡在了自己身后。 来者是客,作为灵川之主,他有必要在面临危险时保护对方。 偏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保护性动作刺痛了郁峥的眼,让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摇摇欲坠。 小花在保护别人,并且将他当作敌手防备。 在抬头看到来者的真面目时,拂霜瞳孔骤缩,脑子瞬间“嗡”地一声炸开,如同烟火在空中绽放后,留下的一瞬耀眼白光。 他怔怔看着对方的脸,只觉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几乎要晕厥过去,短暂的空白之后,是深深的惊惧和退缩,仿佛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快逃,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只要看见这张脸,难以言喻的深切悲伤便如无尽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如同溺水的人在不停挣扎逃脱,一刻也不想停留。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他迫切地想逃,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要保护身后人的使命,只想远离这陌生的神秘人,然而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都动弹不得,右手更是被桎梏住。 他和那人对视着,眼中映着对方的倒影,看见了对方焦急哀恸欲言又止的脸,却是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天地都静止了。 那双眼,熟悉又陌生,竟然是猩红的,红得惊心动魄。 桃花落满了肩。 守卫被威压压制无法动弹,赶来的灵川众人更是被堵在了汹涌澎湃的魔气外,别说进入,就连窥伺也窥伺不得,皆在想方设法破除魔气,郁峥浑然不觉,只顾看着拂霜,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半点惊喜甚至诧异,只有无尽的恐惧和逃避,还有缓缓掉落的两滴泪。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无法挽回了,他想起很久以前,阿初来求他回心转意时,也是这样怔怔的,脸上布满了泪。 他只见小花哭过两次,全是因为他。 他微微启唇,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嗓子疼得厉害,连发声都异常艰难,只能伸手去触碰小花的脸,想将对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抹去,但指尖还未碰到,小花便睁大眼睛,立即后退一步躲开他,若不是那白衣人正好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别人怀里。 他的手停留在了原地。 一直在小花身后静默的白衣小仙上前和小花并肩而立,朝他躬身作揖,开口打破了僵局:“不知阁下为何而来,但此地为灵川,殿下年纪尚小,恐怕承受不住阁下的魔气,还望阁下三思。” 他说得委婉,但实际上是在指责郁峥不知好歹,贸然闯入灵川惊吓了灵川之主,若是灵川怪罪,怕是会遭到整个生界的排斥和追杀。 郁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的眼里只有小花,然而俩人互相维护的姿态着实让他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分离的短短三年,小花竟然会抛弃他,和他人欢好。 这是他的噩梦,是他生平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然而此刻变成了现实。 “小花,你不能,不能……”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绞尽脑汁为对方找理由,“小花,我知道你在恨我,故意这样报复我,从前是我不对,是我当时糊涂,不明白自己要什么,我已经知道错了……” 话语一旦说出口,便如流水倾泻不停,只是因为慌乱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练习了千百遍的话都被打散,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已经说了,什么还没有说。 他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生平从未如此卑微过,却并不觉得难堪,他只想要挽回小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定是这样,小花是在报复他,察觉到他来了,才故意说要跟别人成亲的话来刺激他。只要他好好道歉,好好说明当年的真相,小花还是会原谅他的。 在来客开口之后,拂霜终于从那股浓烈巨大的悲伤中缓缓抽离出来,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强行按捺下心头的恐惧和逃离的冲动,直面这强大而神秘的魔。 他听着对方的话,却是越来越迷惑不解,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很快想到了原因,随即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与温和,适时打断了对方的话:“阁下是不是认错了人?” 他看着对方痛苦卑微又满含期待的眼睛,一字一字,不疾不徐,无比清晰,“我从未见过阁下。” 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太多,恐怕对方将他和旁人弄混了。 郁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次发懵了,不明白为什么重逢后的小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懂。 什么叫,从未见过他? 拂霜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灵川之主该有的微笑,看着对方眼中热切的期待一点点冷却散去,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隐秘的快意,继续解释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我从出生后便没有离开过灵川一步,如何会怨恨阁下。阁下若是寻人的话,灵川应该是没有的,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他说完,也不管陌生人如何,只觉自己终于有了逃离的理由,一下子如释重负,十分轻快,望向身旁并肩的命定之人,柔声道:“我们走吧。” 那人也含笑朝他点点头,侧身垂首,一副让他先行的谦卑姿态,拂霜却终于意识到,自己右手还被对方握在手中,疼痛感也迟钝地流淌进他的腕处,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垂眼望向自己的手腕,再次试图挣脱,对方的手却如枷锁,怎么也不得解开。 他甚至起了一丝懊恼之心,抬头看向对方,连平日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对方的脸上只剩下怔忪,声音轻得发颤:“你,不认识我?” 拂霜平和道:“不认识。” “殿下已经说不认识阁下了。”那白衣来客在一旁忍不住道,“阁下还是请回吧。” 他们一唱一和,互相维护,像是最为登对的璧人,只有郁峥被推得远远的,再也无法接近了。 小花说不认识他,不记得他了。 他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风呼啸着穿行而过,将洞撕裂得越来越大,恐慌得浑身发软,几乎要站不稳,来时满腔振奋和期待都被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 他宁愿小花恨他,也不愿小花忘了他,这比恨要痛苦千百倍,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言语都成了云烟转瞬消散,让那些真相从此隐没于他的心中,不得窥见天光,他甚至连解释都解释不了,只能一个人兜着两个人的痛苦独自承受。 忘记才是最大的悲哀,他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 第27章 魔气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莹莹绿光弥漫了进来,桃花石径变得清晰而开阔,不远处乌压压一片人头,足有好几百,都是察觉到魔气后赶过来的,除了灵川人之外,还有拂霜那四十多位尚未定下名分的后宫。 “郁峥!原来是你!”古姑姑怒气冲冲,最先迈步进来,作为灵川的老人,侍奉过一代又一代的灵川之主,她是为数不多认识郁峥的,看见郁峥正紧拉着拂霜不放,周身魔气浓郁得看不见一丝金光,是已经完全入魔神志不清的征兆,更是愠怒,大步流星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拂霜另一只手将人拽到自己身边。 郁峥似乎已经无知无觉,再没有半点力气,拂霜的手腕从他掌心轻易滑落。 像是见到救星一样,拂霜毫不犹豫地躲在了古姑姑身后,并偷偷朝那白衣来客招手,示意他赶紧到自己身边,不要再被波及,他是灵川之主,不应该躲在别人的庇佑下,但古姑姑不一样,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在他心中是堪比父母的长辈,面对强大的敌手,偶尔躲一下并不算过分。 连两个守卫也赶紧跑向另一边庞大的人群中,入口处只留下郁峥孤零零一个人,和灵川众人之间只离了短短一小截,却如隔天堑。 “郁峥。”古姑姑的身躯不算高大,甚至是清瘦,却异常挺直,将众人护在身后,气势非凡,直呼郁峥的大名,“你既然已经堕魔,就老老实实化解你的心魔,早日恢复才是,来灵川发什么疯?” 她身后的众人都在好奇地打量这被孤立的强大的魔,大多数人只听说过郁峥的名,并未见过真人,听见古姑姑喊出名号,皆是惊讶不已,虽然都听说过郁峥帝君堕魔的传闻,但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还是心生震撼。 心是空的,掌心也是空的,郁峥垂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还保持着握着的姿态,所有声音都变得渺远微弱,仿佛将他丢弃在另一个世界一样,许久才慢慢传到他耳朵里。 古姑姑见他全无反应,便先检查一番拂霜的安危,拉起那只一直被握着的手,看见了手腕处一圈红印,顿时心疼无比:“殿下受苦了。” 拂霜乖乖抬手让她看着,脸上第一次像小孩子一样露出了委屈之色。平日里,即使是面对古姑姑,他也从未表露出这等任性的姿态,可是现在他觉得异常委屈,委屈到想在亲人怀里大哭一场,甚至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可又不知道自己想要倾诉什么,只是心里十分憋闷,得不到宣泄。 他没有脾气,从不怨怼,从不委屈,如今却不知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普通人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他知道,这样的反常是叫“郁峥”的陌生人带来的。 这两个字深深刺激着他,每听见一次,他都觉得心里有针扎似的疼痛,不得缓解。 古姑姑何曾见他脸上出现过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来灵川发疯就算了,竟然胆敢欺负我们殿下,你真是……无法无天!” 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郁峥终于恢复一些意识,缓缓抬起眼,总算听见了“殿下”两个字。 刚才那白衣客也是这么叫小花的。 他的大脑慢慢运转起来,灵川的“殿下”是对于灵川之主的称呼,而这一代的灵川之主只有一个,便是招亲的那位。所以说,小花的真实身份原来是清瑶花? 他没有感到惊讶,甚至恍然大悟,觉得本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会这样。 有什么东西在明朗,却依旧隔着浓雾。 他早就怀疑过,他和小花的相遇不是巧合,小花的身份也不会简单,一个是昔年战神,一个是灵川之主,这样便十分合理了,值得有人暗中布局引导。 原来招亲的是小花,他空落落想着,小花是彻底不要他了,不但不要他了,还要将他的噩梦变为现实,投向别人的怀抱,和别人欢好,把曾经专属于他的一切,都尽数留给别人。 他浑身都疼得厉害,没有哪一出是不疼的,在无尽的疼痛中,他又勉强捕捉到天权曾经报给他的消息,灵川之主失忆后发现自己多了个孩子,但孩子缺少另一位双亲的抚慰,无法苏醒,这才选择招亲,为的是抚养孩子。 他立刻又明朗起来,是了,小花的孩子是他的,只会是他的,亦宸死前还说过,小花怀了他的骨肉,他竟然当成是荒谬的引导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小花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这样的话,小花要找的只会是他,只能是他。 原来小花是在找他啊,就连失忆了也在找他。 他终于变得愉悦了,失忆了也没关系,只要他们夫妻同心,帮小花把记忆找回来,他们还是能回到过去的。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古姑姑见他神色有所清明,眼中的鲜红在慢慢褪去,周身浓郁的魔气也渐渐变淡,掺杂了几缕金光,知晓他恢复了些许意识,能够交流了,便忍着怒意,勉强平静问:“郁峥,你到底来做什么?” “求亲。”郁峥缓缓开口,虽然在回答古姑姑的话,目光却一直定在对方身后藏不住的拂霜的眼眸中,“你们殿下的孩子,是我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传遍整个灵川。 刹那间四下哗然。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qwq 第27章 惊闻 灵川之主是跟谁生的孩子,并没有人在意,人们所求的不过是灵川的治愈秘术,甚至有人觉得是灵川之主自己一个人结的果,只是年纪太小未经人事,产生了误解而已。 这个人物只要不出现,就会被人默认不存在,其形象也十分模糊,模糊到让人根本无法去注意,然而一旦有人认领,让这个形象变得具体而真实,即使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凡人,也会掀起巨大风暴,引发无数热切的讨论和猜想,这背后的一切隐藏着什么曲折的秘密和故事。 况且如今站出来认领的,还是一个举世皆知大名鼎鼎的人物。 关于郁峥帝君的传闻太多,无论是六界结界破碎前还是破碎后,都广为流传着,有真有假,然而真真假假早就混在一起,久而久之,假的变成了真的,真的也会变成假的,至于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没有人会去分辨求证,只要有人愿意相信,那么就是真的。 漫天的传闻中,与风月有关的自然不少,然而大多都是虚无缥缈,被人凭空编造出来,为博取一时的乐趣罢了,唯独三年前的事掀起过轩然大波,让人感慨,帝君光正伟岸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风流的心。 一个是不谙世事的灵川幼主,一个是久经岁月的风流帝君,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个人,居然有过一段情事,还生了个孩子,无论是哪一点,都值得整个生界为之震动。 而这件事,更是郁峥如今亲口认下的。 别说那四十多位外来宾客,连灵川人也不由面面相觑,短暂的哗然后才想起这是自家的秘辛,哪能自己先宣扬起来,赶紧噤了声,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在古姑姑身上,看这位灵川真正的掌事要如何处理。 古姑姑也没想到对方会丢下这样震撼的消息,一时间甚至懵住了,好在她经历的事多,反应也快,短暂的沉默后怒目而视:“郁峥,休得信口雌黄,我们殿下根本就不认识你,如何会……”后面不好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又被她硬生生停住。 “我说的是实话,我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认识。”郁峥认真道,“三年前我一时意气用事,伤了发妻的心,让他含恨而去,事后我懊悔不已,却再也寻不到他,由此滋生心魔,这三年我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凡能所及,都没有放过,就是为了寻他。” “你说谎。”拂霜的声音蓦然响起将他打断,很轻,甚至有些怯怯的,“你是为了亦宸神君堕魔的。” 郁峥看到他的眼睛跟自己对视,听见他跟自己说话,先是狂喜,随后一愣:“我怎么是为他堕魔?我明明是为你。” 拂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就贸然问了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像是他会说出口的,可那日听到的传闻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明明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叫他异常介怀,如今人在眼前,说着和传闻完全不同的话,他终于忍不住反驳了回去,在内心最隐蔽的深处,竟然产生了些许期待,然而并不知晓自己在期待什么。 尤其在听到“为你”两个字时,他心头骤然一跳,无端生出欢喜来,这些莫名的情愫令他心慌意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了。 好像他在内心深处,早就盼着一个解释,解释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往事。 他将这些莫名的情愫压制下去,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理由:他是为了和这个人撇清关系才问的,无缘无故和果果一起被对方认了妻儿,他应当生气才是。 为了继续撇清关系,他还是小声辩驳:“外面都这么说。” 郁峥想起世人对他是有过许多揣测,然而那都是身外事,他从未在意过,可现在小花在意,他也就在意了,断不能再让他二人间产生误会,于是恳切道:“那都是假的,我跟亦宸什么关系都没有,当年……”他停住,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起三年前的秘辛,只能压低声音,“别人不信我,你还能不信我么?” 第28章 拂霜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信你?” 郁峥沉默下来,似乎被伤到,怔怔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迷茫脆弱的神情。 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他冷漠无情地要跟阿初撇清关系,阿初哭着乞求时,也是这般茫然无助,只是当年他是故意要忘记,而现在,阿初是真的忘记了。 命运在这个夜晚无数次轮回到他身上,嘲笑讥讽着,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他什么都有过,阿初却什么都没有,远远比他要疼得多。 拂霜觉得心里堵得慌,偏过头不再看他,转向古姑姑:“姑姑,我们走吧,不要再管他了,我已经找到了命定之人,回头让果果见见他。”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人,只想快点离开。 古姑姑点点头,觉得这么多人围着,到底容易生事端,便挥挥手让人都散去,又听他说找到了命定之人,很是高兴,这才注意到一直没吭声的白衣客,似乎已经被吓傻了,便决定等回去之后再仔细盘问盘问。 她活得很久,也认识郁峥很久,清楚对方颇为执拗的脾气,吃软不吃硬,打算先晾着不理会,回头私底下再找对方谈论。 灵川之人在她的授意下不敢多留,很快散去,那四十多位正兴奋的外来客还是依依不舍,宜欢心窍通透,知晓此事不便再停留,就算再好奇,也招呼着众人尽快离去,尽到了贵妃的职责。 夜晚的灵川幽寂深邃,拂霜紧紧跟在古姑姑身后,不忘招呼自己的命定之人:“你跟我走吧。” “慢着。”大概是从心伤中挣脱出来,郁峥上前几步,叫住他们,“什么是命定之人?” 拂霜脚步顿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头。 熟悉而恬淡的侧颜让郁峥心头猛地一跳,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落雁村,阿初在月下停步等他,周身晕着浅浅的光华。 “就是我要找的,与我成亲的人。”拂霜轻声解释,“是果果的另一位父亲。” 郁峥的呼吸凝滞住,这么轻的几个字,却将他的心揉捏拉扯得喘不过气来。 他平心定气,尽量克制自己保持理智,不被魔气干扰控制:“小……”他顿了一下,不想当着别人的面喊那个私有的专属称呼,可又不知道小花现在的名字叫什么,于是干脆舍弃了称呼,直接道,“你是不是弄错了,果果的另一位父亲是我,怎么会是别人。” 果果,大概是他们孩子的名字了。 “不会弄错的。”拂霜摇摇头,“是果果告诉我的。” 郁峥明明听说过,孩子因为缺少另一道血脉的滋养,根本没有苏醒化形,如何能说话,他想了想,继续循循诱导:“果果是怎么告诉你的?直接说他就是父亲么?” 他跟拂霜说话时,和别人都不一样,柔得能滴出水。 拂霜犹豫了,他虽然十分反感此人,但也没有说谎敷衍的想法,尤其还涉及到果果,因此认真道:“果果不会说,但是能感受到。”他看了眼走在古姑姑另一侧的白衣客,才惊觉自己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好在对方十分识趣,善于看人脸色,适时开口:“在下姓洛,单名一个旸字。” 拂霜道:“洛旸刚出现的时候,果果就有了反应,觉得这就是他的另一个父亲。” 郁峥叹了口气,却觉一身重负都卸下了:“是我,我跟他一同来的,只是隐匿了你没发现而已,果果认的其实是我……” 拂霜却无情打断他:“那为什么现在果果不认你了?” 他心里也觉得奇怪,果果只在最开始有过反应,随后一直沉睡,无论是洛旸,还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生父的人,都未能将其唤醒。 郁峥一口气堵在了胸腔中,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好不容易才平缓下去,耐性问:“果果不认我,是不是也不认他?” 拂霜愣住,没有想到会被他抓住这个问题。 “那就不能断定果果要的是谁。”郁峥的声音又轻松了些许,随即带了一丝乞求,“你让我看看孩子,我是孩子父亲,一定有办法。” “不可能。”拂霜的回答干脆果断,没有丝毫犹豫,“我不会让你见果果的。” 刚才明明哄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跟激怒了对方似的,郁峥无奈:“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果果也不喜欢你。”拂霜慢慢开口,素日温和的声音在此刻竟有几分冷意,“今日帝君当着整个灵川的面,口口声声说是果果的生父,又编排了许多过往,已经足够令人困扰了。” 郁峥再次懵在了原地。 就连古姑姑也惊讶地扭头望向拂霜,第一次见到拂霜有如此决绝的态度。 拂霜没有再回头看他,目光望向远方无尽的黑暗:“若是帝君没有听明白,那现在我再说一遍,我根本不认识帝君,果果也绝对不是帝君的孩子,帝君还是回去吧,别继续留在灵川了。” 作者有话说: 花:真无语啊被造谣了 下章还是晚上12点以后~ 第28章 烦忧 拂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连古姑姑跟他说的话都没有听真切,他的大脑浑浑噩噩,什么也没法思考。 一夜之间他那规律而平静的生活全乱了,他的人也乱了,都是那个叫郁峥的人惹出来的。 他趴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脸埋起来,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自己矛盾极了,明明极其厌恶反感,已经到了听见名字就想要逃离的地步,可是当真正接触到,听对方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哄着自己,说一些深情款款的话语,他又产生了一丝眷恋,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让他心慌意乱,情不能自已。 这人真是个祸害,一出现就惊动了灵川,把他祸害成这样。 他慢慢咀嚼着对方说的话,脑海中也映着那张可恶的脸,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吓了一大跳,忙将那张脸从脑中甩掉,努力去想对方的不好。 灵川的人都说,外界的人最擅长伪装和撒谎,对方和别人一样想留在灵川,所以面对自己时的深情和温柔都是装出来的,真正的郁峥脚踏两只船,风流成性,恶劣不堪,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没错,一个字都不能信,果果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的孩子。 可是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呢?他已经下了逐客令,想必郁峥已经走了,再也看不到了,他的生活能重归平静,果果也有了苏醒的希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闭上眼睛,决定将今晚当成一场梦,第二天醒来梦就会消失。 拂霜一向不会做梦,一觉黑甜,翌日一早醒来,天已经大亮,他跟往常一样起床更衣,走出寝宫,来到正殿,早有等候的小精怪为他奉上清露,他饮了一杯清露,便打算去看望自己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和普通的后宫不同,古姑姑十分重视,昨晚便直接将人带走认真核查,确保此人没有心怀不轨,才能让其接触到果果。 涉及到孩子的事,拂霜自己也比平日要谨慎许多,虽然已经收到古姑姑的传音说此人没有问题,但他还没有打算直接让对方见到果果,准备找出对方身上真正吸引果果的原因,等果果能够被稳定吸引,再开始正式唤醒。 而对方所获得的报酬,则是灵川一生的庇佑。 虽然名义上是招亲,但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跟人结为夫妻的意识,而他成长的过程也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因此觉得成亲跟交个朋友没什么区别,如若对方要求留在灵川跟他成亲,他也不会介意,反正已经有了那么多后宫了,多一个少一个都一样。 姑姑说命定之人已经送往了灵川东的后宫中,此时正在跟宜欢学规矩,他一边低头琢磨着要如何跟对方探讨,一边走到飞花宫正门内的庭院,却在庭院中被人拦了下来。 面前笼罩下一团阴影,视野中也出现了一抹浅金,拂霜猛然抬起头,震惊地看见郁峥正低头望着他,温和问:“准备去哪儿?” 拂霜毫不犹豫转身就跑,手腕却再次被擒住,挣脱不得,差点没吓得魂魄没飞了。 “别叫古心芙。”郁峥抢先道,“我们谈谈好么?” 他后一句语气很软,带着恳求和无奈,拂霜微微用力,便收回了手腕,闷声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自开放后,灵川各地的禁制结界便十分缜密,飞花宫更是重中之重,怎么就让对方闯进来了。 郁峥道:“走进来的。” 拂霜转过身往门外走,没有理会他,郁峥在他后面紧紧跟随着:“小花,你信我,果果是因为我,你让我见了果果,就一定能证明给你看……” 他顿了顿,小心试探:“你……你别真跟别人成亲了。” 他跟得越紧,拂霜走得越急,听到这句话时脚步不稳,膝盖弯了下去,郁峥忙拉住他,目光落在他的小腿上,紧张问:“怎么了?是不是……” 他蓦然噤了声。 小花的腿怕不是留下了病根。 第29章 他声音有些干涩:“现在也疼么?” “不疼,就是走快了容易软。”拂霜回答,觉得只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但说完话又觉得后悔,不应该理对方的,于是又收回自己的胳膊,“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想让你见果果,就是不想。”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他就是觉得对方没有资格见果果。 他从路边摘了一片叶子,叶子在他脚下放大,载着他往灵川之东飞去,今天是晴天,太阳十分耀眼,他用手挡着眼睛,直到落了地。 灵川东的后宫已经初具规模,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殿宇,一共四十七座,十分壮观,好在有空间结界挡着,不至于太拥挤。 洛旸住的地方还没有建好,现在正在跟宜欢待在一起,拂霜已经熟门熟路,脚刚沾到地面,头顶便罩下阴影,他扭过头,看见郁峥又跟了上来,在给他撑伞。 宜欢的殿前十分空旷,没有阴翳遮挡,拂霜不喜欢大太阳,这一举动确实让他无法拒绝。 “那我不见果果了,我只见你。”郁峥妥协道,“你要去哪儿?” 拂霜毫不犹豫道:“我要去找命定之人,让他看看果果。” 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后一句是临时补上的,是一时的赌气,潜意识觉得这样能让郁峥不痛快。 果然郁峥被梗了一下,急道:“不行。”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强硬,忙缓和下来,“万一他有不轨之心呢?小花,他肯定不是个好人,你让他见果果,他把果果偷了怎么办?” 拂霜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好人?” “直觉。” “他是不是好人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好人。”拂霜觉得自己又被搅乱了,怎么一遇到对方,就控制不住心里的一股气,怎么都想跟对方作对。 他不由停下来,望向郁峥:“都让你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郁峥道:“你先答应我别跟人成亲。” 拂霜觉得他不可理喻,快走两步离开了他的伞,郁峥在后面叮嘱:“别走那么快,我不追你。” 宜欢听到动静,已经出来相迎了,惊讶地看见郁峥和拂霜一起,顿时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憋屈模样,只亲亲热热抓住了拂霜的胳膊:“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昨晚那个的?” 拂霜被纠缠了一路,见到了他像见到了亲人,声音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贵妃。” 宜欢道:“殿下,还没有禀告你,我现在是皇贵妃。” 因为位份不好分,每个人都吵着要当贵妃,所以他擅自给自己升了皇贵妃,其他人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从大贵妃排到四十六贵妃,至于皇后之位,看来得忍痛割让给新来的了。 拂霜便顺从地改了口:“皇贵妃。” 郁峥见他们亲昵的模样本就觉得刺眼,听见这个称呼差点没昏厥过去,目光刚转向宜欢,宜欢立马自觉将拂霜放开。 郁峥本想着要克制妥协,慢慢让小花接受自己,然而此时还是忍不住问:“他是你什么人?” 拂霜奇怪道:“皇贵妃啊。”他对这些位份的东西并不清楚,只是朋友喜欢他就任由其摆弄。 “帝君有所不知。”宜欢恭敬回答,“殿下此次招亲,断不会只招一位,已经广纳后宫,收了四十八位后妃……”他背后一凉,敏锐捕捉到危险就要刺向自己,连忙道,“帝君千万不要误会,殿下万金之躯,我等怎敢近身。” 郁峥捂住了额头,只觉大脑一阵阵晕眩,几乎要承受不住,但见拂霜懵懵懂懂,宜欢也是一团任性的少年气,角都没长出的小龙,便安慰自己只是小孩子做游戏,小花能懂什么,正欲说话,又见昨夜那人款款而来,走到三人面前时俯身行礼,先是对着郁峥:“帝君。” 其次是宜欢:“皇贵妃。” 最后才是拂霜:“殿下。” 他喊完“殿下”之后,眼睛便黏在拂霜脸上挪不开了,含着笑,深情而温柔。 郁峥的头又开始疼了,果然他的直觉没错,这人绝对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规矩我都已经跟他说了。”宜欢问拂霜,“殿下准备给他什么位份?”他小心翼翼试探,“要封后么?” “当然不行!”拂霜还没说话,郁峥已经替他否决了,语气甚至有些凌厉。 就算是游戏,他也不能接受。 “殿下不要觉得为难。”洛旸温声安抚拂霜,“位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陪伴殿下左右,长相厮守,我便已经知足了,这后位帝君想要的话,就让给帝君吧。” 郁峥气不打一处来:“我什么时候想要了?!” 洛旸躬身致歉:“是我擅自揣摩帝君的意思,还望帝君切莫怪罪。” 郁峥恨不得将他丢到罗刹海去,觉得对方话听着是好话,却每个字都在针对自己,但这人满脸愧疚,声音温柔,举止顺从,自己要是真做什么,反倒是以大欺小,更惹小花不高兴。 宜欢听着觉得很受用,悄悄对拂霜说:“他是个懂事的,根本就不用教。”又道,“我要出门去和其他贵妃开茶会了,你放心,昨晚之事,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外传的!” 作为最贴心的皇贵妃,他自然要为拂霜和正宫留下独处时光。 拂霜很感动,有这么贴心的皇贵妃,是他三生有幸。 他觉得头疼欲裂,三个人就已经吵得让他受不了了,根本说不上话,宜欢一个人竟然要去对付四十多个人,他由衷感到敬佩。 他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个赶不走,另一个也不好独处,他挤在中间,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烦忧。 作者有话说: 叶:老婆忘记我,孩子不认我,绿茶在挤兑我,还有四十多个对手等着我,v我50听我如何扭转乾坤 晚点还有一章qwq 第29章 危险 洛旸何等敏锐,察觉到拂霜的烦忧后,适时噤声,又转向拂霜,微微一笑:“有件事我想跟殿下探讨。” 见他没有再跟郁峥纠缠,拂霜如释重负,舒展眉眼,声音也轻松了不少:“什么事?” 洛旸瞥了郁峥一眼:“是私事,我想跟殿下单独探讨。” 拂霜立刻明白,这是嫌郁峥碍事,他还未开口,郁峥已经出声:“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他的声音很低,听得出在尽力压抑着怒气了。 洛旸不慌不忙:“跟小殿下有关。” 果然一听到跟果果有关,拂霜便毫不犹豫对郁峥道:“我们还有事,你别再跟着了。” 洛旸只会让郁峥恼怒和不快,然而拂霜的话,却是真真正正让他伤了心,一声“我们”将他推拒到千里之外,隔开天堑,好像他是个外人,而那俩人却是一家子。 更何况,他们商讨的还是他的孩子的事。 他心都在滴血,着实被伤到,抿唇望着拂霜,却是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锐利的眼中此刻弥漫着浓郁的哀伤,连带着拂霜也被感染,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似的难受,竟然不敢跟他对视了。 “那我等你。”他没有再争论辩驳,低声留下了四个字,沉默着转身走向殿外。 他厌恶洛旸,除了因为对方得到小花的青睐以及对自己明里暗里的打压外,还有他本能的直觉,觉得此人并非表面上看着那么普通纯善,一定有所图谋。 他没有理由,抓不到破绽,只能跟着小花来确保妻儿的安全,让小花离开他的视线,和一个不明人物独处,这是十分危险的事,可所有的顾虑和,都被小花一句话堵死了。 他心伤得太狠,被再三推拒着,暂时没有力气再去纠缠不休,只能选择退出,抱着胳膊倚靠着殿门,闭目养神,放开神识去盯着。 拂霜几乎每天都会来找宜欢,对这里要熟悉得多,走在洛旸前面,穿过两道门,看见内院的凉亭,便道:“这里清净,就在这里吧。” 他跟洛旸说着话,却有些心不在焉,眼前一直浮现郁峥那双哀伤的眼,心也跟着十分难过,提不起精神,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洛旸含笑点头,走到凉亭前停步,侧身请拂霜先行。 待二人坐下,洛旸便开门见山道:“我同殿下是第一次见面,也不知怎么会有幸得了小殿下青眼。昨夜思来想去,可能是和我家祖传家学有关。” 拂霜立刻问:“是什么家学?” 古姑姑早已将此人的背景身份传音给了他,他知晓对方来自于西南边一个日益衰落的小家族,依附于立翼城,连仙的门槛都未踏入,只能算是修士,没有收到请帖的资格,为人温良恭谦,循规蹈矩,此行也是族中长辈催促,想来为族里谋一条出路。总之,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掀不起任何风浪。 然而这家学,倒是没有提及过。 洛旸但笑不语,只将右手手肘放在亭中石桌上,摊开掌心,食指指尖慢慢凝聚出一小簇火苗,火苗是金黄色,虽然不过指尖大小,却十分精纯。 第30章 就在火苗凝聚出来的时候,果果像是嗅到了什么似的苏醒了过来,和第一次一样,充满了喜悦和期待,让拂霜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种喜悦和期待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又变得茫然起来,继而失落地黯淡了下去,再次陷入了沉睡。 洛旸观他的神情由喜悦到失望,小心问:“小殿下……” 拂霜定了定神,反问:“这是什么火?” 洛旸道:“我祖上曾经信奉过太阳,得到过太阳的赐予,便是此火,只可惜家族衰落,如今也只剩下我一人能够修炼出此火。” “原来是这样。”拂霜轻声道,“果果很喜欢。” 洛旸的眉眼舒展开来,温声道:“既然小殿下喜欢的是此火,那我便用此火滋养小殿下,说不定能助小殿下长大。”他顿了顿,犹疑道,“只是我修为浅薄,一次只能凝聚这么多,恐怕……需要殿下每天都来才行。” 他看着拂霜,指尖的火尚未熄灭:“殿下现在要试试么?” 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拂霜出现了短暂的动摇,可他依旧顾虑果果的失落,而且果果是草木,应该最怕火才是,若是不小心伤到了就坏了,他踌躇一番,还是道:“我得回去问问姑姑。” 这句话着实孩子气,让洛旸愣了一下,但想到对方没有出过灵川,事事都由古姑姑来定夺,便觉得也算合乎情理,于是点点头:“是当深思熟虑。” 二人出了亭子往外走,一路无话,拂霜轻轻按了按心口位置,又很快将手拿开,想着他之前让郁峥别再跟着,也不知道对方走了没有,走又会去哪里,那么哀伤的眼,会不会直接离开了灵川。 他的心空落落的,好像有一处塌陷了下去,怎么都填不满。 直到他看见殿门处倚靠着的侧影时,心一瞬间剧烈跳动起来,塌陷的那一块又恢复如常了,说不出的欢喜明快。 他明明心里在雀跃,却有了一丝胆怯,甚至害怕跟对方对视上,目光不自觉移到别处,假装没有看见,主动跟身旁陪伴同行的洛旸说话:“那我先告辞了。” 他虽然这样说,脚步却迈不动,因为郁峥在门口堵着,一想到要跟对方见面,他就觉得异常心慌,却并不明白这心慌是从哪儿来。 洛旸微微俯身:“恭送殿下。” 似乎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声音,那静立的侧影才有了动静,朝他这边走来,问他:“好了?” 拂霜假装这才看到他,却并没有抬眼跟他对视,只自顾自朝殿门走:“你怎么还在这里?” “说了等你就等你。”郁峥跟上他,和他并肩走着,等出了大门,走在青石板路上,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他的肩膀顺着手臂往下摸索。 拂霜吓了一大跳,心都快飞出了胸腔,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被摸索了大半身才剧烈挣扎起来:“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半点恼怒呵斥的意思,似乎只是惊慌的询问。 郁峥停了手,两手握着他的肩,低头望着他的眼睛:“看看你有没有事。” 他比拂霜要高不少,因为微微前倾俯身的姿势,头也低的很深,快要抵住拂霜的额头了,两个人的脸近在咫尺。 拂霜这辈子都没跟人贴这么近过,不由睁大眼眸,耳垂瞬间红得滴血,一路蔓延到脸颊上,心乱得像有千百只小鹿在逃窜,只觉面前的空气都被掠夺走,让他的呼吸也十分困难,偏生郁峥的神情严肃认真,没有半点其他意思,只是在检查他的安危。 “我当然没事。”他的视野完全被那张英俊而严肃的脸占据,忘了自己应该恼怒,声音小如蚊蚋,结结巴巴顺着对方的话回答,完全被对方牵引着,“怎么会有事……” 郁峥问:“果果也没事?” “当然没事。”果果在他怀里睡得好好的,他能感受到果果的气息。 盯了他良久,郁峥终于慢慢立直身体,两只手也放开了他的肩,只是眼睛没有移开,依旧定在他身上。 新鲜的空气立即涌了进来,拂霜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听着像一声叹息。 热意慢慢褪去,心跳也渐渐正常,他却还是不敢看对方的脸,垂眼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以及缝隙间冒出来的野草:“这是灵川,光天化日之下,谁还会对我动手。” 他虽然不通常事,但很听话,古姑姑让他提防外人,他便认真提防着,跟洛旸独处的时候,已经悄悄给对方撒上了花粉,这样对方一直在他的幻境中,展露出来的便是真实,无法弄虚作假,图谋不轨。即使是跟宜欢刚见面的时候,也是撒了花粉的。 他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给郁峥撒花粉的意识。 “会有。”郁峥肯定道,“小花,有人要害你。” 拂霜愣了一下,终于抬头看他:“谁?” “太多了,小花。”郁峥道,“你身怀巨宝,本身也是巨宝,凡是来灵川的,都是有所图的。就算是灵川本身,也不安全。”他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失忆失踪流落外界么?因为灵川原本就有人在害你。” 在等待拂霜的期间,他又想到了许多事,虽然尚且不明朗,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小花很危险。 拂霜似乎被他吓到了,怔怔的,唇瓣微启,没有说话。 郁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满是缱绻:“不过没关系,我会陪着你,再也不会将你丢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拂霜觉得自己的眼睛发酸,又有些湿,好像很多年都在等这句话。 “那你图什么呢?”他轻声问,神情有些迷茫,“人人都有所图,你图什么呢?” “我图你。”郁峥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件碧莹莹毛茸茸的斗篷,似乎是鸟雀的羽织成,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斗篷披在了拂霜身上,再认真系好,“我是你的夫君,果果的父亲,保护你们自然是我的责任。” 清凌凌的阳光倾泻下来,让天地间每一处都熠熠生辉。 斗篷系好之后,隐没在拂霜身上,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天枢他们已经把紫川水带过来了。”郁峥道,这是他刚得到的消息,“你去试试,若是有用,昆吾山都是你的。” 绿草如茵,旷野悠远,这样的场景何其相似,有什么东西在拂霜脑海中一闪而过,好像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在无边的旷野间,郁峥一句句不厌其烦地叮嘱他。 一头灵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侧,温顺地垂下脑袋,用额头轻轻蹭着拂霜的手臂,不断嗅着,似乎在确定着什么。 拂霜偏过头,正欲伸手去摸,郁峥忽然将他拥在了怀里。 “小花,除了我,谁也不要相信。” 他抱得很紧,紧到骨头都在发疼,可是拂霜却忘记了去推开他,任由他抱着。 作者有话说: 昆吾山:啊?我就被送了? 这是周五份的,因为周六要上新书千字榜,所以先更了,下一章是周六晚上11点,会双更补偿qwq 第30章 不信 这是拂霜记忆中第一次获得的拥抱。 它来得太突然,如同急降的骤雨,是天公的一时兴起,抑或是压抑已久不能自控的爆发,让人不知所措。 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包裹,拂霜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强烈而杂乱,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力气,完全依附于对方的支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明明是个才见面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他竟然觉得无比熟悉,没有任何挣脱和排斥的念头,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他沉溺而依恋,仿佛是多年漂泊在外的异客终于找到了归处。 日光明澈,风轻而暖,若不是对方抱得实在太紧,紧得他心口都在发疼,他一点也不想离开。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对方没有强迫,慢慢放开了他。 “小花?”郁峥声音微哑,放开人后,惊愕地看见拂霜满脸的泪,随即手忙脚乱地给对方擦眼泪。 他确实是太冲动了,明明告诫自己现在的情况非同一般,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来,让小花慢慢接受自己,再渐渐打开尘封的往事,然而当他看见小花跟别人在一起言笑晏晏、亲密无间时,强烈的嫉妒便如同滑腻的毒蛇在他心里爬行,驱使他变得更加阴暗疯狂,几乎失去理智,迫不及待地想要独占,想要宣誓,这是他的花,谁也不能觊觎。 他拥抱着自己的花,才终于找到几分过去的感觉,总算有些踏实了,却愈发感到不满足,在叫嚣着想要更多。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在那渺小而平静的村庄里,他们是一对简单自在的小夫妻,没有任何打扰,他的花只为他一人绽放过,可是现在却会对别人笑,对别人亲昵,已经不会再专属于他了,甚至将他拒之门外。 直到他看见小花的泪,内心疯狂和阴暗的火被一把浇灭,才恢复些许理智。 第31章 已经大错特错过了,怎能继续错下去呢? 略显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摩挲着,水迹被铺开,风拂过时凉意便十分明显,拂霜茫然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哪里来的,大概是对方抱得太疼了,他现在还觉得心口很疼,好像被刀割过一般,久久无法愈合。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脸上的泪,手指刚好跟郁峥的触碰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碰到的是刀尖,拂霜立刻收回手,后退一步,偏过脸躲开他的手,看还在蹭他的灵桥,伸手抚摸灵桥绒绒的额头。 明明在眷恋流连,可是伴随而来的,竟然是更大的悲伤。 心底有声音在告诉他,不要贪恋,全是错觉,赶紧远离。 他应该相信郁峥么?不,他一个字也不信,他的心在告诉他,一定不能相信。 郁峥的心随着这个躲避的动作狠狠往下坠,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小花还是不愿意接受他。 他顺着拂霜的视线望向灵桥,喉结上下滚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轻声道:“它说它很想你,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灵桥本来在开心蹭着拂霜,听到这话愣住,眼中出现了些许茫然。 拂霜的手停在灵桥的额头上。 “它明明说想回昆吾山。”拂霜淡淡道,“那里有它的很多朋友,他只是想来看看我,并没有打算住下。” 郁峥:“……”他忘了这小崽子是强行长大的,本体幼小迟钝,无法做到随机应变撒谎。 话未经思索便出了口,本想用灵桥来博一些同情,连带自己也能沾一点好感,不曾料到适得其反。 “我不会相信你的。”拂霜看着他,坚定道,“你从来就没有跟我说过一句真话,过去是,现在也是。”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声,“骗子。” 他不清楚自己脱口而出的“过去”是指哪个过去,但“骗子”两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郁峥缄默下来,竟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是骗过你。”他放软了声音,诚恳道,“可我已经在改了,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拂霜终于抬眼看他。 “帝君。”他郑重地叫着对方的尊名,认真跟他对视,“以帝君的地位和能力,灵川和我并不算重要,没法再带给你更多,我不知道帝君为什么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把我认成了别人,但帝君的那些玩笑话此时想必已经传到外面去了,于你而言无关紧要,于我来说却影响颇深。” 他第一次说这么庄重的话,也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是一边思考一边说的,因此语速很慢,到此处时叹息一声,吐出积压在胸腔处的憋闷浊气,继续道:“既然帝君已经承认你都是骗我的,那再好不过,我不需要你对天下人澄清,我只需要你同洛旸澄清,你与我还有果果毫无关系,毕竟他才是我的命定之人,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 这段话委实有些多余,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但看着郁峥渐渐痛苦的脸,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好像内心深处滋生出了不为人知的恶念,在引诱着他说出这些陌生的言语来。 “不行。”郁峥定定看着他,听到这里强硬地打断,不想听到更多刺耳的话,“小花,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什么都能退步,只有这件事不行。”他不由上前想要抓对方的手臂,拂霜又退了一步后,他的手才停在半空,低声道,“你那些玩闹我都可以不当回事,但是跟别人成亲,坚决不行,你能成亲的只有我,能共度一生的只有我,这一点我没有骗过你,我们结过发,立过誓,拜过天地……” “帝君一定是弄错人了。”拂霜道,“或许真的有人跟帝君做过这些事,但一定不是我,若真的是我,我和帝君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果果不会一点反应没有。” “有的,刚出现时有的。”郁峥试图挽回,“我说了我再想想办法……” 拂霜微微摇头:“刚开始时果果的反应,确实是对洛旸的,因为刚刚我同他独处时,果果第二次选择了他。” 郁峥定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半点说谎的痕迹。 然而拂霜不会说谎,神情坦坦荡荡,直面着他:“事实证明是帝君错了。” 郁峥只觉大脑一阵晕眩,连眼前的拂霜也晃成十几个人影,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道:“一定是他耍了手段,果果太小了分辨不出来,等我找到原因,证明给你看……” 拂霜叹了口气,放弃了跟他交流:“你要怎么才能认清事实呢?” “是你没有认清事实。”郁峥低声道,“小花,你给我一点时间,不要跟那个洛旸走近,他在图谋你。” 他只认自己的死理,偏执得成了魔,拂霜也没由来一阵固执,非得跟他对立:“若我偏不呢?” 郁峥沉沉望着他:“那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堕魔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现在看着稳定正常,然而被刺激狠了,随时可能失控,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拂霜抿起嘴巴,不欲再跟一个堕魔的人纠缠,不想跟那双偏执的眼对视,然而一股气却撑着他,让他不愿意退缩。 俩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僵持着。 灵桥没有再继续蹭拂霜,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徘徊。 “殿下!”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拂霜心里一动,抬眼朝郁峥身后望去,看见古姑姑在急匆匆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的是他那操劳的皇贵妃,在偷偷给他打手势使眼色,一副“我来救你了”的模样,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跟郁峥是在宜欢的家门口纠缠不休。 拂霜的心蓦地一松,没怎么犹豫,穿过郁峥的身体迎上古姑姑,轻轻喊了对方一声:“姑姑。” “昆吾山的几位仙君到了,带来了紫川水。”古姑姑瞥了郁峥一眼,才转向拂霜,“就放置在西边,殿下不如去看看也见见几位仙君。” 她望向郁峥,声音立刻冷漠起来,然而唤了尊名:“既然是昆吾山来了人,帝君也应该去看看才是。” 拂霜有些犹豫,他对于“紫川”二字有些排斥,就像一开始听到郁峥的名字一样,并不想去看紫川水,然而不好搅了古姑姑的面子,也不能拂了昆吾山的好意,还是应了下来。 “紫川水应该有点用。”郁峥转过身,目光依旧停在拂霜身上,“我随你一道去。” 阳光渐渐冷却,他慢慢清醒过来,双腿却像黏在地上了似的,怎么都动不了。 小花曾经被推进紫川水中过,对紫川应该很排斥,然而紫川和灵川同源而生,对清瑶花最是滋养,也许能治好小花双腿遗留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想起什么。 从前他就觉得不对劲,紫川水虽然净化邪祟,但妖实际上算不上邪祟,况且小花没有邪念,修炼也纯净,不至于会因为接近紫川水而死去活来,甚至枯萎,现在他总算明白,小花那样痛苦,不是因为自己被净化了,而是因为体内的某种桎梏被紫川水净化打破,这个打破的过程让其痛苦不已,然而也恰巧如此,小花才会表面枯萎,实则恢复原本身份,回归灵川。 亦宸此举,竟然误打误撞,打破了小花的枷锁,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他尽量平复自己,将方才受到的刺激和痛苦压制住,跟上前面三个人的脚步,往西边飞去。 他宁愿小花想起过往来恨他,也不愿意小花像个陌生人一样彻底不要他。 拂霜没有回应他,只紧紧贴着古姑姑,古姑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脚下化叶为舟,载着三个人去紫川水旁边,等落地后,宜欢兴奋地往水边跑,只剩下俩人时,她才轻声对拂霜道:“殿下和帝君,似乎多有纠缠。” 拂霜抿了抿唇瓣:“姑姑会怪我么?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他来往?” 他想郁峥此人,不但是个魔,同灵川相斥,还满口谎言,没一句真话,可他偏偏脑海中总是想着对方,一想到对方心里就沉甸甸的,放不下舍不得,既贪恋又害怕,既想靠近又想远离。 他喜欢郁峥的拥抱,偏生又因为这个拥抱悲伤,好像自己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在互相撕扯着,永远无法合拢。 “殿下已经长大了,凡是可以自己做主了。”古姑姑语重心长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自己怎么想,殿下对帝君,是什么想法?” 她望着拂霜纠结又哀戚的模样,仅仅不到一天,原本天真无忧的殿下就变得郁郁寡欢,不得解脱,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叹息。 看来真的是郁峥。 “我不知道。”拂霜偎依着她,第一次倾诉了自己的心声,流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可是姑姑,我觉得好难过啊。” *** 七星带来的是一整条瀑布的水,可惜紫川水一离开本源,就成了静止的水,没有办法形成冲天的奇观,只能放置在西边,形成一个不大的湖泊,离灵川河流不远。 第32章 湖水清澈透亮,灵气和水汽一同扑面而来,昆吾山七星正立在湖畔,和灵川的西尊首江风谈论是否还有不妥之处,察觉到半空中有人下来,都不约而同望去。 四人同时落地,七星最先走向郁峥,朝郁峥见礼,才转向古姑姑和拂霜,虽然没有见过人,但也听闻过灵川的讯息,知晓这位干练严肃的中年女子是培养了好几代灵川之主的古姑姑,旁边风姿举世无双的青年定是这一代的灵川之主。 天权没有来,当年唯一见过阿初的便是玉衡了,看见拂霜的那一刻,眼中的震惊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不由望向郁峥,欲言又止。 郁峥只微微点了点头,默认了拂霜的身份。 玉衡怔住,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喷薄而出,又不敢当着郁峥的面跟其他几人传音交流,憋闷得不行。 “天权怎么没来?”郁峥在七星面前又恢复了往昔模样,淡然问。 “他有些事要处理。”天枢回答,“过会儿就来。” 郁峥道:“千衍也没有来。” 这种热闹的事情,千衍没来着实稀奇。 天枢摇摇头:“千衍神君,大概不在意。” 或者说并没有收到请帖,毕竟神君风流在外,算不上独身,恐怕灵川思虑再三,将千衍神君的名字从请帖名单中划掉了。 他见郁峥虽然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眉宇间难藏抑郁之色,恐怕是寻人之事在灵川遭遇了阻碍,便没有多问,主动向古姑姑和拂霜攀谈,打算旁敲侧击发生了什么。 灵川的人嘴严的很,刚才他们和江风说话,想替郁峥打探花妖之事,然而对方虽然热情,却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消息,只是围绕着灵川风土人情侃侃而谈。 昆吾山七星是贵客,自然不同于寻常的宾客,古姑姑自然要向他们道谢,知晓拂霜没有心情也没有经验见外客,便拍拍拂霜的手臂,暗示拂霜和宜欢去一旁玩耍,无需为这些人情往来的俗事烦忧。 拂霜犹豫了一下,只朝七星颔首算是见面,便跟着宜欢一同前往新落成的紫川湖湖边观水色。 郁峥的目光一直随着他而动,但没有跟上去,只是远远望着。 “我听我宫中的几棵草说,你跟帝君在门外打起来了。”一离开人群,宜欢便既兴奋又焦急地抓住拂霜的袖子喋喋不休,“可把我给吓的,茶会也不开就赶紧离开,去请古姑姑。” 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毕竟一个是帝君,一个是灵川之主,打起来他什么也做不了,找古姑姑是最明智之举。 “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也不像打起来了啊?”他焦急地问,目光在拂霜身上打量,眼中的光芒快要把拂霜给烧化了。 “没什么。”拂霜叹了口气,不欲多言,想找个话题岔过去,忽然间心里一动,捂住了心口。 那边七星正在和古姑姑江风交谈,忽而玉衡惊喜道:“天权来了。” 这个时刻,她太需要一个见过花妖知晓内情的人跟她交流了,不然她觉得自己迟早要憋闷死。 拂霜睁大了眼睛,朝半空之中望去,既惊异又欢喜,生出许多种复杂的滋味。 昆吾山七星也是有请帖的,而且为灵川所重视,一直在等待着,可他刚才见到那六位,果果都没有反应,因此也没有在意,然而现在,就在那声“天权”出现的时候,他清晰地感受到,果果受到了刺激,惊讶而喜悦地从沉睡中醒来,在找寻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果果:能不能不要再欺骗小孩了呜呜呜呜呜,果子的命也是命 元宵节快乐!早上应该还有qwq虽然只有两天,但是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大家了一样,想念qaq 上一章有个评论抽奖,概率很高,大家可以留评抽一下~ 第31章 错乱 作为七星中最有希望晋升成神君的存在,昆吾山现今真正的掌管者,天权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从容走到人群中,朝众人见礼。 和上次一样,果果依旧是短暂的喜悦,等天权落地后,又变得疑惑不解起来,但这一次的喜悦比第一次持续的时间要长一些,拂霜按着心口若有所思,这位天权仙君修炼的功法应该也和火有关,是果果喜欢的。 虽然不清楚一颗草木系的果子为什么会喜欢火,但随即而来巨大的快乐还是将他先前的悲伤冲淡了不少,这代表着他的选择不仅仅是洛旸一个,若是洛旸不成功,天权也有很大的机会。 “听说天权仙君最是稳重可靠,能力也强。”他第一时间跟身边的人分享这个好消息,“果果喜欢他,若是他当果果的另一位父亲,果果应该能化形长大。” 他说完却没得到回应,又觉得手臂有些疼,才发现宜欢一直抓着他的小臂,五指收得越来越紧,眼神也凝固住了,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正好在天权的身上。 他不确定地喊了宜欢一声:“皇贵妃?” “殿下!”宜欢终于恢复意识转向他,目光狂热而坚定,“我也找到我的命定之人了!” 拂霜茫然:“什么?” “我看上他了。”宜欢激动得恨不得原地跳起来,死死抓着拂霜的手臂,“殿下,我终于明白‘一见倾心’是什么感觉了,我看见他,心就跳得厉害,我要跟他成亲!” 作为渝海的太子,他也见过不少容貌出众的人物,便是拂霜的那群后宫,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论样貌,天权算不上是最顶端的,然而气质沉稳可靠,有着历经世事沉淀后的凝练,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下并没有显得古板严肃,反倒沐浴着温和,两种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十分自然,融合成一个正气凛然不容亵渎又不失温润和顺的君子,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心,让他倒地不起。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觉得人跟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才知道,他就喜欢这样的。 拂霜还是有些懵懂:“可是果果也喜欢他啊。” 他十分为难,一个是他的孩子,一个是他的左膀右臂,这可如何取舍。 “果果喜欢他,那是想要他当爹,又不是要嫁给他。”宜欢不在意道,“我喜欢他,是想嫁给他,让他既当果果的爹,又当我的夫婿不就行了?一点也不冲突啊。” 拂霜瞪大了眼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可仔细想还是不行,脑子一下子被弄乱了,晕乎乎道:“你等等,我理一理……” “这有什么好理的!”宜欢沉痛道,“爹,以后你就我爹,我就是你二儿子,你不能只给哥哥操心,也要为我的婚姻大事考虑啊爹!” 拂霜:“?!” 虽然自己没有父母,但正是因为没有,拂霜才觉得爹娘无比珍贵,哪能随便说出口,一时间憋得脸都泛了红:“这可不能乱说啊,你爹还活着呢……” 宜欢冷漠道:“他活没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拂霜:“……” “这样也行。”他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你就算想嫁给他,也得两情相悦才好。” 宜欢道:“你去帮我问问,顺便帮我把他约出来。” 拂霜:“!怎么我去问?” “你是灵川之主,你去问他更妥当一些。”宜欢扭捏道,“而且你也知道,我比较害臊,从来没有约过别人,哪里好意思开口。” 拂霜沉默住了,有种想反驳又说不出任何话的感觉,但看宜欢低眉敛目,双颊绯红,应该是真的羞怯了,他想了想,还是妥协:“那我去试试吧,要是人家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爹!”宜欢热泪盈眶,深情呼唤,“你就是我亲爹!” 拂霜落荒而逃。 那边双方正寒暄完,古姑姑欲送人去准备好的别院休息,七星不知道要不要留下来,偷偷窥探郁峥的意思,郁峥只让他们随意,原本叫他们过来只是想多几个人留在灵川找小花,如今人已经找到,那他们留不留下来就不重要了。 正要分离之际,拂霜慢慢朝这边走来。 玉衡一直在暗中示意天权看远处湖畔的灵川之主,眼睛都要使歪了,奈何天权目不斜视,全然不理会她,如今她见灵川之主主动过来,异常激动,眼睛看着天权继续暗示:“殿下过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便注意到了拂霜,古姑姑微笑起来,迎了几步,温声道:“正好,殿下还没有见过天权仙君。” 郁峥才被再次拒绝,正是低落颓靡之际,闻言又燃起了希冀,眼睛微凉,热切地望去,小花这时来,不是找他还能是找谁,怕不是想通了什么,愿意跟他和解了。 众人都在看拂霜,天权自然也要从众望过去,正打算见礼,猛然看见拂霜的脸,惊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呆滞在了原地,等人快走到面前了也没有,还是玉衡偷偷戳了他一下他才清醒,下意识去看玉衡,终于看到对方疲惫而欣慰的脸,在朝他点头。 第33章 和郁峥期待的不一样,拂霜没有看他,也没有走向他,而是直直朝着天权来的。 饶是天权见过许多大场面,认识到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之后,还是出现了短暂的无措,忘记了正常朝拂霜行礼,满脑子的“怎么可能”,等人走到他面前,他甚至怔怔说了一句十分不符他身份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殿下。” 他不敢太露骨表达见过,只能说“好像”,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毕竟是一场招亲大典,双方见面的目的不言而喻,第一次见面就说这种话,在外人听着,是有一丝撩拨的意思的,若是个浪荡子还正常,然而作为一个正人君子,委实太过草率。 郁峥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拂霜看天权的目光,跟看洛旸的一模一样! 拂霜丝毫不介意,含笑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我也觉得仙君眼熟,大概是我和仙君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 这是之前小精怪们教给他的话术,最适合跟宾客交流,此时派上了用场。 郁峥:“?” 他的目光凝在拂霜笑得甘甜的脸上,还有专注望着天权的晶亮的眼,觉得脑袋被谁用铁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眼前冒起无数颗金星来。 他的花对谁都绽放,唯独对他合拢着。 作者有话说: 花:喜提二胎 果:喜当哥 叶:老婆忘记我,儿子不认我,绿茶挤兑我,养的好大儿也要背叛我,v我100吃两顿肯德基听我讲述如何扭转乾坤 第32章 问 对于那位无端枉死的花妖,天权一直怀有愧怍之情。当年在帝君百般纠结时,若不是他从中劝诫,说不定帝君还会回心转意,后来没有护送花妖回家,更是犯了大错。虽然他最大的悔意来自于帝君对那花妖的情深似海,把自己折腾得不神不魔,疯疯癫癫,但花妖怎么说也是一条命,作为帮凶,歉疚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如今看见灵川之主的真容,他是最为震撼的,灵川之主就是帝君苦寻不得的花妖的话,那现在相逢,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是已经冰释前嫌了么? 他想起听到的传闻,灵川之主流落在外几年,回归后是失忆了的。 即使已经在跟拂霜说着话,他的大脑也没有理清“微小的花妖原身是传说中的灵川之主”这件事,只是麻木地顺从着回答,听见拂霜说他二人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时,更是整个人都僵住,以至于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失忆了么?还是假装失忆,要清算前尘往事的账? 他的思维中从未有过私情一说,因此也没有往风月上想。 对方没有反应,拂霜也不介意,继续兢兢业业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话:“若是仙君不介意,我想邀仙君私……”他顿了顿,“去芙蓉照水一叙。” 这是宜欢刚刚传音给他的话,让他把天权带到芙蓉照水去,在那里策划一场偶遇。 芙蓉照水是灵川东的一处水滨,芙蓉常年不败,是极其雅致观风赏月的好去处。 天权不明所以,但不能拂了灵川之主的面子,应了声“好”。 古姑姑露出了欣慰的神情,看来殿下是瞧上了天权,甚至开了窍主动邀约,这样很好,天权是难得的君子,年纪又轻,前途无量,各方面都堪称完美,和殿下十分相配。 她当即让江风领着六星去安歇,又对郁峥道:“我今早为帝君也寻了住处,帝君若是不想离开灵川,且随我来吧。” 郁峥毕竟是魔,同灵川这等洁净之地相斥,不能随意走动,容易干扰到他人,偏生又管制不住,只能先想办法圈住。 郁峥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只耷拉着眼皮看着地上肆意生长的低矮花草,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拂霜朝天权走来时正好路过他身边,然而为了躲开他,特意走偏了一些,同他拉开两步的距离,听见天权答应后,脸上的笑意更是漾开,完全当他不存在,抬手朝天权做了个邀约的姿势,脚下绿光浮动,逐渐化舟。 他蓦然抓住了拂霜抬起的手臂,硬生生压了回去,掀起眼皮望向拂霜,声音是不曾对拂霜有过的冷漠:“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他的双眼皮很窄,似利剑新开的刃,锋芒毕露,冷眼观人时,自有天生的威仪,叫人背脊生寒,不敢直视,如今眼底渐渐有红色蔓延,更是淬了血一般。 拂霜愣了一下,他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大多是温柔和包容,还有无奈,以及一点偏执和疯狂,却没有听过这样冷漠的语气,心骤然一紧,却是不敢回望,微微偏过眼,轻声道:“自然是不方便的。” “有什么不方便的?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郁峥继续问,“怎么,他也是你命定之人?你也要跟他求亲,让他当果果的爹?” 他一句连着一句质问,带着咄咄相逼的意思,从小到大,哪里有人敢这么跟拂霜说过话,谁不是轻声细语恭敬有礼的,以至于拂霜的心都被带着提了起来,莫名起了几分委屈,忍不住抬眼看他:“难道不行么?果果说喜欢,我多找几个不行么?” 郁峥凝望了他片刻:“把落日神石给我。” 这话明显是对天权说的,天权见他有魔气入体的征兆,当即绷紧了神经,闻言一刻也不敢大意,立即将落日神石交给他。 郁峥用另一只手接过落日神石,隐没在自己的气息中,轻声问:“果果还醒着么?” 拂霜没有说话,事实上,果果只是短暂清醒了一下。 见他抿起嘴巴,郁峥便知道是默认了,又将落日神石放出来:“现在呢?醒了么?” 拂霜垂下眼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郁峥问他的一瞬间,果果的确又有了反应。 好像被抓住了把柄,被对方发现了,果果喜欢的是火,而且是得起源于太阳的火。 “这就对了。”郁峥慢慢开口,声音还算平静,但依旧冷漠,“我是太阳本源,果果体内流着我的血,所以会亲近太阳。然而这种仿制品只能让果果有反应,做不到其他,唯有我的血脉才能真正让果果苏醒。” 他对洛旸一无所知,但绝对了解天权,七星每个都是他亲自教养,天权更是随了他修火,然而不是什么火都跟他相似,能引起果果的注意,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刚得的落日神石了。 拂霜依旧带着一丝倔强:“可是果果也没有喜欢你啊。” 郁峥道:“那是因为我堕魔后他不认识我了。” 刚到灵川的时候,他的心境是平静的,完全能压制住体内的魔气,所以在出现的那一刻,果果认出了他,可随后他见到了拂霜,心潮澎湃,又被深深刺激到,魔气肆意占据了他,此后他一直追随着拂霜,心绪就没有镇定过,一直是紊乱的,果果也受到干扰,分辨不出太阳本源,认不出他这个已经成魔的父亲。 洛旸身上,想必是有起源于太阳的东西,才会吸引果果的注意力。可是能起源于太阳的东西,基本都是世间难寻的极品,一个连仙门都没有摸到的普通人,又怎么能接触到? 洛旸绝对不简单,甚至是有备而来。 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不要冲动,不要被魔气影响:“小花,你等等我,等我找到解决的办法,就能救果果,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 “可我不想再等你了。”拂霜的声音温和柔顺,不紧不慢,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可以一个人把孩子养大。” 明明相识不到一天,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太久,早就等得心灰意冷,放弃了一切希望。 等不到那一天的,他空洞地想,他再也不会跟傻子一样相信郁峥的承诺。 郁峥刚刚燃起的一点热切和期待又慢慢冷却了下去,定定望着他,声音不由放轻:“谁都能当果果的父亲,只有我自己不行,是么?” 拂霜的心莫名被一只手攥住,压抑得有些难受,面上依旧在平静回答:“是。” “你跟谁成亲都不会跟我成亲,是么?” “是。” “谁都能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不行,是么?”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有紫川水的水汽还在弥漫着。 拂霜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了一声“是”。 郁峥冷笑一声,有种说不出的哀戚和颓丧,是对自己的嘲讽:“就算再无他法,只能我救果果,你也不会要我,是么?” 明明将一切撕开,拂霜却没有见天光的明朗和轻松,反倒被他问得愈发压抑,甚至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没有立即应下“是”,而是缓声道:“如若只有你能救果果,那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你。” 郁峥直直望着他:“我要的只有你。” 拂霜道:“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哪怕丧失性命也在所不惜,你拿我去炼药,去增进修为,我也毫无怨言……” 第34章 郁峥道:“我要的是你喜欢我。” 拂霜拒绝得十分干脆:“除了这一点。” “我知道了。”郁峥平静道,“你就是不要我了。” 拂霜低声道:“我也没有要过你,我根本……从来都不认识你。” 是郁峥莫名其妙对他纠缠不休,将他搅得一团糟,他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想接受郁峥,永远也不想。 “行,都是我一厢情愿。”郁峥垂下眼,一点点放开了他的手臂,声音极低,“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拂霜低下头,目光顺着那只离开的手一动,看见对方整个人身上都是前所未有的颓丧和失魂落魄。 他忽而鼻子一酸。 “你不用再躲我了。”郁峥说,“我自己走。”他顿了顿,“等我找到救果果的方法,我再回来找你。” 拂霜唇瓣微张,想要说什么,却发不了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抬眼后,郁峥已经在他面前消失了,他还是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 他的心海一下子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片怅然,好像也丢了魂魄似的。 古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宜欢也早就兴冲冲前往芙蓉照水策划,不远处紫川湖畔空空寂寂,不见人影,满眼氤氲的水雾,天地浩荡宽广,蓦然间却只留下他一个人,还有僵硬如木头动都不敢动也不敢离开的天权。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病了,不然怎么会如此难受,从郁峥出现之后,他就一直病着,甚至愈发严重,病入膏肓。 天底下最荒谬的是,莫过于灵川之主竟然会生病,还医治不好自己。 作者有话说: 权:爸爸妈妈为我吵架,我真的害怕极了 第33章 私通 虽然对紫川水有些抵触,但不得不承认,只是呼吸到水汽便有种身心内外都被涤荡透彻的清爽感,拂霜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紫川湖调息。 他觉得自己病得很重,也累得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需要好好休养一番,不想见到任何人。 大概是郁峥认妻儿的消息传出去的缘故,无人胆敢来争夺,在洛旸之后,竟然没有一人再进入灵川,入口也暂且封闭了起来。至于灵川之人要如何入世,还在慎重商议。 拂霜扎根在紫川湖湖心清净了两日,总算觉得缓过来了一些,解开了紫川湖附近的禁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骗了几次,他觉得果果的情绪有些低落,而他的抚慰并没有起到多少效果,想来还是需要去找另一道血脉。 郁峥答应他会寻到方法,可被魔气严重污染的太阳本源想要得到净化何其困难,简直希望渺茫,更何况他还是不想见到对方,更不想让果果见到,因此不做任何考虑,他选择去拜会洛旸。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想承认郁峥是果果的生父,不想承认自己流落外界的时候,跟这个让他无比排斥的人有过暧昧不清的牵扯。 哪知紫川湖的禁制一开,他第一个见到的是宜欢,不知什么时候守在湖畔,眼巴巴张望着。 拂霜化了形,从湖心踏水向前,上了岸才显露真身,问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等的?” 他看到宜欢便觉得心情舒畅,之前的阴霾消散了一大半。 他突然出现让宜欢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没有等多久,我就是来看看殿下在不在,有些事需要禀报。” 拂霜道:“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么?” 俩人沿着湖畔慢慢散着步,宜欢神情严肃:“虽然算不上不得了,但也需要殿下定罪。” 他向来会把简单的小事说得极其夸张,拂霜笑起来:“谁犯了什么罪?” 灵川这个地方,别说是罪孽,就连严重点的错误都很少会出现。 宜欢沉痛道:“是我治理后宫不周,竟然让十六贵妃和二十六贵妃、三十贵妃和七贵妃、十贵妃和四十二贵妃、四十贵妃和十七贵妃私通,行苟且之事!” 拂霜问:“什么是私通?苟且之事又是什么?” 宜欢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手忙脚乱比比划划,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他们之间有了私情,在……在谈情说爱,风花雪月,可他们明明是殿下的后妃,这样分明是对殿下的大不敬!” 拂霜想了想,虽然对自己的后宫没有任何印象,更不知道谁是谁,还是道:“这算是喜事,那就给他们都备份贺礼,择日完婚吧。” 他见灵川的小精怪有情思后,掌事们都是这么处理的。 宜欢:“……” “既然如此,灵川也就不用留了。”拂霜继续道,“就让他们回家自行完婚,至于贺礼,用我的名义送去。” 毕竟是外人,不适合留在灵川完婚,可考虑到这些人都是有苦衷的,回去之后定会被族中厌弃,用他的名义送上贺礼,便是代表依附上了灵川,也算有交代了。 “殿下大度。”宜欢毫不吝惜地夸赞,“这些都是小事,还有更大的事,八贵妃此人,不但同其他贵妃私通,还私通了不止一个,他早上约了三贵妃看日出,中午和十二贵妃湖边散步,下午陪二十一贵妃画画,傍晚和二十五贵妃月下赏花,晚上给二十九贵妃讲故事哄睡觉后,就立刻去跟三十二贵妃行苟且之事,今天早上才被发现,已经快吵翻天了,若不是我说这里是灵川,得让殿下来定夺,恐怕八贵妃连皮都不剩下了!” 拂霜:“……”他一个也没有记住。 宜欢问:“殿下,应该怎么治他的罪?” 拂霜皱起眉:“确实太恶劣了,应该重罚。”这样的情况在灵川从未出现过,他拿不定主意,“等我问问姑姑。” 宜欢严肃点头:“千万不能放过他!” 拂霜答应了:“还有其他事么?” “暂时没有了。”宜欢道,“但我猜还是有人在私通,只是没查出来罢了。” “私通好,让他们多私通,也算圆满。”拂霜觉得这是件好事,“洛旸怎么样?” 宜欢道:“他倒是安安静静,挺让人放心的,毕竟是殿下钦点的正宫,很有正宫的觉悟,在跟殿下正式成亲前足不出户,不见外人,每日只看书写字,甚至还学会了针线活,在给小殿下缝制衣裳,我看了,倒是像模像样的。” 拂霜笑了笑:“太早了,果果还没化形,不知道能不能穿得上呢。” 他看着宜欢:“真没有其他事了么?” 宜欢心虚地别过眼不敢看他。 拂霜直接问:“天权仙君是回昆吾山了么?” 那日他虽然难受,浑浑噩噩,但也没有忘记他人所托,正好芙蓉照水和七星的居所不远,他认认真真领着天权过去,在芙蓉照水停下后,实在身体不适,连寒暄也没几句便匆匆离开,临走前给天权指了居所的路,因此后事如何,他并不知晓。 但是看宜欢的样子,此事并不顺利,否则对方现在就不会在等他,而是在跟天权私通了。 果然宜欢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稍显狭长的眼睛里氤氲起了蒙蒙的雾气,满脸委屈,拂霜顿时一惊:“他欺负你了?” 天权仙君看起来实在不像顽劣的人啊。 “不是。”宜欢摇了摇头,忽然扒在他的肩上大哭了起来,哭得伤心至极,一句话也不肯说,拂霜手足无措,只能缓缓拍着他的肩暂且抚慰。 他比宜欢要高一点,宜欢趴在他肩上被他安抚着,倒真有几分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味道,看起来十分和谐。 哭了好半天,宜欢才缓解过来,依旧抽抽搭搭的,拂霜实在无法,只能道:“若是他真对你怎么样了,他虽是昆吾山的,但……” 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若是他替宜欢做主,势必得去找郁峥,又不得不见到让他烦心的人了。 他不由叹了口气,心情又低落下来。 “不是,他没有对我怎么样。”宜欢摇头,伤心道,“我还真想他对我怎么样。” 拂霜:“……” 宜欢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跟拂霜说了经过。 那日他对天权一见倾心,激动不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接上去明说太莽撞,不说又不想错过机会,苦苦思索才想着为自己制造一个偶遇,芙蓉照水就是一个极佳的幽会圣地。他常看凡尘的话本,最常见的就是英雄救美,等天权一到,他假装不慎落水,天权一定不会不管,他被天权所救,回头再去答谢救命之恩,如此一来一往不就有牵扯了。 他喜不自胜,被自己的幻想冲昏了头脑,快快乐乐在天权出现之后便失足落水,制造了很大的动静,果然天权闻声而来,看见他在水里扑腾挣扎,高呼救命,没有袖手旁观,将他拉了上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欢喜,便听到对方问了他一个他终生都无法忘却的问题:渝海的龙为什么会落水。 不是调侃,而是十分正经的疑惑语气,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当即懵在了原地。 对啊,一条龙怎么会落水? 第35章 天权又问他,一条龙畏水,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才来到灵川治疗。 宜欢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泪“唰”的一下便流了下来,什么都顾不上,当即羞愤地扭头就跑,缩在自己的居所自闭了整整一晚上,脸上的热度就没有下来过。 如果天权是在调侃他,他还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可偏偏对方认真正经,让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他的脑子一定是看话本看坏掉了,才会想出这么傻到极点的理由,制造这种荒谬的偶遇,留下一个抹不去的笑柄。 他不敢去想对方是怎么看他的,只觉得天都塌了,这辈子都毁了。 让他觉得最可怕的是,不是对方在侮辱他,而是他自己在侮辱自己,还是当着心上人的面,他和痴呆有什么区别。 憋闷了整整两天,现在终于找到了值得倾诉的对象,可算是发泄了出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依旧不忘叮嘱,“你也不能跟别人说,这是死都要保守的秘密。” 拂霜觉得算不上什么大事,并不理解他这么激动的原因,但还是慎重答应:“我不会说的。” “连果果也不能说啊。”宜欢道,甚至忘了敬称。 拂霜:“……好。”说了果果也听不懂啊。 “这下是真的没事了。”宜欢抹了把脸,倾诉完之后觉得轻松了许多,渐渐恢复了常态,“那我先回去看着他们别打架了,殿下要快点跟姑姑过来。” 拂霜含笑应了,见他匆匆腾云而去,自己也打算去找古姑姑商议八贵妃的惩戒之事,忽然定在了原地,心跳骤停。 他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道身影,淡得近乎透明,在静静望着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他对那身影太过熟悉,即使那么淡,也能一眼认出是郁峥。 明明只有一天的相会,回想起来,却像隔世那么漫长。 作者有话说: 欢:臣妾以渝海全族名义起誓,八贵妃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第34章 清洗 仅仅才两天没见,拂霜却觉得他变了许多,明明是真身,但身体虚化而透明,整个人都是淡金色的,就连头发也像是被洗了千百遍一样,褪去了原本的乌黑,变得淡而透明,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创似的,有种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错觉,平日强势而威仪的男人,竟然透着几分脆弱来。 让他更加惊异的是,对方身上的魔气也消散了许多,几乎要察觉不到了,太阳本源的力量精粹无比,他能感受到果果在渐渐苏醒,比以往都要喜悦,没有任何疑惑,满怀着期待和渴望想要朝对方奔去。 是相同血脉的吸引,即使他不愿意面对,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不仅果果在欢欣,周围受到太阳本源影响的草木也都舒展开来,精神奕奕。 他的心在缩紧,莫名生了些许焦躁不安好像有什么秘事被对方戳破了一样难堪,心狂跳不止,还得安抚兴奋的果果,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对方。 郁峥说过,等找到救果果的方法才会来找他,怎么这么快又出现了,看其变化,难道是找到了方法? 他对魔并不了解,只是从古籍中读过一些知识,但也知晓魔是纯粹的邪祟,行走于阴暗中,是堕落和疯狂的象征,神明堕魔,修炼的心法也会截然相反,经脉逆转,被彻底污染,几乎再无恢复的可能,即使郁峥是太阳本源,也祛除不了自身的魔障。 除非……郁峥浸了紫川飞瀑。 纯洁的天上水会净化一切邪祟,脏污的妖魔若是接触到,会直接灰飞烟灭,郁峥是神堕成魔,不至于会灰飞烟灭,但血脉中的魔气一清,等于要了大半条命,更何况他见对方依旧是魔,并没有恢复神位,恐怕紫川水的净化只是暂时的,无法根除。 魔入飞瀑,一定很疼,他想,那样的疼是谁都无法承受的,会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还不如一刀了结来得痛快。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只是心里涌起浓浓的哀戚来。 何必呢,又不能从自己这里得到所求,何必舍命冒险呢。 悲哀萦绕着他,他定定看着郁峥,以为能从那双眼中看到同样的哀戚和脆弱,却什么也没看到,那双眼黑沉沉的,像无星无月的夜,叫他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他以为郁峥会走向自己,像从前一样继续纠缠不休,邀功求赏,然而并没有,郁峥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幽邃暗沉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凝望着他。 明明是淡金明朗的太阳,整个人却像是燃烧完热情后的灰烬,死气沉沉的,再也看不到一点生机。 拂霜蓦然有种做错事的慌乱感,是自己把对方折磨成这样的,他想关心询问,让死灰复燃,可偏偏内心深处又莫名钻出来一股倔强来,就是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就是不愿意去主动。 紫川湖选在了空旷而荒凉的地方,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遮挡,只有低矮的灌木和草地,缀着零星的花,两个人相隔不过十几步远,却只是对望着,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去打破。 拂霜没由来想,就算是站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先跟郁峥说话。 风也紧张得不敢路过,天地一切都是静止的。 在他以为真的要僵持到地老天荒的时候,郁峥终于先动了,缓缓走到他的身边,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近到跟他几乎贴在一起,隔了两步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我来见果果。”郁峥低声道,“得快点,否则要坚持不住了。” 他赢了,拂霜想,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快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赌气什么,也不知道输赢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罢了。 拂霜轻轻“嗯”了一声:“你找到方法了么?” 他问出来后才察觉到这句话毫无意义,答案显而易见。 郁峥也“嗯”了一声:“把果果给我吧。” 他的语气很淡,甚至能称得上是冷漠了,好像两天不见,他们就成了陌生人一样,之前对自己的纠缠都是假的。 拂霜的心莫名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过,手覆在心口处,已经能感受到果果的迫不及待了,他却没有立即把果果拿出来,而是垂下眼,看着俩人之间相隔的地方:“怎么把魔气洗掉的?” 郁峥道:“回了趟昆吾山,浸了紫川飞瀑。” 和自己想的一样。 拂霜低声问:“浸了多久……才洗干净的?” “两天。”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跟洗个澡没什么区别。 拂霜的心却是被揪住似的疼。 说得轻松,整整两天,恐怕已经生生死死无数次了。 他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疼痛和折磨,唇瓣翕动两下,然而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看着地上莹莹碧草,眼睛有点发酸。 最后他沉默着将果果拿了出来,摊在掌心间,看见果果已经激动得全身泛着淡紫的光。 郁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相同的血脉已经让他感应到了果果对自己的渴望和期待,他抿唇不言,从拂霜手中接过了果果。 精纯的太阳本源自他掌心涌出,灿烂的金色光芒覆满了果果全身,虚虚进入体内,两个人同时能感应到果果的舒展和惬意,大口大口吮吸着来自另一位父亲的力量,体内沉睡的另一道血脉渐渐被激发,在活跃着,翻腾着,身体表面也起了奇异的变化,淡紫色混入了金色。 这样下去,只要吸食足够多的太阳本源力量,果果应该很快能苏醒化形。 夙愿即将成真,拂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目光不知什么时候从果果的身上移到了郁峥的脸上,看见对方冷淡的眼低垂着,眼底在慢慢浮起血红。 金光蓦然被切断,郁峥的身上开始混入一丝黑色的魔气,并飞快扩大,让果果陷入了茫然。 似乎遭遇了重创,郁峥闷哼一声,双膝一软,身体竟要跪倒下去,拂霜下意识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的身体便立刻僵硬住了。 “我下次再来。”他强行支撑着没有倒下去,把果果还给拂霜,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胳膊,声音十分虚弱,透明的身体被魔气填满,整个人沉郁如黑夜,和明朗的天空以及青翠的草木格格不入。 “也没有那么急。”拂霜把果果放好,心里一慌,脱口而出,觉得他随时都要倒下去,想重新去搀扶他,却被他身体微微一偏,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他因为这个躲避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心好像被刀割开了一个口子似的,在渗着血。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他缓缓收回了不被需要的手,轻声问,“你别这样……伤害太大了。” 若是每次见他……见果果,都需要用紫川飞瀑将全身的魔气洗干净,这样反复千百遍,即使他是郁峥,是无所不能的战神,也会被折磨得不如凡人。 第36章 郁峥道:“我不知道。至少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别再这样了。”拂霜重复道,“再找找其他办法,我陪你一起找。” 他想灵川是洁净之地,一定有能净化魔气的方法,他存了很多花蜜,说不定也会有用。 郁峥抬起眼:“你陪我一起?” “我陪你一起。”拂霜没有多想,“既然是为了果果,我也有责任,我陪你一起。” 郁峥沉沉看着他:“你陪我一起,那别人呢?不需要你陪了么?” 拂霜道:“我一向不当家,灵川少了我,也不会怎么样,况且,你就留在灵川……” “我不是说灵川。”郁峥打断他,不知道是不是魔气侵蚀愈发严重的原因,他的语气有些急躁,如墨的瞳仁氤氲起淡淡的血色,“我是说别人。” 拂霜不明所以:“谁?” “你在陪着谁?”郁峥终于问他,“我来的时候,你在陪着谁?” 拂霜怔怔看着他,郁结和低落的心一瞬间变得明了。 他的左肩尚且有些湿意,那是不久前宜欢趴在上面哭的。 他张开口,想要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何况他是不需要解释的,一个是他的后宫,一个是认识才三天已经拒绝无数次的陌生人,他何必要解释。 但他的心霎时仿佛脱了水一样无比轻松愉悦,几乎要飞起来,看着那双再也掩饰不住焦躁和抑郁的眼,总想着将其抚平,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 “我就是安慰他一下。”他斟酌着,慢慢说道,“没有什么……” 他没有说出原因,毕竟这是宜欢的私事,不方便让外人知晓,更何况对方再三强调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他还没有解释完,便觉得被一阵大力扯住,随即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还是那样熟悉的气息,以及几乎要将骨头碾碎的力道,却让人分外安心。 郁峥将脸埋进他左肩的肩窝里,声音中是从未有过的委屈和软弱。 “两天……小花,我不知道两天是怎么过来的,可是我想着你,我想着你才能坚持下来,一结束我就想来见你,一刻都耽误不得,我想着能见你了,你会愿意理我,就什么都不顾了……可当我见到你,你怎么、怎么在抱着别人?” 拂霜僵硬着身体,半点挣脱的力气也没有,任由他抱着,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腾不出手来去抚慰对方。 他的肩窝处一片灼热,有湿意在渐渐蔓延,很快扩散开来,将之前的湿意一点点覆盖。 作者有话说: 叶: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第35章 妥协 清凌凌的日光渐渐被渲染成橘红色,变得浑浊而昏暗,拂霜也记不清这是过了多长时间了。 他试图解释,仅仅是个安慰,并没有什么,可郁峥还是一直抱着他不放,听了他的解释也一声不吭,好像闹别扭似的,只是放松了些许力道,让他不至于呼吸都呼吸不上来。 他觉得应该推开对方,然而肩上的潮湿一直洇着,让他实在做不到决绝,他想郁峥大概真的太伤心,所以纵容一下也没有什么。 他的心里也泛着潮,就像是遭逢了黄梅雨,黏糊糊湿漉漉的,把一切都泡软了,软到化成没有源头的河流,慢慢淌到了对方的心间,在汇合交融后,也能感受到那股深切的无助和悲伤。 他从白天纵容到日暮,终于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便轻轻推了对方一下。 郁峥没有动,但总算开了口:“你为什么都没有安慰我?” 拂霜道:“这还不算安慰么?” “不算。”郁峥飞快否决,“你也没有抱我,也没有说好听的话。”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看到你抱他了。” 他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几分沙哑,语气更是像赌气一样,和平时天差地别,因为依旧埋在颈窝,说话时有气息浮动,拂霜觉得颈侧麻麻痒痒的,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他不记得自己抱过宜欢,顶多是拍过对方的背,然而郁峥是如此任性和偏执,他没办法,只能抬手覆上对方的背,轻轻抚摸着。 至于好听的话,他想不出来,于是静默了。 好在郁峥还算知足,没有得寸进尺,被他抚慰后,便慢慢放开了他,低头盯着他不言语,瞳中的血色褪了,眼圈却成了红的。 “我先走了。”拂霜看着他通红的眼圈,没由来想伸手去触碰,到底还是忍住了,“去给你找个住处。” 郁峥道:“我跟你住。” “不行。”拂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在的话大家会害怕。” 郁峥到底是世间仅存的帝君,不需要特意释放,无形的威压便能让低微的精怪感到不适,况且如今入了魔,魔气更会扰乱灵川,只要他存在,灵川人就得小心翼翼的,想留下来,需要找个僻静的地方用结界隔住才行。 “‘大家’是谁?”郁峥警惕起来,“你天天跟谁一起住?”他想起拂霜毕竟是灵川之主,自幼被伺候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贴身,泛起的酸意几乎要将心脏腐蚀,微微低下头,握住了拂霜的手腕,“跟谁一起睡?” 大概是受了伤,他今日尤其任性,直勾勾的逼迫感让拂霜心头一跳,继而有些无奈:“飞花宫总不能一个人没有。”他想了想,“我自己住,带果果一起睡。” 郁峥问:“穿衣服也是自己穿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头也压得很低,几乎要抵上额头,拂霜觉得耳垂有点烧,也放低了声音:“当然。” 他一向喜欢清净,不喜欢麻烦,这些贴身的事,自然是自己来做。 郁峥似乎满意了,那股让人心跳加速的逼迫感满满散去。 “我就跟你住,小花。”他现在又温顺得不像话,可怜巴巴乞求着,“你给我随便安置一处地方,我自己把自己隔绝,谁也不打扰,只要能看到你就好。” 拂霜没有半点为难之色,坦然道:“那你还是回去吧。” 他看起来很温和,偏偏有些事情怎么都不肯退让一步。 郁峥:“……” “我真的要走了。”拂霜看了眼天色,“还有事情没处理。” 明明答应了宜欢要尽快惩戒扰乱后宫的八贵妃,却耽误了这么久,恐怕已经吵翻了天。 “我陪你。”郁峥不假思索道,“什么事要你亲自来处理?” 他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拂霜抱着别人,脑子全乱了,整个人都彻底崩溃掉,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件事实在有损名声,拂霜委婉道:“私事。” 郁峥立刻炸毛:“什么私事?” 拂霜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模样,淡然道:“后宫之事,贵妃们起了点摩擦。” 郁峥冷笑:“争风吃醋打起来了,还不是争你的宠。”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疑问,拂霜不由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郁峥心情不由愉悦起来:“我看到的,上次就看到了。”他终于找到机会告状,有些迫不及待,“你那堆乱七八糟的后宫没一个向着你的,大庭广众之下都能眉来眼去勾三搭四,何曾把你放在眼里,就应该都打发出去,解散这什么后宫。” 拂霜叹了口气:“你怎么说得跟儿戏一样。” 郁峥道:“本来不就是儿戏。”他对这个后宫怨气极重,语气便不大好。 拂霜没有说话,抽走自己一直被握着的手腕,迈步要从他身侧走过去,他不喜欢对方轻视的语气,自己本来是好意,众人能够互相私通更是圆满,明明是好事,却在对方眼里成了儿戏。 郁峥见他眉目正色,显然不高兴了,心里顿时一慌,不知自己怎么触到了逆鳞,连忙跟上他,放软声音,低眉敛目:“我没有说不好,你做的决定都是好的,小花,我就是求而不得嫉妒他们。” 拂霜脚下浮起了绿叶,他又上前抓住对方的手腕,却因为太虚弱没有力气手从衣袖间滑落下来,继而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闷声咳嗽起来。 拂霜:“……”这动作实在太假,他都看不过眼了。 可是郁峥一副要把心脏咳出来的可怜样,他又不能抛下对方不管,只能微微弯腰,朝对方伸出手,叹了口气:“你还是回去吧,灵川不适合你待。” 郁峥如愿以偿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借力而起,顺势同他紧挨在一起:“那你让我当正宫。” 他挨得太紧,声音却十分温柔,溪水一样慢慢淌着,拂霜差点被他蛊惑住,片刻后才拒绝:“不行。” “为什么?”郁峥微微扬高了声音,“你也看到了,我才是果果的爹,我都没要求独占你了,连正宫都不能当了?” 拂霜道:“我是收留他们,你又不需要收留。”他顿了顿,“我也不想娶你。” 第37章 郁峥似乎遭到了重大打击,愣在了原地久久没能出声。 拂霜看见他脆弱的模样,想起他才为了果果舍命,又不忍心了,可他还是不想妥协。 每次心狠的时候,总会被他哄得心软,自己好好一个人,被搅得像夏天的暴雨,如此反复无常,才做下的决定,在对方出现的时候,又重新摇摆不休,纠缠起来。 “那我跟你换。”郁峥依旧握着他的手不放,气压和声音都沉郁起来,“你不是说,我要是能救果果,就能答应我任何事。” 拂霜抿了抿唇,没有否认自己的允诺:“你说。” 郁峥道:“我要换个后位。” 拂霜:“……这个不行,不是什么都能换的。” 郁峥再次沉默下来,直勾勾看着他,那双凌厉的眼里装满委屈和哀怨后,竟然变得可怜巴巴的。 拂霜觉得再这样跟他对视,迟早又会妥协,于是扭过头不去看他,平静道:“换其他的吧。” 他只听见了傍晚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应该是在思索,片刻后才响起郁峥的声音:“那你不要再抱其他人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语气太温和,掺杂了几分隐忍的委屈,拂霜心头莫名一动。 “也不要喜欢别人,不要亲近别人,你至少,至少……”他闷闷叹息一声,后面的话却是有些接不上来。 他觉得自己妥协太多了,这是最后的底线了,小花可以不要他,但也不能要别人,否则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至少这样的妥协,能换来一个保证。 然而拂霜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说声“好”,而是在沉沉思忖之后,认真道:“这个也不能换。” 郁峥呼吸一窒,不敢置信:“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保证这种不可控制的事情。”拂霜道,“我会不会喜欢别人,这是无法控制的,现在也许不会,但将来也许会出现我喜欢的人……” “我知道了。”郁峥强硬地打断他,“你别说了。” 他刚稍微合拢的心又被狠狠踩在地上蹂躏成一滩碎片,他终于认清,小花对谁都好,对自己的妥协,也只是因为“对谁都好”,而不是因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 “换其他的吧。”拂霜说,声音依旧温和得像是在诱哄一样,“你就没有其他想要的么?” 对方不说话,他也没有逼迫,耐心等待着,半晌,终于等到了回复。 “那就换别的吧。”郁峥平静道。 拂霜问:“换什么?” “你的信任。” 这四个字一下子正经起来,拂霜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好像这才是郁峥会说出的话。 他终于偏过脸望向郁峥:“你要我信你什么?” 他记得在相识的第二天,郁峥就跟他说过一样的话,说除了对方,谁都不要信。他觉得荒谬,但心里莫名一直在记着。 作者有话说: 小叶的好感度:加加减减加减加减…… 肯定是要追妻到结尾的,很快就要转阶段换地图了! 第36章 离开 拂霜来到灵川之东时已经是傍晚,他以为后宫早就吵翻了天,没想到都在宜欢的住处老老实实等他,在庭院里坐得规规矩矩,没有一个吵闹的,见到他后站起来行礼,整整齐齐称呼“殿下”。 拂霜带着歉意道:“被琐事绊住,让诸位久等了。” 乌压压一片人头,他虽然曾经记过人,但对不上位份,只能望向迎接自己的宜欢,宜欢正眼巴巴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亲热热贴着他,反倒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声音也是颇为正经:“殿下,这就是八贵妃,殿下要如何处置他?” 拂霜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见庭院中分为了两拨人,多的那部分在一脸兴奋地看热闹,少的那部分只有七个,都是年轻男子,阴沉着脸,最前面的听到自己被点名,苦兮兮地上前一步,跪在了拂霜面前,不情不愿道:“请殿下定罪。” 拂霜和善道:“先起来吧。” 这应该就是八贵妃了,的确是十分出众的样貌,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俊美而妖异,听拂霜的语气没有愠怒,便道了声“谢殿下”,起身时可怜巴巴的目光黏在了拂霜的脸上,正欲开口,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去。 后面传来一阵冷笑。 洛旸作为预备正宫,自然是随着宜欢一同站在拂霜身边,见拂霜面露思忖,便问:“殿下要请姑姑来么?” 他着实善解人意,知晓拂霜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恐怕会感到为难,贴心地想将古姑姑请来。 拂霜道:“这么晚了,就不麻烦姑姑了。”他望向八贵妃,“既然是你辜负了人家,那就应当让被你辜负的人定罪。诸位不妨自行商议一下,待有了结果,再来回我。”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殿下的性子是出名的和顺,不会为难人,灵川更是没有什么惩戒的手段,顶多就是将人赶出去,全族再也无法得到灵川的布泽,然而如今殿下竟然要将人交给受害者处置,可想而知惩戒会有多严重,虽然这么做不仅自己方便,还能让众人满意,让八贵妃受到应有的惩罚,是妥善的好办法,但根本不像是灵川的作风,仿佛得到了谁指点似的。 果然那六位贵妃都面露喜色,只有八贵妃大惊:“殿下三思啊!” “就这样吧。”拂霜的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又对剩下人说,“诸位情投意合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明日我会备上贺礼,送诸位回去。时候不早了,也散了吧。” 他的面上早有了乏意,看上去今天经历了不少事,已经没有精力了,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不一,整齐人群出现了细微的松动,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殿下,殿下,帝君真的会当正宫么?” 拂霜愣了一下,望向说话的人:“你是听谁说的?” 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尚且有些稚嫩懵懂的少年,话音未落,周围的人俱是惊恐,纷纷扯他的衣袖,恨不得要捂住他的嘴巴,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上现出懊悔之色,垂头丧气道:“没、没有,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殿下是不是不想留我们了?要让我们自行散去么?” 拂霜安抚道:“想走的走,想留的自然可以留,若是不想回家,就在这里安心住着。” 他的话让众人都松了口气,问话的少年见他没有不悦,也大胆起来,继续巴巴瞧着他:“那、那帝君,会来管我们么?” 拂霜问:“你听说了什么?” “就是说,帝君才是殿下心仪的人,是小殿下的父亲。”少年老老实实小声回答,“殿下马上就要跟帝君破镜重圆,不会留着我们了……” 拂霜平和道:“他已经离开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他顿了顿,“以后别再听这些传言了,他和我没有关系,和果果也没有关系。”他叹了口气,眉头罕见微微敛起,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若是以后再有这种传言,那灵川也不用待了。” 人群中一片应声“是”,都有些惊惧,犹疑不定地偷瞄宜欢,能让殿下说出这样庄重的话,甚至有警告的意味,看来殿下和帝君之间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但这并不代表传言是假的,反而印证了事实,毕竟越是抗拒,越是说明有问题。 其他贵妃很快散去,只有八贵妃暂且关在宜欢的住处,等那六位受害者商议好之后再做处置。拂霜却没有离去,而是望向难得安静的宜欢:“你下午是不是来找过我?” “啊?”宜欢有些慌张,眼神飘忽,“没有啊,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让他们不要吵闹,乖乖等殿下来处理。” 拂霜道:“你下午来找过我,看见我跟郁峥……在一起,回来就告诉他们,郁峥要做正宫,将他们遣散?” 宜欢忍不住睁大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拂霜叹了口气:“刚才他们都在看你。” 他澄清的时候,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宜欢,说明宜欢就是始作俑者,猜都不用猜对方回来后怎么夸大其词。 “我没有,我就是……未雨绸缪一下。”宜欢挫败地低下头,小声嘀咕,“殿下跟帝君看上去感情很好,帝君又说自己是小殿下的亲生父亲,我看十有八九差不离……帝君的性子,我多少有些听说,若是他跟殿下重归于好,肯定不会容忍我们存在的,所以我就警告了他们一下,让他们都做好回家的打算……” 拂霜倒是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宜欢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听到啊,有禁制在,哪能听得到殿下和帝君说话。而且帝君似乎注意到了我,我看都没敢多看一眼就跑了。” 郁峥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会下禁制,让别人听见私密的谈话。 拂霜又叹了口气:“算了,以后别再提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今天叹的气比过去一辈子都要多。 “为什么?”宜欢惊讶问,“殿下跟帝君没有和好么?那、那……” 第38章 拂霜道:“我与他本就素不相识,哪来的和好一说。他和果果也没有关系,是他认错了人。从此以后,我跟他再无瓜葛。” 宜欢拖长音“啊”了一声,语气满是失落,可怜兮兮看着拂霜:“殿下会怪我么?” “不会。”拂霜温和道,“以后别再提他了就行。” 宜欢闷闷“嗯”了一声,又问:“那我还能跟……”他忽然缄口,想起还有第三人在,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你想见谁就去见,不用顾及我。”拂霜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是去见他。” 他半垂着眼,声音也是低落的,显然已经疲累至极:“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找我。” 宜欢乖巧地点点头,跟在他身边:“我送殿下。” 拂霜笑了笑:“不用了,你也快去歇着。” 他偏过脸望向一直柔柔顺顺静立在一旁的洛旸,微微点头表示告辞,洛旸有些诧异,但脸上瞬间露出几分惊喜,恭恭敬敬朝他行俯身行礼,他这才离开。 拂霜在灵川之源休息了一晚,翌日中午精神才缓和过来,开始跟古姑姑学习如何备礼。 这种事情原本轮不到他操心,他也从未问过半句,如今竟然主动要求,古姑姑一直不住看他,感慨道:“殿下真是长大了,凡是都能自己拿主意了。” 拂霜微微一笑:“人终是要长大的,哪能一直让姑姑操心。” 古姑姑点点头:“也好,等哪天我不在了,殿下也不会慌神。” 拂霜手上动作停住,抬眼看她,认真道:“姑姑还要活千年万年呢。” “我已经快七千岁了。”古姑姑叹息道,“世事沉浮,人间百态,早就看透,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殿下,等殿下一切安好……”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只慈爱地看着拂霜,“帝君是回去了?” 拂霜垂下眼,一时间看不清神情,低低“嗯”了一声:“他不会再来了。” 古姑姑问:“殿下高兴就好,殿下不高兴的话,他也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 拂霜有些惊讶地望向她,本以为她对郁峥颇为不满,没想到竟有挽留之意:“姑姑怎么会这么说?” 古姑姑道:“我同他相识也有几千年,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他虽然自以为是,傲慢轻狂,但也的确可靠。若是……能护得殿下平安顺遂。”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有些凝重。 “但是殿下厌弃他,想必这人对殿下做过不好的事。”她冷哼一声,“如若传言是真的,不要他也罢。他如今堕魔,苦难缠身,想要祛除魔障,还会再找到灵川来的,届时殿下不用理会他,让他好好偿还孽债。” “姑姑是说,灵川有能让他恢复的办法?”拂霜翻遍灵川的古籍,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不免有些欣喜,随即慌张解释,“我不是想让他好,是想他好了之后,果果就能好……” 古姑姑没有在意他的异样,继续道:“神仙堕魔不是没有先例,多是心魔,除了解除自身心障外,还需要外物加持。清瑶花本身就是纯净之物,对祛除魔障有极大功效,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晓,毕竟但凡堕魔的,多少都沾了邪念,清瑶族从不和邪祟来往,更没有救扶邪祟的心。” 拂霜静静听着她的话,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对方今日话里有话,不似平常,让他捉摸不透,可想多问时,对方又只是拍拍他的手臂,没有再多言语。 一天之后,拂霜将贺礼都准备得当,又亲笔题了字,附上一丝神念,算是灵川之主的庇佑,前往灵川之东。 后妃早已得到消息,都在宜欢的居所眼巴巴等着,拂霜早前记过他们的名字和家世,如今尚且没忘完,不用宜欢帮忙也能一一对上,说了祝福的话,又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有的恋恋不舍,有所顾忌,说想要再留几日,有的欢天喜地,恨不得现在就回去联姻,他都任由其去,至于八贵妃那边,还是没有商量出结果来。 送完礼后,他便清闲下来,见四下人都散了,却并没有看见宜欢,只有洛旸一直在默默陪着他,便问:“皇贵妃去哪里了?” 洛旸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只知道早上有位仙君来访,他同那位仙君一起离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觑着拂霜的神情,谨慎道,“我虽然不认识,但猜测……应该是昆吾山的那几位仙君之一。” 拂霜点点头,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应该是天权仙君了,他二人前两日有些渊源。” 洛旸道:“原来昆吾山几位仙君尚未离开。” 他的话里似乎有其他意思,拂霜望向他,直接道:“郁峥走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多留,明日就会离开,只是天权仙君同果果也有些缘分,还不能走。”他顿了顿,“天权仙君是昆吾山现今的执掌者,身份特殊,自然不会同我有姻缘。” 洛旸的目光从诧异到警惕,随即放松,又黯淡下来,低声道:“原来天权仙君……我还以为对于殿下来说,我是唯一的那一个。” 拂霜没有抚慰他,似乎不愿意再牵扯这个问题,说起了别的:“听说你最近在忙于针线?我能看看么?” 谈及此处,洛旸有些腼腆:“都是些糙物,不伦不类的,入不得殿下的眼。” 他虽然这么说,却摆出了邀请的姿势:“殿下若是不嫌弃,还请随我来。” 拂霜便跟着他出了宜欢的宫殿,往他的住处走去,一出大门就被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想要伸手遮挡,又顾虑到旁边有外人,不能做这么不符身份的动作,还是忍了下来。 遍地草木葱茏,灵川万年不变的盎然绿意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情愉悦舒畅。 “天气真好。”洛旸感叹道,“这两日都没有下雨了,可惜我也没能好好晒太阳。” 拂霜同他慢慢并肩走着,呼吸着空气中清新的草木气息和花香,都混了暖烘烘的阳光的味道,不由眉眼舒展,温和问:“是不是皇贵妃让你替他做事了?” “皇贵妃待我很好,没有让我做事。”洛旸道,“都怪我修为低微,离开诸位贵妃的庇佑,有些承受不住帝君的威压。” 他声音和语气都十分柔顺,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全怪自己太弱小。 郁峥的存在,的确让许多人都压力颇大。 “以后不会了,他不会再出现在灵川。”拂霜的语气重果然带了几分怜爱的意味,“你不用再顾忌他。” 洛旸叹息道:“真好。” 拂霜问:“你也很厌恶他?” “皇贵妃教导过,切不可善妒。”洛旸连忙解释,“我并非对帝君有其他意思,只是一想到若是帝君跟殿下在一起,恐怕不会容下我,我此生再也没有见到殿下的机会,难免伤怀。” “而且。”他微微一顿,欲言又止,看了眼拂霜的神情,依旧平和,于是叹了口气,继续大着胆子道,“帝君是响当当的人物,哪里都是顶尖的好,只是……到底太过顶尖,为人难免风流,若是和殿下结亲,恐怕心不会一直系在殿下身上。我心悦殿下,不求能得殿下独宠,但也希望,殿下心悦的人,也能一心一意对殿下。” 他的声音如溪水潺潺流淌着,一字一句都是对拂霜的关切和忧思,小心观察着拂霜的脸色,忽然见拂霜神情一凝,连忙噤声:“是我不该……” 拂霜却没有理会他,目光定在了前方,他顺着拂霜的视线望去,震惊地看见不远处自己的住所泛着滔滔的灿烂光芒。 是火光。 第37章 火光 洛旸的住处是后来建的,在灵川之东的最边缘,十分不起眼,火光刚起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然而那一片都是密集的殿宇,又簇拥着繁盛的草木,一旦烧起来便如巨潮拍岸,无法阻挡。 灵川以阳光露水为生,灵兽也是依傍着花果,从来不用火,这样的草木之地,一点火星就是滔天的灾祸,若是无法控制,足以将整个灵川毁灭。 几乎是眨眼的一瞬,灵川东这一片的殿宇都烧了起来,已经蔓延到殿宇外的密林之中,然而这火十分古怪,只有火光和滚烫灼热的温度,并没有真正焚烧什么,是阳光一样灿烂夺目的明黄,所经之处都是完好无损的。 如同太阳坠落人间,却又没有吞噬一切,殿宇和草木在火光中沐浴着,被映得金灿灿的,好像只是一种幻术,是“光”而不是“火”。 不止是拂霜二人,周遭也有不少人发现,纷纷围了上来,灵川一些年轻的精怪甚至无法理解“火”是什么概念,还在惊呼火势的灿烂壮观。 一开始还有人在惊慌失措各施神通,引水救火,然而发现普通的法术和水对火焰根本不起作用,只好作罢,又惧那滚烫的热浪,不敢靠近,只能悬浮在半空之中。 从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人潮在被火光追赶四散奔逃,有懵懂的被火光吞没,霎时便没了踪影。 拂霜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火,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眩目,然而身份不允许他有一丝犹豫,当即抓着洛旸乘叶舟立于空中,看见有人在引水,没有丝毫作用,便知这不是凡火,不能用常理浇灭,然而普通的水不行,不代表神水不行,他第一反应便是指引着人潮:“去灵川边!” 第39章 灵川是水之源,是一直庇护他们的存在,一定能抵挡住这无名怪火。 花香弥漫开来,无措混乱的人潮顿时有了秩序,会飞的不会飞的都乖乖听从他的话往灵川河边跑,他也飞到灵川河畔,试图引灵川水抵抗,水流在他的手中形成一张巨大的水幕迎向火光,横于天地间,果然让火光暂缓,没有继续向前。 拂霜这才后觉背脊一阵发凉,然而薄而透明的水幕未能让火势变小,反而在灼热的温度下慢慢蒸腾成水汽,摇摇欲坠,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若是火光太过强势,一直燃烧,说不定连灵川水也会被一点点消磨,最后整个灵川都会湮灭。 被火光笼罩的地方虽然没有焚烧,但再无半点生命的气息,被烧到的人也是转瞬消失,不知是生是死,然而无论是哪种,“未知”永远是比“死亡”更可怖的存在。 唯有火灭了,才能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 西边传来高亢的鸟鸣,一声无休无止,这是灵川发生紧急大事的召集声,顿时惊慌的人潮有了目标,顺着灵川河流上行,聚拢在河水上游,拂霜到底没有经历过事,心里还依赖着长辈,听到声音后心中总算扬起一丝希望,即刻往声源处飞去,还不忘带着洛旸。 他在灵川河畔看见了六位尊首和五位执事,少了几位执事,更是不见古姑姑,下意识问:“姑姑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拂霜心里一沉,涌起不好的预感,随即便听见有人低声道:“火刚起来的时候,姑姑便带了几个人去查源头,就再也没有消息……” 火焰的威力有目共睹,一旦沾上,就会被吞噬消失,剩下的话不用多说,拂霜霎时脸色惨白如纸,身形一晃,几欲昏厥,还是旁边的洛旸扶了他一把,才让他暂且稳住。 “殿下现在是灵川唯一的依靠。”洛旸的声音依旧温柔沉稳,起到了极大安抚人心的作用,“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能倒下。” 上游河畔是空旷的草地,周遭全是聚拢过来的人,男女老少,哭泣声,讨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汇集成浑浊的河流,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清,紧张和伤心的低落情绪很快弥漫开来,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被包裹在中心的几位执事和尊首,以及尚且年少的灵川之主,希望他们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灵川两千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灾祸,即使亲眼看着亲近的人消失在火光中,他们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比起痛苦和绝望来,更多的是迷茫。 “这一定是太阳本源的火,除了太阳,没有火能做到这样。”北尊首云荇沉声道,“恐怕帝君还没有离开灵川。” “何必再为他开脱。”有执事冷哼一声,“还用想么?郁峥对殿下求而不得,心生恨意,得不到就要毁灭!” 他的话一时间没有人反驳,火源是殿下的后宫,还是深得殿下宠幸的洛旸的住处,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答案显而易见。 “帝君虽然战功赫赫,但毕竟已经堕魔。”有人叹息道,“堕魔的神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花香,香味热烈而芬芳,却细微得难以捕捉,仿佛早晨将散未散的薄雾,明明存在着,却被所有人忽视。 灵川的花香太常见了,没有花香反倒会让人不自在。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这几句话,人群开始躁动不安,议论的声音由小渐渐变大。 “郁峥就是罪魁祸首”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里扎了根,经过花香的滋养,飞速生长成参天大树,不可动摇,没有任何人对这个依据甚少的猜测产生怀疑,都理所当然地将其当成事实。 拂霜沉默着,没有去探讨这个问题,大概是被古姑姑的失踪打击到,眼皮郁郁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脆弱易折的蝶翼,神情难掩哀戚。 “昆吾山七星还在。”有人高声道,“郁峥是他们的主子,他们肯定知道郁峥在哪里,一定要把这个魔头找出来火才能熄灭!” “对,让七星去找!全是他们的主子惹的祸!” 附议声接二连三响起,让嘈杂更加混乱,不知是谁的声音脱颖而出:“七星住的地方不远,早就烧到了,没看到有人出来……” 附议声很快小下来,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郁峥怕是已经疯魔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当初就不应该让这个魔头进来。”有人抱怨着,“灵川哪能容得下一个魔,他究竟是怎么留下的……” 剧烈而刻意的咳嗽声打断了抱怨的话,那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望向拂霜,慌张道:“我不是在责怪殿下,肯定跟殿下没有关系……” 拂霜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缓缓摇摇头:“事到如今,灭火才是首要之事,诸位暂且休息片刻,养精蓄锐,我再想想办法,能不能找到郁峥,跟他谈妥。” 他的声音如清泉潺潺流淌,清新的花香也在源源不断释放着,然而并没有起到抚慰的作用,反倒让人群更加躁动。 热烈的花香肆无忌惮,完全将他的花香淹没,偏偏让人无知无觉。 “阿嚏——” 不知是谁打了个喷嚏,随即像是被传染了似的,响起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好在只是短暂的风波,并没有人觉得异样,照旧和身边的人探讨着,都是在对郁峥的控诉。 拂霜捂住了鼻子,皱紧了眉头。 控诉声越来越大,很快每个人都在抱怨着郁峥,继而演变成辱骂和诅咒,愤怒、烦躁、恶毒、咒骂,这些原本从未在灵川出现过的东西,开始像飞速蔓延的火光烧起来,掀起一片热潮,紧绷紧张的空气霎时被点燃,替换成愤怒和激动的火焰。 每个人都在激动地抱怨着自己的,注意力从中心的尊首执事上移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无人管束,混乱无序。 拂霜头脑有些昏沉,并不觉得这样的反常有古怪,而且是十分合理的发展,但也隐约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古姑姑不在,他一时间没有了依靠,想去跟众执事尊首商议,寻求他们的经验,但是并没有人理会他,无论是谁,都陷入了热烈的愤怒和焦灼之中,模糊和混乱侵占着每个人的身心,他们焦虑地打转、奔跑,和周围人互相抱怨,最后别说外人的话,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世界被困入了混乱和荒谬之中,沾染上了疯狂的迷雾,让反常变成了正常,让混沌变成了清晰。 没有人理会拂霜,都逐渐失去自我,哄乱成一团,拂霜茫然地站在其中,自己也快要和他们融化在一起,觉得空气中的花香太浓烈,浓得他大脑一片混沌,甚至要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有自幼形成的使命感让他依稀想着,他得快点从牢笼中冲破出去。 “殿下。”有人在此刻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柔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如同穿透混沌的一束光亮,照到了他的心底,他眨了眨眼睛,偏头看到了洛旸的脸。 “殿下。”洛旸温声唤他,“郁峥彻底疯魔,竟然想烧了灵川,引起众怒,殿下应当早做决断才是,否则整个灵川都要毁了。殿下现在是灵川唯一的希望。” 拂霜看着对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洛旸是唯一他能信赖的人,是唯一和他站在一起并肩而行的人。 只有洛旸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给他提供最后的辅佐和指引。 “你说得对。”他坚定而依赖地看着洛旸,“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洛旸温和道:“郁峥放完火已经离开了,即使能找到,也失去理智,无法商议妥协,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灭火。” 因为愤怒,没有人再愿意称呼郁峥的尊名。 “怎么灭?”拂霜问,“连灵川的水都无法浇灭,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专注而依赖地望着洛旸,好像对方此刻就是唯一的救世主。 洛旸道:“殿下请随我来。” 他乖乖跟着洛旸,离开了疯狂而混乱的人潮,乘着一片绿叶往远处在灵川河畔停滞不前的火光飞去,靠近之后,他便因为那滚烫的热浪而难受无比,喘.,息起来。 没有花是不畏火焰和高温的。 二人就此停住,慢慢落地,拂霜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川上游,看见那一片乌压压的人群更加躁动,却没有刚才那么混乱了,渐渐分散成一拨又一拨,如同遭受了蛊惑似的,被火光吸引住,在有秩序地离开水源,往火光处飞。 他心里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馥郁的花香再次侵入他的脑海,他不由捂住额头,一时间忘记了刚才在想什么。 “殿下。”洛旸温柔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我倒是有个想法,殿下要听么?” 拂霜勉强道:“你说。” “我想郁峥既然是太阳本源之火,和我的火有些相似,说不定我能有一点用处。”洛旸此时是天地间唯一剩下的理智,望着拂霜的眼睛清明而澄澈,没有一丝杂质,“殿下知道,我家世代侍奉太阳,而我得到了一点传承,能有幸同太阳沟通,殿下若是允许,我想请示一下太阳,当如何解决此事。” 第40章 拂霜点头:“那样自然是好。” 洛旸松开握着拂霜的右手,食指指尖跃起一点明灿的火苗。说来奇怪,虽然都是太阳之源,拂霜却不会怀疑是他放的,毕竟他太弱小,星点的火焰如何能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的阵势,只有郁峥能够做到。 拂霜看着他的那一点火焰,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被窥伺的错觉,好像那细小的火苗中,藏着一只不为人知的眼睛,在紧紧盯着他。 他心绪当即紊乱,不由退后了一步,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果果还在那里呢。 “殿下不要惊慌。”洛旸熄灭了火焰,温声安抚,“我刚才得到了太阳的指点,若是想要将郁峥的火熄灭,恐怕还得依靠殿下才行。” 他专注而真诚地看着拂霜,拂霜缓了缓心神,没有丝毫犹豫,问:“要我怎么做?” 洛旸道:“郁峥身世不凡,无人能挡,若想阻止他的火焰,唯有和他同一血脉的存在,才有这等力量。”他轻轻叹息一声,“殿下,其实小殿下……是郁峥的血脉吧?” 拂霜睁大了眼睛,奇异的花香在他周围萦绕,他没有一丝警惕,只是恍惚回答:“是,果果接受了他。” 洛旸微微颔首,好像早已猜到答案,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小殿下就是唯一的破局之人。” 拂霜顺着他的话道:“可是果果连化形都做不到,如何能破局?”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去,看那些陷入迷乱之中的人,里面有他熟悉的年轻精怪,有领导着灵川的尊首和执事,甚至还有几个他的后宫,是外来者,这些人明明已经从大火之中逃了出来,此时却从容有序地回到火光中,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沾到火焰便消失无踪,等他再次看到时,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弱小的不会飞的精怪,还在老老实实走着路。 他隐约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必定要发生的事情,不值得他去关注。 “殿下。”洛旸的声音又将他唤了回来,“小殿下虽然年幼,尚未化形,但不代表就什么都做不了。”他直勾勾盯着拂霜,“殿下若是信任我,不妨将小殿下交予我,我会用我得到的太阳本源之火,指引着小殿下将郁峥的火熄灭。”他的声音柔如春水,充满着致命的诱.,惑,“殿下信任我么?” 信任,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 拂霜对于所有人都是信任的,毕竟他所生活的世界没有欺骗隐瞒和狡诈,不需要对人新生警惕,他的信任最容易获取,可是一旦涉及到孩子的事,他的信任就变得珍贵起来,没有办法直接获取。 果果是他最珍视的孩子,若是放在寻常,灵川还没有开放前,他可以交给身边的人照顾,可是现在,在混乱和混沌之中,他做不到轻易托付给一个认识没有几天的人,就连当初测试洛旸能力的时候,他也没有将果果暴露出来。 他只是看着对方,没有做出反应。 “殿下信任我么?”洛旸又问了一遍,在他说话的同时,食指指尖又跃动起了一团细小的火苗,拂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指尖的火苗上,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再次一闪而过,让他想抓也抓不住。 他看着那团灿烂的火苗,再次茫然起来。 所有亲近的人都已经远去,只剩下眼前的人一直在陪伴着自己,此时对方已经不是只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完全值得信任的托付,跟古姑姑一样,他不需要有丝毫的犹豫,只需要完全听从对方的话,按照对方的指示走就行。 他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洛旸勾起唇角,露出了鼓励的微笑,慢慢走近了他,看着他捂着心口的手慢慢松开,手中的火苗渐渐熄灭。 拂霜低下头,淡紫色的果实出现在了他的手掌心中,似乎察觉到了血脉的召唤,此时正笼上一层淡淡的浅金色的光芒。 洛旸伸出了手:“殿下将小殿下交付给我吧,很快就能结束了。” 拂霜点点头,主动将果实放在了他的手心,当他握住果实的时候,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然而火光太明亮,让人根本察觉不到,耀耀的火光映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映成了浅金色,更加温柔纯粹,他将果实牢牢握在掌心,拂霜只能看见他的手,再也看不见一点紫色。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朝拂霜道:“殿下既然如此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殿下所托,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他偏过头,望向了草地上的火焰,脚步轻快而沉稳,毫不犹豫地走入了火焰之中,当火光沾到他的身体时,他的人便消失在其间。然而在他消失的一刹那,火光又如同落潮一样在飞速褪去,离开了草地和深林,拂霜顺着火焰褪色的方向飞去,在半空之中看见几乎占据了半个灵川的火光几乎在转瞬间消散,好像从未燃起过一样。 草木是青的,花是艳的,空气是淡雅的,这场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人都不见了。 整个灵川的人似乎都熔化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天地一片死寂,连风声都没有半分。 拂霜飞到灵川之东,看见站在居所前朝他微笑的洛旸,道:“你应该把果果还给我了。” “殿下所言极是。”洛旸躬身朝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小殿下说,更想跟我在一起,他想要见到更加明亮的太阳,想要圣主的光辉洒遍天地。” 他的笑愈发神秘而捉摸不透,遗憾道:“虽然很想要邀请殿下一同前来,见证我主的光辉重现天地,可惜殿下和小殿下的羁绊太深,恐怕有朝一日会影响到小殿下,只能忍痛就此和殿下分离。” 他满意地看着拂霜茫然的脸渐渐变得不敢置信,朝拂霜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还有最后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着,在他退后的那一刻,将他完全包裹住,连带他的人影一同消失在天地间。 灵川彻底归于寂静,拂霜再也找不到一个人,甚至连活的灵兽精怪都没有发现,虽然草木依旧青翠,但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生命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馥郁奇异的花香,随着火光的彻底消失也渐渐散去,当早春略显清寒的空气重新涌现,驱散了一切的混沌和疯狂后,拂霜终于再次捂住了心口,那里已经空荡荡的,他的果果被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带入了火焰之中。 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地上,似乎被这个事实打击太重,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天彻底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花太弱,是对手太强,祖宗级别的,不过应该能看出花留了一手的 第38章 诺 灵川的源头在灵川缓丘上,自缓丘不紧不慢地下流,没有分支,只是一条完整的河,一直流到近海,被山脉挡住,将灵川分为两半。 水中没有任何杂质,也不生草木鱼虾等活物,唯有源头里扎根了一棵清瑶树,约莫有两人高,通体深紫,满冠巴掌大的绿叶,挨挨挤挤低垂着,拂霜伸手时刚好能碰到叶子。 他只是碰了一下,又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收回手,继续仰望着树冠。 不多时,远处有风声传来,他循声而望,看见了黑夜中的一点浅金的光在不断放大靠拢,便慢慢朝对方走去。 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不久前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郁峥将灵川飞了个遍,没有感受到任何生命的气息,也没有找到异样的波动,最后在山丘上落地,没有靠近灵川源头:“应该都关闭了,需要找别的路。” 拂霜“嗯”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垂眼看他浅金色的衣袖。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郁峥见他情绪低落,只能温声安慰,“至少,没有让‘它们’得偿所愿。” “你不是说,灵川出了叛徒么?”拂霜慢慢提起其他话题,“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郁峥有些讶异:“你这么快就确定了?是谁?古心芙?” 拂霜摇摇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但我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清瑶……也许不止一个。”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然而仔细听还是能听到一丝颤抖。 白日里被完全压迫的感觉依旧清晰,每每想起来,恐惧感便铺天盖地,将他死死压住,他像是被困在牢笼中的小鸟,瑟缩避让着,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他闻到了花香,不属于灵川的、完全陌生的花香。 每一朵清瑶的花香都是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将清瑶花区分开来,他闻到的那股花香,更像是混合的。 作为灵川之主,世上仅存的清瑶花,他明明已经暗中将花粉撒遍,却依旧被轻而易举破解代替,更为浓烈的花香冲散了他的,这样的情况只会有一个可能:压制他的,是另一朵清瑶花,一朵已经沉淀了许多年的古老的清瑶花,甚至不止一朵。 第41章 他的话让郁峥也沉默了一下:“如果是从前,我会肯定地告诉你,清瑶族已经全部葬身于两千年前,但现在,我也不能保证了。” 拂霜问:“会不会我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的嗓音有些艰涩,“只是……被藏起来了。” 他说这句话时很慢,因为不愿意去面对事实,清瑶树开花,是由古姑姑亲自接下,如若他有兄弟姐妹,只能说明古姑姑有了异心。 可那样浓郁而老练的花香,不像一朵新生的花能释放出来的,他还是认为,有先祖一直隐藏在灵川,抑或是流亡于外界,趁着这次灵川入世潜入进来,做出了背叛之事。 可是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同根同源的先祖,要骗走他的孩子? “我不知道。”郁峥牵起他一只手,“但我会陪你去寻找真相。” 他拨开拂霜紧握的五指,在摊开的掌心间放入一枚淡紫色的果实。 “他跟着我多少会受到污染。”郁峥道,“还是跟着你合适。” 因为有了双亲的依傍,果果滋润而安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精神力蓬勃而有生机,身上混着的浅金色光芒一直没有褪去。 拂霜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睛蓦然变得酸疼,又很快遏制住,低低说了声“多谢”。 “你永远不需要跟我道谢,小花。”郁峥温柔道,“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保护你们两个,是我本该做的事。更何况这也是你的选择。” 拂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细小的雨水滴在他的眼睫上颤颤巍巍,很快滑落,像是黑暗中不为人知的眼泪。 那日郁峥还是找他换到了东西,他的信任。 按理来说,他是不会相信郁峥的,一个凭空出现、认识才几天、有着恶劣传闻的魔,一个让他一直感到厌恶和逃离的人,没有一点是值得他信任的,然而他最终还是同意了,他逃避、厌恶,可潜意识中还是认为对方是可靠的,就像是已经磨合了许多年,刻在骨髓中的信任。 郁峥对他说的话没有变,小花,有人要害你,除了我,你谁都不要相信。 郁峥对他说了许多话,信誓旦旦告诉他,灵川正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已经沉淀了不止九年,甚至上千年,否则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失忆流亡在外,他们两个人的初识也不像是偶然,甚至果果的诞生,说不定也是早有预谋。 然而他失忆那些年发生了什么,郁峥没有多说,只是一笔带过,他也没有多问。 郁峥告诉他,这个阴谋的背后不止有一个人,可能是许多人在联手,只等着一个恰好的时机,灵川入世便是一个好时机,让这些人汇聚在一起,朝灵川投下织好的网,然而郁峥的出现让这个计划有了变故,因为有郁峥在,“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拂霜虽然是现存的唯一一朵清瑶花,但不是独一无二的,最独一无二的宝贝是他的孩子,前所未有的清瑶果。清瑶果才出生,用处是什么无人得知,然而若是有人在缜密图谋,那必然是想得到清瑶果。 清瑶果一直被拂霜贴身带着,没有人见过,想要图谋的话,一定是从拂霜身上下手,拂霜自身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他把果果交给了另一位父亲。 众所周知郁峥对拂霜纠缠不休,然而拂霜并无此意,再三拒绝后,郁峥终于心灰意冷,拂霜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让每个人都知晓,他和郁峥已然决裂,郁峥离开了灵川,灵川也确实再没有郁峥的气息。 谁也无法想到,纯净的清瑶果恰恰就在这位堕魔的、被厌弃的帝君身上,更不会认为拂霜能够放心把自己珍视无比的孩子交给其他人。 郁峥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拂霜敏锐地嗅到,灵川果然开始流淌起异样来。 郁峥让他假扮二人决裂,佯装果果还在自己身边,他没有说过谎,自觉一定会露出破绽,所以他早早用花粉将自己困在了幻象中,让自己真的以为自己跟郁峥决裂了,果果真的还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他所展现出来的,就是自己最真实的反应。 而他最后所交付给“洛旸”的,是伪造出来的一颗清瑶果,郁峥拿走了天权的落日神石,又混了一片拂霜的花瓣,将落日神石变成了果果的模样,让拂霜贴心带着,由双亲伪造出来的孩子,足以暂时骗过对手,等对方发现后,为时已晚。 算算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发现拿到的是假果了。 他握着果果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没有收回去的意思,郁峥看着他,问出了他心中的茫然:“你不想带着他走?” “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拂霜低声道,“我护不住他。” 果果暂且保住了,可他面临的还有更多的问题。 那场火到底是什么火,是虚是实?它将灵川的生命怎么样了,是烧毁还是带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洛旸”又究竟是什么人?背叛了灵川的其他清瑶花又都伪装成了谁?“它们”为什么需要果果? “洛旸”临走前对他下了挑衅,所说的“圣主”,是怎么样的存在?“圣主的光辉重现天地”又是什么意思? 太多的疑问缠绕着他,让他简单的世界全然崩塌,在尚且懵懂的时候,走入了广阔而迷离的未知之中。 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是父母最大的无力和悲哀。 郁峥看着他,明明是自己敛取信任和依赖的最佳时机,却说不出信誓旦旦的话,因为他也做不到保证果果的安全。 最可怕的便是未知,他的对手可以将他重伤并封存记忆,可以往亦宸的识海中塞记忆,伪造出完美的因果,不露破绽,强大而狡猾,而他在明处,所获得的线索少得可怜。 这世上还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么?连父母的身边都不行,至少他是想不到了。 “你想将他留在哪里?”他问拂霜,多年的了解让他从拂霜细微的神情中看出,对方已经有了想法。 “我不知道算不算安全。”拂霜抿了抿唇,扭头望向茂盛的清瑶树,“但是我想……至少没有人能伤害到母树。” 清瑶树自发芽起便一直扎根在灵川源头,千年万年从未变过,它是清瑶的伊始和本源,永远庇护着自己的后辈,如若有一天,它也受到污染,那么世上就真的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可是他想,背叛了灵川的也是清瑶花,都是母树的孩子,母树会为了其他孩子,交出果果么? 会有母亲伤害自己的孩子么? “你可以去问问它。”郁峥看出了他的忧虑,“它会给你答案的。” 拂霜看了他一眼,片刻后还是慢慢转身,走向了清瑶树。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打在树上,树叶微微晃动着。 他将手覆在了树干上,把自己的疑虑诉说给了母树,闭上眼睛精心感受着,花与树之间顿时起了奇异而美妙的联系。 母树周身泛起了柔和美好的淡紫色光芒,他蓦然睁开了眼睛,再也没有疑愁,将另一只手中的果果放在了母树身上。 母树对他进行了赐福,同他缔结下了独一无二的紧密契约,共享了生命和联系,从此以后,他即母树,无论在哪里,都能感应到果果的存在。 柔和的光芒将果果包裹,很快果果隐没于树中,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拂霜慢慢收回手,心里涌起无限悲戚和不舍。 他回过头,看见郁峥在静立等他,于浓墨似的夜雨之中化成一抹浅淡的金,在他走近之后,为他举起了伞。 他不喜欢雨中的伞,这一刻却没有拒绝,天地浩渺无垠,他一夜间孤身于世,还能有一个人为他撑伞,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交出了果果,所有的力量也跟着被抽走,深深的无力和悲怆弥漫全身,以至于再也无法支撑,渐渐蹲在了地上,深深低着头看地上溅起的水花。 郁峥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 “我出生的时候,姑姑说我比其他花要小很多,又没有叶子,是先天不足的残缺花。”拂霜缓缓开口,声音如空明的风铃,被夜雨冲刷得支离破碎,“所以她事事亲为,什么都不让我做,只求我平安长大。她说残缺不算什么,哪有花没经历过霜寒,最重要的是,不会因霜重而凋零,只要好好长大,终有一日能拂去身上霜寒,和正常的花没什么两样,所以她给我取名为‘拂霜’。” 他最应该信任的人,到底是被烈火吞噬,还是追随了旧主? 他空有这个名字,却并没有人叫过。 郁峥打听到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叫过。 他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觉得新奇而陌生,一时间却开不了口,他还是喜欢他的小花。 “可我不觉得我先天不足,也不觉得我和其他花有什么两样。” 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灵川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娇弱的残缺品,应该被小心呵护着,无法担起真正的灵川之主大任,唯有等一千年后,再次开出完好健康的花,才是公认的正主。 第42章 “我知道他们并非厌弃我,只是觉得我应当是细养的花,也只是被养的花,所以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是很高兴的。”他继续说着,“后来有了果果,大家都很高兴,我比谁都更要高兴,他是我的孩子,他需要我,是世上最依赖我的人,我应该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是怎么来的,是跟谁来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 他永远跟别人隔着雨隔着雾,无法靠近,只有果果,跟他没有任何隔阂,果果依赖着他,他也依赖着果果。 大概是雨太密集,他面前的水花滴滴答答不断溅起。 “在别人眼里,他是一颗果子,是死物,是天材地宝,可是在我眼里,他是我的孩子。” 他缓缓抬起头,漂亮的眼眸盈盈浮动着光,眼尾的两抹粉清雅却又秾艳。 “我还能相信你么?” 郁峥一直静静低头看着他,听着他说话,此时渐渐俯下身,伞随之倾斜,完全遮挡住了他。 他把空着的手伸到拂霜面前,反问:“你还愿意相信我么?” 当拂霜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时,被刻意安排交集的命运重新开始沸腾扭曲,如同激荡的瀑布,澎湃的海潮,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真正纠葛缠绕,再也无法分开。 承此命,允君诺。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说: 是真的祖宗= =呜呜呜剧情现在看不明白没关系,下卷开新地图,等后面就会明白的qaq # 第三卷 闻说世外有归墟 第39章 入口 闻说世外有归墟,曾许离魂来入梦。 *** 在拂霜现存的记忆里,自己是第一次离开灵川,虽然都说他曾经流亡在外,他对于外界却没有半点印象,直到进入昆吾山,他才有了如遭雷击之感,心绪紊乱,难以自控,躲在郁峥身后,死死抓着对方的衣袖,不愿再向前。 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给予他的只有悲伤和害怕,就像第一次见到郁峥一样,让他只想逃离。 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郁峥立即顿住,转过身替他挡住视线:“哪里不舒服?” 他紧张地观察着拂霜,不由忐忑不安起来,他知道昆吾山对于拂霜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来之前也十分犹豫,然而这里是必经之路,没办法绕开。 他既畏惧又渴盼,畏惧的是小花会想起过去,彻底将他抛弃,渴盼的也是小花会想起过去,让他将误会解除,他们还能回到过去。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取决于小花对他的态度,他像是被关押起来的犯人,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和处置。 如若能一直保持现在这样,不能太亲近,但也不算疏远,像是互相依存的朋友,也不是不好,可人一旦得到过更好的东西,就不会满足于当下。 “我不想来这里。”拂霜低头闷声道,“我们一定要来这里么?” “这里是必经之路。”郁峥一边解释一边扯了片云雾幻化成纱蒙在他眼睛上,“看不见就好。” 拂霜摸了摸眼睛上的纱,虽然觉得不自在,但的确好了很多,两只手都抓紧了郁峥的衣袖,不敢放松半分。 昆吾山空旷悠远,时不时能听见清脆的啼鸣,不多时,又有哗啦啦的水声自远处传来,激荡澎湃,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磅礴的气势。 “是去紫川飞瀑么?”他问,这样的水势,应该就是昆吾山独有的紫川飞瀑了。 “是紫川湖。”郁峥温柔地覆上他的眼睛,又很快移开,“你可能……会很厌弃这个地方,但我们得进去,忍一下。”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拂霜问,“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 由于太匆忙,郁峥并没有跟他解释太多,出于孤独后的依赖和信任,他只是跟随着对方,没有多问,此时难免疑惑。 烧毁了灵川的“圣主”,在发现果果是假的后极有可能卷土重来,郁峥的意思是不要坐以待毙,要尽快找到对方的巢穴主动出击,诛灭对方,才是最为安全稳妥的。 这种莽撞又直接的想法怕是只有郁峥会产生,但也的确是他会有的想法,挨打了就应该打回去,哪还有其他的路。 “我在天权他们几个身上做了标记,能循着找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郁峥道,“落日神石身上也有,都在指引紫川湖,我估计得顺着水流上天到源头。” 拂霜诧异:“在紫川源头?有其他的存在?” 也就是说,有东西潜伏在郁峥的管辖地,却一直没有被发现。 “不是住在紫川源头,只是个‘入口’。”郁峥耐心解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么?两千年前六界破碎,古神覆灭,我活了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找结界破碎的原因,也算找到了一点线索。”他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怀疑在生死两界之外,还有第三界,那些覆灭的人,都归于第三界了,只是第三界极其隐蔽,只能进不能出,多年来我没有找到任何入口。但你说的那个放火的‘圣主’,我怀疑就是来自于第三界,要想杀了‘它’以绝后患,把你家我家的人弄出来,就得进入第三界,根据指引,紫川源头应该是有一个‘入口’的。” 水声越来越大,说话的时候已经大到震耳欲聋,水汽扑面而来,带来一种极致的压迫和窒息感,拂霜忽然觉得心口剧痛,脑海也像是被利刃一下又一下划着一般疼痛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身体想要钻出来。 他下意识捂住额头,疼得要听不清郁峥的话,倚靠在郁峥身上大口大口喘息着,郁峥忙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抚:“没事,小花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 他后悔不已,比起惧怕小花想起来,他更怕看到小花痛苦,可他不能再丢下小花一个人,只能暗恨入口为什么偏偏是在小花遭遇过重创的地方。 拂霜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洇湿了眼上的云纱,云雾很快散去,他将脸埋在郁峥的怀里许久,被对方的气息包围和抚慰,终于感觉缓过来一些,慢慢立起身,看见了浩荡的紫川湖,还有湖水自地面流向天际的奇观。 心还在疼着,他望向郁峥,犹豫道:“就是从这里?你也要进去么?” 郁峥观察着他的神色:“当然。” 拂霜抿了抿嘴巴:“会很疼。” 郁峥现在的状况,再次浸入紫川水,甚至追溯到源头,不知会遭受怎样的重创,恐怕命都岌岌可危。 郁峥看着他反而笑起来:“那你忍一下,应该很快。” 他知道拂霜在关心自己,可就是不点破,假装听不懂。 拂霜没有说话,手中凝聚出一颗莹润细腻、还在缓缓流淌的淡紫色珠子来,交付在郁峥手中,郑重道:“你把这个吃了,应该能有点用。” 他知晓自己的花蜜有极强的治愈能力,然而灵川祥和安定,没有重伤,因此也没有人向他求过,他不知道对郁峥来说有没有用,但总归不会有坏处的。 郁峥简单“嗯”了一声,唇角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毫不犹豫将花蜜咽下,随后摸了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 拂霜摇摇头:“走吧。”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恐惧和逃离的欲望,只依赖地抓着郁峥的衣袖,郁峥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再次将他抱在怀里,尽量把他完全包住,片刻后跃入湖中。 拂霜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当湖水完全将他淹没包裹时,一种被刻意遗忘了许久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然而不知是不是被保护着的原因,这一次他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第40章 光与暗 水势激荡而汹涌,人在其中顺流漂泊,如同渺小的两粒沙,任由水流冲刷,颠来倒去,拂霜昏昏沉沉,只能缩在郁峥怀里,死死抓着对方,最后连光也看不见,视线内只有沉沉的一片黑。 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水流由急到缓,由缓到急,反复不断,直到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小的光点,他感觉到郁峥带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团光点中,随即而来的是撕裂般的痛楚,和大脑冗长的空洞,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虚无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像是从外界传来,又像是从心里传来,在和什么应和着,连通了另一个世界。 郁峥将他紧紧按住,他什么也看不到,撕裂感之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直到郁峥的力度变小,他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神智,本能扭头望去。 依旧是白花花的无尽水域,像是流入了大海之中,然而没有鱼群和海草,甚至连微尘都没有,只有最纯净清澈的水,下不见底,上不见天,找不到任何出路。 禁锢在身上的力道越来越松,他抬头望向郁峥,看见对方双目紧闭,身上的魔气已经被紫川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然而人也透明得像是水做的一般,在水域中几乎淡得看不见,怕是已经到了极限,他心里一惊,喊了一声“郁峥”,却发现根本没有声音,似乎在这纯净的水域中,连声音也会被吞噬。 第43章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呼唤,郁峥的眼睫微微动了动,算是回应。 郁峥原本就是太阳本源,属性为火,水是他的天敌,又堕身成魔,被紫川水清理,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如今尚存一口气已经是万幸,然而再这样下去,恐怕要被消耗在水域之中,得想个办法找到陆地才行。 拂霜同水有着自然的亲近,又是依傍灵川水而生的神花,水域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他反过来抓紧郁峥的手,丝毫不敢放松,幻化出一条细而长的青藤蔓,飞快朝上延伸,希望能触碰到水面。 水域不是黑暗的,而是透明的,白茫茫一片,说明有光,有光就代表有出路,而且出路不远。 幸好水域对他还算亲和,没有吞噬掉他的灵力,他抓着郁峥顺着藤蔓而上,趁着郁峥还有些许意识,连忙往对方口中塞了三滴花蜜,一边向上爬一边紧张等待对方的反应。 好在他的花蜜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对任何人都有奇效,郁峥的身体凝结了一点,没有方才透明得可怕了,周身微微泛着淡紫的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回应他。 他心生欢喜,恨不得把贮藏的所有花蜜都喂给对方,然而他看见前方远处忽而有一道金灿灿的光束落入水中,照彻周围,光束是如此的明朗,像是太阳的光辉,在白茫茫的水域中分外醒目,仿佛是神圣的指引,在帮助他找到离开的方向。 太阳,是布泽万物的本源,无所不在,也是郁峥的本体,一定是太阳察觉到郁峥遇难前来引导的,他毫不犹豫让青藤蔓改变了方向,和光束接触到,朝着光的方向游去。 有太阳就有陆地,赶紧让郁峥离开水到陆地上,比什么都重要。 他被太阳的光辉笼罩住,连身体都温暖了许多,第一次这么喜欢太阳,水和阳光的滋润,让花朵明媚绽放开来。 他顺着光束,终于透过波动的水面看到了淡蓝的天空,还有空中悬挂的巨大的太阳,便更加喜悦,青藤蔓直直朝上,也感受到了新鲜的空气,证明的确快要离开水域了。 很快,拂霜浮出了水面,放眼望去,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陆地,有郁郁葱葱的森林和碧莹莹的草地,还有灵兽在其间悠闲地走动。 欣喜和激动将他包裹,紧绷的神经不由松懈下来,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浑身发软,毫无力气,青藤蔓幻化成一片绿叶浮在水面上,他拽着郁峥坐上绿叶,晃晃悠悠朝岸上飘去。 郁峥依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但仍然抓着他的手,还是有意识的,他稍稍放心,又往对方口中喂了一滴花蜜,花香也随之萦绕四周。 郁峥咳嗽起来,惨白如纸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血色,离开了水,他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变凝实,看样子有所恢复。 拂霜试探性喊了他一声:“郁峥?” 声音没有再被吞噬,他得到了一声很轻的“嗯”作为回应,立即十分欢喜,见对方身体在微微挣扎,似乎想要起身,忙按住对方,一手覆在对方的额头上:“你别动了,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他的手中有紫光浮动,浸入了郁峥的眉心,让郁峥浑身渐渐舒展开来,缓缓睁开了眼。 郁峥的目光尚且有些涣散,直到看见拂霜的脸,才很快凝住。 拂霜想跟他说话,然而绿叶小舟此时正要靠岸,他连忙站起身,将郁峥也拉起来,郁峥以他为支撑,勉强能站住,迈步上了岸。 俩人一同倒在了青草地上,感受到了微风和阳光的滋润,第一次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如此珍贵,平日里最常见的东西,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拂霜偏过脸去看郁峥,郁峥也在看着他,他不由笑起来:“你还说要保护我,结果自己这么虚弱,还不是被我带出来……” 他的声音蓦然停住,听到了郁峥传音给他的话:“这陆地……有问题。” 在快要出水的时候,他便用神识探到了周围。 他在水中明明没有看到陆地,无论远近都没有,全是白茫茫的水,一般来说,即使是浮在水上的岛屿,也会有一部分沉在水中,除非是完全悬浮在水域上空,然而他们所在的岸,又和水域是完全紧贴的,不可能悬浮在上空,说明这极有可能是一个虚化出来的陆地。 拂霜生长的地方只有河流,近海的地方都被山脉挡住了,不知道水中陆地是什么样,所以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 或许这“第三界”不能用常理来推断,但未知的地方,还是不能松懈的好。 拂霜坐起身,还没问他是哪里有问题,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殿下。” 这声音温柔又从容,却没有重逢的欣喜,拂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谁,猛然睁大眼睛,从地上站起来,循着声音而望,看见了一个此时并不想看见的人。 洛旸,这个才一把大火烧了灵川、从他手中诱哄走果果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感慨地看着他,慢慢朝他走近:“没想到殿下这等心性纯净之人,竟然也有学会撒谎的一天,害得我受了好大的罚,差点没命来见殿下了。”他瞥了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郁峥,轻嗤,“看来是魔头教坏了了殿下。殿下快到我这里来,把小殿下交给我保护,可别再被这魔头哄骗了去。”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目光也纯良,拂霜的心里却涌起阵阵寒意,小腿犯了老毛病,有些发软,几乎无法动弹。 对方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极其可怖神秘的存在。 洛旸是一个人来的,又不像是只有一个人,清风草木,悠闲的灵兽,都在此时定格住,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此时才注意到,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比生界的太阳要大几十倍,带来的不仅仅是光明和温暖,更有无尽的压迫。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大力将他拉到怀里,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郁峥抱着再次踏上茫茫水域,风在他耳畔呼啸着,郁峥在低空处乘风而飞,速度快如光,他的视线被挡住,看不到后面的情况,但能听到飒飒的追击声,似乎有无数人在紧追不舍。 郁峥果然要敏锐得多,经验更是太多,最直觉嗅到危险的存在,意识到了那是虚假的陆地,也最快做出了反应。 郁峥的状态太差,又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没摸清,他们只有逃离的份。 没有想到一来就碰到了最不想碰到的敌人,现在想来,那一束光根本不是太阳的指引,而是对手故意而为之,想将他们引诱上岸,瓮中捉鳖。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用神识探查周围的情况,看见了后面乌压压一片追兵,慌慌张张朝后撒花粉,果然追兵出现了短暂的凝滞,但很快有风吹散了他的花粉,追兵又赶了上来。 果然有其他的清瑶花藏在其中,摸清了他的招数。 他还是坚持撒着,能隔离一点是一点,给郁峥缓冲的时间。 郁峥一边飞一边提醒他:“省着点用,小花,我们去那边。” 这句话十分熟悉,好像很久以前,郁峥也这么对他说过,可他根本想不起来,一尝试回忆就头疼欲裂,现在也不是回忆的时候,他只能“嗯”一声,估摸着自己的花粉贮藏,在追兵快要追上的时候再撒,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不会被追上。 郁峥要带他去哪里,他不知道,但他相信郁峥肯定已经摸清了周围的情况,有一定的目标,他毫无理由地相信对方。 不知为什么,后面的追兵只是一味追赶,并没有释放秘法来阻隔他们,恐怕这古怪的水域不仅对他们有限制,连那些追兵也是一样,被充沛的水汽阻挠,限制了部分能力。 巨大的太阳不再澄澈明朗,而是灼热如火,让拂霜产生了眩晕之感,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一边抓着郁峥,往对方心口处输入他的灵力。 他一边紧张地盯着后方,一边抽空去展望前面,看见郁峥飞去的方向是一片黑暗,不由有些震惊,明明这么大的太阳,不远处却还能黑得不见一丝光,他放开神识四望,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天地,竟然被太阳的光芒分成了两半,一半光明一般黑暗,如同被人用斧子从天地间直直劈开,泾渭分明。 拂霜从小就接受教导,光明是人人都心向往之的东西,他们花草比谁都更需要阳光和水,而黑暗只会滋生邪祟,在外界,一旦到了夜晚,没有太阳的照耀,无论是人和神都会停止活动,进入安全的地方栖息休养,即使是在灵川,没有邪祟生长,夜晚降临的时候,也得老老实实睡觉。 可是现在,他们在离开太阳照耀的地方,往人人避讳的黑暗飞去。 他虽然不明白,但更相信郁峥的判断,郁峥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郁峥身行如风如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穿透了那黑与白、暗与光交汇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进入了黑暗之中。 追兵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传来了不甘恼怒的声音,在交汇之处徘徊着,并没有离去。 第44章 “等着。”他听到洛旸阴沉的声音,“他们在里面待不了多久,坚持不住就会出来。届时大的小的,都跑不掉!” 郁峥似乎耗尽了所有力量,停了下来,跌入了水域之中。 黑暗的地方,也是水域。 在落水的一刹那,拂霜飞快幻化出一片叶子,将他二人接住。 大概是消耗到了极限,郁峥又倒了下去,拂霜坐在叶子上,担忧地俯身查看他的情况,被他轻轻握住了手。 还有意识,只是在闭目养神,而且握着他的手,从他的手心中传递了一丝力量,为他指引着方向,他操纵着小船,往郁峥指引的方向慢慢划去。 拂霜放下心来,摸摸对方的额头,又喂了一滴花蜜,他已经数不清郁峥吃了自己多少滴花蜜了。 叶子小船在水域上随着水波晃晃荡荡,极其缓慢地漂流着,拂霜一边给郁峥输送着灵气,一边抬眼望向四周。 黑暗,死亡一般的黑暗和寂静,他什么也看不到,依旧只有茫茫的水域。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陆地,他感到了深深的忧虑,郁峥不能一直在水上,否则只会越来越虚弱,得赶紧出水养精蓄锐。然而此时即使有陆地出现,他也不敢直接上岸了。 洛旸那群人畏惧着黑暗,不敢进来,可见这黑暗之中,藏着比那群人更加可怕的东西,唯一的希望就是郁峥了,希望郁峥能有办法对付。 他低头望向郁峥,看见对方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凝实了,不知道是不是花蜜的作用,总算是个好消息。 不仅仅身体凝实,郁峥的身上也飞快萦绕起黑色的魔气,魔气浓郁无比,占据了所有的太阳本源光芒。 他怀疑这黑暗和魔有一定的关系,才让郁峥出现这样的变化,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应该是恢复了,他忐忑地想着,看着入魔的郁峥,收回了自己的手,不敢再传输灵气了。 毕竟魔气和他的灵气应该是相斥的,他怕继续下去,反倒会让对方痛苦。 他又不确定地喊了对方一声:“郁峥?” 漂泊在水域上,他的声音还是能传递的,这一声比之前要紧张许多,毕竟这是彻底堕魔的前兆,彻底堕魔,意味着郁峥会失去理智,陷入疯狂和躁动之中,他害怕对方连自己的话都听不到了。 郁峥没有睁开眼,只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没事。” 声音还是温和而稳定的,看来没有失去理智,拂霜心中安稳,又问他:“你有没有好些?” 郁峥又“嗯”了一声,大概是想要养精蓄锐,没有把精力放在跟他说话上,没有了下文。 拂霜也只是因为害怕,才想要跟他说说话,见他没有精力了,也只能暂且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眼巴巴瞧着他的脸,觉得他在陪伴着自己,才能有一丝宽慰。 花总是害怕黑暗的,对于黑暗有着本能的畏惧和抵抗,死一般的沉寂和没有尽头的空旷更是令人焦灼不安。 拂霜怕他平躺着不舒服,又试图搬动他的上半身,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一点点释放着花香。 他的花香自然是比不上花蜜的,但也有治愈的作用,同时还能安抚人心,对于堕魔太深的郁峥来说,应该是最妥帖的方法。 郁峥轻轻笑了一声。 拂霜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郁峥说,提起其他话题,“好像要靠岸了。” 拂霜不由抬眼张望,视线全是黑,什么也看不到,水域明明在波动,却也听不到水声,他怕惹怒到黑暗中未知的神秘存在,没敢放开神识,但听见郁峥说要靠岸了,心想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也一点点放开神识去探索,果然在前方远处,看到了陆地。 是十分荒芜的岛屿,光秃秃一片,也没有太阳和光芒,更没有他所熟悉的草木,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土地,但在苍茫的水域中终于出现了其他的东西,总归是好的,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来,尽力朝岸边靠拢。 终究是消耗了太多,精神也一直紧绷着,到现在还是不敢大意,拂霜已经疲惫至极,强行撑着,让自己和郁峥近了岸。 他眼巴巴看着那黑乎乎的岛屿,祈祷着只是普通的岛屿,不要再出现未知的危险了,至少先让郁峥恢复过来。 小船在岸边停了下来,再三观察确定除了石头只有石头后,拂霜才小心翼翼抬脚踏上了岸,将郁峥也扶了起来。 郁峥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一直靠在他的身上,被他半拖着走,好在不是很重,他还是能够承受得了的。 上岸的那一刻,绿叶小船也随之消失,拂霜找了处最近的岩石靠坐着,将郁峥安顿下来,又去摸对方的脸,看见对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身上的魔气也愈发凝实,应该是好了。 “你是不是已经好了?”他忍不住问。 郁峥慢慢睁开眼,跟他靠在一起,淡淡“嗯”了一声,声音还是有几分虚弱:“也没有完全好。” 他还握着拂霜的手,拂霜倒是无知无觉,反倒觉得这样很安心,然而他实在太累了,看见郁峥正常的模样,终于松懈了下来,随后极度的虚弱和疲惫潮水一般朝他涌来,他觉得眼皮子重得跟灌了铅似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再也支撑不住,一点点倒在了郁峥的肩上,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 郁峥摸了摸他的脸,见他确实是累到极点沉睡过去了,又将他抱在怀里,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继而放开神识去看这岛屿的情况。 没想到有一天,黑暗竟然会成为他的庇护所。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小花?” 作者有话说: 花:奶奶奶奶奶奶奶…… 第41章 蛊 郁峥抱着拂霜慢慢往陆地深处走去。 神识探测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只有岩石和水,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至少目前来说是安全的,可以让他休生养息,说不上是坏事,但也算不上好事,毕竟在黑暗和未知中待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更让他有些焦躁的是,小花的情况不太好。 大概是消耗太多,神经又一直紧绷的缘故,拂霜昏睡之后就没有再清醒过,虽然呼吸平稳,唤他也会应声,但长此以往,一定会出问题。 他和郁峥不一样,郁峥堕魔之后,更加适应黑暗,反而能得到更好的休养,然而没有阳光和水,只有黑暗,对于一朵花来说,几乎是死地。 他们所离开的那片水域太过古怪,有吞噬万物的能力,他一开始尝试过给拂霜喂一点水,拂霜却根本喝不进去,是没有办法起到滋润的作用的。 怪不得追兵会说他们没办法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他能够撑住,小花是撑不住的,得快点找到有光的地方,实在不行,等他恢复了就原路返回,强行杀出一条路来。 可惜黑暗掩埋了一切,在黑暗中,没有人会注意到灰色的雾气自他上岸后便开始弥漫,从若有若无渐渐变浓,来时的路已经被雾气悄无声息地吞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像是漂浮在水域中的没有生命的孤岛,却怎么都走不到尽头,郁峥约莫已经探索了几百里远,还是没有生命的痕迹,除了岩石之外,他还看到了干涸的湖泊和烧焦的枯树,说明很久以前这里还是有过生命存在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全都毁灭了。而周围的气息也渐渐不再是一潭死水,而是愈发充斥着扭曲和堕落的味道,这种属于堕落魔族的气息让他情不自禁感到兴奋,魔气完全压制住了体内的太阳本源,冲动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慢慢反应过来,越深入越发现,这像是一个废弃的魔域。 耳畔传来轻微的呻.,吟声,他低下头,看见拂霜微微皱着眉,神情有些痛苦,连忙找了块岩石将人放下来,覆上拂霜的额头,小心翼翼问着:“小花?哪里难受?” 拂霜被放下之后身体便蜷缩起来,听见了他的声音,含含糊糊说了声“冷”。他握住拂霜的手,的确是冰凉的,脸也是冰凉的。 这片废弃的魔域,竟然会吸收生命力。 若是再没有阳光和水,小花怕是会枯萎,他想也不想,将拂霜抱起来,准备走回去的路。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似乎陷入了禁锢之中,明明是一直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走的,路上还特意做了金色的太阳标记,此时退后的时候,却再也没办法回到最初的方向了,曾经做过的金色太阳标记也无影无踪,仿佛被黑暗的岩石吞没了一样,他换了好几个方向,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放下小花时的那个起点。 灰暗的雾气终于在他面前徐徐展现,将他身后的一切都包裹,仿佛只给他留下了唯一的一条路,让他只能沿着这个方向前行。 郁峥心里一沉,果然这地方充满了古怪和危险。如若他一个人,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向前,可是现在他带着小花,不能让小花出现枯萎的痕迹,否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第45章 他还是停了下来,重新将拂霜放在岩石上,握紧对方冰凉的手。 阳光和水……他是有阳光和水的。 郁峥拧起眉头,压制下内心的疯狂和冲动,将少得可怜的太阳本源力量凝聚在掌心,又加了一滴自己的心头血。 他的心头血还是干净的,没有受到魔气和堕落的污染,是纯粹的鲜红,混上了太阳本源力量,便是金红相间的一滴血,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着纯粹灿烂的光芒,如同夜空中唯一的一颗启明星,无比耀眼。 他将这滴纯粹干净的心头血喂给了拂霜,果然有了阳光和水的滋润,拂霜的手渐渐回暖,神色肉眼可见舒展了开来。 “还要么?”郁峥温声问,他应该还可以再挤一滴出来。 拂霜摇摇头,抓住了他的胳膊,想去抱他,本能渴望着温暖,他回抱对方的时候,却扑了个空,拂霜已经化为原形黏在了他的胳膊上,纤细的根茎在努力往他身上爬,似乎想要钻到他的衣服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小花的原形了,不由笑起来,也没有帮忙的意思,专心致志看着细小的花朵一点点往最温暖的心口挪去,他也没有见过其他清瑶花的原形,但小花的确比普通的牡丹花还要小一些,淡紫色的花瓣,因为刚刚得到了心头血的滋润,盈盈泛着浅浅的光芒,甚至有几丝金色混在其中,分外漂亮,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根茎。他伸手摸了摸花瓣,细腻而柔软,小花却受到了惊吓,立马停下了动作,把花瓣合拢起来。 他忍不住笑,执着地将手指贴在花瓣上,大概是反应过来,刚刚合拢的花朵慢慢绽放开,没有恼怒和怪罪,甚至亲昵地蹭了蹭他贴着自己的手指,主动黏在他了他的手上,缩进了他的掌心里。 手掌心也是热度高的地方,是十分适合花朵生存的。 郁峥的心蓦然软趴趴的,化成了一滩水,掌心摊着,任由小花舒舒服服躺在他的手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张开又怕小花冷,合拢又怕小花闷着,那细腻柔软的花瓣像是长了无数爪子一样,在他心里轻轻挠着。 小花在依赖他,他想,小花已经有多久没有依赖过他了,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同他亲昵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烦恼也没有,好像可以相伴到永远。 他捧着小小的花朵,另一只手轻轻合上,像盖了一层被子,留了一点缝隙,可以遮风挡雨,又不会闷得无法呼吸,果然小花感到了舒适合温暖,在他掌心蹭了蹭,柔软的花瓣紧紧贴着他,叫他更加不知所措,忘乎所以了。 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后面是吞噬一切的灰暗雾气,没有退路,又没有尽头,他的焦躁却被缓解了一大半,继续往前走去。他还有心头血,只要小花喜欢,可以全部喂给小花,不会走不出这片魔域的。 灰暗的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只是悄无声息吞噬掉他走过的路,一直跟在他后面,并没有越过他半步,却显得更加诡异。 终于,不知道多久,他感受到了一丝生命的气息,同时在前方,看见了黑暗中无数盏猩红的灯笼。 灰暗的雾气在他身后停了下来,空气中霎时充满了浓郁的疯狂、扭曲、暴虐和嗜血,这是魔域特有的气息,而且不是普通的魔域,是凝聚过无数血泪和怨恨的地方,他曾经在杀死亦宸的时候感受过。 周围还是黑色的岩石,他用神识向前探,看见了前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一眼望不到边,足有方圆百里大,而能看见的深坑边缘处,仔细观察会发现,有无数个圆洞,就像是蜜蜂的巢穴,而他所看见的猩红的灯笼,正是这些巢穴中躲着的未知的存在。 这个地方的生命,应该就聚集在这里了。 空气变得躁动而沸腾,疯狂和堕落压得普通人喘不过起来,最后的太阳本源力量喂给了拂霜,郁峥的双眼已然变成了猩红,和那些巢穴中的存在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他的双手依然在合拢着,成为温暖的庇护所。 手中的花受不了这样的污染,开始颤抖起来,郁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花朵小心放在了衣服中,贴紧心口处,那是比手心更加温暖安全的地方。 “别怕。”他柔声安慰着,“等等我,很快就好。” 在见到这个深坑的一瞬间,他便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以及为什么追捕他们的人如此忌惮。 世间有蛊师,会将毒虫聚拢在一个器皿中,让其厮杀,最后活下来的必然是最强的蛊,可以用来操纵,很明显,这是一个炼蛊之地,只不过把毒虫换成了魔物,将周围所有的生命聚拢在此地,让其争夺,最后留下来最有用的一个“蛊”。 不知道这炼蛊之地背后的操纵者究竟是谁,但应该和追捕他们的人没有关系,甚至互相忌惮,各自占领一方领土,互不干涉,和生界没有什么两样。 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见到生命,原来全是被驱赶到这里用来炼蛊了,若是寻常人,进入到这样的地方,恐怕心智已经崩溃了一大半,然而郁峥活了这么多年,再诡异的事情也见过许多,此时反倒是心安定了下来。不怕对手恐怖,最怕是未知,最起码,他现在知晓他所在的地方不是没有尽头的,一旦有了目标,找到了方向,就有解决的办法。 在他出现的时候,那些藏在巢穴中的魔物终于有了动静,像是饥渴了许久,终于迎来了猎物。 第42章 醒 灰雾渐渐流入了深坑之中,如同是约定好的讯号,洞穴里的魔物倾巢而出,无数双猩红的眼睛都扑向了郁峥。 这和郁峥预设的不大一样,他以为是类似于炼蛊的地方,魔物无法离开深坑,不想在雾气弥漫之后,所有魔物的目标都变成了自己,如此说来,这些是已经养成的蛊,在捕杀后来的猎物。 雾气掩埋了一切,甚至神识都无法穿透,看不清扑上来的是什么怪物,只有兴奋粗犷的喘.,气声还有浓郁的腥臭和血腥味,地上,空中,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逃跑的缝隙,然而这些魔物更像是魔气所化,并非实体,虽然强悍但没有什么思维,反而被郁峥所吸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唯一的麻烦是实在太多,仿佛永远都杀不完似的。 血腥和杀戮带来的兴奋感直线上升,郁峥非但没有疲惫的感觉,反倒充满了疯狂的喜悦。鲜血让人沉迷,更让人堕落,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光芒,浅金的衣袍已经沾满了暗红的污血,双目完全猩红,成为黑暗中最亮的灯笼。 甚至觉得还不够,内心的杀戮欲.,望在叫嚣着更多。 他浑然不觉,如同最原始的野兽,只遵循着本能行事,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入深坑之中,巢穴中依旧在涌出源源不断的魔物,比起对手,那更像是引人深入的诱饵,让他渴求着吸收更多。 他已经忘了身份,忘了过去,忘了现在,被杀戮的欲.,望侵占,完全堕落成了一只魔,只有外形能勉强看出来是个人。 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凝结成实质,在他踏入深坑的那一刻,大地似乎都在兴奋得颤抖,他一步步往中心走着,脚下的触感却跟其他的岩石不一样,是滑腻而柔软的,仿佛是人的皮肉。 魔物的涌出速度变缓,他站在了深坑的最中央,尽情享受着无尽的杀.,戮,直到再也没有魔物涌出,他成了深坑之中唯一一个站立的存在。 就像是正在胡吃海喝的饕餮蓦然被断了供给,他开始不满足,怒火渐渐蔓延,想要入侵巢穴去寻找更多的食物,然而他的双腿无法挪动,低头看时,这才发现小腿已经陷入深坑之中,和深坑融为一体,马上就要淹没到膝盖了。 最后一只胜利的蛊,是蛊师最为满意的宝贝,最好的做法就是吞噬。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满足的喟叹,有意识传入了他的识海中,满意地告诉他:你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不是言语,而是一种意识,大概因为同为魔的缘故,他轻易读懂了。 双腿已经融化在深坑之中,郁峥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甚至扯了扯唇角,无所谓地蹲下身来,手掌按在了大地上,继而五指成爪,用力一扯—— 大地被他扯开一个洞,汹涌的黑色浓浆从中喷薄而出,几乎要冲向天际,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他浑然不觉,黑色浓浆让他异常兴奋,魔气集中在手掌之中,强势侵入洞穴,那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满足叹息顷刻间变成了痛苦扭曲的惊叫,在他脑海中炸裂。 他没有丝毫痛苦,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一般,把那洞穴之中的黑色浓浆全部掏出来,深坑迅速萎靡,他的双腿也渐渐显露——但小腿和脚已经被腐蚀成了白骨,被布满血污的浅金衣袍遮住。 尖锐的长啸铺天盖地,大地倏尔倾斜过来,横立于天地间,剧烈甩动,似乎想要将郁峥甩出去,然而郁峥纹丝不动,将整个深坑撕开一层皮,里面的黑色浓浆几乎喷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黑漆漆的软肉和坚硬的骨骼,那些软肉也被他挖了出来,甩在了外面,魔气如刀刃,劈开了坚硬的骨骼。 第46章 杀戮是他最为专注和狂热的事情,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被他毁灭。 倾斜的大地开始扭曲变化,变化出了一只巨大的干枯手掌,直直伸向他,似乎想要将他擒住,然而因为太过巨大,动作也相对迟缓,在被抓住之前,郁峥已经轻轻松松跳出了深坑,猩红的双眼穿透灰暗的雾气,看清了这横立于天地间的陆地。 在陆地倾斜过来之后,无尽的水域也显露了出来,他终于看清,刚刚上岸的并不是什么岛屿,而是一只足有岛屿那么大的怪物,此时横立着,脑袋几乎要触及到天空,它实在太过巨大,根本看不清本体长什么样,只是浑身漆黑而干枯,和荒芜的岛屿没有什么两样。 这片古怪的水域豢养出了奇异的怪物,不知是本体就是活的,还是废弃的魔域被水所滋养,天长地久,逐渐有了生命,演变成了一头怪物,伪装成岛屿引诱外来者上岸,继而被吞噬,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碰到的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堕魔后的太阳本源,固然美味诱人,但也足够危险。 魔物将他腐蚀成为了同类,彻底堕魔,然而根本无法简单吞噬,反倒勾起了他的杀戮欲,反过来要将岛屿吞噬。 郁峥方才陷入的不是什么深坑,而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些魔物都被养在一只眼睛里,此时眼睛已经完全干涸,再也没有半点生机。 岛屿身上幻化出了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触手,在身上疯狂挥舞,要将这毁了它一只眼睛的更加恐怖的怪物抓住,然而它的进攻毫无威胁性,郁峥钻进了它被毁掉的眼睛里,汹涌的魔气一路顺顺畅畅劈开了内里的肉和骨骼,引起了接连不断的尖锐长啸。 他尽情地玩弄着,将岛屿的内部身体劈得七零八落,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岛屿的最深处,看见了一颗漆黑的石头,比刚才的眼睛还要大几倍,虽然看上去只是坚硬的岩石,但是在跳动着。 这是岛屿的心脏了,他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岩石边,手掌覆上了心脏,想要将其撕裂,然而指尖刚刚碰触到,就被腐蚀了皮肉,半根食指变成了白骨。 他收回了手,他的心口忽然烫了一下,像是有一粒火星子落在上面,不疼但热烈。 他停了下来,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灼热而滚烫,偏偏又是柔软娇嫩的,他低下头,看见已经满是血污的身体全然黑暗,只有心口处在微微闪着淡紫的光芒,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茫然,继而慢慢想起来,他是带了一朵花的。 他的花朵在颤抖,让他从茫然渐渐不知所措。 耳畔的长啸渐渐远去,他伸手想要去将花朵拿出来,却看见自己的手已经脏污得看不见原样了,半根白骨森冷而诡异,让他不敢去碰触,手迟疑地停顿在了半空之中。 他的身体越来越灼热,那朵花的光芒在不断闪烁着,渐渐在他心口映出了模样,一点点从他的衣服里钻了出来,细弱的根茎扒在他心口处,紧张地绽放着观察他——那是他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了。 他能清晰感受到,小花在怕他,这让他产生了极度的恐慌,然而属于花朵温和治愈的灵力还在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体内,如同流水抚过他身体的每一处,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又叫他充满了欢喜。 小花怕他,但还是在努力唤醒他。 周身的魔气渐渐变淡,血污从他身上褪去,浅金色的衣袍重新干净起来,泛着浅浅的光辉,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粒萤火,却是唯一的光亮。 外面的触手顺着自己的眼睛钻了进来,无限延展,紧紧追着他,此时已经跟到了他的身后,却似乎畏光,在他身后停了下来,犹豫不决,前面的心脏却剧烈颤动起来。 那是什么,郁峥听见岛屿的意识又在识海中传递出来,兴奋无比,一遍又一遍问他,那是什么。 岛屿的目标从他变成了拂霜,就连拂霜自己也感受到了未知的觊觎,贪婪而肆无忌惮,又飞快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躲避着。 失控感又一次降临,然而小花的恐惧更加强烈,让他尚且能保持着清醒,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他得带小花见到太阳。 无数条触手潮水般涌入,但是绕过了他,竟然刺穿了颤动的心脏,岛屿的意识疯狂而迷乱,似乎已经完全丧失意识,做出了这种自毁式的行为。 被刺穿的心脏流淌出了粘稠的黑色血污,和触手相连融合,重塑出了新的肉身,将郁峥封闭在了小小的空间之中,周围都是刚刚凝固起来还在颤动的黑色血块,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缓慢朝着郁峥涌动,似乎既畏光又渴望他怀里的花。 “没事的。”郁峥用自己干净的手按住了心口,温声安慰着。 拂霜害怕极了,方才的郁峥陌生得可怕,这种扭曲而疯狂的场景更是有如地狱,可是当郁峥安慰他的时候,他又分外心安,好像只要对方还在,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了。 他的视野中倏尔充斥了耀眼的光芒。 许久没有见过阳光的拂霜下意识合拢了自己,却还是感到了刺目,仿佛太阳坠落大地,撩起了漫天大火。 他想起自己听说过的郁峥的传闻来。传闻说郁峥的身世很奇特,并非像普通人那样,是父母生出来的,而是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渐渐被太阳孕育出来的一团光芒,久而久之有了意识和灵智,出生即是神,不通人事,不明伦理,成形之后行走于天地,难免给六界造成恐慌,后来被天界紧急收容教养,才渐渐像个正常人了。 太阳会升起落下,却不会永远沉寂。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本来评论就少怎么还删我的评论呜呜呜呜 进度条已经过半了,这个月应该可以完结qwq 第43章 雪原 耀眼的光芒持续了许久,等到柔和下来的时候,拂霜才小心放开自己的视线,看见下方又成了茫茫的水域,方才的魔域已经成为无数碎片,在渐渐沉入水域中,不见了踪影。 让他惊喜的是,他又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好像黑暗已经被驱逐,光明再次照耀到了他们的身上,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其怪异的被注视的感觉。 前方依旧是未知的黑暗,和之前一样,如同被人从天地间劈开成两半,光与暗互不侵犯,他们悬浮在茫茫的水域之中,拂霜重新获得了水和阳光,却没有半点舒适感,反倒觉得十分难受,并不想在阳光中多停留。 他正欲把自己的顾虑告诉郁峥,发现郁峥已经大步迈入了黑暗之中。对方跟他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光明比黑暗要更加危险。 依旧是看不到边的茫茫水域,他们在水面上漂泊着,郁峥身上的太阳本源光辉持续了很长时间,拂霜一直沐浴在阳光之下,分外满足,终于知晓一直不被自己喜欢的阳光有多么珍贵。 郁峥的速度很快,似乎有自己的目标,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前行,拂霜扒在他的领口,只露出一小截花朵,一边晒太阳,一边眼巴巴张望着。 未知的前路总让人忐忑,他很想跟郁峥说话,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至少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会安定许多,可他抬头看了眼对方望着前路的脸,觉得那张脸冷峻得有些陌生了,如同高高悬挂的太阳,让人不敢直视,以至于他也不敢多言了。 他想起来,郁峥好像只有在看着他时才是柔和的,只有跟他说话时才是好声好气的,对待别人时,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郁峥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他想要亲近的,一个是他厌恶到想要逃离的。 脑中似有电光划过,他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自己对郁峥产生的那种强烈的矛盾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要亲近的是那个对自己温柔体贴的郁峥,想要逃离的,则是现在这个冷漠的郁峥。 他恍恍惚惚想着,觉得自己抓到了真相的尾巴,可惜很快就从他手中滑落了,于是他拼命追着,赶着,无数复杂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叠,他好像能看清,又好像看不清,那些画面轮转交织,最后搅合成一团混沌,将他的脑海堆满,他不由头脑发胀发疼,难受不已。 直到郁峥身上的光芒褪去,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混沌被赶了出去,他才渐渐回过神,尚且有些发怔。 “冷么?”郁峥问他。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体贴,仿佛刚才那个冷峻沉默的人退隐了,替换了另一个人出来,拂霜下意识回答:“不冷。”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温度的急剧下降,甚至比刚才在死寂的魔域里还要冷上好几倍,他重新缩回郁峥的怀里,一点花瓣都没有露出来。 “又有陆地了。”郁峥说,“天权他们应该就在前面。” 他虽然在七星身上都留了标记,但刚进来沉在水里以及在魔域中时,感应一直是断的,此时却十分清晰,想必快要汇合了。 拂霜立刻振奋起来:“我们就要见到其他人了么?看来前面的陆地应该是安全的。” 第47章 郁峥道:“也说不准。” “七位仙君都在么?”拂霜委婉问,他其实是想问宜欢在不在,因为他记得,在大火蔓延之前,宜欢是去找天权了,如果天权被大火卷进来的话,宜欢应该也一起进来了。 “没有,玉衡开阳和摇光回了昆吾山。”郁峥回答,“留了另外四个。” 拂霜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陆地。 和漆黑的魔域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块陆地是纯粹的白色,他的神识极力探索,只能看见无垠的雪原,再往前则是巍峨连绵的雪山,怪不得他觉得这么冷。 看来这古怪的水域应该是无尽的海,上面漂浮着各种岛屿。 还是没有发现生命的迹象,让他有些失落,但既然郁峥说七星在附近,应该就是不远了,是他能力不足发现不了。 眨眼间他们便靠了岸,郁峥踏上陆地,即使踩在雪上,他走路也没有声音,更没有留下脚印,应该是悬浮的状态,拂霜犹豫了一下:“我也想下来走。” 郁峥忍不住笑:“你要是不怕冷的话。” 大概是怕触碰到未知的危险,连走个路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可他觉得这样的小花实在可爱,已经完全没有了灵川之主的壳,是真正的小花了。 拂霜从他身上跳下来,化为人形,脚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咯吱声,他的眉眼便弯了起来,一步一步走着,看着雪陷下去,留下一串脚印,心也跟着舒朗而轻快,死一般的寂静实在太压抑了,能听见踩雪声,是多么不容易。 他一边玩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节路,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顿住,回头看,郁峥正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替他清理着脚印,所经之处毫无人迹。 “灵川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只有零零碎碎的细雪,往往还没铺上一点就化没了。”拂霜有些赧然,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以前没有见过……” 他的脸颊因为自己不符身份的举动而泛起了粉,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一眨不眨望着郁峥,努力做出认真的神情,希望自己的解释能够让对方信服。 郁峥直直看着他,慢慢走到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忽而朝他扬起手,雪如粉尘一般洒了他满头满身,让他愣在了原地。 “我也没有见过。”郁峥悠悠道,“更没有和你一起见过。” 灵川好歹还有细雪,昆吾山却是四季如春,他也很少去常年覆雪的清寒之地。他们在落雁村的那几年,也没有见过落雪。 拂霜呆呆站着,清亮的眼眸里映着郁峥含笑的脸,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郁峥在做什么,随即也弯下腰,从地上抓了把雪,往郁峥身上扔。 他扬起的雪尘太小,觉得自己太吃亏,又抓了几把,全撒在郁峥身上,郁峥也不躲,只看着他笑,任由他折腾。 他便得寸进尺起来,捏了一个雪团塞在郁峥的衣领里,立刻转头就跑,跑了十几步,后脑勺不轻不重挨了一个小雪团,他停下来弯腰,一口气捏了十几个雪团,捧在怀里朝对方砸去,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才继续逃跑。 在极端的压抑和害怕之后,人总有释放天性的冲动。 雪原漫漫,苍苍茫茫,他是最渺小的一朵雪花,许久也跑不到边际,甚至连远处绵延高大的山峦也没有靠近多少。 拂霜兴奋过了头,这种最简单的追逐打闹对于他来说反倒是没经历过的新奇体验。 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一直离他不远不近的郁峥。 “郁峥。”他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脸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睛比刚才还要明亮几分,“我腿不软了。” 他才意识到,小腿的隐疾已经完好,他不会再走快一些就腿软摔倒,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了。 郁峥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跟他之间只隔着半步的距离,双臂垂着,没有再扔他,只专注望着他:“看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应该早就发现了。 “是紫川水的作用么?”拂霜依旧处于兴奋之中,他在紫川湖中休息了两日,的确感到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比从前要好很多。 郁峥道:“应该是。” 拂霜没有说话,产生了一丝疑惑,他看见郁峥的眼眸中竟然有些许难以掩埋的哀伤,明明是热烈的太阳,却沉郁如藏了千百年的陈酒。 他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哀思。 他的兴奋和喜悦渐渐融化在那双幽邃的眼眸里,也跟着产生了无法言喻的低落情绪,那是化不开的雾,是他想解又不愿解开的谜,是他读不懂的悲伤。 没有下雪,两个人的发上肩上却全是落雪。 郁峥却慢慢抓住了他的手,陡然用力一拉,身体同时朝地上倒下去。拂霜猝不及防,被他拽着跌落在雪地中。 他抬起头,还未控诉对方这一幼稚的行径,郁峥已经将他抱在怀里滚了几圈,最后被雪淹没。 拂霜再也说不出话来,靠在他怀里,耳朵正好贴在了他的心口处,能听见快速的心跳声。 不止是郁峥的,还有自己的,在寂静的雪原里分外清晰,根本无法掩饰,交织在了一起,杂乱而剧烈。 他的手也被郁峥握着,温暖而有力。 “小花。”郁峥轻轻叫他,“你高兴么?” 他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回答,怎么也不想承认,他和现在的这个郁峥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从心底流淌出无限的欢喜。 郁峥一定是两个人,他想。 郁峥却自顾自回答了起来:“只要你高兴就好。” 拂霜静静躲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理会,半晌,他才垂眼看自己被握着的手,觉得包裹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古怪,好像有一处缺少了皮肉,坚硬而冰冷。 郁峥似乎有什么心事,没有注意到他,他一点点抬起手,看见郁峥的半根食指竟然是白骨,并且没有一点愈合的迹象。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抽回自己的手,去摸对方的胳膊。 “嗯?”郁峥反应过来,低头看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是不介意,小花,但是现在实在不合适……”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慌忙去抓拂霜的手,可是拂霜已经一路向下,发现了他下面的衣袍下是空荡荡的,掀开后,膝盖以下赫然是两根冷森森的白骨。 作者有话说: 先断个腿 第44章 疼 拂霜小心握住了郁峥食指的下半截,低头细细观察着,郁峥下意识想要收回,又觉得这样未免太欲盖弥彰,索性大方让他看。 “没必要看。”郁峥用不在意的语气说,“过两天就能长好。” 作为天生的神,皮肉伤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凭借郁峥的能力,早应该在魔域散尽的时候就会愈合了,然而一直到现在,白骨处不动如初。 拂霜没有说话,只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往上摸索,在触及到骨头的时候停下,指尖浮出淡紫色的柔和光芒,流淌进伤口处,将两个人交握的手包裹住。 他认真检查着,发现这不是简单的皮外伤,魔域不但腐蚀了郁峥的皮肉,更是吞噬了“生”的能力,使得伤口无法再生,与其说是“伤害”,更像是一种“诅咒”。 如若是从前的郁峥,这种阴暗邪祟的诅咒在纯粹的太阳本源面前不难被烧毁,可偏偏郁峥现在已然堕魔,魔气和诅咒同根同源,互相应和,成为他最大的阻碍。 棘手的不是诅咒,而是郁峥自身的魔。 拂霜不出声,郁峥心里便忐忑起来,偏着脸观察他的神情,见他长睫低垂,唇瓣轻抿,一缕碎发贴在脸颊边,一时间看不出喜怒,更是慌乱,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小花?” 他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但是小花这样的反应,就表示他错了。 “郁峥。”拂霜终于有了反应,声音还算平和,“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小花?”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然而总是忘了问,好像早就认同了这个亲昵的称呼,觉得理所当然,没有半点不适感。 这个毫不相关的突兀问题让郁峥懵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是朵小花,当然要叫小花。” “你还笑。”拂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去研究他的手指,声音沉闷,“可能再也没办法好了。” 他的治疗对伤口的作用微乎其微,努力了半天也不见长出一点皮肉,骇人的白骨让他看着就难受不已,更多的是自责,觉得自己枉为灵川之主,竟然连外伤也无法愈合。 他没有愠色,只有深深的忧虑和难过,郁峥一错不错凝望着他:“好不了就算了,也没什么影响。”他压低声音,“至少手还是好的。” 至少手还是好的,还能拥抱你。 他后半句没敢说出来,怕让小花反应过来离开他怀里,连这最后一点奢靡都要落空。 “最大的问题是你自身魔气的阻碍,要想好的话,只能靠你自己恢复。”拂霜仍旧陷在忧虑之中,“可是现在又没有紫川水,就算有的话,也只是暂时的,没法单纯依靠水源就洗掉魔障,而且我好像也没看过堕魔后的人能恢复的例子,堕落都是无止尽的,哪来的方法……” 第48章 他自顾自说着,不由就念叨了起来,越说越伤感,郁峥只静静看着他,觉得他吐出的每个字都是甘霖,细密洒在他心间,让他的心酸酸胀胀的,既欢喜又哀伤。 自己的伤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起小花在最无助绝望的时候被折断双腿得有多疼,也许是命中注定给他的惩罚,然而这点惩罚哪里能弥补他犯下的罪孽。 若是小花恢复了记忆,还会像现在这般对他好么? 失忆的时候就已经在抵触他了,他比拂霜自己都清楚,现在的好不过是对于“阿叶”尚存的情感,他永远不会忘记,三年前小花最后对他说过的话,还有决绝的目光。 在小花眼里,自己和阿叶是两个人,一个是已经亡故的心上人,一个是拆散并杀害他们的仇人。 拂霜的絮叨渐渐停了下来,又抬头看他:“郁峥,你有没有在听?” 郁峥道:“我在听。” 他声音如柳絮,有种飘摇不定的朦胧感,并不像是在认真听讲的样子,拂霜注视了他一会儿,蓦然问:“疼么?” 郁峥愣住,直直同他对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和许多年前一样漂亮而纯粹,如同浸在水中的辰星,在认真担忧着自己。 他的心也深深陷了进去,被浸泡得发胀发酸,甚至发疼,却十分欢喜,就像吞下了一把涂满蜜的刀,让他一边疼,一边为了这点甜心甘情愿,好半天才微微弯起眉眼:“你心疼我啊?” 他的声音压成了气音,像耳畔的私语,充满了喜悦,这种喜悦放在平常多少会变成戏谑,但由于迟疑的态度,更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大概是离得太近了——拂霜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确离得太近了,本来就是在人家的怀里,此时郁峥低着头跟他说话,更是快要贴上他的额角了,英俊的脸和含笑的眼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脸颊一点点染上艳丽的粉,继而加深成绯红。 明明是在雪地里,他却热得厉害。 好半天他才慌慌张张偏过脸,不愿意跟对方对视,拉开了一点距离,声音有点赌气的味道:“看你也不疼。” “疼。”郁峥赶紧补充,“当然疼,若不是想着你还陪着我,要疼死过去。” 他没有说谎,在彻底堕魔的时候,他的意识是不受控制的,被血和疯□□纵着,是只知道杀戮的傀儡,一直处于极端的亢奋之中,直到力竭,然而在清醒之后,意识恢复过来,所受到的痛楚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一下子全砸在身上。 只是他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会把脆弱和痛苦的一面展露给任何人,无论敌友。 拂霜犹豫片刻,还是相信了他的话,声音再次柔软下来:“堕魔是不是也很疼?” 隔了很长时间,郁峥才闷声回答:“嗯。” “我听说后天堕魔,会全身经脉逆转,同先前的功法相克,许多人都承受不住痛苦含恨而终,少部分活下来的,也陷在懊悔之中。”拂霜慢慢说着,“一定会很疼。” 他不知道自己跟郁峥是什么关系,或许连朋友也算不上,但至少此刻,他们是在相依为命,他真情实意替郁峥难过和不值。 为什么要抛弃太阳耀眼的光芒和至高的地位,堕落成为人不齿的魔呢?就算世人表面上还会勉强承认帝君的身份,实际上内心早就避之不及、嫌弃憎恶了。 他的手指慢慢往上移动,将那半截骨指虚虚包裹在自己的拳心中,轻声问:“现在也还疼么?” 郁峥抽回手,反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锢着他腰的手臂也收紧了力度,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头顶,缓声道:“习惯了。” 他如今受到的疼与悔,不过是因果的轮回罢了,至少他在庆幸,小花如今忘了他,让他还有靠近的资格和挽回的机会。 “是我咎由自取,我早就认了。”他见拂霜情绪异常低落,不由笑起来,“你不必难过,与你无关。” 拂霜小声道:“可我还是觉得,我总不能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相识很短,却经历了许多,一路走来,无论是在灵川还是在第三界,都是郁峥承受了一切,郁峥因为他疼了太多次了。他不知道是因为内疚还是其他,只知道郁峥痛苦,他也觉得不好受。 “谁说你什么都做不了。”郁峥道,“也有办法不疼的。” 拂霜立马高兴起来:“什么办法?” 郁峥道:“你亲我一下。” 他含着笑,低头凑近拂霜的耳朵,又是暧昧如私语的气音,让拂霜呼吸一滞,大脑也僵住了,根本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广袤无垠的清冷雪原,他却被囚.,禁在一小方天地里,不仅仅是脸,浑身都热了起来。 郁峥松开了力道,已经做好了他反应过来后要挣扎离开自己的准备,他想小花虽然不会生气,但肯定也会有点恼,会对自己不理不睬,避之不及,但他并不是特别担心,毕竟小花太好哄了,很快就能哄回来的。 逃避和羞恼,也比伤怀要好得多,他不想让小花难过,只能用这样略显轻亵的玩笑岔开。 拂霜的反应一向不快,这次也一样,好半天才有了动静,在他怀里微微扭动了两下,郁峥已经松开了胳膊,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挣扎,似乎只是因为别扭换了个姿势掩饰狂乱的心跳。 郁峥一时间怔住,不知道拂霜是不是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他的生长环境太平和,恐怕还真一无所知。 拂霜一点点抬起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眼神躲躲闪闪,眼皮刚掀起又飞快垂下,浓密的睫毛不断颤动,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最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鼓起勇气抬眼跟他对望,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严肃而坦然:“真的么?” 郁峥心里清楚应该否定,不然一旦踏入界限,事情会像洪水决堤一般无法控制,然而望着那双强作镇定又羞怯躲闪的眼眸,却鬼使神差般“嗯”了一声。 又是许久的沉默和躲避,拂霜长长叹了一口气,垂眼小声道:“我是因为想让你不疼。” 郁峥:“嗯。” “我是不会让你当正宫的。” “嗯。” “也不会娶你的。” “嗯。” “……嫁给你也不行。” “嗯。” “我也不会承认果果是你的孩子。” 郁峥沉静地凝望着他,回答格外平和:“好。” 片刻的缄默后,拂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不是因为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你。” 郁峥还是一声沉稳的“好”。 拂霜从头到尾没敢看他的眼睛,比起羞怯,他更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其他的东西。 他最后道:“那你闭上眼睛。” 郁峥却没有说话。 他积蓄了所有的勇气,心抵在嗓眼里上不去下不来,乱如春日荒野的杂草,踌躇着抬眼,再次撞入对方的眼眸,又是之前见过的、他所读不懂的悲伤,他溺在悲伤的海域中,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是进是退,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答应了这个要求。 郁峥忽然偏过脸,一直抱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他,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彻底将自己抽离,沉默着望向看不见的远方。 拂霜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了对方的保护,雪原的清寒一下子将他淹没,让他冷得仿佛全身都失去了温度。 郁峥弯下腰,朝他伸出一只手,他怔怔伸手接住,被一把拉了起来。 “走吧。”郁峥说,声音冷静得有些陌生。 他几乎是在把人拉起的时候便松开了的手,自顾自往前走着,没有再回头。 他怕小花有一天恢复记忆时,会更加恨他。 作者有话说: 2024年了,阿晋,终于能发表情了,还有更古旧的网站吗 第45章 巨人 拂霜跟在郁峥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周遭皆是冰雪,他身上却始终是暖洋洋的,如同被太阳照耀着一般。抬眼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郁峥身上的魔气愈发重了,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郁结之气,令人难以靠近。 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拂霜低下头,看自己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整齐的脚印,又很快消失,没有人声,没有风声,甚至没有落雪声,天地是如此死寂,只有他努力制造出来的咯吱声,勉强让气氛没有那么僵硬。 到最后,他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致踩雪了,于是周围失去了唯一的声音,世界如同一块透明的冰,万物都被冻在里面,无人打破。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通,明明他都答应了郁峥,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怎么反倒是郁峥不愿意了,还这般冷落他,好像是他提出了那个要求后被拒绝了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加的条件太多了,让对方失去了兴致,可是那些条件,郁峥自己也答应了,怎么偏偏最后选择了放弃。 他心里觉得分外委屈,积攒了一肚子的哀怨和难过,可是他不想问清楚,他才不会主动去找郁峥。 第49章 本来他也不想做那种事,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正好不需要为难了,乐得轻松,没什么好伤心的,他一点也不在意郁峥的想法。 他正魂游天外,忽而前方传来沉闷的轰隆声,像是平地起的惊雷,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紧紧裹进郁峥的怀里凌空而起,随即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拂霜下意识朝声响处望去,看见远处的山峦上覆盖的积雪不知道为什么崩塌了,雪如洪水滚滚而下,一泻千里。 然而雪崩不是什么大事,让他惊异的是,他似乎知道了雪崩的原因。 在山峦的另一边,近海的地方,他看见一个体型壮硕无比的巨人正在山前缓缓站起,山峦高耸巍峨,然而那巨人站立起来,只比山矮一小截,刚才应该是坐在海岸边,被山完全遮住了。雪崩便是巨人站起身晃动了山峦导致的。 拂霜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生物,震惊地忘记了一切,呆呆注视着巨人,见其身躯四肢五官都和普通人无异,只是放大了无数倍,浑身赤.,裸,没有半点遮蔽,但身体很奇怪,不是普通人的肉色,而是半透明的,像是用寒冰铸就的冰人一般。 那巨人站起身在举目四望,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他们,片刻后什么也没发现,失望地坐了回去,正对着海岸,倚靠着山峦,手里握着一根冰雪做成的半透明鱼竿,在岸边钓鱼,鱼线也是半透明的冰丝。 在受到巨大的震撼之后,拂霜渐渐回过神来,发现郁峥抱着自己沿着起伏的山顶低飞着,山脉一眼望不到头,更让他惊异的是,那样头顶天脚立地的巨人还不止一个,沿途有好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冰雪巨人坐在海岸边,靠着山峦,握着鱼竿在钓鱼。当他们略过的时候,巨人似乎都有所感应,扭头张望着,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说来奇怪,刚才他们都放开神识查探陆地上是否有生命的迹象,却并没有发现这些古怪的钓鱼巨人,拂霜下意识抬头看郁峥,只能看见对方流畅分明的下颌。 依旧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他也继续沉默着,又忍不住去看那些巨人,这才发现他们的身上并没有生的气息,却也没有死亡的味道,好像就是时间太长,冰雪有了意识,渐渐演变成了巨人,和之前那片魔域类似。 只是这些巨人没有魔域的灵智高,也没有伤害他们的意图,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可这里的水域会吞噬一切,怎么可能钓上鱼呢?不过是徒劳罢了。 虽然巨人没有伤害的意图,但到底太过庞大,稍稍动一动就能造成毁天灭地的效果,郁峥还是尽量避开他们。 他似乎是有目的地的,一直朝着一个方向飞,拂霜顺着他飞的方向张望着,竟然在遥远的另一端看见最高的峰顶上出现了四颗星星,紧紧贴着峰顶,好像是被人挂上去的灯笼一样,虽然十分渺远,比砂砾还要小,但在无尽的黑暗中还是十分醒目,拂霜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郁峥!星星!” 他喊完才想起来,他们两个目前是不说话的,又立刻抿起嘴巴,假装刚才什么事也没有。 万幸的是,郁峥隐匿了气息,他的呼喊并没有引起巨人的注意,依旧在安心钓着鱼。 这个大陆上的山脉是一整条相连的,仿佛是一根脊梁,在陆地的背上从头连接到尾,将陆地分为两半,一半狭窄一半宽敞,而那些巨人将山脉当成了椅背靠着,坐在狭窄的一侧,正好能近海钓鱼,从头到尾陆陆续续全是巨人,拂霜来不及数,但估摸着也有上百来个。 这块陆地要比魔域大多了,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竟然能容纳下这么多巨人。 郁峥在他喊完之后,淡淡应了一声“嗯”:“是他们几个挂上去的,很快就能到了。” 虽然已经猜到,但拂霜还是忍不住高兴,最起码他们终于能见到其他人了,而且还是认识的人,可以让他踏实许多。 更何况,他和郁峥现在似乎不适合独处,他着实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对方。 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一想到能见到其他人,他内心深处莫名起了一丝怅然和失落,好像他还舍不得跟郁峥独处似的。 他将那份失落压在心底,专注去看远方的四颗星辰。 没有月亮和太阳的地方,无法判断出时间的长短,只能大致估摸出,这片陆地的确无比广袤。 “还有其他人么?”拂霜小声问。 既然已经打破了僵局,对方也正常跟他说话了,他也没必要再坚守,事实上,互相不理对方只是他一个人的坚持而已,郁峥本身并没有不理他的意思。 “不知道。”郁峥回答,“只是能感应到存在,并不能交流。” 拂霜闷闷“嗯”了一声,他还是希望能见到更多人,如若只有七星,那郁峥肯定就会跟七星站在一起,不会再专心陪伴他了,他会变成一个被排斥的外人。 郁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小花,你知道自己……有一个铃铛么?” “没有。”拂霜想都没想便回答,“什么样的铃铛?” 郁峥道:“银色的,很小。” “没见过。”拂霜道,心却是缩了一下,仿佛在本能逃避着什么。 郁峥便没有再说话。 四颗星辰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没过多久,拂霜便能看见星辰所在的雪峰峰顶,又多了四道人影,几乎是眨眼间,郁峥终于落了地。 在脚沾地的时候,拂霜就推开郁峥,飞快后退一步,伴随着的是四道激动的呼唤:“帝君!” 郁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拂霜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毕竟他刚才是在郁峥的怀里,应该早就被看见了,这让他甚至不好意思去直视四位仙君。 好在四人跟没看见一样,恭恭敬敬朝他问好:“殿下。” 拂霜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便直接朝郁峥汇报起被卷进来之后的事,根本不需要郁峥开口问。 “那场大火着实诡异,但的确跟帝君的气息相似,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天权道,“我觉得应该是一半幻象,一半真实,更像是一道‘门’,被烧到的人都会被卷入这道门中。我们进入‘门’里后,其实是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太阳和草木,看上去很正常。” 他们几个前行一边说着话,郁峥回头十分自然地握住了拂霜的手,跟随着他们一起慢慢飞下了山。 这里应该就是山脉的另一端了,前面再也看不到其他山脉,也没有靠海钓鱼的巨人。 拂霜下意识想抽回手,最后还是任由其握着,继续专心听天权说话。 “除了我们,还有整个灵川的人,一旦出现在那个大陆上,就都被俘虏了,俘虏我们的是谁,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动。‘它们’似乎只要灵川的人,因为灵川的人一出现就消失了,到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些外界的,被丢进了黑暗的一面。” 郁峥问:“直接就来到了这里?” “没有,我们被丢进了水里。”天权回忆着,“这里的水域很古怪,连声音都能吞噬,我们在水里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顺着水流漂浮,水流很快,就像是有召唤似的,没过多久就漂浮到了这个地方。” 他们从山顶下来,此时已经到了地面上,周围还是茫茫的雪原,然而在不远处,拂霜看见了雪屋和灯光,似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那些雪屋跟正常的屋子一样大,不像是巨人居住的地方。 天权微微一顿,继续往下说着:“帝君应该看到了,这个地方那些钓鱼的巨人,我们就是被他们钓上来的。” 第46章 聚合 郁峥的脚步顿住。 那些巨人的鱼竿和鱼线不像是能钓鱼的样子,或许上面存在特殊的力量,可以将水域里的活物都吸引过来? 大概因为听到了说话声,附近的雪屋中有了细微的动静,门纷纷打开,从里面探出不少脑袋来,拂霜下意识望过去,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虽然一时间想不起来名字,但他能认出这些都是他的贵妃们,足足有十几个人,在见到他后都又惊又喜,“呼啦”全从屋里跑出来奔向他,在看到他身边的郁峥后,又立马停住脚步,规规矩矩行礼。 寂静的雪原一下子热闹起来,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拂霜也十分高兴,只是看上去少了许多,便问:“其他人呢?” 众人摇头:“只有我们几个被扔下来了,都漂到了这边。” 视线扫了一圈,拂霜没有看到宜欢,顿时心里一沉,他还以为对方一直跟天权在一起:“皇贵妃也失踪了?” “没有,但是他病了。”众人七嘴八舌解释,“他是水龙,但是很怕冷,已经被冻成冰棍了。” “殿下快去看看吧,应该还有救。” 听到人是在的,拂霜心里松了下来,如果只是怕冷,倒不是什么大事,他朝贵妃们微微颔首:“带我去吧。”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郁峥松开了他的手,让他不由扭头望向郁峥。 第50章 “你去。”郁峥对他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向了天权四人,五个人默契地往另一边走,远离人群,拂霜以为他还有其他话要对自己说,结果只有两个字,心里没由来空落落的,总觉得不舒服。 他还以为郁峥要同他交代其他的话呢,至少也应该说句“过会儿再来找你”之类的,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好像将他抛下不管不问了一样。 虽然明白对方和七星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说,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表露,可他还是有种被抛弃和排斥的孤零零感,他就是那个阻碍的“外人”。 他被熟悉的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往前方指引,却一点儿都欢喜不起来。 雪原上的雪屋都差不多大小,看起来十分简单,只是一个个浑圆的雪垛子,门半开着,温暖橘黄的灯光倾泻出来,是雪原中唯一的色彩。 “这些屋子都是有人住的么?”拂霜收敛思绪,将郁峥压在心里,询问身边的人,“你们来之后,有见过这里的人么?” 立马就有人回答他:“不是的,是昆吾山的仙君带我们建起来暂住的。” “哪有什么人啊,只有雪,还有那些钓鱼的,差点没把人吓死。” “不过他们看着可怕,实际上还挺好的,把我们放在这边就没管了,说起来还是救命恩人呢。” “我们在水里一直漂到这边,顺着他们的线爬上来的。” 拂霜问:“他们有说什么么?” “没有。”众人摇头,“他们看上去不会说话,也没开灵智,但他们有个类似首领的人物,个子要小很多,是会说话的,但是说的话我们听不懂,他就放弃了,让我们先在这里住着。” 拂霜讶异道:“首领呢?” “不知道。” 这一点超出了拂霜的预料,但总归是好事,这些巨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灵智,无法沟通,但若是有开灵智能交流的存在,许多疑问应该可以解开。这是无人知晓的第三界,语言不通也不奇怪,他曾经学习过一些上古洪荒的语言,包括异族语,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皇贵妃就在这里了。”众人在一座雪屋前停了下来,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眼巴巴望着他,只要有他在,再棘手的病痛都能解决。 拂霜进了屋,屋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顶上挂着的一团用来当灯的火焰外,只有雪堆成的一张床——说是床,也不过就是高一点的方方正正的雪堆罢了,一条幼小纤细的青龙蜷缩在床上,通体也不过半丈多长,龙角也是小小两个,跟两颗豆子似的镶嵌在脑袋上,看上去奄奄一息,再无往日的生机。 拂霜坐在了床边,伸手覆在青龙的脑袋上,的确一片冰冷,是冻着了,只是体内尚且有道火支撑着,上面有天权的气息,应该是天权留下来的。 众人都扒着门紧张又期待地问他:“殿下,还有救么?” 拂霜笑了笑:“有的。” 寒气缠身,反倒将水龙体内的水冻结,成了一条僵硬的冰龙,不过不是什么难事,他驱走了天权的火,往宜欢体内注入自己的灵气温养着,草木温和的灵气缓缓流淌,一点点将寒气化解,小龙很快便有了动静,豆子似的龙角微微发抖,眼皮子也在轻颤。 拂霜又给他喂了一滴花蜜,站起身,见这片雪堆依旧太寒,又铺上柔和的花瓣与叶子作为被褥,小龙身上也盖了一片花瓣,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往外面走。 “应该没事了。”拂霜对外面张望的贵妃们说,“好好照看他,有什么意外再叫我。”他顿了顿,“你们说的那位首领,有线索么?” 众人先是惊喜称赞他英明神武,听到后面的问题又摇头,有人道:“昆吾山的仙君应该知道,殿下不如去问问。” “殿下要是去找那位首领,还是跟帝君一起比较好,万一那人会伤害殿下呢?” “对啊,还是跟帝君在一起安全些。” 众人都纷纷提议让他去找郁峥,虽然那位首领表现出来的是友好的一面,但清瑶花这样极其珍贵之物,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打起主意来。 拂霜抿起嘴巴,垂下眼睛看平整的雪地,一下子没了任何兴趣,想着要不要干脆留下来陪宜欢算了,哪里也不去。 他一点也不想主动去找郁峥,除非郁峥自己来找他。 正这么想着,忽而听见有人高喊:“帝君来啦!” “帝君是来找殿下的么?” 随即是一声冷淡但十分熟悉的“嗯”作为应答。 拂霜心头一跳,猛然抬眼朝门外望去,正好看见众人呼啦啦散去,让出一条道路来,郁峥从暗处走进来,身上洒满了橘黄的光,比平日看着都要温和,跟拂霜对视上时,眉眼也柔顺了下来。 雪屋对他来说有些狭窄矮小了,他弯身进入,十分自然地握住拂霜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不知道为什么,拂霜觉得外面的一双双视线都太过热切,以至于他的脸也有些发热了,一时间想不了太多,就这么顺从地被郁峥牵着走了出去。 寒冷的空气和黑暗将他重新包裹住,他才慢慢清醒过来,想抽回自己的手,郁峥却握得很紧,没有让他如愿。 “手这么凉。”郁峥一边停下来问他,一边将他另一只手也牵住包紧,“冷么?” 四只手都交握的姿势让他跟郁峥从并列而行变成了面对面,停留在雪地里,离得很近,近得他甚至能感受到郁峥的呼吸。 他们还没有走远,身后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拂霜觉得别扭,低头不愿意看他:“不冷。” 虽然这么说,但他离了郁峥这么一小会儿,的确感觉要冷许多,刚才又沾染上一点宜欢身上的寒气,更是难受。 花还是离不开阳光的。 热流从手掌心渐渐传递到了全身,拂霜很快有种浸泡在温泉中的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说不出的舒服。 郁峥凝望了他一会儿,才松开他一只手,牵着他继续离开人群,走向广袤无垠的雪原。 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七星也没有跟着,拂霜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他:“去哪里?” 郁峥道:“岛上有能沟通的存在,我们去拜访一下。” 他跟自己想的一样。 “那为什么要找我?”拂霜还是有点别扭,“怎么不让几位仙君跟着你?” 他这么说着,已经替对方想好答案了,无非是他身份特殊而古老,说不定有能跟那人沟通的能力。 郁峥偏过脸看他:“因为我想单独跟你在一起。” 拂霜的心猛然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快充盈了全身,有种愉悦的满足感,丝丝缕缕的甘甜之意弥漫在其中,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他似乎怔住了,低着头不说话,只看着脚下的积雪,郁峥也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再出声。 好半天,拂霜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抬眼望向对方,认真叫了对方的名字:“郁峥。” 郁峥温声应了:“怎么了?” 拂霜看着他,观察着他的神情,问他:“你为什么不让我亲你?” 他的声音温温吞吞,却极为认真,换做是平时,这样的问题他一定是不会开口的,以至于郁峥都有些意外,见他眼中坦坦荡荡,仿佛是在探讨一个再正经不过的问题。 郁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的确是避开了这件事,而且以为拂霜也会默默避开,甚至会觉得庆幸躲过一劫,怎么也没想到拂霜竟然会主动追究。 拂霜没有催促,耐心等待着,却异常坚定,似乎今天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 第47章 困顿 风无声扬起一层雪末,像是隔了一层缥缈的纱雾,看不清也摸不透。 “小花。”郁峥终于艰难开口,“我怕你会后悔。” “我后悔什么?”拂霜一直在等待着,对于这个模糊的回答一点也不满意,“是后悔有一天,我有了真正的心上人,在同他亲昵时回想起第一次亲的人是你而后悔……” “小花。”郁峥生硬地打断他,“你的心上人只会是我,绝对不会有其他人。” 这是他唯一不会跟小花妥协的事。 “我不认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后悔不已。”拂霜无视了他的话,继续道,“而且我跟你说过,不排除我倾慕他人的可能性,毕竟……” “没有可能。”郁峥神情有些冷,直勾勾盯着他,“你一定要这样的话,那我宁愿将你绑起来,从此只能见到我一个人。” 他握着拂霜的手无意识收紧,力度大得拂霜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碾碎,却没打算收回手。 他叹了口气,郁峥对这个问题异常固执,一旦有一点苗头,就会跟他争执不休,失去理智,甚至有疯魔的征兆。 “我不想跟你吵这件事。”他淡淡避开,“我只是想要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为什么要后悔?” 郁峥慢慢放松了力度,依旧没有回答,他细细斟酌着,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是说他们的七年,还是回归后对小花的无情,或者是那场致命的误会? 第51章 他应该一字一句一点不漏地说清楚,再换取小花的原谅,可独处那么久,他也没有对过去提起半个字。小花在逃避,他又何尝不是在逃避?他沉迷在遗忘过去的小花对自己的好之中,根本不愿意面对,若是小花恢复记忆,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了,说不定连补偿的机会也不会给他,彻底同他断绝一切。 就算他解释了,现在的小花没有体验过,只听简单的描述,以那温善的性子应该很容易就会原谅他,那么等小花恢复记忆,亲身经历过那些痛苦的往事,说不定只会后悔,甚至怨恨他在欺骗糊弄。 他像是逃亡的犯人,得过且过,能糊弄一天是一天,最后的判决一直悬挂在他头顶,随时有可能砸下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恢复记忆的小花,才能对他做出最后的、真正的定罪。 “郁峥?”拂霜的声音打断了他对自己的审视,让他的视野重新清晰,浸润在那双明澈干净如水的眼眸里。 “郁峥。”拂霜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字慢慢咬着,“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郁峥定定道:“你问。” 拂霜垂下眼,似乎内心在剧烈挣扎着,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低头看着脚下的雪被自己踢了一下,随风打了个旋儿:“你来找我,认定自己是果果的爹,不让我跟别人成亲,不让我喜欢别人,是因为……你喜欢我么?” 温软的声音如庙宇中悬挂的钟,猝不及防砸了下来,郁峥呼吸一窒,心脏骤停。 因为从来没有生过气发过脾气,因为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都没有吵过架,因为永远都会做一致的决定或者互相妥协,让他差点忘了,小花是一个果断决绝、并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不仅仅是在昆吾山上同自己一刀两断那次,在很多年前,他们尚未表明心意的时候,也是小花带着些许懵懂天真,羞怯但直白地问自己:“阿叶,你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喜欢我么?” 现在亦是如此,直截了当地把事情摊开在面前。 因为他从未说过表明心迹的话,一直都像在争抢东西一样,同别人争夺妻儿,却忽略了最本质的问题,所以现在要问个清楚。 天上从未落过雪,雪原的雪却松松散散,经常被风掀起雾气,不见凝固,不见增多,也不见消融,仿佛千万年来都是如此,亘古未变。 雪粒打在脸上,一片冰凉,郁峥一下子觉得冷,一下子又觉得一颗心滚烫,不知道哪里被点燃了,无缘无故的火与热烧得他的嗓子发干,干到无法出声,喉结滚动几下,才勉强能开口,声音尚且是喑哑的:“当然是,我只会喜欢你,小花,这世上除了你,我不会再对第二人心动。” 这是他最坚定不移最肯定的问题。 他曾有过漫长的过往,却一直立于高山之巅,未尝同任何人并肩,也并没有对某一个人产生过特殊的思绪,看似布泽天下,实际上都是踽踽独行,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和身边的人始终隔着一层距离,无法拥有常人该有的情感,在当“阿叶”的那段时间里,他才卸下了一切包袱,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有了普通人的感情,小花承载了他这么多年来积蓄的所有情感。 小花是他唯一会放在心尖的存在,是他唯一的私心。 他又变得热切而激动,心跳剧烈如密集的雨点无法控制,几乎要冲破胸膛,像是回到了第一次直面内心情思的时候,惶惶而莽撞。 拂霜却跟他相反,并没有因为这直白而的心迹表露而产生什么变化,神情依旧沉静。 “那就抛开我会喜欢上别人的可能,我即使不喜欢你,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后悔。”拂霜冷静地分析着,“这样还有第二种可能,我会喜欢你。” 他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反倒是郁峥瞳孔微缩。 “如果我喜欢你,不应该正如你的愿么?”拂霜继续问着,“那么两情相悦之事,为什么要后悔?” 还未来得及欣喜或惶恐,又立刻被一盆冷水浇了回去,郁峥似乎被他这些问题和假设搅得乱成一团,晕头转向,只知道怔怔看着他。 “我想了很久,郁峥。”拂霜直视他的双眼,轻轻道,“无论是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我都认为这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只是想为你治疗,想让你好受点,不会因此而后悔。所以,问题是出在了你身上。” 郁峥还是茫然着,他实在分不清了,问题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他对小花的心一直是坚定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大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拂霜清润沉稳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颤抖,平静的眼眸中也开始泛起了涟漪:“你的反应是拒绝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 “因为你知道,郁峥,你心里清楚,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说第一句时声音还是哽咽犹豫着的,第二句时似乎发泄出了一直梗在心间的结,顺畅而清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重逾千钧,将郁峥砸得彻底懵住,甚至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郁峥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大脑混沌一片,根本想不清要怎么表明心意才能让对方信服,更想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想法,“小花,我说了,我只对你动心过,我们已经……”他顿了顿,没有说明,末了叹息出来,“怎么可能不是喜欢?” 他们已经做尽了夫妻之间的秘事,怎么可能会不是喜欢? “可那根本就不是我,你心动的根本就不是我。”拂霜微微放大了声音反驳他,眼角开始泛红,眸中的水色也愈发明显,十分固执地看着他,“我根本就不记得跟你有过牵扯,你心动的,还有一起……一起生孩子的,都是你的小花,而不是我。” 郁峥再次愣住。 “你来找我,也是在找你喜欢的‘小花’,而不是来找‘拂霜’。”拂霜声音又渐渐低下去,“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只会叫‘小花’,因为你眼里只有小花,你看到的也是跟你在一起的过去。” “我不认识你说的小花,也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更不认识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难过,却仍旧在控诉着,“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他最难过的是,明明郁峥不喜欢他,明明郁峥是在他身上找另一个陌生人的痕迹,明明对他的好都不是他的,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心动。 郁峥带着他不知晓的过去从天而降,而他对于一切都是陌生的,即使有果果这个如山的铁证,他也不觉得自己和“小花”是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风变大了许多,扬起一层又一层雪纱,天地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郁峥已经完全呆住了,思绪杂乱如麻,慢吞吞理着对方的思路,却难以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花会想这么多,小花只是遗忘了过去,又不是换了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陌生人。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似乎已经困扰了拂霜很久,直到现在才终于爆发发泄出来。 直到那双眼眸中涌出了泪,他才终于有了反应,慌忙伸手去擦眼泪,拂霜却固执地避开了。 “小花……拂霜。”他下意识喊小花,最后又改了口,长长叹了口气,但还是松开握着拂霜的手,温柔捧着对方的脸,一点点把眼泪擦干,“因为你都忘了,才觉得陌生,觉得你和小花是两个人,这很正常,但是不要因此陷入困顿之中,把自己绕进去了。你若是觉得苦恼,那我就等你想起来。” 第48章 争执 在被郁峥回避开之后,拂霜的心一瞬间坠入谷底,他一路上沉默不语,陷入怅惘的思绪之中,最后终于明悟,一直以来他和郁峥真正的矛盾在哪里,他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因为郁峥只是在他身上找“小花”的影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给小花的,他跟郁峥从头到底都是陌生人。 他根本什么也不记得,要如何当这个“小花”? 他伤心,难过,不接受,都是因为不想成为别人的影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真相被撕开后,郁峥身上却没有半点裂痕,甚至还说什么等他记起来的话,就算他记起来了,那他就能成为“小花”么?可他明明是拂霜啊。 他的眼泪还在断断续续往外溢,郁峥便一直耐心给他擦,心里也难受不已。他跟小花不一样,是离开落雁村后直接恢复身份的,所以不会存在这样的疑虑,可是小花把那段往事弄丢了,在小花心里,就会很容易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他虽然没办法亲身体会小花的苦闷之处,但能够理解。然而若是持续下去,小花只会越陷越深,更加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帮小花找回丢失的那段记忆。 小花痛苦,他何尝不会痛苦,他宁愿之后被怨恨被推挤,也不想小花自寻烦恼。 “你先别急。”待拂霜的眸里没有再溢出眼泪,他温声安慰,“我们一起把过去找回来,只要你能想起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第52章 “我不想。”拂霜固执道,“是你想找‘小花’,不是我想找,我就要一直当拂霜。” 他此时胸腔中梗着一股气,正是难以消咽的时候,难得摆出了任性的模样。 “那就不想了。”郁峥道,“以后慢慢来。” 拂霜只想跟他作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想反驳,可是他的态度实在太温和,自己憋了半天也没有反驳的话术,只能自己闷着。 “你想打我骂我都行,别自己闷着。”郁峥牵起他渐渐往回走,“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就先回去休息,好好睡一晚上,养足精神,别再这件事上纠缠了,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去找那位首领——不过我猜,他应该会主动来找我们。” 他顿了顿:“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没必要为我喜欢谁而伤神。” 拂霜闷声道:“那我要去喜欢别人,我要……” “不行。”郁峥想也没想便打断他,“绝对不行,只有这一件事不行。” 拂霜直勾勾看着他,眼睛还是红艳艳的,声音却十分委屈:“是我喜欢,又不是你的小花喜欢。” “小花。”郁峥按下心中的苦,换上了无奈的语气,“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我都会不得解脱。我知道你现在怨我,不想让我好过,我的确会生气,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我现在比你想的要难受许多。”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直面恢复记忆的小花的判决了,那才会是他最大的梦魇。 “不要叫我小花。”拂霜终于抓住了他的不妥之处,扬高了声音指责他,“我不喜欢你叫我小花。” 郁峥笑笑:“那叫什么?小霜?” 拂霜道:“你客气一点,我都不认识你。” 郁峥低下头,看着他泛红的耳垂,轻声喊:“殿下。” 拂霜心里莫名一荡,脸莫名红了。 他用上了跟别人一样的称呼,语气却截然不同,带着几分笑意,更像是亲昵的调侃私语。 拂霜一边慌乱,一边觉得更加烦忧,他明明已经把真相摊开了,郁峥还是这般招惹他,他连理都不想理对方了。 “我觉得,在你找到你的小花前,我们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他一点点抽回自己的手,同郁峥拉开了些许距离,闷声闷气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招惹我了,我真的……” 他蓦然缄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感觉,总之,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偷别人东西一样,最后小声道:“我不想再跟你这样了,不想要别人的东西。” 郁峥停住脚步,拂霜骤然觉得深深的寒意笼罩全身,忍不住仰头,看见郁峥的眉眼冷了下来,覆满了霜雪。 他是凌厉的长相,不做不说,也自有常年累积的威仪和孤傲环绕,让人不敢直视接近,只是每每对上拂霜时,才会将满身的威仪和冷漠揉碎软化,留下独有的温柔,以至于让拂霜快要忘了他的身份,以为他天生便是温柔无害的。 “可以。”他盯了拂霜半晌,开口的语气也冷漠得陌生,“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件事。一是去尽力恢复记忆,二是不要对任何人亲近。” 拂霜呆了片刻,才怔怔回答:“好。” 他本不想答应的,可跟那双冷漠的眼一对视,就什么都忘了。 他的心里又泛起酸楚来,原来自己不是小花的话,郁峥就会这般对自己么?跟别人没有区别。 郁峥果然不喜欢他。 “小……小霜。”郁峥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温柔平和,“等你想起过去后,其他的先别管,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拂霜还是怔怔的:“什么事?” “你一定要记住。”郁峥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要将他装进眼眸里,“我从‘阿叶’变成‘郁峥’的时候,是一时无法适应,并非另有他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半点想要你殒命的意思,我自始至终,都只钟情你一人。” *** 两个人回到雪屋间,众人早就在眼巴巴张望着,包括四星也在等待,见二人沉默不语,虽然并肩而行,但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不算远,却犹如天堑,谁也不去逾越。 气氛比雪原还要冷,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间不敢相信。 有人忍不住悄声道:“我没记错吧?走的时候是牵着手的啊?” “吵架了吧?” “怎么能吵架!” “能吵什么啊?怎么突然吵架了?” 待二人走近,窃窃议论声戛然而止,每个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规规矩矩朝他们行礼。 “帝君和殿下要不先休息吧?那位首领神出鬼没,怕是得等他主动出现才行。”天璇主动道,“住处已经准备好了,虽然简陋,但也好歹有个遮挡。” 郁峥淡淡“嗯”了一声,放眼望见在右手边的雪屋群后新建起一座雪屋来,比别的都要大不少,下意识想去牵拂霜的手,拂霜却快步往前走去,不动声色躲开了。 一阵倒吸凉气,郁峥没有注意,跟在他身后走着,俩人一前一后来到新建的雪屋前,都停住了脚步。 从雪屋的数量可以看出,是一人一座,门口悬挂着不同装饰的牌匾,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用来区分,可新建起来的分明只有一座,不知道是给谁的。 “来。”郁峥先推开了门,站在屋里,回头跟拂霜说。 屋里同样挂着火灯,开门的时候,火光也渐渐流淌了出来,拂霜踌躇片刻,跟着他一起进去,才发现里面有两张雪床,竟是要他们一起住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谁准备的,莽莽撞撞,怎么就把他二人凑在了一起,他们明明什么也不是。 “我不跟你一起睡。”拂霜一时间心慌意乱,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不由有些后悔,低头看脚下平整的雪。 “你先休息。”郁峥温和道,“我去外面看看。” “我也去。”拂霜莫名不安,“我去看看皇贵妃。” 郁峥道:“你休息,我去帮你看。”他一顿,“他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别再叫他皇贵妃了。”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反驳和质疑的冷硬。 拂霜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因为他这样的态度而有些退缩:“他现在还在病着,你去看,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是得我去看……” “要是好了,自然就好了。”郁峥道,“要是没好,我再带他过来,你安心休息。”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缓缓将门关上。 屋里一下子寂静无声,如同被封闭的洞穴,叫人莫名恐慌,倒是有一扇窗半开着,拂霜走到窗边,趴在窗口,看外面亮着火光的雪屋,还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贵妃,有种从窗户爬出去的冲动。 这是十分无礼的事情,但他还是想这么做。 他试探性地朝窗外伸手,发现竟然根本无法伸出去,窗户虽然是开着的,却如同隔了一层透明的墙,怎么也穿不过去,他的心越来越慌,朝外面几位贵妃喊了一声,可没有任何人理会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一样。 郁峥从容经过,在窗边停了下来,偏过脸看他,温声问:“怎么不好好休息?” 拂霜怔怔看着他温柔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从那威严英挺的眉宇间看到了明显的黑气和阴郁。 “郁峥。”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声音不由有些发颤,“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关起来了?” “你要好好休息。”郁峥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关心地看着他,柔声道,“小霜,你现在太累了,除了休息,其他事就不要再操心了。” 作者有话说: 叶:彻底黑化(温柔版) 第49章 密谋 宜欢的雪屋中全是人,在宜欢床前挨挨挤挤围成一圈,坐在小雪凳上热切讨论着,郁峥的气息一靠近,便都惊恐地扭头望向门外,随即立刻作鸟兽散,雪凳七歪八倒,然而郁峥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无人敢从他身侧溜出去,只能被堵在屋里,老老实实朝他行礼,又慌慌张张去捡地上的雪凳,为他清理出一条路来。 郁峥淡淡应了一声,走到宜欢的床边,看见宜欢依旧是蜷缩一团的小龙模样,一动不动,似乎还未苏醒,便俯身将小龙从中间拎起,提在手中,要从容离去。 “帝君。”人群中有人唤他,郁峥脚步一顿,认出是天璇的声音,回头果然看见天璇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似乎是被推搡出来的,承载了无数人期待的目光。 他没有注意天璇竟然跟这群贵妃混在一起,一时间有些意外,但天璇性子活泼许多,喜欢热闹也是正常,于是没有多想,直接问:“怎么了?” “皇贵妃还在昏迷。”天璇斟酌问,“帝君是要带他去找殿下治疗么?” 郁峥“嗯”了一声。 “那我们能去看望殿下么?”人群中有声音忍不住小声问,“我们很想他。” 郁峥的神识扫过去,都是年纪很轻的少男少女,胆怯而懵懂。 第53章 “他这几天太累了。”他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冷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需要静养,不能打扰。” 言罢,没有再理会任何人,他径直走回跟拂霜的雪屋。 拂霜还在窗边眼巴巴看窗外,因为有了火光的映照,空寂寂的雪色变得温暖许多,听见细微的开门声,也只是偏过头,淡淡扫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怎么没有休息。”郁峥把小龙随意丢在地上,换上了温和的语气。 拂霜刚刚瞥他时只是一扫,没有反应过来,等目光离开后才后知后觉他手里拎着东西,连忙重新看向他,见到了地上的小龙,立马跑了过去,单膝跪在地上查探小龙的情况。 宜欢服用了他的一滴花蜜,只消化掉一点点,但已经有了苏醒的征兆,体温也慢慢上升,让他很是高兴,等花蜜完全消化掉,应该就能恢复了。 过犹不及,他没有再喂花蜜,只是用花香进行了安抚。 郁峥站在他旁边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拂霜下意识回答,“过几天就能好。” 郁峥便将宜欢捞了起来,准备送回去,拂霜忙起身:“你就让他在这里待着,等他醒了再离开,我也能放心。” “不行。”郁峥拒绝,“他会打扰你休息。” 拂霜道:“他都昏迷着怎么会打扰我休息。” 郁峥望向他的眼睛:“只要他在这里就会。” 他的声音温和,态度却强硬而坚决,根本无法撼动半分,拂霜没有再说话,只悄悄分出一缕神识依附在他身上,想跟着混出去,被无形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郁峥,你不能关着我。”他终于忍不住道,“你再这样,我只会厌恶你。” 郁峥在门口停住脚步,沉默片刻,淡然道:“等你休息好了,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只会重复“休息”一类的话,拂霜看着他阴郁的眉宇,一时间没有反驳,眼睁睁看着他再次关上了门。 他颓丧地坐在了床边,十分懊悔自己的任性举动,不由自责起来。 郁峥的魔障越来越深,几乎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深度,怕不是因为他那番质问影响的。他实在是太感情用事,为了一件小事伤怀不已,非要争什么喜欢不喜欢,他若是忍住憋在心里,至少郁峥还能正常对他,而现在,别说郁峥魔障太深,疯疯癫癫,连他都觉得自己要分不清自己是谁,滋生心魔了。 可是再懊悔自责又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和郁峥之间已经有了不可合拢的裂痕,撕开真相后,就注定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让郁峥尽快解除魔障,恢复原有的力量,才能将所有人解救出去,离开这个怪异又危险的“第三界”。 郁峥是绝对不能倒下的。 然而他想不出办法,要怎样才能让郁峥得到安抚,解除魔障,他给郁峥喂过那么多的花蜜,输入那么多的灵力,都没有什么效果。他听郁峥说过,堕魔是因为心魔,心魔是无法依靠外力根除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让心魔的根源消除,郁峥自己走出来。 他知道郁峥堕魔的根源一定是自己失忆时发生的事,可具体如何又从未听对方说过半句,仅仅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他们是相爱过的,但郁峥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一直愧疚在心,堕落成魔。倘若他假装自己恢复记忆,原谅了郁峥,对方是不是就能释怀,从而解除魔障? 这是一个好办法,但也是一个冒险的办法,毕竟他一点也不了解过去,很容易就会露出破绽。可他不了解,不代表旁人不了解,他想,昆吾山的几位仙君,一定清楚当年具体的真相,还有郁峥真正的魔障。 *** 郁峥把宜欢带回去时,特意隐匿了自己的气息,悄然来到了宜欢的雪屋前,看见里面依旧是那些人,围在一起激烈讨论的,天璇也在其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虽然待手下严格,但不算苛刻,七星对他的态度敬远远大于畏,以天璇的性子,不会在他面前那般小心翼翼,一副心虚姿态,说明心里有鬼,并且还是关于小花的。 其他的“鬼”他不会在意,但关于小花的“鬼”,他必须要抓起来。 他拎着宜欢慢慢走进去,静立在人群中,没有人发现他。 他这才看见,众人都围着一张小雪桌坐着,雪桌上摆着十几个玉简,上一次来是没有的,大概是被收起来了。 他听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在讨论他和拂霜的事情:“他们是真的吵架了,殿下应该是被囚.,禁起来了,我刚过去看,外面的禁制根本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殿下也太可怜了吧,怎么就被囚.,禁起来了。” “帝君把皇贵妃也带走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该不会要把皇贵妃留下吧?那三个人共处怎么办?” 听他们的谈话,都是在替拂霜担忧,但郁峥总觉得怪异,因为他们的语气并没有忧虑,而是……兴奋? “三个人当然有三个人的好处,帝君一定是见殿下担忧皇贵妃吃醋了,才把殿下囚.,禁起来,在床上疯狂欺凌,把皇贵妃丢在地下,冷笑着对殿下说:‘你不是心里想着他么?他看着我这样对你,能救你么?你好好看清楚,你真正的男人到底是谁!’而殿下对帝君又爱又恨,根本不愿意解释,看着皇贵妃的原形留下了无力但委屈的泪水。” 郁峥:?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这个想法好,一定要写出来!” “不愧是镇斋之宝,就是不一样!” “小意思而已,当年帝君和亦宸神君还有花妖的秘事就是我写的书才能传遍了整个生界,连死界都有,你们一定都看过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包括郁峥,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原来《一点月色三滴泪》是你写的!”天璇愤怒地揪住那人的衣领,“就是你这小人胡编乱造,害得我们帝君沦为生界笑柄!你今天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那人还在得意洋洋,被天璇的威压吓得立马脸色惨白,才想起对方的来头。 众人一见要出人命,慌忙拉架,然而别说年轻一辈,就连整个生界的仙君中,天璇也是佼佼者,如何能拉得开,又有人想出去找天权三人调解,被提醒那三位知道真相,这人的命是绝对留不到明天了。 哭喊声,劝架声,愤怒的咒骂声,混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混乱中忽然有个声音尖叫起来:“你们先别打了!我们的东西怎么都不见了!” 这句话一出,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众人连忙低头检查,雪凳和他们围着的小雪桌已经被踩踏成雪地了,而刚才雪桌上的玉简全都不见了。 这下连天璇也慌了神,跟着众人一起把地挖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到半块玉简,门虽然是开着的,但设了禁制,有人接近就会波动,而且也会将他们的声音隐匿,除非是他们自己人,或者是地里冒出来的,否则怎么会丢呢?难道是这雪原还有其他未知的存在? 就在众人慌乱之际,冷不丁听见一个冷漠但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这里。” 声音不大,却如平地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开,让人直接僵在了原地,顿时背脊发凉,毛骨悚然,动都不敢动,冷汗很快冒了出来。 “这是你写的么,天璇?”那个声音很快又响起,夸赞道,“写得不错,我以前从未知晓你还有这等本事。” 天璇只觉大脑一阵晕眩,人如死灰,被绝望撕裂成了无数碎片,消散在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qaq这两天精神不大好,我会很快补上的 第50章 玉简 天璇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其他人更是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什么也不敢想,也跟着跪在了地上,低着头面如土色。 郁峥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又为什么要隐匿自己窥伺他们,无人得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的宝贝都是被郁峥收走了,见不得人的阴暗秘密暴露在阳光下,让他们看到了死界的大门在面前缓缓打开。 那样的东西被帝君看见,他们应该是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跪什么,起来。”郁峥坐在宜欢的床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简,“天璇,怎么就写了这么点?” 饶是天璇追随帝君多年,此刻也不知道帝君是在讽刺还是真的问话,在大脑短暂的空白后,她很快让自己清醒过来,顺从地站起身,硬着头皮回答:“回帝君,我是来到这里后才开始写的……” 她不敢揣摩帝君的真正意思,只能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答话。 “回去多写点。”郁峥将玉简扔给了她,“写完后拿给我看。” 天璇本能接过玉简握在手心,低低应了声“是”,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郁峥没有再理会她,手中即刻出现了第二块玉简:“尽棠是谁?” 第54章 一个看上去乖巧娴静的女孩子用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回答:“回帝君,我是尽棠。” “写得很好。”郁峥瞥向她,虽然是夸赞的话,语气却没有一丝波动,“就是太狂野了,哪有把人关起来三年不下床的。” 尽棠战战兢兢道:“那、那我回头改改……” “不用改了。”郁峥似乎又变了主意,“狂野点也行。” 他将玉简还给了对方,对方拿到手后,露出了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神情。 “都别跪着了。”郁峥说,一边点了下一个人的名字,“恬雯?” 一个容貌甜美的女孩抬起朦胧的泪眼,说话断断续续:“回、回帝君……是我呜……” “哭什么,又没罚你。”郁峥把玉简还给她,“平淡了点,但也不错。” 众人见他一连点了三个人都是无悲无喜的态度,也没有要杀要罚的愠怒,甚至还加以称赞,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松了些许,陆陆续续站起身,依旧垂首,不敢直面,但不免有了揣摩的意图。 帝君怎么看上去,还算满意? 来不及深思,郁峥很快点了下一个人:“苟谢?” “回,帝君,正是在下。”方才被天璇打得鼻青眼肿的青年立即眉开眼笑,扬声爽朗回答,顾不上双腿瘸拐,疼痛难忍,迈步上前,昂首挺胸站在人群之首,主动询问道,“帝君可是看完了?” 他比其他人要大一些,见过的世面也多一些,反应更是敏锐,早发现帝君不但不恼怒他们的做法,反而十分欣赏,顿时喜不自胜,他对自己多年的文字功底可是充满信心的,连前面几个幼稚的小孩子都能获得称赞,那帝君看了自己的故事,不得如痴如醉,涕泗横流,将自己奉为圣贤?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有多么光明。 “原来是你。”郁峥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你前面写小……拂霜懦弱卑微、凄苦无比,写我暴怒无常、无情无义,罚他淋着大雨跪在门前三天三夜以至于孩子没了,怎么后面就变成拂霜无情无义、高傲冷漠,我懦弱卑微,淋了三天三夜大雨跪在他住所前求他原谅,因为他不开门身体支撑不住晕倒了?前后是怎么对上的?” 苟谢脸上的春风凝固住,背后渐渐冒出冷汗。 “还有后面拂霜移情别恋上洛旸,跟洛旸大婚当天我来抢亲,把洛旸打成重伤无可医治,我不是都受不住三天的淋雨么?又怎么能把人打成重伤?”郁峥平淡地讲述着自己的疑问,“拂霜为了救洛旸又在我门口跪着求我,我逼迫他跟我欢好来换取洛旸的命,他充满恨意地告诉我就算得到他的人也再得不到他的情?连灵川之主都救不了,我为什么就能救?” 他做了最后的总结:“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苟谢重新跪在了地上,再也不敢直视那双锐利的眼,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 郁峥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他身上,继续问道:“编排我脚踏两只船的也是你?” “……” “大肆宣扬到天下皆知的也是你?” 苟谢的头越垂越低,最后上半身完全趴在了地上,额头抵着地面,沉痛道:“帝君恕罪!” “回去重新写一份交给我。”郁峥冷漠道,“要写我和拂霜情比金坚,天地可鉴,永世流传,不准再插.,入第三个人。” 苟谢带着哭腔回:“是……” “还要宣扬天下,把之前编排的那个压下去。” “是……” 郁峥想了想,对天璇道:“出去后把他带回昆吾山,我要亲自处理。” 天璇在一旁看得一脸兴奋,颇感扬眉吐气,唇角几乎要翘上了天,干脆利落高声回答:“谨遵帝君神意!” 她早就看这人不顺眼了,这人最喜欢写帝君和殿下阴差阳错,互相误会,移情别恋,纠葛得死去活来,可偏偏很多人看得如痴如醉,哭得不能自理,将其奉为文曲星,大为追捧,让她十分憋闷,帝君和殿下怎么能那么被糟蹋,如今总算能受到惩戒了。 剩下的玉简不多了,郁峥的神识扫入,很快浏览完,都做了简单的点评,好在除了苟谢的,其他人再也没写什么出格到他无法接受的东西。 他将玉简归还完,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你们写这些做什么?” 众人已经从大难临头转为春风满面,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再也没有畏惧之心,闻言争着解释:“帝君有所不知,我们在灵川的时候,就觉得帝君和殿下才是最般配的,只要二位站在一起,我们就心里欢喜,知晓帝君是小殿下的生父后,更是情难自禁,偏生又不知道帝君和殿下为什么分开,受到十三的启发,才写这些聊以自慰。” 郁峥问:“十三是谁?” “就是苟谢!”立马有人回答他,“后来遇见天璇仙君,天璇仙君也跟我们有一样的想法,还跟我们说了许多事,我们才知道帝君和殿下曾经是结为夫妻的。” 说话的少年眼睛晶亮得能放出光彩,深情仰望郁峥:“知晓帝君对亦宸神君并无私情后,我比得知帝君和殿下成过亲还要高兴!帝君和殿下,果然就是最般配的!” “就是啊!帝君之前和殿下成亲时默默无声,这可不行,等出去后,一定要风光大办,昭告天下!” “帝君和殿下是不是吵架了?可千万不能吵架!夫妻之间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殿下失忆又生了小殿下,难免患得患失,帝君一定要好好体贴包容啊!” “帝君想要挽回殿下的心,可不能太强硬了,以我的观察,殿下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倔强的,帝君将殿下囚.,禁起来,怕是会适得其反,夫妻离心,帝君还是多体贴些才好,还要让殿下觉得帝君可怜,殿下肯定就对帝君心软了!” “我此生别无所求,只求能见到帝君和殿下和好,风光成亲,便是死而无憾了!” “……” 年轻的少男少女像小鸟一样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异常激动,郁峥一直没有说话,神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忽而抬眼朝拂霜的方向望去,化为一道金光转瞬没了踪影,让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呼啦”全跑了出去,追到他们的雪屋眼巴巴观望,果然在雪屋中看见了金光的影子,顿时更加兴奋,颇感欣慰。 帝君一定是听了他们的建议去哄殿下了,看来俩人很快就能和好,不负他们所望。 作者有话说: 叶:浅浅点评一下自己的同人文 第51章 归墟 拂霜坐在床上,看着洁白的地面发怔,时不时叹口气。 空洞的雪屋成了封闭的牢笼,就像这些天以来的迷茫和无措,将他一个人困在其中,找不到出口。他生平从未经历过如此复杂的情与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他想,郁峥大概也陷在一样的痛苦之中,所以魔障才会越来越入骨。他觉得有一点不可思议,对方比他大那么多,经历过那么多,也会不知道处理这种事情么? 郁峥还没有回来。 只不过是将宜欢送回去而已,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是因为不想见他么? 有明火照耀,屋里始终是温暖的,但茫茫的雪看久了,孤寂很快将人包围,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跟郁峥相处,但也不想一个人留下,甚至产生了将地面挖开逃出去的冲动。 不知是不是盯一个地方时间太长的缘故,他竟然产生了地面在动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暗涌,一点点往上要将雪地掀起,让地面产生了细微的起伏。 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那错觉还是没有消失,又扭头望向窗外,看各个雪屋中倾泻出来的火光,却没有一个人走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没有瞧见郁峥的身影,片刻后,他又收回了目光,然而发现面前的地面起伏更加明显,似乎地里的东西终于接近,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了凸起的地面起了蛛网一样的纹路,骤然碎裂了一小片,一根细细的冰线悄悄从中间冒了出来。 “快来——” 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古怪苍老的声音,让他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耀眼的金光笼罩了整个雪屋,那根冰线似乎想要缩回去,却被无形的手抓住,从地里一把拽出来,拔出了一只半透明的手。 那只手足有一口锅大,紧紧抓着冰线,被拔起时将整个地面都掀起,雪块和雪沫炸开飞旋,铺天盖地,拂霜被浅金的衣袍挡住,没有受到一丝波及,很快他便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冰雪巨人拔地而起,重重摔在了一旁,冲击的力度将雪屋的一边墙壁打破,雪屋顿时不堪重负,颤颤巍巍摇晃起来。 在雪屋倾颓之前,拂霜被风轻轻带到了安全的地方,眼睁睁看着雪屋顷刻间化为齑粉,被无端起的风托住,飘飘扬扬洒满天地,甚至连屋顶悬挂的火灯也随之熄灭了。 郁峥走到那倒下的巨人旁边,弯腰想将人扶了起来,拂霜愣了一下,也连忙跑到他身边。 第55章 说是巨人,但跟之前见过的山一样高大的巨人相比,来者就娇小许多了,约莫一丈高,身材粗壮,躲开了郁峥递出的手,手撑着地面慢悠悠坐起身。 拂霜睁大了眼睛,不由仔细观察着对方,觉得他身上与其他巨人最大的不同不是体型,而是神情,他一路上见到的巨人,模样几乎都是一致的,乍眼很难看出区别,而且目光空洞,不似有灵智,但眼前的这位,眉眼口鼻胡须都十分清晰,是一张老人的脸,神情带有几分幽怨和不满,抬头瞪了郁峥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被禁制隔住,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被拒绝和怒视的郁峥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不动声色挡在了拂霜面前,将投过来的视线阻挡。 “是被污染的太阳,迟早会被黑暗吞没。”拂霜神识中又响起那个古老缓慢的声音,“赶紧离开他,不然你也要被牵连。” “他在跟我说话。”拂霜抓住郁峥的衣袖,毫不犹豫地抬头告诉他。 郁峥道:“我听到了。” 显然他们的语言并不相通,他所听到的,不是清晰的语句,而是通过神识所传递的一种讯息,就像在魔域里他所听见的声音一样,不是语言,而是讯息。大概是天生的神明,有着最古老且直接的太阳本源传承,他轻易理解了讯息中的意思。 想必拂霜也是,正因为拥有古老原始的血脉传承,可以接收并理解讯息的含义。 他感受到了拂霜抓住了自己的衣袖,是惯用的依赖性和寻求保护的表现,按照以往,他应该给予回应去抚慰,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握对方的手。 那巨人叹了口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比起这一点,应该是阁下无理的造访更为重要。”郁峥也传递了相同的讯息过去,“阁下无端诱拐我……”他停顿住,微微偏了下脸,似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拂霜,又很快恢复常态,“身边的人,是什么道理?” 他停顿的时候,拂霜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在此之前,郁峥都是直言不讳地把他认定为失而复得的发妻。 他们一个坐着,两个站着,如此才能勉强平视。 “我是为了救他,好好一朵清瑶,怎么能被你糟蹋了。”巨人道,“我看见你杀了‘殄’,想必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的目光同时移动到郁峥被衣袍掩盖住的双腿上。 “什么叫‘无药可救’?”郁峥还没有反应,拂霜已经忍不住出声,“怎么会‘无药可救’?只要他祛除魔障,自然就会好。” 他心里慌得很,低头去拉郁峥的右手,郁峥下意识躲开,却被他执着地抓了回去,细细摸索到食指,依旧是半截骨头,但没有蔓延的迹象,算是好事。 他已经检查了千万遍,郁峥被吞噬的地方虽然暂时长不出来,可也不会继续腐蚀下去,有他日日看护滋养,怎么会无药可救? 巨人轻嗤:“有没有救,他自己心里清楚。” 摸到了指骨,拂霜稍微安稳下来,握着郁峥的手没有放开:“他有没有救,我自然更清楚。” 巨人道:“那你得问问他,魔障还能祛除么?” 拂霜梗住,缄默无声。 这是郁峥的心事,他自然没有插手的资格。 “阁下方才说的‘殄’,是之前那片魔域?”郁峥适时转移了话题,“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比起他的身体安危,他更关心这个“第三界”具体的情况。 “如你所见,那是最古老的魔,最原始的堕落和杀戮,我们称之为‘殄’,是因为它能将一切毁灭。”对于他的问题,巨人倒是平静地解释着,一边打量着郁峥,“如若你不是真正的太阳,是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那里的。” 他顿了顿:“可你已经被污染,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恢复成真正的太阳的?” 郁峥没有回答,看着他继续问:“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你问的是哪里?”巨人反问,“倘若问的是我们这里,那便是‘寂’,你所见到的都是我的子民。”他叹了口气,“我看你年纪不大,想必没有听过‘龙伯族’。” 郁峥道:“略有耳闻。” 拂霜听到这个名字,更是讶异,他阅读过相关的记载,这是个极其古老的种族,几乎能跟他们清瑶一样古老,然而在洪荒时期就近乎灭绝,再无消息,没有想到如今还能亲眼所见。 一个容纳了如此古老原始存在的地方,让他不由有了猜测。 巨人迎上郁峥审视的目光,平静道:“倘若你问的是你踏入的这片领域,那这里便是‘归墟’。” 拂霜再次睁大了眼睛,他刚刚有所猜测,没想到就被印证了。 万水汇聚之处,一切的归宿和终结,即为归墟。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词的重要含义了,他生养于万水之源,最后的归宿将会是万水汇聚之处,然而这个地方只有零星的传闻,并没有谁真正进入的记载,他一直以为只是个传说,是不存在的。 怪不得他们要顺着紫川水才能找到入口,原来是要依靠水流找到汇聚之处。 而在这一刹那,他瞬间明白,为什么“归墟”只有虚无的传闻,没有真实的记载和案例。 一切的归宿和终结,意味着一旦进来,就将永远困囿于其中,再也无法出去。 作者有话说: 龙伯国是古代神话中的大人国,起源是《列子》,有“龙伯钓鳌”的典故。 归墟传说为海中无底之谷,谓众水汇聚之处,万物的终结和归宿,也是出自《列子》,这两个不少神话故事都有记载,比如最经典的《山海经》。 清瑶谓瑶水,其实就是水,很多人用来当作水的别称,清瑶族可以理解为水养育的孩子。 明天一定恢复日更嘤嘤嘤嘤嘤 第52章 落日 夜与雪淹没了凡尘。 寒意无声浸润了身体的每一处,甚至渗入骨髓,拂霜冷得浑身僵硬,几乎凝固成雕塑,没有任何知觉,但很快他便感受到有暖流从指尖缓缓涌进体内,让他重新活了过来,这才发现郁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反包住了他的手。 虽然没有交流,但他也能知道,郁峥跟他一样,明白“归墟”代表的含义。 他抬头,只能看见对方平静如常的侧脸。 “你知道‘落日’么?”巨人问。 “知道……”郁峥脱口而出两个字,忽而噤声,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归墟’难道就是……” “不错。”巨人颔首,“‘归墟’是专门用来消亡它的神魂的。” 他的目光转向无尽的黑暗之中,娓娓讲述。 洪荒时期出现的第二个太阳,被称为“落日”,它的尸首虽然沉入罗刹海,被海水熄灭,但神魂不死,便有复生的可能。可解决肉身简单,太阳的神魂要如何消亡,是最大的问题。 普通的人、妖、魔等,包括仙,死去后魂魄会进入死界等待轮回,然而到达神的位阶后,魂魄产生质的变化,与天地万物相伴相生,神的真正死亡不会再产生轮回,而是身体和神魂都化为灵气,消散在天地间,即为“回归天地”。 太阳的神魂不愿意回归天地,也不会轮回,正常的办法无法将其消亡,众古神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提议把它带到“归墟”里面去,一切活物在归墟里都会慢慢消散,即使是太阳也无法存在,更何况“归墟”是万物的归宿,就算不死,也会永远被困囿于其中,无法现世。 为了将落日的神魂压制带进归墟里囚禁,众古神不惜用自己的神魂镇压,也随之进入了归墟之中,再也没有出来过,也因此导致了最初的神灵覆灭。 在那次大覆灭之后,不仅仅是神界凋敝,人间更是萎靡不堪,往后又过了万年才渐渐建立起新的秩序,也就是后来的六界。 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亲眼见过的神灵也不复存在,以至于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以至于郁峥从未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然而现在听到了这样的真相,他的脑中思绪万千,好像所有的疑惑都瞬间有了答案,却依旧隔着薄薄一层雾气,无法窥伺清晰。 巨人的声音停下,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郁峥身上。 郁峥迎上他的目光,相较于对方的探究,他要坦然许多:“如果我没有记错,昔年龙伯族最后一位首领,名为少余。” “那是我从前的名字。”巨人缓缓道,“倒是你们,从哪里找到了归墟的入口?为什么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郁峥说,“如若当年落日的神魂得以在归墟中湮灭,那这个地方不应该再有任何活物,也不会再有人进来。” “你说的没错。”少余长长叹息一声,“我们失败了,我和我的族人流亡于此,成了现在不生不死的模样,他们已经丧失了大多数意识,剩下最后的本能还在支撑,只有我……清醒还不如不清醒。” 第56章 苍老悠远的声音渐渐悲哀起来,最后越来越微弱,如同亘古的风在飘荡了千百年后慢慢消磨殆尽。 郁峥压低了声音:“怎么失败的?” 少余斜睨着他:“你想知道?” 郁峥道:“想。”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的气息,包括他的族人和这片雪原,只是最后的意识作为支撑,恐怕是因为还有尚未完成的执念。 “你说。”郁峥道。 “看到我的子民了么?”少余望向不远处的海岸,岸边的巨人依旧保持着垂钓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上万年以来皆是如此,已经化为冰雕,和这片雪原连为一体,“自失败以后,我们被囚禁于此,出不去,离不开,生不得,死不能,永远得不到解脱,龙伯的鱼线可以吸引一切生命,他们日日垂钓,渴盼着能从这片归墟中钓到解脱,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就只有现在这些人。” 他的语气很淡,将困苦一笔带过,但拂霜还是跟着产生了些许悲哀,从洪荒时代就被囚禁在这个荒芜的地方,留下最后的意识知晓自己还活着,成为半生不死的存在,在孤寂和绝望中熬过千万年,这样的痛苦是他无法想象的。 “我看到你杀了‘殄’,或许它自己都很惊讶,但你的确帮它获得了解脱。”少余语调微扬,竟然带了一丝轻快,“它跟我们一样,都是被囚禁在这里的产物,既然你能解脱它,自然也能解脱我们。只要你能解除魔障,恢复成真正的太阳,将这里融化,那么我们也将随之湮灭。” 他打量起郁峥身上阴郁沉重的魔气,不见一丝光,“啧”了一声:“不过看你现在这样,难啊,最后的光都给了‘殄’吧。” “可以。”郁峥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轻描淡写答应了这个条件,“你继续说。” 他答应得太快,没有半点犹豫,让少余为之一顿,片刻后才道:“在后人前说起这件事也是耻辱,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掩饰的。我们输的不是落日,是人心。” 郁峥道:“有叛徒信奉了落日。”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少余略显诧异,随即点头:“不错,不是所有人都能齐心协力,不少人受到了落日的蛊惑,将其奉为‘圣主’,认为它才是真正的太阳,是被最初的太阳挤压下来的,应该把最初的太阳取而代之,所以他们表面应和,在进入‘归墟’中才露出真正面目,站在了落日那边,用所有人的神魂给落日当养料,助它重新苏醒。” “圣主”这个词让拂霜心里一震,睁大了眼睛,也使得他朦胧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他没有听说过“落日”,灵川对于这件远古旧事没有任何记载,然而突如其来的漫天火光,隐藏的其他清瑶花,还有洛旸手里火苗中的凝视感,当一切连在一起后,真相便轻易浮出水面。 他一直以为在灵川时蛊惑他的其他清瑶花,是在六界结界破碎时消失的祖辈,然而现在,更有可能是洪荒时期的、最原始的清瑶花,那么古老的存在重新现世,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荒谬和不真实感。 洛旸,落阳,原来从一开始这人就已经在表明身份挑衅所有人,可谁能想到,已经消失数万年的洪荒神魂还能再次复苏呢?别说他了,就连郁峥恐怕也无法将这件灾祸和那么遥远的存在联系起来。 洛旸的身份家世的确是真实的,这一点有专人去验证过,然而一些细微的偏差是无法察觉的,他猜测,洛旸的家族信奉的恐怕不是太阳,而是落日,洛旸恰好被选中,成为落日信念降临附着的傀儡。 最让他后怕的是,原来他曾经被洪荒神魂,那湮灭的太阳注视过,甚至“洛旸”这个傀儡,也是一直由落日操纵着同他相处的,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头皮发麻,冰凉的恐惧感如同滑腻的毒蛇顺着背脊慢慢爬行。 他胡思乱想着,心绪纷杂不已,望向郁峥欲言又止,目光抬起又垂下,反复几次后,憋了一肚子的话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没有打扰。 郁峥虽然没有看他,但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抚,又给他注入了丝丝暖流,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得以平复些许。 郁峥问:“除了你们和‘殄’,再也没有其他古神留下么?” “有,但我不知道在哪里。”少余道,“我只能看到,‘寂’往前是一片迷雾,遮蔽了一切,无法穿透,也许在迷雾后面,你能找到其他的存在。” 在郁峥答应过之后,他的情绪明显轻松了许多,不等郁峥再问,便继续道:“你既然从‘殄’那边过来,想必已经看过这里的太阳了。如你所见,归墟分为明与暗两个部分,‘明’属于落日他们,暗则是真正的归墟,还没有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是我们能够躲藏的地方。” 郁峥神情似有所悟:“怪不得……我们见到的太阳,是落日?” “是啊。”少余叹息一声,“在我们进入之前,归墟之中是没有日月的,除了水,这里什么都没有,当落日吸收了众神的神魂,开始复苏后,便试图将归墟占领,化为己有。” 郁峥道:“即使它将归墟占领也没有用,毕竟进入这里,就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更何况水克火。” 少余冷笑:“年轻人,还是想的太简单,水与火原本就是不相容的,水是可以灭火,然而火足够强势,也能将水晒干,当它拥有的力量到达一定的高度,即使是万水归处也能被它吞噬,从而找到出去的突破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 他觑着郁峥:“你想要出去?” 郁峥道:“自然。” 他冷笑一声,没有说话,郁峥也没有纠缠这件事,转而问起了别的:“这么多年来,你的子民只钓到了现在的这些人,没有再见过其他人?” “没有了。” “两千年前也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少余不假思索回答,“从来没有人会进入归墟,倒是你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郁峥观察他的神色不像有假,这件事也没有作假的必要,但他还是怀疑,两千年前结界破碎、强大的神魔妖鬼几乎尽数覆灭,也是跟落日有关,那些陨落的存在,怕是同样进入了归墟之中,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 “我想,落日应该已经找到了出去的突破口,只是又没完全出去。”他慢慢说道,“因为我们就是被它带进来的。” 少余突然定住,整个人完全变成了冰雕,好半天,他的眼睛才开始一点点转动,不可思议地盯住了郁峥。 “你想要出去么?”郁峥轻声问。 当有了共同利益的时候,人才会毫无保留。 简单的六个字便是至高的诱惑,没有囚徒能拒绝,然而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少余眼里的光就重新黯淡下去。 “我已经死了。”他平静回答,“也无法离开这片地方,即使能出去,这么多年下来,外面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于我一缕孤魂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干脆解脱。” 他长长叹息一声,移开目光,似乎不愿意再探讨这个问题:“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郁峥看着他:“我要知道,是哪些人信奉了落日。” 作者有话说: 花:《洪荒大佬为我争风吃醋伏低做小变绿茶》 第53章 不疑 少余离去的时候,神情萎靡,似乎对郁峥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仍旧在试图劝说拂霜跟他走,远离这个被污染的太阳,被拂霜以要辅佐郁峥解开魔障的理由委婉拒绝了。 许是闷得久了,众人陆陆续续从雪屋中走出,跑到他们的住处附近试探性张望,互相窃窃私语,议论他二人有没有和好,最后到底看不出动静,失落而归,又呼朋引伴相约去岸边看巨人垂钓,靠近的时候被巨人察觉,放下一只手挡住了路,阻止他们前行,并缓缓摇头示意水中危险,切勿过来,只能悻悻回头,在空旷的地方玩起雪来。 白雪如飞花纷纷扬扬,各式各样的术法舞成漫天的流光,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是这里许多年未曾有过的热闹,引得岸边的巨人忍不住纷纷侧目,造成一阵又一阵的雪崩。 正是爱玩的年纪,一开始会恐惧低迷,然而在见到郁峥和拂霜后,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一切得到了保证,害怕很快丢弃在一旁,无忧无虑的,哪里知晓恐怕要永远囚禁于此,不生不死,再无出路。 黑暗中没有日夜轮转,不知岁月几何,欢愉也变得绵长没有尽头。 拂霜在一旁驻足而立,看他们被巨人驱赶,来回跳动吵闹,一直微笑着,又见昆吾山的三位仙君也在其中,甚至玩得更疯,只有天权不见踪影,诧异之余,想着几人在郁峥面前严肃正经,背后竟也跟普通年轻人一样,便觉得十分有趣,不由回头望向郁峥。 郁峥正将他们被毁坏的雪屋重新修筑好,察觉到他的视线,顺着看过来,冷淡的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问:“要去跟他们玩么?” 第57章 拂霜反问:“你陪我去么?” 他虽然和众人年岁差不多,但始终和外人隔着雨隔着雾,无法亲近,一同玩乐,更是从不曾想过的事情,反倒是跟郁峥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做,都会分外安心。 他记忆中唯一一次肆意的玩乐,竟然是郁峥朝他扔的那个雪团。 郁峥刚把雪屋恢复,朝他身边走去:“如果你想的话。” “罢了,你跟我过去,反而叫他们不自在。”拂霜原本只是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有打扰的打算,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又悠悠道,“刚才不是还要关着我么?” 郁峥神情一顿,慢慢垂下眼睑,情绪肉眼可见消沉下去,声音也极低,慢慢吐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拂霜一怔,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转而去看远处一众玩耍的少男少女,问起其他事:“天权仙君怎么不在?是不是你太拘着他了?” 他没有接受自己的道歉。 郁峥的心瞬间重逾千钧,沉沉往下坠落着,浸在了冰冷的湖底,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那滋味,又听到这句话,更是难受不已,沉默片刻才道:“我从不拘着他们,他自愿去陪你那皇贵妃了。”他着重咬了“自愿”和“皇贵妃”三个字,再幽幽盯着拂霜的脸。 他想问对方为什么要提天权,又怕自己出口时语气太强硬,惹得对方更加不悦,只能将言语压制在唇齿间,希望拂霜能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拂霜回过头,同他对视着,眼眸如秋日山间的深潭,静谧而悠远,看不出情绪,却很快落入一片枯叶,漾开层层浅浅的涟漪。 “郁峥。”他绽开了笑容,喊了对方的名字,“你是不是……故意命令天权仙君去接近宜欢?” 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和眼中的涟漪一同漾开,化为欢快的山溪叮叮咚咚往远方流淌。 似乎因为被戳破了真相,郁峥的神情霎时凝固住,一时间没有回答他。 拂霜不紧不慢替他回答:“还在灵川那时,听说天权仙君主动找宜欢出去,我就很奇怪,他二人只有一次匆匆交集,天权仙君更不是那等轻佻之辈,除了你暗中指使,再也没有缘由了。” 郁峥僵硬地偏过脸,移开视线,面上依旧强装淡然:“他又不反对,不是挺好的。” 一下子掐灭两朵火苗,可不是挺好的。 “是挺好的,宜欢也一定很欢喜。”拂霜顺着他道,“可是郁峥,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待宜欢,是兄长一般的爱护,并无其他。对天权仙君,更是没有任何想法。” 郁峥怔怔看着他,一直半垂着的颓丧眼皮抬起,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好像有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又重新活了过来,被埋在灰烬中沉寂的心,再次剧烈跃动,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甚至能直接听见心跳声。 “不仅是他二人,目前我所见过的,认识的,都没有别样的想法。”拂霜继续道,“虽然我同你说,我无法答应你不倾慕他人的要求,但至少在如今的处境前,我不会有风花雪月的心思。” 仿佛是天降甘霖,将郁峥浇得不知所措,却让他置身春日,繁花盛开。 “郁峥,我没有怪过你。”拂霜温和凝望着他,终于回应了他的三个字,“虽然我不喜欢被关起来,但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不受控制的,这不是你的初衷,而且……”他放轻声音,“你比我知道的更多,背负的更多,你一定比我想的更要痛苦。” “被你关起来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坦然道,“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应该如此感时伤怀,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私情牵着走,冲你发脾气,刺激你魔障更深……” “你没有错。”郁峥似乎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打断他,“应该说的,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顾虑于此。” 小花是不会有错的,所有的孽果,都是因他而起。 拂霜点点头:“如若我不说,或许会思虑成疾,也诱发心魔,反倒拖累你。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因为你我二人的关系太复杂,不能以常理来看,可是我想,再非比寻常的关系,都要开诚布公才好,若是你我都能坦言顾虑,一定会顺遂很多。” 郁峥低低“嗯”了一声,却再无后话。 拂霜道:“郁峥,你同我说过,你的魔障是心魔,是因为对我……”他微微一顿,有些不大自在,“对小花抱有愧疚之心,做了对不起小花的事,可又不曾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所以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他还是无法把现在的自己和忘却记忆中的自己融合在一起。 郁峥叹息一声,然而做不出解释:“我不是不告诉你,是因为……” 他第一次听小花说这么多话,更不曾想过对方要跟他开诚布公,思绪被对方牵着走,变得十分迟缓,根本无法思考了。 拂霜问:“因为你觉得,那是极其严重、严重到无法挽回的错误,所以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遭遇总会轻描淡写太多,无法对小花当时的痛苦感同身受,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 “我想也是。”不等郁峥开口,他便自己回答,放低声音,“郁峥,被你关起来这段时间,其实我有想过假装恢复记忆,把自己当成小花原谅你,也许这样就能让你解开魔障了。但我未曾经历过小花经历过的,哪有资格替小花原谅呢?所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我也不想欺骗任何人。” 悲伤和哀戚如河水,再次渐渐漫过郁峥的心,将火热的跃动浇灭,与此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感触让他的情绪不住颤动着。 小花真好啊,他想,只有小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失忆还是没有失忆,小花都是他的小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小花。 “是一个误会。”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缓缓开口,“我同你说过一些,当年你我都忘了前尘,在一个隐世的村子里,做了最寻常的夫妻,后来一次偶然,我回到昆吾山,先恢复了记忆,不能接受当年之事,就……” 他顿住,到底说不出自己将小花抛弃的事情。 误会是真的,但他曾经要和小花断绝关系的想法,也是真的,无论有没有那个误会,他都真真切切犯了天大的错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小花在重新来找他时的决绝,他明明站在至高点,面对卑微如蝼蚁的存在,却被打得落花流水,无比狼狈。 准确来说,是小花不要他了,而不是他抛弃了小花。 即使现在的小花已经忘却,他也不敢回头审视当年的自己,更无法坦言自己犯下的错。 伤口就算愈合得再好,也终究是留下了疤,更何况还没有愈合。 可后面的事,即使他说不出来,拂霜也能顺着猜测,恍然道:“原来是你成了帝君……” 他蓦然噤声,将快要出口的“抛弃糟糠”四个字咽了下去,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心好像被人用匕首划了许多下,在不停渗着血,却又不只是疼,掺杂了太多滋味。 脑中似有东西在挣扎拉扯,他有些恍惚:“后来呢?你们分开了么?” 郁峥轻声道:“后来,你死了,是被我手下的人杀了,你到死都以为,是我指使他做这件事,是我不给你留活路。” 他垂下眼睑,没有再去看拂霜的眼,被刻意尘封起来的往事重新涌入脑海中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不堪到根本没有资格取得小花的原谅。 过去三年,他一直执着于见到小花,想着见到小花,同对方解释因果,取得小花的原谅后,他们就能恢复以前的模样了,然而他只想着找到小花,却没有考虑过小花会不会原谅自己,或许他潜意识就觉得,小花那么好的脾气,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他是如此卑劣无耻,明明是自己犯了错,还抱着侥幸的心思,企图利用小花的良善驱除自己的愧疚,填满自己的过失,可他有什么资格让小花原谅自己呢? 如今他得偿所愿,见到了小花,在小花面前坦言自己的罪行,却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认清了自己的卑鄙下作。 小花说得对,无论是失忆的还是没有失忆的小花,都不应该原谅他,而他这个卑劣之人,更不应该再次闯入小花的世界,打扰对方平静的生活。 他哪有资格同小花相认,哪有资格当果果的父亲,哪有资格要求小花同他生生世世捆绑,不能移情,他就只配躲在暗中,替小花处理好一切障碍,隐匿自己喂养果果,守着小花和果果平安顺遂、幸福美满才是,可他又无法接受小花倾慕他人。 大概他才是那个应该身殒的人,如若他身殒,他就可以不用看见小花和别人在一起,彻底摆脱痛苦,小花也不用再受他打扰,就此解脱,皆大欢喜。 他又后悔了,他不该将这些往事告诉小花的,凭什么将他的痛苦分摊给本来能无忧无虑的小花,小花想不起来才好,想不起来这些糟心的过往,待他身殒后,才能无牵无挂地与他人“两心同”。 第58章 他的心被撕成了千万条碎片,扔进烈火中烧成灰烬,连同魂魄也被利刃刺穿撕扯,一起焚烧,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无法脱身。 他理当一个人承受所有痛苦,全是他咎由自取。 “郁峥?”拂霜见他状态不对,连叫了他好几声,才让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猩红的眼。 “郁峥。”拂霜叹了口气,知晓他又被魔障缠身,似乎比之前更加严重,只能试探性碰触他的指尖,见他没有反应,才一点点握住他的手。 “郁峥。”他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郁峥的脸色有些迷茫,似乎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将两只手都握住,慢慢交织在一起,让灵力渐渐淌入对方的体内,又释放了花香,许久才看见对方的眼眸褪去些许血色,恢复几分清明。 “郁峥。”他又喊了对方,总算得到一声沉闷的“嗯”。 过往如梦魇,将其困囿缠绕,不得解脱。 “虽然我不能替小花原谅你,但是我想,小花应该不会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你。”拂霜又叹了口气,耐心引导,“我能理解你当年的反应,毕竟突然之间被告知多了一段姻缘,谁都会觉得无法接受,抗拒是正常的,就像你来找我时,我也完全无法接受你,一而再再而三将你拒之千里之外。” 他要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郁峥的反应,语速很慢,见郁峥在听,才继续道:“至于你说的误会,只要解除了就好,小花会相信你的。” “不会的。”郁峥低声反驳,“太严重了,你更不该原谅我……” 拂霜道:“可我们不是夫妻么?” 这句话没有太多顾虑,直接脱口而出,让两个人都愣住,郁峥猛然抬头盯住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拂霜也有些踌躇,觉得“我们”这个词并不妥当,然而“你们”也太过陌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你们”还是“我们”,最后还是把称谓隐去,问:“我是说,既然是多年的夫妻,应当彼此信任——成亲的时候,没有许诺过誓言么?” “许诺过。”郁峥看着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恩爱不疑。” 仅仅是四个字,那股难以言喻的触动又在他心里乱钻,拂霜稍稍平稳心绪,道:“既然是‘不疑’,那你也应该信任小花,多年的夫妻情分不会这么轻易被割裂。” 郁峥的声音有些干涩:“可我不配。” “自我进入‘归墟’之中,虽然同外界隔绝,但和果果依旧连着心。”拂霜没有再同他纠缠这个问题,蓦然说起孩子来,“果果告诉我,他很想我,也很想你,希望我们快点回去,快点陪他长大,一家团聚。” 他放缓声音:“小花也一定很想你,若是有一天他回来了,能跟你将这个心结打开,他会很高兴。” 郁峥看着他,喉咙被万般情绪完全堵住,却是连一声“嗯”也回应不出来。 拂霜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郁峥,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楚,我自小便有缺陷,反应要比常人迟一些,感情也淡薄一些,因此不曾有过什么亲近之人,倘若能让我愿意倾心并结为夫妻的人,那一定是很喜欢,独一无二的喜欢,不会随便就消失的喜欢。” 郁峥忽然转过身背对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一些距离,才终于挤出了一个沉闷的“嗯”。 远处的喧嚣没有停过,这一刻却渺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最后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被扬起的雪花时不时飘过来,落在发间肩上,久久不曾融化。 拂霜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沿着他走过的路,从身后轻轻环上他的腰,贴在了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微微颤动的身体刹那变得僵硬无比。 “郁峥。”拂霜道,“你可以靠着我。” 他没有问郁峥为什么,是难过还是其他,只是借给对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他想,郁峥自出世后,一直都是别人的依靠,想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服过软,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更没有依靠过别人,但是现在,他想让郁峥也能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郁峥一点点转过身,拥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中,很快他便在肩膀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濡湿。 他慷慨地接受了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脆弱和迷茫,回赠了对方一个相拥。 小花真好啊,郁峥想,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功德,原来都是为了遇见小花。 他卑劣如此,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月夜下,繁花间,是他二人许诺的誓言,他一字也不曾忘,却是最先违背的。 一缘定,两心同,十世相依; 与君知,感君怜,恩爱不疑; 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叶:孩子养这么久牺牲一下美色怎么了 第54章 迷雾 喧嚣渐渐淡去,尽兴的众人开始收拾残局,将被糟蹋的地方平复到看不出人迹,才慢慢往回走,又往郁峥和拂霜的雪屋附近凑,偷偷摸摸观望着,正好看到两个人并肩从屋中出来,往宜欢住处的方向走去,不由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瞧着。 和上一次见到时的僵硬疏离面容郁结迥然不同,这回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紧紧挨着走,之间几乎没有隔着距离,显得亲密许多,好像将他们隔离起来的冰墙消失不见了,更令人意外的是,郁峥脸上不但没有阴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温和,拂霜也是含着清浅的笑,柔如春风。 这样的状态让众人极其惊喜,显然他二人已然和好,只是不知道是怎么和好的,很难不怀疑郁峥看了他们的藏品后得到了启发和感悟。 在屋中藏这么久,遮遮掩掩半点都不让人窥伺到,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于是众人都微笑起来,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又得到了表扬,对郁峥也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敬畏,试探性围上来,笑吟吟问:“帝君和殿下是要去探望皇贵妃么?” 拂霜一时间没有对上人,只微微颔首回答:“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他醒了么?” “醒不醒不知道,但皇贵妃现在可能不大方便呢。”有人调侃道,“天权仙君现在在里面陪着他。” 郁峥道:“正好也要找他。” 众人便没有再跟随,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却没有散开,而是在后面目送他们,时不时爆发一阵哄笑。 拂霜觉得十分怪异,尤其是背后一直黏着许多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叫他怎么都不自在,抬头望向郁峥欲言又止。 郁峥垂眼望向他,低声问:“怎么了?” 拂霜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偏了偏脑袋,想看身后的人群,却莫名其妙不好意思面对,又慢慢转回来,小声道,“总觉得他们看我们的样子,很奇怪。” “别管他们。”郁峥淡然道,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的唇角怎么都压制不下去,“小孩子爱凑热闹罢了。” 拂霜觉得也是,再怎么说都是一群小孩子,然而不知道凑的到底是什么热闹。 他看见郁峥脸上的笑,和平日大为不同,更加不明所以:“你也奇怪。” 郁峥笑起来,只看着他没说话,到雪屋门口时才换了副面孔,没有敲门,直接开门进了屋。 拂霜进门就看见宜欢已经恢复人形,正虚弱地躺在自己之前铺好的花床上,眼里汪着水,轻声细语跟天权说话,说两个字就要咳嗽几声,看上去好不可怜,天权站在床边俯视他,脸上看不出特殊的情绪,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正经而温和,说的话也是好好休息一类的。 郁峥进门的时候没有掩饰,有明显的推门声和脚步声,让里面的两个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向门口,天权见是郁峥和拂霜,便和往常一样起身朝二人行礼,倒是宜欢惊叫一声,慌慌张张抓着被子想要逃跑,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直到拂霜来到他身旁,他意识到已经无处可躲,才眼巴巴望着拂霜,乖巧喊了声“殿下”。 郁峥跟拂霜道:“我跟你说了他装的,早醒了。”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拂霜坐在了他的床沿,伸手覆向他的额头,“比我想的要快些。” “就刚才,没有多久。”宜欢老老实实回答,又替自己辩驳,“我没有装,是真的昏迷过去了,我在殿下怎么敢有所隐瞒,是不是真的,殿下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你不是装的。”拂霜点点头,“别理他,他故意的。” 宜欢眨巴两下眼睛,偷偷瞄向郁峥,又很快收回目光,假装无事发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殿下说的话未免也太亲昵了些,和在灵川时对郁峥的抗拒比起来,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的状态的确是刚苏醒没多久,尚且十分虚弱,拂霜见他的花蜜还没有消化完,便让他继续休息,又询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不适云云。 第59章 郁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对天权道:“跟我来。” 天权不疑有他,迈步时忽然一顿,看着郁峥,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声音都拔高了些许:“帝君恢复了?帝君的魔障……” 他神情一凝,“破除”两个字还没出口,又硬生生吞咽下去,瞬间绽放的光彩也黯淡了。 郁峥和之前的阴郁相比有了极大的变化,周身浓重的魔气几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纯净金光,仿佛又回到了巅峰时期,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帝君,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才发现在深处依旧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魔气,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恢复了,也没有恢复,至少帝君的魔障还是根深蒂固,不见破除。 他自然清楚,帝君的魔障是来源于殿下,破除的关键也在于殿下,虽然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显然现在的转变一定是跟殿下有关,无论如何,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抿唇不言,只跟着郁峥走了出去。 拂霜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似乎在出神,片刻后才转回来,正好对上宜欢好奇的目光:“殿下,帝君是不是真的要当正宫了?”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拂霜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问他冷不冷。 宜欢表面上摇头说“不冷”,心里却是一沉,这个问题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了,殿下竟然没有察觉,说明有很大的心事,而且之前他问帝君会不会当正宫,殿下都是直接否定的,现在反倒避而不答,看来帝君真的要当正宫了。 他既紧张又不紧张,以帝君的性子,进门之后殿下的后宫怕是要遣散了,自己也要被迫回家,但是没关系,他现在跟天权仙君情投意合,十分顺利,届时他嫁给天权,帝君嫁给殿下,他们总归是一家人的。 他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以后,连问都没问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毕竟有帝君和殿下在,也有天权仙君在,还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的,根本不需要担心。 只有拂霜还在忧虑着。 郁峥现在看起来光芒万丈,而且也让他无需担心,会很快完成巨人的心愿,消融雪原,穿过迷雾,去寻找归墟中的其他存在,找到离开的方法,可他明白,郁峥的魔障并没有破除,依旧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他以为郁峥的心结在于想要得到小花的原谅,他借了小花的想法,将“原谅”这个暗示传递给了郁峥,郁峥显然也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治愈,然而还是没有涉及到根源。 他以为坦诚相见,就能剖开对方心中的执念,可事实比他想象的似乎要复杂许多,他始终无法触及到郁峥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原谅”,郁峥的执念不是得到小花的原谅。 真正的魔障究竟是什么呢? 他无法理解,他想,恐怕郁峥自己都不知道。 *** 雪原一下子忙碌起来。 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任务,开始建造一条坚固隐秘的船,能够暂时在海上漂泊的船——显而易见,他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处雪原,前往其他地方了,一时间还有些舍不得,毕竟这里是如此静谧和谐,更有这么多人一起玩耍,可以称得上是乐土了。 然而帝君既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就有一定的道理,静谧和谐是短暂的,若是再逗留下去,也许会遇到想象不到的灾难。 这里可不是生界,而是一个未知的、奇异的地方,未知就意味着充斥着极大的危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帝君的话。 他们从小就听说帝君的伟岸事迹,只要有帝君在,就会是安全可靠的。 气氛说不上轻松愉快,但也算不上沉闷低落,众人都在努力将自己的任务完成,早日造好船,离开这里。 至于要去哪里,要在无尽诡异的海上漂泊多久,谁也不知道。 天权清点了所有的人数,包括帝君和殿下在内,一共有二十四人。 拂霜默默数着时间,觉得应该过去了有三日之久,他们的船差不多算是竣工了,从外表上看,只是极其普通的木船,用所有人的灵气建造而成,船舱紧密封闭着,下水试了三次,可以暂且包容着众人在海上游荡一些时日。 海岸边垂钓的巨人第一次放下了他们的鱼竿,陆陆续续站起来,朝他们的船望去,雪原不断震动摇晃着,大片的雪从山上滑落,轰隆隆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止过,一道道巨人的视线射过来,奇特而诡异,但意外和谐。 少余重新出现在了雪原中,郁峥身上的金色光芒大放,如同初晨将要升起的太阳,照在他半透明的身上,如同金色的琉璃一般光华流转,灿烂夺目,他看着郁峥的目光里有几分诧异,但很快褪去,遗憾又满足:“前面是迷雾,一定要小心。” 郁峥只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再询问太多。 神识四望,除了少余为他们指引的那片穿不透的迷雾外,都是茫茫的白水,少余的能力也只探测到迷雾后也许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然而当他望向他来时的那个方向时,似乎看见了一丝光明,好像阳光在试图一点点占据黑暗,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若他想的没错的话,落日特意出现在灵川,筹谋大火,恐怕就是想将灵川所有人卷入归墟,成为自己的养料,毕竟灵川人就是最大的滋补物,而落日想要果果也不奇怪了,这么多年才出一个清瑶果,吞噬后的功效根本无法想象。 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然落日的光辉怕是要占据这里了。 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少余的指引,毕竟再也没有其他的指引了。 迷雾之后是什么,无论是他还是拂霜都无法穿透,就像是一扇神秘的大门,是生路还是死路,都要等打开才能知晓。 在确定能在海上浮起之后,没有太多犹豫,昆吾山四位仙君开始指挥着众人上船,进入船舱之后不要再露头,直到每个人都上了船,再也没有遗漏,他们才也跟着进去。 雪原上只剩下两个人没有动,郁峥看着拂霜,微微皱了皱眉:“你也进去。” 拂霜认真道:“我想陪着你。” 郁峥没有说话,良久才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算是默许了。 金光大盛,如同太阳坠落大地,燃起熊熊烈火,灿烂辉煌的光彩霎时淹没了一切,拂霜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躲进了郁峥的怀里。 温暖包裹了一切,他能感受到大地在飞速融化,沉没,渐渐同归墟的水合为一体,在无尽的光芒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上百个神魂在完全舒展开身体,朝着他微笑,最后消散在光明里。 是真正的太阳,他听到有许多声音在这么说着,不停回荡。 当雪原彻底消失,光芒逐渐褪去,有东西从天而降,落入了郁峥的手中。 那是一根极细的冰丝,仿佛用冰雪做的,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也没有重量,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是龙伯族的赠礼,巨人的鱼线。 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在魔域消亡的时候,他同样也受到了一样东西,只是他觉得太过危险,当即收了起来,没有动用的打算。 那是一颗甚至还在跳动的纯黑的心脏,里面有黑色的液体在缓缓流淌着。他吃过那液体的亏,倘若沾上一点,便会永不复生。 彼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那颗心脏,现在想起,大概也是魔域的赠礼,想来魔域和雪原一样,被困在归墟之中太久,终于在最后得到了解脱。 他没有多想,将冰丝收了起来,下意识去找拂霜,忽而瞳孔骤缩,猛然四望。 小花明明一直在他怀里,他没有松开过半分,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茫茫白雾彻底将他淹没。 *** 明明在用神识查探的时候,那片迷雾还隔了遥远的距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雪原消失之后,迷雾竟然自己弥漫了过来。 他心里一紧,恐怕这片迷雾和魔域一样,都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是活着的。 没有太多犹豫和思索,他在迷雾中前行,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小花。 索性这片迷雾不像水域,会吞噬掉一切,仅仅是阻碍了视线,让神识无法穿透而已,他耐心感受着,还是能寻找到若有若无的小花的气息。 这让他十分欣喜,勉强心安,循着小花的气息走去。 白茫茫的雾气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浓郁得有如实质,随着他的移动,雾气像是被拨开了似的,一点点变淡,而小花的气息也越来越清晰,不多时,他的视野中开始出现影影绰绰的普通景物,有山有树,仿佛是被掩盖在雾气下的一处世外桃源,在一点点朝他展现自己的真面目。 迷雾背后是有生命的迹象的,他听少余这么说过,说不定迷雾后,就是曾经进入归墟的其他神灵。 也许这片迷雾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危险,和雪原与魔域一样,都在等待着解脱。 第60章 他的太阳本源之力在融化雪原后所剩无几,暂时还无法照彻迷雾,只能循着小花的气息慢慢拨开。 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只剩下最后一层薄纱浅浅罩着万物,他终于看清,自己走在阔别已久的黄土地上,一条不宽不窄的普通小路,两侧是高大的树木,绿荫遮天蔽日,看不见一点天空。 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但是他周身有浅浅的光辉庇佑,前路清晰可见。 视野愈发开阔,在小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大片空地,不远处有农舍,看着像是一个普通的村庄,郁峥越靠近,越觉得前路熟悉,以至于他不由加快了脚步,终于走出绿荫,站在了路前的空地间,随即愣在了原地。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就连灌木丛都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右手边立着一块光洁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落雁村。 他的脑海中有一道光芒一闪而过,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呆滞在了原地,一直寻觅不得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又离得那么遥远。 没错了,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是他待过整整七年的落雁村,他在这里和小花相识相依,度过了七年无人打扰的快乐日子。 不是他再次回去后见到的破败而陌生的落雁村,而是他真正生活过的落雁村。 他一直在想,落雁村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两个不一样的落雁村,而他跟小花为什么能如此凑巧,失忆之后都来到了落雁村,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落雁村并不属于俗世,而是来自于归墟。 一切都是早就写好的,原来他和小花,早就来过归墟。 可他们为什么又能轻易出去?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真正的进入,就像落日只能用火光现世一样? 疑问如乱麻在他脑海中翻腾着,可他来不及整理思考,因为他看见,在那块“落雁村”的石碑边,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是他的小花。 他立刻轻快起来,再也顾不上什么“落雁村”和“归墟”,眼里只有他的小花,以至于脱口而出一声“小花”,又立刻噤声,他想起来现在的拂霜是不喜欢他喊小花的。 石碑边的身影穿着的是属于灵川之主的淡紫衣袍,发上束着的是光华流转的紫琉璃冠,矜贵而疏离,显然是他刚才弄丢掉的拂霜。 他松了一口气,没丢就好,只要能找到小花就好,再多的问题可以慢慢探索。 他那一声“小花”似乎并没有让对方听见,拂霜依旧站在石碑旁边一动不动,郁峥慢慢靠近,看见对方的手轻轻覆在石碑的“落”字上,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郁峥的心跳变得杂乱无章起来,连带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站在了拂霜身边,低声道:“这是你我曾经成亲的地方,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找到天权他们才好。” 今夕不同往日,他要顾及到的不仅仅是他和小花,还有船上的二十二个人,也不知道船下水后漂到了哪里,有没有落入迷雾之中,还是尽快汇合比较稳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自然而然地去牵拂霜的手,然而在堪堪碰到对方的衣袖时,拂霜轻轻偏过身,避开了。 郁峥愣了一下,更觉呼吸困难,心跳如擂鼓杂乱无章,不祥的预感悬挂在他的头顶,随时都会砸下来。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在刻意逃避着,不愿意去面对。 拂霜终于有了动静,拿开了覆在石碑上的手,缓缓抬起眼,望向了郁峥。 这一眼,让郁峥心跳刹那间停止,连呼吸也凝固住。 他竟然感到了一瞬间的陌生。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小花的目光,小花应该是温和柔顺的,眼睛里永远漾着水,永远盛着光,尤其在看他的时候,分外明亮动人。可是现在,他平日所见到的春水结了冰,竟然是清冷的,望着他时带着陌生的寒意。 “是了,落雁村。”拂霜慢慢回答着,声音带了一丝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回来。” 他没有理会郁峥,而是从容缓步朝落雁村村口走去,郁峥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只是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像变成了雕塑一般。 落雁村分外安静,仿佛里面并没有人存在。 拂霜站在村口,回过头望向他,声音也是清冷的:“帝君,你一直同我说过去,同我说‘小花’,如今回到了过去,不想一起进来看看么?” 他喊的是“帝君”,而不是平日的“郁峥”。 郁峥还是没有动,整个人好像跟土地连在了一起,怎么都挪不动自己的步子,好半天,他才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抬起眼,看着那个熟悉但陌生的拂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穿透自己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拖入了寒冷结冰的湖底,无法呼吸。 这是他的小花,却又不止是他的小花,企盼了许久的愿望成了真,又没有成真。 他的耳畔还在回荡着,就在不久前拂霜温柔引导着他的话,让他振奋,让他大放异彩,让他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那么无法饶恕。 可现在,那些话都成了泡影。 小花记起来了,小花还在恨他。 第55章 恢复 落雁村人烟稀少,不过十几户人家,但土地分外空旷,村户之间相隔很远,从村口进入直行一里,左拐沿着蜿蜿蜒蜒的小径绕百步,几经曲折,才是二人曾经的家。 郁峥清楚记得,那七年他们并未真正出过村庄,至多只去过村口,回家这条路,他同拂霜都已经不能再熟悉。 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连活物都没有,拂霜的速度不紧不慢,似闲庭却步,但没有丝毫犹豫和滞涩,直接回到了从前的家。 入眼便是熟悉的花圃,拂霜住的地方,花枝都要比别处繁盛许多,以至于中间簇拥的一条碎石小路很难被察觉,步步都得拨开缠绕摇曳的花枝,最后到达尽头的门。 院门是虚掩着的,拂霜伸手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径直走了进去,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村子,自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没人有上锁的习惯,一开始家里也是没有锁的,直到他们成亲后才慌慌张张加了门栓,一到晚上就大门紧闭。 郁峥落后他一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院里还是他们走时的模样,围墙边探出头的花,纳凉赏月的石桌,廊下整整齐齐摆在一处的两把躺椅,都没有任何变化,拂霜俱是没有多看一眼,只朝着二人的卧房走去。 越是靠近过去,越是心乱如麻,郁峥停在门口,竟是无法再向前一步,胸腔被积聚已久的恐惧堵住,连呼吸都异常艰难。 二人虽然早已不分彼此,但个人的东西还是分开放置的,他看见拂霜在翻自己的衣物,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便艰难开口:“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不用了。”拂霜头也不抬回绝,抽出了一套鸦青色衣服,“我寻我亡夫的东西,哪里用得着帝君费心。” 他说话间又拿了一个葱绿的荷包,那是成亲初时他送给阿叶的,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粗糙至极,不成样子,看不出来绣的是什么东西,但也是最真挚的心意,阿叶得到时,一直佩戴在身上,舍不得放开,后来他又陆陆续续送了其他东西,才让这个最初的荷包被收入盒中珍藏。 郁峥定在原地,如遭雷击。 小花说……亡夫。 他最害怕的、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世人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冷眼旁观他人之事时,人往往可以做出最理智客观的判断,因为说到底都与自己无关,然而当局外人变成局中人后,一切就大不一样了,个中痛苦辛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知其滋味,不是外人一笔轻描淡写能带过的。 没有经历过的拂霜只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可以轻而易举对他说出“原谅”的话,可以温柔体贴地分析过程,替他着想,然而当成为经历过的阿初的时候,才会回忆起被最信任依赖的挚爱抛弃背叛杀害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永远无法说出“原谅”两个字。 小花果然还在恨他。 拂霜收起了衣服和荷包,便往门口走去,被门口的郁峥挡住去路,微微一顿:“劳烦帝君让路。” 他的声音很淡,说不上是刻意的冷漠,也算不上温和,只是最平常最疏离的客气。 郁峥似乎丢了魂魄,浑浑噩噩,闻言麻木地偏过身,给他让了出去的路,却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拂霜垂下眼,静静看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而脉络青筋凸起。 “小花。”郁峥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声音低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没有想杀你,在你离开后更是后悔,我那时、那时只是还未适应,并不是背信弃义,存心要抛弃你,你要我怎么补偿,怎么道歉,我都答应你,你……别跟我赌气。” 第61章 他抱着一丝希望,用低微入尘埃的乞求做最后的挽留。 随即,他听见了一声嗤笑,将那唯一的希望打得粉碎。 “帝君似乎弄错了一些事。”拂霜悠然开口,“是不是帝君想要杀我,已经不重要了,在帝君成为帝君,不愿再认我的那一刻,阿叶就已经死了,从此阿叶是阿叶,帝君是帝君,帝君本就同我毫无干系,所以无需愧疚,更无需道歉。” 郁峥眼前一片眩晕,想要反驳他,却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小”。 拂霜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阿叶,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是已经死去的夫君,而帝君,则是杀了我亡夫的仇人,在我心里,分的很清楚。” “我自知不是帝君的对手,无法替我亡夫报仇,只能带走一些亡夫的遗物,为他立起衣冠冢,聊以慰藉。”他轻飘飘抽回自己被紧握的衣袖,声音转为似水柔情,“我要带他回灵川,与我永不分离。” 似曾相识的话语如烈火洪水,巨石天雷,将郁峥粉身碎骨,彻底击垮。 阿叶是阿叶,帝君是帝君,一个是亡夫,一个,是仇人。 在最开始,阿初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般跟他说的,辗转轮回,又回到了起点。 他早该认清的,只是一直逃避着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和小花之间最大的隔阂,不在于是谁杀了小花,而在于他的背叛,小花之所以将他划分为两个人,是因为相信曾经恩爱的夫君会做出抛弃之事,所以出于自我保护,小花将阿叶和郁峥分开,这样一来,阿叶还是那个阿叶,是最完美的夫君,而郁峥,则是拆散他们的、那个十恶不赦的歹人。 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宜欢,不是那群儿戏一样的后宫,更不是假想中可能会出现的其他任何人。 而是他自己。 是在小花心中,已经死去的他自己。 *** 太阳似乎遗忘了世界,每一天都是黑夜,郁峥从未见过天光。 他试图去寻过灵川,然而全然封闭的灵川谁都无法进入,他只找到一片未见人迹的荒芜。 灵川不会一直封闭的,他想,他记得灵川是会开放的,他一定还能再见到小花。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是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冗长而真实的梦,在那个梦里,小花没有这样对他绝情,而是一如从前般温和,并且原谅了他,然而他再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半点细节,时间一长,甚至连轮廓都不记得了。 不过梦到底是梦,当不得真,毕竟小花怎么可能会原谅他呢? 他像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不记过去,不明未来,只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事是等小花,他已经后悔了,已经知道错了,等再见到小花,他会放下所有姿态,锲而不舍地追随乞求,直到一点点和解。他要告诉小花,他不当郁峥了,他会重新做回阿叶,和从前一模一样。 迷离的白雾一直弥漫在天地间,挥之不去,然而受到黑暗的庇护,没有人能察觉。 灵川终于入世了。 和郁峥梦里的不同,灵川入世,并不单只放开东边一个小小的入口,而是完全入世,再无遮挡,他还未窥见灵川全貌,便闻得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热闹非凡,灵川之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身上多多少少都装饰着红色,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好似天落红雨,一向清幽的灵川,全然被染成了喜庆的红,一下子活了起来。 郁峥还未因等到灵川开放而喜悦,又被这异样的场景而惊得心慌意乱,不由升起不好的预感,随手拦住一个灵川人,不确定问:“你们灵川……这是在办喜事?” 被拦住的人笑吟吟回答他:“当然,我们殿下大婚,正欲邀请天下共同庆贺,只要不是昆吾山的,都可以来喝杯喜酒,仙君是哪里的?” 郁峥没有反应,定在了原地,再也听不见对方说什么,脑海里只剩下“殿下大婚”四个字,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语无伦次问:“什么大婚?是哪位殿下要大婚?跟谁大婚?” “我们灵川现在,只有拂霜殿下一位灵川之主,自然是拂霜殿下大婚。”那人回答,“至于跟谁大婚,其实我们也不大清楚,是拂霜殿下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个凡人,殿下唤他阿叶,据说殿下从前流落在外,便是跟此人定了情,做了夫妻,殿下回归之后,也没有忘记曾经的情分,再续前缘,恩爱不离,还为此人补上一场大婚。” 旁边有人感慨道:“以殿下的身份,想要什么人不行,娶千百个也不过分,偏偏对此人钟情不二,一个凡人有什么好的,而且还是个男人,真是十辈子也修不来这等福气。” “我们殿下真真是情深义重,沦落成凡人时明明是失忆了,失忆时做的事,那都是另一个人做的,怎么能当真?再多的情分也可以不作数啊,凡间那点缘分,不过是一滴水,一粒沙,丢了就丢了,哪里值得留着,却还是不忘旧情,待人如初。” 郁峥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阿叶?哪来的阿叶?他不就是阿叶,怎么还会有第三个人?如果还有一个阿叶,那他又是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荒谬又可笑,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 手是真实的,他是真实的,到底哪来的第二个阿叶? 不知道为什么,他右手的食指上半截变成了白骨,他忘了什么时候受的伤,但按理来说,这点小小的皮肉伤很快就能痊愈,这截手指却一直没有长出新生皮肉的迹象。 但他来不及思考,想不了那么多,他被困在“阿叶”的囚笼中,满心满念都是不存在的那个凡人。 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小花被邪魔蛊惑,把别人当成了他,邪魔就是这样擅长迷惑人心,再慢慢将人蚕食,小花现在很危险,他得去救小花。 他还记得飞花宫的路,想也不想便往里面飞去,刚才搭话的灵川人慌忙在他身后喊:“仙君,仙君还没有报家门呢!昆吾山的不得入内啊!” 郁峥置若罔闻,眼里只有飞花宫。 他要找到小花,他一定要弄清楚。 作者有话说: qaq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十万字以后一下子很多人都弃文了,点击和评论全都崩了,崩得这么厉害说明我没有写好,或者是因为大家想看的已经看到了,后面没有意思了,虽然知道是我的问题,但心态还是有点崩塌,所以自闭了一个月,晋江都不愿意打开,真的很抱歉qaq现在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还是想把这个故事完整讲完qwq 第56章 在郁峥的印象里,灵川是没有这么多人的,可是现在,漫山遍野全是喜气洋洋的人,处处都是大红喜字和红花,热闹得不像话,已经有不少宾客闻讯前来道贺,更是喧嚣。 灵川初次入世,又逢大喜,接待众多宾客,难免有些混乱,于是在一片混乱之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郁峥这个外来者,他顺顺利利来到了飞花宫。 和别处一样,清冷寂寞的飞花宫完全变了模样,更是纷杂,无数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已,应该是要把这里当作喜堂了,然而郁峥从头到尾找了个遍,还是没有看见那两位新人。 他问了许多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还有好几天才成亲呢,殿下和夫人恩爱,不想被打扰,我们也管不到他们去了哪里呀,也许还在灵川,也许去了外面,谁知道呢。” 郁峥一无所获。 还是没有白天,甚至连星月也看不见,黑蒙蒙的,浓郁的夜如同无边的帷幕笼罩天地,灵川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然而夜色下的喜事怎么都会有种森然的诡异。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遥远灵川源头的清瑶树,因为不容亵渎,所以这等大喜事面前,也只有它能保持最后的清净。 郁峥来到灵川源头,心神微定,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看到清瑶树,才突然想起来。 对了,孩子,他和小花是有孩子的,他们的孩子因为缺少他的滋养,至今都无法化形成人,小花为了孩子操碎了心,甚至…… 甚至什么,他又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小花是需要他的,除了他,没有人可以滋养果果,助其化形。 只有他。 他又振作起来,小花需要他,只要小花还需要他,他就有机会慢慢磨,磨到小花接受他,原谅他,不求和好如初,但求能被接受,他就满足了。 然而他还未因这个发现欢喜起来,目光又凝固在了树下。 那树下立着两个人,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他们朝着清瑶树作揖祈福,拜了三拜后,树冠轻微摇晃起来,树身光辉流转,渐渐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其间浮现出来。 拂霜伸手将婴儿抱在怀里,眼里全是温柔和满足,慢慢哄着怀里的婴儿,将头靠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夫君,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郁峥的耳朵里。 第62章 身边人将他拥入怀中,俨然是一家三口和谐幸福的画面,让人不忍打扰,而郁峥则是完全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不再被需要的人。 在看到拂霜所倚之人的面容时,郁峥瞳孔骤缩。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别说是容貌,就连身形都一模一样,仿佛是将他复制出来的一般,甚至脸上挂着的微笑神情,也和过去的“阿叶”没有任何区别,身上穿着的,正是那日拂霜带走的鸦青色衣裳,腰间挂着的葱绿荷包更是刺目,让郁峥不敢再多看半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也清楚这人身上没有半点邪气,并不是他幻想中的邪魔。 小花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阿叶”? 他觉得心口发疼,疼得难以忍受,捂住胸膛不可抑制地喘.,息起来,却没有得到半点缓解,恐惧、痛苦、绝望,无数消极的情绪扭曲在一起,强势地入侵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将他挤压得没有一点生存空间,让他无法思考,最后一丝理智和克制在飞快磨灭。 不知心口疼,他觉得眼睛也很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一定是弄错了,那一定是假的,他就站在这里,怎么会又分出一个“阿叶”? 他死死盯着那个假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假的他要拆穿这个骗局,不让小花被哄骗。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完美和谐的一家三口,自己毫无所觉,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一家三口面前,被拂霜所惊觉,拂霜下意识将“阿叶”护在了身后,警惕地望向他。 他从小花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浑身煞气,双目猩红,抑制不住的杀意飞快弥漫,如同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俨然一副来寻仇的模样,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陌生了。 “他是假的,小花。”他缓缓开口,劝小花早点看清真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诚恳,声音却异常喑哑,半分也不像是劝说,他却毫无所觉,“我才是阿叶,只有我是。” 他跟拂霜说着话,目光却盯在其身后的“阿叶”身上,肆无忌惮探究着,虽然没有邪魔之气,但也不会是凡人,而是一团灵气。 “你用自己的灵气做了一个替身。”他忽然笑起来,重新望向拂霜,道出了真相,“别再自欺欺人了,小花,你就用这团死物陪你么?” “他不是死物。”拂霜平静地看着他,“他是阿叶,是我的亡夫,我已经把他救活了。”他放轻声音,“这世上没有我救活不了的人。” 郁峥微哂:“即使是不存在的人?” “他是存在的,郁峥。”拂霜道,“你永远无法理解。” “我是无法理解,我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制作一个替身来自欺欺人。”郁峥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点点靠近他,直到近得再也无法靠近,低下头时,垂落的散发也搭在了他的肩上,控制不住的紊乱呼吸清晰可闻,声音喑哑如呢喃,带着难耐和压抑的疯狂,“你要找替身,为什么不找我?我不应该是,最完美的那个替身么?” “找你?”拂霜嗤笑,露出荒谬的神情,抬头时正好可以贴着他的耳畔,一字一字告诉他,“我看到你用着和他一样的脸,听到你用和他一样的声音,说这些他才会说的话,只会感到无比恶心。” 郁峥呼吸一窒。 “如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我再提醒你一次。阿叶是阿叶,你是你,是我的仇人,不要再口口声声把自己跟阿叶混为一谈,我觉得……脏。” 拂霜说完这句话,带着“阿叶”后退两步,一脸讥讽,如愿看着他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而恐惧,双目迷茫。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还不明白么?”拂霜悠然道,“我要的是‘阿叶’,而不是你,有‘阿叶’陪着我就够了,他是人是魔,抑或是一团灵气,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你。除了你,谁都可以。” 郁峥没有反应,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天地一片寂静,灵川之源仿佛脱离了灵川此时的喧嚣和喜庆,让那遥远的红成了梦幻的泡影,稍微一点就能戳破。 拂霜满意地欣赏着昔年高高在上的帝君此时失魂落魄微若尘埃的狼狈模样,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已经尽兴,便一手抱着乖巧的婴儿,一手牵着温柔的夫君,从容往喧嚣的尘世中走去。 “小花。” 郁峥蓦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哦,忘了。”拂霜停住脚步,淡淡道,“别这么叫我,很恶心。” 郁峥置若罔闻,甚至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好像还未醒来:“你不是说恨我么?不是说,我是你的仇人么?” “是啊,怎么了?”拂霜问,“你终于看清自己了么?” “你不想报仇么?”郁峥轻轻问,“我不会反抗,你若是真的恨我,不如就在这里,直接杀了我。” 拂霜终于转过身来,同他四目相对,眼底冷漠如冰:“你以为我不敢么?” 郁峥平静道:“你既然敢,那就杀了我,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你也能大仇得报。” 他想,小花其实还在跟他赌气,只是做这些表象来刺激他而已,虽然口口声声说恨他,却没有半点要报仇的意思。 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赌气和恨,是不一样的,只要小花不杀他,就不是真正的恨他,只是在怨,他们还有和解的机会。 “阿叶,看到了么?这就是杀了你的那个人。”拂霜没有理会郁峥,而是跟身侧的“阿叶”说话。 阿叶开口:“看到了。” 他的声音和郁峥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真正的温柔如春风,多情缱绻,在此之前,无论郁峥怎么逼近,他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拂霜身上的,好像这世上只有拂霜一个人,直到此时,在拂霜的提醒下,他才将目光转移到郁峥身上,并没有对这个长相身形都一模一样的人感到惊讶。 “你想为自己报仇么?”拂霜悠悠问。 阿叶笑了笑,温声请示他的意思:“可以么?” 拂霜不答,面前渐渐幻化出一把匕首,他伸手拿过匕首,递给了阿叶:“去吧,杀了他,就没有人再阻挠我们了,我们才能真正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阿叶接过了匕首,轻声道:“都听你的。” 郁峥不敢置信地望着拂霜:“小花,你……你不能……”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拂霜竟然会…… 拂霜微笑着看着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口做了口型,郁峥看得清晰,那分明是三个字:我嫌脏。 那把匕首直直插在了他的心口处,又快又准又狠。 他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那个“阿叶”如鬼魅,眨眼间便飘向了他的身边,他眼睁睁看着匕首没入自己的身体,又被拔出,殷红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视线里全是鲜红色,他茫然地看着拂霜,看着阿叶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捅了几十次,扎得满是血窟窿,又回到拂霜身边,如同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微笑而嘲讽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之中,嘲讽他自不量力,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该回去了。”拂霜道,“我们还要成亲呢。” 他们轻声谈论着成亲的喜悦,并肩而行,慢慢朝万丈红尘中走去。 所有的侥幸和希望在这一刻终于化为齑粉,他像戏台上可笑的丑角,百般折腾不过是旁人眼中轻蔑的笑料,最终迎来了自己真正的结局。 他是局外人,是唯一不应该存在的人。 疼痛和鲜血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然而就像拂霜所说的,那些都不重要。 疼痛不重要,死亡不重要,当他被“阿叶”手刃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变得不重要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抛弃的,只是他在自欺欺人,做一些没必要的可笑挣扎罢了。 刀扎在身上还是很疼的,他想,怎么会这么疼,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 太疼了,扎下去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疼痛才侵入骨髓。 黑暗完全包裹了一切,化为无尽的深渊,他在深渊中不断下坠,放弃了挣扎,看不到光亮,却忽然听见了一丝熟悉的铃声。 叮铃……叮铃…… 那沉寂已久的同心铃,发出了轻微的颤动,仿佛在跟什么应和着。 有人拨开迷雾,踏入深渊,拥抱住了坠落的他。 “终于找到你了。” 第57章 忆 拂霜明明记得,他刚才还在郁峥怀里,可是转眼间两个人就分开了。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遮天蔽日的缥缈白雾,再无半点郁峥的踪迹,唯一能看见的,便是前方的一点孤影,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偏生又只能看见那一点影子,仿佛是刻意的指引,叫人没有其他选择。 那影子实在太像郁峥,拂霜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指引走去,毕竟再也没有其他路了。 雾气随着他的走动而浮动起来,慢慢散开,剩下薄薄的一层,他这才发现走在一条山路上,周围是没见过的奇花异草,被充沛的灵气滋润得异常鲜活,仰头而望,山峰巍峨,高不可攀,被缭绕的云雾衬托得神秘莫测,不远处更是有一道天门,门下有人驻足而立,似乎在等待着他。 第63章 那似乎是他在迷雾中见到的郁峥的影子。 拂霜却并无欣喜之意,愈发觉得不对劲,这地方他并没有来过,却十分熟悉,熟悉到几乎能刻在骨子里,可是再去回忆,又想不起来了,反倒引得头疼欲裂。 没有风,迷雾中却隐约有一缕花香,香味很淡,如若他不是清瑶花,断然是察觉不到的。 这是……同族的味道。 每一朵清瑶的花香都是不一样的,花香是清瑶最大的象征,无论外表有多千变万化,花香是不会变的,在相遇时,他们可以凭此确定这是同族,而且能判定究竟是哪一位。 拂霜出世后没有见过同族,然而凭借本能,他可以确定这是其他清瑶的味道,而且不止是一朵,足足有十几二十种花香。 魔域,雪原,迷雾……都是滞留在归墟中的神明凝聚而成…… 他蓦然想到了什么,那门下的孤影却缓缓朝他走来,靠近的时候渐渐显露出了面容,正是郁峥。 四目相对之时,拂霜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曾经留在归墟中的先祖死后化成的局,能映照出人心中最深刻的情感,或喜或悲,或惧或怒,从而囚困于此。”他声音不大,轻如云烟,不知是在说给对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堕了魔,现在易惊易惧,是断然走不出去的,如今怕是已经陷在其中,不得解脱。” 他封闭住了自己的五感:“我要带他出去。” 五感封闭之后,迷雾、山路、还有门下的郁峥,都消失不见,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虚无。 这便是幻术的缺点了,一旦封闭五感,就可以获得短暂的清明和喘.,息,但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一长还不能破局,亦会不由自主陷在其中。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根本察觉不到自己入了局,也只有他识得同族的味道,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局中。 可是现在,他要怎么不靠五感,在这片迷局中找到郁峥? 他和郁峥之间,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么? 大概是有的,他想,按照郁峥的说法,他们相识七年,成亲六年,怎么也该有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可究竟要怎么做呢? 不用猜他也能想象得到,郁峥现在一定深陷在往事的噩梦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过往,若是任其陷落下去,魔障恐怕会反噬正主,一切就完了。 他是有办法的,他本能这么觉得,只不过办法被他藏了起来,连同记忆一起藏了起来,谁都找不到,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要藏起来呢?他不由回忆着,因为太难以接受么? 心境有所松动,迷雾在混乱中悄然入侵,想要打开他的五感,诱他入局,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封闭着五感,不在雾中迷失。 郁峥现在一定很痛苦,他想,他要快点把郁峥带出去,他是有办法的。 他在一片虚无之中,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寻觅良久,发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埋藏着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隐秘东西。 郁峥曾经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银色的铃铛,他当时直接回答的“没有”,可是现在他想,应该是有的。 自己的神识潜入自己的心底,原本应当是个十分顺畅的过程,却有莫名的恐惧和抵触在阻挡这个过程,以至于神识的探入犹豫不决,小心而缓慢,就连拂霜的呼吸也无意识急促起来。 但再怎么抗拒还是看见了一点银光,只不过被涌动的水雾包裹得严严实实,很难察觉,拂霜心里一喜,没有在意外面包裹着的那团水雾,径直去捞里面的铃铛,然而在神识碰触到水雾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被水雾层层包裹住。 瞳孔陡然放大,他像是浸入了冰冷的湖,被水草缠绕拖进湖底,刺骨的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 *** 潮湿的雨夜,阿初在家门口捡到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日日喂一碗花蜜水,总算把人养活了。 他捡的人很高冷,不说话,也不爱动,成日坐在院子里出神,唯一的动作便是喝他递过去的花蜜水。 阿初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把一个人养成了一棵草,于是去村里请教有见识的田家夫妇:“我最近养了一个人,但是好像养坏了,跟棵草似的不动不说话,养人有什么讲究么?” 田家夫妇告诉他:“人跟草不一样,人是要吃饭的,你每日准时喂他三餐,晚上哄他睡觉,就差不多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备好,没有的就从我家拿吧。” 阿初抱着东西回家,高高兴兴地招呼人:“人,你以后就有饭吃了。” 他养的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开了金口:“你不是人么,成天管我叫人?” 阿初道:“我不是啊,我是花啊,你知道妖怪么?” 对方盯住了他,他也看着对方,像是在比赛谁先移开似的,最后是对方输了,认命似的垂下眼:“我不叫人。” 阿初问:“那你叫什么?” 人沉默片刻:“不记得了。” 阿初道:“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三天三夜,甚至忘了给人喂饭,终于在一个有皎洁月光的夜想好了名字,兴高采烈地冲进人的屋子:“我想到了,你就叫阿叶吧。” 他养的人正遵守他定的时间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万年不变的冷脸出现了些许裂痕:“这么简单的名字,你想了三天?” 阿初严肃道:“怎么能叫简单的名字,我可是给了你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叶子不是随处可见,哪来的珍贵。” “可是我没有啊。” “……那是挺罕见的。” 他默认了这个新名字。 阿初想起来要给人喂饭,把带回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每样都往锅里倒一点,搅拌在一起,再去把人带过来:“快吃饭吧。” 阿叶看到一锅难以言喻的东西,甚至还有木柴,脸上的表情再次破裂:“你炼毒的?” 阿初道:“什么是炼毒?这是我给你做的饭。” 阿叶看着他认真的脸欲言又止,最后放弃了跟妖怪讲道理,默默把锅里的东西倒掉,开始试着生火。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阿初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飞也似的眨眼跑了出去,过不了多久又跑了回来,然而只扒着厨房的门震惊又好奇地看着他。 花应该很怕火,阿叶没有管他,尝试着煮了一锅不知名的汤,熄了火,给阿初盛了一碗:“这个才是人吃的。” 阿初尝了一口,漂亮的脸扭曲变形,立马灌了三碗自己的花蜜水,问他:“这就是你说的炼毒么?” 阿叶面无表情道:“无论毒不毒,至少是熟的。” 村里人听说阿初养了个人,纷纷来参观,挤在阿初的院子里询问阿叶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怎么跑到这里的,什么时候回去云云,阿叶一概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鬼医给阿叶看了相,试图帮他找回前尘,末了却摇头叹息道:“孩子,你这……是孤星之命啊,命中没有亲缘,恐怕父母亲戚,兄弟姐妹都不在世了。唔,元阳未泄,还是童身,看来也没有妻儿,在世上算是无牵无挂吧。” 旁边传来没憋出的噗嗤笑声,阿叶冷眼甩过去:“笑什么笑。” “没笑。”阿初飞快否认,正色道,“我也是,我也是童身,我们打平了。” “……谁要跟你比这种事。” “既然无牵无挂,不如就留下住着,毕竟我们阿初养你养得这么用心,你也陪陪他。”田家夫妇看阿叶很是满意,对阿初说,“天生神力,适合种地,可以让他自己种地养活自己。” 阿叶便开始种地自给自足,这下阿初连饭也不用做了,每日在田里看对方干活,看着看着就化为原形扎根在地里睡着了,阿叶还得小心着不踩到他伤到他,看着他原身,心道原来真的有没有叶子的花。 阿初最不喜欢的就是有大太阳的天,每当阳光盛些,就得缩在屋里一整天不出门,直到太阳落山才溜出去逛逛,阿叶来了之后,便经常在晴天把他往院子里赶:“哪有花不需要太阳的,你就是不喜欢晒太阳才不长叶子。” 阿初反驳:“我一出生就没长。” 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觉得对方说的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阿叶自学成才,做了两把躺椅并排摆在院中,拉着他躺上去:“来,我陪你晒。” 就算再不喜欢太阳,有人陪还是不一样的,阿初乖乖躺着,然而过不了半个时辰便开始翻来覆去,觉得太刺眼,脸也晒得太热,哪里都不舒服,已经想溜了,可是阿叶还在陪他,他实在不好意思自己走,翻腾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悄悄站起身,还没迈步便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我不是要跑。”阿初顺势跌倒,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闷声闷气道,“你帮我遮着。” 这样只会晒到背,比直接晒到脸好多了。 第64章 阿叶没有反对,也没有任何动作,似乎默认了他的行为,只是阿初感受到他的身体蓦然变得十分僵硬,心跳也格外剧烈,好像要急切地破膛而出似的。 半晌,阿叶似乎才反应过来,一直不知所措摆在两侧的胳膊抬起,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觉得哪里不对,一直不断换着位置,小心而缓慢,尽量不惊扰他,一只手在他肩上安定下来,另一只手往下移,最后搭在他的腰间不动了,算是定下了归宿。 阿初全无反应,日光太暖,怀抱太温柔,他就这么睡着了。 阿初有个习惯,喜欢在傍晚跑到村后的山脚扎根睡觉,一睡就是一晚上,直到翌日清晨才回家。然而阿叶跟他熟了之后,就不让他留宿在外了,每每睡前都要去他屋里看一眼,若是见不着人,就直接去后山把花挖回家,他每次都在固定的一个地方睡觉,连找都不需要找。 阿初迷迷糊糊见有人冷脸拎着铲子走过来,吓得一激灵,怕自己的根被挖坏,慌慌张张主动变成人形,等反应过来是阿叶以后,又慢吞吞想要钻回地里,被对方抓着手拖着走,他不情不愿,一步都不多走,最后完全挂在对方身上。 阿叶索性将他背起来,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 阿初懒洋洋趴在他背上,脑袋也搁在他肩上,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去睡?”他不会生气,也不会抱怨,只是单纯的询问。 阿叶道:“外面危险。” “不危险。”阿初说,“只要在村里不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他见对方既要背他,又要提灯,便好心让灯笼漂浮起来,在前面引路,帮阿叶腾出一只手,随即扭头问:“我厉害么?” 他离得实在太近,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眨眼时长而密的睫毛甚至扫在了阿叶的脸上,以及说话时拂在皮肤上的轻柔气息,都带起奇异的痒意。 他感受到了阿叶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停下脚步,偏过脸望向他,却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里藏了两团火光。 落雁村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分不清谁是谁的。 阿初觉得对方的眼眸和平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于是安静地观察着,想找出是哪里不同。 天地漆黑一片,只一点微弱的烛火勉强映出人面,越是昏黄,越是迷离。 夜色下,灯火间,观人总带了三分妖异。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阿叶看了他许久:“妖……确实很蛊人。” 他声音很低很轻,恍惚如梦中的呓语,阿初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阿叶转过头,重新往家里走:“夸你厉害。” 他觉得“桃花面”也不恰当,阿初并不是秾艳如桃李的长相,那太俗气了些,也不是梨花茉莉一类,那太清淡了些,阿初就是阿初,是阿初独有的美貌,倘若一定要是一种花,那便是阿初原形最与之相配了,但又始终罩着初春的细雨,迷迷蒙蒙看不真切,把阿初同红尘俗世完全隔绝开来。 在阿初面前,他见过的天下万千颜色都成了灰蒙蒙的尘土。 他没有告诉阿初,之所以不让阿初在外面睡,是因为一想到阿初不在家里,他就觉得心浮气躁,难以入眠。 事实上,在落雁村住久了,他已经知道阿初只是个堪堪化形的小花妖,会一些微不足道的法术,在他来之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在他来了之后,才慢慢有条理起来,像人一样生活。 阿初觉得不对,一开始明明是他养了个人的,可是现在,完全变成了人养他,阿叶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还会监督他好好晒太阳,天晴朗时就把他往院子里赶,甚至连做的饭也在不断磨砺下变得能吃了。 不仅如此,阿叶的种地技术也厉害了许多,基本什么都会种了,怕他闷着无聊,晒了不少红薯干之类的零嘴儿喂他,他一边发呆一边啃,一块红薯干能啃一整天。 这实在是本末倒置了,阿初觉得很是羞愧,怎么也得拿出点主家的样子,为阿叶做点什么才行。于是白天阿叶去种地,他就去村西边的寒微家。 寒微是跟他一样的植物妖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植物,草木气息让他觉得对方熟悉且亲近,而且为人温柔,像兄长一样关怀他,他经常来找对方,寒微家隔壁住的也是个植物妖怪,但脾气很差,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避开隔壁,怕一遇上就被说教。 “人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寒微叮嘱他,“而且人很挑,不仅要能吃,还得好吃。你想要养好他,就做好吃的喂他。” 寒微做饭就很好吃,隔壁脾气很差的植物就经常来蹭,脾气也会收敛许多,阿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要留下来跟他学做饭,败在了第一步生火。 他成日往外跑,没两天阿叶就察觉到不对劲,脸色难免有些阴沉,问他是去做什么。 阿初如实回答:“我去找寒微哥哥。”具体做什么,他却没有说,毕竟他是要给阿叶一个惊喜的。 哪知阿叶像是遭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天才问:“你为什么要叫他哥哥?” 阿初道:“他让我这么叫的,怎么了?” 他们是同宗,对方又比他年长,的确应该尊称一声兄长。 “别这么叫他。”阿叶显得十分烦躁,随即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可以叫我哥哥。” 阿初十分震惊:“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我多大了么?怎么能叫你哥哥?”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多大了,但肯定是比阿叶大许多的。 “这不一样。”阿叶更加烦躁,“反正不能这么叫别人,可以叫我。” 阿初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为什么啊?” 阿叶没说话了,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哪里还知道如何跟阿初解释,好一会儿,他只能憋出杀手锏:“你要是不肯改,我会生气,会不理你。” 阿初立马妥协,但还是不愿意叫阿叶哥哥,毕竟他觉得自己是妖,肯定比人年长许多的,说不定都能当阿叶的爷爷了。 他还是得去寒微家,阿叶就跟着他,一定要知道他做什么。阿初没有办法,只能将实情告诉对方。 阿叶的脸又沉郁下来:“你要是嫌我做饭不好吃,我可以改……” “我不是嫌你。”阿初赶紧解释,“我是想做给你吃。” 阿叶愣了一下,当即由阴转晴,声音也柔起来:“学到哪里了?” 阿初:“……” 他还在努力克服对火的恐惧练习生火。 “反正有进步。”他说。 阿初跟阿叶来到寒微家,寒微正在门口等他,看见阿叶陪着,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朝阿叶颔首,同阿初一起进了院子,快到厨房时,回头看阿叶还在门口,于是问阿初:“你家的人怎么不走?” 阿初道:“他一定要陪着我学,我劝了好久他才答应只在门口等我回家。” 他可不想让阿叶看见自己到现在只是生火的水平。 寒微淡定地“嗯”了一声,憋笑憋得很努力,唇角几乎要扬上了天。 阿初上午来的,中午回去,临走时寒微送他出门。 “已经学会生火了,进步很快。”寒微毫不吝惜地赞赏他,欣慰道,“我们一族真是后继有人。” 阿初被夸得不好意思,又好奇问:“我们是同族么?”他虽然知道自己是花,却不知道是什么花,不是任何常见的品种,整个落雁村都没见过。 寒微道:“都是花,自然是同族了。” 阿初问:“你是什么花?” “以后你就知道了。”寒微看见阿叶依旧站在门口往里望,似乎一上午都没有动,又憋不住笑,好容易才忍住,停住脚步,凑近阿初,悄声道,“我们来打个赌好么?” 阿初被他带得也悄声问:“赌什么?” 寒微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含笑牵住了他的手。 阿初还没反应过来,阿叶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低声说了句“回家了”,便从寒微手中抢过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家里走。 他走得又急又快,阿初快要跟不上了,被他抓着跌跌撞撞的,只能小跑着,走到半路觉得手腕实在疼,只能甩开他:“疼。” 他倒不会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阿叶定住,转身望向他,垂眼检查他纤细嫩白的手腕,果然被自己握出了红印,十分醒目。 阿初主动抬起手腕让他瞧,等着他的道歉,他只沉沉盯着人,紧紧抿着唇,一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握住了阿初的手,继续往家里走:“回去洗手。” 他脚步放慢了些,力度也轻了些,阿初却没有再跟着他手往回缩,带着他停下,问:“你在生气么?” 阿叶重新盯向他:“他拉你手做什么?”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跟平常大不一样,阿初竟然有些紧张,心跳也杂乱起来,但还是道:“你不也总是拉我手么?” 第65章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阿初问,“你总说不一样,可是又不说哪里不一样,我觉得都……” “不一样。”阿叶生硬地打断他,不想再听到他后面的话。 他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在阿初心里就应该是不一样的,不该跟别人混为一谈,更不想看到阿初跟别人亲近。 也许他应该带着阿初离开,去真正与世无争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这样阿初眼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阿初静静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问:“你在生气么?” 这次问得小心翼翼的,阿叶沉默了一下:“嗯。” 阿初犹豫道:“他跟我说,信不信他拉我一下,你就会很生气。” 阿叶愣住。 “原来是真的。”阿初感慨了一声,认真看着他,“阿叶,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问得实在太坦然纯粹,仿佛只是一个问题,不带有任何忸怩的情感,以至于阿叶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根本反应不过来。 半晌,阿叶低声道:“也是他让你问我的么?” 阿初慢吞吞承认:“嗯……” “是。” 这声回答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清晰,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似的,把阿初砸懵了,只怔怔望着对方。 “我说是。”阿叶垂眼凝视着他,玄眸沉沉,没有起伏,看不出任何情绪,声音也很低,“然后呢?” “然后呢?”阿初好像是傻了,只愣愣重复着他的话。 “我在问你,然后呢?”阿叶问,“你呢?” 他的声音低成了气音,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私语。 “我……我什么?”阿初还是懵懵懂懂的,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呆呆愣愣跟随着他的话。 “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不再打扰你,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我。” “不行!”阿初似乎苏醒过来,脱口而出,“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阿叶平静道,“去哪里都行,让你看不见就行。” “为什么啊?”阿初似醒非醒,慌张道,“你想要去找你以前的家人,还是,还是……” “都不是。”阿叶道,“因为你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阿初轻声辩解,“也不想你离开……” 阿叶问:“那你也喜欢我?” 阿初觉得自己心跳很快,在听到“喜欢”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晒了一天的太阳一样烧了起来,脸和耳朵都是烫的:“什么样的……才能算喜欢?” “我也不知道。”阿叶的声音同样很轻,眼睛一直在他脸上没有离开过,“可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你,看着你,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你想么?” 他没有等多久,便等到了阿初的一声“想。” “还想抱你。”他慢慢道,声音像是蛊惑一般,一点点诱人沦陷,“你想么?” “想……” 拂霜想,他是很喜欢被阿叶抱着的,不仅如此,只要跟阿叶在一起,他就很喜欢贴着对方。 他出神的时候,阿叶已经轻轻拥住了他,低头时额角正好蹭上他的额角。 “还想……亲你。”他听见阿叶这么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飘渺。 “你想么?” 阿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云漂浮在空中,许久才轻飘飘问他:“什么是亲?” 阿叶没有解释,而是慢慢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角。 是极其轻柔的一吻,甚至称不上吻,只是在唇边细微地蹭了几下,阿初却更飘了,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倚靠着他,等他移开后,眼里已经泛了潋滟的水色。 阿初这回反应倒是快了些,甚至有些委屈,在他离开后便急促问:“你怎么会亲,你是不是跟别人亲……” “我以前好像看见别人亲过。”阿叶道,“你没见过么?” 阿初道:“没有。”他应该从未见过别人做这种事。 “我见过。”阿叶又低头轻轻蹭他的唇角,“我教你。” 他从轻蹭,到舔舐,尝遍了阿初的唇瓣,又一点点探入,吮吸。 “甜的。”他浅尝辄止,贴着阿初的唇角喃喃道,“怎么这么甜,是花蜜么?” 阿初根本回答不了他。也许真的是花蜜,他想,他已经融化成花蜜了。 他闭着眼睛,完全融化在了昏沉的午后,感受到阿叶又在吃他的唇瓣,再慢慢进来,比上次的探入更深。 是最懵懂的探索,从青涩的吮吸凭借着本能一点点熟稔,以至于这个吻比午后还要漫长。 那天以后,阿初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再也不是没有叶子的花。 作者有话说: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黄仲则的《点绛唇·细草空林》,很妖异鬼气的一首词。 第58章 离 同心铃埋得实在太深,神识触碰到后,也不能立即将其取出,只能一点点往外拉,那些水雾完全涌入了神识之中,叫人避不开躲不得。 往事如画卷,在拂霜眼前一幕幕展开。 再差一点点就能拿出来了,他恍惚而痛苦地想着,一定要把同心铃拿出来,还要去带郁峥离开。 他强迫自己去专心想着铃铛,不去管那些钻进意识的水雾,却因为太难过而颤抖,这个简单的动作从而变得异常艰难,他完全溺入深海之中,怎么大口喘息也换不来轻松。 迷雾趁虚而入,悄然在他的神识中浅浅弥漫开,被封闭的五感不知不觉中打开,让他察觉到了汹涌的水汽。 他不由伸出手,低头茫然地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砸进他的手心。 只要他放开,只要他重新将同心铃和记忆封存,就可以不用再承受这种巨大的痛苦,就可以继续作为旁观者局外人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用怜悯大度的目光看着郁峥永远无法得到解脱,然而他仍旧没有放弃,固执地在水雾中握着那串细小的铃铛,慢慢扯出来。 还要带郁峥离开呢,他想。 *** 阿初住的地方,永远是繁花盛开的。 落雁村一年四季如春,没有夏秋冬,没有过度的寒冷和炎热,最适合种花,阿初在一切荒芜的地方都种下自己的同族,让目光所及之处都明媚而热闹。 从前他觉得花很好看,阴雨绵绵的时候很舒服,落雁村的每个人都很好,除了太阳有时会很晒,世上就没有他不满意的事情,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淋雨种花,发呆睡觉,他以为人生莫过如此,却在那天以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更快乐的事情。 明明只是多了一个人,却像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跟阿叶在一起的时候,最寻常的花草也比从前要鲜妍许多,就连大太阳也变得顺眼起来。 尤其在阿叶吻他的那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正是中午最晒的时候,没有遮挡,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很快阿叶抱住他,又将阳光都挡回去了。 于是太阳就不再是太阳,而是在天地间成为一团粘稠的花蜜,让他融化在其中,甜腻到无法呼吸。 他的心都要飞走了,好像过去许多年都白活了一样,平生从未这般快乐过,不仅仅是在他们亲吻的时候,在那个冗长的吻之后,阿叶牵着他的手回家,他也是无比快乐的,甚至比接吻时更加快乐。 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持续着,就没有退潮过,只要他和阿叶在一起时就会保持,而没在一起时又会产生对对方的渴盼,是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了。 事实上,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分开的时候都很少,大概只有睡觉时才是看不见对方的。 那天阿叶牵着他回去时,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低头看地,他觉得对方的掌心比平时温度要高许多,滚烫滚烫的,就像他最不喜欢的太阳,可他偏偏没有抽回手,反而很喜欢。 如果阿叶是太阳,他就会很喜欢。 到家后,阿叶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他吃什么,然后去生火做饭,而是关上门,把他按在墙上又开始吻他。 不是中午时要把他吃掉一样的吻,而是温柔的舔舐和浅浅的吮吸,就像是在尝一颗糖,一块糕点,舍不得一下子吃掉,只能迷恋又小心地一点点消耗。 阿初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任其索求,甚至不由勾住他的脖颈跟他亲密贴在一起,再无一点距离,也尝试着回吻他。 周围逐渐暗下来,明月星辰铺了满天。 “天黑了。”阿叶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声音干哑,“去睡觉了。” 日落而息,日出也息,是阿初一贯的生活方式,他也的确困了。 他被亲得声音黏腻,像是含着糖:“你还没吃饭。” 他牢牢遵守着养人的原则,还惦记着这件事。 阿叶道:“吃饱了。” 第66章 阿初觉得不对,他们都快黏在一起亲一天了,对方什么时候吃的饭,可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根本顾及不上这些,便被对方抱回了卧房。 屋里没有点灯,但有泠泠月光,算不上太昏暗,阿叶看着他睡下,替他掖好被子,便站在床侧看着他,有些踌躇道:“你睡吧,我回去了。” 阿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心都是欢喜,闻言又低落起来,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我们一起睡。” 阿叶的脸上瞬间出现了震惊的神情,随后慢慢别开眼:“不行。” 他的神情很奇怪,有些局促和无所适从,甚至是……羞赧,总之,是阿初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阿初被拒绝后十分失落:“为什么?” 他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只想跟对方黏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好。 阿叶的神情更加奇怪,说话也慢吞吞的:“这样不合适。” 阿初问:“哪里不合适?” 云散开,月华涌进来,屋子里仿佛浸了水,沉了霜,他惊讶地发现,对方的耳朵是通红的,顺着耳根一直蔓延到脸上,颜色逐渐变浅,像是天边染的霞,阿叶的肤色是清寒的白,映上泠泠月色,于是那红就被衬得异常明显。 他觉得熟悉,回忆起来,他们接吻时对方也是如此,浑身滚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 这么想着,他的脸也开始热起来,应该也是红的。 “因为……”阿叶终于开口,吞吐了两个字后又噤声,似乎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片刻后,他将目光移到阿初脸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郑重道:“我们成亲吧。” 阿初不假思索道:“好。” 他回答得实在太快,快到阿叶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忽然惊醒了似的,转身踉跄出了阿初的卧房。 事实上,阿初对于成亲并没有清晰的认知,但只要是阿叶说的,他都会同意。 他知道男人和女人成亲后便是做了夫妻,要一起生活过一辈子,落雁村的村民基本都是一个人住,平日交流往来也不算多,只有田家是一对夫妻,等他慢慢反应过来阿叶的话,才想起来他们是两个男人,从未听说过两个男人成亲的道理。可是谁规定男人不能跟男人成亲呢?至少在落雁村,是没有这种规矩的。 更何况他跟阿叶也是两个人一起生活,和夫妻有什么区别呢? 阿初要成亲的消息在一上午传遍了落雁村,倒也不是特意宣扬的,只是阿叶不大清楚成亲具体要怎么做,想了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便在村里游荡,看谁家开门了,就去人家家里问询。落雁村太小,一个人知道,就代表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落雁村第一次有这等喜事,一下子像活了一样,人人都很激动,阿初被一群人包围着,还是懵懂的,听见有人问他:“你俩谁娶谁嫁啊?” 阿初想了想道:“都可以。” 他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跟阿叶在一起,什么都好。 众人便笑起来,没有再去纠结,凡人的礼俗太繁琐,他们又脱离尘世太久,没人清楚到底怎么做,左右不过是两个人拜堂,谁娶谁嫁都一样。 村口老树卜卦替他们选定了良辰吉日,但阿叶还有诸多事不清楚,于是独自去了田家,见到田叔后开门见山,直接问对方两个男人要怎么行房。 他对待所有人都很冷淡,即使是询问私密之事,脸上也没有一丝波动,唯独见到阿初的时候,才会冰雪消融,化为春水。 这位看起来儒雅斯文的中年男子脾气却不是很好,听到这样的问题更是气到跳脚:“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为什么要来问我?!” 阿叶道:“不问你问谁。”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人应该教给他所有东西。 田叔冷笑:“我是你爹么我要告诉你?叫我声爹我考虑考虑。” 阿叶微微讶异:“你担得起么?” “……” 他还真担不起,郁峥是太阳之子,或者说,是太阳主观意识在凡尘的化身,就算他是开天辟地时的古神,也不能跟万物本源的太阳相比,更何况他还不是。 他骂骂咧咧转身进了屋,跟天婶私语,半晌后出来,丢给阿叶一本册子:“滚滚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阿叶拿了册子,头也不回道:“那我成亲时你别来。” 他走出去,身后隐隐传来夫妻抱怨声:“你看看你看看,还是这臭脾气!” “你明明最清楚他吃软不吃硬还爱惹他,能怪谁,对我不就挺好的。” 阿叶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满心满念都是回去学习。 成亲前三天双方不能见面,阿初只能待在寒微家里等着,这样就算他嫁了,因为寒微说新郎是会被刁难的,大家都很想刁难阿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因此分开之前,阿初十分担忧阿叶被刁难厉害,问对方要不要换换,阿叶只让他放心。 阿初在院里看众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自己却无所事事发呆,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他低头望过去,见是一个纸团,是从围墙外扔进来的,忍不住莞尔,弯腰捡起展开,勉强能认出上面画的是自己的原形,只是歪歪扭扭,画工十分生疏笨拙。 他笑得更加开心,又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扭头四望,见无人注意他,便偷偷折了根树枝化为笔,在根茎上添了几片叶子,正打算揉成纸团,想了想,在旁边加了几个字:“难看,多练练。” 他写完后,把纸团扔到围墙另一端,隔着墙仔细听,听见落地声,随即是纸团被打开的声音,知道阿叶就跟他隔着墙,便觉得欢喜异常,一种奇妙又满足的滋味如春水慢慢淌过河滩。 寒微正好路过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没有。”阿初立马否认,转身面向他,努力让神情严肃认真,却怎么都控制不住弯起的眉眼和唇角的弧度。 寒微轻笑一声,没有拆穿他,只道:“跟我来。” 晚霞满天,休息的时间快到了,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阿初也觉得有些疲倦,乖乖跟着进屋,以为对方是要自己去休息,没想到对方把自己带到了书房。 他开始学习行房之事,大为震撼,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从紫花变成红花,低头看着桌子,不敢吭声,也不敢动一下。 落雁村虽然人少,但阿初成亲这天没有一个人缺席,愣是营造出了上百人的热闹氛围,闹得阿初更加晕乎,几乎路都走不好了,被搀扶着拜了堂,进了洞房,从喧嚣归于寂静,又觉得不安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边,垂眼看自己被盖头和喜服映红的手。 他紧张得要命,甚至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专心去听外面的动静,只能听见杂乱的吵闹声,辨别不出来在做什么,不多时,又听见急促的奔跑声,像是一群人在追一个人,被追的那个人跑得飞快,声音眨眼间便到了门口,随后是开门和剧烈的关门声。 追逐的脚步声停了,失望的唉声叹气和骂骂咧咧一同被关在了门外,渐行渐远,于是世界又安静下来,阿初却像被定住了似的,浑身紧绷。 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还有一点点靠近的熟悉的气息。 阿叶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跟他挨在一起,同样有些僵硬,沉默片刻,才去挑他的盖头。 阿初在他动手的瞬间飞速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闷声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人刁难你么?” “不理他们。”阿叶说,“我要洞房。” 他的声音很少有情绪波动,但后面四个字,阿初还是听出了暗藏的春风得意。 阿叶掀开盖头后,只能看见一双手背,不由笑起来,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怎么还不给看?” 阿初别别扭扭道:“不好看。” 他被点了妆,虽然很淡,但总归跟平日不一样,让他觉得很不适应,更不好意思面对阿叶。 “不会的。”阿叶慢慢把他的手拉下来,“你怎么都好看。”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能掐出水的温柔,阿初当即被迷得晕头转向,心跳紊乱,任由他拉开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他被上妆的时候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模样,描了眉,抹了唇,眼角也是红艳艳的,身上的喜服是为他专门做的,缀了许多他原形的装饰,比之阿叶的要轻盈精致些,整个人好像在发着绮丽的光,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看来阿叶也一样觉得奇怪,眼睛就像定在了他身上一样迟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纠结了一会儿,忐忑不安地抬起眼,迎上一双发怔但灼热的眼,不由愣住了。 他觉得阿叶也跟平日不一样,同样在发着光,像是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着。 阿叶终于有了动静,却是二话不说贴过来吻他。 第67章 阿初下意识闭上了眼,主动黏上对方要抱,以往阿叶每天都会亲他,要腻乎许久,这回三天没见面,也没有亲,让他一直空落落的,现在终于得到了满足。可他又觉得这个吻也和平时不一样了,以往阿叶亲他,都是细致温柔地由浅入深,仿佛是浸泡在花蜜之中,然而现在的吻却变得急促而凶猛,好像要把他吃掉一样,他被堵着嘴巴,根本缓不过气,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呜”声,眼角甚至溢出了泪。 他觉得忘了什么没有做,可是大脑一团浆糊,根本想不起来了。 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都不清楚,从开始的一刹那,他的意识就再也不受自己控制,只觉脑海中炸开一波又一波的烟花,最后剩下无尽的耀目白光。 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想要平复自己的心,然而一点平复的机会都没有,铺天盖地的海浪将他吞没,让他哭泣起来。 他哭的声音也很奇怪,带着细细软软的喘,像是拉成丝的饴糖,又甜又腻,如同幼猫稚嫩的爪子在心上一张一合,没有疼,只有痒,分外勾人,阿叶见他哭了,原本十分紧张,怕是哪里弄伤了他,想停下来看看,却被勾得根本忍不住,比之前又粗暴了一些。 等暂时结束,在舒缓之际,阿叶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耐心抚慰,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哪里伤着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可他不说,阿叶就不敢继续,只安抚他,然而温柔细密的安抚却更加磨人,他因此异常难受,哭得愈发可怜,到最后终于受不了了,遵从本心,抛弃羞耻,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告诉对方,是因为太舒服了才哭,求着对方快点。 没有人规定只能是一夜,至少在落雁村是可以一直持续的。 最后是阿初实在承受不住了才罢休,他觉得太荒唐了,因此阿叶收拾好混乱的场面之后,回头却看不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了,好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朵闭合的花。 阿初羞耻得连人形都不好意思出现,阿叶怎么戳他他都装死不回应,阿叶便看着他笑,轻轻叫了一声“小花”。 阿初终于忍不住出声:“谁是小花?” 阿叶含笑道:“你不就是一朵小花。”说完一顿,补充了一句,“我的小花。” 阿初又快要变成小红花了。 从前阿初觉得,他和阿叶日夜相守,形影不离,跟夫妻没什么两样,成亲之后才知道有极大的区别,如若说阿叶刚来时是一块冰,渐渐在他面前融化成了水,而成亲之后,则是直接变异成了一团蜜,什么事都舍不得让他做,恨不得连衣服都替他穿好,饭都要喂到嘴边,走路都要抱着。阿初被娇惯到极点,但还是坚守住了底线——至少衣服要自己穿,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 新婚燕尔贪欢再正常不过,可他们成亲一年多了,还是夜夜.,欢.,好,没有一个晚上休息过,阿初渐渐觉得这样不大好,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跟阿叶提,今晚不想行房。 “为什么?”阿叶心里一沉,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你不喜欢么?还是厌倦我了?” “没有,不是不喜欢,更没有厌倦你。”阿初立即否认,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即低头看着脚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就是觉得,偶尔也应该,休息一两天。” 阿叶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要是太累的话,那这两天就算了。” 阿初放下心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阿叶果然信守承诺,只是抱着他,细细碎碎吻他的脸,慢慢磨到唇角,阿初很喜欢这样温情又甜蜜的亲昵,不会太刺激,又能让两个人黏在一起。 “亲一下行么?”阿叶尝了他的唇瓣,用气音问他。 他闭上眼默认答应了。 这是一个绵长又柔情的吻,由浅入深,一点点细水慢流,是能让阿初很舒服的节奏,阿初果然舒服得轻轻哼哼,连对方已经翻身都没有注意。 直到他有了问题,才觉得有些难受,睁开泛着水光的眼茫然地望着阿叶,还不清楚怎么了。 阿叶确实什么都没做,只是亲他抱他,而且是征得了他的同意的,然而不可能避免不接触,总是会摩擦,他就像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波涛时不时抛起又落下,反应越来越大。 阿叶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每一处致命的地方。 “睡吧。”阿叶亲亲他,重新躺到他边上。 巨大的失落覆盖全身,阿初卡在那个点不上不下,急得哭了起来,可是阿叶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需求,依旧抱着他要入睡,他不得宣泄,到底受不了,还是主动找对方讨要了。 最后还是没能休息,甚至比平日折腾得更要猛烈。 过了几日,阿初反应过来了,跑去问阿叶:“那天你是不是故意的?” 阿叶假装听不懂:“什么故意的?” “你自己还不是也……”阿初说着噤了声,脸渐渐红起来,“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也是,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主动找你……” 阿叶笑起来,不再逗他,低头亲亲他的额角,承认了:“是。” 阿初无奈:“你怎么这么坏啊。” “没有故意欺负你。”阿叶抱着他温声哄着,“小花,你不跟我行房,我会害怕,怕你厌弃我,而且。”他顿了顿,“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每天做?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外人,遵从本心就好。” 阿初先听到他服软示弱卖可怜,就已经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怎么能让阿叶有这种担忧,心严重偏了,稍微一哄,便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没有再去纠结这件事。 时间最是消磨人,寻常夫妻大多过个几年,再深的浓情蜜意也会所剩无几,他二人相识一年,成亲六年,感情不但没有被消磨,反倒更加契合,已经完全离不开对方了,一刻见不着都觉得焦灼。 这种焦灼反倒是阿初要轻一些,他没有去过落雁村以外的地方,也没有见过凡人,不知道世间有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他的认知简单纯粹——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改变,就像落雁村,这么多年没有过任何变化。 他还是那样,每一天都很快乐,唯有阿叶一天比一天犹豫消沉起来,阿初反应再慢,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不是能藏住事的人,也不觉得他和阿叶之间有什么是需要遮掩的,因此在意识到出问题后,便直接问对方是怎么了。 阿叶没有立即回答,只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装了许多事,沉甸甸的,看得他紧张起来,不由抓住对方的衣袖。 阿叶忽然俯身紧紧拥抱住他,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小花……”他的声音有一丝颤动,叫了阿初一声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小花,我是人。” 阿初被这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我当然知道你是人,是人怎么了?” “人是会老的,你知道么?”阿叶缓缓道,“人的寿命很短,你知道么?” 阿初愣住,片刻后小心问:“有……多短?人生,百年?” “没有那么长,很少有人能活过百年,大多数人只有几十年寿命。”阿叶说,“更何况人的鼎盛时期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时候,之后便是衰老。” 他没有解释什么是衰老,落雁村一半都是老年人,白发,皱纹,力不从心,阿初都是见过的。 他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小花,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开始衰老了,而你还可以保持现在这样百年。” 他刚来的时候,鬼医给他摸过骨龄,是二十岁,所以现在他应该有二十七了。 他怕的不是衰老和死亡,他怕的是他和阿初之间的不对等,怕的是他老去后阿初还是现在的模样,怕的是阿初要眼睁睁看着他步入黄泉。 倘若他们都是凡人,他们可以偕□□死,一辈子在一起,可偏偏他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就注定没有圆满。 “我们之间,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我就会是衰老的模样了。” 人实在太贪心了,永远得不到满足,有了一时,就想要一世,有了一世,还想要来生。 阿初彻底懵了,他从未想过这些。 沉默在他们之间无尽蔓延。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活很久。”阿初结结巴巴道,努力让声音轻快起来,“我听说世间有一种法术,可以同享寿命,我去问问,我问问,我把我的寿命给你,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他磕磕巴巴说着,既是安慰阿叶,又是安慰自己,越说越觉得有办法,他挣开阿叶的怀抱,飞快朝外跑去,在风中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我!” 他没有回头看阿叶,一口气跑到了寒微的家里,他们都是花,寒微一定知道可以同享寿命的方法。 “没有。”寒微无情打破了他的念想,“若是妖能把寿命给凡人,天下早就乱套了。” 他怜悯地看着阿初:“我以前同你说过这样的故事的,人和妖可以相爱,但是不能相守,看开就好。一生又不是只能爱一个人,等他死了,你还可以再去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死了,再去爱第三个人,怎么能不算相守一生呢?你是妖,不是人,不要有那些凡人的拘束。” 第68章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阿初怔怔看着他,倏尔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跑遍了整个落雁村,问了每一个人,所有人都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人和妖的结局就是如此,这是异族必然的命运,劝他不要多想,好好跟阿叶走完这一世,往后还会有更好的。 每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寿命太短,凡人更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深,因为寿命太长,妖魔鬼怪,总是要凉薄一些,看淡一些。 可是阿初做不到凉薄,更做不到去爱别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阿叶更好了,至少在他心里,谁都比不上阿叶。 也许很久以后,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还会遇到更多的人,可他心里只会有阿叶。 更何况,他还可能怀了阿叶的孩子。 他才刚刚得知了这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但因为不确定,暂时不想把消息告诉给阿叶,怕到头来是一场空,哪知这么快又遭受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他从早上跑到傍晚,再也没有可以找的人,孤零零站在村口,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去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心慌得浑身都在发抖。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见漫天橘色的霞光流淌下来,阿叶就站在他不远处,用一双哀伤的眼注视他,好像就这么注视了一天。 阿初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朝阿初缓步走过来,却怎么也擦不干阿初的泪,最后拥抱住了阿初。 阿初的脸埋在他的心口,眼泪很快润湿了他心口的衣裳,浸入了皮肤里,烫得惊人。 “对不起。”他声音喑哑,艰涩地对阿初说了这三个字。 若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动,对阿初说了喜欢,阿初就永远不会开窍,永远天真烂漫,永远是一朵快乐的小花。 是他自私自利,将阿初拉入红尘俗世,让阿初有了情,有了愁,有了哀,有了眼泪,懂得了人间还有生离死别这等痛苦的滋味,他罪大恶极。 可那时他们太年轻太天真,被汹涌的爱意冲昏了一切,想要拥有彼此的强烈渴望让理智微不足道,从未想过很久以后,以为在一起就可以走到永远,以为相爱不会受到任何阻隔,以为世界是静止的,每一天都会反复如常,没有变化。 “他们说人和妖就是如此。”阿叶的声音平静,但能听出强行隐忍的颤抖,“可是小花,我不想就这么认命。既然世上有妖,有鬼,有仙,就表示人不会只有‘人’这一条出路。旁人可以成仙,得长生之法,我也一定可以。” 他生性如此,从不信命是被苍天安排好不能改变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会去争取。 “他们说这辈子结束,等轮回转世还可以重新跟你在一起,可我不想听。生生世世都是假的,连这一世都不能安稳在一起,又如何保证下一世?就算你等到我转世,我已经不认识你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管不到来生,只想这辈子与你偕老。” “小花,我要去求仙。” *** 白色的迷雾彻底涌入,肆无忌惮地弥漫着,拂霜的五感被彻底打开,眼泪如决堤的河,肆意而汹涌。 他觉得哪里都疼,疼得他根本站不起来,只瘫坐在虚无的迷雾里,勉强用手支撑着,没有倒下去。 他的神识还紧紧握着同心铃不放,终于将铃铛从心底最深处扯了出来,而翻腾的水雾也随之渗入了神识,一点也不剩。 迷雾散开,眼前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拂霜尚且处于被巨大冲击后的茫然之中,缓缓抬起头,看见的是昆吾宫的书房和郁峥冷漠的背影。 最后一幕,是高高在上的帝君对他无情的宣判和践踏。 “过去那七年是意外,不应该存在。” “若是执意纠缠不休,你的性命我也不会保证能留下。” 他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失忆的。 原来和铃铛一同被埋入心底的,还有那些尘封的过往。 他在临死前将同心铃和记忆一起藏在内心最深处,谁都发现不了的地方,就算身殒,也不愿意被人找到。 没有强迫,也没有意外,是他自己不想再接受从前,是他自己将记忆和同心铃藏了起来。 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死前最后的想法—— 谁要跟他两心同。 作者有话说: 本来只是想写片段的,没想到拖了这么多= =还是谈恋爱快乐 有些地方缺了什么是被锁了改掉了= = 第59章 衍 拂霜的五感被强行打开,可以看见周遭场景的变化,看见前方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是郁峥,又似乎不是郁峥,然而很快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像是干涸河床中苟延残喘的鱼,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还在徒劳挣扎,拼命抓着刚刚被取出来的同心铃,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还要去找郁峥呢,他固执地想着,仿佛这个念头已经烙印在了他的心里,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不去过问其他事。 他听自己晃动出来的铃声,微小而清脆,驱散了些许周遭的声音。 那个郁峥的身影在用郁峥的声音问他:“拂霜,你都想起来了?” 拂霜紧紧抿起嘴巴,没有理会对方,只专心听着铃声,在听到第一声回应的时候,他便一下子轻快起来,不由屏住呼吸,去追寻回应的铃声,可不知是不是幻影干扰的缘故,他再也没有听到了。 这让他觉得很难过,那点轻快又消失了,重新变得难受起来,却陡然醒悟了什么,匆匆忙忙释放出花香包裹住自己,又将花粉洒出,在迷雾中四散。 白雾重新出现并翻涌着,似乎受到了花粉的影响,变得杂乱无章了。 熟悉的味道暂时将外界的干扰隔绝,让拂霜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他继续晃动着同心铃,专注倾听另一侧的回应。 没有回应,但是两个铃铛之间的牵绊让他可以摸索到若有似无的线,像一根细软的蛛丝,稍不注意就断了,他站起身,小心翼翼顺着那根蛛丝走去,用花香拨开迷雾,寻觅郁峥所在之处。 他能隐约感受到郁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都无法听见他的铃声,不由心焦起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受到他的花香和花粉的干扰,幻象摇晃几下后,彻底消失了个干净,四周又是茫茫白雾,像暴风雨来临时的海浪一样躁动翻滚,他在其中嗅到了越来越浓郁的其他清瑶花的味道,带着悠远的上古气息和不容违抗的强势。 他猛然顿住脚步,下意识捂住心口,想要保护好自己的铃铛。 来了,他紧张地想着。 魔域和雪原都是活的,迷雾也不会是死物,其中怕是藏着自己的同族。 他有了完整的记忆,才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其他同族,然而在落雁村的时候,寒微和迹野的气息都是温和舒适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强势的清瑶花,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清瑶是水,水是柔的,淡的,无色无味的,哪有这样的急湍洪流。 他察觉到有目光在审视自己,随即不知从哪儿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你是第几代?” 声音如早晨未散的薄雾,清冷而缥缈,不辨雌雄,拂霜想了想,温顺回答道:“第一百四十三代。” 他说出来时,自己也感到惊讶,原来曾经有过这么多清瑶花,怎么到了他这一代,就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以前的灵川,也一定比现在热闹许多。 那个声音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声音很平静,算不上感慨,继而问:“你要找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拂霜心头没由来一跳,这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难住了他,让他一时间没能回答上来。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 过去和现在,不同的身份和位置,在他脑海中纠葛缠绕,混合成谁也解不开的谜,逃避,自欺欺人,让他陷入急促的漩涡。 爱与恨看似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东西,却常常交织在一起,同为一体,往往强烈的恨意,都是刻骨铭心的爱所转化。 爱恨太复杂了,没有人可以彻底分清。 郁峥,是他的什么人呢? 没有等待多久,他缓缓开口:“是我的夫君,我的心上人。” 毫无意外,他听到一声轻蔑的嗤笑。 审视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将他看了个透彻:“后代都这样?” “应该只有我。”拂霜斟酌道,“我生来……就不大一样,是有缺陷的。” 他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嘲笑,这确实叫人惊讶,毕竟清瑶是水的后代,水是至洁至净之物,是万物之源,它赋予了清瑶治愈万物的能力,也使得他们无情无欲无求,像水一样寡淡冷漠。 至少在拂霜的认知里,没有一朵清瑶有过姻缘甚至是感情纠葛,他这样有着深重的七情六欲、会和人成亲甚至诞下子嗣的清瑶花,别说是过去,恐怕以后也不会出现。 第69章 他有学习过清瑶的历史,知晓每一位先祖的名字,却在记忆中翻不出能跟这一位契合的对象。 他结合着魔域和雪原的特点,琢磨此人恐怕是被困在此处的所有清瑶花的融合,并非他所知晓的某一朵。 “不止你,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方也只是嘲笑了他一下,继而平静道,“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你这样的小孩儿无法想象……”他顿了顿,又带上了轻轻嘲弄的语气,“水,才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 拂霜一时间有些愣神,这样的话,寒微也曾经对他说过。的确,水是最纯粹干净的,却也是最容易受到污染的,一点点污泥就能让其浑浊,一点点风就能让其泛起涟漪。 太容易被动摇了。 水也有不同的水,有潺潺流淌的小溪,有静谧的幽潭,有狂躁的暴雨,有深邃的江河,有变化无常的海,所以清瑶花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 他想起两千年前的纷争和陨落,想起被“落日”所迷惑的叛徒,心跳陡然纷杂,脱口问:“您是说,在很久以前,有先祖受到‘落日’蛊惑之事?” “你好像知道很多。”那个声音微微讶异,随即了然,“不过也是,你和你的太阳,想必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而来,知道这些也正常。可惜,那些只是表象,找不到源头,一切都无济于事。” 纵然拂霜已经坦言自己和郁峥的关系,但在听到“你的太阳”几个字的时候,还是莫名心口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渐渐蔓延,使得整颗心都酸酸胀胀的。 他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大抵上古先辈都有这样的习惯,喜欢藏着掖着,叫人去猜。 他细细研磨着,却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到底经历的太少,倘若郁峥在这里,一定能立马就领悟了。 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对方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白雾没有再焦躁地翻腾,反而越来越淡,似乎即将散去。 拂霜一愣,想起对方用“太阳”代指郁峥,怕不是郁峥要靠自己清醒了,当即欣喜起来,什么询问的话都抛在脑后。 “没办法再跟你说太多。”那个声音遗憾道,“但可以送你一个字,你的太阳一定会明白。” “好。”拂霜声音带着一丝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松快,问,“什么字?” 他没有得到回应,但有雾气闯入了他的花香,在他神识中映下了一个字:衍。 被审视的感觉随着“衍”字的落下而消失,拂霜抬眼,看见白雾将尽未尽,又立刻晃动同心铃,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清晰感应到了郁峥的存在。 郁峥彻底陷入了梦魇里,连给他回应都做不到,他拨开迷雾,顺着他们之间那条细软却一直存在的牵绊走去。 倏尔他心里一动,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样东西。 是一团化不开的雾。 *** 薄雾如织,朦朦胧胧,依然看不清真实。 在拥抱住郁峥的一刹那,拂霜发出了满足的喟叹:“终于找到你了。” 无论虚实,他拥抱着的人是真的。 熟悉的花香弥漫开来,他感受到了对方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随即是很用力的回拥,用力到他的骨头都要被碾碎,腰也被锢得生疼,郁峥按着他的背脊,让两个人严丝合缝,密不可分,也使得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这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拥抱,可他还是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推拒,顺从地由着对方,感受着那拼命克制的颤抖。 “我做了噩梦。”他听见郁峥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跟他说话,却像是一个正在告状的小孩,假装成熟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 “我知道。”拂霜温声回应。 “我梦见你做了一个替代品来代替我,过去的我。”郁峥继续控诉着,“你让他穿我的衣服,用我的脸和名字,还叫他夫君。” “是梦。”拂霜安慰道,“梦已经醒了。” 他适应了对方的力度,开始轻轻抚摸对方的背。 他的右肩处,相同的位置,感受过三次郁峥的湿意,温热,让他恍惚间觉得不可思议,郁峥的所有软弱和恐惧,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在他的手中,被他完全接收。 而他所有的眼泪和感情也都是郁峥的,爱也好,恨也罢,他们对于彼此都是无人能够取代的存在,他们是两团水,在接触的霎那开始交融,直到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一体,无法分清你我。 郁峥似乎还想说什么,继续控诉他在梦里的暴行,然而几经辗转,还是把话都咽了下去。 “你不要我了。”郁峥慢慢道,声音也逐渐平缓下来,“你不要我了。” 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乎不是在控诉噩梦中的拂霜,而是在谴责真实的拂霜,拂霜张了张嘴,喉咙却被堵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片刻后,郁峥放轻了声音:“小花,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他在迷雾中经历了什么,拂霜一定也无法幸免,既然能用同心铃来找到他,那毫无疑问,是忆起了过往。 拂霜的喉咙依旧被堵着,吐不出一个字。 郁峥终于放松了力道,让他得以喘息,声音轻得让人快要听不见:“你是不是……真不要我了?” 他实在害怕极了,拂霜想,同心铃将郁峥的心绪传递给了他,让他也跟着有些颤抖,心仿佛被人死死撰住,肆意揉捏,疼得死去活来。 被堵住的喉咙总算顺畅了些,他尝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尝试着想回复郁峥,却在回应的前一刻被郁峥猛然推开,让他踉跄后退了好几步。 他陡然睁大眼睛。 灿烂明朗的阳光穿透进来,雾气彻底消散,水与天在这一刻清晰暴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太阳出来了。 长期处于黑暗中的眼睛无法适应这样的明朗,拂霜却没有闭上眼睛缓解,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他看见无数道阳光穿过了郁峥的胸膛、肩膀、大腿,如同利箭,将郁峥身上捅出千百个窟窿。 那双锐利却在他面前柔和的眼渐渐涣散,在光束收回的时候,那具向来会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身躯失去了支撑,跌入无尽的水域之中。 太阳出来了,原来不是他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别人过521,小叶挨刀子捅w 明晚一定还有! 第60章 幻影 郁峥猛然睁开了眼。 仿佛是陷入了走不出的梦境,在海中漂泊许久,他的呼吸尚且有些急促,大脑也一片空白,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缓了一会儿,他强迫自己去回忆,渐渐想起那片化不开的雾,想起他被困住的囚牢,又想起拂霜拨雾而来的拥抱,还有同心铃的响应。 之后呢? 他霎时清醒过来。 他明明记得自己遭受重创,跌入水域,被万箭穿透的疼痛那般真实,可是现在,他身上的疼痛却消退了不少,似乎已经精心调养过。 他现在是躺着的,躺在一个平稳安定的地方,看来在他跌入水域之后绝处逢生了,可究竟是怎么绝处逢生的,他没有一点印象。 入眼是淡紫的床帐,他觉得十分熟悉,随即想起这是他和小花在落雁村的床,床帐的颜色跟小花原形相近,一直没有换过。 他现在是……回到了落雁村? 在迷雾中,他也是进入了落雁村,好像一切都跟这个诡异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现在他意识到,他恐怕是在真正的落雁村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多震惊,甚至觉得了然,慢慢趋于平静了,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谜和断断续续的线索如同百川入海,逐渐汇进了源头,他明白了什么,又没有彻底明白,只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他再走一步便能得到答案。 他想要起身去寻找,稍一动作,却似乎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皆是钻心的疼,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当即被人按住:“别动。” 声音很低很轻,让他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是拂霜的声音。 他一直没思考拂霜去了哪里,在意识到对方恢复记忆后,他便再也不愿去想以后,也不敢再想,拂霜会如何对待他。 他慢慢偏过脸,看见拂霜正对着他坐在床边,神情平静,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你身上的伤太多了。”在他静止不动后,拂霜收回了手,“先躺着,好好休息。” 光芒太快了,出现只是瞬间的事情,若不是郁峥常年的积累,有着对危险敏锐的嗅觉,及时将他推开,恐怕他也跟郁峥一样了。 他的语气也很平淡,然而郁峥还是感受到了其中的不自在和疏离。 他还是会关怀,会照顾,可是跟失忆时的拂霜的态度天差地别,好像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而陌生的伤患,让他维持着表面的礼仪,内里却避之不及。 第70章 梦魇是郁峥设想过的最可怕的后果,可当现实摆在眼前时,他才明白,没有比现在更残忍的了。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们迟早是要面对的,为此他想过无数场景,但该解释的早已经解释过,该坦白的也早已坦白过,可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刺扎进去,就算拔出来,伤口也还是留下了。 他看着拂霜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艰涩叫了一声“小花”。 “你别动。”拂霜没有看他,只专注关怀着他的身体,听到他出声后站起身,“回头我再来看你。” 他走出门,直至背影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郁峥一眼。 郁峥便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谨遵医嘱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在拂霜离开之后,便翻身下床,用最短的时间适应了伤口的疼痛,走到了院子里。 原来真实的落雁村也只有夜晚,没有太阳,更没有星月,墙头挂了一排灯,橘黄的光柔和而朦胧,照见院中坐着乘凉的十几个人,原本在悠闲地聊天,察觉到郁峥出现,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他:“醒了?” “阿初让你躺着,你怎么不躺着。”有人责怪道,“等下他看到了,会生气的。” 郁峥沉默了一下,他倒是希望小花会对自己生气。 他没有理会这些问候,目光略略扫视了一圈,看见整个落雁村的人都聚集在此处,随手幻化出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受伤的一面,纵然是重伤,也会维持住表象的冷静和稳定,不露出一丝破绽,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否则定会遭来不轨的觊觎。 所以在察觉到有人之后,他便不可能再以伤患的身份躺在床上同人交流了,至少现在,他看上去同过去一样稳重平淡,没有半点遭逢重创的痕迹。 “我找了你们两千年。”郁峥不紧不慢道,“怎么就活下来这么几个。”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他可以确定,落雁村的村民就是两千年前的动荡中凭空消失的众仙神,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人。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原来你还找过我们,真是感动。”天帝冷哼一声,“要不是你两千年都一无所获,我们又怎么会只活下来这几个?” 郁峥道:“那应该怪你没用。” “也不知应该如何跟你说起。”眼见又要闹起来,天后连忙打断,对郁峥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那就从头说。”郁峥道,“两千年前,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是像灵川一样,被‘落日’的神魂带入了这里?” “差不多吧。”天后温和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一些。‘落日’神魂复苏,不甘困于归墟之中,召集旧部,将我们都卷入归墟,供它养精蓄锐。”她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悲哀来,“你没见到的,都已经成为了它的养料,只剩下我们在这里死死支撑,却也被困在此处,做不了别的,只能等你来。” 就算过去了两千年,再提起也是一件伤怀的事,其中的磨难和艰险,背叛和离别,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体会,一时间众人都难免哀戚,四下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后,郁峥问:“他的旧部,是清瑶?” 他记得很清楚,在遥远的上古时期,第一个追随“落日”的,就是一朵清瑶花,这一族入世太浅,心高气傲,最易受到蛊惑,在遇到拂霜之前,若不是也认识其他正常的清瑶花,他真对清瑶族没有什么好印象。 “不止,他的信徒一直都存在,隐藏太深了。”天后道,“我们进来之后,也只能暂且躲避,在前尘的庇护下构建出落雁村,算是有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她所说的“前尘的庇护”,郁峥便想起了进入黑暗中所遭逢的一切。无论是魔域雪原还是迷雾,都并非敌手,而是更早的、和落日神魂同归于尽的古神所慢慢演化而生的遗留,形成了阳光无法穿透的黑暗,与之抗衡着。 “落日神魂既然能将这么多人带进来,又有旧部里应外合,看来是有离开归墟的方法。”郁峥没有再纠缠过往动荡的细节,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从归墟出去,“你们在这里待了两千年,想必也不是一无所获,否则我和……”他顿了顿,微微放轻了声音,“阿初,也不会进入落雁村。” “是有一点收获,但也不全是。”天后笑了笑,“你和阿初进入的,并非这里的落雁村,而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幻影,我们找到了归墟的裂缝,应该是前尘和落日神魂的争斗造成的,尝试着穿过归墟和外界接应,将幻影投入外界之中,时刻维护,希望有朝一日能借着幻影出去。” 郁峥问:“也是借着幻影看到外界发生的事?” 他和小花不会这么凑巧进入落雁村幻影,一定是这些人一直注视着外界的一切,看见他们遭逢意外,才将他们带了进来。 “幻影看不到的。”天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伤感,“但我们有渊封的眼睛,可以穿过归墟看到外界。” 郁峥记得渊封,是天界的罚恶使,一位不苟言笑的上神,他的眼睛可以穿透所有阻碍,看见天下一切事,然而并不在场,毫无疑问已经回归天地了,只留下了一双眼睛。 他们一直在注视着郁峥的一举一动,希望能找到机会和郁峥商谈,奈何只能看却无法交流。 又是片刻的沉默,郁峥问:“看到是谁伤了我和阿初么?” 这是他一直没有头绪的事情,他想不出来,究竟是谁能不留痕迹对他下手。 天后摇摇头:“很奇怪,看不到,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二人遭逢险境,等我们发现的时候,阿初已经出现在落雁村幻影里了,一年后便是你。” 郁峥脸上终于出现了意外的神情,他以为是众神注视到了拂霜和自己出事,才将他二人拉入幻影之中,哪想竟然还有隐情,伤他和拂霜的人刻意将他们一前一后带入落雁村到底为了什么?究竟是敌是友? “我们也在思考,是什么将你二人捆绑在一起,虽然我之前的卦象显示,你二人的确有所牵绊,但这件事的走向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郁峥望过去,发现说话的是掌管预知的寻知,也就是村口老树。 不等他问,寻知便捋着胡须道:“我的卦象显示,此局的破解在于你和新生的清瑶身上,你是太阳在人间的化身,此局由你来破毫无意外,那小清瑶也是异种,我猜对方也有人有预知的能力,知晓你二人是破局关键,可又无法将你二人除去,抑或是其他原因,想将你们聚在一起,教唆你亲手弑杀小清瑶,让此局再无破解之法。” 这是他们商讨出来的结论,也是正常人的思路,清瑶一族的背叛者众多,郁峥作为战神,清理叛徒是职责所在,若是有心人挑拨离间,很容易会将小清瑶视为敌对,将其斩杀,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对面为什么要将他二人带入落雁村幻影,有他们的看管,断然不会让郁峥伤害小清瑶的。 “我们想不通这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介入,只能暗中观察着走向。”寻知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郁峥,“原本我们觉得,你二人性情各异,就算不会成为敌手,也无法相交,庆幸的是我们能够跟你交流,虽然你丧失记忆,但也不是不能传递讯息,让你日后有个眉目。可当我们见到阿初后才发现,我们可能想错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使得先前的揣测都被推翻,我们也终于明白落日神魂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郁峥看不懂他那意味深长的笑,不由皱了皱眉:“什么意外?” 寻知道:“阿初怀孕了。” “噗嗤——” 有人没绷住,笑了出来。 郁峥:“……”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会这么平静。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w 第61章 天机神衍 这一声笑仿佛是发出了什么信号,随即掀起了一阵浪潮,原本都沉浸在悲恸过往的人都纷纷大笑起来,一时间止不住,有人甚至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哎呦哎呦”叫不停。 “他拉你手做什么?”有人用矫揉造作的腔调学着郁峥说话,“回去洗手。” “可是我无时无刻不想靠近你,看着你,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噗哈哈哈哈哈!” “还想亲你哈哈哈哈哈!” “你记错了,是先想抱再想亲的哈哈哈哈哈!” “……” “我当时都惊呆了,你小子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就凭这个笑话,还能支撑我在这里过两千年!” 郁峥:“………………” 他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大概是憋闷太久,所有人都绷不住,开始肆无忌惮地模仿并嘲笑起来,十几个人竟造出了有百来人的错觉。 倒也不是恶意的嘲笑,只是动情的阿叶和他们认识的郁峥差异实在太大,平常的郁峥又太强势,毫无弱点,如今有了软肋,自然是要被狠狠攻击的。 第71章 “南声绝。”他端端正正坐着,身姿挺拔,面无表情,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被嘲笑的影响,在一片喧哗中点了一个人的名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一个正人君子,也跟他们一样做偷窥之事?” 被点名的青年瞬间安静下来,正襟危坐,低头赧颜道:“我没有偷窥,是青茉喊我们去看的。” “是我想偷看的么?”青茉辩解,“你就在我家外面做这些,一下午啊,我想装作不知道也不行啊,叫大家一起来看看怎么了?你又不是在家里关上门,怎么能污蔑别人是偷窥呢?” 郁峥:“……”他当时哪里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别人家附近,只记得旁边是雪白的高墙。 “其实我见到阿初后,就知道我们想错了。”等浪潮变小了些许,天后笑吟吟跟郁峥说话,“之前看到在灵川的阿初,我以为他跟其他清瑶花一样冷冷淡淡的,确实跟你不好相与,可是他忘了自己是灵川之主后,回归了本性的样子,我便在想,你就算不会跟他成为至交,也绝不会兵戈相对。”她脸上的笑意更深,“当然,你会对他情根深种,倒是令人始料未及,我还以为你是天生没有情丝呢。” 阿初这个名字,还是她给取的,虽然知晓拂霜的本体,但几年的相处让人早就习惯了叫阿初,改不了口。 阿初实在是太可爱了,脾气也好,从不生气,对谁都是又甜又软,凡是见过他的人,很难有不喜欢他的,他们和阿初只相处短短几日,便情不自禁产生爱怜之心。 她是最了解郁峥的人,郁峥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阿初这样的性子,完全撞在了他的喜好上,两个人互补,完美契合,会铁树开花,坠入情网,也是在常理之中。 一片哄笑声中,只有迹野还冷着脸不高兴,听到天后的话瞪向郁峥,有些不忿道:“两千年才开了这么一朵小的,本来身体就不好,也没经过事,你也好意思去哄骗。” 当时两个人成亲,整个村子都是喜气洋洋的,他是唯一反对这门亲事的人,其他人都是郁峥旧识,自然是心往郁峥那里偏,对于此事喜闻乐见,只有他和寒微两朵清瑶花是阿初的家里人,是替阿初着想的,可怜阿初无依无靠,两个家里人一个还往外拐,他的反对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越想越生气:“他当时才多大!一百零六岁!你看看你多大了,都四千岁了!怎么好意思老牛吃嫩草的!” 天后连忙道:“年纪大点好,年纪大会疼人。” 天帝终于找到机会讥讽:“你看他像是会疼人的样子么?” 郁峥皱眉,下意识回:“我怎么不会……” 他突然噤声,难得缄口不言。 他做了错事,自然是没有资格反驳了。 迹野赢得了胜利,继续指责他:“阿初以前晚上都喜欢在后山睡,可跟了你之后呢?日落后再也没有出过门,你就不知道收敛点,让他也休息休息?” 郁峥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出现了裂痕,难以置信问:“你们连这个都偷窥?” “我们都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会偷窥那种事。”南声绝立刻道,“而且你们洞房那晚,天后还特意帮你们家布了结界,就怕泄露出什么,毕竟这么小的地方,大家五感那么敏锐,一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就坏了。” 郁峥终于无语地阖上了眼,等这些人嘲笑够了,耳根子清净下来才睁开,问寻知:“他什么时候怀上的?” “你离开前不久。”寻知乐呵呵道,“是冥王诊断出来的,一开始他还以为弄错了,别说阿初是男体,就算是女体的清瑶花,也没有能孕育子嗣的,后来诊断了好几次,才确认是真的怀上了,也许这就是阿初的异变之处。 “你们留在这里好几年,也没有任何恢复记忆的迹象,我们既着急不能同你交流,又想着你忙碌这么多年,能遇上知心人,过些闲散日子实属不易,倒不如在此歇一歇,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可阿初一怀孕,我们忽然意识到,对面想要的恐怕不是让你们兵戈相向,互取性命,而是要你们定情并诞下后代,他们想要的是这个后代。” 郁峥不是寻常的神,是太阳在人间的化身,只要太阳不陨落,就无人能取他性命,清瑶花更是拥有治愈的能力,虽然不能反击,但也无法被强行杀害。 他叹了口气:“‘落日’吞噬了那么多神,也只能在归墟苟延残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它失去了肉身,他迫切需要一样东西来代替它的肉身,你和阿初的后代,既拥有纯正的太阳血脉,又拥有清瑶花的能力,若是成为它的新肉身承载神魂,恐怕会让它比之前更强盛。”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有了巨大的危机感,郁峥不能再休息了,必须尽快恢复原样,才能继续寻找他们,保护好阿初和他们的孩子。 郁峥不免庆幸,还好阿初没有把果果带进来,而是交付给了母树。 然而越是深思,越是觉得诡异,好像有人早已预知一切,提前铺好了道路,让所有人沿着其所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没有任何差错,就连他和小花定情也在算计之内,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如同一个个傀儡,被未知的手操纵着,演一出写好的戏本,无法挣脱。 “你也察觉到了吧。”寻知见他神色有异,叹息道,“我虽能窥探天机,但所看见的,也不过一些隐晦的指引,可偏偏就有这样的人,好像已经看到了将要发生的所有的事,连细枝末节都能预见,我从不知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令人生畏的存在。” “也不是没有。”天帝道,“在上古时候,有一位‘天机神衍’,是开天辟地就存在的古神,他能预见以后会发生的所有事,甚至是千年万年以后会发生什么,无论大事还是小事,他都能看见。” “不错,我也想到了他。”寻知颔首,“然而这位古神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久,因为可以洞悉一切,世上再无他不知晓的秘密,对于他来说,人生已经毫无意义,了然无趣,早就自行回归天地了。” 郁峥道:“是不是落日找到了他的遗物?” 若是有人无意得到古神的遗物,获取古神的力量,从而想要操纵尘世,也不是不可能。 “不会。”寻知否定了他的想法,“这位古神既然能预见一切,倘若自己的东西为他人所用,又怎会不知,如何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断然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的。” 天帝道:“所以我们猜,他被‘落日’复生了。” 郁峥敛起眉,一时间没有说话,若真是如此,那么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自然是清楚这位古神的威力的,一个可以窥得天下所有事、预见无尽未来的神,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说不定他们在这里谈话,一举一动,都被那位古神收入眼底。 纵然是他,想到这个可能性,也有些背脊发凉。 “他既然已经自行回归天地,就再无复生的可能。”沉默片刻,郁峥还是否定了这个猜测,“怕不是有人得到相似的能力,借此伪装是他。” “虽然听起来荒谬,但若是他的话,有复生的意思,就不会不给自己留一条路。”寻知道,“原本我们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可能是他,更倾向于有人装神弄鬼,可在你沉睡的时候,我们跟阿初说这些时,他告诉了我们一件事。” 郁峥听到“阿初”被提起,难免心头一跳,心绪有些紊乱,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当自己心仪的人出现在别人口中,即使是随意提及,也让人莫名心动。 他面上依旧佯装镇定:“什么事?” 小花一直跟他在一起,小花知道的,他肯定也知道,除非是迷雾里发生了什么。 寻知道:“他说在迷雾中,他遇到了其他的清瑶花,送了他一个字。”他看着郁峥,在半空中描摹出了一个“衍”字,只在郁峥眼前晃了一下,便如同水波般消散不见了。 “那片迷雾是被困在这里的诸多清瑶花所衍生,据我所知,‘天机神衍’神秘莫测,无人知晓他的真容,甚至没跟他有过正面接触,他唯一有所来往的,便是第一朵清瑶花。阿初怕是在迷雾里遇见了第一代清瑶,知道‘天机神衍’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寻知说完这么多话,只觉身心俱疲:“无论是不是被‘落日’复生,还是他自行回归,对于我们来说,都看不到希望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似乎都陷入了消沉之中。 “也不尽然。”郁峥道,“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没有希望。” 他望向远处的黑暗,思绪不由有些飘忽,想起了许多过往,这落雁村遗留在人间的幻影制造了太多假象,日月,阴与晴,皆是幻象,他和阿初当年在其中吃的穿的,也都是灵气所化,虽然真实无比,可细想起来,还是有许多超出常理的,比如他七年的容貌都没有任何变化,又比如他事实上并没有饥饱的感觉,只是阿初认为他需要吃喝,他就跟着履行一个凡人的职责。 第72章 也就是他没有当过凡人,才没有感觉到异样。 他又想起出村时,身上所带的盘缠都是村里人给他凑的,事实上也不是真的银钱,幸好他只用过一次,驿站的老鼠妖法力低微,又图谋不轨,没有看出异常来,否则那个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既然是‘天机神衍’,就没有为‘落日’所操纵的道理。”他收回思绪,缓缓道,“他是决不允许自己受命于人的,那就一定是自行复生,倘若他复生,就必然会有新的身份,说不定这个新的身份,我们都见过。” 寻知有些惊讶:“你是想到谁了么?” 郁峥道:“还不明显么?” 寻知不确定道:“你是说,千衍?” 郁峥颔首:“他一直在我身边。” “不可能。”天帝当即否定了他的想法,“他除了名字里有个‘衍’字,哪里能跟‘天机神衍’有半点相像,他跟你一样是我看着长大的,甚至他出生的时候我都在场,没有任何异样,他倒是喜欢替人算命卜卦,但都是为了骗着摸美人的手,什么时候真的算准过。” 千衍是众所周知的浪荡子,虽然是神君,但也只是因为出生好,是天地灵气所化,这样的神君,不止他一个,所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郁峥淡淡打断他:“能让你看出来,那他也不会是‘天机神衍’了。” 天帝缄口,难得没有反驳。 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郁峥年少便同千衍相识,之后又一同在昆吾山,如若千衍是“天机神衍”,想要不留痕迹伤他,封存他的记忆,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可他没有复生的理由。”天后开口,“他既然已经洞悉一切,自行回归天地,为什么要复生?” 郁峥道:“若是世间还有他看不穿的东西,需得千万年后他亲自来印证,那他就不得不活着了。” 寻知问:“有什么还能是他看不穿的?” 郁峥放轻了声音:“很好猜。” 他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 船还是未能支撑太久,大抵是在水域中浸泡过,又无法适应落雁村,天权一行被捞起来后便一直昏睡不醒,好在只是昏睡,没有大碍,醒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寒微一个人照料就够了,甚至根本不需要人看着,可拂霜待着不愿意离开,只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似乎在出神。 寒微家离他以前的家不近,但稍微放开神识,便不难听见阵阵哄笑,他偏过脸望去,瞥见郁峥强装镇定却无语至极的脸,不由笑了一下,又很快移开,没有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 一边热闹,一边安静,形成鲜明对比,寒微低头观察他的神情,笑起来:“我还以为……怎么,还是恨他?” 要说恨,早就没有当初那般刻骨铭心了,可要说没有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也不是。”拂霜垂眼看自己的手,轻声道,“我只是……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郁峥,逃避似乎成了最好的方式。 作者有话说: 叶:《关于谈恋爱时候被前同事围观并疯狂嘲笑这件事》 落雁村,楚门的世界。 第62章 补偿 拂霜觉得极其疲累和虚弱。 自他恢复记忆,便一直思虑重重,忧思过甚,患得患失,万般心绪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而后郁峥遭逢劫难,他忧其生死,一颗心更是悬着没放下来过,为了给郁峥疗伤,将自己消耗殆尽,待郁峥苏醒,并无异常,紧绷的一根弦终于能够松懈下来,才觉身心俱损,难以支撑,强烈的虚脱感袭来,很快昏昏沉沉,再无意识了。 他记得自己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醒来时却是在床上,已经换了个屋子单独歇着。 桌上有一点豆大的灯,能勉强视物,不至于太漆黑,又不会扰人沉眠,他坐起身,在孤寂的屋中,恍惚间觉得自己犹如一叶小舟,在无垠海面上颠簸流离,竟不知今夕何夕了,只定定看着那灯,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概是起身时发出了动静,他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在门外问:“殿下醒了?我能进去么?” 拂霜本能“嗯”了一声,一时间没听出是谁的声音,等对方进来,才认出是天璇。 “帝君怕屋里太黑,殿下醒了心慌,就留了盏灯。”天璇一边觑他神色一边走近,见他目光落在灯上不动,便解释着,又问,“可是扰着殿下休息了?” 拂霜心头一乱,摇摇头,到底没有忍住,迟疑问:“他……来过了么?” “来过几次,看殿下安不安好,后来似乎有急事,帝君就匆匆离开了。”天璇自然知晓他所说何人,慢慢往里走,“寒微殿下说殿下只是疲劳过度,无需太忧虑,帝君才让我守着,待殿下醒了,有什么事好吩咐。” 拂霜低低“嗯”了一声,刚想站起来去外面瞧瞧,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竟然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不由捂住额头,一手撑着床沿,等那阵眩晕感过去。 天璇忙迎上去,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在靠近他的时候止步,担忧道:“殿下还是躺着吧,别弄坏了身子。”又忍不住叹气,“此间到底与外界不同,也没有滋补之物,只能躺着了。” 拂霜虽然虚弱,但也不好意思在外人躺着,于是说了声“无碍”,随即问她:“你什么时候醒的?其他人呢?” “醒了没多久,那些小朋友还睡着呢。”天璇回答,“殿下若是闷了,我陪殿下说说话?还是找帝君过来?” “别!别去找他。”拂霜下意识阻止,说完才察觉自己太急太慌,连忙噤声,目光飘到一边,绞尽脑汁想出了个问题,生硬地将此事带了过去,假装随意闲聊,“你跟着他,有多久了?” “算一算也有一千多年了。”天璇见他有闲聊的心,便走到桌旁坐下,忆起往昔,“那时正是生界动荡之际,我是乱世中被遗弃的幼童,帝君云游四方,平定乱象,见我孤苦无依,天赋尚可,颇有仙缘,便将我带回昆吾山培养。”她笑起来,“我们七人都是如此被带回来的,只不过有的早些,有的迟些——事实上,昆吾山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帝君这样捡回来的。” 拂霜微微讶异:“我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无论是他所接触过的郁峥,还是听闻过的郁峥,都不像是个悲天悯人善心大发的温和之辈。 天璇道:“帝君的确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更不会因为慈悲心善而收留我们,若不是我们有天赋和仙缘,帝君也不会多看我们一眼。” 纵然她语气温和,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褒奖,反倒有贬低之意,拂霜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她作为郁峥的心腹之一,内心却是有怨言的,想给郁峥辩解,又单薄无力,毕竟自己哪有对方了解郁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帝君生而为天神,自是断绝七情六欲,从不心软偏颇,殿下想必能感受到,帝君曾经是没有私情的。”她看着拂霜神色怔忪,似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但帝君无情,却并非无义。他培养我们,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能让昆吾山后继有人,以便造福四方。帝君就算再神通广大,凭一人之力也难以令天下太平,还是得有人辅佐才行。” 她微微一笑:“殿下年纪轻,对于过往有所不知。自两千年前六界结界破碎、许多神灵离奇失踪,天地便混乱不堪,帝君是唯一一位存在的帝君,平定天下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属。纵然帝君英武,面对这么一大烂摊子,也感到束手无策,只能四处奔波,斩妖除魔,可天底下作恶的妖邪鬼怪那么多,哪是他一人能解决的,一方未定,一方又起,让他烦躁不已。” 拂霜笑了笑:“我听天帝说,他初具人形的时候,便被天帝带回去亲自教养,只是思维不同常人,身份又特殊,众神对他都极为宽容,使得他年少时在天界肆意妄为,任性骄纵。”他放轻了声音,“六界破灭后,突然没有长辈亲友庇佑他,他确实……难以适应。” 在郁峥昏睡时,落雁村的人便七嘴八舌同他讲述郁峥的过往,拼凑出了一个他不曾认识过的郁峥。他想六界破灭,对于郁峥的打击无疑是极大的,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一夜之间流离失所,被迫长大。 “是啊。”天璇也跟着他笑起来,“帝君意识到这样终究只是扬汤止沸,便召集遗留下来的神君仙君商量对策,然而乱世之中,人心各异,许多人都想趁此机会称雄,改变时局,因此多是敷衍推脱,最后只有两位神君和十几位仙君愿意追随他。 “这件事之后,帝君便另辟蹊径,先是占了有紫川飞瀑的昆吾山,引起许多人不满,骂他虚伪假清高,跟其他人一样只为谋取私利,殊不知飞瀑若是落入歹人手中,才是大祸,唯有帝君把持,方能断了他人的心。帝君对流言蜚语一概不问,只不断扩充着昆吾山的庇护范围,又摸索出了制衡之道,扶持不同势力,使天下多分,互相制约,勉强稳定下来,不至于像最开始那般混乱。” 第73章 她见拂霜似乎在走神,但表情温和,并未有半分不耐烦,于是放下心来,道:“我自幼跟在帝君身侧修炼,起初对他是极为惧怕的,以为像他这般的人物,定会十分严厉,日后要经常挨骂受罚,尤其我生性莽撞,是最容易犯错的那个,然而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帝君都不会斥责我,只告诉我错在哪里,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三次,再让我去领罚。因此渐渐才知晓,到了帝君这个境界,已经超脱七情六欲,没有常人的喜怒哀惧,从不会为任何事牵动情感——至少在我追随他的这些年,只见他生气过一次。”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拂霜,放慢了语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是在几年前的时候,帝君得知了殿下的死讯那次,怒火震动整个昆吾山,我从未见过帝君那般盛怒的模样,甚至失去理智,滋生心魔,先是诛杀了亦宸神君,再是三年未归,遍寻天下,只求能找到和殿下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越说语速越快,似乎有些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连忙止住,放缓声音:“也是在那一次,我才懂得,原来帝君也是有私心的。” 拂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只垂着眼,神情没有变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出神,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让她不敢再说太多,:“那次帝君归来之后,心性大变,躁动异常,起初我以为是不能接受自己遭逢变故,受人愚弄,后来才明白,帝君是心里装了人,所思所念全被装着的那个人牵动着。” “殿下,帝君在遇见您之前,只有大义,没有私情。唯独在遇见您之后,才和凡人无二。他最初那般并非有意,只是尚未认清自己,不懂该如何面对。”她圆润的杏眼巴巴儿的,竟有几分可怜,小心又恳切,“殿下,您就是帝君所有的私心。” 四下归于沉寂,片刻后起了一声叹息,拂霜抬眼看她,眸中有微弱的烛火轻轻跃动,说不出是落寞还是怅惘:“是他让你来的么?” 天璇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并非帝君授意,是我见殿下和帝君形同陌路,太过忧虑,自作主张来找殿下,若是冒犯到了殿下……” “我没有怪你。”拂霜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耐心道,“你是为了他着想,一片好意,我怎么会怪你呢?” 天璇摇摇头,顺着他搀扶的动作站起身,仰头望着他:“我虽然追随的是帝君,却不是单为了帝君着想,而是为了二位。”大概是真的着急了,她眼中涌着泪光,“殿下和帝君,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因为心结难解分开,会让我……会让所有人都觉得遗憾难过。” 拂霜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心绪如岸边的海潮,一点点蔓延上来,竟不知要怎么回复她,一时间缄默住。 天璇见他沉默,眼中的光芒和期待也慢慢黯淡下去,落寞道:“是我冲动冒犯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殿下好生休息,我还在外面候着,殿下若是有事再叫我。”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关上了门,留下拂霜一个人在屋里与孤灯作伴。 拂霜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沿,但觉得胸口沉闷,总堵着一块石头,又站了起来,如此反反复复,只觉心事重重,坐立难安,怎么都不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灯上不动了,怔怔凝视着发呆,没有风,烛火静立不动,也许是看太久,他的视线逐渐涣散,那团烛火也随之洇开,成了模糊的光晕,慢慢显出郁峥的脸来,他心头重重一跳,惊得立刻回过神来,郁峥的脸便破裂成碎光,重新回归烛火。 他又忍不住叹起气来。 天璇来当说客,劝他跟郁峥重归于好,他如何听不出来,磨合这么久,他早已不像当初那般恨意刻骨铭心,也看清了郁峥的心意,他们之间的隔阂更不是那些误会,而是郁峥切实起过断绝的念头,违背了他们的誓言,更何况他就这么跟郁峥和好,对得起当年绝望的自己么?那么窒息的感觉,纵然已经隔世,也成了心口深深的烙印,无法忘怀。 然而要怎么处理,却成了难事,他能看清郁峥的心意,却看不清自己的,没有一点头绪。他的确暂时不想面对郁峥,可也没到非要决裂的地步。 他明白天璇的意思,以郁峥的性情和习惯,当年那样对他,不是不能理解。他甚至想过,当初先恢复记忆回到灵川的是他,换成一无所有的凡人阿叶来灵川寻妻,他会产生抗拒么? 他想过不止一次,但最后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和郁峥不同,即使身为灵川之主,他的成长也纯粹平淡到了极致,所思所想也很简单,他不会抗拒落雁村的那几年,也不会抗拒自己平凡的身份,更不会抗拒相依相伴七年的情郎。 于他而言,阿初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可以完美融合成一体,可是对郁峥来说,“阿叶”这个身份,太格格不入了。 他又觉得难过起来,他和郁峥是多么迥异的两个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若不是那场意外,根本不会走到一起,顶多会因为灵川入世成为点头之交。 他的思绪飘荡在过往回不来,兀自伤感着,不免想起郁峥说过,他是来找过自己的,只是当时他已然身殒,才后悔不已,心魔顿生。 是这样了,倘若亦宸没有中途插一手,他们之间也不会产生现在这么大的矛盾。他会心灰意冷回到落雁村,就算郁峥来找他,他也置之不理。 那么然后呢? 他蓦然顿住。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郁峥也没有告诉他来找他后要做什么。 他有些心神不宁了,苦苦思索良久,觉得郁峥既然来找他了,就是接受了“阿叶”的身份,所以应该来哄他,毕竟阿叶就很会哄他,直到他慢慢回心转意——他大概是会回心转意的,但要看郁峥能不能哄好了。 他堵在心口的磐石似乎有了一丝松动,好像找到了出口,不再那般沉闷了。 是这样了,郁峥做错了事,就应该弥补自己的错误,他们才可以和好。 可是郁峥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只是在他昏睡的时候看一眼算什么,连等他醒来都不愿意,也太过分了。 郁峥应该主动来找他的,还要哄他补偿他,一直到他满意为止——也不对,就算他满意了,郁峥也不能停止,余生应当都应该做补偿他这件事。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意,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缠绕他牵绊他压着他的束缚全都一下子消失了,连身体上的不适和虚弱也暂且抛却,只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中冲撞出来,叫他异常兴奋。 他想见郁峥,现在就想。 他想通了,他要去找郁峥,让郁峥把余生都补偿给他才是。 作者有话说: 璇,cp粉的努力 第63章 别 按理来说,应该是郁峥来找他才对,但他觉得,郁峥恐怕还被困囿于局中,想不到这些,那他就去告知对方,剩下要怎么补偿,就是郁峥该烦恼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思虑已经足够妥当,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步履轻轻捷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正好看见天璇站在门口,低着头,右手抵在脸上,伴有轻微的抽泣声,听到开门声时被惊到,慌忙抬头跟他对视上。 拂霜瞧见她脸上的泪痕,有些内疚,温声道:“没有怪你,怎么就哭了?” “不是……我……”天璇嗫喏两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努力作出镇静的神色,“殿下有什么吩咐?” 拂霜下意识要说自己是去找郁峥的,但开口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视线飘到一旁,委婉道:“我……我找人。” 天璇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要找的是谁,却没有露出欣喜之色,勉强扯动唇角,问:“殿下,是要找帝君么?我、我也不知道帝君在哪里,我听神君们谈话说……”她蓦地噤声,失落垂首,“殿下还是去问问寒微殿下吧。” 拂霜觉得她有些异样,但他实在太高兴了,心已经飞到了外面,只想着去见郁峥,没有细究,径直往院中走去。 寒微似乎刚从外面归来,和拂霜迎面对上,看见拂霜的模样,便微笑起来:“听说你醒了,正要来找你,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么?” 不怪他这么说,尽管拂霜已经尽量在收敛,但眉梢眼角,俱是欢欣,神采飞扬,脚步轻盈,举手投足间,满身喜悦怎么都掩饰不住。 听见对方这么说,拂霜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敢跟其对视,视线只往他身后飘,说话也拖拖拉拉的,仿佛难以启齿一样:“我找……找郁峥,有点事。” “我就是为了他来找你。”寒微直视他,没有多犹豫,坦言道,“他离开了。” 拂霜愣了一下,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离开了?去哪里了?” 寒微道:“看天。” 拂霜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向天空,这才惊觉已经不是之前的黑暗,天空完全变成了火红色,像是有无尽的熊熊烈焰在不断翻涌,压得很低,低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些燃烧的火焰,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只是看着,身体和神识就要烧起来一样。 第74章 如同落日余晖,铺就了漫天晚霞。 房屋、花木,还有人的脸,一切都被映得通红,拂霜怔怔的,慢慢回过神,转过头,在寒微眼睛里看见了跃动的火光,自己的眼中也一定如此。 “天亮了。”他喃喃开口,惊讶于自己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压得很低,“是郁峥的火。” 不是疑问,是肯定。 寒微道:“是他的。” 拂霜问:“他去哪里了?” “在你睡着的时候,‘落日’击溃了最后的黑暗,光芒照耀到了这里,落雁村岌岌可危。”寒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不紧不慢道,“这让我们很奇怪,因为落雁村是我们构建的最后的藏身之所,位置足够隐秘,虽然魔域、雪原和迷雾相继崩塌,被‘落日’占领,但也不至于这么快找到我们。” 他叹了口气:“还是郁峥自己发现了问题,他在迷雾散尽后正好被‘落日’抓到,遭逢重创,那些日光穿透他,同时也在他的身上留下标记,在我们把你们捞进来后,‘落日’也同时知晓了这里的位置。日光的标记没办法清除,为了不让这里彻底被占领……”他顿了顿,“他就……主动出去找‘落日’了,要把一切的根源拔除。” 拂霜只觉自己像是泡在水里,一切都在发胀,大脑恍惚,呼吸凝滞,好半天才艰涩开口:“他走之前,是来看过我么?” 寒微抿了抿唇:“他做决定,就不会拖泥带水,没人能阻止。没见到最后一面,确实有些遗憾。” 在郁峥离开这里,孤身去面对落日神魂还有其背后深不可测诡谲多端的天机神衍后,就已经被默认,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同归于尽了。 拂霜问:“他一个人么?” 寒微道:“是。” “他为什么不等等我呢?”拂霜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对方说话,“他怎么不等等我就走了,他应该跟我一起的,没有我他能怎么办啊,他还不知道、不知道……” 寒微怜惜地望着他:“他这个人,自傲是自傲了点,但也确实将庇护他人当作己任,别说你当时没有意识,就算你醒着,也断然不会让你跟他一起涉入险境,他定是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那他也应该跟我一起,不然受伤了谁能管他。”拂霜异常执拗地抓着这个问题,忽而抬头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寒微道,“他走之前用太阳本源的火将这里围了起来,和外面完全断绝,花费了不少功夫,大概……” “我要去找他。”拂霜固执道,“现在去找他,一定还能赶上。” 他说着话,就已经跑出了院门,丝毫没有理会身后寒微的试图阻止。作为一朵花,他并不喜欢动,双腿有疾后,更是不愿意多走路,此时却跑得飞快,他这辈子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以至于心跳都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甚至忘了自己并非凡人,根本不需要使用到自己的双腿。 他忘了所有的事,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还能去见到郁峥,同郁峥并肩而行。 落雁村的路再熟悉不过,他身形如风,眨眼便到了村口,蓦然停住脚步,火焰将村子包裹得密不透风,阻挡了他的去路。 他慢慢回过头,看到自己身后聚集了许多人,似乎都是被他惊动的,一同过来看他。火光将每个人都映成了红色,跃动着火焰的瞳仁间,有悲悯,有怜爱,有悲恸,但无一例外,都默认了郁峥此去便无法再归来这个事实。 明明已经修得长生,明明天神陨落极其罕见,可是现在,在所有人眼中,却变得十分轻易。 他又看到了燃烧的天空,仿佛布满了晚霞一样,想起了许多年前,他知晓了生死离别后,也是这般绝望地站在村口,而身后天边的晚霞和现在的一样艳丽,还有一个凝望着他的神情哀戚的阿叶。 原来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生死于他们而言,似乎都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他忽然落下泪来。 他觉得他应该要生气的,等他见到郁峥,一定要生气,让郁峥清楚认识到错误才行。 “我去找他。”他说,眼泪还在滚落,怎么都止不住,声音还是平静的,“他是从这里走的么?” 他这么询问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他生来职责如此。”天帝缓缓开口,“有些事,该放下还是得放下。” “殿下冷静一下。”天权不由回答,声音难掩悲痛,“帝君的火无人能挡,倘若贸然进入,即使是殿下,恐怕也要受到伤害,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要如何对得起帝君……” 他倏尔噤声,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或者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听到的话。 他说的是“对得起帝君”,而不是“向帝君交代”,大概在他心里,郁峥也是回不来了。 帝君为了保全他们孤身离去,更是断绝了所有人的路,让他们想要追随都无能为力,殿下便是帝君的遗孀,亦是世上唯一的牵挂,如何再能让殿下涉险。 拂霜道:“那我自己去找他吧。”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问他们,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村口的火墙中走去,众人连忙要阻止他,却觉花香拂面,神识一滞,短暂的恍惚后,拂霜的身形已经隐没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烈焰如潮,单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滔天的热气,但在拂霜进入之后,热浪便如幻影,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就知道,郁峥的火绝对不会伤害到他。 作者有话说: 花:怎么有脆皮dps打boss不带奶 boss打完就差不多完结了,很简单的boss,会很快qwq 第64章 湮灭 耀眼的阳光淹没了一切,和茫茫水域融为一体,再无半点黑暗。 倘若郁峥回头,会看见被包裹在火焰中的落雁村在其间沉浮,如同天幕上溅落的一粒星。 可他没有回头。 身体内光的印记引导着他前行,和最初来时不同,黑暗之外的地方,并没有广袤的岛屿和花木,他能看到的,除了灿烂辉煌的一色水天,便只有半轮巨大的红日,一半漂浮在水域上,一半沉在水里,如同天堑一般将水域分成两半,像是卧在蛋清里的蛋黄,格外惹眼。 无数道金红的光芒从蛋黄中四射开,却不是笔直的光线,而是诡异地弯曲起来,像是杨柳垂下的枝,绽开的烟火,尾端没入了水里,似乎被水湮灭。 郁峥的视线顺着弯曲光线进入了水域中,水面也被染成了浅金,和光线几乎完美融合,很难区分开来,然而神识穿透表象后会发现,每根光线的尾端都连着一团涌动的光球,光球中似乎包裹着什么,朦胧不清,他定住神识,才看出是一个蜷缩着的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放眼过去,以半边红日为中心,周围的海域中浸着无数光线吊着的人,如同散落的金色虫卵,光线在涌动着,仿佛有什么在从卵中被抽取出来,传递到红日之中,饶是已经见过了无数奇谲的场景,郁峥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经验让他乍眼便判断出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光球中的人皆是祭品——落日神魂在此盘踞太久,恐怕已经将所占据的水域炼化成祭坛,凡是进入归墟的、不得逃脱的一切生命,都被其囚.,禁,千万年来不得生,不得死,为落日神魂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才能让其渐渐恢复成现在的状态。 大多数人都看不清面孔,也辨别不出来是谁,然而郁峥认出来有几个人,正是那天他跟拂霜刚进来时追赶他们的,是落日留到现在的信徒,如今竟然也被献祭了,成为弃子,怕是落日察觉到了什么,准备打破归墟的束缚,重返现世。 他所见到最多的,便是灵川的人,刚刚被吸收进来的新鲜血液显然跟其他的不一样,尚且有企图挣扎的迹象,周身洇着浅淡的绿光。 郁峥闪身入水,到了最近的一颗光球面前,手刚刚触碰到光球表面,他便似有所动,垂下眼,看见了一道又一道的金光从自己身体内慢慢显现出来,交缠成巨大的光束,和远处的红日连在了一起。 红日睁开了眼睛——虽然在表象上并没有任何变化,但灼热而黏稠的目光确确实实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并未听到声音,然而落日的意识还是顺着光束传递到了他的神识里,那是一种极其怪异而古老的腔调,像是碎石在识海中碰撞打击,说不出的扭曲,震得人十分难受。 郁峥辨别着对方传来的讯息,没有说话,收回手虚虚握住胸膛前的光束,虚幻的光芒在他手中竟然化为实质的光线,被渐渐合拢成一小束,慢慢从身体里抽离出来。 然而光线无穷无尽,早已锁进了他的身体里,怎么都抽不干净,到最后,他似乎放弃了抽身的想法,索性任由越来越多的光线将他包裹,就连连接着光球的那些线也陆陆续续断开,继而缠绕到他身上。 光球没有了支撑,霎时要坠入水域深处,又很快被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托起,焰球飞速蔓延着,将所有的光球都吞没,掀起滔天火浪,不多时,竟然蔓延到了远处的落雁村,二者融为一体。 第75章 所有的光线都落在了郁峥的身上,在他和落日之间形成一道极其耀眼瞩目的桥,精粹的太阳本源灵力自他体内涌出,顺着光束源源不断流淌进落日体内,它的体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以至于无垠的水域都显得有些拥挤了,仿佛是锅里的馒头发酵了起来,整个天地都被它占据,褪去了金,成为纯粹的、鲜艳的红色,像凝固的一团血。 归墟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冒着泡,水汽蒸腾,已呈颓势,到底是得了太阳本源的力量,在僵持多年后,落日神魂终于有了能压抑归墟甚至吞并突破的机会。 反观郁峥,因为力量被吞噬而变得虚弱不堪,肉身已然半透明,被血红的光束裹得几乎要看不见身形,唯有蔓延的烈火没有减弱半分,几乎要覆盖这半边水域。 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落日神魂终于停止了膨胀,只是愈发红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如同搁置许久的污血,逐渐变成了黑色,因为干涸而开始收缩,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在不安稳地摇晃。 落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由最初的满足惬意转为慌乱恼怒,想要抽回困在郁峥身上的光束,然而已经太迟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太紧密,根本无法抽身,黑色的魔气愈发显眼,肆无忌惮地侵吞着落日神魂,如同天狗食日,从边角一口一口咬着,直到落日残破不堪,碎裂成无数块黑火,散落在天地间。 整个归墟只剩下茫茫的水与火,二者相互融合,又相互排斥,都企图吞噬对方,又无法碾压,僵持不下间,在慢慢混为一体。 困在郁峥身上的光束在落日四分五裂后自动断开,他单膝跪在自己的火焰之上,左手撑地,身形微晃,大概是想要站起来,可惜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只能维持着跪立的姿势,水与火碰撞出来的灼热气流将他浅金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不仅下半身空荡荡的,右手衣袖也成了空的,甚至右肩膀都塌陷下去一部分,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挡在脸上,勉强能窥见那双锐利的眼,但上半身依旧挺拔着,眼眸中映着火焰,亮得惊人,看上去并无太大影响。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离他不远处的火流上,他尚未抬眸望去,便听见带着笑意和揶揄的声音响起:“郁峥,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把‘殄’的心脏留给了落日,就没考虑到要怎么才能杀了我么?” 松松散散的,无论是音色还是语气都无比熟悉,郁峥甚至懒得抬头看一眼,尽管站都站不起来,他的态度还是有三分难改的傲气:“对付你还用不着。” “我真是羡慕你,明明已经知晓我是谁,还是能这么自信。”千衍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瞧着他,笑吟吟道,“不过你从小就是这样,做错了也永远不会承认。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一动不动,你拿我有办法么?” 郁峥缄默,眼皮低垂,大概是真的被他戳中,难得流淌出颓势。 千衍到底没有走得太近,在两三步外停住,仔仔细细打量着郁峥落拓的脸:“你用了‘殄’的心脏,便注定要跟落日同归于尽,现在只是吞噬肉身,过不了多久,神魂也会扛不住。” “殄”的心脏,是万物的终结,郁峥通过跟落日神魂的羁绊将其引入落日体内,的确可以毁灭落日,然而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心脏,陨落是迟早的事。 他将目光投向远处被火焰完完全全包裹住的落雁村:“倘若你的清瑶花陪着你,你或许还能保留一丝神魂,你二人原本便是应天运而生,互相弥补,可惜……”他收回目光,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你这孩子从小就轻狂又倔,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其他人都应该在你的庇护之下,不要任何人的帮助,你将他留下,反倒是断了自己的一条生路,更是断了所有人的生路。过不了多久,归墟就要塌了,你们都会被埋葬在这里。” 水与火在奇异地交融着,渐渐不分彼此,天地收缩所带来的越来越明显的压迫感在印证着他的话。 他的声音在炸裂的噼啪声中缥缈无定:“而我,又失了一样乐趣,还得在这无趣的世间飘荡,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郁峥平静道:“你说得对,天命如此,胜负因果,早就已经定下,都在你的掌控之内。就连落日神魂的苏醒,清瑶族的分裂,也是你从中作梗。” 千衍坦然承认:“不错。” “为什么?”郁峥问,“闲得慌么?” 他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但还是难掩讥讽,大抵扎根的天性是改不掉的,让千衍觉得有趣,悠然道:“闲得慌啊,倘若你是我,你就知道,一眼看到尽头会有多么无趣,不找点事做也太无聊了,天下越乱,我越高兴。” “闲得慌就去死。”郁峥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烦,“别给想好好活着的人添乱。” 就像是长辈听到了孩子天真的童言稚语,千衍呵呵笑起来:“去死……呵,我当然试过,试过终结这痛苦无趣的一生,可惜天命既定,生死哪能由我呢。” 郁峥淡淡道:“你既然已经洞悉一切,又如何不由你?” 他说话的时候,死亡已经悄悄从他的肩头爬上了脸,右侧的下颌已经露出了泛着淡金色光芒的白骨,还在缓慢蔓延着,可他瞧着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仿佛受损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千衍长长叹了口气:“你们都觉得洞悉一切是件好事,事实上,它正是痛苦的根源,一个可以看到结局的人,却无力改变结局,无论怎么做都会阴差阳错拐到既定的原点,想救的人,想改变的事,都实现不了,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他用悠然的语气说着哀伤的话,听起来并不能让人信服,郁峥看着他的眼睛,似有所悟,蓦然开口,突兀地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千衍,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嗯?”千衍收敛思绪,对上他的瞳仁,好脾气问,“我最后看到的?” 郁峥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要杀了你,又为什么对我很失望?”他专注地注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你看到了么?看到是我杀了你,而且是用‘殄’的心脏杀了你?这是你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所看到的么?”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还是毫无办法。”他唇角的笑容未变,甚至神情都没有流露出一丝诧异,从容为郁峥解惑,“世事就是如此,万般皆不由己,即使你知道怎么才能杀了我,依旧……呃——”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狭长的双目微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表情,缓缓低下头颅,望向自己的胸膛。 明明相隔几步远,明明郁峥被“殄”的心脏灼烧着,再无半点还击的可能,可仍有一只手刺穿了他的胸膛,刹那间,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和死亡的气息,无尽的绝望和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以不可抵抗的、极其强势的力量侵蚀进他的身体,甚至神魂都在被迅速吞噬着。 郁峥轻声道:“是这样么?” 在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后,千衍的瞳孔陡然放大。 如同清晨的迷雾被阳光撕开,覆盖的虚幻白纱渐渐褪去,世界显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水与火依旧在焦灼地撕扯,互相消融缩减,噼里啪啦的水火怒吼声震彻空间,偌大的天地看起来并未改变,然而他面前的郁峥变了—— 仿佛时间倒流了一搬,郁峥不知为何由几步外的跪着变成了站在他面前,那本该被吞噬了大半肉身竟然是完好的,只有刺穿他的、作为媒介的右手化成了白骨,宽大的袖袍无法挡住,因为抬手的动作露出了一小截。 “殄”的整颗心脏完全进入了他的身体,覆灭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眨眼间,他的胸膛处已经出现了一个大洞,就连骨头也在被缓缓腐蚀着。 郁峥又问了一遍:“是这样么?” 滔滔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还是掩不住虚弱的苍白。 千衍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自己在不断扩张的胸膛,在逐渐消失的身体,半晌,他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头望向郁峥身后的茫茫火海。 郁峥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去,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在翻涌的火热浪潮之中,他嗅到了一丝再熟悉不过的花香,仅仅是一瞬间,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不知是宽慰还是告别,抑或是重逢。 “原来如此,原来你的小朋友一直跟你在一起。”千衍露出了恍然的神色,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弯下了腰,直到被呛住,咳嗽了许久,才望着自己正在消失的双腿道,“原来杀了我的,是我最信任的眼睛,还有唯一的知己。” 他只剩下最后的脖颈和头颅,悬空晃荡着,神情悠闲自在,眼睛里隐着泪花,装着火光,亮得像深夜的星。 郁峥终于想起收回自己的右手,垂下时,衣袖被热风吹得紧紧贴在胳膊上,显出骨骼的轮廓,他注视着千衍,到底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你等到这一天,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结局,来证明天命可逆转么?” 第76章 千衍笑道:“我早就不做逆转天命这种荒唐的梦了,你们这些没有被天命诅咒的幸福的人,又怎么会懂我呢?” 郁峥道:“那是,为了报复?” 千衍道:“我确实想过报复,报复没有经历过我的痛苦的世间,可无论我报不报复,一切皆成定局,我存不存在,都没有区别。” “那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奢望着能再见一面不可能见到的人罢了。”他扭过自己残缺不堪的头颅,看着漫天烈火,声音模糊不清,很快随着身体一同消散在风中。 “可惜直到最后都是骗局,也没有实现这一点夙愿。”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一章结局,争取明晚肝完!看不懂的话下章会解释的qwq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李煜的《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第65章 交待 天地在因水火的抗衡飞快缩小,水域已然快要干涸,视野里只剩下无尽蔓延的烈火,成为最后的护盾。 然而这护盾也仅是权宜之计,过不了多久,归墟就会完全崩塌消失。 郁峥偏头而望,似乎在火光和迷蒙的雾气中看见了模糊的身影,心不由被攥紧,却没有时间再多看多想,只抬起尚且存在的左手,从袖中飞出一道泠泠白光,如冰刀霜剑在半空中划开细长的裂缝,搭起一座狭窄的冰桥,尽头是白茫茫一点,不知通往何方。 这正是郁峥在化开雪原后得到的鱼线,龙伯族的鱼线可以寻觅到生命,在归墟和落日都奄奄一息之后,挣开了归墟的束缚,找到了外界的路。 这是落日告诉他的离开的方法,他们本为同根,完全可以避开天机神衍进行隐秘交流。 没有人会乐意被人操纵,即使是残留的神魂也不例外,被天机神衍强行唤醒后,落日神魂的确十分兴奋,可完全被人控制的乏力和恼怒很快覆盖了重生的喜悦,自由而生与成为傀儡而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当对于生的渴望被消磨殆尽之后,只剩下只剩下沦为傀儡的折磨和痛苦,这样的痛苦是无止尽的,天机神衍不死,它就一直不得解脱。所以,它甘愿向郁峥献祭自己的神魂,不仅是为了解脱,更是要天机神衍的命。 想要天机神衍的命看上去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可以预见一切会发生的事足以让其避开所有不利,然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不会有完全无解的存在,倘若可以摘除对方这个神力——或者只是短暂的蒙蔽,那么其本体将会不堪一击。 又有什么会是天机神衍看不穿的呢?答案很简单,那便是死亡。无论是谁,在真正身殒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已经习惯于预见的人,明明看见了自己如何身殒却无法规避,必会心有不甘,不能忍受世上有他不知晓的谜团,宁愿等待千万年也要亲身验证。 郁峥不了解天机神衍,但他和复生后的天机神衍一同长大,相识千年,所了解的只是对方想让他了解的,但也能透过随性轻浮的表象看见内里的疯狂扭曲和执拗。千衍不会无缘无故同自己交好,形影不离,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千衍所能看到的生命的尽头,是自己手刃了对方。因此在他出世之时,千衍也随之复生,以一个合适的身份来近距离观察他这个仇人。 此事但凡多细想一点都令人发毛,好在郁峥也并非常人,不会因此而产生什么畏惧之心,只想着自己有什么是会让对方忌惮的。 两千多年下来,千衍早已将他的能力摸了个透彻,普通的方法断然不能伤其分毫,唯一值得被忌惮的,只有在归墟中得到的“殄”的心脏,此物拥有绝对性的毁灭的能力,稍微碰到就能吞噬皮肉,无法再生,如若被整颗心脏侵蚀,更是神魂不保,彻底湮灭,谁都不能抗衡。所以,他推断千衍看到的最后的死亡,是自己用“殄”的心脏彻底吞噬了对方。 但避开这样简单的举动轻而易举,只要千衍不现身,一直在背后操纵,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心脏更不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若是郁峥用来对付落日神魂,那同样也逃不过被心脏吞噬,这场危机便算是化解了。 根据郁峥对他的了解,在危机化解之后,他必然会胸有成竹地现身,以胜利者的姿态,用遗憾和惋惜跟自己做最后的告别,嘲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天机神衍看到了,那这一幕必然是会发生的,可天机神衍看到的是真的么?倘若是假象,要如何制造出能蒙蔽住对方的假象来骗取对方的现身,从而用心脏将其吞噬,终结这混乱的一切呢? 至此,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蒙蔽天机神衍的眼睛?万物相生相克,同天机神衍相克的又会是什么? 郁峥不知道,但拂霜知道。当拂霜出现在他身边时,他看不到对方,却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们之间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不需要言语和眼神的交流,仅仅依靠同心铃的传递,便能明了对方的所想及打算。 郁峥本不同意拂霜涉险,可拂霜偏偏比他还要执拗,他的坚持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更怕表现异常让天机神衍发现拂霜在他身边,只有妥协的份。 清瑶族本就擅幻术,在归墟中沉淀多年的雾是唯一能迷惑到天机神衍的,拂霜出现之后,天地便笼罩在清瑶族的迷雾中,他隐匿其间,做最后的布局人。 若是改变天地格局恐怕会让天机神衍嗅到端倪,因而拂霜没有太大布局,只稍稍在郁峥身上做了改变——落日神魂的确是郁峥所杀,尸首碎裂,同归墟相互吞噬,但并非用了“殄”的心脏,是郁峥本身的魔气侵入落日神魂体内,将其撕开,心脏亦是魔气积淀而成,被迷雾一混淆,无人可以分辨出来。 冰桥架起之后,那些本该沉溺于水域之中的水球竟然自火海中渐渐浮现出来,立在冰桥另一侧,随即水球破碎,露出里面的人——都是灵川的人,他们进入归墟不久,被落日神魂攥在手里当作和郁峥谈判的筹码,尚且留有几分性命。至于落日神魂原本的信徒,早就被抽光灵力,剩下干枯的躯壳,成为落日的陪葬品。 郁峥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投向冰桥的另一侧,在重重叠叠的乌压压人潮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拂霜,隔着白茫茫的冰桥,还有躁动的焰光,拂霜在他眼里成了一抹极淡极薄的孤影,他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和他交叠在了一起,以至于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目光交汇的一瞬太短暂,短暂得像是个错觉,他看见拂霜被灵川人团团围住,身形微动,在温声安抚族人,并让他们不要耽误时间,尽快通过冰桥回到现世。 人潮涌入冰桥,飞速流向通往现世的出口,郁峥见拂霜引导得很好,于是转身前往落雁村,他早已隐匿身形,没有让任何灵川人发现自己,如此一来,灵川人会将拂霜当成唯一的救世主,便于拂霜立威,出去之后成为真正的灵川之主,无人再有二心。 这大概是他能为小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和拂霜之间隔了冰桥,隔了火,隔了人潮,隔了太多,直到他进入落雁村,被火焰彻底隔绝,拂霜也没有一丝挽留的意思,甚至连踌躇也不曾。 他想,这是一件好事,小花的心里不再装着他半分,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归现世,他的消失不会对小花造成任何影响。 可是失落和伤怀完全不由人,还是侵占了他全身,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肆意蹂躏,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进入落雁村,所有人都在村口等他,似乎预料到他会回来,目光齐齐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边袖袍上,他没有解释,只微抬下颌,示意被他撕开一道裂隙的村口:“快走。”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天权,无需多言,天权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领着众人朝村外走,年轻的少男少女苏醒没多久,什么也不知道,只懵懵懂懂跟在后面,一眼能望见村外架起的冰桥,许多人在其间匆匆穿行,通向未知的外界。 郁峥目送他们走上桥,转头望向依旧留在原地的众神:“怎么还不走?马上就要塌了。” 他说着责怪的话,脸上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眉眼隐隐透着飞扬的志满,他们看着他,神情和悦,又有几分怜惜和哀悯。 “郁峥,我们留在这里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已经和这里融为一体。”天帝缓缓开口,难得对郁峥语气和顺而耐心,“我们和你一样,都离不开了。” 郁峥眉目间风发的意气霎时凝固,继而被慢慢抹开,换成一丝不敢置信,以及肉眼可见的落寞,好像千百年来的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变得毫无意义。 “是新的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他们微笑着,反过来安慰他,“我们这些旧人的生死不重要了,草木发新芽,新的秩序也将会建立,这是好事啊。” 的确,是好事,一切都是崭新的,旧的事物会如枝头落叶,成泥成尘,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第77章 归墟塌陷的声音震耳欲聋,缩减成小小的一团,在拼命挤压着赤红火焰包裹的这一小方天地,郁峥朝桥头慢慢走去,人潮流淌得飞快,短短时间内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一些不知被什么耽误了,在急匆匆赶着路。 冰桥已经在烈火的冲击下慢慢融化,水滴滴答答落着,浇在火焰上,瞬间化为灼热的水汽,形成长长一道氤氲的雾,于是桥上的人都化为了黑点,很快一个黑点也不见了。 郁峥没看见拂霜的身影,大抵已经和灵川人一同出去了,反倒是在桥头看见了天权等四人,眼巴巴瞧着他,在他走近之后,齐齐喊了一声“帝君”。 郁峥问:“怎么还不走?看不见这里要塌了么?” 天璇的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我们跟帝君一起走。” 郁峥平静道:“我走不了了。” 四人齐齐跪在他面前,膝盖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声音皆带了哽咽:“那我们就陪帝君一同留下。” 郁峥还未开口,天璇便抽噎道:“我等本乱世流离之人,孤苦无依之辈,是帝君收留了我们,教诗书,授技艺,明道义,帝君之于我们,不仅是帝君,更是再生父亲。帝君如今遭逢危难,我们若是弃帝君于不顾,苟且偷生,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话音未落,其下已是一片不成形的哽咽之声:“我等与帝君共生死!” 似乎早就有所预料,郁峥的脸上并未出现动容之色,目光扫过四人,没有赞许,也没有呵斥,反倒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归墟中出去的人太多,口舌纷杂,此间种种隐瞒不住,我于此身殒的消息,必然要传遍天下,长执、春驰、余明,我在时就敢蠢蠢欲动,我不在后,定会更加肆无忌惮,争权夺势,玉衡柔顺,开阳无心,摇光稚嫩,毫无反抗之力,昆吾山沦陷只在一瞬,倘若你们七人合力,尚能抵挡些时日,支撑到天权晋升,尚且能制衡。” 他转向天权,继续道:“天权,我所有之物尽数归你,待出去之后,你立即前往大言山,那是太阳升起之地,亦是我出生的地方,你带我的所有之物去那里修炼,不出数日便可晋升。” 他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缓声道:“我儿因我耽误许久,生长滞缓,你晋升之后,便带他一同前往大言山,同根同源之地,想必能助他化形。” 天权垂泪,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竟是一声应和也发不出来。 “此劫之后,灵川还要休生养息,暂且不会入世,但时事变幻莫测,恐怕由不得他们决定,天璇,你速去灵川敲定结盟一事,并昭告天下,能暂且震慑有心之徒。”说及此处,他微微一顿,声音放轻了许多,“拂霜年纪尚小,未经大事,少不得有小人图谋不轨,迷惑作乱,你陪着他,多加看顾,别让他……” 他蓦然噤声,没有再说下去,倘若有人抬眼仔细端详,才能在他脸上窥探出一丝哀戚。 “天枢,你生性散漫,不喜拘束,但天权不在的时日,还需得你来挑起大梁,天玑会帮衬着你。” 天枢抽泣:“让帝君失望了。” “生性如此,各司其职,你也没有出过差错,我不曾对谁失望。”郁峥道,“道阻且长,你们要替我走剩下的路,不叫苟且偷生。” “走吧,别停留。”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是柔和,“我不曾教过你们意气用事。” 冰桥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天权总算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是”,朝着郁峥重重磕了个头,低声朝另外三人道:“走。” 天枢和天玑都一样朝郁峥磕了个头,忍住眼泪起身追随他,只有天璇哭得不成人形,近乎晕厥,天枢拽起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拖上冰桥,飞速朝出口赶去。 行至桥中,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回首望向桥头,但见郁峥孑然而立,衣袂飞扬,沉稳如山,然而未曾看清最后一眼,嚣张的火焰就立即扑上了冰桥,隔绝了所有的视野,使得入眼皆是赤红的烈火,不许他们再流连。 作者有话说: 小叶:照顾好我老婆孩子 太多了一章没写完qaq下一章! 第66章 终 纷纷扰扰的人声消失,天地陡然变得孤寂而萧索,郁峥转过身,看见落雁村村口被撕开的火焰裂缝已经接近愈合,透过缝隙,可以窥探到里面人影憧憧,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来来往往,在缝隙合拢的一瞬彻底消失,永远被埋葬在此地。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反而没有想太多,甚至比以往都要平静,只默默算着没有人再需要他的庇护,于是开始收起自己的火流,让坍塌的归墟涌向自己,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分神。 直到最后一刻,他心里最记挂的,依旧是远若隔世的妻儿。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可偏偏拂霜的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心间浮现,前尘往事,林林总总,都拼了命地往他脑子里挤,走马灯一样过着,他想他还没来得及弥补的过错,想他那未能化形的孩子能不能健全,想拂霜日后无人可依会不会遭受欺凌,想他们孤儿寡父前路必然坎坷多舛…… 他在内心嘲笑自己,觉得弥留之际有这等万千思绪着实徒劳,除了平添悔意外没有任何作用,更荒谬的是,他大概太执念入骨,竟然看见拂霜站在前方不远处凝望着他,身后是闭合的落雁村和流淌的赤火,没有雾,没有人潮,没有任何隔阂,就这样清晰地相望着,眉梢眼角,每一处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先是一怔,随即另一半同心铃毫不掩饰的存在感打破了他的侥幸心,印证了这分明是拂霜本人时,他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脱口而问:“怎么还不走?” 和询问天权四人时不同,他此刻明显慌乱起来,冰桥摇摇欲坠,坍塌只在瞬息.拂霜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为什么要留下来,没有随着灵川人一同离开,他都思考不过来,只有身体本能向前,大步走到拂霜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就要往桥上拽,拂霜却不愿意,强行甩袖挣脱他:“我跟你一起走。” 世界突然定格住,悸动和焦急在刹那间达到顶峰,郁峥怎么都没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片刻恍神后,心绪又被现实浇灭,只剩下空落落的怅惘,低声道:“小花,我走不了了。” 在触碰到心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和死亡绑定在了一起,无法离开归墟。 他不敢多加揣摩对方的意思,更不敢燃起一丝希冀,除了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别无他法。 拂霜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走不了,那我也走不了。” “为什么?!”郁峥这回反应了过来,慌忙抓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身体,“哪里伤到了?!” 除非小花跟他一样,都沾到了“殄”的心脏,否则怎么会出不去?可是一路走来,他未曾有分毫怠慢,根本没有让小花受到一丝伤害,他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慌得手都有些发软,使不出力了,拂霜轻易便挣开了他的束缚,反握住他的胳膊:“别摸了,我没有沾上。” 郁峥顿住,被他握住之后,当即身体僵硬,目光凝在他的脸上,连视线也不敢移动半分,继而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声音干涩至极:“那是怎么了?” 他来不及幻化出新的皮肉,拂霜抓到的正是他的右臂,被衣袖裹着的细细一把骨头,顿觉十分酸楚,眼里便洇了些湿意:“郁峥,你感受不到么?我的命已经与你的相连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你离不开,我也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的悲切,还有悲切中夹杂的生死同命的一丝喜悦与酸楚,都顺着同心铃蔓延到郁峥的心里,有什么被遗落的过往重新在脑海中聚集起来,一下子拨云开雾,清晰明了。 在他被落日刺穿全身后,拂霜一直在替他愈合伤口,他为什么能好那么快,为什么之后拂霜匆匆离去,陷入昏迷不醒的境地……是因为在那时,拂霜就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相连,而后因为力竭倒下。 他明白小花定是在迷雾中记起了从前,不愿意见自己,也是同自己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却从未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小花才是最坚定的、不曾有半分犹疑那个,在做出生死同命决定的那一刻起,小花就已经原谅了他,让这段感情延续下去。 或者说,小花完全没有“做决定”这个想法,而是直接将生命分给了他,在小花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原谅”和“犹豫”的念头,只有对他全心全意的爱。 是全心全意的、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爱。 霎时大喜大悲一同朝郁峥汹涌奔腾而入,堵在他的心口和嗓眼里,叫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像一个刚被法术赋予了生命的木偶,迎上了刺眼的阳光,脸上莫名淌出了河。 他的犹疑、担忧、害怕,等等等等,那些曾经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心头让他痛苦万分的东西,在这样纯粹至洁的爱意面前,统统成了笑柄,是如此卑劣不堪,无力渺小,他倾尽此生所有,也配不上这样的爱意。 第78章 他活了太久,见过也拥有过太多珍宝,可是所有的加起来,也没有资格和这一样媲美。 不会再有了,世上不会再有比小花的爱更珍贵的东西了。 他是多么可憎啊,竟然用最世俗的目光来玷污最珍贵的东西。 他还是像个刚刚拥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呆立着,不会动,不会做表情,双目静静流着泪,只有拂霜微微发颤的声音一字一字砸进他心头。 “从前在落雁村的时候,我想把我的生命分给你,可那时我无知无能,没有一点办法,才会让你离开,引发诸多事端。现在我能做到了,好在还不算迟,也算圆了当年。” 郁峥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木偶一般艰难地模仿常人说话:“不是的,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拂霜难得有了一点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的话,积蓄在眼眶里的泪却随之潸然而落,“郁峥,小孩都知道做错事要补过要偿还,可是你不但没有补偿我,还一次次将我丢下。”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迟缓了一下:“你还教导别人事不过三,自己却做不到。在昆吾山要同我断绝,抛弃我第一次;落雁村里,你都不愿意等我醒来,就自己离开,抛弃我第二次;现在又要只身赴死,按照你的意愿留我独活于世,是第三次。你怎么能丢下我不顾?” 他的眼泪愈发汹涌,忍不住抽噎起来,郁峥想要解释,却遗失了话语的能力,声音越来越轻:“并非我不愿意等你,我想你不愿意见我,何必再惹你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拂霜反驳他,“郁峥,你从抛弃我到回心转意来找我,用了多久?你等我见一面,又等了多久?你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我。你走那么快,为什么就不能等我一下,等我跟你一起走? “郁峥,做错了事是要补偿的,你欠我太多了,一样都没有还。你怎么能放心将我丢下? “我恨你,怨你,可是再恨再怨,我都还是喜欢你。” 感情是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去和现在,阿初和拂霜,他的心意都没办法改变。 “是喜欢你。”拂霜放轻了声音,用朦胧的泪眼凝望着他,“夫君,无论是阿初还是拂霜,阿叶还是郁峥,从头到尾的喜欢,都是我们,是我与你。” “是我与你。”他将这四个字重复咬了一遍,原本有些止住的泪又大滴大滴滚滚而落,“无论是落雁村那七年,还是别后重逢,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幸福。” 郁峥瞳孔微缩,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任何事物,却觉心头大动,有什么东西一松,从他身上离去。 赤红的火流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金黄色,明亮炽热,如同正午最盛时的烈阳,光明照耀四方。 冰桥在他们身后断裂,跌入火流之中,彻底融化,拂霜松开他的胳膊,定定看着他,手慢慢抚上他的脸。 “夫君,生同衾,死同穴,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金黄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汹汹,湮灭了归墟仅剩的方寸之地,吞没了最后的相拥。 生同衾,死同穴,花与叶永远不分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希望七夕能肝出来! 第67章 如初 “可叹红尘三千纷扰,回头故人长绝,诸君,珍惜眼前人啊。” 说书人的醒木拍下,惊醒周围一众看客,见其一副要收摊的模样,俱是难以置信:“没了?” “这就没了?!” “不对啊,我记得去年帝君和殿下才大婚,龙翔凤舞,瑞霞满天,连我们这边都能看到呢,怎么可能葬身归墟了!” 说书人笑道:“帝君和殿下确实没有身殒,然而《飞花问叶录》只记载至此,至于后续如何,无人知晓,世人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倒是衍生了许多结局,诸君若是感兴趣,明日我便与各位说说一些他人撰写的戏谈。” 北原偏远,又是极寒之地,终年积雪不化,能在这里生活的人妖精怪都体质特殊,平日里散在雪山里独来独往,很少露面,只有每半年开一次的市集才能让人聚起来,是以这出《飞花问叶录》早在别处传遍,衍生无数花样,这里的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说书人也是外地云游至此,每日晌午开始摆摊说书,一连七日都十分准时,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听书,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一听最关键一部分要留到明日,众人都哀嚎起来,不远让路,硬要留他说完。 说书人但笑不语,自顾自收摊,却忽然在人群中听见一声童音:“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给你们听!” 声音稚嫩清脆,又颇为欢快,在一众怨言中如同光束穿透云雾,格外清晰,引人注意,众人侧目望去,见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童,豆丁一样小小一个,穿着大红棉袄,衬得唇红齿白,水灵可爱,眼眸明亮,手中拎着一个油纸包,大概是给大人跑腿的,半途挤进来瞧热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怯场,上前两步,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说书人的摊旁,跳起来将手中拎的油纸包放在桌上,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笑眯眯道:“那魔域的心脏除了是死亡的象征外,更是属于归墟,沾上之后,便是和归墟建立了联系,被归墟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无法分裂开,帝君想要对付天机神衍,就必须以自己为媒介,即使他一开始没有碰到心脏,以后也避免不了,凭借帝君的能力,虽然可以抵抗住‘死亡’,却无法将自己和归墟切割开来,因此无论如何,帝君的陨落都是一个无解的果。” 说书人见他吐字清晰,说话颇有条理,一本正经,但太过幼小,有种学大人装成熟的滑稽感,不免想要逗他:“你说的这些,我方才虽然没说过,但跟后面有什么关系呢?” 小童朝他笑了笑,又转向一众看客,继续道:“可是诸君切莫忘了,彼时帝君正是心魔缠身,太阳会被乌云遮蔽,帝君的力量也会被心魔束缚,倘若帝君尚在全盛时期,说不定能和归墟抗衡,切割出去……” 他话未说完,便有看客忍不住惊呼:“我去年前往昆吾山时,有幸远远见过帝君一面,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魔气,想来就是解了心魔,才破了归墟出来的?” 我也觉得奇怪。”有人疑惑道,“帝君难道不是因为后悔才产生心魔的么?既然殿下没有身殒,而且早就原谅了他犯的错,那帝君不应该在雪原时就已经解除心魔了么?怎么一直到最后才得解脱?到底是怎么解脱的?” 那小童被打断也不生气,待众人议论声变小,都下意识望向自己时,才微微颔首道:“不错,帝君一直处于愧疚后悔之中,愧疚于让殿下身殒,愧疚于自己的背信弃义,然而殿下在雪原时原谅了这一切,并表达了理解时,他也只是有所慰藉,心魔不曾有过松动,是以他最大的心魔并非在此。” 大概因为年幼,一次说太多话换不过气,他声音停住,有心急的看客就开始催促:“那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 小童莞尔:“帝君最大的心魔,是愧疚于自己的过失,让殿下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后悔和补偿都弥补不了的,就算他自己遭逢了相同的事,也无法完全体会殿下曾经的痛苦,除非时间倒流,他阻止了当年祸事的发生,否则他永远抚平殿下的伤痛。所以帝君的心魔,和他接触‘殄’的心脏一样,都是无解的难题,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心魔的根源所在。” 看客发出长长的“啊”声:“怎么又是无解的难题!” “既然无解,那他们到底怎么出来的?是殿下发现了出路?” “你这小孩儿,刚才强调心魔,现在又说心魔无解,莫不是来戏耍我们的?” 虽然有怨言,但也没有人跟一个小孩子较真,权当戏语,等怨言消下去,小童继续道:“我既然强调的是心魔,那自然就是在心魔上。虽然心魔看似无解,但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的解题在殿下身上。帝君一直以为自己给殿下带来的只有痛苦,可是在最后,殿下告诉他,无论是从前在落雁村,还是之后在归墟的一路相伴,自己都觉得很幸福,从未后悔和他在一起,他带给自己的快乐远远胜过痛苦,这种幸福是什么都换不来的,所以帝君的心魔才得以根除。” 他由衷发出一声感慨:“殿下才是最了解帝君的人啊。” 看客俱流露出恍然之色,似有所悟,又觉百感交集,心头涌动,却不知作何感言,一时间竟都沉默住,又听小童遗憾道:“可惜《飞花问叶录》的作者认为留白于同生共死处才是完美结局,不愿意再往后续写,因此即使是昆吾山和灵川,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些后续。” 说书人一直静立一旁,侧耳倾听,闻此言,开口笑问:“既然连昆吾山灵川都鲜有人知,你一个小孩儿,又如何清楚?” 小童笑道:“帝君和殿下曾经育有一子,由于早年缺少帝君抚育,一直是颗清瑶果,帝君心魔破除后,同归墟的力量相抗衡之时,那清瑶果也因此感受到了两位父亲的气息,在清瑶母树的帮助下,同二人建立了些许联系,助力帝君摸索到外界的方向,最终成功和归墟切割。我便是那清瑶果,自然目睹了一切。” 第79章 他说完,又朝众看客和说书人拱手作揖,不忘跳起身拿了自己的油纸包,从容离去。 待他身影消失,众人才反应过来,随即失笑摇头,说书结尾留下一些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话,让故事更加传奇,是说书人惯用的手段,这小童看上去年幼,倒是十分灵活,竟然还懂得用这种方法,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议论纷纷,只当笑谈,然而再回忆起那小童,别说长什么模样,就连穿着声音,都变得极为模糊,再也记不起来了。 *** 北原常年寒冷,积雪不化,就连运河也是结实的冰河,往来的船只也不知是什么制成,没有轮子,也能像在水上一般滑行,拂霜一个人坐在茶肆外的摊位上喝茶,垂眼观运河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船,忽然心头一动,偏过脸,远远看见果果飞快朝自己跑来,一下子扑在自己腿上:“我回来了娘!” 他放下茶杯,将果果抱起来,让其坐在自己身边,果果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桌上:“娘,万露糕我给你买来了,你快尝尝,听说别的地方就没有了。” 拂霜笑了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打开拿了一块,又将剩下的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才去拿第二块,咬了一口后颇为满意:“还是很不错的,你觉得好吃么娘?” “好吃。”拂霜道,又问他,“怎么才回来?” 他自然不会放任孩子一个人,一直用神识注视着,如何能不知对方做了什么,可他了解自己儿子,一定正憋着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倒出来,才顺着问了一句,果然果果听他一问,立即像开了闸似的滔滔不绝讲述了自己跑腿路上的遭遇。 拂霜一边听一边笑,还要时不时夸两句,他和郁峥都算不上话多的人,偏偏生的孩子特别能絮叨,他应一句能回百句,跟谁都能聊上,也不知道像谁。 果果说到一半,忽然停下,四处张望起来:“我爹呢?” 拂霜道:“去买东西了。” “买什么东西?怎么不让我去买?” 他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最喜欢给大人跑腿,顺道看一路上的人情风物,这种活都会抢着做。 拂霜正要答话,便听郁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人太多了,你挤不过他们。” 他抬眼,看见郁峥一只手递过来,当即心领神会,伸手将东西接过放在袖中,郁峥看着他,微微弯起眼,声音也低下去:“看见有卖好玩的,给你买了点,就是要排队,排了好久。” 他们两个交接的动作太快了,果果连个影儿都没瞧见,立马叫起来:“什么什么?什么不能给我看?” “没什么好看的。”郁峥把儿子敷衍过去,将他抱起来,又松开一只手去牵拂霜,“爹带你去坐雪船,看真正好玩的!” *** 对于一颗幼小的果子来说,北原还是太冷了些,只适合玩几天,等回到灵川,满目熟悉的绿野秀水,碧草连天,他感到格外愉悦和舒适,跑了两步想去找朋友玩,又停下来回头依依不舍道:“爹,娘,你们过段时间是不是还得去大言山啊?什么时候才能带我一起去?” 拂霜安慰他:“那边太热了,什么也没有,等你再长大些。” “等我再大些,说不定爹已经好了,不用再过去了。”果果说完,又语重心长地叮嘱郁峥,“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啊,我娘也怕热,你们不能老待在大言山。” 郁峥笑:“知道了,别太操心过度,容易掉头发。” 果果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头顶,转身朝远处奔去,灵川新生的精怪灵兽都出来迎接他,许许多多的小孩子在无垠的草原上奔跑嬉戏,像是无数被风吹起的蒲公英。 俩人凝望片刻,郁峥偏过头,目光落在拂霜身上,若有所思,拂霜心有所觉,转向他:“想什么呢?” 郁峥道:“在想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若是你一出生我就来看你,陪你长大就好了。” 他始终介怀拂霜跟他提及过的幼年,总是在想,假如他们一开始就相识,是不是又不一样。 拂霜笑:“你怎么会来看我出生。” 郁峥道:“怎么不会,灵川没有封闭的话,灵川之主出生,我是有责任来庆贺的。” 拂霜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由弯起眉眼:“那你一定只会来走个过场,那么多人都不曾入你眼,怎么会对一个小孩另眼相看。” “会的。”郁峥认真起来,“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特别的。”他顿了顿,“我也想过,我和你在一起是有人有意为之,也许还有天命的安排,让我们契合,那如果没有这些因,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后来我明白了,相逢相知,都可以被刻意安排,但是感情不可以强求,从前也有人刻意接近我,制造缘分的假象,我从未有过异样。但你不一样,我既然喜欢你,就注定会一直喜欢你,即使过去改变无数次,产生无数因果,在每一段因果里,我与你都会相遇,然后只对你心动。” 拂霜也看着他:“我也想过,在归墟的落雁村中就想过,因为在你昏迷的时候,天帝同我说话,便聊起你年少时。” 郁峥方才的一腔深情顷刻散去,变得不自在起来,目光飘向别处,语气也虚了不少:“他是不是,跟你说我的坏话了?” “是啊。”拂霜毫不犹豫地承认,“说你那时年少轻狂,目中无人,倨傲无礼,不受管束,一无是处,倘若我遇见那时的你,定不会对你产生一点好感。” 郁峥:“………………”他就知道。 “但我想了一下,告诉他不会的。”拂霜道,“因为我就是喜欢你,这是没法改变的,无论什么时候的你,我都会喜欢。” 就算是在昆吾山上被断绝关系,他也没有半点怪过他最喜欢的人,而是分割到陌生人身上。 郁峥没想到那时他便已经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再次心潮翻涌,顿觉伤怀:“若真是年少时遇见你就好了,我那时虽然有诸多不好,但也没有任何顾忌,定不会……定不会让你留下这么多遗憾。” “但我不觉得是遗憾。”拂霜握住他的手,也认真起来,“你总觉得从前是根刺,就算拔出来了也会留疤,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时候。可我觉得,那更是一块磨石,反倒磨砺了我,让我发现,在粉碎了层层障碍之后,我对你的心意同最初时一样没有变过,世人都说‘和好如初’,我想,在分分合合后还是回到原点,更是‘如初’。” 金红的晚霞余晖落入他眼眸,璀璨明净,胜却千言万语。 半晌,郁峥才“嗯”了一声,低低道:“我亦如此。” 他和小花的心意是一样的,可又有所不同,小花的心意一直敞亮着,不染尘埃,根本不需要打磨,可他的心被俗世包裹住太多层,以至于自己都看不清了,直到被漫长曲折的磨石一层层粉碎,才看清最初的真心。说是不幸,却也幸运,也只有被打磨过,他才能比最初时更加坚定,认清本心,真正明白“如初”。 愿破镜能圆,覆水可收,所爱如初。 *** 当年送君三千里,不如相逢灵川东。 相逢同归说旧梦,霜消日暖一帘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些补丁放在番外里w 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小故事拖了这么久,可能我还是太需要反馈了,不然会很低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qaq但是把一个故事讲完的感觉还是很快乐的,想写完结感言但是现在熬得头晕脑胀的,还是番外再写完结感言吧qaq希望我们下本还能再见! 还有件事就是,这个笔名是以前随便取的一个梗名,没想到真用着写长篇小说了,如果一直写下去的话,我还是想要个正经一点的笔名,所以我打算改个正经的名字,没有意外的话下周五就能见到我的新名字了qwq 看看我接档的现耽吧~马上就开啦 【所有人都在盼着我们离婚】 明栖深商业联姻的新婚妻子,是圈中著名的美人,却是举世皆知的王子病,娇气又倔强,人人避之不及,生怕招惹上。 这样的麻烦精,无异于烫手山芋,再美也是不讨人喜欢的。 所有人都在盼着他们离婚,甚至光明正大找到明栖深面前来。 他的情敌讥讽:“没有感情的婚姻绝不会长久,我等着看到你们离婚的新闻。” 商业对手公然挑衅:“明总,你什么时候离婚?你老婆手好软。” 朋友也在催:“深哥,什么时候离婚啊?你结婚后天天按时往家赶,哥们八百年没跟你喝过一次酒了。” 明栖深气得要死,离离离,离什么婚,他就是不离! 然而母亲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要跟真真离婚了?” “妈,别听外面传。”明栖深耐心回答,想起昨晚真真还黏黏糊糊叫他老公,满脸是止不住的笑,“我们好着呢,不离。” 母亲忧心道:“可是真真跟我说他已经把离婚协议书放你桌上了,他要跟你离。” 第80章 明栖深:“?” * * * 在得知要跟从小暗恋的人结婚后,凌含真激动得彻夜难眠,火速恶补了五十本“先婚后爱”、四十本“破镜重圆”、三十本追妻火葬场纯爱小说,充分掌握了先婚后爱的套路和秘诀,信心满满地结了婚,再信心满满地扔下离婚协议书落跑。 老公这不爱惨他,来个一百万字的追妻火葬场? 直到他被关在书房里被迫念他最喜欢的《小可怜跟豪门大佬离婚后大佬追悔莫及》的时候,他也不明白,怎么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是个甜口恋爱文,小王子和他的骑士。“手好软”是社交场合握了下手,攻受身心只有彼此。小时候认识,不算纯粹的先婚后爱 不喜欢的话那就看看下本古耽《别后常忆君》吧~qwq 别尘曾以为,他和师弟自幼一同长大,彼此是世上最亲密最互相了解的人,永远不会分开,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把他打成背叛师门之徒,将剑刺入他的胸膛,弃他而去。 他们从至交变成仇敌,从此兵戈相向整整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说前师门遭逢重创,已经是掌门的师弟双目失明,垂垂危矣,到底忍不住重回师门,助师弟渡过此劫。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喂师弟喝药的独处之夜,师弟会吻上他,拽着他堕入无尽深渊之中。 让他疯魔的是,师弟吻他时,叫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 * * 游雪翎曾以为,他和师兄自幼一同长大,彼此是世上最亲密最互相了解的人,永远不会分开,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背叛师门,会将剑刺入他的胸膛,绝情而去。 他们从至交变成仇敌,从此兵戈相向整整十年,直到有一天,师门遭逢重创,他双目失明,垂垂危矣,叛离十年的师兄竟然会回来出手相救。多年以后他们第一次平静地共处一室,却生疏如陌生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这是他最憎恨的人,亦是他最恋慕的人,他怀着报复和隐秘的私心,吻上了师兄,并故意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第68章 番外 一些小碎片 被卷入归墟中的灵川人毕竟太多,要想每个都毫发无伤着实是件不可能的事,到底还是有几个人折损其中,再也回不来了。 灵川本土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在异界待了这么久,又一直处于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之下,在加上对逝者的悲痛,虽然活了下来,人们却十分消极颓靡,灵川百废待兴,拂霜从归墟中出来,一刻也不敢停留,只急着赶回去安抚族人。 相比之下,昆吾山要稳定得多,郁峥无需现身,只简单传递了自己活着的消息,便陪拂霜一起留下。他有足够的经验,拂霜正好可以跟着他学习如何治理灵川。 墓园新起了几座衣冠冢,这段时间都不断有人来祭拜,待灵川稳定下来,基本修整好,拂霜才趁着夜晚无人时前来。 一连多日不断释放花香消耗了太多灵力,让他疲惫不堪,又不敢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怕影响人心,此时只有他和郁峥两个人,才能卸下重担,露出倦色。 “尊首说,他们在刚被卷入归墟的时候,有两个神秘人想要对他们下手,姑姑跟他们起了冲突,她是为了保护灵川陨落的。她临终前要他们告诉我,她从未对灵川起过异心。”拂霜祭拜完,站在古姑姑的坟前迟迟不离开,眼底满是悲伤和自责,“如若她真的心有不轨,早在我放心把果果教给她的时候,她就会动手脚了。她知道我怀疑过她了,心里一定很伤心,我真不该……” 他的悲伤太浓郁,顺着同心铃传染到了郁峥心底,郁峥轻轻揽住他的肩,安慰他:“她大概是受了旧主蛊惑,抑或是缓兵之计,但到底行为有异,那种时候由不得你不多想。” 拂霜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看白露暖空,素月流天,照见坟上新草茵茵,凉风拂过,碧波荡漾,完全淹没了过往。 *** 灵川安稳下来后,郁峥便暂且离开了,一是为了看护天权晋升,二是回趟昆吾山,有件重要的事还得他亲自处理。 拂霜依旧不得休息,夜里哄过孩子后,又点了灯,坐在案前仔细翻阅灵川典籍,忽而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灯火明灭,随即他的双眼也被一只手遮住:“在看什么?” 拂霜笑了笑,侧了身,给他腾出些位置,头也不抬道:“按理来说,天机神衍的相克物就是我族,他和第一代先祖又是至交,应该和我族牵扯不断的,我总觉得族里纷争不休也有他的参与,可是翻遍典籍,都找不到一点关于他的记载,这就很奇怪了。” 除此之外,他还在怀疑,天机神衍的陨落,其实也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不过是求一场解脱。这个人始终是一团谜,以至于许多问题也随着对方的消亡而成为永久的谜团。 “他要是不想让人知道,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郁峥顺势坐在他身边,又觉得一张椅子挤,索性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别想太多,没结果还心烦。” 拂霜叹了口气,觉得也是,注定没有结果的问题,一直执拗反而让自己陷进去,招来心魔,这一点他反而没有郁峥看得开。 他合上书,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都处理完了?天权怎么样?” “还算顺利。”郁峥道,他去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便走了,毕竟晋升神君得靠自己,外人辅佐不得,“倒是有件事,得你跟我一起去,你要是不忙,歇两日我们就走。” 他说话时已经低下头,熟悉的气息洒下来,拂霜懒懒合上眼睛,喉咙中含糊应了一声,也不问是什么事,慢慢仰起头,温热的吻正好就落在了他微颤的眼睫上,顺着他仰头的动作渐渐下移到脸颊、鼻尖,最后映在唇上,便黏合在一起,分不开了。 他们实在太默契了,想要做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心跳在一瞬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俩人都由衷发出满足的喟叹,这还是重逢后第一次亲昵,竟恍惚有隔世之感。 两个人都有些急促,汹涌的灼热点燃了夜风,郁峥耐不住,竟比最开始那段时间还要莽莽撞撞,一边腻着这个吻,一边将拂霜抱起压在桌上解衣衫,拂霜也被亲得头脑昏沉,浑身发软,顺从地承受着情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睛,手抵住郁峥:“不……不行……” “怎么不行?”郁峥忽然被打断,有些发懵,声音低哑,听他声音还是黏黏糊糊软绵绵的,以为只是撒娇,于是亲亲他的脸,贴着他耳畔调笑道,“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 “我不是……”拂霜抵着他,微微睁大眼,企图让自己看起来认真些,目光移到他手臂上,结结巴巴道,“若是、若是现在……泄了元阳,灵力损耗,伤更深了怎么办?” 他的顾虑不是没有缘由的,郁峥的伤虽然没有再进一步加深,但也没办法再恢复,他这段时间再累也会为郁峥注入灵力调养,然而收效微乎其微,只能商议着等稳定下来,俩人一同去大言山看看,那是郁峥出生的地方,有最纯粹的太阳本源之力,说不定可以为郁峥重塑肉身。 虽然郁峥现在幻化出了肉身,表象和常人无异,但神识仔细扫入,还是能窥探内里的白骨,他每每看见,都觉得心疼。 “没事。”郁峥不在意道,继续解他的衣服,“也没什么影响。” “怎么就没事了?到底是个隐患。”拂霜握住他作乱的手,“你还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又骗我。” “听你的,都听你的。”郁峥当即表明坚定的态度,思考了一下,缓言劝说,“也不尽然是坏事,双修本就是修行,你我体质天生契合,只会对彼此大有裨益,说不定好得更快。” 他见拂霜神情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继续哄:“就一次,就试一次而已,不会有太大影响的,况且……小花,你不想我么?” 他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语气恳切,拂霜心里一荡,彻底妥协。 他的确很想郁峥,不仅是心上,熟悉的感觉靠近,身体上的记忆也随之复苏,更是渴求。 他犹犹豫豫道:“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郁峥含笑亲他:“好。” “还有果果……” 他又想起来,果果有了郁峥的安抚,成长飞快,已经能察觉到外界的动静,通晓一些简单的常理,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化形,此时住在隔壁,他二人如此行事,要是让孩子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郁峥道:“已经下了禁制,他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拂霜微微睁大眼,继而失笑:“看来你今晚真是……” “早有预谋”四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吻吞没。 “就一次”是拂霜听过最多的谎言,偏偏每次他都会妥协,等终于能够休息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缓了许久意识才慢慢清醒,挣扎着起身去看果果。 看得出郁峥牢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每天都有认真安抚孩子,果果身上暖融融的,全是阳光的味道,心情也极为欢欣满足,亲昵地偎依着拂霜撒娇,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意识交流,越来越像个正常小孩了,应该不日便能化形。 第81章 正交流间,郁峥走了进来,迈步向拂霜,关心问:“怎么醒了?不多睡会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拂霜好气又好笑:“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么?” 他被郁峥哄得七荤八素,情浓时哪里还记得正事,总是刚刚想起又立刻被情潮淹没打断,一直没有看郁峥的伤有没有受到影响。 他将果果放下,拉起郁峥的右手仔细检查,随即又惊又喜,那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已经死亡的伤口竟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长出来一点新鲜的皮肉。 “看来是有用的。”郁峥笑着凑近他,低声道,“还要辛苦殿下多帮我治疗啊。” 拂霜的耳朵和脸都烧了起来,偏过头不去看他,强作正经道:“还是得去趟大言山,用太阳本源给你重塑,应该能好得更快。” 郁峥应了:“等过段时日,就咱俩去。” *** 苟谢,一位风靡生死两界的著名作者,所写的话本在各个地方都无比畅销,最擅长几个人甚至几代人的感情纠葛,笔下人物没一个好下场,一本《一点月色三滴泪》更是掀起巨大浪潮,让无数人扼腕叹息,给他带来了滚滚财富,名气达到顶峰,但也因此大祸临头。 这也不能全怪他,首先,对于帝君这样传说中的、一生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的人物,他并没有什么真实感,只当是虚构的,因此在听到一些零星传言后,他就产生了巨大兴趣,毕竟三个人的纠葛爱情,正是他喜欢的。其次,以对方的身份,就算真注意到了他写的话本,也没有自降身段来计较,更不会在意这种流言蜚语。这些理由,都让他创作时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十分尽兴。 他甚至去参加了灵川的招亲活动,以便于收集更多的素材,没想到招来横祸,卷入怪异之地不说,还见到了帝君真身,被发现了自己犯下的罪孽。 现在,他虽然得救了,但也被关押在了昆吾山,听候发落,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他没有想到,那传言中的花妖竟然是灵川之主,更没有想到,帝君和灵川之主竟然真是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并无二心,可是因为他,帝君声誉尽毁,百口莫辩,在世人心中成了一个风流多情、脚踏两只船的渣滓,让帝君大动肝火,勒令他必须给个交代。 被关押许多天要求反省后,他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审判。 帝君和殿下两个人一同来的,出乎他意料的是,二人并没有为难他,殿下反而十分温柔,让他觉得缓解了不少,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再创作一本,还原真相即可,他们会不时监督他,对他的撰写提出修改意见,以防他偏离正轨。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对于他而言反倒很简单,虽然他擅长的是多人感情纠葛,但两个人的感情也不是不能写,他的创作还算顺利,两位当事人也比较满意,只是结尾有了分歧。 尽管他已经成为一个迎合世人喜好的无情商人,然而到底还剩一点创作追求,认为结尾停在葬身归墟处更加凄美,会让人印象深刻,可殿下和帝君更倾向于圆满真实,最后由于他的固执和坚持,俩人还是向他妥协了。 在把《飞花问叶录》的书稿交给书社印刷后,他便算任务完成,得到了释放,只是忍不住叮嘱二人,虽然他的名气很大,会有很多人奔着他的名气买,但由于风格和内容都跟他之前的大相径庭,结果会很惨淡,二人不以为意。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本《飞花问叶录》居然卖得很好,甚至有超越他的巅峰之作《一点月色三滴泪》的势头,几乎是人手一本,而他在归墟中加入的那个飞花问叶社,几个人看完他的新作更是找到了他,痛哭流涕说以前误会了他,并拉着他一起撰写《飞花问叶录风月篇合集》,并配以精细的人物风景绣像,卖得比他的正传还要好,根本印不过来,需得提前许久预定才能抢到。 大概世人的口味是会变的,他陷入沉思,并虚心接受改变,开始尝试新风格的创作。 *** 著名作者苟谢自从转变风格后,所著话本变化多样,有讲述家长里短市井琐事的,有写一个传奇人物寻仙问道的,还有写夫妻破镜重圆的,有人说苟谢本人已经停笔了,这些都是旁人用他的名气代笔,也有人说他已经厌倦了名利,开始随心所欲了,但无论怎么说,只要是苟谢的作品,销量都会不错。 拂霜也很喜欢看,还要拉着郁峥一起看,只是有些东西不适合小孩,还得背着果果。 苟谢的新作《无边丝雨细如愁》是最近销量最好的,看名字很有旧时风格,只是刚印出来的时候俩人还在大言山双修,之后又忙着准备成亲的各种事宜,过了很久才得到点空闲,趁着果果睡觉的时候翻阅此书消遣,开头就被震住了。 这本书的主角,是渝海龙族最小的太子宜欢,由于生母不受宠爱,遭到生父冷落,同族的哥哥姐姐都欺负他,从小就过得十分凄惨。有一天他被哥哥姐姐赶去人族买东西,被神秘人追杀,快丢掉性命的时候,一位路过的英俊少年救了他,他知晓那是哥哥姐姐派来的杀手,不想让他活着回家,于是乞求少年带他一起走,他做牛做马也愿意,少年同意了他的请求,带他回了家暂避风头,他这才知道少年竟然是新的昆吾山之主,神君天权。他对天权日久生情,倾心不已,但由于身份低微,从小被欺负,极其自卑,不敢表露,而天权也对他十分冷漠…… 由此产生的一段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还有熟悉的“大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倒地不起”情节。 抛开别的不说,故事本身是凄美的,但因为两位主角都太熟悉,而且和故事里的形象相差甚远,让两个人根本没办法沉浸其中,边看边笑。 “我还以为棒打鸳鸯的会是咱俩呢,没想到都没出现。”拂霜笑得倒在郁峥怀里,“这个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怀稔是谁?” “昆吾山没有这个人。”郁峥也笑得不行,“是他虚构的,看来他也怕得罪人了。” 拂霜道:“他不是说已经厌倦了,再也不会写这些了么?而且怎么还敢挑真实的人写?” 郁峥也好奇,主动揽下这项任务:“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郁峥就回来了,这种事其实不用多方面打听,只需要去问一下天璇,保证什么细节都能抖出来。 “问清楚了。”郁峥把从天璇那里听到的消息尽数转给拂霜,“是宜欢花了大价钱专门找苟谢写的私人话本,本来说好只是供他一个人独赏的,绝不能外传,可是写完那天,苟谢有远朋来找,放下稿子就去跟朋友聚会了,喝得醉醺醺的,书铺的伙计找他要书稿,因为都是熟人,他就让伙计去他书房自取,伙计去了书房,看到桌上有两本稿子,一本是《定天记》,一本是《无边丝雨细如愁》,他以为两本都是,于是都拿走了。等苟谢跟朋友出门玩了一段时间回来才想起这件事,书已经开始卖了。 “天权从前在外办事多,认识他的也多,知晓他性情沉稳,洁身自好,从不与风月沾边,一看是他的风月秘闻,可不都兴奋起来,刚开始卖就全卖完了,书铺不印了也无济于事,还有盗印的,传得人手一份,根本管控不住。 “宜欢一看闹到这种地步,也没办法了,只能拽着苟谢来昆吾山,老老实实跟天权负荆请罪,天权倒是不在意,说了‘无妨’,就让他们走了。” 拂霜几乎要笑岔了气,许久才缓过来:“怪不得,咱们成亲那会儿,宜欢传消息跟我说来不了了,要等之后才能来看我,给我送贺礼,我问他遇到什么事了,他也不肯说,只让我别担心,然而成亲前夜,他又偷偷摸摸过来了,还要扮成我的侍女跟着我,我还不明白,现在是懂了,他是想来看天权,又觉得没脸露面。” 郁峥笑道:“他没必要这样,天权根本不在意,说不定已经忘了。” “那可不一定。”拂霜道,“你当时没注意到,我是听见了,天权跟你一起来接亲时看到宜欢了,特地问宜欢为什么要扮成侍女,他若是不在意,为什么还要揭穿呢?” *** 拂霜最近有了天大的喜事,他居然开始长叶子了,虽然只是两片细嫩的幼叶,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但也是长了,再过些时日,肯定能长大。 这让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么多年,奇迹终于出现了,他终于是一朵完整的花了。 他骄傲地去跟郁峥炫耀,让郁峥看他的新叶子,郁峥对他进行了夸奖,并指出了原因:“多晒太阳还是有用的,之前晒太阳能结果,现在能长叶子。” 他说得很有道理,拂霜竟然无法反驳。 *** 作为天地灵物,天生神位,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颗清瑶果,果果还未化形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灵智,化形之后更是随风而长,片刻便长成两岁小童模样,只是还不会说话,过了几天才认认真真叫了爹娘,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后来拂霜无意中笑他,明明刚出生时那么腼腆,一个字不说,怎么后来就爱说个不停,他才不好意思地坦白,刚出生时不说话,是因为很为难,毕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父母应当是一男一女,男子是爹,女子是娘,可是他的父母是两个男人,超出了他的认知,他花了几天才想通,生他的是娘,另一个是爹,这才勇敢开口。 第82章 他自认自己在襁褓中待了很久,不是普通的小孩,是有阅历的小孩,所以十分懂事体贴,爹娘大婚的时候,虽然想带着他一起,但他知道,常人都是先成亲再生孩子,哪有成亲的时候带孩子一起的,所以他拒绝了爹娘的提议,只扮成了普通小孩全程围观,等快结束的时候,他就乖乖回到洞房等着爹娘来。 他可真是一个体贴的小孩啊。 爹娘很晚才回来,晚得他都要睡着了,才听到外间有动静,爹娘的呼吸都很急促,而且黏在一起,互相扯衣服,大概是衣服太繁琐缠住了,他正犹豫要不要去帮忙,听到娘忽然问:“果果呢?” 他听到自己被提及,很高兴,当场出声喊:“我已经在床上了,爹,娘,快来啊,我都等你们好久了。”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没过多久,他看到爹娘走了进来,神色如常,像平时一样一人睡一边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他躺在床中间,一手拉着爹,一手拉着娘,无比满足地闭上眼睛,心想,他们可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啊。 作者有话说: 约了花叶的水墨风人物图,放在大眼了,诚邀诸君移步大眼观赏! 虽然历时很久,但也算圆满完成了w本质是想写一个小故事,一对平凡的小夫夫,有一天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保持初心不变吗?最后在生死面前给出了答案。小花是纯粹直率的,没有顾虑的,但小叶的人生经历要复杂得多,就注定不能一下子接受,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这件事就会变成简单的追妻火葬场,可是小花死了,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又让事情复杂起来。也只有经历这么多,才能让小叶彻底放下包袱,更加深刻地认清自己的心,回到最开始相爱的最本真的时候,否则还是会隔着一层壁很难打破。“如初”也是阿初这个名字的由来。 再次邀请大家来看花叶的人物图! 那我们下本再见啦,应该这两周就会开新文了,一定不断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