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母改嫁旺新家,重生嫡女嘎嘎乱杀》 第1章 初入府,下马威 “母亲贪图富贵,拋夫弃子,我才不要跟著她。我是爹爹的女儿,除了爹爹身边,我哪儿都不去!” 將军府正厅,午后的阳光掠过描金的“横勇无双”匾额。 陆未吟眼睛被晃了下。 眼前,妹妹陆欢歌正亲昵的挽著父亲的胳膊,一派父女情深的温情场面。 诧异过后,陆未吟很快反应过来。 看来陆欢歌跟她一样,也重生了。 前世父亲宠妾灭妻,母亲和离后再嫁永昌侯,因思念孩儿,许了將军府诸多好处,父亲才同意让她带走一个。 儿郎们自然是要留在陆家的,因此只能从她和陆欢歌里面选。 时年天下太平,朝廷不再倚重武將,將军府只剩个落魄空壳,自然比不上祖荫深厚的永昌侯府。 陆欢歌毫不犹豫的选择跟隨母亲,成为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 她则留在將军府,与两个哥哥一起跟著父亲。 谁也没有料到,胡地乌桓部的首领哈图努统一九部结束內斗后,迅速將剑锋指向地广物博的大雍,挑起战爭。 父亲再得起用,大胜而归,荣封镇国大將军。 家中两个哥哥,大哥连升两级,成了最年轻的御林军副都统,还娶了平康伯爵府的嫡女;二哥直接越级当上了京兆府的参军。 她自己则被封为寧华郡主,赐婚太子。 陆家一跃成为当朝新贵,风头无俩。 妹妹陆欢歌的命数却截然不同。 去了永昌侯府,陆欢歌时常回將军府哭诉,说侯府那一家子各有各的坏,没一个好相与的。 上至老太君,下至四小姐,都在变著法儿的刁难她,就连那些恶僕应付起来也头疼得紧。 母亲自顾不暇,不仅不帮她,还反过来帮著萧家人骂她不懂事。 將军府得势后,父兄第一时间去侯府接人,也想为妹妹请封郡主。 然而那时的陆欢歌已经嫁去千里之外的北地,后来夫家犯事获罪,被罚入教坊司。 再见到陆欢歌的时候,陆未吟已经是尊荣无双的太子妃。 宽大妆镜映出两张相似的脸,一个明艷姝丽雍容华贵,一个是脂粉堆砌出来的美艷皮囊,眼尾细纹里刻著憔悴和风霜。 匕首带著凉意刺进腹部,剧痛中,陆未吟看到陆欢歌歇斯底里的怨毒嘴脸。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凭什么?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凭什么你能当郡主,当太子妃,我却在侯府受尽磋磨,还被嫁给禽兽过得生不如死?” 陆欢歌陷入癲狂,將取暖的炭盆掀翻,火舌舔上纱幔。 “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条烂命不要也罢,姐姐,你向来疼我,就陪我一起死吧,黄泉路上咱们姐妹俩携手同行,多好啊!” 视野漫进火光,陆未吟看到有人衝破浓烟而来,將她抱起。 大难不死,却被烧伤面容,熏坏嗓子,太子早有心上人,本就不满这桩婚事,这下更是彻底厌弃了她。 一日服完药,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时竟身处陌生院落,还没等她搞明白是个什么情况,稀里糊涂的就被太子一箭射杀了。 再睁眼,竟重生回到父亲询问姐妹俩去留这天。 这一次,陆欢歌仍旧率先表態,娇俏地摇著父亲的胳膊撒娇,“爹爹,欢儿要在您身边尽孝,欢儿哪儿都不去。” “好孩子!” 父亲闻言,又欣慰又感动。 上辈子,陆欢歌选择去侯府,打的旗號是去母亲跟前尽孝,父亲也夸她是好孩子。 陆未吟讥讽一笑,妹妹一向受宠,在父兄眼里,做什么都是对的。 从小到大,所有不好的事都由她背锅。 实在攀扯不上她,一句“你是姐姐”,也能把过错扣在她头上。 她猜,陆欢歌这会儿定是正做著父亲再立大功全家飞黄腾达后封郡主当太子妃的美梦。 只是陆欢歌好像忘了,父亲多年不上战场,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哪里还能提得起刀枪? 荣封大將军的功绩,都还是靠母亲从马背上搏来的。 母亲出身將门,大雍歷来也有女將,只因未在军中任职,这才让所有功劳都落在父亲头上。 夫妻一体,母亲並不计较,没成想父亲得势张狂,竟要贬妻为妾,母亲心灰意冷毅然和离。 战事来得突然,前世,领兵出征的圣旨送过来,一家子都傻眼了。 父亲徒有虚名,大哥自命不凡眼高手低,二哥有勇无谋衝动莽撞,绑一块儿也干不过暴虐嗜杀的哈图努。 上战场是死,抗旨也是个死,走投无路时,父亲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的武功是母亲一手教出来的,更是捧著兵书启蒙识字,閒暇时探討用兵之道,她总是答得最出色的那个。 父亲入宫请旨,让她作为副將隨军出征。 当时的她满腔热血,一心想著驱逐强敌,还边疆太平,建功立业,当大雍的第一女將军。 无数次死里逃生,终於在一场艰难鏖战后打退来犯之敌,哈图努亲自奉上降书,割地纳贡。 赫赫军功托起將军府的第二次荣光。 班师回朝后,她满心欢喜的等著父亲为自己请功,却迟迟没有动静。 眼见实在瞒不住了,父亲才坦白,当初任命她为副將的圣旨实为偽造。 朝堂上下压根儿不知道领军將领中有她陆未吟这个人。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们连陆欢歌都瞒著,所有人都以为她去庄子上养病了。 做戏做全套,他们还找了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姑娘,在庄子上扮了几年陆三小姐。 偽造圣旨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捏著这一点,父兄有恃无恐。 赐婚太子的旨意下达之前,宫里已有消息传出,她坚定的告诉父兄不想嫁。 比起圈禁深宫,她寧肯隱姓埋名纵马江湖。 父兄嘴上答应,却在给她的践行酒里下药。 断头针深入皮肉,嵌进颈椎,自此,一身武艺废了个乾净,日日承受刺骨煎熬,身子日渐羸弱,只能任人拿捏。 衣袖下,陆未吟的手微微攥紧,熟悉又久违的力量感涌上来。 冷冽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父女。 这次没了她和母亲,她倒要看看,將军府要靠谁去挣那赫赫军功。 父亲象徵性询问意见,陆未吟神色平静的应道:“那我隨母亲去侯府。”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第二天,侯府早早派了马车过来接人。 陆未吟收拾好东西,小小一个包袱,由丫鬟尖尖背著。 临走时,陆欢歌等在大门口送她。 “姐姐真是好福气呀,这一过去就是侯府小姐了,不仅有母亲呵护,还多了祖母兄长,真是让人羡慕。” 阴阳怪气说完,自己没忍住笑起来,清丽的面容上,是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小人得志。 “那你去吧。从小到大什么好的我都让给你,这么好的福气自然也不该由我得了。” 陆未吟笑吟吟挑眉,说完便折身往府里走,“我这就去跟父亲说你想去侯府。” 陆欢歌赶紧把人拦住,“都定好的事,怎能说变就变?我是爹的女儿,才不会像某些人那样,贪图富贵认贼作父。” 陆未吟嘴角噙著淡笑,迈步走向侯府的马车。 身后,陆欢歌的丫鬟双鱼压低的声音传过来。 “小姐,你真让她去呀?她成了侯府小姐,日后宴席上碰见,不就压咱们一头了?” 將军府势微,在京城勛贵中比永昌侯府相差甚远。 陆欢歌嗤笑,“母亲在侯府都站不住脚,她一个外来的继女,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陆未吟像是没听见。 她自有办法在侯府过得安稳顺遂,没必要跟这种人爭一时口舌。 坐进马车,將军府大门关上,马车缓缓起步。 尖尖重重落下车帘,替自家小姐难过,“將军不来也就算了,二位公子怎么也不来送送,太过分了!” 陆未吟垂下眼帘,心中毫无波澜。 上辈子,陆欢歌离家,陆晋乾陆晋坤哥儿俩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拿给她带上,送別时陆晋坤还掉了眼泪,兄妹情深叫人动容。 到她这儿,竟是连面都懒得露一下,足可见心眼儿有多偏。 “不来也好。” 免得她还要忍著噁心应付。 侯府侧门,马车缓缓停驻。 陆未吟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摆在门口熊熊燃烧的火盆。 仔细看,火盆后面还铺著瓦。 面容端肃的老嬤嬤立在火盆旁,手里拿著柳枝编的鞭子。 火盆驱邪,柳枝打鬼。 这是拿她当邪祟了? 锦衣少年倚靠在门边,手指勾弄身前的玉佩穗子,一身养尊处优的紈絝气质。 凝著视线將陆未吟上下打量一番,少年率先开口,“你就是陆未吟?” 陆未吟低眉顺眼,“是。” 少年轻嗤一声,给王嬤嬤递个眼神,转身进去了。 “这是我们侯府三公子萧西棠。”王嬤嬤高高昂起下巴。 “我们侯府有三位公子,皆是丰神俊朗品行端方的好儿郎,陆小姐肖母,生得一副好姿色,还望端正心思,千万別像那些勾栏瓦舍里见不得光的下作货,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夫人前脚从將军府和离,扭头就到了我们侯府当主母,执掌內宅经验老道,想必这些道理都教过小姐的吧?” 一番话刻薄且直白,將母女俩一起骂了。 尖尖被陆未吟拉住,有火撒不得,气红了眼。 王嬤嬤提著柳鞭走来,“踏瓦过火,破旧立新,柳枝拂身,驱邪净心。陆小姐,请吧!” 陆未吟垂眸掩去锋芒,望著那火盆。 盆里浇了火油,火焰攀著堆起的木柴,窜得比她膝盖还高。 这是要给她下马威呀! 第2章 接风 上辈子,陆欢歌来到侯府,也是这一出。 她在將军府千娇万宠,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气,当场掀翻火盆,燎了王嬤嬤一身泡,又抢了柳枝,把人狠狠抽打一顿。 动静很快传进府里,老太君派人来请她进去。 陆欢歌不依不饶,全然不顾侯府脸面,非要在门口討个说法,人还没进门,就將侯府上下得罪了一遍。 火苗在瞳孔中跳跃,陆未吟眉眼低垂,叫人以为她心生怯意。 半晌才开口,“既是侯府规矩,未吟自当遵从。” 说完提起裙摆,往火盆走去。 王嬤嬤瞄了眼躲在拐角处提著水桶的小丫鬟,示意她做好准备。 等裙摆燃起来,立马一桶水浇上去。 三公子说了,要让陆家小姐如同落水狗一般进门,日后在府里时刻夹著尾巴做人。 小丫鬟提著水桶严阵以待。 陆未吟靠近火盆,热气顶起轻薄的衣料,狰狞的拉扯著。 余光中,王嬤嬤嘴唇紧绷,透出几分凶狠,高高扬起手里的柳枝,蓄足力狠狠落下。 陆未吟看准时机,手腕一翻,一粒黄豆大的石子飞出去。 柳鞭落到一半,王嬤嬤听到轻微的骨头错位声,动作瞬间僵住。 肩膀先麻再痛,像是抻到了。 后继无力,柳鞭软下来,轻轻从陆未吟身上拂过。 紧接著一声脆响,陆未吟跨过火盆踏破瓦片。 裙摆连个卷边都没有,更別说燃起来,提水桶的小丫鬟几次探身,最后还是缩了回去。 王嬤嬤还保持著抡胳膊的姿势,关节僵住收不回来,只好另外安排人引领陆未吟入府。 侯府阔气非凡,造景雅致,陆未吟在小丫鬟的带领下穿过照壁迴廊,七弯八拐,来到万寿堂。 老太君坐在堂上,面容端肃,目光如炬,哪怕不说话,只淡淡扫视,也於无形中带著一股威压。 陆未吟规规矩矩行礼,“见过老太君,老太君万福。” 目不斜视,脊背挺直,恭敬但並不卑微討好。 老太君抬手示意她起身落座。 陆未吟道了谢,刚坐下,就见一人匆匆进来,附在老太君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瞧那衣服制式,应该是万寿堂的大丫鬟。 老太君一边听著,余光打量下方的少女。 长发乌黑,肤色如玉,鲜明得一下就烙进眼里。 略浓的眉毛,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秀气婉约,而是多了几分英气,嫣红唇瓣衬著眼尾那一点胭脂痣,颯爽间带著几分別样的娇媚。 行止有度,不卑不亢,瞧著倒是不错。 大丫鬟银珠稟完事,站到老太君身侧。 老太君先跟陆未吟閒聊了一会儿,简单说了下对她的安置,又问了饮食喜好。 陆未吟礼貌应答,落落大方。 老太君忽而话锋一转,“侯府治家严苛,若遇到大胆犯上出口无状的刁奴,你儘管告诉我,我绝不姑息。” 陆未吟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说火盆阻门的事。 老太君眼含鼓励,大有要替她撑腰的架势。 陆未吟乖巧应是,从头到尾也没多提一个字。 离开万寿堂,丫鬟领著陆未吟前往安置她的千姿阁。 尖尖压低声音,不忿又不解。 “我瞧著老太君是个公正明理的,那老婆子出口无状,不仅对小姐你不敬,还妄议编排夫人,小姐怎么不顺势说了,让老太君好好收拾收拾她?” 陆未吟將所过之处的景物布局收入眼底,於心头绘成线路图。 “告状这种事,即便占著理,也並不討喜。” 阻门这事儿显然是萧西棠安排的,嬤嬤也是奉命敲打她,犯不著计较。 来到千姿阁。 明亮雅致的院落,布置了草鞦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只是为了和府里三位公子避嫌,位置稍微偏了些。 前世陆欢歌回家抱怨,说侯府找了个犄角旮旯给她住,连腿脚都伸不开。 陆未吟没有那么长的腿脚,她觉得这个院子很好。 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妥当,临近中午,万寿堂来人传话,说安排了一桌席面给她接风,让她早些过去。 陆未吟换了身清新素雅的天青色卷叶裙,首饰和妆面也做了调整,既有女儿家的娇俏,也不会过分明艷夺目。 换下来的衣裳,立马叫尖尖拿去洗好晾上。 千姿阁刚有主子,还算清閒,等陆未吟带著尖尖去万寿堂,僕妇丫鬟们做完分內事便回去歇著了。 院落空寂,一个矫健身影从墙头落下,拿起湿漉漉的衣裳仔细检查一番,又飞快跃墙而去。 青云轩里,风摇翠竹沙沙响,玉面公子手捧书卷端坐窗前,王嬤嬤恭敬立在一旁,右侧肩膀明显下沉。 大公子萧东霆坐在轮椅上,玉冠束髮,月白长袍在日光映照下流转著华美的光泽。 五官儂丽深邃,明明唇角噙笑,眸间却蓄了一汪即將结冰的寒潭水,疏离冷漠,叫人不敢靠近。 隨从流光从外头进来,“公子,衣裳已经下水洗过了,看不出什么。” 萧东霆將书翻页,“动作还挺快。” 王嬤嬤犹豫著开口,“大公子,老奴仔细瞧了,那就是寻常衣料。而且陆小姐又不知道府里会让她踏瓦过火,如何能提前做出应对?” 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有些信玄学。 在她看来,陆未吟是有菩萨真人护著,所以才能毫髮无损的跨过火盆,她才会在挥柳枝的时候抻著胳膊。 可苦了她了,找大夫扎了十几针才好,这会儿还疼得不敢做大动作呢。 “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 萧东霆將书扣在桌案上,“嬤嬤先回去吧,阿棠再有什么动作,记得来报我。” 陆未吟来到万寿堂,四小姐萧北鳶已经先到了,正在陪老太君说话。 小姑娘活泼娇俏,连说带比划,逗得老太君大笑不止。 银珠迎了陆未吟进去,热聊的祖孙俩迅速收声。 陆未吟浑不在意,先向老太君福身行礼,又和萧北鳶互相见礼。 萧北鳶小她一岁,漂亮的鹅蛋脸上,一双小鹿眼眨啊眨,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富贵高门娇养出来的矜贵大气。 坐下不久,萧西棠就推著萧东霆进来了。 陆未吟下意识瞄了眼萧东霆的腿。 去年仲夏,时任镇岳司副指挥使的萧东霆外出办差遭遇暗杀,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断了一条腿。 这事儿当时闹得很大,饶是她总被拘在將军府,也略有耳闻。 上辈子陆欢歌最怵的就是萧东霆。 在她的描述里,萧东霆是个笑面虎,面上总是笑吟吟的,看起来温和谦逊很好相处,实际最不接受继母继妹的人就是他。 陆欢歌的话不可尽信,但这位大公子眼神中透出的猛兽般的审视,確实让陆未吟感受到了压力。 相比起萧东霆,萧西棠就简单多了。 萧西棠时年十六,典型的紈絝子弟,文课不好好上,武课也是能逃就逃,整日吃喝玩乐招猫逗狗,恣意玩乐。 还是个短命的,听说在船上跟人爭风吃醋,被推到水里溺死了。 此时,萧西棠脸上明明白白的写著不欢迎。 陆未吟面色无异,起身与二人见礼。 侯夫人病逝,永昌侯鰥居多年,如今娶了母亲,她这个继女不得侯府子女待见也是人之常情。 萧东霆笑吟吟頷首,“陆妹妹有礼。” “陆”字发音略重。 陆未吟明白,这是在提醒她,她姓陆,哪怕进了萧家门,也不是萧家人。 萧西棠哼一声,翻著白眼把头转向別处。 他安排得好好的,打定主意要给陆未吟一个下马威,没想到王嬤嬤这么不中用,居然一件都没办成,就这么让她安然无恙的进来了。 席面已经备好,老太君起身,招呼眾人去饭厅落座。 之前老太君问过陆未吟的饮食喜好,此时见桌上有两道喜欢的菜,且正摆在自己面前,陆未吟不禁心头一暖。 有老太君压著,这顿饭即使氛围不算融洽,但也无波无澜。 席散时,老太君身边的邱嬤嬤捧上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陆未吟面前。 “一点见面礼。”老太君示意她接著。 陆未吟起身接过,真心实意的道谢。 萧西棠也递来一个稍大的盒子,玩世不恭的脸上笑容刻意,且透著挑衅,“我也给你准备了见面礼。” 他拍拍盖子,“回去再看,妹妹务必亲自打开啊。” 要求亲自打开,捉弄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阿棠懂事了。”老太君似笑非笑,眼带警告。 她知道几个孙儿的心思。 父亲突然续弦,继母又带来个继女,孩子们难免有情绪。 任何一段关係的开始都需要磨合,只要不闹出格,她就不会干涉。 萧西棠心虚訕笑,把盒子递给陆未吟。 陆未吟乖巧道谢,瞧不出半点异常。 回到千姿阁,关上门,她先打开老太君给的见面礼。 是一对粉珍珠耳环,盈润饱满,坠在金炼下,温婉又大气。 很合心意。 盖上锦盒,她想叫尖尖收好,一扭头,看到小丫头正一脸紧张的盯著萧西棠给的盒子,嘴唇紧抿著,表情凝重。 支著一根手指,胆战心惊的敲敲盒盖,又附耳去听动静。 小姐一来三公子就让她跨火盆,现在假惺惺的送见面礼,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晃来晃去,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活物。 蝎子吗?还是蜈蚣? 尖尖白著脸往后缩。 该不会是蛇吧? 第3章 混世魔王萧三少? “不用怕,只是几只青蛙而已。” 陆未吟上前,葱白手指一勾,盒盖掀开,里面果然装著五只青蛙。 可能是捂得太久,青蛙要死不活的,揭了盖子也不动弹。 尖尖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投向陆未吟的目光满是惊奇和崇拜。 “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尖尖觉得小姐简直太厉害了! 盒子一路由她抱著,小姐也没打开看过呀! 还有入府的时候,小姐居然料到侯府会叫她跨火盆,提前在裙摆上浸了矾石水。 矾石水晾乾后会在衣料上形成一道薄薄的隔层,可短暂防火。 老嬤嬤那儿就更神奇了,她至今都不知道小姐是怎么让人抻了胳膊的,明明两个人都没挨著。 陆未吟把装耳环的锦盒递给她,眨眨眼笑,“我要是说我突然开了天眼,能未卜先知,你信不信?” “信!”尖尖拿著锦盒走向妆檯收好,“小姐说什么我都信。” 陆未吟望著她的背影,笑容染上苦涩。 上辈子她领兵出征,回来没看到尖尖。 陆晋坤说尖尖到了年纪,被家人接回去嫁人了。 小丫头从小被拐卖,几经转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哪来的家人? 果然后面查明,尖尖是被他污了身子,愤然悬樑了。 “小姐?”尖尖拿手在陆未吟面前晃了晃,唤回她飘远的思绪,“这青蛙怎么办呀?” 这会儿青蛙已经缓过来了,呱呱叫著蹦躂起来,尖尖拿盖子拦著,免得跳出去不好抓。 上辈子陆欢歌没被青蛙嚇著,但因为火盆阻门的事,她心里有气,於是叫丫鬟把青蛙皮剥了,皮是皮肉是肉的给萧西棠送回去。 听说萧西棠打开盒盖的时候,没皮的青蛙还在弹腿。 萧西棠也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提著棍子找上来,作势要收拾她。 打是没真打,但是陆欢歌在躲避的时候摔下台阶崴了脚,萧西棠也被罚了一顿板子,两人彻底结下樑子。 陆未吟坐到床边脱鞋,对这种小孩儿把戏毫无兴趣。 “从后窗放出去吧,你再出去请个大夫。”说完又叮嘱,“避著人,莫声张。” 矾石水防火但不隔热,小腿上烫了好几个泡。 大点的水泡已经破了,脱袜时將粘在上面的皮扯掉,露出嫩红的肉。 尖尖此时才知道她被烫伤了,心疼得直掉眼泪,急忙去请了大夫回来。 侯府多年没有主母,一直是老太君掌家,千姿阁都是她安排的人,很快,请大夫的事就传到了万寿堂。 处理好伤口,大夫留下烫伤药,出府时被邱嬤嬤截住。 听邱嬤嬤回稟完,老太君威严肃穆的面容上浮起些许不忍和怜爱。 这丫头,竟这样一声不吭的忍了半天,还自己偷偷去请大夫,想把事情瞒下。 是个懂事的孩子! “取盒玉肌膏送去千姿阁,別提烫伤的事,就说能祛疤,日后若有个磕碰破皮什么的可以用一用。” 邱嬤嬤应是,迅速將玉肌膏送过去。 陆未吟道了谢,將东西收下。 上辈子入主东宫,她知道玉肌膏是后宫娘娘们用的祛疤圣药,偶尔会当作赏赐,极其珍贵。 烫伤在小腿,留疤也无妨,老太君竟捨得拿玉肌膏给她。 她没在腿上做防护,也知道请大夫的事瞒不过老太君,故意想藉此示弱卖乖。 老太君的反应超出她的预料。 陆未吟默默將这份好记在心里。 午睡起来,尖尖进来伺候梳妆,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 “三公子被老太君罚了一顿板子,大家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小姐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弄个火盆把你烫伤的事呀?” 陆未吟眸光微动。 看来是萧西棠命中该有这顿板子,怎么都躲不掉。 那他溺水早亡的结局呢? 她前世的命运还能被更改吗? 她想做的事……还能做成吗? 晚间掌灯时分,苏婧和永昌侯萧盛元从宫里归来,先去万寿堂请安,再一同过来探望陆未吟。 琉璃灯罩晕开清亮的光,少女眉目楚楚,黑白分明的瞳孔像散著万千星辰。 小腿缠了纱布,由尖尖搀著给永昌侯行礼。 永昌侯金冠华服,蓄著短须,態度温和关切。 让陆未吟意外的是,永昌侯没有装聋作哑,也没有粉饰太平,开口就是替儿子赔不是。 一抬手,隨行侍从放下好些东西,伤药补药,绸缎首饰,堆了一桌子。 陆未吟只是道谢,別的什么都没说。 天色已晚,不便久留,永昌侯稍坐片刻便起身,“我还有事,你们母女俩聊著。” 永昌侯走后,苏婧屏退左右。 “我和侯爷今日本是要一起去將军府接你的,临出门时宫里来人让我们去一趟,这才没接成,没想到闹出这样的事来。” 陆未吟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摇摇头,“母亲,我没事。” 很小的时候,父亲披甲归家,纵马入府,险些踩著她,她被嚇得嚎啕大哭。 更小的陆欢歌还在蹣跚学步,不知畏惧,笑著向马背上的父亲伸出手。 自那之后,父亲眼里就只有陆欢歌。 两个哥哥练武不肯下苦功,怨恨母亲管束严苛,每每与她对打,输了就说是母亲另教了她更厉害的招式,贏了又说她放水欺辱人,怎么做都是错。 她也学不来陆欢歌娇滴滴討人欢心那一套。 全家只有母亲待她好。 母亲和离再嫁,父兄每次提及都恨得咬牙切齿,寻不著母亲的晦气,就在家拿她出气。 上辈子她就想跟著母亲,奈何父亲让陆欢歌先选,她若是再开口,便成了爭抢,能不能如愿尚未可知,但肯定会落个贪图富贵的名声。 苏婧拉著女儿的手,眼里满是心疼,“我本就是为了让你过来,才向你父亲开口要人。欢儿惯会討你父兄欢心,我不在也苦不著她,但我不敢明说。你父亲那个性子,我若点明要你,他必然是不肯的。” “母亲……”陆未吟红了眼眶。 这事她上辈子是不知道的,她还因此生出怨气,以至於每次母亲询问她在將军府可有难处,她都一律否认,憋著一口气,想证明即便没有母亲庇护也能过得好。 如今想来,说不定母亲上辈子还曾想过法子接她来侯府,只是最后没成。 苏婧搭著女儿双肩,目光坚定,“阿吟,你听我说。” “老太君年轻时上过战场,確实威严端肃,心肠却是极好的。侯爷正直贤明,几个孩子都是他亲自教养长大,我不信他们会是歹毒险恶之人。侯爷续弦,对他们衝击不小,在他们看来,咱们娘儿俩就是外人,短时间內无法接纳也在情理之中。” “但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以诚相待,他们必能以诚待我们,要是实在成不了一家人,那就各过各的,总好过在將军府面对那一群白眼儿狼。” 和离时,陆家父子的污言秽语犹在耳畔,陆欢歌也指责她拋夫弃子。 嫁入侯府那日,他们更是指使流氓地痞到处宣扬她婚內不贞的谣言。 至此,陆家人在苏婧这里再无半点情分。 陆未吟握住她的手,“母亲放心,咱们一定能在侯府过上好日子,有滋有味的好日子!” 母女俩谈完心,苏婧就去寻永昌侯了。 她猜到永昌侯会去责问萧西棠,不想因为自己女儿伤了他们父子和气。 行至半途,正好碰到永昌侯从扶摇轩方向过来。 步子飞快,面带怒气,显然父子俩闹了个不欢而散。 苏婧什么都没说,拉著永昌侯回主院休息。 陆未吟洗手净面,也打算歇息了。 外头突然传来嘈杂声。 尖尖出去看了眼,火烧眉毛似的跑进来。 “小姐,不好了,三公子拿著棍子朝咱们院儿来了。” 萧西棠白天刚挨过板子,走路时一瘸一拐,步伐却不慢,眨眼便到了门前。 “我进来了。” 他在门口喊了声,给屋里人留够收拾准备的时间,然后砰的一脚踹开门。 气势汹汹! 尖尖紧张的伸开双臂护在陆未吟身前,“三公子,你想做什么?” 瞧这架势,他该不会是要打小姐一顿出气吧? 萧西棠拿棍子把尖尖拨开,“一边儿去。” 少年眉目锋锐,狐眼红唇,神色间带著世家子弟的锋艷高傲,还有少年郎特有的恣意率性。 陆未吟坐在床沿,面色坦然,“有事吗?” 对上少女清亮无辜的眼神,又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药味,萧西棠乾咳一声,视线斜向上方。 “父亲让我来道歉。”他提著棍子,粗声粗气的嚷嚷。 知道的是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吃人。 陆未吟张著嘴,讶然失语。 在陆欢歌的描述里,侯府三公子萧西棠是个混世魔王,仗著老太君宠爱,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狗见了都绕道走。 这样的人竟然会来跟她道歉——虽然不情不愿,但毕竟是来了。 她和尖尖想法一致,还以为萧西棠是来揍她的呢。 陆未吟微微頷首,“侯爷宽厚。” 她不提阻门,不提烫伤,不提嚇唬人的青蛙,甚至都不接道歉的话茬。 一句“侯爷宽厚”,莫名把萧西棠被迫来道歉的火气卸去大半,好像他不是来道歉的,只是来彰显父亲的宽厚之名。 既然不是道歉,自然也就不会丟面子。 “这还用你说?” 萧西棠多看了她两眼。 肤色勉强算得上白净,不像阿鳶那样圆润娇嫩,清瘦乾巴,像是没吃过饱饭似的。 算了,父亲宽厚,他也不能太小气,免得说他没有容人之量。 萧西棠把棍子从肩后绕过去插进背后腰带,双手掐腰,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 “之前的事就不提了,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別招谁。” 陆未吟笑得真心实意,“都听三公子的。” 她要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之后的日子,萧西棠果然没来招惹她,陆未吟安心待在千姿阁养著,母亲日日陪伴照料,永昌侯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 老太君虽然没来,但陆陆续续叫人送来不少东西,吃的穿的戴的,都是顶好的尖货。 一晃小半月,烫伤处长了新皮,走路不疼了。 皇帝命永昌侯去南方巡查税务,苏婧跟著一起去了,临行前叮嘱陆未吟,可多与老太君亲近,若遇难事,亦可找老太君寻求庇护。 这日一早,陆未吟穿戴齐整,正准备去给老太君请安,万寿堂先来了人,说老太君叫她过去一趟。 传话的嬤嬤表情严肃,语气生硬。 尖尖忐忑不安,总感觉不像好事。 第4章 那就断去一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陆未吟来到万寿堂,四小姐萧北鳶也在这里。 进门时,萧北鳶正拉起袖子,露出藕白玉腕间一只极为通透的翡翠鐲子,摇晃著向老太君展示。 “这鐲子可真漂亮,孙女儿谢过祖母!” 陆未吟微怔。 这样的鐲子,老太君也叫人给她送了一只。 想到老太君这阵子给的东西,都很符合小姑娘的喜好,难不成老太君给萧北鳶送的东西,都会给她也备一份? 陆未吟规规矩矩请了安,老太君让她坐下,简单关心几句,神色不像和萧北鳶相处时那般慈祥亲近,但也还算亲和。 萧北鳶全程望著这个新来的继姐。 两人没交谈,只是在视线接触时,小姑娘咧嘴笑了下,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 自小在侯府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又有父兄祖母宠著护著,將一切糟粕腌臢隔绝在外,萧北鳶犹如一朵高掛枝头的玉兰,纯真明艷不染半点泥污。 然而在陆未吟前世的记忆中,萧北鳶的下场並不好。 娇养深闺,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人给骗走了。 侯府苦寻下落,再次找到她时,脸被划毁容,还被割了舌头,在一处风月之地当哑奴。 得知消息,老太君一口气没上来,给活活气死了。 约摸坐了半盏茶时间,老太君对萧北鳶说:“你先回去,我同未吟说点事。” 萧北鳶恭敬告退。 老太君面容肃起,散去慈爱,只剩下当家人的威严,“带上来。” 很快,两婆子拖著个小丫鬟过来。 小丫鬟嚇得腿软,伏地跪著,不敢抬头。 陆未吟认出来,这是千姿阁的丫鬟,只是不记得名字。 邱嬤嬤托著个锦盒走到陆未吟面前,盒子里放著一只镶宝石的金臂釧。 陆未吟依稀记得这臂釧,有一对,是永昌侯给的。 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尖尖连忙去摸身上。 私库的钥匙还在,这人怎么把东西偷出去的? “老身自詡治家严苛,没想到下人里养了这种手脚不乾净的。既是你院儿里的人,未吟,你来发落吧。” 小丫鬟秋月颤慄不止,哭著求饶,“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老太君开恩,就饶奴婢这一回吧!” 说著又跪行到陆未吟跟前,“小姐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小姐开恩。” 边说边磕头,额头很快红肿起来。 老太君端起茶盏,置若罔闻。 陆未吟看向邱嬤嬤,“请教嬤嬤,依侯府家规,应当如何?” 邱嬤嬤回答,“按家规,偷盗应受断指之罚。” 一听要断指,秋月嚇得嚎啕大哭,头磕得更快也更用力。 “小姐开恩,求小姐开恩,我真的知道错了!” 陆未吟想也没想,厉声说:“治家需严,不可姑息,那就断去她左手小指,再赶出去。” 秋月发出绝望的哀嚎,爬起来想跑。 候在一旁的婆子把人按住拖下去,很快就处置了。 在场眾人皆面色如常,只有尖尖嚇白了脸。 就……就这么断掉手指了? 老太君放下茶盏,“院子里的人,若是用得不习惯,你该添就添,该撤就撤,自己做主。” 语气缓下来,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既然好了,就別总在千姿阁拘著,府里各处转转,园子里景致还算不错。” 陆未吟乖顺应是,让尖尖拿上臂釧告退。 看著她离开的背影,邱嬤嬤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老太君起身走向內室,“想说什么?” 邱嬤嬤快走几步打起门帘,“这未吟小姐瞧著温柔嫻静,没想到处事如此果决。” 说好听点是果决,难听点就是冷漠。 她还以为陆未吟会帮著求情呢。 初来乍到,难道不应该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吗? 老太君却露出笑来,“你不懂。” 未吟丫头这是在帮那个贱婢呢。 做出偷盗之事,要么家规发落,要么送官查办。 侯府的案子,衙门必然重视,加上金臂釧贵重,少不了一顿重罚。 就那贱婢的身板儿,很可能把小命交代在衙门。 家规处置,也就断一根手指,而且未吟指示明確,断的是十指中相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左手小指。 既小惩大诫,彰显侯府治家之严,又最大限度护住了那个贱婢,可称得上两全。 不愧是阿婧教出来的孩子,她真是越看越满意了。 新来的小姐下令断去丫鬟一指的事像长了翅膀似的,迅速在府里传开,对此眾说纷紜,私下里討论得热火朝天。 陆未吟全然不知,正领著尖尖在府里四处转悠。 以后生活在这里,总要熟悉熟悉。 她一边溜达,一边向尖尖解释自己为何会这么处置盗窃的丫鬟。 尖尖恍然,咧嘴笑起来,“我就说嘛,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陆未吟摇头,“你要是知道你家小姐我这会儿正在琢磨怎么杀人,就不会这么说了。” 没错,她想杀个人。 一个她重生之后,每天都在研究如何杀掉的人。 尖尖:“……” 她怀疑她的耳朵坏了,要不然就是脑子坏了。 陆未吟已经走远了。 日头升起来,暑热逐增,主僕二人正准备回千姿阁,行至一处假山,隱约听到后面传出人声。 “……听银珠姐姐说,老太君给小姐送的东西,都会往千姿阁送一份一模一样的。前几日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紫色东珠,这么大个儿,因著只有一颗,老太君就谁也没给。谁不知道小姐你最喜欢收集东珠,你是老太君的亲孙女,多得些又怎么了?真不知道老太君是怎么想的。” 陆未吟悄然止步,略一探头,就看到萧北鳶蹲在假山后面,拿树枝戳浅池里晒太阳的乌龟玩儿。 旁边的丫鬟翠玉满脸不忿。 萧北鳶把一只乌龟挑进水里,玩儿得起劲。 “她既隨她母亲进了侯府,便是侯府的小姐,祖母处事向来公平,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可你才是老太君的亲孙女儿啊!” 萧北鳶把所有乌龟都挑落水中,扔掉树枝拍拍手,“你这话好没道理,给她一份,难不成我就不是祖母的亲孙女了?她初来乍到,处处都需要適应,侯府又不缺这点东西,给她又怎么了?” 小姑娘义正言辞,说完又想起那颗紫色东珠。 “真有那么大的紫珠吗?我看看去。” 她提著裙子从另一边离开,步履飞快,桃粉色的裙摆如蝶舞蹁躚。 陆续有小乌龟爬出水面,在石头上落下一行水印。 陆未吟失神的站在原地,泛白的日头晃了眼,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不真实。 在將军府的时候,从骨肉至亲的父兄妹妹嘴里听过太多牵强无理甚至莫须有的责骂,冷不丁被一个只匆匆见过两回的小姑娘给予善意,一时反倒有些无所適从。 她在想萧北鳶是不是发现她在,才故意这样说的。 尖尖从陆未吟身后探出脑袋,目送萧北鳶主僕走远,“四小姐人还挺好的。” 她还以为自家小姐来了之后会上演双姝相爭的戏码,没想到萧四小姐如此豁达明理。 陆未吟没接话。 人性复杂,不是一句好与不好可以判定的。 不过萧北鳶若是以诚待她,她倒是不介意管一管閒事。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摊纸练字。 她在文墨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写的字更是一言难尽,上辈子在边疆第一次用嘹鹰传信,人家看到字条上的字跡,还以为是被胡人截了嘹鹰换了內容。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练字。 笔桿子握在手里比狼牙锤还沉,每回都练出一脑门儿汗,日復一日,总算勉强像样。 尖尖在一旁研墨,看到宣纸上落下的字跡,暗暗吃惊小姐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跟前阵子张牙舞爪的字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小姐写的什么?”尖尖好奇问道。 怎么有字还有图? “兵书。” 陆未吟神情专注。 前世她就是靠抄写兵书来练字,多抄几遍就能熟练默下来。 现在默的是布阵篇,穿插著一些阵图。 额头沁出薄汗,陆未吟放下笔,“收起来。” 尖尖应是。 收好回来,陆未吟又交代,“城西有家王记蜜饯,你去买点蜜渍乌梅,中途再找藉口去趟后院,出后门倒右手十步远,有个角门,敲三顿一,重复三遍,要是开门的人问你是不是买红参,你就说要三钱当归,让他今夜子时送来。若对方不提红参,你就说走错了。” “子时?”尖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夜会外人,还是在侯府,小姐疯了吗? 陆未吟並不解释,只问她记住没。 尖尖点头。 罢了,她这条命都是小姐的,小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陆未吟又仔细叮嘱了一遍,待尖尖离开,她站在窗前,望著院子里隨风摇曳的树枝陷入沉思。 刚重生那一刻,她满脑子都是如何改变命运,避免前世的结局。 后来想要的又多了些。 想报仇,想出一出恶气。 来侯府的前夜,她甚至换好了夜行服。 前世陆欢歌想要她的命,她还一刀不算过分吧? 陆奎夺她军功,又伙同俩儿子给她钉断头针,她戳他们几个窟窿不算过分吧? 然而往深处想,若重生回来只是改变自己的命运,似乎有些浪费重活一次的机会。 既已知晓后事,占了先机,她能做的事远不止於此。 或许,她可以改变更多人的命运,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甚至更多! 陆未吟思绪繁杂,但目標清晰。 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约摸一个时辰后,尖尖拿著一包蜜渍乌梅回来了。 第5章 深夜来客,诗会邀约 “对方说了,会准时送当归上门。” 第一次做这种暗中接头的事,尖尖控制不住的左顾右盼,紧张得直咽唾沫。 陆未吟塞了颗乌梅到她嘴里,“別紧张,你做得很好。” 入夜,千姿阁人声渐隱,陆未吟熄了灯,坐在窗前静静等待子时的到来。 皎皎月辉洒落,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漆黑瞳孔幽然远望,连眼角的胭脂痣都染上清冷。 尖尖抱著棍子在门后蹲了半宿,哈欠一个接一个。 邦——邦邦。 三更的梆子刚响,忽然一阵夜风涌入。 门口传来轻微的动静,尖尖倒在地上,棍子从手中滚落出去。 一道身影犹如鬼魅般出现,手指宽的银刀贴著陆未吟脖颈,激起一阵凉意。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陆小姐找在下,有何贵干?” 陆未吟知道,这不是他真实的声音。 清丽的面孔没有半点受制於人的慌乱,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在桌面上摊平了推过去。 纸上画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双目凸出,鼻子长而大,像人又像猴。 有些潦草,但关键地方画得很到位——左右各有两颗獠牙。 狭长黑眸中射出寒光,楚风紧盯著面前的少女,呼吸微滯。 这是他和弟弟楚越背后的山魈刺青,山魈只有一对獠牙,他们特意多弄了一对,以作辨识。 这事儿没人知道,她是从何处知晓? 陆未吟缓缓拨开脖间的小刀,伸手示意,“坐下聊。” 楚风在对面落座,兜帽下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深山里锁定猎物的猛兽。 陆未吟开门见山:“楚越没死,我知道他在哪儿。” 楚越是她前世在军营里一手提起来的先锋小將,隨她出生入死,勇武过人。 班师回朝时,楚越也跟著一起回京了,皇帝论功行赏,楚越拒绝了赏赐,只求伸冤平反。 兄弟俩曾是军中斥候,副將叛变,故意把將士们引入陷阱,致死伤惨重,事后却將罪责推到斥候小队身上,怪他们没有准確探明敌情。 三十二名斥候以瀆职罪斩於阵前,只有兄弟俩逃了出来。 副將派人一路截杀,兄弟俩被衝散,楚风先一步到达京城,按两人事先约定好的藏匿起来。 前世楚越终於等到平反,然而哥哥楚风以为他死了,在找副將报仇时被围杀。 根据前世的时间轨跡,楚越逃命途中被人搭救,后被卖到深山黑矿给人挖煤,这个时间点还没逃出来。 楚风手指灵活,双面开刃的银刀在指间来回穿梭,“陆小姐应该知道骗我的后果是什么吧?就你这细杆一样的脖子,我不用刀,拿手就能直接掐断了。” 篤的一声,银刀刺入桌面。 还有几天就一年整了,楚风已经决定,若是一年期满还没有弟弟的消息,他就离开京城,去杀了那个狗副將报仇。 却在此时冒出个小丫头,不仅清楚知晓兄弟二人的隱秘刺青和接头方法,还说阿越没死。 希望和猜忌如同两棵巨大的藤蔓,在心头纠缠疯长。 陆未吟把画刺青的纸翻过来,背面是早就写好的地址。 “是真是假,你自去寻了便知。” 看到纸上写了衢山,楚风已经信了大半。 他们逃回来的时候,確实会途径衢山。 当然,这也可能是那个通敌卖国的狗副將设下引他一网打尽的陷阱,但好不容易有消息,总是要去探一探的。 楚风將纸收好,“若真寻回阿越,我兄弟二人必来拜谢。” 又是一阵风涌进来,窗户开合,人已消失不见,只在桌上留下一根当归。 楚风没有问陆未吟从何处得知的消息,陆未吟也没有提条件。 在找到楚越之前,说什么都是废话。 翌日,陆未吟用过早饭,老太君派人过来叫她去一趟万寿堂。 尖尖哈欠连连的跟在后面,眼下发青精神不济。 陆未吟让她歇著,另外叫了个小丫鬟隨行。 小丫鬟战战兢兢,自断指之事后,千姿阁的丫鬟僕妇都有些怵这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新小姐。 陆未吟想,是该添几个自己人了。 不知道那姐妹俩这会儿来京了没有。 来到万寿堂外头,一俊逸公子迎面走来。 青色锦袍泛著灵动的光泽,腰间玉带上悬著羊脂玉佩,如那含笑的眉眼一般温润高贵。 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跟前。 “这就是未吟吧?” 对方率先开口,语调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身后的小丫鬟介绍,“这是二公子萧南淮。” 陆未吟心头惊讶,面上淡然自若的见礼,“见过二公子。” 萧南淮抬手,脸上始终带著亲切得体的笑容,“无需见外,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唤我二哥便是。你是来找祖母的吧?走,咱们一块儿过去。” 萧南淮带头走在前面,陆未吟迈步跟上,暗自打量。 萧南淮竟是这个样子的! 前世,灼热火光中,陆欢歌癲狂怒吼。 “那可是侯府啊,当上侯府小姐不是该过好日子吗?可是为什么,姐姐你告诉我,为什么萧家人都不喜欢我?萧东霆笑里藏刀,萧西棠处处跟我作对,萧北鳶拿我当叫子……还有萧南淮,我还以为他是真心待我,结果强要了我,又弃了我,姐姐,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陆未吟收回思绪,怎么也没法把眼前的翩翩公子和强要继妹的人渣联繫在一起。 陆欢歌的话向来真假掺半,不可尽信,但那时的她抱著必死的决心,是奔著同归於尽去的,陆未吟实在想不出来她有什么理由捏造这种事。 揣著满腹心事进入万寿堂,陆未吟和萧南淮一起跟老太君请安。 老太君让陆未吟落座。 萧南淮在御林军任队尉,每月只有休沐可以归家。 许久未见,老太君招手把人唤到跟前,皱著眉头仔细打量。 “怎么又瘦了,御林军伙食不好吗?你又不让家里送吃食,当差也要顾著自己的身子才是。” 萧南淮走到身后给她捏肩,“祖母放心,孙儿好著呢。” 萧北鳶捏著一块芙蓉酥,“就是,哪有瘦,我瞧著还壮了。” 祖孙三个其乐融融的话著家常,期间也没冷落陆未吟,时不时的找她搭几句话。 半晌,老太君露出倦容,將绘著清雅兰的帖子递给萧南淮。 “刚好,你明日有空,领三个小的去一趟兰斋诗会,也让大伙儿知晓,咱们府里新来了位小姐。” 萧南淮恭敬接过。 老太君招手示意,邱嬤嬤又送上来两个锦盒。 打开,一紫一黑两颗东珠托在丝绒之上,比鵪鶉蛋还大出不少,莹润饱满,光华盈动。 萧北鳶倚到老太君身边,笑盈盈的望著陆未吟。 老太君也望著她,说:“这颗紫珠是皇后娘娘赏赐,鳶儿喜欢,来向我討要。府里两位小姐,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所以我叫人寻了这颗差不多大的墨珠给你,未吟,你觉得如何?” 陆未吟连忙起身回话,“无功不受禄,未吟惶恐。” 她是真有些被惊到了。 之前就知道萧北鳶想要那颗紫珠,还以为老太君早就给了。 没想到特意为她寻了墨珠,等著一起给。 东珠里,墨珠不及紫珠,但这样的大小也是珍稀罕有。 萧北鳶盖上墨珠,把锦盒塞到陆未吟手里,“长者赐不可辞,你就收下吧。” 待陆未吟收下墨珠,她才去拿紫珠。 宝珠的光泽映入眼中,小姑娘瞳仁都亮了几分。 “谢过老太君。”陆未吟道谢。 锦盒捧在手里,就巴掌大一个,却莫名觉得沉甸甸的。 可能因为装著老太君和萧小姐的善意吧! 回到千姿阁,萧北鳶又叫人送来一串珠链,说是迟来的见面礼。 陆未吟猜,应该是小姑娘觉得自己得了更好的紫珠,用这串珠链来补偿她。 刚好,她正想寻个由头去找萧北鳶。 陆未吟从私库里选了两件首饰,又去小厨房亲手做了些点心给萧北鳶送去。 萧北鳶手里好东西多得是,倒是陆未吟亲手做的点心让她十分欢喜。 先夫人江氏生女时亏了身体,在萧北鳶半岁时撒手西去。 上头三个哥哥,祖母年纪又大了,从来没有家里人亲手给她做过吃食。 萧北鳶一连吃了两块糕点,然后拉著陆未吟欣赏自己珍藏的五顏六色的宝贝东珠。 到了中午,萧北鳶留陆未吟用饭,席上两人相聊甚欢,不经意间提到明日的诗会。 陆未吟问:“四小姐可擅长吟诗作对?” 萧北鳶有些难为情,“我就是去凑个热闹,吟诗什么的,还得看秦姐姐。不过她孝期刚满,不知道她会不会去。” 终於说到正题了。 陆未吟顺著话茬问:“你说的秦姐姐,可是秦太傅的嫡孙女秦见微?” 萧北鳶点头,“正是,你认得她?” “不认识,不过秦小姐素有才名,一首太平咏广为传颂,何人不称讚?” 陆未吟念了两句太平咏的词,萧北鳶马上接下后两句,二人相视一笑,愈发亲近起来。 “要是秦小姐明日能参加诗会,定能再留佳作。” 萧北鳶轻轻搅弄碗里的热汤,“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会不会去,她为母守孝,一年都没出过门。” 陆未吟顺势接话,“秦小姐孝心感人,只是逝者已逝,活著的还得朝前走。若孝期已满,其实出门散散心也好。” 视线隨意垂落,修长白皙的手指圈住酒杯缓缓送至唇畔。 加了蜜的果子酒,酸甜可口。 萧北鳶一拍桌子,“就是,总拘在府里有什么意思,一会儿我就去太傅府找秦姐姐。” 晚上,萧北鳶让人过来传话,说秦小姐答应明日去诗会,到时候俩人一起搭秦家的马车去兰斋。 双面刺绣珍珠笼纱的屏风后面,热气蒸腾,晃动的水光倒影出少女英丽的面容,明明嘴角含笑,却透出几分清冷。 前世,陆晋乾弄到一张诗会的帖子,但没带她去。 在侯府的陆欢歌也没去成。 事后,陆家哥俩將诗会上的所有诗作整理成册,让人送去侯府。 诗会上出了一首七言绝句,令全场拍案叫绝,作诗的小姐本以丹青名动京都,又在兰斋诗会扬名,一举博得京都第一才女的美名。 陆欢歌一心想要扬名,既知晓前世全部诗作,绝对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然而很多事,並非表面看起来那样。 明天可有好戏看了。 第6章 诗会上动手 是夜,陆欢歌趴在软枕上,对著灯,將手里素雅的请帖看了一遍又一遍。 兰斋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文人书斋,每逢诗会雅集,世家子弟齐聚,一帖难求。 將军府日渐衰颓,早已不在邀请之列,这次是大哥重金找同僚帮忙,才弄到一张帖子。 上辈子她去到侯府,一进门就被萧西棠那个王八蛋刁难。 她只是把他送的青蛙扒了皮送回去而已,竟提著棍子要打她,害她跌下台阶崴了脚,没能去成诗会。 万寿堂的老虔婆装模作样罚了一顿板子,又拿一些萧北鳶挑剩的破烂玩意儿封她的口,拿她当叫子打发。 真正的好东西,像皇后娘娘赏赐的紫色东珠,根本落不到她手里。 她向母亲诉说委屈,母亲居然说她不懂事,还扬言要把她送回將军府,换陆未吟过来。 当时以为永昌侯府是勛贵高门,没成想是龙潭虎穴,早知道就换陆未吟过去了,也免得上辈子遭那么多罪。 陆欢歌將帖子压在枕头下,翻身躺好。 等明天之后,她就是京都第一才女了,陆欢歌嘴角疯狂上扬,恨不得直接略过夜晚到达明天。 也不知道陆未吟这会儿在侯府怎么样,没骨气的东西,竟老老实实跨了火盆,將军府的脸都被她丟尽了。 一进门就被拿捏,就她那个软蛋性子,怕是一天三顿打,连饭都吃不饱吧? 翌日,天还没亮,陆欢歌就起来梳妆。 为了这次诗会,她特意找陆奎支取银子,置办了全新的衣裳头面。 將军府並不宽裕,陆奎抠抠搜搜,陆欢歌摇著他胳膊信誓旦旦的说:“好爹爹,您放心吧,女儿这次参加诗会定能作出惊世名句,成为京都第一才女,让那些人再也不敢小瞧咱们將军府,您等著瞧好了!” 陆欢歌说到了陆奎的痛点。 太平盛世,朝堂重文轻武,他是一介粗人,两个儿子也没有从文的天赋。 那些个朝臣勛贵,当面奉承將军府父子皆驍勇,转身就说一门三武夫凑不出半肚子墨,气得他心口疼。 欢儿的才学向来是家里最好的,若是真能成为京都第一才女,將军府不就扬眉吐气了? 於是陆奎大手一挥,多多给了银两,让陆欢歌好好打扮打扮,不能落了京都第一才女的风采。 镜子里,陆欢歌妆容精致,流光锦裁製的红裙亮眼夺目,芙蓉暗绣的光泽隨锦缎流动变幻,衬得少女娇俏靚丽之余更添华美姿態。 再配上一套红宝石头面,流光溢彩,美艷无双。 双鱼替她梳著一头乌髮,夸得陆欢歌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陆家哥俩儿也很重视这次诗会,早早的收拾妥当过来接人一起出门。 房门打开,看到陆欢歌款款而来,陆晋坤眼前一亮,快步迎上去。 “欢儿,你今日可真好看!” 皮套护腕,腰束织锦,深色劲装勾勒出强壮的身形,陆晋坤肩宽背厚,行进间捲起的风都带著武者的燥热。 他夸得直白,陆欢歌心怒放,面上却娇嗔反问,“就只有今日好看?” 陆晋坤连忙改口,“都好看,今日格外好看。” 长兄陆晋乾等在院子里。 陆晋乾肖母,生得一张玉润清贵的脸,锦衣加身,往那儿一站,如青松挺拔而立。 “京都贵女如过江之鯽,有几个能比得上咱们欢儿的姿容?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兄弟俩边走边夸,不经意路过陆未吟以前住的院子,陆欢歌忽然嘆气,“也不知道姐姐在侯府怎么样了,萧家人有没有苛待她。” 侯府管束严苛,不好打探消息,她只知道陆未吟入府时跨了火盆,別的一概不知。 提到陆未吟,陆晋坤马上黑脸,“那个没良心的,等不及要当侯府小姐了,说走就走,招呼都没来跟我们打一声,哪怕被磋磨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还惦记她做什么?” 陆晋乾也冷了脸。 陆欢歌露出难过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始终是咱们的手足至亲,就算她贪图富贵,去了侯府就再也没回来看过我们,不过我相信,姐姐心里肯定也是惦记我们的。”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才总被她欺负。” 看著妹妹单纯善良的模样,陆晋坤不自觉放软语调。 陆晋乾目光冷冽,说出的话更像是冻了一个冬天的寒冰。 “她既选择跟著那个女人去到侯府,就不再是我陆家的人,过得好与不好,是死是活,都跟咱们没关係。你也別再叫她姐姐了,免得別人说咱们乱攀侯府的亲。” 陆欢歌欲言又止,面上装出万般无奈的样子,点头说:“知道了。” 实际心里早就乐开了。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陆未吟被父兄彻底嫌弃厌恶,如此一来,等將军府飞黄腾达,她才能畅快肆意毫无负担的踩在陆未吟头上。 另一边,陆未吟和萧北鳶坐上秦家的马车。 太傅府的马车豪华宽敞,坐三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 秦见微装扮素净雅致,乌髮间仅簪了几颗珍珠,衬得肤白胜雪,透著天然去雕饰的美。 萧北鳶性子活泼,一路嘰嘰喳喳说个不停,秦见微同她交好,眼里全是大姐姐的宠爱。 陆未吟话少,时不时搭上两句,秦见微见萧北鳶和她相处融洽,笑容真诚了几分。 前世,陆未吟没见过秦见微,只知道太子想要她当侧妃,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成。 被太子射杀前不久,秦太傅告老还乡,家中子孙也陆续辞官,一大家子人全部离开京都没了消息。 到了兰斋,三人下车。 三层小楼佇立在琼珠湖畔,雕樑画栋,翘角飞檐。 两行白玉石碑自门前开始,顺著主道左右环抱延伸入內,碑上所刻皆是歷来诗会出现的美句佳作,天下学子皆以在此留下诗作为荣。 其中一块石碑上,就刻著秦见微的太平咏。 此时诗会已经开始,楼里人声鼎沸。 萧南淮和萧西棠骑马先到了,站在门口等著。 几人见了礼,萧西棠对秦见微客客气气,扭头看到陆未吟,下意识不想给她好脸色看,又怕给的脸色太难看,在外头叫人瞧了侯府的笑话,索性直接无视。 兰斋的小廝领著一行人上楼。 陆未吟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掌声雷动,热烈的叫好声如同浪潮,一阵高过一阵。 穿过竹景画廊,人影攒动中,她一眼就看到站在最中间如同眾星拱月般的陆欢歌。 既是诗会,自然讲究一个雅字,今日到场的公子小姐,著装佩饰皆以素雅为主,唯独陆欢歌,浓艷红裙珠光宝气,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萧北鳶蹙眉,“不是诗会吗,怎还有人带来家中美姬?简直不成规矩。” 陆未吟眼中掠过嘲弄的笑。 陆欢歌要是知道別人將她认成姬妾,怕是要气得吐血。 眼神示意,尖尖上前道:“这是將军府的四小姐陆欢歌。” 將军府四小姐,那不就是陆未吟的妹妹吗? 萧家兄妹三个连同秦见微一起朝陆未吟看去,除了萧西棠的嘲讽,其他三人都带著几分同情。 陆未吟面色淡淡,不予置评。 人群里,陆欢歌最先看到走在前面的萧南淮。 四肢血液在顷刻间抽离,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连目光都被冻住了。 上辈子,萧南淮言巧语骗了她的身子,又弃如敝履,也是他出主意將她嫁去北地,受那一家子禽兽折磨,最后还被连累进教坊司。 如果说她上辈子受的苦一共十分,其中四分来自侯府眾人的不待见,另外六分则都来自於萧南淮这个当面人背面鬼的狗东西。 察觉到她的目光,萧南淮望过去,又很快移开视线,和相熟的公子聊起来。 紧接著,陆欢歌看到了陆未吟。 侯府的人怎么会带陆未吟来? 陆欢歌笑容微滯,隨即扬起更深的弧度,高傲的把头转过去,继续接受其他人的夸讚。 来了也好,就让陆未吟亲眼看著她成为京都第一才女。 陆家兄弟也看到了陆未吟,只一眼,就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满脸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萧南淮领著几个小的打了一圈招呼,同时把陆未吟介绍给其他人认识。 陆未吟落落大方,特意將妆面化得柔和些,给人温婉嫻静的初印象。 当然,人多口杂的场合,免不了有些人拿她母亲携女再嫁的事嚼舌头,不过有萧家人在,他们也只敢窃窃耳语,半个字都不敢落到明面上。 寒暄一通,男女分席落座。 萧南淮爱画,被同好邀请去二楼赏画了。 戴著竹枝银簪的小姐摇著团扇走来,扇子上一丛墨竹风骨神韵俱佳。 陆未吟捧杯品茶,眼眸微垂。 萧北鳶压低声音介绍,“这位是礼部尚书文高文大人家的嫡次女文莹,极擅丹青。” “原来这就是文小姐。” 这位文小姐,便是前世的京都第一才女。 文莹走到秦见微桌前,两人互相见完礼,文莹语调轻柔关切,“秦姐姐为母守孝,一整年都没出过府门,我还以为姐姐不会来呢。” 仔细听,话里还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想不到秦见微居然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秦见微淡笑回应,客气中带著疏离。 文莹又说:“刚才那位陆小姐作出一首七言,简直让人拍案叫绝,若无意外,今日诗会在外落碑的,便是这首了。” 秦见微看向穿得像朵牡丹的陆欢歌,淡淡挑眉,“是么。” 她倒是没看出来,这位陆小姐竟是个才学出眾的。 话音落,气氛忽然再度热烈起来,原来是兰斋小廝举著绢帛出来,掛在用於展示的架子上。 那绢帛上写的,正是那首备受眾人称讚的七言,等今日诗会过后就要刻到楼下的碑上。 秦见微一眼扫过,瞬间变了脸色,骤然起身,险些撞翻面前的桌案。 茶杯滚落,萧北鳶不解的看过去,“秦姐姐?” 秦见微眼眶泛红,径直走向展示架旁的陆欢歌,“这是你写的诗?” 秦见微和萧北鳶交好,前世陆欢歌住在侯府,自是认得她,也知道她颇有才学。 什么意思,被人抢了风头,委屈得要哭了? 陆欢歌眼角眉梢难掩得意,“正是,秦小姐——” 啪! 秦见微抬手就是一巴掌。 第7章 亲哥攀诬,继妹维护 陆欢歌尖叫一声,踉蹌著撞到架子上。 事发突然,全场一下子雅雀无声。 “欢儿!” 陆晋乾最先反应过来,快步將人扶起,怒目而视,“秦小姐这是做什么?” 陆欢歌不可置信的捂著脸,怒气涌上心头,下意识想要打回去。 上辈子被人欺负被人打也就算了,如今重活一回,她绝不受这委屈。 手扬起来,又堪堪止住了。 不行,上辈子在永昌侯府,就是锋芒太露,结果处处吃亏。 刚则易折柔则长存,是她用一辈子才学会的道理。 收回的手转向,顺势扶住兄长的胳膊站定,陆欢歌哭得楚楚可怜。 “秦小姐,你我平素並无往来,不知我哪里得罪你了,还请明示。若真是我的过错,我愿意当眾赔礼道歉!” 陆未吟跟著萧北鳶在一旁看著。 不愧是重生回来的,陆欢歌居然知道收敛锋芒以柔克刚了。 可惜她今日闹出的事,不是装可怜就能糊弄过去的。 秦见微柳眉倒竖,明眸中怒气翻涌,“你能写出这首诗,还不知道哪里得罪我了?” 她这话,知晓內情的一听就懂,比如文莹。 文莹团扇掩面,再度庆幸今日没爭先上去作诗。 陆欢歌却是懵的,泪水大颗滚落,“秦小姐,我知道你素有才女之名,可你也不能不让別人展露文采呀。”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秦小姐打人竟是因为这个? 陆未吟嘴角勾起冷笑。 陆欢歌还是陆欢歌,作死的本事丝毫不减! “你还敢胡说!” 秦见微怒火中烧,抬手又要打。 陆欢歌嚇得往哥哥身后躲。 陆晋乾知道陆家惹不起秦家,但也不能眼睁睁看著妹妹被人欺负,当即將秦见微的手扣在半空。 隱忍克制的警告,“秦小姐,你不要欺人太甚!” 秦见微挣脱不掉,气红了眼,泪珠子滚滚而落。 “我欺人太甚?你倒是问问你妹妹,这诗真是她写的吗?” 陆欢歌心里咯噔一下。 秦见微怎么知道这不是她的诗? 陆晋坤跟头蛮牛似的衝过来,熊掌一样宽大的手伸向秦见微肩头。 他才不管那么多,眼里只看到陆欢歌被人欺负了。 大哥哪里都好,就是太墨跡,这贱人敢打欢儿,那就把人按住让欢儿打回来,废什么话。 “喂,你做什么?” 萧北鳶见势不妙,衝过去阻拦,被陆晋坤直直撞开,摔到地上疼得站不起来。 “阿鳶!”秦见微甩开陆晋乾的手,回身奔向萧北鳶,“阿鳶,你怎么样?” 萧北鳶被撞疼摔疼,光是哭不说话。 一只绣著滚云纹的黑靴伸出来,正中陆晋坤心窝处,將人踹得后退数步。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欺负我妹妹!” 萧西棠脱笼猛虎般朝陆晋坤扑过去,两个人大打出手。 他对诗词什么的全无兴趣,端著点心和好友倚著栏杆赏景吹牛。 聊得兴起,冷不丁发现屋里动静不对,一回头就看到萧北鳶被一坨什么东西撞倒在地,这哪能忍。 陆晋乾往前迈步,“秦小姐……” 陆未吟站出来,展开双臂挡在秦见微和萧北鳶面前,与陆家兄妹相对而立。 “大哥,你別……” 看到陆未吟这副吃里扒外的样子,陆晋乾气不打一处来,“滚开!” 陆未吟巍然不动,余光扫过,旁边的尖尖马上膝盖一弯跪下来,哭嚷道:“大公子,您別打三位小姐,奴婢求您了。” 陆晋乾:“……”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打她们了? 旁观者围了好几层,外面的瞧不清楚,听到这话,理所当然的认为陆晋乾想对三个姑娘动粗。 里层的倒是看清陆晋乾什么都没做,但就他现在这架势,別说打人,说要吃人都不为过。 楼下的萧南淮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刚好听到尖尖的话,一个箭步衝过来护在陆未吟面前。 “欺凌女子,这就是陆家的家风?” 萧南淮冷下脸的时候,下頜绷出清晰的稜角,目光如炬气势森森,如巍然不动的山岳,护在三个小姑娘面前。 陆晋乾胸腔鼓气,正要解释,陆欢歌抢先开口,“是秦小姐无缘无故先打我,我哥哥也不曾对她们动手。” 她鬆开手,露出红肿的脸颊。 萧南淮回头看向秦见微。 “是她……”秦见微情绪激动,又气又急,偏偏抽噎个不停。 她打小就这个毛病,只要一哭,舌头就打结。 萧北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抢著出声维护。 “秦姐姐打你,必然是你该打,而且谁说你们没动手,把我撞倒的那个大块头难道不是你哥哥?” 萧北鳶並不知道秦见微因何动手,不过把她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秦姐姐都气得动手了,这个叫陆欢歌的必然是做了极其过分的事。 “是你自己——啊!” 陆晋坤遥遥反驳,刚一分神,就被萧西棠一拳打中面门。 他个子高大,一身蛮力,见萧西棠落於下风,他那些公子哥儿好友全部下场相助,陆晋坤以一敌眾,挨了好几下。 “我没有。”陆欢歌泫然欲泣的摇头,“我跟秦小姐素不相识,何曾得罪过她?” 陆晋乾打圆场,“这中间怕是有误会。” “误会?”秦见微掐著指尖上前,逼著自己冷静下来,通红的双眼紧盯陆欢歌。 “你用我亡母遗作充当自己的诗,到这诗会上来沽名钓誉,还跟我说误会?” 一字一句,缓慢但清晰。 最重要的是声儿大! 短暂静默之后,全场沸腾。 萧北鳶率先开骂,“难怪秦姐姐打你,该!” “陆小姐的诗竟是秦小姐亡母遗作,难怪人家会这么生气!” “我就说嘛,穿得跟蝴蝶似的,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佳句,原来是偷的呀!” “胆子也太大了,剽窃別人的诗作,还敢拿到诗会上来,將军府可真是『虎父无犬女』!” 听著人群中的议论,陆欢歌慌了,妆容精致的小脸先是通红,继而惨白。 陆晋乾也看向她。 陆欢歌疯狂摇头,“大哥,我没有……你知道的,我都不认识秦小姐,如何能偷得她母亲的诗?” “我也想问,你究竟是从何处知晓我母亲的遗作!” 丧母的悲伤涌上心头,秦见微质问完,伏在萧北鳶肩头呜咽起来。 陆欢歌抓紧陆晋乾的胳膊,“大哥,你相信我,这真是我写的诗!” 这怎么会是秦见微她娘写的,这不是文莹作的诗吗? 陆欢歌瞄向文莹,看到她眼中的幸灾乐祸,一颗心高高悬起。 完了,难不成上辈子文莹的诗就是偷来的? 陆欢歌努力搜索上辈子的记忆,奈何一直专注於立足侯府,实在没有关注过文莹,自然也就不清楚她和秦见微之间是否有纠葛。 慌乱间,陆欢歌看到萧南淮身后的陆未吟。 她扶著萧北鳶,神色不见异常,但陆欢歌就是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丝得意。 是了,肯定是陆未吟见不得她好,想坏她的名声,至於秦见微,她不想让別的才女压到她头上,便和陆未吟联手做局。 上辈子,文莹可是实实在在得了京都第一才女的美名。 就算秦见微没来参加诗会,但这首诗传扬甚广,她不可能不知道。 若这诗真是文莹剽窃来的,秦见微能放过她? 没错,一定是这样! 想通这些,陆欢歌的心马上定了下来,红著眼,委屈又心痛的詰问陆未吟。 “我知道了,姐姐,是不是你……你都已经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了,为何还是这般容不下我,竟要联合外人来攀诬我的名声?” 陆未吟身份特殊,甚至有些尷尬,本就有不少人在关注她。 陆欢歌这么一说,陆未吟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陆未吟露出恰到好处的愣忡和无辜,“什么?” “原来是你搞的鬼!陆未吟,你在家欺负欢儿也就算了,现在去了侯府居然还要兴风作浪,你到底想干什么?”陆晋乾双眼喷火。 要不是中间隔著萧南淮,他必將陆未吟好好收拾一顿。 陆家和秦家素无往来,欢儿更是认都不认识秦见微,绝不可能偷诗。 所以欢儿肯定是被冤枉的。 他一开始没想明白秦见微为什么要这么做,欢儿这么一说,他就想通了。 秦见微是和陆未吟一起进来的,肯定是陆未吟的主意。 她向来嫉妒欢儿,见不得欢儿乖巧出眾。 前世被按头认错的委屈不甘席捲而来,陆未吟攥紧双手,目光锋锐如刀,果断迈步上前。 这辈子,谁也別想再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忽然一抹鹅黄抢先窜到前方。 “你在这儿狗叫什么?” 萧北鳶站在最前头,指著陆晋乾的鼻子开骂。 “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也生得一张人嘴,怎么总是放狗屁?脑子不用可以挖出来烫锅子,舌头不用可以割下来做滷煮,总好过长在猪脑袋上浪费!秦姐姐都说了,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欢歌妹子剽窃人家亡母的诗句,你竟还敢胡乱攀诬人。” 身上还痛著,但比不过她肚子里的火气。 两个都是妹妹,这个姓陆的怎能不问是非的偏帮? 当眾都能这么凶未吟,在將军府的时候指不定怎么苛待她呢,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萧北鳶越想越同情陆未吟。 小姑娘拍著胸脯回头,“別怕他,我护著你!” 陆未吟喉咙发紧。 这丫头…… 萧北鳶已经又转过去,挑衅的看向陆欢歌,“哥哥嘛,当谁没有?” 她不光有,还有仨! 陆晋乾面色铁青,偏偏萧南淮镇在这里,只得强忍火气,咬牙道:“萧小姐这是要仗势欺人?” 外围,陆晋坤已经被萧西棠一眾制服,用麻绳绑在柱子上。 萧北鳶可不傻,“哎,你別瞎说,我这人最讲道理了!” 秦见微终於平復下来,肃声道:“此事皆因陆欢歌而起,你还是劝她赶紧坦白赔罪,再闹下去,丟的只会是你们將军府的脸面。” 陆欢歌认定这是陆未吟和秦见微联手污衊,当然不会承认,“口说无凭,秦小姐说这是你亡母的遗作,可有证据?” “当然。这是母亲专程为一幅迎春图而作的诗,並亲手题於画卷之上。” 秦见微迈步走向文莹,“文小姐,可否现在派人將此画取来一观?” 第8章 昭王来看热闹 陆欢歌傻眼了。 这里面怎么还有文莹的事? 她原想著,秦见微会叫自己人回去取画,趁一来一回把画偽造出来。 时间仓促,做出来的东西必定存有漏洞,届时她再反击。 可秦见微竟让文莹去取画……难不成文莹也是她们一伙的? 这画,到底是真有还是假有? 陆未吟勾唇冷笑。 陆欢歌只知前世文莹凭藉这首诗成了京都第一才女,却不知道文莹与秦家二房的大公子已定下婚约。 秦公子用情至深,亲自向长辈求了这门婚事,文莹正是仗著这一点,才敢搬出画上诗句冠以自己之名。 文莹得了才女之名,於秦家脸上也有光。 前世秦见微没参加诗会,等她知晓此事,文莹已经盛名加身,且即將与秦家公子完婚,为了堂兄,也为了两家顏面,她只能將此事忍下。 文莹马上吩咐人回家去取画。 “等等。”陆晋乾把人叫住,“文小姐可否让在下的隨从彦青跟隨同行?” 事关陆家脸面,必须慎之又慎,没有自己人盯著,他不放心。 文莹乾脆应下,“请便。” 陆晋乾叮嘱彦青,“不要多事,你只跟著即可。” 狭眸微眯,暗含深意。 彦青会意,“属下明白!” 陆欢歌心里紧张,无意识的抓紧陆晋乾的胳膊。 陆晋乾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能叫停的了。 彦青跟著文家隨从去取画,眾人各自安坐等候。 秦见微顶著一双通红的眼睛,从丫鬟春枝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奉到陆未吟面前,“平白把妹妹牵扯进来,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陆未吟连忙起身接过来,“舍妹冒犯令堂先灵,合该我向秦小姐道歉才对。” 萧北鳶一手一个拉著两人坐下,“要怪就怪那个自己没本事还妄想博取才名的某人,你俩爭个什么劲儿?” 她声音一点儿没压著,听到这话的人纷纷朝陆欢歌看去。 如同芒刺在背,陆欢歌装没听见,脖子涨得通红。 陆晋乾拉著她的手,靠近问道:“欢儿,大哥问你,那诗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陆欢歌心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直捏著帕子抹眼泪。 陆晋乾心沉下去,片刻后摸摸她的头,“別担心,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大哥在。” 这边,陆未吟猜到陆晋乾派彦青跟著去的用意不会只是盯著取画那么简单。 若发现真有这样一幅画,彦青很可能会想办法毁掉。 清亮的茶汤映出少女舒展的眉眼。 这么一闹,陆欢歌肖想的才女之名註定没戏,若再毁了画,埋没真相,陆家便是彻底把秦家给得罪了。 老太傅最疼爱秦见微这个孙女,日后在朝堂上,免不了要给陆奎穿一穿小鞋。 不管事情如何发展,她都乐见其成。 萧西棠大剌剌坐下来,“你们陆家门儿里的人,都是这样的货色?” “三哥!”萧北鳶瞪他。 慢两步跟来的萧南淮也低喝,“阿棠,不可胡言。” 陆未吟面露无奈,“让大家见笑了。” 萧西棠掀了个白眼,起身跟他的朋友们坐一块儿去。 文府离兰斋並不远,骑马来回也就两三刻钟,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將画送来。 见陆家兄妹镇定自若,秦见微心下隱有不安,“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快速有力的脚步声。 眾人循声望去,一队劲装男子走进来,分散两列守在楼梯口。 个个面容冷肃,身形壮硕,腰上挎著统一制式的长刀,训练有素,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护卫。 接著上来一个青年。 青年玄锦束髮,手执长剑,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手指摸两下鼻尖,笑盈盈开口,“好热闹呀!” 有人认出来,“是昭王殿下身边的星嵐。” 星嵐拍拍手,一队侍者鱼贯而入,擦桌,清扫,铺上绸布,奉上香茗,最后连香炉都换了。 昭王轩辕璟排行老二,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因双目有疾,极少出府,可只要露面,派头比太子出行还足。 眾人见怪不怪,只是不明白昭王为何会来。 收拾妥当,侍者退下,不多时,金冠玄袍身段高挑的轩辕璟缓步而来,伴隨动作,衣袍上的金线暗纹隱隱闪耀。 玄色锦带遮目,高挺的鼻樑下,薄唇勾起清浅的弧度。 星嵐领著他入座,又將茶盏递到他手里。 陆未吟跟隨眾人行礼。 轩辕璟抬抬手,自成一派的矜贵风流。 “我对诗词没兴趣,单纯是为看热闹而来。” 眾人回座,星嵐眼神示意,护卫带上来两个人。 竟是回文府取画的文家隨从和彦青。 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十分狼狈。 不知是冷还是怕,文家隨从一个劲儿的发抖。 星嵐说:“这俩人疾行惊马,惊扰殿下车驾后滚进河里去了,殿下仁慈,命人將其救起,听说大家因为一首诗爭执不下,故来瞧瞧是怎么个事儿。” 秦见微忙问前去取画的二人,“画呢?” 这首诗並未收录诗册,只有那幅迎春图能证明是她母亲所作,要是画毁了,可就说不清了。 二人齐齐跪下,文家隨从战战兢兢回答,“丟、丟了!” “丟了?”秦见微罕见失態,几乎吼得破了音。 文家隨从脑袋伏地,“小人被马儿甩进水里,被救起时,画就不见了。” 彦青也低下头。 他可没碰过画,画也不是在他手里丟的。 秦见微气极,看向陆家兄妹,又回头瞪著彦青。 好端端的怎么会惊马,肯定是他做了什么。 陆家兄妹起身,陆晋乾率先发难,却是衝著陆未吟去的。 “陆未吟,为了詆毁欢儿,你可真是煞费苦心!秦小姐,你与我这三妹妹相识不久,不知她城府之深心思之毒,还有萧家的公子小姐,想必都是被她矇骗了。” 画已丟失,他现在有恃无恐,就算秦见微日后再拿出什么证据,也可质疑其真偽,过了当下这个节点,就很难服眾了。 秦见微萧北鳶这些人,但凡有点脑子,就该顺著他递的台阶,把罪责全部推到陆未吟头上。 “大哥向来不待见我,我无话可说。”陆未吟懒得自辩。 像是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透著些许麻木。 秦萧两位小姐知道她有多冤枉,心疼不已。 连萧西棠都看不下去了,“姓陆的,你这嘴除了喷粪,干不了別的了是吗?” 他不相信陆未吟,但他相信秦见微。 陆晋乾並不接茬。 到底心虚,还得速战速决才是。 “秦小姐既给不出证据,是非黑白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吧?”他转向眾人,“我们兄妹仰慕兰斋诗会盛名,特来见识一番,如今也是真长了见识,诸位尽兴,我等就先告辞了。” 说完又向轩辕璟告退,然后走向被堵了嘴绑在角落柱子上的陆晋坤。 绳子解到一半,楼下噔噔噔跑上来一个人。 “王爷,找到了。” 陆晋乾循声望去,看到那人手里拿著个还在滴水的细长盒子,顿时僵在原地。 如同一盆冰水浇下,彦青一身血液凝固,满眼不可置信。 陆欢歌脚发软,几乎要站不住。 陆晋坤拼命挣绳子,发红的眼里装著狠厉。 怕他惹事,陆晋乾又把人重新捆起来。 来人呈上盒子。 星嵐接过打开,浑浊河水流了一地。 有人嘆气,“完了,泡水了。” 泡了水,墨就晕了,还看得清吗? 陆家兄妹悬著一颗心,绝望中又升起一丝希望。 老天保佑,一定要泡毁啊! 却听秦见微说:“大家放心,这幅画是我母亲特地为堂兄提亲添的聘礼,所用纸墨十分讲究,短时间泡水並不会损毁。” 堂兄,聘礼…… 陆欢歌如遭雷击。 难怪,难怪上辈子文莹一点事儿没有,还成了京都第一才女! 星嵐飞快展开画卷。 墨跡有轻微晕散,但並不影响阅览。 迎春图右上角,娟秀柔美的字跡所书,正是陆欢歌今日作的那首诗。 下方所署的,也正是秦见微母亲的名讳。 再见到母亲遗作,秦见微潸然落泪。 证据確凿,眾人將目光投向陆家兄妹,或嘲讽,或不耻,还有几人面露同情。 將军府本就在走下坡路,如今又得罪了秦萧两家,以后日子难过嘍。 陆欢歌喃喃摇头,“不,不是……” 不该是这样,她现在应该倍受大家夸奖称讚,然后被捧成京都第一才女才对。 周边目光肆意落在身上,刀子一样,穿透皮囊,扎进骨子里。 陆欢歌气血翻涌,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欢儿!” 陆晋乾迅速把人接住,满脸焦急关切。 轩辕璟放下茶盏,起身,“没意思,走了。” 眾人恭送。 闹成这样,大家也没兴致再吟诗作对,纷纷告辞离去。 萧北鳶睨了一眼陆家兄妹,拉著陆未吟往外走,“自作自受,走,咱们回家!” 萧家兄弟俩紧隨其后。 秦见微正要跟上,忽然被陆晋乾叫住,“秦小姐,咱们两家素无往来,欢儿如何能接触到你母亲的诗?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你应该去问贼怎么偷的,而不是问失主怎么丟的。”秦见微头也不回。 兰斋大门外,陆未吟正要上马车,敏锐的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回头,昭王一行正浩浩荡荡的离开。 前世昭王在诗会上出现过吗? 好像没听说过! 人多口杂,消息传得飞快。 陆奎正领著之前的小妾现在的夫人虞氏在百味楼吃酒,提前庆祝家里即將出个才女。 还没喝尽兴,就听说了诗会上的事,羞得面都不敢露,背著人从后门走了。 陆欢歌躺在床上,正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装晕,就听见房门被人砰一声踹开。 “孽障,我打死你!” 第9章 又背锅,买丫鬟 浓郁的酒气隨风涌入。 陆奎提著布满尖刺的荆条,虎目圆瞪,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动。 陆欢歌心口狂跳,悄悄从后方钻出床帐,躲到床底下。 母亲离家之后,父亲每次喝多了酒都会失控狂躁,发起疯来就像绿了眼的恶狼,谁都劝不住。 她是见过陆奎收拾陆未吟的,手腕粗的棍子打在身上,能让人数日下不了床。 父亲肯定是知道今日诗会的事了,他最重名声,又喝了酒,这要是落他手里,还不被活活打死? 双鱼从外头进来,不敢拦,只能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將军息怒,將军息怒啊!” 陆奎这怒熄不了。 该死的东西,说什么定会作出惊世名句,成为京都第一才女,呸,敢情是偷別人的诗。 偷也就算了,偷谁的不好,偏偏偷到已故的秦夫人头上,秦家是她能惹得起的吗? 这不,他刚回府,还没来得及找她算帐,秦家就派人送来这根荆条,其用意不言而喻。 今日他非抽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不可! 床帐垂落,陆奎气昏了头,也不管男女大防,直接用荆条將帐帘挑开。 尖刺勾住垂顺的料子,用力拉扯,直接撕掉一大块。 陆欢歌抱著头,躲在床下瑟瑟发抖。 床上没人,陆奎愣了下,怒气急剧攀升,转身看向双鱼。 这一刻,双鱼仿佛听到了阎王爷的传唤,尖叫著往外跑。 幸好陆家兄弟俩听到动静赶来,联手夺下荆条將陆奎制住,她才捡回条命。 “逆子,孽障,你们要造反——” 陆晋坤一个手刀劈下去,嘶吼声戛然而止。 陆晋乾叫来下人,把陆奎送回房去。 父亲心里是疼欢儿的,只是酒品不太好,等酒醒了,他们再帮著说说话,欢儿也就没事了。 “大哥二哥!”陆欢歌哭著从床底下爬出来,“幸好你们来了,父亲、父亲他要打死我!” 小姑娘嚇得直发抖,陆晋坤心都快碎了,“不怕,有二哥在,就算是父亲也不能动你一个手指头。” 陆晋乾睨他一眼,“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陆晋坤被萧西棠一伙人群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幸好没有伤到筋骨。 “哼,你瞧著吧,今天这笔帐,我早晚会加倍討回来!” 陆晋乾没搭理他,拉著陆欢歌到桌前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劫后余生的双鱼关上门,守在外头。 陆晋乾问:“欢儿,你告诉大哥,那首诗,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按著她的肩膀,目光灼灼,“说实话!” 陆欢歌吸了吸鼻子。 “是……是姐姐。她去侯府那天,我去送她,她就跟我念了那首诗,还让我务必背下来,说若是有合適的场合,就让我冠以自己之名念出来,博个才女的名声,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嘲笑我们侯府没有墨水,也算她为家里尽点心。” 说完,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哥,我错了,我不该听信姐姐的话……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临走了都还要摆我们一道!” “陆未吟!” 陆晋坤把桌上的茶壶水杯扫落在地,摔得稀碎,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陆晋乾把人拉住。 陆晋坤把十个手指头掰得咔咔响,表情凶狠,“当然是找咱们的三妹妹好好敘敘兄妹之情了。” “不可,咱们当务之急是要先应付秦家,至於她……” 陆晋乾盯著满地碎瓷,目光阴鷙,“来日方长!” 比起將军府的鸡飞狗跳,永昌侯府一派祥和。 万寿堂里,萧北鳶嘰嘰喳喳,很快把诗会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祖母,您是没看著,那个陆晋乾,跟要吃人似的,二哥三哥不在,多亏了未吟站出来保护我和秦姐姐,要不是二哥来得及时,她就要挨打了。” 萧北鳶隔著桌子拉著陆未吟的手,恨不得两人挤到同一把椅子上去。 老太君讚许的看向陆未吟,“好孩子!” 坐在对面的萧西棠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扔妹妹,“小没良心的,还有我呢?陆二欺负你,可是我帮你报的仇!” 萧北鳶笑嘻嘻,“三哥最好了!” 萧南淮站起身,躬身请罪,“祖母,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失职,没有照看好他们,请祖母责罚。” 老太君摇头摆手,示意他坐,“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哪怕你是哥哥,也没有时刻守著他们的道理。” 老太君对四个孩子的表现都很满意。 萧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孩子们互相撑腰互相维护,对於世家大族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了。 又坐了会儿,老太君就让其他人先回去休息,独留下陆未吟。 门关上,老太君让陆未吟走近,拉著她的手说:“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在外尚且如此,她以前在將军府可都是过得什么日子呀! 陆未吟摇头,“不敢当老太君夸奖,陆家兄妹闹出这样的事,还害得四小姐受伤——” 老太君抬手打断,“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知道亲缘难断,陆家的人若是重情良善的,你想继续来往,我绝无二话,可你母亲进门那天,街头巷尾谣言四起,今日又发生这样的事,著实让老身大开眼界。这样的手足不要也罢,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切莫再委屈自己。” 老太君握紧她的手,“別怕,捅了天大的篓子,我老太婆给你撑著!” 税务巡视是关乎国库的大事,苏婧跟著南下,往小了说是护夫,往大了说那就是为国。 临走前阿婧把女儿託付给自己,於情於理,她都不能委屈了陆未吟。 她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更是要用心护著。 “老太君……”陆未吟声线微颤。 老人的手乾瘦,皱巴巴的,但很温暖,甚至有些烫,烫到陆未吟心里还有一丝丝疼。 她的亲祖父祖母在新阳老家,重男轻女,眼里只有孙子。 母亲虽偏疼她一些,但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 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坚定的,说要给她撑腰! 老太君蹙眉,“叫祖母!” 陆未吟后退三步,屈膝跪下,伏身长拜。 “阿吟拜见祖母!” 万寿堂的消息传到青云轩,萧东霆正在修剪一株盆景。 “她倒是会笼络人心。” 之前断指的事也是如此。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她残忍,但也有聪明的看出她是在变相维护那个小丫鬟。 剪刀开合,翠绿的枝叶接连往下落,原本生机盎然的盆景眨眼只剩下孤零零一根独枝。 流光站在一旁,“老太君宽厚心慈,四小姐率性单纯,容易被表象迷惑。” “那就撕开表象!” 咔嚓,萧东霆將独枝贴泥剪断,眸中的寒潭水愈发冷冽逼人。 老太君留陆未吟用午饭,席间,陆未吟提出想出去买几个使唤丫头。 知道她是个心里有数的,老太君应允,只提醒了几点需要注意的地方。 饭后,陆未吟回千姿阁换了身衣裳,就领著尖尖出门了。 两人来到东市牙行,自报家门,得知是永昌侯府的小姐要买丫鬟,老板亲自出来接待。 尖尖说:“先送十个好的来,我家小姐要慢慢挑选。” “没问题,小姐楼上雅间稍坐,我这就把人带来。” 老板把人领到雅间,奉上茶点好生招待著,很快领了十个姑娘进来,分两列站立。 其中一人始终低垂著脑袋,尖尖偏头看去,眼中闪过惊讶。 她站在门口对老板说:“你先去忙吧,我家小姐得挑上一会儿呢。” 老板点头哈腰退出去,“好好好,小姐慢慢挑。” 人一走,尖尖关上门,大声询问起姑娘们的情况。 陆未吟则走到窗边,將窗户推开一条缝,果然看到对街茶摊上坐著两个盯梢的。 从侯府出来就在跟著,想来应该是萧东霆的人。 陆未吟走到一个跟她身形相似的姑娘面前,“脱衣服。” 片刻后,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布带束髮的陆未吟走出雅间。 楼下有人守著,她低著头,画粗了眉,又点了麻子,对方当她是没被选上的,也没细看,只让她快回后院。 到了后院,陆未吟趁没人注意,利落翻墙离开。 她需要的不是伺候起居的丫鬟,而是能独当一面的助力。 这样的人,她前世在东宫的时候有两个。 之所以选择东市牙行,是因为旁边就有车行。 赁到马车,陆未吟直奔京都最大的销金窟——十里春风。 十里春风楼临水而建,拢共五层,前有画舫可游湖,后有院落赏春秋,丝竹琴瑟,红粉脂香,雅俗共赏。 这里晚上才开门,白日里静悄悄的。 西边儿开了一道角门,这会儿正在往里运送蔬菜瓜果。 “我要见老鴇。”陆未吟开门见山,手里的银锭子闪闪发亮。 很快,她被迎进去。 老鴇子身披丝帛,浓妆艷抹,摇著团扇,香粉味冲得陆未吟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退开两步,拿出一叠银票,“昨日你这儿是不是来了两个外地口音的姑娘?我家老爷要了。” 老鴇子团扇掩唇,目光带著狐疑上下打量,“贵府老爷消息还挺灵通,不知是哪位贵人?” 谁家老爷会派这么个粗使丫鬟来买人? 而且人昨天才到,今天就来了,著实可疑得很。 陆未吟冷著脸,“我要人,你要钱,问那么多做什么?二百两,人我带走。” 老鴇子咯咯笑,“姑娘可真会说笑,娇滴滴两个美人儿,金山银山都挣得来,你二百两就想给我买走?” 转身,笑意全无,“送客!” 一眾狎司气势汹汹的围上来。 陆未吟活动手腕,仅数息工夫,七八个狎司全部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匕首架在老鴇子脖子上,“我最后再说一遍,二百两,人我带走。” 老鴇子笑容僵硬,“瞧你,怎么还急了呢……不是我不放人,买卖这事儿,还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愿不是?” 那俩姑娘是自己找上来的,人家有大志向,怎么可能愿意离开? 第10章 灭门之仇 老鴇子把陆未吟带到两位姑娘的房间。 “就是这儿了,姑娘请吧!” 身后,十几名狎司手持长棍虎视眈眈。 “还请妈妈一同作陪。” 陆未吟踢开房门,不由分说推著老鴇子往里进,迅速关上门。 两个姑娘从珠帘后面走出来,“妈妈,这是?” 陆未吟没给老鴇子说话的机会,直接一个手刀劈晕扔在地上。 两姑娘对视一眼,一个探向腰间,一个掩在宽袖下的手摸到冰冷的金属机括。 “你们杀不了曹彰。他已经查到你们的下落,也猜到你们想在魁出游时暗杀他,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要將计就计!” 陆未吟一语惊人。 二位姑娘全神戒备,姐姐问:“你是什么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的人里就有曹彰的耳目,隨时可能衝进来。” 陆未吟走到妹妹面前,“蒲阳叶氏明为药商,实际医毒双绝,给我餵颗毒药,待我帮你们杀了曹彰报仇,再给我解药便是。” 一句话,把叶家姐妹的底细全给揭了。 姐姐朝妹妹眼神示意。 她信不过人,但信得过妹妹亲手制的毒。 妹妹叶香走上前,手腕一翻,白嫩掌心托著一粒朱红丹药。 “你既已知晓我们姐妹二人的底细,想必也清楚,我是家里最离经叛道的一个,製毒从不按方子,除了我,就是孙药王来了也没辙。” 陆未吟不说话,直接张嘴。 叶香把毒药投进她嘴里,亲眼看著咽下喉咙。 “妈妈,聊得怎么样啊?” 外面响起拍门声,陆未吟推开窗往下探了眼,一句“走”尾音还没消,人已经翻了出去。 姐姐叶柔先行跟上,叶香则往妈妈嘴里塞了颗药丸才跳窗离开。 这老妖婆,掳骗诱拐,逼良为娼,不知道害了多少良家姑娘。 赏她颗『仙丹』,让她满脸流脓,浑身烂疮,看她以后还怎么害人。 繁华的京都大街,店铺林立,人声鼎沸。 茶摊上,两个盯梢的灌了一肚子茶水,眼看日头向西落去,迟迟不见陆未吟从牙行里出来。 “不会出什么么蛾子吧?” 话音刚落,陆未吟出来了,身后还跟著两个新买的丫鬟。 牙行老板眉开眼笑的把人送上马车,一看就没少挣。 回到千姿阁,尖尖把新买的丫鬟安置妥当,一个去小厨房帮忙,一个做贴身女使。 用过晚饭,陆未吟要沐浴,新来的女使从旁伺候。 尖尖守在门外,屋內水汽蒸腾,陆未吟自行褪了衣裳坐进热水里,愜意的眯起眼睛。 “为免节外生枝,你得换个名字,就叫采柔,如何?” 叶柔站在浴桶旁,“一个代號而已,陆小姐定了便是。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咱们还是聊聊正事吧,你为什么帮我们杀曹彰?” 不把事情问清楚,哪怕餵了毒药,她也没办法予以信任。 陆未吟舒展肩膀,搅碎投落水面的暖光。 “去年蒲阳水涝频发,庄稼几乎绝收,县令不仅贪墨救济粮,给百姓发放掺了土的米糠,还屯粮抬价伺机敛財。蒲阳叶氏开仓放粮,倾全家之力救助灾民,並暗中收集罪证,告到知府衙门。岂料知府曹彰与那县令是一丘之貉,一夜之间,叶氏上下二十六口全部惨遭杀害,唯有两位小姐倖免於难。” 清冷的目光落在采柔脸上,“我说得可对?” 采柔不说话,也说不出话,胸腔剧烈起伏,怒恨翻涌如浪潮滔天。 那日,妹妹又不按方子配药,遭父亲训斥,负气跑了出去。 她不放心追出去,两人次日清晨归家,却看到门房阿叔趴在门槛上,身下流出的血染红台阶。 大门敞开,抬眼可见尸体和血跡。 叶家门前围满了灾民,大伙儿將姐妹俩按住藏起来,几经周折才送出蒲阳。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姐妹俩暗中潜返,趁其不备弄死了县令。 下一步,就是要曹彰这个狗官血债血偿。 曹彰可不像蒲阳县令那么好对付,此人谨慎多疑,睡觉都有人守著,外出更是带足护卫难以近身,吃的用的每一样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有一次,趁狗官在酒楼宴客,她们终於找到机会给他下毒,也成功了,结果这狗官当场就把酒楼掌柜给砍了,又抓了厨子跑堂杂役共十余人,扬言若不能解毒,就杀了这些人陪葬。 就算要报仇,也不能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无奈,她们只能暂且饶了曹彰的狗命。 采柔好半晌才平復情绪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会帮你们杀了曹彰就对了。若再食言,你们只需看著我肠穿肚烂毒发身亡即可。” 上辈子,曹彰將计就计,姐妹俩险些丧命,侥倖逃脱后一直被曹彰的人追杀,两人迫於无奈,想办法进宫当了宫女。 人在皇宫,曹彰没那么容易动手,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两人即將被老太监以欲加之罪处死时,是陆未吟出面將人救下。 深宫之中,主僕三人情同姐妹,相交甚篤。 被陆欢歌捅伤后,太子以护主不力將姐妹二人下狱,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很可能是被太子暗中处理了。 她答应过会帮姐妹俩报仇,却食言了,所以重生后,她一直在琢磨如何杀掉曹彰,践行自己前世之诺。 采柔蹙眉,不明白她为何要说“再”。 不过陆未吟的话,確实让她打消了一些疑虑。 先试一试,万一没成功,再想別的法子,也没什么损失。 她屈膝跪下,“小姐若能助我们报了灭门之仇,我们姐妹二人愿终身当牛做马,侍奉小姐左右。” 陆未吟捧水浇脸,闭著眼,泛著水光的手伸向她所在的方向。 采柔慢半拍反应过来,起身取来软帕递到陆未吟手中。 陆未吟,“说说你们原来的计划。” 采柔娓娓道来。 狗官鱼肉百姓,拿著不义之財向上打点,於年初升迁,带著全家入京述职。 她们跟著来到京都,多方探听,得知曹彰迷上了十里春风的魁娘子,曾一掷万金与其共度良宵。 “每月十五,魁娘子会乘画舫游抱月湖,曹彰每次都会重金上画舫捧场。我俩就想著,以舞姬的身份登上画舫,趁其陶醉美色降低戒心时伺机出手。到时候百姓沿岸围观,载客小舟比肩而行,人员混杂,也能方便事后撤离。” 陆未吟从水中站起,水珠在玉色雪肌上匯聚滴落,“想法不错,可惜已经被曹彰提前洞悉。” 人群本是撤离的掩体,最后却成了阻挡脱身的罗网。 采柔生疏的伺候她穿衣,“那小姐打算如何?” 陆未吟嘴角勾起淡笑,“曹彰不是谨慎多疑吗,那就让他疑心到底,直至草木皆兵。” 离魁出游还有五日,陆未吟一切如常,日日到万寿堂请安,时不时被萧北鳶拉著逛逛园子,其他时间都待在她的千姿阁。 叶家姐妹里应外合,一点儿没閒著。 曹彰收到消息,去了一趟十里春风。 妈妈浑身溃烂,连脚底板都长满恶疮,他知道,这是叶家姐妹乾的。 回府后,曹彰加强护卫,不是在衙署,就是缩在家里,推掉一切应酬交际,哪儿都不去。 一日,马贩送来他早就下过定钱的骏马。 马儿体形修长步伐瀟洒,他没忍住在后院骑了两圈,只悠閒踱步,都没跑起来,谁料马儿突然发狂,將他甩到地上。 马蹄高高扬起,要不是护卫及时將他拖走,非得踩断他几条肋骨不可。 还没缓过来,第二天,一个丫鬟替他试完菜,过了两三个时辰,突然七窍流血倒地不醒,嘴唇黑紫,显然是中了毒。 他赶紧请大夫来给自己检查,大夫说他除了肝火有些旺,其他一概正常。 曹彰却不信。 丫鬟试过的菜他也吃了,怎么可能没中毒?要不是这个大夫在京都颇有名气,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学艺不精。 估计是摔马受了惊嚇,食慾不佳进食不多,所以才没发作。 曹彰硬缠著大夫开了两服解毒的药,又重金把人留在府里,还称病告了几日假。 最后,把府里的人全部查了一遍,再把能派的都派出去,全力搜查叶家姐妹,发现踪跡格杀勿论。 不彻底剷除这两个祸害,他將终日不得安稳。 终於,魁出游的前一日,十里春风的眼线送来消息,说楼里又主动找来两个外地口音的舞姬。 容貌与叶家姐妹並不相似,但易容术这东西,曹彰是听说过的。 果不其然,消息又传来,说那俩舞姬倒贴银两,向新来的老鴇求得上画舫伴舞露脸的机会。 以免打草惊蛇,白天曹彰一切如常,夜深了才开始召集人手。 就在他紧锣密鼓的部署时,一个身影趁夜潜行於后院,带著一包东西从隱秘处的狗洞离开。 千姿阁里,采柔伺候陆未吟卸下妆环。 “那狗官嚇破了胆,天天缩在家里闭门不出,他明天还会去十里春风吗?” 妆镜里,少女明眸善睞,英气与娇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洽共存於同一张脸上,淡定的背后,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当然。不以身为饵,如何將你们姐妹一网打尽?” 第11章 画舫上自告罪状 天还没亮,千姿阁里已经忙了起来,眾人行色匆匆。 老太君领著邱嬤嬤快步走来,揭帘进入內室,“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 尖尖回话,“昨天傍晚小姐说热,让小厨房煮些甜水消暑,喝完就开始闹肚子,后半夜喊肚子疼,就冒了这些疹子。” 陆未吟躺在床上,煞白的小脸上冒出好些细小的红点,看到她来,虚弱的唤了声祖母,又把眼睛闭上了,看起来十分难受。 大夫正在切脉,老太君抬手要去摸陆未吟的额头,邱嬤嬤赶紧拦住,把人往后拽了一步。 “老太君,不可!” 这红点瞧著嚇人,可別是什么要传染的疫病。 老太君收回手,看向大夫,“如何?” 大夫起身回话,“小姐这是发热毒了。我问过厨娘,那甜水皆选用清凉败火的食材,且熬煮得有些浓稠,一次饮用过量,把身体里的热毒激出来,就会有此症状。这两天注意静养,吃两服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说罢,抬手示意老太君去外面,“人有火旺之气,於小姐无益,让她自己休息一下吧!” 写好方子交予丫鬟拿去抓药,大夫再次叮嘱,“切记,让小姐静养两日,身边莫要留太多人,香炉暂时也不要点。” 尖尖应声,“知道了。” 恰在此时,萧北鳶听到消息也来探望。 老太君谨遵医嘱,没让萧北鳶进去,叮嘱尖尖等人好生照料伺候,就领著萧北鳶走了。 尖尖折返回屋,床上已不见陆未吟的身影,只有两套换下来的衣裳。 尖尖手脚麻利的把衣裳折好收起来,吩咐外头快些熬药。 临近巳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抱月湖岸上人头攒动。 十里春风的魁,见上一面的费都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所以每次魁出游的时候,都有很多人围到湖边去看。 哪怕连脸都看不清,但总归能目睹几分魁娘子的风采,反正又不钱。 肯点钱的,则会赁一叶小舟跟著画舫,比岸上看得更清楚些。 人群里,陆未吟化身俊俏公子,身著柳叶青长衫,腰间掛著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摇著摺扇赏著景,慢悠悠踱步到登画舫的船板处。 她服过解药,脸上的红点已经消退,面色也恢復正常。 叶香手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她今早吃的这个,是叶香专程为了夏天逃学而研製,症状足以以假乱真。 “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可真好看!” “呸,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怕不是哪个楼子里的小倌儿吧。” 人群里,有人欣赏夸讚,有人嗤之以鼻。 三层画舫如同一幢小楼立在湖边,船头建起三尺高台,台上放了一只大鼓。 待画舫行至湖心,魁娘子便会在鼓上翩翩起舞,直至靠岸。 画舫两侧停满小舟,如同眾星拱月。 叶香装扮成小廝跟在陆未吟后面,递上票令,二人由十里春风的姑娘引上画舫,安置在二楼。 五百两的票,没有座位,只能挤在窗边看。 楼上是贵客雅座,曹彰就在那里。 陆未吟在岸上看到他了,左右各守著一个彪形大汉,严防死守。 楼下也有他安排的人,陆未吟装作找位置的样子到处转悠,很快锁定了几人。 別人都是钱来看魁的,眼睛自然盯著鼓台,只有另有目的的人,眼睛才会在客人身上打转。 巳时到,隨著一声锣响,船板收起,画舫缓缓离岸。 乐声响起,姑娘们鱼贯而出,在鼓台前舞动起来。 曹彰不错眼的盯著其中两个舞姬,他倒要看看,这两个小贱人要如何取他性命。 楼下,陆未吟朝叶香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头行动,一切照计划进行。 船头的舞蹈別出心裁,队形不断变换,时而匯聚成,转眼又各自散开。 一群姑娘著装统一,曹彰稍不注意就盯错了人,逡巡一圈才找回来,却无法同时盯住两个。 突兀的惊呼声响起,只见靠近船沿的一个舞姬不知何故脚下踉蹌,身子往船外扑去,旁边的姑娘想拉住她,反被拽入水中。 两人落水,十里春风的人赶紧跳水施救。 呼救声指挥声议论声,闹哄哄一片,曹彰躲在两个彪形大汉中间,猜到是叶家姐妹开始行动了。 就在这时,护卫匆匆来报,“大人,不好了,咱们安排在楼下的人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曹彰面色铁青,“几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 护卫也傻眼了,“是呀,画舫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到处找了都没有。” 曹彰探头看向船头,已经找不著那两个舞姬了。 足有十人潜伏在楼下,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这不是两个女人能办到的,她们肯定有帮手。 环顾四周,有客人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曹彰额头冒出冷汗,看谁都像是来杀自己的。 慌乱中,有人从旁边经过,曹彰草木皆兵,视线追隨,那小廝打扮的人走到楼梯处,驻足回头看向他,嘴角勾起冷笑。 曹彰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叶家那个小女儿。 “在那儿,抓住她!” 隨著他一声大喝,埋伏在下方小舟里的蒙面人飞快现身,朝画舫聚拢而来,足有二三十个。 陆未吟混在人群里,手探进钱袋,抓出一把大小差不多的石子。 咻咻咻。 石子电射而出,打在即將登上画舫的蒙面人脸上,一个接一个的跌落水中,转眼就折了近半数。 叶香飞快抢了一艘小舟,像是不会划,行进间船桨搅起巨大的水。 其余蒙面人马上乘舟去追,追著追著却不对劲了,怎么搅起水的小舟越来越多? 混乱突起,簇拥著画舫的小舟也在四散奔逃,没有人注意到其中有一艘稍大的乌篷船,前后落帘遮挡严实,身形清瘦的艄翁奋力划桨。 舱內,横七竖八躺著几个人,不多不少刚好十个。 乌篷船经过一只小舟,叶香跳过来,钻进船舱。 曹彰在两个壮汉的护卫下离开了乱成一锅粥的画舫,接下来的事交给手下人就行了。 乘小舟上岸,接应的马车停在僻静处,马儿悠閒的甩著尾巴,负责留守接应的人却一个都没在。 曹彰直觉不妙,掉头就跑。 身后,沉闷的倒地声接连响起,余光微侧,两个大汉已经从竖著变成横著。 陆未吟纵身一跃拦住去路。 一双眼睛如同结冰的深潭,表面风平浪静,深处暗流涌动。 她抬起眼眸,望著眼前两股战战满面惊恐的男人。 曹彰也看著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么好看的脸,目光却极冷,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马上跪下磕头,“好汉饶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好汉放我一条生路。” 陆未吟步步逼近,“我是阎王派来收你的,你说我要什么?” 抱月湖的混乱並未持续多久。 黑衣人虽然凶狠,但目標明確,並未伤及旁人。 慌不择路落水的人陆续被救上来,除了几个踩踏摔伤的,並无其他人受伤,惊嚇却是在所难免。 闹成这样,湖肯定是游不成了,画舫靠岸,眾人愤然,嚷著要十里春风给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呼,“你们看,那是谁?” 循著他所指方向看去,大家惊讶的发现,已经走空的画舫的鼓台上居然蹲著个人。 定睛再看,竟不是蹲著,而是跪著。 “我是曹彰,原鄞州知府!”曹彰高喊,嘴角溢出黑血。 “我有三大罪状,今日自告於天下。罪状一,身为知府,巧立名目横徵暴敛,以权谋私鱼肉百姓;罪状二,伙同辖內县令贪墨救灾粮餉,哄抬粮价中饱私囊,罔顾灾民性命;罪状三……咳咳。” 曹彰狂吐了几口血,眼鼻双耳处皆有毒血渗出。 他看向纱帐遮挡处的陆未吟,准確来说是看向她手里的东西。 缓了缓,继续说:“罪状三,蒲阳医家叶氏放粮救灾,挡我財路,被我灭掉满门……” 岸上人群里,一个小廝和一个艄翁手牵手站著,两人眼眶通红,仇恨与快意统统化为喉咙里的无声哽咽。 爹娘阿弟,叔叔婶婶们,你们在天有灵看到了吗?我们给你们报仇了! 情绪翻涌难以自持,好在所有人都盯著曹彰,没人注意到二人的异常。 “狗官,你不得好死!” 群情激奋,咒骂声匯成浪潮,百姓们衝上画舫要拿人送官,陆未吟自然的混入人群,悄声离开。 餵了毒,曹彰活不成了。 千姿阁,尖尖將萧东霆拦在门外,“大公子,您先请回吧!大夫说了,人有火旺之气,对小姐身子无益,得好好静养著。” “我就是来看看陆妹妹,一眼就走。” 萧东霆满脸关切,目光却如同吐信的毒蛇,像是要通过尖尖的眼睛钻进她脑子里去,看看她到底因何阻拦。 尖尖胆战心惊,强装镇定,“小姐喝了药睡著了,还没醒呢。” 萧东霆面色微沉,“无妨,我只瞧瞧她。” 流光马上推著轮椅往前。 “不、不行!”尖尖拦著不让,“男女有別,您和我家小姐並无血缘,此举不妥!” 萧东霆点点头,“说得有理,那你把窗户打开吧,我在窗外看一眼,就不会逾距了。” 尖尖已经想不出理由拒绝,但还是摇头,“不行,小姐在睡觉,这样不妥。” 萧东霆没了耐心,彻底冷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三阻拦我探望陆妹妹,到底有何居心?” 流光马上接话,“是不是你们伺候不力,让陆小姐病情加重了?” 尖尖方寸大乱,“没有,小姐很好……” “那你为何阻拦我去探望?” “我、我……” “流光,去!” 陆未吟病得蹊蹺,加上丫鬟再三阻拦,萧东霆怀疑她根本就不在屋里,今日他势必要进去探个究竟。 流光应是,轻而易举將尖尖推开。 正要抬脚往里进,屋里突然传出声音,“尖尖,谁在外面?” 是陆未吟的声音。 萧东霆眼中闪过讶异。 她在? 尖尖如释重负,起身回话,“小姐,是大公子前来探望。” “快请大公子进来。” 尖尖打开门,“大公子请。” 流光推著萧东霆入內。 陆未吟病懨懨的靠坐在床头,脸上零星散布著红点,十足的病態。 采柔垂首立在一旁。 “大公子见谅,我昨晚没休息好,疲乏得很,睡前叮嘱尖尖不许打扰,没想到这丫头死脑筋,竟將大公子拦在门外。” 尖尖马上衝著萧东霆跪下,“尖尖有罪,请大公子责罚。” “小丫头忠心护主,怎会是罪过?陆妹妹理应嘉奖她才对。”萧东霆示意她起身,端得宽厚明理,话里却透著別样的深意。 陆未吟顺著话往下说:“大公子说得是。” 萧东霆又试探一通,陆未吟应对自如。 “稍后我让人送一张冰丝软垫过来,夏日使用最是舒爽。你好好休息,改日再来看你。” “尖尖,替我送送大公子!” 流光推著萧东霆走到门口,萧东霆突然回头,双眸微眯,“陆妹妹这屋里……好香啊!” 第12章 增加人手,门口有狗 屋里撤了香炉,却瀰漫著一股甜腻轻浮的味道。 画舫上走一遭,身上沾了浓重的脂粉香,没想到萧东霆会来,陆未吟只匆匆换回装扮,还没来得及沐浴清洗。 她面色如常,“可能是没有开窗通风的缘故。” 萧东霆刨根问底,“这是什么香?好特別!” “应该是采柔做的护髮香膏的味道,昨晚用过一回,没想到香味如此霸道。”陆未吟嗅了嗅,面不改色。 “陆妹妹喜欢这味道吗?” 陆未吟淡笑垂眸,露出几分无奈,“毕竟是采柔一番心意。” 这是不喜欢的意思。 萧东霆睨了采柔一眼,语调温和,又透著无形的压力,“以后只管伺候好小姐,不相干的事不要再做了。” 顶著这样的香味出门,丟的是永昌侯府的脸面。 采柔露出惶恐,“奴婢知道了。” 尖尖送萧东霆离开,采柔拍著胸脯长舒口气,“总算应付过去了。” 陆未吟沉思不语。 这萧大公子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只怕是已经起疑了。 他到底为何死盯著她?就像认定她会做什么坏事一样…… 养了两天,陆未吟的『病』好了。 她去万寿堂给老太君请安,采柔跟隨。 知道是新买的丫鬟,老太君不由得多留意了两眼,见采柔举止得体,伺候细致,心中十分满意。 陆未吟趁机说:“病这两天,感觉贴身伺候的人还是少了些,刚好采柔的妹妹也要寻差事,我想將她一起买入府来,祖母,您说好不好?”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和老太君亲近了不少,说话也没那么绷著了。 老太君点头,“可以,姐妹俩在一处,也能有个照应。” 就这样,陆未吟將叶香一起带进了侯府,改名采香。 夜深人静,陆未吟房里淌著暖光。 采柔采香伏身长拜,“小姐大恩,我们姐妹二人无以为报,日后必当悉心侍奉尽听差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曹彰死了,人刚送到京兆府衙门就口吐黑血毒发身亡。 当眾自告罪状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早朝上龙顏大怒,皇帝当场点了钦差去蒲阳彻查,曹府家眷尽数收监候审。 小姐不仅帮她们报了血海深仇,还將叶氏灭门的真相昭告天下,这是姐妹二人想都不敢想的。 以后她们俩的命就归小姐了。 采香奉上一颗白色药丸,用来解之前陆未吟在十里春风服下的毒。 陆未吟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也没跟她们客套,服了药,叫二人起身,问:“秋月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秋月,正是偷盗金臂釧被断去一根手指的丫鬟。 那日陆未吟去牙行,掌柜送来十个人供她挑选,其中就有秋月。 彼时秋月断指处的伤还没好,包著药,脸色蜡黄十分憔悴,异常迫切的想找份差事。 尖尖问过才知道,原来她偷臂釧並非出於贪念,而是另有隱情。 秋月爹脾气狂躁,稍有不如意便对妻子拳脚相加;哥哥疏於管教,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占尽,发现小姑娘能让人放下戒心,还带著她一起去偷骗。 她娘怕她也入歧途,才將她卖到侯府,虽说是当丫鬟,好歹是个正经差事。 哥哥赌博欠下巨债无力偿还,走投无路了,便逼著秋月娘来找她要钱,她拿不出那么多,就逼著她去偷主家的东西。 看到娘亲被打得没了人样,多说几句话就开始吐血沫子,秋月实在是心疼,这才偷了那只金臂釧。 没想到赃物出手时叫掌柜认出来,那是前不久卖给侯府的东西,掌柜便连人带物一起送回侯府。 断指被赶出侯府后,秋月回到家,见里里外外被翻得乱七八糟,浑身青紫的娘亲躺在地上,已经硬了。 她爹若无其事的喝著酒,让她挖个坑把尸体埋了,抓紧回来做饭收拾屋子。 原来,赌坊没收到钱,断了哥哥一只胳膊,她爹迁怒她娘,趁著酒劲乱拳打死了髮妻。 秋月一怒之下把她爹告上公堂,送进监牢,她哥哥却阴魂不散,又缠著她要钱,还扬言若给不出银子,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秋月的出现,刚好给陆未吟送去一阵东风。 曹彰一家来京都不过数月,因曹彰用人严苛,府里一直人手不足,秋月主动找上门,给管事塞了银子,顺利混入府当了个粗使丫头。 魁游湖前夜,她按照陆未吟的吩咐,潜入后院,偷了曹彰爹的玉佩、曹彰娘的金鐲子、曹夫人的珠,还有双胞胎小公子的长命锁。 曹彰被餵下毒药,自知在劫难逃,见陆未吟拿出那些东西,以为家人也落在了对方手里,被逼无奈只得答应自告罪状。 作为交换条件,陆未吟答应秋月,会帮她解决掉她的无赖哥哥。 采香回答:“都处理好了。” 那种人渣,死不足惜,赌坊追债时她稍一挑拨,那些打手直接发了狠,打得他有出气没进气,活不成了。 至於秋月,则按照陆未吟的吩咐安置在一处小院养伤,叫了人暗中盯著。 采柔猜出陆未吟的想法,“小姐是想將秋月收为己用?” 陆未吟点头,“她那身溜门撬锁的手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能从曹彰府里把东西偷出来,可见是个有点本事的。 “可她犯了偷盗,侯府还能容许她回来吗?”采柔有顾虑。 最重要的是,这丫头手脚不乾净,留在身边终归不太放心。 陆未吟淡笑,“人嘛,难免有走错路的时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且我也没打算让她来侯府。” 府里有尖尖和叶家姐妹暂且足够,府外也需要留些人手。 当然,秋月確实犯过错,自己还断了她一根手指,是否真的可用,还需观察一些时日。 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天气越来越热,陆未吟让人把萧东霆给的冰丝软垫铺上,柔软冰爽,著实不错。 萧北鳶过来找她,看到冰丝软垫,立马扬起明媚的笑容。 娇嫩的手摸了摸垫子,“三哥就爱胡说八道,还说什么大哥心里不待见你……这冰丝软垫可是大哥办差得力太子殿下赏的,我问他要他还不给呢,没想到竟送给了你,要是这都叫不待见,怎么才算待见?” 小姑娘心无城府,並不觉得失落,脸上只有看到自家大哥和继姐友好相处的喜悦。 采柔送上冰酪,她美滋滋的吃著,没注意到陆未吟紧绷下沉的嘴角。 这冰丝软垫竟是太子赏给萧东霆的。 恍惚间,胸口似有刺痛,仿佛前世太子射来的那支箭还扎在这里,洞穿她的身体,吞噬她的生命。 陆未吟飞快起身,心里膈应极了,“你既喜欢,那就送你,反正也是借献佛。” 说完就让尖尖把垫子收起来,叫萧北鳶走的时候带回去。 萧北鳶推拒,“不要不要,你留著用,看你前些时候都发热毒了。” 她有冰丝凉蓆,虽及不上太子给的这个,但也很好用。 陆未吟不好强求,眼神示意尖尖把垫子拿走。 萧北鳶吃完冰酪,捏著帕子擦嘴。 “秦姐姐派人给我送信了。她说陆將军亲自领著俩儿子去了秦家赔罪,还说重罚了陆欢歌,关在家里闭门思过。老太傅倒是没难为他,让陆家兄弟在秦夫人灵前敬了香赔了罪,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秦姐姐还说对不住你,平白连累你受一场委屈,她回去之后就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不然就亲自过来找你了。” 陆未吟轻笑摇头,“这与她有何干係,也不是她拿委屈给我受的。” 一想到陆晋乾隨口污衊还理直气壮的样子,萧北鳶就火大。 “狗咬人都会觉得是人不对,还好你来侯府了,他们欺不著你,日后街上碰见了,只当不认识,懒得搭理。” 陆未吟点头,“说得对。” 她確实没工夫搭理陆家那些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知道陆家那几个不会那么安分,肯定会想方设法找她的麻烦。 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陆奎的生辰快到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门房进来传话,说外头有人找她。 陆未吟出去一看,陆家三兄妹都来了。 陆欢歌小跑著迎上来,亲切的喊著姐姐。 陆未吟觉得好笑。 她就说嘛,有陆家哥俩保驾护航,陆欢歌怎么可能受到重罚? 瞧这红光满面的样子,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姐姐,你在侯府过得好吗?我好想你!” 侯府门前时有人行道过,好奇侧目,陆欢歌演得情真意切,说著就要去拉她的手。 陆未吟不动声色的避开,装出几分担心,“你在兰斋诗会上把秦夫人的诗说成自己的,惹恼了秦家,父亲登门赔罪,说已经將你禁足,你还偷偷跑出来做什么?要是被秦家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两个路过的读书人指指点点,“原来就是她呀……” 陆欢歌堆在脸上的笑顷刻间崩散,泪水溢出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躲在家里,门都不敢出,前些日子十里春风的画舫闹出大事,估摸著大家应该忘记她这茬了,她才敢出门见人。 预想过很多种被人嘲讽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被陆未吟当眾揭了丑事。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晋乾粗声厉喝,站在陆欢歌身后挡住旁人的目光。 陆晋坤更是直接从马上跳下来,一脸杀气腾腾,“陆未吟,你想死吗?” 第13章 借著生辰教训逆女 陆未吟毫不客气的回懟,“二哥凶我做什么?偷诗冒领的是欢儿又不是我,我这都是为了將军府好。” 上辈子,陆家人最喜欢这么说了。 抢她军功时,陆奎说:“我都是为你好。你一个姑娘家,要军功做什么?彪悍如斯,日后哪个好人家敢娶你?” 逼她把心爱之物让给陆欢歌时,陆晋乾说:“我都是为你好。身为姐姐,呵护幼妹,本就是你的本分,如此才能有个好名声,难不成你想让別人说你自私自利?” 陆欢歌更是时时都在说这样的话:“姐姐,我都是为你好。你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討得父亲和哥哥们的欢心,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会施捨你一点笑模样。” 仔细想来,陆晋坤倒像是没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喜恶一向都是直来直去,对陆欢歌掏心掏肺,对她……恨不得掏她的心肺。 周围的目光一点点击穿高贵优雅的假面,陆欢歌气得想撕烂陆未吟的嘴。 张口偷诗闭口冒领,生怕谁不知道似的。 奈何她不能这么做。 这是在侯府,还有这么多人看著,她得顾著名声。 陆晋坤却管不了那么多,他那口恶气已经憋得够久了,必须得出一出。 再说了,他管教自己的亲妹子,谁敢置喙? 巴掌扇来,呼呼作响,掀起陆未吟耳边的碎发。 少女一动不动,眼角余光瞥著陆晋乾。 果然,在陆晋坤即將打到她时,陆晋乾及时出手挡下,“胡闹。” 陆未吟到底顶著侯府小姐的名头,这一巴掌下去,怕是不好收场。 原想让老二嚇她一嚇,露出丑態,给欢儿出出气,没想到这死丫头竟如此沉得住气。 陆欢歌也帮著把陆晋坤拉住,“二哥,你別闹,咱们是来干正事的。” 陆晋乾拿出一张请帖,“三日后是父亲生辰,你虽已离开將军府,但终究还是姓陆,骨子里流著父亲的血。” 他拉起陆未吟的手,將请帖拍在她掌心,“父女亲缘是斩不断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三人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欢儿打听过了,永昌侯南下巡视税务,把苏婧一起带走了。 没有请帖,萧家人不会出席父亲的生辰,到时陆未吟一个人来,孤立无援,不就任他们拿捏了? 反正苏婧不在,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给陆未吟撑腰。 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教教这个死丫头怎么做人。 另一边,陆未吟拿著请帖径直去了万寿堂,说明陆家兄妹的来意。 老太君正在把玩一个竹子编制的小玩意儿,是萧西棠拿来给她解闷儿的。 听完她的话,老太君头也不抬,只问:“你怎么想?” 陆未吟盯著请帖,“我想弄清楚,他们叫我回去,究竟是为了父亲生辰,还是想伺机刁难。若是后者,我也能死心,彻底与他们划清界限不再往来。” 不闹出点事儿,陆家那几个不会消停。 刚好趁这个机会,把前世的债收一点利息回来,也让满京都的人知道,她在陆家是个什么处境。 而且,也是时候显露一点实力了。 老太君露出笑容,怜爱中多了两分欣赏,“那就去,多带点人手去,谁敢找不痛快就收拾谁,祖母给你兜底。” 做人就该如此,面对永远比逃避更能解决问题! 陆未吟也跟著笑起来,“多谢祖母,人手就不必了,阿吟应付得来。带那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怕了他们呢。” 老太君一想,是这个道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等陆未吟一走,她叫下人奉上笔墨,写了封信送出去。 陆未吟回到千姿阁,叫尖尖把冰丝软垫拿出来。 “铺上吗?”尖尖问。 陆未吟摇头,“泡上。” 尖尖一脸懵,“泡哪儿?” 陆未吟挑眉,难得露出灵动狡黠的模样,像只要做坏事的小狐狸。 “泡到泔水桶里。” 夏天的泔水,存放半天就会变得餿臭难闻,取了外层丝套的冰丝软垫在泔水桶里泡了整整两个日夜,取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把尖尖熏吐。 清水冲洗晾乾,再套上外层丝套,看著乾乾净净的,然而內胆已经醃渍入味,浓郁的酸臭味挥之不去,三尺之內都能闻到。 陆未吟让尖尖把『加料』的软垫放进盒子,繫上红绸,这便是她为父亲准备的生辰礼。 完美贴合陆將军的徒有其表。 陆奎在生辰头一天晚上吃饭时才知道孩子们给陆未吟送了请帖。 “哼!”陆奎拍桌,“那个孽障,走了都还想方设法算计家里,你们还叫她来做什么?” 酒醒后,通过陆欢歌的说辞,陆奎已经认定兰斋诗会上发生的事是陆未吟故意做的局。 身为陆家女,败坏妹妹名声,害得哥哥挨打,还让將军府得罪秦家,一桩桩叠加起来,他恨不得马上给陆未吟上一套家法。 由小妾抬上来的將军夫人虞氏给他拍背顺气,“將军先別急,孩子们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你听他们把话说完!” 虞氏还不到三十岁,没比陆晋乾大多少,在陆奎面前,端得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態,实际目光闪躲,维护的话里更多的是討好语气。 陆家这三个,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想在將军府待得安稳,就得和他们站在同一阵营! 陆晋乾自顾自吃著东西,“正是因为犯了错,咱们才要把人叫回来好好管教,免得无法无天,败坏咱们將军府的名声。” 陆奎很快被说服。 这样的孽障,確实该好好收拾一顿才能长教训。 转眼到了生辰这日。 將军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 陆家虽不得势,但陆奎毕竟还顶著大將军的名头,因此只要是收到请帖的,基本上都来了,秦家人没来,但也按礼数叫人送了礼。 陆未吟一进院子,就看到陆奎挺著圆润的腰腹,乐呵呵呲个大牙,站在正堂门口看著满院宾客。 满脸油光,衣著富贵,大拇指上套了个翠绿翠绿的大扳指。 京都的安逸繁华早已將他的英武斗志消磨殆尽,活脱脱成了一个酒囊饭袋,这样的人上到战场,除了消耗我军粮食,起不到半点作用。 “父亲。”迈步走近,陆未吟收起鄙夷换上笑脸。 陆奎一见到她就觉得扫兴,脸垮下来,习惯性的想要开口挑错,就见陆未吟停在阶下施然长拜,朗声道:“未吟拜贺父亲生辰大喜,愿吾父康健度春秋,年年岁岁,福乐长流??。” 周围宾客都看过来。 “这是哪位小姐,怎么称呼陆將军为父亲?” 方才去后院寻自家夫人,他明明看到陆家小姐跟在將军夫人身边待客。 旁边同僚回答:“张大人有所不知,陆家本有两位小姐。之前那位夫人和离后改嫁永昌侯,带了个女儿过去,这是三小姐,家里那位是四小姐。” 张大人拖长声调,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这陆家,可真有意思! 有品阶低的官员上前拱手奉承,“陆家两位公子丰神俊朗,二位小姐也是姿容出眾,陆將军真是好福气呀!” 一人开口,旁边人自是要客套附和两句。 陆奎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一转头看到陆未吟,想到她在兰斋诗会闹出的那些事,又咬紧后槽牙。 家里三个孩子都不错,偏偏出了这样一颗耗子屎。 乾儿说得对,不想法子把她规劝回正道,只怕日后惹出更大的乱子,牵连整个陆家。 “欢儿在后院等你。”陆奎不冷不热的叫陆未吟起身,“你们姐妹有些误会,说开就好了,切莫伤了手足情谊。” 兰斋诗会后,外头已有閒言,说陆未吟在將军府受到苛待,今日叫她来,也是为了粉碎流言。 陆未吟乖顺点头,让采香留下贺礼,转身去了后院。 后院接待女眷,比外头清静许多。 陆欢歌在诗会上扬了臭名,今日收敛不少,著装素雅清丽,妆面大方得体,头上也没戴什么华贵饰物,只簪了一支兰,清丽脱俗但不失韵味。 看到陆未吟,马上提著裙子迎上来,脸上堆著欣喜,“姐姐,你终於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说话的同时,一把拉住陆未吟的手。 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兰斋诗会的事,你已经惹得父亲不快,我劝姐姐还是放聪明一点,不要真惹恼了父亲。虽然你去了侯府,可你毕竟姓陆,不姓萧。” 陆未吟像是被她威胁住了,任由她拉著,脸上挤出笑来,配合著演足姐妹情深的戏码。 很快,陆晋乾也来了。 他戏更多,不仅对陆未吟表现出十足的关心,还当眾送了她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鐲,陆未吟当场就戴上了。 三人站在院里站了许久,兄友妹恭,一派和睦。 看到这一幕的客人们心思各异,有人敏锐的看出这是在做戏,也有人相信『眼见为实』,觉得传言不可尽信。 毕竟她们没亲眼目睹兰斋诗会的始末,但確实见到了陆家公子对这个三妹妹的疼爱。 世上最不缺嚼舌根传瞎话的,人家兄妹同爹同妈,感情好著呢。 谣言止於智者,而她们,就是智者。 然而很快,『智者们』就被打脸了。 宴席上,男女客分院而坐,陆晋乾陪著陆奎在前院陪客,忽然听到內院闹腾起来,动静很大,宾客们都在朝里张望。 陆奎放下酒杯,问:“怎么回事儿?” 陆晋乾也有点懵。 说好了宴席结束再动手,怎么这时候闹起来了? “父亲莫急,儿子去看看。” 他疾步往內院去,还没走到垂门,就看到弟弟陆晋坤从门內飞出来。 第14章 宴席上暴打陆二 陆晋坤身躯高大,摔在地上,落地声十分震撼。 “这不是陆二公子吗?怎么回事?” 眾宾客纷纷起身围拢过来。 与陆家交好的武官一马当先,“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陆將军生辰宴上闹事?” 刚说完,这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宾客们望过去,只见陆家三小姐陆未吟手执长棍走出来。 白裙翻飞,仿佛要乘风而去,一身凛冽森然的寒意,又像刚从雪域冰山而来,连暑热都被逼退。 乌云在她身后头顶翻涌,像在为她助势吶喊。 陆奎气得发抖,“逆女,你疯了吗?” 生辰宴上,提棍殴打兄长,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陆未吟停在丈远处,长棍直指陆晋坤,居高临下,“是他该打!” 陆晋坤死死盯著陆未吟手中的长棍,像头被触到逆鳞的暴龙,瞪著猩红的眸子,翻身爬起朝陆未吟衝过去。 他受够了! 明明陆未吟年纪比他小,个子没他高,体格没他壮,却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武艺上压他一头! 陆晋坤挥出一拳。 母亲总说他不够刻苦,他为什么要刻苦? 他天赋异稟,新招式跟一遍就能记住;天生力壮,同龄的孩子还在拿木剑练招,他就已经能提得动长枪。 他生来就是练武奇才,为什么要像陆未吟那个蠢货一样起早贪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用不著。 眼看就要打中,陆未吟勾唇淡笑,身形微侧,棍子回挑,啪一声把他的手打开。 “啊!”陆晋坤暴怒狂吼。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招切磋的时候总输给陆未吟。 刚开始以为是大意,可他之后再也没有贏过,偶有一两回,也是陆未吟放水。 他不服! 陆未吟手里拿著的,正是他们以前练武对打的棍子。 也是陆未吟的棍子,一遍又一遍,碾压他引以为傲的天赋,打碎他的骄傲。 他恨陆未吟为什么如此要强,她是个女儿家,就该像欢儿一样可爱娇俏,会撒娇会討好,在父兄的庇荫下娇一样生长。 可她不,她像株粗壮的树,枯燥无趣,硬邦邦,撞得他头破血流。 要是母亲没有生下陆未吟就好了……要是世间上没有陆未吟这个人就好了。 这样想著,陆晋坤气势暴涨,甚至隱隱透出杀意,连搅起的风都带著凌厉。 陆晋乾拦了一下,没拦住。 陆未吟眼中闪过锋芒,回身,棍子啪的一声,扎扎实实敲在陆晋坤肩膀上。 陆晋坤还不收手。 又是啪啪啪几声,棍子飞快敲击在他的四肢和腰部,最后两下,棍子扫向膝关节,陆晋坤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地。 长棍横扫,这次瞄准的地方是他的脑袋。 棍子破风呼呼作响,似有万钧,能把他的脑袋打爆。 陆晋坤终於开始怕了。 跪著起不了身,他只能往后坐,“不……不要!” 嚇极了,声音不受控制的发抖。 如同时间定格,长棍稳稳停在离陆晋坤的太阳穴不过一寸的位置。 收放自如,震惊全场。 这个陆三小姐,好生厉害呀! 陆未吟紧紧握著棍子,黑瞳中的杀意一点点隱去。 刚才那一瞬,真想不管不顾的打下去! 陆晋乾上前扶起弟弟,冷著脸训斥,“今天是父亲生辰,你不好好招待客人,去招惹三妹妹做什么?” 这话明著在骂陆晋坤,却暗含歧义,让人以为陆家兄弟不敢招惹这个三妹妹。 果然,马上有人阴阳怪气的说:“现在的谣言真是离谱到没边儿了,就三小姐这个实力,谁敢让她有半点不痛快?” 还苛待,就这架势,怕是她爹陆將军都管不了吧。 周遭议论纷纷,陆奎气得发抖,“逆女,你想气死我吗?” “父亲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陆欢歌跑出来拉住他,转头对余惊未退的陆晋坤说:“二哥,还不快跪下向父亲认错?” 陆晋坤不愿意,陆晋乾抬脚在他膝窝处顶了一下,又连使眼色,陆晋坤这才跪下,“儿子扰乱父亲生辰宴,惊扰诸位贵客,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陆奎没说话,只盯著陆未吟。 其他人也都在看她如何应对。 “姐姐,快呀,父亲都生气了!”陆欢歌『好心』提醒。 陆未吟巍然不动,把棍子一扔,昂著下巴,迎上陆奎盛怒的目光,“我说了,是他该打!” 陆奎声冷如冰,“来人,请家法!” 闹成这个样子,还庆个屁的生辰,他豁出脸面不要了,今日就要当眾惩戒逆女,以正家风。 “父亲,不可!”陆晋乾出声阻止。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怕老二衝动误事,演不好合家欢,他特意让他称病待在房间里,怎么会突然和陆未吟打起来? 这是家事,理应关起门来处理,当眾动家法,於陆家名声不利。 而且陆未吟现在去了侯府…… “滚开!” 陆奎听不进去,铁了心要收拾陆未吟。 很快,管家捧著一条马鞭过来。 这条马鞭是陆奎领兵时所用,鞭子里有些深色暗斑,那是胡人的血。 眾人譁然。 陆將军竟要当眾动家法! 虽然陆三小姐武艺不凡,但说到底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几鞭子下去还能有命吗? “孽障,跪下!” 陆奎抓起鞭子,凌空甩了个响鞭,啪得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陆欢歌退到陆晋乾旁边,紧张中带著热切期待。 虽然事情没按照计划的那样发展,但是能让陆未吟当场挨一顿鞭子也不错。 陆晋坤也这么想。 人跪著,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只有陆晋乾面色沉凝。 希望是他想多了! 陆未吟瞪大眼,似乎不可置信,“父亲连缘由都不问,就要对我动家法吗?” 陆奎不为所动,“跪下!” 此时,他脸上倒是恢復了些许当年沙场征伐的威赫,却偏偏是面对著自己的女儿。 陆未吟內心毫无波澜。 对陆家人的情感,早在上辈子就消磨乾净了。 但戏还得唱下去。 陆未吟肩膀垮下去,眼里的光也跟著暗淡。 像是泄了气,也像是死了心,周身凛冽气势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决然和疏离。 “父亲如此不顾父女之情,那我也不用顾著陆家的脸面了。” 她拉起左手衣袖,露出手臂。 一片吸气声响起。 刚才动手时,只见她出招利落,收放自如,此时拉起衣袖才看到,她整条左臂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且肿得厉害,皮下经络青紫,在通透玉鐲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惊悚骇人。 很快,有武將回忆起来,陆未吟几乎一直右手发力,左手只起个辅助的作用,原来是这个原因。 陆晋乾陆欢歌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果然,陆未吟的目光朝她二人看过去,其意不言而喻。 “这是中毒了呀!”宾客里有医官,见状马上走过来,“三小姐莫动。” 医官拿出隨身携带的针灸包,一连在陆未吟手臂顶端扎了七八根银针。 又用一根极粗的针扎破中指,再顺著手臂自上而下继续扎针。 陆未吟疼得皱起眉头,额头溢出大汗。 乌黑的毒血从指尖排出,滴在地上匯成小滩,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异色。 待毒血流尽,滴出的血变成正常的红色,医官替她將伤口包好,抹了把汗。 “幸好处理得及时,否则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陆未吟先是道谢,而后看向陆奎,“父亲连我的命都想收回去,区区一条胳膊又算得了什么?” “你!” 陆奎再傻,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又因何跟你二哥大打出手?” “这是红心剑茅的毒。”医官接过话头。 他用手帕包住鐲子,鐲口宽大,轻鬆从陆未吟手腕上取下来,再拿起酒壶往鐲子上浇。 鐲子沾酒的地方迅速变红,白色手帕一蹭,蹭下来一些红色粉末。 未沾酒的地方通透依旧。 “是了,就是它。红心剑茅的根茎用烈酒反覆熬煮,可炼製出一种奇特的毒药,溶於水中,无色无味,再接触酒方可显现。” 医官面露怒色,“此乃剧毒,碰都碰不得的,三小姐,这是有人要害你呀!” 闻言,女客里马上有人跳出来指认,“这鐲子是方才陆大公子送给三小姐的,好多人都看到了。” 女客们纷纷附和,其中两个与陆未吟年纪相当的小姐尤为气愤。 “好歹毒的心肠,一边在大家面前扮演手足情深,一边暗戳戳的想要害人性命,嘖嘖。” 陆晋乾急了,“鐲子是我送的,但我没下毒。” 他看向陆欢歌。 鐲子是欢儿准备的,难不成…… 陆欢歌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赶紧摇头否认。 她是在鐲子上动了些手脚,却不是什么剑茅毒,只是一点桃毛而已。 陆未吟碰了桃毛会发痒起红疹。 她只是想让陆未吟难受一下而已。 陆晋乾压下火气。 现在不是內訌的时候,得先解决掉眼前的问题。 他当即表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我陆晋乾指天立誓,若是在手鐲上下毒谋害亲妹,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事儿拖不得,稍有迟疑落人话柄,都可能落下个谋害亲妹的罪名。 他有官职在身,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坏在陆未吟身上。 一小姐摸著下巴,沉吟道:“不是你,难道是她?” 她指著陆欢歌。 “对,赠手鐲的时候陆四小姐也在,她也是能接触到手鐲的。” 陆欢歌摇头摆手,赶紧否认,“我没有,我怎么会害姐姐……” 陆晋坤恶狠狠的瞪著怀疑陆欢歌的小姐,“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晋乾踢了他一脚,叫他不要裹乱。 陆未吟一双清亮的眼眸注视著陆欢歌,缓缓开口,“那你敢指天立誓吗?说你没有在手鐲上动过手脚。” 她这话说得巧妙。 动手脚不一定就是下毒。 但她赌陆欢歌这会儿脑子发懵,反应不过来。 果不其然,陆欢歌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再变得惨白,惊慌藏都藏不住。 她確实动了手脚,所以不敢像大哥那样发毒誓。 亲身经歷了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她相信冥冥之中真的有一股神秘力量,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老天爷。 怕毒誓应验,也就更不敢了。 陆欢歌没有回答,但她的反应就是回答! 就连陆晋乾也认为毒就是她下的,不忍直视的別开视线。 陆欢歌百口莫辩,跪在陆奎面前,拉著他的衣袖,“父亲,我真的没有,女儿冤枉!” 泪水扑簌簌落下,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陆奎到底还是疼她的。 “手鐲的事先搁置一旁,等查清楚再说。你倒是说说,为何打你二哥?” 眾人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 是啊,兄妹俩到底因何打起来的? 第15章 族谱除名? 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缘故,陆未吟的脸色有些差。 医官体贴的给她拖来一把椅子,她道过谢才坐下去。 有礼有节,温声细语,眼尾的胭脂痣落在白得过分的皮肤上,宛若雪地一点红梅,孤傲中又带著娇俏,跟之前大打出手时简直判若两人。 手轻轻按在胸口,陆未吟深吸气,望向陆晋坤,“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一个坐著,一个跪著,儘管不是跪她,陆晋坤还是觉得屈辱,偏过头不说话。 陆奎一鞭子抽在次子脚边,“说话呀,哑巴了你?” “我……” 陆晋坤囁嚅半晌,忽然听到陆未吟发出一声冷哼。 短促的,很轻的一声,却充满嘲讽意味,像在嘲笑他敢做不敢认。 陆晋坤被刺激到,噌的站起来,嚷嚷:“没错,是我先动的手,老子敢做敢当……” 陆奎一脚就给他踹得重新跪下去,“你在谁面前充老子?老子还在这儿呢!” 客人中响起鬨笑。 眼看陆奎又要去收拾老二,陆晋乾赶紧把人拉住,“父亲,先说正事。” 陆家今日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可別再添笑料了。 陆奎喘著粗气,手中马鞭重重扔到陆晋坤头上,“说!” 陆晋坤还是不服气,梗著脖子说:“是我先动的手,但这都是有原因的。谁叫她指使丫鬟跑到兰兰面前去胡说八道,害得兰兰不理我——” 陆晋乾两眼发黑,手用力捏著陆晋坤的肩膀,制止他再说下去。 陆奎有点懵,“兰兰是谁?” 陆晋乾没理他,走到陆晋坤面前说:“不管出於什么原因,你在父亲的生辰宴上闹事就是不对,跟妹妹动手更是错上加错,现在,向阿吟赔礼道歉!” 陆晋坤不可置信,“大哥你喝多了吧?她打我,你还要我向她赔礼道歉?” “你挨打是因为技不如人!” 陆晋乾想要快刀斩乱麻,一不留神踩到陆晋坤的痛点,反应过来后立马找补,“阿坤,大哥不是这个意思……” 这边还没安抚好,陆奎又开始裹乱。 疑惑没得到解答,他又问:“谁是兰兰?” 陆欢歌低著脑袋不敢接茬。 还是陆未吟回答他,“陆將军不知道吗?兰兰是武院教头的女儿,和陆二公子情投意合,今日也来了府上,没带来见你吗?” 陆晋乾眼前一黑又一黑。 他算是看出来了,手鐲下毒的事把陆未吟刺激狠了,她现在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一点脸面都不想给將军府留。 一眾看客又有了新的话题,当即热烈议论起来。 “堂堂將军府的公子,居然跟一个武院教头的女儿……哎呀呀!” “居然还把人带到府里,嘖嘖!” “不是说他病了吗?难不成……” 陆奎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著逆子抖了半天,最后觉得还是得打一顿才行,便要去捡地上的马鞭。 陆晋乾眼疾手快,先一步捡起来,招呼缩在女眷那边不敢近前的虞氏,“父亲喝醉了,快扶他去休息。” 虞氏叫上两个小丫鬟过来,连拉带拽的把陆奎弄走。 家主走了,便由陆晋乾这个大公子来主持局面。 “弟弟妹妹不懂事,让诸位见笑了。还请大家入席,吃好喝好,稍后我再一一向大家斟酒赔罪!” 说完,目光扫过跪著的二人,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祠堂跪著去,父亲不发话不许起来。” 陆欢歌如释重负,拽著陆晋坤往祠堂走。 她寧肯跪祠堂,也不想待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受尽目光凌迟。 陆未吟岂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她端身坐正,“方才宴席上,我好端端吃著东西,陆二公子无缘无故提棍打来。伤著我也就算了,谁叫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可他还险些伤到与我同桌的客人。人家赏脸来吃席,弄得一身油污,有几位小姐去换衣裳,至今都没回来,大公子是不是该给她们一个说法?” 宾客们本身就不想走,酒席谁没吃过啊,哪有热闹好看? 听到陆未吟这话,更是站得稳稳噹噹,一个都没挪窝。 “陆三小姐,你且说说,二公子因何动手?这么多人在这里,是非对错自有论断。” 陆晋坤还没走远,一听,这可不行。 自己不在,指不定陆未吟怎么胡说八道呢。 於是他挣开陆欢歌的手,不管不顾的折返回来,“她们都是被你连累的,倒了霉与你同坐,要不是你让那个贱婢到兰兰面前胡说八道,我能发那么大火吗?” “你们別把人想得那么齷齪,兰兰是来给父亲庆贺生辰的,得知我病了,这才来探望一眼。没想到陆未吟竟趁这个时候派她的丫鬟去兰兰面前中伤我,要是你们平白无故被人泼一身脏水,难道不会生气吗?” 陆晋坤指著一旁的采香,振振有词。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聪明的,瞧瞧,圆得多好。 谁也不会知道兰兰是他专程叫来陪自己的,大哥让他称病待在房间,他总得想法子消磨时间不是。 蠢不可怕,蠢而不自知,那才可怕! 陆晋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拼命使眼色,陆晋坤始终假装没看到。 陆未吟问:“你亲耳听到我的丫鬟中伤你了?” “同那丫鬟说过话,兰兰就不理我了,怎么叫都不应声,还捂著脸跑了。事实如此,你还想狡辩不成?” 陆未吟懒得浪费口舌,“你敢叫兰兰来对质吗?” “有何不敢?” 武院离得不远,很快下人就把兰兰叫来了。 小姑娘容顏俏丽,小家碧玉的,见著这么多人,怯生生的揪著帕子。 陆晋坤站在她旁边,指著采香,“兰兰,那丫鬟跟你说了什么,你照实告诉大家。” 兰兰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脸红到耳根,细声细气开口,“那位姐姐问我是不是前来赴宴的客人,是否走错了地方,用不用领我去宴席……”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说这个……兰兰,是不是她逼你这么说的?你告诉我,我会护著你的。” 陆晋坤疯狂摇著兰兰的肩膀,小姑娘嚇得哭起来,“没有,那位姐姐就是这样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还捂著脸跑掉了?” “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站在你院子门口,你那样大声叫我进去,我……”兰兰捂著脸蹲下,羞愤难当。 俩人好了挺长时间了,今日陆晋坤让人叫她来,她心里很是激动。 知道是將军生辰,猜想莫不是要將她带去將军面前过目,故此还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 结果陆家小廝却是带她从角门入府,一路避著人,领到陆晋坤的院子。 她虽是小门户出身,但也知晓礼义廉耻,此等行径和私会有何区別? 她想走,又怕惹陆晋坤不快,在院门前犹豫不定时,来了个姐姐问她是否需要领路。 没说几句话,陆晋坤就出来了,扯著个嗓子让她进去,她不跑,还等著被更多人看到当笑柄吗? 经过今日之事,兰兰也算是看清了陆晋坤的为人。 她抹了眼泪站起来,“二公子,家里已为我选定良婿,不日就会定下婚约,我今日来便是要同你说清楚,以往的玩笑话算不得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莫要再见面了。” 兰兰说完就走,陆晋坤还想去追,被陆晋乾叫人拦下。 “大哥,不是这样的,兰兰不会这么狠心,肯定是陆未吟,是陆未吟逼她——” 啪! 陆晋乾抬手一巴掌,打断陆晋坤的话。 “你还嫌闹得不够吗?来人,把二公子押去祠堂跪著!” “大哥,你相信我,肯定是陆未吟……唔唔。” 陆晋坤还想说什么,陆晋乾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拖去祠堂。 陆晋乾站在人群里,只觉得眾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身上,或鄙夷,或嘲讽,或愤怒,或单纯的看待闹笑话的小丑,让他无地自容。 但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 他正在思考应该如何收场,陆未吟站起来,扬声开口。 “我幼时不懂事,被披甲驭马的父亲嚇哭,自那之后,父亲的疼爱便再也落不到我身上……也罢,纵是骨肉亲情,也不是一厢情愿可以维繫的,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心存奢望了。” “人不能贪心,我跟隨母亲去了侯府,有幸得老太君怜惜,兄妹友睦,就不该再与陆家有所牵连,今日也不该来……算我命大,遇到大人及时相救,我才能有命活著回去。” “阿吟……” 陆晋乾想制止她说下去,刚一出声,眾多犀利目光顿时投过来,他只得訕訕噤声。 陆未吟继续说:“又是下毒又是动家法,我这条命,今天就算是还给陆家了。下毒的事我不再追究,过往恩怨也都一笔勾销,有劳诸位做个见证,我陆未吟自请从陆家族谱除名,日后生死荣辱,与陆家再无相干!” 掷地有声的说完,她郑重的向眾人行礼。 最后转向陆晋乾:“陆大公子,贺礼已送达,告辞!” 目的达成,她一刻也不想多留,领著采香昂首阔步离去。 她知道陆家不会轻易將她逐出族谱,但是没关係,今天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她已经明確拿出自己的態度,日后再来纠缠,她也能占著理。 席上的佳肴已经彻底凉了,眾人散去,將军府再次成为京都城里人人津津乐道的笑话。 得知陆未吟要自请族谱除名,陆奎当场就要开祠堂,驱逐这个不孝女。 陆晋乾把人劝住,让虞氏好好伺候安抚。 出了门,陆晋坤陆欢歌在院子里等著。 看著石桌上的精美华丽的盒子,陆晋乾问:“这就是陆未吟带来的贺礼?” “没错。” “打开!” 陆欢歌积极的打开。 她倒要看看,陆未吟能送什么好东西。 揭开盖子,丝质光泽落入眼中。 陆欢歌眼睛亮了亮。 把东西拿出来,触感细腻冰凉,竟是张极好的冰丝软垫。 紧接著,一股酸腐餿臭钻进鼻子,她不確定的凑近闻了闻,扶著石桌吐得昏天黑地。 第16章 输了,但没完全输 回到永昌侯府,陆未吟径直去了万寿堂。 “祖母,阿吟这回怕是给侯府惹麻烦了。” 老太君刚午睡起来,正捧著茶醒神,听她这么说,好奇的问:“怎么了?” 陆未吟把宴席上的事说了一遍。 听说她提著棍子把陆二打了一顿,老太君笑出一脸褶子,就差拍手叫好了。 等说到手鐲下毒,老太君顿时黑脸,几乎是把茶杯砸在桌上,一连说了三个好。 好一个心肠歹毒的陆家女啊! 她拉起陆未吟的左手,看到包了纱布的手指头,又撩起袖子。 放尽毒血,手臂已经恢復正常顏色,但明显还肿著,扎过银针的地方留下很小的红点,向外晕出豆大的乌青。 老太君赶紧叫邱嬤嬤去请大夫。 陆未吟把袖子拉下来,“不用,祖母,都好了。” “好什么好,大夫说好那才是好。听话,让大夫瞧瞧,莫让我老婆子担心。” 陆未吟只得应下,最后说到自请族谱除名。 “你做得对。”老太君拉著她的手。 “这种歹毒的家人,不要也罢,以后侯府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盛元爱重你母亲,自会好好待你;鳶儿没有姐姐,你来了,她欢喜得不得了,昨儿还在问我什么时候改口喊你阿姐,怕太唐突了你会不自在。” “三个哥哥,阿淮性子平和,无须担心;阿棠顽劣一些,但没什么坏心思,等时间长了,相处多了,自然会接纳你。只有阿霆……江氏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懂事了,心里有执念。若他实在无法接纳你们母女,咱们也不强求,他是嫡长子,知道顾全大局,大家相安无事即可,我也会多劝劝他。” 老太君把家里的人一个个拉出来与她分说,好的不好的,不瞒不偏。 直白又真挚的亲近,就像外面的日光,明晃晃的照进陆未吟心中的荒漠。 “祖母!” 陆未吟伏在她胳膊上,放缓呼吸平復情绪。 老太君拍著她的手,“你来之前,我问你母亲,这是个怎样的孩子,该如何相待。你母亲说,她年少时怎么样,你就怎么样,那会儿我就知道,她一定给我带来了一个极好的孩子。” “母亲年少时老太君就认得她了?” “当然,你母亲可以说是我看著长大的,后来她去了边疆……” 老太君摇摇头,苍老的目光遥遥眺望,仿佛跨过时光,看到豆蔻年华的苏婧一身红装,骑著枣红马奔驰在绿堤上。 年少的盛元驾马跟隨,两人如出一辙的意气风发。 一开始齐头並进,渐渐的,少年落在后面,最后眼看著马上的姑娘跑远。 天意弄人,要是没有那件事…… 老太君无声嘆息,深沉的眼眶里盛著陆未吟看不懂的无奈和惆悵。 邱嬤嬤领著大夫进来,老太君让他给陆未吟仔细瞧瞧,確定无碍这才安下心来。 陆未吟脸上露出真实自然的小女儿娇態,故意打趣调笑,“今日我在將军府大闹一场,外头定然会传我是仗著永昌侯府的势,祖母不罚我,还给我找大夫,这下就该传我是仗著侯府老太君的势了。” “由他传去,最好传得人尽皆知,如此一来,想要欺负你的人就得掂量掂量,扛不扛得住我老婆子的火气!” 陆未吟在万寿堂待了一整个下午,就这么半天,生辰宴上的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 秦见微听到消息,马上叫人套车往侯府赶,她先去找萧北鳶,两人再一起去千姿阁,得知陆未吟在万寿堂,又匆匆赶过来。 祖孙俩聊得正高兴,见二人神色紧张,不用想也知道为何而来。 老太君让两人落座,又叫人奉上各自喜欢的茶点,“都知道了?” 萧北鳶坐不住,屁股刚挨凳面又弹起来,过去扒拉陆未吟的袖子,得知老太君已经找大夫看过了,这才又坐回去。 秦见微见状也鬆了口气,“无事就好。” 外头传得夸张,说陆未吟是被抬回侯府的,怕是时日无多。 她来时还从秦太傅那里要了根千年老参。 幸好用不上! 萧北鳶愤然开口,“祖母,陆家人太过分了,又是下毒又是动家法,这是对付仇人呢?而且未吟现在已经是我们侯府小姐了,他们还敢如此肆意妄为,简直没把咱们侯府放在眼里。祖母,您得替她主持公道啊!” 话音刚落,外头又噔噔噔跑来一个。 萧西棠扶著门喘粗气,“祖、祖母!” 他今日逃课,正跟好友在酒楼尝新菜呢,听到旁边人说起陆未吟中毒垂危的事,菜都没顾上吃就跑回来了。 他虽然不喜欢陆未吟,但也不愿意看著她丧命。 去年在一个游方术士手里五十两银子买了颗解毒丸,说是砒霜都能化解,別人都说他被骗了,但他总想著万一是真的呢,就留著没扔。 此刻,那颗解毒丸就握在萧西棠手里。 看到陆未吟好端端坐著,俊脸上闪过惊讶,紧接而来是被戏耍的恼怒,说出的话也变得阴阳怪气。 “你没事啊,我还寻思回来送你最后一程呢。” “三哥!”萧北鳶吼他,“別胡说八道!” 萧西棠撇撇嘴,过来给老太君行了礼,又跟秦见微打完招呼,才在萧北鳶旁边坐下。 “既然中毒垂危是夸大其词,那说你把陆二痛打了一顿,也是以讹传讹嘍?” 陆未吟早已看穿少年的口是心非,笑得温柔和煦,“这是真的!” 萧西棠上下打量,明显不信。 陆二壮得跟头熊一样,他都討不著好,上回在兰斋全靠人多才把人制住,就她? 老太君想看热闹,“要不你俩切磋一下?” “別了吧。”萧西棠牛饮完茶水,放下杯子,“就她这样儿,我贏了也是胜之不武,万一再给打坏了,祖母不得再给我一顿板子?” “对对对,万一打坏了呢,算了算了。”老太君眨眨眼,摆手。 话却是衝著陆未吟说的。 意思是怕陆未吟把萧西棠给打坏了。 少年人最受不得激將,萧西棠立马跳起来,衝著陆未吟勾手,“来来来,別搞得像我怕了你!” 萧北鳶兴致勃勃,拉著秦见微,几人移步到院子里。 老太君坐在廊下摇著扇子,“大家友好切磋,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 萧西棠不耐烦,“知道知道。” 陆未吟頷首,“阿吟明白。” 老太君让人在院子里画了个圆圈,规则很简单,一炷香之內率先出圈者输。 陆未吟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公子,请赐教。” 话毕,一步迈进圈里。 霞光罩在她身后,如流金般泄下,明明是温暖的色调,却盖不住少女眼角眉梢的清冷。 “小心了!” 萧西棠率先出招,陆未吟闪避回击,两人打得有来有往。 “哇,哇,快看,好耶!”萧北鳶惊嘆连连。 线香越燃越短,她也越来越紧张,时不时就要扭头看看香。 几乎是在香燃尽的前一刻,萧西棠被陆未吟一记寸拳逼得退到圈外,切磋结束。 他抹了把汗,有些挫败,“我输了。” 陆未吟淡笑頷首,“承让。” 外行看热闹,萧北鳶两边一起夸,“不错不错,两个都很厉害,不相上下!” 萧西棠觉得脸有些烧得慌,“祖母,我回去了。” 时间不早了,其他人也纷纷告退。 陆未吟把秦见微和萧北鳶叫到千姿阁一起用晚饭,趁著更衣的时候交代采香,“一会儿你跑一趟,给兰兰送三百两银票,让她一家儘快离开京都。” 手鐲下毒是她自导自演,后来无意中看到兰兰被小廝领去陆晋坤的院子,这才临时起意,以兰兰为契机激怒陆晋坤。 前世的今天,兰兰没来將军府,而且一辈子都没垮进过陆家门。 陆晋坤喜新厌旧,很快就厌弃了她。 大好的姑娘,没必要在人渣身上浪费好年华,只不过陆晋坤气量狭小,很可能会有报復之举,还是早点离开为上。 另一边,萧西棠回到扶摇轩,晚饭都没吃,在浴桶里泡了半天。 阿鳶说错了,不是两个都很厉害,是陆未吟很厉害。 整场切磋节奏都由她一人掌控,每当他要出圈的时候,她都会收起攻势,给他留一线喘息。 若非如此,他根本撑不到香燃尽……不是,是一半都撑不到。 陆未吟绝对有那个实力,让他一开始就输掉。 可她没有这么做,而是陪他打够一炷香。 萧西棠知道,这是给他留面子呢! 泡进热水里,萧西棠心情很复杂,除了挫败,还有些烦躁。 陆未吟明明那么厉害,遇到火盆阻门却不反抗,若是易位而处,他不用那盆火点了房子都算是手下留情了。 明明连陆二都打得过,收拾陆大陆四更是轻而易举,居然还被欺负……这人怎么活得这么窝囊呢? 萧西棠把脑袋一起沉入水里,过一会儿又冒出来。 他知道了。 是因为在乎吧,就像他比阿鳶厉害那么多,但还是会宠著她纵著她,因为那是他最亲最爱的妹妹。 可惜陆未吟运气不好,陆家那几个从根儿上就坏了,她越是委曲求全,別人越是要爬到她头上拉屎撒尿。 陆未吟在萧西棠脑子里蹦躂了一个晚上,连做梦都梦到了。 猛地惊醒,萧西棠翻身坐起,外面天还没亮。 他想,陆未吟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怎么能比他厉害那么多?这可不行! 於是他爬起来穿好衣服,飞快抹把脸,去院子里练功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练武必然是充满汗水和艰辛的,每当扛不住或者想偷懒,他都会想到陆未吟。 习武没有捷径,付出多少就收穫多少,她肯定也是这样过来的。 她一个女的都能做到,堂堂七尺男儿还要认怂不成? 於是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就这么坚持了半个多月。 不仅如此,萧西棠再也没逃过课……不对,是没逃过武课。 那些之乎者也仍旧让他头疼。 萧西棠的变化落在老太君眼里,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 想不到一次切磋,竟激起了孩子的上进心,这都多亏了阿吟。 千姿阁里,陆未吟正在练字,邱嬤嬤送来两匹新料子,说是老太君让她拿来裁两身新衣。 送走邱嬤嬤,尖尖笑嘻嘻道:“老太君这是在感谢小姐把三公子引上正途吧?” 陆未吟没说话,等默完守字篇才搁下笔。 引上正途?还得他有这个命才行。 陆未吟肃声交代,“再多找几个人盯紧萧西棠,每次出门去哪儿做什么,都要及时报过来。” 若她没记错,萧西棠出事就在这几天了。 第17章 游船遇险 前世,就是陆奎生辰这个月,萧西棠出事了。 当时她正巧碰到陆家父子出门去弔唁,问了一嘴,才知道这个事,只不过那会儿她跟萧西棠毫无交集,也就没在意具体是哪天。 陆奎说的是萧三公子在船上跟人爭风吃醋,被推到水里溺死了。 这应该是陆欢歌传回来的话。 来侯府也有些时日了,据陆未吟所见,萧家门风清正,三位公子院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她也暗中打听了,从未有人听说萧西棠涉足烟风尘之地,他又怎么会在船上与人爭风吃醋? 想来此事另有隱情。 如今萧西棠一心扎在练武上,十分勤奋,逃了文课也没出去玩儿,不是去武院找人对打练招,就是回家来打木桩。 陆未吟有时候会想,会不会他的命运已经改变,自己躲掉了死劫? 不是没这个可能,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临近月底,又多安排了人盯紧萧西棠。 终於,这天下午,扶摇轩的一个婆子递来消息,说萧西棠应了別人的邀约,明天要出去钓鱼。 陆未吟让她去打听清楚,应的谁的约,去哪里钓鱼,什么时候去。 这个婆子跟萧西棠的贴身小廝禾顺沾了些亲,很快来回话。 “是三公子的同窗好友,一位薛姓公子相邀,去抱月湖钓鱼,天亮就去,赶早没那么热。” 十里春风的船就在抱月湖,这点倒是对上了。 尖尖给婆子打发了银子,让她继续盯著。 陆未吟动身去纤绣阁找萧北鳶。 “游湖?”萧北鳶软趴趴的靠在贵妃榻上,有气无力的摆手,“不成,我月事来了,肚子疼得厉害。” 陆未吟见她脸都白了,额头冒虚汗,摸起来却是凉的。 “找大夫看了吗?” “用不著,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月事痛,又不是病! 正好,今日是采柔陪著过来的,陆未吟便提议,“采柔懂一些医理,要不让她给你瞧瞧?若有法子能减缓痛楚,你也能好受些。” 萧北鳶点头,“也好,那就瞧瞧。” 采柔上前替她诊了脉,很快有了结论。 “四小姐脉细而缓,正气內虚,体內寒气凝滯,气血受阻,所以导致腹痛,需等月事结束服药调理才能缓解。” 她边说,翠玉边在旁边点头,“对对对,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药抓了好几次,也熬了,偏偏小姐不喝,说反正过了月事这几天就不痛了,不用管。” 翠玉十分无奈。 “治宫寒的主要药材是益母草,益母草味极苦,確实难以下咽……实在不成,那就多喝热水吧!”话毕,采柔退到陆未吟身后。 难得陆未吟主动提出想出去玩儿,萧北鳶去不成,但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致,“要不我叫人去问问秦姐姐,看她想不想去?” “不用,我自己叫人去问,你好生歇著吧!” 从纤绣阁出来,陆未吟马上派人去了趟太傅府,得到肯定答覆后,她又立即去了万寿堂,跟老太君说自己约了秦见微游湖。 老太君素来开明,她从不认为女子就该束在闺阁,天地广阔,男女都该多出门走走看看。 听说陆未吟想游湖,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只是叮嘱多带几个人,注意安全。 晚上用饭时,萧西棠也来了,说明日要跟朋友去钓鱼,来向祖母借一只金鉤。 老侯爷晚年时爱好钓鱼,打造了一套金鉤,大大小小十余只,如今收在老太君手里。 他近来刻苦练功,人明显黑了,但是没瘦,个子还窜了一头。 老太君瞧著心疼,添了两个他爱吃的菜,留著一起用饭,饭后叫人取来金鉤给他。 第二天一早,萧西棠一身轻巧骑装出门。 他不爱坐马车,与禾顺各骑著一匹马赶到抱月湖。 夏日天亮得早,太阳还没出来,天边捲起鳞状云,湖面烟波浩渺,微风徐徐舒適宜人。 一艘两层游船泊在岸边,薛明泽站在甲板上用力挥手,“阿棠,快上来。” 船上很是热闹,除了另外一个同窗陈远山,还有山长的儿子蒋岐,薛明泽的姐姐薛明珠,以及蒋岐的堂妹蒋怡。 薛明珠和蒋岐正在议亲,家里有意让两个孩子多接触接触,蒋怡则是硬被拖来给未来堂嫂作陪的。 萧西棠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些人,各自见了礼,游船缓缓向湖心驶去。 抱月湖因有一座弯月形状的小岛而得名,小岛与岸之间形成一条稍窄的水道。 此时水道上飘著一艘小船,隨波轻轻摇晃。 秦见微倚在船边,脑袋歪在胳膊上,清风拂面,素手探入水中轻柔搅弄,说不出的愜意。 放眼望去,两岸芳菲遍地,绿树成荫,风景秀丽。 她们来时天还没大亮,星辰未隱,碧波映长空,捧星辉於手中,如入仙境。 陆未吟站在船头,水青色长裙隨风而动,映入水中浑然一体。 目光逡巡,很快锁定湖心一艘游船,欢声笑语远远传来。 秦见微支起身子,偏头望过去,“居然还有其他人同我们一样,这么早就出来玩了。” 陆未吟淡笑,“天气热,大家都赶早出门,能多玩一会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天,眼看日头升起,吹来的风开始变得湿热,秦见微坐进舱內,优雅的捏著帕子擦汗。 陆未吟看向湖心游船。 欢笑声暂歇,取而代之的是悠悠琴音。 琴声泠泠,如泉水穿石而过,清冽悦耳;弦动之间,似见鸟雀伴飞,斑斕海剎那盛放,又有含羞带怯的绵绵情意隱匿其间。 秦见微侧耳听琴,陶醉间倒是不觉得热了。 意犹未尽时,琴音突然停了,疑惑望去,只见游船旁停了艘小舟,似乎船上的人和舟上的人起了爭执。 “小姐!” 小舟载著隨行的丫鬟婆子靠近,秦见微的丫鬟春枝扬声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吧!” 那边闹起来了,虽然隔著一段距离,但並不算远,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待小舟靠近,采柔跨上船,不动声色的走到船头拿起长篙。 秦见微看向陆未吟,徵询她的意见。 陆未吟抬手遮在额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热起来了,走吧!” 再不说走,就显得刻意了。 岸边有茶摊,到时再去那儿坐坐。 采柔撑篙划水,小船缓缓飘向岸边。 正要靠岸,忽然听到噗通一声,湖心游船上有人落水了。 此时,游船上已经动起了手,混乱中还夹杂著女子哭喊声。 “秦小姐,你先回去,我去救人!” 秦见微只觉得腰间一紧,视线一晃,自己已经在春枝她们的小舟上了。 “阿吟,不可!” 陆未吟仿若未闻,接过采柔手中的长篙,用力在岸边一顶,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秦见微见拦她不住,一颗心悬了起来,“快,上岸叫人。” 小船前行一段,船速逐渐慢下来,陆未吟估算了下距离,將手中长篙投入水中,纵身而起,如燕雀般轻盈落於篙上,继续踏篙而行。 水里,萧西棠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是个旱鸭子,连狗刨都不会,落水后全凭本能手忙脚乱的扑腾,可越扑腾,湖水反而越快的灌进身体。 双手越来越重,很快就扑腾不动了,胸腔里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猛烈的灼烧著,一点点烧光他的意识和生机。 眼看水面逐渐没了动静,陆未吟回头看了眼奋力划桨赶来的采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当她把萧西棠从水里捞出来,采柔刚好划船赶到。 陆未吟把人扔到船上,用力按压腹部。 萧西棠落水时间不算长,把水吐出来后,呛咳两声悠悠醒转过来。 看到陆未吟,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采柔將外衫脱下来披在浑身湿透的陆未吟身上。 “照顾好三公子!” 吩咐完,陆未吟踩著船篷跃上游船。 游船上的船夫已经毙命,薛明泽一眾晕的晕伤的伤,全部失去反抗之力,蒋怡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眼睁睁看著薛明珠被几个壮汉拖上小船。 陆未吟如同仙子临凡从天而降,抓起船头的篙竿,眨眼间便將两名壮汉挑落水中。 那些壮汉看到陆未吟入水救人了,却没料到她居然还敢多管閒事。 “哪来的丫头,不知死活!” 陆未吟眸光微凝,一言不发,再度挑落两人。 十里春风楼上,狻猊抱炉吐烟,暗香浮动中,一双金绣镶白玉的黑靴被甩在地上,袜子扔在两步开外。 临窗软榻上,男人歪著身子,锦衣鬆散,袒露出大片胸膛。 旁边美人送来剥了皮的葡萄,男人侧头避开,一双狐狸眼饶有兴趣的盯著下方湖心。 落水的壮汉想上游船,采柔拿著长篙站在船尾,谁冒头就打谁。 主僕二人严防死守,一船六个壮汉全部成了落水狗。 陆未吟把薛明珠拉回游船上。 “阿姐!”薛明泽捂著胸口艰难起身,把嚇到失神恍惚的薛明珠拉到身后。 已经恢復的萧西棠也爬上游船,在满场混乱中找到一根还算称手的桌腿,拎著站在陆未吟身旁。 堂堂七尺男儿,没有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苟且偷生的道理,就算打不过那些人,他也能帮著挡一挡,总能起到一些作用。 陆未吟目光微侧,看著身旁既狼狈又英勇的少年,不自觉勾起嘴角。 一眾壮汉爬上他们自己的船,前来援助的同伴也已抵达,三艘船把游船围了起来。 领头的男人身材寻常,却气势骇人,从他身边刮过的风都带著凌厉,站在船头下最后通牒,“想活命的,把人交出来。” 萧西棠刚要说话,陆未吟握紧长篙冷声开口,“退后!” 此人绝非等閒,跟那些小嘍囉可不一样。 萧西棠乖乖后退。 不能拖后腿。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之际,又有一艘游船朝湖心驶来。 这船披红掛彩,飞檐鎏金,很是华丽,船头垂著一盏灯笼,写了个昭字。 楼上男人眯起眼眸,猛地抬起赤脚將面前的美人踹下榻。 他怎么来了? 第18章 拜谢救命大恩 昭王府的船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湖心。 “阿吟!” 秦见微站在船头激动挥手。 旁边站著抱剑的星嵐。 星嵐生得一副笑脸,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也自带三分笑意,配上眼底的精光,反而给人一种难以招架的震慑。 此时,鹰隼般犀利的目光飞快扫过在场眾人,最后落在领头人身上。 谁都没有说话,只在目光接触时有硝烟瀰漫。 十里春风楼方向传来短促尖锐的哨声,领头人抬手示意,“走!” 三条船走得飞快,陆未吟的目光遥遥追隨,直到看不真切。 前世在將军府,她对外界的关注十分有限,也不知道萧西棠的死最终是如何定论。 不过可以確定的是,她从未听到过任何与今日之事有关的传言或议论,就连身在侯府的陆欢歌也只是捕风捉影的了解到船爭风吃醋之类的信息。 可见事情被人按下去了。 死的是永昌侯府的公子,和他一起的也都是出自显赫门第的公子小姐,放眼整个大雍,能让这些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没几个。 那么,到底是哪一个? 陆未吟想事情的时候,两艘游船之间已经架起舢板,秦见微胆战心惊的走过来,紧紧抓住陆未吟的手。 “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陆未吟淡笑摇头,“我没事。多亏了你,请来王爷帮忙,不然今日怕是麻烦了。” 说话时,她的目光越过秦见微,落到那艘华丽游船上。 秦见微也跟著她看向游船,“我带著人赶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他们,王爷听说之后就跟著一起来了。” 陆未吟眸光深沉。 这位王爷倒是热心肠,上回兰斋也是他帮忙。 船楼上,珠帘半卷,泛著流水光泽的丝质纱幔后,隱约可见一高挑身影凭栏而立。 侍卫婢女守候在侧,排场盛大,反而衬得那道身影孤寂又落寞。 眾人刚刚歷险,余惊未退,但该有的规矩不能少,船上能动的都跪下来,拜谢昭王搭救之恩。 “诸位受惊了。”星嵐替主子招呼眾人起身,说话时习惯性拿手指拨弄鼻尖。 “贼人胆大妄为,为谋取財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游船,大家放心,王爷定会督促京兆府加紧破案,还京都太平。” 萧西棠等人面面相覷。 这哪是什么贼人谋財,分明是…… 儘管心有疑虑,但既然昭王发话,就已经为整件事定了性,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得乖乖应是。 星嵐命人过去撑船,又分派了人手护送眾人各自回府,大家又谢了一回。 “陆小姐!”星嵐走到陆未吟面前,“王爷请陆小姐过去喝杯茶。” 陆未吟秀眉微蹙。 轩辕璟请她喝哪门子茶? 萧西棠也觉得奇怪,更多的是不放心,几乎是小跑过来,“王爷他——” 星嵐笑吟吟打断,“萧三公子不用担心,只是喝杯茶而已。” 说完,衝著陆未吟伸手示意,“陆小姐请。” 陆未吟点点头,朝对面游船走去。 是福是祸,去了就知道了。 “陆未吟,我就在这里,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叫我。”萧西棠衝著她的背影高喊。 也不知道是喊给她听的,还是喊给船楼上那位听的。 秦见微实在猜不到昭王找陆未吟做什么,担心的揪紧手帕,一边焦急等待,一边暗暗祈祷莫要再生事端了。 陆未吟登上昭王府的游船,星嵐领著她上船楼。 珠帘前,星嵐驻足,“王爷,陆小姐来了。” “进来。” 婢女打起帘子,陆未吟迈步入內,身后脚步声齐响,侍卫婢女跟著星嵐退到楼下,竟一个都没留。 帘后摆了一方茶台,此时壶里的水已经沸腾,顶起壶盖发出清脆的声响。 轩辕璟端坐主位,和之前在兰斋所见一样,玄衣金冠,缎带遮目,贵不可言。 “陆小姐会煮茶吗?” 声音朗润清雅,还挺好听。 陆未吟恭敬頷首,“会一点。” 轩辕璟抬手示意,“那就有劳了。” 这是要她煮茶的意思。 啊,也是,没有婢女伺候,总不能让王爷煮茶给她喝。 陆未吟坐到对面,生疏但从容的开始煮茶。 “陆小姐煮茶的手艺和武艺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陆未吟投茶入壶,“自是武艺更佳。” 轩辕璟点点头,嘴角始终噙著淡淡的笑意。 很快,茶香瀰漫开来,陆未吟將茶汤分入杯中。 “王爷请!” 考虑到对方不便视物,陆未吟直接把茶杯递到轩辕璟手边。 轩辕璟摸索著,不小心抓到陆未吟的手,细腻温热的触感,只一瞬,就替换成茶杯。 二人皆面不改色。 轩辕璟喝了一口,“难喝!” 陆未吟並不在意,“让王爷见笑了。” 轩辕璟端著茶杯,正色道:“那些人是鄴王轩辕赫豢养的私兵,招惹上他对你们没好处,今天这个亏你们就自己咽了吧。” 陆未吟惊讶於他的坦白,“多谢王爷明示,臣女知道该怎么做了。” 鄴王轩辕赫,皇五子,其母为容贵妃,外祖位列三公,舅舅乃御林军都统,位高权重。 难怪前世萧西棠的死被捂得死死的。 轩辕璟又喝了一口茶,“可有觉得不公?” 不公吗?当然有了,毕竟前世萧西棠丟了一条命。 可是公不公的,她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陆未吟起身,“多谢王爷款待,茶很好喝。” 她睁著眼睛说瞎话,颤都不打一个。 轩辕璟轻笑出声,“回吧!” 陆未吟行礼告退。 见她好好的走出来,萧西棠等人都鬆了口气。 没有人问昭王找她做什么,她是大家的救命恩人,只要她没事就好。 游船靠岸,各家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陆未吟和秦见微说好下次再约,又受了薛家蒋家兄妹以及陈远山的郑重拜谢,大家这才各自回府。 萧西棠这回没骑马,坐进陆未吟的马车。 天热,两人的头髮衣裳都已半干,乱糟糟皱巴巴的,萧西棠想道谢,又觉得在马车里不够郑重,便暂时按下了这个心思。 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尷尬,陆未吟率先出声,“那些人因何要抓薛小姐?” 说到这个,萧西棠就一肚子火。 薛小姐抚琴助兴,那些人闻声而来,夸讚一通,竟要请人到十里春风楼去为他家主人弹奏一曲。 十里春风楼岂是大家闺秀能涉足的地方,再说素不相识,人家又不是勾栏瓦舍里弹琴卖唱的,凭什么要去献曲? “薛小姐严词拒绝,没想到那些傢伙竟直接动手抓人,简直无法无天。” 陆未吟垂眸沉吟,“原来如此!” 轩辕赫好琴音,听说府里养了几十个琴姬。 前世萧西棠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送了性命,著实让人气愤又唏嘘。 回到侯府,两人各自回去清洗更衣。 见他们一身乱糟糟的回来,立即有人报给老太君,陆未吟刚洗完出来,正在拿熏笼烘乾头髮,万寿堂就派人来请了。 迅速收拾妥当,来到万寿堂,萧西棠已经先到了。 不光他,萧东霆萧北鳶也都在。 萧北鳶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明显是哭过了。 “祖母!” 陆未吟屈膝行礼,又跟其他三人打过招呼。 萧东霆望著她,沉著脸,神情复杂。 “阿吟,过来!”老太君把陆未吟招到身前。 萧西棠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堂前屈膝跪下。 “今天在抱月湖,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这条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我……我,哎呀,反正你救了我,我心里感激,以后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当你的侯府小姐,若是谁再敢欺负你,我会让他知道小爷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就这样。” 萧西棠一口气说完,衝著陆未吟俯身一拜,又马上站起来坐回去。 好像只要足够快,就不会被人看出来他在难为情。 少年赤诚率性,但脸皮薄,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不容易了。 陆未吟笑容浅淡,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透出十足的真诚,“三公子言重了,我去救人时並不知道落水的是你。不管是谁,只要我遇上了,都要救一救的。” 这话简直说到老太君心坎儿上了,拉著她的手不肯松,又欣赏又感激。 “我不管,反正你救的是我,我就要谢你。以后你也別叫我三公子了,就……跟阿鳶一样,叫我三哥。” 萧西棠耳根泛红,別彆扭扭的又补了一句:“免得外人说我们侯府没规矩,进了门连称呼都不改。”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陆未吟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的,三哥!” 萧西棠呵呵傻乐。 一想到陆未吟成了他妹妹,而他妹妹又把陆二那个蛮牛痛扁了一顿,他就说不出的畅快。 “阿姐!”萧北鳶跑过去抱住陆未吟的胳膊,“阿姐,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就没有三哥了。” 小姑娘嘴一瘪,又要哭。 老太君也是百感交集。 幸好今天有未吟在。 通过萧西棠的敘述,老太君很快推断出来那些人背后的主子很可能是轩辕赫。 皇帝之子,天潢贵胄,即便萧西棠真丟了命,恐怕最后也会推到莫须有的贼人身上。 老太君叫人做了一大桌好菜,一来答谢陆未吟,二来给萧西棠压惊。 饭还没吃完,薛家蒋家陈家的人约著一起来了。 三家家主主母领著自家孩子,带著厚礼,前来登门拜谢。 老太君让人把谢礼送去千姿阁,全部记入陆未吟的私库。 晚上设宴款待,等送完客已是深夜,折腾一天,陆未吟也是真乏了,正准备收拾睡觉,小丫鬟在外头稟告,说大公子萧东霆来了。 第19章 坦白局:去杀人了 陆未吟猜到萧东霆会来找她,只是没想到他连天亮都等不了,大晚上的就来了。 “大公子!”外间厅里,陆未吟照常见礼。 萧东霆眉眼含笑,似乎比往常更真诚一些,“你救了阿棠,整个永昌侯府都对你感激不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流光打开厅中的箱子,满满当当,全是金银珠宝,在灯火映照下散发出夺目光华。 陆未吟只淡淡扫了一眼,“大公子客气了。” “你不必推辞,比起阿棠的性命,这些东西著实算不上什么。” 陆未吟也懒得同他扯,將东西收下並道谢。 “这才对嘛。”萧东霆並没急著走,而是端起茶杯,大有要跟她畅聊一番的架势。 “我一直都觉得陆妹妹冰雪聪明,我这人最喜欢跟聪明人聊天了,想来陆妹妹也不会拿我当傻子,对吧?” 他仍旧笑著,眉眼弯弯,却似有看不见的毒刺从那笑容里生出来,张牙舞爪的缠绕在陆未吟身上。 “不敢以聪明人自居,不过大公子时常敲打试探,这么明显的防备,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陆未吟淡然迎上他的目光,问出心底疑惑,“大公子到底在防备什么,还是说……在担心什么?” 永昌侯府长子,文韜武略皆出眾,刚及冠就当上镇岳司副指挥使的人,陆未吟哪敢拿他当傻子? 即便是坏了双腿不再任职,镇岳司里也多得是愿意听他號令的人,只要他想,可以把她祖宗八代都翻出来。 陆未吟从来不认为自己做的事能完全瞒过他的眼睛。 “现在该担心的肯定不会是我。”萧东霆嘲讽轻笑,双眸漆黑,似古井无波,深邃莫测。 陆未吟敏锐听出言外之意,“尖尖,去外头守著,莫让閒杂人等打扰我和大公子谈心。” 尖尖应是退下。 萧东霆也屏退流光。 厅门大敞,屋外银河星辰闪烁,皎皎明月被乌云遮蔽一角,夜风挟裹著燥热翻涌。 院前阶下的虫鸣被脚步声惊扰,暂歇片刻又再次热闹起来。 萧东霆冷眸中带著警告,“你发热毒那天,身上染的是十里春风的娇儿香,別跟我说你装病偷溜出府是为了去画舫看魁。” 陆未吟捧著杯子的手骤然收紧,始终掛在脸上的镇定自若终於被打破,泄出两分慌乱来。 其实她的演技有些拙劣,但萧东霆是自信甚至是自负的,隨母改嫁入高门的继女,哪怕武艺出眾,哪怕有那么点小聪明,也不可能在他的威势之下还能保持面不改色。 因此陆未吟故作惊慌的样子,刚好贴合他的预期反应。 “还有你新买的那两个丫鬟,叫什么采柔采香,我让人查了她们的身契……” 陆未吟像是慌不择言,抢著说:“身契是真的!” “嗯,身契是真的,但是人不对。你確实从牙行买了丫鬟,签了身契,但你买的人是她俩吗?还是说你非要我把身契所属的两人带到你面前,你才肯承认?” 陆未吟用力捏著茶杯,低著头不说话。 萧东霆很是体贴的给她留够考虑的时间。 整个厅里紧张且压抑,落针可闻。 一杯茶都快喝完了,萧东霆掀起眼帘,幽幽嘆气,“好吧,可能你更想去祖母面前说。” 他时刻关注著她的神色。 终於,在提到老太君之后,陆未吟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站起身道:“发热毒那天,我確实不在房间,我……我去杀人了。” 萧东霆眼底闪过惊诧,正要说话,采柔采香从外头衝进来,齐齐跪在他面前。 “求大公子饶了小姐吧,都是奴婢二人的错,跟小姐没关係。”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两人的底细以及跟曹彰的仇怨交代清楚,包括画舫毒杀。 唯一的出入,就是把整件事的主导换成了她们姐妹俩,陆未吟只是可怜二人的遭遇,在她们报仇的时候给予了一些助力。 她们说的一些细节是京兆府都没查出来的,除非亲歷,否则不可能知晓得如此详细,由不得萧东霆不信。 “你们俩居然是叶氏灭门案的倖存者?” “是,奴婢叶柔。” “奴婢叶香。” 没想到这俩居然是叶家姐妹,萧东霆沉思片刻,让二人起身。 前去蒲阳的钦差已经回京,叶家賑灾济民,却遭贪官所害,圣上已经下令要在蒲阳建一座叶公祠,以铭记叶氏大义,传颂后世。 他不该受她们的跪拜。 “你们不是打算装成舞姬上画舫刺杀吗,为何改变计划,又是如何与我陆妹妹结识?” 关於这个,陆未吟早就交代好了。 采柔说:“有个人鬼鬼祟祟在我们房门外偷窥,我们原以为是好色之徒,没想到发现他与曹彰的隨从暗中往来,才知道已经暴露行踪。” 采香接著道:“我们知道曹家缺人手,就想去牙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混进曹府。刚好那天小姐去牙行买丫鬟,见我们行踪可疑,以为我们是偷东西的小贼,就把我们抓了起来说要送官,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表明身份。小姐正直善良,不仅放了我们,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忙。” 说到这里,姐妹俩眼含热泪,感激涕零。 萧东霆又问了几处疑点,姐妹俩全都合理应答。 都弄清楚后,萧东霆让她们先下去,而后看向许久未发一言的陆未吟,嗤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陆妹妹可真是嫉恶如仇义薄云天啊!” 陆未吟:“……大公子是想说我胆大包天吧?” 萧东霆彻底冷下脸来,严词厉色,“你还知道自己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都敢掺和,你可知一旦出了紕漏,整个侯府都要受你连累。” “大公子说的是。”陆未吟双手交叠在身前,低头受教,“事后我也后怕,但当时听说了曹彰的恶行,她们姐妹俩又执意要报仇,我確实没办法袖手旁观……好在一切顺利,没给侯府惹祸。” 萧东霆冷哼一声,不想搭理她。 气归气,但是不可否认,她確实做了一件好事。 做得也还算乾净,没牵连到侯府。 至此,萧东霆心里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怎么偏偏那么巧,阿棠去抱月湖钓鱼,你也过去游湖?我问过阿鳶,是你主动邀约,想不到陆妹妹还挺有雅兴。” 陆未吟俏脸上浮起恼怒,“莫非大公子认为三公子落水遇险与我有关?” 萧东霆摇头,“那倒不是。” 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鄴王那里去。 “只是觉得太巧了,巧得就像你早知道阿棠会遇险,提前过去等著救他似的。” 聊了这么久,只这一刻,陆未吟心里闪过一瞬被看透的不安。 不得不说,萧东霆的直觉真是准到离谱。 “那你就当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陆未吟坐下来喝茶润嗓,一副“隨你怎么想”的摆烂態度。 若是太过面面俱到,处处都解释得滴水不漏,反倒让人生疑。 反正他不可能找得到证据,她只需咬定是巧合即可。 萧东霆把叶家姐妹叫进来,“从曹家偷来的首饰在哪里?” 姐妹俩对视一眼,在身上各处摸索一通,最后聚到桌面。 “这些东西若是被人发现,难保不会牵连出之前的事,我拿走替你们处理了。” 采柔頷首,“有劳大公子!” 萧东霆难得出自真心的和顏悦色,“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家中亲人悉数遇害,我们已无归处,愿终身侍奉在小姐身侧,以报大恩。” 萧东霆表示可以到御前为她二人请赏,姐妹俩断然拒绝,一心只想留在陆未吟身边当个丫鬟。 实在劝不听,也只好由著她们去了。 唤来流光,让他收起桌上的首饰,萧东霆又恢復到平日的模样,笑著对陆未吟说:“今日与陆妹妹畅谈一番,受益匪浅,今后陆妹妹若遇到什么拿不准的事儿,也可来青云轩坐坐,愚兄也能给点拙见。不过想来陆妹妹常在深宅,应该也遇不到什么事儿吧?” 叫人家有事来商量,又说应该遇不到事,就差把『你给我安分点』几个字甩陆未吟脸上了。 陆未吟乖顺应是,让叶家姐妹送他出门。 云去风息,月华大放,至此,縈绕在千姿阁的紧张气氛终於散去。 尖尖拍著胸口感嘆,“大公子瞧著笑眯眯的,最嚇人的就是他了。” 叶家姐妹送了人回来,采香说:“幸好小姐早有预料,提前做了交代。” 要不然萧东霆突然杀过来,她们肯定会给小姐惹麻烦。 如今姐妹俩的身份在萧东霆面前过了明路,还把那些烫手山芋般的首饰给处理了。 采柔好奇问道:“小姐如何算准了大公子得知真相后不会为难我们?” 陆未吟单手托腮,“不过运气好罢了。我要是能算得这么准,在福光寺跟太后论道辩经的就不是什么玄真和尚,而是我了。” 前世,她对侯府眾人的了解,大多来自於陆欢歌。 陆欢歌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倒是后来出征抗敌,手底下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將士曾在镇岳司任职。 在他们眼里,萧东霆忠义正直,铁面无私。 不管是藏匿在大雍想要兴风作浪的敌国细作,还是百官中的徇私贪墨,只要露出一丁点的蛛丝马跡,他都会带领镇岳司上下將其连根拔起。 镇守山河,堪当其名。 可惜坏了腿。 萧东霆卸任之后,新来的副使正事不干,只会钻营,最后在正使的带领下,镇岳司几乎成了太子的私兵,早已丟失初心。 今生所见,陆未吟在萧东霆身上完全看不到前世下属描述的身影,不过她愿意信他们一回。 现在看来赌对了。 事情告一段落,陆未吟睡了个好觉——不对,半个。 睡得正香呢,忽然被外头吵吵嚷嚷的动静给吵醒了。 第20章 虐哥有道 天还没完全亮,陆未吟人坐起来,眼睛都没睁开。 “谁在外面?” 尖尖掛起帐帘,“是三公子。” 陆未吟皱著眉头摸摸鼻子,又直挺挺躺下。 “打出去。” 这傢伙,她刚救了他的命,居然转眼就来恩將仇报。 采柔端来洗脸盆,采香捧著要穿的衣裳,尖尖把人拉起来,“小姐还是快去看看吧,可別闹出人命。” “嗯?”陆未吟猛得睁眼,下床配合她们更衣,“谁的命?” 三人皆是一言难尽。 “小姐去看了就知道了。” 院子里,萧西棠一身干练劲装,前胸后背都让汗水打湿了。 手里抡著石锁,发力时胳膊肌肉高高鼓起,哼哧哼哧,左手抡完抡右手。 陆未吟看到石锁上系了一条红艷艷的布,眼睛微微眯起。 一个小丫鬟跪在萧西棠面前,生怕那石锁会在某一刻砸到自己头上,抖似筛糠,哭都不敢哭出声。 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陆未吟下意识问:“她偷你东西了?” 石锁落地,萧西棠拍拍手,“想偷,但没偷著。” 哦,欲窃未遂。 陆未吟蹙眉盯著小丫鬟,“你想偷什么?” 小丫鬟不敢答话,头埋得更低了。 “我。”萧西棠竖起大拇指指著自己,“她想偷我。” 说著,从石锁上將那块红布取下来,抖开,竟是条绣肚兜。 “我就说最近晨起练功,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著,喝完的水壶会及时续上,偶尔还会在旁边放些点心,我还夸禾顺最近长进了,结果今早,她给我放了个这玩意儿!” “我说你这丫头,长得这么丑,怎么好意思琢磨癩蛤蟆吃天鹅肉的事儿呢?” 天鹅一句接一句,癩蛤蟆羞愤欲死。 陆未吟打了个哈欠,“那现在怎么个意思,要不你带走处置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你院儿里的人,自然是你自己处置。” 萧西棠扔掉肚兜,拎著他的石锁走了。 小丫鬟跪在陆未吟脚下瑟瑟发抖,“小姐饶命,奴婢一时糊涂……” 陆未吟居高临下,檐下的灯笼將她的影子投到小丫鬟身上,压迫感十足。 “把院儿里所有人都叫来。” 当著全院人的面,陆未吟叫人打了那丫鬟十个板子。 “来了这么久,我也没跟大家训过话。借著今天这个事儿,我说两句,一,以后千姿阁大小事宜归采柔统管;二,各司其职,做得好有赏,尽力者不罚,偷奸耍滑妄图拿我这儿当登云梯的,重罚。” 清冷锋锐的目光从眾人脸上扫过,“听明白了吗?” 一眾下人齐齐应声。 她摆摆手,“说完了,散了吧!” 处理完这些,天都才蒙蒙亮,陆未吟打算再补个回笼觉,又听见有人飞快跑来。 萧西棠还拎著他那破石锁,脚下步子生风,“忙完了吧?走,练功去。” 陆未吟在睡觉和育人之间犹豫片刻,“等会儿。” 她回屋换了身利落的骑装,长发用一条红绸带高高束起,淡去娇气,英姿颯爽。 两人来到练功场。 萧西棠憋著劲儿想露一手。 搭弓引箭,直中靶心,他得意挑眉,“怎么样,还行吧?” 陆未吟捡起颗石子拋了拋,“一般。” 破空声响起,石子电射而出,將萧西棠射中靶心的箭矢懟穿过去,留下明晃晃一个洞。 萧西棠又打了一套漂亮的拳法,刚柔並济,虎虎生风。 “怎么样?” 陆未吟勾勾手,“来。” 一招制敌,萧西棠再败。 最后,萧西棠拿出家传本事,提起长枪与陆未吟展开较量。 当年老侯爷一桿红缨枪深入敌营,取敌將首级,英勇无畏势不可挡,萧家枪法名震四方。 巧了,陆未吟擅使的也是长枪。 不过她要是用枪,就有点欺负人了,所以她去旁边折了根树枝。 比起射箭打拳,萧西棠的枪法確实更拿得出手,但也只在陆未吟手底下撑到第五个回合就脱了手。 长枪即將落地时,陆未吟抬脚勾起,接住,回身投掷,精准插回三丈外的兵器架。 快准狠,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上回陆未吟在游船上对敌,靠的是手里的长篙和巧劲,今天,萧西棠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她的强大。 强大到显得自己就像个笑话。 天已经大亮,晨光洒落,照出萧西棠脸上的挫败。 他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差不多了,回去吃早饭。”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练功场,即將分道时,陆未吟问:“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萧西棠回头,“什么?” “你学武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还是想通过武试谋个功名?” 陆未吟昂著头,眼神直视。 朝阳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落在她明亮的眼里,汗滴闪耀,这个新来的妹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锋芒。 萧西棠竟被她盯得有些心虚。 大脑思索一圈,竟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於是他反问,“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开国皇后披甲上阵,开疆拓土;我母亲隨父出征,定国安邦,还有祖母,她老人家也是经过战场淬炼的。我会跟她们一样成为女將军,打退来犯之敌,护我边疆百姓,带领我的將士凯旋!” 陆未吟不假思索的给出自己的答案。 她没说想,没说要,而是说的会,会跟她们一样!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像重锤一样敲在萧西棠心上。 这天之后,连著好几天,萧西棠都没有练功,但却习惯性早醒,也不起,就跟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陆未吟问他为什么学武。 强身健体吗?他身子骨本就强健,学不学都行。 谋功名吗?他之后確实会参加武考,但他对功名好像也没什么执念,有也可,没有也可。 投了个好胎,哪怕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能衣食无忧。 可他好羡慕陆未吟,羡慕她那么明確自己的目標和方向。 就这么彆扭著苦恼著,萧西棠整个人都没了精神,禾顺想找大夫来看看,反被骂了一顿,无奈,他只好把萧东霆请来。 “大哥。”萧西棠顶著一张苦瓜脸,没精打采的瘫在椅子上,“你说我学武是为了什么呢?” 萧东霆觉得好笑,“好端端的,琢磨这个做什么?” 萧西棠把缘由始末说了,萧东霆半天没说话。 想不到陆未吟竟有如此抱负,真不知道该说小看了她,还是她高看了自己。 大雍虽允许女子从军,可终究力量悬殊,女子从军容易,可要为將领兵何其艰难? 就说她母亲,最终也没逃过嫁人生子的命运。 而且现在天下太平,哪儿有什么来犯之敌? 不过她一番话能引得阿棠自省,倒也不错。 “你有什么特別想做成的事吗?”萧东霆问。 萧西棠望著窗外隨风而动的桂树,很努力的想了半天。 从陆未吟那样的远大志向开始,想一个排除一个,最后得出答案,“想亲手把陆二收拾一顿。” 上回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很好,那你就暂时把这个当成学武的目的,先达成这个,再去想下一个。” 萧西棠坐起来,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人家陆未吟为国为民,我却为了爭强好胜,这样会不会有点太拿不出手了?” “你自己的目標,自己觉得好就好,为什么要跟別人比?” 萧西棠一想,也是,人各有志,他就想当个紈絝子弟,只要不为非作歹折辱门楣,就不丟人。 萧东霆走后,萧西棠就跟打了鸡血似的,顶著大太阳跑到院子里举了二百下石锁,太阳一落又去打木人桩。 千姿阁里,陆未吟正在练字,采香从外头进来,往冰鉴里添了一些冰块。 “大公子去扶摇轩开导三公子了。” 陆未吟“嗯”了一声,笔走龙蛇。 写完,照例让人把练字的纸收好。 一直到天黑,萧东霆都没来过千姿阁,陆未吟心情好,晚上吃了不少。 借萧西棠的嘴把她的想法透露出去,若是萧东霆前来规劝或说教,那就证明他不赞同,以后做一些事时就得防著或瞒著他一点。 可他没来。 没来,虽然不代表支持,但至少是个信號。 在他那里,是容得下女子怀揣壮志的。 临睡前,陆未吟交代尖尖,“明天找个裁缝来。” 她打算再做几套方便活动的劲装。 “好。” 陆未吟打著哈欠躺下,又说:“明早不用叫我,我想多睡会儿。” 梔子的甜香飘进屋里,她很快就睡著了。 梦里,她回到了人生中最为痛彻心扉的时刻之一。 大开的城门里,尸体堆积,血流成河,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衝击著每一次呼吸,灰暗的天和战火灼烧的土地融为一体,如同炼狱。 “啊!” 陆未吟猛得坐起,汗流浹背。 “小姐,怎么了?”尖尖点亮灯,掀帘进来,“做噩梦了?” 陆未吟点点头,双手掩面,自己平復情绪。 半晌后,尖尖说:“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萧西棠的声音,“……灯都亮了,怎么会没醒?哎呀,你別拦我,陆未吟,快起来,练功去了。” 尖尖斜了眼外头,拉下脸,“这三公子好生討厌,自己不睡,还总吵得小姐也不能好好睡。” 陆未吟已经没有睡意,索性穿好衣服起床。 这回萧西棠没拎石锁,而是拎著个食盒。 “给你带了吃的。” 陆未吟打开盖子,香气扑鼻。 是她爱吃的水晶粉粿,还热乎著。 她拿起一个,咬一口,刚咽下去,就听见萧西棠说:“我的东西可没有白吃的,刚好我这儿有一件小事需要你帮忙,你不会推脱的哦?” 第21章 冤家路窄,去喝喜酒 纤绣阁里,萧北鳶端著一盘红金丝枣糕,听说萧西棠用一盘水晶粉粿忽悠陆未吟给他当师父,嘖嘖摇头。 “这也太没诚意了,別答应他,让他好好准备一桌拜师宴,到时候我来观礼,哈哈。” 小姑娘坑哥不嫌事儿大,只想看热闹。 陆未吟耸肩,“晚了,我已经答应了。” 准確来说也不是当师父,就是让她指导练功,让他能儘快提升实力,打败陆二。 这事儿对陆未吟来说没什么难度,而且她也乐得看陆晋坤受一些磋磨,所以很乾脆的就答应了。 “你也太好说话了。” 陆未吟指指自己的嘴,“粉粿都咽了,我总不能抠喉咙给他吐出来吧!” 她一本正经的说笑,萧北鳶乐得前俯后仰。 “別光笑,快吃。” 萧北鳶三两下吃完一块枣糕,陆未吟问:“怎么样?” “还行,就是好像有点苦?”萧北鳶拿近嗅了嗅,枣香里混著一股药味,“味道怪怪的。” 陆未吟说:“怪就对了,这里面加了治宫寒调气血的药材。你不是喝不下药嘛,做成枣糕是不是就好多了?” 红和蜜枣中和了绝大部分苦味,还能补血。 “阿姐,你真好!” 萧北鳶抱著陆未吟的胳膊,感动得想哭。 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事情,想不到阿姐竟上心了,还给她做了可以顶替汤药的枣糕。 陆未吟笑著揉揉她的脑袋,“我可不敢居功。药是采柔配的,枣糕也是她做的,我唯一参与的地方就是替你尝了尝。” “我不管,阿姐就是好,天下第一好!” 为了不浪费陆未吟一番心意,萧北鳶把一盘枣糕全给吃了,又喝了点水,肚皮撑得圆滚滚。 “我把药方和枣糕的材料配比留给你,你自己叫小厨房做,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采柔。” 陆未吟说著,采柔將早就写好的方子递给翠玉,又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正在这时,下人送来新鲜的鹿肉,说是萧南淮让送的。 萧北鳶问:“二哥回来了吗?” 萧南淮昨天和今天休沐,好友相邀去南山围场打猎,提前送了消息说不回家。 “二公子没回来,他猎到一头鹿,给刘公子他们分了些,剩下的叫小人送回府,给各院分了尝尝鲜。” 看到陆未吟在这里,那下人又补充道:“未吟小姐那份,已经送去千姿阁了。” 新鲜鹿肉用来炙烤风味绝佳,萧北鳶让下人在亭子里生起小炉子,叫上陆未吟一起烤鹿肉吃。 这个季节的鹿肥瘦得宜,碳火烤得滋滋冒油,很快溢出香气,陆未吟往上撒些香料,“难为二哥考虑得如此周到,还不忘给我送一份。” “你也是咱们家的人,当然得有你一分儿了。” 陆未吟顺势往下说:“说起来,侯府里我见得最少的人就是二哥了,也不知道他喜好些什么,之前在兰斋诗会上挺身相护,一直也没找著机会答谢他。” 萧北鳶立时打开话匣子。 “二哥这人最是隨和了,只要是真心实意,你给什么他都会开心的。之前他过生辰,我给他绣了只荷包,说真的,丑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但他一直用到现在。” 萧北鳶说的那只丑丑的荷包,陆未吟在萧南淮身上见到过。 绣了一枝翠竹,排线凌乱,针脚粗陋,因反覆浆洗,明显已经旧了。 还以为是萧南淮的心上人所赠,没想到居然是萧北鳶送的。 一顿烤肉吃下来,萧北鳶说了不少萧南淮从小到大的旧事。 在萧北鳶的描述里,这个二哥从小就很懂事,勤奋好学,儒雅隨和,从来没让家里操心过。 性格极好,对弟弟妹妹很是宠溺,几乎无所不应,但是该管束的时候也会很严格;敬重大哥,孝顺父亲和祖母。 人缘极佳,不管是现在的同僚还是昔日同窗,都愿意与他往来。 堪称完美。 陆未吟不动声色的递上一串烤好的鹿肉,没说话。 怪了,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去染指继妹? 陆未吟心怀疑问,但並不纠结。 不管前世如何,都如同江河奔海不復归,今生来到侯府的是她,一切都將迎来新的轨跡。 新衣服很快做好送来了,陆未吟开始每天早起指导萧西棠练功,自己也顺便活动活动。 萧西棠底子不错,也肯下苦功,陆未吟教了一些实战技巧,他领会得很快,半个月下来进步显著,甚至在对练时跟孔二打了个平手。 要知道这个孔二身长七尺,虎背熊腰,是凌云武院里头一號硬茬子,谁要是对练抽到他,还没开始就得先默哀一场。 萧西棠也是在孔二手里吃过苦头的,上场前心里很是忐忑,可真动起手来,他惊讶的发现自己並不像之前那样被完全压制,而是有了还手之力。 越打越勇,最后以平局落定,谁也没胜过谁。 对练结束,一群少年立时簇拥过来,薛明泽勾著萧西棠脖子把人拉到旁边。 “行啊,你小子偷著练什么武功秘籍了,居然能跟那头熊打成平手!” “说,你该不会是捏著他什么把柄,逼他放水吧?” “你是不是偷吃大力丸了?刚才那一下居然把孔二打得退了两步,快给我看看你的手,骨头碎了没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惊奇中还带著十足的羡慕。 萧西棠昂首挺胸,一句“唯苦练尔”,深藏功与名。 开玩笑,总不能说是妹妹教的吧! “哎呀,瞧瞧,这不是最擅长以多欺少的萧三公子吗?”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萧西棠一抬眼,就看到陆晋坤站在人群外,身上还穿著他们武院的衣裳。 双手抱胸,面色不善。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萧陆两家的恩怨,不想惹事的赶紧远远退开,剩下关係好的,坚定的站在萧西棠身边助势。 萧西棠立马反唇相讥,“这不是在自己老爹生辰宴上装病与人私会,之后又被人家姑娘一脚踹开,还被我妹妹打得跪地求饶的陆二公子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字字句句精准踩中痛点,陆晋坤脸黑如锅底。 他怎么来这儿了?还不是陆未吟那个贱人害的。 生辰宴后,父亲发了大火,罚他跪了三天祠堂。 欢儿就更惨了,不仅罚跪祠堂,还被禁足一个月——这回是真的禁足。 等他罚跪完去武院找兰兰,才知道她全家已经搬离京城,武院的其他教头整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也不想听那些閒言碎语,索性换一家武院。 没想到会碰上萧西棠。 “你妹妹?”陆晋坤冷笑挑眉,“跟你一个姓吗?还你妹妹,脸皮真够厚的。” “倒是跟你一个姓,可惜人家叫你陆二公子,哈哈!” 陆未吟在生辰宴上自请族谱除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陆晋坤性子衝动,火气在一瞬间衝上天灵盖,抡起拳头直衝过来,一把揪住萧西棠的衣领。 “靠女人出头的废物,也敢在老子面前狗叫?” 他打不过陆未吟,还能收拾不了一个萧西棠? “哎哎哎,你干嘛?” 见他要动手,大伙儿一拥而上,薛明泽拿身体护著萧西棠,陈远山则抱住陆晋坤的胳膊,其他人隔在两人之间。 “你敢!” 萧西棠直视他盛怒的眼睛,声音冷下来,“陆二公子,凌云武院院规第一条,打架斗殴者开除不议,你要是想再换家武院,又或是觉得我萧家人可以肆意欺辱,大可动手。” 说完,眼睛看向不远处正在朝这边走来的教头。 陆晋坤才不怕什么劳什子院规,但他刚换了武院,再惹事,怕是又得被父亲罚跪。 眼看教头走近,陆晋坤鬆开手,挤出狞笑。 手在萧西棠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別让老子在外头碰见你。” 陆晋坤被教头叫走了,萧西棠紧绷的身体放鬆下来,攥紧的拳头也缓缓鬆开。 他也不怕院规。 是陆未吟说过,没有绝对的胜算,就应该避其锋芒,明知不敌还以卵击石,这不是英勇,是愚蠢。 回到家,萧西棠没跟任何人提及陆晋坤来了凌云武院的事,只是在每天的晨练中愈发用功,经常陆未吟都叫停了,他还要自己加练一会儿。 他不会让姓陆的囂张太久的。 临近月底,蒋家的喜帖送到永昌侯府。 蒋岐和薛明珠要成婚了。 游船之事后,蒋薛两家迅速定下亲事,以免夜长梦多。 除了给侯府的喜帖,蒋家还单向陆未吟下了一张帖子,陆未吟从库房里拿了一块鸳鸯和合玉璧当作贺礼。 到了大婚这日,陆未吟早起梳妆,看著镜子里的脸,发现好像圆润了不少。 “我是不是胖了?” 尖尖在给她梳头,笑道:“侯府里风水养人。” 不光脸上有肉了,身形也不似之前那般乾瘦,连头髮都养得柔顺泛光。 当初还担心小姐来到侯府被刁难苛待,如今尖尖总算能安心了。 陆未吟漾起笑来,拍拍脸,“好像还白了呢!” 简单用过早饭,采香捧著贺礼,和尖尖一起陪著陆未吟出门。 路过院中凉亭,陆未吟突然驻足,看向亭下石桌。 采香跟著看过去,“谁在这儿放根当归做什么?” 尖尖眼睛瞪大。 当归……不会是那个谁吧? 陆未吟笑容加深,让尖尖把当归收起来了,回头给小厨房煲汤。 与此同时,昭王府。 星嵐从信鸽脚上取下一张字条,折身回屋送到轩辕璟手上。 轩辕璟坐在茶台前烹水煮茶,动作行云流水,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看过字条,薄唇勾起冷笑。 “他可真爱凑热闹啊!” 第22章 送礼都送不对,快闭嘴吧! 侯府大门外,陆未吟和萧北鳶坐进马车,萧西棠骑马,三人正要动身,府里匆匆跑来一人。 “公子小姐稍等,老太君也要同去。” 萧北鳶探出车窗,觉得奇怪,“怎么突然要去了?” 侯府老太君深居简出,不爱热闹,这次蒋家的喜宴也是婉拒了的,只让她们几个小辈前去代为恭贺,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萧西棠倒是没想那么多,“祖母想去就去,咱们等著就是。” 不多时,一辆四駟马车停在旁边,华盖锦帘,十分气派。 老太君手持御赐的龙头拐杖盛装而来,抹额上一颗翠绿宝石与日光交辉,尽显华贵威仪。 上了四駟马车,老太君把两个孙女儿也叫过来。 一眾丫鬟婆子手捧贺礼跟在车后,浩荡且派头十足。 如此招摇过市,全然不像老太君的处事风格,陆未吟隱约猜到今日喜宴怕是会有事端。 蒋岐之父蒋永平乃是京都第一书院——鸿山院的山长,得知侯府老太君亲临,立即叫上妻子杨氏,夫妇俩一起到门口迎接。 今日大喜,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事务繁多,老太君也不给主人家添麻烦,领著孙女到后院喝茶。 至於萧西棠,他与薛明泽交好,答应了要去薛家帮忙送亲,到蒋家打完招呼就走了。 蒋家后院团锦簇,小桥流水很是风雅,老太君溜达了一会儿,刚坐下,就见一丰腴贵妇领著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过来打招呼。 看到那两个姑娘,陆未吟露出友好的笑容。 当初在陆奎的生辰宴上,这俩姑娘一直在替她打抱不平。 “老太君,您近来身子可好?” “好好好。”见到许氏,老太君十分欢喜,“你婆母可好?” “都好,就是前两天贪凉吃坏了肠胃,精神有些不济。她要是知道您今日会来,怕是端著药也要来一趟。” 两人寒暄两句,又各自引见了身边的孩子。 萧北鳶与她们是认识的,老太君著重介绍陆未吟,“这就是阿婧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阿吟,这位是许夫人,你得唤一声婶婶。她婆母是我出阁前的手帕交,几十年的老姐妹。” 陆未吟恭敬行礼。 许氏知晓老太君对陆未吟的態度,拉著她的手讚不绝口,又当场褪下腕间的玉鐲子套到她手上,说是当做见面礼。 说话时秦见微也来了,几人互相见礼,五个姑娘到旁边迴廊聊天看锦鲤,许氏压低声音,言语间带著几分歉疚。 “那日收到老太君的信,要我到了將军府对陆小姐看顾一二。偏偏那么寸,到了將军府门口刚赶上放鞭炮,我脚还没落地,马惊了,给我摔得那叫一个难看,只好打道回府,留了茹儿萍儿两个丫头在那儿。” “听她俩回来说起,给我嚇出一身汗,幸好那孩子是个有福的,有惊无险,否则我真是没脸再见老太君您了。” 事后第二天,她就拖著受伤的脚,和许老太太一起登门致歉。 老太君宽宏大量,又事出有因,自是没说什么,但每每想起,许氏都觉得心中有愧,没能在那样艰难的时候护一护那个可怜的姑娘。 老太君宽慰道:“这都是陆家那些黑心肝的作孽,哪怨得著你。” 聊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鞭炮声,喜倌儿奔走相告,新娘子到了,请大家去正厅观礼。 老太君坐著没动,许氏留下来陪她聊天解闷,许家姐妹找相熟的小姐玩儿去了,萧北鳶拉著陆未吟和秦见微去看拜天地。 娶到心仪的姑娘,蒋岐两边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满堂欢喜中,只有送亲的薛明泽笑不出来,甚至想哭。 悄悄扭头抹眼泪,冷不丁看到萧西棠也眼眶泛红,薛明泽声音沙哑,“我姐姐出嫁,你难受什么?” “滚!”萧西棠不想搭理他。 他是看到对面的萧北鳶,一想到她有一天也会出嫁,心就像被人剜了一块,呼呼灌风。 一旁,喜婆高唱:“夫妻对拜。” 蒋岐抓著红绸转向新娘子,儘管只能看到鸞凤和鸣的扇面,也能想像得出明珠今日是怎样的娇艷动人。 调整好姿势,一对新人正要互相行礼,外头突然衝进来一队壮汉,气势汹汹的把宾客拦在两侧,清出中间主道。 鄴王轩辕赫摇著摺扇,迈著悠閒的步子,慢悠悠的走进来。 靛蓝锦袍华光隱动,双眸狭长,乍一看风度翩翩,然而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儒雅,只觉得危险。 蒋家夫妇对视一眼,马上起身相迎,“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轩辕赫合起扇子,在蒋永平肩头敲了两下,面寒如水,“你还知道你有罪?”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宾客们纷纷猜测鄴王所为何来,有些怕受牵连的,甚至开始后悔今天不该来凑这热闹。 蒋岐想要上前,被薛明泽萧西棠一左一右按住。 “先別轻举妄动。” 轩辕赫环视全场,视线在陆未吟身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到新娘子身上。 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像是能凝成实质,哪怕隔著扇子,薛明珠也知道在看她,嚇得轻微颤慄起来。 轩辕赫哈哈大笑。 “本王听说令公子今日大喜,特来討杯水酒沾沾喜气,蒋山长遍邀宾客,唯独不请本王,这还不是罪过吗?” 蒋永平脊背笔直,不卑不亢,“犬子位卑,不敢惊扰王爷大驾。” 轩辕赫有些烦了,像是面对一根光骨头,又硬又没滋味。 “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蒋永平頷首,拉著夫人回座。 喜婆抹了把汗,又重复,“夫妻对拜。” 眼看要拜了,轩辕赫突然又出声,“瞧我这脑子,忘把贺礼拿上来了。阿墨,赶紧赶紧。” 贴身侍卫陈墨捧著一把琴进来。 琴身漆黑,两端镶嵌著五彩斑斕的螺鈿兰。 蒋岐瞳孔震颤,怒火中烧。 这是明珠的琴,当日在游船上一片混乱,没顾得上,事后再去找,琴已经不见了。 轩辕赫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干什么? “听闻薛家小姐琴艺非凡,本王特意寻来这把琴。”轩辕赫抬手在琴弦上隨便拨弄出两个音,“薛小姐要不要试试,看看顺不顺手?” 他故意放缓语速,说得意味深长。 宾客里开始窃窃私语。 大婚之日送琴……送琴,还是送情? “王爷是来喝喜酒的,还是抢亲的?” 威严的声音响起,侯府老太君拄著龙头拐杖缓步走来。 轩辕赫眼皮跳了跳。 这老东西,不是说不来吗? 萧家祖上有从龙之功,侯爵之位享九代世袭。 后代子孙也爭气,老侯爷功勋卓著,现在的永昌侯萧盛元也极受天子信重。 老太君获封一品誥命,御赐龙头拐杖。 早些年太后凤体康健,常召其进宫陪著聊天解闷儿,小时候他在太后宫里耍性子,还被这拐杖打过屁股。 让他忌惮的人不多,这老东西算一个。 轩辕赫笑容收敛,“老太君这是老糊涂了,说胡话呢?” 侯府下人搬来一把圈椅,就摆在当中,老太君稳稳端坐,“今日蒋薛两家结姻共喜,王爷前来道贺,偏偏只给新妇送礼,老身年迈且愚钝,还以为王爷和薛家小姐有私呢。” 轩辕赫一双狭眸瞬间罩上阴翳。 他有意製造和新娘子不清不白的假象,给蒋薛两家添噁心,没想到这老婆子竟直接捅到明面上。 轩辕赫想,要不乾脆直接讹上薛明珠,搅了这门亲事,给府里添个琴姬。 可搅了之后呢? 虽然能解一时之气,但也会因此彻底得罪两家人。 蒋永平是鸿山院的山长,桃李满天下;薛家是京中巨富,且颇有善名,薛家长子也有功名在身。 虱子多了也烦人,为个琴姬实在犯不上。 老东西这一手,倒是將了他一军。 轩辕赫很快做出决断,皮笑肉不笑,“老太君误会了,送礼讲究个投其所好,本王只知薛小姐琴艺高超,並不知蒋公子喜好什么,要不然蒋公子现在告诉本王,本王即刻命人去准备?” 他这纯属胡扯,但没人敢拆他的台。 蒋岐愤然拂袖,正想说不稀罕,老太君抢先出声,“王爷怕是搞错了吧,明珠丫头最出彩的是女工,尤擅绣鸟。” 说著,目光投向薛明泽,“你阿姐什么时候学会弹琴了?” 大家闺秀会弹琴並无不妥,然而一旦认可鄴王的说法,就会有人胡乱猜想鄴王是从何处得知薛小姐琴艺高超。 反正薛明珠也不是招摇的人,索性从根儿上否了。 薛明泽马上打配合,“我家阿姐性子跳脱,坐不住板凳,至今连广平谣都弹不下来,应该是哪里搞错了。” 轩辕赫还想说什么,老太君抢先打断,“王爷还是少说两句吧,本来送个礼就没送对,要是再因为王爷误了吉时,这罪过可就更大了。” 她撑著拐杖站起来,示意喜婆,“快点呀,该念什么念什么,赏钱不想要了?” 瞥到轩辕赫铁青的脸,喜婆战战兢兢,“夫、夫妻对拜!” 在老太君极具压力的注视下,轩辕赫终於没再闹么蛾子。 新人对拜,礼成,送入洞房。 蒋家夫妇鬆了口气,向老太君投去感激的目光。 宴席即將开始,陆未吟三人往后院走,经过一处垂迴廊,萧北鳶压低声音说:“幸好今天祖母来了,否则薛家姐姐就要被泼一身脏水了。” 陆未吟抿唇,摇头示意噤声。 人来人往,不宜多言。 此时,一个丫鬟端著一盆水迎面走来,见到客人驻足行礼,脚下突然踉蹌一下,盆里的水朝陆未吟泼过去。 第23章 人命案,上公堂 这盆水来得突然,但陆未吟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是在一瞬间侧身避开。 中途不忘拽一把旁边的秦见微,免得她被溅湿。 丫鬟惊惶跪地,不断磕头,“奴婢该死,陆小姐恕罪。” 她们人不少,三个小姐,又各自带了丫鬟,停在迴廊上,引得来往者侧目。 “你怎么做事的?”萧北鳶火大。 夏衣轻薄,这么大盆水,要是浇在陆未吟身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不敢往下想。 秦见微按著胸脯,也是心有余悸。 要不是陆未吟拉一把,她就算不被浇透,也肯定会被弄湿衣裳。 陆未吟冷眼睥睨,那丫鬟抖个不停,偷瞄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的视线之后立即移开。 这盆水摆明是冲她来的。 是轩辕赫的人吗? 前世,陆未吟跟鄴王轩辕赫拢共也没见过几次,只知此人行事乖张,阴晴不定,且野心勃勃,一度让太子十分头疼。 之前在抱月湖,她出面救下薛明珠,以轩辕赫睚眥必报的性子,必然会找她的麻烦。 他想干什么? 泼水湿衣,再趁她换衣服的时候动手脚吗? 陆未吟拉住萧北鳶,“算了,大喜的日子。” 不管轩辕赫想干什么,她都不愿意在別人的喜宴上闹出事端。 一群人绕过丫鬟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丫鬟突然喊起来,“奴婢愿以死谢罪。” 声音大到嘶哑,附近听见动静的人纷纷看过来。 猜到对方想做什么,陆未吟心一沉。 驻足回头,就见那丫鬟站起来,高喊一句“只求陆小姐说话算话,莫要迁怒於我的家人”,然后奋力冲向柱子,撞得头破血流仰躺在地上。 她这一下抱著必死的决心,加上距离太远,陆未吟鞭长莫及。 朝采香使了个眼色,采香上前探过鼻息,又摸了摸脖间动脉,面色凝重的看向陆未吟,“死了。” 旁边蒋府的下人闻言,连忙去稟报。 眾人皆惊。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大喜之日闹出人命案,这不是触主家的霉头嘛。 阳光穿透叶,斑驳的光点打在陆未吟身上,明亮但破碎。 没泼到她身上的那盆水,被一条人命染脏后,兜头浇了她一身。 好歹毒的手段,可比她猜想的趁湿身换衣动手脚高明多了。 更多人听到动静围拢过来,“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那个丫鬟不小心衝撞了陆小姐,被逼得以死谢罪了。” “天吶,还有没有王法……” “要什么王法,人家现在背靠永昌侯府这棵擎天大树,连將军府的亲爹亲哥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丫鬟的贱命算得了什么?” 周边议论纷纷,经有心人引导,陆未吟顿时成了眾矢之的。 陆未吟瞥了眼院墙,又飞快收回目光,始终一言不发。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当下这种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当成狡辩,索性什么都不说,还省得落人话柄。 萧北鳶高声维护,“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是这丫鬟栽赃陷害,我阿姐什么都没做。” “我可以作证。”秦见微也帮著澄清,“陆小姐並未为难,这是有人蓄意陷害。” 立马有人反驳,“谁不知道你们三个走得近,当然会帮她开脱了。” “若无为难,二位小姐倒是说说,这丫鬟与陆小姐有何仇怨,要豁出性命去陷害她?” 秦见微思路清晰,“是你口口声声说陆小姐逼死丫鬟,就该由你拿出证据,而不是因你红口白牙的一句污衊,就要人家来自证清白。” 张程被懟得噎住,促狭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甩著袖子冷哼,“难怪陆小姐胆气那么壮,连亲爹的生辰宴都敢搅和,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不仅靠上了永昌侯府,还靠上了太傅府。 “怎么著,你也想靠一靠?”萧西棠人未至声先到。 挺拔身影疾步而来,挡在三个姑娘前头,“来啊,叫我一声爷爷,爷爷也让你靠著乘乘凉。” 张程气急败坏的指著他,“你你你……” 萧西棠白眼一掀,两手掐腰,“话都说不利索,还敢乱搅是非,也不怕闪了舌头。” 蒋永平疾步而来,身后跟著蒋岐和薛明泽。 周遭议论声渐渐压低,变成窃窃私语。 这位蒋山长刚直得近乎刻板,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没有半点含糊,可今日永昌侯府老太君刚替蒋家解了围,大家都想看看他要如何处置此事。 蒋永平走到丫鬟身边,確认人已身亡,就近找了几个人询问情况。 被问到的几人不偏不倚,只说自己所见所闻。 显然,小丫鬟临死前的话正指陆未吟。 蒋永平走到陆未吟面前,正要开口,就看到轩辕赫领著护卫浩浩荡荡走来。 轩辕赫低头看向眼满脸血污的丫鬟,“呀,怎么了这是?” 张程立即上前,“回王爷,是这么回事儿。” 他把情况一说,轩辕赫哗啦一声收起摺扇,正义凛然的责问,“不过是下人一时不慎,衝撞了一下,也不曾把水泼到陆小姐身上,陆小姐何必以其家人做威胁逼其自裁谢罪?” 三言两语,直接给陆未吟定了罪名。 萧西棠忍著没出声,还拉住了想要辩驳的妹妹。 他时刻记著陆未吟的话,以卵击石是蠢不是英勇,一切等祖母来了再说。 “爹——” 蒋岐想说什么,被蒋永平眼神制止。 蒋永平看向陆未吟,“陆小姐,你有什么想说的?” 事发至今,陆未吟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蒋永平问到才缓缓开口,“清者自清。事关人命,未吟愿配合官府查明真相。” 蒋永平会意点头,转向儿子,“速去京兆府报官。” 眾目睽睽之下发生命案,不管鄴王在不在,都很难捂得下来,公事公办是当前最好的处理方法。 眾人譁然。 哪有贵女上公堂的? 萧北鳶焦急环顾,一心盼著老太君快些来。 然而直到京兆府来人,老太君都没出现。 自从去了侯府,陆未吟闹出不少事,先是兰斋诗会,又是大闹生辰宴,眾人不由得猜测,陆未吟仗著侯府之势任性妄为,估计老太君早有不满,刚好趁著这个机会教训管束一番。 京兆府带头的是个叫朱焕的参军,三十来岁,四方宽脸,眉目炯炯,满脸写著公正严明铁面无私。 了解完情况,朱焕命人將小丫鬟的尸体抬去衙门,再转身走向陆未吟,“陆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采香不动声色的从陆未吟身后退开,陆未吟頷首,“好!” 秦见微站出来,说:“我愿意上堂替陆小姐作证。” 萧北鳶跟著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朱焕点头,“好。” 他又点了几个事发当时在场的客人,还派人叫上管家同行,以便了解死者的情况。 一群人往外走,轩辕赫想跟上去,蒋永平一步横跨把人截住,“宴席马上开始了,还请王爷上座,喝杯水酒。” 轩辕赫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喝酒哪有听审有意思,等令公子下次大婚,本王再来道贺。” 想把他支走趁机给陆未吟脱罪,门儿都没有。 等人一走,采香趁无人察觉,悄悄离开蒋府。 “怎么办?”萧西棠有些慌了,“京兆府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他们不会动大刑吧?” 薛明泽说:“应该不会吧,我听我爹说过,京兆府尹赵有信虽然像只滑不溜手的老泥鰍,但总的来说还算个好官,应该不会干刑讯逼供这种事儿吧?” 萧西棠还是不放心,“不行,我要去找祖母。” 他以为老太君回府了,正要回去搬救兵,就看到自家祖母和许氏有说有笑的走来。 “祖母,您去哪儿了呀?陆未吟被京兆府的人给带走了,阿鳶也去作证了。” 老太君不以为然,“是带走调查,又不是带走砍头,慌什么?” “可是……” 许氏笑著说:“赵大人明察秋毫,阿吟又不曾逼死人,自会还她清白。走吧,马上开席了,你们快去入座。” 萧西棠见状,猜到老太君肯定有所安排,当即宽心不少。 但要他若无其事的坐下来喝喜酒,那是真做不到,跟薛明泽打声招呼,当即匆匆赶去京兆府。 蒋家的喜宴还要继续,本来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死了人,宴席上一传,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家都想知道审案过程,於是纷纷派下人前去听审。 陆晋乾有好友在京兆府任职,得知要审陆未吟,第一时间给陆晋乾递了消息,陆晋乾马上著人告知还在禁足的陆欢歌。 陆欢歌激动不已,留下双鱼在府內应付,自己换上丫鬟衣裳偷偷溜出府。 再没什么比亲眼看到陆未吟落难还要更令人高兴的了,最好能当场动大刑,以消她心头之恨。 陆欢歌赶到的时候,公堂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戴了面纱,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她闷著脑袋往前挤,惹出一阵抱怨,终於挤到最前面。 冷不丁看清旁边人竟是萧西棠,她又默默往旁边挪,免得被认出来。 京兆府尹赵有信端坐堂上,四十多岁的年纪,乾乾瘦瘦的,蓄著山羊须,眼里闪著精光。 旁边置了听审的桌案,轩辕赫歪坐在圈椅里,优哉游哉的摇著扇子。 赵有信时不时看他一眼,或頷首陪笑,带著明显的諂媚討好。 侯府有爵位,故此陆未吟不需要下跪受审,脊背笔挺的站著,面色淡然不见波澜。 撞柱而死的丫鬟尸体就摆在她旁边。 作为证人的秦见微等人候在堂下,等候传唤。 现在就差苦主了。 不多时,朱焕將死者小菊的父母带上公堂。 两人皆身著粗布短打,面色黝黑朴实憨厚,见到女儿尸体,当即扑上去嚎啕大哭,小菊娘更是当场昏厥过去,让人动容。 赵有信让人把小菊娘带到后堂休息,小菊爹周有根跪下来重重磕头。 “大人,我家小菊是让人害死的,您可得替她伸冤吶!” 第24章 要对她动刑? 苦主来了,人就算是到齐了。 轩辕赫坐直,面露不忍,“我们都知道你女儿是被人害死的。喏。” 他拿扇子指著陆未吟,“你女儿就是不小心撞到这位小姐,被逼著撞柱自尽谢罪了,哎,真是可怜呀,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堂前听审的眾人怒了。 这些人里,差不多有七成是受自家主子授意过来听审的,他们都是下人。 王爷说得对,就算签了身契,卖给主家为奴为仆,可他们也是人,他们的命也是命呀! 群情激愤,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求大人严惩凶手”,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齐声高呼严惩凶手。 成功挑起眾怒,轩辕赫视线一转,看向赵有信,意有所指,“赵大人,你可一定要秉公处理,千万別畏权徇私啊!” 赵有信点头哈腰,连说不敢。 他拿起惊堂木,正要往下拍,又听到轩辕赫说:“陆小姐,你看看,这好好的一家人被你害得,唉!” 周有根搂著女儿的尸体慟哭不已。 陆未吟亭然而立,清冷的面容毫无波动。 直到某一刻,余光在人群中发现了采香的身影。 飞快对视,采香点头示意,陆未吟双眸漆黑,红唇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人群里,陆欢歌露出畅快的笑意。 陆未吟啊陆未吟,你也有今天! 在將军府的时候窝窝囊囊,想不到去了侯府,居然比她前世还要囂张,这才多久就闹出了人命。 在父亲的生辰宴上,陆未吟何其狂妄,说什么得了老太君怜惜……呸,真要是怜惜在意她,老婆子怎么不来帮她撑腰呢? 如今看来,不过是那老太婆因人而异的手段罢了。 高明的捧杀,捧著她自己去作死。 堂上,赵有信再度被轩辕赫抢了话,不仅不恼,反而笑眯眯的从座位上站起。 “王爷是想亲审这个案子吗?那您坐这儿来,来!” 说著还用手擦了擦椅面。 要是有条尾巴,这会儿准摇出了残影。 轩辕赫斜他一眼,“审你的吧!” 这是京兆府衙门,他坐中堂算怎么回事儿? “那下官就开始了。”赵有信这才坐回去。 啪。 一拍惊堂木,笑意收起,端出肃色。 审案正式开始,证人接连上堂。 问明案情后,似乎真相已经水落石出,赵有信的目光缓缓扫过失魂落魄的周有根,最后落到陆未吟身上。 “陆未吟,根据证人供词,周小菊死前曾亲口指认你逼她自杀,你可认罪?” 陆未吟目光坚定,“小女不认。” 赵有信“嘖”了一声,似乎十分苦恼,片刻后又从座位上站起,朝著轩辕赫拱手,“王爷,您看该当如何?” 这案子说难不难。 周小菊是自尽而亡,唯一攀扯上陆未吟的,就是她临死前那两句话。 死无对证,陆未吟又背靠永昌侯府,定罪肯定是不成的,唯一能操作的就是堂审过程。 轩辕赫態度明確,显然是不打算让陆未吟全身而退,赵有信不想惹麻烦,便把这烫手山芋拋回轩辕赫手里。 指尖轻叩桌案,轩辕赫冷笑中带著阴鷙,“三位小姐同行,为何周小菊偏偏指名点姓向陆小姐以死谢罪?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那么年轻一个姑娘为何要撞柱自尽?赵大人,公道自在人心,有时候为了探寻真相,必要的手段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这是要动刑的意思。 赵有信从善如流,对陆未吟说:“案情已经明了,你若再不肯认罪,本官就只好让你吃一吃苦头了。来啊!” 一眾衙差应声上前。 陆欢歌激动得揪紧帕子。 来了来了,要动刑了! 轩辕赫倒是有些意外,赵有信这廝今天还挺上道。 萧北鳶等人则慌了,萧西棠直接衝破衙差的阻挠闯上公堂,將陆未吟护在身后。 “这是我们永昌侯府的小姐,谁敢动手?” 人群里,陆欢歌脸上怒意笼罩。 萧西棠这个混世魔王,居然为了陆未吟闯公堂! 上辈子这时候他不是已经溺死了吗,怎么还活著? “苦主尚未开口,大人是要屈打成招吗?”陆未吟扬声质问,墨瞳中毫无惧色。 轩辕赫淡淡掀起眼皮,看这只螻蚁垂死之际还能如何挣扎。 断案最忌讳屈打成招,赵有信似乎被她给问住了,目光环视眾人,最终定格在周有根身上。 周有根上堂之后,除了最开始求赵有信替他女儿伸冤,就一直搂著女儿的尸体,再没说过话。 整个案件过程皆出自一眾证人之口。 像是才看到他,赵有信问:“周有根,你有什么想说的?” 女儿的尸体在怀中逐渐冰冷,周有根目光呆滯,粗糙的手掌最后一次抚摸女儿的脸颊,紧闭双眼,热泪滚滚而落。 再睁眼,男人黝黑的脸上凝出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 “大人,我家小菊死得冤啊,她是被人害了的。” 赵有信不耐烦的摆手,“知道知道,这不正审著呢嘛!” 周有根昂著头,“可大人审错人了呀,这位小姐是无辜的!”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陆欢歌一个没站稳,险些被后面的人挤到门里去。 什么情况,这人怎么替陆未吟说话? 跪得有些僵硬了,周有根艰难扭转身子,脱下左脚的鞋,从鞋垫下方取出一张纸,双手托呈。 “周有根,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轩辕赫面色铁青,脸颊微微抽动,“纵有强权压迫,但官府及律法必会护你安然无恙,你莫怕!” 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可能会让陆未吟脱罪。 周有根目光坚定,“草民不怕,草民只想要个公道!” 朱焕接过他手里的纸,呈到赵有信面前。 赵有信將纸拿起来,缓缓念出上面的字。 “爹,娘,有人逼迫女儿去陷害一位小姐,女儿怕是回不来了……” 还没念完,声音已经被激烈的议论给淹没。 赵有信连拍好几下惊堂木,待全场肃静下来才继续念道:“……万望爹娘保重,千万不要给我报仇,不孝女小菊敬上。” 他將有字那面转向周有根,“这是哪里来的?” 周有根哽咽回话,“昨天小菊突然回家,拿回来五十两银子,让我们回老家去建新房。还让我们马上动身,说打听到即將颁布土地新规,朝廷要收回空置的宅基地,再不回去,以后就建不成了。” “草民家贫,祖屋已经塌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重新修房子,所以今天一早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回老家,结果在路上摸到孩子藏在包袱里的信,才知道孩子遭了灾祸。” 赵有信问蒋府管家,“周小菊昨日回家了?” 管家点头,“对,她昨日告了一天假,说是有急事要回家一趟。公子大婚在即,府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按理不该准假,但见她哭得可怜,想来確实有要紧事,我就答应了。” 周有根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我可怜的孩子呀,她这是打定主意把我们骗走,再自己一个人去应付难事啊!” 后堂传来女人悲愴的哭喊。 小菊娘醒来,接受不了女儿离世的事实,哭得起不来身。 周有根不住的磕头,每一下都磕得瓷实,额头很快破皮渗血。 “大人,我家小菊是被人害死的,但害她的人不是这位小姐,求大人明察秋毫,找出真凶,还我家小菊一个公道!” 蒋府发放月银时会让下人签字捺印,赵有信叫管家拿来册子,对照上头周小菊的笔跡。 “王爷,您看这……”他看向轩辕赫,“字跡都对上了,还真是她写的。” “你审还是我审?” 轩辕赫瞪他一眼,握著扇柄的手青筋毕现。 赵有信訕訕缩回来,又看了眼册子,“周小菊是粗使丫鬟,月银仅三钱,这五十两银子,估计就是凶手给她的买命钱。” 证据確凿,赵有信当场宣判陆未吟无罪,又命朱焕带足人手,多方走访调查,全力侦办此案。 一声退堂,眾人各自散去。 轩辕赫脸色难看到极致,走到陆未吟面前,差点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陆小姐真是好本事啊,临危不乱,都要动大刑了,都还能力挽狂澜。” 陆未吟眸光盈动,嘴角含笑,“王爷谬讚了。” 轩辕赫像是挨了一记窝心脚,呼吸急促。 听得懂人话吗,我这是在夸你吗? 轩辕赫怕再待下去会把肺气炸,领著护卫愤然离开。 跟轩辕赫一样火大的还有陆欢歌。 陆未吟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就这么放了,那她巴巴的跑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看她和萧家兄妹亲近吗? “阿姐,真是担心死我了。”走出公堂,萧北鳶摊开双手,“你看,全是汗。” 采香不知何时来到陆未吟身后,適时递上手帕,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陆未吟接过帕子替萧北鳶擦去手心的汗,又向秦见微抱以感激一笑。 “连累你们跟著我上公堂,实在是对不住。” 世家贵女若非罪大恶极,一般不上公堂,纵是有罪,也是送去內狱受审。 陆未吟之所以暗示蒋山长报官,完全是因为內狱管理严苛,不便於她和采香里应外合。 没想到秦见微和萧北鳶会主动提出上堂为她作证。 秦见微道:“没事就好,其他的无需再提。” 上了公堂又如何,谁敢在明面上嚼永昌侯府和太傅府的舌根? 背地里那些阴暗腌臢的话,她向来是不在意的,听不见就当没有。 三人说著话往外走,陆未吟回过头,带著深意望了采香一眼,用眼神示意前方的面纱女,再移到萧西棠身上,全程不露声色。 采香会意点头,挪到萧西棠身后,不轻不重的“咦”了一声。 萧西棠疑惑回望,见她直勾勾盯著戴面纱的姑娘,好奇问道:“你认识?” 采香抿唇不说话,萧西棠心下生疑,又多看了几眼,眉头猛得皱起。 “朱参军。”他大步追上正要去查案的朱焕,“我知道逼死周小菊的凶手是谁了。” 朱焕不苟言笑的方脸透著威严,“是谁?” 萧西棠回身指向沿阶而下的面纱女。 “就是她!” 第25章 吃瓜不成反入狱 萧西棠吼得大声,陆欢歌脚步一乱,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怕暴露身份,她下意识压住面纱。 搞什么,这些人都盯著她做什么? 朱焕望著异常紧张的面纱女,眯起眼睛。 不敢示人,確实可疑! 大手一挥,一眾捕手当即上前,將陆欢歌围起来。 朱焕喝问:“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陆欢歌强作镇定,“我、我来看审案,怎么了?” 她確实只是来看审案而已,只因是偷溜出来的,难免有些心虚。 又穿著丫鬟衣裳,就更不能让人认出来了。 朱焕问:“那你遮脸做什么?” 萧北鳶听声音认出来是她,故意揣著明白装糊涂,“可能是因为长得丑吧!” 陆欢歌牙根儿咬得格格响,竭力压著火气。 当下形势不妙,还是想法子脱身为上。 她垂下眼眸,露出娇弱,“我出疹子,大夫说不能吹——啊!” 萧西棠眼疾手快,一把扯下她的面纱,“陆欢歌,果然是你!” 陆未吟故作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她在公堂上就发现陆欢歌了。 虽然陆欢歌全程没作声,奈何实在太想看到她遭难了,目光热切得几乎凝出实质。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尤其是赵有信叫人动刑的时候,即便面纱遮了脸,也能从眼睛里看出激动和迫不及待,想不注意到都难。 看完热闹就想走,哪有那么好的事? 见已暴露,陆欢歌手抵在胸口,娇娇弱弱,面露关切,“听说姐姐被带上公堂,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姐姐没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 她说的话,萧西棠一个字都不信。 “朱参军,陆家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些。这个陆欢歌,面弱心狠,之前在手鐲上下毒,差点儿要了陆未吟的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现在怀疑她就是逼迫周小菊用性命陷害陆未吟的幕后黑手。” “没、我没有!”陆欢歌心头大骇。 她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就成幕后黑手了? “就是。”萧北鳶上下扫视,“你若真是担心阿姐,大大方方来看就好了,又何必装成这个样子?乔装打扮,行踪鬼祟,还不是心里有鬼?” “还谎称出疹子,妄想欺瞒官差矇骗过关!” 兄妹俩一唱一和,完全不给陆欢歌辩解的机会。 朱焕审视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 陆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知道一些,从逻辑上来说,萧西棠的指控確有几分依据。 陆欢歌有动机,举动也確实可疑。 终於等到话空,陆欢歌赶紧自辩,“我没有,我真的只是——” 啪!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断她后面的话。 “陆欢歌,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陆未吟指尖微微蜷起,脸上有震惊,有愤怒,还有恰到好处的伤心。 陆欢歌被打懵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陆未吟又是一巴掌。 “我知道你容不下我,想要我的命,可你不能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陆未吟痛心疾首,泪光闪动间,掠过轻飘飘一记冷嘲。 前世,陆欢歌可没少干这种落井下石的事,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她来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第二下更重,陆欢歌被打得跌坐檯阶上,捂在掌心下的脸颊滚烫,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震惊过后,陆欢歌表情凶狠,望向陆未吟的目光中怒火和憎恨交织翻涌。 居然敢打她,这贱人疯了吗? 打就算了,还一巴掌又一巴掌,真拿她当软柿子了? 陆欢歌想要不管不顾的衝上去,用头上的簪子扎烂这贱人的嘴,拧断她的手。 只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周围横眉怒目的一眾捕手给嚇了回去,只能掐著指尖暗暗记下这笔帐。 等回头告诉大哥二哥,他们一定不会让这个贱人好过。 “姐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收起真实情绪,陆欢歌又换上娇弱可怜的假面,只是眨下眼,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立时蓄满热泪。 演得那叫一个真切。 只可惜,她暴露得太久,在场的人不傻,更不瞎! 陆未吟並不与之纠缠,转身走向朱焕,“朱参军,人命关天,我相信京兆府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公道。若是需要问话,可隨时来侯府,小女一定全力配合。” 深明大义,又不失贵女风范。 朱焕点头,一张黑脸上多了两分客气,“好!” 目光一转,看向陆欢歌。 陆欢歌知道今天这一趟算是来错了。 站起来,口不对心的说:“小女也愿意配合大人查明真相!” 配合个屁呀,这事儿本来就跟她没有半点儿关係。 陆未吟已经在堂上审问过了,朱焕眼神示意,两名捕手站到陆欢歌身后。 “请吧!” 陆欢歌心不甘情不愿,走出几步,回过头,和陆未吟视线交匯。 那双墨瞳里,除了刀锋般的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陆欢歌被那一记眼神嚇得愣住,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陆未吟。 衙门內堂,赵有信摘下官帽放到架子上,窝进摇椅,咿咿呀呀哼著当下盛行的楼小调,手在腿上一下下打著节拍,悠閒又愜意。 昏昏欲睡时,一衙差进来稟告,“大人,抓到了!” 赵有信眼皮都没掀一下,“什么抓到了?” “是朱参军,他抓到周小菊案的凶手了。” 赵有信蹙眉睁眼,停住摇椅站起来,“抓到了?” 那不是轩辕赫搞出来的事吗? 衙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全是对朱焕的钦佩,“是啊。那人好生大胆,还敢前来听审,准备逃离时被朱参军当场拿下。” 赵有信沉思片刻,又问:“凶手是什么人?” “说是陆未吟的亲妹妹,叫什么陆欢歌。” “她呀……”赵有信心里有数了,撑著摇椅扶手又坐回去,“先收监吧,我回头来审!” 就这样,陆欢歌连京兆府尹的面儿都没见著,就被关进了牢里。 陆晋乾得知消息,赶紧跟上官告了假,匆匆赶往京兆府衙门。 大牢里潮湿闷热,充斥著难闻的餿臭,光线昏暗,时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蟑螂还是老鼠。 陆欢歌喊冤喊累了,靠墙坐著,脑子里將重生之后发生的事復盘了一遍,终於发现不对劲。 是陆未吟。 以前的陆未吟在將军府就是个透明人,一心期盼父兄的关注和肯定,在她面前向来都是低著头的,借一百个胆也不可能敢对她动手。 可现在,不仅当眾揭她偷诗的丑事,还暴打二哥,拿餿臭的垫子给父亲作生辰礼,诸多行径,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难不成陆未吟也重生了? 细想想,陆欢歌又摇头。 不可能! 陆未吟上辈子留在陆家,封郡主当太子妃,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她? 即便是爭不过,肯定也要想法子爭取一下,人嘛,总是要为自己考虑。 可陆未吟很平静的接受了去侯府的安排,逆来顺受,一如前世要她留在將军府那样。 陆欢歌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陆未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將萧家兄妹俩笼络了去。 有萧三萧四护著,万寿堂那老婆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对陆未吟关照一二。 陆未吟自以为有了靠山,本性暴露,行事变得囂张跋扈,这就说得通了。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且看著吧,进了萧家那个魔窟,有的是陆未吟哭的时候。 想通这些,陆欢歌心情平復不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晋乾来了。 陆欢歌叫了声大哥,眼圈通红,问什么都不说,又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隔著牢门,陆晋乾看到她红肿的脸颊,后槽牙咬得格格响。 “別怕,有大哥在,大哥这就去想办法救你出来。” 陆晋乾转身去找赵有信,赵有信推说公务繁忙,避而不见。 赵有信这人出了名的世故圆滑,他现在只是一个六品副尉,就算见了也不一定能说得上话,思来想去,陆晋乾还是决定去兵部衙门找陆奎。 不出所料,得知陆欢歌偷溜出府,陆奎的第一反应是生气。 “罚她在家闭门思过,居然还敢偷溜出去惹是生非,全然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现在居然还想叫我去京兆府捞人?哼,想都別想!” “父亲,欢儿是有错,但她那是关心则乱。您也知道,她那个人最是重感情,陆未吟不要我们这个家,她却割捨不掉姐妹之情。” 一提陆未吟,陆奎的火气瞬间被转移。 “別在我面前提那个孽障!” 要不是陆未吟大闹生辰宴,陆家就不会成为全京都的笑柄。 天晓得他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任何人冲他笑,他都觉得是讽刺嘲笑。 都是那个孽障害的! “父亲,千错万错都是陆未吟的错,欢儿是无辜的呀!京兆府说她是一桩人命案的嫌犯,您要是不救她,她就要被冤死了。” 陆晋乾苦口婆心的劝。 想到小女儿乖巧懂事的模样,如今被关在昏暗脏乱的牢里,还被牵连进人命案,陆奎也心疼。 可要他去找赵有信那个老狐狸……若能成事倒还好,就怕事情办不成,到头来还要被挖苦取笑一通。 他丟不起那个人。 陆奎想了想,提议,“要不,你去找季小姐帮帮忙?” 季如音,平康伯爵府的嫡女,曾在一次出游时被登徒子赠淫诗,陆晋乾出手教训。 自那之后,季小姐芳心暗许,一来二往,两人互生情愫,定下白首之约。 “这怎么行?”陆晋乾有些恼恨。 两家门第悬殊较大,怕受阻拦,两人只能私下往来。 他若去找如音帮忙,要是让伯爵府的人知道了,定要棒打鸳鸯,这不是拿他的前程和幸福去赌吗? 陆奎掸了掸袍脚的灰,大剌剌坐下,“怎么不行?她早晚是要嫁到咱们陆家来的,小姑子有难,她帮点忙不是理所应当吗?” “父亲慎言!” 陆晋乾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上去捂他的嘴。 这是在兵部衙门,不是在自己家,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万一要是被人听了去,岂不惹出大祸。 “隨你吧,反正我是拉不下脸去找姓赵的。” 陆奎心里清楚,两个儿子把欢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人捞出来,用不著他去操这个心。 陆晋乾气急败坏的从兵部衙门离开。 季如音是不可能找的,他备下礼,约了在京兆府任职的好友打听消息商量对策。 从酒楼出来,天已经黑了,陆晋乾心情烦躁,没让彦青跟著,独自走在街上吹风醒酒。 徐徐夜风吹到身上,仍旧燥热难消,陆晋乾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喝点茶,无意中看到两个身影钻进了对面僻巷。 那是……陆未吟? 行踪鬼祟,她想做什么? 第26章 双生兄弟暗中相助 有星无月的夜,僻巷中,模糊的人影利落翻过墙头。 陆晋乾背靠墙,心臟在胸腔里跳得飞快。 如果他能掌握到陆未吟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此为威胁,不仅能救出欢儿,说不定还能借著陆未吟的手,拿捏萧家人替自己办事。 用力搓脸醒神,陆晋乾决定追上去。 墙那边是另一条暗巷,七弯八拐,岔道横生,好在陆未吟她们走得不快,他才不至於跟丟。 一路尾隨,陆晋乾看到陆未吟进了尽头的小院。 他摸到院墙下,正要往里翻,脚踝突然发麻,膝盖一弯,直直朝墙上撞去。 院內,秋月打开门,將陆未吟和采香迎进去。 “小姐!”秋月跪在陆未吟面前,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头,“小姐大恩,秋月没齿难忘。” 烛光照在陆未吟初雪般清冽的脸上,一冷一暖对比鲜明。 “你帮我把东西偷出来,我替你摆平你哥哥,公平交易,谈不上什么恩不恩的。” 下巴微挑示意,采香將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到桌上。 打开,雪白银亮得晃眼。 陆未吟说:“我看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里有纹银百两,足够你换个地方安身立命了。” 秋月瞳孔微扩。 人瘦眼睛大,这会儿瞪得更大了。 “小姐要我走?” 替她解决麻烦,找地方安置,还拿钱给她治伤。 她一直以为陆未吟是觉得她有用处,要留她在身边。 陆未吟反问:“不然呢?” 采香面露不满,“事儿给你办了,还给你这么大一笔银子,你还想如何?”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秋月仰头看著陆未吟,心里的忐忑化为眼中的水光,“我不要银子,我想留在小姐身边,替小姐做事,洗衣做饭,洒扫浆洗,我都可以做。” 她知道毒杀曹彰这么大的事儿,陆小姐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只怕这是买命钱,有命拿没命。 陆未吟笑起来,“杂事丫头月银五钱,厨娘月银一两,就是采香她们这样的贴身女使,月银也不过二两。放著一百两银子不要,你要来挣这份工钱……怎么,又瞧上我那儿什么东西了?” “秋月不敢,秋月不敢!” 秋月连连磕头,“是小姐救了秋月的命,秋月感恩戴德,只想为恩人尽一份绵薄之力。” “嗯?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 秋月停下来,额头红了一块儿。 “当初我偷了小姐的金臂釧,若是送官,只怕早就被一顿板子给打死了。小姐虽然叫人断我一根手指,却也保住了我的性命。秋月没读过几年书,知恩图报的道理却是懂的,求小姐开恩,留下我吧!” 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其次就是自己人。 她得上到陆未吟的船上,成为她的人,才能真正保住这条小命。 还不光是保命! 去曹家偷东西的时候,她確实是当做交易,一心只想著解决掉那个黑心烂肺的赌鬼。 可是得知曹彰在抱月湖自告罪状,朝廷派遣钦差奔赴蒲阳查明真相,叶家的冤屈得以昭雪,蒲阳的贪官污吏被正法,老百姓有了活路,她才意识到自己参与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计划。 她这样的小人物,一抓一大把,可就是她这样的小人物,成了揭露曹彰罪行的关键一环。 那一刻,秋月觉得自己厉害极了。 她想继续做这样的事! 陆未吟笑意加深,还多了几分欣赏,“我还以为你会恨我呢。” “不敢瞒小姐,一开始確实有点儿,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秋月拿出十足的坦诚。 采香顺势递台阶,“秋月是个机灵的。收拾曹彰那狗官,她出了不少力。” 这话既是夸讚,也是敲打。 曹彰被毒杀她也有份儿,若事情泄露出去,谁都別想往外摘。 陆未吟收敛笑容,眸间覆上一层淡淡的寒霜,散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威严气势。 “我身边不缺洒扫浆洗的杂事丫头,缺的是能独当一面,真正能用的人。而且你也知道,我与寻常闺秀不同,替我做事,无异於游走刀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復,你考虑清楚再说。” 秋月丝毫不怀疑陆未吟的话。 也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 反正她已经没有家了,孤寡一个,了无牵掛。 庸庸碌碌是一生,惊心动魄也是一生,还不如择个明主,去过一过另一种人生。 “我不怕!” 秋月攥起拳头,眼睛又黑又亮,闪著坚定的光。 采香帮著劝说,“小姐,要不就留下她吧,您不是想开家茶楼吗,我觉得可以让她试试。哎。” 她问秋月,“开茶楼会吗?” 秋月飞快直起身子,“不会,但我可以学,往死里学。” 陆未吟托腮做思考状,“你可想清楚了,我这条船可不是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从船上下去的,没有活人,只有尸体。” 噼啪,蜡烛爆了个灯。 烛火微颤,映著陆未吟晦暗不明的脸。 秋月郑重的跪下来,伏身拜在陆未吟脚下,“愿为小姐马前卒,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陆未吟和采香含笑对视。 “行,那开茶楼的事,交给你去办。” 陆未吟飞快瞄了眼窗外,“事不宜迟,你俩现在就去外头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適的铺子。半个时辰后回来。” 采香將一条面纱塞到秋月手上。 秋月愣了下,慢半拍戴上。 房门开合,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未吟摆了三个杯子倒上水,房门再次打开,昏迷不醒的陆晋乾被扔到她脚边。 陆未吟看也没看一眼,只招呼进来的两人,“坐。” 两人有著极其相似的眉眼,几乎可以说是共用了同一张脸,身高体型从肉眼上也瞧不出差异,穿著同样的衣裳,大晚上的瞧著莫名有些诡异。 陆未吟將一杯水放到其中一人面前,“挖煤好玩吗?” 楚越眼皮跳了跳,“你能分清我们?” 他和哥哥是双生子,连亲爹有时候都会认错,后来从军当了斥候,分別在胳膊上系黑白布条,兄弟们才能认准人。 陆未吟笑容温和,將另一杯水放到楚风面前。 “你的左眼瞳仁偏褐色,而你哥哥是纯粹的墨瞳。还有,你的右边眉尾处有一颗很小的痣。” 她在自己眉尾处点了点。 这些都是前世楚越告诉她的分辨方法。 儘管那时候楚风已经死了,但楚越还是三句话不离我哥,好像只要一直提及,哥哥就一直在。 事实上陆未吟並不是以这些特徵来分辨的,她和楚越共同奋战,早已熟悉他的神態和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 在她眼里,兄弟俩很像,也很不一样。 楚家兄弟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真是邪了门儿了。 楚越端起水一口喝乾,“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 他非常確定,以前从来没见过陆未吟,她却对他们了如指掌。 这让人很不安。 “现在认识也不晚,想必你们已经把我的底细摸得透透的了吧?” 兄弟俩不否认。 曾经的將军府三小姐,现在的永昌侯府继女。 还是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外孙女。 楚风站起身,朝陆未吟拱手行礼,“不管怎么说,多亏了陆小姐,我才能找到阿越。” 陆未吟摆手,“我帮你一回,你们也帮了我一回。今日要不是你们,我就麻烦了。” 今天在蒋家,周小菊撞柱自尽的时候,她看到楚越趴在墙头。 她让采香上前查看周小菊的情况,趁机取下耳环,再去找楚家兄弟帮忙。 前世楚越说过,兄弟俩从军之前干过一阵子卖假书法的行当,出手的书法作品都是楚风自己临摹的,做旧之后与真跡十分相似,仿个姑娘的笔跡不在话下。 他们偽造了书信,加上耳环作为信物,周家夫妇深信不疑。 为了查出真凶,让女儿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也不愿看到无辜之人平白受冤枉,夫妇俩当即答应配合採香的安排。 楚风说:“知恩图报的道理,我也是懂的。” 也是赶巧了,兄弟俩去侯府找陆未吟,正赶上她出门喝喜酒,於是留下当归做提示。 正要离开,忽见一人鬼鬼祟祟溜进她房里,偷了个什么东西。 两人一路跟到蒋家,见那小贼从身上摸出一条肚兜交给一个男人,其骯脏用意不言而喻。 兄弟俩將人放倒,捆成粽子扔到府外的臭水沟里。 至於那条肚兜,直接一把火烧了。 担心还有后招,两人又摸回来,刚好看到陆未吟被人以性命攀诬。 楚越马上溜进蒋府,装成跟隨主人前来赴宴的小廝,跟蒋府的下人打听到周小菊的住处,第一时间赶往周家。 陆未吟帮过他们,他们自然不会看著她含冤受屈。 施善缘得善果,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聊完正事,兄弟俩起身告辞。 儘管非常好奇陆未吟究竟是从何处把他俩的事摸得这么清楚,奈何她始终避而不谈,俩人也拿她没辙。 陆未吟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楚风说:“继续回去卖药。陆小姐若有用得上我们兄弟二人的地方,尽可差人来买当归。” 陆未吟拧起眉头,似乎有些失望。 “二位乃忠义之士,身上更是背负著整个斥候小队的清白,难道你们甘心就这样带著冤屈东躲西藏过完此生?” 深藏在心底的伤疤就这样毫无徵兆的被撕开,像是被人一刀子扎中死穴,兄弟俩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危险且凌厉。 三人相对而立,旁边的烛火忽然颤动。 楚越毫无徵兆的出招,挥拳直击陆未吟面门。 陆未吟抬肘格挡,用巧劲卸了他的力,再以一记寸拳將人击退。 “我有办法!” 她说:“如果你们想为自己,为整个斥候小队平反,我有办法!” 第27章 不可告人的勾当? 前世,陆未吟被家人设计,打入断头钉,关在將军府里严加看守,切断一切联繫。 直到大婚当日,临上轿前,陆奎才大发慈悲,將一封信交到她手里。 信是楚越写的,上面详细讲述了他跟隨钦差,如何一步步收集证据,揭露副將刘柯通敌叛国的罪行,最后为自己为兄长,以及斥候小队沉冤昭雪。 她没有参与,但知之甚详。 朝堂背后的势力网盘根错节,想要彻底根除毒瘤自是不易,可如果拋开刘柯背后的势力不谈,只平反冤屈和让刘柯伏法,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陆未吟说了自己的计划。 烛光昏黄,楚家兄弟目不转睛的盯著她,惊涛骇浪从心底掀卷到脸上。 少女眉眼如画,哪怕比寻常闺秀多了些英气,行事也颇为不同,可不管怎么说,这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换个人,他们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可这个小姑娘不同寻常。 她知道楚越被困衢山,知道兄弟二人曾为斥候,知道他们含冤受屈,对他们了如指掌。 甚至还知道刘柯这个赘婿在其镇守的幽州府城养了外室,通敌的书信就藏在外室子的木马里。 那双眼睛,明亮且带著锋芒,像是拥有洞悉万物的能力。 莫名让人信服! 好半晌,楚风才开口,“你从何处知晓的这些?” 要取得那些书信,就得回幽州去,若是让刘柯察觉,无异於自投罗网。 不问清楚,他心下难安。 陆未吟坐下来,唇角微勾,笑得神秘莫测,“你们该不会忘了我外祖父是谁吧?” 他们当然没忘。 她外祖父是名震四方的虎威大將军苏擎天,大雍名副其实的擎天之柱。 只可惜英年早逝。 若是苏將军健在,估计胡地现在都凑不齐九部。 楚风仍有质疑,“苏大將军沙场阵亡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陆未吟轻叩桌面,“我是没出生,可我母亲那会儿已经跟隨外祖父出征在外。” 怕他们还不明白,她又拋出一句,“自我外祖父阵亡之后,皇室收回兵权,虎威军就此分散。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將士分散到哪里去了,又听命与谁?” 陆未吟点到即止,“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信不信由你们。不过先说好,若你们此去得偿所愿,你俩。” 葱白手指隔空点了点兄弟俩。 “可就得归我驱使了。” 她知道,不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仅凭红口白牙两瓣嘴,很难说动楚家兄弟,毕竟这需要他们拿性命去冒险。 搬出外祖及虎威军也是无奈之举。 事实上,皇帝收回兵权后,就把虎威军全部打散重新整编了。 忌惮母亲在军中的號召力,不授予任何职务,这才导致军功旁落,让陆奎当了大將军。 止戈之后,母亲回到京都相夫教子,为免引人猜忌,和外祖那些旧部全部断了往来。 年復一年,当初的虎威军早已不復存在,哪还有听命於谁的说法? 不过是她强行扯过来混淆视听罢了。 她这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外祖父若是在天有灵,想来也不会怪罪吧! 陆未吟回到千姿阁已经是后半夜了。 尖尖伺候她沐浴更衣。 水汽氤氳,陆未吟靠著桶壁,粼粼水面映出少女眉梢的困惑。 尖尖轻柔的替她按著太阳穴,“小姐有心事?” 陆未吟仰头望著她,“你觉得昭王这人如何?” “嗯?”尖尖不解,“什么如何?小姐指的哪方面?” “都行,说说你的看法。” 尖尖短暂思索后回答,“挺好的呀,之前兰斋诗会,多亏了他叫人找回秦小姐的画,抱月湖那次不也是他出面解的围吗?” “还不止。”陆未吟轻轻拂去贴在手臂上的一片瓣,陷入沉思。 方才楚越告诉她,他找到周家的时候,周家院门紧锁空无一人,正准备去別处找,才碰到周有根夫妇从外头回来。 准確来说,是从城外回来。 她一直以为周有根在公堂上说的话是采香安排的,没想到基本上都是真的。 周小菊自知难逃一死,以建新房为由,想把父母骗回老家去,远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 夫妇俩一早动身,都快到城外十里亭了,突然有人骑马追上他们,说周小菊出事了,让他们赶紧回家等消息。 若非如此,他们早就回老家了。 可能采香以为这不重要,又或许是忘记了,就没跟她说,直到方才楚越说起,陆未吟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细节。 楚越心细,又回头找周有根打听了一下让他们折返回家那人的特徵。 对方当时蒙了面,衣著也很寻常,並没有什么特徵,周有根唯一记得的,就是对方开口说话时摸了摸鼻子。 陆未吟认识的人里,有摸鼻子这个习惯的,只有星嵐。 可怎么会是星嵐……他为什么这么做? 若真是星嵐把周有根夫妇截回来的,必定是轩辕璟授意。 可她与轩辕璟並无往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助? 还是说他其实在做自己的事,只是碰巧帮了她? 陆未吟想起前世,她也是受过轩辕璟恩惠的。 大婚之夜,太子公然宿在侧妃院中,此举无异於昭告眾人,他不喜这个太子妃。 宫里个个都是人精,知道她空有名头,刚开始怠慢敷衍,渐渐得寸进尺,甚至在御园当眾议论她的是非,被她撞个正著也没有半点悔意,还要巧言狡辩,扬言要去找太子主持公道。 太子厌极了她,哪会有什么公道? 就在她想忍气吞声息事寧人时,轩辕璟来了。 问清始末,直接以不敬犯上的罪名,將叫囂得最厉害的几人当场杖毙。 之后又叫来掌管宫人的尚宫,斥责其管教不力,当眾罚了一顿板子。 自那之后,陆未吟在宫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再后来,她被陆欢歌刺伤,脾臟破裂,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也是轩辕璟派来一位神医救回她的性命。 对了,神医…… “小姐,小姐?”尖尖连唤几声。 思绪中断,陆未吟眼中闪过一瞬茫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从浴桶中出来,並穿好了中衣。 尖尖铺好床,“很晚了,小姐歇了吧!” “嗯。” 陆未吟暂搁下脑子里那团乱麻,打个哈欠沉沉睡去。 两个时辰后,鸡啼唤出天光,陆未吟早早起床,没像往常那样去练武场指导萧西棠,而是领著尖尖去了青云轩。 与此同时,城中小院外,陆晋乾倒在院墙边呼呼大睡。 地硬,又不平,睡起来不舒服,无意识翻个身,脑袋硌在一块断砖上,一下子疼醒过来。 翻身坐起,茫然四顾,宿醉后脑袋昏胀,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昨晚心里鬱闷,喝得不少,醉倒在这儿也没什么稀奇,好在没断片儿,他清楚记得自己是跟著陆未吟来这儿的。 陆未吟趁夜出府来此,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陆晋乾急不可耐,踹开院门衝进去,將正在灶房做早饭的秋月掐住脖子按在菜板上。 “说,你和陆未吟是什么关係,你们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事发突然,秋月嚇得脸都白了。 一来就问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难不成是曹彰的事泄露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陆晋乾冷哼,拿起一旁的菜刀架在她脖子上,“想清楚再说。” 秋月紧闭双眼,“我说我说。我以前是永昌侯府的丫鬟,偷了陆未吟一个金臂釧,被抓到了,她叫人断了我一根手指,把我赶了出来。” 她战战兢兢举起左手,“別杀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晋乾飞快瞄了一眼,確实只有四根手指,创口还没完全脱疤,时间也对得上。 侯府人多口杂,偷盗断指这样的事,很容易就能打听出来,可见此事不假。 陆晋乾把菜刀往下压,“既已將你赶出府,那她昨天晚上还来找你做什么?快说!” 秋月嚇得大叫,脖子收紧,死死夹著菜刀,冰凉的触感化作恐惧直往灵魂深处钻。 这一刻,她有那么一丝丝后悔。 她就是个市井小民,市井小民就该朝出夕归,为了生计忙碌奔波,虽然碌碌无为,可至少能安安稳稳。 可惜晚了,她已经上了小姐的船,后悔也没用了。 “没有啊,昨晚我一直在家,没有人来找我啊,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管这人有什么企图,她都不能承认,別的不说,光是夜晚出府这一条,就会给小姐招惹上麻烦。 陆晋乾凶相毕露,“你確定?” “確定——啊!” 篤的一声,菜刀贴著秋月的鼻尖扎进菜板。 银白刀面倒映出瞳孔中的惊恐。 秋月两股战战,浑身瘫软,几乎快要站不住。 陆晋乾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拎著秋月的后脖领子往外走。 “给你机会你不要,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把秋月带回將军府关起来。 板子鞭子齐上阵,秋月很快被打得皮开肉绽,只剩下半条命了。 “还不说?” 陆晋乾从燃烧的炭盆里拿出烧红的铁钳,轻轻一吹,铁钳发出亮红的光。 秋月被绑在架子上,艰难撑起肿胀的眼皮,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慄起来。 陆晋乾循循善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又是何必呢?我都说了,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不仅马上放了你,还会给你找大夫治伤,另外再给你一千两银子,把你送得远远的,保证不会被陆未吟找到,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真的没来,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完,秋月脱力垂下头去。 说来奇怪,明明怕得要死,可她这会儿居然在想小姐真抠,人家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她才给一百两。 若是她能活著出去,一定好好经营茶楼,给小姐挣很多很多钱。 可惜出不去了。 秋月越是守口如瓶,陆晋乾越是觉得她肯定知道陆未吟的大秘密。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著铁钳朝秋月走去。 长著嘴巴不说话,那就烫烂好了。 陆晋乾熟练的卸掉秋月的下巴,让她时刻保持张嘴。 盛满惊恐和绝望的瞳孔里,烧红的铁钳越来越近。 千钧一髮之际,房门突然被人踹开,不知道一个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陆晋乾手上。 铁钳落到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第28章 一石二鸟,打入监牢作伴 “囚禁良民,施以酷刑,陆晋乾,你眼里可还有王法?” 朱焕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遮挡天光,虎啸般呼喝质问,一身凛然正气让人望而生畏。 京兆府一眾捕手鱼贯而入,纷纷拔刀將陆晋乾围起来。 其中一个捡起朱焕掷出的钱袋,交回到他手里。 管家带著持棍护院慢两步追来,“大公子,他们非要闯进来。” 不是他们不拦,京兆府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实在是拦不住。 陆晋乾有一瞬慌乱。 好端端的,京兆府的人怎么会突然闯到家里来? 整理好情绪,陆晋乾拱手施礼,“朱参军,你有所不知,此人实为小贼,偷了我——” “我没有!大人明鑑,我没有偷东西。” 秋月拼尽全力吼出来,嘴角溢出血沫,最终筋疲力尽,靠在架子上瞪著陆晋乾喘粗气。 老天开眼,我秋月命不该绝。 陆晋乾转身背对著朱焕,面朝秋月沉声威胁,“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千万別一人犯错连累全家。” “呵!”秋月笑了。 她家就剩她一个,至於牢里那个爹,她巴不得他快点死。 陆晋乾这一招对別人或许有用,放在她身上实在是用错了地方。 朱焕浓眉倒竖,铁青著一张脸。 “偷盗一事尚无定论,就算是真的,也该送交官府按律法处置,岂能私设公堂擅自用刑?来啊,把二人押回京兆府,交由大人审问。” 陆晋乾不想把事情闹大,一边配合一边思考对策。 路上,他压低声音向旁边一名捕手打听,“是不是陆未吟叫你们来的?” 那捕手將他上下扫视一遍,没作声。 陆晋乾很快会意,悄悄將一块银锭子塞到他手里。 “就是陆未吟对不对?她到底——” “大人!”那捕手冷笑打断,快步追上最前方的朱焕,“陆晋乾想贿赂我。” 他递上赃银。 陆晋乾脸色难看至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朱焕將物证收好,“陆大公子不必解释,到公堂上跟赵大人说去吧。” 態度坚决,一点情面都不讲,陆晋乾只能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肯定是陆未吟,她发现这个叫秋月的小贼不见了,又不知如何得知是他抓了人,所以报官来抓他。 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哥哥,简直罔顾人伦。 陆晋乾在心里骂了陆未吟一路,到公堂却傻眼了。 陆未吟不在,等著他的居然是坐轮椅的萧东霆。 朱焕让人將秋月带到衙后內堂治伤,陆晋乾虽然不满,但也没说什么。 治一治也好,要是那贱人死了,牵涉人命,就更麻烦了。 “咳咳。”赵有信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子,“陆晋乾,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状告你强掳囚禁良民梁秋月,並鞭打凌虐致其重伤,你可认罪?” 陆晋乾还是那套说辞,“大人,是梁秋月她潜入將军府偷……” “咳咳咳咳。”赵有信猛咳打断,拉起宽袖假装擦汗,趁机对著陆晋乾狂使眼色。 陆晋乾余光扫过旁边的萧东霆,囁嚅两下,慢慢把嘴闭上了。 赵有信这才正身端坐,“本官看你面色不佳,是否身体不適?正好有大夫在,让他替你瞧瞧?” “……好。” 不多时,大夫上堂,借著看诊朝陆晋乾低语了几句,陆晋乾瞬间白了脸。 待大夫离开,陆晋乾如同斗败的公鸡,垂下头颅,颓然又丧气。 “大人,我……认罪!” 赵有信当堂宣判,陆晋乾私闯民宅,凌虐良民,还有贿赂公差,数罪並处,罚杖五十,监禁半月,另赔偿梁秋月纹银百两。 说完,堆起一脸討好看向萧东霆,“萧大公子,您觉得如何?” 萧东霆微微頷首,“大人英明!” 流光推著他离开,自始至终,萧东霆都没看过陆晋乾一眼。 陆晋乾盯著脚下地面,屈辱感如同极细的钢索绞著他的身躯,勒住他的咽喉。 齿尖死死咬住唇內软肉,直至尝到血腥味才鬆开。 永昌侯府大公子,哪怕坏了腿,也还是那么尊贵,那么骄傲,那么的高高在上。 呸,张狂紈絝,仗势欺人,说到底不过仗著祖荫罢了。 总有一天,他陆晋乾会站在更高的位置,將今日所受屈辱百倍偿还。 陆未吟,萧东霆,还有萧家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他要让他们全部跪伏在自己脚边磕头认错! 京兆府大牢里,陆欢歌艰难捱过一个晚上,翘首盼著大哥来救自己,结果牢门打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陆晋乾被扔进来。 “啊,大哥!”陆欢歌快哭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牢里待一晚上,头髮散了,脸也脏了,惊慌无措的举著手,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陆晋乾自小习武,五十杖对他来说要不了命,但疼是真疼,血糊住衣料,看著更是触目惊心。 “是陆未吟和萧东霆!” 他趴在地上,咬牙切齿,阴鷙的脸冷得凝出一层冰来。 刚才在公堂上,大夫向他透漏,升堂前萧东霆给赵大人打过招呼。 他若肯乖乖认罪,顶多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再关几天,若是不认罪,那就直接弄死梁秋月,让他摊上人命案。 就算有陆奎保著,要不了他的命,也能毁了他的仕途。 而且萧东霆准备充分。 不仅找到了送他和梁秋月回將军府的马车车夫,甚至还收买了將军府的下人,这些人隨时可以上堂作证。 证据確凿,这罪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至於赵有信为何会给他提醒,想来也是怕把事情闹大,得罪將军府就不好了。 將军府的地位虽不及世家,但终归在京都占了一席之地,没人会愿意平白无故的树敌。 听完前因后果,陆欢歌不敢相信,“萧东霆怎么会帮陆未吟?” 这不可能! 上辈子,萧东霆明明厌极了她。 苏婧前脚和离,后脚就嫁进永昌侯府,萧东霆怀疑她和永昌侯早就暗通款曲。 对苏婧这个继母都向来没有好脸色,又怎么会去帮苏婧的女儿? 陆晋乾反覆思索后得出结论,“不一定是帮陆未吟。据我所知,萧东霆十分在意侯府名声,若陆未吟在外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抖落出来,侯府也会被人指摘詬病。” “再者,咱们之前和萧西棠萧北鳶都起过衝突,萧东霆作为大哥,之前一直没露面,难保不会抓著这次机会给弟弟妹妹出气。” 陆欢歌赞同点头。 上辈子她都搞不定萧家那些人,陆未吟又怎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萧西棠萧北鳶两个没脑子的,受陆未吟蛊惑矇骗,萧家其他人可没那么好对付。 “那大哥,陆未吟真在外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陆晋乾攥起拳头,微眯的双眼中透出精光。 “一定有,而且是大事!” 昨晚他分明亲眼看到陆未吟进了院子,梁秋月却咬死不承认,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陆欢歌激动了一下,要是他们能把陆未吟的秘密挖出来…… 冷不丁一股酸臭钻入鼻腔,陆欢歌连忙屏住呼吸,眼中的光芒又很快黯淡。 算了,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京兆府衙门附近,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停在路边。 永昌侯府的马车经过,在马车旁短暂停驻,再缓缓驶离。 秋月虚弱的撑起眼皮,先看到摇晃的车顶,之后才是陆未吟的脸。 “小姐……”她支起手肘想起身。 陆未吟把人按住,“別乱动。” 秋月鼻子一酸,哭起来,“小姐,我什么都没说,不管他们怎么打我,我都没说。” 不是想邀功,单纯就是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想跟人说说。 “我知道!” 陆未吟握著她的手柔声安抚,亲近的態度与昨天晚上大不相同。 秋月能感受到。 身上很疼,但心里很暖。 采香给她餵了两粒丹药,一颗治伤,一颗安神定心。 很快,秋月沉沉睡去。 之前的院子不能住了,来到新的住处,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迎出来,把秋月抬到床上,小心的换了衣裳。 陆未吟站在廊下,旁边翘檐下掛著一只铜铃隨风轻响。 采香抱著秋月换下来的衣裳走出来。 那都不能算是完整的衣裳了,鞭痕纵横交错,破破烂烂,血跡斑斑。 “姓陆的也太狠了!”采香气不过,边走边嘀咕。 陆未吟回头看她,“说我?” 采香猛的反应过来她也姓陆,赶紧摇头解释。 陆未吟笑了笑,又转过去看著天边翻卷的云层。 “就算是说我,也没说错。” 陆晋乾狠,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故意把陆晋乾引到小院,让他发现她和秋月暗中来往,依陆晋乾的性子,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挖掘她的秘密。 这是她对秋月的考验。 忠则重用,若是卖主求生,那就顺势让她死在陆晋乾手里。 采香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未吟不想和身边人有丝毫芥蒂,主动解释,“我要做的事,不容许有丝毫差池和疏漏,所以我身边的人必须完全信得过。” “秋月为了她母亲偷盗臂釧,为了解决赌鬼哥哥与我们合作,我不確定她会不会为了保命而出卖我。” 秋月和叶家姐妹楚家兄弟不同,前世她的生命里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不清楚其德行品性。 她需要看到秋月的忠诚! 采香懂了,“那小姐怎么知道我和姐姐是信得过的?” 她们好像没做过什么表忠心的事吧? 明艷的笑容在陆未吟脸上漾开,“可能我们有別样的缘分吧!” 上辈子延伸来的缘分。 安顿好秋月,让人好生照料著,陆未吟回到侯府,刚进千姿阁,就被等在这儿的银珠叫到万寿堂。 佛堂里,老太君盘腿坐在蒲团上,闭著眼,手里拨弄著一串佛珠。 “跪下!”她说。 第29章 知错了,但下次还敢 夏天的风来回翻动矮几上的心经,陆未吟收回目光,屈膝跪下。 裊裊青烟盘旋,沉稳深邃的檀香让人感到寧静。 思绪回到今晨。 她今天一早就去青云轩找萧东霆,坦白自己昨夜偷溜出府,去找秋月时被陆晋乾撞见一事。 “我也知道不该偷溜出府,但秋月派人给我送信,说发现有人在家门口鬼鬼祟祟,怕是她那个赌鬼哥哥找过去了。我说了会帮她,不能出尔反尔……就是没想到会被陆晋乾撞见。” “如今我已经跟陆家彻底撕破脸,陆晋乾一定会抓著这次机会大做文章。我不怕他往我身上泼脏水,就怕给侯府抹黑。老太君不在,我也是没辙,只能来叨扰大公子。” 听说玄真和尚今天出关,老太君昨天直接从蒋家去了福光寺,晚上宿在寺里,那会儿还没回来。 陆未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萧东霆当时正在餵鸟,手心托著鸟食,一只浑身漆黑的八哥站在轮椅扶手上,灵活的偏转脑袋左看右看。 陆未吟说完,萧东霆一直没说话,直到八哥字正腔圆的叫了声『脏水』。 萧东霆没脾气的笑了下,指尖轻拍鸟儿的小脑袋瓜。 “就你话多。” 而后转向陆未吟,说了四个字:“下不为例!” 陆未吟知道,只要她处处以侯府为先,萧东霆就不可能不管她。 老太君喜欢她,萧北鳶与她亲近,萧西棠的命是她救的,也在她的指导下武艺进步显著,这些都是她的筹码。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没那么多精力同陆家人周旋,趁老太君不在府里,她刚好可以把萧东霆这尊佛请出来,镇一镇陆家的小鬼儿,就算不能一劳永逸,也能换得一阵子清静。 这会儿,萧东霆肯定已经把她的事告诉老太君了。 陆未吟时不时偷瞄老太君一眼,装出几分忐忑,实际心头如古井无波,没有半点涟漪。 落子行事之前,她至少算到了后面三步,不管老太君有多恼怒,都不会超出她的掌控。 老太君继续闭目诵经,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对菩萨真人的虔诚。 终於,诵完佛经,老太君缓缓起身,走到陆未吟面前,垂眸盯著她。 陆未吟仰头与之对望,眸光盈动,嘴唇微微抿著,儼然一副知错的模样。 “可知错?” 老太君声音低沉,凹陷的眼窝间,一双眼睛浑浊却有力量,带著当家人的威严。 陆未吟拜下去,“阿吟知错!” “可还敢?”老太君语气加重。 仿佛只要她回答错误,立马就会招致一顿重罚。 通常这个时候,“下次不敢了”几乎是公认的正確答案。 陆未吟也差点下意识这么回答。 但这真的是老太君想要的答案吗? 去找萧东霆的时候,她把能说的全部详细告知,包括去牙行买丫鬟时偶遇秋月,秋月身世如何悲惨,偷臂釧的背后又有何隱情。 老太君面肃心慈,她对秋月伸以援手,不该有错才对。 心思百转,陆未吟回道:“阿吟不该夜晚偷溜出府,甘愿领罚,但我不后悔,若有下次,我还是会去。”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天下受苦者万眾,阿吟救不过来,但既然让我碰见了,她也求到我头上,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她仰头直视老太君,脊背如同一把玉骨,不曾有半点弯折。 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甚至带著点不屈不挠的壮烈。 似有春风来,冰雪无声消融,老太君面上仍不见笑意,但浑身的压迫气势明显淡去。 “好一个达则兼济天下。银珠。”老太君扬声唤。 陆未吟垂下视线,猜想应该是要罚她了。 也是,她虽然有合理的藉口,但趁夜出府终究不对。 老太君治家严苛,错了自然得罚。 来侯府至今,还没被罚过,也不知道老太君罚家里的姑娘是不是跟罚萧西棠一样打板子。 窗外涌来的风轻轻拂起鬢边的碎发,陆未吟始终跪得笔直,目光注视著供台上微微颤动的莲灯,从容淡然毫无惧色。 陆奎是个暴脾气,自母亲和离之后,变得愈发狂躁,收拾人的手段层出不穷,老太君罚得再狠,也不可能狠得过他,没什么好怕的。 银珠应声进来,將一碗水递到陆未吟面前。 没烧尽的黄纸漂浮在水面上,黑色碎末沉底,是符水。 陆未吟疑惑的看向老太君。 老太君转身走向供台,“喝了。” 陆未吟接过来,大口喝掉。 银珠接回空碗,老太君双手捧著一块玉佛牌走过来,郑重的戴在陆未吟脖子上。 “这是我去福光寺替你求的,玄真师傅亲自开光,趋吉避凶保平安,你好好戴著,除了沐浴,其他时候都別取下来。” 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却已有怜爱从眼角眉梢里泄露出来。 在老太君眼里,再没有比陆未吟更倒霉的人了。 以前在將军府的时候就不说了,来侯府的第一天就燎一脚泡,去个诗会又被陆家人平白污衊,在自己亲爹的生辰宴上中毒,好不容易来了兴致,约朋友游湖散心,结果又惹上轩辕赫,搞得昨日在蒋家喜宴上被冤上公堂。 多好的孩子,偏偏命途多舛,希望这块开光玉佛牌能驱走她身上的霉运,从此所行皆坦途。 “祖母……” 陆未吟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她属实是没有料到。 原来老太君赶著去福光寺,是替她求玉佛牌。 老太君没好气的瞪她,“还不起来,等著我扶你呢?” 陆未吟站起身,老太君戳她额头,“你说你该不该罚?姑娘家家,夜晚偷溜出府,合该打你顿板子才对。” 话锋一转,问道:“秋月丫头那边,真是她那个赌鬼哥哥来找事了?” 陆未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不是,是那处院子前一个租客的债主,对方不知道人已经搬走了。” 老太君衝著菩萨金身双手合十,“要帮就帮到底,让人带她去趟京兆府衙门。” 陆未吟頷首应是。 老太君回身望著她,端出厉色,“念你是初犯,这回就算了,再有下次,加倍惩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事儿若换了萧北鳶,老太君定是要罚她一回的。 但陆未吟不一样。 她在將军府受尽薄待,本就让人心疼,如今她母亲又在伴夫巡税,前不久送回消息,说是永昌侯遭遇了好几拨暗杀,要不是阿婧一力护著,只怕巡税都没法继续往下走。 若是阿婧在家,孩子不管做什么都有个商量的人,兴许就不会犯这样的糊涂。 说到底,是她这个当祖母的做得还不够,没能真正让孩子放下心来依靠,才会连做好事也不敢让她知晓。 接著又说:“阿霆同我讲,你跟他说你不怕泼脏水,就怕给侯府抹黑……这话好生没道理。我今日就告诉你,侯府名声自有儿郎们撑著,撑不起来,那是他们没用。你姑娘家的名声才最是要紧,玉白冰清的人儿,岂能染泥污?” “你帮秋月並无过错,唯一的错处,就是不该一个人担下此事。她上门求援,我不在,你可以找阿霆,阿霆若不肯帮忙,还有阿棠,他虽没有他大哥那个本事,但毕竟是男子,不比你偷溜出府更妥当些?” 老太君严词厉色。 女儿家的清誉,容不得半点闪失。 这回幸亏阿霆顾全大局,及时出面將陆晋乾那边按住,才没有引起风波。 陆未吟乖乖受教,“阿吟记下了。” 两人走出佛堂,来到厅落座,丫鬟奉上茶点。 老太君捧著茶盏递到嘴边,浅啜一口放回桌面,说起正事。 “昨日你被人污衊,祖母没有出面,你可觉得委屈?” 陆未吟摇头,面色坦然,“事关人命,怎么都压不住的。您一旦出面,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说三道四,反而落人话柄。” “你明白就好。” 既说到这儿了,陆未吟顺势请教,“祖母,若鄴王还不肯善罢甘休,再来找麻烦,我该如何应对?” 老太君想到几日后便是端午节了。 京都每年都会办龙舟赛,皇家也会出几条龙舟,意在与民同乐,皇后贵妃太子王爷们还会拿出一些珍奇物件来添彩,到时难免和轩辕赫碰上。 便道:“你自叫人来寻我便是,我来应付。若是单独截住你,你就儘可能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多人知道越好。近来容贵妃与朝臣亲眷走动频繁,刚被陛下敲打过,他那个任御林军都统的舅舅也被揪住错处罚了一回,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事生非,自有人收拾他。” 不知想到什么,老太君意味深长的看了陆未吟一眼,笑了起来。 “阿吟是有福之人,冥冥中自有庇护,不用担心。” 若非如此,昨日她也不能安安心心的坐在蒋家喝喜酒。 陆未吟眸光微动,被这句话勾起大胆猜想。 如果把周有根夫妇叫回京都的人真是星嵐…… 侍卫听令行事,若无主子授意,旁人不可能驱使得动,所以……是老太君找了轩辕璟帮忙吗?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陆未吟都没听说过昭王和永昌侯府有什么关联。 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往来隱秘,不被外人所知。 陆未吟笑容真诚,“祖母就是阿吟的福气,还是大家的福气。昨日要不是有您在,蒋薛两家的亲事说不定就被鄴王给搅和了。” 桌上放了个银质九连环,陆未吟拿过来低头摆弄,“祖母,您是怎么突然又决定要去喜宴了?” 她问得直白,反倒显得自然。 老太君没瞒著,“临时收到贵人来信,说鄴王会去蒋家。那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喜的日子,不能由著他胡来。” 蒋薛两家与侯府素有往来,哪怕不为了陆未吟,她也要去一趟的。 陆未吟飞快抬头看了她一眼,“贵人?” 老太君低头喝茶,笑著转移话题,“还好你机灵,我不在,知道去找阿霆。若是拖到我回来,说不定陆晋乾已经拿著秋月在大作文章了。” 陆未吟装作对贵人並不好奇的样子,顺著话茬说:“上回碰巧在抱月湖救了三哥,之后大公子来找我,送我老大一箱子金银珠宝,还说以后有什么拿不准的,或碰到什么难事,尽可去青云轩找他,我这不就厚著脸皮去了嘛。” 九连环解到最后一步卡住了,陆未吟思索片刻,又退回去几步。 老太君望著她飞快翻动的手指,始终面带笑意,“你做得对。他是侯府长子,理应担事。” 人情往来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谢谢你,一来二去,这关係不就亲近了嘛! 九连环又是在最后一步卡住,陆未吟不急不躁,一步步调整。 老太君都被勾起了兴趣,好奇她究竟能不能把这个九连环给解开。 “等秋月伤好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留在身边吗?” 其实老太君不太希望陆未吟把人留下,毕竟秋月以前犯过偷盗,哪怕事出有因,但做了就是做了。 陆未吟摇头,“我身边人已经够用了,等她养好伤,我会给她一些银两,让她离开京都。得罪了陆晋乾,继续留在这里对她没好处。” 老太君赞同点头,低头喝口茶的工夫,只听得一声轻响,九连环在陆未吟手中一分为二。 老太君惊讶挑眉,不吝夸奖,“好厉害!” 她鼓捣了好久,阿棠还教过口诀,可就是解不下来。 “小时候有人教过我。”陆未吟笑著装回去,“对了祖母,我还想跟您说个事儿。还有几天就到端午了,听说潯江的龙舟赛跟別处的不一样,我想去瞧瞧。” 小姑娘垂著头,扯起嘴角,却透著伤怀。 “陆晋乾兄弟俩带陆欢歌去看过,我也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老太君望著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她想说,京都的龙舟赛也很有意思。 届时沿江搭起彩棚,热闹非凡,每年永昌侯府都会被邀请到江中画舫上与贵人一同观赛,也不用担心拥挤和炎热。 可她也明白,陆未吟在意的不是龙舟赛,而是陆家兄妹三个都去过,但她没有。 这是心结,和龙舟赛本身並无太大关係。 “行,去吧!”老太君应允下来,“让阿棠陪你去,多带些人。” 出去也好,免得被轩辕赫找麻烦。 陆未吟起身站在她面前,难得坚决一回,“祖母,我想自己去。不用带太多人,就让尖尖和采香跟我去,潯江不远,我初四动身,看完龙舟赛,初六就回。” 老太君不太放心,陆未吟软磨硬泡了半天,终於磨得她点了头。 一晃到了初四,陆未吟轻装从简,带著两个丫鬟出门,乘马车前往潯江。 马车从东门出京都,一路行驶平稳,进入一片林子时,后方突然有交叠的马蹄声靠近。 突然,马车猛的剎住,车夫惨叫一声滚到车下。 凶神恶煞的声音传来。 “逆女,还不给我滚出来!” 第30章 亲爹找上门,不打白不打 尖尖掀起车帘,陆未吟一抬眼,就看到陆奎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睛瞪成铜铃,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车夫挨了拳脚,弓著身子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 “原来是陆將军。”陆未吟稳稳坐在车里,“將军拦车,不知有何贵干?” 陆奎被她漫不经心的態度给刺激到,脸上横肉抽动,“孽障,我是你爹!” 目光上下扫视,陆未吟勾起嘴角,一半冷漠一半讥誚。 “陆將军真会说笑,你唯一的女儿现在正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关著呢。” “你!”陆奎气得发抖。 他本指望陆晋乾去找季如音帮忙,把牢里的陆欢歌捞出来,等了两天,么女没回来,长子也没消息,一打听才知道两个都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 京兆府那些狗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怀疑到欢儿身上。 呸,他娇滴滴柔弱弱,打个雷都害怕的小女儿,哪有那样的狠毒心计? 又说阿乾凌虐良民。 一个贱婢,就算脱了奴籍,不还是一把贱骨头,打杀了又如何?哪个大宅门儿里不死几个贱奴贱婢? 京兆府的人竟因为这点小事就抓走阿乾,又是监禁又是杖刑,简直没把將军府放在眼里。 陆奎原想直接去找赵有信,虞氏將人劝住,让他先去牢里探望一下陆晋乾兄妹,问明前因后果。 陆奎到牢里一问,经兄妹俩煽动引导,如醍醐灌顶。 没错,京兆府依法办事,並无不妥,归根究底,这都是陆未吟那个孽障闹出来的。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他虽鲁莽衝动,却不傻。 柿子要挑软的捏。 京兆府不好惹,赵有信这块滚刀肉更是难缠,相较之下,自然是找陆未吟要更容易得多。 他是她老子,不管她如何跟陆家划清界限,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当爹的在闺女面前,生来就高一等,大雍注重孝道,她陆未吟要是不想落得个忤逆不孝的名声,就乖乖听话,到京兆府去撤销状诉,想办法把哥哥和妹妹救出来。 离开大牢前,陆晋乾特意叮嘱了,让他私下里去找陆未吟。 陆未吟现在顶著侯府小姐的名头,为了侯府脸面,萧家人不会容许別人欺到她头上。 哪怕他是陆未吟的生身父亲,萧家人也不会给这个面子,所以背著人是最好的。 只要没喝酒,长子的话,大多数时候陆奎还是能听得进去。 他叫人蹲在侯府外,终於在今天看到陆未吟出门,当即带著人追来,且专挑了这僻静处把人拦下。 让陆奎没想到的是,身边没有萧家人撑腰,陆未吟竟还敢如此囂张。 “逆女,你真以为去了侯府老子就管不了你了吗?还不滚下来磕头认错!” 陆未吟將头探出车厢,环顾四周。 林子茂密,且正在一处弯道,地势稍高,前后来人都能提前知晓,非常適合干一些不好见人的事。 陆奎以为她是想找人求助,怒气稍散,取而代之的是轻蔑嘲弄。 忆及陆未吟在將军府时低眉顺眼的样子,陆奎觉得自己都没必要跑这一趟,应该直接叫人把这逆女押到面前来。 “別看了,不会有人来的。你若识趣,就赶紧跪下跟为父认错,看在你以往还算乖巧的份儿上,为父可以从轻处罚。” 陆未吟轻抬眼,轻描淡写的一瞥,仿若在看一个跳樑小丑,根本不屑开口。 那张巴掌小脸上,毫无脆弱或怯惧神色,有的只是锋利和冷漠。 甚至,陆奎还从她微扬的眉梢里看到了挑衅! 刚下去的火一下子又窜起来,陆奎提著鞭子翻身下马,气势凌厉,携著雷霆般冲向马车。 “给老子滚下来!” 今天他必须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揪出来鞭打一顿,让她知道何为孝道,何为父纲。 打怕了打服了,到时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采香跃下马车,手从腰间过,一柄软剑赫然在握。 她可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打不打得过,总之想动小姐,先过她这关。 陆奎轻蔑嗤笑,“一个贱婢,也敢拦本將军?” 眼神示意,隨行护卫当即上前,与采香缠斗在一起。 陆奎高壮身躯阔步挺立,“逆女,跪下!” 尖尖从车里出来,把车夫扶到一旁。 陆未吟走出车厢,一身淡黄纱裙,明明是温暖的色调,却无端泛著冷。 笔挺的脊背如同玉骨天成,清冷英丽。 她居高临下,毫不收敛眼中的蔑视,“跪你?你不配!” 沙沙摆动的树叶將日光摇碎成斑驳的光点,晃眼间,陆奎仿佛看到了苏婧,脸上憎恶剧增。 不管是模样还是天赋,陆未吟都是四个孩子里最像苏婧的那个。 年轻时,苏婧確实很让他动心。 太阳一般明亮耀目的姑娘,骑射俱佳,武艺高强,在其父苏大將军的悉心教养下,不过豆蔻年华,就深諳行军用兵之道。 军中倾慕苏婧的人很多,只有他,得了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青眼。 陆奎理所应当的想,自己必然是有非凡之处,足以与苏婧相配,大將军才会在临终前为二人指婚。 成亲之后,他屡立奇功。 他承认,苏婧確实有一些辅佐之功,可一个女人,又无军职在身,能出多大力气? 然而却有閒言碎语在军中传开。 明明他才是主帅,明明他也在衝锋陷阵,可那些人眼里只苏婧。 他们总说,多亏了夫人,幸亏有夫人,还好有夫人……夫人夫人夫人! 他不需要风头压过自己的夫人。 也不需要不服管教的女儿。 “孽障,老子今日必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陆奎声如虎啸,纵身而起。 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杀过人见过血,陆奎动起真格来,气势还是很嚇人的,换个人说不定真能被他唬住。 可惜他面对的是陆未吟。 两世为人的陆未吟。 她太清楚陆奎在京都这些年是如何沉溺酒色疏於操练,刚过完年那阵子,身体发福,差点连盔甲都挤不进去。 而她,眼下十六岁的身体虽然还没经歷过战场淬炼,但是日日练功,看著瘦,却並不羸弱。 对敌时的凌厉果决,她有,拳法身法一招一式,她烂熟於心。 不过十招,陆奎就落於下风。 去侯府之前,陆未吟可以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陆奎只见过她与两个哥哥对练。 此时真正交上手,陆奎才知道她的实力究竟有多恐怖。 平日里疏於操练,他力气虽大,但速度太慢,陆未吟灵活得像只燕子,打又打不中,抓也抓不著。 一记拳头落在鼻樑上,硬得像锤子,力道之大,更不像是出自於一个小姑娘。 两管温热从鼻腔里流出来,陆奎顾不上抹一把,陆未吟的拳脚疾风骤雨般砸过来,他只有格挡躲避的份儿。 一套连招下来,陆奎浑身都痛。 最后一记重拳砸打在胸口,陆奎急速后退,摆出停战姿態,呛咳著平復紊乱急促的呼吸。 “陆未吟!” 眼见陆未吟还要衝来,陆奎瞳孔震颤,怒喝,“你要弒父不成?” 与此同时,有噠噠马蹄声飞快逼近。 陆未吟驻足收招,黑眸中狠厉渐隱。 弒父?她才不会让自己背上这样难听的名声。 她要陆奎自毁前程,自掘坟墓。 今天嘛,不过是小施惩戒,反正他自己送上门来找不痛快,又有天时地利,不打白不打。 堂堂大將军,要是让人知道连自己的女儿都打不过,以后还如何在军中立足?因此他必定不会向外传扬,打了也就打了。 另一边,采香以一敌多,真要拼武力肯定是打不过的,不过她善於用毒,一把药粉下去,陆奎带来的这些人顿时浑身发麻,动作迟缓。 剑光闪过,腰带断裂,一个个只顾著提裤子,哪还有还手之力? 采香收起软剑,退到陆未吟身边。 十来个劲装武者策马而来,为首的居然是熟人。 星嵐下马,径直走到陆未吟面前恭敬行礼,“陆小姐,出什么事了?” 陆奎自是认得星嵐的。 那个瞎眼王爷的狗腿子嘛! 陆奎挺直腰背,十分刻意的咳了一声。 主子是瞎的,奴才也是瞎的? 瞧不见他吗? 星嵐慢悠悠转过去,像是才看见他,敷衍的拱了拱手,“陆將军也在呀,您二位这是?” 一双笑眼扫过整齐划一提著裤子的陆奎手下,露出费解。 看到陆奎鼻子下方横擦的血跡,他差点儿没憋住笑。 陆未吟望著星嵐,清冷的面孔上装出几分无奈和伤怀。 “京兆府將陆晋乾和陆欢歌收押入狱,陆將军认为是我的过错,特带著人来教训我。” 听她这么一说,陆奎才想起今天为何而来。 都怪这个孽障,把他气昏了头,架都打完了,正事一个字没提。 星嵐十分上心的走到陆奎面前,“之前抱月湖上有贼人求財劫船,京兆府破案神速,我们王爷还夸赵大人来著,莫非这次出了什么紕漏,弄出了冤假错案?” 陆奎眉心一跳,想要否认。 星嵐不歇气,又说:“若真是如此,星嵐这就带將军去面见王爷,呈明冤屈,王爷明察秋毫,定能还陆大公子和陆四小姐一个公道。” 陆奎罩在心头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只剩下不安。 他只是护短,不是不通律法,是不是冤假错案,他比谁都清楚。 轩辕璟虽是个瞎子,却极得圣上宠爱,特赐令牌,任何时候皆可入宫,且面圣时无需叩拜,这在皇嗣中可是独一份的殊荣。 封王立府后,在朝中领了个閒职,过著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却不知怎么和御史中丞赵礪那个老东西成了莫逆之交。 谁要是惹上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御史台扒得裤衩都不剩,但凡揪著一点错处,弹劾的摺子转眼就会呈到御前,朝中已有好几名官员折在他手下。 陆奎有自知之明,若真捅到轩辕璟那里,他可禁不起御史台扒。 “此乃陆家家事,不敢惊扰王爷。” 陆奎朝著星嵐拱手,態度客气不少。 “家事?”星嵐狐疑的看向陆未吟,“陆小姐不是……” 不等星嵐说完,陆奎抢先道:“本將还有事,先走一步。” 经过陆未吟身边,陆奎放慢速度。 “忤逆生父,大逆不道,你若识相,就赶紧想办法让京兆府放人。把我逼急了,老子一纸诉状告到御前,我倒要看看永昌侯府会不会护著你这个外来的继女。” 咬牙切齿的警告完,又回头冲星嵐頷首笑笑,鬼撵一般上马离去。 星嵐眼中闪过鄙夷,再转向陆未吟时又恢復了恭敬,“陆小姐,您的车夫肋骨断裂,不能再驾车了,稍后我派人將他送回侯府,您看如何?” 他的人刚刚替车夫检查了伤势。 陆未吟客气道谢,“那就有劳了!” 一回头,陆未吟看到车架上坐了个人,眉梢微蹙。 星嵐笑眯眯,“那是星明,驾车最是稳当,陆小姐尽可放心。” 陆未吟眸光微动。 这是要盯著她的意思? 第31章 外嫁女迎龙舟 陆未吟欣然接受。 她去潯江確实不是为了看赛龙舟,但她要做的事也不怕人盯著。 有星明在,还省得采香辛苦驾车。 天气炎热,走走停停,天都黑了,一行四人才刚刚抵达三荣镇,离举办龙舟赛的潯城还有半个时辰路程。 尖尖掀起车帘,对星明说:“有劳找家客栈,小姐说了,今晚就歇在镇上,明日早些动身,也赶得上看龙舟。” “好!” 马车沿主街缓缓前行,一共碰到四家客栈,居然每一家都客满。 到第四家时,尖尖跟著进来,听掌柜说住满了,忍不住问道:“你们镇上哪儿来那么多人住客栈?” 掌柜赔笑解释,“这不是明天端午嘛,都是来看赛龙舟的。也就这两天,平时没什么人。” 尖尖摸出一锭碎银递过去,“我们也是来看赛龙舟的,劳烦掌柜行个方便,腾出个房间给我家小姐住就成。” 这么热的天,赶了一天路,得沐浴清洗,没住的地方可怎么成。 掌柜把银子又推回去,“实在是没办法,別说房间,就是连通铺都没了。” 星明说:“再去別处问问。” 掌柜拿起旁边的抹布,隨手擦著柜檯面,目光探向外头,看到站在马车旁的采香。 这个也不像小姐,小姐应该在车里,也就是说她们这儿有四个人。 就算男的睡车上,三个姑娘也得两间房才行。 “你们也別去问了,问也是白问,要我说,你们去那头看看。” 掌柜指了个方向,“那边有户姓李的人家,就巷子口掛了面宿字旗那儿。家里几个闺女都外嫁了,空出几间屋子,拾掇出来给人住,老两口挣点菜钱。你们若是不嫌弃屋子简陋,可以去那儿问问,好歹是个住处。” 尖尖道了谢,回车上同陆未吟说了。 按照掌柜所指的方向过去,很快就找到那户人家,一问,昨晚住的客人都动身去潯城了,现在房间都空著,管够。 陆未吟要了三个房间,驼背的老李提著灯笼把她们领进去。 院子收拾得很乾净,墙边有一棵很茂盛的夜来香,枝繁多,香味浓烈。 其妻杨氏弓著背坐在堂屋门口,腿上放著裁好的红纸红绳,低著头,专注的將左边簸箕里的米糕包上红纸繫紧,再放到右边簸箕里。 一块一块,码得整整齐齐。 见来了三个姑娘,老人家热情的招呼她们过去,一人给了一块米糕。 米糕细腻清甜,尖尖眼睛眯起,“嗯,好吃。” 马车进不了巷子,星明卸了车,只把马儿牵进院子。 杨氏把他叫过去,也给了一块米糕。 采香烧好热水,尖尖伺候陆未吟沐浴清洗,等她睡下,再出来和采香轮换著洗澡。 月上中天,临近亥时,米糕还没包完,两个老人分工合作,一个包红纸,一个系红绳。 尖尖和采香觉得新奇,过去帮著一起包。 尖尖將包好红纸的米糕递给采香绑绳子,好奇的问:“你们包这么多米糕做什么呀?” “我是杨村的外嫁女。” 昏黄的灯光下,杨氏慈祥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豪,“明日我们村的龙舟也要参加龙舟赛,孩子们天不亮就要划著名龙舟赶往潯城,我做些米糕给他们送到渡口去,吃饱了才有劲儿。” 红纸红绳,图个吉利。 采香说:“听说潯城境內有上百个村寨,几乎村村都有龙舟,然而层层遴选,最终只有十支龙舟队能去潯城。” “哇!”尖尖惊嘆,“那你们村子很厉害呀!” 杨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孩子们爭气。” 尖尖和采香包得起劲。 星明一边听她们聊天,一边餵马,一边打蚊子,也挺忙的。 东屋里,陆未吟从床上坐起,將靛蓝白碎的床帐掀起一角,放些风进来。 墨瞳映出窗外一点亮光,搀进淡淡愁绪。 忽闻龙舟过,满船皆子侄,翻盘接乡音,犹似归故里。 外嫁的长辈惦记著娘家的孩子,早早备好吃食等在渡口,浓浓情谊融在血脉里,好比奔腾不息的潯江,永远在这里流淌。 可是,就像潯江底下藏著恶臭的淤泥,不是每一个外嫁女,都能等来乡音的亲近。 这一夜,陆未吟睡得不太好。 粗布做的床帐不透气,揭帐子放风进来,也放了蚊子进来,脸上被咬了个大包。 “別挠。”尖尖按住陆未吟蠢蠢欲动的手,“挠破留疤就不好了。” 采香端著早点进来,“怪我,忘把驱蚊的香囊拿进房间了。” 陆未吟哭笑不得,“被蚊子叮一下而已,至於吗?” 趁尖尖去盛粥,她飞快挠了两下,还用指甲掐了个十字印。 这下舒服了。 星明从外头进来,提醒道:“陆小姐若是想看龙舟赛,恐怕得快一点,晚了就赶不上了。” 陆未吟慢条斯理的搅著粉色的生粥,浑不在意,“赶不上就算了。杨婆婆不是要去渡口给杨村的龙舟送米糕吗,咱们上那儿看看去。” 尖尖啃著玉米点头,“我觉得行。” 采香也说:“听说其他的外嫁女也会上渡口给娘家村里的龙舟送食水,还要掛红,没准儿比赛龙舟更有意思。” 几条船爭先而已,没什么看头。 而且她们去得晚,到时人山人海,若是挤不到前面,就只能看人头了。 星明实在猜不透陆未吟到底想干什么。 特意从京都过来看龙舟,路上磨磨蹭蹭不慌不忙,天黑都没赶到地方。 今早又说累著了,赖著不肯起床,拖到这时候,又不去看龙舟了,要去渡口看送米糕。 送米糕有什么好看的?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他的任务只是驾车以及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回去后再如实稟告给王爷,至於她究竟想做什么,要不要看龙舟赛,都与他无关。 吃过早饭,星明端著米糕,采香和尖尖各提著一瓦罐晾凉的甜汤,陆未吟和杨氏抱著小碗,有说有笑的来到镇东头的渡口。 潯江在这里蜿蜒迴环,绕大弯转向奔赴潯城,临水垒起石阶,附近的人常来这里洗衣洗菜。 太阳还没出来,渡口已经站了不少人,老老少少,皆为妇人,个个望著江面翘首以盼。 旁边一株大榆树上掛满红布条,有新有旧,远远望去,如同开满了鲜艷热烈的朵。 放下东西,杨氏取下別在腰后的蒲扇给四个孩子扇风,“累著了吧!多亏有你们,不然我们两个老傢伙还得再跑一趟。” 端午送红,是外嫁女和娘家人的独处时光,以往老李会帮著把东西送到渡口,今天有人帮忙,他就没跟来。 “不累。” 尖尖往旁边挪了半步,让陆未吟能扇到更多凉风。 圆圆的脸蛋儿红扑扑的,笑容灿烂,眼中满是新奇。 “哎,来龙舟了。” 远远的,一艘龙舟顺江而来,眾人不约而同挤到水边,伸长脖子眯眼远望。 陆未吟落在稍后的位置,目光徐徐扫过等在渡口的每一个妇人,没有找到符合特徵的人,秀眉几不可查的蹙起。 星明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陆小姐在找人?” “嗯?”陆未吟抬眼望著他,疑惑挑眉,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星明眸光犀利,“陆小姐若是要找人,星明可尽绵薄之力。” 陆未吟明艷姝丽的脸上仍有困惑,淡笑摇头,“我不找人。” 说完看向越来越近的龙舟。 船首,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用力挥舞双手,“阿姐,阿姐!” “二牛,我在这儿!” 岸上的少妇飞快抹了把眼泪,一边挥手回应,一边提起脚边沉甸甸的篮子。 大家自动让出位置,让她和同行的几个妇人可以站到最前面去。 龙舟靠岸,渡口顿时热闹起来,一船青壮男丁,有叫姐姐的,有叫姑姑的,还有叫姑婆的,亲近又热络。 外嫁女们手脚麻利的递上食水,少妇也从篮子里把吃食拿出来,让弟弟从前往后传。 最后,她从衣兜里摸出来两个煮鸡蛋,飞快剥了壳递到弟弟手里,开口已然哽咽。 “快吃!” 二牛抬袖子擦汗,顺势抹去滚落的眼泪,嘴里包著鸡蛋问:“阿姐,你好不好?” “好,我都好。爹娘呢,他们身体好吗?天热,你让他们別顶著日头下地,爹有风湿,下田沾水的活儿你多担著些……” 姐弟俩从双亲说到家里的牛羊鸡鸭狗,字字句句皆是牵掛。 相聚短暂,眾人挥手作別,龙舟缓缓离岸,载著亲人的不舍消失在粼粼水面。 一舟来,一舟去,渡口的人越来越少。 终於,杨氏等待已久的杨村龙舟也来了。 一群大小伙子扬声喊姑婆,还有人叫姑奶奶,老人热泪盈眶,不停手的给孩子们递米糕和甜汤。 这边还没走,后面又有一艘龙舟靠过来。 与此同时,陆未吟余光瞟到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从大榆树后面走出来。 老妇腰背佝僂得厉害,左膝似乎无法弯曲,笔挺挺的支著,迈步时在地上拖行。 斑白头髮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也收拾得很乾净,黑布鞋虽然旧得发白,但也能看得出来是刚洗过的。 臂弯间挎著竹篮,篮子上盖著新的布。 原来在这儿。 陆未吟眉眼舒缓开来。 星明正端著瓦罐,帮采香倒底下舀不起来的甜汤,陆未吟趁其不察,石子从指尖弹出,打在跛脚老妇的膝盖上。 “哎哟。” 老妇惊呼一声摔在地上,几个剥了壳的煮鸡蛋从篮子里滚出来。 “老人家,你没事吧?” 陆未吟过去將人扶起,趁机將一些粉末撒在鸡蛋上,摇晃抖匀,盖好布。 星明往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在意。 老妇连连道谢,陆未吟將其搀扶到水边,杨村后面那只龙舟靠过来。 和之前亲近热络的氛围不太一样,看到老妇,一船人虽然也在打招呼,表情却很微妙,互相对视间,似乎拿不准该用什么態度来面对。 老妇眼眶泛红,將竹篮递给船首的中年人。 “鸡蛋,拿去给大家分分。” “谢谢么姑。” 男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伸手抓住提篮,然而没等老妇鬆手,就猛得转过身去。 噗通,老妇栽进水里。 “救人,快救人。” 船上岸上的人都嚷嚷起来。 “么姑,快抓住。” 混乱中,一只船桨高高扬起,照著水里的老人用力拍下去。 第32章 吃绝户 这一桨拍下去,能把人的脑瓜子打爆。 陆未吟眼疾手快,抬脚踹在龙舟上。 龙舟猛得移动,將舟上的人晃了个仰倒,高高扬起的船桨最终落在离老人不过一尺的位置,水高高溅起。 杨村龙舟上两个年轻人跃入水中,將落水老妇托到岸上。 “你干什么?” 杨村龙舟的鼓手攥著鼓槌,朝挥桨的余有才怒吼,“你想杀人吗?” 余有才脸上的不甘一闪而逝,迅速换上被人冤枉的恼怒。 “放你娘的狗屁!” 他向眾人解释,“离得远,手够不著,我拿船桨去够,这有什么问题?” “你那是够还是拍,自己心里有数,要不是这位姑娘,这老太太就死在你手里了。” “你少血口喷人。这是我么姑,亲么姑,我爹的么妹,我怎么可能想拍死她?” 两人各执一词,很快两船人掐起来,一个个拿著船桨比比划划。 要不是还得赶去龙舟赛,双方恨不得到岸上打一架。 救得及时,跛脚老妇只呛了几口水,並无大碍。 岸上的妇人们也在议论,一个个衝著余有才指指点点,还有人指责接篮子的余有田故意把老人拉下水。 余有田恼羞成怒,气冲冲的朝著余老太吼道:“么姑,你说,是不是我把你拽下水的。” 余老太咳了许久,哑著嗓子说:“误会,都是误会。怪我,人老了不中用,没站稳……时辰不早了,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龙舟赛了。” 说完又向下水救她的两个年轻人郑重道谢。 她都这么说了,別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艘龙舟上的人各自归位,互相对视中都带著火气,离岸时爭先恐后,一个个把桨摇得飞快。 余老太坐在地上,水珠顺著白髮往下滴落,目光追隨远去的龙舟,苍老的脸上满是悲戚。 有些事,骗得了別人,骗不过自己。 “老姐姐。”杨氏走上前,“上我家去换身衣裳吧,你这都湿透了,可千万別著凉。” 余老太生怕给人添麻烦,连忙拒绝,“不用不用,天气大,一会儿就干了,凉不著。” 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在发抖。 尖尖采香一左一右將人扶起,一边劝说,一边连拉带拽的把人弄走。 走到掛红的榆树下,陆未吟瞄了眼停在江心的龙舟,垂眸掩去厉色。 龙舟上,余家村眾人將篮子里的鸡蛋分来吃了,很快身上开始发痒,挠都挠不过来。 余有才把脸抠破了皮,愈发显得凶狠,“是么姑,是她在鸡蛋里放了什么东西。” 一船人叫苦不叠,最后实在忍不住,跳进水里才稍稍缓解。 余有田从水里冒出来,扒著龙舟边沿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搞成这样,还怎么去参加龙舟赛? 余有才盯著渡口,促狭的小眼睛里冒出凶光。 “走,找她算帐去。” 一不做二不休,已经到了这一步,老东西今天必须死! 杨氏把余老太领回家,拿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 尖尖端来驱寒的薑汤,守著她喝完,再拿走空碗。 采香气愤难消,“老太太,你那侄子同你有仇吗?” 旁观者清,她眼睛又不瞎。 余老太立马否认,仍说是误会,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你还替他们遮掩,要不是我家小姐,你命就没了。” “是是是,多谢小姐!” 余老太缓缓走到陆未吟面前,说著就要跪地拜谢。 她上岸后听旁人议论,知道是陆未吟及时踹开龙舟,船桨才没落到她头上。 陆未吟连忙把人扶住,“举手之劳,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外头吵嚷起来。 余家村那伙人叫嚷著衝进院子。 一个个浑身湿透,衣裳鬆散,皮肤通红,满身都是挠出来的指甲印,而且还在不停歇的挠著。 余有才一马当先,“么姑,你为什么害我们?” 余老太跛著腿走上前,见状也嚇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有人气愤嚷道:“你在鸡蛋里下药害我们,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姑婆,你好狠的心,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呀!” 等其他人七嘴八舌说完,余有田这才跳出来,“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对,必须给个交代!” 一个个高壮汉子手持船桨,根本不听老人解释,在怒火驱使下气势汹汹的围拢逼近。 老李夫妇看不下去,想上前阻拦,被采香拉到一旁。 见其他人也没有要出面的意思,余有才余有田两人飞快对了个眼神。 只等彻底闹起来,他们就趁乱动手。 “你们,你们……” 耳边一片嘈杂,余老太甚至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本能的拖著左腿往后退。 眼看场面即將失控,星明纵跃起身,將余家村的人逼退。 “光天化日,你们想行凶不成?” 陆未吟坐在堂屋里,单手托腮,支起一根手指挠著脸上的蚊子包,冲尖尖挑了挑下巴,“去报官。” 余有才有恃无恐。 这是镇上,又不是县里,那些个胥吏都是摆设,才不会管这种事。 县衙在潯城,最快来回也要一个时辰,等官来,他早把该办的事儿办了。 於是他高声吼道:“咱们是苦主,当官的来了也不怕。” 余有田仗著人多势眾,警告星明,“小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閒事,这是我们的家事。” 拿剑了不起啊,嚇唬谁呢! 一群人继续叫囂,余有才偷瞄旁边提著船桨的余有良。 余有良手里的船桨正对著余老太,若是用力撞过去,不死也能要她半条命。 不动声色的挪到余有良身后,余有才屏住呼吸,正准备动手,院外突然衝进来一群捕手,飞快將一群人围起来。 县令跟在后头,怒不可遏,“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来啊,统统给我拿下。” 民对官有著本能的畏惧,见动真格的,余家村眾人立马老实了。 余有才嚇出一身冷汗。 怪了,县老爷不在潯城看龙舟,怎么会来这儿? 县令不拘一格,直接在院子里摆上桌案,审理起余家村眾人闹事一案。 这一审才知道,余老太那俩亲侄子早就和她撕破了脸。 老太太命苦,丈夫死得早,儿子儿媳也丧命於一场疫病,家里只剩她和一个孙子。 三年前的夏天,连日暴雨,唯一的孙子也被洪水捲走,从那时候开始,余有才哥俩就惦记上了这个孤老太太的房子。 房子老旧不值几个钱,但宅基地值钱。 兄弟俩先是哄骗老太太,说会把她接到家里养老,哄骗不成又改威逼,先是砸屋顶的瓦,后又填院里的井。 不光如此,俩人还在村里造老太太的谣,让原本可怜她孤苦的娘家族亲们慢慢与之断了联繫。 偏偏老太太软硬不吃,死活要把房子攥在手里,非说孙子还会回来,得给他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兄弟俩用尽手段都没得逞,最后生出毒计,老太太婆家无子侄,只要人死了,房子不就顺理成章是他们的了? 这县令审起案来软硬兼施,颇有手段,见罪行败露,余有田脑瓜子一热,脱口吼道:“都是她自找的,早把房契地契给我们不就好了?她孙子早死了,一个孤老婆子,不把房子留给我们,还等著带进棺材吗?” 原本此案並无实证,很难定罪,余有田这话相当於不打自招。 余有才面如土色,恨不得掐死这个猪脑子。 县令再挑拨两句,为了能减轻罪责,兄弟俩当即互相攀咬起来。 至此,案情水落石出。 谋害亲长,乃恶逆大罪,按律当处以绞刑或斩首。 考虑到並未成事,加上余老太帮著求情,县令最后判余有才余有田流放千里。 其他人听信挑拨,聚眾闹事,各罚二十大板。 “大人,我不服!”余有才跪行上前,“我们哥儿俩是做了错事,那她呢?” 他指著余老太,“这个老东西以龙舟送红的名义,让我们吃有毒的鸡蛋,她就没触犯律法吗?” “对呀对呀,您看。”余有田拉开衣裳,露出身上挠破的血印子。 县令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將目光投向余老太。 余老太连连摆手,“没有,我没有啊!” 余有才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还剩两个鸡蛋,有没有下毒,吃过就知道了,你敢吃吗?” 余老太问心无愧,有何不敢,当即把鸡蛋吃了。 接下来就是等。 明晃晃的日头掛在天上,四拨打板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县令体恤余老太年迈,许她在阴凉处站著,其他人跪在太阳底下,汗如雨落,干得直咽唾沫。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余老太一切如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之前喝的那碗薑汤里放了解药。 板子打完了,县令起身宣布结案。 余有才不可置信,“不可能,肯定是鸡蛋的问题,大人再等等,马上就发作了……” 县令还要抓贼呢,哪有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耗,当即带著一眾捕手押著余家哥俩扬长而去,余家村的其他人也互相搀扶著离开。 陆未吟在堂屋看完戏,打著哈欠回房间补觉。 采香赶紧去马车里取驱蚊香囊给她送过去。 那头,余老太对著老李夫妇和尖尖星明再三道谢。 时间不早了,她拿上自己的湿衣服告辞,说改日再將衣裳洗好送来。 陆未吟睡到傍晚才醒,坐在窗边醒神,刚好看到星明从外面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杨氏带著尖尖和采香包了粽子晚上吃,端午节就这么过了。 第二天一早,四人退房,告別李氏夫妇踏上归程。 马车晃晃悠悠,尖尖和采香靠著厢壁昏昏欲睡。 “哎哟。” 车子突然停下,尖尖一个重心不稳撞在采香头上。 掀开车帘,只见星明跳下马车奔向前方。 尖尖伸长脖子看过去,惊呼,“呀,小姐,前面路边上躺著个人。” 第33章 比收拾陆家人更有意义的事 看清躺在路边的人,星明表情微妙。 “陆小姐,是余老太。” 陆未吟让采香和尖尖把人弄到车上。 采香简单看了下,没什么大碍,就是晕过去了。 鞋上全是泥,衣服上也有被树枝刮破的痕跡,像是穿林子走来的。 尖尖倒水打湿帕子,给老太太擦去脸上的污跡,疑惑不解,“她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此处离镇子已经有七八里远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采香猜测,“会不会又是余家村的人?” 星明说:“不会,他们刚挨过板子,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找她的麻烦。” 三人將目光投向陆未吟。 陆未吟短暂思索后说:“管他呢,既然碰上了……” 星明以为她要说,既然碰上了,那就些时间把人送回家。 结果却听到陆未吟说:“既然碰见了,那就带回京吧。这么大年纪了,怪可怜的。” 星明眉心微蹙。 有钱人家的小姐发发善心,救助一个孤老太太,似乎並无不妥,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具体又说不上来。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怎么想不重要。 坐上车架拉起韁绳,车轮缓缓滚动。 车厢里,陆未吟撩起窗帘看向外头。 密林间,楚家兄弟从一株大树后走出来,陆未吟頷首,重新落下帘子。 回程中陆未吟一下都没歇,到京都还不到酉时。 星明把陆未吟送回永昌侯府,就回王府復命去了。 陆未吟让尖尖和采香把余老太送回千姿阁,自己带著一身风尘去了万寿堂。 萧北鳶在这儿陪老太君聊天,见她回来了,欢喜的迎上去,“阿姐,你回来啦,潯江的龙舟赛好玩吗?” 陆未吟先规规矩矩给老太君请了安,之后才回答,“我都没看著龙舟赛是什么样。” 老太君刚把茶盏送到嘴边,闻言又放下去,“为何?” 专程去看龙舟赛,怎么会没看著? 陆未吟坐在萧北鳶旁边,飞快喝了口茶,迫不及待要跟她们分享的样子。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什么。” 她从找不到客栈投宿开始,再到外嫁女龙舟掛红,一直说到县令严审余家村眾,揭露侄子吃亲姑绝户的丑恶。 侃侃说完,口乾舌燥,端起茶一饮而尽。 邱嬤嬤马上叫人换新的来。 萧北鳶全程目瞪口呆的听完,听到紧张处,手里帕子都快揪破了。 “天吶,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心狠毒辣的人,那可是他亲姑姑呀!” 她没有姑姑,但她的小姐妹有,姑侄可亲近了。 老太君感嘆,“贪財逐利心如铁,不顾廉耻忘道德。世间拿良心换金银的人多著呢,利字当头,谁不想往自己手里扒一扒!” 萧北鳶看著祖母,又看看姐姐,困惑的皱起眉头。 含著金汤匙出生,自小锦衣玉食,没见过人间疾苦,不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不知道有些人为了几个铜板丟掉性命,自是无法理解。 陆未吟看著她不諳世事的模样,无声嘆息。 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对了,还有个事儿。”陆未吟转向老太君,“我把余老太带回来了。” 府里多出个人,自然得让老太君知晓。 得知是半道上『捡』的,老太君也没说什么,让她自行安置。 “等她醒了,我就把她送到您开的善堂去。”陆未吟说。 老太君在城西办了善堂,救助孤寡老弱。 不相干的人,总不好留在府里,若单独安置,又显得太过刻意。 孩子心地善良,又处事周到,老太君满意的点头。 聊完事,陆未吟起身告退。 回到千姿阁,尖尖领著陆未吟去到余老太所在的客房。 余老太躺在床上,采香把一个药瓶打开放到她鼻下,几个呼吸之后,余老太幽幽醒转,茫然坐起身。 这是哪儿啊? 她还在做梦吗? 这场梦可真是又长又古怪,先是身处密林,黑漆漆的怎么都走不出去,这会儿又来到这神仙天宫一般的地方。 老太太一扭头,看到床边的陆未吟和其身后的尖尖采香,张著嘴,半天说不出话。 尖尖捧过来一杯水,笑著说:“余婆婆,您喝点儿水。” 余老太双手接过,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 雪一样白的瓷杯捧在乾瘦褶皱的手里,摸起来像姑娘皮肤一样细滑,她不敢太用力,怕弄坏了,又不敢不用力,怕落地摔了。 陆未吟温声开口,“余婆婆,这是京都。” 余老太一下子慌了,“京都啊?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做一场梦,就跑到京都来了? 陆未吟还是那套说辞。 余老太没心思探究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晕倒在路边,满脑子都想著回家。 “不成,我要回家去,不然小鸣回来找不到我,他要著急的。” 陆未吟柔声安抚,“不用担心,一会儿我就派人去你家附近给你孙子留个信儿,他找不到你,肯定会去问邻居,到时让他直接来善堂寻你。” 余老太还是不肯,坚持要回家,尖尖采香两个人都拉不住,杯里的水洒在床上,泅出一片圆形暗色。 “老太太!”陆未吟严肃起来,拔高的语调带著震慑。 余老太坐在床沿愣愣的望著她,一只鞋掛在脚尖,另一只在椅子底下。 “你家房子都快塌了,破瓦斜梁,墙壁潮湿长霉,院井里全是泥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宋爭鸣回来看到你住在那样的地方,他该有多难过多心痛?” 听她说完,余老太嘴唇颤抖,老泪纵横,一时间都没意识到对方怎么会知晓自己孙子的大名。 “小鸣……小鸣会回来的,对吧?” 所有人都跟她说,小鸣被洪水捲走了,死了,不是被泥沙埋在水里,就是被鱼啃来吃光了。 总之回不来了。 可她不信。 小鸣是水边生水边长的孩子,能把潯江游个来回,整个镇上都找不出比他水性更好的,洪水要不了他的命,只是把他衝到別处去了。 然而一天又一天,一晃三年,希望与失望交替,她也会忍不住动摇。 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小鸣回来看到她过得不好,会难过会心痛。 余老太站起来,拖著跛脚朝陆未吟走了两步,满眼希冀又小心翼翼的再一次问道:“会回来的,对吧?” 陆未吟墨瞳深邃,郑重而篤定的点头,“对,会回来!” 准確来说,宋爭鸣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差不多还有五六天就能到家。 三年前的洪水把宋爭鸣衝到百里外的下游,被代替主帅回京述职后归营的镇北军副將杨威武所救。 当时洪水肆虐,遍地哀鸿,少年昏迷不醒,又无处可託付,杨威武急著赶路,只好把人带去了边疆。 之后宋爭鸣投身镇北军,三年磨礪,如今已是乙字队里一名百夫长了。 武將每三年需要回京面圣匯报军情,又到述职之期,宋爭鸣特意求了恩准,与杨威武同行归京。 体谅他猝然离家,杨威武还准了他两日省亲假。 可是上辈子,宋爭鸣回来看到的不是日夜牵掛的祖母,而是一方矮矮的新坟。 差一点,差一点就祖孙团聚了,可就是因为余家兄弟俩的贪念,端午送红,余老太命丧船桨之下,祖孙俩再也见不到了。 余老太死於眾目之下,宋爭鸣很快查出真相,余家兄弟带著买主来看宅基地的时候,宋爭鸣把他俩杀了。 报完仇,宋爭鸣继续回到镇北军,陆未吟率军出征的时候,刚刚及冠的他已经是校尉了。 宋爭鸣武艺不算出眾,却十分机灵,鬼点子多,时常出其不意,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上辈子陆未吟在军中很是看重他。 谁也没有想到,潯城县令铁面无私千里缉凶,追到边疆了,宋爭鸣因杀人罪被逮捕,虽用军功保下一命,却也落得个流放千里的结局。 这一次,她救下余老太,被流放的人换成了余家兄弟俩。 祖孙会团聚,宋爭鸣也不会因为报仇而杀人。 他会带著与祖母再次相聚的美好期盼回到军中,建功立业,待战事再起,他会是立在边疆的一把利剑,打退胡虏,保家卫国。 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声名远扬的將军,受世人称讚敬仰。 陆未吟无比感谢老天爷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重生而来,这比收拾陆家人更有意义。 第二天,陆未吟亲自把余老太送到善堂,並跟管事打了招呼,让他好生照料,有事及时来报。 善堂里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不大,但很乾净,家具齐备。 余老太一来就结识了两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一个断臂一个眼瞎,三人很快熟络起来。 她也不提回家的事儿了,只请求陆未吟,务必记得叫人回三荣镇给邻居留口信。 陆未吟认真应下。 事实上,楚家兄弟已经给邻里打过招呼了,只不过这中间有个时间差,不好让老太太知晓。 安顿好余老太,陆未吟离开善堂,坐著马车在街上转悠。 如果没猜错,今天应该会有人请她吃饭或者喝茶。 马车晃晃悠悠,车外人声交织。 陆未吟掀起窗帘一角,素手探出,阳光带著滚烫的热情倾落下来。 空气里瀰漫著各种各样的味道,炸油饼,肉包子,酱滷肉,还有丝丝缕缕的香。 盛世之下,岁月静好,平凡又弥足珍贵。 “吁!”车夫突然停车。 陆未吟收回手落下帘子,看向一旁的采香,嘴角上扬。 来了。 第34章 一箱手指,投卿所好 外头传来男人的声音,“陆小姐,鄴王殿下有请!” 采香默默竖起大拇指。 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出门时说今天轩辕赫可能会来找麻烦,没想到还真来了。 陆未吟淡笑。 其实这並不难猜。 上回搭上一条人命都没能给她扣成屎盆子,轩辕赫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萧北鳶说,端午节那天,侯府一眾刚抵达江畔,轩辕赫就亲自过来找她,得知她没来,转身就把手里的礼盒扔进了江里。 赛龙舟的时候,鄴王府的龙舟又被昭王府的龙舟压头抢走魁首,轩辕赫气得连第二名的彩头都没要就走了。 陆未吟猜轩辕赫那天一定为她准备了不少『好礼』,结果被她一招脚底抹油给破了。 又输了龙舟赛,气儿不顺,总要找人撒撒气。 她昨天回京都,今天出门,轩辕赫肯定会收到消息,那不是个沉得住气的,定然会找上门来。 采香钻出马车,掀起车帘,將陆未吟扶下来。 陆未吟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浮光锦,衬著眼尾的胭脂痣,消减了眉宇间的英气,多了几分娇俏嫵媚。 鬢间镶宝石的金步摇映日生辉,更添华贵。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招眼。 有灼人目光自上方落下,陆未吟像是毫无察觉,頷首让侍卫带路。 清风茶楼,二楼临街雅间,轩辕赫倚在窗边,少女身影映入瞳孔,燃起一簇火热。 舌尖舔过后槽牙,狭眸微眯,更显邪肆。 他就知道,他的眼光差不了。 轩辕赫笑出声来,飞奔下楼相迎。 “阿吟。”茶楼门口,他喊得大声又亲热,殷勤的展开摺扇替她遮住头顶日光,“热不热?” 陆未吟后退两步,趁轩辕赫不解怔神之际,屈膝拜下去,“臣女陆未吟拜见鄴王殿下!” 他声音大,她声音比他还大。 主子都拜了,采香自然也要拜。 旁边摊贩和路过行人听到鄴王的名讳,一下子紧张起来,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拜。 有人反应快,拜也就是弯一下膝盖的事,若是不拜,万一追究起来那罪过可就大了,得拜。 三人成眾,有一个拜了,旁边的接二连三,呼啦啦跪倒一片,山呼拜见鄴王殿下。 轩辕赫眼角狂跳。 又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哪用得著行此大礼? 她是故意的! 轩辕赫一口气憋在胸口,偏偏还得在眾人面前端出亲和姿態。 “免礼。” 他朝眾人抬手,扭头想去扶陆未吟,却发现她已经自行起身。 动作还挺快。 轩辕赫气到发笑,同时也被激起別样的乐趣。 “走,咱们上去喝茶。”他领著陆未吟走进茶楼,“我叫人备了你喜欢喝的蒙山雪芽。” 天气炎热,楼下喝茶的客人不少,闻言,看向陆未吟的目光多了些揣测。 陆未吟声音清脆,字正腔圆,“回王爷,臣女不喜欢蒙山雪芽。” 轩辕赫表情都快绷不住了,“我记得你喜欢。” 他专门叫人打听过,陆未吟每次去万寿堂,院子里的人都上的蒙山雪芽,怎么会不喜欢? 陆未吟態度恭敬,表情认真,“回王爷,您弄错了,臣女不喜欢。” 一个努力製造关係亲密的假象,一个不遗余力的拆台。 轩辕赫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驻足凝视,气势开始变得危险。 “本王不会错,从今天开始,你就喜欢喝蒙山雪芽!” 陆未吟低眉顺眼,“臣女谨遵王爷旨意。” 轩辕赫想给她一脚踹下去。 从来没有谁像她这样,每说一句话,都气得他想动手。 轩辕赫合起扇子负手上楼,火气沉淀在脚上,踩得楼梯咚咚响。 陆未吟嘴角微勾,迈步跟上去。 待二人消失在转角,坐在楼下的虞氏才从一堆盒子后面把头抬起来。 陆晋乾陆欢歌入狱,陆晋坤白天几乎都在武院,没人管她,她趁机哄著陆奎支了银子,天天出来逛街买东西。 想不到喝口茶的工夫,竟碰到鄴王轩辕赫和陆未吟。 轩辕赫这样子,显然是瞧上陆未吟了,却不知为何,陆未吟一直拂逆轩辕赫的示好。 全程听完轩辕赫和陆未吟的对话,丫鬟芳芳大气都不敢出。 她探头看向楼上,见侍卫把陆未吟的丫鬟拦在楼梯口,急忙收回目光。 虞氏留下茶钱,主僕二人拿上东西飞快离开。 坐上马车,芳芳才敢说话。 “夫人,三小姐这个样子……会不会给將军府惹麻烦呀?” 虞氏嘲弄轻嗤,“你想多了,人家这是欲擒故纵,手段高著呢。” 男女之间那点事儿,能瞒得过她? 轩辕赫是什么人?皇子! 母亲是贵妃,舅舅也是大官儿,能看上她陆未吟,那是老陆家祖上烧高香了,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人家? 真要是对轩辕赫没意思,又怎么会打扮得枝招展前来应邀?还当眾行大礼,让这么多人都知道她和轩辕赫在一处。 不过是想让鱼儿把鉤咬得更死一些罢了。 想不到这个陆未吟在將军府不开腔不出气的,去到侯府,居然这么快就勾搭上了鄴王,难怪那么囂张,敢和陆家闹翻。 听说之前还在蒋家的喜宴上打死了一个丫鬟,被押上公堂了都一点事儿没有,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把罪名甩到了陆欢歌身上。 她可听人说了,审案那天轩辕赫也在。 原以为陆未吟是仗著永昌侯府的势,现在看来,轩辕赫才是她背后真正的靠山。 “停车!”虞氏突然朝外喊道:“先不回府,去兵部衙门。” 不得了了,她得赶紧去告诉將军。 茶楼雅间里,陆未吟和轩辕赫隔著茶台相对而坐。 说喝茶,她就真的捧著杯子喝茶,一句话都不说。 轩辕赫抬眼审视,某一刻,薄唇勾起邪笑,“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陆未吟睨了一眼茶汤,又喝了一口。 “那么多人都看到我跟著王爷上楼,王爷不会那么蠢。” 轩辕赫笑到拍掌。 他就知道,她在外面那副样子是装的。 虽然不够乖巧,但也有几分野趣,而且长得好,赏心悦目的皮囊,放在府里当瓶再合適不过了。 “我们之间有误会。”轩辕赫给她续上茶汤,摆出开诚布公的姿態。 “本王没什么喜好,就爱听琴。那日在抱月湖上,听见动人琴音,心嚮往之,故派人前去想结识一番。没想到手下人媚主邀功,竟想將人抓来,这才闹出误会。” 轩辕赫三言两语,把罪责推到手下头上。 “本王已经罚过他们了,真的!” 候在旁边的陈墨端上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大盒子,放到陆未吟面前。 轩辕赫抬手示意她打开。 陆未吟挑开盒盖,入目一片暗红,眉心蹙起,第二眼时才看清,竟是满满一盒手指。 饶是上辈子沙场浴血,此时见到这一盒染血的断指,陆未吟也不由得呼吸一滯。 轩辕赫身子前倾,激动又期待的看著她,“怎么样,看到本王的诚意了吧?” 她在侯府断人手指,他就送她一盒手指,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吧? 陆未吟眸光冷下来,“王爷可真是雷霆手段。” 轩辕赫笑著摆手,“本王其实很隨和,很讲道理的。” “欠债还钱,欠人还人,你横插一脚,害本王错失一名琴姬,你是不是该赔给本王一名琴姬?” 陆未吟放下茶杯,“王爷刚才还说抓人並非你本意,而是手下想要媚主邀功,擅自做主。” “是啊,但是他们现在已经付出了代价,却没有邀到功,岂不有失公平?” 轩辕赫拉扯一通歪理,最后说:“本王瞧著你不错,若你愿意以身相替,补上缺失的那名琴姬,本王可以网开一面,对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轩辕赫笑著给她倒茶。 陆未吟望著他,抬手盖住杯口。 “我不愿意!” 说话间,纤细手指圈住杯身翻转,將杯子倒扣在桌面上,態度坚决。 轩辕赫笑意未减,只是明显变得阴鷙狠厉。 他提著壶,壶嘴继续倾倒茶汤,水溅起,直到將茶水倒干。 提壶悬在桌外,鬆开手,紫砂壶落地摔了个稀碎。 “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希望你能做个聪明人。”轩辕赫走到陆未吟身后。 陈墨端走装满手指的盒子,放上一架琴。 轩辕赫微微俯身,双手按在陆未吟肩头,“会弹琴吗?” “不会!” “不会没关係,本王可以亲自教你。” 他抓起陆未吟的手,压在琴弦上,又勾起食指,在弦上拨出几个音。 “你看,很简单。” 俯身低头,两人挨得近,轩辕赫深吸气,淡淡馨香涌入鼻息。 他还想更近一些,手心倏地一空。 陆未吟飞快从椅子上起身,站在三步开外,眉宇间透出困惑,“王爷因何觉得可以隨意拿捏我?”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轩辕赫愣了下,而后笑起来。 “你还指望永昌侯府那个老婆子给你撑腰做主吗?別做梦了,在她心里,最看重的永远是永昌侯府的兴衰,而你,不过是个继女!” 轩辕赫好整以暇。 他在等,等陆未吟拋弃幻想认清现实后过来向他摇尾乞怜。 陆未吟却笑了。 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黑瞳中像是散了星光,璀璨夺目。 “王爷错了。” 眸光沉凝,陆未吟突然拿起桌案上的琴,朝轩辕赫砸过去。 “我喜欢靠自己!” 第35章 陆家要成皇亲国戚了? 轩辕赫毫无防备,被琴身砸中肩膀,强大的力道压得他跪在地上。 琴架轰然断裂,强行崩断的琴弦在他脸上割出一条血痕。 “王爷!” 候在一旁的陈墨始料未及,惊呼一声后衝过来,眨眼间已和陆未吟对了数招。 门外的侍卫听到动静,当即一拥而入,拔刀守在主子周围。 轩辕赫恨得咬牙,目眥具裂,“阿墨,杀了她,杀了她!” 听到楼上的打斗声,楼下吃茶的客人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抬头往上看,恨不得生出透视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上不是鄴王殿下和陆家小姐吗? 这是跟谁打起来了? 轩辕赫疼得满头大汗,面色白得像纸,几乎要晕厥过去。 侍卫赶紧把人送回王府,另派人去请太医,虽然有序,却也无人顾得上楼梯口的采香。 采香飞快下楼,找到等在街边巷口的侯府马车。 这边,陆未吟一记飞腿逼退陈墨,回身提起一把椅子。 陈墨以为她要用来攻击,当即摆出防御姿態。 陆未吟飞快朝窗外探了一眼,確定下方暂时无人经过,瞅准时机把椅子扔了下去。 椅子落地发出巨响,四分五裂。 街上,听见动静的人纷纷伸长脖子朝楼上张望,又惊又好奇。 采香卸下车,骑马来到椅子落地的位置,几乎同时,陆未吟从窗口一跃而下,精准落在她身后的马背上。 陈墨紧隨而至,指间寒光一闪,一支柳叶鏢朝著陆未吟飞去。 采香夹紧马腹。 “驾!” 马儿飞快窜出,將陈墨甩在身后。 马背上,陆未吟扬声高呼,“鄴王殿下恕罪,臣女粗鄙,不通琴艺,实难入府为姬,求殿下高抬贵手,莫要相逼。” 她声音洪亮,並隨著马儿奔驰远远传开。 鄴王府的马车还没走远,车里,轩辕赫听到她的话,两眼一翻气晕过去。 兵部衙门的休憩小房间里,陆奎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噌一下站起来,激动的抓住虞氏的胳膊,“你说的可是真的?” 虞氏赶紧捂住他的嘴,紧著步子走到窗口,查看一番后將窗户落下来。 “將军,您小点声儿。”虞氏有些气恼。 “八字还没一撇,若是让人听见传扬出去,鄴王倒是没什么,咱们三姑娘的名声可就毁了,以后还怎么嫁入皇家?” 陆奎心头一惊,赶紧压低声音,“对对对,夫人说得对。” 笑意堆起在脸上,陆奎搓著手坐回去,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陆未吟和轩辕赫大婚当日他该有多么风光。 想不到陆未吟竟能入得了鄴王殿下的眼,俩人要是真能成事,那他不就是陛下的亲家? 美滋滋的沉浸在即將成为皇亲国戚的美梦里,咧嘴笑时冷不丁牵动鼻樑,酸痛传来,陆奎瞬间收起笑容,拧眉看向虞氏。 “你会不会弄错了?鄴王殿下怎么会看上陆未吟那个孽障?” 他摸摸鼻樑。 被陆未吟一拳打中的地方至今还青著,一动就疼。 一个姑娘家,如此彪悍蛮横,怎么会有男人喜欢? 真要有人瞧上她,也该是昭王才对,毕竟昭王才是瞎的。 “怎么会弄错?茶楼里里外外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鄴王殿下亲自迎了她上楼,还拿扇子给她挡太阳,问她热不热。咱们那位三姑娘,平日里著装素净,今日桃粉锦裙,簪金戴银,我瞧那脸上还扑了脂粉,若不是会情郎,何必如此费心打扮?” 虞氏对陆未吟的印象还停留在將军府的时候。 殊不知陆未吟自去了侯府,早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虞氏挑眉,支起手指在陆奎胸口戳了两下。 她瞒下陆未吟和轩辕赫呛嘴这段,一个字没提。 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也常用在陆奎身上,自然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陆奎又摸了两下鼻子。 虞氏眼中的嘲讽一闪即逝。 她知道陆未吟把陆奎给打了。 虽然陆奎声称鼻樑的伤是不小心碰到的,但他每次摸鼻子的时候都要骂两句陆未吟,嘀咕著什么忤逆不孝无法无天之类的,她猜也猜到了。 “三姑娘虽是习武之人,可那小模样,满京都有几个能比得上?在鄴王殿下面前,她必然也会收著性子,装也会装出嫻静乖顺来。” 虞氏轻轻倚靠在陆奎身上,“她去侯府之前,不就是这么装的吗?” “夫人言之有理!”陆奎点头,被虞氏一番话给说服了。 没错,那孽障惯会装乖,去侯府之前,他这个当爹的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囂张狂妄的一面。 宽厚粗糙的手搂上虞氏的纤腰,陆奎把人拉到面前来,奖励似的亲了一口。 虞氏强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眉目瀲灩含笑,不动声色的退出陆奎臂弯,走到他身后轻轻捏肩。 “可是將军,三姑娘已经去了永昌侯府,真要是嫁给鄴王,跟皇家结亲的算咱们陆家,还是他们萧家?” “那还用说?那孽障姓陆,又不姓萧。” 陆奎言之凿凿,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陆未吟连他这个亲爹都能揍,显然陆家对她来说已经没了情分。 早知道她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以前就打轻一点了。 他让虞氏先回去,別声张,之后的时间里,陆奎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快速修补和陆未吟的关係。 终於,在下值的时候,陆奎找到了关键。 父女哪有隔夜仇,说来说去都是阿乾阿坤偏心欢儿,才导致陆未吟心里有怨气。 阿乾还在牢里,那就让阿坤去跟她道个歉服个软,哄一哄。 手足情亲血浓於水,还能比不过只相处了短短两个多月的萧家? 陆奎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脚步飞快的往外走。 “哎,陆將军。” 迎面而来两位同僚,见到他,像是有话要说,扬声招手示意。 陆奎著急去找陆晋坤,匆匆頷首回应,一溜小跑著出了衙门。 “这么著急呀!” “火烧眉毛了,能不急吗?”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又有热闹看嘍。 陆奎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將军府。 管家迎上来,“將军,您终於回来了,二——” 陆奎满心想著如何能让陆未吟与家里亲近,没有注意到管家脸上的急切,隨手把马鞭扔给他,边往里走边问:“二公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 “叫他来见我。” 管家躬身跟隨,战战兢兢,“怕、怕是来不了。” “什么话?”陆奎停下来,粗声粗气的喝问,“老子召儿子,还召不来了?” 陆未吟勾搭上鄴王,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也就算了,陆晋坤哪来的狗胆跟他摆谱? 被他一吼,管家汗都下来了。 “回將军,二公子被人打了,大夫叮嘱要臥床修养” “什么?”陆奎脸色骤变,当即转身奔向陆晋坤的院子。“什么人打的?” “听二公子说,是容家小公子容玉安。” “容玉安?” 御林军都统容恆之子,也是鄴王轩辕赫的表弟。 陆奎心思百转。 没听说老二和容家公子有何恩怨,难不成是轩辕赫授意? 他问:“可知因何动手?” 管家据实以答,“二公子一直在骂三小姐,不知是否与她有关。” 陆奎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猜错,果然是因为那个孽障。 陆未吟今天刚见过轩辕赫,转眼老二就被轩辕赫的表弟打了,肯定是她在轩辕赫面前告了老二的状。 轩辕赫这是在替她出头呢! 人还没见到,陆奎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一出衝冠一怒为红顏的大戏。 夏日黄昏,燥热还没完全褪去,他后背却溢出冷汗。 陆奎有些庆幸,庆幸他打不过陆未吟。 若是前些天在城外把陆未吟打坏了,只怕今天被轩辕赫算帐的人就不是老二,而是他了。 来到崇义院,陆奎一阵风似的衝进陆晋坤房间。 陆晋坤靠坐在床头,眼睛缠了纱布,不能视物,但从脚步声听出是陆奎。 “爹!” 脸肿得厉害,导致他声音听起来有些大舌头。 天气热,陆晋坤赤著上身,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青紫,因为断了一根肋骨,腰上还缠著用来固定的夹板。 陆奎愣在床前,看到儿子的惨样,怒火与心疼交织。 “老二,你……你的眼睛……” 陆晋坤激动坐直,“爹,你要为我报仇啊!” 扯到伤口,疼得直吸气。 “你放心,爹不会让你白瞎一双眼睛。”陆奎气急,双目通红,“去,取我的刀来!” 见他误会了,管家跪伏在地,连忙解释,“將军,將军息怒,二公子眼睛没事,只是进了木屑,已经取出,大夫上了药,明日拆掉纱布就好了。” 得知眼睛没事,陆奎的火顿时消了一半。 “到底伤哪儿了?” 管家回话,“大夫说身上都是皮外伤,不打紧,就是断了根肋骨,得好好將养一段时日。” 陆奎冷静下来,屏退下人。 他在战场上,要命的伤都受过,区区断条肋骨,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感觉到陆奎似乎消气了,陆晋坤闹起来,“爹,你不去容家问罪吗?儿子肋骨都断了。” “你该庆幸只是断了条肋骨。”陆奎冷哼,“你可知那容玉安为何打你?” 一说起这个,陆晋坤更是一肚子火,“怎会不知,都是因为陆未吟那个贱人!” 陆奎闻言,以为他知道陆未吟勾搭上了轩辕赫,无奈嘆气。 “你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多说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有鄴王殿下撑腰,咱们是惹不起了,你先好好养伤,伤好了再去道个歉服个软,以后她嫁进鄴王府,咱们才能跟著沾些光。” 陆晋坤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好半天没说话。 陆奎不耐烦,“听见没有?” 陆晋坤没忍住吼起来,“你在说什么呀?陆未吟重伤鄴王殿下,骨头都打裂了,她怎么可能会嫁进鄴王府?” 第36章 给她做寿衣 陆晋坤说完,半晌没听到动静。 “爹?” 走了吗?没听见出去的脚步声呀。 终於,陆奎从震惊中缓过来,气得直跺脚,“这个孽障,她这是上赶著去找死啊!” “哼!”陆晋坤脑子转不过弯,不以为然,“死就死唄!” 陆未吟死,跟他们有什么关係。 陆奎瞪他,意识到他眼睛看不见,抬脚踹在他身上。 “蠢货,你忘了自己因何挨打了?” 陆未吟打了轩辕赫,容玉安转眼就报復在陆晋坤身上,毫无疑问,陆家已经受陆未吟牵连,被轩辕赫恼恨上了。 陆晋坤皮糙肉厚,挨顿打都没什么,怕就怕这只是开始! 陆家惶惶不安,萧家兵荒马乱。 老太君嫌邱嬤嬤太慢,甩开她的手,让银珠搀著,疾步迈入千姿阁。 走到廊下,正碰上丫鬟端著一大盆血水从屋里出来。 老太君心口狂跳,声音颤抖起来,“阿吟!” 內室香闺,陆未吟趴在床上,乌髮垂落在一侧,衣衫拉到肩胛骨下方,露出柳叶宽的伤口。 伤口皮肉外翻,周围扎了几根银针,黑色的毒血不停往外涌。 尖尖用帕子沾水擦拭,转眼就將一盆清水染得鲜红,愈发映得那张脸惨白如雪。 大夫坐在桌前挠头,面前一张药方写了又划掉,全是涂涂改改的墨跡。 老太君看得心惊,喝问:“为何不止血?” 一直流一直擦,这跟放血有什么区別? 大夫跪下来回话,“回老太君,毒未解,血止不住,眼下只能以银针封穴,减缓毒性扩散。” “什么时候能解毒?” 大夫汗如雨下,“这、这……” 他就是个普通大夫,看些寻常的伤风凉寒,解毒这种事,他哪里搞得定? 老太君闭上眼睛,压下怒气。 抬手示意大夫起身,老太君走到外间,將一块令牌交到银珠手上,郑重交代一番。 银珠领命,一路跑著离开。 过来之前她已经著人去请太医了,但现在这种情形,不一定能请得来,必须做好两手准备。 采香端著一碗亮黄色汤水进来,老太君问:“这是什么?” “回老太君,这是千年人参熬的参汤。” 上次陆未吟在陆奎的生辰宴上中毒,秦见微带过来一支千年人参,当时陆未吟用不上,但也没拿走。 老太君催促,“快,快餵她喝。” 两人进到里间,尖尖帮著把陆未吟扶起来餵参汤,老太君和大夫在一旁紧张的看著。 餵三勺能喝下一勺,大夫刚要鬆口气,就看到陆未吟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连同刚喝进去的参汤一起吐了出来。 “啊……阿姐!” 萧北鳶跑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一抬头,又看到床边地上那盆血水,嚇得惊叫一声,驻足在原地,紧紧抓著一旁萧西棠的胳膊。 视线触及到少女雪白的肩颈,萧西棠拨开妹妹的手,叫上大夫,迅速退出內室。 “我有解毒丸,你看看。” 外间,萧西棠把金箔包裹的丹药递给大夫。 大夫打开,凑近鼻尖反覆嗅了嗅。 萧西棠紧张到声音发哑,“如何?” “这……”大夫犹豫著说:“这好像是风寒丹,並无解毒的效用。” 萧西棠呼吸猛滯,下意识看向垂落的门帘。 他不在乎被骗五十两银子,可解不了毒,陆未吟怎么办? 就在这时,流光拿著一只锦盒疾步而来。 “二公子,这是大王丹,能护心脉。” 萧西棠接过来,马上送到內室门口交给尖尖。 “给她餵下去,快。” 萧东霆曾为了一件案子奔赴关外,机缘巧合下得到两枚大王丹,被人暗杀断腿那次,他就是靠著大王丹才保住这条命。 任何时候,萧西棠都无条件信任大哥。 大夫暗暗鬆了口气,幸好没拿给他检查。 大王丹这种救命神药,他可没见过,也认不出来。 不管药是真是假,反正是萧西棠授意餵的,哪怕把人吃死了,也跟他没关係。 大王丹餵下去,过了一会儿,大夫进去把脉,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 “小姐的脉象平稳一些了,但还得速速解毒才是。” 若解不了毒,伤口止不住血,陆未吟用不了多久就会血尽而亡。 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能等。 守在床前也没用,老太君领著萧北鳶到外间坐下,手里捻著佛珠,虔诚闭眼默诵心经,祈求菩萨保佑。 萧北鳶不知道能做什么,也开始合十双手默默祈祷。 萧西棠坐不住,一时在廊下走来走去,一时去院子外看看有没有人来。 內室里时不时传出帕子过水的声音,尖尖继续擦拭毒血,只是床上的陆未吟已经睁眼。 采香將大夫扎的银针做了一番调整,伤口出血稍微缓解。 “小姐,最多再撑三刻钟,这毒就必须得解了,若蔓延至肺腑,恐伤及根本,而且也不能再失血了。” 陆未吟点头,“好!” 从茶楼离开时,她中了陈墨的毒鏢。 其实当时她可以避开。 只是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或许能利用这支鏢做一些事情。 比如,看看能不能把轩辕璟身边那个神医钓出来。 轩辕璟身边有个神医,前世救过她的命,可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那是谁,甚至都没人知道轩辕璟身边有这號人物。 前世她提出想亲自向神医道谢,轩辕璟否认说哪有什么神医,只是王府医官以前治好过类似的伤势,误打误撞而已。 可她半昏半醒时,分明听到有人说什么“不负神医之名”。 大雍能当得起神医之名的,唯有一个荆无名。 传说中的阎王要人三更死,他能留人到天明。 可惜这荆无名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全家六口皆死於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关於荆家那场大火,眾说纷紜,陆未吟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轩辕璟身边那位是否有当年荆无名的本事,是不是真的不负神医之名。 陆未吟一直想要治好萧东霆的腿。 他原是镇岳司副指挥使,若是腿好后能官復原职,感念治腿之恩,说不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可惜采柔采香都不擅长断骨重续,没有太大把握,若是失败,又怕萧东霆不愿意再尝试治疗,只能把主意打到这个神医头上。 回侯府前,采香就替她看过了,此毒可解,且解药配製起来也不难。 趁倒血水的时候,采香已经从采柔那里拿到了解药,现在只需等著,看看那位神医会不会出现。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异常缓慢,院子里蝉鸣声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缘故,陆未吟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困得很。 昏昏欲睡时,外头终於有动静了。 她赶紧闭眼装晕。 院门口,萧西棠没等来太医,却等来一个递话的下人。 “外头来了个裁缝,说是未吟小姐在他那儿定了衣裳,店里伙计不慎把记尺寸的册子弄丟了,想要重新量身。” 萧西棠忍不住吼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做什么衣裳?赶紧打发走。” 半只脚都迈进阎王殿了,太医再不来,就只能给她做寿衣了。 “等等!”老太君听到动静走出来,叫住已经准备离开的下人,“叫进来吧。” 萧西棠不明所以,“叫进来做什么?” 老太君嘆气,神色间露出哀伤,“若是回天乏术,总得让阿吟走得体面。” 居然真是做寿衣…… 萧西棠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祖母……一定有办法的,我去找太医。” 他说著就往外跑。 怎么能就开始做寿衣呢……他就是绑,也要绑个太医过来。 老太君叫不住他,扬声吩咐,“流光,把二公子带回扶摇轩,没我的命令,不许出院子半步。” 流光领命,很快追上萧西棠,强行把人弄了回去。 不多时,下人將裁缝领进来。 男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寻常长相,属於扔到人堆里一眼就会找不著的那种。 手里拿著一本捲成筒状的册子,肩上搭著条裁尺。 见到老太君,恭恭敬敬行了礼。 看清册子中空位置露出来的东西一角,老太君几不可查的舒了口气。 终於来了。 她把人迎进去,表示要为小姐提前准备寿衣。 萧北鳶听到这话,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老太君把所有人都叫出来,自己跟著裁缝进了內室。 侯在外间的大夫暗暗撇嘴。 真是人性薄凉,人还没死呢,这就叫裁缝来做寿衣了,也不怕不吉利。 很快,老太君和裁缝出来了。 裁缝恭敬告退,由下人领出去。 自他走出千姿阁的那一刻起,便有一道身影暗中跟上。 “祖母!”萧北鳶眼睛都哭肿了,“您再想想办法,救救阿姐……” 老太君心疼的握住她的手,“人各有命……” “我不听我不听,我要阿姐,我不要她死!” 萧北鳶想去內室,老太君示意邱嬤嬤把人拦住,强行带回纤绣阁。 老太君交代管家,开始筹备丧仪,另派人去御林军送消息,让萧南淮告假回来。 很快,陆未吟重伤不治的消息传出永昌侯府。 不久之后,两个太医背著药箱快马加鞭的赶到。 门房前来稟报,老太君没让人进来。 有人看到侯府角门抬进去一口楠木棺材。 还有人看到秦见微哭著从马车上下来,由丫鬟搀著进了侯府。 一时间全城都传开了,永昌侯府新来的那个继女快死了。 京兆府大牢里,陆晋乾趴在乾草上睡得正香,突然被陆欢歌摇醒。 见她满脸喜色,陆晋乾不由得激动起来,“可以出去了吗?” 陆欢歌摆摆手,“不是,是陆未吟,她要死了!” 第37章 死瞎子坏事 狱卒交班的时候在谈这个事儿,陆欢歌把人叫过来,给了一只耳环当好处,才打听清楚来龙去脉。 “真的假的?”陆晋乾有些怀疑。 陆未吟再是胆大妄为,也不可能敢跟皇子动手吧? 她所仰仗的不过是永昌侯府,鄴王可是皇子。 谋害皇子其罪当诛,陆未吟会这么没脑子? “肯定是真的,空穴不来风。现在满京都都传遍了,陆未吟不肯入鄴王府为姬,暴打鄴王,自己也被鄴王身边的侍卫重伤,有人亲眼看到棺材抬进永昌侯府,这还能有假?说不定咱们说话这会儿,她都已经咽气了。” 陆欢歌越想越激动,布满污跡的脸上,一双眼睛又重新散发出熠熠光彩。 看,她就说吧,人狂必有祸。 敢欺到她头上,这就是下场! 陆欢歌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好心情的整理起多日未管过的一头乱髮,甚至情不自禁的哼起了轻快小调。 陆晋乾靠墙坐著,愕然的张嘴看著她。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欢儿平时口口声声说担心姐姐在侯府过得不好,此时得知陆未吟性命垂危,怎么会这么高兴? 虽然他一直都不喜欢陆未吟,甚至很多次都盼著她死,但这会儿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憋闷。 毕竟,陆未吟也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大哥。 察觉到气氛不对,陆欢歌余光飞快瞄了眼陆晋乾,惊觉自己太过得意忘形。 继续哼著小调,渐渐的,那声音里染上哭腔,肩膀也跟著抽动。 像是终於忍不住,陆欢歌捂著脸伤心大哭起来。 “你说她是为什么呀……虽说给鄴王当琴姬確实有些委屈,可好死不如赖活著,这般不管不顾的硬碰硬,可有想过若是真丟了性命,我们这些骨肉至亲会有多难过……” 陆晋乾心头的异样逐渐散去。 果然是他想多了,欢儿这么善良的姑娘,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幸灾乐祸? “欢儿!”陆晋乾冲她伸出手。 陆欢歌泪眼朦脓的看过来,“哇”一声扑进他怀里。 “大哥,我是不是没有姐姐了……” 陆晋乾轻拍著她的背安抚,为陆未吟的死生出来的那丁点儿憋闷顷刻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对陆欢歌的心疼。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陆晋乾心里並不认可陆欢歌的话。 给鄴王殿下当琴姬,怎么就委屈陆未吟了? 如今的將军府空有其表,能得鄴王青眼,那是她的福分,还真拿自己当侯府小姐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她自作自受,没什么好可怜的。 怀里的哭声渐渐停息,但还在时不时的抽噎,陆晋乾暗恼,死都还不消停,惹得欢儿这样伤心一场。 与此同时,香雾裊裊的紫宸殿內,司寢女官铺好床躬身退下,皇帝轩辕顥用清水漱过口,接过大太监吴尽言递来的湿锦帕擦嘴。 永昌侯南下巡税,揭开地方官员的遮羞布,那一个个,或巧立名目搜刮民膏,或偽造帐目私吞税银,更有不少京中大员牵涉其中。 为税务的事儿,他已经多日不曾午睡过了,今日难得得閒,他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一双镶嵌翠玉的黑靴踏足白玉阶,殿门外,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奴才给昭王殿下请安。” 皇帝拂开正要给他松腰带的吴尽言,天子威严带来的压迫感明显收敛,疲惫的脸上浮起笑意。 “阿临来了?领他进来。” 接著又叫人奉上浓茶,不打算睡了。 星嵐留在殿外,轩辕璟將手搭在吴尽言胳膊上,隨他进入殿內。 “父皇!” “阿临,来。” 皇帝前迎两步,把人领到椅子上坐好,见他额头有薄汗,招手让奉扇宫女把扇子递过来,站在一旁亲自给他扇风。 轩辕璟的母亲云妃是陪著皇帝从籍籍无名的閒王一路走到龙椅的人,虽未为后,皇帝却待之以妻礼,极为珍视。 对这个儿子,皇帝爱屋及乌,本就疼爱有加,云妃病逝后,轩辕璟又坏了一双眼睛,皇帝无比自责,赐予了诸多荣宠作为补偿。 “什么事值得你顶著大太阳跑一趟?这么热的天,中暑可不好受。” 在轩辕璟面前,轩辕顥总会努力卸下身份,只纯粹做个父亲。 轩辕璟摸到茶杯。 “儿臣要去探望五弟,顺道来看看父皇。” 皇帝摇扇子的动作一顿,“他在宫里?探望他作甚?” “您不知道?五弟邀永昌侯府继女陆未吟喝茶,俩人不知为何大打出手。听说五弟受了重伤,永昌侯府也已经开始准备丧事了。” 皇帝眉心一跳。 永昌侯再娶从將军府和离的苏婧,是特意求了他恩准点头的,苏婧带了个女儿去侯府的事他也知晓。 他的重点落在最后一句上。 都要准备丧事了,难不成伤了人命? 这么大的事,竟然无一人知会他! 轩辕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贵妃娘娘將五弟接到了宫中医治,儿臣这才入宫探望。” 皇帝当即起身,“走,隨朕看看去。” 来到贵妃所在的淑萃宫,吴尽言受皇帝授意,走在前头按住通稟的宫人,二人悄声入內。 远远的就听见轩辕赫摔碎药碗的声音。 “说了不喝……本王问你,陆未吟死了没有,她死了没有?” 陈墨回答,“永昌侯府已经开始准备丧事,棺材都抬进府里……” “本王不听这些,你只说她死了没有,本王要知道她死了没有!” 陈墨跪在地上不敢应声。 他们提前去太医院打了招呼,拖延前往医治的时间,照永昌侯府的表现来看,陆未吟就算现在没死,也离死不远了。 可王爷非要问陆未吟现在死没有……他又没亲眼看到陆未吟咽气,也没看到她入棺敛葬。 最重要的是,陈墨清楚自己鏢上的毒性,並不是什么解不掉的奇毒,万一…… “瞧你这点儿出息。” 一身繁复宫裙,头戴流苏金冠,华贵明丽的容贵妃缓步来到床前。 轩辕赫靠坐在床头,外袍敞开,露出一圈圈缠在身上的纱布。 锁骨裂了,肩膀上绑著夹板,被迫挺直腰背,昂著头,像只生气要叨人的大鹅。 望著胡闹任性的儿子,容贵妃凤眸半眯,脸上没有心疼,只有嫌弃。 “被个小丫头搞成这个鬼样子,出门別说是我儿子!” “母妃!”轩辕赫委屈巴巴,“哪是什么小丫头,那陆未吟就是个疯子,直接拿琴砸我!” 一激动,挣到伤口,疼出一脑门儿冷汗。 “她为何拿琴砸你?” 明黄身影迈步入內,皇帝阴沉著脸,帝王威势压顶而来。 在他身后,吴尽言搀著轩辕璟慢两步进来。 容贵妃迈步上前迎接,“臣妾拜见皇上。” 在场宫人纷纷跪地行礼。 陈墨赶紧给轩辕赫拉上外袍,儘可能理正衣冠。 轩辕赫又出了一身冷汗。 一半疼得,一半嚇得。 “父、父皇!” 他战战兢兢跪在床上,不知道皇帝来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 皇帝抬了抬下巴示意容贵妃起身,面色丝毫未见缓和。 轩辕璟向贵妃见礼,听著声音朝轩辕赫所在的位置挪了两步,一脸关切,“五弟,你伤势如何?太医怎么说?” 贵妃视线微垂,掩去眸间厉色。 她再三交代,切不可將此事捅到皇帝面前,没想到这个死瞎子跑来横插一脚。 轩辕赫紧张到声音发哑,“还、还好,多谢二哥关心。” 轩辕璟像是鬆了口气,“那就好。我派人送了些药材到你府上,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轩辕赫又谢了一回,皇帝面前,兄友弟恭一派和睦。 皇帝坐下来喝了口茶,茶盏重重砸在桌面,“说啊,陆未吟为何拿琴砸你?” 轩辕赫低著头不敢应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容贵妃。 容贵妃当机立断,走到床前,狠狠一记耳光抽在儿子脸上,紧接著跪在皇帝面前。 “皇上,都是这逆子,表个心意都说不出清楚。他先前在蒋薛两家的喜宴上对陆小姐一见倾心,跑来问臣妾如何表白心意,臣妾让他约见陆小姐,先探探对方的意思,也不知哪句话生了歧义,竟让陆小姐误以为要收她为琴姬,这才提琴砸来。” “手下人误以为陆小姐要行刺,动了真格,伤了陆小姐。臣妾已经派了太医去侯府,想著等太医过来回完话,就领这逆子到皇上跟前请罪,没想到您先过来了。” 她愤愤回头,瞪著疼到起不来身的轩辕赫,“好好一出凤求凰,让你搅成这个样子!” 骂完又转回来,“是臣妾教子无方,求皇上责罚。”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五弟不可能做出这种有辱皇家顏面的蠢事。” 轩辕璟装出一脸气愤,“我入宫的时候,听到街上议论四起,都在说五弟仗势欺人,为灭口泄愤阻拦太医施救,简直信口雌黄!” 轩辕赫被陈墨扶著跪好,身子疼到抽搐,始终不敢抬头。 皇帝犀利的目光在容贵妃母子之间来回。 半晌,抬手示意容贵妃起身。 又回头对轩辕璟说:“你带李太医去一趟永昌侯府,全力医治陆未吟。” 一滴冷汗从轩辕赫额头滑落,容贵妃也面色微变。 李太医是皇帝的专属御医,若无圣意,任何人都求不到他出诊。 皇上竟如此重视永昌侯府,居然肯为了一个继女派李太医过去。 这回算是捅了大娄子了。 轩辕璟领命,叫上李太医直奔永昌侯府。 千姿阁里,萧家兄妹四个都来了,秦见微和蒋岐薛明珠等人也守在这里。 床前,李太医看过伤口,手指搭在陆未吟腕间探脉。 两条白眉毛往中间挤了挤,露出疑惑神色,迟迟不发一言。 老太君原本心里有数,见他如此,不禁又紧张起来。 第38章 生了个蠢笨如猪的东西 终於,老太君忍不住问道:“李太医,如何?” 李太医收手起身,“老太君放心,小姐身上的毒已经解除,好生休养补补气血,很快就能好起来。” 老太君长舒口气,“如此甚好,有劳太医。” 李太医摆摆手,隨老太君来到外间。 萧北鳶顶著一双又红又肿的核桃眼奔过来,“李太医,我阿姐怎么样了?” “无理!”老太君轻斥一声,旋即露出喜色,“阿吟没事了,快进去看看她吧。” 几个姑娘一窝蜂涌进內室,儿郎们也都鬆了口气,露出笑来。 尤其是萧西棠,眼眶都湿了,背过身不敢让人瞧见。 萧南淮笑容真诚,只是在看到萧东霆的时候有一瞬凝滯,又迅速恢復正常。 椅子上,轩辕璟捧著茶盏,似乎受氛围所感染,唇边浮起一抹笑,清浅恬淡,气度风流。 老太君过来深谢一番,轩辕璟笑道:“全仗李太医医术高明。” 李太医连连摆手,实话实说,“李某不敢居功,在我来之前,小姐的毒就已经解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老太君收敛笑意,露出惊讶,“怎么会?” 李太医问:“小姐之前可用过什么药?” 老太君边想边答,“先熬了参汤,但是都吐了。阿霆又拿来大王丹,说是能护心脉,这个倒是吃了。后来迟迟等不来太医,实在是没法子,老身只能让大夫死马当活马医,先开些药试试,哪怕最后人没了,也不治他的罪。” 忆及救人过程,老太君连连嘆气。 轩辕璟精准抓住重点,“贵妃娘娘说知晓此事后立即派了太医前来,为何迟迟未到?” 老太君表示不知。 留下药方,交代清楚需要注意的地方,李太医和轩辕璟一同回宫復命。 “没事就好。”皇帝放下硃笔,闭上眼捏了捏眉心。“照你这么说,是侯府请的大夫大胆用药,误打误撞解了毒?” “正是。”李太医呈上一张药方。 皇帝看后忍不住笑了。 他倒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方子,写写画画,涂涂改改,墨点子比字还多。 细看完,又皱起眉,“怎么还有砒霜?” 李太医解释,“只要使用得当,砒霜亦可入药。这剂药方,正是砒霜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用。” 皇帝感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敢拿砒霜入药?阿临。” 轩辕璟站起身,“儿臣在。” “太医拖延救人一事,交由你来彻查,务必给永昌侯府一个交代。” “儿臣领旨。” 轩辕璟和李太医退下之后,皇帝继续批摺子。 手里这道,是言官弹劾鄴王在府中蓄养数十琴姬,喜好声色,放纵私慾,损及皇室威仪。 尖锐的目光在琴姬二字上久久定格,恨不得將奏摺洞穿。 “鄴王还在淑萃宫吗?” 吴尽言恭敬回话,“是。” 皇帝在奏摺上落下硃批,“让他滚,都已封王立府,还赖在母妃宫中,成何体统?” 接著把奏章合起扔到吴尽言面前,“把这个一併带过去。” 淑萃宫中,轩辕赫额头上的汗就没断过——疼得,固定用的夹板移位了,太医过来重新绑紧。 容贵妃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喊疼。 等太医走了,轩辕赫拿帕子擦汗,口乾舌燥,端起床边凳子上的茶水灌了一大口。 容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喝喝喝,成天除了吃吃喝喝,你还能干点什么?” 轩辕赫:“……喝口水都不成了?” “你还好意思说。”容贵妃走过来,猛戳他的额头,“才叮嘱过你,本宫和你舅舅刚被皇上敲打过,让你行事收敛些,你倒好,惹上个继女,闹出这么大动静。” 轩辕赫掀了个白眼,撇撇嘴,仰头靠著床架,由著她戳。 皇帝不在,宫人也都屏退,就剩母子俩,轩辕赫隨手拨弄帐幔上垂落下来的流苏,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一个继女,死了也就死了,父皇还能为了別人的闺女重罚他自己的儿子?” 容贵妃闻言,气得眼前发黑。 抬手就是一巴掌。 “蠢货,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笨如猪的东西!” 容贵妃胸口起伏,精致的面容气到狰狞。 “你最好祈祷陆未吟没死,否则我就把你活剐了,送到永昌侯府去给她赔命!” 真真是蠢货,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看不清形势。 永昌侯巡税,揪出好几个贪墨税银的官员,並顺藤摸瓜查到容家头上。 皇帝真是因为她与官眷走动频繁而动怒吗?不是,贪墨税银才是惹恼他的真正原因。 巡税还没结束,若是陆未吟真的死在这蠢货手上,以萧盛元对苏婧的看重,只怕要跟容家死磕到底。 这些事,她都在轩辕赫面前分析过,奈何这个蠢货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巨象对猛虎,被咬上一口虽不至於丧命,却也要生生撕下一块肉来,何苦来哉? 容贵妃越想越气,要不是就生了这一个儿子,她非打死他不可! 轩辕赫脸上火辣辣的疼。 见容贵妃又扬起手,他赶紧认错告饶。 “娘娘。”心腹桂嬤嬤在门外稟报,“吴总管来了。” 容贵妃警告的瞪了轩辕赫一眼,正了正头上的金冠,拂平锦裙,“快请。” 桂嬤嬤將人请进来,吴尽言委婉传达完皇帝让鄴王出宫回府,再奉上奏摺,便要告退。 “吴公公。”容贵妃將人叫住,客气询问,“李太医去侯府替陆小姐诊治,可回来復命了?” 吴尽言露出宽慰的笑容,“贵妃娘娘不用担心,陆小姐已经转危为安。” 容贵妃鬆了口气,让桂嬤嬤送吴尽言出去,並暗示送上谢礼。 房门关上,容贵妃看向缩在角落的儿子,“陆未吟没死,算你命大。” 说完,想起手里的奏摺,翻开,刚舒展的眉眼又绷起来,猛的把奏摺砸在轩辕赫头上。 “滚,赶紧滚!” 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会被气死。 轩辕赫带著伤一路顛簸回到鄴王府,连夜把府里的琴姬处置了。 绝大多数送到別院藏起来,挑出几个不那么喜欢的,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没了琴姬,偌大的府邸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生机。 没抓住狐狸反惹一身骚,轩辕赫实在是怒气难消,在纸上写下陆未吟的名字,贴在丫鬟身上,隔著丈远的距离,拿小刀飞射泄愤。 射中的刀扎在丫鬟身上,溢出鲜血染红写名字的纸。 丫鬟满头大汗,又疼又怕,但不敢躲,只能死死闭著眼睛。 陈墨见状,提议,“王爷,要不要我去找小白……” 他把手横在颈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轩辕赫斜眼看著他,皮笑肉不笑,一双眼睛如毒蛇一般,冰冷又充满危险。 某一刻,他抬手一挥,手中小刀直直朝陈墨飞过去。 陈墨惊惶跪地,“属下知错,王爷恕罪!” 这一跪,刚好避开小刀,轩辕赫又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砸过去。 陈墨不敢躲,砚台直直砸在他脑门儿上,顿时血流如注。 轩辕赫还不解气,要不是绑著夹板不便挪动,他非要过去捅这没用的东西几刀。 “早让你杀了她,你杀不死,这种时候,那个贱人有任何一点不妥,立马就会有人联想到本王头上,你想害死本王吗?” 陈墨知道主子现在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是错,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鄴王府里鸡飞狗跳,永昌侯府倒是喜气洋洋。 陆未吟醒了,萧北鳶喜极而泣,秦见微更是一直守在千姿阁,见到她睁眼才算安心。 老太君把两个丫头赶回纤绣阁去,自己坐在床边,拉著陆未吟的手,不错眼的看著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又给祖母添麻烦了。”失血过多,陆未吟面色惨白,说话有气无力。 老太君一本正经,“看,我老婆子没骗你吧,捅了天大的娄子,我也能给你兜住了。” 陆未吟微怔,两人相视一笑。 老太君撑著拐杖起身,“都过去了,你好好歇著,我明日再来看你。” 人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折腾一天,她是真乏了。 送走老太君,千姿阁安静下来,虫鸣声声,愈发显得长夜寂静。 陆未吟坐起来,尖尖在她身后塞好软枕,然后去外头守著。 采柔采香姐妹俩走进来,陆未吟问:“如何?” 黑白分明的瞳孔映著烛光,面色仍旧苍白著,但並没有在老太君面前那般虚弱。 毒解得很及时,虽然流了些血,但有大王丹温养心脉,总体来说伤得不算重。 陆未吟分神的想,萧东霆居然肯把大王丹拿出来给她,她这一鏢也算是没白挨。 采柔回话,“奴婢一路跟到城西的金剪子成衣坊,那人做了半天衣裳,又上门帮人量尺寸,並无异样。” “奴婢也向街坊四邻打听了,那人叫金立万,家中有妻儿,都在成衣坊里帮工,铺子开了好些年了,城西好多人都认得他,说他衣裳做得好。” 采香提出质疑,“可小姐的毒確实是他解的。” “那倒不一定。小姐不是说金立万和老太君进房间之后,她闻到一股味道睡过去了吗?也可能神医不是金立万,他只是跑腿送药的人而已。”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展开激烈討论。 最后,两人看向陆未吟。 背上疼,陆未吟支著胳膊,又缓缓趴回软枕上,“不管怎么说,这个金立万和神医肯定有关联,派人盯紧他,我就不信他能一直不露马脚。” 她確实定了几身衣裳,却不是在什么金剪子成衣坊,这便是最大的破绽。 钓鱼,就是跟鱼比耐性。 经过沙场磨礪,她的耐性还算不错,反正萧东霆坐轮椅也坐习惯了,早点晚点也没太大关係。 昭王府,静园。 轩窗映星月,轩辕璟一手执杯,一手提壶,自斟自饮,愜意之余又带著点落寞。 他看向一旁的星嵐,“喝一杯?” 不等星嵐答话,又转回去,“算了,跟你这一杯倒喝著也没什么意思。” 星嵐:…… “王爷,潯城来的消息。” 一道黑影落在窗前,递上一封书信,又悄然隱去。 星嵐上前接过酒杯酒壶,轩辕璟拆开信,一目十行。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第39章 贱命怎么那么硬! 星嵐好奇问道:“潯城那边怎么说?” 轩辕璟把信递过去让他自己看。 看完,星嵐抬手挠额头。 “所以陆小姐专程去看龙舟,结果连潯城都没进,半道上去渡口看什么外嫁女送红,碰巧救了个老太太,又碰巧遇到余家村村民闹事,再碰巧县令刚好带人在镇上抓贼,最后又碰巧在路上捡到那个老太太,一起带回京都?” 这是不是也太能碰巧了? 轩辕璟拿著酒杯酒壶坐到软榻上,“信上不都写了么。” 余老太每年都去渡口给龙舟送红,街坊邻居皆能作证。 端午节前两天,潯城古玩斋丟失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县令循著蛛丝马跡追到三荣镇,所以那天他確实是去抓贼的。 如今古画已经寻回,但贼人逃了。 余家村村民因吃了鸡蛋浑身奇痒无比,怀疑是余老太下毒,所以闹事,但余老太吃了又没事。 反正不管哪个疑点,从明面上看都和陆未吟没关係。 但又似乎处处都同她有关係。 轩辕璟微微仰头,喉结滚动咽下酒液。 真有意思! 星嵐收起信,想了想说:“也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姑娘家嘛,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稀奇。” 最后一句,是星明的原话。 轩辕璟没作声,继续倒酒时,眼前的酒杯突然出现重影,紧接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酒倒在杯外,在玄色锦袍上泅开一团更深的暗影。 轩辕璟闭上眼睛,“星嵐!” 星嵐马上明白髮生了什么,接过酒杯酒壶放好,再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手脚麻利的倒在锦带上,覆於轩辕璟眼睛。 最后繫结固定。 清朗俊逸的面容上浮起自嘲,“还得继续当瞎子呀!” 星嵐心里难受,宽慰道:“王爷放心,星罗一眾就算把这天地翻个遍,也要找齐最后三味药,治好您的眼睛。” 轩辕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撑著桌案起身,“不早了,歇了吧!” 后半夜起风了,闷雷滚滚,带来一阵疾雨,叮呤咣啷的砸在瓦片上,暑热没消减多少,反而吵得人不得安眠。 清晨,老太君踏著雾靄来到千姿阁,说几句话的工夫,陆未吟打了好几个哈欠。 “你再睡会儿,我去同鳶儿她们说,让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留下一桌子的滋补药材离开。 采柔挑了几样用得上的拿到小厨房,其他的收进私库。 陆未吟睡了个回笼觉起来,不多时,萧北鳶和秦见微来了。 说起昨日的凶险,萧北鳶几度哽咽,拉著陆未吟的手说:“阿姐,我胆儿小,你可不能再嚇我了。” 小姑娘一双眼睛都还没完全消肿,泛著泪光,可怜巴巴。 陆未吟突然就想到陆欢歌。 她和陆欢歌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里,她这个当姐姐的百般迁就忍让,凡是陆欢歌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有多出来的,她也不敢伸手。 可最后,陆欢歌却拿著刀要杀她。 可见血缘这东西,真的说明不了什么。 “好。”陆未吟替萧北鳶擦去眼泪,点著鼻尖逗她,“瞧瞧,鼻子都哭红了。” 笑闹一通,气氛轻鬆不少,陆未吟再次谢过秦见微的千年人参,两人关係拉近,从秦小姐改口唤成秦姐姐。 聊了一会儿,见陆未吟露出疲態,二人主动告辞。 秦见微昨日歇在纤绣阁没回家,今天一大早太傅府就派了人来接。 萧北鳶送她出门上马车,冷不丁看到一个穿袈裟的游方和尚从门前经过,突发奇想,“我们什么时候去福光寺上香吧,求几道玄真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 她知道老太君给陆未吟求了玉佛牌,她也有,但这不是没保佑住嘛,说不定还得平安符才行。 秦见微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好,多求几道,串成串让阿吟掛脖子上。” 两人约好,等哪天凉快一些,就去福光寺上香求符。 太傅府马车穿过大街,秦见微挑起窗帘一角,看到官差在贴布告。 飞快扫过布告內容,嘆气落下帘子。 布告警示,不得以谣传谣,不得扎堆妄议。 悠悠眾口,岂是一条禁令能堵得住的? 茶楼风波在明面上被压了下去,却有消息在街头坊肆间不脛而走。 听说陆小姐被皇帝的御用太医给救活了。 听说鄴王府遣散了琴姬。 还听说最开始被派到侯府为陆小姐医治的两位太医走到半路,上楼喝酒去了,延误伤情,险致陆小姐丧命,双双被贬为庶民,终生不得行医。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能当上太医的人,岂是蠢货,难道不知人命关天的道理? 楼什么时候去不行,非得这个时候? 於是便有猜测,说是有人想要陆小姐的命,故意阻拦太医施救。 至於是谁,一目了然! 从永昌侯府侧门抬进去的楠木棺材,又原封不动的从侧门抬出来。 侯府从里到外彻底擦洗清扫了一遍,连大门口的石狮子都擦得纤尘不染,意在除尘去晦。 老太君又让人在城西善堂门口布施,凡是年满六十者,或六岁以下小儿,皆可领到一袋东西。 里面有米有肉,还有一小罐猪油。 同时张贴告示,善堂新设药房,並请了大夫坐堂,患病无力求医者,可到此看诊取药。 一时间全城都在称讚侯府老太君仁善之名,皇帝听说之后也赐下嘉奖,连带著给陆未吟也赐了不少东西。 陆欢歌出狱后,连著泡了三趟澡,皮肤搓红了,头髮也洗掉一大把,又抹了大半瓶露,才终於把身上那股子餿臭清除乾净。 洗完出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丫鬟也回来了,听说陆未吟没死,还得了皇帝的赏赐,气得她抓起熏笼扔到地上,回头又將妆檯上的东西全部扫落。 “这都没死,那条贱命怎么那么硬?” 妆镜映出少女白皙秀丽却狰狞的脸,“鄴王呢?被陆未吟害得这么惨,他能咽下这口恶气?” 鄴王的事哪是一个小丫鬟能打听到的,她只能含糊其辞,“鄴王殿下在府里养伤……” 受了伤,首要任务可不得先把伤养好? 陆欢歌怒火中烧,顶著一头湿发砸瓶撒气,陆奎推门进来,看到遍地狼藉,气不打一处来。 “刚回来就胡闹,又想回大牢去是不是?” 陆欢歌胸口起伏,负气转过身去,不想理他。 还是大將军呢,一点儿用都没有,眼睁睁看著她在牢里关那么久。 要不是那个丫鬟的爹娘撤回诉状不追究了,朱焕还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她还得继续在牢里受苦。 双鱼心思活泛,马上帮著解释,“將军莫怪,小姐回来,听说二公子被人打断肋骨,气著了。” 陆奎闻言,脸色缓和下来。 陆欢歌也趁这时间压下火气,换上平日的温婉乖巧,拉著陆奎落座,又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奉上。 “爹爹,那容玉安太过分了,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二哥得多疼呀!” 她只这么一提,陆奎立马扯到陆未吟身上,喝茶的心情都没了。 “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孽障!” 他就说嘛,那个孽障忤逆不孝,蛮横跋扈,鄴王又不瞎,怎么可能会瞧上她? 还以为轩辕赫是衝冠一怒为红顏,没想到纯粹是报復。 事后他派人去武院打听了,容玉安那天要找的人其实是萧西棠,结果萧西棠逃课跟一伙公子哥玩儿去了,这才找到陆晋坤头上。 简直是无妄之灾! 之后他又把虞氏狠狠收拾了一顿。 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贱人,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敢到他面前胡说八道,幸好他这回没急著出去炫耀,否则这张脸可真就要不成了。 陆欢歌端起茶盏送到陆奎手里,走到后面轻轻给他敲背。 “爹爹莫生气,现在大哥还在狱中,二哥又受了伤,咱们家就靠您撑著了,您要是再气坏身子……” 像是说不下去,陆欢歌吸了吸鼻子,捏著帕子抵在眼角,將头別过去。 陆奎彻底心软下来,回身將小女儿拉到跟前,“还是你最贴心懂事。” 陆欢歌瞧著时机差不多了,软声说道:“如今姐姐彻底得罪了鄴王,她身在侯府,倒是不用担心,可咱们家就危险了。爹爹在朝堂需得处处留心,以免被人算计,出门也要多带些人手,不可有半点差池。” 明年就要打仗了,她还得靠陆奎上战场挣军功呢。 陆奎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父慈女孝的温情中,陆奎晃到空荡荡的妆檯,又见她满头青丝未著一饰,不由得生出怜惜来,主动让陆欢歌去支取银两,到街上逛逛,买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什么的。 陆欢歌自是欢喜,但她没急著去,而是先在陆晋坤床前照顾了一天,又带著吃食和换洗衣物去牢里看过陆晋乾,还下厨给陆奎做了顿饭,把表面功夫做足做透了,到第三天的时候才领著双鱼出门逛街。 吃著李太医开的药,加上采柔采香悉心调养照料,陆未吟很快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这天,善堂传来消息,说余老太请求见她一面,想请她吃顿饭。 陆未吟知道,是宋爭鸣回来了。 她让人回信,约到百味楼,之后才去万寿堂跟老太君打招呼。 这才没过几天,老太君原本不放心她出门,陆未吟说天天吃药嘴里总泛苦,也想去外头打打牙祭,老太君只好依著她,叫了萧北鳶陪著同行。 先是薛家喜宴闹上公堂,这回又险些闹出人命,接二连三的风波,萧北鳶难免有些紧绷。 终於能出门散心,小姑娘兴致盎然,全程趴在窗口,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马车停在百味楼门口,陆未吟说:“你又不认识余老太,同她也没什么聊的,乾脆去逛逛吧,逛完来寻我,我们再一起回去。” 萧北鳶咬著唇,看看她,又回头看看热闹非凡的街市,有些纠结。 陆未吟笑道:“我就到楼上吃个饭,能有什么事?” 萧北鳶又看了眼陆未吟身后的采柔采香姐妹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好,我就在附近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小姑娘领著翠玉离开,老太君派了四个嬤嬤跟著出来,陆未吟拨了两个跟著她。 她这边上楼,萧北鳶进了对面的首饰铺子。 柜面上锦盒里托著一支枝银簪,样式很是新颖。 萧北鳶拿起来比在头上,“如何?” 翠玉和两个嬤嬤都说好看。 铺子伙计站在门口寻了一圈,堆起笑走过来,“萧小姐若是喜欢,那小的给您装起来?” 萧北鳶正要说好,突然听到一个带著哭腔的声音。 “萧小姐已经抢走我姐姐,如今连我相中的簪子也要抢么?” 第40章 当眾揭丑,陆欢歌不活了 萧北鳶一抬头,就看到陆欢歌站在门口。 落英粉裙衬得整个人娇软柔弱,泫然欲泣的捏著帕子,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因她那句话,店里其他客人纷纷看过来。 萧北鳶扭头看向伙计。 小伙计汗都下来了,“误会误会,我去拿盒子,回头没见著陆小姐,还以为您不要了呢。” 双鱼气愤道:“既已让你装起来,又怎会不要?我家小姐不过回车上整理一下裙边,眨眼工夫你就要卖给別人,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萧北鳶斜眼睨著她,“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双鱼訕訕缩了缩脖子,退到陆欢歌身后。 她能在店铺伙计面前趾高气昂,永昌侯府的小姐却是惹不起的。 萧北鳶把玩著手里的簪子,问伙计,“陆小姐可结过帐,或付了定钱?” 伙计如实回答,“不曾。” “既不曾给钱,自然可以自由售卖,怎么就成陆小姐的了?” 陆欢歌要是不说什么抢姐姐的话,这簪子她让也就让了,反正也就是看著新鲜,不是什么稀罕物。 可陆欢歌既这么说,那她还非要不可了。 萧北鳶轻飘飘一眼扫过陆欢歌,带著显而易见的厌恶,一抬手,將簪子插入翠玉髮髻,笑眯眯道:“好看,送你了。” 此举无异於昭告眾人,陆欢歌相中的这簪子,也就配给丫鬟戴。 陆欢歌牙关紧咬,怒火中烧。 萧!北!鳶! 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高傲骄横,目中无人。 上辈子,她去到侯府许久,萧北鳶都不曾唤过她一声姐姐。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后来假惺惺的改了口,也不过是虚偽应付高门大院的规矩,以免被人詬病,完全不是出自真心。 还时不时的给她送些破烂玩意儿,装出接纳亲近的样子。 呸! 论虚偽做戏,她是行家,萧北鳶那点小伎俩还能瞒得过她? 直到后来,萧北鳶偶然结识了一位公子…… 想到这儿,陆欢歌紧绷的面色才算略有舒缓。 她吸了吸鼻子,装出无可奈何委曲求全的样子,“罢了,萧小姐既然喜欢,便让给你吧!” 萧北鳶冷哼,“我自己买东西送丫鬟,与你何干?” “你!” 陆欢歌被懟得没话说。 还说双鱼伶牙俐齿,萧北鳶这贱人才是真的牙尖嘴利。 仗著有永昌侯府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陆欢歌知道眼下斗不过她,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女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且她不用等十年,后面有的是萧北鳶的热闹看。 眼珠子一转,陆欢歌选了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鐲,让伙计装起来。 不多时,伙计奉上锦盒,陆欢歌接过来,双手递到萧北鳶面前。 一双泪水沁过的杏眼里,盛著近乎赤裸的真诚,“赠於萧小姐,还请莫要推辞。”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北鳶眉心收紧,“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她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绕绕,看不透陆欢歌。 但直觉使然,在她眼里,陆欢歌怎么看都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陆欢歌捏著帕子,期期艾艾。 “我姐姐冒犯鄴王殿下,给侯府惹下滔天祸事,我这个当妹妹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只鐲子,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若侯府实在无法宽宥我姐姐的过错,也请不要重罚,將她送回將军府来吧!” 字字句句,尽显姐妹情深。 然而垂下的眼眸里,除了算计的精光,再无其他。 陆未吟得罪鄴王,惹下大祸,永昌侯府明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怕背地里和將军府一样,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人拿住错处借题发挥,让鄴王有机可乘。 按正常逻辑,永昌侯府应该也厌极了陆未吟那个惹祸精吧? 若是能让永昌侯府把陆未吟赶出府去…… 一旁的伙计听到这话,默默退回柜檯。 高门大户里的恩怨,可不是他这种市井小民可以瞎听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不过看起来,这位陆小姐和传闻中可不太一样。 剽窃诗句什么的就不说了,毕竟他没亲眼所见,但要说她苛待姐姐,简直胡说八道。 真要是苛待,又岂会上百两银子买鐲子,只为让姐姐在侯府好得过一些? 陆欢歌轻轻摩挲袖边,偷瞄萧北鳶的反应。 萧北鳶抿了抿唇,思索半晌后才开口,“你们將军府想把人接回去?” 陆欢歌眸光微闪。 怎么可能! 陆未吟这个惹祸精,在哪儿哪儿就家宅不寧,怎么可能接回去祸害將军府!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回答得十分果断,“当然,我们是一家人。” 等陆未吟被赶出侯府,孤身一人失去倚仗,到时就让父亲把她送到鄴王府去,定能消了轩辕赫的火气。 说不定还能就此攀上鄴王。 鄴王虽不及太子,但好歹也是个皇子,有这么个靠山,陆家在人前总能多得几分薄面。 陆欢歌想,萧家碍於顏面,又顾及苏婧,肯定不会主动赶人,如今將军府主动提出將人接回,能甩掉陆未吟这个烫手山芋,萧家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她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萧北鳶不是傻的,这里面的利害肯定能看得明白。 冷不防对上慍怒不快的目光,陆欢歌心口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回事,这反应,跟预想的不太一样啊! 萧北鳶微昂著头,神色间带著几分倨傲,还有压抑不住的恼怒,“接回去做什么,继续受你们苛待磋磨?” 陆欢歌面色一僵,“萧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从令尊的生辰宴上说起。”萧北鳶带著压迫感迈步上前。 陆晋坤被容玉安打断肋骨的事,她听三哥说了。 陆欢歌这时候说想把阿姐接回去,能憋什么好屁? “我阿姐一片孝心前去道贺,你们陆家人倒好,当哥哥的当场动手,当爹的要家法伺候,陆小姐这个妹妹更是心狠手辣,送上染毒的手鐲,想要了我阿姐的命。你们这一家人,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你胡——” “我还没说完呢。手鐲没把人毒死,你又逼迫蒋家丫鬟撞柱自尽污衊我阿姐清白,幸好京兆府的大人明察秋毫,才没让你的奸计得逞。” 萧北鳶气势汹汹,身后还跟著壮势的翠玉和两个嬤嬤。 陆欢歌这回是真冤枉,背抵在货柜上,退无可退,“我没有,你含血喷——” “你没有?你要是没有,为何会被关进京兆府大牢?” “我、我……” “堂堂將军府小姐,居然坐过牢子?”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陆欢歌惊惶四顾,才发现多了好些看客。 门口围满了人,纷纷衝著她指指点点。 就连缩到柜檯后的伙计也忍不住悄悄探出头来。 太猛了,侯府继妹怒懟將军府亲妹,话本子都没这么好看。 陆欢歌羞愤欲死,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首饰盒子散落身侧,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將她关押的事,京兆府並未声张,她自己更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被萧北鳶捅了出来。 关键时刻,双鱼挺身而出,护在陆欢歌面前,挡住眾人的目光。 “我、我家小姐是去配合查案,不是坐牢。” 萧北鳶冷哼,“我阿姐那才叫配合查案,她上了公堂,可没进过京兆府的牢房!” 围观者有人附和,“確实,配合查案无需关押,除非有嫌疑,且是重大嫌疑才会收监待审。” “所以萧小姐说的都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这位陆小姐……嘖嘖,可真看不出来!” 尖锐刺耳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陆欢歌双手掩面,恨不得遁地逃走。 双鱼將人护在怀里,“你们別欺负我家小姐!” 陆欢歌如醍醐灌顶。 对,萧北鳶在欺负她,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 计上心头,陆欢歌哭喊一声,拔下髮簪,作势要朝自己身上刺去。 “啊,小姐!” 双鱼眼疾手快,死死抓著她的手去抢簪子。 “你放开……今日被人欺辱至此,我不如死了得好!” 主僕俩將动静闹得更大了。 围观者一下子散了大半。 怎么说也是將军府的小姐,真要出点什么事儿,为看个热闹惹上麻烦就不好了。 萧北鳶哪见过这种寻死觅活的场面,不免有些慌了。 翠玉拉著她往门外退,“离远点,別讹上咱们。” 眼见人跑没了,双鱼给陆欢歌使眼色:差不多可以了。 陆欢歌却没看她,而是直勾勾的盯著门外某处。 循著方向看过去,双鱼一眼就看到陆未吟,太阳照著,那张明艷清冷的脸白得发光。 陆欢歌脸上露出几分狰狞。 来得正好! 萧北鳶毁她至此,她又岂会让萧北鳶全身而退? 萧北鳶数的那些皆为往事,只要她闹得更大更轰动,人们就只会记得萧北鳶逼得她举簪自尽。 但凡她身上破点油皮,这帐都会记到萧北鳶头上——都是她逼的。 她要陆未吟看著她受伤,看著萧北鳶背上骂名却无能为力。 下定决心后,陆欢歌发狠的夺过簪子,避开要害,朝著肩膀用力刺下去。 陆未吟看过来,两人视线交匯,陆欢歌挑衅的扬了扬眼尾,甚至带著莫名的狂热,连疼都不怕了。 “啊!”萧北鳶嚇得捂住脸。 “小姐!”双鱼惊呼。 萧北鳶不敢睁眼,直到呼吸间漫进熟悉的冷香。 “阿鳶。” 知道身前换了人,萧北鳶把脸埋在陆未吟身上,紧紧揪著她的衣裳,声音颤抖,“阿姐!” 陆未吟弹了弹指尖沾染的石子上的灰,拍著她的背安抚,“別怕,她没事。” 萧北鳶將信將疑,抬眼看过去,只见陆欢歌昏倒在丫鬟怀里。 身上並无伤痕,握在手里的簪子也未见血跡。 萧北鳶拍著胸口,惊魂甫定。 见局面被控制住,爱瞧热闹的老百姓又围上来,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陆未吟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双鱼不敢抬头,蹲下身,想把陆欢歌拉到背上背走。 “不著急。” 陆未吟回头朝外张望,刚好看到有巡街的官差路过,扬声把人叫住,请他去找个大夫来。 一直到官差找来大夫,给陆欢歌检查完,当眾宣布没有任何伤口,陆未吟这才允许双鱼把人带走。 二人从身前经过时,陆未吟语气『诚恳』的建议,“大庭广眾寻死觅活,简直不成体统,贵府最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莫不是得了什么疯病。” 声音不低,引起一阵鬨笑。 闹剧结束,陆未吟带著萧北鳶回到侯府,先去万寿堂跟老太君说了街上发生的事,再回千姿阁,一切皆如往常。 夜深人静,万籟俱寂,一道黑影踏瓦过墙而来。 陆未吟吹燃火摺子,点上灯,照亮一张黝黑的脸。 第41章 提前落子:若有机会,杀了他 “陆小姐。”宋爭鸣抱拳行礼。 面对救了祖母的恩人,他態度很是恭敬。 陆未吟示意他坐。 桌前提前备了茶盏,此时还烫著。 宋爭鸣坐得端端正正,神色间流露出些许防备,“陆小姐约我来,所为何事?” 白日里那顿饭,是为报答她对余老太的搭救之恩,席间所谈皆围绕老太太展开。 吃到一半,嬤嬤来稟报,说萧北鳶那边遇到麻烦了。 陆未吟起身离席,采香递话,约他午夜入府一见。 宋爭鸣原本不想来的。 深夜见面,实在不合规矩,再者,他身份特殊,若有人想以他为突破口,打探边军情报……反正,防人之心不可无。 之所以来,是因为余老太说,她相信陆未吟不是坏人。 老辈人有他自己的识人之法,祖母的话,他向来是信的。 陆未吟端身正坐,清冷的面容透著威肃,“有些话,白日里当著你祖母的面,不太好说。” 她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投身镇北军,隶属杨威武麾下,还是一名百夫长。” 霎时间,宋爭鸣浑身紧绷,脑中警铃大作。 他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周身气势外放时,如同披了一件刺甲,全是尖锐且致命的锋芒。 手放在腰间,那里藏著一把窄刀。 哪怕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也休想从他口中打探边军军情。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陆未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放心,我不会向你打听任何镇北军的消息,恰恰相反,我要送你两个消息。” 宋爭鸣双眼半眯,“什么消息?” “徐大將军身边有胡部的奸细。” 陆未吟压低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钻进宋爭鸣耳朵。 烛火微晃,明暗变幻间,宋爭鸣微微张著嘴,黝黑粗糙的脸上满是震惊。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反驳。 镇北大將军徐镇山,身边跟著的都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部下,跟隨將军出生入死,忠心耿耿。 將军身边的人,那也是层层遴选,不说祖宗八辈儿,至少往上三代都了解过,怎会有胡部的奸细? 陆未吟抬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相比前世,今生两人相见的时间提前了一年多。 也就差这一年多,此时的宋爭鸣不仅身板儿更单薄,心性上也远逊於前世。 “这种时候,以你的立场,只需要听著就是了。若真遇到前来打探消息的,你的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一个表情,都有可能为对方提供信息。” 宋爭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对上陆未吟的目光,竟莫名生出一种面对大將军时的畏惧来,最后默默把嘴闭上了。 怪了,这陆小姐比他还小几岁,哪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 宋爭鸣不自觉的坐得更直一些。 陆未吟继续说:“那人叫陈良,这有可能不是真名。还有,他后脑头髮里有一颗指尖大的肉瘤。” 前世,胡部挑起战乱,徐镇山被奸细行刺身受重伤,所以皇帝才紧急点將驰援边关。 她赶到镇北军大营的时候,徐镇山撑著最后一口气將帅印交到陆奎手里,当天下午便撒手西去。 当时战事吃紧,她只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便提枪上阵,无暇关注刺杀之事,因此並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宋爭鸣表情万变。 大將军身边,並没有一个叫陈良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陆小姐是不是得了癔病,臆想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可她那严肃认真的神色,条理清晰,言之凿凿,像极了帅前议事的將军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服。 陆未吟轻叩桌面,“我不是让你现在去揪奸细,你只需知晓此事,遇到异常情况多留个心眼,隨机应变即可。” 宋爭鸣是个机灵的,一旦奸细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不用人教,他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 宋爭鸣憋不住想说话,刚出声就想到陆未吟的提点,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个消息,乌桓部新任首领哈图努將会统一九部。” 陆未吟收紧拳头,浑身窜起腾腾杀气,如颶风席捲,摧枯拉朽,让人不敢直视。 “此人野心勃勃,早就惦记上大雍的万里河山,待他彻底掌控胡部,必定厉兵秣马,剑指大雍挑起战火。” 陆未吟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像是要把接下来的话刻在他脑子里。 “若是有机会,我希望你……杀掉他!” 胡地资源紧缺,各部不时会偷入边境劫掠村镇,宋爭鸣是有机会跟哈图努碰上的。 哈图努现在地位不显,就算死了,也不会引起太严重的后果。 一股寒意从脊背往上蔓延,胳膊上更是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粒。 宋爭鸣喉咙干哑,艰难咽下唾沫,“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妄议边疆军事,更有引战之意,她说的这些话,隨便传一句出去,都將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得掉脑袋。 陆未吟深吸气,闭眼压下胸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恨。 前世,哈图努让副將率主力大军与镇北军纠缠,自己则率领奇袭队伍围了北边经贸重地伏龙城。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她第一时间向陆奎请命前去驰援。 当时两军对阵於天门关前,胡部频繁冲阵,陆奎要仰仗她领军对敌,声称伏龙城有重兵把守,自能应对。 次日,她在交锋中发现敌方攻势减弱,队伍中少了许多重械,便知伏龙城危矣,不顾陆奎反对,在楚越的策应下率军出城驰援。 然而等她赶到,大开的城门里,是长街血洗,是伏尸成堆。 七十岁老將倒在城门口,身上插满长矛,胡部军旗贯胸,死不瞑目。 大雍的將士们坚守到最后一刻,更有城中百姓持农具上阵,染血的镰刀菜刀至死都被布条牢牢绑在手上。 军民齐心,却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敌人的重械铁蹄,伏龙城十万军民尽遭屠戮,尸山血海如同炼狱。 后来,她与哈图努对阵,才知道那畜生不是单纯的屠城,而且是虐杀。 他们逼子杀父,逼妻杀夫,甚至逼迫儿子凌辱母亲…… 以杀人取乐,还发起比拼,谁在当天杀人最多,便可得赏一名美姬。 最终胜出的人叫巴那尔,他在那一天里杀了八百多个大雍人。 为什么没有准確数字?因为实在杀得太多,太快,数不过来了。 那是陆未吟心中永远的痛! 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但屠城虐杀,罪无可恕。 她恨自己遇事不决延误时机,更恨哈图努罔顾人伦暴虐屠城。 这一次,她要先下手为强,从根儿上解决问题! 良久,陆未吟终於重新睁开眼睛。 “我知道你不信。你且记住我今日说的,至於要怎么做,回营后自己思量。” 宋爭鸣低头挠后脖子,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纠结许久,宋爭鸣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这些,但是不对……乌桓部的首领不可能是哈图努。” 乌桓部现在的首领乌延拓身染重症,確实在选新首领。 但他膝下有两个儿子,且各有势力,哈图努不过是乌延家招上门的赘婿,怎么可能爭得过两个儿子? 陆未吟无比篤定,“一定是他!” 她摸出一块令牌,顺著桌面推到宋爭鸣面前。 寒铁打造的令牌在灯下散发著银白寒光,浮雕的虎头齜著利齿,威风凛凛。 “这是……” “这是我外祖父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私兵令牌,你拿著,性命攸关之际,呈於徐大將军,能保你一命。” 虎威军镇南,镇北军定北,听母亲说,外祖父和徐大將军只见过一面,但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 得知外祖父以身殉国,徐大將军咬指成书,一句“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君一涕零”,道尽惋惜哀慟。 这令牌,母亲一直收在箱子里。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被发现了,再想办法应付。 令牌握在手里,很快染上体温。 宋爭鸣神情变了又变,还想说什么,陆未吟已经起身,“你若还是不信,儘管当我今日是在疯言疯语,只希望看在余婆婆的份儿上,莫要外传。” 事关重大,还是得叮嘱一下。 宋爭鸣跟著起身,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推窗跳了出去。 陆未吟熄灭灯火,支起窗欞。 外面黑漆漆一片,但是等眼睛適应之后,便能看到摇动的光影。 夜很黑,魑魅魍魎隱藏其间,藏首尾,伺机而动。 但是,天光终会再现,太阳会升起,驱邪祛恶,还天地太平清明。 她要做的,便是藉助前世所知,托起那轮太阳! 但就凭她一个人,又是女子之身,手伸不了那么远。 得再找助力才行! 夜凉如水,少女独坐窗前,待墨瞳映出东方泛白的天光,彷徨散去,英丽的脸上浮起单骑闯阵的孤勇。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能永远运筹帷幄,必要的时候,就是得闯一闯搏一搏。 是壁垒还是纸墙,撞开就知道了。 尖尖推门进来伺候梳洗,见陆未吟坐在窗前,床铺齐整,就知道她一夜未眠。 “小姐,睡会儿吧!” “不用了。” 陆未吟落下轩窗,换上一条湖绿长裙,戴碧玉簪,配上翡翠耳坠,出落得温婉清丽。 她打算去请示老太君,看能否在府里备一桌席面宴请昭王。 昭王领李太医前来,又处置了瀆职的太医,此时设宴邀请,合情合理。 收拾妥当走出內室,正碰上采柔端早点过来。 采柔眼睛盯著正堂桌腿下某处,疑惑道:“那是什么……” 尖尖走过去,拉开椅子,捡起一块凝脂般的白玉牌。 看清玉牌那一刻,陆未吟瞳孔震颤,罕见的表情失控。 第42章 当街惊马,撞进他的车里 尖尖把玉牌递过来。 陆未吟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只靠触觉细细摩挲。 前世,陆欢歌给她穿腹一刀,又掀翻炭盆纵火。 宫人们在外头大喊大叫,却始终没有人进来。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火光蔓延,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神志昏沉时,有一人来到身边。 察觉到动静,求生本能驱使她伸出手胡乱摸索拉扯,最后將一块玉牌扯了下来。 那是块无事牌,无字无纹,质地温润细腻,只在边角处有一点磕痕硌手。 陆未吟屏住呼吸,朝四个角摸去。 指腹刮到轻微一点锋边,陆未吟深吸口气,睁开双眼,莹润白玉落入深邃黑瞳,各自生辉。 回头看向拾玉处,“近日谁坐过那里?” 尖尖想了想,回答,“是昭王殿下。他带李太医来给小姐诊治那天,就坐的那儿。” 陆未吟其实已经猜到了。 这种成色的羊脂白玉,定是王孙贵胄所有。 萧南淮也戴了一块羊脂白玉,单看著不错,但是和这块一起对比,就显得逊色了。 想不到前世救她出火场的人竟是轩辕璟。 难怪她事后询问宫人是何人施救,一个个三缄其口。 皇弟从火场抱出皇嫂,於她而言是救命之恩,可放在礼法之下,就是逾距。 一旦传扬出去,定会遭人非议,太子脸上无光,更有损皇室威仪。 陆未吟定了定神,將无事牌收起来。 用过早饭,她来到万寿堂,向老太君说明来意。 老太君想也不想的拒绝。 “不必。替你诊治的是李太医,派他来的是皇上,彻查太医瀆职一事也是天子授意,与昭王有何干係?再说了,王爷日理万机,定然抽不出空前来赴宴,拒绝赴宴恐又失礼,还是算了,不要让王爷为难。” 陆未吟看出来了,老太君很不想让永昌侯府和昭王有所牵扯——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好,都听祖母的。” 离开万寿堂,陆未吟马上交代采香,让她找人盯著昭王府。 既然不能宴请,那就偶遇,总能有办法。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练了半天字。 回想前世,她死前那阵子,太子可谓是焦头烂额。 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昭王揽足权柄,追隨者眾,在朝堂一呼百应,与他这个储君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他最大的优势,在於昭王是瞎的。 一国之君,怎能是个目不视物的盲人? 可那眼疾,真就无药可医吗? 一横一竖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的字跡逐一落下,以前没留心的细枝末节逐渐浮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刚到北地不久,曾碰见昭王手下在寻一味药。 那药材极其难得,可遇而不可求,刚巧杨威武手里有,便交於他们带回去给了昭王。 后来,杨威武陷围城危机,弹尽粮绝,右將军王沛不顾军令前去解围,事后曾言,乃是替昭王殿下回报赠药之恩。 由此可见,那药对轩辕璟而言必定十分重要。 说不定就是用来治眼睛的。 若她能得到此药,刚好可以当做投诚礼,而且杨威武也同她说过这药生长在何处。 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被杨威武弄走了没有。 陆未吟搁下笔,立马叫人去善堂找余老太,看宋爭鸣走了没有。 又把采柔采香叫过来,问她们知不知道有什么治眼睛的药。 姐妹俩说了十来种,都跟前世昭王所寻的药对不上,想来那药是北境独有,姐妹俩並不知晓。 吃过午饭,陆未吟靠在软榻上等消息,萧西棠和萧北鳶过来了。 听明来意,陆未吟有些惊讶,“这么热的天,怎么突然想去福光寺进香?” 萧北鳶说:“我与秦姐姐原本约定等哪日凉快些再去,方才太傅府送消息过来,说玄真大师又要闭关百日,为苍生祈福,我不想等那么久。” 她急著给陆未吟求平安符。 听到玄真闭关为苍生祈福,陆未吟不禁失笑。 她带著深意暗示,“其实,玄真和尚可能並没有那么大的神通,他开光的东西,可能也不是那么灵……” 私下里头儿孙满堂的老和尚,沽名钓誉,六根不净,菩萨连他都不会保佑,又怎会保佑求他赐福的人?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灵呢。”萧北鳶坚持。 陆未吟劝不住,只能由她。 萧西棠问陆未吟,“你去不去?” 自陆未吟受伤之后,萧西棠天天早起练功,无一日懈怠,皮肤明显又黑了些,但身板儿更壮实了。 陆未吟摇头,“热,不去。” 在她看来,求佛不如求己。 天气確实热,萧西棠也不勉强,稍坐了一会儿,就陪著萧北鳶去了万寿堂。 陆未吟重新靠回软榻上,刚合上的眼睛突然又睁开。 她唤了采柔进来,问:“將军府那边可有动静?” 兵法云:知敌而后应。 也就是说,知悉敌人动向,才能及时做出应对,因此將军府是一直有人盯著的,有事无事,每日都要回传一次消息。 采柔刚收了消息,正要来稟报。 回道:“陆欢歌回府后又吵又闹,说名声尽毁,不想活了,要悬樑,被陆奎打了一巴掌,关在房里禁足。陆晋坤为妹妹出头,也被骂了一顿。” 陆未吟望著铜炉上飘起的裊裊香雾,眸光微凝。 陆家父子三个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陆奎胆小怕事,又好脸面,陆欢歌刚从牢里放出来没两天就生出事端,定会惹他不快。 陆晋坤就是一头没脑子的蛮牛,鞭往哪边甩,就朝哪边走。 至於陆欢歌,她就像缠在父兄身上的菟丝,看似凌然於高处,实际狐假虎威,靠挑唆卖惨才能施展手段。 只是陆未吟差点忘了,这朵菟丝,也是重生的。 萧北鳶昨日当街揭露陆欢歌坐牢一事,必定被她怀恨在心,以陆欢歌的性子,定是要报復回来的。 陆未吟单手托腮,粉嫩的指尖轻轻拂过眼尾的胭脂痣。 她在想,如果她是陆欢歌,这个时候会怎么做。 采柔默默侯在一旁,热风从窗口涌入,被冰鉴驱散热气,转而拉扯她叶叠绣的裙角。 “让人盯紧陆欢歌的一举一动,另外你同采香说一声,让她和阿鳶一起去福光寺,代我在佛前上柱香。” “是!” 此时,派去善堂的人过来回话,说宋爭鸣今日一早就和余老太道別离京了。 陆未吟无奈嘆气。 他们赶著回营,必定一路疾行,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再想別的办法。 另一边,萧北鳶生怕赶不上在玄真闭关前去求平安符,第二天一早就让人来叫采香动身前往福光寺。 陆未吟跟老太君说想去探望秋月,得了应允,光明正大的去了秋月那里。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休养,秋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处的血痂还未脱落。 尤其脸上被鞭子抽破的地方,结出暗红色的硬痂,瞧著有些狰狞。 陆未吟把玉肌膏放她手里,“这个你拿著,宫里娘娘们用的去疤圣药,定能让你恢復如初。” 姑娘家哪有不爱漂亮的,秋月如获至宝欣喜不已,再三道谢。 但她也知道,这宫里娘娘们用的药,自是来之不易,因此暗自决定,只把脸上的疤去掉就好,身上的反正穿了衣服看不见,有就有唄。 不能糟蹋了小姐这么好的东西。 陆未吟一眼看穿她的想法,语气略微加重,“身上的疤也要抹,別想著省药,若是不够用,我再去想別的办法。” “不用不用,身上的没关係。”秋月摆手,不想给小姐添麻烦。 秋月出身不好,节省將就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陆未吟只能耐著性子解释,“不光是为你,也是为我。” “明天你就离开京都,等伤愈疤消后我再安排你回京。届时你將改头换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回来,若是留著这一身疤,万一被有心之人察觉探究,难保不会追溯到你的真实身份,那便是误我大事。” 秋月马上敛笑正色,“奴婢明白了。” 交代好一切,陆未吟离开小院。 马车穿过巷子来到主街,突然驻足不前,尖尖挑帘问车夫,得知右轮鬆动,继续前行恐有脱落的风险。 “无妨,另找辆车便是。”陆未吟说完,忽然望著远处,半眯起眼睛。 远远的,一队车驾迎面而来。 四駟齐驱,华盖锦帘,前后护卫簇拥,派头十足。 是昭王府的马车,居然还真让她偶遇上了。 临近午时,太阳威力强大,沿街摊贩没精打采的躲在葛布伞撑出的阴凉下,街上行人寥寥无几。 陆未吟让车夫去找马车,又冲尖尖耳语交代几句。 尖尖惊得瞪大眼睛,刚想劝说两句,然而陆未吟已经落下车帘。 无奈,她只能按照小姐的吩咐,在地上寻了块稍微有些尖的石头,眯起眼睛朝马儿屁股上扎过去。 马儿受痛嘶鸣,高高抬起前蹄狂奔出去。 “啊,小姐!” 尖尖扔了石头,惊呼著去追,脸上的焦急担心完全真心实意,半点演的成分都没有。 受惊的马儿实在跑得太快,很快就將她远远甩在后头。 马儿失控横衝直撞,眨眼间就撞翻了好几个摊子,幸好小贩听到马鸣提前躲开,才没伤到人。 陆未吟钻出车厢站到车架上,探身拉住韁绳,竭力控制方向。 “让开,快让开!” 焦急的声音和惊马的动静一起传来,昭王府的护卫当即呈防御阵型守卫在前。 “王爷,有马惊了。” 星嵐骑在马上,待看清车架上的身影,惊呼,“王爷,是陆小姐!” 清冷的声音传出,“去!” “是。” 狂奔的马车上,陆未吟看到星嵐策马迎来。 在他身后,一个高壮护卫肩扛长刀立在路中间。 几个护卫负责清空长街,催促眾人远离避让,剩下的由星明带队,拔刀守在轩辕璟的马车前严阵以待。 各司其职,训练有素,短短数息便已应对妥当,让人惊嘆。 “陆小姐。”星嵐调转马头,与失控的马儿並驾齐驱,“你退后。” “当心!” 陆未吟叮嘱一声,鬆开韁绳退进车厢,再从窗口探出头,状似紧张的关注著。 星嵐看准时机,踩著马背纵身一跃,落到受惊的马儿背上。 调转方向,双腿夹住马脖子,掏出匕首趴下去,飞快割断辕绳。 辕绳断裂,车马分体。 就在此时,一颗石子从陆未吟指尖弹出,打中本就摇摇晃晃的右边车轮。 “星岸!”星嵐呼喊。 扛刀立在路中央的壮汉当即弃刀上前,迎向奔来的马儿,解下披风裹住马头。 星嵐翻身下马,却见本该往前冲一段就停下的车体突然掉了个轮子,车厢剧烈倾斜,撞开守在车驾前的几个护卫,绕个圈,最后砰的一声,从侧面撞上轩辕璟所在的车厢。 第43章 被射杀在他的府邸 车厢相撞,动静巨大。 王府车驾的坚固程度非寻常马车可比,但还是被撞得往旁边挪了数寸。 车內,轩辕璟端坐的身形隨撞击晃动,几乎同时,通过锦带透出的细微光亮,他看到一抹身影灵巧的从窗口钻了进来。 偏过头,作出以声辨物的样子,剑眉深锁,凛冽气势骤然释放。 “星——” 刚要叫人,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温热的掌心携著少女的冷香,轻触唇瓣,无端发烫。 轩辕璟下意识抿唇,避开触碰。 压低的声音响起,呼吸急促,似带著惊慌,“王爷恕罪,是臣女陆未吟。” 轩辕璟没说话,周身气势消减下去。 陆未吟回头看了眼车门处,躬身后退跪下,“马儿受惊,惊扰王爷尊驾,臣女罪该万死!” 縈绕鼻间的冷香飞快消散,轩辕璟喉结滚动,宽袖下的手微微蜷起。 “王爷!” 车外,星嵐大骇,疾奔到车前。 “无事。”轩辕璟的声音毫无波澜,“送陆小姐回侯府。” “是。” 星嵐鬆了口气,走向陆未吟所在的车厢。 倾斜的车帘露出大半厢后景象,哪里有人? 飞快扫了眼紧贴的两面车壁,星嵐心下瞭然,不动声色上前,將帘子拉好。 “陆小姐,您还好吗?” 像是为了听清车里人的声音,他侧过耳朵,微微前倾。 昭王车驾缓缓启动,由星明带队护送回府。 尖尖气喘吁吁的赶到,双手撑著膝盖,累得直不起腰。 星嵐叫人把脱落的车轮拿回来装上,简单修了下,再套上已经恢復正常的马儿,对尖尖说:“走吧,我送你和陆小姐回府。”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围观的百姓可以听到。 与此同时,昭王府的马车里浅香盈动。 陆未吟背靠车壁坐著,將散落的髮丝別在耳后,眼睛盯著轩辕璟遮目的锦带,“多谢王爷。” 她大概猜到,前世轩辕璟救她出火场的时候,眼睛应该已经被那位神医治好了。 若是眼盲,如何能带著她逃离火场?只怕是两个人都要被烧死在里头。 只不过,轩辕璟救她是几年后的事了,也不知道他的眼睛现在治好没有,究竟是真盲还是假盲。 轩辕璟隨意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笑容玩味,“陆小姐的出现方式,总是那么让人印象深刻。” 陆未吟露出几分无奈,“让王爷见笑了。” 轩辕璟没说话,静默片刻才问:“可有受伤?” 陆未吟回答,“一点擦伤,不碍事。” “陆小姐英姿颯颯,不愧为將门虎女!” 陆未吟眸光沉下来,打心底里反感这种说法,没想到轩辕璟接著说:“令祖虎威大將军擎天护国,令堂也是巾幗不让鬚眉,驰骋疆场不输儿郎。” 寥寥数语,为憋闷压抑的胸腔送进一阵清风,陆未吟紧绷的面容缓下来,顺势问道:“臣女斗胆,想问问王爷对女將领兵有何看法?” 轩辕璟端直脊背,肃色正声,“將者,唯才是举。剑鸣匣中,不问雌雄;甲光向日,岂分阴阳?” 陆未吟呼吸停滯,面色沉凝,心底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好一个“剑鸣匣中,不问雌雄;甲光向日,岂分阴阳”! 攥紧拳头,陆未吟神情肃穆且坚定,“王爷英明!若有战起时,臣女亦愿沿承外祖遗志,披甲上阵,护我大雍子民,卫我家国江山!” 少女声音清脆,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是时候让人知道她有从军之志了。 若是万般谋划仍旧杀不掉哈图努,再起战事,她才好第一时间奔赴北境提前部署,占据先机。 轩辕璟望著她所在的方向,作思索状,没有说话。 车外有噠噠马蹄,有车轮碾石,有人声鼎沸,有堆叠的云层间声势浩大的雷声。 马车赶在风雨来袭前停在昭王府门口,星明推开车门,把轩辕璟扶下去。 陆未吟坐在车里,从后门进入王府。 星明已经等在这里,先让丫鬟把人带下去伺候梳洗,身上的擦伤处理上药。 收拾妥当,星明上前引路,“席面已经备好,陆小姐这边请。” 穿过月洞门,王府的富丽贵气在眼前铺展开来。 楼宇描金绘彩,檐角悬著水晶宫灯,白玉成阶,就连迴廊鏤空处都填著珐瑯彩。 来到静园,幽幽清凉拂面而来,清浅荷香揉浸其间,恍若误入藕深处。 陆未吟的脚步却在迈上台阶时变得迟缓沉重。 前世,她被太子射杀时,也是这个时节。 那时的她从陌生房间醒来,挑帘向外,入目是翠竹蔽日,庭院四周,潺潺活水环绕,驱热送凉。 庭院中央是一方低矮圆池,巴掌大的重瓣玉莲贴水盛放,寥寥数朵,却让满院生香。 那香气,和此时鼻尖縈绕的香味一样,清冽雅致,让人印象深刻。 星明敏锐察觉到她的异常,“陆小姐?” 陆未吟掐住指尖稳住心绪,煞白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好像扯了扯嘴角,殊不知落在星明,她整个人好像都快碎了。 “是否……” 星明想问是否身体不適。 然而刚开口,陆未吟已经恢復平日清冷淡然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陆未吟提裙过门,抬眸,只在前世见过的景象再一次撞入眼中。 翠竹,活水,圆池,还有那巴掌大的,散发著幽幽清香的重瓣玉莲。 脚步在池边停驻。 前世,她就是站在这里,被院外衝进来的轩辕曜一箭贯胸。 陆未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最后丧命之处,竟是昭王府邸。 她明明身在东宫,怎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 一个大胆猜想冒出来,陆未吟心口砰砰狂跳。 皇帝偏疼次子,朝堂內外一直有传言,说昭王若是双目无疾,这储君之位指不定会落到谁手里。 毕竟,轩辕璟和轩辕曜的生辰只相差一天——及时又微妙的一天! 轩辕璟暗中筹谋,待到实力可堪一搏时崭露锋芒,太子视其为心腹大患,日夜苦思如何除之后快。 就在这个时候,轩辕璟从火场里救出重伤的她。 若真眼盲,怎敢冲入火场,又怎能全身而退?这一点她能想到,太子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太子以她做局。 火场冒险救人本就引人遐想,不久后,作为嫂嫂的她又出现在昭王府邸,再被射杀於此,死无对证。 这盆脏水,轩辕璟就是扒下一层皮也洗不清。 思绪繁杂,陆未吟全程恍惚,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入席。 满桌珍饈食之无味,重生而来,第一次觉得疲累,连筷子握在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 “不舒服?” 轩辕璟察觉到她状態有些不对,仿佛被抽乾了精气,没精打采,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陆未吟否认。 费那么大劲才得来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她强打精神,嚼蜡般吃了几口菜。 饭后,轩辕璟请她到书房饮茶。 “不知陆小姐的茶艺,可长进些了?” 陆未吟自觉坐到茶台前,“恐怕又要让王爷见笑了。” 茶香弥散,如之前在游船上那般,她將茶杯递到轩辕璟手边。 轩辕璟摸索著来接,她似是不经意,杯子倾斜,倒了些茶水在他手上。 “王爷恕罪!” 递上帕子给轩辕璟擦手,陆未吟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坐回位子,她极轻的嘆了口气。 轩辕璟挑眉,“怎么?” 陆未吟摆弄身前的茶具,“王爷莫怪,臣女只是感嘆,王爷乃天潢贵胄,人中龙凤,奈何天妒英才,害了这眼疾……”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向轩辕璟,“太医院揽天下医者翘楚,药库还备有各种珍稀药材,听说有一支几千年的人参,都成人形了,眉眼俱现,这都不能为王爷解忧吗?” 轩辕璟圈著茶杯,似笑非笑,“药虽珍贵,却不对症。” 陆未吟抬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漾起笑来。 “说起来,臣女有一好友,精通药理,閒谈中听他说起一味药材,颇为有趣,不知王爷可曾听说过?” 轩辕璟微微前倾,似乎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说是北地沙土之下有一种殭虫……” 陆未吟全程关注轩辕璟的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在提到殭虫的时候,那弯薄唇极轻的绷了一下,转瞬便恢復常態。 陆未吟心里有数了,继续往下说。 “……通体血红,形如肥蚕,习性与虫草相似,专以北地特有的风草种子为食。” “风草种子极为细小,但生命力极强,常以殭虫身躯为沃土,滋养生长,最后从虫目破出。这样长出来的风草呈血红色,被称为风殭草,能长到半人高,年年开,但极难掛果。” “即便掛果,也需等上一整年才能成熟。风雨摧残,更有鸟雀虫蚁以之为食,故成熟的果子极难一遇。” 轩辕璟点点头,“血殭果。你这位朋友倒是有些见识。” 陆未吟另取了只杯子,滚水烫过,倒上茶汤,耳垂上的珍珠隨动作轻轻摇晃。 “王爷若是想要,臣女可替您寻来。” 轩辕璟放下茶杯,推离身前,明明遮了双目,却仍能让人感受到锋芒。“你怎么知道本王想要?” 陆未吟面不改色,“底下人寻药,难免透出消息。” 轩辕璟笑容泛冷,“你可知,就冲你这句话,便可能致使上百人丧命。” “恕臣女不信。当街惊马,虽有力士持长刀候命,最终却只是罩头制服。下属尚且有此仁心,王爷又岂会是嗜杀之人?” 轩辕璟抬手一拂,茶杯倾倒,茶汤顺著桌面流淌。 “本王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让你看看什么叫仁心铁手。” “臣女命如浮萍,死不足惜,只是没有臣女效犬马之劳,恐怕无人能替王爷寻到血殭果。” 墨瞳对上覆目的锦带,一明一暗,各有筹算。 “你在威胁本王?” “不,臣女在向王爷投诚!” 陆未吟捧著新倒的茶,走到轩辕璟面前跪下,低著头,双手捧杯举过头顶。 “得罪鄴王,臣女前路堪忧,虽得侯府老太君庇佑,却不愿看到永昌侯府因此树敌。再者,臣女心有远志,不甘拘泥於方寸之地,思来想去,唯有投得明主,方为正途。” “明主?”轩辕璟语带嘲弄,“本王眼盲多年,陆小姐竟说我是明主,岂不可笑?” “有臣女相助,王爷定能重见光明!” 轩辕璟冷笑一声,没说话。 锦带后的眼睛明明看不清,却充满审视和思量。 铜壶顶盖沸腾。 屋外树上有只聒噪的蝉,声音格外洪亮。 汗滴顺著鬢角滑落,陆未吟面色微微泛红,身形如山岳般巍然不动。 杯里的茶逐渐褪去热气,终於,轩辕璟伸手接过。 浅尝一口,露出笑来。 “陆小姐的茶还是那么难喝!” 第44章 派人偷信,惹恼继妹? 午后,大雨滂沱落下。 雨势作掩,轩辕璟派人將陆未吟送回永昌侯府。 沐浴更衣后,陆未吟坐在窗前,看雨幕氤氳成水雾弥散。 雨声嘈杂,繁杂的心绪倒像是蒙尘的镜面,让这场雨冲刷了个乾净。 前世种种皆为过往,她连累了轩辕璟也好,没连累也好,都已经无从追溯,更无法改变。 重要的是现在。 人的精力有限,她还有正事要办,前世的恩也好怨也好,都先暂且搁下,一切等大事了结再说。 久旱逢甘霖,这场雨下得酣畅淋漓,直到傍晚时分才稍小了些。 陆未吟撑著伞来到万寿堂。 星嵐送空车回来的时候已经向老太君稟明原委,因此老太君並未太过担心,只问有没有伤到。 “一点擦伤,不妨事。” 老太君心不在焉的点头,频频看向外头。 陆未吟略一思索,问道:“三哥和阿鳶还没回来吗?” “是啊。按理早该回来了,这么大的雨……”老太君面露忧色。 福光寺在城外,沿途多是山路,就怕路上出点什么事。 陆未吟柔声宽慰,“雨是午后开始下的,那会儿他们应该还没动身,许是被大雨阻在寺里了。祖母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小丫鬟撑著伞从外头进来。 “稟老太君,三公子派人传来口信,说今日雨下得太大,衝垮山石阻了路,马车过不来。故要在福光寺留宿一夜,明日再回来。” 老太君鬆了口气。 晚一天就晚一天吧,人没事就好。 次日中午,刚用过饭,萧西棠和萧北鳶回来了。 雨刚停,缀珍珠的绣鞋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娇嫩的桃粉芙蓉裙翩躚而来。 “阿姐!”萧北鳶一路小跑,迫不及待的將一枚平安符放到陆未吟手里。 “这是我替你求的,你好好收著。玄真大师说要心诚,我抄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法华经,大师才肯替这符加持开光呢。” 小姑娘扬起脸,很是骄傲。 见她眼圈下青印明显,满脸倦意,陆未吟心下狐疑,难道是晚上熬夜抄的经书? “有心了。” 她面上不显,笑著替萧北鳶整理跑乱的头髮。 就萧北鳶这性子,能坐下来抄一个时辰经书,確实不容易。 不管这平安符是不是真能保平安,心意她收到了。 萧北鳶哈欠连连,没说几句就回去睡觉了。 陆未吟把采香叫过来,“四小姐昨晚熬夜抄经书了?” 采香摇头,“经书是昨天上午抄的,抄完才开始下雨。” 尖尖在一旁道:“我怎么看四小姐像是一晚上没睡的样子?” 陆未吟又问:“这一路可有异常?” 采香再次摇头,“没有。白日里我一直跟著四小姐,除了寺里的和尚,没与旁人说过话。晚上睡觉我和翠玉就在隔壁,一直留心著,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尖尖说:“可能是寺里的床不舒服,没休息好。” 采香伸手挠脖子,“有可能,山上蚊子多,我点了药香都还是被咬了好几个包。” 陆未吟却不太相信。 就算蚊子多床不舒服没睡好,也不该熬成萧北鳶那样,像是一整晚没合过眼。 “叫人多盯著点。” 她担心陆欢歌给萧北鳶下套。 采香应是。 在院子里溜达两圈消消食,陆未吟回屋,摆上文房四宝,坐在窗前开始画画。 隱隱有说话声自檐下传进来,是采香兴致勃勃的跟姐姐分享福光寺一行的见闻。 菩萨金身如何雄伟高大,香火如何鼎盛,还有书生背著患病的妹妹跪行百级天梯去拜药师佛,无比虔诚。 陆未吟勾唇淡笑,重新將注意力落在手里的笔桿子上。 战场上的行军图堪舆图,都有特定的符號,她闭著眼都能画出来,可要是画別的,难度堪比让秦见微这个才女耍大刀。 明明脑子里能清楚想出这个东西的样子,笔落在纸上画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个事儿。 尖尖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她画的什么。 终於,陆未吟完成大作,搁下笔。 尖尖实在忍不住问道:“小姐画的什么?” “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尖尖指著一个涂黑的大圆圈问。 “洞窟。” 尖尖又指向一个好像有五条腿的某个东西,“这个呢?” “狼!” “狼为什么是五条腿?” “嘖,这是尾巴。” 尖尖不理解,“尾巴为什么是朝地上的?” 陆未吟理直气壮,“你不懂,狼尾巴就是朝地上的。” 这就是前世杨威武跟她说过的,摘取血殭果的地方。 盘石城黄石寨西北方向约十里,一个有洞窟有狼群出没的山里。 晚了一步错过了宋爭鸣,就只能另外派人去碰碰运气,虽然路途遥远,好在现在边疆太平,只要沿途多加注意,按理不会有什么危险。 至於狼群,北地多猎户,可多请些猎户隨行。 陆未吟把采柔采香叫进来,言明自己需要派一个人去北境石头城找一味药材,问她俩谁愿意去。 采柔问:“小姐要找什么药?叶家收集了不少珍稀药材,来京之前我们都给藏起来了,没准儿里面有。” 陆未吟没抱希望,毕竟之前问她们治眼睛的药,她们都没提过血殭果。 但既然问了,她还是如实回答:“就是北地有一种殭虫……” “血殭果吗?”采香抢著问。 陆未吟愣了下,点头,“对!” 叶家姐妹相视一笑。 采柔说:“小姐想要血殭果,何必那么麻烦跑去北地?我们有,就在蒲阳,隨时可以去取。” 很多年前,她们祖父从北地带了株风殭草回来,栽进沙土,本是当个稀罕的盆景养著,没指望它结果,谁知道这株风殭草自己爭气,竟一次结了两颗果子。 个头小了点,却是货真价实的血殭果。 陆未吟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又疑惑不解,“之前你们怎么没提血殭果,这不是治眼睛的吗?” 采柔回道:“不是,血殭果的药效是清残毒祛沉疴,並非用於眼疾。” “清残毒祛沉疴?”陆未吟面色沉下来。 轩辕璟的眼睛,不是丧母哭瞎的吗? 莫非另有隱情? 第二天,采香便以回家探亲为名去了蒲阳取血殭果。 采柔送她出府,回来时告诉陆未吟,说看到萧北鳶装成小丫鬟,从后门偷溜出去了。 陆未吟面色冷沉。 萧北鳶被养得极好,虽然娇惯了些,但向来循规蹈矩。 什么事值得她装成小丫鬟偷溜出府去? “可有派人跟著?” “有,我让阿文跟上去了。” 偌大一个京都,街巷纵横四通八达,也不知道萧北鳶去了哪里,陆未吟只能在府里等消息。 半个时辰后,阿文回来了。 “四小姐买了很多补品和吃食,还有小姑娘的头,带去了城西清风巷里最尽头那户人家。那家养著狗,小的怕被发现,没敢凑太近。” 陆未吟问:“四小姐回来了吗?” “回来了。东西送进去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没待太久。” 陆未吟让阿文去打听一下那家住著什么人。 临天黑时,阿文才回来。 “那家住著一对兄妹,清明前后住进来的,外地人。哥哥是个哑巴书生,妹妹害了病,说是来京寻医问药。” “书生,害病的妹妹……”采柔呢喃自语。 怎么感觉像在哪里听过? 陆未吟却是已经想起来了,幽深的墨瞳泛起冷光。 这不就是采香说的,在福光寺跪行百级天梯的那对兄妹么? 可采香说过萧北鳶並未与旁人接触,那对兄妹又是如何与之结识的? 难不成……是晚上? 陆未吟叫采柔吩咐下去,务必把萧北鳶盯紧了,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 当天晚上,府门已经落锁,纤绣阁的婆子过来报信,说门房给萧北鳶送了一封信。 婆子挤眉弄眼意有所指,“四小姐是躲在床上看的,看完就一直傻笑个不停,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屋子里还亮著灯呢,平时早都睡下了。” 她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这点心思岂能看不出来? 陆未吟敲打一番,让婆子管好自己的嘴,又给了赏,叫她找机会把信偷出来瞧瞧。 这一晚,陆未吟睡得不太安稳。 她做了个梦,梦到萧北鳶被人按在地上,活生生割了舌头。 汗涔涔的醒来,天还没完全亮,陆未吟简单收拾一番,换上劲装,来到练功场。 萧西棠已经早到了,院落寂静,老远就听到他打拳的声音。 陆未吟走近,拋了拋手里的石子,某一刻勾起嘴角,手中石子电射而出。 石子破空有声,萧西棠反应迅速,飞身避开。 第二颗石子接踵而至。 第三第四……一直到第六颗,才打中萧西棠。 “不错!”陆未吟不吝夸奖,“身法速度都提升不少,看来没偷懒。” 萧西棠收招抹汗,“再有两个月就武考了,哪里敢偷懒。” 陆未吟,“不是明年才考吗?” 她听老太君说过这个事。 侯爷觉得儿子实力不济,还需苦练。 “陆二今年考。”萧西棠抡起石锁,“我想过了,私下里贏过他没什么意思,要贏就在考场上光明正大贏过他,这才过癮!” 少年眼里燃起斗志,石锁抡得更起劲了。 陆未吟拿起兵器架上专门用来和萧西棠对练的竹竿。 “来,让我看看你现在能有多少胜算。” 萧西棠放下石锁拿起长枪,认真起来,“小心了。” 两人打得有来有往,对练完,陆未吟又做了新的指点,再继续对招。 经过这段时间的苦练,萧西棠再对上陆晋坤,差不多能打个平手,但他既然要参加武考,对手就不能只局限於一个陆晋坤。 既战,便要奔著贏去。 月洞门后,萧东霆看著练功场上认真专注的两人,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 没有惊动两人,示意流光从另一边离开。 陆未吟余光扫到不远处的背影,又不著痕跡的收回视线。 天渐渐大亮,陆未吟教了些新招式和技巧,又继续陪著练,直到太阳出来才回千姿阁。 一进院子,采柔立即迎上来,一边递上锦帕,一边眼神示意屋內。 “四小姐来了。” 陆未吟又往里走了几步,就看到昨夜报信的婆子跪在阶下瑟瑟发抖。 第45章 少女春心动,不知恶狼来 萧北鳶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看到陆未吟进来,不仅没像平常那样亲热的唤阿姐,还把脑袋转了过去,负气不看她。 “用早饭了吗?”陆未吟自然的打招呼。 萧北鳶又把头转过来,瞪著她不说话。 陆未吟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进內室擦洗更衣去了。 萧北鳶被晾在外头,本是来兴师问罪的,这会儿倒忐忑起来。 她是不是凶过头了,把阿姐气著了? 可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一颗心比手里的帕子还要揪得厉害,萧北鳶时不时往內室探一眼,椅子上像有钉子似的,坐立难安。 终於,陆未吟收拾妥当走出来。 萧北鳶赶紧坐好,鼓著腮帮子,双臂抱胸转向旁边,满脸写著“你快问我怎么了”。 陆未吟忍俊不禁,示意采柔把人清走,坐到萧北鳶旁边明知故问,“怎么这么早过来?” 萧北鳶摸出信,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阿姐想看信,直接同我说不就好了?犯得著叫个婆子来偷?” 一声质问,被小姑娘说得委屈巴巴,话没说完眼睛就红了。 陆未吟说:“昨日采香回家探亲,采柔送她出门,碰见你装成丫鬟偷溜出府。” 明明是很温和的语气,却嚇得萧北鳶心口突突直跳。 阿姐逮到她偷溜出府了,那祖母…… “放心,我没告诉祖母。”陆未吟笑容宠溺。 萧北鳶一下子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紧张到咽唾沫。 陆未吟拍拍她的手,“整日拘在府里,总有腻烦的时候,偶尔出去转转散散心,虽说不妥,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惊动祖母。” 萧北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 “不过……”陆未吟话锋一转,笑意收敛,“昨晚我睡不著,四处溜达纳凉,碰见门房往你院儿里去,说是有人给你送了信,且还是个男子……” 故意放缓的语气,配上狐疑审视的目光,萧北鳶又不傻,怎会不明白她在怀疑什么? “不是的阿姐!” 萧北鳶慌了,急忙解释,“贺公子不是坏人,他送信来,只是感谢我去探望他妹妹。” 她把信纸拿出来推到陆未吟面前,“不信你看,真的只是道谢。” 陆未吟端杯喝茶,不去接。 “不了,方才我在里边儿自省了,確实不该插手你与人书信往来。你是侯府四小姐,由祖母亲自教养长大,知书达理,机灵聪慧,必然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用不著我来操这个心。” 她以退为进,萧北鳶急得快哭了。 见陆未吟执意不接,索性自己拿著信念起来。 信不长,遣词用句既得体,又不失风雅,如萧北鳶所言,通篇都是在表达感激。 “真的阿姐,我没骗你。” 萧北鳶把信展开推到陆未吟面前。 墨瞳飞快扫过,粗糙泛黄的信纸上,楷书端庄似松竹挺立,笔锋带著秀润之气,又暗藏筋骨。 是一手好字! 陆未吟摇头,把信推回去,疑惑问道:“你在何处结识的这位贺公子?” 萧北鳶生怕闹出误会,哪里还敢有所隱瞒,当即老老实实和盘托出。 “是去福光寺那天……” 大雨阻路,留宿寺里,床板太硬又有蚊子,萧北鳶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著,突然听到奇怪的声响。 坐起来,撩起床帐,床內侧的墙上竟有个拳头大的洞。 隔壁的烛光从洞里透过来,还有一只棕叶编的草蚂蚱,一颤一颤的往这边探。 凑眼一看,洞那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 很瘦,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乐呵呵的望著她,十分娇憨可爱。 察觉到这边有人,小女娃凑到洞口悄悄问:“是菩萨吗?菩萨在上,小玉儿有点饿,可以给我点吃的吗?” 萧北鳶忍俊不禁。 她这头没点灯,黑漆漆的也不怕被瞧见,穿著中衣摸下床,拿了几块点心从洞口递过去。 “多谢菩萨!” 小女娃眉开眼笑,拿上吃的跑开了,接著传来声音,似在与人分享,萧北鳶好奇,又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对面房间还住著一个年轻公子,正坐在桌前抄经文。 同时见到两人,萧北鳶才认出来,这就是白日里碰见的跪行百级天梯去拜药师佛的那对兄妹。 哥哥贺清,口不能言;妹妹贺玉,体弱多病。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贺清有些生气的拿手比划,后写了字条递过来。 是替妹妹道歉的。 萧北鳶借光看完,並未放在心上,打算躺下睡觉。 然而小孩子调皮,总趴在洞口跟『菩萨』说话,童言无忌,好几次都逗得她险些笑出声。 怕妹妹吵到別人,贺清强行把人拉回去,喉咙里发出凶巴巴的嗯啊声,小女娃委屈得凑到洞口,哭唧唧的跟『菩萨』告状。 贺清无可奈何,又递了纸条过来,让萧北鳶见谅。 萧北鳶本来也睡不著,索性对著洞口用菩萨的口吻哄起小娃娃来。 聊著聊著,不知何时开始,贺清也加入进来,萧北鳶看不懂他比划,他就递纸条。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小玉儿早已沉沉睡去,萧北鳶问了兄妹俩的住处,说改日去探望。 “就是这样。而且他们並不知道我是侯府小姐,我一直自称是侯府的丫鬟。” 谁会打一个丫鬟的主意呢? 萧北鳶低下头,两只手互抠指甲,“我就是觉得他们可怜……” 她自认为掩饰得很好,陆未吟也看破不说破。 “听你这么说,確实挺可怜的,不过男女有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莫要往来了,以免惹人非议。” 萧北鳶用力点头,“阿姐放心,我有分寸。” 气冲冲的来,笑嘻嘻的走,只把那婆子留下了。 陆未吟把人叫进来,“纤绣阁你是回不去了,放你身契和留下倒夜香,你选一个。” 这婆子本以为要在府里干到咽气,没想到还有恢復自由的一天,当即选了前者。 “拜谢小姐大恩。” 拜完起身,婆子犹犹豫豫,似有话要说。 得应允后凑上前道:“有个事,老奴也不知道要不要紧……就是拿到那封信的时候,老奴摸到信封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小颗小颗,像是豆子。” 谁没事儿往信里放豆子做什么?她觉得这肯定有什么特殊含义。 “知道了。”陆未吟点头,让采柔领她去管家那里拿契书。 婆子千恩万谢的离开,陆未吟眼中寒光浮现。 豆子……应该是红豆。 笔墨不能语,红豆寄相思。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把爪子伸到侯府四小姐身上。 陆未吟按兵不动,让人盯紧各处,尤其是贺家,要日夜不休的盯著。 人到用时方恨少,外头银子请的人也没办法完全信得过,她寻思著,等采香拿到血殭果回来,还得找轩辕璟討几个人才行。 门房那边,采柔过去交代了,若是有人给萧北鳶送信,摸摸信封里有无奇怪的东西,再过来报一声。 信的內容已经不重要了,只要频繁递信,必定不正常。 消停了两天,第三天晚上,门房来报,说有萧北鳶的信,信封里摸起来有豆子之类的东西。 第四天没有,第五天又来了。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都有信来,信里都有红豆。 若无回音,对方不会坚持这么久,定是萧北鳶那边给了回信。 盯在纤绣阁的人没探清楚萧北鳶是如何把信递出去的,陆未吟却是心里有数。 这么隱秘的事,自然要交给身边完全信得过的人去办。 连续传了近十天的信,终於,萧北鳶又装成丫鬟偷溜出门了。 陆未吟得到消息,带著采柔悄悄跟在后面。 水铺里,萧北鳶和翠玉以及贺家兄妹围桌而坐。 对麵茶楼上,陆未吟从雅间微开的窗户望过去。 那贺清確实斯文秀气一表人才,虽衣著朴素,但收拾得十分乾净,举手投足间透出浓浓的书卷气。 他那妹妹虽透著病態,但能看得出被养得很好,性子活泼,嘰嘰喳喳说个没完。 萧北鳶坐在贺清左手边,二人不时对望,少女满面羞赫,如娇半开半掩。 最精彩的还要属翠玉。 不忍直视又无可奈何,只能舀起冰酪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吃完就开始催萧北鳶。 不多时,四人吃完离开水铺,临別前,贺清给萧北鳶递了张纸条。 想来是写了什么传情的话,少女看后羞得两颊緋红,扭头跑开了。 陆未吟一路跟著萧北鳶回到侯府。 纤绣阁照旧每日一封书信,除了翠玉不知何故被萧北鳶罚跪了半个时辰,其他一概如常。 步入盛夏,日头越来越盛,也晒得越来越早,陆未吟从练武场回来,刚清洗完换好衣裳,采柔著急忙慌跑进来,说了一件大事。 陆未吟面色骤沉,尖尖更是嚇得脸都白了。 “不、不会吧……” 采柔急道:“无凭无据,我也不敢轻信,所以又派了阿文去打听。他刚才回来了,说林夫人这两天確实出手了不少庄子铺子,而且是急售,还都要的现银。” 陆未吟幽深的眼底似凝出了冰,“林修远,四品居中郎,竟被逼著售卖庄铺,这些人的胃口不小呢!” “太可怕了,小姐,你赶紧去告诉四小姐吧,別再让她被骗了。”尖尖急得去摇陆未吟的胳膊。 陆未吟摇头,“耳听为虚,人心的骯脏险恶,还得她自己亲眼见了才能长记性。” 她在窗前坐下,“避著阿鳶,把翠玉叫过来。” 第46章 是人是鬼终看清 萧北鳶在屋里绣荷包,翠玉隨意诌了个藉口,来到千姿阁。 “未吟小姐。” 站在陆未吟面前,翠玉福身行礼。 新小姐刚来府里时,她总担心自家小姐心无城府,会被人抢了宠爱去。 之后相处下来,见两位小姐相处融洽,陆未吟还费心让人研製药枣糕给小姐治宫寒调气血,翠玉对她的態度也就恭敬起来。 只是此时心里揣了事,心虚忐忑间,不管怎么装,神情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陆未吟捧著茶盏,状似隨意的发问,“阿鳶最近好吗?” 翠玉挤出笑来,不假思索的回答,“好,一切都好。” “她与那位贺公子,还有来往吗?” 陆未吟掀起眼皮,一双墨瞳视乎能看穿人心。 翠玉心跳如擂鼓,不敢直视,垂首盯著脚尖,“没有了。” 砰。 茶盏重重落在桌上。 翠玉嚇得轻颤,抬眼看去,陆未吟站起身,满脸盛怒。 “你知道林修远林大人的长女林娇娇,前几日与人私奔了吗?” 满身血液在一瞬间倒流,翠玉手脚冰冷,背脊发寒,几乎在顷刻间覆上一层冷汗。 翠玉离开后,陆未吟去了趟青云轩。 又过了两日,夜深人静时,翠玉偷偷来到千姿阁,红著眼跪在陆未吟面前。 “未吟小姐,您快劝劝小姐吧,她……她被人迷了心窍了。” 翠玉呈上两封书信。 一封是贺清写的,字字句句道尽相思意,又说明晚將有飞星,约萧北鳶至抱月湖泛舟同观。 一封是萧北鳶回的,罗里吧嗦一大堆,最后还是含羞带怯的应了。 之前都是白日约见,这回变成晚上,看来是要收网了。 陆未吟让翠玉起身,“你且如常將信递出去,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陆未吟和萧西棠刚练完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阴沉沉的乌云罩在头顶,天地一片暗色。 萧北鳶坐在铜镜前,又检查了一遍妆容,满意的笑起来。 她拉开妆檯下的抽屉,拿出个小巧精致的玉瓶,里面是一颗颗数到发亮的红豆。 盯著红豆傻笑一会儿,她放下瓶子,又拿起旁边亲手绣的荷包。 荷包上绣了朵鳶尾……怕认不出是鳶尾,她又在角落绣了个小小的鳶字。 羞涩与期待一同浮现,一张脸更添娇色。 翠玉从外头进来,拂落髮丝上的雨珠,意有所指道:“今晚怕是不会有星星。” 星星都没有,更何谈飞星? 萧北鳶將荷包装在身上,满面桃迎春开,“无妨。” 她想见的,从来不是什么飞星,而是那个人。 那个背著妹妹跪行百级天梯只盼能得神佛一丝庇佑的人。 那个在深夜烛火暖光中执笔抄经替妹妹祈福的人。 那个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字,总送她红豆的人。 那个吃完水呼吸带甜,站在她面前,赠她“清风空解意,巧鳶烙心痕”的人…… 壁光隙中递君影,从此春山不是山! 沉浸在少女心事中,冷不丁抬头,见翠玉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萧北鳶宽慰道:“放心吧,我就是去见见他,很快就回来。” 翠玉闭上眼,深呼吸,憋回已经到嘴边的话。 算了,未吟小姐说得对,情之一字,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临近傍晚,雨小了不少,萧北鳶又检查了一遍妆容,开始翘首盼天黑。 这次,她不会再装成丫鬟,她要告诉贺清哥哥自己的真实身份,希望他不要生气才好。 却在这时,陆未吟找过来,说要带她出门去找乐子。 萧北鳶拒绝,“都这个时辰了,祖母不会答应的。再说了,哪有什么乐子?” 天大的乐子,都比不过她见心上人。 “放心吧,祖母已经允准了。” 陆未吟不由分说把人拉起来。 “阿姐阿姐,你做什么……啊,我头髮!” 陆未吟按住萧北鳶肩膀,尖尖采柔三两下给她卸了釵环,脱了锦裙,最后套上男子衣裳。 萧北鳶火大,奈何心里有鬼,不敢表现出来,只盼著早去早回,別耽误晚上约见心上人。 二人带著丫鬟坐马车出门。 萧北鳶兴致缺缺,直到某一刻,旁边的翠玉拿胳膊撞了她一下,示意她往窗外看。 偏头一探,只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撑著泼墨纸伞,頎长挺拔,正是贺清。 萧北鳶赶紧放下车帘,紧张的看向陆未吟。 陆未吟靠著车壁假寐,似毫无察觉,萧北鳶鬆了口气,又將车帘掀起一角,悄悄打量心上人的风姿。 短暂同行一路,马车超过贺清走到前面去了。 萧北鳶有些失落,但一想到两人晚上还能见面,又暗暗雀跃起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偏僻小巷,旁边的窄门上,悬著两盏极艷的红灯笼。 采柔撑伞上前扣门。 雨中,风带著湿气,送来一股浓腻的脂粉香。 萧北鳶疑惑的看向门后的房子,猜不到阿姐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门打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探出来,采柔同他说了些什么,又递过去一块碎银。 男人看向马车里的两个玉面『小公子』,露出几分鄙夷,招手道:“跟我来吧。” 陆未吟带著萧北鳶下车跟上,丫鬟则留在车上等候。 进了门,前行一段,进入楼庭。 萧北鳶紧紧抓著陆未吟的胳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楼里灯火通明,迎来送往的,全是穿著清凉搔首弄姿的姑娘,一个个披红掛绿,小漏香肩,脂粉香腻到呛人。 萧北鳶就是再傻,也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 阿姐疯了吧,居然带她来逛楼! 天还没黑,楼里客人已经不少,余光瞟到垂灯下有一男一女旁若无人的啃在一起,萧北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先把眼睛抠出来装兜里,等出去再装上。 “瞧瞧,这位小公子好生俊俏。” 一声娇吟携著浓香凑过来,萧北鳶嚇得躲在陆未吟身后。 领她们进来的狎司上前把人截住,趁机揩一把油再把人赶走,“去去去,这是腊月长毛来啄食的雏鹰,你这如狼似虎的,別嚇著人家。” 狎司领著两人上楼,萧北鳶悄悄咬耳朵,“阿姐,他说的什么意思呀?” 陆未吟摇头,表示不知。 有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初经人事力不从心,又无法宣之於口,便会选择到楼来『歷练』一番。 她没办法告诉萧北鳶,她们现在就是顶著这样的公子名头。 没办法,她们俩的模样和反应,只跟这样的恩客最为相符。 进到房间,陆未吟打了赏,领路狎司心满意足离去。 关上门,萧北鳶总算暂时能鬆口气了。 她刚要讲话,陆未吟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北鳶刚松的气又提了起来。 陆未吟把她带到屏风后面。 墙上有个一指宽的竖缝,透过这条缝,能看到隔壁房间有两个男人正在喝酒,声音也能清晰传过来。 一个头上刺青的光头,面相凶狠满脸横肉,另外一个小鬍子贼眉鼠眼,眼珠子转得飞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萧北鳶屏住呼吸,听到那边光头说:“差不多了,林修远没多少家底,再逼就该咬人了。” 小鬍子嚼著生米,拍拍手,“幸好还有个侯府小姐,这一趟亏不著。” 两人碰杯大笑,萧北鳶却像被泼了一身冰水,从头冷到脚。 侯府小姐?哪个侯府的小姐?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因为隔壁来了一个人——她认识的人。 “王兄弟,怎么这么晚才来?快快快,就等你了。” 光头起身,翻起乾净杯子倒满酒,热络的招呼来人。 而他口中的王兄弟,正是萧北鳶认识的『贺清』。 贺清,真名其实叫王金榜。 王金榜冲两人拱拱手坐下来,流转的双眼中透著精明。 “林娇娇送走了吗?”他问。 低沉沙哑的声音,很不好听,像砂石一样刮著萧北鳶的耳朵,更与那一身书生气极为不符。 他不姓贺,而是姓王。 他能说话,不是哑巴。 萧北鳶如同冻僵了般,一动不动,直勾勾盯著对面那张魂牵梦绕,此刻却陌生的像从未见过的脸。 假的,都是假的…… 热泪无声滚落,陆未吟按著萧北鳶的肩膀,一来安慰,二来时刻准备动手捂嘴。 这还只是开始,后面的內容只会更震惊,心已经伤了,不能打草惊蛇。 光头回答,“还没呢,这不是还有个侯府小姐嘛,事成之后再一起运出去。” 王金榜似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那你们可得把人看好了。” “放心吧!”光头拍拍胸脯,“哥哥办事你放心。” 王金榜仰头喝酒,小鬍子立马殷勤的给他添上,“王兄弟,我多问一句,咱们动了侯府小姐,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一记眼神过来,光头心领神会,当即接话,“是啊兄弟,那永昌侯府可跟林家不一样,得势著呢,万一他们不依不饶,咱们不是惹火烧身?” 王金榜轻飘飘扫过二人,“怎么,怕了?” 小鬍子訕笑。 光头拍桌子,“哪儿能啊,有王兄弟运筹帷幄,区区侯府,算个鸟啊?” 王金榜眼里掠过鄙夷,笑道:“丘哥的话也不算说错,永昌侯府跟林家確实不一样,到时候抬银子,可得多找些人才是。” 光头和小鬍子激动起来。 王金榜敲了敲桌,说起晚上的安排。 “和之前一样,我把人带过来,你们直接动手套住带回去严加看管,我再去跟丫鬟说小姐被贼人劫走了。” “侯府势大,必然不会任咱们摆布,这回咱们得多遛一会儿,实在不行,切个耳朵切个手指送回去,只要找不到人,他们就会乖乖掏银子了。” “那小娘们儿好看得很,跟仙女儿一样,肤白肉嫩,还是个雏儿,等弄到手,咱们兄弟几个先好好尝尝滋味,哈哈哈。” 第47章 你想怎样都行,阿姐给你兜底 陆未吟一直担心萧北鳶会失控,但她没有。 眼泪淌湿身前的衣裳,指甲几乎要扎破手心,身子颤慄著,却始终目不转睛,仿佛在惩罚自己。 一切商量妥当,光头叫进来三个姑娘。 陆未吟拥著萧北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將隔壁的淫靡之音拋在身后。 “我们走。” 两人下楼,带她们进来的狎司迎上来,见萧北鳶双眼通红,不由得一惊。 “哟,怎么了这是……” 陆未吟拋给他一块碎银,狎司喜笑顏开,“二位下回再来。” 回到马车,萧北鳶伏在陆未吟腿上,肩膀轻颤。 翠玉心疼得不行,想安慰两句,被陆未吟眼神制止。 情事的结,向来只有靠自己来解。 而且她相信,永昌侯府的小姐,虽娇,但绝不弱,这样的一个小坎儿,哭著哭著也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前世萧北鳶因何被骗,落得那样的悽惨下场,只希望这剂猛药之后,小姑娘能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不要再轻信他人。 回到侯府,陆未吟將萧北鳶送回纤绣阁便要走。 “阿姐。”萧北鳶哑著嗓子把人叫住,“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伤心归伤心,但事情还没有结束。 陆未吟说出自己的计划。 她將代替萧北鳶前去赴约。 两人身形差不多,戴上面纱,夜色作掩,加上翠玉陪同,定能瞒过王金榜。 光头掳了她,会送去林小姐那里,届时再伺机將林小姐救出来。 其实救人之后还有后招,只是这部分没必要让萧北鳶知晓,她也就没说。 “那贺……王金榜呢?阿姐打算怎样处置他?” 姓王的拿她当傻子玩儿,还妄想將永昌侯府玩弄於鼓掌,不给他点顏色瞧瞧,她都没脸姓这个萧。 陆未吟挑眉,“你想怎样?” 萧北鳶隱约听出言外之意,带著几分期待,眼底闪过精光,“我想怎样都行?” 她性子像猫,偶尔会炸毛会挠人,可真当她是提著后脖领就能隨意拿捏的猫咪,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未吟双手捧住小姑娘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哭红的眼尾,宠溺且给足底气,“对,只要不杀人,你想怎样都行,阿姐给你兜底!” 好好一个姑娘,犯不上为这样的人手染血腥。 王金榜用几乎完全一样的方法骗了林府小姐林娇娇。 大街上製造偶遇,先用生病的幼妹博取同情,再书信来往,甜言蜜语引诱林娇娇动心,深夜约出,掳人勒索。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王金榜演技逼真,又有光头和小鬍子策应配合,製造假线索,故此完全骗过了林家。 他故意留下林小姐的书信,暗示两人打算私奔,林家顾及女儿的名声和全家的脸面,怕他去外头胡言乱语,也就不敢找他麻烦。 要不是林家次子实在气不过,跑到贺家大闹一通,采柔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查。 之后,在贺家盯梢的人又发现他和光头等人暗中往来,顺藤摸瓜,才终於摸清意图。 王金榜棘手的地方在於,他手里捏著和小姐们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信物。 通信是事实,信上难免会透露一些信息,哪怕是行文遣词的习惯,都能成为加以利用的把柄。 高门大户最在乎名声,若名声无法拿捏,对方想以权压人或对他下手,捏在手里的小姐则会成为倚仗的底牌。 因此王金榜有恃无恐。 但此时陆未吟已经掌握先机,萧北鳶完全不用担心那些所谓的把柄。 此时,王金榜还不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从楼回去,一路哼著小曲,身心舒畅。 雨已经停了,地上还没干,夜空中居然冒出了几颗星子。 推门进院,大黄狗夹著尾巴迎上来,嗷嗷的叫著往他身上扑。 “狗鼻子就是灵。” 这狗一直和主人很亲,王金榜也没多想,只当它是闻到了鸡腿的味道,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只鸡腿扔到地上,顺手摸摸狗头。 点上灯,挑帘迈入西屋。 小玉儿躺在床上,背对著门,看起来已经睡熟了。 王金榜退出去洗澡换衣服,为晚上约会佳人做准备。 温柔乡太勾人,导致时间有些赶了,因此他没顾得上像往常一样来摸摸小玉儿热不热,也就没看到小丫头朝墙的脸上,眉心一支银针泛著冷白的光。 紧赶慢赶,总算踩著点儿来到约定的地方。 抱月湖东,十里春风楼里,红灯笼高高掛起,欢声笑语隨风盪开。 湖西,树木荫蔽,虫鸣声声,不透天光漆黑一片。 王金榜提灯而来,一眼就看到等在湖畔的萧北鳶,以及旁边提著灯笼的翠玉。 她没再装成丫鬟,而是穿著自己的衣裳,锦裙泛著流水一样的光泽,头戴珠翠,娇美贵气,明明站在地上,却如同悬在天边的明珠,远得让人无法触碰。 但是,用不了多久,这颗明珠就会在他身下辗转承欢,泪斑斑又汗涔涔的求他怜惜。 如此想著,王金榜不禁有些急不可耐。 跑到萧北鳶面前,王金榜打著手势问她:等久了吧? 萧北鳶没看懂,也不想懂,她摊手展示自己华丽的装扮,问:“你看到我这样,怎么不惊讶?” 王金榜后知后觉,马上装出吃惊的样子,双手又比划了些什么。 萧北鳶摇头,“我看不懂,你写给我。” 王金榜装哑巴,身上一直带著纸笔。 笔端有墨,湿水就能写。 他放下灯笼,掏出纸笔,当著萧北鳶的面,没好意思沾口水,於是握著笔头俯身去沾湖水。 灯笼的微光投落在湖面上,湖水倒映出清俊的脸,以及他身后高高扬起的棍子。 王金榜暗道不好,正要起身,棍子已经重重落在肩上。 要不是他机灵往后坐,非让这一闷棍打湖里不可。 萧北鳶和翠玉齐上阵,提著棍子不歇气的往上招呼,王金榜一开始还嗯嗯啊啊的装哑巴,后来疼得绷不住了开始骂人。 “贱人,敢打我,等我……啊,啊!” 萧北鳶棍打带脚踹,怎么撒气怎么来。 “翠玉,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哪有什么声音,这就咱们俩和一个哑巴。” 萧北鳶双手提棍用力落下,“那就是棍子在叫。” 两人卯足劲儿,奈何体力有限,很快攻势减弱,王金榜抓住机会爬起来,一把夺过萧北鳶手里的棍子。 翠玉赶紧挡在萧北鳶身前。 “两个贱人……嘶,行啊,你们给我等著。” 王金榜顶著满脸青紫,屈指吹了声哨。 没人来,狐疑著又吹了一声。 “別吹了,还是看我的吧!”萧北鳶拍了两下掌心。 四个带刀男子当即从草丛现身,迅速將王金榜包围起来。 萧北鳶挑了挑下巴,“去,把这个王八蛋死骗子给我拿下。” “是!” 带刀男子上前,三两下就把王金榜抓了起来,绑在湖边的树上。 王金榜虽然慌,却並不乱。 “我告诉你,你今天敢动我一下,用不著等天亮,你写给我的情诗就会贴满城里的大街小巷,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永昌侯府萧四小姐是个不甘寂寞的骚……呕!” 萧北鳶一棍子懟在他肚子上,王金榜疼得直呕酸水。 “我还以为你是声音难听才装哑巴,现在看来纯粹是这张嘴的问题,有毒。” 她用棍子挑起王金榜的头,“我很好奇,你的嘴,跟我这位朋友比,谁会更毒一点?” 小姑娘笑眯眯,明眸皓齿娇美动人,却看得王金榜头皮发麻,“你、你想干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 萧北鳶眼神示意,一个带刀男子走上前,手臂上竟然缠著一条浑身乌黑的蛇。 黑蛇靠近,和王金榜眼对眼。 竖瞳冰冷,吐出的蛇信子几乎快要扫到脸上,王金榜嚇得浑身发软,仰著头拼命躲避,求饶的话还没说出来,黑蛇已经朝著他的嘴『亲』了上去。 “啊——” 惨叫声远远传开。 萧北鳶嘖嘖摇头,“太吵了,这大晚上的,扰著人家睡觉可怎么好?” 她想了想,“还是把舌头割了吧,反正你也喜欢当哑巴,我这也算是成全你了。” “不、不!” 王金榜疯狂摇头,被蛇咬过的嘴迅速肿起来,涎水从嘴角滴落,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前一刻还一表人才,转眼被弄成这个样子,萧北鳶还真有些不忍心。 所以在割舌头的时候,她默默的转过身去,等割完再转回来。 这下子,王金榜真的只能嗯嗯啊啊了。 看著萧北鳶走近,王金榜哇哇叫著求饶,嘴里不断流出血水,淌得身前一片鲜红。 他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毫无城府不諳世事的萧北鳶,竟能看破他的谋划,还有如此雷霆手段。 萧北鳶拿出玉瓶,將里面的红豆倒到一个带刀男子掌心,“给他餵下去。” 这红豆也有毒,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王金榜被塞了满嘴豆子,糊著血呛进嗓子眼儿,哇的一口吐出来,接著脑袋一垂,装晕。 一根树枝戳到脸上,“这就不行了?” 王金榜一动不动。 他想,萧北鳶再怎么也不可能真要了他的命吧。 果然,萧北鳶让人鬆绑放他下来。 王金榜心里窃喜,却只是一瞬。 他感觉自己被套进一个宽大的麻袋,又听到萧北鳶说什么“口子扎紧”。 口子扎紧?难不成要丟进湖里? 很快,王金榜就知道为什么要扎紧口子了。 是马蜂,他们居然在扎口子之前往麻袋里投了个蜂窝! “啊,啊,啊!” 看著地上翻滚的布袋,萧北鳶有些惊讶。 原来没了舌头还能叫出声音啊! 拍拍手站起身,萧北鳶望向漆黑的远处。 也不知道阿姐那边怎么样了,顺不顺利。 第48章 刀指裤襠,雷霆手段 湖畔寂静,王金榜的惨叫声远远传开。 百丈远外,拿著麻袋躲在草丛里的光头丘山和小鬍子汪顺听得后背发毛。 丘山一巴掌拍在光脑袋上,按死两只蚊子,又用力挠了挠满脑袋包。 “完了,王兄弟这是栽了呀。” 汪顺用力咽了口唾沫,“那咱……走?” 昏暗中,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银子虽好,也得有命才行,侯府这块铁板还是不要碰了,从林家弄来的那些钱,已经够哥俩儿挥霍一段时间了。 然而刚起身,汪顺就被丘山捂著嘴按了回去。 “嘘,嘘,你看。”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堤岸上,有个姑娘正朝这边走来。 到了草丛前,姑娘止步站定,抬手將一块小石子拋进水里,似十分神伤,面朝湖水幽幽嘆气。 丘、汪二人又对视一眼。 这是財神爷送钱来了呀! 两人牵开麻袋,悄悄摸上去,一套一兜,轻鬆拿下。 “什么人?我是永昌侯府四小姐,快放开我。” 姑娘在麻袋里拼命扭动,自报家门,试图以此为威慑。 丘山把人正过来,一个手刀劈晕,扔进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虽然前一刻还在打退堂鼓,但送到嘴边的肥肉,岂有放过的道理? 姓王的那一套他们已经学会了,大不了不那么贪,少要一点,也別把侯府惹急了,拿了钱就把人送回去,横竖能挣上一笔。 两人美滋滋的想著,挥鞭驭马回老家。 所谓的老家,其实就是城南一处废弃的宅院。 宅子里有人得了天,死了好几个,活著的人搬走了,剩下空荡荡的房子。 老百姓忌惮这要命的病,儘管已经过去多年,仍旧不敢涉足,用来当老巢再合適不过。 来到后院一处厢房,丘山解开麻袋,汪顺递灯过来,跳动的烛光映出陆未吟明艷的脸。 丘山摸著下巴,火热的视线反覆打量,“他娘的,姓王的小子还真没吹牛。” 这侯府小姐,还真是像仙女一样,瞧这小模样…… 啪。 汪顺一巴掌拍在丘山情不自禁伸出的手上,“不要命了你?”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舔舔嘴唇,贪恋的瞄一眼昏迷中的人儿,“要吃也得等確定能应付侯府那些人之后再吃,你可別犯糊涂。” 丘山抓著脑袋上的蚊子包,“对对对,先绑起来绑起来。” “绑什么绑呀,二两肉的小母鸡儿,把门一锁,她还能飞了?” 汪顺推著丘山出去,从外头將门锁上。 黑暗中,陆未吟睁开双眼,如暗夜中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来到门后。 待脚步声远去,锁扣轻响,接著房门打开,流光立在一旁。 “陆小姐,这边。” 纵横捭闔,歷来是用兵上策,胜利从来都不是靠哪一个人的孤勇搏来的。 所以在摸清王金榜的意图后,她去青云轩找了萧东霆。 萧北鳶的事,萧东霆这个大哥肯定会管;而行骗掳劫加勒索,萧东霆这个曾经的镇岳司副指挥使一样会管。 再者,萧东霆既知情,老太君知道后就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流光在前领路,不多时,两人来到一个房间。 门开著,左右各立著一个带刀武者。 陆未吟举灯入內。 多年无人居住的房间,充斥著潮湿发霉的气息。 床板上,女子红肿落伤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浑身上下只罩了一件近乎透明的薄纱,或青或紫或红的伤印,还有零落的齿痕,如同床板上的霉点,自上而下遍布全身。 头髮上有饭粒菜叶,还沾著不知名的黏腻物,脏乱不堪,散发著恶臭。 流光说,林小姐一见有人,马上大喊大叫,求著救她出去,怕打草惊蛇,他只能將人打晕。 陆未吟眸光凌厉。 看来,计划得变一变了。 她折返门外,问流光借了外衣,进来给林小姐裹上,再將人抱出去。 “找个偏僻小院安置,再找两个小丫鬟好生照料,就说是楼子里的姑娘遇见黑心肝的了,出来养伤。” 上了年纪的人,嘴更碎,难免倚老卖老,说些不中听的言语。 “这……”流光有些迟疑。 他们的原计划,是要说服林小姐配合,顺藤摸瓜去找到光头他们的下家。 『萧北鳶』一来,林娇娇就凭空消失,必然会引起丘山他们的警觉,说不定线索就断了。 陆未吟说:“她现在神志不清,留下来反而容易坏事。” 解决事情的办法不会只有一个,此路不通,再找其他的路便是,不过是多费些力气。 可再把人留在这里,她怕林家小姐会活不下去。 来时萧东霆交代过,一切听从陆未吟安排。 他想看看这个妹妹到底有多大本事。 於是流光不再多言,让人接过林娇娇,照陆未吟吩咐的去办。 “陆小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陆未吟冷笑,“既然註定要打草惊蛇,那就直接把蛇逮起来。” 房门破开的时候,丘山和汪顺已经商量好了如何给永昌侯府递勒索信,正在喝酒吹牛,高谈玩过多少女人,哪个绝色,哪个销魂。 四个极具压迫感的挎刀武者衝进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將人擒住。 陆未吟携风而入,裙裾翻飞,一身凛冽肃杀之气將夏夜的燥热逼退,看得丘汪二人胆颤。 “你、你……”汪顺声音发抖,越慌越乱,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脑子转得很快,马上意识到是被下套了。 丘山则以为是永昌侯府的人神通广大,居然这么快就找了上来。 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俩人这回完犊子了。 陆未吟越走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快,从一武者身前过时,都没看清她何时伸的手,就听见刀锋出鞘,径直刺向汪顺胯下。 “啊——” 汪顺惨叫一声闭上眼睛,几乎快嚇晕过去。 迟迟没觉得痛,他屏住呼吸睁开眼睛,低头,只见刀尖距他的裤襠不过毫釐。 还好还好! 汪顺正要鬆口气,却见陆未吟手腕一翻,刀尖转向,直刺向一旁的丘山襠部。 丘山始料未及,只觉得下体掠过凉意,之后又有热流涌出,低下头,看到裤子上泅开一团鲜红,此时才感觉到痛。 更为悽厉的惨叫声响起,丘山满头暴汗,眼白上翻,几近晕厥。 一旁,汪顺也嚇丟了魂儿,下意识夹紧裤襠。 陆未吟拿著刀,在汪顺大腿外侧的裤子上蹭掉血跡。 “小、小姐饶命,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旁边的武者鬆开手,汪顺瘫软在地,又立马爬起来跪好,衝著陆未吟不停磕头討饶。 冰凉的刀面伸到喉咙下方,抵著下巴將头托起来。 “我问,你答,明白吗?” 明艷的脸,配上一身极致的寒意,落在汪顺眼里,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女罗剎。 汪顺胆战心惊,一动也不敢动,“明白,明白!” “你呢?”陆未吟又看向丘山。 丘山已经从剧痛中缓过来,白著脸点头。 “很好。” 陆未吟侧过身,轻描淡写的一拋,精准送刀入鞘。 一取一还,不光汪顺,就连流光和其他四个武者也被惊到了。 她又走到一把倾倒的椅子旁,脚踩椅脚压起来,旋身坐上去。 “我这人向来赏罚分明,谁交代得多,我饶他一命。至於另一个……” 墨瞳似刀锋,入肉贴骨般从两人身上刮过去,“我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说罢,挑挑下巴示意流光,“开始吧!” 流光是跟著萧东霆从镇岳司出来的,查案问审这种事比她更擅长。 性命攸关的时候,丘山汪顺知无不言,生怕说慢了。 据两人交代,他们原是山匪,寨子被官府端了,两人侥倖逃出来,无意中结识王金榜,跟著他做起了拐骗大户人家小姐勒索钱財的勾当。 顺利拿到赎金后,除非小姐家里人有手段,咬得特別紧,他们才会把人放回去,同时设计脱身。 反之,就把人卖到南边儿去,再赚上一笔。 这些小姐娇养长大,仪態上佳,基本上都能卖上好价。 保险起见,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只做一单生意,得手就走。 这次来京,本来也只打算做林家这一单,但是不知为何,王金榜突然说要带小玉儿去福光寺拜佛,之后就盯上了萧北鳶。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陆未吟走出废宅,泛红的眼底透出些许疲倦。 清晨薄雾笼罩,仿佛也瀰漫进那双漆黑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流光將丘汪二人捆起来扔上马车,汪顺抵著车壁探出车窗,焦急喊道:“萧小姐,萧小姐,你说过,谁交代得多就饶谁一命。” 丘山受伤失血,哪怕一直硬撑著,也是说一句喘三喘,当然是他交代得多,她应该放了他。 陆未吟冷眼一扫,“萧小姐说的,跟我有什么关係?” 汪顺傻眼了,眼睁睁看著她登上另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回侯府的路上,陆未吟情绪有些低落。 她本打算以身入局,亲自带队揪出下家,破掉这个贩卖人口的大案。 能扬名最好,即便不能扬名,也能在轩辕璟和萧东霆面前露一手,用实绩来加重自己的筹码和话语权。 奈何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如今只能把这件大功拱手让给镇岳司了。 不过有舍就有得,若是参与后续,很可能要离京,还得想法子应付侯府这边。 案子交给镇岳司,说不定能扒得更深更彻底,將那些贩人牟利的不法之徒一网打尽。 想通这些,陆未吟心头的不甘也好,可惜也好,失落也好,通通一扫而空。 现在她要做的,是查清楚王金榜为何突然起意去福光寺,又是否与陆欢歌有关。 晨光垂落,照在陆未吟伏窗的脸上,也照亮她眼底的杀意。 若真是陆欢歌暗中搞鬼,那这条重生路,她就算是走到头了。 第49章 明明可以活,但是註定死 陆未吟一夜未归,萧北鳶等在千姿阁,担心得一晚上没合眼。 终於,翠玉从外头跑进来,“回来了回来了。” 萧北鳶迎出去,看到陆未吟阔步走来,嘴一瘪,又开始掉金豆子。 “阿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进到屋里,萧北鳶围著陆未吟转圈圈,恨不得当场把衣裳扒下来仔细检查一番。 “放心,我没事。”陆未吟把她按在椅子上,对上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语气不自觉的软下来,“快回去睡吧,我收拾收拾也得补个觉。” “好,阿姐你快休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她应得乖巧,却坐著没动,抠著手指欲言又止。 陆未吟问:“怎么了?” 萧北鳶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臊眉耷眼,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王金榜死了。” 陆未吟眉头皱起,她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马蜂有毒能蛰死人……” 她小时候钻丛,被蜜蜂蛰了几个大包,又疼又痒,但是抹过药没几天就好了。 还以为马蜂就是大一点的蜜蜂,没想到居然是毒物。 阿姐说过,只要不杀人,隨她撒气,结果……过火了。 陆未吟冷著脸,罕见的在萧北鳶面前严肃起来。 其实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王金榜这样的人,谋財不说,还害了那么多姑娘,死不足惜。 但在萧北鳶面前,她不能这么说。 不能让萧北鳶觉得,只要有正当理由,就能隨意支配別人的生死。 於是她问:“大公子可知晓?” 她知道,萧东霆肯定知晓。 昨晚跟著萧北鳶一起去抱月湖的那四个,就是萧东霆拨的人,出了人命,就算萧北鳶有心隱瞒,那四人也一定会如实稟报。 萧北鳶果然点头,“大哥已经训过我了,还罚我抄整本大雍律,明日一早交给他,我一会儿回去就抄。” 陆未吟面色不见缓和,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萧北鳶走后,尖尖备好热水,陆未吟泡进去,洗去疲乏的同时,也在整理脑子里繁杂的思绪。 王金榜死了,也就没办法从他口中问出因何起意去福光寺,他妹妹才六岁,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只有去他家找找,若实在没有线索,也就只能这样了。 林家那边,得亲自去一趟。 四品居中郎也算是朝廷要员,儘管现在还想不到有哪里用得著,但人情既已经到手,不要白不要。 对了,还有一个人。 听采柔说,雇来盯梢贺家的人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十分机灵,也是他最先提出要去林家打听。 现下正是用人之际,若能收为己用,便能在外头多一双眼睛。 只不过,她一向信不过仅靠银钱维繫的关係,他可以收你的钱,也可以收別人的钱,因此得有其他羈绊,而且还需考察品性后再做决定。 想著想著,陆未吟靠著桶壁睡过去。 眼看人要往下滑,尖尖把她叫醒,换到床上,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有个好消息,采香带著血殭果回来了,陆未吟立马让人去昭王府递消息,约见轩辕璟。 又把沐浴时整理出来的几件事一一交代下去。 这时,万寿堂来人,说老太君请她过去。 正如预料的那样,因她及时告知萧东霆,老太君没有半句责怪,只有感激。 “阿吟,幸亏有你!”老太君紧紧握著陆未吟的手,“你真是我们侯府的福星。” 先救了阿棠的性命,现在又救了阿鳶。 陆未吟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將军府的时候,她是亲祖父祖母口中的赔钱货,是亲爹口中的逆女孽障。 第一次有人说她是福星。 回到千姿阁,她带回一大堆老太君给的东西,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采柔仔细清点入库,尖尖在一旁帮忙,陆未吟手里端著茶盏,望著灯罩里的一只飞蛾出神。 那飞蛾卡在灯罩鏤空的纹路中间,向外是生,向里是死。 她放下茶盏,问采柔,“陆欢歌可有异常?” “没有,解除禁足后也一直在府里,没出过门。” 陆未吟张了张嘴,又想问双鱼,开口前想起来,双鱼被罚了一顿板子,伤得不轻,前两天才勉强能走。 一转头,那只飞蛾已经爬下灯罩,落到桌面上。 陆未吟想,可能真是她想多了吧! 陆欢歌確实做过不少坏事,但也不见得每件坏事都是她做的。 暂时搁下这件事,第二天,陆未吟叫上萧北鳶一起,出门去探望林娇娇。 萧北鳶昨天白天补觉,晚上抄了大半宿大雍律,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起来继续抄,总算赶在早饭前抄好送去青云轩。 睡眠不足,一上马车就睡得昏天黑地,到地方被叫下车,走在路上都还在打哈欠。 直到她看到林娇娇。 林娇娇坐在窗前,哪怕已经清洗上药,脸上的伤仍旧触目惊心。 萧北鳶是见过林娇娇的,人如其名,娇生娇养,可此刻,竟是她完全认不出的模样。 见有人来,林娇娇扭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看向窗外。 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像是被抽走了灵魂,隨时会落气。 陆未吟走过去问:“林小姐在看什么?” 林娇娇抬手指,“你看那只蝴蝶,多漂亮,可它被蛛网困住好久了,连翅膀都扇不动了……” 泪水从撕裂的眼角滑落,沁进伤口,又痒又痛。 林娇娇痛苦的闭上眼睛,双手掩面,“马上就要被蜘蛛吃掉了,活不成了。” 这话显然是在以蝶喻己,萧北鳶当即吼道:“胡说!” 她从门口绕出去,踮著脚尖,將那只蝴蝶从蛛网中救出来,“你看!” 林娇娇满眼悲伤。 蝴蝶脱离蛛网,但已经无法展翅,仍旧逃不过沦为腹中食的结局。 就像她,虽逃出火坑,可这世间,已经容不下一个林娇娇了。 陆未吟倒了杯水,“林家没有报官,把消息瞒得很紧,在外人眼中,林小姐一直在闺阁,从未出过门。而这院儿里的,是楼里一个受了虐待的可怜姑娘。” 她將水推到林娇娇手边,“只要活著,蝴蝶就能再度展翅飞起,只要你自己不被蛛网束缚,那所有的一切就都只是虚幻的噩梦,待梦醒,你仍是原来的林娇娇,乾乾净净清清白白的林家小姐。” 清白,贞操,名节,加在世间女子的枷锁,一道又一道。 如果没有砸碎枷锁的勇气,那就粉饰太平吧。 只要在世人眼里,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林娇娇的担心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果然,听陆未吟说完,林娇娇抬起头不哭了。 萧北鳶又进来,告诉她王金榜死了。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她不想让外人所知的那些事,都会隨著恶人的死而消失。 几经劝说,林娇娇身上那股沉沉死气终於淡了些。 觉得有些渴,端起陆未吟倒的水喝了一口。 陆未吟叫人摆上纸笔,“给家里写封信吧,我替你送回去,免得令尊令堂担心。” 人在这里,不传个信回去,万一林家报官就麻烦了。 林娇娇满腹委屈,提笔疾书,见她写到受辱欲死,陆未吟按住她的手,“梦里的事,写上去做什么?” 林娇娇呆愣片刻,反应过来,於是重新拿纸,只说自己被关数日,得陆未吟搭救脱身,再无其他。 从小院出来,走到马车前,萧北鳶突然用力抱住陆未吟。 “阿姐,谢谢你!” 要不是阿姐及时识破王金榜的阴谋,毫无疑问,她將会成为第二个林娇娇。 此时萧北鳶才真正后怕起来,如同劫后重生,心有余悸。 陆未吟摸摸她的头,“乖!” 知道怕就好了。 马车先送萧北鳶回侯府,陆未吟拿著信去了一趟林家。 银子给了,人却没回来,林夫人眼睛都快哭瞎了。 得知永昌侯府新来的小姐到访,林夫人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露出疑惑。 林家与萧家並无交情,私下里鲜有往来,陆未吟来做什么? 虽然不解,但毕竟是侯府小姐,她还是依礼將人请进来。 寒暄客套几句后,陆未吟暗示林夫人屏退下人,而后压低声音道:“夫人不必忧心,林小姐已经脱险,很快便能安然归家。” 说著,她递上林娇娇的亲笔信。 只一眼,林夫人就认出是女儿的笔跡,捂著嘴哭起来。 陆未吟安静的品著茶,待林夫人平復好情绪,她才將王金榜化名行骗,且与人合谋勒索一事娓娓道来。 “竟是他!”林夫人恨得咬牙。 陆未吟说:“王金榜已经伏诛,同党也已落网,此事已了,夫人就莫要再提了。” 林娇娇被带走后,镇岳司才开始接手案子,她特意交代,让流光等人將林家的事隱瞒下来。 至於丘山汪顺,也会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至此,林娇娇以及林家都彻底从案子里摘了出来,也算是一种了结。 林夫人听懂暗示,连连点头。 “陆小姐。”林夫人揪著帕子,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可怜的女儿,被歹人囚禁数日,她……” 林夫人眼中有羞耻有恐惧,也有对真相的执著探究。 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面前谈这种事,著实不该,但她必须问清楚。 陆未吟语气坚定,“林夫人放心,京都重地,天子脚下,那伙人不过图財,没那个胆量染指官眷。” “那娇娇因何不归家?” “林小姐受了惊嚇,精神恍惚,贵府人多,怕惊著她。夫人放心,待她恢復正常,我便立即將人送回来。” 林夫人明白了。 不怕人多,就怕口杂。 她捏著帕子拭泪,“那我能去看看她吗?” 陆未吟摇头,“夫人且放心,小女定会好好照料林小姐。” “……那就有劳了。” 聊完正事,陆未吟起身告辞。 林夫人千恩万谢,亲自把人送上马车。 第二天一早,萧北鳶去小院看望林娇娇,回来告诉陆未吟,“林小姐状態好多了,乖乖吃药吃饭,对了,她还问有没有什么管用的祛疤法子。” 陆未吟放在心上了。 刚晨练完,出了一身汗,清洗更衣完毕,她把采香叫进来,询问祛疤之法。 采香咬著笔头细细斟酌,药材换了又换。 就在这时,采柔飞快跑进来。 “小姐!”她声线微颤,“林小姐投繯自尽了!” 第50章 昭王给提示,点心铺子有玄机 林娇娇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 素帷飘动,白烛摇风,满院涕泣送芳魂。 灵堂上,林夫人几度哭晕过去。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闻者无不动容。 前来弔唁的人纷纷惋惜,不过是贪杯多喝了两口果子酒,到水榭乘个凉,竟就这样跌进水池香消玉殞。 真是世事无常! 陆未吟一身素衣,不请自来。 上完香,她拿出祛疤方子,投入火盆,看火舌卷过,化为灰烬。 小院丫鬟说,萧北鳶走后不久,一位夫人过来敲门,说来找女儿。 得了姑娘允准,她將人领了进去。 母女相见,抱头痛哭,然而当丫鬟送茶过去,却听到夫人说:“你若是个懂事的,便自行了结了吧。林家的清誉和脸面,不能毁在你身上。” 说完,那夫人抹著眼泪离开。 丫鬟上前宽慰,姑娘摇摇头,说並不放在心上。 可等她稍后再进去,却看到人已经掛在樑上。 此时,林夫人倚在儿子怀里,几乎站立不住,那样悲伤,那样哀慟,甚至都没发现陆未吟的到来。 陆未吟墨瞳里似有寒雾凝结,冰冷又縹緲。 为凑赎金,这位母亲亏本急售庄铺,此时的伤心也不似有假。 可同样是这位母亲,在饱受摧残的女儿面前,说出了那样冷漠无情的话! 明明事情已经解决,明明那个什么都没做错,只是遇人不淑的姑娘可以好好活著……可她的血肉至亲,生她养她的母亲,拿她当污点,毫不留情的抹去。 回到侯府,陆未吟带上尖尖熬的鸡丝粥去了纤绣阁。 得知林娇娇的死讯,萧北鳶自责痛哭。 她觉得都怪自己不够警觉,才让林夫人尾隨至小院逼死了林娇娇。 急火攻心发起高热,就这么病倒了。 “阿姐……” 萧北鳶烧得双颊暗红,声音沙哑,病懨懨的靠坐在床头。 “嗯,吃点东西。” 陆未吟舀起晾到温热的粥送到她嘴边。 小姑娘乖乖张嘴,艰难咽下。 吃下小半碗粥,又喝了药,萧北鳶躺下来,睫羽微颤,又染上湿意。 陆未吟守在床前,指尖轻轻拂去萧北鳶鼻尖那滴泪。 她在想,前世萧北鳶回到侯府之后又如何了? 毁容割舌,饱受摧残,加上祖母离世……她扛下来了吗? 就算扛下来了,肯定也很痛苦吧! 万般思绪,最终化为无声长嘆。 至少,今生的阿鳶不会重复前世的悲惨! 待萧北鳶睡熟后,采柔进来附耳稟报,说轩辕璟约她中午在百味楼见面。 救下萧北鳶后,陆未吟向萧东霆討了个人情,希望能允她自由出府。 萧东霆敲打一番,倒也应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跟老太君说的,总之很快老太君就主动提起,让她以后出府不用前来请示,出去便是。 於是陆未吟回千姿阁带上血殭果,直接去了百味楼。 马车刚停下,便有伙计热情迎上来,將她领到二楼一处雅间。 采香候在门外,陆未吟绕过墨竹湘绣座屏,浅香盈动间,眼底落进一人。 织金暗纹的玄衣泛起华贵的光泽,金冠灿然。 微微垂首,覆目锦带上方的浓眉如同剑锋,贵气中泄出两分苍狼盘踞的威势。 陆未吟发现,在她面前,轩辕璟那身逍遥閒王的气质越来越淡了。 “王爷。”陆未吟端端行礼后,双手奉上锦盒,“臣女幸不辱命。” 深色盒子衬托下,两枚核桃大小的血红果实愈发显得鲜艷夺目。 一旁,星嵐瞳孔微颤,又惊又喜。 惊的是星罗卫苦寻大半年,几乎將北地翻个遍都没找到的血殭果,竟然真让陆未吟找来了。 喜的是缺的最后三味药,终於找到一味,距离彻底治癒王爷的眼睛又近了一步。 轩辕璟抬手,“陆小姐辛苦,请坐。” 落座后,星嵐上前替她斟茶,顺势將血疆果收走,退出雅间。 陆未吟问:“王爷可还需要其他药材?说不定臣女能为您一併寻来。” 采香回蒲阳取血殭果,多半已经露了底,若是轩辕璟还需要其他药材,必然会找到叶家姐妹头上。 横竖躲不过,不如她主动开口,还能揽些功劳。 轩辕璟从善如流,“那就有劳陆小姐了。” 他说了两个药名,烛笼和玉桑。 陆未吟,“臣女记下了。” 喝口水,粉唇上扬,漾起笑意,“寻药不易,可否请王爷拨几个人供我差遣?” “这就开始要好处了?”轩辕璟笑出声,“陆小姐打得一手好算盘,做生意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陆未吟理直气壮,“也是为了能更好的替王爷效力。” “也对,陆小姐既要寻药,又要查案,没有人手可不行。” 轩辕璟捧杯喝茶,言下带著几分戏謔。 陆未吟一点都不惊讶。 她从没觉得自己做的事能瞒过轩辕璟。 之前不声不响,没引起轩辕璟的注意,如今她主动投效,在確认真偽之前,自然会派人盯著她的动向。 陆未吟起身替他续上茶汤,“谢王爷体恤。” 两人说著话,星嵐提著一个食盒进来,放到陆未吟手边,又附到轩辕璟耳边说了些什么。 轩辕璟站起身,“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这里有几道清淡小食,很適合病人。” 陆未吟道谢,並起身相送。 她知道,这是让她给萧北鳶带回去,藉以掩人耳目。 “对了,千禧居的莲子酥也不错。” 行至屏风后,像是突然想起来,轩辕璟又补了一句。 陆未吟提著食盒回到马车上,立马问采香知不知道烛笼和玉桑。 采香点头,“玉桑我那儿也有,回府便可拿给小姐。” 既已决定终身为小姐效命,以后必定会长留京都,因此采香这次去蒲阳,不光带回血殭果,还把其他药材全部带了过来,装了满满一车。 然而在说到烛笼时,采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药材里的烛笼,是牢笼的笼,而非龙凤的龙,但真要说起来,也能跟神话里那个烛龙扯上些关係,因为这个烛笼长在蛇窟里。” “万蛇盘踞之地,阴暗潮湿,毒障横生,经年累月,可能会长出一种草,叶片狭长如同盘蛇,有鳞纹,覆白霜,尖端会长出一个小兜,类似猪笼草,会困住飞虫,故此得名烛笼。” 采香嘆气,“血殭果能靠机缘巧合所得,但这烛笼,即便是知道哪儿有,也采不到。” 陆未吟仔细记下烛笼的特徵,问:“你知道哪儿有吗?” 采香低下头,目光躲闪,“奴婢不知。”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姐好像无所不能,更无所畏惧,別说蛇窟,怕是魔窟也敢闯。 要是说了,那就是害了小姐,绝对不能告诉她。 陆未吟似乎信了,什么都没说,只吩咐车夫调头去千禧居。 轩辕璟今天有些奇怪。 她既来赴约,怎会不知道掩人耳目,何须他多此一举赠送吃食? 还有那莲子酥。 莲子酥乃油炸之物,怎会適合病人? 莫非此举另有深意? 千禧居在將军府附近,距百味楼有些远,怕错过什么要紧的,陆未吟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马车停在门口,两人下车,刚跨过门槛,陆未吟就看到双鱼步履飞快的从楼梯下来。 陆未吟本就清冷的面容凝出寒霜,目光带著锋芒,让双鱼很快注意到她。 对视间,双鱼有些慌。 以前在將军府的时候,她对这个三小姐顶多算是客气,完全谈不上恭敬。 如今陆未吟飞上枝头,所行之事堪称狂妄,她就有些怕了。 尤其还有件事。 虽然好像没成,但她还是忍不住心虚。 “三小姐。” 压下慌乱,整理好情绪,双鱼迎上来,低头福身行礼。 未听到回应,万分忐忑的抬眼,正对上陆未吟一双墨瞳,仿佛有冰凌刺过来,穿透她的灵魂。 “上次你家小姐在外头寻死觅活出了大丑,听说连累你回府后被罚了一顿板子,伤可好些了?”陆未吟明知故问。 说著关切的话,语气却十分生硬。 双鱼这才想起自己『有伤在身』,赶紧將笔直的腰弯些下去,“谢小姐掛怀,已经大好了。” 陆未吟面色愈发冷沉。 采柔在王金榜家的狗窝下面找到了和小姐们往来的书信、信物,还有厚厚一叠银票和药方。 也找小玉儿问了话。 六岁的小丫头,虽不懂事,但已经能对答如流。 她告诉采柔,哥哥说寺里的菩萨能保佑她的病早点好,要带她去拜拜,留宿寺里那天晚上,確实是哥哥授意她去找『菩萨』討吃食,后来聊得起劲,是因为她觉得洞那边的姐姐很有意思。 总之,从王家兄妹这边,陆未吟没找到任何与陆欢歌有关的线索,盯在將军府的人也未发现异动。 她想,可能是自己先入为主了,或许此事真的和陆欢歌没关係。 可现在,双鱼的伤势有假! 陆未吟的注视之下,双鱼犹如芒刺在背,手心全是冷汗,终於,陆未吟转过身走向柜檯,问伙计要了一份莲子酥。 与此同时,陆欢歌和另外一位年纪相当的小姐有说有笑的走下来。 陆未吟认得她,军器监陶直之女陶怡,前世陆欢歌在侯府的时候,就与她走得很近。 见到陆未吟,陆欢歌脸上的笑明显僵住,尤其看到双鱼杵在一旁,更是控制不止的心慌。 陶怡有头痛的毛病,体验过双鱼的指法按摩后讚不绝口,今日陶怡约见,点明要双鱼再给她按按,陆欢歌这才把人带出来。 她特意约在千禧居,离家近,且远离永昌侯府,怎么还是叫陆未吟给撞上了? 陶怡不认得陆未吟,清秀的面容上露出疑惑。 陆欢歌现在不敢招惹陆未吟,至少明面上不敢,她走上前,十分规矩的叫了声姐姐。 陆未吟视而不见,径直转身离开。 采香从伙计手里接过莲子酥,紧著步子跟上去。 “这就是你那个传说中的三姐姐?”陶怡不悦蹙眉,“竟如此无礼。” 陆未吟在京都可算是扬名了,大闹亲爹生辰宴,薛家喜宴闹上公堂,再加上和鄴王的风波,偌大个京都,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没见到人之前,陶怡对陆未吟的印象本就不佳,后来结识陆欢歌,听她说了许多『內情』,更生厌恶。 此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真不是个什么好货。 尤其那张脸,还长颗胭脂痣,跟个狐媚子似的。 陆欢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嘆气,“罢了,她现在入了高门……” “永昌侯府的人都是瞎的不成?竟让这种人登堂入室,简直有辱门楣。” 陶怡义愤填膺,心底窜起火气,取了糕点,又邀陆欢歌去旁边茶楼坐,想要狠狠谴责批判陆未吟一番。 陆欢歌其实想回家。 她怕陆未吟察觉到什么,会找她麻烦。 奈何拉不下脸去驳陶怡的面子,只能隨她去茶楼。 几人一走,楼上又下来一个人,乃是已经出狱,瘦了一大圈的陆晋乾。 他心情十分不错,双手背在身后,满面春风步伐轻快。 对面巷子里,陆未吟收回目光。 陆晋乾和陆欢歌不是一起的,否则应该一同下楼才对。 千禧居是点心铺,但陆晋乾两手空空没拿东西。 楼上有雅间,可以坐下慢慢吃,可一个大男人,独自坐在雅间吃点心,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莫非这就是轩辕璟引她来千禧居的原因? 陆未吟望向千禧居楼上或开或掩的窗户。 所以,跟陆晋乾一起在楼上吃点心的人,是谁? 第51章 男人引发的前世恩怨 茶楼雅间里,陶怡没完没了,批判完陆未吟行事狂妄目中无人,又延伸到容貌,说她是冷眼刻薄无福之相。 最后连穿衣都被拉出来贬损一顿。 好端端的穿一身素白,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奔丧。 陆欢歌面上劝和,实际拱火,只要能给陆未吟添堵,她一概不会错过。 门外,陶怡的丫鬟梅香去找伙计催茶点。 单独留下的双鱼心神不寧,总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著自己。 果不其然,梅香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將她扯进隔壁雅间。 双鱼只觉得眼前一晃,脚还没站稳,就被按在了桌上。 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陆未吟肃冷的脸,双鱼想说什么,奈何嘴被捂住,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唔唔声。 陆未吟端著茶杯,黑眸睨著她,“想死?” 双鱼飞快摇头,晃落泪珠打湿桌面。 “那就是想活?” 双鱼捣蒜般点头。 陆未吟眼神示意,采香將人鬆开,手从腰间过,抽出寒光凛凛的软剑往桌上一放,嚇得双鱼魂不附体。 她紧抿嘴唇,生怕发出声音招致杀生之祸。 陆未吟冷声开口,“去贺家送信的人是不是你?” 双鱼不假思索的摇头。 “说话!” 陆未吟眸光凌厉,声调不高,但威慑力十足。 双鱼改摇头为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 茶杯有些重的落在桌上,“那是谁?” “是、是……” 双鱼搜肠刮肚,想找个人顶包,结果太害怕,脑子里一团浆糊,竟一个人名儿都想不出来。 陆未吟嘴角勾起冷笑,“你知道我说的哪个贺家?” 双鱼愣住,脑子有一瞬空白,之后才反应过来被诈了。 浅粉指尖轻叩桌面,陆未吟重新端起茶杯,“我不是很有耐心,你想好了再说。” 双鱼胆战心惊的瞄一眼软剑,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我说,我说!”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此事还得从萧北鳶在首饰铺子捅破陆欢歌坐牢那天说起。 回到將军府,陆欢歌摔摔打打发了老大一通火,又闹著要自尽。 陆奎得知她在外头公然和萧北鳶闹起来,还丟尽脸面,气得打了她一巴掌,將其禁足在房间。 而这一切,其实都在陆欢歌的计划之中。 “在將军来之前,小姐就跟打板子的大海打了招呼,又让我在衣裳里垫上浸血的布条,看著流了不少血,其实没怎么伤著。” “借受伤掩人耳目,小姐让我去清风巷打听一下,看看是否住著一对姓贺的兄妹。確定有后,小姐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放到院门旁的一个洞里,压上三颗石子和三枚铜钱。” “之后我就一直蹲守在侯府门口,入夜再回將军府换药喝药,好让人觉得我一直都在房间。再后来……” 双鱼跪在地上,飞快偷瞄陆未吟,战战兢兢,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萧小姐出门,听她说要去福光寺上香,我就按照小姐交代的,又用同样的方法往洞里放了纸条……都是小姐让我乾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三小姐您大人大量,就放了奴婢吧!” 双鱼一个劲儿磕头討饶。 因为太害怕,声音越来越大,采香果断上前,一个手刀將人劈晕。 纤细手指圈住杯口,陆未吟垂眸,清亮茶汤倒映出少女凝在眉目间的霜雪。 陆欢歌,真的是她! 知道去清风巷寻王金榜,知道院门旁有洞,还知道压石子铜钱这样的暗號。 所以不光这次是她,前世阿鳶所遭遇的一切苦难,也是因为她! 此时,她就在隔壁,穿墙不过五步的距离…… 可是,不行! 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被轩辕璟的人盯著,旁人不知內情,只会觉得她心狠手辣残杀亲妹。 仅因一些矛盾爭端就对亲妹妹痛下杀手,没有谁会信任重用这样的人。 而且,就这样杀了陆欢歌,太便宜她了! 阿鳶前世所受的痛苦,总该让她也尝上一尝才对。 让人窒息的静默中冒出一声脆响,青瓷的茶杯在陆未吟手中被捏成几瓣,茶汤淌得满手都是。 墨瞳里的冷光也跟著四分五裂,每一丝都化为锐利的锋刃,仿佛只需一记眼神,就能將人千刀万剐。 “小姐……”采香掏出手帕递过去,面露担忧。 “没事。” 陆未吟抖落手中碎瓷,接过帕子擦手,垂眸间敛起凛冽,只剩下无尽的冷。 “一会儿出去,你这样……” 她让采香附耳过来,细细做了一番交代。 隔壁,陶怡总算聊痛快了。 陆欢歌连唤几声双鱼,迟迟不见人进来,觉得在陶怡面前落了面子,很是火大。 气冲冲走出来,外头只有梅香一个。 “双鱼呢?”陆欢歌问。 梅香摇头,“我催完茶点回来就没见著她。” 陆欢歌心口突突直跳。 该不会是被陆未吟抓去了吧? 意识到不妙,陆欢歌也不找丫鬟了,匆匆道別后迅速钻进马车,让伏在膝盖上打瞌睡的车夫赶快回府。 茶楼离將军府只隔著两条街,拐个弯儿就到,且一路都是热闹街市,陆欢歌想,陆未吟就是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当街对她做什么吧? 转念又想,陆未吟凭什么找她麻烦? 也不知道是不是此时的王金榜比两年后差些本事,总之就她打听到的消息,萧北鳶一点事儿都没有。 没有私奔也没有被拐,更没有失踪,好好的在侯府里待著,继续当她的千金小姐。 既然没事,陆未吟就找不到她头上才对。 陆欢歌越想越觉得没错。 拍拍额头,怪自己太过草木皆兵,自乱阵脚,嚇得这一身汗。 身子靠向车窗,陆欢歌正想挑帘看看到哪儿了,马车恰好也在这时候停下。 她理所当然的以为到了,然而钻出马车,看到的却不是將军府的大门,而是一条老旧的巷子。 眼前是巷子尽头,墙就竖在丈远外,下方堆满烂桌子破箩筐之类的破烂杂物。 车夫不知去向,只有拉车的马在甩尾巴。 陆欢歌动作僵住,俏脸在顷刻间褪尽血色。 是谁?想要做什么? 劫財还是劫色,討债还是寻仇? 脑子里把所有的可能性飞快过了一遍,始终没个头绪。 人在危险的时候总会本能的找地方躲避,陆欢歌下意识想要退回车里,然而刚缩到一半,就被突然冒出来的一只手拽住胳膊拖到车下。 惊恐中抬眼望去,对方穿著车夫的衣裳,用头巾將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陆欢歌脚软得站不起来,本能大叫,然而刚发出一个短促的音,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踉蹌著撞到墙上。 脑后传来刺痛,像被针扎了一下,陆欢歌张大嘴,想呼救,想求饶,却死活发不出声音。 对方从后面压上来,將她死死按在墙上,粗暴撕扯轻薄的夏衣。 挣扎不掉,又求救无门,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恍惚间,陆欢歌好像又回到上辈子,那个禽兽宴客间隙,不顾来来往往的奴僕丫鬟和隨时可能出现的客人,强行將她按在廊下…… 髮髻鬆散,珠落地,肩膀从扯烂的衣裳下露出来,明明是酷暑,却如坠冰窟。 两世的绝望叠加起来,陆欢歌如同置身深海,胸腔剧烈起伏,却还是喘不过气来。 某一刻,她发现压在身上的力道似乎减轻了些,卯足劲儿反身一推,还真叫她挣出来了。 与此同时,一支沾墨的笔掉出来,落在对方脚下。 陆欢歌几乎一瞬间脱口而出:“王金榜?” 除了装哑巴的他,谁还会隨身带笔? 这个狗东西,前世就是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一场雨中邂逅。 看他模样儿还不错,她给了个好脸,结果就开始频频递信,写一些表面正常但暗含勾搭的话。 陆欢歌只觉得可笑。 她既入了侯府,哪怕不受待见,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小姐,日后什么样的乘龙快婿寻不到?嫁入皇室当王妃都是够格儿的。 一个穷书生,竟也敢肖想她? 陆欢歌本不想理会,恰逢那几天,尚国公府办春宴,遍邀京都贵女,有传言称,这场春宴是为了给世子相看世子妃。 国公府的门庭,陆欢歌还是瞧得上的。 她心里清楚,万寿堂的死老婆子不喜欢她,必然不会为她的终身大事谋划。 苏婧成天跟著永昌侯东奔西跑,面都难得见著,更是指望不上。 还得靠自己才行。 於是她偷偷找人打听尚世子的喜好,春宴这天,精心打扮,冠绝群芳,成功吸引到尚世子的注意。 她在池边看彩莲,尚世子还专程过来找她说话。 没聊几句,国公夫人派人过来,让世子过去见一见哪家的什么妹妹。 显然,是国公夫人相到了中意的,让世子过目。 眼看世子要走,陆欢歌灵机一动,假装失足落水,等著世子前来相救。 水中起落间,她明明看到尚世子已经准备往下跳了,却不知萧北鳶从哪里冒了出来,抢先入水將她拉了上去。 两人浑身湿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连宴席都没吃上,就灰溜溜的打道回府了。 大好的姻缘就这样失之交臂,陆欢歌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她知道,萧北鳶一定是故意的。 见她与尚世子相聊甚欢,怕她当上世子妃后被压一头,於是故意坏她好事。 陆欢歌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恶气,於是想到了王金榜。 之前她前脚出府,后脚王金榜便来偶遇,她就知道这不是个省油的灯。 派人盯了一阵子,没想到竟挖出他是装的哑巴,而且背地里还做著拐骗大家闺秀的勾当。 庆幸自己明智之余,陆欢歌也愈发觉得,这个王金榜简直就是老天派来帮她收拾萧北鳶的。 要说这个狗东西也是真有本事,不到两个月,就把萧北鳶给骗走了。 她再在府內策应,製造出萧北鳶与人私奔的假象,直接把万寿堂的死老婆子给气得一病不起,简直大快人心。 几年后,父兄將她救出教坊司,没想到萧北鳶居然也被侯府给找回来了。 只是那个时候,高高在上的侯府四小姐已经烂进泥里,在外头千人骑万人枕,不仅毁了容,还成了哑巴。 陆欢歌脑子转得飞快。 莫不是现在的王金榜不仅手段不及两年后,连胆量也更小,不敢招惹永昌侯府,所以转而盯上了她? 此时,面巾外的那双眼睛露出凶光,『车夫』將笔踢开,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来。 陆欢歌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王金榜声音沙哑,辨识度高,所以才一直不说话。 如今身份被识破,这狗东西竟想要杀人灭口! 陆欢歌毫不迟疑,扭头朝马车后跑去,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杀人了……” 巷外就是闹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尖利的喊叫声突兀响起,眾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头髮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从巷子里跑出来。 有人仔细打量,惊得倒吸凉气,“这不是那谁……” 第52章 武考在即,是幽会,还是別有居心? 回到侯府,陆未吟亲自將百味楼的小食和千禧居的莲子酥送到纤绣阁。 萧北鳶胃口不佳,什么都不想吃,她就坐在床边陪著聊天。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萧北鳶留下她一同用饭。 两人正吃著,萧西棠火急火燎跑进来,一屁股坐下,喘著粗气拍桌子。 “还吃!出大事儿了!” 陆未吟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萧北鳶一脸茫然,“怎么了?” “是陆欢歌!外头都在传,说好多人都看到她衣衫不整的从巷子里跑出来,瞧那样子……怕是出事儿了。”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当著两个姑娘的面,萧西棠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萧北鳶惊得瞪大双眼,“不会吧?光天化日……” 想到什么,她转过头,一脸担忧的看向陆未吟。 萧西棠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来陆欢歌与陆未吟的关係。 重生至今,陆未吟的演技一天比一天精湛。 清丽小脸上浮起震惊,再从墨瞳里流泻出些许担忧,不多不少,正好符合关係不佳的亲姐姐的反应。 似乎没了胃口,她搁下筷子。 萧北鳶拉住她的手,“阿姐,你要不要去將军府看看?” 陆未吟闻言马上起身,薄唇动了动,又坐下来,颇为无奈的摇头。 “我这会儿去,说不定会被当成是去看她的笑话,还是算了吧。” 萧西棠也附和,“將军府那么多人,自会妥善照料,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陆家那一个个的,没脑子还坏良心,很可能倒打一耙,实在犯不著去沾那一身腥。 两人又宽慰了几句,陆未吟心不在焉,很快找藉口离开。 望著远去的清瘦背影,萧北鳶担心得眉头拧成一团。 亲妹妹出了这样的事,阿姐那么好的人,心里肯定很不好受! 陆未吟顶著一脸忧色回到千姿阁,门一关,一丝畅快自眼底浮起。 夜凉如水,她坐在窗边,乌髮白衣,如同冰面上凝出的一簇冰,清冽出尘遗世独立。 尖尖过来奉茶,陆未吟问采柔,“將军府那边什么反应?” 采柔回道:“陆晋乾第一时间去京兆府报了官,陆家又请了张诚张太医前来替陆欢歌诊治,张太医正要离开时,在將军府门口碰到报官回来的陆晋乾询问妹妹伤势,张太医说只是受了惊嚇,其他一概无碍,不必担心。” 陆未吟冷笑,“他倒是挺会安排。” 这个张诚乃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德高望重,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向来很有分量。 陆晋乾这是想借张诚的嘴来给陆欢歌证明,她虽遭遇歹人,但及时脱逃,並未失贞。 可这重要吗? 衣裳都被撕成那样了,不知道叫多少人看了去,就算真是完璧,日后也不会有好人家愿意接纳她。 陆欢歌作为姑娘家的清誉,在她衝出巷子,置身於睽睽眾目之下那一刻,就已经毁了。 陆晋乾是有点小聪明在身上,可惜不多。 相比他那点微不足道的补牢之举,陆未吟反而更好奇,以將军府现在的颓势,如何能请得动张诚? 尖尖听得云里雾里,悄悄扭头询问采香。 采香如实告知,娇憨小脸先是震惊,而后愤怒,最后露出畅快的笑容,说了声“活该”。 陆未吟看在眼里,没说话。 尖尖和叶家姐妹不一样,虽被拐卖,但並未见识过真正的吃人手段,得让她慢慢接触慢慢学,关键时刻才不至於掉链子。 采柔继续稟报,“傍晚双鱼回去了,陆奎要將她杖毙。陆欢歌哭求著保下她的性命,最后罚了一顿板子,伤得有些重。” 陆未吟语气平淡,“不死就行。” 陆欢歌倒霉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她要她身败名裂,顶著一身骂名离开这世间。 双鱼这丫头,日后还有大用。 次日一早,老太君让人把家里的四个孩子全部叫到万寿堂,脸上是陆未吟许久不曾见过的严肃。 “陆四小姐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四人点头。 八仙杖重重落地,老太君愤然起身,“天子脚下,竟敢公然犯案,简直无法无天。” “祖母莫要动气,镇岳司那边也在协助京兆府搜人,想必很快就能將歹人捉拿归案。”萧东霆出声宽慰。 陆未吟抬眼看向他,等他说完又收回目光,全程坦然自若。 她之前还想,萧东霆成天在青云轩里待著,也不嫌枯燥无趣,如今看来,虽足不出户,但他这一天天的,怕是也没閒著。 不过就算镇岳司掺和进来,她也不怕。 虽然陆欢歌给的线索都是照著王金榜来的,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为了合理,必然不能透露太多。 只要不明確指向王金榜,就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 老太君面色稍缓,但还是带著两分怒意,“最好如此!京兆府搜查了一宿,几乎將整个京都翻了个遍,都没把人找出来,也不知是藏匿至深还是已经出逃。” 陆未吟淡淡垂下眼眸。 王金榜已死,小玉儿也被送出京都,找了一对膝下无所出的农家夫妇收养,京兆府能搜到人就怪了。 老太君的目光落在两个孙女身上,“近日你们都小心些,无事不要出门,实在要出去,就提前跟阿棠说,让他陪著,多带些人手。” 三人纷纷应是。 摆摆手,老太君让其他人先回去,独留下萧西棠一人。 陆未吟远远听著,是在询问武考的事。 时间过得飞快,算算日子,距武考只剩一个月了。 趁这段时间不便外出,陆未吟决定暂时將其他事搁下,专心给萧西棠加练,助他顺利通过武考。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摆开笔墨,打算写一本『武考宝典』。 大雍武考意在挑选出文武双全的人才,而不是四肢发达的武夫,因此除了弓、刀、石、马、步、箭及实战对抗,还要考布阵和兵法策论。 萧西棠那个人,一上文课,不是脑瓜子疼,就是浑身刺挠。 报名武考之后倒是不逃课了,但是课上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临时抱佛脚,抱了总比没抱好。 然而拿起笔,陆未吟又犯了难。 兵法精深且宽泛,单是一个攻守之道,就能说个三天三夜,她又没参加过武考,完全不知道会从哪些方面出题。 冥思苦想半天,才堪堪写下几个字。 采柔端著一碟切好的甜瓜进来,“陆晋乾在千禧居见的人,查到了。” 陆未吟头也不抬,“是谁?” “平康伯爵府大小姐,季如音。” 笔尖一顿,落下个墨点,“她?” 陆未吟有些惊讶,细想后恍然大悟。 前世,陆家凭藉赫赫军功再度崛起,陆晋乾荣升御林军副都统,风光无限,京都一大半的人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那时的將军府和平康伯爵府门户相当,陆晋乾和季如音的结合也合情合理,此时想来却有些不对劲。 成亲时陆晋乾应该已经二十六了,季如音二十二,大雍留到这个年纪的未嫁女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伯爵府的千金。 现在看来,两人定是早已生情,只是一直秘而不宣。 陆家能请到张诚去给陆欢歌看诊,很可能就是季如音出的力。 想到这个前世的大嫂,陆未吟忍不住唏嘘。 也不知道陆晋乾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季如音死心塌地等了他这么多年。 只可惜,痴情女遭遇负心汉,成婚不过一年,陆晋乾就开始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府里抬姨娘,季如音终日鬱鬱寡欢,所生孩儿还在襁褓中就撒手人寰。 没过多久,那孩子也夭折了,说是先天有疾。 采柔不知道陆未吟在想什么,继续说:“季如音喜欢吃千禧居的柿心糰子,每个月都会去上三四回。” 陆未吟轻轻笑了声。 这哪是为了吃什么柿心糰子呀,分明是幽期密约私会情郎。 等等,不对! 若只是男女私会,轩辕璟又何必引她前去? 陆欢歌主僕所行之事极其隱秘,轩辕璟又没理由盯梢陆欢歌,不可能是因为这俩。 难道有什么线索是她错过或漏掉了的? 纸上的內容开始变成一个个名字。 陆晋乾,季如音,轩辕璟,还有……陆未吟。 隨著名字落成,属於这个人的信息也在脑海中铺展开来。 终於,她好像抓到了什么。 “让人打听一下,平康伯爵府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采柔领命而去。 下午消息传回,说是皇帝任命了伯爵夫人宋氏的胞弟,也就是季如音的舅舅宋崢,为今年武考的主考官。 歷来武考皆由兵部主持,如今兵部尚书之位空缺,任命宋崢这个兵部侍郎为主考官也並无不妥。 武考选才,才是值得轩辕璟关注的大事,但他特意在这个时候点给她,就显得很微妙了。 陆晋坤今年也要参加武考,但他之前被容玉安打断肋骨,一直在府里养伤,陆未吟想当然的以为他不会参加了。 册子封面上,端端正正写著武考宝典。 目光锁定『武考』二字。 这段时间一直在忙萧北鳶的事,可能她真的遗漏了不少东西! 第53章 夜探迷巷:石门后的秘密! 对陆未吟来说,一个月后的武考,只涉及两个人:陆晋坤和萧西棠。 萧西棠时常见到,至於陆晋坤,她倒是许久不曾问过他的消息,总想著他在养伤。 此时细想起来才觉得不对。 陆欢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采柔过来稟报的时候,为何没有提到陆晋坤是什么反应? 按他的性子,还有对陆欢歌的珍视程度,別说断了肋骨,就算断了腿,也要爬著出去满城找人报仇才对。 陆未吟马上派人去將军府打探,果然,陆晋坤根本不在府里。 难得有个凉爽天,陆未吟在廊下摆了把椅子,置上案几,摆上清茶点心,手捧书卷,说不出的愜意。 然而院子里,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见萧西棠脚扎马步,头顶瓦罐,腰绑沙袋,每只手还各提著一摞砖。 汗水跟下雨似的往下淌,双眼死死盯著面前还剩最后一点的线香。 陆未吟將书翻页,视线淡淡扫过,粉嫩指尖轻叩桌面,“手。” 萧西棠气沉丹田,咬紧后槽牙,一点点將塌斜的胳膊抬平。 尖尖在廊下摇著扇子,一边对自家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默默为三公子掬一把同情泪。 旁边的禾顺更是满脸心疼。 未吟小姐也太狠了,这哪是兄长和继妹呀,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把武院教头请家里来了呢。 终於,线香燃尽,禾顺飞奔过去,接瓦罐摘沙袋,一气呵成。 萧西棠筋疲力尽往后坐,禾顺怕他摔著,从后面托住腋下,结果被萧西棠压了个四脚朝天。 “公子公子公子!” 自从知道萧西棠要参加武考,陆未吟就让采柔隔三差五的弄一些强健筋骨的药膳骨汤送过去。 补了一阵子,穿著衣服肉眼看不出什么,但身板明显结实了。 禾顺感觉身上像压了块铁板,又沉又硬,一张脸憋得通红。 萧西棠累到灵魂出窍,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禾顺只能艰难自救,场面又辛酸又好笑。 采柔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快步走到陆未吟面前,又迅速换上肃色,附耳说了些什么。 陆未吟眸光沉凝,清丽面容露出些许恍然。 “原来是这样!” 前世,陆晋坤的武考十分顺利,一举登榜。 唯一的插曲,是在擂台对战时没收住手,將一个对手打成重伤,险些被除名。 是京畿卫统领雷驍看上他一身狂勇,才出面平息了事端。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武考之后,陆晋坤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人变了,而是气场和眼神,变得极具压迫感。 盯著人的时候,那双眼睛如同猛兽,泛著冰冷且危险的精光,像是隨时会齜牙,从人身上撕下一块肉去。 武考后两人第一次对练,她被那股气势震慑,完全被压著打,只能认输。 结果陆晋坤贏了也不停手,甚至还在加强攻势,大有要狠狠收拾她一顿的架势。 为了自保,她只能全力迎战,最后,陆晋坤如往常一样被她打落棍子,她才意识到他好像只是气势骇人,实际武艺並未精进多少。 那时候没太在意,此时回过头,才发现问题所在。 陆晋坤不是武考之后才变得有气势,而是武考之前。 战以气为主,气盛则势雄,气馁则兵溃——两军交战的道理,放在单打独斗上一样適用。 正是这股气势,才让陆晋坤在武考上脱颖而出,得了雷驍青眼。 放缓呼吸,陆未吟笑意薄凉。 要不说薑还是老的辣呢,陆奎这一手,不仅高,还很豁得出去。 陆晋坤被容玉安打出的伤应该並没有陆家说的那么严重,但肯定是伤著了,陆奎敢把儿子送去那种地方,也不怕被打死。 陆未吟思索片刻,低声对采柔做了一番交代。 站起身,风从廊下过,髮丝飞舞裙摆轻扬,唯有墨瞳深沉不见波澜,甚至都映不出任何倒影。 陆家父子处心积虑,那她就偏不让他们如意。 送上门来的把柄,反手还他们一个武考除名,若能彻底断了陆晋坤的仕途就更好了。 禾顺把烂泥一样的主子拖走,陆未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提裙迈步,脚步生风,直奔青云轩。 明瓦轩窗前,裊裊香雾升腾,角落的冰凌化为软水,漾开微不足道的一丝凉意。 萧东霆手里捧著本书,目光却看向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小陶盆。 那棵被他贴土剪掉的小绿植,竟不知何时长到巴掌高了。 生生不息,真有意思! 萧东霆身后,有一精瘦男子单膝跪地,態度十分恭敬。 “……大人英明,那就是个傀儡,並非真正主谋。我们已经布好天罗地网,就等主谋露面,將其一网打尽,可魏大人一直在催,让我们赶紧动手早点结案……” 男人越说越气愤,甚至还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想当初萧大人任副指挥使的时候,时常耳提面命,除恶务尽,斩草要除根,不能留一丝隱患。 现在这个魏平安魏大人倒好,经常案子办到一半就让他们结案,还美其名曰见不得大家辛苦。 呸! 只知道奉承钻营的玩意儿,满脑子只想著怎么把案卷做得好看,屎盆子镶金边。 跟著他,兄弟们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男人不自觉瞄了眼萧东霆的腿。 要是萧大人没出事就好了。 又或者,要是有人能治好萧大人的腿就好了。 萧东霆唇角勾起淡笑,“之前你不是说,有件案子没了结,姓魏的就逼你们结案,苦主家里闹起来了吗?” “对,但是魏大人拒不受理,说已经结案,无需再议。” 萧东霆端起茶杯给小绿植浇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御史台的大人们赶早上朝,路上要是能有点什么事解解睏乏就好了。” 男人瞬间会意,“谢大人指点。” 萧东霆自嘲轻笑,“哪有什么大人,不过一个臭瘸子……” 视线飞快扫过没有知觉的双腿,萧东霆轻描淡写,迅速將心底的酸涩和不甘压下去。 就在这时,流光推门而入。 “公子,陆小姐来了。” 萧东霆眼神示意,跪在身后的男人飞快起身,藏去屏风后头。 流光把陆未吟领进来。 陆未吟行完礼,一句寒暄客套都没有,直接说明来意。 听她说完,流光的眼睛大了一圈。 这陆小姐,本事不小,胆子也是真大啊! “你让我叫人去打阿棠?”萧东霆微微眯起眼睛,三分危险三分戏謔,“怎么,陆妹妹閒来无事,想看兄弟鬩墙手足相残的戏了?” “大公子说笑了。” 陆未吟表情认真,“百闻不如一见,百看不如一练,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一句,百练不如挨顿打。身临其境的对敌和寻常练招有本质上的区別,大公子也是习武之人,想必能明白这个道理。” 萧东霆一片片摘掉绿植底部的黄叶,並不表態,反而问起陆欢歌的事。 “令妹遭遇横祸,陆妹妹就没想著回去看看?” 陆未吟不想在萧东霆面前谈这个。 他的敏锐,在萧西棠落水那件事上,她就见识过了。 於是她低下头,装出一丝难堪,“是我逾距了,大公子见谅。” 说完转身就走。 萧东霆幽深的目光紧紧跟隨,直至看不见。 “孟平。” 孟平从屏风后走出来,抱拳躬身,“大人。” 萧东霆凝视不语,一旁,流光『嘖』了一声。 孟平经他提示才反应过来,马上改口,“公子。” 萧东霆这才道:“我陆妹妹刚刚说的事,就麻烦你了。” 天光透过窗户,照在俊美的脸上,萧东霆笑容温润和煦,“下重手,別留情!” 於是这天傍晚,在亲哥狂风骤雨般的默默『呵护』下,萧西棠肿著嘴角回来了。 萧北鳶在池子边戳乌龟,见他这样,提著裙子噔噔噔跑过去,“你你你……你又跟人打架了?” “你你你,你可別说话了,嗓子哑得都没声儿了……什么叫又?我都多久没打过架了。” 萧北鳶支起手指,戳他红肿破皮的嘴角,“那你这……” “嘶!”萧西棠疼得齜牙,“鬼晓得怎么回事儿,我刚从武院回来,路上见两人起了口角,想著上去劝劝,结果还没走近呢,俩人突然就冲我来了,招招下狠手。” 萧西棠愤愤握拳,“下回再让我撞见,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见妹妹像是被嚇到了,萧西棠一咧嘴,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轻轻拍她的头,“怕什么,又不打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路上碰见桂油饼。嗓子没好,少吃点儿。” 萧北鳶立即喜笑顏开,“谢谢三哥!” 夜晚,萧西棠桶里泡澡,发现胳膊上被打出好几个青印子。 对方来势汹汹,他不由得猜想是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来寻仇的。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仰头睡过去了,张著嘴鼾声四起。 与此同时,陆未吟和采香换上男装,翻墙溜了出去。 墙外已有人提前备好快马,马背布袋里放著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无常笑脸面具,还有两张票令。 长街空寂,两人戴上面具策马向西。 来到城西一处巷子。 翻身下马,两个高壮大汉从巷口阴影处走出来,采香递上票令。 壮汉检查过后,朝巷子里吹了声哨,戴著黑无常哭脸面具的男人提著灯笼迎出来。 “二位贵客这边请。” 巷子幽深,七弯八拐,且岔道奇多,灯笼昏黄的光只能照亮脚下,走著走著,仿佛置身於一片迷雾,有风拂面,两边的墙好像都消失了。 终於,面前出现了一道石门。 男人用或急或缓长短不一的复杂方式叩门,很快,厚重石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从门后传出,如浪潮般堆叠翻涌。 “上啊!” “起来!” “打死他!” 第54章 虐杀! 熊熊火盆將偌大的地下斗场照得亮如白昼。 阶座层层叠叠,但大多空置著,攒动的人影围成一圈,热切盯著中间凹陷斗坑里殊死相搏的两人,沉浸专注,似蚁附膻。 有人振臂高呼,有人捶胸顿足,近百张白无常面具拼凑出狂热又诡异的画面。 一局终了,血溅沙地,號称铁熊的赤膊壮汉霸气狂傲的锤打胸脯,汗水滑过鼓胀硬实的肌肉,名副其实如熊一般壮硕。 而伏在他脚边的血人脖子被拧断,脑袋翻转旋向上方,已经死透了。 银钱如雨掷入坑中,同样的面具后面,贏家得意狂笑,输家骂娘掀桌。 两名戴黑无常面具的男人走入斗坑,一人提起一只脚,对待死狗般將尸体拖下去,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面具后面,陆未吟墨瞳似刃,逐寸刮过这繁华京师地底下的丑恶。 前世在战场上,她见过比这血腥十倍百倍的场面,可那些流血丧命的將士们,是为保家卫国而战,为身后成千上万的百姓而战。 用血肉之躯筑起城墙,是为了阻止胡虏的铁蹄踏破山河。 可这些人呢,他们在做什么? 大雍严令禁止开办斗场,斗鸡斗兽都不允许,他们却在天子脚下拿人死斗。 用生死博財,用性命取乐。 攥拳闭眼,许久,陆未吟才压住心头翻腾的怒火,开始儘可能仔细的观察斗场的布局以及黑无常的配置,为下一步做好准备。 扫视完全场,目光第三次落到一个发福的身影上。 那人戴著白无常面具,证明是斗场的客人,但他身边时常有黑无常经过或短暂停留。 此时,一个黑无常坐在他斜后方的阶凳上。 戴著面具看不到嘴巴,但时不时的,黑无常会下意识將耳朵倾向胖子,胖子偶尔也会往他那边偏,由此可见两人是在交谈。 斗场里太过嘈杂,不凑近点听不清。 贵客有专人陪同,这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陆未吟在人堆里又发现了两个和那胖子身形打扮极其相似的人,放在一起跟三胞胎似的,这就有意思了。 直觉告诉她,这人身份不一般。 鐺鐺鐺! 铜锣声响起,新一场死斗开始,稍稍回落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甚至比上一场还要高涨。 陆未吟抬眼看去,走入斗坑的,竟是四个半大孩子。 看到这一场的对手,铁熊发出雷鸣般的狂笑。 光是这声笑,就將其中的小胖嚇得嚎啕大哭起来,跑回去拍打紧锁的铁门,哭喊著“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小胖身上的衣料是细软的掺丝细,可见他家温饱无忧且有富余,不可能是自愿来的。 也就是说,这斗场的黑无常会去外头抓人! 陆未吟明白了,这才是轩辕璟將她引去千禧居的真正原因。 哪怕帮他找到了血殭果,他也还要考察她的本事和手段。 若是查不到这里,或是不能妥善解决,她將失去与他为伍的资格。 环视那一张张或黑或白的面具,陆未吟心中飞快做出决断,衝著采香耳语一番后,再次將目光投向斗坑。 大哭的小胖引得全场大笑,仿佛在看什么精彩至极的表演。 哪怕一对四,力量仍旧悬殊,这根本不是搏斗,而是虐杀。 陆未吟攥紧拳头,直白强烈的杀意浮上眼底。 这些畜生! 旁边,采香呼吸急促,身子紧绷,陆未吟以为她气到或嚇到了,正想安抚一下,采香先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压低音量颤声说:“小姐,是阿蒙。” 阿蒙,就是采柔提过的,很机灵的那个少年,盯梢王金榜和到林家打听消息,都出了不少力。 陆未吟循著她的目光看过去。 十三四岁的少年,肤色略黑身形精瘦。 明明是个头最高的一个,却把两个小的揪著挡在前面,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缩著脖子,连头都不敢抬。 最前面的两个孩子更是嚇得魂不附体,惨白的脸上,眼泪和鼻涕纵横交错。 阿蒙停,他们俩就停,站定后又退了半步,与阿蒙贴近。 陆未吟微微挑眉,敏锐的看出了点什么。 铁熊將手指头掰得格格响,一眾看客狂躁如沸,催促著赶紧开始。 铁熊上前一步,阿蒙抓著俩小的退三步,铁熊再上前,他们再退。 似乎没了耐心,铁熊一个大跨步,扇子大的手掌朝最前面的两个孩子抓去。 阿蒙惊叫一声,如同嚇掉了魂儿,慌乱中脚绊脚摔倒,还把两个小的拽倒在地上,再度引起鬨笑。 恰是这一摔,让铁熊捞了个空。 就在他继续上去准备再次抓人时,陆未吟看到阿蒙的手分別按在两个小孩肩头,一左一右往外拨。 俩小的飞快起身,尖叫著跑向小胖。 阿蒙像是嚇软了腿,起不来了。 铁熊轻蔑一笑,大掌揪著他的衣领將人提起,再抓住脚,横著举过头顶。 “啊,等等,別……” 眼看就要被扔出去,情急之下,阿蒙扯著嗓子颤声吼道:“这不公平,你隨隨便便就能弄死我们。” 说完又看向上方的白无常们,“你们那么多钱,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两拳打死四个小崽子吗?” 在斗场谈公平,简直就是笑话,可要真像他说的那样,那还有什么看头? “说得也是啊!” “你们搞什么,这有什么看的?” “乾脆放四只鸡进去好了,鸡会扑腾,说不定还能坚持得久一些。” 一时间,白无常们开始不满斗场的安排。 提锣的黑无常扬声问:“小子,那你想如何?” 阿蒙用力吞咽唾沫,说:“我要他单手,我们还要兵器,还有……规矩改一改,只要我们坚持一炷香,就算我们贏。” 此话一出,白无常们纷纷高声附和,“就依他说的,快点儿。” 他们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甚至都不在乎输贏,只想看到精彩畅快的激斗。 阿蒙悄悄鬆了口气,低头看向铁熊,底气不足的挑衅,“你、你是不是不敢?” 铁熊嗤笑,手臂垂下来將人扔到地上,双拳对冲,撞得砰砰作响。 “老子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这种小鸡崽子,再来十个,全部弄死也要不了一炷香。 很快,有黑无常过来,將铁熊的左手和腰身绑在一起。 另有人拿来四件『兵器』,分別是断剑,锤子、砖块和一支筷子。 铁熊笑得更狂了。 真刀真枪尚且无惧,他倒要看看,这些破烂玩意儿在四个小崽子手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蒙把另外三人叫过来,嘀嘀咕咕商量战术。 铁熊好整以暇,扬声道:“断剑割喉放血,锤子砸脑壳,筷子用来戳眼珠,至於砖头嘛……若是锤子沾血抓不稳,用砖头开瓢也是可以的。你们自己提的要求,到时候可別叫得太大声。” 光听他这么说,一眾白无常已经兴奋起来。 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终於,黑无常点好线香,锣声再度响起。 四个小崽子一拥而上,铁熊不以为然,等他们走得足够近时,壮硕身躯如同猎豹脱笼,骤然迎向冲在最前面的阿蒙。 眼看就要被抓住,阿蒙往旁边一闪,擦著手指头避开,速度奇快。 铁熊拔腿想追,脚趾头突然剧痛,竟是让那小胖子用锤子砸了一下,鞋尖都敲扁了。 “跑!”阿蒙大喊。 小胖飞快转身,但还是晚了,铁熊疾追两步,凶狠的飞踢过去。 这个距离,小胖在劫难逃,白无常们已经欢呼起来,期待著小胖子腰骨断裂口吐鲜血的场景。 千钧一髮之际,小胖突然屈膝跪下,携著巨大力道的大脚捲起一阵风,从他头顶上方寸余处飞过。 阿蒙飞快衝过来,扔出砖头打断铁熊的后招,让两小的趁机把小胖拉走。 屈膝下沉,拉开架势,少年手执断剑目光坚毅,携一腔孤勇挡在同伴身前,已然看不出丝毫的怯惧懦弱。 “好!” 白无常们爆出阵阵叫好,又洒落一波钱雨。 铁熊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好小子,还想扮猪吃虎。只可惜,猪就是猪,永远不可能吃掉虎。” 话音落,铁熊飞身窜出,狠厉气势外放,开始动真格的了。 阿蒙孤身迎战,仗著身形灵巧与之周旋,奈何双方悬殊实在太大,不过数招便被夺了剑。 硕大的铁拳迎面砸来,阿蒙背抵坑壁退无可退,绝望的闭上眼睛。 咻。 忽有破空声响起,铁熊敏锐察觉侧身避让,只见一物从眼前掠过,没入坑壁寸许。 定睛一看,竟只是颗普通的石子。 “谁?给老子滚出来。” 黑无常见有人捣乱,不约而同的朝石子射来的方向围拢过去。 陆未吟纵身而起,踩著一排脑袋跃入斗坑。 见来人只是个瘦猴儿,铁熊也並未掉以轻心,能把石子打得那么深,绝非等閒之辈。 “阁下——” 他想要先礼后兵,问问对方意欲何为,然而只说了两个字,陆未吟已经发动攻势。 身如飞燕,灵巧万变,然而每一次出击都携著雷霆之力,肘击如重锤,膝撞破万军,迴旋转身时,飞动的衣角甚至能在空气中抽出爆响。 眾人震惊又狂热的目光中,两百多斤的汉子如同木偶,被飞踢,被猛踹。 不知何时,攻击的东西变成了锤子,每一下落下,仿佛都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最后,铁熊四肢关节扭曲变形,整个人以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姿势仰面趴著,惨叫声不绝於耳,哪怕是见惯了血腥激斗的白无常们,此时仍觉得毛骨悚然。 以为这就完了?没有! 陆未吟手里提著染著的锤子,一根一根,敲碎所有指骨。 此刻,脸上那张白无常面具无比应景,真是无常索命来了。 铁熊想求饶,但是晚了,因为他嘴里塞著砖头。 砖头懟进去的时候撞掉了牙,鲜血涌出来,也流进喉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摇头都不行,因为颈椎断了。 陆未吟走到呆若木鸡的阿蒙面前,从他怀里摸出筷子,折成两半,又放到他手中。 阿蒙呆滯的目光慢慢回神,很快会意。 迈步走向地上的铁熊,手里各握著半截筷子,悬在眼睛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的手在抖,甚至不太敢直视那双被血染红,盛满绝望和恐惧的眼睛。 陆未吟走到他身后,“若是异位而处,他可不会迟疑。” 阿蒙微怔,眼中的犹豫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决然和冷漠。 闭眼,手里的筷子用力刺下去。 第55章 幕后老板,我抓到了 铁雄剧烈抽搐几下,不动了。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直到陆未吟拉起阿蒙,將他染血的手高高举起。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好”,如同点燃引线,顷刻间炸开全场的沸腾和热烈。 有人扯开衣襟袒露胸膛,以抒畅快;还有的直接脱下来,赤膊挥甩著,满场疯窜。 欢呼声如同山崩,將斗场上方的沙尘都震落下来。 金银如同暴雨落,叮叮噹噹,几乎完全盖住斗坑边缘的沙。 对白无常们来说,谁活谁死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死。 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酣畅过癮的虐杀,对血腥暴力的狂热欲望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进入斗坑准备上前拿人的黑无常们收到指令,又迅速退了出去。 提锣人坐在斗坑边的柱子顶上,一脚屈膝,一脚垂落,面具后的眼睛紧盯下方的身影。 待狂热氛围稍稍回落,他紧敲铜锣止住喧闹。 “这位贵客,按斗场的规矩,干预死斗,可是要被扔到笼子里餵老虎的。” 此处斗场也有斗兽,除了老虎,还有狮豹。 陆未吟抬头回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斗场还有规矩?” 说话时刻意沉声,能听出年纪不大,但雌雄难辨,不会暴露女儿身。 两人隔著面具对视,电光火石,无声交锋。 片刻后,提锣人哈哈大笑。 干预死斗,確实坏了规矩,但斗场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贵客说得是,那……您可尽兴了?” 陆未吟轻轻掸落衣角的灰,“这样的废物点心,如何尽兴?” 漫不经心间,透出的是极致的狂妄。 鼻息间落入一缕冷香,阿蒙抬头看她,瞳孔微扩。 气氛再度燃起,斗场这边也趁热打铁,派出呼声最高的狂战。 这狂战比铁熊还要高一个头,肩肘和腰间都带著攻防兼备的刺甲,阔步走来时地动山摇。 这一次,陆未吟没有像收拾铁熊那样直接发动猛攻,而是猫逗老鼠般,让阿蒙站在前头迎敌,自己从旁辅助策应。 以牙还牙,是陆未吟教给阿蒙的第一课。 而现在,她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可以交託性命的靠山。 不管他在前头怎么做,得手也好,失误也好,她都能牢牢將他护住。 阿蒙渐渐放开手脚,底气足了,胆子也大起来。 白无常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打法,儘管不像上一场那么痛快,但仍觉得趣味横生。 殊不知,就在他们目不转睛观战的时候,京兆府的捕手已经杀进来了。 地面上,藏在斗场各处通道外的镇岳司眾人傻眼了。 孟平气急败坏。 不是,他们蹲主谋呢,不是跟京兆府打过招呼了,斗场的案子他们接手了吗,这些人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 “孟都头,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孟平拔剑衝进去。 事已至此,只能和京兆府一起先把人全部按住,事后再慢慢审了。 斗场內,朱焕一马当先,將一个黑无常踹入人堆,高举滴血的长刀,呼喝如雷。 “京兆府办案,统统束手就擒!” 斗场里瞬间乱成一锅粥。 斗坑里,狂战出击后抽身想逃,陆未吟眸光一沉,夺过阿蒙手中断剑,飞身上前,不过数招便將其抹了脖子。 鲜血喷涌,高大身躯轰然倒地,激起阵阵沙尘。 “走!” 陆未吟迈步走向铁门。 阿蒙叫上另外三个快点跟上,正在想该如何破门,就见铁门从外头打开了。 采香及时前来接应,並向陆未吟指了一处通道。 她看过了,狂战就是从这个通道出来的,很可能备战的人都在那边。 陆未吟把四个小的交给她,击退两名捕手后钻入通道內。 她今晚是来逮陆晋坤的,盯梢的人说他今天会上场。 斗场有多凶险,陆奎不会不知道,他不可能真的不顾儿子的性命,所以陆晋坤参加的肯定是认输即止的生斗。 生斗通常安排在中场偏后,本想让京兆府逮他个正著,但时间掐不准,消息也送不出去,无法里应外合,只能退而求其次。 只要京兆府在斗场里抓住陆晋坤,今年的武考他就別想参加。 原想著,等陆晋坤从场上下来,她就摸上去把人制住,等京兆府来『捡』。 可现在京兆府的人已经来了,陆晋坤还没上场,他在暗中见势不妙,必会第一时间逃离。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人堵在斗场里。 通道蜿蜒曲折,连接著大大小小的石室,陆未吟挨著找过去,先后遇到几个浑身染血的高壮斗士,顺手都给解决了。 在斗场里杀人博財,这种人死不足惜。 又追了一路,没再见到斗士,倒是在一处岔道看到了多人护卫逃离的白无常胖子。 她下意识看向胖子的右手。 手上戴著硕大的红宝石金戒指。 虽然贵气,但並非是她见到的和黑无常交谈的那个。 事不关己,陆未吟继续按自己的方向追,途径岔道,又见两个胖子一左一右的分头逃离。 同样的面具,同样的装束,同样由一群白无常护卫著。 一个正主,两个替身,安排得如此严密,此人身份必然不凡。 陆未吟看向两个胖子的右手饰物。 一个翠玉扳指,一个翠玉戒指。 反正也不知道陆晋坤往哪条路去了,她索性跟上戴扳指的正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通道曲折,且光线昏暗,很方便藏身,陆未吟收敛气息尾隨在后,没走多远,前面没路了。 她不由得想,可能这就是一个比较谨慎的斗场客人。 这就简单了,直接放倒,等京兆府来捡就是。 陆未吟藏在阴影中摸过去,却见那胖子在石壁上摸索一番,竟开启了一道暗门。 门后灯盏明亮,布置奢华,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还养了兰,置了书架。 胖子指了两个人,“你俩,去把抓来的两脚兽都处理乾净,其他人跟我来。” 陆未吟黑眸乍亮。 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一群人进入暗门,待门关上,陆未吟跟上被派去灭口的白无常,迅速將人解决掉。 进入暗门后,胖子直奔书架,接连开启多重机关,最后取出一本册子,塞进衣服里藏好。 “走。” 胖子走向另一处出口,正要去摸开门的机关,进来时的暗门忽然开启,露出一道清瘦身影。 咧嘴笑的白无常面具下,传出清脆冰冷的女声,“走去哪儿啊?” 石室封闭,声音阵阵迴荡,明明並不难听,然而在此时出现,却只让人觉得诡异和毛骨悚然。 来者不善,其中一个白无常喊道:“快走。” 陆未吟听出来了,这是那个提锣的。 白无常们围拢上来,陆未吟握拳,带著一身凌厉的杀伐之气骤然出击。 斗场內,京兆府和镇岳司联手,迅速控制局面,管他黑无常白无常,只要是个人,统统带走。 除此之外,朱焕还找到一处暗牢,救出二十多个半大少年。 折腾大半宿,东方泛白,天快亮了。 地面巷子里,朱焕交代属下,“先带回衙门安置,等一一问询之后,再送他们回家。” 最近这个把月,京都附近郊县屡屡有人失踪,且都是十多岁的少年。 案情重大,县衙齐齐上报,遂由京兆府接手过来。 至此,这案子就算是破了。 朱焕叉腰阔立,盯著手下人收尾善后。 向来板正严肃的脸上,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案件告破的时候才能看见笑模样。 反观一旁的镇岳司,一个个横眉冷眼,牙都快咬碎了。 人倒是抓住了,还是俩,结果两个都是假的。 镇岳司查的是地下斗场的案子。 斗场的幕后老板,人称半月佛,此人先是在有小京都之称的锦城开办斗场,危害四方,端掉斗场后让他给逃了,又跑到京都来重操旧业。 镇岳司收到线报,半月佛今晚会来斗场。 大家严防死守,只等潜伏在斗场的兄弟將人锁定放出信號,届时再动手,定能將人一举抓获。 没想到就差最后一哆嗦,让京兆府给搅黄了。 到处翻遍了也没抓到人的孟平从石门后走出来,一双眼睛盯著朱焕,几乎要喷火。 朱焕昂著头,视而不见。 各办各的案子,镇岳司没抓到人,跟他有什么关係? 孟平从他身边经过,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都走出两步了,又折回来,猛的揪住朱焕的衣领,“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朱焕也是血性汉子,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被人揪著脖领子说过话。 一双虎目顿时冷下来,讥讽道:“怎么,自己没本事抓不到人,孟都头现在想把这口黑锅扣我们京兆府头上?” “本来就是你们不遵约定贸然行动,才搅了我们的计划。” “破案救人,刻不容缓,你们一再拖延,若一直抓不住人,我们还得一直等著?”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动手,镇岳司和京兆府的人赶紧上去,劝的劝拦的拦。 虽然隶属不同衙署,但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案子。 在破案过程中,镇岳司和京兆府也经常互相协作配合,互通有无,真要是闹僵了,以后很多事儿都不好办。 然而火已经起来了,哪儿那么容易劝下去? 陆未吟拖著五大绑的半月佛,从巷子另一端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推推搡搡吵吵嚷嚷的画面。 “朱参军。”她扯著嗓子喊了声。 所有人看过来,见还有个漏网的白无常,纷纷拔刀相向。 陆未吟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伏地蛄蛹的一坨半月佛。 “斗场的幕后老板,我抓到了。” 第56章 触碰逆鳞:不是像,就是她! 陆未吟把人交给朱焕,又带著他从无人发现过的暗道口进入斗场,开启机关来到暗室。 取下面具,陆未吟说:“我便是在这儿抓住他的。” 朱焕目光落在横七竖八的白无常尸体上,再结合各处痕跡血跡,很快在脑海中將场景还原出来。 精准出击,乾脆利落,好几个都是一击毙命。 这个陆小姐,可真是不简单! 回过头,望著眼前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女,朱焕目光犀利,“陆小姐怎么会在这儿?” 陆未吟瞥了眼紧闭的暗门,回答:“不瞒大人,我是来救人的。” “救人?” “对,认识的一个弟弟被抓进来了,我来救他。” 朱焕是被采柔引来的。 为破失踪案,朱焕近来一直宿在衙门里,采柔找了俩人戴上黑无常面具,在京兆府衙门口上演了一出抓人戏码,把人引了过来。 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反正已经打草惊蛇,朱焕索性紧急调集人手进斗场抓人。 一开始,陆未吟並没打算露面,想著把陆晋坤送到京兆府手里就开溜。 但是误打误撞抓到斗场幕后老板,这么大个功劳,就算得不著,能在朱焕面前露个脸也好,所以她改主意了。 刚好在斗场遇到阿蒙,现成的理由。 “陆小姐可真是胆识过人,这种地方都敢来。” 陆未吟笑笑,“可能……艺高人胆大吧!” 朱焕不置可否,又问了些別的,陆未吟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最后,陆未吟请求朱焕看在她抓人立功的份儿上,替她保守今晚的秘密。 “虽是为了救人,但毕竟是女儿家,名声最是要紧,还请朱参军体谅成全。” 朱焕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陆未吟道谢,重新戴上面具。 朱焕命人带她去找采香和阿蒙。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孟平等在外头,见她出来,视线紧紧跟隨,直到转过拐角看不见,才去找朱焕要人。 转角后,陆未吟步伐缓慢。 她没见过孟平,但刚才在巷子里,她听见有人说什么“不管是咱们镇岳司还是京兆府,都是为民除害”。 京兆府的捕手皆著官服,所以剩下那些作寻常百姓打扮的,是镇岳司的人。 救林娇娇那晚,她也算是跟镇岳司里的几个人打过交道,今天虽然穿著男装戴著面具,但露过真声。 萧东霆带出来的人,只怕隨了他,一样的敏锐。 万一叫谁认出来,或是怀疑到她头上…… 陆未吟反覆思量后,决定把阿蒙一起带回侯府。 天已经完全亮了,幸好有采柔接应,几人才顺利回到千姿阁。 换回衣裳,陆未吟连澡都顾不上洗,就带著阿蒙和叶家姐妹去了青云轩,將昨晚斗场的事告知萧东霆。 隱去陆晋坤那部分,只说专程去救阿蒙。 陆未吟垂首站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阿蒙很机灵,之前阿鳶那个事儿,他出了不少力,我让采香给他送赏钱去,没想到竟撞见他被面具人从家里掳走,一路跟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来自斗场。” 阿蒙確实是在自家院里被掳走的。 “进了斗场,隨时可能成为被虐杀的对象,我要是不去,他会死!” 说完,陆未吟抬眼偷瞄萧东霆的反应。 萧东霆正在用早饭。 一碗粥,两个包子,两个小菜。 筷勺交替,时不时触碰碗碟,发出轻微的脆响。 阿蒙跪在他脚边,受无声但强大的气势压迫,紧张得直咽唾沫。 萧东霆放下筷子,抬眼看他。 少年五官周正,双眼明亮有神,在他的注视下,虽有惧意,但並不显得怯懦,跪得笔直,很有精气神。 萧东霆又看向叶家姐妹,“是这样吗?” 丫鬟自然是跟著主子走的,按理说,叶家姐妹的话並没什么参考价值。 但萧东霆觉得,叶家大义賑灾,养出来的姑娘必然是明辨是非之人,若陆未吟是在用救人掩盖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叶家姐妹会大义灭主。 所以想听听她们的说法。 陆未吟也是知道萧东霆对叶家姐妹的態度,所以今天才特意把人一起叫来。 姐妹俩齐声道:“小姐所言句句属实。” 最后,萧东霆才看向陆未吟,“怎么不报官?” 陆未吟反问:“最近失踪的少年那么多,衙门可有找回来一个?” 萧东霆眼尾上挑,深眸似有不解,“陆妹妹应该知道,我已经撤回了盯梢千姿阁的人。只要你们几个不说,昨晚的事就不会有人知晓,又何必跑来告诉我?” “这个……其实还有个事。” 陆未吟坐下来,眼里露出期待的光。 “昨晚误打误撞,我把斗场的幕后老板抓住了,想问问大公子,这算大功一件吗?若是算,朝廷会如何嘉奖?” 萧东霆挑眉,“你是说半月佛?” 略显疲惫的小脸上显出几分茫然,“呃……应该是吧,是个胖子。” 半月佛什么的,她是真不知道,於是简单说了下如何注意到那个胖子,对方又是如何施展分身障眼法,自己如何分辨等等。 “这样啊!” 萧东霆点点头,拿起勺子喝粥。 面上不显,心下却十分惊讶。 流光跟他说过,陆未吟是如何使用攻心计,软硬兼施的对付王金榜的同伙。 没想到除了过人的身手和心智,她竟还具备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帮叶家姐妹復仇,相助秋月,救阿棠,帮阿鳶,现在又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小子以身犯险。 疾恶如仇,侠肝义胆,还有勇有谋……萧东霆发现好多夸人的词儿都能用在她身上。 这样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他真的开始有点欣赏她了。 萧东霆眼中溢出笑意,语气不自觉的真诚自然起来,“你想得嘉奖?” 陆未吟摇头。 “我一个姑娘家,深夜出府,去的还是斗场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宣之於眾?我已经请朱参军替我保守秘密,但又觉得有点可惜,便想问问大公子,这功劳能让给別人吗?” “你想让给谁?” 陆未吟完全真心实意,“给三哥。他马上武考了,若有这样的功绩傍身,日后定能有个好去处。” 这是决定来找萧东霆的时候,在路上想到的。 人確实是她抓的,功劳不要白不要,与其给旁人,还不如给萧西棠。 “你这话要是让阿棠听见,只怕会同你翻脸。” 萧东霆示意阿蒙起身,摆手赶人。 陆未吟让采柔他们去外头等。 面对萧东霆疑惑的目光,陆未吟拿出自己最诚恳真挚的一面,“大公子,若我能寻来神医,可否让他替你瞧瞧腿?” 几乎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无形的锋刃从萧东霆眼中飞出来,压抑的静默里,似有冰霜在周遭凝结。 “陆妹妹是觉得,自己口中的神医,医术比一眾太医还要高明?” 陆未吟唇角微微绷紧。 果然,老虎的屁股萧东霆的腿,都是碰不得的。 但她偏偏就要碰一碰。 “天下能人眾多,多试一次,就多一分机会。”陆未吟面不改色,连视线都不曾闪一下。 萧东霆双眼微眯,眸间寒潭冰裂,能將人一口吞进去。 是不是多一分机会他不知道,但一定会多一个人,看到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锦袍之下萎缩得像枯树一样的废腿。 “流光,送客!” 流光从外头进来,“陆小姐请。” 陆未吟转身迈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扭头看向流光,“大公子这样的人物,也会讳疾忌医?” 流光瞳孔疯狂震颤。 “陆小姐请!” 快走吧,你想死,我还想活呢! 流光把人送出青云轩,打算过一会儿再回去,让公子一个人静静。 结果一扭头,孟平来了。 “你来做什么?” 孟平逕自朝里走,“当然是找大人,还能是找你?” 流光把人拦住,“除非天塌下来,否则……” “哎呀,怎么这么囉嗦!”孟平不耐烦。 流光冷笑,“行,我这就给孟都头通稟去。”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且看著吧! 孟平进去的时候,萧东霆已经恢復常態,正在照著棋谱摆棋局。 他乐呵呵报喜,“大……公子,半月佛抓到了。” 探至窗前的树枝在棋盘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似乎被打扰到,萧东霆眉头拧起。 “是你抓的吗?” 孟平愣住,“这……” “又不是你抓的,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孟平:“……” 萧东霆落下一颗黑子,语气平缓,却字字带刺。 “堂堂镇岳司,诸多好手,端个地下斗场,还让主犯给逃了。这次又蹲守那么久,最后还是靠別人才將人抓获,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孟平站在旁边,臊眉耷眼,冷汗涔涔。 他总算知道流光为何拦他了。 大人今天早饭怕是吃的炮仗。 萧东霆又摆了几颗棋子,见他杵著不说话,冷冷抬眼,“专程来看我研究棋?” 孟平犹豫著开口,“大人,抓住半月佛那人,朱焕说是他的暗探,但我瞧著不像……” “那你瞧著像什么?” 孟平紧张到咽口水,“我瞧著……像您那个陆妹妹。” 萧东霆心底的烦躁达到巔峰。 “不是像,就是她!” 第57章 恭喜……得太早了 將一颗棋子紧紧攥在手心,萧东霆恶劣甚至恶毒的想,乾脆把陆未吟干的事儿给她抖出去算了。 以前的都不提了,就说昨晚。 深夜外出,不仅去了斗场,还入了斗坑杀了人。 这要是传出去,可不会有人夸她捨身救人,只会说她胆大妄为心狠手毒。 毁掉她的名声,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哎?不对! 一辈子嫁不出去,岂不是一直都要留在侯府? 啪。 把棋子扔到棋盘上,萧东霆被自己气笑了。 他抬头看向孟平,深眸凝视,“我派她去的,有什么问题?” 孟平能有什么问题?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大人心,海底针,实在太难猜了。 孟平走后,萧东霆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 今日的阳光莫名觉得有些昏黄,如同沉沉暮色,漫过他的膝盖和空荡的袍角,身后的影子斜在地上,像一截被遗忘的断剑。 已经很久没人提过治腿的事了。 刚出事那段时间,太医院张院使和李太医几乎日日都来府上,扎针放血熏药,甚至连吸血水蛭都用上了,皆无成效。 他们说,要是荆无名荆神医还活著就好了。 太医放弃之后,侯府又张贴告示重金求医。 来的人不少,各种千奇百怪的法子都试过,一个个胸有成竹的来,又摇头晃脑的走。 又说,这腿只有荆无名荆神医才能治。 可是荆无名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求医不成,祖母又开始求神,和尚说他杀孽太重,道士说他腿上趴著小鬼儿。 那是萧东霆人生中最荒唐的一段时间,抄经求宽恕,腿上贴黄符。 神佛没有怜悯他,反倒是整个侯府,终日笼罩在沉闷压抑之中,每个人脸上都是愁云惨雾,仿佛笑一笑都是罪过。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免在他面前提及腿脚这样的字眼,在青云轩里,谁要是说一句“腿脚麻利点儿”这样的话,都要被管事狠狠训一顿。 再后来,所有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 眼看祖母的白髮越来越多,他说,不治了。 那个晚上,如侯府脊樑般坚毅挺立的老太君,在他面前哭得上不来气。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好不容易他认命了,这轮椅坐著坐著,好像也就习惯了,结果陆未吟今天竟跑来跟他提治腿。 都说只有荆神医才能治,她还能把已经变成一堆焦骨的荆无名弄来给他治腿不成? 萧东霆深深汲气。 烦躁,气恼,就像把心掏出来放到麦芒上滚了一圈,又痛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恼归恼,他却也明白,陆未吟是出自好心。 萧东霆把流光叫过来,交代了些事。 流光听完,表情复杂。 公子现在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另一边,陆未吟回到千姿阁,尖尖已经备好热水,沐浴更衣完毕,采柔也刚好送完阿蒙回来。 陆未吟问:“这么久了,金裁缝那里真的一点异常都没有?” 她总是记不住金立万的名字,总感觉不顺口。 采柔给她梳著半乾的头髮,“没有。日夜都有人盯著的,他整天就做裁缝那些事儿,来来回回也都在那一片打转。” “昭王那边也没跟他接触过?” “盯著的人说没有。”采柔摇头,视线和陆未吟在镜中相遇,“小姐,会不会是咱们搞错了?” “先盯著吧。” 侯府的月例给得很足,她私库里好东西更是多到摆不下,不差这点儿。 困得不行了,等不及头髮全乾,陆未吟趴在床上,乌髮垂落,清丽小脸托在藕白玉臂上,眼瞼半睁半眯。 问完萧北鳶的病可有好些,又问萧西棠,得知他在外头让人打了,陆未吟轻笑,沉重的眼皮终於落下来,呼吸均匀安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窗欞將斜阳割得破碎,陆未吟坐起来,恍惚间像是回到前世,推开帐帘,外头是漫天黄沙,是旌旗猎猎,是將士们被残阳拉长的身影。 一想到他们中有很多人会埋身黄沙不得回还,胸口像是填满了又咸又苦的海水,沉闷压抑,甚至钝痛。 穿鞋下床,尖尖听见声响进来伺候穿衣。 陆未吟面色肃起,“叫采柔给昭王府递消息,我要见王爷。” 话音刚落,采柔迈步进来,“小姐,昭王约您今夜子时过府一见。” “好。” 陆未吟让采柔去把玉桑装起来。 采柔应声去办,转身刚走两步,又听到陆未吟说:“把烛笼的位置告诉我。” 采柔脚步僵住,心口猛跳,强作镇定开口,“奴婢不知道哪里有。” 采香早就跟她说过小姐要找烛笼,姐妹俩商量好了,不管小姐怎么问,咬死一句不知道。 那种要命的地方,说什么都不能让小姐去涉险! 哪怕背对著,采柔仍能感受到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身上,像是压了座大山,让人呼吸沉重。 陆未吟说:“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但是,这个烛笼我必须弄到手。放心,我既然敢去,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並不强烈的语气,却不容置喙。 她必须儘快得到轩辕璟的信任和支持,后续计划才能铺展。 到目前为止,北境只有一个宋爭鸣,这远远不够。 而且,轩辕璟的眼睛也必须治好。 采柔心事重重的走了。 看小姐这架势,怕是非得到烛笼不可,既如此,那不如…… 捏紧袖边,采柔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目光尾隨缓步离去的背影,陆未吟似是隨口一提,“我看采柔好像有些不高兴,你有空多找她说说话,莫让她心里留鬱结。” 尖尖满口应下,冷不丁想到个事儿。 “对了小姐,下午四小姐和秦小姐来了,我说你头晚喝了浓茶熬到后半夜,正睡著,她们就没进来。” 陆未吟若有所思。 收拾妥当,她没带丫鬟,独自去了纤绣阁。 秦见微刚准备走,见她来了,又坐回去。 萧北鳶让人送来新的茶点,三人吃吃喝喝东拉西扯,不经意的聊起当下时兴的衣裳款式。 陆未吟眸光微闪,隨意自然的接话,“前些天我去千禧居买莲子酥,碰见平康伯爵府的季如音季小姐,她那身衣裳样式倒是別致的很,就是不知道是找哪家裁缝製的。” 秦见微捧著茶盏,笑道:“你若想知道,回头我替你问问。” 陆未吟道谢摆手,只道是隨口这么一说,並无他意。 送走秦见微,陆未吟閒聊似的问萧北鳶:“秦姐姐和季小姐很熟吗?” “哦,季小姐以前在秦家族学念过书。” 萧北鳶以前也在秦家族学念过一阵子。 那里的先生女师教学十分严苛,隔三差五的挨手板,一个月不到就背著书箱灰溜溜的回来了。 陆未吟心里有数了,又坐著聊了会儿天,起身回千姿阁。 刚进门,尖尖就著急忙慌跑过来,说采柔采香姐妹俩在房里吵起来了。 陆未吟提笔练字,“为什么吵?” 尖尖在旁伺候研墨,“不知道,我在廊前听见摔杯子,过去的时候她们都吵完了。两个都哭了,哭得怪伤心的。” 她本来是按小姐说的,去找采柔聊聊天儿,开解开解,没想到会碰到姐妹俩爭吵。 陆未吟淡然落笔,“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没事儿。” 到了深夜,采香隨陆未吟前往昭王府赴约,眼睛都还有些红肿,想来是吵完架之后又哭过。 陆未吟什么都没说,全当不知道。 星嵐將人领到书房。 一进门,陆未吟就看到立在窗前的頎长背影。 月华如练,浸透雕窗欞,將玄色锦袍镀上一层冷银。 陆未吟迈步上前,目光紧盯轩辕璟脑后。 没有锦带! “王爷万安。” 陆未吟福身行礼,心下隱有波澜。 轩辕璟转过身来。 阔袖微扬,绣在身前的白鹤立时从静到动,仿佛要展翅飞出来。 陆未吟下意识盯著他的眼睛。 清俊矜贵的脸上,眼尾微挑,勾起清冷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瞳仁聚起深沉的光,透出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锋傲。 回望她的时候,隱隱可见两分笑意,倒是將一身疏冷消减不少。 活了两辈子,时至今日,陆未吟才算真正知道昭王轩辕璟生得个什么模样。 “愣著做什么?”轩辕璟挑动下巴,“等著喝陆小姐的茶呢。” 陆未吟淡笑頷首,“是。” 坐到茶台前,陆未吟煮茶的动作愈发熟练。 分好茶汤,她双手捧杯呈到轩辕璟面前,“恭喜王爷!” 轩辕璟接过来,摇头,“恭喜得太早了。现在时好时坏,说不定这杯茶没喝完,就又瞎了。要想痊癒,还得仰仗陆小姐替我寻来最后两味药。” 轩辕璟能摘掉锦带,告知眼疾实情,足可见其诚意,陆未吟也不藏著掖著。 “玉桑已经交给星嵐,至於烛笼……王爷且再等等,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轩辕璟抬杯示意,“静候陆小姐佳音。” 说完药,又说到地下斗场。 “陆小姐智勇双全,巾幗不让鬚眉。” 看得出来,轩辕璟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夸奖的词儿一套一套。 陆未吟正想討点实质的好处,就见外头进来两个人,冲她抱拳行礼。 “星扬见过陆小姐。” “星起见过陆小姐。” 轩辕璟说:“从今天起,他们两个会隱於侯府,隨时听你调遣。” 接著,星嵐捧著两个盒子从外头进来。 打开其中一个,星嵐说:“陆小姐,这是近五年的武考策论题目和最优答卷。” 陆未吟笑容逐层加深,期待的看向另一个扁盒。 揭盖,里面却只是一碟莲子酥。 千禧居的莲子酥。 陆未吟疑惑不解。 轩辕璟捏起一块酥,颇有些意味深长。 “这道莲子酥,陆小姐似乎没品明白。” 第5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从昭王府回去,陆未吟一晚上都在想莲子酥,连做梦都梦到了。 一块莲子酥变得像山一样大,压在她身上,费了半天劲儿往外爬,总算只剩最后一只脚被压著了。 卯足劲儿用力一蹬,就听到咚的一声,脚砸在床上,整个人瞬间醒过来。 “小姐?” 尖尖听见动静,立马掌灯进来,“怎么了?” 陆未吟摇头,“没事。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三刻,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不了。” 陆未吟穿鞋下床。 见尖尖要取劲装,陆未吟道:“今日不去练功了。” 天刚大亮,萧西棠拎著他钟爱的石锁来了,见陆未吟一身裙装,不解,“你就穿这个?” 陆未吟慢条斯理的吃著早点,“今日不去,你自己练吧。” “为何不去?”萧西棠有些急了。 把石锁放院子里,走到陆未吟对面坐下。 “你不知道,陆晋坤昨天回武院了。教头担心他伤没好,本不打算让他参加对练,他倒好,主动挑战孔二。你猜怎么著,一炷香才刚刚过半,他居然就把孔二给打倒了。” 一起练功时,萧西棠时常会提到武院的人,因此陆未吟知道他说的那个孔二。 “你现在不是也能打过孔二了么?”陆未吟语气淡淡,不以为然。 “那不一样!我跟孔二的胜率是五五开,要想贏,都得使上吃奶的力气。可陆晋坤那头蛮牛,完全是碾压孔二,尤其是气势,狂得不得了。” 萧西棠一本正经,“我都怀疑是不是他治伤的时候吃错了什么药,误打误撞打通了任督二脉。” 陆未吟煞有介事的点头,“嗯,可以叫大公子给你打听打听,要真有这样的药,也弄给你吃吃。” 萧西棠懒得同她瞎扯,站起来要走。 “三哥。”陆未吟把人叫住,“不管陆晋坤找你对练还是切磋,或是挑衅,別搭理他。” 萧西棠摆摆手,“避其锋芒嘛,我懂。” 吃完早点,陆未吟又拿出之前只写了个封面的武考宝典。 轩辕璟给的题和答卷,她昨晚上研究过了,摸到一些出题门路,当即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一页。 采香端茶进来,看了一眼,惊道:“这么多呀?三公子能背下来吗?” 尖尖无奈嘆气,“没办法呀,又不知道考题。” 陆未吟手中的笔猛然顿住。 尖尖的话如同一道强光,劈开她心头縈绕已久的迷雾。 对,考题! 兵法策论对萧西棠来说是一大难关,对陆晋坤来说同样如此。 考题年年在变,谁都不知道会考什么,所以轩辕璟替她收集了近五年的考题和答卷,用来当作参考。 那陆晋坤呢? 在这件事上,陆家能为他做什么? 脑海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陆未吟终於知道她在轩辕璟那碟莲子酥里漏掉了什么。 得知陆晋坤在斗场磨炼气势,她便以为斗场就是轩辕璟出给她的题。 没想到轩辕璟不光给她出了题,还给她指了路。 陆晋乾见季如音,不光是谈情说爱,还因为季如音的舅舅宋崢是今年的主考官。 主考官,自然是最先知道考题的人。 陆未吟走到后窗,吹响昨晚轩辕璟给的银哨。 哨声如同鸟叫,清脆悠扬远远传开。 探出窗环顾四周,前头不远有个洒扫的小丫鬟,大白天的,陆未吟猜想星扬他们可能不太方便现身,於是回身走向屋內。 身后窗户突然落下,转过身,星扬已经站在身前。 陆未吟暗暗惊嘆。 不愧是星罗卫。 星扬抱拳,“陆小姐有何吩咐?” 陆未吟开门见山,“陆晋乾是不是让季如音去找她舅舅打听兵法策论的考题?” 星扬如实回答,“对!” 武考涉及人才选拔,宋崢作为主考官,轩辕璟自是要派人多盯一盯。 这一盯,就盯到了陆晋乾身上。 又因为陆晋乾去斗场附近的小院看望陆晋坤,由此发现陆晋坤参加生斗。 一根藤扯出两个瓜。 刚好收到消息那天,陆未吟送血殭果来,轩辕璟就点了一下,顺道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陆未吟又问:“考题通常由谁来出?” “兵部和御史台各出五个题目,去掉重复相似的,再由主考官选出三个,最后呈到御前,由圣上选定,武考当天才会由镇岳司送到考场,当场开启蜡封。” 陆未吟陷入沉思。 没谁的手能伸到皇帝那儿去,也就是说,季如音能做的,就是从她舅舅手里弄到三个考题。 只要提前背下三个考题的答案,必定能顺利过关。 陆未吟很快计上心头,嘴角微挑,明明是笑,却看得人发毛。 陆晋乾不是想要考题吗?行,那就给他考题。 “你这样……” 细细做了一番交代,星扬领命而去。 陆未吟喝口水,回去继续写她的武考宝典。 外头传来采柔的声音。 “叫人来把西北角裂掉的那几块地砖换一下,还有廊后的桂树该浇水了。” 吩咐完,脚步生风的走进来。 “小姐,我想告几天假。” 陆未吟头也不抬,“上哪儿?” “听说叶公祠建好了,我想回去看看。” 从采柔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采香就开始紧张,闻言马上接话,“我也想告假。” 采柔瞪她,语气严厉,“胡闹,小姐身边不留人了?” “那、那你留下,我回去,我也想看看叶公祠。” “你下次回去看。” “我就要先看!” 眼看两人快吵起来了,陆未吟出声,“近日事多,过几天再说。” 姐妹俩抬眼对视,一个眼眶通红,一个强顏欢笑。 陆未吟看在眼里,不露声色。 耗时一整天,陆未吟终於完成了她的呕心沥血之作——武考宝典。 萧西棠拿在手里,隨手一翻,密密麻麻全是字,脑瓜子已经开始疼了。 “背下来啊?” 陆未吟甩著酸疼的手腕,“不用。” 萧西棠刚要鬆口气,就听到她说:“能复述下来就行,不需要逐字背下来。” “还要复述?跟谁复述?” “当然是我了。这里一共有十篇,每天一篇,从明天开始,卯时来我这儿复述,复述完再去练功。” 萧西棠坐都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凭什么?我是你哥,当妹妹的还安排起哥哥来了?” 手指来回拨动书页,翻得哗哗响,“还武考宝典,你个小丫头知道武考考什么吗?” 祖母刚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他写策论,让他这些天先別去武院,陆未吟现在又拿这么厚一本册子让他背。 这是衝著他的命来的呀! “你若信不过,可以先拿去给大公子过目,再决定要不要背。” “去就去。” 萧西棠拿著武考宝典一溜烟儿跑去青云轩。 他脑袋还是转过的。 毕竟是陆未吟辛辛苦苦一笔一划写的,直接拒绝不太好,他又不想背,刚好她主动提起,那就让大哥去当这个坏人。 然而对於有些人来说,脑子转了还不如不转。 萧西棠『如愿以偿』,不用去找陆未吟复述了。 因为萧东霆让他一天一篇,先抄再背,每天早饭前检查。 不仅如此,还被萧东霆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说什么他要是有陆未吟一半能干,早就建功立业了,还用得著为区区一个武考抓耳挠腮? 陆未吟怎么能干了? 他又怎么不能干了? 从青云轩出来的时候,萧西棠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命苦过。 仰头望天,生无可恋! 与此同时,千姿阁里,流光將一盘东西放到陆未吟面前。 揭开盖在上头的绢布,整个厅仿佛都亮了几分。 尖尖眼睛瞪得圆溜溜。 盘子左边是十个亮闪闪的金元宝,右边是厚厚一沓银票。 陆未吟双眼微眯,“这是什么意思?” 萧东霆平白无故给她送这么多钱做什么? 流光解释,“擒获半月佛,陆小姐功不可没。镇岳司为立功的暗探请了嘉奖,按公子的吩咐,除了赏赐的百两金外,其余赏赐之物全部折成银票,合一万八千两整,都在这儿了。” 陆未吟眉稍上挑,漾起笑来,“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尖尖,收起来。” 虽然不差钱,但谁会嫌钱多呢? 此时,陆未吟还不知道她抓的那个半月佛掀起了多大风浪,直至晚上,轩辕璟让星明过来传信。 镇岳司在半月佛身上搜出一本册子,上面的文字十分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经日夜不休的研究推演,终於將密文破译,得到一本帐册。 上面记载了斗场巨额收益的使用明细,近七成都是用来购置生铁,两成购置硫磺、硝石等物。 盐铁皆由官营垄断,民间私採铁矿是杀头的大罪,就算有人为了谋利鋌而走险,也供不起这么大的量。 必然是铁冶所出了问题。 而且大量购置这些东西,陆未吟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有人在暗中铸造兵械?” “没错。” 屹立窗前,陆未吟侧脸被月色镀上一层银白的冷光,墨瞳沉凝,“王爷有何示下?” “王爷会接手这个案子,然眼疾未愈,多有掣肘,故此希望陆小姐能加紧寻找烛笼,替王爷解忧!” 第59章 昭王復明,有人慌了 前世的记忆里,陆未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私铸兵械的案子。 或许是她没关注,又或许是没有她横插一脚,那个叫半月佛的胖子最终带著帐册逃掉了。 关於武考,萧西棠这边能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就靠他自己和天意。 至於陆晋乾,原想著利用他图谋考题这一点,设个局,再送他去蹲大牢,若是顺利,说不定能直接送上断头台。 但现在出了兵械案,找烛笼就成了首要大事,分身无暇,只好简单挖个坑,让他自己先在坑里撞一会儿。 陆未吟叫来星起,问:“我要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让星起找人打一件可以包裹全身的铁皮衣,进蛇窟时穿。 重活一世,她这条命大有作用,绝不能给一窝蛇添菜。 星起回道:“应该差不多了,说好的明日去取。” “现在去取,在角门后等我。” 一天而已,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星起走后,陆未吟估算著时间叫来采柔,“现在多了星扬星起,人手够用,你回去看叶公祠吧,也代我上一炷香。” 采柔手指微颤,努力挤出笑脸来,“谢小姐,那我这就去收拾。” 走到门口,她忽然折回来,跪在陆未吟面前,俯身磕了个头。 “采柔不在,小姐万事当心,多加保重。” 陆未吟眼睛盯著书,摆摆手,“又不是不回来了,去吧!” 采柔的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就等著陆未吟开口放人。 采香一路哭著送她到门口,临別时甚至抱著不肯撒手,采柔强行挣脱,骑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 士为知己者死,小姐想要烛笼,那她就去给她摘烛笼。 哪怕失败葬身蛇窟,也算死得其所。 出城一路向南,采柔虽有不舍,也有对蛇窟的恐惧,但始终步伐坚定。 快马加鞭赶了两天路,终於到达佘县。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佘县境內有一座山,因有山涧,终年潮湿,半山腰障毒环绕,蛇虫鼠蚁种类奇多,当地人称不落雀。 意思是鸟儿从上头经过,都不会往这山上落。 对於寻常人来说,不落雀是坚决不能踏足的危险之地,可对於研习医药毒理的叶家来说,这儿就是取材的宝地。 叶家出事之前,姐妹俩几乎每年都会跟著父亲来这儿一两次。 来到山下,马儿不肯再往前走了,采柔扛上大包,刚扎进林子,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回头,眼前只有重重树影,绿冠如盖遮天蔽日,连吹来的风都是阴冷的。 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吧…… 从小到大没背过什么经文,采柔只能念著阿弥陀佛来给自己壮胆。 “采柔。” 更清晰的声音响起,下一刻,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小姐?” 采柔又惊又喜,正想上前迎接,又恍然想起不能让小姐涉险,当即冷下脸,“你跟踪我?” 陆未吟一身劲装,背后的包袱比采柔那个还大。 在她身后,是同样负重的星起。 走到采柔面前,陆未吟肩头大包落地,传出铁片互撞的声响。 她朝采柔伸出手,“药!” 这才刚进山,她就被虫子咬了,露在外面的皮肤爬满红疙瘩。 采柔赶紧拿出药,挖一大坨在手里,又將药盒递给星起。 一边给陆未吟抹药,采柔一边絮叨,“我来这儿找点药材,小姐怎么跟来了……你该不会以为我来摘烛笼吧?我真的不知道哪里有烛笼,那东西长在蛇窟,谁能知道哪儿有……” 抹完药膏,采柔又往两人身上洒了驱虫的药粉。 “小姐快回去吧,这山——” 不等她说完,陆未吟已经重新扛起她的大包。 “你要是不想我把这座山翻遍,就赶紧前头带路吧,咱们速战速决,早去早回。” 陆未吟穿梭山林时,皇帝传旨,召轩辕璟入宫。 “阿临。” 错金博山炉吐著香雾,皇帝搁下硃笔,自鎏金蟠龙椅上起身,快走几步从吴尽言手里迎过轩辕璟,领著他落座。 “听说你府上昨天深夜急召了太医,可是身子有何不適?” 內侍奉上茶盏,皇帝接过来放到桌案上,仔细將轩辕璟的手引领过去摸到底托,生怕他烫著。 “让父皇担心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昨夜忽然头痛呕吐,估计是热著了。” 皇帝当即吩咐吴尽言,“去,把李成甫叫进来。” 担心轩辕璟身子有恙,皇帝早早叫来李太医,让他在偏殿侯著。 李太医进来,仔细问诊检查一番,所言和昨晚的太医差不多,怀疑是天气太热中暑所致。 得知並无大碍,且今天已经明显好转,皇帝这才放心。 看著眼前目覆锦带的儿子,皇帝向来威肃的脸上此时只有心疼和內疚。 是他没照顾好儿子,是他愧对阿云。 父子俩聊了一会儿,皇帝又留了轩辕璟用膳,这才让吴尽言送他出去。 坐回案前,还有厚厚一摞奏摺等著处理,皇帝重执硃笔,刚把一本奏摺翻开,就见吴尽言匆匆跑进来。 “皇上,王爷他、他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皇帝骤然起身,面如墨沉。 轩辕赫此时正在淑萃宫跟容贵妃请安。 他在陆未吟手底下吃了大亏,又是受伤又是遣散琴姬,还损了名声,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敢再贸然出手,便来找容贵妃討个主意。 镜中,容贵妃雍容精致,染著艷红丹蔻的指尖轻轻描过微扬的柳眉。 “在陆盛元巡税回来之前,別说气,就是打落了牙,你也给我和血吞了。眼下武考在即,你舅舅正忙著在考生里物色一批可用之人收为己用,你若胆敢生事,可別怪我不拿你当亲儿子。” 镜外,容贵妃缓缓回头,冷眼一扫,轩辕赫咽了口唾沫,忙说不敢。 喝过茶,轩辕赫正准备走,桂嬤嬤推门而入,带来轩辕璟滚下台阶摔伤的消息。 “摔了?摔得好啊!” 轩辕赫轻嗤冷笑,歪在椅子里,支起一根手指转茶杯盖玩儿。 “一个臭瞎子,不老老实实在王府里窝著,又跑去父皇面前卖惨,摔死活该!” 容贵妃睨他一眼,懒得搭理,只问桂嬤嬤,“伤得如何,太医可来瞧过?” 她也厌恶轩辕璟,巴不得他一下子摔死才好,但面子工夫还得做起来。 桂嬤嬤瞧瞧她,又看看一旁的轩辕赫,张著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容贵妃催促,“说啊!” 心头忍不住涌起期待。 难不成真摔死了? “皇上召李太医看过了,脑袋和身上有些轻伤,就是昭王的眼睛……摔好了。” 轩辕赫玩杯盖的手猛的顿住,起身疾步过来,“什么叫摔好了?” 他只听说过摔坏了,哪有摔好的? 桂嬤嬤战战兢兢,“就是摔好了,看得见了。” 轩辕赫狂躁乱转,一脚將椅子踢翻。 “不可能!他都瞎了多少年了,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就摔这一下就摔好了?” 容贵妃冷著脸上前,抬手要打,轩辕赫下意识捂脸,没想到容贵妃玩的是声东击西,往他小腿上猛踢了一脚。 “你那脑子若实在是坏得不能用了,回头我找人给你换个猪脑子进去。” 细想之下,轩辕璟復明,其实不见得是件坏事。 皇上偏疼轩辕璟,不就是因为他是瞎的吗? 高高在上掌一国兴衰万眾生死的皇帝,时不时想要点父子温情,因此偏疼瞎眼的儿子。 当儿子的瞎著眼做不了什么,少做也就少错。 可復明之后呢,轩辕璟还能像以前那样安守本分吗? 他可只比太子小一天,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他能不肖想一下? 只要他生出爭储的心思,皇上又岂会再像以前那样待他? 再说了,轩辕璟復明,慌的应该是太子才对。 到时鷸蚌相爭,她的赫儿渔翁得利,岂不美哉? 容贵妃扯著儿子耳朵拽到身前,给他分析利弊。 轩辕赫立马转怒为喜。 “太子巡边,估计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等著看好戏吧。”容贵妃摸摸头上的金釵,“走吧,给你父皇和昭王道喜去。” 昭王復明,皇帝大喜,当晚就办了一场宫宴庆祝,六宫皆贺,皇后更是拉著轩辕璟的手,喜极而泣。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本宫日日礼佛,祈求国泰民安圣上龙体康健的同时,总也不忘求神佛垂怜,让你的眼睛快些好起来,如今菩萨终於显灵了。” 一旁的容贵妃在心里掀了个大大的白眼。 脸皮厚的人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三言两语,就成她求神拜佛的功劳了。 轩辕璟额头上缠著纱布,眼眸深邃明亮,客套应付两句,就去找皇帝说话了。 皇后喝了几杯酒,声称不胜酒力,提前离席回了凤仪宫。 一进门,脸上醉意顷刻间退去。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轩辕璟的脸,皇后垂在宽袖下的手一点点收紧。 以前总盖著眼睛瞧不出来,如今一见,他那张脸,可真是像极了那个贱人。 “立马飞鸽传书告知太子,轩辕璟復明,让他加紧巡边,速速回京。” 第60章 闯蛇窟,偷考题 剑光闪过,一条红色腹蚊蛇断成两截落到地上。 穿过半山腰的毒障之后,时不时就会有蛇窜出来,让人防不胜防。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条了,星起不堪其扰,表情也认真起来。 雄黄粉开路,刚开始效果很明显,能看到那些蛇游走奔逃,隨著继续深入,雄黄粉就不管用了。 密林深沉,仿若暮色提前降临,带著泥腥湿气的风拂动树叶,每一个揉碎的沙沙声后,仿佛都藏著长蛇吐信的嘶嘶暗响。 咻。 陆未吟抬手射出飞刀,贯穿采柔身后探出的蛇头並钉在树干上,问:“快到了吧?” 采柔腕间袖弩连发,额头沁出薄汗。 “就在那丛竹子后面。” 陆未吟望过去,三四丈外,一丛翠竹贴著山壁生长。 她把包袱放下,解开,拿起最大的一节铁皮圈。 星起也放下包袱,解个结的工夫,陆未吟已经將铁皮圈套在了腰腹上。 “陆小姐?”星起惊了。 他以为这是给他准备的。 能走到这儿已经很让他刮目相看了,她竟还要进蛇窟? 陆未吟將空包袱扔给他,“把剩下的雄黄粉全都倒进去,等我出来,你就点燃包袱扔到洞窟口子上。” 视线短暂对视,清冷绝伦的面孔上,英丽眉眼间透出不容置喙的威势,將星起想要入蛇窟取药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陆未吟又叫采香过来帮著套铁皮。 四肢腰身这些部件本应该融接成一体,但她提前一天去取,还差最后一道工序没做,只能穿孔后用绳子拼缝起来。 费了半天劲儿,总算把铁皮衣穿好了,除双手和眼睛外,其他部位全部包裹在铁皮之下。 “你们在这儿等著,自己小心。” 陆未吟叮嘱完,举著火把提著匕首走向那丛竹子。 铁皮包裹的身影动作僵直,明明是滑稽搞笑的画面,却充满了孤胆赴战的英勇,摇动的树影便是助威的战旗! 不断有铁皮被撞的声音传来,那是蛇在攻击。 陆未吟走到那丛竹子前,一眼就看到后面黑漆漆的洞窟。 洞窟不足人高,直著身子进不去。 陆未吟慢慢走过去,反覆尝试,膝盖弯不下去,只能弓著点腰。 只听得一声轻响,腰后位置拼缝的绳子被强行崩断。 犹豫一瞬,陆未吟探身进入。 浓烈腥臭扑鼻而来,当身影彻底被黑暗笼罩,仿佛一步跨入地狱。 火把的亮光微弱如星点,铁皮被撞击的声音如同雨打芭蕉一样密集,还有浪潮般的嘶嘶声,带著无尽的阴冷湿寒將来犯者包围吞没。 活了两辈子,陆未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灵魂深处的恐惧。 双脚不受控制的想逃。 可是,她不能! 自陆未吟消失在竹林后那一刻起,采柔和星起就开始了漫长煎熬的等待。 没有蛇再来袭击他们,好像全都返回蛇窟去了。 星起紧紧攥著装雄黄粉的包袱,另一手拿著火摺子,目不转睛的盯著竹林。 稍有点风吹草动就想去点火,又怕点早了,又怕点晚了。 山风渐疾,撕扯衣袂猎猎作响。 终於,陆未吟的身影从竹林后跑出来。 “是小姐,快快快。”采柔飞奔迎上去。 星起边跑边点包袱,待火焰燃大后甩向洞窟,刺鼻的味道伴隨黄色烟雾一起蔓延开来,將追击的群蛇堵在洞里。 采柔接住陆未吟,星起挥剑划断铁皮上拼缝的绳子,方便陆未吟脱掉铁皮衣逃跑,再转身迎向追来的蛇断后。 一路狂奔下山,待过了毒障,陆未吟脚一软跪在地上。 “小姐!”采柔惊呼。 “腰……蛇……”陆未吟艰难出声。 采柔这才发现她面色乌青,嘴唇黑紫,赶紧餵下几颗药丸。 检查后,见陆未吟后腰位置有黑血渗出,马上用匕首割破衣裳,再划破皮肤,从包袱里拿出药酒冲洗。 星起背身站著,满脸担忧,“她没事吧?” 采柔全神贯注,待敷完药包扎好,才回答:“死不了。” 站起身,采柔红著眼直视星起,“你看到了,我家小姐为了替你们王爷寻药,上毒山入蛇窟,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还请转告王爷,我家小姐已经尽力了,这烛笼……” “什么叫尽力了……” 陆未吟摇摇晃晃从地上坐起来,抖著手伸向怀里,掏出一株坠著小兜的白草递给星起。 “告诉王爷,陆未吟……幸不辱命!” 星起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將烛笼送回昭王府。 得知这烛笼是陆未吟亲入蛇窟为他摘来的,轩辕璟向来从容自持的脸上罕见露出震惊。 他一直以为,是陆未吟身边的叶家姐妹有特殊的买药渠道,没想到…… “她人呢?” 星起回答,“陆小姐被蛇咬了,坐马车回京,明日才能到。” 轩辕璟眸光微动,“可有大碍?” “已经解毒,並无大碍。” 轩辕璟放下心来,吩咐星嵐,“通知老金,药已集齐。” 次日,陆未吟回到侯府。 她这一趟走了五天,临走前给尖尖一一交代了,谁来找她应该如何应对,结果侯府眾人这会儿的注意力全都在即將参加武考的萧西棠身上,倒是没人发现她离开过。 见姐姐平安回来,采香喜极而泣,姐妹俩双双跪在床前,一为感激,二为请罪。 陆未吟趴在床上,“事情已经过去,无需再提。倒是有件事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那洞里长了烛笼?” 采柔回答:“小姐还记得咱们路上碰见的红色腹纹蛇吗?只有长烛笼的地方,才会有这种红蛇。” “原来如此。”陆未吟摆摆手,示意姐妹俩退下。 俩人起身往外走,采柔回头望向陆未吟,眼中盛满担忧。 尖尖站在床边换药,陆未吟垂下眼帘,困意袭来,意识放空时,尖尖的指尖碰到她腰间皮肤。 闪电般回身,陆未吟紧紧攥住尖尖的手,眼中迸出犀利刺骨的杀气。 “小、小姐……”尖尖嚇到颤慄。 看清是她,陆未吟这才鬆开手趴回去。 晚上,尖尖伺候陆未吟更衣清洗。 陆未吟十分睏乏,哈欠一个接著一个,等她睡著,尖尖熄灯退出內室,刚走到廊下,就听到屋里传出急切的呼喊。 “来人,点灯,点灯!” 尖尖赶紧进去將灯点上。 挑开帐帘,只见陆未吟抱膝坐著,苍白的脸上爬满豆大的汗珠。 “小姐……” 尖尖轻轻按著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陆未吟极力平復情绪,半晌道:“没事,做噩梦了。” “小姐不怕,尖尖不走,也不熄灯。” 待陆未吟重新睡下,尖尖放下帘子,就这么靠在床边守了一宿。 屋里的灯也亮了一整夜,饶是如此,陆未吟还是惊醒了两三次,每次醒来都是满头大汗。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蛇窟里经歷了什么。但可想而知,那定是一段恐怖至极,甚至在灵魂深处烙下了印记的惊悚回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天。 星起將陆未吟的情况告知轩辕璟,然后带回太医特意调製的药香,陆未吟用过之后才渐渐好转。 一晃,离武考还剩最后十天。 永昌侯府里日日都能听到萧西棠崩溃的嚎叫,一次能抡几百下石锁,能负重蹲一炷香时间的马步,能在练功场折腾一整天的萧三公子,最后被一支笔桿子压折了腰。 相比之下,陆晋坤就显得轻鬆多了。 季如音为了情郎,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终於从她舅舅的书房里偷出三道考题,誊抄下来送到陆晋乾手里。 陆晋乾拿著考题,请了三个先生一同研究后写出答卷。 陆未吟从佘山回到永昌侯府那天,陆晋坤已经拿著答卷开始背了。 陆晋乾甚至告了假,专程在家里盯著他背,確保能把每篇答卷都背得滚瓜烂熟。 陆家兄弟不知道的是,季如音前脚送完考题,后脚就被伯爵夫人带人抓回去关了起来。 伯爵夫人怒不可遏,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 悉心教养了十多年的女儿,饱读诗书乖巧懂事,竟为了个男子,处心积虑偷盗考题。 要知道,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不光季如音会招致重罚,宋崢也可能会以徇私瀆职论处。 平康伯爵府夹在中间,势必会受到牵连。勋爵之家,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如履薄冰,稍有错处便会被人曲解放大。 若是季如音和陆晋乾的私情再被人捅到明面上,伯爵府的脸面就要被甩到大街上给別人踩了。 幸亏季如音院子里有个识大体的小丫鬟,发现此事后及时报过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差一点,全家就被这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给害了。 伯爵夫人忍著心疼,將季如音罚跪了一整日,再禁足府中,武考结束前不得外出。 宋崢得到消息,也是嚇出一身冷汗。 最近季如音常来府上,或借书,或与他下棋,宋崢只当是外甥女想同自己这个舅舅亲近亲近,谁成想竟是衝著考题来的。 事关重大,万万不可声张,姐弟俩將事情按下来,宋崢又从之前收集的考题里重新选出三个,送去给皇帝挑选。 从考较才干的角度来看,后面选的这三道题,肯定比不上之前那三道,但对於宋崢来说,题出差点,顶多让皇帝觉得他才能有限,也总好过考题泄露,埋下一个要命的隱患。 终於,武考开始了。 第一项便是考兵法策略。 走进考室,看著坐在斜对面的萧西棠,陆晋坤吹了声口哨,挑衅的抬了抬下巴。 他胸有成竹,备好笔墨,將考卷仔细抚平,只等著考题公布后就奋笔疾书。 镇岳司副指挥使魏平安將考题从宫中送过来,当眾验过蜡封,再开启宣读。 听到考题的时候,陆晋坤有一瞬间觉得像在听天书。 考题是这个? 那他天天起早贪黑背的是什么? 第61章 考院门口,陆未吟激怒陆二 考院外头,茶楼茶摊客满为患。 临窗雅间里,萧北鳶伏在窗边,紧张又期待地望著对面的考院大门。 “阿鳶,过来坐。”萧南淮唤她,“你再盯著,他也得考完才能出来。” 老太君年纪大了,萧东霆又腿脚不便,萧南淮专程將休沐时间调到武考这两天,好陪萧西棠考试。 萧北鳶坐过来,双手托腮,小脸皱成一团,“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抱佛脚都还不好好抱。昨天我给他送汤去,脸砸书上,睡得那叫一个香,叫都叫不醒,我看怕是悬了。” 萧南淮將茶推到她面前,“阿棠年纪不大,这回不成,明年再考便是。” 萧北鳶点点头,端起茶抿了一口,又看向对面的陆未吟,“阿姐,你觉得三哥这回能不能考过?” 陆未吟盈盈浅笑,轻轻摇晃的暖玉耳坠將面容拉得温润柔和,“我觉得能行!” 萧东霆盯著,萧西棠是实实在在把她那本武考宝典背过一遍,就算边背边忘,也总有些印象,又有先生守著教策论,即便不能拔得头筹,通过考试应该不成问题。 萧北鳶马上笑起来,“阿姐说行,那肯定行。” “听阿鳶说,你为阿棠手写了一本武考宝典,真厉害呀!” 萧南淮替陆未吟杯中续上茶水,眉目清朗温润,语气真诚,一如既往的亲和。 陆未吟客套两句,目光垂落在萧南淮提壶的右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有力量感。 却有一条长疤从虎口斜拉下去,贯穿整个手背。 看起来是刀剑伤,疤痕已经泛白,可见已有些年头。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萧南淮心细如髮,几乎马上察觉,放下茶壶后搓了搓手背的疤,笑道:“小时候跟大哥闹著玩儿搞的。” “这样啊!”陆未吟只是笑笑,就跟萧北鳶聊別的去了。 心下却觉得奇怪。 这样的伤,若是再深一点,怕是要把半个手掌砍下来。 两兄弟『玩』儿什么,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三人閒聊,气氛轻鬆融洽,终於,外头传来敲钟声,萧北鳶扑到窗前,看到考院大门缓缓拉开。 “考完了考完了。” 小姑娘迫不及待,开门飞奔出去。 陆未吟理了理有些坐皱的裙摆,稍落后几步走出雅间,恰在此时,对面雅间的门打开,陆晋乾和几个公子哥儿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陆未吟的瞬间,陆晋乾脸上的笑容立马消散,换成不加掩饰的厌恶。 陆未吟目不斜视,逕自迈步下楼,只当没看见。 陆晋乾也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招晦气,然而与他同行的公子哥儿里却有个不肯消停的。 王怀仲手里抓了几颗生,待陆未吟走到楼梯拐角处,他將一颗生扔过去,“陆三小姐,你是瞎了还是哑了,看不见你大哥在这儿吗?连声招呼都不打,可真有规矩啊!” 他的出身是这群人里最差的一个,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好在家里长兄颇有经商头脑,挣下不少家业,银钱铺路,他才有机会结识陆晋乾这一伙人。 刚才在雅间里,所有人都围著陆晋乾侃侃而谈,他插了几次话都没人搭理,王怀仲担心再这样下去,只怕下回相聚就没人叫他了。 出来碰到陆未吟,王怀仲觉得露脸的机会来了。 陆未吟侧身避开生,清冷目光扫过去。 王怀仲心口突突跳了两下,斜倚栏杆的身体下意识站直。 余光瞥到陆晋乾脸上的笑意,王怀仲备受鼓舞,正想再来几句更难听的,忽然看到走在陆未吟前面的人退回来。 竟是萧南淮。 王怀仲冷汗都嚇出来了。 他走在人群最后,没看到萧南淮,还以为陆未吟是独自来的。 难怪其他人都不开口,就他这死嘴跑得快,偏偏眼睛该看不看! 萧南淮侧身让陆未吟走前面,凝视的双眸充满压迫感,“劳驾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 平和的语气里甚至还带著几分笑意,却让王怀仲打心底里发怵。 “我、我……”王怀仲脸色霎时惨白,慌乱间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陆晋乾。 陆晋乾回以一记安抚的眼神,笑著说:“王兄有所不知,我同阿吟是手足至亲,向来不计较这些虚礼。” 短短一句话,既坐实陆未吟失礼,又向萧南淮点明,他才是陆未吟的亲大哥。 亲哥还在这儿,用他个继兄来瞎出头? 萧南淮笑意不减,只是目光更加冷凝。 “陆大公子下回牵狗出来,记得戴上嘴套子,免得胡乱咬人惹出事端,到时候把狗打死了不打紧,就怕拳脚无眼,把狗主人给打了,那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萧南淮头也不回的离开。 陆晋乾死死攥住楼梯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翻涌著阴鷙的怒火。 身后几个公子哥儿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 王怀仲更是恨不得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然而很快,陆晋乾就笑起来,“走,咱们去看看阿坤考得如何。” 嘴上斗狠有什么意思?陆萧两家都有人参加武考,那才是见真章的地方。 准备如此充分,陆晋乾胸有成竹,料定陆晋坤这次必定能拔得头筹。 走出茶楼,陆晋乾老远就听到萧西棠兴奋的声音。 “我真的太佩服你了!” 萧西棠激动得想拍陆未吟肩膀,手抬起来又觉得不合適,转而勾住萧南淮的脖子原地蹦躂。 “多亏了你写的武考宝典,好多我都用上了,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这回绝对稳了。” 陆未吟飞快睨了眼停在路边的马车,含笑挑眉,露出女儿家的娇俏,“那是。识字启蒙至今,我熟读上百本兵书,可都在脑子里装著呢。得我宝典者,自然下笔如有神。” 陆晋乾冷哼。 陆未吟居然还为萧西棠写了什么狗屁宝典,呵!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写的东西,侯府那些人也真敢拿给萧西棠看。 收回目光,陆晋乾极目搜寻陆晋坤的身影,却见他从路旁的马车上下来,气冲冲的奔向陆未吟。 陆晋乾暗道不好,疾奔过去將人拦住,“阿坤,我正找你呢!” 见到他,陆晋坤怒气更甚,粗暴的將人推开,大掌伸向陆未吟。 萧家兄弟俩齐齐挡在前头,萧南淮面容肃冷,“陆二公子,你做什么?” “滚开,我找我妹妹,有你什么事儿?” 陆晋坤如同红眼的疯牛,鼻孔喘著粗气往前衝撞。 瞥见穿緋红官袍的宋崢从考院出来,陆未吟用力將萧西棠拉退一些。 武考当口,决不能搅和进殴斗这样的事里。 萧南淮攥拳,已做好动手的准备。 陆晋乾自然拎得清轻重,赶紧叫上同行的公子哥儿,抱腰的抱腰,箍膀子的箍膀子,合力將陆晋坤拦下。 陆晋坤气愤吼道:“陆未吟,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对自己亲哥不闻不问,跑去给萧西棠写武考宝典,你可真会赶热灶啊。捧高踩低,连血脉亲情都不要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动静闹得很大,一时间,上百只眼睛將陆未吟盯著。 陆未吟面色染上寒霜,將手从萧北鳶手中挣出来,坚定的迈步上前。 “陆二公子问我良心,那我倒想问一句,陆將军生辰宴上,陆二公子提棍打我时良心何在?我去侯府之前,二公子赌运不济抢我首饰去平帐时良心何在?” “去年寒冬腊月,二公子说我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將我院中分得的炭火全部投水浸湿时良心何在,我高热不退人都烧糊涂了,二公子封我院门不让丫鬟找大夫时良心又何在?” 盛夏平白起寒风,吹动陆未吟鬢间碎发,那双黑眸里,刺骨寒意如同滚落的雪球,一点点形成磅礴山势,凌空腾起,骤然砸落在陆晋坤头上。 声声詰问如平地惊雷,炸出阵阵议论。 “难怪陆小姐不肯留在將军府……” “去年雪落得那样大,我屋里炭火没断过都长了冻疮,没炭可怎么过呀!” “这是亲哥?这是畜生吧!” “陆晋坤居然还赌钱……” 陆晋乾汗毛直竖,“陆未吟,你胡说八道什么?” 疯了,这死丫头真的疯了! 阿坤因为赌钱,险些被父亲剁掉手指,早已经彻底戒了,他都忘了有这回事,没想到竟被陆未吟在大庭广眾之下抖出来。 陆晋坤也慌了,“对,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什么时候赌……” 陆晋乾赶紧拽他一把。 他已经不赌了,不怕人查,但此事无法自证,多次提及反而给人加深印象。 陆晋坤这回反应倒是快,赶紧略过赌钱这事儿,转移话题,“不过是兄妹之间玩闹而已,要真是没给你炭没给你找大夫,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我今天还能站在这儿,是因为丫鬟忠心,钻狗洞出去为我买炭买药,与你陆二公子有何干係?” 余光瞥到宋崢坐小轿离开,目的达成,陆未吟冷笑转身,牵起萧北鳶扬长而去。 “给我站住,你——” 陆晋坤还想追上去,陆晋乾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脑子能不能清醒点?”陆晋坤恨得咬牙,“你都……准备得那么充分了,还管她那个狗屁宝典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考题根本就不是你给的——”盛怒之下,陆晋坤脱口而出。 陆晋乾眼疾手快,照著他肚子就是一拳,將要命的话给堵了回去。 考试失利,又被陆未吟刺激一通,这会儿还被亲哥揍,熊熊怒火衝出胸口,陆晋坤彻底失去理智,攥著拳头咆哮一声,撞开陆晋乾后重步跑开。 陆未吟不是一门心思要帮萧西棠通过武考吗?门儿都没有! 他不仅要萧西棠落榜,还要他把命留在较武台上! 第62章 天风迫眉睫,正宜击剑啸长歌 下午考弓刀石马步箭,陆未吟没跟著去。 萧家兄妹以为她被气著了,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明净透亮的窗户前,陆未吟拿起窗台上的一支当归,脑海中有一捲地图铺展开来。 采柔进来將一叠糕点放在桌上,陆未吟吩咐道:“给楚家兄弟传信,让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按正常流程,楚家兄弟这事儿理应告上兵部衙门。 可兵部现在尚书之位悬空,又忙著武考的事,並非陈情申冤的好时机。 且再等等。 采柔领命而去,陆未吟铺展笔墨准备练字,忽然发现案头上多了几本没见过的书。 《六合韜略》《铁骑雁行阵图》《甲子火攻备要》……全是兵书。 “这是哪儿来的?” 尖尖看了眼,“哦,今早上流光送来的。” 陆未吟隨手翻开那本《六合韜略》。 书已经被翻旧了,纸质发软,页角却连个卷边都没有,可见十分爱惜。 这个萧大公子,真是……嘴硬心软! 粉唇勾起清浅笑意,陆未吟將书放在一旁,执笔抄起来。 一篇未完,采香脚步匆忙的进来,“小姐,阿蒙说金立万去了昭王府。” 找回烛笼后,陆未吟就让阿蒙也去盯著裁缝铺。 三味药已经找齐,她估摸著,若金裁缝真与神医有关,轩辕璟也是时候找他了。 这不就来了。 陆未吟走进內室,本打算乔装打扮偷溜出去,劲装拿在手里,忽又改了主意,就这么领著采香大摇大摆出了门。 马车在距昭王府还有两条街的巷子前停下,采香將车夫支去对面买糕点。 阿蒙从墙头落下,仰脸笑著打招呼,“陆小姐。” 陆未吟笑了笑,问:“確定人进昭王府了吗?” 阿蒙篤定点头,回头指了指身后,“他来这家量衣服,前门进,乔装打扮从后门出,直接由人领去昭王府。” “你如何发现的?” 阿蒙拿大拇指一揩鼻子,昂著头,颇有几分得意,“我趴墙头看到有人从后门出来,就过去瞧了瞧。他中午吃过韭菜炒鸡蛋,我闻出来了。” 陆未吟將手探出车窗拍拍他的头,“好小子!” 她现在怀疑之前金裁缝不是没跟昭王府接触过,而是盯梢的人粗心大意没发现。 车夫买糕点回来,阿蒙利落窜上墙头藏起来。 采香接过糕点,说:“去昭王府。”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昭王府,轩辕璟顶著一脑袋银针泡在水雾氤氳的汤池內。 滴滴汗珠滑过下頜、脖子、锁骨,顺著胸前肌肉的沟壑匯入清澈水中,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双目轻合,长睫轻颤,宛如雕塑般俊美的脸庞上透出几分愜意,盈动水光下,身形线条若隱若现。 在他身后,金立万坐在矮几前,摆弄他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 房门开合,星嵐从外头进来稟报,“王爷,陆小姐来了。” 喉结滚动,震落几滴汗。 轩辕璟睁开眼,视野里仍是一片漆黑。 “可有说为何而来?” “没说,只说要即刻面见王爷。” 大白天过来,只怕是有要紧事。 轩辕璟转过身,手攀住池壁,“老金,赶紧拔了,我看不见。” 金立万头也不抬,“时间还没到。” 哗啦水响,轩辕璟从水里站起来,“你一会儿再扎便是。” 金立万烦躁,“扎了拔拔了扎,你不怕痛,我还嫌麻烦。赶紧老实待著,我夫人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轩辕璟气结,又靠著池壁坐下去,半晌后对星嵐说:“带她进来。” 星嵐瞳孔瞪大,瞄了眼水下,“王爷,这样不妥吧……” 轩辕璟神情淡然,“又看不见。” 星嵐心想,你倒是看不见,但人家姑娘…… 主子有令不敢不从,星嵐心情复杂的把陆未吟领进来。 活了两辈子,陆未吟自问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数十万人阵前对垒,她眼皮都不曾眨过一下,却也忍不住在此时涨红了脸。 这个轩辕璟……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王爷!”陆未吟环顾四周,“臣女拾到一块羊脂白玉无事牌,猜想应是王爷之物,特来归还。” 没找到人,陆未吟迈步上前,將无事牌放到矮几上,全程目不斜视。 “原来掉你那儿了,有劳陆小姐。” 片刻后,见她不提走,轩辕璟问:“陆小姐还有事?” “王爷在治眼睛?” 轩辕璟微仰,靠在池壁上,“对。” “何人在治?” 轩辕璟微微蹙眉,大概猜到她为何来了。 陆未吟开门见山,“能为王爷治疗眼疾,必是当世神医,臣女想请神医出面,替侯府大公子治腿。” “这样啊……”轩辕璟拖长尾调,犹豫片刻后如实道:“这位神医性情古怪,只救与他有恩之人,陆小姐只怕是请他不动。” 陆未吟不信。 她於神医並无恩情,神医却替她解了飞鏢的毒,可见这只是拒绝的託辞。 “王爷之令也敢不从吗?” 轩辕璟无奈摊手,“他若愿听我的,我也不至於如此失礼的见陆小姐。” 视线不受控制的从某处飞快掠过,陆未吟脸上红霞更甚,罕见的有些负气。 “確实失礼,臣女告退。” 陆未吟走后,金立万从隔壁过来。 轩辕璟问:“都听到了?” 金立万態度坚决,“欠她的恩情我已经还了,旁的事莫要再提。” 轩辕璟摇头嘆气。 当初萧东霆刚受伤时,他就找过老金,可惜这傢伙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怎么说都不肯施以援手,否则萧东霆早就站起来了。 半个时辰后,头上的银针一根根取出,眼前开始有光漫进来,视野一点点恢復清晰。 喉头涌动,轩辕璟低头吐出一口黑血。 血丝在清水中缓缓溢开,映出一张通红震惊的脸。 “今日为何没撒药?” 以往扎针浸浴泡的都是药汤,水白如乳,可今日…… 金立万背起药箱,“不光今日,以后都不用药浴了,王爷下回召人还是注意些吧,別嚇著人家。” 星嵐举著沐巾过来,眼睛盯著脚尖……没眼看。 原来王爷说的看不见,是以为陆小姐看不见,可看不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抄了半天兵书洗眼睛。 晚上星扬过来,说陆晋坤那边动了。 “把人盯紧,保留证据。” 陆未吟將一把匕首擦得鋥亮,凛凛寒光映出比刀更冷的眉眼。 “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二天,考实战。 上午初选,输一场即淘汰,连胜过三人即可进入下午的终试。 经过层层遴选,最后仅剩二十人走到终试,大家抽籤选对手,抽中相同数字者同台对垒。 临进考院时,萧西棠一手掐腰,一手握拳,“若是抽到陆二,我定要与他痛痛快快战上一场。” 陆未吟意外挑眉,“之前不是一直祈祷不要抽到他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 萧西棠回头,愈发英挺硬朗的面容上透出豪放的战意,“你宝典上不是写了吗,天风迫眉睫,正宜击剑啸长歌!” 说罢,面朝考院,雄赳赳气昂昂的迈步,“行了,小爷去也,等我的好消息吧。” 萧北鳶紧张的揪紧帕子,萧南淮拍拍她肩膀,“走吧,我们上茶楼等。” 三人转身,刚走出几步,身穿山水锦绣官袍,腰挎长刀的武者从里面追出来。 “请问可是陆未吟陆小姐?孟都头请您进去一下。” 是镇岳司的人。 萧南淮疑惑不已,“孟平?他找阿吟做什么?” 武者並不回答,只催促道:“陆小姐请吧,莫让孟都头久等。” 陆未吟向萧家兄妹投去宽慰的目光,扭头跟著他进入考院。 “阿姐……” 萧南淮拉住妹妹,“估计是大哥交代的,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从爬藤掩映的边沿小道进入考院,陆未吟被带到地势稍高的一处凉亭,身穿官服的孟平已经等在这里。 二人互相见礼后,便不再多言,齐齐看向下方的较武台。 青石垒就的较武台在烈日下泛著冷光,台面刀痕交错如蛛网密布,四角青铜兽首吞口悬掛的絳色帷幔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主考官宋崢端坐对面高台,左侧是镇岳司指挥使高振,右侧是京畿卫统领雷驍。 考试已经开始,台中央,两道身影倏分倏合,枪尖与刀锋相击迸出点点火星。 隨著一人落台,比试结束,裁判官宣布胜负。 三轮比试后,萧西棠持枪踏上较武台。 而他的对手,毫无疑问,正是手握双锤的陆晋坤。 伴隨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陆晋坤双目阴鷙,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厚唇张合,无声说道:“你死定了!” 萧西棠紧紧抓住枪桿,闭上眼极力平復心绪。 天风迫眉睫,正宜击剑啸长歌。 打就完了。 再睁眼,少年眸间已不见惧色。 对面,陆晋坤暴喝一声率先出击,双锤如陨星坠地,锤风呼啸捲起凌厉劲风。 萧西棠身形疾退,枪尖如银蛇吐信,倏地一挑,直刺对方咽喉。 陆晋坤狞笑,左锤横挡,“鐺“的一声,火星四溅,右锤已挟著杀意横扫腰腹。 亭下,孟平看得心惊。 这哪是比试,分明是衝著討命去的。 高台上,宋崢黑沉著脸。 这陆家兄弟俩可真是没一个良善,哥哥诱哄如音偷盗考题,弟弟虐待亲妹,凶狠暴戾。 必须让如音和姓陆的断个乾净,不管是宋家还是平康伯爵府,都不能跟这样的人家扯上干係。 宋崢右手边的雷驍倒是满眼欣赏。 此子够猛,够勇,若是能收入麾下,必能为容统领增加一员猛將。 较武台上,比试还在继续。 砰的一声巨响,重锤落在地上,竟將青石台面震出一道裂痕。 萧西棠飞身跃起,在一连串凶猛的攻势之下,反倒被激起战意。 双方气势相当,陆晋坤在斗场练出的『杀手鐧』顿时失去了作用。 旋身避过攻击,枪桿一抖,化作漫天寒星,萧西棠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陆未吟教他的破招之法,手隨心动,点、扎、挑、崩,招招直取要害。 双锤狂舞,锤影如山,每一击皆含碎骨之力,萧西棠避其锋芒,骤然间身形一矮,枪如游龙,自锤影缝隙中穿入,直刺陆晋坤胸口——却是用的枪桿那一头。 萧西棠面容冷肃,“你输了!” 陆晋坤能在较武台上下死手,他却不能。 武考比试,向来点到为止。 陆晋坤冷哼一声,却凶性更盛,骤然抬脚將萧西棠踹倒,双锤高举,直直朝他脑袋上砸下去。 第63章 武考结束狗咬狗 铜锤落下,拉出的残影后面,是陆晋坤狰狞到变形的脸。 长枪脱手,浑身剧痛,绝境中萧西棠本能的抬肘去挡。 全场惊骇。 完了,要出人命了! “萧三公子!”孟平忍不住惊呼。 高台上,宋崢三人骤然起身。 宋崢白著脸急呵,“陆晋坤,住手!” 雷驍双手撑桌,黝黑粗獷的脸上带著几分犹疑。 容统领想收几个好苗子,这陆家小子勇猛过人,定能让统领满意,但此战一见,太过衝动残暴,只怕不好驯服。 就在雷驍犹豫不定时,一道身影飞速掠向较武台。 天青色纱裙漫如笼烟,却快似离弦之箭,眨眼便落到台上。 一记扫堂腿力达千钧,將双锤踢得歪斜过去,重重砸向青石台面。 纱裙旋过,素手探出,萧西棠借力起身,那抹清丽身影再以之为轴,绣蝶云履一记凌厉飞踢,正中陆晋坤胸口。 陆晋坤仰身重摔在地,铜锤落在身侧,激起阵阵扬尘。 泛著流动锦光的裙摆缓缓落地,陆未吟居高临下,冷眸睥睨间,疾风捲起髮丝拂过眼尾的胭脂痣,粉唇轻启,发出只有台上三人能听见的轻嘲。 “你,还是这么弱啊!” 胸口尾椎都在痛,陆晋坤却一点都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锤爆陆未吟的头,他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 几乎没有丝毫迟疑,陆晋坤抓著铜锤起身,凌厉杀意再现。 “我杀了你!” 陆晋坤怒吼一声,双锤裹挟风雷之势,一记双峰贯耳,直取陆未吟太阳穴。 陆未吟抬手將萧西棠推开,身形如蝶,倏然侧闪,锤影擦过鬢角,破风呼呼作响。 “陆晋坤,住手!”宋崢提著官袍跑下高台,同时招呼左右,“快,快,按住他。” 眾人闻声而动,较武台上,陆未吟速战速决。 足尖一点,曼妙青影腾身而起,素手成爪精准扣住陆晋坤手腕要穴,一抓一拽,错骨卸力。 咔嚓一声脆响,陆晋坤左腕骨节错位,铜锤轰然落地。 不过眨眼,右锤也被陆未吟一脚踢飞,陆晋坤双目猩红,气血上头,哪怕赤手空拳也仍旧不肯罢手。 忽然,陆晋坤发现陆未吟掩在袖间的左手里似乎藏著什么东西。 趁其不察轻鬆夺过,竟是一把匕首。 陆晋坤大喜,暗道天助我也,没注意到陆未吟嘴角掠过的冷笑。 眾人从后面將横衝直撞的陆晋坤抱住,忽见寒光闪烁,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当心,他带了刀。” 一人惊叫退开,手臂被匕首划伤,鲜血汩汩涌出。 镇岳司指挥使高振跃上较武台,暗青色山水锦绣官袍拢风翻动,带鞘长剑对著陆晋坤的手腕一压一挑,匕首飞出脆声落地。 数人齐上,终於將陆晋坤反剪双臂压跪在地。 待人被制住,宋崢这才从台阶走上来。 有人捡回匕首呈到他手中,宋崢面色铁青,“屡下杀手,还私带刀械,陆晋坤,你好大的胆子!” 陆晋坤用力挣扎,咬紧后槽牙吼道:“我没有,这刀是陆未吟拿来杀我的。” 鼓瞪的双目紧盯著萧西棠身边的陆未吟,陆晋坤嘴唇抽动,恨不得衝上去撕咬下一块肉来。 宋崢回头看向陆未吟。 陆未吟摇头否认。 萧西棠气得抬脚要踹,“你方才大吼要杀阿吟,眾目睽睽,那么多人看著,转头就开始攀咬污衊,陆晋坤,你还要不要脸?” “三哥!”陆未吟把人拽回来,声音镇静从容,“宋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定夺。” 高振从人群间隙中看过来。 身手绝佳,处事不惊,这姑娘小小年纪,不简单吶! “你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分明是你拿刀要杀我,我只是夺刀自卫!宋大人,是她,是陆未吟想杀我,是她的刀!” 陆晋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宛如一头暴怒失控的猛兽,狂躁的咆哮震得人耳膜生疼。 “给我押下去。” 宋崢转向旁边,一眼都不想多看,对陆家人的厌恶攀升至顶点。 待场上终於安静下来,宋崢走到陆未吟面前,微眯的眼中带著审视,“陆小姐因何在此?” 陆未吟正要回话,孟平从一旁站出来,拱手道:“回大人,是卑职请陆小姐来的。” 他从身上掏出一卷书册,正是陆未吟写的那本武考宝典。 “卑职堂弟过些年也要参加武考,听闻陆小姐写了一本武考宝典,特借来阅览。其中有几处不是很明白,方才看到陆小姐在考院外,就冒昧请进来探討一番。” 萧西棠在旁边嘀咕,“难怪昨天一回去,大哥就叫我把武考宝典找出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萧西棠的大哥是谁。 孟平与萧东霆私交甚篤,萧东霆卸任后二人仍有往来,高振也是知晓的。 宋崢又问了几句,未见疑点,便让孟平將陆未吟送出去,萧西棠则需等武考全部结束后再与其他考生一同离开。 夕阳沉沉落下,武院大门缓缓开启,眾考生鱼贯而出。 不管结果如何,对於大家来说,武考这件大事总算是结束了。 永昌侯府,万寿堂里,老太君紧紧抓著陆未吟的手,眼角染上湿意,“好孩子,好孩子,你又救了阿棠一回,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 人上了年纪,最怕的就是家里的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听萧西棠说起较武台上的惊魂一刻,哪怕人就好端端的站在面前,老太君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若不是陆未吟刚好在考院內,此时摆在她面前的,就是孙儿冷冰冰的尸体了。 陆未吟压了压唇角,“祖母要谢我,想是没拿我当自家人了。” 说罢,佯装失落的摇头嘆气。 “你这丫头!” 知她是故意如此,老太君轻戳她额头,亲昵的將人搂进怀里。 萧北鳶也挤过来凑热闹,萧西棠在一旁打趣,祖孙几个闹作一团,气氛轻鬆愉快。 萧南淮收回目光,含笑看向对面轮椅上捧杯喝茶的萧东霆,“是大哥安排的吗?” “嗯?”萧东霆抬眼回望,面带疑惑,“什么?” “阿吟进考院观战,是大哥安排的吗?”萧南淮似是閒聊,眼中却带著探究。 萧东霆放下茶杯,“观战?不是孟平叫她进去探討武考宝典吗?” 这便是否认了。 萧南淮意味不明的摇摇头,眉宇间染上些许苦涩,待转向老太君时,又换上温润笑脸。 “祖母,孙儿当夜值,一会儿就得回去了,您自个儿保重身子,天热,別贪凉,当心胃肠受不住。” 老太君有些不舍,“用过饭再走吧,差不多快备好了。” “赶不及了,回屋里收拾收拾就得走。” 叮嘱完老的,萧南淮又转向两个小的,“听祖母大哥的话,不许胡闹惹事。” 最后看向陆未吟,“这两个,劳你多费心,有事可来御林军寻我。” 陆未吟笑著应了,萧西棠却不满,“我是她哥,用她费什么心?我费心照顾她们两个才对。” 萧南淮懒得理会,同萧东霆打过招呼后便转身走了。 挺拔玉立的背影步步远去,很快消失在垂门后。 陆未吟收回目光,又看向面色如常的萧东霆。 这兄弟俩,表面看起来兄友弟恭,无可指摘,相处中却总透著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勾起她些许好奇。 又坐了一会儿,席面准备妥当,一行人移步饭厅,席间充满欢声笑语。 兵部衙门大牢里,陆晋坤面前也刚摆上晚饭。 缺了口的破碗,盛著半碗稀粥,还有一个硬得能打死狗的冷馒头。 陆晋坤一脚把粥碗踹翻,双手攀著柵栏用力摇晃,“放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是陆未吟要杀我,我什么都没做!” 狱卒从跟前路过,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刚来这儿的都是这副德行,等再过几天就老实了,別说冷馒头,就是餿馒头也能吃得倍儿香。 陆晋坤继续在牢里发疯,对著牢门拳打脚踢,对陆未吟的谩骂诅咒一句比一句难听。 终於,陆晋乾来了。 陆晋坤垮著脸,用吼哑的嗓子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快,放我出去。” 陆晋乾脸冷得像笼了一层冰,“较武台上私藏刀械,蓄意杀人,你还想出去?” “我都说了我没有!”陆晋坤將牢门上的锁链摇得叮噹作响,“刀是陆未吟的,她想杀我!” 陆晋乾沉沉呼吸,心口堵得几乎要上不来气。 “去年你生辰,父亲送你的匕首在哪里?” “我让你放我出去,你问这个做什么?一把破刀,谁知道放——”陆晋坤猛地顿住,“你什么意思?” 去年陆晋坤看上一柄镶宝石的匕首,要三百两,明明白白跟陆奎说了,想要这刀当生辰礼。 结果陆奎嫌贵,给他打了把样式差不多但没镶宝石的,还刻了个坤字,陆晋坤只看过一眼就隨手扔到了箱子里。 难不成…… 陆晋坤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抓著柵栏,狂怒大吼,“是陆未吟害我,是她故意栽赃陷害,放我出去,我要杀了她!” 陆晋乾揪住他的衣领,猛的把人拉过来狠狠撞在柵栏上。 “她害你?要不是你输了不认,对萧西棠痛下杀手,她有那个机会害你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手段很高明?重金买通签吏,让他把你和萧西棠分到一起。可你知不知道,你前脚下狱,他后脚就把那三百两送到了宋崢的案头上。” “陆未吟熟知你的招式,更清楚你的破绽,只要不抽到萧西棠,其他隨便对上哪个你都能胜出,可你偏偏自作聪明!” 陆晋乾恨铁不成钢,更恨蠢而不自知。 自己长了个猪脑子,却总拿別人当傻子。 陆晋坤面如土色,突然想到什么,狠狠揪住陆晋乾的领子把人拽过来,兄弟俩紧贴柵栏,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阴鷙狠厉。 “还不是都怪你,说什么考题必是三篇之一,背下来就一定能拔得头筹,武状元非我莫属。结果呢?考题根本就不是你给的那些。” “考题不对你不能自己想吗?你自己没长脑子吗?之前背的那些一句都不能往上套吗?交白卷你还有理了?” 两人互揪衣领,目眥具裂,哪像是亲兄弟,儼然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64章 叛徒是太子的姨夫 从万寿堂出来,陆未吟回到千姿阁,摆上纸笔,继续抄写《六合韜略》。 隨著一个个文字落成,诸多思绪也在脑子里一条条理清。 陆晋坤这回算是摊上大事儿了。 贿赂签吏,私藏刀械,蓄意杀人,不管哪条都是重罪,加一起脑袋得砍三回,说不定还会牵连家族。 宋崢对其厌恶至极,又事关永昌侯府,这回就算是雷驍出面,也不可能把事情压下去。 至於最后会如何判罪,就看陆晋乾有多豁得出去了。 当下这个节骨眼儿,除了和季如音的私情,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筹码,可这筹码一旦用了,他也將彻底失去季如音。 这是个死局,陆晋坤的仕途甚至性命,还有陆晋乾想当伯爵府东床快婿的美梦,都会一同湮灭在这个局里。 示意尖尖將书翻页,陆未吟脸上浮起些许快意。 解决了陆家兄弟,眼下还有两件事需要处理。 一是楚家兄弟的冤案,二是萧东霆的腿……还得再去找找轩辕璟才行。 一想到轩辕璟,某些不堪入目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 陆未吟晃晃脑袋,专注抄书净净心。 晚上下了一场雨,天明方歇,陆未吟起床梳妆,风从窗户涌入,送来几丝秋凉。 不知不觉,已经是秋天了。 也不知母亲何时才能巡税归来。 见她与萧家眾人相处融洽,母亲一定会很高兴吧! 了两天时间,陆未吟將萧东霆给的几本兵书全都抄了一遍,受益匪浅。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在她抄书期间,需要的东西也已经送到手上。 陆未吟让星起给昭王府递口信,约见轩辕璟。 这天清晨,薄雾蒙蒙间,陆未吟穿廊过院,清雅的芝兰云锦长裙隨步轻扬,乌髮间仅有一支翠玉云纹簪点缀,气质清冷如空谷幽兰。 出门坐上马车,借著吃早点的名义前往百味楼见轩辕璟。 百味楼生意很好,楼上楼下几乎客满,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轩辕璟还是在之前那个雅间等她。 陆未吟怀疑百味楼就是轩辕璟的地方。 也不知道秋月的疤消得怎么样了。 等秋月回京,把茶楼开起来,她想约见谁,也能有个放心的地方。 轩辕璟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玉带金冠,风雅又贵气。 “陆小姐今日约见,若还是为了让神医给萧大公子治腿一事,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本王真的爱莫能助。” 不等陆未吟落座,轩辕璟先发制人,直接堵了她的话。 陆未吟微微頷首,面色清肃,“王爷误会了,今日前来,是想请王爷替两位含冤受屈的忠义之士指条明路。” 她拿出楚家兄弟的陈情状,恭敬呈递到轩辕璟手中。 轩辕璟一目十行,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陈情状上写,刘柯镇守幽州,却与时常劫掠大雍边陲城镇的月氏族勾结。 在一次追击中,故意把將士们引入陷阱,致死伤惨重,事后却將罪责推到斥候小队身上,將三十二名斥候以瀆职罪斩於阵前。 深邃眼底映出陈情状上楚风楚越兄弟俩的血指印,轩辕璟眸光沉凝,“此事当真?” “臣女愿用项上人头担保。” 轩辕璟继续问:“可有实证?” 陆未吟点头,“有。” “坐下说。” 轩辕璟將陈情状折起,“陆小姐可知这位刘柯刘副將是何出身,有何背景?” “臣女不知,但法无二门。丹书铁券,岂蔽国宪;紫綬金章,难逃三尺!”陆未吟字字鏗鏘,清冷的脸上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 轩辕璟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竟莫名觉得有股热血从心头涌出。 实在难以想像,这样一番话,竟是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 莫道蛾眉难画戟,且看霓裳染血归。 仅这一点,便足以让诸多儿郎汗顏! 指尖轻轻敲在那份陈情状上,轩辕璟沉吟许久后开口:“这件案子,不管是兵部衙门还是镇岳司,只怕找不到一个人敢接。” 陆未吟蹙眉,“刘柯到底背靠哪棵大树,竟连镇岳司都不敢动他?” 镇岳司不是可以直达天听吗? 前世,楚越身负军功,皇帝特派钦差与他共查此案,当时动静闹得很大,刘柯背后的人断尾求生,將他给舍了,因此陆未吟並不知道他背靠何人。 轩辕璟慢慢给她分析。 “皇后出自河西崔氏,这个刘柯,便是崔家二房独女崔文颖招上门的赘婿,也就是皇后的妹夫,太子的姨夫。” “因是独女,二房没有男丁,故此都仰靠著刘柯,皇后也多有关照,否则就凭他,根本不可能当上一城守將。” 陆未吟淡淡挑眉,“果然大有来头。” 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她轻笑道:“崔家小姐知道刘柯在幽州养外室吗?” 轩辕璟眉稍微扬,“有这种事?” 陆未吟点头。 “这倒是可以加以利用,但此事的难点,並不在皇后和崔氏,而是太子。” 轩辕璟面色凝重,“太子巡边,已经去过幽州,刘柯必然也已经將这三十二名斥候的死上报,既无消息传回,可见刘柯已经將事情掩盖过去。” 陆未吟提起一口气。 她把太子巡边这事儿给忘了。 轩辕曜那人,惯会做表面功夫,哪怕心里厌恶至极,面上也能装出亲和温雅的笑脸来。 前世,他替天子巡视边疆,与將士同吃同住,还曾领兵迎敌,打过几次小仗,笼络了不少军心,备受讚誉。 太子巡视幽州没有发现问题,不管是谁接下楚家兄弟的案子,都会被当成是在质疑太子巡边有失察之嫌。 这才是没人敢接的真正原因。 理清这些,陆未吟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现在还远没有和皇后太子相抗衡的能力。 而且,永昌侯府似乎和皇后太子走得很近,太子给萧东霆赐过冰丝软垫,皇后给老太君送过紫色东珠…… 事情比她预想中的要复杂艰难得多。 轩辕璟倒了杯茶,顺著桌面推过去,“怎么,怕了?” 陆未吟摇头,如实回答,“不怕,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著手。” 轩辕璟挑眉,露出几分笑来,“此事虽难,但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楚家兄弟要为自己和三十二名斥候沉冤昭雪,就必须把事情搬到明面上来,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到一个能担得起这件事,並且能合情合理站在明面上的人。” 陆未吟抬头看他,墨瞳里有光闪动,“王爷说……我们?” 所以,他会管这件事? 轩辕璟笑意加深,“陆小姐拿著陈情状来找我,难道真的只是让我指条路?” 陆未吟大喜过望,站起身,双手捧起茶杯,“臣女以茶代酒,敬王爷大义!” 说罢,仰头饮尽。 豪气干云。 轩辕璟微微偏头望著她,“陆小姐酒量如何?” 陆未吟坐下来,微扬的眉梢透出一点小小的骄傲,“千杯不醉!” 前世在军中,大胜之后会有酒肉犒劳將士,来敬酒的人连成串,她从来没醉过——就连伏龙城被屠,她想大醉一场让自己好过一些,都始终保留著三分清醒。 轩辕璟莫名有些欣赏她这副大言不惭的模样。 好像这才应该是她的本色。 “若有机会与陆小姐举杯畅饮,定是人生一大快事。” 陆未吟光笑不接话,喝口茶后把话题拉回正事,“能担起此事又合情合理者,不知王爷心中可有人选?” 轩辕璟点点头,意有所指,“新任兵部尚书即將入京任职,这个人,很有意思!” 陆未吟正想打听新任兵部尚书是谁,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采香在外头唤了声小姐。 頷首致歉,陆未吟起身走到门口,采香附耳说了几句话,陆未吟当即蹙起眉头。 折回雅间,陆未吟说:“王爷见谅,临时有事,臣女先行一步。” 轩辕璟隨便猜了下,“可是与楚家兄弟有关?” 疑人不用,既已在同一条船上,陆未吟也不瞒著,“对,采香说楚越从藏身处出来,方才刚从楼下经过。” 楚家兄弟向来谨慎,楚越这会儿当街露面,陆未吟担心他们沉不住气,想带著刘柯的罪证上兵部衙门。 事態紧急,陆未吟匆匆告辞,领著采香下楼离开。 乘马车追了一段,看到楚越扎进街边一条巷子。 陆未吟进入旁边茶楼,再从后门离开,翻墙追上去。 疾行一段,只见楚越躲到一处小院的柴堆后面,悄悄探头张望。 采香疑惑不已,“这不是阿蒙家吗?他来这儿做什么?” 第65章 儿郎埋沙场,魂牵未亡人 晨雾已散,阳光破云而出,石板路的小坑洼里蓄著昨夜的雨水,耀光一照,如同碎了满地金银。 阿蒙家正在做早饭。 裊裊炊烟被风吹散,空气里瀰漫著木柴燃烧的味道,还有玉米饼子的甜香。 他家院子没有院墙,只围了一圈及腰高的竹篱笆,爬满或白或蓝或紫的牵牛。 院里开出一小块地,栽著小葱,还搭了瓜架。瓜藤已经开始发黄,往下坠著几根老得泛白的苦瓜。 阿蒙刚洗了衣裳,正在晾,穿著无袖的粗布褂子,精瘦的身躯在宽大的褂子里晃荡。 “娘!”他衝著灶房喊了声,“不烧了,一会儿糊了。” 不多时,其母朱氏繫著靛青碎围裙从灶房里走出来。 朱氏三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著根菜叶子,圆圆的鹅蛋脸上沾了些黑锅灰,一双大眼睛澄澈明亮,透著与年龄极为不符的纯真。 阿蒙晾完衣裳,將木盆拎到角落放好,拿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跡。 “娘,你坐好,我去给你拿饼子。” “嗯!” 朱氏眼睛亮起,乖乖走到院里的矮桌坐下。 “他娘……”采香欲言又止,显然也看出来了。 柴堆后头,楚越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陆未吟,脸上闪过小孩子偷溜出门被大人抓个现行的慌张。 一个打赤脚的黑脸汉子从门前经过,草鞋掛在腰上,手里提著滴水的鱼篓,看到朱氏,朗声打招呼。 “嫂子,坐这儿干啥呢?” 朱氏指指灶房,笑著回答,“大猛,饼子。” 汉子哭笑不得,耐著性子纠正,“不是大猛,是阿蒙,大猛没回来呢。” 汉子推开篱笆门进去,从鱼篓里逮出条大鲤鱼放进木桶,扬声冲灶房喊道:“小石头,鱼放桶里了。今儿这鱼可大,跟你娘一块儿吃。” 阿蒙端著粥和饼出来,递了个热腾腾的玉米饼给他,“谢谢周叔,您稍坐会儿,我给您取钱去。” “钱什么钱,去去去。” 大周瞪著眼凶他,一口把玉米饼啃掉一半,回头又从盘子里抓了一个,“嫂子,走了啊,中午让小石头给你烧鱼吃。” 朱氏咧嘴嘿嘿笑,“吃鱼吃鱼。” 大周走后,阿蒙娘儿俩坐在院子里喝粥吃饼。 清风徐徐而过,满院勃勃生机,眼前的画面充满了寻常人家朴实又珍贵的美好。 陆未吟心绪翻涌眼眶泛红,心情无比沉重。 阿蒙,大猛,小石头……她知道楚越为何来这儿了。 前世,楚越曾提到过,被冤死的三十二名斥候里,有一人叫石猛,年不过十八,脚力惊人。 一年严冬,月氏族入境劫掠,石猛回营报信,被月氏人察觉,射杀了他的马。 他徒步狂奔二十余里,及时將消息送回军中,保住了老百姓的过冬粮,一双脚底板却磨得血肉模糊。 就在被刘柯残忍杀害的前几天,石猛收到弟弟的来信,得知母亲滚落山坡摔伤了头,智力退为孩童……候正说,等过几天摸清月氏族在境內的藏身地,就允他归家探亲。 可最后,连同候正在內的三十二人,谁也没能再回家。楚家兄弟虽侥倖捡回一条命,却也家破人亡,再无归处。 躲过敌酋箭,却命丧身后刀。 袖下拳头紧握,陆未吟墨瞳深沉,眉间覆上霜雪。 转身离开石家,温暖日光落在身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她一身的凛寒。 她要刘柯死! 她要用狗贼的血,去祭奠枉死的英灵! 还有那些忠义將士的家眷,得有人管。 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带著失智返童的母亲,可想而知日子过得该何其艰难。 如此境况,不会是个例。 仰头望天,朗朗晴空中薄云舒捲,陆未吟沉沉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感激上苍让她回来。 楚越跟上来,“陆小姐,我……” “石猛的家人,我会照料好。”陆未吟打断他的话,“告状伸冤一事,还得再等等,这段时间你们兄弟俩务必隱藏行跡,不可衝动行事。” 楚越惊愕不已。 陆小姐竟连石猛家的事都知道,实在是太神通广大了! 陆未吟三言两语將此案的几处难点简单说与他听,楚越抱拳表態,“一切尽听小姐安排。” 自从根据陆未吟的指示,顺利拿到刘柯和月氏族勾结的罪证,兄弟俩对她就只有一个字:服! “还有,三十二位斥候的姓名及各自住处,你可都清楚?” 楚越呼吸沉重,“清楚!” 自投身行伍那一日起,便把脑袋別在了裤腰带上,兄弟们不约而同互通来处,若有朝一日马革裹尸,只盼著同袍可以看顾一二。 “写个名册给我,儘可能详尽。” 猜到她想做什么,楚越咚一声跪在地上,伏身拜下去,“楚越替兄弟们,拜谢陆小姐大恩!” 额头抵在石板上,七尺男儿热泪滚滚而落。 “別谢我,谢王爷。”陆未吟凝著目光,看向前方转角处负手走来的玉白身影。 楚越似有所感,抬头看过去。 轩辕璟悠然踱步,像是出来閒逛一般,幽深眼眸却深不见底。 走近,他看到她眼底泛红,眼尾的胭脂痣仿若浸血。 带著几分玩笑口吻开口:“陆小姐可真会安排。” 陆未吟福身行礼。 “王爷垂惻怛之心,恤死事之孤,使忠魂无顾家之忧。待眾斥候沉冤昭雪,王爷必获三军袍泽感泣,天下称讚。” 家眷们得到妥善安置和照料,轩辕璟得了美名和军心,一举两得。 “陆小姐言之有理!” 轩辕璟示意星嵐將楚越扶起来,又吩交代他另外找地方安置兄弟俩。 此案只剩这两个人证,放在外头他不放心。 第二天一早,陆未吟换上劲装,正准备去晨练,采柔匆匆来报,说楚家兄弟之前藏身的药铺遭遇大火,被烧了个乾乾净净。 两边的商铺也被波及,还烧死了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没想到隔著千里,刘柯的手竟能这么快伸到京都来。”采香心有余悸。 幸好王爷提前把人带走了。 “不一定是刘柯。”陆未吟用牙咬住腕带自己繫紧。 多半是宫里那位。 昨晚又有夜雨,地上湿漉漉的,陆未吟来到练功场,萧西棠正在练枪。 儘管武考已经结束,萧西棠仍旧晴雨不輟,不光如此,他还看起了兵书。 虽然听禾顺说,他总是看著看著就枕著兵书打起鼾来,但有这个意识和觉悟,已经算是很大进步了。 陆未吟和寻常一样同他对练,打完再復盘。 指点完招式,萧西棠去旁边喝水,眼睛时不时的偷瞄。 陆未吟旋了个棍,“有话就说。” 萧西棠给她递水,“陆晋坤怕是要脑袋搬家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陆未吟接过杯子喝了口水,远远望著几乎要沉到屋顶上的重云,“嗯,知道。” “陆奎来找了你好几次,都被祖母给挡回去了,昨儿下午又来,还赖在侯府门口不走。祖母让人把他领到万寿堂,指著鼻子痛骂了一顿,说他没长良心苛待亲女。” “还说你现在已经过继到侯府,不再是將军府的人了,他要是再来叨扰,就告到京兆府衙门去,看他陆將军脸上掛不掛得住。” 陆未吟放下水杯,脸上浮起笑意,“祖母是真疼我!” 她知道陆奎登门,却不知道老太君替她出头痛斥陆奎一事。 萧西棠隨手舞著枪,“要我说啊,你索性趁此时机,彻底和陆家做个了断,等父亲巡税回来,就把你记到萧氏族谱上,改名叫萧未吟。” 陆未吟哑然失笑。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因为以她对陆家父子的了解,根本不可能將她族谱除名。 尤其她现在已经在永昌侯府站稳脚跟。 陆奎只会想和她修復关係,让她拉將军府一把。 陆未吟隨便应付两句,状似隨意问道:“听说太子巡边都快回来了,不知侯爷巡税何时结束?” “听祖母说得等到年底才能巡完。” 见她脸上浮起些许失落,萧西棠问,“想你母亲了?” 装作被说中心事,陆未吟別开视线,似是从慌乱中隨便揪了个话题,“太子回京,会不会重新起用大公子呀?” “为何这么说?” “他不是给大公子赐过冰丝软垫吗?还有阿鳶那颗宝贝紫珠,也是皇后娘娘赏的。可见他们待侯府十分亲厚,想来也不会一直让大公子赋閒在家。” 萧西棠轻嗤摇头,话语间带著几分嘲弄。 “你想太多了。赏冰丝软垫给堂堂镇岳司副指挥使,你真当这是嘉奖?这是膈应大哥呢,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著去。” “至於那颗东珠,阿鳶当宝贝,但对於皇后来说,不过是隨手可得的小玩意儿,赏给勋爵贵眷,走个人情往来而已。” 目光交匯,萧西棠罕见严肃起来,“萧家世代恪守祖训,只做纯臣效忠天子,绝不掺和朝堂党爭,父亲更是谨遵此训,不敢有违。若太子真的起用大哥,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陆未吟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 心里跟著鬆了口气。 永昌侯府非太子一党,那她就放心了! 临近中午,又下了一场细密的雨,天色始终阴沉。 凤仪宫里早早点亮火烛,半敞的华窗流泻出明耀的光芒。 茶盏递到嘴边,皇后豁然抬眼,睨向跪在面前的侍卫统领,凤釵上金穗微晃。 “什么叫找不到?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第66章 前世那头恶狼,又杀回来了 凤仪宫侍卫统领崔行舟,皇后从崔家带来的人。 “娘娘息怒!”崔行舟头颅低垂。 皇后凤眸微眯,茶盏重重落在桌上,溅出几点茶水。 镶宝石的金护甲高高抬起,与高挑的眉梢如出一辙的凌厉,“明明已经追查到踪跡,怎会突然消失不见,莫不是走漏了风声?” 崔行舟摇头,语气篤定,“不会,带的都是自己人。” 所谓自己人,指的是崔氏家奴,一个个送进宫供皇后驱使,可以完全信任。 皇后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继续暗中搜查,一旦发现踪跡,格杀勿论!” 刘柯的事决不能被捅出来! 太子巡边,若是连勾结外族这么大的事都没巡察到,皇上和文武百官將如何看他? 两年苦劳毁於一旦,加上刘柯和崔家的关係,还会被质疑徇私枉法。 最重要的是,万一查到刘柯从月氏人手里换来的那些东西…… 蚁穴可溃万里堤,那两个从幽州逃回来的人,必须死! 秋风起,京都风云暗涌,遥遥万里外的胡地也迎来腥风血雨。 月如弯弓,落入琥珀凝煞的深瞳。 一声短促哨响,无数手提双刀的精壮汉子吼叫著冲向前方,声势浩大,地动山摇。 短兵相接,火星与鲜血一同喷溅。 刀光绞碎月色,喊杀声和惨叫声共同敲响屠杀之夜的战鼓,大半个时辰后才渐渐平息。 夹著黄沙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粗糲的脸颊,银色鼻环隨呼吸微动,足有八尺的高大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影。 阔步向前,踩著满地鲜血和尸体迈入毡帐。 手中,死不瞑目的人头往下滴出一串血点。 兽骨珠串成的门帘发出清脆的声响,强撑著一口气坐起来的乌延拓猛咳著看过来,双瞳剧烈震颤。 “哈图努,竟是你!” “不是我,难道还是你那个钻到女人裙子底下就爬不出来的大儿子?” 哈图努隨手一扔,手里的人头咚的一声落在木质地板上,骨碌碌的滚到乌延拓面前。 乌延拓定睛一看,正是他的大儿子乌延悍。 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前不久,他的二儿子乌延勇死於亲哥哥之手。 胡地爭权向来如此,只有生死,没有输贏,可没想到,最后便宜了这个不声不响的狼崽子! 乌延拓自知大势已去,撑著地弓腿跪下,右手放在左胸作出臣服姿態。 “从今日起,你便是乌桓部的新首领。我只求你,善待明姬,她把你放在心尖上,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哈图努走上前,马皮靴踢开挡路的头颅,毫不犹豫的將尖刀送入乌延拓的胸口。 重复抽刺数遍,最后拔出来,熟练割下头颅。 看著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身,哈图努语气真诚,“我爱明姬,我对她的心像篝火一样滚烫。所以……我怕她伤心,已经先一步送她下去等你们了,马上,你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提著滴血的头颅走出毡帐,单手举过头顶。 眾人振臂高呼“首领”,连天上的星子都在跟著震颤。 “勇士们!”哈图努虎啸般的声音远远传开,“胡地九部各自为政,如同一盘散沙,从今日起,我们便要將这盘沙,拧成一股绳。我们要让整片胡地,从此只有乌桓!” “乌桓!乌桓!乌桓!” 山呼海啸中,哈图努遥望南方,野兽般冰冷的眸子射出贪婪的精光。 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去大雍都城受降时沿途所见的场景。 山明水秀,地广物博,土地肥沃,隨便在哪里撒下一把种子,都能开结果。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要的,都不只是统一胡地九部! 落下双臂,哈图努闭上眼深吸口气。 “天神庇佑,风不咬人的好地方,也该轮到我们去享受一回了。” 月落日升,带著血腥的风扬起黄沙,也將哈图努血洗乌延家,成为乌桓部新首领的消息带到镇北军大营。 宋爭鸣如遭雷击。 怎么会…… 明明前阵子才收到消息,说乌延悍亲手斩杀了弟弟乌延勇,即將成为新的乌桓部首领,怎么会突然变成哈图努? 竟真让陆小姐说中了! 那別的消息呢? 哈图努真的会统一九部吗? 徐大將军身边真的藏著一个细作吗? 宋爭鸣一整天都心神不寧,操练时心不在焉,被杨威武揪出来骂了一顿。 日落时分,宋爭鸣枕著胳膊躺在草垛上,看晚霞似火,看大漠孤烟,思绪纷乱。 “你在这儿呢,找你半天了。” 有声音自草垛下传来,宋爭鸣歪过身子,看向地上的瘦弱少年。 是火头营里的小兵,叫耳朵。 两人遭遇相似,宋爭鸣是杨威武从洪水里捡回去的,耳朵是另一个將军从战后的尸体堆里捡回来的。 因太过瘦小,只能留在火头营帮忙做点杂活。 耳朵手脚並用的爬上草垛,累得呼哧带喘,从怀里掏出拳头大一坨酱牛肉递过去,“没见你来吃饭,他们说你今天被杨將军骂了。” 宋爭鸣接过牛肉,泄愤似的咬一口,“可不。” 耳朵一点都不同情他,反而咯咯笑,“谁让你操练不认真,活该!” 宋爭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去去去,跟你个小屁孩儿说不著。” 之后的几天,宋爭鸣跟找耗子的猫一样到处溜达,怕暴露,又不敢打听得太明显,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一次出营巡逻,从马匪手中救下一支去京都的商队,宋爭鸣给祖母写了一封家书,让商队帮忙带去京都。 这个时候,陆未吟对胡地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一边等著新的兵部尚书即任,一边等著看陆晋坤砍头,时不时的跟轩辕璟碰个面,磨一磨求医的事儿。 一晃十天过去,武考放榜了,萧西棠名列二甲前六。 永昌侯府张灯结彩,红绸从正堂直铺到大门口,鞭炮连响了整整百掛,炸碎的红屑铺了厚厚一地,粘在道喜討赏的百姓鞋底。 府內上下皆得了赏,连祠堂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都换了新油,照得鎏金名讳熠熠生辉。 萧西棠被老太君拉著去拜了祖宗出来,远远的看到陆未吟站在廊下衝著他笑。 脚下生风的跑过去,萧西棠昂起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怎么样,没给你丟人吧!” 陆未吟诚挚夸讚,“相当了不起!” 萧西棠视线一转,看向采香手里布套包著的长条形物件,已经猜到七八分,“送我的?” “对。” 陆未吟从采香手中接过,双手托到萧西棠面前,“恭贺三哥。” 萧西棠双手接过,抓著布套用力一扯,一桿银白长枪落入眼帘。 枪身通体如霜雪凝就,枪缨朱红,精铁打造的枪尖寒芒流转,轻轻一抖便绽出七点银星,宛如北斗垂落人间。 萧西棠持枪跃入中庭,当即来了一套枪法,收势时摸到桿身似有旋钮,试探著旋动,只听得轻微机括声响,杆尾云纹雕饰处竟放出三寸倒刃。 若在对敌时骤启机关,便如同毒蝎亮尾,让人防不胜防。 “你、你……”萧西棠双眼放光,如获至宝。 看看手中银枪,又看看陆未吟,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將银枪高举过头顶,衝著缓步而来的老太君兴奋喊道:“祖母,您看到没有?阿吟送我的!” “看到了看到了。”老太君含笑回应。 “我拿去给大哥瞧瞧。” 萧西棠满心欢喜,一阵风似的从廊前跑过去,险些和管家迎面撞上。 “哎哟,三公子。”管家拍拍胸口,把人拽住,神色紧张的看向不远处的陆未吟和老太君。 “稟老太君,宫里来人了,让三公子和未吟小姐即刻入宫面圣。” 老太君面色微变,“面圣?” 向来只有前三甲需要殿前面圣,皇上召阿棠这个第六名做什么? 叫他也就罢了,竟还召了阿吟…… 陆未吟眼眸半垂,猜到应该是轩辕璟那边有动作了。 她有一身本领,不能总拘在府邸中,得到皇帝面前露露脸,好为日后行事做铺垫。 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除陆未吟外,老太君和萧西棠皆是满腹疑虑。 然天子詔不可辞,二人飞快收拾妥当,跟隨传召公公来到皇宫。 缀红缨的绣鞋一步步踏上白玉阶,九重宫闕拔地参天般在眼前铺展,金瓦映日,朱墙绵延似血龙盘踞,连昂首的飞檐脊兽都像在睥睨眾生。 前世,她是这金雀笼里的囚徒,隔世后再踏入这片天地,陆未吟挺直脊背,宽袖投落在阶上的影子形似飞鸟。 这一次,她不会再被束缚在这里,蹉跎年华光阴。 皇帝在西暖阁接见二人。 轩辕璟也在这里。 行礼起身后,陆未吟才看到皇帝手里翻著一本册子,正是她写的武考宝典。 轩辕璟捧著茶盏,薄眸微垂间,状似不经意的递过来一记眼神。 陆未吟心里便有数了。 宝典上有一篇关於貽误战机的论述,若从皇帝的角度去看,乃是大逆不道。 皇帝一页页翻阅著,迟迟不开口,难捱的静默中,两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尤其是萧西棠,他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终於,皇帝看完一篇,將册子捏在手上,锋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最后落到陆未吟身上。 “这册武考宝典,你写的?” 第67章 父子齐上阵,跪求陆未吟救陆二 皇帝声音低沉,面色不辨喜怒。 天子威势像聚在头顶的重云,乌沉沉的压下来。 “回陛下,確为臣女所写。” 陆未吟上前两步回话,恭敬但不怯惧,姿態落落大方。 皇帝翻开册子,念起其中一句。 “兵无常势,战无定法,故良將临机,当以社稷为重,不拘常制。若君命与战局相悖,寧负矫詔之罪,不得貽误军机——听你这意思,將在外,只要打著战事紧急的名义,就能连朕的圣旨都不管了?” 这么大的罪名压下来,萧西棠惊出一身冷汗,当即上前拽著陆未吟跪下。 “陛下息怒,她不是这个意思!” 当时他读到这里,虽觉得有些大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战局瞬息万变,詔令从京都发出,翻山越岭抵达战场,若是短线作战,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可从一国之君的立场看待这一段,就属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到底是哪个阴毒小人,竟將册子呈到了御前? 一旁,轩辕璟正喝著茶,毫无徵兆的打了个喷嚏。 “陛下容稟。”陆未吟恭敬叩首。 “遥想昔年,开国皇后雪夜破阵,若执意等待京都詔令,战机早失,也就不能一举歼灭胡部主力,更没有之后数十年的太平。” 她抬起头,明亮幽深的墨瞳透著与年龄不符的沉著坚毅。 “將领违旨,並非抗君,而是护国!” 皇帝眼眸微眯,“照你这么说,在战场上,圣旨反倒成误事的累赘了?” “圣旨即为君意,陛下剑锋所指,眾將俯首听命,三军莫敢不从。將者,当循其为方向,再隨机应变,而非拘泥字句。” 陆未吟再度拜下去,“臣女拙见,若有失言,求陛下恕罪。” 皇帝再度翻开册子,只见重墨写著:將者立身,不恃兵权,不矜战功,惟以奉君为第一义。 指节轻敲桌案,又翻了几页,忽而朗声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竟有此见地,不愧为虎威大將军之后。” 笼罩在头顶的阴翳顷刻间散去,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暖阁间漾开丝丝凉风。 示意二人起身,皇帝合起册子递给萧西棠,“萧家小子,朕看过你的策论,虽只得其中三分意,倒也算可造之材。回去后勤加研习,莫辜负了这册宝典。” 萧西棠双手接过,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於落下来。 嚇死人了,差点以为回不去了! 皇帝给二人赐座,內侍奉上茶盏。 閒聊几句后,皇帝又拋出一道用兵难题让大家探討。 轩辕璟和陆未吟各抒己见,萧西棠一根弦绷得死死的,后背冷汗涔涔,生怕被点起来让他说两句。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终於,皇帝抬手示意,吴尽言捧著几册书捲来到陆未吟面前。 皇帝说:“这些都是朕收藏的孤本,你既喜好研读兵书,便借於你看看。切记,不可誊抄,不可外借,不得损坏,三日后归还。”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陆未吟跪地谢恩,双手接过。 吴尽言送二人离开,皇帝站起身,於窗前看著陆未吟玉骨般挺立的背影,神色间染上伤怀。 “朕竟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几分苏公当年的影子。” 虎威大將军苏擎天一力破南夷,换来南疆的长治久安,这在他的帝王功勋上亦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苏大將军尚在,与徐镇山合力,说不定胡部早已夷平除尽。 思绪一转,皇帝又想到陆家。 陆奎入宫替次子陆晋坤求了好几回情。 念其平战有功,此事只诛陆晋坤一人,不牵连家族,他竟不知感恩,还想保全陆晋坤的性命,简直视律法为儿戏。 平时疏於管教,出事了才知道后悔,晚矣! 但凡陆晋坤能有一半像他妹妹,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场。 收回思绪,皇帝转身看向轩辕璟,笑道:“阿临,你说得不错,此女能写出这本武考宝典,在兵法上確实颇有造诣。” 轩辕璟似乎不以为然,“小姑娘读了些书,纸上谈兵而已。” 陆未吟已经露了脸,不能一次捧得太高。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皇帝不置可否,坐回椅子,神色微肃,“镇岳司將四十八处铁冶所全部查了一遍,揪出几个盗铁私贩的小吏,但出入甚微,阿临,此事你怎么看?” 父子俩时常会聊一些政事。 轩辕璟眼盲心不瞎,会提供一些很独到的思路和见解,如今眼疾已愈,皇帝有心培养起用。 国事任重,鄴王不成器,太子身边需要有人协力辅佐,他也想趁此机会探探儿子的底,看看有几分本事。 轩辕璟正色道:“依儿臣之见,无外乎两个可能。一,镇岳司没有深入,仅查到皮毛,二,这批生铁来自境外。” 这些天,崔行舟动作频繁,轩辕璟將楚家兄弟几度辗转,最后直接藏进昭王府里。 皇后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料,他不由得多想了些。 要知道,月氏族也有铁矿,虽说捨近求远得多费不少工夫和財力,但幽州偏远,胜在稳妥,也不是没可能。 若真是如此,只怕三十二名斥候的死背后还有隱情! 轩辕璟站起来,拂袍长跪,“朝中眾衙署各有重任,恐抽身无暇。儿臣蒙受圣恩,亦受黎民奉养,如今眼疾已愈,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传人擬旨,钦命昭王轩辕璟为督查使,携领兵部及镇岳司,共查此案。 消息传到凤仪宫,烛火跳跃中,皇后雍容华贵的面容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皇帝竟任命轩辕璟为督查使……她就知道,这个死瞎子和他那个贱人母亲一样,是她母子俩命里的劫。 “速速派人去幽州,將一切痕跡清理乾净,万不得已时……” 沉吟片刻,凤眸间透出杀意,“舍掉刘柯!” 崔行舟將京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人搜出来,自行藏匿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有心之人提前藏了起来,那可就坏事了。 她必须提前部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与此同时,星明率领一眾星罗卫,也在快马加鞭赶往幽州。 连著几天夜雨,短暂凉爽后,强盛的暑气再度捲土重来,烤得万物萎靡。 陆未吟废寢忘食的捧读皇帝借阅的兵书,终於赶在三天內全部翻阅了一遍,再送入宫中归还。 迈出宫门,见外头空地上多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下一刻,陆晋乾从车里钻出来。 “阿吟!”陆晋乾疾奔过来將人拦住,也不同她囉嗦,直接说明来意。 “救救阿坤,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陆晋乾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 眼窝暗沉,下巴上有很明显的胡茬青印,连脊背都弯下来,垮著肩膀,像是被耗光了所有的精气神,只靠一口气撑著。 陆未吟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陆晋坤,確实没少奔波。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哪怕一万个嫌弃,心里还是在意的。 若是以前,陆未吟会想,自己也是他们的亲妹妹,为何他们就能如此铁石心肠,没有半点在意和怜惜呢? 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好奇,也不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了。 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陆大公子慎言,二公子犯的是国法律令,岂是我一个闺阁女子能够插手的?” 秀眉微扬,陆未吟笑容冷冽,“他又不是我院子里的一条狗!” “你!” 陆晋乾牙关紧咬,强忍火气,“你別太过分了。那把匕首分明是你带去较武台的,阿坤念及手足之情,始终没有拆穿你,逼急了,我就把此事捅出去,你蓄意诬陷,一样落不著好。” 陆未吟真的是被逗笑了,“陆大公子今日是来同我讲笑话的吧?” 念及手足之情? 他们要是有证据,早就毫不犹豫把她送到牢里换陆晋坤出来了。 “我是来求你的!” 陆晋乾攥紧双手,豁出去了,屈膝跪在陆未吟面前。 “只要你出面承认,那把匕首是你带上较武台,而非阿坤私藏,就能保下他一条性命。” 陆晋乾跪行两步,“阿吟,我们是亲兄妹,他是你的亲二哥呀!你小的时候,他也是背过你抱过你的,还让你骑在他肩膀上去看灯,这些你都忘了吗?” 遥远的记忆被唤起,陆未吟隱约记得很小的时候,確实也曾和两个哥哥十分亲近。 可后来怎么就不亲了呢?她想不起来了。 眉眼微垂,陆未吟露出几分动容。 “哪怕我出面承认,也只能抹去私藏刀械这一条罪名。贿赂签吏,蓄意杀人,他仍旧难逃一死。” 陆晋乾心下大喜。 他就知道,陆未吟心底里是在乎陆家人的。 手足至亲,血脉相连,她又岂能真的眼看著哥哥赴死? 陆晋坤当即趁热打铁,“这个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哦?”陆未吟挑眉,“怎么安排的?” 陆晋乾下意识噤声,脸上露出防备神色。 “这就是你说的亲兄妹,呵!” 陆未吟轻嘲摇头,拔腿便要走。 马车里,陆奎见状,著急忙慌跑下来。 明明是来求人的,却放不下当爹的脸面,想发火又强压著,別彆扭扭开口,“签吏那里会承认是他蓄意构陷,之后雷统领再出面——” “父亲!” 陆晋乾用力拽了他一把,气得眼前发黑。 说了不让他来不让他来,非要跟来,来了什么都往外说。 陆奎瞪他一眼,又望向陆未吟,不自觉流露出父权的霸道和专制,“总之,你只管出面认下便是,其他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陆未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转身折回宫门,对守卫说:“烦请通稟一声,臣女陆未吟,求见圣上。” 第68章 不用送,自己会找死 “你想做什么?” 陆晋乾反应迅速,不等宫门守卫回话,马上起身衝过来,扣著陆未吟的手腕將人远远拉开。 “孽障,你疯了不成?竟要闹去圣上面前,你想拖上全家去死吗?” 陆奎也围过来把人堵住,脸色铁青,压抑的低吼里窜出忍无可忍的怒火。 两个高大的身躯重叠投下一片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將陆未吟笼罩其中。 陆未吟在永昌侯府养得白嫩的面庞如同一朵梨,微仰著,带著三分笑,却比落在枝头的冬雪还要冷。 “陆將军这话不对,不是拖上全家去死,是送你们去送死!” 像是生怕他们听不清,陆未吟放缓语速,一字一句清晰明確。 “你!你这个孽障!”陆奎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气,大掌高高扬起。 如此不顾亲情的逆女,乾脆打死了事,也算是给老二赔命,还能出一出恶气。 “父亲,父亲息怒。” 宫门守卫听到动静看过来,陆晋乾赶紧抱住陆奎的胳膊將人拉开。 父子俩退到日光下,陆未吟仍旧站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一明一暗,涇渭分明。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一阵风过,將女儿家轻柔的嗓音送进父子俩耳中,“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陆晋乾看向她,不仅没有鬆一口气,反而如临大敌。 太阳光亮得晃眼,阴影下,陆未吟的神情晦暗不明。 她又想做什么? 陆未吟缓缓走近,閒庭信步般,和紧张防备的父子俩形成鲜明对比。 “我如今身在永昌侯府,萧家眾人待我亲厚,近日又在圣上面前露了脸,就算认下匕首的事,横竖也不过是被斥责几句,並没什么要紧。” 轻慢的目光来回扫视父子二人,陆未吟缓缓摇头,“但是如今將军府於我而言,只是拖累,毫无助益,我著实犯不上去管这閒事,除非……” 陆未吟话锋一转,挑眉看向陆晋乾。 “我知道陆大公子和平康伯爵府的季小姐有些交情,若是能攀上这门亲,將军府在京都的地位水涨船高,日后大家多些往来,彼此扶持守望相助,我才不算白帮这一回。” 最后,陆未吟看向陆奎,“陆將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奎哼了声,没说话。 他心里还是有些盘算。 这孽障方才还扬言要送全家去死,这会儿又开始出谋划策,可別是挖坑等著他们跳呢。 陆未吟点到即止,也不等他们表態,直接转身朝侯府的马车走去。 望著马车消失在转角,陆晋乾明明置身艷阳之下,却莫名惊出一身冷汗。 陆未吟如何知道他与如音的事? 她是何时知晓的,又是否做了什么? 考题的事……会不会就是她的手笔? 得知考题不对,陆晋坤交了白卷,他立马找人递消息,想找季如音当面问个清楚,却至今没有得到回信。 平康伯爵府更如铁桶一般,什么都打听不到。 陆晋乾之前猜想,会不会是季如音没偷到考题,自己隨便编了三个,事后无法跟他交代,这才一直避而不见。 可现在,陆未吟知道他们的事…… 陆晋乾面色煞白,后背一阵阵发凉,神情恍惚,都不知道是怎么上的马车。 直到车轮压到石子顛了一下,他才恍然回神。 “儿啊!”陆奎大掌来回搓著膝盖,犹豫著问道:“你说,那个孽障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有点乱,一边防备著,一边又忍不住反覆去想陆未吟的话。 陆未吟的逻辑,是说得通的。 认下匕首的事,对她来说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却能救陆晋坤的命。 只是兄妹不和,处不到一块儿去而已,老二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哪里就闹到不死不休要人命的地步? 想来不过是那逆女心里有气,放放狠话罢了。 陆晋乾只一眼,就知道父亲被说动了。 他总是如此,一遇到事,就想在季如音身上打主意。 说什么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季如音现在多多帮衬,日后嫁进將军府来,大家也会更加厚待她。 要不是陆奎一说二催三逼迫,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去找季如音打听考题。 这回陆晋坤出事,陆奎也是无数次催他去找季如音帮忙,一直等不到回信,方才作罢。 “父亲,陆未吟的话绝不可信,咱们还得另想办法!”陆晋乾面容冷峻。 她说了,她要送陆家人去死,又怎会那么好心给阿坤指明活路?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根本就见不著季如音,陆家人又接二连三的出事,结亲一事谈何容易? “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过半个月你弟弟就要被问斩了!” 陆奎情绪激动,厚唇微颤,脸上浮起悲戚。 老二是最像他的,也是他一手教大的。 当初苏婧要和离,老二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对抗他母亲! 陆晋乾掐紧指尖,闭上眼用力呼气,“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回到將军府,陆欢歌一路小跑著迎上来,“爹爹,大哥,怎么样,姐姐答应出面救二哥了吗?” 陆奎瞥她一眼,黑著脸吼道:“你二哥还没死呢,这就要披麻奔丧了?晦气!” 一甩袖子,气鼓鼓的走了。 陆欢歌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因何挨骂。 陆奎说她整日穿得枝招展,这才惹得歹人起意,自那之后便不让她过多打扮,也不许穿艷色。 她今日穿著一身极浅的桃粉,被太阳照得泛白,耳下垂著两粒小珍珠,鬢间也只缀了一支银簪,却又说她是披麻奔丧。 委屈涌上心头,陆欢歌泪眼婆娑的看向陆晋乾,“大哥……” 陆晋乾这会儿也烦著呢,敷衍的拍拍她肩膀,大步追上陆奎。 “父亲,咱们千万不能中了陆未吟的诡计!” 陆未吟的诡计? 陆欢歌悄悄跟上去,从两人的交谈中得知陆未吟想让陆晋乾攀上平康伯爵府谋取助益,然后才肯出面救陆晋坤。 眼珠子转了转,陆欢歌回房换了身衣裳,戴上幕篱,从后门溜出將军府,直奔兵部大牢。 双鱼使银子打点一通,狱卒將两人带进去。 “长话短说,抓点儿紧。” 到了地方,狱卒拿棍子敲敲柵栏,提醒后折身离开。 陆欢歌摘下幕篱,情真意切的唤了声“二哥”。 穿著囚衣的陆晋坤浑浑噩噩抬起头,目光呆滯一瞬后扑过来,“欢儿,欢儿!” 头髮蓬乱,满脸污跡,人瘦了一大圈儿,身上那股子狠劲儿也被磨没了。 隨著距离拉进,汗餿混合著其他复杂的酸臭味扑鼻而来。 陆欢歌嫌恶后退,帕子捂嘴打了个乾呕。 “欢儿!”陆晋坤毫无察觉,黑糊糊的手抓住陆欢歌的胳膊將人拽到柵栏边,声音颤抖满眼希冀,“欢儿,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你来救二哥了对不对?快,叫他们开门……”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该死的是陆未吟,是萧西棠,不是他! 陆欢歌强忍噁心,“二哥,你別急,爹爹和大哥已经想到办法了,只是……” 她欲言又止,眼中露出几分无奈。 陆晋坤马上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大哥好像有顾虑!” 陆欢歌简单说了下陆未吟的意思,陆晋坤眼中顿时浮现出希望的光。 “就按她说的做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老子马上就要人头落地了,他不赶紧救我出去,还在顾虑什么?” 陆晋坤狂躁踱步,停下来把柵栏踹得砰砰响。 “二哥,二哥,你听我说。” 陆欢歌让陆晋坤附耳过来,悄悄说了些什么,而后握住陆晋坤的手,郑重其事的保证,“二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陆晋坤绝对不能死! 前世战事突发,父亲再得起用,立下赫赫战功,可重生回来陆欢歌发现,父亲疏於操练,满肚子肥腩,別说打仗了,连在虞氏身上都不太使得上劲儿。 二哥横勇无双,京畿卫统领雷驍愿意为他出面作保,也说明了他实力非凡。 前世二哥也曾隨军出征,这军功定是他打下来的。 上阵父子兵,父亲运筹帷幄,二哥领兵冲阵,二者缺一不可。 她要当郡主,当太子妃,还得仰仗陆晋坤把军功挣回来,所以他一定不能死! “欢儿!”陆晋坤感动哽咽,“二哥没白疼你。” 陆欢歌又细细嘱咐一番,才在狱卒的催促下离开大牢。 將军府里,陆奎和陆晋乾吵到深夜。 陆奎越想越觉得陆未吟的法子可行。 她现在攀上高枝儿,將军府確实有些不够看,可若是能和平康伯爵府结亲,那就不一样了。 既能救老二,又能娶得娇妻,左边永昌侯府,右边平康伯爵府,一举多得,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总不能真挖坑送陆家人去死吧! 偏偏陆晋乾態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去找季如音,只说再想別的办法。 翌日,陆奎早早的找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说啊,想到办法救你弟弟没有?” 陆晋乾正要说话,管家著急忙慌跑进来,“將军,不好了,牢里传来消息,说二公子想不开……撞柱了。” 父子俩大惊,当即赶往兵部大牢。 隔著柵栏,陆奎看到儿子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目光呆滯,脑袋上缠著厚厚一层纱布,且有血色溢出,气得直转圈。 “混帐东西,老子正给你想辙呢,你自己倒不想活了。行行行,死,你赶紧死,死了好给老子省事儿。” 陆晋坤嘴唇颤抖,肉鼻头耸了耸,像是再也绷不住,饱含委屈的吼道:“我就是想给你省事儿才不想活了。” 他扑过来跪下,肩膀抽动,隱忍的哽咽著,“爹,儿子不孝……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子吧,反正您还有大哥,以后他给您养老送终。” 砰砰砰磕完三个头,陆晋坤又跑回角落坐著,面朝墙壁,不管陆奎怎么说都不肯再转过来看一眼。 陆奎转身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陆晋乾,手指著牢里的陆晋坤,“那是你弟弟,你真忍心看著他去死?” 长久压抑的沉默中,只有父子三人沉重的呼吸声。 终於,陆晋乾肩膀垮下来,“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69章 发现新线索 陆未吟这两天心情极好。 不光是因为陆家人要倒霉了,最重要的是,她终於知道新任兵部尚书是何方神圣了。 裴肃! 果然是裴肃! 让陆未吟钦佩的人不多,裴肃算一个。 说他是新任兵部尚书,其实不太准確,因为上一任兵部尚书也是他。 裴肃是武举进士出身,二十五岁率百人死守粮道,身中六箭不退,擢升游击將军。 四十岁积功至兵部侍郎,终以“军制十二疏”震动朝野,拜尚书之位。 裴肃在任时,整顿京营,裁撤虚额,年省军费百万两。 为人刚直,铁面无私,清流骂他酷吏,勛贵斥他狂妄,官场半生树敌甚眾。 家眷先后遭遇横祸,年过半百无亲无妻无子,府中仅一老僕一隨侍。 听说他书房悬了一幅字,写著:不畏人忌,不惧天诛。 两年前,裴肃彻查军餉贪腐及京营淫秽案,將老豫王世子及庶出几子一併送上断头台,遭其报復构陷,被皇帝外放至陇西任镇守总兵。 自他离京,兵部尚书之位就一直悬空,朝臣心知肚明,皇帝这是让他去外面避风头,终有一日会召回来继续委以重任。 前世,裴肃在起战后才被皇帝召回,而今生,因为突然揭出来的私铸军械案,裴肃提前回京赴任。 有他在,楚家兄弟及一眾斥候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而且对陆未吟来说,裴肃能带来的助益还远不止於此。 初秋深夜,夜空星子零散,凉风习习。 永昌侯府西北边的角门悄然打开,采柔提裙走出来。 焦急等候在门前的暗色身影快步上前,冲她耳语了几句,而后將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继续下拉,转身融入浓浓夜色。 陆未吟还没睡,靠在软枕上翻萧东霆给的兵书。 刚洗过的万千青丝如瀑垂落,泛著幽幽冷香。 采柔进来,揭开灯罩剪掉一节灯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她果然去找陶家小姐了。” 陆未吟嘴角勾起浅笑,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上。 不管是陆欢歌还是將军府,名声都已经臭了,人人避之不及,而且也没听说陶怡和季如音有什么交情,纵是有心只怕也无力。 看完一篇,陆未吟合上书交给采柔,“还是咱们帮帮她吧!” “是。” 陆未吟躺下来,“王爷那边还没回信吗?” 轩辕璟自任督查使后,就一直忙著查案,陆未吟约了两回,一直没见上面,偏偏事情要紧必须当面谈,只能递消息继续约。 采柔摇头,“没有。听星扬说王爷这两日不在京中。” 落下烟青床帐,采柔熄灯离开,床上的人儿明眸微动,久久没有睡意。 重来一世,很多事情的时间轨跡都提前了。 轩辕璟提前復明,如今裴肃又提前回京,楚家兄弟的冤屈也会提前昭雪,那胡地呢? 那边的时间轨跡是否也会提前? 眉头蹙紧,片刻后又缓缓舒展。 细下想来应该不会。 这些变化,都是因她重生而来所致,她现在做的这些,除了一个宋爭鸣,还远远影响不到万里之遥的胡地。 不过保险起见,第二天,陆未吟还是叫来星扬。 在裴肃抵京之前,有些事得提前铺垫起来。 “我想让你想办法打探一下胡地九部的情况。”陆未吟语出惊人。 “胡地?”星扬抬起头,眼中有不解,更多的是惊讶,“陆小姐打听胡部做什么?” 陆未吟避而不答,“你只需告诉我,能不能查。” 星扬回答得乾脆果断,“不能!” 不是不能查,是不能替她查。 大雍律令,私通外夷者死。擅自打探胡地消息,可能牵连边军,有窥探军情之嫌。 陆未吟也不勉强,“好,我知道了。” 星扬走后,陆未吟叫上采香出门。 马车上,陆未吟挑起车帘,鲜活街景落入眼底。 卖炊饼的汉子肩头搭著汗巾,蒸笼掀开腾起蒙蒙白雾;穿红衣的小丫头踮脚够人,差点撞上挑柴的樵夫;一个宽脸贵妇自小轿上下来,前拥后簇的走进金玉铺子。 芸芸眾生,各有各的活法,但前提是,得活著才行! 陆未吟落下帘子问采香,“那鸟找到了吗?” 采香压低声音回答,“小姐要的赤足鸟是胡地特有,能从黑市买,但得等,最快也要两个月。” “不行,等不了那么久。” 沉吟片刻,陆未吟道:“你不是说有一种鸟和赤足鸟十分相似,只是冠羽不一样吗?弄一只来。” “好!” 马车晃晃悠悠,最后停在离石蒙家不远的巷子。 今日天气凉爽,重云蔽日不晒人,阿蒙將矮桌搬到院子里,摆上碗筷,正准备领他娘去洗手吃饭,一扭头看到篱笆外的两人,惊讶一瞬后咧嘴笑起来。 “陆小姐,香香姐,你们怎么来了?”他拉开竹门,“快进来坐。” 采香將手里的糕点放到矮桌上,“怎么现在才吃饭?” 阿蒙搬了凳子出来让她们坐,又各倒了碗茶,然后把朱氏牵到木桶旁仔仔细细给她洗手,隨口回答,“我家午饭吃得晚。” 事实是朱氏偷跑出去玩,跟著一群小孩儿去塘里摘莲蓬,弄得满身都是泥,他收拾了半天,拖到这个点儿才吃饭。 换下来的泥衣裳都还在木盆里泡著呢。 陆未吟把凳子挪到已经半枯的瓜架下,听秋风拂叶沙沙响,“你们先吃,吃完跟你说点事儿。” 粗茶淡饭,阿蒙也不好意思叫她们坐下来一起吃,三两下扒完一大碗饭,扭头替朱氏擦掉脸上的饭粒,又给她碗里夹了些菜。 “娘,你慢慢吃。” 阿蒙走到陆未吟面前蹲下,“陆小姐有事交代?” 家里多了两个生面孔,朱氏端著饭碗不安的跟过来,采香拆了糕点,哄小孩儿似的把人带回桌前,哄著她继续吃饭。 望著眼前的少年,陆未吟面色微沉,“阿蒙,你得搬个家。” 等裴肃上任,楚越他们会第一时间呈递诉状,待事情闹大,难保不会有人找到母子俩头上。 他们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阿蒙豁然起身,脸上浮现出陆未吟看不懂的震惊和无措,眼眶更是在一瞬间泛红,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 陆未吟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跟著站起来,“阿蒙……” 阿蒙胡乱抹掉眼泪,摸著脑袋原地转了几圈,而后道:“好,我马上去收拾。” 陆未吟觉得不对劲,示意采香看好朱氏,自己跟著阿蒙进屋。 阿蒙飞快收好衣裳,又从床脚的墙缝里抠出钱袋子,全程抿紧嘴唇,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阿蒙!”陆未吟按著他的肩膀止住动作,试探著问:“你知道些什么?” 阿蒙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摇头,却將蓄在眼里的泪水晃了出来。 再也绷不住情绪,少年蹲下身,將脸埋在臂弯里嚎啕痛哭。 陆未吟耐心等著,同时將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重新整理一遍。 许久之后,阿蒙收住哭声,扬起遍布泪水的脸,“陆小姐,你是不是……认识我哥?” 这话再次確认了陆未吟心中猜想,她將人拉起来,语气凝重的问道:“你哥同你说过什么?” 话音落,耳朵敏锐捕捉到门外有动静,陆未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周身气势瞬间变得如朔风般凛冽。 “是我。” 房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灰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竟是轩辕璟。 而且是脱下锦衣华服,作寻常装扮的轩辕璟。 “王爷。”陆未吟鬆了口气,福身行礼。 阿蒙不认得轩辕璟,听陆未吟称呼王爷,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跪了再说。 轩辕璟对阿蒙说:“把你哥的家书都拿出来。” “哦。” 阿蒙起身,去衣裳堆里翻出几封书信。 幽州虽然偏远,但矿產丰富,尤其出產一种黄玉,备受京中贵人追捧,眾多玉商频繁往来两地之间,顺道替人捎个东西送个信,挣几个小钱。 石猛的家书便是由此带回。 轩辕璟將信拆开看完,篤定道:“还有。” 阿蒙摇头,眼睛看向陆未吟,“没有了,都在这儿了。” 陆未吟將轩辕璟请到堂屋坐下。 院子里,同样乔装打扮过的星嵐正和采香一起陪朱氏说著话。 也不知星嵐说了什么,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外头欢声笑语,愈发衬得堂屋里沉闷压抑。 轩辕璟率先开口:“星罗卫按照楚越给的名册去找那些斥候的家眷,发现有几户搬了家。搬家本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没人知道搬去了哪里,且与亲朋好友全都断了往来,似乎在刻意隱藏行跡。” 陆未吟轻敲桌面,“避祸。” 轩辕璟点点头,又看向阿蒙,语气有些不耐烦,“把信拿出来。” 得知陆未吟急著要见他,他连王府都没回,进城后就直接过来了,现在浑身刺挠,急需沐浴更衣,没那么多耐心跟一个小孩儿周旋。 陆未吟赶在阿蒙否认前出声,“阿蒙,王爷是自己人。” 自己人? 轩辕璟挑眉,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身上好像没那么刺挠了。 陆未吟身入斗场救出自己,阿蒙对她自是无比信任,当即回屋,站到柜子上,垫脚从瓦片底下拿出牛皮纸严密封好的书信。 这封信比之前的任何一封都要短,只有四个字:风紧,扯呼! 第70章 用数百条人命,掩盖一个秘密 石猛从军前酷爱看话本子,尤其是传奇將军绿林好汉这一类,阿蒙跟著他也看过不少,自然明白『风紧扯呼』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收到信的时候,隔壁的秀姐儿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再有个把月就要生了。 秀姐儿家里没有婆婆,早早的同朱氏说好了,等生完孩子雇朱氏帮忙照顾月子,娘儿俩便商量著,等秀姐儿坐完月子再『扯』。 谁成想,就在秀姐儿出月子的前几天,朱氏上山捡蘑菇燉鸡汤,滚下山坡摔坏了头。 阿蒙要挣钱养家,他不在的时候,朱氏全靠左邻右舍看顾照料,如此一来,彻底没法『扯』了。 这封信之后,距今一年多,阿蒙再也没收到过哥哥的信。 他隱约猜到哥哥很可能出事了,但又一直心存侥倖——直到陆未吟让他搬家。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让人搬家,阿蒙心思敏锐,很快联想到哥哥身上,这才没绷住情绪。 吸了吸鼻子,阿蒙极力忍住眼泪,看著陆未吟问:“我哥……是不是死了?” 他谁也信不过,就信陆未吟。 陆未吟下顎绷得生硬,连颈侧青筋都显露出来,半晌后呼出口气,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滚烫又坚毅。 “想知道你哥有多厉害吗?”她拍拍身侧板凳,“坐,我讲给你听。” 阿蒙坐下来。 “那年冬天,月氏人想进镇上抢老百姓的过冬粮,被你哥发现了……” 少女缓缓开口,明明是清脆的嗓音,却沧桑得像裹了北地的沙尘。 明艷白皙的脸上,轩辕璟看到了引以为豪的骄傲,还有几乎能感同身受的悲愴。 恍惚间,他觉得陆未吟身上像是叠出了另外一个影子,长发高束,一身银甲,可定睛再瞧,分明又只是那个英丽的姑娘。 闭眼揉了揉眼眶。 回去得赶紧叫老金过来扎几针。 说完徒步狂奔二十里回营报信的壮举,陆未吟挑眉,“看,你哥多厉害!” 阿蒙早已泣不成声,瘪著嘴又哭又笑,“小时候娘要打我,他就把我扛到肩上跑,娘怎么都追不上……” 屋外,朱氏似有所感,突然看向堂屋。 看到儿子哭了,大叫著跑进来,嘴里一声声喊著“大猛別怕”。 陆未吟不由得想,石猛在写下风紧扯呼的时候,心里应该怕极了吧! 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猜到自己被捲入了要命的事里,想到家里的母亲弟弟,怎么会不怕呢? 当天,星罗卫將石家母子带到隱秘院落妥善安置。 陆未吟跟著轩辕璟去了昭王府见楚家兄弟。 案子越挖越深,还有些细节得再问问。 厢房里,听说石猛给家里送了『风紧扯呼』这样的家书,楚家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些费解。 陆未吟捧起茶盏,“你俩再仔细想想,斥候小队被害之前,石猛有没有什么异常。” 兄弟俩搜肠刮肚,纷纷摇头。 楚风犹豫著开口,“我倒是想起个事儿,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是在出事前的半个月,营中仓廩遭了回贼。” “仓廩遭贼?”陆未吟挑眉,墨瞳凝起微光。 仓廩是囤放军粮的地方,又不是饥荒年,谁会上那儿偷东西? 楚风道:“对。那会儿应该都快丑时了,刘柯急吼吼的把所有人都叫起来,问谁去过仓廩,是否看到可疑人出入,之后又一间营房一间营房的搜,最后把斥候小队留下来,一个一个叫进去单独询问。” 陆未吟迅速抓住重点,“为何只单独询问斥候小队?” 兄弟俩对视一眼,楚风猜测道:“兴许是因为我们营房门口有红泥。整个营地只有仓廩那一块儿是红泥地。” 玄袍玉带的轩辕璟阔步进来,“本王要是没猜错,那红泥应该是石猛几人蹭的吧?”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此话一点,三人眼中很快掀起波澜。 楚越喃喃道:“对,那日是大鹏的生辰,托候正从外头买了酒肉回来。他们几个,没事儿总喜欢窝在仓廩后头的草堆里吹牛……” 声音越来越低,眼里的波澜却堆成了惊涛骇浪。 轩辕璟翻开手里的名册,“大鹏……找到了,展大鹏。” 展大鹏的名字被圈了起来。 他一页页的翻找,念出其他同样被圈起来的名字,“陈勇、周广、李守业,还有……赵明光。这几人家里全都突然搬迁,连星罗卫都寻不到半点踪跡。” 楚家兄弟一动不动愣在原地。 轩辕璟念的这几个,正好就是那天晚上和石猛一起给大鹏庆贺生辰的人。 当时刘柯询问谁去过仓廩,弟兄们仗义,不想他们几个挨罚,所以谁都没说。 陆未吟放下茶盏,声凝寒霜,“他们六人在仓廩发现了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因脚下红泥而暴露,刘柯查不出到底是谁,索性弄个罪名,將斥候小队全部杀害。” 轩辕璟继续往下捋,“你们俩探哨归营,得知斥候小队被套上瀆职之名而被诛杀,隱匿行跡,发现刘柯与月氏族勾结,设陷阱残害我大雍兵士,便以为斥候小队是被刘柯拉去顶罪。而事实是,斥候小队才是他要除掉的目標。” 陆未吟站起身,碎冰般的目光落入轩辕璟的深瞳。 “斥候各自领命,即便有折损,也不可能全军覆没。刘柯用数百兵士的命,给斥候小队安了个非死不可的罪名,只为掩盖那个秘密。” 拨开迷雾,背后的真相比一开始的猜想更加血腥,也更加的令人不寒而慄。 死了几百人,就只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可想而知,这个秘密若是被揭露,將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从厢房出来,轩辕璟照例请陆未吟去书房喝茶。 陆未吟自觉坐到茶台前,手上起落,许久未发一言。 阴沉的天不自何时开始放晴,日光透过明窗照入,手指与影子交错,如两枝疏影横斜的梅,莫名透出几分冬寒。 茶汤分好,轩辕璟浅啜一口,微微蹙眉,十分费解,“步骤都对,怎么这么难喝?” 陆未吟充耳不闻,“王爷在裴肃裴大人面前,可说得上话?” 轩辕璟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刮著杯沿,低垂的目光落在陆未吟的影子上,“直接说事。” “臣女怀疑京都有胡人的探子藏匿,待裴大人即任,希望王爷能让他好好查查。” 轩辕璟抬眼看向她,深眸中精光迅速凝聚,“星扬说,你想让他去打探胡部的消息。” 陆未吟坦然点头,“对。” 星扬星起是星罗卫,她找星扬,就是为了把话递给轩辕璟。 放下茶杯,轩辕璟微微前倾,“为何突然查胡部?” 陆未吟沉著泰然的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王爷知道赤足沙雀吗?” “胡部训练来传递消息的赤足鸟?” “对,臣女在京都见过。” 半晌,轩辕璟缓缓摇头,“陆小姐所见或许是青头雀。青头雀也是赤足,除了冠羽,和赤足沙雀几乎无异。” 若是让胡人探子摸到京都来了,京兆府镇岳司那些人,就该统统拉出去砍了。 陆未吟端起茶杯,脸別向一旁,嘴唇绷直,“我要是连青头雀和沙雀都分不清,王爷就该叫神医也来给我治治眼睛了。” 轩辕璟哑然失笑。 也就她敢在他面前拿眼睛说事。 “既有怀疑,为何不上报镇岳司?揪细作抓探子这种活儿,他们更熟。” 话一出口,轩辕璟立刻意识到不对。 果然,陆未吟马上接话,“镇岳司指挥使高振行事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绝不主动给自己找事。副指挥使魏平安一心钻营,脑子里只有升迁之道。王爷想让镇岳司再担重任,还是赶紧让神医给萧大公子治腿吧!” 轩辕璟笑出声。 就知道她会扯到这上面来。 陆未吟冷白的面容上也浮起一抹浅笑。 轩辕璟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挑眉,“嗯?现在似乎好多了。” 就差明说她的表情影响到他品茶的心情了。 从昭王府回去,陆未吟身心俱疲。 闭眼泡在温水里,思绪仍旧不停转。 刘柯、斥候、秘密…… 裴肃、沙雀、哈图努…… 让人窒息的黑暗里,数不清的黑手伸过来,要將她按入深渊。 最后一缕光即將被吞没之际,味蕾间忽然漫开一缕茶香,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怎么这么难喝?” 如同皓日破夜,魑魅尽散,陆未吟豁然睁眼,紊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復下来。 从目前来看,她选择轩辕璟这一步是对的。 其实都不能说选择。 鄴王明著坏,太子阴著狠,別的皇子要么无势,要么太小,她根本没有別的选择。 采柔捧著沐巾从屏风外进来,眼神带著几分深意,“小姐,四小姐来了。” 陆未吟心下瞭然。 萧北鳶抱著蜜饯盒子歪在椅子里,百无聊赖的看帷幔穗子隨风摇,听到陆未吟出来,马上挺腰坐直。 “阿姐。”小姑娘脚步轻快的迎上去,“秦家族学的慕容老先生后日办七十大寿,我和秦姐姐都要去拜寿,你要一同去吗?” “是那位写木兰吟的慕容老先生吗?”陆未吟露出几分钦慕,后又陷入纠结,“我又不是慕容老先生的学生,合適吗?” “这有什么不合適的。秦姐姐特意让我叫上你,她说老先生收藏了不少兵书,说不定能借你几本读读。” 萧北鳶往嘴里塞了颗梅子,酸得脸皱起,“就这么说定了啊!” 陆未吟笑著应下,“好。明日我就叫采柔备礼。” 一晃到了寿宴这天,陆未吟和萧北鳶一起来到慕容家。 和秦见微是约过时间的,三人前后脚下车,正说笑著往里进,身后又停下一辆华盖马车。 陆未吟视线微侧,就见天水碧的裙裾掠过车辕,轻移莲步款款而来。 霞姿月韵,玉软柔。 正是许久不曾出府的季如音。 第71章 寿宴私会,跟我走吧 “音音。” 看到季如音,秦见微停下步子等她,“身子好些了吗?” 前些日子秦见微新得了一幅簪仕女图,想著陆未吟之前问起季如音的裁衣处,加上也许久未见了,便送帖子邀季如音过来赏画敘旧。 季如音让人回帖婉拒,说是病了。 秦见微登门探望,也没见著人,伯爵夫人面容憔悴,称季如音久病未愈,怕给她过了病气。 当初在族学,季如音棋艺冠群,时常被慕容老先生拉著对弈,及笄那日,老先生更是將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一副玉棋送给她当及笄礼,足可见赏识看重。 秦见微来前便在想,季如音只要还能起得来,今日应该都会来的吧。 此时瞧著,確实清减不少,面色也有些憔悴,但並不见病態,秦见微当即瞭然,这『病』怕是有点別的说法。 季如音頷首见礼,“蒙秦姐姐掛心,已经大好了。” 说罢,又转过去同认识的萧北鳶打招呼。 萧北鳶向其引见,“这是我阿姐,陆未吟。” 季如音看过去,眼波盈动,泛起粼粼微光。 其实她见过陆未吟,还不止一次。 每次见,这位三小姐都是跟在其母亲左右,话不多,但也生动娇俏。 自陆將军和离,她便没再见过了。 晋乾哥哥说,三妹妹孤僻寡言不爱出门。 再后来,三小姐隨母去到永昌侯府,做下一连串恶事。 教唆妹妹偷诗搏名,棍打兄长,大闹父亲生辰宴……每每提及,晋乾哥哥都气得咬牙,她当时也想,世间怎会有如此阴狠放肆的女子,全然不顾血脉亲缘。 可今日一见,季如音怎么都没法將那些事和眼前的姑娘扯上干係。 四人打过招呼,一齐入內。 正厅里见到寿星翁慕容修,各自上前奉礼,祝寿词一套又一套,哄得老寿星眉开眼笑,白鬍子一颤一颤。 轮到陆未吟时,她双手托盒上前。 紫檀木盒系五色丝絛,內衬云锦,上托一块松烟墨,墨身雕刻苍松鹤纹。 “松龄墨香远,愿隨先生笔寿千秋。” “陆小姐有心了。”慕容修接了礼,转身示意小童奉上书册,“听闻陆小姐好读兵书,老夫这儿也有几本,可借小姐一阅。” “多谢先生!”陆未吟双手接过道谢。 季如音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陆未吟身上。 少女明眸善睞,娇儿一样艷丽,落落大方,行止有度,全然不似晋乾哥哥所言那般阴险冷漠,也不像外头传的那样狂妄混帐。 传言有虚不足为奇,可晋乾哥哥是三小姐的亲哥哥,为何他的描述与真人的出入也这般大? 季如音不由得猜想,难不成是晋乾哥哥心怀偏见,刻意造谣? 母亲说,但凡陆晋乾待她有一丝真心,也不会攛掇她去偷盗考题,犯这掉脑袋的大错。 舅舅说,陆晋坤较武台上私藏利刃屡下杀手,残忍暴戾,可见將军府家风不正。 可是那年,杏微雨中,有那不知廉耻的登徒子將如音二字融入不堪入目的腌臢诗句,是晋乾哥哥挺身而出。 也是晋乾哥哥带著她春放鳶夏采荷,秋泛舟冬赏雪。 且在相处中,晋乾哥哥视她为珍宝,从未有过半点逾距。 他说,待他功成名就,必以十里红妆为聘,这怎么不叫真心? 这样一个谦谦君子,又怎会刻意抹黑自己的亲妹妹? 想来应是那陆三小姐擅长在人前装乖吧? 季如音心乱如麻,神情恍惚,连慕容修唤她都没听见。 “音音?”秦见微轻拍她手臂,“先生叫你。” 季如音恍然回神,就看到慕容修抬手招呼她,“如音,来,陪老夫下一局。” 一老一少步入边厅,將丫鬟和小童都留在厅外,不让人打扰。 黑白棋子接连落下,季如音心绪不寧,很快便显露败势。 慕容修將手中棋子放回奩盒,“你心不在此,这棋不用再下了。” 季如音无声嘆气,“先生见谅。” 缠枝香炉飘起裊裊轻雾,被秋风搅散,再將冲淡的沉香送入呼吸,让浮动的心绪渐渐变得寧静。 “先生。”季如音跪坐正身,“学生心有困扰,请先生解惑。” 她没提陆晋乾,只说今日见到陆未吟,与传闻天壤之別,不知是传闻有虚,还是真人太会偽装。 慕容修收子入盒,抬眼时,眸光深邃明亮,像是把人世间的烦忧困苦都熬尽了,显出千帆过尽的通透豁达。 “听言观行,莫以虚辞取人,如此足矣。” 说完这句,慕容修起身离开。 季如音独留於此,捲帘隨风而动,將眼底那汪清池吹得愈发褶皱破碎。 在她身后,慕容修走出边厅,没让人跟著,顾不上挺直因年迈而岣嶁的腰背,脚步急切的穿过游廊来到书房。 一本崭新的三字经端端放在书案中间。 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砰砰作响,慕容修蜷了蜷乾瘦的手,拿起那本三字经,从书页里翻出一张房契。 继续往后翻找,又翻出一张盖了血手印的借据,落款处赫然落著他那独孙的名字。 慕容修颤抖著將房契收如怀中,又將那借据扯得稀碎,投进香炉。 谁能想的,慕容修这样的通儒达士,却有个赌鬼孙子,欠了一屁股烂帐,连家宅的房契都被偷出去押给了赌坊。 慕容修气得倒了床,別说办寿宴,连活都不想活了。 就在这时,有人找到他,以敬佩钦慕之名,送上千两银票让他在今日办寿宴,並允诺事后会奉上房契和借据。 大雍习俗,办大寿不需要等到寿辰当日,只要同年提前寻一吉日即可,慕容修走投无路,別无选择。 没想到对方竟真將房契和借据送来了。 至此,慕容修才真的有心情办寿,抹掉老泪,用力挺了挺腰背,再回到前院去接受宾客道贺。 与此同时,边厅里,丫鬟过来收棋,走前似是不经意,將一个小纸团落在季如音面前的桌案上。 这一刻,季如音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紧张环顾,確认无人关注,季如音飞快捡起纸团。 展开,熟悉的字跡落入眼底:日夜思卿,盼得一见;更衣幽室,静候卿至。 咽下唾沫,季如音將纸团藏入袖中,心头骇浪翻涌。 这是在慕容家,宾客如云,一旦被人发现,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季如音心底生出几分怨恼,转念一想,家里盯得紧,除了今日,只怕难得再有机会相见,晋乾哥哥这也是被逼无奈,心下当即释怀了。 而且她也要解释考题的事,总归要想办法见上一面的。 季如音把丫鬟瓶儿叫进来,附耳叮嘱一通。 瓶儿面露惊恐频频摇头,季如音拉著她的手再三劝说,瓶儿万般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捱到开席,待热汤送上,季如音装作不经意碰翻汤碗,滚烫的热汤倒在手上,再顺著桌面浸入衣裙。 “呀,小姐!”瓶儿惊呼,手忙脚乱拿出帕子给她擦拭。 季如音淡然摆手,“无妨,换一身便是。” 瓶儿马上叫人去车里取备用的衣裳,慕容修的儿媳听见动静过来,当即吩咐家里丫鬟领季如音去更衣。 季如音礼数周到,向席上眾人致歉后才起身离开。 萧北鳶咽下嘴里的东西,凑到陆未吟耳边小声嘀咕,“阿姐,我怎么感觉这季小姐怪怪的?” 陆未吟淡淡扫过季如音的背影,笑著给她夹了一块燻肉,“尝尝这个。” 衣裳很快送到幽室,季如音接过来,眼神示意,瓶儿神色复杂的退去外头。 门关上,季如音刚一转身,就看到陆晋乾从屏风后走出来。 “音音。” “晋乾哥哥。”季如音迎上去,执手相看间,一双浑圆鹿眼里泛起湿意。 “晋乾哥哥对不起。偷考题的事被母亲发现了,她把我抓回家去关了起来,后来舅舅换了考题,我想通知你,可母亲盯得太紧……” 事后得知陆晋坤交了白卷,季如音十分自责。 “原来是这样。”陆晋乾鬆了口气。 只要不是陆未吟搞的鬼就好。 拉著季如音坐下,陆晋乾柔声安抚一通,又诉尽近来的苦闷和相思。 十指紧扣,含情对望时,他状似情不自禁,“音音,要是每天都能看到你就好了!” 知道陆晋乾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季如音紧紧回握他的手,“我也想陪著晋乾哥哥,可母亲盯得紧,她不让……” 季如音欲言又止,为此也很是神伤。 陆晋乾忽然起身,语气强烈起来。 “你我两情相悦,与旁人有何干係?我父亲总说將军府的门庭攀不起你们伯爵府,让我死了这条心,不许我与你往来,可我从来都没有动摇过。” “不管是你母亲还是我父亲,谁都別想分开我们!若是全天下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那我便豁出去与这天下为敌!” “晋乾哥哥……”季如音眸光闪烁,说不出的感动。 陆晋乾绕过桌案,双手撑住两边扶手,將季如音圈在椅子里,殷切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將她熔化。 “音音,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 “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不为家事所累,不为门第所扰,就只有你我。” 距离拉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陆晋乾深沉的嗓音里透出不易察觉的蛊惑。 美好纯粹的画面在脑海中徐徐展开,季如音不自觉露出几分嚮往。 与此同时,宴席上,陆未吟对旁边的秦见微说:“方才我看到季小姐的手好像被烫红了,用不用给她送点药膏抹一抹?” 第72章 结亲不成改劫狱 季如音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发热,又在陆晋乾来拉她的时候迅速冷却下来。 理智回拢,季如音態度坚决,“晋乾哥哥,不行!” 虽然陆晋乾没有明说,但她不傻。 这不是简单的跟他走,是私奔。 她是平康伯爵府的小姐,怎么能做出与人私奔这样的事? “怎么不行?”陆晋乾眉头紧锁,激动之下用力攥著季如音的手腕,“你心悦我,我也喜欢你,有情人为何不能在一起?” 不把季如音拐走,他如何能在半个月里逼平康伯爵府答应和將军府结亲? 季如音白著脸挣扎,“晋乾哥哥,疼……” 方才手腕被热汤烫到,留下一片暗红,陆晋乾刚好抓到这个位置,疼得钻心。 陆晋乾当她是在抗拒,手反而扣得更紧了。 蹲下身放低姿態,陆晋乾仰望她,热切中又添上些许祈求,“音音,跟我走吧,我一定会待你好的。我发誓,这辈子不纳姬妾,终身唯你一人,跟我走,好不好?” 季如音呼吸凝滯,眼眶含泪,几乎被他灼热的目光给烫到。 她一根根去掰陆晋乾的手指,陆晋乾终於发现了她手上的烫伤,豁然鬆开,却又立马抓住另一只手。 怕她跑! 季如音能感受到他的执著和慌乱,也大概猜到心上人为何会在今日失了分寸。 將军府的门庭本来就比伯爵府低,最近又出了那么多事,晋乾哥哥心有不安也在情理之中。 虽有些过激,但说到底,也是出自对她的在意。 季如音將手覆在陆晋乾手背上,郑重回应:“晋乾哥哥,音音知道你的心意。你別急,我们一起去求母亲,寿宴结束就去,母亲向来疼我,只要我坚持——” “你看不起我?”陆晋乾失去耐心,出声打断她的话,眸光一寸寸冷下来。 將军府如今是这样的名声,伯爵夫人又知道了偷盗考题的事,这桩亲事怎么可能求得来? 软的不行,就只能换个招数了。 季如音呆愣摇头,“没有,我只是……” “你就是看不起我!”陆晋乾猛的甩开她的手。 “你和你母亲一样,看不起日渐衰落的將军府,看不起我只是个区区六品小官……是,我陆晋乾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堂堂伯爵府小姐,那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季如音慌了,俯身去抓他的手,“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陆晋乾起身后退。 “是,我不该让你去偷考题,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阿坤勇猛无双,受京畿卫雷统领看重,日后定能建功立业,重振陆家荣光,如此,我便能挺直腰杆去伯爵府提亲了。” “我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我只是想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可是……考题是错的,阿坤活不成了,一切都毁了!” 陆晋乾通红的双眼盛满哀伤,神情如同薄冰寸寸破碎。 季如音泪如雨下。 经他这么引导,下意识將一切过错都归结在自己身上。 是她毁了陆晋坤的武考,是她搞砸了晋乾哥哥的一片苦心…… “晋乾哥哥,对不起……” 陆晋乾全程关注著季如音的反应,见时机已到,又放软语调拉起她的手,“不要说对不起,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只是音音,我也需要肯定,我需要看到你的决心!” 接收到眼里的暗示,季如音鬼使神差的任由他牵著走向屏风后的窗口。 恰在此时,瓶儿刻意拔高的声音传进来,“小姐,换好了吗?秦小姐她们来给你送烫伤药了。” 之后是萧北鳶的声音,“你家小姐伤了手,自己怎么换衣裳?”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好似重锤敲在心上,屏风后,季如音如同大梦初醒,猛地將手从陆晋乾手中抽出来,慌乱摇头,“晋乾哥哥,不行……” 为了心上人,她可以去求母亲,甚至愿意承受整个家族的怒火,但私奔,不行! 然而已经到了这一步,陆晋乾怎会放她离开? 狭眸中射出冷光,陆晋乾快步上前,一手捂嘴一手箍住腰身,將人拖向窗口。 上上之策,当然是哄得季如音心甘情愿同他私奔,毕竟他以后还要当平康伯爵府的女婿,有她在娘家帮著说话,不管做什么都能多些便利。 可若实在说不通,那就只能选下策了。 先把人弄走,待生米煮成熟饭,她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还不是只能乖乖嫁给他?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破裂,顾不上伤心,季如音拼命挣扎。 外头,秦见微她们已经开始拍门,陆晋乾脸色愈发阴狠,粗暴拉扯季如音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锁骨。 陆晋乾彻底撕下温文尔雅的假面,大手掐住季如音的下巴,“音音,我劝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我只好把外头的宾客都叫过来了!” 季如音瞳孔震颤,面如死灰,明明没有捂嘴,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在別人的寿宴上,孤男寡女,她还这副样子……无尽的懊悔和恐惧如同海水漫进胸腔,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她溺死在里面。 绝望之际,破门声响起。 明艷清冷的面容自眼前飞快掠过,眼尾那点胭脂痣如同枝头的红梅轻颤。 秦见微和萧北鳶紧隨而至,一左一右將浑身瘫软的季如音拉开。 不过眨眼,陆未吟已经和陆晋乾过了数招。 陆晋乾反应不可谓不快,自陆未吟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猜出这是个怎样的局了。 想让他自己毁掉和季如音的亲事?做梦! 陆晋乾先踢掉瓶,再踹倒屏风,弄出巨大的声响。 只要他和季如音的事被捅到明面上,就算平康伯爵府再不愿意,也只能忍著噁心把女儿嫁给他! 至於季如音,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横竖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实在不识趣,成婚后过两年弄死便罢。 陆晋乾算盘打得叮噹响,只可惜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陆未吟一记寸拳將人逼退,陆晋乾只觉得颈后刺痛,顿时浑身瘫软。 晃悠悠回头,眼前掠过陆未吟身边那个贱婢的脸,紧接著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出什么事儿了?” 门外,慕容夫人带著僕妇家丁匆匆赶到。 瓶儿將人拦住,“夫人,我家小姐在里头换衣裳呢。” “换衣裳?”慕容夫人满腹狐疑。 换衣裳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秦见微开门出去,“阿吟和阿鳶在里头给季小姐抹烫伤药,两个皮猴子玩闹,撞了一下,不慎砸了瓶弄倒了屏风,还请夫人莫怪。” “这样啊……” 慕容夫人压根儿不信,哪怕隔著门,也忍不住探头朝里张望。 秦见微侧身让到一旁,“要不,夫人进去瞧瞧?” “不行。”萧北鳶在里头嚷起来,“季姐姐还没穿好。” 她原本一直称呼季小姐,这会儿叫季姐姐,显得亲近。 陆未吟讚许的望她一眼,小姑娘眨眨眼,露出几分得意。 “没事就好,诸位小姐收拾妥当,便请回席上吧。” 慕容夫人半信半疑,领著人走了。 秦见微让瓶儿继续守住门口,迈步进去和萧北鳶一起替季如音换衣裳。 季如音失魂落魄的站著,视线被泪水模糊,却还是倔强的盯著晕在地上的陆晋乾,脑海中美好的回忆和方才那一幕幕撞在一起,裂成锋利的碎片扎向自己。 待束好腰带,季如音的怒气也衝到顶点,咬著牙衝过去,狠狠朝陆晋乾身上踹了几脚,还不解气,又捡起地上还算完整的瓶颈砸在陆晋乾头上。 鲜血自额头汩汩流出,季如音双手颤抖,蹲下身捂脸哭起来。 等她哭够了,陆未吟將人扶起,“季小姐打算如何处置?” 气散了,季如音又开始腿软,颤声道:“烦请陆小姐替我將他扔出去,莫脏了先生的地方。” 她能想到的,要么报官,要么带回伯爵府交由母亲发落。 前者有损名声,后者给家里添堵,乾脆就当没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从此再无关联。 秦见微心思细腻,询问季如音可有信物之类的东西落在陆晋乾手里,免得日后受其要挟。 季如音摇头。 她虽送过陆晋乾不少东西,但多是从外头买的,並没有明確的標誌或徽记。 陆未吟便吩咐采香按季如音说的,將人扔到外头去。 出了这样的事,季如音无心再赴宴,以手上烫伤为由提前告辞,秦见微送她回府,一起跟著走了。 马车从慕容家宅子外的巷口经过,两人看到几个百姓正衝著地上的陆晋乾指指点点。 待马车消失在转角,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这不是陆家公子吗?哥儿几个帮帮忙,我赶紧送他回去……咋伤成这样了。” 两人帮忙將陆晋乾拉到男人背上,“兄弟,好人吶!” 『好人』背著个大男人仍旧健步如飞,过了转角,四顾无人,一头扎进巷子,扛著陆晋乾翻墙离去。 一晃,距慕容家寿宴已经过去三天,陆晋乾迟迟未归,陆奎慌了。 派人去打听,得知陆晋乾曾满头是血的躺在慕容家附近,有个好心人说要送他回家。 三天都没送到,也不知道送哪儿去了。 陆欢歌倒是不担心陆晋乾,“爹爹宽心,兴许那人想討赏,先送大哥去医馆了,等伤好些自然就回来了,倒是二哥……” 陆晋乾被打得头破血流扔出来,显然计划失败了,当务之急,是再想別的法子救陆晋坤。 一晃又过了几天,陆奎心急如焚,头都快抠破了,眼看行刑日越来越近,终於气急攻心,两眼一黑晕倒在兵部衙门,让人给抬了回来。 陆欢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眾人心道,这將军府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然而大门一关,陆奎从床上爬起来,写了封信让陆欢歌亲自送出去。 当天晚上,一群蒙面人杀入兵部衙门,劫走陆晋坤扬长而去。 第73章 二公子上路,阿吟特来送行 清冷月色投落江心,粼粼微波如同银刀上反射的寒芒。 夜风呜咽,摇晃的芦苇影子投在江面上,黑黢黢的条索隨浪扭曲,忽长忽短,活像水底伸出的鬼爪,要把漂在野渡口那艘乌篷小舟拽入地狱。 “公子,快!” 暗夜中,一群人狂奔至此。 渡口木栈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又被交叠的脚步声淹没。 为首的蒙面人將装满银两和银票的钱袋子塞到陆晋坤手里。 “公子,將军交代了,离京之后一路往北,隱匿一两年后改名换姓投军从戎,以公子的身手,定能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陆晋坤忙不叠的应了一串“好”。 这会儿只要能保住小命,让他做什么都行。 男人拍拍他肩膀,转身冲小舟上接应的人低呵,“撑近点,离这么远,公子怎么上去?” 小舟隨波轻晃,回应他的,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 不对! 一眾蒙面人攥紧手里的刀,凛凛杀气匯成一张大网,將小舟覆盖紧裹。 乌篷下掛的帘子挑起一角,朦朧间,一抹素白身影如烟漫出,像是被风颳上来的,轻飘飘凝立在渡头。 陆晋坤抱著钱袋子后退,眼中虽有惊恐,但更多的是除之后快的决绝和狠戾。 “杀了她,杀了她!” 虽然隔著一段距离,还有夜色阻碍视线,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陆未吟。 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尾那颗红痣,像是溅上去的一滴血。 陆未吟缓缓迈步,江风拉扯长发和衣裙,也將淬冰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二公子即將上路,阿吟特来送行。” 陆晋坤见鬼般大叫起来,撒腿就跑。 身后很快传来打斗声。 一声一声,全是男人的惨叫,丝毫听不见陆未吟的动静,就好像她压根儿没动手。 陆晋坤不敢回头看,脑海中浮起诡异惊悚的画面,陆未吟变成了会法术的妖女,只消动动手指,便能让刀自动飞起来砍人。 也不知是跑远了,还是打完了,动静渐渐没了。 陆晋坤扭头扎进路旁茂密的芦苇丛,弓腰俯身往深处钻。 慌乱间,连风声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鼓譟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他算是看出来了,陆未吟就是条餵不熟的恶犬,在將军府装出畏缩怯懦的样子,一朝得势攀上高枝,为了抱萧家的大腿,显示自己有几分用处,马上就开始齜牙,撕咬自己的骨肉至亲。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她还是个狗崽子的时候就一脚踢死挫骨扬灰! 陆晋坤恶狠狠的想著,待心底的恐慌淡去一些,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动静。 风吹得芦苇叶互相摩挲,像是粗砂砾从心底刮过。 忽然,陆晋坤脊背窜寒头皮发紧,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身体却已经感知到危险。 豁然转身,诡异的白裙就在三步开外。 “我不怕你,来啊!” 陆晋坤爆喝一声,猛地窜起来,挥拳扫腿回踢一气呵成。 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靠自己了。 陆晋坤使出全力,大有要和陆未吟拼死一战的架势,然而刚將人逼退,他又转身钻进芦苇盪。 拼?他才不拼! 全盛时尚且打她不过,这刚从牢里出来,光跑到这儿就已经累得两腿发软,还怎么拼? 唯一的生路,就是穿过芦苇盪跳进江里。 余光微侧,身后白影如鬼魅隨行。 陆晋坤满眼惊悚,极度惊恐中竟自己將自己绊倒,压断一片苇杆,视野豁然开朗。 摔倒后第一时间想起身,左侧膝窝处却突然剧痛,当即脱力跪摔下去。 “啊——” 悽厉的惨叫远远传开,惊起棲在芦苇盪里的飞鸟。 翻身仰躺,摸到几乎快要没入膝窝的长钉,陆晋坤痛到面容扭曲,“陆未吟,你敢——啊!” 话没说完,右边膝骨上赫然多了一枚长钉。 滚烫的血流出来,陆晋坤蜷著身子,当阵阵剧痛在身体里蔓延,他才真切感受到陆未吟身上的杀意。 父亲说他们两兄弟偏疼欢儿,陆未吟心里有怨气,如今得了势,便想將这口气还回来。 等心里舒坦了,日后还是会向著陆家,毕竟她也姓陆,將军府宅门里这些个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陆晋坤此刻才知道,父亲错得有多离谱。 陆未吟手里还有好几支长钉,冷光映月,让人彻骨生寒。 扬动的白裙上有黑跡点点,陆晋坤知道,那不是污跡,是血。 她把劫狱的那些人,都杀了…… “陆未……阿吟,阿吟,妹妹,不要……二哥错了,不要……” 陆晋坤是真的怕了。 颤抖的声音一出口,便被江风搅碎。 “妹妹?”陆未吟眉尾轻挑,粉唇边冷笑带嘲。 前世,她收拾好行囊打算仗剑江湖时,陆晋坤举起特意为她准备的践行酒,也喊了一声妹妹。 长钉贯穿陆晋坤的左手肘窝,混著鲜血钉入河滩泛著腥臭的黑泥,“你这声妹妹,我受不起。” “……阿吟,二哥真的知道错了,以前的事都是二哥不好,二哥跟你赔罪!” 陆晋坤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陆未吟如此狠心痛下杀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先保住命再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挣得军功荣光归来,誓要將陆未吟扒皮抽筋,砍掉手脚做成人彘,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口中不停说著求饶的话,满脸惊惧间,那双通红哀求的眼睛底下,却藏著世间最恶毒的怨恨。 只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钉完左右肘窝,又有新的长钉扎入掌心,陆晋坤只觉得浑身每一丝血肉每一寸骨头都在痛。 眼泪混著冷汗滚落,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呜咽,“陆未吟,我可是你亲哥哥啊!” 长钉破皮,入肉,再碎骨,月光下,梨白的面容並没有太多表情,只有那双黑眸,透出霜刃般的厉寒。 陆未吟声音低冷,“所以,我亲自送你上路!” 月色惨白如霜,芦苇盪在风中簌簌低语,像在吟诵送魂的梵经。 將军府里,管家急找了大夫。 陆奎晕倒是装的,著急上火却是真的,双颧暗红,脉急如洪,脑袋一阵阵发胀,似要炸开一般。 脑袋枕在虞氏腿上,虞氏给他按揉缓解。 陆奎一直发火,一时说轻了,一时说重了,一时说快了,一时又说慢了,气得虞氏牙根儿痒痒,恨不得下死手戳他太阳穴,直接戳死了事。 大夫匆匆赶来,给他扎了几针,又开了几服药,再三叮嘱平心静养,切不可再动怒,以免落下病根。 陆奎惜命,一遍遍抚著胸口,收效甚微,大半夜的又跑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折腾一通终於累了,倒在床上鼾声四起。 睡梦中,他看到陆晋乾带著陆晋坤回家了,两人中间还牵著个三四岁的娇俏小姑娘。 正准备问这小丫头是谁,突然被拍门声吵醒。 陆奎翻身坐起来,念及心头大事,马上穿鞋下床。 房门打开,管家哭丧著脸,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在他旁边,站著京兆府的捕手。 那捕手上前,“陆將军,汀江野渡发现多具尸体,有劳將军隨我前去认尸。” 陆奎脑子空白,“认……认尸?” 白日的野渡苇丛没有晚上那么阴森嚇人,却更添几分触目惊心。 栈道上横七竖八摆著尸体,蒙面黑巾被扯下来,陆奎一一扫过那些脸,瞳孔颤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 “没见过,不认得。”他说。 朱焕示意他跟上。 顺著野草荫蔽的小路西行数十丈,几个捕手候在这里。 芦苇盪被清出一条路,陆奎踏上倾倒的苇杆,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心上。 终於,意识里排斥抗拒的猜想在眼前得到验证。 陆晋坤,他的儿子……不对,是他儿子的尸体。 仰面朝天,眼口不闭,惨白髮青的脸上,还能看到他临死前的惊恐。 身下,鲜血染红压倒的芦苇,滴进黑色的泥里。 “陆晋坤身上共有十根三寸长钉,分別在小腿、膝窝、肘窝、掌心、肩膀,但是……都不致命。” 陆奎厚唇颤抖,疑惑的看向朱焕,“不、不致命?” 不致命,阿坤为何惨死在这里? 朱焕面色铁青,“他是被人钉在这里,一点点放干血致死。” 在剧痛折磨中,头脑清晰的,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虐杀! 陆奎两眼发黑,摇摇欲坠。 “陆將军!”朱焕扶了一把。 陆奎勉强稳住身形,一双虎目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手攥拳怒吼,“是谁,到底是谁!” 朱焕根据当前掌握的情况分析案情。 “昨晚有人劫狱,带走了陆晋坤,一伙人逃窜至此,想乘船经水路离京,结果遭遇截杀。凶手武功高强,出手狠辣,所用凶器乃是劫狱者自己的长刀。” 朱焕眸光渐厉,似带著窥透人心的力量,“陆將军,那些劫狱的黑衣人,你確定不认得?” 浓浓悲戚哀痛中升起一丝恐慌,陆奎聚起更强的气势反问:“你什么意思?” 朱焕並不回答,扬声吩咐道旁的捕手,“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捕手押著一名黑衣人走来。 陆奎心里咯噔一下。 这装束,是去劫狱的人! 对方抬头,两人四目相对,陆奎一颗心彻底坠入深渊。 “阿乾?” 陆晋乾扭动挣扎,“爹,救我!” 第74章 看花灯被围,王爷突发失明 陆晋坤死了。 陆晋乾涉嫌劫狱,被抓入大牢。 陆奎从野渡回去后吐了血,日日不离汤药。 陆欢歌缩在府里,如临末日。 先劫狱,再截杀,野渡的案子在京都掀起不小的风浪,只是在秋风席捲下,很快就被新一拨浪潮给压了下去。 七月初七,乞巧节至。 烛光微晃,菱铜镜前,陆未吟执起螺黛轻轻描眉,胭脂在唇间晕开一抹海棠色,眼波流转间,似有百次第爭香,连镜中倒影都染上三分春意。 尖尖將一支金盏银盘的芙蓉簪送入乌鬢,端详著镜中明艷姝丽的容顏,由衷讚嘆,“真好看!” 浓浓笑意先自陆未吟眼中泻出来,再带起唇角上扬,“侯府风水养人。” 收拾妥当,陆未吟带著采香去纤绣阁找萧北鳶。 她们和秦见微约好了,一起去街上看灯会。 今日萧北鳶穿了一身纱粉色锦裙,头上珠摇动,一如既往的秀丽娇俏。 见到陆未吟,小姑娘两眼亮晶晶的绕著她转圈,“阿姐,你今日……好不一样啊!” 明明还是这个人,只淡淡上了一层脂粉,也没有浓妆艷抹,但就是觉得有哪儿不一样,好像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了。 陆未吟提了提裙子,笑著回应,“可能因为我穿了新衣裳?” 萧北鳶的注意力马上被她身上的浅紫七重锦绣裙吸引了去,嚷嚷著也要裁一身差不多样式的。 萧西棠从游廊过来,扬声道:“赶紧走吧,一会儿人多起来,挤都挤不动。” 他还没领差事,老太君便將今日保护妹妹们的重任交给了他。 萧北鳶上下打量他,“今日七夕,你就穿这个?” 萧西棠双手掐腰,低头自查,“我平日都这么穿的,有什么问题?” 陆未吟看过去。 鸦青色窄袖束腰袍下双腿修长,暗纹黑靴踏地无声,发间一根红绸,托起满脸的少年意气。 確实没什么问题。 在这方面,她也不太能理解萧北鳶的想法。 见两人都疑惑的望著自己,萧北鳶只好解释,“大过节的,穿一身黑黢黢……难怪没姑娘喜欢你,人家都瞧不见你。” 陆未吟忍俊不禁,煞有介事的点头,“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 萧西棠白她一眼,回头作势要敲萧北鳶的脑袋,“小小年纪,成天瞎琢磨什么?不知羞……还有,谁说没人喜欢我?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 萧北鳶惊叫著逃窜,三人热热闹闹出了门。 在街口稍等了一会儿,秦家马车到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萧西棠自觉退出来坐到车架上,让秦见微坐进去。 三个姑娘凑在一处,欢声笑语频频传出,萧西棠双手交叉枕在后脑,靠在门边柱上,嘴角不自觉上扬。 华灯初上,灯辉如星,照得各处恍若白昼。眼前掠过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哪怕不相识,萧西棠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欢喜。 脑海中突然冒出陆未吟曾问过的话: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之前经过深思熟虑,他定下打败陆二的目標,如今这个目標已经达成,也通过了武考,那么之后呢? 陆未吟说她要当女將军,萧西棠想,若是有一天兵临城下,有人要想踏碎这一张张笑脸,他也会和陆未吟一样,提起长枪纵马迎敌,守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车厢里,陆未吟三个正在討论刚刚路上看到的一盏鹊灯,车门突然被人敲响。 萧西棠的声音混著热闹人声传进来,“阿吟,你那宝典上有一句『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是什么意思?” 萧北鳶和秦见微面面相覷,只有陆未吟眼中浮起惊喜。 她当即坐去车门旁,与萧西棠细细讲解分析。 街上人影熙攘,还没到正街,就已经堵得车马不通了,四人只好下车,將马车留在街口步行进去。 摊贩吆喝叫卖,一群孩童提灯嬉闹著跑过,陆未吟將萧北鳶拉到中间,免得被撞到。 “小心点儿,別碰著。”萧西棠叮嘱。 三人应声,目光被各式各样的灯吸引,几乎要看不过来。 陆未吟佯装看灯,视线逡巡一圈,落在前方不远的三层观景楼上。 “看那个娃娃灯,哈哈,嘴唇画得那么厚,好搞笑。三哥,快去买,带回去给祖母瞧瞧。” 萧北鳶兴致勃勃,拽著萧西棠的胳膊往摊前走。 陆未吟和秦见微跟在后头,忽然,陆未吟身子一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秦见微赶紧扶住她,关切问道:“怎么了?” 陆未吟踢出来一块核桃大的碎石,蹲下身揉著脚踝,“好像崴到了……” 萧家兄妹见状马上折回来。 萧北鳶扶住另一边,小脸紧张得皱起,“怎么样阿姐,疼不疼?” 萧西棠则问还能不能走。 陆未吟站起来,试探著走了两步,“还好,一点点疼。” 她环顾四周,最后指向观景楼,“你们逛你们的,我上那儿歇歇,等好些了我就去找你们。” “这怎么行!”萧西棠不放心,“没什么好逛的,一起回去吧。” 不过是些纸糊笔画的灯而已,萧西棠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看,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怎么都那么喜欢。 陆未吟第一个拒绝,“不要,我要看灯王。” 说罢,招呼采香过来扶著自己,一瘸一拐的朝观景楼走去。 三人跟在后头,將她送到观景楼,要了一处雅间安置。 陆未吟不让他们因为自己而扫了兴,摆著手赶人,萧西棠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大堆,这才领著萧北鳶和秦见微离开。 不多时,伙计送茶水和点心进来,放东西时压低声音道:“陆小姐稍坐,王爷马上就到。” 待伙计退出去,陆未吟抬眼看向采香。 采香微微頷首,示意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陆未吟起身走到窗前。 居高临下,只见人头攒动,灯火辉煌的街市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光龙,蜿蜒在夜色之中。 抬头,上弦月好似一弯玉鉤掛在夜空,几颗星子闪烁,薄云漂浮,显出广阔的空寂。 身后房门开合,轩辕璟绕过屏风走进来,陆未吟闻声回头,明艷英丽的脸骤然落入一双点漆深眸。 轩辕璟目光直了一瞬,薄唇勾起淡笑,“陆小姐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像是卸了些什么东西,整个人看起来轻盈不少。 陆未吟飞快扫过轩辕璟全身,福身行礼,回道:“王爷今日也有些不同。” 月白锦缎上叠著幽兰暗绣,阔袖以风云纹绞边,玉冠玉面,风雅之气暂压过与生俱来的矜贵,好似只是个单纯出来赏灯的翩翩公子。 轩辕璟坐下来,“难得佳节,总要应应景。” 陆未吟提壶斟茶,“那王爷应该再提盏灯才对。” 轩辕璟点点头,“说得对。” 当即把星嵐叫进来,让他叫人去买两只灯。 而后冲陆未吟挑眉,十分大方的说:“送你一只。” 陆未吟一本正经道谢,坐下来问起正事,“王爷可知裴大人何时抵京?” 裴肃自陇西来京,行程未半,就遭遇了两拨刺杀,之后使了个金蝉脱壳,谁也不知道他窜到哪里去了。 甚至京中流出传言,说裴肃已经遇刺身亡。 轩辕璟呷了口茶,俊眉微蹙,放下杯子推开,“再有个两三日吧。” 陆未吟墨瞳凝光,“看来王爷和裴大人相交不浅。” 轩辕璟轻叩桌面,笑而不语。 楼下街市忽然炸开一片喝彩。 二人起身並立窗前,只见一盏丈高的鹊桥相会灯王被十二名壮汉抬著缓缓经过,灯上金箔映著上百支烛火,晃得整条街如坠星河。 孩子们围著灯王欢呼尖叫,叫好声如同浪潮远远传开,惊飞几只附近树上棲息的鸟雀。 灰色雀影掠过夜空,陆未吟瞳孔猛扩,忽然抬手指向其中一道鸟影,惊呼,“王爷。” 轩辕璟视线追过去,那鸟儿刚好在檐角上短暂停留,一双赤足如同硃砂染就,上面还掛了个极细小的竹筒。 他正要去看鸟的冠羽,陆未吟已经翻窗追过去,赤足鸟受惊再度展翅。 轩辕璟双手撑在窗台,眼前忽然涌入一瞬黑暗,就好像所有的灯在顷刻间灭尽,又在眨眼间亮起。 “星嵐。”他把人叫进来,“赤足鸟现身,速与陆未吟一同围堵捕捉。” 话音刚落,浅紫身影又从窗口翻进来,“我的簪子射中它了,应该落在了西边那处有半面墙爬山虎的院子。” 轩辕璟看向她发间,確实少了一支芙蓉簪。 当即吩咐星嵐派人去搜寻。 陆未吟语气篤定,“王爷,一定是沙雀。” 轩辕璟也相信是沙雀,毕竟从来没听说过青头雀能用来传信。 可若真是沙雀,那事情可就大了。 “等星罗卫把鸟找回来就清楚了。” 陆未吟神色严肃,“若真有胡人潜入……” 话没说完,方才送茶来的伙计匆匆来报,说鄴王带人將观景楼围了起来。 轩辕璟目光冷沉,“他又发什么疯?” “说是有小贼偷了他的荷包逃进来了。” 陆未吟马上做出应对,將采香叫进来,准备从窗口出去。 能走最好,若是走不了,就在屋顶上躲会儿,只要不暴露她和轩辕璟会面即可。 “等等。”轩辕璟將人叫住。 陆未吟疑惑回头。 只见轩辕璟虽然望著她所在的方向,然而双目间已经失了焦距,如同罩了薄雾的琉璃珠,不见半点神采流转。 第75章 轩辕璟幽会佳人? 被小贼偷了荷包这种话,听听也就得了。 鄴王出行,不管怎么从简,身边总会跟几个人,近身都难,更遑论行窃? 轩辕璟怀疑轩辕赫是跟著他来的。 七夕佳节,他久盲復明,出来逛个街赏个灯,无可厚非,也就没有刻意隱藏行跡。 哪怕让人碰见与陆未吟在一处,也能推说偶遇,並没什么要紧,却没想到眼疾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当下,眼睛的问题才最是要紧。 若眼疾並未痊癒一事泄露出去,父皇如何还会委以重任? 很快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往楼上来了,星嵐看向窗外,“王爷,要不属下带您上屋顶躲躲?” “不行!” “不行。”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 陆未吟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意识到轩辕赫很可能就是衝著轩辕璟来的。 既已將人围在里头,若是见不到轩辕璟,反而更惹人生疑。 得让轩辕赫看到人,又不能暴露眼睛的事…… 陆未吟心里很快有了主意,“采香,你躲到屋顶去。” 接著伸手托住轩辕璟的胳膊,“星嵐,你去门口守著,態度坚决的拦上一拦。” 轩辕璟心领神会,紧跟著补充,“差不多就让他进来。” 星罗卫忠心护主,真让死拦,他们能把命豁出去。 星嵐有点懵,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听令行事。 外头,轩辕赫领著一群护卫声势浩大的上楼。 “搜仔细了,务必將那胆大包天的小贼给本王揪出来。” “是!” 眾人齐应,闯入各雅间挨著搜查。 摺扇不停敲著掌心,轩辕赫装出烦恼焦心的模样,目光一转,状似无意的看向守在雅间门口的星嵐,惊讶一瞬后迈步走过去。 近来京都风云暗涌,容贵妃探听到崔皇后和昭王都派了人去幽州,便也遣人前去打探。 方才,轩辕赫正在暗处听手底下的人稟报消息,忽见几人鬼鬼祟祟翻墙穿巷。 其中一个,瞧著像是轩辕璟身边的人,於是让人跟上去看看,结果被群废物把人给跟丟了。 打听到轩辕璟来了这处观景楼,他当即寻了个由头,让人把观景楼围了。 他倒要看看轩辕璟同谁在一起,又搞的什么鬼。 星嵐几人行礼,“拜见鄴王殿下。” 轩辕赫拿扇子指了指他身后的雅间,“二哥在里头?” 星嵐回话,“正是王爷。” “这么巧!”轩辕赫露出喜色,提步便要往里进。 星嵐赶紧將人拦下,“鄴王殿下见谅,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內打扰。” “难得巧遇,我就找二哥说说话,怎能算是打扰?去去去。”轩辕赫挥扇子赶人。 星嵐纹丝不动,態度坚决,“王爷有令,属下不敢不从,还请鄴王殿下恕罪。” 轩辕赫双眸微眯,透出几分邪肆和戏謔,“值此七夕佳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二哥莫不是也在里头幽会佳人?。” 星嵐不说话,脚下生根似的怵在那儿。 “猜对了?哈哈,那本王更要去瞧瞧了。”轩辕赫朗笑两声,朝著屋里嚷嚷,“二哥,我进来了。” 说著再度迈步,星嵐抬起未出鞘的长剑將人阻退,“殿下若要硬闯,属下只能得罪了!” 在他身后,四名星罗卫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摆出拼死守门的架势。 他们越是如此,轩辕赫越要进去一探究竟。 “星嵐,你好大的胆子!”轩辕赫冷下目光呵斥,又搬出一早准备好的理由,“有贼人逃入此楼,若是衝撞或劫持了二哥,你担当得起吗?” 星嵐跪下来,请罪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轩辕赫一脚踹翻。 一眾护卫迅速上前,横刀半出,锋刃抵在另外四个星罗卫的脖子上將人制住。 轩辕赫推开门疾步入內,装模作样喊道:“二哥,你可安好?” 绕过屏风,紧张又期待的看过去。 墙角,一白一紫两个重叠紧贴的身影几乎融为一体。 紫衣微散,轩辕璟埋首在青丝半掩的雪颈间,见有人进来,马上抬起宽袖將怀中人掩住。 “滚!” 沉声怒喝,儘管只有一个字,却將被人打扰的盛怒展露得淋漓尽致。 尤其声音里泄出来的无法控制的粗沉喘息,更是叫人浮想联翩。 轩辕赫万万没想到雅间里竟是如此香艷的场景,忙不叠的退出去。 还以为轩辕璟在密谋什么大事,搞半天真的只是在跟人幽会。 有那么一瞬间,轩辕赫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费那么大劲儿,兴师动眾的,就为了验证死瞎子是个男人! 关上门,轩辕赫瞪著星嵐,“连个门都守不住,养你们有什么用?” 朝手下人递个眼神,当即有人上前,“王爷,小贼从后门逃了。” 轩辕赫一甩袖子,“追!” 屋內,確认脚步声远去,轩辕璟迅速退开背过身去,摸索著来到桌前坐下。 陆未吟从容淡然的整理衣裙,一抬眼,倒是发现轩辕璟耳根泛红。 星嵐敲门,得到应允后进来,“王爷,鄴王走了,但留了暗哨。” 显然,这是想探知和轩辕璟在一起的女子究竟是谁。 轩辕璟低沉的声音里透出慍怒,“直接將人拿了,打一顿扔回鄴王府。” 如此,既能消一消心头火气,也符合他张扬的行事风格。 星嵐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將鄴王的暗哨给清理乾净了。 陆未吟离开观景楼,采香从人群中走来,二人径直去了附近的成衣铺。 轩辕赫方才看到了紫衣,以防万一,得抓紧把衣裳换一换。 陆未吟换上一身鹅黄绢纱掛披帛长裙,走出成衣铺。 采香上下打量,总感觉哪儿怪怪的,反覆看了好几遍,总算发现突兀处。 “小姐。”她指著自己耳朵示意。 高贵静雅的紫玉耳坠子,与这身鲜亮的鹅黄实在不搭。 陆未吟会意,將耳坠子摘下来。 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看到轩辕赫摇著扇子迎面而来。 “鄴王殿下万安。” 待轩辕赫停在跟前,陆未吟將耳坠子握在手心,面不改色的福身行礼。 轩辕赫哗一声合上扇子,眼中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陆小姐学会弹琴了吗?” 陆未吟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低眉顺眼的回答,“臣女不好琴艺。” “哼,不识好歹!” 容贵妃成天耳提面命,轩辕赫谨记著她的叮嘱,压著火气拂袖而去。 他这边刚走,那头萧家兄妹和秦见微提著一大堆灯过来了。 “阿姐,你好些了么?”萧北鳶跑在最前头,递给她一盏芙蓉灯,“吶,特意给你选的,刚好配你今日的芙蓉簪……哎,你簪子呢?” 陆未吟从容回答,“方才不慎打翻茶盏,只好换了身衣裳,换衣裳的时候就发现簪子不见了。” 秦见微道:“街上人多,许是在哪儿勾掉了。” 萧西棠又问:“脚还疼吗?” “走慢点就还好。” 大多数人都追灯王去了,这一段空了不少,萧西棠便让她们三个在路边等候,他去把马车叫进来。 观景楼上,轩辕璟凭窗而立,视线锁定人群中那道浅紫身影,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像是罩在薄雾轻纱下的画面。 羽睫微垂,眼尾胭脂痣好似一点落梅,另有轻晃的紫玉耳坠在瓷白颈侧投下一粒光斑。 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窗台,轩辕璟喉结滚动,呼吸略紧。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想到这眼睛说坏就坏,又说好就好。 非礼勿视,儘管第一时间就挪开视线,而且刚刚恢復视力也看得並不真切,却不知怎么就这样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轩辕璟心头烦躁,一扭头,对上直勾勾的一双眼睛。 “王爷,您看得见啦?” 星嵐满眼欣喜,轩辕璟却莫名心虚。 避开视线迈步往外走,“把老金请过来。” “现在吗?今天过节,他肯定要陪夫人,不会来的。” 轩辕璟沉著脸,“那就绑来!” 他还是有良心的,等金立万夫妇逛完灯会,才让星罗卫將人带到昭王府。 可怜金裁缝逛了半宿,腰酸腿软,只想泡个热水澡,再搂著香软的夫人美滋滋睡上一觉,结果却只能对著轩辕璟那张臭脸扎针。 待施针结束,轩辕璟喉头涌动,吐出一口黑血。 起身走出汤池,擦乾后穿上玉白中衣,轩辕璟道:“今晚又瞧不见了,不过这次没持续太久,很快又好了。” 一想到好得不合时宜,眉心拧紧,刚刚散去的烦躁又涌上心头。 金裁缝打著哈欠收拾针包,“余毒未清,是会出现这种情况,再有半个月就能痊癒了。” 轩辕璟双目半垂,汤池里微漾的水光落入眼底,带著些许深思。 老金早就说过,等彻底治癒他的眼疾,就会带著家眷远离京都,改名换姓,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老金。”他迈步上前,“京都可能潜进了胡人的细作。” “真的假的?” 金裁缝面露惊讶,飞快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收拾东西,“那赶紧叫镇岳司查呀。” 跟他说有什么用,他一个裁缝……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金裁缝懂了。 “別说了,没门儿。我一家老小好不容易捡回条命,要不是欠著你的恩情,答应了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当年,他就是一时心软,救了不该救的人,才给全家招致杀身之祸。 若是萧东霆的坏腿突然好起来,难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只怕到时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知道,可是这事关大雍安危……” 金裁缝站起来,將药箱甩到肩上,“怎么著,大雍安危就靠一个萧东霆了?这两年萧东霆不在,镇岳司不也一样查案,大雍不也照样好好的吗?” 话音落,金裁缝没再给轩辕璟说话的机会,大步朝外头走去。 轩辕璟无奈扶额,本就烦躁的心这会儿更加堵得厉害了。 不行,得把这口闷气出出去。 叫来星嵐,轩辕璟交代了一件事。 后半夜,几盏祈福天灯晃晃悠悠飘到京郊,落在一处別院里,引发了大火。 三个时辰后的清晨,这场大火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从起火的宅子里跑出来好几十个如似玉的漂亮姑娘,还个个都抱著琴,三辆马车拉了好几趟才拉完。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一个个就跟亲眼所见似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轩辕赫被容贵妃叫进宫,不仅挨了顿骂,还被踹了两脚。 容贵妃勒令他必须把琴姬全部遣散,一个都不许留。 回到鄴王府,轩辕赫气得一通乱砸,“是他,一定是那个死瞎子搞的鬼!” 昭王府里,轩辕璟脸色也不好看。 面前的桌案上摆著一只鸟儿的尸体,硃砂赤足上繫著小竹筒。 本打算靠冠羽分辨到底是沙雀还是青头雀,结果这鸟,没头! 第76章 信封里的血耳朵 陆未吟手劲儿太猛,一簪子射过去,鸟儿头首分离,脑袋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逐寸逐寸翻过了,到处都没有。找的时候遇到好几只野猫,不知道是不是被猫叼走了。” 星嵐一边说著,一边摘下鸟脚上的细小竹筒递给轩辕璟。 轩辕璟没作声,拿起竹筒反覆看。 竹筒里没东西,內壁光滑,两端有残留的封蜡。 外壁刻著一个徽记,看起来像狼头。 胡地九部各自有不同的图腾徽记,轩辕璟记得是有一个部落以雪狼为图腾,就是记不起具体是哪个部落。 他吩咐星嵐去查,鸟儿尸体则收入冰窖,等裴肃来了给他看看。 轩辕璟起身净手,问:“簪子呢?” “在这儿。” 星嵐拿出灰色绢布包起来的芙蓉簪,上头沾著不少血。 轩辕璟道:“清洗一下,给她送回去。” 星嵐点头应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眼睛瞟向窗前架子,摸摸鼻头请示,“那个……昨晚买的灯,要不要给陆小姐送一盏过去?” 轩辕璟跟著他看过去。 昨晚一时兴起,也为应个景,让人去买两只灯。 也不知道是谁抖机灵,竟买了一对龙凤灯。 这要是送到陆未吟手里,只怕会误以为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觉得呢?”轩辕璟反问。 瞳孔幽深,明明语气如常,却让人后脊背发凉。 星嵐赶紧脚底抹油,派人去送簪子。 等他再折返屋內,架子上的龙凤灯已经不见了,轩辕璟正色交代了几件事,然后带著人前往镇岳司询问查探铁冶所的最新进展。 镇岳司里,高振不在,说是家里有事,告了几天假。 魏平安也不在,说是出去查案了,然而据星罗卫收到的消息,他是被老豫王请过去吃酒了。 六个都头各自为营,事情在做,案子也在查,然而任务划分不清晰,消息互通不及时。 大雍共有四十八处冶铁所,镇岳司与兵部各领一半,一问下来,有些查重,有些查漏,进度和几天前相差无几。 眼前,六个都头跪成一排。 轩辕璟手捧茶盏,锋锐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盘散沙,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如山的阴沉气势压下来。 半晌,他放下茶盏摆摆手,“都去忙吧!” 六人如释重负,齐声行礼告退。 轩辕璟负手往外走。 老金那话不对。 虽说大雍的安危並非繫於萧东霆一人,镇岳司有没有萧东霆也一样在查案,可这查法却是天壤之別。 他得想法子把这盘散沙再聚起来。 千姿阁里,陆未吟坐在雕窗欞前,望著泛黄的藤叶在秋风中掀起浅波,清冷眉眼间掛著几分苦恼。 昨天晚上,从灯会回来后,她又溜出去了一趟。 轩辕璟突发眼疾,回府后必然会找神医前去医治。 果不其然,她蹲守在金家门外,看到星罗卫將金裁缝接走,一个时辰后又送回来。 待星罗卫离开,她从墙头落下,將人堵在院子里。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金裁缝面对面。 在此之前,她曾三次登门,求金裁缝出手医治萧东霆。 每一次,金裁缝都坚决否认神医身份,赌咒发誓的声称自己只是个寻常裁缝,陆未吟软硬兼施,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也没松过口。 昨晚堵个现行,身上还背著药箱,他倒是没再否认会医术,开口却是一句“你杀了我吧”,给陆未吟一口气堵在心窝子里。 最后又是无功而返。 齿尖轻轻刮过唇瓣,手掌轻拍窗台,黑瞳中凝起精光。 乾脆把姓金的全家给逮起来,什么时候给萧东霆治好腿,什么时候再放回去。 虽说小人了些,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不会真伤他们性命。 可转念一想,她以全家相威胁,治腿时不也要把萧东霆交到金裁缝手里? 万一他动点什么手脚,来一招反制於人……要真是如此,哪怕她下回让荆无名復生还魂,恐怕萧东霆都不会再给机会。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陆未吟无奈望天,有一种浑身是劲儿但使不出来的无力感。 尖尖在旁边跟著著急,恨不得多长出两个脑子来,替小姐分忧。 “小姐。”采柔端著茶挑帘进来,带入一阵新风。 放下茶盏,神情有些严肃,“金立万的家人被人抓走了。” 英丽面容豁然抬起,“可知是何人所为?” 采柔摇头,“不知道。据咱们的人回报,今日不知何故,金裁缝一家人都没出门,孙儿也没送去学堂,关著门不知道在做什么。半个时辰前,忽然有几个蒙面大汉闯进院子,直接用麻袋把人套住,扔马车里带走了。盯梢的追不上,只能过来报信。” 陆未吟沉思片刻,问:“报官了吗?” “没有。” 陆未吟捧著微烫的茶,粉唇沾上些许湿润,晕出一点嫣红。 光天化日闯门抓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报官,莫非…… 轻捻指尖,陆未吟起身走到外间,“把院里的人清一清,有客人要来了。” 客人? 采柔尖尖疑惑对视。 采柔刚走到廊下,就见门房小跑著来报,说有位姓金的裁缝给未吟小姐送新裁的衣裳来,还想当面確认一下另一套的款式。 厅里,陆未吟搁下茶盏,“带他进来。” 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所有的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俩丫头无比惊嘆。 小姐可真是神机妙算! 然而没过多久,她们眼里神机妙算的小姐,就自己拿刀抵在了脖子上。 陆未吟確实在金剪子成衣坊订了几身衣裳,金裁缝效仿图穷匕见,把刀藏在衣裳里,结果抖的时候太过用力,刀落到了地上。 叮的一声,空气骤然凝固,似乎连风都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 陆未吟淡淡一瞥,缓缓弯下腰,捡起刀,抵住自己脖子,“是这个意思吗?” 采柔尖尖瞠目结舌。 金裁缝大脑空白,下意识上前夺过刀,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揪住陆未吟胳膊上的衣裳,努力装出凶狠的样子,“把我家里人放了,不然我杀了你。” 结果声音在抖,手也在抖,连尖尖都没唬住。 陆未吟淡定捧茶,语气真诚,“人不是我抓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金裁缝急红了眼,“就因为我不肯替你办事,你就抓我家人想以此威胁,我告诉你,做梦!” 说完,又转向旁边的两个丫鬟,“快点,把我家人放了,否则我乱刀扎死她,我可不是在嚇唬你们啊!” 他拿著刀乱挥,这会儿倒是真有点嚇人了。 采柔上前两步,“你別乱来啊,我家小姐光明磊落,行事坦荡,才不屑这种小人行径,你家人被抓与我们无关。” 陆未吟有些心虚的挑眉。 其实吧……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磊落坦荡。 见采柔言之凿凿,金裁缝低头看向陆未吟,本来就不坚定的心这会儿更加动摇了。 他相信陆未吟不是这种人,否则早该使起手段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可是除了她,还能是谁?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裁缝而已,太平了近十年,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 难道是最近给昭王治眼睛,被谁暗中盯上了? 金裁缝心乱如麻,手里倏地一空。 陆未吟夺过刀,起身站到他面前,神情严肃郑重,“人不是我抓的,但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救出来。你若实在不信……” 她把匕首翻转,刀柄递到金裁缝手边,“那就扎死我吧,看看能不能换你家人回来。” 金裁缝无措又纠结的抠著手,眉头紧锁成两道沟壑,红血丝泛滥的双眼里盛满深深的无力感,嘴角往两边抽动,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终於,紧绷的腰背卸了力,膝盖弯曲往下跪,“求求陆小姐……” 陆未吟迅速將人扶住,“先生不必如此,小女必定竭尽全力。” 当著金裁缝的面,她吹响银哨,星扬星起走进来。 “马上去查,务必將人平安带回。” 二人领命而去。 “您先回去,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前去告知。”说罢,陆未吟吩咐采柔送他出府。 金裁缝不断作揖道谢。 全家老小的生死,他没办法只寄希望於陆未吟一个人身上,於是离开永昌侯府后,金裁缝马上又去了昭王府。 门房认得他,立即將人领进去,还上了茶点,然而坐了大半天,始终没人搭理他,忍不住找人一问,才知道轩辕璟並不在府里,连熟识的星嵐等人也都不在。 金裁缝气得拍大腿,又匆匆赶回家,惊讶发现陆未吟在这里。 “陆小姐,可是有消息了?” 陆未吟点点头,神情肃穆的掏出一封透出血跡的信,“这是在你家堂屋桌上发现的。” 金裁缝颤抖著接过。 信封里有个什么东西,倒出来一看,竟是只血淋淋的耳朵。 第77章 二两银子,借个人 血耳朵落在手里,像有千斤重,压得金裁缝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目十行扫完信上的內容,更是面如死灰。 两耳嗡鸣,视野里泛起刺目的白芒,將信上文字都照得看不见,只剩下鲜红的血点子和血耳朵。 万两白银,今夜子时,城北乱葬岗,一手交银一手交钱……天吶! 金裁缝极力撑著摇摇欲坠的身子,手脚並用改换跪姿,深深伏地拜下去,“求陆小姐救命!” 轩辕璟不在,星嵐也不在,走投无路,眼下只有陆未吟能救他家人了。 “先生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 陆未吟將人扶起,黑瞳深沉似墨,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事关人命,不容有失,此事还需报给官府才最妥当。” 金裁缝连连摆手,“不不……” 旁边的采香义愤填膺,“天子脚下,公然抓人勒索,简直目无王法,必须得让官府將这伙人统统抓起来,否则老百姓难有寧日。” 陆未吟赞同点头,金裁缝急得直作揖,“不报官,不能报官。” 眼中惊惧加剧,好像比起劫匪来说,官府还要更加可怕。 采香得了陆未吟授意,故意激他,“都这样了还不报官?这回送来一只耳朵,保不齐下回就送胳膊腿儿了,那可是你的家人!” “我、我……我是怕报官之后绑匪撕票,对,怕他们撕票,不能报官!” 金裁缝抓著陆未吟的胳膊,浑浊泪眼中透出祈求,“陆小姐,不能报官,求求你……” 陆未吟深潭般的双眸中有层层涟漪盪开。 点头,“好,不报官!” 得了承诺,金裁缝这才稍稍鬆了口气,又开始担心陆未吟能否筹到这么多现银。 陆未吟將人扶到堂屋,“放心。” 她压根儿没打算去筹赎金,甚至都不打算等到午夜子时。 星扬星起已经摸到绑匪的藏身地,就在上次林娇娇被关的那处废宅。 这血耳朵也不是从金家人身上割下来的。 听星扬说是绑匪里有人打退堂鼓,匪首便割了他的耳朵以作震慑。 不告诉金裁缝,一来是有猜想需要確认,二来是不想让他觉得这人救得太容易。 陆未吟將采香留在金家照看。 金裁缝靠著门框,目送英气玉挺的背影迎风远去,心也跟著一块儿去了。 采香从壶里倒了杯冷茶递给他,“有我家小姐出马,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陆未吟坐上马车,没急著去救人,而是回侯府找到萧东霆。 萧东霆正在修萧北鳶送的鹰灯,一侧翅膀下的竹条断了,需要用细绳重新捆绑固定。 缠满常青藤的架子投下一片阴影,秋风摇动藤叶,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刚好映在萧东霆的侧脸上,忽明忽暗,显出几分高深。 “借流光?”萧东霆飞快抬头看了陆未吟一眼,又低下去继续缠绳子,“借去何用?” 陆未吟回答得乾脆,“不可说。” 萧东霆从旁边矮几上拿起剪刀,薄唇勾起极浅的弧度,“陆妹妹如今可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平缓无波的语调,让人辨不清是玩笑还是嘲讽。 陆未吟上前两步,咔噠一声,往矮几上放了个什么东西,“不白借。” 萧东霆剪断绳子,放剪刀时顺道看了眼。 矮几上多了二两银。 萧东霆忍不住乐了,“行,借你。” 说罢,又向流光交代,“只做二两银子的事。” 陆未吟微微頷首,话里带著深意,“大公子放心,一定亏不著你。” 金家门口,有人挑著担子叫卖芝麻饼,采香出去买了两个,將其中一个递给金裁缝,“人是铁饭是钢。” 一直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金裁缝摆摆手。 愁得坐都坐不住,哪里还吃得下饼? 采香也不管他,自顾自啃完一个饼,站起来拍拍手上的芝麻粒,正打算进屋喝口水,星起推开院门走进来。 金裁缝急切又忐忑的迎上去,“怎么样了?” “人找到了,陆小姐让我带你们过去。” 星起例行公事的传达陆未吟的意思,脸上並没有太多表情,然而落在心急如焚的金裁缝眼里,面无表情变成了沉重肃穆。 难不成找到的不是人,而是尸…… 金裁缝两眼发黑浑身发软,甚至都不知道是如何上的马车。 车轮滚动,焦急、担忧、恐慌,无尽的煎熬中,脚下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於,马车停在废宅外。 金裁缝跳到地上,双腿软得像麵条一样,三步一踉蹌。 绕过垂门,地上躺著一具穿黑衣的尸体,面容粗獷凶狠,被人一剑贯胸。 本就提到嗓子眼的心差点儿没直接蹦出来,金裁缝跟在星起身后继续往里走,陆续又碰见四具尸体。 最后来到西院。 疾风捲起枯叶,长满杂草的院子里,隨处可见喷溅的血跡,尸体横七竖八或伏或仰,还有的趴在门槛上,足有十来具。 金裁缝揪著心扫过尸体的脸,生怕看到熟悉的面孔,而后抬眼四顾,看到了正在替一个年轻人包扎流血胳膊的陆未吟。 一身湖绿长裙,清冷的眉眼,透出远超年龄的淡然从容。 金裁缝跑过去,“陆小姐,我家里——” 话没说完,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爹!” 止步循声望去,几人从断墙后走出来。 儿子、儿媳、孙儿,还有夫人! 金裁缝当即转向,一家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劫后重逢总是让人欢喜,目光淡淡扫过,陆未吟眼底也多了三分暖意。 金裁缝领著全家过来道谢,陆未吟忽然对流光说:“今日多亏了你,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萧大公子。”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金裁缝听清。 流光觉得奇怪,陆小姐以前都称呼大公子,这会儿怎么突然把姓给加上了? 金裁缝领著家小走近,跪谢救命大恩,陆未吟把流光推到前头,“要谢就谢这位少侠吧,收拾这群绑匪,他可出了大力。” 不光出了力,还英勇负了伤。 金家人又单独谢了流光一回,流光连忙將人扶起,侷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救出来了,但事情还没完。 金裁缝將陆未吟请到一旁,望著满院尸体问:“这些……陆小姐打算如何处理?” 陆未吟早就想好了,“一会儿我叫人挖坑埋了。这么多尸体,交到官府去说不定会惹麻烦。” 金裁缝悬著的心彻底落回肚子里,“对对对,陆小姐所言甚是。” 陆未吟没再多说什么,让金裁缝领著家人回去。 等人一走,她將星起叫到跟前,“替我谢谢王爷!” 星起神色微变,又迅速恢復常態,“陆小姐所言何意?” 陆未吟並不解释,提著裙子走了。 也没有人叫人挖坑埋尸。 她知道,这些尸体,轩辕璟自会妥善处理。 从得知金家人被抓那一刻起,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全家都抓了,唯独留下金裁缝一人。 若是求財,直接拿刀押著叫他掏钱不就好了,何必费心费力的抓人? 若是寻仇,为何连还在上私塾的孙儿都抓了,单单放过金裁缝这个一家之主? 事出反常必有妖。 偏巧这时候,星扬主动透露轩辕璟带人外出查案去了,不在府中。 没过多久,绑匪送来血耳朵和勒索信。 白银万两,区区一个成衣坊,怎么可能在半天里筹够一万两银子? 而星扬星起,一个时辰不到就查到了绑匪的藏身窝点。 方才交手时,两人也是频下杀手,毫不留情。 面对诸多疑点,要说这里头没有轩辕璟的手笔,打死她都不相信。 离开金家时,陆未吟冷不丁的想起来,轩辕璟曾经说过,神医只救与自己有恩之人。 既然需要求医的是萧东霆,这恩情自然得让他沾一沾,所以她回去借了流光。 陆未吟走后,星起按照轩辕璟的吩咐,將这些绑匪的尸体全部带回镇岳司销案。 死因是越狱拒捕被正法。 这伙匪徒流窜作案,杀人越货绑架勒索,无恶不作,数日前刚被镇岳司捉拿。 轩辕璟跟他们做了一笔交易,声称有一伙大盗,劫走万两官银,而金裁缝知晓藏银地。 若是能將这批银两找出来,就能將功抵过免了他们的死罪,达成合作后便安排人助他们越狱。 本来就是该死之人,临死前让他们再发挥最后一点价值。 送完尸体,星起回昭王府復命。 书房里,轩辕璟正在看密信,面色深沉,如暴雨將至前的黑云压城。 信上说,太子折去了幽州。 若是之前的推断无误,太子恐怕是奔著销毁证据去的。 现在就看谁的动作更快了。 星起抱拳,如实转达,“陆小姐说谢谢王爷。” 听到这话,轩辕璟“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和聪明人共事,確实省心省力。 梯子已经递到脚边,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隔天,陆未吟提著糕点补品去了金家。 金家人感激不尽,热情款待,饭后,金裁缝將陆未吟请到里屋。 “陆小姐对我全家有救命之恩,金某感激不尽,您之前说的事,我答应了,不过……” 陆未吟也不跟他客气,直言道:“先生有何顾虑,不妨直说。” 金裁缝面色凝重,“不瞒陆小姐,我是为了躲仇人,才改行当了裁缝。萧大公子坏腿已久,若是突然被治好,难保仇家不会闻讯而来。” 陆未吟早就猜到了,也已想好应对之法。 莞尔一笑,高深莫测,“谁说萧大公子的腿,是被人治好的?” 第78章 陆未吟,算你狠! 流光回到青云轩,萧东霆第一时间將人叫过去,询问跟著陆未吟做什么去了。 “救人。”流光老实回答。 萧东霆埋首书页间,“救什么人?” “一伙匪徒,绑了別人全家老小,勒索白银万两,陆小姐带我去救人。” “报官了吗?” 流光盯著脚下地面,心虚,“……好像没有。” 萧东霆目光微滯,一不留神就错了行,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她就没让你遮掩一二?” “陆小姐说,她会亲自来向公子解释。” “好。”萧东霆从当页的第一句开始看起,“我等著她的解释。” 这一等就是两天。 飘雨的清晨,用完早饭,萧东霆正准备叫流光去千姿阁请人,就见一抹清丽身影持伞出现在院中。 霽色锦裙隨步伐微微扬起,云鬢轻挽,点缀著珍珠髮簪。 明明是温婉嫻静的装扮,步履间却似有疾风,透著巾幗执旗的颯爽。 萧东霆放下茶盏,眼中审视不自觉加深。 收伞交给隨行的尖尖,陆未吟頷首见礼,“大公子。” “坐。”萧东霆挑挑下巴。 陆未吟坐下来。 外头天色阴沉,她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大公子,听说福光寺秋景甚佳,我和三哥阿鳶约好了去玩,你想不想去看看?” 开口第一句,萧东霆就想叫人把她扔出去。 自从坐上轮椅,若非要事,他绝不会踏出永昌侯府的大门。 她居然叫他出游赏秋,去的还是遍布阶梯的福光寺!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自己坐在轮椅上被人抬上台阶的画面,萧东霆瞳孔深处泛著冷光,凝霜覆雪般,像是要將陆未吟整个人冰冻起来。 “流光。” 檐下空荡荡,流光被尖尖叫走了。 陆未吟垂下视线,指尖轻轻颳了刮眉心。 粉唇张合,“大公子別恼。虽然走不上去,但是没准儿能自己走下来。” 双手抓紧轮椅扶手,萧东霆没说话,眼底的霜雪却升级成狂暴的冰雹,劈头盖脸朝陆未吟砸过去。 “滚!” 陆未吟抬头迎视,目光灼灼,“真的,我找了个神医,他会到福光寺为你治腿。这是真神医,一定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萧东霆冷笑,“我是不是还应该说一声谢谢?” 陆未吟站起来,“若他治不好你的腿,我陆未吟愿以命赔罪。” 先生说有七成把握,但她不能对萧东霆照实说。 她听萧北鳶说起过萧东霆治腿的经歷,失败了太多次,失望堆成了绝望。 她得把话说到最满,才有可能劝他一试。 萧东霆的目光不自觉扫过空荡的袍角,半戏謔半嘲弄,“那我不是恩將仇报?” 说罢,自行转动轮椅前往內室。 强烈的无力和屈辱感罩在心头。 在青云轩,赶人赶不走,竟只能自己迴避,简直又悲哀又可笑。 陆未吟目光追隨,“难不成大公子坐了两年轮椅,还喜欢上了?” 萧东霆没回头,甚至都没停下。 激將法,也太小看他了。 手掌按在桌上,陆未吟语气沉重肃冷,“半月佛买的那批生铁,很可能来自月氏族。” 萧东霆浓眉微蹙,脑海中抖开一卷舆图。 月氏族,幽州……皇后的妹婿刘柯驻守之地。 “还有,昭王在京都捕获了一只赤足沙雀。” 萧东霆面色黑沉。 赤足沙雀……怎么从来没听孟平说起过? 是未告知,还是压根儿就没发现? 轮椅停在內饰门帘前,“我现在就是一閒人,陆妹妹何须同我说这些?” 萧东霆声音听起来並无波澜,但陆未吟不相信他是真的无动於衷。 陆未吟眸光深凝,声沉如铁,“不怕閒人,就怕废人。” 萧东霆骤然回望,视线相撞,如同短兵相接,溅起的火星的同时,气氛也降到冰点。 陆未吟目如寒星,明亮甚至锐利。 雨丝被渐疾的秋风送入窗內,明明没有飘到身上,仍旧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萧东霆缓缓开口,“你在替昭王做事?” 她提的两条消息,都与昭王轩辕璟有关。 “大公子多虑了,只要有心,这些消息不难打探。”陆未吟否认。 她没忘记,萧西棠说过,萧家祖训,要后人做一个只效忠天子的纯臣。 想来,这也是老太君明明和轩辕璟有往来,却秘而不宣的原因所在。 若非必要,她和轩辕璟的关係,还是瞒著萧家人比较好。 萧东霆神色稍缓,將轮子转过来面对她,“你找那神医,什么来头?” 陆未吟眼睛亮了亮,紧接著又变成为难,“……不可说。” “叫什么名字?” “……不可说。” “呵!”萧东霆眼里又开始飞冰雹,“因何结识应该也不可说吧?” 陆未吟嘴唇绷平,“总之,若是神医无法让大公子断腿重续,我愿以命赔罪!” 最难的就在这里。 先生十分谨慎,不肯泄露半点消息,如若不然,只需一个名號便能解决问题,又何必费这些口舌? 金石扬名立万,荆草籍籍无名,陆未吟猜到一星半点后,將两个名字往纸上一写,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堪破了玄机。 萧东霆一个字都懒得说,撞开门帘进去了。 陆未吟的声音追过来,“大公子累了就先休息吧,我午饭后再来。” 还来! 萧东霆胸腔剧烈起伏。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 时而欣赏,时而又厌烦得想把她毒哑! 陆未吟不光午饭后来,晚饭后也来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必须让萧东霆把这个头点了。 琉璃灯罩晕开微白的光,萧东霆被她鍥而不捨的精神给气笑了。 “我若不答应,你是不是明日还要来?” 陆未吟淡定的品著茶,“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在大公子睡前过来。” 经过白天的交锋,似乎破掉了某道壁垒,如今萧东霆在她面前就是头纸老虎,一点都不嚇人了。 深瞳底掠过少女清丽的脸,再转向屋外。 下了一整天的雨,到现在也没停,乌蒙蒙的雨幕连接著天地。檐下灯笼的光投在湿漉漉的地上,像是碎了一地的暖玉。 萧东霆眼眸半垂,笑容变得恶劣起来。 “也別等睡前了。这样,你到那儿跪著。”修长手指点了点外头院子,“跪满一炷香,我便依你。” “公子……” 一旁,流光想劝,被萧东霆一眼瞪了回去。 尖尖上前两步,红著眼跪到萧东霆面前,“大公子,奴婢来跪,奴婢跪到天亮都行。” 萧东霆充耳不闻,只盯著陆未吟,心里盼著她快点翻脸,好早点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陆未吟放下茶盏站起身,“大公子此话当真?” 神色间没有萧东霆意料中的恼怒,甚至还轻鬆了。 萧东霆挺腰坐直,“君子一言,自然当真。” 说罢,他又吩咐流光,“去,把院子里的人都叫过来。” 不多时,青云轩从管事到粗使婆子,都被叫过来了。 二十余人,廊前挤不下,便撑伞站在院子里看。 萧东霆歪在轮椅里,手肘撑在扶手上,手背托頜,慵懒恣意的姿態,罕见的透出几分紈絝和邪肆。 挑挑下巴,“陆妹妹,请吧!” 陆未吟淡淡頷首,提裙跨过门槛。 玉骨笔挺,昂首挺胸,眼眸明亮而坚定。 灯笼的暖光洒落在肩头,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坚毅又无畏。 她知道萧东霆並非存心折辱,而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她不能退。 往小了说,治好萧东霆的腿,可以回报老太君的一片怜惜;往大了说,待萧东霆重掌镇岳司,定能在她之后的计划中提供助力。 鏑鸣鼓作,將者,岂有临阵退缩之理? 再说了,只是跪一跪而已,对比战场杀伐,这简直不值一提。 陆未吟脚下生风,几步就走到雨里。 宽袖下双手紧握,萧东霆不错眼的盯著,下意识屏住呼吸。 二十多双眼睛里,那个清瘦又倔强的身影站在斜飞密雨中,提裙,屈膝—— “陆未吟!” 萧东霆猛的坐直,手撑在扶手上,在这一瞬间几乎忘了腿不能站立。 陆未吟望著他,被雨丝迷住的眼睛微微眯起。 萧东霆深深汲气,好半天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流光摆手挥退下人,推著萧东霆往里走。 陆未吟在胸口提了一整天的这口气终於落下去了,明丽小脸上浮起浓浓笑意。 “大公子,我明日来接你!” 萧东霆没回应,算是默认。 尖尖包了满眶的眼泪过来给陆未吟撑伞,一半心疼一半高兴。 天公作美,陆未吟回到千姿阁不久雨就停了,后半夜星月齐明,万里无云。 翌日大晴,得知萧东霆要跟大伙儿一起去福光寺赏秋,老太君高兴得眼角皱纹都淡了几分。 收拾了半天,老太君送孩子们出门,见后头有辆马车堆满东西,露出几分疑惑,“要去多久啊?” 带这么多东西! 萧家兄妹看过去。 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萧东霆的东西,俩人不约而同的想,可能大哥平日里要用的东西比较多。 陆未吟笑著回应,“下山不便,带齐些,有备无患。” 老太君点点头,“也是。” 三辆马车迎日出发,於午后抵达福光寺山门。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居然一下马车就看到了备受崇敬的玄真大师。 玄真双手合十,闔目立於阶上,长须长眉皆已雪白,好似每一道皱纹里都沉淀著禪意。 直到萧东霆被抬下马车,闭合的双眼豁然睁开,一路小跑著迎上来,满眼震惊的盯著轮椅上的萧东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 第79章 金刚善缘郎君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正是出游好时节。 福光寺向来是秋游胜地。 枫叶如火,层层浸染山峦,从山脚到峰顶,赤潮翻涌,远远望去,如同一朵盛放的红莲,將庙宇拢在层层莲瓣之间。 尤其晨间日出前,山雾縹緲,朱红的寺墙半隱半现,檐角铜铃在朦朧中轻响,仿佛天界的梵音垂落人间,更为层林掩映下的福光寺添上几分出尘的仙气。 今日,福光寺的第一位香客,是来为病中老伴儿求平安的老妇人。 她就住在山脚,抵达山门时天还未大亮,而那时,玄真大师就已经立在阶下了。 来的香客越来越多,大师始终不曾睁眼,仿若入定。 有人好奇询问候在旁边的小沙弥:“小师傅,大师百日闭关未终,怎么突然出关了?” 小沙弥合掌回道:“昨日师叔祖顿悟玄机,入境灵台,佛祖显圣释以迷津,諭今日將有一位金刚善缘郎君到来。故师叔祖一早等候在此,接引善缘郎君入殿,沐浴圣佛恩泽。”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 儿郎们存著侥倖,一遍遍从玄真面前经过,想看看自己会不会是那个菩萨指示的善缘郎君。 女香客们翘首以待,好奇那所谓的善缘郎君到底是谁,生得个什么样子。 金刚皆为怒相,莫非是个凶神恶煞的黑脸武夫? 一时间,山门处围得水泄不通,寺內出动数十僧侣,才將眾香客疏散劝离。 好奇心驱使,大伙儿也不去后山赏枫了,各自找地方远远看著。 当玄真奔向萧东霆那一刻,眾人睁大眼眺望。 “谁啊谁啊?” “坐著轮椅……” “啊,是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 山门前,萧北鳶紧紧抓著陆未吟的胳膊,杏眸里碎星乱颤,“阿姐阿姐,你听见没有,大哥是金刚善缘郎君!” 陆未吟点点头,配合的露出惊讶,只在视线与萧东霆对上那一瞬,暗暗將笑意憋了回去。 萧西棠拿胳膊肘轻轻撞了萧北鳶一下,掀起白眼,“知道什么是善缘郎君吗?就瞎激动。” 大哥许久不曾出门,一来就被说成是什么金刚善缘郎君,总感觉怪怪的。 “不知道啊!”萧北鳶仰起小脸理直气壮,“但既是菩萨显灵所示,肯定相当厉害,对吧大师?” 眾人目光跟著她看向玄真。 玄真合掌頷首,向来古井无波的幽深眼眸翻起波澜。 “所谓善缘,乃是善因成熟时结出的善果。” 眾目之下,他脱下袈裟披在萧东霆肩头,身著百纳衣,枯掌抚其顶。 “施主秉持公义,除恶卫民,善行集露成溪,又匯溪成泽,泽润苍生,当得般若灌顶,慧业加持,万佛庇佑。” 语毕,合掌施礼后退,“阿弥陀佛。” 萧东霆身后,流光双手合十,比任何人都虔诚。 菩萨显灵了,保佑公子的腿快快好起来! 四个强壮武僧上前,抬起轮椅,健步如飞的將萧东霆送去最高处的大雄宝殿。 沿途无数目光隨行,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只有羡慕。 萧东霆回头,看向提步跟上来的陆未吟。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继妹了,又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看懂过她。 如此兴师动眾,还让玄真和尚配合演戏掩人耳目,惊嘆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事的同时,萧东霆又忍不住暗暗期待起来。 她找来的这个半点消息都不能透漏的神医,会不会真能治好他的腿…… 长阶上,萧北鳶脚步轻快,“阿姐,大哥是善缘郎君,玄真大师那么高兴做什么?” 陆未吟作沉思状,想了想回答,“我也不懂,不过大师方才不是说要般若灌顶慧业加持吗?大师作为加持之人,兴许也能替他自己积攒不小的功德吧!” 萧北鳶赞同的点头,“对,肯定是这样。” 萧西棠给她一记不可理喻的眼神,扭头问陆未吟,“你不会也相信大哥是那和尚说的什么善缘郎君吧?” 这种毫无依据的无稽之谈,也就阿鳶这种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才会信,怎么她也跟著起鬨? 陆未吟抬头看向最高处的殿宇,眉眼间多了几分肃穆。 “嗯,我信!” 她不信和尚说的,但她相信冥冥之中那股神奇的力量。 否则她现在只是土里的一堆白骨,又怎会站在这里? 萧北鳶气喘吁吁的爬到大雄宝殿,累得直不起腰。 回头望去,山门处人头如蚁。 想那王金榜为了骗姑娘,背著妹妹爬长阶,也真是煞费苦心。 殿前,四足方鼎里高香如林,空气中瀰漫著浓到刺鼻的香烛气息。 视线跨过那道稍高的乌木门槛,只见三世佛金身巍峨,低垂眉目怜视眾生。 莲台宝座下香火繚绕,跳动的烛火將金身照得愈发灿然明亮。 僧侣正在劝离香客,称殿內將举行加持法事,让大家半个时辰后再来。 陆未吟一行人也被拦在了外头。 萧西棠隔空望著殿內被一眾和尚围绕的萧东霆,眉目收紧,“他们不会把大哥剃成光头,留在这儿当和尚吧?” “啊?”萧北鳶马上紧张起来。 陆未吟忍俊不禁,“加持赐福而已,又不是剃度。” 身后,厚重殿门缓缓关上,很快传出低沉的诵经声。 陆未吟找了小沙弥带大家去客房休息,只留流光在殿外等候。 去客房的路上,路过几拨香客,无一例外,都在討论金刚善缘郎君。 转角一株桂树下,只听得拾的老妇问:“听说玄真大师见到萧大公子的时候连说了两遍『原来如此』,到底原来如此什么?” 旁边的白鬍子老汉吧嗒吧嗒抽著水烟,“估计大师也觉得奇怪,善缘郎君就善缘郎君,为何还加个金刚?一见萧大公子,哎,明白了。” 萧东霆以前是镇岳司副指挥使,可不就跟那怒目金刚一样,瞧著凶,做的却是除奸恶驱邪祟这样的事。 老妇站起来,挺了挺酸胀的腰背,露出恍然神色,“原来是这个意思。” 萧家兄妹一走一过,对这话倒是颇为赞同。 大哥凶起来比那金刚还嚇人,心地却是极好。 近来香客眾多,萧北鳶和陆未吟同住一间。 折腾一路,小姑娘沾床就睡了,陆未吟留下采香,悄声开门出去。 领她们过来的小沙弥等在外面没走。 “陆小姐这边请。” 二人这回走的幽僻小径,全程一个人都没碰到。 从一隱蔽暗门进去,穿过几道写满佛经的幡帘,来到一间静室,戴著福娃头套的老金背著药箱等在这里。 “先生。” “陆小姐。” 两人打招呼,彼此都十分客气。 二人跟在小沙弥身后,又转了好几道弯,最后来到大雄宝殿。 诵经声没停,却並非来自大殿,而是两侧偏殿。 大殿內只有萧东霆一人。 小沙弥自觉告退,陆未吟上前引见,“大公子,这位便是神医。” 萧东霆看著那个娃娃头套,哭笑不得。 那头套比针线笸箩还大些,硃砂涂就的腮红晕开两团憨喜,漆目圆睁,嘴唇艷红。 “神医,重不重?”他问。 老金心想,好几斤呢,能不重? “还好。”头套下沉闷的声音回答。 陆未吟接过药箱,“先生,开始吧!” 老金上前,萧东霆咽了口唾沫,將头转到旁边。 算了,来都来了。 就冲陆未吟昨晚那一跪——虽然没跪成,但这份情,他得领。 豁出去了,由她折腾一回。 老金蹲下身,撩起萧东霆的袍角和裤脚,露出两条只有胳膊粗,几乎皮包骨的腿。 刚开始他还日日让人按揉,以防萎缩,后来治癒无望,索性就不管了。 老金又脱掉他的鞋袜,从脚趾开始,一点点摸上去,边摸边按,边问是否有感觉。 萧东霆头都快摇昏了,刚刚升起来的那一点极微弱的希望正在慢慢消散。 他的情况,应该比这位大头神医预想的还要严重吧…… “这儿痛吗?”老金的手在萧东霆膝盖上来回按压。 萧东霆摇头。 老金加重力道再按,“麻吗?” 萧东霆还是摇头,眉心几不可查的皱了下。 老金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针,从刚才按的地方扎进去,头套下的眼睛紧盯著萧东霆的反应。 萧东霆表情有些怪异。 老金问:“什么感觉?” 萧东霆如实回答,“不痛不痒也不麻,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东西扎进去。” 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他確实能感觉到。 老金又拿了根粗针,让萧东霆別看,两根针交替著扎,让萧东霆说粗细。 居然每次都对。 陆未吟看得眉心直突突。 也亏得没感觉,否则就这种堪比酷刑的扎法,好腿都得给扎坏。 老金又另外扎了几处,却不是扎腿,而是腰椎。 最后一针下去,萧东霆疼得险些叫出声,脸上如同浇水般冒出大汗。 头套下,老金鬆了口气。 “知道痛,那还有得治。” 萧东霆呼吸微滯,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类似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可治到后头,又都说只有死了的荆无名才能治。 这头套真不是人戴的,老金闷出一头汗,也懒得说自己的诊断,直接说治疗方法。 “想治这双腿,先得把皮肉剖开,將里面压到经络的碎骨清出来,骨头碎裂处还得打铁钉箍铁片。等经络一通,你就能感觉到痛了,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而且治好后,一到阴雨天气,寒气入侵,你这腿就会痛得像针扎骨头一样,一辈子都是如此。” 老金给他套上鞋袜,扶著头套站起来,“你治不治?” 陆未吟瞳孔微扩。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治疗之法,简直匪夷所思。 说这话的要不是赫赫有名的荆神医,她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骗了。 萧东霆盯著枯枝一样的双腿,半晌后,薄唇扯出一抹决然冰冷的笑。 “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吧!” 半个时辰后,赐福结束,殿门打开。 玄真合掌施礼,“萧施主已得佛光护佑,待侍佛百日后,所求定能应验。” 萧东霆虔诚回礼,“若真能重新站立,萧某定来还愿,为佛祖再塑金身。” 寺內香客来来往往,將消息带回京都,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很快全城人都知道了,永昌侯府大公子萧东霆是菩萨显灵指示的金刚善缘郎君。 並且得玄真大师赐言,只需侍佛百日,便能重新站立。 朗月高掛,萧南淮下值归营,好兄弟何尧拿著烧鸡推门进来。 “萧大公子的事儿,你听说了没有?” 萧南淮掛好绢甲,“我大哥?他有什么什么事儿?” 何尧把福光寺的事儿说了。 萧南淮有些惊讶,“大哥竟会去福光寺?” “去寺里都没什么,但是侍佛治腿……”何尧摇头笑笑,意味深长。 萧南淮却並不觉得好笑。 手拿帕子擦著泛光的甲面,表情认真语气诚挚,“借大师吉言,希望百日后,能看到大哥得偿所愿!” 第80章 萧东霆侍佛,裴尚书遇刺 萧东霆侍佛一事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一桩笑话。 有人骂他荒唐,有人可怜他病急乱投医,还有人说他在家里关得太久,憋坏了脑子。 更有人说,此举简直辱没永昌侯府的门庭,若是让老太君知道了,只怕要將那把老骨头气出病来。 “气?呵!” 听完邱嬤嬤的稟告,老太君从热气蒸腾的铜锅里夹起一块肉片放碟子里晾凉,又马上去夹浮起的鱼糕,根本不屑置辩。 只要阿霆高兴,愿意出门转转看看,不成天在家里窝著,別说侍佛,哪怕是侍魔,她也別无二话。 老太君活到这把岁数,看得通透,但有人就没她这么豁达了。 从斋堂用完早饭出来,陆未吟和萧家兄妹去后山赏枫。 一路都是台阶,萧东霆不方便去,由流光推著在寺里转悠。 盯著脚下步步登高的石阶,萧北鳶鼻头髮酸,眼尾泛红,想哭。 “阿姐。”她勾著陆未吟胳膊,“大哥真的要在这里待足百日吗?” 一开始玄真说萧东霆是什么金刚善缘郎君,她还挺高兴,可谁知道那什么郎君居然还要留在寺里侍佛。 还说什么侍佛百日就能让腿好起来……开什么玩笑! 更诡异的是,这种连她都骗不到的鬼话,大哥居然还信了。 拿了根树枝走在前面的萧西棠默默回过头,看陆未吟怎么说。 热烈红枫映衬下,一身玉白长裙的陆未吟更显清冷出尘。 “也许吧。”她拍了拍萧北鳶的手,再淡淡掀起眼皮,看向前方的萧西棠。 萧西棠愤愤扔掉手里的树枝,“玄真那个老和尚,言巧语骗大哥留在这儿,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陆未吟眼眸转动,带著几分深意反问:“你们觉得,侍佛能治腿这种话,大公子能信?” 萧西棠和萧北鳶对视一眼,往下走了两梯,“你的意思是……” 谨慎环顾四周,最后乾脆走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大哥留在这儿另有缘由?” 陆未吟不置可否,意味深长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我就说嘛!”萧西棠激动拍掌,“大哥那么精的人,怎么可能被那个老和尚糊弄。” 萧北鳶也露出笑来,附和道:“就是!” 兄妹俩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光,兴致勃勃观赏起满山枫叶来。 陆未吟缓步跟在后头,墨瞳映入满山的红,深沉中似染上血色,透出几分杀伐之气。 不出意外,裴肃此时应该已经抵京。 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家兄弟的诉状,得在火烧得最旺的时候递上去。 这一仗不仅艰难,而且凶险,哪怕有裴肃和轩辕璟坐镇,她还是不放心,得儘快回城才是。 陪著萧家兄妹在后山转了一圈,陆未吟回到客房,更换被晨露沾湿的衣裙。 一个小沙弥过来,说玄真邀她过去下棋。 萧北鳶一脸狐疑,“阿姐与玄真大师认识?” 陆未吟面不改色,“不认识。” “那为何大师邀你下棋?” 陆未吟想了想,说:“可能我名声不太好,大师以下棋为由將我叫去,想规劝一二。” 她如今的名声,实在是一言难尽。 大闹亲爹生辰宴就不说了,较武台上救下萧西棠,都还有人说她不顾血缘偏帮外人害死亲哥。 哦,还有一条恃强凌弱。 谁叫她功夫好呢。 跟著小沙弥来到禪房,玄真已经摆好棋盘。 两人对坐,待小沙弥奉上茶盏退下,玄真超脱淡然的脸上涌现出浓烈的不安,本就老得挺不直的脊背佝僂得愈发厉害。 “陆施主,老衲已经完全按照你的吩咐办妥了,还望陆施主说到做到,莫要食言!” 他年轻时不成器,染上赌癮败光家產,妻子失望透顶,在一次激烈爭吵后抱著儿子跳了河。 家破人亡,他也生无可恋,抱著妻儿的鞋跃入急流,没想到被外出辩经的僧人所救,带回福光寺。 从那之后,他跟著师父潜心研习佛法,了二十年,成为了可以代表福光寺外出辩经的首座和尚。 也是在一次外出辩经时,他遇到了曾经的妻子。 原来,妻子並未携子跳河,而是故意留下两人的鞋,想嚇他一嚇,让他改邪归正,没想到他却真跳了。 时隔二十年再见,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並娶妻生子,对於当年的事,大家也早已释怀。 妻子让他还俗归家,可他深受师父教诲,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原想著等辩经堂后继有人,他就还俗,谁成想辩胜了一位大师后,他竟一举扬名,连太后娘娘都召他进宫探討佛法。 还俗无望,他又割捨不下亲缘,只好借辩经之便回家和亲人短暂团聚。 如此又过了十多年,辩经堂有了后起之秀,他便改称闭关参佛,让徒弟帮忙掩护,自己偷偷回家享天伦之乐。 玄真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找上。 前日,当陆未吟將他刚满百日的小重孙女的长命锁放到桌上时,他险些两眼一黑,奔赴西方极乐。 陆未吟往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笑容清浅,“大师放心,我这人口风最紧了。萧大公子在贵寺多有叨扰,还得有劳大师多多费心。” 玄真直言,“老衲无法放心!” 这么大的秘密被人攥在手里,跟头上悬刀没差別。 现下他还有用,她肯定不会拆穿,可以后呢? 等萧东霆这事儿完了,保不齐还要威胁他做別的什么。 一想到这些,玄真就觉得后脊背发寒,像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见他不动,陆未吟自行抓取白子,左右手对弈。 “大师確实不该放心,但不是因为我,而是您那个徒弟。” 玄真眉心竖纹挤成两道沟壑,“陆施主此话何意?” 陆未吟抬头望著他,一双墨瞳泛起明亮却莫测的光。 “您那个徒弟,贪財逐宝,品性不佳,大师还是多留个心眼,莫信错了人。” 前世,那个法號善行的大和尚,偷盗寺银,被抓个正著。 玄真念及师徒情分,没將他送官查办,只关在房里反省,结果等他被放出来,心仪的佛宝已经被人买走。 善行怀恨在心,特意选在皇家浴佛会上,揭穿玄真寺外有家一事。 当时的陆未吟作为太子妃,坐於高台,亲眼看著羞愧难当的玄真和尚一头撞死在供桌上,血溅当场。 算起来,那是几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不过她相信,人的恶性非一朝一夕养成,提早给玄真提个醒,没准儿能早些发现端倪,规避这一劫。 说到底,他只是尘缘未了,又算得上是多大的过错呢? “哼。”玄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白鬍子跟著颤了颤。“老衲自己的徒弟,自己心里有数,用不著陆施主操心。” 陆未吟言尽於此,將没用完的棋子放回棋盒,起身离开。 从禪房出来,陆未吟又去找了老金。 “先生列的单子,我已经交给星起去准备了,治腿期间,他会留在寺中听先生差遣。” 老金正在忙著完善他的娃娃头套。 毕竟要戴三个月,里面空晃的地方得塞一下,磨肉的边角要垫布,下面还得加个系带,避免低头时掉落。 敷衍的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最后,陆未吟去见了萧东霆。 “治腿过程必会充满煎熬,还望大公子心怀坚毅,礪齿克艰,待来年春风策马——” 啪。 萧东霆捲起书打蚊子,也打断陆未吟的话。 “日后遇事记得报官,莫要逞能,容易给侯府招惹事端。” 还想著等她解释借流光杀绑匪一事,结果一竿子给他支这儿来了,差点儿没想起来。 开口时本想追根究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相信陆未吟心里有数,也相信死在她手上的人绝不无辜。 陆未吟点点头,乖顺受教,“大公子说得是。” 而后又道:“我稍后便会动身回城,大公子保重。” 藉口来葵水,陆未吟独自一人先行回到永昌侯府。 脚刚迈进千姿阁,就见采柔匆匆来报,“小姐,裴肃裴大人上任第一天就遇刺了。” “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采柔犹豫著开口,“是楚风和楚越。” 第81章 厉害!活该!弄他! 秋天的日头是白冷的,照在清丽的脸上,深眉似山岱,也亦如山势一般沉稳。 陆未吟眸光冷凝,又迅速散去阴翳,恢復到平常的清冷从容。 “嗯,我知道了。” 她迈步往里走,采柔亦步亦趋,“听说伤得不轻,肩膀上被砍了一刀,都深得见骨了。” 陆未吟轻轻扯动嘴角,“放心吧,给別人看的。” 楚家兄弟盼了那么久,终於盼到裴肃抵京上任,怎么可能行刺? 唯一的解释,就是借行刺一事,先把事情闹起来。 既能造声势,又能给裴肃一个严查的由头。 “原来是这样。”采柔恍然,冷不丁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后,“哎?怎么不见采香?” “我把她留在福光寺了。” 星起说到底还是轩辕璟的人,她得留个自己人盯在那儿。 采香会医术,治疗过程中说不定还能帮上些忙,平时先生和萧东霆之间若要传个话递个什么消息,她也能办。 吩咐采柔递消息约见轩辕璟,陆未吟简单收拾过后去了万寿堂,给老太君送福光寺带回来的福饼。 “阿吟,你来得正好。”老太君把人叫到跟前,递来一封信,“你母亲来信了。” 陆未吟手指蜷了蜷,接过来。 每次永昌侯给家里送信,苏婧都会给女儿写一封,捎带著一起送回来。 这是陆晋坤死后,陆未吟第一次收到母亲的信。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母亲虽远在南方,但侯爷始终掌握著京都的消息,陆晋坤的死定然会报到母亲跟前。 陆未吟心底生出些许忐忑,拿不准母亲会如何看待此事,毕竟……死的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儿子。 知道她急著看信,老太君也就没多留,简单问了两句萧东霆在寺里的情况就让她退下了。 出了万寿堂,等不及回千姿阁,陆未吟撕开蜡封取出信纸。 熟悉的字跡在眼前展开。 第一句:吾儿较武台救人,勇武无双,颇有为娘风范,厉害! 第二句:老二触犯律法,咎由自取,活该! 第三句:谁敢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弄他! 拢共三句,一眼就扫完了。 凝封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迅速舒展开来。 凉风拂面,似藏著一双无形又有力的手,三两下就把心里那点忐忑给锤平了,直接得甚至有些粗暴。 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匆忙,信纸上有密集尖锐的凸点,还沾了些许尘土,应该是铺在石头上写的。 稍显潦草的字跡暴露出母亲和她一样的习文短板。 陆未吟猜测,这封信很可能不是跟著永昌侯的信一起回来的,而是母亲得知陆晋坤的死讯后,在奔波中匆忙写下,专程派人送回。 暖意从心口漫到指尖,陆未吟仔细將信收好,如待至宝。 回到千姿阁,用过午饭,轩辕璟回消息让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自然就是百味楼了。 还是同样的雅间,绕过屏风,陆未吟先看到一位严肃沉毅的老者,之后才瞧见轩辕璟。 陆未吟墨色的瞳仁掀起微澜。 轩辕璟抬手,替两人引见。 “这位,便是新任兵部尚书裴肃裴大人。老裴,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陆未吟陆小姐。” 陆未吟转过去,抬眼打量。 裴肃穿著裁剪利落的靛青长袍,平整挺括,没有半点褶皱。 左肩略高,应该是伤口处裹的纱布。 头髮白,古铜色的苍老面孔上,皱纹密得像盘虬的树根,明明刚过半百,外表看起来至少显老二十岁。 很瘦,但並不显弱,腰背如同箭杆般笔直,深陷的眼窝里凝著寒光,哪怕只是简单的审视,也带著利刃出鞘般的锋锐气势。 “小女陆未吟,见过裴大人。” 陆未吟端端正正的见礼,客气中带著敬意。 裴肃也在打量她。 明艷姝色,英丽颯意,清瘦但不柔弱。 就是这个姑娘,在夜里一簪子命中飞鸟,还直接射断了鸟颈。 除此之外,还有较武台救人的事跡,以及手书的那本武考宝典,都让人惊嘆。 此时一见,眸光坚毅,內有傲骨,果然与旁的京都贵女颇为不同。 若有合適契机,此女日后的建树必定不输儿郎。 “陆小姐请坐。”裴肃起身頷首。 一个朝廷正二品大员,一个侯府继女,他这一起身,就算是给足了面子。 三人落座,陆未吟率先开口,“楚家兄弟的案子,若有用得著小女的地方,裴大人儘管开口。” 不打听案情,也不问进展,只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態度。 虽是初次见面,但她对裴肃有著绝对的信任。 裴肃乾脆应答,“好!” 在他这里,没有礼教束缚,只要有真才实干,男女皆是人才。 “陆小姐打下来的那只鸟,裴某看过了,因缺少头部,无法辨认究竟是胡地的沙雀,还是青头雀。” 裴肃拿出灰色绢帕包著的细竹筒。 竹筒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 “这个狼头,乃是胡地乌桓部的图腾,但这刻痕,是特意做旧的。你看。” 裴肃將刻著狼头的那一半竹筒递给陆未吟,自己拿起另一半,指著断面说:“表层有明显浸过的痕跡,可见並非旧物。” 陆未吟仔细查看后说出自己的看法,“指向性如此明確,反倒失真,莫非是有人刻意製造出胡人潜入的假象?” 裴肃说:“也有可能。不过当下证据不足,还需深入再查。” 轩辕璟放下茶杯,肃声道:“京畿重地,如同国之臥榻,岂容豺狼窥视?保险起见,本王会让镇岳司和京兆府联手彻查,若真有胡人细作藏匿,绝不姑息。” 陆未吟赞同点头,眼睛却一直盯著手里竹筒上的狼头图腾。 轩辕璟掀起眼帘,“看出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 陆未吟捧起茶杯,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笑道:“这乌桓部也是有意思,竟用无牙狼头做图腾,也不怕被人嘲笑无齿?” “无牙狼头?” 裴肃神色微凛,迅速拿过竹筒,將狼头对著光,眯著眼仔细看。 看完又递给轩辕璟。 轩辕璟看后道:“还真没牙!” 见他俩神情严肃,陆未吟收敛笑意,问:“这狼牙,有什么说法吗?” 裴肃解释,“胡地九部里,有一个白山部,与乌桓部毗邻。两个部族之间为了爭地盘爭物资,纷爭不断。” “据说有一次,乌桓部半路劫了白山部打的猎物,那个冬天,白山部过得无比艰难。从那之后,白山部的人就一直称乌桓部为无齿狼,甚至在一次九部搏勇大会上,白山部还偷偷將乌桓部的部旗换成了无牙的狼头。” 陆未吟像是第一次听说,抬了抬眉梢,“竟有这种事,那岂不是……” 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狼头,大家心照不宣。 陆未吟垂眸喝茶。 今日之后,裴肃一定会让镇北军那边派人盯著白山部。 乌桓与白山毗邻,若有异动,便能及时察觉,掌握先机。 沉默蔓延开来,窗隙漏进的光斜斜割在铺著绸缎的桌面上,像切进一块透明的冰。 半晌后,轩辕璟轻叩桌面的声音打破沉寂。 “太子去了幽州。”他对陆未吟说。 陆未吟提起半口气,眸色愈发幽深。 不一样了,前世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幽州那边……”她欲言又止,看向裴肃。 能坐到这张桌上的,都是自己人,裴肃也没避讳。 “星罗卫已经找到人证,证实刘柯近三年里一直在向月氏人购买生铁,还发现了两处停工的地下铸造坊。但刘柯这个人滑得很,光凭现在这点东西,咬不住他,更別说他背后的人。” 圈住茶杯的手缓缓收紧,陆未吟垂下眼眸,掩住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谭。 “若是私铸军械拿不住铁证,那就用楚家兄弟手里的东西,咬死他通敌。” 刘柯不死,无辜枉死的数百兵士和三十二名斥候九泉难安。 至於他背后的人……来日方长! “而且,此事还需儘早决断。” 陆未吟清冷的目光扫过二人,沉声提醒,“太子尚未回京復命,便不算完成巡边。若他此去幽州,舍掉刘柯断尾求生,待回京復命时,便是大功一件。” 轩辕璟靠在椅子上,指尖轻点扶手,散漫恣意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之前逍遥閒王的状態。 可陆未吟分明看出来,他那双眼睛里,透著猎豹待食的幽光。 若是只能给刘柯定一个通敌的罪名,让背后的人全身而退,想来他是不甘心的。 就算不能一击制敌,他也想从幕后之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可局势瞬息万变,稍慢一步,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功败垂成。 而且,若是一直死咬下去,成势之前太早暴露,招致针对,也是有害无益。 轩辕璟和裴肃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讚赏。 这一点,在陆未吟来之前,他们刚刚谈论过。 没想到陆未吟如此敏锐,竟这么快就勘破了这一层。 轩辕璟淡淡“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裴肃又说起楚家兄弟的案子。 陆未吟这才知道,楚家兄弟行刺是假,裴肃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却是真的。 乃是赴任途中被刺客所伤。 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查都查不过来,轩辕璟只能加派星罗卫暗中保护。 事儿聊得差不多了,裴肃还有公务在身,率先告辞离开。 陆未吟站起身,提壶给轩辕璟倒茶,“萧大公子的事,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轩辕璟微微耸肩,轻笑出声,“金刚善缘郎君,亏你想得出来。” “先生谨慎,臣女这也是没法子。” 轩辕璟笑意微敛,“他也是被嚇怕了,你多体谅。” 差一点就被灭门了,怎能不怕? 都聊到这儿了,陆未吟索性多问一句。 “王爷曾说先生只救恩人,如今看来也確实如此,可臣女与先生素不相识,先前中毒时,先生因何愿意出手相救?” 轩辕璟高挑剑眉,凝光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你怎么知道是他救的你?” 陆未吟面不改色,“不敢隱瞒王爷,其实那毒叶家姐妹能解,之所以拖著,是想把事情闹大些。” 轩辕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会盯到老金身上。” 陆未吟刨根问底,“还请王爷解惑。” 轩辕璟挺腰坐直,想了想,突然问:“你喜欢吃葫芦吗?” 陆未吟皱眉。 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喜欢。”她如实说,“臣女不爱吃酸的。” 她吃葫芦只吃衣,后来一想,那还不如直接吃。 轩辕璟意味不明的点点头,“可能他也不喜酸,你俩口味相同,也算有缘。” 这纯粹就是瞎扯了。 陆未吟懒得再问,起身告辞离开。 下楼,柜檯后面没人,陆未吟让尖尖去楼上找伙计,打包两份点心给老太君带回去。 转过身,想找个地方坐著等,忽然身体本能的警觉起来。 余光一瞥,一团红通通的汤水正笔直朝她泼过来。 第82章 陆未吟当眾动手,惹昭王不快? 无需大脑发號施令,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反应。 陆未吟足尖轻点,侧身闪避时旋起月白裙摆,锦光盈动,仿若一朵瞬开又瞬落的曇。 哗。 一盆还冒著热气的红油汤泼在她前一刻所站的位置,却是连鞋尖也没沾上半分。 “小姐!” 刚上到一半楼梯的尖尖马上噔噔噔跑下来,“小姐,你没事儿吧?” 眼下並非饭点儿,楼下只有两桌客人,听到动静纷纷看过来。 陆未吟摇摇头,抬眼看向不远处双手端著空盆的小丫鬟。 她眼力好,记性也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陶怡的丫鬟,叫梅香。 梅香目光躲闪,战战兢兢,“陆小姐恕罪,奴婢脚、脚滑……” 尖尖才不信她的鬼话,当场拆穿,“你脚滑就该连盆带汤一起倒自己身上,往外泼算是什么道理?” 梅香心虚,“我、我就是不小心……” 尖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窜出火来,擼著袖子大跨步上前,抓著梅香的胳膊猛的拽了一把。 梅香始料未及,惊叫一声扑在她自己泼的油汤上。 尖尖拍拍手,掐腰,“我也是不小心,你可千万別见怪。” 以前在將军府,看到小姐受委屈,她只能在旁边哭,若是强出头,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连累小姐。 可如今不一样了。 小姐在侯府得老太君疼惜,又有哥哥妹妹爱护,主子得道丫鬟升天,她这腰杆子也算是挺起来了。 哪来的瞎猫野狗死耗子,竟也想欺负到小姐头上,门儿都没有。 陆未吟不说话,只含笑向尖尖投去讚许的目光。 梅香沾了满手满身的油汤,又羞又气。 鞋底沾了油,这回是真的脚滑,好不容易站起身,又一屁股坐下去,一身裙子就跟在油汤里涮过一样。 楼梯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身著重绣牡丹裙的陶怡快步走下来,满头珠翠乱颤。 陶怡一出现,梅香马上爬起来,顶著一身油汤跪下,委屈的哭诉。 “小姐,你可得为奴婢做主啊。奴婢只是不慎脚滑了一下,但並不曾將汤弄到陆小姐身上,她那丫鬟却如此折辱奴婢,奴婢真是没脸活了。” 哭哭啼啼,配上那一身油汤,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可怜。 陶怡端起一副公正清高的姿態,神色像极了坐堂的官老爷,“你放心,本小姐一定会为你討个公道。” 陆未吟哑然失笑。 这一个个,整人也不知道动动脑子想些新招数,只知道往人家身上泼东西,毫无新意。 不像她,比起往外泼,她更喜欢往回拿。 不知何时起,陆未吟落在陶怡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陶怡她爹陶直是太子一党。 前世,镇岳司被太子收於麾下后,所配弓弩、刀剑、甲冑,比御林军的规格还高,这都多亏了那位陶大人。 深眸微眯,陆未吟几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 军器监这种要职,怎么能让太子的人把著呢? 侧过身,陆未吟的声音轻轻传进尖尖耳朵。 尖尖会意点头。 对面,陶怡没看到主僕之间的小动作,梗著脖子上前质问,“陆未吟,你就是这样管教丫鬟的?” 陆未吟挑眉,眉宇间溢出极淡的笑意,淡得让人觉得冷。 “你的丫鬟可以脚滑,我的丫鬟就不能失手?陶小姐,你好不讲道理啊。” 她的身量只比陶怡高出半个头,气势却呈绝对压倒之势。 陶怡攥紧双手,以此来获得一些勇气。 她是有那么点怵陆未吟的。 陆未吟连熊一样壮实的陆晋坤都能收拾,收拾她不更是像玩儿一样? 但她又实在气不过。 陶怡前几天刚去將军府探望过陆欢歌。 从出生到现在,她就没见过比陆欢歌还惨的官家小姐。 二哥死了,大哥入狱,父亲拖著病体四处奔走求人,碰壁后心里鬱结难消,借酒消愁,结果喝多了就开始打人。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打下人,但陆欢歌也未能倖免,陶怡见到她的时候,颧骨有淤青,左脸肿得跟发麵馒头一样。 儘管父母一直让她与陆欢歌断交,陶怡却割捨不下两人之间的情谊。 陶家嫡出的孩子就她一个,陶母小產伤了身子,之后死活怀不上了。 家里两个姨娘却跟下崽儿似的,生了一个又一个。 嫡庶有別,陶怡向来瞧不上家里那些庶出子,却又羡慕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结交陆欢歌之后,她才总算体会到有姐妹的滋味。 一起逛街装扮,一起饮茶赏,苦闷烦恼有人疏解,闺中心事也有地方诉说。 见到好姐妹过得如此悲惨,陶怡眼睛都哭肿了。 而这一切,都是陆未吟害的! 明明只要她认下匕首的事,就能救下陆二公子,之后的一切悲剧也都不会发生,可她偏不。 好好的一家人,被她害得死的死关的关病的病伤的伤。 方才见陆未吟下楼,陶怡便动了心思,想要泼她一身热油汤,好好给欢歌出一口恶气。 汤是丫鬟泼的,就算陆未吟发作起来,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为个『无心之失』,跟个丫鬟斤斤计较,最后落的也是她陆未吟的脸面。 结果梅香那个不中用的,离得那么近也泼不中,还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陶怡扭过头,愤愤瞪了一眼抹泪的梅香。 再回头时,脸上盛气只增不减,“虽都是无心之失,可你身上洁净如初,我这丫鬟却被那贱婢弄得一身油污,这笔帐应该怎么算?” 这会儿陶怡已经不单想著给好姐妹出头了。 打狗还看主人面,自己丫鬟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把面子找回来,她以后还怎么京都立足? 这里还有客人,十多只眼睛盯著,她就不信陆未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对她动粗。 上面楼梯口,轩辕璟兴致勃勃的看戏,將伙计和打算离开的客人堵在后头。 陆未吟问:“你想如何?” 陶怡伸出粉嫩嫩的指头隔空点了点尖尖,“让这贱婢也到这油汤地上滚一圈,再向本小姐的丫鬟磕一百个头赔罪,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尖尖缩著脖子,惶恐的躲在陆未吟身后,“小姐,我不要……” 陶怡闻言,冷笑著抬了抬柳叶眉。 “你要是心疼丫鬟,想代其受过,也不是不行。御下不严,其罪惟均,养出这样放肆无礼的丫鬟,你也確实该好好反省反省。” 正义凛然的说完,陶怡又摆出宽宏大量的样子,“看在欢歌的面子上,你要是肯代这贱婢受过,我也不难为你,鞠躬赔罪即可。” 能出口气,找回面子就行,陶怡忌惮陆未吟的战力,也不敢真把人惹急了。 结果话音刚落,陆未吟的巴掌就落到了脸上。 楼下食客们头皮绷紧,埋著脑袋噤若寒蝉。 居然动起手来了,这位陆小姐可真是……嘖嘖。 陶怡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嗡嗡鸣响。 一片混杂声中,陆未吟冷厉的声音格外清晰。 “陶小姐说得对,御下不严,其罪惟均,养出这样莽撞冒失的丫鬟,陶小姐难辞其咎。今日我便越俎代庖,替令尊好好教教你御下之道。” 陶怡捂著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贱人疯了吗?当著这么多人的面,竟然也敢动手。 泪水模糊视线,陶怡又气又委屈,想还手,但又知道打不过,怕再挨一巴掌。 “你、你……” 不能动手,那就只能理论,指著陆未吟“你”了半天,陶怡惊恐的发现,陆未吟的说辞,几乎完全照搬了她的原话。 脑瓜子嗡嗡响,乱得像是一团浆糊,旁人嘲弄的目光更是像针一样落在身上,將她的尊严和脸面扎得千疮百孔。 “你……你给我等著!” 丟下一句毫无杀伤力的狠话勉强挽尊,陶怡捂著脸朝外走。 结果没走两步,就踩中淌开的油汤,脚底打滑,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梅香嘴里喊著小姐,手脚並用站起来,追过去想要搀扶,冷不丁想起自己身上更脏,堪堪止住动作,结果脚下不稳再度滑倒,跪摔下去扑在陶怡身上。 漂亮的牡丹裙沾上油污,珠勾住梅香的衣裳被带下来,將头髮扯得乱七八糟。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陶怡气到极点,按著梅香就是一顿打,打完还不解气,又站起来踹了两脚,咬牙切齿的骂道:“没用的东西,回头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梅香跪在地上,抱著陶怡的腿哭求恕罪。 她知道,小姐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会这么做。 之前的贴身丫鬟就是被卖去了窑子,她才有机会顶上来。 陶怡挣脱不掉,气得按著她的头打,梅香又哭又叫,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轩辕璟阔步下楼,路过陆未吟时,冷沉的目光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黑瞳。 初闹起来时,他完全是抱著看戏的心態,直到陆未吟忽然动手打人,言下还提到“令尊”。 他知道,这事儿有意思了。 “王爷万安。” 陆未吟福身行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把陶怡从盛怒之中拔出来。 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儿,陶怡累得直喘粗气,听到陆未吟的声音,一回头看到轩辕璟,飞快拢了两下散乱的头髮,又將被油汤黏在一起的牡丹裙儘可能拉扯平整。 带著哭腔委屈巴巴的福身,“王爷万安。” 轩辕璟径直从陆未吟面前经过,像是没看见她一样,直奔陶怡。 “陶小姐,你这是……” 陶怡眼珠子一转,当即跪下来,泪水扑簌簌往下落,“求王爷替臣女主持公道。” 接著便將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猜到轩辕璟很可能全程在看,陶怡没敢添油加醋,只別有深意的强调了一下梅香的无心之失和陆未吟囂张打人。 陆未吟上前辩解,“王爷,臣女並非……” “陆小姐熟读兵法,却不知可曾读过女戒女训?”轩辕璟直接打断。 冷眼一扫,似有雷霆之威。 第83章 陶怡坑爹,凤仪春生 陶家效忠太子,跟其他皇子向来涇渭分明。 但这並不影响轩辕璟在此刻化身为一道强势又明亮的金光,直直落在陶怡心上。 王爷他……是在替她出头吗? 陶怡將眼前散落的头髮拢到耳后,端出落尘一般狼狈却仍旧楚楚动人的姿態。 看著陆未吟低垂眉眼,嘴唇绷直,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样子,陶怡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陆未吟默不作声,轩辕璟声音更冷了几分。 “既不曾好好习读,那就回去各抄上百遍。” 陆未吟脸上浮出不甘,嘴唇张合,最后又似认了命,咬牙答应下来。 轩辕璟吩咐星嵐,“去车上將本王的披风取来。” 取来披风,轩辕璟让他递给陶怡。 “遮一遮。” 陶怡受宠若惊。 双手接过玄色披风,金线蟠龙暗纹若隱若现,抬眼偷瞄轩辕璟俊美矜贵的面孔,又飞快收回视线。 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乱跳,霞緋满面,如桃般烂漫。 轩辕璟又安排人送陶怡回府。 陶怡裹著披风,昂首挺胸走出百味楼。 儘管脸疼得厉害,头髮乱糟糟的,身上还瀰漫著浓郁的油汤味,可是有这披风在身,就没人敢低看她一眼。 坐进马车,从百味楼门口经过,挑起车帘,见陆未吟还杵在那儿,那贱婢也还跪著,昭王面色深沉,似在训斥,陶怡心里愈发畅快。 目送马车走远,轩辕璟转身看向陆未吟,“想动陶直?” 他黑著一张脸,没人敢近前来触霉头,加上星罗卫守著,也没人靠得过来。 陆未吟始终低著头,臊眉耷眼,一副正在挨训的模样,语调却是轻快的。 “陶怡自己上门送礼,臣女却之不恭。” 轩辕璟双手负在身后,眸光深凝,“本王意会得可对?” 陆未吟头埋得更低了,“王爷机敏无双。” 她是真没想到轩辕璟反应会这么快。 原想著先把陶怡给猛激一下,事后再找轩辕璟通气,没想到他直接就把戏接过去了。 轩辕璟冷哼一声,似是气著了,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他走之后,楼里的一切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风动帘幔,人声交织。 伙计过来清理地上的油汤,陆未吟用力吸气,拉起跪著的尖尖,迈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去。 坐进马车,尖尖拍著胸口长舒气,“小姐,我没拖后腿吧?” 自从有了采香,她已经许久没跟小姐出过门了,没想到今天一来就碰到这种场面,现在背心里都还浸著冷汗呢。 陆未吟不吝夸讚,“当然没有,做得非常好。” 尖尖娇憨一笑,片刻后忽又皱眉,肩膀也跟著垮下来。 “可这样一来,外头又该传小姐仗势欺人了。” 过完年小姐就十七了,早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就她现在这个名声……唉! 陆未吟完全不知道尖尖心里在琢磨什么,不以为然道:“传就传吧,谁人背后无人说?” 车轮缓缓碾过长街,行进中晃起车帘,和著人声,窜进一缕浓郁的桂香。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铺上纸,抄写慕容老先生借阅的兵书。 毫笔在宣纸上留下工整的字跡,思绪也在一笔一划间被理清。 天擦黑的时候,邱嬤嬤来了,说老太君让她过去。 陆未吟早有心理准备。 她跟陶怡闹那一场,老太君总是要过问一下的。 来到万寿堂,只见屋里热气蒸腾。 “阿吟,快来。”老太君拿著筷子,將烫熟的肉片捞进盘子里,“刚刚好,快来吃。” 铜锅里炭火炽热,乳白的骨汤翻滚,浓香四溢。 陆未吟不自觉漾起笑来,“祖母。” 原以为是来接受盘问的,结果老太君只字未提,只问了下萧东霆留寺的一些细节,又说天气渐凉,问东西是否带齐。 萧东霆腿脚不便,福光寺又在山上,老人家难免掛心。 陆未吟咽下嘴里的肉,坦白从宽,“祖母,白日里,我在百味楼把陶怡给打了,您知道吧?” 京都这等繁华地界,消息传播的速度让人匪夷所思,若再遇到推波助澜的,不消一日就能传遍全城。 百味楼客来客往,老太君理应已经知晓了。 老太君喝了口汤,摆手。 “祖母年纪大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你们这些小鹰崽子啊,得自己飞出去看看。是扶摇青云也好,撞破南墙也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 老太君说得隨意,陆未吟却听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目光穿过裊裊浅雾,老太君正在大快朵颐,夹成小块的鱼糕蘸上料汁,吃得每一道皱纹都透著满足……还有欢喜。 明明没笑,却自有笑意从眼里溢出来。 陆未吟心思百转,心里很快有了猜测。 她给老太君夹了一颗芥菜丸子,意有所指,“过两个月,祖母可想去福光寺瞧瞧大公子侍佛的进展?” 老太君抬起头,眸光交映,只一眼,两人心里就都有数了。 果然,轩辕璟將萧东霆在福光寺治腿的事透给老太君了。 不光如此,很可能连两人归属同营一事,也在老太君面前过了明路,所以老太君不管她打人,也不管她被轩辕璟罚抄女戒。 这样也好,日后行事能自由不少。 “我倒是想,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陆未吟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万一祖母瞧见大公子清减了,可別偷偷的在心里难受才是。” 老太君罕见的红了眼,舒口气,又继续吃东西,“侍佛就好比取西经,只要能取到真经,那便是值得的。” 陆未吟赞同点头,老太君又看向她,眼中的感激如浪潮层层堆叠。 “阿吟,你真是我们侯府的福星。” 自从这孩子来到家里,阿棠阿鳶逢凶化吉,现在连阿霆也有了希望,这不是福星是什么? 陆未吟笑意加深,明丽的眉眼透出几分姑娘家的娇俏。 “好,福星!以后您这颗老福星,就照著我这颗小福星,等您百岁的时候,咱俩还在这儿涮锅子。” 老太君一本正经,“一百岁怕是连肉都嚼不动了。” “没事儿,到时候让您的重重重孙子给您剁成肉泥,全拿来汆丸子。” “你这丫头。” 老太君被逗得朗声大笑,笑著笑著又嘆气,“若是阿霆不出事,说不定老婆子我这会儿还真已经抱上重孙子了。” 陆未吟倾身向前,好奇问道:“这话怎么说?” 老太君放下筷子,拿锦帕擦嘴,“你不知道,阿霆前年便与太仓令卫知节的么女卫时月定下了婚约,盛元同我商量,等两个孩子成亲,就去御前给阿霆请封世子,谁成想突然出事……唉,也是没有缘分。” 永昌侯府歷代侯爷皆为大雍肱骨,故萧氏传爵需获皇帝首肯,去御前请封。 “是卫姑娘那边退婚了?” “那倒不是。是阿霆自知治腿无望,不想耽误人家姑娘,硬给退了婚。” “这样啊。” 陆未吟低头喝汤,心道:太仓令不过七品官,对於永昌侯府来说,算是极低的门户了,萧东霆能与卫姑娘定下婚约,想来应是真心喜欢吧! 在老太君这儿吃饱喝足,陆未吟走回千姿阁,步伐迈得飞快。 风雨欲来,层云拢聚,黑沉的夜空压著疾风暗涌,让人心绪难寧。 千姿阁里,星扬已经等候多时。 “陆小姐,裴大人明日將会提审楚家兄弟,届时会在堂上揭露斥候小队的案子,王爷问您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线索。” 陆未吟神情严肃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白天在百味楼,裴肃还在说要等等幽州的消息,再决定何时提审楚风他们。 星扬如实回答:“就在一个时辰前,兵部大牢遭一伙歹人血洗,狱卒加外巡官差,还有男监所有囚犯,共计七十九人全部殞命。” 陆未吟墨瞳漆黑,宛如深渊。 是冲楚家兄弟去的。 “楚风他们怎么样?” “陆小姐放心,二人无碍。” 楚家兄弟手里有牢门钥匙,且他们那间监室的窗柵是可以拆的,见势不对俩人就先逃了。 “没事就好,你回稟王爷,我这儿没有旁的线索了。” 星扬离开后,陆未吟久久站在窗前。 浓稠的夜色渗进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沉下来,將天地万物悉数碾成齏粉。 呼啸的风拉扯著灯光,明暗变换间,像是扑来的鬼魅厉影。 这一仗,终於要开始了。 凤仪宫里,紧闭的门窗和层层垂落的帘幔將风雨夜隔绝在外。 香雾裊裊,暖光静静流淌。 “只是让你杀两个人,你给本宫搞出这么大动静,实在是罪过!” 皇后手里捻著佛珠,摇头,发间凤釵微微晃动,半垂的眉目透著悲悯。 崔行舟跪地回话,“都是重囚,死不足惜。” 皇后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放下佛珠,凤眸抬起,皇后微微向前倾身,眼底只剩凝聚的锋芒,“告诉本宫,人,你已经杀掉了,对吧?” 缓慢慵懒的语调,如同一块巨石,缓缓压在崔行舟心上。 “回娘娘,男监眾犯皆已毙命,无一遗漏,此二人必然也已经命丧刀下。” 他一直派人盯著兵部大牢,姓楚那俩小子被押进去后就没出来过。 牢里光线昏暗,他又只见过刘柯传回的画像,並未真正与楚家兄弟打过照面,寧杀错不放过,这才决定血洗男监。 再者,如此也可掩盖真实意图。 红唇上扬,眸光和声音一起软下来,“你办事,本宫向来是放心的。” 微微偏头,染著艷丽丹蔻的手抚上玉白的脖颈。 心腹高嬤嬤当即会意,飞快將殿內宫人清退。 崔行舟起身上前,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落在皇后肩颈上。 强劲的手指拿捏著恰到好处的力道,一柔一刚在触碰中投下交叠的影子,皇后愜意的眯起眼睛,喉咙间泄出难耐的低吟。 一声惊雷后,外面大雨倾盆,殿內景如回春。 强势来袭的风雨中,厚重宫门缓缓拉开,裴肃怀揣一物走出来。 第84章 萧大公子那夭折的姻缘 一场雨,从夜里下到第二天早上,將昼夜分界揉得模糊不清。 尖尖端著茶,目光从廊外阴沉沉的雨幕黑天收回,提步迈入门內。 “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呀!” 没完没了,让人心烦。 陆未吟立在桌案前,笔走龙蛇,身形岿然稳如青松。 “总会停的。” 雨会停,事情也总有终结的时候,只是早晚问题。 尖尖將一张张写满字的纸叠起收好。 陆未吟今日起得格外早,这会儿刚过辰时,已经写了七八张了。 外头阴得透不见半点天光,尖尖將灯挑亮一些,又去多添了一盏。 陆未吟头也不抬,写了一张又一张。 临近中午,雨势渐渐小了,采柔从外头进来,將伞放在廊下,携著一身潮意入內。 “小姐。” 陆未吟搁下笔,揉了揉因握得太久,笔桿在指间压出的深深印痕。 走到一旁坐下,陆未吟问:“如何,顺利吗?” 楚家兄弟的案子今天开堂受审。 兵部衙门审案向来封闭进行,不许听审。 今日一早,兵部张贴告示,邀百姓堂上监督共审此案,采柔天刚亮就过去等著了。 采柔神色复杂的挠头,拿不准这算是顺利还是不顺利,索性將堂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裴肃是涉案伤者,按理不得参与案件审理,开堂时见他坐在上头,楚家兄弟怒骂其以私乱公刑名自盗,堂上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裴肃藉此机会,慷慨激昂的抒发了一番自己坚守公理的决心,引得满堂叫好称讚。 楚家兄弟顺势道出冤屈,求裴尚书为自己以及三十二名斥候伸冤。 得知边军守將私通外族,为掩盖罪行滥杀兵士,全场沸然。 “到这儿都还挺顺利的,可就在裴大人准备继续审下去的时候,御史台来人了。” 陆未吟端起茶盏,沉静的面容映入杯中,“来做什么?” “来的那个御史说什么兵部案件牵涉军机,公开受审不合规矩,还说回头要参裴大人一本。” “俩人直接在公堂上吵起来了,御史带来的人將听审百姓赶走,且三令五申不许外传,否则严惩不贷。” 采柔还是第一次见到朝廷命官吵架。 怎么说呢,除了没带脏字儿,掐腰甩袖的架势,跟街头大娘对骂差不了多少。 陆未吟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茶已经凉透了,微微泛苦,同时又有一股別样的清冽。 “挺好。”她说。 一直担心皇后会派人来横插一脚,还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采柔露出疑惑神色。 案子审到一半被叫停,哪里好了? 陆未吟分析给她听。 “兵部公开审案確实不合规矩。裴大人借刺杀案叫百姓监督共审,明面上是为了显示自己公正无私,实则引楚风他们道出冤屈,让更多人知道刘柯通敌残害兵士这件事。可若是再继续往下审,那就有泄露军机之嫌。” 这么大的案子,不是一堂就能审得完的,点到为止,先把势头造起来。 这御史来得刚刚好,显然是提前安排好的。 陆未吟可没忘记,轩辕璟和御史中丞赵礪相交甚篤,借个人轻而易举。 不过借人也得有个由头,也就是说,如今赵礪也知晓了楚家兄弟的案子。 铁证如山,案期应该不会拖得太久,现在就看幽州那边的拉锯了。 相距甚远鞭长莫及,人事已尽,又有裴肃和轩辕璟联手,陆未吟不再操心楚家兄弟的事,而是將关注的重心移到陶家身上。 既然军械案咬不住太子,那就把军器监拿走。 重生至今还没有和太子见上面,这就算是她提前送他的见面礼。 临近中午,小厨房这边刚备好饭菜,邱嬤嬤过来传话,说萧西棠萧北鳶从福光寺回来了,老太君叫她一块儿去万寿堂用饭。 陆未吟到的时候,祖孙三个聊得正欢,尤其是萧北鳶,跟只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说个没完。 犹记得初见时,小姑娘也正跟老太君聊得热络,一见她来,两人当即噤声。 而现在,她们成了一家人! 聊天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中断,只会迫不及待亲近分享。 “阿姐。”萧北鳶习惯性的勾住陆未吟的胳膊,將人拉去她那边坐,“你走早了,晚一天就能看到大热闹了。” 陆未吟对看热闹並不热衷,但也不会扫兴,笑著问:“什么大热闹?” “就是玄真大师那个徒弟,这儿有颗黑痣的那个大和尚。” 萧北鳶在自己颧骨处点了点。 “瞧著慈眉善目的,没想到手脚不乾净,偷盗香客拿过来开光的金法轮,人赃並获。” “有这种事?”陆未吟还真有些惊讶。 她並不知晓前世有没有偷金法轮这个事,也不確定善行是否因她对玄真的提醒才被抓,不过既然抓到一次,玄真心里应该有数了。 萧北鳶喝了口水,“还没完呢。那香客要报官,玄真大师出面求情,答应亲手抄整本法华经相赠,才总算把事情按下来,让寺里自行处置发落。” “结果那大和尚是个黑心肝的,大师去给他送饭,他竟將大师打伤逃了出来。寺里武僧去追,那傢伙慌不择路跑进堆杂物的屋子,被顶上一张供桌掉下来砸得头破血流,当场咽了气。” 一个大活人,说死就死了,萧北鳶嘖嘖摇头,唏嘘不已。 陆未吟低头喝茶,淡定得甚至有些冷漠。 前世善行当眾揭私,害玄真撞供桌自戕,今生自己被供桌砸死,只能说因果循环,报应来了。 忽然想到什么,陆未吟抬起头,倾身向前问道:“玄真没事吧?” 之后还有一件大事需要玄真出面,一把年纪了,可別打出个好歹。 萧西棠回答,“没事儿,就禿瓢上砸了个口子流了点血,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好好说话!”老太君瞪他,“禿头就禿头,什么禿瓢。” 说完,忽然意识到禿头好像也挺失礼,一老三少都忍不住笑起来。 席面备好,四人边吃边聊。 老太君放心不下,向萧西棠问起萧东霆的状况,“你大哥在寺里待得可还习惯?” 萧西棠伸长胳膊去夹酱肘子,“他习不习惯我不知道,我是习惯不了。” 吃了几天素,肚子里一点儿油水都没有,看著一桌子肉,眼睛都冒绿光。 最后还是萧北鳶答话,“我们后面这两天都没见到大哥,流光说大哥要诚心抄经,不便见人。” “抄经侍佛是得诚心专注。” 老太君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身旁的陆未吟,隱约透出几分忧心。 陆未吟回以宽慰一笑,“寺里那么多人,必定会好好照料大公子。” 昨晚烫锅子,两人开诚布公后,老太君问过萧东霆那腿要怎么治。 她没敢说实话,推说不清楚,可能就针灸敷药之类的。 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还要剖肉取骨穿钉嵌板,怕是得嚇出一场病来。 閒聊一阵,萧北鳶忽然凑过来小声问:“阿姐,听说你把陶怡给打了?” 亮晶晶的眸子填满笑意,捂著嘴也藏不住嘴角翘起的弧度,典型的幸灾乐祸。 陆未吟挑眉,“你消息够灵通的。” 刚回来居然就知道了。 “我在路上就听说了。你打了陶怡,还往她丫鬟身上浇油汤,她保护丫鬟,也被弄脏了衣裙。昭王殿下英雄救美,罚阿姐你抄一万遍女训女戒,还將自己的蟠龙披风给她穿,亲自送她回家。” 陆未吟目瞪口呆的听完,险些笑出声,“传成这样了啊。” 怪不得都说流言难辨,这真真假假的,若非亲歷,谁能分辨得清? 萧北鳶从老太君那儿得知陆未吟並未受罚,自然也就不担心,挑眉瞪眼道:“还有更夸张的呢,说昭王殿下看上她了,要娶她当王妃。” 陆未吟光笑不说话。 这个传得好啊! 萧北鳶拿筷子將碗里的樱桃肉戳得稀碎,小声嘀咕,“就她那个德行,掏肠子上吊赶著死的玩意儿,还想嫁王爷,嫁王八还差不多。” 陆未吟听出话茬不对,问:“你俩有过节?” 萧北鳶纠正,“不是过节,是仇。” 小姑娘咬牙切齿,“当初要不是她,时月姐姐早就是我嫂子了。” 昨天才听过时月这个名字,没想到今天又听到了,陆未吟抬頜,“说来听听。” 从萧北鳶口中,陆未吟得知萧东霆和卫时月相识於一件案子。 镇岳司围捕凶犯,凶犯逃进卫家院子,走投无路,抓了卫时月当人质。 萧东霆英雄救美,卫时月登门道谢,一来二往走到一起。 卫家虽门户不高,却將女儿教养得极好,侯府眾人都很喜欢那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二人水到渠成的定了亲。 “两家都在商议成亲的事了,结果那个陶怡,当街纵马,將时月姐姐的祖父撞成重伤,没多久就去了。时月姐姐守孝一年,眼看孝期將过,大哥又出事……” 萧北鳶每每想起此事,都一肚子气。 陶怡在撞人前被马儿甩了下来,因此撞人时马上无人,最后只赔了银子。 可若不是她,时月姐姐的祖父就不会死,没有守孝耽误这一年,这对有情人早就顺利完婚了。 陆未吟往萧北鳶碗里夹了块樱桃肉,宽慰道:“缘分天定,非人力可强求。” 与此同时,福光寺客房內。 青色床帐轻轻晃了晃,一直守在床前的流光马上掀开帐子,“公子!公子你终於醒了。” 清完肉中碎骨,萧东霆昏迷了近十个时辰,可给流光担心坏了。 萧东霆面白如纸,强撑著睁眼看了看,又虚弱的闭上。 流光按『大头神医』的叮嘱询问了一通,而后道:“公子,这儿有粥,还温著,喝点儿吧!” 萧东霆极轻的“嗯”了声。 流光盛出一小碗粥,坐到床前餵给他吃。 一勺入口,萧东霆睁开眼睛,强撑著问:“这粥……谁送来的?” 第85章 秋狩还玉,被世子爷看上了? 流光拿勺子翻搅碗里的粥。 “净能小师傅送的呀,这几日的膳食一直是他在送。怎么了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平平无奇的小米粥,浅黄浓稠,仅此而已。 萧东霆嘴唇动了动,齿间咬著一点细丝,冒出淡淡的红枣清甜。 红枣小米粥。 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喜欢红枣小米粥——其实也不是喜欢,而是那个人误以为他喜欢。 巧合吧,怎么可能是她! 萧东霆缓缓摇头,目光有些呆滯的望著帐顶的纹路,一口一口吃完粥,再闭上眼,將那个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影子一点一点埋进去。 流光打开门,將食盒放去院中凉亭,到时净能会来收走清洗。 视线不经意扫过,见院外门边露出一角青玉色的裙摆,像是有人藏在那里。 带著疑惑和防备走过去,对方骤然回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流光顿时放鬆下来,“是你啊,你在这儿干嘛?” 采香回头张望,“方才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姑娘在这儿探头探脑,我一过来她就走了,鬼鬼祟祟古古怪怪。” 流光循著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两个扫地的小和尚。 采香这边一晃眼也找不见人了,两人说著话转身进院子。 不远处,雅静的湖绿身影自一株环抱粗的大树后走出来,朝著小院方向凝望许久才离开。 第二天又是搀了少许红枣丝的小米粥,萧东霆想,可能寺里斋堂都是这样煮粥的。 用过早饭,戴著头套的老金背著药箱过来查看伤口。 “挺好,切记別沾水。还是继续吃昨天那个药,等我明天回来再调药方。” 流光一听有些急了,“神医要去哪儿?” 別是折腾一通觉著没希望,想跑了吧? 床上,萧东霆冷眼盯著那个憨喜招笑的大头娃娃,想法和流光不谋而合。 治到一半就跑的庸医,以前不是没碰到过。 老金將萧东霆的裤子卷到大腿,从药箱里拿出一团已经揉捏光滑的软泥,一分为二,按在萧东霆的膝盖上,拓下膝骨的形状大小,再放回药箱。 沉闷的声音自头套下传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找人跟著一起去。” 今天是给轩辕璟扎针的日子,他得回城一趟,顺道找人按照模子把钢板打出来。 最重要的是,得回家看看夫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这都多少个秋没见到夫人了。 流光得守著萧东霆,采香主动说:“我跟先生一起去。” 她知道老金不会跑,是小姐交代了,让她一道跟著,好让萧东霆安心。 是夜,轩辕璟泡在热气蒸腾的汤池里,待老金替他取下最后一根银针,视线很快恢復清明。 低下头,荡漾的水光映入幽深的瞳仁,轩辕璟微微抿唇,像在等待什么。 “不会再吐血了。”老金收好针包,“你体內的毒已经清乾净了,之后两次行针意在顺经通络,巩固一下。” 轩辕璟迈出汤池,水滴顺著精干的腰身往下滑落。 “不会再突然失明了吧?” 老金背起药箱,“不会了。” “那就好。” 再过几日便是秋狩,得在西山围场待上五天。 七夕那晚的困窘,他再也不想经歷第二次了。 送走老金,轩辕璟坐在窗前自斟自酌。 夜空掛著一轮孤月,投落在晃动的酒杯里,也照得窗前人形单影只,愈发显得孤寂落寞。 轩辕璟望著杯子里的月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一张脸,温柔的眉眼,始终掛著明媚温暖的笑容。 可当他想再看清一些,那张脸却逐渐隱入迷雾之中,让他看不清那眉是浓是浅,那眼睛是长是圆。 砰。 酒杯倒在桌上,倾倒的酒液映出破碎的月光。 星嵐应声入內,將轩辕璟搀去床上。 安置妥当,星嵐正准备退下,忽听得轩辕璟说:“明日问问陆未吟,西山秋狩,想不想去。” “是。” 夜已过半,霜色侵阶。 將军府里,月光如冷雾浮在青瓦上,一根枯枝斜刺进夜空,偶有残叶坠地,脆响打破一院岑寂。 陆奎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目光隨意垂落,明显消瘦的脸上透出落寞。 他已有好几天没喝酒了。 之前头疼欲裂,大夫过来把脉,还未诊断完毕,忽然开始呕血。 一大滩鲜红落入眼底,像是阎王送来的催命符,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大夫说,鬱结於心,酒积於肝,心肝皆损,恐损寿命。 陆奎不想死。 好不容易活著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要过好日子,锦衣玉食长命百岁。 可是不喝酒,脑子就清醒,清醒的面对这个支零破碎的家。 老大身陷牢狱,老二英年惨死,老四声名尽毁。 至於老三……呸! 都是那个孽障,把家里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若是她肯认下匕首的事,说不定老二现在已经在京畿卫闯出名声了。 虎目凝光掀起怒气,片刻后又抬手扶额,沉声嘆气。 同样生同样养,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討债的东西,真是家门不幸! “爹爹?” 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像小猫叫一样,让人心生怜惜。 陆奎抬头望去,只见一抹浅白从前方垂门后探出来。 “欢儿?你怎么还没休息?” “虞夫人说您没回屋,门房又说没出门,女儿放心不下出来找找。” 皎皎月光下,陆欢歌慢慢走过来,手不自觉捏紧裙子。 她被陆奎喝醉后打过两回,颧骨的淤青至今都还没有彻底消完,著实是有些怕他了。 “好孩子,幸好还有你!” 陆奎拉过她的手,沉重的心终於得到一丝安慰。 手被燥热粗糙的大掌包裹著,像被砂纸磨著一样,陆欢歌心里牴触,强忍著將手抽回的衝动,温顺的蹲在陆奎面前。 “爹爹,您怎么在这儿坐著?已经很晚了。” 陆奎又拍拍她的手,光是嘆气不说话。 陆欢歌又问:“爹爹还在为大哥的事忧心吗?” 陆奎肩膀垮下去,手臂自然垂落的同时也鬆开她的手。 本来没在想这个事儿,被她一提又想起来了,顿时觉得心口堵得慌。 陆欢歌將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的在裙子上蹭了蹭,走到陆奎旁边坐下。 “看到爹爹日日为大哥劳神忧心,女儿心里实在是不好过,想为爹爹分忧,又不知道从何著手,是女儿没用……” 说到后面,少女娇柔的声音沾染上哭腔。 陆奎心底浮起暖意,语气也愈发柔和。 “你有这个心,为父已经很欣慰了。你大哥那儿……虽说牢里日子不好过,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他没做过这事,京兆府不可能找得到铁证,等限期一到就会放他出来,咱们尽力就行。你平时多去看看他。” 陆晋乾涉嫌劫狱,依据是身上著装,出现在野渡芦苇盪,还有劫狱前失踪数日。 可同样,此案也有疑点。 截杀一行人的凶手武功高强,那么多人都杀了,陆晋乾武艺並不出眾,如何能够脱逃? 还有,他鞋上虽有泥,沿途也有踩进去的脚印,但脚印相对体重来说偏浅。 倒像是故意將他留在那儿混淆视听。 按律,疑罪从无,只因案情重大,羈押限期延至三个月,三个月后若再无铁证证明他劫狱,京兆府就得放人。 陆欢歌捏著帕子擦眼泪,“可万一京兆府想要破案,偽造证据冤到大哥头上怎么办?” 像是被人槓上了,陆奎虎目一瞪,语气不耐烦,“那你说能怎么办?” 他要不是担心这一点,还用得著绞尽脑汁四处找人通路子吗? 这不是实在没辙,只能自我安慰了,她还在这儿问问问。 没点眼力见儿! 陆欢歌嚇得往后缩,浑身绷紧,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心情愈发迫切起来。 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倒是像个人,性情却愈发的喜怒无常,谁知道他会不会不喝酒的时候也抡起拳头? 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到时候仗还没打起来,她先被陆奎给打死了。 看到女儿嚇得这个样子,陆奎心下又是一软,抬手轻拍她的肩膀,“別怕,爹爹就是心里烦,不是凶你。” 陆欢歌抓著陆奎的胳膊,“爹爹,其实女儿……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了。” 她故意欲言又止,吊足胃口,待陆奎追问两遍,才犹豫扭捏的开口,“上次陶家姐姐来,同女儿说……说尚国公府世子对女儿……” “什么?”陆奎有点懵。 他隱约感觉到应该是好事,但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欢歌垂头揪著手指,嫵媚娇羞的姿態,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女儿也没想到能得尚世子垂青,可国公府那样的门庭,岂是咱们能攀上的?女儿原想拒了尚世子的心意,可又想,若能得世子相助,兴许能把大哥从牢里救出来,就……” 她说著,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块玉佩。 陆奎迫切的夺过去。 月光照耀下,半掌大的羊脂玉鏤空雕刻著瑞蝠衔芝,通体透如凝冰,唯有蝙蝠翅尖上沁了一点红痕。 陆奎听说过尚世子这块玉。 据说那点红痕是世子周岁时,当今圣上亲手点上的硃砂。 陆奎激动的站起来,喜不自禁,“世子竟將这玉赠於你?” 像是怕损坏,陆欢歌將玉拿过去,双手捏著放在胸口。 “爹爹误会了,並非是赠於女儿。尚世子说,若女儿也有意,便在数日后的秋狩上亲手將此玉归还,当面说明心意。” 听说还要归还,陆奎面上喜色微滯,很快又想通了。 此玉意义非凡,肯定不能隨意外赠,但尚世子能將这玉拿出来,已经足够表明对欢儿的看重。 尚国公府如日中天,若欢儿真能嫁过去当世子妃,將阿乾救出牢狱不是轻而易举? “那你快收好,收好!” 一扫方才的沉重阴霾,陆奎高兴抚掌,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跟尚国公互称亲家的风光了。 陆欢歌却沉沉嘆气,“收好又有什么用,女儿又去不了秋狩,如何亲手归还?” 她把玉递过来,“父亲还是找个人將这玉给尚世子送回去吧,女儿福薄……” “什么福薄,別瞎说。”陆奎將玉按在她手里。 秋狩所邀者,不是皇亲就是显贵,想来尚世子这是想探探陆家的底,才要求秋狩还玉。 踱步沉思两圈,陆奎停下来,“秋狩的事,为父来想办法。” 终於等到这句话,陆欢歌压著心头欢喜,说著体贴懂事的话將陆奎送回主院,这才回自己的院子。 进屋,隨手將那玉扔在桌上。 明亮烛光下,玉佩顿时从仙品墮为寻常,不仅遍布杂质,连雕工也十分粗糙。 双鱼瞄了一眼,过来伺候更衣,“小姐同將军聊得如何?” 陆欢歌终於不用再掩饰喜色,畅快的笑起来。 “等著吧,很快你就可以跟著本小姐去尚国公府过好日子了。” 第86章 趁秋狩,一锅烩了 这日,天蓝得扎眼,秋阳熨平每一丝云絮,和风微漾,让人心旷神怡。 三骑快马停在永昌侯府大门外,马蹄声惊起一群麻雀,飞快掠过萧西棠武考登榜那日新漆的朱门。 满园秋色怡人,老太君悠閒愜意的领著两个孙女儿在院子里赏菊。 金丝菊瓣如流苏垂落,如同一盏鎏金宫灯在秋风里微微发颤。 绿菊层层叠叠如翡翠雕琢,近看可见每片瓣尖上都带著一抹鹅黄,像被秋风偷走了半截顏色。 陆未吟对赏什么的不太感兴趣,扭头看著旁边树上欢叫了好一会儿的喜鹊。 老太君跟著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喜鹊登枝,吉兆临门,今日——” 话音未落,萧西棠手里举著个什么东西飞奔而来。 “祖母祖母,您看这是什么。” 少年一个飞跨蹦到老太君面前,双手呈上綾绸捲轴,想要绷出沉稳模样,可嘴角扬得根本压不住。 老太君拿起捲轴,“任书下来了?” 萧北鳶一听赶紧凑过来。 先飞快扫过一遍,最后盯著『京畿卫驍骑校』六个字,瞳孔惊喜扩大,“三哥,你当上校尉啦?” 她把任书拿过去,用指甲抠上头的火漆印,“哄人的吧?” 武考登榜进京畿卫很正常,可从来没听过谁一来就能当校尉的。 “去去去。”萧西棠把任书抢回来,隨意卷两下递给陆未吟,得意挑眉,“瞧瞧。” 陆未吟相当给面子,认真看过一遍,双手奉回,“厉害,不愧是三哥!” “那是,哈哈!”萧西棠欢喜不已。 萧北鳶还想看看任书,他高举著不让,俩人在丛间追逐起来。 少年意气风发,腰间玉佩叮噹作响,全然没有察觉到老太君深沉的目光。 京畿卫统领雷驍,原本看中的是陆晋坤。 不光是看中陆晋坤勇武过人,更看中將军府门庭没落好拿捏。 可陆晋坤死了。 不光如此,京都势力纵横交错,雷驍背后是容恆,容恆又是鄴王轩辕赫的娘舅。 永昌侯府和容家虽无恩怨,可陆未吟和轩辕赫是有过节的,萧西棠此去京畿卫当差,也不知是好是坏。 陆未吟轻轻搀住老太君,“君子不诱於誉,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只要三哥行得端坐得正,何惧宵小?”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赞同点头,“说得好。” 眉稍挑起,老太君苍老的眼中绽出久违的英武之气。 “我永昌侯府也不是豆腐捏的!” 话虽这么说,老太君还是把萧西棠叫过来,仔仔细细的叮嘱一番。 一去便是校尉,极少有人能得此优待,难免被人眼红,同僚之间如何相处,对待上官要顺而有度,事无巨细,凡是能想到的,都一一分说交待清楚。 萧西棠认真听著,全部记在心里。 最后,陆未吟补充一点,“切记,任何时候,都不要单独行事。” 要不是陆未吟一路鞭策,萧西棠自知走不到今天。 虽是妹妹,还是继妹,他却格外能听得进她的话,郑重点头,“好,我记住了。” 萧西棠明日便要入营上值,老太君亲去扶摇轩替他收拾东西。 萧北鳶追著过去,脸上的欢喜不知何时换成了低落,“三哥,以后你是不是就跟二哥一样,只有休沐才能回来了?” 萧西棠闻言,心里跟著泛起些许苦涩。 “怎么,捨不得我?” “想多了。”萧北鳶把头转开,飞快拭去眼角湿意,口是心非道:“你在家也是天天抡那破石锁,又不陪我玩儿,走了反而清静。” 像是气著了,到了前头岔路,调头回她的纤绣阁,不去帮他收东西了。 陆未吟打声招呼跟著离开,却不是去追萧北鳶,而是回千姿阁,打算给萧西棠准备一点防身保命的东西。 采柔迎上来,“小姐,方才星扬传话,说王爷问你想不想去秋狩。” “秋狩?” 陆未吟眸光流转,脑海中搜寻著与秋狩有关的前世记忆。 一无所获。 前世陆奎都没资格去秋狩,更別说她了,印象中好像也没听说过什么与秋狩相关的事。 可轩辕璟既有此一问,想来是有什么盘算需要她配合。 思索片刻,陆未吟吩咐,“你去打听一下,陶怡会不会去。” 她对猎兽没兴趣,可如果能猎点別的,那就另当別论了。 下午,消息传回来,不光陶怡会去秋狩,陆欢歌也会去。 “她也去呀。” 陆未吟拉长语调,沉凝的黑眸明显一亮。 自陆晋坤死后,陆欢歌一直龟缩在將军府里,她手头忙著萧东霆的事,也一直没顾上。 这回倒好,都要去秋狩,那索性一锅烩了。 “告诉王爷,我去。” 按理,永昌侯府本在受邀之列,可永昌侯巡税未归,老太君年迈,萧东霆腿脚不便,萧南淮萧西棠兄弟俩要当值,故不会单独来邀两位小姐。 她想去,就得靠轩辕璟那边递把梯子。 等采柔忙完,陆未吟问她討了些药。 有护命脉的百参丸,止血的金疮药,还有一些解毒的。 最后翻出采香的针盒,討了两银两黑四根淬毒的银针。 采柔將银针別在布条里卷好,装进荷包,“银色麻痹致昏,黑色剧毒致命,小姐可得交代仔细了,让公子妥善收好,別扎著自个儿。” 说罢,又放进去一瓶黑针的解药,以防万一。 陆未吟接过荷包,好奇问道:“采香平日將针藏在哪里的?” 隨用隨有,好像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采柔笑道:“到处都有。衣裳里,袖子里,头髮里,甚至鞋上……有毒的没毒的,以前谋划报仇的时候,她身上最多藏过上百支针。” 要不是曹彰那混蛋格外谨慎,光这些针就能把他扎成刺蝟。 陆未吟点点头,有想法了。 没过多久,扶摇轩里,萧西棠挺直腰杆端端坐著,转动眼珠子看著在他头上忙活的陆未吟,一动也不敢动。 “非得藏这儿吗?” 陆未吟將四根针藏进去,领著他的左右手去摸,“左手白色致昏,右手黑色致命,记住没有?” 萧西棠小心翼翼,生怕扎著自己,“我是去赴任当差,又不是打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有时候,京都城里的阴狠手段,比战场的明刀明枪更为要命。 萧西棠辩她不过,无奈的瘪瘪嘴。 光藏还不行,陆未吟捧茶坐下来,让他一遍遍拔下来又扎上去,直练到能准確迅速取放才算完。 最后,陆未吟將装药的荷包打开,哪种药什么效用,一一介绍清楚。 虽觉得陆未吟有些小题大做,但萧西棠这点儿好,只要是为他好的,看在对方一片心意,总会领情並听进去。 晚上,老太君叫人备上一桌丰盛席面,给萧西棠庆祝。 翌日清晨,一家人齐聚,送萧西棠出门赴任。 朱漆大门半开,晨光斜切过门楣上永昌侯府的匾额,也罩在阶前牵马的萧西棠身上,为那道挺拔颯爽的身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 老太君拄著御赐的龙头拐杖上前,端肃沉声,“祖母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祖母放心,孙儿都记住了。” “三哥。”萧北鳶眼眶通红,“休沐就回家,別在外头瞎晃。” 萧西棠笑应,“好!” 视线微移,最后看向旁边的陆未吟,“我走了,有事记得来京畿卫找我。” 该交代的昨天都交代了,陆未吟含笑点头。 “行,走了!” 萧西棠翻身上马,扯动韁绳,迎著朝阳破风远去。 雏鹰初离巢,心里难免有不舍,也有忐忑,萧西棠头也不回,他知道,每个人都將独自奔赴属於自己的万里长空。 来到京畿卫大营,文书办得很顺利,让萧西棠没想到的是,居然碰到了昔日同窗陈远山。 当初抱月湖游船遇险,陆未吟施展身手救了大家,也將陈远山的少男春心给俘获了。 陈远山请他帮忙牵线约见,他探过陆未吟口风,知道毫无希望,不想同窗难堪,便委婉拒绝,从那之后两人就逐渐疏远了。 此时不期而遇,陈远山很是激动,“厉害呀萧校尉,以后我可就靠你了。” 萧西棠拍著他的肩膀,装模作样端起校尉的架子,“好好干,別犯懒!” “是是是。”陈远山玩笑似的点头哈腰。 两人笑闹两句,便各自回营房收拾去了。 转身的瞬间,陈远山脸上的笑当即消散,低斜扫过的眼里一片阴鷙。 校尉?呸,不过是个仗著祖荫上青云的紈絝罢了。 回到营房,汗臭脚臭扑鼻而来,陈远山呼吸一紧。 八个人的大通铺,桌椅板凳都摸得包浆了。 校尉住的营房肯定不是这样。 陈远山心里愈发不平衡,偏又无可奈何。 憋口气,他正打算往里走,忽然被人一左一右扣住肩膀拖出去。 “陈远山,雷统领有请!” 第87章 命硬,割一百多刀都不死 日头升起,驱散薄雾,九重宫闕如鎏金巨兽沐浴在金光中。 隨著一声“退朝”,朱漆宫门次第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緋紫青绿的袍角在阶前分流,各自奔赴衙署。 轩辕璟穿著织金深紫蟒袍,乌靴踏过白玉阶,经通稟后进入御书房,匯报私铸军械案的进展。 “瑙城?”皇帝轻呷热茶,半垂的眼眸里暗流涌动,“怎么查到那儿去了?” 前几日裴肃进宫,状告幽州守將刘柯,残害我军兵士,削弱边防,为月氏族大开方便之门,事后將罪责推给斥候小队,枉杀三十二人。 呈报的证据里有十余封刘柯和月氏族往来的亲笔信。 最近的一封,正是敲定陷阱细节。 设在何处,应由哪条路进入,携带多少人马,月氏族將趁机掠夺哪座边镇,全都一清二楚。 龙顏震怒,当即命人找来刘柯的告罪书核对笔跡。 太子巡边,数月前在幽州待了近二十天,上报斥候瀆职一事时,曾夹带一封刘柯亲笔写的告罪书,称愿领失察之责。 对比亲笔信和告罪书的笔跡,並不相似。 若是换个人,皇帝可能直接就以亲笔信真偽存疑给驳了。 这告的不仅是刘柯,更將巡边的太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呈报之人是裴肃。 不畏人忌,不惧天诛的裴肃! 这傢伙拗起来,他这个皇帝说话都不好使。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其他事。 关押倖存斥候的兵部大牢遭人血洗,死了七十余人。 本该回京的太子忽然折去幽州,至今不曾呈报缘由。 现在阿临又说私铸军械案与瑙城有牵扯……瑙城正是幽州的府城。 两件案子併到一处,太子所处的立场就十分微妙了。 短短数息,皇帝思绪发散,如一阵无形的颶风,从京都卷向千里之外。 跟前,轩辕璟回话。 “儿臣在半月佛斗场密室中发现十余件黄玉摆件,皆查不到来处,由此怀疑他是否经常前往盛產黄玉的幽州。幽州毗邻月氏族,月氏族亦有铁矿,故派人潜去瑙城暗查。” 轩辕璟双手呈上一本帐册。 “星罗卫找到地下铸造坊两处,查获弓弩一百二十八套,钢刀三百整,箭矢五百发,以及剩余生铁一千四百斤。” “另抓获铁匠十二人,月氏族涉案者七人,得到三本帐册。经比对,帐目往来与半月佛那本帐册极其相近,每笔交易有两成出入,乃是月氏族的人吃了回扣。” 皇帝一边翻帐册,一边问:“他们可有指认,是何人向其购买生铁?” “指认了。”轩辕璟忽然笑起来。 皇帝疑惑的抬头看他,“指认何人?” 轩辕璟报出自己名讳,“昭王轩辕璟。” “呵!” 皇帝冷笑一声,將帐册扔到桌上。 轩辕璟继续说:“七名月氏人口径统一,皆称是昭王轩辕璟派人向他们购买生铁铸造军械,再偽装成来往两地的玉商,將军械运回京都。” 皇帝走向御案,背光而立,左手按在鎏金蟠龙椅的扶手上,右手扶腰,抬头望著椅子后的九龙壁。 “这倒是有意思了。月氏族难道不知昭王双目有疾?” “当然知道。”轩辕璟上前两步,“他们供述,昭王双目有疾,在京都备受轻视,故买铁铸械,以强自身。” 皇帝坐到椅子上,龙顏不辨喜怒,“编得还挺圆。” 轩辕璟上前,目光坚毅,“父皇,儿臣请旨,亲赴幽州彻查此案,誓要揪出私铸军械者,以正国法。” 指尖轻叩青玉镇纸,皇帝神色复杂的审视下方的儿子,几不可闻的一嘆。 “幽州风大尘重,恐於你双目有害,朕已命裴肃前往幽州彻查刘柯,你给他去个信,让他顺道將军械案一併查了。” 案子得查,但不能阿临去查。 不管此事是否牵连太子,他去查,都將引发朝堂猜疑,更可能让兄弟离心。 轩辕璟像是后知后觉想到这一点,神色微变,而后道:“儿臣遵旨。” 皇帝心下烦闷,挥手示意他退下。 轩辕璟站著不动,拱手道:“父皇,西山秋狩,可否让永昌侯府继女陆未吟隨行?” 皇帝剑眉微挑,“为何?” “儿臣前几日在酒楼撞见陆未吟和军器监陶直之女陶怡,俩人因为各自的丫鬟闹起衝突。儿臣见陆未吟行止失仪,就罚她抄写百遍女训女戒。”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事后陶周氏找去侯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將老太君给气病了。儿臣得知后登门探望,老太君始终称病不见。” 轩辕璟光挑能说的说。 陶夫人確实登过永昌侯府的门。 这妇人是个护犊子的,又是炮仗脾气,得知闺女在外头受了委屈,別说一个永昌侯府,就是龙潭虎穴,也要去討个说法。 巧了,老太君也是个护短的。 不仅护短,还有大智慧。 先將人劈头盖脸骂一顿,骂完就瘫在椅子上说心口疼,叫人去请大夫,陶夫人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气得脸都绿了。 皇帝不明內里,一听说老太君病了,当即搁下茶盏,脸色难看。 两个小姑娘能闹多大事,不外乎几句口角之爭,皇帝日理万机,也懒得追问细节。 他对陆未吟印象极佳。 小姑娘熟读兵书,较武台救人有胆有识,也有真本事。 阿临说她行止失仪,想来也就是习武的姑娘,性子跳脱一些。 这陶家也真是不像样子,阿临既已罚了百遍抄写,居然还找上门去,还把老太太给气病了……永昌侯夫妇巡税未归,留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无人看顾,倒显得谁都能去欺一头。 皇帝很快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伴君秋狩,既能安抚老太君,也能在群臣面前彰显器重。 他本来就有打算让萧家人隨驾,可阿临为何指明要陆未吟去? 皇帝眼中多了几分深意,“那萧家三小子……” 轩辕璟道:“萧西棠领了任书,已经到京畿卫任值了。” 皇帝恍然。 既已赴任,確实就该以公务为重,没理由为秋狩耽误公事。 翻开一本奏摺,皇帝拿起硃笔埋首御案,“行,那就叫陆未吟去。” 轩辕璟行礼告退,回去后写了封信让人送去幽州给裴肃。 其实这就是装装样子。 他早料到皇帝不会让他去查,裴肃离京前两人私下碰过面,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另一边,皇帝让人去永昌侯府传口諭,让陆未吟隨驾从狩。 日光渐盛,直剌剌地穿透雕槅柵,在御案前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皇帝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双眼。 吴尽言进来奉茶,“皇上,歇会儿吧,龙体要紧。” 皇帝捧著茶盏没作声,目光隨意垂落在笔尖那点朱红上,想到兵部大牢遭人血洗一事。 刘柯远在幽州,若血洗大牢真是衝著那两个斥候去的,又是谁在京都发號施令? “皇后最近在忙什么?”皇帝语气隨意的问。 作为內侍监大总管,不光是侍奉皇帝,还得兼当天子耳目。 吴尽言恭敬回话,“皇后娘娘一直在凤仪宫诵经念佛,晴时偶尔到御园转转,除此之外几乎没出过宫门。” 皇帝放下茶盏,起身,“走,看看去。” 凤仪宫內,金丝楠木的殿门紧闭,鎏金兽首衔环泛著冷光。锦缎帷帐重重垂落,將日光筛得只剩最后一点白影。 架子上燃著掐丝珐瑯宫灯,明明是泛黄的暖光,却將所有人的脸都照成冰冷的惨白。 身著紫袍明光鎧的侍卫统领伏地跪在殿中,汗珠从额角滴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缓的脚步声踏著他的心跳一步步走来。 视线內闯入硃砂红裙裾,金丝滚边压著繁复的翟鸟纹,哪怕只是一角裙边,也在无声彰显凤仪之威。 皇后指间捻著佛珠,“抬起头来。” 麻木僵硬的腰背缓缓直起,抬头,露出的不是崔行舟的脸,却比崔行舟还要年轻俊美。 眼尾微挑,凤眸肆意打量。 从稜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下滑至凸起的喉结,继续往下掠过精干的腰身,溢出极浅的笑意。 “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招人喜欢。” 皇后將佛珠递给旁边的高嬤嬤,微微俯身,逗小狗似的,指尖在崔行晏下頜勾挑逗弄。 崔行晏浑身绷紧。 皇后轻笑,直起身温柔的告诫,“日后办事多用心,別像你哥哥,一点小事都办不妥。让他杀人杀不死,自己的命倒是硬,割了一百多刀都不咽气,最后还是本宫大发慈悲,赏他个痛快。” 崔行晏死死咬著唇,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只要吸一口气,就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兄长被送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了,而是一具骨架和一堆碎肉。 原以为是死后凌尸,没想到竟是活著將肉割下来…… 胃里翻涌,崔行晏再也忍不住,避过身乾呕起来。 皇后从高嬤嬤手中接过佛珠,摇摇头,悲悯掩盖住眸底的冰冷。 “可怜的孩子,给他碗参茶定定心。” 大宫女月嬋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迈步走向寢殿,高嬤嬤拿出珍珠膏,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涂抹,三两下就將红润透亮的脸变得苍白病態。 皇帝未让人通传,逕自迈步进来,就看到皇后手里捏著信纸,病懨懨的倚在软榻上。 见到他,皇后慌忙將信藏进袖子里,红著眼过来见礼。 皇帝落座,眼带审视,“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犹豫半晌,摇著头沉声一嘆。 “不敢隱瞒皇上。先前臣妾收到母亲来信,说堂妹听人说妹婿刘柯在瑙城养了外室,大的那个孩子都快十岁了,堂妹一气之下悬了粱,险些没救过来。臣妾不敢妄下定论,便让太子去幽州查证,没想到竟是真的。” 皇后递上书信,正是太子的笔跡。 皇帝一目十行,皇后扶著软榻跪下来。 “臣妾有罪!太子巡边两年,本应速返京师面圣復命,臣妾却因家事致其迟归。这都是臣妾的过错,求皇上宽宥太子,臣妾愿领罪责。” 皇帝垂眸凝视跪伏在地的纤瘦背骨,眼底幽深莫测。 满室死寂,仿佛连风都冻住了。 良久,他將信扔到桌案上。 “皇后既然凤体有恙,此次秋狩,就让容贵妃伴驾吧!” 第88章 双鱼暴露了! 动身去西山围场的前夜,老太君给陆未吟送来一套衣裳。 石榴红的骑装灼灼如焰,金线滚边,云锦下隨光而动的暗绣乃是大朵大朵的木兰。 老太君苍瘦的手抚上领口的缠枝纹,含笑间露出几分追忆。 “那年我过寿辰,恰逢三年一度匯报军情之期,你母亲来信,说会和回京述职的副將一起回来,我便叫人给她裁製了这身衣裳,谁成想……唉!” 忆及当年,老太君只剩无尽嘆息。 “怎么了?”陆未吟追问。 在將军府的时候,她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永昌侯府,后来老太君偶尔会不经意的提到一些零碎的过往,反应过来后又立即噤声,始终不肯多言。 这次,老太君同样不肯多说。 “总之衣裳没送出去。你看,顶好的料子,放了这么多年仍旧崭新,你带去围狩时穿,再合適不过。” 娘儿俩身量差不多,都不用试,老太君就知道肯定合身。 陆未吟接过来。 红装落在眼底,像是窜起一团火。 除了上辈子和太子大婚,她从未穿过如此张扬热烈的顏色。 “好!”唇角上扬,眼底的火焰凝成金晶。 纵观局势,还有秋狩要做的事,也是时候张扬一回了。 老太君走后,采柔从外头进来,“小姐,双鱼方才来过,带来了这个。” 采柔递过来一块粗製滥造的瑞蝠衔芝白玉。 指尖轻轻摩挲翅尖上那点红,陆未吟在脑海里搜索著相关信息。 “尚国公府世子,尚……怀瑜?”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采柔不明其意,只如实传达双鱼的话,“陆欢歌说,很快就会要带双鱼去尚国公府过好日子。” “而且刚才……” 采柔压低声音,近乎耳语的说了一句话。 陆未吟挑眉,表情玩味。 尚国公圣眷正浓,尚怀瑜必然会去秋狩。 看来陆欢歌这是要在尚世子身上下功夫了。 前世,陆欢歌勾搭尚世子的时候,陆未吟已经身在疆场,因此並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何牵扯。 就陆欢歌最后的结局来看,显然並没能攀上尚国公府这棵大树。 按照前世的时间轨跡,距將军府获军功再次崛起还有好几年,代入陆欢歌眼下的处境,也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哪怕嫁了人,陆家得势,她一样与有荣焉,一样能封郡主,除了不能嫁太子,其他的都不耽误。 算盘打得极好,只可惜前世恶事做得太多,欠阿鳶的债都没还清,还妄想过好日子? 时辰不早了,梳洗完毕,陆未吟躺下来,望著床帐上的鸟绣纹,將脑子里繁杂交错的思绪梳理了一遍,打个哈欠翻身睡去。 窗外,层云蔽月,將皎皎清辉一点点蚕食吞没。 空寂深巷,脚步声在昏暗中迴响,一下一下,沉得像是踏在心上。 赶著回將军府的双鱼一手提灯笼,一手拉紧兜帽,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捕捉身后传来的动静。 呜呜风声穿巷而过,吹起一身鸡皮粒。 怪了,这也不是第一回深夜送信,可今晚总感觉格外心慌,像是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著似的。 疾行几步猛得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亮的绿眼睛,双鱼呼吸猛滯,胸口被砰然顶起来的心臟撞得生疼。 下意识后退,定睛再看,就听见喵的一声,窜过去一个黑影。 原来只是一只夜猫。 双鱼死死按著心口,惊魂未定的喘著粗气。 忽然,有什么东西按在肩上,双鱼浑身僵直,脑子在这一瞬间完全空白。 鼓足勇气斜过视线,只见肩头搭著一只冷白纤细的手,腕间套著缠绞丝镶红宝石的银鐲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式。 “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出来,也不怕撞见鬼!” 陆欢歌捏紧肩膀將人转过来,灯笼映照下,嘴角噙著笑,眼里淬著毒。 在她身后的黑暗里还隱著人影,很高大,是男人,辨不清是两个还是三个。 双鱼头皮绷紧手脚冰凉,如临末日。 这个时候,她寧愿见鬼,也不想见到陆欢歌。 可惜她没得选。 “小姐饶命,奴婢没有背叛小姐,小姐饶命啊!”双鱼果断跪下磕头。 灯笼落地,內里烛火摇曳,险些熄灭。 “没背叛?” 陆欢歌身形半隱在黑暗中,一双眼睛透出寒光,如同锁定目標的毒蛇,隨时会给人致命一击。 双鱼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大脑飞快运转,思索著到底怎样才能让自己保住小命。 “奴婢发誓,真的没有背叛小姐,奴婢去永昌侯府见陆未吟,都是为了保护小姐!” 此时被堵在这里,显然,她去永昌侯府的事已经被陆欢歌所知晓,势必会追根究底,问她何时开始与陆未吟勾结。 与其等著她问,不如自己主动『交代』。 双鱼声泪俱下,“之前在茶楼,陆未吟將奴婢抓去,威胁奴婢在小姐的茶水中下阴损的药,奴婢誓死不从,她就將药给奴婢灌下去,將奴婢扔给几个地痞……呜呜!” 当初陆欢歌被歹人抓到巷子里凌辱,她自称在茶楼被人打晕,什么都不知道,因脖间有淤青,才顺利遮掩过去。 那次之后,陆欢歌名声扫地,双鱼明白,想活,自己就得比她更惨。 陆欢歌挑眉,“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双鱼摇头,眼泪如雨滴甩出来。 “要不是被小姐看中,奴婢早就被好赌成性的父亲卖到窑子里去了,小姐大恩,双鱼这辈子都报答不了。” “今天下午,奴婢去给小姐取秋狩要穿的衣裳,陆未吟的丫鬟又找到奴婢,想在秋狩上对小姐用那下作的手段。奴婢实在怕她们乱来,就说小姐如今有了尚世子撑腰,让陆未吟莫要再动坏心思。陆未吟不相信,这才让人將奴婢叫过去亲自询问。” 这回碰头,采柔將她叫进了门里。 陆欢歌最多只知道她去过永昌侯府,具体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无从知晓,事情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你以为我会信吗?” 陆欢歌蹲下来,手中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泛著丝丝寒意的刀面贴在双鱼的脸上,一点点滑到喉咙下,宛如蛇信舔过。 双鱼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连吞咽唾沫都小心的控制著,“奴婢真的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陆欢歌摇头,“我不信。你说陆未吟给你灌药,还扔给地痞,那你身上为何除了颈部的淤青,看不见其他痕跡?” 似是被勾起痛苦回忆,双鱼闭上眼睛,哽咽道:“陆未吟特意交代过,要注意轻重,以免被小姐察觉,带奴婢去报官。” “你既然不曾背叛,那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早做提防?” “奴婢不敢……陆未吟说,奴婢要是敢泄露半个字,便在秋狩的时候,让小姐再经歷一次街上的事,奴婢实在不敢冒险。” 强烈的求生渴望下,双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並营造出一种认命之后慷慨赴死的坦然和悲壮。 她拿手抹掉眼泪,冲陆欢歌磕了三个头。 “好了,奴婢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小姐若实在不信,奴婢愿意以死明志。” 话音落,她一把夺过陆欢歌手里的刀,朝著自己胸口刺过去。 乌云散去,冰冷的月光透出来,照著巷子里一只窜跃的黑猫,眨眼又重新隱入黑暗。 月落日升,鳞云铺排在东方天际,预示著今日將会是个好天气。 出门几天而已,陆未吟不让老太君相送,带著采柔坐进翠盖马车。 车轮滚动,涌入的凉风顶起车帘一角。 采柔去拉帘子,不经意往外一扫,惊讶的摇著陆未吟的胳膊。 “小姐!” 陆未吟疑惑探向车外,一眼就看到拄著八仙杖站在门口阶前的老太君。 目光交匯,老太君含笑相送,明明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心间暖流激盪,至此,陆未吟心头关於亲情的那片天地再也不是荒漠,而是有有草,还有擎天大树的沃野。 马车从东门出城,浩荡的秋狩队伍沿著官道延伸至远方。 采柔递交火牌,护队侍卫放行,马车匯入车流。 一日顛簸,终於在天黑前来到西山围场。 陆未吟收拾妥当走出营帐。 暮色四合,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巨兽脊背,將最后的天光咬成锯齿状的剪影。 秋风捲起猎旗,也捲起髮丝迷眼。 勾著头髮顺到耳后,视线漫散,一眼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相对而立的男女。 最后一缕霞光照著姑娘醉酒般酡红娇羞的脸,也照著对面那双沉冷幽深的眼。 陆未吟想笑,但还没笑,那双眼睛已经朝她看过来。 第89章 轩辕赫想娶她当侧妃? “那日多谢王爷相助,臣女不胜感激。” 陶怡双手托著亲手清洗的,叠得方正,还熏过香的蟠龙披风。 眉目低垂,胸腔里似有小鹿乱撞,將她含羞带怯的声音都撞得发颤。 没得到回应,陶怡疑惑抬眼,刚好看到轩辕璟收回视线。 下意识循著轩辕璟方才盯著的方向看过去,只匆匆瞥到一个背影,手中倏地一空,她马上收回目光。 轩辕璟將披风拿过去,“举手之劳,陶小姐不必掛心。” 星嵐上前接过披风,轩辕璟隨口问道:“陶小姐安置好了?” 陶怡心潮起伏,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回王爷,已经安置妥当。” 亲王营帐还在前头,轩辕璟迈步往前走。 陶怡一双笑眼眯成月牙,露出几分娇俏,待轩辕璟从面前经过,她大著胆子跟上去,一脚插在星嵐前头,走到轩辕璟身旁稍稍落后一步的位置。 星嵐:…… 这边是命妇贵女的营区,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或嫉妒,或艷羡,陶怡知道,肯定还有冷嘲热讽说她不知羞的。 她始终昂著头,压住满心澎湃,儘量在眾人注视下表现得淡然自若。 原来只是站在昭王身边,就能受到万般瞩目,若真成为昭王妃—— “怡姐儿!” 陶怡还没来得及开始畅想,就被其父陶直的声音给打断。 陶直从陶怡的营帐方向快步奔来,乾瘦的黑脸隱隱透著恼怒。 他一安顿好立马就过来找女儿,没想到就这么会儿工夫,她就跟昭王凑到一块儿去了。 粉面上的娇羞飞快散去,待陶直向轩辕璟施过礼,陶怡解释,“父亲,女儿来向王爷归还披风。” 陶直笑容僵硬,“为父找你有点事。” 说罢,匆匆向轩辕璟告退,抓著陶怡的胳膊將人拽回营帐。 还披风?哄鬼呢! 在家的时候,他天天喊天天催,让她派人把披风送去昭王府。 她不是说没洗,就是说没干,最后终於干了,她又推说明天,等明天再问,又说忘了。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等到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归还。 陶直气得来回踱步,手指著陶怡,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窟窿。 “来之前我怎么同你说的?不要往昭王跟前凑,不要往昭王跟前凑,其中的利害关係不是都跟你分析清楚了吗?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太子巡边马上就要回来了,若是知道他陶家的女儿和復明的昭王搅和在一切,难保不会怀疑他有异心。 那位,可不像表面瞧著那样宽容仁厚。 他这个军器监的位置,那也是踩著血,在太子刀尖的托举下坐上来的。 他能踩著別人坐上来,別人也能踩著他的血坐上去,这可不是闹著玩儿的! “听了听了!”陶怡不耐烦。 陶直火大,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听了你倒是照做啊!” 陶怡瘪嘴,弹了弹精心染的凤仙指甲,飞快掀了个白眼。 她就不明白了,父亲为何非要吊死在太子这一棵树上,太子又不可能娶她。 可昭王不一样! 从来没听说过昭王和哪家姑娘有过交集,虽说以前跟她也没有,可那日在百味楼,他却是实实在在替她出了头。 不光罚斥陆未吟,还借披风给她,派人送她回家……这不是另眼相待是什么? 等她当上昭王妃,陶家就是皇亲,不比那劳什子军器监威风得多? 太子那般温和宽厚的人,哪有父亲说得那么可怕。 姻缘天定,天意难违,太子定然也能理解。 只一眼,陶直就猜到女儿在琢磨什么,气得用力跺脚,“不许瞎想,离昭王远点!” 陶怡敷衍的点点头,坐到椅子上揪髮尖儿上的分叉,“知道了知道了。” 陶直脑仁儿发胀,甩著袖子走出营帐,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垂落的帐门。 这丫头魔障了,得想个法子,消掉她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夜幕完全笼罩下来,太常寺在围场东南角设立好青帝坛,杀白马黑牛,祭献兽君。 无数火把將这方天地照得透亮,连头顶的天都映得泛红。 陆未吟站在一群贵女后面,清冷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视眾人。 陆欢歌站在陶怡旁边。 两人牵著手,不时附耳低语,倒是像极了亲姐俩。 皇帝走上祭台,容贵妃候在阶下。 祭台四周火盆的光照著她雍容绝美的脸,眼睫微垂,神色间透著恰到好处的恭谨,让人无可指摘。 忽而有视线落到身上,锋利且直接,带著毫不收敛的敌意。 陆未吟气定神閒的望回去。 视线相接,就在轩辕赫想发狠震慑一下的时候,她又轻飘飘把目光移开了。 轩辕赫气得咬牙,从里到外的刺挠。 隨著太祝一声“礼成”,皇帝走下祭台。 御前太监执灯引路,帝妃携手,眾人按品秩隨驾赴宴。 轩辕赫摇著扇子站在路旁,等陆未吟走近。 “王爷万安。”陆未吟福身行礼。 陈墨抱剑立在一旁,冷厉的气势拉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將其他人分隔开来。 轩辕赫皮笑肉不笑,“陆未吟,你胆子可真大啊。得罪了那么多人,居然还敢一个人跑到秋狩上来,箭矢无眼,你也不怕被人当成畜生,给一箭射死?” 陆未吟面色毫无波澜,只在听到『一箭射死』的时候,黑眸深处溢出一丝寒气。 若將重生看作围猎,这一次,掌弓的人一定是她! “王爷说笑了,箭矢无眼,但弓弦有心,臣女不才,骑射工夫比拳脚还略胜几分,若真遇到那眼神不好的,就看谁的箭更快了。” 陆未吟眼尾微挑,薄唇含笑。 风过林梢,远处传来野兽的低吼,她立在光影交界处,衣袂翻飞如战旗,连影子都透著杀伐的锐利。 实力,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底气! 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轩辕赫微微张著嘴,眼底的惊讶逐渐化为邪戾的笑。 好久都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人了,有趣到他都捨不得一下把人给弄死。 府中琴姬寥剩无几,要是能將陆未吟弄回去,无聊时消遣一番,说不定比听琴更有意思。 “不好不好,太血腥了。” 轩辕赫摇了摇扇子,忽然倾身凑近,“陆未吟,你嫁给本王当侧妃吧!” 他故意抬高声调,让经过的命妇贵女都能听到。 没人作声,只一个劲儿交换眼神。 像是找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轩辕赫激动的拍著扇子。 “对对对,成了本王的侧妃,本王就可以名正言顺护著你了。” 声音忽然压低,因不可示人,反倒在心底催生出別样的刺激。 “谁要是不开眼惹你不快,本王同你一起砍他的手指,想砍几根砍几根,怎么样怎么样?” 陆未吟笑意未减,只眸光骤冷,“那,若是王爷惹我呢?” 轩辕赫狭眸微眯,前一刻还在沸腾的火热瞬间凝为坚冰,冒出密集尖锐的冰凌。 嘖嘖摇头,转身,“还是这么不识好歹,没意思!” 孽畜难驯,还是一箭射死算了! 来到宴上,陆未吟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秋狩野宴,与寻常宴席不同,长桌次第摆开,上置碗筷杯盏,但並无吃食。 空地中心,光火明亮处,十二张丈长的紫檀食案围成圆阵,错落摆著青玉荷叶盏,炙鹿肉、酥酪樱桃、冷淘叶子面,还有各种佳肴,种类繁多,任由取用。 陆未吟来之前,鄴王欲迎她为侧妃的消息已经在私底下传开。 按理,陆未吟得侯府爱重,手书武考宝典受天子夸讚,如今鄴王又有意迎娶,很有结交的价值。 可她和將军府反目成仇,漠视亲缘,较武台力压陆二,百味楼掌摑陶怡,暴戾狂妄,哪个好人家敢和这样的人扯上干係? 万一教坏自家姑娘,或是勾搭上儿郎迎回家来,那不是相当於招个煞神进门? 多方衡量,一时间全都按兵不动,就连陆未吟旁边的空位也迟迟无人去坐。 不停有目光看过来,一来打量观察,二来也在观望其他人的反应。 陆未吟如同置身事外,浑不在意,慢条斯理的吃著采柔取来的吃食。 一人一桌,反倒自在清净。 “这还没当上侧妃呢,你瞧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陶怡坐在斜对面,喝完果子酒,將杯子重重搁在桌上。 同桌的陆欢歌轻拍她手背,笑著宽慰道:“即便真入了鄴王府,也不过是个侧妃,姐姐如今受昭王青眼相待,日后入主昭王府,她在姐姐面前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没羞!” 陶怡满面娇羞的低下头去,眼底却浮起几分心虚。 被昭王看上要娶回去当王妃的传言,是她自己叫人放出去的,说得人多了,连她自己都信了几分,总觉得很快就能当王妃。 可別人不知道,她自己却是心知肚明,虽说昭王待她有些许不同,可俩人从来不曾互通心意,离婚嫁更是差著十万八千里。 陆未吟却不同。 那么多人都听见了,鄴王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当他的侧妃…… 抬眼再看陆未吟,陶怡心中火气更甚。 还真是个狐媚子,不声不响的就把鄴王给勾搭去了。 她得想想办法,也让昭王对自己多上上心。 如此想著,陶怡伸长脖子望向皇室宗亲所坐的方向,很快找到端著酒杯正朝这边走来的轩辕璟。 龙章凤姿,芝兰玉树,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是来找她的吗? 陶怡赶紧收回视线,眼中升起期待,双手无意识的绞紧手帕。 围狩还没开始,她胸腔里已经提前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陆欢歌看在眼里,心领神会。 刚好,尚国公世子尚怀瑜从座位上起身,迈步走向食案。 陆欢歌跟著站起来,“陶姐姐,我去看看有些什么好吃的。” “好。” 陆欢歌一离席,陶怡马上端身正坐,抚鬢正珠釵,垂首理裙摆。 时不时回头偷瞄,待轩辕璟越走越近,她拿起筷子,觉得吃东西不雅,於是又换成端酒杯。 杯里是果子酒,酸甜清冽,若是离得足够近,昭王殿下闻到她呼吸间的芳醇,说不定会…… 脑海中浮想联翩,余光里,那道早就瞄了好几遍的影子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陶怡豁然抬头,看到轩辕璟站在陆未吟面前。 第90章 有点小聪明,都用在男人身上了 “陆小姐。”轩辕璟將手里的酒杯递过去,声音温和,“这是贵妃娘娘带来的青梅酒,你尝尝。” 陆未吟福身接过,“谢王爷。” 清丽面容上,笑容端庄得体,仔细看,那微动的唇角里还藏著两分没绷住的失控。 堂堂昭王殿下,为了军器监这颗『果子』,拿自己当饵,也真是豁出去了。 轩辕璟负手而立,沉静如水,薄唇勾起的那点弧度不多不少,刚好够刺激陶怡,又不会让旁人觉得他和陆未吟过分亲近。 砰。 酒杯落在桌上,陶怡忿然离席。 轩辕璟只看了一眼,回过头继续跟陆未吟说话。 “陆小姐的百遍女训女戒,可都抄完了?” 陆未吟恭敬回话,“回王爷,已经如数抄完,臣女受益匪浅。” 轩辕璟点点头,转身走了。 不多时,另一张桌案前,轩辕璟向一名闺秀递上酒杯,“贵妃娘娘带来的青梅酒,王小姐尝尝。” 前前后后给七八位小姐命妇送了酒,无一例外,全部出自显赫门第。 送完酒,回座位吃了两口东西,似乎是凉了,他又起身,去食案挑选刚烹煮出来热食。 皇帝端坐高位,遥遥望著兴致盎然的儿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往年秋狩,轩辕璟目不视物,人虽然来了,却总是坐在位置上,不管做什么都得依赖旁人。 现在好了,老天有眼,孩子又看得见了。 至於这眼睛到底是摔好的,还是谁治好的……不重要! 好了就行。 容贵妃给他斟满酒杯,皇帝心情愉悦,喝著酒同她说话,再抬眼,已经寻不到轩辕璟的身影,倒是看到轩辕赫正跟手下人说著什么。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没琢磨什么好事。 循著皇帝的目光看去,容贵妃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扬声唤道:“赫儿,快,来给你父皇敬杯酒。” 轩辕赫摸著下巴,正幻想著陆未吟一屁股坐进蛇床大惊失色的样子,冷不丁听到容贵妃的声音,如同被抓现行,嚇得魂不附体。 “父、父皇,儿臣敬您!” 捧杯上前,由於太过紧张,连敬酒词都没说,直接就喝了。 皇帝淡淡的“嗯”了声,浅啜一口放下酒杯,眸光沉下来告诫。 “你也老大不小了,应当勤修圣贤,戒嗔戒躁。要是实在没事做,就让你母妃给你相看几个姑娘,儘早把婚成了。” 朝堂政事上,老五是指望不上了,皇帝就希望他安分守己,锦衣玉食无忧无愁的过完这一生,足矣。 容贵妃笑容温和,“他还小,前头太子昭王都还没成婚呢,哪儿轮得到他呀!瞧这皮猴子,头上还有草。过来。” 手上发力把儿子拉到跟前,容贵妃压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敢惹事,本宫扒了你的皮。” 拿下一根草叶,转眼又恢復到温和端庄的模样,“去吧!” 轩辕赫冷汗都下来了,趁著去取食,赶紧吩咐陈墨,“快去,把那些蛇都弄走。” 跟陆未吟有过节的人不光他一个,他还是看戏好了。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帝妃回帐休息,其他人跟著陆续离席,只剩几个武將还在划拳喝酒。 清泠泠的月光下,陆欢歌歪著身子,左脚脚尖翘起,双手抓扶著尚怀瑜的胳膊,远远看向空荡的席面。 眨眨眼,语气无奈,“都散了呀……” 尚怀瑜扭头看她,“都快子时了。” 月亮遥遥悬在头上,他身量高,只稍稍一低头,就能看到她鸦羽一样的眼睫。 再往下,是粉嫩嫩的,像罩了轻纱的唇。 按在胳膊上的手软得像是没有骨头,夜风习习,送来女子身上梔子的浅香,尚怀瑜喉头髮紧,呼吸莫名加快。 先前取食时,他不小心撞翻陆欢歌的食碟,害她被滚烫的煎酿烫到手。 正想叫医官来看看,却见她惊呼一声,朝营地边缘跑去。 那边黑漆漆的,又没人,他放心不下跟上去,一问才知道,她是看见了萤虫。 “已近仲秋,哪来的萤虫?赶紧回去吧!”尚怀瑜有些烦躁。 家里管束严苛,日日將他束在府里,不是学这个就是学那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放风,他惦记著和好友喝酒谈天,一丁点儿时间都捨不得浪费。 陆欢歌抓著营地围柵,眼巴巴的望著外面,“真的有,我看见了。” 尚怀瑜看过去,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可一晃眼,好像又捕捉到什么东西亮了一下,还真有点像萤虫。 “看见也没用,又抓不著。” 陆欢歌呼吸渐沉,语气也低落下来,“小时候每到夏天,乳母都带我去抓萤虫,捧在手里,亮亮的,可好看了。” 听她提到乳母,尚怀瑜的心被触动了一下。 他也有个极好的乳母。 小时候双亲不和,隔三差五的吵架,谁都不管他,只有乳母一心一意的呵护照料他,对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好。 只可惜,乳母年初染病去世了。 尚怀瑜隨口道:“既喜欢,再叫她带你去抓便是。” 陆欢歌一听这话,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不成了,乳母害了病,大夫说治不好了……” 尚怀瑜感同身受,心底泛起酸涩,站在旁边安慰起来。 两人从各自的乳母开始,话题一个接一个,不知不觉忘了时间,要不是巡逻队过来换值,说不定都能直接聊到天亮。 回席途中,陆欢歌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撞疼了脚,尚怀瑜伸手扶她,她也不扭捏,直接扶住他的胳膊。 尚怀瑜顿时觉得,陆欢歌和以前见的那些姑娘完全不一样。 会为乳母落泪,重情重义,不扭捏不刻板,率性瀟洒。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陆欢歌抬眼,与尚怀瑜视线对上。 姑娘浑圆明亮的眼睛里像是落进了萤虫的光,勾著人去探索眼底的幽境。 只一眼,陆欢歌就知道,鱼儿上鉤了。 前世为了一击即中,她可是费足了心思去打听尚怀瑜的喜好,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闻什么,以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前不久又查到他去给乳母扫墓。 作足万全准备,此次秋狩必定將其一举拿下。 “既然散席了,那我也回去了。”陆欢歌鬆开他,眉眼弯弯,“谢谢尚世子。” 说罢,转过身踮著脚,一瘸一拐的走了。 尚怀瑜站在原地,始终没等到对方回头,心里又烦躁起来。 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身后目光紧隨,几乎凝出实质,陆欢歌压著笑意,某一刻似是不慎,脚重重落地,疼得嘶一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佯装疑惑的回头,还没將人看清,已经被拦腰抱起来。 陆欢歌身子绷紧,微微昂起头看他,刚好瞧见锋锐的下頜,“你……” 尚怀瑜心里压著无名火,嘴角绷直,“等你蹦回去,天都亮了。” “也是,那就再次谢谢尚世子啦!” 陆欢歌笑起来,身子贴靠在他怀里,软得像是一滩水。 尚怀瑜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连耳朵都是麻的。 白日里才抱怨过围场大,这会儿好像才走几步,就到了命妇贵女的营区外围。 陆欢歌晃晃腿示意,“就这儿吧!” 尚怀瑜不鬆手,“还没到。” 陆欢歌开始挣扎推他,態度坚决,“不要,被人看到对你不好。” 尚怀瑜浓眉挑起,“这有什么。” 但他还是將人放了下来。 人多眼杂,妇人最爱嚼舌根,若真让人瞧见了,对她不好倒是真的。 陆欢歌站好,仰头望著他笑,眼中忽见泪光闪烁。 “世子不知道,我运气不好,出门逛个街被歹人盯上,欲扯我入巷。幸好丫鬟拼死相护,又有路人相助,才没让他得逞。” “然而眾口鑠金,越传越歪,皆道我被人拖入巷中毁了清白,所以……別让人看见,对世子不好。” 这事儿瞒不住。 与其等他从別人口中得知,不如抢先占一个先入为主,將事情儘可能弱化下来。 陆欢歌飞快抬手抹了下眼角,若无其事的笑著道谢,“再次谢过尚世子。世子仁善,愿今后诸事皆安。” 说完,抹著眼泪转身,纤瘦背影透著倔强,愈发让人心疼。 尚怀瑜愣在原地,心口不知道堵了个什么东西,不痛不痒,可就是浑身难受。 目光追隨,直到完全看不见陆欢歌的身影,他才失魂落魄的朝自己营帐走去。 路过一处虞候棚,冷不丁扫见棚內站著两个人。 定睛望去,其中一个是昭王轩辕璟,另一个……怎么是陶直? 第91章 灼灼红装,谁能与之爭? 虞候棚前点著火盆,光线明亮,轩辕璟和陶直站在显眼处,並未避人。 尚怀瑜稍稍加重脚步声,待二人看过来,隔空打招呼见礼,而后回到营帐。 因尚未成婚,他的小帐与尚国公的大帐相连。 此时尚国公已经清洗完毕,准备躺下歇息了。 “父亲。”尚怀瑜回头示意帐外,“儿子方才看到陶直和昭王在一处,他……” 陶怡和轩辕璟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又明目张胆的碰头,莫非这狗东西真的有了二心? “我知道,他同我说过了。他那嫡女陶怡惦记上昭王,不听父命,陶直此番约见,是想让女儿彻底断了念想。” 尚国公盘腿坐在床边,方正的国字脸色如铜铸,眉弓高耸,眸光锐利。 “这个陶怡,简直不知所谓。” 尚怀瑜忿然拂袖,脑海中浮起一张秀美的小脸。 睫如鸦羽,眸似星海,欢喜时声如银铃,伤心落泪时如枝轻颤。 如果被昭王解围的人是陆小姐,定然不会生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尚国公看著儿子,眼里多了几分探究,“宴上一直没见著你,跑哪儿去了?” 尚怀瑜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吃了没熟透的鹿肉,胃里噁心,闻不得宴上混杂的气味,找地方歇了会儿。” “可找医官瞧过?” “不用,已经不难受了。” 尚国公点点头,不再多问。 儿子大了,这种小事自有主张。 “行,那就去歇著吧。养足精神,明日围狩正式开始,你可得给我使出全力,这一次,务必猎回天貺祥兽。” 所谓天貺祥兽,指的是西山围场里特有的一种白鹿,迅捷敏锐,颇有灵性,传闻得之可获天佑。 当今天子还是閒王时,曾在一次秋狩中遇到白鹿饮溪,心生怜悯,不忍心射鹿,只射掉一只鹿角带回收藏。 同年,诸王与先太子爭斗,悉数覆灭,平白让当今天子捡了个大便宜,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上回秋狩,他们先抓了几只小鹿崽子,一半放血,一半抽打使其惨叫求救,没想到还真引来一头白鹿。 那白鹿体型格外高大,力大无穷,身中多箭都没倒,反而从十余人的围攻下逃了出去,最后只削下手指那么长一截鹿角。 那之后不久,尚国公府就搭上了太子,一路风生水起。 若能猎回整头白鹿献给天子,尚国公府说不定能一举成为大雍勛贵之首,开启玉堂金马之门。 这一回,他们做足了准备。 “儿子明白!”尚怀瑜恭敬告退。 另一边,虞候棚下。 目送尚怀瑜走远后,陶直收回视线,冲轩辕璟拱手道:“近日坊间传闻甚囂尘上,胡乱传一些没来由的閒话,还请王爷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陶大人此话何意?”轩辕璟装傻,“本王对市井传闻並不关心,不知传了什么閒话?” “这……” 陶直微微张著嘴,脸色难看。 这让他怎么好说? “嗯?陶大人?”轩辕璟目光渐厉,眼神逼视。 夜风拉扯身上的滚金流云玄袍,阔袖微微鼓风,宛如收翅落地的苍鹰,锋利的目光带著难以抵抗的压迫。 陶直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测,轩辕璟这廝接近怡姐儿,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目光飞快扫过棚下阴影,陶直硬著头皮道:“是这样,王爷先前替小女解围,一些好事者便开始传,说王爷对小女有意……” 陶直连连摇头,气恼间还有些无地自容。 “简直无稽之谈。王爷是天家子孙,贵不可言,小女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了王爷尊眼,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 轩辕璟点点头,似十分赞同。 陶直心下暗喜,正想趁热打铁,却听到轩辕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之所钟,岂在门庭?陶大人以簪缨量人,未免不妥。” 陶直张著嘴,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变成堵在喉咙里的一口气。 “臣不是这个意思……” 轩辕璟负手而立,转身面向火盆,在身后投下一道长影。 “本王確实对令嬡无意。” 咕咚一声,喉头滚动,陶直將那口气咽了下去。 成了,有这句话就够了。 他再度拱手,准备告退,轩辕璟又说话了。 “兵械案未破,本王重任在肩,哪有心思去想儿女私情?” 说完,还摇著头嘆了口气,似十分苦恼又无奈的样子。 他在这儿说话大喘气,陶直都快喘不上气了,黑沉这一张脸,眼角疯狂抽动,还得忍著心头火气,客客气气的把轩辕璟这尊瘟神给送走。 绕个大圈,陶直又折回虞候棚,打开角落阴影处明日用来装猎物的箱子,把陶怡扶出来。 “现在可以死心了吧!人家说了,对你没那个意思。” 陶怡揪著裙摆,望向亲王营帐方向,俏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在箱子里被闷得,还是因为別的什么。 “父亲。”她挽住陶直胳膊,亮晶晶的眼睛眨啊眨。 “您没听出来吗?王爷这是被案子拖累了,暂时脱不开身。他若真对女儿无意,又为何驳斥父亲以门庭簪缨量人?” “胡说八道!他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要妄自揣测,我看你是失了心疯了。”陶直气得跺脚。 他身形高大,又生得一张黑脸,发起火来还是挺嚇人的。 陶怡被吼得愣住,抿著嘴不作声。 陶直负气往外走,很快又折回来,压低声音,“你好好想想,贵妃娘娘的青梅酒,他给了那么多人,连陆未吟都有,偏偏不给你,你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话,原是想让女儿打消不该有的念头,陶怡听完眼睛却明显亮起来,甚至溢出笑来。 “他给了很多人?” 陶直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啊。” “我还以为他只给陆未吟一个人呢。”陶怡掩嘴笑出声,信誓旦旦道:“是我走太早了,我要是不走,殿下肯定也会给我的。” “你你你……”陶直气得发抖。 抬起巴掌,不忍也不敢呼在女儿脸上,只能对著自己嘴巴狂拍。 让你嘴贱! 夜尽天明,旭日东升。 高台上,皇帝腰佩宝剑,一身戎装,豁然抬手间,掌旗官猛地挥动玄色大纛,围场四周顿时鼓角齐鸣。 擂鼓三通,吹角十二声后,三千铁甲卫山呼万岁,惊起漫天展翅的雅雀。 皇帝拿起架子上的金漆龙角弓,搭箭拉成满月。 一射天,祁丰年。 二射地,镇邪祟。 第三箭,开猎。 木笼打开,放飞十只大雁。 皇帝从容搭箭,瞄准,全场屏息。 咻,尾部缠著明黄丝絛的御箭逐雁而去,再带著一只白雁从空中落下。 铁甲卫再呼万岁,皇帝脸上露出笑容,將金漆龙角弓放回架子,声如虎啸,“开猎!” 儿郎们皆著骑装,各自去领器械。 命妇贵女们则和容贵妃一起坐在绵延的彩棚下,喝喝茶吃吃点心,等待捷讯传回。 或去旁边空地玩投壶,也算应个景。 无人处,陆欢歌身著絳色骑装,踩著双鱼爬上马背。 好不容易坐稳,马儿稍一甩头,她顿时嚇得趴下,绣鞋在马鐙上滑来滑去。 “小姐,行不行啊……”双鱼担心得声音发紧。 这要是摔下来,能把人摔废吧? “我不行你行?” 陆欢歌攥紧韁绳,本就绷紧的心更加焦躁,同时又暗暗给自己打气。 一定行的,这马她在家里已经骑过很多趟了,是父亲特意找人送进来的。 富贵险中求,能不能一举攥住尚怀瑜的心,就看这一回了。 双鱼递上特质的轻弓,“那你小心啊!” 陆欢歌轻夹马腹,温顺的白马开始慢悠悠踱步。 她胆子大了些,双腿用力,白马顛顛儿的小跑起来。 絳色底绣梔子的披风在鞍后翻飞,还真显出几分虚张声势的英气。 陆欢歌用力挺直腰板,紧张的绷著嘴唇,想要再快些,又不敢,怕摔下去。 犹豫不定时,忽听得马蹄声靠近。 回头望去,只见一抹极艷的石榴红从身边飞快掠过,踏起沙尘迷眼。 陆欢歌瞪圆的双目仿佛染上血色,抓著韁绳的指节泛起冷白。 是陆未吟。 她又想做什么? 马蹄声由远及近,场上眾人听到声音,纷纷引颈眺望。 轩辕璟身著玄色骑装高坐马背,先一步看到那抹如火的艷红,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就知道是她,也只会是她! 骏马飞奔而过,二人视线短暂交匯,无需言语,皆已心领神会。 来到场中,陆未吟持韁勒马。 伴隨一声嘶鸣,马儿前蹄高高昂起,再重重落下。 少女红绸束髮,眼尾的胭脂痣赤如血滴,深眉轻扬,眸光灿如星辰。 腰身收束如剑,袖口缠著玄色护腕,翻身而下时,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铃发出脆响,愈发显得清越惊尘。 大步走到台前阶下,被风扬起的裙摆透著张扬的英气。 她没跪,而是行了个儿郎的抱拳礼,声音清脆有力。 “皇上,臣女也想上场。” 第92章 三试,箭尖直指陆欢歌 陆未吟一开口,全场譁然。 姑娘们窃窃私语。 “她疯了吧……” “想出风头唄!” 命妇们视线交匯,纷纷瘪嘴摇头。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幸好没去结交。 正在试弓的尚怀瑜露出一丝讽笑。 他认得陆未吟,永昌侯府的继女,陆小姐的姐姐。 囂张狂悖,御前失仪,难怪將军府会把她推出去,留下行止有度的陆四小姐。 此时,在他春梦里待了一晚上的陆四小姐正缩在草垛后头,面容扭曲,红衣落在眼底化为怨毒的鬼火。 去吧,让她去,让她被猛兽咬死,或是死在谁的箭矢之下,再也別出来。 轩辕璟从马上下来,坐到彩棚下淡然品茶看戏。 轩辕赫隨意拉动弓弦,绷起嗡嗡低鸣,神色间满是戏謔。 “还真不怕死啊!” 昨晚他那番话,纯粹是挑著由头骂陆未吟一顿,说她是围场里的畜生,根本没想过她会上场,否则也不会让陈墨往她床上放蛇。 围场里箭矢横飞,且都是货真价实能要命的实心箭头,真不知道该说她无知还是无畏。 不过,要真有人把她射死在围场里头,他倒也乐见其成。 於是他站起来走到台前,“父皇,陆小姐武艺高强不输儿郎,此番上场定能大显身手。” 彩棚下,容贵妃重重搁下茶盏,扶额闭目没眼看。 这个蠢货,谁都没说话,就他长了嘴。 他和陆未吟本就有过节,谁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皇帝没搭理他,阔步走到台边,凝沉的目光盯著下方那抹张扬的红,恍惚间倒像是见到了苏婧少时的样子。 大雍女子既能上战场,也能上围场,陆未吟请缨不算坏规矩,但箭矢无眼,他不能拿人命去冒险。 “你这丫头倒是胆色过人,不过这围场如战场,不是说上就能上的。” 帝王睥睨的鹰眸透出锋锐的光芒,还隱隱带著几分期待。 “来,给朕看看,虎威大將军的外孙女,到底有多少本事。” 皇帝定下三道测试,需要三试全部通过,方允她上场。 第一试,百步穿杨。 站在百步外,三箭皆中靶心即为过关。 陆未吟搭弓引箭,连中两靶。 轩辕赫掀白眼冷笑,“这有什么,我也行。” 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爆响。 只见陆未吟的第三箭从靶心穿过,竟將草靶给射炸了。 清冷的眉眼溢出些许笑意,陆未吟將弓递过来,“鄴王殿下可要给大家露一手?” “本王又不是搞杂耍的。” 轩辕赫冷哼一声,摇著扇子转过头去,正对上容贵妃警告的目光,訕訕的收起扇子,不敢再多言。 第二试,听声射铃。 陆未吟站於场中,以她为中心,二十步外以八卦方位悬八只铜铃。 七响一哑。 她要做的,是在两箭內射中那只哑铃。 摇动绳索,铜铃顿时响成一片。 容贵妃被吵得脑仁儿疼,別过头喝茶静心。 这一通叮铃咣当的,能射中才是出鬼了。 正想著,忽然听到有人传报,“稟皇上,中了。” 抬眼看去,陆未吟已经收弓。 一名铁甲卫捡起射落的铜铃呈给皇帝,皇帝讚赏的点头,又將铜铃转过来展示给眾人。 那铜铃下方,果然没有铃舌。 眾人惊嘆不已。 从七只哑的里找一只响铃容易,可要从七只响的里面找一只哑铃,其难度翻了数十倍不止。 陆未吟的箭袋里还有一支箭,也就是说她一次就命中了。 轩辕赫舔了舔乾燥的唇,嘴硬,“切运气好而已。” 清走悬铃,马上开始第三试。 这一次,射的是活靶。 三名全副武装的铁甲卫骑著同样披覆铁甲的马,手举草靶在场內隨意奔跑,陆未吟骑马追击,在一炷香內,十箭射完三靶就算通过。 可以射空,但射中人或马即为失败。 这不仅是考较骑射,还考验胆量。 活人持靶,可不是谁都敢放箭的。 不光如此,皇帝还让人把陆未吟的弓给换了。 先前两试给她的是半石弓,乃是给一些年少的小公子准备的,而现在,皇帝给她换成了一石弓。 寻常女子,连这张弓都拉不开,更別说马背骑射。 轩辕璟放下茶盏,深眸凝望场中红衣。 风卷朱裳如战旗昭昭,青丝飞扬,玉骨岿然,明明站得那样远,却像烙在了眼底。 不远处的彩棚下,陶怡妒火中烧,指甲几乎快要將掌心给戳破。 该死的陆未吟,勾搭上鄴王还不够,如今连昭王殿下也……不会不会,不会的,殿下才罚斥过她,又怎么可能看上她? 这样想著,陶怡心里稍稍舒坦一些,对陆未吟的憎恶却丝毫没有消减。 譁眾取宠,就让她进林子被猛兽吃掉好了。 场中,陆未吟面对递来的箭袋,並不接,而是从中取出两支箭,放进腰间还剩一支的箭袋里。 她望向高台,唇角轻扬,眸光沉静,“皇上,三支足矣!” 全场再度沸腾。 “她这是做什么?真当自己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狂妄,狂妄至极!” 陶怡垂眸,甩著帕子佯装掸腿上的灰,“姑娘家哪敢真进围场?人家隨口说说,你们还当真了。” 她意有所指,在场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通。 原来如此! 这陆未吟压根儿没真想进场围猎,出够风头,再借未通过测试,顺著梯子就下来了。 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质疑的声音隨风传进轩辕璟耳朵,他忽然站起来,走出彩棚,冲皇帝拱手道:“父皇,儿臣觉得不用试了。” 皇帝掀起眼皮,“昭王何出此言?” “儿臣觉得此试难度有些大了。在场不乏骑射精通者,有几个敢保证自己能三箭三中?” 说罢,他又转向陆未吟,苦口婆心的劝告。 “你既承苏氏將门血脉,就该顾全先祖威名。今日若有一箭之差,不光你自己蒙羞,更是折损门楣,依本王之见,还是到此为止吧!” 皇帝若有所思,也看向陆未吟,“丫头,昭王言之有理,你可愿现在弃试?” 陆未吟不假思索,“谢陛下和昭王殿下好意,臣女不愿。” 轩辕璟摇摇头,似乎觉得她有些不识好歹。 “父皇,虎威大將军护国有功,其身后英明不该隨意被后人折损。儿臣提议,若陆未吟败试,应当受罚。” 轩辕赫一听来劲儿了,立马上前道:“二哥所言极是,儿臣附议。” 场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皇帝眸光深沉,似笑非笑,“好,若是败试,便罚陆未吟禁足忠烈祠百日,抄礼经百遍,以示惩戒。” 轩辕赫有些失望。 禁足和抄写有什么意思,不痛不痒的。 依他来看,就该打一百军棍,再背著罪己书吊到城门楼上掛个十天十夜,那才对得起苏大將军的英灵。 可轩辕璟抢先一步说了“父皇英明”,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原以为这就该开始了,却见轩辕璟再度开口,“父皇,既定下败试之罚,是不是也该有过试嘉奖?” 陆未吟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铺垫了这么多,总算说到正题了。 这轩辕璟,还真是个不错的盟友! 皇帝短暂思考,冲旁边吴尽言吩咐了什么,而后望著陆未吟说:“朕有一桿紫电龙吟破阵枪,刚好带来了,恰与你名字相应,你若过试,朕便赏赐给你。” 很快,吴尽言领人拿著一桿长枪过来。 皇帝到手里,起势一挥。 紫檀嵌金丝製成枪身,在日光照耀下,挥刺时紫光瀲灩,凌厉破万钧。 陆未吟眸光微动,墨瞳深沉如夜。 龙吟枪,竟是御赐的! 前世,大捷回京后不久,有一阵子,陆奎突然开始早起练功,手里握的正是这桿枪。 陆奎谎称是特意找匠师打造,她想拿到手里仔细看看,陆奎都没同意。 没想到会在今日再见这桿枪,这一次,她势在必得! 由於定了奖惩,这第三试的阵仗都变得不一样了。 沉沉鼓声响起,陆未吟踏蹬上马,裙摆破风。 三名铁甲卫满场飞奔,身快如燕,手里举著的草靶仿佛缩成了巴掌大一个点。 旁观眾人尚且需要视线紧隨才能看得清,骑在马上的陆未吟估计只看得到一点虚影。 別说三箭,就是三十箭,也不见得能射完三个靶。 不知不觉,香已过半,陆未吟全程都在追著活靶跑,连弓都不曾拉过一下。 一开始还全神紧盯的眾人渐渐放鬆下来,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只等著陆未吟香尽败试后入场围狩。 陆欢歌换回裙装,款款走向陶怡。 陆未吟珠玉在前,她若再骑马出场,就成了东施效顰,只能放弃。 陶怡拉著她坐下,很是激动,“快来,有好戏看了。” 陆欢歌笑容明媚,故意忽略尚怀瑜一路跟隨的目光。 她把眉毛画浓了些,胭脂淡抹,发间一支梔子银簪,不时托腮瞪眼的娇俏,全是为了投尚怀瑜所好。 果不其然,尚怀瑜的眼珠子都快落到她身上了,直到尚国公轻咳提醒才收回视线。 尚国公犀利的目光看过来。 陆欢歌装作毫无察觉,实际背心已经沁出一身冷汗。 前世,她没跟尚国公打过交道。 落水被萧北鳶救起后,回到永昌侯府,她装病待在房里,想方设法的给尚怀瑜传信。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把茶楼约见的消息递进国公府,可到了日子,推门看到的却是国公夫人那个恶婆娘。 不仅被羞辱一通,还把她押送回侯府,挨了死老太婆一顿训斥,又被禁足了三个月。 等三个月后再『偶遇』尚怀瑜,那个没良心的,竟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尚国公两口子都不是好糊弄的,要想成事,必须避开他们,从尚怀瑜身上著手。 陆欢歌逕自盘算著,忽然听到旁边陶怡倒吸一口凉气。 抬眼看去,只见场上的陆未吟拉弓引箭,正正瞄准她所在的位置。 惊扩的瞳孔中,倒映出陆未吟冰冷冷漠的脸,还有直射而来泛著冷光的箭。 第93章 帝妃赏赐,等待猎物上门 箭矢的白芒刺进陆欢歌眼里,攥住她的呼吸。 惊慌中,手肘压翻矮几,茶盏糕盘倾倒一地,弄出的声响將周围视线吸引过来。 尚怀瑜紧张的盯著,要不是尚国公在旁边,他早就衝过去了。 陆欢歌面如死灰,忽然听到一阵粗声喝彩。 “好!”场边一群武夫振臂高呼。 大梦初醒般抬眼,只见一铁甲卫从前方飞奔而过,原以为射向她的那支箭,此时正扎在那人手中的箭靶中心。 陆欢歌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察觉到尚怀瑜的视线,吹了吹手,又甩了甩,装作被烫到才失態的样子。 丫鬟过来收拾,陶怡拉著陆欢歌的手退到旁边,“嚇死我了,我还以为那贱人瞄准的你呢。” 陆欢歌呼吸不稳,生硬的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还剩两箭,场上继续追逐。 助威打气的人越来越多,除了一些武將,还有血气方刚的公子们,声音匯聚成浪潮远远盪开。 陆欢歌重新坐回位置,不错眼的盯著场上飞掠的红衣,总担心会有一支箭射到自己身上来。 方才那一刻,陆未吟的箭一定是瞄准她的,绝对不会错。 陆未吟居然想杀她! 可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多占了些父兄的宠爱,偶尔挑拨一下,阴阳两句,又没做什么坏事,陆未吟为什么会想杀—— 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陆欢歌呼吸猛滯,眼底一片惊恐。 是萧北鳶,是因为萧北鳶! 她明白了。 之前被人抓进巷子扒衣折辱,因为对方身上掉下来的笔,她一直以为是王金榜所为。 直到那晚抓到半夜去侯府送信的双鱼,她才知道是陆未吟乾的。 之后一直琢磨如何在秋狩拿下尚怀瑜,以及怎样把这笔帐连本带利的给陆未吟还回去,忘了去追究缘由。 此时才理清来龙去脉,王金榜不是没动手,而是动手失败,被人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所以萧北鳶才没有和前世一样被拐骗。 陆未吟顺著双鱼查到她身上,设计毁她名声,就是为了给萧北鳶出气。 凭什么……明明她们才是亲姐妹,明明陆未吟和萧北鳶才认识几个月! 而且都已经毁了她的名声,还想怎么样? 萧北鳶好端端的,油皮都没破一点,就这么点小事,至於要她的命吗? 就在陆欢歌惶恐不安又委屈不忿的时候,陆未吟已经射中第二支靶。 叫好声如同滚雷。 皇帝端起茶喝了一口,瞄了眼所剩不多的线香,问一旁的吴尽言,“你说这陆未吟,能否射中最后一靶?” 吴尽言打量著皇帝的神色,笑盈盈的將茶盏接过去。 “依奴才愚见,皇上这杆龙吟枪怕是保不住了。” 一句话说到皇帝心坎儿上。 皇帝朗笑两声站起来,阔步走向台边,就见箭矢破空,如流星贯日,正中靶心红圈,余劲震得铁甲卫持靶的手都在发麻。 三箭三靶,无一遗漏。 陆欢歌魂不守舍,陶怡目瞪口呆。 居、居然都射中了! “好!” 高台上,皇帝带头叫好。 全场欢呼。 內行看门道,善骑射的人都知道陆未吟通过这三试展露出来的实力有多么震撼。 看热闹的命妇贵女们也都纷纷鼓掌称讚——皇帝都说好了,她们还能说什么? 容贵妃深眸含光,若有所思。 陆未吟翻身下马,快步走向高台,皇帝已经拿著龙吟枪等在阶下。 “不愧是苏大將军的后人!陆未吟,接枪。” 陆未吟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枪谢恩。 起身,手抚过流畅的金丝嵌纹,旋身挥舞刺出,破空声犹如龙吟。 真是杆好枪! 清丽的脸上罕见露出热切的欢喜,陆未吟再次谢恩,“谢皇上赏赐!” 皇帝笑道:“好丫头,没给你外祖丟脸。朕说话算话,这就让人去给你单开一条猎道。” 眾人闻言,心思百转。 能让皇上单开一条猎道,可见这陆未吟颇得圣心啊! 容贵妃迈步走来,雍容华贵的脸上笑意灿然。 “好个英姿颯爽的丫头!本宫瞧著,你这手箭术,便是禁军教头也要嘆服。” 她抬手摸到头上,取下一支金步摇。 “恰好今日戴了这支步摇,上头的赤红南珠刚好配你这一身红装。” 陆未吟垂眸看去,累丝金鹊衔珠步摇,嵌在上头的赤红南珠红得像要滴血,比皇后给的那颗紫珠还要大一些。 可她分明记得,之前容贵妃头上並没有戴这支步摇。 这是为了赏赐她,特地叫人回去取的。 將龙吟枪插立在地上,陆未吟大大方方接赏谢恩。 这么大的赤红南珠,回去抠下来给阿鳶,她肯定喜欢。 彩棚下,命妇纷纷將心腹人召到跟前,悄声交代著什么。 陶怡不屑冷哼。 一群见风使舵没骨头的东西! 扭过头视线搜寻一圈,刚好看到轩辕璟翻身上马,脸上的鄙夷顷刻间化为春光烂漫。 昭王殿下身量可真高啊! 玄衣翻飞,金绣暗纹盈动,光是个背影,便已彰显出绝代风华。 不远处,跟隨父亲上马,缓缓踱步进入猎场的尚怀瑜本是去看陆欢歌,不经意刮带上旁边一脸春心荡漾的陶怡,心底厌恶更甚。 视线微侧,再看向陆欢歌。 她脸色不太好,莫不是身子不適? 稍后从猎场出来,得避开父亲,找个机会去问问。 尚怀瑜心不在焉进入猎场,在他身后不远,是鬼撵一样策马飞奔的轩辕赫。 护卫追在后头喊,“王爷,王爷,贵妃娘娘召您过去。” 轩辕赫装聋到底,头也不回。 过去?傻子才过去! 瞧母妃那架势,多半是要他陪著陆未吟进场狩猎,更甚者,说不定还存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陆未吟是刺蝟变的,且跟他八字相剋,多待一刻,不是被她刺,就是被她气,他才不要自討苦吃。 远远望著儿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容贵妃笑容无奈,“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性子急。” 皇帝笑而不语,陆未吟亦是心如明镜。 “多谢娘娘好意,臣女独来独往惯了,无需让人陪同。” 说罢,朝帝妃抱拳道:“陛下,娘娘,臣女告退。” 她退行几步,再转身走向采柔。 采柔压低声音,“小姐,陆欢歌约你见面,说有要事相告。” 陆未吟声音清冷,“不理她。” 方才张弓引箭瞄那一下,把陆欢歌给嚇著了。 但这还不够。 不逼紧一点,又怎么让陆欢歌狗急跳墙? 陆未吟將赏赐之物交给采柔保管。 简单交代几句,便去领她的弓箭。 容贵妃柔软的手轻轻搭在皇帝手臂上,望著试弓的陆未吟,似有些不放心。 “皇上,到底是姑娘家,独自进猎场可怎么行?” “放心吧!”皇帝拍拍她的手,“猎场里有瞭哨,箭袋里备了信烟,以这丫头的身手,足够应对了。” 两人各自回座,不多时,一骑黑马自猎场衝出,马上斥候高举令旗。 “报——鄴王猎得赤狐一只。” 紧跟著又有来报,“尚国公世子猎得黄麂一头。” 陆未吟带上弓箭,骑上骏马,与唱报的斥候擦身而过,红衣迅速没入林间。 眾人好奇的等著,想看看这个猎场里唯一的女子,能猎到什么东西回来。 不知不觉到了午膳时间,红衣自林中而出。 见她两手空空,有人掩嘴嗤笑,“搞了半天,还是个架子。” 待人走近些,又傻了眼。 陆未吟在虞候面前勒马,用力拉扯缠在马鞍铁扣上的一根藤蔓,拴成一串的猎物重重落地,激起滚滚扬尘。 虞候飞快清点完毕,唱报:“永昌侯府小姐猎得赤狐十只。” 马上又有人嘀咕,“別人都一只一只猎,她倒好,一窝一窝端,简直暴虐无道。” 抬头时露出的却是满脸钦佩,“陆小姐箭术如神,佩服佩服!” 帝妃已经用膳去了,陆未吟目不斜视,交了弓箭回到营帐。 挑起帐帘,一眼就看到桌上堆成小山似的大大小小的盒子。 采柔迎上来,“小姐真是料事如神,你看,这些都是各家夫人小姐送来的见面礼,按小姐吩咐的,我都一一登记在册了。” 陆未吟“嗯”了声,隨手拿起其中一个盒子打开。 满满一盒拇指大的珍珠,浑圆饱满,盈动生辉。 采柔眼睛亮起。 好东西呀! 陆未吟盖上,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头是一只金灿灿沉甸甸的牡丹缠枝丝手鐲。 “不错。”陆未吟將盒子放回,笑意清浅。 既是见面礼,那她就却之不恭了,若有一日起战,就將这些东西全部换成银两充作军需,也算这些人尽的一点心意。 采柔打来清水,伺候陆未吟清洗更衣。 束好腰带,理直裙摆,采柔瞄一眼桌上的东西,好奇问道:“来秋狩围猎,她们带这些做什么?” 陆未吟眸光沉凝,“围猎围猎,猎的不光是兽,更多的是人。” 女眷们不上猎场,猎场里的血腥生死於她们而言,不过是一场热闹的戏。 她们的猎场在箭矢之外。 在喝茶用膳的笑谈间,在妆容配饰的夸讚里,找到那个有结交价值的,不动声色,一举出击。 采柔懂了,笑道:“小姐这回,猎了个大的。” 帝妃的赏赐,还有这么大一堆东西。 陆未吟却摇头。 她真正的猎物,还没来呢。 下午,陆未吟没进猎场,坐在彩棚下喝茶。 容贵妃在座位旁现置了几案,摆上精致茶点,叫人请她过去陪著说话。 等傍晚再回到营帐,桌上又多了不少东西。 用过晚膳,空地上点起篝火,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陆未吟一跃成为眾人追捧的对象,儿郎武將缠著她问如何练的骑射,命妇贵女夸她巾幗风姿不让鬚眉,身边的人就没断过。 陶怡气得脸都绿了,想找陆欢歌一起骂上几句,却找不著人。 再回头看时,陆未吟已经从人群中抽身,朝营帐走去。 “呸,装模作样!” 陶怡低骂一句,冷不丁抬头,看到人群中的轩辕璟,顿时心跳如雷,犹豫片刻后提著裙子满面娇羞的走过去。 另一边,陆未吟回到营帐。 帐前,侯府护卫无声扫了眼帐內,意有所指。 旁边火盆的光落入陆未吟黑过夜色的眼底。 她的猎物,来了! 第94章 最后逼一把,先下手为强 帐帘揭开,等候已久的陆欢歌回头看过来。 粉唇绷直,双腮鼓气。 旁边的双鱼看到陆未吟,脸上浮起惧色,飞快將头低下去。 陆未吟露出一瞬惊讶,很快又恢復到平常清冷淡漠的样子。 迈步入內,施然落座,“什么风把陆四小姐吹来了?” 陆欢歌转过来面对她,质问:“姐姐是想杀我吗?” 陆未吟冷眉竖起,“陆四小姐今天来,莫不是又想玩栽赃陷害的把戏?” 下頜朝门口微点,采柔马上会意,过去將帐门掛起来。 夜风呼啸,捲起沙尘从帐外滚过。 延绵的火盆照亮道路,更远处是暗夜下隱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广袤又深沉。 此举正中陆欢歌下怀。 她攥著拳头,微微昂起下巴,摆出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架势,眼里却有泪光闪动。 “今日在场上,姐姐的箭头,是瞄准我的吧?” 陆未吟低头抠眉心,表现出不耐烦,“陆四小姐若是喝多了,就回去休息,不要在这儿胡言乱语,免得害人害己。” 最后四个字加了重音,惊得陆欢歌心头一颤。 陆未吟的实力让她畏惧,所以她今天必须来这一趟,先把人给稳住。 “姐姐,我知道,以前你在將军府,我对你不好……我想要父亲哥哥偏疼我,撒谎,搬弄是非……” 陆欢歌嘴一瘪,眼泪滚落下来,又飞快抬手抹去,一副受尽委屈还极力硬撑的样子。 “打住!”陆未吟抬手叫停,“我没兴趣听你追忆往昔,陆四小姐请吧!” “陆四小姐陆四小姐,我是陆欢歌,是你妹妹,我小时候你都叫我欢儿的!” 像是气极了,陆欢歌上前两步,口不择言,“是因为萧北鳶吧,因为我找人报復萧北鳶,所以姐姐想要杀我替她出气,对吧?” 胸口剧烈起伏,陆欢歌通红的双眼盛满委屈。 陆未吟抬眼冷睨,笑意不达眼,“陆四小姐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嘴上说著听不懂,流露出来的神情却分明在说“你知道就好”。 陆欢歌忍住眼泪,露出恰到好处的刁蛮,还带著几分挑衅,“对,我就是找人报復她了。她在大庭广眾之下揭露我坐过牢,害我顏面尽失,还不许我出口恶气?” 陆未吟眼底瞬间覆起冰霜,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愤然起身,气势骇然。 “所以你就找人诱哄她私奔,不从就毁她名节?” 茶盏震颤,溅出水滴,在桌上聚起碎冰一样的微光。 陆欢歌嚇得惊颤,本能的退后拉开距离,怕陆未吟真的对她动手。 震惊恐惧中带著恰到好处的茫然,半晌后,陆欢歌愣愣开口,“什么私奔……你在说什么呀?” 像是恍然意识到这中间有误会,她急忙解释,“原本我是想叫二哥打她一顿,但二哥那会儿被容玉安打断肋骨起不得身,就另外替我出了个主意,说皮肉之伤容易好,心里的伤难愈……” 陆欢歌声音越来越小,满眼不可置信,“不,不会的……” 陆未吟一身凛冽气势如同冰山压过来,陆欢歌怯怯抬头看她一眼,又猛得低下去,哭得肩膀直颤。 “二哥说他有个朋友,生得俊美,且有一身好文采,若能勾得萧北鳶春心萌动,到时再突然消失,定能让萧北鳶饱受相思折磨,比打她一顿更解气。” “然后……然后二哥就写了信给我,让我叫人偷摸送去清风巷一户人家,还要往上压铜钱什么的。” 这件事,唯一能牵连到她的就是双鱼。 双鱼除了盯梢侯府,就是给王金榜送过两封信,至於计划和意图,陆欢歌並不曾对她说起。 信纸是从外头现买的,还特意用了左手写字,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指认她的线索。 陆欢歌自问做得乾净,不会让陆未吟抓到铁证,便將罪责全部推到陆晋坤身上。 她只是受了委屈想出口气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而且这还是陆晋坤的主意。 反正陆晋坤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陆欢歌蹲下来,掩面大哭,“我不知道,二哥说就是让她吃点苦头……而、而且我很快就后悔了,没过几天消气了,我就去找二哥,让他不要这样子,二哥说他会给他朋友送信去……” 知晓全部內情的陆未吟就这样静静的看著她编,看著她演出痛心疾首又委屈无辜的样子。 眼底凝起冰层,再寸寸崩裂。 余光里,茶盏还在冒著热气。 要是將这茶盏砸到头上,以她的手劲,定能让陆欢歌脑瓜子开! 陆未吟的手伸过去,又蜷起收回来,视线扫过外头看似空无一人的夜色,沉沉呼出口气。 快了,快了,再等等! 陆欢歌声泪俱下,嫩白的脸哭出一层淡淡的緋红,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陆未吟神情淡漠,甚至有点想笑。 不得不说,陆欢歌確实是巧言诡辩的一把好手,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能三言两语就把罪责推到一个死人头上。 演戏演累了,陆未吟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 “赶紧走吧,哭得人心烦。” 语气仍旧冷著,但身上那股山一般的压迫感明显消减。 陆欢歌心底长舒口气,眼角掛著泪,缓缓上前,“姐姐,萧北鳶她……没事吧?” 陆未吟冷冷扫她一眼,“若是有事,今天那支箭射中的就不是靶子,而是你的人头了。” 陆欢歌骤然屏住呼吸僵在原地,瞳孔中满是惊惧。 今天果真来对了。 若是不把这件事遮掩过去,说不定陆未吟真会找机会杀了她。 庆幸之余,又生出强烈的恼怒。 居然为了萧北鳶对她动杀心,分不清亲疏內外,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抽她耳光,害她坐牢,扒衣坏她名声,这一桩桩一件件,在秋狩结束之前,她要陆未吟拿命来偿。 只有陆未吟死了,她才能活得安稳。 心底盘算著毒计,陆欢歌脸上始终是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 陆未吟眼神示意,采柔上前,“陆四小姐请吧,我家小姐要休息了。” 陆欢歌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抿著唇往外走。 “陆欢歌!” 即將走到帐门,陆未吟冷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別让我知道你在撒谎,否则,我一定让你后悔!” 陆欢歌回头,目光坚定,言之凿凿,“欢儿所言句句属实……” 按理,后面应该接一句“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之类的狠话。 可她重生而来,忌惮天道,不敢这么说,最后乾巴巴接了一句“姐姐大可去查”。 双鱼跟在陆欢歌身后离开,总感觉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跟在身后,盯得她头皮发麻。 世道艰难,想活命更难。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陆未吟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暴露,陆欢歌也不知道她早就卖主求生。 现在暂时还能两边骗,可一旦两人交锋起来,输的那方只要还剩一口气,肯定第一个弄死她。 该如何夹缝求生,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两人一迈出去,采柔立即將帐门落了下来。 陆欢歌在帐门外站了一会儿,频频回头,委屈巴巴的样子,像只被人赶出家门的可怜小猫。 终於,认命似的嘆口气,对双鱼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说完,逕自朝著没有火盆照明的昏暗处走去。 今夜无月,但是等眼睛適应黑暗后仍可依稀视物。 陆欢歌在偏僻无人的一处草垛坐下,双手托腮,端得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身后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她警觉回头,声音透出惊慌,“谁?” 脚步声停下来,“你希望是谁?” 陆欢歌努力压著嘴角,像是不太確定,“尚……尚世子?” 尚怀瑜大步走来,坐到她旁边,“陆未吟欺负你?” 夜色朦朧,他不太能看得清陆欢歌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明显愣了一下。 陆欢歌装作若无其事,低下头,拿手揪著乾草。 “世子別听外头瞎传,我姐姐——” “我都看到了。”尚怀瑜烦躁的打断她的话,“我都看到了,她拍桌吼你,你一直哭。”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 秀丽白净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泪光闪烁,像是蓄在蕊的露珠,清透又惹人怜。 真奇怪,明明隔得那么远,远到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可他就是看清了。 陆欢歌没说话,揪乾草的动作也隨之停下。 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连风都停了,只有姑娘身上淡雅的梔子香隱隱浮动。 尚怀瑜喉咙干哑。 夜色太浓,眼前像是罩了层轻纱,恍惚间像是在梦里。 人在梦里总是肆无忌惮。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將柔软的娇躯按在了怀里。 翻腾的血气带著男子独有的侵略气息,姑娘纤细又滚烫的抵在他胸口。 “世子……” 粉唇张合,溢出仓皇又撩人的呼唤。 第95章 陆未吟猎熊受伤? 天乾物燥,空气灼热。 “尚世子,你……” 带著女子馨香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尚怀瑜將抵在胸前的手牢牢按住,浑身僵硬,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紧绷著。 就在那根弦即將崩断的前一刻,陆欢歌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夜风捲走胸前的温热,也搅碎前一刻的旖旎,尚怀瑜惊梦般清醒过来,懊恼又眷念的望著陆欢歌远去的模糊身影。 “尚怀瑜,你在做什么?” 尚怀瑜用力拍打额头,自恼的同时也在庆幸,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欢歌这个率性娇俏又遵规守礼的好姑娘。 换个心思不正的,早就趁他脑子发热贴上来了。 重新坐回草垛,待身上的燥热被夜风带走,心绪也平復下来,尚怀瑜起身准备回营帐,视线里忽然冒出一点银光。 上前拾起,乃是一支梔子簪——是欢歌的簪子。 尚怀瑜刚刚平静的心再次躁动起来。 將簪子收入怀中,晚上安歇也不曾拿出来,又是春光无限的一夜好梦。 翌日,怀揣著隱秘的期待,尚怀瑜来到围门前领取弓箭,却没在彩棚下看到期盼的身影,心底既失落,又莫名焦躁。 尚国公走过来,宽厚大掌伸到儿子面前。 尚怀瑜愣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將尚国公鬆散的护腕拉紧重系。 尚国公犀利的目光全程紧盯,尚怀瑜藏著不可说的心思,心虚的不敢抬头。 系好护腕,尚国公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粗沉声音里暗含警告,“眼下最要紧的是猎到天貺祥兽,给我打起精神来。” 尚怀瑜知道天貺祥兽对国公府来说有多重要,当即正色应声,“儿子明白。” 不远处,陆未吟迈步走来。 白色骑装紧腰箭袖,硃砂红滚云纹锁边,织锦暗绣映光流动,简而不素,一如既往的英姿玉立。 目送尚国公一行策马进入猎场,清丽的面容上浮起深思。 这尚国公父子似乎对狩猎很是热衷,昨晚听人说他们收猎太晚,差点错过收围时间。 辰时开围,他们今天又早早的就来了。 如此积极,带的人手也不少,却只带回一些寻常猎物,且以母鹿居多,总感觉有些怪异。 带著疑惑试弓时,轩辕璟来了。 “王爷万安。”陆未吟规矩行礼。 视线短暂交匯,轩辕璟拉动弓弦,十分隨意的问道:“陆小姐昨日猎得十只赤狐,今日打算猎什么?” “回王爷,臣女昨日遇到一头黑熊,射中两箭,可惜未伤到要害,让它给逃了,今日想再……” 话到一半,她忽然笑著摇头,改口道:“算了,碰到什么猎什么吧!” 轩辕璟持弓上马,居高临下望著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陆未吟回道:“臣女不擅寻跡追踪,应该是找不到了。” “安排两名猎手跟著陆小姐,代其寻踪。” 轩辕璟当即交代虞候,而后策马入场。 虞候听令,很快召来两名猎手,让他们跟著陆未吟。 陆未吟的猎道沿溪流开闢。 逆水深入数里,方见古木参天,虬枝交错如鬼爪,枯叶间偶见野兽踩出的泥径,延伸隱入幽暗的更深处。 一猎手道:“陆小姐,得走进去了。” “嗯。” 三人下马,一猎手在前领路,另一个往树干和地上射出几箭,偽装成追猎的场景。 前行数十丈,来到一片遮天蔽日的密林。 脚下开始出现折断的箭杆与兽毛,堆积的枯叶被翻起,混著血腥气的泥土布满凌乱的爪痕和脚印。 沿跡绕过一块数丈高的扇形山石,陆未吟先看到奄奄一息匍匐在地的黑熊,之后才看到稍远处半隱在粗壮树干后洗手的轩辕璟。 金绣玄衣,几乎与幽暗的密林融为一体,偏偏有一道天光从层叠的叶隙间落下,照在薄暮春冰般的脸上。 也照著那抹斜溅的血跡。 “来了。” 接过星嵐递来擦手的帕子,轩辕璟迈步走向陆未吟,薄唇勾起浅笑,“我们昨日还真射伤了一头黑熊,你要是说野猪,那还得现找。” 秋风穿林,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血腥。 陆未吟如常回话:“王爷神通广大,连黑熊都能猎得,区区野猪不在话下。” 轩辕璟摆摆手,身边星罗卫当即散去各个方向。 “说正事。幽州的事,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这么快?”陆未吟面色肃起,“裴大人应该还没到幽州吧?” “咱们漏算了一步。刘柯那个外室是皇后的暗桩,一直在往京都送消息。太子捨不得费心培植的棋子,想保刘柯,但皇后不想冒险,打算断尾求生。幸好星罗卫及时察觉,先一步將人劫走,不然刘柯现在都臭了。” 陆未吟若有所思的点头。 太子確实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 前世既想剷除轩辕璟,又怕有损声誉,总想两全,甚至万全。 轩辕璟继续说:“老裴会走另外一条路,在阳城接应星罗卫,把人带回京都受审。只要证实亲笔信出自刘柯之手,楚家兄弟和斥候小队很快就能沉冤得雪。至於兵械案,就看太子他们怎么编了,到时再见招拆招。” 陆未吟的思绪跟著轩辕璟的讲述一路从幽州回到脚下,待话音落定,浅笑頷首,“王爷英明。” 短暂沉默,有风轻轻漾起陆未吟的髮丝,扯动轩辕璟的袍角。 二人旁边,跟人差不多高的黑熊身中多箭,又被一刀穿腹,身下鲜血匯聚,不知何时咽了气。 “还有一件事。” 轩辕璟將抓著帕子的手负到身后,薄眸凝光,带著深意,“尚国公府想猎天貺祥兽,你怎么看?” “天貺祥兽?” 陆未吟很快想到当今天子射角不射鹿的传闻,“是猎场里的白鹿?” “对。上次秋狩,尚国公遇到过一头白鹿,但未曾成功捕获,只削下一截鹿角。昨日他们在场內抓了十来头幼鹿,或割喉洒血,或鞭挞凌虐致其惨叫,想引白鹿现身。” 轩辕璟声音冷下来,“方才他们又在四处抓捕幼鹿。” 母鹿性慈,遇猎鸣引,使其子伺机而逃。 可那些绊绳寒箭,本就是衝著幼鹿去的。 那些小崽子,腿细而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鬆折断……就像,那个时候的他一样! 陆未吟迈步走向黑熊,摸一掌血拂到裙角上,再继续抹泥,清冷视线碎成点点寒芒。 原来如此。 怪不得尚国公带回的猎物里多为母鹿。 “臣女以为,祥兽虽吉,但国公府已蒙厚恩,不適合再得殊荣。” 自古狩猎有训,勿伤孕兽,不麛不卵,他们倒好,专挑幼弱下手。 前世,她没关注过尚国公府,也不清楚是否归属哪一党,只知道尚国公一直承恩圣眷,让国公府迈入了京都鼎族之列。 皆传国公爷尚震勤勉在公,夙夜不怠,如今看来,能做出虐杀幼兽引天貺,只为隆恩再盛的人,绝非仁善之辈。 这样的人,岂能得天佑,又怎配得天佑? “王爷有何高见?” 若將此事捅到御前,虽不至於让尚震失去圣眷,但也够他喝一壶的,轩辕璟秘而不宣,想来另有筹算。 轩辕璟冷峻的面孔浮起笑意,眼眸半垂,淬起的寒光比箭尖还冷。 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擦去脸上那抹血跡,“一直是人猎兽,若是换过来,兽猎人,你说又会如何?” 今日,皇帝兴起,也领著卫队入场狩猎。 御道上,尾端系明黄绸带的御箭破空而出,正中一头黄麂,猎手寻跡追去,皇帝目光跟隨,忽见前方升起红色信烟,沉声问道:“那是哪条猎道?” 伴驾虞候回话,“回皇上,乃是甲字四道,陆未吟陆小姐的猎道。” 皇帝面色微肃,扯动韁绳一马当先,朝著信烟疾奔而去。 他赶到的时候,已有其他人先到了。 眾人赶紧上前行礼。 “免礼。” 皇帝扫了眼树下的黑熊,翻身下马,將弓扔给身边人,径直走向满身泥污血跡的陆未吟。 “可有大碍?” 陆未吟嘴唇微抿,右臂不自然的垂著,细看还在微微颤慄,血顺著手指往下滴。 “回皇上,一点小伤,不碍事。”她回头,“倒是替臣女寻踪觅跡的两位猎手……” 俩猎手相互搀扶艰难站立,满身血污,其中一个袖子都被扯掉了,胳膊糊满血泥,都看不清伤在哪儿。 “先行医治。” 皇帝发话,人群里轩辕璟安排的医官马上上前將猎手带走。 与此同时,轩辕璟带人赶到,“父皇。” 皇帝看到他带的人里有背药箱的女医官,当即命人去旁边搭起围挡,让女医官扶陆未吟进去紧急处理伤势。 轩辕璟说:“儿臣见信烟燃起的方向似是陆未吟的猎道,担心出事,便让人快马回去召来女医,没想到——” 视线隨意一扫,像是才看到树下的黑熊,惊得忘了要说的话,“她猎的熊?” 旁人回话:“回王爷,正是。” 轩辕璟喃喃,“难怪伤成这个样子。” 皇帝拔下钉在树干上的箭,箭羽后头繫著赤红丝带,烙著永昌侯府的標记。 幽深目光缓缓扫过遍地凌乱,而后扔下箭矢,翻身上马。 “行了,都散了吧。昭王稍后把人送回去,另陆未吟猎得黑熊,赐金刀一柄。两猎手有辅助之功,各赏银百两,葛绢十匹。” 这头黑熊个头不算大,皇帝的赏赐也依循常例。 场外彩棚下,陶怡跟陆欢歌聊得正起劲,忽听得斥候高声唱报,“永昌侯府小姐猎得黑熊一头。” 陶怡掀了个白眼,“这是个什么煞神啊,连黑熊都不是她的对手。” “陶姐姐……”陆欢歌推了推她的手,示意她看围门。 陶怡疑惑回头,第一眼先看到骑马走在最前头的轩辕璟,之后才是扭捏装弱的陆未吟,顿时妒海翻波。 恬不知耻的贱人,怎么又凑到昭王殿下跟前去了。 陶怡咬牙切齿,“这熊怎么没咬死她!” 陆欢歌垂眸不语。 待陆未吟走后,才附到陶怡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第96章 鹿吃人,祥兽现身 听说陆未吟受伤,容贵妃亲自来营帐探望。 命妇贵女也纷纷闻讯而来。 陆欢歌也来了。 帐里挤满了人,她挤不过去,也没打算过去,只在陆未吟眼前露个脸,证明她有来探望就够了。 还有,看看陆未吟到底是真伤还是假伤。 陆未吟端坐在椅子上,右臂僵直的垂著。 她穿了身冰台绿的裙子,应秋的浅色,弱化了英气,更多显出女儿家的娇柔姿態。 垂在耳下的白玉耳坠轻轻摇动,衬得一张脸血色浅淡。 瞧著倒像是真的……不对,肯定是真的。 那可是熊,陆未吟就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毫髮无伤的將其猎杀。 且有医官看过,皇帝也知道,她陆未吟还敢欺君不成? 陆欢歌心底升起几分畅快,很快又觉得可惜。 陶怡说得对,怎么就没咬死她呢?直接咬死,大家都省心了。 “你这丫头,就带了两个人,怎就敢与熊相搏?幸好只是被断枝划伤胳膊,没出大事,下回万万不可如此了。” 容贵妃坐在上首,发间宝釵摇曳生辉,语气显出三分严厉,更多的是关切。 陆未吟捏著帕子按在胸口,露出后怕的神情,“那畜生连中数箭,缩在树下一动不动,臣女还以为死了,打算过去看看,谁知道突然扑过来——” “哎哟。” 不知是谁发出惊呼,打断陆未吟的声音。 几位夫人嚇得直拍胸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要是换成我,当场得嚇晕过去。” “我连狗都怕,更別说熊了。” “天老爷,还敢过去看,这是个什么人吶……” 陆未吟捧起杯子低头喝茶,脸色难看。 容贵妃轻咳一声,暗含警告的目光扫过去,几人赶紧噤声。 容贵妃又同陆未吟说了几句话,站起身正准备走,忽然发现陆未吟右臂有血沁出来,赶紧传唤女医官。 女医和陆未吟走到屏风后面,只听得女医官说:“圣上赐的玉珍膏里有麻沸散,可舒缓伤口痛楚,陆小姐切记,就算不痛也不能使用右手,否则伤口反覆崩开渗血,很难癒合。” 陆未吟应声:“好。” 屏风外眾人心惊。 圣上居然赐了陆未吟玉珍膏,那可是御药,等閒不外赐。 看来以后对这个陆小姐还得再客气些才行。 采柔端著一盆水从屏风后走出来,盆边搭著染血的纱布,水也成了红色。 倒了水,又进去伺候陆未吟更衣,等重新换完衣裳出来,外头已经空了。 容贵妃从椅子上起身,“一个个聒噪得很,本宫就让她们先回去了,后几日也不用来探望,省得扰你休息。” 一个个口无遮拦,到时再把人给气著。 陆未吟感激道:“谢娘娘体恤。” 见她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容贵妃没多待,简单叮嘱几句后就走了。 待帐门落下,陆未吟走到屏风后头,换上女医官送来的玄色提腰落星袍。 步子稳健,右臂活动自如,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穿戴妥当,采柔將她皮肤涂成深色,贴上浓眉和鬍子,摆足架势,立时化身錚錚儿郎——稍显瘦小的儿郎。 闻到落星袍上的『男人味』,采柔表情一言难尽,“王爷怎么也不送套乾净的。” 陆未吟倒是不在意,“王爷思虑周全。” 闺中总浸香,她这回扮的是武者,而不是翩翩公子,没点味道遮盖一下,被人靠近很容易露馅。 采柔“哦”了声,又担心起来,“万一有人来探望小姐怎么办?” “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察觉到采柔还是有些紧绷,陆未吟宽慰道:“你一切如常,该取膳取膳,该煎药煎药,外头护卫我已经交代好了,王爷派的女医也会配合你。” 话音刚落,外头传报,昭王殿下来送猎熊赏赐的金刀。 采柔挑起帐门,轩辕璟携六名星罗卫下马,二人隨其入帐,四人候在帐外。 除了送刀,轩辕璟还带来皇帝口諭,念及陆未吟有伤在身,特许她留在帐中休养。 办完事,轩辕璟一刻也不曾多留,带著星罗卫策马直奔围门取弓。 骏马扬蹄踏起沙尘,一行七人飞掠而入,即便是猎场守卫也没发现,星罗卫里有一人的身形要比其他人瘦小几分。 猎场內,围狩正激烈。 箭矢破空声此起彼伏,东边射中欢呼,西边射空顿足,鸟雀惊起又落,噠噠蹄声时远时近,唱报的斥候逐渐染上哑音。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 猎旗半卷抱杆,又猛得被风扯开,惊得棲在旁边枯木上的乌鸦骤然腾空,在苍青的天幕上划出几道凌乱墨痕。 东边高地密林间,尚震望著潺潺流淌的山溪,嘴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线。 手握长弓,直挺的腰身如同一柄出鞘的重刀,肃杀间又透著泰山崩於前仍旧岿然不动的沉稳。 然而那双总是凌厉的眼睛,此刻却溢出一丝不可察觉的不安。 一只吸血蝇飞到眼前盘旋,尚震眸光凝聚,大掌精准一抓,將吸血蝇捏死在掌心。 別过头,阴沉凝重的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人。 一个被眾多吸血蝇围绕,已经不太有人样的人。 此人名叫路三,也被人称为鹿三,熟知鹿群习性,是寻跡追踪设陷诱捕的一把好手,更擅长刳革之术,也就是所谓的活剥取皮。 他家里收著几套鹿皮甲,便是由这鹿三从麋鹿身上活剥下来鞣製而成,轻便柔韧,很是实用。 用幼鹿引祥兽的法子,就是他出的。 今天下午,鹿三领人沿溪而上,寻找白鹿踪跡。 眾目之下,多人尾隨,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半个时辰前,搜捕幼鹿的人在鹿群里发现了他。 衣襟敞开,鞋袜未穿,鹿群包围著他,啃咬他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脸颊、耳朵、胸口…… 手指和脚趾全都没了,皮肉翻捲成残破的锯齿,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 可儘管如此,他都还活著,到现在胸口还在起伏,只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可是,鹿怎么会吃人? 鹿齿平钝,又如何扯得掉肉? 邪门的事儿还不光这一件。 今天下午,自从起了一阵雾后,手下人就再也没有抓到过一头幼鹿,一头都没有。 眼看即將得手,不是箭矢莫名偏移,就是绊绳忽然断裂。 有人说,曾在那场雾里看到一对巨大的鹿角。 还有人说,是他们虐杀幼鹿惹恼了兽神。 尚震凝聚的眸光化为锋刃,握弓的手青筋暴起,溢出几分虚张声势的杀气。 兽神又如何,猎场本就是行狩杀戮之地,他杀几只小崽子又怎么了? 如此想著,忽觉背后一凉。 林间忽然起了风,捲起几片枯叶盖在鹿三身上。 浅淡白雾自溪而下,穿雾而来的风声里,仿佛夹著呦呦鹿鸣。 “父亲?父亲!” 尚怀瑜连唤了好几声,尚震才猛然回神。 手掌不知何时按在了胸前。 那里贴身掛著一块刻经铜牌,是早些年夫妻和睦时,夫人上福光寺为他求来,住持大师亲自开过光,还为他挡过一次暗箭。 这么多年,他一直戴在身上。 “父亲,您怎么了?”尚怀瑜声音里有些惊慌。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太邪门儿了,向来都是人猎鹿,却从未见过鹿啃人……別说见,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冷汗划过背心,尚震故作镇定的摇头,“可有收穫?” 尚怀瑜呼吸有些急促,“没有,一头都没有。” 四个人合力围捕一头幼鹿,眼看就要得手,手都碰到尾巴了,结果其中一人忽然跪摔在地上,那鹿崽子踩著他的背逃走了。 事后问起,他说忽然膝窝疼,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可目之所及,除了树还是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又会是谁打的?怎么打的? 尚怀瑜嚇到了,不敢再去抓鹿。 几人就地休息,他捏著陆欢歌的簪子慰藉相思,等时间差不多了直接回来復命。 尚震沉思片刻,忽觉眼前雾蒙蒙的,乃是溪边的雾被风托上了此处高地。 血人一样的鹿三不知何时已经咽了气,风捲起更多的叶子盖在他身上,仿佛要將他留在这片土地。 雾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疾,將那声声鹿鸣撕扯成诡异的哀鸣。 “你们几个,把鹿三埋了!” 尚震眼睛隨便扫了三个国公府护卫,交代一声,自己快步朝下方拴马处走去。 那三人见国公爷都慌了,一个个也乱了阵脚。 手头又没有趁手的傢伙什,怎么埋? 最后一合计,就地取材,搂起枯叶將鹿三盖上,也算是埋了。 其中一人心慌手抖,不小心碰到鹿三。 手上沾了些血,还有几粒粗砂砾一样的东西。 定睛一看,白色的,像是粗盐。 可人身上怎么会有盐? 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以前看过的志怪话本,生怕是什么邪门儿的东西,赶紧拿手在地上用力蹭,寧肯糊上泥也要全部蹭乾净。 胡乱用树叶埋完鹿三,三人著急忙慌去追尚震一行。 人多阳气足,胆气也能壮一些。 也不知是谁最先朝溪边雾深处看了一眼,嚇得大叫一声,很快三人一起大叫起来。 尚震刚骑上马,回头瞪向连滚带爬跑来的三人,“鬼叫什么?” 三人满脸惊恐的指向溪边。 尚家父子扭头看去,只见浓浓白雾间,冒出一对巨大的鹿角。 那鹿角离地约有丈高,哪怕没见到,也能想像得出鹿身有多高大。 双角虬结盘曲,如枯枝刺向苍穹,在浓雾中投下狰狞的剪影,似乎正冲向他们,又像在往后头隱去。 尚震瞳孔猛颤,下意识攥紧韁绳。 一声“走”还没出口,忽听得一声鹿鸣裂空而起。 不似生灵之声,倒像是战场上的號角,震得林间落叶簌簌而下,回音远远盪开,整座猎场都在怒意中震颤。 尚震:…… 尚怀瑜:…… 溪边浓雾中高举枯枝偽装鹿角的陆未吟轩辕璟一行:…… 第97章 月下醉吻,三个臭皮匠聚齐 鹿鸣传开,四野震动,万眾皆闻。 这显然不是凡鹿能发出的声音,皇帝收弓,遥遥望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当即扯韁调头。 自射角之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白鹿,如今忽闻鹿鸣,不由得心生嚮往。 此去不为猎杀,只想再见一见天貺之姿。 然而等他赶到溪地,已经雾散鹿去。 皇帝有些遗憾,没了兴致,策马离开猎场。 一回到金顶御帐,吴尽言匆匆来报,说马儿被鹿鸣惊嚇发狂,狂奔中將尚国公甩下来,腿刚好砸在锐石上,断了。 皇帝过去一看,尚震的右腿呈现出极其诡异的扭曲姿態,充血红肿,断骨在肉里明显错开,几度疼得昏死过去。 尚怀瑜急得在床前打转,几个太医来来回回,忙得满头是汗。 这边兵荒马乱,彩棚下也是人心惶惶。 那鹿鸣著实嚇人,像打雷一样,听说尚国公惊马受了伤,女眷们担心自家入场狩猎的丈夫或儿郎,都紧张的盯著围门方向。 陶怡也眼巴巴的望著围门,却不是在担心她爹,而是担心轩辕璟。 终於,心心念念的挺拔身姿策马而出,陶怡按著起伏的胸口,视线一路跟隨,心底生出家妻盼夫归的错觉。 交完弓和猎物,轩辕璟的目光缓缓扫过彩棚,像在找什么人。 而后深眉微挑,骑著马踱步走了。 陶怡心潮澎湃。 王爷会不会是在找她? 她这个位置確实有些偏了,前面还有一桿旗挡著……王爷会不会没看到她? 按捺不住內心想亲近的念头,陶怡站起身,装作焦急担忧的样子对梅香说:“走,去问问昭王殿下,可否在猎场里见过父亲。” 旁人看破不说破,彼此视线交匯,嗤笑摇头,再从轻慢的目光里泻出几分鄙夷。 陶怡可顾不得这么多。 她觉得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和昭王殿下说过话了,当下出现诡异鹿鸣,正是表达关心拉近关係的好时机。 心臟怦然跳动,跟急切的步子应和著,陶怡绞著手帕,一路追到空旷无人的草甸。 还剩最后十几步,心上人已然在前,俏脸飞霞,反倒是羞得不敢看了。 放缓速度端正姿態再抬头,却见有人抢先一步朝昭王一行疾走过去。 是个丫鬟。 定睛再看,怎么是陆未吟的丫鬟? 贱人又想使什么手段勾搭殿下? 陶怡死死盯著,发现那丫鬟只是跟昭王行了个礼,之后一直在跟马背上的星罗卫说话。 难不成是陆未吟的丫鬟跟星罗卫有染? 抬眼看去,陶怡瞳孔猛颤。 哪里是什么星罗卫,那不就是陆未吟! 虽然刻意抹黑了皮肤,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陆未吟那个狐媚子。 左手执韁,右臂僵直垂落,受伤了都不安分,还打扮成这个样子跟隨王爷从猎场出来,莫不是……幽会? “给王爷请安。”陶怡追过去,气恼出声。 她掐著指尖,心口钝痛,儼然將自己代入苦等夫归却发现丈夫养了外室的原配,说不出的伤心愤怒。 轩辕璟闻声回头。 在他身后,故意撕掉眉毛鬍子的陆未吟也探头看过来。 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丝毫没有被人发现的慌乱。 她的淡定,落在陶怡眼中成了挑衅。 “去,把我落在陆未吟帐中的无事牌取回来。”轩辕璟吩咐一声,连同陆未吟在內的三名星罗卫当即策马离开。 轩辕璟骑马上前,神態如常,“陶小姐找本王有事?” 陶怡指著远去的几人,气血上头,脱口道:“我都看见了,那里面有个人是陆未吟。” 轩辕璟声音冷沉下来,“陶小姐看错了。” “不可能,就是她。” 陶怡气红了眼,压著火气苦口婆心的规劝,“王爷,陆未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您看看她做的事,忤逆不孝,跋扈好斗,如今还……总之,您別被她给骗了。” 风掠过空荡的草甸,拂动枯草声如细浪。 “本王再说一遍,陶小姐看错了。” 轩辕璟眸深如墨,“陶小姐被鹿鸣给惊著了,送她回去休息。” “是!”两名星罗卫下马,“陶小姐请。” “王爷,王爷,昭王殿下!” 陶怡声嘶力竭,轩辕璟头也不回,倒是星嵐回头瞄了她一眼。 嘖嘖,陶家这父女俩,简直一个比一个拎不清。 年初时,昭王府长史呈报了请械疏,替星罗卫更换兵甲,工部核验通过,各类文书齐全,却是至今都没领不到东西。 军器监先说图样逾制,长了两分,长史嘴皮子都磨起燎泡了,终於核定好图样,又说工匠不足,得先紧著赶製边塞军需,一拖再拖。 前阵子去问,说是快了,只等个三五日烙好王府徽记和工部火印即可领取,结果王爷眼睛一好,又没准信儿了,只说正排著。 这陶怡也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自己跑去撞陆小姐的枪口上,这回好了,不光赔上自己,还得搭上个爹。 借著取玉佩的由头,陆未吟顺利跟星罗卫换了回来,除了故意透漏的陶怡,再无人知晓她离开过营帐。 陶怡被『送』回营帐,陶直正坐在里头等她。 一开口,嗓音紧得沙哑,“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陶直方才在猎场里受了惊嚇。 当时他正带著人围猎一头野猪,鹿鸣忽然响起,嚇得那畜生慌不择路,竟笔直朝他衝过去。 幸亏旁边人眼疾手快拽了一把,不然他就要被猪撞了。 到时不光受伤挨痛,说出去也不好听。 陶怡板著脸不说话。 身后星罗卫跟进来,陶直按著椅子扶手愣愣起身,本就余惊未退的黑脸紧张到泛白。 “陶大人,令嬡被鹿鸣嚇著了,跑到王爷面前胡言乱语。王爷说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望陶大人好生管教。” 陶直连声应下,客客气气將星罗卫送走,一扭头,满腔盛怒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你跑到王爷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了,闹得王爷要让星罗卫押你回来?” 陶怡憋著眼泪坐到椅子上,话音丝毫不见软。 “什么叫押我回来,王爷是让他们送我回来好好休息,也不曾说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让父亲好好管教这样的话,都是那人自己加上去的。” 陶直气到拍桌,“你只消告诉我,你去王爷面前说了什么。” 陶怡不想说,趴到桌上哭。 父亲本就不赞同她和昭王殿下亲近,她要是说了,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陶直气得跺脚,半天问不出个屁,只能把梅香叫到跟前。 主子不开口,丫鬟哪敢多言? 梅香惊惶跪地,推说自己当时未曾上前,因此並不知道小姐说了什么。 陶怡直起身抹泪,瓮声瓮气的赶人,“父亲赶紧走吧,女儿要歇著了。” 陶直一走,她马上吩咐梅香,“去,把陆四小姐给我请过来,说有要事找她商量。” 陆未吟猎得黑熊被王爷送回来的时候,欢歌就提醒她,说陆未吟端得一副清高如兰的样子,实际私底下勾搭男人颇有手段,担心王爷会著了道。 她当时还不信。 王爷那般英明睿智的人,怎会轻易被人矇骗? 没想到啊没想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想到王爷这一失,失在了陆未吟身上。 陆未吟那个贱人,舞刀弄箭,还猎杀黑熊,跟个母夜叉似的,这样的人怎配站在矜贵神俊的王爷身边? 陶怡越想越觉得,她不能眼睁睁看著王爷被人欺骗错付痴心。 得找欢歌来,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陆欢歌这会儿没空,她还有大事要办。 尚震腿伤严重,皇帝特许他提前离场回府养伤。 尚怀瑜忙前忙后將人送上马车,遥望车影渐渐融入夜色,心情极其复杂。 一来担心父亲伤势,二来害怕发怒的兽神会找上他,三来……是不能为人所知的暗喜。 父亲走了,不会再有人催著他入场围狩,甚至就算深夜晚归,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从怀里取出那支梔子簪。 簪子被月光渡上一层霜白,又被他眼底的火热所融化。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尚怀瑜迫不及待来到陆欢歌的营帐前,表示想当面还簪,却被告知小姐不在。 此时篝火野宴已经开始,尚怀瑜想她可能用膳去了,又追到宴上,结果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失魂落魄的坐下来,一连喝了好几杯酒。 旁人当他是担心尚国公的伤势,纷纷过来宽慰。 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落在尚怀瑜耳朵里全部变成苍蝇叫,嗡嗡嗡,说不出的烦躁,索性自己提著酒壶边走边喝,还能落个清静。 慢悠悠晃回营帐,一壶酒也差不多快见底了,还剩十几步距离,途经一处草垛,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像是在叫他。 循声望向草垛阴影处,其间隱著一抹浅白。 “尚世子!” 那声音又响起,像一道光照进尚怀瑜心里,瞬间驱散半个晚上的阴霾。 他扔掉酒壶衝进阴影,毫不迟疑的將带著梔子浅香的娇躯钳进怀里,旋身带到草剁后头。 这一次,陆欢歌没有推开他。 “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 月色自云间坠落,照在两个人身上。 温香软玉贴著滚烫的胸膛,姑娘揪著他腰身两侧的衣裳,仰著头,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鸦羽一般的睫毛下,散了星辰的瞳孔里,满满当当填著他的眉眼。 尚怀瑜喉头动了动,猛的低头含住两片芳唇,任由梔子浅香占据所有呼吸。 簪暗度丁香结,絳唇偷解月痕轻。 此夜之后,尚怀瑜只要有时间,就拉著陆欢歌沉入温柔乡,软磨硬泡,想彻底摘下这颗醉人的果子。 陆欢歌死守底线,防不住就哭,状似无意的透露出当街毁誉一事乃陆未吟所为,心底至今仍有余悸,不敢交出自己。 尚怀瑜娇香在怀,心肝儿都快碎了,赌咒发誓一定会在秋狩结束前帮她报此大仇。 陆欢歌再一牵线搭桥,將陶怡拉进来。 三人凑在一起,毒计想了一箩筐,奈何陆未吟一直缩在营帐不冒头,一样都无法实施,给陶怡气得挑著由头把梅香打了一顿消火。 一晃,到了秋狩第五日,明天便要动身回京了。 晚上夜宴,要给献猎排名,陆未吟猎得黑熊,定会出席受赏。 陆欢歌三人谈定计划,只等著夜幕降临。 第98章 还差最后一步,陆欢歌计划要成了? 丰收之宴,满场欢庆。 空地上攒起此次秋狩最大的一堆篝火,熊熊火光將天上的月亮烘出几分虚假的暖意。 礼官宣读猎获簿录的声音被风卷裹,远远传开。 今年秋狩的狩魁乃是五军营都督杨武,献猎一虎三熊三鹿。 六旬老將,至今仍能开三石弓,走来时步伐生风,身形苍劲威猛。 全场一片讚嘆,皇帝龙顏大悦,取过吴尽言捧著的金雕弓亲手赐予杨武。 等奖完猎获前十,皇帝把陆未吟叫过去。 她穿著秋狩首日那身红骑装,落入眾人眼中,此外头的篝火还要炽热。 皇帝笑容温和,“你虽然猎获不丰,但第二天就猎了头熊,实属难得。朕再赐你金丝软甲一套,以作嘉勉。” 陆未吟跪地领赏谢恩,眉眼漾起笑意,觉得这回秋狩来得太值了。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用采柔的话说,確实是猎了个大的。 颁完赏,夜宴开始。 陆未吟走向命妇贵女就坐的位置,途中无论男女,几乎都会停下来招呼一声“陆小姐”,还有不少贵女邀她同坐。 可是第一晚,她独自赴宴无人问,身边空座无人理——哦,也不是完全无人问津,至少还有个轩辕赫特意等在路边,就为了『夸』她胆子大。 拒绝相邀,陆未吟继续往前走,找到空位正要往下坐,容贵妃来了。 容贵妃身后,还跟著似乎许久不曾出现过的轩辕赫。 其实轩辕赫不是没出现,只是没在陆未吟跟前出现。 自从陆未吟一身红装通过天子三试,先得赏龙吟枪,又获单开猎道的殊荣,容贵妃就动了心思,想让她给自己儿子当王妃。 知子莫若母,容贵妃知道轩辕赫是个什么德性。 他的王妃,得在上头压著,免得他无法无天;还得在后头撵著,鞭策他进取。 她觉得陆未吟就很好,身手好压得住,会兵法撵得动,既得圣心,还背靠永昌侯府。 若真结了亲,永昌侯府即便不帮赫儿,看在陆未吟的份儿上,也总要给个三分薄面。 同样,知母莫若子。 容贵妃一个字都还没说,轩辕赫就把她的心思完全看透了,躲陆未吟跟躲鬼一样,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都怕容贵妃知道后以为他有什么想法。 想撮合他和这个猎熊的母夜叉?门儿都没有。 所以此刻,即便他迫於容贵妃的威压跟著来了,脸上也写满了不情愿。 容贵妃拉著陆未吟的手,先贺她得了赏赐,之后又问起伤势,演足了情真意切。 陆未吟一一回答,態度乖顺恭敬。 容贵妃侧身把轩辕赫推到前面来,“赫儿一直说想去看看你,我说你伤还没好,就拦著没让他来。” 轩辕赫皮笑肉不笑,“是啊,本王一直都很惦记陆小姐。” 话锋陡转,狭眸微眯,笑意加深却透著阴狠,“陆小姐的药够吃吗?本王那儿多得是,不够可以给你送一些。” 砒霜鹤顶红断肠散这种的,管饱。 容贵妃想要两脚踢死他。 抹了艷丽口脂的嘴角扯了好几下,才勉强扯出生硬的笑来。 正在想该怎么圆,就听到陆未吟问:“王爷所患何疾,怎么来秋狩都还带那么多药?” 轩辕赫刚要开口,她又说:“良药苦口利於病,王爷既身体有恙,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轩辕赫用力攥著扇柄,咬紧后槽牙,目光凝刀,恨不得当场把她大卸八块。 偏偏她语气诚恳关切,拿不住错处。 容贵妃却是愈发欣赏陆未吟了。 京都贵女如过江之鯽,但是敢这么跟自己儿子明著乾的,她是独一个。 眼看气氛僵持,容贵妃拍了拍陆未吟的手,笑道:“你坐,本宫就先过去了。等回到京城,再请你来淑萃宫品茶。” 走出稍远距离,容贵妃忍不住笑出声,“她让你有病快治,有药快吃。” 轩辕赫没觉得好笑,脸黑得能滴出墨,“母妃若真要逼儿子娶那个母夜叉,儿子寧可去当和尚。” 容贵妃收敛笑意微微侧头,冰锥一样又冷又尖的余光从他脸上刮过去。 “也別当和尚了,直接去死吧!” 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以为说娶就能娶?还得陆未吟愿意才行。 不过嘛,拿捏一个小姑娘,她有的是手段,不足为虑。 送走容贵妃母子,陆未吟刚坐下,命妇贵女们便围上来,道贺的关心的,还有问她生辰八字的。 陆未吟一开始还耐著性子应付几句,后来似乎是烦了,抬手按揉眉心。 一个个都是人精,很快会意,说著回京再聚之类的话,便各自散去了。 新鲜空气涌进来,夹著淡淡的梔子香。 陆未吟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前方的陆欢歌。 身上丝质桃红外裳透出內里银线刺绣的蝴蝶,栩栩如生流光溢彩,却被手揪得皱皱巴巴,神色间也透著慌张。 “姐姐。” 她跑到陆未吟面前,紧张的环顾左右后又再度凑近,想要附到陆未吟耳边说话。 陆未吟身形未动,陆欢歌却猛地顿住。 低头,一支筷子抵在心口处,另一端在陆未吟手里。 以陆未吟的实力,可以毫不费力的將这支筷子扎进去。 陆欢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这回不用演,是真的慌。 但戏还得唱下去。 身子后仰拉开距离,陆欢歌双手搭在陆未吟胳膊上,將声音压得极低,“姐姐,一会儿陶怡来给你敬酒,你千万別喝,真的!” 陆未吟將筷子扔到桌上,不想搭理她。 陆欢歌回过头,远远看到陶怡正朝这边走来,搭在陆未吟胳膊上的手豁然抓紧,眼里泛起泪光,声音也在发颤。 “求你了姐姐,你就信我这一回吧,別喝!” 陆未吟抬眼看她,目光状似隨意的扫向她身后的双鱼,双鱼受惊似的一颤,而后轻微点了两下头。 “千万別喝,算我求你!” 陆欢歌再度叮嘱,赶在被陶怡看见之前,带著双鱼飞快钻进人群。 陶怡果然来到陆未吟面前。 身后,梅香端著酒杯酒壶,陶怡倒上一杯,双手端到陆未吟身前的桌案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小姐,之前……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见识。”陶怡儘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诚恳,“这杯酒,就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说完,梗著脖子喝了一口,辣得五官皱成一团,强忍著喝完整杯。 “嗯。”陆未吟点点头,似笑非笑,“我原谅你了。” 陶怡愣住,眼看著变红的脸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將桌上的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都说一笑泯恩仇,那得喝了才算。陆小姐巾幗英姿,不会连杯酒都喝不了吧?” 她拔高声调,將周围的视线都吸引过来,再回头冲陆未吟抬眉挑衅。 “確实喝不了。” 陆未吟抬头望著她,伸手將酒杯推远,“医官叮嘱,伤好之前不得饮酒。” 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波澜,落在陶怡耳朵里却充满了嘲讽意味,就好像在说“我就不喝,你能奈我何”。 陶怡紧紧攥著酒杯,险些没绷住火气。 “行,不喝就不喝。你现在是贵妃娘娘跟前的大红人,谁还能逼你喝?” 酸溜溜的说完,陶怡抓起酒杯扔到梅香端著的托盘里,跺著脚气鼓鼓的走了。 陆未吟眼神示意,采柔点头跟上去。 陶怡走到僻静无人处,跳著脚把陆未吟骂了一顿,还觉得不解气,又按著梅香锤打。 “一点用都没有,只知道在旁边杵著,你是哑巴吗?就不能帮著劝劝,让她把那杯加了相宜欢的酒喝下去?要不是看你平日里伺候得还不错,本小姐非给你灌个饱,让你一次尝够男人的滋味。” 梅香抱著头跪在地上,不敢躲,也不敢哭出声,消瘦的脊背弯曲著,恨不得將自己埋进尘埃。 终於,不远处那抹模糊的人影消失了,梅香顶著陶怡的巴掌直起身,“小姐小姐,可以了,走了。” 陶怡停下动作看了眼,累得气喘吁吁。 “怎么样怎么样,演得还好吧?” 梅香抹著眼泪站起来,瓮声瓮气的回:“嗯,演得好。” 巴掌无一落空,自然逼真。 陶怡垮下脸瞪她,“別给我这副死样子,晦气。” 一想到马上就有好戏看了,她又乐滋滋的笑起来,提著裙子走回夜宴。 采柔先一步回到宴上,找了一圈,才看到食案前取吃食的陆未吟,凑上去耳语了一通。 陆未吟绷直的唇角缓缓舒展,似乎还卸去了几分戒备。 取了两片炙鹿肉,转过身,只见陆欢歌杵在三步外,怯生生的,想上前又不敢的样子,手里帕子都快绞烂了。 陆未吟视而不见,陆欢歌踌躇半晌后跟上去。 两人並行,陆未吟声音冷沉,“为什么提醒我?” 陆欢歌欲言又止,摇摇头,笑得有些难为情。 “是欢儿多管閒事了,忘了姐姐不能饮酒,根本不可能著陶怡的道。” 身后,采柔向双鱼使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的落后些许,低声交谈几句,又重新跟上去。 在此期间,陆未吟已从陆欢歌口中了解到来龙去脉。 陶怡嫉妒她和昭王走得近,生了毒计想毁她清白,让陆欢歌找机会给她下药,被拒绝后才亲自出马,借著赔罪过来敬酒。 陆未吟坐回位置吃东西,采柔又上前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陆欢歌满眼期待的问:“姐姐,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不能。”陆未吟不假思索的拒绝。 陆欢歌眼里泛起泪光,神情失望又伤心,片刻后又像是想通了,抹掉眼泪带著双鱼走开。 转身那一刻,明明泪水还在眼眶里蓄著,却像是换了一张脸,只剩下阴毒和狠厉。 “那贱婢是不是找你確认了?” 双鱼点头,“我按小姐交代的说了,她又问为何不提前送信,我说小姐盯得紧,一直没找到机会。” 陆欢歌目光斜过去,阴沉又尖利,“她信了?” 双鱼咽了口唾沫,“应该是信了。” “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陆欢歌望向远处深渊一样,藏匿未知也吞噬一切的夜色,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恐惧,而是即將得偿所愿的狂喜。 第99章 自作,自受 叶无风自落,鸟未惊乍起。 明明秋狩已经结束,空气里却涌动著更加诡譎的暗流。 夜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还在继续,交织著,震盪著这片山林。 星月悬在头顶,无声望著这片土地上的死亡和新生。 广袤的黑沉中隱约传来一声鹿鸣,陆未吟咀嚼鹿肉的动作忽然一顿,抬起头,遥遥望向猎场方向。 前两天她们看到的,真的是天貺祥兽吗? 那巨兽隱於白雾,看不见身躯,唯有一双大角高高空悬著,盘结交错,几乎编成一张网。 很快,反向的风將白雾吹向溪流深处,也將那巨兽『吹』走了——没有任何声响,就这样隨雾一起消失了。 真的是鹿吗?鹿能长那么大,能发出那么震撼的动静? 陆未吟无处寻找答案,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因何能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天道的怜悯吗?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可为何天道会怜悯作恶多端的陆欢歌? 想到陆欢歌,陆未吟咽下口中鹿肉,收回目光。 是天貺祥兽也无妨。 它默许了这片猎场的杀戮,不接受的是残忍无道的虐杀。 同理,就算真的有天道在注视著她也没关係。 她只是让恶人咽下自己种的恶果,天道会体谅的。 月至高处,帝妃退席,很快人就走得差不多了,陆未吟起身回营帐,行至半途,双鱼惊慌失措的跑来跪在她面前。 “求三小姐救命!陶怡不知从何得知小姐给你通风报信,气冲冲的带人把她给抓走了,说什么好不容易弄进来的东西,不能浪费……” 小丫头跪行两步,抓著火红的裙摆,仰起泪痕交错的脸,发抖的声音被夜风撕得稀碎。 “三小姐,现在只有你能救小姐了,求求你救救她!”说到后面,双鱼开始一下接一下的磕头。 陆未吟居高临下,黑眸透著思量,“將军府的护卫呢?他们就眼看著陶怡抓人?” “不是从营帐抓走的,小姐在外头吹风,陶怡突然冒出来……奴婢已经將护卫去找人了,可围场这么大,等他们找到,说不定已经……奴婢也想过去找別人帮忙,可若是將事情闹开,小姐的名声就——” “她还有名声?”陆未吟冷声打断,满脸烦躁。 双鱼不敢接话,哭得肩膀发颤。 “我只问一遍,是真的吗?” 陆未吟將裙摆拽出来,声音冷得像是从冻水中捞出的一把冰碴,让人不寒而慄。 这一问,问的不是陆欢歌的丫鬟双鱼,而是她的暗桩。 双鱼僵直著仰起头,鼓足勇气直视上去,“真的,是真的,奴婢不敢撒谎。” 陆未吟脸上的烦躁顷刻间退去,只剩下凝重和隱怒。 “往哪个方向去了?” 双鱼马上起身带路,“那边。” 三人飞快远去,尚怀瑜按捺著满心狂喜从暗处走出来。 成了成了! 欢儿说了,只要得手,今夜就是他们的洞房烛,为此他还特意穿了这一身最接近红色的赭色。 寒月清辉洒在轻盈起落的赭色锦衣上,暗光盈动,也不知是浸了蜜,还是抹了砒霜。 尚怀瑜正准备跟上去,两名星罗卫跑来將他叫住。 “尚世子,巡场虞候在丙字猎道发现八头被虐杀的幼鹿尸体,王爷奉命彻查,请世子过去一趟。” 尚怀瑜瞳孔微扩,连呼吸都停了一息。 幼鹿尸体不是都埋了吗?怎会被虞候发现? 尚怀瑜脑子里浮现出鹿尸破土的画面,顿时嚇出一身冷汗。 很快又反应过来,应该是鹿啃人的怪事发生之后,又出现诡异白雾,还有人在雾中看到巨大的鹿角,一个个嚇得四散而逃,没把最后那些幼鹿尸体妥善处理。 只要不是兽神作祟就好。 尚怀瑜强作镇定,回头望了眼某处,跟著星罗卫去接受问询。 围场祭台背后的密林里,月光被层叠的树冠绞碎,只余几缕惨白的微光。 树干似幢幢鬼影,虬曲的枝椏在风中发出细碎呜咽,仿佛有幽魂在林间游荡。 陶怡紧紧抱著陆欢歌的胳膊,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刚好棲在头顶的鸟儿活动翅膀,又嚇得死死闭上。 “欢、欢歌,这地方……会不会闹鬼啊?” 前几天杀的白马黑牛魂魄都被拘走了吗?该不会魂魄飘在哪个地方,正盯著她们吧? “鬼有什么可怕的……” 陆欢歌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眼睛盯著来路,聚起淬毒的暗光。 前世,侯府眾人孤立苛待,苏婧冷漠无情,萧南淮诱骗再弃,还有那个无论白天黑夜,隨时会把她按在身下的禽兽,哪个不比鬼可怕? 都说苦尽甘来,可她苦到头,都变成了陆未吟的甘,当郡主,嫁太子,享尽尊荣。 此时梅香也在想,鬼再可怕,还能比得过陶怡? 至少鬼不会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陶怡觉得背后凉颼颼的,正想回头看看,忽然被陆欢歌拽著胳膊拉开。 “来了,快。” 几人赶紧按说好的摆开,等陆未吟赶到,看到的就是陆欢歌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陶怡凶狠的拉扯她的头髮。 陶怡身后站著梅香,梅香后面还跟著两个体格壮硕的大汉。 陆欢歌仰著脸,艰难的看向陆未吟,哭著骂双鱼,“我让你提醒姐姐小心防范,你怎么反而把她带过来了?” 双鱼垂著头,缩在采柔身后不说话。 陆未吟环顾四周,露出笑来,“你们还真挺会找地方。” 这声“你们”听得陆欢歌心惊,转念一想,陶怡又不是一个人,说你们也不奇怪。 陶怡一看见她就忍不住窜火,“陆未吟,你恬不知耻勾搭昭王殿下,也不看看自己——啊!” 话没说完,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肩膀上,震得骨头都在痛。 陶怡惊叫鬆手,陆欢歌趁机脱身,朝陆未吟扑过去。 “姐姐!” 绳子鬆散绕在手腕上,並未繫结,陆欢歌手里抓著药粉,只等靠近就撒到陆未吟脸上。 这次秋狩,她可是做足了准备。 除了给尚怀瑜准备的相宜欢,还有特意为陆未吟准备的迷药,皆是藏在小衣里偷带进来的。 这药猛得很,別说是个猎熊的女人,就是熊来了,也能一举放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陆欢歌身上,三步、两步、一步……到了。 心臟剧烈的撞击著胸腔,手从鬆散的绳圈里抽出来,陆欢歌屏住呼吸,没压住的狂喜提前带起上扬的嘴角。 砰! 一记手刀劈在脖间,陆欢歌甚至都没觉得痛,就这么直直倒在陆未吟脚边。 陶怡既意外又惊恐,“你、你做什么?” 陆未吟並不解释,大步上前,三两下解决掉两个壮汉,回过头,陶怡已经被采柔放倒。 约摸一刻钟后,尚怀瑜领著两人匆匆赶到祭台。 轩辕璟就是个假把式,打著哈欠隨便问了几句就让他走了,害得他白紧张一通。 来到祭台后头的林子,只有双鱼一个人等在这里,脚边横放著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封口处露出一角布料,依稀可辨是极艷的红色。 “贱人,让你欺负欢儿。”尚怀瑜上去连踹两脚。 麻袋里的人动了动,很快清醒过来,开始激烈挣扎。 手脚被绑,嘴巴也被堵得死死的,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尚怀瑜又补了一脚狠的,这才问双鱼,“其他人呢?” “回世子,他们去埋采柔了。” 尚怀瑜隱约觉得哪里不对,“陶怡呢,她也去埋尸了?” 就她那个胆小如鼠的样子,当时把地方定在这儿她就百般不愿,说怕有鬼,会有那个胆子帮忙埋尸? “陶小姐说这儿邪门得很,嚇得不轻,就先回去了。” 尚怀瑜不屑轻嗤。 没用的怂货,连他的欢儿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尚怀瑜又问:“你家小姐呢?” “我家小姐……” 双鱼垂首捏著衣角,很是难为情的样子,扭捏著说:“小姐说先一步回营帐给世子准备惊喜,让世子忙完直接过去……今夜,小姐营帐无人值守。” “真的?”尚怀瑜狂喜。 两人確实说过,今晚成事后要好好庆祝一番,没想到欢儿如此懂事,竟安排得这般妥当。 心潮激盪,再看这幽暗的密林,仿佛都生出几分旖旎。 就是地上起伏越来越大,甚至开始翻滚的麻袋有些扫兴。 尚怀瑜发狠的踹了两脚,终於消停了。 再对身后两人说道:“这个,赏你们了。给我把她玩儿透,玩儿烂,再捅上几刀扔到路上去。记住,做乾净些。” 两人道了谢,迫不及待去解麻袋。 尚怀瑜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陆欢歌的营帐。 他但凡不那么著急,回头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麻袋里的人並非红衣。 麻袋扎口处那点红,不过是条红手绢而已。 双鱼捡起那条手绢走向灯火通明处,將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远远拋在身后,碎进风里。 深夜的围场一片沉寂,连虫鸣都消隱无踪,只有冷风掠过枯草的细沙声,仿佛整片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尚怀瑜避开夜巡卫队,果见陆欢歌的营帐前空无一人。 他飞快闪身进去,熟悉的梔子香落入鼻息,除此之外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甜香,好闻得紧。 帐內黑灯瞎火,尚怀瑜轻唤一声欢儿,回应他的是床上人翻身的动静。 尚怀瑜口乾舌燥,循声摸索著走过去。 挑开床帐,摸到床上有人,对方呼吸急促,甚至发出难耐的轻哼。 屏住呼吸將手探入被里,立马被一只柔软滚烫的手给抓住,紧接著,同样滚烫的娇躯带著浓郁的梔子香缠上来。 气血翻涌间,理智彻底崩盘,尚怀瑜倾身压上去,直至身下人如枝摇颤。 第100章 陆未吟在这里,那麻袋里是谁? 陶直帐中的灯一直亮著。 宴上喝了几杯酒,回帐衣裳都没脱就睡了,却反覆从梦中惊醒。 再一次惊得坐起,陶直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穿鞋下床,捧了杯凉茶坐到椅子上。 刚喝一口,左眼皮突突跳起来,正想著哪只眼睛跳財哪只跳灾,右眼皮又跟著跳。 闭上眼睛,陶直按著胸口,心绪难寧,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难道是怡姐儿又闹了什么么蛾子? 陶直想著要不要叫人去陶怡的营帐瞧瞧,又顾忌夜深多有不便,犹豫不定时,长隨刘宽急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大人,大人?” 陶直惊得一抖,手里杯子没拿稳,滚落到毡毯上,摔成几瓣。 毡毯柔软,竟还摔碎了杯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陶直揭起帐帘,“何事?” 刘宽飞快钻进来,“大人,小的方才去炊帐討冷酒喝,碰见夜巡队押著一人去寻昭王殿下,小的瞧著……那人像是梅香。” “梅香?”陶直脸色骤变。 心头不安,却又觉得不可能,“梅香在帐中伺候小姐,夜巡队抓她做什么?” 刘宽抓了抓脸,“真像是梅香……要不,大人去瞧瞧小姐?可別出什么事。” “走。” 陶直衝出营帐,带著刘宽去找陶怡,却发现陶怡至今未归。 “小姐呢?” 陶直怒不可遏,狠狠踹向面前的护卫,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压著声音吼道:“小姐深夜未归,你们这些狗东西,为何不报?” 眾护卫纷纷跪下,被踹那人回道:“是小姐交代,今夜要和將军府的陆小姐谈心,会回来得晚一些。” 晚上有大事,拿不准什么时候能办完,陶怡便早早的给护卫打了招呼。 陶直將人踹倒在地,一脚又一脚,“谈心!谈心!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陶直是见过陆欢歌的。 小姑娘生得秀丽娇美,温婉知礼,一双大眼睛澄澈明亮,似乎人畜无害,可他总觉得藏著什么东西,深沉得看不透。 自將军府先后出事,他就不让陶怡和陆欢歌往来,免得受其牵连。 奈何陶怡总听不进他的话,这回更是连她母亲的话也不听了,每次一提陆欢歌,就怨没给她生个兄弟姊妹。 此次秋狩,陶怡和陆欢歌时常混在一起,陶直寻思著,暂且由著她去,总好过閒来无事又跑去纠缠昭王。 若真是两个姑娘深夜谈心,倒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刘宽看见梅香被夜巡队抓走,这就蹊蹺了。 刘宽拽著胳膊將陶直拉开,“大人息怒,回头再收拾他们,眼下找小姐要紧,而且……” 他將声音压得更低,“这边营帐密集,若惊动旁人,恐有损小姐声誉。” 陶直喘著粗气,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让护卫如常守在帐外,自己又带著刘宽奔向陆欢歌的营帐。 父亲深夜去找自家女儿倒还好说,去找別家小姐就好说不好听了,因此陶直一路避灯避人,为此还绕了一段。 到了陆欢歌的营帐,意外发现门口竟无人值守,陶直躲在暗处,让刘宽先过去瞧瞧。 刘宽凑到帐前听了一耳朵,面红耳赤的跑回来,“大人,里面在……” 他拧著脸,实在是难以启齿,同为男子的陶直瞬间会意,瞪著眼睛问:“是谁?” 是陆欢歌,还是…… 刘宽把脸侧向旁边,“小的不知,大人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其实他听出来了,就是陶怡的声音,可他不敢说,怕被灭口。 陶直心口狂跳,悄悄摸到帐前,一竖耳,就听见里头传来不堪入耳的呻吟和粗喘。 女子的声音软得像水,“唔……疼!” 陶直如遭雷击。 哪怕只一个字,他还是听出来了,就是自家那个孽障。 剎那间,气血几乎要衝破天灵盖飆出去,陶直两耳嗡鸣,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凭本能往里冲。 帐內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他茫然四顾,又退出来。 刘宽视线迴避,递上在炊帐討酒时,一位相聊甚欢的猎手所赠的火摺子。 那猎手说这火摺子里加了兽脂,其焰青白无烟,能燃很久,就是味道大了些。 若非大人急需,换个人他还捨不得给。 陶直举著火摺子再度衝进营帐,藏在浓郁兽脂油腻气味下的药味飞快衝散空气里残留的甜香。 床前胡乱散落著样式眼熟的衣裙,套著玉鐲的手臂拽著震颤的床帐,拉开的间隙里透出两具交叠的身躯。 陶直两眼发黑,几乎快要站不住。 捡起鞋砸过去,也不管砸没砸中,飞快转过身,“孽障,还不给我滚下来。” 床上二人痴沉慾海,浑浑噩噩,直到难闻的油腻味道钻入呼吸,像是面前摆了一碗拌过猪油的药汤。 尚怀瑜动作慢下来,眼中慾念迅速褪去,一点点恢復清明。 看到帘外的身影,脑子像被浆糊粘住了,顾不得多想,飞快抽身下床穿衣。 陶怡媚眼如丝,脸颊緋红。 侧过头,火摺子的微光透过床帐落入眼中,先是远似暗夜里一点星芒,再猛得拉近,变成一簇朦朧的焰火,刺得眼睛微微眯起。 茫然坐起来,隨手拉开床帐,下意识看向唯一光源。 那光照亮旁边一张黝黑的,藏著磅礴怒气的脸。 “父亲?”陶怡唤了声。 微颤的声音里还带著没有褪尽的情慾。 陶直瞳孔剧烈震颤,额角青筋暴起,攥著火摺子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起死白。 尚怀瑜手忙脚乱的提上裤子,频频望向床上的人,用力甩了甩昏胀的脑袋,思绪扎在一团乱麻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倒是知道抓起地上的衣裙给陶怡扔过去。 陶怡终於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崩溃的抱头大叫。 尚怀瑜眼疾手快,飞扑过去用力捂住她的嘴,“別叫!” 陶直惊恐上前,咬牙切齿,“孽障,你想死吗?” 秋狩期间做出这种事,罪无可恕,一旦被人发现捅到御前,等待她的只会是一杯鴆酒。 泪水滚落,陶怡虽然懵,却也知道事情严重,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尚怀瑜缓缓鬆开手。 陶直背过身去,“赶紧穿好衣裳滚回去。” 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首先得保命,一切等回京再说。 尚怀瑜也转过身,好让陶怡穿衣裳。 陶怡又羞又惧,加上浑身发软,好不容易抖著手穿好小衣,就听到刘宽在外头喊,“大人,昭王带人过来了。” 帐內三人如坠冰窟,面如死灰,陶怡越慌越乱,手完全不听使唤,急得哭起来。 陶直强作镇定,颤声道:“別穿了,先躲起来。” 他熄灭火摺子走向帐门,心怀侥倖,只盼著昭王只是从外头路过。 帐外,刘宽见势不妙果断开溜。 轩辕璟一行速度飞快,陶直还没摸到帐门,四名夜巡队的兵丁已经提灯衝进来。 陶直还保持著摸索的姿势,手中火摺子嚇得掉在地上。 帐內光线乍明,照著还没来得及完全缩进床下的尚怀瑜,以及床上无措傻眼的陶怡。 下一刻,轩辕璟携著一阵新风踏过帐门,却冲不散一室欢好气息。 万籟俱寂,仿佛连眾人的呼吸都停了。 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轩辕璟飞快转身出去,声音寒如锋刃,“拿下。” 云聚月隱,天地融在一片墨色中,像是再也不会迎来天明。 待人去帐空,一双素手捲起帐帘,再捡起落在地上的火摺子悄声离开,任由涌入的夜风捲走帐內所有的味道。 为查虐杀幼鹿,轩辕璟命人在炊帐对面的空地支了顶小帐,用来询问可能与此事有关之人。 尚怀瑜之前正是被星罗卫带来此处。 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 只是第一次来是坐著,这次是跪著。 轩辕璟端坐主位,一身盛怒如同聚著雷霆的重云,沉沉压在尚怀瑜和陶家父女头上。 “你们,还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 尚怀瑜跪行上前磕头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我、我喝多了,我不知道……” 事到临头他才开始害怕。 秋狩有祭礼,淫秽折损国运,帝妃尚且分帐,若是让皇上知晓,哪怕他是国公府世子,只怕也难逃一死。 陶怡伏跪在地上,垂落的头髮遮住脸,惊惧与羞耻交叠,彻底压弯了她的脊樑。 轩辕璟犀利的目光投向三人里相对来说还算镇定的陶直,“陶直,你有何话说?” 陶直浑身紧绷,硬逼著自己冷静下来,將一条条线索理清理顺。 刘宽前脚示警,昭王后脚就到,这绝对不是巧合。 那孽障钟情昭王,又怎会和尚怀瑜滚到床上去?还是在陆欢歌帐中。 陶直后知后觉,这是一个局。 僵直著抬头,干到发涩的喉咙艰难咽下一口唾沫,陶直硬著头皮看向轩辕璟,打量著他的神色,试探著开口。 “王爷,都是误会。小女和尚世子早有婚约,尚世子酒醉,小女床前照料,不慎被他吐脏衣物。” 轩辕璟眉峰上挑,“那二人为何会在陆四小姐帐中?陆四小姐又去了何处?” 尚怀瑜扭头看向陶家父女。 是啊,欢儿呢? 明明约的是欢儿,为何变成了陶怡? 陶怡此时已经想起经过,可她没法说。 陶直回答不上来,更怕多说多错,索性闭嘴。 让人窒息的沉默中,星嵐挑帘进来,“王爷,陆小姐来了。” 轩辕璟轻抬下巴,示意把人叫进来。 尚怀瑜有些懵。 陆小姐?哪个陆小姐? 很快,一抹热烈红装出现在眼前。 尚怀瑜见鬼似的瞪大双眼,眼球因极度震惊往外突出,“陆、陆未吟!” 她在这里,那麻袋里的是谁? 第101章 找到陆欢歌了 跟隨陆未吟一起入帐的夜风吹到尚怀瑜身上,彻骨冰凉。 旁边跳动的灯光在陆未吟冷瓷般的脸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光影,落在尚怀瑜眼里,原本清冷的眉眼忽然变得儂丽妖异,灼灼红衣被风拉扯,更是透出一股诡异的凌厉。 陆未吟目不斜视,走过去向轩辕璟行礼,而后问:“王爷,陆欢歌找到了吗?” 轩辕璟捧起茶盏,目光扫过跪著的三人。 “还没有,不过,你可以问问这三位,或许他们知道一些线索。” 像是被人掐住喉咙,尚怀瑜呼吸困难,紧绷的头皮上像是悬著一只鬼爪,鲜红的指甲又长又锋利,正往下滴著血——滴著欢儿的血。 想到麻袋扎口外的那抹红,想到自己卯足劲儿踹出的那几脚,想到自己对那两人的交代,尚怀瑜浑身颤慄,心口刺痛。 是她,是陆未吟! 她收买了双鱼,把欢儿装进麻袋,又设计他和陶怡被捉姦在床,一步一步,让他们三个自己跳进为她准备的坟墓,现在又假惺惺的来追问欢儿的下落,把自己择得乾乾净净。 陶怡头伏在地上,更是心如明镜,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陆未吟不仅狠毒,且手段高明,她怕自己说出的话,最后都会变成指认自己的证据。 陶怡怕了,也后悔了。 她不该肖想昭王,更不该招惹陆未吟,此刻,失了身子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盼著陆未吟不要把事情做绝,能留她一条命活著回去。 陆未吟转向三人,配合著搭戏,“三位,你们知道陆欢歌去哪儿了吗?”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无人出声,轩辕璟抬了抬下巴,扬声吩咐外头,“把人带上来。” 还有谁? 跪地三人脸上浮起如出一辙的慌乱和疑惑,纷纷扭转视线看过去。 星罗卫拉起帐帘,將梅香领到门口。 梅香头上缠著纱布,脸颊衣服沾著已经干掉的血跡,失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滯,就这么杵著。 星罗卫推了几下她都不动,最后只能抓著胳膊拉进去。 轩辕璟不疾不徐开口,“本王在此翻阅丙字猎道眾人的询词,夜巡队將这丫鬟带来,说发现她在祭台附近乱窜。” “医官诊断,说她后脑遭到重创,已经失智。本王认得她,是你陶怡的丫鬟。” 陶怡脸白得跟梅香不相上下,飞快瞄一眼陆未吟,又马上埋下头去,几不可查的鬆了口气。 “是,是臣女的丫鬟。” 失智好,免得在昭王面前胡说八道给她招灾。 转念又想,这陆未吟虽然歹毒,却也真够没用,杀个丫鬟都杀不死。 “本王正想派人把你叫过来问问,又有另一队夜巡兵丁来报,说是在草堆里发现了被人迷晕的將军府护卫,便暂时搁置此事,先去了陆欢歌的营帐,没想到啊……” 轩辕璟空出短暂却令人窒息的沉默。 “该找的人没找到,倒见到你们三个……呵。” 最后一声冷呵,好似雷霆落在三人头顶,连灵魂都嚇得震颤。 陆未吟声音冷沉,质问的同时又带著疑惑,“你们在陆欢歌营帐里做什么,她人呢?” 陶直抬起头,没看她,而是看向上方的轩辕璟。 玄色云纹靴踏著暗红色的毡毯,像是踩著谁的血。 明明有风涌入,锦袍下摆却纹丝不动,投下界限分明的一道影子,如同拉起的天堑,一念生,一念死。 轩辕璟也在看著他,眸如深潭,暗含深意的等待他的回答。 此时,陶直將所有线索拼凑起来,终於看清局面。 昭王抓到两个混帐的丑事,却未声张,而是將人带来这里,便是在给他们留生路。 陆欢歌多半已经遭遇不测,若是不能给出昭王想要的答案,不光秋狩淫秽,连陆欢歌这口锅也得一併扣到他们头上。 陶直侧头看向旁边颤慄不止的孽障,认命的嘆了口气。 昭王这艘贼船,他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王爷。”陶直伏下身,惧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恭敬,“臣有要事,想单独稟报,求王爷准允。” 轩辕璟放下茶盏,沉冷的面色终於有了两分舒缓。 帐帘挑起再落下,隔出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帐內惊心动魄,帐外剑拔弩张。 尚怀瑜衝到陆未吟面前,腮帮子咬紧,恨得五官扭曲。 “陆未吟,你好歹毒的算计,那是你亲妹妹,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眼下这种境况,尚世子还是慎言得好。” 陆未吟拂开逆风吹到眼前的髮丝,轻慢的睨他一眼,余光捎带上旁边的陶怡。 陶怡嚇得惊颤,拽住尚怀瑜的衣袖,“你別惹她。” 惹急了大家都得死! 尚怀瑜愤然將她甩开,却也止了步子没再上前,只用目光对陆未吟进行凌迟。 陆未吟走向星嵐,“劳烦转告王爷,我再去寻一寻陆欢歌。” 微微侧头,眼角余光从尚怀瑜和陶怡身上缓缓掠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亲妹妹。” 此时,“亲妹妹”三个字由她口中说出来,极尽讽刺意味。 视线里,热烈红衣飞快远去。 尚怀瑜也拔腿想走。 昭王既然单独留下陶直,可见此事已有转圜,他和陶怡不用死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欢儿。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哪怕保不住她的清白,也要保住她的命。 陶怡將人拽住,“你去哪儿?” “不用你管。” 尚怀瑜再次將人甩开,力道大得险些將陶怡摜到地上。 星罗卫上前將人拦下,尚怀瑜怒火中烧,正要发作,陶怡衝过来,狠狠一巴掌甩到他脸上,趁其愣神之际,又冲他膝盖踢了一脚。 “你想死可以,但不要连累別人!”陶怡揪著他的衣领,仰头怒目逼视。 拉长的雪白脖颈一侧,露出让人浮想联翩的红印。 尚怀瑜高高扬起的巴掌就这样僵在空中,好半晌才颓然垂落,脸上浮起歉意,“我不会娶你。” 他要娶的是欢儿,他承诺过的。 陶怡鬆开手,胸口剧烈起伏,“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听我父亲的。” 她转过头,望向纹丝不动的帐帘。 帘后,陶直已经没跪著了。 他坐在桌前,拱著背,一笔一划写下其女陶怡与国公府世子尚怀瑜秋狩苟合的供词,待轩辕璟阅后点头,再落名捺印。 很快,尚怀瑜和陶怡也被叫进去。 尚怀瑜不肯。 一旦在供词上签字画押,便是將命脉交到轩辕璟手里,终身受其辖制。 不光如此,连国公府都要受他牵连。 轩辕璟颇为讚赏的点头,“尚世子寧为玉碎不为瓦全,高风亮节。” 然后起身往外走,“那本王只好去叨扰父皇了。” 身后,陶直气得破口大骂,“尚怀瑜,你还是不是人?糟蹋我女儿还不算完,如今还想拖著她同你一道去死吗?” 轩辕璟走出帐门,將聒噪的爭执声隔在帐內,吹著风,目光飘向远方的猎场。 忆及那日白雾里的巨角,他在想,那真是天貺祥兽吗? 母妃也见过天貺祥兽,她见到的,也是这头吗? 两名星罗卫进入帐內守著,直到三人全部落名捺印,才將供词拿出来呈递到轩辕璟手里。 眼底的柔和飞快隱去,轩辕璟將供词摺叠收好,对陶家父女说:“二位先行一步,本王同尚世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陶直一步三回头,还未完全定下来的心又忐忑起来。 不知轩辕璟说了什么,尚怀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颓然垂下头去,无奈又认命的点点头。 最后,二人一起望向陶家父女离开的方向。 尚怀瑜躬身退开两步,方才还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已经恭敬起来,拱手道:“怀瑜谢过王爷。” 轩辕璟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平和,“去吧,今夜的事还没完呢。” 夜空云层叠聚,疾风呼啸,疯狂拉扯猎旗,仿佛要將其连杆拔起。 风声中,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惊醒熟睡中的眾人。 走出营帐,只见无数火把撕裂夜幕。 眾多兵丁来回穿梭,远方密林间也透出策马而过的火光,惊起鸟雀扑稜稜飞向更远处。 此起彼伏的呼喊被夜风绞碎,扩散成整个围场的焦灼。 “出什么事儿了?” “听说將军府陆四小姐失踪了,护卫被迷晕扔在草堆,主僕二人到现在都没找著。” “怎么会?我晚间在夜宴上还瞧见她了,正同另一位陆小姐说话呢。” “都这样兴师动眾的找人了,还能有假?” 陆欢歌营帐外不远,几位夫人凑在一起,其中一个警惕的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哎,早些时候我听见奇怪的动静,出来瞧了一眼,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別卖关子,快说。” 那夫人神神秘秘,眉梢高挑,“我瞧见昭王领著人,押著陶直父女俩,还有尚怀瑜尚世子,从陆欢歌营帐里出来。” 旁人追问:“他们三个在陆欢歌帐中做什么?” “哪是什么押著,你听她瞎说。”另一位夫人甩甩帕子,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是夜巡队先发现了陶怡的丫鬟,说是后脑被人砸了个洞,傻掉了,报给昭王。王爷去找陶家父女,又碰到夜巡队来报,说发现了將军府的护卫,他们才一同去找陆欢歌。” 陶怡和陆欢歌交好,她们都是知道的。 “这样啊……那怎么尚世子也在?”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夫人露出几分得意,“人家尚世子和陶小姐是有婚约的,好像说什么八字有哪一门不太合,得藏喜,只有大婚的时候才能让人知晓。” 马上有人附和,“哎,我老家那边也有这个说法。” 眾人点头,“原来如此。” 未婚妻有事,未婚夫婿过来关心一下,合情合理。 几人凑在一起,又聊了会儿陆欢歌失踪,便打著哈欠各自散去了。 其中一位没聊尽兴,回营帐的路上还在和嬤嬤猜测陆欢歌究竟因何不见。 途经一处草垛,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拱得草捆在动,隱约间似乎还有年轻女子的声音。 到处都是找人的侍卫兵丁,无形中给人增加了不少勇气,这夫人胆子也大,和嬤嬤挽著手上前一探究竟。 拨开第一捆乾草,一只戴著缠枝银鐲的手伸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飞快扒开面上的乾草,衣不蔽体的陆欢歌出现在眼前。 不远处火盆的光投过来,照著她一身泛粉的皮肤和斑驳的咬痕。 弓著身子,双腿互相磨蹭,双眼半睁半闭,贝齿咬唇,溢出难耐的轻哼。 第102章 得偿所愿当郡主? 鱼鳞状的云片自东向西铺展,边缘被初阳镀成清透的琥珀色,恍若巨鯤游过时掀起的涟漪。 天,终於亮了。 绣著龙纹的明黄大纛在秋风里翻卷如浪,云纹玄靴踏过霜草,袍角染露,泅开一片深色。 轩辕璟眼皮往下耷著,带著满脸憔悴,经通稟后进入金顶御帐。 皇帝正在用早膳。 招呼轩辕璟落座后,马上吩咐吴尽言去备碗筷。 慢条斯理搅著碗里所剩不多的白雉粥,皇帝等儿子吃下一些东西,进食的速度慢下来,这才两口將粥喝掉,放下碗勺。 “听说尚怀瑜和陶直之女陶怡有婚约,你可知晓此事?” 皇室宗亲或一品大员眷属失踪才需呈报天子,因此昨夜寻人並未惊动皇帝,今日一早夜巡队参领才报过来。 供词上写,四名猎手在围场边扯閒,见陆欢歌主僕离宴落单,心生歹意將人掳走凌辱,后藏於草垛。 搜查时,在其中一人枕头下方找到陆欢歌的髮簪,此人再供出三名同伙,其中两人拒捕,被当场射杀,另两人供认不讳,已被正法。 另外,监察不力的虞侯侯正也按律受到了相应处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比起这个,皇帝更关心突然传出来的尚陶两家的亲事。 轩辕璟放下筷子,起身回话。 “回父皇,儿臣也是秋狩第一夜才知晓此事。坊间乱传儿臣倾心陶怡,陶直特意约见儿臣,告知其女已与尚怀瑜定下婚约。” 皇帝摆手,示意他坐。 昭王与陶直虞候棚夜谈,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谈的这个。 皇帝又问:“依你之见,这门亲事有何讲究?” “儿臣觉得,两家门户並不当对。不过秋狩这些天,儿臣倒是瞧见过几次尚怀瑜和陶怡在一处,另有陆欢歌作陪。” 皇帝想了想,他好像也碰见过三人聚在一处。 可国公夫人葛氏对儿子的婚事看得极重,之前连玉阳县主都给拒了,怎会瞧得上区区军器监之女? 轩辕璟继续说:“情之所钟,不论门楣,儿臣瞧著,那尚怀瑜也是性情中人,他若是认准了谁,只怕尚国公也拿他没辙。” 可不是『性情』嘛,陆欢歌都这样了,尚怀瑜天亮前还偷偷去看过一回。 皇帝望著轩辕璟同他母妃极为相似的眉眼,片刻失神后笑起来,“说得也是。” 他也曾年轻过,还曾为了一个人抵抗天威,这种心情,他能明白。 谈完此事,皇帝又问起回京后该对陆家作何补偿。 “高祖年间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涉事参军受箭刑,受辱小姐赐封郡主,收入宗室,只不过……”皇帝缓缓摇头,面露犹豫。 轩辕璟眸光微动,“儿臣以为,既有旧例,便可比类处置。” 皇帝拍拍他的肩,没说话,似乎还要再斟酌斟酌。 一个时辰后,號角声响彻围场,惊起猎场里鸟兽啼鸣。 围场辕门大开,浩荡的车驾逐渐远去,只余几缕未熄的灶烟还在原地盘旋,此方天地重归寂静。 马车上,陆欢歌已经醒了。 车里铺了很厚的软垫,厚到有些热,可摇晃起来还是顛得一身疼。 尤其下身。 女医说有一道近寸长的撕裂,问她是否愿意缝针。 她不愿意。 前世,那个畜生没轻没重,也弄得撕裂了,女医用桑皮线穿银鉤缝合后,下面一直溃烂流脓,断断续续发了近一个月的烧,还以为染上了什么脏病,直到自己將线拆除才逐渐好转。 不缝针,便只能用纱布缠裹,让伤口自行癒合。 马车每顛一下,都得疼出一身冷汗。 陆欢歌望著车顶的纹路,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什么可怕的诅咒,否则为什么前世经歷过的折磨,这辈子还会再经歷一次? 而且是变著法儿的来,並未依循前世轨跡,让人防不胜防。 明明她已经和陆未吟更换了选择,也该更换命运才对。 陆欢歌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陆未吟克她。 要不是陆未吟抢先,开猎时骑马亮相出风头的人就是她,说不定皇上见识过她的英姿,也会给予赏赐。 要不是陆未吟假意上当最后却反制於她,她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身败名裂的地步。 都怪陆未吟! 冷血的怪物,丝毫不念手足之情,枉她叫了那么多声姐姐。 途经一段山路,顛得没完没了,强烈恨意支撑,陆欢歌倒觉得没那么痛了,满脑子都想著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如今这个境地,尚国公府肯定是嫁不进去了,不光如此,放眼整个京都,只怕没有哪户人家愿意娶她。 如入绝境,一时竟完全想不到出路,委屈与不安交织,加上伤痛折磨,陆欢歌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休息,陆欢歌一动不动,身上总算没那么痛了。 鹅蛋脸大眼睛的小丫鬟端著水盆进来伺候。 陆欢歌有些迟钝的想起她的名字,叫平儿。 “陆小姐,奴婢给您擦擦汗。” 平儿绞了湿帕子替她擦去脸上颈间的汗渍,整个人顿时舒爽不少,陆欢歌正准备道谢,就见对方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从自己身上扫过去。 那神情,竟似带著怜悯。 堂堂將军府小姐,竟沦落到被一个丫鬟可怜的地步,陆欢歌身子轻颤,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再度涌出来。 平儿手忙脚乱,一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一边询问要不要叫女医官过来。 陆欢歌竭力控制情绪,睁著一双水汪汪的泪眼摇头。 平儿抿著唇,重新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期间时不时张嘴,几度欲言又止。 陆欢歌吸了吸鼻子,硬扯出几分笑容,哑声道:“有话就说吧。等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人最是隨和了。” 平儿带著几分怯意打量她。 这小姐气色很差,脸上还有几点青紫,瞧著有些可怜,但看面相,確实是个温柔隨和的。 不像有些主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生得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平儿胆子大了些,吸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先后挑起窗帘车帘看过,確定外头没人,才凑近陆欢歌,压低声音说:“陆小姐,您也別太伤心了,奴婢方才听几位夫人议论,说您这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陆欢歌脸色骤变,前一刻的隨和顷刻间变成吃人般的凶狠。 若不是跟前没个信得过的使唤人,她高低得让这贱婢好好体验一下直达肺腑的『福气』。 平儿嚇得惊颤,下意识往后一退,险些撞倒水盆。 刀刃一样的目光中,她赶紧续上后话。 “她、她们说,以前高祖年间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最后那位小姐被赐封了郡主,收入宗室,享四品宗女的俸禄和仪制,所以才说是因祸得福。” “赐封郡主?” 陆欢歌飞快抓住关键,眨眼间便转怒为喜,变脸的速度快到平儿都要怀疑刚才那张凶狠凌厉的脸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 有些主子生得尖酸刻薄,可至少表里如一,比这种更可怕的,是生得菩萨相,却有一副蛇蝎心肠。 “是,那些夫人確实是这样说的。” 平儿跪下来回话,三分敬七分惧,另有九十分全是谨慎小心。 虽然那些夫人说完就拿帕子掩著嘴笑起来,但原话確实如此。 平儿后悔极了。 她不该一时心软,抱著安慰的想法提及此事。 若事后不曾赐封郡主,只怕这位绕著几道弯都得收拾她一顿。 飞快擦拭完,平儿赶紧端著水盆下车,有多远躲多远。 陆欢歌没心情搭理她,满心沉浸在即將赐封郡主的喜悦中。 既有旧例,自当沿用先前的处理办法,否则不就成了质疑高祖皇帝决策? 原来她的郡主机缘在这儿啊! 她就说嘛,既与陆未吟调换了命运,这辈子轮也该轮到她当郡主才对。 接下来的一路,不管马车如何顛簸,陆欢歌都不觉得痛了。 她甚至希望马车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事特殊,按常理来讲,皇帝要安抚臣子,赐封的旨意不会拖著。 说不定,她今天就能接到圣旨。 果不其然,陆欢歌前脚被將军府的人用罩了纱帘的软椅接进门,后脚宫里就来人传旨了。 第103章 原来,是这么个郡主! 宣旨太监的緋袍掠过將军府的门槛,陆奎为首,眾人跪迎。 陆欢歌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强忍痛楚艰难起身。 宣旨太监笑盈盈开口,“陆小姐,圣上特諭,允小姐坐受听旨,免除拜礼。” 陆欢歌受宠若惊,由丫鬟搀著坐回软椅。 抓紧扶手,缠藤在柔嫩的掌心压出深深印痕。 陆欢歌屏住呼吸,不再低头遮掩颈间的青红伤印,挺直腰板,下巴微抬,神情郑重得不像在领圣旨,而是在迎接开启尊贵余生的金钥匙。 真该让陆未吟过来看看。 本想毁了她,没想到反送她御赐殊荣,陆未吟要是知道,肯定会气得吐血。 陆欢歌畅快的想著,太监高亢尖细的嗓音已经响起。 慢半拍回神,就听到他念:“……毓质名门,秉德温慧。適秋獮大典,偶遭兽兵唐突,深軫朕怀。念尔父克勤持事,特沛殊恩。” 来了来了。 陆欢歌目光热切滚烫,微微倾身,仿佛这样就能更早一点听到。 “赐封陆欢歌为静贞郡主,载入宗室副册,仍沿其姓……” 泪水在一瞬间涌上眼眶,陆欢歌双手卸力,身子沉入软垫,喉间溢出一声幼猫般的呜咽,又急急咬住唇瓣咽下。 终於等到了,她是郡主了!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真切,才敢相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耳畔嗡嗡作响,太监的声音变得悠远縹緲,完全听不清了,唯有『郡主』两个鎏金的字,在脑海里一声响过一声地迴荡。 不知过了多久,传旨太监终於收拢圣旨递过来,“陆小姐,接旨吧。” 陆欢歌颤抖著双手接过,喜极凝噎,“臣女陆欢歌,深谢圣上隆恩。” 传旨太监眼中闪过疑惑,几不可查的摇摇头,连陆奎递来的『茶钱』都没要就带著人走了。 陆欢歌攥著圣旨的指尖微微发白,滚烫的泪珠接连砸在黄綾上,洇开金灿灿的晕痕。 满心沉浸在得偿所愿的狂喜中,丝毫没有察觉到陆奎脸上悲喜参半的复杂神情。 陆奎让人將她抬回房间,屏退左右,微颤的手落在女儿纤薄的肩头。 陆欢歌仰头望著他,秀丽的脸上泪痕晶透,“父亲,您看到了吗?女儿现在是……” 一下子想不起封號,她展开怀里的圣旨翻找。 眸光一凝,看到了,静贞郡主。 静贞……陆欢歌不喜欢这个封號。 目光往旁边一窜,『自梳入奉心堂终身修行』几个字陡然落入眼底。 陆欢歌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每个字都变得陌生。 她一手举起圣旨,一手拉扯陆奎,“父亲,不对,圣旨不对,你看。” 什么自梳? 什么奉心堂? 什么修行? 她现在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自什么梳修什么行? 陆奎按住她的肩,厚唇微微颤动,半晌后艰难开口,“圣旨没错。” “怎么会没错?不是赐封我当郡主吗?为什么要自梳,为什么要去修行?” 陆欢歌愤然將圣旨摔到地上,满脸狰狞的嘶吼质问。 她可以不嫁高门,可绝不守著什么狗屁奉心堂了却残生,她不服,不甘,更不愿。 摔弃圣旨等同藐视天威,儘管没有旁人,陆奎还是一脸惊慌的將圣旨捡起来。 他原是心疼女儿的,这会儿不禁有些恼了,“出了这样的丑事,除了自梳修行,你还想如何?” 高祖年间便是如此,恩威並济,既给尊荣以作安抚,又让受辱小姐自梳修行,以彰其持戒如灯守心如玉之贞德。 陆欢歌直愣愣的盯著他的眼睛,浑圆乌黑的瞳孔寸寸灰败下去,只剩虚无空洞。 喉咙里像是被人灌进一盏滚茶,皮翻肉绽的粘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所以,是这么个郡主? 看著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陆奎又忍不住心疼起来,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欢儿,事已至此,这也是没法子,谁叫咱们命不好,摊上这种倒霉事儿……好在皇恩浩荡,已经赦免了你大哥,你……唉,你就当是为救大哥尽的一点心吧。” 圣旨不光开赦了陆晋乾,还给陆奎进秩一等加阶增禄,以示天恩。 他和儿子都得了实打实的好处,唯有欢儿,儿一样的姑娘,先让那杀千刀的王八蛋糟蹋,如今又要自梳修行,终身困在奉心堂那片方寸之地。 那奉心堂是什么地方? 鎏金的笼子,囚著一群金枝玉叶的活死人。 私奔被抓回的官女,德行败坏的寡妇,还有像欢儿这样,因为各种原因失了清白的姑娘,自梳髮髻,用自己的后半身,全一个守贞的名声。 陆奎视线迴避,多少还是有些亏心。 “父亲……” 陆欢歌抓著陆奎的胳膊,红著眼,痛苦的哀求,“您救救女儿,女儿不要自梳,不要去什么奉心堂,求求父亲,让圣上收回成命吧,女儿求您了。” 伤口挣裂流血,下身一片湿热,陆欢歌顾不得这么多,跌下软椅跪伏在陆奎身前,揪著他的衣摆,泪珠大颗大颗的砸在地上。 “父亲,求您,您去见圣上,求他收回成命。女儿自认倒霉,不用补偿,女儿什么都不要。” 说得好听叫自梳修行,实际就相当於出家当姑子,即便日后父兄挣得战功回来,那泼天的富贵荣光也跟她没关係。 清修之人能给什么赏赐?撑破天也就是立个什么牌坊赐块什么牌匾,毫无意义。 她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陆奎眼底濡湿,心尖上像是有针密密麻麻的扎过,脑子一热,脱口道:“好,不去。” 陆未吟那个孽障已经不认他了,膝下就这一个女儿,还是个贴心懂事的,他怎能眼睁睁看著她去奉心堂蹉跎余生? 什么狗屁郡主,他不稀罕! “你等著,为父这就进宫去求圣上收回成命。” 陆奎將女儿扶起来坐好,坚定的冲她点点头,起身阔步往外走,留下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 当下这一刻,陆奎是真打算进宫求一求的。 然而外头的秋风一吹,发烫的脑子冷下来,想法又不一样了。 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哪是轻易改得了的? 再者,若圣上收回成命,阿乾就出不来了,这是他仅剩的儿子,是他老陆家的独苗……其实仔细想想,奉心堂修行也没什么不好,安安稳稳衣食无忧。 女子嘛,也不一定非要嫁人,而且欢儿现在这样,又能嫁个什么好人家? 陆奎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他让管家给陆欢歌院儿里再添几个得力的丫鬟,默了默,又道:“你再问问小姐,用不用添置什么,就说我交代了,缺什么添什么,一应用最好的。” 握拳掩唇轻咳一声,“若是小姐问起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让人备了马,进宫求见圣上去了。” 刚交代完,门房来报,说京兆府来人,让他去衙门过文书,再去大牢领人。 陆奎顿时喜笑顏开,脚步轻快的接儿子去。 夕阳最后一缕金线从城门箭楼的檐角抽离,京都城內纵横交错的千万户青瓦渐次沉入靛蓝,再由一阵晚风,吹开这天子脚下星海般的万家灯火。 永昌侯府里早早的点了灯,万寿堂正厅外新换的两盏灯笼被阵阵欢声笑语震得轻轻摇晃,投下明亮温暖的光。 “哇,好漂亮!” 萧北鳶手里拿著容贵妃赏赐的金鹊衔珠步摇,一双眼睛瞪得比上头的赤红南珠还要大。 陆未吟忍俊不禁,一贯清冷的眉眼染上几分暖意,“给你拿去玩儿。” 她原是想直接送给萧北鳶抠珠子,后来想起规矩,刻意毁坏赏赐之物视为大不敬,若日后容贵妃让她拿出来,她还不好交代。 心下盘算著,下回见到容贵妃,找个由头过个明路,把珠子抠给阿鳶。 “那哪成。”萧北鳶將步摇放回盒子,“这是贵妃娘娘给你的赏赐,金贵著呢,你快好好收著。” 陆未吟又將步摇拿出来塞她手里,“有什么金贵的?拆不能拆,戴没法戴,若是连玩儿都不能玩儿,那就真成毫无用处的废物了。” 这样张扬华贵的款式,陆未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用得上的场合。 萧北鳶拿指尖轻触硕大的赤红南珠,看华光盈动变幻,有些动心,抬眼去看主位上的老太君。 老太君满眼欣慰的看著两个孙女儿,笑著叮嘱,“別给你阿姐弄坏了。” “哎。”萧北鳶脆生生应下,又冲陆未吟笑道:“谢谢阿姐,我拿回去玩儿两天,保证不会弄坏。” 陆未吟笑著帮她將肩前的几缕头髮顺到身后,“不著急,想玩多久玩多久。” 说罢,又走向老太君,“祖母,孙女儿向圣上討了几张狐皮,回头让人製成狐绒手筒,咱们仨一人一个。” 老太君连声应好,拉著她的手仔细端详,“这才出去几天,好不容易长点肉,又给瘦没了。” 萧北鳶將金步摇收进盒子,走过来挽住陆未吟的胳膊顽皮接话,“那祖母可得多弄点好吃的,给阿姐好好补补,我负责帮阿姐尝味儿。” 老太君忍笑斜她一眼,“一说吃,就数你跑得最快。” 萧北鳶拉著陆未吟坐下,问她秋狩上有没有什么趣事。 陆未吟说起御前三试,萧北鳶听得津津有味,激动得站起身,连连拍手叫好。 老太君眼中盛满欣赏,沉寂多年的一颗心竟听得翻起几分热血。 三人聊得正起劲,忽听得一串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祖母,我回来啦。”萧西棠人未至声先到。 萧北鳶从椅子上蹦起来,奔到门口往外瞧,欣喜回头,“祖母,二哥三哥回来了。” 萧西棠在京畿卫憋坏了,绢甲往身上一套,就得时时端出严肃认真的样子,这会儿回到家,马上原形毕露,又变回那个风风火火的皮猴子。 挺拔精壮的身姿一阵风似的衝进来,进门后定在厅中,飞快向老太君请完安,扭头蹦到陆未吟面前。 “哎,听说皇上赐了你一桿龙吟枪,快叫人拿过来瞧瞧。” 萧北鳶拿手指头捅他,“只知道惦记东西,也不关心关心阿姐,人家都瘦了。” 萧西棠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两声。 “听说贵妃娘娘还赏了她金步摇,上头有老大一颗赤珠。我要是没猜错,东西已经给你了吧?” 萧北鳶洋洋得意,嚷著喊陆未吟別把龙吟枪拿出来,萧西棠擼袖子作势要收拾她。 萧南淮进门的时候,两个小的已经在厅里闹腾起来了。 “祖母。”萧南淮端端行礼。 一身群青竹叶纹常服,银冠束髮,清雅温润。 老太君有些惊讶,“你们兄弟俩怎么一块儿回来了?” 萧南淮回道:“我算著日子,阿吟应是今日归家,就提前跟阿棠打了招呼,定了明后两日休沐。” 一个京畿卫校尉,一个御林军参军,都可以自行安排每月休沐时间。 老太君很是高兴,马上叫厨房再添些菜,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席间,萧西棠萧北鳶继续追问陆未吟秋狩之行的见闻趣事,陆未吟捡能说的说了,最后讲到那声震盪四野的鹿鸣,俩人惊得目瞪口呆。 萧西棠问老太君,“祖母,真的有天貺祥兽吗?” 老太君夹起一块软烂的鹿筋,“谁知道呢,反正这块肯定不是。” 眾人忍不住乐,萧南淮笑完忽而一嘆,“要是大哥也在就好了。” 温和的目光扫向弟弟妹妹,“难得有空,明日我们一起去福光寺看看大哥吧?” 第104章 收尾,祖孙情深 涌入的夜风送进来一股不知名的香,浸著些许秋凉。 老太君嘴里嚼著鹿筋,没说话。 萧西棠第一个应声,“好啊好啊。” 他本以为萧东霆待几天就会回来,没想到还真在山上侍起佛来了。 有回做梦,他梦到大哥成了和尚,还按著他的脑袋要给他剃度,惊醒后下意识去摸脑袋,险些被头髮里的针扎著。 萧北鳶捏著筷子有些犹豫,“福光寺不好玩儿。” 也就一些红枫,没多少看透。 萧西棠瞪她,“去看大哥,又不是让你去玩儿。” 陆未吟点点头,似乎也赞成去,只是有些顾虑,“你们拢共就两天时间,这一来一回,够用吗?” 老太君的目光无差別的扫过四个孩子,终於咽下鹿筋,说:“阿霆留寺是为了侍佛,讲究一个心诚,你们谁都別去打扰他。” 萧西棠性子直,脱口而出,“心再诚又有什么用,又不能真让大哥的腿好起来。祖母以前找了那么多高僧道——” “阿棠!”萧南淮轻呵一声。 与此同时,坐在旁边的萧北鳶也在拽萧西棠的衣袖。 萧西棠慢半拍意识到失言,放下筷子,双手垂到身侧,“祖母……” 老太君若无其事的夹菜,只是深沉的眼窝里浮起淡淡哀伤。 “佛法玄妙,心诚则灵,至於到底灵不灵……得诚心试了才知道。你们小孩子不懂,吃饭。” 气氛沉下来,这顿饭结束得很快。 稍坐一会儿,老太君让其他人先走,单独留下萧南淮。 萧南淮走到身后给她按肩。 指尖按揉肩颈的僵结,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祖母,大哥的腿一定能治好的,求医也好,求神也好,咱都试试。机缘这种事谁说得准?昭王殿下不是摔一跤之后就把眼睛摔復明了吗,说不定哪天睡一觉起来,大哥突然就发现腿好了。” 明知不会有这种事,但老太君听他说著,还是舒心的笑起来。 笑完又忍不住嘆气,“要是真能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 她回过身,抓著萧南淮的手,心疼的看向他手背上的长疤。 “好孩子,难为你时时记掛你大哥。祖母知道,阿霆平常对你有些冷淡,其实他不是冲你,而是对谁都这样。” “他这个人呀,心思重,自你们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是跟你父亲,或是跟我这个祖母,都没什么知心话讲,后来又坏了腿……唉!” “祖母,孙儿明白。” 萧南淮蹲在老太君跟前,薄唇抿起时自然的往两边拉起笑容。 灯辉落入眼中,照出琉璃般的清亮和真诚。 “大哥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当上镇岳司副指挥使,忽然遭遇这种事,难免性情生变。我们是亲兄弟,孙儿自当体谅。” 萧南淮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手背,玩笑道:“您呀,一把年纪了,不好好享清福,还来操心这个。若是传扬出去,外头那些人该戳我们兄弟的脊梁骨了。” “是是是,不说了。” 老太君笑应,转而问起当差是否顺利,后又说到他的终身大事。 祖孙俩东拉西扯聊了许久,直到老太君露出倦意,萧南淮才告退。 回到乘风轩,贴身小廝长松拿著一封信迎上来,“公子,舅老爷来信了。” 萧南淮习惯性的先检查蜡封,確认无损后將信取出,三两下看完,打开灯罩点燃,烧得只剩最后一点时再投入长松捧来的香炉。 身子沉入窗边没加软垫的松木摇椅,萧南淮闭上眼,脚尖时而撑地,让椅子轻轻摇起来。 许久后,双脚落地,停住椅子睁开眼睛。 “下个月舅舅生辰,我记得私库里有一幅吴道的贺寿图,你明日叫人给他送去,就说我公事忙脱不开身,人就不去了。” “是。”长松领命而去。 椅子里,萧南淮抬起手,仰头望著手背上的长疤。 琉璃灯罩透出来的光有些泛白,但还是將那条疤照成了很温暖的顏色。 掌心也是暖的,是祖母方才握过留下的温度。 椅子重新开始摇晃,萧南淮侧过身,收起长腿,整个人缩进摇椅。 微白的灯光照过来,在地上投下一团椭圆的影子,像是一只蜷缩取暖的离群幼兽。 另一边,陆未吟回到千姿阁。 星扬已经等在这里,抱拳稟道:“陆小姐,王爷让我转达,事情皆已办妥。” 秋狩结束,还有一点需要收尾。 眾人回京时,轩辕璟安排诈死的双鱼混在队伍里,只不过没进城,找了个机会放她走了。 在陆欢歌和陆未吟之间,她做了正確的选择,成功保住性命,甚至表示想留下效力。 然而背主的人,陆未吟可不敢用。 不光如此,陆未吟还叫采柔给她餵了毒——假的,震慑一下,免得她去外头乱说。 另给了三颗所谓的解药,一年一颗,若是三年后她都守口如瓶,再派人去给她彻底『解毒』。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梅香。 梅香是双鱼拉过来的,她本身就想逃离陶怡,可惜一直没机会。 『失智』之后,陶家一个粗使婆子求了陶直恩典,將她討了去,给自家的傻儿子当婆娘,转过身就把人交给了星罗卫。 梅香並非京都人,得了身契,星罗卫又给了些盘缠,她便自行回乡去了。 除此之外,星扬还带来陆欢歌被赐封为静贞郡主的消息。 “静贞?”陆未吟捧著茶盏轻笑出声,“那真是恭喜她了。” 一个失了清白的人,封號却带个『贞』字,能是什么好事? 果然,星扬还有后话。 陆未吟听完就完了,內心毫无波澜。 陆欢歌现在遭受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但凡她心里有那么一丝善意,也不至於把自己害到这个地步。 非得说点什么,那就只能送她一句活该。 至於被释放的陆晋乾,陆未吟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 陆未吟问了一下楚家兄弟的案子,只是目前还没有新消息传回。 星扬走后,陆未吟坐进浴桶,舒舒服服泡起澡来。 她特意叫了尖尖在旁边伺候,讲故事似的同她说了两件事。 其一,是百味楼和陶怡起衝突布局,再到秋狩捉姦收尾。 其二,便是如何识破陆欢歌的计谋再將其反制这一段。 尖尖听得目瞪口呆,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瘪著嘴哭起来。 “陆欢歌怎么这么坏!” 尖尖不敢想,要是小姐不那么聪明,没有提前识破她的诡计…… 陆未吟撑著桶壁起身,打湿的长髮贴在身后,跟缀满水珠的玉白冰肌形成鲜明对比。 走近,湿漉漉的手指轻轻拂去小丫头脸上的眼泪,“想要不被坏人所害,有时候得比坏人更坏。” 她走的这条路,免不了接触到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尖尖作为她的身边人,得慢慢习惯並接受,再耳濡目染,直到像叶家姐妹那样可以独当一面。 尖尖似懂非懂,回去之后做了大半宿的噩梦。 翌日早上,尖尖正顶著一脸憔悴给陆未吟梳妆,采柔携著清晨的露气走进来,“小姐,秋月回来了。” “好。” 陆未吟嘴角漾起清浅笑意,扭头问尖尖,“我让你找的狗呢?” 第105章 抓恶犬,秋游见秋月 玉肌膏不愧为祛疤圣药,去秋狩的前两天,陆未吟收到秋月来信,说身上的疤已经只剩几点浅印,准备动身回京了。 然后陆未吟就给尖尖安排了一个奇怪的任务:抓狗。 要那种最凶最狠,最好是在京都臭名昭著,死不足惜的恶犬。 尖尖是有些怕狗的。 遇到小姐之前,那伙拐子就养了很多狗,谁要是不听话,就会和狗一起关进笼子里。 有的狗不咬人,有的,能咬死人。 尖尖实在不明白小姐要找恶犬做什么,但既然交代了,那就得找到最凶最恶的那只。 “找到了,传说中的城西狗王,这么大个儿,牙有这么长。” 尖尖放下玉梳拿手比划。 “这狗恶得很,咬过不少人,跑得还快,附近百姓堵了几回都让它逃掉了,星起费了不少工夫才將它抓到。” 采柔疑惑问道:“小姐抓恶犬做什么?” 陆未吟微微偏头打量镜中的自己,嗯,好像是瘦了。 她拿起一支青玉簪插入髮髻,“既是恶犬,自然不能看著它继续为害百姓。” 反正都要为民除害,顺道让它死得再有价值一些。 不能去福光寺探望萧东霆,萧家兄妹几个商量,决定去西郊的跃溪坪玩一趟。 那边有马场,可以跑马打马球,还有清溪曲水,可游玩踏秋。 陆未吟让星扬给秋月递消息,约到跃溪坪见一面。 游玩得人多才热闹,大家呼朋唤友,萧北鳶邀上秦见微,秦见微再拉上在家关了许久的季如音。 萧西棠叫上薛明泽和蒋岐薛明珠夫妇,萧南淮又叫上恰好也在休沐的何尧。 眾人在西城门集合,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出发。 天幕高远得像被谁往上提了三寸,蓝得透亮,仿佛能一眼望穿九霄。 几缕薄云閒散地浮著,被风揉成絮状,阳光穿过时镀上一层金边,晃得人眯起眼。 来到跃溪坪,陆未吟弯腰下车。 迎面而来的凉风里有秋天特有的草木气息,眉眼舒展开来,难得的轻鬆愜意。 姑娘们下了车,不约而同朝陆未吟这边聚集。 萧北鳶和秦见微不必多说,季如音和薛明珠受过陆未吟恩惠,自是对她格外亲近。 儿郎们策马上前。 何尧骑了一匹枣红马,星目含笑,慢扫过笑谈的姑娘们,最后定格在陆未吟身上。 她的身量最为高挑,听人说话时或倾身或侧耳,始终玉脊笔挺。 沧浪青的秋裙外罩了件稍浅的同色轻容纱,清雅的顏色与那身清冷的气质十分相衬,腰间束著玉色攒结絛,风过时轻扬翻飞,给人添上几分灵动。 何尧神色有些复杂,身子歪向一旁的萧南淮,“你这个新妹妹,真的在秋狩上猎了头熊吗?” 他父亲也去了秋狩,昨晚拉著他从御前三试讲到猎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直夸出了木兰再世的英姿。 今日得见,就这么个斯文文的小姑娘,別说猎熊,熊吼一嗓子,都能把她震出三步远吧? 萧南淮很认真的想了想,“不好说,没准儿是那熊自己活腻了。” 何尧掀个白眼,懒得理他。 一群人里,属萧西棠的声音最为突出。 他张罗儿郎们过去赛马,扭头看到陆未吟,邀请的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回去。 倒是何尧问了一句,“陆小姐来不来?” 萧西棠抢先道:“不带她。” 带她没法玩儿了。 陆未吟浅笑摇头,“我就不去了,诸位尽兴。” 萧北鳶挽著她去场边的棚下雅席,“走,阿姐,我们去那边坐著看。” 秋草已褪成薑黄色,被马蹄掀起时像碎金般迸溅。儿郎们扬鞭而过,衣袂猎猎如刀,劈开迎面而来的长风。 萧南淮一马当先,蒋岐紧隨其后,后面几个你追我赶,差距不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场上飞奔的身影,尖尖上前给陆未吟续上茶水,目光掠了眼旁边两桌外的一处雅席。 陆未吟端杯喝茶,隨意的看过去。 席上的年轻姑娘左手拢在袖下,右手端杯,也正看过来。 陆未吟眼中闪过惊讶。 这是……秋月? 此刻,秋月身著一袭月白暗纹罗衫,襟绣裙摆上绣著疏落有致的翠叶,与腰间的碧青丝絛相应,再由发间一支翠叶簪点睛。 精致的妆容似乎將她的五官都改变了,变得大气稳重,微微上扬的眼角还透出几分精明。 气质內敛沉静,仪態无可挑剔,只有眸光间流转著藏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嗯,是秋月。 秋月抬手,旁边的绿衣丫鬟当即搀著她起身。 陆未吟这才发现她腰间坠著一个小巧精致的鎏金算盘,隨步伐发出轻微的脆响。 两人离席,去了马棚方向。 不多时,场上赛马分出胜负,陆未吟顺势问萧北鳶要不要骑马。 小姑娘刚看完马赛,这会儿正激动,想像著自己策马飞奔的瀟洒恣意,连连点头,“要要要。” 季如音也来了兴致,三人一起挑了马,来到旁边分隔出来的另一块场地。 秋月便在这里。 萧北鳶和季如音都是会骑的,陆未吟陪著跑了几圈,待距离拉远,便去到秋月旁边,装作指点她骑术的样子。 “小姐!” 秋月攥紧韁绳,一半激动,一半紧张——这是她第一次骑马。 陆未吟眼里有惊嘆,更有讚赏,“你变化好大,我方才险些没认出来。” 秋月仰著脸,笑容灿烂,“有小姐这句话,我这段时间就算没白忙。” 养伤这些日子,她可是一天都没閒著。 她知道小姐需要她开一家茶楼,可她一个小家子气的丫鬟,脸上写著掌柜两个字也不像掌柜。 那怎么办? 学,找地方学! 秋月先在一处县城养伤,想了想,又去了府城。 她把府城较大的几家茶楼打听了个遍,选定生意不错且老板娘管事的一家,又置办了几身不错的行头,天天过去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观察老板娘每日的穿著配饰及言语神情,如何待人接客,如何管束伙计。 没过几天,她就在老板娘面前混了个眼熟,偶尔碰上还能聊上几句。 等时机差不多了,她再偶然『捡』到老板娘的钱袋子,並送上门归还,进一步拉进关係。 终於有一天,老板娘问起她为何天天都来喝茶。 她坦言,自己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来『偷师』,学怎么当个女掌柜。 理由就纯靠编了。 父亲病故,母亲软弱,叔伯虎视眈眈,她要挑起大梁什么的。 又说如何被老板娘的麻利干练所折服,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捧得人心怒放。 最重要的是,小姐钱给得够多,她每次去喝茶,都点一大桌茶点,让老板娘实实在在得了好处。 秋月虚心求教,且在第二天带了丰厚的拜师礼上门,老板娘没想到开个茶楼还有为人师的一天,客套推諉一番后喜笑顏开的答应下来。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手把手教秋月怎么当女掌柜。 从穿衣打扮到言行谈吐,什么时候该凶,什么时候该笑,对內对外各有什么讲究,甚至连一些经商之道都教了。 秋月学得认真,茶楼还没开起来,人已经颇有掌柜的样子。 听她说完,陆未吟连连讚嘆。 这丫头肯学肯钻肯动脑,是个大才啊。 先前还寻思得找人教,现在完全不用了,省了不少时间。 “地方我已经物色好了,你去找掌柜签契书。” 陆未吟借著教她握韁,递过去一张纸条,上头有茶楼的信息。 秋月收起来,视线移到左手上,“可是小姐,我的手指……” 她在左手小指上戴了个银底镶玛瑙的指套,好看是好看,也能遮掩,但是偶尔不注意会掉,日后茶楼开起来,进进出出人多,终归是个隱患。 “放心吧,我早想好了,你这样……” 陆未吟飞快交代完,秋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得是小姐啊! 不多时,萧北鳶和季如音骑完一圈过来,尖尖轻咳提醒。 陆未吟从容道:“就是这样,江小姐学得很快。” 江望舒,轩辕璟替秋月弄的新身份。 望舒为月,也算是应了她的本名。 如今人前的江望舒沉稳大方,几乎看不出曾经那个小丫头的身影了。 江望舒道了谢,继续骑著马慢慢踱步,等陆未吟她们离开跑马场时,她已经可以尝试著慢慢跑起来了。 来都来了,江望舒打算把骑马学会了再回去。 另一边,萧西棠他们赛完马,又玩起了马球。 陆未吟坐回雅席,喝了口茶,发现场上气氛有些奇怪。 定睛再看,多了个人。 第106章 后宫风云,拒不入局 儿郎们纵马飞驰,马蹄捲起草末烟尘。 弹跳的马球落到新加入的那人面前,本该直接抽送,却演技十分拙劣的失误,將球赶到了萧西棠脚边。 萧西棠装作没看到,策马跑过去。 萧南淮奔球而来,胯下白马人立而起,探身勾腕,精准的將球抽进彩绸飘荡的球门。 “陈远山,你能不能好好玩儿?”薛明泽气得大吼。 陈远山和薛明泽一队,却总是暗暗给萧西棠送球。 之前还遮掩一下,这回直接明著来了。 陈远山嬉皮笑脸,“哎呀,失误失误!” 薛明泽忍无可忍,球都不打了,扬起球杖满场追陈远山,惹起一通鬨笑。 陆未吟想起来了。 萧西棠抱月湖落水那次,这个陈远山也在船上,是他的同窗。 场上,萧南淮看出萧西棠脸色不佳,藉口说热,就这么半场散了。 “阿棠,阿棠!”陈远山追著萧西棠过来,“赛马吗?咱俩比比。” 薛明泽气得把球杖扔到地上,“陈远山你够了啊,有意思没意思?” 他是想玩赛马吗?上赶著拍萧西棠马屁还差不多。 萧西棠翻身下马,语气有些生硬,“不了,我们已经赛过了。” 原本他在丙字队,陈远山在丁字队,平常见面不多,偶尔打个招呼,倒是瞧不出什么。 可自此陈远山升到丙字队来受他管辖,两人的相处就有些变味了。 萧西棠明显能感觉到陈远山的奉承和巴结,开始有些无所適从,后来更是觉得有压力。 陈远山时常让他多关照,可他一向照章办事,哪有什么关照不关照的? 可陈远山总在人前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校尉真做了什么偏私自己同窗的事。 陈远山跟著下马,小跑几步跟上来,抬手搭在萧西棠肩头,十分亲近的样子。 “你也真是不够意思,出来玩儿也不说叫上我。怎么,如今当上校尉,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要不是我刚好在这边练骑射,还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约著一起出来踏秋……” 陈远山说著,扭头看向棚下正在跟季如音说话的陆未吟,眼神火热。 这丫头比刚到侯府那会儿白了不少,身形似乎也丰韵了些。 听说她在秋狩上猎了头熊,还勾搭上鄴王,当眾说要娶她当侧妃。 果然人不可貌相,面上清冷出尘,背地里骨头不知道有多酥。 这样的女人要是在床上,一定很带劲! 陆未吟隱有察觉,抬眼看过来,只看到萧西棠掐腰的背影。 萧西棠往旁边迈一步,转过身,挡住陈远山的视线。 他不知道陈远山心里在想什么,但是那样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长臂一抬,萧西棠反勾住陈远山的肩膀將人拉近,半真半假的语气里已有不快,“那是,我堂堂一校尉,可不是谁都能跟我一块儿玩儿的。” 说罢,手在陈远山肩上意味深长的拍了两下。 对面,喝著茶的薛明泽嗤笑出声,蒋岐也背过身笑起来。 陈远山脸臊得通红,声称要回去继续练骑射,强作镇定的告辞。 转过身,顿时换上阴狠狰狞的嘴脸。 好个萧西棠,且得意吧,等雷统领出手,到时候看你怎么死! 待他走远,薛明泽收敛笑意,露出几分鄙夷,“你们知道他靠谁进的京畿卫吗?” 陆未吟这边刚聊完,大家都好奇的看向他。 萧西棠还真不知道这背后有何隱情,问道:“谁?” “他妹妹。”薛明泽冷哼一声,手里杯子重重砸在桌上,“陈家拿他妹妹通路子,把小姑娘送给人当小妾去了。” “他妹妹?”萧西棠震惊皱眉,“我要是没记错,他妹妹应该今年年底才及笄吧?” 萧北鳶去年年底及笄,陈家兄妹也来了,当时陈远山说明年这时候就该他妹妹及笄,到时邀大家去观礼,所以萧西棠有印象。 薛明泽遥遥望著陈远山的背影,嗤道:“可不是。一家子什么玩意儿。” 这一闹,大伙儿兴致都没了。 萧南淮站出来,招呼一群小的找地方吃饭去。 离开马场的时候,陆未吟回头看了眼还在场內的江望舒。 就这么点时间,她已经骑得像模像样了。 到附近酒肆用过午饭,下午沿溪漫步,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玩到黄昏时分才意犹未尽的往回赶。 回到侯府,尖尖刚端来水给陆未吟净面清洗,老太君就派人来叫了。 暮色沉沉,老太君独坐万寿堂,连向来侍奉在侧的邱嬤嬤也不见身影,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陆未吟如常见礼,“祖母。” “阿吟,来。” 老太君把人招到身前,拉著她的手,嘴角往下绷著,面色不太好看。 “今日宫里来人了,找你的。” 陆未吟並不惊讶,“容贵妃吧?” 容贵妃那点心思,藏都没藏一下,召她进宫亲近是意料之中。 老太君点点头,“容贵妃邀你进宫尝蟹,另外还有个消息,就是今年中秋的祭月大典,听说皇后有意让你任赞礼女官。” “皇后?”陆未吟墨眸微动。 前世,陆未吟虽为太子妃,却拢共也没见过皇后几面。 皇后念佛喜静,深居凤仪宫,不愿人打扰,免了六宫请安,对她这个儿媳也是不亲近也不刁难,反正横竖不搭理。 久久见一回,倒都是和顏悦色,只问肚子有没有动静,再催上几句,便没有別的话。 唯有一回,太子不知道发什么疯,闹著要废太子妃,迎娶他的心上人,皇后派人將她叫过去,让太医为她诊脉,看她到底能不能生。 確定身体可正常受孕后,皇后催促她儘快怀上皇嗣,为皇家开枝散叶,神色语调间隱隱透著深意。 凤仪宫里华窗尽落,跳动的烛火將空气里的幽幽甜香烘得温热。 很快,她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口乾舌燥,浑身血液如同沸腾,燃起陌生又剧烈的渴望和躁动。 浑浑噩噩中,皇后让人將她扶去偏殿休息。 不多时,太子进来,又很快出去,同皇后爭吵起来。 自那之后陆未吟就知道,这皇后娘娘並非如面上瞧著那般慈眉善目寧静淡泊。 墨眸微垂,陆未吟陷入沉思。 祭月大典的赞礼女官,应是仪容端庄温婉雅静的名门贵女,她刚从秋狩回来,扬的都是彪悍之名,手上还沾过血,怎么都不该是她才对。 老太君与她分析,声音低沉冷肃。 “你在秋狩扬了名,屡受天子赏赐,虽狩猎染血,但到中秋时已超十日,因此让你任赞礼女官从礼法上来说並无不妥。” “容贵妃心有成算,她想要你入主鄴王府,替她镇著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如此一来,还能跟永昌侯府掛上裙带。那不是个安分的,皇后岂会让她如愿?” “点你作赞礼女官,既是抬举,也是试探你的態度。后妃相爭,无论你倒向哪方,都將惹恼另一方;若是中立,又有摇摆之嫌,说不定会將两边一起得罪。” 琉璃罩下,噼啪一声爆响个灯,顿时让沉闷的气氛更添几分凝重。 陆未吟问:“那依祖母之见,孙女儿应如何破局?” 老太君既已分析得如此透彻,必然会为她思索对策。 “破什么局?”老太君抬了抬浅眉,笑得老谋深算,“咱们不入局,由著她们自己折腾去。” 正式的旨意还未下达,此事尚有转圜。 老太君其实不担心,就是生气,一个皇后一个贵妃,逮著个小姑娘博弈,不要脸! 翌日一早,老太君整理著装,领著陆未吟进宫,去赴容贵妃的邀约。 “老身这孙女自幼习武,不通宫中规仪,恐其鲁莽衝撞娘娘,故斗胆隨行覲见,不请自来,还请贵妃娘娘宽宥海涵。” 容贵妃面色如常,“老太君这话怎么说的,你能来,本宫高兴著呢。” 说罢,便让人摆上蟹宴。 淑萃宫锦帘拢系,光线明透,空气中浅香盈动,乃是源自外头的木,而非薰香。 容贵妃频频找陆未吟说话,显得十分亲近,只在瞄到旁边寡言端肃的老太君时,口中鲜美的蟹肉不禁失了几分滋味。 原打算趁此机会探探陆未吟的口风,如今这老太婆杵在这儿,她倒不好开口了。 陆未吟趁机请罪,称不小心將赏赐的金步摇摔掉了珠子,寻不著了,容贵妃哪会同她计较这些小事,隨口说下次若有大小合適的珠子,就让人给她送去嵌上。 说话不方便,吃完蟹,容贵妃没多留。 “日后在宫里,若有什么不清楚拿不准的,或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可来寻本宫。” 临走时,容贵妃轻拍陆未吟手背柔声叮嘱,儼然一副自家长辈的关切姿態。 陆未吟知道,这是在说中秋祭月大典。 大典前,赞礼女官需要提前入宫习仪。 陆未吟恭敬道谢,跟在老太君身后离开。 望著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容贵妃脸上的笑容被一阵香风吹散。 “告诉雷驍,別动萧西棠。” 这颗棋子还有大用,別给她浪费了。 秋景怡人,容贵妃去园子里溜达一圈,摘了朵金丝菊揪瓣玩儿。 宫婢来报,说老太君领著陆未吟去了永寿宫。 容贵妃揪扯瓣的动作倏地一顿。 老太婆去见另一个老太婆了…… 沉思片刻后,容贵妃忽而笑起来,將手中的金丝菊扔到地上碾碎。 “这个老狐狸!” 永寿宫里,太后倚在缠枝莲纹的锦垫上,鬢髮如银丝,笑起时眼角细纹舒展,像一尊被岁月打磨温润的玉观音。 和蔼的目光如同日落前最后一丝余辉,带著未尽的暖意,轻轻落在陆未吟身上。 打量一遍,再转向老太君,“你说你啊,家里已经有四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了,如今又得了个如此水灵的孙女,可真是好福气呀。” 老太君在太后面前自在不少,捧起茶喝了一口,摇头:“头回来见太后娘娘,收著呢,不是个省心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轻响,原来是陆未吟伸手拿糕点时,广袖『不小心』带翻了茶盏。 老太君按著眉心,似十分头疼,“您瞧瞧,我说什么来著。” “这有什么,孩子嘛。”太后笑意不减。 见陆未吟袖子湿了,太后叫人带她去偏殿处理。 等弄好袖子出来,太后已经同老太君聊完了。 太后命人將陆未吟方才欲拿取的那碟糕点装起来,让她带回去吃。 祖孙俩谢恩告退。 待人一走,太后马上著人去凤仪宫,称许久未见皇后,让她过来说说话。 第107章 萧南淮怀疑侍佛 从宫里回来,陆未吟直奔纤绣阁,用挑针將金步摇上的赤珠拆下来,递给萧北鳶。 “这回可以送你了。” 萧北鳶问清楚后才敢接,拿在手里近著看远著看对光看背光看,如获至宝。 傍晚时分,老太君早早的让人备好席面,等萧南淮萧西棠兄弟俩吃过饭再归营。 席上,大家问起进宫一事。 老太君和陆未吟心照不宣,谁都没提赞礼女官的事,只说是容贵妃请去品蟹。 萧南淮罕见严肃起来,“容贵妃居心不良,鄴王並非良配,阿吟你要当心。” 有容贵妃费心遮掩维护,轩辕赫在民间的名声还不错,哪里遭个什么灾,捐银的时候他总是掏得又多又快。 之前和陆未吟的茶楼风波,经有心人引导,如今也推到了护卫头上,时间一长,真假也就无从追溯。 不过,这也就是瞒一瞒普通老百姓,显贵高门里,谁不知道他轩辕赫是个什么德行? 陆未吟点头应下,“我知道了二哥。” 萧南淮又转头叮嘱萧西棠,“你在京畿卫当差,一定要万分小心,凡事照规矩来,別让人拿住错处。” 萧西棠嘴里啃著肉,不方便说话,边嗯边点头。 萧南淮拍拍他的肩膀,“还有,那个陈远山,你多提防著点。” 萧西棠动作微顿,神色黯淡的继续点头。 老太君也对两个孙儿各自叮嘱了一番。 永昌侯府不是小门户,想动家里的孩子並不容易,但谨慎一些总没坏处。 见大家都这么严肃,萧北鳶也暗暗在心里想,最近没事儿就不出门了,免得给家里惹麻烦。 饭后,兄弟二人各自回去收拾。 陆未吟带著尖尖,首次踏足乘风轩。 和萧南淮这个人一样,院子里的景致陈设让人十分舒服,或对称,或环曲,规整又雅致。 不像萧西棠的扶摇轩,完全隨心所欲,怎么高兴怎么来。 屋子若是没人帮著收拾,隨手乱放的东西能多到把他自己埋住。 “二哥,这个给你。”陆未吟递给萧南淮两个药瓶。 “这个是止血药,这个是解毒丸,能解个寻常迷药什么的。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萧南淮跟初入京畿卫的萧西棠不一样,他细心沉稳,加上当差已久,有这两样够用了。 “阿吟有心了。” 萧南淮笑著接过,扭头让长松备茶。 知道他赶著回营,陆未吟没坐下喝茶,简单说了几句话就提出告辞。 萧南淮送她到院门口,忽然问:“阿吟,大哥留在福光寺,真的是在侍佛吗?” 最后一缕夕照掠过他腰间白玉,那点莹润的微明,像极了他唇畔永远悬著的三分笑意。 温润暖人的同时,也像是始终照不透的一潭深水。 “嗯?”陆未吟微微偏头,“二哥为什么这么问?” 萧南淮看向她,双目凝光,比以往多了几分审视。 “就是觉得奇怪,大哥许久不曾出门,为何会突然去福光寺,还被说成是什么善缘郎君……我听长松说,是你执意相邀大哥去福光寺秋游?” 长松的原话是“跪求”。 虽然最后没跪,但阵仗也够大了。 陆未吟粉唇微启,欲言又止,同时视线迴避,露出几分心虚。 萧南淮耐心十足,温和的眼神里隱含鼓励。 犹豫良久,陆未吟缓缓呼出口气,“阿吟不敢隱瞒二哥,確实是我求著大公子去的。” 又停顿片刻,她才继续说:“每次提到大公子,祖母都黯然神伤,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从哪儿听来侍佛治病的说法,就想让大公子去试试,却又劝不动,我这才……” 老太君早就交代过,若有人问起,就推到她头上去。 她以前就为了萧东霆的腿遍求满天神佛,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人起疑。 陆未吟捏紧袖边,“其实我也想过,祖母会不会是被人骗了。可玄真大师是得道高僧,没准儿真有神通呢?再者,我又想著,行不行的,试了再说,就算真被骗,横竖不过是损失些钱財,总好过祖母一直牵肠掛肚惦记著。” “原来是这样。”萧南淮露出恍然神色,“我就说大哥为何会信那玄真的荒唐话,想来不过是为了让祖母安心罢了。” 萧南淮讚许道:“阿吟,你做得对。祖母年纪大了,我们多顺著她一些,她就能过得舒心一些。” 从乘风轩出来,陆未吟又恢復淡然清冷的神色。 身后,尖尖欲言又止。 陆未吟视线微侧,“想问什么?” 尖尖小跑两步凑近,“小姐,大公子治腿的事,为什么不能让其他的公子小姐知道呀?他们是亲兄妹,感情又好,应该信得过吧?” 萧家兄妹几个,彼此牵掛,友爱互助,跟陆家那些个黑心肝的可不一样。 陆未吟脚步未停,头顶树枝错落,在她瓷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尖尖,你记住,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成事之前,任何一点泄露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若不是轩辕璟透底,她连老太君都会一併瞒著。 躲过灭门之劫的先生犹如惊弓之鸟,她若不能守口如瓶,都对不起先生顶了那么久的头套。 回到千姿阁,夜幕已至,小院里灯火通明,让人莫名安心。 梳洗完毕,陆未吟拿了本杂书靠坐在床头隨手翻阅。 不知不觉心思飘远,文字在眼前虚成满篇黑点。 也不知道裴肃到底有没有叫人盯著乌桓部,境外的事又打探不到,还是得找轩辕璟问问才行。 想什么来什么。 采柔挑帘进来,“小姐,王爷邀你明日中午去百味楼品尝新菜。” “好。”陆未吟將书放下,“让星起配合秋……不对,配合望舒,儘快把事情办了,动静闹大些。” 采柔应是,替她拉好帐帘熄灯离开。 第二天,陆未吟突发奇想,出门买了许多糕点和布匹,去善堂探望余老太。 余老太在这里住得不错,脸上有肉了,精神头也好了,说话时总笑盈盈的,不像之前独居时那样一脸苦相。 陆未吟单给余老太留了一盒糕点,剩下的让尖尖和管事一起分给其他人,布匹则拿给大家裁製新衣。 善堂眾人连声道谢。 陆未吟把糕点递给余老太,问她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俩人站在廊前说话,先是閒聊,待左右无人,陆未吟话锋一转,问道:“宋爭鸣给您来信了吗?” 余老太摇头,“没有。小鸣走前说了,他那儿传信不方便,让我就算没消息也別担心。” “嗯,他说得对。” 陆未吟点点头,扯起一丝浅笑,又隨便聊了几句,便叫上尖尖准备走了。 “陆小姐。”余老太粗糙乾瘦的手拉住她,“我老太婆不识字,若小鸣来信,可否劳烦小姐帮我念一念?” 管事冷不丁瞅见她拉著小姐,飞快窜过来。 得知是为了找人念信,“嘖”一声道:“这点小事怎么能劳烦小姐呢?我给你念,我给你念。” 余老太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我怕你乱念。” “嘿,你这老太太……” 陆未吟定定的望著余老太,“无妨。若是来信,你儘管来找我,我给你念。” 管事心想,这些小姐也真够閒的。 嘴上夸讚,“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从善堂出来,陆未吟径直去了百味楼。 轩辕璟还没到,伙计先將她领去雅间,奉上茶点。 茶香隨著氤氳的热气飘散出来,是蒙山雪芽。 陆未吟端起茶盏,正准备尝尝,就见屏风上绣著的墨竹忽地一暗。 玄色锦袍飞快扫过檀木边框,高大挺拔的身姿出现在眼前。 “王爷……” 陆未吟正要起身见礼,轩辕璟摆摆手,“以后若无旁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他坐下来,很快,星嵐也奉上热茶。 陆未吟浅啜一口,惊觉这百味楼的蒙山雪芽竟比侯府的还要香一些。 “王爷喜欢喝什么茶?日后我让望舒备上一些。” 轩辕璟语气认真,“只要不是陆小姐煮的茶,都行。” 陆未吟莞尔不语。 轩辕璟道:“皇后已经下旨,钦点秦见微为祭月大典的赞礼女官。” 陆未吟点点头,“秦小姐实至名归。” “本王秋狩回来去永寿宫请安献礼,听皇祖母频频提起老太君,言下颇为掛怀,故请老太君进宫,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轩辕璟放鬆下来,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平缓语调,如同老友閒谈。 “刚巧又收到消息,皇后想钦点你为赞礼女官,索性一併告知老太君。於皇祖母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也省得你们平白浪费精力与之纠缠。” 陆未吟起身郑重道谢,“臣女深谢太后和王爷。” 前世,她嫁给太子的时候,太后已经不在了,昨日一见,瞧著倒是个和蔼慈爱的老人,至於是否表里如一,那就不清楚了。 轩辕璟摆手示意她坐,“皇祖母见到老太君,应该很高兴吧?” 陆未吟如实道:“太后娘娘与老太君相谈甚欢。” “皇祖母是有大智慧的人,她老人家深居永寿宫,诸事不问,大小事宜一概不管,平时就养养猫,逗逗鸟,只安心享自己的清福。一点小事倒还好,若是別的,本王也不忍心去扰她老人家的清净。” 言下之意,这回事情不大,太后隨手就帮了,但只此一次,下回再被后妃找茬,就得她自己应对了。 陆未吟頷首,“臣女明白。” 赞礼女官只是个开始,这个局,终究得由她自己来破。 此事暂毕,陆未吟望著轩辕璟,表情认真严肃,“王爷可知裴大人是否有派人去盯著白山族?” 她问得坦然,轩辕璟深潭一样的眼眸还是翻起了一层细微的涟漪。 “你好像对北地的事格外关心。” 陆未吟理直气壮,“事关家国安危,难道不应该关心?” 轩辕璟笑了笑,正要说话,窗外街上忽然哄闹起来。 有人惊慌大叫,脚步声杂乱交叠,还有犬吠声由远及近,再跑远。 轩辕璟挑眉,“你点的戏,唱上了。” 第108章 还有翻身的机会? “让开,让开!堵住它!” 是朱焕的声音。 陆未吟走到窗前,屈指顶开一条缝。 楼下街市一片混乱,缺了半片耳朵的壮硕黑犬狂奔乱窜,掠过摊铺,掀翻杂物,灵活迅捷的躲开围堵,搅得满场骚动狼藉。 朱焕汗都下来了,平时追犯人都没这么费力。 人群里,有人认出来,“就是这个畜生把我老娘咬了。老哥,扁担借我用用。” 几个百姓抄上傢伙,配合朱焕和捕手將狗堵在角落。 隨著扁担落下,悽厉的惨叫响起,再几下便没了动静。 朱焕抹了把汗,猛地想到什么,黑著脸,隔著围观人群问隨后跟来的捕手,“刚才被咬的那个姑娘呢?” 捕手答:“碰到个大夫,將她带去医治了。” “伤势如何?” “伤得不轻,手指头被咬掉一根。”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还有人扭头衝著黑犬尸体踢了一脚。 “挨千刀的畜生!” 朱焕挤出人群,掐腰环视四周,“断指呢?要不要找回去?” 旁边一个小老头儿背著手接话,“没用了,找回去也接不上了。” 朱焕又说:“去问问,这是谁家的狗。” 又是那老头儿接话,“不用问了,野狗,老在城西那一片转悠。” 朱焕便不再多言,带著人將翻倒的摊子重新支起来,再回头,死狗已经不见了。 这么大条狗,能燉老大一锅,估计是被谁捡走了。 楼上,窗户轻轻落下。 陆未吟坐回桌前。 轩辕璟似有不解,“遮掩个断指,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隨便找个由头,让江望舒缺一指便是。” 陆未吟摇头,“江望舒这个身份本来就是假的,一旦被人怀疑,断指必会成为追查的关键,必须有个合理且站得住脚的说法。” 断指明显,既然藏不住,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江望舒的手指因何而断。 轩辕璟坐直,眼底聚起深沉的光,“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陆未吟捧茶喝了一口,黑眸如墨,乾坤深藏,“既有爭斗,便是战场,孙子十三篇,又何尝不是处世二十四谋?” 言下之意,是从兵书上学的。 轩辕璟煞有介事的点头,“有道理。” 谈完正事,星嵐招呼伙计上菜,陆未吟也不客气,吃饱喝足,又要了两份新出的点心,给老太君和萧北鳶带回去尝尝。 目送陆未吟走出雅间,星嵐呲个牙傻乐,“王爷,陆小姐现在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连吃带拿的。 轩辕璟喝水清口,缓缓斜他一眼,“带走的点心钱从你月俸里扣。” “啊?”星嵐笑不出来了,“为什么呀?” 轩辕璟起身,负手往外走,“她说要,你就去给她准备,你不出谁出?” 星嵐很快反应过来,“属下知错。” 下回动作不能这么快,得等王爷吩咐了再办,这样点心就是王爷的人情了。 正是中午饭点儿,谁家炒辣椒的糊呛味儿隨风飘到將军府,被紧闭的朱漆大门拦在外头。 庭院深深,秋风卷著枯叶在方砖上打著旋儿。 一身暗纹黑衣的陆晋乾端著餐食站在陆欢歌房门外,消瘦的指节捏紧餐盘,手背拱起条条青筋。 狱中苦熬消磨著他的血肉,连心气儿也一併磨了个乾净。宽大衣袍衬出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將这副空架子吹散。 许久,久到盘子里的餐食都快凉透了,面前的房门终於打开。 丫鬟忍冬侧身让到一旁,“大公子,小姐请您进去。” 陆晋乾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灰暗的眸子终於有了些许神采,心却在此时生出一丝怯意绊住脚步。 他自由了,可是欢儿,他的妹妹…… “大哥。”陆欢歌的声音从屋內传出来,轻得如同幻听。 陆晋乾清了清哑到生疼的嗓子,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哎。” 他端著餐食走进去。 厚重的帘子將窗户遮得透不进一丝光,也將浓郁的药味封在里面,一盏孤灯照著倚靠床头苍白消瘦的面孔,如同一根提早迈入严冬的萧索枯木。 眼眶在一瞬间泛红,陆晋乾嘴唇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连一声“欢儿”都叫不出来。 他不明白,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父亲落下头疾,阿坤命丧黄泉,可怜的欢儿,受尽折磨失了清白,等伤好后还要自梳去奉心堂。 陆晋乾真想叩问苍天是不是瞎了眼,他们又不曾为非作歹伤天害理,为什么会落得如此悽惨的境地? “大哥……”陆欢歌往上坐了坐,马上疼得脸皱起。 陆晋乾连忙放下餐盘想帮忙,却只能无错的举著手,不知道该怎么做。 陆欢歌自己调整到舒服的坐姿,眼中泛起泪光,却笑起来,“大哥,你没事就好了。有你照料父亲,我在奉心堂也能安心了。” 那日,陆奎信誓旦旦,说要进宫去求皇帝收回成命,当时她確实怀揣著一丝希望,只是人走后不久,她就认清了现实。 陆奎不会去的。 若是去了,他的儿子怎么办? 如今陆家就剩这棵独苗了,自然得以他为先。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陆晋乾就从牢里回来了。 既已成定局,与其哭哭啼啼惹人烦,不如表现得豁达一些,把人情抓在手里。 陆晋乾蹲在床前,“欢儿,我……” “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陆欢歌打断他的话。 “我对那尚世子並无情意,之所以去秋狩,也是想著若真能攀上些交情,就能求他想想法子,把大哥你救出来。虽说过程出了偏差,但至少目的达成了,欢儿觉得自己可了不起了。” 她微微扬起脸,抿起唇笑,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如同重锤砸在陆晋乾心上。 自责和愧疚如同两把尖刀,在陆晋乾心里翻绞,即便是得知陆晋坤的死讯时,他的心也没像现在这样痛过。 “欢儿,是大哥不好……” 陆晋乾痛苦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 是他不好,著了贼人的道,被陷害入狱,欢儿为了救他出来,才会受这么多苦。 陆晋乾如今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到底是谁那么阴狠毒辣,不光杀了阿坤,还栽赃陷害他劫狱。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等天亮梦醒,父亲去衙署,他去上值,阿坤去武院,晚上回家,再和乖巧娇俏的妹妹一起吃饭,听她说最近城里又兴起什么样的首饰什么样的衣裳。 等等,妹妹…… 恍惚间,陆晋乾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忘了什么。 “大哥,你別难过,我真的没什么。”明明带著哭腔却在努力装出坚强的声音响起。 只一瞬,杂绪尽去,陆晋乾眼里心里,都只有陆欢歌这个妹妹。 终於,两人情绪平復下来,陆晋乾忍著蹲麻的腿走到桌前,端起粥,发现已经凉透了。 “粥凉了,我叫人热热。” 陆欢歌说:“不用热,我饿。” 这些天她都没怎么吃东西,陆晋乾寻思,吃凉的总比饿著好,便將粥端过来,坐到床前餵她吃。 陆欢歌乖乖吃了小半碗,陆晋乾悽苦的脸上终於有了些许笑意。 待陆晋乾放好碗勺,陆欢歌换上一脸郑重,“大哥,有个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 陆晋乾坐到凳子上认真听著,“你说。” “秋狩时尚世子同我说,明年会起战事,不光如此,圣上还会任命父亲为主將。”陆欢歌压低声音,眼底渐渐有光亮起。 陆晋乾反应有些慢,过了一会儿才提出质疑,“太平盛世,怎会起战?而且明年的事,他如何知晓?” 陆欢歌言之凿凿,“皇上若有征伐之意,必会召集心腹大臣提前商议,尚国公正得圣眷,回去再透给儿子,有何奇怪?” 上辈子是胡部挑起战乱,但她无从得知胡部的消息,只能借尚怀瑜之口,称当今天子有拓疆征战之心,这样才说得通。 陆晋乾半信半疑,“朝中武將眾多,皇上又为何会钦点父亲为主將?” 父亲虽有战功,但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已丟了心气儿,但凡他肯些心思,將军府也不至於没落成现在这样。 陆欢歌偏著头,作出思考的样子,“我也这么问尚世子,他说,是因为满朝武將里,就数父亲过得最不如意……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陆晋乾却很快想明白了。 因为过得最不如意,所以才会拼命抓住这次翻身的机会,竭尽全力去当天子手里那把剑,盼著携胜而归,东山再起。 而且陆家背后无靠山无倚仗,就算父亲战死沙场,皇帝也不用头疼抚恤事宜。 无风自摇的烛光照著两个凑在一起密谋的身影,从陆欢歌这里离开时,陆晋乾的眼睛已经恢復神采,连腰背都挺了起来。 陆欢歌让忍冬將窗帘掛起来,开窗通风。 幽幽凉意涌入,让人神清气爽,沉思片刻,她把忍冬叫到跟前。 “你出去替我办件事……” 第109章 那位姑娘,该不会是姓卫吧? 在祭台密林时,陆欢歌给陆未吟撒药不成反被打晕,再恢復神志,人已经身在营帐。 之后一直没见过陶怡和尚怀瑜,昨天让人出去打听,竟得知二人即將成婚。 想不到最后嫁进尚国公府当世子妃的人竟然成了陶怡! 处心积虑谋划半天,到头来给別人做了嫁衣,陆欢歌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但她不傻,陶怡看上的是昭王,尚怀瑜对她钟情也不似有假,互相併不中意的俩人不会无缘无故凑成一对,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很有可能是陆未吟做了什么。 陆欢歌让忍冬去找陶怡,想弄清楚其中原委。 忍冬按陆欢歌吩咐,去千禧居买了半份红豆糕半份绿豆糕,送去陶家,让西角门的看门婆子转交陶怡。 两人一个喜欢红豆一个喜欢绿豆,以前约见时总这样点,见到这份糕点,陶怡必然会明白。 然而忍冬在角门外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天黑,角门都没再打开过,只能回將军府復命。 “我知道了。”陆欢歌神色平淡,也猜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 墙倒眾人推的道理,她懂。 陆未吟那个亲姐姐害起她来都毫不手软,更別说这种所谓的姐妹。 陆欢歌咬牙迈步,缓缓走到窗边,仰头,清冷的月照著一张素白的脸。 疼痛中,思绪格外清晰。 没关係,没关係,只当是去奉心堂休养生息。 世事无绝对,事在人为,只要她想,就一定能有法子出来! 与此同时,千姿阁里,陆未吟也站在窗前,望著天上那轮趋於圆满的月亮。 不知为何,她这两天总是时不时回想起前世在北地的时候。 北地的月亮没有这么干净明亮。 那里总是有风,风卷著沙子,將天上的月亮也染成了沙子的顏色。 贫瘠荒凉的土地养不活那么多人,於是在爭抢和拼杀中,养出了泯灭人性的恶狼! 凉薄的夜色笼在陆未吟身上,凝成眼底的寒霜,指尖掐进窗框,像是要捏碎那朵浮雕的牡丹。 脊背绷得笔直,连耳垂下的珍珠都停住不晃,整个人好似化为一柄利剑,將拂过衣袂的风切开割裂。 “小姐。”尖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陆未吟骤然回神,收起一身凛冽,回头问:“都收拾好了?” 尖尖点点头,想到收进包袱的那几块硬邦邦的钢板,忍不住问道:“小姐,神医不会是要把那几块钢板填进大公子腿里吧?” 钢板是老金让轩辕璟找人打造,得知陆未吟要去福光寺,轩辕璟便让她顺道带过去。 尖尖一想到要把人的腿划开、填板、再缝上,她就后背发毛。 知道的是治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酷刑。 “也许吧。” 陆未吟隨口应著,坐到妆檯前卸掉釵环,难得的睡了个早觉。 翌日,天还没完全亮,陆未吟就带著尖尖出门了。 灰濛的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秋风裹著湿气拂过,凉意沁人,连时不时响起的鸟鸣都带著几分朦朧的倦意。 车轮压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朝城外疾驰而去,尖尖打著哈欠,靠著车壁昏昏欲睡,好像就是打个盹儿的工夫,福光寺到了。 寺里一如既往的香火鼎盛。 殿前香炉青烟繚绕,铜钟肃穆,黄叶落满石阶,僧鞋踏过的声响里仿佛都透著禪意。 下了马车登阶而上,再从幽径转入,来到萧东霆住的院子。 檐下阶前,流光刚从净能手中接过食盒,一抬眼,就看到陆未吟和尖尖走进来。 “陆小姐。”流光大步迎上去,接下尖尖手中的包袱,“你们来啦。” 陆未吟看了眼他手里的食盒。 盒面右下角有一朵彩绘的荷,还挺雅致。 净能打招呼离开,陆未吟问:“大公子最近还好吗?” 流光领著两人进屋,一边倒水,一边压低声音絮絮叨叨回话。 “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公子的腿有知觉了,就是疼得厉害,有时候整夜整夜的疼,疼到睡不著,大头神医说是好事,还说没法吃药,得扛,扛过去就好了。” 陆未吟看了眼內室门,“大公子在休息?” 流光点头,“昨晚又疼一宿,天亮才睡著。” 话音刚落,萧东霆的声音传出来,“谁在外面?” 陆未吟扬声回道:“大公子,是我。” 沉默半晌,萧东霆说:“进来。” 陆未吟推门进去,萧东霆已经自己撑著起身靠坐在床头。 原本俊逸的面容如今瘦得近乎锋利,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宽大的外袍披在身后,压出消瘦单薄的肩形。 陆未吟瞳孔微扩。 病痛磨人,要是老太君见著,怕是要心疼得睡不著觉。 萧东霆抬了抬瘦尖的下巴,“坐。” 待陆未吟將凳子端到床前坐下,萧东霆问,“家里还好吗?” 陆未吟將他来寺后家里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包括萧西棠任京畿卫校尉,自己伴驾秋狩,如何三试如何得赏。 既已展露锋芒,就没必要在萧东霆面前藏著掖著。 至於伴隨而来的麻烦事,就不跟他说了,反正说了他也帮不上忙。 最后说到老太君迷上烫锅子,吃得积食上火,以及萧北鳶成天在那儿鼓捣她的宝贝珠子,结果玩儿丟了一颗,把整个纤绣阁翻了个遍都没找到。 萧东霆忍俊不禁,眉梢微挑,眸光在陆未吟身上停留片刻,而后缓缓頷首,低声道:“不错。” 也不知道是说她不错,还是觉得家里的状况不错。 陆未吟淡淡提了提嘴角,没说话。 锦被下的双腿又开始隱隱作痛,萧东霆面容紧绷,紧著嗓音说:“你在秋狩得了圣上青眼,又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只怕会有人打你亲事的主意。” 陆未吟眸光微闪,再次被萧东霆的敏锐所折服。 容贵妃的算盘,她可一句都没提。 腿越来越疼,萧东霆改按为搓。 “记住了,你现在是永昌侯府的小姐,管他哪家的公子世子,哪怕是皇子,只要不中意,该拒就拒。我这个残废大哥是没什么用,但家里还有祖母,还有父亲,大家都是你的底气,腰杆子挺直些。” 陆未吟有一瞬惊诧。 他方才说……大哥? 浓浓笑意在脸上漾开,陆未吟起身頷首,“谢谢大哥,我知道了。” 萧东霆有些不自然的別开视线,摆手让她出去。 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压抑的闷哼声响起。 萧东霆攥紧被褥的指节白得发青,冷汗顺著消瘦的下頜滴落,在被面泅出深色的印痕。 流光没进去,神色担忧的看向陆未吟。 陆未吟把老太君给萧东霆带的衣裳拿出来,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公子”,提著包袱去找老金。 “小姐?尖尖!” 采香正守著炉子熬药,见两人从院外进来,十分惊喜。 尖尖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搬了根矮凳坐到采香旁边,“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老金正在配药。 屋里併拢摆著两张长桌,放满大大小小几十个装药的布袋。 听到动静往外探了眼,招呼道:“陆小姐来啦。” “先生。”陆未吟提著包袱进屋,“钢板取来了。” 老金走过来,打开包袱拿出来检查,“行,做得不错,能用。” 陆未吟肃色问道:“先生,大公子的腿疼可有法子缓解?” 老金笑了笑,低头在眾多药袋子里翻找,“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他那个不是腿疼,是经络疼,吃什么都不管用,而且疼是因为经络在疏通在復原,这是好事。”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再这么疼下去,她担心腿还没治好,先把人给折磨死了。 “也不是没有。”老金配好药,拍拍手上的渣子。 “他成天在床上躺著,要么就是在椅子上坐著,门儿都不出,人閒著,注意力都在腿上,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你们要是能给他找点事做,或者有个人能跟他聊聊天逗逗闷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哎,就不会那么疼啦。” “聊天逗闷子?” 陆未吟脑海里浮现出流光逗萧东霆开心的画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老金嫌斋堂的饭菜不好吃,让星起置办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自己开伙。 中午采香下厨,弄了几个菜,有荤有素,还燉了满满一砂锅红烧肉。 肉香远远飘开,尖尖不放心的看向外头,“寺里燉肉,没人管吗?” 采香把肉单独留出来两份,大份给萧东霆流光,小份给星起。 “偶尔大和尚发现了会说几句,但不会进来。” 老金这个院子,宣称住著得了怪病的香客,玄真进来坐了会儿,回去就『过了病气』,严令禁止不许僧眾入內。 陆未吟坐下来,隨口问道:“星起平时不同你们一起吃吗?” 采香摇头,“他整天神出鬼没的,吹哨便来,办完事就走。肉给他留那儿,他自己会吃。” 饭后,尖尖和采香去收拾,陆未吟陪著老金喝茶聊天。 等收拾完,她便领著尖尖告辞离开。 采香送二人出门,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小姐,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陆未吟挑眉,“什么秘密?” “我发现有个姑娘,时常在大公子住的院子附近转悠,偶尔还朝院子里张望,遇到好几次了,有些不放心,就让星起查了查,你猜她是谁。” 尖尖被勾起好奇心,眼睛瞪得老大,“谁啊谁啊?” 陆未吟眸光一转,“那姑娘,该不会姓卫吧?” “这都知道!”采香惊呆了。 日光將陆未吟明艷姝丽的脸照得瓷白清透,眼底浮起笑意。 跟萧东霆和流光打声招呼,陆未吟就准备回去了。 穿过幽径拾级而下时,前方一位姑娘手中的食盒吸引了她的注意。 绘彩莲的食盒……这不是小和尚给流光送的食盒吗? 秋阳將姑娘藕荷色的衣裙照成极浅的顏色,风扯起裙摆,如同碧水皱起的涟漪。 陆未吟快步上前。 或许,她找到让萧东霆的腿不那么痛的办法了。 第110章 完了,卫小姐不要大公子了 陆未吟临走前叮嘱流光,天气好时,可带萧东霆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 流光觉得今天天气就不错,於是將轮椅推到床边,说:“公子,今儿天不错,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腿疼已经过了,萧东霆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外头院边稀疏的竹影,望著那被秋风撕扯的残叶,心境一片萧瑟。 “不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若是被人瞧见,难免引起猜疑,这腿说疼就疼,他也懒得动弹。 流光將轮椅推近一些,拍拍软垫,“陆小姐说了,总在屋里待著不好。” 萧东霆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你倒是听她的话。” 流光抓抓脸,別开视线小声嘀咕,“陆小姐都是为公子好。” 日久见人心,陆未吟来侯府之后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流光不瞎不傻,自能分辨好坏。 萧东霆淡淡“嗯”一声,算是认可他的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但还是不想出去,甚至打算躺下睡会儿。 流光抿著唇,暗自琢磨著,要是强行把公子抱上轮椅会有什么后果。 不等他琢磨明白,外头来人了。 出去一看,竟是陆未吟去而復返。 “陆小姐?” 陆未吟径直往里走,“我同大哥说几句话。” 屋內,萧东霆將刚扯下的外袍又重新披上,“还有事?” 陆未吟自行坐到桌前倒水喝,“我方才碰见一位大哥的故人,大哥猜猜是谁。” 她语气隨意,却意有所指。 “故人?” 萧东霆忽然忆起中午吃过的枣丝小米粥的清甜滋味,面色沉静,却有一股风吹乱心头静池,捲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陆未吟点点头,“我还说奇怪,中午净能小师傅送来的食盒,怎么会在一位姑娘手里?而后想起来,采香同我说过,发现有人时常在院外张望,一打听,竟是被大哥退婚的卫家小姐卫时月。” 萧东霆眼底的光乍明又乍暗,双手攥紧,努力稳住呼吸,以免真实心绪暴露得太过彻底。 “听闻那卫小姐至今不曾婚配,也不知道是没碰见中意的,还是心头不净,不好耽误別人。” 陆未吟递过来一杯水,明眸中透著故意为之的狡黠,“大哥,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萧东霆若无其事的接过水杯,两人对视,多了几分较量意味。 “你不会以为改口叫了大哥,就可以管我的私事吧?” 嘴上这么说,实际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 原来她並未婚配,也没嫁人…… 萧东霆心口钝痛,脑海中迴响起那个大雨天里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开门,就算是退婚,我也要你亲口跟我讲!” 门后,曾经意气风发的萧大公子,蜗牛一样闭眼蒙头缩在被子做的壳里,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恍惚间回神,萧东霆听到陆未吟说:“阿吟不敢,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语气真诚,倒叫他不好说什么。 “我听祖母和阿鳶说起过大哥和那位卫小姐的事。缘起偶然,两心相悦,跨越门第,本该喜结连理,最后却毁在一双断腿上。” 陆未吟坐回桌前,缓缓摇头,言下颇为唏嘘。 萧东霆心绪杂乱,“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陆未吟看了眼窗外,起身,“也是,我还让尖尖留了卫小姐,不好让人家等太久。” “你留她做什么?”萧东霆急得坐直,苍白的面容微微涨红。 陆未吟表情严肃,“自然是问明大哥的意思,再转告给她。女子如,期易逝,总不能让人家姑娘一直这么空耗著。” 说完就往外走。 萧东霆紧盯著她的背影,眼睁睁看著裙摆掠过门框,走出视线。 秋风从窗户涌入,吹动床帐微晃。 新风驱散屋內的沉闷,带来流动的生机,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凝聚,復甦,破土而出。 “陆未吟!” 门外,流光战战兢兢。 陆小姐又说什么了?把公子气成这样。 陆未吟瞄他一眼,嘴角笑意飞快收敛,退回去明知故问,“大哥还有事?” 约摸两刻钟后,寺院一角的凉亭隱在古柏荫下,檐角悬著的铜铃偶尔被风拨弄,发出空灵的轻响。 石桌上搁著两盏清茶,热气裊裊,氤氳出一方静謐。 陆未吟站在朱漆斑驳的栏杆边,月白裙裾垂落,如一片停驻的云。 尖尖將人带来,“卫小姐请。” 陆未吟闻声回头,看向斑驳光影中徐步而来的姑娘。 卫时月並非第一眼美人,面容也称不上明艷,但有一种江南烟雨的温润清秀。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行走时裙裾轻摆,不疾不徐,自有一番端方气韵。 陆未吟上前迎了两步,浅笑頷首,“方才有事耽搁,让卫小姐久等了,” 卫时月福身见礼,声柔如水,“不妨事,母亲正在听大师傅讲经,我本就是要等她的。”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萧东霆在福光寺侍佛,因此每次卫时月来寺里,卫夫人都会陪同,以免惹出非议。 今日恰逢寺中讲经释道,卫夫人便去听了听。 陆未吟邀其落座,將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开门见山问道:“卫小姐是来探望萧大公子的吗?” 卫时月端起茶盏,又放下去,起身回话:“时月隨母进香,听闻萧大公子在此侍佛,顺道探望一下故人,若有唐突打搅,还请勿怪。” 陆未吟仰头望著她,似有不解,“既是探望故人,为何不去相见?” 荷香软袖间抓著帕子的手缓缓握紧,卫时月眉目微垂,从容淡然的脸上浮起无奈苦笑。 “故人不愿相见,就不去扰他清静了。” 扭头望向亭外远山,卫时月眸光沉静,却还是在思及过往时不受控制的乱了呼吸。 当初萧东霆重伤归来,她连哭都顾不上,日夜抄经祈福,只盼他能活。 后来,他保住了命,但坏了腿。 她到寺里点了百盏还愿灯,跪谢菩萨保佑,可等她回到家,却收到他的退婚书。 萧某残躯断脛,形骸俱损,难匹时月小姐琼枝玉质。故请解鸞凤之约,从此参商两曜…… 素笺朱印,一个个字,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跡。 向来端仪守礼的她第一次失了分寸,拿著退婚书,冒著大雨骑马奔至永昌侯府。 老太君亲自迎她进去,却有最后一道门竖在那里,如同天堑。 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只想见他一面。 即便退婚,她也要亲口听他说。 可他不见,就是不见! 也是,他在退婚书上说了,要参商两曜,再不相见……今日叫他继妹出面,也是来撵她的吧! 眸光微晃,卫时月缓缓汲气,“陆小姐放心,我不会再来了。” 她不是不识礼数不知趣的人,她就是听说他在这里,想见见……只是见见。 “卫小姐误会了。” 陆未吟急忙起身拉住卫时月的手,神情郑重,“卫小姐,大哥说,他后悔了!” 卫时月愕然抬头。 耳畔嗡嗡作响,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震得思绪片片碎裂,再互相磋磨,化为齏粉消散。 半晌后,眸间涟漪渐渐化开,只剩下一片澄澈的静默。 眉目微垂,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浅影,卫时月唇边浮起近乎透明的苦笑,风一吹就散了。 “是吗……” 原来,他也会后悔呀! 萧东霆说,时月可信,可如实相告,陆未吟便拉著人坐下,坦言他並非在寺中侍佛,而是暗中治腿。 风摇树梢,晃得卫时月眼中的光忽明忽灭,“所以,他是因为断腿可医,才后悔的?” 治不好了,就决绝的將她推开;如今可医了,又说后悔了……萧大公子可真是『体贴周到』。 陆未吟不通情事,一时间琢磨不透卫时月的心思,但敏锐的听出话音不对。 她摇头嘆气,“断腿重续难比登天,哪有绝对?” 顺势说起萧东霆如何受伤痛折磨,夜不能寐,形销骨立。 卫时月神色冷淡,唯有一双眸子幽深如潭,在听到萧东霆病容时微微一闪,似有暗潮翻涌,又顷刻平息。 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手里丝帕上绣的缠枝莲纹是何时被绞得变了形。 陆未吟话音刚落,卫夫人寻来,將女儿叫走了。 望著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尖尖眉眼耷拉下来,“完了小姐,卫小姐不要大公子了。” “尽人事,知天命。”陆未吟笑著迈步,“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永昌侯府,陆未吟在老太君面前报喜不报忧,只说卫时月暗中送餐食,以及萧东霆双腿已经恢復知觉,绝口不提腿痛折磨,免得老人家担心。 老太君连声说好,除了盼萧东霆顺利治好腿,又升起了新的期待。 一晃到了中秋这日,城中一家茶楼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开张了。 红绸揭下,露出石青招牌上描金的三个字:九荑居。 女掌柜干练利落,腰上还坠著鎏金小算盘,一看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唯有裹纱布的左手看起来有些突兀。 有人好奇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掌柜便是之前当街被野狗咬掉手指的姑娘。 “原来是这么个九荑居!” 皆道荑手纤纤,九指不就是九荑? 人群外围,萧北鳶兴致勃勃,“听说这个九荑居设有专门的女子雅阁,阿姐,下回我们也去坐坐。” 陆未吟笑应,“好啊。” 俩人短暂看了会儿热闹,便转道去布偶铺子挑选兔儿爷。 城中热闹非凡,福光寺的香客也格外得多。 人来人往间,湖绿裙摆掠过台阶,再折入幽径,纤细素手间提著一方食盒,盒面彩莲栩栩如生。 第111章 中秋至,有人聚,有人离 瘦竹倚院墙,细叶边缘泛起枯黄,风过时竹影婆娑,將斑驳的日光筛到下方的流光身上。 流光单手掐腰,用力啃著早上净能送来的素月饼。 隨意嚼嚼囫圇咽下,转身透过窗户看向屋內,搜肠刮肚的想著还能用什么法子把公子哄出来晒晒太阳。 床头,萧东霆拿著手指粗一牙素月饼,尝一口,皱起眉。 难吃得像是下了毒。 某一刻,流光见鬼似的声音响起,“公子,公子!” 萧东霆眼皮都没掀一下。 先说天上有佛光,让他去看,后面又说外头有和尚打架,最后连云端飞龙都扯出来了。 为了让他离开房间去外头,也是煞费苦心。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面的內容,萧东霆心想,这小子倒是长进了,知道利用人的好奇心。 可惜他那点好奇心,早就被腿痛消磨乾净了。 將素月饼放到床前的凳子上,萧东霆端起旁边的茶盏,揭开盖子,清幽茶香中忽然掺进一缕清冽的兰香。 眼角余光里,紧跟著跃入一角湖绿裙裾。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明明是那样清雅的顏色,却灼得人眼眶发烫。 茶盏在掌心剧烈一颤,明黄清亮的茶汤泼洒在雪白中衣上,像极了萧东霆此刻溃不成军的体面。 卫时月在门口久久佇立。 她最后一次见到萧东霆,是他出事后被送回永昌侯府的第二天。 侯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老太君拉著她的手说:“放心,阿霆是个有福的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当时,他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如白纸。 她几乎不敢看向被子下双腿的位置,好像多看上一眼,他就会更疼上一分。 再后来,他醒了,却避著不见她,之后又退了婚,就更见不上了。 哪怕是他到寺里侍佛,她那么多次从院外『经过』,也一面都不曾瞧见。 她想著,果然,断了的缘分,连见上一眼都是逆天之举。 可是现在,他在她面前,不足十步的距离…… 许久后,萧东霆终於僵硬的抬起头,看著门口那张只会在午夜梦回时短暂出现的容顏,震颤发红的眼里盛满歉疚和不安。 还有自惭形秽。 他终究还是顶著这样一副残躯,出现在她的面前…… 卫时月浅浅汲气,转身走出去。 “阿月!” 在唇齿间无数次滚过,却怎么都叫不出口的那个名字,就这样脱口而出。 萧东霆下意识想追,却被使不上力的双腿绊住,狼狈的晃了一下。 抬头时,正对上卫时月急切的目光,心口痛到窒息。 “流光,进来帮公子更衣。”卫时月站在门口说完,这才转身出去。 “来了。”流光应得响亮。 房门关上,卫时月站在廊下,忽有一阵风过,携著香烛燃烧的味道,轻轻吹起鬢边碎发,也捲起一片枯叶落到脚边。 叶脉早已干透,却在阳光下显出明艷的色泽。 卫时月忽地轻笑出声,眼中漾起浅浅的水痕,像是雨后初晴的天光。 这么好的天气,她尘封的心呀,也是时候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屋內,流光悄悄摸到窗前探了眼,再回到床前,压低声音,“在在在,没走。” 萧东霆著急忙慌,想要帮忙却越帮越忙,急得流光拨开他的手,“別动別动,我来。” 终於,衣裳换好了,流光给他披上外袍,一阵风似的衝出去,换了卫时月进来。 萧东霆马上正襟端坐。 卫时月打开食盒,端出一碟月饼,给外头的流光送去一块,再回来,將一块月饼掰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萧东霆。 “母亲做的。她说寺里都是素月饼,一般人吃不惯。” 卫时月的母亲郑氏,是世人眼中离经叛道的存在。 女子三从四德,她倒好,管得夫君三从四德,大事小情都要同她商议。 偏偏她又不擅掌家,连儿女都管束不好。 在外人眼中,卫家长子卫凌空不知天高地厚,本可留任京营,却总想去外头闯荡,郑氏不往回劝,反而任其胡闹。 小女卫时月,不守本分,肖想侯府公子,郑氏也不加以规劝,最后自作自受被退婚。 可在卫时月看来,那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她对儿女从来不是一味的管束,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 知道她前尘未尽,便帮著推掉上门的媒人;知道她心有牵掛,便一次次陪同入寺。 母亲常说,凡事三思而行,思后若还是想,那便去做,做错了就认,撞疼了,就回家去,爹娘都在。 人生漫漫,谁没个和南墙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即便疼上一遭,也好过每每想起,就陷入『如果当初』的遗憾里唉声嘆气。 所以今天,她才有勇气过来! 萧东霆瘦到骨节清晰的手在月饼上悬了许久,忽地下移,握住卫时月纤细的手腕。 腕间的翡翠鐲子碰出清响,还是当初他赠的那只,一如既往的通透如水。 萧东霆彻底红了眼,哽咽道:“阿月,我后悔了,我……我做错了。” 他后悔了,他早就后悔了。 可是不敢去寻她。 怕被她恨,更怕惊扰她的平静安稳。 “我知道,陆小姐都告诉我了。” 卫时月定定的望著他的眼睛,菱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 眸光盈动,到嘴的话化为唇畔一抹浅笑。 她挣出手腕,將月饼餵到萧东霆嘴边,“只此一次,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再错,她认! 流光关上院门,卫时月推著萧东霆在院子里晒太阳。 空气清新,阳光暖而不燥,萧东霆久违的心情舒畅。 待日头西沉,卫时月將人送回屋內。 “我先回去同父亲母亲过节,明日再来,你让流光替我同寺里要间厢房,我时不时住上几天,免得总是来回奔波。” 萧东霆点头,“好。”又说:“我让流光送你回去。” “不用了,母亲在等我。” 卫时月转身往外走,目光缓缓扫过桌上食盒,却並未拿走。 出了门提裙小跑,很快消失不见。 萧东霆让流光把食盒拿过来。 打开隔层,下方放的不是吃食,而是他当初亲笔手书的退婚书。 展开素笺,在他的名字旁,该女方签名落印的地方始终空著。 萧东霆觉得自己混帐极了。 夜幕降临,天上升起的明月还差最后一丝圆满。 整个晚上,萧东霆都在无尽的欢喜和悔恨中度过,这双腿倒是知道应节,没怎么痛了。 京都皇城,九重宫闕在月暉的照耀下如覆霜雪,汉白玉月坛上早早设好青玉案,陈设著七宝琉璃的月神牌位。 两侧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裊裊青烟,隨风捲入云端,似要与天边將满的银盘相接。 女官们手捧金盏,盛著新摘的桂、莲藕、石榴,依次摆上供桌,朱漆托盘里的月饼垒作九层宝塔状,顶上嵌著一颗夜明珠,在夜色中泛著冷光。 秦见微立於月坛东阶,絳纱袍服上的翟纹在浸了桂香的夜风中微微晃动。 执礼时,她双手交叠於腹前,指尖如玉雕般修长洁净,不染丹蔻,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嗓音清越,吐字如珠,晦涩深奥的祭词由她诵读出来,庄重之余竟添上几分优美意境。 皇后头戴九龙四凤冠,列於六宫之首,薄施朱粉,威仪端肃。 眉目低垂,长睫如鸦羽覆下,仿佛世间纷扰皆不入眼,只在祭礼结束后,才噙著浅笑別有深意的看向秦见微。 秦太傅这个孙女儿不错,既有才女之名,又端庄知礼,倒是勉强可与太子相配。 视线微侧,斜向一旁的容贵妃,皇后笑意加深。 容盈这个眼皮子浅的东西,竟给自家儿子相了个舞刀弄枪能猎熊的煞神。 要不是那个姓陆的小丫头靠上永昌侯府,不能让老五添上如此大的助力,她还真是乐见其成。 可惜呀,看不到陆家小丫头拳打夫君脚踢婆母的热闹场面了。 祭月大典结束,秦见微守著燎祭炉里的火彻底熄灭,再送神撤饌,一大堆事情忙完,已经亥时末了。 忙完还不能出宫归家,得在宫中斋戒三日。 熬过规矩繁多的三日斋戒,迈出宫门的瞬间,秦见微紧绷的肩线才终於鬆懈下来。 厚重宫门在身后关上,秦见微头也不回的奔向等候在外的马车。 “小姐。”春枝满脸心疼的迎上去,“这才几天,怎么瘦这么多?” “快走快走。” 秦见微顾不上解释,两条腿翻腾得飞快。 怪不得皇后钦点她为赞礼女官的旨意送到家时,祖父会绷著脸,这差事可真不是人干的。 宫里规矩多到压死人,以后说什么也不来了。 回到太傅府,秦见微直奔主院去寻祖父。 瞧见院子里放著六抬做工不俗的雕箱子,秦见微脸上浮起疑惑,加快脚步。 书房里,秦太傅坐在桌案前,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信,仿佛要將那薄薄一层纸给洞穿。 这封匿名来信,几天前突然出现在他的案头。 信上將私铸兵械案和斥候状告刘柯私通外族的案子结合起来,互相穿插连接,条理清晰,逻辑縝密,最后竟直指太子。 太子忽然折返幽州,呈报回来的理由是察觉到月氏族有异动,可圣上对此事似乎並不在意,这个反应,著实有些耐人寻味。 秦太傅將信拍在桌上。 到底是谁送来的信? 裴肃吗? 信上所言又是真是假? 老太傅神色凝重,眉间蹙起的沟壑里,仿佛蓄著半世未化的雪,眼瞼低垂时,连明耀的天光也照不透那层阴翳。 “祖父。” 门口传来孙女的声音,秦太傅飞快將信收入袖中,隨手翻开一本书摆上,换上笑脸,“微微回来啦,快进来。” “祖父,院子里那几抬东西是什么?” 秦太傅若无其事道:“哦,那些都是皇后娘娘给你的赏赐。” “这么多?”秦见微很是惊讶。 “我们微微做得无可挑剔,自然赏赐就多了。” 秦太傅领著孙女进屋坐下,夸讚一通后,问起她此次担任赞礼女官的心得。 秦见微一副受苦回来的模样,直言规矩多压力大,不敢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秦太傅目光深沉,关心几句后问道:“对了,前阵子你姑祖母旧疾復发,缠绵病榻,至今未愈。族里这些孩子,你姑祖母是最疼你的,微微啊,你愿不愿意去攸阳待一段时间,到你姑祖母床前侍疾?” 第112章 太子回京遇刺,刘柯认罪 秦见微动身去攸阳这日,陆未吟和萧北鳶一起到城门口送她。 天色灰濛,枯黄的梧桐叶飘落街面,被过往的脚步踏出细碎的声响。 萧北鳶拉著秦见微的手依依不捨,“秦姐姐,你要去多久呀?” 秦见微有些僵硬的提了提嘴角,“待姑祖母病癒,自然就回来了。” 多久……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多久。 想不到当个赞礼女官还惹出祸事来了,她回家没几天,皇后就將母亲叫进宫去,要了她的生辰八字,瞧那意思,是要把她跟太子往一块儿凑。 怪不得皇后会赐下重赏,怪不得祖父会突然提出让她去攸阳给姑祖母侍疾…… 太子雅正端方,她对这个人倒是並不排斥,但著实不愿將余生束在九重宫门內,思量再三,还是先避去攸阳,剩下的,就交给祖父了。 秦见微宽慰的拍拍萧北鳶的手,侧头看向陆未吟,眼中带了深意,“阿吟,你……若有心仪之人,就儘早將婚事定下来。” 太子和昭王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如今巡边的马上回来了,眼盲的也瞧得见了,为二人遴选正妃之事应该很快就会提上日程。 放眼遍京贵女,陆未吟是最扎眼的一个,容贵妃那边更是早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若是无意入皇家,就得早做打算。 萧北鳶瞪圆双眼看向陆未吟。 阿姐有心仪之人了?她怎么不知道? 陆未吟郑重点头,“谢秦姐姐提点,我知道了。” 三人依依不捨,直到护卫催促,才最后互道珍重。 目送秦见微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缩成一个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萧北鳶憋了半天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接二连三滚出眼眶。 小姑娘红著鼻子,委屈巴巴,“阿姐,我觉得长大不好。” 陆未吟轻轻给她擦去眼泪,“为何?” “长大了,就要和大家分开。大哥是因为腿伤才留在家,二哥三哥一个月才回来两天,以后你也要嫁人……” 萧北鳶抽噎起来,光是想到那一天,就说不出的难过。 “有聚有散,方为浮生……” 垂眸对上一双懵懂泪眼,陆未吟笑了笑,把话简化,“人生就是这样,有聚有散,你同这个散了,说不定扭头又同那个聚了。” 她让萧北鳶附耳过来,悄悄告诉她萧东霆和卫时月重归於好一事。 “真的?”萧北鳶立时转忧为喜。 泪水还掛在眼角,嘴角已经高高提起,“我就说大哥怎么肯留在寺里侍佛,原来在这儿等著呢。” 知道她误会了,陆未吟也不解释,拉著她走向侯府马车。 萧北鳶先上去,陆未吟刚踏上脚凳,忽见大队京畿卫官兵从城门洞下策马而出。 马蹄铁落地,踏起滚滚扬尘,腰间长刀在顛簸中与冷甲相撞,錚錚声中透著肃杀与焦灼。 陆未吟眼中闪过惊疑。 京畿卫如此大批出动,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萧北鳶凑在窗口,聚精会神盯著飞快掠过的京畿卫官兵,期待能见到萧西棠的身影。 可惜所有人都穿著统一制式的绢甲,且速度飞快,她只寥寥看清几张陌生的脸,大队人马就从面前跑远了。 陆未吟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坐进马车,脑子里思索著前世这个时间点京中是否发生大事。 可惜前世她束於將军府,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且今生诸多轨跡已经更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参考的意义。 后半程,她专注分析今生的局势,將每个人每条线一一梳理。 某一刻,掩在袖间的手用力掐紧指尖,连呼吸也骤然收紧。 是他,是他回来了!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面覆薄霜,肃声交代采柔,“给昭王府递消息,我要见王爷。” 话音刚落,后窗开合,星扬从里间走出来,双手呈上一张字条。 龙飞凤舞的笔跡写著六个字:太子京郊遇刺。 陆未吟一眼扫完,將字条按进掌心搓成小团。 遇刺? 太子巡边两载,隨行者甚眾,就算有人要行刺,也该在远离京师之时,谁会那么不开眼,选在京郊行刺? 窗外透进的天光將踱步的影子拉长又压短,衣袖扇起炉里的软烟打了个旋儿。 绣鞋踏过光影交界处,足尖驀然顿住,陆未吟揭开盖子,將纸团投入香炉。 盖子落下时,与炉身碰出轻微的声响,自此,满室压抑的死寂消散,一切像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陆未吟坐到椅子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茶汤淌过乾燥的喉咙,幽香在唇齿间瀰漫,也让躁动的心一点点沉静下去。 当所有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那个,就是答案。 什么狗屁遇刺,准是轩辕曜那廝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用以转移朝堂对他在幽州『巡查失职』的注意力。 陆未吟放下茶盏问:“裴大人何时能回京?” 星扬回道:“裴大人今天一早进城,这会儿正在宫里面圣。” “刘柯呢?” “关在王爷的暗牢里。” 陆未吟深吸口气,再缓缓呼出。 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结束了。 陆未吟没再约见轩辕璟。 他眼疾初愈,太子又在京郊遇刺,免不了会有人把眼睛盯在他身上,这个时候不便碰头。 之后的几天,京都人心惶惶。 太子回京遇刺,皇帝震怒,朝堂动盪,连街上也是不得安生。 京畿卫挨家搜查,哪怕是大白天,街巷间也时常能见到按刀而过的精甲巡卫。 铁靴踏地,冷硬的甲冑泛起凛凛寒光,偶尔迅捷出动抓走几人,留下茫然无措的围观百姓,惊悸的心许久都定不下来。 外头乱著这些天,老太君没让家里两个姑娘出门,免得被衝撞。 也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太子遇刺上时,刘柯被提上了公堂。 兵部主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因与私铸兵械案併案共查,因此还有镇岳司协同审理。 按理,轩辕璟这个督查使也该到场,但他称病没去。 证据確凿,刘柯已成弃子,除了扛下所有罪责,他別无选择。 儿女有崔氏庇佑,不用担心,可顶了罪,至少他刘氏族人还有一线生机。 皇帝希望膝下子女和睦,案子牵连太子,轩辕璟懒得再掺和板上钉钉的事,索性称病在家躲个清閒。 案子一连审了十多天。 刘柯一开始抵死不认,除了喊冤,別的一个字都不说。 裴肃陆续呈上证据。 先是拿出刘柯往年呈送御前的军报。 十余份军报叠在一起,旁边是十余封月氏族写给刘柯的密信。 比对时间,每次收到密信之后不久,便会有大雍边城遭到劫掠,最后变为成功驱敌的军报送至京师呈到御前。 之后便是那份密约。 密约上刘柯的签名与他手书的任何一封文书的笔跡都不像。 眼看陷入僵局,裴肃让刘柯当堂现写名字一百遍。 只要是他的笔跡,反覆写,难免会混淆该写哪种该藏哪种,还有一些不经意的笔触习惯也会显现出来。 百遍名字落於纸上,其中有七个和密约上的笔跡几乎完全一样。 最后,裴肃搬来一个大箱子,揭盖,金灿灿一片,全是从刘柯外室家中搜来的金银珠宝,其中不乏印了月氏文的金银器皿,以及月氏族特有的珍稀宝石。 刘柯再无可辩,当堂认罪,並供述自己为月氏族大开方便之门,作为交换,月氏族卖给他生铁。 至於所铸兵械,他宣称全部分发给了边镇百姓自卫所用。 后来裴肃派人一查,倒还真给了,却不是白给,而是高价售卖,且分出去的数量只是私铸数量里的九牛一毛。 那些兵械去了何处,裴肃心知肚明,也清楚刘柯不会再往下招,只能到此为止。 卷宗呈到御案时,皇帝刚从东宫探望太子回来。 太子被弩箭射中肩膀,未及要害,但射伤他的那支弩箭,与瑙城地下铸造坊缴获的弩箭完全一样。 第113章 东宫私会心上人,皇后来了 皇帝召见镇岳司指挥使高振,命其彻查太子遇刺一事,限时七日,延期重罚。 坐到御案前,翻看完卷宗,皇帝执笔,愤然落下硃批。 刘柯私通外族、私铸兵械、谋害斥候及兵士,罪无可恕,判处凌迟三百六十刀,连坐三族。 皇后在决定捨弃刘柯的时候便已经向堂妹崔文颖传信,以刘柯在外养外室並生子为由,请崔氏族老联名签署义绝书呈递官府。 案发时,官府已下判定,並將刘柯销籍,故崔氏免受牵连。 一双儿女跟隨母籍母姓,按律可免死罪,但需流放,崔氏按律缴纳重税以赎其罪,免其受罚。 最终,真正付出代价的,只有刘柯及他的族人。 敕命下来的前一刻,刘柯始终抱著一线希望。 皇后承诺过,若是事情败露,会以他的名义交出部分私铸的兵械將功折罪,以求天子法外开恩,不株连宗族。 他总想著,自己对皇后还有威胁,若是她不想法子救他的族人,他就咬她下水,大不了鱼死网破。 然而对方是张金丝网,他只是一尾过江鯽。 昏暗的大牢里,裴肃念完判决,刘柯低垂的头颅骤然抬起,如遭雷击。 “冤枉,末將冤枉,其实是——” 他抬膝起身,气血涌上天灵盖,倏地舌头一麻,直挺挺横在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挥舞双手,瞪著眼,发出意味不明的唔唔声。 两名镇岳司校尉急忙上前按住他,却见其瞳孔中炸开血丝,整个人直挺挺向后栽去。 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形如蚯蚓,吸入的气哽在喉头,双目鼓睁如铜铃,迸出最后一点狰狞的光。 短暂抽搐后,整个人瘫倒在地,眼角流出血泪,已然气绝身亡。 暮秋的雨天,空气里已经提前浸入了一丝冬寒,凤仪宫里,重重锦帘垂落,將本就阴沉的天光尽数遮挡在外。 烛火在鎏金缠枝灯台上微微摇曳,將皇后低垂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指尖的沉香佛珠缓缓轮转,每一粒滚过玉甲时都带起一声极轻的脆响。 凌迟三百六十刀,太惨了,到底立下过汗马功劳,还是给个痛快吧。 至於被牵连的刘氏族人,那就与她无关了,反正又不是受她牵连。 素昧平生,皆为螻蚁。 皇后很是虔诚的念了一段地藏经,希望能送刘柯往生极乐。 月嬋从外头进来,不敢打扰,垂首立在一旁。 皇后声调轻缓平和,“何事?” “稟娘娘,太子殿下將人接去东宫了。” 皇后拨弄佛珠的动作骤然顿住,凤眸抬起,眼底一片凛冽。 沉默半晌,凤釵流苏晃动的金芒映在与外头天色相近的脸上,“孩子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东宫的金瓦上,击出珠玉落盘般的繁叠脆响。 伞下,宫女制式的絳裙掠过白玉阶,露出的却是一双缀玉珠的纤巧绣鞋。 东宫亲卫统领沈烬在前领路——其实都不用领,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殿內,狻猊金炉吐著裊裊雾丝,盘旋如龙。 太子轩辕曜坐在棋盘前,五官柔和,唇色浅淡,鼻樑挺直却不显锋锐。 眼尾略垂,看人时似乎自带三分悲悯。 可只要眼瞼尽抬,便可见到那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不笑时似刀锋凌厉,笑时眉眼舒展,又似春冰消融,亲和温润。 巡边两年,肤色深了不少,消减掉一些养尊处优的精致,看起来倒是显得愈发沉稳了。 玉质白袍隨落子的动作泛起点点流光,身前金线绣制的四爪金龙状如腾飞,彰显出一国储君的端肃威严。 窗外雨声簌簌,轩辕曜忽而抬眸,望向殿门方向。 並未有人来。 他心不在焉,扭头看向桌案上的食盒,终是没了兴致,將手中捏得温热的棋子放回棋奩,端起旁边已经只剩最后一丝余温的茶喝了一口。 终於,渐近的脚步声传来,他听得真切。 眉间似有春风拂过,轩辕曜展露笑顏,虚虚按著受伤的肩膀缓缓起身。 “殿下!” 絳红宫裙飞快掠过殿门,直扑入怀。 无需主子示意,沈烬屏退宫人,带上殿门,抱剑值守在外。 “好了絮儿,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轩辕曜语气宠溺,单手揽住怀中轻颤的人儿,微微侧身,避免碰到伤处。 虽然遇刺是他自导自演,可那弩箭却是实实在在射在了肩膀上。 “到处都在传你遇刺,我都快急死了!” 赵絮儿仰头看他,抿著唇,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微微一颤便滚落下来。 沾一点在羽睫上,映著微红的鼻尖和眼尾,如同凝露的海棠,落进眼里,烙进心底,勾起轩辕曜所有的柔情和疼惜。 轻柔的替她拭去泪珠,轩辕曜柔声轻哄,“不是让人给你送过信了吗?只是伤著肩膀,不碍事的。” “你说得轻巧!” 赵絮儿吼完,恍然意识到这是在东宫,惊惶的望了眼外头,訕訕咬唇,刚刚止住的泪水再度捲土重来。 轩辕曜好声好气哄不住,眉梢一挑,忽然按住肩膀“嘶”了一声。 从小到大,这招百试百灵。 赵絮儿果然顾不上哭了,將人扶到椅子上坐好,清丽小脸上担忧和自责交织。 “是不是方才我撞伤你了?快叫太医来瞧瞧。” 轩辕曜露出得逞的笑,抓著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眼睛,“我好想你!” 赵絮儿吸了吸鼻子,两眼往上瞧,摇头,“我不想。” 轩辕曜爱死了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忘了肩膀有伤,又想去抓她另一只手。 这回是真的疼了,却咬紧后槽牙强忍著,怕她担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轩辕曜拉著她走到桌前,打开食盒,露出一碟黄白相间的金玉糕。 这是赵絮儿之前很喜欢的点心,轩辕曜捏起一块餵到她嘴边,“啊。” 赵絮儿皱眉摇头,“金玉糕太甜了,我现在喜欢吃清淡些的。” 轩辕曜脸上丝毫没有不悦,“行,下回给你准备清淡的。” 他准备把糕点放回去,赵絮儿忽然抓著他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弯起眉眼。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微微颤动,將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玉屏风上,交叠成一对水墨双影。 爱意横生时,沈烬不合时宜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赵絮儿瞬间收笑,嚼都没嚼,咕咚一声,囫圇將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 她打心底里怵皇后,哪怕每次见面,皇后都始终笑盈盈的,看起来温柔又和善——只是看起起来。 轩辕曜眼中的神采也飞快黯淡,趁脸上的笑还没散完,柔声对赵絮儿说:“你先回去,改日我去寻你。” 而后吩咐沈烬,“送赵小姐出去。” 赵絮儿抓著轩辕曜的手紧了紧,留下一句“好好养伤”,提步跟著沈烬离开。 没有风,掌心余温仍旧很快消散。 轩辕曜有些失神的望著手中缺了一块的金玉糕,想咬一口,但脚步声已经近了,只得放回碟子。 皇后迈步进来,他端身行礼,冷沉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母后。” 凤眸肃冷,皇后心口鬱气凝滯。 她从轩辕曜身旁走过,一抬手,將装著金玉糕的食盒扫到地上。 朱唇轻启,声音如冰刃破空,“官眷假充宫娥,潜入东宫近侍储君,太子,本宫且问你,此罪应当如何论处?” 轩辕曜深深汲气,压住心头的不耐,“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入东宫当太子妃,便不算有罪。” 皇后凤眸凝冰,连头上的凤釵流苏都冻住不动了。 “你说什么?” 她將佛珠压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些许神佛之力来压住心头涌动的怒气。 轩辕曜目光直视,语气坚定,“我要絮儿当太子妃,除了她,谁都不行。” 皇后挑眉,怒极反笑,“你要?你拿什么要?” 她走到椅子前坐下,“轩辕璟双目復明,马上接了私铸兵械的案子,一举查到刘柯头上。若非本宫及时断尾,你现在面对的就是天子之威,还能有心思在这儿密会佳人品糕点?” 短短几句话,將轩辕曜彻底从柔情蜜意中抽了出来。 眸光微动,方才还坚定要迎赵絮儿为太子妃的心,在权衡利弊后,很快开始动摇。 絮儿如今只是区区礼部员外郎之女,这样的岳家於他而言,確实毫无助益。 虽为储君,但乾坤未定,他必须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筹码。 见他神色已变,皇后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太子,大局为上,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扶额嘆气,皇后心里是有些后悔的。 太子三岁启蒙,小小身躯坐於案前摇头晃脑,很是机灵可爱,但到五岁时,却不知何故,变得呆板木訥起来。 皇帝心疼他,召了六个年纪相当的勛贵子弟入宫伴嬉侍读,赵絮儿便是其中之一。 彼时的赵絮儿,还是平郡王的嫡孙女,聪明伶俐,娇俏可人,也与太子最是亲近。 当时皇后也想著,两人青梅竹马,若是情深不移,日后便让赵絮儿当太子妃。 可谁成想,太子十三岁那年,平郡王见钱眼开,盯上了西北旱灾的巨额賑灾银。 也不管吞不吞得下,只顾往回划拉,粗浅收尾。 一朝事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人赃並获,最后被抄光家產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赵絮儿被送出宫,很快,太子將其余侍读陆续遣散。 当时皇后只当是太子长大懂事,无需再让人侍读,之后才知道,他那眼里心里,只有一个赵絮儿,其他人於他而言皆为无物。 红顏祸水,小小年纪就魅惑储君,皇后本想直接將人除了,一了百了。 就像收拾太子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只白猫一样。 死了,就不会惦记,太子也就能收心,做他该做的事。 可谁知太子竟在赵絮儿身边留了人暗中护卫。 一击未成,反而闹得母子离心,太子更是放下狠话,只要赵絮儿有任何不测,不管是不是她做的,都会记到她头上。 这一反將,她还真不好做什么了,只能从赵絮儿著手。 等人一及笄,马上让高门嫡子前去求娶,结果这小贱人丝毫不为所动。 也是,都勾上了太子,旁人哪里还入得了她的眼? 太子当眼珠子护著,就这么一天拖一天,拖到如今太子羽翼渐丰,拖到这小贱人將他一颗心紧紧攥著,更是动不得了。 纵是巡边这两年,若要途径风光旖旎之地,太子还会提前传信让赵絮儿过去等著,二人伺机短聚。 好在太子不是个糊涂的,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数。 桌上的茶彻底凉了,轩辕曜端起喝了一口,又苦又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儿臣一时失言,母后勿怪!” 第114章 宋爭鸣来信,提前了 刘柯暴毙,裴肃没有找人验尸。 真相已明,已经没有再追究的意义。 皇帝下旨,在各州府及军营张贴檄文,详列刘柯的几大罪状,同时替楚家兄弟在內的三十四名斥候昭雪平反。 另命兵部速理名册,著手枉死兵士家眷抚恤事宜。 另一边,高振奉命追查刺客,为了解案情,频频出入东宫。 终於,在限期最后一日,於京郊一处深山將刺客一举抓获。 主谋乃是刘柯麾下两名参將。 据其供述,太子折回幽州时已经察觉到刘柯一党的异动,反覆试探,並派人四处暗查。 之后刘柯无故消失,他们以为是太子將人掳走,一路追击,因中途有人打退堂鼓,耽误了些时日,故直至京郊才追上。 假意行刺,实为救人,后来发现刘柯根本不在队列,恼羞成怒,这才射了太子一箭。 除了行刺事宜,二人还交代,瑙城一处破庙下方藏有大量私铸的兵械。 高振已经派人赶去核实真偽,若是属实,便是大功一件。 尘埃落定时,连续多日的阴雨天终於放晴。 这一日,天光正好,风也温柔。 一辆马车在巷口停下。 少年挑帘而出,窜下车,刚好碰到一个黑脸汉子提著鱼篓从旁边经过。 “哟,小石头探亲回来啦!” 阿蒙微怔,而后仰起小脸,响亮的应道:“啊,回来了。” 他回过身,把嘴里含著飴的朱氏牵下来,再接过车夫递来的包袱扛在肩上。 “走,娘,咱们回家。” 娘儿俩手牵手,迈步往家走。 微风和煦,送来小院里略为粗沉的男声,“那根凳子坏了,不要了,回头钉个新的。” 朱氏正盯著路边一只落单的麻雀,听到声音,眼睛亮起来,甩开阿蒙的手激动的跑过去,“大猛,是大猛回来了。” 身后,阿蒙绷直的嘴唇止不住的发颤。 泪水滚落下来,又飞快抬手擦去,在深青的衣袖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印痕。 迈步,又顿住,反覆深呼吸后追上去,“娘,你慢点儿。” 小院里,架子上的瓜藤早就干透了,竹篱笆上的牵牛藤也只剩一片黄叶。 朱氏围著正在院子里扫枯枝落叶的楚风打转,“大猛,你在做什么呀?” 楚风笑著回:“扫叶子呢娘。” “哦哦。”朱氏点点头,又跑去正在拆凳子的楚越旁边蹲著,“大猛,你在做什么呀?” 楚越咬牙发力,把凳子腿儿掰下来,“拆凳子呢娘。这个坏了,不要了,回头给你弄根新的。” 朱氏高兴得拍手,“好啊好啊。” 扭头看到小儿子杵在院边,扬声道:“傻站著做什么,快来帮忙收拾啊。” 阿蒙红著眼看向楚家兄弟。 没在家的这段时间,楚家兄弟偶尔会去看望母子俩。 阿蒙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很多兄长在军中的事。 跑得快,但是脚臭,被斥候小队的兄弟集体嫌弃,五间营房来回撵;话多,爱跟人讲话本,讲著讲著就开始胡说八道,说孙悟空和玉皇大帝其实是亲戚;觉重,夜里临时集结总要踹两脚才能醒…… 同时,他敏锐机警,胆大心细,总是能及时带回准確的消息。 阿蒙知道,大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正同他的兄弟一起守著边疆呢,閒暇时晃著臭脚,侃谈分析孙悟空和玉皇大帝到底是哪门子亲戚。 大哥,不用掛念我,我也不会掛念你,以后咱们继续分工,你守国,我守家! 天穹像一张被清水洇湿的宣纸,薄云浮游,边缘微微透出淡青色的光。 偶尔有风掠过,云絮便轻轻散开,又缓缓聚拢,如同谁不经意呵出的一口气,在凉意里慢慢消散。 阿蒙把下滑的包袱往肩头拽了一把,推开竹门,嗓音清亮,“来了。” 陆未吟已经提前让采柔尖尖过来,將被翻得杂乱狼藉的屋子收拾妥当,还添置了一些新的家具碗碟。 她本打算给母子俩重新置个院子,阿蒙不愿意,她也不勉强。 毕竟,回忆也很重要! 灶房里,米麵油盐已经备好,阿蒙收拾了一会儿,眼看时辰不早,正打算洗手淘米做饭,楚越过来勾住他肩膀,“不做了,今天有人请客,咱们吃好的去”。 “谁请客?”阿蒙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陆小姐吗?” 楚越拍拍他的头,“好小子,聪明。” 四人简单收拾一下,走路前往百味楼。 此时,陆未吟也从千姿阁出发,去角门坐马车。 刘柯伏法,眾斥候终於沉冤昭雪,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祝一下。 百味楼是轩辕璟的地方,也是他让人安排的席面,也就不用担心被人瞧见她和倖存斥候同席,从而引起怀疑。 为了应喜,陆未吟今日穿了身明媚娇嫩的樱緋色,眉目间盈盈含笑,缓和了五官的清冷,更多显出女儿家的娇態。 腕间叠戴了一对桃冻鐲作为搭配,行进间互相撞出微响,脆如泉吟。 坐进马车,尖尖脆声吩咐,“去百味楼。” 马车晃悠起步,行至巷口,微风吹起窗帘,陆未吟视线隨意一瞥,刚好看到外头走过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挑帘一看,还真是余老太。 陆未吟眸光微沉。 这条巷子只通侯府角门,余老太是来找她的……难道说,宋爭鸣来信了? 陆未吟当即叫停马车下去,“余婆婆。” 余老太应声回头。 陪同而来的善堂管事前一刻还拉长著脸絮叨老太太没事找事,大老远过来让人家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帮忙念信,听到声音又立马堆起笑脸打招呼。 “陆小姐,余婆婆请您帮忙念信。” 余老太將攥了一路有些皱的信封递过去,“陆小姐,麻烦你,帮我念念。” 陆未吟笑容温和,余光扫了眼尖尖,“好。” 尖尖笑著对管事说:“天渐凉了,不知善堂可有短缺的?管事可先列个单子,回头小姐转交给老太君。” 管事一听,连声说好。 眼瞅著要换季,冬被冬衣都得提前备上,若能让小姐帮忙呈递老太君,他过阵子就不用再专门跑一趟了。 陆未吟检查蜡封,尖尖领著管事去角门找守门婆子要纸笔。 確认蜡封完好,陆未吟取出信纸念起来,“祖母大人膝下,孙儿叩首……” 信很长,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未提及自己的任何状况,只说一切安好。 剩下冗长的篇幅全部在叮嘱祖母要夏避暑冬添衣,肉汤不能凉食、打哈欠就去睡觉、见到乌云早收衣这样的小事。 一句一列,有长有短。 余老太不认字,但陆未吟念的时候,她还是紧紧盯著信上的字,仿佛能听见孙儿在耳边絮絮叨叨。 “这孩子,拿我当小孩儿。” 老太太笑意浮起,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不少。 陆未吟笑了笑,“他掛念您。” 眉目微垂,指尖轻轻刮过信纸右下角四个被针扎出来的小孔。 小孔呈四角分布,其中一角位置稍远。 这是镇北军常用的摺纸传信法,她再熟悉不过。 余老太回头看了眼角门方向,转身走过去,“我去催催,列个单子咋这么慢呢。” 陆未吟缓步跟上去,眼睛自然望著前方,拿信的双手隨意垂落在身前,宽袖落下去,掩住在手中来回翻折的信纸。 叠完最后一步,信纸赫然成了一支纸枪头,四周空白,中间圈住十余字。 跟隨小孔位置指引,找到对应的四个字:哈、已、领、乌。 陆未吟呼吸微滯,飞快將摺纸拆开抚平,见始终有印,索性揉了一把,將印痕彻底弄乱。 信上落款时间,是两个月前。 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哈图努当上了乌桓部的新首领。 她並不清楚哈图努是何时当上的乌桓部首领,只知道他仅用了八个月就统一了胡地九部,转而向大雍开战。 前世,起战时间是明年八月,倒推回来,也得今年年底才当上首领才对。 陆未吟脚步顿住,墨瞳淬出冰晶。 提前了! 第115章 前世能胜,今生就能枪挑狼头! 前往百味楼的马车里,陆未吟全程未发一言。 冷麵覆寒霜,先前的喜色荡然无存,连同身上的樱緋锦裙都隨著脸上的凝重而失了光彩。 她从不认为自己重生而来就可以掌控一切,深知只是凭著前世记忆从命运手里夺取了些许先机而已。 靠著这些先机,她救下了萧家兄妹,救下余婆婆,在北境提前布下宋爭鸣这记先手。 顺利搭上轩辕璟,帮助楚家兄弟沉冤得雪,如今萧东霆的腿也治癒在望……一切都那么顺利,顺利得让她觉得占了先机就该如此。 可现在,时间轨跡里,有个要命的东西失控了。 世间诸事,牵一髮而动全身,但她现在做的这些,远不足以影响到胡部,更无法推动哈图努提前当上首领。 陆未吟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还是那句话,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都是答案。 她和陆欢歌都能回来,哈图努为什么不行? 若真如此,同样掌握先机的他一定会在更短的时间內统一九部。 恶狼闻过血吃过肉后,只会更加贪恋血肉的味道,待他统一九部,集结兵力,下一步,必定剑指大雍,蹄踏边关。 不能再按部就班了! 双手骤然握紧,再睁眼,黑瞳中暗流翻涌,不变的是目光始终坚毅。 哈图努重生,她的前路將更加艰难,可是无妨,今生的她,永远不会再成为前世那个连出征都名不正言不顺的陆未吟。 前世在应付陆奎那个昏將的同时,她尚能打得那恶狼割地纳降,今生就能一枪挑了他的狼头,血祭伏龙城的冤魂! 到了百味楼,陆未吟跃下马车。 裙裾翻飞,脚步生风,连扬起的髮丝都带著些许凌厉。 尖尖恍惚觉得自家小姐不是去吃饭的,而是去打仗的。 雅间里,楚家兄弟和石家母子已经到了。 陆未吟暂时放下心头沉重,扬起笑脸陪著大家吃饭。 阿蒙年少不藏事,笑著笑著就哭起来,勾得楚家兄弟也红了眼。 唯有朱氏不知愁,一个尖尖加一盘小酥点,哄得她眉开眼笑。 陆未吟嘴角提得有些僵了,不知不觉落下来,面容便显得清冷。 楚家兄弟对视一眼,敏锐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对劲,比之以往,似乎少了点运筹帷幄的淡定。 饭吃得差不多了,陆未吟对阿蒙说:“明日一早,会有个叫杏儿的小丫鬟去找你,你带她两日,告诉她如何照看你娘,对外就说是你远方表姐,家乡受灾过来投靠。等她接手后,你就去凌云武馆找李教头,跟著他学武。” 这个年纪,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时间不能荒废。 对阿蒙来说,学点武艺傍身比较实际。 阿蒙下意识想说不用。 在同龄人里,他打架算是顶厉害的了。 话没出口,冷不丁想起陆未吟在斗场大杀四方的场面,又默默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陆未吟又说:“每月逢十,武院里有武德课,你必须去听。” “记住了。” 交代完,陆未吟让他们母子俩先走,同时让尖尖也出去。 门从外关上,兄弟俩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陆未吟沉声道:“你俩別跪我。” 两人不听,走到座位外头,拂袍齐跪叩拜,“小姐大恩,必当拜谢。” 陆未吟站起来让到一旁,“我不是为了帮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人手,需要有人替我办事。” 她坦诚得近乎直白。 兄弟俩直起身,楚风抱拳道:“大仇得报,沉冤昭雪,从今日起,我们兄弟俩的命就是小姐的了。” 楚越跟著说:“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那个晚上,陆未吟说她有办法收拾刘柯的时候就说过,一旦成事,兄弟二人要受她驱使。 如今便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好。”陆未吟虚扶二人起身,“我现在就有事需要你们去做。” 楚风说:“小姐儘管吩咐。” “坐下说。” 三人坐回桌前。 满桌残羹还未收走,庆祝的喜气却已散尽。 陆未吟指尖轻扣茶盏,青瓷与指甲相触,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酒楼喧囂,窗外市井嘈杂,人声如潮,都在这一刻骤然远去,只剩下陆未吟冷沉严肃的声音。 “楚风,我要你向裴肃情愿,去镇北军效力。你本为斥候,经此大案再入军营,按例应连升三级,或任参领。我要你去找一个叫宋爭鸣的百户长,与他商量行事,揪出潜藏在徐大將军身边的胡部细作。” 攘外必先安內,不把那颗钉子除了,徐镇山隨时可能会遇险。 若是无將镇边,起战时便会失去先机,更会增加伤亡。 兄弟俩的反应和当初宋爭鸣如出一辙,“大將军身边怎么会有细作?” 陆未吟直视楚风,眼底透出一股真挚的压迫,“你只说信我不信。” “我信。”楚越抢先出声,“我相信小姐,小姐说有,肯定就有。” 他们与小姐素不相识,小姐能把俩人的底摸得一清二楚,还帮他们平反报仇,如此神通广大又正直仗义,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楚风反覆思量后点头,眸光坚毅,“我也信。” “好,你现在仔细听我说。” 陆未吟將如何取得宋爭鸣信任,以及细作的特徵线索详细告知。 话毕,她抬起眼眸,深潭静水似的眼底泛起刀锋出鞘前的冷光。 “另外,还有一件事。若有那样一个机会……可能你永远都遇不到那个机会,可是如果碰上了,我希望你能引导镇北军,剿杀乌桓部首领哈图努。一次!” 陆未吟竖起食指,“无论成败,只做一次!” 哪怕是参领,也只堪堪获得进入中军帐报讯的资格,无权参与议事,更无法左右大军动向。 可万一,万一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希望楚风能做点什么。 说不定老天爷看不惯那头恶狼行事暴虐,送了个不起眼的机会让人弄死他呢? 楚越好奇追问:“为何?小姐同那人有仇吗?” 陆未吟不回答,只定定望著楚风。 等他和宋爭鸣碰头,自然就会知晓。 她现在解释哈图努如何暴虐日后如何引战,都没办法给出確凿的依据。 宋爭鸣不一样,她说的话已经应验,宋爭鸣显然是信了她,才会传回那封密信。 让宋爭鸣告诉楚风缘由,比她自己来说更有说服力。 楚风点头,“记住了。” 陆未吟再三叮嘱,不可衝动莽撞,伺机而动即可。 前世在她手底下的人是弟弟楚越,可这傢伙性子不如楚风沉稳,陆未吟怕他惦记报恩莽撞冒进,思量再三,还是让楚风去妥当些。 等诸事交代完毕,楚越拍著胸脯问:“我呢?我做什么?” 陆未吟看向他,“你以报恩为由,留在裴大人身边。” 一旦起战,兵部尚书就是百万边军的后背,裴肃不能有任何闪失。 虽说有星罗卫暗中保护,但明面上多个人,总能更稳妥些。 兄弟二人领命,陆未吟又仔细想了想,儘可能叮嘱详尽。 尤其是楚风。 “记住,我让你去镇北军,是去效力的,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楚风笑道:“小姐放心,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我且得好好活呢。” 席散,楚家兄弟先走一步,一同去找裴肃。 陆未吟喝著冷茶,思索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前世那场仗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胡部经歷內乱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向大雍开战。 之后才知道,近几年雨水频繁,大雍不少城池遭遇洪涝,对胡地来说却刚刚好。 土地相对肥沃的几个部族连年丰收,囤粮颇厚,最后全被收为军需。 水草肥美,牛羊也养得膘肥肉厚。 哈图努极擅攻心,先杀鸡儆猴,几乎將反抗最厉害的那个部族血洗杀尽,打出恶名后再缴械不杀,保存兵力,说是九部內战,实际兵损不大。 在兵力数量上,大雍占据优势,但胡人生来魁梧力猛,拋开技巧不说,光是体格压制就能一对二甚至一对多。 尤其那些人,一个个还都是扛过部族拼爭,顶住刀锋活下来的,小覷不得。 雪梅屏风后,轩辕璟一步迈进,陆未吟听到动静望过去,四目相对时,脸上的凝重和紧锁的眉稍都还未来得及收起。 轩辕璟从未见过她这个神情。 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凝神苦思对策,坚毅中透著孤勇……让人烦躁。 她又不是身后无人,何须孤勇? “王爷。”陆未吟站起身。 既已被撞见,她也懒得再装若无其事,就这么任由愁闷掛在脸上。 轩辕璟拉开椅子坐下去,“他们说你一个人在此坐了许久,本王来看看这桌残席有何特別之处,值得陆小姐如此留恋。” 陆未吟生硬的提了提嘴角,“王爷说笑了。” 轩辕璟面上波澜不显,眼底却带著强烈的探究,“遇到难事了?” 陆未吟坐下来,心底暗暗思量能否將此事告知轩辕璟。 於大雍而言,部族更换首领不是什么大事。 他会信她的话吗? 若是追问消息从何得来,她要如何解释? 窥伺军情,按律当诛,轩辕璟……值得她冒险吗? 第116章 可为王妃? 轩辕璟將陆未吟叫到他专用的雅间。 铺锦缎的桌案上,两只天青茶盏泛著清润的光,氤氳热气繚绕而起,弥散出清幽茶香。 “说说吧。” 轩辕璟捧起茶盏,眉目微垂时极快的扫了陆未吟一眼,再提盖刮沫,气度风流。 陆未吟浅浅提著一口气,迈步,却並非落座,而是走到轩辕璟面前。 脊背笔挺,神情郑重,“王爷,北境恐怕要起战事了。” 轩辕璟动作微顿,抬眼看向面前一身娇粉的姑娘,眸间泛起浅澜,又迅速压下去。 “喝酒了?” “不曾。” “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清楚。” 轩辕璟放下茶盏,目光逼视,“消息从何而来?” 好了,问到关键了。 事到临头,陆未吟提著的气反而落下来,坦然又倔强的迎下轩辕璟的目光。 粉唇轻启,“不可说!” 声调不高,短短三个字,却像在轩辕璟耳朵里钉入了三枚钉子,从未有过的刺耳。 轩辕璟的瞳仁明显外扩,盖子一下下刮著杯沿,摩挲出细碎的声响。 “军情大事,你就给我三个字,不可说?” 陆未吟跪下来,微微垂首,恭敬但並不惶恐卑微,“王爷恕罪!” 不是不可说,是没法说。 她现在只知道轩辕璟和裴肃、以及御史中丞赵礪交情匪浅,並不清楚其势力是否渗入军中。 若是有,她应付宋爭鸣和楚家兄弟那一套说辞会立马被拆穿,一旦被证实虚言,必会引起猜疑。 中止结盟都算轻的,再严重些,轩辕璟说不定会怀疑她有所图谋,居心叵测。 一切皆源自前世记忆,她手头拿不出任何佐证,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否则他肯定把先生叫回来,好好给她扎上几针。 横竖是笔糊涂帐,索性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绷著。 轩辕璟垂眸看著地上的人。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明明跪著,低眉顺眼,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劲儿跟他犟著,让人心生恼意。 轩辕璟放下茶盏,微微倾身,“你信不过我?” 眼前的云纹玄靴动了动,似有重重叠聚的乌云悬在头上,凝沉又压抑。 陆未吟摇头,“不是。” “那为何不可说?” 陆未吟抬起头,迎著锐利的视线望过去,“王爷可愿意相信臣女?” 轩辕璟抬了抬眉梢,“你还挺会倒打一耙。” 目光碰撞,暗暗较劲又彼此试探。 茶盏的热气渐渐散去,窗外街市的嘈杂声被自动隔绝,静謐的雅间里落针可闻。 某一刻,敲门声响起,星嵐的声音传来,“王爷,赵大人到了。” 轩辕璟本是约了赵礪来此,得知陆未吟还没走,就过来看看。 没想到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轩辕璟稍稍坐正,目光移去別处,语气生硬,“出去。” 陆未吟頷首起身,“臣女告退。” 转身时腕间对鐲轻响,轩辕璟不自觉的看过去,目送清瘦又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不多时,星嵐领著赵礪进来。 赵礪六十又五,鬚髮斑白,颧骨微凸,眉间两道深纹如刀刻般分明,那是常年蹙眉凝思留下的痕跡。 眼窝略深,眼珠却清亮如点漆,鼻樑高挺,下頜线条瘦削,自成威肃。 正身落座,伙计紧隨其后,送上新的热茶和点心,再收走桌上的天青盏。 轩辕璟望了一眼没动过的那盏茶,神色间透出几分烦躁。 赵礪也跟著看了一眼,问:“王爷方才见了一位姑娘?” 轩辕璟端起新茶,“债主。” 赵礪问:“可为王妃?” 茶汤柔顺,竟莫名哽了下喉咙,轩辕璟舔了舔发乾的嘴唇,“赵老说笑了。” 赵礪一脸肃色,“王爷也是时候该考虑自己的亲事了。贵女虽眾,可堪为伍者却是凤毛麟角,稍慢一步,说不定就被別人抢走了。” 轩辕璟知道皇后最近正在张罗给太子选太子妃,成亲这种事没什么可爭先的,他並不放在心上。 倒是『可堪为伍』四个字一直盘亘在心头。 不管是王妃还是盟友,他的选择都不多。 和赵礪谈完事,轩辕璟马上派人去请裴肃。 裴肃身边歷来只有一个隨侍裴安,今天却多了个楚越。 一问才知道,楚越说要报答裴肃平反大恩,自愿留在他身边当护卫,撵都撵不走。 轩辕璟问:“他兄长楚风呢?” 裴肃回答:“楚风向臣请愿,称想去镇北军效力,臣已经答应了。” 楚风能从刘柯手里逃出来,后又取得密约密信这样的关键证据,可见是个有真本事的。 既有心继续投军效力,他没有道理拒绝。 轩辕璟却在听到这话时神色微凝。 偏偏这么巧,要去镇北军? 裴肃瞧著不对,眉心挤出两条竖纹,“可有不妥?” 轩辕璟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本王接到密报,称胡部蠢蠢欲动,北地或有战事。你怎么看?” 裴肃表情严肃,“何处来的密报?” 即便是皇子,也不可隨意打探边军情报,换个人,裴肃高低得参他一本。 当初他外出公干,儿子一家在京遭遇围杀,是轩辕璟救下他重伤的孙儿,后又秘密送到他手里,保住了裴家的血脉。 念及这份恩情,裴肃打算先劝,劝不听再参。 话在舌尖滚了滚,轩辕璟如常道:“之前为寻血殭果,派去北地的那批星罗卫送回的消息。” 裴肃知道轩辕璟一直在寻药,神色稍缓。 斟酌后道:“乌延家的赘婿哈图努,此人凶残暴虐,灭尽妻族后当上乌桓部的新首领,四处引战。如今胡地九部一片混战,没有谁抽得出空犯我大雍边境。” “而且,有徐大將军镇守北疆,纵是胡地最强盛的頡部,在镇北军面前也无一战之力,王爷尽可宽心。” 轩辕璟指尖轻叩桌面,神色凝重,“一部不足为虑,若九部合一呢?” 裴肃下意识想反驳。 九部分散数十年,各自占地为政,彼此间抢人抢物,爭斗不乱,哪是说合就合的? 就算真有那么个人统一九部,也必定元气大伤,哪有余力再发起战爭? 就算引战,还有镇北军呢。 不过兹事体大,多加留心也无可厚非,裴肃便改口,“臣会传信给徐大將军,让他盯紧胡部动向,若有异常即刻上报。” 轩辕璟点点头,捧杯喝茶。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方才跪在身前的身影。 她想要的,是这样吗? 此时,陆未吟正在千姿阁默兵书练字。 一篇一篇又一篇,直至各处灯火亮起,桌上的茶换了又换。 最后一个字落下,放下笔,指间可见一个明显的压痕。 燥乱的心终於沉静下来。 “小姐,你看。” 采柔端来热茶,同时还带来一张红底洒金的喜帖。 尚怀瑜和陶怡要成亲了。 国公府给永昌侯府下了请帖,尚怀瑜又单给陆未吟下了一张。 借著秋狩淫秽的把柄,轩辕璟把陶家和尚国公府绑在一起,平时不显,待有机会再伺机发作,便能拿捏尚震。 不得不说,这比陆未吟原来设想的將军器监换人要更高明。 尖尖凑过来看了眼,问:“小姐要去吗?” 陆未吟隨手將喜帖扔到桌上,“不去。” 她跟新人没有交情只有仇,他们不怕她闹么蛾子,她还怕他们豁出去挖坑害她呢。 陆未吟半点没猜错。 尚怀瑜恨她入骨,日夜苦思,从宾客进门开始,到观礼再到宴席,步步谋划,只要陆未吟敢来,必让她身败名裂,比欢儿还惨上百倍千倍。 反正他也不喜欢陶怡,就算婚宴被毁,他也毫不在意。 只要能替欢儿报仇,他豁出去了。 哪怕下了双帖,尚怀瑜还是怕陆未吟不来,大婚前日,又让人给陆未吟送信,声称手里有她害人的把柄,若不想他公之於眾,就在婚仪开始前去西苑与他见上一面。 信上没称谓,也没落款,没提及任何人名,但是知情者一看便懂。 陆未吟不是很懂,她又不曾害人,何来把柄一说? 当天下午,永昌侯府的贺礼送到了国公府。 送礼之人传话,称老太君年迈体衰,不利於行,家里两个姑娘要在跟前照料,恕难登门道贺,另祝新人永结同心,白首齐眉。 也就是只送礼,不来人。 尚怀瑜得知后,气得在房间里摔杯砸盏,觉得自己像极了唱独角戏的跳樑小丑。 翌日大婚,宾客盈门,尚怀瑜穿著大红喜服,木著一张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尚震断腿未愈,坐在堂上接受来客关心和道贺,笑容十分勉强。 尚怀瑜从秋狩回来,支支吾吾说要娶陶怡,他就知道肯定出了事。 留下的护卫一问三不知,外头却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尚陶两家早有婚约,只因八字有差,要藏喜。 藏个屁的喜。 尚震把儿子叫过来一问,冷汗都下来了,这该死的混帐,竟敢在秋狩与人苟合。 没几日,皇帝派人送御药来,还问及二人亲事,被逼无奈,只能硬著头皮把人娶了。 女客这边,国公夫人葛氏一身华服,满头釵篦贵气非凡,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个逆子,去趟秋狩,稀里糊涂把婚事给定下了,还是区区军器监之女,给她气得险些当场厥过去。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娶了县主。 热烈的鞭炮声中,尚怀瑜迎了新娘子进门。 喜倌儿声声唱著祝词,他心里却只有陆欢歌。 他的欢儿,现在一定难过极了。 念念不忘必有迴响,婚仪结束送入洞房的路上,就在陶怡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將一封信送到了尚怀瑜手中。 第117章 洞房夜大打出手,谢佛礼惊现噩兆 忽有长风穿廊过,捲起檐边红绸猎猎翻飞。 尚怀瑜眼眶发热,飞快將信塞进袖子,木了半天的脸上终於有了情绪波动。 喜扇后方,陶怡红唇绷直,握著扇柄的手紧了又紧。 步入婚房,尚怀瑜迫不及待將送喜的人赶出去,关上门,拿出信拆开。 娟秀的字跡展露在眼前: 逢君佳期,红烛高照,妾心虽悵,亦当道贺。 愿君两相欢,白首同心,莫负良缘。 昔日种种,譬如朝露,见日而晞。 从今往后,君为陌路,妾自飘零,一刀两断,各生欢喜。 点点湿印晕开墨跡,尚怀瑜指尖轻触,似被烫到般缩回,心如刀绞。 陶怡放下扇子上前,华冠上摇曳的明珠映著强顏欢笑的脸,“是欢歌的信吗?” 尚怀瑜没作声,將信叠好放进胸前,迈步向外,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陶怡攥紧双手,努力拉长呼吸平復心绪。 无妨,反正她也不是真心喜欢尚怀瑜。 她气的是陆欢歌。 秋狩之后,陶怡一直惦记著陆欢歌的伤势,还想跟她解释尚陶两家结亲背后的隱情。 一日,她换了丫鬟衣裳,妄图偷溜出府,被陶直抓个正著。 不仅挨了一巴掌,还被禁足房间,直至大婚前几日才放出来,却也出不得院子,且身边时刻有嬤嬤寸步不离的盯著。 她知道陆欢歌和尚怀瑜有情,可两人成婚已是定局,无可更改。 枉她一番牵掛,陆欢歌却在大婚之日给尚怀瑜传信。 早不行晚不行,就非得是今天吗? 陶怡憋著一肚子火气坐到夜深,倒是不觉得饿。 待外头人声渐去,尚怀瑜终於醉醺醺的被小廝扶进屋来。 听到动静,陶怡提前拿起喜扇挡住脸。 小廝目不斜视,放下尚怀瑜后闔门而去。 “哎。”陶怡拿扇子在尚怀瑜通红的脸上拂了下,“脱鞋。” 尚怀瑜喝得不少,反应有些迟钝的看向她,动了动身子,拿起一只鸳鸯枕扔到地上。 “你睡地上。” 陶怡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凭什么?” 尚怀瑜手压在胸口放信的位置,留给她一个背影,“就凭这儿是尚国公府。” 陶怡眼中震惊渐渐化为无奈,唇角颤抖,委屈得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可又不是我非要嫁给你的,要不是你……” 陶怡难以启齿,又想到新婚夜竟要被夫君撵去睡地上,不禁越哭越伤心。 明明是她被人糟蹋了清白,成婚也是无奈之举,怎么反而搞得像她刻意勾搭尚怀瑜一样? “你还委屈上了?”尚怀瑜听得烦躁,撑著昏胀的脑袋坐起来。 “昭王殿下都跟我说了,那天晚上的事,他看在尚国公府的面子上,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要不是你嚎那一嗓子,惊动了旁边营帐的人,还被人瞧见我们几个从欢儿的营帐出来,他也不会顺著你爹的话,放出我俩有婚约的消息来进行遮掩。” 那晚,陶家父女走后,轩辕璟单独留下尚怀瑜,便是说了这些。 不光如此,轩辕璟还说,已有人指认是尚国公府在虐杀幼鹿,他已经帮忙遮掩过去了。 甚至让三人画押留供词,也是因为陶直故意扣下星罗卫换新的兵甲,惹得轩辕璟不快,才故意以此拿捏。 故此在尚怀瑜看来,他完全就是受了陶家父女的连累。 好在昭王殿下说了,供词只是做做样子,回头拿到新的兵甲就会销毁,无需让尚国公知晓,不然他非得被父亲打死不可。 尚怀瑜越想越气,酒后脑子发热,开始口不择言,“我说陶怡,你是不是成心的?眼瞧著昭王殿下无望,就想退而求其次,嫁进我们国公府来?” “你混帐!”陶怡羞愤交加,一巴掌甩到尚怀瑜脸上。 尚怀瑜愣忡片刻,慢半拍反应过来,抓著陶怡的衣领將人拉到面前,衝著脸一顿猛扇,而后一脚將人踹到地上。 “我再说一遍,这是尚国公府,你想要日子过得去,就给我夹起尾巴做人。” 说完,尚怀瑜倒在床上,將怀里的信拿出来睹物思人。 陶怡跌在地上,两颊红肿,胭脂晕染,黛眉凌乱,唇角还凝著血丝。 她木然抬手,拭去颊边泪痕,却越擦越。 华冠掉落,珠玉滚落一地,一如她从今日开始支离破碎的人生。 后半夜的月亮悬在树梢,像一块冰凉的玉璧。 廊下的捲帘穗子一动不动,投下一道细瘦的影,斜斜切过方正的青砖。 千姿阁里,尖尖打著哈欠將几盏灯依次挑亮,“小姐,明日再写吧。” 陆未吟不说话,继续专注於笔端,尖尖只好继续去帮著研墨。 又半个时辰,写完最后一个字,陆未吟终於搁下笔,偏头活动僵硬的脖颈。 尖尖见状马上过来帮她按揉,“写完了吗?” 陆未吟面上浮起笑意,“嗯。” 尖尖跟著鬆了口气,“总算是写完了。” 自那日百味楼回来后的第二天起,小姐就开始写什么备战录,密密麻麻,一篇又一篇。 和当初写武考宝典不一样,这回这个写得没那么顺,反覆斟酌思量,偶尔还要撕掉重写。 陆未吟將今天写的最后一篇快速过了一遍,心满意足的放到案头。 尖尖打了水来给她洗手净面,问道:“小姐要把这个给王爷吗?” “对。” 尖尖瘪嘴,“可是王爷不肯见你呀,这怎么办?” 也是自百味楼之后,陆未吟几次约见轩辕璟,对方都直接拒绝。 连藉口都不找,直接就是两个字:不见。 还王爷呢,小家子气的。 陆未吟擦完脸,唇角似笑非笑地抿著,眼尾微挑,眸间似有星子流转。 轩辕璟不见她,反而是个好消息,若真起猜疑,早把她叫过去盘问质问逼问了。 但总这么见不上面也不行。 擦完手,锦帕投入水中,“既然约不著,那就等他来找。” 翌日,雨。 九月末的雨天已经提前窃得一丝冬寒,陆未吟出门时,尖尖给她添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缎子披风,下摆缀著银线绣的缠枝纹,风起时如烟波微漾。 老太君给萧东霆和流光备了冬衣,她今日要送到福光寺去。 她这边前脚出门,星扬后脚就回昭王府报信。 窗外细雨绵绵,透进几许微末的凉意,轩辕璟挽袖煮茶,室內暖香盈盈。 分出茶汤,端起尝一口,好喝。 同样的茶同样的水,陆未吟能煮得那么难喝,也算独树一帜了。 星扬敲门进来,“王爷,陆小姐去福光寺了。” 轩辕璟抬眼,“本王让你盯著她了吗?” 星扬心虚望天,“不是,陆小姐让我跟您说一声。” “滚!” “属下告退。” 轩辕璟又喝了一口。 同一杯茶,此时已经变了滋味。 她又想搞什么? 临近中午,马车缓缓停在山门前。 远山如淡墨晕染,雨雾低垂,將福光寺裹进一层青灰色的软纱。 朱红的山门在朦朧中只剩一抹暗影,仿佛被雨水洗褪了顏色,唯有钟楼翘角上悬掛的铜铃,偶尔折射出一星湿漉漉的光。 陆未吟撑伞下车,单手提起鼓胀的包袱登阶往上,连脊背都不曾弯一下。 尖尖打著伞跑在前头,去叫流光来接东西。 等流光跑出院子,陆未吟已经只剩最后十来步就到了。 接过包袱,流光迫不及待分享喜讯,“前几日取了夹板,公子的腿已经能挪动些许,大头神医说等百日期至,应该可以下地站了。” 院门是关上的,流光推开门让陆未吟进去,又即刻关上。 穿著一身湖水碧的卫时月站在廊下,眉目含笑,“陆小姐。” 陆未吟將伞交给尖尖,頷首见礼,“时月姐姐无需客气,日后唤我阿吟即可。” 卫时月从善如流,“阿吟。” 陆未吟扭过头,看向桌前轮椅上的萧东霆,唤了声“大哥”。 萧东霆抬了抬下巴,“坐。” 卫时月收起棋盘,给陆未吟倒了杯茶,说:“你们兄妹二人先聊,我去斋堂取些膳食。” “不用。”萧东霆將人叫住,“你坐,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卫时月撑开伞,没好气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你不吃饭,別人还不吃了?” 说罢,叫上尖尖一起去斋堂。 陆未吟垂眸喝茶,目不斜视,等卫时月走了,才抬眼打量萧东霆。 距上次见面已有月余,萧东霆再次大变。 虽然还是有些清瘦,但脸颊已经看不出凹陷,面色红润,双目炯炯,一身颓意尽数消散。 不光他,连外间的陈设都变了。 以前只有桌椅柜子,茶具都是寺里备的粗陶杯碗。 如今布了缎面桌席,置了香炉,茶具换成了青瓷,桌上摆著棋盘,柜子上还放著不少书。 同样的日子,同样的地方,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过法。 陆未吟不禁感慨,情爱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 流光把包袱提进屋里收拾,萧东霆掩面轻咳两声,问:“家里可还好?” 陆未吟如实回话,“一切都好,大哥放心。” “阿棠他们两个当差可还顺利?” “上回休沐回来,都说挺好的。” 萧东霆点点头,端起茶杯,飞快看了陆未吟一眼,有些不自然的低头喝了一口,侧过视线望向院外的雨幕。 “前些日子,孟平来看我,说容贵妃时常召你入宫。” 陆未吟面色平淡,“也不算时常,拢共叫了三回。第一回品蟹,祖母陪我一起去的;第二回刚说上话,她就被皇后叫走了;前几日邀了好几位小姐入宫赏画,皇上带著昭王过来,她伴驾君侧,也就没找我说话。” 听到昭王时,萧东霆眼底有些许波动,又很快消隱。 “她若明著提到亲事,你就一应推给我父亲,儿女婚事,本就该听从父母之命。” 陆未吟点点头,“我明白,祖母也是如此交代的。” 顿了顿,陆未吟问:“大哥腿愈后,可打算再回镇岳司?” 镇岳司最近变天了。 高振派魏平安前往瑙城查证是否真有兵械,在此期间,高振追查另一起案子时受伤,自请卸任,魏平安带著大批兵械回京,立下大功,已於数日前升任镇岳司指挥使,与东宫往来频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振这是在给人腾位置。 魏平安惯会往自己头上揽功绩,也不知道他是真瞒过了皇帝,还是皇帝本就有意將镇岳司交给太子。 毕竟在陆未吟看来,前世皇帝对太子的栽培也算是不遗余力。 萧东霆下意识將手按在腿上,脸上露出思量神色,“到时再说。” 陆未吟点点头,又说:“之前答应了玄真大师,待大哥离寺时,需配合他做一场谢佛法事,届时还得劳烦大哥。” 侍佛百日,菩萨显灵把腿治好了,玄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给福光寺扬名的机会。 投桃报李,萧东霆很乾脆的答应下来。 他顶著善缘郎君的名头才有此『奇遇』,到时跟寺里多交代几句,也就不用担心旁人盲目效仿。 歷时三月,从初秋到初冬,百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期至离寺这日,萧南淮萧西棠提前安排好休沐,早早的陪同老太君来福光寺接人。 无数香客涌入福光寺,也想看看萧大公子侍佛的结果。 晨光初透,寺內钟鼓齐响,浑厚与低沉交织,震盪山门。 萧萧朔风中,五彩经幡迎风翻飞,绣满经文的帛带泛起微光。 大雄宝殿前,九层铜炉香菸繚绕,供桌上百盏酥油灯齐齐燃亮,火光跃动,映得殿前金匾上『万德庄严』四字流光溢彩。 百余僧眾齐颂佛经,声如浪潮,细密层叠。 萧东霆坐在轮椅上,手持佛珠,虔诚闔目。 玄真站在他旁边,身披袈裟,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庄重。 两人面前,四个小沙弥守著半人高的手抄经文,一张张投入青铜炉,火苗卷过,飞快化为沉落的灰烬和扬起的青烟。 待经文焚烧完毕,眾目之下,萧东霆由流光搀扶著从轮椅上缓缓站起,转身面向殿內诸佛作揖深谢。 人群中,老太君老泪纵横,陆未吟余光微侧,只见萧家三兄妹反应各不相同,却是如出一辙的欢欣狂喜。 短暂沉寂后,全场如沸。 眾人爭相伏跪,头抵青砖,或祈求,或懺悔。 玄真以杨柳枝蘸取净水,轻洒四方。 人声渐止,水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彩,落在眾人肩头,如佛恩轻抚。 瀰瀰梵音中,忽听得一声脆响,盛水的瓷盏竟在玄真手中裂成两瓣。 净水转眼漏尽,与此同时,焚烧经文的青铜炉忽然炸响,扬起灰烬腾空,於风中飞舞翻卷,如同飘雪。 玄真高深的面容换为凝重,匆匆迈入大殿。 殿门合上时,依稀可见他伏地叩拜的背影。 殿外议论纷纷,萧东霆坐回轮椅,默默看向正和萧北鳶谈论此事的陆未吟。 第118章 借势,搅弄天下风云 萧东霆的谢佛法事,成了这个初冬第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一时间,街头巷尾不是在谈论他侍佛百日坏腿能立,就是在聊法事上出现的噩兆。 九荑居楼下大堂,几个妇人围坐一桌,磕著瓜子扯閒天儿。 “听说玄真大师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迈出殿门就吐了血。” “听说金佛都垂泪了。” “垂泪吗?我怎么听说是泣血?” “泣血?” “是啊,听寺里的师傅说,金佛泣血,玄真大师跪佛参悟,这是佛祖藉助善缘郎君的谢佛礼向世人昭厄示警,说是今年有地方要遭雪灾。” “这还用昭示?去年平城遥城都遭了雪灾,今年冷得这样早,只会更严重。” “不不,大师说的是南方。” “这不是瞎扯嘛,南方连雪都少见,哪来的雪灾?” 几人各执己见爭了几句,很快又岔到谁家婆媳打架上去了。 江望舒在柜檯后面拨著算盘珠子,飞快瞄一眼,又收回视线,专心理帐。 有熟客从楼上下来,她迅速搁笔,扬起笑脸送至门口。 短短几步路,就售出去二两极品铁观音。 站在阶前送客,凉风吹乱鬢边髮丝,江望舒抬手勾至耳后,左手指套上的白玉映著暗沉的天色,散发出极淡的温润光泽。 伙计端著两盏热茶走到柜檯前唤她,“掌柜的,好了。” “来了。” 江望舒应声,转身折回店里,从伙计手中接过茶盘,压低声音吩咐,“去问问西四那桌要不要添些茶点。” 二两瓜子坐半天了。 端著茶盘上楼,楼上由湘妃竹帘和绣屏风分割出东西两堂。 东堂为寻常雅间,西堂则是女客专用雅阁。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西堂入口处有侍女看守,男客止步,伙计也不得入內,內设贴壁小道直通后厨,有专门的茶婆子负责传送茶点。 江望舒走向东堂最僻静的一处雅间,敲开门送茶入內。 “王爷,小姐,请用茶。” 轩辕璟身著暗青锦袍,重叠的流云暗纹托起一对金线勾勒的白鹤,再以细腻的银线绘出简约的云水,贵气中透出三分閒適。 茶送来,他淡淡掀起眼皮,“什么茶?” “蒙山雪芽。”陆未吟接话,“王爷说过,只要不是臣女煮的茶,都行。” 轩辕璟斜她一眼,端起来闻了闻,又放下去,“不喜欢。” 江望舒看向陆未吟。 陆未吟微微侧头,江望舒会意,径直告退离开。 轩辕璟气到发笑,“陆小姐得了容贵妃看重,今非昔比,如今本王在你这儿竟连杯中意的茶都喝不上了?” “臣女不敢,只是王爷日理万机,还是先谈正事再选茶吧。” 陆未吟站起身,双手呈上亲自手书的备战录,“请王爷过目。” 轩辕璟接过来,隨意翻开。 待读完一页,腰身已坐得端直,表情也认真起来。 是陆未吟写的,他认得她的字,有一种收束手脚的工整。 第一篇是粮秣储备,第二篇是兵械整备,之后还有城防工事,兵员徵调,方方面面皆有涉及。 轩辕璟心底的震惊开始有些压不住,从凝沉的双眸间泄出些许。 “这些,你也是从兵书上学的?” 陆未吟坦言,“还有我外祖父的治军手札。” 为了写这本备战录,她又偷摸去翻了外祖父的遗物箱子,希望外祖父在天之灵能够宽宥谅解。 “你……” 轩辕璟合上册子放到桌上,目光带著执著的探究,“你为何始终觉得会起战事?” 陆未吟已经不再执著於让轩辕璟相信会打仗。 “这份备战录,臣女是以十万胡兵为例,从各个方面做的擬战筹备。对一国边防来说,无论这仗打还是不打,都该提前做好相应的军需储备。还请王爷转交裴大人,也算是臣女为大雍固疆尽的一份心。” 她直接转交,怕裴肃不认真看。 大雍的军需储备其实还算完善,最致命的缺陷,是低估了胡人的战力和战备。 北境太平了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忘了,胡兵几乎个个阔身长臂,力大者甚至能徒手拧下人头。 还有军需。 所有人都以为胡部扛不了多久,可那场仗,打了好几年。 她这本册子,明面上是在说大雍备战,实际字里行间反覆提及胡部的战备军需,以及近几年雨水充沛或可让胡地丰囤余粮。 只要裴肃用心看过,就一定会派人去胡地摸底。 一个陆未吟,在天下大势面前,渺小如螻蚁。 她能做的,只有儘可能引起轩辕璟和裴肃的重视,让他们去搅动这盘棋局。 轩辕璟將备战录按在掌下,盯了陆未吟半晌,忽而笑道:“我会请裴大人仔细拜读,绝不辜负陆小姐一番苦心。” “王爷英明,实乃万千大雍百姓之福。” 陆未吟脸上漾起笑意,坐回座位捧起茶盏,恍然想起轩辕璟说他不喜欢蒙山雪芽。 正打算问他喜欢喝什么,就见他端起茶喝了一口。 瞧那神情,似乎也没有不喜欢。 备战录的事情聊完,轩辕璟抬了抬下巴,“说说萧大公子谢佛礼的事儿吧。” 陆未吟笑意微敛,眸光盈动,显出几分高深。 “谢佛礼是我的主意,这是当初请玄真帮忙时就承诺过的,毕竟借用了人家的地方,帮著扬扬名声。至於谢佛礼上出现的噩兆,以及所谓的雪灾昭示……” 她话锋一转,反问:“王爷觉得南方有可能遭雪灾吗?” “世事无绝对。” 以前老金也说,他的眼睛大概是治癒无望了,因为没有人能集齐那三味药,甚至因此定下五年之约。 若他五年內找不齐药,老金就带著家人离开。 可陆未吟出现了。 她连五个月都没用到,就替他找齐了药,彻底治癒了他的眼睛。 南方的冬天也偶有下雪,一些山高寒盛处积个雪压垮个窝棚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陆未吟又问:“那王爷觉得,太子会信吗?” 清丽面容上,浅笑饱含深意,盈动眸光中透出几分狡黠。 像只漂亮又狡猾的小狐狸。 轩辕璟明白过来,幽深的眼底射出箭簇般的锋芒。 “是不是真有雪灾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不信。” 陆未吟垂眸饮茶。 她没告诉轩辕璟,这场雪灾真的会有,而且会死很多人。 第119章 一人之力,覆万千冻骨 前世,太子巡边回来,三军齐颂,朝臣拥戴,皇帝深感慰藉,特命太子监国,考察其治国之能。 太子临朝,励精图治,宽厚仁德,备受讚誉。 跟太子毫无交集的时候,陆未吟也以大雍有此储君为幸。 直到她当上太子妃,见识过太子人后的真面目,才开始质疑,这样的人,真的能担起国君重任吗? 事实证明,不能! 一次偶然,她听到太子跟幕僚谈及一位刚擢升为京官的布政使,得知了一件旧事。 正是在太子开始监国的这个冬天,南方数州遭了雪灾。 初时突降大雪,道路封冻,部分贫户房屋坍塌。 地方按常规奏报,称“雪深数寸,民有冻馁”。 太子只当南方偶寒,不至大害,便命地方酌情賑济。 谁料灾情持续恶化,大雪连下,江河结冰,炭价暴涨,贫民冻死街头。更有流民涌入州城,爆发骚乱。 地方急报一封接一封的送到京都,冻殍数字与日俱增。 东宫属官截留驛报,私呈太子。 此时本该即刻採取措施全力賑灾,可太子为了掩盖自己误判,篡改奏报,將重灾按轻灾论处,仅拨银五万两。 大灾当前,五万银不过是杯水车薪,太子深知填不住这个窟窿,便將賑灾银全部发往灾情较轻之地,塑造出灾情可控的假象,同时博取民心。 另一边暗派亲信找到当地布政使,强兵堵路,將试图外逃求生的灾民困在原地。 烧毁州县灾册,灭口县官,自上而下,逐一清除证据。 陆未吟清楚记得陆奎下朝回来,夸太子賑灾及时,称“冻毙不足千数,且多为乞丐流民”,可重提旧事时,那幕僚说的却是“幸未损及殿下英明,否则那十万余冻骨就是下墮黄泉,也要在炼狱里偿其罪责。” 十万余! 太子欺上瞒下,用十万余性命,保住了自己监国期间政通人和的美名。 好一个『励精图治宽厚仁德』的储君! 那一刻,陆未吟甚至起过念头,想著豁出自己弄死他算了。 如此轻贱人命的储君,待其问鼎九五,天下皆为螻蚁。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可是那时候,可与太子一爭者,只有一个目不视物的轩辕璟。 枉顾人命者自是不配为君,可一个眼盲之君,又能否维持一国安稳? 陆未吟陷入两难,而且老天也没给她有所作为的机会,就把索命的陆欢歌送到了她身边。 今生,因幽州失察,加上遇刺受伤,皇帝没有交给太子监国重任。 就在陆未吟以为这回只能让轩辕璟賑灾,不能坑太子一把时,皇帝感染风寒喘疾復发,病了。 虽然晚了些,但这监国大任还是到了太子头上。 这就有意思了。 太子如今正在询查吏治,夙夜不怠,已有美名传出,与此同时,玄真参悟到南方將有雪灾的传言也愈演愈烈。 这日,皇后將玄真请进宫讲经论道。 庄严肃穆的皇家佛堂,金砖铺地,藻井绘九品莲,樑上悬著七宝瓔珞佛幡。 佛前供鎏金八宝香炉,裊裊青烟笔直上升。 皇后端坐在铺了厚锦的紫檀莲台上,金玉尽去,只以一支檀木簪綰髮,手持沉香念珠,眉目间敛尽威仪,只余一片澄明。 玄真趺坐蒲团,身前摊著一本纸页泛黄的《金刚经》。 二人中间隔一池清水,铜製莲灯浮在水面,隨风微动,火光轻颤。 皇后手指轻拨念珠,“大师常言『无住生心』,如今太子监国,本宫夙夜掛心,唯恐有失。若真无所住,何以治纷扰?” 玄真合十微笑,“娘娘观心若止水,波澜自息。” 皇后眉目微垂,虔诚合十,“还请大师解忧。” 玄真道:“万般烦恼,皆由心生,忧思如影,非外言可破。阿弥陀佛。” 皇后抬眼看他,施然从莲台起身,凤眸渐厉,国母威势也隨之显露。 “非也。本宫之忧,大师可解。” 玄真面不改色,不动如山,背心却已渗出冷汗。 “娘娘请讲。” 皇后步伐极缓的走向殿门,明亮的天光打下来,將她拉长的影子投到玄真身上。 “本宫要知道,萧东霆的腿由何人治好。还有,大师所参悟的南方雪灾,背后又是何人指使。” 她念佛,只求在心里留一方净地,却並不信佛。 侍佛治腿显灵昭厄这样的鬼话,骗骗那些无知百姓也就行了。 玄真紧张到喉咙干哑,却是连吞咽唾沫都不敢。 好在陆小姐一早就交代好了应对之法。 “娘娘求解,贫僧知无不言。萧施主的腿確非侍佛治癒,而是有人暗中医治。” 皇后回身挑眉,“可知是何人?” “贫僧偶然撞见过一次,那人戴著喜娃头套,不见面容。瞧身形,很像住在北三院的一位香客。他自称身染怪病,日日在院中煎药。” “可还在寺中?” 玄真摇头,“那人比萧施主早几日离寺。具体何时离开,贫僧未曾留心。” 陆未吟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后续事宜能由采香接手,马上將老金送走,以免夜长梦多。 给萧东霆送冬衣那日,她离开时便將老金一併带走了,之后全家经轩辕璟安排出城,自此无人知晓去向。 早走早安心! 玄真有问必答,並答应配合皇后搜寻此人,显得非常识时务。 “如此说来,所谓的金刚善缘郎君,也是萧家让你配合演的一场戏?” 玄真无奈嘆气,“侯府势大,贫僧不敢不从。” 皇后继续问:“南方雪灾之兆,又是何人授意?” “这……”玄真抬头看她一眼,有些惊惶的站起身。 “娘娘恕罪。贫僧確实不知,那日半夜惊醒,便见一人蒙面,执剑立在床前,逼迫贫僧依言而行。贫僧一人死不足惜,可对方以全寺僧眾性命要挟……” 皇后抬手打断。 过程无足轻重,她只要结果,“一点线索都没有?” 玄真凝神想了想,“谢佛法事之后,禪房中无端多出一沓银票,就是不知是否为背后之人所留。” 皇后唇角微扬,“倒是个懂规矩的,还知道添香油钱。” 微微頷首,又恢復到最开始淡泊雅静的样子,“今日闻听大师妙解真諦,如拨云见月,本宫心开意解,不胜感激。” 玄真长舒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皇后派人送玄真回去,顺道前往北三院探查替萧东霆医治之人的线索。 院子已经住进新的香客,最后只找到那个喜娃头套,以及落在墙角的几片药材,完全无从查起。 倒是玄真拿出来的那沓银票,一下子就指明了幕后之人。 “昭王?” 听完稟告,皇后捏紧手中佛珠。 “对。”崔行晏恭敬回道:“其中一张银票的折角里夹了一丝硬绢布,经核对確认,与星罗卫的落星袍顏色材质完全相同。” 皇后抬手扶额,颇为烦躁。 那死瞎子,果然不是个安分的。 “去,稟告太子,让他自行定夺。” 崔行晏领命,来到东宫。 太子正准备去向皇帝匯报政务。 听完崔行晏的稟告,在去紫宸殿的路上,太子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龙榻四周垂落著明黄纱幔,殿內没有燃香,只有淡淡的药味弥散。 皇帝穿著明黄中衣,面容有些憔悴。 喝完汤药,再清水净口,最后含住一小块片,抬眼看向床前刚稟完政事的太子,讚许的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太子紧绷的肩线稍稍舒缓,上前两步,正打算关心一番,吴尽言来报,说昭王来了。 皇帝展笑,“让他进来。” 轩辕璟迈步入內,先后向皇帝太子行礼。 內侍送茶过来,轩辕璟自然接过,奉到皇帝面前,“父皇,您可好些了?” 皇帝接茶喝了一口,面容亲和,“好多了。” 太子立在一旁,生硬的提著嘴角,心底五味杂陈。 永远都是这样,父皇只在轩辕璟面前才会这般和顏悦色。 以前是因为他瞎,如今好了,竟还是如此。 果然,人心生来就是偏的。 床前,轩辕璟接过茶盏,又回身递给吴尽言。 “儿臣新得了一只蓝羽鸚哥儿,性敏温驯,如今已学会几个小词儿,献给父皇。回头让內侍拿进来,给您解解闷儿。” 皇帝坐在床前,双手撑在腿上,好奇问道:“都会些什么词儿?” 轩辕璟笑道:“就会两个,安康和吃饭。” 皇帝哈哈大笑,“还是只实在的鸚哥儿。” 深邃的目光往旁边扫了一眼,皇帝招招手,让太子也近前来。 “朕听说福光寺的法事上出现厄兆,称今年南方將有雪灾,你俩各自说说,如何看待此事。” 轩辕璟正身垂手,心思百转。 眾所周知,那厄兆出现在萧东霆的谢佛礼上,父皇只说法事不提人,便算是表明態度,默认了萧东霆侍佛治腿的说法。 榻前问策,自然是太子先答。 “回父皇,儿臣以为,佛门讖諭之说本属虚妄,不足为信。南地暖燥,纵偶有降雪,亦难成灾。儿臣怀疑是有奸人居心叵测,假託法会,蛊惑煽动百姓。” 说到最后一句,太子转向轩辕璟,笑意恰到好处,既不失储君威仪,同时也不会让人觉得高傲骄矜。 “二皇弟,你觉得呢?” 轩辕璟拱手,“太子殿下所言甚是。”接著转向皇帝,“父皇,儿臣也以为,或有奸人妖言惑眾,应著人彻查。” 太子眸光微动,暗觉好笑。 这瞎子不知道银票中夹了绢丝,一查就能查到自己头上,还在这儿装模作样。 他转向御榻,正要请命,就听见皇帝说:“太子初掌朝政,眼下又忙於整顿吏治,抽身无暇。如今兵械案已了,昭王閒著也是閒著,就你去查吧。” 轩辕璟拱手正欲领命,太子抢先道:“父皇,儿臣其实……” 其实他也没那么忙。 纵是再忙,也不能让轩辕璟去查,贼哪会自己查自己? 然而话没说完,皇帝一双深瞳已经凝光扫来。 太子急忙垂首,咽回后半句话。 轩辕璟目不斜视,就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儿臣领命。” 第120章 容贵妃的交心话 兵械案尘埃落定,轩辕璟的督查使一职自然隨之卸任。 皇帝改授其按察使之职,隶属御史台,专司监察地方賑灾事宜。 京中流言扰乱民心,本就归御史台管辖,此事交由他来查,便不算越权行事。 轩辕璟领旨告退,皇帝留下太子。 烛火在青铜仙鹤灯台上跳跃,父子二人一坐一立。 太子玉白蟒袍下的肩背绷得笔直,静默的空气仿佛凝成一块无形的冰,压得人喉咙发紧。 皇帝抬手拂了拂衣袍,“太子可是不想让昭王去查福光寺一事?” 太子打量龙顏,心思转得飞快,拱手躬身,恭顺回话,“儿臣只是觉得尚有余力,且二皇弟眼疾方愈,儿臣不想他过於劳累。” 皇帝缓缓摆手,“政务浩繁,非一人之力所能揽尽。你记住,为储之道,不在躬亲琐务,而是持纲挈领,择人任事。”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喉咙发痒,浅咳两声,吴尽言奉茶上前,待饮茶平息后才继续说:“昭王沉稳內敛,进退有度,之前兵械案,朕觉得他办得不错。” 不居功,不邀赏,不矜能,尤其后续收尾,因牵扯太子而避嫌,甚合圣意。 太子面上不显,顺著话夸了轩辕璟几句,垂落的眼瞼下藏尽锋锐。 他听明白了,父皇让他把轩辕璟用起来。 行啊,那就用吧。 南方雪灾?呵! 他倒要看看,能有多大灾。 从紫宸殿出来,太子站在阶前,烦躁的揉著眉心,吹凉风定了定神,转身走向凤仪宫。 这些日子,因为挑选太子妃的事,他和皇后闹得有些僵。 皇后相中秦太傅的孙女秦见微,但秦家明显不乐意,避祸似的將人送去攸阳侍疾。 老太傅倒是没明著拒绝,只与他分析当下局势。 容贵妃背后,其兄容恆身为御林军统领,与大批武將往来甚密。 他虽为太子,手下却只掌著近京的五万兵马,归属麾下的武將也不过寥寥几人,故此应首选武將之女为太子妃,笼络將心。 太子一听,此话有理。 反正他心里只有絮儿,其他贵女纵有千般姿色也入不了眼,索性就拿这个由头去应付皇后。 武將门庭里能养得出什么好姑娘?且由著她慢慢选去,如此也能拖延一些时间,让他好好考虑考虑要如何应付絮儿那边。 毕竟,他无数次的承诺过,今生只会娶她为妻。 想到心上人,太子总是习惯性绷直的身躯微微鬆弛下来,眼底万般思量逐渐化开,唯剩一道繾綣的相思。 视线越过重重宫墙,望向远方灰白的天际。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囚鸟,被困在这金碧辉煌又冰冷的笼子里,进不得,退不得。 幽幽一嘆,迈步穿过光线略暗的宫廊,走下白玉短阶,天光再现,视野豁然开朗时,忽见侧前方有宫婢领著一人从折廊转向淑萃宫方向,下意识凝眸望去。 身姿笔挺,如同玉立。 一袭清雅的碧落蓝裙,外罩月白色云纹斗篷,行走时如披了一身薄雪,仿佛从她身边掠过的风都比別处冷上几分。 匆匆而过,因距离稍远,连脸都没有看清,很快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 太子知道近日容贵妃也在忙著给轩辕赫挑选王妃。 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气质倒是与其他贵女颇为不同。 太子並不在意,微嗤一声,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隨步渐远处,冬阳透过沿途的枝椏,在陆未吟瓷白的脸上落下变换的光影。 墨眸凝霜,袖间的手久久紧握。 朔风呼啸而过,仿佛全部钻进了胸口那个看不见的箭孔,再渗入四肢百骸,將骨血凝冻起来。 一直到步入淑萃宫,略显沉闷的暖意烘在身上,陆未吟深吸浅呼,僵硬的脸上才勉强能挤出两分笑意。 摘下披风交给旁边的宫婢,踏入暖阁,里面不见容贵妃,只有轩辕赫歪在椅子上喝茶。 陆未吟面不改色,福身行礼,“臣女给王爷请安。” 轩辕赫瞥她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又马上咽回去,浑身上下透著一股倔牛戴枷身不由己的安分。 抬抬下巴,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陆小姐来了,快坐。” 接著眼皮一掀,斜向旁边宫婢,“还不快把东西拿上来?” 很快,宫婢捧来一只红木雕扁盒,放到陆未吟面前的桌上。 轩辕赫走过来打开,取出托在云锦上的缠丝翟鸟金簪。 簪子做工极为精致,雀羽根根分明,羽翼上缀著十二颗明珠,喙衔赤色宝石坠,色泽深邃而炽热,华贵非凡。 轩辕赫拿起簪子放在陆未吟鬢间比了下,偏头打量,语气勉强,“嗯,还行。” 陆未吟状似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母妃说之前赏赐你的那支步摇摔掉了珠子,让本王给你打一支更好的。瞧瞧,可还喜欢?” 最后一声询问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只要她敢说不喜欢,就要衝上去咬她一口。 容贵妃铁了心要陆未吟当儿媳,不仅让容恆突击鄴王府,带走了轩辕赫费心藏起来的最后五个琴姬,还命令他给陆未吟打首饰。 一件不行就两件,两件不行就十件,总之要送到陆未吟心坎儿上,点头说满意才算过关。 陆未吟並不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拿的东西。 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两步,“谢过娘娘和王爷的好意,臣女无功无德,不敢受此重赏。” 轩辕赫坐回椅子,將簪子拿在手里晃著把玩,“你不要?” 陆未吟頷首,“臣女愧不敢受。” “不识好歹。” 轩辕赫隨手將簪子扔回盒里,厌烦的背过身去,拿手勾桌垫上的穗子玩儿。 宫婢奉茶进来,就见俩人一个站著一个坐著,別说聊天了,中间就像隔了道无形的墙,互相之间连空气都不流通。 放下茶退出去,很快,容贵妃笑盈盈的进来了。 “瞧本宫,靠椅子上坐会儿,竟睡过去了。”见陆未吟站著,马上招呼,“站著做什么,坐呀。” 目光一转,笑意瞬间收起,冷冷瞪著慢悠悠坐直的儿子,“不是说府中有事吗?忙你的去吧。” 轩辕赫巴不得赶紧走,当即起身告退。 转身时狭眸从陆未吟脸上扫过,暗含警告。 容贵妃看在眼里,后槽牙咬紧。 要不是有外人在,她高低得给这不成器的两脚。 飞快扫过半搭在盒上的簪子,容贵妃收好情绪,携著香风坐到陆未吟旁边,精致面容上浮起几分无奈。 “未吟,是不是赫儿惹你不快了?你且告诉本宫,本宫替你好好收拾他。” 陆未吟已经猜到容贵妃今日召她来的用意。 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开门见山了。 她面带惶恐的站起身,垂首道:“娘娘言重了,鄴王殿下待人宽厚,臣女未有不快。” “他宽厚?” 容贵妃忍不住笑出声,以眼神屏退左右。 微微倾身,执起陆未吟端端叠在身前的手,褪去平日威仪,露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未吟,今日无外人,本宫同你说几句交心的话。自秋狩开猎那日,见你一身红装策马而来,本宫便生了心思,想让赫儿迎娶你为鄴王妃。” “娘娘……” “你且听本宫说完。” 容贵妃抓住她试图缩回的手,尾指高高翘起,以防护甲刮伤,贴心之余又不自觉的显露出强势。 “本宫知道,你与赫儿的相识很不愉快,此事是赫儿对不住你,让你受了委屈。可是未吟,人若总是往后看,是走不远的。” 容贵妃轻拍陆未吟的手背,抬眸凝视,颇具深意。 从秋狩回来,她就一直在找机会,想跟陆未吟开诚布公的长谈一次。 她看得出来,陆未吟面上恭顺,实际是个有主见的。 要想她以后尽心为轩辕赫筹谋思量,这婚事就得她自己点头。 日光斜斜切过雕窗欞,在厚锦窗帘上投下歪斜的影子,鎏金香炉里香已燃尽,只剩一缕残烟飘起,又被不知哪儿钻进的凉风卷得没了踪影。 陆未吟在淑萃宫待了大半个下午,离开时日影西沉,已近黄昏。 身后,容贵妃望著远去的背影,眸光逐渐变得冰冷锋利。 是个有主见的,却也是个不听话的,费这一通口舌,只得到一句“皆听父母之命”。 容贵妃明白,这算是拒了,毕竟自己那个儿子……算了,不提也罢。 她现在手里倒是还有筹码,可是为了一个陆未吟捨出去,值当吗? 另一边,陆未吟在宫婢的引领下走向宫门。 容贵妃这一下午的话,三分坦诚,三分劝导,三分权衡利弊,最后剩下一分则是骨子里透出的高高在上。 毕竟她只是侯府继女,能嫁给鄴王做正妃,算得上是天大的抬举。 她並不想树敌,因此一直態度恭顺,就是不知道容贵妃会不会再打別的主意。 看来得来一记猛料,让容贵妃自己断了这个念头才行。 第121章 母妃呀,那女人是个疯的! 宫墙的阴影在夕阳余辉中渐渐拉长,如同一柄钝刀缓慢切割著青石地面。 陆未吟的绣鞋踏著领路宫女的影子,脑子里正专心想事,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循声看去,就见轩辕赫从旁边的甬道口跨出来,双臂环胸,满脸厌恶毫不遮掩,“聊得够久的,让本王好等啊。” 甬道內,陈墨背身而立,身形半隱在阴影里。 陆未吟照常行礼,只是恭顺消减,露出真实的稜角来。 前方宫门已然在望,轩辕赫挥退领路宫女,慢条斯理走到陆未吟面前。 嘴角噙著笑,却不见半分温度,倒像是精致面具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森然冰冷的真容。 “你没答应吧?” 声音低缓,挑起的尾音里透著戾气。 陆未吟抬眼直视,气势填起矮半头的身量,“这是自然,臣女与王爷,没有共结连理的缘分。” 轩辕赫满意点头,“那就好。你要是真同本王睡一张床上,本王真怕半夜忍不住爬起来弄死你。” 凉风过境,轻轻扬起陆未吟乌黑的髮丝。 “若真有那一天,王爷倒是无需有这样的顾虑。” 唇畔笑意缓缓加深,长眉连娟,眸深如渊,“臣女半夜忍得住。” 半夜忍得住,其他时候就不知道了。 轩辕赫表情微滯。 这是第一次,陆未吟毫不遮掩,完全在他面前显露爪牙。 她是笑著说的,轩辕赫冷不丁想起以前在茶楼,她也是这般笑著笑著,然后搬起琴在他身上砸了个粉碎。 这女人是个疯的,她真干得出来。 轩辕赫下意识退开两步,手指摩挲下巴,打量间带著深思,“本王实在好奇,永昌侯府那个老婆子可知晓,真实的你其实是这样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遇君子则礼,逢小人则防。老太君慈祥和善,作孙女的自当温婉乖顺。” 话音刚落,余光瞥到前头宫道上来人了。 陆未吟凝眸望去,竟是陆欢歌。 真不知道该说冤家路窄,还是老天开眼,她正等一个机会呢,居然这么快就把陆欢歌送到了她面前。 心里马上有了盘算,陆未吟状似失神,慢半拍收回视线。 轩辕赫循著她的目光扭头望去,只看到一角清灰裙裾拐出宫门。 很快,穿暗絳纱袍的宫人折回来,从对面宫道离开。 这个装束,是尚仪局的人。 轩辕赫想起来,他进宫的时候,曾看到尚仪局的典簿在宫门口等人。 尚仪局典簿专司宗室玉牒草案,在新入宗室者进宫拜謁时记录其生辰封號,再於玉牒修纂时与宗正寺核实对接,正式录名上牒。 近来新入宗室的,唯有一个静贞郡主陆欢歌。 听说陆欢歌伤得不轻,父皇特准她伤好后再入宫拜謁谢恩。 所以方才那个,是陆欢歌? 陆家这对姐妹也是很有意思,听说在陆奎的生辰宴上,妹妹给姐姐送毒手鐲,险些废掉陆未吟一条胳膊。 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轩辕赫眼底掠过一丝热切,脸色却阴沉下来,冷笑道:“本王拭目以待,看你何时被扒下这张虚假的麵皮。” 陆未吟面色疏淡,並不接茬,只略微欠身,“王爷若无训示,臣女告退。” 转过身,不疾不徐的走向宫门,直至身后轩辕赫的身影消失在甬道,脚步才开始加快。 甬道拐角后,轩辕赫环过身前的手一下下拍著胳膊,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眼底那点热切逐渐扩散至整张脸。 有戏看了。 另一边,陆未吟疾步跨出宫门,外面空地上,车厢相接的两驾马车都很眼熟。 马车挡住宫门守卫的视线,另一侧,尖尖被打得歪过身去,又马上跪直,嘴唇绷成一条线,却硬是咬著牙不肯弯半寸脊背。 郡主身份压下来,她不得不跪。 跪归跪,却不代表她服。 忍冬站在她面前,巴掌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带著几分泄愤的快意。 原以为被选为贴身丫鬟是天大的好事,没想到竟得跟著这个倒霉郡主去什么狗屁奉心堂,把后半辈子都给搭进去了。 憋了那么久的火气,今日总算逮著机会,她自然要一次出个够。 陆欢歌站在车厢投下的阴影中,冷眼望著尖尖飞快肿起来的脸。 因即將去修行,她穿著一身清灰綾衣,腰间系了条暗青丝絛,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斜立著,泛起冰冷的光。 分明是素净淡泊的打扮,神色却极为倨傲,昂著下巴,端足了郡主的架子。 斗不过陆未吟,她还能收拾不了一个贱婢? 早在將军府的时候她就看这个死丫头不顺眼了,拿著將军府的月银,眼里却只有陆未吟,早就该好好收拾一通。 “静贞郡主好威风啊!” 陆未吟绕过马儿大步上前,森冷的气势將忍冬逼退回陆欢歌身边。 陆欢歌收起脸上的凛傲,取而代之的是隱忍的恨意。 陆未吟拉起尖尖,同时示意伏跪在一旁的车夫起身。 最后才抬眼看向陆欢歌,微挑的唇角极尽讽刺,“怎么,静贞郡主在等我行礼?” 陆欢歌目不转睛的盯著她,幽冷的眸光如同深潭里浮著的两盏鬼火,冰冷锋利,直刺得人脊背生寒。 许久,才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声音,“陆未吟,如今你可满意了?” 陆未吟手指轻碰尖尖红肿的脸,滚烫。 眉心蹙起,摇头,“不满意。” 陆欢歌瞪大双眼,眸光凝成锋刃,恨不得每一眼扫过,都能从陆未吟身上刮下一片肉。 “你害我至此,竟还不满意?” 她的清白,她的姻缘,她的自由……陆未吟已经將她最重要的东西悉数毁灭,竟还说不满意! 陆未吟冰冷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一旁缩著脖子的忍冬,下頜微侧,“去,她如何打的你,加倍给我打回来。” “不、不……”忍冬惊惶后退,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陆欢歌,“小姐……” 她想说是小姐吩咐,自己不过是听命行事。 可是不行,她还得在陆欢歌手底下討生活。 在陆未吟眼神震慑之下,忍冬连躲都不敢躲,膝盖一弯跪在地上,任由尖尖的巴掌落在脸上,几下就被打得涕泪横流。 冷风一吹,脸皮和头皮一起拉直绷紧。 “陆未吟,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欢歌气得发抖,面颊抽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张精致的皮囊下撕裂而出。 打狗还要看主人,她是郡主,她是郡主! “静贞郡主此言差矣。” 陆未吟一步迈入阴影,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周身盖过冬寒的冷意扩散出去,仿佛连路过的风都给冻住了。 “你、你想做什么?”陆欢歌攥紧双手,定住本能想要后退的脚步。 方才看到陆未吟和鄴王在一起谈笑风生,联想到自己的悲惨,陆欢歌气得心口疼,走出宫门看到候在马车前的尖尖,便想著出口恶气。 她是郡主,刚刚面圣出来,又是在宫门外,嚎一嗓子便会有宫门守卫过来查看,这才有恃无恐。 直到陆未吟走到身前,强大的压迫感像山一样压下来。 还有那双眼睛,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陆欢歌发觉自己好像又错了。 寒意从背脊攀升,瞬间卷向头顶,陆欢歌扭过头,本能的想跑。 “来——” 陆未吟眸光一暗,闪电般伸出手。 陆欢歌只来得及喊出一个短促的音,就被紧紧扼住了咽喉。 覆了层薄茧的手紧贴喉骨,再猛然施力,將人按向车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车厢受到撞击,微微摇晃。 陆未吟纤细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阴影,余光飞快扫过车厢后露出的袍角,眼底不见波澜,只有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平静的泄露出几分残忍和决然。 “打个丫鬟算什么欺人太甚?现在才是!” “你……” 陆欢歌拼命去掰她的手,一张脸迅速憋成猪肝色。 车夫嚇得背过身去,猝不及防和藏在车厢后的轩辕赫对上,赶紧又转向另一边。 忍冬看到这一幕,惊恐的垂下头颅,不敢多看一眼。 尖尖停下动作,脑子里有过一瞬想要上前劝阻的念头,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她要做的,是坚定的和小姐站在一起,而不是去质疑和干涉小姐的决定。 很快,她又扬起手,继续往忍冬脸上招呼。 小姐说了,加倍打回来。 不过数息,陆欢歌眼白上已经爬满血丝,泪水滚落,瞳孔因极度惊惧而缩小,喉间发出含糊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姐字的发音。 强盛的杀意笼罩,陆欢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和之前秋狩射靶那次用箭瞄准不一样,陆未吟这回是真的要杀她,就此刻,现在! 掐住喉咙的手虽然纤细,却硬得如同铁铸。 实在掰不动,陆欢歌翻著白眼,凭著仅存的一丝理智,用手背拍响身后的车壁,希望能將宫门守卫引过来。 马车后头,轩辕赫確定陆未吟是真的动了杀心,这才迈步走出来。 “两位陆小姐这是……做什么呢?” 陆未吟迅速收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静贞郡主噎著了,我帮帮她。” 被鬆开瞬间,陆欢歌像被抽了筋骨般瘫软下去,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 喉咙里灌进一大口空气,引起一阵猛烈的呛咳。 瞳孔涣散著,眼泪混著冷汗糊了满脸,泛著白光的视野里,所有人都变成模糊的剪影。 她甚至都没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只凭求生本能摸索著爬过去,抱住对方的腿。 虚弱又艰难的出声,“救、救命!” “滚开。”轩辕赫嫌恶的抬脚把人踹开,“脏死了。” 尖尖退到陆未吟身后,忍冬顶著几乎快要肿圆的红脸爬到陆欢歌身边,一边帮忙顺气,一边喊小姐。 遥远的声音骤然拉近,陆欢歌的意识终於恢復清晰。 方才那一阵,两耳嗡鸣一片混响,偏偏那声“脏死了”清晰落入耳中,如尖刀扎在她心口。 顾不上伤心,陆未吟已经走上前,居高临下睨著她,“静贞郡主,还请你向鄴王殿下言明,莫要惹出不必要的误会。” 眼尾上挑,拉长声调,“我方才,是在帮你,对吧?” 劫后余生,陆欢歌的魂儿都还没有完全归位,光是听到陆未吟的声音,就忍不住一阵颤慄。 喉咙剧痛,方才濒死的窒息感也没散尽,陆欢歌呆滯一瞬,捣蒜般点头,哑著嗓子回答:“姐、姐姐说得对……多谢!” 最后两个字出口,陆欢歌死死咬著唇,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 一刻也不敢多留,她撑著忍冬起身,狼狈的爬上马车飞快远去。 陆未吟若无其事的对著轩辕赫微微福身,“时辰不早了,臣女也先行一步。” 此处空阔,没了马车遮挡,吹来的风捲起薄薄的尘雾,肆意呼啸。 望著逐渐融於暮色的车影,轩辕赫忽然想起秋狩最后一夜。 听说陆欢歌失踪的时候,陆未吟还带人寻她来著。 但是刚才,他可丝毫没瞧出姐妹之情,倒像是水火不容的世仇。 一对亲姐妹,一个风头大盛,受帝妃重赏;一个失踪受辱,饱受凌虐。 忽然想到什么,轩辕赫瞳孔震颤。 陆欢歌倒那大霉,该不会是陆未吟乾的吧? 仔细回想秋狩那几日的细节,虽然並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跡,但直觉告诉他,他没猜错。 轩辕赫呼吸猛滯,下頜线绷得极紧,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趁著宫门未闭,他飞快跑向淑萃宫。 母妃呀,那女人是疯的,要不得,真的要不得! 第122章 家! 陆未吟回到永昌侯府,天已经快黑尽了。 整片天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玄色绸缎缓缓覆盖,只剩下东南角还残留著一小片暗青,像是被谁不小心撕破的缺口。 府门前的灯已经亮起,朦朧暖光洒落,陆未吟自下方经过,清冷的眉眼不禁染上几分暖意。 跨过门槛,忽听得马车声靠近,回头望去,只见另一驾侯府马车从角门那边过来,停在门口。 这么晚了,谁还要出门么? 疑惑入府,拐个弯,就听见萧北鳶焦急的声音,“祖母您跟著来,我去看看车套好了没有。” 循声望去,只见萧北鳶疾步奔来。 樱色裙摆摇曳翻飞,如同一只记错时节的春蝶。 身后廊下,老太君身著誥命服肃色疾行,手里拿著的不是日常所用的八仙杖,而是御赐的龙头拐。 陆未吟瞬间明白,门口为什么会有马车侯著了。 “阿姐?阿姐!” 萧北鳶跑在前头,率先看到陆未吟,惊喜得声音颤抖。 “阿姐,你总算回来了。” 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紧紧抓著陆未吟的手,瘪嘴哭起来,“怎么现在才回来,是不是那个容贵妃难为你了?” 睫毛几不可查的颤动,陆未吟喉咙发紧,双眸在旁边灯柱的映照下泛起点点流萤。 “没有。”她摇摇头,拉起萧北鳶迎向老太君。 风过,廊下灯笼微晃,陆未吟屈膝跪拜,一滴温热自鼻樑滑落。 “祖母,阿吟不好,让您担心了。” 老太君嘴角颤动,紧绷的神色终於舒缓下来,“跪什么,快起来。” 將拐杖交给身后邱嬤嬤,老太君双手將人扶起,轻拍她手背。 发觉她手指冰凉,老太君抓在手心反覆揉搓,深邃目光扫了眼脸颊红肿的尖尖,眉心竖纹又挤得深了些。 “外头冷,回去说。” 千姿阁灯火通明,远远看到人,采柔采香马上迎出来。 陆未吟笑著安抚两句,让她们拿些药给尖尖抹脸。 一行人往里走,隱约见到有人穿过垂门往里去,紧接著就听见流光激动的声音,“公子,回来了,陆小姐回来了。” 厅內椅子上,萧东霆將书捏出摺痕的手终於鬆了松,双目聚焦,重新落於书页文字,语气不耐,“回来就回来,嚷什么?” 流光撇撇嘴,看破不说破。 没想到萧东霆会在这儿,陆未吟眸光微动,心下又是一暖。 “大哥。” 萧东霆掀起眼皮,飞快將人打量一遍,淡淡“嗯”一声,合上书放到腿上,对老太君说:“祖母,我先回去喝药了。” 老太君点点头,“好。” 萧东霆一走,萧北鳶拽了拽陆未吟衣袖,掩嘴小声说:“別看大哥这个样子,他最著急了,还想同我们一起进宫,就是祖母没让。” 陆未吟一颗心就像浸在暖池里,柔风吹过,涟漪轻漾,一阵暖过一阵。 原来,家是这个样子的呀! 会有温暖的灯,还有温暖的人,为她担心,为她牵掛,还会为了她奋不顾身。 这天晚上,陆未吟看到自己心里生出了繁密的根,扎在这座府邸,再延伸出去,与那些沧桑的、娇嫩的、虬劲的,或蛰伏的根系盘错在一起。 冬夜寒凉,陆未吟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用过晚饭,清洗后躺在床上,她拉著老太君的手,浓浓睡意来得飞快。 眼睛半睁半闭时,带著些许撒娇意味的呢喃从粉唇间溢出,“祖母,我好累。” 真的好累,像是披星戴月跋涉了千万里,终於找到了家。 老太君深陷的眼窝中闪著柔光,苍老的手轻轻拍在她身上,“累就睡觉,在家里,什么都不用管。” 窗外的院落,萧索中透著几分清寂。 陆未吟的梦里,暖阳高照,繁似锦。 夜已深沉,將军府里,陆欢歌缩在被子下,不敢冒头,也不敢合眼。 有人拉扯锦被,她嚇得尖叫,对方继续用力,强行將被子扯开。 分布各处的十余盏灯照亮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虞氏一眼就看到陆欢歌颈下暗红的指印,嚇得按住胸口,“天吶,这是怎么弄的?” 今天下午陆奎吹了会儿风,脑袋又痛起来,虞氏便早早服侍他歇下。 天快黑时忍冬顶著张发麵馒头一样的脸过来稟告,说陆欢歌出事了,虞氏不敢吵醒陆奎,只好等他睡醒一觉,才陪著一起过来瞧瞧。 外间,陆奎听到声音,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內室门口关切问道:“怎么了?” 最近,他的日子过得勉强算是舒心。 儿子脱离牢狱,后投身京营,在他的运作下当了个试百户。 再说陆欢歌这个郡主,儘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郡主因何而得,赐封却是实实在在的,也就无人再敢议论——至少没人敢在他面前议论。 只是每每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就要自梳入奉心堂,他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苦涩,因此一得知陆欢歌出事,马上就过来了。 “父亲!”陆欢歌光著脚从屋里跑出来,紧紧抓著陆奎的胳膊,煞白小脸上满是惊恐。 “父亲,姐姐要杀我,真的……她要杀我!” 陆奎看到她颈下的印痕,瞳孔骤然紧缩。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清楚得用多大的力道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跡。 这真是衝著要命去的。 “为何?她为何要杀你?” 陆欢歌光哭不说话,忍冬跪下,抽噎著说:“是因为尖尖。小姐面圣谢恩后出宫,在宫门前碰到她,她对小姐出言不逊,奴婢就打了她一巴掌,结果被三小姐瞧见了。” “她不光让尖尖把奴婢打成这个样子,还要掐死小姐,若不是被鄴王殿下撞见,小姐估计已经……” 忆及那个画面,忍冬止不住的发抖。 两人的伤做不得假,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惊惧也不似偽装,陆奎一瞬间火冒三丈,愤愤朝门口走了两步,冷风一吹,又马上想起陆未吟已经今非昔比,踉蹌两步顺势扶住门框,装出气到头晕的样子。 虞氏默默掀了个白眼,还得配合著演戏,急忙上前將人扶住,“將军息怒,大夫说您不能再动肝火,您可要紧著自己的身子呀。” 搀回椅子,陆奎埋著头,把桌子锤得砰砰响,“孽障,真是个孽障,对自己亲妹妹竟也下得去如此狠手!” 陆欢歌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柔弱可怜的抹著眼泪,心底一片漠然。 她岂会不知道陆奎是什么德性? 別说是她,今日险些被掐死的人就算换成大哥,估计父亲也是这一出。 “父亲。” 陆欢歌走去陆奎面前跪下,仰起一张遍布泪痕的可怜小脸。 “女儿好怕,好怕姐姐下回又找別的理由再下杀手,既如此,女儿不如早些动身去奉心堂,好歹还能留条性命。” 陆奎眸光微闪。 如今陆欢歌伤已大好,他正担心她不肯去奉心堂,再生出点別的事端来。 闻言,假意沉思片刻,顺势道:“如此也好……” 陆欢歌吸了吸鼻子,“只是父亲,女儿听说那奉心堂的掌事姑姑是个贪好黄白的,要想过得太平,就得给足孝敬……” 陆奎身后,虞氏眉梢一挑。 呵,搞了半天,敢情在这儿等著呢。 第123章 美人关,长与贤 陆欢歌这回是真被嚇著了。 去奉心堂清修,总比丟命强。 靠著卖惨从陆奎手里弄到一大笔钱,还有不少珠宝首饰,陆欢歌留下三成藏在闺房床底的地砖下,剩下的分成几份装好,带去奉心堂。 穷家富路,有钱好办事。 第二天一早,陆欢歌就派人向宗正寺呈递了请行文书,说定三日后出发前往奉心堂。 紧接著送信约见尚怀瑜。 大婚第二天,尚怀瑜就迫不及待给陆欢歌回了信,解释他如何被逼无奈娶陶怡,又如何对她牵掛不休真心不改。 那一刻,陆欢歌千疮百孔的心终於得到一丝抚慰。 秋狩不过短短数日,想不到尚怀瑜能对她情深至此,甚至不在意她如今的残败之身。 感动之余,陆欢歌更是下定决心,要將尚怀瑜牢牢攥在手里。 至於陶怡,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横插一脚是不爭的事实,后又迫不及待与她划清界限,既如此,她也不用再顾念所谓的姐妹情面。 陆欢歌没有马上给尚怀瑜回信,而是在他连续不断送来多封书信后才给出回应。 君已缔结秦晋,当谨守伉儷之诚。妾即將皈依青灯,此后晨钟暮鼓,將日日焚香祝祷,愿君福寿康寧,岁岁长安。 寥寥数语,既表现得懂事明理识大体,又恰到好处的透露出余情未了。 纸上照旧还要留下泪滴晕开的痕跡。 尚怀瑜一颗心被抓得死死的,奈何家里盯得紧,脱不得身,只能继续书信传情。 先前陆欢歌身上有伤,也不便见他,如今即將动身去奉心堂,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临走前无论如何也得见上一面,下一记猛药,才好让尚怀瑜久思不忘。 为了避人,陆欢歌约在新开不久的九荑居。 她早早过去准备,换了薰香,又在窗台上摆了一盆茂盛的冬青,既能让阳光落入,影动间还能添些生趣。 最重要的是遮挡窗外视线,不会被外头的人瞧见。 尚怀瑜费了百般心思才从府里溜出来赴约,一进雅间,就看到陆欢歌独坐窗下煮茶。 纤指如玉,腕间冰透鐲隨动作轻晃。 素白广袖半卷,露出腕上三寸肌肤,阳光一照,几乎要透出青络来。 脖间束著一条月白软纱,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清透,连呵出的白气都似比常人软上三分。 尚怀瑜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哀哀戚戚的可怜人儿,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雅致淡泊的场景,微愕扩瞳,既惊且喜。 陆欢歌分汤入杯,抬眸浅笑,“你来啦。” 她心里清楚,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完全不介怀她的遭遇,於是她精准把控著相处的距离,既曖昧横生,又不过分亲近。 直至尚怀瑜诉尽相思之苦,再状似情不自禁,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落下滚烫又克制的一吻。 尚怀瑜喉头滚动,目光灼灼,眼见空气开始燥热,陆欢歌再不动声色的一扯,颈间软纱飘落,露出触目惊心的淤痕。 尚怀瑜目眥具裂,追问缘由,陆欢歌泪光闪烁,逞强欢笑。 自此,这位尚国公世子所有的喜怒悲欢,都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间。 江望舒第一时间著人將消息送到千姿阁,陆未吟知晓后什么都没说,只唇角勾起几分嘲弄。 且由两人纠缠去吧。 陆欢歌这辈子还能不能从奉心堂出来都两说,若真出来了,留著她,也算给尚国公府埋下个隱患,指不定日后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南方雪灾。 为萧东霆治腿找上玄真的时候,她就计划好了,要在谢佛礼上显示出雪灾厄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暗中部署筹划。 流光归心之后,陆未吟找到他,以手里閒钱多,想走商挣钱为由,藉助他在镇岳司的路子,搭上南方商行。 抓捕半月佛,她手上確实有大笔赏银,加上走商无需拋头露面,派管事执契盯著即可,萧东霆知晓后也没说什么。 刚开始,她让管事搭著別人走了两趟布匹器具生意,之后变成粮食,最后才换成衣炭薪之类的御寒物资,另搭一些糙米大豆药材。 走商是东收西卖,她是光收不卖。 光抓捕半月佛换来的赏银,又填上小半个私库,歷时一秋,总算在受灾重地囤下不少东西,分散储存於数州十几个民仓。 倒不是她捨不得拿出全部家当,而是不能有太大动作,以免惹人生疑。 除此之外,拉长囤收时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商人敏锐,见有人囤积炭薪和厚衣被,定会探究用意。 去年南方受过冻害,她只需让隨行管事放出消息,说今年寒潮更甚,便会有人跟著囤货。 百姓闻讯而动,家有余力者或多或少也会提前存上一些。 人救不如自救。 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 没有人会想到今冬那场雪会下那么大,那么久。 如此大灾,非一人之力能平,她备的这些东西只能应急,最终还得靠轩辕璟力挽狂澜。 轩辕璟这边已经『查清』谢佛礼上的昭示。 这一日细雨如丝,他身著墨色云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进宫向皇帝稟告查出的结果。 天气渐寒,紫宸殿门窗紧闭,地龙烧得暖融,烘出沉闷的热气。 明黄的烛火映著御案,皇帝斜倚在紫檀圈椅中,手里拿著太子送来的奏报,眉宇间已不见病时的憔悴,只面色还有些许苍白。 他对太子监国这些时日的表现还算满意,眉眼舒展,露出几分讚许。 轩辕璟经通稟入內,脱下被雨丝沾湿的大氅,脸被冻得略微泛红。 皇帝赶紧让吴尽言去传薑茶,合上奏报走过去,“怎么不等雨停再来,若是染上风寒可有得受了。” 轩辕璟坐下来閒话几句,关心过皇帝病情,又喝了薑茶,才开始稟事。 “父皇,儿臣再三审问福光寺厄兆一事,玄真坚称背后无人指使,乃是自行参悟得出。星罗卫彻查福光寺上下,也未见异端。” 皇帝捧著茶盏坐在一旁软榻上,深邃目光状似隨意的垂落,“照你这么说,此事就算是了结了?” “並未了结。”轩辕璟起身,神情变得郑重。 “儿臣不信神佛玄术,但相信事出必有因。儿臣记得去年冬天,父皇曾提过西南冻害,便去太史局翻了下灾异簿,之后又去户部查了诸路灾伤册,发现去年云州、沅州、汀州等地皆受冻灾,牲畜冻毙,越冬作物减收过半,朝廷为此拨下賑灾银粮,以紓民困。” “冻灾之后难免有饥荒,饥荒则生流民。儿臣查过驛报,灾后確有小股流民劫掠官仓,当地官员奏称已妥善安置,却未曾附上安置详册。儿臣觉得蹊蹺,便著人找到西南来京的走商打听消息。” “几度探查,才知去年灾期,市面粮价翻了数倍不止,不少百姓买不起粮,只能以草根树皮充飢。今年城中確实少见流民,城外却有山匪横行,时常出没劫掠路人和商队。” 说完,轩辕璟奉上多名走商签字画押的供词。 听他稟告时,皇帝的目光已经寸寸凝沉下来,待看完供词,更是连眼尾细纹都透著冷意。 拨了賑灾银粮,百姓却无食果腹,这中间存著什么猫腻,不用想也知道。 然而很快,他就收敛好情绪,放下供词,重新端起茶盏,“你觉得应当如何?” “儿臣以为,去岁冻灾遗患未清,南方百姓今冬必定艰难。无论玄真所言的雪灾是否应验,朝廷都应格外施恩,以安民生。再者,南方吏治已现蠹弊,需得委派特使亲至督办,才能保证朝廷恩泽直达閭阎。” 皇帝望著眼前正色侃谈的儿子,眉眼柔和,颇为欣慰。 若仔细看,那深沉的眼底,还藏著一丝不可言说的遗憾。 等轩辕璟说完,皇帝並未表態,只应了句“朕知道了”。 雨还在下,皇帝留他用过午膳,直到雨停,才让他离开。 命人悬帘开窗,皇帝负手而立,任由扑面而来的寒意与身后的暖燥之气將自己包裹。 半晌后道:“传太子。” 太子一直派人盯著轩辕璟的动向,知道他刚从宫里出来,此时天子传召,必然与南方雪灾昭示有关。 紫宸殿里,太子坐在和轩辕璟之前相同的位置。 皇帝语气如常,“昭王说,玄真坚称是他自己参悟厄兆,並未有人指使,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自认为掌握了真相,先说昭王查案辛苦,后又暗指他眼睛刚好,久未掌事,或许有线索遗漏,想要自己再核查一遍。 皇帝面上不显,只眸光微沉,转而同他说起去年冬天西南冻灾的事。 当时太子在外巡边,並不知晓有冻灾一事,听皇帝说完,愈发肯定心头猜测。 轩辕璟这是想利用去年冻灾,劝父皇相信雪灾的预言,再借按察使之职,趁所谓的賑灾建立功绩。 他之前就猜到轩辕璟想用賑灾做文章,果然没错! 既已洞悉其意图,太子又岂能让他如愿? 当即起身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即使去年有过冻害,也不代表今年就会有雪灾。父皇圣德格天,仁覆四海,自御极以来,四时和顺,风雨应时。南方暖燥,冻灾不过偶发,岂会频现?” 皇帝深深望了他一眼,放下茶盏,负手走到窗前,投下一道极淡的长影。 “那依太子之见,此事当下应以何为重?” 太子转向皇帝方向,“儿臣认为,应儘快揪出设计厄兆的幕后主使,查清真相,以平流言。” 皇帝凝望檐外绵密的冬雨,明黄锦袍在灰败的天色映照下泛起一层冷光。 沉默良久,似乎是累著了,有些无力的出声,“朕知道了,退下吧。” 第124章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回到昭王府,轩辕璟独坐窗前,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节奏沉稳,不急不徐。 眉如墨画,眼若寒星,本就生得一副矜贵疏离之相,坐在没点灯的屋里,叫阴沉的天色一衬,更显出几分肃冷。 案头的热茶早已凉透,外头如同时间静止般没有半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裂冰封而来。 “王爷,圣上口諭,召您即刻入宫。” 声落,轩辕璟幽深的双眸凝起精光,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玩味又从容。 他就知道,太子不会让他失望。 庶民的生死,哪里比得过储君那把镀金的交椅? 端起案头的冷茶喝了一口,微苦,回甘,是蒙山雪芽。 星嵐这傢伙! 起身出门,风扯得锦袍猎猎。 寒芒暗藏眼底,挺拔身躯如同一柄收於鞘中的利剑,不显锋刃,却可破风云。 薄唇微启,声音很快被风扯散,“去,把陆未吟找过来。” 驱车入宫,紫宸殿烛影摇动。 皇帝开门见山,“去年西南冻害,今年又冬气早凝,不可不防。朕命你率队南下,一探各州仓廩储炭几何,二勘房舍可堪风雪,三问民间可备足冬粮。” “若遇灾情,朕准你开官仓、动义廩、征纳富户,另可国库支取十万白银。使用明细需清,发放时更要每日造册详记,何人领取、数目几何、经手何人。此行,朕让严狄和张永与你同去。” 御史大夫严狄,户部侍郎张永,此二人皆为皇帝信得过的清正之臣,一个负责监察,一个负责帐目。 最后,皇帝意味深长的补充,“去都去了,整治南方吏治蠹弊一事,也一併交由你去办,朕许你调用州府驻兵之权。” 一句话:有灾賑灾,没灾治吏! 伴隨话音,一块龙纹令牌递过来。 轩辕璟双手接过,跪地领命,“儿臣领旨!” 此行任重,皇帝让他起身,又坐下来仔细叮嘱了一番。 等谈完,天已经黑尽,轩辕璟起身告退。 皇帝宽厚的大手重重按在儿子肩上,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摆摆手,“去吧!” 轩辕璟退行两步,转身,很快消失在浓浓夜色。 皇帝垂落的手缓缓握紧,又鬆开,万般无奈,皆化为沉声一嘆。 君父君父,君与父,终究难两全。 宫城肃穆无声,只有巡逻卫队的铁靴踏过时才能短暂打破沉寂,而那些交头接耳密信私传,通通藏匿於平静的夜色。 昭王府书房內,陆未吟在茶台前坐得端正。 素手摆弄,一盏琉璃灯照出清丽的五官。 或许因为那眼眸刚好半垂著,显得面容柔和;又或许是旁边铜炉正沸,烘出恰到好处的温热,轩辕璟走进来看到的第一眼,竟莫名觉得温暖心安。 陆未吟听到动静抬头,浅笑起身,“王爷。” 轩辕璟收敛心神,带著夜雨浸润的寒气走过去,看著清亮的茶汤,笑道:“看来我回来得刚刚好。” 烛火无风而颤,光影明灭间,陆未吟垂下的眸光跟著动了动。 她早就发现了,无人时,轩辕璟很少在她面前自称本王。 她將这理解为对自己人的殊待。 可此时此刻,这个“我”和“回来”组合在一起,加上轻鬆愜意的语气……怪怪的。 轩辕璟也意识到不太对,但什么都没说,甚至露出笑来,打量陆未吟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 也是,一块木头能懂什么…… 陆未吟分汤入杯,双手递过去,笑意已经收起,脸上只有谈正事的认真严肃。 “圣上召王爷入宫,可是命王爷南下賑灾?” 轩辕璟坐直点头,也换上正色,將圣意简单敘述一遍,这才尝了一口晾到温热的茶。 这回倒是没说难喝,皱眉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一切。 陆未吟视而不见,沉声道:“圣上对太子,还真是看重。” 如此重任,本该在朝堂上当眾颁布任命,后续若需驰援,各部才好倾力配合。 整治官吏需暗中行事,仅將此项私下授命即可。 皇帝不当眾宣旨,一应放到私下授意,待到事成,此举施行在太子监国期间,便成了太子的功绩。 辛苦奔波的轩辕璟最多落到一声办事得力。 轩辕璟面色平静,“帝王之术,不正是如此?江山任重,社稷传承,只要能培养出一代明君,上下皆可为磨刀石。” “明君?”陆未吟笑起来。 心底的嘲弄一下子没藏住,就这么明晃晃落在轩辕璟眼中。 既已暴露,她也懒得再藏,將私铸兵械的事拉出来应付,“身为储君,勾结外族,私铸兵械,明知故犯。这样的人,如何让人信服会成为一代明君?” “那你呢?”轩辕璟放下杯子,单手支颐,微微前倾,“你现在做的,又算什么?” 虽说自俩人结盟以来,做的都是伸张正义之事,可若放到朝堂,往小了说,算结党营私,往大了说,可称谋逆。 先前刘柯案,是因为证据不够,咬不住太子,若真將人拖下水了,那就是动摇国之根本,其罪当诛。 陆未吟岿然端坐,目光坚定的直视他,“民重君轻,若储君失德,便是倾国之祸,臣女所为,不过是为天下苍生计。” 她没办法告诉轩辕璟,曾有十万余百姓因轩辕曜变成冻殍僵骨,此人不配为储,更不配为君。 轩辕璟不错眼的盯著她,捕捉到她失控微动的嘴角,却因此错过了眼底一闪即逝的恨意。 陆未吟不动声色,目光不曾有片刻的退缩和偏移。 这是她的態度,也是她的决心。 既已聊到这一步,轩辕璟索性问到底,“那你为何选本王?” 弃太子,而入昭王阵营。 陆未吟神色微僵,失笑扭头看向旁边。 轩辕璟瞬间会意,跟著笑起来。 不是她选了他,而是她没得选。 总不能弃了太子选鄴王吧! 轩辕璟將空杯推过去,“但愿你我皆能如愿。” 陆未吟给他续上茶汤,“一定会的。” 开诚布公之后,陆未吟把话题转向南下賑灾。 “王爷,只靠当地仓廩囤积的衣炭薪恐怕还不够,得在路上便走边买,让商队运过去。” 她早就打听过前世重灾三州的大概人口,因属山地边州,人口不算多,但加在一起也有三十万余。 大雪连下了近半个月,之后雪化通路也需要时间,不排除一些官仓还有虚报库存挪用倒卖的情况。 粮食还好,但炭薪衣以及伤寒药,肯定支撑不了那么久。 轩辕璟望著灯辉下严肃得像在商討军情的姑娘,下意识又想问她为何坚信一定会有灾。 转念一想,算了,用人不疑。 他信得过她! “需要多少?” 陆未吟起身,迅速去桌案取来纸笔,一项项列出来,写了个大概的数。 她边写,轩辕璟边看。 “要这么多?” 他也在心里默默算了下帐,拨的十万两银子只怕不够。 陆未吟面肃如铁,“宜多不宜少。” 刚开始下雪那几天路上还能过车马,待雪厚封路,有东西也很难运得进去。 如此天灾,冻毙者在所难免,尤其老弱病患。 但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陆未吟就想儘可能的多救一个。 能活一个算一个。 她也知道此事难办,毕竟现在连雪的影子都没有,於是补充道:“王爷走后,臣女也会找藉口离京,找商队筹措冬备运过去,就是这银子……” 视线斜向一侧,陆未吟脸上罕见露出侷促和心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胸有大志,奈何囊中羞涩! 轩辕璟忍不住轻笑出声,“放心吧,我来办。” 他將写了数量的纸折起收好,问:“你想同我一起去吗?” 怕陆未吟误会,又补充道:“我知道,你需要这个机会。” 陆未吟志存高远,可將军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暂且不说永昌侯府会不会同意她从军,就她自己,估计也不会想去军营从一个兵丁做起。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陆未吟微微垂首,神色有些黯然。 关於这个,她早就想过了。 想去,可是没法去,她跟著轩辕璟,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给他招惹非议。 “眼下先把賑灾的事处理好,旁的……以后再说。” 以后再找別的机会。 轩辕璟一眼看透她心里的想法,略一沉吟,意味不明的说了句“不管发生什么事,切莫心急”。 陆未吟只当是叮嘱,没有放在心上。 她离开后不久,数十只信鸽从昭王府趁夜放飞,转眼消失於夜幕。 三日后,轩辕璟整队出发。 当天晚上,已临近子时,穿絳纱袍的传旨太监领著四名镇岳司校尉策马而来,叫开了永昌侯府的大门。 第125章 母亲中箭失踪? 这一晚,风格外的大。 万寿堂廊下的灯笼被吹得来回摇晃,昏黄的光偶尔掠过院角一株老梅树,嶙峋枝干扭曲著奋力往上探。 老太君站在阶前,双手按在八仙杖上,寒风扯动衣摆,却无法撼动半分身形。 苍老面容显出几分沉重,目光却平如古井,直至陆未吟的身影出现,才泛起极细微的波澜。 陆未吟步伐飞快,转眼就到了跟前。 面颊微红,嘴唇抿直,浑身挟裹著被夜露浸染的寒意,神色间隱隱透著不安。 这个时辰宫內来人,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祖母。” 老太君拉过她的手,用力握了握,而后看向她身后的采柔,沉声道:“小姐要出远门,速去收拾行囊,厚衣厚靴一应齐备。” 采柔朝陆未吟看了眼,这才转身疾步回千姿阁。 陆未吟已经猜到几分端倪,“祖母,是不是母亲……” 只有事关母亲,才会单单將她叫过来。 老太君凝眸深望著她,手握得更紧了些,“阿吟,宫里刚刚收到急报,巡税队遇伏,你母亲被暗箭射中,混战间滚下山道,不知所踪。” 漆黑如夜的瞳仁颤了颤,陆未吟浑身骤然绷紧,连耳坠子都停止了晃动。 母亲…… 穿堂风撕扯著两人的裙角,仿佛发了狠的要掀翻这一老一少,老太君往风来处迈去一步,挡住半数凛冽。 “別慌!”她抬手理顺陆未吟被风吹乱的长髮,“你母亲还未及笄就隨父上阵,敌夷尚不能留下她的性命,区区暗箭能耐她何?” 动作轻柔,声调也不高,却如同定海神针镇在陆未吟掀起巨浪的心上。 对,她得相信母亲,她必须相信母亲! 见她呼吸稳下来,老太君才继续说:“你母亲於霽城失踪,昭王此行將途经此地。圣上下旨,命你同行南下,明面上领护卫之职,协理安民事宜,实为寻母。” 苏婧毕竟是侯夫人,不宜大张旗鼓的搜寻,皇帝此番安排,算是成全她为人子女的孝心。 纵使最终寻不回人,或苏婧已遭不测,至少陆未吟这个当女儿的也尽过一份心力,不至於余生想起来儘是悵惘遗憾。 听完老太君的话,陆未吟眼底闪过一簇暗光。 她想起来,那天晚上在昭王府,轩辕璟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切莫心急。 莫非…… 陆未吟心绪翻涌,声音紧得像绷死的弦,“好,好。” “圣上已派快马去追昭王,他会在前头等你。镇岳司的人等在外头,待你收拾妥当,他们会护送你过去与昭王匯合。” 知她心下焦急,老太君说完便让她回去收拾行装。 陆未吟回到千姿阁,采香正在替她收拾包袱,采柔回屋换衣裳,同时收拾她自己的东西。 采香每日要给萧东霆配药施针,脱不开身,尖尖又不会武功,无需吩咐也知道,此行得由她跟著小姐一起去。 尖尖伺候陆未吟更换骑装,红著眼叮嘱,“小姐,你记住,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逞强,不要单独行事,去哪儿多带些人,遇到危险就让昭王和星罗卫顶上。” “好,让他们顶上。” 陆未吟认真应下,而后接过话茬,“家里就交给你和采香了。” 她一一交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可以去九荑居找望舒,她脑子灵;若要私下用人办什么隱秘事,就去找楚越;实在遇到难事,就稟明老太君,她老人家定会照拂一二。 除此之外,阿蒙家里也要不时过去看看。 尖尖憋著眼泪点头,“小姐放心,我都记住了,我一定好好守著家里,等小姐回来。” 换好衣裳,拆掉髮髻,只用一根绸带將头髮高高束起,颯爽利落。 最后,陆未吟拿出御赐的龙吟枪。 枪头闪著锋利的寒芒,连灯笼的橙光照在上头,也映不出半分暖意。 顶风出门,厚实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下端只露出玄色骑装的边角,鹿皮小靴踏地疾行,如同溅起一圈深沉的墨浪。 府门后,明亮的灯火坚定抵抗著四面八方涌来的暗夜。 除了四名镇岳司校尉,另有十名精干武者挎刀而立。 陆未吟来的时候,老太君刚刚训完话。 待她走近,老太君迎了两步,说:“这些都是侯府的精锐护卫,他们跟你一起去。” 说罢,又侧过身,一个背著包袱银簪綰髮的劲装女子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小姐!” 陆未吟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居然是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银珠。 这装束和气质,与平时端庄內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老太君抬了抬浅淡的眉梢,“银珠也跟你去。你可別小瞧这丫头,能著呢。” 银珠笑了笑,頷首走到陆未吟身后,与采柔並列而立。 陆未吟喉咙发紧,“祖母……” “什么都不必说。”老太君紧紧握住她的手,“去,把你母亲给我安然无恙的带回来,祖母等著你们回来团聚。” “孙女一定不让祖母失望。”陆未吟神色坚毅,郑重应下。 马匹早已经准备妥当,老太君送她出门。 刚迈过门槛,忽听得有脚步声匆忙奔来,回头望去,居然是流光。 背著包袱的流光。 他抱剑向老太君稟道:“老太君,公子命我与小姐同去。” 从此刻起,他们皆听陆未吟號令,便不必再加上姓氏。 老太君欣慰点头,“好!” 至此,所有人集结完毕。 陆未吟拜別老太君,翻身上马,衣袂如墨色流云般在风中扬起。 “祖母,您务必保重!” 最后留下一句叮嘱,陆未吟凝望前方融进夜色的寂静长街,攥紧韁绳,“驾!” 一声轻叱带起交叠的马蹄声,老太君站在阶前,目光追隨著渐行渐远的身影,硬挺的腰背终於鬆弛下来,按在八仙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菩萨保佑,愿孩子们一切皆安! 街上空寂,一路纵马快行,很快来到城门。 镇岳司校尉亮令牌叫开城门,陆未吟一行鱼贯而出,义无反顾奔向广袤漫长的夜色。 风颳在脸上,先冷后疼再发烫,最后彻底没了知觉。 漫漫冬夜,仿佛连时间的脚步也被冻慢了。天上无星无月,只有脚下官道模糊的轮廓在眼前展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可陆未吟知道,天总是要亮的,这段路,也一定会迎来终点。 逢驛换马,一刻未停,翌日午时前,陆未吟在一处镇子追上轩辕璟一行。 疾步上楼,陆未吟携著一身风尘,顾不上通稟,直接推开星嵐守卫的那间房门。 “王爷!” 正在谈事的轩辕璟和严狄、张永一起抬头看过来。 星嵐装出阻拦失败的样子,在轩辕璟眼神示意下退出门外。 陆未吟焦急上前,“王爷,臣女来了。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连著跑了近四个时辰,她头髮微散,满脸疲惫,眼底布满血丝,沙哑的嗓音像是糅了沙子。 御史严狄听完她的话,顿时眉心皱起,冲轩辕璟道:“王爷,臣以为不妥。” 他年近不惑,面容清瘦,颧骨突出,两道浓眉略微有些倒八。 老气横秋的坐姿,加上穿著一身暗青色常服,愈发显得人刻板严肃。 他能体谅陆未吟寻母心切,但不能这样拼,等赶到霽城,別说寻人,她自己先垮了。 坐在对面的张永看他一眼,没出声。 他与严狄年纪相当,看起来却年轻好几岁,宽额阔脸,五官生得温和,眉眼间却透著一眼可见的精明。 轩辕璟伸手端起茶杯,“你先去休息,明日一早动身。” “王爷……”陆未吟还想爭取。 轩辕璟露出几分烦躁,“退下。” 星嵐闻声进来,態度强硬的请她出去。 陆未吟抿紧嘴唇,不甘又无奈的退出房间。 轩辕璟轻叩桌案,召回严张二人的视线,“方才说到哪儿了?” 待门关上,走廊空寂无人,陆未吟脸上的焦灼飞快散去。 整间客栈都已经被包下,星嵐將陆未吟领到对面一个房间门前,“陆小姐,您可以在此间休息。” 说话间,飞快递过去一张捲起来的字条。 陆未吟接过来,关上门展开。 上头就四个字:令堂无恙。 陆未吟有些脱力的靠在门上,拿字条的手因为抓了太久韁绳而微微颤抖。 儘管已经猜到几分,但在得知確切消息之前,还是难免会担忧焦心,直至此刻,才算彻底鬆了口气。 躺到床上,极致的疲惫和困意袭来,采柔银珠在外头敲门,欲进来伺候清洗,陆未吟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强撑著扬声回应:“睡醒再说。”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 陆未吟坐起来,突然发觉大腿內侧火辣辣的。 查看后发现磨破了皮,泛红的嫩肉裸露在外,衣料触碰都疼得厉害。 昨晚走得急,疏忽了,武艺记忆能从前世带过来,这具还未经过战场磨礪的身子却尚且娇嫩,不適应这般长途奔波。 她自己下楼到后院打水清洗,再找人要了纱布,去了采柔和银珠的房间。 俩人已经醒了,正在给大腿內侧磨破的伤口上药。 陆未吟敲门进去,放下纱布,“以后出发前,先用纱布將腿缠起来,缠厚一点,就不会磨到了。” 晚些时候,三人一起吃过饭,陆未吟回到房间,正准备睡觉,窗扉忽然被人敲响,一个侧影投在窗上。 第126章 月色静好,鸡飞狗跳 儘管只是一个侧影,陆未吟还是立马认出是谁,不免有些惊讶。 堂堂王爷,居然半夜探窗。 走过去推开窗户,风涌入的瞬间,將桌上的烛火压到极致。 光线骤暗时,忽听得砰的一声,推出去的窗撞到了什么东西。 片刻后,几近熄灭的烛火摇晃著立起,重新洒下一片暖光,照著窗外轩辕璟黑成锅底的脸,以及脑门儿上逐渐加深的红印。 四目相对,冷风幽幽而过,陆未吟抿唇,十分认真的提醒,“王爷叩窗后应往旁边让让。” 这客栈的窗还是往两边开的,若换成往上的支窗,能把他顶到楼下去。 轩辕璟皮笑肉不笑,“陆小姐这么有经验,莫非经常干这种夜半探窗之事?” 陆未吟不接茬,沉默片刻后说:“还请王爷告知我母亲的真实情况。” 他没来也就算了,既然来了,肯定要问个清楚。 巡税队传回的急报,必然经过永昌侯审定。 萧西棠说过,萧家只做纯臣,陆未吟不认为轩辕璟有那个本事,能把手伸到永昌侯头上去。 轩辕璟揉了揉发烫的脑门儿,斜她一眼,神色稍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递过去。 陆未吟一眼认出是她母亲苏婧的字跡。 寥寥数语,言明她会安排女儿隨他一起离京,让他事成后代为转达一切安好,无需掛心。 字条所用的纸张是极其轻薄的金粟笺,两端有封蜡残留,可见是用飞鸽送达到轩辕璟手里。 陆未吟惊讶的望著他,“母亲为何会知道我想离京?” 顿了顿,惊讶转为震惊,一双眼睛陡然瞪大,“你为何会与我母亲暗中往来?” 在陆未吟的印象里,母亲始终困在將军府院墙围起来的方寸天地。 她不是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也无法討得家人的欢心。 那双能拿刀枪的手,烹不出一桌让陆奎满意的饭菜,写不出能让陆晋乾拿出去炫耀的文章,做不出陆晋坤想要的皮靴皮甲,也无法教授陆欢歌女红雅艺,因为她自己都学得不精。 属於她的,好像只有当年驰骋疆场的回忆,以及那一本又一本堆满几个柜子的兵书。 勋爵命妇表面上称讚她巾幗英姿,背地嘲她野蛮粗鄙,除了一位手帕交,她好像也没有朋友。 而且那位手帕交也已故去。 母亲偶尔会提到的人里,除了在苏家祖宅里养老的年迈残兵,就只有她那位手帕交的儿子。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都不曾从母亲口中听说过轩辕璟的名字,八竿子打不著的两个人,怎么会暗中往来? 轩辕璟侧身站著,手撑在窗沿上,看著她蹙眉苦思的样子,身子微微倾过去,带著几分戏謔口吻说道:“怎么,小丫头做了坏事,怕家里大人知道?” 陆未吟睨他一眼,没说话。 她確实不想让母亲知道。 永昌侯要做纯臣,而她投了昭王,若让母亲知晓,必定会觉得为难。 轩辕璟轻笑,“放心吧,你我之事,她並不知晓。” 呼吸间忽然掠过一缕极浅的冷香,轩辕璟笑意微滯,状似隨意的站直,拉开些许距离。 一鉤寒月悬在夜空,照著他冷白又泛起微红的半张脸。 掩唇轻咳,“我只是觉得你需要这次机会,错过未免可惜,因此尚在谋划时就提前给侯夫人传了信,告诉她容贵妃在打你的主意,或可借我南下之机出去避一避。”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字条,“就在入宫的头一天,我收到了这个。” 陆未吟明白了。 轩辕璟对福光寺的事了如指掌,所谓的彻查不过是走个过场,他是等著母亲回信之后,才进宫向皇帝稟告。 可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掐著时间將急报送入宫中? 莫非送急报的人得了授意,昭王哪日出宫,他就哪日深夜將急报送到御前? 陆未吟越往深处琢磨,越觉得母亲深不可测。 不过很快,她就不纠结了。 去到永昌侯府之前,她也不知道母亲年少时就认识老太君。 母亲的故事,她只知道將军府那一部分,而且还未必是全貌。 至於心中疑惑,等见到母亲时,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浅浅呼口气,陆未吟暂时放下纷杂思绪,含笑看向轩辕璟,双眸映月生辉,“多谢王爷替臣女费心谋划。” “谁说我是替你谋划?” 轩辕璟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尾的胭脂痣,顺势转向天上的月亮,“你自作主张弄一出雪灾厄兆,搞那么大阵仗,最后一桿子给我支去南边,你自己留在京城逍遥,哪有那么好的事?” 陆未吟指尖轻轻搭在窗欞上,不自觉循著他的目光看向天边的弯月,极为敷衍的应了声“王爷所言甚是”。 轩辕璟没说话,夜风掠过,搅散呼吸间呵出的浅浅白雾。 月色无声,静謐又温柔。 翌日一早,三个姑娘早早缠腿做好防护,隨队出发。 一行三十余人,快马加鞭由北向南,每过一城,皆有暗信传送回京,呈递到这个或那个的手里。 进入冬月,京都的一场雪才姍姍来迟。 大雪簌簌下了一夜,第二天,朱墙金瓦的宫城被一片素白覆盖。 淑萃宫里,地龙烧得旺盛,容贵妃觉得燥热,挑帘走出暖阁,站在廊下,夹著雪粒子的寒风往脸上一吹,昏沉的脑子顿时清醒不少。 院子里,掛了许久苞的那株红梅终於开了,几点殷红缀在雪中,艷得惊心。 和秋狩开猎那天,策马而来的红装一样。 容贵妃如今见不得红色。 一见到红的就会联想到陆未吟,一想到陆未吟,就会想到她相中的儿媳妇如今正在轩辕璟身边当护卫,然后就会忍不住想把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揪过来收拾一顿。 他若爭点气,凭著皇子身份,岂会连个女人都收拢不住? 说来说去,还是怪他没用。 原本容贵妃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萧西棠身上做点文章,逼迫陆未吟就范,后来听轩辕赫说陆未吟差点在宫门口掐死陆欢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直以为是可驯的野马,结果发现是只桀驁狠辣的血梟,想想还是算了。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真给弄死了,就彻底没指望了。 沉声一嘆,容贵妃收回视线,转身进屋,“把那株红梅挖了,看著烦。” 桂嬤嬤迅速吩咐下去,等容贵妃喝完一盏茶出来,那株红梅已经被连根挖走,连摇落的红也捡进坑里埋起来,拿新雪一盖,便连一丝痕跡都没有了。 容贵妃满意了,正打算让人把坐榻矮几搬出来,喝喝茶赏赏雪,一抬眼,忽然看到一大簇艷红朝自己而来。 “母妃。”轩辕赫怀抱一大束红梅疾步而来,“儿臣府上的梅开了,给您剪了些送来,您瞧瞧,艷不艷。” 容贵妃微挑的眼角抽动两下,骂人的话在嘴里滚了又滚,最后默默咽下去,扯出两分勉强的笑,“放著吧。” 轩辕赫抱著进屋,“儿臣给您插上。桂嬤嬤,快去找个大些的瓶子来。” 容贵妃瞧著他,总感觉这人今日似乎有些殷勤过头了。 果不其然,母子俩坐下来,一盏茶还没喝两口,容贵妃就恨不得把那个插满红梅的大瓶砸他头上,看看他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容贵妃气得咬牙,“你给本宫再说一遍,你想娶谁?” 轩辕赫撇嘴站起来,“是您自己说的,反正也娶不到陆未吟,换谁都一样。” 容贵妃拿起茶盏砸过去,“你还说!” 轩辕赫敏捷一跳躲过去,几步窜到门口,手抓著帘子,隨时准备开溜。 “玉儿她爹虽然只是个五品统制官,但全京城的城门防务都归他管。而且有舅舅在,隨便找个由头撤个人,就能把他提上来,这不是什么难事。” 容贵妃撑著头,太阳穴突突跳,轩辕赫无法无天的话如同魔音,在耳边一阵阵迴响,气得她眼前一黑又一黑。 “抓起来,给本宫抓起来,拉到没地龙的偏殿跪著,跪到知错为止。” 轩辕赫一听,不得了了,当即撒腿就跑,桂嬤嬤叫了侍卫去追,闹得闔宫上下鸡飞狗跳。 容贵妃这回下定决心要收拾他,轩辕赫终究没能逃掉,在偏殿跪到宫门快落锁时才由人搀著出宫。 消息传到凤仪宫,皇后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恭敬放下佛珠,施然起身,笑容愈发畅快。 “容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偏偏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本宫还真挺同情她的。” 话音刚落,月嬋从外头进来,眼睛盯著脚尖,垂首稟告,“娘娘,奴婢方才按您的吩咐给太子殿下送补汤,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皇后凤眸微眯,雍容精致的一张脸立时披霜覆雪,声音如同檐角倒悬的冰凌,刺得人脊背生寒。 月嬋惊惶跪地,“奴婢发现赵絮儿扮成宫女,藏在东宫。” 殿內烛火摇曳,皇后缓缓闭眼,待一口长气呼出,再缓缓睁开。 唇角微微上扬,竟是在笑,可那笑意半分未达眼底,反倒像是刀锋上掠过的一线冷芒。 “本宫也养了个好儿子啊!” 让他抓紧部署,务必让轩辕璟有去无回,他倒好,白天监著国,夜里抱著香。 第127章 回祖宅,轩辕璟摊牌 一连五日,南下賑灾队昼行夜宿,除了必要的休整,路上没有片刻耽搁。 毕竟陆未吟还要『寻母』,得迫切些。 连日快马疾行,队伍里三个姑娘都还好,严狄和张永先顶不住了。 两个文官,平时上朝都是乘轿,一年到头都难得骑一回马,几天过去,严狄面如菜色,腿抖得连马都上不去,张永肉眼可见的消瘦,双下巴都没了。 终於,途径一处小镇,轩辕璟见他俩实在艰难,大发慈悲,允许停下来休息半日,明天一早出发。 两人被搀扶进客栈房间,往床上一躺,连饭都不想吃,只想像烂泥一样瘫著。 浑身酸痛,就跟散了架似的,躺了许久,腿肚子都还在不受控制的抽抽。 其他人虽然还能坚持,但也累得够呛,除了护卫当值的人,剩下的几乎进了房间就没出来。 镇上客栈不方便沐浴,陆未吟找店家要了热水,在房间里擦洗过一遍,再换上乾净衣裳,顿时舒爽不少。 采柔银珠想来伺候,她没让,难得有半天时间,让她们各自弄自己的去。 收拾完毕,吃过饭,陆未吟正打算去找轩辕璟问问筹蓄冬备的进展,房门忽然被人敲响。 打开门,星嵐咧个嘴站在外头,“陆小姐,王爷问您想不想去苏家祖宅看看。” 陆未吟微愕,“祖宅?” 苏家祖宅在槊城,並不在南下途径的线路上。 星嵐垂眸,摸了摸鼻子,“是这样,严张二位大人不堪鞍马劳顿,王爷为了体恤照拂他们,选了更为平顺的一条路,往西绕了一段。” 他回身指了个方位,“从那边翻过去,骑马约一个时辰,就是槊城。” 陆未吟点点头,懂了。 轩辕璟这是特意绕过来的。 还体恤照拂,分明是有意將人折腾得疲累不堪,如此方能顺理成章的停留。 她隱约觉得,俩人经那晚昭王府夜谈后,轩辕璟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想要向她透露些什么东西。 莫非答案藏在祖宅? 陆未吟马上回屋拿上斗篷。 骑马一个时辰,就跟到家门口差不多了,不管怎么说,都该回去看看。 跟著星嵐来到客栈后巷,原以为会安排人领她去,没想到会是轩辕璟等在这里。 一抹冬阳从他肩头斜切过去,將缎面披风上雪白的绒领照成温暖的洒金,簇拥著脖颈,消减了面容的疏冷,多了些温润柔和。 披风下是一身绣著兰草缠枝的玄袍,再衬上束髮玉冠,清雅掩盖贵气,打眼一瞧,儼然一位出身富庶的翩翩公子,不会让人联想到天潢贵胄上去。 陆未吟系上斗篷,疑惑道:“王爷也要去?” 轩辕璟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我不能去?” 陆未吟没再说话,跟著上马。 星嵐跟在后头,转过巷子,又有两名星罗卫催马而动,在前领路。 出了镇子奔驰数里,进入山道,两边密林枯枝横斜,静默地佇立在寒风里。 光禿的枝椏交错,织成一张灰黑的网,將惨澹的天光筛得细碎,斑驳地洒在地上。 一路无话,纷沓交叠的马蹄声里,陆未吟翻出与苏家祖宅有关的记忆。 几乎每年冬天,母亲都会回一趟祖宅,去探望那些从虎威军退下来的鰥独老兵。 听母亲说,初时是外祖父身边一位参將,一生未娶,亲族已绝,伤退后被送至福田院,又因脾气太臭,总与人发生爭执,外祖父知晓后便將他安顿到祖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后来人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超过半百。 那些人都是青壮时投身虎威军,少则十余年,多则小半生。 伤退放还回乡后,有的亲人已故,有的迁居无音,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肯去福田院,或去了待不住,再经诸多因缘际会,最后聚到苏家祖宅。 小时候,家里四个孩子都盼著去祖宅。 铺了软垫的马车悠悠摇晃,吃著零嘴儿,听母亲讲那些爷爷伯伯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跡,悠然愜意,如同出游。 后来陆晋乾陆晋坤兄弟俩学业渐重,抽不出那么多时间,陆欢歌嫌路上顛簸,渐渐的也不肯去了,便只有她陪著母亲。 每次去,她们都会住上三五日,只有一回住得久些。 那时候母亲的手帕交刚刚离世,她接了新丧母的故人之子一起去祖宅散心,住了整整一个月。 爷爷伯伯们一有机会就逮著她,考较功夫兵法,小时候只觉得有趣,直至前世上阵掌兵,方知受益良多。 自母亲和离之后,陆未吟被束在將军府,就没再回过祖宅,前世出征经过槊城,顺道想去探望一下,也因陆奎阻拦没去成。 重生至今,若不是南下这一遭,她甚至都没想起过祖宅,此时看来,她真是挺没良心的。 揣著满腹感慨,陆未吟穿过城门,踏上有些许变样,但还算熟悉的街道。 大槐树旁的那家包子铺还在。 她最喜欢这家的茴香馅儿包子,小时候有一次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被烫了舌头,疼得直哭也没把包子吐出来。 西街那片被烧毁的废墟也还在。 焦黑的樑柱斜插在土里,只是当年的火痕早已被青苔覆满,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穿梭著玩耍嬉闹的孩童。 一路过去,入眼景象有新有旧,陆未吟沿途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自己和三名星罗卫手里提得满满当当。 穿街过巷,终於来到祖宅大门前,陆未吟望著斑驳大门上散布著点点青绿铜锈的门环,百感交集。 她对这扇大门有初印象的时候,还连门环都够不到。 深深汲气,陆未吟迈步上前,忽然发现星嵐等人將买来的东西放到门口,又退回阶下。 疑惑回头看向轩辕璟,“王爷不进去?” “不了,一个时辰后,我在西巷口的废弃磨台等你。” 说罢,轩辕璟便带著人走了。 陆未吟猜想他可能是有別的事要处理,顺道同行,也就没说什么。 叩响门环,等待时隱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偏头朝轩辕璟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得稍微有些久,才有人过来开门。 一个独臂的灰发老人探出头来,浑浊双眼飞快打量来人,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狐疑的眯起眼盯著,嘴唇动了动,“你是……” “樊爷爷。”陆未吟扬起笑脸,“我是阿吟。” 阿吟…… 老樊微怔,打了个结的空袖管被寒风吹得晃荡,松树皮般的脸忽然皱成一团,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 “哎呀,三姑娘。” 他惊喜的拉开门,回身冲里头喊,“老傢伙们,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拐角处,轩辕璟含笑看著十来个或拄拐或独目,总之带著明显伤残的老人涌出来,簇拥著陆未吟,七嘴八舌嚷声如雷的把人迎进去。 只留下两个腿脚好些的,一趟趟把门口的东西往里搬。 大门重新关上,门前重归平静,轩辕璟收回视线,转身走去街上。 缎面披风没有狐裘大氅那么防风保暖,他拢了拢边缘,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想吃葫芦了。” 星嵐看他一眼,没说话。 湿冷的风卷著枯叶扫过街面,把茶楼门前的布招子扯得笔直,忽又抖动起来,发出呼喇喇的声响,像匹喘著粗气的瘦马。 轩辕璟坐在楼上,敲掉冰葫芦的衣,再一口咬下山楂,酸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星嵐光看著都觉得倒牙,嘴里一阵阵冒口水,却见自家主子硬挺著嚼碎咽下去,不知想到什么,还垂首低声笑了起来,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掐著时间,几人前往约定的西巷口磨台。 陆未吟已经在这儿等著了。 废弃磨台的磨眼积尘长草,如今只剩一簇萧瑟的枯黄。 旁边的姑娘劲装束髮,身如玉立,鸦青斗篷衬得面容愈发清透白皙。 唇角微扬,眉眼间笑意温润,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欢喜。 轩辕璟將人留下,独自走过去。 陆未吟听见动静,笑意微收,迈步迎上来,“王爷的事情可都办完了?” 轩辕璟不说话,只深深望了她一眼,接著转向磨台旁那株在冬日里仍旧枝繁叶茂的大榕树,神色间带著几分追忆。 街对面忽然传来惊叫,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被烧毁的废墟上,两个小孩儿慌慌张张的从草堆里钻出来,身后撵著一个手拿树枝的年轻妇人,一跑一过,惹起一路鬨笑。 陆未吟忍俊不禁,忽然,冷风送来熟悉的声音。 “陆未吟!” 陆未吟扭头看去,对上一双温和又意味深长的眼睛。 隱约察觉到什么,笑意尽去,心臟在胸腔里的跳动变得强烈且急促起来。 她向来是敏锐的。 只是这一次,脑海中的猜想著实有些荒唐,甚至荒诞。 下一刻,像是专程印证她的猜想,轩辕璟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递上一串艷到扎眼的葫芦。 “这回,別浪费!” 第128章 来人,给本王抓起来! 树叶摩挲,声如细浪。 陆未吟望著那串葫芦,街头各种声响如潮水般褪去,又猛得涌上来,震得耳中嗡鸣。 风掠过鬢边碎发,扫过苍白的面颊。 她把葫芦接过来,抬眼看向轩辕璟,说不出的陌生。 “你是……阿临?” 阿临,母亲那个已故手帕交的儿子,曾与她一起在祖宅待过一个月。 轩辕璟深潭一样的眼眸中倒映出陆未吟满脸的不可置信,忍不住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陆未吟咬住唇角,罕见的表情失控。 见到阿临那年,她六岁。 六岁的陆未吟,好动,但並不活泼,还有些怯生,过了好几天才跟那个总是眼睛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哥哥说上第一句话。 当时她在院子里跟一位左手失去手掌的伯伯学擒拿,阿临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边吃栗子边看。 那几天她栗子吃太多,又积食又上火,母亲不许再吃。 可现炒出来的栗子实在太香了,风一吹,满院都是香味,她学著学著,眼睛总是不受控制的往廊下飘。 视线对上之后,阿临问:“要吃吗?” 她说:“吃!” 第二次说话,是她听见外头有人叫卖葫芦。 她想吃葫芦,但嫌山楂酸,光想吃那层衣,扔了又觉得浪费,於是问阿临,“葫芦,你吃吗?” 他说:“吃。” 她又问:“山楂你吃吗?” 他想了想,说:“吃。” 於是她找母亲买了两串葫芦…… 陆未吟打住回忆,不太好意思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问,当初阿临拿著两串山楂,和捧了一手衣的她並排坐在门口吃『葫芦』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难怪之前轩辕璟问她爱不爱吃葫芦。 难怪方才听他提到西巷口废弃磨台时觉得怪异。 他们去祖宅的时候曾从废弃磨台这儿经过,但並没有人告诉他这儿是西巷口。 可是,他怎么会是阿临? “王爷的名讳不是……” 轩辕璟解释,“皇次子轩辕璟,表字昭临。” 陆未吟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这么个阿临…… 皇家向来重名轻字,且皇子表字並不公开,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想到这上面来。 陆未吟垂下视线,望著手里的葫芦,脑子有些混乱。 对她来说,比起已经亲歷过的重生,轩辕璟是阿临这件事反而显得更加怪诞。 那次从祖宅回去之后,她偶尔还会听母亲提起阿临,说他病了,又说他失去母亲处境艰难之类,每每提及总是忍不住嘆气。 后来母亲渐渐不提了。 光听母亲说阿临病了,没说病好,陆未吟还以为是病死了。 如今想来,估计是母亲看她大了,怕她刨根问底,才没再提及。 陆未吟已经想不起阿临的样子了,只记得瘦瘦的,模样挺好看,母亲新丧,所以总是红著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 跟眼前的人完全对不上。 沉默蔓延开来,气氛说不上压抑,但也不算好。 陆未吟鬼使神差的咬了一口葫芦,短暂的甜蜜过后,酸得掉牙。 真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把那两串葫芦……啊,不对,是怎么把那两串山楂吃下去的。 轩辕璟看了眼天色,打破沉寂,“你之前不是问,老金为何肯冒险出手救你吗?” 陆未吟顿时来了精神,“为何?” 轩辕璟抬手,指向对面那片废墟。 陆未吟很快在废墟和荆无名之间找到关联。 大火! 荆无名靠大火脱身,这片废墟也是大火烧出来的。 “莫非,那是先生曾经的住处?” 轩辕璟点点头,说:“还记得吗,有一回,你在屋里拿炭盆烘核桃,风把火星子吹到帘子上,险些点了房子。你怕夫人责骂,躲到外头,天黑也不敢回家,最后是我在这儿找到你。” 他指指旁边榕树,“你就扒在那上头,跳下来的时候踩到个醉汉。” 陆未吟追问,“然后呢?” 她清楚记得烤核桃险些烧著房子,因为回去后被母亲打了手。 听轩辕璟一提,隱约记得好像是有踩醉汉这回事儿,细节却记不清了。 轩辕璟挑眉,“那醉汉就是荆无名。” 別人杀人,荆无名救人,对方留书,若他不能將人送归黄泉,就杀他全家。 荆无名带著家小来槊城避祸,日日提心弔胆,草木皆兵,被陆未吟踩一脚,都以为是杀手来杀他了。 也许是喝多了,又或许是天意如此,荆无名衝著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诉说困境。 彼时陆未吟虽然年幼,却已读过不少兵书,当即给他想了一招以死破杀,金蝉脱壳。 陆未吟笑容勉强,“是么……” 她完全不记得了。 轩辕璟笑笑,“因你一言,救下他全家性命,他自然铭记你的恩情。” 所以当初老太君把消息送到昭王府,轩辕璟再找到荆无名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倒也不是没说,反正救人可以,得想法子掩人耳目,不能暴露了他。 “那王爷呢?王爷又是如何让他欠下恩情?” 轩辕璟將披风拢紧,望向对街那片杂草丛生的废墟,“你已经提纲挈领,我只好勉为其难,替他谋划一下细节。” 当时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真的付诸实践。 直到离开槊城回京的前几天,听人说西街一处宅子半夜走水,一家六口全部烧死在里头。 等他第二天来看,宅子已经化为一堆烟雾繚绕的焦炭。 陆未吟顿了顿,迅速抓住重点,面色微沉,“替死的,是谁?” 轩辕璟迈步走向星罗卫,“哪有什么替死,借尸而已。多跑几处义庄,还能凑不齐六具尸体?” 荆无名一家脱身之后,藏去京城,开起了裁缝铺。 阴差阳错,轩辕璟遇雨湿身,进店买成衣,为报大恩,荆无名主动表明身份,称会竭尽全力替他医治眼睛。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一时多管閒事,救下的竟是当世神医。 陆未吟迈步跟上去,压低声音问:“那……王爷的眼睛到底因何失明?” 外头传的是,昭王轩辕璟因母妃亡故,哀伤过度哭瞎双目。 前世打城防之战时,陆未吟亲眼见过有妇人抱著战死丈夫的尸体,生生哭瞎了眼睛,因此这个说法在她看来,並非完全不可信。 可事实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在祖宅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可好著呢。 轩辕璟脚步微顿,眼中透出寒光,连从身边刮过的风都变得凌厉起来。 “是啊,怎么就瞎了呢!” 风势渐疾,声音一出口,瞬间被搅得七零八落,陆未吟只隱约听到一个“瞎”字。 星嵐三人牵马迎过来,她又咬了一口葫芦,没再说话。 一行五人快马赶回小镇时,天已黑尽。 轩辕璟带著人从大门进入客栈,陆未吟则走后巷。 严狄和张永一直没出过房间,除了吃饭坐起来,其他时候一直瘫在床上。 轩辕璟回房换上他华贵的暗绣锦袍,累丝金冠,过去装模作样慰问了一番。 陆未吟则叫了采柔银珠一道用晚饭,饭后该洗漱洗漱,该睡觉睡觉。 初时得知轩辕璟是幼时认识的阿临,確实有些无所適从,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轩辕璟是阿临,除了能给她解答一些疑惑,並不会改变什么。 他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信任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且两人彻底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所以才坦诚相告;而不是念及幼时相处过一个月那一点遥远且微薄的情分,才选择相信她。 因果主次,她分得清,也必须得分清。 这天晚上,陆未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被陆欢歌刺杀的那天,滚滚浓烟里,闯进来一个少年清瘦的身影。 梦里的她变回小时候,少年背著她衝出火场,跑出宫门,跑啊跑啊,一路飞奔到槊城的街头……买了两串葫芦。 陆未吟还是不喜欢吃葫芦,酸! 翌日,賑灾队再度出发。 两位大人已经无法独自驾马,轩辕璟让人轮流带著,两日后的下午,一行人终於进入霽城地界。 霽城北门,城门洞下行人车马来来往往,边上空处支了个僚棚,捕手差役並肩而站,竖起挡风的人墙。 僚棚下,知府赵有诚从铺了厚软垫的摇椅上坐起来,拽了拽身上垂地的毯子,將手伸到烤著桔子生的炭盆边,一阵风过,扭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一骑快马疾奔而来,“来了来了,大人,来了。” 赵有诚忙不叠起身,赶紧招呼,“快快快,收走收走。” 人墙散开,一个个动作飞快,三两下撤走躺椅炭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棚子。 等了约摸一盏茶工夫,赵有诚鼻涕都冻出来了,无数次引颈张望,终於,大队人马远远出现在视野中。 “站直了,都给我精神点。” 赵有诚叮嘱完属下,將擦过鼻涕的手帕扔给旁边的同知,一丝不苟的整理衣冠,又拍了拍冻僵的面颊,反覆调整嘴角上扬的幅度,再保持到最合適的状態。 披著狐裘大氅的轩辕璟一马当先,赵有诚堆著满脸笑容迎上去,拂袍跪地,恭恭敬敬行大礼。 “下官遂州知府赵有诚,恭请王爷金安。” 队伍里,陆未吟探头望过来。 赵有诚? 不知跟京兆府尹赵有信有没有什么关係。 身下马儿原地踱了两步,轩辕璟勒住韁绳,居高临下,似笑非笑,“你就是赵有诚?” 赵有诚抬起头,“正是下官。” 轩辕璟眸光骤沉,“来得正好。来人,给本王抓起来。” 第129章 母亲改嫁的原因 轩辕璟雷霆手段,脚还没迈进城门,先把知府拿了,声势浩大的押著前往州府衙门。 这个赵有诚,正是京兆府尹赵有信的堂兄,同一道门里面出来的两块滚刀肉。 离京之前赵老就交代了,既然要途经霽城,那就从赵有诚下手,先摸一摸这边的底。 赵礪与二人乃是未出五服的同宗,深知兄弟俩的秉性,虽然根儿是正的,但世故圆滑人情练达,坚决不给自己惹麻烦,想要撬开他的嘴,需得上点手段。 对付滚刀肉,从一开始就得把人唬住,轩辕璟一句话不说,先把阵仗闹起来,一来镇住赵有诚,二来让那些遥遥观望的南方官员摸不著头脑,又人人自危。 他此行南下没有掩盖行踪,不光京都的人一清二楚,南方这边也时时盯著。 很快,霽城的消息就经飞鸽传送到布政使卢世清的案头上。 卢世清这几天忙得很。 昭王南下,得好好做一番应对,刚跟各地州府官员碰完头,方才又接待了一位京都来的贵客。 推开书房门,坐在黄梨木书案前,卢世清看完霽城送来的消息,將字条递给侯在旁边的参政涂明,端起一旁热气腾腾的参茶呷了一口。 “寒盛风大,今年冬天怕是不好过啊!” 涂明接过字条投入炭盆,一缕青烟过后,迅速化为灰烬。 “这个昭王,眼睛刚好,就领了如此重任,一来又拿了赵有诚,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路子。” 赵有诚这人,精得很。 州內政务办得不错,该修桥修桥,该铺路铺路,上下从他手里过的,恰到好处取些『茶水钱』。 跟各地官员走得近,布政使这边该有的『问安』也没少过。 虽未涉及核心,但也对南方官场知之甚详,若真让昭王从他身上开了口子,只怕会惹出许多麻烦事来。 卢世清微微眯起眼,眼尾皱纹跟著动了动,似在思量,片刻后眸中寒光闪过,嘴角勾起冰冷的笑。 “管他什么路子,挡了东宫那位,就只有一条死路!” 窗边香炉青烟裊裊,暖融融的书房外,寒风如刃,树影婆娑。 霽城为州府所在,城东建晏清园,专供巡察钦差驻蹕,永昌侯就在这里。 轩辕璟押著赵有诚去州府衙门,陆未吟则带著她的人直奔晏清园。 远远看到门廊下站著人,为首者身形挺拔如松,单手负在身后,站姿沉稳,一袭靛蓝暗纹锦袍板正挺括,尊贵威肃。 是永昌侯。 陆未吟稍稍催马,又近了些,看到永昌侯身后侧站著个穿深青劲装的妇人。 髮髻梳得很紧,只簪了一支素银扁釵,朴素中透著干练利落。 是母亲身边的清澜姑姑。 清澜看清骑马而来的人,拉直的唇线往上扬起柔和的弧度,大步走到阶下迎接。 “小姐!” 陆未吟翻身下马,焦急问道:“清澜姑姑,找到母亲了吗?” 清澜抓著她的手按了按,“小姐,夫人在里头等你。” 陆未吟重重舒口气,神色缓和下来,“那就好。” 说罢,她沿阶而上,走到永昌侯面前端身见礼,“侯爷。” 永昌侯虚虚一扶,“快进去吧,別让你母亲等著急了。” 相较数月前,永昌侯清瘦了不少,颧骨变得明显,多了几分威肃,但在陆未吟面前,笑意语气始终温和。 陆未吟应好,叫上采柔,跟著清澜往里走。 永昌侯留下银珠和流光,询问家里的情况,其他人由身边的长隨带下去安置。 原以为流光是老太君从萧东霆手里要过来,再派给陆未吟的,没想到竟是萧东霆主动吩咐,永昌侯看向陆未吟离开的方向,眼底盪起更深的笑意。 晏清园一共三厅十二间,另有厨灶马厩,严格按照规制而建。 青砖院墙爬满枯藤,石阶缝隙间还残留著化霜后的湿气。 假山石上苔痕青黑,池面浮著几片落叶,几尾锦鲤沉底贴壁而藏,一动不动,只显出一抹极淡的红影。 越来越快的脚步踏过庭院,惊起几只麻雀,扑稜稜掠过灰白的天。 身后的斗篷隨止步而落下,陆未吟站在门口,手指微蜷,想要叩门的瞬间竟生出一丝怯意。 母亲她……还好吗? 她受伤了吗? 她说无恙,真的无恙吗? 抬起的手还没落下去,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吟吗?快进来。” 嗯,中气十足。 陆未吟立时展笑,推门进去,“母亲。” 房间不大,陆未吟一眼就看到蹲在炭盆前的苏婧。 乌髮高挽成髻,斜插著一支样式简单的金簪,额前散落几缕碎发,在炭火映照下泛著和金簪一样的色泽。 絳紫箭袖袍的下摆垂到灰砖地上,羊皮护腕上也蹭了炭灰,却毫不在意。 苏婧飞快將女儿打量一遍,便又转过头去,“快来,我给你烘了核桃。” 炭盆上,竹条编的隔垫已经被炭火烤得焦黑,仿佛隨时会燃起来,让隔垫上最后三颗核桃看起来岌岌可危。 炭盆旁边放著一盘烘好的核桃,苏婧用沾了炭黑的手抓起两颗,再拿匕首柄三两下敲开烘得乾脆的壳,只留下饱满完整的核桃仁。 抬手递给女儿,“尝尝,脆没脆。” 陆未吟望著她,慢半拍將核桃仁接过来,粉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 永昌侯先唤了声“夫人”,再阔步迈入,冲陆未吟含笑示意,而后走向衣桁,取下大氅逕自披上,转向苏婧说道:“夫人,昭王殿下有召,我过去一趟。” “好。” 苏婧也不起身,就这么蹲著敲核桃,等他系好大氅,抬手递过去一把因为敲重了,有些散碎的核桃仁。 永昌侯自然接过,顺手拂掉飞到苏婧头上的一点核桃壳,又看了陆未吟一眼,说道:“我在酒楼定了席面,晚些时候会送过来,你们母女俩趁热吃,不用等我。” 苏婧又只应了声好,抬头与永昌侯笑望一眼,便又继续敲她的核桃。 永昌侯来得快去得快。 陆未吟望著专心敲核桃的母亲,一个没注意,手里两颗核桃仁捏得稀碎。 碎屑落进炭盆,噼啪两声后窜起几点明火,將苏婧脸上的笑容照得灿烂且温暖,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那么生动。 陆未吟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別说侯夫人,甚至都不像一位夫人。 端庄持重,华贵威仪,一样都沾不上。 可是,她那么快乐,那么真心实意的快乐! 就像逃出囚笼的鹰,终於回到属於她的高山原野,在晴空和风雨中一点点寻回自由的灵魂。 陆未吟其实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再嫁永昌侯。 永昌侯府四个孩子,若处得不好,她这个继母的处境將会无比尷尬且艰难,为何非要选这样一条路? 但此刻,陆未吟好像有点懂了。 在將军府的时候,陆奎需要端庄贤淑持家有道的夫人,带出去又不能盖过他的风头,还得给他锦上添,搏人称讚。 可是,永昌侯萧盛元要的,只是一个苏婧。 同样的场景,若换成陆奎,他只会走进来,站到那里,颐指气使的让母亲捧来大氅,替他披上系好,可能还会一脚踢翻炭盆……不对,不会踢炭盆,因为母亲根本不会在他面前烘核桃。 陆奎常常指责,堂堂將军夫人,怎么能那么没规矩? 规矩! 將军府的规矩,他陆奎的规矩,世人眼里的规矩,困了母亲二十多年。 陆未吟眼中热意翻涌,握著核桃仁的手微微颤抖。 “母亲。” 她走过去,蹲在炭盆旁,將头靠在苏婧肩上,望著忽明忽暗的炭火闷声开口,“外祖父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会……” 妄议尊长乃大不敬,话到一半,陆未吟咬住唇,眉头紧紧皱起,愤然將一点核桃碎投入炭盆。 苏婧侧过视线看了女儿一样,含笑的眉眼愈发柔和。 敲完所有核桃,拍拍手,端著一盘核桃仁,拉著女儿坐到椅子上,边吃边聊。 “其实那个时候,陆奎也不像现在这样。” 年少时的陆奎在虎威军里,身手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有谋略的,可他对大將军之女苏婧的爱慕,所有人都知道。 热烈,且赤忱——至少那个时候看起来是这样。 苏婧单手托腮,想了想,简单概括,“恰到好处的能力,恰到好处的志气,不好高騖远,不桀驁狂狷,稳重可靠,適合过日子。” 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唇角微绷,略带苦涩。 “人心易变,真心更易变,人嘛,只能看到眼前,谁又能算得到以后是什么样?” 嫁给陆奎后,她也是奔著好好过日子去的,否则也不会生下四个孩子。 战事结束,她收起兵甲,换上繁琐华装,收束手脚,努力学著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孩子们小的时候,日子其实还算过得去。 儘管夫妻感情平淡,但是每次听到孩子们一声声呼唤,都会將心底那点想要挣脱桎梏的渴望给磨去一些。 直到两个儿子渐渐大了,日益孺慕父亲,陆奎再挑拨调唆,便愈发与她离了心,开始对她百般挑剔,甚至横加指责。 小女儿生得娇软可人,却是个心思深的,小小年纪就知道慕强爭宠,在她这个母亲面前也没几句实话。 那日子,真是过得没劲透了。 和离的念头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出现,又一次又一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按下,直到发现陆奎和虞氏无媒苟合,她觉得机会来了。 除了清澜,再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早就打算好了藉此机会从將军府脱身,因此故意纵著虞氏,养大她的胃口,再在合適的时候示弱,让她觉得將军夫人的位置触手可得。 天晓得陆奎答应和离那天晚上她有多高兴,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唯一遗憾的是,不管她用什么办法,软也好硬也好,陆奎都坚持要把四个孩子攥在手里,一个都不许她带走。 她知道,陆奎嫉恨她在军中得將士归心,逮著机会不让她好过。 好在后来借了永昌侯府的势,软硬兼施,总算將阿吟接到了身边。 想到自己亲生亲养的四个孩子,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阿吟,苏婧喉咙发紧,心底翻起复杂又沉重的涟漪。 陆未吟敏锐察觉,迅速將话题岔开,“母亲,您知道吗,大哥……萧大公子,他的腿治好了,很快就能自己走路了。” 苏婧拿起一瓣核桃仁放进嘴里,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凝眸望著女儿,挑眉,“先不说这个。” 她把脑袋凑过去,“你先告诉我,你和阿……呃昭王殿下,是如何凑到一块儿去的?” 第130章 俩孩子,到底有没有猫腻? 巡税期间,老太君怕苏婧牵掛女儿,总会在信里提一提陆未吟近期发生了什么。 比如写宝典助萧西棠通过武考,秋狩三试扬名得了帝妃赏赐之类,总之报喜不报忧。 收到轩辕璟的信时,苏婧嚇了一跳。 容盈也不看看自己那个儿子什么德行,居然有脸打她家阿吟的主意! 紧接著,她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 永昌侯需要及时掌握京中形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京城送来的线报,偶尔会捎带上一些陆未吟的消息。 苏婧就觉得奇怪,之前轩辕赫欲收阿吟为琴姬,阿吟中毒性命攸关之际,轩辕璟都不曾给她送过信。 怎么这回容盈想让阿吟当鄴王妃,他反而特意派人千里迢迢送信来,还主动送上破局之法,说可以借他南下之机离京暂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难不成……俩孩子有什么猫腻? 过了年阿吟就十七了,阿临也算是她看著长大的,如今眼睛也好了,若俩人真的有意,那就早些把事情定下来,也免得外头那些妖魔鬼怪打歪主意。 虽是皇家,但轩辕璟已在宫外开府,嫁过去也不会被拘在九重宫门里。 从家世上看,也没有再比他更高的门庭。 最重要的是,那是阿云的孩子! 俩人还在闺中时,偶尔聊些不著调的,就曾说过,若日后生的孩子刚好一儿一女,就结成亲家,不管是谁生的女儿,都不用担心在婆家受委屈。 陆未吟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眨眨眼,微笑,“母亲,昭王殿下已经告诉女儿了,他就是阿临。” “是嘛……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告诉你?是不是……”苏婧挤眉弄眼。 俩人只小时候短暂相处过一阵,完全谈不上什么交情,若无所图,轩辕璟提这个做什么? 关於这个,陆未吟和轩辕璟早就统一好了口径。 陆未吟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投了昭王,轩辕璟不想让苏婧知道他有不臣之心,於是俩人一合计,决定把轩辕赫拉出来应付。 “女儿无意中得罪了鄴王,他在蒋家喜宴上设计构陷,幸亏昭王殿下出手相助。事后王爷告诉女儿,他是阿临,看在幼时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会对女儿照拂一二。” 有了这个说法,就算苏婧事后知晓二人还有其他往来,也不会怀疑到別的地方去。 陆未吟原本还有些担心老太君会在母亲面前说漏嘴。 给萧东霆治腿,她和轩辕璟在老太君面前露了白。 可转念一想,老太君自己都和轩辕璟暗中有联繫,又岂会將她抖出去,便放下了这个顾虑。 苏婧微微蹙眉,斜眼望著她,半信半疑,“只是如此?” 陆未吟认真点头,“只是如此。” 她可不能让母亲想偏了。 轩辕璟已岁及弱冠,万一人家有心上人,或日后议亲,闹出误会来就不好了。 “好吧。” 苏婧仰靠在椅背上,抓了一撮核桃仁放进嘴里,咔哧咔哧嚼著,眼睛望著屋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未吟倒了杯水放到她手边,“母亲,那份说您中箭受伤的急报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真的受伤了吗?” 苏婧坐起来,拍拍胸脯笑道:“放心吧,母亲好著呢。” 遇伏是真,中箭是假,那暗箭射过来的时候,永昌侯先一步將她扑倒,俩人因此一起滚下山道。 一合计,刚好趁此时机,把陆未吟从京都弄出来。 於是永昌侯独自回到巡税队,声称夫人中箭失踪,並命人急报回京。 只不过在飞驛使出发之前,永昌侯多交代了一句,让他在离京百里时找藉口拖延到昭王离京,再在当日午夜將急报送入宫。 “手下人日夜搜寻,终於在前天找到了被村民所『救』的夫人。”苏婧一拍手,“哎,我这不就回来『养伤』啦。” 报平安的信前日已经快马送出,免得家里担心。 陆未吟清丽的面容上浮起惊讶,“原来是侯爷……” 她一直以为永昌侯属於眼里不揉沙子的刚直之臣,没想到也会做这种变通。 转念一想,也对,永昌侯肯定也不想和容贵妃当亲家。 母女俩就著一盘核桃仁一壶凉茶,聊了许久。 巡税没什么好说的,基本上都是陆未吟在讲自己在侯府发生的事。 苏婧专心听著,脸上始终掛著笑,得知女儿不仅得老太君喜爱,还和侯府几个孩子相处融洽,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母亲。” 陆未吟眸光盈动,脸上漾开笑意,“侯府……真的很好。祖母,还有大哥二哥三哥,阿鳶,每一个人都很好。” 光是想起,心里都会涌起暖意,带来力量的那种好。 “真好!” 苏婧笑著笑著,眼底泛起湿意,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看我说什么来著,侯爷教养出来的孩子,差不了。” 说完,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微垂的眼帘掩住几分心虚。 她比女儿还早些到侯府,老太君待她向来亲厚,阿鳶那丫头也还算客气,可家里三个公子,没一个愿意搭理她的。 陆未吟猜到苏婧的想法,笑著宽慰道:“三位公子都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母亲说得对,只要以诚相待,他们必然也会以诚待我们。” 她已经实践过了,错不了。 苏婧一笑一过,把话题岔开,“你那杆御赐的龙吟枪带出来了吗?拿来我瞧瞧。” 陆未吟起身,唤采柔取枪来。 苏婧握在手里,起势挥了几下,连连称讚。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酒楼伙计送酒菜过来,母女俩边吃边聊。 饭至一半,永昌侯和轩辕璟回来了。 俩人还没用饭,也不讲究,直接叫人添了碗筷,坐下来一吃,三不五时的聊上几句。 苏婧一双眼睛在女儿和轩辕璟之间来回打转,总想看出点什么来,奈何什么都没有。 恰到好处的熟悉,恰到好处的客气。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饭后,轩辕璟和永昌侯去厅里聊南方官场,苏婧母女俩在屋里閒聊天儿。 梆子声远远传来,陆未吟从屋里出来,轩辕璟和永昌侯也刚好走出厅门。 三人碰到一起,各自打了招呼,永昌侯回苏婧所在的房间,轩辕璟和陆未吟则一左一右各自回屋。 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永昌侯推开门,就看到自家夫人躲在帘子后头悄悄往窗外看。 清澜端来热水,闔门退出,永昌侯拧了帕子递过去,跟著往外探了一眼,犹豫片刻后说道:“皇家规矩多,我觉得昭王不適合阿吟。”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眼睛復明的昭王。 那双眼睛太深,深得让人看不透。 因为未知,所以本能的觉得危险。 苏婧听出言下深意,接过帕子擦了脸,再將双手泡进热水里,愜意的呼了口气。 “不重要,一切看阿吟的心意。” 永昌侯笑了笑。 以他看,陆未吟目前应该没那个意思。 廊下灯笼微晃,昏黄的光照亮灰砖地面,仿佛也驱走了些微寒意。 院角枯枝横斜,在冷月下投出嶙峋的影子,石阶缝隙里蜷著几片枯叶,风过时簌簌挪动,却终究逃不出方寸之地。 陆未吟清洗完毕,让采柔去休息,自己坐在桌前擦枪。 烛火跳动,寒芒入目,面容素净清冷。 今天是昭王抵达南方州城的第一晚,白日里又闹出那么大动静,应该得发生点什么才对。 蘸了桐油的绢布自枪桿缓缓捋下,再拭过枪尖,油光混著冷铁幽光,在灯下泛出冰冷的煞气。 静謐中,后窗传来极轻微的叩响。 粉嫩的唇角微微上扬,轻呼灭烛,支起后窗。 一身墨黑劲装的轩辕璟从窗侧现身。 “走,逮夜猫子去。” 第131章 奸诈,实在是奸诈! 冬夜沉沉,寒月淒淒。 几颗星子悬於天际,冷光清冽,像是哪位仙人信手搅过银河溅起的几点水滴,被凡间的凛寒凝成了闪亮的冰晶。 晏清园人静马息时,一袭狐裘大氅悄无声息掠过后门,再跨上候在门口的骏马,飞快消失於寒雾蒙蒙的巷口。 下一刻,十余个蒙面的黑衣人从各个角落现身,手握长刀,压著脚步疾行追去。 关闭的后门再度打开,轩辕璟率先走出来,薄唇笑意清浅。 陆未吟紧隨其后,探头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遛去哪儿?” “城西有一处废弃的望火台。” 星罗卫牵马来,陆未吟翻身而上,“也好,免得扰民。” 一行人策马远去,冷月下,陆未吟眉心微蹙,骤然回头,凌厉目光扫向晏清园后门的院墙。 一株掉光叶子的枯树探出来,虬枝伸展,在夜色中投下嶙峋的剪影,如鬼手探空。 並无异常。 轩辕璟於行进中扭头望她一眼,但笑不语。 待马蹄声彻底消失,躲在墙后的苏婧才重新跃上墙头,再翻上高处房顶,望著女儿的身影渐渐消隱,眼中闪著激动的光。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屋內,永昌侯翻个身,习惯性伸手去搂夫人,却只摸到已经凉透的空被褥。 睡意瞬间消退,微微撑起身,忽而想到什么,又笑著躺回去继续睡了。 城西,废弃的望火台矗立在寒风中,砖石剥蚀,裂缝间爬满枯死的藤蔓。 沙石瓦砾间蜷著几茎冻僵的野草,残缺不全的石阶上积著经年的灰土。 台顶的烽燧早已坍塌,当年悬掛警铃的铁索也已锈断,半截垂落在风中摇晃,偶尔撞上旁边的砖石,发出压抑又空洞的脆响。 跳动的火把照著赵有诚泛光的大脸,也不知道是油还是汗。 微弓著腰背缩在两个高大捕手中间,赵有诚裹紧身上的兔绒披风,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循声望去,不仅担心会突然钻出人,还担心会飘出鬼。 这处望火台是因为翻修时架子倒下来砸死了人才被废弃,听说枉死的人会被缚在死地,找到替身才能投胎。 风过残垣,如泣如诉,赵有诚这回是真的冒汗了,急恼道:“这人还来不来,不来我可回去睡了。” 话音刚落,踏过瓦砾的脚步声从外头进来。 一行三人不曾提灯,只有带头者一身狐裘大氅在冷月中泛起细腻的微光。 待人走近,看清为首者的脸,赵有诚愣了下,“你……” “赵有诚!”对方抢声打断,清了清嗓子道:“你约本王来此,可是考虑清楚,要投效本王?” 赵有诚心里一咯噔。 不对呀,分明是昭王约他来此,怎么变成…… 为官多年,赵有诚又是个心思活泛的,很快猜出端倪,一双眼睛陡然瞪大。 白日在州府衙门,轩辕璟翻出去年冻害一事,声称他私吞流民的安置银,他赶紧叫人找出流民安置详册,交给轩辕璟拿去核实。 当时赵有诚就猜到了,什么防灾賑灾,昭王此行分明另有用意。 他绷紧了弦,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得先在脑子里过上好几遍,总算应付过去,结果晚上吃饭时,轩辕璟又派人暗中送信,约他午夜来此。 赵有诚猜到昭王不死心,还想从他身上下点功夫,可此时听这话茬明显不对劲。 他张了张嘴,又马上把嘴捂住,惊恐的看向四周。 夜风將火光拉扯得歪斜,明暗变换间,一柄闪著寒光的长刀划破夜空而来,直刺赵有诚面门。 赵有诚嚇得腿肚子发软,本能的抱头蹲下,余光中,狐裘大氅下方探出一柄长剑,將飞来的长刀精准挡开。 眨眼间,执刀的黑衣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二话不说,直接发起攻击。 四名捕手扔掉火把,仓惶拔刀迎战,赵有诚缩著脖子躲到一处倒塌的断墙后,身后有人径直追来,又被人拦下,刀剑撞出的錚鸣震得他心口直颤,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星嵐提著滴血的剑走过去,將脱下来的狐裘大氅搭在断墙上,忍不住好笑,“赵大人胆子这么小啊。” 昏暗夜色中,赵有诚瞪他一眼,腿抖得按都按不住,发白的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 他猜到轩辕璟肯定还有后手,可对方要的是他的命,搁谁谁不怕? 扒著断墙悄悄探头,只见混战的人里多了几个人,迅速压制住黑衣人的攻势。 不过片刻,黑衣人便已折损大半。 “撤!” 带头的黑衣人见势不妙,果断髮令,剩下的黑衣人迅速分散开来,逃往不同方向。 长刀斜劈,逼退一名星罗卫,带头者转身跃向塌了一半的屋顶,打算从高处脱身。 远处山影如墨画,冷月之下,屋脊与夜幕界限分明。 带头者的脚刚踏上变脆的青瓦,还未站稳,肃冷的风忽然送来一缕清浅的冷香。 余光刚刚捕捉到一抹残影,下一刻,压的鹿皮靴仿若从虚空中探来,携巨力正中胸膛。 砰的一声闷响,带头者从屋顶坠落,摔在地上,激起一圈扬尘。 锋利长剑横在颈间,制止了起身的动作,紧接著手刀劈下,將人打晕过去。 屋顶上,陆未吟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如夜蝶振翅,月辉洒在清丽的面容上,如覆薄霜。 泛著寒芒的墨瞳快而犀利的扫过场边,直至所有的黑衣人都被星罗卫堵回来,方才收回视线,冷眼俯瞰下方的刀光剑影。 不多时,刀剑声渐息,除了带头的,其余黑衣人悉数被击杀殆尽。 轩辕璟双手负在身后,踱著悠閒的步子走进来,陆未吟飞身而下,快行两步走到他身侧。 火把的光重新亮起,夜风中,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轩辕璟抬抬手,手下星罗卫迅速动起来,麻利的挖坑埋尸,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星嵐拿起狐裘大氅走出来,视线扫过愣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四个捕手。 四人彼此对视,马上跑过去帮著挖坑,离这边远远的。 赵有诚抖著腿走来,好奇的看向轩辕璟旁边的陆未吟,没成想刚好对上视线。 那一瞬间,就好像有一阵夹著雪粒子的冷风颳到脸上,寒意刺骨。 赵有诚飞快错开目光,走到轩辕璟面前,舌头都有些捋不直,“王、王爷!” 轩辕璟含笑望著他,只是那笑里,仿佛也染上了血腥。 “本王奉命暗查南方官场蠹弊,赵大人可愿效力?” 赵有诚害怕是真的,脑子却很清醒。 轩辕璟是有点本事,可卢世清这个布政使也不是吃素的。 卢世清与河西崔氏有旧,掌控南方官场多年,各州县官吏近半数都是他的人,树大根深。 去年冻害,那么大笔賑灾银都被他吞下去了,强龙难压地头蛇,岂是一个远来的皇子所能撼动的? 若轩辕璟真能將卢世清一伙连根拔起倒还好说,若是不成,他倒是可以拍拍屁股逃回京城,大不了就是一个办事不力,可自己呢? 只怕轩辕璟前脚一走,卢世清连面都不用露,就能把他嚼得骨头都不剩。 赵有诚飞快权衡完毕,膝盖一弯跪在地上,“王爷,下官位卑……” “想好了再说。”轩辕璟冷眼睥睨,抬下巴指了指地上昏迷的黑衣杀手领头人。 “若有哪句话本王听著不顺耳,本王就將此人放了,就是不知道他回去会如何跟主子稟告。” 赵有诚张著嘴,连表情都被冻住了,只有瞳孔剧烈震颤。 奸诈,真是奸诈啊! 只一瞬,赵有诚收起卖惨的表情,换成一脸坚定,挺直腰背,义正言辞道:“下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好。”轩辕璟满意点头。 “你回去之后,速速將所知晓的各州府官吏梳理一遍,哪些是卢世清一系,亲疏如何,哪些清正可用,详列成册。另外还有去年各地冻灾的真实情况,知道多少写多少,若有半句虚言……” 笑意骤去,清俊面容上只剩森然的杀意,“本王不介意在这儿多挖个坑。” 赵有诚垂首不敢直视,“下官明白。” 星嵐將四个埋头挖坑的捕手叫过来,轩辕璟语气温和,“你们大人今日受了惊嚇,快送他早些回去歇著吧。” 四人应是,赵有诚起身告退。 星嵐问:“王爷,这个刺客如何处置?” 刚走出几步的赵有诚马上竖起耳朵。 就听得轩辕璟道:“关著吧,万一赵大人记性不好,没准儿能用他来提个醒。” 闻言,赵有诚好不容易稳住的腿脚又开始发软。 果然,皇室中人,就没有善男信女! 等赵有诚走远,轩辕璟转向陆未吟,“走吧。” 出瞭望火台废院,轩辕璟没骑马,和陆未吟沿著长街边走边说话。 星嵐让人盯著善后,再跟出来,负责看守马匹的星罗卫把韁绳递过去,俩人无声对视,再一起看向前方朦朧夜色中並肩而行的两个背影,嘴角不自觉往两边咧开。 王爷和陆小姐,可真般配呀! 陆未吟將几丝碎发捋到耳后,完全不知道星罗卫们在想什么,听完轩辕璟的话,思绪早已飘远。 轩辕璟说,太子要迎侧妃了。 林樱,京营参將之女。 这一点倒是和前世一样。 太子一心想让他的心上人为正妃,又嫌对方门第低微,於爭权无益。 真情与权柄拉锯,又有皇后催促施压,只能先迎侧妃。 轩辕曜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赵絮儿一人,可前世迎娶陆未吟之时,东宫四位侧妃已满,其中却没有赵絮儿。 连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都不给,如此深爱,简直可笑! “还有一个消息。” 轩辕璟微微侧头,凝望眼前被夜色柔和的脸,“容贵妃近来召了许多贵女入宫,应该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陆未吟笑起来,扭头回望,“我知道。” 她把那日宫门前险些掐死陆欢歌的事说了。 轩辕璟恍然,“难怪!” 容贵妃看上她的锋芒,自信能够驯服,一旦发现不可掌控,自然就会放弃。 陆未吟停下来,表情认真,“王爷可有觉得我心狠手辣?” 儘管一直是陆欢歌主动挑事,但她的回击,也確实一丝情面都没讲。 轩辕璟跟著驻足,定定的望著她,眉心微蹙,眸光渐渐沉下来。 第132章 需要安慰吗? 陆未吟早就想问了。 轩辕璟並不知晓她和陆欢歌前世的恩怨,从他的立场来看,她是否过於心狠手辣? 在世人眼中,戕手足者为虎狼,不可信,甚至不可留。 她將轩辕璟当做可交託后背之人,需要他绝对的信任。 若轩辕璟真觉得她行事过於狠辣,那她就再多跟他说一些陆欢歌的恶行。 银辉遍洒,轩辕璟淡笑道:“心狠手辣在我这儿是夸人的话,你这么问,我倒不好答了。” 陆未吟忍俊不禁。 看来是她想多了。 轩辕璟望著她,深眸中暗光闪烁,指尖在袖中无声攥紧,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 “裴肃已经给徐大將军传信,让他派人去胡地摸底,並严密监视胡地九部的动向。” 陆未吟眸光闪亮。 这个是极好的消息! “我也將隨行护卫之外的星罗卫全部撒出去,按照你写的清单筹措冬备,送於南州各地。” 陆未吟唇线微抿。 这是她的下一个问题。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陆未吟。”轩辕璟声音低哑,“我信你,可比你信我,多多了。” 冷风拂过,陆未吟蜷了蜷手指,竟被他盯出几分心虚。 陆未吟乾笑两声,“风大,王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便想叫星嵐牵马过来。 回头一看,眉梢蹙起。 这傢伙离那么远做什么? 陆未吟頷首,“王爷稍等,我去牵马。” 望著步步走远的背影,轩辕璟唇角微动,似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垂下眼眸,將眼底翻涌的情绪压成一片沉静。 等陆未吟牵马过来,他已经恢復到平时矜贵从容的姿態。 晏清园里,苏婧躺在床上,听到从女儿房间方向传来压得极低的窸窣动静,这才放心合眼睡去。 翌日,下雨了。 天色沉鬱如铅,细雨绵绵不绝,似一层薄纱笼罩著天地。 远处的山影被雨雾晕染,轮廓模糊,仿佛水墨画中未乾的笔触。 陆未吟站在廊下,看屋檐滴水成线,淅淅沥沥的敲打著石阶。 寒意隨潮气蔓延,穿透衣料,攀上皮肤,直刺进骨子里,冷得生疼。 玉白面颊冻出微红,神色也愈发凝重。 那场雪,不远了! 苏婧撑著伞过来,陆未吟收回远望的目光,笑著唤了声“母亲”。 “外头冷,站在这儿做什么?” 苏婧將伞交给清澜,拉起身后宽大的银狐斗篷裹住女儿清瘦的身躯,揽著她进屋。 陆未吟眉眼舒展,挽上她的胳膊,贪恋著母亲身上的温热,还有说不出是什么的好闻味道,难得的露出几分娇憨。 进到屋里,苏婧解下斗篷,陆未吟拉著她坐到床边,母女俩靠在一块儿说话。 聊兵书,聊打仗,聊祖宅,聊祖宅里那些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英雄。 炭火將屋子烘得暖融,一阵笑声后,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静静靠坐著,心里已经说不出的满足。 只可惜相聚短暂。 永昌侯要赶在年前巡完税回京復命,时间紧,夫人的『伤』已无大碍,他们一会儿吃完饭就得走。 很快,清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夫人,小姐,饭菜已经准备妥当。” 话音落,仿佛有看不见的风涌进来,迅速带走屋子里的暖意。 苏婧应声,扭头看到女儿脸上的不舍,笑著逗她,“怎么,捨不得母亲,要哭鼻子啦?” 陆未吟失笑,正身坐直,“母亲,之前巡税队遇伏,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 苏婧替她把叠落肩头的髮丝顺到身后,“没查。” 没必要查。 “巡税这个差事,相当於是把各地留在锅里的剩在碗里的,藏到灶台下的,甚至还有打算拿来送人的,统统翻出来倒进国库。” “想要巡税终止的人太多了,京里的,当地的,若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上头,三年五载都巡不完。” “这么危险啊。刚好,我有这个。”陆未吟像是刚想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金丝软甲。 苏婧哪能不知道孩子的心思,笑道:“可以呀,金丝软甲都有了,孝敬我的?” “嗯。先前秋狩,我猎到一头熊,圣上赏赐了这件软甲。” 陆未吟將软甲放到她手中,“巡税路上危机四伏,母亲有这软甲防身,定能逢凶化吉。” 苏婧满脸欣慰,“行,闺女一片孝心,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她展开软甲放在身前比划,“这么小,我穿得进去吗?” “这儿。”陆未吟给她展示腰间卡扣,“这儿可以调。” 苏婧望著眼前女儿认真的模样,眼角渐润,又在女儿看过来的瞬间恢復常態。 “好,我会了。” 她让陆未吟去取斗篷,自己打开门,將软甲交给清澜收好。 穿上斗篷,再裹上女儿,母女俩撑著同一把伞,穿过院子去主厅吃饭。 厅前廊下,同样过来吃饭的轩辕璟落下伞,听到声音转身,一眼就看到被斗篷包裹半身的陆未吟。 微微弓著身子,笑容明媚,明亮双眸中装著一眼可见的依恋,终於有了些十多岁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恍然间,他好像又看到那个矮矮瘦瘦的小孩儿,红绸扎著双丫髻,心虚的递给他两串山楂,小小声的说:“你说的,要吃山楂……” 母女俩身影渐近,轩辕璟將伞递给星嵐,迈步入厅。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陆未吟和寻常闺秀一样,不用万般筹谋,不用诸多防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以隨时依偎在母亲跟前撒娇,快乐而恣意的活著。 可如此,她便不会出现在他身边! 锦袍掠过门槛,卷著一股寒风入內。 轩辕璟朝著桌前的永昌侯頷首示意,迅速收敛思绪。 没有希望,没有如果,她携著一身文韜武略,怀揣凌云壮志出现在他面前,天意如此,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四人落座用饭,时不时閒谈几句,一切照常,就连苏婧母女俩也很好的收著情绪,没有將不舍泄露出来。 人生聚散皆有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只要再有相聚日,分別就没那么可怕。 饭后,永昌侯去查问启程事宜,苏婧將轩辕璟请到偏厅说话。 陆未吟双手捧著热茶,望著外头朦朧的雨幕,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拜託轩辕璟照拂看顾她之类。 待一切收拾妥当,陆未吟送苏婧上马车。 她一直表现得很从容,只有在车帘落下车轮开始滚动时,才从绷平的嘴角和急促的呼吸中泄露出些许失控。 院內,星嵐站在廊下,看到陆未吟撑著伞从大门方向走来,马上折过身,对厅里悠哉喝茶的主子说:“王爷,陆小姐送完夫人回来了。” 轩辕璟提盖刮沫,“嗯。” 星嵐仰头看屋顶,“刚刚见到母亲又分开,陆小姐现在肯定很难过。” 轩辕璟抬杯喝茶,“嗯。” 星嵐低头看脚尖,“陆小姐真可怜,独在异乡,天寒地冻,伤心了也没人安慰几……”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冷不丁回头,看到廊下收伞的陆未吟,险些把魂儿给嚇掉。 “陆陆陆小姐……” 陆未吟疑惑道:“怎么这副神情?” “我……” 轩辕璟抢著说:“他说你真可怜,独在异乡,天寒地冻,伤心了也没人安慰。” 星嵐不可思议的望著自家主子,又飞快垂下头,一张脸臊得通红,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到。 “我我我去看看马餵了没有。” 陆未吟哑然失笑,迈步入內。 轩辕璟偏头望著她,语气真挚,“需要安慰吗?” 陆未吟笑著摇头,“谢过王爷好意,不用了。” “还是安慰一下吧。”轩辕璟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的椅子。 陆未吟这才发现椅子上有个大包袱。 拿过来打开一看,竟是母亲那件银狐斗篷。 里面还有张字条:阿吟,软甲母亲穿上了,刚好合適。千万保重,家里见! 陆未吟心绪翻涌,紧紧抱著斗篷,仿佛还能闻到母亲身上那股不知道是什么的香味。 很快,她就平復好情绪,將包袱重新系好放到一旁,正色问道:“卢世清那边,王爷打算怎么应对?” 早一天把事情解决了,就能早一天回家团聚。 轩辕璟放下茶盏,“你打算如何?” 陆未吟望著屋外的冷雨,黑眸间暗潮翻涌,“为官者,当与黎庶同甘苦,共休戚。” 挨饿受冻的滋味,该轮到姓卢的尝一尝了。 第133章 你不仅有罪,还该死! 前世卢世清帮著太子掩盖雪灾,强兵堵路,困死百姓,遇反抗闯关者甚至刀锋相向。 陆未吟一早就盘算好了,这回要让他自食恶果。 轩辕璟也早就开始查了。 去年南方冻害賑灾未落到实处,首当其衝该查布政使。 再者,能跟河西崔氏扯上牵连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在京时,他將三司六部与卢世清有关的档宗全部调出来翻了一遍,同时派人南下摸底。 结果居然什么都没查到。 这位布政使大人,不管是民望还是官声都出奇得好。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布政使统辖下,南方各州越来越穷,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星罗卫辗转各州府,了半个多月,才终於探得一些实况。 卢世清在面子上下足了功夫,每逢青黄不接时,必开仓放粮賑济百姓;若有灾情,必定亲至,以博取民望。 然而背地里徇私枉法,上下勾结贪墨成风,州县官员稍有不从,便罗织罪名下狱,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赵有诚决定投效后,为了表忠心,从望火台回去,觉都没睡,马上开始动笔,天亮时分就把轩辕璟交代的两本册子悄悄送就送到了晏清园。 轩辕璟看过后,又拿给陆未吟,待永昌侯一行离开,俩人便凑到一起,合计下一步计划。 卢世清这个布政使,是真的不简单! 南方州县近半数官员都是他的人,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西南方向山区的属官,人少地贫,没什么油水,他看不上。 树大根深,动他一个,几乎要將半个南方官场都清理一遍。 眼下雪灾在即,不宜闹出大动静动盪民心。 卢世清这廝又是个极其谨慎的,短时间內想拿住他的致命把柄几乎不可能。 这种时候,就得用上一些非常手段。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采柔送了热茶来,轩辕璟和陆未吟坐在厅里,很快商討出计划雏形,再你一言我一语,查漏补缺敲定细节。 陆未吟说话时,轩辕璟偏头看著,唇角噙著若有若无的淡笑,惯常疏冷的眉眼舒展开来,显出几分温和……甚至温柔。 等她说完,他放下茶盏,拍板,“好,就这么办。” 在京都的时候,因不便见面,很多时候都是先做了,再通气。 这还是第一次,俩人坐在一起商量著行事。 就……感觉还挺奇妙的! 说定后,二人分头行动。 陆未吟找到采柔,准备需要的东西。 轩辕璟则把星嵐叫过来,將事情一一交代下去,然后去找站著外八坐著腿抖的严狄和张永,告知他们明日一早动身,另將需要二人配合的地方提前打好招呼。 暗查吏治,必然不能按部就班,临行前皇帝叮嘱,此行皆听昭王安排,二人自无二话。 翌日,晏清园人去屋空。 朱漆描金的华盖马车从院前离开,碾过街道,车檐四角悬著的银铃隨马蹄前进的步伐叮噹作响,就连车窗垂的都是重绣软帘,引得沿街百姓纷纷翘首张望。 马车来到州府衙门阶下,赵有诚扶著乌纱帽惶恐来迎。 软帘挑起,露出一张清俊疏冷的脸。 金冠耀光,视线扫过时,尽显天潢贵胄的矜贵威势。 薄唇微启,轩辕璟似笑非笑,“赵大人真乃能臣啊!” 赵有诚挤出僵硬的笑,“下官惶恐,王爷……哎哎哎,王爷,这是作何?” 话没说话,几名星罗卫上前,抓著他的胳膊將人拖进衙门。 很快,板子落在肉上的声音和惨叫交织著传出,听得人心惊。 打完,一行车马浩浩荡荡远去。 百余里外,玉城也在下雨。 寢居被炭火烘得燥热,卢世清靠臥在窗前软榻上,脸上冒出两团深红。 他將盖在腿上的锦被扯开,听完涂明回稟,动作微滯,“一个都没回来?” 涂明面色有些凝重,“对,一个都没回来。晏清园那边也没传出任何动静,就好像人根本没去过一样。” 可他心里清楚,人不可能没去。 卢世清眸光沉了沉。 派去的人,都是他私养的杀手,个个身手不凡,就算刺杀失败,也该有个响动才对。 原想趁第一晚动手,占个出其不意,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赵有诚那边什么情况?” 涂明回道:“应该没吐,昭王走的时候把人打了一顿,咱们的人亲眼看了,皮开肉绽,没个十天半月下不去床。” “那就好。”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不想动不动就取人性命,而且赵有诚是个聪明的,他喜欢聪明人。 卢世清转到榻边,双脚套进內衬整张兔皮的暖鞋,再端起旁边案几上晾到温热的参茶喝了一口,低垂的眼帘掩住眸底狠戾。 “慢慢来,等昭王到了玉城,咱们再好好招待。” 雨一直下个不停,昭王一行却丝毫未受雨势所阻,当天便抵达玉城。 卢世清率眾在城门口迎接,轩辕璟连车都没下,只掀起车帘,冷然扫过一眼,便落下帘子。 安顿事宜一应与星嵐对接,端足了亲王的派头。 玉城城內未设公驛,卢世清腾空自己的私宅供昭王一行驻蹕,打算不露声色的显示一番自己的清正,结果被否了。 星嵐义正言辞,“我们王爷说了,圣上心繫百姓,一切皆以圣命为先,於布政使司安顿即可,还请卢大人速速著人收拾归整。” 卢世清明白,装样子嘛,好显示自己一心为公。 行,要住就住吧,在眼皮子底下放著,也能方便他行事。 他马上命人抓紧將布政使司的西苑收拾出来。 夜幕降临时,车马停在阶下。 灯笼暖光照著湿漉漉的地面,如同洒下一片流动的碎金。 卢世清迎著轩辕璟往里走,身后是涂明陪著严狄和张永。 进门时,卢世清不动声色的往后看去,就见利落著装的丫鬟从队末的马车里扶下来一位姑娘。 一身鸦青色暗纹骑装被灯笼照成暖色,银线滚边的衣领衬得脖颈修长。 窄袖收腕,长发高束,腰间蹀躞带紧扣,腰背挺直,瞧著倒是有几分颯爽,然而行进时步子软绵,一身劲装套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眾所周知,圣上指派了永昌侯府的继女陆未吟给昭王当护卫。 细打听,哪是什么护卫,分明是永昌侯夫人遇伏失踪,过来找娘的。 若非有圣令,只怕这位小姐早就跟著她娘跑了。 可京都来的客人说,这位陆小姐在秋狩上通过天子三试,还猎了头熊……看起来可不太像啊! 当天晚上,卢世清设宴,为轩辕璟一行接风。 陆未吟既领护卫之职,本该入席,但以身体不適为由婉拒了。 听手下人回话,说是要了许多热水,在房间里沐浴。 也是,高门贵女嘛! 卢世清心下嘲讽,面上体贴周到的叫人备好饭菜送过去,不许怠慢。 厅內烛火煌煌,將桌上简单素雅的青瓷杯盏照出几分莹润光泽。 满桌菜色不算珍奇,选料烹飪皆为南方风味。 卢世清亲自执壶,为主位上的轩辕璟斟了一盅烫得正好的清酒,双手递过去。 “王爷代天施恩,实乃南州万民之福,下官斗胆,谨代南州百姓敬王爷一杯,愿王爷福泽绵长,恩披四方!” 檐外雨落无声,轩辕璟的目光掠过席间低眉顺眼的南方官员们,眼底凝起细密的冰芒,从卢世清客气恭敬的脸上刮过去,再落回酒杯上。 “卢大人。”他將酒杯接过去,指尖扣著杯沿,顿了顿,又放回桌面,“你这杯酒,本王可不敢喝。” 卢世清回望南方眾官员,又转回去,面露不解,“下官愚钝,不知王爷……” 轩辕璟向后靠在椅背上,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透露出浑然天成的尊贵气质。 “本王初至霽城当夜,便有十八个黑衣人前来行刺,若非身边护卫得力,你们就该到本王丧仪上来敬酒了。”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唯有烛光微动。 “竟有这等事!”卢世清第一个反应过来,后退两步跪倒在地,“让王爷受惊,下官有罪!” 席上,除严狄张永外,其他人纷纷起身跪地请罪。 轩辕璟声音冷沉,“你不光有罪,还该死!” 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深寒。 “本王抓到一个活口,据他交代,是布政使大人你授意……” 不等他说完,卢世清的脑袋重重磕下去,“王爷明鑑,下官冤枉,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卢世清心口突突两下,脑海中瞬间闪过万千思绪,面上浮起惶然,以及被人构陷含冤的愤怒。 南州这么多官员,又是在霽城出的事,轩辕璟没理由怀疑到他身上,难道真是杀手反水了?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跪地眾官员纷纷汗流浹背。 半晌,轩辕璟忽然轻笑一声,带著几分玩笑意味开口,“都起来吧。这么大阵仗,回去严大人该参本王威福自专了。” 卢世清抬头看了眼绷著脸的严狄,缓缓起身。 面上惶惶不安,心下却鬆了口气。 这么快就鬆口,看来轩辕璟並未真的怀疑他,只是初来乍到,趁机给个下马威而已。 其他人跟著站起,一个个垂首望足,心如烹油。 轩辕璟慢条斯理地转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本王与卢大人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仇怨,也不愿相信是卢大人所为,但刺客確实如此招供,本王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他摇摇头,目光垂在面前的酒杯上,带著毫不掩饰的怀疑。 卢世清瞬间会意,郑重其事道:“霽城乃下官所辖之地,刺客惊扰王爷尊驾,下官难辞其咎。” 他双手捧起那杯酒,举过眉前,“下官斗胆,自罚一杯向王爷请罪。恳请王爷给下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七日之內,下官必查清此事,给王爷一个交代!” 说罢,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轩辕璟眸光微动,面色舒缓下来,拿起筷子,“好,那就交由你去办。” 眾人入席,轩辕璟问起各地冬备情况,一个个答得胆战心惊。 酒过三巡,轩辕璟称舟马劳顿,先去歇著了。 不多时,卢世清也以政务未清为由,隨后离席。 俩人一走,席间氛围顿时轻鬆不少,在涂明的暗示上,眾官员轮番向严狄和张永敬酒。 奉承话一套接著一套,连严狄都喝得不少。 酒酣耳热时,涂明感慨他们南下之行的艰辛,张永连连点头,大倒苦水。 涂明为其添酒,“那位陆小姐竟也顶得住多日快马疾行,不愧是圣上钦点的护卫,真乃女中豪杰啊!” 张永满脸通红,醉眼朦朧,耸著肩膀轻嗤,“什么豪杰,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让人轮番带著骑的。” 涂明状似惊讶,“不会吧,她不是在秋狩上过了天子三试,还猎了头熊吗?” 一路奔波,涂明一双手瘦得骨节都明显了,隨意扒拉著青瓷杯,满脸不屑。 “三试,猎熊……圣上想抬举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咳咳。”一旁的严狄轻咳两声,板著张红脸道:“张大人慎言。” 张永如梦初醒,眼中恢復些许清明,没敢再继续喝,与严狄一同离席。 俩人前脚一走,后脚就散席了。 涂明来到书房,將张永的话逐一稟告给卢世清。 卢世清臥靠软榻,手里翻著一本志怪杂书,笑道:“这样啊,那王爷在南州的护卫重任,可就得多多仰仗这位女护卫了。” 第134章 山险有匪,有去无回? 后半夜雨停,到第二天又下起来。 屋檐滴下的水珠串成帘,窗扉被湿气洇透,显出斑驳的水痕。 天阴沉得看不出时辰,角落的银丝炭只剩最后一点余温,轩辕璟裹著厚锦被坐起来,一个哈欠后面跟著好几个喷嚏。 南方冬天的威力,他算是彻底见识到了。 和北方凛冽直接的冷不一样,这儿的冷,是浸透骨头的阴寒。 套上靴子,寒气能渗透鞋袜,贴著脚心往上爬,直到整只脚僵到钝痛。 写几封信的工夫,手指已经完全冻僵,直到炭盆重新燃起,浑身的血液才又流动起来。 只是下雨都尚且如此难熬,不敢想像,若真有雪灾,又没有足够的冬备,老百姓如何能活得下去。 盖上印信,交由星嵐蜡封,轩辕璟一边吃早饭,一边吩咐他让手下人注意防寒。 饭后,轩辕璟让人去叫卢世清。 此行的任务,先是巡察冬备防灾,遇灾才賑灾,要巡察,自然得往外走。 昨晚已经同卢世清说好,今日过来商议外出巡察的线路。 卢世清今天睡过了。 这一觉似乎睡得格外沉,侍从叫了几遍都没把人叫起来,最后惹急了,还挨了顿骂。 直到轩辕璟派人来召,卢世清才撑著昏胀的脑袋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卢世清迷迷糊糊重复一遍,猛地一下清醒过来,“巳时三刻?” 他急忙穿鞋下床,一起身,还没顾得上骂侍从没及时叫醒自己,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脚像是踩在上,又像置身於风浪中的大船,晕得站不住。 他赶紧摸到床沿缓缓坐下去,闭了会儿眼,头晕才稍稍缓解。 “大人,大人?” 眼前出现侍从放大的脸,声音却遥远得如同来自虚空,卢世清定定的望著他,小幅度甩了甩头,终於將声音拉回耳边。 “大人。”侍从面露担忧,“您是不是受寒了?” 卢世清按揉太阳穴,没说话。 他的寢居,半夜会续一回炭。 角落的炭盆此时燃得正旺,屋內暖得发燥,哪儿来的寒? 而且他一年到头参茶不离手,体格虽不算壮实,却极少有伤风凉寒的时候。 侍从看他反应迟钝,面如菜色,颧骨处却呈暗红,越看越像伤寒。 “是不是昨晚回来淋了雨的缘故?昨夜风大,小的给您掛披风,摸著湿了不少。” 卢世清看他一眼,缓缓起身,“把府医叫过来。” 他在布政使司养了府医。 对方的家小都捏在他手里,外头的大夫他信不过。 刚穿戴妥当,府医就来了,很快把脉看诊完,稟道:“大人这是受寒了,外头冷,屋里暖,骤冷骤热,最易受寒。” 卢世清想起来,昨晚刚从接风宴出来,风一吹,確实有那么一会儿觉得特別冷,便没再多想,让府医去配几服药。 收拾完毕来到西苑主厅,轩辕璟已经等候多时。 在他身后,十余名星罗卫整齐列队,身如苍松。 见到卢世清,轩辕璟放下茶盏,眼尾微挑,“卢大人这是怎么了?瞧著气色不太好。” 卢世清態度恭谦,“谢王爷掛怀,下官偶感风寒,不妨事。” 他拿出疆理图,铺展在桌上,开始商议外出巡察的线路。 “这儿。”卢世清指著图上一个地方。“玥城,沅州府城,距此行车两日可达,再从玥城往南,三日可达静城,也就是汀州府城。” 他擬了一条路线,串起几大府城,中途再穿插几座富庶城镇。 按了按隱隱发胀的脑袋,带著些微病態的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姿態谦而不卑。 轩辕璟认真听完,指尖轻叩疆理图,微微倾身,目光扫过南方诸城,落到西南方向,“卢大人的路线里,为何不经云州?” “回王爷,云州多山地,道路崎嶇,不利於行。下官擬的这一路,官道平顺,王爷也可少受顛簸。” 轩辕璟思索片刻,摇头,“卢大人体恤,本王心领了。然而皇命在身,容不得半分懈怠,岂敢贪图路途安逸?本王此行,非为观富地之昌盛,而是探民生之实况,你可明白?” 不容置喙的语气,但相较昨晚,態度已经明显缓和。 此举正中卢世清下怀,他先奉承几句,马上擬了另一条路线。 先直取西南,奔赴云州,再穿山而行,由西向东,最后绕回玉城。 轩辕璟点头,眼睛盯著云州版图。 卢世清在图上某处稍用力的点了点,叩出轻响,侧头望过来,眸光深沉,声音压低,问:“那王爷想要先去云州何处?” 轩辕璟看向他点的地方,“雾城……就先去这儿吧。” 卢世清点头,“好,下官这就下去安排。” 想不到竟如此顺利,卢世清低头收图,掩住眼底喜色。 轩辕璟状似未察,站起身,负手走到一眾星罗卫面前,安排他们三人一队,拿著他亲笔手书且落印的信,前往其他州县核查官仓冬备及民生概况。 他这差事和永昌侯巡税不同,用不著每个地方都亲至,派人核查清楚即可。 眾星罗卫领命,轩辕璟又叫住卢世清,让他以布政使之名,再给每个星罗卫小队出具一封印信,督促当地官员务必协从配合。 卢世清满口应下,马上前去准备。 好啊,实在太好了。 轩辕璟把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派出去了,只留下寥寥数人,其中还有个徒有空名的累赘。 不光如此,还择定要去雾城。 雾城好啊! 不仅山高路险,而且城外的雾隱山里还藏著一窝山匪。 那山匪头子原是当地的县尉,去年冻害,买不起粮,居然知法犯法,带人抢劫官仓。 他派兵去抓,被其先一步得知消息逃进山里。 抓不到人,就只能杀了那伙人的家眷以作震慑。 那县尉愤然落草,掛上了杀官寨的大旗,后来又有不少流民前去投靠,如今寨中已有上百人。 杀官寨的人个个都对当官的恨之入骨,商队过境劫財,若有官队路过,必要索命。 等轩辕璟一去,他再把消息往外一放,那还能回得来? 借刀杀人,不费己力,还能有比这更高明的招吗? 卢世清满心欢喜的下去准备,连脑袋都不昏也不胀了。 轩辕璟斜倚在紫檀圈椅上,目送卢世清的背影步步远去,指尖一下下摩挲著白玉扳指,眼瞼半垂,从容淡定。 从袖子里拿出早就写好的信递给星嵐,“给卢世清送去,让他按这上头的写,就说本王每一封都会审阅,让他先別封。” 星嵐接过,转身安排下去。 轩辕璟沉吟片刻,又让人將严狄张永叫来议事。 半途,采柔过来,给三人各送了一碗驱寒汤。 放下后对轩辕璟道:“王爷,汤煮得多,小姐说了,星罗卫也可去小厨房拿取,喝上一碗驱驱寒气。” 轩辕璟点头,“好。” 采柔頷首退出,星嵐留人守卫,自己乐呵呵的跟著采柔去小厨房喝汤。 行至无人处,笑容不减,只面色多了些许认真。 他压低声音边走边问:“王爷这边成了,流光那边有消息了吗?” 第135章 下雪了! 赵有诚的冻害详册上著重提到隱雾山杀官寨的山匪。 去年冻害,粮价飞涨,云州一县尉带人抢劫官仓救济灾民,当地官员装聋作哑,引得其他州县纷纷效仿。 卢世清想要杀鸡儆猴,派兵缉拿,没抓到人,就以窝藏罪犯知而不报的罪名,杀了劫粮眾人的家眷,共六十余人。 云州是前世雪灾受害最严重的地方,十室九空,隨处可见冻骨。 同样,也是去年冻害受灾重地。 轩辕璟和陆未吟不谋而合,决定坐镇云州,直至灾情结束。 雾城居云州之中,扼四达之冲,驻节於此,则全州尽在掌握。 在晏清园定下计划当天,流光就带著人先一步出发,去雾城趟一趟这杀官寨。 轩辕璟南下一行三十余人,卢世清这边大概有数,从晏清园出来,弃马换车,主要用意便是以车夫杂役顶下流光带走的人,掩人耳目。 如今轩辕璟这边已经安排妥当,就等流光那边的消息了。 采柔面不改色,如同谈笑,“这才多久,哪有那么快。” 她走到西苑小厨房,给星嵐倒了碗驱寒汤,迅速交换完消息,再各自回到主子身边。 来到布政使司后,陆未吟就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昨晚沐浴,今天又在屋里熏衣裳,丝丝缕缕的烟雾飘出来,连院子里的雨丝都沾染了香。 炭火幽幽,青烟从竹编熏笼的鏤空处逸出,缠上衣架上的劲装,將料子熏得又暖又香。 采柔一进门,就看到银珠坐在熏笼旁的矮凳上,时不时往炭上撒一小撮香粉。 浓香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浮荡,采柔给银珠端过去一碗驱寒汤,另一碗放到陆未吟手边。 陆未吟坐在桌前,面前铺展著轩辕璟从京都带出来的南洲疆理图摹本。 背脊挺直如青竹,眉尖微蹙,眸色沉静,似一泓秋水凝了薄霜,不见波澜却暗藏深流。 鬢边一缕碎发垂在颊侧,愈发衬得肤色如冷玉生寒。 雾城二字及各种特定舆图符號映入黑瞳,迅速於脑海中呈现出具体的景象。 道路、山脉、河流、村镇……尽数详记於心。 驱寒汤的热气裊裊升起,在眼前漫开一片雾靄,忽然,外头隱约传来交叠的说话声。 有些远,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能感受到话音中的惊喜。 银珠迅速开门出去,又很快回来,稟道:“小姐,下雪了。” 陆未吟抬起头,眸光微颤。 心头有根弦瞬间绷紧,又缓缓松落,连同不知何时攥起的手也一併鬆开。 这一次,她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她无惧! 迈步出门,潮湿的冷风扑面而来,迅速带走周身暖意。 灰白的天幕下,细密雨丝裹著细碎的雪粒,被风扯得乱了轨跡。 院外有小丫鬟经过,其中一个满怀期待的说:“希望这雪能下大一点,我还从来没见过大雪。” “咱们这地方,再大又能大到哪儿去?这些雪粒子落地即化,若持续下到晚上,明日在草叶屋顶铺上一层,能拢起来捏个雪娃娃,就算是大雪了。” 声音渐远,陆未吟一双黑眸愈发深沉。 布政使司前衙,涂明身著暗青官袍,披了件灰绒披风,撑伞穿过廊廡。 过院时,雪粒砸在伞面发出细密的脆响,他微微將伞后落,仰起头,任由雨雪化在带著几分激动的脸上。 在南方,雨雪很常见,只是今年来得著实有些早了,今冬必然比以往更冷。 冷点好啊! 去年冻害,大人手指缝一漏,他就给外室新添了一座二进的院子。 过几日,等大人料理了昭王那伙人,再来点灾情,朝廷又会拨下賑灾银粮。 到时再和去年一样把紧粮市,儿子娶妻的彩礼钱这不就有了? 涂明將伞回正,阔步走向卢世清的书房,连被雨水溅湿的衣摆都带著轻快。 书房里一如既往的暖燥,卢世清仰靠在案前圈椅里,侍从正在给他按揉脑袋。 “大人。” 涂明叩门入內。 卢世清坐直,挥退侍从,將轩辕璟叫人送来的信递过去,垂著头,自己拿手揉著太阳穴。 “你瞧瞧,昭王让我照著信上,给他派往各地巡视官仓储备的星罗卫小队出具印信,督促当地官员协同配合。” 说完,卢世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粗重的闷哼。 这信上说的,哪一点像是协从配合? 用词严厉,明提暗点,分明是让当地官员一应听从星罗卫號令。 已经喝过药,脑袋还是昏胀得厉害,提不起精神,卢世清这才让人把涂明叫来,听听他的看法。 涂明看后,眉心稍紧。 昭王此举,无异於让布政使自行让权,將对州县官员的掌控移交到星罗卫手里。 王爷亲卫执掌地方官员,哪有这个规矩? 涂明下意识觉得不该按昭王说的办,但很快就洞悉了对方的用意,发出一声嗤笑。 卢世清抬头看他,“怎么?” 涂明恭敬的將信放回桌案,“以下官愚见,这昭王或许是想把所有功劳都抓在自己手里。” “大人您这边放权,他的人接管当地官员,若差事办得漂亮,事后回京,功劳苦劳都在他手里,跟大人您没有丝毫干係。” 卢世清舔了舔发乾的嘴唇,端起茶喝了一口。 发现味道不对,探头一看,杯子里是茶叶。 慢半拍想起来自己受了风寒,府医叮嘱不宜再饮参茶。 茶水將唇色浸润成很深的暗红,卢世清冷笑道:“他还想回去?” 回不去啦! 对於轩辕璟一行人来说,阳间已无回京路,头七的时候再回去看看吧! 涂明在桌前来回踱了几步,反覆思量后说道:“大人,下官觉得,可以按信上所言,给星罗卫出具印信。” “此乃昭王授意,大人您虽觉不妥,却终难抵抗亲王之威,不得不从。去年冻害之后,各地仓储或多或少都有亏空,今年冬寒尤盛,灾情一来,那些星罗卫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平得下来。” “且由他们折腾一阵,待冻死几个人,大人再以延误灾情为由將其问罪,重掌大权,力挽狂澜……” 视线对上,话未尽,意已明。 卢世清唇角拉起极淡的弧度,鼻翼隨著呼吸轻轻翕动,连眉梢都透出几分隱秘的兴奋。 他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与涂明不谋而合,更觉得此计万无一失。 届时,昭王为山匪所害,星罗卫必定齐聚隱雾山討伐杀官寨,待两败俱伤时,他这个布政使再领兵剿匪。 星罗卫忠诚横勇,悉数死於山匪刀下,他再上表朝廷,为其奏请抚恤。 昭王命丧南州,他有护卫不利之责,初时阵仗肯定不小,很可能还会被停职查办。 可只要按计划施行,做得够乾净,就不可能查得到他身上,再以賑灾剿匪將功折罪,加上太子策应,用不了多久就能官復原职。 富贵险中求,太子说了,只要能除掉昭王,待其荣登大宝,必召他入阁! 那时候,他就是天子辅臣了。 “好,就这么办!” 卢世清拿起笔,照著书信抄了十来份,也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因为別的什么,笔触有些微发颤。 逐一落印,卢世清站起来,稳了稳发晕的脑袋,带上封信的兽钮,亲自將印信给轩辕璟送去西苑。 星嵐確认完毕,他拿出兽钮,將信一一蜡封落戳。 圈椅上,轩辕璟悠然的品著茶,面上始终掛著淡笑。 封好印信,星嵐命人拿下去,根据信封上的州县名称,交派给前去此地的星罗卫小队。 事毕,轩辕璟放下茶盏,起身送卢世清出门,“初雪既至,不能再耽搁了。卢大人,咱们下午就动身,早去早回。” 卢世清也巴不得早去早回,恭敬应下,马上回去著人收拾东西,安排一应事宜。 廊下,轩辕璟伸出手,细小的雪粒落在掌心,转眼化为水痕。 一些飘到衣袖上,洇进布料里,明明不曾沾染皮肤,却有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让人去叫严狄张永。 不多时,二人说著话撑伞走来。 “南方雪象多在腊月极寒时出现,今年竟来得这么早!” “是啊!”严狄面色凝重,“寒盛以往,百姓维艰。” 张永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轩辕璟,简单附和一句,未再多言。 轩辕璟仰望天幕,浓眉之下,目似深潭,漾起几不可查的微澜。 对於这场已经提前在心里盘亘许久的雪,他的心情著实有些复杂。 他已经尽己所能,做了所有应对雪灾之策,可若真有大灾,谁也做不到万无一失。 他真心希望雪灾不要出现,哪怕为此付出的人力物力皆为白费,哪怕不能在太子监国期间引其犯下误判之过,他也认了。 奈何天意如此。 那就来吧! 且听风雪掩尘秽,敢向乾坤换清明。 轩辕璟折身进屋,严张二人紧隨其后。 房门关上,轩辕璟面容肃穆,沉声开口。 “二位大人,去年冻害余疴未清,今年又冬雪早至,若寒聚雪重,南洲百姓將难以度日。本王打算急报回京,让朝廷早颁賑恤之令,预拨冬备,以安黎庶,二位意下如何?” 严狄拱手道:“王爷明鑑,臣附议。” 张永看著二人,有些犹豫,“眼下不过飞些雨雪,不足成灾,或可且观其变,再行后计?” 若只是轻微灾害,昭王已获开仓征纳之权,当地便可自救。 “不可。”严狄面容肃沉,“南州偏远,賑贷之事宜儘早筹措。尤其云州等地,山路难行輜重难运,一旦成灾,为时晚矣。” 张永一想,也是。 別的地方倒还好,云州路途崎嶇,实不可控,宜早不宜迟,便跟著点了头。 轩辕璟亲笔手书,再落下三人印信,让人八百里加急速送回京。 两日后,这封急报就送到了太子手里。 京都早已下过好几场雪,外头银装素裹,殿內暖香盈动。 案前,太子眼瞼半垂,温和的眼型显出悲悯,眸子里却是一片冰冷。 鎏金烛台跳动的火光投映上去,也无法驻留半分暖意。 区区雨雪,就想预拨冬备,用朝廷的賑灾物资去换自己的美名,这个轩辕璟还真是会做生意。 轻嗤一声,太子隨手將急报扔进待议的文书堆里。 先拖他个几日,再让內阁辅臣们自行掰扯去。 五日后,这份迟送且有意被压在最下方的急报还没被辅臣翻开,南州再来急报,称数日飞雪,恐成灾情,同时追催冬备。 数日飞雪? 南方雨雪落地即化,別说数日,就是连下十天半个月也积不起来。 轩辕璟这是铁了心要拿雪灾做文章,他岂能上那廝的当? 不过急报既已送至,放著不管也不行。 於是太子落下硃批,著当地自行开仓賑济。 三日后,是夜,京都迎来一场大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子,后来风一紧,雪片便扯絮般压下来,顷刻间淹没宫城里的金砖墁地。 檐角鎏金铜铃冻住了声响,值夜太监提著羊角灯走过,昏黄的光照出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转眼又被新雪覆没。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闷闷的,仿佛隔了层絮。 或许是赵絮儿被皇后赶出宫,枕边无人的缘故,太子睡得不太安稳,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他马上惊醒。 沈烬的声音紧接著响起,“殿下,圣上急召。” 第136章 一定不能让他活著回来! 风雪怒號,太子踏雪疾行来到紫宸殿。 吴尽言等候在殿外,见到他来,马上推开殿门。 太子於行进间脱下狐裘大氅递给同行的沈烬,待跨过门槛,身后殿门隨即关闭,合门的声响惊得他心口发颤。 这一路上,他把自己监国以来出过的紕漏全部想了一遍。 有事后补救的,也有私下命人掩盖的,全都处理妥当,他实在想不出来,父皇究竟为何深夜传召。 烛火跳动,殿內落针可闻,衬得外头的风雪声愈发刺耳。 太子惴惴不安,明明周身热气充盈,袖间的手却有些发僵。 强作镇定绕过屏廊,看到皇帝坐在龙纹暖榻上,手里翻著一册泅了些许湿印的急报。 他几乎瞬间猜到,肯定是轩辕璟那廝闹出的么蛾子。 眉稍舒展,悬著的心反而落定了一些。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镇定上前参拜。 皇帝没叫起,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问:“外头雪大吗?” 声音平到生硬。 太子稳住心绪,略微扬声回话,“回父皇,大。” 皇帝又问:“冷吗?” 太子眉心跳了跳,“……冷。” 皇帝终於抬眼看他,似是不解,“冷吗?南方飞雪,老百姓没有地龙,没有裘衣,甚至连厚炭薪一类的冬备都不足,朕也没听见他们说冷。” 皇帝眸光骤凝,“太子可有听见他们说冷?” 果然是因为这个! 太子定了定神,抬头直视天威,“父皇容稟,儿臣闻报后已急令南方各州县自行开仓賑济。此番雪势虽急,然南方冬雪向来难积,不日自消。且二皇弟此刻身在南州,有他坐镇调度,上下齐心,必能护得百姓安然越冬。” “向来难积,不日自消……” 皇帝呢喃著,缓缓合上急报,站起身踱了两步,终究盛怒难压,扬手將急报扔到他面前。 “还安然越冬,好好看看吧!” 明亮的烛火照得皇帝眸色愈发深沉,声音更是比殿外风雪还冷。 “若非朕给严狄特许了直呈奏报之权,否则这消息还到不了朕面前。太子监国,还真是尽心尽力啊!” 太子嚇得垂下头颅,跪行两步捡起地上的急报。 只一眼,便惊得浑身血液凝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急报竟不是轩辕璟写的,而是御史严狄所呈,下方也只落了他一个人的印。 雪积三寸、牲畜冻毙、房屋倒塌……一个个被水痕泅湿的字跡落入眼帘,如同尖刀入目,刺得眼睛生疼。 天子凌厉的目光落在身上,更如刮骨刀一般,磋磨著他的皮肉,直入灵魂。 南方的雪,居然真的能成灾…… 太子瞳孔震颤,脑子里千头万绪,良久才在一团乱麻中撞出一个出口。 干哑生疼的喉咙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他鼓足勇气迎上皇帝目光,“父皇,严御史的奏报上並不曾提及百姓冻毙的情况,由此可见当地冬备储存足够自救……” 眼见皇帝的目光寸寸冷凝,太子声音越来越虚,直至完全听不见。 殿內再度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太子怯怯垂下视线,猛然发现奏报还有粘住的一折没有打开。 打开最后一折,迅速扫过,太子呼吸猛滯,心口钝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云州官仓义廩空虚,冬备不足半数,五日即尽,幸得昭王未雪绸繆,提前囤足薪,方得为继……” 怎么会,轩辕璟怎么会提前在云州那种穷乡僻壤囤下薪? 殿內烛芯噼啪爆响,太子双膝一软,险些跪不稳,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 “父皇明鑑,是昭王,是他……他早就知道南方会有雪灾,故意串通玄真和尚弄出雪灾厄兆一事,再借按察使……” 太子脑子里一片混乱,又急於为自己开脱,便想把轩辕璟拉出来挡一挡。 说著说著,隱约觉得有哪里不对,飞快抬头看了眼皇帝黑沉的面色,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连告罪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沉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太子的意思是,昭王人在京都,南州雪还未下,他便未卜先知,提前囤足冬备以搏功绩?” 太子面如土色,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儿、儿臣失言……” 看著伏跪在面前战战兢兢的儿子,皇帝心底某处柔软被触动,终是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化作沉声一嘆。 缓步坐回暖榻,他放平语调,“朕让你翻一翻去年的灾异簿和诸路灾伤册,你可有看出些什么?” 太子眉稍皱起,挤下一滴汗来。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再三斟酌后缓缓开口,“回父皇,儿臣阅后……受益颇多。去岁平城遥城雪患,您当机立断,截留漕粮十万石,徵调衣炭薪急送前往,事后又免了三州赋税。” 他稍稍抬头偷瞄皇帝的神色,又迅速低下头去,“儿臣以为,此番南州雪灾,亦应效仿父皇的賑灾之策。” 烛光微晃,映著皇帝有些呆滯的脸。 至此,心中的怒气彻底被压下,只剩下浓浓的失望。 这就是三师三少、翰林学士、东宫属官教出来的太子,这就是他亲授教养九卿轮讲培养出来的国之储君。 天赋之能,终难弥补。 长与贤,难两全! 皇帝无声嘆气,“朕告诉你,昭王看出了什么。” “他翻看去年的灾异簿和诸路灾伤册,发现西南冻害后有流民劫仓,官员奏称已悉数安置,却未曾附上安置详册,由此生疑。” “而后找南方走商暗查,探得冻害时粮价飞涨,百姓食不果腹,流民落草为匪,最后推断出南方官场蠹弊,有人贪墨灾银。” 这是呈现在表面上的前因后果。 皇帝猜想,昭王应该是提前探知南方官场有弊,才弄出雪灾厄兆一事,担心南州百姓还没从去年冻害中缓过来,越冬艰难,所以提前囤上冬备,恰遇雪灾,阴差阳错救下南州万民。 见微知著,仁怀天下,他教过太子的呀! 唉! 太子盯著眼前落在金砖上的汗滴,因太过紧张,皇帝说完后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昭王不是去賑灾的,而是去查吏治。 他后知后觉,雪灾厄兆和银票里的绢丝,都是轩辕璟布下的迷阵,故意引导他错过真相。 若非如此,他也一定能发现南方官场的蠹弊,一定会的! 太子从紫宸殿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在他的袖子里,藏著皇帝从內阁拿出来的南州送来的第一份急报。 雪还在下,飘了几片在脖子里,融化后彻骨生寒。 南方雪灾已现,若这份急报出现在內阁大臣面前,太子监国期间误判延賑一事就藏不住了。 万幸,父皇还是在意他的。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在脑海中来回盘旋。 父皇总说什么明君还须能臣助,却没想过,若能臣存了不臣之心,又该如何? 母后说得对,轩辕璟,一定不能让他活著回来! 回到东宫后,太子马上让人给卢世清加急送信。 信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硃笔画出来的被一笔贯穿的红圆。 卢世清曾派人往东宫送信,太子知晓他去了雾城,送信的人一路翻身越岭,终於將信送到卢世清手里。 躺在床上,抖著手看完信,卢世清两眼发黑,差点儿厥过去。 还让他杀昭王,他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哪儿还有精力去杀人? 第137章 拖后腿的,和他的狗腿子 炭盆就在床前放著,卢世清侧过身,將信投进去。 一个缺角的土陶盆,大半盆都是烧过的炭灰,上面堆著几块碎炭。 盯了好一会儿,才看信纸被燎出一点黑边,青烟飘起,拔出一簇微弱的明火,也不知是被哪里来的风吹动,摇摇晃晃,一副隨时会熄灭的样子。 守著烧个信的工夫,给卢世清累得够呛。 快半个月了,府医抓的药已经吃完,他这寒症却一直不见好,整天头晕乏力,不敢大动,一动就晕得站不住。 脑子昏沉发胀,就像被人浇了浆糊。 他怀疑是不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寒症是从见到昭王的第二天开始出现,毫无疑问他的嫌疑最大,可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怎么动的手? 卢世清提不起精神去深究,把问题丟给涂明。 涂明琢磨了半天,得出结论:就是伤寒,没別的。 昭王若是因行刺一事蓄意报復,既有下手的机会,必定会直接来一剂毒药,又岂会只是弄出点伤寒之症? 再者,从玉城来到雾城,一路顛簸,又遇大雪,难免耽误病程。 卢世清被说服,这才敢服用星罗卫送来的风寒灵。 喝完药稍有缓解,效用却不明显,加上整天饭都吃不饱,饿得胃里直抽抽,愈发提不起精神。 这些时日,他自顾不暇,帮不上也不想去帮忙,轩辕璟就在县衙附近给他找了个民家小院待著。 门窗关紧了倒是不透风,然而屋內仅有一张硬板床,铺著粗布被褥,摸上去又潮又硬。 每日给几块碎炭,燃透前全是烟,熏得人眼睛发酸,等烟没了,炭也快燃完了,屋子半点没见暖。 卢世清將往下滑落的厚衣披风拉起来,叠在身上压实,双手撑著身子缓慢往下躺。 还剩最后一点时脑袋又晕起来,手肘卸力,身体落下去,將硬床板砸出砰的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涂明急忙从外头进来,“大人,怎么了?” 隨手带上门,刚走两步,门板又被风雪顶开,他赶紧又折回去,用力將门压进门框。 卢世清手按在额头上,费力抬起眼皮,看到涂明脸上沾著黑灰,手里抱著一把柴禾,缩起身子裹在披风下,一副落魄悽苦的样子,忍不住苦笑起来。 “涂明啊,你说说,咱俩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个布政使,一个布政使参政,竟遭起了饥寒之罪,说出去都没人信。 涂明將柴禾放到地上,走到床前给卢世清压紧被角。 “大人,您千万振作呀!龙困浅滩终入海,虎落平阳暂棲身。”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待雪灾终了,咱们就能回玉城了。” 卢世清有些迟钝的点点头,勾手示意他凑近,用气息发声,“东宫来信催了,你按咱们之前商定的,妥善安排下去,待雪灾过去,即刻动手。切记,务必做得乾净,一点痕跡都不能留。” 涂明目光坚定,“大人放心!” 应完,又抱起柴出去了。 昭王说雪灾当前,官民一视同仁,每日只给一盆粥,一碟子咸菜,以及两个吃起来有怪味,硬得能硌掉牙的粟米饼。 手下人全被叫去帮忙了,只有晚上睡觉时才回来。 要么铲雪通路,要么修缮民房,反正得干活才有得吃。 涂明没人使唤,想吃热的就得自己生炉子。 木柴潮湿,烟比火大,热个粥的工夫,险些把他呛死。 瞄著左右无人,他將粥底米粒先捞来吃了,才端著两碗清如米汤的粥进屋,將多的那碗给卢世清,又分食了一块饼。 此行原本带了乾粮,可谁也没想到这雪竟能下这么久,乾粮早都耗尽了。 一开始卢世清嫌弃粥清饼硬,骂骂咧咧不肯吃,饿两顿就老实了,如今连骂的力气都没有,吃完就瘫回床上,闭著眼睛唉声嘆气。 “大人,您先歇著,下官去县衙给您取药。” 涂明尽心尽力。 他还得靠著卢世清这棵大树升官发財,可不能让人病死在这里。 將披风紧紧裹在身上,涂明顶雪出门,满眼素白让人恍惚,仿佛一脚踏过千里,迈进了北境。 街上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成凝实的冻层,涂明三步一滑,战战兢兢走到县衙门口。 县衙外搭起几座草棚,一个衙役正在派粮,师爷在旁边埋头记帐,嘴唇微抿,认真专注一丝不苟。 雪地里排著长队,灾民们裹著衣,缩著脖子,手里攥著布袋,眼巴巴望著粮斗。 粥棚下,五口大锅冒著热气,几个孩子捧著碗围坐在旁边取暖,小口啜著粥,冻红的脸蛋被透出的灶火映出鲜活的生气。 旁边,几个青壮扫雪的扫雪,搬木头的搬木头,瞧那架势,是还要搭棚子。 “哎,让让!” 身后传来呼喝声,涂明往旁边让出几步,一个衙役领著几个青壮百姓赶著三辆骡车从旁经过。 苫布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反正不是粮就是炭薪之类。 也不知道轩辕璟从哪里变出那么多冬备,不仅保全了城中百姓,还大开城门接纳灾民。 不光如此,甚至还有余力賑济村镇,每日都要往外送好几趟。 骡车在衙门口停下,衙役跑进去,很快,采柔捧著册子走出来,一一检查清点后在册子上做好记录。 合上册子,采柔叮嘱道:“回来的时候途经村庄,记得去找里正收取近三日的灾情详册,时间充足的话就到村里简单转一趟,再不济,也要到村口露个面,弄出点声势来。” 大灾当前,没有官府盯著压著,怕村里乱套。 衙役郑重应声,“知道了,采柔姑娘。” 大雪连下几日,城里渐渐乱起来,县令看著不足三成的官仓储备,愁得鬍子都白了,满城去找富户开仓賑灾,却收效甚微。 关键时刻,昭王殿下带人赶到,接管县衙,征纳富户,安稳民心,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噹噹,上上下下对他就一个服字,连带著对昭王带来的人也都格外尊重——除了布政使那个拖后腿的和他那个狗腿子。 从涂明旁边经过,那衙役停下来,重重嗤了一声,才回到骡车带队出发。 “你你你……” 涂明气得手抖,扭头对上采柔的目光,压下火气,挤出笑迎上去,“采柔姑娘,我来替卢大人取药。” “药啊……”采柔露出几分为难,“受寒百姓与日俱增,王爷下令徵收药材,给大家熬驱寒汤,没多的了。” 她指著正在搭棚的几人,说:“您瞧,正搭汤棚呢。等垒好灶熬好汤,大人再来领两碗吧。” “啊?不成啊,卢大人是寒症,驱寒汤不成的……” 不等涂明说完,一队空骡车停到县衙门口,带队衙役递来沿途村庄收回的灾情详册,又简单匯报了一下路况。 采柔听完,看也不看涂明一眼,转身往县衙內走。 “哎,采柔姑……哎哟。” 涂明追上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采柔头也不回,“参政大人还是回去歇著吧,回头要是摔著了,这天寒地冻的,可没法儿给您医治。” 望著小丫头离开的背影,涂明心下不忿,想去找昭王,可一想到昭王说过官民一视同仁,估计找了也没用,只能作罢。 热腾腾的米香味飘过来,涂明走过去,找守在锅前的衙役要粥。 那衙役掀眼皮睨他一眼,连句话都不回,就轻飘飘看向別处去了。 涂明无功而返,更是气得心口疼,和卢世清一起,从昭王到采柔再到衙役,统统骂了个遍。 屋外雪还在下,虽然没有变大,却也未显出停势。 县衙大堂內,四张长案排开,人来人往。 采柔穿堂而过,將方才三车出粮数量报给户房书吏,扭头看到吹鬍子瞪眼的县令带人抓了两个囤粮抬价的粮商回来,二话不说,先打一顿板子。 惨叫求饶声在身后响起,采柔穿过內廊来到后衙,將收回的灾情详册放到案头上。 陆未吟案前端坐,身上披著银狐斗篷,清透的脸被冻得微微泛红。 眉尖微蹙,纤指执笔在灾情总册上细细勾画,烛光映著低垂的眸子,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面色凝肃。 总的来看,灾情算是控制已经住了。 冻毙人数在增加,但多为老弱病患,虽有不忍,却也不可避免。 “小姐,方才赵衙役说去北庄的官道,在梁家坳那里垮了石头,过不去车了。清路的话,估计得上好几天。” “北庄?” 陆未吟笔尖微顿,脑海中迅速铺展开一张线路图,连带著沿途的山势地貌,只要是疆理图上有的,皆於脑中一一呈现。 短暂思索后说道:“让他下次別走梁家坳,从北边借道周村,周村南边有片落崖,麻袋繫紧绳子从崖上放下去,让北庄的人去崖下接。” 之后又补充道:“该签字捺印的地方一个都不能少。” 二人说话时,旁边另一张桌案上,埋头理帐的张永拨算盘的速度慢下来,待话音落下,才又恢復原有的节奏。 这个陆小姐,好生厉害呀! 采柔应是,陆未吟又翻开新送来的灾情详册,逐一匯总。 大灾当前,因为有了昭王,风雪中的南州顿时有了主心骨。 根据赵有诚提供的消息,官员不可靠的州县,有星罗卫带著印信前去接管,至於其他地方,则有轩辕璟派去囤冬备的人盯著。 虽然艰难,但上下齐心,定能度过难关。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多亏了昭王殿下提前冬备。 想到轩辕璟,陆未吟落在纸上的笔触稍稍重了几分。 能囤下那么多东西,看来他手里还握著她不知道的底牌。 处理完所有的灾情详册,陆未吟搁笔抬头,看到张永冷到抖腿。 桌下的炭盆早已熄尽,她默默吩咐采柔去生些炭来,另再添盏灯。 起身走到衙门口。 汤棚已经搭好,正在垒灶;派粮点已经收了,粥棚前最为热闹。 城里接收了不少外来的灾民,分散解决了住处,吃食就靠这几口大锅。 忙完过来帮忙的银珠给陆未吟端来一碗拌了咸菜的热粥,还有一块烘得稍软的粟米饼。 陆未吟接过来,抬头看向渐暗的天色。 灰白的云层沉沉往下压,逐渐吞没天光,雪飘落,发出细密的声响。 秀眉微紧,她压低声音问:“王爷还没回来吗?” 隔壁费县有一族豪绅拒行开仓,还率眾打伤了费县县令,轩辕璟今早领著严狄过去,按理早该回来了。 银珠摇头,正准备去问问,陆未吟將人叫住,目光投向街上狂奔而来的身影,面色骤沉。 是隨轩辕璟一起去费县的星扬。 临近衙门,星扬放缓脚步,以免惊扰旁人。 陆未吟將粥碗递给银珠,提步迎上去。 听他稟完,陆未吟面色不变,只眸间暗光微闪。 “知道了,按我说的做。” 第138章 遇狼群,她找到他了 费县的事平得很快,一见到昭王,那豪绅就火速开了粮仓。 事毕,轩辕璟带著人往回赶,谁料途经鹰嘴沟时遇到山体垮塌。 初听到这个消息,陆未吟心口空了一瞬,风雪隨著呼吸灌进五臟六腑,仿佛將心跳都给冻住了,生怕下一句就是轩辕璟的死讯。 好在没有! 事发突然,眾人各自避险,垮落的山石泥土將整队人马完全衝散。 轻伤的几人喊了一圈,没找到主子,以为轩辕璟被埋在土堆之下,便开始聚集人手刨土。 也不知道刨了多久,直到被山石砸晕的星嵐甦醒后回到路上,眾人才知道事发时,他看到王爷扑向严狄,二人一起滚下道外陡坡。 然而当眾人找过去,却只在灌木林中发现了昏迷的严狄和两个星罗卫,以及一滩血。 轩辕璟不知去向。 风雪掩盖,毫无足跡可循,星嵐只能安排人手,一边刨土一边找人,另派星扬回去报信。 在陆未吟看来,只要没被埋在山石之下,就是好消息。 她第一反应,是怀疑会不会被杀官寨的人抓去了。 鹰嘴沟不在雾隱山下,但离得不算远,也就三五里。 若真被杀官寨抓去,她倒是放心了。 流光从霽城赶来雾城的途中,碰到有人送葬,一户人家连出三棺。 好奇一打听,原来是镇上的巡检强抢民女,逼死姑娘不说,还打死了上门討公道的死者双亲,家里只剩下一个半瞎的老婆婆。 这简直就是困了有人送枕头,流光当即將那巡检抓了,带到杀官寨当做投诚礼。 如今流光已经在杀官寨混得风生水起,深得寨主赏识,若轩辕璟真被杀官寨的人抓了,不说救人,至少能护得周全。 比起山匪,陆未吟反而更担心山林里的东西。 此事不宜声张,確认卢世清的人都被星罗卫盯著在城里帮著修缮民房无人离开后,陆未吟当即以迎粮为由,让县令召集三十青壮,由数名知情的星罗卫率领,各自带上火把急赴鹰嘴沟。 涂明听到动静,悄悄出门探听消息,再回去报给卢世清。 “迎粮?”卢世清裹著被子坐在床上,病態的脸被烛光映得蜡黄,“哪里来的粮?” 涂明吸了吸被冻出来的鼻涕,摇头,“不知道,瞧著阵仗不小。” 卢世清总感觉哪里不对,奈何脑袋还昏著,无法集中思绪,想了两下想不出来也就算了。 涂明脑子倒是清醒,但是不够敏锐。 他觉得轩辕璟能变出那么多冬备,搞点粮也不算什么。 两人聊了些別的,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彻底黑下来。 卢世清支著手肘慢慢往下躺,“咱们的人呢?” “不知道啊!” 涂明站在床前虚虚扶著,满脸不忿,“天没亮就被叫出去了,这会儿都还没回来,昨天在街上扫雪,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做苦力呢。” 卢世清现在自顾不暇,也没精力去管別人。 手覆额头,闭上眼睛,“做苦力就做苦力吧,好歹有顿饱饭吃,不耽误后头的正事儿就成。” 涂明搓著手,冻得鼻涕直流,抖著手把炭火生起来,也上床窝著去了。 原本俩人各有一间房,但炭不够用,他便叫人把床搬过来,晚上俩人的炭合到一起用,能多暖和一会儿。 屋外,整片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沉沉地罩在头上,连落雪都显得滯重。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雪粒子细密如筛,被寒风捲起,在暗空中划出一道道苍白。 县衙前眾人集结,后衙里,陆未吟將实情告知张永。 “这可如何是好?” 张永大骇,急得来回踱步。 反观陆未吟,除了眉眼比平时更冷几分,几乎瞧不出任何情绪。 “大人不必心急,我会把王爷带回来的。” 她把采柔留给张永一同驻守县衙,一来遇事可以商量,二来也能帮著盯住卢世清一行。 叮嘱几句后,陆未吟叫上银珠,带著星扬和几名星罗卫,牵上钉了带齿铁蹄的马儿从后门离开,一路飞奔出城。 拐进鹰嘴沟后,才听到眾人呼喊“二公子”的声音。 夜间寒盛,风雪渐疾,仿佛將声音也封在了这片天地。 裹雪的山林像是蒙了层灰白的纱,隱约透出底下深褐的枝椏,老松被雪压弯了腰,枝头偶尔一颤,抖落几簇雪沫。 陆未吟听到星嵐的声音,翻身下马,腰间蹀躞带上掛著个巴掌大的小水囊,隨动作来回摇晃。 “陆小姐!” 星嵐拿著自製的火把大步奔来,见到她,自出事后慌到现在的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看到他胡乱包扎的脑袋,陆未吟什么都没说,环顾四周后道:“让大家继续找。听星扬说发现了血跡,你带我去看看。” 星嵐走在前头带路,心急如焚,“陆小姐,这林子里有狼,我们方才听到狼嚎了。” 要是王爷遇到狼群,可怎么办呀! 陆未吟面色凝重,“嗯,我知道。” 在晏清园的时候,閒聊时母亲曾说起,南州山林有狼,毛短而赤,体型如犬,成群出没。 这正是她最担心的。 山匪尚能言语,遇到狼群,又是在这样缺食的严冬,只会想吃肉。 找到血跡,陆未吟蹲下来仔细查看,发现血里夹著几缕灰赤相间的兽毛。 再从星嵐手里拿过火把,凑近一烤,顿时瀰漫出一股带著浓郁腥膻的焦臭。 將火把递迴给星嵐,陆未吟一双黑眸比这雪夜还要冷沉。 “是狼血。王爷遇到狼了。” 她估计是几人滚下来后遭遇狼群,严狄等人昏迷,率先甦醒的轩辕璟护不住分散的几人,只好设法將其引走。 星嵐大惊,“那、那现在怎么办?” 王爷不会被狼叼走了吧? 陆未吟环顾四周,不知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高处,沉声道:“叫几个人过来,去上头找。” 说罢,不等星嵐应声,她已经率先往山上林深处奔去。 银珠追在后头,几个眨眼就没了人影。 只听到被风雪衝散的声音传来,“银珠,你跟星嵐一道。” 夜雾漫入林子,混著雪气,湿冷透骨。 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低沉的呜咽,如同山神嘆息。 陆未吟一路疾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踏断枯枝,像是踩断了谁的脊樑。 她將自己代入轩辕璟的境地,若是在那样的地方遭遇狼群,她会怎么逃? 轩辕璟是会武的,儘管不曾见过他动手,但她没忘记,秋狩猎那头熊时,他脸上溅了血。 有胆气,还要有实力,才能在陡坡下面留下狼血,而不是他自己的尸体。 陡坡下面都是灌木,无处可避,且狼群擅奔袭围捕,选择平地弊大於利。 既有余力,那他一定会往上走,择机上树,先行自保。 陆未吟思路清晰,也相信自己和轩辕璟有这个默契。 毕竟当初坑陶怡的时候,俩人可是连眼神都没对过,他就把戏接过去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陆未吟就遇到了一具狼的尸体,印证了她的推断。 “二公子!”风雪中,她扯著嗓子喊。 寒风卷著雪沫在林间呼啸,陆未吟屏气凝神,竖起耳朵捕捉交织在风雪里的各种动静。 边跑边喊,没有就换下一个方向,终於,她听到了不属於山林的声音。 辨出方向循声追去,没等她找到轩辕璟在哪儿,林间的风声忽然被一股肃杀之气凝滯。 陆未吟猛地顿住脚步,从靴筒里拔出匕首,严阵以待。 昏暗中,狼群悄无声息的从树影中踱出,灰褐的皮毛沾著雪粒,鼻息在寒夜里凝成白雾。 头狼低伏身子,獠牙微露,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鸣。 不远处的树上,轩辕璟手里抓著染满腥膻狼血的匕首,深邃眼底掀起压不住的波浪。 是她。 她找到他了! 第139章 卿卿如此,当徐徐图之 头狼低吼著试探逼近,爪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獠牙森然,涎水牵成线往下滴。 陆未吟呼吸平稳,目光如炬,匕首反握在手里。 近战搏杀时,她习惯从右往左横划割喉。 不管对方是人还是狼,都能死得比较快。 双方剑拔弩张,人狼大战一触即发时,轩辕璟从树上一跃而下,无视群狼环伺,阔步走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声音有些沙哑。 惊讶的语气,掩盖了那份从心底泄出来的没能藏好的激动。 不光是因为得救,更因为第一个找到他的人,是她。 听他中气十足,陆未吟不自觉的鬆了口气,没答话,重新將注意力放到狼群身上。 头狼转向轩辕璟,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呼哧声,她能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愤怒,甚至是恨意。 狼很记仇,轩辕璟应该重创过它们。 轩辕璟从树上下来后,狼群转而朝他围拢过去,只留下两头盯著陆未吟。 “王爷当心,回去再聊!” 陆未吟眼底掠过寒芒,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身形破风而动,鸦青劲装的衣摆扫过雪面,刃锋间冷芒流转。 手起刀落,只听得嗷的一声哀嚎,便已解决掉一头狼。 狼群躁动,爪下积雪被刨得飞溅。 头狼昂首,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剎那间,群狼如箭般朝两人扑过去。 林子里,跑偏方向的星嵐听到狼叫,带著人循著声音一路狂奔,“快!” 眼前树影乱晃,仿佛整座山林都活了过来,正扭动著躯体撕扯什么。 夜风把腥膻血气送入鼻息,狼叫变得密集起来,拖长的尾音里带著颤意,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最后一声狼嗥的余音散在风里。 负伤的头狼带著剩下残兵消隱远去,林间霎时静了,唯剩雪落枝头的轻响。 跟这群畜生纠缠半天,又在树上冻了那么久,恶斗结束,轩辕璟脱力的坐在地上,抓起乾净的雪擦拭手上黏稠的鲜红。 陆未吟送刀入鞘,隨手擦去溅到脸上的狼血,眼底冷意逐渐散去,大步走过去,半蹲在轩辕璟面前,“可有受伤?” 轩辕璟顿了顿,答:“还好。” 还好的意思就是受了,但是还好。 陆未吟声音略沉,“被咬了吗?” 狼这种畜生猎食杂兽,被咬的话很可能感染疫病,不可大意。 轩辕璟动了动鹿皮靴下的脚,“没有。” 有畜生咬到脚上,但鹿皮靴韧且厚,应该没有咬穿。 “那就好。” 陆未吟鬆了口气,站起身,摘下腰间小水囊递过去,“酒,喝吗?” 天寒地冻,饮酒是最简单直接的聚气暖身的法子。 轩辕璟接过去,仰头喝了一大口。 辛辣酒液淌过喉咙,像是在身体里燃起一簇火,迅速化去一身僵寒,让周身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又慢饮两口,盖好递迴去。 雪地倒映出微光,朦朧间,轩辕璟看到陆未吟拧开盖子喝了两口酒,再盖紧掛回腰间。 丝毫不在意他刚刚喝过。 “来!”陆未吟伸手过去。 距离拉近,呼吸里闯入浓郁的酒气和熟悉的冷香。 轩辕璟喉结滚动,握著她的手借力起身。 纤小的手,覆了一层薄茧,不够柔软,但很温暖,充满力量。 待他站稳,陆未吟自然的將手收回,转向树影后靠近的火光,“应该是星嵐他们。” 掌心空出来的瞬间,轩辕璟下意识去抓她还未拿远的手,又在看到已经靠得足够近的人影后迅速收拢指尖,紧握成拳。 “王爷,陆小姐!” 星嵐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过来,看到地上的几具狼尸,声音发颤,“你们没事吧?” 身后星罗卫举著火把,视线一下子清晰起来。 轩辕璟隨口应了一句,声音比平日低哑半分。 视线悄然从陆未吟染血的侧脸上移开。 可不管他看向哪里,脑海中总有一张脸。 眼尾的胭脂痣如同红梅一点,在纯白无暇的雪地间来回摇曳,也在他心上作乱。 眼眸半垂,睫毛在眼瞼投下一片克制的阴影,轩辕璟拉长呼吸,將胸腔里的躁动强行压了下去。 “走吧,先回去。” 两名星罗卫开道,轩辕璟紧隨其后,陆未吟落下一步等著星嵐,“银珠呢?” “陆小姐放心,银珠和咱们的人在一起。” “那就好。” 陆未吟看到他胡乱裹在脑袋上的布渗出血来,叮嘱道:“回去抓紧处理一下头上的伤。” 找到主子后心落下来,星嵐这会儿才觉得痛,轻轻抬手碰了下头上伤口,拧著眉应道:“好,谢陆小姐关心。” 陆未吟不光关心他,又关心了严狄,还有被山石掩埋的星罗卫。 听著身后的声音,轩辕璟唇角笑意加深,方才的躁动逐渐沉淀为心间明確清晰的念头。 一个,早就冒出苗头的念头! 他知道,曾经那个贪甜嫌酸的小丫头,如今心存凌云志,装的是天下百姓,要的是济世安民。 无妨! 纵使梅香向山海,亦要折取第一枝。 她要的,他会携手共谋;他要的…… 想到陆未吟在他面前总是端方持重的模样,轩辕璟眼底的笑意掺进几分无奈。 罢了,卿卿如此,当徐徐图之。 一行人穿过林子回到官道,沿途召回四散寻人的星罗卫。 见到轩辕璟,严狄老泪纵横,“王爷呀,您可嚇死臣了。您没事吧?可有受伤?” 山石垮下来时,胯下马儿受到惊嚇人立而起,將他甩到地上。 要不是王爷捨身相救,他早被那石头砸中一命呜呼了。 南州万民现在都指望昭王,要是王爷为了救他有个三长两短,他这条命就是死上百次都不够赔的。 旁边,银珠快步迎上陆未吟,飞快检查一遍,“小姐,没事吧?” 陆未吟笑著摇头,“没事。” 眾人集结,走出鹰嘴沟两三里,才碰到举著火把浩浩荡荡前来迎粮的眾人。 陆未吟借迎粮为掩,怕的是万一找不到轩辕璟引起恐慌,如今人已经找到,也就没必要再隱瞒。 轩辕璟纵马上前,向大家说明塌方遇险一事,同时感谢大家前来相助。 想不到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儿也不惦记粮了,纷纷表示王爷无碍就好。 县令赶紧招呼眾人让出道,让轩辕璟等人先行骑马回城处理伤口。 马队一阵风似的跑远,陆未吟和银珠拢起长发,裹上星罗卫的披风混在里边,顺利从眾人眼皮子底下溜了过去。 一行人回到县衙,等在衙內的张永和采柔听到动静马上迎出来。 陆未吟进屋换上她的银狐斗篷,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帮著给大家处理伤口。 夜深人静,张永严狄说著话从轩辕璟房里离开,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完全被落雪声掩盖。 陆未吟掐著指尖,犹豫一瞬后將伤药递给银珠,迈步朝轩辕璟屋里走去。 第140章 那一刻,纯粹的想要他活著! 轩辕璟的伤,用他自己的话说,还好。 也確实还好,因为穿得厚,狼群围攻下没有被咬到,衣裳被爪子划烂,也不曾伤及皮肉。 他的伤多是滚下斜坡时所致,除了面上一些擦伤,最重一处是救严狄时被山石砸中了腰。 陆未吟站在门口,准备叩门的手还没落下去,就听到医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您还笑,若那山石再大一些,您可就有得受了,不是嚇唬您,砸断骨头都有可能。” 轩辕璟道:“得亏是砸在本王身上了。” 要是砸在严狄身上,就他那把脆骨头,別说砸断,说不定能一下子给砸死。 陆未吟嘴唇微抿,指节落下叩响房门。 轩辕璟趴在床上,抬头看过去,“谁?” “王爷,先前秋狩,圣上赐下玉珍膏,还剩下一些,臣女放在门口了。” 陆未吟將药瓶放在门口地上,“王爷早些歇息,臣女告退。” 医官出去开门,人已经走了。 轩辕璟拢起衣裳坐在床上,目光从门口收回,笑意更甚。 医官把药瓶拿进来,打算给轩辕璟换药。 “玉珍膏止痛效果极佳,您趴著,抹了这个,就不会那么痛了。” 轩辕璟將被子拉过来盖上,“给他们伤得重的用,本王已经不痛了。” 说来奇怪,他是真不怎么觉得痛了,就好像已经抹过药了一样。 医官站在床前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手里的药,想到外头还有几个头破血流的,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拿上药告退出去了。 一直到后半夜,县衙才慢慢安静下来。 人声渐息,只有风雪簌簌,无止无休。 陆未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也不知道是被外面的风雪声吵到,还是因为別的什么。 熄了灯,屋里黑漆漆的,墨瞳一眨不眨的盯著没有任何纹的深青帐顶,仿若一眼望进虚空,看到了刚刚得知轩辕璟遇险那一刻的自己。 那个瞬间,她在想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想。 没有想到需要他的南州万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失去一大助力,更没想到他若出事,搞垮太子后这天下將交付何人之手。 什么都没想,只纯粹的希望他活著。 希望那个叫轩辕璟的人,活著! 心底升起一丝陌生的异样,说不出是什么。 陆未吟觉得自己可能累著了,翻个身,闭上眼睛在脑子里默起兵书,终於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涂明端著盆过来取粥,顺道要了两碗驱寒汤。 看到几个星罗卫身上带著伤,心下不禁泛起嘀咕。 跟卢世清一人一碗喝完汤,涂明过来还碗,旁敲侧击一打听,才知道昨晚轩辕璟遇险。 回去一说,卢世清悔得差点儿把大腿拍肿。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么好的机会,又是塌方又是狼群,隨便动点什么手脚,就能让轩辕璟死得合情合理,不仅省心省力,而且够乾净,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可惜错过了! 涂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满心腹誹不敢言,唯唯诺诺应付完,忽然眼睛一亮,“大人喝完驱寒汤,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卢世清摸著脑袋自行感受。 好像是没那么晕了,骂起人来中气都更足了。 看来这驱寒汤效果不赖呀! 他赶紧让涂明再去要一碗。 涂明再次来到县衙门口,碰到采柔正在清点出粮数量,挤出笑打了声招呼。 采柔合起册子,话里带了两分戏謔,“参政大人又来啦!” 涂明自己给自己留脸面,假装听不出言外之音,指了指热气蒸腾的汤棚,答道:“驱寒汤不错,大人喝过之后精神头好了许多,我再给他端一碗过去。” 采柔面不改色,心下微动。 在布政使司的接风宴上,轩辕璟拒饮卢世清的敬酒,接过杯子放回桌上时,从指尖往酒里弹了些东西。 要不了命,但会让人头晕乏力精神不济,如同身染寒症。 到了雾城,又在他的风寒灵里加了一些有相同效用的微毒药草。 如今停药,精神头自然恢復。 这可不成。 小姐说了,得让卢世清『病』到灾情结束,免得给大伙儿添乱。 采柔犹豫片刻后说道:“按理每人每天只能领一碗,卢大人病了这么久……算了,那就多给一碗吧。” 说罢,跟守在汤锅前的衙役打了声招呼,就进去了。 衙役舀起一碗递过来,涂明怕被动手脚,摆手婉拒,说自己不能殊待,迈步走到领汤的队伍里排著。 端汤回去,卢世清喝过后睡了一觉,愈发觉得神清气爽,又催著涂明去要汤。 今日已经多要了一碗,涂明怕衙役不给,特意等到换成银珠掌勺后才去。 银珠看他一眼,蹙眉,“参政大人不是领过了吗?” 涂明打马虎眼,“那是给卢大人领的,我自己的还没领呢。” 银珠撇撇嘴,趁取碗时,飞快往里撒了些粉末,再舀汤衝散。 涂明端汤回小院,走到门口,望著碗里的药汤动起了心思。 自己成天守著卢世清,万幸没被过了病气,可这天越来越冷,他也得多驱驱寒才是。 於是先回房间,將汤喝掉一半,再添上半碗温水,瞧著顏色淡了,又往里滴进两滴墨,给卢世清送出去。 卢世清一口气喝完,砸吧嘴,“味道淡了呢。” 涂明一脸气愤,“二茬汤,光加水,没换药!” 卢世清也这么想,於是让他第二天早点去。 第二天,两个人都睡到临近中午才醒,涂明撑著晕乎乎的脑袋坐起来,有气无力的耷拉著眼皮。 “不成了大人,下官好像也染上寒症了!” 第141章 心乱了,雪停了 雪一直下,甚至变成了堪比北境的鹅毛大雪。 江河结冻,大雪封路,所有的城镇村庄都变了彼此独立的孤岛。 人事已尽,接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 千里冻云沉沉压下,飘扬的雪幕笼罩,失了稜角的远山如同宣纸上几笔淡墨,被风一吹就洇开了。 衙门后堂,张永抖著腿,左手把算盘珠子拨出残影的同时,右手在册子上写写画画。 半晌后落笔,来回搓著手背,放到嘴边呵热气。 “十天。照现在这个用法,还能撑十天,再紧著点,最多半个月。” 东西囤得不少,可架不住人多,之前路通著,还往周边村镇送了许多。 朝廷的賑灾冬备倒是往下拨了,奈何只有天知道东西在哪条道上堵著,送不到手里,再多也白瞎。 老县令两边嘴角往下掉,摇著头唉声嘆气,“半个月……这雪,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严狄头上缠著纱布,手里捧著茶盏取暖,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 和对面的张永对视一眼,两人默默將目光投向正在喝茶的陆未吟。 县令跟著看过去,眼底浮起几分疑惑。 都说这位陆小姐是圣上钦点给王爷的护卫,可这些时日,严、张二位大人对她甚是客气,甚至很多时候还在听她的吩咐行事。 除了昭王,就数她说话管用,哪个护卫这么大权柄? 接收到询问的目光,陆未吟放下茶盏,说出自己的想法。 “依小女之见,既然冬备紧缺,必行减供。要保全民生,就不能减太多,两成即可。” “另,近日城中常有房屋被积雪压塌,这些天星罗卫和衙役一直带著人四处进行加固,但始终人手不足。之前听王爷说封禁了城中酒坊,小女认为,或可徵调烧酒作为奖赏,一日工换一两酒。烧酒可驱寒,也能鼓励大家过来帮忙。” 最重要的是,每天有事可做,就不会总沉浸在忧心之中。 一家但凡有一个人在外做工,这家人的心必然牵繫在他身上,日日盼归,便不会时时瞪眼盼雪停。 人要有心气儿,有盼头,才没那么容易垮。 盼著盼著,灾情也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星嵐端著一碗汤药出现在门口,冲里面的陆未吟眼神示意。 陆未吟起身,冲三人一一頷首后走出去。 主意已经出了,要不要施行,他们自己商议决定。 到了门口,星嵐把托盘递给她,“西街那边有房子被积雪压塌了,我过去帮忙,这是王爷的药,有劳陆小姐给他送过去。” 轩辕璟躲狼,在树上待太久,寒气入体凉著了,反覆高热,一直在喝药。 陆未吟接过来,“好。雪大,叫大家当心些。” 银珠陪著采柔去城里看诊了,当下这种境况也不必拘於礼法,陆未吟朝堂內三人点点头,而后大大方方往轩辕璟房间走去。 身后三道目光意味深长,彼此交互,但笑不语。 从廊廡过去,无需撑伞,来到房门口,等屋里的咳嗽声结束,陆未吟才抬手叩门。 “王爷,臣女来给您送药。” “进来。” 陆未吟推门而入,周身顿时被一股暖意包裹,她赶紧回身关上门,免得寒意侵入。 轩辕璟坐在简陋的方桌前,正在翻阅灾情总册。 跳动的烛光將暗红的脸映得发黄,眉峰被高热烧得鬆散,唇上裂著几道细纹,罕见的显出几分脆弱来。 虽未抬头,嘴角已有笑意漾开,“怎么是你,星嵐呢?” “西街有房屋倒塌,他去帮忙了。”陆未吟將药碗放到他手边,“王爷先喝药吧。” 这个天的热食见风就凉,一路端过来,已经不怎么烫了。 轩辕璟侧过身,右手握著笔,左手端起药碗饮水般咽下,再將空碗放到一旁,招呼陆未吟过去。 “你看看这里。” 册子上用硃笔圈出存疑的一处。 这总册由陆未吟归纳匯总,有不明白的地方,自然是该问她。 到这一刻,轩辕璟脑子里装著的都还是正事。 直到陆未吟走到身边,丝丝缕缕的冷香落入鼻息。 喉结滚动,思绪有一瞬凝滯,他险些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烛台放在桌案另一边,不够亮,加上字跡紧细,陆未吟弯腰垂首,好看清一些。 轩辕璟一侧头,就能看到她专注的眉眼,睫毛投下的阴影轻颤,瞳孔如墨色般深沉且纯粹。 他若无其事的提问,陆未吟条理清晰的回答,而后带上空碗告退。 疯了,真是疯了! 待房门重新合上,轩辕璟扶额摇头,笑里满是自嘲。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没见到陆未吟。 先想著怕把病气过给她,不见也好,正好他也趁此机会定定心。 结果越定越烦躁。 终於,他寒症好了,不咳不烧了,还是见不著人。 找星嵐旁敲侧击一问,才知道城里有妇人產子,丈夫在去找稳婆的时候雪地滑倒崴了脚,家里又没別人,采柔要看诊,陆未吟就天天跟著银珠去照顾月子,带奶娃娃。 星嵐从来没见过王爷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几乎天天都在问那人脚好了没有。 终於,那人脚好了,陆小姐不往外走了,某人牵掛的心吶,也终於落回肚子里了。 又两日后,天光初亮时,有人推开了窗。 “雪停了!” 一声呼喊,惊醒了整座城。 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踩著积雪,仰头望向天空。 真的停了。 昨夜还在肆虐的风雪不知何时偃旗息鼓,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久违的淡青色天光。 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笑,有人哭。 都是活著的声音! 陆未吟站在廊下,仰头望著天际,呼吸间呵出一团白雾,轻轻扬起唇角。 雪停了。 儘管苦难还没有结束,但至少,从绝望的缝隙里透出了希望。 真好! 轩辕璟走过来,站到旁边,同她一起仰头看天,“雪停了。” “嗯。” 两人並肩而立,中间隔著半臂距离,衣袖在不经意间轻轻相触,又悄然分开。 远处的山峦覆著残雪,在天光下泛著柔和的银光。 陆未吟微微仰首,呼出的白雾消散在寒风里,轩辕璟侧目看她,目光比雪后的晴空还要沉静。 “陆未吟。” 陆未吟侧过头,“嗯?” 带著寒意但已经不再凛冽的风从清透的脸颊拂过,掀起碎发几许。 一眼望进那双墨瞳,轩辕璟垂在袖间的手用力攥紧。 “你……” 刚说出一个字,便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第142章 裤子都没穿,晕恭桶上了 来的人是采柔。 她有急事稟告,星嵐拦了一下都没拦住。 轩辕璟对陆未吟身边的人向来亲和,但是此刻,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叫人把采柔叉出去。 “小姐,卢世清那儿可能穿了。” 她方才將配好的驱寒药拿出去熬汤,在人群里远远看到一个人像是卢世清,偷偷跟过去,还真是他。 人明显瘦了一圈,但面色已经恢復正常,脚步有力,腰背也挺起来了。 这段时间人手不足,采柔就没专门找人盯著小院,药照常下在驱寒汤里,按理卢世清应该起不来床才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猜到寒症有鬼,面上让涂明日日来要汤,有时两碗,有时三碗,製造出卢世清仍在病中的假象,实际拿回去根本就没喝。 采柔稟完,感觉旁边有嗖嗖冷气飘过来,一扭头,看到黑沉著脸的轩辕璟,愣了一下,福身行了个礼。 “王爷万安!” 轩辕璟掩在袖下的手缓缓鬆开,面上逐渐恢復平日的样子,只微微挑起的锋眉透出几分冷淡。 倒是和她家小姐有时候挺像的。 陆未吟睨著轩辕璟的面色,猜想方才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她讲,简单两句交代采柔让人暗中监视卢涂二人的动向,便让她先下去。 待廊下再次只剩二人,陆未吟带著几分期待望著轩辕璟问:“王爷方才想说什么?” 莫非是觉得此次共患大难,想要再给她交些底? 雪后初霽,明亮的天光將眼前的清丽面容照得净透无暇,衬得一双眼睛愈发黑得纯粹。 轩辕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见这个神情,必然是在琢磨正事,不由得轻笑出声,“没什么,说说卢世清那边吧。” 陆未吟当即正色,那些消隱於天地间的风雪重新匯聚在她那双幽深墨瞳里。 “既然寒症好了,也是时候让布政使大人活动活动手脚了。” 檐角的冰凌无声消融,偶尔滴落一颗水珠,在阶上溅起细小的声响。 陆未吟微微倾身,简明扼要说出自己的计划。 轩辕璟偏头看她,微微拧起眉心,状似不满,“我说,你怎么总是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推出去当饵?” 上回誆陶怡就是。 她哪来的信心,觉得他一定会配合?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陆未吟却想岔了,以为他是担心安危问题。 腰背笔挺,眸色沉如冻湖,连睫毛垂落的弧度都透著一股冷硬的锋锐。 “王爷放心,有臣女在,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必会护王爷周全。” 轩辕璟一口气哽在心口,好半天才呼出去。 “谁要你以命相护……小丫头!” 他抬起手,极轻的拍了下她的头顶,掌心的温热未及停留,便已收回袖中。 擦身而过,阔步远去,唯有袖口暗纹在她鬢边掠过一丝风,泄露出半分贪恋。 星嵐疾步跟上,脸上失控的笑实在是藏不住,只能一路低著头,直到从陆未吟面前经过后才敢抬起来。 清风穿廊,鬢边髮丝摇晃,轻轻撩拨著耳垂上一抹胭脂色。 陆未吟觉得有些心慌气短,到县衙门口要了碗驱寒汤喝。 雪停了,整座城陡然活了过来。 残云如絮,散漫地浮在湛蓝里,久违的阳光落在雪上,亮得让人眼眶发酸。 衙役敲著铜锣,领著大伙儿清除街上积雪,铁锹刮地的声音刺啦刺啦响成一片,一个个干劲儿十足。 几个半大孩子拖著草蓆来回跑,帮著把雪推到路边堆起来,额头汗珠滚落,在冬阳下闪闪发亮。 轩辕璟把严狄张永和县令叫到內堂,商议后续事宜;陆未吟回屋写了封信,让采柔派人送进雾隱山给流光。 隔壁小院,卢世清坐在半开的窗前,明显消瘦的脸上已经瞧不出病態,颧骨突出,显出几分凶相,微陷的眼窝里暗流翻涌,泛起算计和狠戾的暗光。 好个轩辕璟! 要不是涂明偷喝驱寒汤后也染了『寒症』,他还不知道自己著了那狗东西的道。 害他平白遭了那么久的罪,这帐,也是时候算一算了。 门外廊下,面黄肌瘦的涂明正顶著满头柴灰生火热粥,忽然听到屋里传出砰的一声,猛的从烟燻火燎的炉子前抬起头。 “大人?” 无人回应,他赶紧扔了扇子衝进屋。 浓郁的尿骚味扑鼻而来,再往里几步,就看到卢世清躺在角落的地上,裤子都没穿好。 恭桶倒在一旁,淌出腥黄,流到卢世清的衣袍上。 “哎呀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呀!” 涂明忍著噁心把人拖到床上,盖上被子,赶紧跑去旁边衙门叫人。 “快来人呀,不好了,大人昏倒了。” 屋里床上,卢世清睁开眼睛,手伸到被子下。 混帐东西,你倒是先给本大人把裤子穿上呀! 裤子提到一半,想了想,又褪到膝弯。 不穿,就这样。 舍不下一身剐,没法把皇子拉下马。 內堂里,轩辕璟等人正在商量官道清雪一事,就见涂明吵嚷著衝进来,咚一声跪在面前。 “王爷,不好了,卢大人昏倒了,您赶紧叫医官过去看看吧。” 怕轩辕璟不信,他又补充道:“是真的,裤子都没穿好就摔在恭桶上了。” 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反正也不是他的脸。 卢世清可不能死,死了他靠谁升官发財呀! 轩辕璟见他神色不似有假,又想到早上采柔所稟,心里很快有了猜测,面上装出急切的样子吩咐,“快去叫医官。” 为表重视,他和严狄一起跟过去看看。 闻到满屋尿腥,还有医官无意间掀开被子露出的光腿,严狄板肃的面容愈发紧绷。 这可不像是装的。 余光瞥向轩辕璟。 不会是王爷做了什么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王爷賑灾得力,救了南州万民,这是偌大的功绩,若吏治还没开始查,一方布政使先行死於非命,於王爷而言绝非好事,王爷不可能犯这样的糊涂。 待医官把完脉看完诊,严狄急忙问道:“如何?” 医官站起身,走到角落看了眼恭桶里剩的些许尿液,再过来回道:“布政使大人得的是消渴症。长期过食肥甘厚味,损伤脾胃,湿热內蕴,另有忧思恼怒致肝气鬱结,化火灼津。” 严狄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卢世清,急道:“別说病因了,赶紧救人吧!” 医官说:“消渴猝昏,需用塘泥敷脐,黄连汁灌鼻。” 轩辕璟马上吩咐星嵐,“速速派人陪医官下去准备。” 装晕的卢世清手指在被子下动了动。 狗屁,本大人好得很,定是轩辕璟那廝故意折腾他。 轩辕璟命涂明给卢世清更换衣物,自己折身走到门外廊下。 严狄跟上去,拱手道:“王爷,臣以为,待官道清通,应即刻將卢大人送至府城医治。” 有了之前的救命之恩,严狄一心为轩辕璟筹算考量。 就算卢世清病死,也要死得离王爷远一点。 轩辕璟朝屋內侧过一眼,点头,“好。” 满室寂静,两人的话清晰落入卢世清耳中。 成了! 第143章 流光暴露被抓? 正午时分,罩在隱雾山上的灰雾逐渐变得轻薄,和山间升起的炊烟混在一起,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起金黄的暖意。 两座陡峭的崖壁在山林深处骤然收拢,形成天然隘口,粗木搭建的寨门高逾三丈,横樑上悬著几颗风乾的头颅,空洞的眼眶正对来路。 靛青色的寨旗在风中微晃,杀官寨三个大字透著十足的凌厉,旗角裂口处却缀著一块巴掌大的补丁,红布褪成粉色,像是绣了一朵。 雪停了,寨內上下一片欢腾。 几十號汉子拿著傢伙什从里往外清雪,有人力气使大了,拧身扬雪时扯破腋窝,惹起一串鬨笑。 小嫂子大婶子们端著簸箕进进出出,赶著太阳好的时候把山菇豇豆之类的乾货拿出来散散潮。 流光从外头巡视回来,一路打著招呼,来到门口掛了牛头骨的木屋。 门没关,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歪坐在桌前长凳上,左脚皮靴点地,右脚光著踩在凳面,手里拿了根粗长的锥针,齜牙咧嘴的钻著鞋底子。 流光摘下兽皮帽,掛到去皮树枝做的架子上,搓著手坐过去,“我说杨大当家,你那鞋就別补了,鞋面子都绷短了,你也不嫌挤脚。” 终於將鞋底钻出一排洞的杨开白他一眼,换成串了苧麻线的针,熟练的来回穿缝。 “你懂什么。难得有双皮靴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穿不上,就拿给脚短的穿。” 流光脸上的玩笑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像是求解,又像自言自语,“太平盛世,怎么就过得那么难呢。” 杨开头也不抬,“今年算好的,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但咱寨里储备足。去年那才叫难呢,你去问问后来的弟兄,谁不是撑著最后一口气才来到咱们寨里的。” 有安生日子过,谁愿意刀口舔血当山匪? 流光起身,去吊炉上倒了碗热水,喝两口,蹲下身,往炉下投进几块乾柴。 火苗映著他眼中的坚定,“会好起来的。” 等昭王收拾掉南方官场里那些蛀虫,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杨开埋头补鞋,“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先把这个冬过了再说吧。” 流光另外倒了一碗水,放到杨开面前,“放心吧,菩萨救苦救难,会保佑咱们的。” 今冬大雪,杨开不光陆陆续续收留了几十个灾民,还叫人给后山的村子送过几回救命的粮食和炭薪。 他很清楚,杨开不是坏人,寨里的人也不是,他们只是一个个活不下去,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 等此间事了,小姐不会不管他们的。 杨开望著他,正要张嘴说话,忽而眸光微动,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流光坐到桌前,“我方才出去转了一圈,远远看到县城过来的清雪队,都清到北边山坳了,动作还挺快。” 杨开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杂乱的胡茬跟著勾起的嘴角动了动,“怎么,雪停了,城里的主子召你回去了?” 一如既然的隨和语气,却在顷刻间冻住了吹进屋里的凉风。 流光望著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垂下,攥成拳头。 杨开打好结,拨出腰间短刀割断苧麻线,再送回鞘中。 “別慌,慢慢编,编好了再说。” 流光缓缓站起身,脸上笑意凝固,“大当家自是把我摸透了才会这么说,我还编什么编?” 杨开笑了笑,站起身,套上靴子踩在地上,硬把脚给挤进去。 又跺了跺,皱眉。 还真小了,脚趾头疼。 他盘起腿,用力把靴子扯下来,去床底下找出一双漏脚趾的布鞋换上,冻出几条皸裂的手指在腰间一勾,短刀落入手中。 “镇山岳,司晦夜。想不到镇岳司的官爷也会来雾城这样的穷乡僻壤。” 余音未落,手中短刀微转,寒芒映著眼底冷光,闪电般朝流光刺去。 流光侧身闪避,单脚將长凳踩得立起,双手抓住一头狠狠砸过去。 杨开扫腿反击,刀来拳往,招招带著將对方置於死地的狠戾。 流光两手空空,终究不敌短刀之利,十余回合后逐渐落於下风。 打斗声很快引来其他人。 砰的一声,流光撞断门外树枝做的护栏,一头栽进阶下雪堆。 杨开手握短刀,犀利的目光扫过眾人,凶相毕露。 “此人乃是那个什么狗屁王爷派来的细作,打入咱们山寨探听消息,意图將咱们一网打尽。来啊,把人给我绑了,还有他带来的那两个,一併关起来,回头拿到县城去换粮。” 两人应声上前,用粗麻绳將流光五大绑,另有人押来与他一同入寨的两人,全部关进柴房。 杨开將短刀收入皮鞘,钻出鞋尖的大脚趾动了动。 环视一圈闻声而来呆若木鸡的灾民,嘴一咧,露出让人脊背发毛的笑来。 “一个个的,都別愣著了,我都闻见饭香了,吃饭去吧。” 人们各自散去,刚补完鞋的大当家,又踏著他的破布鞋,开始修补门前被流光撞坏的围栏。 山林寂静,积雪压弯树枝,落地时发出轻响,惊起几只山雀,扑稜稜振翅时,又抖下一串细碎的雪沫。 一道身影避开眾人,疾行下山,將枝头积雪撞落一路。 天色渐晚,衙役领著清雪队,伴著铜锣声,浩荡又热闹的回城。 谁也没有发现队末多了一个人。 待进了城,那人择机闪进巷子,等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才潜至县衙旁的小院翻墙进入。 门一关,昏黄的豆灯照著三张凑拢的脸。 卢世清眼睛瞪大一圈,“你是说镇岳司?” 扮作寻常百姓的杀手坚定点头,“对,我亲耳听到杨开说镇岳司的官爷。” “那就没错了。” 卢世清稍稍后仰,靠在椅背上,放在侧面的灯將他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难怪轩辕璟那个狗东西敢来雾城,敢情是早就派了镇岳司的人潜入杀官寨。” 卢世清捧起粗碗,將热水喝出参茶的架势,“那个杨开,听说在京里当过差,老母病重才请调回乡当了个县尉。看来传言不虚,是个有本事的。” 涂明马上接过话茬拍马屁,“再有本事,不还是一样成了大人您的手中刀?论谋划,还得看大人您,派人装成灾民潜入杀官寨,一切消息尽在掌握。” 热水暖胃,马屁暖心,卢世清愜意的呼出口气,望著跳动的灯火。 “现在就等通路了。” 等路一通,就送昭王上路! 第144章 难道本王不足以与你相配? 南州眾民全都盼著朝廷拨下来的賑灾物资,一个个卯足劲儿通路,加上天公作美,连日大晴,不过五日,各州县之间的官道就清通了。 当天晚上,轩辕璟和严狄来到小院。 卢世清虚弱的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在脸上抹了什么,黄得嚇人,一看就有病。 见到轩辕璟,他挣扎著要坐起来,涂明赶紧上前搀扶。 “王爷,下官……咳咳。”卢世清有气无力的拱拱手,刚开口就又咳又喘,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轩辕璟抬手打断他的话,“本王此来就是告知卢大人,官道已经清通,明日一早便可动身前往府城医治。城中琐事繁多,本王就不送你了,明日由严大人带人护送你过去。” 一旁,严狄点了点头。 卢世清装出感激不尽的样子,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咳。 轩辕璟和严狄很快离开,涂明將二人送出院子,一溜烟儿跑回来,对猛咳不止的卢世清道:“行了行了大人,走了。” 卢世清一巴掌拍他头上,哑著嗓子道:“水。” “哦哦。” 涂明赶紧倒水送来,卢世清喝完,半晌后喘匀气,低笑抚掌,“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之前还担心不能將轩辕璟引进隱雾山,如今严狄主动送上门来,他就更有把握了。 一个布政使,一个御史,他就不信轩辕璟还能坐得住。 涂明也不知道到底哪儿好,反正跟著笑就对了。 卢世清面色一沉,又一巴掌拍他头上,“笑个屁笑,都安排好了吗?” 涂明赶紧点头,“大人放心,皆已安排妥当。” 轩辕璟知道偷偷派人,卢世清老谋深算,自然也不止带了明面上这些护卫。 这回,他出动了手底下整个杀手班底,誓要让轩辕璟有去无回。 翌日,大晴。 天蓝得发脆,像一整块冰透的琉璃,阳光劈下来,冷冽得几乎能听见碎裂的声响。 卢世清由涂明搀扶著走出小院,虚弱的冲轩辕璟拱拱手,再被扶进铺了被褥的马车。 轩辕璟转向严狄,深邃眼眸间透出深意,“严大人,路上小心。” 昨夜,他告诉严狄,不管路上发生什么,不要惊慌,不要反抗。 严狄面色如常,只在上马后將韁绳捏得更紧了些。 伴著卢世清的咳嗽声,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轩辕璟转身走向县衙后堂。 今日无人议事,只有穿著一身玄色劲装的陆未吟在此饮茶。 清冷麵容上,唇角微抿,不见笑意也不显冷厉,只透著一股近乎冷漠的从容。 茶盏腾起裊裊热气,黑眸望过来,沉静得没有半点涟漪,倒是斜倚在旁边的龙吟枪泛起躁动的寒光。 “走了?” “嗯。”轩辕璟坐下来,“银珠去吗?” 陆未吟点头,“去。多个人多份力。” 采柔送来热茶,轩辕璟捧杯浅啜,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陆未吟聊著天。 日光渐盛,不知从哪儿投进来一簇摇动的光影,刚好打在轩辕璟捧杯的手上,照出淡淡的青络。 他突然想到遭遇狼群的那个晚上,伸出去却没牵到的手。 指尖微蜷,轩辕璟眼瞼半垂,望著杯中清茶,状似隨意问道:“我要是没记错,过完年你就十七了吧?” “嗯。正月十四。” 端著茶托的手微微收紧,“可有考虑过自己的亲事?” 闻言,陆未吟隨意垂落的目光逐渐凝直,抬头看向他,只当是閒聊,嘴角勾起浅笑,坦言回道:“不曾。” 藏在镇北军的细作还未现身,哈图努还没死,胡患未平,哪有空想那些。 轩辕璟抬眼回望,“可以开始考虑了。” 深潭般的眼眸间似有微风拂过,掀起粼粼微光,带著明显的深意。 陆未吟目光倏地一直,思绪转得飞快,下意识想到皇后和容贵妃以儿子的亲事谋求势力扩张。 但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吧? 陆未吟眸光略沉,半开玩笑的语气道:“考虑谁?王爷你么?” 轩辕璟呼吸略紧,故作淡定,“有何不可?难道本王不足以与你相配?” 还真是! 陆未吟喉咙里堵了口气,有些重的將茶盏搁在桌上,面色彻底冷下来。 “臣女可以为了王爷捨身赴死,却做不到卖身求盟,王爷若是想用联姻在朝中圈揽势力,还是换个人选吧。” 冷声说完,直接提枪走人。 永昌侯府深得圣心,又不曾站队,確实遭人惦记。 別人存这心思也就算了,想不到昭王竟也如此,著实让人火大。 轩辕璟微怔,紧接著,眼底的微光被阴翳笼罩,指节泛白,几乎要將茶盏捏碎。 卖身求盟? 用联姻在朝中圈揽势力? 在她眼里,他就是这种人? 望著远去的背影,轩辕璟愣了许久,半晌后扶额,生生被气笑了。 是他错了。 他怎么能指望一根木头自己意会? 重重呼出口气,轩辕璟放下茶盏起身,打算去解释一下。 刚走出两步,星嵐匆匆来报,“王爷,布政使司的护卫来报,卢大人一行途径隱雾山时,被杀官寨的山匪抓去了。” 轩辕璟面色凝沉,疾步往外走,“召集所有星罗卫和衙役,即刻出发救人。” 来到县衙门口,陆未吟已经持枪等在阶前,旁边站著挎剑的银珠。 见到他,脸上並不见异色,只目光明显比平时冷了几分。 集结完人手,轩辕璟翻身上马,对阶下的张永和县令说道:“杀官寨山匪胆大妄为,劫持朝廷命官,本王此去,一为救人,二人剿匪,城中眾务皆交由二位大人全权处置。” 说罢,轻叱一声,带头策马远去。 与此同时,隱雾山下,凶神恶煞的山匪將严狄吊在一棵树上。 “老头儿,好好看著吧,看我们杀官寨的好汉如何砍下你们王爷的狗头,哈哈!” 第145章 没刀也要杀,轩辕璟必须死! 为防止道路再结冻,清雪后铺了一层草木灰,马蹄踏过时,带起灰黑的泥浆,扑簌簌打在道旁的枯草上。 轩辕璟率队在前,只微微侧头,就看到旁旁落后半个马身的陆未吟。 左手控韁,右手持枪,肩线如静水般平直。 沉静双眸映著沿途未化尽的雪光,与当初秋狩应试时如出一辙的从容,唯有身后猎猎翻飞的披风抖出几分肃杀之气。 他向来是看不透她的,亦不知她这身气度是因为自小习武,还是来自母族血脉传承。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哪怕有时候会为她的迟钝而气结烦躁,但还是一见她就欢喜。 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轩辕璟夹腿催马,凝眸间射出锋芒。 赶紧把卢世清解决了,他要同她说个明白。 来到隱雾山下,官道上一片狼藉。 地面车辙歪斜如同蛇形,辕绳被砍断,马儿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轮轴断裂,整个车厢歪进路边的坑里,车帘断面齐平,旁边车壁落著几条新鲜的狰狞刀痕。 受伤护卫浑身血跡斑斑,哎哟连天的倒在地上,见轩辕璟带队而来,互相搀扶著起身,焦急道:“王爷,杀官寨的山匪將三位大人抓进山里去了。” 他往旁边一指,一片明显的脚印深入林间,旁边枯叶上还落著点点血跡。 马儿原地踱步,马背上的轩辕璟望著阳光无法照透的幽寂山林,冷峻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队人马,才终於做出决定。 “留两个衙役在此处照料伤者,孙班头,你带领其余衙役,从西面摸上杀官寨,其他人隨本王进山救人。” 一行看著人不少,然而將衙役分出去,轩辕璟这边就只剩下十来人,其中还有两个姑娘。 孙班头有些担心,想多给王爷留几个人,还没开口,不容置喙的目光望过来,將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是。” 眾人应声,各自依令行事。 密林间,一双眼睛悄然盯著下方的动静,迅速折回山里稟报。 隱雾山东面山坳口子上,三十余人集结在此,个个作山匪打扮,手提长刀,杀气凛然。 涂明带著人从杀官寨方向过来,脚步急促,“大人大人,没人。” “没人?”卢世清扭头望过来。 面色仍旧蜡黄,却已瞧不出半点病態,眉眼间只有潜身待猎的决然和狠辣。 涂明抹了一把汗,脸上浮起几分惊慌,“是啊,锅里还煮著红薯粥呢,但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一个人都没有,实在太邪门儿了。” 卢世清回身迎向扑面而来的冷冽山风,双眼微眯陷入思索。 原想著,先以山匪之名劫走官员,待轩辕璟上山救人,跟杀官寨打得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 现在看来,杀官寨这把刀,怕是用不上了。 那个杨开是个有脑子的,见到山下官道劫人的动静,估计猜出端倪,不想招惹灾祸,带著人弃寨逃了。 阔袖下的手骤然收紧,卢世清扫眼了不远处的山坳,严狄就被吊在那里。 绷起下頜,沉声道:“照计划进行,把狗堵进山坳。” 机不可失,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 己方人数占多,没什么好怕的,今天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誓要將昭王一行的命留在这片山里。 至於杀官寨那边也不用担心,他的人潜藏其中,等这边落定,再回头去收拾那群乌合之眾,將剿匪之功握在手上。 今天的首要任务,是要让严狄亲眼看著昭王死在『杀官寨』的山匪手中,做他的人证。 山林静得瘮人,连寒鸦振翅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光禿的树杈在风中微微颤动,投下的影子如鬼爪般匍匐在地。 一进林子,光线昏暗下来。 轩辕璟一行沿山路而上,数名星罗卫在前开道,陆未吟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目光锋锐,步伐利落,与城中软绵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 前方有山雀振翅远去,带队的星罗卫停住脚步,半蹲於地,指尖拂过腐叶上被什么东西磨过的痕跡。 循著痕跡,很快找到绊索的位置。 他未急著斩断,打个手势,四人分两队折入道旁左右,凝眸扫向各处,顺藤摸瓜,將这段路上的连环机关悉数破坏。 滚木排刺一一空落,机关末端的竹弩卡在树缝里,箭槽全满,却已没了发威的机会。 陆未吟全程旁观,不由得惊嘆星罗卫的敏锐。 这手本事若放在战场上,必定大有作为。 目光微侧,转向轩辕璟清俊凝肃的侧脸。 失明多年,他到底从哪儿网罗到这么多忠心的能人? 一行人绕过陷阱继续往前,刚过山腰,带著特定节奏的尖锐哨声破林而出,埋伏在道旁的『山匪』纷纷现身。 为首者举刀高喊:“弟兄们,上啊,杀了狗王爷,给咱们杀官寨扬威!” 喊杀声响彻山林,刀光劈开树影,剑锋挑碎落叶,交击的錚鸣远远震盪开来。 山坳中,看守严狄的两个『山匪』对视一眼。 “这老傢伙跑不了,走,咱们也去帮忙。大当家说了,谁能手刃狗王爷,就赏他一个漂亮婆娘。” 两人说完,一溜烟儿跑远了。 严狄被绑住双手吊在树上,咬紧牙关试图把手往外挣,奈何绑得太紧,毫无鬆动。 身子隨动作来回摇晃,胳膊抻得笔直,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被绷断。 算了算了,王爷说了,別慌张,別反抗。 严狄拉长呼吸,却始终无法控制住心底的担忧,伸长脖子朝激战传来的方向张望。 忽然,身后传来脚踩枯叶的声响,严狄骤然回头,没看到人,下一刻,双脚被人抱起拉开,竟是一人用肩膀將他顶起。 双臂自然垂落,一下子舒服多了。 身下人仰头,露出一张鬍子拉碴的脸,笑得人毛骨悚然,“你好啊大人。” “你你你……” 严狄还没『你』完,又听见熟悉的声音,“严大人。” 严狄扭头看去,大喜,“流光!” 流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割断他手上的绳子,將人放到地上,拖著他胳膊,“大人这边请,我带您去看场戏。” 严狄踉踉蹌蹌,跟不上他的脚步,杨开见状,架起他另一边,咧嘴嘿嘿一笑。 “他他他……”严狄胆战心惊。 “哦,他呀。”流光轻描淡写,“杀官寨的山匪头子。” 第146章 紫电破空,先杀狗腿子 风息云聚,遮挡天光。 靴底將血泥踩进枯叶,只沿途留下一具具逐渐失温的尸体。 一株老松旁,轩辕璟侧身避过横扫的刀锋,反手一剑刺出,剑尖没入对方肩膀,未及收招,另一个山匪已从右侧袭来。 他仿若未察,专注於面前的对手。 身侧,瀲灩紫光如灵蛇般探来,枪身抖动,將右侧那山匪逼得跌进枯叶堆。 三招后,剑芒掠过喉咙,枪头穿透胸膛。 倒下的身躯压断枯枝,发出两声交叠的脆响。 “走!” 一路过来,轩辕璟身边的星罗卫尽数被打散,只剩一个陆未吟。 二人一边战,一边退往山上杀官寨,身后,七八个提刀悍匪紧追不捨。 想不到轩辕璟居然会武,旁边那个女的身手也不弱。 按计划应把人堵去东边山坳,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带头的赶紧下令,让一人跑去前头报信。 此时的杀官寨人去屋空,寨门旁瞭望塔下的避风处,涂明安好椅子垫起被让卢世清坐,之后又跑上跑下,摆凳子当茶几,奉上热水,点起炭盆,极尽周到。 卢世清悠閒的翘著二郎腿,听著风里传来的喊杀声,如闻仙乐。 面色仍旧蜡黄,却双目有神,说话时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分病態? 几名护卫守在两侧,其中一个忽然听到身后侧传来一声细枝断裂的脆响,惊疑回头,只看到几只麻雀挥翅远去的残影,並无其他异常,这才收回目光。 旁边堆乾草的窝棚后,杨开白了一眼旁边按著胸口直喘粗气的严狄,无奈摇头。 流光指了指寨门前的卢世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头摸过去,悄悄藏到乾草后头。 严狄跟著过去,心跳如擂鼓,呼吸显出几分急促。 这一路他十分配合,一来王爷早有交代,二来流光是自己人,他信得过。 唯有心头疑云越来越重。 那群悍匪如此凶残,王爷进山救人,流光不去帮忙,居然还拉著他看什么戏。 还有这个笑得嚇人的大鬍子,衣裳打满补丁,穿得像个灾民,跟抓他的那群山匪气势完全不一样,流光却说他是杀官寨的大当家。 严狄满腹疑虑,直到看到寨门前的卢世清和涂明,终於猜出几分端倪。 这俩和他一同被『山匪』抓走,『山匪』说了,要绑在不同地方,免得被人一下子救走,此时却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他想不怀疑都不行。 三双眼睛悄声探出草堆往外望。 涂明从灶房方向过来,端了碗红薯粥递给卢世清。 “忙活大半天了,大人吃点东西吧!”他双手递上筷子,“小心烫。” “嗯。” 卢世清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尝了一口,猛的吐出来,连碗带筷一起扔到地上,“呸,什么鬼东西。” 红薯清甜,但因为是黍米混著少许白米煮的,口感有些粗糙。 “大人息怒。”涂明將碗踹远,“这等粗陋之物,確实不配入大人之口。等回到玉城,下官再找些好东西来孝敬大人。” 卢世清挑眉,意有所指,“好东西?” 涂明諂媚点头,“对,好东西!” 二人相识大笑,忽见一『山匪』快步跑来,当即收声。 “稟大人,轩辕璟和他身边那个女护卫武艺高强,无法堵去东边山坳,二人朝此处来了。” 卢世清面色微沉,后又不以为然的摆摆手,“无妨,你去將严狄带过来。到时候將我和涂大人绑起来,你们再当著他的面杀掉轩辕璟即可。” 山匪领命而去,涂明脸上露出几分惊奇,“想不到昭王居然会武!” 他不是瞎的吗? 卢世清冷哼,“会武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这条命,今天就算是到头了。” 两人旁若无人的商量起后续,昭王死后如何將罪名甩给杀官寨,以及如何带著严狄从『山匪』手中逃脱,让严狄这个御史做他的证人。 草堆后,严狄一张脸血色褪尽,瞳孔剧烈震颤,嘴唇微张,连鬍鬚都好似被冻住了,攥住袍角的手几乎要將厚实的锦料扯烂。 他明白了! 哪有什么山匪劫官,分明是布政使谋害亲王。 严狄怒不可遏,流光见势不妙,想拦,却已经晚了。 “卢世清!”严狄怒喝一声,攥著拳头衝出草棚,“身为布政使,竟敢谋害亲王,你好大的狗胆!” 流光和杨开无奈对视,只能跟上去,隨护在侧。 突然冒出人声,卢世清嚇了一大跳,手一歪,热水倒在身上,带来一股舒適的暖意,待风一吹,又变得冰凉。 他属实没想到严狄会出现在这里,脑海中闪过许多不妙的念头,心底也涌起慌乱,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既已暴露,就更没退路了。 “严大人啊,你在这儿呢?”卢世清站起身,脸上浮起狞笑。 “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啊。原想留你一命,你非要上赶著送死,本大人就只好勉为其难,送你一程了。” 严狄额角突突跳动,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鬍鬚跟著翘了翘。 盛怒之下,全然看不见手按刀柄蠢蠢欲动的护卫,眼里只有卢世清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来啊,严某无惧!” 严狄擼起袖子寻摸一圈,最后在地上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抓在手里掂了掂。 “卢世清,你谋害亲王,罪大恶极,我严某人今日便要以身正法,豁出去跟你拼了!” 说完,举著石头朝卢世清衝过去。 卢世清抬手示意,身边护卫纷纷拔刀一拥而上。 流光长剑在握,飞身迎击。 “哎哎哎,大人大人!” 杨开从身后箍住严狄的腰將人抱起,利落的转了个方向,用力推进草棚。 “这种粗活,交给我们来做就行啦!” 话音落,眸光骤沉。 手指往腰间一过,勾出短刀,乾脆利落的迎上衝来的两人。 严狄不肯閒著,在草棚里找了根胳膊粗的长木头,吃力的抱起来,咬牙朝卢世清撞过去。 “嘿呀,你个老东西!” 涂明不甘示弱,也去寻摸傢伙什。 杨开头大,一边得迎敌,一边还得护著怒髮衝冠非要亲自下场的御史大人。 卢世清缩到角落观战,涂明双手抓著一个护卫掉落在地的长刀,围著场边乱转,见缝插针的挥两下。 某一刻,流光被护卫缠住,杨开也分身无暇,涂明见有机可乘,攥紧手里的刀,悄悄靠近扶著长木头喘粗气的严狄。 卢世清紧张得屏住呼吸。 杨开察觉后当即示警,“大人小心!” 严狄闻言抬头,涂明心一狠,举刀朝他当头砍去。 身后,忽闻破空声响起,余光中有紫电袭来。 身后倏地一凉,再骤然一暖,涂明木然低头,看到胸口多出一截长枪,枪头鲜艷夺目,再隨著鲜血滴落,慢慢释放寒芒。 第147章 套话,卢世清有贵人? 砰! 涂明俯身倒地,轻微抽搐两下,不动了。 轩辕璟和陆未吟仿若踏著风来,转眼即至。 从涂明旁边经过时,陆未吟利落拔出龙吟枪,溅起几点鲜血在身上,浸入那身玄衣,没有留下半点痕跡。 倒是冷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了血,簇拥著眼尾那一点比血更红更艷的胭脂痣,给冰冷的黑眸无端添上几分邪魅,仿佛多被盯上几眼,都会被吸去几丝生机。 流光杨开迅速抽身,护著严狄过来与二人匯合,一齐退至一间木屋前。 卢世清腿软了一下,飞快躲到护卫身后,从怀里掏出铜哨,吹出短而急的集结哨音。 追著轩辕璟过来的『山匪』还剩六个,加上他这边的四个护卫,刚好十人。 十对四,儘管人数占优势,卢世清还是控制不住的心慌。 方才陆未吟那一手凌空飞刺,著实將他嚇到了。 他之前还跟手底下的杀手打招呼,说那女的是个摆设,不足为虑,只管先將昭王身边的星罗卫打散,再分而除之。 没成想到最后,给轩辕璟留了个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能召来一个算一个吧! “王爷……”刚刚死里逃生,严狄的声音多了几分颤抖。 唇瓣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理智生生压住,愤而转头望向躲在人墙后面的卢世清,怒道:“卢世清,你大势已去,还不快束手就擒?” “我大势已去?” 卢世清从护卫肩膀旁边探出半个脑袋,时刻防著陆未吟飞枪出击,“你几人我几人,御史大人莫不是不识数?” 阳光穿透云层,惨白刺目,十柄长刀折射出的冷芒交织成一张凌厉的网,护住卢世清的同时,也在对刀锋前的人释放出刺骨的杀意。 严狄被噎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反驳,就见旁边的轩辕璟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中长剑落地,身子软绵绵的往地上跌去。 “王爷!”严狄惊呼。 流光大步跨过去將他別到一旁,和杨开一左一右的將轩辕璟扶住。 陆未吟急忙道:“王爷受伤了,快扶进去。” 严狄也想跟进去,被陆未吟一把抓住。 转念一想,也是,不能留陆小姐一个人守门。 於是他捡起轩辕璟落在地上的长剑,坚定的站在陆未吟旁边。 卢世清大喜。 轩辕璟受重伤了? 要死了? 肯定是。 吐那么大口血,连剑都握不住了,必定伤得极重! “哈哈,好啊,看来老天爷终究是站在我这边的!”卢世清仰天大笑。 六个杀手面面相覷。 他们伤到轩辕璟了吗?好像没有吧…… 轩辕璟自己身手就不错,再加上那个女的,一桿长枪使得出神入化,这也就是他们没往山外跑,不然早逃出去了。 不过很快,杀手们又想通了。 肯定是被其他弟兄伤的,这么多人围攻他们两个,不可能一点伤都没受,只不过身著黑衣隱藏了血跡,加上硬撑著,才没显露出来。 屋內,流光的呼喊一声急过一声,卢世清一眾士气陡涨,步步逼近。 “卢世清!” 严狄汗都急出来了,愤怒质问道:“你身为朝廷布政使,蒙圣上隆恩,託付一方黎庶,为何竟生豺狼之心,行此谋害亲王的滔天大罪?” “严大人有所不知。”陆未吟接过话茬,眼底寒霜寸寸凝结,“王爷南下之前便已探查到,南州官场蠹弊,民生艰难,卢世清这个布政使便是根源。” 严狄张著嘴,喉结无声滚动,像是咽下了一块冰,连呼出的气都少了些温度。 “竟、竟是如此……” 难怪王爷一到霽城就遇刺,还在接风宴上当眾点出卢世清是幕后主使。 原以为是借题发挥的下马威,没想到竟是真的。 “知道又怎么样?等你们死於山匪之手,本大人仍是这南州的天!” 卢世清始终躲在手下背后,蜡黄的脸上浮起得意。 陆未吟冷哼,“还大人……王爷死在南州,你这个布政使难辞其咎,我看你这个大人也做到头了。” “你个小女子知道什么,本大人有贵人庇护——”意识到失言,卢世清骤然收声。 陆未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贵人?难不成刺杀王爷,也是你背后那位贵人授意?” 她点到为止。 拋出个引子,剩下的,严狄会自己去琢磨。 卢世清抿紧嘴唇,眉弓弯出狠戾的弧度,乾脆下令,“上,杀光他们!” 长刀逼近,陆未吟往前跨步,衣袂隨风扬起,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天际重云蔽日,仿佛受她气势招引,欲再度凝聚风雪。 十把长刀卷著寒风劈来,陆未吟手中长枪一抖,枪尖如银蛇吐信,倏地点中最近一人的手腕。 鐺啷一声,长刀坠地,清瘦身躯旋身横扫,枪桿盪开三把袭来的利刃,玄衣翻飞间,枪尾重重撞在另一人胸口,激起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严狄双手握剑守在门口,余光中忽有一道黑影掠过,手上陡然一空。 看到重伤的轩辕璟飞身而出,卢世清直觉不妙,撒腿跑向寨外听到哨声前来接应的四名杀手。 “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流光杨开疾步追去,与杀手战成一团,同时,分散在各处的星罗卫也已赶到。 寨內空地上,七人散开合围,刀锋织成密网,陆未吟沉著应对,龙吟枪在手中挥出一片紫光。 剑光开道,轩辕璟连斩两人来到陆未吟身边,一枪一剑抵背而立。 飞舞的髮丝掠过上扬的嘴角。 那一瞬间,陆未吟觉得,背后有人,挺好! 第148章 眾人討债,卢世清自食恶果 星罗卫赶到,很快將一眾杀手制服。 银珠跑到陆未吟身边,確定她没受伤,这才鬆了口气。 小姐让她趁机分散,不用跟,听著一路往上的动静,可给她担心坏了。 陆未吟看到她手背上有条渗血的刀口,当即摸出药瓶给她上药。 另一边,星嵐和严狄围著轩辕璟来回打转。 “王爷,王爷,您没事儿吧?” “王爷,您没受伤吧?” “王爷方才吐血了。” “啊?吐血?伤哪儿了?” 碍於严狄在,轩辕璟也不好明说是装的,扭头斜了星嵐一眼。 奈何星嵐一心牵掛他的伤势,根本没看到。 两人絮絮叨叨,正吵得脑仁儿疼时,流光匆匆跑进来稟告,“小姐,王爷,卢世清跑了。” “跑了?”严狄急了,“怎么能让他跑了?跑哪儿去了?” 流光飞快看了陆未吟一眼,回答:“往东去了。” 轩辕璟也扭头看向她,很快又別开视线,下令,“星嵐,召集所有人手,隨本王进山搜捕卢世清。” 严狄也去寻摸了根趁手的棍子,挥了挥,跟上大步离开的轩辕璟,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站著没动的陆未吟,“陆小姐不去?” 陆未吟摇头,“有些累,我就不去了。” “对对对,陆小姐今日辛苦了,那你在此稍事休息,我们去搜山即可。” 说罢,追著轩辕璟跑了。 站在寨门前,目送眾人走远,流光折回来,冲陆未吟点点头,转身走向灶房。 灶房在山寨的最里端,位於两面山壁的夹角。 两片山壁看著已经合为一体,实际扒开柴堆,下方还有个半人高的夹道,刚好够一人穿行。 夹道蜿蜒逼仄,且呈下行之势,復行百余步后方才豁然开朗,来到一个点著火把的巨大山洞。 夹道连接著石壁上凿出来的石阶,杀官寨连同灾民共百余人,除了孩子们被带去別处,剩下的都聚在阶下宽阔处。 陆未吟站在口子上看著,没再往前。 人群中间,卢世清手里拿了把玉柄小刀,色厉內荏,“你们这些刁民想做什么?本大人可是布政使!” 在他面前,头上系了条粗麻孝带,双眼通红满腔怒火的杨开步步逼近。 “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谁。卢世清,南州第一號狗官,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你且问问,在场的谁与你没有点儿仇怨?” “你、你放屁!” 卢世清声音发抖,想要狡辩,忽然一块石头飞过来,砸在他下巴上。 由於人多,都不知道是谁扔的,只听到声音。 “就是你这个狗官,去年派兵守著官仓,死活不许县令大人开仓賑灾,逼著大伙儿买高价粮。我老娘把房子都抵了,最后还是没挨过那个冬,临死都没能吃上一顿饱饭。” 卢世清心想,你们自己没本事吃不上饭,同本大人有何干係? 面上装出震惊的样子,“误会,这中间一定有误……” 话没说完,杨开已经上前,抓著他的手一拧,夺过那把玉柄小刀,送进他肩膀的骨缝里,咬牙道:“你派人杀我母亲,咱俩没误会!” 卢世清愣了片刻才惨叫出声。 一个接一个头系孝带的男人上前,一边往卢世清身上招呼,一边诉说两人之间的恩怨。 他们手里拿著的,或匕首,或竹箭,或是惨死髮妻用过的剪刀,一下又一下,刺进卢世清的血肉。 所有人都默契的避开要害,力求让他死得慢一点,痛得久一点。 有人捡石块砸,有人提木棍打,怒吼声匯聚成雷,震得四周石壁都似在颤抖。 血腥瀰漫,与泪水混作一片,落在尘土中,化成空气里浓稠的苦涩。 陆未吟冷眼看著,黑瞳平静如水。 直至此刻,她心里那场从前世带过来的风雪,才真正的停了。 至於雪尽天青,还得等到太子自食其果的那一天。 一个时辰后,灾民进山找到轩辕璟,称卢世清找到了。 严狄得知消息赶回杀官寨,挤过重重人群,见到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卢世清,胃里翻涌,险些吐出来。 卢世清光著脚,衣裳被扒掉,只剩被血浸透破得不成样子的单薄中衣,浑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伤口,还在持续往外渗血。 双目被捅瞎,脸也被划,鼻子耳朵嘴唇都被割掉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齿间呼出的浅淡白雾,证明这人还活著。 严狄声音发颤,“谁、谁干的?” “我!” “我!” “还有我!” “卢世清杀我全家,死有余辜。” “卢世清贪墨賑灾粮,还栽赃给我们县老爷,不是个好东西!” 滚雷般的应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接一个的控诉著卢世清的罪状,连成一片浩荡的声势,震颤天地。 几根散下的白髮丝被风吹到脸上,严狄愣住,几度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道紧绷的唇线,苍白得近乎透明。 为官不仁,覆於黎庶,实乃自食恶果! 他和轩辕璟去到屋里,商量后续事宜,流光走过来,在陆未吟旁边低声道:“小姐,杨开说临走之前,想和他的弟兄们当面向您拜谢。” 若非陆未吟成全,估计他们这辈子都报不了家人的血海深仇。 他们这九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杨开是真的杀过官,寨门外掛著的那些人头全都出自他之手,另外几个也都是杀过人,手上染过血的。 儘管事出有因,但劫官仓、立山寨、杀恶吏皆为事实,他们得走。 寒风拂面,陆未吟最后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卢世清,收回目光,摇头,“不必,各自为己而已。” 她也没想到会那么巧,这个杀官寨的大当家杨开居然曾在京营当差。 萧东霆任镇岳司副指挥使时,流光隨行在侧进进出出,杨开认得他。 流光一直以为是带了『投诚礼』的缘故,才得杨开信任看重,直至完全说开,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 陆未吟猜到卢世清可能会派人潜入山寨,於是让流光演了一出暴露被抓的戏,等送信人从城里回来,找同伙传达消息,便可顺藤摸瓜,將其一网打尽。 如今人已经抓了,死了一个,剩下的稍后移交星罗卫,说不定能问出些卢世清的罪证。 轩辕璟和严狄简单商议过后,决定让杀官寨眾人带上所有能用的东西,回城。 待越冬之后,有家的归家,没家的,作为流民进行安置。 走出木屋,轩辕璟找了一圈,才在寨门前的瞭望塔上找到陆未吟。 云层如败絮般撕裂,阳光灿如金矢,落在她飞扬的暗沉衣摆上,镀上一层耀目的光。 林间覆著残雪的枝椏突然亮起来,像无数把出鞘的银剑,晃得人睁不开眼。 陆未吟双手撑在护栏上,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掛著浅笑,难得的轻快愜意。 轩辕璟见不得她这般鬆快。 登梯而上,趁陆未吟疑惑看来时,一把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我有话同你讲!” 第149章 陆未吟,我心悦你! 风掠过塔楼,將陆未吟束起的髮丝吹到脸上,许久才晃去眼底的惊色。 轩辕璟薄唇微抿,绷起清晰锋利的下頜轮廓。 光落在眼中,將平日深不可测的深潭照成清透的浅池,每一丝涟漪都清晰可见。 这是第一次,不用猜,不用试,陆未吟一眼就看出他眼中的炽热。 直白又赤忱,甚至带著一股豁出去了的横勇。 耳后的肌肤莫名发烫,连寒风拂过都成了撩拨,她微微蜷了蜷被他握著的手,很快整理好心绪。 “嗯,你说。” “陆未吟,我心悦你。” 轩辕璟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回京之后,我想求父皇为你我赐婚,你可愿意?” 怕她又想歪,他赶紧补充,“不为联姻,不为扩势,不为永昌侯府……” 手指收紧,略重的捏了下她的指尖。 “只为你!” 只为她这个人!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明明是极轻柔的声音,却因为那份郑重而变得振聋发聵,久久不散。 陆未吟眸光闪了闪。 耳后似有胭脂染,从耳垂一直到耳尖。 活第二回,却是第一次经歷这样的场面,怎么说呢……凛寒忽觉风带暖,原是心湖起波澜。 君心炽热,自然灼人。 回想过往,尤其南下之后相处的点滴,原来早已有跡可循。 陆未吟墨瞳凝光,真挚坦诚,且同样的认真郑重。 “在县衙,是我误会了。我相信王爷的真心,只是赐婚一事,还请王爷慎重。” 她微微頷首,將手从轩辕璟宽大温暖的手中抽出来。 失去包裹,寒意瞬间罩上去,陆未吟心底极快的空了一瞬,思绪却始终清晰。 “此番南行,阿吟与王爷险中守望,刀光互援,共歷雪灾暗刃,同渡生死劫关。然此等患难相扶之谊,实乃君子之託,无关风月。” 清丽面容上,眉不蹙不扬,眸光不移不闪,明明是墨黑的底色,却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劲装束起笔挺的身姿,她始终不曾低头迴避,唇角漾起淡笑,唯有泛红的耳根藏起两分女儿家的羞態。 “说起来,面对王爷,我也曾有过心澜悸动的时刻,只是乱局中人心易惑,常致心生错会,婚姻大事牵繫终身,更不可轻许於患难错觉之间,不管是我还是王爷,都需慎之又慎。” 轩辕璟的手不知何时搭在护栏上,等回过神来,掌心已经被木头的稜角压出几道深痕。 既开此口,自然是奔著那个期待的答案,初听陆未吟的前半段,心头难免涌起失落。 不过很快,这点失落就隨著那句“我也曾有过心澜悸动的时刻”而消散了。 “无妨。” 轩辕璟转向覆著残雪的山林,双手撑在护栏上,眼眸映天光,明亮而篤定,“来日方长,你慢慢辨,慢慢想。” 原本后面还有一句“我等你”,思量之下,又咽了回去。 她是自由的。 倾心他也好,不倾心也好;嫁他也好,不嫁他也好,她可以遵循本心做任何选择。 等与不等,都是他自己的事,无需让她知晓。 陆未吟点点头,同他一起望向广阔天地,没再说话。 她会的,她会好好分辨自己的心意。 儘管天下未定,儘管战乱將起,可这並不影响她好好去爱一场——如果真的遇到了那个人的话。 没人说过心怀天下,就不能心系爱人,她要做的,只是看清自己的心。 静默中只有风声,初时觉得有些无所適从,很快又变得自然起来。 能和轩辕璟坦诚以待,於公於私,都是好事。 待下方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人下塔,率眾下山回城,走到一半,流光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来,“对了,那些衙役还在坑里呢。” 衙役们武功稀鬆平常,轩辕璟不想他们白白送命,故意將人支去西边。 西边山道沿途布了许多暗坑,乃是杀官寨用来对付官府围剿所设,流光提前命人除去了坑底的碎石和竹刺,还扔了几捆稻草。 再命人守在路上,將一眾衙役全部逼落坑中暂时困住。 轩辕璟赶紧让他带著两个星罗卫进山救人。 回到城中,卢世清已经咽了气。 得知来龙去脉,张永又惊又怒。 老县令全程未发一言,只在转身时抬了抬眉梢,眼尾挤出几丝乍现的细纹来。 行走时衣袂带风,连平日微弓的腰背都直了许多,常年紧绷的肩颈也不知何时鬆弛下来。 布政使死了,严狄亲笔手书详述缘由,再分別落下轩辕璟、张永以及雾城县令的印信,急报传送回京。 一转眼进入腊月,又零星下了几场小雪,但並不曾形成堆积。 朝廷的賑灾冬备已经送到,百姓越冬无忧了。 连同冬备一起送来的,还有明年的春种。 攥著几粒种子,老县令伏在粮车旁,脊背深深弯垂下去,先是大笑,后又嚎啕大哭,见者无不动容。 陆未吟站在县衙门口静静望著,眼角微微泛红。 她想像不出前世风雪肆虐时,像老县令这样一心牵掛百姓的父母官该有多绝望,又有多少死在了卢世清手里。 好在这一次,天道终於借著她的手,显出了仁慈的一面。 陆未吟提起一口气,目光飘向远方。 南州万民的命运已经更改,那……北境呢? 算算日子,楚风应该早已经抵达镇北军,也不知道他和宋爭鸣碰上头没有。 前世细作顺利得手,哈图努重生而来,应该还是会沿袭前世的计谋,按理,这一局,亦是她得了先机。 此时的北地,千里冻土如铁,远山裹著冰甲,在惨白的日头下泛著青黑冷光,像一柄柄倒插的巨剑。 镇北军大营里,巡营將士的盔甲被冻得硬挺,走起路来咔嚓作响,鬚眉上结满霜晶,眨眼时冰碴簌簌往下掉。 在这般天地里,连呼出的白气都会在半空冻成冰屑,落地即碎。 外头冰天雪地,炊帐里充盈著些许暖意。 宋爭鸣埋首在尚有余热的灶前,几乎將脑袋都伸进灶孔里。 拿火钳扒拉半晌,终於掏出来两个半拳大的烤土豆,递了一个给等在旁边的耳朵。 “啊,烫烫烫。” 耳朵烫得左右手互拋,一个用力过猛滚到地上,赶紧扑过去捡起,掰成两半,吃得满嘴满手黑灰。 宋爭鸣把土豆握在掌心取暖,“这个我给楚风送去。” 北地的冬天实在太冷,楚风不適应,凉著了。 耳朵吃著土豆走过来,“回头我找灶长討点薑片椒,给他煮碗水,喝了就好了。” “成。”宋爭鸣长臂一伸,拍了拍他头上的狗皮毡帽。 冷不丁一瞄,发现他毡帽后头都沾上了烤土豆的黑灰,便曲起手指给他扫了扫,打趣道:“怎么还吃到后脑勺去了,你后脑勺也有嘴啊?” 耳朵低著头,支起食指从帽沿伸进头髮里扣了扣,“我这里不知道长了个啥疙瘩,痒。” “长疙瘩,长虱子还差不多。” 宋爭鸣轻扇他的帽顶,撩开帐门,脚步倏地一顿,面色寸寸冰封。 他退回去,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长啥了?过来我看看。” 第150章 他为女將军的故事,写了结局 南方的腊月天,晴日可遇不可求,湿寒才是常態。 天还没完全亮,深灰的低云如同一卷浸透了水的絮,仿佛一伸手就能攥出冰水来。 雾城城门洞下,伴隨一声轻叱,大队人马鱼贯而出,踏碎地面薄霜,融入远方灰白浓重的晨雾。 老县令携一眾衙役躬身相送,待队末最后一道影子消失在视线,县令才缓缓直起身,挺直脊樑,將头顶乌纱扶得端端正正。 先正衣冠,再正己身。 雾城诸事已了,轩辕璟率队回到玉城,全权接管布政使司,並张贴布告放出卢世清的死讯。 消息传开,还没从雪灾中缓过神来的南方官场骤然静下来,仿佛一群惊弓之鸟突然被掐住了喉咙。 密信雪片般从南州各地送到布政使司,其来源自然是散布各处賑灾的星罗卫。 紧接著,昭王相邀去布政使司喝腊八粥的帖子飞抵各州县衙门。 有人捧在手里,连字都还没看完就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仿佛收到的不是邀帖,而是阎王送来的催命符。 腊八节这天,布政使司设席两桌。 满满当当两桌人,等席散,就只剩下一桌半的人和半桌尸首。 “那一个个,嚇得路都走不稳,全靠隨从搀著。脸白得跟死了三天一样,人还在,魂儿已经嚇没了。” 燃著银丝炭的房间里,陆未吟一边听采柔描述眾官员被人扶出布政使司的场景,一边淡定的喝著腊八粥。 “旁观死亡,向来是最直接有效的震慑手段。” 谁也不知道那把刀,下一次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怎能不怕? 喝完最后一口,陆未吟將碗递给她,翻开面前刚写好的,还没在市面上开卖的话本。 该做的事都做了,该扬的名也是时候扬了。 桌案上一共摆了五本,內容各异,有写实的,有纯编的,还有真假参半的,全是歌颂昭王南下賑灾的事跡。 “小姐。”采柔端著空碗,犹豫著问道:“王爷如此雷霆手段,待回到京都,不怕被参上一本吗?” 她虽不通政事,却也知道这样私自斩杀朝廷命官,应该是不合规矩的。 昭王自己惹麻烦也就算了,可別连累上她家小姐。 陆未吟淡淡一笑,素白指尖翻动书页,扇起微风拂动鬢髮,“放心吧,王爷心里有数。” 此事没有背著严狄,既能过得了监察御史这一关,就无需担心回京后的问题。 采柔点点头,端著空碗往外走,刚到门口,忽听得陆未吟问:“这本怎么是写我的?” 紫光一去寒星破,玉腕轻旋除积恶。手持长枪的女护卫,武艺高强,睿智机敏,识破恶吏阴谋,护主得力……可不就是说的她? 说到这个,采柔笑起来,“是呀,王爷特意交代的,写得好吗?后面女护卫还当上了定国镇疆的大將军呢,听星嵐说还是王爷亲手写的结局。” 采柔闔门退出,陆未吟直接翻去最后一页,那上头,熟悉的字跡写著:边关落日熔金,女將军卸甲登城,战袍未换,只將手中紫枪斜倚雉堞。 极目望去—— 烽燧熄烟成古道,驼铃遥递稻香。 昔日黄沙埋骨之地,今有童子逐兔忙,那兔子倏地窜起,惊起的不是箭雨,而是一串银铃般的欢笑。 后来边城童谣唱:將军红装立城墙,不数胡虏数牛羊。忽见谁家炊烟起,笑问新酒可共尝。 “不数胡虏数牛羊……” 陆未吟轻声呢喃著,心潮翻涌,捏著话本的指节用力到泛白,连向来平直的肩线都轻颤起来。 盯著手上的文字,仿佛真的看到了万里北疆落定,百姓安居乐业的场景。 其实当下有镇北军镇守,北境百姓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奈何胡地出了哈图努那头虎视眈眈的恶狼,这片祥和景象,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破。 將手里捏皱的话本抚平放於桌面,修剪平整的指甲轻轻刮著胡虏两个字,眼眸半垂,瞳孔因陷入沉思而凝成镜面。 世间诸事,向来疏胜於堵,北地胡患,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彻底解决吗? 心思飞远,不知不觉就坐到炭火熄灭,直到双脚僵到疼,才恍然回过神来。 陆未吟把采柔叫来,將话本交给她,“就按这个来吧,各州都要发放,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內把声势造起来。” 这些话本,不会在市面上存在太久。 采柔应是,拿上话本去找城里最大的书铺。 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写小姐的,采柔觉得好奇,边走边翻看写女护卫的那本。 刚出布政使司不远,肩膀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扭头看去,两个长得格外高大的汉子从旁边经过。 那块头,比星罗卫的星岸还要壮实几分。 拂面的风里夹著一股浓郁的腥膻味,采柔疑惑皱眉,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羊肉摊,便没多想,继续朝书铺走去。 身后,那两个高壮汉子缓步从布政使司门口的台阶前经过。 一个老婶子挎著篮子,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快步走远。 长这么高,体味儿还这么重,也不知道吃啥长大的这俩! 第151章 有人要她的命? 今日这天倒是有些怪。 临近黄昏,居然云散天清,看见了夕阳。 夕阳悬在枯梢头上,像一枚將熄未熄的炭火,红得发暗,没什么温度。 橘黄的光斜斜地切过城墙,把阴影拉得老长。偶有寒鸦掠过,翅膀被染成血色,转瞬便没入灰濛的天际。 采柔踩著最后一缕余辉回到布政使司,敲门入內,稟道:“小姐,都安排妥了。书铺老板说咱这话本写得好,最多五天,就能火遍南州。” 昭王人还没走,当然得抓紧时间拍马屁,没准儿王爷一高兴,给他的书铺题个字什么的,传家宝就有了。 陆未吟正坐在灯前翻阅汀州的賑灾总册,头也不抬的应了声“好”。 賑灾详册每城一本,再匯成一州总册,足有一块砖头那么厚。 采柔將灯挑亮,正准备往炭盆里加炭,就听见星罗卫在外面敲门,说昭王请陆未吟去正厅,有事商议。 陆未吟合上总册来到正厅,严狄张永也在这里。 几人各自见完礼,严、张二人拱手向她道恭喜。 陆未吟疑惑不解,轩辕璟笑道:“京都来消息了,父皇给萧东霆卫时月赐了婚,你们侯府要办喜事了。” 永昌侯一行顺利完成巡税回京復明,龙顏大悦,给予了诸多嘉奖,永昌侯趁机为长子萧东霆请了旨。 为匹配侯府门第,皇帝將卫知节从七品太仓令擢升至五品司农寺丞,其女卫时月赐封四品县君。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陆未吟由衷为两人高兴。 “想回去喝喜酒吗?”轩辕璟將茶盏放到一旁,“婚期定在腊月十八,若按来时那样快马疾行,趁早动身,刚好能够赶上。” 眼下賑灾之事已了,南州局势已定,还剩下搜查卢世清罪证和清查其潜在党羽,有严狄和张永就够了。 其他一些舆论引导的小事,手下人就能办,没必要把她拘在这里。 眼瞅著快过年了,也让她早些回去与她母亲团聚。 陆未吟有些心动。 喝喜酒是其次,主要是想家了。 想母亲,想祖母和阿鳶,想尖尖和采香,想家里的每一个人。 轩辕璟看出她的心思和顾虑,笑道:“放心回吧,布政使都折了,不会再有人胆敢行刺本王,之前派出去的星罗卫也都陆续回来了。余下事务不多,也就比你稍晚几天回去而已。” 陆未吟思索片刻,笑著頷首,“王爷好意,那臣女就却之不恭了。” 当即说定,她带上自己那队人马,明日一早动身回京。 出来这么久,一听说明天能回去,大家都很高兴。 尤其流光,听说萧东霆大婚,东西都顾不上收,先邀上相熟的几个侯府护卫,去外头给公子挑选带当地风情的新婚贺礼。 临近亥时,布政使司里已经逐渐安静,采柔才听到他与几人的说笑声从外院传来,瞧那样子,应该是买到合心意的东西了。 次日一早,天刚亮,浓雾笼罩街巷,布政使司门口的一行人已经整装待发。 “哎。”采柔凑到流光旁边,好奇问道:“你给大公子准备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瞧瞧。” 流光按著胸前放东西的位置,极为宝贝的样子,“你这话说得,那能隨便给你瞧吗?” 采柔正要说他小气,看到轩辕璟和陆未吟从阶上下来,当即收声。 轩辕璟將陆未吟送到阶前,“替本王给萧大公子道一声恭喜。还有……路上小心。” 他声音比平日低哑三分,目光掠过陆未吟肩头一缕压在披风下的髮丝,下意识想替她理出来,手抬起,最终却只是拂了拂自己衣袖上並不存在的尘。 “王爷也要万事当心。”陆未吟说完,又转向旁边星嵐,“护好王爷。” 星嵐郑重应是,“陆小姐放心。” 陆未吟將手中龙吟枪放入鞍后插袋,搭上活扣,衣摆隨上马的动作而扬起,一如既往的利落从容。 唯有自己知道,攥著韁绳的手指不知为何收得比平时更紧。 空气中瀰漫著清晨冬雾特有的湿寒气息,她回头看向阶前的人,方才喝过的红枣粥留在唇齿间的余味莫名泛起丝丝苦涩。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自己是皇帝钦点的护卫,留主独归,实在不该,要不然……还是等著他一起回吧? 察觉到这个念头,纤薄的粉唇明显绷直,迅速收回视线,夹腿扬鞭。 “出发!” 胯下红鬃马一马当先,其余眾人紧隨其后,转眼便消失在雾蒙蒙的街角。 直至声音都远了,轩辕璟才收回目光。 萧瑟冬日,入目儘是灰白,心口也像空了一块,连吹过的风都变得滯重起来。 不舍在所难免,不过一想到她回京后能有家人陪伴呵护,心里就舒服多了。 转身提步上阶,星嵐跟在后头,带著几分埋怨,“王爷,您怎么也不给陆小姐准备点吃食什么的。” 在路上吃著你给的东西,不就自然而然想到你了嘛。 轩辕璟斜他一眼,“她身边那么多人,还能不知道准备吃食?” 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星嵐撇嘴,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 轩辕璟步伐加快,“去,把沅州那几个提过来,本王倒要看看他们的骨头是不是跟嘴一样硬。” 早点把事情办完,早点回京。 今晨的雾气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湿漉漉的纱幔笼著街巷,货郎挑担走过,身影在雾中淡得如同洇染的水墨。 一只黑猫扑飞街角早起觅食的麻雀,又循著窸窸窣窣的动静钻入布政使司对面的窄巷,在一堆杂物后面的大脚印前嗅了嗅,转身跃上屋顶不见了踪影。 陆未吟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去近百里才停下来稍事休息。 浓雾终於散尽,阳光刺入林间,枯枝上的露珠亮起来,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子,明亮得晃眼。 短暂歇脚,再度启程。 她掐算著时间,到前方小驛时刚好中午,可以停下来吃点东西,顺道给马匹补补料。 穿过山林,拐个大弯,行至青石崖,山风突然静了。 这条凿在绝壁上的窄道,宽不过两丈,左侧是刀削般的石壁,右侧是十余丈高的落崖。 陆未吟在崖口勒马。 淬了杀意的空气会变得凝滯和粘稠,她再熟悉不过。 凝眸望去,果见崖壁垂落的藤蔓间闪著几点不同寻常的冷光。 有人想要她的命? 第152章 胡人设伏,危! 崖口上,马儿焦躁不安的踏著蹄子,呼出的白雾凝而不散,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冻住了。 流光银珠分列左右,各自將手按在剑柄上。 陆未吟甩出三枚飞刀,钉入前方石壁。 割断的枯藤如死蛇般往下垂落,藏在藤蔓后的细丝隨之断裂,横於路前的部分如断弦般弹起,在尚未乾透的路面上抽出一条弯曲的浅印。 几乎在细丝断裂的同时,石壁上方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下一刻,几块巨石轰然砸下,震得地面都在微颤。 眾马受到惊嚇人立而起,陆未吟猛勒韁绳,不等前蹄落地,龙吟枪已然在握。 “退!” 一声令下,眾人纷纷扯韁掉头,却见林间山雀成群惊起,交叠的急促啼鸣將空气中的肃杀之气推到极致。 风息林静,树梢不再摇曳,叶片边缘却在微微震颤,仿佛受到某种未现形的锐气所激。 陆未吟冷沉的面色寸寸凝霜,一边思索究竟是何人设伏,意欲何为,一边沉静应对,手中寒芒再现,先后朝林中几个方向射去飞刀。 飞刀被打落的錚鸣声接连响起,消隱的山风捲土重来,撕扯著陆未吟身后的披风,执著得想要將她拽下马去。 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忽见枝断叶落,两柄弯刀飞旋而出,直奔队首的陆未吟。 陆未吟瞳孔骤缩,纵身而起,脚尖踩上马背,长枪横挑,將弯刀打了回去。 是胡刀! 陆未吟扬声示警,“刀上有毒,大家小心。” 树影陡然晃动,几道高壮阔影纵马窜出,手中弯刀被日光照得泛起蓝绿幽光,那是淬了狼毒留下的顏色。 “杀了她!” 为首壮汉振臂呼喝,眉棱如刀劈,眼窝深陷处嵌著双深褐色的眸子,凶狠又凌厉。 疾风送来浓郁的腥膻体味,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陆未吟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退尽,齿尖死死咬著唇內软肉,很快就尝到了血腥。 巴那尔,伏龙城破的那一天,杀了八百多个大雍人的禽兽。 陆未吟竭力稳住心绪,提枪迎战。 她早就想过,哈图努既然重生,必然会像她一心想弄死他一样,同样强烈的想先下手为强把她杀掉。 只是胡地离京都相隔数千里,中间重重关卡阻拦,胡人难以潜入,她以为哈图努会在大雍境內借把刀去杀她,没想到竟直接派了人来,还一路追著到了南州。 马匹嘶鸣,长枪破空,枪尖寒芒如流星贯日,直刺巴那尔咽喉。 巴那尔狞笑一声,弯刀斜撩,与枪桿相撞,迸出一串刺目火星,震得陆未吟双手发麻。 枪影如电,刀光似雪,二人身影交错,生死只在毫釐。 巴那尔身后五骑也迅速散开,弯刀破风,如同猎食的豺狼迅猛出击,將一队人马撕开咬散。 疾风捲起重云遮挡天光,晴空转阴,铅云如铁幕垂落。 先是一粒冷雨砸在剑刃上,脆声迸溅,接著千万雨雪簌簌飞落,沉得仿佛將头顶的天都拉低了数寸。 轩辕璟审完人从牢里出来,发现外头下起雨雪,面色比刚才审人时还要阴沉。 星嵐跟著看了眼外头的天,宽慰道:“王爷放心,陆小姐回去这一路不用太赶时间。” 天气不好,自会找地方躲避,待雨雪停了再赶路。 轩辕璟斜他一眼,口是心非,“本王在想那些傢伙是否还有隱瞒,你以为本王在想谁?” 星嵐垂首抱拳,“属下知罪。” 对对对,你没想,我在想成了吧! 轩辕璟再度抬头看向阴沉的天际,心里愈发烦躁,甚至隱隱有些不安。 晴得好好的,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心情不好,轩辕璟看什么都不痛快。 茶不好喝,菜不好吃,跟严狄张永议事时还好,等两人一走,脑袋一空,又不受控制的烦躁起来,连炭盆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落在耳朵里都觉得聒噪,几乎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他绷著脸把星嵐叫进去。 瞧主子那副表情,星嵐还以为自己最近有哪件事没办好,结果听到轩辕璟问:“你说,本王是不是应该派几个人送她回去?路途遥远,万一遇到劫道的……” 话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以陆未吟的身手,真要碰到劫道的,应该替对方捏一把汗才对。 二人心照不宣,星嵐也跟著笑起来。 閒话几句,轩辕璟捧起茶喝了一口,正打算切入正事,忽然听到外头闹哄哄的。 星嵐出去查看,轩辕璟隱约听到提起什么杀官寨当家。 他知道卢世清被眾人凌虐致死的背后有陆未吟的手笔,也知道杀官寨杨开一等人是陆未吟抬手放了的。 这儿又不是雾城,谁会无缘无故提到杀官寨当家? 轩辕璟隱约觉得不太对劲,心底愈发不安,当即放下茶盏往外走。 未至门口,星嵐先一步白著脸跑进来,手里抓著一截染血的青色髮带,“王、王爷,陆小姐出事了。” 轩辕璟面色骤沉。 髮带上绣著兰草,他一时想不起是银珠的还是采柔的,但肯定归属於二人其中之一。 “速去集结人手,即刻出发。” 轩辕璟声冷如冰,蔓草纹卷边的衣摆疾风似的掠过门槛,来到外厅,一个寻常百姓装扮的汉子坐在这里。 浑身湿透,嘴唇发白,冻得直哆嗦。 见到他来,汉子急忙起身迎上去,跪下焦急道:“王爷,陆小姐一行在烈风镇青石崖遭人伏击,情况危急,王爷快些带人去救他们。” 收拾卢世清之前,杨开原打算事后带领弟兄们远走高飞,可真报了仇,又彷徨了,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们这些人,家里人都死光了,无牵无掛,最后一合计,陆小姐的大恩还没报,索性就跟著她。 於是他们暗中跟著陆未吟来到玉城,这段时间一直分散在城里做零工,见陆未吟回京,又悄悄跟在后头。 他们的马不及陆未吟的快,杨开带人来到青石崖的时候,只看到恶斗之后的凌乱场景,以及横七竖八的尸体。 循著脚印来到西山口,遇到重伤的采柔,才知道遇伏一事,杨开赶紧派人快马加鞭回来报信,自己带人继续搜寻。 提上剑,顶著雨雪出门,轩辕璟步如疾风,眼底的深潭已经凝成一片冻湖,甚至能听到冰裂的脆响。 陆未吟,你给我撑住了! 第153章 阿临…… 夜幕降临,雨雪停了,夜风拂过林间树叶,发出阵阵轻浪般的声响。 赶来的路上,轩辕璟全程未发一言,直至来到青石崖,见到被当地巡检收拢到一处的尸体,才喃喃吐出两个字。 “胡人?” 一排尸体里,有三具格外高大。 乍看似乎与大雍人没有太大差別,不过体格壮硕些,然而细细分辨,就能看出藏在骨相里的那股域外狂莽蛮气。 加上透出的腥膻体味,以及落在地上制式奇特的弯刀,愈发肯定了他的猜测。 胡人潜行入境,伏击陆未吟? 为何? 轩辕璟琢磨不透,不过当下最重要的不是解惑,而是找人。 镇上巡检接到百姓来报,说青石崖这边有好多尸体,当即带人赶到。 除了收尸,还循著踪跡一路去到西山口,沿途找到几个重伤的。 镇上大夫没见过这种阵仗,不敢治,简单处理过后,巡检又让人用马车拉去城里送医,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听完稟告,轩辕璟死死掐住指尖,手背上青筋突起,儘可能让声音听起来沉静平稳。 “可有姑娘?” “有。”巡检不假思索的回答,“有个姑娘,二十多岁,手里死死握著把断剑,掰都掰不下来。” 是银珠。 轩辕璟屏住呼吸,又问:“可有见过一桿长枪?” 无需说特徵,整个队伍里只有陆未吟一个人使枪。 巡检摇头,又折身去问了下手底下的人,都说不曾见过。 寒风呼啸,轩辕璟扭头望向夜色笼罩下深沉广袤的山林,眸光凝沉。 思索片刻后,他召来星扬,摸出一路未曾使用过的龙纹令牌交给他,压低声音交代,“去找遂州都尉,传本王密令,有胡人潜伏入境,让他即刻在各关隘设卡,进出者一律严查,疑者先拘,寧枉勿纵。” 之后又仔细说了筛查的依据。 胡人入境非同小可,必须儘快做出应对,设下关卡,也可防止陆未吟被带离。 待星扬领命而去,他又交代另一名星罗卫,“派人传本王口令,让周边州府县衙的官差全部出动,即刻进山寻人。方圆十里,给本王逐寸的翻,逐寸的找,十里不行就二十里,哪怕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纤薄唇角绷紧的线条极细微地颤抖。 轩辕璟不敢想那个结果,甚至都不愿意提及那个字眼。 他相信陆未吟。 她的命,没那么容易被人拿走! “还有。”轩辕璟睨了眼旁边的尸体,补充道:“若在林间遭遇身形格外高大体且体味有浓重腥膻者,杀无赦!” “是。” 安排完毕,轩辕璟转向巡检,“带路。其他人隨本王去西山口找人。” 巡检忙不叠应声,疾行几步从手下手里拿过火把,走到前头带路。 漆黑山林中,火把的光来回摇曳,將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鹿皮靴踏过枯枝腐叶,每一步都陷进半尺,举著火把的眾人分散开来,一声声“葫芦”散进风里,前一刻还在耳边,转眼又被扯去远方。 循著凌乱的脚印蜿蜒进密林深处,看到沿途地面树干上留下的刀痕剑印,轩辕璟喉结微动,似要言语,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线,將万千焦灼咽下。 来到西山口,风被两侧崖壁挤得又疾又狠,卷著枯枝落叶打在石壁上,伴著鬼哭狼嚎般的呜咽,让人毛骨悚然。 轩辕璟驻足竖耳,隱约听到疾风送来另一个声音,像是在叫小姐。 星嵐也听见了,急道:“好像是流光。” 一行人急忙循著声音跑过去,不远处,浑身是伤的流光被杨开搀扶著,也在朝火光奔来。 “王爷……” 见到轩辕璟的神情,流光眼里的希冀瞬间暗下去。 杨开朝身后指了个方向,“我的弟兄们在这片找了一下午,没人。” 轩辕璟沉声说:“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流光闷咳两声,嘴角溢出鲜血,又隨手擦去,哑著嗓子回答:“我明明看到小姐被两个大块头撵到那边去了,追过去却没见著人。” 轩辕璟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忽然鬼使神差的回头往高处看了一眼。 巡检跟著望过去,说:“那上头就是青石崖,下面是鼓石滩。” 轩辕璟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鼓石滩?” 巡检以为说错了什么话,有点被嚇到,訥訥点头,“对,崖壁石头垮下来,再被这边西山口的风剥蚀风化形成的碎石滩,有好几里长。” 轩辕璟催促,“快,带路,去鼓石滩。” 他听张永说起过,陆未吟无需翻看疆理图,就知道在雪塌堵路时另闢蹊径,借道別处经断崖给村庄送冬备。 遂州的疆理图,她也是看过的,她一定记得那边有碎石滩。 她使的长枪,在林地施展不开,若有机会,她一定会去滩地那样的开阔处。 而且她要保流光,不想他追来丧命,假装往东,实际虚晃一枪折去了西边的鼓石滩。 一定是这样! 火把光芒跳动,照出轩辕璟脸上逐渐溃散的沉静,连那双素来深沉的眸子也泄出明晃晃的忐忑。 没了树林遮挡,西山口的风贴著崖壁直接卷到鼓石滩上,凌厉得如同割肉的刀。 碎石尖锐,脚踩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仿佛能將厚实的靴底扎透。 一行人拉成长线挨著找过去,不多时,有人发现了血跡。 循著血跡继续往前,很快就找到了一具胡人尸体,正是被长枪贯胸而亡。 轩辕璟从巡检手里夺过火把,阔步生风,“继续找,快!” “王爷……嘶!” 星嵐追上去,脚疼得倒吸凉气。 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碎石滩呈现出朦朧的灰白,当极目扫过的视线里出现人形黑影时,轩辕璟彻底被恐惧掠夺了呼吸。 他飞奔过去,脚上一点都觉不出痛,被龙吟枪贯穿钉入碎石的尸体先一步出现,却分不走他半点余光。 他看到她了! 每一道衣裳破裂处都有一条渗血的刀口,像一尊被摔裂的瓷偶,仰躺在尖锐嶙峋的碎石间。 横亘腰间的伤口凝了血痂,又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中重新裂开,渗出几缕暗红,消失在石缝中。 血与时间爭抢著,看谁先將她彻底吞没。 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停在身旁时,陆未吟感觉到温暖的亮光,睫毛颤了颤。 明明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嘴角却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阿临……” 第154章 胡人潜境,有人里应外合? “救命,救命!” “天吶,谁能来救救我们……” “爹,娘,你们在哪儿?我好怕……你別过来,啊——” …… “一、二、三……七九八、七九九、八百……哈哈,八百啦,不数啦,数不清啦!” 街道上,铁蹄踏碎青石板,溅起的不是水,而是未乾的血。 孩童的哭声从巷尾传来,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喉咙。 哭喊、哀求、惨叫……最终都归於死寂,只剩下火焰吞噬木樑的噼啪声。 浓烟遮蔽日月,绝望的城池笼罩在血与火的暗红里,不见天光。 野狗徘徊在城外,不敢靠近,只偶尔对著风中飘来的血腥味发出几声低吠。 一道无形的屏障后,陆未吟看著眼前的杀戮和死亡,拼命的捶打,嘶吼,却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们?”忽然,她听到有人质问。 好多人在质问,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她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揪著痛到撕裂的心口。 “……陆未吟,陆未吟?” 有声音自遥远的虚空响起,从縹緲逐渐变得凝实,越来越近,直至来到身边,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嘆。 都尉府西厢客房简洁明亮。 掛著纯青色帐帘的床上,陆未吟朝外侧臥,包裹著厚纱布的手用力压在心口位置,弓著身子,哭到抽搐。 日光从轩窗洒入,清晰照出苍白脸颊上的清透泪痕。 距遇伏已经过去多日,陆未吟前两天短暂醒过一阵,之后就一直昏睡,且多次表现出这样极致又压抑的哀痛……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还是,经歷过什么? “王爷。”星嵐压低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郑都尉有请。” 遂州都尉郑端,这些日子一直带著人在搜查胡人。 流光说与他们交手的胡人共有六个,但只找到五具尸体。 轩辕璟坐在床前圆凳上,一动不动,直至床上的人平静下来后才起身,看向一旁身上缠了多处纱布,左胳膊还绑了夹板的采柔。 “用不用再找两个丫鬟?” 采柔摇头,“谢王爷,郑都尉已经派了两个使唤丫头,够用了。” 杨开等人发现她后,让回玉城报信的人顺道將她送到镇上医馆,所有人里,她的伤算是最轻的。 她要亲自守著小姐。 轩辕璟点点头,“那你好好照顾她,有任何事,隨时差人来叫本王。” 说完出门,看到守在院门前的四个星罗卫,轩辕璟脚步未停,“再加两个人。” 星嵐应是,等走到外头,马上叫人再支两个人过去守著。 正厅里,郑端在圈椅里坐了会儿,又站起来,在厅里走来走去。 四十出头的年纪,蓄著短须,穿著深灰色的箭袖操练服,身量不高却筋骨如铁。 右眉骨处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因时间久远,看起来像趴著一条泛白的蜈蚣。 看到轩辕璟走来,郑端当即迎上去,“王爷,没搜到那个胡人,不过下官查到在雪灾之前,就有人在玉城见过这几个大块头,雪灾期间人消失了,灾后又冒出来,不少人见过他们在布政使司附近打转。” “可有查到落脚处?” “没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轩辕璟停在厅前,“可有去信询问北境过来几大关隘的守兵,看他们可曾见过这几人的路引?” 路引上会记录所属人的体貌特徵,这几个身高如此扎眼,若持路引经过,必然会有印象。 郑端回答,“问了,望霞关以南的关隘已经回报,不曾见过,以北关隘的消息还在路上,但是下官估计应该也是一样的结果。” 轩辕璟眉心微动,目光沉下来,凝眸望著郑端,“郑都尉怎么看?” 郑端是个急性子,浓眉一横,直言道:“没人见过路引,说明这些人是暗中潜过来的。下官怀疑是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將那几个傢伙偷送入境。六个大块头,身上又臭,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根本过不了北境几大关隘。” 即便过了,若无人帮著隱藏行跡,在南州这些日子也早已露白,说不定雪灾的时候就被冻死饿死了。 指甲在袖子里来回刮蹭指腹,轩辕璟顺著话往下说:“本王也这么想。那郑都尉便按此写明奏疏急报上京吧,胡人入境事关重大,需听圣上决断。” 郑端抱拳,“是。” 他转身走出去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问道:“王爷,那位陆小姐怎么样了?” 五具胡人尸体送至都尉府,郑端仔细研究了几人身上的伤口,尤其是浑身遍布长枪伤痕那具。 好傢伙,只能说好傢伙! 古有庖丁解牛,今见巾幗拆敌。 迎战巨物,如同孤身屠象,无法一击制敌,那就多来几击、十几击、几十击。 从边缘往中间,掠足踝,挑臂筋,削趾断指拉腰,枪锋挑刺,一点点的磋磨消耗,最后再一枪穿心。 虽然那人口目黑紫,有中毒之相,但这並不能掩盖战况的惨烈。 一个小姑娘,遇伏时居然有能力反杀强敌,郑端对陆未吟,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轩辕璟面色略沉,“尚未清醒。” 弯刀淬毒,幸亏陆未吟隨身带著采柔配製的解毒丸,及时服下保住了性命,但体內尚有余毒残留,还需服药慢慢清除。 郑端关切问道:“用不用找几个大夫瞧瞧?” 一直是小姐身边的丫鬟在看伤配药,他有些信不过。 轩辕璟婉拒好意,又交代了几句,郑端便去写奏疏了。 用过午饭,星罗卫送来严狄的信。 信上言,经昭王铁腕震慑,再推行告发减罪之策,各州县官员响应者甚眾。 这些天,他和张永已经搜集了诸多卢世清一党的確凿罪证,再有几日就能將治吏诸事了结,届时便来都尉府匯合。 先是雪灾,接著治吏,现在又冒出胡人潜境,严狄张永已经不惦记回京过年了,安下心来料理事务,力求完善。 轩辕璟当即提笔回信,除了交代事务,还让他们派人收缴近日盛行各州歌颂昭王事跡的话本。 传得差不多了,也就该慢慢往下压了,回京后不管面对天子还是储君,都能有个说法。 刚搁下笔,未及落印,就见星罗卫匆匆来报。 “王爷,陆小姐醒了,说要见您!” 第155章 荒诞的故事,滚烫的心意 轩辕璟来到西厢,端得一副沉稳淡定的姿態,只是被冬阳投在地上的影子掠得飞快,一下就从院门晃入了檐廊。 采柔站在房门外,微微福身,“王爷请,奴婢下去配药。” 轩辕璟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是连採柔都支开了? 推门入內,倚在床头的陆未吟听到声响,望向窗外的目光缓缓转过去。 面色苍白如新雪,唇上的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垂落的双手搭在锦被上,被枪桿磨破的掌心裹著纱布,只露出苍白纤细的指尖,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 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她身上,丝毫显不出生机,反而衬得整个人愈发单薄,像是隨时会融进那片光里。 心口密密麻麻的刺痛將呼吸都压沉了几分,有那么一瞬间,轩辕璟很想发火。 气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一个人扛著…… 更气自己,怎么就没有提前察觉,让她陷入险境,经歷如此凶险的一遭。 “要同我说什么?” 从桌边提了根圆凳放到床前,轩辕璟拂袍坐下,绷著眉眼望向窗外,仿佛那株张牙舞爪的枯树比面前的人更值得端详。 手心很疼,但陆未吟还是忍不住將手握起。 “领头的胡人叫巴那尔,乃是乌桓部第一勇士。伏龙城破那日,他一个人,就屠杀了八百多大雍军民。” 轩辕璟转头看向她,眸光凝住不动,甚至想伸手探一探她的额头。 发烧了? 还是伤到脑袋了? 伏龙城好好的,什么叫城破那日? 陆未吟向来笔直的脊背罕见弯出虚弱的弧度,肩线松垮,连髮丝垂落都显得无力,神情却前所未有的严肃郑重。 “我没糊涂,也没伤到脑子,我只是……已经活过一遍,知晓些许还未发生的后事。” 嗓音哑得和她人一样破碎,明明没有风,字句却轻得出口即散,如同幻觉。 陆未吟长舒口气,自重生以来就一直悬在心里的石头终於落地。 秘密很大,可是在找到那个可以一同承担的人之后,好像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轩辕璟愕然失语,好半晌才道:“什么叫……已经活过一遍?” “就是字面意思。活过一遍,死了,没上天也没下黄泉,一转眼,又回到生前的某个时刻,再活一遍。” 怕他不信,她將腰挺直了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的眼睛,“真的!” 轩辕璟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有什么极烫的字句哽在喉间。 薄唇微微动了动,却未出声,唯有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將袖口的云纹锦缎攥出深深的褶皱。 脑海中飞快闪过种种过往,她的运筹帷幄,甚至未卜先知…… 陆未吟缓缓鬆开手,指尖逐渐恢復血色,苍白唇瓣开合,將前世诸事挑著要紧的简单说了一遍。 轩辕璟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颅骨內疯狂衝撞。 屋里光线似乎变得异常明亮,明亮得让人恍惚,恍惚得像是听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可过往诸事和陆未吟郑重严肃的神情都在提醒他,这个荒诞的故事正在真实发生。 一次说了太多话,陆未吟有些力不从心。 脊背陷进床头竖放的软枕,她微微垂眸,半开玩笑,“王爷不会拿我当妖邪吧?” 重生的故事,连志怪话本上都写得很少。 震惊散去,轩辕璟眼底翻卷的浪潮逐渐平静,只剩些微几不可查的涟漪。 再开口,素来沉稳的嗓音哑得不成调,问出的话荒唐至极,“上一次的我,待你好么?” 陆未吟定定的望著他,睫毛隨呼吸轻轻颤动,微愕后笑起来,“很好,你救过我的命!” 轩辕璟倏地笑了。 没问缘由,也没问细节,倾身过去,抓住陆未吟露出纱布的一小截指尖。 “那这么说起来,你欠我两条命了。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受伤,不许涉险,更不许死!” “就算你是妖邪,也给我好好活著。大雍朝皇次子轩辕璟,特许陆未吟,在他面前放肆作妖。” 他望著她的眼睛,嗓音低沉喑哑,一字一句,誓言般郑重其事,强势的撞开陆未吟心房上最后一道门。 阳光在这一刻照进心里,驱散盘桓在此的最后一丝阴霾。 陆未吟指尖微颤,眸间光华盈动,漾开浅笑,“躺在碎石滩的时候,夜很黑,风很大,我还挺害怕的。” 轩辕璟深深汲气,故作轻鬆,“陆小姐神勇无双,胆大包天,居然也会害怕?” 她怕,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身的伤,一身的血,想將人抱起来,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怕她疼! 指尖动了动,不自觉探向他的掌心,陆未吟视线不偏不移,笑意越来越深,“是啊,害怕就这么死了,阿临就再也没机会知道我的心意了。” 思绪回到那天的碎石滩。 靠著采香的毒针,她终於杀了巴那尔,自己也力竭倒地。 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反覆几次,天黑了,身体隨著天寒失血而变得冰冷,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这条重生路大抵是走到头了。 也是,她想做的事,好像都完成得差不多了。 雪灾结束,南州不会再有十万冻骨,太子犯了错,昭王扬了名。 裴肃已经开始关注胡地的动向,此次胡人入境,必会引起波澜,为朝廷示警,纵是起战,大雍也不会毫无防备。 母亲嫁了真心爱护她的人,萧家兄妹几个破劫得福,老太君会好好安享晚年,就连陆家的仇,也顺带著报了一些。 拉上个巴那尔,好像死了也不亏。 唯一遗憾的,只有轩辕璟。 听说人死之前,那口放不下的气会凝出一盏走马灯,此生的未言之语、未竟之事,皆会有所显现。 而她那天见到的走马灯上,画的全是他的样子,前世的,今生的…… 陆未吟觉得老天著实待她不薄,原以为会带去地下的心意,没想到又有了宣之於口的机会。 世事无常,她不想再留遗憾。 轩辕璟呼吸猛滯。 瞳孔缩紧,如寒潭破冰,映著天光倏地亮了一瞬,又迅速暗涌成更深的漩涡。 其实那天晚上,他隱约听到她唤阿临。 只是鼓石滩的风太大,心又太焦急,便以为是幻听…… 沉冷多年的心肠,在这一刻,被她一声“阿临”烧得滚烫。 轩辕璟声音微颤,“所以,你现在辨清了?” 到底是乱局中的错觉,还是掩在乱局之下澜起不可平的真心? 陆未吟眸光微闪,不答反问,“你呢,可辨清了?” 轩辕璟胸口起伏,又硬生生压住翻涌的心绪,极轻的“呵”了一声,“除了你,本王可从来没探过別人的窗。” 午后的阳光愈发耀目,细尘在光柱中浮沉,像被谁扬了一把金粉。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轻轻一碰,无声道出那些未言尽、也不必言尽的心意。 陆未吟含笑垂眸,轩辕璟转头望向窗外,终於放弃去压那自行上扬的嘴角。 真心不必语,你我皆知晓! 第156章 他的底牌 陆未吟清醒之后,都尉府后院莫名洋溢著一股喜气。 明明她和轩辕璟谁都不曾说过什么,身边的人却都敏锐的察觉到了变化。 轩辕璟的悦色向来不在脸上,也不在眼里,可星嵐就是知道,其他星罗卫也知道。 就好像春天的第一缕暖风,来得悄无声息,可树木知道,燕子知道,化冻回暖的江水也知道。 王爷终於有人要了,星嵐自然欢喜,连走路的脚步都带著轻快。 可是很快,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陆小姐现在是永昌侯府的小姐,永昌侯向来中立,王爷如今眼疾痊癒,渐露锋芒,他能同意陆小姐和王爷的事吗? 別说他了,就是圣上也不见得会答应。 星嵐愁啊,像是为了迎合他的心境,翌日阴天將雨,湿寒的风几乎能吹透人的骨头。 房间里门窗紧闭,炭盆在角落里供起充盈的暖意。 陆未吟用过早饭,倚在床头询问采柔其他人的情况。 她记得流光替她挡刀,被砍中胸口,一问才知,那刀锋刚好落在他给萧东霆准备的新婚贺礼上,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陆未吟好奇问道:“他准备的什么贺礼?” 怎么还能挡得住刀? 采柔忍俊不禁,“他呀,重金买了一块荔枝纹浮雕並蒂莲的鎏金牌,就是闺房里小姐们用来镇胭脂盒的妆檯压牌。” 陆未吟提了提唇角,“挺好。” 估计流光根本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只瞧上了並蒂莲的浮雕样。 阴差阳错救他一条命,这钱也算是得值。 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采柔给大家散了解毒丸,抑制了刀上的狼毒,但刀伤仍旧要命。 银珠被自己的断剑刺穿腹部,伤势重得大夫都不打算治了。 直到巡检派人来说这些是昭王的手下,让他上点儿心,嚇得大夫连夜把自己那个已经赋閒在家带重孙的老师傅请了过来,各种法子用尽,总算保住了银珠的命。 另外七个侯府侍卫,死了四个,重伤三个,可谓惨重。 陆未吟让采柔处理好已故几人的身后事,骨灰妥善收好,到时带回京交予其家人。 之后又问起胡人入境一事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得知六个胡人逃了一个,至今未曾抓获,陆未吟沉思片刻后缓缓摇头,“不对……” 这些胡人是衝著她命去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按理都该如蚁附膻的朝她扑过去,不可能逃跑。 拋开一些特殊情况,陆未吟更愿意相信那人已经死了,只是尸体暂时没有找到。 下午,轩辕璟过来探望,她提起这个事。 轩辕璟將一碟茯苓糕放到她床边的凳子上,又拿了根凳子自己坐,“我已经让人再去搜山了。” 之前不知道胡人因何伏击陆未吟,直到她坦白重生,且经此事確认乌桓部首领哈图努也重生之后,他想通了一些事情,便让人再去搜山。 胡人伏击陆未吟这件事,得在天子面前过个明路。 最后这个胡人,他有大用。 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正事,因为无需再防备试探,陆未吟整个人都轻鬆起来,直至提到哈图努屠戮伏龙城,面色才重新沉下去。 巴那尔死了,可这还远远不够。 轩辕璟递过去一杯温水,“放心吧,只要有徐镇山驻守北疆,他们想都別想。” 陆未吟前世,杨威武受围城之困,右將军王沛抗命驰援,替昭王报赠药之恩。 轩辕璟已经派人给王沛传信,告知其镇北军中或有胡人细作,让他暗中彻查,並点名可以找陆未吟提前派去的宋爭鸣楚风商量行事。 有这三人在,细作休想得手。 陆未吟喝水润喉,指尖轻轻刮著杯沿,微微挑眉,“昭王殿下还真是神通广大啊,连镇北军都能伸得进手。” 轩辕璟捧起茶盏,眉目半垂,神色带著几分悵惘,“不过承蒙祖荫罢了。” 陆未吟理所当然的想到轩辕皇室,很快又觉得不对。 他又不是储君,且眼疾刚好不久,如何能与边军將领有所牵连? 不光如此,此次南州雪灾,他又是如何能囤到那么多冬备? 耗资之巨就不提了,身为亲王,且备受圣宠,私產惊人一些也能说得过去,可要把银子变成物资,还得有地方买才行,他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把事情给办了,且丝毫不曾惊动他人。 所谓祖荫,莫非是指他外祖家? 见陆未吟微抿著唇,又露出那副深思的样子,轩辕璟伸出手指在她头上轻轻点了两下。 “想知道什么就问,別把脑袋想破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陆未吟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当即问出心头疑惑。 轩辕璟忽然沉默,目光虚落於某处,眸色深沉如古井,不见半分波动,唯余思绪在无声处奔涌。 他今日是打定主意来交底牌的,並非卖关子,而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半晌后才问道:“听说过千机令吗?” 陆未吟愣了一下,点头,“听说过一些。” 野史有言:大雍始皇帝生而神异,幼时牧牛,遇白鹿衔芝而至,食之三日不飢。天下大乱时,帝提三尺剑劈浊斩邪,天赐千机以助其军,无往而不利。 这里的『千机』,便是指千机令。 也有传闻,说开国皇帝打江山时,得一群能人异士相助,为其征战筹谋。 待问鼎天下后,始皇帝创立秘府管辖这些人,此处秘府便称千机楼,楼主所执令牌即为千机令。 “这些不都是传说么……” 陆未吟嘴唇莫名有些发乾,“你別告诉我真有千机令这个东西。” 轩辕璟神秘一笑,摸出个东西拍到她手中。 “谁告诉你,传说都是假的?” 第157章 皇室秘辛 传闻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 房內炭火无声燃烧,暖意充盈,又透著些许沉闷。 陆未吟摩挲手中温润细腻的羊脂玉无事牌,指甲轻轻刮著边角处那一点细微的磕痕,听轩辕璟讲了一个比她重生还要久远的故事。 原来,大雍始皇帝真的曾创立千机楼,用来管辖安置那些为他筹划征战的能人异士。 楼主號称天枢,正是这些能人之首。 天枢无官无职,却能自由进出宫门,紫宸殿前侍卫见其玄衣过道,必俯首退避三丈。 其手中有一枚始皇帝亲铸亲赐的无字铁令,形如残简,通政司诸官见之如见圣躬,奏疏加印此令,可直抵龙案,无人敢截。 世人皆道始皇帝厚待有功之士,赐天枢无上尊荣,然而隨著天下安定,朝纲稳固,不知从何时开始,街头巷尾流言四起,称天枢若有帝心,这大雍的万里江山隨时可以改姓。 天枢主动交还无字铁令,称伤请归故里,始皇帝再三挽留,奈何对方去意已决,只好扼腕泪別。 归乡路上,一行人遭遇前朝漏网散兵,恶斗之后,天枢及其家眷悉数命丧刀下,无一生还。 不久后,一场大火將天机楼烧成灰烬,楼中眾人皆为焦骨。 帝心难测,疑心既起,寧杀勿纵。 万一真有一天,天枢心血来潮想当皇帝了呢,所以这群人,得死! 陆未吟沉声嘆气,“兔死狗烹。强敌已去,江山已固,留下一柄锋刃,怕有一天伤著自己,索性直接折了。” 难怪后来胡部犯境,开国皇后举凤旗出征迎敌。 若有能將可遣,又何须一国之母亲自提刀上阵? 陆未吟思绪又转。 千机楼眾人既能替轩辕皇室打下江山,绝非泛泛之辈,又岂会悟不出帝心杀机? 视线微侧,看向床前啜著冷茶的轩辕璟,她抬了抬眉稍,“真折了么?” 轩辕璟望著她手中的无事牌,“自然是折了。只是此刀虽折,却不曾锈蚀,而是重入熔炉,淬成点点精炼,化为寒芒潜入星河。” 陆未吟目光凝固,眼睫极轻地颤了一下,像被风惊动的蝶翼,又迅速归於静止。 潜入星河……是他的星罗卫! 难怪一个个都那么有本事。 轩辕璟继续说:“天枢以己作饵,验证了帝王的冷硬心肠,同时也是为同伴示警。余下眾人果断谋划脱身,至於那场大火里的焦骨,跟荆无名死遁是一个道理。” 准確来说,是给荆无名出谋划策的时候,他参照了千机楼眾人的脱身之法。 始皇帝执政那些年,一直在暗中派人对天机楼余党进行清剿,直至太祖即位,態度从清剿改为招揽,获数人投效。 太祖惜才,委以重任,並论功行赏,封侯赐爵。 大雍朝纲再得稳固,即便后来出了两代昏碌之君,得几位老臣镇朝,也不曾动摇国本,方有如今轩辕皇室百余年的基业。 轩辕璟抚平袖间一处褶皱,感慨:“之后也有君王派人搜寻过千机楼异士,奈何时间久远,皆无所获。渐渐的,所谓的千机,便成了无从追溯的传说。” 陆未吟呼吸有几分紊乱,手指合拢,紧紧捏著那块无事牌,“那你又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轩辕璟望著她,“你可知晓我母妃封號?” “云妃。” “我母妃名唤云漪。” 提起母亲,轩辕璟面色柔和下来,眼底却涌聚起更深的漩涡,“千机楼那位天枢,也姓云。” 云…… 陆未吟反应极快,几乎在轩辕璟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一个惊人的念头便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当今天子的帝位,真是其他皇子互斗惨败,旁落在他头上的吗? 空气在此刻凝固,不知道风从哪条缝里挤进来,寒意攀上脊背,在胳膊上激起一层细密的粟粒。 齿尖压著唇內软肉,陆未吟张了张嘴,又在下一刻珉紧,指尖无意识地抠著无事牌上的磕痕,绷得发白的指节悄然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 对上陆未吟探究的目光,轩辕璟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回以一记肯定的眼神。 陆未吟陷入沉默,心间浪涛缓缓回落,好半晌才吐出一声“难怪”。 九五至尊之位,哪个不是踩著尸山爬上去的? 殫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划,尚不见得能成事,又怎会那么轻易旁落到一个閒王头上? 云家,还有千机楼……不对,应该是千机楼那些能人异士的后人,这才是当今天子得胜的关键。 屋外,酝酿了小半天的雨,终於落了下来。 檐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碎成冰凉的嘆息。 轩辕璟走了,京都来了急报,郑端叫他过去。 陆未吟独自靠在床头,將锦被往上拉了拉,盖到胸口。 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 采柔送药进来,顺道点了灯,跳动的烛光將人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喝过药,苦涩在唇齿间瀰漫,陆未吟摇头拒绝采柔递过来的片,放平枕头躺下去,待闔门声响起,才从怀里摸出那块已经被身体染得温热的无事牌。 这块除了质地好一些,看起来並没有什么特別之处,还带有磕痕的玉牌,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千机令! 雨打青瓦声声响,陆未吟闭上眼睛,让思绪沉入轩辕璟的第二段故事里,去探索那段从烟雨江南延伸至京都皇城的往事。 千机楼出逃的那批人散至各处,早已完全消隱行跡,后人代代更叠,谁也不知道那段遥远的歷史是否还有人铭记。 甚至连云家后人都不確定那到底是真是假,只是依循祖训,將那段往事一代一代传给后人。 同时一起传下来的,还有一个做工奇巧的机关盒。 盒子为整块阴沉木雕成,匣面浮刻北斗七星,星位嵌七枚曜石,触之冰凉如握霜雪。 无锁眼,无铰链,欲开此盒,需將七星归位,歷代云家家主反覆尝试,皆不得解。 彼时,云家已是江南首富,家財万贯,丝绸、盐铁、漕运皆握其手。 云漪是云家嫡出一脉的独女,聪慧过人,还未及笄便接管了家里的三成商路。 及笄之日,这个家传的机关盒传到了云漪手里。 造化弄人,江南诸多才子皆不得小姐青眼,偏偏瞧上了当时还是韩王的当今天子——轩辕顥。 韩王乃皇六子,母族不显,亦无实权。 那时候,高祖皇帝染疾,先太子奉命承办寿宴庆天冲喜,其他皇子欲生事端。韩王恐受波及,遂借游玩之机南下避祸,没想到与云家小姐几见生情。 大雍歷来重士轻商,纵是首富之女,亦难登皇家之门,韩王与天威相抗,几经波折,终於得偿所愿,迎了云家小姐为侧妃。 因无正妃,这侧妃便是妻了。 婚后不久,高祖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夺嫡之爭陷入最后的搏杀,连韩王也被迫牵连其中,几度遇险。 也就是这个时候,云漪打开了家传的机关盒。 第158章 皇权不可辜负,但爱人可以 机关盒里放著的,正是那块羊脂玉无事牌,以及一本发黄却不曾损朽、墨跡清晰的帛书。 靠著这一牌一书召集出来的人手,被动捲入的韩王从夺嫡之爭中脱颖而出,登顶帝位。 为了稳固局面,新帝纳河西崔氏嫡长女崔文惠为妃,封號惠妃。 惠妃与云妃几乎同时怀上皇嗣,新帝有言,谁先诞下皇长子,谁便是皇后。 怀胎十月,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夏夜,惠妃诞下皇长子,几个时辰后,子夜刚过,云妃產下皇次子。 新帝依言册封惠妃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他原打算將云妃晋为皇贵妃,但因其商女出身,遭到群臣竭力反对,故此只能另行赏赐。 除了贵妃之位,皇帝给了自己能给的所有,万般殊宠皆系云妃一人,甚至待之以妻礼,在她面前从不称朕。 皇帝勤於政务,戒奢戒逸,每月仅朔、望两日宠幸后宫,除了去云妃那里,均不在別处过夜,连皇后的凤仪宫也不例外。 之后几年,后宫一直无所出,直至二位皇子四岁时,云妃才再度怀上身孕,且为双胎。 临盆在即,宫中忽然走水,云妃受到衝撞提前见红,又因胎位不正导致难產,耗了整整一个日夜才生下来。 两个小公主浑身青紫,哭声比猫叫还弱,没几日便夭折了,所以皇室排行中没有三四,之后出生的轩辕赫即为皇五子。 皇帝大怒,彻查走水缘由,几乎將云妃宫里伺候的人血洗了个遍。 痛失孩儿,云妃伤心过度,自此鬱鬱寡欢,常现离魂失神之状,苦熬数年,终於油尽灯枯。 又几年,云妃双亲染疾,先后撒手人寰,皇帝派户部代为监管云氏商行,所盈除去税务,皆入昭王私库。 后来朝廷设立盐铁专营,施行漕运官办,云氏商行只剩下一些寻常生意,但每年交到昭王府的银子仍有数万两之多。 朝堂內外皆赞天子重情重义,斯人已逝,却仍旧情深不移,更是对昭王偏宠有加。 就连陆未吟也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今日,直到方才,直到从轩辕璟口中了解到皇帝与云妃的过往。 陆未吟不认为宫殿走水致云妃难產孩子早夭是皇帝所为,可他真就无辜吗? 后宫那些尔虞我诈,他就真的毫不知情? 甚至太子比昭王早出生几个时辰,真的是天意吗? 云妃早產孩子夭折,遭到血洗的居然是云妃宫里的人,其他人毫无影响,著实耐人寻味。 因为亲身经歷过骨肉至亲的背刺,让陆未吟在旁观这样一段过往时下意识做出了最恶劣的揣测。 前世,陆家父子夺她军功,废她武艺,將她推进宫门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太子妃。 只要能平步青云当皇亲,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 换至皇家,从皇帝的立场出发,若能大权在握,江山稳固,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这些都猜错了,皇帝辜负云妃也是事实。 或许求娶时確实赤诚,陷身夺嫡漩涡时亦有真心,可是做了皇帝,站在那个世间最高的位置,一切就都变了。 再多的真心,也不及身下那座鎏金椅,否则在他称帝的那一刻起,云妃就应该是皇后。 陆未吟脑子里乱得很,躺在床上,逐渐沉入一片混沌,明明耳朵能听到窗外细密的雨声,意识却变得恍惚,开始做起了梦。 梦里,她跟著云妃一起,从烟雨濛濛的江南,来到了腥风血雨的京都;从富商之女,变成韩王侧妃,再跨入宫门,成了新帝后宫里盛宠不衰的那一位。 场景转换,陆未吟来到那个电闪雷鸣的夏夜,看到殿门內抱出那个呱呱啼哭的婴儿。 光线一点点变得明亮,她看著他蹣跚学步,牙牙学语,眼见著长高,倚靠在母亲身侧,轻柔又小心的触碰那个高高隆起的肚皮。 再后来,肚皮瘪下去,有人哭,空气里有血腥。 那个身著华服的宠妃虚弱的躺在床上,如同一朵即將开败的白茶。 浓雾遮挡面容,只隱约看到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他呢,他在哪里? 陆未吟循著宫道来回奔跑寻找,高大的宫墙遮天蔽日,仿佛要將她永远困在里面。 终於,她找到一扇发光的门,屏住呼吸衝过去,来到槊城西巷口的大榕树下,看到废弃磨台旁蹲著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肩膀在轻轻发颤。 听到动静,他抬头,委屈的红了眼。 “你怎么才来……” 开门声响起,床上的陆未吟陡然睁开眼睛。 盯著深青色的帐顶,良久,思绪才从那个漫长又沉重的梦里抽离,心口却始终沉闷,像是堵著一口怎么都咽不下的气。 外头雨还在下,下得人心烦。 “小姐醒了?”采柔走过来,扶著她坐起身,“天已经黑了,坐会儿吧,再睡晚上该睡不著了。” “王爷呢?”陆未吟问。 “去烈风镇了。星罗卫传回消息,说抓到了潜逃的胡人,王爷亲自拿人去了。” 抓胡人这种事並不需要轩辕璟亲自出马,尤其还下著雨,陆未吟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 “王爷回来,说我有事找他。” 他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她还不知道他的眼睛因何而盲,还不知道他是如何集结的星罗卫,更不知道在那些目不视物的日子,在那冰冷的宫城中,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是如何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日夜。 他说得对,她怎么才来…… 第159章 不受待见的外祖一家 年关將至,南州被突然潜入的胡人折腾得不得安寧的时候,京都城內一片喜气。 爆竹声、吆喝声、戏班锣鼓声,交织成一片沸腾。 行人摩肩接踵,个个眉梢带笑,连素日冷麵的巡城官差都鬆了眉头。 府上有喜,永昌侯府內外更是一片艷红,朱漆大门前悬著大红灯笼,金线绣的双喜字在风中轻晃,映得青石台阶都染了三分喜气。 丫鬟们捧著锦缎、珠釵穿梭於迴廊,脚步匆匆却眉眼带笑。 管事嬤嬤立在库房前,对著礼单高声唱念,一样样催妆礼仔细放入贴了云纹红锦的托盘,再盖上红绸,由人端出去统一放置。 万寿堂內,老太君端坐主位,按在八仙杖上的手比平常握得更紧了些。 旁边是永昌侯,手里拿著明日喜宴宾客的座次名单,正在做最后的核对確认。 萧家兄妹四个依序坐於下方。 萧东霆手捧茶盏,时不时朝外头望上一眼。 萧南淮端直身姿坐在他旁边,目光虚落於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面是萧西棠和萧北鳶。 俩人眼巴巴的望著外头,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急切。 没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带著几分沉重,压抑在沉默中蔓延,仿若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將此处与外头喜气洋洋的氛围分隔开来。 终於,院外有脚步声传来。 萧西棠率先从椅子上弹起,“我去看看。” 萧北鳶紧隨其后,“我也去。” 永昌侯合上名单,因多用了两分力,將名单按出浅浅的褶印。 萧东霆放下茶盏站起身,萧南淮迈步走到门前廊下。 “来了,来了祖母,南方的信。”萧西棠举著信跑回来。 萧北鳶提著裙摆跟在后头,信还没看,先红了眼。 老太君站起身,永昌侯赶紧扶住她。 俩人迎到厅里,老太君拿过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的看完,眼眶里泪光闪动,长舒一口气。 “菩萨保佑,醒了。” 隨著这句话,在场所有人悬著的心终於落地。 萧北鳶没压住呜咽,紧紧抿著唇,最后实在绷不住,哭出声来。 可嚇死她了! 之前半夜宫里来人,她睡得香著呢,什么都不知道,一醒来,才知道阿姐带人去了南州,给昭王当护卫。 当时她都怀疑圣上是不是病糊涂了。 满朝上下没人用了吗?居然让阿姐一个姑娘去当护卫,儘管后来知晓了內情,她还是不高兴。 当什么护卫,父亲巡税都回来了,害得阿姐还得在南州待著。 听说南州还遭了雪灾,天寒地冻的,阿姐肯定吃尽了苦头。 萧北鳶成天盼著陆未吟回来,盼啊盼,终於盼到萧东霆成亲,父亲说已经给昭王去了信,若南方诸事办得差不多了,没准儿阿姐能赶上回来喝喜酒。 於是她又开始掰著手指头,数大哥成亲的日子。 又是一个深夜,宫里来人。 这一回,萧北鳶是被外头闹哄哄的声音给吵醒的。 宫里来人传信,老太君急火攻心晕过去了,萧北鳶急匆匆赶到万寿堂,得知陆未吟回京途中遇伏重伤,险些也跟著晕过去。 自那之后,全家人都沉浸在担忧中,天天盼著南方的消息。 终於又收到昭王的信,说性命无碍,只是人还没醒,还说以后每五日会送信来。 大家掐著日子等著,昨日就该有信到了,却迟迟没有消息,永昌侯派人去打听,得知积雪覆路,应是信使在路上耽搁了。 萧北鳶提心弔胆了一个晚上,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今天一早就过来等著,没想到其他人也都来了。 “行了哭包。瞧你这样儿,回头风一吹,冻你一脸鼻涕泡。”萧西棠一脸嫌弃,殊不知自己也早已红了眼眶。 “真要有,一定甩你脸上。” 萧北鳶拿帕子擦眼泪,人还抽噎著,嘴皮子已经恢復了。 “行了行了。”萧南淮招呼住两个小的,“醒了就放心了,明日是大哥的好日子,你俩赶紧回去各自准备去。” 俩人规矩告退,一出门又斗起嘴来,吵吵嚷嚷著离开。 老太君坐回去,喝茶润了润干哑的喉咙,说:“阿淮,你去看看催妆礼是否准备妥当。若备好了,你同礼官一起送去卫府,也把阿吟甦醒一事转告阿月,免得她担心。” 萧南淮应答而去,留下一个挺拔清瘦的背影。 老太君不由得蹙眉,“这孩子,瘦了。” 萧东霆视线追隨,很快又收回目光,看向永昌侯,“父亲,没几天就过年了,明日婚仪结束,就请外祖和舅父姨母他们早些回去吧。” 老太君眉目微垂,“嗯,就是。” 永昌侯冲老母頷首,“儿子知道了。” “阿霆,你过来。”老太君冲萧东霆招手。 萧东霆已经可以自行走路,只是还走不了太快,上下台阶过门槛也不太灵便,得慢慢恢復。 待他走近,老太君语重心长,“阿吟遇险,阿婧做母亲的心里著急,赶去南方了。明日大婚,继母未至,难免有些閒言閒语,你莫要介怀。咱们堵不住別人的嘴,但自己心里得有数。” 萧东霆郑重頷首,“孙儿知道的,祖母放心。” 他是不待见苏婧,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个。 相反,若苏婧为了参加继子的婚礼而不顾亲生女儿,他只会更瞧不上她。 永昌侯抬手在儿子肩头拍了拍,“回去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別落了礼数。” 萧东霆应声告退,待其走远,老太君脸垮下来,“明日婚仪结束,赶紧把江家人给我送走,尤其那个小江氏,成天往阿淮院儿里去,我老怕她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 老太君越说,眉头拧得越紧,像是被嚇著了,“她不能胡说八道吧?” 永昌侯面色略沉,宽慰道:“母亲放心,来之前儿子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还得倚仗侯府,不敢乱来。” 老太君点点头,却还是心有不安,“你近来多留心留心阿淮,这孩子看著乖,实际心思重。” 永昌侯应下,又宽慰几句,告退离开万寿堂,跟著折去乘风轩找萧南淮,走到一半,想起萧南淮去看催妆礼了,便打算先回主院,却看到一个竹青色身影从乘风轩方向过来。 正是小江氏。 小江氏没见到萧南淮,保养得宜的脸上带著失落,察觉到目光,抬头发现是永昌侯,脚步猛顿,如同耗子见猫似的,飞快转身折向另一处窄道去了。 第160章 迎新娘,送温暖 萧东霆大婚这日,天气极好。 北风暂歇,苍穹明透,阳光泼下来,照得瓦顶上积雪刺目,每一粒雪沫都闪著细碎的银光。 朱门洞开,红绸铺地。 嗩吶声与爆竹声交织,將重重人声掩盖其中。 萧东霆高坐枣红骏马,金丝鞍轡在冬阳下灼灼生辉。 金绣喜服加身,唇角压不住笑,向来深沉复杂的眼睛此刻只剩纯粹的欢喜,眼底亮得像是淬了星子。 终於,他要去接他的姑娘了! 身后,八抬缠金喜轿压过百丈猩红地衣,轿顶明珠映日,晃得围观百姓睁不开眼。 千里之外,刚下过雨的道路遍布泥泞,马蹄踏过,溅起泥点打在路旁的草丛上,晃落滴滴水珠。 有风自身后追来,队首身披裘氅的苏婧转头回望,仿佛在风里听见了爆竹和嗩吶的鸣响。 嘴角上扬,再转过头望向道路前方,眼中只剩专注和坚定。 “驾!” 一行人策马疾行,半日后抵达遂州都尉府。 西厢客房內,陆未吟抓著床柱站著,旁边的采柔伸手虚扶,满脸紧张,“可以了可以了,快坐。” 陆未吟秉著气,缓缓移到床沿坐下,一口气还没完全呼出来,就见房门自外头推开,苏婧携著一身湿寒入內。 “阿吟!” “母亲?”陆未吟惊喜不已,把手伸过去,“您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明日才到吗?” 苏婧於行进间摘下裘氅递给身后清澜,握住她的手坐到床沿。 “我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来,还能等得到明日?” 看到女儿苍白的脸,苏婧忍不住眼角泛红。 意识到自己双手冰凉,恐给女儿过了寒气,她赶紧把手抽出来,去搬了根圆凳坐到床前。 采柔將炭盆从角落移到苏婧旁边,又添了些炭,便和清澜一同退下,留娘儿俩好好说话。 苏婧烘乾身上的湿寒,才重新坐回床边,仔细询问查看女儿身上的伤。 刀口较浅的位置已经没再敷药,留下一条条暗红的痂,伤重处还裹著纱布,隱约透出药黄。 苏婧眉眼紧绷,嘴角不受控制的颤抖著,双眼通红,恨得咬牙,“这些杀千刀的!” 陆未吟说不出“无妨、没事、不疼”这样的瞎话,穿好衣裳,手搭在母亲胳膊上,挑眉,带著一点点小骄傲,说:“我只是受伤,他们是丧命,咱们赚了。” 苏婧眼泪都快下来了,听她这么说,一个没忍住笑起来,“你这丫头。” 她站起身,打开清澜放到桌上的包袱。 “你还说呢。消息送到侯府,老太君当场昏过去了,她老人家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不对,哪怕是年轻十岁,这一趟也得跟我一起来。” 苏婧一样样往外拿东西,一边介绍,“这是御赐的伤药,內服的,外敷的;这是老太君给你的狐腋轻裘;这是鳶丫头给你的护身符,她可说了,必须得隨身带著,一刻也不许摘下来。” 陆未吟接过来,指腹轻触护身符的尖角,脑海中浮现出萧北鳶红著眼说这话的样子,心底比烤著炭盆还要暖。 护身符不能保佑她,但家人可以。 她见不得她们伤心痛哭的样子,所以一定会好好活著! “还有这个。”苏婧又拿出两本旧书,笑里带著几分深意。 “这是卫时月卫小姐,现在应该说是你大嫂了,她让我给你带过来的。除了这两册,她那儿还有一册六韜,一册纵横,说你要是想看,回去再找她借。” 带过来的这两本,一册破阵,一册伏兵。 陆未吟拿在手里隨意翻了两页,忍不住笑起来,“大嫂有心了。” 卫时月又不知道她爱看兵书,必然是萧东霆授意。 这个萧大公子呀! 苏婧也是看破不说破。 “侯爷就不说了,私库钥匙我掌著,有什么用得上的让我儘管拿。我带了些不好买的药材,另外拿了一匹雪罗,回头让人给你裁两身中衣。” 雪罗织法奇特,密实柔软,既防风保暖,穿在身上也不会弄到伤口疼。 “尖尖得知你出事,眼睛都哭肿了,想来,我没让,一路快马疾行,犯不著让她遭这个罪。她给你带了包蜜渍梅片,药后解苦。” 苏婧最后拿出来一个封盖的小竹筒,“这是采香让我带给你的,说你用得上。” 陆未吟打开盖子,抽出来一卷布,展开,上头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別满了针。 猜到她经此恶战,必然把毒针都用掉了,『刺蝟姑娘』又给她送针来了。 床头大大小小放了一大堆,陆未吟指尖拂过,仿佛能看到这些东西背后的那个人在千里之外关切期盼的样子。 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有一阵暖风自北方来,拂过心上,鸟语香。 陆未吟招手,让苏婧去床边坐。 娘儿俩靠在一起说话,东拉西扯,想到什么说什么,氛围轻鬆愉快。 直到某一刻,外头传来动静,陆未吟听到星嵐的声音,知道是轩辕璟回来了。 指尖无意识的抠著袖边,陆未吟眉心微蹙,千般计较从心头无声碾过,眸光一闪,如暗夜星子乍现,又迅速隱入沉静。 “母亲。”她握住苏婧还有些凉的手,“我听王爷说,您和云妃娘娘幼年相识,外祖母家里和云家是邻居,您隨外祖母回江南探亲,常同她一起玩耍,哪怕分隔两地,也时常书信往来,故此情谊深厚,是这样吗?” 苏婧点点头,露出几分追忆神色,“是啊。最初得知她要嫁来京都,可把我高兴坏了,谁知道……”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苏婧黯然垂眸,只余无奈悵惘的一嘆。 陆未吟打量著她的神色,试探著问:“我听王爷说,他本来应该还有两个妹妹,但是因为难產,出生后没几天就夭折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苏婧深深望了女儿一眼,似在探究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 但见其面色坦然,眼中只有好奇,並无其他异样,苏婧才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道:“当时我並不在京都,所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罢,话锋一转,眸色渐深,“王爷同你聊得不少呢?” 陆未吟面不改色,“在雾城的时候,外头一直下雪,除了聊天也做不了別的。” 苏家世代忠义,轩辕璟所谋不能让母亲知道,陆未吟也没敢问太多,很快便將话题转到別处去了。 晚上,郑端让人备了宴席,轩辕璟作陪,给侯夫人接风。 陆未吟在房中用过饭,苏婧散席后又过来陪著说了会儿话才回房休息。 无星无月,院中一片寂静,唯有树影在灯笼余辉中轻轻晃动。 某一刻,后窗被人轻轻叩响。 陆未吟靠在床头,面上浮起笑意,许久没听见动静,不由得疑惑望去。 她现在走不得,这人该不会还等著她过去吧? 第161章 暗杀哈图努,以牙还牙 屋內烛光微晃,暖意盈动。 后窗昏暗藏影,寒风凛凛。 云纹靴的厚底第三次碾过青砖上里的苔痕,玄色披风被夜露浸得发沉。 窗缝中透出的一线暖黄斜切在抬起又落下的手上,轩辕璟转过身靠墙,无奈浅笑融进更深处的暗影。 夜半探窗倒还好,入屋夜会,哪怕谈的是正事,他也实在做不出来。 儘管很想,很想,见见她! 又等了一会儿,陆未吟心领神会,知道他不会进来。 其实她没那么在意那些规矩,不过对方行止有度,既是自重,亦是重她,她自是欢喜。 放平枕头,陆未吟吹灭放在床边凳子上的灯,慢慢躺下。 不多时,后窗又传来两声轻叩。 表示他走了。 陆未吟盖好被子,含笑睡去。 翌日,陆未吟起了个大早,不出所料,轩辕璟一早就来了。 采柔送来早点,一个靠在床头,一个坐在桌前,边吃边聊。 “抓到那个胡人了。据他交代,他们在山石后议完事,发现你们在不远处歇完脚急匆匆离开,以为听到了他们的秘密,故此跑到前头设伏,想要杀人灭口。” 陆未吟慢条斯理的喝著粥,知道这是在跟她通气呢,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抬眼看过去,问道:“那他可有交代此番潜伏入境所图为何?” 轩辕璟摇头,“本王原打算把人带回都尉府严加审讯,谁料那人竟是假装重伤,过桥时突然暴起,衝出马车跳进河里去了。底下人沿河岸搜寻了三天,直至昨日才捞起来,肉都被河鱼啃得差不多了。” 其实那个胡人早就死了,只是尸体滚到坎下被枯枝腐叶掩埋,没被找到。 他派人再度搜山,找到尸体,谎称人还活著,把伏击陆未吟一事圆过去。 熟读兵书文武双全的侯府小姐遭胡人伏击,不拿出个说法,难保不会被人揣测她是否与胡部早有勾连,很可能连永昌侯府也会被扯进这淌浑水里。 陆未吟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沉声问道:“仵作可有验尸?” 那胡人死了那么久,即便被鱼啃了,尸体呈现也和刚死两三日完全不同,可別穿了帮。 “验了,放心吧。”轩辕璟递去一记安抚目光。 说来也巧,苏婧提前一日到了,昨晚接风宴时,他趁机派人加紧验尸,避开郑端,以免被看出端倪。 接风宴后,郑端再去查看,尸体已经被做过手脚,除非是验尸多年的老仵作,否则根本看不出来。 喝完粥,轩辕璟看了眼门口,放下碗,將凳子挪近床边,眸光和语气不自觉的变得温柔起来。 “你的伤,可好些了?” 陆未吟勾起嘴角,冷不丁想到他昨晚到后窗溜一圈就走,笑意无声放大。 “好多了。母亲带了御赐的伤药来,用过之后一点都不痛了。” 轩辕璟不知道她笑什么,反正看到她开心,就不自觉的跟著嘴角上扬。 “那就好。今年得在这边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我叫人提前准备。” 陆未吟想了想,放下碗,“若是除夕时我能走了,一起去放灯吧。” “河灯?” “不是,天灯!” 她把肩背绷得笔直,如承千钧重负,连鬢边髮丝都寂然不动。 “除夕放天灯是镇北军的习俗。大家相信,天灯飞到最高处,可以指引战死的英灵归乡,也能为活著的將士们照亮回家路。算是一个美好祈愿吧,灯起则战事將了,归期將近。” “奈何北地过年那些日子常有白毛风,放出的天灯仅有三成能升空,且通常飞到两三丈高就会火灭坠落……但是!” 陆未吟侧过身面对他,眼里有光亮起,“说出来你都不信。大战结束前的那个除夕居然无风无雪,很多人的灯都飞起来了,飞得高高的,散入夜空,像星星一样……” 说著说著,声音倏地一哽,眸光微颤,“没过多久,哈图努割地纳降,仗真的打完了,大家都可以回家了!” 活著的都回家了,可有很多人,哪怕头顶灯如星河,他们也回不去了! 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战场上的惨烈,陆未吟都会忍不住喉咙发紧,心里如同硌了块石头,不管怎么挪,总有尖角扎在心口。 知道她真的曾是驰骋疆场的女將军,轩辕璟才明白当初在石家,她对阿蒙说起他兄长在军营里的事跡时,为何会露出那般肃穆又悲悯的神情。 她想把每一个將士都活著带回家,可是不行! 起战必有伤亡,就像此次南州雪灾,哪怕他们竭尽所能,还是有七千余人命丧凛寒。 轩辕璟庆幸的是,在这一刻,他不是只能说一些乾巴的安慰。 “放心吧,这回咱们不要哈图努的降书,而是……要他的命!” 听出言外之意,再对上那双锋芒乍露的眼睛,陆未吟很快猜到了几分,“你做什么了?” 轩辕璟眼帘微垂,將冷得慑人的眉宇掩去半数凌厉。 “当然是以牙还牙!” 陆未吟只能派宋爭鸣和楚风去镇北军,而不是直接找哈图努,那是因为她手上没人。 可他有。 星罗卫里擅暗杀者共十八人,陆未吟坦白重生的当天,他就送了信出去,派了十人潜去北地暗杀哈图努。 为陆未吟也好,为天下也好,既然癥结在这个哈图努身上,那自然是要对症下药,斩草除根。 本来打算成事后再告诉她,谁让今天聊到这儿了呢。 陆未吟呼吸沉了沉。 乌桓部常驯狼犬以助值守,嗅觉极其灵敏且能辨毒,正因觉得暗杀不可行,她才没提过这茬。 不过既然轩辕璟已经把人派出去了,那就没必要再说什么。 天下之大,能者眾多,没准儿成了呢。 她正色道:“尽力就好,莫要强求。” “星罗卫没有不达目的誓死不休的规矩,我让他们试三次,无论成败,三次即归。” 他派他们去杀人,而非送死,星罗卫皆为精锐,任何折损都很可惜。 陆未吟朝门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星罗卫到底有多少人?” 轩辕璟答:“卫籍黄册上一百零一人。” 就是星嵐星明这种明面上的。 “实际呢?” “密档上四百有余。” 当初夺嫡折了不少人手,加上很多人想过安生日子,不想再捲入爭端,也就不会应召。 陆未吟嘴角略微绷直,“人不少。” 但是想和太子斗,还不够。 很快,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对了,你是如何得知这无事牌可以召集人手?” 不可能是云妃告诉他的,若一直有星罗卫隨护身侧,他的眼睛便不会盲。 对了,她还不知道他眼睛因何而盲呢。 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却是一个都没来得及解答,苏婧就来看女儿了。 听到门外星嵐提示的声音,轩辕璟瞬间弹回桌边,长腿一旋,把凳子也勾过去。 苏婧推门进来,丝毫不意外,“王爷也在呢。” 轩辕璟站起来,“啊,本王来探望一下陆小姐伤势。” 寒暄几句后告辞,刚迈出一只脚,就听到身后陆未吟说:“母亲昨晚睡得可好?这附近有只夜梟恼人得紧,可有吵到您?” 苏婧余光扫向门口离开的背影。 “是吗……我睡得沉,没听著。” 转眼又是晚上。 陆未吟称要抄书练字,让采柔和丫鬟將她架到桌前坐定,再备好笔墨。 一页未尽,果有『夜梟』探窗。 这一次,她终於把心底的疑惑解了个乾净,心却愈发沉重起来。 第162章 他的好父皇,也脱不了干係! 夜色深沉,说起往事时,后窗那张脸被琉璃灯照得冷冽又破碎。 “两个妹妹夭折时,我应该五岁……还不到。” 凝望灯罩下跳动的火光,轩辕璟一点点翻出尘封的记忆。 云妃丧女哀慟过度,缠绵病榻,有一天,皇帝过来探望。 小阿临向来亲近父皇,得知他来,当即从园跑过来,迈过殿门,却看到皇帝將云妃伸手递过去的羊脂玉无事牌拂到地上。 无事牌便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磕痕。 轩辕璟嗤笑,“我让他们別吵架,他们都说没吵,圣上捡起无事牌收好,还陪我玩了会儿藤球才走。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还要从百忙中挤出时间陪儿子玩球,试问有哪个皇帝能做到这一步?” 自那之后,好像一切如常。 云妃仍得圣宠,各类珍稀补药流水一样送到盛华宫,皇帝一有时间便来探望,情真意切,情深义重。 可再多的补药,也填补不了云妃身体的亏空。 眸光闪动,轩辕璟神色哀淒,“她又熬了几年,实在是熬不动了。临终前她说,好后悔啊,明明江南山水更宜人……” 云妃逝后,轩辕璟大病一场,皇帝早晚探望,晴雨不輟,並勒令太医必须將人治好,否则以瀆职论处。 病癒后,苏婧求得圣恩,將人带去苏家祖宅散心。 “从槊城回京后不久,我的眼睛就出问题了,先是红肿刺痛,视物时有杂乱光斑,慢慢的就看不见了。” “圣上派人严查,最后抓到在我茶水里投药的宫婢,她说是因为我骂过她,怀恨在心,呵!” 陆未吟攥紧拳头,眼底凝起寒光,“可知是何人指使?” 轩辕璟转过身,手肘撑在窗欞上,望著头顶黑漆漆的天。 “不知道,几廷杖下去就咽了气,哪里查得出来!不过倒是因祸得福,圣上把无事牌给我了,他说这是母妃的旧物,让我隨身带著,能得母妃先灵庇护。” 听到这话,陆未吟下意识提起一口气。 她怀疑是皇帝…… 已经丧母,若再摊上个毒害自己的父亲,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轩辕璟声音低哑,“当瞎子的日子著实不好过。儘管圣上时常过来,宫里伺候的人不敢怠慢,可还是避免不了磕碰。若落了伤,天子要动怒,他们要挨罚,转头又生怨气,直到……钟嬤嬤来了。” 钟嬤嬤是云妃的乳娘。 她一直反对小姐嫁入皇家,吵了几回,闹得不痛快,就没跟著小姐进京。 直到云氏夫妇得知外孙盲了双眼,才求得皇帝应允,將钟嬤嬤送进了宫。 钟嬤嬤到来后,轩辕璟混天度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他开始天天喝药,治眼睛的,强身健体的。 不光如此,老太太还凶得很,再热的天,也要他拿著一根竹竿出去走,若是不听,那根竹竿就不是用来探路的,而是用来抽他的。 他好几次想去皇帝面前告状,可一想到这是母妃的乳母,且並非在害他,便咬牙忍下了。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待他可以顺利將宫內走上一遍而不磕绊摔跤时,闔宫上下的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换了个遍。 也是这个时候,钟嬤嬤告诉他,两个妹妹夭折、母妃之死、以及他突然出现的眼疾,皆是为人所害。 眼睛可以盲,但心不能瞎,想要查出真相,那就不能当个废物。 当时他脑瓜子转得可快了,“可以让父皇来查,他是天子,明察秋毫,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钟嬤嬤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 “若是你的好父皇也脱不了干係呢?” 那一刻,轩辕璟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同时又燃起一簇火。 他想要知道真相,更想证明钟嬤嬤那话不对。 明明父皇那么宠爱母妃,那么疼爱他,纵使他盲了双眼也没有放任自流,还派翰林院学士过来给他授课,怎么可能害他? 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废物是查不出真相的,於是他的身边多了手把手教拳脚的匠,训练听声辨位的宫女,还有说话粗声粗气的老太监成天在他面前念书释义。 黑暗中,那群想像不出模样的人,日復一日,將他从走个路都会摔伤的废物,一点点培养塑造成才。 十五岁封王立府,钟嬤嬤带著大家欢天喜地的来到昭王府,替他料理好各种事宜后,钟嬤嬤忽然咯血,倒地不起。 大夫说她是积劳成疾。 直至临终前,钟嬤嬤才告诉他当今天子登帝的真相。 哪有什么皇位旁落,那都是千机令背后一条条性命搏回来的。 夺嫡之爭折损眾多,陪伴他的这些人,都是从当年那场腥风血雨里侥倖捡回一条命的人。 也是皇帝知晓的人。 轩辕璟根据逐步掌握的蛛丝马跡,一点点將过往还原。 起因,也是根结所在,皇帝一直想要藉助千机令重建千机楼,拥有一个完全属於自己且实力强劲的秘府。 或许是对皇帝失望,又或许是不想让千机楼的后人再受人奴役,云妃毁了帛书,坚称千机令已经召集完所有人手,再无效用。 实际早在破解机关盒后不久,她便將帛书所记载的千机令使用方法偷偷传回了云家。 当时她单纯想著,这是云家的传家之物,自然也该让父母知晓,却没想到无意中给自己儿子留了一条后路。 两个女儿夭折之后,云妃对皇帝彻底死心,主动奉上无事牌,並杜撰了使用方法,想为这件事彻底做一个了结。 皇帝不信,愤然將无事牌打落,却又怀揣希望,捡回去尝试。 结果自然是徒劳。 云妃死后,他故意將无事牌归还给瞎眼的轩辕璟,想看看云妃可曾私下里將使用方法告知儿子。 果不其然,钟嬤嬤来了。 不光如此,诸多能人齐聚轩辕璟身边。 皇帝数年如一日的派人盯著,却发现这些人都是当初替他夺帝的旧面孔,並无新人,至此才信了云妃的话。 看来千机令確实只能召集那么多人。 钟嬤嬤並不知晓千机令的使用方法,临死前,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假无事牌让轩辕璟戴在身上,再让他派人將真玉牌送至江南云家。 云家借行商之便,拿著千机令四处集结人手,三年后,隨真玉牌一起送至昭王府的密档上,已有两百多人。 之后不久,云氏夫妇就相继病故了。 轩辕璟不敢再有动作,老老实实当他的閒王,成天吃喝玩乐听戏听曲,偶尔闹出点动静,叫人收拾个紈絝子弟什么的。 他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一点一点,將昭王府上下全部换成自己人,並集结一百零一个亲卫,全部赐予星名,唤星罗卫。 而明面上的一百零一人里,除星嵐等少数年轻面孔外,绝大多数都还是皇帝知晓的『旧人』。 “我实在是佩服。” 说完,轩辕璟双手捂脸,声音沉闷又颤抖,“他怎么就那么厉害,一边演著父子情深的戏码,一边把事情做绝。” 第163章 除岁宴,合家……欢? 夜幕浑浊墨黑,像一床浸透了水的旧被,沉沉地压在头顶,捂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道是哪里在滴水,在静夜里发出单调冗长的声响,噠的一声,又噠的一声,敲得人心头髮紧。 烛芯燃得过长,沉入蜡泪,光线缓缓暗下来。 陆未吟抬起手,拉扯到腰间伤口,激起一阵锐痛。 动作短暂停滯,她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將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拉下来,对上后面那双通红的眼。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总是红著眼的少年,却怎么也想像不出他是如何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段被黑暗吞没,由刀尖和算计铺就的路,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呀! 手指纤细冰凉,却握得极紧,哪怕硌疼未愈的掌心也没有鬆开分毫。 “阿临……以后,有我!” 陆未吟的声音罕见的失控发颤。 喉咙像是被今晚的寒意给冻住了,生出尖锐的冰簇,把声音刺得七零八落,但每一个碎片都落在轩辕璟的心上,散成滚烫的光,聚成刺破黑暗的那轮太阳。 轩辕璟定定的望著面前的姑娘,熟悉的眉眼间,凝起他从未见过的沉重和悲伤。 琉璃灯的光是冷的,南方的冬夜也是冷的,唯有灯下那双眼睛,明亮又炽热。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只撑了一瞬便全线溃散。 心间防线不知何时裂了个大口,压抑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 情绪失控的前一刻,轩辕璟拉起陆未吟的手覆在眼睛上,没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有呼吸越来越紧,越来越沉。 指尖微颤,陆未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泪堪比沸水,落到手上,烫得疼! 原以为陆家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將人性的丑恶彰显得淋漓尽致,然而这个晚上,陆未吟旁观了皇权加持下人性更深处的复杂和阴暗,才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人心不可测。 陆家人待她绝情,坏得直白,所以她恨得理直气壮。 手刃陆晋坤时,她的手一次都没有抖过,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他亲热的喊著妹妹,递上毒酒,手执断头针时凶狠狰狞的样子。 陆欢歌害她,她以牙还牙,即便那天在宫门外,她一时没拿捏住力道真將人掐死了,她也只会为善后收尾而烦恼,不会因为失去亲妹妹而有丝毫情绪波动。 可轩辕璟不行! 在他的描述中,皇帝给予他的,並非是纯粹的冷漠残忍的加害和算计。 那些明明可以不做却做了的点滴,那些明明可以不用却用在了他身上的陪伴和时间,都是父亲疼爱在意他的证明。 所以,他连恨都恨得不坦荡。 人心如渊,你以为看到了底,其实那不过是它愿意让你看到的,最浅一层。 陆未吟在床上辗转至天明,那个漫长又沉重的夜晚,终於过去了。 天光之下,万物如常。 院墙外的市井喧囂被早晨的雾气裹住,传不远,也聚不拢。 街边的小贩、提篮的妇人、奔跑的孩童,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跡上走著,时间从来不会为谁的崩溃而迟疑剎那。 轩辕璟也继续在他的路上走著。 阴雨之下,一骑快马带来京都的旨意。 皇帝让遂州都尉郑端即刻派人將几具胡人尸体送至北地交给镇北军,除此之外,还有一封皇帝给昭王的密信。 说是密信,其实更像家书,字里行间满是一位父亲对在外儿子的担忧和牵掛。 轩辕璟指尖收紧,將那句“夜来常醒数次,每至殿外见风催雪落,輒思吾儿鞍马风霜,不知寒衣可足否”按出深深褶痕,再转手投入炭盆化为灰烬。 胡人入境一事,京都没有消息传来,轩辕璟也未做打听。 边防大事,上有天子储君,下有文武群臣,不管如何应付,都与他这个未在朝中任实职的亲王无关。 新任命的布政使已经在走马上任的路上,严狄张永料理好手头事务,带著几大箱文书册子从玉城出发,於除夕前一日来到都尉府。 郑端又为两人办了接风宴,顺便提前过年了。 他这个都尉是靠真本事一步步熬上来的,未来也晋升无望,他也没有奉承昭王的心思,席上直言,明日除夕將和往年一样,白天去营中巡视驻军,免得大伙儿过节懈怠,晚上回私宅陪家人吃团圆饭,让大家在都尉府隨意。 又一夜后,除夕到了。 御药的效用確实好,陆未吟的伤一日日好起来,腰上的长刀口也开始慢慢癒合,此时已经可以由人搀扶著慢慢走一段了。 只是从那个晚上之后,她总觉得这药抹在身上有些刺挠,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癒合发痒,还是因为別的什么。 第一次在南方过年,陆未吟坐在厅里,看著下人端著压了红纸的年糕甜桔走来走去,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新奇。 只是比起这个,外头日出雾散洒下的明媚更让她高兴。 是个好天气,今晚的灯,一定能飞得很高很高! 天色將暗未暗时,各家檐下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柔软的暖光,映得青石巷陌也多了几分温柔。 陆未吟由苏婧扶著来到圆桌前坐下,她一到,人就算到齐了。 轩辕璟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银线绣山水锦袍,往主位一站,烛火映得他眉宇间三分威仪七分温朗,仍旧是那个清俊矜贵自成风流的昭王殿下。 举杯,含笑望过席间,“今日除岁,本王幸与诸君共度,此间席上不论尊卑,只敘温情。愿这杯清酒,能洗尽诸位一年尘劳。” 话毕,余光自对面清丽面容上飞快扫过,酒杯略抬一寸,敬向虚空,“亦敬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眾人起身,举杯应呵,“敬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陆未吟以水代酒,一饮而尽,眉目微垂,將万千思绪掩藏其间。 再度落座,气氛鬆快下来,苏婧热情招呼,“严大人,尝尝这个安乐菜,看看和你们徽城老家的味道像不像。” “张大人,这是你们海城的八宝饭,尝尝。” 她厨艺不佳,就不亲自动手了,只私下里打听了一下两位大人的籍地,张罗这桌席面时让厨房各做了几个当地的菜色。 过年嘛,不管正不正宗,总要有点家乡味。 最后,她用勺子舀起一颗酥丸子,趁严狄和张永举杯共饮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到轩辕璟碗里,接著又舀一颗,转身,慢慢放到女儿碗中。 “过年啦,团团圆圆,圆圆满满!” 远处偶尔炸响几声爆竹,传到都尉府,儘管只剩最后一丝喜庆的余音,仍为这桌异乡的年夜饭增加了几分热闹和温暖。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九重宫门內岁宴正热。 太和殿內,一百零八道御膳铺出江山舆图,鱘龙筋、鹿血膏、烤驼峰……佳肴背后是疆界所至,银箸点处皆为社稷,食一口便是吞下万里河山。 皇帝短暂露面,受群臣三跪九叩,上演几圈君赐臣食后离席,再转至家宴,向太后首箸献膳,率后妃皇子跪献金樽,诵千秋祝词。 將冗杂繁礼走完,皇帝已露疲態,面对满桌珍饈,连提筷的兴致都没有,但为了应节,还是得笑著用上几口,皇后贵妃太子,都得一一应付几句。 宴散,容贵妃回到淑萃宫,褪下繁重宫裙,歪在软榻上长舒口气。 什么狗屁除岁家宴,东西没吃几口,累得半死。 忽然想到什么,她坐起来问道:“圣上又去盛华宫了?” 桂嬤嬤將她蹬下的鞋捡起摆好,“是。” “哈哈,那皇后这个年可又『舒坦』了。” 容贵妃笑得畅快,拍拍大腿又躺下去,眼睛望著墙上一束微微摇晃的红穗,喃喃道:“人心吶,可真意思!” 將兔子拽入虎狼窝,任其被扑杀撕咬,啖尽血肉,末了再將那兔皮洗净珍藏,时时缅怀,幻想兔子还在身边。 兔子若有余魂在,见到这般情境,只怕是噁心得想吐吧! 第164章 背著她,去看人间烟火 因无人好酒,都尉府这桌年夜饭並未吃太久。 散席后,严狄张永相约,去街上看看这遂州街巷上除岁夜的欢喜风光。 严狄折过身,在廊前阶下寻到正在跟星罗卫交代事情的轩辕璟,上前相邀,“王爷,要不要一同去街上逛逛?” 轩辕璟摇头,“不了。” 另一边,苏婧扶陆未吟回房,路上絮絮叨叨。 “听厨房掌勺娘子说,今天晚上东街庙市可以看百戏,西街有河可以放灯,一路过去全是卖吃食的,什么如意卷、百事糕,好些我听都没听过。” 陆未吟扶著门框,费力抬腿迈过门槛,垂著眼帘没作声。 苏婧挑眉,將她扶到屋內床边坐好,摸出一个洒金红封轻压於枕下,抬手轻抚女儿鬢角,带著三分英气的眉眼彻底温和下来。 “红封压岁,愿我的阿吟,无灾无难,岁岁平安。” 陆未吟抓住她的手,眼眸间水光盈动,百感交集,“谢谢母亲!” 能跟母亲一起过年,可真好! “好了。” 苏婧直起身,声调抬高,瞬间打破莫名掺进些微忧伤的温情。 “除夕守岁,外头吵著你也睡不著,看看书吧。对了,采柔我叫走了,拉上清澜,我们三个玩儿叶子牌,等子时放了开门炮再来伺候你清洗入睡。” 说完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带多待。 陆未吟摸著整齐叠放在床上的轻裘斗篷,有些哭笑不得。 让她看书,可书在对面柜子上,却不给她拿过来,把采柔叫走,还说明子时过来……最重要的是采柔一直没露面,屋里连炭都没点。 母亲呀,可真是没什么能瞒过她,难怪念叨一大堆街上有什么玩的。 利落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外,院里短暂沉寂,很快敲门声响起。 陆未吟挺直腰背,“进来。” 房门打开,轩辕璟阔步进来,眸光清亮含笑,“放灯去?” 陆未吟只犹豫了一瞬,便向他伸出双手。 “走!” 虽然那天说的是,若是她能走了,就一起去放灯,可哪怕不能走,她还是想去。 她有了新的愿望,想要祈於天灯求个成全。 吱嘎一声,都尉府后门打开。 云纹玄靴踏过散布苔痕的石板,湿墙间迴荡的脚步声显出几分沉闷。 背上,轻裘斗篷微晃,有髮丝垂落颈侧,散发著若有似无的冷香。 前方巷口斜切过一条清晰的明暗分界线,轩辕璟一步踏过拐角,眼前骤然泼开一幅明亮生动的画卷。 满街灯笼高掛,散发的暖光烫穿冬夜寒雾。 对街有人点燃爆竹,噼里啪啦炸响,碎红飞溅,像是下起了一阵红雨。 待响声停息,捂耳远观的孩童举著人笑闹著从面前跑过去。 裹著香、酒气与人间烟火的热浪扑面而来,將胸腔里积压的鬱气撞得一盪。 轩辕璟下意识眯了眯眼,不是畏光,是太久未见这般鲜活的明亮。 又是一阵爆竹声起,陆未吟略微收紧双臂,將脸埋在宽阔的背上,缩起脖子,眼里蓄起化不开的笑意。 踏著零星红屑来到西街石桥,桥下河灯顺水而下,远远望去,如同闪烁的星辰。 夜风送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祖父,字怎么写?” 登上台阶来到桥中间平坦处,一个老翁在这儿卖天灯。 笔墨摆在桥栏上,两个半大孩子正在灯纸上写愿笺。 轩辕璟走过去,两人好奇的探头张望。 小孩子的愿望简单又纯粹,一个想要不挨打,一个想要有吃不完的葫芦。 小姑娘字不会写,旁边祖父代劳,写完將笔给她,咬了半天笔桿子,发现葫芦两个字也不会,祖父便握著她,一笔一划的教。 轩辕璟將陆未吟放下来,买了一盏灯,再执笔写愿。 龙飞凤舞的字跡写著:常见。 愿天下人至亲常见,好友常见,阔別后纵是不常,但能得相见。 还有,与她常见! 收束工整的字跡写著:长安。 愿大雍山河长安,边疆长安,互念者即便分隔,亦能长安好。 还有,佑他长安! 陆未吟写完,將笔递迴给摊主,见那白鬍鬚垂落一角,不由得抿唇憋笑。 点火,昏黄的光亮起。 两人共托,待热气撑满纸笼,再一同脱手。 失去托举,天灯微微一沉,旋即被热气托住,晃晃悠悠地飘升,带著一点决然的轻盈,撞破沉沉夜色。 陆未吟目光跟隨,將愿望在脑海中一一罗列。 不知是不是愿望太多太重,那灯竟偏沉了一下。 陆未吟扶著桥栏追了一步,忽然听到桥下传来呼喝,“哎,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 两个巡城官差大步流星的走来,白髮苍苍的摊主手脚麻利的將灯一把抓起,下意识看了眼轩辕璟,端著砚台跑得飞快。 陆未吟挑眉揶揄,“属下乱摆摊,王爷同罪。” 轩辕璟一本正经,“回去我就让星嵐扣了他的岁礼。” 陆未吟忍不住笑出声,抬头看向方才放飞的天灯。 灯已经飞得很高了,悬在天际,如同一粒颤动的星子,只是从苍穹望去,相比起守心岛上不断放飞的灯群,这寥寥几点灯火就显得有些寂寥了。 一盏接一盏天灯自湖心孤岛上升起,天上湖中两重灯海相接,奉心堂的飞檐翘角在其间浮沉,恍若悬於虚空中的蜃楼。 奉心堂歷来就有除夕放天灯的传统,而且必须放够九百九十九盏天灯,以涤其秽,以正其心。 掌事姑姑勿言站在高处,俯视下方空地上纵横列队不停放灯的自梳女,眼尖的发现了一个空位。 展开手中站位图,目光落在陆欢歌三个字上,想到这位静贞郡主今晨滚下楼梯扭伤了脚,凌厉的眉头缓缓皱起。 与此同时,岛西密林里,一个墨色身影蹲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古树下,紧张的环顾四周。 昏暗中,踩踏落叶的脚步声极速靠近,很快,熟悉的声音响起。 “欢儿?” 第165章 奉心堂私会,陆家要断亲 天际灯群遥远昏黄的光落不到地上,密林间暗得即便面对面也瞧不清楚脸。 听到尚怀瑜的声音,陆欢歌缓缓起身,又听他唤了一声欢儿,才快步朝著人影扑过去,声音激动到颤抖。 “世子,真的是你!” 昨晚发炭婆子塞给她一张字条,字条上约她今日放灯时来岛西林间最大的古树相见。 她认出是尚怀瑜的笔跡,但又不敢相信尚怀瑜能进得来。 奉心堂这鬼地方,不知道在哪片深山老林里头,马车从京都出发,走了整整三日才到。 而且还是位於湖心孤岛。 若岛上需要什么,勿言那个老女人就吹哨,驻守湖边的人再撑船过来,按照她列的清单备好东西送来。 船只靠岛,东西由自梳女们用板车运回去,且渡口隨时都有戒堂的恶婆娘盯著,直到船只离开。 外人无论男女,一律不让上岛,昨日送米粮菜蔬的汉子內急想借茅厕,硬是没让,最后气得那人脱了裤子站在船上往岛上滋尿,给勿言气得一整天都黑著脸。 看守如此之严,尚怀瑜居然真的进来了,而且今日除夕,他不在家团圆,居然来到她这里…… “欢儿!”尚怀瑜將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终於见到你了!” 陆欢歌热泪盈眶,感动在胸腔內激盪,双手紧紧揪著尚怀瑜腰间的衣裳,喉咙阵阵发紧,好半晌才问道:“世子,你怎么进来的呀?” 尚怀瑜捧著她的脸颊,额头相抵。 “我在湖边等了好几日,终於等到岛上吹哨要东西,我买通送货那人,藏在他船上,昨日他不是內急,在渡口闹起来……” 岛上皆为女流,裤子一脱,所有人不是背身就是闭眼,尚怀瑜便趁机下船找地方藏起来。 上岛前送货那人提前出了主意,来了就找送炭婆子,只有她有机会把字条送到任意一个姑娘手里,还说岛西林间有株古树可以定为约定地点。 “待丑时夜雾升起,他再撑船来接我,只不过我得自己游到船上去。” “自己游过去?这怎么行!”陆欢歌落泪不止,娇躯轻颤,“傻子,你又何必如此……” 尚怀瑜低头,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滴,嗓音沙哑,“过年了,你孤身在此,无论如何,我都得来看一看你!” 陆欢歌將脸埋进他怀里,双臂环过腰身用力收紧,光是哭,再也说不出话。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人待她这样好。 她都这样了,尚怀瑜始终不离不弃,这一刻,陆欢歌真心的想,若是老天爷还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不惦记找陆未吟报仇了,就好好跟著尚怀瑜过日子,安安心心的过日子。 思及此处,脑海中突然窜出个身影。 陶怡。 差点忘了,她现在是尚怀瑜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 泪水浸透衣衫,几乎要把胸口烫出个洞,尚怀瑜只恨自己没本事没胆量,不能把人带走,只能將人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然而怀中人却开始挣扎。 “世子。” 陆欢歌强行挣脱,抽噎著后退两步,“你快回去吧,陶姐姐还在家里等你呢……日后也莫要来了。你们既已结为夫妻,便该好好待她。” 看著眼前委屈成全的心上人,再想到陶怡无理取闹的鬼样子,尚怀瑜就火大。 他紧追两步,强行將人箍在怀中,果断转移话题,免得被陶怡影响心情。 “不提她。欢儿,我这次来,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陆未吟隨昭王南下賑灾,回京途中遭遇伏击,身……” 陆欢歌当即止了哭,昏暗中,瞳孔惊喜扩大,等不及把话听完,便抢著问道:“死了?” “那倒没有,听说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不过……” 尚怀瑜压低声音,“我听父亲与人谈论,好像伏击她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偷潜入境的胡人。” 眼下正在彻查胡人潜境的方式途经,为免打草惊蛇,朝堂上仅有內阁辅臣、镇岳司、兵部、刑部、御史台等主官知晓,剩下的便是遂州这边的人。 至於尚国公,则是从太子那里得来的消息。 胡人潜境,可做的事那么多,偏偏去伏击一个侯府继女,还都被反杀,这背后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 陆未吟又和昭王走得近,太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泼脏水的机会。 “胡人伏击她做什么?” 陆欢歌想不到朝堂党爭及天下大势那么远,她只知道跟胡人扯上关係必然不是好事。 陆未吟死也就死了,明年就要打仗了,可別连累將军府,更別搞出什么变数。 “不清楚,好像说她知道什么秘密,我没听清。” 陆欢歌呼吸一顿,沉思片刻后道:“世子,劳烦你回京后去京营找一趟我大哥,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务必劝说父亲,遍请族老,將陆未吟从族谱除名,彻底与之断亲。” 反正已经彻底闹成仇人了,也指望不上陆未吟从侯府顺到些什么好处,索性直接断个乾净。 绝对不能让那个丧门星,阻碍將军府的大好前程。 第166章 受辱,断亲,再相逢 林暗且静,偶尔从树梢落下些许雪沫,发出簌簌的轻响。 尚怀瑜背靠古树,直接坐在地上,怀中娇躯斜横,下頜蹭著陆欢歌微凉的髮丝。 明明裤子都被落叶层里积的水湿透了,但他丝毫觉不出冷,甚至被滚烫的心跳灼得口乾舌燥。 陆欢歌仰起头,两人呵出的白气交融成一团模糊的雾,尚怀瑜只往前倾去一寸,便寻到温软的唇,含住攫取,压抑已久的相思终於有了宣泄之处。 难耐的喘息自喉间溢出,將所有的声响与寒冷悉数推远,只留下彼此鼓譟的血液和贴得太近、几乎要融为一体的体温。 理智在滚烫的呼吸间寸寸消融,陆欢歌呼吸急促,情不自禁的沉沦其中,直至宽大掌心的凉意隔著一层衣料烙在腰际,一阵酥麻之后惊梦般清醒。 整个人软软依偎在尚怀瑜怀中,纤臂环颈,耳鬢廝磨,眸光却已完全恢復清明,透过头顶树枝的缝隙看向夜幕中远去的灯群。 灯群已经飞得极远,且后续没有灯再放飞升空,陆欢歌猛地从尚怀瑜身上下来,再次感受到深冬的凛寒。 “世子,我得回去了。” 她是借扭伤脚才没去放灯,若是让人发现她不在,那可就麻烦了。 “这么快?”尚怀瑜站起来拉住她的手。 陆欢歌心里著急,不想跟他拉扯浪费时间,但又不能走得太绝情,索性什么都不说,將手挣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踮起脚主动吻上去,再趁尚怀瑜情动前骤然抽身,软唇凑近耳畔呵出让人酥麻的热气。 “我会想你!” 话音落,飞快转身融入昏暗,很快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尚怀瑜愣在原地,指尖无意识落在唇上,久久沉浸在方才的温存中,连心也跟著一起飞走了。 陆欢歌心急如焚,一路狂奔回到奉心堂。 奉心堂大大小小共九十八条戒规,其中一条便是入亥禁语,四周一片静謐,唯有绣著奉心二字的绢灯在风中微晃。 陆欢歌的住处在西南角的三层木楼,她住一楼最尽头那个屋。 两人一间,同住者是个与人拉扯不清的官家寡妇,三十出头,名唤春华,性子平和,俩人平时相处得还算不错。 整栋楼俱已熄灯,只有廊檐和楼梯的灯亮著。 陆欢歌暗暗鬆了一口气。 已经过了熄灯的点儿,黑著才正常,若是亮著,那才是出事了。 陆欢歌放轻脚步来到门口,试著推门。 门没落栓,一推即开,看来是春华给她留了门儿。 陆欢歌悄然闪身进去,不等站直,猛然发现不对劲。 惊恐的尖叫声打破守心岛的静夜,陆欢歌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两双结实有力的手抓住胳膊,按在了屋中的方桌上。 烛光亮起,照亮桌前勿言冰冷漠然的脸。 木簪挽紧髮髻,穿著一身没有任何样纹饰的黑衣,也未戴任何饰物,如同一汪怎么都激不起涟漪的死水。 不適应忽然亮起的光,勿言眯了眯眼,只在此时,眼角挤出的细纹才透出几分凌厉。 陆欢歌面色煞白,被无边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喉咙,“姑姑,我、我方才去如厕、如厕了……” 勿言別开目光,抬了抬下巴。 戒堂的婆子当即会意,把陆欢歌翻个身仰面按在桌上,熟练且粗暴的拉扯衣裳,三两下扒了个精光,再抱住双腿往桌上一推。 悽厉的求饶哭喊一直没有停过,守心岛上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却又好像谁都没听到,灯笼轻摇,湖波微漾,一切如常。 勿言眼疾手快,举起险些被撞翻的烛台。 白嫩的身躯就这么直挺挺摆在桌上,手脚被人死死按住,勿言举著灯,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戒尺。 戒尺呈黄褐色,手执处裹著青布,尖端位置被蜡烛照著,像是浸了油光,隱约透出几分暗红。 勿言將戒尺探至陆欢歌腿根中间,拨开检查。 戒尺冰凉,陆欢歌双眼紧闭,死死咬著唇,將屈辱和滔天恨意咽回喉咙里。 岛西林中,正准备去岛边等人来接的尚怀瑜远远听到陆欢歌的声音,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循著声音一路狂奔。 不能把欢儿留在这个鬼地方,他要带她走! 然而还没跑出林子,声音忽然停了。 尚怀瑜迷失了方向,脚步踌躇间逐渐恢復理智。 欢儿是奉皇命前来修行,他若强行將人带走,后果可想而知,而且就他这样单枪匹马衝过去,根本无法成事。 无奈之下,尚怀瑜只能强压著心底的担忧,先去岛边等船,待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屋內,勿言吹灭蜡烛,带著戒堂的婆子去搜岛,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过一个字。 外头檐下绢灯的亮光从厚重窗帘边缘泄进些许,昏暗中,桌上的身躯如同一滩死肉,唯有起伏的胸口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屋里没燃炭,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仿佛將浑身血液都给冻住了,布满泪痕的脸被冻得刀割一样疼。 陆欢歌僵直著起身,下桌,木然的捞起衣裳一件件穿上,再回到床上躺著。 闭上眼睛,默默的,將这至暗的屈辱时刻,用无形的刀刻在心上。 对面床上,春华从被褥下露出一双眼睛,盯了半晌,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敢发出声音。 她们这些人,都是被拋弃被放逐到这里来的,勿言姑姑就是这里的天。 她从来不解释,也不会听解释,她要觉得谁可疑,那就是可疑,不管有没有证据,扒掉裤子一看便知。 陆欢歌算是运气好的,若是私处有交合痕跡,那戒尺就不光是拨弄两下,而是直接捅进去。 捅烂了也不会给药医治,有些溃烂得严重,一身腐臭,挨不过去丟命的都有。 没燃炭的屋子冷得像是凝了冰,被窝里躺半天也不见暖和,春华將被褥裹紧一些,极轻的一嘆,转到另一侧睡了。 翌日,大年初一。 縹緲晨雾笼罩下的守心岛如同一片远离尘世喧囂的净土,碎冰在岸边被水波推挤著,发出清冷而寂寥的脆响。 膳堂里,木簪綰髮身裹黑衣的自梳女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麻木沉默的吃著饺子。 不知是谁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悲伤的呜咽,下一刻,戒堂婆子的身影闪现在门口。 冰冷的目光扫过,三十来人的膳堂里只剩进食的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住几分。 陆欢歌没吃上新年饺子。 她发起高热,被勿言叫人关进戒堂,三日后再放出来,生死由命。 尚怀瑜也病了。 岛上林子宽,搜人时倒好躲,就是跑出一身汗。 汗还没散,船来了,隱在雾里吹著鸟叫打暗號。 他怕船不肯等,当即下水游过去,险些被冻死在浮著薄冰的湖水里头。 幸好送东西那傢伙拿了钱肯办事,从雾里出来,往前划了丈远,將他接了上去。 这一折腾,尚怀瑜险些弄丟半条命,在外头养了许久的病,回到京都已经临近元宵,城里年味儿都快散尽了。 他连家都没回,先去了京营找陆晋乾。 陆晋乾在京营十分上进,处处爭先,如今已经摘掉『试』字头衔,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百户。 与尚怀瑜碰完头,他马上找上官告假,称家里有急事,要他速归。 为了显示尽职,他过年都没有回家,上官很爽快的给了三日探亲假。 回到將军府,同陆奎把陆未吟可能与胡人有所勾连的事一说,炭火旺盛的房间里,陆奎惊出一身冷汗,直呼难怪。 难怪年前那段时间,不是兵部找他,就是御史台找他,明里暗里打听陆未吟在將军府时做些什么,与何人有旧。 他当时还想,莫不是陆未吟南下护卫昭王有功,朝廷来询问他是如何教养的女儿,打算给予嘉奖。 没想到居然是为这种要命的事。 “对,对,得赶紧断乾净!” 陆奎赶紧交代儿子,“速叫人回老家请你祖父祖母及其他族老……” 他原想著把族老接来,再请上两位交好的官员来作见证,又怕迟易生变,当即改口,“不成,一去一回太耗时间,我与你同去,儘快把事情办了。” 陆晋乾拱手,“父亲英明。” “只不过……”粗糲大掌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两下,陆奎拧眉,“断亲也要有个缘由,对外咱们怎么说?” 陆晋乾冷哼,“要什么缘由?陆未吟忤逆不孝,大闹父亲生辰宴,还当眾自请族谱除名,咱们这是成全她。” 紧接著话音一沉,“她惹下大祸,父亲不赶紧断亲,还等著被牵连吗? “对对对。”陆奎连连点头,“快,快叫人备马,咱们即刻动身。” 父子俩快马加鞭,连夜赶回老家。 第二天一早,陆奎將族人聚於宗祠,痛斥陆未吟忤逆不孝冷血无情等诸多罪状,恳请族长將其除名。 要不是陆欢歌名声不好听,他都还想把陆未吟戕害手足的事拿出来说一说。 族长有些犹豫。 按规矩,断亲也得陆未吟在场才行。 陆成贵及其妻赖氏立马上前游说。 老两口眼里只有孙子,一个赔钱货,还是个跟她娘一样不听话的赔钱货,断了也就断了。 族长不堪其扰,只好请出族谱,將陆未吟的名字划去,再让陆奎亲笔写下断亲书,各自落名捺印。 拿到落了眾族老名印的断亲书,陆家父子如释重负。 陆家老两口趁机提出想跟著去京都享享福。 陆晋乾深知自家祖父祖母的脾气秉性,这俩口无遮拦,惯会惹祸,所以才会被苏婧强行送回老家。 他想阻拦,谁料陆奎一高兴,直接就答应了。 两人去四人归,巧了,刚到京都城门口,跟南方回来的陆未吟碰上了。 第167章 这不是將军府的下堂妇吗? 陆未吟等人身上有伤,轩辕璟不想大家带著伤还要受顛簸之苦,便打算晚些时候再回去,同时也让京都那片暗流涌动的浑水沉上一沉。 谁料大年初二旨意送到,召昭王一行即刻归京。 马车晃悠了十多天,终於赶在元宵前一日抵达京郊。 皇帝派人来催,轩辕璟带著严狄张永先一步快马进城,苏婧陆未吟母女俩坐马车稍落在后头。 陆家的马车也是这时候到,两队人马从不同方向过来,一前一后奔向城门。 陆奎和陆晋乾骑马,后面车里坐著陆成贵夫妇。 老两口许久没来京都,马车还没进城,就忍不住凑在窗边东瞧西望,高兴得脸上的褶子都浅了不少。 赖氏眯起眼,看到城门前停著一驾华盖马车,车厢十分宽阔。 待走近些,细打量,只见车围子都是绸缎的,还用银线绣著纹,就连拉车的马都格外神骏。 再看自己坐的这车,简直就是拉货的板车上头加了个框。 赖氏不高兴了,撩起车帘,冲走在车前的儿子大声嚷道:“大奎啊,你看看人家那车,再看看咱们这个,你还是將军呢,也不嫌跌份儿。” 嗓音尖利,一时间来来往往的人都朝他们一行看过去。 陆晋乾臊得耳根子滚烫,原想回一趟將军府取点东西,也懒得回了,同陆奎打声招呼,先一步催马离开,直接回营。 赖氏高亢的声音从身后追来,“乖孙,你上哪儿去?” 陆晋乾头也不回,一骑绝尘。 陆奎脸上也有些掛不住,落后几步併到车旁,“一路怪累的,你歇会儿吧,到了叫你。” 主要是让嘴巴歇会儿。 “我们不累。” 赖氏说完,拿胳膊肘懟了一把旁边的老头子。 陆成贵马上接话,“对,不累,一会儿我们逛著回去,你就別管了。” 陆奎有些后悔答应带他们来了,奈何悔之晚矣,只能再三叮嘱在外头別乱说话。 老两口敷衍的应声。 陆奎幽幽嘆气,从那辆华盖马车旁经过时,下意识看了眼徽记,眉心一下子拧紧。 居然是永昌侯府的马车。 下一刻,车帘挑起,萧北鳶满脸欣喜的下车,直奔他们车后。 陆奎扭过头目光跟隨,看到苏婧和陆未吟母女俩从后车窗口探出头来。 “阿姐,你终於回来了。”萧北鳶在车窗外激动得直蹦躂,又指向身后,“时月……不是,大嫂也来了。” 卫时月与萧东霆成婚至今,她总记不住改口。 身后,卫时月跟著下车,端身阔步走来。 她已经梳起妇人髻,发间簪著一支赤金点翠的牡丹釵,还是温婉清雅的眉目,只多了几分侯府长媳的端庄沉静。 到了车窗前,她福身向苏婧行礼,先说明永昌侯被召进宫议事,所以没来接,之后才看向陆未吟,笑意深了些许,“阿吟,你可好些了?” “谢谢大嫂掛念,好多了。” 陆未吟笑著答完,將手伸向旁边红著眼睛的萧北鳶,鼻尖发酸,“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萧北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泪滚下来,“阿姐,你疼不疼……” 陆未吟紧紧回握,心底暖流涌动,“现在不疼了。” 苏婧从车上下来,“行了,你们姐妹俩一车吧,路上说说话。” 萧北鳶冲她微微頷首,迫不及待钻车上去了。 卫时月目光追著萧北鳶,唇线微微抿紧,之后才转向苏婧,笑著道了声路上辛苦,准备同她一起去城门前的马车。 神色间没有面对陆未吟时那般亲近,但也十分客气。 她知道丈夫对这个继母心存芥蒂,但她作为晚辈,即便不拿苏婧当婆母对待,也理应给予侯夫人的尊重。 苏婧笑著回应,而后道:“不嫌挤的话,你也坐这个车吧。” 即便成了婚也还是小姑娘,自然更愿意与同辈相处,加上阔別数月,她们必然有许多话要说,就不拘著她了。 卫时月犹豫一瞬,嘴角上扬的弧度拉大,点头,“好!” 苏婧独自走向城门前的侯府马车,听到身后姑娘们说话的声音,哪怕萧北鳶带著哭腔,也觉得悦耳又暖心。 谁都没有注意到前方排队等待过检进城的陆奎一行。 陆奎收回目光,耸肩冷笑。 居然还欢天喜地的来接灾星,等大祸临头,看她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陆奎思路清晰,陆未吟在將军府时老实得跟鵪鶉一个样,这才去侯府多久,居然就跟胡人有了牵扯。她一个小丫头能懂什么?这背后必然和永昌侯府脱不了干係。 尚世子说了,胡人伏击陆未吟的事朝堂上知道的人不多,永昌侯既允许內眷到城门口接人,显然並不知晓此事,不然早就休了苏婧,把这对丧门星母女给撵出去了。 为何圣上不让他知道?显然是起了疑心,要暗中查他呀! 私通外族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沾谁死,就是巡一百回税也不能將功折罪,且等著看永昌侯府怎么倒霉吧! “哟,这不是被將军府扫地出门的下堂妇吗?” 陆奎心情愉悦,脑海里畅想著苏婧母女跟侯府眾人遭难的场景,都忘了同行的人里还有自家爹妈。 冷不丁听到赖氏的声音,陆奎惊得一激灵。 第168章 齐心收拾老菜帮子 城门洞下官家走的仪道堵了。 也不知道是哪两位大人的车驾碰上了,谁也不说先走,就这么互相『谦让』的僵持著。 陆家老两口的眼睛热切的盯著城门洞那头,啥都瞧不见,便开始怀念起当初在京都的时候。 京都那是真热闹啊! 车多人多,东西样儿也多,好些老家县城里见都没见过。 一想到因何离京,赖氏就一肚子火,垮著脸骂道:“都怪苏婧那个恶婆娘,害得咱俩在老家吃了那么多年苦。” 儿子有出息了,当了將军,大官儿,他们理所应当的跟著沾光享福,结果因为与人吵了几句嘴,苏婧那个恶婆娘就挑唆大奎將他俩强行押回老家,死活不准再来京都,简直气死个人。 幸好大奎明智,与那恶妇和离了,又变回孝顺懂事的乖儿子,他俩才能再回这逍遥地来。 怀念完了,前头还是没动,赖氏骂骂咧咧,陆奎眼睛都快瞪瞎了她也瞧不见,只能出声喝止。 赖氏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嘴,目光百无聊赖的乱转,冷不丁看到苏婧独自从后头走来,於是有了“下堂妇”那话。 赖氏向来习惯尖著嗓音说话,为了贬损苏婧,更是把声调扬得高高的,力求周边每个人都能听清。 她知道苏婧那个不要脸的又嫁了人,嫁的还是比自家儿子更大的官儿,可现在就这恶妇一个人,此时不算帐更待何时? 后面马车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前头僵持著的车驾隨从听到这话,快步上前向自家主子稟告。 萧北鳶挑起帘子看过去,吸了吸鼻子,“阿姐,那人是谁?” 尖下巴,吊梢眼,脸皮皱得跟烤乾的橘皮一样,一看就是棵坏了心的老菜帮子。 陆未吟轻描淡写,“陆奎老娘。” “哦……” 萧北鳶拖长声调,眼珠子一转,扭头下车了。 卫时月笑著拍了拍陆未吟手背,跟著下车。 陆未吟手肘支在窗台上,托腮看戏。 前方,苏婧循声看过去,见到赖氏的时候愣了一下,直到瞥见前头的陆奎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真是祸害遗千年啊老太太,还活著呢?” 用目光按住马车旁闻声欲动的侯府护卫,苏婧往前两步,眉梢微挑,脸上带著笑,丝毫不影响话里夹刀。 陆成贵多少有些顾忌,拽了拽老伴儿的衣袖,赖氏扭头瞪他一眼,又马上转向苏婧,“呸,没教养的东西。倒回去几年,你得跪著跟我说话。” 她一双眉毛生得极高,又稀疏,近乎是禿的,用碳棒硬生生描了两条细长凌厉的倒八字,愈发显得刻薄凶戾。 “母亲!”陆奎將人喝住,转头看向苏婧,语气软下来,“阿婧,母亲年龄大了,你莫要同她计较。” 他看到后头永昌侯府的人来了。 眼下还惹不起侯府,该低头时就得低头。 前头已经通了,他只想快些脱身。 苏婧抬头看向他,面色肃起,明明位於低处,眼里的压迫感却如同山势朝陆奎撞过去。 “她年纪大了,你也老糊涂了?本夫人身居二品誥命,你就这样同本夫人说话?” 陆奎喉头一哽,憋著火气下马来,单膝跪地,抱拳躬身,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末將陆奎,拜见……萧侯夫人。” 苏婧不叫起身,而是转向赖氏,“是这么跪著说话吗?” 陆成贵按著自家婆娘,“你別说话了!” 奈何按不住。 赖氏鬆弛的眼皮往上抬起,透出尖锐怨毒的目光,恨不得扒著车窗跳下去,“你这个恶婆娘啊,我儿曾是你的夫,你居然让他跪——啊!” 话没说完,一颗瞄准赖氏嘴巴的石子向上偏移,砸在了突起的颧骨上。 石子差不多蜜枣那么大,有稜有角,砸得在骨头上,都撞出声响来了。 “谁——哎哟!” 赖氏暴跳如雷,一语未毕,一把十来颗小一些的石子迎面砸过来,差点儿没把她眼睛打瞎。 萧北鳶走上前,拍拍手上的灰,冷眼瞪著赖氏。 云锦绣对襟袄的雪白狐绒领闪著珍珠般的细腻光泽,神色间透出高门贵女与生俱来的气势,“哪里来的老菜帮子,敢对我们侯府夫人不敬,饭不好吃,想吃巴掌是不是?” 苏婧没忍住笑出声来。 陆奎愤然抬头,虎目鼓瞪,“苏婧,你別太过份!” 苏婧轻嗤,“陆將军,行礼需端啊。” 陆奎气得太阳穴突突跳,咬著后槽牙道:“你给我等著!” 等侯府抄家灭族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车上,赖氏舔了舔被石子砸中的嘴唇,吐出一口沙子,看到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还跪著,知道惹上硬茬子了,当即捂著眼睛哭天抢地的嚎起来。 “没天理啊,大官儿家里的欺负我一个老婆子,打瞎我眼睛,要了命了!” “你!”萧北鳶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无赖,不禁气结。 卫时月拉过妹妹的手,拿帕子替她擦拭掌心臟污。 见小姑娘应付不了,苏婧正要上前,就听到卫时月不疾不徐的开口。 “来人。这老妇目无纲常,当街辱骂誥命夫人,给我拿下,押送京兆府依律论处。” 第169章 这辈子,他俩只有牌位能进京都 当街辱骂二品誥命夫人,以下犯上,属不敬罪,按大雍律,至少六十大板,徒刑一年。 年逾甲者可以纳银赎刑,但需事者谅解同意。 苏婧让护卫给京兆府尹赵有信带话,称赖氏年纪大了,牢子就別蹲了,纳银赎了吧。银两也不用给侯府,直接送去养济院,以充救济之资。 赵有信多精的人,一听即懂。 侯夫人这意思是,给了银子不坐牢,但板子还得打,就是年纪大了,得掂量著来。 陆未吟一行人回到侯府不久,正在万寿堂跟老太君说话,京兆府送来消息,赖氏的板子已经打完了。 不多,二十大板。 施刑的杖手已经儘可能收著劲儿,但还是够赖氏喝一壶了。 还剩最后三下,撑不住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醒来时,赖氏腰痛屁股痛,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人趴著,身下铺著软垫褥子,像在床上。 她第一反应是回到將军府了,可马上又觉得不对。 这怎么还晃晃悠悠的呢? 环视一圈,哦,是在马车上。 陆成贵盘腿坐在角落,见她醒了,也不说话,从鼻孔里哼哧出几股粗气,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赖氏也懒得搭理他,趴在垫子上,哑著嗓子哎哟哎哟的叫唤。 过了许久马车也不见停,她忍不住问道:“怎么还没到將军府啊?” 她知道京兆府的大概位置,离將军府也不算太远啊。 陆成贵忿忿回头瞪著她,一张老脸黑得像沾了锅底灰的腊肉,“还將军府,晚上睡觉枕头垫高些,看看能不能梦见吧。” “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赖氏支著手肘撑起上身,又马上疼得趴下去。 陆成贵光哼哧不说话,赖氏竖起耳朵,外头静悄悄的,一点儿京都城应有的动静都没有,很快反应过来。 要死了,那个不孝子不会又要把她送回老家去吧? “大奎呢?你把他给我叫来!” 赖氏嚷嚷著,见老头子不动,就自己喊,“大奎啊大奎,奎啊,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挨板子的时候赖氏把嗓子嚎哑了,声音听起来像用粗砂子揉过,还带著喘,说不出的难听。 “来不了,人家回將军府了。” 陆成贵再也压不住火,抬手在她刚挨过板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都是你这张破嘴!现在好了,那孽障说了,咱俩这辈子只有牌位能进京都,但凡还剩一口气,都得在老家待著,你现在高兴了?” “哎哟,你个老东西!” 赖氏骂完男人骂儿子,“哎哟,挨千刀的不孝子哦,自己亲老娘挨了欺负,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怂蛋。只顾自己吃香喝辣,没良心的玩意儿。老天爷有眼,您在上头可得看清楚了,日后也让他的孩儿好好还他这一报!” 大老远来一趟京都,啥啥没见著,领一顿板子又回去了,赖氏又痛又气,走一路骂一路。 殊不知她气头上这些话,在今后的某一天,老天爷通通都『成全』了。 將军府里,陆奎接二连三的打喷嚏。 虞氏捧著热茶来,脸上满是关切,“將军是不是凉著了,用不用找大夫来瞧瞧?” 人逢喜事精神爽,虞氏一双桃眼亮晶晶的,脸上瞧不出笑,却有悦色自眼中溢出。 嚇死她了,想不到陆奎回一趟老家,居然把两个老的给带到京都来了。 那俩可不是什么善茬,苏婧性子要是软一些,早叫俩老东西磋磨得骨头都不剩了。 好不容易熬死了陆晋坤,又熬走了陆欢歌,剩下个陆晋乾在京营,一个月才回家一趟。 陆奎惜命不再酗酒,也不打人了,终於苦尽甘来过上舒坦日子,若是俩老的真来了將军府,她怕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幸好虚惊一场,人刚进城,鞋底都没沾上將军府的灰,又给原路送回去了。 虞氏心里那叫一个舒坦,连带著看陆奎都顺眼了许多。 陆奎隨手揉了两下鼻子,“不用,老母亲路上骂我呢。” 他伸手想去端茶,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虞氏,眼睛倏地亮了一下。 虞氏的五官並不算美艷,但她的眼睛会说话,无论是抬是垂,皆有道不尽的百转柔情。 不像苏婧,好看归好看,但是性子太硬,乾巴巴的,没味道。 当初他就是一头栽进虞氏这双眼睛里,想方设法的把人迎回家当姨娘,后来又与苏婧和离,抬了她为夫人。 刚和离那段日子,美人在怀,那可真是比神仙还逍遥,手里抓著四个孩子,看著苏婧求而不得的样子,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直到苏婧嫁入永昌侯府,软硬兼施要走了陆未吟,他的神仙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將军府接二连三的出事,走不完的背运倒不完的霉,加上落下头疾,陆奎恍然意识到已经许久不曾好好打量过枕边人了。 此时一看,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刚与虞氏生情的时候。 瞧瞧这眼睛,柔得像一汪春水,唇上一点朱色衬得姿容明艷,发间步摇添采,连略暗的絳紫冬裙穿在身上,都只添沉静华贵,丝毫不显老气。 陆奎喉结滚动,扯过虞氏的手將人拉到腿上坐著,“夫人瞧著,愈发明艷动人了。” 粗糲大掌在腰间来回,他將脸埋进喷香的颈间亲吻摩挲,发出动情的喘息,丝毫没有注意到虞氏脸上如临大敌的神情。 虞氏努力不让身体绷得太紧,紧著嗓子应付,“哪有,將军惯会哄人家……呀!”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陆奎打横抱起来,阔步朝里屋走去。 “这半年诸事不顺,冷落了夫人,是为夫的不是,今日为夫一定好好补偿夫人。” 房门在身后关上,虞氏腹部绷紧,双手按在他肩前,明面上作攀附状,实际掌心施的却是抗拒力道,“將、將军,大白天的,这样不好……” “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 陆奎带著几分强势將人按在床上,急不可耐的上下其手。 战场下来,他身子落了伤,床笫间时常力不从心,难得来了兴致,必然得抓住机会,好好快活一把。 锦缎床帐簌簌抖动起来,雕床架来回晃动,不多时,帐內溢出半句哽咽般的喘息,又立刻被揉碎在窸窣摩擦的绸缎深处。 屋內软帐春深,屋外冬寒依旧。 云层像是冻住的烟,纹丝不动地凝在天际,阳光苍白,没什么温度。 院子里落了几只麻雀,还没翻到多少吃食,屋里已经安静下来。 虞氏嗓音微哑,娇嗔著唤了声“將军”,余音婉转,几乎能酥到人骨子里。 要了水清洗完毕,陆奎心满意足的睡去,虞氏收拾妥当从屋里出来,关上门,走向候在外头的丫鬟芳芳。 “夫人,没事吧?”芳芳面露担忧,甚至还藏著几分恐惧。 虞氏看了眼內室门,到了院子里才压低声音道:“放心吧,他不行。” 掌心轻轻扶上小腹,虞氏长舒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又笑著改口,“不对,是刚刚好。” 第170章 圣旨到,陆奎也到? 进城时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侯府眾人团聚的喜悦。 自打见到陆未吟后,老太君拉著她的手就没有鬆开过。 聊著聊著,不经意瞥见旁边一只厚实的狐绒手筒,老太君让人拿过来,拉起陆未吟的手塞进手筒里,眼角泛起湿意。 “你你瞧,这就是你从秋狩带回来的那些狐皮製成的手筒,可暖和了。” 萧北鳶坐在陆未吟另一侧,跟著把手挤进去,假装跟陆未吟说悄悄话,实际声音一点儿没压著。 “祖母可宝贝了,一点都不捨得给別人用,每次我一拿到她就要回去。” 老太君收起笑,假装生气,“不是不给別人用,是不给你用。” 说完,又转向陆未吟解释,“这丫头,套著手筒玩蜡烛,转眼工夫就燎掉一片毛。” 陆未吟哭笑不得,翻看手筒,疑惑道:“没有呀。” 萧北鳶拿头顶著她的胳膊装哭,“啊……祖母跟我换了,坏的在我那儿呢!” 陆未吟笑得肩膀直颤,在万寿堂待了许久,才回她的千姿阁。 新年余味未散,小院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 门廊下春联顏色仍艷,游廊柱子上掛著除夕时缠的如意结彩絛,檐下几盏红灯笼在风中轻旋,映得积雪微微泛暖。 心也暖! 尖尖采香一早就等在院门口,眼睛都望穿了,终於见到了期待已久的身影。 一个奔向小姐,一个奔向姐姐,再凑一块儿互相关心问候,姑娘们声音清脆,冷清了近三个月的小院终於再次恢復了生机活力。 进到厅里,四人聊了好一会儿才散,采香陪著姐姐回房收拾,尖尖叫人准备热水,伺候陆未吟沐浴。 屏风后,热气氤氳,陆未吟仰头靠著桶壁,被热水包裹的身躯久违的舒缓下来,愜意的长舒口气。 还是家里好啊! 在外头这段日子,都没机会好好洗一次澡,虽说没什么不適应,但是能过舒服日子,谁又愿意奔波顛沛? 身后传来沉闷的呼吸声,陆未吟再往后仰一些,看向鼓著腮帮子反覆呼气憋泪的尖尖,笑道:“想哭就哭,別憋坏了。” 尖尖稳了一下,头还没摇完,眼泪已经甩飞出来,再也绷不住,蹲下身將脸埋进臂弯嚎啕大哭。 她只知道小姐受伤,而且伤得很重,但想像不出来具体是个怎样的重法。 直至此刻,看到那一条条还没完全好的伤疤,她才知道小姐到底经歷过什么。 这么多伤口,小姐得多疼啊! 陆未吟转过身伏在桶壁上,手伸过去拍著尖尖的头无声安抚,眼眶跟著有些发热。 今天回来,阿鳶哭了,尖尖哭了,老太君动作倒是快,可还是被她看见偷偷抹眼泪了 就连向来深沉自持的大哥萧东霆,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都哽了一下。 万幸,她活著回来了。 陆未吟不敢想像,若是送回来的是一具布满刀伤的尸体,大家得有多难过。 她这条受尽陆家人轻慢蔑视的小命,如今可是很多人的珍宝呢! 沐浴完出来,尖尖顶著一双红肿的眼睛,拿来许多全新的衣裳首饰。 “这些都是老太君叫人送来的。老太君说了,人不在家,但东西不能少,回来就能穿。” 萧北鳶三身过年新衣,另配三套首饰头面,除夕新年元宵各一套,陆未吟一样不少。 指尖抚过正红织金缠枝牡丹的緙丝袄裙,缀在领口的雪白风毛又柔又软,灼得陆未吟心口发烫。 穿戴完毕,尖尖拿起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喜鹊登梅步摇,正准备往小姐乌髮里簪,就见清澜匆匆赶来。 “小姐,侯爷回来了,让你速速准备妥当,去正院接圣旨。” “怎么又有圣旨……”尖尖闻言愣住,不由得紧张起来。 上回就是半夜一道旨意把小姐给支南边去了,遭了大罪,这才刚回来,怎么圣旨又来了? 陆未吟早有预料,从她手中拿过步摇,对著镜子自己簪上。 皇帝著急忙慌把轩辕璟叫进宫,永昌侯也去了,必然有大事商议。 如今她已回京,被胡人伏击的事得儘快有个明面上的说法,否则待事情泄露到外头,必然会引起诸多猜测,第一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就是永昌侯府。 只要皇帝没有动侯府的想法,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而且在此之前,她与胡部確无关联,不怕人查,加上轩辕璟借最后一具胡人尸体拉出的由头,皇帝真心怎么想不清楚,至少表面上粉饰太平够用了。 收拾妥当,陆未吟穿园过廊,去往正院。 拐过游廊最后一折转角,透过廊壁鏤窗,依稀见那头人影重立,陆未吟眉心略紧,隱约觉得这架势似乎不太对劲。 过屏门来到正院,瞧见煊赫的仪仗,陆未吟垂手敛目,端在身前的手微微收紧。 怎么是太子来宣旨? 太子站在仪仗前,正在和永昌侯夫妇说话。 一身玉白织金袍,身前悬著枚玲瓏鏤雕玉佩,一手在前,一手负在身后,姿態挺拔气质斐然,眉目清润如春水初融,端方亲厚之余又不失储君威严。 听到脚步声,太子转身看向陆未吟,眼底掠过一丝惊艷。 这位侯府继女的事跡他听说得可不少。 出身將门,自小习武。大闹生父生辰宴,拒为琴姬跟轩辕赫大打出手,秋狩三试一鸣惊人等等。 哦,还猎了头熊。 原以为是个身强体壮膀大腰圆的母夜叉,没想到是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挺漂亮,就是气质太过疏冷,明明穿著艷丽红裙,眉眼却冷得像一块冰。 比絮儿差远了。 见陆未吟到了,永昌侯领著她上前与太子见礼。 陆未吟正要福身,太子抬手虚扶制止,“陆小姐不必多礼,伤势可好些了?” 笑容得体,语带关切,让人觉得亲切的同时又不会显得太过亲昵,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前世一模一样,装得特別好。 不多时,老太君和萧北鳶到了,但还差萧东霆和卫时月,宣不了旨。 陆未吟耐著性子应付,看著轩辕曜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背地里干尽丧天良的齷齪事,手指关节捏得泛白。 外头传来脚步声,眾人下意识看过去。 还以为是萧东霆夫妇到了,谁知来的竟是管家。 “侯爷。”管家上前稟道:“陆奎陆將军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找未吟小姐。” 第171章 上门送礼,寧华郡主 陆未吟难得有摸不著头脑的时候。 陆奎跑到永昌侯府来找她,这可真是稀奇。 就算是因为赖氏挨板子的事想出气,也该私下里找她才对,怎敢登门来找晦气? 永昌侯看了眼苏婧,之后才转向陆未吟,询问她的想法,“阿吟,你要见吗?” 陆奎毕竟是陆未吟的生父,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思量,在这方面,他尊重陆未吟的决定。 “既是要事,那就见见吧。”陆未吟神色如常,不辨喜怒。 她倒要看看,陆奎的十万火急到底有多急。 永昌侯点点头,吩咐管家,“请陆將军进来。” 不多时,陆奎匆匆赶到。 还未跨进正院,就看到诸多朱衣內侍分列道旁,四爪蟒纹旗隨风而动,將整个侯府笼入一片天家威仪之中。 当初荣立战功归来,陆奎是进宫受的封赏,还从来没在宫外见过这么大的宣旨阵仗,可见此圣旨的內容一定非同小可。 进到正院,见正在摆香案,证明还未开始宣旨,陆奎鬆了口气,上前向太子见礼,之后又转向永昌侯。 永昌侯面色黑沉,態度冷淡得甚至有些不客气。 他一回来就听说了城门口发生的事,儘管陆奎老母挨了惩处,可自家夫人也是实打实的受了委屈,自然给不了陆奎好脸色。 其他人因为陆未吟以前在將军府受了委屈,见到陆奎也都垮著脸。 恰在此时,卫时月搀著萧东霆疾步走来。 来的路上,萧东霆踩到洒水凝冰的台阶摔了一下。 他是摔疼了,卫时月是嚇坏了,俩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加上怕耽误宣旨,故步伐急促。 陆奎再次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陆未吟一回京,太子就声势浩大的带来了圣旨,必然与胡人有关,萧家人又都是这个表情,可见这圣旨肯定是来收拾永昌侯府的。 来了来了,永昌侯府要倒霉了。 陆奎压住心底的雀跃,等礼节周到的见完礼,最后才走向陆未吟,装出痛心又无奈的样子,拿出一纸文书递过去。 “这是断亲书。”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陆奎沉声一嘆,“陆未吟,你既隨母改入他人门庭,陆家宗祠便供不得你这盏灯了。你的姓名已自族谱除去,断亲书在此,往后婚丧嫁娶荣辱生死,皆与陆氏无涉。至於你以往犯下的那些忤逆狂悖之行……罢了,不提了。” 幽沉的目光看向陆未吟,又用余光带了下旁边的太子,言下之意是我给你留著脸呢,你最好识趣一点莫做纠缠,否则我就当著太子和萧家人的面都给你抖出去。 陆未吟没看到他的暗示。 她正忙著检查断亲书呢。 看看该签的名该落的印都齐了没,可別白高兴一场。 苏婧和萧北鳶快步走过去,一左一右凑在陆未吟旁边看。 嗯,內容写得很清楚,陆奎父子和族长都有落名捺印,另外还落了不少其他族老的名字。 是真的! 苏婧母女惊喜对视。 这这这……天降大礼啊! 萧北鳶最为开心,碍著太子在,才收敛著没乐出声来。 好哎,以后阿姐就是她一个人的阿姐啦,再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妹妹来同她抢姐姐啦。 萧东霆夫妇俩对视一眼,紧绷的唇线也因此鬆弛不少,永昌侯陪在老太君身侧,母子俩嘴角扬起如出一辙的弧度。 前几天新年祭祖,他还在跟老太君说起陆未吟入族一事。 人来了侯府,但名字在陆家族谱上,多少有些不成章法,没想到这个问题居然自己就解决了。 早知道陆奎是来送礼的,他就稍微客气一点了。 陆奎说完便转向旁边太子,由此错过眾人的神色变化。 恭敬拱手,决然间又透出两分苦涩,免得太子觉得他太过无情。 “刚好今日太子殿下在此,臣斗胆,请殿下做个见证。这丫头自小便依恋她母亲,与臣亲缘淡薄,少有言语,如今又入了他人门庭,臣也只好做个了断,日后各自为安,也省得牵扯不清。” 言下之意,我这女儿同我不亲,她做了什么犯了什么,可跟我没关係。 年还没过完,上赶著来给女儿送断亲书,太子也是大开眼界。 短暂惊诧后,他很快明白过来。 这陆奎肯定是在哪里得知了陆未吟被胡人伏击一事,怕受牵连,所以才著急忙慌过来送断亲书。 好个明哲保身啊! 太子心下暗嘲,余光飞快扫过转惊为喜的萧家人,面上正色劝道:“陆將军,孤今日恰好碰上,便多一句嘴。血脉二字,岂是笔墨能彻底勾销的?还望將军慎重三思。” 短暂沉吟后又说:“孤认为或可暂缓一日,若將军明日心意仍坚,孤亲为你这断亲书鈐印,也算是全你父女最后的体面。” 陆奎眼前一亮。 若能得太子鈐印,那这亲就断得更为彻底了。 於是他更加坚定的表达了自己断亲的决心! 陆未吟闻言,缓步过来,敛衽福身,將断亲书平举过眉,“臣女恳请殿下落印为证。臣女既择母恩,合该与陆氏一族有个了断。” 永昌侯反应迅速,已经让人去取印红了。 太子装模作样互劝两句,然后摇著头,状似惋惜的嘆口气,拿出隨身携带的印章,沾上印红,在断亲书空白处落下鲜红的朱印。 至此,陆奎的心彻底落地,一抬头,见萧家人乐呵呵的簇拥著陆未吟,心下冷哼。 笑吧笑吧,马上就要笑不出来了。 待此间事了,迎旨的香案设好了,人也齐了,太子摆仪正冠,展开明黄捲轴。 铺砌规整的方砖地扫得纤尘不染,永昌侯携家小跪地恭迎圣旨。 陆奎成心看好戏,没人赶他,他也就跟著跪下,听听圣上到底要怎么处置永昌侯府。 北风萧萧,將香案上飘起的青烟扯得七零八落。 太子飞快扫过面前眾人,目光在陆奎脸上多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落回手中圣旨上,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永昌侯继女陆未吟,毓秀名门,有勇有谋。南下賑灾仁恤黎庶,临危御寇勇诛其狂……” 陆奎眉头紧锁,越听越不对。 这怎么还夸上了? 脑子还没开始转,就听到太子念:“兹以金册金印,封尔为寧华郡主,食邑八百户。钦此!” 第172章 重叠前世轨跡,大雍出兵伐乌 一个寧华郡主,把陆奎砸得晕头转向,连怎么上的马车都不知道。 陆未吟居然成了郡主,还是有食邑的郡主! 不像陆欢歌的静贞郡主,光领个郡主头衔,半点福都享不著,还得困在奉心堂苦修。 这是真真正正的郡主,尽享尊荣,风光无限,而他刚刚,给她递了断亲书…… 马车里,陆奎双手死死按在腿上,额角青筋虬结暴起,突突跳动,好似绷紧欲断的弓弦。 脑袋发胀,双耳嗡鸣,脑海中浮现出宣读完圣旨后太子那同情又无奈的目光,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像是即將炸开一般。 砰砰砰。 车壁被砸出闷响,隨行护卫疑惑看过去,下一刻,怒虎咆哮般的声音传出来,“来人,速去京营,把陆晋乾那个孽障给我叫回来。” 另一边,永昌侯送完太子折返回正院,眾人已经散了,只有苏婧在这儿等他。 风很大,她却纹丝不动的立在院子里,玄色锦袄领口的银狐风毛將一张脸衬得愈发雪白冷峻,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冻云。 “夫人。”永昌侯快步迎上去,將冰冷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拥著她往里走。 见到丈夫,苏婧紧绷的眉心鬆了一瞬,又很快蹙起,“侯爷,这一出,究竟是冲阿吟来的,还是冲侯府来的?” 永昌侯面色凝重,“不管冲谁,咱们都得早做打算。” 今日在宫中,皇帝太子昭王齐聚,另有內阁、御史台、兵部刑部各司主官,就陆未吟遭胡人伏击一事做最后定论。 自事情报上京都后,明里暗里的调查就一直没断过,今日天子金口拍板,胡人潜境意图不轨,陆未吟杀敌有功,应予嘉奖。 嘉奖有一百种方法,没想到居然是赐封郡主。 这封圣旨,不仅向天下人昭示了皇帝对永昌侯府的信重,亦將陆未吟继女的身份抬到了超出侯府小姐的位置,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两人迈进正厅,苏婧落坐,永昌侯望著妻子,带著几分深意问道:“阿吟可有心上人?” 苏婧没瞒著,点头,“有了。” 夫妻俩对视片刻,不用说透,永昌侯便已猜到是谁,坐到旁边无声嘆息,沉思许久后起身,將手伸过去,“走,咱们去见见母亲。” 老太君回到万寿堂,手里的茶盏端到凉了也没喝一口。 见儿子儿媳过来,她將茶盏放下,让人换了热的送来,而后屏退左右,三人在一处谈了许久。 接完旨,整个永昌侯府,只有萧北鳶在为陆未吟当上郡主而欢喜。 卫时月虽然参不透朝堂上的弯弯绕,但也知道击杀胡人得来的这顶郡主华冠没那么好戴。 天色渐晚,朔风愈发疾厉,深灰云层厚重低垂,压得飞鸟绝跡。 千姿阁里,灯盏相继亮起,陆未吟坐在桌案前抄书练字,明黄圣旨就搁在案头上,捲轴周身被捏出深浅不一的褶印。 纤薄的唇抿成直线,隨著笔尖而动的乌黑深眸凝冻成冰,自周身溢散开来的寒意比当下的深冬还要凛冽几分,连身上正红色的织金年服都跟著黯淡下来。 她算到圣旨是来传达嘉奖,却没算到是赐封郡主,还是寧华郡主。 原以为已经改变的轨跡,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折回去,与前世重合。 有了前世之鑑,她几乎瞬间勘破了皇帝的心思,他想让她当太子妃,以此为太子笼络到永昌侯府这个助力。 前世,因有胡部战乱,武將开始受到倚重,所以皇帝盯上了她这个新封的镇国大將军之女;而今生,战事未起,太子在南州雪灾一事上出了差错,皇帝要为他纳贤,又盯上了她这个永昌侯的继女。 有了她,便可拿捏母亲,永昌侯爱重母亲,势必会受其影响,再潜移默化的归入太子阵营。 再者,皇帝应该对她確有那么几分真心的赏识,所以才没有去打萧北鳶的主意。 抄完一篇,搁下笔,陆未吟紧绷的唇线鬆了松。 这么看来,倒也不是全是坏事,至少帮阿鳶挡了一劫。 而且皇帝对她的赏赐越震撼,对胡部的动作就会更大,她猜测,很可能会出兵伐胡。 但不管怎样,东宫那个火坑,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跳了。 让尖尖將圣旨和练字的纸都收起来,陆未吟绕过桌案,走去软榻时不自觉的朝后窗瞟了一眼。 刚坐下,端起茶还没喝,外面传来说话声,紧接著采柔挑帘进来。 “小姐,二公子三公子和四小姐来了。” 陆未吟想起来,明日是元宵,萧南淮萧西棠必然会安排休沐,今日下值就直接回府了。 她起身出去,將人迎到厅里。 “阿姐,你还没歇著呢。”萧北鳶声音清脆,像只欢快的黄鸝。 萧家兄弟俩归家后,先后去向祖母父亲问了安,知道陆未吟已经回府,惦记著她的伤势,想过来探望一二,又思及天黑,便把萧北鳶一併叫上了。 采柔采香奉上茶盏,四人各自落座。 萧南淮先问了陆未吟的伤势,又恭喜她荣封郡主,神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只是人瘦了不少,下頜轮廓变得十分明显,显出几分清冷来。 一双眼睛也深了许多,像是藏了心事,倒是和当初的萧东霆有些像。 陆未吟刚答完,萧西棠就急著问道:“那你现在成了郡主,是不是就要搬出去住了?” “啊?”萧北鳶急了,“为什么呀?” 萧西棠“嘖”了一声,“郡主自然得住她的郡主府啊!”他列举了几位郡主,“你看看,人家哪一个不是有自己的郡主府?” 萧南淮倒是没想到这一层,闻言,眸光倏地一暗,似有万般思量飞快闪过,又迅速恢復正常,投向陆未吟的目光只剩下好奇。 萧北鳶顿时变成霜打的茄子,肩膀垮下去,小脸皱成一团,“阿姐,真的吗?” 怪不得大家接完圣旨之后並没有很开心,原来是因为这个呀。 “別听他瞎说。”陆未吟笑著安慰,“圣旨上並未赏赐府邸,这便是恩准仍居本家的意思。只不过依照礼制,我这院子应该会扩一扩,另开通街门户。” 前世在將军府便是如此。 听她说完,萧北鳶立时转忧为喜,跑过去抱住她肩膀,亲昵的挨在一起,“只要阿姐不搬出去,怎么扩都行。” 反正侯府够大,有的是地方! 陆未吟不搬出去,萧西棠心里也高兴,面上绷起眉眼逗妹妹,“等她单独开了门户,咱们见她就得递拜帖等通稟了,可不像现在这样说见就能见。” 不等萧北鳶作出反应,陆未吟拉著她的手抢先说:“別人都不用,就他,让他一个人等通稟。” 萧北鳶乐得大笑,连声说好。 萧西棠端著茶盏,故作深沉的摇头嘆息,“出去一趟,把良心都给跑丟了,亏得我……哼!” 之后的话,萧西棠没说完,但陆未吟心里清楚。 萧北鳶同她说过,萧西棠休沐回家,得知她在南州受了重伤,当即便要回京畿卫告假奔赴南州,最后因为萧东霆大婚在即,才被永昌侯给拦下了。 得兄如此,是她的福气,这份情谊她永记於心。 於是陆未吟又笑著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后三哥来,提前让人知会一声,我好去门口迎你。” 萧西棠还是哼,唯有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实在压不住了,便转向萧南淮,本想隨便聊点什么转移话题,思绪一转,还真想起个事来。 “对了二哥,年前有一回我去御林军办事,想著顺道看看你,何尧说你告了五日假,你上哪儿去了?” 之后几回见面,不是大哥成婚,就是过年,他一直没想起来这事儿。 萧南淮低下头喝了口茶,如常道:“哦,一位外地同窗成婚,邀我去喝喜酒。” “这样啊!” 萧西棠隨口应答,很快又逗萧北鳶去了。 察觉到陆未吟的目光,萧南淮坦然回望,陆未吟笑意不减,若无其事的与之閒聊起来。 萧家四个孩子,她与萧南淮相处最少,因此少了几分亲近,但她没有忘记,这个温和亲切的二公子始终以礼相待,还曾出面维护,从来不曾冷落过她半分。 前世陆欢歌说萧南淮染指继妹,初时確实觉得有些怪异,可转念一想,萧家这么多人,谁又得过陆欢歌一句好话? 好与不好,皆得她自己去感受分辨,因此对萧南淮,她並不曾生出芥蒂。 四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萧南淮这才带著弟弟妹妹告辞,免得扰了陆未吟休息。 采柔跟著尖尖一起进来伺候清洗更衣,陆未吟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母亲来过,只是见他们聊得正开心,就没进来。 “小姐,方才星扬也来了一趟。”采柔递上一张字条。 陆未吟看过后,將纸条捏成团攥在手心,心口狠狠震了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已经决定借潜境一事出兵伐胡,镇胡部不轨之心,扬大雍国威。 而且此番出兵,皇帝点明要討伐乌桓部。 第173章 国贼不好抓 胡地共有九部,巴那尔等人入境前將身上的部族徽记刺青整块割掉了,无从查起,於是出兵打谁,成了下一个问题。 眾臣各执己见。 轩辕璟自然是想往乌桓部上引。 若能一举灭掉乌桓部,杀了哈图努,陆未吟一直担心的九部统一挑起战乱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他无权干涉此事,说太多反而引人怀疑,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裴肃身上。 裴尚书果然不负所望。 之前陆未吟设计了一出无头沙雀,製造出胡人潜伏京都的假象,之后兵部联合镇岳司、京兆府明察暗访,將京都城从头到尾筛了一遍,还真揪出几个胡人细作。 也不知真假,反正其中有人招供自己来自乌桓部。 镇岳司新任指挥使魏平安重提此事,裴肃顺势附和,乌桓部新首领哈图努挑起九部大战,若出兵伐乌,还可借替胡地平定內乱之名,更加名正言顺。 既然要打,那就先把最有可能咬人的那头狼打了。 狼群无首,剩下的也就不足为虑。 皇帝一想,反正也不知道打谁,那就拿乌桓部开刀立威。 对陆未吟来说,这个消息简直比陆奎主动上门送断亲书还要惊喜。 她正担心以轩辕璟的立场,不好把火引去乌桓部身上,没想到这么顺利。 这天晚上,陆未吟又一次梦到了伏龙城。 只是这回的伏龙城和以往梦到的很不一样。 没有杀戮,没有惨叫,没有死亡。 也没有人。 朔风卷过城门楼,积雪覆著黄石墙,冰棱如利齿垂掛檐下。 空城寂巷,毫无人烟。 陆未吟猛然间惊醒,胸口剧烈起伏著,额头后背冷汗涔涔。 不知为何,那死寂的空城,竟比以往屠城的血腥场面更让她觉得可怕。 翻身坐起,陆未吟挑开帘子,穿鞋下床。 天还没亮,她放轻动作,免得吵醒其他人。 点了灯,披上外袍坐到桌前,备好纸笔,开始抄书练字。 前世养成的习惯,纸墨的味道对她来说有神奇的安抚作用,字跡落成,心绪一点点平復,心境也逐渐澄明。 自从和轩辕璟互相道明心意,又各自坦白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这些时日她確实是有些分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对皇帝的厌恶里,总感觉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君主根本不配她殫精竭虑。 远在南州又做不了什么,加上心澜初动,她总是会不自觉的將注意力放到轩辕璟身上,心疼他,想对他好,在正事上便不由得懈怠了。 儘管知道胡人潜境的背后有国贼策应掩护,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琢磨,只与轩辕璟简单討论过两回就不了了之了。 这样子可不行! 既已回京,心也要跟著收回来,先把大事了结,至於他……来日方长。 等尖尖按著平日的点儿过来叫醒,陆未吟已经满满当当写了好几篇,也在脑海中將当下局势仔细梳理了一遍。 国贼…… 前世与胡部的仗打得那么艰难,不知是否有这贼的手笔。 再回到当下,既有国贼与乌桓部暗中勾结,那在大雍即將出兵討伐乌桓部的时候,这贼会做点什么? 能將六个胡人从北地弄到南州,还潜藏了那么久,此人必定势力不小,哪怕择定攻打对象时他没在场,也一定会很快掌握消息。 那么下一步,应该就是示警。 陆未吟眉心紧锁。 能將消息送去胡地的人太多了,各种途经和方式,根本没法堵。 暂时想不到好解决的方法,陆未吟將此事写到信上,吹哨唤来星起,让他带给轩辕璟。 坦诚的好处便在此刻显露出来,一个脑袋想不出办法,就多找个脑袋来想,群策群力永远强过单打独斗。 今日元宵,轩辕璟天没亮就进了宫。 上午宗庙祭祖,中午皇室家宴,下午更换吉服,做好准备参加晚上的元宵宫宴。 终於,夜幕降临。 千盏宫灯次第燃亮,映得飞檐斗拱流金溢彩,大殿中百官依序跪坐,锦袍在光海映照下泛起点点微光。 高处御座上,九龙衔珠的灯树灼灼如昼,照出皇帝脸上仁厚与威仪並存的笑意。 目光投向阶下右侧的轩辕璟,凝望著那张与他母妃相似的眉眼,皇帝无声嘆息。 一双眼睛深沉似墨潭,映著万丈宫闕的烛火,飞快掠过心疼和倦怠,旋即又被身上沉重的责任压入心底深埋起来。 视线略移,於左侧太子身上短暂停驻,再由近及远,看向稍后位置的永昌侯。 待永昌侯察觉到看过来,皇帝抬了抬手中金樽,笑容亲切。 繁琐无趣的宫宴刚至半程,永昌侯府的元宵团圆宴已经结束了。 萧北鳶著急去看鰲山巨灯,老太君也不扫孩子们的兴,吃完就放他们出去玩儿了,自己则和苏婧一起,叫上邱嬤嬤清澜,围一桌打牌。 陆未吟和萧家四兄妹一起,加一个卫时月,带著各自的丫鬟小廝,乘马车前往御街。 待车影消失在拐角,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从阴影处闪出来,疾步跟了上去。 第174章 灯架倒塌,兄弟关係成谜 萧西棠还没把陆未吟当初写的武考宝典研究透,厚著脸皮坐在车架上,缠著陆未吟讲解兵法,气得萧北鳶无数次想把这个扫兴的傢伙踹下去。 兵法没聊几句,俩人倒是一路闹个没完,陆未吟见怪不怪,在旁边乐呵呵看戏。 萧南淮骑马跟在旁边,时不时喊两句,免得俩人闹急眼。 还没到御街,马车堵得走不动了,一行人下车下马,步行前往。 萧北鳶一眼就看到远处的鰲灯,发出一连串的惊嘆。 今年的鰲灯比往年更高,万千灯彩层叠堆砌成巨鰲仙山,缀满琉璃金玉,焰火流光自鳞甲间倾泻而下,將御街照得恍如白昼。 灯山巔顶,机关牵动著木偶仙人执壶斟酒,还有栩栩如生的仙女在甩水袖。 萧北鳶眼睛都快飞出去了,迫不及待的拽著陆未吟往前挤,“快阿姐,咱们到前面去。” “著什么急呀,鰲灯又不会飞。”萧西棠挤到俩人中间,把萧北鳶拉开一点。 伤还没好呢,一会儿再把胳膊拽掉了。 萧北鳶还是急,“不会飞,但是会坏。” 去年就是去晚了,有些都不动了。 萧南淮回头看了眼后方缓缓跟来的萧东霆夫妇,对萧西棠说道:“阿棠,你陪她去前头吧,我们慢慢过来。” “好好好,我们在鰲灯那儿等你们。”萧北鳶连声应著,拉起萧西棠就走。 各自的丫鬟小廝跟著各自的主子,下车时一大群人,走著走著就成了前中后三拨。 陆未吟与萧南淮同行,走走看看,隨意聊著天,倒也愜意。 到了御街口子上,见萧东霆他们没跟上来,萧南淮让贴身小廝长松去看看他们走到哪儿了,自己则和陆未吟到旁边摊子上去看猜灯谜。 木头搭的灯架,顶上一条条横樑,再铺上一张竹子编的网,各式各样的灯便掛在这些网格的十字交叉处。 陆未吟的目光被架子中间最大的走马琉璃灯吸引。 六面绢纱上彩绘著不同的草,碎玉玳瑁覆盖灯骨,外罩琉璃,在灯光映照下璀璨生辉。 走到灯下,陆未吟仰头定睛去看垂落的谜笺,眼前的琉璃灯忽然极速放大,竟是在往下掉。 她下意识退身闪避,此时才意识到,掉的不是那盏灯,而是整个灯架都在朝头顶倾斜压下。 掛著上百盏灯的木架轰然倒塌,引起惊叫声无数。 萧东霆和卫时月听到动静,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倒塌的灯架旁,穿缕金百蝶穿锦裙的陆未吟屈膝跌在地上。 无需吩咐,长松和流光狂奔而来。 陆未吟撑著膝盖站起,转身看向灯架下,急道:“快,救人。” 灯架压下来,她第一反应是抬手去撑。 然而架子下的人,只有她和萧南淮是这个反应,其他人不是嚇得往下蹲,就是往外跑。 木头架子,还掛了这么多灯,凭两人之力必然撑不住,她便也想拉著尖尖往外跑。 然而架子压得太快,还剩最后两步,已经到了头顶。 关键时刻,有人从身后用力推了她俩一把。 陆未吟跌出架子,回头看到推她的萧南淮被压在下头。 围观眾人通力合作,很快把压在灯架下的人都救了出来,因为大家一起分担了重量,除了两人被砸破头,其他都是一些轻伤。 歪斜的灯很快燃起来,方才还绚烂夺目的灯谜摊转眼成了一片火海。 等巡城队和防火队赶到,火势已经减小,只剩灯骨还在烧。 摊主坐在旁边哭天抢地拍大腿,陆未吟仔细打量,又看向旁边烧得漆黑的灯架,面色微沉。 萧东霆走得太急,直至萧南淮被长松搀扶到安全处,他都还没喘匀气。 “怎么样,伤哪儿了?” 萧东霆扫过几人,眉头拧紧,声调並不高,然而扬起的尾音里却莫名带著一股指责意味。 萧南淮头髮微散,脸上被灯烫红了一块,胳膊不自然的往下垂著。 张嘴正要说话,就听见萧东霆又道:“这都逃不出来,在御林军待得骨头都生锈了?” 陆未吟绷著脸上前,“大公子说错了,是我骨头生锈了,连累了二哥。” 拢共也没叫几回大哥,此时心里憋著火气,又改回去叫大公子了。 卫时月都快把萧东霆的衣袖给拽破了,见他还要说话,抬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萧东霆疼得一激灵,又不好表现出来,臭著一张脸咬牙硬挺著。 卫时月给陆未吟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再扭头对萧南淮道:“你大哥这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 萧南淮扯了扯嘴角,“我知道的,大嫂。” 出了这样的事,鰲灯肯定是看不成了,几人打道回府,又另叫人去寻萧西棠萧北鳶他们。 回到侯府,请大夫来看过,萧南淮胳膊脱臼,得养上一阵子。 老太君连夜著人去御林军替他告假,待大夫给他固定好胳膊,又陪著说了会儿话才走。 宫宴散后,永昌侯从宫里回来,得知此事,先去乘风轩看过萧南淮,再折到千姿阁,看看陆未吟有没有伤著。 苏婧正在这儿陪著。 陆未吟搂著母亲的胳膊,將事后萧东霆的反应说了一遍,著实有些费解。 “母亲,您说他们兄弟俩,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 苏婧摇头,“这个我可不知道。” 陆未吟忽然想到件事,挺身坐直,在手背上比划了一下,“母亲,二哥这儿有一条长疤,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第175章 谁也別想打她的主意,除了他! 永昌侯在苏婧嫁进来之前,同她说起家里人,简单提过两句萧东霆萧南淮兄弟俩之间的旧事。 说是有一年,恰是侯府先夫人江氏的忌日,染了风寒在屋里养病的萧南淮也不知是病糊涂了还是鬼迷著了,忽然跑进祠堂,將江氏的牌位拿下来摔到地上,刚好被去祠堂给亡母守祭的萧东霆撞见。 等大人听到动静赶过去,只看到萧东霆双手提著供奉在祠堂的太祖皇帝所赐节鉞剑愣在一旁,萧南淮浑身是血的在地上打滚。 “听侯爷说,当时他们一个十岁,一个七岁。”苏婧轻拍女儿肩膀,语气如常。 “男孩子闹急眼了,又不懂事,下手没个轻重,没什么稀奇。亲兄弟,也不至於因为这点陈年旧事就一直耿耿於怀,放心吧。” 琉璃灯的光照著苏婧脸上的豁达,双眼明亮,只在垂眸的瞬间掠过一丝深沉,又在抬眼时悉数隱去。 “母亲放心,我就是好奇,隨口一问。”陆未吟將头靠在母亲肩上,目光隨意垂落。 在亡母忌日上,七岁的孩子突然跑到祠堂损坏母亲牌位,要说背后没点缘由,陆未吟是不信的。 而且她觉得,母亲很可能知晓內情,但是不便让她知道。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事不关己,比起这个,她倒是更加惊讶萧氏一族祖荫之深。 祠堂里居然供著太祖皇帝所赐的节鉞剑。 节鉞剑又称天子剑,也不知道当初萧家老祖宗立下了多大的功绩,才能得到如此至高无上的恩赏。 母女俩说著话,采香来报,永昌侯来了。 俩人去到外间,永昌侯先是询问陆未吟可有受伤,而后告知京兆府已经查明,这是一起因架子没搭结实引发的意外,摊主以及负责该区域的监造皆已下狱,將按律问责。 黑眸深沉,陆未吟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计较。 意外?她可不这么觉得。 继女院中,永昌侯不便久留,谈完正事便携夫人离开。 陆未吟正打算交代采香去办点事,后窗传来节奏熟悉的叩响。 清冷如玉的面容上,前一刻还沉著万般思量的眼底好似春冰乍裂,漾开一池瀲灩的星光。 屏退屋里的人,关门熄灯支窗,夜风送入一阵浅淡的酒气,之后才有身影自暗处显现。 轩辕璟已经换下吉服,挺拔身姿束在暗纹墨衣之下,皓月当空,將清俊的脸照成朦朧的冷白。 “伤著了吗?”他压低声音问。 手抬起来,下意识想去抓陆未吟搭在窗欞上的指尖,最后又旁落,在窗欞搭了一下便垂下去,於袖中微微蜷握。 原打算明日约她在九荑居相见,谁料回府后听说了灯架倒塌一事,儘管知道她无碍,但是总要亲眼见见才放心。 “我没事,就是二公子伤了胳膊。”陆未吟摇头,接著道:“你既来了,便叫人盯一下那个摊主。方才侯爷过来,说京兆府查明是意外,我觉得不是。” 御街的摊子不是隨隨便便搭的,而是有数名监造分区域管理,搭好后还会进行检查。 灯架四根柱子,顶上没撑稳塌下一角尚且可以理解,可四根柱子一起倒,整个架子往下砸,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个摊主的反应也有点怪。 哭得很惨很大声,大腿估计都拍肿了,但是总给人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出了这么大的事,损灯折银不说,还伤了人,得问罪,脸上却只有伤心,瞧不出半点慌张。 轩辕璟严肃起来,“冲你来的?” 陆未吟蹙眉想了想,“好像也不是。若是冲我来的,图什么呢?” 即便她被压在下头,无外乎也就是跟萧南淮一样受点伤,又要不了命。 冲萧南淮去的也不像。 若不是救她和尖尖,萧南淮早出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也可能是她太敏感,或许真就是她和萧南淮运气不好,刚巧碰上了。 但她总觉得背后藏著些什么,不弄清楚心下难安。 轩辕璟把事情接过去,“不琢磨了,我派人盯著。” 若真有问题,必然能揪出来。 陆未吟点头,又同他说起勾结乌桓部的国贼,最后话题一转,来到她新得的郡主头衔上。 自赐封郡主的圣旨送到,一时间贺帖无数,侯府以郡主伤势未愈为由统统拒了,送来的贺礼也一概没收。 人多事杂,若有人动歪心思,防不胜防,索性一块铁板挡回去,不给別人找茬生事的机会。 另一方面,轩辕璟自然也能勘破皇帝的心思。 一线薄唇抿作青峰出鞘前的弧度,既无笑意也无怒色,话音却无比坚决,“谁也別想打你的主意。” 除了他! 听出弦外之音,陆未吟眉梢轻抬,“你想怎么做?” 轩辕璟望著她,双眸如同潭面冰封般平静,“既然太子已有心上人,自该成全他才是。” “你想让赵絮儿当太子妃?” 轩辕璟点头,“郎有情妾有意,她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赵家无势,帮不上什么,说不定还会拖后腿。 陆未吟觉得不太可能,“皇后不会答应的。” 如若不然,凭太子对赵絮儿的坚持,前世也轮不到她去坐太子妃的位置。 轩辕璟眼眸低垂,“她说了不算。” 待他將计划一说,陆未吟眼睛倏地亮起,真心实意道:“王爷高明。” 她的性子,更多倾向於兵来將挡水来土掩,主动出击还得看昭王殿下。 轩辕璟笑起来。 他很享受这种时刻,再也不用单打独斗,两个人为了相同的目標披荆斩棘排除万难。 最重要的是,谁也不依附谁,各有所长,势均力敌。 眼看时间不早了,他又交代,“这段时间我会比较忙,太子动了不少手脚,想把胡人的事栽到我头上,还得些时间与他周旋,顺道帮他把太子妃定下来。你若有事,直接让星扬星起送信,办事要用人手也儘管找他们。” 陆未吟没跟他客气。 她相信轩辕璟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也不会含糊。 俩人各自再叮嘱几句,说完正事,轩辕璟就走了。 深夜探窗,怎么说都不妥,而且侯府人多眼杂,万一叫人瞧见,有损姑娘家的清誉。 说到底,还是得想办法快些把人娶回家才行。 陆未吟不知道轩辕璟在想什么,落下窗,正打算点灯叫人进来伺候清洗更衣,忽听得身后窗户再次被叩响。 第176章 太子借庆生表露心意? 极短的两声,依旧是轩辕璟叩窗的节奏。 陆未吟只当他是有话没说完,走过去再度將窗支起,却没见著人,只有窗欞外沿横放著一个细长的匣子。 拿进来亮灯打开,里头是一柄剑。 剑身细窄,仿佛是掺了星河寒芒淬链而成,剑脊遍刻霜纹,映著琉璃灯的冷光,如一泓清冽秋水,凛寒毕露。 剑格处嵌著颗殷红宝珠,恰似雪地里落下的一滴心头血,亦如她眼尾那颗胭脂痣。 匣中还有一张硃砂笺,上书:愿卿身似棲云剑,玉骨錚錚破万尘。 十七岁的赠礼,愿她轻盈如云安棲锦绣丛,亦能心有锋芒劈开人间浊。 剑芒入目,被笑意一点点染得温软。 陆未吟此时才想起来,待过了子时,便是她十七岁的生辰。 这是她来到侯府的第一个生辰,也是脱离陆家的第一个生辰。 或许因为心有期待,第二天,陆未吟醒的比平时早一点。 天还没完全大亮,晨雾如绢,漫过院墙,將檐下那盏彻夜未明的灯笼洇成一团昏黄,连带著院中树木也只剩一点墨影。 尖尖捧来新衣裳,“夫人交代了,小姐生辰穿这个。” 陆未吟依言换上。 海棠红暗绣百锦裙,领口袖缘滚了一圈银白狐绒,衬得颈项纤秀。 腰间垂下两条三彩絛带,缀著细小的珍珠流苏,行进间珠光盈动,又不会显得过於华贵炫彩。 陆未吟坐在妆镜前,即便嘴角並没有明显上扬,亦有喜色自眼角眉梢泄出。 尖尖望著镜中明艷姝丽的面容,笑道:“我发现小姐从南方回来后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尖尖给她梳著乌黑的长髮,“好像更鬆快了。” 不像以前,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未吟眼中笑意彻底扩散至整张脸,“厉害呀尖尖,这都被你发现了。” 雪灾结束了,贪官也除了,巴那尔死了,大雍要打乌桓部,还彻底攀上了昭王这棵大树,一件接一件的好事,她当然鬆快了。 这边正打扮著,苏婧已经到了。 生辰贺礼流水一样的送进厅里,各种衣裳首饰锦缎,还有一扇苏绣玉屏。 “外头那些是侯爷的心意,这个是我的。” 苏婧递来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对成色极佳的翠玉鐲,下方还压著一张纸。 翻开一看,竟是归宗书。 目光扫过“伏请列祖神明,允其重归苏氏”几个字,陆未吟心口像被什么柔软却沉重的东西敲了一下,从胸腔震盪开来,直至浑身血液都莫名的燥热。 拿到陆奎的断亲书后,她便生出了归入苏氏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同母亲说。 没想到母亲先一步把归宗书都写好了。 只一眼,苏婧便知道这个『礼』送到女儿心坎儿上了。 “苏氏嗣息凋零,你外祖膝下就我一个。以前在陆家,我便想让一个孩子归入苏氏,奈何陆奎跟他爹妈死活都不答应。如今你既已断亲,我便与老太君、侯爷商议,希望你能认祖归宗,如此,你外祖这一脉便能香火有继,门户得立。” 永昌侯向来以她为先,老太君亦是深明大义,坦言只要是陆未吟所愿,定当成全。 反之,若她想归入萧氏,全家同样欢迎。 別的不说,光是寧华郡主这个头衔,萧氏宗族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陆未吟用力点头,“女儿愿意。女儿一定会撑起门户,重振苏氏门楣。” “乖!” 苏婧將归宗书拿过去,“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就让人给族长去个信儿,待一切谈妥,就带你回槊城认祖归宗。等上了族谱,你便改叫苏未吟,与陆家再无干係。” 尖尖一直听著,笑眼弯弯的往小姐乌髮间斜簪上一支嵌红宝梅金簪,並两朵新巧的珊瑚珠,认真说道:“苏未吟好听。” 母女俩相视一笑。 装扮妥当,采柔送来早点,母女俩正吃著,萧北鳶也来了。 杏黄满绣鹅黄腊梅的锦缎冬裙飞快掠过垂门,领口雪白的风毛將小姑娘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拢在茸茸的暖意里,愈发显得眉眼灵动,唇红齿白。 “阿姐,生辰大喜。” 她一路疾步而来,没想到苏婧也在,急忙收住脚步福身见礼,之后走到陆未吟跟前,手捧雕木盒,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阿鳶恭祝阿姐芳辰吉乐,愿阿姐年年胜意,岁岁欢愉。” 也就端正这一会儿,行完礼马上跳脱起来,“阿姐,快打开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陆未吟开盖揭晓,苏婧也好奇看过来。 乃是一支极为繁复精致的宝簪。 金丝累叠出云涛纹底座,托起一颗鸽卵大小的紫珠,珠光幽邃如凝结的暮靄,仅是一点微光,便能漾出层叠晕彩。 陆未吟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初皇后赏赐老太君,最后萧北鳶要去的那颗东珠。 “哎,什么都別说哦。” 陆未吟刚张嘴,萧北鳶马上拿话把她堵住,“今日你生辰,別人送什么就收什么,却之不恭哦。” 陆未吟將东西收下,挑眉,“谢谢都不能说了?” 萧北鳶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不客气。” 一上午,陆未吟除了吃早点,就只剩下收礼了。 为著她生辰,今日本该回营的萧西棠特意告了一天假,和萧南淮前后脚到了千姿阁。 还没说上几句话,萧东霆和卫时月也来了。 萧东霆对苏婧的態度向来是视而不见,苏婧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强求,倒是因为陆未吟,萧西棠对她客气了不少。 萧南淮照常跟大哥大嫂打招呼,萧东霆也照常应声,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细想来,不过也就是臭脾气的哥哥说了句不好听的话,算不得什么,陆未吟也愿意相信萧东霆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 只是每每看到萧南淮脸上烫出来还没消尽的红印,她就忍不住想到他被萧东霆吼得一愣一愣插不上话的样子。 感觉可怜巴巴的,於是会下意识的找他说说话,免得他觉得受了冷落。 收完礼,一群人热热闹闹去到万寿堂,给老太君请安。 孙子孙女个个出挑,老太君高兴得合不拢嘴,寒暄一阵回归正题,拿出给陆未吟准备的生辰礼,命人直接给她送到千姿阁去。 苏婧张罗了生辰宴,设在主院,永昌侯也会回来一起吃饭。 瞧著时间差不多了,一群人又说说笑笑的移去主院,还未进院门,管家匆匆来报,太子带著重礼,来给寧华郡主庆贺芳辰。 太子亲临,仪仗止於二门。 苏婧携女迎出去,太子已经含笑步入,身后隨侍抬入十余箱笼,皆覆黄绸。 礼官在旁边朗声唱礼,无非是宝砚、云锦、珊瑚树等贺仪,合乎规制,却也无甚新奇。 直至一只不起眼的紫檀扁盒奉至陆未吟面前。 太子亲手启盒,內里乃是一柄玉如意。 玉是罕见的棠梨白,温润生辉,如意首却非寻常祥云,而是极精巧地雕成双莲,中间共托著一枚浑圆明珠。 双莲乍看形似並蒂,细看其实是枝叶缠绕,便不算逾距,甚至连那点意思都表达得极为隱晦。 太子声色温朗,“这是孤的一点心意,庆贺郡主芳辰,愿郡主长乐遂心。” 目光在陆未吟面上一顿,指尖状似无意的拂过那枚双莲托珠,旋即又淡然移开。 陆未吟若无其事的接礼谢恩,只那眉眼,始终是太子厌极的清冷。 她忽然想到轩辕璟送的棲云剑。 不管用来劈这双莲,还是斩这人,倒是都合適得很。 第177章 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 太子的到来,让其乐融融的庆生家宴一下子变得压抑且紧绷。 不过他向来善解人意,又或者说是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別人不自在,所以他送完礼就走,连茶都没坐下来喝一口。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想见到陆未吟那张总是凝著一层霜的冷脸。 年前遥城雪灾賑济补送不及时,闹出乱子,他原本已经派人遮掩过去,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导致內阁对他这个储君颇有微词。 局势所迫,现下需要永昌侯的贤名镇势,若非如此,他根本不会多看陆未吟一眼。 一个侯府继女,靠杀戮换来郡主的名头,居然还真在他面前摆起郡主的谱来了。 若她真有一日嫁进东宫,他会让她知道,一个狐假虎威的女人,应该怎样匍匐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太子走后,连萧北鳶都看出不对劲来了。 那柄玉如意,一眼看上去,完全就是並蒂莲的样式,可偏偏又不是。 她具体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不舒服。 相比之下,陆未吟倒是看得挺开。 人肚子里憋著坏水儿,但东西没坏,若是战时缺乏军资,这些东西能换一笔巨款。 待门一关,她直接叫人把东西收入私库。 萧南淮望著那些覆著黄绸的箱笼,直至跟隨眾人挪步正院才移开视线,长睫覆下,眸底静如古井,所有心绪都沉在那不见天日的幽深处。 老太君带头,加上萧北鳶萧西棠两个活宝,空气中的沉闷逐渐消散,只是再也回不到最开始的轻鬆愉悦。 说笑间,永昌侯回来了,席面已经备好,眾人正要落座,管家再度来报,长毅伯父女来了。 陆未吟对这个名號完全陌生,直至永昌侯互相引见时才知道,这位长毅伯原来就是萧家四兄妹的外祖父。 长毅伯爵府已经没落,加上侯府与之鲜有往来,平日也不曾提及,以至於陆未吟从来不曾听说过长毅伯的名號,甚至都不知道京都原来还有个长毅伯爵府。 她只知道萧家兄妹的外祖家姓江。 转念想想,既能与永昌侯府缔结姻亲,这江家自然也不是寻常门户,就是不知道因何没落至此。 待人迎进院里,永昌侯十分郑重地介绍了苏婧母女。 苏婧和长毅伯父女是旧相识,只不过她现在的身份是侯夫人,永昌侯此举实为彰显对她的重视。 至於陆未吟,她现在得封郡主,长毅伯依照礼数需向她行揖礼。 几人各自见礼,简单寒暄几句后,长毅伯径直走向萧南淮,看著他脸上的烫伤和绑了夹板吊起来的胳膊,眼里满是担忧和心疼。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有没有伤到骨头?” 萧南淮温声回答,“谢外祖父掛怀,並无大碍,养几日就好。” 长毅伯鬆了口气,而后转向陆未吟,双手合十连连告罪,“不请自来,打搅郡主芳辰,实在是罪过。” 陆未吟客气两句,邀请江家父女入席。 初次见面,席间,她不由得多打量几眼。 这长毅伯与老太君年纪差不多,穿一身紺色暗绣龟背纹罗袍,白的头髮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朴的玉簪固住。 面上总掛著谦和的笑意,眼角堆起深深的慈祥纹路,对谁都和和气气,唯有鬆弛眼皮下那双眼睛,偶尔会如古潭泛波般透出几分精明。 其么女江映玉,也就是萧家兄妹的姨母,瞧著比苏婧小一些,眉眼间仍存著几分秀致,皮肤也保养得白皙,但总像是蒙著一层怯怯的灰,纵是发间珠玉盈动,也照不出多少鲜活的光彩来。 看人时,眼神总先下意识地低垂一瞬,再抬起,带著一种討好闪烁的暖意。 毕竟是姻亲,老太君態度客气,但並不热络,除了萧南淮,其他兄妹三个与这外祖姨母似乎也並不亲近。 尤其萧东霆,除了打过一声招呼,之后便一直没跟江家人说过话。 多了不速之客,这桌生辰宴终究是变了味道。 席散后,老太君没有陪客,而是把孙辈儿们全部叫去万寿堂,喝茶聊天吃点心,后来大抵怕孩子们觉得无趣,又招呼著玩投壶。 萧西棠萧北鳶兄妹俩玩得最是起劲,老太君手捧茶盏乐呵呵看著,时不时朝外头瞧上一眼,等著长毅伯父女过来道辞。 但是没有,直到晚上用饭,这父女俩还在。 萧西棠今日要回营,晚饭比平时早一些。 饭后,永昌侯给二人安排了离乘风轩较近的客房,再回主院,老太君还没走,正在同苏婧聊天。 江家人突然到访,她怕苏婧心里会不自在。 前一刻还和顏悦色,见到儿子,老太君顿时拉下脸来,“这怎么还住下了……” 同在京都,又有车马,別说用过晚饭,便是半夜,想回也回得了。 永昌侯坐下来,回道:“江老太爷不放心阿淮的伤,言明想住上两日,儿子也不好强將人撵走。” “哪是他不放心……” 老太君嘀嘀咕咕,后半句声音太小,琉璃罩下噼啪爆个灯,便將那声音给震散了。 永昌侯与苏婧眼神交匯,谁也没有说话。 正月十八,元宵灯撤,这年就算是过完了。 长毅伯父女还在侯府里住著。 萧南淮因救自己而伤,陆未吟每日都会去乘风轩探望,送些吃食,问问伤情。 礼尚往来,萧南淮送了她几件奇巧的小玩意儿,一来二去,两人亲近了不少。 这一日,陆未吟领著尖尖前往乘风轩,因稍后还打算去一趟九荑居,所以比平时早一些。 一层薄雾笼住侯府园林的亭台水榭,將太湖石的嶙峋稜角变得柔和。曲廊深处传来三两声扫洒声响,惊起芭蕉下觅食的麻雀,扑棱翅影划破雾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途经折廊,陆未吟忽然停住脚步,定睛望向不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影。 苏婧走在前头,步伐匆匆,烦躁中甚至带著气愤,后头跟著一人,竟是江映玉。 “苏姐姐。”江映玉追著去拉她衣袖,声音带著哭腔,“算我求求你……” 第178章 上一辈的事,不牵扯小的 在看到前方来人的瞬间,江映玉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 苏婧也看到女儿,浅浅汲气压平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阿吟,用早饭了吗?” “母亲。”陆未吟迎上去,目光却越过她,投向后头的江映玉,“这是怎么了?” 江映玉眼眶洇著一圈緋红,睫毛湿漉漉地绞在一起,显然是刚哭过。 见陆未吟盯著自己,她下意识的视线迴避,似觉得不妥,后又硬撑著回望,微微福身见礼,“郡主。” 抓著帕子的手反覆绞紧又鬆开,努力往上提起唇角,可惜那弧度颤巍巍的,还未定稳又掉下来,眼底反而更添几分湿意。 “哦,长毅伯爵府方才派人来,说伯爵夫人犯病了。” 苏婧接过话头,转向江映玉,“既然伯爵夫人身子有恙,永昌侯府就不多留了,二公子那里府中自会妥善照料,江三姑娘还是速回伯爵府替令堂侍疾吧。” 语气如常,只在说话时眼尾下压,带著明显的警告。 江映玉訥訥点头,告退后逃也似的走了。 陆未吟挽住苏婧陪她回主院,“我听她说求求母亲,她想求母亲做什么?” “说到这个我就火大。江家长子江鹏,也就是她哥哥,在外地为官,近日有意申调回京,盼望侯爷能予以助力。这不,老太爷出面被侯爷婉拒后,她又找到我这儿来了。” 苏婧重重呼气,脸也垮下来,“王爷都拒了的事,求我又有何用?” “这样啊……”陆未吟半信半疑,又问道:“她怎么唤母亲苏姐姐?你们以前认识?” “哦,当姑娘那会儿在一起玩过一阵,性情不和,很快就没来往了。” 陆未吟眸光微动,状似隨意的追问:“那母亲也认识她姐姐?” 江映玉的姐姐江映珠,便是永昌侯已故的原配夫人。 苏婧唇角依旧维持著浅笑,只有下頜线条无意识地绷紧,顿了顿才回答,“嗯,认识。” 声线平稳,唯有一个极细微的气音藏在尾调里,像风中蛛丝般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 陆未吟心思百转,没再多问。 来到正院,永昌侯早已出门,陆未吟已经吃过早点,又陪著苏婧吃了一回,桌上閒聊,才知道这个江映玉先前嫁给了滁州都督,年前才和离回京。 至於因何和离,那就没人知道了。 陆未吟在正院坐到日出雾散才起身去乘风轩。 目送女儿清瘦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屏门后,苏婧才將堵在喉咙里那口气缓缓吐出来。 清澜端来热茶,见夫人面色沉重,关切询问江映玉约她出去所为何事。 主僕俩相伴多年,情同姐妹,苏婧也就没瞒著。 然而她说给清澜的,与说给陆未吟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江家这是打算把不要脸的路子走到底呀,姐姐没了又换妹妹!”清澜听完,眉心瞬间挤出细纹,没忍住脱口而出。 等反应过来才將声音压低,忿然道:“要我说,夫人大可不必替他们遮掩,索性直接告诉小姐实情。” 苏婧端起茶盏,“上一辈的事,就不把小的牵扯进来了。只要侯爷不点头,他们再怎么折腾都是徒劳。” 清澜明白,这个『小的』,不光指陆未吟,还指萧家那四个孩子。 “那你受的那些委屈——” “哪有委屈?我才不委屈。”苏婧打断她,站起身道:“走,咱们去问问老太君,阿吟归宗时有没有需要额外注意的地方。” 陆未吟现在是郡主,规矩礼数或与寻常族人不同,她对这方面不是很清楚,还得去找老太君取取经才行。 另一边,陆未吟来到乘风轩。 到了厅中落座,见萧南淮绷紧了眉眼,她问道:“二哥有烦心事?” 萧南淮按著眉心沉声嘆气,“方才伯爵府的人过来,说外祖母又犯病了。” 陆未吟捧著茶盏,视线半垂。 方才听母亲让江映玉回去侍疾,原以为是找的藉口,没想到是真病了。 萧南淮主动打开话匣子,说起长毅伯爵府的事。 陆未吟这才知道,自女儿江映珠过世之后,老伯爵夫人伤心过度,气坏脑子害了疯病,好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一旦发病就喊打喊杀,状如疯魔。 “我外祖母是个特別和蔼的人,眼窝很深,很爱笑。她有点驼背,只要有外人在,她就用力把背挺直,等人走了再松下来,然后一本正经的拿贿赂我们,让我们不要告诉別人。” “印象中,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她跟谁发过火,对任何人都十分和气。而且我总觉得她身上有股桂甜饼的味道,小时候我总怀疑她是不是在身上藏了甜饼。” 萧南淮目光微垂,话里全是对过往的怀念,说到最后,嘴角扬起,连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二哥与外祖家的感情,似乎比大哥他们更深厚一些。” 萧南淮点头,“可能因为我在外祖家待得比较多吧。我小时候比较顽皮,老爱缠著母亲闹腾,然而母亲喜静,她就时常让人將我送去伯爵府,叫姨母陪我玩。” 陆未吟抬眼望著他,“还真想像不出来二哥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萧南淮笑著同她讲了几件小时候的趣事,什么爬树掏鸟窝脚卡树杈被倒吊、捞池子里的锦鲤烤来吃之类的。 几乎所有的趣事都发生在伯爵府,而在他的敘述里,姨母江映玉出现得最多,其次是外祖母和外祖父,之后才是萧家眾人。 相处得更多,自然也就更亲了。 萧南淮聊得起劲,陆未吟比平常待得久一些,直至长松来报,说长毅伯父女已经离府,陆未吟这才趁势起身告辞。 她把杨开及他的一帮兄弟安排到九荑居当伙计,也不知道適不適应,她打算过去看看。 出了侯府,乘马车前往九荑居,京都街市热闹依旧。 年过完了,但还有余韵残留在鲜艷的春联、摇晃的红灯笼、以及空气中小孩儿玩过鞭炮留下的硝石味里,让人欢愉又暖心。 转过街角,九荑居已然在望,陆未吟挑帘看去,只见穿著一身浅黛紫暗锦裙的江望舒江掌柜正在送客。 恭敬將一位身著锦裘的贵妇送上华丽马车,再从伙计手里接过茶叶罐,转身换上明朗笑容的同时手从袖间过,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借著递茶叶,先一步按入隨行嬤嬤手中,再將罐子落下去。 腰间的鎏金小算盘隨动作发出轻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稍浓的妆容之下,再得气质加持,面相都变得大气了。 嬤嬤带著客气笑容的脸上並无明显变化,只眉眼间的笑意深了几分。 马车起步,嬤嬤抬了抬下巴,“走了。” 江望舒站在阶下目送,扭过头看到侯府的马车过来,脸上下意识绽开的笑容险些没收住。 陆未吟挑帘下车,绣著冰裂纹的水色百迭裙缓缓扫过车辕。 江望舒站在阶下迎接,客气之余並不过分热络,待进了雅阁,关上门,笑意才彻底散出来。 陆未吟好奇问道:“方才那位是谁?瞧著好生贵气。” 江望舒亲自布上茶点,“那个呀,大家都称她为秋水夫人。老豫王的儿媳,也是现在的世子夫人。” “老豫王?”陆未吟满脸疑惑,“他儿子都没了,哪来的儿媳?” 第179章 尚国公府家宅不寧,昭王来访 当初豫王世子伙同几个庶弟犯下震惊朝野的军餉贪腐及京营淫秽案,被裴肃一锅端了,府中男丁绝尽,女眷不是充入教坊司就是被流放。 因是皇帝的亲皇叔,又得丹书铁券庇佑,豫王老两口才得以保全,待百年终老,后继无人,豫王这一脉就算绝了,到时爵位自然清毁,怎么现在又冒出个儿媳来了? 江望舒回答:“旁支过继来的。” 陆未吟捧起茶,“之前天子不是不让过继么?” “那就不知道了。圣上仁德,或许不忍皇叔无人送终吧。” 听到“圣上仁德”四个字,陆未吟面色微沉,沉默片刻后问起杨开他们的情况。 说起这个,江望舒有些哭笑不得。 “人都挺好的,就是手太重了,这才没几天,打了好几套茶具。一群糙老爷们儿,九荑居不太適合他们,旁边庙儿街有家染坊听说要往外兑,我打算盘下来,等王爷那边把他们的户籍办妥,就给他们办个武馆。” “都是有身手的,旁的不说,带个小孩儿武学启蒙不成问题。再不济,也比成天束手束脚的在茶楼里待著自在。离这边也近,需要人手的话我在窗边嚎一嗓子他们就能听见。” 陆未吟捧著茶盏,眼里露出讚赏,“好,就按你说的办。” 之前只想著给九荑居添几个人手,没考虑到具体事宜,望舒的法子再合適不过。 江望舒咧嘴一乐,继续说:“小姐交代的差事也一直在办。只要是来过咱们这儿三回以上的客人,跟前的贴身丫鬟或嬤嬤,我应该都能搭得上话。” 就像方才世子夫人身边那位付嬤嬤。 当然了,『茶钱』也没少往外给,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从她们主子身上挣的,指缝里漏点出去,就够攀交情了。 “你也太厉害了!”陆未吟眼底的讚赏逐渐变为惊嘆。 她不太会夸人,但是能得这么一句,江望舒就已经心怒放了。 谈完事,江望舒要去拿帐本来给小姐过目,陆未吟没让她去,把人留下坐著聊天儿。 陆未吟不缺钱,开茶楼也不是为了挣钱,这九荑居里里外外都是望舒的心血,挣多挣少都是她自己的,也就没必要看帐。 直到很久以后,陆未吟才知道江掌柜给她挣下了多大的家业。 从九荑居回去,陆未吟给家里人都带了茶叶,包括萧东霆夫妇。 待采柔送完茶叶离开,卫时月走到一遍一遍上台阶又下台阶的萧东霆面前,晃了晃手里的茶叶罐,“喝杯茶歇歇?” 萧东霆走上台阶,径直进屋,“不喝。” 都叫他大公子了,谁稀得她的茶! 卫时月哪能不知道他在彆扭什么,耸耸肩,让丫鬟拿新茶叶去泡茶。 萧东霆回屋里溜达一圈出来,看到妻子在院子里晒著太阳。 自己面前一杯,旁边空位上还有一杯,萧东霆慢悠悠晃过去坐下,“今天太阳还挺好!” 卫时月靠在椅子上,闭著眼睛,一张脸被日光照得清透如玉。 唇畔笑意加深,“嗯,挺好。” 正月还剩最后几天,昭王南下賑灾的嘉奖圣旨终於下来了。 金银赏赐颇丰,填完轩辕璟当初自掏腰包囤冬备的银子还有诸多剩余。 加赐御笔亲书“忠勤懋著”匾额一方,悬於昭王府正殿,永彰勋劳,另准增仪卫十员,以示荣宠。 没了。 由於治吏是暗中委派的任务,所以没有明面上的赏赐,一直没跟轩辕璟见上面,陆未吟也没打听,想来除了金银,其他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太子那边就热闹了。 一群耆老、儒生还有远道而来的『灾民』,自发聚於宫门,跪谢太子之恩。 文官纷纷上书,称太子监国期间英明果决,爱民如子,请求褒奖元良。 皇帝顺势而为,下发太子监国功詔,称南州突发雪灾得以平定,皆仰赖东宫仁德,上感天心,下安黎庶。疆界之內,悉数通传。 另为南州、平城、遥城等雪灾重地免赋税三年,諭旨上点名“仰体东宫慈悯之意”,將功劳都记在太子头上。 意料之中的戏目一出出登台,陆未吟一切如常,只是千姿阁里的丫鬟经常能看到自家小姐坐在窗前擦枪。 寒铁枪头被擦成霜色,仿佛都不用碰著,只是从枪头吹过一阵风,就能割破人的皮肉。 而在陆未吟一遍遍擦枪的时候,轩辕璟的利剑已经出鞘。 这天傍晚,天色忽然从昏黄转为灰蔼,竟悄无声息下起雪来。 立春后的晚雪沾物极化,將天地浇成湿漉漉的一片,寒气更胜以往。 尚国公府里早早的点了灯,橘黄的光落下来,被粼粼湿地扯得稀碎。 正院厅中,尚震手捧茶盏,隱忍的不悦藏在绷直的唇线中,额角青筋在皮下突突轻跳。 “又打起来了?” 陶家的隨嫁嬤嬤跪伏在地,肩膀抽动,死死压抑著哭声,“是,求国公爷救救我家小姐。” 尚震抬眼看向无声飘雪的院子,明明隔得很远,却仿佛听到了远远传来的爭吵哭闹声。 聒噪刺耳得很。 这个孽障,自己作孽惹祸娶回来的媳妇儿,隔三差五的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搅得家宅不得安寧。 小小一个军器监之女,虽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这门亲事毕竟惊动了天子。 这才成婚多久,若真抬出去一具尸体,不仅於门庭无光,说不定还会惹出事端。 於是尚震放下茶盏起身,“行了行了,小夫妻打打闹闹没什么稀奇。” 说罢,迈开大步朝儿子的兴和院走去。 秋狩时摔断的腿已经治好,却落了疾,站著瞧不出什么,行进间就能看出来右腿有一点跛,將垂落的厚实袍角拉扯得左右摇晃。 侍从赶紧撑起伞,一溜小跑跟上去。 兴和院里,下人远远看到国公爷来了,飞快跑进来报信。 “世子,国公爷来了。” 紧闭的雕木门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跳动的烛光照出满屋狼藉,也清晰照出被按在桌上的陶怡那张青紫未消又添红肿的脸。 “知道了。” 尚怀瑜应声,鬆开陶怡的头髮,踏著遍地纸屑退后两步,吹了吹手背上火辣辣的指甲血印。 “明日我再写一封休书,你若还撕,就別怪我不客气了。” 陶怡胸腔剧烈起伏,神情木然的將垂落的乱发捋到耳后,话音却无比坚决。 “和离可以,想要休妻,做梦!” 尚怀瑜自己不要脸勾搭陆欢歌,居然还想休妻让她顶著污名下堂,简直无耻之尤。 “那我就只能找口棺材抬你出去了。” 尚怀瑜拿帕子缓缓抹去指甲印上渗出的血跡,撂下狠话转身往外走。 到了外间,却始终没等到尚国公。 “父亲呢?” 小廝回答:“昭王殿下到访,国公爷迎接去了。” 尚怀瑜身躯一震。 昭王,他来做什么? 第180章 要么替本王办事,要么去收拾烂摊子 尚国公府门前,昭王仪仗在雪中透著威仪。 绣著蟒纹和瑞兽的青缎云幡开路在前,其后紧隨八名手持礼器的高壮力士。 黄金翠盖罩定一驾朱轮宝輦,輦车两侧各有十名星罗卫,银白轻甲被雪水浸染,愈发显得森然肃冷。 尚国公懵了一下。 这么大阵仗,到底干什么来了? 心底涌起各种猜测,尚国公面上堆起得体的笑容,將惊疑和戒备一同压下,行至阶下,大开中门,將昭王迎入府中。 轩辕璟身著暗色常服,九染而成的深青在灯光下泛著鸦羽的冷泽。 通身无绣,只凭緙丝暗纹压出气势巍然的山石云海,垂顺如瀑的厚料,將笔挺的身姿衬得頎长利落,透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沉凝气度。 “王爷亲临,寒舍蓬蓽生辉,不知有何諭示,臣谨当聆训。” 二人来到沉檀氤氳的正厅,尚国公恭敬开口。 轩辕璟双手负在身后,看了眼厅前的下人,皮笑肉不笑,“国公爷就打算在这儿听本王諭示?” “这……”尚震扫视宽阔肃静的正厅,装傻,“王爷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明面上他和永昌侯一样,在朝堂上没有归附任何党派,实际早就暗中投效了太子。 昭王这么大张旗鼓的来,他必然得坦荡一些,若是密谈,万一让太子知道了岂不生疑? “並无不妥,那就在这儿吧。”轩辕璟阔步上前,坐到椅子上,“本王此番来,是想同国公爷聊一聊尚世子去年秋狩淫秽一事,想听听国公爷——” “王爷!”尚震屁股还没完全落到椅面,就立马弹起来,“银雪落地,春寒乍盛,还请王爷移步书房,臣让人备足炭火,免得寒侵贵体。” 尚震將神情控制得极好,只语速快了两分,顿了顿又道:“臣新得了一幅字画,也想邀王爷一同品鑑。” 轩辕璟嗤笑一声,拂袍起身,从善如流,“行,那本王就客隨主便。” 二人移步外书房,下人已经提前点好了炭火,只是暖意尚未充盈起来。 轩辕璟携星嵐入內,尚震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轩辕璟落於宾座,尚震拿出一幅字展开呈到他面前,待下人奉茶离开,关门时,门外已然多了几个护院打扮的人守在两边。 尚震將字画平铺在轩辕璟面前的桌上,端身拱手,垂眸间掩下戒备,只將恭敬又加深了三分。 “臣愚钝,不知王爷今日过府有何要事,还请明示。” 轩辕璟一来便点出秋狩淫秽一事,尚震大概猜到恐怕是自家那个孽障没把事情料理乾净,落了什么把柄被对方拿到了。 当下情形不明,不能自乱阵脚,尚震镇定下来,打算先探探虚实。 轩辕璟往后仰靠在圈椅里,面上凝著薄冰般的平静,也不说话,光是望著他。 尚震被他那双眼睛盯得发毛,甚至头皮发麻。 某一刻,轩辕璟忽然牵起唇角,像是要笑,却反而扯出一抹刀裁似的冷峻弧度。 指尖叩在扶手上的轻响应和著轩辕璟低沉平缓的声音,“太子想让本王长眠南州,有去无回,尚国公可知晓此事?” 尚震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半晌才发出声音,“王爷慎言,太子殿下他……” 轩辕璟不想同他废话,“你只需回答本王是否知晓。” 尚震目光坚定,语气郑重,“臣不知。” 可知晓?他当然知晓。 太子原本还打算让他在轩辕璟回京途中动手,直至后来闹出胡人潜境一事,商议后便换了策略,打算把此事栽到轩辕璟头上。 谁料这傢伙跟只油耗子一样,不管什么罪名落到他身上都坐不实。 圣上本就偏宠他,又得监察御史严狄鼎力维护,折腾一圈,反倒自己这边折了不少人手,太子气得嘴角都起燎泡了。 轩辕璟犀利的目光带著审视。 紧闭的门窗將风雪挡在外头,空气似乎在此间凝固,书房內瀰漫著墨、蜡与书卷的沉鬱气息,静得仿佛都能听到樑上落灰的微响。 尚震实在有些摸不准他的脉,心里七上八下,面上还得装出镇定坦然,掌心间一片濡湿。 终於,轩辕璟挺直腰身坐起来,“你是太子的人?” 尚震眉头一皱,转身对著虚空中的皇城方向一拱手,声如金石般鏗鏘。 “王爷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蒙陛下天恩,此身此心,自当谨奉君主,忠勤王事,除此之外,岂有他念?” 轩辕璟轻嗤一声,伸手將桌上的字画隨手一卷,又隨手一扔。 “既然你不是太子的人,那就替本王办件事吧。” 尚震垂眸拱手,“请王爷示下。” 轩辕璟將尚震的茶盏往他面前推近一寸,“听说太子皇兄有位心上人,本王希望国公爷能助他二人得成眷属。” 尚震假装震惊,“太子殿下有心上人?” 轩辕璟没工夫欣赏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伸手从星嵐手中接过一卷文书,再转手递过去。 “本王只给你十天时间。要么,你心思替本王办事,要么,你心思去收拾烂摊子,横竖国公爷这段时间是得不著空閒了。” 那文书,正是尚怀瑜秋狩淫秽被抓现行的供词。 尚震拿过去,一目十行的看完,瞳孔剧颤,太阳穴跳得几乎快要炸开。 这回反应完全真实了。 他啪的一声把文书拍到桌上,指著下方尚怀瑜三字,“王爷,这供词是假的,这不是犬子的笔跡。” “是假的啊。”轩辕璟剑眉微抬,下方深不见底的双眸中透出不加遮掩的狡黠。“这是本王让手下人仿写的一份,拿来给尚国公过目,真的在本王那儿收著呢。” 直入虎穴,他怎么可能把真东西带在身上? 尚震宽大的手掌按在供词上,喉结动了动,態度无比坚定,“王爷,犬子虽非旷世之才,却也是自小受臣夫妇二人悉心教诲,行止有度,沉稳知礼,臣相信他绝对不会行此糊涂混帐之事。” 他知道尚怀瑜確实做了这种事,但不信那孽障会蠢到留下口供。 轩辕璟抬手,“尚国公大可將世子叫来,一问便知。” 尚震胸口一梗。 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真有供词了。 轩辕璟摆出开诚布公的姿態,“本王不光有三人落名捺印的供词,还有人证。当时一起进营帐的那几个夜巡队官兵如今在替本王办差,除了本王,谁也不知道人在哪儿。若是国公爷想了解更多细节,下回本王叫一个来,让他仔细说说。” 灯光將轩辕璟的影子投到地上,如同一只潜伏的猛兽,果断亮出他锋利的爪牙。 第181章 尚国公动家法,皇帝张罗昭王婚事 这份供词,轩辕璟一直想用在至关重要的时候。 陆未吟被赐封寧华郡主,太子又上门送了劳什子双莲玉如意,轩辕璟知道,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到了。 秋狩淫秽,罪无可恕,若真抖出来,凭他手里捏著的人证物证,隨隨便便就能要了尚怀瑜的小命。 不仅如此,还会牵连整个国公府,不管尚国公有多么深得圣心,君臣间必定会生出罅隙。 至於他帮著遮掩,確有欺君之嫌,难免会有点麻烦,但他的麻烦比起尚国公府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他这个二儿子偏宠有加,尚国公必然也会当他有恃无恐。 门窗封闭,书房里的热气很快充盈起来。 轩辕璟脊背略微舒缓,又重新靠回椅背,將凌厉的气势收敛起来。 “本王其实並非想要与国公府为难,否则当初撞破此事,也不会费心替世子遮掩。本王留下这份供词,一来是气不过陶直扣押我星罗卫换新的兵甲,其二,也无非是想著必要的时候能在国公爷这里谋些助力。” 尚国公在对面坐下,望著他没说话。 替世子遮掩?呸! 有那么一瞬间,尚震脑海中冒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 反正太子想要昭王的命,索性…… 尚震幽深眼底掠过寒光,又转眼消隱。 不成,昭王大张旗鼓的来,仪仗都还在外头等著,防的就是他这一手。 轩辕璟毫不在意尚震的反应,攥拳敲桌,泄出忍无可忍的气愤,同时也彰显出恃宠而骄的狂妄。 “太子欺人太甚,本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想借联姻巩固势力,本王就偏让他娶个娘家无势的太子妃;他想將永昌侯府收归麾下,本王就偏不让他如愿。” “以永昌侯在父皇心目中的份量,一旦太子得其相助,就相当於有了擎天之柱,真让他得逞,恐怕连父皇都护不住本王了。” 说到后头,轩辕璟如同自言自语般嘀咕。 眼珠子一转,抬头看向尚震,扯起一抹笑容,“本王此举既不伤及储君,也不危害社稷,国公爷会成全的吧?” 尚震与之短暂对视,又很快垂下视线盯著地衣锦纹,许久不曾动过一下,仿佛要將那里盯出个洞来。 鼻腔每一次呼吸都极缓又极沉,带起胸前微微起伏,偏又敛得住半点声息都没有。 轩辕璟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在圣上面前,永昌侯的地位重於他,若永昌侯真与太子成了翁婿,以后在太子面前,可还有他这个尚国公说话的份儿? 尚震脑海中千头万绪,再看向轩辕璟时,幽深眼底破开一缕鬆动的暗光。 轩辕璟离开尚国公府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 抬头望去,夜空並非纯黑,而是一种透亮的藏蓝,无数银絮从中筛落,被街上的灯光照彻,恍如万千飞蛾,爭先恐后的扑向人间暖热的光源。 尚震站在阶下目送昭王仪仗浩荡远去,回身入府,声音冷得像淬了寒冰。 “把世子叫到祠堂,请家法!” 这个孽障,闯下滔天大祸竟还死死隱瞒。 若昭王不是与太子相斗,而是一心想整垮国公府,直接將秋狩淫秽一事抖出去,那全家都被他害惨了! 雪夜中的祠堂灯火通明,尚震手执家法棍佇立堂前,墨黑的脸上仿佛冻出了一层冰壳。 等了许久,终於有脚步声来了,尚震攥紧棍子蓄势待发,然而来的却是管家。 “世子呢?” 管家惊惶跪地,“回国公爷,世子不在府中,他打伤了角门的门房,强行出府去了。” 自从知道昭王到来,尚怀瑜就一直坐立不安。 轩辕璟说会销毁供词,他也就拿到陶怡面前说说,实际压根儿就没信过。 那么大的把柄,换了他,也会牢牢攥在手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尚震送昭王出府时,他就在暗处悄悄盯著,听尚国公说要请家法,赶紧拿上提前准备的金银细软逃了,先出去避避风头再说。 “孽障!” 尚国公手里的棍子挟著风声劈下,重重砸在灯架上,顿时烛火倾倒蜡泪四溅。 额上青筋虬起,一双虎目几乎要迸出火来,盛怒的咆哮声如同闷雷炸响,“去,把人给我抓回来,押到祠堂直接打死!” “是!” 管家跑得飞快,生怕那棍子会落到自己身上。 另一边,轩辕璟一行回到昭王府。 从描金的忠勤懋著御赐牌匾下经过时,轩辕璟压低视线,一眼也不想多看。 回到屋內,星嵐接下大氅掛到架子上,疑惑问道:“王爷,咱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去尚国公府,太子不会多想吗?” 轩辕璟捧起刚送来的热水暖手,“尚国公自会想法子向他解释,用不著咱们操心。” 话音刚落,星起叩门进来,轩辕璟看向他问:“陆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星嵐將脸侧到一旁,默默掀了个白眼。 您还记得有个陆小姐呢! 自从元宵夜送完生辰礼,一直也不说约人家出来见见,光知道忙忙忙,要是把媳妇儿忙跑了,到时候看您上哪儿找去。 星起回道:“陆小姐让属下打探当年长毅伯爵府与永昌侯府因何结亲。” 轩辕璟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长毅伯爵府是哪家,“她打听这个做什么?” “属下不知。” 轩辕璟喝了口茶,“她既交代了,你们就照办吧。” 星嵐上前挤眉弄眼暗示,“您不去问问?万一陆小姐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轩辕璟放下茶盏,自行进屋更衣,“她可以解决。” 他岂会不懂星嵐的意思,奈何眼下不管是她这个新赐封的寧华郡主,还是昭王府,都有太多眼睛盯著。 还是先等太子妃的事定下来再说。 让他没想到的是,不便私下约见的两人,第二天居然在宫中不期而遇。 一夜过后,雪已经停了,但春寒盛极。 东暖阁內,珐瑯火盆炭火正温,炭块寂然煨著,偶而爆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轩辕璟由吴尽言引入,看到端立中央清瘦如一枝新竹的挺立背影,眼底暗光微漾。 陆未吟是为赐封郡主前来谢恩。 见到轩辕璟,如常福身见礼。 皇帝身著常服坐在软榻上,笑著给两人赐座,话家常似的提起二人共同南下賑灾一事,神色间颇为欣慰。 二人沉著应对,一个恭顺乖巧,一个閒適隨意,配合著恰到好处的交流,既不生疏,也不过分热络。 皇帝幽深的目光不经意的在二人之间来回,忽而话锋一转。 “昭王年纪也不小了,自己又不上心,这婚姻大事,还得朕来给你张罗。” 第182章 寧华郡主与昭王,不般配! 皇帝语出惊人。 说这话时,甚至还若有似无的带了一眼旁边的陆未吟,给人一种像是要撮合二人的感觉。 若是换个人,此时说不定就已经透底了。 但轩辕璟和陆未吟皆心知肚明,她这个郡主是为太子准备的,皇帝根本不可能將他俩往一块儿放。 轩辕璟扶额轻笑,似是对成婚一事颇为无奈,“不是儿臣不上心,实在是没碰见投缘的。” 皇帝微微倾向他,好奇问道:“怎么才算投缘?” 轩辕璟视线略微往上,虚定於某处,沉思了许久,摇头,“想不出来,可能碰见了心动了,才知道吧。” “情之一事,確实如此。” 皇帝赞同的点点头,站起身,笑著走向陆未吟,“朕替你物色了一位小姐,你先瞧瞧,合不合眼缘。” 陆未吟面色如常,视线追隨皇帝而动,唯有掩在袖中的手略微收紧。 轩辕璟的呼吸也几不可查的凝滯了一瞬。 下一刻,吴尽言从陆未吟身后走出来,面朝轩辕璟展开手中的一轴画卷。 皇帝则站在陆未吟旁边,冲轩辕璟抬了抬下巴,“看看。” 眾人目光投过去,只见画中小姐侧身而立,身著藕荷色缕金百蝶锦裙,通身並无过多赘饰,唯发间一支点翠嵌珍珠头,耳垂上坠著两颗玉珠,流光悄转,温婉得宜。 肤色莹白,鼻樑秀挺,唇瓣是天然的嫣红。一双眸子清亮如水,含著一丝专注的恬静,又自有几分灵动的光彩。 陆未吟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季如音季小姐吗。 吴尽言介绍,“王爷,这位是平康伯爵府的嫡长女,季如音季小姐。” 轩辕璟单手托腮,微微向前倾身,看得专注仔细。 皇帝坐回软榻,喝了口茶,问:“昭王觉得如何?” 轩辕璟收回视线,也端起茶盏,“挺好!” 旁边,陆未吟始终端坐,身形偶尔隨目光而动,耳下玉珠跟著在纤白颈间晃出两点清透的光。 轩辕璟在一合適时机抬眼望去,仿佛周遭所有的声响皆在她身边静默,唯余那一道玉骨天成的身影,凝著几分与这满室贵气格格不入的孤清。 又稍坐些许,有內阁大臣求见,轩辕璟和陆未吟一同告退离开。 同经南下,两人在外人眼里多少也该有些交情,也就没有此地无银的分开走,而是一同前往宫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著琉璃重檐,宫道两侧的石兽在阴翳里显得格外肃穆,湿漉漉的青砖映出天光,像一匹没有边际的暗色绸缎。 笔挺的两道身影之间隔著恰到好处的距离,伴著一路无关紧要的交谈,就连目光交匯都拿捏著尺度,不敢泄出丝毫亲近。 出了宫门,二人相对而立,陆未吟福身告退。 浅杏色披风的风毛簇著纤细脖颈,被微风拂动,鬢边银簪上坠著的白玉坠子隨动作轻摇,如同阴云里漏出的一小片月色。 直至此刻,轩辕璟沉静的眼眸如同天光乍破,终於透出生动的光来。 “快了,等我。” 薄唇微启,传出压得极轻的话音。 陆未吟微垂的黑眸间漾起层叠的涟漪,伴隨一句“臣女告退”,樱色唇畔扬起更深的笑意。 他便知道,她听见了。 二人转身,各自上车,再分道扬鑣。 东暖阁內,皇帝议完国事,疲乏的倚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一个絳袍宫人从外头进来,上前低声稟报了几句,皇帝点点头,宫人会意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坐起来,閒聊般问吴尽言,“你觉得昭王和寧华郡主二人,是否般配?” 吴尽言惶恐,直呼不敢妄议,皇帝非要他说,他这才回道:“奴才觉得,二人不太般配。” “哦?”皇帝挑眉,“说说看,哪里不般配了?” “寧华郡主才貌出眾,其勇武甚至超过许多男子,京中闺秀无人可出其右。但依奴才愚见,郡主性情过於冷清了,既是终身相伴的枕边人,还是温香暖玉更熨帖人心。” 就差直接把季如音的名字点出来了。 吴尽言一边说,皇帝一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阿临年幼失亲,得需个温婉端庄知冷知热、能焐著心口说体己话的王妃。” 他起身走到旁边御案前处理奏摺,头也不抬的吩咐,“让太子得空去永昌侯府瞧瞧,看寧华郡主的居所可有按制调整,別落了郡主的身份。” 吴尽言应是,很快去东宫传了话,当天下午太子便出宫,登了永昌侯府的门。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多来侯府走动,与陆未吟添些亲近。 但他著实是不想见陆未吟那张冷脸,来了只说是查看郡主仪制,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连陆未吟的面都没见就直接走了。 要什么亲近,待赐婚圣旨一下,侯府上下还敢抗旨不成? 再说那陆未吟,等入了东宫,自然得以他为尊,又何必费这些工夫? 时间宝贵,难得出宫一趟,自然得在值得的人身上。 於是从侯府离开后,太子在城中虚晃一圈,转身折去了他在城中的私院,不多时,便有人將赵絮儿带了过来。 得知他还未用饭,赵絮儿亲自下厨给他煮了碗面,色香味皆是寻常,在太子眼中却是无可比擬的珍饈。 两人同桌而坐,一个吃,一个看,目光交匯间情意瀰漫,明明是咸口的麵条,入口竟似加了蜜。 每当这种时候,太子想让赵絮儿当太子妃的念头就会格外强烈。 若絮儿入主东宫,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日日相伴,夜夜交颈,从此夫妻一心,何愁大业不成? 大业…… 想到这儿,太子脸上笑容微僵。 可惜絮儿如今已不是郡王孙女,赵家能为他出的力实在是太过微乎其微。 赵絮儿全然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偏著头笑盈盈的望著他,兴致勃勃道:“我最近在准备你的生辰礼,你猜猜是什么。” 太子连猜了几个,都不对,赵絮儿咯咯笑,卖了个关子,“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吃完面,聊了一会儿,太子便得回宫了。 临別时,向来洒脱的赵絮儿忽然拉住太子的手。 “曜哥哥。”赵絮儿目光灼灼的盯著他的眼睛,“你会娶我的吧?” 第183章 赵絮儿有孕 赵絮儿生得一张四月梨般的脸,瓷白面颊总泛著初绽瓣似的淡粉。 眉毛是天然未修的模样,绒绒地弯成新月,底下嵌著一双澄澈明亮大眼睛,仰头看著太子的目光总是纯粹又专注。 而这一次,这份专註里多了期许,甚至期盼。 期盼他给出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太子几乎毫不迟疑的將人拉进怀里,坚定的给出答案,“当然会。” 一如既往。 赵絮儿依偎在宽敞熟悉的怀抱里,手將太子腰侧的衣裳抓得有些紧,声线平稳温和,吐字清晰,“曜哥哥,侧妃也可以,真的。” 太子將人搂得更紧了,下頜摩挲著微凉的发顶,除了积年深沉的爱意,还有层层叠加的怜惜。 “再给我一些时间。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双手抵在太子胸前从怀抱里脱离,赵絮儿拧眉抿唇,面色无比郑重,“我只想天天都能见到你,在你忧心艰难时陪伴在你身边,到底是正妃还是侧妃,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这话,她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太子双手捧著细腻白皙的小脸,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再依依不捨的鬆开,“好了,我得先回去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目送太子离开,赵絮儿手里的帕子都快要被揪烂了。 她从另一道门离开院子,看到马车旁候著个利落严肃的妇人。 赵絮儿认得她,是尚国公夫人葛氏身边的嬤嬤。 太子身在东宫,交代尚国公多关照一下赵絮儿,男女有別,此事自然是夫人来办最为妥当,因此葛氏与赵絮儿常有来往。 嬤嬤迎上前,恭敬道:“赵小姐,我家夫人邀您品茶。” 赵絮儿思绪一动,应承下来。 坐进马车,绣车帘落下,只剩一人独处,赵絮儿那双浑圆的鹿儿眼往下垂落,如同暗河泛波,诸多心绪隱隱涌现其间。 眉心微蹙,两边嘴角往下撇,泄出几分委屈来。 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总是不信她的话。 以前她確实一心期盼著做他的正妻,太子也曾立誓承诺,要迎她做太子妃。 懵懂无知的年纪,总以为情字大过天,只要情深意坚,便能水到渠成的成亲相守。 可这世道哪有那么简单,尤其她的心上人还是一国储君。 人总会在经事后成长,面对天堑般的阻碍,她退缩了,妥协了,也认命了。 这么多年,她连个名分都没有,违逆双亲,摒弃礼教,只为了陪在他身边。 为了能在东宫待久一些,她不光扮过小宫女,还扮过小太监,太子巡边两年,她千里奔赴,所求不过是那短暂的相守。 人贵有自知之明,祖父行差踏错,家里爵位被褫夺,如今她区区一个五品官之女,怎还敢肖想太子妃之位? 能入东宫当个侧妃,光明正大的陪伴在他身边,不用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藏著躲著,她就很满足了。 她是真的不在意,可太子不信! 他总说以前承诺过,她会是他的太子妃,说不会让她受委屈。 殊不知就是这份螳臂挡车般的抗爭和坚持,反而让她受尽了委屈,若非皇后还顾念著母子之情,只怕她有九条命也不够死。 扶在车窗上的手缓缓下落,覆於小腹,赵絮儿闪烁的泪光下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没时间再等了。 在肚子显怀之前,她必须为自己爭到一个名分,数日后太子生辰,便是最佳时机。 马车经过街边酒楼,肉香味从窗缝飘进来,引起胃里一阵翻涌。 赵絮儿用帕子捂著嘴乾呕,车停后又在里头坐了会儿,待完全平復擦去泪跡后才弯腰下车。 却见眼前並不是国公府,而是一家新开的茶楼。 九荑居。 望舒著人將消息送到千姿阁的时候,陆未吟正坐在窗前,掌心托著一只铜丝作骨点著翠羽的鸟儿。 通体仅鸡蛋大小,琉璃嵌目,灵动明亮,绒毛根根分明,简直能以假乱真。 “有孕了?”陆未吟將鸟儿放到桌上,有些惊讶。 前世並不曾听说过这样的消息,她一直以为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不曾逾距,所以才没有上演赵絮儿携子相挟入东宫的戏码。 是她单纯了。 尖尖弯下腰,指尖轻轻抚过鸟儿翅膀上的翠羽,又点了点鸟尾巴,鸟儿身上的机关便动起来,带动首尾左右摇动,煞是有趣。 “应该是吧。说是吐地上了,中途换了雅阁,走的时候国公夫人亲自搀扶相送,可仔细了。” 陆未吟视线凝於虚空,没说话。 赵絮儿怀孕了,若將她推上太子妃的位置,那她生的孩子便是皇长孙…… 不过也无妨,轩辕曜迟早要从储君的位置上下来,这个孩子不会构成威胁。 倒是有了这个孩子,能再给太子添一把火,太子妃非赵絮儿不可。 理清思绪后,陆未吟马上召来星扬,让他把消息带给轩辕璟。 回过头,陆未吟又拿起桌上栩栩如生的鸟儿,笑著把玩起来。 这是萧南淮派人送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摆满了墙边的一处方柜。 萧南淮养伤这段时间,她出於感激,时常前去探望,礼尚往来,萧南淮也会隔三差五的回送些东西。 多以奇巧的小玩意儿为主,什么带机关的妆盒,会发光的菱镜,偶尔几道外头买的小点心。 並不算贵重,就是一个兄长给妹妹送些小玩意儿逗乐子。 她这边送,萧北鳶那边也在送,只不过东西不一样。 萧北鳶那边多以吃食为主,她每次一说,萧南淮就说这玩意儿萧北鳶早有了。 也確实有,有些甚至已经玩儿坏找不见了。 陆未吟心道,这萧南淮倒是跟老太君一样性子,阿鳶有的,也给她一份,之前没得著的,如今趁在家养伤,都给她补上了。 到了晚上,吃过饭,短暂消食片刻,陆未吟让尖尖准备笔墨,打算练会儿字。 采香端茶进来,另带著一个雕木盒。 “小姐,二公子院儿里的长松又送东西来了。” 陆未吟隨手接过打开,取出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摆件。 银丝托底,巴掌大的莲掛著露珠,莲中做成蓄著浅水的样子,水里还有一红一黑两尾小鱼。 “哇,好看!”采香尖尖皆赞。 陆未吟也觉得好看,脸上的笑容却在扫到盒盖內部的纹时骤然凝固。 她不確定的拿起翻看。 盒盖是鏤空雕刻,外面是双梅登枝,可內里,怎么会是一茎双莲? 第184章 萧南淮不对劲! 鏤雕的盒盖,內外双图。 並蒂莲! 陆未吟让尖尖把萧南淮送的东西全部拿到桌上来,对著灯仔细翻看。 还真叫她看出问题来了。 机关妆盒的盖子上绘刻著繁图,繁外围部分,她一直以为是写意的云烟,实际是一对环翅的比翼鸟。 而那只会发光的菱镜,得同时转动镜框上一对遥相呼应的鹊才能亮起。 当时只道是设计机关的人思虑不周,明明可以做成转一只就亮,偏弄得如常麻烦,此时才知道这『一对』鹊另有深意。 其他那些物件也都有极其隱晦的暗示,得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而陆未吟並不好这些奇巧之物,拿到手隨便把玩两下就收起来了,以至於今天才察觉。 难怪她觉得萧南淮近来对她的態度有些亲近过了头,当时还想著两人时常走动,比以往亲近些也无可厚非,或许是她性子冷清,一时有些不適应。 采香將菱镜放在桌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开口,“小姐,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陆未吟让她找个箱子把东西收起来,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外头卖的玩意儿,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个样子。” 采香和尖尖对视一眼,一个收东西,一个继续备纸笔,未再多言。 两盏灯一近一远,陆未吟专注於笔尖的黑眸如同落了星辉的深沉夜幕,平静中暗藏风云。 她並不愿意多想,可陆欢歌前世曾说过,萧南淮言巧语骗了她的身子,又弃了她。 陆未吟曾將前世境况简单还原,推演陆欢歌和萧南淮之间最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陆欢歌性子娇纵跋扈,在侯府过得並不如意,而萧南淮待人温和有礼,故此陆欢歌与他走得较近。 那时候萧西棠已经溺毙,萧东霆的腿没被治好,萧南淮极有可能会代替他成为侯府世子,以陆欢歌的处事观念,女子得依附男子而活,所以她很有可能向萧南淮自荐枕席,甚至用些手段使木成舟。 出了此等丑事,侯府容不下陆欢歌,於是將她远嫁千里。 根据两人的性情,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但现在,陆未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萧南淮主动? 这些暗藏心思的小玩意儿若是送到陆欢歌手里,以她对男女之事的敏锐,肯定会很快察觉,再一拍即合。 萧南淮必然不是真心喜欢陆欢歌,否则也不会將她远嫁,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又图的什么? 而且现在的她,和前世陆欢歌的处境也全然不同。 莫非又跟寧华郡主这个头衔一样,乃是不同成因导致的与前世重叠,殊途同归? 陆未吟百思不得解。 翌日,大晴。 陆未吟一身劲装,在太阳底下活动筋骨,手中龙吟枪舞出一片紫光。 萧南淮来了。 他脸上的烫印早就消了,胳膊上的夹板也已取下,只是老太君不放心,让他在家多养一阵子。 公子如玉,行进间衣袂翻飞,风度翩翩。 萧南淮开门见山,“阿吟,你有空陪我去伯爵府探望一下外祖母吗?” 长枪骤然落地,捲起的劲风逐渐散去。 额上的汗珠被太阳照得发亮,尖尖递来锦帕,陆未吟一边擦汗,一边迎著萧南淮进厅,不解的问道:“二哥不是应该找大哥阿鳶同行吗,为何找我?” 她和江家毫无关联,怎么也轮不著她去探望。 萧南淮面色如常,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 “阿鳶小时候去伯爵府,恰巧碰上外祖母发病,提著凳子追著她撵,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去了。至於大哥……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大哥和外祖他们关係不太好。” 两人落座,陆未吟好奇问道:“为何关係不太好?” 萧南淮微微抿唇,沉默著垂下头,片刻后抬起来,坦荡又坦诚的回答,“可能因为当初大哥伤了腿,久治不愈,外祖父曾提议让父亲请封我为世子吧。” 采柔奉上热茶,陆未吟端起来浅啜一口,“还有这样的事儿呢。” 永昌侯府世子至今未定,按理,这世子非萧东霆莫属,他不仅居嫡长,而且年轻有为。 老太君也曾说过,永昌侯原打算等萧东霆成家立室后便进宫为他请封世子,可就在他和卫时月谈婚论嫁时,萧东霆遇刺断腿,此事便搁置了。 在这件事上,萧南淮確实处境微妙。 可若真要抢世子之位,在萧东霆坏腿那段时间,萧南淮就应该费尽心机爭取,而不是老老实实待在御林军,连家都难得回一次,所以此时听他自己提及,陆未吟也只当是自嘲。 “你方便陪我去一趟吗?我若自己去,外祖父他们必定要留我,我只想探望一下外祖母,並不想待太久。”见陆未吟不说话,萧南淮又问了一遍。 言下之意,只是借她脱身而已。 陆未吟眸光微动,站起身,语气如常道:“閒著也是閒著,那就陪二哥去一趟吧。现在吗?” 听到她答应,萧南淮愣了一瞬,极快的收拢眉心,又马上舒展,提起嘴角笑道:“明日下午吧,通常下午的时候外祖母的状况会好一些,我到时候来叫你。” 陆未吟应好。 事情谈妥,萧南淮告辞离开,刚走下檐阶,忽听得陆未吟叫“二哥”。 萧南淮疑惑回头,“还有事?” 陆未吟快步跟上去,“二哥,谢谢你。” “嗯?”萧南淮有些懵,“谢我什么?” 明亮的光线下,陆未吟眉眼舒展,眸光清亮毫无遮掩。 “谢谢二哥真诚待我。我至今记得,初来侯府不久,二哥猎到一头鹿,分友人一半,其余送回侯府,儘管所剩不多,二哥还是特意交代人给我送去一份。” 萧南淮愣住,甚至有些无措,“不过是一点鹿肉,你不必……” “鹿肉虽寻常,此份情谊却难得,阿吟永记於心。” 陆未吟將他送到院门口才折身回去。 萧南淮突然想回头看看,但是忍住了。 袖间的手攥得极紧,再鬆开,於掌心留下一片月牙印。 阳光亮得晃眼,抬头直视,眼眶很快开始发热,像是有东西想往外涌。 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自嘲似的笑笑,萧南淮回到乘风轩,关上门,坐进窗边的松木摇椅慢慢摇著。 摇椅还是没加软垫,硬梆梆的硌著肉。 挺好,太舒服容易让人沉沦,反而是不舒服才能让人保持清醒。 窗外阳光仍旧明亮,丝丝缕缕,努力又无力的探入檐廊,却怎么都无法探进那扇窗。 第185章 调查萧江两家结亲往事 陆未吟让星扬派人暗中盯住乘风轩和长毅伯爵府。 直觉告诉她,萧南淮的异常应该与他外祖家有关。 或是江家想將长子江鹏调回京都,求助侯府,遭永昌侯和母亲先后拒绝,便將主意打到了萧南淮身上。 陆未吟不明白的是,萧南淮怎么会找上她呢?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个郡主的斤两,根本不可能在官员调动上插得上手。 还是说,这背后有別的缘由? 临近中午,陆未吟拿著萧南淮送的铜丝鸟去了一趟纤绣阁,三两下哄得萧北鳶將萧南淮以前送的小玩意儿翻了出来。 萧北鳶也有发光菱镜,开启亮光的地方刻著一只蝴蝶。 其他物件上,也没有那些隱晦的暗示。 陆未吟面上不显,趁一起吃午饭时,旁敲侧击打听侯府对她外祖江家的態度。 萧北鳶说:“两家很少走动,逢年过节几乎也不往来,前阵子还是大哥成婚,外祖父带著舅父姨母来过,然后就是二哥受伤。” “是从侯爷娶了我母亲开始吗?”陆未吟试探著问。 有了新夫人,所以与曾经的岳家划清界限,也在情理之中。 萧北鳶却摇头,“自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了,祖母不喜欢和外祖他们家往来。” “那怎么二哥小时候常去伯爵府玩儿?”陆未吟好奇问道。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萧北鳶一双眼睛微微瞪大,“有吗?在我印象里,二哥一直乖得很,很少出门。” 陆未吟笑笑,低头喝了口汤,露出被惊艷到的样子,“这汤里面加什么了?好鲜啊!” 萧北鳶马上被转走注意力,“鲜吗?我尝尝。” 饭后,陆未吟回到千姿阁。 纤绣阁这一趟,並没有太多收穫。 萧北鳶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又或者说,家里很多事情都不会让她知道。 陆未吟也想过问別人,但那一个个都是人精,不仅套不出话,还可能反被察觉出异常。 这个时候,陆未吟格外思念萧西棠。 下午,星扬来报,说萧南淮身边的长松去百味楼买了一份玉子松糕,送去了长毅伯爵府。 陆未吟让他继续盯著,也懒得琢磨了,等明日去了伯爵府,自然就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不知不觉日头西沉,暮色一寸寸漫过屋顶飞檐,最后与地面相接。 远山轮廓被夕阳余烬镶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而那金边之上,已有三五粒星子迫不及待亮出微光。 陆未吟吃过饭,坐在桌前画北地舆图。 討伐乌桓部的旨意已经送达镇北军,但是目前还没有战报送回。 镇北军出动,对付区区乌桓部不在话下,但是有国贼作祟,陆未吟总担心会出什么变故。 细作的事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不知道楚风宋爭鸣他们到底有没有查出端倪。 人在京都帮不上忙,陆未吟只能一边画舆图,一边在脑海中回忆前世和哈图努的交战,研究对方的战术。 不知为何,明明今生镇北军已经率先向乌桓部出兵,陆未吟却始终觉得她和哈图努之间或许还有一战。 当手中的笔画到伏龙城,陆未吟下意识用力,只听得啪的一声,竟直接將手中的笔桿子给折断了。 专心研墨的尖尖听到声响,一抬眼,就看到自家小姐淡定的放下断笔,轻描淡写的活动手指。 采柔从外头进来,“小姐,星起来了。” 陆未吟走去外间,厅门关上,一身黑衣劲装的星起从角落闪出来。 “陆小姐。”星起恭敬抱拳。 陆未吟微微倾身,期待问道:“可查清楚了?” 自萧南淮受伤,长毅伯父女俩不请自来后,陆未吟就对这长毅伯爵府充满了好奇。 卫家七品门户,因与永昌侯府缔结姻亲,父亲官升五品,卫时月封县君,而同样和侯府结亲的长毅伯爵府,竟没落至她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步,甚至家中长子还被外派出京,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那天早上,又撞见江映玉纠缠母亲苏婧。 虽说母亲的解释並无破绽,但陆未吟就是觉得不对劲。 母亲与永昌侯及江家姐妹皆是旧识,而老太君每每提及母亲年少时总流露出遗憾悵惘,再加上江映玉那声“苏姐姐”,由不得她不多想,故私下里交代星起去打听当年两府结亲的旧事。 星起唇线绷紧,抬头看她一眼,垂首单膝跪下,“属下惭愧。” 陆未吟缓缓坐直,面色沉下来,“什么意思?” “属下近两日四处查探,竟无人知晓当年侯府和伯爵府结亲內情,只知老太君生辰后不久,两家突然传出婚讯。” 长毅伯祖上功勋卓著,传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世,因在夺嫡之爭中行差踏错,新天子登基后立马遭到清算,权柄被夺,產业被封,就连爵位都岌岌可危。 便是在这个时候,伯爵府二小姐江映珠与当时的永昌侯府世子萧盛元成了亲,两家缔结姻亲,伯爵府得以保全爵位。 江家长子江鹏,原任户部侍郎,后因私受重礼遭人揭发,被贬斥出京,现任滁州长史,长毅伯多次为其请封世子皆被驳回,皇帝称其德才有失,不堪世子之位,显然是仍有销爵之意。 这些便是星起打探到的消息。 呈於明面,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打探到,却也止步於此,不得深入。 厅內烛火跳动,空气凝滯如胶。 陆未吟几乎是在星起提到老太君生辰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了她秋狩所穿的那套石榴红骑装。 那套原本给母亲准备的,却没能送出去的衣裳。 老太君当时说,要不是因为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是她猜想的那样吗? 还有,江鹏是滁州长史,江映玉则嫁的是滁州都督,这也太巧了。 陆未吟沉思良久,无意识咽了口唾沫,问:“你打听这些的时候,可曾有人提到过虎威大將军家的小姐?” “有。”星起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既不委婉,也无激昂,只是单纯的转述。 “侯府一位赎契归家的旧仆提到过,说好多人都以为世子会娶苏小姐,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娶了江家姑娘。” 第186章 必须得喝的一杯茶 星起走后,陆未吟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 初春的夜晚还保留著冬天的余威,千姿阁浸在一汪水冷的月色里,四下寂静,唯有风声踱过檐角,发出空寥的轻响。 比风声聒噪的,是她的心海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直接去主院找母亲问个清楚。 可问清楚之后呢? 往事已矣,再提起,不过是让伤心的人再伤心一遍而已。 而且要是真那么容易问出来,她就不会等到活第二回来到侯府,才知道母亲与永昌侯是旧相识。 又有那么一瞬间,陆未吟想要去找轩辕璟。 什么都不说,就让他煮茶给她喝。 老嫌她煮的难喝,她倒要看看他自己有多好的手艺。 待反应过来,自己先被这个念头给逗笑了。 陆未吟缓缓起身,召来尖尖伺候清洗更衣。 战者,摧锋於正锐,当蓄力於未发,明天说不定会有一场硬仗,先睡觉。 收拾妥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脑海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声音。 “这都逃不出来,在御林军待得骨头都生锈了?” 昏暗中,双眼陡然睁开,似深海掀起狂澜。 对了,怎么把萧大公子给忘了! 偌大的侯府一片静謐,乘风轩廊下灯笼轻晃,昏光在风中碎落又聚拢,於地上投落出斑驳的影,恍如一幅活了的墨戏。 窗前的摇椅来回晃啊晃,摇椅上的萧南淮被月色泼了一身泠泠的白,俊雅面容静如冰面,唯睫下两簇阴影深得骇人,像是蛰伏著挣扎的野兽。 萧南淮久久凝望手中的陆未吟给的药瓶,指腹摩挲光滑的瓶身,却像是压在尖锐的刺上,扎得疼。 手腕翻转,手背上的白色长疤映入眼帘,与此同时,耳畔迴响起清亮的女声。 “二哥,谢谢你!” “鹿肉虽寻常,此份情谊却难得,阿吟永记於心。” 修长指节扣在扶手上,泛出青痕,仿佛要將那冰冷的木头掐出血来。 终於,椅子不摇了,萧南淮起身,拉开角柜抽屉將药瓶扔进去。 也將所有的犹豫踌躇,一併关进去。 夜尽天明,春光明媚。 陆未吟起了个早,去青云轩混了顿早饭。 卫时月自己做的早点,色香味俱佳,陆未吟吃得有点多,慢悠悠溜达到万寿堂给老太君请安。 不多时,萧北鳶也来了,中午三人一起吃了饭,陆未吟再回千姿阁午憩,之后又练了会儿字,下午过半,萧南淮才带著长松过来。 “二哥。”陆未吟笑著迎出去,“我让小厨房做了些什锦糯豆糕,带过去给伯爵夫人尝尝。” 萧南淮看了眼旁边提著食盒的尖尖,悄然鬆了口气,笑道:“有心了,走吧。” 四人一同往外走,出府门,陆未吟和尖尖坐车,萧南淮主僕骑马。 穿街过巷,来到沉寂已久的长毅伯爵府。 门楣上鎏金匾额的金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胎,像一道久未癒合的疮疤。 门房进去通稟,江映玉带著丫鬟来接。 她的眼睛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 见到萧南淮,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唇咬得死死的,直到向陆未吟行礼时才鬆开。 到了二门,长毅伯迈步迎上前作揖行礼,“郡主。” 陆未吟淡笑頷首,“伯爷。” 她今日穿了身玉簪绿的密织浮光锦裙,裙摆上用银线疏落有致的绣著初绽的兰草。 明明是极富春日朝气的装扮,但配上那张清冷的脸,儘管掛著笑,也自有一股疏离之感。 萧南淮恭敬上前,“外祖父,外祖母今日可还好?我来看看她。” “今日还算消停。”长毅伯扶著略微佝僂的腰背,转向女儿,“阿玉,你带他们去吧。” 江映玉应是。 宅院深阔,却十分安静,如今的伯爵府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仅在住的院子有人料理,其没人的院落已经落锁弃置。 一路过去,荒芜之景愈发明显,枯草成丛,与当初的园景绿植完全融在一起。 伯爵夫人住在西苑,由四个健壮婆子看顾照料。 院门从里落了锁,江映玉叫开门,陆未吟一眼就看到坐在院中旧圈椅上的老人。 白头髮梳得还算规整,腰背佝僂得很厉害,將身上那件灰紫色的旧綾袍都扯得变了形,透出一种被抽去筋骨的疲惫。 眼睛定定望著墙角一丛隨风摇晃的枯草,目光空茫。 日光疏淡的落在她身上,照出老態龙钟的落寞,唯有枯瘦双手间攥著的一只褪色的红绣鞋透出几分鲜活的色彩。 “外祖母,我是阿淮。”萧南淮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刚开口便已哽咽。 旁边的江映玉也跟著潸然落泪。 陆未吟环顾四周。 院子很空,只有一桌一椅,再无旁物。 门窗是修补过的,尤其窗户,新旧不一的窗纱重重叠叠,最面上一层近乎全新,应该是刚补上不久。 婆子奉茶过来,陆未吟接过放到桌上,从食盒里端出糯豆糕递向江映玉,“这个能给伯爵夫人吃吗?” “多谢郡主。”江映玉頷首躬身双手接过,十足的恭敬。 她將糯豆糕端到伯爵夫人面前,“母亲,吃糕点。” 直至此刻,伯爵夫人才动了动,目光从枯草上收回,低头看向面前的糕点,又扭头看向女儿,最后將头完全偏过去,看向陆未吟。 “啊!” 方才还泥塑般的老人忽然大叫起来,声音干哑刺耳,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亮光。 抬手將糯豆糕打落在地,乾枯的手指猛地抠住椅臂,指甲与木头刮出刺耳的锐响,下一刻站起来,將旁边的桌子掀翻,杯盏碎裂,淌出的茶水將地面洇出一片暗色。 尖尖赶紧护著陆未吟退后。 伯爵夫人挥舞著手里的红绣鞋,冲向陆未吟,声嘶力竭的大吼,“滚开,你们这些妖怪,想害我的珠儿,都给我滚开!” “外祖母,没有妖怪,您別怕。” “母亲……” 萧南淮將人拦住,江映玉想上前又不敢,攥著帕子光是哭。 很快两个婆子听到动静赶过来,一左一右扣住肩膀,轻车熟路的將人弄回屋里,唯有嘶哑的喊叫声不停传出来。 萧南淮的目光在摔碎的茶盏上短暂停驻,而后走到陆未吟面前,关切中带著歉疚,“嚇到没有?” 陆未吟笑道:“二哥怕是忘了,我连熊都不怕。” 萧南淮面色微僵,跟著笑起来,“说得也是。走吧。” 出了院子,院门在身后关上,將伯爵夫人的喊叫消减得只剩两分余音。 陆未吟收回目光,跟著江映玉回到正厅。 得知夫人险些衝撞了郡主,长毅伯连连告罪。 丫鬟端茶上来,江映玉接过,亲自奉到陆未吟面前,头颅低垂,怯懦中带著惶恐,“母亲衝撞郡主,还请郡主恕罪。” 有目光状似不经意的投落过来,陆未吟笑著接过,“並不曾衝撞,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低头喝了口茶。 对面,萧南淮的喉头极重的滚了下,仿佛咽下去的不是茶水,而是石头。 第187章 她们才是母子? 厅里,萧南淮和长毅伯一直在聊伯爵夫人的病情。 陆未吟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人,又是作为陪客而来,便只是听著,时不时喝口茶。 一盏茶过半,端直的坐姿不知何时变了样,脊背弯垂下去,目光也变得浑浊涣散。 长毅伯一直关注著她的反应,状似不经意的朝萧南淮递去一记眼神。 萧南淮僵直的坐著,腰背挺成一张掰直的弓,仿佛隨时都有可能折断。 视野里出现重影,陆未吟晃了晃脑袋。 “我……” 她撑著桌面站起来,却是刚说出一个字,又猛的脱力跌坐回去,身子歪伏在桌上,將茶盏打翻在地。 厅里一下子乱起来。 “小姐,你怎么了?” 候在一旁的尖尖第一时间衝上前,趁身体遮挡的瞬间迅速將一粒药丸塞进陆未吟嘴里,带著哭腔一声声唤著。 几乎同时,萧南淮来到身后,急忙吩咐下人,“快,快去请大夫。” “怎么了,怎么这是?”长毅伯也紧跟著来了,看过一眼,忙道:“阿玉,快將郡主扶到客房去休息。” “哦哦,好。” 僵在一旁的江映玉颤一颤,像是被嚇著了,愣了下才上前,和尖尖一起將陆未吟送去客房安置。 暮色四合时,大夫来了。 看过诊,说陆未吟气血有亏,近来又滋补过盛,乃是虚不受补导致的晕厥,並无大碍,吃两服药调理一下就没事了。 陆未吟先前重伤,最近一段时间確实在进补,不光采柔时常给她燉药膳,老太君和苏婧也时常送些补汤过去。 尖尖红著眼长舒口气,“那就好。” 大夫退出去写药方,萧南淮和长毅伯等在外间,得知无碍,都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南淮冲长毅伯道:“外祖父,郡主尊躯,大意不得,我这就带她回侯府,再找大夫来仔细瞧瞧,改日再来看望您和外祖母。” 长毅伯看了眼內室门,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担忧,“可郡主现下尚未甦醒,可否能受车马顛簸?” 后面半句,是问大夫。 大夫写好药方晾乾墨跡,回道:“还是等人醒来再说吧,夜凉,以免受寒。” 萧南淮又问过尖尖的意见,最后决定等陆未吟醒来再回去。 天晚未归,怕家里担心,他让长松回府说一声。 很快,配好的药送过来,萧南淮交给尖尖,“你亲自守著熬,不要让旁人经手。” 尖尖按照陆未吟的叮嘱,先坚定的表示要守著小姐,再被说服,最后拿著药去厨房。 夜色泼洒下来,將伯爵府层层浸透,月光偶尔从云隙间漏下,照出廊柱上剥落的金漆,宛若戏子脸上卸不尽的残妆。 院子里传来夜猫撕打的声音,屋內陆未吟双眼闭闔,一动不动,意识却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有人进了外间。 跳动的烛光中,江映玉紧紧攥著萧南淮暗青色的衣袖,指节绷得惨白。 “阿淮!”她唤著,带著哭腔的声音抖得像风里破碎的蛛网。 “怎么办呀,他们还是不答应……我都说了,我只是求个安身之地,可他们就是不答应……萧盛元不答应,苏婧也不答应……” 呜咽音效卡在喉咙深处,化作一阵急促的颤抖,肩膀也跟著剧烈起伏。 萧南淮嘴角抽动,压紧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为何非要执著嫁给父亲……” “什么叫执著,嫁给萧盛元的人本来就该是我,是我!”江映玉忽然癲狂大吼,吼完又將额头抵在他身前痛哭起来。 “阿淮,我是你母亲,你得成全我。” 屋內床上,陆未吟掩在被子下的手紧了又紧。 萧南淮的母亲是江映玉? 那永昌侯……难不成他娶了姐姐,又染指了妹妹? 还有,什么叫本该是她嫁给永昌侯? 陆未吟竖起耳朵,想继续往下听,可没等江映玉哭完,长毅伯来了。 “大晚上的,瞎嚎什么?”长毅伯声音威严又生硬,“出来,一会儿侯府的人该到了,別耽误阿淮办正事。” 江映玉似是嚇到了,瑟缩在萧南淮身后不动。 长毅伯遍布皱纹的脸上浮起明显的烦躁,回头问下人,“她今天吃药没有?” 不等下人回答,江映玉已经缩到桌下躲起来,“我不吃药,我没病,我不吃药……阿淮,我不吃药。” 长毅伯睨了一眼萧南淮,压著怒气道:“愣著做什么,还不带三姑娘下去休息。” 很快,江映玉被拖出去。 出了院子,嘶哑的哭声戛然而止,江映玉挥退下人,脸上的癲狂也好,伤心也好,统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冷漠和麻木。 这劳什子戏她真是唱够了,没劲,真没劲! 木然抬手擦去脸上泪痕,江映玉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瞳孔微扩,嘴角勾起病態又痴狂的笑。 月亮真亮啊,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这么亮…… 屋內,长毅伯深沉又锋锐的目光落在萧南淮脸上,“你也看到了,你母亲现在失了心疯,平时瞧著一切正常,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失控了。若我哪天忽然闭了眼,她就只能跟你外祖母一起等死!” 萧南淮咬著牙没作声,长毅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说。 “去吧,到时木已成舟,萧家二公子的身份配不上郡主之尊,萧盛元自会为你盘算。我再顺势提出让你回归母族,他必然会想方设法助你承袭伯爵府世子之位。” “到那时,伯爵府后继有人,你再娶了郡主,还可以名正言顺在你母亲跟前尽孝,孩子,此乃三全之策,这是外祖父能为你想到的最好的一条路了,你可不能让外祖父失望啊。” “而且这段时间你们不是相处得不错嘛,我瞧著郡主也挺喜欢你这个二哥,此举是合欢之好,並非强人所难,你莫要想太多。” 长毅伯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又往里屋看了一眼,这才带上门出去。 却不知是走了,还是在门外守著。 萧南淮迈步走向里屋。 烛光將地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向来俊雅温和的面容此时像是戴了张面具,冷漠甚至麻木,唯有不停颤动的指尖泄露出內心的挣扎。 站著床前,萧南淮久久凝望床上安静的姑娘,那句“谢谢二哥”如同魔音贯耳,叫囂得越来越厉害。 他弯下腰,伸出手,即將触碰到被子时又忽然停住,胃里翻搅著一股酸涩的噁心。 最终,喉咙里挤出一声困兽般的粗喘,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带著银白长疤的手伸向被子…… “阿吟,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待你好,我发誓!” 第188章 將计就计,悬崖勒马 儘管近几日腰疼得厉害,长毅伯还是一直在房门外守著,时不时的咳上两声,弄出点动静。 萧南淮不是个听话的,他得盯著才放心。 不对,应该是盯著都不放心。 若非礼教阻隔,他恨不得去屋里盯著。 人上了年纪耳朵背,屋里像是依稀有些动静,又好像没有,倒是寂静的庭院深处忽然响起一声鸟鸣,骤然而起又骤然而止,尖锐的划破凝滯的夜色,扰得人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下人来报,说萧东霆夫妇来了。 长毅伯心中惊疑。 来的怎么会是萧东霆? 自己女儿晕倒在外头,来的不该是苏婧吗?苏婧来,萧盛元不该跟著来吗? 长毅伯让门房缓些將人领到主院招待,自己带著人从小路折回去,再装出睡梦中被叫醒的样子从屋里出来,一边走还在一边整理外袍。 “阿霆来了。”他和蔼的笑著招呼。 卫时月起身行礼,萧东霆稳坐於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外祖父还睡得著呢?” 没规矩的东西! 长毅伯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抚了下『睡乱』的髮髻,淡笑著摇摇头,摆出不与晚辈计较的宽容姿態。 “郡主忽然晕厥,我也十分担心,好在大夫说了並无大碍。阿淮在那边守著,不会有事的。” 他走在前头领路,乾瘦的手微握成拳,按捺下心底的雀跃,“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卫时月伸手过去,萧东霆拉著她稍稍借力起身,夫妻俩携手跟上。 萧东霆声音冷沉,“男女有別,已经入夜,阿淮守在郡主院中,外祖父就没觉得不妥?” 长毅伯双手背在身后,將腰背略微拉直一些,理直气壮的反问:“郡主抱恙,阿淮是当兄长的,难道要置之不理才妥当?” 来到客房,进了院子,见两个小丫鬟守在这里,长毅伯眼角跳了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他不是把人都屏退了,一个没留吗? 丫鬟恭顺回答,“南淮公子命奴婢二人在此守护郡主。” 长毅伯一双深眸转了转,明知故问,“阿淮呢?” 丫鬟摇头,“奴婢不知。” “这孩子,跑那儿去了……” 长毅伯装模作样的嘀咕,领著萧东霆夫妇穿过外厅来到房门外,客气叩门,“郡主,郡主?” 他试著推了推,门从里面閂住了,屋內静謐无声。 萧东霆扬声將候在院子里的流光叫进来,直接说:“破门吧,可別出什么事儿。” 此举正中下怀,长毅伯紧紧攥著袖边,连耷拉的鬆弛眼皮都往上抬了几分。 流光一脚將门踹开,屋內漆黑一片。 其他人在外间等,卫时月举著灯进去,见屋里空无一人,顿时心头一紧。 长毅伯全神贯注,始终没听到屋內传出动静,不自觉的收拢眉心,挤出几道细纹。 该不会是卫时月想把事情压下去吧? 不对,就算她装作若无其事,见到那种场景,也该立即从屋里退出来才对。 “阿月。”长毅伯试探著问,“没事吧?” 卫时月掐紧指尖,儘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如常,“无事。” 萧东霆敏锐察觉到她尾音上那点起伏,扭头看向不断往屋里瞟的长毅伯,“外祖父想进去看看?” 长毅伯回头瞪他一眼,险些被口水呛到。 “胡说什么……” 萧东霆冷眼睨著旁边神色百变的老人,他的外祖父,他母亲的父亲。 一股灼热的鄙夷直衝咽喉,又被血缘那根冰冷的铁索死死勒住,最终化作齿缝间一丝极轻的,连自己都憎恶的嗤笑。 他別开视线,下頜绷得铁紧,任由那粘稠的厌恶在胸腔里无声的腐烂。 屋里,卫时月终於等到陆未吟从窗外翻进来,急忙上前问道:“没事吧?” 陆未吟笑著摇头,同她一起往外走。 长毅伯在外面踱步两趟,正思忖著要不要直接衝进去,先把事情坐实再说,一抬头,就看到陆未吟从屋里出来。 衣著整齐,连头髮丝都没乱一点。 卫时月进去这点时间,穿好衣裳都不够,唯一的解释就是事情没成。 长毅伯面色难看,反覆调整,才堆起符合当下的表情。 一时拿不准是萧南淮犯了怂,还是出了別的变故,又不好当著这么多人进去查看,长毅伯余光斜向屋內,又迅速收回,转而打量起陆未吟的神色。 陆未吟清冷的面容上凝著一眼可见的霜层,一双漆黑瞳仁更是看得人心惊。 长毅伯心头一咯噔。 这是……事败了? 陆未吟刀锋般的目光从那张苍老虚偽的脸上刮过去,转而看向卫时月,“走吧。” 院外,被支到后厨煎药的尖尖已经在等著了。 长毅伯连人都没去送,直奔后院去找江映玉,询问萧南淮的去向,待问清事情经过后好提前思索对策。 然而到了江映玉的院子,却发现人根本就不在。 年迈的身躯踉蹌跌坐在椅子上,强烈的失控感紧紧攥著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完了,这回恐怕是真的完了。 伯爵府大门外,陆未吟直接去了萧东霆夫妇的车上。 萧东霆挪到对面靠內壁的角落,卫时月拉著她坐下,“没事吧阿吟?” 车壁上的一盏纱灯照出陆未吟凝重的面色,“我没事。倒是二哥,我有点担心他。” 在伯爵府客房的时候,萧南淮说了那句“会好好待她”的话,就伸手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 正当她准备睁眼时,那被子又立马盖上了。 今天早上,她去了趟青云轩。 萧东霆竟早料到她会来,提前备了她那份早点。 不仅如此,萧东霆还早就察觉到了萧南淮的异常。 起因便是萧西棠无意中向他提起,说萧南淮曾在年前告了五天假。 萧南淮过年都只在家待了三天,什么事值得他告假五天? 萧东霆心下起疑,叫人一查,发现萧南淮去了滁州。 江映玉嫁给滁州都督,育有一子,两年前爭强斗狠被对方失手打死,如今滁州都督有了新欢,便想將江氏女休弃。 江鹏正是滁州长史,便给萧南淮送了信,萧南淮匆匆赶去撑腰,最后借永昌侯府之势將休妻改为和离。 这些年,伯爵府在京靠侯府帮衬,江鹏在外则仰靠滁州都督那个妹夫,如今二人和离,江鹏没了倚仗,便想申调回京。 萧东霆猜到江家会把主意打到萧南淮头上。 元宵那晚灯架倒塌,以萧南淮的身手,已经到了架子边缘,居然还被砸伤,所以他才会说“骨头生锈”那样的话。 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將计就计。 得知萧南淮悬崖勒马,萧东霆不知何时攥紧的手终於鬆开些许。 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晚上有多么煎熬。 幸好,幸好! 然而下一句,萧东霆就听到陆未吟说江映玉在萧南淮面前自称母亲。 心底的震惊压过怒意,又掀起一阵无措的惶恐。 萧东霆攥起拳头,指尖几乎快要把掌心刺穿,“他人呢?” 他知道,陆未吟不可能只带一个尖尖来伯爵府,也定会叫人跟著萧南淮。 话音落,忽听得车外有脚步声急速靠近。 陆未吟挑起车帘,星起抱拳稟道:“陆小姐,萧南淮往玉带河方向去了。” 第189章 他的秘密,他们早就知道 初春的夜风寒意料峭,无声掠过河堤上枯草未醒的斜坡,银辉洒在暗沉沉的河面上,被微澜揉碎成一片闪烁的细鳞。 萧南淮独立於河堤之上,夜色將一身深色锦袍浸得冰凉。 月光照著沉静麻木的面容,却似再也照不进那双枯寂的眼底。 在他身后的堤坝下有一条绿道。 玉带河北岸这一段的绿道修得十分宽阔,小时候他总跟著萧东霆来这里跑马。 那时的柳枝翠绿如碧浪,如今枯枝嶙峋,新芽未发。 萧南淮盯著脚下奔流的河水,思绪来到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那一年,他七岁。 一场风寒大半月都不见好,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姨母回京省亲过来探望,恰逢母亲忌日,见他哭得伤心,姨母一把抱住他,说:“儿啊,不哭,母亲在呢。我是你母亲,我才是!” 萧南淮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是什么心情了,只记得满脑子都是姨母那句“我才是你母亲”。 从姨母口中,他得知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长毅伯爵府两女,原是妹妹江映玉与侯府世子萧盛元两情相悦,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在老太君生辰过后,姐姐江映珠忽然与侯府世子定下婚约。 妹妹性情內敛怯懦,不敢爭取,甚至不敢问,只能忍痛和心上人分离。 她了两年时间才走出来,终於得遇『良缘』,沉溺於百般诱哄中失了分寸,珠胎暗结。 原以为得幸遇到真命天子,却不知对方早有家室,知其有孕,一举翻了脸,竟要她做妾。 那个孩子本无命来到这世间,却不知道是哪里的问题,一碗碗落胎药喝下去,竟毫无效用,伯爵夫人生了怜悯之心,求到同样怀有身孕的姐姐面前,想要瞒天过海,装成是双胎,给孩子寻一个好去处。 许是天意,姐姐小產,江家把人接到伯爵府『养胎』,移接木,就这样,姐姐『生』下了妹妹的孩子。 自此,永昌侯府有了二公子。 一个,来路不明的二公子! 怪不得一直以来,姨母比母亲待他还好,每次回京省亲,总要將他接去伯爵府,陪著他快意玩乐。 平日里侯府管束严格,这不许那不许,但是姨母从来不会束著他,不管是上树掏鸟窝,还是下池子里捞鱼,姨母都会应允,甚至陪著他一起。 原来一切皆有缘由,原来母亲是姨母,姨母才是他的亲娘。 七岁的他义愤填膺,恨姨母抢了母亲的姻缘,毁了母亲的人生,又无处发泄,於是想到了供奉在祠堂的灵牌。 那个时候,祠堂的祭礼已经结束,空无一人,他爬上供桌,摔掉灵牌,却没想到大哥会突然跑来替亡母守祭。 大哥怒骂他不孝,他情急反驳,“她不是我母亲!” 节鉞剑是怎么砍下来的,萧南淮早就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浑身是血,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姨母……啊,不对,是母亲,母亲又来了。 母亲哭著说:“阿淮,你得乖啊,千万不能让別人知道你不是萧家的孩子,否则你的祖母父亲哥哥弟弟妹妹,就不是你的了,他们会把你撵出去,你就没有家了。” 他说:“那你呢?” 萧南淮至今记得母亲眼中的痛苦和悲伤。 她是他母亲,却不是他一个人的母亲。 舅父被贬到滁州任长史,为了给兄长增加助益,外祖父將她嫁给舅父的上官。 那个时候,她已经和丈夫生了一个儿子,所以她每年回京待的时间才越来越少…… 自那之后,他收敛性情,努力装得乖巧懂事,装著装著,好像就变成真的了,习惯性的笑脸待人,儘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他想要留在家里,他不想被撵出去,不想失去祖母父亲哥哥弟弟妹妹。 他不想没人要,不想没有家! 而那个背负在心上的秘密,不知不觉间从一块石头,慢慢长成了一座大山。 终於,在大哥亲事將定时,外祖父站到这座山上,將他彻底压在了山下…… “萧南淮!” 河堤空旷开阔,飞快掠过的风將声音扯碎,又將那点细碎的余音送到耳边,縹緲得如同幻觉。 萧南淮僵直转身,看到登阶而上时那个急切又略显力不从心的身影,脸上的漠然顷刻间碎裂开来,露出下面痛苦的底色。 堤下,卫时月注视著辛苦登梯的丈夫,眼底忧色凝聚,“我们真的不跟去吗?” 萧东霆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可別到时候把人惹急了,一把將他推到河里去。 陆未吟拍了拍她的胳膊,宽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萧南淮连她都不忍心害,更別说萧东霆了。 先让兄弟俩自己聊会儿,有些话旁人在,不好说出口。 且先看看,等聊僵了,再放把火进去。 陆未吟朝路边看了一眼,朦朧夜色下,一辆马车缓行而来,停在他们的马车后面。 担心萧南淮有些事知道得不够清楚,她叫人把江映玉弄来了。 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將当年萧江两家结亲的內情一次探个清楚,看看到底是不是她猜想的那样。 阶梯上,萧东霆走三步,歇一步,终於登上堤坝。 “大哥……”萧南淮想笑一笑,可实在笑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败露了,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本该在厨房守著煎药的尖尖藏在院外。 也是,阿吟那么聪明的姑娘,怎么会被他骗到…… 外祖父在厅里说的那些话,阿吟听到了,大哥肯定也已经知道了,知道他其实不是江映珠所生,更知道他偽善的外表下藏著多么骯脏的一颗心。 也好,也好! 虽然会失去他珍视的一切,可至少不用再背著大山过日子了。 萧东霆想喘匀了气再过去,可心里翻著惊涛骇浪,连呼吸都受到影响,怎么都无法平静。 “怎么,想跳下去?” 他迈步走上前,胸腔剧烈起伏著,“萧家还没出过一遇到事就寻死觅活的怂货,你想开个先例?” 萧南淮嗤笑一声,肩膀垂落,浑身上下透著一股绝望的颓然,“我又不是萧家人,能给萧家开哪门子先例……” 他用力將腰间那枚羊脂玉玉佩扯下,朝萧东霆扔过去,“还你。” 这枚玉佩,是他通过武考那天,萧东霆所赠。 他说:“我就知道你能过,咱们萧家儿郎,差不了。” 他不是萧家儿郎,这枚玉佩,他受之有愧。 萧东霆扬手接住玉佩,手指收紧,像是要將其捏碎一般。 眼底巨浪翻涌,声音反而愈发凝沉,甚至带著几分嘲弄,“姓了十多年萧,说不认就不认,萧南淮,你挺能啊!” 萧南淮目光涣散地投向虚空,眼中热意翻涌,又硬生生压下,极其隨意的一挥手。 “横竖就那么回事了……如今你知道了,我不是你们萧氏血脉,赶紧回去告诉祖……告诉老太君和侯爷吧,该除名除名,该驱逐驱逐,实在气不过,这条命给你们也成,谁叫我平白享了你们家这么多年富贵。” 萧东霆定定的望著他,眉心拧成缠绕的结,半晌后开口,“我早就知道!” 他语调低平,落在萧南淮耳朵里却如同惊雷。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父亲、祖母,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萧氏血脉。” 第190章 別动我儿! 夜风將河堤上的声音送到下方陆未吟和卫时月的耳朵里。 卫时月揪紧衣袖,將所有的惊骇堵在喉间,化作一阵急促而纤细的吸气声,旋即又死死咬住唇压回去。 月光下,陆未吟沉静的面容上似有薄冰乍裂,黑瞳颤动,將心里的震惊泄出几分,同时也下意识鬆了口气。 萧南淮不是萧家人,也就是说,永昌侯娶了姐姐又染指妹妹的猜测是错的。 陆未吟瞄了眼堤坝上方,眼底浮起深深的困惑。 越是勛贵门户,就越是注重血脉,老太君和永昌侯既然早就知道萧南淮的身世,为何还会將这个孩子养在身边悉心教养? 莫非是萧南淮的生父身份有何特殊之处? 陆未吟再次看向夜色下黑沉的马车轮廓。 有些事,只怕还是得从江映玉嘴里撬出来。 浓稠的夜色吞没了所有的声息,河堤上,萧东霆萧南淮相对而立,明明中间只隔著的几步距离,却仿佛有深渊横亘。 萧南淮愣在风里,艰难装出来的平静彻底崩碎,嘴角抽动,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好半晌才摇著头挤出三个字:“你骗人。” 如果祖母父亲知道他不是萧家的孩子,怎么可能还会对他那么好? 堂堂永昌侯府,天家重臣,怎么会愿意养著一个外来的……野孩子! 萧东霆呼吸粗重,“每次姨母回京省亲,母亲都让她將你接去伯爵府,明明祖母一向不愿意与伯爵府过多走动,却从不干涉阻拦,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午后。 姨母回京,带来了滁州特有的红晶石榴,他將石榴籽一粒粒剥出来,清水一遍遍淘过,再放上银勺端去给母亲。 走到窗下,刚好听到那句“將阿淮接过去吧,许久未见,你们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这个弟弟与自己並非一母所出。 那么,父亲呢? 他们是同一个父亲吗? 此事在心头积压良久,导致那段时间,萧东霆甚至不愿意开口喊一声父亲。 察觉到儿子的异常,江映珠將他叫过去。 那时候她的身子已经不太好了,一双手瘦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骨头生硬,但对孩子来说,不管什么时候,母亲的手都带著可以抚慰灵魂的温暖力量。 在母亲温声细语的引导下,萧东霆终於说出心里的秘密,为免父子之间生出芥蒂,江映珠只好將萧南淮的身世如实告知。 萧东霆铭记母亲的叮嘱,要將阿淮与阿棠同等对待。 还有,永远不要让他知道真相,就让他在这个家好好的生活,作为萧氏子孙,好好的生活——与祖母父亲一起,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萧东霆诉说完往事,忍不住嗤笑,“我们守著这个秘密,就是不想看到你受血脉所累,你既来到萧家,入了族谱,便是萧家的儿郎,现在你跟我说,该除名除名,该驱逐驱逐……可真是洒脱得很吶!” 萧南淮张嘴想说什么,又猛的背过身去,肩膀在清冷的月色中剧烈颤抖。 原来,大家早就知道! 这一刻,萧南淮觉得自己这些年简直就是个笑话,费劲心思去掩盖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为此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强撑的体面终於倒塌,萧南淮蹲下身,双手掩面,极轻的哽咽从喉咙里溢出来,再凝聚成热泪从下頜滴落,在身前的衣襟上洇开一片无声的湿痕。 萧东霆攥紧的手缓缓鬆开,极其隨意的抬手,抹去眼下的泪跡,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上前两步问道。 儘管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还是想亲口问个明白。 是那年母亲忌日吗? 萧南淮怒摔灵牌,吼出那句“她不是我母亲”,而他怒火中烧,提起节鉞剑那次…… 当时家里人就曾怀疑萧南淮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是知晓內情的江家父女再三保证未曾同他说起,萧南淮也说自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做过什么,加上之后一概如常,便只当他是病糊涂了。 萧南淮用力吸气,强行將那满腹无处诉说的委屈按回胸腔里。 用手背抹了把掛在下頜的眼泪,他站起身面朝萧东霆,展示手背上的长疤,声音哑得破碎,“这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萧东霆心口狠狠一震。 果然! 那他这么多年…… 萧东霆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江晦之,是不是江晦之告诉你的?” 或许是受母亲影响,萧东霆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外祖父。 母亲从来不曾说过外祖父半句不是,同样,他也从来没听母亲唤过一次父亲,一次都没有。 这份厌恶开始具象,是母亲说起萧南淮身世时聊到姨母。 因为舅父在滁州需要找个靠山,所以江晦之就將姨母嫁给了舅父的上官。 萧东霆上前两步,厉声喝问:“他怎么同你说的?他告诉你这些做什么?” 萧南淮摇头后退,儼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堤坝下,眼见问不出什么了,陆未吟冲卫时月耳语了几句,后又指了指路旁的马车。 卫时月点点头,依言朝马车跑去。 陆未吟则沿著台阶登上堤坝。 见到陆未吟,萧南淮眼中浮起歉疚,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陆未吟疾步上前,裙裾被河风扯起张扬凌厉的弧度,不等萧南淮反应过来,果断出手扣住他手腕,將整条胳膊反拧至身后往前推。 萧南淮只本能的挣了一下,之后便卸了力,任由她將自己推到堤坝边缘。 再进一步,便会落入脚下的玉带河。 萧东霆伸手向前,阻止的念头刚起,又很快落回去。 不对,陆未吟不会这么做! 明明她方才在马车里,还在说担心二哥。 就在此时,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传来。 “別动我儿!” 蒙纱似的夜色中,江映玉一路哭著跑来,几乎是手脚並用的从台阶爬上堤坝,踉蹌著衝过去,又不敢靠得太近,惊恐的跪在离陆未吟三步远的位置。 “都是我做的,是我,你们放了他。” 她用力拍打自己胸脯,又转向萧东霆,“是我找人刺杀你,要打要杀你冲我来,阿淮什么都不知道,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191章 不把他弄死,你怎么当世子? 江映玉有病! 尖尖去厨房熬药,在偷摸吃酒的厨婆子那里打听到,江映玉自打滁州回来一直在喝药,大夫说是什么心肝血虚,魂失所依,以致言行略有错乱。 说白了,就是失了心疯。 陆未吟在房里装昏迷的时候,也隱约觉出她神志似有失控,长毅伯也在萧南淮面前提到过她的病。 不过和伯爵夫人不一样,江映玉只是失控,不是失智。 有此病症,刺激一下,说不定能诈出些什么。 所以她让卫时月去找江映玉,告诉她萧南淮全都招了,萧东霆要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果不其然,江映玉一来,就抖出了一件大事。 萧东霆望向地上那道身影,嘶哑的哭声充斥著耳畔,在脑海中撞出一片混响。 河风叫囂著卷过空荡的堤坝,像是凝成针扎进肺腑,好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为何?” 他与江映玉这个姨母的关係,自然比不上萧南淮那般亲近,但也並不曾有过齟齬。 甚至当初路过滁州办案,他还特地去都督府拜访,一来探望,二来也是当外甥的给姨母壮壮声势,免得她在夫家受委屈。 所以,她为何要找人刺杀他? 河边,萧南淮挣扎著扭过头想说什么,陆未吟拧著他的胳膊骤然发力,激起的剧痛將话音堵了回去,最后变成没压住的吃痛声泄出来。 “你就不想知道真相?”陆未吟清冷的声音隨风入耳。 萧南淮鬼使神差的噤了声。 他想说自己知道真相,却又莫名的不自信,不確定自己知晓的到底是不是真相。 譬如江映玉说她和永昌侯曾经两情相悦,可隨著年纪渐长,他发现事实似乎並非如此。 “別,別!” 听见儿子的声音,江映玉以为陆未吟要推他下去,连忙起身,惊惶的举著手,“我说,我说,你別动他!” 这一次,她终於不再唯唯诺诺的低著头,瘦弱的背影竟透著一股山岳崩摧前的悲壮。 她先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手慢慢垂落下来,而后转向萧东霆说:“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仰著头,滚烫的泪汹涌而出,江映玉哭著说出那段像刀子一样横在她心里的往事。 那个时候,她刚死了儿子。 出门前朗声说著“母亲等我回来给你带樱桃煎”的孩子,再见时已经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鲜活的生机变成凝固的血,干成黑色的壳,刀口皮肉翻卷,是她想像不出来的疼。 这不只是她的儿子,还是她所有的指望,甚至是整个江家的指望。 江家希望这个孩子能成才,建功立业,將爵位承袭下去。 她指望著这个孩子出人头地,將她所有求而不得的尊崇、地位,乃至家人的重视,统统补回来。 可是孩子死了,这一刻,江映玉的天塌了。 天塌了,人却还活著。 生命成了痛苦的延续,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丈夫已经开始接二连三的往府里抬姨娘。 原想再要个孩子,可她毕竟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无论怎么装扮,也比不过那些年华正好的姑娘,丈夫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如何能有孩子? 兄长说她无能,笼不住丈夫的心;丈夫说她无用,进门多年就生了那么一个,还纵得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娘家无势,又在夫家失势,连那些新来的姨娘都敢欺到她头上,明目张胆嚼她的舌头。 人生无望之际,她收到萧南淮的信。 铺天盖地的指责埋怨里,只有他,只有那个被她拋弃在京都的孩子,对一个丧子的母亲给予了安慰。 她借省亲回到京都,在街上遇见了萧东霆。 他骑在马上,镇岳司的山水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威风凛凛,眾人跟隨拥护的副指挥使,年轻有为,意气风发。 后来,她私下里见到萧南淮,得知萧东霆已经定亲,且永昌侯即將为他请封世子。 那一刻,她单纯只是羡慕和惋惜,羡慕姐姐的孩子有那样好的命,惋惜这样好的命落不到自己儿子身上。 回到京都,自然是住在娘家长毅伯爵府,她那个一生都在为儿子筹谋的父亲撵她快些回滁州去,多点心思挽回丈夫的心,如此才能帮上大哥。 可她不想回滁州,她想留在京都,想时常能见到唯一的儿子。 为了达成所愿,她想到了鰥居多年的永昌侯。 若是永昌侯能看在姐姐的份儿上娶她做填房,她不仅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她儿子的母亲,还是高高在上的侯夫人,从此以后再也不用看父兄的脸色。 只要永昌侯点头,她立马就回滁州和离。 可是,永昌侯不愿意! 她退让,说做妾也行。 好歹也是伯爵之女,这声“妾”,是她碾著自己骨头说出来的。 可他还是不愿意,妾也不行! 她的美好祈愿才刚刚冒出点苗头,就被他决绝的扼杀了。 “一点情分都不讲,一点余地都不留,甚至还让我快些回滁州去,日后不要再见阿淮……凭什么?那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生的儿子,我凭什么不能见?” 江映玉嘶吼著质问,而后纵声大笑。 那笑声尖利而破碎,混著滚烫的泪,带著破罐破摔的绝望。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娶姐姐,却不能娶我?连做妾都不要……我江映玉就这么不堪吗?就这么入不得贵人们的眼吗?行啊,既然老天不给我活路,那我就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老天爷要断尽她的依靠,那她就自己找一个依靠。 回到伯爵府后,她告诉老爷子,自己已经人老珠黄,滁州那边彻底没指望了。 大哥是个不成器的,生个儿子也是文不成武不就,如今伯爵府想要將爵位承袭下去,唯一的希望便是萧南淮。 若是他能当上侯府世子,日后袭爵成为新的永昌侯,说不定能求得圣上开恩,让长毅伯爵府的爵位继续往下承袭。 她知道,江晦之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伯爵府断送在他的手里,用他的话说,日后到了地下都没脸见祖宗。 “我就知道,父亲虽然老了,但他肚子里那些烂心肠可还活泛得很,都用不著我费心,他自己就把事儿给办妥了!哈哈。” 江映玉激动得拍手,又指著萧东霆,笑得直不起腰,“你也真是没用,连个老东西都斗不过。” 凛凛寒风中,萧南淮如遭雷击,身子像是被冻成了冰块,好半晌才从麻木的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分明跟我说,是外祖父苦苦相逼,若是不依,他就將我的身世公之於眾,让侯府名声扫地,还要將你未婚生子的事抖出去,让你受世人唾骂……” 江映玉踉蹌著转个圈,尖利的声音透著一丝凶狠,全然看不出平常胆小怯懦的样子。 “谁让你一直不肯去打听萧东霆的行程,不把他弄死,你怎么当世子?” 萧东霆望向萧南淮,因隔得有些远,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萧南淮却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目光。 如同刀子一样,刮在他的骨头上。 萧南淮无言以对,一颗心沉甸甸的往下坠。 无法面对的回过头去,望著脚下流淌不息的河水,一种近乎疯狂的解脱感诱惑著他,与冰冷的绝望交织成网,將他死死缠裹。 一开始他並没有寻死的想法,只是过来静一静,做足心理准备去面对崩坏的现实,可是此刻,他真想不管不顾的跳下去。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都结束了。 卫时月挽著丈夫的胳膊,满脸泪痕,气得浑身发颤,攥著拳头上前质问,“你姐姐將你的孩子视如己出,你却为了一己私慾要害她孩儿的性命,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 江映玉眼神涣散地望向天上的月亮,唇角扬起一个近乎癲狂的弧度。 “我就是太有良心,才在当年老太君生辰宴上,给萧盛元的那杯酒里减了药量,结果导致药效起的太慢,便宜了姐姐……” 第192章 一个人的私心,三个人的错乱人生 “你说什么?” 始终不曾动过一下,且沉默许久的萧东霆骤然暴起,用力揪著江映玉的衣领,手臂因暴怒而剧烈颤抖。 冰冷的月光將他的脸照得惨白,河风颳过耳畔,却刮不走江映玉那尖利嗓音说出的齷齪字句。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耳膜。 萧南淮脱力踉蹌,险些直接栽进河里,幸好陆未吟將他往后拽了两步。 他回头望著江映玉,望著他的母亲,竟陌生得像是个从来不曾认识过的人。 江映玉仰起一张脂粉狼藉的脸望著萧东霆,先是浑身一僵,隨即竟低笑起来,任由揪紧的衣领勒得脖颈生疼。 “没听明白吗?是我在老太君生辰宴上给你父亲下了药,所以他才会被人看到和姐姐抱在一起,如若不然……” 江映玉扭头望向陆未吟,语气戏謔,“如若不然,她就是侯府小姐了,哪里还有你?所以你应该感谢我呀,要不是我——啊!” 萧东霆再也听不下去,將人狠狠摜到地上,扬起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卫时月紧紧抱住丈夫的手,一来防止他衝动行事,二来也给予一些支撑和安抚。 到这时候,已经无需再用萧南淮当饵了,陆未吟鬆开他,任呼啸的风將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望著水中破碎的月影,仿佛看到了母亲曾经美好的姻缘被人轻贱的碾碎。 齿尖咬破唇內软肉,溢出丝丝缕缕的腥甜,喉咙艰难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余下一口喘息卡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原来是她!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是她在老太君的生辰宴上给永昌侯下药,结果阴差阳错害了姐姐江映珠。 所以母亲明明特意回京道贺,老太君悉心准备的衣裳最终却没能送出去。 所以永昌侯府突然和长毅伯爵府结了亲,两家却少有来往。 都是因为江映玉! 因她一人私念,害得三个人走上错位的人生。 撤了禁錮,萧南淮下意识往前一步,又猛得顿住。 周遭一切声响与光影都急速褪去,唯剩记忆中那张温柔含笑的脸,与方才听闻的桩桩件件,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涣散的目光投向江映玉,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恍然意识到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最终只是低下头,任两行滚烫的泪无声淌过苍白的脸颊。 江映玉瘫坐在地上,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或怒或恨的面孔,眼底燃著一种濒死的疯狂。 仰头望著月亮,唇角扭曲的扬起,“那天晚上,也是这么亮的月亮……” 伯爵府失势,长毅伯想借永昌侯府东山再起,知道萧盛元和苏大將军之女彼此有意,便打算在生辰宴上捷足先登,把事情坐实。 家里两个女儿,大的温婉大方,又与老太君投缘,自是由她嫁入侯府最为合適。 可偏偏这是个不听话的,儘管倾慕萧盛元,却不愿意行此下作之事。 她不愿意,但江映玉愿意啊! 先当世子夫人,再当侯夫人,以伯爵府当时的处境,这是磕破头也求不来的好姻缘。 然而老爷子却不同意,说她性子內敛怯懦,镇不住侯府那么大个后宅,於是给了药,让她伺机下到姐姐和萧盛元的酒里。 凭什么?她凭什么要给別人做嫁衣? 同是江家的女儿,这永昌侯府的世子夫人,姐姐做得,她也做得。 於是她只下到萧盛元的酒里,打算等药效发作,自己再伺机而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药给少了,直至散席,萧盛元都还算清醒。 她以为成不了事,负气没去跟老太君告辞,逕自回了车上,久等不见人来,又进府去看,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变故,萧盛元竟和姐姐抱在一起,还被萧家一位族老给看见了。 江晦之趁机发难,要萧家给个说法。 “这齷齪戏,我真是看够了,也唱够了……横竖就这么一副残躯,你们谁要,便拿了去!” 江映玉深长的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將裹挟了半生的枷锁一同吐出去,仿佛连魂魄都隨之轻了几分。 说真话,可真痛快呀! 紧绷的肩颈骤然松垮下来,江映玉整个人像一株终於被暴雨洗去所有偽装的枯荷,虽残破,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寧静。 目光转向萧南淮时,她甚至极轻的笑了一下,不再躲闪,也不再算计,只剩下一片仿佛烈火焚烧后的虚无和坦然。 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坏事做尽,罪大恶极,此时一番坦白,连带著把江晦之那个老东西的老底也一起揭了,如此一来,侯府恨她们父女俩就行了,就不会再难为她的阿淮了吧? 江映玉的声音落下,整个堤坝只剩下风声。 月光照亮每个人脸上那片空茫的惨澹,无人言语,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比方才那场惊涛骇浪的真相更令人窒息。 凝冻的场景里,萧南淮最先动起来。 他走过去,把瘫软的江映玉从地上搀起,“母亲,我们一起去侯府请罪吧!” 事情总要有个结果,无论是久远的,还是眼前的。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將所有的事了结,再也不想背负著大山度日了。 无论最后需要面对的是什么,他都能接受。 萧东霆一遍又一遍的吞咽,终於將干哑到极致的喉咙润得能出声。 “去伯爵府。” 夫妻二人携手走下堤坝,萧东霆让流光回府去请永昌侯,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將侯夫人一併请来。” 这是第一次,他称呼苏婧为侯夫人。 江映珠临终前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委屈侯爷了,若他有朝一日再娶他人,你们兄妹切莫阻拦。” 这句话像刺一样扎在萧东霆心里,总感觉有別样的深意,但永昌侯一直鰥居,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他便只当是自己误解了母亲的意思。 直到苏婧从將军府和离,永昌侯就像枯木逢春一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肉眼可见的发生了变化,后来还將人娶回了侯府。 他遵照母亲的意思,没有阻拦,却也忍不住怀疑,是否母亲尚在人世时苏婧便已介入其中,而且母亲还知情,所以才会说出“委屈侯爷”这样的话。 直至今晚,他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意思。 母亲是带著身为江家女的歉疚说出了这样一句,她甚至料到,若是父亲再娶,也一定还会是当初那个人,所以才交代他们不要阻拦。 是他误会了苏婧。 流光领命而去,萧东霆夫妇坐上马车前往伯爵府。 陆未吟跟在两人身后不远,看著一路相携而行的背影,冷沉了一晚上的心终於在此刻触碰到一缕柔软的温情。 这就是身边人存在的意义吧! 第一次,她无比期盼著那个人的出现。 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只需要待在旁边就好! 走到路边,尖尖从马车前迎过来,“小姐……” 说话时,目光瞟向车厢。 陆未吟眸光微闪,心湖掀起波澜。 第193章 陪她走过一场暗夜 头顶还是那轮月亮。 只是在车帘挑起时,那惨白冰冷的光,忽然就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一只手伸到面前,骨节分明如同玉雕,指节修长线条利落,仿佛连指尖都流淌著矜贵的弧度。 陆未吟將手伸过去。 交握那一刻,轩辕璟觉得像是抓住了一块冰。 隨著车帘垂落,车厢內陷入一片昏朦,两人並肩而坐,谁也没有说话。 冷到发痛的手被宽大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旋即,一股温热湿润的的气流漫过指尖,一遍又一遍,像是最轻柔的蚕丝拂过冻僵的肌肤。 静謐的车厢里,唯有低缓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陆未吟定定望著眼前模糊的轮廓,指尖的暖意渡入心间,眼底的薄冰也在无声消融。 先前那压得呼吸艰难的沉重,如同被一道极锐利的光倏然刺透,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失了分量,飘飘荡荡地悬停了。 堵在心口那团湿冷的絮,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出滚烫的酸楚来,激得她鼻尖一涩,眼眶也跟著发热。 他来了! 原以为要独自捱过的漫漫长夜,因他的出现,而有了漫天璀璨的星光。 车轮缓缓滚动,碾过长街前往伯爵府,陆未吟將头歪向轩辕璟靠在他肩上,短暂从混乱中抽身,闭上眼睛沉入心有所依的寧静安稳。 待马车停下,陆未吟缓缓睁眼,恍惚间竟像是做过一场短梦。 手还在他掌心握著,流淌著相同的温度。 陆未吟坐著没动,第一次生出自我放逐的念头,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管,就想在他身边待著。 可是不行。 她可以不管萧家那些事,却不能不管母亲。 无论如何,她得在母亲身边陪著。 轩辕璟略微用力的握了下她的手,声音平缓而坚定,“我在这里等你。” “嗯!” 陆未吟极轻的应声,挑帘从马车里出去,奔赴下一场沉重的风雨。 风卷层云遮住月华,如墨的夜色淹没了伯爵府广袤的庭院,灯柱间零星透出微弱灯火,非但未能驱散沉寂,反像困在无边黑暗中的几粒萤火,更衬出整座府邸的空旷与落寞。 但是再深的夜,也终有天亮的时候。 鸡啼时,天光自遥远深邃的墨蓝中,极其克制的抽离出一丝丝灰白。 持续了整夜的汹涌与嘈杂逐渐消隱,那场从多年前延续而来的错乱终於在这个夜晚落下最后的帷幕。 不甘也好,错过也好,痛恨也好,愤怒也好,都隨著陈年伤疤撕开时涌出的那股淤血被冲了个乾净,最后只剩狰狞的疮疤呈现出疲惫的平静。 诸事皆了,一行人往外走。 穿过庭院时,萧南淮从后面追上来叫住陆未吟。 苏婧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走向旁边驻足等著她的永昌侯。 “阿吟。” 萧南淮深吸一口气,衣料隨著郑重其事的躬身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头低下去,姿態沉缓而认真。 “我对不住你!” 萧南淮觉得,还是应该再正式跟她道个歉,將她平白捲入这浑水里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更何况二哥幡然醒悟悬崖勒马,所以……” 陆未吟面色平静,无笑亦无怒,只有和他一样的郑重,“我原谅你了。” 萧南淮的遭遇让人同情,单就算计她这件事而言,一个做错再道歉,一个原谅,此事便到此为止。 说罢,陆未吟微微頷首,转身离开。 萧南淮久久站在原处,目送一个个背影消失在大门外,似有无形的茧从身上剥落,眸光虽倦,却洗尽了阴翳,透出一种久违到近乎虚脱的清澈。 这一切,终於结束了。 而那些本就不属於他的,也终於都失去了。 陆未吟迈出伯爵府的门槛,仰头,看著残余的夜色与初生的曙光在天际交融,化作一片朦朧而广阔的苍青。 不管多黑的夜,都会天亮;不管有多难过,也都会过去! 时间一直都在往前走,在世为人,千万別把自己困在已经过去的时间里。 陆未吟坐进马车,主动將手伸入轩辕璟掌心,十指交握,疲惫的靠在他肩上。 “困!” 轩辕璟也將头歪过去,两个脑袋靠在一起,“困就睡觉,到了我叫你。” 陆未吟淡淡“嗯”了声,马车晃晃悠悠催生出睡意,却是没等睡熟,马车已经停在了距侯府一条街的巷子口。 轩辕璟下车走了。 如今的他,还没有在眾目之下送她回家的资格。 好在快了,太子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 另一边,陆未吟回到千姿阁,沐浴更衣后抓紧睡了会儿。 临近中午,萧西棠被永昌侯派人叫回来,很快,万寿堂来人,叫陆未吟过去。 万寿堂正厅阔大,少有坐满的时候。 待人到齐,永昌侯简明扼要的將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当初为了不让萧南淮被身世所累,一力选择隱瞒,结果反遭居心不良之人钻了空子,也让孩子受尽了委屈。 吃一堑长一智,不瞒了,孩子们也都这么大了,索性將事情摊出来,是非对错他们自有论断。 很长一段时间,厅里都只有萧北鳶极力压抑的抽噎声。 沉重的过往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吸入肺腑的儘是经年尘埃与难以言说的窒闷,仿佛连呼吸都得耗费不少气力。 老太君端坐在椅子上,努力挺直脊背,布满寿斑的双手稳稳交叠在八仙杖上,发力提起,略用力的点了两下地。 “横竖就这么点事儿。要我说,旁的都不重要,关键是阿淮,你们且说说,都有什么想法。” 她沉声开口,平稳得没有丝毫起伏,只有在提到“阿淮”两个字时,声音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回应她的仍是满场沉默,一时间,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萧东霆。 萧南淮的遭遇让人同情,可他做过错事也是事实,是他將萧东霆的行程告知江家人,险些害了萧东霆的性命。 虽然陆未吟这件事上他及时收手,但萧东霆那双腿却是实实在在断过一回。 萧东霆手里端著茶。 指尖抵著温热的瓷盏,眸色沉静的落在茶汤里,氤氳热气模糊了眼底深沉的思量。 周遭寂静,唯见他长睫偶尔一颤,如同静湖之上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风痕。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在想遇刺当晚的一个细节。 他从山崖滚落,双腿尽断,可最后,流光等人却是在距山崖三里外的林子里发现了他,旁边还躺著几具刺客的尸体…… 第194章 二哥还会回来吗? 从万寿堂离开,陆未吟陪著萧北鳶回纤绣阁。 小姑娘哭得上不来气。 父母结合背后的內情沉甸甸压在心上,亦不能理解平时看起来唯唯诺诺,说话大声些都像是会被嚇到的姨母,居然做过那么多恶事。 还有她的二哥,温文尔雅的二哥,天底下最好的二哥,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的二哥…… 萧北鳶气得想痛骂萧南淮一顿,同时又心疼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整个人都快拧巴成麻儿了。 陆未吟没办法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只能默默的陪著。 世间诸事,很多时候都无解,唯一能做的就是交给时间。 时间不一定能给出答案,但会让事情本身变得不那么沉重和艰难。 从纤绣阁出来,陆未吟碰到了刚从青云轩过来的萧西棠。 准备来说,是萧西棠在这里等她。 他一身利落劲装,挺直如松的立在一株光禿禿的紫薇树旁,春寒料峭,未吐新芽的枝椏在他头顶勾勒出疏朗而锋利的线条。 “二哥不是坏人,他只是……做错了事。” 萧西棠望著陆未吟,下頜绷著一股执著的倔劲,像是要说服她,又像是要说服自己。 陆未吟点头,“嗯,我知道。” 萧西棠喉头滚动,肩膀垂下来,转过身抱住紫薇树,“你说他怎么那么糊涂……” 遇到这样的事,怎么不告诉家里呢,还是说在他看来,根本没把这里当家,也没拿大家当家人…… 想到这儿,萧西棠眼眶瞬间变红,睫毛一颤,抖下一滴泪来,又若无其事的擦去。 陆未吟回答不上来,反问道:“大哥怎么说?” 她总觉得萧东霆的反应有点奇怪,险丟命,又断腿,知晓真相后似乎过於平静了。 萧西棠额头抵著树干,不轻不重的撞著,“还怎么说……我连人都没见到。” 这个时候,大哥心里肯定才是最难过的。 陆未吟背过身打了个哈欠,“我得回去睡了。” 萧西棠沉闷的“嗯”了声,眼见她迈步要走,又问:“你说,二哥还会回来吗?” 陆未吟浅浅呼气,“不知道。” 这话,萧北鳶也问过她。 她能感觉到,得知真相后,比起责怪萧南淮,萧家每个人更多的是自责,自责没有早一点发现萧南淮的异常,奈何事已至此,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回到千姿阁,陆未吟大被蒙过头,直接从头天下午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夜酣眠散尽疲惫,眸光清亮如破晓初暉。 心里记掛老太君,她收拾妥当后去了万寿堂请安。 老太君精神头明显比平时差了许多,嗓音沙哑,眼皮也有些肿。 “阿吟……” 拉著陆未吟坐下,话未出口,眼眶先红了,“阿淮犯了糊涂,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还有我,是我这个当祖母的老眼昏,没看出孩子不对劲来……” “祖母。” 陆未吟適时截住老太君的话,声音里带著释怀和坦然。 “二哥已郑重致歉,我也原谅他了,就让此事就此揭过吧!” 老太君拍著她的手背连连点头,又忍不住嘆气,眼角鬆弛垂落,露出沉沉老態。 忽然想到件事,陆未吟犹豫著开口,“祖母,孙女儿有一事不明,想请祖母解惑。” 老太君看著她,“你说。” “祖母您是何时知晓二哥的身世?” 老太君的目光虚虚的投向窗外,仿佛穿越时光,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他不到两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个时候,江映玉已经嫁去滁州,回京省亲时,到侯府探望姐姐和外甥,被邱嬤嬤撞见她抱著萧南淮偷偷的哭。 邱嬤嬤也是当娘的人,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回来报给老太君。 老太君为了试探,特意留江映玉在府上留宿一夜,暗中派人盯著。 便是这一夜,江映玉的言行暴露了母子之实。 老太君得知后当即闯入质问,眼见瞒不住,江映珠只能如实交代。 “我当时气极了,恨不得让盛元休了她。可那时她肚子里怀著阿棠,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了,前头还有个阿霆成天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著,一日都离不得母亲。” “再说阿淮,这孩子说话晚,一岁多了还不会喊人,要什么只会啊啊啊的叫,偏偏一个『祖』叫得一清二楚。” 老太君眼中泛起泪光,声音也跟著哽咽起来,“我跟盛元商量,他也捨不得,反正已经这样了,横竖他亲爹也以为孩子已经拿掉,没有別的牵扯,那就將错就错,可谁知道……” 浅眉一蹙,她突然以手掩面,强装出来的沉静轰然崩裂。 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挣脱出来,那哭声便再也遏止不住,老太君挺了一辈子的脊樑,终究还是在此刻佝僂下去。 “我的阿淮啊,我的孙子,那些个丧良心的,怎好如此去难为一个孩子……” “祖母,不说了,咱们不说了。”陆未吟轻轻拥著她顺背安抚,胸口被老人家对孙儿的疼惜灼得滚烫。 萧南淮不是萧氏血脉,但这並不影响他是老太君的孙子,永昌侯的儿子,以及萧西棠萧北鳶的哥哥。 原来,在足够的赤诚面前,血脉的力量也能变得无足轻重! 老太君好一会儿才平復下来。 发泄一通,积压在心底的鬱气倒是排出去不少。 陆未吟又陪著说了会儿话才走,也没回千姿阁,而是折去纤绣阁看望萧北鳶。 萧西棠已经回京畿卫了,肩上担著职责的人,连难过都抽不出太多时间。 老太君身子不爽利,几日后,她彻底將管家权交到了苏婧手里。 萧东霆知晓后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黯然的垂著头,向来深沉的眼眸中透出些许灰败。 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属於母亲的,除了回忆,就只剩祠堂那块灵牌了。 如果母亲真的在天有灵,看到侯府现在这个样子,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桌案上的茶放到凉透了,萧东霆才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苦又涩,难喝得要死。 他从屋里走出来,想叫人换茶,正巧撞见卫时月和流光在廊下嘀嘀咕咕。 见到他来,两人一起噤声,看脚的看脚,望天的望天。 萧东霆跨过门槛,伸手搂住妻子纤细的腰身往后揽,直接面对流光,“何事?” 卫时月挤眉弄眼的摇头,流光咽了口唾沫,垂下脑袋放弃抵抗,“二公子带著老夫人离京了。” 江晦之死了。 永昌侯放了狠话,只要永昌侯府的牌匾还掛著一日,长毅伯爵府的爵位就別想往下传。 江晦之彻底没了指望,在祠堂跪了一晚,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江映玉也死了。 三尺白綾房上掛,直截了当的结束了她可悲又可恶的一生。 萧南淮默默安排著两人的身后事,对外宣称江映玉突发恶疾暴毙,长毅伯受不住打击,也跟著去了,江鹏在滁州,短时间內赶不回来,便委託他来负责丧仪。 爵位无人继,出殯下葬的第二天,伯爵府便被封了。 “谁让你盯著他的?” 萧东霆鼻腔里呼出一声粗气,沉著脸骂了句“没良心的东西”,也不知是骂流光还是骂別的谁。 就在此时,絳袍宫人带来天子口諭,邀永昌侯三日后携眷入宫,共贺太子诞辰。 第195章 命格与太子相衝,於国本恐非福祉 口諭上没有提到陆未吟。 她单有一封圣旨。 “……寧华郡主,毓秀钟灵,兹特命尔为千秋节典星官,领献星之仪,代呈星斗之辉,以表天人交感。”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高亢扬起,震得陆未吟耳膜疼。 千秋节,正是指太子生辰。 太子生辰有一吉礼,称为献星礼。 先由钦天监提前推算出太子生辰当夜最吉的星图,再由多名贵女作为星使,手持灯盏,於高台之上按星图方位站立,构筑出吉祥星图,寓为眾星献瑞,福泽储君。 率领献星之人,便称典星官。 圣旨宣读完毕,陆未吟頷首接过,沉静的眼底掠过一丝戏謔。 躲过了中秋的赞礼女官,躲不过典星官,而秦见微那个赞礼女官,现在都还在姑祖母床前『侍疾』呢。 让她给太子献瑞……她倒是能献,就怕太子接不住。 “阿吟,来,我有话跟你说。” 传旨太监走后,苏婧把女儿叫过去,待丫鬟奉上茶,便由清澜守在门口,一看就是有要事交代。 陆未吟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圣旨,忽然意识到什么,幽深眼底漾起淡淡微光。 母亲知道她的心意,永昌侯应该也不想让她当太子妃,他们该不会也是想借这个典星官做点什么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到苏婧问:“阿吟,你可知圣上钦点你为献星礼的典星官,背后有何深意?” 陆未吟也不装傻,“眾女执灯献瑞储君,有辅佐之意,想来,这献星礼的多名贵女,实为初擬出来的太子妃人选,而我作为典星官,便是圣意之首选。” 苏婧点头,“正是如此。” 她望著女儿那双与在將军府截然不同的深眸,眉宇间闪过疑惑,又很快释然。 阿吟来到侯府,经歷了那么多事,自然和当初在將军府大不相同,没什么奇怪。 苏婧微微前倾,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母亲问你,你不想当太子妃,对吧?” 陆未吟站起身,明確且坚决的表明自己的態度,“对,女儿不想。” “既然不想,那咱们就沾都不往上沾。” 苏婧起身拉住她的手,眉梢微挑,附在她耳边悄声交代了几句,而后问:“记住了吗?” 陆未吟笑起来,眼里闪著亮晶晶的光,“记住了。” 前世在陆奎他们面前,她比现在还要坚决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寧肯隱姓埋名闯江湖,也不愿入宫当什么太子妃。 可他们从来不在意她的想法,他们只会想,陆家若是有了一个太子妃,成了皇亲,便能在这京中高门里更上一步。 陆未吟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前世的事了。 如今她有母亲,有家人,有他,所求所念都在趋於圆满,此刻再想起陆奎他们,內心已经毫无波澜,只是会更加珍惜自己当前所拥有的一切。 永昌侯掐算著时间,等苏婧母女俩谈完事才回来,陆未吟顺势告退,回到千姿阁后,马上写了信给轩辕璟送去,告诉他永昌侯这边的安排。 其实两边计划不谋而合,但也得通个气,免得在筹划布置时撞个猝不及防。 下午轩辕璟回信过来,陆未吟看后焚毁,瞳孔间映出跳动的火苗,涌起的热意轻轻掀动鬢间碎发,久违的显出几分凌厉。 转眼到了太子生辰这天。 辰时正,宫钟九鸣,声震苍穹。 太极殿前,百官依品级肃立,丹陛左右,鑾仪卫甲冑鲜明,整齐列队持戟静立。 太子身著庄严繁复的九旒袞冕朝服,端然立於高阶之上。神色端凝,目光平视,欣然接受著这天下至极的尊荣与供奉。 俯仰之间,他的视线精准落到正俯身下拜的轩辕璟身上,唇角极细微的往上勾起,心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 再得父皇偏宠又如何?还不是得臣服在他脚下跪拜叩首。 在一国之君眼中,最重要的永远是江山社稷,而他这个国之储君,便是社稷的根本。 哪怕只是早出生几个时辰,也得依长幼之序,这就是命。 轩辕璟这个死瞎子,从出生就註定了得跪他拜他的命。 视线一侧,太子又看向轩辕赫。 轩辕璟是如此,轩辕赫亦是如此,哪怕背后有容贵妃百般筹谋,也架不住他自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年前为了个女人被容贵妃罚跪,消停没几天又开始暗中寻摸琴姬,气得容贵妃给他找了个脾气火爆的侧妃想镇一镇,结果反被他驯得跟鵪鶉一样,一直没见露面,听说是脸被打坏了,一直没见好。 一想到侧妃,太子的心一下子就飞远了。 絮儿说侧妃也可以,可他怎么忍心让她当侧妃? 尤其父皇还相中了陆未吟当太子妃,一个能猎熊能杀胡人的母夜叉,成天板著个脸,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有她压在絮儿头上,絮儿还能有好日子过? 但他心里也清楚,太子妃的位置,絮儿也是不合適的…… 他甚至想过找勛贵门户收养絮儿当义女,抬一抬她的身份,可是能答应此事的必然都是他阵营的人,依旧无法增添助益。 自赵家家道中落,此事就变得无解了,每每想起都让太子烦闷至极,一走神,险些连礼官的呼唱指引都没听见。 与此同时,皇帝正在御书房內批阅奏摺。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故太子千秋受百官朝贺时,天子无需露面。 皇帝放下硃笔,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视线不自觉飘向案头上单放出来的几本奏疏,薄唇紧抿,嘴角向下压著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 吴尽言从外头进来,打量著龙顏,躬下身,比平时更添了几分恭敬,“皇上,周大人跪晕过去了。” “晕了就抬下去。” 皇帝语调如常,只眉心拧得更紧了些。 献星礼上的星使,需得是生辰八字与太子相合之人,他挑选了十名贵女,將其生辰交给钦天监去合。 合完,十个里九个都与太子相宜,唯独陆未吟,与太子命格相衝,五行相悖,非但不能相生相辅,反有交征之势。 钦天监屡屡上书,自他降下圣旨命陆未吟任典星官后,钦天监监正周正枢就日日来跪。 晕一回抬一回,第二天又来。 皇帝坐直一些,准备继续拿奏摺批阅,手伸出去,却鬼使神差的拐个弯,拿起旁边钦天监的奏疏。 目光在“此女命格与太子相衝,於国本恐非福祉”几个字上短暂停驻片刻,又猛地合上,重重扔回御案。 他就不信了,一个小女子,还能影响了国本? 第196章 太子生辰,各怀鬼胎 陆未吟天不亮就进了宫,学习献星礼的仪矩。 意料之中的,她在星使之列见到了赵絮儿。 今晚两齣大戏,赵絮儿是其中一出的主角儿,自然得在。 就算太子今日难得的守一回规矩,被轩辕璟捏了七寸的尚国公也会想方设法的把她弄进来。 宽阔大殿內沉香寂寂,唯有教习嬤嬤沉稳严肃的声音一遍遍响起。 “手再高三分,腕要平。” “目光垂落,不得平视。” 陆未吟身著素色锻袍端身正立,一遍遍的从教习手中接过替代星灯的瓷盏,再侧身逐一递给星使。 至於其他星使,还得捧著瓷盏,一遍遍重复既定的路线,走到各自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有孕在身的缘故,没过多久赵絮儿鬢间就溢出汗来,也不敢擦,就这么任其淌著,显出几分辛酸。 献星礼並不复杂,典星官从天子手中领了星灯,依次递交给星使,环绕太子摆出吉祥星图,待礼官唱完祝词便算是礼成。 然而对於被选为星使的贵女们而言,无异於一场无声大考。 捧灯姿势、步履幅度乃至低垂眼眸的角度,皆被置於严苛的审视之下,不容半分差池。 届时,更是有无数双眼睛审视她们,是否配得上这靠近天家星辰的殊荣。 这便是皇权,这便是天威。 申时將至时,殿门无声开启,重绣翟鸟纹的宽阔裙摆掠过朱红门槛,伴著细微的环佩之音步入殿中。 教习嬤嬤的声音一下子咽回喉咙里,正要行礼,就见皇后抬手,示意她继续。 淡然於上首落座,皇后端持佛珠,凤眸平和如水,静静掠过一张张或娇或艷或尚显稚嫩的容顏,跳过赵絮儿,最后停驻在陆未吟身上。 眉眼如画,整张脸仿佛精雕细琢的美玉,眼尾一点胭脂痣显尽娇媚,偏生又是一身清冷英丽的气质,如同在这块美玉上凝了一层薄冰。 冰肌玉骨,美则美矣,但也確实清冷。 还是个武功高强的,先猎熊,又杀胡人,別说太子不喜欢,她瞧著都不怎么合心意,还没有赵絮儿合眼缘。 也不知道容盈那眼睛什么时候瞎的,京中贵女无数,怎么就相中了这个。 思及此处,皇后眉心几不可查的收紧一瞬。 太子妃的人选,她还是属意秦见微,温婉端庄,才貌俱佳。 然而时过境迁,秦见微如今的作用,已经比不上陆未吟这个侯府继女了。 背后不仅有永昌侯,母亲苏婧还是虎威大將军之女,虽说虎威军已散,但军中不少將士还认著苏家这块招牌。 陆未吟即將归宗苏氏,有了这一层,日后太子执掌大权时,便更容易让武將归心,所以皇帝才会选中她。 罢了,大局为重。 说服了自己,皇后投向陆未吟的目光变得柔和,甚至做好了准备,待视线相接时亲切一笑。 却不知是教习太过严厉,还是陆未吟练得太过专注,目光始终微垂,从始至终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皇后没有待太久,稍坐一会儿便回了凤仪宫。 待前朝宫宴开始,后宫这边也得跟著开宴,得过去更衣准备。 直至她的身影走远,陆未吟半垂眼瞼下的墨瞳才微微闪动,將泄出的锋芒又重新收敛。 午时正,钟鼓齐鸣,皇帝登临御座,庆贺太子千秋的宫宴正式开始。 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之音悠扬不绝,与百官谨慎而克制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御座之下,觥筹交错,一派浮华喧囂的盛世气象,同时也处处透著不可逾越的尊卑礼序。 轩辕璟上前给太子敬酒,举杯而碰时,一个恭敬,一个谦和,在皇帝含笑的目光中演足了兄友弟恭的戏码,至於心里怎么想的,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轩辕赫坐在对面冷眼看著,想到容贵妃的嘱託,还是端起酒过去敬了一杯,做一做面子功夫。 准备回座时,余光瞄到提壶自斟的轩辕璟,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掠过一丝戏謔和嘲弄,几个大步走过去。 “二皇兄。” 他十分热络的坐到轩辕璟旁边,从他手里夺过酒壶帮著倒满,再双手捧起递过去,“二皇兄请。” 轩辕璟指尖扣住杯沿接过来,似笑非笑的望著他,“今日怎么这般懂事?” 灯光下眸光流转,叫人辨不出是瞳孔映射的灯辉,还是眼底透出的锋芒。 “毕竟已经娶了侧妃,多少也得有些长进。”轩辕赫自己取了杯子倒满酒,“以前弟弟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二皇兄海涵。” 捧杯示意,而后一饮而尽。 轩辕璟挑眉,静静等著他的后话。 轩辕赫再次提起酒壶,趁倒酒之机凑得更近一些,作出推心置腹的样子。 “说真的,二皇兄,以前是我不懂事,但是现在,我对你只有服气。去年冬天,要不是有你未雨绸繆,南州不知道得冻死多少人。听说还遇刺了,幸好有陆未吟陆小姐隨行护卫……”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轩辕赫抬头望了一眼太子,又收回目光,將声音压低,“对了二皇兄,父皇有意让陆未吟当太子妃,你知不知道?” 轩辕璟眸光一凝,冷眼扫过去,“揣测圣意,你胆子不小啊!” “这叫什么揣测圣意,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 轩辕赫不以为然的轻嗤,装出后知后觉的样子找补,“对不住啊二皇兄,我不是说你……再说了,你现在也不瞎了。” 瞧著轩辕璟隱有些不高兴,轩辕赫偏头又瞄了眼太子,这才步入正题。 “说真的,二皇兄,我真替你不值。陆未吟多好的人吶,当初父皇让她隨你南下,我还以为能喝上你俩的喜酒呢。没想到从南州一回来,镶个郡主金边,扭头落太子手里了。” 轩辕赫將胳膊搭在轩辕璟肩上,用手背拍了拍他胸脯,带著酒气的呼吸靠近耳畔,眼底对看好戏的热切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要我说,陆小姐就应该跟二皇兄你是一对。你俩郎才女貌,南下数月,一起经歷了那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雪灾,怎么说也该比太子多几分情谊。” 轩辕赫感慨摇头,一脸惋惜。 男女那档子事儿他最清楚不过,都说患难见真情,这俩人在南州共经生死,就没『见』到点什么? 他才不信。 轩辕璟耸肩膀抖开他的胳膊,仰头將杯子里的酒喝完,一本正经的点头附和,“有道理。” 陆未吟確实应该同他是一对。 然而下一刻,他站起身,端著斟满的酒杯,话锋一转,“既是有理之言,那就该去父皇面前说才对。” 轩辕赫脸色一僵,余光扫到御座上的皇帝正朝这边看过来,挑事看热闹那点心思瞬间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他知道轩辕璟不是嚇唬他,而是真敢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当即扔下一句“喝多了”,飞快逃回自己座位。 轩辕璟重新坐下来,端起酒杯送到唇边,目光穿过交织的身影,最终落到对面正与人推杯换盏的尚国公身上。 尚国公似有所感,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短暂交匯,又各自散开。 第197章 那位面生的小姐,是谁? 日影西沉时,陆未吟跟隨眾人来到献星台。 献星台屹立於宫城一隅,通体由青黑色的巨石垒砌而成,高约数丈,因位於开阔地,从阶前看去,仿若直通天际。 置身此间,宛若被剥离了人间的烟火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几分肃穆。 待暮色从四方天际浸染而来,云层窜出几颗闪动的星子,朝臣宗亲及受邀家眷匯聚於此,按照品秩纵横列立。 陆未吟候在献星台阶梯旁,身著墨黑缎面星官袍服,袍服上用银线刺绣著周天星斗的运行轨线,像是將一片深邃夜空裁下来披在了身上。 乌髮间斜著一支银质星簪,未施粉黛,眉心处点缀著一抹独特的银色星痕,给清丽的面容添了几分神秘和庄重。 在她身后,与她装扮完全相同的六名星使端身而立。 轩辕璟立於宗亲队首,目光在那张清丽的脸上缓缓掠过,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心倏地一蹙,扭头看向旁边咧嘴衝著他笑的轩辕赫。 “二皇兄,看什么呢?” 轩辕璟面不改色,指著星使队列里的赵絮儿,明知故问,“那是哪家的小姐?瞧著面生。” “被夺爵那个平郡王的孙女,你不认识?” 轩辕赫认得赵絮儿,但是不知道她和太子之间的事,只依稀记得小时候太子和赵絮儿常在一块儿玩,自家道中落后,就未在宫中见过这个赵絮儿。 话音落,轩辕赫很快反应过来,十足的幸灾乐祸,“啊,也是,她以前经常入宫那会儿,你眼睛看不见,自是不认得。” 轩辕璟已经习以为常,並不在意,而是继续问道:“平郡王?他家后人现在官居何位?” 轩辕赫摇头,“不知道。” 他与赵家並无往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去关注。 不过他记得平郡王被夺爵后,他那儿子官职不高啊,这个赵絮儿是怎么被选上星使的? 轩辕赫心思活泛起来。 轩辕璟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人群中,身著誥命大妆的苏婧遥遥看著女儿,掩在宽袖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旁边朝臣行列中,永昌侯寻到妻子的身影,仅片刻停留,苏婧便有所感应的望过去,目光无声交匯,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刚好落在陆奎眼中。 虞氏没有品阶,亦不在受邀之列,全场这么多人,论起来与他亲近的,只有一个苏婧,便下意识去命妇队伍里搜寻她的身影,刚好看到她和永昌侯对视。 陆奎鼻孔微扩,呼出一声粗气,嫌恶的別开视线。 呸,狗男女,大庭广眾之下眉来眼去,不要脸! 当初苏婧执意要和离,他就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动了什么別的心思,否则看在四个孩子的份儿上,哪怕被贬为妾,也该甘心留在將军府才对。 果不其然,和离才一年,她就扭头嫁进了永昌侯府。 萧盛元鰥居多年,这边一和离,就把人迎了回去,摆明了一直等著呢。 在虞氏之前,陆奎就有过一个相好,时常藉口去衙署趁机私会。 担心自己不在家时,苏婧也和自己一样乱来,所以每个孩子一生下来,陆奎都会私下里滴血认亲。 若非如此,他都得怀疑这几个崽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 尤其是陆未吟那个孽障,跟他一点都不像。 一声钟罄清鸣破开夜空,所有喧囂顷刻沉寂,也將陆奎乱飞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钦天监监正周正枢立於献星台顶躬身长揖,朗声启奏,“吉时已至,恭请典星官请星。” 台下百官与命妇们屏息望去,陆未吟迈步上前,从礼官手中接过紫檀星盘,挺直腰背,端庄沉稳的沿阶梯缓步而上,虔诚的將星盘嵌入台顶的浑仪中央。 退步垂首的剎那,桌案上摆放的青铜仪器仿佛被星辉点亮,流转起幽冷的微光。 陆未吟退到一旁,周正枢领著皇帝和太子走上献星台,经过一段繁琐的祭礼,献星礼终於正式开始。 太子立於献星台中央,一想到心上人也在为他献星之列,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心底也涌起一股熨帖的暖意。 阶梯旁,七名礼官各捧著一盏星灯列於阶上,陆未吟则领著一眾星使站在各自对应的位置。 清越的钟磬声中,礼官恭敬的將星灯呈於皇帝面前,皇帝手持玉柄金芯的引火杖探入灯芯,將其点亮。 星灯以玄色青铜铸成基座,鏨刻著细密的天文星轨,灯盏部分是整块纯净琉璃雕琢而成,灯壁极薄,近乎透明,形如初绽的莲,净透无暇。 中间盛著青白色的冷焰,光晕稳定如凝固的冰魄,不见丝毫摇曳。 陆未吟一丝不苟的从礼官手中接过点燃的星灯,再折身依次交给星使,星使们则捧灯走到既定的位置,一点点绘出星图。 最后一盏灯,属於陆未吟这个典星官。 皇帝抬头看了眼面前沉静专注的姑娘,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句“此女命格与太子相衝,於国本恐非福祉”,握著引火杖的手不自觉捏紧了几分。 他將引火杖探入灯中,心下不免忐忑。 灯亮,呈递,一切如常。 皇帝竖起的眉心细纹逐渐舒展。 青白的星灯將陆未吟的脸照出清透的瓷光,沉稳迈步走向自己的位置,深色衣袂在风中翻飞,如同一群展翅的墨蝶。 高台下,永昌侯和苏婧呼吸凝滯,心口惊跳。 不对,灯为何没灭? 献星台上,礼官喉结滚动,吞咽清嗓,准备吟唱祝词。 太子將目光从赵絮儿脸上收回,端身正冠,准备接受星辰献礼。 皇帝將引火杖交给礼官,拾级而下。 就在他的脚离开献星台台面,落到第一级台阶上时,身后的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炸响。 第198章 星灯炸了,又得赏了 夜风把献星台场边火把的光扯得东倒西歪,也將空气里那抹略微刺鼻的异味一下子搅得稀碎,最终被覆盖在火把燃烧散发的松油气味之下。 摇曳的火光照出陆未吟脸上的惊愕,也清晰照出她手中仅剩的灯座和崩碎四散的琉璃碎片。 皇帝僵直回头,那抹尚未敛去的浅笑凝固在嘴角,又在顷刻间如寒冰般碎裂。 全场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陆未吟手中,瞬间的惊疑甚至惊骇过后,迅速转为谨慎到近乎恐惧的沉默。 台边的周正枢面色煞白,礼官已经到了嘴边的祝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最后隨著喉结剧烈滚动而咽了回去。 一片死寂中,只剩夜风肆虐的呜咽。 太子眼底的喜色猝然消隱,取而代之的是对陆未吟深刻而凌厉的厌恶。 这个女人,果然是克他的。 台下,皇后头上九龙四凤冠的鸽血坠子在额前轻轻摇晃,却始终晃不去凝在凤眸中的阴翳。 在她身后侧,容贵妃精心描绘的两道柳眉往中间蹙起,手指微蜷。 出了这样的事,陆未吟的太子妃,没戏了。 庆幸太子错失永昌侯这个助力的同时,容贵妃心底也升起几分对陆未吟的担忧。 她是真心欣赏这个姑娘,不愿意也不忍心见到她因此折陨。 苏婧和永昌侯心照不宣,竭力保持镇定思考著解围的对策。 看著旁边一脸看好戏的轩辕赫,轩辕璟深眸微动,不动声色的將表情调整到最为合適的状態。 除了轩辕赫,看戏的还有一个陆奎。 惊骇之后,陆奎嘴角抽搐,瞳孔瞪大,却不是嚇得,而是惊喜。 老话怎么说的,人狂必有祸,这个孽障,以为当了郡主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呵,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献星炸灯,以往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也不知道圣上会如何惩处。 最好判个抄家灭门,把永昌侯府那一窝囂张跋扈的玩意儿全部收拾了,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女眷统统充妓。 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他一定会多去关照苏婧的『生意』。 头顶稀薄的云层被宫墙之內的万千灯火映照,夜空透出一种朦朧深青的底色,寥寥几颗星子挣扎著刺破薄靄,光芒微弱而闪烁,倒是献星台上的灯辉更加明亮璀璨。 也正因此,愈发显得星图上陆未吟缺失的那一角突兀得刺眼。 低沉压抑到近乎窒息的静默中,陆未吟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敬畏,在眾目之下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她双手仍旧保持著最標准的捧灯动作,哪怕此刻只剩下一个灯座。 溅了一身的琉璃碎片也不曾拂去,在灯火映照下如闪烁的星辉散落墨袍。 “臣女惶恐!” 粉唇微启,声音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同时又高亢清晰,“星官降瑞,凡器不堪承载星辰之力。” 此话一出,眾人面色又是一变。 容贵妃妆容精致的脸上浮起讚赏,几不可查的鬆了口气。 这姑娘,临危不乱,实乃大才。 再看旁边傻子一样瞠目结舌的儿子,容贵妃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手痒,想打人! 陆奎用力咽了口唾沫,和轩辕赫的反应出奇的一致。 俩人不约而同的想:真能瞎掰! 台上陆未吟双手纹丝不动,声音更稳了些,“天意幽微,非臣女所能妄测,还请钦天监监正大人衡裁。” 周正枢瞬间会意,立刻上前,仔细观察碎片散落的位置和当下的天象,忽然转惊为喜,疾步行至皇帝面前跪下稟道:“陛下,此象確非凡响。星灯炸裂,其光四溅,正应了『星辰散彩,泽被四方』之吉兆,大吉啊!” 皇帝的目光从陆未吟身上收回,转而投向周正枢,凝固的龙顏似寒冰消融,紧绷的指节微微一松,手背上虬起的青筋悄然隱去。 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方才惊疑的雷霆渐渐息止,转变成一种高深莫测的玩味。 “天赐祥瑞,佑泽江山。”皇帝声音平稳的开口,每个字都带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始终端直捧著灯座的陆未吟,“寧华郡主诚心可嘉,竟引动天象。赐琉璃华彩一座,锦缎十匹,以示嘉慰。” 赏赐的口諭一下,便为献星炸灯一事彻底定了性。 苏婧和永昌侯如释重负的对视,陆奎却是险些被口水呛到。 怎么个事儿,怎么又得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陆未吟该不会是皇帝流落在外的沧海遗珠吧?不管做什么都赏! 內侍尖细的应诺声划破夜空,风继续刮著,却已经没有了方才那股狰狞之势。 台下眾人纷纷躬身,山呼“陛下圣明,天佑大雍”,陆奎慢半拍跟上,声音在喉咙里含糊的转著。 陆未吟纹丝不动的继续跪著,直至钦天监的官员將琉璃碎片散落的位置復刻於纸上,焚香祝祷后,才將琉璃碎片收集在一个古朴的四方木盒中。 最后,陆未吟將手里的灯座放进去。 在此期间,已有人取来备用的琉璃星灯。 陆未吟退到台下,仪式继续,皇帝点燃星灯,由备选星使捧至缺失的星位,礼官高唱祝词,一切按部就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隨著司仪礼官一声高亢悠远的“礼成”,千秋献星礼至此落幕,眾人隨驾移至望闕台。 待皇帝太子及眾后妃於主台站定,剎那间,数道流光尖啸著刺破夜幕,於墨色天幕之巔轰然炸裂。 金色赤色的巨大光朵层层叠叠地绽开,將下方的宫殿楼宇照得亮如白昼,辉煌的异彩自琉璃瓦顶流淌而过,仿若一个幻起又幻灭的绚丽美梦。 轰鸣声滚滚传来,震盪著脚下的楼板,也淹没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万千星火如瀑般垂落又湮灭,在皇帝那双俯视万方的深沉眼眸中,映照出短暂而明亮的倒影。 他扭过头,视线越过近处的皇后太子及容贵妃母子,落在稍远处的轩辕璟身上。 玄锦暗纹蟒袍束著挺拔的身姿,长臂隨意搭在雕栏杆上,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天家儿郎的风采和气度。 皇帝跟隨儿子的视线抬起仰望天际绚烂的烟火,再低头,方才翩翩而立的儿郎,忽然变成了四岁幼童的模样,眨著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 炸响的嗡鸣中,稚子童音响起,“父皇,母妃今日能好吗?明日呢?后日呢?” 又一眨眼,四岁变十岁,目覆锦带,手里握著竹竿,小心翼翼的在阶前探索。 一脚踏下去,整个人歪斜倾倒,摔一级滚一级,竹竿也压断了,趴在地上半晌,又默默爬起来,吹著掌心的擦伤。 有一声焰火燃爆似乎格外的响,皇帝嚇得一颤,惊梦般清醒过来。 轩辕璟正望著他,用疑惑的目光询问。 皇帝笑著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看焰火,而后收回目光,状似隨意的拂了拂肩头並不存在的灰尘,手指顺势掠过眼角,拭去那点已经冷却的湿痕。 还有事情要处理,皇帝没有將焰火看完便起驾迴鑾,眾人躬身肃立,恭送圣驾。 他一走,皇后也走了。 皇后知道太子今晚有『安排』,生辰嘛,就由著他放肆一回,自己避开些,眼不见为净。 帝后离场,不多时,容贵妃也走了,气氛顿时轻鬆不少,说话也逐渐多起来。 没过多久,尚国公走到太子面前说了些什么,似乎太吵了,太子没听清,指了指楼下,带头走下去。 轩辕赫目光跟隨。 尚震这个时候找太子做什么? 方才瞧见尚震在跟赵絮儿说话,该不会是要进献美人吧? 第199章 为了孩子,逼他一把 轩辕赫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找乐子的机会。 轩辕璟看著他悄悄跟出去,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扭头看向旁边的廊台,目光与陆未吟短暂交匯,俩人心照不宣,继续留在原地。 一旁,苏婧將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支起手指不轻不重的戳了下女儿的脑袋。 “母亲!” 陆未吟回头看著她,嘴唇微微抿起,隨焰火起落而明灭闪烁的眸光中漾起明显的笑意。 苏婧睨她一眼,附耳道:“你俩胆子也太大了。” 她和永昌侯都只敢设计灭灯,俩小的倒好,直接来了个炸灯。 若是灭灯,可推说为“星辉敛耀,乃是星官示谦光之瑞,正应储君谦厚之德”。 灭了再点上,给皇帝心里留个齟齬,加上钦天监一直坚持陆未吟的命格与太子相衝,此举便已足够动摇帝心。 献星炸灯,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当下赏赐不过是粉饰太平,事后必定会著人严查,若是做得不够乾净,极有可能惹出大祸。 永昌侯这会儿已经打听消息去了,若留著尾巴,能掩则掩,实在掩不住,就得早做打算。 陆未吟握住母亲的手,安抚的紧了紧,同样附耳道:“母亲放心。” 轩辕璟办事她放心,再者,皇帝很快就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顾不上炸掉的这盏灯了。 焰火在夜幕最高处持续绽放,漫天绚烂却短暂的华光將望闕台附近一处嶙峋的假山石映得瞬息明亮,又迅速沉入更深的暗影。 明灭交替的间隙里,太子一把將赵絮儿拉入山石遮蔽的角落。 尚国公微微仰头探上一眼,马上察觉到旁边阴影处投来一道犀利目光。 沈烬一身墨衣,怀中抱著的剑鞘也是极深的顏色,几乎与山石完全融在一起。 除他之外,还有四个东宫亲卫藏在不同方向,將这一片圈成无人可以涉足的禁地。 尚国公挺直腰背,甩了甩袖子,“我先去別处转转。” 太子刚被皇后敲打过,不敢像以前那般放肆的把赵絮儿带去东宫,短暂相聚一番,尚国公稍后还得负责將赵絮儿送到她爹手上去。 走出假山石,尚国公回头看了眼身后浑黑深沉的假山轮廓,又低头看向脚下锦鲤池倒映出来的绚烂焰火,眼睛眯了眯,仿佛被那火光给烫到,灼得心焦。 山石阴影中,赵絮儿脊背紧贴著冰冷粗糙的湖石,身前是太子结识宽阔的胸膛,呼吸间浸著熟悉的清冽檀香,白日累得腰酸腿软,便是为了这一刻。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曜……”她刚一开口,便被一波巨大的焰火燃爆声给吞没。 太子將人拥在怀里,眉心微紧,关切问道:“方才可有伤著你?” 陆未吟那盏星灯炸开的时候,絮儿就在她旁边三步远的位置。 他离得更远些都有被琉璃碎片溅到,更別说絮儿。 赵絮儿摇头,因他这一句关心,心底柔软成一池暖水。 她抓住太子的手,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曜哥哥,我说过,今日有一个特別的生辰礼要给你。” 太子空出的那只手捧著她一侧脸颊,拇指指腹来回摩挲著细腻微凉的肌肤,最后滑到精巧的芳唇,嗓音低沉喑哑,“你就是最好的生辰礼。” 赵絮儿摇头,唇畔不经意的从他掌心擦过,激起一阵难耐的酥麻。 眼见太子呼吸变沉,赵絮儿將他的手拉下来,仰起脸,下巴抵在他胸膛,眨眨眼,“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太子愣了下,眼底掠过一瞬空白的茫然。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和谁来…… 恍然意识到什么,太子浑身骤然紧绷,那片空白被带著恐慌的惊悸给撕破,瞳孔猛地收缩。 “你的意思是……”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赵絮儿抓著他的手覆於小腹,肯定的点头,“我同他一起来的。” 太子站直,后腰有些重的撞上身后湖石的一处突起,疼得往旁边一闪,与赵絮儿拉开半步距离。 一时间,万千念头涌上脑海。 东宫规矩、父皇天威、朝臣非议,还有她岌岌可危的处境,都像倾泻的冰水轰然冲袭著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將他整个人冻住才甘心。 赵絮儿愣在原地,心底升起无尽恐慌。 嘴角微微抽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双手茫然无措的伸在空中,最后被失望压得缓缓垂落。 他没有开心,他不喜欢这个『生辰礼』…… “絮儿。” 就在她的手即將落下去时,太子飞快捞起来,牢牢攥在手心。 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最后浮现出来的,只有一股带著几分沉重的温柔。 喉结滚动,太子声音压得极低,甚至有些发颤,却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你……和他。” 视线垂落在赵絮儿腹部位置,明明昏朦中什么都看不清,太子的眉眼却明显柔和下来。 他和絮儿……有孩子了! 一个孩子,他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好神奇! 太子重新將赵絮儿拥入怀中,惊骇过后,开始沉浸在即將为人父的喜悦之中。 赵絮儿靠在他怀里,满心嚮往的描绘著这个孩子未来可能的样子,一颗心略微稳了些,却並没有完全落地。 在她的声音里,太子仿佛已见著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儿,穿著红綾小袄,在春日廊下蹣跚学步,颤巍巍的向他伸出手,在如愿被抱起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太子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眉宇间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勇敢,仿佛只要想到这个孩子,一切风雨磋磨,都成了可堪踏过的微尘。 然而某一刻,赵絮儿的声音却颤抖起来,甚至染上哭腔。 “曜哥哥,我可以不要名分,可是孩子不行,他需要父亲!” 太子呼吸一紧,又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我知道,明日我便去找母后商议,立你为太子妃。” 赵絮儿定定的望著他,双手揪紧他的衣袖,眼里带著焦灼,“不,曜哥哥,侧妃即可,真的!只要能和孩子名正言顺的陪在你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心里清楚,太子根本不可能说服皇后,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她无论如何也够不上。 太子心里有些虚,又很快被泛滥的责任心给淹没。 他一直承诺絮儿会让她当太子妃,如今她有孕在身,若在这个时候让她当侧妃,他成什么人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该和他一样享受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尊贵和荣耀。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说服母后,他必须得为自己的心爱的姑娘和孩子將这片天撑起来。 “好了好了。”太子將人揽入怀中轻轻拍背安抚,“放心吧,一切有我,你再给我点时间!” 昏暗中,赵絮儿褪去血色的唇张开又闭合,最后只是极淡的扯了一下嘴角。 果然,又是这一句! 她不再看他,目光虚虚落在山石外被焰火照出绚光的水面,沉寂中透著微不可察的疏离。 过往无数次燃起又徒然熄灭的期望,终於在此刻凝聚成一层薄而冷的壳,將情爱的悸动严密封存,只留下理智的现实。 国公夫人说得对,太子这个性子,必须得逼上一把才行。 与此同时,尚国公回到望闕台,在楼下『偶遇』了跟丟后寻摸一圈又回来守株待兔的轩辕赫。 “尚国公。”轩辕赫几个大步跨过来,“这么漂亮的焰火都不看,忙活什么呢?” 第200章 叫上母妃看好戏 “王爷。”尚国公拱手行礼,面色如常。 轩辕赫偏头打量,一双眼睛像生了鉤子似的盯著他,“太子殿下呢?本王找他有事。” “回王爷,臣不知。” “你不知?方才本王明明看到你把太子殿下叫走了,怎会不知?” 尚国公像是没想到会被他瞧见,眼底掠过恰到好处的惊慌,面上始终保持著镇定。 “臣確实不知。臣向太子殿下请示了肃州预拨春种一事,简短几句,谈完殿下就离开了。” “春种?呵。” 轩辕赫狭眸微眯,冷笑一声,明显不信,却並不拆穿,“太子殿下千秋之喜,还要操劳国事,真是不容易啊!” 尚国公附和两句,便告退上楼看焰火去了。 这场焰火將持续半个时辰,按理帝后离场,眾臣工及家眷便可依序退场出宫。 然而今天献星礼出了炸灯之事,皇帝將钦天监御史台的几位主官召了去。 眾臣各有考量,要么想打听第一手消息,要么是看著前头各部主司都没走,自己也不好先走。 如此一来,除了后宫及宗亲陆续离开,朝臣几乎都守在这里。 尚国公重任在身,自然也是走不了的。 轩辕赫目送他跛脚微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半张脸隱在黑暗里,眼底燃起幽冷的光。 眉峰略抬,透出玩味的阴鷙,宛若一头蛰伏在暗夜中发现猎物出没的野兽。 一旁,鄴王府亲卫走到陈墨旁边说了些什么,很快,陈墨上前稟道:“王爷,连同陆未吟在內,一共找到七名星使,还差一个。” 献星礼结束,星使们换回常服。 这种时候,小姐们要么隨母覲见参拜相熟的各宫娘娘,要么就是在望闕台看焰火,並不难找。 “让本王猜猜。”轩辕赫轻笑,慢悠悠踱了两步,“没找到的这个,该不会是赵絮儿吧?” 陈墨抱拳,“王爷明鑑。” 轩辕赫抬头看向匯聚著说笑声的望闕台,狭长眼眸间狂热凝聚。 置身喧囂之外,指节在宽袖中轻轻捻动,仿佛捏住了一根能將万丈光华顷刻扯落的无形引线。 这回可算让他逮著个大的! 轩辕赫抬了抬下巴示意楼上,压低声音吩咐:“给本王把尚震给盯死了,对了,还有国公夫人,一眼都不能离人。” 陈墨应是,马上安排下去。 轩辕赫马不停蹄的赶去淑萃宫。 夜已深沉,淑萃宫中灯影摇曳,锦绣帷幔重重低垂,博山炉中溢出缕缕香菸,与璀璨宫灯的光晕交织在一起,给极尽奢华的殿宇添上一股慵懒的寂寥。 容贵妃斜倚窗前软榻,指尖无意识的抠著衣袍上的金丝绣纹,目光虚落於某处,思索著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父亲位列三公,哥哥掌管御林军,容家说一句位高权重也不为过,强大的靠山固然是自己的底气,同时也会受人忌惮,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终究会被推上那条腥风血雨的道路。 她原想著,与其受制於人,不如先下手为强,主动替儿子去搏一搏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最近,她的想法有些变了。 后宫凶险,皇后是个嘴里念著经,悄么声儿送人下地狱的,她九死一生才生下轩辕赫这么个儿子,小时候著实惯得狠了。 不想去宗学就不去,闯了祸也一应兜著,不声不响的就给处理了,加上皇帝也从来不心思教导,如今养成这么个不学无术又无法无天的性子,不管怎么打怎么管都掰不回来了。 就这样一个混帐玩意儿,皇帝怎么也不可能把江山社稷交到他手上,若是要爭,必兴刀兵,还得先后收拾掉太子和昭王。 太子就不说了,皇帝乃守成之君,除非太子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这个储君不会变动。 至於昭王,更不是个省油的灯。 瞎了这么些年,说好就好。南下之行,皇帝就给了一个御史一个侍郎,那么大的雪灾,他仅靠著自己手里一百零一星罗卫,加一个陆未吟,就给平下来了,还顺道收拾了执掌一方的布政使。 这般手段,太子在他面前都不够看,更別说自己那个混帐儿子。 知子莫若母,就算拼上整个容家將轩辕赫送上帝位,也不见得能坐稳,若真有顛覆那日,他的下场指不定会有多惨。 容贵妃琢磨著,是不是该再备上一条更为稳妥的路。 正想著,桂嬤嬤进来稟告,“娘娘,鄴王殿下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见娘娘。” “他能有什么大事……”容贵妃烦躁的將头转向另一侧,“就说本宫歇了。” 她今日是真乏了,没精力收拾人。 桂嬤嬤出去回话,不多时,喧闹声响起,轩辕赫叫嚷著衝进来,“母妃,这回真是大事。” 容贵妃坐起来,正想发火,轩辕璟衝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两句话。 精致描妆的面容上,方才还显出倦怠的眸子一下子绽放出惊喜的光彩,“当真?” 轩辕赫眉梢都快飞起来了,巨大的喜悦无法控制的爬满整张脸,“绝对错不了。” 容贵妃马上叫人穿鞋,嘴角压了几次都压不住。 千秋之夜,私会臣女,难怪星灯会炸,哈哈! 时不我待,送到手里给太子捅刀子的机会,可绝对不能错过。 外头,璀璨流光的金雨还在倾泻,声浪震得檐角铜铃暗暗发颤。 容贵妃母子刚出淑萃宫,就碰到鄴王府的亲卫过来稟告,说尚国公夫人下瞭望闕台,往琉璃阁方向去了。 “肯定是去接应赵絮儿了。” 轩辕赫眼里丝毫没有对局势的思量,只有对好戏的狂热嚮往,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將太子那对狗男女抓个现行。 容贵妃皱眉瞪他一眼,沉声道:“你回望闕台看焰火去。” “啊?为何呀母妃?”轩辕赫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一横,直接撒腿跑,“不,我要去。” 千年难遇的好戏,他要是错过了,好几天都得睡不著。 然而没跑几步,就被容贵妃身边的人给按住了,“王爷,得罪了。” 在容贵妃的威慑之下,陈墨等人垂首立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轩辕赫只能眼睁睁看著容贵妃领著一眾宫婢走向琉璃阁,待冷静下来,乖乖按照容贵妃的吩咐奔向望闕台。 容贵妃生怕错过,带著人一路疾行赶到琉璃阁,中途甚至跑了一段,弄得一身香汗淋漓。 到地方一瞧,国公夫人葛氏正和其亲家母高氏凑在一起说话,竖耳凝神,依稀听见在谈尚怀瑜和陶怡打架,高氏连连抹泪,葛氏又是致歉又是安抚。 不知哪里来的鸟儿,发出一声悽厉尖锐的啼鸣,將隔墙旁的容贵妃嚇了一跳。 她按著胸口平復呼吸,面色沉下来,正想著是不是混帐崽子弄错了,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落水声。 紧隨而至的,是年轻女子惊慌失措又极力压抑的一声“殿下”。 第201章 落水被抓,赐鴆酒? 锦鲤池的水没过膝盖往上一点,並不算太深,但因落得猝不及防,冰冷的池水激得身体发僵,繁复礼袍遇水瞬间变得极其沉重,拉著人往下坠,根本站不稳,更別提起身。 太子直至被沈烬捞上岸,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絮儿说想看焰火,两人將头探出湖石,一同欣赏漫天璀璨。 然后她惊呼,他去拉,接踵而至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冰凉。 即便是愣忡著,太子心底仍旧本能的腾起巨大的恐慌。 这么大的动静,不会被人看到吧? 镶嵌白玉的云靴扭转方向,他第一反应是逃离此地,又在看到池子里正淌水往岸边而来的赵絮儿后猛地停住。 赵絮儿头髮都湿了,身上的衣裙浸满了水,沉甸甸的掛在娇柔的身子上,纵是有东宫亲卫搀著,也走得十分费劲。 环顾四周,似乎並无异常,太子迟疑片刻后走过去,伸手將赵絮儿拉到岸上。 下一刻,琉璃宫灯明亮冷白的光闯入视线,太子心底本就绷著的那根弦再度拉紧,几乎快要崩断。 见有人来,赵絮儿压抑的惊呼一声,扭头缩到太子身后揪著他的衣裳躲起来。 砰!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伴隨天际爆燃的一朵焰火,太子心底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容贵妃没给太子任何的反应时间,几步便到了近前,脚步顿住,偏著头定睛看去,保养得宜的脸上先是掠过难以置信的愕然,接著唇角极细微的向上弯了一下,又立刻压平,恢復成关切模样。 “呀!这是怎么弄的……” 太子全身血液骤然凝固,前所未有的恐慌顷刻间攫住他的心臟,几乎令人窒息。 这一瞬间,他看见锦绣前程在眼前寸寸碎裂,看见东宫之位在脚下摇摇欲坠,看见父皇震怒的脸和朝臣鄙夷的目光。 所有储君的威仪,天家的尊严,都在这一池水和容贵妃洞悉一切的目光里荡然无存。 他指尖微颤,又不得不强作镇定,“贵妃娘娘,孤……” 容贵妃岂会听他狡辩,抢声道:“都愣著做什么,还不速去传太医。对了,还得稟告陛下,太子万金之躯,乃国之根本,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身后的宫女闻声而动,太子牙关微颤,下意识出声阻止,“不可!” 此话一出,两名东宫亲卫顿时一前一后堵住去路,拇指將剑柄抵出一寸,露出寒光烁烁的剑身。 容贵妃笑意不减反增,“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怀揣著一丝侥倖,思绪从混乱中近乎蛮横的撞出一条路来。 自知失態,他猛的吸了口气,往旁边挪开两步,和赵絮儿拉开距离。 声音压得极低,从极致的心虚中强行挤出一国储君不容置疑的坚定。 “赵小姐不慎落水,孤从旁经过,施救时不慎也跌入池中,换身乾衣即可,今日乃孤生辰,召医问药未免不吉。再则,父皇为国事忧心操劳,此等小事,还是不要叨扰圣驾得好。” 容贵妃犀利的目光从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赵絮儿身上刮过去,耳朵捕捉到不断靠近的动静,忍不住轻笑出声,毫不掩饰的嘲笑他穷途末路。 太子自然也听到了,脸上强装出来的镇定如冻裂的冰层寸寸破碎。 下一刻,在附近巡逻的一队御林军听到落水声匆匆赶到。 宫灯与银白轻甲的寒芒交相辉映,化作无形却犀利的刀刃,悉数扎在太子心上。 再外围的月洞门前,『碰巧』前来寻自家夫人的尚国公和陶直探出半个脑袋。 在和太子视线对上后,尚国公掩唇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从门后走出。 先后见完礼,尚国公摆出公正姿態,对太子说道:“殿下仁德,捨身救人,此乃天恩义举。只是男女有別,瓜李之嫌恐损东宫清誉。臣以为,应速至御前明示缘由,恳请陛下圣裁,以正视听。” 尚国公坚定沉稳的话音让太子飘摇慌乱的心镇定不少。 对,自陈之善胜过譖人之口,与其让容贵妃添油加醋,不如自己招,而且…… 他视线微侧,余光扫向楚楚可怜的赵絮儿。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就搏上一搏。 容贵妃从善如流,“尚国公言之有理。” 天子圣明,又岂是这三言两语能够糊弄的? 她倒要看看,皇帝究竟会对太子纵到何等地步。 太子前脚落水,容贵妃后脚便到,不仅太过巧合,立场也十分微妙,因此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急切,而是耐心等著太子和赵絮儿去凤仪宫更衣整理。 看著面前浑身湿透的两人,皇后手里的佛珠险些崩断。 凤眸射出刀锋般的寒芒,一下下割在太子和赵絮儿身上,又缓缓收凝,將万丈雷霆碾作齏粉,悉数封死於端庄凤仪之下。 “月嬋,带赵小姐下去更衣。” 赵絮儿不安的看向太子,得他点头示意,才福身告退。 殿內灯火通明,飘动的裊裊香雾仿佛凝成铁块,沉沉压在太子心头。 凤座上的皇后已经闭上眼睛,手中佛珠一粒粒从指尖捻过,凤冠上的金穗流苏纹丝未动,仿若入定。 周围连风都没有,一片死寂中,太子备受煎熬,仿佛连灵魂都在遭受磋磨。 终於,皇后放下佛珠,红唇轻启,“去吧,更衣去吧。” 太子极缓慢的吁出口气,恭顺应是。 等他换上乾净衣裳,整理好衣冠出来,皇后已经走了,独留高嬤嬤在此传话。 “娘娘说了,今夜要替殿下抄经祈福,就不陪殿下前去面圣了。” 高嬤嬤看了眼缓步而来的赵絮儿,微顿后继续说道:“娘娘还说了,女子之泪,不过方寸之泽。然万里江山之重,倾之易,覆之易,唯再起之难,难於登天。” 话毕,躬身而退。 高嬤嬤每说一个字,赵絮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至整张娇俏小脸毫无血色,整个人单薄的仿若狂风中的枝,隨时会被折断。 太子走上前温声安抚,“有我在,別怕。” 赵絮儿抿唇点头,面上娇弱惶然,实际內心並没有太大起伏。 自计划落水时起,她就料到了会走到这一步,更是存心揣著把事情捅到御前的心思。 若是不能给孩子搏个名分,那她寧愿他不要来到这世上! 唯一的出入,就是没算到会被容贵妃撞个正著。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赵絮儿放平呼吸,和太子一起走出凤仪宫,去天子面前迎接她和孩子下一步的命运。 此时,焰火已经结束,望闕台的眾臣及家眷陆续离宫。 御书房內,钦天监和御史台几位主官已经离开,皇帝手里捧著茶盏,一动不动,脑海中反覆迴响起周正枢的话。 经彻查,炸裂的琉璃星灯没有任何人为损坏的痕跡。 也不可能是陆未吟所为,若是她发力震裂星灯,受力道影响,琉璃碎片不可能完全朝四周溅开。 所以,一切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天意…… 而献星礼上,在陆未吟手里炸掉的那盏星灯,属於北斗星图上的摇光。 摇光,又称破军星,主征伐和变革。 “征伐,和变革……” 皇帝失神呢喃,深沉双眸中藏著的不是怒气,而是对天意昭示的凛然敬畏。 看来真是天命不可违,此女当不得太子妃。 心里有了决策,皇帝逐渐回神,將手中茶盏放到桌案上,正打算让人把太子召来,就见吴尽言来报,称太子、容贵妃、尚国公及礼部员外郎赵郴之女赵絮儿求见。 隨著他一个个往外报人,皇帝怎么也无法把这几个人凑到一起。 “叫进来。” 四人次第而入,各自按规矩行了礼,太子主动稟示赵絮儿失足落水,他下水救人一事。 容贵妃在旁边冷眼看著他一本正经的说著根本站不住脚的瞎话,眉眼半垂,敛下那份嘲弄,静观天子裁决。 皇帝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扫过跪伏在地浑身颤抖的赵絮儿,又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 皇帝声音平稳,却带著冰刃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你救人心切,其情或可悯。然东宫之尊非比寻常,你的言行更是关乎国体,岂可如此孟浪失仪,自陷於瓜李之嫌?” 隨即,凌厉目光冷冷投向赵絮儿,语气陡厉,“至於赵氏女,陷储君於不义,致使皇室蒙尘,此风若长,纲常何在?国法何立?” 赵絮儿呼吸猛滯,抖得几乎快要跪不住。 满耳嗡鸣中,她听到皇帝不容置喙的声音。 “赵絮儿赐鴆酒。其父教女无方,夺职待参。” 第202章 走了,回家! 皇帝沉静的声音如同惊雷,自在场几人的耳边滚过去。 “赐鴆酒”三字落定,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薰香依旧裊裊,却再无寧神之效,沉沉压入每个人的肺腑。 尚国公深铜色的脸上並没有明显变化,只一双眸子颤了颤,且下意识的將呼吸屏成游丝。 都说天威不可测,但陛下的反应,竟跟轩辕璟预测的完全一样。 容贵妃余光飞快掠过龙顏,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反而在眼中凝起沉重的寒霜,將微微上挑的眼尾都给压下去几分。 皇帝向来以仁治国,此事並非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雷厉圣威的背后,看似是正国法立纲常,实则彰显的是天子对储君坚定的维护之心。 用赵絮儿的命,既敲打了太子,同时也警告朝野,管好自家女眷,莫效此风。 同样,也是敲打她…… 金砖地上,赵絮儿身形猛地一晃,又硬生生稳住。 她並未惊呼或哭求,只是缓缓抬起头看向太子,脸上血色褪尽,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苍白。 那双总是含情的眸子此刻失了焦距,空洞的望著他,极轻地牵动唇角,挤出一个未能成形的笑,最后再伏下身去,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 声音出奇地平静:“臣女……谢……” “谢恩”两个字还未说完,太子猛地撩袍跪地,膝骨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伏下身,前额抵地,肩背却在剧烈的压抑中绷得僵直,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既有破釜沉舟的坚决,也有面对天威时不可自制的颤抖。 “父皇,一切罪责皆在儿臣,是儿臣言行无状,累及无辜!求父皇……求父皇开恩!” 他不敢抬头,每一字都似在灼烧喉管,“儿臣愿领任何责罚,绝无怨言!只求……只求父皇开恩,饶过絮儿……母子。” 母子二字破碎得不成样子,带著哽咽的尾音,在死寂的御书房中迴荡。 皇帝静坐不动,神色间也不见怒意,四周的温度却陡然凝降。 蟠龙烛台上跳动的火焰映照著他深海般的眼眸,幽冷而不见波澜,惊涛皆在心底奔流。 一旁,容贵妃漂亮的眼睛扩了扩,聚起一丝深沉的光。 有孕了啊…… 不知道是因为春寒料峭,还是御书房內叠聚的风雪闯了出去,侯在御书房外的吴尽言缩了缩脖子,捂住口鼻打了个极其克制的喷嚏。 风穿过空荡的御道,捲起零星残叶发出簌簌的轻响,之前焰火泼天的热闹盛景已遥远得像是幻梦一场。 清月高悬,被银辉浸染的夜雾朦朧如纱,轻盈的笼罩著空荡沉寂的京都城。 三更天的梆子已经响过许久,昭王府外书房的灯仍旧亮著。 星嵐敲门进来,探头看了眼盘腿坐在箱子边整理旧书的轩辕璟,將两盏热茶放到桌案上,默默闔门退出。 风摇著廊下的灯笼,將他的影子压成脚下的一个点,又隨著迈步下阶而拉长。 星明迎面走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不同方位的高处屋顶,逡巡一圈,最后心照不宣的压住上扬的嘴角,擦肩各自忙活去。 正院屋顶的翘檐后,一个黑色身影利落闪过,悄声落向院墙,融入浓浓夜色。 不多时,书房后窗被人轻轻叩响,盘坐在地的轩辕璟利落起身,走过去將窗户支起。 一袭墨色劲装携著熟悉的冷香利落翻入。 陆未吟將手里的酒放到桌案上,两手叉腰,一双黑眸在此刻亮得灼人,映著跳动的烛火,也映著轩辕璟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 “猜到我会来,特意给我留口子了?”她问。 紧腰箭袖,长发高束,略扬的语调里带著平日没有的颯爽。 而这,才是她陆未吟真实的本色! 轩辕璟伸出手,將她折在肩头的一丝乱发捋到身后,剑眉微挑,露出几分得意。 “那是。昭王府的夜防都是星罗卫值守,就算以你的身手,也不见得能潜得进来。” 陆未吟来了兴趣,“下回试试。” 她探头看向旁边地上的箱子,还有围著箱子摆出来的几堆书,好奇问道:“在做什么?” “整理以前的旧书。” 轩辕璟走过去,拿起最面上的《资治通鑑》隨手翻开,“那会儿看不见,都是老杜给我读,读了再释义,后来眼睛好了,再翻开这些书,感觉还挺神奇。” 他熟知书上的內容,却从来不曾见过这些书册的样子。 陆未吟拿起卷在箱子边厚厚一沓泛黄的纸页,展开,工整但呆板的字跡落入眼帘,横平竖直,全无锋调。 往下翻,字跡越来越乱,甚至开始出现歪斜和字跡重叠。 这是……他看不见的时候写的字。 因目不能视,无法控制墨的浓淡,笔的轻重,无法规划行距、字距,以致出现洇染模糊,重叠歪斜。 一想到再寻常不过的看书写字对曾经的他来说都充满了艰辛,陆未吟不由得呼吸一沉。 转念又想,子时已过,眼下已经是他的生辰,便又迅速收起心绪,很是认真的夸了一句“写得不错”。 她蹲下来,“要怎么整理?我帮你。” 轩辕璟重新盘腿坐下,告诉她如何分类,如何选出泛潮的书放到一旁,等天晴时叫人拿出去晒一晒。 烛光照出书箱上浮动的微尘,空气里瀰漫著旧纸特有的气息,陆未吟认真专注,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有那么几个瞬间,仿佛触碰到了他曾经那段艰难的旧时光。 收拾完书,俩人跑到屋顶上喝酒。 飞檐勾著清冷月轮,將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层叠的瓦浪之上。 陆未吟抱膝坐著,鬢边碎发在夜风中扬起,轩辕璟坐在旁边,一人手里拿著一个白瓷酒葫芦,举起对碰,撞出“叮”的一声轻响。 轩辕璟开盖便闻到一股醇厚的陈香,仰头喝一口,眉梢微抬,有些惊艷,“哪儿来的?” 酒液入口极柔,带著暖意自喉间滑落,绵长甘洌,口感丰富,不像是外头买的。 “问萧大公子討的。” 陆未吟也喝了一口,眼波在月光下流转,“老早就听流光说他家公子手里有一坛珍藏的佳酿,今日借献佛,也算是喝上了。” “我那儿也有不少好酒,回头让人给你送点过去。” “好啊!” 月下对酌,难得的舒適愜意,俩人东拉西扯,想到什么说什么,偶尔话题终了,还没想好接下来聊什么,那就不说话,观星赏月喝酒,怎样都行。 不知不觉酒已见底,轩辕璟晃了晃空葫芦,身子也跟著晃了两下,肩膀松垮,脸上明显泛红,目光也透出几分迷离。 反观陆未吟,她那壶酒比他更早喝完,却是脸不红心不跳,身姿纹丝不动。 镀上月辉的面颊清透依旧,眼尾胭脂痣似红梅落雪,比月色更繾綣,比酒液更灼人。 轩辕璟喉结滚动,垂下视线,“你还真是海量啊!” 陆未吟收回远眺的目光回头看他,“醉了?” “有点晕。”轩辕璟抬手扶额,自嘲笑道:“我酒量不太好。” 陆未吟莞尔,伸手去牵他,“走吧,下去了。” 轩辕璟拉住她的手,却不起身,而是把人重新拉到身边坐下。 目光不经意掠过那弯粉嫩的唇,喉结再次动了动。 脚下是万家沉睡的京都,头顶是星河倒悬的苍穹,而这一方屋脊之上,唯有月与酒,她与他。 望著近在咫尺的脸,轩辕璟眸光骤然转深,似被月色与酒气同时蛊惑,情不自禁倾身向前。 陆未吟攥紧双手,呼吸猛滯,隱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周遭万籟俱寂,只余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滚烫的热意自颈间急速蔓延至双颊,不必触碰也知道必然是緋红一片。 几乎是一瞬间,混著酒香的湿热气息落至面颊,陆未吟浑身僵直,还没想好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头顶已经罩上一片阴影。 唇间骤然覆上一片微凉,下一刻,滚烫的吻重重落下去,烙在覆於芳唇的手背上。 近乎凝固的空气中,陆未吟长睫扇动,视线垂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一股暖流自心口轰然涌开,涤盪了所有惊慌,化作眼底一层瀲灩水光。 同一片月色下,离京百里外的一处镇上小院。 屋內昏灯如豆,萧南淮坐在床前,轻轻拍著床上的外祖母刘氏,小心翼翼的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初至陌生地界,老人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这已经是今晚醒的第三次了。 每次醒来都大声吵嚷,说是有妖怪要害她的珠儿,吵得街坊邻居怨声四起,萧南淮琢磨著是不是该换处偏远些的房子,免得扰民。 老太太发病时有些嚇人,雇的两个婆子都走了,明日还得重新去牙行找人回来照料。 现下手头上倒是不缺银子,但是也不能坐吃山空,待找到人能担起看顾外祖母之责,他还得出去找事做才行。 想到这儿,萧南淮有些头大。 他通过武考后就直接进了御林军,还从来不曾在外头找过活计,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又打了个哈欠,见刘氏呼吸沉稳,萧南淮试探著停手,等了会儿,见她確实睡了,这才悄悄起身,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也不知是因为卸去背负了多年的重担,还是白天黑夜的照顾患病老人太过操劳,萧南淮头一挨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外头打水洗漱,一开房门,明亮晨光闯入眼底,昨晚明明閂好的堂屋门此刻竟大敞著。 萧南淮急忙衝到对面,床上空空如也,刘氏不在屋內,只有她从不离手的红绣鞋掉在床脚,被床上垂落的被子盖住大半,露出一个小巧的艷色鞋尖。 他赶紧把鞋拿上,跑出去找人。 “外祖母,外祖母!” 清晨雾气未散,空气里沁著凉意。 萧南淮出了巷子来到街上,一身寻常深灰布衣被晨雾染成褪色般的陈旧。 他逢人便拦,语速急迫得近乎失仪,“劳驾,请问可曾见一位老夫人?这么高,白头髮,驼背……” 每个人的回答都一样:没看到。 他从街头找到街尾,绕一大圈又转回去,折去另外的方向。 每一个模糊的老年身影都让他心头骤紧,狂奔著过去辨认,又一次次失望的僵在原地。 明明拢共只有几条街的小镇此刻在他眼里像是没了边际,好像怎么都找不完,却又必须继续找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人多起来,找人变得更加艰难。 “哎,小哥。” 恍惚中似有人在叫他,萧南淮疑惑看去,认出是小院附近的一个邻居婶子。 胖婶子將菜篮子挎到胳膊上,“你家来客人了,你还在这外头做啥?” “来客?” 萧南淮闻言一愣,第一反应是对方认错了人。 他哪里会有客人…… 转念一想,回家看看也好,万一外祖母自己回去了呢。 他拔腿朝家里跑去,猛地推开院门,一看就看到坐在门前矮凳上的刘氏,以及旁边拧著湿帕子给她擦手的卫时月。 最后,萧南淮看向敞开的堂屋,表情因情绪太过复杂而呈现出纠结的木然。 半晌后,他缓缓走过去,將手里攥得变了形的红绣鞋拿给刘氏,再走进堂屋。 流光从外头將门关上,屋里光线暗下来。 萧南淮动了动嘴唇,下意识的“大哥”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萧东霆坐在长凳上,抬眼看著他,“把我从崖底背到林子里的人,是你吧?” 萧南淮猛的提起一口气,愣著不说话。 萧东霆站起来,走过去,“呵,你以为你蒙著脸不说话,我就认不出是你?” 当初遇刺坠崖,他痛得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但因还有追兵,又硬生生撑起两分意识。 被人背著跑的时候,儘管对方蒙著面,也全程不曾言语,可他就是知道,那是萧南淮! 他以为萧南淮想当世子,所以找人害他,却不明白为何又要救他,事后他让人调查,多人作证当时萧南淮人在京都。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因为在他断腿后,萧南淮没有做过任何爭取世子之事,然而心却不可控的生出了嫌隙和猜忌。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断腿后性情大变,殊不知他的心里,也藏著秘密。 听他说完,萧南淮恨不得將头埋到地里去,眼中热泪翻涌,嘴角抽动,挤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萧东霆眼眶骤然充血泛红,猛得挥拳,重重打在他脸上。 萧南淮踉蹌后退两步,又马上站定,萧东霆紧跟上来,一拳又一拳,直至將人打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遇到事情不告诉家里?你拿我们当什么了,在你心里,我们一家人没一个值得你信任的吗?”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那么大能耐吗就一力揽下?出了事就跑,那是你一个人的外祖母吗你就把人带走?王八蛋,王八蛋!” 萧东霆一直打到脱力才停下,坐到凳子上,仰著头,任由失控的热泪滚滚而落。 地上,萧南淮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臂弯间失声痛哭。 卫时月担忧的看向屋里,咬咬牙,没去管。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 明灿的光自窗欞涌入,铺满整个堂屋,將阴鬱的尘埃照得通透发亮。 萧东霆默默拭去脸上的湿痕,站起身,抬脚轻轻踢了下地上的萧南淮。 “多大人了,哭两声就得了。” 他將手伸过去,一缕光打在指甲修剪平整的指尖。 “走了,回家!” 第203章 娶了她,夫纲难振? 太子千秋次日便是昭王生辰,皇帝和往年一样,替轩辕璟操办了庆生礼。 轩辕璟在宫里待了一整天。 他的庆生礼自是比不上太子生辰那般盛大,但也是礼制允许范围內的最高规格,在这些方面,皇帝从来不会吝嗇他的父爱。 暮色四合,宫墙的朱红在夕照中沉淀为凝滯的暗紫。 轩辕璟侯在紫宸殿外,等皇帝换好常服出来,父子二人一同前往盛华宫。 每年他生辰,皇帝都会在盛华宫摆上一桌席面,仿佛只有在这里,家宴二字才算名副其实。 这是轩辕璟眼睛復明后第一次来到盛华宫,入眼所见,既熟悉又陌生。 皇帝竭尽所能將这里的一切维持原样,但没人住就是没人住了,空气里满是旧木和灰尘的冷味,透出被时光重重抹平的荒凉。 烛火將空寂的华丽殿宇照得通透明亮,轩辕璟跨过台阶入內,看到圆桌上摆放的五副碗筷,喉头数次翻滚,咽下一阵难以言喻的噁心。 父子落座,没有留人侍奉,轩辕璟提壶斟酒,跳动的烛光照出脸上恰如其分的缅怀和哀伤。 他倒了两杯,略微一顿,又取空杯倒满,双手端过去,放在皇帝旁边的空位置。 “父皇每年都给母妃妹妹们设了座?” 早两年他眼睛时好时坏时便已知晓此举,但既是首次『见到』,总是该问上一句。 皇帝端起酒杯,深沉眼底泄出伤痛,似风过深潭掀起微澜,又迅速回归一池静水,语调隨意平和,“家宴嘛,见到你岁岁而长,她们也会高兴。” 轩辕璟提起筷子,从云妃喜欢的青玉笋丝上掠过,夹起一块酿豆腐放进碗里慢慢吃起来。 皇帝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隨意话起家常。 酒酣耳热时,皇帝说起鄴王迎娶侧妃,紧接著扯到轩辕璟身上,“你近来可有与平康伯爵府的季丫头走动来往?” 轩辕璟咽下口中食物,又去夹別的菜,“上次您让德妃娘娘在宫中安排雅宴,就见过那一回。” “怎么,不合心意?” 轩辕璟直言,“太娇气了,不喜欢。” 皇帝有些恼火,“那你倒是说说,欲寻个怎样的女子为配?今日过后你便二十一了,不小了。” 轩辕璟拿瓷勺慢条斯理的搅著热汤,露出思考神色,最后还是摇头,“不知道。” 皇帝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探究的目光从微压的眼角投过去,“不喜欢娇气的,莫不是喜欢寧华郡主那样英姿颯爽的姑娘?” 白瓷勺將明黄清亮的汤水搅出细浪,一如轩辕璟此刻的心境,面上却瞧不出丝毫异常。 他低头笑起来,“陆未吟那是颯爽过了头,一点儿娇气都没有,我要是娶了她,只怕是夫纲难振。” 皇帝將酒液咽下去,“这孩子,像她母亲。”接著话音一转,“她的年纪,也是不小了。” 话题很快引去別处,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扯到陆未吟身上,轩辕璟谨慎应对著,一刻也不敢鬆懈。 饭后,他告退出宫,在宫门前跟留在淑萃宫用晚膳的轩辕赫不期而遇。 “二皇兄。” 轩辕赫疾步靠过来,先说了一堆庆贺生辰的吉祥话,忽然捏了捏轩辕璟的胳膊,装模作样的关心道:“二皇兄穿得有点少啊,春寒尤盛,还是得多加注意。可別像太子殿下,昨日还在跟咱们喝酒呢,今日就病倒了,连二皇兄的庆生礼都没露面。” 太子被禁足东宫,对外宣称感染风寒,轩辕赫心如明镜,恨不得拉上所有人一起看太子的好戏,偏偏容贵妃再三叮嘱不许对外泄露半句,他只好极其隱晦的挑拨两句,打算引导轩辕璟自己去探究內情。 轩辕璟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的暗示,隨口回道:“嗯,你也是。” 说完,直接坐上马车走了。 目送车影远去,轩辕赫狭眸微眯冷哼一声,极尽嘲讽。 还“你也是”,是个鬼是。 蠢货,被父皇拿来给太子当垫脚石还不自知,等太子登基,第一个就弄死你! 马车內,轩辕璟闭目养神,脑海中反覆迴响起皇帝那句“她的年纪,也是不小了”。 听起来,似乎是想给陆未吟指婚的意思。 看来他得抓点紧了。 回到昭王府,轩辕璟让人给陆未吟送去一封信,顺道送些酒过去。 柔的,烈的,清的,醇的,不知道她喜欢哪种,就一样拿了些。 十来个小酒罈摆满一桌子,尖尖一边收一边疑惑嘀咕,“好端端的,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来给小姐送酒了……” 昨晚采香守夜,因此尖尖不知道自家小姐半夜出过门,且还是带著酒气回来的。 陆未吟坐在窗前,眸光闪了闪。 想到昨晚屋顶上那一瞬失控,耳根处胭脂晕染,不自觉的將手里的信纸捻得卷了边。 “小姐。”采柔从外头进来,说:“二公子回来了,老太君叫你过去。” “好。” 陆未吟收起信往外走,一点都不惊讶。 前几日去青云轩討酒时,听见流光在跟人交代什么二公子,当时她就猜到萧南淮应该是要回来的。 倒是来到万寿堂,见到老太君旁边的萧南淮,陆未吟眼角狠狠跳了跳。 往日俊美温润的一张脸此时满是青紫,右眼睛肿得睁不开,嘴角也破了皮。 喜极而泣的萧北鳶这会儿已经哭完了,满脸喜色,唯有眼角还残留著几分未散尽的湿意。 “大哥打的。”萧北鳶挽著陆未吟的胳膊,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陆未吟看向一旁悠哉喝茶的萧东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 看这样子,应该是一揍泯恩仇了。 萧东霆抬眼回望,理直气壮,“看我做什么?当兄长的打弟弟,天经地义。” 老太君拉著萧南淮的手,稍有些用力的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打得好!做弟弟的不听话,当兄长的理应管教。” 嘴上这么说,看到萧南淮那一张伤脸又忍不住心疼,“这不会破相吧?” 萧东霆不以为然,“又不是小姑娘,破相也……” 旁边的卫时月扯了下他的衣袖,萧东霆瞄她一眼,当即噤声。 “还未娶妻呢。” 老太君嗔怪的瞪了眼大孙子,吩咐邱嬤嬤快去拿玉肌膏来,亲手给萧南淮抹上。 说著话,永昌侯和苏婧来了。 萧东霆萧南淮齐齐起身,先唤了父亲,又转向苏婧頷首示意,客气中多了几分恭敬。 如今苏婧管家,她简单说了下对江家老太太的安置。 老太君赞同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简单聊了几句,天色已晚,老太君便让大伙儿各自回去休息。 “阿吟。” 出了万寿堂,苏婧叫住女儿,“明日你同我一道去官府更换户籍文书。” 顿了顿,她又补充,“陆奎也会去。” 第204章 虞氏滑胎 手里的断亲书,只是从宗法上將陆未吟判出陆氏,在律法上,则还需要更改户籍、黄册等许多程序。 生父尚在人世,便需要陆奎同去衙门签署文书、画押,彻底完成父与女之间律法上的切割。 苏氏族长已经根据陆未吟的生辰选出了开祠归宗的日子,距今还有大半个月,苏婧便想著先把户籍改了,与陆家儘早断清。 奈何陆奎是个不要脸的,明明是他自己主动送来的断亲书,陆氏族老签字捺印一应俱全,然而到了改户籍这一步,又开始找藉口一拖再拖,想借著此事拿乔。 苏婧直接带著盖了太子私印的断亲书去了一趟京兆府,赵有信最会审时度势,马上叫人去將军府传话,叫陆奎明天到京兆府找户曹签署文书。 浓稠夜色之中,將军府高墙之內,灯柱间的火光如同珠串蜿蜒,却照不亮重重深院的轮廓。 “没良心的狗东西,孽障,当初生下来就该直接掐死她!” 主院厅里,陆奎抓著什么摔什么,连桌椅都被掀翻踏烂,弄得遍地狼藉却始终消不去火气。 他先骂赵有信狗仗人势,又骂苏婧薄情寡义,最后骂陆未吟忤逆不孝,攀上高枝儿当上郡主,连亲爹都不认了,全然不记得自己大老远跑回老家除名断亲这回事儿。 酒醉的脸一片通红,鼻腔內呼气声粗重,目光涣散却充满狠戾和阴鷙。 啪! 又是一个大瓶摔成几大瓣儿。 虞氏待在自己以前当妾时的院子,原本都已经睡下了,生生被吵醒,裹著被子坐起来,满脸憔悴又添惊惧。 “大半夜的,他这又发的什么疯?” 芳芳將门閂好进来,也是嚇得脸发白,心肝儿发颤。 “下午京兆府来人,让將军明日过去签署陆未吟改户籍的文书,这不,在外头喝酒喝到这会儿,一回来就闹上了。” 陆奎喝完酒就是个疯的,逮谁打谁,又没个轻重,以前將一个小廝打得口鼻喷血,陆晋乾连夜送去医馆,后来说是治好伤恩准他归家了,可府里私下都在传,说是被打死给处理了。 芳芳心里慌,又折出去拿胳膊粗的阻门柱把门栓抵上。 “自己没个脑子,別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著急忙慌断了亲,现在又……” 虞氏话没说完,好不容易消停会儿的胃又开始泛酸,她拿手按著胸口,乾呕两下伏到床外,芳芳赶紧递上痰盂。 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得只呕出一滩黄水儿,带著十几颗晚上喝的清粥的米粒。 芳芳伺候著漱了口擦了嘴,搀著虞氏靠坐在床头,竖耳一听,主院好像没声儿了。 主僕俩不约而同的鬆了口气,芳芳看著虞氏的肚子,面上忧色却不减反增。 “夫人,此事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復,你还是再想想吧……” 这一天天的,不吐个十次也有八次,要是被陆奎察觉端倪,发现夫人肚子里揣著个孩子……芳芳简直不敢往下想。 要她说,赶紧吃药打掉最为妥当,偏偏夫人吃了豹子胆,竟想將这孩子栽在陆奎头上。 陆奎害了头疾有心无力,两人已许久不曾有过房事,最近的一次便是陆未吟封郡主那天,算算日子,距今才刚刚月余,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 “闭嘴!” 虞氏狠狠瞪她一眼,拿手抚著胸口,努力將胃里的不適压下去,摆出夫人的架子,“本夫人心里自有盘算,用你多嘴多舌?” 这孩子刚怀上那会儿坐得不太稳,大夫再三叮嘱不得行房,唯恐有失,她甚至打算好了,等卖了手头的田地铺子,换了现银,就逃出將军府,和表哥远走高飞。 没想到这个时候,陆奎忽然来了兴致。 就他那软弱无力的样子,不仅没伤到孩儿,还送来一个绝妙的机会。 虞氏果断改了主意,要为肚子里的孩儿搏一个锦绣前程。 芳芳见劝她不住,只好收声。 她打心眼儿里不想跟著虞燕干这不要命的勾当,奈何身契被主家攥在手里,如今只能祈求一切顺利。 芳芳端起水盆准备出去倒掉,刚在心里求完观世音菩萨,就听见厅门被人砸得砰砰响,嚇得当场愣在原地,险些將手里的铜盆扔出去。 “夫人,夫人,快开门!” 是陆奎的声音。 虞氏猛得坐直,面色惨白如临末日。 这疯子怎么过来了? 该不会是气没消,过来找她当出气筒的吧? 她现在可受不住他一下。 “磨蹭什么呢,给老子开门!”陆奎从砸门变成撞门。 “来、来了。” 事到临头,虞氏別无选择,只能颤声应著,强作镇定让芳芳去开门。 芳芳浑身僵硬,不知道陆奎因何而来,开了门,嚇得连头都不敢抬。 陆奎携著一身浓郁的酒气,踉蹌著跨进门槛,冷不丁扫到她手里没及时放去门后的阻门柱,反手就是一巴掌,將人重重扇倒在地。 “好端端的放什么阻门柱,想阻谁?” 难怪等这么久才开。 虞氏胆战心惊的下床迎上去,反覆扯了好几次嘴角,终於挤出笑来,“將军……” 陆奎直接撞开她,鞋也不脱,栽倒在她带著香味的软床上,闷声道:“明日好好打扮一下,陪为夫一起去京兆府。” 输人不输阵,他要让那俩扫把星好好看看,没有她们母女俩克著,他日子过得滋润著呢。 虞氏被撞得后退两步,腹部一阵阵发紧。 陆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鼾声如雷。 虞氏好一会儿才从撞那一下里缓过来,看著横在床上的男人,闻到空气里薰香与酒气交织而成的复杂气味,胃里翻江倒海,一溜烟儿跑到外头吐得昏天黑地。 晚上折腾半宿才重新睡下,加上害口,吃不下又吐得多,第二天,虞氏一张脸苍白得近乎病態,眼角显出细纹,整个人有气无力,连腰都没办法完全挺起来。 “將军。”妆檯前,虞氏声音虚浮,“我今日身子不大舒服……” “少装模作样,赶紧的,把之前给你买的那些金啊玉啊,都拿出来戴上,別给老子丟人。” 陆奎用皮质坠银的宽腰带束起大肚子,挺起腰,对自己相当满意。 照完镜子,见虞氏还呆坐著不动,眉头骤然锁紧,一把攥住她细瘦的手腕,將人半提起来,猛地撞向台面。 妆奩被撞得一震,珠釵簌簌作响。 “听没听见?” 虞氏下意识护住肚子,眸中水光破碎,哑声点头,“听见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同出门,坐马车来到京兆府。 孙婧和陆未吟已经到了。 赵有信打过招呼,户曹十分上心,亲至衙门口將几人迎进去。 行进间,虞氏感觉肚子绷得很紧,跟平时似有不同,又不敢表露出来,整个人笼罩在担忧和惊惶的双重煎熬中。 陆奎看看大方自然的苏婧母女,再扭头看向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虞氏,用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来奔丧啊?会不会笑?” 虞氏擦了把额上的汗,“將军,我真的不舒服……”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纯粹是因提不起力气而显得声如蚊蝇,陆奎压根儿没听见,直接走到前头去了。 户曹早就提前准备好了所需文书,签署中陆奎阴阳怪气说了几句不太中听的话,倒是也没有再闹么蛾子。 很快改完户籍,苏婧客气的谢过户曹,带著女儿一起往外走。 虞氏脸白如纸满头虚汗,更有热流自腿间不断往外涌。 她心知不妙,著急出去找大夫,也跟著往外走。 陆奎见她不等自己,觉得面上无光,大步追上前按住虞氏肩膀用力往回拉。 “你还有没有规矩……” 谁成想,虞氏就跟没了骨头一样,直接倒在地上,眼白上翻晕了过去。 事发突然,苏婧母女也停下脚步往回看。 陆奎有些慌了,户曹赶紧派人將驻在京兆府的官衙大夫叫过来。 大夫一把脉,脸色倏地一变。 “將军节哀,夫人这是……滑胎了!” 第205章 杀人夜的不速之客 虞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一盏孤灯艰难抵抗著深沉浓稠的夜色,將视线所及全都笼在一片泛黄的昏朦之中。 视线迷离,將帐顶熟悉的鸟纹拉扯得变了形,如同一只只鬼爪往下按去。 虞氏本能的將手探向隱隱作痛的小腹,碰到锦袍的绣纹,意识到自己还穿著去京兆府那身衣裳,顾不上去感受身体的变化,记忆的碎片已经裹挟著灭顶的恐惧轰然回涌。 她在京兆府晕倒了…… 完了,陆奎肯定已经知道孩子的事了。 她死定了! 极致的惊恐如冰水灌顶,瞬间冻住四肢百骸,连心跳都仿佛骤停了一瞬。 “芳芳?” 虞氏撑著身子坐起来,目光环视一圈,压著嗓子出声,既想將人唤来,又不敢放出音量。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一时间,房门被人猛地踹开,陆奎手里攥著一只纤细手腕,如同拖拽死物,將头髮散乱满身血污的芳芳拖进內室扔在床前。 “她这会儿,应该是伺候不了你了。” 陆奎粗糲的声音如闷雷炸开,每个字都像是淬著血腥气。 魁梧的身躯挡住烛光,面容沉在阴影里,也將床上的虞氏一同罩在阴影之下。 “將、將军……”虞氏牙齿打颤,连滚带爬的下床跪著。 卑微的伏在地上,眼前是压黑靴,再上方一点是晃动的袍角,虞氏下意识伸手去拉,又有些不敢,双手便这么哆嗦著定在空中。 想求饶,想辩解,却是没等想好怎么开口,外头有人来了。 脚步声里叠著堵了嘴从喉咙里发出的含糊呜咽,落在虞氏耳朵里,与无常手中拘魂的锁链声无异。 虞氏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芳芳那个贱人,肯定都招了……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来到房外。 “带进来。” 陆奎扬声吩咐,遍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盯著伏跪在地的虞氏,怒火淬成眼刀,恨不能活剐了她。 两名护卫应声而入,將一个口中塞著麻布的男人重重摜在地上。 落地时发出闷响,惊得虞氏剧烈一颤,眼睛死死闭著,一眼都不敢看。 陆奎上前一步,扯掉男人堵嘴的麻布,与此同时,靴底重重碾上他的手指,骨节碎裂的轻响清晰可闻。 “啊——” 男人痛得蜷缩翻滚,又被靴底死死钉住。 陆奎俯下身,一把攥住虞氏下頜,逼著她直视男人的惨状,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怎么了,这不是你表哥吗?打声招呼呀,当初老子抬你进门,他还来喝过喜酒呢。” 陆奎眼底赤红,声音如同虎啸,震得人肝胆发颤。 看到男人那张被血糊得辨不清五官的脸,虞氏惊恐大叫。 “说。”陆奎死死按住她,声调再度抬高,几乎要震破耳膜,“你二人何时勾搭在一起的?” “將军饶命!”男人抢先出声,惊惧和痛楚之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是表妹,是表妹勾引我,她、她说后宅寂寞,便时常约我相见……我不想的,將军,我是被逼的,將军饶命……” “啊,杨三宝,你个丧良心的东西,分明是你来纠缠我!” 虞氏尖利的吼叫打断男人的后话。 陆奎一鬆手,她便朝杨三宝衝过去,发了疯似的又锤又打。 想到两人的过往,甚至连死到临头的惊恐都消散了,只剩下被人辜负的痛恨和愤怒。 虞氏年少时曾与人定亲,结果定完亲的第二天,对方就在自家宅子里失足落水溺死了,从此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克夫女,年满二十也未得婚配。 两人明面上虽为表兄妹,实际杨三宝乃虞氏舅舅从旁支过继而来,並无血缘,一次族亲寿宴,两个人就这么搅和在了一起。 而此时的杨三宝已经娶妻,妻子小家碧玉,两家门户也相当,杨三宝定了心,便与虞氏断了往来。 然而自从妻子一连生下两个女儿后,他在家里就再也没了好脸色,心又重新野起来。 在这期间,虞氏结识了陆奎。 对虞家来说,陆奎堪称是有钱有势的贵人,自然得想方设法攀附,虞氏也一心想嫁入高门扬眉吐气。 直到陆未吟和鄴王在茶楼相见,她误以为两人勾搭上了,给陆奎报错了喜,被狠狠收拾了一顿。 便是这个时候,杨三宝又找上了虞氏这个表妹,死灰再得復燃,一发不可收拾。 看著面前扭打在一处,互相谩骂互相攻訐的男女,陆奎不仅没有阻拦,甚至后退了半步,看戏似的在旁边冷眼瞧著。 目光偶尔扫过杨三宝狼狈躲闪的丑態,又掠过虞氏披头散髮的疯状,像是在看两条狗互按撕咬。 一直到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声,护卫得令去取来一条粗马鞭。 “够了!” 陆奎抓起鞭子横向扯直,绷出啪的一声暴响。 脸上横肉抽动两下,將顏色极深的厚唇往上提起,鼓瞪的虎目间燃起两团明晃晃的火焰。 “现在,该我了!” 房门关上,护卫退到屋外。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混著男女悽厉的惨叫,偶尔夹杂著东西倾倒、挥拳腿踹的动静,在院子上空久久迴荡。 然而庭院深阔,声音传到外墙时已微弱如丝,夜风一吹便消散了。 浓墨般的夜色中,几道身影从屋顶悄然而落,利落劈晕门口的护卫,漠然立在院中,听著屋內的惨叫声越来越低,直至完全消失。 蜡烛噼啪爆响个灯,对外面那群不速之客一无所知的陆奎终於停下来。 看著地上三坨几乎被血浸透的人形死肉,胸口的起伏逐渐减小,眼底的火也熄灭下去,呈现出狂风骤雨后残败荒凉的平静。 行了,这下子舒坦了。 吸饱血的鞭子落到地上,留下一条弯弧的血印,陆奎隨意在衣袍上擦掉手上的血,开门出去,准备叫人进来处理后续。 檐下灯笼微晃,院落清寂无声。 抬脚迈出门槛,流动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股莫名的冷肃,陆奎瞳孔猛缩,再一定睛,颈下多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贴紧皮肤,泛起毒蛇吐信般的寒意。 “陆將军这一晚上,挺忙啊!” 身后,一人自阴影中走出,拂袍落座,自行提壶倒水,绣著山水纹的深色锦缎跟隨动作在烛火微光下泛起朦朧的哑光。 垂门下的阴影处忽然传来踏断细枝的轻响。 院中一道暗影疾风般掠去,只听得一声闷哼,冷白的剑身已然罩上一片流动的红痕。 夜幕之上,偶有几缕稀薄的灰絮急速掠过月牙。 夜风带著冬日未消尽的寒意刮过枯枝,发出尖细而断续的嘶鸣,似有猛兽蛰伏其中,一下又一下,磨著那看不见的爪牙。 第206章 伐乌大胜,哈图努伏诛? 后半夜,將军府起了一场大火。 天刚亮,街头巷尾已经传开,將军夫人虞氏不慎滑胎,哀慟之际引火自焚,烧死了贴身丫鬟芳芳,以及两个救火时不慎跌入火场的下人。 巧了,其中一个下人,正是陆未吟安在將军府的『钉子』陈贵。 采柔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未吟正在练功。 足下踏圆,腰脊发力,龙吟枪骤然抖直,震出“咻”的一声裂空锐响。 拧身、回刺、劈扎,每一式都带起风声,枪影將红色的身形裹挟其中,时如暴雨疾点,时如长虹贯日。 一套练完,枪尾落地击起一阵扬尘,汗水自额角渗出,又融进熹微的晨光里。 陆未吟握著长枪笔挺站立,微抿的唇线透著与闺阁粉黛截然不同的沉静与锐气。 待呼吸平稳下来,她回了句“知道了”。 虞氏的死,她並不惊讶。 昨天在京兆府,陆奎將虞氏抱去后堂的时候,她看到虞氏躺过的地方有血。 母亲也看到了。 以她们跟陆家的关係,哪怕是看热闹都显得別有用心,也就没跟著一起去后堂,直接离开回了侯府。 当时在马车上母亲就说,如果虞氏是滑胎,那她多半是活不成了。 陆奎在最后一战伤了根本,此生不会再有子嗣。 没想到还真是! 陆奎为了虞氏辜负母亲,最后又被虞氏辜负,只能说因果有轮迴,人活於世间,好的坏的,一笔笔帐,老天爷都记著呢。 被烧死的『下人』,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姦夫。 至於陈贵,很可能是盯梢发现陆奎杀人,暴露后才『不慎』跌进火里。 陆未吟让采柔过段时间派人暗地里给陈贵的家人送些抚恤银。 人已经死了,那就让活著的人过得好一些。 回屋擦过汗,重新更衣梳头。 打磨得光滑平顺的镜面倒映出明艷姝丽的面庞,陆未吟摸著自己的脸凑近端详,“我是不是长肉了?” 自从南方回来,各种补药补汤是真没少吃,这脸眼看著圆润起来,提枪都更有力气了。 尖尖歪著头看她一眼,笑道:“侯府风水果然养人。” 陆未吟望著镜子里那双如浓夜般黑沉的眸子,笑意一点点凝聚,那眼眸竟也跟著变得清亮起来。 相由心生,果不其然。 用过早饭,陆未吟去给老太君请安。 晴朗春日,流云淡得几乎看不见,如几缕被风扯散的蚕丝,若有还无的浮著。 风自东南来,带著新翻泥土的潮气与某种不知名嫩芽的清香,拂过脸颊时,留下一点恰到好处的暖。 来到万寿堂,萧南淮已经在这儿了,一迈进院门,就听到祖孙俩乐呵呵的说笑声。 陆未吟脚步微顿,暗压著浅色海棠纹的报春红百迭裙隨止步而安静垂落,露出缀著几粒小珍珠的绣鞋尖儿。 这些日子她偶尔会琢磨,前世萧南淮染指陆欢歌,究竟又是怎样一段故事。 陆欢歌最后被远嫁,很可能是因为跟萧南淮的事被揭发,她是母亲的女儿,闹出这样的事,母亲的处境也会变得难堪。 所以,前世萧南淮是想借陆欢歌的丑事撵走母亲,给江映玉让位吗? 前世的母亲,是否因此受了许多误会和指责? 每每思及此处,陆未吟心里都会不受控制的对萧南淮生出些许怨气,此时听到萧南淮的声音,似乎都有些扎耳朵。 厅內,萧南淮冷不丁一扭头,看到定在院门前那抹娇色身影,正想出声招呼,又看到采香从后头追上来,凑近说了些什么。 老太君也看见了,撑著八仙杖起身,萧南淮搀扶著她走到廊下。 “阿吟。”老太君扬声问:“怎么了?” 陆未吟走上前如常行礼,把虞氏滑胎纵火自焚一事拿出来应付。 老太君眸光幽幽一转,隱约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但毕竟事不关己,也懒得费神去琢磨。 “你如今有了断亲书,连户籍都改了,便与陆家彻底没了干係,这些事情与你无关,莫要在意。” 陆奎但凡有几分爹样儿,她也不会这样说,谁让那是个坏了良心的,先前以为阿吟跟胡人扯上牵连,著急忙慌的过来送断亲书,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哪个当爹的能干出这种事儿? 老太君现在就希望陆未吟跟將军府断得彻彻底底,日后相见皆当不相识才好。 陆未吟笑著应声,搀著老太君进去,压著心底的急切,稍坐了一会儿才走,只是跟萧南淮的交谈明显少了,待的时间也没有平常那么久。 萧南淮先前肿成一条缝的右眼今日能睁开一半了,脸上仍旧青一块紫一块的。 察觉到陆未吟的疏远,眸光黯淡下来,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阿淮啊!” 老太君將一切看在眼里,语重心长道:“你得明白,这世上啊,没有哪道伤口是听了『对不住』三个字,就能立刻长好的。就像你大哥收拾你的这一顿,红肿淤青得慢慢消,破了口的地方也得慢慢长。” 略微一顿,目光悠远的投向院外冒出芽苞的树枝,“你就是泼出去一盆水,也得给人时间慢慢擦,急不得,也强求不来,交给时间和天意就好。” 萧南淮扯了扯嘴角,“放心吧祖母,我明白的。”他站起身,“太阳出来了,咱们去转转?” 老太君撑著起身,笑道:“走,转转。” 另一边,陆未吟已经顾不上前世的事了。 她出了万寿堂,没回千姿阁,而是直接去了百味楼。 推门而入,轩辕璟已经在雅间里等著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流云暗绣玉色锦袍,金冠束髮,清雅又贵气。 听到动静转过来,眉宇间透著明显的喜色。 “你来啦,快坐。” 陆未吟不由得跟著他笑起来,“什么事这么开心,赵絮儿被立为太子妃了?” 明明之前说了,祈谷礼之前不宜见面,今日又突然叫人约她过来,想来肯定是大事才对。 轩辕璟拉著她坐下,“镇北军捷报传回,伐乌之战大胜,王庭已破,主力被歼,粮畜被夺,残兵远遁漠北,剩下皆为老弱妇孺,再无战力。” 陆未吟定定的望著他,唇瓣微张,一双眸子睁得极大,瞳孔深处先是空茫茫的一片,仿佛未能听懂话里的意思。 很快,那空茫里骤然爆开一点星火,燃亮了整个眼底。 “那……哈图努呢?” 轩辕璟一字一句道:“已经伏诛。” 陆未吟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微微起伏,声音轻得发飘,带著不敢置信的颤抖。 “你、你再说一遍?” 第207章 庆捷酒,危机暗聚 回侯府的路上,陆未吟全程伏在窗边往外看。 看明媚春光笼罩下的京都大街,看繁华盛景下的人间百態。 街头车马如龙,青绸轿子、乌篷小车、驮著货架的驴子,挤挤挨挨的在人潮中挪动。 轿夫扬声吆喝,货郎担子上的铜铃叮噹作响,与茶肆里传出的说书声、酒楼碗碟的碰撞声,混成一片暖融融的喧囂。 空气里浮动著尘土、草木、蒸饼香与隱约的骡马气味,糅合成独属於市井的蓬勃生气。 某一刻,那双看得入迷的黑眸忽然散了光失了焦距,仿佛穿透眼前的热闹,落去了遥远的北地,看到黄石围砌的城池里酒幡飘扬,炊烟四起,空气里瀰漫著烤麦饼的香气。 乌桓部平了,哈图努死了,那里不会再燃起战火,人们重复著平凡的生活,或为生计而奔劳,或为孩子不听话而气恼,亦或是为买菜时压秤的那点泥爭得面红耳赤…… 做什么都好,总之不用担心怎样活过今天,又怎样活过明天,不会怕孩子会长不大,更不会有亲人前一刻还站在面前,后一刻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老百姓活著,戍边的將士也活著,完成守疆大任,他们会载誉而归,而不是有去无回。 陆未吟深深汲气,眼底涌起温热,明亮的光线被泪水晕散,將视野中的一切都罩进一片刺目的光芒,带来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所以,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就这样……做到了? 自从在轩辕璟那里得知了伐胡大捷的消息,陆未吟一直恍惚得像在做梦,连走路都觉得脚下发飘。 直到三日后,高举报捷露布的驛马疾驰入城,信使一路高喊著“伐胡大捷”,穿过御街奔向宫门。 同日,皇帝颁布諭天下伐胡大捷詔书,宣告伐胡大胜,歌颂镇北军將士的英勇。 詔书经皇榜张贴出来,由官吏朗声宣諭,引得百姓翘首围观;消息所至,茶肆酒坊议论鼎沸,瓦舍勾栏即兴编唱新词,更有舞龙狮的队伍喧闹著穿过大街小巷,共贺大胜。 铺天盖地的欢庆中,陆未吟终於一点点找回真切的踏实。 她真的做到了,北地不会再打仗了! 这天晚上,星月皆明。 一道黑影跃上昭王府的院墙,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待来到正院,忽见寒光闪过,交手声响起。 书房內,轩辕璟正在写伐胡大捷的贺表,听到外头的动静,笔触微顿。 下一刻,耳朵捕捉到瓷器碎裂的声响,轩辕璟当即瞭然,眉宇间的冷厉转眼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越积越深的笑意。 很快,星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陆小姐来了。” 轩辕璟轻笑出声,“进来。” 陆未吟推开房门,携著一身浓烈的酒香迈步而入。 还是上次来时那身深黑利落的装扮,唯一不同的是身前衣摆洇开一片更加暗沉的湿痕。 轩辕璟交代星嵐备些酒菜,再看向陆未吟,眼底的笑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如何?” “星罗卫果然厉害。” 陆未吟不吝夸讚,脸上丝毫没有偷潜失败的挫败或恼怒,只有真心实意的欣赏。 轩辕璟的星罗卫,皆为千机楼那些能人异士的后人,还是隔了几代的后人。 后辈尚且如此出色,可想而知助始皇帝打下江山的那些人该有多厉害,也难怪会受始皇帝忌惮。 然而换个角度想,若是始皇帝有容人之量,好好驾驭这把所向披靡的『刀』,说不定胡地早就俯首称臣了。 见轩辕璟在忙,陆未吟走到书架前,隨便抽了本书翻看。 轩辕璟奋笔疾书中抬头看她一眼,“下回找我喝酒无需自带。” 陆未吟淡淡“嗯”了声。 其实她这回带的是北地的秋露白。 很烈的一种酒,想带给他尝尝,不过既然已经打了,也就没必要再提。 待写好贺表,轩辕璟搁笔起身,不多时,星嵐送来酒菜,两人於窗前对坐,伴著星月举杯。 烈液触舌,带来一股尖锐的刺激。 紧接著,澎湃的热浪迅速在口腔中炸开,强势侵占每一个角落,甚至激起轻微的麻痹感。 一杯下肚,陆未吟缓过最强劲的那阵烈意,惊讶开口,“秋露白?” 轩辕璟点头,“你以前喝过吧?” 此酒甚烈,在京都,別说名气,连知道的人都很少,近日伐胡大捷,兴起不少北地的东西,这秋露白才渐渐为人所知。 轩辕璟让人买了些回来。 他想著,陆未吟以前应该喝过,或许会愿意再尝一尝这个味道。 “嗯,喝过。”陆未吟斟满,再次端起杯子。 “若是冬天,在北地,这样一杯秋露白,能救一条命。” 北地极寒的杀伤力一点都不比胡人的刀锋逊色,前世,不知有多少將士在设伏时被冻成冰雕,悄无声息的被冰雪吞噬了生命。 即便没有被直接冻死,冻僵的肢体也会在交战时滯缓动作,增加伤亡。 那个时候,若是每个將士上阵前都能有这样一杯酒,她带回的人至少能多上三成。 可惜啊,仗打到后头,连军资都得靠裴肃那个兵部尚书去『化缘』,能有口吃的填肚子就算不错了,哪来的酒…… 杯中酒波微漾,月光与烛光一起盛在其中,冷暖交映,粼粼生辉。 陆未吟失神望了许久,忽而笑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酒太烈,一口下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轩辕璟不曾经歷过战场的残酷,却能真切感受到陆未吟身上的沉重和哀戚,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替她满上。 一连五杯后,陆未吟单手托腮,转向窗外,失神的望向天际那弯清月。 前世漫天血火同袍丧命的惨烈,与近日欢庆大捷的热闹盛景,在脑海中疯狂的交叠、撞击,最后变成混乱而又荒诞的画面,一边是堆积的尸体,一边是欢快的锣鼓,如同深陷一场醒不来的幻梦。 泪水不知何时从眼角滑落,她倔强的昂著头,抬手飞快抹去,再將空杯往前推。 “再来。” 月色清寂,然而同一轮弯月,从北地看去,顏色变成了蒙沙的昏黄。 居狼山下,乌桓部的金顶毡帐早已被烈火吞噬殆尽,焦黑的残骸歪斜的指向灰霾的夜空。 狼头纛倒伏在地,绣著狰狞图腾的旗面被无数马蹄与军靴踏进泥泞,混著凝固的血污和灰烬,再也扬不起半分往日的威风。 镇北军已经完成战后清缴班师回营,只剩蓝底的熊羆破虏旗高高立起,宣告著这场战爭的胜利。 一道高壮身影自夜色中走来,马皮靴踏过焦土,停在那耀武扬威的镇北军军旗下。 仰头,琥珀凝煞的深瞳一眨不眨的望著顶端猎猎翻飞的熊羆旗,粗糲面容上,银色鼻环被月亮照出刀锋般的冷芒。 某一刻,深色厚唇拉开一抹狂戾的笑容,再低头,將眼底精光悉数敛尽。 第208章 北地暗藏风云 北地还没有迎来春天,铅灰色的云沉沉低悬,仿佛全靠远处的山巔撑著才没掉下来。 镇北军大营內,军旗在乾燥的冷风里扑啦啦地响,又倏地抖直,露出威武狰狞的熊羆纹,俯视著下方森然罗列的营帐与巡逻的甲士。 刚刚得胜的军营沉浸在疲惫而有序的喧囂中,楚风探哨归来,做完匯稟,先去见了王沛,然后一路打著招呼来到宋爭鸣的营帐。 挑开帐门,混著药草苦味的暖意扑面而来,楚风回头打了个喷嚏,迈步走进去。 百夫长有自己的小帐,帐內置一榻、一案、一具鎧甲架,角落的火盆煨著温吞的炭火,將寒意勉强阻在门外。 宋爭鸣在跟乌桓部的交战中后背受了刀伤,趴在床上休息,听到动静猛得睁开眼睛,瞄一眼,又缓缓闭上,有气无力的招呼,“来了。” 楚风把炭盆踢到床前,又拉了凳子过去,佝低身子烤手。 “嘖。”宋爭鸣把垂落的被子往上扯,“別把我被子燎了。” 楚风扭头看著他毫无血色的脸,笑起来,“还知道顾被子,看来死不了。” “那是,能杀小爷的刀还没造出来。” 宋爭鸣睁开眼,扭过头看了眼帐外,勾勾手示意楚风靠过去。 “你回来,去见王將军没有?”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用气息发声。 楚越点头,別有深意的望著他,又摇头。 意思是去见了,但是没有消息。 自从知道耳朵后脑长了一颗肉瘤,宋爭鸣和楚风就开始轮番盯梢,结果一无所获。 耳朵每天除了回营房睡觉,其他时间几乎都在炊帐忙活。 干活很麻利的一个小子,就是嘴巴馋,三不五时的摸点吃食,除此之外没別的毛病,因他年纪小,嘴又甜,灶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俩人各有任务,空閒时间並不多,也不知道究竟是这人没问题,还是他俩没发现。 后来王沛主动找到他们,得知他们怀疑耳朵,儘管心里不太相信,但还是派了人暗中將人盯紧。 这一盯,就盯到了现在,仍旧毫无发现。 宋爭鸣盯著帐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是不是……是不是咱们搞错了?” 其实他想说,是不是陆小姐哪里搞错了。 虽然陆未吟成功『预言』了哈图努会成为乌桓部新首领,可之后的事一件都没对。 说什么哈图努会带领乌桓部统一九部,结果乌桓部挑起战乱,被其他几部打得都没剩什么人了。 又说乌桓部要剑指大雍挥兵南下,结果大雍率先发兵,直接斩敌首破王庭,除了远逃漠北的残兵败將,就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还被其他部族瓜分殆尽,说是灭族也不为过。 而且陆未吟交代此事时,耳朵的肉瘤都还没长出来,难不成她还能未卜先知? 宋爭鸣与耳朵走得近,从个人情感上也不希望耳朵与细作扯上关联,便忍不住想,会不会细作一事也和乌桓部的结局一样是误判,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要么就是他们找错了人,耳朵的肉瘤纯粹就是一个巧合。 楚风视线垂落於炭盆里幽微的火光,半晌没说话。 他理解宋爭鸣的想法。 不光宋爭鸣,方才王沛也在说,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 就耳朵那个小体格,按头羊都费劲,更別说暗杀徐大將军。 大將军的饮食一概由中军炊帐负责,但耳朵是在火头营帮忙,各营级炊帐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唯独不涉及中军炊帐,连下毒都没机会。 见楚风迟迟不开口,宋爭鸣伸手懟他,“你倒是说话呀!” 楚风深提一口气,挺腰坐直,“先盯著吧,再留意一下其他人。大將军的安危重於一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加注意总没有坏处。” 而且,他相信陆未吟。 从当下掌握的情况来看,陆未吟的说法確实不太有说服力,可如果没有陆未吟,他现在可能连弟弟都没找到,说不定自己早已经死在刘柯手里了,哪里还有今天? 所以,他信她! 宋爭鸣微微抬起头,將手垫在脸下,“说得也是。” 冻僵的手已经恢復知觉,楚风起身,將火盆踢回角落。 火盆一来一回,在地上蹭出两条浅白的痕跡,楚风眸光定了定,忽然想到曾在乌桓部的毡营前看到过一片杂乱的辙印。 印记很宽,很深,不太像是輜重车所留,倒像是什么重械。 “不是说乌桓部有个擅造军械的匠师吗?我怎么只看到缴了几驾投石车,而且都不大?” 他身为斥候参领,並不负责清缴,莫不是另外还有重械他没瞧见? 宋爭鸣说:“我倒是听杨將军提过一嘴,据俘虏交代,说是另外还有一驾大型衝车,先前攻打黑水城的时候被图兰逐抢去了,其他就造了这些。” 胡地九部,除了黑水部,其他部族都是毡营,连城都没有,也用不上什么重械。 楚风眉头皱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黑水部是胡地九部里势力最大的部族,盘踞黑水城,兵强马壮,易守难攻,哈图努疯了还是傻了,专挑硬柿子捏?” “要我说,他没准儿就是个疯子。正常人想要统一九部,必然是一个一个来,他倒好,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一股脑儿把人全得罪了个乾净,还胆大包天的派人潜入大雍。就算咱们不出兵,用不了多久,乌桓部也会被其他部族给灭了。” 话音落下,有脚步声来了,俩人短暂对视,当即噤声。 “小宋。” 耳朵手里端著碗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用背抵开帐门走进来。 扭头看到楚风,齜牙一乐,“楚风哥回来啦,刚好,麵疙瘩汤,你俩一块儿吃。” 他把麵疙瘩汤放到桌上,熟门熟路的找来宋爭鸣的碗筷,挑眉露出几分得意。 “中午吃牛肉,我问灶长討了些碎末加在里头,可香了。” 宋爭鸣略微撑起身子,伸出手,“快,先给我来一口。趴半天了,胃都压瘪了,就差一口热乎的。” 这边热火朝天的分著吃食,营地中央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却是一派肃重。 大將军徐镇山据案而坐,面色沉如深水。 牛油巨烛噼啪作响,將他的影子拉得陡长,投在绷起的牛皮帐壁上,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 年过甲的老將,头髮已经灰白。 剑眉虎目,颧骨高耸,深刻的皱纹如刀刻斧凿,自眼角延至下頜,每一道都似藏著一生戎马凝聚的风霜。 也是巧了,他现在脑子里想的,正是楚风刚才提的问题。 哈图努为何频频向其他部族发起战爭? 以他当上乌桓部新首领的手段,难不成真像麾下將领猜测的那样,单纯是嗜杀好战? 第209章 废储詔书和毒酒,二选一 东宫殿宇高阔,金碧辉煌却透著阴冷。 明灿的春光透进窗欞,被后头垂落的帘子筛去暖意,变成颓败的灰白,照出浮动的尘埃,如同无数怨气在空气中徘徊。 太子端坐书案前,琉璃灯照出一张清瘦冷白的脸。 案头上摆著一本厚得可以当枕头的《尚书》,他要做的,就是將书上的內容一字不落的抄一遍。 这是皇帝对他的惩罚。 太子明白皇帝的用心,奈何心里担心赵絮儿,这些文字落到眼里,就跟妖邪一样张牙舞爪,哪怕入了眼也入不了心。 偏偏圣諭难违,皇帝要他抄,就算是一万个不愿意,那也得抄,还得好好抄,一笔一划,就算没有韵调,也得极尽工整,免得皇帝觉得他这个太子连抄书都抄不好。 太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抄了多少天,外头没有人来,他的人也出不去,偌大的东宫被围成孤岛,除了日与夜,就只剩那本《尚书》和满心的焦灼。 也不知道絮儿现在处境如何,到底是死是活…… 笔尖在纸上狠狠一顿,伴隨深深吸气,胸膛剧烈起伏。 吸进的气哽在喉头,滚烫灼人,但他终是强行咽了下去,只有下頜绷出一道僵硬的线条。 毫笔轻移到下一个字的位置,即將落笔时却又忘了要写什么,太子烦躁的探向案头的书,找到位置继续抄。 笔桿在之间压出深痕,用力到泛白的指节更是似要將那笔桿子折断。 终於,最后一个字落成。 太子搁下笔,急迫的叫人进来整理,第一时间將抄好的书卷交给外头负责看守的御林军,让其代为呈递圣上。 很快,吴尽言来了。 他未带隨从入內,而是亲自捧著一方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无綾罗覆盖,两样物件直接陈列於太子眼前。 “陛下口諭,赐太子两物,二中择一。” 左边一卷明黄綾缎的詔书,詔书捲轴繫著代表废黜的玄黑丝带;右边一把素白银壶,在灯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泽。 吴尽言恭敬垂下头,嗓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此乃废储詔。殿下若选此物,自此以后,便是京都城內一閒散庶人,嫁娶隨心,与天家再无干係。” 接著,吴尽言的视线移向那柄银壶,又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太子,才继续说:“此壶中酒,名『安乐』。殿下若选此酒,赵小姐便可安乐而去,不会影响殿下半点清誉。” 吴尽言说完,便不再言语,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一尊雕像,连眼皮都不曾多抬一下。 太子的目光在两件死物之间逡巡,心口仿佛插著一把无形的刀,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直达灵魂的撕裂剧痛。 詔书轻薄,却足以压碎他二十一年的荣光与骄傲;酒壶小巧,却能焚尽他此生最后一点温情与牵绊。 储君之位和絮儿母子,这让他……怎么选? 在回东宫禁足之前,尚国公偷著跟他说了几句话。 当今圣上以仁厚闻名,赵絮儿已怀上天家血脉,岂会隨意毒杀?赐鴆酒一说或为试探,若他情定意坚,说不定能搏个两全,让赵絮儿当上太子妃。 此话不无道理,却太过冒险,他不敢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储君之位去赌。 “孤……” 太子喉结剧烈滚动,嗓音干哑到破碎,“孤可否在选之前,见一见母后?” 他不想被废黜,不想变成庶人,也不想见到心爱的女人丧命。 如今,恐怕只有皇后能替他破掉眼前的死局了。 只要能保住赵絮儿的命,在登基称帝之前,他可以再也不见她,太子妃的人选也尽听母后安排,再无二话。 吴尽言將头垂得更低一些,“殿下恕罪。” 太子绝望的闭上眼睛,脑海中,赵絮儿的音容笑貌和生辰时群臣拜贺的场面交替闪过。 如果被贬为废人,就不是別人跪他,而是他跪別人了,轩辕璟狼子野心,轩辕赫乖张狂戾,无论哪一个,都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再睁眼,太子下意识看向那把银白酒壶,又像被烫到一般收回视线,瞳孔似山崩般震颤。 絮儿,他的絮儿,还有他的孩子…… 就在太子陷入两难无法抉择时,皇帝正和尚国公在紫宸殿下棋。 沉香裊裊,连路过的风都透著平和沉静,棋局间却是风云诡譎,杀伐无声,似有千军万马於方寸之地屏息对峙。 皇帝落下一枚黑子,棋势如铁骑突出,孤军深入,截断白龙去路。 “你觉得太子会怎么选?” 尚国公指尖拈著一粒白玉子,垂首打量完棋局,直了直身,“臣不知,不过……” 他拖长声调,犹豫片刻后缓缓呼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道:“臣以为,天下之道尽如棋道,而棋道贵在顺势。如今东南角这片白子气脉已成,若强行绞杀……” 他抬手虚点东宫方向,“恐牵动中腹大龙根基,反损全局元气。不若容其活络,反倒能稳守盘面。” 皇帝眼眸幽深,带著毫不掩饰的探究,“嗯,还有吗?” 尚国公竭力保持坦荡姿態,继续往下说:“臣观史册,江山永续之道,首在国本稳固。而今东宫有嗣,龙脉既延,如春木生芽,乃天地生机所钟,亦是有利国祚。” 话毕,他屏著一口气,將指间白子落下。 皇帝没看他,而是看向棋局。 尚国公这一手,竟將散开的白子连起来,似流水迂迴,悄然形成合围之势。 他似笑非笑的睨著尚国公,“若太子选了酒呢?” 尚国公悄然吞咽,“若殿下选酒,斩情丝以固国本,负一人而安天下,更是我大雍之幸。” 皇帝笑意深沉,温润光滑的玉质棋子在手心攥了两下,而后放回棋奩,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半开玩笑道:“你们这些老狐狸,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尚国公后背汗都下来了,紧跟著起身过去,义正言辞的表了一番忠心。 直至离宫,吴尽言都还没回来。 尚国公在阶下短暂驻足,遥遥望向东宫方向。 太子啊太子,梯子都给你递到这份儿上了,该点的也都点了,你可千万別乱来啊! 皇帝不可能废储,死一个赵絮儿不打紧,可事情若是办不成,他尚国公府就要跟著倒霉了。 尚国公前脚一走,容贵妃后脚就来了。 春阳映照,一袭胭脂红蹙金鸞鸟衔枝纹宫装,映得精美面容如同醉霞。 云鬢高耸,正中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三缕金丝长穗,行动间华光轻颤,熠熠生辉。 旁边另缀了一朵玉兰珠,透著几分清雅。 皇帝还在等东宫的结果,斜靠软榻翻著太子手抄的《尚书》。 字跡倒是工整,甚至工整得近乎呆板,一看就是没用心。 容贵妃从內侍手中接过热茶转呈到皇帝面前,皇帝伸手接过,一眼就看到她发间的玉兰珠。 晃眼一看,像极了当初云妃生辰时他送的那支,也是云妃最常戴的一支,然而定睛再看,仅有七分像而已。 皇帝面色略沉,手一抬,將那支珠摘下来,“爱妃盛华浓妆,这支绣太素了,不相宜。” 容贵妃笑著接过去,“这个呀,是赫儿送的,臣妾也觉得太素了,但毕竟是孩子一番心意,方才他来请安,臣妾就簪上了。” 容贵妃没多留,坐著说了会儿话就走了,皇帝心里却许久不得平静。 仅是一支相似的簪子,就能在他心里掀起波澜,若太子对赵氏女真有金石之志,余生岂不是要和他一样? 当年他是没得选,可现在,他其实可以成全…… 也是这时,褪色般的东宫里,太子颤抖著伸出手,做出了他的选择! 第210章 太子如愿,轩辕璟出击 容贵妃回到淑萃宫,轩辕赫还没走。 她將那支玉兰珠隨手交给桂嬤嬤,抬手轻抚鬢髮,“记住啊,这支珠是你孝敬本宫的。” “知道知道。” 轩辕赫歪在椅子上,仰头望著殿顶的纹,满脸不高兴。 没亲眼看到太子幽会赵絮儿的好戏也就罢了,现在连热闹都没得看了,过了这么久,事情始终被捂得死死的,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出去。 白折腾一场,他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就跟猫爪子挠著似的。 容贵妃坐下来,接过宫婢递来的热茶,目光斜向儿子,“本宫之前同你说的道理,你都明白没有?” 轩辕赫懒洋洋坐起来,“明白,怎么会不明白。” 父皇把私会一事牢牢捂著,就是打定主意要护著太子,捅不成刀子,那就只能顺势而为,让娘家无势的赵絮儿去当太子妃,至少能让太子少一个助力。 容贵妃浅啜热茶,“明白就好。” 轩辕赫扣著椅子扶手嘀咕,“父皇能答应嘛……” 容贵妃倒是看得很开,“管他呢。能成最好,若是不成,对咱们也没什么损失。” 母子俩说话时,吴尽言拿著太子选出来的废储詔回到紫宸殿復命。 皇帝在殿中待了许久,临近傍晚,吴尽言从紫宸殿出来,亲自將赵絮儿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 待暮色落下,皇帝来到凤仪宫,陪皇后吃了一顿饭。 席间屏退左右,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帝走的时候,皇后没有去送。 殿內烛火摇动,皇后在凤座前呆立许久,凤眸中裂起大片血丝,指节绷紧,串起佛珠的丝线应声而断。 檀木珠子噼啪迸溅,如一场黑色的急雨,砸在冰冷金砖上四处弹跳滚动。 万籟俱寂,连风都息了声,唯闻木珠乱跳的清脆声响久久不绝。 三日后,钦天监奏疏呈稟:太子戊土之命,厚重中正,赵氏女乙木之命,柔韧灵秀,乃官星合身之贵格,乾坤和睦,相辅相成。 八字相合,五行互益,命宫相协,大运同步,实乃天赐良缘,祖宗默佑之嘉配。 在祈谷礼的前一日,鑾仪卫旌旗蔽日,礼官持节捧詔,携凛凛天威登临赵府。 赵郴率闔府老幼焚香俯首,聆听天命垂青。 待詔书宣读完毕,赵絮儿不可置信的接过金册金宝,从一个五品官之女,一跃成了尊荣无双的太子妃。 隨著誊黄榜文贴出,不过半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都。 热闹街头,巷口一辆马车里,陆未吟將车帘挑开一条缝,听旁边茶摊上几个閒汉兴致勃勃的聊太子妃的『奇事』。 “听说这位赵小姐出生的时候,天现七彩神光,百鸟来朝,生了多久,鸟儿就盘旋了多久,直到呱呱落地才光息鸟散。” “都说百鸟朝凤,这是天生的凤命啊!” “那可不。我还听说啊,赵小姐的母亲怀她时因无法承载凤命之贵,生完孩子落下顽疾。为了救治母亲,她从十岁起,每年都在生辰日取心尖血入药作引,一直到及笄,终於將母亲顽疾彻底根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1??????.???超顺畅 】 “真孝顺啊,要不说人家能当太子妃呢。我家那妮子,上回抢她一块儿吃,三天没喊我爹,光喊餵。我要是说取她一点血,她那两排小牙能先把我咬出血来。” 一桌人哈哈大笑,之后声音放低,陆未吟零星听到几个字眼,大概是夸当今天子重孝德而轻门第之类。 落下车帘,没过多久,尖尖的声音响起,“小姐,王爷的车驾过来了。” 陆未吟吩咐道:“去百味楼。” 马车离巷前往百味楼,尖尖隨车而行。 身后昭王车驾短暂停驻,本该右转回府,却直行跟了上去。 到了百味楼,陆未吟前脚下车,轩辕璟后脚跟上,於门前將人叫住,而后一起去了楼上一处寻常雅间。 待雅间门关上,两人落座,轩辕璟眸光灿灿,笑意盈盈,连那一身深沉的暗色锦袍都似乎隨著喜色而变得轻盈耀目。 “总算是定了。” 事情发展比他预想的慢了几天,儘管一早就知道钦天监在为太子和赵絮儿合八字命格,但还是要等到册立詔书公告天下才算尘埃落定。 陆未吟提壶给他倒了杯茶水,眉梢微挑,“今日相看得如何?” 自轩辕璟生辰之后,皇帝对他的婚事格外上心,让德妃娘娘代为操持,今天听琴,明天赏画,都还没开,赏春宴就办了三回,京都门第年纪合適的贵女几乎邀了个遍,就为了给轩辕璟相看王妃。 这不,今日又办了一场诗会,应邀而来的皆为才女。 轩辕璟喝了口茶,一本正经的摇头,“一个个太有文采了,作的诗词我都听不懂,显得我特別才疏学浅。” 陆未吟端起茶杯,忍俊不禁,“平时多看书。” “行啊,你借我几本兵书,我带回去瞧瞧。” 两人閒聊几句,轩辕璟眸光微沉,伸手勾住陆未吟的手指,语气认真起来。 “明日就是祈谷礼了,话……我已经透出去了。” 诗会过半,他去僻静处躲清静,星嵐问他可有合心意的。 他回答:“无趣得很,若都是这样的,倒不如直接求父皇赐婚,娶了陆未吟算了。” 从德妃宫中出来,他马上就去见了皇帝,待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出宫时身后已经跟了『尾巴』,他又『追』著陆未吟一同进了百味楼,只要消息传回去,他惦记上陆未吟的事就算坐实了。 不想让他和永昌侯府搭上关係的人必然会有所行动。 明日出宫前往京郊圜丘坛祭祀祈谷,以皇后的行事风格,很可能会出其不意的来个一劳永逸。 他要借这个机会,当著隨行百官的面,让皇帝主动赐婚。 轩辕璟將她的手拉过去,攥紧,期待又郑重的盯著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阿吟,你……想清楚了吗?” 这是两人早就商量好的,但毕竟是终身大事,问多少遍都不为过。 陆未吟含笑回望,眼底波光瀲灩。 “我一直都想得很清楚!” 第211章 深夜登门,求娶心上人 连续几日晴朗,初降的夜色淡成將透未透的鸽灰青。 远山剩下一痕墨色剪影,边缘被最后一缕迟迟不去的霞光淬得极薄,星子疏落,却亮得惊人,像谁將冬天没带走的冰晶隨手撒在了冷缎似的天幕上。 千姿阁里,灯火阑珊。 陆未吟用过饭,拿出轩辕璟赠的棲云剑。 明日过后,她就要真正的和他站在一起了,陆未吟轩辕璟这两个名字將会绑在一处,成为某些人眼中最不省油的那盏灯。 素手执绢,沿锋刃缓缓推过,剑身焕发出更加锋锐的冷芒,落入墨染漆点般的黑眸,宛若星辉入海交相辉映。 在那片冷芒中,陆未吟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千军万马,是宫闕重重,是轩辕璟身侧那些虎视眈眈的明枪暗箭。 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仁厚皮囊下自私阴狠的储君本相,藏匿繁华盛景中的窃国之贼,潜伏镇北军中至今未现的胡人细作…… 陆未吟低垂眉眼,任窗外涌入的风肆意扯动髮丝,再被周身那道无形的锋锐气势逼得凝滯退避。 道阻且长,她將和他一起走,刀山火海皆无惧! 收剑入鞘,陆未吟起身往外走,清雅的艾绿裙裾在空中掠过一道利落的影。 儘管母亲和永昌侯心里有数,但既已涉及婚事,也该正式向他们交个底。 来到主院,得知苏婧和永昌侯去了万寿堂,陆未吟跟著过去。 踏进万寿堂那一刻,她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下人皆退,满院空荡,只有邱嬤嬤守在紧闭的厅门阶下,显然厅里在商討要事。 邱嬤嬤见她过来,马上到门前通稟,“老太君,未吟小姐来了。” 很快,苏婧拉开房门,“阿吟,快进来。” 略紧的嗓音,似压著诸多情绪,廊下灯笼將她一双眼睛照得透亮,明明不见伤怀,却泛著水光。 “母亲!”陆未吟快步迎上去,眉心不自觉收紧,“怎么了?” 苏婧扯起笑摇头,侧身让她入內,又立马將厅门关上。 厅內灯火明亮,主位空置,老太君端坐右侧首位,旁边是永昌侯。 坐在左侧首位的人起身迎来,永昌侯隨即搀扶著老太君跟著起身。 轩辕璟身著玄色緙丝常服,盈动的暗纹如同潜流,將周身锋芒尽数敛入沉静之中。 弱冠之年的挺拔骨相被深色锦衣一衬,如孤松立雪,朗然间透著与年纪不符的沉凝。 然而自陆未吟出现,那份沉凝悄然化去,露出下方炽热滚烫的爱意。 惊讶一瞬后,陆未吟立时明白了母亲那复杂的神情。 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再转回来,眼底笑意漾开,“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两人碰过面,他並不曾提及会来。 轩辕璟走到她面前,“婚姻大事,怎么都该来一趟。” 说罢,端身站在陆未吟身旁,面向老太君三人,抬手示意道:“还请三位长辈安坐。” 待三人坐下,陆未吟此时才发现,老太君旁边的桌面上放著一份红底烫金的帖子。 轩辕璟拱手,声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 “晚辈轩辕璟,心仪陆未吟已久,愿以正妃之位求娶,此生绝不辜负。奈何眼下时局诡譎多变,暂时无法公然行六礼,今夜密访,只求贵府三位长辈一言。” 烛火在话音落定那一刻轻轻一跳。 苏婧越过永昌侯,看向老太君。 两道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 这桩她们暗中忧虑又暗自期许了许久的大事,今夜终於被轩辕璟以最郑重的方式,捧到了明面上。 苏婧视线再转,与女儿目光交匯,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站起来,“我相信阿吟。她自己选的人,错不了!” 她这个生母表態后,老太君才跟著起身,上前一步,拐杖重重落地。 “王爷,阿吟是我们侯府的宝贝,你得拿她当眼珠子一样护著。若有辜负,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可不管那么多。” 轩辕璟朝著老太君深深一揖。 “老太君放心,她何止是晚辈的眼珠子,简直就是晚辈的命。此生若有负半分,您儘管拆了我这身骨头。” 老太君抬了抬疏淡的眉,“阿吟可不是闺阁里的娇儿,若真有那一日,她自己就能拆了你。” 轩辕璟回过头看向陆未吟,视线一触即分,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快的笑意。 永昌侯看著眼前地位煊赫却冒险而来的年轻人,在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轻浮,只有一片赤诚。 他將目光投向妻子,苏婧心领神会,搀著老太君,叫上女儿进了里间。 永昌侯起身抬手示意,“王爷请坐。” 他自己受过情事之苦,两个孩子彼此倾心,他作为继父本没什么说的,但轩辕璟身份特殊,陆未吟如今入了侯府,牵一髮而动全身,作为侯府之主,有些话他得说在前头。 面对永昌侯,轩辕璟多了几分认真,言谈间恰如其分又滴水不漏。 永昌侯审视著面前的年轻人。 面对陆未吟时,他的爱意有多热烈,待脱离了这份爱意,他的眼睛就有多么深不可测。 直觉告诉他,轩辕璟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甚至陆未吟…… 脑海中一道无形的重门落下,永昌侯强行截住思绪,不再继续往下探究。 有些事情,不能提,甚至都不能想,否则一切的平衡都会被打乱。眼下谈的是两个孩子的事,那就只谈这件事,至於其他的……他能做的,只有坚守本心,再隨机应变。 没有媒妁喧譁,没有彩缎盈门,这可能是世上最寂静的一场求亲。 一阵夜风掠过地上的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仿佛天地都在一起守著这个重大的秘密。 月上梢头,如絮薄云缓缓淌过,在院中投下一片浅淡的阴翳。 厅门打开,陆未吟送轩辕璟一行从角门离开,临別时,轩辕璟紧紧握著陆未吟的手,兜帽下的眉峰压得极低,眼中透出担心。 “明天,一定万般小心。” 陆未吟笑著回握,“不是都安排好了嘛,放心吧!” 另一边,永昌侯也同妻子回到主院。 寢居的灯一夜未灭。 已经到了这一步,俩人商议著,得想点什么法子让天子点头。 凤仪宫深处,烛火被掐得只剩豆大一点,无力的照著皇后凤眸间毒蛇吐信般的冷光。 崔行晏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彰显出极致的恭敬。 “太子不要的,也不能叫別人捡了去。季如音约了陆未吟明日去玉屏山踏青,本宫不想看到这位寧华郡主活著回京。” 其实比起陆未吟,她更想把轩辕璟给解决了。 奈何太子妃已立,各司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三个月后的太子婚仪,死个皇子算国恤,婚事必然后延,等丧期结束,赵絮儿的孩子都该出生了。 无论是丧中怀还是丧中生,最后都会归为太子失德,没办法,只能容轩辕璟再多活一阵。 崔行晏沉声应是。 皇后抬手对著光,欣赏指端新换的护甲,语调轻缓,“好好办事,別像你哥哥那样没用。” 鎏金镶宝的护甲尾端尖如蝎尾,在烛光中迸出锋利的金芒。 脑海中浮现出兄长的死状,崔行晏面上毫无变化,只有腹腔里的胃在那一瞬间收紧。 “属下明白!” 第212章 祈丰年,杀机现 晨曦微明,青石板御道被露水浸得乌亮。 旌旗仪仗浩荡出发,龙旗、豹尾、节鉞被早春微凉的露气凝得纹丝不动。 天子驾輦在前,一辆辆青绸官车隨行在后,车辕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庄严有序的前往京郊圜丘坛。 与此同时,平康伯爵府的马车停在永昌侯府大门前,隨行六名护卫骑马跟隨,各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好手。 侯府马车已经套好,在门口等著了。 祈谷大典之日,全城静肃,居家亦要焚香静坐,但只要出城便不受管束,因此不少公子小姐们都会在这一日呼朋唤友出城游玩。 陆未吟前几日约了萧北鳶和季如音在九荑居喝茶,季如音提出今日一起出城踏青,免得在家里束一天。 萧北鳶是最坐不住的,当即热烈响应。 俩人兴致勃勃的討论去哪里玩,恰好雅阁侍女来上茶点,说起玉屏山南面开了一大片迎春,风光迤邐,美不胜收,乃是踏青好去处,於是定下今日之游。 春枝请了门房进去通稟,不多时,陆未吟和萧北鳶说笑著走来。 季如音闻声下车,快走两步迎上去福身见礼,“郡主万安。” “季小姐不必多礼。”陆未吟客气回应。 等上了车,车帘落下,便也將那些客套虚礼隔在外头,一个叫阿吟,一个叫季姐姐。 三人共乘侯府马车,后面采香、采柔、翠玉、春枝四个丫鬟坐一辆灰绸小车,两府一共十余护卫隨护在侧,出城前往玉屏山。 今日城內街上茶楼酒肆全部关门闭户,也不准摆摊,待辰时一过,城门关闭,街上便不许有人,因此路上遇到的行人车马,都是赶著往城外去的。 出了城,沿路遇到的人隨走隨散,陆未吟挑起车帘,看著总是远远坠在后头的一队运货人马,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淡笑。 行至半途,陆未吟凭窗望向路旁不远处蜿蜒而过的河流,粼粼波光尽落眼底,显出几分深沉。 玉屏山就在京郊,三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山的南面是一大片坡地,大片迎春映著晨光热烈绽放,亮黄色的浪倾泻下来,枝条纵横,披垂如金瀑,囂张的泼满了尚带枯寂的早春。 间不时可见倩影掠过,来玩的人还不少,已经走出一条路来了。 还在车上时,萧北鳶就被惊艷到了,“哇,这么多!” 马车在路边停稳,丫鬟们先行下车,小跑著过来迎自家小姐。 季如音最先探出身,指尖搭著春枝的手,笑声清脆,“可算是出来了,我母亲日日叫我看帐册,眼睛都快看瞎了!” 陆未吟紧隨其后,竹青色素麵长裙掠过车凳落地,先望向前方的瀑,再不动声色的看向后方。 那一队运货人马停在十余丈后的岔道旁歇脚啃饼子,似是要往另一条道去。 采香走到陆未吟旁边,一身利落劲装,腰上挎著陆未吟的棲云剑。 采柔则守在马车另一旁,警惕的打量著四周。 萧北鳶踩著车凳飞快蹦下来,脸上藏不住的雀跃,“快呀,咱们过去。” 三人沿著踩出来的路往里走,丫鬟亦步亦趋,护卫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跟著。 明媚春光泼洒而下,山间鸟鸣悠悠,吹过的风带著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陆未吟深吸一口气,仿佛將五臟六腑都淘洗了一遍。 地方是真不错,如果没有那道如影隨形的视线追隨就更好了。 日头渐高,陆未吟行至半坡,忽见西面林间有大片鸟雀惊起。 余光扫过蹲在不远处挖野菜的一个妇人,陆未吟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蹙眉对身旁的季如音和萧北鳶说道:“估计是昨夜没睡好,这日头晃得我有些晕,你们慢慢转著,我去那边阴凉处坐会儿。” 萧北鳶不放心,要跟著去,陆未吟让她別扫了季如音的兴,安抚一通,加上采柔采香在旁边不动声色的拦著,这才打消她这个念头。 陆未吟带著采香和四个护卫走去林间,歇了不过数息,那个总是在她们周围转悠著挖野菜的妇人果然跟了过来。 林间光影婆娑,布衣妇人挎著野菜篮子,鬢角微散,袖口沾泥,瞧著与寻常村妇无异。 她停在几步外,怯生生开口:“小姐行行好,不知可有带水?” 嗓音粗哑,甚至带著浓重的乡音。 陆未吟站起身睨著她,唇角勾起戏謔的笑,眼底透出看穿一切的精光。 那妇人似乎渴极了,舔了舔嘴唇,又演了数息,眸子转了转,待確定已经败露,手中寒芒骤现,原本佝僂的身形如绷紧的弓弦般弹起,手中短刃朝陆未吟直刺过去。 陆未吟侧身急避,刀锋擦著耳际掠过,她一步不退,揉身撞向妇人,左手狠扣其腕,右肘猛击其喉。 妇人闷哼一声,指节被迫鬆开。 电光石火间,陆未吟五指顺势绞上刀柄,一拧一夺,再转身飞掷。 刀身寒光映亮她冷冽的眉眼,飞入林中某处,最后叮的一声,被锐器打落。 下一刻,林间一道道黑影如鬼魅般骤然暴起。 他们身著与枯枝败叶同色的灰褐劲装,脸上抹著黑泥,手中钢刀泛著阴冷的幽光,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瞬间截断所有退路。 护卫分散开来,采香向陆未吟递出棲云剑,自己腰间软剑也跟著抖出。 空气被刀刃破空的尖啸撕裂,方才还鸟语婉转的山林,顷刻化作天罗地网的杀阵。 这个时候,祈谷礼才刚刚开始。 圜丘坛在明烂的日光中肃立,祭台上陈列著三牲五穀玉帛醴酒,所有祭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带著对天地的绝对敬畏,来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穀丰登,国泰民安。 吉时到,皇帝身著青色袞服,在礼官悠长的唱赞声中,一步步登上汉白玉砌就的坛阶。 太子率亲王百官列队於坛下,皆著祭服,垂首静立。 静默中,太子稍稍侧头,余光扫向身后的轩辕璟,又迅速收回去,眼瞼半垂,掩下泄出的那丝得意。 轩辕璟居然要衝陆未吟那个冷脸面瘫的母夜叉下手,也真是豁得出去。 之前母后还说俩人自南州回来,怕是要有点什么,结果盯了那么久,两人毫无交集,可见轩辕璟深知陆未吟的真面目,对她全然无意。 如今瞧著母夜叉借著永昌侯府的光当上了郡主,他倒是想来捡漏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太子纤薄的唇线不自觉扬起,又用理智强行压下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轩辕璟回城后得知陆未吟死讯那一刻是什么表情了。 一定精彩极了! 第213章 有女骑马涉水来 染了杀气的风变得狰狞,搅动迎春细枝乱颤。 “阿姐,阿姐!” 变故突生,游人惊叫四散,萧北鳶的嘶喊尖得凝成针,將刀剑錚鸣声径直穿透。 侯府护卫第一时间前去相助陆未吟,萧北鳶也下意识往前追了两步,采柔见状正要阻拦,又见她退回来,抓起季如音的手扭头朝停在山下的马车跑去。 刺客过来了! 她留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还得分出人手来保护她,找人求救才是正理。 采柔默默將指间的银针收了回去,和伯爵府护卫一起护著两位小姐狂奔逃离。 回到车上,季如音顾不上鬆口气,赶紧吩咐护卫回城叫人。 萧北鳶踩凳上车的动作倏地顿住,扬声道:“城门已闭,圣驾未回,进不去。” 季如音也反应过来,改口道:“那就去最近的县衙,快。” 一名护卫应声策马而去,萧北鳶和季如音乘车跟上。 马车疾驰,路过岔道,只见几车货物停放在此处,运货的人马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灰衣男子站在车顶,伸长脖子朝打斗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若是严狄在此,或许能认出来,这不是別人,正是南州杀官寨那位大当家杨开。 不过也未必,毕竟颳了鬍子梳好头髮,收拾立整后的杨开跟在南州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 采柔坐在车架上,从旁经过时,杨开收回视线与她对上一眼,又迅速移开,继续望向泛著迎春金浪的南坡。 南坡后方林间杀机正浓,刀光绞得碎叶纷飞。 陆未吟手腕翻转,手中棲云剑抖出三尺寒芒,迎著一片刀光直刺过去。 剑尖精准点中最先劈来的刀身,“錚”的一声將其盪偏,顺势下削,刺客手腕立时爆开一蓬血雾,惨叫著弃刀后跌。 竹青色身影迅速转换方位,抓住被逼得连连后退的采香胳膊往后一带,棲云剑贴著斜斩的刀锋推过去,反手从刺客颈间抹过,动作乾净利落,不见半分冗余。 采香刚开始出其不意,倒是用银针毒翻了几个,待刺客反应过来加强防备,这招就不灵了,和其他护卫一样只能勉强自保。 陆未吟借著林木地势,將围攻之敌引得相互掣肘,一时之间倒是无人近身,却也脱不得身。 戴著鬼脸面具的黑衣人悄然立於树梢,居高临下俯视战局,面具后透出来的目光寒铁般冷肃。 陆未吟確实武艺超群,但双拳难敌四手,还要分神看顾自己人,照这样下去,早晚能耗死她。 激斗渐酣时,忽闻马蹄声如同惊雷滚滚而至,面具人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人马踏而来,转眼即至,翻身下马后悍然切入战局。 刀光果断狠戾,每一次劈砍都必然见血,迅速將合围的杀阵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陆未吟顺势抽身,翻身上马狂奔远去。 她一走,前来接应的人毫不恋战,也想要跟著上马离开。 面具人纵身落下,长剑出鞘,剑光凝如匹练,將其截住再逼退,带领刺客抢下马匹朝陆未吟追去,其余没马的刺客则留下断后。 见马匹被夺,采香等人当即转向,四散遁於林间。 眾骑追逐著来到岔道,一声短促的哨音响起,藏於林间的人马破叶而出,一个个手持钢刀,气势汹汹的截住回城去路。 陆未吟勒马转向,朝岔道狂奔而去。 “蠢货!”面具下的脸骤然色变,“快追,决不能让她逃去圜丘坛。” 猪一样的东西,说好了让他们截住去圜丘坛的岔道,將人堵在回城的路上,他们倒好,直接把人堵去圜丘坛方向了。 陆未吟奔逃在前,十余骑快马紧追在后,踏起扬尘阵阵。 待声远尘息,杨开从车后走出来,环顾四周,確定一个人都没有,才冲林子里喊道:“出来吧。” 说罢,他揭开车上的苫布,露出开了气孔的大箱子。 星扬从林间走出,身后,杨开的兄弟们和其余星罗卫一人扛一个被扒了衣裳昏迷不醒的刺客,飞快装进箱中,再重新將苫布盖上。 杨开拍了拍箱盖,“中途不会醒吧?” “不会,采柔姑娘说了,药效会持续到晚上,到了地方用这个叫醒。” 星扬递给他一个药瓶,“儘快把人弄过去等著,別耽搁。” 杨开將药瓶接过去,“明白。” 几人赶著马车离开,星扬则带著人去林中善后,將不应该存在的痕跡逐一抹去。 人声消隱,玉屏山重归平静,漫山迎春继续生机盎然的开著,唯有从林间瀰漫进风里的血腥许久都散不尽。 蜿蜒的官道在尚未完全回春的山林掩映下时现时隱,追逐而过的蹄声惊起沿途飞鸟,灰白翅影扑稜稜掠过,最后化为墨点隱入天际。 风在耳边尖啸,身后追兵不息,陆未吟全程不曾回头,直奔远处那道笔直腾起的苍烟。 那是祈谷礼最后,將祭品送到燔柴炉里烧出来的烟,烟气升天,架起连接天人的纽带,將人间丰稷的祈愿送至浩渺苍穹。 待陆未吟赶到圜丘坛外围,烟已经散成极薄的一片浅影。 燔柴炉中火焰渐熄,最后一缕青烟裊裊升空,皇帝挺了挺僵直的腰身,目送烟雾消散,虔诚得仿佛在目送神明离去。 隨著一声“礼成”,祈谷礼终於结束,皇帝沿阶而下,被一连串繁复的祭礼累出疲態。 人人都想当皇帝,殊不知皇帝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若真是隨心所欲事事从心,那不是国君,而是昏君。 太子率先迎上去,“父皇,去斋宫稍事歇息吧。” “好!” 皇帝將微弯的腰背重新挺起,目光跃过太子,看向他身后的轩辕璟,“今年分胙净场之事,还是交於昭王来督办。” 给这种祈福典礼收尾,有『扫福』之意,按理应交由太子。 前两年太子巡边未归,便由昭王代劳,儘管双目有疾,但只是督办,也不用他自己做什么,因此並不妨碍。 今年因太子大婚在即,不適宜沾手祭礼,再度交给昭王合情亦合理。 轩辕璟拱手:“儿臣领命。” 太子看他一眼,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提步跟上皇帝。 轩辕赫脚都站麻了,迫不及待想要坐下来歇一歇,也快步跟著离开。 待眾人走出一段距离,星嵐近前一步,悄声道:“王爷,来了。” 轩辕璟收回目光,伴隨悄然呼出的一口气,眸间寒星骤亮又倏然敛去。 “走,去看看他们清洗祭器。” 斋宫立於半山,视野开阔,山下景象一览无余。 內设观景廊,正对著河道支流蜿蜒折转衝出来的一片浅滩。 滩中水深不过三尺,却推展出十余丈宽,灿灿春光下,水面宛如碎金流动,煞是好看。 皇帝与太子、永昌侯、尚国公等诸位重臣站在最正中的观景台,余下百官散於两侧长廊,君臣一起凭栏眺望山河盛景。 下方河滩上,一队礼部役夫或捧或抬著祭器走向河滩,开始清洗。 轩辕璟率四名星罗卫隨行监督,頎长身姿立於水边,即使远望,仍可见气度非凡。 皇帝等人心思各异。 他是见子思母,太子期待著陆未吟的死讯,永昌侯琢磨著轩辕璟和陆未吟的事,尚国公则因轩辕璟给的半卷供词而咬紧了后槽牙。 没错,半卷,事情办完了,轩辕璟却只给了半卷供词,还是没有名字那半卷,简直奸诈又无耻! 全场静默,即使偶有交谈,声音都压得极低,保持著祭礼后的庄严肃穆。 忽然,下方河滩乱起来。 只见一女子策马从对面涉水而来,身后一队人马紧追不捨,手中钢刀高举,狠悍如匪。 第214章 陆未吟已经是玉屏山的一具尸体? 河滩这边,看著手下人涉水往前追,面具人怒喝:“回来,都给我回来!” 少数几人骤然勒马,退回到他旁边,其他的仍旧不管不顾往前冲。 面具后的眼睛怒火翻涌。 这些贪功冒进的蠢货,看不见过了河滩就是祭场吗? 前方,陆未吟衝著对面的轩辕璟扬声喊道:“王爷救命!” 轩辕璟下意识抬脚,又堪堪止住,袖中攥紧的手在掌心掐出一片深印。 “是什么人?” 冷然询问,声音稳得听不出一丝起伏。 星嵐快步上前定睛一看,而后回头抱拳,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王爷,好像是寧华郡主。” 轩辕璟脸色骤变,当即下令,“快,救人!” 对面河滩上,一刺客上前问道:“大人,咱们……追不追?” 面具人抬头看向对面。 役夫带著祭器往后退,轩辕璟身后就四个人,京畿卫的人听到动静正从各个方向赶来,但离得近的不过数人。 自己这边人数占优,若是速战速决,仍有机会留下陆未吟的命。 虽然需要冒极大的风险,可若是办不成这次差事…… 和煦温润的春风拂过,面具人却惊得一激灵,仿佛感受到了利刃划过皮肤的森寒。 一瞬犹豫后,面具下的脸浮起破釜沉舟的决绝,高高举起手中长剑,“追!” 很快,两拨人在水中交上手。 山上斋宫,皇帝等人看著涉水过河的女子即將被追兵追上,翩然而起踏著马头跃入水中;看著长刀劈下绞起水,看著轩辕璟淌水奔去举剑將人救下,看著京畿卫及时赶到,看著轩辕璟从水里抱起一抹青色身影……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却在山上眾人眼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皇帝目光沉凝,远眺的姿势未变,只有搭在栏杆上的手握得极紧;其他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永昌侯袖中攥拳,面色无异,眼底却有波澜层叠渐涨。 想到轩辕璟昨夜造访,一个大胆的念头自脑海中窜出来。 这女子……该不会是阿吟吧? “传太医!” 待轩辕璟在京畿卫的护卫下离水,皇帝几不可察的鬆开手,转过身,负手迈步,“走,瞧瞧去。” 瞧瞧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包天的在祭场行凶。 再瞧瞧,昭王奋不顾身所救何人。 太子跟在皇帝身后走出斋宫,不知轩辕赫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横跨插到他旁边。 “太子殿下。” 轩辕赫凑近,压低声音问道:“你看清被追杀那女子是何人了吗?” 太子向来看不惯轩辕赫,仗著背后有容贵妃收拾烂摊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碍著皇帝就在前头,太子没把嫌恶表现出来,如常温声道:“这么远,哪里看得清?” “我也没看清。”轩辕赫双臂抱胸,狭眸间精光流转,似笑非笑,“不过我瞧她踏马落水那一下,怎么感觉有点像寧华郡主?” 太子险些笑出声来。 陆未吟?呵! 这个点儿,她已经是玉屏山上的一具尸体了! 太子强行將笑意压下,“天下会武的女子比比皆是,绝非只有一个寧华郡主,五皇弟怕是想多了。” 轩辕赫摇头晃脑,“是嘛,一会儿就知道了。” 山下,星嵐背身递来披风,轩辕璟接过,將怀中人严实罩住,隔开所有窥视的视线。 两人浑身皆湿透,太阳照在身上都失了温度,相映跳动的两颗心却烫得灼人。 轩辕璟將人送到自己马车上,车帘落下,本该往回收的手却一直悬在车內。 车帘后,陆未吟笑了笑,將手握上去,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放心,我一点事都没有。” 在林子里的时候,星罗卫来得很快;追在她屁股后头的刺客也是星罗卫所扮,明著追杀,实际却是將面具人那些真正的刺客隔在后头。 水里激战,那是演给高处的人看的,又岂会真的伤到她? 她一点皮都没破,非要说有点什么,那就是河水挺凉,打湿了挺冷。 轩辕璟用力回握了下她的手,收拾好情绪走向斋宫。 眼下事情未了,千言万语,等回去了再慢慢同她说。 皇帝已经率领群臣从斋宫下来了。 “父皇。” 轩辕璟恭敬拱手,面色冻得有些发白,一身玄色祭服还在往下滴水,於身后石板路上洇开一条蜿蜒的深色水痕。 皇帝上下打量他,“可有受伤?” “让父皇担心了,儿臣安好,不曾受伤。” 皇帝点点头,又问:“遇险者是何人?” 轩辕璟喉结轻滚,似將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缓缓抬头直视天顏,朝前走了几步,靠近后压低声音答完,又迅速退开。 皇帝手指蜷起,摩挲著拇指上的蟠龙纹扳指,眼睫低敛,遮住眼底深处翻涌的思量,唯见唇角绷出一道难以察觉的冷硬直线。 昨天诗会结束后,阿临同他说,觉得那些贵女无趣得很,还不如陆未吟,今天就来了眾目睽睽湿衣抱人这一幕。 这么巧吗? 皇帝不再多问,让他先去斋宫更衣。 人群中,永昌侯见状,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两个胆大包天的…… 没等轩辕璟换完衣裳下来,京畿卫统领雷驍已至圣驾前,鏗鏘有力的稟告。 “稟陛下,京畿卫共击杀刺客六人,生擒八人,另有一人受伤顺水漂走,臣已派人前往下游搜寻堵截。” 雷驍双手抱拳,头颅微垂,神色间藏著一丝古怪。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邪门儿。 他带人赶来时那八人已经骑马遁逃,心想多半是追不上了,谁成想空转一圈回来,又在山口处碰见了。 那些个傢伙就跟刚睡醒一样,没精打采,有几个衣襟都是歪的。 若非著装打扮与刺客完全相同,又一见官就拔刀,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抓错了人。 皇帝扭头看向远山,神色晦暗。 “查,彻查!务必將刺客背后的指使者给朕揪出来!” 雷驍领命而去,明黄华盖下,皇帝歪过头揉了揉眉心。 阿临,这可千万別是你演给为父的一场戏啊! 第215章 臣女愿意! 圣驾在前,率领祭祀队伍浩荡回宫。 陆未吟坐在昭王车驾內,也被一併带进宫,安置在后宫一处较偏僻的独立殿宇。 更衣梳头收拾妥当,太医过来看完诊,恭敬道:“郡主右脚踝轻微扭伤,幸未伤及骨头,以药包热敷几日便好。” 陆未吟客气道谢,太医躬身退出,殿內只剩薰香裊裊,静得能听见外头御林军走动时甲冑摩擦发出的轻响。 帝心多疑,陆未吟知道此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她得在宫里待上一阵子了。 御书房內,皇帝捧著茶盏,深邃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太子、昭王及永昌侯,又侧向旁边的雷驍抬了抬下巴。 “都瞧瞧,追杀寧华郡主的刺客所持兵器。” 雷驍托著两柄钢刀应声上前。 刀上的血跡已经仔细清洗过了,刀身冷白森然,形制大同小异,也都没有印记,无法追溯来源。 但仔细查看就能发现,其中一把的刀身有细腻的流水缎纹,乃是摺叠锻打的百链钢所铸;另一把缎纹粗糙,屈指敲击声音浑浊,是很典型的私铸工艺。 轩辕璟拿起其中私铸的那把,凝重的神色间透出几分讶异,“这把刀,瞧著怎么和先前刘柯在幽州私铸的那批刀具有些相似?” 雷驍回道:“昭王殿下明鑑,臣已仔细比对,正是同一批。” 一旁,太子额前青筋突突跳了两下,脸上装出来的沉稳镇定险些没绷住。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伴你閒,101????????????.??????超方便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陆未吟没死也就算了,还衝进祭场被轩辕璟救下,派出去的人死伤惨重,还被抓了八个活口。 他都还没缓过来,这怎么一下子又把当初刘柯私铸兵械的事给扯出来了? 事情是皇后派给崔行晏去办的,虽说刘柯私铸的兵械確有部分藏於京都,但崔行晏不至於蠢到让人拿著那些刀去杀陆未吟吧? 不对,这事不对! 太子余光斜向一旁的轩辕璟。 轩辕璟当时任此案的督查使,幽州没来得及运出去的兵械皆由星罗卫缴获,他手里也可能会有。 可若真是轩辕璟搞的鬼,他又是如何把刀送至刺客手中? 他又不知道陆未吟会遇刺,一切皆为突发,他哪来那么快的手脚?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再想了,归根究底就一句:轩辕璟这个祸害不能留。 皇帝呷了口热茶,眼皮微抬,將两个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开口,“太子和昭王先退下。” 二人拱手告退,皇帝又道:“春水尚寒,恐生病气,昭王这几日就先別回府了,暂於旧宫宿下吧,每日叫太医瞧上一瞧,朕也好放心。” 太子心下暗喜。 將人扣在宫里,很显然,父皇这是起疑了。 轩辕璟露出一瞬惊讶,很快坦然应答:“儿臣遵旨。” 二人走后,皇帝让人摆上棋盘,和永昌侯同桌对弈。 灯盏早已亮起,华光如昼,棋盘上黑白纠缠,君臣执子起落间,面上不见风云,实则字字机锋。 永昌侯確实不知情,面对皇帝的试探给出了最真实且恰当的反应。 棋局终了,皇帝三局胜二,心里也有数了。 黄昏时分,永昌侯才出宫归家。 进城时皇帝便已派人到侯府递了消息,因此府上眾人虽有担心,但並不慌乱。 “阿吟先是受惊,后又落水,圣上体恤,留她在宫里休养,无需担心。”当著孩子们的面,永昌侯如是说道。 萧东霆和萧南淮短暂对视,心照不宣。 这种说辞,也就只能糊弄糊弄阿鳶了。 天子一向厚待侯府,陆未吟如今又是郡主,皇帝留她在宫中休养,萧北鳶確实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的关注点在刺客身上,“到底是谁那么坏,派那么多人刺杀阿姐?” 白日跟著县衙的人重新回到玉屏山,林子里只剩下几具刺客尸体,捕手查勘后说又来了一队人马,也不知是敌是友,天知道她有多著急。 “圣上自会查明,咱们等消息即可。行了,都回去吧!” 待孩子们退下,仅剩苏婧,永昌侯才將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他捧起茶盏,一口没喝又放回去,目光落向暮色浸染的院子,“我原以为只是一场戏,还在担心不好收场,没想到真是遇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还真有些看不透了。 “等阿吟回来,我仔细问问,你这边也叫人查一下,那位给的结果,我信不过。” 苏婧眉峰高挑,显出凌厉之色。 別的她不管,但刀都伸到女儿头上来了,就算是只母兔子,这会儿也该咬人了。 轩辕璟和陆未吟在宫里住了六天。 两人如出一辙,每天面对的除了请脉的太医,就是过来询问案情的雷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伺候的宫人,其他人一概见不著。 第六日下午,皇帝在西暖阁单独召见了轩辕璟,待他走后,又召来永昌侯和苏婧。 最后,他叫二人去偏殿等著,著人將陆未吟叫了来。 皇帝手捧茶盏端坐窗前软榻,西斜的日光探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消减了几分天子之威。 沉静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玉骨挺立的姑娘,神色间仍有欣赏,只是细看,便能发现已经不似当初那般纯粹。 “那日河边的事,朕已让人周全处置,不会损你分毫清誉。今日唤你来,是想听你一句真心话。” 他微微倾身,声音放缓了些,“昭王救你,是出於情急,亦是他的担当。但朕深知,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得容你慎重考虑清楚。” “朕这个儿子,品性才干確是出眾。只是皇家子弟难免骄矜,更何况宗室血脉开枝散叶乃是重责,日后纳上侧妃迎了姬妾,府中只怕也难得清净。” 皇帝淡笑摇头,一声嘆息几不可闻。 “你且细细思量,若愿意,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全了这段缘分;你若不愿,朕亦能为你择一门更安稳的亲事,保你余生顺遂。” “更安稳”三个字加了重音,眸光深凝,亦彰显出皇帝的期待。 此女能写出那本武考宝典,必然也能看清当下局势,昭王绝非她的良配。 “如实告诉朕,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皇帝站起身,眼中没有帝王威仪,仿佛只是一位长辈的真切关怀。 “臣女深谢陛下体恤。” 陆未吟恭敬跪下,积蓄勇气般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臣女愿意將终身託付於昭王殿下,求陛下成全!” 第216章 皇帝的警告,箱內女尸 隨著话音落定,窗外的光仿佛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你愿意?” 皇帝不喜欢这个答案。 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神情看起来並无变化,却有无形却强势的威压当头罩下,同时眼底涌现出审视的精光。 陆未吟垂首,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片刻后鬆开紧抿的唇线,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抬起头回答。 “臣女不敢隱瞒陛下。南行回京后,蒙天恩赐封郡主,彼时多有传言,道臣女或將入主东宫。臣女亦曾以此自期,谨言慎行,唯恐有负圣恩。直至后来,方知陛下另有圣裁……” 皇帝抬手打断,“朕知道了。” 差不多的话,方才永昌侯和苏婧已经说过一遍了。 原是怀著期待要当太子妃,谁成想在献星礼上炸了灯,又出了赵絮儿一事,太子妃落別家。 世间男儿之尊,莫出天家,太子妃既定,適龄的皇子中就只剩昭王和鄴王。 陆未吟与鄴王轩辕赫早有积怨,与昭王则有南下同行之谊,加上河滩边眾目睽睽下的亲近之举,答案显而易见。 想想也是,谁家不想把女儿儘可能往高处托呢? 皇帝骨子里带著身为皇室血脉的骄傲,潜意识里觉得天下人都会想要来攀附这根世间最高的金枝,哪怕是永昌侯也不例外。 有风掠过,博山炉上青烟弥散成雾,又逐渐合为一线。 皇帝负手转向窗外,陷入沉思。 从大局出发,即便是有了湿衣相拥,他也不能让昭王娶了寧华郡主。 可阿临相看过诸多贵女,最后得出一句“还不如陆未吟”。 孩子没有隱瞒,没有考虑所谓的大局,而是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告诉了父亲自己的想法。 他却因为这点巧合,甚至怀疑过这些是否是阿临特意演给他看的一场戏,直至最近查出真相,他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愧疚涌上心头,酸涩又沉重,最终化作几不可察的一嘆。 他这个当父亲的,欠了孩子太多太多。 罢了,他既能成全太子,怎么就不能成全阿临? 如今陆未吟也愿意,那就这样吧! 皇帝让人把偏殿的永昌侯夫妇叫进来,带上陆未吟一起出宫归家。 三人刚走,皇帝一盏茶都没喝完,吴尽言进来稟告,皇后求见。 皇帝坐回软榻,“宣。” 他正准备找她呢! 皇后身著暗紫色绣金凤纹的常服迈步入內,髮髻间仅有几件简单的髮饰,消减了母仪天下的威仪,妆容也做了调整,显出几分刻意为之的柔和。 行完礼,皇后缓缓开口,“臣妾斗胆,敢问陛下,可是想为昭王和寧华郡主赐婚?” 皇帝低头喝茶,“皇后有何高见?” 皇后喉头一哽,嗓音绷紧。 “请陛下三思。永昌侯乃肱骨重臣,若將寧华郡主指婚昭王,难免不会有人將此举视作陛下有意扶持,与东宫抗衡。届时流言四起,恐令东宫不安,兄弟失和。” 她一边说著,一边打量皇帝神色,未见恼意,又继续说道:“臣妾以为,不若择一清贵文臣之女许配昭王,既保全兄弟和睦,亦彰显陛下圣虑周全。” 听她说完,皇帝放下茶盏,定定的望著她,並不接话,而是转而问道:“雷驍抓回八个刺客活口,刚押回城,还未来得及提审就离奇中毒暴毙身亡,皇后可知晓此事?” 皇后眸光微闪,话却回得十分坚定,“臣妾不知。” 不知?她怎么可能不知? 活口尚在,她岂能安睡? 只是这人虽然死了,却並非是她动的手。 这几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是件头疼的事。 刺客手里拿的是刘柯当初私铸的钢刀,人一死,审无可审,刀就成了最直接的线索,直接將两件事情锁定。 之前刘柯案点到为止,不是皇帝没起疑,而是顾全大局,如今凭著这几把破刀,倒是让她百口莫辩——虽然无甚可辩,刺客本来就是她派的。 皇后浅浅汲气,胸腔里升起一股失控的恐慌。 她以为皇帝也不想让昭王和侯府结亲,就等著人过来劝说,可他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显然是要用行刺之事堵她的嘴。 看来是她想错了。 “希望皇后是真的不知。” 皇帝音量不高,却似寒铁坠地,目光如冰刃般刮过皇后惨白的脸。 事已至此,皇后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文惠。” 望著转身离去的背影,皇帝无声一嘆,站起身,唤出那个久违得甚至有些陌生的名字。 “朕承诺你们崔家的事已经悉数兑现,你的儿子也已经是储君,朕对他寄予厚望,你就不要再折腾了。” 皇后背影明显一僵,许久后才转过身来,通红的眼底泛起破碎的水光。 “我的儿子?陛下,他也是您的儿子!” 一声文惠,如同细微却尖锐的光,刺进那颗冰封多年的心。 皇后泪眼朦朧的望著面前的男人,期待著他的回应,然而最后等来的,却是一道冷硬的背影。 泪水滚落,皇后肩背绷得笔直,只有头上的珠翠微微发颤,泄露出一丝短暂的崩溃。 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皇后微微福身,“臣妾告退。” 话音落,毅然转身离开。 走出殿门,皇后脸上勾起自嘲的笑。 崔文惠啊崔文惠,过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对他心存妄想。 你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对你只会有恨,哪里会有半点怜惜? 回到凤仪宫,月嬋第一时间上前稟告,“娘娘,方才吴总管带人送来一口箱子,称陛下口諭,置於內殿,让娘娘独自入內开启。” 皇后眉头紧蹙,脚步先缓后疾。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厚重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层层锦帘垂落,將外间的光线悉数隔绝。 烛火跳动,一只半人高的黑色樟木箱无声无息的摆在內殿中央。 皇后大步走过去,扣住铜锁扣的指尖分明在颤,凤眸间却只有冷厉,没有惧色。 屏住呼吸,猛地向上一掀,浓烈的血腥气混著樟木的苦味轰然涌出。 只见箱內蜷缩著一名宫女,双目圆瞪,灰白的脸正对著箱口,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却没有手掌。 两只斩断的手掌被单独固定在箱壁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血跡都还没完全乾透。 正是她安插在德妃宫中的眼线铃儿,那日便是她將昭王说想求皇帝赐婚陆未吟的话递到了凤仪宫。 皇帝这是在告诉她,她的手伸得太长,该断了。 皇后踉蹌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喉间涌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没有尖叫,没有泪水,唯有一声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抽气,在死寂的殿宇中盪开。 第217章 父亲给她的后路,亦是孩子们的后路 翌日早朝后,皇帝將轩辕璟永昌侯召至御书房,明示结姻之意,二人叩谢圣恩。 永昌侯向皇帝求了个恩典,容陆未吟归宗后再行赐婚。 皇帝欣然应允,正在此时,雷驍求见,稟告寧华郡主遇刺一事已经查明,背后指使者乃是卢世清的余党卢强。 “这个卢强得卢世清一手扶持,虽未当官,却是南州有名的地头蛇,两人情分颇深,私下以父子相称。” “卢世清被昭王殿下正法后,卢强怀恨在心跟来京都,想要伺机报復。王爷进出有星罗卫相护难以下手,他便將目標换成了郡主。” 永昌侯眉头紧锁,提出质疑:“卢强手中怎会有刘柯私铸的钢刀?” “据卢强交代,兵器是他找人从黑市统一买的,应是当初刘柯私铸后贩卖牟利,流入黑市。” 轩辕璟静立不语,眼帘半垂掩去眼底嘲讽。 反正刘柯死了,卢世清也死了,这黑锅怎么扣都行。 “当日逃掉的面具人可有抓获?”永昌侯又问。 雷驍抬头看了眼御案后批阅奏摺的皇帝,点头,“已经抓获,正是此人供出卢强。” 永昌侯绷起唇角,跟著望向皇帝。 皇帝批註好一本奏摺,抬起眼皮扫视几人,又埋下去,拿起另一本翻开。 “既然行刺郡主一事已经查明,依律惩处便是。雷驍查一下黑市兵械来源,昭王下去自查星罗卫,另外也让魏平安自查镇岳司。” 轩辕璟拱手应是。 刘柯的刀本来就是用来堵皇后的一步棋,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再纠缠的必要。 永昌侯面无异色,唯有一抹异样罩在心头,没有太多重量,却如同穿著湿衣裳那般难受。 刺杀的地方有人故意遮掩痕跡,疑点重重,他的人追查至今一无所获,京畿卫居然这么快就查出了真相。 再看皇帝的反应,明显是想儘快让事情有个了结,所以这到底是事实的真相,还是天子想要的真相? 也难怪夫人说她信不过…… 遇刺一事尘埃落定,两人的事也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轩辕璟也不藏著了,以护卫之名,跟著苏婧母女去了趟槊城。 春三月,天似穹庐,铺展成一片被软水浸过的薄青。云朵如絮,在辽阔天幕上慵懒浮动。 日头暖洋洋的洒下来,將天地万物都照得酥软。燕影掠过,翅尖裁开一片清风,也裁出奼紫嫣红的绚烂人间。 苏氏宗祠內烛火通明,一座座牌位整齐肃然放置。 陆未吟一身素服,玉簪綰髮,端跪下方蒲团,目光定格於最中间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灵位,青眼繚绕间,仿佛感受到了来自那位擎天大將的凛然注视,不自觉的將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族长立於香案前,声音苍老庄严。 “列祖列宗在上,兹有苏氏第九代女未吟,秉性嘉诚纯良,今歷尽风波,回归母族。依祖训,载入宗册,永续血脉。” 陆未吟垂首,庄重虔诚的伏身叩拜。 伴隨族长的话音,族內司礼手中笔尖掠过苏擎天的名讳,继续往下,於苏婧之名下方郑重添上一行工整的小楷:女,苏未吟,封寧华郡主。 司礼收笔,归族礼成。 低伏的脊背缓缓挺立,自此刻起,陆未吟已成过往,苏未吟昭然新生。 苏家祖宅庭院中,轩辕璟一身玉白锦袍如松挺立。 身后开门声响起时,袖中指节微动,竟於期待中莫名生出一丝紧张。 转过身,目光落在从门后走出来的倩影上。 苏未吟脱下素服,换了身碧水绿绣满萱草纹的浮光锦裙,鲜亮得如同一株发满新芽的白杨。 面容上施了淡淡一层脂粉,自然上扬的唇染成適宜的海棠色,正衬著眼尾那一点胭脂痣,消减了墨瞳中的清冷,顾盼间神采飞扬,比满园春色都还要明艷几分。 “你好啊,苏小姐。” 轩辕璟阔步迎上去,笑意不知在何时爬上眉眼。 苏未吟微微福身,嘴角扬起更深的弧度,“王爷有礼。” 再抬头,墨瞳中投出的第一眼,悠远得仿佛从前世而来,穿越生死和时光,终於落在轩辕璟身上。 轩辕璟眼中浮现的则是那个剥走衣让他吃山楂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大了,跋山涉水,歷尽万难的走到他身边,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留在他身边。 良久,轩辕璟才开口,“去街上逛逛?” 陆未吟点头,“好啊!” 两人走出朱漆斑驳的大门,並肩走向不那么繁华但同样热闹,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街头。 身后,星嵐和尖尖不远不近的跟著。 老天开眼,王爷终於苦尽甘来,星嵐打心眼儿里替主子高兴,可一想到王爷走过的来时路,又有点想哭。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看到小姐高兴,尖尖也高兴,一双圆眼睛亮晶晶的,看是,看草是,就是路边隨隨便便一块石头,看著都觉得能开出来。 大门后,几个脑袋交叠在一起,视线一路追隨,直到苏未吟和轩辕璟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关上门,一齐看向苏婧。 独臂老樊率先开口,“俩人挺好。” 独眼老李稀疏的眉毛拧成一团,“天家是非地,不是什么好去处。” 独腿老朱往门廊上一靠,抬起拐杖指著门外方向,“可孙小姐喜欢。” 缺了手掌的老赵沉默半晌,挤了挤刀疤横亘的右眼,“皇后不是省油的灯。” 准確来说,是其背后的河西崔氏。 “怕个鸟。”老赵冷哼一声,拐杖重重杵地,“敢燎著孙小姐,那就灭了这盏灯。” “放心吧。” 苏婧看向大门,幽深的眸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落到两个孩子身上,倏然轻笑,“这俩能著呢。” 当年钟嬤嬤同她说过,带人入宫教导昭王,只是希望他拥有自保能力,能有尊严的存活於世,不用仰靠旁人。 但是自昭王復明后,不管是查幽州兵械,还是南州賑灾,所表现出现的能力和手段都不光只是自保。 阿临,他的身体里流著云家的血,命中注定了所走的路將不同寻常。 至於阿吟,自来到侯府后,这孩子经歷了许多事,主意越来越正,心思也越来越深,连她这个亲娘也无法看透。 每每问起话来总答得十分周全,周全到几乎滴水不漏,愈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就好比这次遇刺。 雷驍说刺客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什么卢强,她不信;可要说阿吟是被动承受的那一方,她也不信。 听完小姐的话,几个残老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大將军的后人,孬不了。” 光是回归母族这一件事,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关叔。”苏婧转向手握竹竿站在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盲眼老人,“父亲给的东西,还作数吧?” 她口中的关叔,大名关岐,原是苏大將军身边的副將,也是第一个来到苏家老宅的伤兵。 雷火炸瞎了他一双眼睛,也把一张脸炸开了,长成重叠的疤,狰狞得能嚇哭小孩。 老关变形的嘴扯出一抹笑,声音沙哑,“小姐放心,多的不敢说,至少十年內,此物的效用与大將军在世时无异。” 苏婧笑起来,眼尾细纹舒展,眸间锋芒闪烁,“那就行了。” 父亲身在疆场,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准备,但伴君如伴虎,他也没忘记给妻女留一条后路。 如今,这也是两个孩子的后路。 她是没心气儿了,但孩子们还年轻,且先由著他们折腾去。 万一老天开眼,真让他们把那条歪掉的路给掰回来了呢? 第218章 赐婚昭王,渣爹破防 苏未吟从槊城回来后的第二天,浩荡隆重的宣旨队伍便来到永昌侯府。 朱漆中门大开,永昌侯携全家恭迎圣意。 大太监吴尽言手捧明黄绸卷,声音嘹亮。 “兹有皇次子昭王轩辕璟,秉性端方,器识宏远,为宗室之翘楚;永昌侯继女苏未吟,毓出名门,柔嘉成性,有贞静之淑德……” 萧北鳶双掌撑地,望著眼前一只顶著饼屑迷了路到处乱爬的蚂蚁,眼睛眨一下,又眨一下,视线便模糊了。 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照著,把宣旨的声音拉得极远,又在念到那声“特赐苏未吟为昭王正妃”时猛得拉回耳边。 直至此刻,她才真的相信,阿姐要嫁人了! 突然就要嫁人了…… 接完圣旨,萧北鳶一刻没敢多留,几乎是小跑著回到纤绣阁,之后就一直趴在床上。 心里堵得慌,连饭都没起来吃,脑子里一时想这个,一时想那个,实在难受了,就一脸扎在锦被上,溢出几滴温热洇开湿痕,再翻身望著帐顶透气。 不知过了多久,呼吸间忽然闯入一股甜香,萧北鳶一扭头,先看到面前的一盘玉兰糕,之后才看到点心后头偏头望著她的苏未吟。 “阿姐!”她一股脑儿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苏未吟把人拉到桌前坐下,將玉兰糕推到萧北鳶面前,微微偏头笑道:“我掐指一算,今天或许会有个人吃不下饭。” 萧北鳶心虚得低下头,“我是早上吃多了,还没饿……” 苏未吟拿起一只玉兰糕递过去,“那就少吃点。” 萧北鳶接过去,软白的糕点托在手里,竟觉得沉甸甸的,鼻头一酸,眼眶又开始发热。 小小的咬一口,萧北鳶扭头望著她,眼睫轻轻一颤,泪珠子跟著滚下来。 “阿姐……” “嗯。” 苏未吟轻轻拂去那滴露般晶莹的泪珠,脑海中已经准备好了安慰的话,只等著她开口。 萧北鳶握住她的手,脸上浮起苏未吟从未见过的认真,“阿姐,你是自愿的吗?” 苏未吟愣住,待反应过来,心里像是被人狠狠的揉了一把,眼底隨即漾开水光。 “所以你不是因为捨不得我,而是担心我並非自愿?” 萧北鳶有些难为情的支起手指抓了抓脸,“也有捨不得,但是如果是阿姐真心喜欢的人,我就算捨不得,也会为阿姐开心,我就是……” 小姑娘说到后头,猛的哽了一下,语调瞬间破碎得不成样子,再回头看过来,泪水已经泛滥成灾。 “阿姐,是不是……是不是遇刺那天,你被昭王救了,所以才、才逼不得已嫁给他?” 自从知道自己母亲是受了姨母陷害才被迫嫁给父亲,萧北鳶心里对於婚嫁之事就埋了根刺。 她怕死了,怕阿姐会重蹈覆辙,怕阿姐所嫁非人,怕阿姐成亲后过得不好…… 苏未吟一直以为萧北鳶是捨不得她,没想到小姑娘心里装著这样的担忧。 “傻丫头,没有逼不得已。” 她轻轻捧起萧北鳶的脸,用指腹揩去她腮边的泪珠,声音柔得像天上的云絮。 萧北鳶眨眨眼,半信半疑,“真的吗?” 苏未吟凑近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就见萧北鳶眉眼如玉兰绽放般舒展开来,又问:“真的?” 阿姐和昭王居然在南州就已经定情! 可是回京之后,他们俩好像都没见过面啊。 既然彼此倾心,怎么能忍得住不见面呢? 苏未吟耐性十足,把当时的局势挑著能说的,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分析给她听,最后叮嘱保密。 萧北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郑重其事的拍著胸脯保证,“阿姐放心,我谁也不说。” 鬱结消去,小姑娘一连吃了三只玉兰糕,又吩咐小厨房准备饭菜,拉著苏未吟一边吃,一边追问她和昭王在南州的经歷。 侯府之外,赐婚的消息隨风传开。 兵部衙门西边廊廡下,陆奎一出现,四周的议论声就黏了上来。 “来了来了,上赶著同寧华郡主断了亲的那位……” “如今人家不仅是郡主,还是御赐的昭王妃了,这事儿闹得……” “四个孩子,把唯一的金凤凰推出门,留了一堆歪瓜裂枣……” 话音尽头,紧跟著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 “行了行了,过来了。” 待人到了跟前,一个个状似恭敬的拱手行礼,又在下一刻换上满眼讥誚。 陆奎咬紧后槽牙,拳头在袖中攥得发颤,恨不得一脚跺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不光自己,还有陆欢歌陆晋乾这俩狗东西,一块儿埋了。 先是郡主,现在又是昭王妃……要是没断亲,他就是昭王的岳丈,就是皇亲了。 可是现在呢?只有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冷嘲热讽,別说沾光了,陆未吟那孽障甚至把姓都改了! 恰在此时,与陆奎素来不睦的京营都司王狂迎面走来,故意扬高声调笑道:“这世间风水啊,当真是轮流转,就是有人转错了向,把泼天的富贵,硬生生给转成了笑话,哈哈!” 鬨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膜,陆奎脚步未停,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唯有腮边一道筋肉几不可察的抽紧,仿佛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 见他不搭茬,王狂一脚横跨过去截住去路,嘴角噙著毫不掩饰的讥笑,“陆將军,这事儿你怎么看?” 周遭霎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等著看戏。 陆奎虎目怒瞪,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 暴烈的血气直衝颅顶,激得手臂筋肉虬结而起,青筋沿著小臂狰狞的突跳,恨不得直接一拳砸烂对方的脸。 深吸一口气,陆奎艰难的將怒气压回胸腔里,直直撞开王狂走进去。 身后鬨笑声再起。 陆奎面颊抽动,竭力宽慰自己。 不急不急,翻身的日子就在后头,待他荣光而归,看这帮孙子还笑不笑得出来。 第219章 疏忽了要命的事! 今日阵型操练,已经入夜,陆晋乾才结束手头事宜回到营帐,从副百户口中听说陆未吟被赐婚昭王一事。 哦,不对,人家现在叫苏未吟了。 在断亲这件事上,陆晋乾比他老爹陆奎看得透彻得多。 此事怪不著欢儿,更怪不著他。 不管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姓陆还是姓苏,不管她是郡主还是昭王妃,自家都不可能沾上半点她的光。 不仅如此,还得夹起尾巴,躲著点,別招惹,免得被现在镶上了金边子的白眼儿狼咬上一口。 將军府想要东山再起,最终还是得靠他和欢儿才行。 如今欢儿已经完全笼住了尚怀瑜的心,只要事情顺利,她很快就能从奉心堂出来了。 比起空有个亲王名头的昭王,尚怀瑜这位国公府世子反而更有助益,最最重要的是,欢儿一心为了家里,而那个白眼儿狼恨不得把他们一家人踩进泥里。 陆晋乾將腰刀拍在柏木案上,坐下来,从戎衣兜里掏出半块忙得没来得及吃完、已经变得干硬的饼子。 烛火摇曳,將投在营帐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嶙峋。 那张曾经玉润清贵的脸,如今被京营生活磨得稜角分明,肤色也变成粗糲的麦褐。 將手里的饼翻过来翻过去的看,陆晋乾嗤笑一声,咬下一大口,齿尖如同钝刀慢慢磨著。 眸底像是淬了寒铁的深潭,映著烛芯那点幽微的光,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与阴鷙。 昭王妃?呵! 等昭王覆灭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昭王妃?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没有月亮,连星子也吝於露面,只有风一遍遍的刮过,在檐角和树枝之间穿梭。 从白天到晚上,那一道道紧闭的宅门里,隱秘的低语中,几乎都在琢磨这桩婚事。 虽说很可能是因为祈谷礼那天涉水相救一事,但那件事风声捂得很紧,只要天子愿意,很容易就能遮掩过去,並非只有赐婚这条路可走。 一个仅有食邑没有品阶实权的郡主不算什么,重点是郡主回归母族,如今是虎威大將军这一脉唯一的后人,哪怕虎威军已散,军中旧部多少还是会给几分薄面,而且背后还靠著一个永昌侯府,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东宫书房里,太子挥退幕僚独坐案前,手边的茶换了又凉凉了又换,直至凤仪宫的人送来安神汤,那绷紧的眉眼才终於舒缓下来。 永昌侯府內,萧东霆和萧南淮兄弟俩被永昌侯叫到书房,父子三人一起练了许久的字;几位老亲王府里或布上棋盘,或拿出珍藏的佳酿,雅也好俗也罢,邀上亲朋小聚了一场。 这道赐婚圣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截巨木,打破表面的平静,激起大大小小的浪,再沉坠下去,於奔涌的暗流中来回衝击,最后浮出水面,半隱半现。 现出的那一半,是这场婚事的本质,两个年轻人结成连理,至於隱的那一半,则无人可窥透。 终於,夜尽天明。 东方天际先是裂开一道极细的银边,如同锋利的刀,將沉厚的云层削出朦朧的轮廓,远山的脊线趁机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吸足一口气,再呼出来,將浸足了浓墨的夜幕一点点吹远。 千姿阁里,逐渐明亮的天光探入轩窗,压过琉璃灯罩下散发的白芒,將桌案上的宣纸染上一抹极淡的青。 苏未吟端坐案前,思绪和目光皆专注於笔尖。 ……兵者,形也;谋者,意也。形可偽作,意难尽藏。故善察者,不惑於旌旗之盛,而信其心之所警;不怠於蛛丝之微,而究其跡之所向。 落下最后一个字,笔尖空顿良久,墨汁凝珠,坠在宣纸上,於沉寂中发出轻微又突兀的脆响。 苏未吟死死盯著溅开的那点墨跡,脸色倏地褪成一片惨白,呼吸骤然缩紧,整个人仿佛被清晨的寒气给彻底冻住了,连眸光都不曾晃动一下。 昨夜又梦到空无一人的伏龙城,便点灯起来抄从大嫂那儿借阅的兵书。 隨著一个个字落到纸上,亦將近来发生的事重新推展一遍,似乎並没什么问题。 徐大將军尚在,从镇北军传回来的消息不可能有假,君民共庆伐胡大捷,那么大的阵仗,谁敢谎报这种军情? 然而当她心血来潮代入哈图努去探究他的重生源头,再立足胡地纵观局势,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要命的事。 前世,哈图努败了。 皇帝虽刻薄寡恩,但在社稷安危面前倒还算拎得清,前有英勇无畏的大雍將士拋洒热血,后有『不畏人忌不惧天诛』的裴肃掌舵镇局,虽然艰难,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上下齐心,到底是將虎视眈眈的恶狼给打回了北地。 既是败了,再重来一次,又怎会再沿用之前的路子? 她自选择谁跟隨母亲去侯府的节点重生而来,之后仰靠前世记忆走的每一步,都在不停修改身边人的命运,哈图努必然也是如此。 既得前世助力,占取先机,统一九部指日可待,又怎可能把自己送入绝境? 从宋爭鸣的密信推断哈图努也重生之后,她一直想的是如何搅动局势,让大雍防范战事;被巴那尔伏击后,想的是如何借题发挥,让大雍占据主动。 最后伐胡大捷,虽说觉得不可置信,但以大雍的兵力,灭一个乌桓部可谓易如反掌,並没什么稀奇。 从头到尾,她都不曾站在哈图努的立场去分析。 是她疏忽了。 “形可偽作,意难尽藏……” 好半晌,僵硬的牙关才缓缓鬆开,伴隨轻语呢喃,清丽面容上寒霜骤凝,凝聚的眸光锋锐如刀,直破天光。 人心皆诡,兵者尤甚,好一个哈图努! 他究竟在下怎样的一盘棋? 到了平常叫起的时间,尖尖推门进来,苏未吟已经將抄好的纸卷整齐叠起,双手搭在窗沿,微仰著头眺望天际。 明明开著窗,房间里却压著一股近乎窒息的沉闷,连空气都变得滯重。 尖尖默默將桌案上的东西归置收好,不时打量自家小姐的神色,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刚来侯府的时候。 明明是美得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却在沉思时变成一块冰,不仅冷,甚至尖锐,连被风扬起的髮丝都透著凌厉。 换上劲装,苏未吟提著龙吟枪去院子里练功。 长枪破风,抖出碗大的枪,在晨光中绽开又收拢。 脚下步伐踏得极稳,,每一次拧身突刺都带著狠厉的决绝,也將胸腔里那股无处安放的惶然,顺著枪尖狠狠扎出去。 待一套枪法使尽,已是日光遍洒,春暖洋溢。 苏未吟拄枪而立,气息微喘,眸光已恢復沉静。 如今她有阿临,有母亲,背后还有那么多支持的力量,就算面对的是一场全新的棋局,也没什么好怕的。 提枪进屋收拾更衣,正梳妆时,采柔挑帘进来,“小姐,王爷来了,正在主院同侯爷行问名之礼。” 她从妆檯上选了支簪子比在苏未吟发间,声音压低,“王爷问您,想不想去昭王府喝茶。” 第220章 惊天推断,裴肃遇刺 本就有要紧事谈,这杯茶来得刚刚好。 昭王府书房內,苏未吟和轩辕璟茶台对坐,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位置做了调换。 阳光將室內照得亮堂,浅淡白雾升腾,轩辕璟指节修长,不疾不徐稳稳分汤,动作行云流水,再衬上那张消去疏冷的俊美面容,每一眼都赏心悦目。 然而隨著苏未吟的话音,閒適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沉。 “诈死?” 轩辕璟动作顿了一瞬,才將茶盏推到苏未吟面前。 苏未吟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点头,一双黑眸在茶烟中亮得逼人,“我觉得是。” 轩辕璟往后坐了些许,指尖轻叩扶手,沉思片刻后才开口,“你信不过徐镇山?” 徐镇山呈送的捷报上写得十分明確,他亲自领兵,將哈图努及其护卫十余人围堵至居狼山北侧山峰,哈图努寧死不降,最后点燃雷火弹,十余人皆成碎肉,山尖都炸平了。 一切皆为徐镇山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那倒不是,我只是怀疑……”苏未吟掐著指尖,黑眸掠过精光,“万一眾人以为的哈图努,其实不是真的哈图努呢?” 谁也不知道哈图努是在什么节点重生,若他很早就开始布局,完全可以立一个傀儡替自己去死。 在哈图努成为乌桓部首领之前,他对於镇北军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就算有斥候的画像,但画像和真人毕竟存在差距,瞒过镇北军並非难事。 轩辕璟剑眉蹙起,“可乌桓部確確实实死了很多人。” 哈图努作为首领,能把自己部族的子民豁出去? 苏未吟眉心狠狠跳了两下,语气篤定到近乎坚决,“为了贏,他干得出来。” 轩辕璟顺著她的思路继续往下捋,心下猛的一惊。 镇北军掌握的消息,一直在说乌桓部挑起各部战乱,死伤惨重,也就是说这一仗死在镇北军手里的人其实並没有那么多。 如果那些人並没有死於胡部內斗,而是……还活著…… 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眼眸中纷纷罩上一层阴翳。 茶香氤氳,二人隔案对坐,然而摆在面前的茶,谁也没有兴致再去尝一口。 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方才还明晃晃的日头被不知哪里涌来的浓云缓缓吞没。 远天滚过一阵闷雷,云层低垂,压得屋檐的脊兽都仿佛蜷起了爪子。 轩辕璟站起身,拿出火摺子点燃灯盏。 苏未吟扶额,目光垂落在茶台的纹理上,“你说,若真让我猜对了,那哈图努又该如何將九部合一,共战大雍?” 不內战,是为了保存胡地的兵力,可是不內战,其他八部凭什么听他的? 烛光亮起,轩辕璟回头,见她又露出凝神苦思的样子,回座时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別琢磨了,不管是怎样的阴谋阳谋,最后都得落到真刀真枪的战场拼杀上来,再说隔著遥遥山水,鞭长莫及,光猜也没用。我会给王沛去信示警,让他多加留意胡地各部动向。” 苏未吟眉梢略微舒展,补充道:“还有军中细作。如今轨跡全乱,细作多半会继续潜藏,让他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略微一顿,她又问:“你先前派去刺杀哈图努的人,还没回来吗?” 轩辕璟摇头,坐回椅子,忽然想到一件事,眉宇间骤然压上一层冷铁般的凝重。 “若胡地真的在下一盘大棋,那潜伏的国贼……” 猜到他想说什么,苏未吟身形一僵,迅速坐直。 烛火摇动,將两人对视的瞳孔照得骤亮,也让他们同时望进对方眼底那一片惊涛骇浪。 窗外恰在此时炸开一声闷雷。 震响中,两道声音斩钉截铁的叠在一处。 “裴肃!” “裴肃!” 胡部若要起战,国贼里应外合,首当其衝要折掉的,就是裴肃那个一心为公的兵部尚书。 轩辕璟站起身绕过茶台,將星嵐唤入,“派人去找裴肃,本王有要事找他。” 星嵐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星罗卫回报,称裴肃不在衙署,亦不在府中,到处都问了,竟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会不会是进宫了?”星嵐猜测。 苏未吟唇角绷紧,“若是进宫,也该有人知道才对。” 轩辕璟一下下转著拇指上的扳指,“莫不是出城巡营了?” “巡营?”苏未吟不解,“兵部尚书何须巡营?” 星嵐解释,“不是武將常规巡营,而是暗访京营,核查军餉、兵额、军备这些,裴尚书老这么干。” 也正因他不按常理出牌,当初才撞破豫王世子率眾淫秽一事。 一道道惨白电光劈开层云,暴雨顷刻间泼洒下来,密集的雨点狂乱的抽打著屋檐和石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搅得人心头不安。 轩辕璟派遣星罗卫兵分多路赶往京营。 既是暗访,自然不会带太多人,若有人想要除掉裴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虽说裴肃身边有个裴安,但他毕竟就一双手,万一真有什么情况,还是接应一下比较好。 午后,雨越下越大,將积满厚尘的官道砸成一片泥泞。 一辆青篷马车在雨幕中疾驰,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浪涛。 起得太早了,楚越抱著剑靠在车柱上昏昏欲睡,哪怕一身清灰箭袍被雨水淋湿大半也浑不在意。 在他旁边驾车的,正是裴肃的长隨裴安。 裴安同裴肃差不多年纪,略微佝僂著背,一身灰衣被雨水浇得紧贴在乾瘦的身架上,显得紧握韁绳的手指节格外粗大。 头颅微微偏著,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耳廓时不时的会轻轻动一动。 马车驶过一段直路,转大弯折入林间,某一刻,雨丝下落的速度似乎变得滯缓,裴安自然垂落的鬆弛眼皮猛地掀起,眼底精光乍现。 “大人小心!” 几乎在他示警的同时,数支弩箭撕裂雨帘,带著尖啸声破空而来。 裴安甩出鞭子打掉几支,楚越陡然睁眼起身,手中长剑出鞘,將剩下的弩箭格挡开。 其中一支箭角度刁钻,没能拦下,破帘钉入车厢壁。 箭尖透木而出,寒光凛凛。 裴肃抓起腰刀从车內出来,目光如电,迅速在树影后捕捉到几名刺客的身影。 “嚯,阵仗不小嘛!” 轩辕璟给裴肃派了星罗卫守护,今日有四人骑马隨车,见状立时下马聚拢,以身为盾护在车前。 又一波箭雨袭来,其中一名星罗卫被射中肩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短促的闷哼。 箭雨过后,十名刺客的身影从林中浮现,黑衣蒙面,刀光在雨雾中划出惨白的弧线,沉默的包抄过来。 “杀!” 一声令下,刺客一拥而上。 “裴大人,您先走!” 楚越说完,带著星罗卫反身迎向刀锋,血光乍现,又在顷刻间被暴雨冲淡。 裴肃跳下车,手腕一抖,腰刀出鞘,“走什么走,一群鼠辈而已。” 他这个兵部尚书,可不是在衙署里坐出来的。 “留俩活口。” 叮嘱完,裴肃提刀迎击,腕底翻飞,刀光如匹练,每一招都直击要害,悍烈非常。 裴安迈步跟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刀,影子般缀在裴肃身后,瞧著动作鬆散,却能精准的將一切刁钻的偷袭,无声拆解在三步之外。 雨水持续冲刷著刀剑上的血跡,不多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摆满了刺客的尸体,另外还生擒了两个。 裴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向马车,“带回去。” 眾人应声。 林深处,一张角弓悄无声息的自枝叶间探出。 弓弦在雨雾中缓缓绞紧,对准了裴肃的背影。 第221章 京中纷乱,幸好北境太平? 箭矢离弦,破雨而来。 裴安耳廓微动,闪电般移到裴肃身后,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將来袭的箭杆被劈成两断。 箭头那端擦著裴肃的衣角钉入车驾,尾端犹在震颤。 裴肃斜眼看过去,幽深瞳眸映出箭头凝起的那点寒光,又散在兜头浇下来的雨水之中。 居然还有后手。 是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楚越將擒住的刺客活口一掌劈晕,隨星罗卫簇拥上来,形成人墙,將裴肃护在后头。 咻咻咻,箭雨接踵而至。 这次不是弩箭,而是角弓射出的长箭,射程更远,劲力更足,势如破竹。 箭上有毒,接连两名星罗卫被射中,很快倒地没了动静。 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在雨林间层层叠加,形势不容乐观时,马蹄声踏著厚云中的闷雷极速逼近。 曾在裴肃身边护卫过一阵的星遥率队在前,飞快来到裴肃旁边。 楚越正要鬆口气,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急切的呼喊,“大人!” 他一扭头,就看到裴肃靠著星遥往后倒,右手用力按著胳膊。 星遥迅速將人弄进车厢,楚越跟著进去,很快,焦急呼喊传出,“大人,撑住啊!” 口哨声响起,林间弓手分散遁去。 箭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裴肃既已中箭,活不成了。 雨一直下,將京郊官道上的血跡衝进泥泞,也將宫城殿宇的脊线浇成朦朧的一道黛影。 御书房內烛火通明,皇帝埋首灯下批阅奏章,挺直的腰背不知何时弯垂下去,又在察觉后发力挺直。 某一刻,御案前三步之地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阵极轻微的气流拂动,烛火跳了跳,又很快归於静立。 一道纯黑的人影悄无声息的伏跪於地,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与御案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身形利落如刀,低垂的头颅看不到丝毫面容,只露出一段冷肃的颈线。 皇帝並未抬头,甚至连笔锋都不曾停滯,“讲。” “启稟陛下,已经查明,胡人潜入时在暗中相助的人乃是武库司郎中王治。” 硃笔无声划过纸面,皇帝眸光骤沉。 武库司郎中掌管废旧军械及路引关令核销,借职务之便,弄几个胡人入境,確非难事。 黑影声音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语速快而清晰的將追查过程逐一道来。 暗网齐动,终於在南州找到了雪灾时期胡人藏身的偏僻小院,继而顺藤摸瓜,查到是一个杂耍班將胡人掩护入境。 这些胡人偽装成表演时的『巨人基』混在其中,若遇严查,便借丧葬队伍藏身棺木,一路南下深入腹地。 从杂耍班切入,层层抽丝剥茧,最后找到这个王治。 “王治府中设有密室,珍宝甚多,且有胡部金鋌五十枚;后宅一妻九妾,吃穿用度颇为奢靡,远非五品之俸可供。综合研判,应是王治为胡人金银所惑,利用职便,为其潜入大开方便之门。” 將落好批註的奏摺放至一旁,皇帝又打开一本新的,一目十行的扫完,笔尖再次落下。 “继续追查王治背后可有推力,其他的按老规矩办。” “是。” 话音刚落,仅听见极轻微的衣袂的摩擦声,那道伏跪於地的黑影已然消失。 一连將奏疏处理过半,皇帝才搁下笔,身体后坐回靠,疲惫的捏著眉心。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是一件比一件难。 他站起身,活动著发僵的胳膊和肩颈,缓步走到窗前,望著声势浩大的雨幕,眼底波涛暗涌,眉心不自觉的挤出两道深刻的竖纹。 吴尽言从外头进来,躬身奉上茶盏,“雨大湿气重,陛下注意龙体呀!” 皇帝將茶接过去,指腹轻轻摩挲杯沿,凝望著界限模糊的天地。 早上还春光大盛,转眼就降下这样一场雷雨,也是奇怪。 “什么时辰了?” 吴尽言恭敬回道:“稟陛下,已是酉时三刻。” “酉时了?”皇帝眉心拧得更紧了。 近日京营刚结束左、右、中三军对抗操练,大练后无论將士皆会疲累,正是查探营中实况的好时机,裴肃请旨入营暗访,怎么这个点儿了还不进宫回报? 皇帝端杯喝了口茶,还未咽下去,就听见內侍在外稟告,雷驍和今日当值的三位內阁大臣在殿外求见。 得到应允后,四人疾步入內,雷驍跪地稟道:“陛下,裴肃裴大人於京郊遇刺,身中毒箭,性命……垂危。” 轰。 头顶雷声滚过,將皇帝沉凝的面容悉数碾碎,天子威怒化为看不见的雷霆,將几人垂下的头又压低了几分。 指节死死扣住茶盏,皇帝怒极而笑,声音透著冰刃刮骨般的极致冷寒。 “好啊,好得很吶!朕竟不知京都何时热闹成了这个样子。昨日杀郡主,今日杀尚书,明日是不是看朕不顺眼,也要来行刺一番?” “陛下息怒!” 眾人齐跪,额头尽贴於冰冷的金砖上,仿佛有一座大山沉沉压在头顶,也压於心境。 最近著实是不太平! 先是太子千秋上星灯炸裂,如今又接连出现刺杀,再加上那两桩超出所有人意料的亲事,將这京都局势搅得跟外头的天一样,让人看不清勘不透。 內阁辅臣们后背溢出冷汗,心照不宣的想,幸好边境还算安然。 镇北军神勇,灭掉乌桓部,扬了大雍国威,亦极大的震慑了其他胡地部族。 內阁刚刚收到通政使司送来的加急奏报,胡地其余八部愿以战马千匹、貂皮三千件、金鋌五千枚,献贡求和。 裴肃遇刺之事来得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將胡部献贡的奏报呈递御前。 皇帝大发雷霆,哪怕之后得知胡部献贡求和,怒意沉积的面色也没有丝毫缓解。 攘外必先安內,北境有徐镇山坐镇,他很放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清除朝中蠹弊。 苏未吟遇刺,他心如明镜,可裴肃遇刺,却是让他始料未及。 裴肃仇家虽多,可经他警告敲打,回京这半年一直太平无事,怎又突然遇刺? 皇帝派了自己的御用太医李成甫前去救治裴肃,后下令让京畿卫和镇岳司联合彻查行刺一事,务必揪出背后主使。 大雨天,夜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 太医院的马车停在尚书府门口,李成甫从廊前昏黄的灯笼下焦急而过,嫌隨从撑伞太慢,伸手將伞夺过跑进雨中。 寢居內烛火摇曳,数名太医在裴肃床前来回打转,这里摸一下那里看一下,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却是忙了半天,伤口连药都没敷。 裴肃躺在床上,湿发散开,暗紫的眼周和唇色在灰白面色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惊骇,已是气若游丝。 左臂从鬆散的领口探出衣外,一道近两寸长的箭伤横在胳膊外侧,不深,却不断往外渗著黑血,自伤口开始,周边的经络全部变成了黑紫色。 李成甫一进门,其他太医如释重负,纷纷让出路来。 放下药箱,他先给裴肃餵服了一颗保命药丸,之后才开始仔细诊断。 指间搭在脉搏上,李成甫面色凝重,“伤口很浅,但这毒……” 太医们点头附和,其中一人,“我瞧著,至少是三种混毒。” 李成甫將裴肃的手放回床上,又撑开眼皮查看,摇头,“不止。” 太医们震惊对视。 不止三种,这真是奔著要命去的呀! 李成甫对焦急守在旁边的裴安说:“毒性复杂,老夫也只能尽人事,至於成不成……” 他转向裴肃,声音低沉,“就看天意了!” 裴安跪求他赶快施救。 李成甫拿出针包,先以银针封住经脉,以免毒入肺腑,然后一边观察,一边在纸上接连写下十余种毒,最后和眾太医短暂商议,圈出五种,开出药方。 等药抓来,楚越亲自拿去后院厨房煎煮。 待门关上,两抹碧色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竟是采柔采香姐妹俩。 第222章 刺客与京营有关? 厨房里孤灯如豆。 三人避到不会在门窗上投出影子的角落,楚越拆开药包,焦急催促,“快点快点。” 采香赶蚊子似的挥手,“放心吧,我还能真把裴大人毒死?” 在京郊时,星遥赶到的第一时间,便向裴肃传达了轩辕璟的意思。 若是真的遇刺,那就让裴大人去『鬼门关』转上一圈,看看京中没了他这座城隍庙镇著,到底会有哪些小鬼冒出来。 毒是采香下的,精挑细选的五毒混合,嚇人的同时也儘可能让裴肃少受点罪。 姐妹俩一同凑到药包前翻看药材,采柔惊嘆,“这位李太医好厉害呀!” 光看症状,不知具体是哪些毒,就能配出这服药来,不愧是天子的御用太医。 俩人挑挑拣拣,又重新加了几味药,守著熬煮出来交给楚越。 楚越小跑著端过去给裴肃服下,约摸一刻钟后,裴肃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 李成甫揣著几分忐忑上前切脉,见毒性差不多都已散去,鬆了口气的同时,自己都忍不住惊讶。 居然就这么解毒了……他这么厉害的吗? 裴安拧了湿帕子给裴肃清理吐出的黑血,楚越上前问道:“李太医,我家大人……” 李成甫挺了挺胸膛,神色间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骄傲,“放心吧,毒已散,裴尚书已经无碍。” “毒散了?” 其他太医惊讶不已,纷纷上前给裴肃把脉,居然还真散了。 “不愧是李太医,佩服佩服!” 李成甫摆手,“哪里哪里。” 在眾太医崇敬的注视中,李成甫用银针逼出裴肃胳膊上的毒,待流出的血恢復到正常的鲜红,再敷上药包起来。 又守了小半个时辰,裴肃悠悠转醒,仔细叮嘱完接下来的照料事宜,李成甫率太医回宫復命。 以防万一,他留了一位张太医宿在尚书府。 已是深夜,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息,楚越带著张太医去客房安顿。 待主院归於沉寂,两道暗色身影自耳房出来,敲开正屋走进去,裴安则退去门外暗处守著。 屋里,裴肃將胳膊套进衣袖,束好发,一改在太医面前虚弱无力的样子,披著外袍从床上下来,扭头看到轩辕璟身后还跟著墨衣劲装的苏未吟,赶紧將外袍拢好,露出几分侷促。 “王爷,郡主。” 苏未吟淡笑頷首,面色如常的和轩辕璟在桌前落座。 轩辕璟抬手示意他坐,提壶倒了杯水递给苏未吟,紧接著倒第二杯,顺著桌面推到裴肃面前,“裴大人受苦了。” “说正事。”裴肃將水杯拂到一旁,急切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轩辕璟声音低沉,面色凝重,“老裴呀,大雍怕是要乱了。” 大雨初歇,夜空被洗成沉鬱的墨蓝,云隙间漏下几粒星子,散发著极淡的微光。 檐角偶有残存的雨滴坠落,砸在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噠声,衬得四下里愈发空寂。 听轩辕璟说完,裴肃张著嘴,眼底深处捲起惊涛骇浪,撞得瞳孔剧烈震颤。 喉结滚动,嗓子眼儿里像凝出了冰簇,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这、这只是你们的猜测。” 一个哈图努,能操得动这么大一盘棋?他有些不信。 “那裴大人今日因何遇刺?”苏未吟问。 裴肃抬头看向她。 秋狩猎熊,反杀胡虏,从陆小姐到寧华郡主,再到回归母族的苏小姐。 明艷姝色的脸,气质却英丽又颯意,腰背永远挺得笔直,神情认真严肃得像是中军帐里议事的女將军,莫名让人信服的同时竟还透著几分压迫。 裴肃嘴唇动了动,收回目光喝了口水,没说话。 轩辕璟站起身,“走,去看看刺客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兹事体大,急不得,得容裴肃好好斟酌斟酌。 裴安提灯在前领路,一行人跟著他东弯西拐来到宅邸深处一间放置杂物的屋子,按下机关开启暗道,进入地下密室。 这密室原是裴肃给家里人避难所建,已经许久无人来过,到处结满蛛网,瀰漫著潮湿的霉气。 点亮火把,中间积满厚尘的长桌上並排放著两具刺客尸体。 原本抓了两个活口,然而全都被后面的箭雨射死了,星罗卫只带回两具尸体及其所使的弓弩长刀。 两名刺客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唯有虎口处都结著极厚的老茧,且指骨轻微变形,乃是常年累月紧握刀剑挥砍突刺所致。 查看虎口老茧时,裴肃在一名刺客手上发现了一条陈年长疤,从手背一直延伸至袖子里。 疤痕状似蜈蚣,中间粗,边上『触角』极为细密,几乎长成一片。 不知想到什么,他面色陡然一沉,转向一旁拿著手弩反覆打量的苏未吟道:“还请郡主暂且迴避,臣要把他衣裳扒了。” 苏未吟转过身面向火把,“你扒你的。” 轩辕璟点头示意,星嵐迅速扒下刺客的衣裳,看到纵横交错在整面后背的蜈蚣疤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傢伙,这是把整面背都打烂了呀! 轩辕璟望向裴肃,“这疤,有什么说法吗?” 裴肃眉峰压得极低,黑著脸,牙关紧咬,“这是绞丝鞭抽的。” 轩辕璟眼角跳了跳。 他听说过绞丝鞭。 那是京营特有的一种刑具,牛皮鞭里缠上极细的铁丝,一鞭下去,皮开肉绽,血溅如雾。 目光转回桌案上的尸体,“所以,刺客与京营有关?” “那就没错了。”苏未吟將手弩递到身后,“看火印。” 轩辕璟接过去。 手弩上的火印已经被搓掉了,只是负责这把手弩去印的人有些粗心,留下了首字上的一个点。 正是“京”字头上那个点。 第223章 去找陆欢歌 到底是中过毒,哪怕及时解了,也难免损耗身体,去密室转上一圈回到主院厅中,裴肃疲乏的靠在椅子上,几丝凌乱的灰发散出来,显出几分老態。 深沉的目光从轩辕璟和苏未吟身上扫过,指甲无意识的刮著椅子扶手,裴肃表情复杂。 刺客身上的疤是陈年伤,手弩是改良前的老样式,他推断,此人应是犯了错被革退削籍的废兵。 如此看来,倒像是他以前的旧仇,而不是轩辕璟和苏未吟猜测的那样,出自国贼加害。 “別琢磨了。”轩辕璟从主位上起身。 “你此番遇刺,父皇震怒,下令彻查,京畿卫和镇岳司总要给个说法,先等等他们那边的消息。这段时日你就在家好好『病』著,至於国贼和胡部之事也不急於一时,要想知道推论对与不对,看他们下一步动作就知道了。” 时局多变,且看风往哪边吹,再定船往哪边走。 裴肃跟著起身,“臣明白。” 采柔采香姐妹俩在门外廊下候著,苏未吟打开门,回头冲裴肃说道:“我把采香留给你。一来应付太医,把戏唱得真一些,二来也可防止有人暗中搞鬼。” 萧东霆已经不再需要行针,若侯府有人问起,也可以拿之前玉屏山刺杀当幌子,就说采香伤著了,在休养。 裴肃欣然接受並道谢。 他不怕死,但这条老命还有些用处,得等熬到熬不动了再死,不能便宜了那些危害社稷祸国殃民的小鬼。 沉沉夜色笼罩,尚书府前后几道门已经有眼睛盯著了,苏未吟和轩辕璟一行从后院翻墙过瓦,往西去了两条街才落入一条偏僻小巷,坐进隱在暗处的灰布小车。 行进中,垂落的车帘不时被风掀起一角,透入几许昏朦的光。 苏未吟看向轩辕璟,缓缓开口,“我打算去一趟奉心堂。” 陆欢歌前世嫁去北地,说不定知道一些消息,还有些事,她也想问个清楚。 轩辕璟回望那双明暗变幻的黑眸,心下瞭然。 苏未吟说过,除了哈图努,陆欢歌也是重活一遍再回来的人。 “你不是说,陆欢歌撒谎成性,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万一她胡说八道混淆视听,说不定会把错综复杂的局势搅得更加扑朔迷离。 苏未吟嘴角拉一个浅淡的弧度,眼尾微眯,透出小狐狸般的狡黠,“试试吧,没准儿她良心发现,突然就想说真话了呢。” 奉心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陆欢歌最会审时度势,就算是胡说八道,里面也必定会掺上些真消息。 且先听听,是真是假再行分辨。 “好。”轩辕璟將她的手抓过来,不轻不重的捏著指尖,“我这边有个人,对奉心堂有些了解,到时你带上。” 回到侯府已经是后半夜,睡得迟,苏未吟第二天起得有些晚。 她还在梳妆时,轩辕璟已经带著人过来行完了纳吉之礼,正同永昌侯在正院喝茶。 尖尖拿起一支海棠珠簪入小姐髮髻,旁边,萧北鳶微微屈膝,脑袋歪在苏未吟肩头,弯成月牙的笑眼清晰映入铜镜。 “王爷待阿姐可真好!” 问名纳吉这些礼节,侯府长史代劳即可,但昭王殿下皆是亲至,足可见对阿姐的看重。 苏未吟笑了笑,眼中漾开一丝微涩的涟漪。 胡地未平,她便不可能安心当他的王妃,有些事,她不说,他也不提,可两人都心知肚明。 收拾妥当,姐妹俩一同去给老太君请安,祖孙三个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坐到中午,又留下一起用午饭。 席间说起昭王过来纳吉,老太君笑著打趣,丝毫瞧不出別的情绪,只是一遍又一遍给苏未吟夹菜,让她多吃点。 “祖母,您也吃!” 苏未吟夹菜放进嘴里,心头百感交集。 不管是姓陆还是姓苏,她都已经將侯府当成自己的家,虽说嫁人並非是与娘家割裂,但待字闺中和出嫁后必然大不相同。 她只盼著老太君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自己儘可能的多陪一陪,不辜负祖孙一场的情分。 春景正盛,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如云如霞,饭后,苏未吟和萧北鳶又陪著老太君在园子里坐了会儿,直到老太君面露倦意回屋午睡,姐妹俩才告退离开。 苏未吟回到千姿阁,采柔立即稟上星扬送来的朝堂上的消息。 一是武库司郎中王治为胡人金银所惑,利用职便助其潜境,今日一早被抄了家,全家下狱,待三司会审后按律惩处。 其二,则是胡地八部献贡求和,朝上正在商议是否要从京都派遣特使,代表天子前往北境接受献礼。 通常来说,用作求和的献贡,边军大將即可受献,无需从京都派遣天子特使,但此次八部共献,稍有差池,恐北境难安;反之,若处理得宜,或能將北境和平长久延续。 “武库司郎中,献贡求和……” 头顶树梢新芽摇曳,在明丽的面容上投下灵动的浅影,也让那双墨瞳愈发黑得深沉。 苏未吟轻启粉唇,伴隨轻声呢喃,当下局势在脑海中缓缓铺展,隱约间似有一条无形的线,串起那些零散的点。 刺杀裴肃的刺客所用弓弩刀具,皆是搓掉火印的老样式的旧械,而武库司郎中掌管废旧军械核销……这两者背后是否有所关联? 还有胡部献贡求和。 不管哈图努是真死还是诈死,她都不信胡部会真心求和,而且还是八部共献。 八部这么快就达成共识团结一致了? 他们想做什么?以求和爭取养精蓄锐的时间,还是趁献贡的时候做些什么? 纷繁复杂的思绪將眼尾压垂下来,苏未吟幽幽一嘆。 要是能趁接收献礼之机去一趟北境摸摸底就好了。 可惜不行。 不管是她还是轩辕璟,都不可能被允许与边军有所牵连,而且这种差事也远远犯不上派个亲王过去,太给胡部脸了。 思量之后,苏未吟转身折去主院找母亲。 得抓紧时间去见一趟陆欢歌。 万一会从京都派特使北上接受献礼,那就想办法插个人进去,针对性的探一探陆欢歌给的消息,以辨真偽。 苏婧最近一直在忙著为女儿筹备嫁妆,头埋在各种单子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忙得头昏脑涨。 听女儿说想去福光寺求籤祈福,还打算住上几日,苏婧在单子上画圈的笔尖略微一顿,之后才將那个圈口封上。 “去吧,快去快回!” 第224章 这鬼地方欠她的帐,是时候清算了 苏未吟说走就走。 翌日一早,她便带上采柔从侯府角门乘马车出发,前往福光寺。 轩辕璟的人在寺里等她。 晨风微凉,夹著浅淡湿润的香,远山顶起一线金光,又是一日好晴天。 马车经过侯府大门还未走远,有马蹄声自车旁经过,苏未吟挑起车帘,见一队身著山水袍的镇岳司使在侯府门前下马,率队的是都头孟平。 孟平常来侯府找萧东霆,但都是穿常服,今日著官袍而来,必是为了公事。 这个节骨眼儿上,该不会是让萧东霆回镇岳司復职吧? 苏未吟眸光一转,叫停马车。 “孟都头。” 镇岳司一眾在门口等待门房进去通稟,采柔快步上前,福身见礼后抬手示意不远处的马车。 “孟都头,郡主请您移步说话。” 孟平跟手下人打好招呼,跟著采柔来到马车前,恭敬抱拳,“孟平参见郡主。” 苏未吟开门见山问道:“孟都头来找大哥?” 流光跟著苏未吟去了趟南州,回来在孟平面前把她夸得跟神人一样,加上萧东霆对苏未吟的態度,孟平不知不觉將她纳入了『自己人』的行列,也就没瞒著。 “回郡主的话,正是来寻大公子。” 他飞快瞄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魏指挥使想请大公子回镇岳司復职。” 果然! 苏未吟眼角微挑,笑意冷冽,“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眼下裴肃遇刺,京都一片乱局,魏平安这个时候叫萧东霆回去,摆明了让他顶锅。 孟平別过头轻嗤一声,“可不是。” 他和兄弟们做梦都盼著大公子的腿能治好,治好后重回镇岳司,还像以前一样,领著大伙儿实实在在的办案子。 而不是在这个当口,被魏平安揪过去当应付差事的挡箭牌。 苏未吟没再多说什么,別了孟平,马车重新起步。 萧东霆的腿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最近萧南淮还时不时的去青云轩陪他练招,不过先生说了,他那腿至少要养足一年,等骨头完全长好才能动武。 凭著这一点,镇岳司回是不回,他完全可以自己说了算。 只是以萧东霆的性子,她还真拿不准他会不会答应。 话又说回来,若是萧东霆真回到镇岳司,说不定能帮上她大忙。 苏未吟决定静观其变。 马车一路疾行,於正午之前赶到福光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上回来还是层林尽染,再至已是春意盎然,明灿的光泼洒在山林深处,福光寺的飞檐翘角从层层新绿中挑出,將縹緲的青烟都映出了几分生气。 苏未吟径直去见玄真。 禪房茶台对坐,玄真双手合十,目光沉静,“苏施主有礼。” 去年在萧东霆的谢佛礼上弄了一出雪灾昭示,原以为是別有用心,没想到南州真遭了灾,如今再见苏未吟,玄真客气中透著一丝敬意。 旁的不提,光是救下数以万计的南州百姓,此女便已功德无量。 苏未吟頷首回应,“又来麻烦大师了。” “不麻烦。” 玄真让身旁的小沙弥去把轩辕璟安排的人领过来,回头望进苏未吟那双压满心事的眼睛,提起茶壶,替她斟上清茶。 “苏施主近来可好?” 可好? 苏未吟想了想,蹙眉摇头,“可能不太好。” 原以为心腹大患已除,没想到空欢喜一场。 “老衲也觉得不太好。苏施主眉间锁了三千重山,目生尘障,看不见云开月明,亦不知心间执念或成禁心之牢。” 他放下茶壶,手往窗外某处虚指了一下,眼角细纹舒展开来。 “苏施主听见燕子叫了吗?那檐下今年多了两个燕子窝,其中一对不得要领,搭了塌塌了搭,昨日终於搭好了。” 他声音温和,说著极寻常的小事,却透著一股珍贵的满足。 苏未吟垂眸望著杯中澄黄的茶汤,那水面正映出自己不自觉跟著舒展的眉眼。 心间执念或成禁心之牢……她好像懂了。 虽说心腹大患未除,可她已经察觉到异常,並且在一步步部署应对,最重要的是,仗还没开始打,前世的一切尚未发生,这怎么不叫好呢? 就像那个搭了塌塌了搭的燕子窝,最后搭好了,这便是好! 寺內香烛燃烧的味道从窗口飘入,融进幽幽檀香,让心莫名安定沉静下来。 苏未吟没再说话,捧著温热的粗陶茶杯,指腹轻轻摩挲杯壁凹凸的粗粒,压在心底的纷繁乱绪居然就这么给抚平了去,只余下一片空悠的澄明。 一壶茶未半,小沙弥领著一女子走进来。 瞧著二十出头的年纪,穿著薑黄劲装,长发编成一条粗麻辫过左肩垂至身前,发间缀了支镶红宝石的云纹银簪。 很是明媚灿烂的一张脸,鼻樑挺直,唇角天然上扬,“属下星落,见过郡主!” 话音落,一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苏未吟有一瞬惊愕,之后才笑著应道:“不必多礼,唤我小姐便是。” 星落是密档上的人,不在明面上那一百零一个星罗卫之列。 星扬说她有一段很沉重的过往,还曾在奉心堂待过,苏未吟还以为会是个深沉內敛的姑娘。 辞別玄真去到客院,苏未吟卸了釵环,绸带束起长发,换上劲装,和采柔星落一起经后山离开,快马直奔奉心堂。 此时她还不知道,奉心堂已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群山之间,春日的守心岛宛若一粒青螺,浮在碧琉璃般的湖水中央。 每年穀雨,奉心堂会举行净秽大典,旨在借润泽百穀的天水,为自梳女们涤盪尘秽,祈求新生。 这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盛大的一场典礼,提前三天,便有小船陆陆续续往岛上运送大典所需的祭器。 岛边渡口,送货的汉子站在船头,將一个个木箱搬上栈道,身著黑衣木簪綰髮的自梳女们两两一组,抬上板车,再运回库房。 彪悍壮硕的戒堂婆子手持长棍,绷著脸,犀利而严密的监视著来往眾人的一举一动。 队伍里,陆欢歌和春华推车过来,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瞳孔都灰败的凝滯著,仿若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大年初一,她发著高热被勿言关近戒堂三天,粒米未进,昏了醒醒了昏,都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 勿言施捨了两副药,她连药渣都嚼了也没见好,最后还是春华给她指了条生路,她用私藏没交的一只翡翠耳坠,从发炭婆子那里买了一瓶风寒丹,才把这条小命保下来。 来到栈道尽头,抬起一个木箱放上板车,旁边的小船上传来两声咳嗽。 陆欢歌没去看,她知道是谁。 低垂的眼帘遮住眸底寒光。 这鬼地方欠她的帐,也是时候算一算了。 第225章 等著她们把事情闹大 运完箱子,陆欢歌一身酸痛,连腰都直不起来,却是一刻都不得閒,又被撵去经堂抄写经文。 净秽大典上要焚经祭天,青烟直上,便是將她们的秽跡上达天听,祈求天恩洗涤秽恶。 呸! 她有什么秽? 男女之事,说白了,不过是两人皮肉相贴,汗淋淋的一哆嗦,怎地男人抖完仍是好汉一条,女人抖完就成了秽物残渣? 再说了,害她的是陆未吟,弄她身子的是那俩该死的混帐,她有什么错? 狗屁的奉心堂,奉的谁的心?又修的哪路行? 要是把头髮自梳起来就能断了情慾,那还说什么红尘万丈? 在抬箱子上下板车的时候,手心被铜扣磨出了几个大水泡,笔捏在手里都压得生疼,陆欢歌正身端坐,脸上毫无表情,心里骂个不停。 抄完经,总算可以吃饭了。 斋堂里,每个人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麻木安静的吃著东西。 陆欢歌嘴里嚼著菜,抬头看向对面的春华,余光却瞟向门口的戒堂婆子。 待俩婆子凑在一块儿悄声说话,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下活泛起来,目光飞快投向各处,与几个自梳女对上视线,再收回来,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 饭后各自回房,入亥禁语熄灯,四周一片寂静。 檐下绢灯的亮光从窗帘边缘泄进来,昏暗中,陆欢歌瞪大眼睛,竖耳听著外头的动静。 终於,最后一波巡夜的戒堂婆子走了过去,又等了一会儿,她才极缓慢的坐起身,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听到对面床上传来的细微声响,春华剧烈吞咽,心臟一下下撞在胸口,像是要跳出来似的。 有手在身上轻拍,春华惊得一颤,掌心贴在胸口用力压了两下,之后才跟著起身下床。 房门悄无声息打开,重新关拢时,陆欢歌將早就准备好的落叶夹入门缝下端。 借廊前的冬青丛遮掩,两人贴著墙根离开木楼,一路循著阴影朝岛西密林走去。 摸黑从林间走过,春华紧紧抓著陆欢歌的胳膊,不安的左顾右盼,掉片叶子的动静都能引起一阵惊跳。 来到约定位置,两人跑到大树后藏起来,隨后陆续有人进林。 深夜的林子黑得瘮人,只有几缕冷白的月光从高处的枝椏缝隙里漏下来,將层叠的树干照得如同鬼影。 终於,人齐了,六个脑袋凑到一起,压得极低的声音被风一卷就碎。 再次明確各自的任务后,陆欢歌咬紧牙关,带著鱼死网破的决心说道:“若药实在下不进去,那就擒贼先擒王!” 春华猛地攥住她的腕子,指甲掐进皮肉里,“疯了吗?戒堂那些婆子都是有身手的,勿言姑姑身边那几个女使更是厉害,怎么擒?” 她想出去,直立著活著走出去,而不是变成尸体被扔出去。 “怎么,怕了?” 陆欢歌眉心收紧,眼底映著一点幽冷的月光,亮得骇人,“你的三郎现在就在湖边,这个时候说怕,是不是有点晚了?” 无形的威慑压过来,春华屏息抿唇,不敢说话。 陆欢歌抬手朝某个方向一指,再看向余下四人,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夜色。 “其他人现在也都已经聚在外头,只等明日典礼开始就趁机上岛,你们呢,怕吗?” 人多好办事,为了能逃出这个鬼地方,陆欢歌掏干家底,从送炭婆子那里打听来自梳女们的底细和进来的原因,最终选出四个。 不肯被家里强嫁联姻,和竹马私奔被抓回的明霞;成婚不足一月就守寡,娘家想让她归宗,却被夫族强行送来换贞节牌坊的赵燕;逛庙会被兄长同窗强要了的孙芳菲,以及被丈夫下药送去討好上官,事发后反被诬陷爬床的吕嫣。 她们来奉心堂的时间相对较短,还没有完全被这潭发臭的死水泡烂骨头,沤烂心气。 最重要的是,外头还有人愿意豁出去,为她们搏一条生路。 那些人,便是尚怀瑜在外头结交拉拢的对象。 至於春华,她那个三郎最是无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奈何同住一屋,陆欢歌只能把她拉上,免得她去勿言那个老妖婆面前告密坏事。 没有人回话,连吸气声都压得听不见,唯余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碎响。 陆欢歌语气缓和下来,又无比坚定,“放心吧,等明日之后,咱们就自由了。” 几人散去,湖风穿林,掀起地上的落叶盖住所有痕跡,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一道略微佝僂的身影从幽暗处走出,漆黑裙摆扫过厚积的枯叶,发出规律的簌簌声响。 木楼廊下绢灯隨风微晃,投下一圈颤巍巍的光晕。 陆欢歌推开门,见夹在门缝里的树叶飘然落地,暗自鬆了口气。 关上门摸黑上床,很快屋內归於平静。 守心岛东北角,掌事姑姑的院子独踞於此,高墙深垒,与自梳女们居住的木楼远远隔开,静得仿佛一处香火凋零的古剎。 院中无无草,只正中一株老槐,枝干虬结如铁,投下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树下设一青石井台,井口幽深,常年弥散著一股潮湿的寒气。 屋內孤灯独明,勿言静坐窗前,手里翻著一本已经泛黄的女训。 灯苗在她深潭般的眼底纹丝不动的燃著,映不出半点波澜,仿佛整个人已凝进那本泛黄古籍的戒律里,成了一尊披著人皮的活规矩。 “姑姑。”女使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甘婆婆来了。” “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一双黑布鞋迈进门槛,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容,竟是奉心堂里的送炭婆子。 甘婆子將林间听来的话如实告知,深陷的眼窝里凝聚著冰冷又尖锐的光。 “这个陆欢歌,还真是够能搅和的。自去年夏天求死未遂后,明霞已定身守心,竟又叫她给搅动了。” 勿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轻轻翻动软旧的书页。 “人心多是不安分的,总要豁出去折腾几回,痛怕了,才会真的知道收心守心。” 她吐字极缓,每个音节都磨得平直锋利,无喜无怒,却透著一股子洞穿肺腑的寒凉。 甘婆子上前一步,头和视线都往下垂,显出恭敬,“湖边那些人……” “岛外我不管。” 等明日上岛再收拾。 甘婆子极快的看她一眼,犹豫著说道:“那陆欢歌是个无法无天的,又要下毒又要放火,动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扰乱净秽大典,万一上头问罪下来……” 勿言手指压在书角上,一动不动,眼眸逐渐失焦,似是落去了虚空处。 “就是要闹大才好!” 第226章 贼人就在这里,你倒是睁开狗眼瞧瞧啊! 奉心堂创立至今已有六十余年。 彼时南疆未定,平成公主奉旨和亲,远嫁南夷,未料南夷政变,新君弒兄篡位,竟要强纳寡嫂为妃。 公主为保贞节自毁容貌,歷尽艰险,终於逃归故国。然容顏已损,往事堪伤,已难復旧日尊荣,甚至於皇家名节有亏。 为全天家顏面,公主泣血上奏,自请入道修行,永绝尘俗。 皇帝感其忠烈,特敕令於深山碧湖间修建奉心堂,作为其清修静居之地,予一方避世苟安之所,亦彰天家重节之风。 隨著皇权更迭,奉心堂逐渐演变成收留宗室官族中失贞败德女子之地,倡导自梳修行除秽净心,也为那些不被世俗所容的可怜女子们提供一个安稳的棲身之所。 甘婆子躬身退下,隨著房门开合,风窜进来,烛光狠狠的颤了颤,將勿言一双冷眸照得忽明忽暗。 勿言不能理解,为何这些姑娘们如此不识好歹,削尖了脑袋想往外跑。 以她们的污秽残破之身,去了外头,不光会受尽冷眼,还会连累家族都跟著蒙羞。 在这里不好吗? 平静,平等,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比谁更卑贱,横竖都是残败柳,谁也別看不起谁。何必非要去外头那世界,再受一遍剜心剔骨的指摘,徒惹一身腥臊? 要知道,这方碧湖隔出来的,是皇家所赐最体面的慈悲。 当年她因识人不清失了身子,受尽冷眼欺凌,亦连累家族蒙羞,是奉心堂在绝望时给予了她庇佑,如今也在庇佑著所有的自梳女们。 奈何人心易躁,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这份苦心,绝大多数人刚来的时候都和陆欢歌一样,变著法儿的折腾,但是內外勾结,胆敢在净秽大典上又下毒又放火的,她是独一个。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自今上登基,奉心堂就仿佛被遗弃在了这深山里,以前岛外还有顶盔摜甲的禁军巡逻,如今只剩几个役夫守在外头,毫无规矩,也无人管束,就连对接堂中事务的人都从宫里的內官变成了当地衙门的老吏。 今年净秽大典,要不是她主动吹哨,外头的人连祭器都忘了送。 岛还是那座岛,堂还是那座堂,可皇家恩泽却如同退潮的水,悄无声息的从这四面湖光里流走了。 她不能再让奉心堂继续颓败沉寂下去了,得闹出点动静来让上头的人瞧瞧,这儿还有一方被疏忽的天地。 夜空中,一弯下弦月悬得极高,如同一把边缘锋利的刀,泛著惨白的冷光。 湖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院中立著一栋灰墙黑瓦的二层望楼,旁边依附著灶房柴棚和马厩。 楼脚下的水湾里拴著五六条乌篷小船,船身陈旧,隨轻波晃悠悠的浮在幽暗的水面上。 此时,望楼里的役夫已经被尽数收买,为了避责,明日动手时,会把他们捆起来。 其他人都已经睡了,楼里鼾声此起彼伏,吵得人不得安眠,尚怀瑜躺在两条长凳拼成的『床』上,被硬木头硌得肉疼,索性翻身起来,支起窗遥望湖心縹緲的微灯。 这回真的是要干一场大的了,若是父亲知晓,怕是真恨不得一顿家法打死他。 好在他有母亲。 母亲把国公府后宅管得妥妥帖帖,那些庶出的兄弟,不是养废了,就是年纪尚小,无人能威胁到他的世子之位,所以即便是他捅破了天,父亲也会想方设法去把天补好,而不会真的打死他。 有那么一瞬间,尚怀瑜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乾的这些事儿著实有愧於父亲的栽培和教养,可转念一想,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还如何能护得住国公府,还如何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尚怀瑜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转而开始心疼起岛上的心上人来。 自那次尚国公要动家法,嚇得他从府里逃出来之后,他就直接住进了小院,趁往岛上运送东西时跟陆欢歌通信,从而知晓了除夕那夜她回去后所受到的欺辱和迫害。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每每想起来,尚怀瑜仍旧控制不住的心口刺痛。 好在这一切苦难马上就要结束了,明天过后,欢儿就能回到他身边了。 尚怀瑜脸上的苦闷一扫而空,又重新躺回凳子上,闭眼逼著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大事要办,得养足精神才行。 左肩硌疼了,尚怀瑜翻个身,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 他猛的翻身坐起来,將头探出窗外查看。 看完左边,再转向右边,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张煞白的『鬼脸』。 歪眼斜嘴吊舌头,既诡异又惊悚。 尚怀瑜张大嘴,心撞得胸口生疼,然而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掠过一只手,紧接著眉心刺痛,身体顿时如同烂泥般软下去,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一能动的两只眼珠子往上一瞄,眉心居然扎了根晃悠悠的银针。 星落收起鬼脸艰难憋笑,和采柔一左一右將人托住,从窗口拽出去。 尚怀瑜脚尖落地有些重,发出一声明显的闷响,屋里,同样睡在两条长凳上的春华的心上人三郎被惊醒,一挺腰坐起来,窗外两人赶紧蹲下。 揉了揉惺忪睡眼,三郎迷迷瞪瞪的环顾一圈,起身走向窗边。 尚怀瑜瞪大眼睛,心下狂喜。 脚步声越来越近,又一枚冷白的银针悄然出现在采柔指间。 下一刻,头顶传来砰的一声。 窗户落下,將烛光抹成一片淡淡的昏黄,也將尚怀瑜升起来的希望震得稀碎。 屋內,三郎不乐意的念叨,“开了窗要记得关上呀,万一进了贼人可如何是好?” 最主要的是夜深寒重,冷! 尚怀瑜无声咆哮:贼人就在这里,你倒是睁开狗眼瞧瞧啊! 可惜三郎听不见他的心声。 坐回长凳,见有两条凳子空著,他心下一喜,將凳子搬过去拼在一块儿。 原本只能侧躺,现在能平躺了,三郎愜意的舒口气,睡觉! 窗外,三人悄然隱去,再穿过院落进入灶房。 尚怀瑜被扔到远离门窗的角落,四仰八叉的躺著,有人举著蜡烛走过来,微微躬身,露出明艷清丽的一张脸。 “尚世子,真巧啊!” 第227章 到底是囚笼,还是庇护? 被『搬运』的时候,尚怀瑜瞄到几眼采柔,觉得眼熟,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直至苏未吟出现才想起来,这不是就是秋狩那会儿跟在她身后那个贱婢嘛! 看清苏未吟的瞬间,尚怀瑜瞳孔陡然瞪大,短暂震惊后翻涌出淬毒的怒恨,甚至透出一股困兽狂暴的凶戾。 这个害人精,已经將欢儿害到如此境地,竟还不肯罢休? 她都已经是郡主了,又被赐婚昭王,还想怎么样,还想对他的欢儿怎么样? 采柔接过蜡烛,光从侧面打过来,將苏未吟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尚世子召集了这么多人,想必是准备干件大事吧?说说看,没准儿我能帮上忙。”苏未吟语调平缓,如同寻常聊天。 尚怀瑜:呸,休想! 他说不出话,眼神却表达得很准確。 “不肯说?”苏未吟微微蹙眉,面露不悦。 尚怀瑜眼神坚决。 苏未吟也不跟他废话,退后坐到方桌前,换了星落上前。 星落蹲在尚怀瑜旁边,笑眼弯弯,嘴角往上扬起,再一咧,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 下一刻,这张笑脸映入刀身,锐利的目光和刀锋皆在他身上来回游走。 “小姐,割哪儿?” 尚怀瑜两眼一直。 什么叫割哪儿?哪儿都不能割! 苏未吟头也不回,淡然道:“舌头吧,反正留著他也不用。” 星落应是,熟练卸掉尚怀瑜的下巴让他保持张嘴,匕首来回比划,研究怎样下刀。 尚怀瑜疯狂眨眼,额头爬满冷汗。 光让说,你倒是把针拔了让我说啊! 采柔过来好言相劝,“尚世子,你现在就是我家小姐砧板上的一坨猪肉,小姐想割哪块儿割哪块儿,割完了,隨便找地方挖个坑一埋,再去奉心堂收拾陆欢歌,一点儿不耽搁。我要是你,就不逞这一时之能。” “说说说,我说我说,我——” 听到自己的声音,尚怀瑜怔住,两眼往眉心一聚,发现眉心的银针竟不知何时被取走了,卸掉的下巴也推了回去。 苏未吟笑著转过来,“不著急,尚世子慢慢说。” 尚怀瑜靠墙坐起来,怨毒的盯紧苏未吟,喉结剧烈滚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似有无数话语在颅內衝撞,却终究还是被眼前的局势尽数击碎。 无奈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眼底只剩一片灰败,“明日净秽大典,我和欢儿说好了……” 事已至此,尚怀瑜没得选,只能將计划和盘托出。 屋外,云聚月隱,不知何时起了风,从门缝挤进来,摇得烛光直不起身。 尚怀瑜歪在地上,头顶银针闪著点点寒芒,证明他並非熟睡。 三人围坐,苏未吟將目光投向对面的星落,眉心紧锁。 “奉心堂里面到底什么样?尚怀瑜说的那个掌事姑姑对陆欢歌所做的事……” 她可以不在意陆欢歌遭遇了什么,可奉心堂里不是只有陆欢歌。 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正巧碰上,总不能袖手旁观。 星落左手托腮,右手支起食指去玩滴落的蜡泪,“是真的。勿言就是奉心堂的天,扒光检查算轻的,若真有行事,下体捅烂的都有。” 采柔脸皱成一团,光听著都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毛骨悚然。 一滴蜡泪在指尖从晶莹凝冻变白,星落轻轻捻成粉末,侧到一旁拍拍手,嘴角斜勾,笑容里染上几分邪肆。 “从奉心堂逃出来的时候,我原是想一刀结果了勿言,再一把火点了那被各种规矩框死的囚笼,可是……” 星落抬手颳了刮眉尾,有些沉重的感嘆,“可是,真的有人拿那鬼地方当庇护之所。” 对如今的星落来说,在奉心堂待的那一百一十三天,已经遥远得宛如上辈子的事。 她是自愿去奉心堂的。 年少无知,行差踏错,毁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 去奉心堂,一来可以保全家里的名声,不拖累弟弟妹妹们婚嫁,二来觉得人生无望,只想找个清静之地了却残生。 可惜奉心堂並不清静。 掌事姑姑和戒堂將九十八条戒规奉为圭臬,一条一条的往自梳女们身上套,直至將一个个鲜活的人,箍成没有稜角没有灵魂的死物。 这一百多天里,她见过有人逃跑,也见过有人寻死,还有那心上人登岛过来私会被抓现行,男的受千刀之刑,滴血成河,女的戒尺入体,脓溃而亡。 勿言冷漠残忍,堂律戒规高於一切,可就是这样的人,却有人对她感恩戴德。 一些在外头受尽了苦难的姑娘来到奉心堂,享受著这里日復一日的单调和平静,自发成为戒规和掌事的拥护者。 在她们看来,受罚是因为犯戒在先,是罪有应得。 星落想不明白,也琢磨不透,待得待不下去,就弄了一出假死局逃了。 望著跳动的烛芯,星落虚焦的眼睛浮起迷茫,“把人当罪囚一般关著,磨平稜角,耗干心血,美其名曰『修行』,实则与活葬无异。可若没有它,有些人真的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采柔呼吸沉重,语气苦涩又愤懣,“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那样活著。逼著人认下莫须有的罪孽,又是守心又是净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罪,然后日復一日的赎罪,这算个什么活法?” 烛“啪”的爆了一声,采柔抿嘴噤声,和星落一起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苏未吟。 “小姐,你觉得呢?”采柔问。 小姐那么厉害,肯定能给出一个独到又客观的见解。 窗外夜色沉沉,苏未吟墨瞳幽深。 她想到了林娇娇,那个被骗心骗身后终於逃出深渊,最后被自己亲生母亲『未雨绸繆』送上死路的姑娘。 若是能来奉心堂,她是不是就能活了? 可是这样的活法,她会愿意接受吗? 苏未吟呼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这里湖光山色,確为清修的好地方。只是对於被迫而来的人,再好的地方也是囚笼。” 奉心堂为庇护而建,只可惜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是被迫而非自愿。 烛泪缓缓滑落,凝固在烛台上,再无人说话,唯有风囂张的撞著门扉,想將那一点微光彻底碾熄。 雨自后夜起,细密如雾,將青山碧湖笼在一片灰濛濛的水气中。 湖面被雨点砸出无数个细小的涡旋,涟漪层叠晕开,吞没了守心岛的轮廓,更將岛上的楼宇冲刷得宛若褪色,只剩一团模糊的黛影在水天一色的混沌中浮著。 为了净秽大典,奉心堂上下比平日起得更早一些,黎明將至,一盏盏灯已经次第亮起。 独院中,勿言坐在镜子前,將髮髻綰得比平常更紧一些,扯著麵皮,把眼角往上提起,於冷漠沉敛中显出凌厉。 木楼里,陆欢歌等人如常將床榻收拾整齐,指尖每一次抚平褶皱,似乎也从忐忑的心上熨过,將那紊乱的心跳强行按回应有的节奏。 湖边小院里的人也开始在一楼正厅集结。 几家派出来的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的乱成一团,三郎伸长脖子转了几圈,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不见夏公子?” 第228章 计划顺利,自由在望? 夏公子夏岩,正是尚怀瑜的化名。 眾人来回一瞧,还真没见著人。 有人说:“昨天都在。” 三郎马上接话,“昨晚我同他一个屋,睡觉的时候都还在,半夜我起来关窗户就没见著他。” “该不会是事到临头当了缩头乌龟,跑了吧?” “没准儿是想让咱们冲前头搅乱局面,他再趁乱把自己的女人带走。” 眾人愤然拋出各种猜测,也有人表示质疑,说夏公子为了心爱的姑娘奔波谋划到这一步,不可能临阵脱逃。 “肯定是跑了。”三郎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斩钉截铁道:“昨晚半夜窗户大开著,他人又不在,不是跑了是什么?” 无人应声,他疑惑四顾,扭头对上绷著脸走来的夏公子,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挤出訕笑,“夏、夏公子早啊。” 见对方眼下掛著乌青,倦意明显,他装出关切的样子,“夏公子昨夜没睡好吗?怎么这般憔悴……” 尚怀瑜紧盯著他,步步迈近,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皮笑肉不笑,“是啊,没睡好。” 三郎僵硬勾起的嘴角打著颤往下掉,直觉不妙,正想开溜,拳头已经劈头盖脸砸下来。 “啊,啊,夏公子,都是误会,有话好……啊!” 其他人乐呵呵袖手看戏。 几天相处,彼此之间多少有些认知,这个三郎是所有人里最没用的。 读书没读出名堂,开了间胭脂铺子,人就跟麵团捏的一样,身上还带著香粉味。 没有读书人的气节,却有读书人的酸腐;没有生意人的精明,却染了生意人的圆滑,偏偏又不够圆滑,完全就是个笑话。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官眷如此瞎眼,竟瞧上这样的人。 尚怀瑜憋了一肚子火气,三拳把三郎打得鼻血糊一脸,而后將人重重推到地上,向其他人介绍身后黑巾蒙面的苏未吟三人。 “这三位是我请来的帮手,把之前准备的衣裳拿过来给她们。” 奉心堂里都是女人,原计划是让几个身材稍微瘦小些的扮成自梳女先潜进去探一探是不是真的无人盯守,如今真有女人,也就用不著假扮了。 很快有人將衣裳送来,三人去楼上更换,再由星落替她们將头髮綰成髮髻。 “奉心堂九十八条戒规,其中一条便是青丝需尽綰於顶,不得有碎发垂落,髻必正,鬢必光。” 绷紧的头皮几乎將眉眼都拽得变了形,采柔双手按住额间头皮,跟头顶的拉拽角力,好奇问道:“若是犯戒,当如何处罚?” 星落熟练的背出来,“倘有鬢丝散乱、髻斜簪落、碎发拂面者,初犯掌嘴十次,罚抄女诫十遍;再犯杖十次,囚戒堂思过;若是还犯,视为心魔未除,秽根不绝,当以火棍烙顶,以净其魂。” “梳个头而已,犯得著……嘶!”木簪插入髮髻,采柔疼得倒吸凉气。 一旁,已经梳好头的苏未吟抬眼看向蒙蒙雨雾间的湖心岛,沉声道:“修行有言:发乃血之余,散则心驰,乱则神盪。一丝不苟,方显守心之诚。” 星落撇嘴,“对,就是这套说辞。” 采柔將绷紧的头皮往前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摇著头嘆了口气。 雨幕减缓了夜色消退的速度,也將早该落下的天光封在了层云之后。 守心岛上,膳房的大锅里正在熬煮大典上共饮的静心茶,其余几口灶上则是眾人的早点。 潮湿的柴禾投入灶孔,燎出的烟燻得人睁不开眼,戒堂婆子呛咳不停,却始终守在旁边,稳如泰山。 明霞站在案板前,將一个个茶盏放进托盘,准备送去岛上最高处的奉心殿,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跟著响起压低的哭声,戒堂婆子这才朝门外走去。 赵燕端著空托盘与她擦肩而入,不动声色的站在明霞身后,挡住膳房內其他人的视线。 明霞当即抓紧时机,將一包药粉抖入案台最里侧的一只醃菜罈子。 那里面醃的是岛上野生的苦芥菜,取最嫩的菜心,用粗盐反覆揉搓后密封醃製,味道极咸、极苦,色如深墨。 也不知是口味特殊,还是奉心堂的掌事姑姑必须如此,总之勿言每顿都会取一小撮佐餐食用。 戒堂婆子还在外头训斥打了杯子的孙芳菲,明霞再假装查看茶水,將锅盖斜竖拿起,掩护赵燕將另一包药粉抖入熬煮静心茶的大锅中。 药粉沾水即溶,赵燕將包药的纸塞进衣袖,和明霞无声对视,俩人的手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陆欢歌说,下进罈子里的药会致人发疯癲狂,静心茶里的则会让人短暂昏迷,醒来后浑身疲软乏力。 等大典进行到一半,勿言在眾目睽睽之下发起疯来,其他人又饮下茶水昏迷过去,外面来的人便会趁机把勿言制住。 待眾人幽幽转醒,再由身形和勿言相近的吕嫣披散头髮假扮勿言,到处泼洒火油,先点奉心殿,再跑出去把其他房子也点了,最后在眾人眼中『投』入火海。 如此,勿言突然发疯焚毁奉心堂一事便成了眾人目睹的『事实』,而她们几个,则不幸被『烧死』在大火中,从此改头换面,天高海阔。 计划很周全,唯一不好把握的就是两种药发作的时间。 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现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一切顺利,实在不行,就只能靠外头的人了。 到了平常用早饭的时间,眾人各归各位,默默进食。 陆欢歌几人余光追隨著勿言身边的一位女使,看著她进了膳房,再挑帘出来,手里端著一只白瓷碟,里面装的正是黑糊糊的醃芥菜。 早饭结束,天还没完全亮,雨下得更大了。 低沉悠远的钟声自高处奉心殿传来,奉心堂眾人,连同瞭望守渡的斋堂婆子在內,全都冒雨向奉心殿聚集。 钟声为令,湖边小楼的船只也破浪而动。 待搭载苏未吟三人的小船消失在雨雾中,尚怀瑜焦急催促,“快,跟上跟上。” 肿著一张脸鼻血都没完全擦乾净的三郎不解问道:“不是说等她们確认安全后吹哨传信……” “等个屁,快点。”尚怀瑜恨不得再给他两下,又没法解释,只得一个劲儿催。 这三个是吃人妖精变的,还真以为是来帮忙的呢? 第229章 老妖婆,奉心堂就你最脏! 青山作底,雨幕中,小船如同从一幅洇开的水墨画中行来。 船头破开碧波,撞上渡口木栈,猛得一晃,再缓缓后退。 苏未吟探出船篷观察岛上。 瞭台空置,四处空阔,別说人,仿佛连一个活物都没有,此间天地静得只剩下雨声。 乍一看,似乎確如尚怀瑜所言,所有人都去了净秽大典,然而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楼廊拐角后露出一抹比墙体更深的黑。 整座岛如同一只假寐的兽,看似空寂无害,实际每一寸肌理下都绷紧了利爪与獠牙,在雨中无声的张开巨口,只待猎物踏入。 苏未吟觉得好笑。 陆欢歌和尚怀瑜到底凭什么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周密毫无破绽? 尤其是尚怀瑜,他甚至一个人都没带,觉得只要下了毒便万无一失,有其他家那些人就够用了。 “小姐。”星落抬起下巴示意另一边楼廊后的一处窄窗,显然也有所发现。 苏未吟但笑不语,带头下船。 一旦发现端倪,那股被窥伺的黏腻感便如同缠上皮肤的蛛丝,肉眼看不见,但就是知道有。 三人黑巾蒙面,脚步飞快,转眼便消失在灰濛雨雾中。 隱在暗处的女使將一切尽收眼底,当即派了四个戒堂婆子暗中跟过去將人拿下。 撑船送苏未吟她们过来的男人等了一会儿,见一切如常,正准备吹哨给后头的人传信,一扭头,三艘船都已经到了。 尚怀瑜率先钻出船篷,“没什么事吧?” 男人语气篤定,“放心吧,都去大典了,鬼都没一个。” 尚怀瑜鬆了口气,回头看到手里攥著根类似擀麵杖的棍子,缩手缩脚连腰都不敢完全直起来的三郎,鄙夷的嗤了声,再移开视线,扬手招呼其他人下船。 其中几人手里提著加盖密封的陶瓮,里面装著火油。 待所有人登岛,小船转向返回,等吹哨招呼时再来接应。 雨丝如帘,藏於暗处的身影按兵不动,打算等来人完全进入包围后再一举拿下,却在此时,头顶突然飞下来一块瓦片,啪的一声碎在楼廊拐角后一个戒堂婆子的脚边。 婆子抬头往上看,嘴里发出短促的惊呼,又迅速噤声,但还是被尚怀瑜等人所察觉。 “有人!”尚怀瑜扬声示警,手中剑应声出鞘。 原本略显鬆散的眾人迅速聚合,警惕的盯著声音传来的方向。 光这一点动静,便已將三郎嚇得惊跳,棍子脱手,又手忙脚乱的捞回来,胆战心惊的缩在一个壮汉身后。 被瞪了也不动,就这么没脸没皮的躲著。 见已暴露,女使手执戒棍自楼上现身,单手撑住栏杆飞身而下,黑衣映衬下的面容冷肃如铁,“统统拿下。” “是!” 戒堂眾人齐齐应声,声势浩大的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 “上!” 尚怀瑜一马当先,提剑迎上冲在最前头的女使。 三郎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嚇得手脚发软愣在原地,后面的人嫌他碍事,一脚將他踹得跪趴在地。 棍子再次脱手,落到几步外。 绵密的雨丝迷了视线,他抹了把脸,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打斗,跪著爬过去將棍子重新抓回手里,仿佛又重新攥住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湿漉漉的石板上不知道被谁的血染成了刺目的鲜红,拳脚呼啸著从头顶掠过,他先是跪著,后来换成趴著,有人就装死,哪怕被踩到手也坚决不动,等旁边没人了再继续匍匐往前。 廊楼顶上,两双观战的眼睛不约而同的追隨著趴地蠕动的身影。 采柔“嘖”了声,“本事不大,胆子也小,怎么也敢跟著来掺和。” 这个软麵团,早上挨了尚怀瑜一顿锤,也不受其他人待见,还以为他会走呢。 星落笑道:“这不正说明勇气可嘉嘛。” 当年出事之后,她遇到的那王八蛋但凡有这一半的勇气,她也不至於把自己放逐到奉心堂来。 话音落下,接连三声钟鸣从奉心殿传出。 浑厚,悠远,不疾不徐,余音在湿冷的雨幕中盪开涟漪,带著不容置疑的肃穆威严,宣告净秽大典正式开始。 星落扭头看向高处穿叶而出的飞檐,“小姐一个人……没问题吧?” 采柔望著下方势均力敌的两拨人,“放心吧,咱们按小姐交代的做就行。” 在小姐下来之前,一个人都不能放上去。 层林掩映下,奉心殿如同一枚被岁月浸润的古玉,殿顶的琉璃瓦被经年的雨打风吹和攀附的藤萝蚀成了哑沉的苍青,在铅灰的天幕下愈发显得肃穆压抑。 大殿內烛火通明,青铜祭炉中升起笔直的青烟,凝滯在恢弘的重梁之下。 勿言端身立於殿首的三阶之台,穿著一身纯黑法衣,面覆寒霜,声如鸣铁。 “跪,自省罪孽。” 台下乌压压跪倒一片,额头抵著冰冷的青砖,殿外雨声淅沥,衬得殿內如坟墓般死寂。 “诵,涤秽经。” 眾人喉中挤出低哑的吟诵,陆欢歌含糊不清的混在里头,飞快抬头瞟一眼勿言,又看向旁边桌案上一杯杯倒好的静心茶,一路走来被雨淋湿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此时被冷汗浸得更湿了。 怎么回事,第二步不是该饮静心茶吗,怎么跳过了? 还有,戒堂的婆子怎么只来了这几个,勿言身边还有两个女使也没见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欢歌等人胆战心惊,面色煞白。 跪在前排的明霞更是满头大汗,一股燥热自丹田窜起,眼前烛火陡然扭曲拉长,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 猛地咬住舌尖,终於靠痛楚压住了喉头翻涌的疯狂衝动,眼前的景象也恢復正常。 晃了晃脑袋,明霞竭力平復紊乱的呼吸。 这是怎么了……被嚇狠了吗? 高台上,勿言的目光从明霞身上缓缓掠过,继续高声道:“赐,新梳易旧。” 女使端起一托盘全新的桃木梳跟著走下台。 台下眾女垂首俯身,双手上举呈接纳姿势,勿言如同播种,逐一將新梳放到她们手里。 后面没轮到的也得提前举起手,前面接了梳子的也得继续举著,得等到所有人都拿到梳子后再谢恩下落,这是规矩。 奉心堂的规矩。 大殿后侧方的阴影里,苏未吟看著眼前压抑到极致的仪式,指尖不知何时深深扎进掌心。 这净秽大典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在炼化活人的魂灵,熬成一盏供奉给礼教的灯。 三十多名女子,从十多岁到四十多岁,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衣著打扮,同样的麻木呆板,禁錮在礼教和规矩之下,成了这湖光山色里『奉心』的囚徒。 可是这些人,连灵魂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心? 终於,所有人都拿到了她们的新梳子,一起跪伏谢恩。 头颅叩地,在殿中盪出沉重的回音,勿言的目光扫过每一道弓起的脊背,脸上浮起几分欣慰。 看,多好! 平等,整齐,有序……等除掉那几个害群之马,就更完美了。 下方,陆欢歌极微小的呼著气。 勿言怎么还不发作? 静心茶也没喝,计划全乱套了。 “迎,天雨净秽。” 回到台上,勿言执起案上的柳枝,蘸了银盆中新接的天水往下洒。 水珠落在女子们低垂的颈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慄,却无人抬手去擦。 “嘿,哈哈哈!” 压抑的沉寂中忽然响起刺耳的尖笑,悽厉如夜鶯啼血。 “净什么秽?哪里有秽?” 明霞站起身,猛地拔下髮簪,散落的长髮恣意狂舞,双目赤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將手里的木簪扔向勿言,“老妖婆,偌大的奉心堂,就你最脏!” 第230章 陆欢歌的常规操作 明霞失控的时候,几个戒堂婆子悄无声息的来到陆欢歌、春华、赵燕、孙芳菲、吕嫣身后。 五人面如死灰,身子颤如筛糠,连跪都跪不稳。 明霞疯了……不对,是那致人癲狂的药,勿言没吃,她吃了。 勿言早就洞悉了她们的计划,並来了个將计就计。 尚怀瑜他们肯定也栽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咯咯的笑声迴荡在奉心殿內,尖利的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药力如野火窜遍经脉,大刀阔斧的砍掉禁錮意识的枷锁,那些被压抑的念头一股脑涌出来,势不可挡的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明霞跑到台上,抓起供案上盛放供品的白瓷碟,一件接一件砸向地上。 碎片飞溅,瓷器爆碎裂的脆响与她的尖笑交织,“净,让你们净。” 摔完瓷碟,她又开始摔祭器。 没有人阻止,甚至都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沉默的看著,即便脸上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神情,也都统一奉行著守静的规矩。 就连勿言也不例外。 祭器摔在脚边的时候,她只是往后退了两步,素日里死水一般的眼底罕见的闪过一丝热切。 还不够啊明霞,火还没燃起来呢。 泼了火油的墙和地面泛起黏腻的油光,刷了矾石水的外圈则呈现出更深的色泽。 她没打算真烧掉奉心殿,但一定得有一把火从明霞手里点起来才行。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明霞被一件祭器绊倒,踉蹌著摔在满地碎瓷上,手心被扎得鲜血淋漓,却完全觉不出痛,又迅速爬起来,抓起桌案上眾人手抄的涤秽经按进青铜祭炉。 纸张顷刻焦卷,火星噼啪炸开,她扬手一拋,燃烧的经页如冥蝶般四散纷飞,点燃垂落的白色经幡,再飘摇落地,所到之处迅速窜起火苗,眨眼吞了半面墙。 “是火油,她浇了火油!”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声。 苏未吟嘴角勾起冷笑。 真是一齣好戏。 陆欢歌她们想扣到勿言头上的锅,又被这位技高一筹的掌事姑姑给扣回去了。 火光往高处窜,浓烟裹著热浪翻滚升腾,到了这个时候,殿內终於响起早就该有的惊哗。 几个年轻的自梳女犹豫著起身,仓皇跑向殿外,见掌事姑姑並未阻止,其他人也跟著跑出去。 除了有罪在身不敢妄动的陆欢歌等五人,还剩下六七个年长的女子跪得笔直,双手死死攥著膝头衣料,却始终不曾挪动分毫。 十几年如一日浸透骨髓的令行禁止,已將奉心堂的规矩刻进她们的魂魄,甚至超过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终於,勿言退至台下,扬声下令,“救火。” 年长女子们应是,这才撑著膝盖起身跑去外头,在一个女使的带领下同其他人一起担水救火。 九十八条戒规,把人驯化成了连逃生都需要许可的傀儡,望著那几道背影,苏未吟此刻才算真正见识到奉心堂的可怕。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强烈的悲哀在胸腔里来回激盪,她深吸一口气,黑瞳中燃起一簇比烈焰更加灼人的光。 看来这把火,还得继续烧下去。 台上火光煌煌,明霞踏著一堆碎瓷片,將手中的经文高高拋扬出去,沉浸在为自己举行的献祭狂欢中。 “烧啊,烧啊,烧穿了这牢笼就自由啦!” 勿言没去管她,而是看向陆欢歌等人,“押去戒堂。” 婆子们领命,开始动手拿人。 陆欢歌牙一咬心一横,从戒堂婆子手中挣脱出来,扑到勿言面前跪下重重磕头。 “姑姑,姑姑饶命啊!” 她早已在脑中想好了说辞,哭著说道:“姑姑明察,我是被她们逼的……” 既已事败,那自然就得往后头想,儘可能的减轻罪责,少受折磨。 其他几人原本像提线木偶一样任由戒堂婆子押著出去,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了。 赵燕嘶声怒吼,“陆欢歌,你胡说八道什么?” 分明是她,是她说要带大家出去…… 陆欢歌像是被嚇到了,缩了缩脖子,又做出鼓起勇气坦白从宽的样子。 “本来就是你们逼我的。那夜……那夜我瞧见春华偷偷出门,一时好奇跟了上去,就偷听到你们几个想在大典上对姑姑不利。” “我嚇得转身想跑,没想到弄出动静被你们发现……明霞说,若敢声张,就把我扔到湖里去溺死!我、我贪生怕死,只能替你们保守秘密。” 春华不可置信的望著陆欢歌,又满脸惊恐的转向勿言,想辩解,嗓子眼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发出声音,脚软得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陆欢歌飞快说完,又冲勿言磕了个头,再仰起遍布的泪痕的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因为怕死就助紂为虐,求姑姑开恩,就饶恕了我这一回吧!” 说完,她伏地痛哭,懺悔得真心实意,更是把无辜受胁的戏码演得淋漓尽致。 暗处,苏未吟眉稍轻挑,早已见怪不怪。 一点新意都没有,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 赵燕等人还想说话,被勿言冷眼一扫,又嚇得咽回去,只能无声的將眼刀飞向翻脸无情的陆欢歌。 勿言心如明镜,眼底浮现出一抹戏謔,默然往殿外走去。 她得去看看下面『围猎』的情况。 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勿言心里有些不安,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等收拾了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上岛放肆的男人,再回来看她们互相攀扯撕咬的戏码。 殿內,眾人端盆提桶,很快就將火势给控制住了,明霞被泼了盆水,头髮衣裳湿噠噠的裹在身上,在浓烟与火光中跌跌撞撞的旋转奔跑。 “烧啊,全烧了,全都烧个乾净,哈哈!” 伴著尖笑的疯言疯语在忙碌的殿內迴荡,一眨眼工夫,人就跑了出去。 负责灭火的女使叫了个婆子跟著她。 姑姑说了,由著她出去跑,让大伙儿多看看,也算是个前车之鑑。 只要在药效消散之前把人抓回去就成。 救火的人来来往往,苏未吟摘了蒙面巾,低著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到了殿外,趁无人注意,一边重新系上蒙面巾,一边飞奔追向前方的勿言一行。 待距离拉近,腕底一翻,一枚石子破空疾射,直取走在后面的女使膝窝。 女使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勿言骤然回头,对上立在三步外的清瘦身影。 零星雨丝飘落,露在蒙面巾外的一双眼睛冷冽如刃,深沉如渊。 勿言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第231章 以命相护,姑姑是好人? 对其他人来说,勿言身边女使的身手或许不错,可在苏未吟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数招,两名女使皆已被打晕在地。 雨势已收,偶尔几根稀疏的雨丝飘在脸上,沁开一瞬凉意。 空气里满是泥土被浇透后散出的润气,混著草木的清香和湖水的淡腥,成了这片天地独特的嗅觉印记。 “你是何人?” 勿言盯著面前的女子,直视面巾外那双冰冷的眸子,语调冷沉而平缓。 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交叠,腰背笔挺,身姿端正,哪怕心底惊浪翻涌,面上也未显出丝毫波澜。 这里是奉心堂,她是奉心堂的掌事,即便是刀落在脖子上,也不能折了奉心堂的体统和威严。 苏未吟清冷的目光扫过旁边一丛灌木,手腕翻转,一柄匕首落入掌心。 “当然是来杀你的人。” 声未落,身形已动。 眼中寒光凝聚,周身杀意带起衣角猎猎翻飞,手中匕首对准勿言胸口刺过去。 “啊,不要!” 刚下过雨,灌木上每一片叶子都缀著水珠,隨著藏身其后的身影拨叶而出,水珠簌簌洒落,化为下方草叶上的点点晶莹,又被一双黑布鞋踏进泥里。 甘婆子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出来,用身体挡在勿言面前。 刀光逼近,甘婆子惊恐又绝望的闭紧双眼,眼尾细密的老褶拧成一团。 有东西落在胸口,却並未传来预料中的剧痛,也没有利刃入肉的声音。 甘婆子鼓起勇气睁开眼,看到抵在胸口的刀柄,愕然的张著嘴,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面对尖刀刺来,勿言不躲不退,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仿佛於她而言,被人杀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甘婆子衝出来替她挡刀之后,震颤的瞳孔短暂泄露出心底的真实情绪。 苏未吟收刀退后两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落在甘婆子脸上,“你是她什么人?” 竟愿意以命相护。 看年纪,难不成是这个掌事的母亲? 甘婆子脸上的惊恐还未褪去,混杂著巨大的困惑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使得她的表情有些滑稽。 好半晌,她才嘶哑著嗓音回答,“我、我是奉心堂里的杂事婆子。” 苏未吟蹙眉。 甘婆子想跪下,又怕自己让开后对方会一刀刺死勿言,膝盖弯了一瞬后又立起来,双手合十不停作揖乞求。 “姑姑是好人,求你,不要杀她!” 苏未吟越过她看向后头的勿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人?” 铅灰色的云层紧压著天际,雨后的奉心堂浸在清冷的湿气里,万物轮廓模糊,偶有垂坠的雨水从叶尖滴落,发出『噠』的一声脆响。 通往奉心殿的石阶上,星落大剌剌的坐著,將脸上的蒙面巾往上撩起,啃著大拇指上的一根倒刺,眼睛则盯著像球一样顺著石阶往下滚的婆子。 旁边凉亭顶上,采柔独立於飞檐一角,衣袂微动,腕间袖箭闪著冰冷的幽光。 亭前三丈外,一个想偷摸潜去奉心殿的男人被袖箭射中,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毫无声响,也不知道是昏了还是死了。 采柔的目光从身后奉心殿方向逐渐变淡的烟雾上收回,再缓缓扫过下方眾人,脸上既无杀气,也无鬆动,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我说了,谁也不能上去。” “姓夏的。”愤怒的质问声响起,“这不是你请来的帮手吗,就是这么帮的?” 两拨人势均力敌,缠斗一番无法將人拿下,女使当机立断,带著剩下的人守住前往奉心殿的路,將闯入者堵在下面。 姑姑早有安排,殿內的事无需操心,因此哪怕看到奉心殿升起浓烟,女使也始终镇定,只派了一人上去递消息,告知下面僵持的情况。 尚怀瑜等人却慌了。 显然已经事败,也不知道姑娘们是个什么情况,眾人卯足劲儿想往上冲,又一次次的被逼退。 好不容易有个人钻草丛偷摸绕过奉心堂的人,没想到被突然出现的蒙面女用袖箭射中。 俩人不光拦他们,也在拦奉心堂的人,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一人开口,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尚怀瑜身上,脸上怀疑和怒气交织,嚷嚷著要他给个说法。 尚怀瑜只觉得喉咙发紧,舌尖泛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那是采柔之前逼他服下的毒药带来的残余味道。 他强压下胸腔里似乎因毒性发作而產生的虚弱感,深吸一口气,竭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故作高深道:“你们懂什么,这叫计策……算了,跟你们说不通,总之我自有安排。” 额角沁出细汗,尚怀瑜不敢擦,更不敢跟任何人对视。 他知道苏未吟这会儿肯定去了奉心殿。 反正局面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能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我明白了。”三郎双手抓著他的棍子从人群后头挤过来。 “夏公子这叫故布疑阵,让两位姑娘搅乱局面,也把对方拖在这里。你们別忘了,夏公子一共请了三个帮手,还有一位姑娘呢。想必她这会儿应该已经顺利潜入,接应上春华她们了,对吧夏公子?” 尚怀瑜都没听明白他在叨叨什么,装模作样的露出几分欣赏,“这会儿你脑子倒是挺灵光。” 其他人面面相覷,也没听太明白,但既然有个『明白人』,他们也就暂且將疑虑压下,没再说什么。 三郎顺理成章的站在尚怀瑜旁边,眼睛盯著凉亭顶上的姑娘,一双手拧帕子似的抓著棍子来迴转。 某一刻,他凑到尚怀瑜旁边,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知道那三个並非你请的帮手,而是你被她们拿捏了。” 尚怀瑜面色陡沉,手指不动声色的將剑柄往外顶,眼中杀意尽现。 三郎將棍子夹在腋窝下,双手按住尚怀瑜拿剑的手,怯懦又坚决道:“逃走的时候带上我和春华,否则我就是死,也会拼著最后一口气告诉他们,你根本没把握救人,你一直在利用他们,让你也得不著好。” 说完,也不等尚怀瑜回答,他直接转身挤过人群,躲到后头去了。 尚怀瑜眼角抽动,执剑的手越握越紧。 一个杂碎,竟也敢威胁他,等有机会,第一个宰了这狗东西! 人群里,三郎抓著棍子的手不停发抖。 他当然知道『姓夏的』在琢磨什么,可眼下原计划已经失败,再想救人,就只能另闢蹊径。 除了威胁尚怀瑜,他还掏光荷包交了几个『朋友』,只希望关键时刻他们能捎带著拉上一把,搏条出路。 没等三郎平復,上方奉心殿又响起三道钟声。 这回的三道钟声连续且急促,是奉心堂紧急集合的信號,无论是谁,听到钟声都必须儘快赶过去。 女使面色骤变,目光扫过下方一眾闯入者,短暂思量后,竖立的戒棍斜向身侧,打算带人往上冲。 钟声余音未消,又有尖锐悠扬的哨声传来,采柔和星落对视一眼,二人齐动,飞奔往上。 “快!” 女使带人追在后头,尚怀瑜一眾也隨即跟上。 第232章 教坊司学的演技吗? 奉心殿內,空气沉闷而污浊。 先前肆虐的明火已被浇灭,只有台后的墙和两根樑柱还在顽强的冒著黑烟。 台上,勿言被苏未吟用匕首挟持著,仍旧站得笔直。 哪怕匕首的刀锋已经在颈间划出一条血痕,脸上始终瞧不出半点惊色,目光平稳的望向前方,和平日训话时毫无二致。 台下角落,甘婆子心急如焚的穿梭在各个女使和戒堂婆子们之间,让她们赶紧划船离岛,去当地衙门报官求救,得到的回覆竟都是戒规第三条。 奉心堂戒规第三条:禁绝私离。 无諭令不得踏出守心岛半步。违者,以背弃论处,严惩不贷。 甘婆子气得两眼发黑,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结果犯了戒规第七条:恶语秽心,被戒堂婆子当场提笔记录在案,说事后再按规处罚,给她气得险些厥过去。 奉心堂眾人陆续在下方聚集,每个人自觉站著自己的位置上,明明神態各异,脸上或震惊或疑惑,或惶恐或担忧,甚至还有幸灾乐祸,却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苏未吟面容肃沉,声音冷冽,“眼下这般情形,她们竟还守著你的规矩,姑姑『教化』人心的本事,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勿言纠正,“她们守的不是我的规矩,是奉心堂的规矩。” 奉心堂首戒:止语静心。 言为心声,亦为祸引,入奉心堂者,当敛口守意,非经允准,不得妄发一语。 苏未吟明知故问,“请问姑姑,奉心堂因何而建。” 勿言扭头看她一眼,再缓缓转回前方,回答:“供平成公主清修。” 苏未吟追问:“平成公主在此清修时,需要止语吗?” 勿言喉咙滚动,极轻的咽了口唾沫,“不用。” 苏未吟没说话,只发出一声讽笑。 勿言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下頜线绷紧一瞬,平稳声线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规矩並非一日而成。歷代掌事添补修订,只为守住此间真正的清净,助人收束心神,向內观求。这是数十年积淀的心血,此乃渡人之大善,容不得你妄加评判。” “我只是个管閒事的人,不在此局,既无立场,也用不著我来评判。” 苏未吟静静看著殿內的女子,或年华正好,或容不再,却套在整齐划一的装束下,连站姿都像是被同一个模子矫正过。 她们静静立在那里,就像同一位匠人捏出来的泥偶,唯有眼波流转的瞬间,才泄露出那么一点被深深压抑的活气。 苏未吟眸光沉下来,仿佛揉进了化不开的浓稠夜色。 “只是在我看来,是渡还是錮,应由受者来定。善,当由心感。己所谓善,强施於人,受者弗感其惠,便是桎梏囚笼。” “放肆!”勿言一直平稳的气息终於出现紊乱。 『囚笼』二字是她在那些不识好歹的犯戒者口中听过最多的词,也是扎在心里的一根软刺。 她猛地转向苏未吟,丝毫不顾贴在颈间的匕首,声音冷成密集尖锐的冰簇。 “你懂什么!若无这些规矩层层相护,若无你口中的『囚笼』隔绝外界的唇枪舌剑,这些命途坎坷的女子早已被世俗拆骨入腹。” “这规矩,护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威,是这里面每一个人能活下去的根基,没有这囚笼,她们连苟且的资格都没有。”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勿言胸口微微起伏,不容任何人置喙她刻在骨血里的坚持和信仰。 然而苏未吟压根儿没打算去碰她的信仰。 漆黑的瞳仁仿佛连接著无妄之境,將对方的一切反馈收容其中,再轻描淡写的一眨,悉数消为虚无。 “姑姑不必动气,都说了,我不在局中,无法评判。方才所言,不过是个旁观者的一点浅见罢了。” 她只是来找陆欢歌,碰巧遇上,顺道管个閒事,仅此而已。 “不过嘛……” 扭头看向殿中眾人,苏未吟眉梢轻挑,发出一声轻笑,“既然都聊到这儿了,那姑姑就同她们辩一辩吧。是渡还是錮,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俩人说话间,一个戒堂婆子扛著晕过去的明霞走进大殿,不多时,采柔和星落狂奔赶到,后面两拨人也接踵而至。 到了殿前,女使当即率领斋堂婆子折身,將闯入者们拦在殿门外。 “大殿圣地,男子禁入!” 殿內的婆子纷纷持棍上前相助。 尚怀瑜等人见苏未吟擒了掌事,不由得大喜,便只僵持著,没有动手硬闯。 待采柔星落到了跟前,苏未吟让采柔去看看昏迷的明霞,然后將匕首交给星落,附耳交代了几句什么。 星落边听边点头,两眼发亮,仿佛真有星辰落入其中,灿然生辉。 交代妥当,苏未吟提步往前,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手从勿言头上过,拔下那支綰髮的木簪。 簪子被抽离的瞬间,髮丝失去支撑披散下来,掠过勿言因震惊而僵硬的面颊。 她本能的想去拢住,又硬生生止住了手,脑海中一遍遍迴响著那条『髻必正,鬢必光』的戒规,如同囂鸣不息的惊雷。 殿中吸气声交叠,有人张了张嘴,话自唇齿间反覆磨过,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姑……” 甘婆子下意识想扑上去,脚尖刚一动,那明晃晃的刀锋就贴紧了勿言的脖颈,嚇得她硬生生钉在原地,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脸色由红转青,身形摇摇欲坠。 勿言死死盯著苏未吟,眼底爬上一条条血丝,显出几分狰狞的红,还有恨不得与她同归於尽的决绝寒意。 苏未吟恍若未见,將木簪交给星落转身就走。 是时候去办她的正事了。 擒了掌事返回奉心殿时,刚好碰到几个婆子押送陆欢歌等人去戒堂,她叫婆子把陆欢歌单独关在东耳房。 身后,星落將匕首下移,抵在勿言腰窝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气沉丹田,清亮的声音贯彻大殿。 “掌事姑姑说奉心堂的戒规,是为了助大家收束心神,向內观求,乃是渡人的大善。我不敢苟同,有没有谁能代我同姑姑辩上一场,若是贏了,我带你走。” 此话一出,满殿死寂,连殿门口的一眾男子都安静下来等著后续。 星落不急不躁,环视一圈,又道:“我一共问三遍,机会自己把握。听好了,现在是第二遍,有谁能代我——” “我。” 一个虚弱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截断她的话。 无人回头,但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明霞的声音。 门口有人颤声呼喊“阿霞”,是她那个险些被乱棍打死的竹马。 明霞没有去看他,蓄著满眶泪水,由采柔搀扶著走上前,凝望勿言,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姑姑,困人身心者,是囚,不是善!” 勿言无声迎向她的目光,喉头微动,涌起一股浓郁的腥甜, 不识好歹的东西! 东耳房里,苏未吟推门而入,摘下面巾。 方才碰到时,陆欢歌就隱约认出是她,早就想好了该作何反应。 “姐姐!” 她跪扑过去,抱著苏未吟的腿嚎啕大哭,“姐姐,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这么好的演技,到底是在哪里学的?” 苏未吟冷眼睥睨,嘴角勾起冷笑。 “教坊司吗?” 第233章 『恶鬼』会攻心 陆欢歌哭得大声,演得投入。 乍听到“教坊司”三个字,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好端端的,陆未吟怎么会提到教坊司呢? 却是下一刻,脑海中劈下一道惊雷。 教坊司? 陆未吟说教坊司! 泪水还掛在眼角,陆欢歌脸上精心演绎出来的姐妹重逢的温情已经逐寸冰封。 “你、你说什么?” 声线抖得破碎,心里已经有了明確的猜测,却不敢相信。 又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 她之前明明往这上面想过,但是又自己推翻了。 怎么会呢……前世陆未吟留在將军府,又是封郡主,又是当太子妃,她怎么可能放弃如此尊贵荣耀的人生而选择去侯府当一个处处受制的继女? 没道理啊! 苏未吟望著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加深,那双黑眸却越来越冷,仿佛將前世今生经歷过的所有凛冬的寒气都积蓄起来,在此刻倾尽释放。 “记性这么不好吗?那时在东宫,你派人送了多少拜帖说牵掛我想见我,又是如何拔刀刺向我,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这种时候,已经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苏未吟开门见山,直接印证陆欢歌心底的猜想,同时也落下一把刀,斩断她想拿血缘当藉口打感情牌的侥倖。 前世今生,新仇旧恨,她们俩之间除了这一身剔除不掉的骨血,再也没有任何关联,更谈不上情分。 陆欢歌张著嘴,喉咙像是塞满了吸饱水的,堵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血色褪尽的惨白面容上,震惊逐渐演变成惊悚。 可怕,太可怕了! 这个女人,明明已经经歷过一次,熟知未来的发展和走向,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要么瞒天过海,要么將计就计,將她一步一步害至如此境地。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极致的惊恐填满胸腔,陆欢歌肝胆俱颤,浑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冷僵硬得如同冰块,大脑却没有停下思考。 陆未吟也重生了,而且占尽好处和先机,自己必然是斗不过她的。 前世的事不能认! 一旦认下,老帐新帐一起算,她就更没活路了。 陆欢歌反覆调整僵硬的表情,强忍著从苏未吟身边逃离的衝动,眼睫颤动,抖下一颗泪来。 “什么东宫……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强装坦诚的抬头,冷不丁对上苏未吟洞悉一切的黑眸,心口狠狠一颤,又本能的將头埋下去。 完了,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苏未吟嘲弄轻笑,迈步走到桌前坐下,“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勾得尚世子为了你甘冒大险……你说,回头等勿言姑姑把事情捅到尚国公面前,尚国公会不会一气之下废了他的世子?” 她语调轻缓,故意將一声『勿言姑姑』唤得亲近。 陆欢歌脊背一僵,心绪纷乱。 方才碰见的时候,陆未吟不还拿刀挟持了勿言吗?这会儿怎的又叫上姑姑了…… 很快,陆欢歌又意识到一件更严重的事。 尚怀瑜他……真的栽了? 东耳房和大殿中间还隔著个东配殿,她只听到有一群人从外头跑进来,具体什么情况一无所知,此时听苏未吟这么一说,不由得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尚怀瑜肯定是栽了! 浓浓悲戚和无奈涌上心头,陆欢歌喉头一哽,眼中水雾瀰漫,真心实意的替自己难过起来。 若尚怀瑜不再是世子,那她还能指望谁? 苏未吟望著陆欢歌,又在她抬头看过来时移开目光,状似不经意的抬手抚过头上木簪,没绷住的笑意带起肩膀轻轻抖动。 “我果然没看错,尚怀瑜对你情根深种,要想拿捏尚国公,他是最好的切入点。你俩也是不负所望,居然真送来这样一份『大礼』,不枉我守株待兔那么久,还费了那么多心思请姑姑帮忙搭戏。” 陆欢歌不可置信的回头盯著她,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天灵盖,隨即又被滔天怒火烧成灰烬。 喉咙滚过好几遍,才终於挤出嘶哑的声音,“守株……待兔?”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掉进了陆未吟的局里? 所以,她的每一步谋划,每一次得意,甚至自以为的高明,其实都在陆未吟的算计之中? 难怪,难怪陆未吟要换上奉心堂的装束,天晓得她在这里潜伏了多久…… 苏未吟笑而不语,轻慢又带著戏謔的目光仿若在看一个演得卖力的跳樑小丑。 攻人先攻心,饵已经拋出去了,剩下的,陆欢歌自己会想。 此刻,陆欢歌脑海中一片混乱,唯一清晰明確的,只有对苏未吟深入灵魂的恐惧。 “……算好的……每一步都是你算好的……” 她喃喃自语,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悽厉的狂笑,眼泪却汹涌而出。 “我真傻……我真的太傻了……你不是人,是恶鬼,披著人皮的恶鬼!” 陆欢歌悽厉嘶吼,连滚带爬的冲向门口,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事实,也逃离这个要命的地方。 然而当手搭在门上那一刻,她又猛地想起来,这里是奉心堂。 开了这扇门,外面等著她的,是勿言! 想到勿言的手段,陆欢歌骨子里又是一阵恶寒,等回过神来,竟不知道何时用力夹紧了双腿,大腿甚至泛起用力过猛的酸胀。 双手如同被烫到般收回,求救无门,又无路可逃,极致的绝望让她几近癲狂,折身衝到苏未吟面前拍打桌面淒声质问:“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苏未吟眼中嘲讽更甚,“我害你?下毒纵火的点子,可不是我给你出的。” 陆欢歌猛地怔住,目光僵直,连脸上滑落的泪珠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束缚给冻住了。 窗纱挡住外头云层中洒落的微弱天光,屋內光线不算昏暗,但也绝不明亮。 眩晕感袭来,陆欢歌重重跌坐在凳子上,恍惚间像是已经置身九幽黄泉境,再也见不到灿暖的日光。 肩头一直紧绷的力道缓缓鬆懈,待眩晕消失,陆欢歌再抬头,整个人透出一股破罐破摔的颓败。 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冷笑,“再活一回,还是不如你……罢了,我认了,就这样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要是有心杀你,你现在已经被土里的虫子啃得见骨了,还能坐在这儿跟我说话?” 苏未吟的目光静如一泓深潭,语调平缓,將要人命的话说得如同一日三餐般稀鬆平常。 陆欢歌没说话,唯有心口持续发颤。 在宫门前险些被掐死的恐惧捲土重来,喉咙不自觉压紧,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窒息和绝望中。 苏未吟不动声色的打量著她的神色,再添上最后一把火,“而且,你本来就死定了,哪里还用得著我动手?” 嚇唬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道:“这应该就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待你死后……算了,就这样吧。” 未尽之言化作极轻的一声嘆息,不会显得刻意,又刚好能被陆欢歌察觉,给她一种还念著一丝姐妹情的错觉。 苏未吟迈步往外走。 似是有事要办,步伐飞快,转眼就到了门口。 陆欢歌还没来得及將脑子里繁杂的思绪理清,她的手已经落在了门上。 顾不上多想,陆欢歌疾奔上前,再次跪在苏未吟脚边,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裙摆,也抓住她眼下唯一的生机。 仰起脸,说来就来的泪水不停往下落。 “姐姐,救救我……如今只有你能救我了。求求你,我不想死……以后我都听你的,我发誓……” 苏未吟居高临下,眼中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动容,但还是坚决拨开她的手。 “你现在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是死是活,於我没有半点影响。让开,我还得找人调查胡部的事,若是耽误了,你只会死得更快。” 胡部? 一道光自脑海中飞快划过,陆欢歌两眼瞪大,紧紧抱住她的小腿。 “姐姐,有用,我有用的……胡部的事,我知道!” 第234章 套出关键信息 “前世,我嫁的是晋城守备……霍重!” 隔世再提起那个禽兽的名字,陆欢歌仍旧不可控制的从骨子里泛起一阵恶寒。 守备,从五品,掌一城治安和防务。 苏未吟望著她,脑海中舆图铺展,沉思片刻后轻嗤,“晋城距边境尚有二百余里,区区守备能知道些什么?” 说著便要开门,一副不想浪费时间的架势。 “知道,他知道的。”陆欢歌急得用身体將门压住。 “晋城马市繁盛,为谋厚利,有不少马贩会去边城收购胡马,再带到晋城转卖。霍重身为守备坐镇晋城,稽查商队、盘问路引是他分內之责。为求便利,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队还是马贩,都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自然也就能获悉到一些胡地消息。” 苏未吟眉峰压下来,露出不耐,似是根本不相信霍重能知道什么重要的消息。 陆欢歌生怕她走,连拉带拽的把人按回桌前坐下,接连说了好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显示诚意。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苏未吟的神情和反应。 得了一丝喘息,心思不禁又活泛起来。 父亲在京都安逸多年,早已外强中乾;大哥虽有谋略,但並不算出眾;二哥勇武过人,却有勇无谋。 那么,前世陆家的军功,到底是怎么来的? 陆欢歌小口吞咽,指尖因心里那个逐渐明確的大胆猜想而微微发颤。 陆未吟武艺超群,能杀胡人能猎熊,且熟读兵书,城府极深算无遗策。 先是在南州被胡人行刺,如今又在打探胡部的消息…… 那军功,该不会是她打下来的吧? 前世起战后,父兄领军出征,『陆未吟』独留將军府。 俩人虽为姐妹,却没什么感情,加上她一直忙著应付侯府里的妖魔鬼怪,几乎忘了有这么个人。 苏婧倒是时常掛念,但彼时的『陆未吟』因为母亲的『拋弃』而心生埋怨,一直避而不见。苏婧无可奈何,便让她回去看看,她嘴上应著,出了门,却是自寻小姐妹去,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 陆欢歌再三回忆,確认战事发生后一次都没有见过陆未吟,愈发肯定心下猜测。 苏未吟眼神锋锐,大概能猜到陆欢歌在琢磨什么。 陆欢歌一点都不笨,想来已经猜到前世其实是她打下战功,才將陆家托上那条青云路。 同样,也正因为不笨,所以各种坏主意层出不穷。 即便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那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肠子仍旧不会停转。 苏未吟耐著性子,听她说谁和谁明敌暗友,谁背弃盟约反污对方,谁又去了漠北换盐铁被黑吃黑之类並没什么意义的事。 唯一有点用的是胡地近几年雨水充沛,粮畜皆丰,但这个她已经知道了。 指节在桌面轻叩两声,截断陆欢歌的声音,苏未吟冷眼睥睨,嘴角勾起极淡的冷笑,“用这些废话就想换你的命,到底是你自认轻贱,还是你觉得我很好糊弄?” 陆欢歌嚇得轻颤,“我、我再想想,再想想。” 苏未吟眼睫微垂,掩住眸底精光。 再想想,那就是有真东西的意思了? 陆欢歌紧张到吞咽,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斟酌著该怎么用前世的信息换取最大的利益。 货真价实的消息自然是有,但肯定不能就这么直接抖出去,万一陆未吟翻脸不认帐…… 陆欢歌还没想清楚该用什么態度来爭取利益,苏未吟却已经耐性用尽,决然起身走向门口。 墨色裙裾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將陆欢歌连同她那些毫无价值的消息一併拋在身后。 陆欢歌急了,下意识想追,又猛的咬紧牙关,强行把自己钉在原地,只用目光追隨著苏未吟的背影。 “不光这些,我还知道前世助哈图努统一九部的关键人物是谁。” 苏未吟停下脚步,敛尽眼底光芒后回头。 陆欢歌心下狂喜,上前一步,正打算以此为筹码,却见苏未吟倏地笑了。 “你怕是忘了,今生局势与前世已大不相同。乌桓部没了,哈图努也死了,轨跡已改,哪儿还有什么所谓的关键人物?” 伐胡大捷这种大事,疆域之內皆会广而告之,即便奉心堂位置偏僻,当地衙门也会將捷报传递过来。 “胡地不光只有一个乌桓部,只要这个人活著,对大雍来说仍旧是一大隱患。” 陆欢歌语气篤定,眼中浮起期待,“只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 “不必了。”苏未吟再次迈步,“我的人自会將胡地的消息打探清楚,至於你那些废话,还是自己带进棺材吧。” 耳房拢共就这么大,苏未吟很快就离门只剩最后三步。 陆欢歌刚摆出的博弈局才刚落一颗子,就被苏未吟连棋盘带桌子一起掀了。 愤怒不甘涌上心头,又被即將失去最后救命稻草的恐惧如绞得稀碎,陆欢歌猛的冲向前,声音因惶恐而变得尖利。 “我还知道一件胡部秘辛,你的人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查得到。” 苏未吟在门后驻足,拿出黑面巾,素指慢条斯理的在脑后繫著结。 仿佛她停下来只是为了蒙面,跟陆欢歌口中所谓的秘辛没有任何关係。 可不管怎么样,人没走。 陆欢歌眼里亮起微光,再也顾不得什么筹码什么算计,跌跌撞撞的上前,嘶哑艰涩的交出底牌。 “黑水部首领图兰逐的妻子,是哈图努的妹妹。” 话音落,苏未吟自然垂落的眼瞼猛的抬起,黑瞳中暗流奔涌。 第235章 萧南淮半夜爬窗,带她赴巫山? 陆欢歌说,哈图努的妹妹叫姮姬。 苏未吟从来都不知道哈图努有妹妹,而且还嫁给了黑水部首领图兰逐。 黑水部乃是胡地九部中实力最为雄厚的部族,盘踞黑水城,易守难攻,兵强马壮,前世哈图努之所以能將其收入掌中,这个姮姬或居首功。 姮姬的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將当下扑朔迷离的局势照出一条路来。 黑水城,黑水部,图兰逐! “大雍杀了哈图努,灭了乌桓部,姮姬为了给哥哥和族人报仇,极有可能会煽动图兰逐发起战事。” 陆欢歌说完,嘴唇微张,目光凝成探针,急切又灼热的盯著苏未吟,试图从面巾之外的那双眼睛里去捕捉情绪的变化,以此来衡量自己的这个消息究竟有多少价值。 然而苏未吟那双眼睛实在太过深沉,她根本就看不透,反而激起一阵被深渊凝视的恐惧。 苏未吟抬了抬眉梢,“哈图努有妹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陆欢歌眼睫微颤,有慌乱一闪即逝,又很快信誓旦旦的说道:“是真的。姮姬坐在投石车的皮窝子里,被图兰逐迎入黑水城,因十分稀奇,此事在胡地流传甚广,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没有传到大雍而已。” 这个消息,是前世在酒席上,一个与霍重相识多年的马贩说出来的。 陆欢歌也不知真假,但这个时候,必须把每个字都说出板上钉钉的篤定,如此才有可能替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坐在投石车的皮窝子里出嫁? 苏未吟若有所思,片刻后不以为然的轻嗤,“就算是真又如何?前世九部合一,尚不能战胜大雍,区区一个黑水部,就算他敢起战,又能掀得起多大风浪?” 她推开挡门的陆欢歌,拉开门。 停歇的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的落起来,如纱似雾,將天地融成一片洇湿的灰影。 苏未吟心底思绪翻涌,面上轻描淡写,甚至还透出几分浪费时间的恼意。 陆欢歌眼中的期待轰然破碎。 她以为这个消息很重要。 能为大雍示警,怎么不算重要? 结果苏未吟浑不在意。 想想也是,如今的局势与前世已大不相同,她所知道的那些消息已经是时过境迁的旧闻,好像確实没有多大意义。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可陆欢歌不甘心,她不想再回到勿言手里。 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陆欢歌搜肠刮肚的想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別的利用价值,同时在求生意念的催动下抓住苏未吟的胳膊,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掛在她身上。 “不行,你不许走!” 她近乎无赖的吊住苏未吟,泪水汹涌滚落,“母亲……姐姐,想想母亲……我也是母亲的女儿,我要是死了,母亲会伤心的……你救救我,我们是骨肉至亲啊姐姐。” 陆欢歌双手抓得极紧,將板正的衣袖勒出一条条皱褶。 此刻,陆未吟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她在,自己就还有一丝希望。 在听到“母亲”二字时,苏未吟挺直的脊背瞬间僵硬。 阴沉的天色映入黑眸,长长的睫毛垂下,沉静的眼底凝出一簇簇冰棱,泄出一瞬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痛楚。 “这个时候你倒是想起母亲来了?” 苏未吟猛地发力將胳膊从陆欢歌手中挣出来,紧接著甩过去一记响亮的耳光。 “当初母亲提出和离,你跟陆晋乾陆晋坤兄弟俩凑在一起说过什么,用我帮你回忆吗?母亲嫁去侯府时,又是谁献策,要用地痞的烂舌头毁她名声,要让她身在高门如置炼狱,求不得一天好日子?那个时候,你可记得她是生你养你的母亲?” 苏未吟话音不高,一字一顿,如同在冰水里浸透寒气的刀,三两下便將陆欢歌的希望切得粉碎。 幸亏母亲得永昌侯爱重,老太君也明理,否则眾口鑠金,怕是要把母亲嚼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陆欢歌跌出去撞在门上,又毫不迟疑的爬起来,抱住苏未吟的脚,后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怕再挨打,陆欢歌缩著脖子连声认错,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不敢松。 苏未吟深吸气平復情绪,抬脚欲走,却是把人都带起来了也没把脚抽出来,最后像是实在没了法子,沉重又恼火的呼出口气。 “想活是吧?行,我给你个机会。” 她垂下眼帘,冷然睥睨,“我记得你前世在东宫说过,萧南淮强要了你,又弃了你。如实告诉我你俩之间发生过什么,我留你一命。” 陆欢歌毫不犹豫的点头,眼里再度燃起生的希望,“好,我说,我说!” 苏未吟把脚抽出来,转身回去坐下,“丑话说在前头,我既有此一问,必然是有所掌握,你若敢跟我耍心眼胡说八道,可別怪我……” 未尽之言皆在那斜过去的一道冷睨中,陆欢歌嚇得轻颤,“不会的,我一定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句虚言。” 比起胡地和母亲,萧南淮那点事儿简直不值一提……就是有点臊脸。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脸算个屁! 於是在这个雨天,在带著些许灰尘气息的耳房里,苏未吟听了一段截然不同的故事。 陆欢歌的讲述带著特別强烈的主观臆断。 她说自她到侯府跟萧南淮初次相见开始,萧南淮就对她另眼相待,休沐在外与人同猎了一头鹿,分完已经所剩不多,仍旧会特意派人给她送一些过去。 萧西棠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侯府都笼罩在令人窒息的虚假平静中。 外出巡税的永昌侯和苏婧中途折返,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侯府上下皆当她是透明,只有萧南淮会温声细语的解释家中有丧,请她理解。 有两回萧北鳶同她闹起口舌,也是萧南淮出面调停,后来还特意从外头买了点心送来当作赔罪礼,休沐回家时,也时常会给她带些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 陆欢歌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萧南淮如此相待,必然是对她有意。奈何天意捉弄,俩人成了兄妹,她也只能默默將这份心意放在心里。 一晃在侯府待了两年,陆欢歌满了十七,开始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著急。 在尚怀瑜那里失利后,江映玉向她透露,说萧西棠已死,萧东霆身残,永昌侯已经打算为萧南淮请封世子。 陆欢歌当即动了心思。 比起寄人篱下的继女,世子夫人这个位置要更稳妥也更好坐得多。 那段时间,萧南淮染了寒症在家养病,她日日探望,还亲手熬汤送去,然而面对她的亲近示好,萧南淮的態度反而变得冷淡。 欲拒还迎嘛,她懂,於是加猛攻势,却没想到萧南淮是个手段高明的,千方百计勾搭她,待她动了心,又开始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说什么对她只是兄妹之间的关照。 啊呸,她又不姓萧,哪来的什么兄妹? 侯府上下其他人都不拿正眼瞧她,若没有別的意思,萧南淮怎么可能会对她那么好? 后来江映玉给她出主意,说男人就是这样,勾到手了就不珍惜,得逼他一把,於是她听从苏婧的安排,出门和两位公子相看,刺激一下萧南淮。 没过两天,萧南淮就托江映玉带话,邀她同去伯爵府给长毅伯庆生。 那天晚上的酒似乎格外醉人,没喝几杯她就有些头晕,当夜在伯爵府留宿。 萧南淮交代双鱼,说伯爵府里空置院落多,晚上闹野猫,让她提醒小姐记得將窗锁好。 这摆明了是让她留窗的意思,果不其然,夜半三更时,有人悄悄翻窗摸进她的房间,直奔床榻,將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 她一下就摸出来了,是萧南淮那块羊脂白玉。 对方呼吸灼热,態度强势,她半推半就,共赴巫山云雨。 第236章 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事后他翻窗而去,只留下那块玉佩,回府后我拿著玉佩去找她,没想到那个王八蛋竟抵死不认,非说自己那天晚上並未在伯爵府留宿,还找了几个人来作证。” “那江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著挺和善的人,扒了麵皮说变脸就变脸,竟反口污衊说我一直在勾引萧南淮,还说母……” 陆欢歌猛的噤声,缩著脖子怯怯的看了苏未吟一眼,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苏未吟猜也猜得到,必然是说母亲教女无方,纵著女儿做出此等齷齪事,攛掇永昌侯休弃她,好给江映玉腾位置。 今生,萧东霆治好了腿,又顺利娶了妻,侯府世子非他莫属,江家人只能另寻他路。 碰巧她被赐封郡主,多方作用下,江家作妖的时间节点提前了一年多,所用的法子却是大同小异,完全符合江家人的行事风格。 “然后呢?”苏未吟问。 陆欢歌委屈得红了眼,“侯府自然是偏帮萧南淮,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就连母亲也不信我,说这里面有误会……哪有什么误会,先让留窗,又有玉佩为证,不是他还能是谁?”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这个夫人在家里没地位,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女儿受委屈。 父兄出征不知归期,无人撑腰,陆欢歌只能寄希望於找个好夫家得到庇佑。 然而因尚国公夫人葛氏將她勾搭尚怀瑜之事传扬出去,致她在京都名声尽毁,还被人取笑为『臭牡丹』,受尽嘲笑和白眼。 霍重是她先前相看的一位公子的表兄,来京给姨婆贺寿,之后又偶遇过两回,说过几句话,还算合眼缘。 没想到霍重回晋城前一日,竟直接带著重礼上门求亲。 陆欢歌原本瞧不上霍重这个五品守备,奈何那个时候根本由不得她东挑西选。 凭她的名声,留在京都也未必能嫁得更好,侯府的日子不好过,她也受够了那些入肉刮骨的冷眼,於是毅然决定远嫁晋城。 谁成想,竟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忆及前尘,陆欢歌潸然泪落。 苏未吟静静的望著她,心中並无快意,反而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怜悯。 只是这份怜悯很快就被腾起的怒焰烧成了灰。 当初母亲被泼脏水,查出指使者是自己亲生儿女后,定比陆欢歌此刻还要灼心百倍。 母亲不是绝情之人,若陆欢歌只是顽劣而不是骨子里的坏,哪怕她留在將军府,母亲也不可能真的不管她。 是她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与旁人无关,也不值得怜悯。 再说了,她俩之间还有仇呢。 苏未吟没再问別的。 探究此事,是为了萧南淮。 她在意侯府,在意萧家人,亦同情萧南淮,却没办法装得若无其事的去和伤害过母亲的人如常相处。 所以,她需要一个答案。 陆欢歌並不清楚她对萧南淮的態度,亦不知如今长毅伯爵府已经不復存在,已入绝境,陆欢歌一心求生,所以苏未吟相信她没有胡说。 隨著陆欢歌道出和萧南淮的前世纠葛,外面的雨下得愈发有了声势,落在瓦上噹啷作响,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苏未吟拉开门,染著湿意的风扑面而来。 大雨强势落地,將院里的青石板冲得纤尘不染,仿佛也將覆在她心里的那层灰给一併冲走了。 此间事了,该去看看奉心殿那边了。 耳房旁连廊折转处,采柔等在这里,百无聊赖的赏著雨。 在她旁边三步外,尚怀瑜像一头被困住的兽,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实在压不住烦躁就拿脚尖踢柱子,本就斑驳的漆皮被踢掉一大片。 他是偷摸跟著苏未吟过来的,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走到这儿,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到采柔,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经过无比漫长又煎熬的等待,终於听到了脚步声。 尚怀瑜撞开採柔跑过去,隔著苏未吟和后头的陆欢歌对望,一个字没说,眼眶已经红了。 他的欢儿受委屈了,脸上泪跡斑驳,显然又被苏未吟这个恶女给欺负了。 陆欢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尚怀瑜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栽在勿言手里了吗? 哦,懂了,毕竟是国公府世子,想来勿言也不敢真对他怎么样。 “欢儿……” 尚怀瑜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被雨声一搅,轻得让人听不清。 陆欢歌泪眼涟涟的回望一眼,之后便垂下脑袋不再看他。 若计划顺利,尚怀瑜是来接她走的,她必定欢喜相迎。 奈何不是。 两人如今都是被陆未吟死死拿捏的可怜虫,就这么应付一下得了。 “尚世子,清修之地,还请自重。”采柔掀了个白眼,轻咳提醒。 苏未吟带头走向奉心殿,隨后是尚怀瑜,采柔在第三个,一来隔开尚怀瑜和陆欢歌,二来也防著陆欢歌逃走。 走之前的奉心殿如坟墓般死寂,此时再回来,竟堪比京都的闹市街。 场面彻底失了控。 平日里低眉顺目的女子们,此刻都红了眼,嗓音尖利的宣泄著。 “我受够了,我要出去!”一个声音带著哭腔喊道。 “你以为外头是什么好去处?所有人都会指著鼻子骂你是不知廉耻的荡妇,但凡有人提到败德,立马就会有人把你拉出来舌刀凌迟。”立刻有人满含愤怒的嘶声反驳。 几十个人的声音混成一团,爭吵、哭喊、斥骂交织在一起,完全分不清谁在说话,只听到一片嗡嗡的轰鸣。 有人激动的挥舞著手臂,险些打到旁边的人;有人瘫坐在地,掩面痛哭;还有几个扭打在一起,互相撕扯著对方的衣襟,髮髻散了也浑然不觉。 奉心殿的庄严肃穆被撕得粉碎,香炉被打翻,香灰泼了一地,如同她们此刻混乱的心绪。 星落已经没再挟持勿言,而是在下面跟一个当初还算熟识的姑娘说话。 勿言如同一尊石像静立在台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初时的惊骇已经退去,只剩下无力又疲惫的沉默。 第237章 群辩不为贏,为的是破牢 站得太久,勿言双腿僵麻。 刺耳的喧囂一下下衝击著耳膜,视野里跟著出现白光,一点点吞没所有,又在眨眼间如潮水般退去,还原出眼前混乱不堪的景象。 心口倏地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再带著温热从嘴角无声淌下,滴落在漆黑平整的衣襟上。 勿言默默抬手擦去,空洞的目光穿过大殿,和门口的苏未吟遥遥对望。 对方仍是那身奉心堂的装束,但身形舒展,姿態淡然,与殿內的狼藉格格不入,也和堂內女子有著一眼可见的区別。 黑色面巾遮了脸,看不见表情,唯有一双黑眸静如深潭,既无得意,也无怜悯,寻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只是个偶然途径此地的看客。 视线拉近,勿言又看向方才挟持她的星落。 对方的笑眼和声音,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勿言隱约猜到那是谁,一个本应已经沉入湖底葬身鱼腹的人。 她逃出去了,不仅没有被外头的世俗礼教拆骨入腹,而且好像活得还不错。 外头? 勿言追著嘈杂雨声看向殿外,空洞的目光重新聚焦,似是想穿透绵密雨帘和重重青山,看清如今的外头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心隨意动,在那无人得见的心境里,她走出大殿,顺石阶而下,迈过湿漉漉的石板,踏上渡口栈道。 栈道尽头泊著一叶孤舟。 船头持篙之人的背影高大又模糊,一声声嘆息漫入烟雨,將挟裹在身上的湿意变得冰凉又沉重。 是父亲! 迈出的黑鞋在空中悬停许久才踏上船板,却是刚落下去,就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端端立於船篷之上。 髮髻梳得一丝不苟,綰在其中的木簪因使用得太久而泛起玉质的暗光,黑袍笔直,找不出丝毫褶皱。 隨这黑影而来的,还有滚烫的热浪,脚下的碧湖顷刻间化为烈焰翻腾的雷池,连船带人吞了个乾净。 殿內台上,勿言呼吸急促,身形微晃,如惊梦般回过神来。 从自梳女到掌事姑姑,她在这岛上守了二十多年,外界的人事早已模糊。 自以为已经放下尘缘,做到了绝对的静心守心,没想到竟被今日一场风波撞裂了心间冻土,露出深藏在下面的渴望……和恐惧。 二十多年了,一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旧事,在此刻毫无徵兆的浮现。 父亲为了她与人爭执摔伤的腰是否已经痊癒? 大房是不是还变著法子想將他们这一支逐出宗族? 母亲……还有因受她连累而被夫家休弃的姐姐,如今还恨著她吗? 思绪如风过静湖,涟漪成波澜,再翻捲成浪,又在扑上岸时被那道滚烫的黑色背影生生截回。 久违的惶恐涌上心头,勿言恍然意识到,原来她守了二十多年的心,並没有像她自以为的那样彻底静下来。 “小姐!” 看到苏未吟,星落快步迎上去,苦恼的皱起眉头,“完了,辩不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勿言全程没开过口,皆是手下女使和斋堂婆子替她『出战』。 另有几个年长的自梳女全程静立一言不发,若是被人撞倒了,再默默站起来,用行动践行对戒规的拥护。 苏未吟打量著勿言的神色,嘴角勾起清浅笑意,“无妨,辩了就行!” 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世间诸事犹如观山,横看成岭,侧看成峰。 立足之处,便是眼界所及,决定了一个人会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认可什么不认可什么,绝非口舌所能辩清。 她之所以叫星落髮起这一场群辩,是为了让掌事姑姑『看一看』其他人眼中的奉心堂是什么样子。 不可否认,奉心堂確实为部分人提供了庇护,所以应该被付之一炬的,是那些侵蚀灵魂的腐朽戒规,而非这湖心岛上的殿宇楼阁。 破而后立,奉心堂首先要破的,是掌事姑姑心里那座『牢』,如此才有机会迎来一场刮骨疗毒般的革新。 星落点点头,似懂非懂。 管他呢,主子怎么说,她怎么做就行了。 星落双手掐腰,偏过头看了眼后方和采柔站在一起的陆欢歌,再瞄向三步开外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陆欢歌身上的尚怀瑜,忍不住耸肩轻笑。 最后转回一片混乱的大殿,呼出一口气顶起蒙面巾,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乱是乱,但终归有了点活人气。 挺好! “其他人呢?”苏未吟抬了抬下巴,问起被拦在殿外那些人。 现在就剩明霞的竹马和他带来的三个人在这儿。 星落回答,“找人去了,他们来接的那几个姑娘都不在殿里。” 苏未吟“哦”了一声,看到勿言朝她们这边走来,没再说什么。 先前碰到戒堂婆子押著陆欢歌一行,她挟持著勿言发號施令,让婆子们把陆欢歌单独关到东耳房,其他人关到西耳房。 隔得不远,估计他们这会儿已经把人都带走了。 大殿角落,甘婆子坐在柱子投下的阴影里,浑浊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殿內。 她得混在人群当中充当勿言姑姑的眼线,因此没办法明著出面帮姑姑说话,只能默默將那些吼得最凶的脸记在心里,等回头再慢慢算帐。 忽然,她看到勿言走向苏未吟一行,当即撑著柱子站起来,紧张的关注著。 手把衣裳揪出大片褶皱,犹豫再三,甘婆子还是跟了过去,警惕的护在勿言身侧。 虽说这样会暴露,但领头的蒙面女说了是来杀姑姑的,眼下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得守著姑姑,一旦有异动,就马上衝上去挡刀。 陆欢歌见状,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这老货,是老妖婆的人? 回想与这婆子『暗中』往来的点滴,陆欢歌惊怒交加,发颤的牙齿碰出微响。 难怪除夕那晚勿言会在屋里等她,难怪这回计划会失败……不是她的计划有疏漏,而是从一开始就掉进了网里。 她不是棋手,甚至连棋子都不是,她一直是躺在砧板上,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鱼肉! 陆欢歌指尖颤抖,想攥紧都没了力气,唯有眼底泛起淬毒般的幽光。 尚怀瑜敏锐察觉到陆欢歌的情绪变化,循著她的目光看向甘婆子,嘴唇抿紧,眼中透出深思。 勿言来到苏未吟面前。 她將披散的头髮拢到身后,露出的面容比平日少了冷厉,多了几分苍老平和。 “此处喧囂,想请小姐移步陋室,喝杯粗茶。” 苏未吟拒绝,“喝茶就不必了,姑姑有话直说。” 勿言微微頷首,带头走向旁边连廊,“小姐请。” 甘婆子想跟著,被星落揪著脖领子一把薅了回去。 “人俩说话,你个老婆子凑什么热闹?” 甘婆子斜眼打量她,微陷的眼窝里透出浑浊的光,“我知道你是谁。” 那会儿她就觉得奇怪,这人投湖自尽,怎么一直不见尸体浮起来,总不能湖鱼把骨头架子都啃光了吧。 星落轻笑,“一把年纪了,记性还挺好。” 甘婆子抬手將散下的乱发捋回去按了按,张嘴想说什么,后背倏地一凉,回过头,正对上陆欢歌直勾勾的眼睛,嚇得用力咽了口唾沫。 另一边,苏未吟和勿言来到连廊僻静处。 勿言开门见山,“小姐插手奉心堂的事,到底意欲何为?” 第238章 杀了她! 意欲何为? 苏未吟淡然一笑,“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管閒事的局外人。” 勿言眼角下沉,冷厉再现,“小姐既管了这閒事,便已经入局,又何来局外人一说?” 今日闹这一场,勿言算是看明白了。 人要守心著实不易,她守了二十多年都尚有余隙,更別说那些本就心不静的人。 想让奉心堂成为真正的守心奉心之地,就得把那些心不净也不静的人给踢出去,免得她们扰了其他人清修,还让奉心堂平白背上个『囚笼』之名。 最重要的是,这三个蒙面女横插一脚,陆欢歌几人闹下的事已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若是抖出去,再將她做的那些事闹开了来,恐怕会因此导致奉心堂不復存在。 若真如此,她就真成了奉心堂的头一號罪人,上对不起歷代掌事,下对不起在奉心堂潜心清修的人,中间……对不起在戒堂近十年未出的悔心姑姑。 想到上一任掌事姑姑悔心,勿言呼吸微紧。 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已经惊扰了悔心姑姑,得赶紧把事情平息下去,再去戒堂找姑姑请罪。 勿言不动声色的平復心绪,看向苏未吟。 眼下这情形,奉心堂破旧立新势在必行,但是这事儿不能她一个人担著,她也怕自己担不起。 所以她得找个担得起兜得住的。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就担得起兜得住。 苏未吟浓眉上挑,英丽之余还多了几分傲气。 “我自行来,亦自行去,这奉心堂的门困不住我,九十八条戒规更困不住我。姑姑非我要拉我入局,就不怕我一把火点了你这清修地?” 勿言脸色绷得难看,苏未吟目光越过她,看向缓而未息的雨,言下多了几分深意。 “不破不立,姑姑心中若有盘算,不妨大胆去做。陛下以仁治天下,姑姑革除积弊以安人心,圣上若知,定会讚赏姑姑勇於任事,为天下人树立了一个『破旧立新、顺应人心』的典范。” 打了这么多回交道,她对皇帝的心思还算是摸得比较准,而且一国之君政务繁忙,哪有那么多精力来管如此小事? 若是下面的人有点什么,轩辕璟那边也能解决,不算什么大事。 勿言的目光掠过那方蒙面巾,直直落在苏未吟的眉眼之间。 很年轻的姑娘,一双漆黑的眸子清正沉静,与人相对时坦荡从容,不见丝毫闪烁游移。 她见过眾多女子,深知这般气度,绝非心术不正之辈所能偽装。 心底浪潮翻涌,一下下拍在岸上,甚至將耳边的淅沥雨声都尽数压了下去。 岸上那道黑色背影被溅湿了衣摆,並缓缓转过身来,即將对上那张脸时,勿言猛地屏息闭眼。 待再睁开,略微鬆弛的肩线已经重新绷直,眼底的波澜逐渐消隱,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然。 “那就——” “勿言,勿言在哪里?救命啊,杀人啦!” 勿言刚开个头,忽然被一道焦急的呼喊给打断。 苏未吟稍稍探头,就见那好似麵团捏就的三郎跌跌撞撞的从雨中跑来,劈裂的嗓音穿透雨声,让人心惊。 星落率先迎至廊下,“怎么了?” 三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一软,五体投地的扑在檐下阶上,又硬撑著爬起来,抬起手指向殿內,急得语无伦次。 “她们、她们……她们抓了春华她们,她们要杀人!快,找勿言,她们要勿言下去。” “她们?谁?” 星落循著他的手指在殿內环视了一圈,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都在殿里,没见有谁出去呀。 勿言眉心紧蹙,步伐迅疾而身姿端直的走出连廊,沉声问:“在何处?” 三郎望著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直接上前拽她,“就在下面渡口,快,她们要你下去!” 勿言甩开他的手,毫不犹豫的踏进雨里,回头见甘婆子意欲跟来,转身將她推回檐下,“没你的事,回你住处去。” 说话间,抬手拔下甘婆子头上的木簪,熟练的綰好髮髻,冒雨朝外头疾步走去。 三郎跑在前头,苏未吟带著星落跟上,留采柔在此处盯著陆欢歌。 甘婆子知道是谁指名要勿言过去,两只手死死绞著衣裳,骨节上的皱纹都被抻平了些。 她想跟上去,又深知那位悔心姑姑不愿意见到自己,去了只会给姑姑添麻烦。 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后,甘婆子跑进大殿,背著戒堂婆子,让几个女使速去渡口。 戒堂婆子几乎都是上一任掌事姑姑带出来的人,若起衝突,必然不会站在勿言姑姑这边。 女使不一样,她们是勿言姑姑一手挑选培养,一直隨侍在跟前的人。 目送几名女使追进雨里,甘婆子这才缓缓迈步,回她的住处。 采柔瞪了眼不远处视线一直黏在陆欢歌身上的尚怀瑜,再蹙眉看向陆欢歌,“雨大湿气重,里面待著吧。” 得把俩人隔远点,光看著就膈应。 陆欢歌乖顺往殿內走,跨门槛时忽然绊了下,身子往前栽下去。 “欢儿!” “哎,你——” 尚怀瑜一个箭步衝上去將人扶住,采柔拦都没拦住。 陆欢歌抬起头,用那双蓄满泪水我见犹怜的眼睛望向尚怀瑜,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几不可察的翕动,发出极轻的声音。 紧接著,她站起身,抬手推开尚怀瑜,巨大的泪珠恰逢其时的滚落,余光极快的扫了眼还未走远的甘婆子的背影,迈步走进殿內。 尚怀瑜站在殿门外,目光追隨著那个受尽欺凌的虚弱背影,仔细分辨方才那声轻若幻听的“杀了她”,到底是真实还是错觉。 第239章 鞭刑,拔舌,沉湖……如此清修 老旧的木栈道湿得发黑,伸向灰茫茫的湖面。 湖上微波荡漾,將漂在水面上那艘染血的空船越推越远。 春华和吕嫣並肩跪在木栈道的尽头,单薄的身形如同风中枯叶颤慄不止。 湿漉漉的苍白面容上已经看不见惊惧,只有认命的绝望,茫茫湖水映入空洞的瞳孔,岸边的山影被拉得无限远,远得像是再也无法触及。 啪! 牛皮鞭带著风声抽在吕嫣背上,黑衣完好,下方却已洇开一道看不见的血痕。 旁边的春华嚇得跟著她猛的一缩,紧接著鞭子落到自己身上,激起一阵更加剧烈的惊颤。 身后,握鞭的是一只乾瘦得起皱的手,机械般的抬起又落下,没有斥责,没有审问,只有冷酷到极致的执行。 湿冷的风卷著女子压抑的喘息和呜咽,混著鞭子抽肉的闷响,掠过笔直沉肃的木栈来到接岛处的空地,和疯狂漫进氤氳水雾的血腥撞在一起。 十余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这里,静立的箭羽上已经聚起一颗颗晶莹的雨滴。 失去生气的脸孔或仰或伏,身下鲜红的血水在坑洼处匯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溪流,蜿蜒淌入下方碧湖,盪开一圈圈淡粉的涟漪。 一把大伞支在瞭台旁,伞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罩在三道同样深沉的黑色身影头上,撑起一片不容侵犯的领域。 急促的脚步沿阶而下,看到眼前的血腥场景,三郎脚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 这些人,刚才还在叫他去上面找勿言,现在……都死了! 呼吸间涌入浓稠到发黏的血腥味,搅得胃里一阵翻涌,三郎一个没忍住,弓腰侧到一旁狂吐起来。 勿言嘴角绷紧,將身姿端得更直一些,带著追上来的女使快步走向黑伞。 同行而来的苏未吟在经过楼廊时停下脚步,迅速打量完那些尸体的死状,再环顾四周,视线最后定格在渡口的瞭台上。 木製瞭台,高两丈有余,上头有人。 她拉住星落,冷冽的声音染上肃杀之气,“小心,瞭台上架了弩机。” 贯穿尸体的箭矢比寻常角弓所用的箭更粗更长,且从同一个方向射出来,势如破竹,下面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散开就成了箭下亡魂。 只有连发的弩机才能造成如此惊骇的杀伤力。 星落惊讶的望向瞭台,“弩机?”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瞭台上有人。 以往戒堂婆子巡逻盯视都是在下面渡口,她一直以为瞭台年久失修木质腐朽,已经废弃。 仔细想来,这地方原是平成公主的清修之所,自当设有防护,架设弩机也就不足为奇。 苏未吟又看向黑伞,问:“那是谁?” 此时,勿言正跪在距黑伞三步远的地方,恭敬到近乎虔诚的行拜礼。 伞沿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的遮住为首者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皮肉鬆弛的下頜,和抿得没有血色遍布细纹的薄唇。 星落蹙眉摇头,“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勿言就是奉心堂的“天”,却不知天外还有天。 苏未吟沉思片刻,冲星落耳语交代了几句,之后不忘叮嘱三郎待在这里別出去。 两人分头行动,苏未吟藏身楼廊转角,星落则从廊楼后方绕过去,伺机上瞭台。 三郎吐到呕黄水,终於强忍住胃里的不適,跟著苏未吟躲到拐角处,红著眼睛看向渡口。 两个跪伏的背影已经歪倒在地,鞭打却还在继续,三郎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旁人身上,他也得做点什么才行。 环顾一圈后,他在廊楼后方发现了一扇变形外突的窗,心念一动,弓著身子摸过去。 “姑姑……” 楼廊前方,勿言跪得笔直,缓缓抬头,对上一张苍老威肃,且因常年待在室內不见日光而白得诡异的脸。 悔心身量不高,灰发黑衣,略微佝著腰背俯视她。 深陷的眼眸藏在更深的暗影里,看不清神色,冰冷的视线却如同凝成实质的冰锥,钉在勿言头顶,让她浑身上下每一寸骨血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告诉我,奉心堂戒规第四条、第十三条,分別是什么。” 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岁月磨礪出来的冷硬。 勿言垂首,一字不落的背出来。 “奉心堂戒规第四条,凡有私通外间、传递消息、引狼入室者,是为背弃根本,罪同叛逆,当以锁链缚石沉湖。” “奉心堂戒规第十三条,凡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暗中私会者,是为滋生祸端,扰乱清修,当处鞭刑,恶劣者还需再受拔舌之罚。”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悔心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带著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我一直告诫过你,在奉心堂,戒规便是铁律!凡事依规而行,绝无差错。你倒好,竟险些纵放这等犯戒之人离去!” 勿言神情未变,只有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显出生机褪去的灰败。 “勿言知罪!”她伏下身,额头抵在混著血水的湿地上,“此间內情复杂,求姑姑容稟。” 得到默许,勿言抬起头,简明扼要的道出奉心堂当下面临的严峻形势。 后面的话,苏未吟没细听,满脑子都是鞭刑、拔舌、缚石沉湖……一个个光是听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慄的酷刑,居然出自於所谓的清修之地。 黑眸凝淬成刃,寒芒毕露,苏未吟攥紧双手,在那一瞬间,真想一把火將这里点了,烧个乾净烧个透彻。 就在此时,廊楼另一侧传来短促的哨音。 是星落给的信號。 哨音响起的同时,苏未吟飞身跃出,衣袂破风,拉出一道深色的残影。 几乎在她现身的同时,瞭台上方寒光一闪。 弩箭带著悽厉的破空声直奔她心口。 苏未吟奔势不减,腰肢如同柳条般猛的一折,箭矢擦著衣料呼啸而过,钉入青石板拼接的缝隙,箭尾剧颤。 星落伺机而动,直奔瞭台,悔心不语,只將目光投向勿言。 强大威压磅礴如巨浪,碾压著她的身躯,更衝击著她的灵魂。 胸口再度传来剧痛,勿言喉头涌起腥甜,又生生咽下,扭头对身后的女使道:“拦住她!” 女使应是,起身冲向星落。 后续箭矢连珠般射向苏未吟,利落身姿时而疾掠,时而折转,利箭追著她的残影,却始终慢上一步。 不过数息,她已逼近黑伞,悔心目不斜视,身后的两个婆子主动迎战。 渡口那边,持鞭施刑的婆子如同置身事外,兀自打够了数,扔掉浸血的鞭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绑住面前吕嫣的手脚,而后將其推入湖中。 噗通,黑色身影没入碧湖,溅起三尺高的水浪。 眼看婆子又要去绑春华,三郎倒顶著一把椅子,大叫著从廊楼里衝出来,“老妖婆,別碰我的春华!” 瞭台上弩机转向,將箭槽里最后两支箭射向他。 第240章 谁有罪,去阎王殿问问就知道了 碧湖盈波,漾起的是血色阑珊。 木栈道上,那个被人笑称麵团捏的,身上带著脂粉香的男人,既有读书人的酸腐,又有生意人的圆滑,却又不够圆滑的男人,笨拙的举著椅子,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的奔向他牵掛了近千个日夜的人。 “春华——” 箭矢破风透雨,第一箭钉穿椅背,第二箭斜入小腿,染血而出,生生截断呼喊的尾音。 剧痛来袭,三郎脚一弯,重重扑在栈道上,手里椅子跟著摔出去。 婆子漠然回头看他一眼,轻蔑如视螻蚁,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更是写满了厌恶,如同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很快她就转回去,继续用绳子绑春华的手脚。 到底是上了年纪,比不得当初年轻的时候,搬石头太费力气,便宜了这俩小贱人,姑且拿绳子绑一绑,投入湖里溺毙便是。 绑好手,再去绑脚,婆子神情泰然,不疾不徐。 有弩机镇在此处,谁能造次? 拉紧绳结,婆子撑著膝盖缓缓起身。 脚下木板积著浅水,映出破碎的天光,就在低头的剎那,浑浊的水光里突然多了一个高举椅子的模糊人影。 瞳孔骤然收缩,不等她腰背挺直,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挟著风势的椅子已经当头落下。 砰! 椅子砸在头上,发出巨大但沉闷的声响。 婆子直挺挺的向前栽倒,翻滚两圈后滚入湖中,再度激起一圈高浪。 “春华,春华!” 三郎扑向皮开肉绽的春华,刚把人拉入怀中,还未来得及探究是否还活著,瞭台上的弩机已经换上填满的箭槽。 被箭矢瞄准的时候,身体本能的感应到危险,三郎下意识缩在椅子后头,忽然意识到箭自高处来,又將椅子举起顶在头上,再以身躯为盾,严严实实的將一动不动的春华护在身下——哪怕她很可能已经死了! 高处瞭台上,弩机后,微眯起来的一双眼睛阴鷙又恶毒。 狗男女,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搭在机括上的手陡然发力,眼角余光中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不等她反应过来,手中弩机被一脚踢得陡然转向,射出的箭支发生偏移,擦著三郎的肩膀飞过去,射入湖水中,晕开一朵红色的诡异水。 水面之下,那被椅子砸中的婆子被冰冷的湖水激得恢復意识,正要冒出水面,结果误打误撞被箭射中。 巨大的衝击力將她猛得向下一摜,湖水再度灌入口鼻。 剧痛炸开,迅速剥夺了最后一丝力气,她不可思议的望著水面,眼睁睁看著原本近在咫尺的光亮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瞭台上,星落的拳脚如雨点般砸在操控弩机的中年女人身上。 “眼神儿挺好啊,射得挺欢啊,你再射啊,再射啊!” 瞭台下方,勿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形势所迫,她原已经动了革新之心,没想到悔心姑姑出马,又迅速掌控了局势。 若能不声不响的解决掉今日所有的闯入者,奉心堂要不要革新,如何革新,还不是她说了算? 奈何事与愿违,眼见苏未吟解决了纠缠星落的女使,又击退悔心身边忠心耿耿的两个婆子朝这边逼近,勿言心知大势已去,膝行两步上前,身形被罩入伞下阴影,微伏的肩背莫名显出几分悲壮来。 “姑姑……” 目光迎上悔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勿言几乎快要窒息。 她攥紧了袖子里的手,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著几不可察的颤音。 “姑姑,眼下之势如洪水滔天,强堵不如疏引。勿言斗胆,请您暂敛雷霆之威,以退为进。暂顺其意,非为屈服,实为保全我奉心堂的根基不至毁於一旦。待风头过去,根基犹在,何愁——” 话音未落,苏未吟已经衝破阻挡飞身上前,一脚踹断插入地下的粗实伞杆。 宽大如盖的黑伞缓缓倾倒,苍老灰白的面容上,浑浊冷漠的老眼对上面巾之外凌厉的黑眸,无形间似有雷霆相撞,惊天动地。 一阵风过,拖拽著伞面翻滚一圈,落进从几块开裂石板下溢出的泥水里。 失去遮挡,天光猝不及防的倾泄下来。 悔心下意识抬起枯瘦的手臂挡在眼前。 那光线並不刺眼,是雨后柔和的灰白,但对於一双习惯了室內幽暗的眼睛来说,却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扎得双眼生疼溢泪。 饶是如此,从她骨子里散发的压迫感仍旧没有半分折损。 “好一个不知死活的后生,竟敢携一身红尘血光俗世浊流前来玷污我奉心堂的遗世清静。罪大恶极,万死难赎!” 悔心十几岁就到了这座岛上,经她的手,迎入了一个又一个失贞败德来此清修赎罪的女子。 她见过各种层出不穷的把戏,更见证了之前的掌事姑姑是如何一条条增添修订完善戒规。 通过踏地的双脚,她的躯体已经和奉心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连接在一起,目之所及,皆当臣服在戒规铁律之下,她的背后有歷代掌事的英灵,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又有何惧? 勿言站起身护在悔心面前,苏未吟直接无视她,目光死死盯在悔心身上,“到底是谁有罪,你去阎王殿问问就知道了。” 身形如风疾速掠去,翻飞的衣袂带起凛冽且直白的杀意。 此刻,勿言脸上的镇静面具再也维繫不住,寸寸崩裂后露出下面真实的恐惧。 她迈步迎向苏未吟,“悔心姑姑以身奉道,坚守本心,是奉心堂——” 苏未吟懒得听她废话,一把將人拽开甩到地上。 悔心浑浊的瞳孔里,惊愕还未成形,一只纤细却坚如铁钳的手已经精准无误的扼上了她枯瘦的脖颈。 苏未吟借著冲势,腰腹发力,直接將她乾瘪的身躯狠狠摜向地面。 没有半分犹豫,指节骤然施力,下一刻,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悔心双眼圆睁,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就这么断了呼吸。 苏未吟鬆开手,缓缓直起身,任由那具失去生命的躯壳瘫软在雨水中,周身利剑般的凌厉气势却並未就此消散。 她站在那儿,目光投向震惊到失语的勿言。 “从现在起,这儿,我说了算!” 第241章 去留自愿,她除外! 穀雨落,万物生。 一种全新的,由绝对力量奠定的秩序,在奉心堂无声建立起来。 苏未吟把所有人召集到戒堂外的空地上。 木楼泼洒了火油,映出头顶从云层裂隙间洒下的几道亮光。 不是刺目的强光,却也一往无前的劈开阴霾,所照之处,积水泛起碎琉璃般的光点,新生的草芽挺直了翠绿的腰杆,叶片上每一滴水珠都闪烁著虹彩。 眾目之下,勿言提起似有千钧重的双脚,僵直著走上前,咬牙闭眼,无奈又决然的將手中火把扔了进去。 轰的一声,火苗势不可挡的向四周蔓延,迅速將整栋楼吞没。 刻满整面墙的九十八条戒规在烈焰中噼啪爆裂,桌案上的涤秽经被热浪一页页翻起,再让火舌一卷,瞬间焦黑捲曲,化作翩飞的黑蝶,混著火星升腾四散。 热浪扑面而来,带著令人战慄的鬆快。 火光映在每一张仰起的脸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看 】 那些曾被戒规压弯的脊樑,终於在跳动的光影中一寸寸挺直了起来;亦有人被摧毁了赖以立身的权威和敬畏,颓然的跌在地上,仿佛被这把火烧去了支撑的骨头。 勿言立於堂前空地,衣摆被身后翻涌的热气扬起,仿佛要將她一起卷进去。 略显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眾人,勿言定了定神,指尖捻过袖口的褶皱,鬆散的眸光重新凝聚,再度端起掌事姑姑的威肃。 “奉心堂立世一甲子,今日,第四任掌事勿言,代天地、代朝廷,为堂中每一位,重立新规。” 並不高亢的声调,甚至有些沙哑,却依旧能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 “旧时铁律如枷,锁人身心;今日新规如舟,渡人渡己。新规十条,不为罚,而为立身;不为囚,而为护心。” 勿言將每个字都咬得极紧。 认不认可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奉心堂毁在她的手上。 现下只是烧掉戒堂,若是不照那位说的办,只怕这火星子就得落到守心岛的每一个角落了。 勿言將声音扬高了些,宣读新规:“第一条:居安守静。堂內禁止喧譁,宿处之外须保持肃静,以利清修。第二条:劳作自立。凡居此者,需参与堂內日常劳作,如洒扫、炊煮、女红,各尽所能,以养身心……” 除此之外,还有勤学向善、洁身自持、友爱和睦等。 这十条新规,是苏未吟叫上星落采柔,和甦醒的春华明霞,一起定下来的。 其中最本质的变革是第十条:去留自愿。 “若有尘缘未了俗心未净者,可修书传家,待亲眷遣人来接,自可离去;若愿斩断红尘,在此静心修持者,亦可安心住下,谨守堂规,勿生妄念……” 未等勿言话音落下,全场已如同烈油泼水,炸开了锅。 在奉心殿群辩时吼哑的嗓子先是溢出短促的呜咽,逐渐演变成失控的嚎啕,重重哭声如浪,和灼烧的噼啪声交织匯聚。 “……堂规有度,机缘难再,此门一出,再无迴路,望各位深思熟虑,仔细思量。” 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勿言自顾自將新规念完,穿过人群走向苏未吟,“小姐可还满意?” 散了杀意的苏未吟又恢復到清冷淡然的模样,“姑姑別忘了,堂中还有个奉旨清修的静贞郡主。” “奉旨”二字略带重音。 勿言当即会意,沉声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堂规自然大不过圣意。” 苏未吟侧身让到一旁,“姑姑所言甚是。” 勿言当即领著女使前往关著陆欢歌的房间,单独向她宣读新规,只是读到第十条的时候多了个前缀——除奉旨清修的静贞郡主外。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都可以出去,就我不行,凭……” 陆欢歌眼球瞪得外凸,双手死死按住桌沿,尖利嗓音扎得人耳膜生疼。 倏地一顿,她很快找到答案,歇斯底里的吼道:“是陆未吟,是不是陆未吟!” 陆欢歌原本没指望能出去。 陆未吟说过留她一命,但並未许诺自由,能免受刑罚,她已经很知足了。 勿言宣读新规时,她心里甚至还高兴了一下,至少以后的日子不会像之前那么难过。 至於出去,等过了眼下这个风口再重新谋划,如今新规放得宽鬆,她可操作的地方也就更多了,早晚能出去。 可勿言宣读的新规第十条却说“去留自愿”。 陆欢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去留自愿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座『牢』是可以光明正大出去的,不用绞尽脑汁的谋划,只要有亲眷来接便可离开。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其他人都能想走就走,偏她得在这『牢』里继续待著? 勿言面无表情的望著眼前娇嫩却扭曲的脸,声音冷硬,不容丝毫余地。 “其他人皆是自愿或家族送来,唯有你是奉旨在此清修。圣旨如山,除非圣上收回成命,否则谁也无权放你离开。” 言毕,她略一頷首,径直开门落锁离去。 走出数丈,才听到屋內爆出一声悽厉而绝望的哭喊,“陆未吟,是你害我,都是你害的我!” “姑姑……” 如今不用再守禁言的旧规,一个女使回头看了眼,壮著胆子开口,“您听见了吗?陆欢歌喊了个名字。” 陆未吟! 若她没猜错,这个陆未吟,就是那个领头的蒙面女子。 那女人杀了悔心姑姑,还逼著勿言姑姑弄什么去旧革新亲手烧毁戒堂,將好好的奉心堂搅得天翻地覆。 如今既已知晓其姓名,姑姑或可捏著这个把柄做点什么,以报今日之仇。 “没听见。” 勿言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眼带警告的睨著说话的女使,再冷然扫过旁边另一人。 “不光我没听见,你们也没听见。” 蒙面,是因为对方的身份不便示人,但並不代表她们就能以此为把柄进行拿捏。 敢闹出这么大动静,对方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俩女使赶紧点头,不敢再多言。 待三人渐行渐远,尚怀瑜从茂密的灌木后走出,听著屋內传出的绝望哭喊,眼中的阴鷙霎时被滔天盛怒所取代。 好一个陆未吟! 奉心堂里一堆素不相识的女人都能救,独独让自己的亲妹妹继续留在这里受苦。 贱人,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贱人! 真不知道欢儿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摊上这样一个歹毒的姐姐。 尚怀瑜恨得咬牙切齿。 这笔帐,他早晚要替欢儿討回来。 环顾四周,確定无人,尚怀瑜抓起一块石头走向房门,朝门锁用力砸下去。 “欢儿,我来了,我带你走!” 替陆欢歌办事的时候,他灵机一动,从甘婆子口中逼问得知岛东掌事所居独院附近的湖边藏著小船。 他已经找到了船,只要从这里离开,欢儿就自由了! 屋內,瘫坐在地上的陆欢歌心中再次升起希望,连滚带爬的扑向房门,“世子,世子……阿瑜!” 一声阿瑜,唤得百转柔肠,尾音那点哭腔更是如同倒鉤刺进尚怀瑜心上。 尚怀瑜动作微顿,而后砸得更卖力,全然未觉身后三步外有人正双臂抱胸的望著自己。 第242章 甘婆子的故事 尚怀瑜终究没能如愿救出陆欢歌。 星落寻摸一圈没找到人,还以为他扔下心头肉独自跑了呢。 还是小姐聪明,让她守株待兔,还真把他给蹲来了。 “你这个戕害亲妹的——” 再次被抓回苏未吟面前,尚怀瑜忍不住破口大骂,却是刚骂一半,眼前忽见银光闪过,似曾相识的无力感袭遍全身,整个人如同烂泥瘫软下去。 双目往中间一凝,得,又一根针! 星落居高临下,笑眯眯的望著他,从上扫到下的目光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对我家小姐客气点儿,不然,我可真要割点什么了。” 采柔跟著说道:“还中著毒呢,忘了?” 尚怀瑜两眼一直。 还真忘了。 不说还好,一说……怎么感觉心口开始刺痛,还有点喘不上不来气? 尚怀瑜无力的闭上眼睛。 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再忍过这一回。 苏未吟淡淡扫过地上的尚怀瑜,嘴角勾起浅笑。 尚怀瑜確实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大礼』。 前有秋狩淫秽的供词,现在又添上这一桩,只要尚国公还要这个儿子,就得一直被轩辕璟捏著七寸。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苏未吟是真饿了,主动找到勿言蹭饭。 勿言將她带到岛东独院,饭后,俩人对坐品茶,伴著一盏孤灯,一直聊到后半夜。 奉心堂革新,不是烧个戒堂再宣读新规那么简单。 这么大片地方,总得有人进行管束,她可以短时间留人在此监督,却没办法一直守在这里,新规的推行和落实,还得靠奉心堂原有的这些人。 苏未吟先从让奉心堂长久存世的角度分析革新的利弊,再行敲打,恩威並施,不指望勿言能发自內心的认可,只需她服从和执行。 “若是奉心堂不能按我想要的样子存在,那就不要存在!”最后,她如是说道。 翌日天亮,勿言按照苏未吟的吩咐,早早在渡口备好了船。 把尚怀瑜扔到船上,星落拍了拍手,回头看了眼静立在岸上的勿言,凑近苏未吟小声问道:“小姐,用不用给勿言她们来几颗采柔的『仙丹』?” 苏未吟留星落在岛上处理后续事宜,死了的,活著的,事情还多著呢。 星落有点担心,怕小姐一走勿言会变脸,差事不好往下办。 “不用。” 苏未吟跟著看了眼勿言,笑道:“放心吧,勿言把奉心堂看得比她的命更重要,捏著奉心堂,比捏著她的命更有用。” “好。”星落咧嘴一笑。 有小姐这句话她就放心了。 目送小船消失在灰濛晨雾中,星落伸展手臂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空气里浸润著晨露的微凉湿意,夹杂著草木的清新和泥土的气息。 原来,奉心堂里的空气和外面並无不同。 可从前被困於此地时,她鼻尖縈绕的,只有香烛焚尽后的枯寂,以及经卷年深日久的纸墨浊气,沉甸甸的积在肺腑,將时间都拉得无比沉重和漫长。 如今细辨,原来不是此间空气污浊,而是心境窒塞。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系好蒙面巾,星落转过身,正打算去找勿言安排后面的事,忽见一婆子疾步而来,在勿言跟前说了什么,很快几人便一起急匆匆朝斋堂方向走去。 星落好奇跟过去,原来是有人在斋堂后院的池塘里发现了甘婆子的尸体。 塘边有一道很明显的滑痕,看起来似是昨日下雨地上湿滑,不慎失足跌入池塘溺毙。 勿言站在池塘边,面无表情的看著甘婆子泡得肿胀发白的尸身,唯有震颤的瞳孔泄出几分心底的沉痛。 甘婆子,甘婆婆……你呀,真是白瞎了这个姓! 遇到甘婆子母女的时候,是她当上掌事姑姑的第一年。 甘婆子並非官眷,而是镇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妇。 夫家一心盼子,她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全都被丈夫送了人。 怀上第五胎即將临盆时,她才偶然在和婆婆的口角中得知,原来她的四个女儿不是送了人,而是被泯灭人性的丈夫扔进河里溺死了。 女儿都是赔钱货,谁会要一个赔钱货? 虽说请人看过,她这胎必定一举得男,可甘婆子不敢赌。 她半夜偷了钱袋,带上几件衣裳,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东躲西藏的生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 没有人知道一个出逃的女人,带著个病弱的孩子,在这世间活得有多么艰难,甘婆子千辛万苦將孩子拉扯到十岁,谁成想母女俩让她夫家的亲戚给碰见了,並將消息传回。 夫家连夜找来,打著骨肉情深的旗號要把女儿带回去。 甘婆子哪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女婴白送都没人要,但十岁的女娃已经可以卖钱了。 母女俩一路奔逃,被追进这山里,逃到湖边,被巡逻的兵士拿住,扭送到渡口,跪在掌事姑姑勿言面前。 或许是同情心泛滥,又或许是新官上任,她想要展现自己掌事的权威,於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违逆悔心姑姑的意愿,执意將母女俩留在了奉心堂做杂事。 管食宿,没工钱。 小姑娘乖巧懂事,与她甚是投缘,见其断药后身体越来越差,她寻机提出给母女俩开工钱,再用这些钱叫人买药回来。 若是不够,她还会私下里添上一些。 甘婆子的女儿在岛上活了四年,便是这四年,换了甘婆子一生忠心耿耿。 挺好,可以去找女儿团聚了! 交代她们將甘婆子埋在女儿旁边,勿言步伐平稳的转身离去,到了无人可见的转角,肩头才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抬手扶住墙壁,闭眼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然又是那个沉静端肃的奉心堂掌事姑姑。 第243章 豫王府的奇怪婆媳 回到福光寺,苏未吟脱下身上没有任何纹样的黑衣,也好像同时卸掉了一件看不见的枷,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轻快了几分。 走出房门,铅灰云层边缘透出几丝淡淡的日光,將她身上涧石蓝绣兰草纹的云锦长裙照出流动的光华。 並不明艷的色泽,可是比起那身沉重的黑,任何顏色都算得上绚烂。 苏未吟带著采柔先在寺里转了一圈,然后拿上早就准备好的手抄经去玄真那里喝了杯茶,最后坐上侯府马车踏上归程。 信手挑开车帘,浸染了不知名香的风隨即涌入。 目之所及,桃红柳绿,四野春色如锦。 田间地头时常可见弓腰埋首劳作的身影,灰瓦屋顶上炊烟裊裊升起,还有阡陌小道上摇著尾巴追逐的黄狗,每个画面都透著平凡又弥足珍贵的美好。 河山大好,侵者必诛! 当采柔还在为奉心堂受迫害的女子们长吁短嘆时,苏未吟的关注点已经重新落回天下大势。 奉心堂这一趟没白去。 若陆欢歌所言不假,那她就知道接下来该盯著谁了! 黑水部,图兰逐,还有哈图努那个神秘的妹妹。 前世,苏未吟与哈图努对战时九部已经合一,因此对这个黑水部知之甚少,回去后得好好了解研究一下才行。 进城后,苏未吟没直接回侯府,而是先去九荑居。 得儘快给轩辕璟传消息,让他派几个人去奉心堂协助星落,另外她把尚怀瑜装在箱子里,托玄真派人送至城外,得让他派人过去接应。 兵部尚书遇刺,最近城门进出查得严,箱子里装个大活人,不太好弄进来。 进了城,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市,马车缓缓停在九荑居门口。 采柔下车去买茶叶。 天色渐晚,楼下一个客人都没有,伙计正在收拾桌椅。 采柔迈步进门,伙计马上放下手上的活儿过来招呼。 恰在此时,望舒陪著一位中年妇人从楼上下来。 那妇人瞧著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乾瘦,鼻翼往下垂伸出两条刀刻般的深长皱纹。 头上素银簪綰髮,鸦青色衣裙沉素挺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主母身边的管事嬤嬤。 本书首发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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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嘛,换换口味尝尝新本没什么,但是据望舒说,这位秋水夫人向来对合香茶嗤之以鼻,所以她怀疑这茶並不是她自己喝的。”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这次付嬤嬤过来买千峰翠,望舒故意找藉口拖延,说茶商没送来,断货了,结果付嬤嬤日日来催,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在后天之前將千峰翠送过去。” 若是自己喝,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关係,又何需催得这么紧? 显然,这茶另有用处。 采柔说完,苏未吟眼底涌起暗流。 九荑居的合香茶卖得不便宜,但也是有钱就能买的东西,不算什么稀罕物。 真要说有什么作用,可能就是用来投其所好。 已经买过很多种茶,所以这个秋水夫人要投多人之好? 豫王府如今只剩一个空壳,除了食邑尚存,要权无权要势无势,老豫王两口子更是一把年纪,能安享晚年全靠皇帝指缝间漏出的那点仁心。 作为豫王府的世子夫人,想要借茶融入眾贵眷倒也没什么奇怪,怪在怪在豫王妃偏在这时候派个老嬤嬤给她。 难不成,是豫王妃需要和这些人交际,而秋水只是幌子? 苏未吟略一思索后交代,“回去让人给望舒传话,让她將秋水夫人买过的茶全部写下来,再列明每种茶都有哪些人喜欢喝,儘可能详细。” 一个获罪没落的亲王府,按理没什么好值得关注,但如今京都风云诡譎,寧肯多耗费些人力做无用功,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地方。 几乎在马车回到永昌侯府的同时,九荑居的人也把消息送到了昭王府。 书房里,轩辕璟在窗前静默良久,玄色衣袂隨风微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压得一双眼眸愈发深沉。 一直到星嵐叩门而入,稟上苏未吟派人传过来的消息,绷了许久的眉眼才不自觉的舒展开来。 总算回来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算是彻底尝到了。 轩辕璟挑眉轻笑,吩咐星嵐逐一安排下去。 一是让人赶去奉心堂协助星落,二是去城外接尚怀瑜,第三,便是请尚国公去百味楼吃饭。 星嵐应是,正要去办,忽然又被叫住。 轩辕璟一只手隨意搭在窗欞上拍了拍,笑容添上几分狡黠。 “再请一位客人。” 第244章 託了不孝子的福,彻底拿捏尚国公 尚国公最近烦得很。 裴肃遇刺,镇岳司和京畿卫合力共查。 前者投了太子麾下,后者隶属容家,魏平安和雷驍面上客客气气通力协作,背地里都恨不得把对方阵营的人拉出来结案,闹得满朝风雨人人自危。 虽说没有牵连到他身上,但也在很多事上受了影响,以前让人传句话就能办的事儿,现在亲自找过去也不一定办得下来。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他那个不孝子,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手下人到处找遍了都没寻著影子。 虽说尚怀瑜在秋狩上捅了大篓子,但毕竟是悉心教养长大的嫡长子,比起其他儿子仍算得上是出眾,久无音信,尚国公也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急得腮帮子都上火了。 暮色四合时,派出去找人的手下前来回稟,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尚国公发了老大一通火,没等怒气平息,昭王派人来了,邀他前往百味楼赴宴。 “劳烦回稟王爷,近日阴雨,我这伤腿时时作痛,实在不便於行,万望王爷海涵。” 压著火气说完,尚国公抬起手,无奈又苦闷的锤了两下大腿。 他在轩辕璟那儿吃了暗亏,別说吃饭,就是吃龙肉喝不老泉他都没兴趣。 如此奸诈狡猾之徒,比太子还要难应付,当下又是多事之秋,还是少打交道得好。 换了常服的星罗卫抱拳说道:“我家王爷说了,尚世子在外奔忙,难得回来——”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截断后面的话,尚国公一激动,被口水呛得面红耳赤,“什、什么意思?” 什么叫难得回来? 那不孝子回来了? 不对,应该说,那不孝子又落轩辕璟手里了? 星罗卫不说话,只定定的望著他,就好像在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夜色还未完全合拢,京都街头的万千盏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匯成一条流淌在人间的璀璨星河。 百味楼的幌子在晚风里招摇,跑堂伙计灵活穿梭在各桌食客之间,高扬的招呼声混著刚出锅的炙肉香气,从敞开的门窗里汹涌而出。 一辆朴素无华的单骑马车在门口短暂停驻,尚国公再度拉低头上的兜帽,確保不会被人看到脸,才挑帘从车上下来。 上回轩辕璟大张旗鼓去了趟尚国公府,他费了好些力气才在太子面前遮掩过去,若是再让太子发现他和昭王私下碰面,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同行的星罗卫大步走去前面,將人领到楼上雅间。 雅间门口守著四个穿落星袍的星罗卫。 这是公然告诉別人,昭王在这里。 尚国公喉结滚动,感觉自己面前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坑。 一个可能会爬不出来的坑。 有那么一瞬间,尚国公想要掉头离开。 就让那不孝子死在轩辕璟手里算了,反正他也不光这一个儿子。 人死了,轩辕璟手里那半卷供词也就没用了,他还能免受威胁,一举两得。 唯一的『失』,就是要豁出去一个儿子…… 啊! 尚国公在心里狂怒,脚下却没有丝毫迟缓。 敲门进入,透过绣著童子牧牛的绢纱屏风,隱约可见里头有两个人影。 尚国公摘了兜帽,袖间拳头下意识攥紧,一步迈过屏风,顶著满脸训儿子的怒气,却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张苍老又威肃的脸。 “赵大人?” 憋了一路火气而呈现出暗红的脸一下子褪成煞白,尚国公重重咽下一口唾沫,甚至吞出了响声。 赵礪,轩辕璟怎么將御史中丞赵礪也给叫来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礪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拱手施礼,“尚国公。” 尚国公轻咳一声,迅速调整好表情进行回应,再上前两步,朝著主位上的轩辕璟见礼,“王爷。” 雅间陈设一览无余,尚国公一眼就看到旁边空处上的大箱子,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个意思,那不孝子该不会是在箱子里吧? 轩辕璟端著茶盏,抬了抬下巴,“坐。” “多谢王爷。” 尚国公端直身姿走到椅子前,將重心放到没受伤的腿上,膝盖微弯往下坐。 屁股落到一半,赵礪忽然开口,“尚怀瑜公然违抗圣意,召集人手闯入奉心堂,欲劫走清修的静贞郡主,国公爷可知晓此事?” 低沉严肃的声音像山一样压下来,將尚国公砸到椅子上,又跟烫到似得马上站起来,色厉內荏道:“赵大人这是什么话!空口无凭,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几乎在听到『奉心堂』三个字的同时,尚国公马上就想到了陆欢歌。 一次陶怡和尚怀瑜打架,葛氏过去劝,听陶怡在骂什么“都被人睡烂了的破鞋你也要”,由此问出尚怀瑜和陆欢歌早在秋狩上就生了私情,还说成婚后俩人仍有来往。 尚怀瑜抵死不认,尚国公也不相信儿子会那么飢不择食自甘下贱,因此夫妻俩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陶怡在气头上恶意中伤。 可现在,这话从赵礪口中说出来,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尚国公双手用力按在桌面上,额角青筋凸显,竭力將心头的惊涛骇浪压在镇定的表象之下。 “血口喷人?” 赵礪闻言,脸上不见丝毫怒容,反而掠过一丝近乎怜悯的冷笑。 “本官掌风宪,劾百官,一言一行,皆需对陛下、对朝廷负责。若无真凭实据,又岂敢在国公爷面前妄言?” 话音刚落,旁边的大箱子传出声响。 先是轻微的一点动静,而后变成用力急切的敲击。 尚国公僵直著转过身,就见箱盖被一只手推开,双眼微眯的尚怀瑜如同刚睡醒一般,扒著箱壁坐起来。 第245章 重回镇岳司 夜色浓稠,万寿堂灯盏尽亮,晕开一片柔和的光,將天边那几颗疏冷的星子都浸染成温暖的色泽。 家宴刚散,空气里还浮著糕饼的甜香。 萧北鳶照例缠著苏未吟,如今加上个大嫂卫时月,三人凑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倏地一下给萧北鳶造了个大红脸,许久都没消下去。 另一边,萧西棠休沐回来,憋了一肚子糟心事,萧东霆萧南淮认真听著,適时给上几句开解和建议。 老太君双手搭在八仙杖上,温和慈爱的目光逐一扫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庞,提了一整晚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厅外,夜风过境,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恍若远方隱隱传来的潮信。 刻满细纹的嘴角笑意未减,只搭在八仙杖上的手略微握紧,微陷的眼窝中也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最近京都闹的那些事,她多少知道一些。 朝堂风波起,每位臣工都是那浪潮起落间的一艘艘船,是乘风破浪行万里,还是伴隨漩涡入海底,既看天意造化,也看船上人如何掌舵划桨。 老太君缓缓端起手边的温茶,浅呷一口,眼底沉淀出磐石般的镇定与傲然。 不管外面的风浪有多大,只要她的孩子们並肩同行,便能互为依仗,將这惊涛骇浪化作淬链筋骨的一场歷练。 放下茶盏,老太君看向萧东霆,“阿霆,听你父亲说,你打算重新回镇岳司?” 眾人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跟著看向大哥。 苏未吟眸光微动。 果然! 她就说萧东霆这人不能照寻常人的思维来看待。 说不定在他看来,越是暗潮汹涌,就越应该挺身而出。 萧东霆点头,“对。魏指挥使已经上疏,只要旨意下来,孙儿就回镇岳司任职。” 老太君侧过身,又转向卫时月,“你可同阿月商量过?” 夫妻一体,既然已经成亲,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隨心而行,凡事得商量著来。 本书首发 找书就去 101 看书网,101????????????.??????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此时新婚不到半年,萧东霆的腿虽说已经行走自如,但还不能动武,镇岳司的差事多需奔波,又危机四伏,只怕阿月会不愿意。 卫时月眸光温柔而坚毅,柔声回答:“回祖母的话,我们商量过了。既为夫妻,自当同心同德,我知他抱负,他也知我牵掛,已再三保证,定会事事谨慎,让家里安心。” 也让她安心! 俩人本就是因办案结缘,卫时月当然知道丈夫志在家国万民,如今伤腿已经见好,她总不能因为成了亲,就把人一直拘在这宅子里。 是鹰,便註定要凌击长空,早晚会飞出去。 她要的,是这鹰每次飞出去,都能安然的飞回来,故此她让萧东霆提前向魏平安说明,今年不赴外地办案,且等骨头长好武力恢復后再行外遣。 老太君笑容欣慰,“你俩商量好就行。” “祖母大嫂请放心。”萧南淮说:“我也会去镇岳司,大哥的安危包在我身上。” “二哥也要去镇岳司?”萧西棠瞪大眼睛,隱约透出些许羡慕。 其他人也是始料未及,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 萧东霆斜眼睨著萧南淮,“我说了,不用你跟著,回你的御林军去。” 萧南淮呈递上去的辞书被永昌侯打招呼压下了,只要他愿意,隨时可以回去,只当是养伤请了一段长假。 萧南淮垂眸喝茶,完全无视他的威慑,“父亲已经答应了。” 萧东霆:…… 这傢伙! “无论是御林军还是镇岳司,都是为国效力。”老太君一锤定音。 “祖母说得对!” 萧西棠站起来,几步窜到老太君身后,殷勤的给她锤著肩膀,嘿嘿笑道:“反正都是为国效力,要不祖母,您跟父亲说说,让我也去镇岳司好了。日后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大哥二哥同进同出一起办差,就他一个人单在京畿卫,也太没意思了。 老太君回身拍了拍孙儿的手背,一本正经的说:“要不我同你父亲说说,你就別出去当差了,索性就留在家里陪我和阿鳶。阿吟眼看著要出嫁,家里少个人,你刚好回来填上这个空。” “好啊好啊!”萧北鳶乐得拍手。 萧西棠瞪她一眼,两道眉毛挑得老高,“那可不成,我好不容易才通过武考。” 视线微侧,又看向萧北鳶旁边笑著吃点心的苏未吟,想到她即將出嫁,心里不由得泛起几分酸涩。 犹记得她刚来侯府那日,他设火盆燎了她一脚泡,还送青蛙嚇唬她。 一转眼,居然就要嫁人了…… 笑闹一阵,见老太君面露疲態,萧东霆率先起身,招呼大家告退离开。 出了万寿堂,眾人陆续分道各自回院。 萧东霆缓行几步,余光在侧后方的苏未吟身上短暂停驻。 垂在身侧的手臂被人轻轻挽上,卫时月声音温婉轻柔,“明早我做些水晶粉粿,叫阿吟过来一起吃。” 这么晚了,阿吟又刚从福光寺回来,怎么也得容人家歇一歇。 萧东霆握住妻子微凉的手,眉眼间爱意深沉,“好!” 另一边,萧西棠一步三回头,原也想找苏未吟说几句话,最后因天晚不便而作罢。 晚风拂过,带来清淡的香,苏未吟脚步轻缓,一路灯辉在鬢边的珠釵上映出不断变换的光晕,也將那张默然凝思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回到千姿阁,尖尖早已经叫人备上热水。 笼纱屏风后,从琉璃罩透出的冷白灯辉漫入氤氳水汽,给浸在浴桶中的玉白肌肤镀上一层浅淡的柔光。 南下归来,老太君特意进宫,替苏未吟向老太后求了三盒玉肌膏。 尖尖十分上心的日日记著给小姐涂抹,此时身上的伤疤已经明显淡化,只剩下一条条淡粉色的印。 苏未吟仰靠在桶壁上,身躯在热水中愜意舒展,大脑也短暂放空。 昏昏欲睡时,采柔敲门进来,压低声音道:“小姐,方才星扬来过了,王爷那边一切顺利。” 把尚怀瑜闯奉心堂的事捅到赵礪这个御史中丞面前,比留什么供词都更管用。 赵礪的话在朝堂颇有份量,只要他往外一抖,势必会给尚国公府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此举往小了说,属於私德败坏有辱门风,往大了说,那就是藐视圣旨挑战皇权,其心可诛。 最微妙的还属此事並不涉及江山社稷,所以赵礪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轩辕璟,让他顺利捏住尚国公府这个把柄。 若真是事关重大,不管是轩辕璟还是赵礪,都会直接选择呈稟天听。 苏未吟坐直,拿手舀水浇在肩头,“尚怀瑜这回估计得被他爹剐下一层皮。” 采柔笑得幸灾乐祸,“我就想知道,他有没有问王爷討百参丸的『解药』。” “百参丸要什么解药?” 尖尖听得云里雾里,采柔简明扼要跟她说了一下奉心堂发生的事。 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方,尖尖回去又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她被关在奉心堂,一群凶巴巴的黑衣姑姑逼著她吃连盐都没放的麵条,还得吃完一百碗,否则就要拿烧红的铁棍烫她的头。 胃里气鼓气涨的醒来,天还没亮。 抱著枕头翻个身打算再眯会儿,忽听得外头有人叫嚷。 “阿吟,起来练功了!” 第246章 妹妹变教头,又来虐三哥 苏未吟被吵醒,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恍然间像是回到了萧西棠备战武考的那段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还挺怀念的。 换上劲装束起头髮,收拾妥当走出房门。 时辰还早,东方天际刚透出一抹浅淡的鱼肚白,未退尽的夜色呈现出沉静的蓝灰。 疏星三两粒,正恋恋不捨的淡去,空气里沁著凉意,天地笼在一片柔和而静謐的微光里,等待著被第一缕朝阳唤醒。 苏未吟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难得两天休沐,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睡什么睡,觉哪天不能睡?” 萧西棠身形如松,一手拿著苏未吟送他的银枪,另一手叉腰。 “这些日子在营里可给我憋坏了,那些个傢伙,跟我对练都收著,我都摸不著自己的水平了。快来,看我功夫可有精进。” 苏未吟莞尔,眸光一转,让采柔取她的龙吟枪来。 萧西棠挑眉,“嚯,这是要跟我动真格的?” “你带著枪,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萧西棠嘿嘿一笑,舞了个枪,“总跟你的竹竿打,没什么意思。” 俩人各自提枪,来到练功场。 自萧西棠去了京畿卫,苏未吟就再也没来过这儿,平日练功都是在自己院子里。 今日过来一看,发现她之前用的竹竿居然还在,只是已经起了黑色的霉点。 场上对立,萧西棠眼里多了些认真,“咱俩好好切磋一回,让我瞧瞧自己和你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苏未吟却摇头,“切磋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俩打个赌吧,你若能在我手下撑过十个回合,就算我输。” 不远处的折廊下,萧东霆和萧南淮同行而来。 最近一段时间,俩人时常早起练招,没想到今天让萧西棠和苏未吟俩人赶了先。 听到苏未吟的话,兄弟俩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静静看戏。 萧西棠昂起头,丝毫不惧,“行啊,赌什么,你说。” 贏她没把握,还能连十个回合都撑不过? 苏未吟略一思索后道:“赌一句实话。不管什么问题,只要贏家明確提出,输家都得回以真话,君子之约,如何?” 此话一出,萧家兄弟三个都忍不住想,苏未吟这是想从萧西棠口中探知些什么。 萧西棠最快得出答案。 在苏未吟面前,他哪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就按你说的。” 苏未吟笑意深沉,“三哥可要考虑清楚,若我贏了,说不定会向你打探京畿卫的机密哦。” 萧西棠眉心一紧,表情严肃起来,“谁输谁贏还不一定呢。” “我也想贏,所以我会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 苏未吟暗含深意的说完,手腕一翻,眸光乍厉,一身凛然气势將眉目间姑娘家的娇气冲得荡然无存。 “三哥,小心了。” 话音未落,脚下步伐已携风而动。 萧西棠持枪的手骤然紧握,飞身迎上。 廊下两双眼睛紧紧盯著倏然交错的身影,金铁交鸣之声炸响,惊起棲在旁边树上的几只鸟儿扑稜稜飞远。 萧西棠手中银枪挥得泼水不进,家传枪法施展开来,扎、刺、挑、压,每一式都精准沉稳,带著破风之声,银光闪闪,將他周身护得严密。 比之武考那会儿,不仅招式更加扎实,气势上更是有了本质变化。 然而,他的对手却更为惊人。 那杆龙吟枪似在苏未吟手里活了过来,並未拘泥於任何章法,枪出如龙,皆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出击招数。 一双黑眸沉得可怕,配以周身释放的凌厉气势,无形无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转眼已过七个回合,劲风激盪开来,卷得四周枝头的新叶来回晃动。 萧西棠寻到个契机,以一记漂亮的白蛇吐信直刺苏未吟肩膀。 苏未吟不躲不避,竟迎著枪头凑上前,萧西棠心下猛惊,赶紧收势折身,枪尾从苏未吟身前飞快掠过。 苏未吟顺势而上,手中枪桿贴著银枪一擦一绞。 “撒手!” 一声清冷低喝,巨大的震劲让萧西棠虎口发麻,银枪顿时脱落,噹啷一声掉在地上。 萧西棠踉蹌后退两步,脸上写满惊愕,苏未吟的枪尖已破空而来,落在他喉前一寸处,稳得没有丝毫颤动。 风停声歇。 “你输了!” 苏未吟收枪,周身那股压迫却並未消散,“你的招式无可挑剔,但太乾净了。真正对敌时,没人会按套路跟你打。” 手中龙吟枪一旋,苏未吟还原出方才萧西棠的招式。 “我知你怕伤著我,但方才我迎著枪头往前时,你本可以侧挑击我下盘,但你没有,因为你慌了。” 招式一变,折身时枪尾定在萧西棠身前,“这个时候,你若放出枪尾倒刃,我便输了,可还是你没有。怎么,忘了有这东西?” 苏未吟收招站定,脚尖勾挑起地上银枪,用手抓住后拋给萧西棠。 “最后,我让撒手你就撒手,你的手真麻到握不住枪的地步了吗?” “遇变慌神,错失良机,听信敌言,隨便哪个都是对敌的大忌!” 『苏教头』一句接一句,给萧西棠训了个面红耳赤,半天憋出一句“可是”。 “没有可是。”苏未吟语气严厉。 “开始前我便提醒过你,我会为了贏而无所不用其极,可你並没有放在心上。我迎向枪头,事已反常,但你丝毫没有想过那可能是我用的计,毫无防备。因今日与你对战的是我,所以你只是输了一场赌局,改日若真正对敌,你丟掉的,就是你的命!” 萧西棠不光招式乾净,人也『乾净』。 两人各有各的事忙,像今天这样机会可遇不可求,让他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下次遇到类似的事,心里也能有个防范。 沉默在熹微晨光中蔓延,萧西棠握枪的手紧了又紧,唇线绷直,有些不服气,偏偏心底里又觉得苏未吟说的在理。 半晌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肩膀鬆弛下来,手中银枪叮一声顿在地上。 萧西棠昂起头,“愿赌服输。有什么想知道的,儘管问来。” 第247章 你若领兵出征,哥哥替你牵马执鐙 输掉这场赌局,萧西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虽说以他对苏未吟的了解,应该不会太难为他,可万一呢? 万一真问及京畿卫的机密,他说还是不说? 苏未吟表情认真严肃,“那我可就问了,君子之约,三哥可得说真话。” 喉结滚动,萧西棠愈发紧张起来,“知道,你问。” 苏未吟微昂著头,眼神直视,“若是有朝一日北疆再起战事,身为女儿身的我想上阵领兵,你……们,会支持我吗?” 话到一半,视线笔直投向廊下的萧东霆和萧南淮。 这个问题,不光是问萧西棠。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她志在何处了。 萧西棠双眼扩了扩,微张著嘴,愣了一瞬后跟著看向廊下的两个哥哥,又很快转回来看向苏未吟。 东边云层间泄出丝丝金光,照在微微泛红的脸上,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挺拔的身姿,衣袂翻飞间,皮质护腕与金属扣反射出冷硬的光。 手中龙吟枪的枪锋挑破寒冽的晨光,苏未吟静立如山,那双映著天光的眼中丝毫没有闺阁女儿的娇柔,唯有沙场宿將般的沉静。 萧东霆深邃眼底浮起惊嘆,亦有犀利的探究。 当初第一次听萧西棠说起苏未吟的为將之志,他只觉得这姑娘虽有些能力,却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她当初对萧西棠说的那番抱负壮志,从来都不是只停留在嘴上。 自去年年底起,大雍与胡地已有纷爭,八部此番献礼,却说不准到底是真心求和还是別有居心,听她这意思,倒像是后续还有更大的战事。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有什么可问的?”萧东霆负手走来,眉头微挑,像是她问了句废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难不成因为『匹夫』里的夫字,就成了儿郎特有的责任?疆场之上,只论肝胆与本事,你若真有擎天之能,外敌来犯时,我们这三个当哥哥的为你牵马执鐙又有何妨?” 萧南淮笑容和煦,语气却格外郑重,就一句话:“二哥支持你!” 苏未吟露出笑来,正要说话,结果被萧西棠抢了先。 “等等等等。”萧西棠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思维有些跟不上,“你不是马上就要当昭王妃了吗?” 婚期都定了,就在太子大婚的下一个月。 萧南淮抬起胳膊搭在他肩头,“开国皇后尚能披掛上阵,王妃怎么就不行了?” 萧西棠瞄著苏未吟,挠著眉梢犹豫著说道:“我也不是说不行,就是……昭王知不知道你想当女將军呀?” 萧南淮顺手在他胸前拍了下,“你管那么多呢,且如实回答就好了。” 现在也没打仗,阿吟心存此志,想来也不过是要个態度,哪用得著考虑那么多? 萧西棠一想也是,当即道:“支持支持,你身手那么好,又深諳行军用兵之道,哪能不支持?像大哥说的,日后你要是真的领兵出征,我定为你牵马执鐙。” 苏未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就先谢谢三哥啦!” 嘴上说著谢三哥,眼角余光却投向大哥。 萧东霆即將回镇岳司,得逐渐透些消息给他,抓细作揪国贼本就是镇岳司分內之责,而且他们也更擅此道。 两道视线在空中一触,又飞快散开,萧东霆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收紧,愈发坚定心底的猜测。 北境的事,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走吧,去我那儿用早饭。”萧东霆带头往回走,“阿月今早上做了水晶粉粿。” 都知道水晶粉粿是苏未吟爱吃的早点,萧南淮和萧西棠心领神会,兄弟俩留下来继续练功。 苏未吟跟著萧东霆走向青云轩,微垂的眼帘掩下深思的暗光。 轩辕璟一直在派人追查刺杀裴肃的刺客所用的老款刀弩,和掌管废旧军械核销且暗助胡人入境的王治之间是否有关联。 星罗卫至今没有任何发现,也不知是两者之间本就没有联繫还是没有查到。 抓细作揪国贼本就是镇岳司分內之责,他们也確实更擅此道,昨晚得知萧东霆即將回镇岳司,苏未吟便打算找个机会把消息透给他。 现在看来,机会来了。 朝阳从云霞中跳出来,淡金色的阳光越过院墙,斜斜的洒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將整个院落笼罩在温暖而清新的光晕里。 行至无人处,萧东霆缓缓止步,转身面向苏未吟,没有任何弯弯绕,直接开门见山。 “南下回来后,我便从流光口中知晓你和轩辕璟互有情意。自你被赐封郡主后,先是献星礼炸灯,又是祈谷礼遇刺被救,我虽不知內情,却也猜到一定是你俩严密谋划后的结果。甚至是定赵絮儿为太子妃,我都怀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你俩人的手笔。” 萧东霆话音平缓沉静,閒聊天似的说著那些隨便拎一件出来都能砍好几个脑袋的事。 苏未吟镇定回望,嘴角甚至噙著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早知道,永昌侯政事缠身,老太君年迈力衰,在这个家里,萧东霆才是洞察一切的那个。 “你们俩,不仅胆大包天,瞒天过海的本事更是一绝。我从未提及,一来是因为都是事后才得出推论,多说无益,最重要的是,你来侯府后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相信你行事之前必定心里有数,不会做危害侯府之事。” 逐渐明亮的日光穿过摇晃的梨枝,落在萧东霆逐渐收紧的眉心,语气也一点点严肃起来。 “但是现在,你二人婚事已定,永昌侯府便与昭王府连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身为侯府长子,更是你们的大哥,既要对全家安危负责,也不能眼看著你们行走薄冰步步惊心,所以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从结果去推经过。” 他需要知道这俩人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谁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真要有点什么,他也可以帮著策应一下。 萧东霆深长的吸了口气,语速放缓,眼底是罕见的真诚和坦荡,“阿吟,我拿你当妹妹,同阿鳶一样的妹妹,你可以信任我!” 苏未吟愣了一下。 身躯似在此刻变得轻盈透明,让明亮温暖的日光直接照进心境。 和萧东霆相识至今,她太清楚他能说出这句话有多么不容易。 “大哥!”暂压下心间温情,苏未吟神情严肃。 “我们怀疑,京中藏著暗通胡部的卖国贼!” 第248章 有人在找崔行晏? 萧东霆还没正式回到镇岳司,活儿已经有了。 趁著吃早点,苏未吟把自己知道的与国贼和胡部有关的线索全部告知萧东霆,包括哈图努可能是诈死的推测。 至於消息来源,要么推到轩辕璟身上,要么推给裴肃,怎么合理怎么来,等回头再跟俩人统一口径。 “差不多就这些。采香一直守在尚书府,到目前为止对方没有再对裴大人动手,兵部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苏未吟说完,拿筷子夹起水晶粉粿咬了一口。 萧东霆拿著瓷勺慢条斯理的搅著碗里的热粥,似笑非笑的轻哼了声。 “箭上淬了剧毒,裴肃却伤而未亡,只要对方对自己的毒有足够的信心,此举便已经打草惊蛇,近期自然不会再有动作,就算有,也会慎之又慎,岂会让旁人有所察觉?” 苏未吟无奈耸肩,咽下嘴里的食物后说道:“这也是没法子。也想过直接让裴肃假死藏匿,將这池子水彻底搅浑,看看有哪些鱼往外跳,但以裴尚书的性子只怕是不会答应。” 比之年轻时,如今的裴肃已经学会变通,但他的变通也有原则限制,以轩辕璟对他的了解,假死欺君这种事他不会干。 “而且裴肃要是真『死』了,朝堂难免动盪,到时覬覦兵部尚书之位的人也会跟著跳出来,反而混淆视听。” 萧东霆轻呷口粥,“你们倒是思虑周全。” 瓷勺碰碗发出一声轻响,萧东霆动作微顿,“此事重大,为何不呈稟御前?” 苏未吟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幽州的私铸兵械案,大哥相信刘柯是背后主谋吗?还有,我之前遇刺,大哥相信是卢世清余党所为吗?” 她放下筷子,“我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了,但事实確实如此,帝王之术从来都不是求真,而是求衡求稳,求朝堂势力之衡,江山之稳。” “陛下不会在意太平盛世的表象之下是否藏污纳垢,而且那把金椅的位置太高了,註定了有些东西他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可能从他的大局出发,也不值得去大费周章。” “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一介閒人,加一个閒王,稀里糊涂被局势挟裹著,撞见了察觉了,索性就著手查了唄。” 萧东霆挑眉,“稀里糊涂?呵。” 苏未吟说的这些,他岂能不明白? 当初任镇岳司副指挥使时,有许多案子刚挖到关键线索,就有『真凶』自己冒出来认罪。 只是这句『稀里糊涂』,他却不敢苟同。 苏未吟笑而不语,重新拿起筷子埋头吃东西。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不多时,先一步用过早饭去主院帮著苏婧整理嫁妆单子的卫时月从外头进来,笑盈盈望了苏未吟一眼后才看向丈夫,“今日没什么要忙的吧?” 萧东霆摇头,“怎么了?” 卫时月夹起一只水晶粉粿放到苏未吟碗里,难掩笑意,“昭王殿下来了,说今日春光大好,邀家里兄妹几个去跃溪坪跑马。” 春光大好,別人相约都是踏青赏,这昭王直接约去跑马,就差明说是为投阿吟所好了。 苏未吟心领神会,眼底笑意加深。 萧东霆欣然应下,“好啊,好久没出去转转了。” 半个时辰后,眾人收拾妥当出门,昭王车驾在前,侯府一眾或骑马或乘车跟隨,加上两府护卫,浩浩荡荡的出城前往跃溪坪。 天幕澄澈如洗,明净得晃眼。阳光灿而不燥,將偶尔掠过的鸟雀翅尖点上一点跃动的金芒。 上次来时跑马场秋黄成毯,此时绿草如茵,隨风漾起浅浅一层碧浪。 萧北鳶这回带了骑装,一到地方当即换上,和卫时月一起去了较小的一处场地,萧南淮则和萧西棠去了另一边赛马。 大家心照不宣,给苏未吟和轩辕璟创造机会,让俩人可以好好说说话。 结果扭头一看,苏未吟一个人在场上跑马,倒是萧东霆和轩辕璟坐在团锦簇的棚下雅席喝著茶聊上了。 苏未吟既已开诚布公,轩辕璟也就没再瞒著,只在萧东霆问及消息来源时心思多转了一下,默契的採用了和苏未吟一致的说法。 他知道,苏未吟肯定不会告诉萧东霆自己重生之事,否则她去侯府做的一切都可能会被揣摩成別有用心。 事情聊得差不多了,萧东霆將茶盏放回桌上,抬眼看向轩辕璟,语气恭谨,却也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爷心繫社稷,暗中查访此事,实在令人敬佩。此事关乎国本,待我回镇岳司復职,定会彻查清楚。只是这潭水究竟有多深,最后又会掀起多大浪潮,全都尚未可知。” 他微微倾身,为轩辕璟斟茶,声音压低了几分,似閒话家常,却又字字千钧。 “王爷的才干,已在南下一行中让朝臣共见,只是站得越高风越大,有些风口浪尖的事,不妨交给该管的人去操心。” 查国贼,这属於镇岳司分內之职;朝务国策,则有天子和储君。 界限分明,方能不触雷池。 轩辕璟淡笑端杯,“大公子所言甚是。” 该说的都说了,萧东霆打声招呼,去找妻妹指点她们骑术。 轩辕璟喝掉杯子里的茶,眸间那点细微涟漪很快消隱,而后起身去挑了匹马,骑著去找苏未吟。 见他过来,苏未吟勒住韁绳,轩辕璟追上去,二人並马踱步,边走边聊。 “我已经让礼部的人著手擬定奉心堂新规,回头要不要拿给你看看?” 十条新规太过笼统,而且没有惩罚就没有约束力,故此苏未吟让轩辕璟找人参照这十条,给奉心堂定一套完善的新规。 苏未吟摇头,“不看了,你做主便是。” 轩辕璟又说:“我昨晚连夜去找了裴肃,让他给徐镇山传信,把图兰逐是哈图努妹夫的消息放出去。你是没看见,裴尚书都把你夸成什么样儿了。” 歷经两世,她一直不知道哈图努有个妹妹,若陆欢歌所言不虚,可见此事瞒得极紧。 与其想方设法的去求证,不如直接把消息放出去,再根据胡地各部的反应来辨別真偽。 苏未吟扭头望著他,笑靨如,“怎么夸的?” 轩辕璟努力还原裴肃说话时的认真表情,“郡主心眼儿多比藕孔,不愧读了那么多兵书。” 苏未吟乐出声来,双眸清亮,连五官的清冷都被笑意冲淡。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一行人去附近镇上吃中午饭。 趁著大好春光出来游玩的人不少,街市上人潮如织,几家酒肆全都爆满,好在星嵐提前派人定了雅间。 眾人围桌而坐,正点菜时,星嵐走进来,附在轩辕璟耳边说了什么。 轩辕璟面色如常的起身走到窗边,看向下方熙熙攘攘的大街。 只见几道突兀的身影穿梭其中,沿街每一家铺子都会进去一趟,或是找到街边摊贩,打开手中画像短暂展示后再飞快收起来,很明显是在寻人。 修长手指搭在窗沿,轩辕璟问:“確定?” 星嵐点头,压低声音,“確定。画像上的人正是凤仪宫侍卫统领,崔行晏。” 第249章 容家向皇后太子宣战? 后宫春深,繁似锦。 桃、杏、玉兰,挤挤挨挨的盛放,织成一片绵绣蒸霞。蝶舞蜂喧,连风过处都带著一股甜腻的暖香,直熏得人骨软。 然而,万千娇色却在凤仪宫门前戛然而止。 宫门为界,將春色与生机一併隔绝在外,殿內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唯有一缕极细的檀烟,从佛像前的鎏金炉中裊裊升起,漫开清冷的气息。 佛堂內,皇后身穿緇衣跪在蒲团上,仅一支木簪綰髮,容顏素净不染铅华,仿佛只是一位虔诚的普通信女。 高嬤嬤恭谨低沉的稟告声落下,凤眸缓缓睁开,烛光跃落其中,散开一片冷芒。 “拿著画像找崔行晏?” 皇后伸出手,高嬤嬤躬身上前,搀著她起身。 “是。” 皇后双手合十,闔目衝著佛像拜了三拜,“可知是何人?” 高嬤嬤回,“已经派人去查了,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 皇后沉思片刻,转身往外走,“好久没见太子了。走,瞧瞧去。” 东宫书房宽敞明亮,太子坐在案前,正在与几名属官商议今夏固堤防洪一事。 玉白蟒袍束出端直身姿,认真专注,储君仪態无可挑剔。 还未议定,沈烬过来稟告,皇后来了。 “你们先下去。”放下茶盏,太子眼中掠过一丝烦躁。 属官暂退,不多时,身著紫黛暗纹宫装的皇后缓步入內。 东珠凤簪压鬢,耳垂明月璫,通身不见繁复配饰,反而更显得凤仪天成。 “母后!”太子起身行礼,“您怎么来了?” 礼数周全,又透著明显的疏离。 母子俩本就不亲近,之前在赵絮儿的事上,皇后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太子心里更生怨气。 自收到皇帝那一箱『大礼』,皇后就一直称病,再未踏出过凤仪宫的大门,太子去探望过几回,却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孝义名声。 皇后坐下来,缓缓开口,“有人拿著画像在找崔行晏,太子可知晓此事?” 太子皱眉,“找崔行晏?” 自玉屏山刺杀苏未吟失败后,崔行晏再也没有回来。 当日永昌侯问及是否找到被水冲走的面具人,为了儘快平息此事,皇帝授意雷驍宣称已经將其抓获。 东宫的人顺流而下找了个遍,只捞到一把剑。 本就身受重伤,又被水冲走,必然是死了,实在找不著,太子也就没再执著於那具尸体。 来回踱了几步,太子在皇后旁边的椅子坐下,说出心中猜测,“莫非崔行晏没死,而且在谁面前露过面,所以引得別人拿画寻他?” 皇后捧著茶盏,凤眸微垂,“死与不死,並不重要。太子倒不妨想想,何人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找崔行晏的下落。” 崔行晏全家的性命都捏在崔氏手里,就算是被人给抓了去,她也不担心他会吐露什么。 皇帝已经明確说了,不会动太子的储君之位,她这段时间也是折腾累了,只想在凤仪宫安心礼佛,偏有些不开眼的,不让她安生。 太子沉思片刻,很快有了答案,“容家。” 祈谷礼那天的刺客是雷驍抓的,他是最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跡的人,而雷驍背后,正是容家。 宫里还有个不省心的容贵妃,崔行晏久未露面,难保不会被她发现异常。 这一回,母子俩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阳光从窗欞透入,逐渐增强的光线刺得皇后微眯起眼睛。 “储君之重,在於根基稳固。杂音扰耳,便屏息静气;微尘迷眼,则拭目明心,莫要受外界纷扰。至於旁的,心里有数就行。” 容家这些个钉子早晚要拔,不过不是现在,且再容跳樑小丑蹦躂些时日。 太子赞同点头,“儿臣明白。” 如愿让赵絮儿当太子妃后,太子定了心,这段时间日日勤於政务,皇帝和內阁对他的態度正在逐渐好转,不宜节外生枝。 待皇后离开,太子將等在偏殿的属官叫进来,继续商议正事。 属官刚走,太子正打算將方才说的几条法子写成策书,却见皇后去而復返。 她將方才收到的信递给太子,面色冷沉,凤眸间聚起霜雪。 “看看吧,没得消停了。” 太子一目十行的看完,面色陡然一沉。 河西来的消息,崔行晏的父母妹妹不见了! “看来崔行晏早就落在他们手里了,为了撬开他的嘴,这才不远千里去河西带走他父母妹妹用以要挟。” 太子有些重的將信纸拍在桌上,“容家想做什么,向我们宣战?” “先解决问题。” 皇后凤眸深凝,轻捻佛珠,神色间露出些许不忍,“同出崔氏一族,本宫实在是不忍心,奈何事已至此……唉!” 一声长嘆,她用双手將佛珠严密包裹,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声音,不让佛听到她接下来的话。 “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將人截杀,同时搜寻崔行晏。这一回,他必须得死!” 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殿外,阳光慷慨洒落,却也让阴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在那亮光探不进的角落里,有些东西正在悄然酝酿、滋生、蔓延。 吃过午饭,苏未吟一行没再回跃溪坪,而是直接返回京都。 跟著大家一起回到侯府,她回千姿阁换了身衣裳,又带上尖尖出门去了九荑居。 马车走到距九荑居还有十来丈远的地方,一股浓郁鲜香从窗外飘了进来。 尖尖眼睛一亮,耸著鼻子嗅了嗅,“好香,鸡汤小餛飩。” 苏未吟忍俊不禁,挑起车帘沿街望去,很快看到一家餛飩店。 幌子布料鲜艷,招牌漆色崭新,显然新开不久。 那股香味便是从里边儿飘出来的。 不算大的铺面,客人不少。 靠窗那桌还是熟面孔,正是杨开和他的兄弟们。 苏未吟放下帘子,“空了去尝尝。” 尖尖点头,“好啊好啊!” 马车继续往前,餛飩店里,杨开三两下牛饮完碗里的汤,隨手抹了把嘴,环视其他人,“都吃好了吧?吃好我结帐了!” “等我会儿。” 黑黑瘦瘦的高义捂著肚子,满脸一言难尽的站起来,扭头直奔后院。 “哎哎哎。” 五十来岁的伙计几步窜过来將人截住,粗声嚷嚷,“你干嘛呀?后院不让进。” 高义拱手连道“对不住”,伙计明白他的意思,粗糲的脸上露出犹豫,似乎有所不便。 肚子里咕嚕一声,一股气流直往下窜,险些城门失守,高义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边道歉一边冲,伙计没法子,只能將他领去后院茅房。 完事儿后出来,伙计在门口等他。 俩人往外走,高义隨意环顾四周,笑道:“巴掌大的铺子,后院还挺宽。” 伙计眸光定了定,提著嘴角说:“院子不算租金,划算。” “是嘛!” 高义郎笑两声走去外头,杨开已经结完帐,几人一同离开。 目送几人走远,伙计一扭头,看到蓄著八字鬍的餛飩店老板冲他抬了抬下巴。 俩人来到后院,老板气急败坏开口,“下回有人要去茅厕,大大方方领著去。你看你刚刚那样子,什么叫后院不让进?” 伙计不悦皱眉,“还不是你之前说的不许外人进后院?” 老板哽了一下,“隨机应变都不懂?” 他又没开过店,谁知道还能碰上借茅厕的。 “还有啊,你现在是店里伙计,看看你这抹布。” 老板把他掛在腰带上的抹布扯下来,“你得擦桌子呀,哪个伙计的抹布一直掛腰上?还有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儿声?胆子小的都得被你嚇出病来。” “老子就这声儿。” 伙计把抹布夺过去,冷哼一声去了外头。 老板拿他这臭脾气没办法,只能干瞪眼儿。 就在这时,宽肩阔背的厨子拎著个食盒走过来。 “送去吧。对了,方才来信了,你告诉他,若是顺利,他父母妹妹还有数日便能抵京,让他好好考虑清楚。” 第250章 带阿临逛花楼见世面 苏未吟来到九荑居时,轩辕璟已经在雅间里等著了。 茶点送至,苏未吟往嘴里放了颗蜜饯,说:“这会儿都还在找崔行晏的人,只会是皇后或太子吧?” 崔行晏那么久没在凤仪宫露面,轩辕璟的人早有察觉,结合苏未吟遇刺,答案显而易见。 雷驍说人已经『抓获归案』,他们压根儿就没信过,只是一直以为崔行晏早就死了。 轩辕璟目如寒潭,既深且冷,“我让星罗卫也去找找。” 万一让他碰著了呢。 崔行晏兄弟俩能在凤仪宫当侍卫统领,必然知道一些崔家的內幕,没准儿能有意外收穫。 苏未吟若有所思的望著跳落在窗扉的阳光,“跃溪坪应该位於圜丘坛上游吧?崔行晏被水衝去下游,怎么反而跑到上游去找?还是说崔行晏曾在跃溪坪附近露过面?” 轩辕璟点头,“有这个可能。” 干硬的果肉在嘴里慢慢泡软,表面蜜化去后,酸味溢散出来,苏未吟不自觉皱眉,“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如果崔行晏活著,他为什么不回宫?” “要么不想回,要么回不去。” 轩辕璟说完,敲门声响起。 “王爷,小姐。” 望舒推门进来,展开一张折好的纸,放到苏未吟面前的桌上,“写好了,你看看。” 轩辕璟跟著凑过来。 纸上列得十分详细,秋水夫人最近买过什么茶,每种茶爱喝的有哪些人,后面还標註了客人的身份。 官眷里,文臣武將的家眷都有,家里官职最高的是一位叫杨窈真的小姐,其祖父乃是五军营都督杨武。 苏未吟对这位杨老將军印象深刻,他便是去年秋狩的狩魁,献猎一虎三熊三鹿。 除此之外,纸上还列了商贾富户家的夫人小姐,甚至还有十里春风楼里的老鴇盛妈妈。 苏未吟找到千峰翠往后面看。 千峰翠口感有些厚重,喜欢喝这种茶的人不多,买得比较多的,一个是秘书省秘书郎的夫人,另一个原本写的是盛妈妈,之后又划掉改成了归雁姑娘。 指尖落在归雁的名字上,苏未吟看向望舒,“这个归雁……” 秘书郎,六品官,负责掌管皇家图书典籍,对於豫王府来说,这样的人並没有什么结交价值,相较之下,归雁这个楼姑娘反而更加耐人寻味。 十里春风楼的客人非富即贵,通过归雁这一个点,能延伸出去无数条可能存在的线。 望舒解释,“我看到订茶簿子上,这个盛妈妈除了千峰翠,还订过海棠月。这两种茶的口感风味千差地別,同一个人不太会同时喜欢喝这两种茶,我就怀疑她是不是替其他人订的。” “秋水夫人要求明天之前將茶叶送到,我让杨开去打听了一下。对盛妈妈来说,明天並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但却是这个归雁的生辰,而且归雁常喝的茶,正是千峰翠。” 秋水夫人想赶在归雁生辰时以茶叶作礼,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苏未吟目光深沉,“一个世子夫人,费这么多心思给一个楼姑娘准备生辰礼,这姑娘面子可够大的。” 望舒微微倾向她,意有所指道:“十里春风的魁一年一选,这个归雁姑娘就是去年的魁。” “去年的?”苏未吟挑眉。 望舒点头,“对,去年曹彰迷上的就是这位。” 若不是刺杀曹彰打断了魁出游,去年小姐在画舫上就能见著这个归雁在鼓上起舞。 苏未吟眸光动了动,扭头看向轩辕璟,笑著问:“王爷可有见过十里春风楼魁娘子的风采?” “没有。” 苏未吟起身,“那正好,咱们今晚去长长见识。” 一年才一次的生辰,正是探查归雁与哪些人有往来的好时机。 十里春风楼夜开昼歇,过了子时便是归雁生辰之日,所以今晚就得去。 望舒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样不好吧……” 一个郡主,一个王爷,最重要的是俩人还定了亲,小姐怎好约自己的未婚夫去楼看姑娘? 她有些担心的去瞄轩辕璟的反应,就见这位昭王殿下搁了茶盏跟著站起来,“行,先换衣裳。” 两人一个提一个应,就这么把事情给说定了,寻常得就好像只是去街上隨便逛一逛。 暮色四合,抱月湖畔,十里春风楼的描金绢灯尽数亮起,暖黄的光倒映在粼粼水面,碎成一片流动的金箔。 男男女女来来往往,酒香与脂粉气混杂,人声与丝竹琴瑟交织,共同拉开浮华中醉生梦死的夜幕。 门前,身著墨紫色暗锦袍的俊俏公子扫了眼旁边身形挺拔的小廝,忍著笑挥开摺扇。 “阿临,走,公子带你见世面去!” 第251章 居然是陆奎! 苏未吟步履从容的往里走,摇著扇子,隨意的打量四周。 守在门口的龟公立时堆起一脸笑,殷勤的迎上去,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一转,顿时心里有数了。 主子年少俊秀,衣料配饰皆为顶尖货色,就连身边的隨从……黑是黑了点,但也能瞧出来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的隨从。 若是没猜错,这应该是偷溜出来寻乐子的贵胄子弟。 这种『財神爷』的兜儿是最好掏的,龟公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些,声音拔得又高又亮。 “哎哟!二位瞧著面生,是头一回来吧?快请快请!咱们这儿新来了几位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保管您满意!” 苏未吟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往里走。 身后,轩辕璟將人拦住,拋出一锭银子。 龟公眼疾手快捧手接住,重量远远超出预料,脸都快笑烂了,“谢爷赏!” 轩辕璟说:“我家公子今日专为归雁姑娘而来,赶紧叫她出来接待。” “归雁啊……”龟公面露难色,“实在是不巧,归雁今日已经让人包下了,要不请公子换……” 话没说完,又一锭银子拋过来。 轩辕璟板著一张黑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我家公子难得今晚有空,你最好別扫了他的兴。” 龟公一双小眼睛亮了又亮,“您且先楼上稍坐,小的去问问盛妈妈。” 十里春风楼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不差钱的,像这么財大气粗的却也不是天天都能碰上。 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龟公领著轩辕璟往里走。 楼里脂香馥郁,琉璃灯盏將四下照得亮如白昼。红裙舞姬在台上旋如盛开的,水袖飞扬间,带起阵阵香风,引得周遭喝彩不断。 娇俏笑语和轻浮挑逗此起彼伏,与台上缠绵的丝竹琴瑟融在一起,沸反盈天。 轩辕璟还没进来时,苏未吟隨便找了个空位置坐著,拿起一块造型精美的桃糕点,不动声色的將楼中布局和巡视的狎司配置收入眼底。 视线流转,冷不防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魁梧背影,正由龟公领著从西北角的楼梯往上走。 不是別人,正是陆奎。 瞧他和龟公那般熟络,想来是这儿的常客。 苏未吟收回目光,垂眸咬了一口桃糕。 虽说俩人已经彻底断亲,但不管怎么样,在这种地方见到陆奎,心里难免还是有些膈应……和厌恶。 糕点甜到发腻,苏未吟將手里剩的放到桌上,一扭头,轩辕璟和龟公朝这边过来了。 龟公將两人领到楼上雅间安坐,然后一溜烟儿跑去找盛妈妈。 苏未吟推开窗,探出头打量外头。 这边属於十里春风楼的背面,看不到湖,窗外正对著后院。 天色已晚,廊下掛著几盏灯,发出昏黄朦朧的光,藉此可见院中遍植木,时有楼里的丫鬟穿梭其间。 苏未吟双手撑在窗沿,问:“知不知道这十里春风楼的东家是谁?” 生意做得这般大,每日过手的金银都不是小数,若没有过硬的背景和手腕,泼天的富贵转眼就能变成催命的符咒。 轩辕璟走到她旁边回答,“平王世子轩辕閎。” “轩辕閎?”苏未吟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脑海中搜索不出对应的人。 “你应该见过他,秋狩和太子生辰,他都在。” “没注意,不过我知道平王。前世举国筹措军资,他捐了不少,战事结束后还得了一块御赐的牌匾。” 指尖凌空点了点,“写著义孚眾望。” 谁能想到是开楼挣的钱。 两人隨意聊著,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轩辕璟立时切换成隨从姿態,退到合適的位置。 敲开门,披著半透薄纱,打扮得枝招展的老鴇子盛妈妈摇著绣团扇走进来。 苏未吟自窗前回头,见就她一人,含著笑意的脸瞬间垮下来,压著嗓子冷哼,“归雁呢?还是说……你就是归雁?” “哎哟,这位公子真是爱说笑。” 盛妈妈挥著扇子走上前,脸上的笑容在看清对方五官后微微僵了一下,目光隨即投向耳垂。 没有耳洞。 看来就是个长得瘦小清秀的小白脸儿。 “公子,您来,咱们坐著说。” 盛妈妈把人请到桌前,提壶倒了杯水双手呈递过去。 “公子,您真是好眼光,归雁那丫头去年可是咱们这儿的魁。” 她先奉上一顶高帽,话锋隨即一转,声音压低三分,带著推心置腹的恳切,“可真是不巧极了。前几日就有人送了银子来,要了归雁今明两晚伺候。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不是?” 苏未吟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著桌面,听盛妈妈说完,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一抬,直接將递来的水杯扬到地上。 “本公子还是头一回听说,楼里还有诚信二字。” 直至此时,她才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皮斜了盛妈妈一眼,“你到底是讲诚信,还是怕我出不起价?” 轩辕璟认真搭戏,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啪』一声拍在桌上。 “够吗?” 盛妈妈两只眼睛大了一圈,拿扇子的手跟著收紧。 这么多,怕是得有好几千两。 不等大脑发號施令,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朝银票伸过去,即將触碰到时才猛的回过神来,拿扇子用力拍了下自己『太有主见』的手。 钱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才行,归雁今晚那位客人她可惹不起。 虽说十里春风背后的东家是平王世子,可一个老鴇子,弄死也就弄死了,难不成还指望东家替她主持公道? 自己的小命,还得自己去爱惜。 “哎哟公子,您真是折煞我了,真不是钱的事儿。” 盛妈妈弯著腰,堆起满脸諂媚的给苏未吟摇著扇子,“后日,后日行吗?后日我一定让归雁好好伺候您。” 苏未吟眼神一沉,手中收拢的摺扇將团扇抵远,嗤笑道:“这京都城里,居然还有钱办不成的事?” 盛妈妈瞄了眼旁边黑著脸的隨从,訕訕缩了缩脖子,“真不是钱……” 话到一半,眼前忽见寒光闪过,一柄匕首『篤』的一声钉入桌面,將盛妈妈后半句话给硬生生嚇了回去。 轩辕璟眼神冰冷,“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能不能把人叫来?” 盛妈妈抹了厚重脂粉的脸抖了一下,强咽唾沫,手按在心口,颤声道:“您就是要了我这颗脑袋,这人今日也叫不来。” 苏未吟不悦的“嘖”了声,“找个乐子而已,要你脑袋做什么,难不成你的脑袋也会跳舞?” 盛妈妈一下子抓住关键。 原来是想看跳舞。 早说嘛,十里春风楼里又不止归雁一个人舞跳得好。 她转向看起来更好说话的苏未吟,语气诚恳,“公子若是想赏舞,楼里新来的惊鸿姑娘,绿腰舞堪称一绝,绝不比归雁逊色。” 苏未吟似乎对这个解决法子还算满意,同轩辕璟飞快对过一眼,脸上的不悦缓缓收敛,换成一副慵懒隨意的模样,挥了挥手。 “罢了。惊鸿就惊鸿吧,横竖不过是个消遣。” 盛妈妈如释重负,边擦汗边跑去外头,高声喊道:“快,请惊鸿姑娘,上好酒好菜!” 待酒菜奉上,苏未吟兴致缺缺看了会儿跳舞,很快叫停,把惊鸿叫过来一起聊天喝酒。 轩辕璟自觉退出房间,不由得失笑。 想不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逛楼,居然是跟苏未吟,而且还是当隨从。 没过多久,装扮成楼內小廝的星罗卫端著酒走过来,確认周边无人后,压低声音道:“归雁找到了,正在房间陪客。” 轩辕璟问:“可认得那人?” “认得。” 星罗卫朝门后望了眼,才道:“是陆奎。” 第252章 一个女的,两个男的 “陆奎?” 苏未吟抱著被迷晕的惊鸿姑娘,正要把人往床上放,听到轩辕璟的话,动作不由得一顿。 “他居然是来找归雁的!” 轩辕璟將房门閂好,垂首走到窗边,“你知道他来这儿?” “方才在楼下,我看到他了。” 轩辕璟表情一言难尽,顿了顿说道:“要不,你就別去了。” 就算已经断亲,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生父,还是迴避一下得好。 苏未吟拔下惊鸿头上的簪子,將长发散下来,再落下床帐,先扔出一条披帛,然后是束腰丝絛、外裳……扒一件扔出来一件,只留下一件肚兜。 扯过被子盖上,苏未吟从床帐后退出来,神色平静。 “走吧,我又不是为了看他寻欢,没什么好避嫌的。” 既然她都不介意,轩辕璟也没什么好说的,俩人从窗口翻出去,趁著夜色攀檐过瓦,找到星罗卫所说的房间。 归雁虽然已经不再是魁娘子,但在这十里春风楼里名头依旧响亮,捨得为她一掷千金的恩客大有人在。 姑娘有本事挣得回银子,楼里给她的待遇自然也好,顶楼仅有四间房,她便拥有其中一间。 这倒是方便了苏未吟,不必冒险蹲窗口,可以直接趴在屋顶揭开瓦看。 居高临下,屋內情形一览无余。 桃緋色锦帐低垂,雀首铜炉间飘出缕缕甜香,绣榻边散落著男子的腰带和外袍,无声诉说著此刻的鬆弛与亲密。 归雁赤足踏在地毯上,伴著楼下传来的縹緲乐声翩然起舞。 披在身上的轻纱隨著旋转如云霞流散,媚骨天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陆奎半倚在榻上,仅著中衣,胸襟微敞,宽厚手掌在腿上一下下打著节拍。 粗糲的眉眼在酒意温情中逐渐柔软,始终追隨著那抹曼妙身姿的目光如同火一般灼热。 一舞终了,归雁转著转著,直接转到榻前,软软的落进陆奎怀中,气息微喘,呵气如兰。 陆奎满足大笑,將脸埋在她的颈窝,落下一连串滚烫的吻,归雁娇笑连连,一声“痒”说得那叫一个千迴百转。 俩人情浓意洽,极尽亲昵缠绵的姿態。 屋顶上,苏未吟的眼睛早已经闭上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错了。 不是不该来屋顶看到这样的场景,而是不该觉得陆奎寻欢的背后会隱藏著什么。 能隱藏什么?他那个人,反正……就那样! 而且將军府已经没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对豫王府来说根本没什么结交价值。 苏未吟將头转向一旁,想走了。 就在这时,轩辕璟突然在她手背上点了两下,並示意她看向窗外。 苏未吟疑惑望去,竟见窗上映著一个黑影。 窗外有人! “郎君!” 屋內,归雁的声音娇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纤纤玉指轻柔的抚过陆奎的鼻翼和厚唇,目似秋波爱意横生。 陆奎攥住她柔若无骨却肆意纵火的小手,放在鼻间,贪恋的嗅著那股清冽独特的香。 “雁儿的手好香啊!” “那是自然,奴家这手可是日日不忘涂抹香露。” 归雁笑容加深,轻轻弹了弹指尖,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粉尘飘然出来,香味也更加浓郁。 陆奎沉醉於温香软玉之中,只觉得怀中娇躯愈发柔软,隨著香吸入肺腑,一股极为舒適的倦意如水般漫上四肢百骸。 臂膀不自觉的松下来,本想再问一句“什么香露”,话未出口,沉重的眼皮已经闔上,魁梧的身躯倒向绣榻,仿佛在酒意与欢愉的共同作用下酣然入梦。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轻响,如同触发了某种机关,归雁脸上的媚態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 她站起来,拢了拢衣衫,走过去支起窗户。 窗外的人利落跃入,窗户重重落下,榻上的陆奎却毫无反应,嘴角还噙著饜足的笑。 来人一身墨色劲装,身形矫健,三十五六的年纪,未语先带三分笑。 双脚刚落地,便伸手要去揽归雁的腰肢,“好雁儿,可想死我了……” 屋顶上,苏未吟和轩辕璟惊讶对视。 居然是镇岳司指挥使魏平安! 归雁侧身避开,眉头微蹙,眼底浮起慍怒。 “每次都是这样!非要借著这莽汉做幌子才来,闻著他一身酒气,演著虚情假意,我噁心得都快吐了。” 魏平安闻言,不气不恼,反而凑近半步,压低嗓音,字字句句都浸透了蜜汁儿。 “我的心肝儿,这话可冤枉死我了。你当这蠢货躺在这儿,我心里就痛快?这还不是为了求个稳当。委屈你暂且再忍忍,待事成之后……” 他话未说尽,只意味深长的一笑,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支精巧的珍珠步摇塞入归雁手中。 “瞧瞧,这可是今年南海刚献的新珠,配你方才那般惊才绝艷,正好。” 夜色中,轩辕璟染黑的脸上,一双眼眸掠过寒光。 好一个南海新珠! 第253章 后宫丑闻,全牵扯进去了 最近,南海有一批新珠贡入內府,皇帝念及天家亲情,特將这批珍珠分赏六宫与宗室,以示恩泽。 轩辕璟得了一盒,已经放入给苏未吟的聘礼。 他那盒珍珠的个头成色明显优於魏平安这支步摇上的珠子,东宫所得只会更好,所以这珠子不会是太子赏的,应该是出自宗室。 魏平安哄好归雁,扯过软被將不省人事的陆奎盖起来,俩人相拥著滚在绣榻另一头。 缠绵的囈语和衣物窸窣声传来,苏未吟下意识屏住呼吸,將目光移向別处,耳根在夜色里泛起不易察觉的红。 轩辕璟下頜绷得有些紧,锐利的目光也略显侷促的游移了一下,俩人对视,心照不宣的起身离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又不能因此错过消息,所以只能让手下人过来听。 苏未吟翻窗回到房间,用解药唤醒惊鸿。 惊鸿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方才那位公子正站在床前整理衣袍。 缓缓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软被隨之滑落,凉意顿时覆上裸露的肩膀后背。 “公子……” 瞧这样子,俩人似乎已经度了春宵,但脑海中毫无印象,身下也没有事后那种黏腻不適,描画了精致妆容的脸上不禁浮起几分疑惑。 苏未吟坐回床沿,手指轻柔又曖昧的抚过惊鸿的脸颊。 “惊鸿姑娘不光生得漂亮,舞跳得好,人也聪明,就是这酒量稍显逊色了些。” 惊鸿露出娇羞,正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手上忽然触到一点细腻的凉意。 垂首一看,腕间多了一只翠绿通透成色极佳的鐲子。 “这是我方才叫人出去买的。今晚……咳,让姑娘见笑了。” 说这话时,苏未吟声音刻意放低,眼神闪躲,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侷促和青涩。 惊鸿一下就明白了,心下疑虑顿时消散,善解人意的宽慰:“公子不必介怀,这种事儿讲究的是个水到渠成,待开了那道锁,定叫公子如鱼得水,食髓知味。” 苏未吟耳根泛红,愈发像那么回事儿,留下一句“明晚还来”,便开门走了。 惊鸿美滋滋的欣赏了半天手腕上的鐲子,才捞起衣裳往身上套。 穿到一半,盛妈妈乐呵呵进来,帮著她整理头髮,“好女儿,可有探到这是哪路財神爷?出手可真大方。” 惊鸿垂首轻笑,“什么財神爷呀,人家是送財『童子』!” 童子二字略带重音,盛妈妈心领神会,跟著笑起来。 楼下,苏未吟和轩辕璟乘马车离开,將十里春风楼的奢靡繁音和阑珊灯火留在深沉浓稠的湖畔夜色。 俩人去九荑居坐了个把时辰,星罗卫来报,魏平安已经离开十里春风,回他的私宅去了。 轩辕璟问:“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星罗卫摇头,“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听不见。” “叫人盯住豫王府的人。”轩辕璟吩咐。 烛光微晃,正在研究茶叶名单的苏未吟头也不抬的说:“还有陆奎。” 如果陆奎真掺和了什么事,她不介意顺手送他一程。 回到侯府,苏未吟一觉睡到天大亮。 采柔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说起早上的事。 “今天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传口諭,让大公子回镇岳司復任。还有早朝的时候,圣上决定派遣特使前往北地边境接受胡部献礼,以昭大雍国体。” 第二个消息,是轩辕璟叫星扬送来的。 苏未吟问:“可有选定由何人担任特使?” 采柔仔细抚平她肩后一点细微褶皱,“没有。各方都想举荐自己的人,听说都在朝上掐起来了。” 苏未吟猜到会这样。 接受献礼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接触到镇北军。 对於想把手伸进镇北军,或是想在这里留一双耳目的人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铜镜映出深思的眼眸,黑沉如同暗夜,直至梳妆完毕,她才问道:“大公子在府上吗?” “不在,他跟著传諭宫人一起进宫面圣了,还没回来。” 萧东霆临近中午才回府,一进大门,直奔扶摇轩。 萧西棠昨晚洗了头,这会儿正轻车熟路的把苏未吟给他的银针藏进髮髻。 见萧东霆来,马上起身相迎,“大哥。” 萧东霆开门见山,“昨晚宫里出了一件事。兰贵人和一个当值的御林军宿卫在流星亭幽会,被宫人撞破,兰贵人当场畏罪自戕,那个宿卫逃了。” “还有这种事儿呢?”萧西棠惊讶挑眉。 萧东霆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这能怎么看,两个胆大包天的!不过……他俩既然敢这么做,想必是极喜欢对方吧,就是运气太差了。” 萧西棠挠了挠头,露出一丝真实的嘆息,隨即想到什么关键,脸色忽然一变。 “当场就自戕了?查都没查就死无对证了,不会有什么隱情吧?还有,宫里守卫森严,那个宿卫能逃到哪儿去?” 萧东霆皮笑肉不笑,“要是没有后头两句,你现在已经在挨打了。” “別別別。”萧西棠麻溜儿起身,换到他对面的位置。 萧东霆起身往外走,“把事情告诉阿吟,让她给你分析此事应该如何看待。” 萧西棠一脸莫名其妙。 后宫贵人与宿卫私通,跟阿吟又没关係,除了当热闹看,还能怎么看? 而且这种后宫丑闻,按理连热闹都不应该看才对,大哥那么谨慎周到的一个人,今天怎么还拿回家来说? 萧西棠隱约觉得不对劲,当即前往千姿阁。 苏未吟正在案前练字,听说是萧东霆叫他来的,神色多了几分认真。 “这个兰贵人,什么来歷?” 萧西棠被问住了,“我怎么知道。” 后宫佳丽三千,娘娘们他都记不全,更別说一个贵人。 他灵机一动,“我去问二哥。” 萧南淮曾在御林军任职,宫里的事儿他比较清楚。 苏未吟刚写完一篇,兄弟二人一起过来了。 “这事儿不对。”萧南淮神情严肃,“流星亭位置並不偏僻,四面几乎都有宫苑,就算是深夜,也免不了有宫人来来往往,多蠢的人才会选在那个地方幽会?” 苏未吟搁下笔,问:“二哥可知这个兰贵人什么来头?” “兰贵人是容家送进宫的,好像是容贵妃同宗的一个妹妹。进宫好几年了,听说长得和云妃有几分神似,有段时间还算受宠,所以封了贵人。” 苏未吟眸光冷下来,“容贵妃的人……” 后宫里,敢动容贵妃的人,恐怕只有皇后了。 可是,皇后为何这么做? 如果真是皇后做的,这手段看起来著实有些不太高明。 萧西棠抬了抬下巴,“看出什么来了?” 苏未吟从桌案后走出来,“兰贵人幽会御林军,背后牵扯的是容恆和容贵妃兄妹俩,而事有蹊蹺,嫌疑最大的人是皇后。” “后宫爭斗绝不是只在宫墙之內。最近京畿卫和镇岳司在合力查裴肃遇刺一案,两人背后分別是容恆和太子,真要掐起来,保不齐会互相捅刀子,所以!” 苏未吟停在萧西棠面前,从窗外漫进来的明亮光线將瓷白的脸照得晃眼。 “大哥这是在提醒你,今晚归营后,无论做什么事,务必谨慎小心,別掉进坑里。” 只要时机合適,不管是对於容贵妃还是皇后,萧西棠这个永昌侯府三公子都是一把可以加以利用的“好刀”。 第254章 杀萧西棠! “这怎么还扯到我身上来了……” 萧西棠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跟不上苏未吟的思维。 “多事之秋,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没坏处。”萧南淮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忽然想到什么,他问:“那个陈远山,还在你手底下吗?” “没有了。他前些日子立了功,也升任校尉了,我俩现在平级。” 萧南淮叮嘱,“此人心性不正,你自己多加留心。” “知道,我俩现在各忙各的,碰面都很少了。”萧西棠回答,心里难免觉得他们有些小题大做。 他又不是第一天去京畿卫,如今地皮都踩熟了,办事也摸著门路了,哪儿那么容易出事? 下午早早的吃过晚饭,萧西棠骑马归营,按例和副尉一起去找麾下队正哨官询问自己不在这两日营中的情况。 下午萧南淮刚提过陈远山,这会儿就碰上了。 “萧校尉休沐回来啦。”陈远山主动打招呼。 萧西棠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声“陈校尉”。 自去年秋游在跃溪坪碰见之后,陈远山不再拍他的马屁,俩人关係明显疏远,除了公事,私下几乎没什么话说。 后来陈远山升任校尉,碰面都少了,见了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 陈远山回到营房,伸著懒腰往床上一躺,脑海中浮现出这次休沐回家相看的几个姑娘。 等一闭眼,那些或温婉或乖巧的脸,全部变得清冷英丽,眉毛变浓,鼻樑变挺,皮肤瓷白细腻,尤其眼尾那颗胭脂痣,仿若他痛失心上人而滴落在雪地里的一点心头血。 寧华郡主,昭王妃……如今,她已经站到了他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明明是他最先对她倾心,若是萧西棠愿意撮合,说不定他早就得偿所愿了。 陈远山手按在心口,神情从最开始的繾綣变得凶戾。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敲门声,陈远山翻身坐起,传令官推门而入。 “陈校尉,雷统领有令,著你部即刻整兵,与萧西棠萧校尉一眾出城前往汀溪谷,围捕刺杀兵部尚书的刺客余党。” 说罢,递上令箭以作查验。 陈远山领命,小声嘀咕,“怎么跟萧西棠一块儿……” 那种靠祖荫上位的架子,除了占个人数,能起到什么作用? 待他查验过后,传令官接回令箭,掩面轻咳一声,別有深意的看著他,“雷统领之前跟陈校尉说的事,校尉还记得吧?” 陈远山愣了一下,点头,“当然记得,莫非统领另有交代?” 雷驍只同他说过一件事,那就是萧西棠刚到京畿卫那天,雷驍说要找机会收拾萧西棠,让他把人盯紧盯死,想方设法去抓错处。 只要把萧西棠弄下去,就让他顶上来当校尉。 这么久没动静,他还以为雷统领不打算收拾萧西棠了呢。 传令官凑到他耳边,將声音压得极低,“统领说了,刺客凶狠,且手上有剧毒弓弩,萧校尉年轻莽撞,贪功冒进……” 后面的话没说完,只默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远山双眼惊扩。 还真要杀萧西棠啊…… 传令官目光冷下来,“怎么,你想抗命?” 陈远山当即抱拳,“不敢。还请回稟统领,卑职定当不辱使命。” 他很快说服自己,这是雷驍要萧西棠的命,若是不从,便是抗命,要怪就怪萧西棠自己得罪了雷驍,跟他没有任何关係。 传令官满意点头,接著去找萧西棠下达命令。 很快,两队整兵完成,策马出营,再执令出城。 西边最后一抹霞光被营房的屋顶吞没,天际沉入一片墨蓝,京畿卫大营正中的主营楼里,雷驍理完最后一份公文,仰头活动酸涩僵硬的肩颈,发出一串咔咔脆响。 传令官过来復命,“回统领,两队人马已经出营。” 雷驍“嗯”了声,烛光照著黝黑粗糲的脸,也清晰照出眼中的不悦。 魏平安那个狗东西,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刺杀裴肃的刺客余党藏在汀溪谷。 想来消息都不准,否则凭他那个贪功的性子,早就带著镇岳司的人摸过去了,还能把功劳让给京畿卫? 估计又是白跑一趟。 雷驍没放在心上,靠在椅子上歇了会儿,时间一到,传令官换值,雷驍带著人前去巡防。 多事之秋,雷驍抓得严,一圈转下来了近两个时辰,再回到大营,签好巡防簿押,正准备骑马归家,忽听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李源?”雷驍驱马上前,怒声如虎,“你不是跟陈远山带人去汀溪谷了吗?为何还在营中?” 李源被问得一脸懵,“什、什么汀溪谷……” 雷驍眉心紧锁,转身吼道:“去,把赵康给我押过来。” 赵康便是换值之前那名传令官。 手下人找遍大营,都没找到赵康,雷驍询问营房门岗是谁同陈远山一起出去的。 得知是萧西棠,雷驍直觉不妙,一边叫副手带人追去汀溪谷,自己则快马加鞭去找容恆。 大营中,萧西棠的副尉瞧著不对劲,在门口转了半天,最后心一横,回营房换了常服想法子溜了出去。 明月高悬,这个时候,装成公子哥儿的苏未吟刚从十里春风楼出来。 第255章 豫王府果然有问题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马蹄声踏碎京都大街的静夜,如同由远及近阵阵盪来的浪潮,震得街面上薄尘轻颤。 九荑居临街楼上,轩辕璟將窗户顶开一指,看著十余骑快马奔往城门方向,眉眼冷下来。 是京畿卫。 这个时辰出城,出什么事了? 轩辕璟收回手,就在窗户合拢的前一刻,余光捕捉到街边屋顶上似有人影掠过。 他又將窗户支开,锐利的目光锁定那道翻瓦过梁时隱时现的身影,直至遁入黑暗消失不见。 闹飞贼了? 轩辕璟叫来两个星罗卫,让他们朝著那个方向摸过去看看。 若真是贼,便擒了交去京兆府,免得为害百姓。 另一边,苏未吟乘马车前往九荑居,驾车的星罗卫远远听到声音,飞快將马车赶入僻巷暂避。 京都没有宵禁,但夜巡队碰到人会隨机盘查,苏未吟身份特殊,又女扮男装,自然是避一下比较好。 苏未吟挑开车帘,根据骑马过去的人身上穿的官袍认出是京畿卫,不由得担心起萧西棠来。 细下一想,他有他的责任和使命,谁也不可能永远將他保护起来,只希望他能事事小心,逢凶亦能化吉。 马车重新启动,驶出僻巷,在大街上一路疾驰,很快来到九荑居。 苏未吟携著一身脂粉香和酒气进屋,“看到京畿卫了吗?” 轩辕璟迈步迎上去,接过她解下来的披风,“看到了。” “瞧著还挺著急。” “京畿卫职责范围內事务繁杂,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明天就知道了。” 轩辕璟掛好披风走到桌前,伸手探了下茶壶的温度,摸到尚且温热,提起来给苏未吟倒了一杯递过去。 喝过酒口乾舌燥,苏未吟一连喝了两杯水才开始说事。 “听惊鸿说,归雁本有机会离开十里春风楼。去年当魁娘子时,有人出了天价赎她,东家也愿意放人,但她自己不肯走,说什么已经在这只金丝笼里待习惯了,去了外头反而活不好。” 轩辕璟猜测,“可能是为了魏平安。” 十里春风楼既是欢场,亦是各路消息交匯之地,官场人脉的暗码头,归雁在此,於魏平安大有助益。 “可惜惊鸿来的时间不长,没问到別的什么有用的消息。” 苏未吟指尖松松的圈著天青釉水杯,轻轻摇曳的烛火映得侧脸明明灭灭。 她抬眼看向轩辕璟,“豫王府那边什么情况?” 今天上午,秋水夫人乘马车去绸缎庄选料子。 进门时两个丫鬟,出门还是两个,其中一个却换成了归雁。 之后她们登上画舫,在湖心漂了半天才下来,马车再回到绸缎庄,丫鬟进去取布料。 之后不久,换回衣装的归雁带著丫鬟,提著几个盒子从绸缎庄旁边的点心铺出来,其中一盒便是九荑居的茶叶。 绸缎庄和点心铺之间居然是通的,要不是归雁那张脸辨识度足够高,加上星罗卫盯得紧,否则很难让人发现两人碰过头。 而秋水夫人回府后,直接去主院见了豫王妃。 星罗卫跟进去,从大门到二门,护卫部署和寻常王府无异,甚至显得有些简陋,然而一到主院,守卫防得密不透风,甚至还有暗哨。 以免打草惊蛇,星罗卫退了出来,但如此严密的守卫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號。 这个豫王府,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轩辕璟垂首望著眼前水杯里泛起的粼粼微光,將星罗卫今天打探到的豫王府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自从豫王世子出事后,老豫王夫妇就一直深居简出。 老王爷好听戏,但不会出门,而是把戏班子叫到府里。 老王妃是个地道老饕,对吃食比较讲究,府中常年养著四个厨子,百味楼若是出了新菜,用不了两天定会有豫王府的人过来买。 从表面上看,夫妇俩就是一对富贵閒人。 年初时宗庙祭祖,老豫王哭告无后,终获天子恩准,得以从旁支过继一子,延续香火。 自那以后,老豫王才开始带著新立的世子出门交际,然而豫王府空有爵名並无实权,故眾人表面客气,实则没什么人买帐。 苏未吟大胆猜测,“莫非他俩是想把这个爵位变得名副其实?” 昨晚魏平安说什么“事成之后”,对於豫王府来说,世子已经有了,但一个空爵位註定无法长久。 想要將这一脉承袭下去,那就得想法子增加这个爵位的重量,权也好势也罢,统统往里塞。 至於怎么得怎么塞,这就需要狠费一些心思和谋划了。 “有这个可能。先盯一段时间看看,只要有所图谋,就一定会有所动作。” 苏未吟点头,端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水,极轻的嘆了口气,“想不到魏平安背后居然还有个老豫王……” 原来,前世的记忆不光会助她掌握先机,也会混淆她的判断。 比如哈图努,比如魏平安。 前世,她在东宫碰见过几回魏平安和太子密谈,而今生,太子助魏平安成功找到刘柯藏匿在幽州的兵械,让他一跃从副指挥使成了指挥使,她便理所当然的以为魏平安是太子的人。 可谁能想到,魏平安居然跟豫王府也有勾连。 “哎。”突然想到什么,她放下杯子,“你说,老豫王和太子之间会不会有点什么?” 不等轩辕璟回答,外头再度传来马蹄声。 俩人走到窗边一看,神色皆是一变。 一队十余骑,领头的是萧南淮,后面跟著的则是侯府护卫。 联想到方才出城的那队京畿卫,苏未吟几乎是立马就想到了萧西棠身上。 打眼一扫,队伍里没有外人,她直接將窗全部推开,单手撑住窗沿翻了出去。 忽然落下个人来,萧南淮警惕的勒紧韁绳。 “二哥。”苏未吟疾步迎上去,“出什么事了?” 昏暗光线中,她一身男装,眉眼做了描画调整,萧南淮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 事有轻重缓急,萧南淮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直接转述萧西棠副尉带来的消息。 两人这边说著,轩辕璟也带著人从楼上下来了。 他第一反应是跟著一起去,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除了星嵐,其他人跟著郡主。” 不用问也知道,萧西棠遇险,苏未吟肯定是要跟著去的。 至於他,比起去找萧西棠,他留在京都起的作用会更大。 星罗卫牵了马来,苏未吟翻身而上,星嵐递上自己的佩剑,“郡主,给!” 苏未吟利落接过,韁绳一挽,目光移向旁边的轩辕璟,“那个传令官……” 轩辕璟会意,頷首应道:“交给我!” 第256章 头髮里的针,还真用上了 浓厚的夜色將整个汀溪谷浸透,皎月挥洒的银辉是唯一的光亮。 密林深处,箭矢破风的尖啸交织成一片严密的网,在这张网中,不断有人闷哼倒地。 不知过了多久,密集的破空声终於变得稀落,取而代之的是风穿过林隙的呜咽。 刺客的箭停了,京畿卫也折损过半,尸体纵横林间,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萧西棠背靠一棵冷杉,蹲下身,將最后一颗解毒丸塞到中箭的京畿卫嘴里。 也不管有没有用,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环视四周,心沉到谷底。 敌暗我明,地形不利,凭他们这两队人,显然抓不住刺客。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萧西棠伸手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求援信烟不知何时弄丟了。 “陈远山。”萧西棠扯著嗓子喊道:“发信烟求援。” 就因为这一嗓子,对面几支利箭齐刷刷朝他所在的位置射过来。 萧西棠挥枪格挡,就地滚到另一棵树后头,看到左臂被箭矢划开一道口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检查过后,发现只弄破了衣裳,没有伤到肉。 陈远山躲在后方三丈开外的一块石头后面,闻言,下意识摸出信烟,又在准备引燃时猛的停住动作。 不行啊,他事情还没办妥,萧西棠还没死呢! 信烟一放,援军一来,他还怎么完成统领交代的任务? 於是他又把信烟放了回去,振振有词道:“援军过来至少得一个时辰,等他们赶到,人早跑了。” 他拿著刀在石头上用力敲了两下,再高高举起,烘出磅礴强盛的战意,“兄弟们,他们没箭了,现在正是抓人的好时候,大家跟我上啊!” 伴隨话音,步伐往前迈出一步,又极其丝滑的退了回来,而他队里的人则纷纷闻声而动。 “別动,都別动,他们还有箭。”萧西棠高喊。 很快,陈远山的人和刺客交上了手,兵器相交的錚鸣声在林间激盪开来,火四溅。 放箭声一直没再出现。 萧西棠不由得犯起嘀咕,难道真没了? 两队一起出来办差,他也不能光看著,萧西棠当即下令,“一起上。” 月光自叶隙间落下,將手中银枪照得冷白,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破空声再次响起,直奔萧西棠而去。 萧西棠惊险闪避,开始觉出不对劲来。 怎么这箭认人,光射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真叫大哥和阿吟说中了吧? 萧西棠收声不再言语,只管提枪往前冲,待与刺客正面交上手,数道寒光毫无偏差的尽数向他周身要害笼罩而来。 剩下的迎向其他京畿卫,强势且乾脆的將他与同伴切隔开来。 对面刺客配合默契,且训练有素,两人直取上三路,拖住他的枪势,另外一人贴地疾滚,手中的刀狠辣的抹向他的双腿。 萧西棠瞳孔骤缩,从未有过的、濒临死亡的寒意瞬间席捲全身。 他腰腹猛的发力,身体以毫釐之差向后急仰,避开抹喉的一击,同时手中银枪挥出一道凌厉的银弧,左右横扫,最后抓住时机放出枪尾刀刃,趁其不备刺向攻击下盘的刺客。 这一击未中要害,对方再度挥刀砍来,千钧一髮之际,萧西棠抬手从发间掠过。 月色下,极细微的寒光闪过,刺客身躯一僵,长刀脱手,紧接著身躯栽倒在地。 萧西棠呼吸收紧。 一针致命,阿吟果然没糊弄他! 从联合杀招中脱身后,队里的人也衝破封锁过来接应上他。 此刻,萧西棠已经確认,不是他来抓刺客,而是刺客在这里等著他。 有人想要他的命! 两支冷箭破风而来,萧西棠挥枪打落,扬声高喊:“撤!向谷外撤!” 可退而不退,失天时;当退而不退,弃人和——这是苏未吟写在武考宝典里的话。 萧西棠撤得乾脆利落,一直躲在后面观察战况的陈远山傻眼了。 果然是屁用都没有的架子,这才刚对上就要跑了。 陈远山提著刀从石头后跑过来,“不能撤!差事未成,岂能后退?萧西棠,你想当逃兵吗?” 萧西棠望他一眼,嘴角勾起冷笑。 猫了一晚上,这会儿想起有差事了? 一道疾风自身侧袭来,萧西棠挥枪格开刺客的偷袭,旋身抓住陈远山的手腕,顺势將他推向刺客。 “萧西棠,你——” 不等他说完,刺客已如跗骨之蛆疯狂扑至,陈远山嚇得直咽唾沫,本能的挥刀迎击。 然而刺客却只是將他格挡开,刀锋直逼萧西棠,同时还追了两支箭过来。 到这个时候,其他的京畿卫也都琢磨出味儿来了。 “保护萧校尉!” 不知是谁扬声喊了一句,其他人纷纷折返相护。 陈远山踉蹌站定,气得想骂脏话。 这些个猪脑子,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城都还不一定,居然还想著去保护別人。 但他刚刚才斥责了萧西棠想当逃兵,也不好在其他人都往上冲的时候往后退,便绕到离萧西棠远一点的地方,浑水摸鱼的糊弄几下,免得被误伤。 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刺客再加把劲儿,杀了萧西棠,他也能回去交差了。 刺客攻势甚猛,铁了心要將萧西棠的小命留在这里。 眼见大家不肯撤退,且不断有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萧西棠横扫一枪,做足拼死一搏的姿態,却在下一刻,腰身猛的一折,如同豹子般冲向谷口。 “拦住他!”刺客头领厉声喝道,数道黑影立刻疾扑过去。 萧西棠跑得飞快,甚至能感到背后兵刃破风的寒意。 他不敢回头,將全身的力气贯注於双腿,担心还有弩箭,所以不断变向,让对方难以瞄准。 “萧校尉!” 萧西棠队里的人被余下刺客拖住片刻,待对方一撤,当即冲向谷口方向去找人。 陈远山装出焦急关切的样子,“走,一起去帮忙找。” 分散开喊了几声,忽然想到什么,陈远山往灌木后一藏,折身去了另一方向。 自製火把如同昏黄的星点散落林中,京畿卫副统领带著援兵赶到时,整个汀溪谷外围到处都迴荡著“萧校尉”三个字。 部分人手分出去救治伤者,剩下的跟著加入搜寻队伍,不久后,苏未吟萧南淮带人赶到。 放眼望去,山林绵延无际,苏未吟想了想,就近找到一名京畿卫问道,“这里既然叫汀溪谷,是不是有水?” “对,那边有一条汀溪,是玉带河的支流。”他指了个方向。 苏未吟追问:“萧校尉知道吗?” “知道,我们出营前会查看舆图了解地形。” 苏未吟心里有数了,“走,二哥,我们沿水边去找。” 萧南淮忙道:“阿棠不会鳧水。” 不会鳧水,自然也就不会朝水边跑。 苏未吟拿著火把走在前头,“他会。” 第257章 急中生智先下手 去年险些在抱月湖丟了性命,之后萧西棠就去学了鳧水。 那个时候萧南淮在御林军,回家时间少,所以他不知道。 但苏未吟知道。 能游个两三丈远时,萧西棠就到她面前嘚瑟过了。 不光她,陈远山也知道。 那会儿他和萧西棠、薛明泽几个尚未疏远,经常被叫著一起在水里扑腾玩闹,因此在想到汀溪谷的地形时,他很快反应过来,先一步前往水边寻找萧西棠。 他不信萧西棠能从那么多刺客手底下逃出生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西棠本事不大,但脑子灵光,尤其开始研究那什么狗屁兵法之后,就跟能掐会算似的,好几回都出乎意料的把几件难啃的差事给盘活了,最后办得漂漂亮亮。 既然敢独自引开刺客,保不齐有什么对策和后招呢? 月光將溪岸融成一片模糊的银灰,潺潺水声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远山沿著溪岸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著,手中来回斩草的並非他的配刀,而是一柄从刺客尸体旁捡来的长刀。 “阿棠,萧西棠!” 他扬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里迴荡,带著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沙哑。 转过一道河弯,忽见前方有几道人影朝这边过来,陈远山猛然截住尾音,闪身躲进旁边草丛。 “……分明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会不会被人救走了?” “不可能,若是救走了,那些京畿卫早就撤了,何必还满山喊?” “那继续搜!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跑不远!” “仔细看看那些水草下面!” 刺客低沉而警惕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陈远山紧张的屏住呼吸。 居然让他给猜对了,萧西棠真逃到水边来了。 前面刺客已经搜过了,陈远山蹲在草丛里,打算等刺客走远后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就在他全神贯注倾听刺客远去的动静时,眼角余光忽然被前方水面泛起的奇怪波光所吸引。 水面如缎自西向东流淌,而在一丛茂密的芦苇附近,正持续荡漾开一圈圈缓慢扩散的涟漪,站起身看过去不明显,蹲著拉低视线,加上月光映照,就显得十分突兀。 那绝非游鱼能造成的动静,一定是萧西棠! 芦苇投下的阴影中,萧西棠將身体沉在水里,反手攀著芦苇杆的底部,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鲜血丝丝缕缕的从伤口渗出,在周身晕开一层极淡的红,又迅速被流动的河水带走。 每一次吸气都带著撕裂的痛楚,刺骨的寒意与刀口的灼热交替肆虐,引起身体无法克制的颤抖。 意识短暂涣散,抓紧的手缓缓鬆开,又在听到身后芦苇丛传来窸窣声响时强行打起精神。 萧西棠呼吸猛滯,正准备鬆手入水,压低的熟悉声音在此刻传来,“阿棠?是你吗?” 是陈远山。 萧西棠鬆了口气,齿缝间不自觉的泄出一丝克制的闷哼,又“嗯”了声算作回应。 “终於找到你了!” 陈远山用刀拨开芦苇钻过来,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线冰冷的寒芒。 萧西棠一眼认出来,他手里拿的是刺客的刀,且刀尖始终衝著前方。 月光勾勒出陈远山侧脸的轮廓,那上面没有担忧,也没有平日里虚假的客套,只剩下一种全神贯注的冷静,甚至带著一丝莫名的快意。 萧西棠挠了下头,把手伸过去,“怎么就你一个人?” “啊,大家分散了,他们去別的地方找了。” “这样啊……”萧西棠神色晦暗。 山林寂静,他一直都能听到远处其他人的呼喊,就陈远山这个耗子胆,若非另有盘算,怎可能独自前来寻他? 看著逐渐逼近的刀锋,萧西棠急中生智,抢先道:“快拉我上去,你升任骑都尉的荐升书还在我身上,可別泡坏了。” 陈远山闻言一愣,“升任骑都尉?”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儿? 像是丝毫没有发现异常,萧西棠话音里透出些许不忿,“你小子是不是靠上哪棵大树了?这才当上校尉多久,居然又要高升了。” 听他话音不似有假,陈远山不由得心下一喜,立马想到肯定是雷驍打算对他完成此次任务进行嘉奖,丝毫没有起疑荐升书为何会在萧西棠这个校尉手上。 原打算隨便砍上两刀,由著萧西棠被水冲走,只要人死了就成,但现在得变一变了。 荐升书若是没了,晋升的流程又得从头开始。 陈远山手腕一翻,將刀转向身后,手伸向萧西棠,“少胡说八道,哪有什么……” 话到一半,手上忽然传来轻微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陈远山定睛一看,手背上晃著一支细长的银针。 “你——” 刚说出一个字,支撑身体的力气骤然抽离,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顷刻间吞噬了意识。 伴隨一声闷响,芦苇猛的一晃。 萧西棠拖著沉重的身躯艰难爬上岸,拿走陈远山的刀,再摸出苏未吟给的百参丸囫圇咽下,一眼也没有多看,果断换地方躲藏。 服药过后,腹部溢出丝丝暖意,沿著筋络蔓延至四肢百骸,却始终无法弥补失血造成的失温。 萧西棠藏在一处带刺的灌木后头,身体早已筋疲力尽,意识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变得涣散。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朵,恍惚得如同在梦中,萧西棠艰难撑起眼皮,强打精神看清不远处火把映照下的脸,紧绷的神经终於鬆懈下来。 他撑著刀缓缓起身,“二哥,我在这儿。” “阿棠!” 萧南淮疾奔过去將人扶住,一晚上拧成死结一样的眉头刚刚鬆开,又在看到他那身刀伤后重新拧紧。 “走,回家。” 萧南淮將人背起,四个侯府护卫开道的开道,殿后的殿后,苏未吟则默默跟在一旁,警惕的扫视著周边每一片可能隱藏危险的阴影。 昏昏沉沉的伏在兄长背上,忽有浓郁的脂粉香窜入鼻息,萧西棠歪头看向旁边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疑惑蹙眉,“你谁啊?” 苏未吟瞟他一眼,“你师父。”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萧西棠笑起来,“你那个针……” 他想说,你那个针还挺好使。 一语未尽,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呼啸。 “当心冷箭!”苏未吟扬声示警。 闪电般出鞘的剑身映出冷厉的眉眼,不曾鬆懈过片刻的戒备让她在声音入耳的瞬间利落旋身挥剑。 鏘。 弩箭被精准格开,篤的一声钉入旁边的树干,尾端因余力未消而不停震颤。 数道黑影鬼魅般的自草丛山石后现身,领头者嗓音冷沉干哑,“此三人,诛杀其中任意一个,皆居首功!” 月光透过枝椏,將下方的人影切割成明暗变化的碎片,伺机而动的箭音与锋利的长刀交织成血腥大网,罩向冲在最前方的一道凌厉剑光。 同一片月色之下,京都城的静謐被一盏盏灯笼切割开来,脚步声、敲门声、询问声如潮水漫过街巷。 第258章 抓到了 京畿卫全体出动,拿著传令官赵康的画像挨家挨户的搜查。 一小队沿著城北某条街道搜下去,还剩街尾最后一座小院时,队正打眼一望,甩了甩手里的画像,招呼眾人转去搜旁边那条街。 刚入队不久的一个愣头小子好奇问道:“头儿,那家怎么不搜?” 队正斜他一眼,“看不见门上贴著封条?” 愣小子伸长脖子望过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封条?” 怎么看见的封条? 那家门前连灯笼都没点,乌漆嘛黑一片,还有棵树挡著,他连门都只看见一个角。 “傻小子。”他师父拍了下他的脑袋瓜,“那是吴迅家。” 愣小子这才反应过来,“哦哦,他啊!” 吴迅,便是和兰贵人幽会的那个御林军宿卫,只不过为了皇家顏面,对外公布的罪名是宫苑行窃衝撞贵人。 “回头好好背一背城里的布局图,把各街各坊都刻在脑子里,隨便说个地名,就得马上想起来在哪个位置。” 在队正的叮嘱声中,一群人渐行渐远,丝毫没有发现封条后的门缝里正有一只眼睛,全程关注著外头的动静。 待灯笼的光彻底消失在街角,门后的赵康长舒一口气,提剑的手跟著鬆了松。 却在转身时,落在门廊后的月光毫无徵兆的被什么东西遮去,几道身影从天而降。 带队者衣袍猎猎,手中长剑叮的往地上一顿,笑道:“你还真在这儿啊!” 夜幕之上,浓稠的墨蓝开始沉淀,泛出隱隱的青灰。 月影悄然西沉,星子稀疏黯淡,如同燃了一夜的蜡烛將熄时那点余火。 这一晚上,永昌侯府里的煌煌灯火自点亮之后就没灭过。 鏤雕著六角菱的折廊先后掠过几道身影,身著一袭深紫的苏婧走在前头,身后的卫时月步履匆匆,偶尔还需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万寿堂里,老太君端坐正堂。 未披外袍,只著一身暗絳常服,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很直,双手交叠,稳稳的扶在八仙杖上。 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未著一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深纹包围的眼窝中沉淀著风浪淬链后的平静。 她一句话没说,也没催人去打听消息,就这么静静坐著,一直到脚步声传来,虚落於某处的视线才重新聚焦。 “母亲。”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苏婧一过垂门便立即稟上消息,“阿淮把阿棠带回来了,伤得有些重,好在性命无碍,太医正在医治。” 老太君呼吸颤了颤。 这些孩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若实在藏不住,那也是有十分说八分,有八分说五分。 阿婧都说伤得有些重,只怕是已经到鬼门关转过一圈了。 老太君撑著拐杖站起来,“更衣。” 她得去看看,到底伤成什么样子。 另一边,苏未吟回到千姿阁,用最快速度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酒气和脂粉香。 手臂上被拉了条刀口,正敷药包扎时,采柔挑帘进来,“小姐,星扬说抓到那个传令官了,王爷打算把人交给大公子。” “好。” 此事牵连京畿卫,不適合他们自己查,把人交给萧东霆,既合情合理,也不用担心他徇私枉法。 待尖尖系好纱布,苏未吟站起身將衣袖拉下去,“王爷呢?” 她刚从外头回来,轩辕璟应该会想见她一面確认是否安好,所以人这会儿应该就在侯府附近。 果然,采柔回答,“在后巷。” “请他进来。”苏未吟迈步往外走,“你去角门迎一迎,带他去青云轩。” 在汀溪谷的时候,她有一个重要发现。 萧东霆原本和永昌侯一起在扶摇轩守著太医给萧西棠医治,萧南淮回来的时候夹带了一个陈远山,把他给叫了出去。 苏未吟来到青云轩时,陈远山已被送往镇岳司由孟平派人严加看管,萧南淮则回乘风轩清理一身狼藉,唯有萧东霆一人坐在厅中,似是专程在等她。 “郡主。”候在厅外的流光抱拳见礼后自行退下。 苏未吟迈步入內,脊背笔挺,气势冷冽,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大哥。” 萧东霆抬眼看她,神色不辨喜怒,“你跟阿淮一起去了汀溪谷?” “嗯。” 萧东霆置於桌面的手缓缓收紧,喉头滚动,將下意识冒到嘴边的“大半夜在外头做什么”换成了“可有发现什么”。 阿吟和阿鳶不一样,她縝密稳重,行事自有章法,无需他事事过问。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她! 苏未吟眼中锋芒叠聚,“有。” 略微一顿,又道:“我请了昭王过来一同商议。” 萧东霆对此没有异议,两人先聊了一下萧西棠的伤势,待采柔领了轩辕璟进来,奉茶坐定,关上厅门,苏未吟才肃然开口。 “我们找到三哥准备去跟其他人匯合的时候,再度遭到刺客截杀,为首者说:『此三人,诛杀其中任意一个,皆居首功!』” 都是聪明人,一说便都明白了。 对方针对的不是萧西棠,而是需要死一个人,从而造成某种局面来助其达到某种目的。 厅內灯火亮如白昼,三人眼中却都不约而同罩上一层阴翳。 沉默片刻,轩辕璟问:“確定是刺杀裴肃的那些人吗?” 苏未吟点头,“没错。” 危机解除后,她仔细查看过对方使用的手弩和刀具,款式制式都一样。 “所以魏平安的消息没有问题,確实是查到了刺客余党。” 萧东霆冷哼,“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魏平安那么贪功的一个人,握著如此確凿的消息,为何要把功劳让给京畿卫? 除非,他知道这功劳得不著。 苏未吟和轩辕璟对视一眼,前者询问,后者微微点头。 意见统一后,苏未吟才转向萧东霆,说起最近发现魏平安和豫王府有所勾连。 “豫王府?”萧东霆很是惊讶。 京都文武群臣勋爵宗室林立,他不管怎么想,都不会把魏平安和豫王府凑到一起。 苏未吟展开说了下调查的过程,没等说完,流光在外头敲门。 “公子,雷驍雷统领来了,侯爷叫你去主院。” 第259章 皇帝的承诺! 雷驍深夜到访,自是为了萧西棠一事而来。 萧东霆去了主院,苏未吟送轩辕璟出府。 两人並肩而行,衣袖在行走间若即若离的相触,倒是投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始终交叠连接。 苏未吟声音压低,“你说,那个传令官为何不往城外逃?” 幽会兰贵人的宿卫家宅被封,確实可以暂避搜查,但並非完全保险,雷驍巡防回营才发现不对劲,这中间他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可以逃出城。 出了城门,天高海阔,再想捉拿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猜,他可能根本没打算逃。” 轩辕璟眼中涌起暗流,“他得留在城里,把萧西棠遇刺和兰贵人幽会两件事引到一起。”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苏未吟嘴角浮起冷笑,“你觉得他会咬谁?” “要么皇后,要么容家,都行。” 兰贵人那件事,嫌疑最大的是皇后,而萧西棠遇刺,直接责任人是雷驍,给线索的却是魏平安,谁都没法往外摘。 站在皇后和容家的立场,若是自己没做,必然会怀疑对方。 一来二去,自起纷爭。 轩辕璟甚至怀疑,连萧东霆回镇岳司復任,可能都被人算计再內。 永昌侯手中没有稽查案件的职权,萧西棠出事,他可以向各方施压,但依照朝廷法度,他不能亲自干涉过问。 萧东霆復任镇岳司副指挥使,就能名正言顺的化作一支尖鉤,咬死所有可能和这件事有牵连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这盘棋可就大了。 苏未吟侧头看向他,眼底精光闪烁,“我要是幕后推手,就让他咬你,把京都这一池子水彻底搅浑。” 轩辕璟愕然挑眉。 他將自己置身局外看待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倒是忘了在別人眼中,他也在这潭浑水中。 短暂沉默后,轩辕璟微微摇头,“我没有理由害萧西棠。” 苏未吟轻笑,“问题是,三哥没死!” 人若死了,自然没理由攀扯到他身上去,可人没死,这背后的说法就多了。 轩辕璟沉沉呼出一口浊气,“很快就知道了。” 萧东霆的手段和能力,他信得过。 夜风袭来,带著园中晚香玉的幽冷清香,轩辕璟停下脚步,玄色披风被风拂起一角,轻轻扫过清绿的裙裾。 温柔关切的目光在苏未吟身上细细巡睃,“可有受伤?” 苏未吟含笑回望,舒缓下来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美。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回头我让星扬送些伤药过来。” 他希望她此生一点疼一点伤都不要受,心里又清楚这几乎不可能。 鹰击长空,难免遭遇风雨,他能做的,是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翱翔於苍穹,且隨时都能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停落。 苏未吟点头,“好。” 轩辕璟极自然的伸出手,为她捋了下被风吹乱的鬢髮。 指尖不经意掠过微凉的脸颊,蜻蜓点水般的轻触让两人的心都轻轻一颤。 苏未吟微仰头望著他,任由耳根悄然漫上轻緋。 “八十一。”轩辕璟突然说了个数字,深邃眼底柔情满溢。 苏未吟眸光微动。 她並不曾留意过,但几乎在他说出这个数字的下一刻,她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八十一。 还有八十一天,就是他们的婚期! 晚风忽然变得轻柔,连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都多了几分温柔繾綣。 “嗯!” 苏未吟罕见露出两分羞赧,唇边那抹原就存在的浅浅笑意,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漾开更为明澈动人的涟漪。 情长路短,不多时便走到角门。 苏未吟止步门后,轩辕璟戴上兜帽融入月色。 走到后巷坐进马车,先前派去追『飞贼』的两名星罗卫过来回报,人跟丟了。 对方落入一处巷子后就没了踪影,蹲了大半宿也没见再冒头。 轩辕璟並未放在心上,隨口吩咐:“同杨开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多留心一下,若真有飞贼,拿了送官便是。” 杨开他们的武馆已经开起来了,就在旁边的庙儿街。 只是猜测闹飞贼,让他们就近盯一下即可,犯不著为个不確定的事分派人手。 送走轩辕璟,苏未吟折去扶摇轩探望萧西棠。 萧南淮、萧北鳶和卫时月守在外间,见她过来,萧北鳶红著眼睛迎上去,哽咽著唤了声“阿姐”。 苏未吟轻拍她手背,俩人一起走向內室。 老太君坐在床前,腰身微佝,紧紧握著萧西棠的手。 平日生龙活虎一身牛劲儿使不完的人,此时闭著眼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因发著高热,面色呈现出病態的暗红,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揪心。 紧蹙的眉心挤出一道竖痕,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痛楚,还是仍在为险局而担忧。 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十一条伤口,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太医说要不是那口参丸服得及时,保住了根本,否则就算捡回一条命,日后也是羸弱多病的一副身躯。 苏未吟一双黑眸浸染霜雪。 她太清楚力量被剥夺的不甘和痛苦,万幸萧西棠没有嫌麻烦,时刻將她给的药带在了身上。 黎明將至,深沉的宝蓝色天幕逐渐褪色,隨著星辰隱去,天空与大地相接处浮起一线清透的鱼肚白,並不张扬的光亮,却带著无法阻挡的新鲜朝气。 晨雾灰濛中,萧东霆將雷驍送出府门。 朱漆大门在身后关上,雷驍翻身上马,一夜未合的眼底红血丝明显。 只是比起疲倦,黝黑粗獷的脸上更多的是震怒暂退后的凶戾。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萧西棠若是死了,不管背后有何缘由,他都难辞其咎。 暂不说永昌侯府会如何发作,光是京畿卫被人渗透这一点,若圣上怪罪下来,轻者他这个京畿卫统领干到头了,再严重些,项上人头都得搬家。 好在萧西棠没死,传令官赵康也被萧东霆拿了,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雷驍挽紧韁绳,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携著一身凛冽直奔京畿卫大营。 得赶紧回营,做足准备应对天子垂询。 还得从上到下筛查一遍,再有第二个赵康,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他的命。 东边那点灰白逐渐扩散,无论前夜发生过什么,晨钟仍旧准点敲开宫门,文武百官鱼贯步入大殿,在繁琐的礼仪与冗长的奏报中,开启这天下中枢新一日的轮迴。 退朝后,皇帝单独召见永昌侯。 御书房內,龙涎香幽淡,皇帝身著明黄朝服,帝王威仪彰显无遗,唯有眉宇间透出几分对待近臣的隨和。 “萧西棠的事,朕已知晓。” 他抬手赐座,语气斩钉截铁,“此事不仅关乎永昌侯府,更是有人公然挑衅朝廷法度,这是在打朕的脸。” 永昌侯双手按在膝上,眼底的每一条血丝都是身为父亲最深切的痛楚。 喉结滚动,缓慢却坚决的开口,“陛下,臣,只求一个真相。” 皇帝嗓音沉稳,又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爱卿放心,朕稍后便下旨,將此事交於镇岳司特办,由萧东霆全权负责。朕向你保证,无论背后是谁,纵是皇亲国戚,朕也绝不姑息,定將元凶首级悬於午门之外,以儆效尤!” 他给出了极重的承诺。 交给萧东霆来办,也能最大程度打消侯府的疑虑。 永昌侯起身谢恩,皇帝眼中厉色收敛,语气隨之转为深沉。 “朕知你心中悲愤,侯府上下亦是如此。但此刻,一动不如一静。若朝堂之上因此事掀起波澜,只怕会將局面搅得更乱,於调查不利。” 话到此时,才算进入正题。 皇帝慰问是真,安抚也是真,但最重要的,是要將侯府稳住。 永昌侯深深一揖,表明態度,“臣明白。国事为重,今日出门时,家中老母亦有叮嘱,一切悉听圣裁。” “老太君深明大义。” 皇帝虚扶他起身,“朕已吩咐太医院,用最好的药,全力救治萧西棠。爱卿也要保重身体,朝廷,离不开你这位肱骨之臣。” 永昌侯再次谢恩。 朝阳的暖光透窗而入,君臣相对,尽显真诚。 与此同时,巍峨宫城森严的寂静中,苏未吟身著一袭沉静的湖绿春枝锦裙,步履从容的走向淑萃宫。 第260章 不吃亏,不背锅 容贵妃爱,踏入淑萃宫,目光所及皆是绚烂。 宫人將苏未吟引去园。 绕过最后一折迴廊,只见一汪碧湖如翡翠般静臥宫苑中央。 湖面倒映著天光云影,环湖四周团锦簇,各色卉爭奇斗艳,灿若云锦。 水岸延伸出一座精巧的汉白玉凉亭,四周纱幔轻拂,容贵妃閒坐亭中,一身华服与满园锦绣相映生辉,宛若画中之人。 伴著馥郁香,苏未吟缓步踏上通往凉亭的折桥。 见她过来,桂嬤嬤领著隨侍在侧的几名宫女上前见礼,之后便一直候在亭外。 苏未吟挑帘入內,“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容贵妃收回远眺的目光,回过头冲她笑了笑,“坐。” 热茶早已备好,容贵妃顺著桌面推到苏未吟面前,“蒙山雪芽,尝尝。” 苏未吟道谢后捧起茶盏。 茶香浓郁,淳厚回甘,成色上佳。 容贵妃慵懒的靠著桌面,身子微倾,上挑的眼尾露出些许疑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喜欢喝这个茶?” 蒙山雪芽有奇香,但入口的苦涩极为霸道,且回甘来得慢,需得等苦味在口中层层化尽,才能有一丝清甜自舌根处升起。 这种茶,应该是一些迂腐刻板的老傢伙爱喝才对。 苏未吟放下茶盏,笑意清浅,“此茶虽苦,却能让人心神一凛,思绪清明,而且臣女想要的是苦后那点回甘,既得甘甜,初入口时那点苦味便算不得什么。” 容贵妃却摇头,“苦中求甘,怎么算都是一笔赔本买卖。” 她转过身,重新眺望簇叠映的对岸,“本宫自小娇养长大,锦衣玉食,吃不得半点苦,也吃不得半点亏,更不吃哑巴亏。不瞒你说,兰贵人出事后,本宫確实盘算著怎么把这笔帐还回去,也曾想过要不要打萧西棠的主意。” 萧西棠这枚筹码,已经在她手里捏了许久。 人在雷驍手下当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给他挖坑简直轻而易举。 挖完坑埋完人,再把线索引到皇后那里去——就如同当下发生的那样。 苏未吟神色坦然的看著她,“那娘娘为何又没这么做?” 容贵妃扭头回望,美艷逼人的五官变得深沉,“你相信不是本宫做的?” 苏未吟轻捻杯盖,“臣女只是觉得,这个坑挖得过於浅显了。凭娘娘及容家的实力和手段,稍微费些心思就能把自己择得更乾净,更犯不著为此给雷驍套一个失职之罪。” 京畿卫被人渗透,更改指令,稍有不慎,就会把雷驍这个京畿卫统领赔进去,容家不会连这点帐都算不明白。 容贵妃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变得锋锐犀利,“你倒是『实在』。不怕告诉你,上一个这样妄断局势的人,坟头草已经比你还高了。” 明著说实在,实际却是说她狂妄失言,不知深浅。 苏未吟笑意不减,“娘娘今日召臣女来,难道只是想听臣女夸讚这满园春色?” “本宫这一园子盛景,难道不值得夸一夸?”容贵妃语气愈发冷厉。 苏未吟一本正经的夸起来,“甚好,甚美,如同仙境。” 容贵妃定定的盯著她,倏地笑出声。 “好你个苏未吟。”容贵妃摇了摇头,笑容真切的抵达眼底,连眼尾都漾开了几道细碎的笑纹。 她抬了抬手,“这就是本宫不动萧西棠的原因。” 苏未吟把轩辕赫打骨折,容贵妃虽收拾了自己儿子,这帐却是记下了。 萧西棠一入京畿卫,她就交代雷驍想法子去抓他的错处,后来苏未吟在秋狩上大放异彩,一举改变她的想法,针对萧西棠一事也就此按下。 仅一年的时间,苏未吟从籍籍无名的將军府嫡女,到全家宠爱的侯府继女,再到现在的寧华郡主,昭王妃。 別的不说,光凭能让萧家眾人心甘情愿接纳她,便可见其本事。 容贵妃不想站在苏未吟的对立面,这个火一样炽热又锋利的姑娘让她欣赏,同时也让她觉得危险。 最重要的是,一直也没遇到值得冒著得罪永昌侯府的风险必须去动萧西棠的时机。 如今苏未吟的態度,几乎可以代表永昌侯府的態度,所以她今天把人叫过来开诚布公。 事情不是容家做的,这个锅,她们不背。 苏未吟眼底笑意加深,“娘娘英明。” 容家势大,若非必要,她也不想与之为敌。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心领神会。 品过茶,容贵妃领著苏未吟走出凉亭,环湖漫步锦绣丛,不动声色的释放亲近之意。 容贵妃还让宫人去剪一篮,让她给萧北鳶带回去。 上下皆知她爱惜,苏未吟提著篮出宫,其意不言而喻。 苏未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当宫人將篮递过来时,她光笑不接。 容贵妃挥手屏退左右,问:“还有顾虑?” 苏未吟抬眼,坦然迎上她的审视,“臣女斗胆,想向娘娘求一句实话。” “说。” “敢问娘娘,崔行晏,可是在娘娘或是容家手里?” 第261章 陆奎咸鱼翻身了? “他不是死了吗?” 苏未吟问得直白,容贵妃答得乾脆。 “推断出落水失踪的面具人很可能是崔行晏后,本宫確实曾让雷驍前去搜寻,还碰到过东宫的人,但没找到。雷驍说他伤得极重,想来是被水衝到下游餵了鱼了。” 知道刺杀苏未吟是皇后所为的时候,容贵妃肚子都笑疼了。 崔文惠千算万算,没算出苏未吟是根硬骨头,贸然出手,不光搭进去一个崔行晏,还阴差阳错促成了昭王府和永昌侯府的婚事。 苏未吟这朵带刺的落不到鄴王府,其他落在谁的府邸她都不高兴,但是比起太子妃,她还是更愿意苏未吟当昭王妃。 至少昭王背后没有强大助力,即便多个永昌侯府,也不及皇后太子带来的威胁大。 要知道,世人所称河西崔氏,那是因为他们的祖荫起源於河西,可不代表势力局限於河西。 染了亮红丹寇的指尖掐下一朵娇嫩的牡丹,容贵妃挑眉,“怎么,难不成人还活著?” 若是崔行晏还活著,又没回凤仪宫,那就有意思了。 苏未吟精准捕捉到容贵妃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如同潜伏的猎豹发现有机可乘时泄出的一线凌厉。 看来人真的不在她手上。 苏未吟如实道:“前几日去跃溪坪跑马,在镇上酒肆碰见有人拿著崔行晏的画像四处询问打听。” 容贵妃將瓣一片片摘下来,“还有这事儿呢……” 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苏未吟未再多留,谢了恩,带上篮离开了淑萃宫。 自她踏入淑萃宫大门起,便有好几双眼睛盯著这里,人一出来,刚拐个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月嬋便迎了上来。 “郡主万福,皇后娘娘有请。” 说完,自行从负责领苏未吟出宫的淑萃宫宫婢手中接过篮。 苏未吟頷首跟上,宫婢则转身折返,將事情稟到容贵妃面前,“娘娘,皇后娘娘將郡主请过去了。” “知道了。” 容贵妃已经回到殿內,愜意的歪在软榻上,丝毫不以为意。 轩辕璟不是傻的,就算云妃出事时他年纪尚小,但也记事了,到如今怎么都能品出些味儿来。 有他在,苏未吟和皇后永远不会是同路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崔行晏是不是真的活著。 “去,告诉鄴王,就说本宫头疼,让他进宫来瞧瞧。” 最近一段时间皇城內外闹得风风雨雨,那混帐小子反倒是消停了,悄没声儿的,也不知道在憋什么么蛾子。 得给他找些事做,省得成天閒著光知道惹祸。 另一边,苏未吟跟著月嬋来到凤仪宫。 凤仪宫一如既往的肃静压抑,不辨四季。 皇后穿著件鸦青云纹的宽鬆袍子,青丝松松挽著,閒適的坐在软榻上,姿態不似召见,倒像是等著自家晚辈来说体己话。 苏未吟行礼后得了赐座,皇后抬眼看向月嬋手中那篮子娇,凤眸间流露出怜惜。 “多好的儿,在枝头,还能多见几日天光风露。这般剪下,离了根叶,盛放便是终结,虽说是贵妃一番美意,却终究是提前断了它们的生机,可惜了。” 说罢,目光从移到苏未吟身上,温和而关切,“萧三公子的事,本宫听说了,伤势如何?” 苏未吟面露忧色,“极重,险些丧命。” 皇后愕然一顿,而后幽幽嘆气,指间佛珠慢捻,神色悲悯。 “佛说眾生有命,本宫日日诵经,便是想让这世间少些无端风雨,奈何人心如渊,因果难断……就像这一篮子,入了贵妃的眼,看似是福,实则离了枝,是入篮还是入瓶,命运便不再由己。” “若它们长在凤仪宫,本宫定不会將其剪下,而是让它们依时令开结果,自由生长。” 苏未吟眼帘微垂。 皇后句句閒聊,实则字字机锋,明著说,实则说她。 这是怕她投入容贵妃阵营,挑拨来了,同时彰显慈悲,与萧西棠遇刺划清干係。 苏未吟神色从容又暗露锋芒,“臣女浅见,能入贵人眼,亦是的造化。无论在枝头还是在篮中,重要的是能不负春光,不违本心灿烂一场。” 言下之意是容贵妃確实投来橄欖枝,她也不介意与之为伍。 谁顺著她,她便顺著谁。 没想到苏未吟竟敢这样说,皇后凤眸微扩,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又很快恢復平静。 直至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確实是小瞧了这个姑娘。 但那又如何? 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该点的都点了,皇后又说了几句閒话,便以鲜需儘快入水为由將人打发了。 苏未吟从凤仪宫出来,径直出宫坐进马车,交代采柔派人將崔行晏不在容家手里的消息送去昭王府。 此时,永昌侯已经离开御书房,皇帝正伏案批阅奏章。 吴尽言进来,全然无视跪在案前的黑影,躬身將茶盏放到案头,“皇上,寧华郡主已经出宫。” 皇帝头也不抬的“嗯”了声,直至吴尽言躬身退出,才沉声开口,“可以把线索引给萧东霆了。” 黑影应是而去,隨动作扬起的风带动御案前的明黄围帐微微摇晃。 翌日早朝,皇帝颁下旨意,任命陆奎为宣抚特使,前往北境接受胡部献礼,另钦点严狄为隨行御史,领辅佐监察之责。 速整仪队,三日后出发。 涉及边境大事,为表重视,陆奎官秩再进一阶,位列三品。 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而出。 陆奎方才在殿內还强自压抑著,此刻步出大殿,被明媚的日头一照,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陆將军留步,留步!”几声热络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陆奎听声音,辨出是之前看他热闹看得最欢的那几个兵部官员。 他停下脚步,端著架子缓缓转身,脸上已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將矜持和得意平衡得极好。 “恭喜陆將军啊!” “荣升三品,真是实至名归!” “日后同朝为官,还望陆將军多多提携!” 眾人拱手道贺,语態恭敬,与往日判若两人。 陆奎微微昂著头,虚虚拱手敬向身后大殿,“诸位同僚谬讚了,陆某能走到今天,全赖陛下天恩,诸位同僚帮衬罢了。” 嘴上说著谦辞,可那语调却扬得高高的,每一个字都透著扬眉吐气的畅快。 他不在乎这些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心沉浸在这份迟来的荣光里。 轩辕璟负手立在阶旁的栏柱前,看著陆奎在一眾恭维声中,踱著方步,志得意满的渐行渐远。 任命陆奎为宣抚特使,初时觉得惊讶,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据他掌握的消息,皇帝最开始考虑的人选是驃骑將军徐奉安,太子一党中军职最高的武將。 江山社稷终有一天会交到太子手里,让他提前接触一下也无不可,岂料后宫到京畿卫相继闹出风波,最后换成了陆奎。 陆奎背后无靠山,不涉及党爭,先不管他当初是怎么立的战功,总之明面是以战功立身当上的將军,统率过几场有些名气的漂亮仗,对胡部具有一定的震慑。 客观上来看,他確实算是个合適的人选,可就他那点本事,由他总领接受献礼事宜,只怕难扬国威。 最重要的是,陆奎与归雁之间有往来,也不知除了寻欢,还有没有参与別的什么。 若是能让阿吟跟著去就好了…… 不等轩辕璟往下深想,面前多出一袭明绣山水袍。 孟平抱拳深揖,“王爷,卑职奉萧副指挥使之命,请王爷前往镇岳司,配合调查一桩要案。” 第262章 刺杀小队回来了 轩辕璟上回涉足镇岳司,还是去年查兵械案的时候。 司內眾人各忙各的,杂而无序,一盘散沙。 今日再至,只见偌大的衙司內人影来去,或核对海捕文书,或低声交割指令,行动间如精密机括,透著一股不容差错的冷硬气息。 说不清如今的气象一新,究竟是因为魏平安升任指挥使后的管束好了,还是得益於萧东霆復任带来的威望。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镇岳司,总算有了几分真正办事的样子。 得了萧东霆授意,孟平直接把轩辕璟领去了地牢。 地牢终年不见天日,空气中瀰漫著腐朽的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石壁上凝结著冰冷的水珠,偶尔坠下,盪开轻微又空洞的迴响。 迈步深入,两侧牢房隱在昏暗的光线里,粗如幼儿手臂的铁栏后,偶尔可见蜷缩的人影。 甬道尽头刑房的门虚掩著,孟平走在前头推开,不等轩辕璟看清內里场景,一个沙哑声音已经响起。 “王爷!” 被陈年血渍染成包浆黑的木架子上,传令官赵康被绑在上头,浑身鞭痕错落,鲜血浸染触目惊心。 见到轩辕璟,他先激动了一瞬,而后低下头,惭愧得痛哭起来。 “王爷,我扛不住了,他们要挖我眼睛,拔我舌头……” 混血的涎水从嘴角往下滴,拉出长长的一条,瞧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轩辕璟挑眉。 还真叫阿吟说中了。 “王爷。”萧东霆上前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轩辕璟抬眼打量他。 副指挥使的官袍是五道染就的墨蓝,银线密绣著一幅写意山水。 挺括板正的装束往萧东霆身上一套,消减了侯门贵子的骄矜,添上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深沉气度,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製。 “萧副指挥使。”轩辕璟如常回应。 萧东霆指著赵康,三言两语介绍完案情,接著道:“现在赵康指认,是王爷授意,让他更改指令,將李源换成萧西棠,派遣至汀溪谷捉拿刺客。” 轩辕璟觉得好笑,“本王为何要这么做?” “他说王爷意欲製造事端,引起太子和容家互斗,自己渔翁得利。” “照他这么说,刺客也是我安排的了?” “王爷明鑑。” 轩辕璟笑出声来,“是不是还有证据呢?给本王瞧瞧。” 萧东霆从旁边桌上拿出一封信抖开呈上,“这是在其住处的地砖下面找到的信。” 信上写得很清楚,让赵康把萧西棠派到汀溪谷去,剩下的事自有其他人配合策应。 没有落款或是印鑑,但字跡与轩辕璟的笔跡很是相似,甚至连信纸都是王府常用的雪笺。 “其他人?”轩辕璟想了想,“是不是那个谁?” 他想说陈远山,但一时没想起名字。 萧东霆点头,“王爷明鑑。陈远山已经招认,是雷驍授意他对付萧西棠。” 陈远山是个没骨气的,两鞭子下去就招了。 他不知道赵康有问题,以为事情败露,便直接把雷驍给供了出来。 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他很巧妙的用了『对付』这个词,没有明说要杀萧西棠,结果阴差阳错佐证了赵康的说辞。 这一步发展是轩辕璟没料到的,“雷驍呢?” “软禁府中停职待查。” 轩辕璟余光颳了赵康一眼,面色冷下来。 京畿卫肩负护卫京都之重责,雷驍下去了,两个副都统,顶上来的会是谁,又能否挑得起大梁? “此项指控,王爷可认?” 萧东霆把信拿回去收好,管他真的假的,好歹是个物证。 轩辕璟摇头,“不认。” “行,臣知道了。” 萧东霆说完,便打开刑房门领著他出去。 赵康垂著头,视线却一直在往这边瞟,见轩辕璟来一趟,完全就是走个过场,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王爷,王爷!” 赵康唱戏唱全套,急吼道:“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妥了,你不能不管我的死活呀王爷!” 轩辕璟头也不回。 刑房门关上之际,鞭打和惨叫声再度响起。 出了地牢,行至无人处,萧东霆低声道:“赵康被关入地牢后,魏平安来过一趟,打著劝他从实招来的名义,透了一句『险些害死朝廷重臣之子』。” 萧西棠没死,攀咬轩辕璟才有意义。 毕竟萧西棠即將成为昭王舅兄,痛下杀手说不过去。 树隙投下斑驳光影,轩辕璟面色沉凝,“现在你全权接办刺客一案,魏平安在忙什么?” “陛下让他將京都上下再细筛一遍,务必彻底清除胡人细作。” 轩辕璟眉心收紧。 胡人求和背后居心叵测,京畿清肃才是社稷根本,若还有细作潜伏京都,无异於利刃抵喉。 唯有先行剷除內患,方能彰显天朝威严,使胡部不敢心存侥倖,真正实现北境长治久安。 以往筛查细作这种事,都是镇岳司和京畿卫协同进来,一来查漏补缺更为完善,二来也可互相监督,如今雷驍被拉下水,事情便落到了魏平安一人身上。 去九荑居见苏未吟的路上,轩辕璟一直在想,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谁谋划精准的一步棋。 心无旁騖之际,马车忽然停在半途。 “王爷。”星嵐挑开车帘,“星隱回来了。” 星隱,便是他当初派出去刺杀哈图努的小队队正。 “回王府。” 轩辕璟说完,马上又补充,“去九荑居,叫阿吟一起过来。” 第263章 抓毛贼的少女 九荑居雅阁中,阳光跳落窗沿,將碧绿的冬青新叶照得发亮。 “好,我现在就过去。” 得知刺杀小队回来了,素来沉稳的苏未吟连手里剥到一半的杏仁都忘了放下。 眼下局势最大的问题,就在於一切都源自於推测。 譬如她坚信哈图努还活著,且正藏在暗处谋划一盘大棋,可坚信不代表事实。 深入胡地刺杀哈图努的星罗卫正好能解决这个问题,兴许还能带回一些其他有用的消息。 苏未吟当即起身往外走。 刚迈下一级楼梯,忽听见楼下哄闹起来。 苏未吟脚步加快,折过转角,就见下面大堂里,身著火红骑装的少女正追著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男子绕桌跑,没什么章法,但动作很快,少女柳眉一竖,一个箭步上前,脚尖在身前长凳上轻轻一点,身形借力腾空,如燕子般利落跃上桌面。 惊惶躲开的茶客们只觉眼前一,那道红影已掠过两张桌子逼上去。 男子听得身后风声,慌忙回头,只见少女已追至身后,嚇得他反手一记王八拳胡乱抡来。 少女不闪不避,精准扣住他挥来的手腕,顺势向下一拧一拉,同时右腿如鞭扫出,正中其膝窝。 “哎哟!” 男子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往前扑,少女趁势压上,利用全身的重量和衝劲,將人『砰』的一声按在前方桌子上,震得杯盏乱响。 “跑啊,你再跑啊!” 少女將人制住,每说一句,便在男子脑袋上拍一下,“光天化日就敢行窃,胆儿挺肥啊,赶紧把那个婆婆的钱袋交出来。” 听到这话,苏未吟和其他人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小毛贼。 望舒听到动静从后院过来,当即吩咐伙计,“快去找巡街官差,若是没碰上,就直接去京兆府衙门。” 接著又对另外两个伙计说:“去找绳子来,把人绑了。” 又是找官差又是拿绳子,小毛贼急了,脸贴在桌面上,面目扭曲的叫骂,“臭丫头,知道老子是谁吗?敢跟老子过不去,让你吃不了兜著走。” 少女又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两下,脆声笑道:“你马上就要去吃牢饭了,那才是真的吃不了兜著走。” 小毛贼又怒又屈辱,更不肯坐以待毙。 眼见唬她不住,狭长鼠目间透出冷光,忍著反拧胳膊的剧痛,另一只未被制住的手悄悄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趁著挣扎的间隙,狠厉的朝身后少女腰侧刺去。 事出突然,少女对这阴险一击已然避之不及,其他人更是来不及反应。 危急关头,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苏未吟手中剥到一半的那粒杏仁从指间弹出,精准打在小毛贼持刀手腕的麻筋上。 “呃啊!” 小毛贼只觉手腕一麻,五指瞬间脱力,匕首噹啷一声掉落在地。 少女反应极快,一脚將匕首踢开,趁势抓著小毛贼的胳膊反向一別,咔咔两声,直接將胳膊卸了。 小毛贼疼得大叫,伙计拿著绳子跑来將人绑住。 望舒將匕首捡起,跑过来关切问道:“杨小姐,您没事吧?” 少女摇头,望向劲风来处。 只见楼梯口,一位身著苍葭绿绣春枝锦裙的小姐翩然而立。 二人视线对望,苏未吟淡笑頷首,神色平静,少女一双澄澈的杏眼却明显亮起来,仿若淬了星辰点点。 出手相救的居然是位小姐。 这身手也忒厉害了,感觉比祖父夸了又夸的那位寧华郡主还要胜出些许。 少女笑脸灿然,正要上前道谢,忽听见外头传来自家丫鬟破声的喊叫,“小姐,你在哪儿啊?” 她追贼跑在前头,丫鬟桃子搀著丟钱袋的婆婆在后面追,若是此番错过,还得去寻她们。 於是少女隔著一段距离,笑著抱拳,“姐姐好俊的身手!多谢姐姐相助,还请稍坐,等我去招呼我家丫鬟一声,再回来请你吃酒,好好答谢,姐姐可千万要赏光!” “不必……” 苏未吟想说不必客气,话到一半,人已经跑出去了。 少女前脚走,巡街官差后脚过来拿人,望舒作为掌柜过去说明情况,苏未吟也就没打扰她,自行出门登车离去。 等少女带著丫鬟去而復返,人已经不在了,她赶紧找到望舒询问:“江掌柜,你可认得方才那位小姐?” 望舒如实回答,少女满脸惊喜,“原来她就是啊!” 另一边,苏未吟乘车来到距昭王府还有两条街的胭脂铺,前门进后门出,再穿过暗巷,从角门入府。 外书房內,雕门扉將明媚的阳光尽数隔绝在外,只留下满室凝重。 “属下无能!” 书房中央,星隱一身风尘,单膝跪地,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进地里。 寻常百姓的装扮,寻常的身形,寻常的样貌,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明显的记忆点,仿佛可以化身为任何人。 唯有此刻,让人辨不出年纪的面孔上透出伤痛和羞愧,甚至还掺著些许挫败。 此次刺杀哈图努,共去十人,回来四人,其余六人中,確认折损四人,还有两个生死不明。 任务惨败。 轩辕璟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细密的窗欞,在暗绣飞鸟的玄袍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柵。 “回来就好。”他伸手將星隱扶起来,“徐镇山捷报上称哈图努已被炸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只是替身。”星隱咬牙切齿。 哈图努老奸巨猾,还不止一个替身。 他们潜入狼居山,第一次行动就出其不意的杀掉了『哈图努』,当时大家还觉得此次任务並没有想像著那么难,结果在被围剿的时候,又见到了『哈图努』,才知道死的只是替身。 前前后后,他们一共见到过三个哈图努。 相似的身形,相同的装扮,脸上戴著乌桓部首领才有资格佩戴的天狼面具,连气势都学得有模有样。 听星隱说完,苏未吟面色沉得愈发厉害,“也就是说,你们一直都不曾见过面具下的脸?” “见过。镇北军打到居狼山王庭的前几天晚上,乌桓部將大批重械拆分后运去黑石城,当时有个胡女坐在投石车的皮窝子里指点他们怎么拆,其他人称呼她为吉勒。后来,我们又见到她称呼一人为阿干。” 吉勒,在胡语里是公主的意思,阿干则是哥哥。 直至那时他们才知道,哈图努一直扮作普通胡人,而那些戴面具的被称为首领的人,全是替身。 镇北军攻破居狼山王庭,捷报传回京都时,真正的哈图努已经在黑水城了。 第264章 她便是那个匠师! 所以,哈图努真的没死。 而且,他真的有个妹妹! 苏未吟握紧椅子扶手,身子前倾,“他那个妹妹,是不是嫁给了黑水部首领图兰逐?” 星隱回答,“我们在黑水部潜伏过一阵子,图兰逐確实刚娶妻不久,但娶的是谁就不清楚了。” 苏未吟眸色深沉,“应该就是她。” 姮姬! 苏未吟飞快將前世今生的事件轨跡理了一遍,迅速抓住重点,“你方才说,是乌桓部的吉勒在指导他们拆重械?” “对!”星隱肯定点头,下頜线紧绷如弓弦。 发现哈图努本尊后,他们连夜制定计划发起暗杀,其中两个星罗卫便是折在那个晚上。 苏未吟转向轩辕璟,“还记得吗?我同你说过,乌桓部有一个很擅长设计製造军械的匠师,在前……以前的战斗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正是因为有那些设计奇巧的重械,伏龙城才破得那么快。 在奉心堂的时候,陆欢歌也说过,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只要他活著,始终是大雍的一大隱患。 当时她就猜到,陆欢歌指的是那个匠师。 轩辕璟很快会意,“你的意思是,哈图努的妹妹姮姬,可能就是那个匠师?” 苏未吟点头,眼眸微垂,似在凝视杯中已无热气的茶水,实则飞速梳理著一条条线索。 姮姬就是那个匠师,所以身份被隱藏,所以能嫁给图兰逐,所以能在前世助力哈图努统一胡部,亦能在今生作为筹码获得黑水城的庇护。 从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薰香细弱縈绕,满室明辉中,沉默和压抑一同蔓延。 待星隱退下后,轩辕璟將目光投向苏未吟,“是不是想去一趟北境?” 苏未吟抬眼回望,“有可能吗?” 虽然已经有了方向,但终究只是猜测,若能亲自去一趟,定能拨云见日,让形势分明起来。 可是,皇帝怎么可能答应? 轩辕璟浅浅提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將咱们查到的消息呈送御前?” 皇帝为人为夫为父上暂且不予置评,但在关乎国本的大事上却从不糊涂。 最重要的是,如今已经查明哈图努包藏祸心,说不定此次献礼求和就会闹出风波,仅凭他们现在的力量远远没办法掌控局面。 这个时候,必须得让天子意识到这个问题,才能最为稳妥的將隱患扼杀於未发之时。 苏未吟嘴唇抿紧,默然移开视线。 只一眼,轩辕璟便知道,她是想过的。 苏未吟端起杯子,喝了口已经凉透的苦茶,“送是可以送,可是怎么送才能既让圣上相信消息是真,又不会让他怀疑到咱们身上?” 若是被皇帝抓住马脚,势必会引来猜忌,甚至是制裁。 有那双来自最高处的眼睛盯著,以后再想暗地里做些什么,难比登天。 苏未吟心事重重的离开昭王府,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消息透漏给皇帝。 待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永昌侯府门口,挑帘下车时,见门口停著一辆陌生马车。 车上没有徽记,辨不出是谁家的,车围装饰也不算华丽,想来並非显贵。 家里来了客人? 迈步入府,苏未吟正打算回千姿阁练练字静静心,忽听得姑娘家清脆悦耳的说笑声从前方传来。 其中萧北鳶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另一个声音陌生,但说话时高扬热烈的语调立马让她联想到一个人。 绕过一丛开至荼蘼的晚香玉,便见两道身影沿著逕迎面走来,三人迎面碰上。 果不其然,跟萧北鳶说笑著走来的,正是之前在九荑居碰见的抓贼的那个少女。 一身火红骑装,身形高挑,马尾以一根金环高高束起,步伐间自带一股洒脱之气。 苏未吟记得望舒称呼她为杨小姐。 “阿姐。”萧北鳶加紧步子迎上来,“你回来了。” 打完招呼后,她向红衣少女介绍,“这就是我阿姐,寧华郡主苏未吟。” 旋即又对苏未吟说:“这位是五军营都督杨武杨老將军的孙女,杨窈真。” 苏未吟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杨窈真身上,唇角含著一抹得体的浅笑,唯有黑眸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讶。 居然是杨武的孙女! 杨窈真一双明亮的眸子早就聚焦在苏未吟身上,眼中盈满了纯粹的感激与欣赏。 她上前见礼,声音清脆如黄鸝,“郡主,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你那一下真是太厉害了!” 小姑娘语速快而真诚,“我是越想越后怕,今日若不是你,我恐怕得受上一番罪了。总之,这份恩情,我杨窈真记下了,日后郡主若有差遣,我定义不容辞!” 见她如此真性情,苏未吟清冷的脸上笑意加深,温声道:“杨小姐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无恙便好。” 为报答相救之恩,杨窈真坚持要请苏未吟去百味楼好好吃上一顿。 苏未吟浅浅一笑,眸中清辉流转,语气添了几分隨和,“杨小姐一番盛情,我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我呢我呢?”萧北鳶拍著自己胸脯,生怕將她落下。 杨窈真笑声爽朗,“当然也得请你呀,我还得感谢你带我过来寻郡主呢。” 俩人已经去过千姿阁了,见苏未吟不在,杨窈真本打算明日再来,没想到在园子里碰上了。 三人折身出府,乘马车前往百味楼。 途经九荑居所在大街,苏未吟又闻到了鸡汤小餛飩的香味。 杨窈真挑帘往外望,“好香啊!” 苏未吟隨意一瞥,居然又在餛飩店靠窗的位置看到了杨开和他的两个兄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这么喜欢吃这家餛飩啊? 此时,餛飩店內,杨开等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高声聊著豆腐店遭贼的事。 不多时,『借茅房』的高义从后院出来,四人结帐离开。 拐进街角巷口,另外几人已经在这儿等著了。 几颗脑袋凑到一起,杨开问:“发现什么没有?” 高义摇头:“那伙计还是一直在茅房门口守著我。” 另外几人说:“后院发现了两处暗哨,防得可严了。” 杨开啃著大拇指的指甲,沉思片刻后道:“咱们晚上再去!” 第265章 到底谁是贼? 轩辕璟让星罗卫给杨开传话,说这一片可能在闹飞贼,让他们留意一下。 自打来到京都,杨开除了开武馆,就只在苏未吟翠屏山遇刺时帮忙运了下刺客,一听又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兄弟几个別提有多上心了。 到了晚上,大家轮流盯著,只见街巷沉寂天地安眠,別说飞贼,连飞鸟都没瞧见一只,然而天亮之后,武馆斜对面的豆腐店却闹了起来。 原来头一夜,豆腐店进了贼,吹了迷烟撬门进去,把老板娘藏在床底下的钱匣子倒空了。 她那男人是个不讲理的,怪她没把钱收好,害得孩子下半年的束脩钱没了著落。 两口子在店门口撕扯互骂,杨开还去看了会儿热闹。 昭王殿下没猜错,果然有飞贼。 於是入夜后,他带人继续盯守,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蹲著了。 昨晚,飞檐走壁的身影一出现,杨开马上带人跟上去,打算抓个现行。 眼看著那人落入一处巷子,追上去却不见踪影,原以为是打草惊蛇对方藏起来了,没想到翻开堆积在巷尾的一堆杂物,后面居然有一个半人高的洞。 穿过那个洞,一条窄巷四通八达。 大伙儿分散去找,杨开和高义循著寂夜里一点轻微动静摸过去,来到餛飩店后院。 已是子夜,后院没点灯,他们趴在墙头,看到两个昏朦的人影在廊下说话。 俩人声音压得极低,什么都听不见,直到一人折身准备离开,另一个才將声音扬高了些,语气烦躁的问:“『货』什么时候拿走?这破店我是一天都不想开了,他们也都待不住了。” 这声音,正是餛飩店的老板。 不知道对方回了句什么,等人走后,老板忿忿骂了句粗俗的脏话,透著一股子粗野的戾气,与平时收钱时的客气笑脸判若两人。 餛飩店里能有什么货? 杨开起了疑心,让高义继续盯守,自己去跟离开那人。 结果一个跟丟了,一个不慎被暗哨察觉,幸好及时吹哨招来附近的其他弟兄们,才没被人逮了去。 回到武馆,大伙儿一合计,一致认为这家餛飩店就是贼窝。 尤其是那个老伙计,没什么好脾气,会守著人蹲茅厕,还说什么院子不算租金……房主又不是傻的,院子怎么可能不算租金?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事后一想全是疑点。 所谓的把货拿走,想来应该就是销赃的意思。 大隱隱於市的道理,杨开等人再清楚不过。 当初在杀官寨当山匪的时候,他们就在城里弄了个小铺子卖山货,搜集消息、销赃洗白、购置物资,落脚接头,作用可大了。 昨晚高义被对方发现,已经打草惊蛇,杨开今天借著吃餛飩再来,本就没指望能打探到什么,叫高义去后院借茅厕,是想试试对方的反应。 若还是防卫严密,便证明对方还没有將赃物转移。 阳光从墙头上方斜切下来,巷子外边人声不绝,听杨开说晚上又去,探出头盯著餛飩店的高义把脑袋收回来,问:“去抓人?” 杨开反问:“不然呢?” 已经把人惊了,再不动手,人就该跑了。 高义伸出一根手指,在几人中间划拉了一圈,“就咱们几个?” 昭王殿下说了,若真有贼,就把人抓了送官。抓人可比杀人难多了,就他们几个,一旦动起手来,口子都收不紧,抓个鬼。 杨开抠抠下巴,略一思索后勾著高义的肩膀把人拉近,“来,你这样……” 不就是人手嘛,不够就借唄。 一晃又到了晚上。 餛飩店早早的收店关门,掌柜、伙计、厨子並另外两个不曾在店內露面的中年汉子围坐在后院堂屋內,桌上摆著生米酱牛肉之类的下酒菜。 烛光跳动,盛酒的小碗映出五张粗糙刚硬的脸。 一碗酒下肚,耳际发热时,厨子往嘴里拋进两粒生米,“我说,昨晚那人到底是不是踩盘子的毛贼啊?该不会是谁察觉到了什么,来探咱们的吧?用不用往上报一报?” “报个鸟报。咱们都藏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察觉到什么?”伙计不以为然。 他都快以为自己真是餛飩店伙计了,成天拿著块破抹布,这边擦完擦那边,迎来送往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从別家买的生餛飩来煮,皮薄肉多滋味足,店里生意也不错,谁能察觉到什么? 厨子甩他一记白眼,转向仰头喝酒的掌柜,“老刘,你说。” 掌柜老刘抹了把嘴,语气平静,“放心吧,错不了。” 昨晚他也去追人了。 分散各处吹哨则聚的做派,加上之前豆腐店失窃,还有今天前头那家茶楼也抓到一个贼,可见確实有一伙毛贼在这边作乱,老刘相信自己的判断。 见他语气篤定,厨子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万家灯火早已熄灭,老刘提起酒罈给其他人满上,“最后一碗,完事儿该睡觉的睡觉,该换值的换值。” 与此同时,餛飩店四周僻静巷弄的高墙根儿下,一道道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梆子声远远传来,黑巾蒙面的杨开从对面屋顶上探出头,等餛飩店后院亮著的灯熄灭,又过了一会儿,估摸著酒劲睡意差不多该上来了,这才將手放到嘴边吹出声鸟叫。 其他人应声而动,利落攀上墙头翻进去。 西屋里,老刘被褥缠在腿间,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刚打响第一声鼾,意识还未完全被睡意吞没,就被一声急促的示警哨音所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迅捷翻身下床,从鞋踏板下抽出一把长刀。 刀刚入手,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强行撞开。 两道黑影挟著夜寒扑进来,杨开厉喝,“镇岳司办案,还不束手就擒!” 不管是大贼小贼,听到镇岳司的名號都得发怵,这叫先声夺人。 镇岳司? 老刘对此表示怀疑。 若真是镇岳司有所察觉,那位早该派人来通风报信才对。 难不成是昨晚那伙贼? 听著外面的打斗声,老刘眸光一沉,手中长刀带著风声横斩过去。 杨开提刀上前,正面硬扛下这一击。 鏘的一声,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两道巨力相撞,杨开年轻力壮,胜上一筹,老刘脚步踉蹌地向后跌去,撞翻桌上的茶壶,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 这不是飞贼能有的身手,难不成真是镇岳司的人摸过来了? 心猛的一沉,老刘拼尽全力架开对方的第二次劈砍,转身不顾一切撞向窗户,伴隨木格碎裂的巨响,整个人就地滚入院中。 此时,藏在店里的所有人已悉数现身,竟有十来人。 难怪需要这么大的后院。 好在杨开早有准备,叫高义去找流光借了人来。 既是抓贼,萧东霆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直接给流光拨了一队人。 对方人多势眾,且身手不凡,眼见手下人一个接一个被擒,老刘扯开嗓子吼道:“销货!” 主人交代了,若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寧肯把人杀了,也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 听到老刘的话,所有人应声散去各个方向,很快,油腻浓郁的火油味在空气中瀰漫开来。 几支吹燃的火摺子相继落地,火苗从不同地方窜起。 趁著火势还未燃大,杨开一个个踹开房间搜找。 在他眼里,抓贼很重要,找到赃物归还失主也很重要,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一把火把东西给烧了。 老刘跃上房顶本打算逃走,眼见杨开即將冲入东边的一个房间,当即紧张起来,果断折返回去阻拦。 流光將老刘的反应收入眼底,直觉告诉他那个房间不同寻常。 挥剑划伤伙计的腿,待旁边的镇岳司使將人制服,流光马上抽身前去相助杨开。 待衝破老刘等人的阻碍,熊熊火焰已经吞没大半个房间。 房里乱七八糟堆著很多破桌烂椅之类的杂物,並不像藏存赃物之地。 热浪灼人,两人正准备往外退,忽听得一阵沉闷而急促的敲击声穿过火焰落入耳中,並伴隨著隱约的人声。 “有人吗?咳咳……救命!” 第266章 火场挖出条『大鱼』 赃物实在保不住,烧了也就烧了。 可人命不行! 声源来自於燃烧的杂物堆地下,流光当即召集人手,任务重心从抓人变成了救火救人。 火光如红蛇,先从窗口门缝中探出头来,隨即猛的窜高,舔舐著屋檐,將漆黑的夜空映成让人不安的暗红。 “走水啦,来人啊!” 更夫焦急的敲著梆子,夜晚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邻近的百姓们从睡梦中惊起,纷纷衝出家门,加入救火的行列。 不远处的九荑居楼上,苏未吟和轩辕璟並肩立於窗前,齐齐望著喧譁中的火光,仿佛连吹来的晚风都带著热气。 苏未吟蹙眉,“抓个贼,闹出这么大动静。” 俩人在此谈事,听到餛飩店那边有人动手,派星罗卫过去一看,得知是杨开和流光率队在抓人。 杨开最近在盯飞贼,轩辕璟自然也就以为他们围的是贼窝。 镇岳司人数占多,局势尽在掌握,因此轩辕璟没让星罗卫掺和,只在起火的第一时间派人快马去通知防火队。 屋里没点灯,冷白月色下,轩辕璟沉静的面容上掛了浅笑,“杨开他们几个,办事能力还不错。” 这才两三天就把贼窝翻出来了。 “毕竟是京——” 苏未吟想说,毕竟是京营出来的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苏未吟脸色微变,抬头往上看。 屋顶瓦层上方传来异响,似乎有人在上面。 轩辕璟自然也听到了,悄然將支起的窗户落下大半。 动静顺著屋脊延伸,很快消失,二人透过窗隙,只见一道黑影飞快掠去旁边的屋顶奔向起火处,短暂停留片刻后又原路折返,似乎在確认情况。 这是还有同伙? 轩辕璟马上派人暗中跟上。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威严的铜锣声由远及近,经由九荑居楼下直奔火场。 “让开,快让开,防火队来了!” “这回来得挺快啊!” 人群像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边议论防火队来得迅速。 身著號衣动作矫健的官差推著装有巨大皮水龙的车子,训练有素的连上水井。 带队小旗官声如洪钟,迅速指挥,“一队压制火头,二队阻断火路,拆了隔壁的披檐!快!” 趁著场面混乱,加上有防火队接手后续,杨开流光带著镇岳司眾人和抓获的『贼人』,从后门悄然遁去。 “我现在把人送去镇岳司,你赶紧带著兄弟们回去,烧伤的地方得赶紧上药。” 僻巷內,流光说完,抬手在杨开肩头用力拍了两下,“我说杨大当家,用不用这么拼啊?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 大伙儿还没將燃烧的杂物清完,这傢伙就衝进去了,身上被燎伤了好几处。 杨开咧嘴一乐,“嘿嘿,人命关天嘛!” 没发现也就算了,遇上了岂能不救? 流光回头看了眼被救出来的人。 二十多岁的男人,因为有伤未愈,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旁边一个镇岳司使的肩上。 脑袋无力的垂著,英朗却苍白的脸上布满菸灰和汗水,身上的粗布短打也被火撩出了卷边,完全看不出半点以往身著紫鎧明光甲的英武神俊。 崔行晏! 想不到被关在地下险些被一把火烧死的人,居然是崔行晏! “也是。”流光表情严肃起来,“你这回,可真是办了件天大的事。” 崔行晏费力抬起头看了流光一眼,又很快垂下,同时掩去眼底的思量。 他不知道流光的名字,但知道他是萧东霆的人。 重伤落水被人救起后,崔行晏一直被关在地下,因此並不知道萧东霆已经復任,但见流光带著这么多人手,又听他说要把人送去镇岳司,便已猜到几分。 若是萧东霆已经重回镇岳司,那比起之前想同他结盟那位,萧东霆的人品和实力都要更可靠,就是不知道对方肯不肯或是敢不敢去淌这浑水。 杨开的目光在流光和崔行晏之间来回,而后默默记下崔行晏的面貌特徵。 直觉告诉他,这是条『大鱼』。 不知道於小姐或王爷是否有用。 分道扬鑣后,杨开回到武馆,越想越觉得或许应该知会苏未吟一声,换了身衣裳后便去了九荑居。 他原打算先找望舒问一下,看她认不认得这么个人,没想到苏未吟和轩辕璟都在这里。 听他描述完,轩辕璟马上有了答案,“难不成是崔行晏?” 苏未吟紧接著说道:“如果是崔行晏,那方才那个黑衣人就不是贼伙。” 只怕是回去报信的。 俩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赶紧带上人去追流光。 对方得到消息,肯定会去劫人,若劫不走,只怕会再次痛下杀手! 第267章 一个不留! 冷月高悬,將偌大的京都城笼在银白素纱之下。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长街的寂静,翻飞的裙摆在地上掠过灵动飘逸的影子。 “吁。” 追往镇岳司的路上,忽然想到什么,苏未吟猛的勒停马匹,其他人跟著停下。 “怎么了?”轩辕璟不解。 “我和采柔带两个人去侯府看看,你继续带人前往镇岳司。” 说罢,苏未吟调转马头,折去永昌侯府的方向。 轩辕璟很快反应过来。 崔行晏有多重要,流光是知道的,作为萧东霆的心腹,想必也对魏平安的事知晓一些。 镇岳司並非安全之地,流光若是想到这一层,很可能会把人送去侯府,让萧东霆定夺。 两人分头行动,苏未吟快马加鞭,绷紧的面容沉冷如寒冰。 月光倾泻在青石长街上,在距永昌侯府还有三条街的地方,横陈的尸首和蜿蜒的血跡触目惊心。 流光將崔行晏拖到一处屋舍转角后,背脊紧贴著冰冷粗糙的墙壁。 昏暗中,崔行晏看著他用剑割下一条衣角,胡乱包住血流不止的手臂,再用牙咬著辅助繫紧。 鲜血蹭到脸颊,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英勇和悲壮。 崔行晏虚弱的靠在墙上,被烟火熏过的嗓子发出低哑的声音,“把我交出去吧。” 已入绝境,再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流光飞快抬头看他一眼,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说得好像只要他把人交出去,外面那些个傢伙就能放他一条生路似的。 对方逐渐逼近,流光握紧手中的剑,瞳孔死死锁定地面上那几道被月光拉长扭曲的刀影。 退无可退,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战意,流光心底没有丝毫恐惧,只觉得突然和可惜。 上回给公子挑的新婚礼,虽说误打误撞救了他一命,却也被嘲笑了许久,这回小姐被赐婚,他下血本找人打了一对金杯,昨天刚取回来。 可惜没机会送出去了。 还有公子。 以后他不在,也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看得懂公子骄矜表面下的真意。 短短数息,流光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未尽的遗憾,又在顷刻间转回当下,掐准时机,出其不意的从墙角后躥出。 长剑映月,闪著决绝的寒光刺向最近的杀手,顺利贯穿其胸膛后再毫不犹豫的拔出,扫出一片剑芒。 不管不顾的悍勇一击暂时逼退敌人,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杀手们果断加紧攻势。 流光以寡敌眾,顾前难顾后。 正面迎敌时,整个侧身暴露无遗,一名杀手趁机贴近,手中长刀狠辣的划向他的肋下。 流光竭力闪避,却仍慢了一瞬。 肩头一阵剧痛,衣帛撕裂,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湿半边臂膀。 身形因剧痛而踉蹌,杀手再度挥刀劈下,此时流光旧力已尽,挥出的剑招也来不及收回,只能眼睁睁看著刀尖上那点寒光在瞳孔里急速放大。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刀锋破开空气的冰冷。 千钧一髮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利物穿透皮肉的闷响传来。 “啊!” 杀手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长刀噹啷坠地。 流光疑惑望去,竟见对方手背上扎著一支纤巧的银簪。 缠枝海棠的样式,他见过。 眼底的光辉重新亮起,流光知道,他死不了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他杀手为之一怔。 急促如雷雨般的马蹄声转眼即至,杀手骇然回头,只见一骑白马闪电般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女子一身素雅锦裙,却凌厉如披战袍。青丝飞扬间,面容清冷,眸光如雪,所携杀意如磅礴巨浪,势不可挡。 身后三骑紧隨,明明总共只有四个人,却跑出了千军万马冲阵的气势。 “撤!” 两名杀手架起崔行晏率先撤离,其他人断后。 没跑几步,马儿的高大身影已经逼近。 苏未吟人在马上,手腕一抖,长剑已然出鞘,剑尖精准掠过一人咽喉。 流光望著那道颯沓如星的身影,紧绷的心神一松,肩头的伤痛此刻才清晰的灼烧起来。 绝境之中,希望如旭日般骤然喷薄,局势陡转,眼见无法將人带走,架著崔行晏的手果断抽离,任其跪扑在地时,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苏未吟早有预料,借力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如一只迅捷凌空的鹰飞掠过去。 人尚在半空,剑尖已经削向杀手握刀的手腕。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那杀手只觉得腕间一凉,惊悚的看著自己的手隨长刀一起落地,感受到鲜血喷洒时的温热,之后才开始觉得痛。 惨叫声中,苏未吟平稳落地,剑势没有丝毫的停滯的袭向其他刺客,將崔行晏和流光牢牢护住。 采柔等人加入战局,因拿不准苏未吟是否要抓活口以供之后审问,所以都未使杀招。 余光扫过流光肩头的骇人刀伤,苏未吟凛然开口,“一个不留!” 微微散乱的髮丝拂过冷冽的侧脸,那双平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唯有冰冷的杀意。 一而再再而三,她真是有些烦了。 她倒要看看,那只藏在阴沟里的老耗子手底下的嘍囉到底能不能杀得完。 杀人比抓人简单多了,有她这句话,其他人全都放开手脚。 没过多久,所有杀手全都无声倒入血泊,一个都没逃掉。 崔行晏险些被一刀送去阎王殿,说不怕那是骗人的。 脱力瘫坐在地上,他仰起头,看向旁边的苏未吟。 月光勾勒出持剑而立的笔挺侧影,染血的衣袂隨风摇曳,血气铸起不可侵犯的威势。 剑尖斜指地面,寒芒流动,一如她此刻的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能刺穿浓稠的夜色。 御赐昭王妃、寧华郡主、虎威大將军孙女、侯府继女……皇后绞尽脑汁想除却除不掉的人! 武艺超群,杀伐果断,这个苏未吟,似乎比萧东霆更具有依附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皇后要杀她,两人之间已经结了梁子。 察觉到崔行晏的视线,苏未吟冷冷回望一眼,转身走向旁边由星罗卫搀扶著的流光。 “崔行晏我带走了,大哥那里我会跟他说。” 她不是信不过萧东霆,而是萧东霆身为镇岳司副指挥使,有律条法度掣肘,一些过於离经叛道的事,不適合让他知道。 流光虚弱点头。 采柔及时给他餵了药,又简单包扎了伤口,总算把血止住了。 苏未吟让采柔和一名星罗卫送流光回侯府,自己则与另一人將崔行晏送去昭王府。 轩辕璟还没回来,她將崔行晏带到正厅,让人送上热茶。 手里的剑换成了茶盏,那股子凌厉也隨之敛去,要不是那一身染血的衣裳,看起来和寻常闺秀並没有太大差別。 喝口茶润喉,苏未吟声音清冽,“救你的人,是老豫王吧。” 不是疑问语调,而是直白的陈述。 崔行晏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讶。 她居然连豫王都知道! 短暂思索后,崔行晏点头,“是。” “你投靠他了?” 崔行晏有问必答,“不是投靠,是通力协作,各取所需。” 苏未吟敏锐的察觉到什么,挑眉再问:“说说,怎么个协作法?” 第268章 国贼也是他? 崔行晏从椅子上起身,上前两步,跪在苏未吟面前。 腰背努力挺直,抬起脸,迎上那道清冷且带著审视的目光。 “我替他出谋划策,挑起皇后和容家的纷爭,他將我父母和妹妹带出河西,送到京都。” 脸上脏污未净,面色透著病弱之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狡辩,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荡。 苏未吟知道他为什么跪。 “赵康是你替皇后埋在京畿卫的钉子,设局杀萧西棠,借永昌侯府的势给她们两方挑火。还有兰贵妃幽会宿卫,故意拿著你的画像四处打听,让皇后以为是容贵妃在找你……再往前,刺杀裴肃,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崔行晏双手攥紧,额间溢出些许薄汗,“除了刺杀裴肃……其他都是。” 有求於人,坦白就是最大的诚意。 但他设局暗害萧西棠,心下难免忐忑。 听完他的回答,苏未吟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奈何没能抓住。 她暂时略过,面露狐疑,“你为什么这么做?能成为凤仪宫的侍卫统领,得如此器重,你不是该对皇后誓死效忠吗?” 就算当初落水后被老豫王找到,回不去了,按理来说也不该就这么背叛皇后背叛崔氏。 “我哥哥崔行舟,是上一任侍卫统领,因为没能杀掉从幽州逃回来的那两个斥候,被皇后凌迟百刀……” 崔行晏用力吞咽口水,压住胃里翻涌的不適感。 他这回也没能办好皇后交代的差事,回宫后很可能也是这个下场。 崔家不缺忠僕,只要皇后一句话,有的是人从河西过来,替她效忠。 原本,即便知道回去是死路一条,他也是要回去的,若让崔家知道他逃了,死的就会是他的父母妹妹,可是老豫王向他承诺,会想办法把他的家人从河西带出来。 承诺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但那个时候他重伤在身,人越是濒死的时候就越不想死,所以他选择了生路。 哪怕是饮鴆止渴的一条生路,也是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苏未吟冷下脸来。 对自己人凌迟百刀,皇后这佛念得,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崔行晏打量著她的神色,信誓旦旦,“今夜承蒙郡主搭救,从今往后,我崔行晏这条命——” 苏未吟直接出声打断,“这种虚话,还是换个时候再说吧!” 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换个人她或许能信两分,可他姓崔,皇后的人,心有九道弯,她可是一分都不敢信。 跟这种人打交道,比起凭良心讲道义,她更相信各取所需。 而且,她哪能不知道崔行晏在想什么。 他跑了,但家里人还在那只老耗子手里……不对,还不確定。 没准儿是老耗子誆他的呢。 崔行晏伏身叩拜,再抬起头,眼眶已然泛红,“求郡主救我双亲和妹妹,崔行晏愿意用这条命,报答郡主大恩。” 他没有迴避,没有闪烁其词,而是將最真实的处境和意图,赤裸裸的摊开在她面前。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这个態度,倒是让苏未吟挺意外。 院外传来脚步声,很快,轩辕璟阔步走进来。 淡然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崔行晏,轩辕璟走到主位落座。 閒適恣意的姿態看起来与平时別无二致,唯有略微绷紧的嘴角泄露出心情不佳。 “去晚了?” 轩辕璟歪靠在椅子上,声音沉闷,“在餛飩店擒获的人全部被截杀,镇岳司死伤惨重。” 若非他带人赶到,所有的镇岳司使都將惨死刀下。 尸横各处,血染长街,好生狠辣的做派! 苏未吟缓缓將茶盏放回桌面。 看似平静的黑眸之下,冰封的暗流逐渐变得汹涌。 她看向崔行晏,问:“你可知老豫王为何要挑起皇后和容家的纷爭?” 崔行晏回答:“他在我面前提过一句,说豫王府好不容易后继有人,不能只把个空壳承袭下去。” “所以他是为了从纷乱中趁势揽权?”苏未吟说出之前就想过的猜测。 水浊则鱼惊,世乱则人疑,明者能於纷紜中独见其隙,暗布棋局。 皇后与太子为一党,他们和容家闹得越厉害,就会有更多人牵连其中,甚至被拉下马,而这些旁落的权柄,就是豫王府可以爭取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说得通。 崔行晏看了眼轩辕璟,再看向苏未吟,点头,“我觉得是。” 他觉得是,但究竟对不对,那就不知道了。 轩辕璟呷了口热茶,並未发表意见,只吩咐人把崔行晏带下去,好生安置,严加看管。 还有个把时辰天就要亮了,苏未吟动身回侯府,轩辕璟送她出角门,路上说起一件事。 “新豫王世子轩辕韜现在在礼部任主客司郎中,若无意外,他將会跟隨使团前去北境接收献礼。” 一直以来,关注的重点都在老豫王身上,直到雷驍被停职待查,魏平安独领筛查胡人细作之责,他怀疑这两件事有联繫,这才想起来让人去打听豫王世子是否在朝中任职。 没想到不仅有,还是这么个微妙的官职。 晚上约苏未吟出来,便是打算说这个事,结果听苏未吟说完她和杨窈真的相识过程,外头起火,就这么被岔开了。 “他也去?”苏未吟脚步一顿,摇曳的裙摆跟著停落。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条线,將之前那些零散的线索全都串了起来,一个惊人的念头在脑海中轰然炸开,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晚风过境,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原有的轻柔一下子变得凛冽。 抬头望向轩辕璟沉静深邃的眼眸,苏未吟嗓音发紧,“咱俩……想的一样吗?” 轩辕璟点头,“应该是。” 苏未吟浅吸口气,眼底震惊散去,余下浓重的不解,“可是,为什么?” 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亲王,为何要冒此大险去勾结外族? 第269章 不能拿她当母亲,但把她当家人 最近闹出的这些风波,若放在平时,或许就是个老亲王不安现状,想要趁黄土覆顶之前再折腾一回,谋点实权,替自己这一脉搏一条更长远的路。 可偏偏事情出在胡地开始有异动的时间节点上,就不得不让人再往深处多想。 这一想,苏未吟那句“为什么”,很快就有了答案。 亲王勾结外族,乃十恶不赦的谋叛大罪,主谋当处极刑,还將祸及全族。 可是,老豫王没有这个顾虑。 他的儿孙,早在当初的贪墨军餉及京营淫秽案中被裴肃一锅端了。 直至此时苏未吟才想起来,听崔行晏说起刺杀裴肃並非他意时,那个一闪而过被忽略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老豫王和裴肃,这俩人本就是有血海深仇的。 若再往深了挖,当年裴肃能破获这惊天大案的背后,主要仰靠的是天子支持,不光如此,为了裴肃免受案后余殃波及,皇帝还將他外放离京,任陇西镇守总兵,手握兵权,也就没人能动得了他。 一方是皇室宗亲,一方是刚直重臣,皇帝选择了后者。 站在老豫王的立场,这断子绝孙的仇恨,皇帝和裴肃只怕是不相上下。 若真是如此,勾结外族动摇国本,也就有了理由和动机。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求证。 回到千姿阁,已有报晓的鸡啼声远远传来,苏未吟洗头沐浴后,坐在妆檯前由采柔尖尖帮著烘乾头髮,手中染血的海棠银簪在烛光照耀下泛起冷白的光。 后日一早,陆奎便要率领使团前往北境接受献礼,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难道真的只有冒险透露给皇帝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心里装著事,苏未吟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春四月的第一场雨在黎明时分悄然而至,青灰色的天幕下细雨如尘,悄无声息的浸润天地。 远处的屋瓦与树梢蒙上一层湿漉漉的灰调,轮廓在雨雾中洇成湿墨的笔触,空气里浮动著泥土被雨水打湿后特有的气味,混合著草木的清新,吸入肺腑,融成一片微凉的沉静。 收拾妥当,苏未吟便撑著伞去了青云轩。 卫时月迎了她在正厅落座,采柔则带著药去探望流光。 待丫鬟奉上茶点后退下,苏未吟这才开口问道:“大哥还没回来吗?” 昨晚不光她们折腾一宿,萧东霆半夜也被孟平叫走了,说是有什么重大发现。 “还没有。派人回来送了信,说得把手头的事忙完再回来。” 卫时月掩面打了个哈欠,眼周晕著一圈浅浅的青印,倦意明显。 苏未吟猜她可能自萧东霆走后就一直没睡,宽慰道:“嫂子无须太过担忧,有二哥在,孟平这些也都是好手,定能护大哥周全。” 端起茶盏眼帘半垂,苏未吟越说越心虚。 流光也是好手,昨晚抓个『贼』,险些没能回得来。 卫时月扯出一抹笑来,“我倒也不完全是担心他,就是……” 纤薄的唇微微抿起,两颊浮起緋色,“我身上有了,近日睡得不太安稳。” 苏未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身上有了什么,连道恭喜。 卫时月笑容染上几分羞赧,眸光盈动,言辞恳切又认真,“阿吟,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你大哥如今有公务在身,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顾著家里,我也不想分他的心。加上近来风波频起,我虽看不懂到底在闹什么,却也知道当下局势不算太平,需得事事加倍小心。” 卫时月拉住她的手,“子嗣事大,我怕出点什么疏漏,可你也知道……” 这种报喜的事,按理应由丈夫在晨昏定省时告知掌管中馈的当家主母。 但侯府情况有些复杂,苏婧是继母,再加上江家那些陈年旧事,萧东霆不可能去苏婧面前说这些,她作为新妇,虽与继婆母相处还算融洽,但也不好自己去开这个口。 “我明白!”苏未吟自是能体谅她的处境,略微用力的回握,笑容温和,带著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正要去见母亲,嫂子若是无事,便同我一道去吧。” 卫时月笑著起身,“好。” 苏未吟仔细搀著她,俩人来到主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使然,苏未吟总觉得今日虽下著雨,主院里却莫名洋溢著一股喜气。 步入正厅,苏婧正在同两个嬤嬤交代著什么,旁边则站著银珠。 “阿月,你来得正好。”苏婧起身迎过来,亲自领了卫时月落座。 “我正要去找你呢。银珠,你认得的。这两位,一个张嬤嬤,一个李嬤嬤,都是我同老太君一起挑选出来的人,经验丰富,也稳妥。我打算让她们去青云轩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你意下如何?” 卫时月愕然望向苏未吟。 找人照顾饮食起居,显然已经知晓她有孕一事,可此事只有她们夫妇俩知晓,苏未吟是第三人,苏婧又是从何处得知? 看出她的疑惑,苏婧笑著说:“昨天下午阿霆来找过我一趟,报了喜。” 这是大喜事,她紧接著就去找了老太君,俩人商量到半夜,先定下银珠,之后又再三斟酌,定下张、李两个嬤嬤。 卫时月后知后觉。 难怪昨天吃晚饭时,萧东霆同她说,若是有什么事,大可去主院寻主母。 想到丈夫的处境,她还以为是提醒她去向主母报喜的意思。 “大哥居然会主动来找母亲!”苏未吟比卫时月还要惊讶。 虽说初衷是希望妻子得到更好更稳妥的照料,可这事儿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看著女儿的样子,苏婧眼角细纹里都浸著笑意。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咱们是一家人呀!” 卫时月眼角泛起湿意,“对,一家人!” 萧东霆此举,不光是简单的报喜,更意味著他彻底放下了心结,她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就按婆婆的意思,银珠和两位嬤嬤隨我去青云轩。”卫时月当即改了称呼,唤出了那声婆婆。 这姑娘聪慧又识大体,苏婧拍拍她的手背,越看越喜欢。 稍坐一会儿,萧东霆回来了,卫时月带著银珠等人回去,苏婧留下女儿,拿出初擬的嫁妆单子给她看。 十来折的单子,田產铺面家具陈设首饰头面,还有陪嫁的管事嬤嬤丫鬟婆子,应有尽有。 苏未吟不由得惊嘆,“这么多呀!” “还不止。你既为郡主,宫里还会有添妆。” 苏婧挨著跟她说,哪些是侯府出的,哪些是老太君出的。 “这些。”指头画圈圈出一些內容,“是你大哥出的。” 苏未吟仔细看去,惊讶道:“这么多!” 京郊別院一座、田產百亩、嵌彩宝短刀一柄、金鞍银鐙宝马一匹……样样皆是重礼。 苏婧把单子拿回去,眼尾隨笑意上扬,“昨日他说,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拿我当母亲,但这並不妨碍把我当长辈当家人,拿你当妹妹,我瞧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不光如此,萧东霆还为以前的失礼道了声“见谅”,给她惊得,还以为自己天还没黑尽就做上白日梦了。 听母亲说完,苏未吟眸光倏地一直,困顿的思绪突然被一记强光劈开一道口子,伴隨而来的,是玄真那句“心间执念或成禁心之牢”。 雨声淅沥,一点点將蒙尘的心冲刷乾净,逐渐澄澈的心境间露出禁錮的心牢,不是一座,而是两座。 前世延续而来的对胡部的执念是第一座『牢』,太过在意和急切的想要解决问题,忘了还有另一条光明正大的路可以选——其实不是忘了,而是那条路从一开始就被她给否了。 这便是第二座『牢』。 因为轩辕璟,她对皇帝生了偏见,下意识觉得他肯定不会让即將成为昭王妃的她有机会接触到镇北军。 可就像萧东霆对待母亲一样,除了母亲,还可以是长辈是家人,而她不光是未来的昭王妃,还是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孙女。 苏家后人想要为国尽忠为君效力,有什么问题? 当然,皇帝可能不会愿意给这个机会,但至少这条路光明正大,她可以爭取更多的支持。 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没准儿就成了呢。 苏未吟很快拿定主意,走到苏婧面前,“母亲,使团此去北境,我想领护军之职,您能帮我想想法子吗?” 第270章 母女对战,证明给我看 细雨无声,许久才在瓦槽间聚起一滴水珠,又在檐边掛了好一会儿,才『噠』的一声掉落在方正的青砖上。 苏婧望著女儿清丽的面容,將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怎么突然想去当使团护军?” 苏未吟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闪避的迎上母亲的视线。 “不是突然,是反覆思量后做出的决定。女儿立志领兵为將,若能爭取到使团护军之职,再功成归来,便可向圣上、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统兵之能。” 胡部的事不好说,主要是没法子合理解释消息来源,手头也没有確凿的证据来佐证猜想。 一直想不到好法子把消息透给皇帝,也是难在这里。 但是领兵为將一直是她所愿,也是能摆在明面上拿出来说的事。 苏婧定定的望著她,目光极深极静,细细打量著女儿坚定的眉眼。 “暂且不说领兵为將,你可知,若是胡人憋了坏,使团此次前往北境都可能有去无回,这是要命的事。” 苏未吟微微抬起下頜,如同一株迎风的劲草,看似纤弱却百折不挠,“我知道,但我不怕,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护卫使团平安归来。” 苏婧没有说话,只是拉住女儿的手,轻轻摩挲她掌心那层薄茧。 良久,笑意如破冰的春水,从眼底深处缓缓漾开,漫过唇角,欣慰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释然。 战场有多残酷有多苦,她再清楚不过,作为一个母亲,她其实並不愿意看到女儿走上那条路。 可阿吟习得一身好武艺,在兵法上也颇有天赋,隨昭王南下时,她便展现出了苏家人的气魄和血性。 苏婧不鞭策,不引导,不强求,只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走到今天,等来这一句“女儿立志领兵”。 可能,这就是苏家人的宿命! “母亲,您能帮我吗?”苏未吟看不太懂她这个反应,又问了一遍。 苏婧定了定心绪,若无其事抬手抚去眼角那点湿意,站起身,“想去也行,先证明给我看你真的可以。” 这使团护军,不是一句“我想”就能当的,没有过硬的实力,別说皇帝,就是她也不会让女儿去冒险。 更何况此次身为宣抚特使的陆奎本身就是武將,这个护军其实可有可无。 苏未吟顿时眼前一亮。 母亲这么说,那就是有机会了。 “如何证明?” 苏婧双手叉腰,露出久违的英颯姿態,“回去换衣裳,拿上你的枪,我在练功场等你。” 苏未吟惊喜不已,脆声应了句“好”,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母女俩一身劲装各自持枪,在练功场碰头。 濛濛细雨中,苏婧挺身而立,衣角纹丝不动,罕见露出沙场征伐淬链出来的强大威势。 对面,苏未吟眼神清亮,带著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气势竟丝毫不逊色。 苏婧暂时压下心头的讚许,抬手示意,“来。” 话音未落,苏未吟身形已动,龙吟枪如蛟龙出水,挟著破风之声,凌厉的刺向苏婧中路。 苏婧不疾不徐,脚下如磐石生根,待枪尖將至,方才侧身避过,右手闪电般探出,並非硬撼枪桿,而是精准的拍在枪头下方三寸的发力点上。 一股巧劲传来,苏未吟虎口发麻,攻势瞬间瓦解,她立刻变招,枪身迴旋,横扫下盘。 母女俩专心致志,一个卯足劲儿想向母亲证明自己的实力,一个想方设法去探女儿的底,谁都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折廊下,有几个身影正在靠近。 穿了身鹅黄緙丝华裙的杨窈真满脸钦佩,“郡主都这么厉害了,下雨天还要练功啊?” 她今日是带著礼过来道谢的。 原本请苏未吟吃过饭,她便觉得就算是道过谢了,结果祖父杨武巡营归家,听她说了被苏未吟相救一事,得知她只是请人家吃了顿饭,指著鼻子就是一顿训,说她不知礼数。 这不,祖父亲自备下重礼,让她冒雨送来。 杨窈真和萧北鳶年纪相仿,性格也相投,於是一来先去了纤绣阁,之后才由萧北鳶陪著去千姿阁找苏未吟,得知她换了衣裳去了练功场,俩人放下东西当即又跟过来。 萧北鳶秀眉微挑,颇有一股与有荣焉的意味,“那是。我阿姐说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练武也是,一天都耽搁不得。” 杨窈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我祖父也这么说。” 俩人说著话逐渐走近,见场中是两个人在对打,而且你来我往招招势猛,纷纷惊得瞪大眼睛。 “好厉害呀!”杨窈真好奇问道:“同郡主对打的是谁呀?” 这还是萧北鳶第一次见到苏婧施展功夫,一下子就被折服了,不自觉的將胸膛挺起,一脸骄傲的回答,“那是阿姐的母亲,我们侯府的当家主母。” 从礼法上来说,她也得称呼苏婧一声母亲,可苏婧乃至家里人从来不强求,萧北鳶也就不觉得这样介绍有什么问题。 永昌侯府里这些人的关係杨窈真自然清楚,反应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转而沉浸在母女俩你来我往的颯爽英姿中。 “真是虎父……不对,虎母无犬女呀!”杨窈真称讚连连。 眼角余光瞥见杨窈真走来,苏婧思绪微动,手中招式不停,甚至加强了攻势。 苏未吟迅速心领神会,俩人越战越猛,展现的招式愈发精妙,只是原本探底的硬战悄无声息的添进了几分表演成分。 打得差不多了,苏婧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极其隱晦的凝滯一瞬,露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侧身空门。 苏未吟敏锐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长枪疾刺而出,枪尖稳稳点在苏婧肋下三寸之处。 若在实战,这便是致命一击。 “好!”杨窈真激动喝彩。 萧北鳶手都拍麻了,“阿姐好厉害!” 像是才发现她们,母女二人收势上前,若无其事的打招呼。 中午,苏婧在主院设宴款待杨窈真,饭后几人坐在一起閒聊,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的话题,忽然就聊到了此次北去的使团上。 第271章 又聪明,又能打? 午后细雨初歇,厅內茶香裊裊,氛围轻鬆隨意。 苏婧端坐上首,一身暗紫锦裙衬出侯夫人的端庄气度,托盏捧杯时,发间红宝金珠微动,笑盈盈看著下方的三个姑娘。 “要我说,咱们大雍泱泱天朝,根本犯不著专遣使团去北境接受献礼,让徐大將军顺手收了便是。胡部若是敢蹦躂,就让镇北军一路碾过去。” 杨窈真豪气干云的一挥手,险些將指间捏著的半块糕点甩出去。 坐在对面的萧北鳶轻笑出声,指尖拨弄著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话也就是听著痛快,若真那么容易,胡地眾部早就被灭了,还能存在至今?” 杨窈真扬起拳头,“我要是有郡主这身本事,定要请缨北上,去看看那些胡人究竟有何能耐,可惜啊……” 满怀壮志的说完,转眼就泄了气,脸上只剩下沮丧,“就我这拿个贼都险些被制的三脚猫功夫,还是不去添乱了。” 萧北鳶宽慰两句,目光转向旁边静坐品茗的苏未吟,“阿姐,你怎么看此次使团北行?” 在萧北鳶眼里,苏未吟武艺超群,又熟读兵书,天底下就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她的话,那就是权威。 一时间,厅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未吟身上,残留的屋檐水缓缓滴落,折射出片刻的寂静。 苏未吟唇角含笑,带著一丝洞察局势的冷静,“你俩说的各有道理。不过在我看来,这趟差事的关键,或许不在兵锋,而在於『名分』。” 她微微前倾,指尖在案几上虚虚一点。 “北境辽阔,外通漠北,几乎不可能斩草除根,待铁蹄碾过,留下的只会是仇恨的草种,春风一吹,便又生生不息。圣上心怀天下苍生,要的不是一片焦土,而是北境百年人心。” “故此使团北上,接受的不是胡部的礼,而是其『臣服之心』。『名分』一定,大雍在北境便是天命所归,若胡地挑起战乱,大雍便可名正言顺出兵。” 言罢,苏未吟重新端起茶盏,雾气氤氳中,一双黑眸沉静深远。 苏婧抓住时机,閒聊天似的拋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若胡部只是表面求和,內藏祸心,那又当如何应对?” 苏未吟知道,这个问题必须答得漂亮。 “兵者,形也;谋者,意也。形可偽作,意难尽藏,胡部若真藏祸心,其行必露破绽。” 苏未吟声音清越,条理清晰的分析邦交博弈的门道,言简意賅,深入浅出,好让杨窈真和萧北鳶都能听得懂,又思虑周全,各个方面皆有涉及。 杨窈真满脸钦佩,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好厉害,不愧是祖父都讚不绝口的人。 这要是换了她,抠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些。 苏婧看著对答如流的女儿,讚许的点点头,忽又极轻的嘆气,“看得出来,你確实上心了。只是使团后日一早便要出发,我也没听说陛下要增设护军,你呀,就別想了。” 说完,同另外两人打声招呼,便藉口午休回房去了。 她一走,萧北鳶立即围上来,“阿姐,什么护军?什么意思呀?” 苏未吟顺势说出自己的为將之志,以及想要领护军之职隨使团前往北境。 萧北鳶微张著嘴,惊讶又无措,“可是,你和昭王殿下的婚事……” 她没具体算日子,但北境远隔关山,这一来一回,能赶得及吗? 杨窈真將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眼里闪烁著激动的光芒,“婚事算什么?使团受礼这是国事,事关边境安寧,这才是大事。郡主有这般胆识和谋略,若只能束於后宅,岂不可惜?” “再说了,婚期还有两月有余,此行是办差,又不是游山玩水,单程一个月,怎么都赶到了,中间受礼再耗个几日,算起来並不耽误婚事。” 杨窈真格外热切,对苏未吟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 待回到家中,得知祖父在兵器房,杨窈真一溜小跑过去,激动的转述了今日在侯府的所见所闻。 “我从来没见过郡主那样的女子,又聪明,又能打。” 库房里,大大小小的兵器架整齐摆放。 锋刃寒芒间,杨武盘腿坐在地上,拿著绢布,沾了桐油,缓慢而仔细的逐寸抹过板斧的锋刃,头也不抬道:“那叫智勇双全。” 杨窈真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还能不知道智勇双全?” 板斧冷白的刃边倒映出杨武鬢角的白髮和刚毅的眉眼,以及眼底的惋惜,“再智勇双全也没用。” 陆奎是武將,这个使团护军本身就可有可无。 最重要的是,虎威大將军的威望至今仍存军中,圣上当年费了不少心思才將虎威军彻底打散,只怕不会愿意再让苏家人再入兵营。 杨窈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隨手从架子上取了把剑,盘腿坐在旁边慢悠悠的擦著。 “祖父,小姑是不是就像郡主这样,又聪明又能打?” 杨窈真的小姑叫杨凌。 凌云壮志的凌。 对於杨窈真来说,小姑杨凌是活在她想像中的人,因为她出生那天,便是杨凌的死日。 十五年前,豫西匪患猖獗,民不聊生,杨窈真的父亲杨毅奉旨剿匪,耗时半年,终於平定匪患。 就在他归京那日,小妹杨凌带著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到城外十里亭迎接。 剿匪的漏网之鱼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先一步赶到,对杨家女眷发起疯狂报復。 杨凌將怀孕的嫂子藏好,自己引开追兵,杨毅找到她的时候,尸体被泄愤的匪徒砍得稀烂,唯有脸上无伤,特意留来辨认。 杨窈真便是在那天出生,生在她小姑脱下来给嫂子保暖的披风上。 自懂事起,父母就时常同她说起小姑。 说她人如其名,胸怀凌云壮志;说她不爱红妆爱戎装,打小就爱偷穿父亲的鎧甲;说她不会绣不会书画,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说她心之所向,是金戈铁马,是沙场秋点兵,是气吞万里定国护民。 父亲总说,若小姑没死,一定已经成了大雍赫赫有名的女將军。 雨又细密的下起来,天地灰濛,湿意隨微动的风钻入屋內,將心也浸得湿沉。 提及已故的么女,杨武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滯,唯有一股尖锐的酸楚衝上鼻腔,又被强行压下,连带著將这一拍呼吸都拉得缓长。 起身將擦好的板斧放到架子上,若无其事道:“你小姑可猎不了熊。” 若她有那本事,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杨窈真將剑横在腿上,微微往前倾身,拿剑身当镜子,照著自己的眼睛。 屋內安静下来,杨武换了条帕子,擦起兵器架上的灰。 杨窈真忽然回头望著他,眨著眼怂恿。 “祖父,要不您去跟陛下美言几句?您看郡主,一身本事,满腔热血,完全是继承了虎威大將军的风骨,让她为国效力,正是人尽其才啊!” “再说了,咱们大雍多久没出过威震四方的女將军了。郡主这旗帜一竖,必能鼓舞更多女子纷纷效仿,说不定还能为朝廷挖掘出一批潜在的人才呢。” 杨武觉得好笑,“话倒是没错,可我凭什么去美言?她自己都没爭取过,或许也就是脑子里想想嘴上说说而已,就你傻兮兮的上了心。” 杨窈真一骨碌站起来,“不可能!郡主绝不是说说,我看得出来。” 见孙女这般言之凿凿,杨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这位寧华郡主,不管是去年秋狩,还是南下反杀胡人,都足见其能耐。 若她真有领兵之志,有那机会,倒也不介意替她说上两句话。 权当是全了小么此生未尽的遗憾。 第272章 纵是千难万险,也要走的路 杨窈真走后,苏婧將女儿叫到正厅。 檀香裊裊,气味清雅又沉静,母女俩相对而坐,面色如出一辙的郑重,就连投在地下的浅影都透著冷肃。 “阿吟,母亲最后问一遍,也只问这一遍,你是否考虑清楚了,要去当这个使团护军。” 她將此行艰险一一道出,“你要知道,主使是陆奎,他不会给你好脸色,甚至不会让你好过;此去北境,涉及边境军情,陛下也不会容许你带太多自己的人手,还有一路艰辛,与胡部博弈的凶险……这些,你可都有想过?” “母亲说的,我都知道,我不怕!”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另一件事。 苏未吟捏住袖边,眉梢压低,“母亲,我这么做……会不会给侯府添麻烦?” 开口向母亲求助,完全是临时起意,根本没想太多,之后才后知后觉,她不是孤家寡人,她背后还有一个家。 苏婧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若说会,你会就此放弃吗?” 苏未吟思索后摇头,“不会。” “那不就得了。” 苏未吟眼睫轻轻一颤,缓缓垂落下去,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指尖陷入柔软的衣料,无声泄露出心底的波澜。 心底的念头不曾动摇,可嘴里像吃了黄连一样苦,再顺著喉咙慢慢浸到心里,变成沉重的歉疚。 本书首发 追书就上 101 看书网,?????????s??.???超实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祖母、侯爷、哥哥们,还有阿鳶和嫂子……大家都待她那么好,若是可以,她实在不想给他们惹一丁点儿麻烦。 奈何她並非万能,很多事並不能寻到万全之法。 苏婧哪能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勾唇淡笑,语气里带著歷经千帆的从容。 “侯府的门楣不是靠谨小慎微守住的,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也不会屹立至今。你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你想做的事,是不是哪怕有性命之忧,也会坚定选择去走的路,其他的,我会和侯爷一起担著。” 苏未吟坚定迎上母亲的视线,连眸光都不曾有丝毫偏移,“是,这就是我选的路!” 纵是千难万险,哪怕会因此豁出这条命去。 这是目前来看,她所有选择里最好的一条路,不光能解决当前的问题,也確实能为之后上阵领兵奠定基础。 之前是没往这方面想,若是早想到,她早就开始使劲儿了。 苏婧能真切感受到女儿的坚决,心里有数了,“行,接下来咱们就商量商量,如何去爭取这个使团护军。” 清澜奉上热茶,苏婧浅啜润喉,之后將杨凌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是这样!” 在练功场对战时,当杨窈真出现,母亲改变攻势,苏未吟便敏锐察觉到一些东西,之后全凭自身机敏在配合,直至此时,才明白母亲真正的用意。 “杨小姐恰好在今日登门,可能老天爷都在帮你。杨老將军为人忠直,若能得他一句支持,你成功的机率就能多几分。” 提盖刮沫的动作略微一顿,忽然想到什么,苏婧问道:“你想做的事,阿临可知晓?” 苏未吟点头,“知道。” “知道就行。你让人跟他通个气,这件事,他不能依你。” 皇帝一心培养太子,阿吟若是与昭王太过齐心,必將增加皇帝的忌惮,恐难成事。 苏未吟自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女儿明白。” 此事说到底,最难的是要去御前求得皇帝点头,加上时间紧迫,没办法安排太多,每一步都必须精准且有效。 母女俩商议了许久,茶换了一盏又一盏,终於定下一套详细计划。 一晃半个下午过去,最后,苏婧提醒她,“陛下就算鬆口,必然也要考较你是否有担任使团护军的实力,至於能不能过得了他那一关,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未吟头颅微昂,唇边噙著浅笑,目光从容又篤定,“母亲放心,我一定可以。” 苏婧点点头,“行,那就按说的这么办,忙去吧。” 苏未吟撑伞离开,雨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声势浩大的砸著院里的木和头顶的伞面,如同密集的战鼓,无端烘出一股擎旗上阵的架势。 清澜守在厅前廊下听完全程,目送清瘦挺立的背影消失在迷濛雨幕中,之后才提步入厅。 “夫人,你真让小姐去呀?內忧外患,还没有自己得力的人手跟著,小姐如何应付得了?” 苏婧喝了口茶,眼底笑意高深起来,“放心吧,我哪能真让她这么毫无倚仗的去。” 搁下茶盏起身,“叫人备车,今天事情还多著呢。” 夫妻一心,这么大的事儿,得跟侯爷说一声,更何况她还要去见陆奎,更得提前打声招呼。 趁备车期间,苏婧回房写了封信。 清澜在旁伺候研磨,见她写信时用的左手,且未留落款,而是绘了个戟状图案,便知道这信是要送去当初的虎威军旧部手里。 第273章 轩辕璟受杖罚,局面失控了! 园子里牡丹残红沾著雨珠簌簌坠落,苏未吟撑伞走过,裙摆在湿漉漉的地面掠过一道天青色的影,发间冰透珠釵隨步伐轻摇,愈发衬得眉目清冷。 直至绕过万寿堂的垂门,见到坐在厅里看书的老太君,满面薄霜悄无声息的化开,连斜飞入伞的雨丝都变得温软。 上了年纪,眼睛也不得力了,老太君手里的书页几乎快要贴在琉璃灯上,身子稍稍后仰,拉开些许距离,才能將字看得清。 外面雨声细密,厅內时光静好,明明是稀鬆平常的画面,却透著说不出的美好和珍贵。 行至廊下,將伞交给尖尖,苏未吟唤了声“祖母”,黑眸间不自觉溢出笑来。 老太君抬眼看向她,笑里带著些许意外,“阿吟啊,你怎么过来了?” 这个时候,她应该有许多事忙才对。 苏未吟提裙入內,端身行了礼,再走到老太君面前,语调里带著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撒娇意味,“想吃您院儿里的玉香糕,就厚著脸皮过来了。” 老太君满眼慈爱,马上叫人去备玉香糕。 放下书,拉过她的手,触到一片凉意,当即拢入掌心轻轻搓著,关切道:“手这么凉,怎么也不多穿点。” 老人手掌枯瘦而温热,像是將心也一併包裹进春光般的暖意中,也让苏未吟愈发觉得歉疚。 “祖母……” 苏未吟屈膝跪下,鼻尖酸涩,眼底泛起水光,“祖母,阿吟这回……又要给家里添麻烦了。” 这个时候,阿鳶肯定已经將她的事告知老太君了,老太君没让人去叫她,便算是表达了默认的態度。 可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皇帝不至於因为她去动永昌侯府,猜疑却是不可避免。 侯府纵是根基深厚,往后在朝堂之上的每一步也必定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揪住错处,还有三个哥哥,怕也要比以往多受几分审视和刁难。 “傻孩子。”老太君將人拉起来,一双手握得更紧了,“你也说了,家里家里,家里的便是自家人,在自家人面前,哪有添麻烦这一说?” 老太君语重心长,“各人端各人的碗,各人走各人的路,只要是正路,你只管昂首阔步往下走。旁的道,崎嶇也好,坎坷也罢,自有该走这段路的人来趟平。” 苏未吟百感交集,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最后哽出一句:“祖母,您一定好好的。” “那肯定了,我等著抱重孙,还要看著你们兄妹几个成家呢。” 老太君笑声爽朗,拿起桌上的书,“你看,这是阿霆前些日子给我送来的话本,说是南方带过来的,写的是你吧?” 苏未吟一目十行,竟是当初在南州时为了给轩辕璟造势叫人写的话本之一,写女护卫那本。 前些日子……莫不是她打赌贏了萧西棠表明为將之志后? “我还没看多少,先翻了结局。『將军红装立城墙,不数胡虏数牛羊』,你看,写得多好。” 老太君拍著书页,微仰头看著面前的孙女,“我早就知道,我们阿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微陷眼窝中毫不掩饰的讚赏和肯定如同一团明灿的火,乾脆利落的烧断了苏未吟心底那条束缚她的绳索。 拿著玉香糕离开万寿堂,苏未吟又去了扶摇轩探望萧西棠。 萧西棠靠坐在床头,面容已经恢復些许血色。 得知她或將以护军身份率使团北上,短暂惊讶后,萧西棠笑道:“那我这回得食言了,不能替你牵马了。” 苏未吟笑容明艷,“不能送,那就接。等我回来,记得来城门接我,替我牵马,带我回家。” 萧西棠伸出手,勾起小指,“一言为定。” “幼不幼稚。” 苏未吟满脸嫌弃的伸手勾住,“一言为定。” 从扶摇轩出来,雨居然停了。 极淡的几丝天光穿透灰沉的云层,將悬於各处的水珠照得晶莹剔透。 苏未吟回到千姿阁,让尖尖將她平时练字写的纸全部拿出来。 平时一写一放,不曾留意,此时一看,才发觉不过一年时间,竟写了这么厚一沓。 “小姐,这些有什么用呀?”尖尖一边整理,一边好奇问道。 “当敲门砖。” 衣裳被雨丝浸润,苏未吟重新换了身,系好腰带从屏风后走出来,到窗边看了一眼。 天际灰云缓慢浮动,云层叠聚不见散意,今日这雨还有后续。 也不知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苏未吟心里也罩著一团云,只是箭已在弦,多想无益,深吸口气整理好思绪,提步走到外厅,刚好看到采柔从外头进来。 “小姐,大公子不在府上。听银珠说,大公子只回来坐了一会儿就又出去了。” “知道了。” 昨晚城里两地截杀,镇岳司又折了那么多人手,今天必定事务成堆,苏未吟猜到萧东霆应是为了宽妻子的心,才抽空回来打个照面。 本来想跟他说一下崔行晏的事,既然不在,那就只能等晚些时候再说了。 往外走了几步,苏未吟忽然想到什么,驻足问道:“王爷还在宫里吗?” 决定以使团护军的身份前往北境后,她第一时间派人给轩辕璟送消息,得知他被皇帝召进了宫。 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消息过来,难不成还在宫里? 采柔摇头,“不清楚。用不用找人去王府问问?” “好。” 待采柔吩咐下去,苏未吟带著她出门前往九荑居,趁眼下有些空閒,將该交代的都跟望舒交代叮嘱一遍。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庙儿街,忽听得外头吵闹得厉害。 苏未吟挑帘一看,只见两名官差押著一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还有个繫著靛蓝碎围裙的妇人坐在街边嚎啕大哭。 听眾人议论,好像是男人装成贼偷家里的钱去討好楼姑娘,用光儿子的束脩银,又去偷妻子的嫁妆首饰,被抓个正著。 采柔指著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小姐你看,杨开。” 杨开没看见她们,视线追著被押走的男人,费解的抓挠著后脑勺。 居然是家贼,那这些天,到底是闹贼还是没闹贼啊?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昨晚起火的餛飩店。 烧的是后院,从店前经过看不出什么,唯有店门紧闭著,上面还贴了封条。 马车停在九荑居门口,采柔率先下车挑起车帘,苏未吟刚探出身子,就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循声望去,竟是星嵐领著两名星罗卫。 不等马儿定稳,人已经从马背翻下来,神色焦急的直奔车前。 苏未吟眉心收紧,直觉不妙。 “郡主。”星嵐压低声音,气息都有些不稳。 “王爷……王爷被罚杖二十,陛下传諭,让你进宫去接!” 第274章 悄咪咪做的事,漏了 空气里浸著雨后的湿寒,苏未吟站在马车上,仿佛被无形的冰针钉在原处,將每一寸骨血都给冻住了。 周遭街市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唯有“罚杖二十”在脑海中尖锐迴响。 阿临! 眉稍沉下,一双黑眸如同久浸寒潭的墨玉,迸射出近乎实质的冷光,又在转瞬间敛於垂落的睫影之下。 “我知道了。” 苏未吟让车夫自行回府,换星嵐驾车。 采柔想跟上来,苏未吟將人叫住,沉声交代,“速去找母亲,把事情告诉她,让她什么都不要做!” 皇帝杖责阿临,还专门传諭旨让她去接,显然是他们一起做的事有哪个地方『漏』了。 当下局势不明,最好以不变应万变,不宜再生事端。 说罢,苏未吟又问星嵐,“府中现在何人主事?” “星明。” 她转向星罗卫,“回去告诉星明,昨晚那位『客人』,务必藏於府中严加看守,不要想著往外面送。” 这个节骨眼儿上,估计皇帝的人已经在暗处把昭王府围成水桶了,那个大个人,瞒不住。 崔行晏必须牢牢捏在他们手里,若他是事因,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弃卒保车,把人交出去。 星罗卫抱拳应是而去。 交代完毕,苏未吟迅速折入车里,碧色裙摆隨动作扬起一道凌厉的弧度。 落下车帘,极深极缓的吸了一口气,也將翻涌的情绪一同压回心底。 再开口,声音已平得不见半点起伏,“走。” 越是风急雨骤时,越要將心定下来,才能勘破局势寻到出路。 苏未吟,不能慌,不能急! 马车转向启动,直奔宫门,苏未吟闭上眼睛,待意识能够专注凝聚在车轮碾过街面的每一次微小顛簸中,而不会被繁杂急切的思绪岔走时再睁开,眼中已凝成一片沉静的冰湖。 到底是哪个地方漏了?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轻鬆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皇帝是刚知道,还是早就知道? 若是早知道,为何又在这个时候发作? 杖罚二十,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具体还得看施刑人如何打法……阿临,他还好吗? 街上人多,马车跑不快,倒是多爭取到一些思考的时间。 苏未吟在脑海中將一条条线挨著抖出来捋顺,忽然想到什么,掀起车帘问星嵐,“王爷可有交代你什么?” 星嵐目视前方,抬手抹了把鬢角急出来的汗,“没有。王爷早上进了御书房,就一直没出来。” 苏未吟沉思片刻,追问:“那你可知陛下今日因何传召王爷入宫?” “宫人传諭时说,镇岳司昨晚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让王爷过去有事询问。” “陛下派你来传諭,让我进宫接人?” “对。” 苏未吟迅速抓住重点。 昭王进宫面圣,星嵐只能在外头等,因此不会知道皇帝因何召见,宫人传諭时更不会主动说起召见缘由,很多时候他们也不知道。 所以,镇岳司查到重要线索这话是故意透出来的。 宫里多的是传諭宫人,偏叫星嵐来叫她,皇帝这是有意让星嵐將线索递给她。 她一直以为萧东霆在忙昨晚街头截杀的事,现在看来並非如此,镇岳司还查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 苏未吟当即叫停马车,吩咐骑马隨行的那名星罗卫,“去镇岳司找我大哥,跟他说,我在宫门前等他,有要事,速来。” 星罗卫应声而去,马车重新启动。 苏未吟伏在窗前,看街上人来人往,没发现任何异常,但她知道,此时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有人盯著。 横竖避不开,索性大大方方的跟萧东霆碰头。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苏未吟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方石板铺就的宽阔空地一直延伸到巍峨宫门之下,如同一方巨大的棋盘,落足其中,便已入局成子。 没等多久,萧东霆策马赶来。 隨行镇岳司使停在马车旁,萧东霆翻身下马,苏未吟快步迎上去,“大哥。” 四周空旷,不用担心被人听去,苏未吟开门见山,“大哥,昭王今日进宫,被陛下罚杖二十,我怀疑与镇岳司昨晚查到的消息有关,你们昨晚到底查到了什么?” 听苏未吟约在宫门口见面,萧东霆就猜到出事了,闻言,本就冷肃的面色更是一变,“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信了吗?” 昨夜魏平安带人突击筛查细作,孟平带队在悦仙楼一个姑娘房里找到一笼赤足沙雀,放飞其中一只进行追踪,发现径直飞去了豫王府。 他和魏平安一起连夜进宫呈稟天子,拿著圣旨前往豫王府搜查,在主院假山的一处夹缝里发现了一支弩箭,和刺杀裴肃和萧西棠的刺客所用箭矢材质工艺別无二致。 如今豫王府已经被封,府上眾人连同前来唱戏的戏班皆禁足在內,以待彻查。 “昨天太晚了,我又急著走,便写了字条让丫鬟送去千姿阁,你没看到?” 苏未吟摇头,“没有。” 她昨晚不在府里,但如果真有字条,她回去后院子里的人也会第一时间转交。 唯一的解释,是字条根本没送到。 为什么会送不到,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萧东霆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现在要进宫?” “陛下要我进宫接昭王。” 萧东霆脑子转得飞快,很快想到关键所在,“看来你俩暗查豫王府的事,陛下知道了。” 苏未吟抿著唇汲气,“现在看来是这样。” 若只是如此,其实还好,可昭王这顿打挨得蹊蹺,只怕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顿了顿,她又问:“大哥可知晓王爷受杖一事?” “不知。” 苏未吟扭头看了眼宫门,心里有数了。 萧东霆望著她,原想说“別怕”,但看她那镇定的样子,似乎也没怕。 跟著转身面向宫门,喉结滚动,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谢谢大哥,不必了。”苏未吟浅浅提起嘴角,“你若与我同去,有维护示威之嫌,反而容易触怒君威。” “侯府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都到这儿了,不维护反而有问题。” 这么一想也是。 “那大哥等我一下。” 苏未吟转身走向星嵐,吩咐道:“儘快把王爷挨杖罚的消息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第275章 皇帝挖坑,一坑又一坑 罚杖二十,並不会损害皇帝的仁德之名,却能向外传递出一个关键信號:天子对昭王固然存有偏宠,但其偏爱绝非无度。 再往下深想,即便昭王府与永昌侯府缔结姻亲,大雍江山未来的归属,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动摇。 这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局面,只不过碍於父子情分,此事不能从他手里漏出去。 苏未吟此举,便是顺应圣意,皇帝一路留口,想来也是意在此处。 交代妥当,苏未吟和萧东霆一起走向宫门。 通稟后,二人迈步入內,细密雨丝悄然落下,巍巍宫城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幽深。 穿过肃静宫道,並肩踏上湿亮的玉阶,地面水光倒映出一深一浅两道身影,无声又坚决。 苏未吟视线微侧,看向旁边神情坚定的萧东霆,眉眼间漫出笑来。 被人维护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 萧东霆心有所感,面不改色,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有丝毫偏移,只有紧绷的下頜线悄然舒缓。 犹记得苏未吟初至侯府,他防她比防贼还严,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会跟她一起进宫去面对天威。 世事还真是难料啊! 高阶之上,得了授意在御书房门外等候的吴尽言望著齐步而来的二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又意味不明的笑意。 “郡主,萧副指挥使。” “吴总管。” 萧东霆客气回应,扭头冲苏未吟抬了抬下巴,“去吧!” 苏未吟頷首,跟著吴尽言往里走,余光中,頎长身影拂袍跪地。 萧东霆目视前方,跪得笔直,如青松俯枝般折身不折骨,恭敬但不见半点卑微软態。 身为臣子,奉君忠君天经地义;而作为兄长,维护妹妹亦是理所应当。 这便是他的態度,也是永昌侯府的態度。 內侍推开嵌著铜兽衔环的雕门,短暂漏出內里的暖光,苏未吟提裙迈过高门槛,带进一缕潮湿的风。 御书房內烛火如昼,皇帝埋首御案前批阅奏摺,面色与平常无异,却有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来,將整个御书房罩在一片让人窒息的压抑中。 苏未吟敛衽轻步上前,至殿中停下,跪下行叩拜大礼,“臣女苏未吟,叩见陛下。” 皇帝淡淡掀起眼皮睨她一眼,很快转向吴尽言,明知故问,“萧东霆也来了?” “回陛下,萧副指挥使在外头跪著呢。”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皇帝冷哼,“他倒是自觉。” 搁下硃笔,皇帝合上奏摺,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看著苏未吟,“怎么,把萧东霆带来给你撑腰?” 苏未吟缓缓直起身,目光垂落在御案前的明黄围幔刺绣上,態度恭顺,“臣女不敢。” “你不敢?” 皇帝冷笑,隨手將奏摺扔到桌面,犀利目光钉在苏未吟脸上。 “裴肃遇刺,你派人下毒再解,製造重伤假象,如此欺君罔上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蟠龙烛台上爆响个灯,皇帝神色陡然转厉,天子威势如山海倾覆般压下来。 苏未吟瞳孔震颤,嘴唇绷成一条线。 皇帝竟连这件事都知道? 他是一早就知道,还是事后才查出来? 若是一早就知道,那他们之后做的每一件事应该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他又为何隱而不发? 別的不说,光是借尚怀瑜拿捏尚国公这一件事,应该就没有哪个君王能忍得了。 若是事后查明,那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 苏未吟一时看不透,担心多说多错,索性不作回应,只重新俯首,额头抵住冰凉的金砖,摆出最是恭顺的姿態。 “苏未吟,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皇帝眼角微眯,“去年一本武考宝典显尽兵法造诣,秋狩三试猎熊更是一鸣惊人。朕当时还想,此女颇有苏大將军遗风,將来定能担当大任……” 苏未吟眸光微动。 这个时候提这些,皇帝到底什么意思? “你倒也確实『能耐』,奉心堂立新规,去楼暗查魏平安,甚至一声不吭的就敢把手伸到豫王府头上……朕问你,你以何身份行这些事?如此肆意妄为,你將朕置於何地,將朝廷法度置於何地?” 皇帝猛的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暴怒而起,声似雷霆乍响。 “朕念及苏大將军平定南疆之丰绩,亦惜你一身文韜武略,对你颇为赏识,没想到纵得个无法无天。你真以为有永昌侯府护著你,朕就砍不了你的脑袋了?” 余音传至门外,萧东霆呼吸一滯,按在膝头的手猛然收紧,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该怎么捞人了。 “陛下……” 御案下方,苏未吟似是被这架势给嚇到了,尾音添上恰到好处的颤意。 “陛下,臣女知错!” 皇帝连她去奉心堂都知道,却唯独不提尚怀瑜的事,可明明在诸多『罪状』中,用把柄挟制朝廷重臣是最严重的一件,甚至此事还牵扯到了御史中丞赵礪。 苏未吟顿时明白了,这些都是轩辕璟『招』的。 避重就轻! 她就说嘛,她和轩辕璟行事向来隱秘,百密一疏倒也说得过去,要说全漏还毫无察觉,她不信。 先说她有文韜武略,又说她有外祖遗风,不早不晚,偏偏是在使团即將动身的节骨眼儿上。 难不成,皇帝有意让她隨使团北上? 以她当前展现出来的价值,並不值得如此煞费苦心,若真是如此,想来定不是冲她,而是冲母亲。 或许是她这些『胆大包天』的行径让皇帝以为她仗著强硬的靠山,便想借她北上涉险,来探知母亲手里是否还掌握著牵涉军中的底牌。 还真是帝心如渊,深不可测! “知错?呵!” 皇帝起身走到苏未吟面前,深沉的影子將她罩住,“越权欺君,犯的是国法,你一句知错就想揭过去?” “更何况镇岳司如今查出豫王府有刺杀重臣私通外敌之嫌,你隱瞒不报,朕怎知你究竟是想彻查,还是意图包庇?” 像是受到了侮辱,苏未吟激愤直起身,仰头迎上皇帝锐利如刀的视线,声音清晰如金石坠地。 “陛下明鑑,臣女自小受母亲教诲,一心秉承苏氏忠君报国之志,若有异心,愿受天诛!臣女实是因察觉到豫王府搅动风云另有图谋,恐打草惊蛇,又苦於手头没有实证,这才隱而未报。” “听你这意思,诸事皆由你主导,与昭王无关了?” 皇帝坐回案前,眼皮微微耷拉,似闭非闭,却从缝隙里死死锁住苏未吟脸上每一寸肌肉的颤动。 那姿態,活像一头假寐的老龙,將爪牙藏在云后,只等猎物自己撞上锋芒。 苏未吟张开嘴,下意识想认,开口的前一刻,脑海中突然警铃大作。 皇帝方才句句指她,一直不曾提过昭王,让她潜意识里觉得皇帝就是想把昭王摘出去,而她要做的便是顺应圣意,一力担下所有。 可事实上,所有的事昭王都参与了,她若顺了君意,便是悖逆事实。 皇帝在试她,试她会不会说真话。 还有,轩辕璟在哪儿? 他在这里吗? 若是轩辕璟也在此处,且能听到他们所有对话,皇帝会想要怎样的答案? 苏未吟控制著想要去观察四周的眼睛,始终目不斜视。 她没有马上回答,殿內陷入一片死寂,反倒是外头不知何时下大的雨砸在琉璃瓦上,敲出细密繁复的声响。 思考片刻后,苏未吟伏首抵地,带著几分迟疑开口,“臣女不敢隱瞒陛下。这些时日,臣女与昭王殿下私下里时常约见,共商诸事。” 皇帝转扳指的动作停滯一瞬。 “你確定?”他將尾音拉得绵长,惊讶的表象下藏著极浅的一丝玩味。 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他更喜欢这个答案! 苏未吟抬头迎上天子锐利的审视,眼底是一片无畏的坦然,“臣女確定!” “你俩各执一词,朕倒是不好断了。” 皇帝状似烦恼的揉了揉眉心,而后向吴尽言递去一记眼神。 吴尽言叫来数名內侍,走到御案后方巨大的紫檀嵌珐瑯屏风后,將轩辕璟连人带榻一起抬了出来。 第276章 歪打正著,如愿以偿 轩辕璟趴在简榻上,身上盖著缎面薄被。 苏未吟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额前被汗水浸湿的髮丝,袖间双手攥紧,指甲深深扎入掌心。 他会武,身子骨不弱,面色这般难看,可见这二十杖打得不轻。 两人短暂对过一眼,苏未吟『心虚』的垂下视线,也將翻涌的情绪掩盖起来。 “父皇!” 轩辕璟也將头转开,表情冷淡,眼底泄出努力压抑但最终没压住的几丝隱怒。 “儿臣越权行事,隱瞒不报……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苏未吟头颅低垂,露出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忐忑,“陛下,臣女也知罪,臣女甘愿受罚!” 皇帝重执硃笔,目光先扫向苏未吟,片刻后再转向旁边的昭王。 “你俩呀,让朕说你们什么好!” 烛火跳动的光晕在深沉的脸上晃著,皇帝翻开一本奏摺,儼然一个看到孩子们犯错而无奈惋惜的长辈,仿佛方才的雷霆之怒只是错觉。 沉默在殿內蔓延,下方二人皆是一副知错认罚的態度。 苏未吟时不时偷瞄轩辕璟。 毕竟她即將成为昭王妃,这还没过门,先把未来夫君给『得罪』了,怎么也得慌上一下。 轩辕璟目不斜视,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不想搭理她。 门外,魏平安撑伞而来,见萧东霆跪在这儿,惊讶问道:“怎么了这是?” 萧东霆看他一眼,招呼了一声“指挥使”,便再无后话。 魏平安也没多问,搓著手走来走去,似乎犹豫著要不要出声求见。 殿內案前,皇帝一连批了三本奏摺,將下方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瞧著差不多了,才又放下笔。 “昭王已经受过杖罚,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指尖摩挲著御案边缘的龙纹浮雕,皇帝看著儿子,声音冷肃的告诫。 “日后谨记,这朝堂之上,上有朕执掌朝政,下有储君继承大统,中间更有国法律例横著。储君在,轮不到你操心朝堂要务;国法在,容不得你私自行事!” 轩辕璟咬牙撑起一点身子,双手伸到前方作拱手状,“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牵扯到伤口,痛楚袭来,说话时气息明显紊乱。 苏未吟望著他,脸上露出关切。 皇帝喉头滚动,眼底也有关心浮现,甚至下意识想起身,最后却只是將屁股往前挪动些许,又继续稳稳坐著。 为了江山社稷,只能委屈阿临了。 这孩子,有才能,有谋略,绝不能再有逐鹿之心。 得让他知道自己的本分,且谨守本分,以后太子即位,他才能以亲王之尊,全力辅佐新君稳固江山,共护大雍朝纲永固。 “至於你。”皇帝看向苏未吟,面露难色。 “你即將成为昭王妃,朕也不好打你一顿……你自己说,朕该如何罚你?” 说罢,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眉心微蹙。 吴尽言当即会意,扭头吩咐旁边的內侍速去备茶。 苏未吟闻言,侧头看向轩辕璟,无声徵询他的意见。 轩辕璟这回倒是没再迴避视线,只是態度十分冷淡,也不说话。 苏未吟只得回:“臣女不知,皆听陛下圣意。” 她已经猜到皇帝的意思,可若她直接提隨使团北上,未免过於突兀,更担心引起皇帝猜疑。 皇帝处事周祥,必然会想法子给她递口儿,她静观其变即可。 “昭王,你觉得呢?”皇帝轻抬下巴。 轩辕璟作思索状,耳朵捕捉到殿门打开的动静,才缓缓开口:“父皇,儿臣以为,或可施杖十次小惩大戒。郡主武艺高强,必然受得住。” 他说话时,內侍將茶转递给吴尽言,並低声说了些什么。 吴尽言恭敬將茶捧给皇帝,同时稟道:“陛下,魏指挥使求见。” 皇帝接茶,看了眼下方的轩辕璟,说:“去,问他何事。” 吴尽言很快去而復返,“回稟陛下,魏指挥使说,豫王府上下皆否认行刺和通敌,称沙雀和弩箭乃是有人蓄意陷害。豫王气急攻心晕倒在府中,求陛下定夺。” 皇帝烦躁扶额,“叫太医去看看。” 口儿递过来了,苏未吟没有马上接话,沉默著『深思熟虑』后才道:“陛下,臣女愿请命彻查豫王通敌一案,將功折罪。” “你胡说什么?”轩辕璟像是被惊到了,狠狠瞪著她。 皇帝掀起眼皮,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隨口一问:“你怎么查?” 苏未吟將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坚定。 “若豫王当真通敌,此次胡部献礼,他必然会有所动作,臣女愿领使团护军之职,隨行北上,彻查此案。” 第277章 幸灾乐祸,雨夜来客 夜色借著雨势,比平常更早一些到来。 宫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一片破碎的暖光,稍远处宫闕深影幢幢,如巨兽蜷身缩首。 御书房的门终於开启,吴尽言走出来,“二位指挥使,陛下说了,镇岳司內事务繁忙,让二位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萧东霆撑著刺痛僵硬的腿站起来,“吴总管,郡主她……” 吴尽言頷首回话,“陛下和郡主有要事商议,等事情谈完了,自会派人送郡主回府,萧副指挥使无需担心。” 听这话音,萧东霆暗暗鬆了口气,和魏平安一起告退离开。 如今的苏未吟,再也不是当初將军府名不见经传毫无倚仗的陆三小姐,陛下总不能悄没声儿的把人砍了。 二人走后不久,內侍抬著简榻上的轩辕璟从里面出来,直接送出宫门。 “王爷!”在宫门前等候许久的星嵐跑著迎上来,“王爷,您怎么样?” 撑伞等在马车前的采柔也疾步过来,落步时踏起的雨水將裙摆洇开一圈缓慢扩散的湿印。 “王爷,小姐呢?小姐怎么还没出来?” 早些时候,采柔得苏未吟吩咐,回府去找苏婧,偏不巧苏婧已经出门寻永昌侯去了,她又马不停蹄追到衙署去,及时將消息告知。 苏婧正准备在去將军府找陆奎的路上,顺道將手里的信送出去,闻讯后当即停下所有计划,直接回侯府和老太君商议昭王受罚及苏未吟被召进宫一事,做出担忧著急的样子。 老太君义正言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阿吟若真做了错事,自然该罚;若她无过,陛下明察秋毫,也不会为难她。” 之后便將儿媳屏退,只让采柔来宫门口接人。 采柔左等右等,急得手指头都快抠破皮了。 这么久了,大公子出来了,现在王爷也出来了,怎么还不见小姐? 轩辕璟语气冷淡,“陛下留她议事,事毕自会出来。” 铺满软垫的王府车驾早已准备妥当,內侍和星罗卫一起將轩辕璟抬上车安置好,一行折返回宫,一行扬长而去。 马车穿过街市,星嵐坐在车架上,压低声音,將下午去找苏未吟的经过报给轩辕璟。 指腹摩挲著剑柄上的纹路,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来回扫视,又补了一句:“王爷,好多『尾巴』。” 轩辕璟正闭眼想事,听到他的话,薄唇勾起一丝讽笑。 “一会儿马车停在大门,抬本王进去。” 阿吟让人將他受罚的消息放出去,若是没猜错,这些人应该是来確认他是真挨打还是假挨打。 既然这么想看,那就如他们所愿。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前,先进去一个星罗卫,再叫出乌泱泱一大群人来,撑伞的撑伞,抬人的抬人,手忙脚乱了好一阵,终於把轩辕璟抬了进去。 很快,確凿消息传入各扇朱漆大门。 尚国公府正厅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雨天湿寒,尚国公去年秋狩摔断的伤腿又开始隱隱作痛,裹上狐绒套都没用,只能点起炭盆。 “真挨了杖罚?” 尚国公捧起茶盏,黝黑的脸被烛光照出些许铜红。 属下回稟,“应该没错,自宫门前抬上车,下车也是抬回府的。” 他把详情说完,尚国公挥手让人退下,手里的茶一口没喝,又放回了桌面。 旁边椅子上,国公夫人葛氏轻轻刮著茶沫,满脸幸灾乐祸,“该,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 那轩辕璟就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死盯著抓她儿的小辫子,这回因奉心堂的事儿,害得她儿狠挨了一顿家法,骨头都快被打断了,至今都还下不来床。 要她说,陛下就该直接一顿杖刑將这祸害打死了才好,既报了她儿的仇,也能让国公府从此以后不再受人拿捏。 尚国公横她一眼,冷哼,“妇人之见。” 偌大个昭王府,难道没有供马车入府的侧门? 还下著雨,就非得那么麻烦在大门口搬人? 轩辕璟那人,比狐狸还狡猾,只要他肯心思,可以背著所有人回府。 说白了,这就是故意搬给他们看的。 再者,虽说受了杖罚,但陛下並未公然点明过错,不管背后有何隱情,都能看出陛下仍旧顾念著父子情分,昭王也就不会因此失势。 不过倒是能看出另一点,儘管昭王和永昌侯府结了亲,也丝毫影响不了皇室大统未来的走势。 尚国公抚掌沉思。 看来好好靠住太子这棵大树才是正理,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设个局,把轩辕璟『卖』给太子殿下,求助的同时顺道表一表忠心。 葛氏看不穿那么多弯弯绕,总之轩辕璟挨收拾她就是高兴。 和她一样高兴的还有轩辕赫和陆奎。 轩辕赫最近偷偷带了一名新琴姬入府,十指纤纤弄丝弦,琴音绕樑三日不绝。 人也长得好,五官精致,婀娜多姿,性子还有趣。 轩辕赫日日窝在府中,要么听琴赏曲,要么拥香在怀,简直比神仙还逍遥,结果母妃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非让他去找早就不知道沉入哪条河的崔行晏。 不仅如此,还再三叮嘱,让他別去招惹轩辕璟和苏未吟。 这俩有什么好忌惮的?不过是两个只会在背地里耍些小手段小把戏的跳蚤罢了。 真要是惹急了,不管容家还是崔家,一指头就能把他们按死。 看看轩辕璟,刚和永昌侯府定下亲事,这才蹦躂几天,挨收拾了吧,哈哈! 轩辕赫心情大好,伴著悠扬琴音,饭都多吃了几口,碰上侧妃过来扫兴,说想回娘家探望一下,他也宽宏大量的没有发火,只让她滚了就行。 將军府主院,陆奎正窝在椅子里翻看北上使团的名单。 脚步声踏破院中寂静。 关上厅门,陆晋乾拂去肩头雨滴,“父亲,传言无误,轩辕璟確实受了罚。彦青亲眼看到他被人抬下马车送回府中,瞧著伤得还不轻。” 陆奎两瓣厚唇往两边咧开,笑得那叫一个畅快,“为父早就说了,不管是他,还是那个孽障,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躂不了几时了。” 得罪了太子殿下,还能有好日子过? 陆晋乾坐下来,神色间也透著快意。 有人以为攀上了高枝儿,结果人还没嫁进去,祸事先来了,只怕这会儿脸都气黑了吧。 陆奎將名单合起放到桌上,正色道:“此次北上受礼,是咱们翻身的大好机会。只要將这趟差事办漂亮了,日后陛下面前,自有咱们陆家的一席之地。” 上阵父子兵,此去北境,陆奎特意向皇帝求了恩典,叫上陆晋乾隨行。 接受个献礼能有多难? 这么好的立功机会,当然得叫上儿子一起。 “儿子明白。” 冷不丁扫到架子上一只彩釉细腰瓶,陆晋乾的视线一下子定过去,自然蜷起的手骤然握紧。 那是欢儿最喜欢的瓶,往年海棠开的时节,她总会折上一支插进瓶子里,在肃静典正的厅里装点出一抹娇色。 可是如今…… 想到在奉心堂受苦的妹妹,陆晋乾顿时笑不出来了,心里如同有针尖细细密密的扎著。 “父亲,待咱们立功归来,是不是能求圣上开恩,放欢儿回家?” 提及么女,陆奎心里也不好过。 如今这家里就剩父子两人,前阵子陆晋乾在京营,偌大的府邸就他一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不出的冷清。 在虞氏那里栽了跟头,陆奎也不琢磨续弦纳妾的事了,若是贴心的小女儿能回到家中,自是再好不过。 陆奎握拳在桌面轻锤了一下,“可以一试,到时我去陛下面前求上一求……” 话音未落,厅门忽然打开,一阵风携著湿意袭进来,几乎將烛火压得熄灭。 深如墨色的袍角掠过门槛,绣出写意山水的银线隨步伐泛起冷光。 “陆將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278章 陆家父子被拿捏 檐下灯笼摇晃,照出厅外廊下的人影。 砰。 不等陆奎看清,厅门又猛的关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魏指挥使。”陆晋乾第一时间起身,客气见礼。 陆奎垮下脸来,眼角狠狠抽动两下。 这人怎么又来了? 魏平安上回不请自来,拿住了他虐杀虞氏三人的把柄,將他招揽到太子麾下。 因不通交际,陆家没有靠山,能攀附上太子,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魏平安此等行径著实让人反感,陆奎对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奈何受制於人,见到魏平安,陆奎难免心虚,下意识想起身。 屁股刚离开椅面,他又很快反应过来,魏平安不过区区一司指挥使,而他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三品大员,陛下钦点的宣抚特使,哪里还用得著起身相迎? 於是他又坐回去,下巴微微扬起。 考虑到魏平安毕竟背靠太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才虚虚拱了拱手,“这么大的雨,魏指挥使怎么来了?” 见到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魏平安丝毫不恼,只觉得好笑。 自行做到陆奎旁边坐下,魏平安指尖轻叩桌面,“方才听陆將军说,想等完成受礼立功归来,向求圣上开恩,放静贞郡主归家?” 陆家父子俩对视一眼,这才想起来魏平安进门时说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陆奎气息粗沉,“有何不可?” 魏平安轻笑,带著毫不掩饰的嘲讽,“不过是走一趟北境,从胡部手里接过献礼再带回来,这能算得上多大功绩?静贞郡主入奉心堂终身修行,那可是下了圣旨的,走一趟『鏢』,就想让陛下收回圣意,这还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陆奎喉头一哽,无言以对。 魏平安抖著腿,视线在父子俩之间转了一圈,漫不经心的抠起指甲来。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便捷,??????????????????.??????隨时看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陆晋乾心思活泛,也不管壶里的茶是冷是热,先倒上一杯,双手奉到魏平安面前。 “指挥使请用茶。” 魏平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哎呀,大公子太客气了。” 陆晋乾顺势问道:“指挥使雨夜到访,想必定有要事吧?” 冒著雨跑来,总不至於就是为了浇他父子俩一盆凉水吧。 魏平安放下茶,坐直身子,换上一脸严肃,“太子殿下有话交代。” 院中雨丝斜织,因父子俩要谈事,陆晋乾早就將下人遣至院前垂门候著,门外廊下还有魏平安的人守著。 儘管如此,魏平安还是极其谨慎,三个脑袋凑到一起,用绝对不会有第四个人听见的极低声调说了几句话。 陆家父子瞳孔惊颤,恍若被巨雷震坏了耳朵,一直响著嗡嗡杂音。 僵直著回到椅子坐下,陆奎按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的抖著,攥紧后才好一些。 沉默半晌,待紊乱的心跳稍微平復,陆奎看著魏平安,怀疑中更添戒备,“这真是殿下的意思?” 魏平安不悦蹙眉,“陆將军觉得我有那么大胆子假传太子指令?” 陆奎站起身,眼中锋芒尽显,周身释放出久违的武將锐气,“那你倒是说说,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作为国之储君,社稷安稳是一等一的大事,只有社稷稳了,他那个位置才能做得稳当,太子又为何要破坏献礼? 难道就不怕北境起战? “因为……”魏平安抬眼回望,视线再缓缓偏移,扫向手边桌面,“有人不听话啊!” 陆家父子循著视线望过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一个徐字。 徐镇山的徐! 魏平安声音低沉,带著不易察觉的蛊惑意味,“这棵树立得太久了,又长得高大,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以至於上头的人只能看到他,完全看不到枝叶下被遮挡的其他树木。” 他站起来,双手后负,山水袍上绣影时明时隱。 “我大雍人才济济,良木遍地,与其將心思在一棵不听话的老树上,倒不如將其砍了,给其他良木腾出生长之地。待新木长成擎天盖,扬眉吐气也好,一家团聚也好,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缓行至陆奎面前,魏平安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陆將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奎岿然不动,唯有眼底掠过一丝动摇,正要说话,旁边的陆晋乾一个箭步跨到前面,抢先道:“指挥使可有信物或凭证,证明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么大的事,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总不能仅凭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他们父子俩豁出一切去替他卖命。 “就算没有,你们有得选吗?啊,忘了告诉你们,虞氏三人的尸体,现在还在镇岳司的陈尸库里冻著呢。” 魏平安晃到主位坐下,十指交叉,眼角微眯,冰冷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 “陆將军现在可是堂堂三品大员,陛下钦点的宣抚特使,若是让人知道你虐杀妻子,还是因为对方与人私通……” “魏平安!” 愤怒和惶恐交织,陆奎愤然打断,胸口剧烈起伏,目眥俱裂。 不要,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才刚过了两天被人奉承吹捧的好日子,他再也不想受那些人的嘲讽和白眼。 而且还牵扯人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定会严惩不贷。 真要是抖出去,不光他,整个陆家都完了! 怕陆奎做出衝动之举,陆晋乾用身体拦在他前面,也不由得慌了。 “魏指挥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嘖,这怎么说急就急了呢。”魏平安倏地笑起来,“我也没说没信物啊。” 他慢吞吞的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太子殿下密信,落了印鑑的,仔细瞧瞧吧!” 第279章 要不,你给我揉揉? 戌时將尽,苏未吟才从宫里出来。 厚重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將琉璃瓦上跳跃的宫灯余辉、殿宇间流转的磅礴气势,以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皇权威赫统统截断在门后,锁进无边无际的宫城腹地。 雨还在下,密密麻麻的打在伞面上,苏未吟用力吸入一口满是湿寒的空气,再缓缓呼出,紧绷到僵硬的肩线终於在此刻舒缓下来。 伴君如伴虎,面对一位多疑的君王更是如此。 好在总算是从这虎狼窝里出来了。 坐进马车,苏未吟有些脱力的开口,“去昭王府。” 采柔展开出门前老太君特意交代她带上的轻裘披风给小姐披上,“这么晚了,要不要先回府?” 老太君夫人她们肯定早都等急了。 而且小姐和王爷虽已定亲,但毕竟尚未成婚,大晚上的,就这么公然过去,恐有损小姐清誉。 苏未吟拢紧披风,双臂交叠,压住微颤的指尖,“就现在去。” 未婚夫婿挨了杖罚,加上她在皇帝面前没有將轩辕璟从事端里撇出去,已惹得他『不快』,自然得第一时间过去探望。 采柔不再多言,浓沉夜幕下,马车破开雨帘,朝昭王府疾驰而去。 御书房里,皇帝批完一本摺子放到旁边,马上又拿起另一本,面上波澜不显,眉心竖纹却明显加深。 在昭王和苏未吟身上了大半天时间,这堆奏摺怕是得批到后半夜。 皇帝深长的呼出口气,烦闷,疲惫,有那么一瞬间,真想掀了这桌子。 都想当皇帝,皇帝真那么好当吗? 换做常人,今日事情没做完,推到明日再做便是,可皇帝不行。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皇帝多拖一日,可能就会有一个地方的百姓要多受一日苦;夏季防洪的银款若拨得不及时,兴许就是晚这一天,没来得及筑坝固堤,便会有大片村庄沦为汪洋洪泽。 天下万民皆系一身,任重道远,哪敢有丝毫鬆懈? 殿门开合,吴尽言奉茶进来,“陛下,寧华郡主往昭王府去了。” 皇帝有些饿了,移步到窗前软榻,就著热茶用一些点心。 听到这话,脸上浮起笑意,“吴尽言。” “奴才在。” “你说,这昭王和寧华郡主,俩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平静无波的语调,仿佛只是閒聊。 吴尽言视线半垂,露出为难神色,“这……陛下可真是把奴才难住了。” 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又不会读心,这哪里看得透? 皇帝轻呷茶汤,顺下口中的点心余渣,“猜一个。” 吴尽言把皇帝伸手取第二次的那碟点心挪近一些,深思熟虑后慎重回答,“依奴才愚见,昭王殿下对郡主应有真心,只是郡主……奴才就看不懂了。” 白日里,昭王吐了一堆事,且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话里话外皆是对苏未吟的维护。 不光如此,听说问名纳吉这些礼数,王爷全都亲自上门,若说毫无真心,又岂会做到这一步? 再说这婚事,本身就是王爷主动开口向陛下求来的。 结果这苏未吟倒好,一口咬定是俩人一起做的,摆明了拿王爷挡在前头,生怕独自承担罪责。 谁真心谁假意,一目了然。 最重要的是,陛下不会想看到昭王和昭王妃完全齐心,但也不愿意让儿子落入一桩毫无感情的姻缘,当下这种状態,最合帝心。 皇帝盯著指尖的半块点心,脸上笑意加深,“这点心做得不错,赏!” 用过点心,吴尽言躬身退出,皇帝重新坐回御案专心理政。 某一刻,一道黑影隨风而入,悄无声息跪於殿中,“陛下,魏平安去了陆將军府。” 皇帝头也不抬,甚至连笔尖都不曾停滯一瞬,“不必再盯著他了,把人都收回来,全力盯住皇后和河西之间的来往。” 魏平安现在被萧东霆盯得死死的,犯不上再耗费他的人手。 暗卫领命而去。 待最后一笔硃批落下,皇帝扭头看向蟠龙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眉峰轻挑间,露出决断天下的沉毅和威严。 有些事早晚都得做,他若不做,就得他儿子去做。 这么难啃的骨头,还是別留给后人了,恰巧,他寻到一把趁手的『刀』。 雨夜,长街空荡,永昌侯府的马车停在昭王府门前。 苏未吟裹著披风下车,寒意袭来,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叫开门,门房欲入內通稟,苏未吟將人推开,强势『闯』了进去。 待大门关上,等候已久的星罗卫当即迎上来,將她领去轩辕璟寢居。 这还是苏未吟第一次去寢居,不过都在汤池见过了,寢居也就算不得什么。 室內孤灯昏黄,银鉤掛起暗纹锦帐,轩辕璟横在床中间,趴著软枕昏昏欲睡。 外头脚步声传来时,闭著的眼睛还未睁开,嘴角已有笑意浮现。 她来了! 碧色裙摆掠过门口,带入一阵强势的湿风,压斜案上烛火。 光线迅速变弱,又很快伴隨跳动直起的烛光恢復明亮。 望著那张至今未能恢復血色的脸,苏未吟眼底的锋锐一闪而过,脚下步子变得凝滯缓慢。 “阿临……” 苏未吟喉咙发紧,一声轻唤后,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神色间难掩沮丧。 他挨了打,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面对皇权,她连担忧关切都得拿捏著恰当的尺度,更別提什么辩驳维护了。 最重要的是,那不光是天子,还是他的父亲……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轩辕璟略微支起身,把手伸过去,眸间笑意温软。 “过来。” 苏未吟握住他的手,“疼得厉害吗?” 声音比平时轻了许多,仿佛这样他就能不那么痛。 掌心触到她指尖的凉意,轩辕璟直接將整只手包裹,略微用力把人拉近。 “刚开始疼,现在还好。” 打完皇帝就派人给他上了药,缓解了不少。 苏未吟也不讲究,顺势坐在床沿。 目光飞快扫过盖在他身上的锦被,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想像得出那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的样子。 喉头哽了一下,“別硬撑,我不笑话你。” 烛火晃过漆黑的瞳眸,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浮起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目光细细描摹眼前故作若无其事的脸。 浓黑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樑和纤薄含笑的唇。 视线一晃,叠出另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还有那双总是泛红的悲伤眼睛。 两手交握,轩辕璟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情绪,甚至猜到她现在肯定在想他小时候。 剑眉微蹙,他咬牙“嘶”了声。 “那就不瞒你了,真挺疼的。要不……你给我揉揉?” 苏未吟下意识想点头。 只要能让他好受些,她做什么……等等! 苏未吟双眼瞪大,目光陡然一直,“哈?” 心疼也好难受也好,所有情绪皆在此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无措。 揉揉? 这……不合適吧? 第280章 情不自禁! 关心则乱,几乎在轩辕璟“噗嗤”笑出来的前一刻,苏未吟才慢半拍反应过来。 这傢伙! 哑然失笑后,沮丧鬱结一扫而空。 苏未吟將手从轩辕璟掌心抽出来,目光自上而下,“行啊,怎么揉?” “使不得,使不得!” 轩辕璟又將她的手拉回去。 也是神了,她这手就跟有法力似的,只要这样握著,身上就丝毫不觉得痛了。 苏未吟不能待太久,一来家里肯定还等著她回去,二来待得久了,显得她与轩辕璟过分亲近,先前在皇帝面前演的戏就白搭了。 笑闹几句,苏未吟开始说正事。 “陛下明日便会下旨,让我以护军身份隨使团前往北境,可带三十人隨行。” 轩辕璟將身下软枕垫到更舒服一些的位置,“这是探你们母女的底来了,还有你之前遭胡人伏击一事,估计父皇心里仍有疑虑尚存。” 此去受礼,若胡部真有异动,別说三十人,就是带三百人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想要保证她完好无损的回来,必然得做其他策应和打算。 苏未吟微愕,“我倒是把胡人伏击的事给忘了,还以为单是冲母亲去的。” 轩辕璟笑了笑,“你打算如何应对?” “三十人就三十人。”苏未吟眼尾微扬,笑得狡黠,“我自己带三十人,又不是整个使团只有三十人。” 她没那个本事拿捏皇帝,还拿捏不了一个陆奎吗? 再说了,皇帝是要试探她,而非成心要她死在北境,真到了要命关头,她就不信徐镇山能坐视不理。 当然,皇帝不想她死,但免不了会有別人想要她的命,比如哈图努。 所以稳妥起见,私下里还是得儘可能多做一些安排。 轩辕璟道:“我再挑选一队星罗卫隨你同去,星隱他们几个去过北地,你都带上。” “陛下说了,只许我带三十人。” 轩辕璟理直气壮,“大婚在即,结果一竿子把你支去北境,我拨些人手护卫自己未来王妃,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此事胜就胜在皇帝不会將实情公之於眾,亲事为国事让步,堪不透內情的人只会夸他深明大义。 说到『未来王妃』,轩辕璟在她手上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 苏未吟心尖轻颤,忍俊不禁,“先斩后奏,你也不怕再被叫进宫里挨一顿收拾。” “该敲打的都敲打了,再打就该离心了。” 毕竟,他的父皇还一心期盼著他好好辅佐太子呢。 说到这儿,苏未吟才想起来问,“咱们到底是哪里漏了?” “是魏平安,他昨晚在豫王府抓了盯守的星罗卫。” 豫王府捲入通敌和刺杀朝廷重臣的大案,魏平安一口大锅扣下来,说怀疑昭王府也牵连其中,星罗卫或许就是去报信或接头。 轩辕璟本就有意將胡部的消息透给皇帝,事已至此,索性承认自己在暗查豫王府。 苏未吟不解,“那又是如何扯上我的?” “父皇在训斥我的时候,反覆提及虎威大將军平定南疆的功绩,又说你回归苏氏,以巾幗英姿撑顶门楣,让我行止须有度,不可给岳家祖上抹黑。我听著话音不对,试探了两句,见他確有让你北上的意思,便『不慎失言』將你拉下了水。” 皇帝要敲打他越权行事,他这顿罚是跑不掉了,那就把作用发挥到最大。 借著这个机会,把奉心堂的事交代了,便可免除万一日后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大作文章的隱患。 至於裴肃遇刺背后的隱情,则是皇帝自己查出了端倪,采香人在尚书府,此事没法狡辩。 “原来是这样。” 苏未吟长舒口气,不由得庆幸,“幸好我今日才开口去找母亲帮忙。” 若她一早动了这个心思,说不定母亲那边已经暴露了。 轩辕璟抿了抿有些乾的嘴唇,犹豫著问道:“难道婧姨……” 苏未吟知道他想问什么,“我也不清楚,以前母亲说过已与虎威军旧部断了往来,但是今天……” 起身从桌上倒了杯茶递过去,苏未吟回想著苏婧今天的反应,犹豫一瞬才继续说:“似乎母亲特別的胸有成竹,好像只要我確定想当这个使团护军,她就一定有法子让我当上。” 可单看她们商量的计划,並没有这么绝对的效果。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轩辕璟两口喝完茶,將空杯子递迴给她。 苏未吟將杯子放回桌上,又想到一件事。 “彻查豫王府,会不会把崔行晏牵扯出来?” 崔行晏是可以用来撬皇后甚至是撬崔家的一把钥匙,若是让人查到人在他们手上,一定会惹来大麻烦。 截杀流光这边的刺客一个没留,但轩辕璟那边有人逃了,获救的镇岳司使里也难免有人认得崔行晏,这些都是隱患。 轩辕璟正色道:“我会想法子把人藏好。” 只要找不到人,那些人就拿他没辙,实在不行,也只能兵来將挡水来土掩了。 俩人又聊了几句,轩辕璟掩面打了个哈欠,“夜深了,回去吧!” 最近总是一宿宿的熬,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苏未吟静立床前望著他,心里充盈著一种复杂且异样的感觉,有些酸涩,又透著一丝极淡的甜,像是蒙山雪芽的苦后回甘,让人上癮。 一个大胆到有些诡异的念头自脑海中冒出来。 她不想走。 可她必须得走,家里人都还在等著她回去。 “嗯,那我走了,你好生歇著。” 目光飞快扫过轩辕璟腰下位置,指尖无意识的攥著袖口,苏未吟平静应著,听不出半分异样。 说罢,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紧盯著那道素净笔挺的背影,轩辕璟眼里蓄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依恋,身上的伤好像也一下子痛起来。 眼看著她走到门边,理智一时鬆懈,脱口而出,“阿吟!” 苏未吟脚步骤然顿住,疑惑回头,“嗯?” 轩辕璟喉结滚动,“你……明日还来吗?” 烛火將门口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双黑眸在烛影里泛著柔和的光。 苏未吟忽然快步走回床前,轩辕璟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睁大了眼。 满是疑惑的目光里,伴隨熟悉的冷香闯入呼吸,苏未吟俯下身,柔软的唇轻轻落在他额头上。 “来!” 第281章 太子挑拨,陆奎天塌了 从昭王府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街面,溅起细碎的声响,苏未吟端坐於车內,不自觉抿住唇线。 方才轻触额间那点温度烙在唇间,亦烙在心上,耳根一片温热,胸腔里紊乱的心跳竟比面对天威时还难以自控。 疏斜藏影,心窍自芬芳。 情之一字,果然威力巨大,怪不得那么多人栽在这个坑里。 思绪浮乱,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前世。 前世,一直到她死,轩辕璟都没有成亲,没有正妃,也没有侧妃。 皇帝倒是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安西节度使的么女。 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总之她听人说过皇帝要为二人赐婚,能有个节度使岳父,对他的谋划能有不小的助益,按理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却不知何故,这婚事最后没成,他就这么始终一个人。 苏未吟暗自想,或许天意如此,他就该和她在一起,也只会和她在一起。 这就叫命中注定。 眼帘半垂,唇角不自觉弯起,想到与轩辕璟一路走来的点滴,眼底渐渐漫开细碎的光。 篤定无需言说,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回到永昌侯府,门口两盏大灯笼暖光满溢。 苏未吟提裙入內,万寿堂过来传话的嬤嬤已经等得打起了瞌睡,听到动静愣忡一瞬才疾步迎上来。 “郡主……” 苏未吟已经猜到,必然是老太君叫她过去。 昭王受罚,她又被叫进宫,祖母她们肯定有很多话要问。 因自己之故,让大家跟著操心,熬到这么晚都没睡,苏未吟心下又暖又酸,不等嬤嬤说完,已经迈开步子朝万寿堂方向走去。 “哎,郡主。”传话嬤嬤小跑著上前將人拦住。 “老太君说了,天色已晚,让郡主直接回去休息。老太君还说了,天塌不下来,让郡主万事宽心,明日睡足了再过去请安。” 將话带到,嬤嬤福身退下。 园中灯柱与廊下灯笼光影交映,雨后夜仍凉,苏未吟心中却自有暖阳高照。 这辈子,老天爷还真是待她不薄。 老太君一句“天塌不下来”,如同定海神针,將苏未吟连日来的烦忧奇蹟般抚平,一夜安眠。 就在她酣睡之时,宫城的晨钟肃然敲响。 使团出发在即,今日朝议的重点自然是北上受礼一事。 陆奎端身站在武將队列中,眼睛不受控制的往队首的太子身上瞟。 一次两次,第三次时,被有所察觉的太子抓个正著。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太子蹙眉瞪他,陆奎赶紧將视线移开。 对对对,不能对视,不能有任何交流,他是太子殿下布的暗棋,稍有差池满盘皆输,谁都得不著好。 时隔多年,头一次被委以重任,还是叠了两道『重任』在身,陆奎吃吃不下睡睡不好,不受控制的心慌,完全没听见朝堂上下在说什么。 忽然,旁边有人小声提醒,“陆將军,陆將军!” 陆奎冷不丁回神,疑惑的看向他,接收到提示,才转向龙椅上的皇帝。 冠冕珠旒后,皇帝目光如炬的盯著他,“陆爱卿,你意下如何?” 陆奎压根儿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能隨机应变。 陛下问意下如何,也就是说只需回答赞成或不赞成,天子之意,还能由得他不赞成? 陆奎迅速整理好表情出列,声如洪钟的回奏,“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此话一出,朝上顿时冒出压低的议论声,直至此时,陆奎才注意到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透著些许怪异。 陛下到底问了他什么呀? “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 皇帝倒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沉静的看著陆奎,语气平和又带著期许。 “陆爱卿,朕深知你向来公忠体国,此番北上,关乎北境太平,望你与苏护军都能摒除杂念,同心协力,莫负朕之所望。” 陆奎皱眉。 苏护军? 什么时候冒出个护军来了? 陆奎嘴上应著,脑海里將姓苏的武將全都搜罗一遍。 突然多个护军,可別影响他的大事才好。 待到散朝,陆奎在一堆同僚的吹捧夸讚中走出大殿,什么“深明大义”“公而忘私”“大將气度”,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边腆著脸奉承巴结,另一边几个年轻武將则满脸愤懣不屑。 “呵,还护军,到底是她护军,还是军护她啊?细皮嫩肉的,也不怕在路上给顛碎了。” 一堆人过去,也不知是谁嚼了这么一句,陆奎扭头看去,对方立马察觉,埋头疾步远去。 途经阶前,见太子负手立於此处,眾臣纷纷上前见礼。 太子頷首回应,上前两步走到陆奎面前,温厚的同时亦不失储君威仪,“陆將军。” 其他人自觉告退,后面出来的人也在经过时很有眼力见儿的保持著適当的距离。 “殿下。”陆奎恭敬拱手,眼里透著不解。 方才在殿上,他多看两眼殿下都瞪他,怎么反而在眾目睽睽下拦了他说话? 太子神情复杂,“明日便要启程北上了,父皇此时增设护军,偏偏还定了……唉,孤知道,此事於陆將军而言定会有为难之处。” 陆奎竖起耳朵,就想知道到底定了谁当护军,结果得到一声“唉”,眼角狠狠跳了跳。 听到『为难之处』,心里更是一咯噔。 怎么个意思,殿下这是在点他吗? 难不成是陛下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派个苏护军来盯著他? 陆奎脸色难看,太子见状,不由得回想起他当初上赶著找苏未吟断亲的场景,艰难憋笑,面上还得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 “此次北上事关重大,还望陆將军务必以国事为重,切莫让往日的个人恩怨,影响了今朝的军国大事。” 太子语气郑重,似叮嘱,更似告诫,不等陆奎接话,紧跟著话锋一转,面上浮起笑来。 “说起来,这寧华郡主还真是巾幗不让鬚眉,竟能越过军中诸多俊才,谋得如此关键的职位,想来也是多亏了陆將军的教诲,才让她有如此大志,此去北境,应也是想为父尽孝分忧——” 陆奎愣愣的望著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脑门儿,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一下子傻眼了。 寧华郡主……苏护军,苏未吟? 怎么会是那个孽障? “殿下。”隨行在侧的沈烬上前提醒,“您忘了?陆將军已与寧华郡主断亲……” 太子像是刚想起来有这回事,忙道:“啊,是孤失言了。” 陆奎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用力提起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厚唇动了动,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也不在意他的反应,意味深长的继续说:“不过断亲断的是名分,又断不了血缘,此去北境,有郡主分忧,陆將军定能如虎添翼,一路顺遂。” 说罢,略一頷首,领著沈烬走了。 待转过身去,饱含嘲讽和得意的浅笑悄然爬上嘴角,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从喉间溢出。 苏未吟如今是虎威大將军唯一的后人,此次想方设法当上使团护军,很可能是在为以后笼络军权打基础。 这么浅显的事,一眼就能看透,真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应允。 若是让苏未吟功成归来,再借著虎威大將军的威名,保不齐下一步就是把手伸到军中。 如此一来,轩辕璟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他岂能让他们如愿? 陆奎就是个棒槌,凭他之前著急忙慌去侯府断亲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目光短浅还沉不住气的,这种人最容易受挑拨。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陆奎必然会对苏未吟愈发不满,俩人不打起来就算好的了,还怎么可能齐心办事? 若陆奎压不住脾气,在出发前做点什么让苏未吟去不了,那就更好了。 到时把事情往御前一抖,主使护军全换成他的人,不光能立功,还能掌握胡部消息,接触到镇北军,一举多得。 “把人给孤盯死了,一刻也不许放鬆!” 太子沉声吩咐,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 陆將军啊陆將军,你可千万別让孤失望啊! 另一边,陆奎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惊出一身冷汗。 错不了,太子殿下就是在点他呢。 那个孽障跟著一起去北境,活脱脱就是一块绊脚石,有她在,任务难度翻了不止数倍。 因明日便要动身北上,陆奎今天不用去衙门,他赶紧回府,找儿子商量对策。 天际层云拢聚,一点点酝酿著雨势,连吹过的风都带著微凉湿意。 听完父亲的话,陆晋乾面色陡变,“不行,父亲,绝不能让她跟咱们一起去。” 陆奎脑仁儿疼。 “你说不行就不行?圣上金口已开,你还能让他收回成命?” 陆晋乾坐不住了,来来回回踱步沉思。 计上心头,他停下脚步,转向陆奎,眼底迸射出阴毒的幽光。 “父亲,您还记得阿坤以前找人打过几支断头针吗?” 第282章 给她打断头针 陆奎不记得什么断头针,但他知道陆晋坤喜欢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短鐧在手柄处设机关,击中目標的瞬间,让鐧头像瓣一样爆开成四片锐利钢爪,向后猛扯,就能把人生生剐下一长条肉来。 还有软索尖端加上带倒刺的梭鏢,掷出后缠住目標腰腹,让索身倒刺根根竖起,直接切入肉中,猛扯之下,便能肠穿肚烂。 陆晋坤脑子里装著不少诸如此类的巧思,想法不错,但受锻造工艺限制,很多东西都打不出来,即便做出来了,也根本达不到预料中的效果。 故此他和陆晋乾都不让他弄这些没用的破玩意儿,银子出去连个响儿的听不著。 有这工夫,多看看书,或者多练练功,比什么不强? “什么断头针?”陆奎问完,又不以为然的摆手,“我都多余一问,他那些东西,就没一个做成了的。” “这个不同,他找人试……”陆晋乾咽了口唾沫,“是做成了的,他同我说过。” 钢针深入皮肉,横著锁入颈椎第二节,一旦卡上锁扣,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取不下来,强行毁针则有彻底损伤颈椎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断头针並不致命,只会在动时產生剧痛,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与废人无异。 陆晋乾眼尾微眯,“若是能给苏未吟打上这断头针,她不就去不了了吗?就算她贪功隱瞒不报跟著去,也作不了妖了。” “办法倒是不错。” 陆奎双手放在大腿上来回搓了几下,“不管怎么说,那孽障身上终归流著咱们陆家的血。她忤逆不孝,为父却做不到像她那么冷血无情,真要说取她性命,还有些狠不下这个心。” “那这断头针就再好不过了。咱们只是让她消停消停,別挡了將军府崛起的道儿,也不妨碍她当昭王妃,享受荣华富贵,咱们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陆晋乾顺著话往下说,言辞恳切,將所有的阴鷙狠毒都藏在半垂的眼帘之后。 断头针入肉,每动一下都將饱受剧痛折磨,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形同枯槁,没了武功,没了容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昭王还会要她吗? 没了利用价值,永昌侯府还会管她吗? 到时候他再把人要回来,要她趴著就得趴著,要她跪著就得跪著。 他要她痛,要她受尽煎熬,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日日跪著,为她害死的阿坤、受苦的欢儿、还有他失之交臂的大好前程懺悔赔罪。 陆奎不放心的问:“真有那样的效用?” 陆晋乾肯定点头,“真的。” 他没说,陆晋坤不光做成了,还在他们武院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子身上试过,后来那小子家里强行取针,把人弄死了,是他出面將事情平了下来。 “可阿坤的东西都清理了,估计早就扔了。” 陆晋乾马上说:“我去找找。” 他先翻遍了陆晋坤的遗物,没找到,转念一想,阿坤对欢儿疼爱有加,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跟她分享,断头针是他唯一做出来的一样东西,说不定会给欢儿。 於是他又跑去陆欢歌房间翻箱倒柜。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在一个装杂物的箱子里找到了。 小指长的断头针,装在精美的扁盒里。 只有一根。 东西是找到了,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陆奎愁得挠头,“怎么给她打进去呢?” 她又不是傻的,总不能自己把脖子伸过来。 陆晋乾眼珠子一转,很快计上心头,凑过去低声道:“咱们这样……” “阿嚏!” 永昌侯府,苏未吟前往万寿堂的路上,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尖尖关切问道:“小姐是不是冷?” 四月雨水多,天气也凉。 “不冷。”苏未吟揉了揉鼻头,“兴许谁惦记我呢。” 她想的是轩辕璟,毕竟昨夜离开时,她说了今天会去。 万寿堂里,老太君和苏婧在下棋,让苏未吟意外的是,卫时月居然也在。 卫时月是替萧东霆来的。 最近镇岳司事务繁忙,萧东霆天天早出晚归,无暇抽身,加上卫时月日后也要接管府中事务,外头的事也应该慢慢了解接触,便让她也过来听一听。 苏未吟將昨天宫里的事说了。 歪打正著遂了愿,也没什么好议的,老太君和苏婧马上开始商量给苏未吟挑选人手。 只能带三十个,必然得是精锐中的精锐。 她们俩聊著,苏未吟得了空,关心起初有身孕的卫时月来。 还没聊几句,管家来报,陆奎陆將军来了。 第283章 老子走了,儿子又来 侯府跟將军府算不上有仇,梁子却是没少结。 听到陆奎的名字,老太君一下子垮下脸来,“他来做什么?” 管家回:“陆將军求见郡主,说是想商议一下使团的事。” 苏未吟起身,“祖母,母亲,我去看看。” 一个主使,一个护军,出发前碰头无可厚非,既领了职责,自然也就没有推諉的道理。 望著苏未吟离开的背影,老太君重重哼了声,“怎就选了他当宣抚特使……” 苏婧笑著宽慰,“您放心,阿吟能应对。” 以前在將军府过得不好,主要是受血缘所束,见妹妹受宠,阿吟心有不甘,总想获得父兄的认可和肯定,以一腔赤忱授人以软肋,反遭轻贱。 如今来到侯府,她已经彻底对陆家人死心,断了亲,也改了姓,跳出桎梏,自然也就能够清醒理智的应对。 若是连个陆奎都应付不了,那么多兵书就真是白读了。 再者,俩人现在领著同一份差事,陆奎就算成心刁难,也该知道孰轻孰重,阿吟有勇有谋,於他而言乃是助益,这点他不会看不明白。 比起陆奎,苏婧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 “母亲,您说,若是让阿吟去找杨武老將军討一份近几日二营的人员调动名单,他会给吗?” 皇帝已经下旨,將此次隨护使团北上的重任交给了杨武掌管的五军营一营。 营级建制十分完善,从指挥层的参將、副將,到下面的哨长、什长,专人司职,绝无虚设。 就连军械保管、粮草调度这类后勤差事,也都定人定责、各守其位,真正做到一个萝卜一个坑,运转起来才能有条不紊。 苏未吟作为护军,需要对可供调遣的人手做到心里有数,而那些临时换进去的,则需要格外留意。 这份名单不算机密,但是按京营规矩,自然不能外传,给还是不给,全看杨武自己。 阿吟救过杨窈真,有这份交情在,加上杨家已故么女的潜在影响,想来应该能成,但杨老將军为人刚直,她又有点拿不准。 老太君端起茶想了想,摇头,“別让阿吟去,一会儿叫盛元去找一趟杨武。” 苏家人对军中来说,还是太敏感了,尤其京营肩负著戍守京畿的重责,是拱卫皇室震慑四方的最后一道屏障,天子手边最利的一把剑,敬而远之才最为稳妥。 结识杨窈真確为偶然,並非刻意,也就不怕人追根究底,可若主动接触,那就不一样了。 这永昌侯府里,虽说是一家人,可毕竟一个姓萧一个姓苏,永昌侯去,皇帝只会觉得他是为了继女北上之事,让苏未吟去,就不好说那位会怎么琢磨了。 “我就是担心侯爷去会討不来。”苏婧蹙起眉头,烦扰中还透著几分不易察觉的隱怒。 轩辕皇室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喜欢『未雨绸繆』。 她的父亲,虎威大將军,为平定南疆埋骨边陲,可战事方息,陛下忌惮虎威军上下归心,便鸟尽弓藏,將这支百战之师逐步瓦解打散。 自战事结束归京,她便深锁內宅,主动切断与军中旧部的一切往来,十多年过去,却仍旧未能让皇帝安心。 可明明她苏家为君尽忠为国效力,从未有过二心,父亲留给她的底牌,也不过是想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能为家人辟出一条生路而已。 老太君无奈嘆气,“等盛元回来,再问问他的意思。” 永昌侯今日回来得很早,苏婧当即同他说了名单的事。 “不必麻烦了。” 永昌侯换了身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笑道:“陛下更改了旨意,將隨护使团的任务换给了二营。” 先前调派指令一下,各方势力暗地里动作频频,想方设法的往一营塞人,谁成想今日早朝后,天子单独召见了杨武,之后便將一营换成了二营。 苏婧问:“二营参將是谁?” “杨毅。” 杨毅,杨窈真的父亲。 苏婧顿时一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暂且不提苏未吟救过杨窈真,单说这杨毅,脾气秉性和他父亲一样刚直,公事公办,总好过被人暗中使绊子。 夫妇俩一起去了万寿堂,將这个消息告知老太君,另外敲定隨行的人选。 而此时,苏未吟正在偏厅见陆奎。 使团的事其实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因是临时增设的护军,陆奎此来,便將北上线路和受礼时需要额外注意的地方同苏未吟交代一遍。 看著他认真专注的说著北上的事,苏未吟微微挑眉。 待说完正事,陆奎捧起茶牛饮而尽,抹了把嘴问道:“有哪里不清楚吗?” 苏未吟態度不冷不热,“都清楚了。” “那好。”陆奎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苏未吟叫人送他出去。 陆奎转身往外走,跨出门槛,脚步忽然顿住,缓缓回头,仍是粗獷硬朗的一张脸,目光却柔和得像是鬼上身。 “你……” 像是鼓足了勇气,陆奎缓缓开口,又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將一个荷包放到桌上,嘆著气大步走了。 打开荷包,里面装著个一手能握的彩陶娃娃,持枪披甲,是个女將军。 苏未吟没忍住笑了。 小时候陆奎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两个这样的彩陶娃娃,她和陆欢歌一人一个。 她爱不释手,极其珍视,陆欢歌並不喜欢,没两天就找不到了,却见不得她有,丟了又来抢。 陆奎逼著她让给妹妹,母亲不答应,说大家一起帮陆欢歌找找,结果因为陆欢歌一直哭,陆奎愤然將娃娃抢过去摔了个粉碎。 望著手里的娃娃,苏未吟眸光幽深。 上回虞氏死的时候,她安插在將军府的眼线死了一个,之后府里大换血,剩下的人也被清了出来,以至於她对陆奎的近况並不了解——除了十里春风楼里那档子事儿。 若只是为了掩盖虞氏的死,根本没必要有这样大的动作,加上和归雁有牵扯,苏未吟顺理成章的怀疑陆奎身上藏著秘密。 说不定还是个大秘密。 她早猜到陆奎不可能只是为了公事而来,这不,下鉤子了。 苏未吟懒得心思去猜他究竟想做什么,反正陆奎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严防死守就对了。 临近晌午,老太君派人来將苏未吟叫过去一起用饭。 永昌侯和苏婧也在这里,用过饭,几人继续商议北上事宜。 没过多久,萧东霆和萧南淮兄弟俩也回来了。 此去千里,山水迢迢,家人在京都鞭长莫及,一切都只能靠苏未吟自己,大家该交代的交代,该叮嘱的叮嘱,事无巨细,力求详尽。 转眼就是一下午,瞧著外头因下雨而提早暗下来的天色,老太君紧紧抓著苏未吟的手,眼里有担忧,有不舍,亦有无所畏惧的灼灼战意。 “阿吟,你记著。此去北上,不必瞻前顾后,不必畏首畏尾。这世道,很多时候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让別人得寸进尺。坚定你自己的想法,放心去做,大胆去做。还是那句话,便是天塌下来,祖母这把老骨头替你顶著!” 沉肃坚定的声音字字落於心头,苏未吟没有抽出手,而是用另一只冰凉的手覆在老太君苍老的手背上。 抬眼回望,眸中漾起薄薄一层温热的水光,“祖母,孙女儿记住了!” 永昌侯笑道:“母亲这话说的,儿子还在这儿呢,哪用得著您老去顶?” 接著转向苏未吟,“人手已经挑选好了,个个都是好手,且绝对可以信任,你大可放心差遣。” 苏未吟起身道谢,苏婧跟著起身,从清澜手里接过一个扁盒递过去,“这是你的金丝软甲,务必记得穿著。” 话音刚落,管家过来稟报,说將军府大公子陆晋乾来了。 蹊蹺的是,陆晋乾不是来找苏未吟的,而是来找苏婧。 第284章 陆晋乾向母亲懺悔 苏婧叫人把陆晋乾带到偏厅。 下午开始的霏霏雨丝逐渐变得细密,檐下滴水如珠帘,在天长日久砸出来的小水洼里盪开极细的涟漪。 阴雨天光线晦暗,厅里早早的点了灯,苏婧端坐主位,看著自雨中走来的身影,眸光微闪。 同在京都,然而自从嫁入永昌侯府,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陆晋乾。 陆晋乾穿著一身墨蓝箭袖袍,没撑伞,被雨水打湿的衣袍呈现出更深的色泽,几缕髮丝贴在额上,显得有些可怜。 他走到厅前,看到端坐在紫檀木椅中的身影,目光直了一下。 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明明眼角添了细纹,肤色也没有变得多白,却从內里透出一股润色,衝掉了旧日沉鬱的黄,就连那双总是带著疲惫的眸子也清亮了许多,能从中见到光采流转。 陆晋乾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恨。 凭什么,凭什么拋夫弃子的女人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还能过上如此滋润的好日子? 凭什么他和父亲一心为家里操持,將军府却死的死关的关,没一个有好下场? 而她,作为一个母亲,穿著綺罗锦衣,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高门华堂之上,冷眼看著他们受苦受罪,在痛苦中煎熬挣扎。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能將他们救出泥淖,可她不,她就这么看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陆晋乾攥紧双手,指甲在掌心掐出一片暗红的月牙印。 好,既然老天不开眼,那就由他自己来挣这份公道。 陆晋乾垂著视线走入厅中,直到確定眼底的滔天恨意已经完全敛尽,这才重新抬眼看向苏婧。 到了合適位置,他撩起袍角,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青砖的凉意瞬间穿透衣料,刺入骨髓。 “母亲。陆晋乾压著嗓子开口,刻意营造出沙哑沉痛的声音。 没想到此生还能听到儿子唤一声母亲,再联想到已经阴阳相隔的次子,苏婧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颤了下。 苦涩,甚至刺痛,面上却始终波澜不惊。 目光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幼时的亲昵、忤逆时的恶言,还有改嫁时被泼脏水的伤痛,统统封在冰层之下,眼中只有对陆晋乾此刻行为的审视与探究。 “母亲,儿子……知错了。” 陆晋乾低下头,避开那似乎能洞穿人心的注视,痛心疾首的懺悔。 “是儿子愚昧,受人挑拨,做出那样的混帐事,伤了母亲的心……儿子每每想起都悔恨难当,一直想找机会向母亲磕头认错,又怕母亲不肯见……” 陆晋乾说得情真意切,肩膀微微颤抖著,甚至心里还真的浮起几分难过。 “儿子明日便要隨父亲前往北境,不知何时才是归期,有些话再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今日冒昧求见,別无他念,只求母亲……能原谅儿子,让儿子能了无牵掛的去,即便是回不来,也无憾了。” 话毕,陆晋乾用力磕下三个响头,再伏地恳求。 他在赌。 將北去的凶险和死別作为最后的筹码,重重压上去,赌那血脉深处无法彻底割断的牵连,赌这个女人最后的良心。 雨声渐急,敲在瓦上,噼啪作响。 苏婧掩在袖间的手不知何时攥紧。 她希望这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她可以原谅,可是,这是真的吗? 良久,苏婧才开口,“起来吧,地上凉。” 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陆晋乾伏著没动,他能感受到那道审慎的目光依旧停在他的脊背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他以为算计落空时,听到衣料窸窣声。 苏婧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微凉的手轻轻落在发顶,一如他儿时每一次离家前那般。 陆晋乾忽然在这个瞬间情绪失控,双手掩面,呜咽著哭起来。 心里有一个地方裂开了缝,涌出又酸又苦的浑水,他暗暗自恼,做戏而已,怎么还入戏了呢? 不过也好,演得越真,才越可能成事。 苏婧喉咙发紧,声音里终究添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喑哑,“刀剑无眼,你……自己珍重。” 她侥倖的想,说不定是真的呢?他不仅叫了母亲,还哭了……他向来不爱哭的。 这时候,陆晋乾已经缓过来了,又说了许多悔恨的话,甚至还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出一个清晰的红掌印。 苏婧眼底泄出的柔光顷刻间散去。 戏演过头了,根本不像他。 转身坐回椅子,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陆晋乾终於站起来,胡乱抹掉眼泪,哑声道:“母亲,我能见见阿吟吗?以前是我做得不对,我也想向她赔个不是……” 果然! 哀莫大於心死,苏婧抓著扶手,闭上眼睛深长呼吸,数息后睁开,“好,我去给你叫。” 她起身往外走,自始至终没再回头。 陆晋乾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廡尽头,缓缓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成了,等见到苏未吟,把那药粉洒她身上,事儿就成了大半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不痛快呢? 陆晋乾很快找到理由。 別人坐著他跪著,当然不痛快了。 主院正厅,苏婧见到女儿,只说了一句话。 “活著就行!” 第285章 下血本对付她 苏婧並不知道陆家父子在盘算什么,总之没憋好屁就对了。 若陆晋乾真存了加害苏未吟的心思,那这句“活著”,便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对自己生下来的骨肉最后的庇护。 雨丝繁密聒噪,衬得厅里愈发空寂。 苏未吟走后,苏婧独自坐著,背脊挺得笔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神色哀戚又破碎。 到底,还是一场算计。 是她想多了,已经长歪了的树,怎么可能在突然之间扳正过来? 就像心生恶念作茧自缚的陆晋坤,还有害人不成反害己的陆欢歌,不走到最后那一步,岂会悔改? 甚至已经到了最后那一步,她都不確定他们是否真的悔改。 苏婧沉沉嘆气。 这一年里,阿吟一直在她面前迴避著陆家的人和事,怕她伤心,怕她为难,殊不知她早已从轩辕璟口中探知了內情。 尤其是去年秋狩,那场骯脏的、不堪的、匪夷所思的算计! 轩辕璟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他的敘述中,是他及时察觉不对后帮苏未吟躲过一劫,抱著对陆欢歌略施惩戒的想法来了个將计就计,没想到陆欢歌的计划如此歹毒,最后自食恶果。 愤怒的时候已经过了,此刻,苏婧心里只有失望和疲惫,混在里面的,还有一个尖锐且强势的念头。 你是孩子们的母亲,四个孩子三个长歪,这难道不是你身为人母无可推卸的罪责? 此念一出,苏婧呼吸猛滯,面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尽,又在数息后冷笑出声。 一圃之木,同沐风雨,共承光照,尚有曲直之异,更何况是人? 同一个爹的种,同一个娘胎孕育,同样的养同样的教,又不曾厚此薄彼,甚至在察觉到另外三个有长歪的趋势时,反而付出了比对阿吟更多的心力去教育去矫正,还要她如何? 她是母亲,可没有哪条律例公理要求母亲必须为孩子负责一辈子。 世间千千万的母亲,没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孩子的命运悉数控於掌中,更不是套上了『母亲』这把枷,她就必须为孩子倾尽所有,熬干最后一丝骨血。 来到这世间,她先是她自己,之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真要为三个孩子长歪找一个原因,那就是將怂怂一窝,爹坏也坏一窝,总之她问心无愧。 想通了这些,苏婧一拍扶手站起来,“清澜,给我煮碗鸡丝麵,臥两个鸡蛋。上回那个燻肉还有吗?有的话也烫点进去。多面多菜,饿了。” 雨帘那边,心里惦记夫人的永昌侯在垂门下静立了许久。 看著夫人从近乎凝固的静坐再到恢復生气,眼底的心疼也逐渐演变成温柔的笑意。 他没进去,放轻步子转身离开。 这个时候,苏未吟已经到了偏厅。 陆晋乾还是对待苏婧那一套,红著眼睛,哽咽著,『情真意切』的道歉求谅解,诚挚的表示希望能摒弃前嫌,在北上时通力协作办好受礼一事,不负眾望。 隨著一句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 最后,陆晋乾『情不自禁』的抬手,轻抚她的发顶,哑声道:“阿吟,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了。” 极为克制的动作,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在髮丝上留下一片像是飘了雨水的淡淡湿痕。 见苏未吟毫无察觉,陆晋乾指尖因激动而发颤。 苏未吟皮笑肉不笑,“你早就只有一个妹妹了。” 她懒得再应付,直接叫人送客。 事已经成了,陆晋乾一刻也不想多留,顶著一副迷途知返好哥哥的面具告辞离开。 目送人走远,尖尖从廊下步入厅中,总是笑吟吟的小丫头罕见的绷起脸。 “小姐,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可千万別信他的鬼话。” 她猜不到陆晋乾想做什么,只是本能的不相信他会悔改醒悟,还突然就醒悟得如此彻底。 苏未吟抬眼往头上瞧,嘴角勾起冷笑。 陆晋乾拿她当鸡,可惜呀,她是鹰! 回到千姿阁,采香和采柔姐妹俩一起迎上来。 裴肃『伤』愈,今天已经去上朝了,采香再留在那里多有不妥,苏未吟便把人叫了回来。 她明天要把采柔带走,采香回来也能帮著看顾一下家里。 回到房间,苏未吟第一时间换了身衣裳,尖尖將换下来的衣裳递给采香检查,采柔则从头到尾检查她身上。 “裴大人可有受罚?”苏未吟问。 采香翻看著衣裳回道:“罚了,罚抄大雍律十遍。” 苏未吟鬆了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笑。 看来皇帝对裴肃確实格外信重,轩辕璟都挨了一顿皮肉之苦,裴肃居然只是罚抄。 说起来,这也就是裴肃,换个人,还真不知道皇帝会如何揣度她和兵部尚书暗中往来。 采柔將周身检查了一遍,又將注意力落回苏未吟头髮上,凑近反覆嗅了嗅,皱起眉,扭头唤采香,“香香,你来看看,这是不是醉生梦死。” 在毒理上,妹妹的造诣比姐姐略胜些许。 采香过来反覆嗅了几遍,因醉生梦死的母毒味道很淡,加上受发香掩盖,她也有些拿不准。 “小姐,洗个头吧。姐姐叫人去煮点陈皮水,浓一点。” 醉生梦死能让陈皮水褪色,不难验证。 苏未吟问:“什么是醉生梦死?” “一种不太常见的毒药,由子毒和母毒构成。” 母毒极易发散,涂抹於人身髮丝甚至衣裳皆可,一时三刻即能埋下毒基。 子毒为粉末,吸入后与母毒结合,会迅速致人浑身乏力,意识混乱,如同严重醉酒,所以叫醉生梦死。 这种毒隱蔽性极强,子毒母毒结合之前不会有任何反应,且毒发后一两个时辰就会自行消解,有些人清醒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中过毒。 很快,陈皮水煮好送来,兑成温水从苏未吟髮根往下淋,发尾则接到盆里。 看著水色逐渐淡去,采香冷下脸,“没错,就是醉生梦死。” 苏未吟坐起来,方便她们帮著擦头髮,“这么复杂的毒药,价钱不便宜吧?” 采香回道:“那是自然。醉生梦死炼製过程极为繁琐,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以前我听父亲说过,这东西在黑市上得用金来买。” “那还真是下了血本,怪不得父子俩轮番过来登台唱戏。” 苏未吟冷笑,眼底微光似浮冰寸寸凝结。 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自然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 待一头垂顺青丝被烘得半干时,星扬过来稟报,“郡主,陆晋乾离开侯府后,直接邀人上百味楼喝酒去了。” “陆奎呢?” “陆奎从侯府离开,先去了兵部衙门,之后又去了京营,半个时辰前才回將军府。” 苏未吟理著时间线。 半个时辰前,陆晋乾已经来了侯府,也就是说自上午陆奎来侯府后,这期间他和陆晋乾一直没碰过面。 这俩人还真是做足了准备。 苏未吟让尖尖將头髮梳得跟洗之前一样。 她倒要看看,这父子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还有一件事。”星扬继续说:“东宫的人也在盯著陆家父子。” “东宫?” 苏未吟面色沉凝,很快有了想法,“这样……” 逐一交代妥当,苏未吟让采柔把给轩辕璟准备的药膳汤拿过来交给星扬,“让他趁热喝,我办完事就过去。” 接著另外拿了个食盒,隨便装一碟点心,领著采柔出门前往昭王府。 自她坐上马车那一刻起,便有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身影藏身暗处一路跟隨。 第286章 这支针,还你! 夜色如墨晕开,因下雨而早早收摊打烊的街市显示十分空寂,鲜有人影。 苏未吟出门时雨势已渐渐停息,马车穿街过巷,两侧鳞次櫛比的楼宇房舍静默於灯火中,如同巨兽起伏的脊樑。 车內,苏未吟手肘撑在窗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 突然,马车在猝不及防的剧烈摇晃后停下,紧接著外头传来车夫的厉声呵斥,以及马儿被狠狠勒住的嘶鸣。 苏未吟在惯性中向前一倾。 睁开眼,寒光乍现。 来了! “怎么回事?”采柔出声问。 话音未落,便听车外一个男人带著哭腔的急呼传来,“贵人行行好!我娘子……我娘子要生了,求贵人救命啊!” 和小姐对过眼神,采柔掀开车帘往外望。 只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扑倒在马车前,街边有个妇人蜷缩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痛苦的呻吟著。 “小姐,有个妇人要生產了。”采柔回头稟告,语气里带著恰到好处的怜悯与焦急。 “你去瞧瞧。” 采柔挑帘下车,快步朝妇人走去。 苏未吟撩开窗前绸帘,略微探出身查看情况。 拦车的汉子见丫鬟下来了,立刻扑到窗前,衝著苏未吟连连作揖道谢,“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慈悲!” 就在脑袋落下又抬起时,男人手腕一翻,一把白色粉末精准的朝苏未吟脸上扬去。 “唔……” 事发突然,苏未吟完全来不及反应,粉末扑面,瞬间迷了眼,更隨呼吸呛进喉咙,身子脱力倒进车里。 与此同时,前去查看『妇人』的采柔也被撒了一把蒙汗药,两腿一软栽倒在地。 “哎,你们……” 车夫察觉到不对,从车架上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车边骤然暴起的汉子狠狠一脚踹到车下,翻滚几圈晕了过去。 『妇人』利落起身,和暗处衝出来的几道身影一起跑上车,最初拦车的汉子坐在车架上,拉起韁绳狠狠一抽。 “驾!” 马车骤然启动,一往无前冲入夜色。 待车轮声远去,采柔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掸去满脸药粉,露出因憋气太久而泛红的脸。 扮作车夫的星罗卫也跟著起身。 星扬带著人纵马而来,接上俩人后朝马车追去。 这个时候,在百味楼和友人相聚的陆晋乾早已经喝得面红耳赤。 他拍著胸脯,袒露『真情』,“如今,我就这一个妹妹了,就这一个妹妹……她认不认我,不重要,总之,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她安然无恙的带回来,带回来……” 听到窗外楼下传来两个男人因借钱不还而爭吵的声音,陆晋乾知道这席该散了。 他说著说著,脑袋『砰』一声砸在桌面上,装出醉倒的样子。 考虑到他明天一早还要出发北上,其他人可不敢耽搁,著急忙慌的把人送回將军府。 待大门一关,醉得不省人事的陆晋乾瞬间站直,狂奔到后院翻墙出府。 保险起见,他让人牵著马在两条街外等候,一路跑得呼哧带喘。 东宫的人暗中跟隨,追著追著,忽见另一处口子跑过去一个可疑人影,当即分出两个人手去盯。 等到了下一个口子,又窜出个人,只得再分出人手。 几人暗骂陆晋乾机警狡猾,殊不知前面的陆晋乾已经被方才窜出去的可疑人影惊动,发现了身后的尾巴,绕个圈后伺机躲藏起来。 东宫的人四散寻找,最后光听见马蹄声,等追过去,人早没影儿了。 顺利脱身后的陆晋乾径直来到约定的货栈。 货栈是他让人假冒萧东霆手下那个孟平赁下来的。 他打听到先前被镇岳司抓住的那个传令官一口咬定昭王是刺杀萧西棠的幕后主使,萧东霆为弟弟报仇,也想问出真相,所以抓了即將成为昭王妃的苏未吟,合情合理。 继妹嘛,哪里比得过亲弟弟? 陆晋乾到的时候,劫车的人已经押著苏未吟等在这儿了。 烛光晃动,角落蛛丝残破,空气中瀰漫著灰尘和陈旧木箱混杂的潮腐气息。 苏未吟瘫坐在地上,没骨头似的靠著旁边一只木箱,这才没有变成一滩软泥。 陆晋乾戴著一张修罗面具走进来,青面獠牙,在跳动的灯火下如同地狱来使。 “不是让你们捆起来吗?”他不悦问道,故意將声音偽装得沙哑低沉。 苏未吟的战力,著实让他忌惮。 这些人是他钱从黑市雇来的亡命之徒,领头的嘲讽轻嗤,“放心,中了醉生梦死,就是头老虎,两个时辰內也抬不起爪子。” 陆晋乾又仔细观察了苏未吟的状態,见她確实睁眼都费劲,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先出去。” 几人意味深长的对视鬨笑著走出去,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陆晋乾將门閂好,取下面具走向苏未吟,狰狞的脸上满是阴鷙和即將大仇得报的快意。 “陆未吟,你也有今天!” 以免节外生枝,得速战速决,陆晋乾没在嘴皮子上过乾癮,当即从怀里摸出革布包起来的断头针,大步朝苏未吟走过去。 看到尖锐长针那一刻,苏未吟微垂的目光凝淬成冰。 原来是这样! 蹲下身,將手伸向苏未吟的胳膊,陆晋乾脸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狞笑。 把人往地上一按,针一钉,事情就成了。 寧华郡主,昭王妃? 呸! 即將被碰到时,苏未吟那双原本迷离的眸子陡然变得清亮,迸射出利刃般的锋芒。 手腕似游鱼般巧妙一旋,眨眼间便已將针夺去,下一刻精准扣住陆晋乾手腕用力一捏一拧。 “啊——来人!” 滔天恐惧袭来,陆晋乾脸色骤变,本能抬起另一只手回击。 苏未吟直接拿针连续刺向他后腰,剧痛中,陆晋乾只觉得天旋地转,接著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摜在地上。 膝盖死死抵住陆晋乾背心,苏未吟眼神冷冽又沉静,握著那枚前世让她受尽折磨的断头针,对准他颈骨衔接的缝隙,没有半分犹豫,乾脆利落的直刺而入,再卡上锁扣。 “这支针,还你!” 第287章 给太子的『临別礼』 “啊——” 悽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叫衝破夜色,惊动了货栈门口正在喝酒的看守。 俩人拎著棍子提著灯笼去里头查看,很快又听到打斗的声音。 寻声过去,看到一间货仓前有两拨人正在恶斗,刀来剑往血肉横飞,隔著两丈远,仿佛都能闻到血腥味。 俩人嚇得腿软,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骑上货栈的老马赶紧去报官。 货仓里烛光昏黄,陆晋乾满头暴汗,裹满地上的泥沙,狼狈至极。 如同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不受控制的弓起腰身,挣扎扭动。 每动一下,痛楚便加剧一层,如同烧红的铁水,从颈后瞬间灌满全身,他甚至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全身被寸寸碾碎的恐怖触感。 视野模糊而闪烁,耳边只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惨叫,丝毫听不到外头的刀剑錚鸣。 全身力气伴隨没入颈椎的断头针一同泄去,痛到恍惚的视野中,陆晋乾看到一双缀著珍珠的精巧绣鞋,还有泛著流水光泽的浅蓝裙摆。 “陆未吟,陆未吟!” 齿尖反覆碾过这个名字,怨毒得如同从深仇大恨里凝淬而出的诅咒。 陆晋乾想仰起头,去看看这个戕害亲哥的怪物此刻到底是怎样一副可怕的嘴脸。 可是不行。 脑袋只是稍稍一动,便被颈后袭来的剧痛给绊住了。 以往从未在意过的、如同呼吸一般轻而易举的动作,如今於他而言已变得难比登天。 苏未吟蹲下来,声音冷冽,“怎么样陆大公子,很痛吧?” “从今天……不对,从此刻起,这根针会一直待在你的身体里,时时刻刻提醒你它的存在。尤其是在你夜里翻身的时候,咳嗽的时候,冷不丁扭头的时候。” “在每次你以为痛到极致並慢慢习惯的时候,它会再度发挥威力,让你见识到,小小的一根针,是如何磋磨意志,汲取生机,將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陆晋乾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清楚,也无暇探究,眼中的狂怒逐渐被无边的恐惧取代,眼泪鼻涕不受控制的涌出。 “阿吟……” 他艰难伸出手,去抓苏未吟的裙摆,“我是你哥哥,你的亲哥哥呀!” 在指间即將触碰到的前一刻,苏未吟起身后退,神情冷漠,如同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蚁。 “亲哥哥?呵,你是不是忘了,这根针是你特意为我备下的?” 陆晋乾彻底绝望,侧脸贴在地上,呼出的气吹开面前的沙尘,眼里的鲜活人气已然消失殆尽。 “杀了我,杀了我……” 若是註定以后只能活成废人,他寧可死。 就让苏未吟手上沾满他的血,往后余生都活在戕害兄长的愧疚中。 苏未吟笑著拍了拍手上的灰,“我杀你做什么?你要是想死,自己去死就行了。等你死了,我再去找陆欢歌。” 陆晋乾死灰一般的脸再度被怒火点燃,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你想做什么,你还想对欢儿做什么?” 她都已经把欢儿害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不肯罢休,这还是人吗? “暂时还没想好。不过你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又能如何?” 苏未吟字字扎心,嗤笑一声,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横七竖八摆著尸体,风里血腥浓郁。 “小姐。” 采柔迎上来,飞快扫了一眼屋里地上死狗一样狼狈趴著的陆晋乾,平静的说:“人都引来了,咱们该走了。” “好。” 苏未吟头也不回的离开。 “给我站住,你这个冷血的怪物,你到底想对欢儿……干什么,你们——” 陆晋乾话到一半,星罗卫进来,一个將人打晕扛走,其他的则扛进来几具尸体,將货仓布置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这边前脚刚走,另一边东宫的人被溜了一大圈后,终於循著『蛛丝马跡』来到了货栈。 货仓外的遍地血跡被人用泥沙掩盖了起来,似走得突然,还留了两具尸体。 见有痕跡通向屋內,带队者直接让人强行破锁。 他倒要看看,陆晋乾这一晚上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衝进屋內,隨便撬开最面上的一只木箱,一具蜷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眾人面色骤变,倒不是被尸体嚇到,而是这具尸体他们认识。 这是他们的人,派去盯梢苏未吟的其中一个。 带队者直觉不妙,正犹豫著是继续开箱查看还是即刻撤离,忽听得脚步声极速逼近。 他赶紧下令,“撤!” 然而刚出门,就见一大群捕手高举火把手持长刀,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京兆府办案,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人群分开,京兆府参军朱焕按刀而出,飞快打量完还没来得及收拾妥当的凶案现场,再看向被围住的『凶徒』,声音冷硬得不带半分温度。 “搜!” 几名捕手冲入货仓,不过片刻便有人惊呼:“参军!尸体!” 十来具尸体被搬出来摆成一排,朱焕面容冷峻,透著不容置喙的威严,“杀人藏尸,证据確凿,来啊,统统拿下!” 雨后夜空澄澈如半透的墨玉,苏未吟重新坐进马车。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著零星灯光,车轮滚过,宛如行驶在一条破碎的星河。 昭王府,轩辕璟喝完星扬带回来的汤,趴在床上,撑起上半身,伏在雕榻几上写奏疏。 他给挑选了二十名星罗卫,由星明带队,护卫苏未吟北上。 此事虽是先斩后奏,却也需要在皇帝面前过个明路,以免日后被人拿出来当做攻訐的理由,说他私自派人前往北境另有居心。 等明日使团一走,他就亲自进宫,把奏疏递上去。 还是那句话,得把这顿打的作用发挥到最大,苦肉计不用白不用。 “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苏未吟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轩辕璟加紧速度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候在一旁的星嵐连笔墨带榻几一起搬开。 待苏未吟进屋,星嵐打完招呼自觉迴避。 搬了凳子在床前坐下,苏未吟关切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轩辕璟伸出手,“好多了,尤其在喝完你让人送来的汤之后。” 苏未吟忍俊不禁,由他牵著坐到床沿,主动说起方才的事。 “陆晋乾想像前世一样,给我打断头针。” 轩辕璟眸色暗下来,“然后呢?” “我把断头针打在他后颈了。” 轩辕璟垂下眼瞼,不轻不重的捏著苏未吟微凉的指尖,“为难的话,我可以代劳。” 前世作恶,今生还想故技重施,只是还一支断头针,太便宜他了。 苏未吟摇头,表情释然,“母亲说了,留他一命。” 最重要的是,如今不管是陆奎还是陆晋乾,於她而言都不过是跳樑小丑,构不成威胁。 在掌控范围之內留只蹦躂的小泥鰍,没准儿能在某些时候引出潜藏在暗处的大鱼。 就让他活著,活在不安和不甘里,尝尽断头针带来的煎熬折磨。 “对了,我还给太子留了一份『临別礼』。”苏未吟岔开话题。 货仓里的尸体,除了陆晋乾的人,还有东宫派来盯梢她的人,从表面上来看,就是两伙人拼杀,一方全灭,另一方藏尸。 为了让朱参军不那么受累,她直接让人在尸体上留了线索指向东宫,就算伤不到太子根本,也要把他拽到浑水里裹一身泥腥。 “还不够。”轩辕璟补充,“最好能让京畿卫介入。” 赵有信老奸巨猾,最会审时度势,这案子到他手里,他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人都死了,也没有苦主。 京畿卫刚出了事,所有人都绷成弦,生怕再有事端。 十来具尸体,已经算是大案,他们知晓后定会严查,加上牵扯东宫,自然更不会鬆口。 苏未吟偏头看向斜上方,笑意漫出眼底。 “无巧不成书,说不定真就那么巧,刚好有京畿卫在附近办事呢。” 第288章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饭菜送过来,苏未吟坐到桌前,还没吃几口,星嵐就敲门进来稟道:“王爷,郡主,京畿卫从朱焕手里把人要过去了。” 苏未吟咽下口中饭菜,冲轩辕璟笑道:“你看,我怎么说来著。” 太子想拿她和將军府的把柄,却忘了,在他盯著別人的同时,也有眼睛盯著东宫的一举一动。 自东宫的人暴露在星罗卫眼里那一刻开始,这局棋就由她说了算了。 雷驍被禁足府中停职待查,但因京畿卫职责重大,城防戍务不容有失,故此皇帝特许两个副统领可以入府相见。 而副统领之一的唐正,那可是雷驍从苗子一手培植起来的心腹。 趁唐正例行巡防,星罗卫寻机给他递了张字条,唐正巡到一半,直接折去了雷家。 豫王府的事乃是机密,封府对外宣称的是当初的豫王世子案有新线索需要重查,因此雷驍並不知情,至今仍以为萧西棠遇刺自己被陷害是皇后太子一党所为。 送信者身份不明,按理雷驍不该贸然相信,但他那口恶气实在是憋得难受,便让唐正谨慎行事,谋定而后动。 谁料唐正谨慎过了头,面对星罗卫留的线索不敢明著追,迂迴折转,险些跟押著人返回京兆府衙门的朱焕一行错过。 当唐正率人从小道折上来时,东宫眾人方寸大乱。 到了京兆府,只要亮明身份,赵有信必然不敢追究,因此他们没有反抗,可落在京畿卫手里,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偏偏此时一身绑得像粽子,別说反抗,就是求死都不成了。 朱焕是铁面无私,不是傻,京畿卫主动要查这案子,他哪能嗅不出一点猫腻? 既是烫手山芋,自然没有死捏在手里的道理,更何况京兆府本身就事务繁多,他都忙得好几日没回家了,犯不著跟別人抢活儿干。 一推二就,就这么把人移交了,再让前来报官的货栈看守落名捺印,这案子在他这里就算是结了。 苏未吟心情甚佳,这一顿吃得不少,连夸昭王府厨子的手艺好。 轩辕璟趴在软枕上,不错眼的望著烛光下喝水清口的姑娘。 明艷姝丽的五官,清丽如皎月,明明姿態秀雅,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不让鬚眉的英气透出。 还有五个时辰,他就得过很久才能见到她了。 笑容变得苦涩,轩辕璟喉结反覆滚动,也一遍又一遍的將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他有些后悔了。 或许不该让她去北境。 大雍人才济济,也不是非得要个姑娘过去涉险,又不是只有她才能办这事。 明明,他们已经定了亲,他很快就要娶她了! 可这话,他不能说。 她是翱翔苍穹的鹰,不能因为嫁他,就变成笼子里的鸟。 他想成为托举她飞向更高处的风,而不是將她拴在方寸之地的绳索。 察觉到轩辕璟情绪的转变,苏未吟垂下眼帘,入口的清水也变得酸涩起来。 她坐回床前,主动握住轩辕璟的手,“有个事儿,你帮我办一下。” “你说。” 轩辕璟反手回握,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揉了一下,不轻不重,因被她需要而莫名觉得踏实。 “我之前送给三哥的银枪,在汀溪谷弄丟了,我让杨开他们帮忙找,但是没找到。” “好,我叫人去找。回头你叫人把图纸给我,若实在找不到,我就原模原样给他打一桿。” “若是去河西的人传消息回来,確定崔行晏的家人真的被人带走了,你也不要冒险行事。崔行晏这枚棋能收最好,若实在收不了,也不要强求。” “嗯,我明白,你放心。” “对了,还有裴肃……” 轩辕璟面上始终维持著波澜不惊的淡笑,柔声应承著每一句嘱託,直到苏未吟话音落下,周全的提遍了所有人,唯独没有他。 眸色不自觉的黯淡下来,那丝隱秘的期待也一点点消散,一股更加尖锐的酸涩直刺心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有些委屈。 仅是这一瞬晃神,手里倏地一松,再抬眼,苏未吟已从坐在床沿变成蹲在床前。 四目相对,鼻尖还差寸余便能相触,丝丝缕缕的冷香掠过呼吸,他甚至能从那双黑眸里看清自己的倒影。 烛火轻轻摇曳,將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幔上,模糊的交叠著。 “阿临……” 轩辕璟下意识放缓呼吸,熟悉的清越声音落在耳朵里,几乎出现了混响。 一个“嗯”余音未尽,就在他喉结微动欲言又止的剎那,忽有微凉的手掌捧住面颊,瞳孔与心尖皆是一颤。 不等他反应,苏未吟飞快凑近,蜻蜓点水般在唇畔落下一个轻浅又不容置疑的吻。 一触即分。 “好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胸腔內心跳如擂鼓,苏未吟倔强的盯著他,眸光没有丝毫偏移,任由滚烫的耳根染成眼尾胭脂痣相同的艷色。 “你的心,你的命,都是我的了。记得替我好好保管著,不许有任何闪失,等我回——” 俊美的面容突然在瞳孔间放大,轩辕璟倏地倾身,伸手揽住苏未吟后颈,覆上她喋喋不休的唇。 不同於方才那记清浅的触碰,而是满含柔情,又极尽克制的廝磨繾綣。 微风入窗,拂动她散在颊边的几缕青丝,也吹皱满室温柔的烛光。 苏未吟脑中嗡的一声,倔强的眸光终於涣散,睫羽轻颤,只剩唇上滚烫而真实的触感,蛮横的席捲了她所有的感官。 数息后,轩辕璟稍稍退开寸许,额头亲昵的抵著她的,灼热的呼吸交错间,暗沉的眸底仿佛燃著幽焰。 喑哑低沉的嗓音,如誓言般,深深烙在她的心上。 “我等你!” 第289章 皇帝夜入豫王府 这个夜晚,註定难眠且漫长。 昭王府情意牵丝难分舍,侯府里,苏婧独坐灯下,手里捏著一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 指腹细细描过令牌上的刻纹,良久后,虚落的视线重新聚焦凝光,苏婧起身,將令牌收回原处。 垂落的床帐后面,永昌侯背朝外侧臥,双目自然闭合,如同睡熟。 直到灯盏熄灭,带著些许夜凉的身躯重新回到被窝里,略微拉紧的唇线才舒缓下来。 將军府里,从昏迷中甦醒过来的陆晋乾僵硬的靠坐在床头,脖颈以上如同被无形的铁箍死死固定。 头颅被迫维持著不太自然的姿势,连痛哭时的抽噎都得极力压抑著,儘可能减少对后颈的牵扯。 “父亲……” 看著床前脸绷成铁板的陆奎,陆晋乾面容苍白虚弱,咬在齿间的恨意却丝毫不减。 “是陆未吟,是陆未吟,是她害我!” 陆奎站得笔直,脸绷成一块冷硬的铁板,瞪圆的虎目间怒火熊熊燃烧,又被理智死死压制著。 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惨白,手背青筋如蚯蚓般蜿蜒暴起。 可最终,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將儿子盖在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罕见轻柔的动作,没有半点抚慰的力量,只有深深的无奈。 “为父知道……” 不是猜,而是那些人送陆晋乾回来时给他带了话。 “郡主有言,养不教父之过,陆將军教子无方,纵容至此,难辞其咎!此番小惩大诫,望將军退而自省,整肃门风。若再有下次,定將歷来诸事原原本本呈稟御前,请天子圣裁。” 寥寥数语,又字字千钧,如同一条无形又狠辣的鞭子,將他窜上脑门儿的血气抽得个七零八落。 那孽障敢明目张胆把人送回来,还留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足可见其有恃无恐。 时移世易,那个孽障,早已经不是当初將军府里听他夸上一句就能高兴半天、心甘情愿体谅父兄疼爱妹妹顾全大局的陆三小姐了。 哪怕阿乾是他如今唯一的儿子,那又怎么样呢? 那孽障现在是彻彻底底攀上高枝儿了,背后又是侯府,又是昭王府,自己也学得个阴狠毒辣精於算计,明的暗的都斗不过。 陆奎嘴角抽动,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艰难从喉咙里挤出悲愤的声音。 “阿乾,你放心,此去北境,为父一定替你討回公道。” 他儘可能让语气显得坚定一些,实际並没什么底气,甚至充满了倦怠和疲惫。 好累啊,感觉比以前打仗还累,陆奎没了心气儿,不想也不敢再斗了。 儿子虽然废了,建不了功立不了业,但至少还活著,娶个女人,生个孩子,至少还能把老陆家的香火传承下去。 要是再折腾下去,把人折腾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陆晋乾哪能不知道自己这个爹是个什么德性,从始至终就没指望过陆奎能替他出头,这话听听就行了。 “父亲不可!” 他面上装出万分感动的样子,条理清晰的劝,“此去北境事关重大,决不能因儿子一人影响了大局。而且,儿子想明白了,她跟著去,对咱们也不是全无好处。” “好处?哪有什么狗屁好处?”陆奎愤而拂袖,一屁股坐在床沿,愁得直抓头。 陛下要他成事,太子要他坏事,本来事情就难办,现在横空杀出个孽障,多了那么多双眼睛盯著。 原想著上阵父子兵,能有儿子商议行事,也能多个人帮著策应,如今倒好,还未出师,儿子先折了。 陆奎越想越火大,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下窜起来,將面色冲成暗沉的红。 陆晋乾不敢动,只能以眼神示意陆奎靠过来,將声音压得只剩气音。 简短几句,陆奎拧紧的眉结瞬间紓解。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此事棘手,无论成与不成,他们都得承担极大的风险和责任,如今使团里多了个护军,担责的人也多了。 既然拦不住,那就让她去。 不光去,还得让她掌事,让她做主,等事后回京,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把罪责从自己身上撇下去,横竖都对他们有利。 一个极微小的动作,牵扯颈后剧痛蔓延全身,陆晋乾顷刻间大汗淋漓,痛出的泪光之下,翻涌著极力隱忍的仇恨火焰。 “父亲,这趟差事,您必须得办成,还得办得乾净漂亮。” 这天下,终究得交到太子手里,如今他们只有彻底抱稳东宫这棵大树,才可能迎来將陆未吟那个贱人彻底踩在脚下的一天。 无常开,人无常好,他就不信了,一个拋夫弃子的女人教出来的贱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才不去死,他得等著看,看她们倒霉,看她们从云端跌进烂泥,看她们所得尽失,所求尽败。 商量妥当后,陆奎按照儿子的交代,连夜擬好奏疏。 一来称陆晋乾突发恶疾,臥床难起,无法隨使团北上;二来请愿,为了免除独断之弊,互为补益,愿和苏护军平权共议,不分主次,同理北上事务。 先授其权柄,等出事之后,便可推说是苏未吟独断专行,他並不知情。 夜下疾风起,摇得院中树叶沙沙作响。 高墙之外,街边灯笼在风中晃动,將悄然过境的一队车马拖出长长的影子。 玄色马车行驶至豫王府角门外,早有人提前將蹲守在附近的『钉子』悉数清理乾净。 数道黑影肃身恭立,浑身包裹在黑色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冰冷沉静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 马车径直驶入,未曾停留片刻,直至二门。 车帘掀起,昏黄的灯笼余光依稀照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身著玄色緙丝暗纹常服,拢著同色披风的皇帝迈步下车,由同样换了常服的吴尽言提灯引入主院。 主院正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將偌大的空间照得半明半暗。 老豫王坐在主位椅子上,腰背佝僂得明显。 苍老的面容如同被风霜反覆侵蚀的旧皮革。皱纹纵横,眉毛长而斑白,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阴翳。 抬眼望向院外夜空,无星无月,一片黑沉。 他知道,自己没机会再见到这片天再次亮起了。 事关通敌,不管他认还是不认,光凭那笼沙雀,就已经足够送他上路了。 死到临头,老豫王这心里反而安定不少。 这把年纪,死也就死了,反正活著也过不著什么好日子。 年老耳背,直至灯笼的光漫进院门,老豫王才知道人到了。 枯皱的手下意识想去整理衣袍,更是本能的起身。 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死了,还管那么多破规矩做什么? 拜完老子拜儿子,没完了,今日他就不迎,就不拜。 老神在在的坐回去,老豫王悠閒的喝起茶来。 要不是这府邸上下没人听他的,他都想叫戏班子扮上登台,听著戏赴死。 行至廊下,走在前头的吴尽言见状,正要去叫老豫王过来迎驾,皇帝抬手制止。 “退下,朕单独同王叔说说话。” 第290章 京营淫秽案的背后 皇帝解开披风系带,吴尽言伸手接住躬身告退,合拢厅门候於廊下。 叔侄二人迎面相对,老豫王散漫的斜靠在太师椅上,头都懒得侧一下,就这么衝著皇帝所在的方向吐出嘴里的茶叶渣子。 “处置个罪人,侄儿直接下令即可,何必还紆尊降贵亲自跑一趟?” 敬也是死,不敬也是死,老豫王豁出去了,索性就不敬到底,连陛下也懒得称呼,直接叫侄儿。 皇帝举步走向旁边椅子,面上不见恼怒,唯有本就深不可测的眼眸添了几分冷沉。 “王叔若能供出崔鈺,朕可以念在同宗情分上,给王叔备上一份厚礼。” 崔鈺,河西崔氏如今的家主,也是皇后的父亲,皇帝的岳丈。 听到这话,老豫王先是一愣,而后指著皇帝大笑起来。 “你啊你啊,要不说都想当皇帝呢。当皇帝是好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收拾谁就收拾谁,怎么著,现在想借我这把火,烧到河西去?” 皇帝凝沉的面容半隱在阴影里,犀利的目光带著探究,“王叔当真不知三年前豫王府所遭大祸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老豫王心口刺痛,浑浊老眼里迸射出锐利的光,骤然起身,举起手里的茶盏用力朝皇帝砸过去。 “你还有脸提三年前!” 三年前,他一家几十口人,除了俩老的全都遭了殃,男丁死绝,女眷流放,他想用丹书铁券换半岁重孙一条活路都不行。 天子『仁慈』的留下老两口的性命,让他们亲眼看著全家获罪,最后熬死在这雕樑画栋重门叠户的府邸里。 多高明的帝王心计,既除了后患,又彰显了仁名。 皇帝偏头避开,茶盏落地,瓷片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厅中炸开。 厅门应声而开,吴尽言和两名影卫匆匆进来,“陛下……” 皇帝面色如常,“无事,备茶来。” 三人復又退下,厅门重新关上。 老豫王喘著粗气,通红双目死死瞪著皇帝,而皇帝始终静静坐著,姿態从容。 “前豫王世子轩辕烈身为京营督营官,借职务之便,贪墨军餉近十万两;暗中私设安乐营,率眾淫秽。兵部尚书裴肃彻查此案,歷时半年之久,搜集了三箱物证,百余人证,遭遇了六次刺杀,终於將涉案之人悉数抓获正法。” 平静的说完往事,皇帝剑眉一挑,眸间显出厉色。 “轩辕烈想要操动这样大一盘棋,无疑需要帮手,但王叔可曾想过,怎么就那么巧,豫王府所有嫡庶子全部都牵连其中?他们兄弟之间感情真这么好吗?” 其中有两个在京营任职,能帮著遮掩策应,拢到一起也算是合情合理,可那些未在京营任职的,怎么也掺和了进来? 不是帮著管人,就是帮著管钱,且各个手上都沾著人命,被牢牢的钉死在了这盘棋上。 老豫王缓缓抬头,撞上皇帝的目光。 这个问题,他想过,却一直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於无论嫡庶终归都是兄弟,比外人要更可信一些,所以轩辕烈才將所有的兄弟都叫上了。 老豫王咽了口唾沫,“我儿已成白骨,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 “那朕说朕的,王叔且先听听,信与不信自行分辨即可。” 吴尽言送茶进来,皇帝轻呷润喉,继续往下说。 “王叔肯定记得,在裴肃彻查淫秽案时,京营还出过两件大案。” 一是三千营一位参將之妻红杏出墙,这参將涉嫌酒后杀害姦夫满门十余口。 二是神机营最新改良的强弩图纸遭泄露,三名参將及多名中阶营官牵涉其中。 老豫王坐回椅子,气喘难平,脸上浮起讥誚的冷笑,“当然记得,好侄儿『秉公执法』,高拿轻放,以一己之力稳固朝纲,手段高明,王叔佩服之至。” 也正是因为皇帝对外人都能高抬贵手,对皇室宗亲反而赶尽杀绝,老豫王才更恨他。 “朕如果不保他们,崔氏的手就要伸进京营了。”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烛光终於照亮他整张脸,以及瞳孔间深不见底的寒潭。 “豫王世子的案子也是同样的道理。王叔当真以为轩辕烈私设安乐营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寻欢作乐,顺道挣钱?你可曾想过,那些去过安乐营的营官留下这样的把柄后,还能始终如一的效忠天子吗?” 话音落,厅內死寂。 好半晌,老豫王嘴角才扯出一个古怪而悲凉的笑,“你胡说。我儿堂堂亲王世子,皇室宗亲,天家血脉,为何要替崔家办事?” “谁说是替崔家?”皇帝轻抚袖间褶皱,“王叔方才也说了,谁都想当皇帝。这个位置,王叔当年不也爭过的吗?” 只不过他很会审时度势,在初期就顺应局势投到了先帝的阵营。 至於轩辕烈,他和崔家应是属於互惠互利的关係。 以轩辕烈的脑子和胸襟,想不出把所有兄弟都拉入局当筹码,这背后,必然有崔家人出谋划策。 所以他要给崔家送钱。 当初正是影卫查到轩辕烈贪墨的赃款去向,才將崔氏扯了出来,否则皇帝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只是轩辕烈一人在操棋。 也正是此事提了醒,另外两件案子发生后,皇帝多留了个心眼,让人彻查朝臣推举最多候选营官,果然都与崔氏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 “哈哈,哈哈哈……” 像是明白了什么,老豫王重重靠回椅背,仿佛被抽乾了力气,枯手掩面,笑得肩膀直颤,很快又老泪纵横。 原来是这样! 崔家挑起他儿子的野心,设安乐营,率眾淫秽狎妓,实为渗透京营。 也不知是崔家的主意,还是他那个蠢货儿子的意思,將豫王府所有人都压在这盘棋上。若有朝一日暴露,罪不及眾,看在宗亲份儿上,皇帝总要抬一抬手。 可谁料皇帝查到了背后的崔家,严惩豫王府一干人等,既为正法,也为敲山震一震河西那头不安分的虎。 喝完最后一口茶,皇帝扬声道:“带进来。” 老豫王强定心绪,抹了眼泪,不解的望著他。 皇帝没说话,片刻后,厅门打开,吴尽言牵著个三岁小儿走进来,懵懂的环顾四周,最后看向堂上的老豫王,怯生生的开口。 “太……太爷爷!” 第291章 皇帝早就知道 烛影中,老豫王肩头一震,如同被雷劈中。 怀疑的看了眼皇帝,他站起来,跌跌撞撞的扑过去,一把捞起孩子扒了裤子查看胎记。 胎记无误,却不知真假,枯树枝般的手在细嫩的皮肤上来回抠搓,甚至在胎记边沿抠出了一点血丝。 厚礼,这就是陛下说的厚礼! 稚子惊慌的哭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豫王妃闻声而来,老两口又哭又笑,好一会儿才消停。 吴尽言重新將孩子带下去,待到厅门重新关上,老豫王与王妃並肩齐跪於堂下,极其郑重的冲皇帝行了叩拜大礼。 “罪臣轩辕柏,愧对陛下,愧对皇室宗亲。陛下大恩,留下这条血脉,罪臣无以为报,此身已如枯木,唯余此心,但凭陛下驱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皇帝按著扶手,神色间透出极淡的一丝悲戚。 “朕向王叔保证,只要王叔如实坦白罪行,朕会让这孩子活得很好,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好。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哪怕不再有宗室之名,也同样富贵一生。” 老豫王哽咽落泪,连连点头,“够了,这就够了!” 能有一线血脉留存於世,他死也瞑目了。 平復心绪后,老豫王主动交代起自己的罪行。 轩辕烈在世时,陆陆续续从京营招揽了不少罪卒,还有各处网罗的许多人手。 获罪伏诛后,剩下的人走了一部分,留下数十人,老豫王將他们安置在京郊庄子上,有事时差遣,无事时便如同寻常佃户一样。 他原已经没了折腾的心气儿,只等著油尽灯枯两眼一闭,去下面跟孩子们团聚。 报仇之念,起於裴肃回京。 他不甘心,他要裴肃偿命,奈何裴肃身边有个其貌不扬却身手了得的裴安,三拨截杀都没能得手。 到了京都,就更难杀了,但一鲶入池,群鱼皆惊,盯了裴肃一阵子后,他发现还有別人隱在暗中蠢蠢欲动,也想要裴肃的命。 皇帝蹙眉,“谁?” 老豫王回答,“正是相助胡人潜境,已经被陛下正法的武库司郎中王治。” 裴肃不知道从哪儿抓了一只赤足沙雀,怀疑京中有细作藏匿,上上下下全筛了一遍,而王治受金银所惑,曾帮胡人细作打掩护。 他帮过的那名细作被抓了,裴肃也曾上门找他讯问了解情况,他怕裴肃顺藤摸瓜查到更多,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 裴肃受天子信重,单凭他俩,任何一方都难以成事,两人不谋而合,上到了同一艘船上。 王治借职务之便,替他搭上京营武库守备,弄到一批更新换代后淘汰下来的旧军械。 而他则借年底宗室祭祖之机,顺利求得皇帝开恩,从旁支过继一子,再借著为新世子铺路,堂而皇之的四下结交。 豫王府已经失势,他这个老亲王的面子无人买帐,倒是儿媳秋水夫人在后宅女眷中打听到不少消息。 受王治挑唆,他愈发怨恨起皇帝当初『大义灭亲』的冷酷行径,盘算著不能让他这个皇帝当得太过舒心,最后和王治一起定下挑拨皇后和容贵妃的计谋。 后宫不寧,牵扯前朝,不至於影响江山社稷,却能让皇帝焦头烂额,也算是出一口恶气。 没想到的是,计划还未实施,王治狗胆包天,竟敢潜送胡人入境,最后被绳之以法。 没了一个王治,想不到老天又给他送去一个崔行晏。 祈谷礼那天,他本想在太子和鄴王身上做文章,派了人提前藏在圜丘坛附近,结果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 本以为无功而返,回到府里才知道,他的人把顺水而下的『刺客头子』给捞起来了。 有了崔行晏出谋划策,进展十分顺利,很快就將整个京都搅成了一锅稀粥。 “罪臣……罪该万死!”老豫王再度伏身磕头,痛心疾首。 豫王妃没说话,也跟著拜下去。 皇帝脸上並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影卫从王治查到豫王府,老豫王交代的很多事其实他都知道,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看看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推波助澜。 说到崔行晏,老豫王老实交代,“崔行晏前几日被人劫走了。”他说出心中猜想,“罪臣猜测,劫走他的人或许是昭王。” 餛飩店起火那天晚上,是昭王带人救了那些镇岳司使。 深更半夜,他不相信会是巧合。 皇帝端起新换的热茶,脸上未显露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泛起丝毫涟漪。 老豫王顿时明白了,皇帝这是早就知道。 也是,皇帝对豫王府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又时常派人去餛飩店传信,自然瞒不过。 听说轩辕璟昨日挨了一顿杖罚,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交代得差不多了,老豫王垂首噤声,静候发落。 皇帝指尖轻敲茶盏,“朕有一事想问王叔。胡人潜境南下,王叔可知所图为何?” 老豫王一身跪得僵麻,脑瓜子却转得很快,几乎瞬间意会,皇帝问的不是胡人,而是寧华郡主苏未吟。 他想知道苏未吟当初究竟为何受胡人伏击。 到底是偶然碰上,还是另有缘由。 老豫王如实回答:“不敢隱瞒陛下,罪臣不知。” 身为轩辕皇室后裔,最基本的原则底线他还是有的。 他需要王治的助力,但也並未袖手旁观。 私通外族动摇国本,罪大恶极,王治再三保证不会再与胡人细作往来,加上跟他有所勾连的细作已经被抓,老豫王这才姑且信他。 若知道这廝会阳奉阴违,之后还会协助胡人潜境,他说什么也要將王治给捅出去——在能把自己撇乾净的前提下。 “陛下明鑑,罪臣虽罪行累累,但作为轩辕皇室后人,罪臣绝不会私通外族。” 皇帝目光如鉤,仿佛要通过眼睛直接刺入老豫王灵魂深处。 “可是那沙雀径直飞到了豫王府,王叔作何解释?” 若非时常往返,又岂会那么明確? 老豫王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被质疑的恼怒或惊慌,反而带著几分困惑,诚恳且恭敬的回道:“罪臣確实不知。” 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帝故意往他身上扣的屎盆子,就如同皇帝要借他將火烧去崔家一样。 难道不是? 皇帝继续问:“宗室旁支子弟並不算少,王叔为何挑中了轩辕韜?” 老豫王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眉心挤出几道深刻的竖纹。 “人是不少,但豫王府已跌至谷底,肯过来的人没几个。过继之事终归要讲究你情我愿,愿意来当这个豫王世子的人里,只有他人品德行还算不错,年纪还和烈儿相差无几,也算是缘分。”” 一旁,豫王妃始终垂著头,抿紧唇,丰腴的脸颊將眼睛挤成一条窄缝,神色间浮起深思。 皇帝看在眼里,直了直微佝的腰身,目光犀利,“是吗……朕还以为是魏平安叫王叔选的。” 提起魏平安,老豫王表情明显一僵,后背溢出冷汗。 第292章 完全没在意的一个人 老豫王一直没提魏平安,因为魏平安算得上是老两口的恩人。 去年年初,京都来了位江南名厨,豫王妃慕名前去尝鲜,回府途中因窄道过车谁先谁后的问题同一位宗室命妇僵持起来。 对方身为晚辈,本该让行,却欺豫王府失势,不仅不让,还阴阳怪气的奚落讥誚了一番,直到豫王妃气得旧疾发作才肯退让。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对方在此时惊马,径直朝豫王府的马车撞过去,幸得魏平安捨身相救,两辆车最后才没撞上。 可即便如此,因年纪大了,豫王妃还是受了几处伤,臥床躺了半个月才好,若不是遇到魏平安,怕是得把老命给交代出去。 魏平安也因此受伤,折了胳膊养了许久。 老豫王携礼登门致谢,在王妃养伤期间,魏平安也来探望过两回。 知道王妃喜好美食,自那之后,魏平安偶尔还会派人送些不算贵重但稀有难得的食材过来。 豫王府势微,多少人拿鼻孔看他们,魏平安能以诚相待,著实难能可贵,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交情。 之后一些事情上,魏平安还曾帮著遮掩策应。 豫王府现在就是一片烂泥塘,谁沾上都麻烦,他不能恩將仇报,也就没有提及。 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 老豫王露出惶恐神色,“陛下,罪臣与魏指挥使並无太多往来,罪臣所做的一切他也並不知情。” 见他现在还一心想著把魏平安往外撇,皇帝眼中探究加深,“那他做的事,王叔也並不知情了?” 听著话音不对,老豫王瞳孔微颤,“还请陛下明示。” “王叔过继轩辕韜,真的一点都没受魏平安的影响?现下还扣在王叔府上的戏班子,难道不是魏平安引荐来的吗?还有,魏平安经一欢场女子和轩辕韜之妻余秋水多有往来,王叔毫不知情?” 皇帝不答,而是接连拋出反问。 每说一句,老豫王的心就更惊一分。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哪能听不懂言下之意? “陛下是觉得魏平安在背后拿臣当枪使?不不不,没有的事。”老豫王坚持。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魏平安从来不曾指使或要求他做什么,这些事最终都是他自己拿的主意,至於女眷往来,他当然也知道。 儿媳余秋水,不光是跟魏平安的相好暗中来往,还跟朝中许多女眷都有往来,为了结交关係探听消息嘛。 女眷耳根子软,好说话,口风也没那么紧。 皇帝笑了声。 看来老豫王確实不知情。 皇帝將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复杂的豫王妃,“王婶可有什么想说的?” 豫王妃有些怯怯的看他一眼,松垮肥胖的腰身伏下去,“回陛下,臣妇想起件事,就是不知是否与陛下所说之事有关。” “但说无妨。” 豫王妃道:“臣妇发现,儿媳余秋水看似温柔贤淑,以夫为纲,但其实两人之间她才是主导,时常一记眼神便能让韜儿改口。而且她带回来的消息,有些不太像是从女眷口中套出来的。” 比如之前裴肃暗访京营。 裴肃家中並无女眷,她上哪儿套去? 追问消息来路时含糊其词,最后確实把人蹲到了,大家也就没说什么,但细细想来总觉得奇怪。 若说那沙雀真来自这府里的哪个人,她首先怀疑的就是余秋水。 也正因此,她才会把周嬤嬤派到余秋水跟前盯著,但最后也没盯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是余秋水真的没问题,还是周嬤嬤年老昏没发现。 皇帝面色微变。 他之前完全没在意这个余秋水,只当她是为丈夫轩辕韜传信,故此只让人將轩辕韜单独监管。 皇帝马上让人去將余秋水抓起来。 该问的都问清楚了,时间也到了后半夜,皇帝让老豫王夫妇俩起身,开门见山的说明了需要他们怎么配合。 最后,他问道:“王叔王婶可还有什么最后想做的事?” 豫王妃泪眼朦朧的说:“求陛下容许臣妇再见见孩子。不说话,就看看。” 见不到他长大了,只能牢牢的將那小模样儿刻在心里,带到下面去,若能见得他祖父父亲,也能描述给他们听听。 皇帝应允,又看向老豫王。 老豫王挺了挺佝僂的腰背,笑容悲凉,“求陛下容臣再听听戏吧!” 皇帝唇线略微一绷。 戏班里的人很可能与魏平安有所勾连,此时登台唱戏,夜静声亮,保不齐会传出去些什么消息。 老豫王也很快意识到不妥,正要改口,恰在此时吴尽言叩门进来稟事。 “陛下,余秋水想举刀自尽,已被擒获。” 皇帝迈步走出去,余秋水被影卫押著跪在阶前,战战兢兢的垂著头。 想来应是察觉到今夜府中与以往不同,余秋水仍旧穿著白日的黛紫锦衣,满头珠釵也未拆卸,只髮丝略微有些凌乱。 颈间有一道明显的血痕,衬得保养得宜的脸愈发苍白。 老豫王话到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化作沉重的一声嘆息。 皇帝嘴角扯出一抹幽深且危险的浅笑,“押去镇岳司,告诉萧东霆,不管用什么方法,在天亮前让她把知道的全部吐出来。” 当久了贵夫人,怕自己熬不住酷刑,所以寧可选择死。 这种人最好收拾了。 余秋水满脸惊恐,张著嘴正要说话,影卫顺势塞了坨什么布將嘴堵住。 一股无法言述的酸臭直刺鼻腔,余秋水弓著腰连连乾呕,就这么被拖了下去。 皇帝吩咐影卫,“去,把戏班的人叫起来。” 復又转向老豫王,“王叔尽兴!” 留下最后一句,皇帝扬长而去。 老豫王跪地长拜,“恭送陛下!” 风已息,灯笼落下的光也变得平静,奈何夜色太过深沉,沉得仿佛除了天亮,没有任何光可以穿透。 老豫王点了一出单刀会,一遍又一遍,老生苍凉悲壮的唱腔从半夜一直响到东边泛起鱼肚白。 镇岳司刑房里,身上落满鞭痕和烙印的余秋水颤抖著伸出手,沾上印红,按在刚签的墨跡未乾的名字上。 拿到口供,面冷如铁的萧东霆穿过地牢的重重阴影,疾奔出去,快马入宫。 第293章 不是卖国,而是窃国 经过最暗的一段夜,黎明悄然降临。 湿润的雾气在屋顶瓦片上凝出一层水痕,於晨曦中泛起点点柔和浅淡的光。 侯府门前,隨行北上的护卫整齐列队。 门廊下,萧北鳶扑到苏未吟怀里,双手环住她束了鳞纹轻甲的腰身,眼眶通红,脸上却始终笑著。 “阿姐,回来的时候別忘了给我带北地的七彩玛瑙珠。” 不舍和担忧在所难免,可这是阿姐想做的事,她由衷的替阿姐高兴。 为国效力,真真的巾幗风采,萧北鳶也深以为荣,只盼著阿姐早早的去,早早的回,好好的回! “忘不了!”苏未吟宠溺的轻抚萧北鳶发顶,又换上认真语气,“我之前跟你说的,你也別忘了。” 萧北鳶鬆手退开,吸了吸鼻子,硬把眼泪憋回去,拍著胸脯保证,“放心吧,我都刻心口上了。” 忽然想起什么,她又补充道:“对了,三哥说伤口疼得厉害,就不来送你了,让你回来的时候別忘了给他带东西。” 苏未吟一本正经,“到时候给他带块北地的石头,也算是个特產。” 萧北鳶乐出声,“那可真是顶级『硬货』了。” 离別的愁绪被冲淡了些许,卫时月简单叮嘱后退开,老太君迈步上前,什么都没说,只抬手在苏未吟肩头重重拍了拍。 牵掛也好,支持也好,皆盛於涟漪微动的深邃眼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苏婧目光始终锁定在女儿身上。 玄色轻甲紧束的腰带收出利落又挺拔的身姿,青丝尽数高綰,唯余几缕碎发拂过耳侧。 身后披风迎风微动,整个人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剑,光华內敛,又难掩锐意。 苏婧望著望著,有那么一瞬间,竟想不起女儿散发著锦的模样,仿佛眼前这个颯爽的戎装身影,才是她与生俱来该有的样子。 “去吧,早去早回!” 待女儿来到跟前,苏婧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轻甲,唯此一句,將作为母亲的万般心绪都装了进去。 早去早回,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 一一作別后,苏未吟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背。 她挽紧韁绳,最后再深深回望了一眼,將家人的身影烙印在心底,復又转头面向前方,黑眸间所有温情飞快敛去,只余下磐石般的坚定。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她命中注定要走的路。 这一次,她带著全家的支持和牵掛,定能不负重活一世的天意,给北境劈出一条更加久远的太平路。 “驾!” 一声清叱,胯下骏马如离弦之箭撕裂晨光,率领身后眾骑奔赴城外与使团队伍匯合。 直至队尾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转角,门前眾人才收回视线。 萧北鳶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一骨碌滚下来,又立马抬手擦去,快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她现在可是被阿姐委以重任,要陪伴祖母,照顾有孕在身的大嫂,还替侯夫人分担了一部分管家之责,哪有管家小姐动不动哭鼻子的? 对了,还有个事儿。 其他人都进去了,萧北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冷不丁对上扒著门边往外瞧的萧西棠,嚇得脚下一颤。 “嚇我一跳,不是说不来送吗?” 萧北鳶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忽然秀眉一挑,拖长声调。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心里捨不得阿姐,怕一个没忍住当眾哭出来,所以悄咪咪的躲在这儿……” “去去去,瞎说什么,人家大夫让我有事儿没事儿出来活动活动。” 萧西棠赶蚊子似的挥手,转过身將胳膊搭在禾顺肩上借力,缓步往里走。 萧北鳶慢悠悠跟在旁边,故意摆出一副气不过的样子,“三哥,你可真是没良心,亏人家阿姐走之前还给你留了东西。” 萧西棠顿时停下脚步,心底一阵发酸。 他不来送,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给苏未吟的。 阿吟身手比他好,脑子也比他转得快,甚至在祖母和侯夫人面前,他的叮嘱都显得有些多余。 结果阿吟居然还给他留了东西…… “留了什么?”萧西棠故作隨意的问。 萧北鳶煞有介事的轻拍他肩膀,“阿姐给的,当然是好东西了!你先回,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不多时,萧北鳶將东西送到扶摇轩。 萧西棠看著眼前厚厚一摞手抄纸,后背莫名发凉。 隨手拿起最面上一张,熟悉的工整字跡映入眼帘。 “用兵之道,形为辅,心为主。善攻心者,能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好嘛,果然是兵法。 这些都是苏未吟练字时抄写的兵书,她选了一部分实用且相对来说浅显易懂的內容。 原打算呈给皇帝当敲门砖,以彰显自己確实有对兵法用心钻研,谁成想最后没派上用场。 与其閒置,不如给萧西棠。 通常来说,身边人的手抄本会比拓印的书页更容易看进去。 悄悄咽了口唾沫,萧西棠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初备考时被武考宝典支配的恐惧。 “她不会又要让我背吧?” 如今的他確实对兵法挺感兴趣,在京畿卫时,空余时间不是在跟大伙儿对练,就是在翻兵书。 可这也太多了,別说苏未吟就去两个多月,哪怕是两年,他也背不完。 “你如今又不考试了,还背来做什么?” 萧北鳶拍了拍那摞纸,“阿姐说了,拿给你养伤时解解闷儿,比在家干待著强。” 萧西棠鬆了口气,没了紧迫感,求知慾一下子熊熊燃烧,当即撵了萧北鳶,认真专注的翻看起来。 与此同时,城门外,使团队伍正在有条不紊的集结。 旌旗翻涌如浪,蹄铁叩击青石之声清脆可闻,间或夹杂著甲冑摩擦的轻响,人声马嘶间透著远行前的躁动,同时又散发著一股浩荡的威势。 苏未吟率人赶到,星明已经带著身穿统一深褐劲装的星罗卫列队等候在此。 看到队列里的星落,苏未吟有些意外,身后的采柔则笑得惊喜。 原以为队伍里只有她和小姐两名女子,现在多了星落,路上也能多个说话的伴儿。 杨毅正在整军,趁这个时间,苏未吟將侯府派来的护卫和星罗卫整合分队,再选出队正,以便日后差遣。 等她这边完事,五百使团护军也已列队完毕,整军待发。 苏未吟阔步走向队首的杨毅。 杨毅年近四十,很是方正的脸型,鼻樑微拱,頷下留著修剪齐整的短须。 一身玄色铁甲,身形魁梧壮硕,浑身散发著沉稳的老將气度。 “苏护军!” 杨毅抱拳,因杨窈真之故,对苏未吟的態度多了几分客气。 两人简单碰了个头,苏未吟核验了名册和通关文书,杨毅则稟报了一下对前哨斥候和压阵后卫的部署安排。 杨毅带兵经验丰富,安排得十分完备,苏未吟便只说了一句“辛苦”。 聊完事,两人不约而同的环视场上,搜寻此行主使陆奎的身影。 没在。 苏未吟面上毫无波澜,心下却想,该不会是昨晚见唯一的儿子成了废人,给气病了吧?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还真不希望陆奎出点什么事儿。 若是换个精明能干有城府的主使,她想私底下做点什么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想著,就见身披甲冑的陆奎陪同著一名絳装宫人从城门洞下走来,身后跟著御史严狄、萧东霆和萧南淮,以及礼部的官员。 主客司郎中原是轩辕韜,因豫王府之故,如今已换了人。 宫人宣旨,全场齐跪。 通篇冠冕堂皇的话里,只有一句“特命主使与护军平权共议,不分主次,共理北上事宜”有些实质意义。 苏未吟並不清楚皇帝为何会下这道旨意,不过分权给她也好,方便之后行事。 反正皇帝要的是结果,只要把差事办好了,哪怕过程中她有独断之举,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宣完旨,宫人回宫復命,陆奎叫了严狄和礼部官员在旁边交代什么。 他没叫杨毅和苏未吟,俩人也就个忙个的,没往上凑。 萧东霆走上前,把苏未吟叫到一旁,面带关切,好似单纯就是兄长叮嘱即將远行的妹妹,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 “昨晚陛下突然下令夜审豫王世子夫人余秋水,一番酷刑后,她招了。私通胡部,不为卖国,而是窃国。” 第294章 曾经的大雍第一门阀 卖国与窃国,一字之差,意思也相差不多,实质上却有所不同。 卖国,是指损害国之利益谋取所求,最大的得益者是境外异族。 窃国,行径相似,最大的得益者却是国內心怀鬼胎的宵小,境外异族只是某个阶段借势的助力。 苏未吟后槽牙咬紧,“窃国者何人?” 其实她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还是那句话,能隔著千里关山搭上胡部,有贼心且有贼胆,还拥有窃国之能的势力,在大雍也就那么几个。 萧东霆回答:“崔家!” 苏未吟攥紧拳头,声线冷冽,“为了让太子坐稳储君交椅,他们还真是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都敢使。” 萧东霆却摇头,“不是太子,是崔家。” “嗯?”苏未吟眼中浮起困惑。 什么叫不是太子,是崔家? 崔家是皇后的母家,太子的外祖,他们仨不都是同一个阵营的吗?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藏书全,??????????????????.??????隨时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崔家的事,你可能不是很清楚。” 萧东霆挑著重点,简明扼要介绍了一下天下人皆知的河西崔氏。 先帝执政中期,崔氏一族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朝堂,隱有“崔半朝”之势。 势力太大,终引圣心忌惮,先帝以雷霆手段,將其党羽核心或罢黜或流放,砍其枝干;清查私產,除其盐铁之利,以此断其根系。 最后,一道圣旨颁下,崔氏嫡脉非詔不得出河西。 这道圣旨如同无形的天堑,將昔日显赫的世家,牢牢禁錮在远离京都的河西。 当今天子初登基时,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急需崔家相助稳定朝局,这才迎娶了崔氏女,最后天下虽定,却也养虎为患。 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崔家虽主要盘踞河西,其门下势力却远不止於此,朝堂之上哪些人背地里仍和崔氏保持著千丝万缕的联繫,只怕皇帝都摸不清。 去过高位,崔家自然不愿意只在河西称『王』,他们想加重自己手里的筹码,逼皇帝破开先帝设下的限制。 昭王眼睛復明后办成了好几件大事,不是个省心的,他们多爭一爭,也能为太子稳定局面。 之所以强调是崔家而非太子,是因为萧东霆觉得,太子应该並不知道崔家在背后做了这些。 一国储君,岂会不知道边境太平於社稷而言有多重要?他相信太子做不出这种事。 从皇后的立场来看,按理也不会希望娘家闹这么大的动静,万一被皇帝察觉,她儿子的储君之位就危险了。 最重要的是,老豫王做的那些事,將太子和皇后一併坑了一把,俩人的反应不像知情。 当然,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原来是这样!” 苏未吟一直只知道河西崔氏堪称先帝时期的大雍第一门阀,后来因为树大招风而遭到打压,最后退回河西,並不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歷史。 听萧东霆一说,她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联合胡部,是想让北边乱起来。局势一乱,若皇帝平不下来,自然会下旨让崔氏『出山』。” 北境乱势,就是他们借来破局的『东风』。 萧东霆已经对苏未吟的敏锐习以为常,“正是如此。” 若是豫王府那边没露马脚,轩辕韜跟著使团北上,在余秋水的煽动蛊惑下,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乱子惹得越大越好。 苏未吟回头看了眼陆奎,见他在不远处同杨毅说话,不动声色的挪了个方位,压低声音问:“大哥可知陛下如何处置的老豫王?” 萧东霆眼中闪过惊讶。 这丫头,还真是每次都能一针见血的抓住关键。 “昨晚,豫王府遭人下毒,豫王妃及世子、世子夫人悉数遇害,老豫王因沉迷听戏未一起用膳,侥倖逃过一劫。今日早朝,老豫王跪求上殿,当著文武百官的面,称下毒是陛下所为,痛斥陛下诸多罪状,还高声念了一句『雍帝失德,天命已移;崔氏代兴,应运有时』,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朝堂上下一片混乱,皇后这会儿都还跪在御书房外。 苏未吟浅浅汲气,露出瞭然神色。 被踏足雷池,皇帝这是要效仿先帝,向崔氏挥刀了。 而皇帝让萧东霆夜审余秋水,显然没打算瞒著她崔家的事。 怪不得皇帝要她跟陆奎平权共议! 第295章 阿吟北上,两个哥哥送行加撑腰 起风了! 层云在城门楼上空堆叠盘踞,方才还跳跃在瓦片和铁甲上的明灿朝阳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马儿不时甩著响鼻,铁蹄焦躁的刨著地面,陆奎策马穿梭在队伍里,先將名册文书又核对了一遍,再到杨毅跟前,指点江山般的抬手比划著名什么。 苏未吟收回视线,春日湿润的风颳在脸上,莫名带著几分凛冽。 京都欢场眾多,陆奎偏偏去了十里春风楼,偏偏找了归雁,直觉告诉她,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至於背后究竟藏著什么,她不清楚。 皇帝能从豫王府摸到崔家头上,魏平安和归雁必然也在他的耳目之下,若陆奎真的牵扯其中,不可能独独漏掉他。 要么,他是『乾净』的;要么,皇帝故意將陆奎丟给她。 考验她的能力,还有她的忠诚。 还有,让之前同她一起南下过的严狄再任此次监察御史,估计这也是怕她不敢放开手脚,故意留的『口儿』。 微微垂眸,苏未吟嘴角浮起一丝讽笑。 裴肃之前怎么『夸』她来著?心眼儿比藕孔还多。 若她的心眼儿是藕孔,那皇帝的心眼儿应该就是蜂巢了吧! 有人过来了,苏未吟和萧东霆適时噤声。 令兵到了跟前,抱拳稟道:“苏护军,吉时將至,將军有令,速速入队。” 此行北上,旨在接受胡部献礼,虽非国邦之间的正式出使,但天朝威仪关乎国体,该有的礼制仪程不可废弛。 皇帝钦点的使官已將仪仗准备妥当,只待其登临城楼,代天子宣諭后,使团便可动身。 “知道了。” 苏未吟利落应声,回头冲萧东霆抱拳,“大哥,就此別过。” 手落下来,犹豫一息后,她还是又补了一句,“大哥,昭王所为,或有私心,但我愿以性命担保,在他心中,天下万民的福祉重逾千钧,永远凌驾於个人得失之上。” 她不提请求,也不谈期许,只阐述自己的观点。 萧东霆向来心有丘壑,信或不信,之后在京中又要如何与昭王相处,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萧东霆熬了一整夜,面色透著倦意,扭头朝著旁边打了个哈欠,“重任在身,就別操心別人了。” 苏未吟笑笑,转身走向队首。 余光捕捉到身后亦步亦趋的身影似有些不对,疑惑回头,发现原本该由星明替她牵著的马韁到了萧东霆手里,应由采柔拿著的龙吟枪则由萧南淮手持。 俩人长身而立,山水袍隨风微动。 萧东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寒潭映日,毫不掩饰对她的讚赏,下頜微抬,泄出几不可察的骄傲。 萧南淮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与龙吟枪的寒芒奇妙交融,向来温和轩朗的公子罕见的显露锋锐,是激励,也是给她的底气。 苏未吟不知道的是,萧南淮原打算同她一起北上,永昌侯也曾到皇帝面前爭取,奈何最后被驳回。 兄弟俩一左一右,没有只言片语,却无声透出一股如山岳般可靠的力量。 苏未吟哽了一下,尖锐又灼热的暖意在胸腔里横衝直撞,再在转身后化作清亮黑眸间的点点水光。 入队听諭,使官身著礼袍立於城楼,声音高亢悠远,亦將苏未吟身后二人收入眼底。 见此情形,眾人心照不宣。 这哪里是送行,分明是撑腰。 萧家人在以低调又郑重的姿態宣告所有人,苏未吟背后有永昌侯府护持,想在她身上打歪主意的,自己先掂量掂量。 陆奎情绪复杂,微红眼眶里冷光闪烁。 他原也有两个优秀的儿子,一个勇武过人,一个足智多谋。 可现在,一个黄土埋身,一个如同废人。 若不是这个孽障在去年武考时胳膊肘往外拐害了阿坤,他就不用安排劫狱,阿坤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她往阿乾后颈打入断头针,他也不会这一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把自己的亲爹亲哥害到如此地步,她反倒显摆上了。 一个继女,既无血缘,相处的时间也不算久,萧家人能真心实意待她这么好?陆奎可不信。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有利用价值。 陆奎心思烦乱,从苏未吟骂到萧家,绕一圈,最后骂到苏婧身上。 要不是这女人不知廉耻和离改嫁,苏未吟也就不会去侯府,他乖巧听话的女儿不会性情大变,不会处处与將军府为敌,后面的所有倒霉事也都不会发生。 对,都怪她! 等他成事归来,等他东山再起,一定要好好跟那女人算个总帐! 使官的声音停了,陆奎的思绪也沉静下来,拂袍转身面向森然列阵的使团队伍,扫视全场,扬声下令,“护军开道,使团启程。” 萧东霆兄弟俩退至一旁,苏未吟、杨毅翻身上马,严狄及礼部官员提袍登车。 令旗指引下,铁甲军阵齐刷刷分涌两侧,让出中道,苏未吟轻提韁绳驰至队首,手中龙吟枪遥指前方,声音清冷鏗鏘,直逼天际重云。 “前哨先行,左右翼梯次推进,启程!” 顿时,马蹄声与车轮声如沉雷般响起,庞大的队伍如一条甦醒的巨龙,井然有序的奔赴北境。 苏未吟回过头,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远远看了眼城门前的萧东霆和萧南淮,再飘向城门楼。 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的心,已经在这须臾间回过一趟永昌侯府,最后飘去了九重宫门之后。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宫里了…… 早去早回,早去早回! 收回视线,苏未吟豁然转身,再无留恋。 手中韁绳一抖,胯下骏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窜出,墨色披风在身后拉扯,抖出一道决绝且坚定的弧线。 使团的最后一抹旌旗消失在官道尽头,城防卫队迅速撤开沉重的拒马。 封禁一除,等候多时的百姓如解冻的春水涌向城门,车马粼粼,人声逐渐鼎沸,又恢復到往日繁华喧囂。 萧东霆转身走向牵马的镇岳司使,“回去抓紧时间睡会儿,这段时间有得忙了!” “嗯。” 萧南淮迈步跟上,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循著笔直宽阔的官道遥遥远望。 此去北境远不是受个礼那么简单,虽然阿吟身手好,心性谋略也远超常人,可她毕竟年纪摆在那儿,萧南淮实在担心她能否应对那么复杂的局面。 使团早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倒是另有一队车马浩荡走来。 队伍最前方,两面大旗在风中凛然展开。 左侧是朝廷钦赐的玄色节度使旌节,右侧则是一面赤焰军旗。 旗面上用金线绣著一只振翅欲啄的威严雪鹰,透著一股与京都繁华格格不入的锐利。 萧南淮叫住萧东霆,“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安西军的军旗?” 萧东霆定睛看后,翻身上马,“对。我听人说起过,安西节度使李崇的小女儿李蕖近日將抵京探亲,这应该就是她了。” 说是探亲,其实是『看亲』,相看亲事。 李崇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室,与父亲一起镇守西关。如今么女李蕖年满十六,李夫人不愿女儿和父兄一样终身守在西洲漠地,便打算在京都替她寻一门亲事。 萧家兄弟上马欲走,城门洞下过来一小队京畿卫。 “萧副指挥使。”队正抱拳,“昨晚城西货栈发生了一桩大案,有些情况需向您了解一下,烦请协助核实。” 几人让到一旁,说几句话的工夫,衣甲鲜明披风猎猎的安西军骑兵已经簇拥著一辆华盖宝车驶近城门。 守城门將快步迎上去,车帘掀起,身著藤黄骑装的李蕖探出身,笑著將一枚鎏金鱼符递过去。 她生得一副极好的骨相,额头饱满,鼻樑挺拔,一双杏眼浑圆清亮。 肌肤不是深闺中的雪白,而是透著健康光泽的浅麦色,这是西洲阳光与风沙赐予的印记。 多年未回京都,门將核验鱼符时,李蕖新奇的四处打量,视线飞快扫过某处,目光一凝,又缓缓转回去,定在城门前一道頎长身影上。 哟呵,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面容清俊如画,五官乾净舒朗,宛如春山新雨,又似晴空映雪,镇岳司的山水袍穿在身上,正好给那股温润添上恰到好处的锐气。 也不知道在听人说什么,眉心轻轻蹙起。 明明是阴天,可他站在那里,就好像有一道光独独打在身上,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门將核验完毕,恭敬的將鱼符奉还,队伍缓缓穿过城门洞,李蕖伏在窗边单手托腮,略一思索后叫住叔父派去京郊接她的一名护卫。 “哎,你可认得那人是谁?” 她指向车后,偏偏刚过门洞,已经瞧不见了。 “五小姐说的谁?”护卫探头,“小的去看看。” “不必了。” 李蕖將人叫住,目光落入京都的盛大繁华。 不过萍水相逢一时兴起,犯不著。 第296章 关於太子是不是那么蠢 从京畿卫口中知晓案件始末后,萧东霆脸色沉得难看。 唐正现在死咬著的货栈藏尸案,因陆晋乾雇来的人全部丧命,查不到他头上,但那处货仓是他叫人冒顶孟平的名义赁来的,且故意在过契时提及『指挥使』三个字,將萧东霆扯了进来。 本就混乱的局面现在更厘不清了,知道被抓那些人出自东宫属官麾下后,萧东霆首先怀疑的,便是太子是否因崔家之故要对他动手。 毕竟他与太子並无衝突,更无旧怨。 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他昨晚严审了一个余秋水,扯出了崔家。 若太子真的知晓崔家的行径,还帮著策应遮掩,萧东霆不得不怀疑这样的储君是否值得他拥立。 他既为镇岳司副指挥使,也是侯府大公子,对他尚能明目张胆的使用栽赃嫁祸的招数,要是换个没背景的低阶官员,甚至白丁庶民,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骑著马穿过大街,萧东霆脑子里的思绪比交织在耳畔的各种声音还要杂乱。 萧南淮这一路也没閒著,他催马上前,与萧东霆並驾缓行,“大哥,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位。他应该……没那么蠢吧?” 自从与太子妃定下婚约,太子愈发沉稳持重,终日埋首政事,远离游宴邀约,励精图治,其勤勉之態,常获陛下及內阁称讚,眾臣也是有目共睹。 最重要的是,太子不可能蠢到这个地步,这种事还让东宫属官的人去办,生怕別人抓不住把柄似的。 萧南淮觉得,太子应该也是被人下套了。 萧东霆点点头,眉心略微舒缓,“也有道理。” 不过此事不归他管,他只需解释清楚並不曾叫孟平去租货仓即可,让京畿卫自己查去。 回到侯府,俩人各自回院补觉。 这个时候,太子正站在御书房外,等著求见皇帝。 他昨晚也没怎么睡,这会儿也睡不著,甚至后面几天都可能没法安心睡觉了。 身上的金绣蟒袍被阴沉天光照著,仍旧流光溢彩,面容平静无波,然而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正不停歇的摩挲著玉扳指,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从容。 皇后跪得晕了过去也没见到皇帝,刚刚才被送回凤仪宫,老豫王临死前一句“崔氏代兴,应运有时”如同一枚威力巨大的雷火弹,没等炸到河西,他和皇后先一步受到波及。 不知是第几次抬眼看向殿门,太子用力掐著指腹,心越来越沉。 若只是老豫王信口胡诌,按理父皇不应该是这个反应,难不成崔家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父皇拿住了把柄? 他一直都知道外祖崔鈺想挣脱先帝圣旨的禁錮,也答应只要他即位,就会想办法废掉那道詔书,可父皇正值壮年,就怕外祖父没耐心等下去,最后选择鋌而走险。 不光如此,还有那些被京畿卫抓去的蠢货。 他本就是成心去抓陆奎父子的把柄,若是抓到了,事后要呈稟御前,也就只能用自己明面上可以派遣的人。 谁成想那些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事情没办成,反惹一身麻烦。 比起太子抓心挠肝的煎熬,此时御书房內香雾繚绕,皇帝坐在软榻上同轩辕璟说话,仿佛不知道太子等在外面。 “你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先斩后奏!” 皇帝冷哼一声,將轩辕璟呈上来的奏摺扔到他面前地上,怒意显见。 “儿臣知错。” 轩辕璟撑著软椅扶手艰难起身,很快额头上便爬满了汗珠。 皇帝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刚要说话,就见轩辕璟手一软,整个人脱力跌到地上。 “阿临!” 皇帝连忙上前,和吴尽言一起將人扶到软榻上趴著。 鬆手是故意的,疼却是真疼,轩辕璟脸色煞白,眉毛拧成一团,咬紧牙关才没痛呼出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著吴尽言速去召李成甫来,再让人打水来替轩辕璟擦汗,皇帝背著手来回踱步,脸上怒意已经散尽。 “你呀你呀,要不是看你刚挨过罚,朕非得再打你一顿板子。五百精锐隨护北上,朕还特许她私带三十护卫,用得著你再派人?” 说完,皇帝驻足,语气沉下来,眼里带著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就那么在意那个苏未吟?” 轩辕璟气息不稳,却是十分走心的回答,“嗯,很在意。” 皇帝恨铁不成钢,“之前你也听到了,遇到麻烦事,她可是一点没替你考虑,只想著拉你一起扛。” “父皇误会了。”轩辕璟语气坚决,“她只是在忠君和儿臣之间选择了前者,忠君无过,这也是儿臣越发欣赏她的原因。” 这话倒是听得皇帝心情舒畅,眉眼跟著舒展,语气也软下来,“罢了,你能遇到个真心在意的人,朕也替你高兴。此事就此揭过,下不为例。” “谢父皇!” 待內侍替轩辕璟擦完汗退下,吴尽言从外头进来,说太子还在外头等著。 皇帝沉声一嘆,坐到旁边,同轩辕璟说起豫王自戕背后的实情——掩去自己参与的部分。 轩辕璟愕然。 想不到昨天晚上除了阿吟给陆晋乾打断头针,给太子挖坑,豫王府还出了那么大的事。 语毕,皇帝喝了口茶,目光锁定轩辕璟,“阿临,你觉得,太子可有牵连其中?” 第297章 老狐狸对小狐狸 伴隨皇帝的话音出口,縈绕在空气里的龙涎香气息瞬间变得凝滯。 皇帝捧著茶盏,目光投过来,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 轩辕璟略微支起胳膊撑起上身,几乎想也没想的回答:“父皇若是问儿臣的想法,那儿臣觉得没有。边境动盪,社稷不稳,於太子殿下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他没理由这么做。” 这么多年,轩辕璟早已能清楚把握住可以在他这个父皇面前『坦率直言』的分寸,也就无所谓妄议储君。 略带隨意的语气,仿佛只是父子俩私下里的几句閒话,更因未加过多思索的快语而显出坦荡。 皇帝看似因老豫王的『临终箴言』而震怒,对皇后避而不见,实际並未做出什么举措,这也就证明了,太子在他这里是『乾净』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太子有所牵连,暂不提皇帝私下里会如何处置责罚,只要他一日不考虑废储,太子明面上就必须『乾净』,因此这个问题並不需要太多考虑,答案显而易见。 轩辕璟唯一拿不准的,是崔行晏。 几乎在皇帝说完豫王府的事后,他马上就想到了崔行晏,豫王被摸了个透,崔行晏在他手里的事肯定瞒不住。 原想將人捏在自己手里,当做对付皇后的筹码,现在看来留不住,也没这个必要了。 可这人怎么往外交,得好好想想。 皇帝顺著他的话往下聊了几句,不动声色的透露出斩除崔氏的决心。 崔氏染指京营在先,如今又勾结胡部欲掀起北境风云,为了一己之私,置苍生万民江山社稷於不顾,即便是曾於他有定国之助,也断然不能再留了。 若是任其壮大,待日后太子即位,难保不会成为受崔氏挟制的傀儡皇帝,他决不允许! 对此,轩辕璟自然是乐见其成。 皇后背后最大的倚仗便是崔氏,若是將崔氏这棵参天大树拔了,对於他来说,不管是彻查当初母妃和妹妹被害的真相,还是以后报仇,都能减少一个极大的阻碍。 皇帝点到为止,並没有聊得太深入。 崔氏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贸然动手,恐引朝堂震盪。 老豫王只是他拋出来的引子,埋下隱患,具体之后要怎么做,还需和內阁辅臣及其他臣工细细商议后方能给出决策,同轩辕璟说那么多也没用。 “其实朕已经查明,此事乃是崔氏一手所为,与太子和皇后无关。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踱回御案前,拿起一个烧毁近三成的信封递给轩辕璟。 “新任南州布政使在布政使司的书房里偶然发现了一处暗格,里面藏著这封信,今早才急送回京。” 轩辕璟把信拿出来,信纸也有损毁,但关键信息仍在。 信上大概就是说,让卢世清务必將轩辕璟的命留在南州,若是办不成,他这个布政使就別当了。 落款位置被烧掉了,寻常的纸墨,说是谁写的都行,唯一的线索,便是信封里一粒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粗砂石。 赭红如丹霞,又沁著戈壁的苍黄,是河西特有的一种石头。 轩辕璟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要把崔氏拉出来,给太子『洗』乾净。 “听严狄说,你初到南州当晚便遇刺,朕当时就觉得奇怪,就算卢世清怕你查出他为官不仁鱼肉百姓,也犯不著那么快就痛下杀手,毕竟你南下名为賑灾,会不会查到他头上都还两说。” 皇帝愤然拍案,指著他手里的信,“敢情缘由在此!” 轩辕璟偏头望著皇帝,努力捕捉那张威严的面孔上每一分情绪波动,试图看透怒意之下的真实底色。 然而,天威不可测,那张脸后面像是立著一堵无形的墙,將他所有的试探都温柔而坚定的弹了回来。 唯一能看到的,便是想让他看到的对儿子的心疼以及对崔氏的忍无可忍。 难辨真假! 轩辕璟收回视线,眼底掠过自嘲。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 这么多年了,实在犯不著庸人自扰。 跳出亲缘的桎梏,轩辕璟很快恢復理性,適时附和几句,顺利引出皇帝的真实意图。 “阿临!”皇帝宽大的手掌落到他肩上,语气平和,甚至带著一丝罕见的恳切。 “太子仁厚,有时失於决断,而你果敢刚毅,有勇有谋,正为互补。朕希望你能尽心辅佐储君,兄弟齐心,共御內忧外患,一同为大雍百姓守住这得之不易的太平盛世。你……可愿替朕,也替这天下,担起这份重任?” 殿內烛火噼啪一声,映照著轩辕璟因忍痛坐起身而染上薄汗的侧脸。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竭尽肱骨之力,守护大雍太平!” 轩辕璟拱手垂眸,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天下万民当然得护,太平也得守,至於怎么守,那可有得说了。 若太子真的仁厚,即便不辅佐,他也不会添乱,奈何这位储君本身就是太平路上的一块大石头。 拋开阿吟说的前世不提,仅去岁一冬因太子决策失误而丧命的百姓就不知有多少,挨饿受冻者更是不知凡几,那累累冻骨,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怎能说揭过就揭过? 而且太子巴不得弄死他,好让自己稳坐储君之位,哪里容得下他的辅佐? 在皇帝流露出欣慰的前一刻,轩辕璟话锋一转,“只是……” 皇帝表情凝固,“只是什么?” 轩辕璟艰难改坐为跪,顾不得擦滑落的汗珠,绷著脸说:“不敢隱瞒父皇,儿臣阴差阳错抓到了藏匿於市井的崔行晏,据他交代,寧华郡主玉屏山遇刺,正是皇后派他所为,原因是儿臣属意於她。” “虽说是虚惊一场,可这是因为苏未吟功夫了得,命硬,若换个人呢?若儿臣中意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娇娥呢?儿臣本不想再追究,可就是气不过,也想不通,儿臣娶妻,怎么就碍著皇后娘娘了?” 轩辕璟越说越气,一副『反正都说到这儿了,索性问个清楚』的架势。 皇帝面上无笑,心里却更加欣慰了。 他一直在等,等儿子主动交代崔行晏的事。 阿临能如此坦诚的跟他说这些,可见真没拿他外人。 这才是儿子跟老子之间该有的样子嘛! “竟有这样的事,雷驍不是都查清楚了吗……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皇帝佯装惊讶,当即表態,“你放心,朕马上叫人彻查,若真与皇后有关,朕决不轻饶。” 轩辕璟见好就收,“儿臣谢过父皇。那父皇打算派谁查?儿臣一会儿回去就让人把崔行晏送过去。” “那你將人送去镇岳司,交给萧东霆吧!” 萧东霆是苏未吟继兄,把人交给他,一来彰显公正,二来也能安轩辕璟的心。 轩辕璟猜到这事儿最后还得落到崔氏头上,不过人在萧东霆手里,他確实也能更放心些。 该说的都说了,皇帝终於转向一旁的吴尽言,让他把太子叫进来。 见殿门打开,太子强压下心间急迫,努力装出镇定稳重的样子。 “殿下。” 吴尽言上前行礼,而后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太子的五官逐渐绷紧,露出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第298章 帝王心计 “孤明白了。” 太子皱著眉,眼底闪过不悦,又硬生生按回去,声音低沉喑哑。 进入御书房,他先向皇帝行了礼,而后转向轩辕璟,摆出最是诚恳真挚的姿態,“二皇弟的伤怎么样了?孤正打算一会儿去昭王府探望你呢。” 轩辕璟已经重新趴回软榻,擦了汗,只是面色还未完全恢復。 “有劳太子殿下掛心,臣弟好多了。” 太子掩在袖间的手缓缓握紧,心下轻嗤:好多了还趴著,这不摆明上父皇这儿演苦肉计来了嘛! 话说回来,轩辕璟到底因何挨罚? 心间思绪万千,面上关切丝毫不减,“那就好,回头孤让人给你送些上好的伤药,舒缓痛楚效果极佳。” 视线不自觉扫过轩辕璟身下软榻,太子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这张软榻,他就是孩提时身子不適,也不曾像这样在上头趴过,为数不多的坐过几回,恨不得把腰背挺成一把尺。 父皇待轩辕璟,终於还是不同! 轩辕璟如常道谢,再適时告退,由人搀扶著坐回软椅抬了出去。 殿门开了再关上,皇帝眼神示意,吴尽言当即率內侍退下,只剩他和太子。 坐回御案前,皇帝隨手翻开一本摺子,状似隨意的问:“说说,今日早朝上豫王所言,你怎么看?” 太子马上拂袍跪下。 “儿臣恳请父皇明鑑!崔氏满门忠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天地可表。也不知豫王受何人蛊惑,竟说出那样大逆不道子虚乌有的话,儿臣深恐此风一长,会寒了忠臣之心,动摇国本。万望父皇彻查,以正视听,安百官之心。” 字字鏗鏘,句句发自肺腑。 从小受皇后耳濡目染,太子早已將崔氏助当今天子稳固朝堂这件事铭刻於心。 他是真心实意的替崔氏抱不平。 老豫王那个挨千刀的狗东西,说什么“崔氏代兴,应运有时”,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犯了什么癔症,临死都还张个嘴乱咬! 若外祖一家真有不臣之心,早就该去抢那个位置了,哪还用等到现在? 皇帝抬了抬眉梢,顺势往下问:“那你再说说,豫王有可能是受何人蛊惑?” 太子张著嘴,几乎本能的想把锅往轩辕璟头上扣,能踩一脚算一脚,只是话从嘴边滚过,很快又咽了回去。 不行。 方才进来前,吴尽言跟他说,昭王在御前表態,称將会尽心辅佐储君,共同守护大雍的太平盛世,龙顏大悦。 吴尽言向来不是个多嘴多舌的,定然是父皇有所交代才会出言提点他,所以进入御书房后,他才会忍著噁心去关心轩辕璟。 父皇最厌恶的就是兄弟鬩墙,之前南下一事,他卯足劲儿想抓轩辕璟的把柄,惹得父皇不快,便是前车之鑑。 於是太子回答,“这个……儿臣確实不知,事关重大,不敢胡乱猜测。” 皇帝讚赏点头,“很好。身为储君,当知『寧可不言,不可妄言』的道理。你的一言一行,不仅关乎个人,更牵繫天下,当慎之又慎。至於豫王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反覆思虑后起身,“走吧,去看看你母后。有些事,她也该心里有数!” 凤仪宫里,皇后写了一封长信,正打算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河西,皇帝和太子来了。 听皇帝说完豫王府的事,皇后指尖一颤,茶盏倾斜倒出茶汤,沾湿白皙的指尖。 太子呆愣在椅子上,数息后才反应过来起身跪下,心底翻天覆地,指尖和心尖皆是止不住的震颤。 皇后把茶盏放回桌上,拿手绢擦完手,再紧紧攥入手心,顷刻间退尽血色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嘴巴张著,半晌才发出声音,“不可能……陛下,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家父一心效忠陛下,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的事。” 染指京营,私通胡部,无论哪一条,一旦坐实,哪怕是崔氏也不一定承受得起。 皇帝声音冰冷,“萧东霆送来的供词在御书房,余秋水现在就在镇岳司地牢,皇后是想看供词还是想见人,都行。” 皇后说不出话来,皇帝强势追问:“余秋水一被抓,豫王府马上遭人投毒,还让老豫王以为是朕所为,除了有人做贼心虚,朕想不到別的可能。还是说,皇后能给朕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没人回话,本就压抑的宫殿陷入一片死寂,皇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胸腔里支撑的那口气骤然消散,皇后软瘫在椅子上,抬手扶额,第一次被浓浓的无力感压得喘不上气。 太子站起来,急切的想要找到个主心骨,“母后,这到底……” 皇后抬手打断,竭力平復呼吸,“此事与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事。从现在开始,谨言慎行,除了政务,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他也管不了! 太子訥訥点头,正要告退,皇后忽然想到皇帝说是萧东霆送去的供词,又叮嘱,“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再去招惹轩辕璟。给本宫把兄友弟恭的戏码演足了,得让轩辕璟相信,更要让你父皇相信。” 萧东霆、苏未吟、轩辕璟,这几个已经在同一条船上了。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节外生枝,更不能让那贱种逮到机会落井下石。 太子应是告退。 宫门轻合,皇后一人独坐於静寂,明珠步摇在烛火中投下微微摇曳的孤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拿出那封打算送往河西的长信让人焚毁,再备好纸墨重新提笔。 她岂能不知自己父亲的心思?皇帝说的话不见得全真,但事情应该不假。 那些事,老头子做得出来,尤其是三年前的京营淫秽案,那里头还有她的手笔。 居然背著她闹出这么大的事,这是想让她娘儿俩跟著崔家一起葬送吗? 盛怒之下,皇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所持的立场却从崔氏女转换回了皇后,態度也从最开始的提醒变成了责问。 谁也別想影响她儿子的储君之位,她娘家也不行! 第299章 同皇后云雨时亲眼所见 出宫回到昭王府,轩辕璟斜臥在窗前软榻上看雨。 四月的雨,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是无处倾诉的思念升入天际,融成无声的漫长絮语,洋洋洒洒飘去心上人身边。 一閒下来,盘踞在心底的那个身影就开始兴风作浪,明明心里清楚人已经离京,却总是控制不住的期盼著她会在某个瞬间出现在某个地方。 再回归理智,又开始想,她这会儿走到哪儿了?路上顺利吗? 她……淋雨了吗? 思及此处,檐外雨声变得聒噪烦人起来。 连下了好几日,就不能消停消停? 一点也不为远行的人考虑! 眉峰如山峦叠聚,轩辕璟不自觉的轻嘆,旋即又自嘲的笑起来。 相思蚀骨磨人心,这才第一天,可有得熬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便捷,??????????????????.??????轻鬆看 】 星嵐在外叩门,“王爷,崔行晏到了。” 轩辕璟略微坐起来一些,收拢思绪恢復正色,“带进来。” 房门打开,星嵐领著崔行晏入內。 “小人崔行晏拜见王爷!” 崔行晏跪地行大礼,十分恭敬。 除了没有自由,他在昭王府这几天和做客没什么区別,好吃好喝招待著,內服外敷用的也都是好药。 不过短短几天,面色明显好转,连说话都更有中气了。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承了人家的恩,自然得拿出承恩后该有的態度。 轩辕璟抬抬下巴,示意他起身。 “去河西的人传信回来了,你父母妹妹確实已经不在河西,至於究竟去了哪里,是自行离家还是被人带走,那就不清楚了。本王稍后会派人將你送去镇岳司,你可以再同萧东霆说说你家里人的事,兴许镇岳司能帮你找找。” 按崔行晏的说法,他家里人应该是在豫王手里,豫王自戕,人就该转到了皇帝手中。 轩辕璟没法过多打听,只能由他自己去问。 崔行晏闻言顿时变了脸色,额头磕在地上,“小人恳请留在王爷身边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求王爷开恩留下小人!” 一旦去了镇岳司,他的下落就到了明面上,皇后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再说了,镇岳司凭什么帮他找家人? 轩辕璟指节轻叩榻几,微微耸肩语带无奈。 “陛下开口,本王也无能为力。不过去了镇岳司,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本王可以给你指一条生路,只要你立场足够坚定,不光你能活,你家里人也能多一线生机。” 这个立场,自然是指站在昭王阵营。 崔行晏立马坚决表態,“若非郡主相救,世间早就没有崔行晏这个人了。崔行晏愿誓死效忠郡主和王爷,刀山火海但凭驱使,万死不辞!” 这话比刚才那句恳求留下要多几分真心,毕竟他的命,確確实实是苏未吟从刀口救下来的。 崔行晏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在这人吃人的世道,好人通常难有好下场。 但知恩图报的道理,他懂。 轩辕璟能从他眼中看到真诚,但这远远不够。 “本王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崔行晏低头陷入沉思,眸中的光明明灭灭,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其中翻涌。 落到老豫王手里的时候,老豫王没问过他手里握著什么,只明確提出要求让他去完成。 而现在,昭王要他拿出诚意…… 诚意这东西得一步到位,由浅入深那叫试探,想要靠上昭王,需得直接拿出足够有份量的东西才行。 兄长崔行舟任凤仪宫侍卫统领时,崔行晏人在宫外负责一些策应任务,接触到的一些事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零碎浅显,没太大价值。 到了凤仪宫,替皇后办的那些事里,其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玉屏山刺杀寧华郡主,除此之外,就是那些『脏活儿』。 搭在膝上的手无意识攥紧了袍角,衣料被抓出深深的褶皱。 崔行晏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有难以启齿的话堵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著强烈的屈辱。 湿气隨风入窗,彻骨生寒。 轩辕璟不动声色的留意著他的反应,耐心十足的等著。 过了许久,久到旁边的星嵐忍不住开始怀疑崔行晏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打算背主,说什么兄长遭皇后活剐只是缓兵之计。 终於,崔行晏像是被抽了骨头,脑袋彻底垂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间挤出碾碎的声音。 “皇后……右边腰窝有个红色印记。” 轰隆! 伴隨声音入耳,一道惊雷自脑海中炸响。 星嵐放缓呼吸,低头望著脚尖,不动声色的將自己隱入阴影。 这话不是他能听的,若非王爷有伤在身,不能留崔行晏与之独处,他现在就应该退去屋外。 轩辕璟眸色骤沉,挑眉发出一声嗤笑,“从哪儿听说了皇后娘娘的私密事,竟还敢往外传,你胆子是真大啊!” 崔行晏紧紧闭著眼睛,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去,“不是听说,是……是与皇后云雨时,小人亲眼所见。” 话音砸下,震耳欲聋。 轩辕璟清俊的面容如同被冰霜凝固,一股难以言喻的噁心涌上心头,拇指上的玉扳指硌疼攥紧的手,却驱不尽那股沉沉罩下的滑稽和荒唐。 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到底还藏著多少令人作呕的污秽? 好半晌,轩辕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崔行晏,看来,你是真得『死一死』了。” 刺杀阿吟的事可以顺水推舟扣到崔氏头上,可多了这样一件事,皇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这样一个隱患在世上。 雨渐渐大了,檐角的雨水连珠成线,在石阶上砸开一朵朵细碎的水。 轩辕璟將事情交代下去,待室內重归沉寂,目光再度落入窗外雨幕,一颗心早已被看不见的丝线拉远。 林间官道上雨丝如织,使团的旌旗已经湿透,或沉沉坠下,或缠紧旗杆。 车马將落叶碾进泥泞,带起泥点子,簌簌打在道旁瑟瑟发抖的草叶上。 疾行抵达驛站,一眾精骑在门前勒马,训练有素的散开队形。 北去沿途驛站早已经提前收到公文,驛卒等在门口,一见使团到来,马上进去通知驛丞来迎。 “陆將军一路辛苦,快里边儿请。” 陆奎一下马,穿著一身板正官袍的驛丞马上將手里的伞伸到他头上,哪怕他一身早就湿透。 陆奎阔步进入驛站,乘车的其他官员也陆续下车。 戴著斗笠的苏未吟驱马上前,视线迅速扫过这处还算宽敞的驛站,向旁边的杨毅发令。 “甲队接管哨楼,控住四方视野;乙队封锁东侧货栈,看守輜重车马;其余人等在驛站东侧空地扎营,照常警戒。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隨时准备开拔!” 清冷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带著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和威严,杨毅抱拳领命,很快安排下去。 眾人无声而动,各司其职,至於陆奎、苏未吟乃至其他官员带的护卫则各自自行安排,不受统一管辖。 苏未吟叫上采柔星落进了驛站。 女子行军难免不便,又是雨天,权限范围內能给便利,就没必要为了恪守规则去硬吃那个苦。 使团人数眾多,驛站房间有限,还得接待其他人,苏未吟也不讲究,三人一个屋,先把湿衣裳换了。 头髮擦至半干时,驛卒送饭菜过来。 一荤一素一汤一饭,一人份。 苏未吟接过来,紧跟著吩咐:“再送两个人的。” 驛卒知道这位的身份,丝毫不敢怠慢,麻溜儿的重新补送。 “谢谢小姐!”星落笑眯眯道谢。 换了湿衣裳,擦了头髮,再吃著热腾腾的饭菜,那叫一个浑身舒畅。 未时將尽,大家都饿了,星落风捲残云的先把肚子填到八成饱才放慢速度,咬两下筷子尖儿,略微倾身凑向坐在对面的苏未吟。 “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勿言死了!” 第300章 阿吟,是为父对不住你! “死了?” 苏未吟毫不意外,采柔却是难掩惊讶,“怎么死的?” 都说祸害遗千年,在奉心堂的时候都还好好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怎么忽然就死了? 星落满脸畅快,“这就叫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你们走后不久她就开始吐血,奉心堂的医婆子说是什么郁怒伤肝,五臟俱损,元气大伤……总之有天早上忽然晕倒,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采柔將询问的目光投向苏未吟,“被气死了?” 苏未吟双手捧著汤碗取暖,“能当上掌事姑姑,必然是发自內心的信奉崇尚奉心堂曾经的戒规。戒规被废,加上那个老的死了,信仰湮灭,如人抽骨,自然活不长久。” 喝口汤,她问起奉心堂如今的情况。 星落回答,“多亏了小姐,如今的奉心堂终於有个清修之地的样子了。” 三十多名自梳女陆陆续续被接走,最后还剩下十二个,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被荼毒太深不愿离去,少部分是真的断了尘缘,想要留下清修。 “属下自作主张,有些家里不肯来接,但姑娘自己想清楚了,要么有投奔的去处,要么有明確切实的打算,属下还是放她走了。” 这世道对女子向来苛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父亲夫君都死了,还得听儿子的,没有儿子就听弟弟的,全然没有自己做主的机会。 被困在奉心堂的女子已经够惨了,若是还要因为不被家里理解体谅就继续失去自由,也太不公平了。 苏未吟“嗯”了声,没说別的。 定下需要家人来接这一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姑娘到了外头,很难自己养活自己,有人来接,回去也能有个保障。 再者,此举能避免一些纠纷。 万一什么时候人家家人来找了,却交不出人,还不得闹出事端? 不过星落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能把人送到奉心堂,又有几个愿意再把人接回去? 凡事难万全,事已至此,也就没必要再多说。 星落继续说:“一开始那些女使婆子都不愿意走,后来见人越来越少,也跟著走了几个,勿言死后又走了一批,如今还剩下三个女使七个婆子,加上一个陆欢歌,岛上拢共二十三人。” 女使里挑了一个身手最好的当新任掌事,剩下两个为督律姑姑。 如今岛上奉行新规,除了陆欢歌,其他都是自愿留下,婆子们一开始和自梳女们涇渭分明,总觉得同她们多说几句话都是犯戒的事。 后来经常一起种菜一起做饭,相处得多了,慢慢的也就融洽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采柔由衷的替她们高兴,甚至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 她也参与了奉心堂的变革,感觉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苏未吟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问星落,“陆欢歌可还安分?” 提到陆欢歌,星落简直一言难尽。 “安分?那都不是一般的能折腾。成天要死要活的,不是撞墙就是上吊,有一回打晕了送饭婆子跑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湖里,说什么寧肯死在湖里填了鱼腹,也不愿意再回岛上坐牢。” 采柔追问:“后来呢?” 星落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划著名船在旁边跟著,她游得游不动了,哭著让我救她,说再也不逃了。” 采柔大开眼界,“还能这样!” 苏未吟轻讽淡笑,早有所料。 陆欢歌可不是轻易认命的人,否则前世不可能熬到被救出教坊司,今生也不会在奉心堂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 这种人,不到咽气那一刻,是不会消停的。 好在星落离开前再三交代,静贞郡主是奉旨修行,她若跑了,陛下定会问罪,到时候奉心堂能不能保住就真不好说了。 为了能有个棲身地,岛上其余二十多人都会不遗余力的盯著她。 “对了,还记得春华和那个软麵团吗?” 星落兴冲冲的说道:“说来也巧,我回京的时候碰见他俩了。春华求得娘家父兄做主,终於脱离夫家回归本宗,两家已经商量好了,等软麵团腿伤好了就成亲。” 浸著胭脂香的酸腐软麵团,终於凭著满腔孤勇和滚烫的爱意,替自己搏到了一个终成眷属。 吃著饭聊完奉心堂的事,雨势仍未减小,苏未吟躺著眯了会儿,直到被采柔叫醒,说是陆奎叫她过去议事。 头髮还只是半干,苏未吟迅速扎好,去到陆奎房间。 “陆將军。” 叩门进入,苏未吟抱拳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態。 陆奎木著脸,提起桌上的熏笼递给她,硬声硬气的说:“去,把头髮弄乾。” 苏未吟似笑非笑的望著他,“陆將军这是做什么?” “让你拿著你就拿著。” 陆奎不容拒绝的將熏笼提柄塞到她手里,叉著腰背过身,状似不经意的嘀咕,“別跟你母亲似的,落下见风头痛的毛病。” 苏未吟眼底的嘲弄愈发明显,“陆將军多虑了,母亲如今已经不畏风了。” “好了?”陆奎回头不回身,明显不信。 “没错,好了。侯爷对母亲爱重有加,关怀备至,各类滋补之物就没断过。母亲无需事事操心,心宽了,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苏未吟实话实话,当然,也確实存了那么一丝打击陆奎的心理。 就该让他看看,母亲逃离了將军府那个火坑,过得有多好! 苏未吟每说一句,陆奎的眼角就不受控制的抽动一下。 孽障,说得就像他苛待过苏婧一样。 补品什么的,又没说不让她吃,她自己不买,怪得了谁? 强忍著想要辩解的衝动,陆奎扯出一抹僵硬笑容,口不对心的说:“那就好,那就好。” 看出陆奎没什么正事,苏未吟说:“多谢陆將军的熏笼,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好,好,你快回去把头髮弄乾。” 苏未吟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陆奎又將人叫住,“阿吟……” 苏未吟蹙眉转身,大概猜到陆奎想搞什么把戏。 果然,就见陆奎露出满脸悲戚和悔恨。 “阿吟,是为父对不住你……” 第301章 严狄居然好这口? 雨水密集的敲打著驛站的窗欞,將天地笼罩在一片哗哗的喧囂里,也將陆奎的道歉搅得如同幻听。 陆奎脸上混杂著演过了头的痛心与歉疚,眉心拧出几条蚯蚓一般的凸起,努力彰显著他想要表达的诚意。 嘆息声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沉重,苏未吟却有点想笑。 將军府里这些人,论演技,还得看陆欢歌,演什么像什么。 “阿吟……” 陆奎声音带著刻意放缓的沙哑,“为父都弄清楚了。你大哥他……他真是混帐,竟对自己的至亲手足下此毒手,简直枉生为人!” 一句“枉生为人”倒是骂得真心实意。 苏未吟知道,这是骂她呢! 陆奎迈步上前,想拉近距离,又被苏未吟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止住了步伐。 对方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戏台上逗乐子的丑角,陆奎绷紧嘴唇,险些演不下去,可一想到身上的重任,又硬生生忍住了,折个方向坐到旁边椅子上,痛心疾首的在大腿上拍了两下。 “为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养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东西,居然费尽心机去害自己的亲妹妹!” 陆奎喘了口气,开了头,后面的话越说越顺。 “原本他同我说,要去侯府向你们母女二人道歉,我还挺欣慰,毕竟咱们是血缘至亲……可谁能想到那个混帐,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如此恶毒之事!” 他演得愈发投入,情真意切的慷慨陈词,尾音微颤,眼眶甚至都有些泛红。 “是为父不好,一心扑在公务上,疏忽了对他的教诲,为父这心里,真是又痛又悔!你说的没错,是我教子无方,才让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苏未吟微微挑眉。 原来陆欢歌的演技不是凭空而来啊! 別说,后半截演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静静听完,苏未吟表情认真,声音像窗外冰凉的雨丝,“陆將军知错就好。” “……” 陆奎用力咽了口唾沫,艰难得如同生哽下一块石头。 什么叫知错就好? 他是她爹! 俗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个孽障,还真追究起他这个老子的过错来了。 “是,是……” 陆奎气得心口疼,呼吸压得粗沉,“为父已经请家法,重重的惩治了这个混帐,等你北归回京,再让他亲自登门来向你负荆请罪!” 哼,等从北边回去,到底是谁向谁负荆请罪,那可不好说了。 “这倒也不必。”苏未吟微微垂首摇头。 见她鬆了口,陆奎心下暗喜。 贴了一层厚肉的腰背往上挺直,屁股也跟著往椅子外挪了挪。 说了这么多,总算把这孽障感化了。 只要她肯放下芥蒂,今天这个『孙子』就算没白装。 陆奎厚唇微启,正准备趁热打铁,就听到苏未吟又说:“大公子刚被打了断头针,又『重重』受了顿家法,应该是活不到我回去了。” 自然也就没办法在她回去后负荆请罪。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当头泼下的一桶冰水,將陆奎的表情和呼吸都一併给冻住了。 苏未吟抬起头,四目相对。 陆奎看著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里面丝毫没有他预想中的委屈、依赖或是感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喉咙滚动,所有精心准备的台词全被堵在那里,只剩下一堆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咒骂。 孽障,这个孽障! 居然还盼著阿乾死! 那是她的亲哥哥,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儿子,陆家唯一的男丁,这孽障是要他死了无人送终,老陆家断子绝孙吗? 要死也该是她死,忤逆生父残害兄长的孽障! 借著窜起来的那股真实火气,陆奎牙咬切齿道:“戕害手足的东西,死了也是她活该!” 苏未吟一本正经的顺著他的话往下说:“陆將军说得是,像陆晋乾这样不敬生母心狠手毒,给陆家门楣蒙羞的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她每说一句,陆奎的太阳穴就突突跳一下。 见陆奎脸色难看,苏未吟明知故问,“陆將军难道觉得我说得不对?” 陆奎按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指节发白,“说得对,说得对……” 苏未吟满心嘲弄,面上却很是认真,“想不到陆將军如此深明大义,是我之前狭隘了,还以为陆晋乾所为乃是將军授意,好在今日將误会说开了。” 既然陆奎有『止战求和』之意,她也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內斗上,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陆奎从椅子上起身,言辞恳切,“怎么会是我……你不知道,自你去了侯府,为父没有一日不惦记你。兄妹四个,从小到大就属你最懂事最省心,为父全都看在眼里,只是……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陆奎有些心虚,眼神也跟著微微闪烁。 他是如何对待这个三丫头,又是如何对待其他三个孩子,心里岂会没数? 不过生养之恩大过天,没有他这个老子,这孽障都不可能来到这世上,光是这一点,她就该永远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雨声依旧滂沱,苏未吟唇角勾起一丝极冷淡的弧度。 “既已断亲,陆將军这声『为父』还是莫再提了,不符礼法。此番北上,唯愿你我能够勠力同心完成重任,不负陛下所望。” 陆奎见好就收,也不急於这一时,正义凛然的附和两句,便让她快回去烘头髮。 在给苏未吟之前,陆奎自己拿这个熏笼烘乾了头髮,还烤了会儿手,这会儿炭已经快燃透了。 手上无事,苏未吟便提著熏笼打算下楼去叫驛卒加炭。 她前脚走,陆奎后脚也准备出门,刚將房门拉开一条缝,就见斜对面的门先一步打开,监察御史严狄加紧步伐朝苏未吟追过去。 “郡……啊,苏护军,留步。” 严狄在走廊尽头將人追上,那张总是绷得严肃刻板的脸,罕见的浮现出几分笑意。 当初一同南下,他就见识过苏未吟的本事,那叫一个心服口服,此次再度同行北上,自是要比別人多几分亲近。 再者,这还是御赐的昭王妃。 在南州的时候,要不是昭王殿下捨身相救,他这条老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陆奎悄悄蹲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俩人说什么,奈何隔著一段距离,听不清內容,只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傢伙挤出满脸褶子。 “严大人。”苏未吟淡笑回应。 见他有只手撑著腰,半边身子僵著,关切问道:“严大人这是怎么了?” 严狄一言难尽的摆手,“下雨天地上滑,昨日不慎摔了一跤,把腰扭了。今天连著赶路,在马车里顛簸一番,直接动不得了,方才叫隨行医官扎了几针,还是痛得厉害。” 说完,严狄连看她几眼,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苏未吟顿时明白了,主动说道:“要不,我叫采柔过来给你看看?” 严狄等的就是这句话,顺势道:“那就有劳采柔姑娘了。” 在南边的时候,他见识过采柔的医术,一针祛痛,药到病除。 他是实在没了法子,一来疼痛难忍,二来也怕万一拖严重了耽误后面的行程,也就顾不得男女有別了。 老话也说了,医者眼中不分男女嘛! 陆奎往前凑了点,怕被发现,又赶紧收回来。 说什么呢这俩?严狄怎么这个表情…… 见两人往回折返,陆奎马上缩回去將门关上。 苏未吟回到房间,叫星落陪著采柔去帮严狄看看。 透过刻意未关严实的门缝,看到苏未吟手下的两个姑娘径直去了严狄房间,陆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严狄那老傢伙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还扶著腰。 这孽障真是好手段啊! 监察御史乃是天子耳目,把严狄收买了,回京后在陛下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不由她说了算? 当初南下也是严狄跟著去的,怪不得这个孽障被胡人伏击,最后不仅屁事儿没有,还被封了郡主,想来这背后严狄没少出力。 这老傢伙,平时装得严肃刚正,没想到好这口。 陆奎抚掌,心思活泛起来。 第302章 男人熟悉的声音 苏未吟撑伞去外头查看星明等人的情况。 星罗卫加侯府护卫,五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苏未吟不清楚他们是否有急行军的经验,若有东西短缺,得提前派人去前头购置,有哪里没弄对的也得早早提出纠正,免得在路上平白受一番折腾。 到营地看过一眼,苏未吟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五座营帐看似隨意错落,实则彼此呼应,构成了一个无形的防御圈。 帐门无一例外的背风而开,固定帐篷的橛子不仅入土极深,其上缠绕的绳索打的还是军中至今都在用的捆牛结,可谓是相当內行。 一队一帐,帐篷里舖著防水的牛毛毡,也没分星罗卫还是侯府护卫,互相靠著看歇了。 苏未吟没惊动其他人,只將星明和侯府护卫的队正刘四宽叫到一旁询问了几句。 刘四宽生得高壮魁梧,比星明高出大半个头,一张四方宽脸黑得发亮,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蜜蜡。 听她问起大家吃过东西没有,刘四宽咧个大嘴,笑声爽朗。 “吃了,吃的肉乾汤饼。多亏了星罗卫的弟兄们,他们东西带得特別齐,不像我们,光背了一堆硬饼子。” 比起他,星明就斯文多了,淡笑著说了一句“无妨,大家都是一家人”。 苏未吟挑眉,“星嵐教你这么说的吧?” 不怪她多想,这实在不像是能从星明嘴里说出来的话。 星明毫不避讳的承认,“没错。” 他抬手拍了拍刘四宽粗壮的胳膊,“都是自家兄弟,这一路,咱们同心协力,一起护好郡主。” 刘四宽莫名热血起来,也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好兄弟!” 每拍一下,星明的肩膀就往下沉一分,眼角浅浅抽动,一张脸肉眼可见的变红。 疼! 苏未吟忍俊不禁,见他们能相处融洽,也就放心了。 简单叮嘱几句后返回驛站,在门口碰到刚刚巡营回来披蓑顶笠的杨毅。 两人齐齐在廊下停步,杨毅飞快摘了蓑衣斗笠交给手下人,正身问道:“苏护军,咱们何时动身?” 像这种数百人的使团出行,沿途在哪些驛站休整是定好了的。 如此,驛站才能提前备足物资和马匹。 苏未吟望向檐外雨幕,动身前就刻在脑海的路线图迅速浮现,眉头微蹙。 “按计划,今日需赶到八十里外的白马驛。但这场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湿滑走不快,若此刻动身,抵驛时必是半夜,人困马乏,乃是行军大忌。” 杨毅说:“那就走哪儿算哪儿,就地扎营。” 对从军之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这还有小半天时间,总不能就在这驛站待著。 苏未吟缓缓摇头,“將士们还好,就怕那些大人们受不住,又下著雨,万一有个伤风凉寒,反而更耽误时间。” 杨毅眉心一紧。 他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以往带的都是兵,还从来没领著一队文官远行过。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就只能让主使陆奎定夺了。 这种事,不管怎么安排都会有弊端,苏未吟故意把事情推给陆奎,藉口去货栈查看輜重,由杨毅独自上楼。 此时走廊一片空静,陆奎开门出去,背著手飞快凑到严狄房门口,想听听里头的动静。 没等脚站稳,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他赶紧走向自己房间。 “哎,陆將军。” 看到他,杨毅当即出声,想把人叫住。 陆奎心虚,怕被看出端倪,没敢应,直接推门进屋了,杨毅只得过去敲门。 两人在屋里商议时,两名礼部官员得知严狄身体抱恙,相携过来探望。 进到屋里,采柔正在替严狄正骨。 严狄趴在床上,薄毯盖上身,被子盖下身,中间露出的一截腰背则盖了一张长帕。 床前除了星落,还有严狄的两个隨侍。 斜对面房间里,陆奎著急再確认一下心中所想,直接拍板今晚就宿在这里,著急忙慌的把杨毅给打发了。 杨毅退出房间,垂首攥住拳头,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两边嘴角跟著往下落。 这个陆奎,还没他闺女……不对,如今已经不是他闺女了。 还没苏护军靠谱! 人家至少还会分析,他就只会说“赶不到就不赶了,明日再动身”。 杨毅憋著气下去传令,等他一走,陆奎马上溜出房间,凑到严狄的房门前竖起耳朵,立马听到里头传来严狄拉长的略显急促的呼气声。 男人对那种声音再熟悉不过,陆奎浓眉一挑,带著满脸玩味的笑容回到房间。 没跑儿了,就是他想的那样! 第303章 截杀崔行晏 几乎是在陆奎转身离开的同时,严狄房里的礼部员外郎周显扬说话了。 “采柔姑娘,你、你轻点儿……” 看著挺斯文一姑娘,好像也没用太大力气,可再看严大人,咬著牙都还在止不住的抽气,汗淋淋的五官皱成一团,额头上青筋都暴出来了。 周显扬眼皮狂跳。 这一把老骨头,可別给直接按断了。 采柔手上动作不停,抬头打量这位未及而立的年轻员外郎。 不同於大多数文官单薄清瘦的样子,周显扬身形劲瘦结实,肩背宽阔,从里到外透著一股子韧劲儿。 五官周正,浓眉大眼,皮肤是略深的铜色,一看就没少晒太阳。 接著微侧过头,视线在一旁新升任的主客司郎中王慎僵直下垂的右臂上短暂定格。 王慎看起来和严狄年纪相仿,实际还要年长几岁。 鬢间白髮斑斑,脸上皱纹深深浅浅,穿著宽大的暗色青袍,身上浓厚的书卷气凝成因长期研读典章恪守规制而形成的严肃,给人一种不好亲近的疏远感。 “无妨,该怎么弄……嘶,就怎么弄。”严狄主动接下话。 长痛不如短痛,这会儿吃点苦头,总好过痛一路。 “严大人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采柔说著,拿开盖在严狄腰间的长帕,直接用手按上去。 王慎当即別开视线,眉头深锁,既关切又无所適从。 虽说医者眼里只有病患没有男女,可这这这……不成体统嘛! 采柔神情专注,確定將患处关节揉得松热了,再摸到准確位置,閒聊似的问:“严大人方才吃的什么菜呀?” 严狄以为和治腰有关,或是一会儿开药怕有什么忌讳,马上去回忆。 就在他思绪被岔开的瞬间,采柔一手稳住他的肩背,另一手托住腰眼,巧劲骤然一送,几不可闻的咔噠声后,错位的骨骼已然归位。 严狄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腰后的骨头动了下,短暂刺痛后,不適感顿时消失无踪。 他试探著动了动,满眼惊喜,“哎,不痛了!” “您这腰是轻微错位,正过来就好了。” 程度非常轻微,医官没摸出来,当成了血气淤堵凝滯,扎针自然扎不好。 采柔走到桌前背过身写方子,隨侍放下帐帘帮著严狄穿戴。 严狄收拾妥当走出来,连声道谢。 “严大人客气了。” 采柔写好药方交给隨侍,仔细交代,“这药不是用来喝的,碾成药渣,睡前倒在铁锅里炒热,再装进布袋给大人敷在腰上,次日取下,连敷个五六日就能消肿化瘀了。” 隨侍拿著方子去找医官抓药,严狄客客气气送采柔星落出门,短短几步路,又谢了一回。 采柔的目光再度从王慎身上扫过,与星落一同离开。 回到房间,星落好奇问道:“你老看那个王大人做什么?” 采柔洗手擦乾倒水喝,“我若没看错,他那胳膊应该有旧伤,这阵子阴雨绵绵,只怕是不好受。” 另一边,无病一身轻的严狄活动著腰回到房里,向过来探望的王、周两位大人客气道谢。 见他好多了,王慎也没多留,关心几句后便带著周显扬出去了。 回房途中,周显扬看著王慎走路时僵直不动的右臂,压著声音提议,“先生,那位采柔姑娘医术高明,要不也请她给您看看?” 周显扬是王慎有一年协理科考时所取的榜眼,留京为官后,王慎对他颇为照拂。 周显扬也对王慎尊敬有加,成亲那天特在堂上设了座师专座,向高堂敬茶时更是单独对其行了大礼,既是师生,亦如父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次北上暗藏危机,別人避之不及,只有周显扬在王慎升任主客司郎中后主动向礼部尚书请命,坚持要跟著来。 王慎推开房门,下意识抬了抬右臂。 只轻轻一动,还没抬起来,顿时有一股尖锐的痛楚从肩膀关节处传来。 王慎赶紧止住动作,极快的犹豫一瞬后回道:“不必,等天晴就好了。” 他这条胳膊,是前些年雪天赶路翻了车,摔坏了,治好后落下病根儿,一下雨就痛得僵住不能动,写字都费劲。 看过那么多大夫,药吃了一大堆都没用,他早就不抱希望了。 再说了,就算能治,他也不能接受一个小姑娘拿手就那么弄来弄去……像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周显扬当然清楚先生的脾气,没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將此事放在心上。 若是有那个机会,就让采柔姑娘帮忙看看,万一治好了,也能少受许多罪。 这场雨一直下到天快黑时才停,百余里外的京都停得还要更迟一些。 近来风波频起,各项事务堆积如山,早就过了下值的点儿,镇岳司里仍旧灯火通明,进进出出人影不绝,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魏平安。 完成皇帝派遣的筛查京都细作的任务,魏平安就閒下来了。 不是没事干,而是他想负责的案子都被皇帝指派给了萧东霆,剩下的那些交给手下人去办就行。 萧东霆向来备受重用,此次案件又牵连萧西棠,为了稳住侯府,皇帝將案子交给萧东霆合情合理,因此魏平安並未多想,反而乐得清閒。 要不是今天无意中撞见星罗卫来镇岳司找萧东霆,碰巧萧东霆没在,最后留下口信说雨停会送崔行晏过来,他早就回家歇著去了。 双脚搭在案头,瘫在椅子里仰望头顶横樑,魏平安专心梳理著当下的局面。 现在差不多已经可以確定,豫王府的『毒』就是崔氏的手笔。 沙雀直飞豫王府,已经漏了馅儿,若是不先下手为强,说不定连老底都要被翻出来。 豫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潜藏在王府里的余秋水有法子下毒。 解决完隱患,再把矛头引向皇帝,祸水东引,也是很高明的一招。 魏平安想不明白的是,余秋水怎么就那么豁得出去,把自己一块儿给毒死了呢? 真就没活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还有昨天晚上,听说萧东霆深夜押了一个人去刑房,动了大刑,却无人知晓他到底审的谁,甚至连男女都不清楚。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刑问讯,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奈何萧东霆手底下的人都隨了主子,嘴严得连个缝儿都没有,什么都探不出来。 魏平安深吸口气,烦恼的同时也在庆幸自己藏得够深,没被豫王府波及。 小心驶得万年船,自从被河西崔氏的人找上,当了他们的暗桩,魏平安觉得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晚上睡觉都恨不得睁著一只眼睛。 现在看来,之前多绕的那些周折一点儿没白费,关键时候是真能保命啊! 给河西的信已经顺利递出去了,眼下还剩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了崔行晏。 除了完成崔氏交代的事,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任务,那就是护持皇后和太子。 魏平安並不知道崔行晏曾在老豫王手中,只当他失踪至今一直被藏在昭王府。 轩辕璟此时愿意將人交出来,极大可能已经將人策反,这么大的隱患,绝不能留在世上。 自从搭上崔氏这艘大船,魏平安一路平步青云,不说別的,就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也得尽心尽力。 不多时,心腹敲门进来,扬声稟道:“大人,咱们之前一直盯著的可能与胡人细作有牵连的那群傢伙冒头了。” 魏平安心领神会,起身抓起架子上的佩刀,“带足人手,抓人。” “是。” 出了门,魏平安短暂停步,折身又去找萧东霆要了几个人。 大队人马从镇岳司门口出发,待来到围捕地点,眾人分散开来,几人趁机脱离,隱入僻巷。 与此同时,昭王府门口。 四名星罗卫翻身上马,另两人將五大绑披头散髮的崔行晏推上去俯身横在马上。 星嵐叮嘱,“切记,务必当面將人交给萧副指挥使。” 第304章 瞒天过海 绵雨初歇,街面被灯笼照亮的水洼在轻风中微动,趁夜未深,城中百姓三三两两的晃出来,继续白日里未尽之事。 四名星罗卫押送崔行晏前往镇岳司,行至半途,破空声忽然响起。 利箭自高处呼啸而来,目標明確。 带队的星罗卫高声示警,“有刺客,当心!” 此话一出,街上行人惊惶四散。 负责载著崔行晏的星罗卫举剑挡开射来的暗箭,另一个紧护在侧,剩下两人则如大鹏展翅般腾身而起,直扑侧方屋檐上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也不管得没得手,那黑影毫不恋战,身形在连绵的屋脊上几个起落,很快没了踪影。 两名星罗卫追出一段后折返,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两匹马停在这里。 一个星罗卫追第二拨刺客去了,剩下一个躲在屋檐下,提剑护著趴在地上的崔行晏。 只见一支长箭稳稳扎在崔行晏背上,头顶灯笼清晰照出浸透衣袍的血痕,触目惊心。 从箭矢入肉的深度来看,估计將身体都贯穿了。 一人上前探过鼻息,抬头看向同伴,面色凝重,“没气了。” 很快,最后一名星罗卫无功而返。 要送的人变成了尸体,四人当即折返昭王府,让自家主子定夺。 对面屋顶上,几道身影一路尾隨,抓住机会又补了一箭,確保人不可能活得下来,这才折去城北与抓人的魏平安匯合。 而这几人走后,都还有人一直在暗处跟著。 等自己人事成归队,魏平安要『抓』的人也顺利抓到了。 为了確认崔行晏是不是真的死了,魏平安紧赶慢赶回到镇岳司,刚好碰见萧东霆在门前阶下接收崔行晏的尸体。 他让手下把抓获的人押进去,状似好奇的凑上前。 萧东霆站在前头,孟平带著两人站在侧后方,四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笼罩著尸体的身躯,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在脑袋露在明亮处。 仰面朝天,魏平安能清晰的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是崔行晏。 “哎,这不是崔统领吗,怎么回事儿啊?”魏平安佯装惊讶。 太子曾让他私下里帮著寻找崔行晏的下落,但明面上他对崔行晏的事並不知情,因此惊讶意外才该是正常反应。 萧东霆看向他,“指挥使回来了,抓人可还顺利?”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岔开话题,便是无可奉告的意思。 “还行,都抓到了。”魏平安笑著应答,带著人往里走。 星罗卫將尸体送到就走了,萧东霆带著恼怒吩咐,“明日一早,扔去城外乱葬岗餵狗。” 孟平急忙阻拦,“大人,这样不妥,按规定……” 萧东霆冷眼扫过去,孟平立时噤声,垂首改口:“……是。” 声音传到还未走远的魏平安耳朵里,不动声色的交代心腹,“叫人跟过去,再核实一下。” 心腹应是,回头便將任务交代给手底下两人。 第二天又是雨,这两人跟著拋尸的人来到城外义山,还没等真正踏入乱葬岗,在道上就遇到了两拨野狗。 五六只一群,极为凶猛,围著马匹狂吠不止,一点儿不带怕的。 担心惊动前面拋尸的人,俩人没敢跟得太紧,等他们拋尸走后才骑著马继续往前,很快来到乱葬岗外围。 灰濛的雨幕中,抬眼望去,到处散落著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碎骨和褪色的纸钱,几块破旧木牌胡乱斜插在黑土里,字跡早已模糊。 空气中瀰漫著腐土的腥臭,令人作呕,几棵歪脖老树在雨中狰狞的伸展著,愈发显得诡异。 草蓆隨意捲起的尸体就扔在前面不远,已经有一群野狗开始啃了,偶尔发出抢食的低吼。 “不过去了吧……昨晚不都看见了嘛,不是崔行晏还能是谁啊?”其中一人低头看著马蹄之下翻涌的泥水,胃也跟著翻涌起来。 这人正是昨晚截杀崔行晏的刺客之一,第二箭就是他补的。 他坚信崔行晏已死,觉得魏平安是多此一举,昨晚回家在媳妇儿面前吐槽了半宿。 奈何上头命令压下来,他又不能不照办,只是心里不痛快,办事態度难免消极。 办这种苦差事,谁都不乐意,另外一个果断接话,“这些野狗不知道啃过多少尸体,万一被咬伤了,准得害上疯狗病。” 俩人不谋而合,就这么折返回城,坚定的回报魏平安,看清楚了,就是崔行晏,错不了。 用同样招数的还有皇帝的影卫。 他们倒不是怕泥污,也不是怕野狗,而是等魏平安的人走后再过去,尸体的脸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了。 他们看了下背上的两道箭伤,完全都对得上。 昨晚他们亲眼见到崔行晏被射杀,后来在镇岳司门口,魏平安又亲自看过,想来应该不会有问题。 死的这个就是崔行晏。 於是他们十分篤定的回去復了命。 皇帝把萧东霆叫过去训了几句。 毕竟是皇后宫里的人,哪怕是尸体,也不能隨意处置。 萧东霆回了句“寧华郡主是臣的妹妹”,皇帝便知道,这是在替苏未吟出气。 本身也就是装装样子,皇帝点到即止,转身去了凤仪宫,告诉皇后他已经暗中將崔行晏处置了。 至於魏平安,皇帝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去太子面前邀功。 即便是去了,太子这边把话一传,皇后也只会认为一切是他的谋划,否则昭王好端端的为何要把人交出来? 皇后本身就对崔氏的行径心生不满,如此一来,心不禁又往皇帝这边偏了些。 虽说皇帝对她没多少情意,可她是太子的母亲,哪怕看在儿子的份儿上,也得护著她。 毕竟,一国储君需要一个体面的母亲! 就这样,『崔行晏』死了,所有人都安心了。 没有人知道,京兆府大牢里少了一个恶贯满盈的死囚。 第305章 药方好开,药引麻烦 使团一路向北,官道两旁的景致隨著车马声悄然更迭。 京畿的繁似锦渐渐被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取代,连拂过脸颊的风也悄悄卸下温润,捎来北邙山麓的凉意。 自那日在驛站『解除误会』后,陆奎总会时不时的在人前对苏未吟表现出关切,要么嘘寒问暖,要么给一些吃的用的。 苏未吟始终不冷不热,不过她向来性子清冷,没明著拒绝,就算是接受了好意,落在旁人眼里便是缓和了关係。 於是有人猜测,或许这陆家父女俩並不似传闻中那般苦大仇深,可转念又想,若是没仇,怎会闹到断亲这一步? 那陆未吟,可是真真切切的把姓都改了,如今成了苏未吟。 接著便有风声传出,陆將军这都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想因使团內部不和而让胡人瞧了笑话,所以才频频向苏未吟示好。 此等大公无私的胸襟,很快贏得了使团上下许多人的钦佩,盛讚其深明大义和良將风范。 就连先前讥讽非议他的人也被影响著转了风向,对他的態度更多了几分真心的恭敬。 采柔对此嗤之以鼻,“可真会演!” 苏未吟倒是无所谓。 陆奎要是能一直安安分分的演到回京都,不闹么蛾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毕竟此次使团將和胡部正面接触,代表的是大雍的顏面。 正值雨季,一连数日都是冒雨前行,这日,抵达一处驛站歇脚时,陆奎朗声吩咐驛丞,“速去为苏护军备一辆马车。” 视线一转,见苏未吟策马而来,语气变得关切,“雨太大了,坐车吧,你身边那两个姑娘也一起。” 陆奎算盘打得噼啪响。 身为护军,若是因女子之身就弃马从车,必然会在使团丧失威严——加上苏未吟本身也没什么威严,全靠护军的名头撑著。 真要说有那么一点儿,那就是以前秋狩猎熊和反杀胡人的光辉事跡,可是耳听为虚,大伙儿又没亲眼见著,谁知道是真是假? 若是拒绝,那就更好了。 那孽障不仅得继续受苦,他还能让人在背地里借题发挥,用她的不识抬举来衬托他的高风亮节。 苏未吟直接应承,“尽听將军安排。” 陆奎微微垂首,斗笠的宽檐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誚。 装不下去了吧,呵! 身为女子,就该温婉乖顺,到了年纪,该嫁人嫁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安分的待在內宅,这才是女子的本分。 舞刀弄枪领兵作战,这都是儿郎的事,用她们裹什么乱? 跟她那个娘似的,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呸! 这才几天,原形毕露了吧。 陆奎有心表现,让苏未吟和其他官员先进去,自己去安顿將士。 骑在马上,他將背挺得直直的,下頜微扬,端著主使大將的威严做派,看著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 进了驛站,采柔替她除去蓑衣斗笠,俩人在主楼大门前多留了一会儿。 隨行官员陆续进入,王慎和周显扬撑伞走在最后。 王慎面色青灰,几乎是僵著半边身子挪进来的,右臂不敢有任何活动,连带著走姿都显出一种隱忍的跛態。 到了廊下,隨侍接过伞去,他习惯性的想甩一甩衣袖上的雨珠,右臂刚一动就僵住了,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本就不佳的面色愈发显出被病痛折磨的憔悴。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瞧著面色不太好。”等两人走近了,苏未吟明知故问。 王慎回道:“略感不適,不妨事。” “可有请刘医官看看?” “看过了,已经好多了。”王慎笑容勉强。 看是看过了,也有效,扎完针能好一些,可就是不能睡觉,一睡醒起来又回到之前的状態,该怎么疼还是怎么疼。 自己清楚是老毛病,王慎也不好总去麻烦医官,扎过两回后就没去请了,后面这两天全靠硬扛。 “那就好。”苏未吟表情严肃。 “今晚在邙下驛休整过后,明日就会进入北邙山脉,约有两日的崎嶇山路。北邙山中有匪,咱们得加紧速度通过,若是身体不適,恐受不住山路顛簸。” 王慎当即表示没问题,不会耽误行程。 苏未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让人交代下去,叫隨行医队抓紧时间继续配驱寒汤包,今日之內配足,每一队將士都要发齐,让他们自行熬煮饮用。 然后带著采柔星落回房间换衣裳。 头髮擦得半干时,刘医官派身边医士过来叫采柔。 从采柔那里得知王慎身上有病痛时,苏未吟便给刘医官打过招呼,若是王慎那边再请医,就让采柔跟著一起去看看。 受献时的礼制需由主客司郎中来安排,若是在路上就被病痛磋磨了精气,到了北境还怎么办事? 若生差池,落的不是哪一个人的脸面,而是整个大雍的威仪。 采柔过去找到刘医官,再一起前往王慎的房间。 周显扬打开门,看到刘医官身后帮忙提著药箱的采柔,愣了一下,赶紧出声提醒,“咳,大人,刘医官和采柔姑娘来了。” 王慎坐在床边,已经自觉解开衣襟,方便医官扎针。 听到这话,赶紧叫侍从过来把衣裳系好。 周显扬第一反应是將人拦住,等先生穿戴齐整,后转念又想,择日不如撞日,机会难得,哪怕是让先生骂一顿,也好过看著他日日受苦。 於是他飞快侧身,让出路来。 “王大人。” 刘医官领著采柔进去,对没来得及扣好衣裳只能胡乱拢起来的王慎说道:“他们几个赶著去配驱寒汤包了,只好请采柔姑娘过来帮忙,还请王大人勿怪。” 王慎原有些火大,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发作了。 方才在门口,他也听见苏护军交代了,让今日之內將驱寒汤包配齐发给每一队將士,总不能因他一人,就耽误別的事。 而采柔不是医队的人,不可能让她去帮忙配药包,万一出点什么问题呢。 王慎挤出几分僵硬的笑,想让采柔出去,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说改天,又想起苏未吟说明日要进山。 平坦大道尚且煎熬,更別说山道了,王慎担心自己真被顛得拖后腿,只能暂时將老脸抹下来,拉开衣裳让刘医官诊治。 过来之前,采柔已经从刘医官那里了解到大致情况,在刘医官看诊时,她又详细问了几句,很快就心里有数了。 照例是要施针诊治,刘医官动手,在采柔的建议下增加调整了几处穴位。 行针完毕,效果斐然,王慎拉上衣袍,原本完全不能活动的右手已经可以慢慢的自己系衣带了。 “有劳二位了!”王慎诚挚道谢。 心下懊恼自己先入为主,认为诊治都像老严那样得上手。 原来人家只是在旁边看著指点一下,这有什么要紧? “王大人客气了。”采柔帮著刘医官將针包收进药箱,尽心做好助手的活儿。 穿戴妥当,王慎亲送两人出门,采柔跟在刘医官身后,见他打算直接走了,张嘴想说什么,觉得不妥,又闭上了。 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周显扬当时没说什么,等刘医官走后,才主动找到采柔询问。 两人站在走廊里,采柔笑著说:“周大人来得正好,方才刘医官让我提醒一下王大人,今晚睡觉时最好选择右侧臥。” 周显扬问:“有什么说法吗?” 他记得先生曾玩笑说脑袋睡扁了,就因右臂关节痛,一直都儘可能避免右侧臥,以至於养成了习惯,哪怕晴天不痛时,翻身也不会翻向右边。 采柔耐心解释,“右侧臥,垫个软枕,用身体轻轻將右臂压住,如此可以藉助身躯提供持久的温热,还能定住关节,防止睡中无意识乱动,以免斜牵筋络再度引发痛感。” 这不是多深奥的问题,道理刘医官肯定都明白,估计是没想起来。 当著旁人点出来,难免落刘医官的面子,所以刚刚才欲言又止。 本打算借刘医官的名义再去叮嘱一下,没想到周显扬主动找过来了。 周显扬看破不说破,客气的请采柔替王慎开几副药。 采柔却面露难色。 “药方好开,就是这药引……恐怕有点麻烦。” 第306章 大事不好 周显扬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不通医理,可那些玄之又玄的药引却听过不少,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都算是寻常,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东西多了去了。 暗暗咽了口唾沫,周显扬问:“什么药引?还请姑娘明示。” 先问清楚,到时候再想办法弄。 看出他想岔了,采柔摆手笑道:“周大人误会了,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恰恰相反,这东西遍地都有,出门就能薅一大把。” 她边说边往走廊尽头走,透过窗户往外望,搜寻一圈,很快就找到了。 采柔抬手指向驛站院墙外的一丛翠竹,竹下生长著一蓬蓬杂草,鸭掌状的叶片被雨水浸得透亮,绿意浓沉得仿佛要渗出汁液来。 “喏,就是那个,油草。” “油草?”周显扬险些被口水呛到,“油草能入药?” 那是大雍再常见不过的一种野草,田间地头能长,房前屋后能长,悬崖峭壁上也能长。 只要不是沙地,都能长。 口感辛辣,鸡鸭牛羊都不吃。 而且长势极猛,一蓬蓬的窜,一年不除根掘尽,来年能长满一片地。 因这草容易腐烂,连茎秆都能烂成油汤状,可作养料,所以庄稼户们最常用的处理方法就是割来埋泥下养土,根系则掘出来扔旁边,晒乾后背回去当柴火烧。 采柔点头,“就是油草。因草种状似金粟,性烈如酒,所以《百草经》上又称之为金阳草。” 金阳草搭配其他药材,捣烂外敷,热性可直透病灶;辅以老酒內服,假以时日,便能將深藏於关节窍穴中的风邪湿气一点点逼出体外。 对於王慎这种积年陈伤,每逢湿冷天气便僵痛入骨的痹症,有驱寒如日的奇效。 周显扬不解,“姑娘为何说麻烦?”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他现在出去,用不了一刻钟,就能割一背兜回来。 “油草的药效主要来自叶片背面的细绒。这细绒怪得很,一旦摘下,不过半个时辰细绒就会脱落,叶子也会失去效用,所以得现摘现用。” 采柔面露无奈,“咱们马上就要翻北邙山了。” 周显扬如同挨了当头一棒,眉头骤然蹙起。 是啊,马上要翻北邙山了。 北邙山再往北全是沙地,不长油草。 怪不得采柔一直不提开药方的事。 病去如抽丝,两天时间连个风寒都好不了,更別说治这种陈年旧伤。 集结动身的號角声自楼下传来,周显扬略带薄茧的指腹按住窗沿,再缓缓收紧,扭头看了眼窗外雨中的油草,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此去北境,不是三五几天就能回来的,既然已经找到方法,就没道理再让先生受这么长时间苦。 事在人为,行不行的,先试试。 他后退两步,冲采柔拱手道了句“多谢”,转身疾步往楼下去了。 采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先回去把事情稟给自家小姐。 苏未吟捞起披风,边系带子边说:“等到了邙下驛再说。” 好不容易雨停了,得抓紧时间赶路,路上再慢慢琢磨这个事儿。 带著东西下楼,院子里,几名礼部官员的隨从正在將各自主子的箱笼往马车上綑扎结实,护军队伍已在驛站大门外肃立等候。 官员陆续登车,采柔看到周显扬怀里抱著一个大瓦罐,里面灌满土,栽著一蓬绿油油、还掛著水滴的油草。 这傢伙,该不会想连草带土一起弄去北边吧? 那得带多少啊! 最重要的是,能活吗? 陆奎威风凛凛的走下来,身上甲冑隨步伐轻响。 到了廊下,凌厉的目光扫向候在旁边的驛丞,“苏护军的马车,备好了吗?” 驛丞抬手示意院中,“回將军,备好了。”说著又转向苏未吟,不免有些忐忑,“就是时间仓促,马车有些简陋……” 跟郡主仪驾相比,他那马车估计只配拉牲口。 “无妨。”苏未吟转身道:“采柔,星落,你俩上车。” 备都备好了,別浪费。 “哎!”星落乐呵呵应著坐去车上。 陆奎见苏未吟没有登车的意思,挤出笑来,“你也——” 不等他说完,苏未吟用力抱拳,掌心在手背上拍出『啪』的一声脆响,“今天得赶到邙下驛,將军还是快些上路吧。” 不高的声调,语气却不容置喙。 陆奎笑容僵硬,眼底闪过不悦。 孽障,居然让他快些上路! 有这么说话的吗? 从苏未吟面前经过,陆奎瞬间换上严厉威肃的表情,正准备上马,忽听得一阵马蹄声自北边官道过来。 打眼一望,率队者穿的好像是驛丞的官袍制式。 难不成邙下驛的驛丞迎到这儿来了? 隨著距离拉近,双方互相看得更清楚了些,对方嘶哑且急迫的喊道:“请问可是宣抚特使陆奎陆將军?” 陆奎身旁副將冯江声震如雷,“正是。来者何人?” “下官邙下驛驛丞吕守成。” 吕守成连滚带爬的下马扑过来,哭嚎。 “大事不好了陆將军,为使团准备的马匹和物资,被北邙山里的山匪给劫去了。” 第307章 物资被劫,以死谢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吕守成身上,苏未吟自然也不例外。 看得出来,这位邙下驛驛丞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將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体重没有二百,也得有一百八。 能轻鬆挤出三层下巴的宽圆脸上,除了泥点子,还溅著血点子。 半乾的官袍往下垂坠,胳膊位置被刀划出一条长口子,露出里面沾泥带血的里衣。 “一百五十匹马,还有六车物资,前脚送到,我们还没来得及卸,那群悍匪就挥著刀鬼哭狼嚎的杀进来,全都抢走了,人也杀光了,就剩下我们四个……” 吕守成站立不住,跟一座小山似的,蹲在陆奎的马前掩面痛哭。 在他身后跟著三名驛卒,身上都带著伤,下了马互相搀扶著,衣袍上血跡斑斑,可见拼杀之激烈。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宜再贸然前行,陆奎让眾人暂停驛站,从长计议。 驛站主楼大堂里,吕守成坐在长凳上,弓著身子,一双胖得没指节的手按在腿上,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目睹山匪屠戮后的惊惧未消。 苏未吟派人前去邙下驛探查情况,慢两步进来,刚好看到陆奎在发火。 “简直是无法无天!” 陆奎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盏轻响,“居然连官家驛站都敢劫,这些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旁边的吕守成嚇得颤了颤。 那双被厚肉挤压得几乎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惊惧不安的看著陆奎,再转向一旁的杨毅,最后投向刚刚进来的苏未吟。 苏未吟今天没套轻甲,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勾勒出挺拔纤细的腰身,配上清冷的眉眼,愈发显得冷肃深沉。 这么年轻的护军,还是个女的,也是开了眼了。 察觉到倾落在身上的目光,苏未吟抬眼回望,吕守成赶紧移开视线。 陆奎掐著腰来回踱了两圈,愤然转身瞪著吕守成,“你们当地衙门都是干什么吃的?放著这么大一窝山匪危害四方,朝廷的俸禄都餵狗了?” 苏未吟在方桌一侧坐下来,给自己倒水喝。 听到这话,眉稍微抬。 她还能不知道陆奎? 別说危害四方,就是危害八方也碍不著他什么事儿,他火的是危害到他了。 劫了马匹和物资,使团队伍根本没办法支撑到下一站。 吕守成站起来,苦著脸喊冤,“將军明鑑,我们剿匪了,朝廷还专程派兵来围剿过几次,可最后都没能將其成功剿灭,那些山匪太狡猾了。” 北邙山麓延绵数百里,峭壁千仞,沟壑纵横,古木参天蔽日,夹道秘径不计其数,根本没办法完全围堵。 这些山匪不建山寨,马匹和粮草都藏在溶洞深处,以天险为屏障。 前来剿匪的官兵不是遭了滚石檑木的埋伏,便是被引入迷魂阵般的幽谷,有时候连匪影都未见著便已折损严重。 官兵一退,这些山匪又从无数天然的藏兵洞中钻出,如野草復生,盘踞在这天险之中。 群山阻路,若是选择绕道,至少要多增加数日行程,因此很多人明知山中有匪,还是会抱著侥倖心理选择穿山而过。 山匪们便靠著劫掠过往商队和附近城镇富户,生生不息。 苏未吟端著水杯,望向屋外阴沉的天空,听旁边杨毅问道:“这伙山匪大概有多少人?” 吕守成回答:“山中原有好几拨山匪,后来都被一个號称黑罗剎的人给收服了,如今保守估计得有四五百人。” 陆奎听得心里一咯噔。 四五百人,又占地利,看来进山把东西夺回来是不可能了。 杨毅又问:“他们以前劫过驛站吗?” “没有。就因为闹山匪,我们邙下驛不仅有驛卒,知府大人还特意安排了一队三十余人的官差守在这儿。” 杨毅长眉横拧,“数百山匪,区区三十余人能起什么作用?” 吕守成解释,“驛站平时也没什么东西,加上毕竟是官家所在,估计他们多少还是有些忌惮,所以並不曾劫过驛站。” 杨毅剿过匪,又详细问了一些问题。 吕守成知无不言,有些確实答不上来的,也不胡编乱造,如实回答不知道。 在杨毅问话时,采柔敲门进来,在苏未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吕守成目光飘过来,与苏未吟视线碰上后又马上错开。 采柔很快退出去,苏未吟看著吕守成说:“那三个驛卒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性命无碍,驛丞可以放心了。” 吕守成长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商量对策。 陆奎坐到主位椅子上,目光投向苏未吟,“苏护军,你觉得应该如何?” 去年武考,她写了个什么宝典,还跑到陛下面前露了回脸,他倒要看看这孽障到底有多少本事。 苏未吟放下水杯,说了句废话,“咱们就这么些人手,进山抢回来肯定是不成。” 陆奎心下轻嘲,面上露出讚许的样子,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我年纪尚轻,於此类事务更是毫无经验,不敢妄言。陆將军身经百战,深谋远虑,一切但凭將军定夺。”苏未吟又推回给陆奎。 杨毅扭头看她一眼,眼角跳了跳,又转向另一侧的吕守成。 吕守成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之间打转,见杨毅望过来,因长时间待在山里而变得粗糙的大脸扯出一抹略有些僵硬的笑来。 听了苏未吟的话,陆奎眼里的讥讽险些没藏住。 一个光会嘴上谈兵的黄毛丫头,真遇到事儿,傻眼了吧! 陆奎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这样,我即刻写一封文书,派人以最快速度送去鄴城县衙,让他们重新筹措马匹调拨物资。” 怕引起非议,他紧跟著又解释,“咱们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太久,夺回被劫物资一事,只能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了。” 当地衙门剿匪不力,这烂摊子本就该他们自己来收。 他的任务是北上受献,不想不愿意也没那个閒工夫去管这些事。 杨毅面色微沉,“鄴城是小县,短时间內怕是筹不出这么多东西来。” 物资还好说,马匹肯定交不出来。 他们要赶路,寻常马匹没有那么强劲持久的脚力,得需膘肥体壮蹄铁精良的官马才能经得起奔波。 陆奎將不悦掩盖在严肃之下,“那杨参將有何高见?” 杨毅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这辈子,跟匪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管什么匪,兹要是碰上,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必然是將其剿灭,一个都不留。 可这回不行! 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更清楚凭手里这五百多兵,別说剿匪,就是把被劫的东西从北邙山里抢出来都不可能。 对方占尽地利,没有数倍兵力,进山就是白白送死。 见他无言以对,陆奎笑道:“杨参將不必担心,鄴城凑不齐东西,县官自会报上州府。倾一州之力,还能凑不出一百多匹马?” 他们只需要在这驛站等上两三天,就会有人將东西凑齐送过来。 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还省心省事。 杨毅低头不说话,在军营风吹日晒成皮革般黑红的脸,这会儿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握拳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结滚动,把衝到嘴边的反驳再次硬生生咽了回去。 確实,他拿不出更好的法子,可这种被抢后屁都不放一个的处理方式著实让他憋屈得慌。 对他们来说,东西被劫了再凑,也就是写一封文书的事儿,使团出行,谁敢不配合? 可事后呢? 州府把东西凑齐,交过来,这帐最后却得落到鄴城头上,谁让北邙山在鄴城地界。 层层下压,最后苦的,只会是鄴城的百姓! 杨毅再度抬头,直接看向苏未吟,希望她能说些什么,结果听到一句“那就依陆將军的意思吧”。 杨毅哑然失笑。 得知他是北上隨军的参將,窈真连著在他耳朵边上念了无数遍,说什么寧华郡主深諳兵法,足智多谋,思虑周全……几乎把所有沾得上边的好词儿都用上了。 就连父亲也是。 去年秋狩回来,父亲就把这个苏未吟狠夸了一通,频频感嘆,若是小妹杨凌还在,定能与她合得来。 临动身的头天晚上,父亲还特意交代了,说这姑娘不简单,想当护军就当上了护军。 还让他別以貌取人,更別想著用自己的资歷来压人。 此时看来,是他对这位苏护军抱的期望值太高了。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比窈真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不过话说回来,他自己也想不出好办法,又有什么资格说別人? 拿定了主意,陆奎便打算去楼上房间写文书,杨毅也得下去传令,让將士们重新扎营。 吕守成跟著站起来,退到板凳外侧,红著眼冲三人依次拱手,“下官无能,没能守住马匹和物资,给诸位添麻烦了。”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锐利刀锋抵著胸口,带著一心求死的坚决。 “失职之罪,万死难赎,只求陆將军垂怜,好生殮收我那些兄弟……” 第308章 苏护军確实不简单! 吕守成想以死谢罪,刀尖抵在身前,却无法往下压。 杨毅早在他神色不对时便已留心,刀锋初现,已经一个箭步衝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吕守成的手腕。 剧痛传来,吕守成脱力鬆手。 杨毅夺过匕首,篤的一声插进桌面,黑著脸怒斥,“堂堂七尺汉子,遇事只知道求死,对得起拼死护送你出来的弟兄们吗?” 吕守成踉蹌后退两步,浑身一软,瘫坐在地,惭愧的捂著脸,肩膀抽动,溢出小声又细碎的呜咽。 杨毅忿然离去,陆奎也没多说什么,上楼写文书去了。 至於吕守成死不死的,跟他没关係,他也不关心。 四周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院外眾人按队扎营的声音,吕守成鬆开手,看到站著门边的苏未吟,动作几不可察的僵了一瞬。 顺著动作扭头抹泪,拉长呼吸,一副极力平稳心绪的样子。 苏未吟回头看著他,宽慰道:“吕驛丞不必如此,这都是山匪造的孽,並非你的过错。” 女声清透,甚至透著几分冷意,倒是与她一身冷肃气质十分贴合。 吕守成略显笨拙的起身,双手垂在身侧,像是还未完全缓过来,显出几分无所適从。 苏未吟继续说:“我让人给你安排一个房间吧,你们鄴城县令应该今晚就会赶过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地官衙自然得出面。 “多谢苏护军,只是……”吕守成反应有些迟钝的开口,“我想回一趟邙下驛,替我的弟兄们……殮收尸身。” 说到最后,吕守成再度哽咽。 苏未吟短暂思索后应允下来,“那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过去帮忙。那三个驛卒,就让他们在这儿养伤,等县令过来,也可找他们了解情况。” 吕守成没有拒绝,再三道谢,在苏未吟转身时將憋了许久的浊气悄悄呼出,紧绷的厚实肩背也不自觉的鬆弛了几分。 苏未吟状似未察,乾脆利落的拨了一小队兵给他。 吕守成前脚带著人离开,苏未吟后脚就找到星明,“找两个善於隱藏行跡的,盯紧吕守成,尤其注意他是否留下什么特殊的线索,或是向外传递消息。” 星明將任务派给星隱和星翼。 这俩都是暗杀小队的,机敏善潜,轻功卓绝,盯个人不在话下。 交代妥当,苏未吟准备去找杨毅。 若是她推断无误,或许能在今晚將被劫的东西找回来。 从营地出来,没走几步,苏未吟一眼就看到驛站门前的杨毅,手按挎刀,昂首阔立,一动不动的望著她。 苏未吟迈步走过去,“杨参將。” “苏护军在让人盯梢吕守成?”杨毅开门见山。 他看到两个星罗卫骑马朝邙下驛方向去了。 苏未吟点头,“我觉得他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杨毅会在这里等她,显然已经察觉到异常,这么问,苏未吟只当是在探她的水平。 她一条条列出来。 “首先,邙下驛距此地尚有四十余里,我看他骑的马只是寻常马匹,加上雨天路上湿滑,至少得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可雨停尚不足两刻,他们四人身上的衣裳居然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同一片天確实可能存在晴雨两异,可那种情况大多出现在夏季,而且她不信有那么巧。 “第二,我让采柔去查看那三个驛卒身上的伤,她跟我说伤口有点怪。” 杨毅问:“哪里怪?” “伤口很长,看著流了不少血,其实都不深,而且全都避开了要害,不像是拼杀造成的。” 所谓拼杀,自然是衝著要命去的,哪可能完全能避开要害? “还有就是吕守成手指上有常年戴扳指和指环留下的印记,但却没有戴。” 逃命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收这些东西? 当然,也有可能是路上掉了或別的原因,但还是那句话,比起巧合,她更相信一切皆有缘由。 想不到苏未吟居然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不对劲,杨毅挠头,不由得汗顏。 看来还是父亲眼光厉害一点。 这个苏护军,確实不简单! 苏未吟迈步往驛站里走,“杨参將是如何看出来的?” 杨毅自觉落后半步,回答:“末將是在他举刀以死谢罪后才察觉出不对。” 到底还是怕死,吕守成最开始刀尖衝著心口,后来准备往下刺时,却偏向了肩膀。 这是怕他们拦截不及时,也不至於真要了命。 “苏护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先等等,看去邙下驛查探的人回来怎么说。” 她在那队人里插了一个星罗卫。 倒不是信不过京营精锐,而是在探查蛛丝马跡上,星罗卫確实要更敏锐。 走到院中,苏未吟止步看向天空,“看样子,今晚应该还会下雨。” 雨声聒噪,倒是方便行事。 楼上,陆奎写好文书交给冯江,让他派人抓紧送出去。 伸著懒腰走到窗前,视线由远及近,先看到院墙外挽著袖子挖草装罐的周显扬,然后落到院里的苏未吟和杨毅身上,咬紧后槽牙『嘶』了声。 这个孽障,她怎么就那么会笼络人心呢? 第309章 大爷好当,爷爷不好当 酉时初,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天光已似薄暮,隔著雨帘望去,群山默然,云靄沉沉压下,將延绵的苍翠抹成湿冷的青灰。 苏未吟在房里休息,閒適又愜意。 自从踏上北去的道路,她反而没怎么去琢磨哈图努和胡部究竟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想那么多也没用,等到了北境,自有一番交锋。 密实的深色床帐遮尽天光,如同入夜,苏未吟睁开眼睛,在某个身影闯入脑海的瞬间,黑眸漫开一片柔光。 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小姐。”采柔在外叩响房门。 苏未吟挑帐下床,迅速收拾妥当。 估算下时间,应该是前去邙下驛探查的人回来了。 “进来。” 采柔推门进屋,前去邙下驛的那名星罗卫紧隨其后。 星罗卫抱拳道:“稟郡主,邙下驛確实发生过恶战,总共有四十二具尸体,皆为驛卒和官差。” 没有山匪的尸体,应该是被同伴带走了。 紧接著,星罗卫说起两处细节。 邙下驛地处要道,属於大驛,驛中除了一主两附三栋楼外,还有內外两个大院,另有伙房马厩库房货栈,占地宽广。 但所有的尸体都集中在外院和大门外空地,其他地方规整完好,没有尸体,也没有打斗痕跡。 山匪来袭,眾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聚到门口还击驱逐,可发现不敌之后,理应会有人逃往別处或是退进屋內抵门求生才对。 尸体如此分布,要么是所有人都英勇无畏捨生忘死,寧肯战死也不肯退一步;要么,就是被人『包了饺子』,无处可逃。 第二个细节,就是成片的马蹄印从驛站开始,一直沿著官道进了北邙山。 “属下仔细观察过那些蹄印,看起来密集,实则杂乱,並不像是一百多匹马跑过的样子,而且其中只有少部分蹄印带了官马的制式蹄铁印记。” 若是没猜错,这就是个障眼法,那批马並没有进山。 听完星罗卫的话,苏未吟黑眸深沉,愈发坚定心头的猜想。 连日下雨,山路难走不说,而且泥土鬆软,一百多匹马弄进山,留下的痕跡太过明显,若是因此暴露匪巢,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他们一定不会急著把马往山里弄。 不在山里,那就好办多了。 最后,星罗卫说:“还有,在邙下驛的时候,属下发现有人在暗中盯著。” 苏未吟慢悠悠倒水,“有人盯才好。” 否则吕守成怎么把使团决定让地方官衙重新筹备物资的消息递出去,又怎么让山匪放心? 凉水入喉,激得人心神一凛。 苏未吟黑眸清亮,笑得狡黠,回头交代星罗卫,“晚些时候,你这样……” 星罗卫回稟的时候,探查小队的队正也在陆奎房中回稟情况。 听说所有尸体都分布在外院,陆奎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想,这拨山匪果然了得,完全没给那些驛卒官差逃生的机会,怪不得有胆子劫掠官驛。 要不说他英明呢! 这种情况,除了让地方州府重新筹备,哪还有別的法子? 这名队正也察觉到有人在邙下驛盯梢,如实报告给陆奎。 陆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山匪犯下这样大一件案子,不放心,派人盯一盯,看看后续,没什么奇怪的。 反正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去跟那伙山匪对碰,也盯不到他头上。 伸个懒腰,陆奎將驛丞叫进来,吩咐道:“今晚弄个红烧肉,再燉只鸡,还有……” 寻思著反正明天也不赶路,陆奎原打算喝两杯,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疏解一下路上的疲累。 转念一想,算了,毕竟有公务在身,传出去不好听。 於是摆摆手,“就这样吧,勉强对付一下。” 驛丞恭顺低头,额角狂跳。 这是来当大爷了啊,就这还勉强? 前两天才进城买的肉和菜,还不够他造的。 交代完吃的,还有住。 陆奎指著床,“你看看,这是什么破床,翻个身都吱嘎响。” 响就算了,还硬得跟石头一样,褥子也薄,方才就躺了那么一会儿,腰都给他睡疼了。 得再添一条褥子……不对,两条,越厚越软。 被子也得添一床,晚上冷。 说完床的事儿,陆奎耸著鼻子嗅了嗅,皱眉,“什么味儿……有没有薰香?” 他总觉得这屋子里有股味儿,像是发霉,又像是灰尘的味道。 驛丞赔笑,“將军见谅,薰香是真没有。” 他这是驛站,又不是客栈! 陆奎宽宏大量的摆手,“行吧,那先就这样,缺什么我再叫人来知会你。” 驛丞告退,出门后猛翻白眼。 呸,什么玩意儿。 驛丞走后,陆奎倒了杯水喝,凉得沁牙,还发苦。 噗一声吐到地上,重重放下杯子,陆奎走到床边坐下,斜倚床头,懒得脱鞋,就把两腿交叠著搭在床沿外,晃著脚嘆气。 还是家里好啊! 由奢入俭难,过惯了京都的安逸日子,再回想起当初在军中吃苦的往事,都不知道自己那会儿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这一路上,陆奎不止一次的想,都已经这样了,乾脆认命算了,还求什么东山再起。 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有个將军府,日子也过得比年少时好了百倍不止。 奈何骑虎难下,走到这一步,不是他说停就能停的。 只盼著到了北边一切顺利,顺利完成太子的交代,顺利回到京都,顺利將罪责推给苏未吟。 立功升官就不想了,只求能顺利渡过此劫,再让阿乾娶个官家小姐,生个儿子,让老陆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想到这儿,陆奎眉头一拧,停下晃腿的动作。 那断头针……不能影响阿乾床笫之间的发挥吧? 脖子不能动,应该不碍著下面动吧?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画面,陆奎一骨碌坐起来,摇头甩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迅速將对香火恐难以为继的担忧转换成对苏未吟的憎恨。 都怪那孽障! 若是阿乾真因为那根针变得不能人道,他非宰了那孽障不可。 陆奎也不歇了,抓紧时间琢磨到了北境具体应该如何实施计划。 夜幕如同一块无边的黑布,一下子就罩了下来。 驛站內外灯影昏黄,雨丝绵绵不休,唯有瀰漫的饭菜香气带来几分暖意。 雨天的夜来得早一些,今晚的饭也吃得早一些。 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邙下驛的三个驛卒被安置在后院,饭菜香飘过来,三人不约而同的吞咽唾沫。 大半天没吃东西,饿了。 不光饿,还冷。 身上的衣裳是潮的,淋雨后一直没换,全靠体温烘乾。 屋里没床,一条大通铺,宽敞却不舒適。 一人两条薄被,垫一条盖一条,冷得直哆嗦。 三人缩在床上,其中体格最壮实的大旺实在是饿得难受了,裹著被子凑到门边往外瞧。 “我说,他们不会不管咱们吧?” “不能吧?”床上的小个子胡三吸了吸鼻子,“都派人来给咱们处理伤口了,总不会捨不得给口饭吃吧?”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脚步声。 大旺莫名心虚,赶紧关上门回到床上。 只是两个路过的。 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带著明显的怨气,“……这么大的雨,可真会给咱们找事儿!” 另一个附和:“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姓吕的到底跑哪儿去了。” 姓吕的? 屋里三人面面相覷,纷纷竖起耳朵。 “谁知道呢。说什么回邙下驛给他的弟兄们殮收尸身,咱们的人都殮收完回来了,他倒跑没影儿了。” “该不是被山匪抓去了吧?” “要我说,没准儿是丟了东西怕担责,自己跑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逃了,罪责自然就落在那三个冤大头身上。等风头一过,他再把藉口编圆了回来,反正已经结案,点银子上下打点一番,说不定还能继续当他的驛丞……” 两人说著话走远,屋內三个『冤大头』动都没动,却出了一身冷汗。 第310章 下毒杀人灭口? 桌上烛火跳动,將三人紧锁的眉头映得忽明忽暗。 大旺用力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是不是凉著了,嗓子有些疼。 “老、老钱!”他看向坐在通铺角落的中年男人,“你听到没有?” 他知道,老钱肯定听到了。 方才还有气无力的靠在墙上,这会儿已经完全坐直了,为了听得清楚些,甚至还將罩在头上的被子拉了下来。 胡三跪坐著挪过去,“老钱,驛丞不会不管我们吧?” 老钱是最先跟著吕守成的,要不是他,他们不会跟著姓吕的去干那掉脑袋的买卖。 老钱轻嗤一声,又重新裹好被子靠回墙上,“瞎嚼舌根的话你们也信?” 最开始听说吕守成不见了,他確实也慌了一下,但很快就想通了。 如果他们三个只是普通驛卒,吕守成当然可以拿他们当冤大头顶罪。 但他们不是。 他们知道吕守成的大秘密。 四个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按照原计划,大家都能全身而退,扔下他们独自逃走,对吕守成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放心吧!”老钱抬手拍在胡三脑袋上,“咱们跟著驛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兄弟情分摆著呢。” 这一下不轻不重,刚好足够將胡三从惶恐不安中打醒。 胡三定了定神,连连点头,“对对对。” 老钱又看向大旺,犀利的目光暗含警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海量好书在 101 看书网,101????????????.??????等你读 】 大旺盘腿坐回通铺上,嘴上说“知道”,心里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都这么晚了,吕守成早该回来了。 他要不是跑了,怎么会不见了? 门外,一道身影悄然离去,雨声淅沥,將那点微小的动静掩盖得乾乾净净。 又过了一会儿,三人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驛卒终於送饭菜过来了。 “对不住啊哥儿几个,使团里一堆大人,得先顾著他们。” 驛卒將一荤两素以及三碗大米饭依次摆上桌。 大旺和胡三飞快的窜过来,牵扯到身上伤口,才稍微放慢动作。 也是饿极了,坐到桌前,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开干。 老钱慢两步下床,端起饭,又看了眼送饭的驛卒,伸手拿筷子时状似隨意的开口,“这位兄弟没见过呢。” 大旺嘴里塞满饭菜,抽不出空说话,却也不耽误送他一记白眼。 你又不是啥人物,还能每个驛卒都到你面前来请个安? 驛卒指著外头来回晃,“不能吧,我今天这里里外外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你们没看到?” 老钱訕訕一笑,“那可能是因为我们关著门在休息。” 驛卒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语气冷下来,“吃完了放这儿,我一会儿来收。” 等人一走,大旺和胡三彻底放开了,抢著把菜往自己碗里扒拉。 老钱一开始不屑抢,后来是抢不过,气得用筷子敲他们的手,“哎呀哎呀,饿死鬼投胎的啊?” 菜碗摇晃著在桌上转了两圈,就只剩一点渣和菜汤了,老钱最后端著一碗菜汤泡饭,看著旁边狼吞虎咽的两人恨得直咬牙,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这事儿完了,银子分到手,想吃什么有什么,犯不著跟猪抢食。 真饿了,菜汤泡饭吃著也香,碗里的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还剩最后两口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端著饭菜的驛卒看著他们正吃著呢,不由得一愣。 “在吃了?”他往外头看了眼,“不是,谁给你们送的啊,怎么没人跟我说啊?” 这个驛卒是老钱他们见过的,就是他安排的这个屋。 老钱含在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送重饭这么简单。 大旺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又伸手去接驛卒手里的饭菜,笑著说:“没事儿,还吃得……” 『下』字还没出口,一口浓稠的黑血毫无徵兆的涌出来,浸染身前衣襟,触目惊心。 大旺茫然的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不等他眼中的惊恐扩散到整张脸,身后的胡三已经重重栽倒在地,他紧跟著倒了下去。 老钱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成几大瓣。 黑血,是中毒。 有人给他们下毒。 老钱赶紧扶著桌,先吐掉嘴里的,再抠喉咙,儘可能將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腹中已经开始传来绞痛,鼻腔里溢出黑血。 驛卒始料未及,惊慌失措的退出去,正准备叫人,刚好看到苏未吟和杨毅带著人朝这边过来,便直接迎了上去。 来到门口,看著屋內的场景,苏未吟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老钱这会儿已经有些视线模糊了,他怕自己这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强忍著腹中剧痛扑到苏未吟面前。 “大人,是……是吕守成。他勾结山匪,抢了使团的物资马匹,现在还要杀、杀我们灭口。” 肯定是吕守成,除了他,没人会想让他们死。 怪不得那狗东西敢跑,这是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压根儿没想给他们三个留活路啊。 杨毅脸黑如墨。 好一个官匪勾结,该死的东西! 苏未吟赶紧问:“东西在哪里?” 老钱已经说不出话了,求生本能驱使他死死拽著苏未吟的袍角,仰著头,剧痛和嘴角流出的黑血让整张脸变得狰狞可怖。 “救、救命啊,我不想死,不想死……” 苏未吟朝旁边的采柔递去一记眼神。 赶紧餵解药,可別真把人给毒死了。 老钱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听到一个天籟般的女声。 “放心,本护军定会想办法救你们!” 就在采柔忙著给三人解毒时,跟著吕守成去邙下驛的星隱回来了。 不出所料,吕守成藉口回房换衣裳,从楼上后窗往外扔下一个纸团,很快就被人捡走了。 星隱回来报信,星翼则跟著捡纸团的那人,看他把消息送去何处。 想不到吕守成居然是用这么直接的方式传递消息,苏未吟眸光一亮,“是进山了吗?” “应该是。看方向,是朝北邙山去了。” 苏未吟来回捻著指尖,心底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星翼能摸清楚进山的路线,那是不是…… 短暂思索后,她又將这想法压了下去。 不行,太冒险了,北境之事为大,不能在路上折损人手。 很快,苏未吟留在驛站门前的人来报,吕守成回来了。 苏未吟交代,“把他引到后院再拿下。” 细密的雨声对所有动静都做了消减,最后传开时只剩一点轻微的余音。 这个时候,陆奎正在楼上啃鸡腿,对后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有点不高兴。 鸡肉燉得不够烂糊,啃不动! 第311章 倒吊起来,控控脑子里的水 吕守成回到驛站,一身湿透的官袍糊了泥,紧紧裹在肥硕的身躯上。 散下来的几缕髮丝贴著脸,红著眼,弓著腰,庞大的身躯缓缓挪动,狼狈又悲痛。 演的! 刚殮收完尸体回来,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儿。 实际上他心情好得很。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原计划进行。 马匹和物资到手了,无意中撞破他和山匪碰头的那几个驛卒和官差也解决了,他的秘密守住了。 使团被他唬住,不会去找山匪的麻烦,而是选择留在原地等著重新筹措物资,消息也顺利送出去了。 加上他今天演的这一出以死谢罪的苦肉计,足够摆脱嫌疑了。 北邙山的匪患有多猖獗,当地官衙心里一清二楚,山匪看上了给使团准备的东西要劫掠驛站,他手下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挡得住。 本州知府是个处事公正的,知道这是力不能及的事,不会把所有责任全都扣在他头上,顶天了给他定个革职查办,底子仍旧乾净。 等风头过去,再想想法子,说不定他还能回邙下驛继续当他的驛丞。 毕竟换了別人,在这山匪枕臥之侧只怕是待不住。 吕守成美滋滋的盘算著,进了大门,顶著一张伤心疲惫的脸,目光来回打量。 使团的诸位大人都在房中歇息,廊廡间人跡寥寥,唯有雨水顺著屋檐滑落的声响,灯火昏黄,衬得四下里透出一股慵懒的静謐。 嗯,没什么问题。 正在大堂收拾的一个驛卒看到他,提步迎到廊下,“吕驛丞回来啦,哎哟,瞧这一身湿的,小的给您找身衣裳换下吧?” 驛卒上下打量一遍,很快又面露难色。 他这体格,怕是没谁的衣裳能穿。 吕守成摆手,又四处看了看,问:“李大人来了吗?” 李达,鄴城县令。 “还没有。” 吕守成见他应答如常,愈发確定一切顺利,抬手抹掉脸上雨水,又问:“我那三个兄弟安置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吕守成倒不是担心他们反水,而是再过一会儿当地官衙就该来人了,得把一些紧要的细节再给他们叮嘱交代一下,千万不能漏了马脚。 驛卒拿上伞,领著他来到后院。 问明是哪间后,吕守成便让驛卒忙自己的去。 透过关合的窗户,可以看到屋里亮著灯,他快步走过去,手搭上门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未及回头,两只铁钳般的手掌已狠狠扣住肩头,並用力將双臂反剪至背后。 吕守成痛得“哎哟”一声,惊恐扭头,啥也没看清,就被一股蛮力按著脑袋顶开房门,撞出结实的一声砰响。 这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没等缓过神,一抬眼,正对上杨毅铁青的脸。 刚硬的五官如同刀削斧劈,每一道线条都带著军营的铁血和寒意。 吕守成腿肚子发软,没等身后的人发力往下按,自己就跪下了,扯著嗓子嚎起来,“杨、杨参將,您这是做什么呀?” “啪”的一声,杨毅將腰刀拍到桌上,一身狂莽威慑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钱他们三个已经招了,说你勾结山匪,抢了使团的物资马匹。吕守成,你可真是狗胆包天啊!” 吕守成浑身直哆嗦,赶紧磕头喊冤,“没有的事,冤枉,下官冤枉啊!” 他脑子转得飞快。 老钱他们又不是活腻了,怎么可能会往外吐口?估计是这个姓杨的察觉到哪儿不对劲,故意诈他。 杨毅霍然起身,投下的影子將吕守成罩在下头,“冤枉不冤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问你,使团的东西在哪儿?” “下官真的不知道啊,都被山匪劫走了……”吕守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翻来覆去说著一些废话。 杨毅抬头冷冷瞥了眼房梁,语气森然。 “看来是今天淋了雨,脑子进水了。无妨,我帮你控出来,你慢慢想。” 他挥手令人用粗麻绳捆住吕守成双脚,倒吊上房梁。 麻绳摩擦著木樑,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倒过来,吕守成顿时满脸涨红,气血逆冲,脑瓜子嗡嗡直响,仿佛要炸开一般。 “饶命啊!我真没有……是他们血口喷人!杨参將明鑑,我冤吶……” 杨毅擼起袖子,拎起早就准备好的鞭子。 在他眼里,吕守成这种人比山匪更可恶也更可恨,对付这种混帐,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最重要的是,老钱他们三个毕竟只是小嘍囉,不会所有事情都让他们知道,还得撬开这王八蛋的嘴才行。 他见多了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色,也懒得废话,手臂一扬,鞭子带著风声,狠狠抽在吕守成厚实的腰背上。 惨叫声刺破雨帘,杨毅瞄了眼窗外离开的影子,全当作没看见。 苏参军说了,不必刻意瞒著,只要不明著报到陆奎面前,他就不会管。 若在之前,杨毅还会犯点儿嘀咕,但是现在,苏护军的话,他信! 窗外那道身影是冯江的隨从。 他原本想去伙房要点吃食,刚好撞见吕守成被按进屋,好奇跟过来看一眼,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大的事儿,赶紧跑回去报给冯江。 冯江得知后一路小跑来到陆奎的房间。 “將军,杨毅把吕守成抓了。” 关上门,冯江简明扼要的將事情说了。 陆奎正瘫在椅子里泡脚,听了他的话,一个挺身腰坐起来,“真的假的?” 区区一个驛丞,连品级都没有的芝麻官儿,就算勾结山匪,顶多也就是劫个商队,能有那个胆量去劫使团物资? 而且还杀了那么多人! 冯江如实回答,“阿四亲耳听到的,说那三个邙下驛的驛卒都招了。杨毅正审著呢,都动鞭子了,应该假不了。” 若是无凭无据,不可能一来就上鞭子,屈打成招不像是杨家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陆奎琢磨了一下,又问:“看见那孽……咳咳,不是,看见苏护军没有?” “没看见,苏护军这会儿应该在房里休息吧。” 说这话时,冯江尾音上扬,带著明显的嘲讽语调。 从战场到京都,他一直在陆奎麾下,可以说是看著陆家几个孩子长大的。 在將军府的时候,这位三小姐內敛沉静,没什么多话,想不到是个心思深沉的,一去到永昌侯府就忘了本,如今又是郡主又是御赐昭王妃的,还当上了使团护军。 呵! 他確实不知道这护军是怎么来的,但要说凭真本事得来,打死他也不相信。 杨毅也算得上是號人物,想来也不可能真心实意拥护苏未吟这个黄毛丫头当护军。 抓了人,自己审了便是,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 陆奎却摇头,“今天下午我看见苏护军跟杨毅在一块儿商量什么,这事儿她应该知道。” 冯江浓眉一皱,“那末將这就去找苏护军过来回话。” 说著便要往外走。 將军作为主使,对使团一应事务皆有裁断之权,物资被劫更是大事,將军自然得知晓全貌,才好统筹应对。 冯江忿忿不平。 查到这么重要的事,苏未吟和杨毅居然不来报给正使,简直没把將军放在眼里。 “站住。” 陆奎將人叫住,抬起湿漉漉的脚踩在木盆边沿。 “谁让你去找她了?陛下有旨,让我和苏护军平权共议,便是许她处理事务的职权。若是事无巨细皆来稟我,还叫什么平权共议?” “可是將军……” “没有可是。”陆奎不容置疑的打断他的话。“你且记住,以后苏护军办事,不要多问,她自有她的章程。” 他要从路上开始就充分放权,到时候才好把黑锅往苏未吟头上扣,把自己往外摘。 冯江站著没说话,哪怕满脸的络腮鬍子,仍能看出来下頜绷得极紧。 一双拳头握紧在身侧,梗著脖子,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憋著气。 知道他是在替自己打抱不平,陆奎甩了两下脚上的水珠,直接套进鞋子,走到冯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无奈的嘆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谁让陛下看重她呢?只要不影响使团此行的正务,其他的……都不重要!” 三言两语,陆奎便將自己拔到了为大局忍辱负重的高度。 冯江顿时受到鼓舞,抱拳道:“末將明白!” 將军都能为了大局让步,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第312章 卫家哥哥 老钱他们三个就在吕守成受审的隔壁房间里。 因吃下去的菜最少,中毒相对较轻,老钱醒得最早。 悠悠转醒时,视线还模糊著,脑袋里也是一片混沌,隱约听到鞭打和惨叫声,他一度以为自己被毒死了,正在地府等著阎王老爷的召见,宣判他应该下第几重地狱。 直到四处打量时,看到坐在桌前的身影。 两眼昏,看不清脸,但能看出来身形纤瘦,是个女子。 老钱有些迟钝的认出来,“苏护军……” 他想要撑著床起身,却发现自己手上居然戴著镣銬,一下子慌起来,视线也跟著清晰起来。 “苏护军,这、这是做什么?” 苏未吟起身走到床前,声音冷沉。 “我们抓到吕守成了,他不承认勾结山匪,反而说曾看到你在朝廷派兵前来剿匪的前夕鬼鬼祟祟进过北邙山,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山匪通风报信……” 旁边的采柔忍不住看她一眼。 不愧是小姐啊,这语气,这腔调,说得就跟真的一样。 “放他娘的狗屁。”刚坐起来的老钱险些气得倒回去。 “明明是吕守成,是他!是他勾结山匪,借职务之便,打听过往商队携带的货物。若是遇到值钱的,就將商队行程和护卫情况尽数透露给山匪,好让他们提前部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还有,通风报信的也是他。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邙下驛找,他房间藏著一只铁风哨,只要是得知朝廷派兵来剿匪,他就会把那只铁风哨插到进山口的松树上,给山匪示警。” 老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给抖了出来,还是难消心头之气,忍著头晕下床,“吕守成那个王八蛋在哪儿呢?我去跟他当面对质。” 这不光是主谋和从犯区別,等判罪下来,这就是掉脑袋和不掉脑袋的区別,到了这个地步,那还不得为了自己的小命做出最大努力。 苏未吟似乎有些为难,老钱毫不迟疑,直接就给她跪下了。 “苏护军,我想戴罪立功。我跟著姓吕的有些年头了,对他还算了解,我知道怎么让他鬆口,兴许能帮你们问出使团被抢的马藏在哪里。” 山匪带走马匹和物资的时候,他们三个被关在地窖里,但是从外头的动静能听出来,马没有送进山。 只要不是在匪巢,凭使团的这几百人,夺回马匹並非难事。 烛影微动,清丽绝伦的脸上浮起极浅的一丝笑意。 苏未吟等的就是这句话。 勾结山匪,劫掠使团物资,杀驛卒官差,这一条条加在一起,掉的不是他吕守成一个人的脑袋,而是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他不会那么容易认罪。 如若不然,杨毅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撬开他的嘴。 “行吧,那你试试。” 她抬眼扫向通铺上的大旺和胡三,“机会就一次,你要是不成,就换他俩来。算算时间,他俩应该也快醒了。” 有竞逐,方能竭尽其力。 苏未吟把老钱带到隔壁房间。 吕守成正在装死。 其实也不完全是装,倒吊了这么久,眼睛充血通红,太阳穴都快炸了,还挨了数不清的鞭子,他是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两耳疯狂鸣响时,隱约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吕守成,你个猪狗不如的王八羔子!” 吕守成將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对上老钱顛倒的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下一刻,胸口狠狠挨了一脚,悬空的身体像个沉重的沙袋来迴荡开,绷紧的粗麻绳摩擦房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就在此时,驛卒来报,鄴城县令及州府参军到了。 使团物资被劫,事关重大,县令兜不住,立即动身去了知府衙门,知府极其重视,直接派了参军同他一道过来。 因去府城绕了一趟,所以这个点儿才到。 几乎在陆奎和冯江从楼上下来的同时,苏未吟和杨毅也到了。 鄴城县令和参军已经等在主楼大堂,距离拉近,苏未吟飞快打量二人。 前者年约不惑,蓄著山羊须,身形清瘦,姿態谦而不卑,瞧著倒像是个为老百姓办实事的父母官。 后者很年轻,看起来和萧东霆差不多的年纪,穿著一身墨蓝箭袍,手持长剑,五官很是清秀,目光却沉静而锐利,通身透著一股与面容不太符合的老练。 那位参军也在打量她。 两人视线碰上,苏未吟微微頷首,参军也同样頷首示意,並扬起一抹浅笑,透出几分苏未吟有些费解的亲近之意。 几人匯到一处,县令拱手行礼,“下官鄴城县令李达,见过陆將军和诸位大人。” 那参军敛笑正色,抱拳道:“下官冲州参军卫凌空,见过陆將军和诸位大人。” 卫凌空? 苏未吟顿时反应过来。 怪不得冲她笑呢,原来是大嫂卫时月的兄长。 各自见完礼,卫凌空迈步走向苏未吟,笑著打招呼,“苏小姐。” 苏护军是官职,这声苏小姐,便是私下见礼。 苏未吟笑著回应,“卫家哥哥好。” 陆奎眼角跳了跳。 哪来的什么卫家哥哥? 到处叫人哥哥,没个羞! “咳咳。” 掩面轻咳两声,陆奎让眾人落座,商议正事。 苏未吟藉此机会,说出吕守成勾结山匪一事。 卫凌空气愤拍桌,“怪不得北邙山的匪患久剿不灭,原来根结在这儿。” “不对啊!”李县令却不太相信。 “下官要是没记错,吕守成的亲侄女就是被北邙山的山匪给掳走了,受尽凌辱弃尸山下。有此等深仇,他怎么会勾结山匪呢?” 与此同时,后院房里。 吕守成好不容易停下来,老钱又来一脚,让他继续晃荡。 “你说不说?你再不说,就別怪我把你侄女的事儿说出去了。” 第313章 连亲侄女都不放过的禽兽 房门关著,守在外头的采柔听到声音,好奇的竖起耳朵。 侄女的事? 侄女什么事? 屋內,粗麻绳深深勒入脚踝,血液倒涌让吕守成脑门上青筋暴起,充血通红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老钱是怎么知道的,又硬生生被理智截停,嘶声吼道:“你又想胡编乱造什么?有什么都冲我来,扬已经够可怜了,不许你再往她身上泼脏水。” “呸!” 老钱衝著他用力啐了一口,拖著凳子坐过去,將音量压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程度。 “到底是你做脏事,还是我泼脏水,你自己心里门儿清。你以为杀了小吕,就没人知道你乾的那些混帐事了?” “实话告诉你吧,小吕根本没死,你让我们把人弄去山里埋的时候他还有气儿。你应该没忘记那次我们回来得很晚吧,说是山里垮石头被堵住了,其实是我们把小吕送到城里医治。而且他命大,救回来了。” 吕守成死死盯著他,愤怒之余,一股比倒吊和鞭打更惊悚的寒意沿著脊梁骨直窜上天灵盖。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可能,他捅了小吕一刀,还用凳子砸了那么多下,不可能没死。 姓钱的这孙子在嚇唬他,肯定是在嚇唬他! 看穿他的想法,老钱强忍住心虚,儘可能表现得自然且篤定。 “不信是吧?那你倒是说说,若不是小吕活著,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个侵害自己亲侄女——” “闭嘴,闭嘴,你这个混帐东西,闭嘴!” 吕守成脸上横肉抽动,如同被踩了尾巴,一下子炸起来,嘶喊著截断老钱的话。 嘴上不认,但这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老钱心里一下子有底了,缓慢但用力的在吕守成脸上拍了两下,“姓吕的,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自己的亲侄女都下得去手!” 像是不想搭理他,吕守成用力闭上眼睛,待黑暗笼罩视野,一张年轻娇美的脸浮现在脑海,又在顷刻间变成狰狞可怖的怨鬼,嚇得他赶紧睁开眼睛。 耳边,老钱压低的声音充满了威胁意味,“过了这么久,我確实不知道小吕人去了哪里,不过使团里那么多大官儿,对他们来说,找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吕守成一直不说话。 整张脸憋得发紫,汗水淌进眼睛,刺得生疼。 他死死盯著房梁,似乎想从那粗糲的木纹里钻出一条出路来,可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一家老小被人戳脊梁骨扔烂菜叶的场景。 其实老钱的话漏洞百出。 小吕要是真活著,知道吕守成倒了台,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他的丑事给抖出来了,反正也不用担心被报復。 若在平时,这种粗浅的紕漏,吕守成稍一动念便能识破。 可此刻,他被倒吊了许久,血液逆涌冲得额头青筋暴跳,背上刚挨过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剧痛和眩晕把脑瓜子搅得如同浆糊,不由自主的跟著老钱的思路走。 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如果小吕还活著,如果扬的事被传出去,估计十里八乡的唾沫能直接淹了老吕家的祠堂,家里老的小的,都得跟著他蒙羞。 老钱这会儿已经不晕了,精准捕捉到吕守成脸上细微的挣扎,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我这也是为你好,这叫戴罪立功你懂不懂?人家苏护军说了,只要把东西找回来,就上报朝廷,不牵连家人。你倒是贱命一条,死也就死了,横竖是罪有应得,可家里人冤枉啊。” 见他眼神涣散,面露惊惧,老钱再凑近半步,將声音压得极低,又字字千钧的砸在吕守成濒临崩溃的心理防线上。 “我发誓,只要你把藏东西的地方说出来,让我也能將功折个罪,扬的事,我保证一个字不往外传。” 他故意没再提小吕,免得吕守成反应过来。 良久的沉默之后,终於,吕守成像一只被戳破的皮囊,最后那点气也泄得乾乾净净,脑袋耷拉下去,哑著嗓子挤出几个字。 “你……说话算话?” 老钱心头狂喜,“当然!” 问出藏马匹物资的具体位置,老钱迫不及待出去稟告。 这回可算是立功了,別的不说,这条命应该是能保住了吧。 打开门,见到等在外头的采柔,老钱喜不自胜,“问出来了,都问出来了。” 采柔按苏未吟交代的,领他去主楼。 路上,采柔好奇问道:“我听你说起他侄女,他侄女怎么了?” 老钱一刻都不曾犹豫的回答,“您不知道,这个吕守成忒不是个东西。他大哥死得早,留下个闺女叫扬。寡嫂將孩子抚养到十岁吧好像,也病死了,临终前將扬託付给他,结果这狗东西不干人事儿,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 还不是就糟蹋一回,而是借著学手艺的名头把扬弄到城里绣坊,实则就是把人从家里带到外头,方便他行事。 后来扬到了年纪,家里催著她回去相看亲事,姑娘这会儿也懂事了,知道自己跟亲叔叔这样不对,想要摆脱这种日子。 吕守成假意答应,私下里找到北邙山里的山匪,让他们在扬回家路上埋伏著,把人给掳走了。 半个月后尸体在山下被路人发现,一身不是青就是紫,惨不忍睹。 没人知道在匪窝的这半个月,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采柔惊得瞪大眼睛,昏黄的灯照出瞳孔中的震惊和愤怒,同时还有一丝怀疑。 “你怎么知道?” 吕守成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將这种悖逆人伦的丑闻拿出来到处宣扬。 老钱知无不言,“邙下驛以前有个驛卒,我们都叫他小吕,老家跟吕守成是一个地方的,俩人好像还沾著点亲,他知道这个事儿。后来被姓吕的灭口了,让我们帮著埋尸,结果人还有一口气,事情就是他临死前抖出来的,让我们帮著去报官。” 这一点,老钱没对吕守成撒谎。 只不过小吕当时边说边吐血,听得不是很清楚,连猜带蒙加联想,最后匯成这样一段故事。 也不知道对不对,所以他没敢在吕守成面前提及具体细节。 不过有一点可以確定,吕守成確实糟蹋了自己的亲侄女扬,这个小吕说得很清楚。 “小吕没那么硬的命,出了邙下驛还没坚持到半个时辰就咽了气,我们把他埋在山脚下了。” 之所以回驛站晚,是三人被嚇著了,怕变成下一个小吕,想跑。 琢磨了半宿,最后还是又回了邙下驛。 一来吕守成出手阔绰,他们確实也得了不少好处;二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一吕守成带人找到家里去,全家都得跟著遭殃。 采柔没再说话。 眉头紧锁,眼尾上挑,向来温和的眉眼罕见露出压抑的凌厉。 天底下竟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不对,做出此等行径,人伦纲常礼义廉耻统统弃之不顾,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人? 第314章 想顺道剿个匪 来到主楼大堂,当著苏未吟等人的面,老钱又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问出物资藏匿地本是好事,却没人高兴得起来。 就连陆奎都在心里连骂了好几句。 姓吕的杂碎,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屋檐水重复交叠的敲击著地面,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將每个人沉默的影子压在地上,扭曲晃动,一如此刻沉重的心绪。 李达以手掩面,又怒又愧。 当初扬出事,吕守成在他面前泣不成声,说愧对哥哥嫂嫂的嘱託。 他不仅特给吕守成批了几天假,让他回去好好处理他侄女的身后事,还掏了半个月俸禄当作帛金,万万没想到这正是吕守成的恶行所致。 身为地方父母官,未能识別奸恶,姑息养奸至今,实在是愧对头顶乌纱,更愧对黎民百姓。 卫凌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人也客套的宽慰了两句。 苏未吟站起来,“既已知晓马匹物资的藏匿地,我这就带人去把东西夺回来。” 陆奎乾脆应允。 他身为正使,自然是要坐镇使团,再说了,这么大的雨,他才不想去干这苦差事。 杨毅想跟著一起去,被苏未吟婉言拒绝了。 她需要自己做成一些事,让下面的人看到她的能力。 卫凌空站起来,“卫某多次参与剿匪,对北邙山的地形十分熟悉,愿为苏护军效犬马之劳。” 苏未吟点头,“那就有劳卫参军。”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杨毅前去点兵,以及准备雨天赶路专用的风雨灯。 厚琉璃製成的灯罩,风雨不灭,还能將亮度折射到最大。 陆奎则领著李县令去了楼上。 若马匹物资找回来,自然也就不用重新再筹了。 楼下桌上只剩苏未吟和卫凌空。 她让老钱走近些,问:“吕守成可清楚进山线路?” 摇曳的烛火照亮英丽的侧顏,更將眸光照出冰簇般的冷芒。 卫凌空剑眉微挑。 她该不会是想剿匪吧? 苏未吟还真有这个想法,但还没做出决定。 星翼还没回来,她不確定他跟著传信的人到底能获取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会轻易冒险。 不过就算她此次不剿匪,若是吕守成知道进山路线,也能为卫凌空他们下次剿匪提供一分助益。 老钱认真想了想回答,“应该不清楚,小的从来没见他上过山。” 吕守成那一身懒肉,平时能坐著绝不站著,別说上山,上炕都费劲。 苏未吟又问:“山里真的有四五百山匪?” 揭露出后面这些事,她越想越觉得吕守成是在帮山匪虚张声势。 若真有那么多人手,加上熟知山中地形,完全可以在北邙山这段官道上横著走,哪里还需要跟吕守成这个驛丞合作? 既是合作,自然得分去一杯羹,若有强大的实力,根本没这个必要。 老钱现在完全把自己归到苏未吟的阵营了,拿出绝对的配合態度,深思熟虑后才回答,“最开始应该是有这么多,现在肯定没有了。” 卫凌空接话,“这几年剿匪频繁,即使没能完全剿灭,山匪肯定也有折损。” 苏未吟看向他,“卫参军估计有多少?” 卫凌空摇头,“没法估。剿匪时他们满山跑,都是分散的。” “你说。”她又转向老钱。 她语气並不重,却自带威慑力,老钱怯怯的缩起脖子,“这、这……” 这让他怎么估?他又不知道山匪折损了多少。 而且中间还有陆续招揽进去的。 苏未吟换个问法,“这次劫掠驛站,山匪来了多少人?” 邙下驛驛卒加官差共死了四十二人,通常来说,落草匪寇想以绝对优势围杀经过一定训练的官差,人数至少得是其两到三倍。 老钱用力挠头,“五、六……七十人?” 乌泱泱一堆人,他也没数啊这! 苏未吟耐著性子继续问:“山匪死伤多吗?” 终於有个好答的问题了,老钱点头,“应该比较多,那个黑罗剎还跟吕守成发火了,怪他不同意下药,害他损失那么多弟兄。” 此话一出,苏未吟和卫凌空心里都有数了。 围杀四十多人都还损失惨重,可见山匪的人手並不充足。 他们纯粹是仰仗北邙山的地势。 了解清楚后,苏未吟回房间套甲拿枪,采柔则按照她的吩咐去后院把吕守成带过来。 以免他事情没办完先死了,还得给他处理伤口。 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采柔实在是气不过,去厨房抓了一把盐,醃腊肉似的抹到吕守成皮肉翻绽的伤口上。 盐粒沾上血肉,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直往骨头里钻。 “啊——” 前一刻还要死不活的吕守成一下子跳起来,肥硕的身躯猛的向上反弓成一个恐怖的弧度,脖颈青筋暴起,发出悽厉至极的惨叫。 苏未吟从楼上下来,径直往外走,宛若未见。 采柔做事向来心里有数,只要不耽误用人,隨她怎么折腾。 杨毅点了一百兵马,已经整兵待发,苏未吟这边则让刘四宽带了一小队护卫跟隨,星明留下来等星翼的消息。 雨越下越大了,风雨灯掛在马颈下,冷白的光能照亮前方丈远之地,几十盏灯匯聚在一起,不算特別明亮,但赶路够用了。 领路队先行,苏未吟戴著斗笠提枪挽韁紧隨其后。 右边是采柔和星落,左边则是卫凌空和刘四宽。 刘四宽手上还牵著一匹马,驮著被绑住双手的吕守成。 让雨水一淋,吕守成反倒清醒了,反应过来自己著了老钱的道。 奈何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除了积极配合爭取將功折罪,他已经没有別的选择,只能老老实实给苏未吟带路。 一百五十匹马,马蹄印障眼法那里带了三十匹进山,剩下的分开藏在四个地方,因掩盖蹄印很费工夫,因此都离邙下驛不远。 也算是灯下黑,毕竟按常理来说不会有人想到马会藏在驛站附近。 雨夜赶路,速度快不起来,苏未吟比正常时间多用了一半才赶到邙下驛。 每个藏马的地方都有山匪守著,因是出其不意,加上吕守成足够配合,苏未吟连手都没动,就这么將一百二十匹马夺了回来。 至於那些山匪,她儘可能都抓了活口。 抬头望向雨夜中连轮廓都看不清的北邙山,听雨打繁叶声似浪,苏未吟愈发觉得今晚是剿匪的好时候。 白天山匪满山跑,晚上总得聚一处休息吧? 手下人將马赶上官道,路边站著一排用绳子绑成串的山匪。 苏未吟利落下马,提著一盏风雨灯,从这些山匪面前走过去,来到卫凌空面前。 “卫参军,借剑一用。” 卫凌空不假思索的递上长剑。 苏未吟將龙吟枪交给身后采柔,提剑走到最近的山匪面前,开门见山。 “给我画一张进山的线路图,每一条路都要画清楚,標好匪巢和陷阱位置,有多少人,越细越好。” 那山匪比她高出一个头还有余,轻蔑嗤道:“臭娘们儿,老子——” 寒光一闪,话音戛然而止。 苏未吟速度极快,快到甚至连旁边的卫凌空都没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拔的剑。 山匪脸上的狞笑骤然凝固,不可置信的捂著鲜血喷涌的脖颈,喉咙里徒劳的发出两声怪响,高壮身躯轰然往下倒。 有绳子连接,他这一倒,必然也会带倒旁边的人。 苏未吟手腕轻翻,剑尖精准挑断中间的绳索,任由一剑封喉的山匪横尸路旁。 冷白的风雨灯映照下,染血的剑锋斜指地面,血珠沿著森冷的刃口缓缓滴落,愈发凛冽逼人,一如此刻的苏未吟,锋芒尽显。 她步履从容的走到第二个山匪面前,还是那句话,“给我画一张进山的线路图。” 山匪嚇得发抖,牙齿打颤,“我、我不知道——”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起,第二个山匪被一箭穿胸,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就惊恐的瞪大双眼气绝倒地。 卫凌空眼皮跳了跳。 这个行事风格,跟阿月信上描述的体贴温柔的妹妹可不太一样。 苏未吟如同煞神一般走向第三个山匪。 这一次,不等她开口,那山匪已经跪倒在地,主动说:“我画,我画!” 第315章 有鬼! 观死生之未测,刀悬於顶而不知其落,慑人之极也。 苏未吟乾脆利落的连杀两人,换来十几个山匪抓耳挠腮的给她画图。 夜色如墨泼洒,雨幕笼罩山野,邙下驛孤零零的矗立在山脚。 屋檐水滴滴答答,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在混了血水的地面投下模糊的倒影。 驛站大堂里,十几个山匪或蹲或坐,姿势千奇百怪的各自占据四方桌一侧,有些连笔都不会握,就这么一把抓著,在纸上来回划拉。 另外每桌还安排了一个护卫,帮不会写字的山匪標记地点。 刀悬在脖子上了,一个个山匪卯足劲儿,想给自己爭取一条生路,奈何实在能力有限,有些画出来连自己人都看不懂。 虎背熊腰的刘四宽背著手来迴转悠,看得直摇头。 这都画的什么玩意儿! “都好好画啊,谁画得最好最清楚,苏护军就给他记上一功。” 刘四宽扬声说著,实际心里已经不抱希望了。 这跟鬼画符一样,拿著也看不明白啊。 山匪们埋头画图的时候,苏未吟和卫凌空正在安顿马匹。 为了演好这场戏,吕守成提前带著人做好了迎接使团的准备,將场院和一些宽敞通道都暂改成马厩,草料豆料齐备,加上苏未吟人手带得充足,因此並未太多时间。 洗了手沿著廊廡走去大堂,看著里头歪七扭八的一群人,卫凌空无奈失笑,“我们之前也抓过活口,作用……不是很大。” 这些山匪大多没念过书,別说画图了,就是让他们说都说不清楚。 再者,进山的路太多了,对於这些山匪来说,他们甚至可以不走『路』,一条夹缝一根粗藤,都能为他们开出一条路来,眨眼人就钻没影儿了。 苏未吟笑笑,“广行探求,或得新机。试试看吧,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也是。”卫凌空附和,回头看了眼身后。 后面是采柔星落及几个护卫跟著,没有外人,卫凌空问出在心里憋了半天的话。 “苏小姐,阿月她……可还好?” 他离京来冲州上任的时候,妹妹卫时月已经开始和萧东霆谈婚论嫁,原想著等她大婚时提前告假回京送嫁,谁成想先等来祖父离世的消息。 再后来萧东霆出了事,阿月被退婚。 去年得知俩人再议亲事,他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他萧东霆拿阿月当什么人了?想退婚就退婚,说再议就再议,卫家门庭虽低,却也不惧怕侯府权贵,只要阿月不愿意,谁也別想硬逼著她嫁。 那个时候,他连辞呈都写好了,只等著次日递交给知府大人,结果头一天晚上收到家里来信,说这也是阿月的意思。 去年俩人成亲,他回去送嫁,侯府礼数周全细致,但终究没在一块儿相处过,也不知道是真的重视阿月,还是做的表面功夫。 阿月信上总说自己在侯府一切都好,但他人在外头,也不知道她是真过得好,还是报喜不报忧。 当参军这几年,卫凌空查过不少內宅的案子,有些女子直到死,娘家人才知道她在婆家那深宅大院里究竟过的什么日子,免不了会想得多一些。 苏未吟停下脚步,神色郑重又真诚,“卫家哥哥放心,大嫂在府中一切安好。大哥对大嫂很是爱重,跟家里其他人也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她没提卫时月有孕的事。 等到了合適的时候,大嫂自会向她家里道喜,卫凌空也早晚会知道。 卫凌空定定的望著她。 很年轻也很好看的一张脸,眸中透出的光芒篤定而安然,周身笼罩著一股沉静如水的气场,让人打心底里愿意去相信她的话。 短暂审视后,卫凌空笑起来,“那就好。” 他重新迈步,又问起萧东霆的腿。 苏未吟有问有答,两人说著话来到大堂,有几个山匪已经画好了。 刘四宽將收起来的图纸交给苏未吟,挠著鼻樑,“小姐你看看,都画的什么东西。” 卫凌空探头看了一眼。 和他预料的一样。 苏未吟翻了几张,说:“挺好。” 刘四宽双眼陡然瞪大,“挺好?” 这叫挺好?哪儿好了? 满心忐忑以为要挨收拾甚至是死到临头的几个山匪都惊了。 他们……画得挺好吗? 苏未吟扬声道:“我说挺好,不是说你们画得好,而是我看得出来,你们確实是尽力了……” 说著,她抽出一张图来,嘴角勾起清浅的弧度,“这是谁画的?” 几个山匪仔细看后,面面相覷。 一个蹲在长凳上的山匪缓缓举起手,脸上有忐忑,又隱隱透著期待,“我,我画的。” 他根本不会画,看到有人陆陆续续开始交了,胡乱划拉几笔,再让人乱標上位置就完事儿。 看她这表情,该不会是他画得特別好,要奖励他什么吧? 苏未吟將这张图揉成团,隨手扔到桌上,目光跟著冷下来,“既然你想糊弄我,那留著你也没用了。” 她转向采柔,“拖下去砍了。” 说这话时,她加了一个缓慢挑眉的动作。 采柔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不要,饶命啊,不是糊弄,我真的不会画!” 那山匪嚇得大叫,撒腿就跑,刚出门就被人按住了。 采柔把人带到外头去,只听得哀嚎声渐行渐远,又戛然而止。 剩下的山匪嚇破了胆,再没人敢敷衍了事,想方设法的把脑子里那些路线在纸上呈现出来,有一个甚至紧张得把笔桿子都咬破了。 苏未吟让人拿来纸笔,坐到桌前,將山匪画的图逐一摊开在桌上,挨著研究对照,然后铺上一张新纸开始重新描绘標记。 卫凌空等人在她背后看著。 星落拿胳膊肘轻轻杵了一下旁边的刘四宽,挤眉弄眼问他看不看得懂。 刘四宽蹙眉摇头,反正也看不懂,索性继续去盯著那些山匪,让他们好好画。 今晚的雨颇有要下到天亮的势头,卫凌空朝外头看了一眼,再收回目光落到苏未吟面前的纸上。 倏地,一道灵光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这个……” 他伸手指向纸上的一道蜿蜒线段,声音里隱隱透著激动。 却是刚开口,就被一声悽厉惊悚的惨叫给突然截断。 堂內霎时死寂,所有人动作僵住,不约而同的循声望向黑洞洞的门外。 仅是一息后,叫喊再次撕裂雨夜,带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他喊的是:有鬼! 几乎同时,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捲入,满堂烛火齐齐一颤。 光影乱舞,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仿佛真有无数鬼影在墙壁上倏忽闪动。 第316章 是个女子 雨夜,深山,刚遭遇屠戮血都还没完全冲乾净的驛站。 一声“有鬼”,山匪慌了。 该不会是他们白天杀的那些人死得太冤阴魂不散,要来找他们报仇了吧? 苏未吟停下笔,抬眸,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眾山匪惊魂未定的脸,语气沉稳冷厉。 “不想死的,就给我好好画。” 见鬼和自己变成鬼,还是后者更恐怖一些。 山匪们很快安静下来,没画完的继续画,画完了的就挤在一起,惊惶的环顾四周,耗子从楼上跑过都能惊得一抖。 很快,采柔疾步过来稟报。 “小姐,吕守成方才去茅厕,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大叫有鬼,嚇得倒在地上直抽抽。” 在她后面,四个人抬著不省人事的吕守成踉蹌入內,重重放到地上。 只见他双目圆瞪,眼珠死死往上翻著,眼白布满血丝,瞳孔里看不到半分神采,只有一片被嚇破了胆的浑浊。 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仿佛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东西。 一股尿臭从湿透的裤襠和袍角瀰漫开来,熏得周围人不自觉的掩鼻退避。 苏未吟一开始还以为是吕守成故意闹什么么蛾子,现在看来倒像是真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嚇著了。 山匪们见吕守成这个样子,恐惧叠加,也被嚇得面如死灰。 完了,肯定是白天杀的那些鬼魂回来了,要不然怎么会第一个去找吕守成? 下一个该不会找到他们头上吧? 人心惶惶,一个个手里虽然抓著笔,心思却早都不在画图上了,甚至还有人不停声的念起阿弥陀佛。 拿起屠刀的时候视人命为草芥,这时候倒是想起来求佛祖保佑了。 苏未吟站起身,对卫凌空说:“卫参军,有劳你去查看一下。” 被重生一事顛覆了认知之后,鬼神之说在她眼里就不再是荒诞的无稽之谈。 既然人死能重来,又如何能断定这世间一定没有鬼? 不过苏未吟相信鬼有鬼道,即便世间真的有鬼,也不可能隨心所欲的跑出来嚇人索命。 最重要的是,如果是厉鬼索命,什么时候不能动手,非得在茅厕? 鬼就不怕脏了吗? 在別人如厕的时候冒出来,也不怕被滋一身。 显然,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只要是人为,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跡。 “是。” 卫凌空抱拳领命,抬吕守成进来的其中一人提著风雨灯给他带路。 苏未吟走过去,抬脚在吕守成身上踹了两脚,毫无反应。 她退回来,对采柔说:“看看,有没有法子叫醒。” 若能叫醒,发生了什么一问便知。 采柔蹲下身给吕守成诊完脉,而后冲苏未吟微微摇头。 惊厥失魂,心神溃散,从脉象上看,怕是很难清醒过来了。 苏未吟不由得蹙眉。 到底什么东西能把吕守成给嚇成这样? “是他们,是那些驛卒官差变成鬼,来找我们报仇了!”山匪里有人惊恐的叫起来。 眼看其他山匪也面露惧色骚动渐起,苏未吟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的压过所有嘈杂。 “谁再嚷嚷,我就让他当场变成鬼。” 冰刃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山匪的脸,微顿后陡然拔高声调,“继续画!” 山匪们嚇得惊颤,怕不怕鬼暂且不说,反正没人敢再出声了。 苏未吟坐回去继续画图。 她在书画上没什么天赋,绘製舆图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能力,信手拈来。 一张山地舆图初具雏形时,卫凌空回来了。 他当著所有人的面说:“稟苏护军,经下官仔细查看,发现茅厕的墙板上有一片被蹭掉了灰,旁边蛛网破碎,顶端有两个很明显的掌印,应该是有人趴在上面。根据掌印大小判断,应该是一个女子。” 一个女的,或许还披头散髮,趴在茅厕墙板上,负责看守吕守成的人提灯在外等著,里面光线昏暗,还原那个场景,確实挺瘮人的。 “女子?” 苏未吟眉心收紧,第一反应是吕守成那个王八羔子该不会还在驛站里藏了姑娘吧? 山匪们倒是鬆了口气。 女鬼啊,那应该不是来找他们的,他们今天没杀女人。 苏未吟当即交代星落,“把人都叫起来,堵门搜查驛站,务必將人找出来。” 说罢,她坐回去继续画图。 卫凌空站著旁边聚精会神的看著,眼里的激动愈发清晰起来。 他会看舆图,自然明白那些形態各异的线段图標是什么意思。 见苏未吟一遍遍的对照再標记,他终於知道刚才灵光一现的是什么了。 她的重点並非是想弄清楚进山的路线,而是要確定匪巢有多少个出入口。 卫凌空曾和剿匪官兵一起攻进北邙山深处,山匪藏进山洞,固守一条叫盘龙口的夹道,就这么一直耗到退兵。 盘龙口夹道外乃是寸草不生的绝壁,只有这条夹道能往里深入,他们曾多次派人绕山勘察,始终没有发现其他的出入口,便认为这就是唯一通道。 可此时,根据一个山匪画出来的图,能看出除了盘龙口,还有其他路可以进去。 没过多久,所有山匪都將图交了过来,卫凌空拉了一张桌子跟苏未吟的桌子拼在一起,帮著將图纸摆出来一一对照標记。 盘龙口是每个人都画了的,另外那条暗道却只有三个人画。 要么是其他人留了一手,要么,就是这条暗道不是所有山匪都知道。 卫凌空更倾向於后者,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们之前抓到的活口不管怎么严加审问,都咬死只有盘龙口那一个出口,因为他们確实不知道另一个。 如果能搞清楚这条密道,清剿山匪就有望了。 苏未吟將这三人留下,其他的带出去。 “这个,是进匪巢的暗道,我说的没错吧?”苏未吟指著图上的一条线问。 三个山匪互相对视,表情复杂的点头。 他们都以为对方会隱瞒这条路,自己画出来,便是立了首功,没想到三个都画了。 苏未吟摸出一把匕首,用刀尖轻轻挑断过长的烛芯,“带下去,分开审问详细路线。若是三个说的一样,那就一起活;但凡有一个说得不一致,直接杀了,不用来报我。” 烛光在平静幽深的眼眸中跳动,一如清冽的话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是!” 刘四宽抱拳领命,將人带下去,顺道把躺在地上不动了的吕守成一併抬走。 卫凌空在一旁静静看著,心中不由得暗赞了一声高明。 她这法子看似简单,却精准的击中了人性最大的弱点,无需刑具加身,山匪们为了活命,谁也不敢动歪心思,也就能確保情报的真实性。 心在胸腔里激动的跳著,他有预感,这伙山匪蹦躂不了多久了。 卫凌空坐下来,继续研究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图。 苏小姐说得对,广行探求,或得新机。 他或许能根据这些图纸,再结合北邙山的具体地形,绘出一条最便捷的进山路线。 没什么事了,苏未吟掩嘴打了个哈欠,犹豫著是去帮著搜人,还是去楼上睡会儿。 星落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 “小姐,抓到了抓到了!” 第317章 撞上门来的崔家人 卫凌空推断无误,確实是个女子。 星落亲自將人带进来。 丑时將尽,驛站门廊下悬掛的灯笼来回摇晃,將下方经过的单薄人影拉得忽短忽长。 纤细的手指紧紧攥著两侧的衣裳,手背上有几条树枝或荆棘剌出来细小伤口。 浑圆的小鹿眼瞪得极大,惊恐不安的四处打量著,战战兢兢的迈著小碎步。 长发凌乱的披散著,湿噠噠的贴在苍白的面颊上,沾满泥土和草叶的粗布湿衣紧紧裹在身上,可怜又狼狈。 卫凌空隨意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陌生面孔,正准备收回视线,继续去研究那堆鬼画符,却在中途被采柔满脸的惊讶吸引了注意。 他再度看向那个女子。 难不成是认识的? 采柔微微张著嘴,好一会儿才闭上。 这也太像了! 要不是身形不一样,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崔行晏扮的女装。 一眼看上去,简直共用的同一张脸。 苏未吟眼底也如静湖坠叶般漾起浅淡的涟漪,又很快消隱於深沉的底色。 不会这么巧吧…… 星落也注意到采柔的异常,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打转。 (请记住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苏未吟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信得过的自己人在场。 迈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拨开女子贴在脸上的头髮,整张脸露出来,女子特有的柔和轮廓隨之显现。 眉眼愈发酷似崔行晏,只是要更年轻一些,也多了女子的柔態。 这反而更加印证苏未吟的猜想。 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女子嚇得发抖,膝盖一弯跪下来,带著浓重哭腔颤声乞求,“別杀我,求求你……” “我不杀你。”苏未吟蹲下来,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姓崔?” 卫凌空笔尖微顿,下意识竖起耳朵。 姓崔?是他想的那个崔吗? 崔行晚闻言一怔,霍然抬头看向她,万般思绪自脑海中滚过,迅速垂下视线摇头。 “不、不是……我、我姓……王,我姓王,我不姓崔。”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很有可能跟那些杀手一样见过她的画像,是来杀她的。 崔行晚后悔极了。 她就不该信了那人的话,跑到驛站来等他,若是自行离开,兴许就碰不著这伙人。 苏未吟轻易识破她的欲盖弥彰,语气篤定,“崔小姐。” 崔行晚都快哭出来了,“不是,我真的不姓崔……” “我不是来杀你的。”苏未吟把人拉起来,“你父亲母亲呢?” 崔行晏不是说老豫王將他父母妹妹一起带离河西了吗? 崔行晚低著头不说话,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稍一鬆懈,积压的悲伤就会决堤。 看这个反应,苏未吟大概猜到她父母可能出事了,试探著说道:“如果你跟父母失散了,我可以派人去帮你找找,然后把你们一同送到你哥那里去。” 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万一只是失散,日后再落到皇后或崔家手里,必然会成为动摇崔行晏立场的绊脚石。 得问问清楚。 崔行晚眼中水光盈动,漫开希望的光。 送她去哥哥那里吗? 她现在身无分文,怎么活都不知道,凭她自己根本没办法去京都。 就算能去,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哥哥,更別说还有死咬不放的杀手不知道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 若真能送她去找哥哥,那自然再好不过,怕就怕对方只是使诈確认她的身份,再狠下杀手。 希望和戒备在心底拉锯纠缠,崔行晚犹豫许久,终於看向苏未吟,怯怯的说:“我、我不认识你……” 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这叫她如何敢信? 这种时候,自然没有让主子自报家门的道理,采柔立即上前,从寧华郡主开始,念出苏未吟的一大堆称谓,最后再报上大名。 “苏未吟,苏未吟……”崔行晚反覆呢喃著这个名字,默默在心里展开分析。 带他们来京都的那伙人拿著哥哥的贴身玉佩和亲笔信。 哥哥在信上说他替皇后办砸了差事,性命难保,怕牵连家里,所以要他们离开河西,去京都碰头后再另谋出路。 路上遇到杀手,父亲说追杀他们的人不是皇后就是崔家,又或者说两边都想杀他们。 苏未吟是未来的昭王妃,按常理来说,她应该不会是皇后的人,也不会是崔家的人。 而哥哥从皇后手里逃出来后,確实有可能投到昭王阵营。 这样一想,倒是说得通。 而且就眼下的局面来看,她根本別无选择。 对方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不管认还是不认,都可以一刀杀了她。 苏未吟打了个哈欠,熬到这个点儿,倦意难免。 “想好了吗,需不需要帮你找父母?” 崔行晚用力掐著指尖,竭力压抑著心头悲痛,摇头,“不必了,他们……都不在了。” 父亲、母亲…… 不在了,都不在了! 第一次遭遇杀手袭击的时候母亲就受了重伤,当天晚上人就没了。 后来父亲带著她一路奔逃来到鄴城,隱姓埋名,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结果那些杀手又找了上来,拿著他们的画像挨家挨户的打听。 实在没法子,两人躲进北邙山里,盼著等杀手找不到人继续往北,他们就折返去京都找哥哥。 谁成想躲过了杀手,没躲过山匪,父亲为了保护她,惨死在山匪手里,而她也被抓回匪巢…… 崔行晚咬紧唇內软肉,用刺痛生生截住那段如坠地狱的回忆。 鼓足勇气,她重重跪下,俯首磕头,脸上带著孤注一掷的决然,“小女子崔行晚,求郡主……送我去找我哥。” 说完,崔行晚用力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是生路还是死路,就赌这一下了。 苏未吟几不可察的呼出一口气。 虽说有些冷血,但不可否认,崔行晚父母死了,確实给她省了很多事。 苏未吟抬了抬下巴,示意采柔把人扶起来。 当指尖触到身体的瞬间,崔行晚嚇得惊颤。 直到被拉起来,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那股强撑著她的决绝之气瞬间泄去,脚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泪水毫无徵兆的夺眶而出,肩背剧烈颤抖著,崔行晚虚靠在采柔身上,双手掩面,喉咙里发出劫后余生的嚎啕。 那哭声里混著太多的情绪,有恐惧、有委屈,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不敢置信的狂喜与感激。 赌对了! 哪怕往后的路不见得一帆风顺,但至少现在不用死了。 苏未吟等她情绪略微平復一些后才开口,“崔小姐身份不能示人,对外就说她是附近的村民,出来找牛,到驛站躲雨,看到人多不敢露面,所以藏在茅厕,明天一早,星落假装送她回村……” 视线一转,苏未吟微微抿唇,看向卫凌空,“之后的事,恐怕得麻烦卫家哥哥了。” 这属於私事,需得严格对外保密,因此她没有称呼卫参军。 卫凌空的进山线路图绘製过半,闻言搁下笔,站起身,“苏小姐无需客气,但说无妨。” 苏未吟直言,“还请卫家哥哥帮忙,找个隱蔽稳妥的地方让她藏上一阵,待我送信回京,到时会有人过来接她。” 她这次出来带的人有確切准数,连採柔星落在內,不多不少五十个,这是有名册的,过关时若遇到严查,人数对不上,立马就会被查出来,难免引人生疑。 思来想去,只能请卫凌空帮这个忙。 身为一州参军,藏个人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到时直接让人去找他,把崔行晚带回去。 “好。”卫凌空不假思索的应下。 能力范围內,举手之劳。 苏未吟感激抱拳,“有劳!” 崔行晚抬手抹泪,缓步走到卫凌空面前,福身行了个礼,“多谢卫公子。” “要谢就谢苏小姐,我这是看她的面子。” 卫凌空有些冷淡的说完,打算坐下去继续画他的图。 就在他低头的剎那,目光无意间掠过崔行晚的肩头,身形猛的一顿。 倏然转回,视线如鹰隼般牢牢锁在她肩头衣衫的破口处。 破口处露出里面发灰的里衣,还沾著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 苏未吟察觉到他目光有异,顺著看去,心中一动,上前將叶片取下。 只见那片叶子脉络清晰,形似樟叶,叶面却覆著一层规整的鱼鳞状深绿纹路。 迅速打量一番,递给卫凌空,“这叶子纹路奇特,倒是少见。” 一旁的采柔探头细看,说道:“这好像是龙鳞藤的叶子。龙鳞藤长在深山,寻常难得一见。” 崔行晚攥紧双手,隱约觉得不妙。 卫凌空接过叶片,指腹摩挲著叶梗处新鲜的断裂口,眼神骤然锐利。 他大步从桌后走出,目光如刀锋般逼向崔行晚,声音沉冷。 “崔小姐,你是不是去过北邙山的匪巢?” 第318章 东风到,剿匪去! 采柔说得没错,那就是龙鳞藤的叶子。 卫凌空此生只在两个地方见过龙鳞藤,一是京郊一座山的山顶,和友人游玩时偶然得见。 另一个地方,便是北邙山深处,距匪巢外盘龙口夹道不足十余丈远的地方。 那株龙鳞藤长得极其茂盛,將藤根附近的两棵树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藤柱,盘龙口这个名字便是由叶片上的斑斑鳞纹而来。 见崔行晚低著头不说话,卫凌空捏著手里的叶子,加重语气,“你是从匪巢出来的。” 不是疑问,而是坚定的陈述。 物证在此,绝不可能有错。 都已经到盘龙口了,她不是去匪巢还会是哪里? 崔行晚嚇得肩膀一抖,惨白著一张脸,不自觉的环紧双臂摇头,本能的想要否认这件事。 不能让人知道她曾被山匪抓走,否则…… “你是山匪的人?”苏未吟跟著变了脸色,冷厉中带著些许疑惑。 就这张脸,跟崔行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毫不怀疑崔行晚的身份。 可崔行晚怎么会跟山匪有关联? 就算有,就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山匪派她出来做什么呢? 总不会就是为了趴在茅厕的墙板上嚇死吕守成吧! “不是,我不是!” 崔行晚用力摇头,腿一软,又给苏未吟跪下了,双手按在胸口,急促的喘著气。 “郡主,你相信我,我不是山匪的人,真的不是,真的……” 卫凌空迈步上前,近乎本能的拿出审案的架势,“那你解释一下这片龙鳞藤的叶子从何而来。” “我、我……我不知道。”崔行晚闭上眼睛,泪水决堤。 她记得自己逃出来的时候,曾在一片藤叶里躲过山匪,应该就是那时候掛上的,可这话……她没法说。 苏未吟敏锐察觉到她脸上的羞愤和屈辱,抬手阻止想要继续追问的卫凌空,伸手將崔行晚拉起来。 “采柔,带崔小姐到楼上休息一下。” 卫凌空从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扭头开门往外走,“我去看看那三个山匪交代了没有。” 苏未吟回了声“好”。 她能理解,北邙山的山匪屡剿不灭,卫凌空一心想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心里必然著急,不肯错过任何一个有用的线索。 目光穿过檐下滴落的雨珠,苏未吟想要剿匪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可是不行! 她没有足够多的人手,手里掌握的有用信息也不够。 夜雨潺潺,苏未吟幽幽嘆气,正欲转身上楼去看看崔行晚,耳廓倏然微动。 在那片单调的细密雨声之外,隱约夹杂著一丝异响。 那声音极轻,又极快,混在雨里,若有似无,正从院外廊廡方向,借著雨声掩护潜行靠近。 有人来了! 苏未吟朝旁边的星落递去一记眼神,星落微微頷首,两人立时收敛周身气息,一左一右退至门后。 苏未吟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星落则按住剑柄,不过数息,一道模糊的黑影落在檐外阶下,纵身一跃便进了门。 几乎在对方落地的瞬间,苏未吟与星落对视一眼,同时暴起发难。 苏未吟的匕首直取对方咽喉,星落的长剑则扫向下盘,出手皆是狠招。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一出,仓促扭身避过要害,狼狈不堪的跌坐在地上,赶在下一波攻击到达前扯下蒙面巾,急忙出声。 “我我我,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孔,竟是星翼。 刀剑同时止住,厉风骤停。 星落迅速收剑,一巴掌拍他肩上,“找死啊你,大半夜的玩什么潜行?” 这也就是她和小姐收放自如,换个守收不住的,非扎他两个窟窿不可。 “我不知道是你们啊!” 小伙儿还不满二十,心有余悸的喘著粗气,沾了泥浆的脸上露出几分委屈。 他白天来的时候驛站里只有尸体,晚上来又是人又是马,第一眼他还以为见鬼了呢。 摸近时刚好碰到卫凌空开门出去,看到里面的苏未吟和星落,一高兴,没顾上好好藏声,结果险些把自己交代在这里。 星落懒得同他说那么多,抬脚在他后腰不轻不重的踹了一下,挑眉看了眼坐去桌边的苏未吟。 星翼当即会意,一骨碌起来,来到苏未吟面前正身抱拳,“郡主,属下有要事稟报。” 苏未吟用刀尖挑完烛芯才收回去,“我正想问你呢,从白天到现在,你跟著送信那人跑去哪儿了?” 她还以为他回使团去了。 星翼咧嘴一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跟著那人摸到北邙山匪巢去了。不仅一路做了標记,下山的时候还把路上碰到的陷阱机关给他们废掉了。” 要么割断控制的绳子,要么用石头卡住机括,边走边造,所以到现在才出来。 苏未吟眼睛亮起,“当真?” “当然了。”星翼有些得意。 他寻思著,山匪劫了使团物资,当地衙门必然会组织剿匪,弄掉了机关陷阱,又做了標记,多少能让他们顺利一些。 “对了。”星翼说完,扭头到处看,“你们有没有在驛站看到一个姑娘?” 苏未吟和星落对视一眼,后者问道:“什么姑娘?” “哦,我摸到匪巢外围的时候,碰到一个姑娘从里边儿逃出来,顺手帮了她一把,把人送到半山腰。我跟她说了,让她在驛站等我。” 这姑娘去过匪巢,说不定能从她口中了解到匪巢內部的情况,这样一来,剿匪不就更有把握了。 星翼说完,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口上的采柔和崔行晚。 “你在啊,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崔行晚有些僵硬的扯起嘴角,“多谢公子相救。” 接著转向苏未吟,“郡主,我知道匪巢內的情况。若是要剿匪,行晚愿尽绵薄之力。” 那些山匪杀害父亲,若能剿灭那些王八蛋,也算是为父亲报仇了。 崔行晚垂下眼帘,掩住眸间锋芒。 还有她自己的仇! 这边说完,卫凌空也兴冲冲的过来了。 “苏小姐,暗道和路线都问清楚了。” 苏未吟从来没感受过如此强烈的东风,而且是一阵接著一阵,仿佛老天爷都见不得她求稳旁观,等不及要灭掉那拨山匪了。 骤然起身,衣袂翻飞间带起的劲风压得桌上烛火明灭不定,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投下跳动的光影。 “台子都搭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未吟声线沉静,又带著剑锋般的锐利。 “走,剿匪去!” 第319章 那个娘们儿,颇有手段 夜色中的北邙山麓犹如一头多足巨兽,湿漉漉的盘臥在天地间。 山林深处,干成一票大的,庆了半宿功的匪巢逐渐安静下来,取代喧闹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醉囈。 宽敞的溶洞中央杯盘狼藉,粗糙的木桌旁,几个汉子滑到了桌子底下,抱著空酒罈睡得死沉。 更有甚者,直接仰面朝天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打著震天的呼嚕,对周遭浑然不觉。 铁索吊起火盆悬在洞壁上,风一吹,火光摇曳不定,也將浓烈刺鼻的烧酒气息卷了出去,混在湿气里往外蔓延。 盘龙口夹道柵门后方,抱刀靠著石壁打盹儿的刀疤山匪脑袋一歪,猛的清醒过来。 这一动,把旁边刚眯过去的小鬍子也给惊醒了。 小鬍子惶然四顾,確认一切如常,抬手给了他一杵子,“要死啊你?嚇老子一跳,老子还以为官兵来了呢。” 刀疤鄙夷嗤笑,“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雨夜凉意袭人,他拢紧衣裳缩起脖子,张大嘴边打哈欠边说:“吕守成不都说了嘛,使团已经让鄴城县令重新筹东西去了,你怕个鬼怕。” 大当家说了,等使团一走,就把那些马匹物资倒手卖了,换成银子,备足吃喝,到时候就算官兵来围,大伙儿再和以前一样缩进洞里,就这么跟他们耗著。 强龙难压地头蛇,官兵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睡,还能耗得过他们? 只要守好盘龙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拿他们没辙。 小鬍子耸著鼻子,探头朝柵门外黑沉的密林看了几眼,再转回来,“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动了使团的东西……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使团的东西怎么了?到了北邙山,那就是给咱们送的礼。朝廷横竖不过就是多派几个人,大不了咱们就多猫一阵唄。” 剿个匪,动静再大能大到哪儿去?总不可能为了剿灭他们,召集上万大军来荡平北邙山吧。 和绝大多数山匪一样,仗著有盘龙口这道天险,还加设了厚石墙和柵门,刀疤有恃无恐。 小鬍子很快就被说服了,“也是,咱还有吕守成通风报信呢。” 那么多『孝敬』,可不是白拿的。 说到吕守成,刀疤眼中露出憎恶,“那孙子……呸。” 拿侄女当小媳妇儿养著,整个大雍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畜生了。 而且他不光坏,还狠。 邙下驛那一个个也算是跟他朝夕相处,说杀就杀了,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行事比他们当山匪的还狠辣。 干了这么多坏事,也不知道晚上去茅厕的时候怕不怕撞见鬼。 “对了。”刀疤摩挲著下巴,忽然想到个事儿,“下午逃出去那娘们儿抓回来了没有?” “抓个屁,老六他们把人撵到狗嘴崖,嚇得掉下去了。” “掉狗嘴崖了?嘖!”刀疤满脸可惜。 难得抓到个细皮嫩肉还长得漂亮的,他还指望著等大当家的过足了癮,自己也能跟著喝点『肉汤』,结果居然掉崖了。 小鬍子哪能不知道刀疤揣著什么心思,戏謔的斜他一眼。 “要我说啊,死了也好。你也不看看那娘们儿多有心机,在大当家面前乖得跟兔子一样,说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还说什么外头有仇家在追杀她,愿意一辈子就在洞里伺候大当家,结果呢?” 等大当家放鬆警惕,不再拿链子锁著她了,扭头就勾搭上了三当家。 短短几天,就把三当家的魂儿给勾走了,居然还帮她逃跑,说什么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回可算是好了,一个餵了大当家的狗头刀,一个落了狗嘴崖,活著没能一双人,黄泉路上倒是能一双鬼一起走。 刀疤不屑轻嗤,“三当家那脑子就跟九月的螃蟹一样,全是黄,见著女人就走不动道,我能他一样?” 小鬍子笑笑不说话。 心道:真要是来勾你,你裤子脱得比他还快。 就那娘们儿的手段,那小身段儿,满嘴漂亮话,还豁得出去,劲劲儿的缠人样儿,跟妖精变的似的,是个男人都得在她那儿栽跟头。 反正他觉得死了挺好,消停。 快要天亮了,熬了半宿,到了最睏乏的时候。 两个山匪东拉西扯閒聊一通,打著哈欠,又重新靠墙打起了盹儿,全然不知他们口中那个摔死在狗嘴崖的女人正从山下摸上来。 雨点打在叶片上,发出单调而绵密的沙沙声,偶有细枝被踩断的声音响起,未及传开,便已淹没在雨声中。 崔行晚由采柔牵著,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苏未吟等人后面。 下午逃出来的时候,她被巡逻的山匪发现,追了一路,眼看就要被抓住了,架设在树上的竹箭机关忽然启动,射向那几个山匪。 她趁机逃脱,躲在暗处操控机关的星翼追上去,把她一路送到相对安全的半山腰。 那几个山匪直到天黑也没抓到人,怕大当家责罚,没敢说实话,心想这女人不管是跑出去了还是死了,肯定不会再出现了,便回稟说摔落狗嘴崖。 狗嘴崖下全是尖石头,掉下去必死无疑。 陡崖无路,反正也不会有人下去找。 他们哪里想到,崔行晚不仅当晚就回来了,还带著一拨人来灭他们了。 草木茂盛,横枝拦路,崔行晚弓著的腰就没直起来过,很多时候连手都一起用上了,说不出的狼狈,却从始至终不曾吭过一声。 她原已经认命了,不管是杀父之仇,还是自己的帐,一心只想著能活著逃出去就行。 老天有眼,竟这么快就给她送来了报仇的机会,这点苦累又算得了什么? 暗夜密林,还下著雨,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所有的一切落在眼中都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崔行晚步履艰难,嗓子跟火燎过似的,火辣辣的疼。 再看冲在最前面的苏未吟,就跟开了天眼似的,不仅在枝杈交错光线昏暗的林子里仍旧穿梭得飞快,还能察觉到机关陷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苏未吟留下二十人,由星落带著驻守邙下驛,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带上,九十来人分成十人一组的小队,如鬼魅般穿行於北邙山的密林之间。 卫凌空融合以往经验和山匪所述重新绘製了精准的路线图,九个小队分三路深入。 她带人走陷阱最多的中路,因有星翼的明確標记,加上沿途的机关陷阱绝大多数都被他毁掉了,偶有遗漏,也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有惊无险的通过。 距天亮还剩半个时辰左右,苏未吟这一路率先抵达匪巢外围,前方,一块状如臥牛的巨岩轮廓在昏暗中若隱若现。 据山匪交代,这儿有暗哨。 此次计划重在一个出其不意,绝对不能打草惊蛇,苏未吟抬手,身后眾人即刻隱入树影,采柔则拉著崔行晚躲到灌木丛后面。 等他们藏好了,苏未吟和星翼如猎豹般伏低身形,借灌木掩护从岩石左右两边合围过去。 岩石后方,三名山匪哨兵裹著厚袄子,手抓著弓弩昏昏欲睡。 星翼如一股黑烟掠近左侧哨兵,迅如闪电般捂住其口鼻,另一手的短刀迅速掠向其脖颈。 几乎在同一时间,右侧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苏未吟手起刀落,也解决了一个哨兵。 两边同伴被放倒时,正中间那名哨兵先是一愣,而后蹲了下去。 星翼余光瞥过来,以为他是嚇得要抱头求饶,视线一晃,捕捉到一点金属亮光,才发现角落里居然有一面铜锣。 苏未吟也在此时发现了哨兵的意图。 对方动作极快,精准抄起锣槌伸向锣面。 第320章 进入匪巢內部 铜锣就在哨兵面前,触手可及的位置。 然而有些时候,咫尺亦是天堑。 苏未吟和星翼默契十足,前者夺槌抢锣,后者横刀抹脖,皆是一气呵成。 那哨兵只觉得喉间一凉,紧接著涌出一阵温热,身体抽搐两下,很快没了动静。 星翼將尸体放倒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差一点儿就坏事了,还好还好。 拔除暗哨,两人正准备回去带著大家继续往前挺进,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 两人果断藏身石后,小心探出视线,只见两个戴著斗笠的持刀山匪正迈著警惕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居然还有流动巡视的暗哨。 此处哨岗备了示警铜锣,想必流动暗哨身上也带了示警的东西。 待两人走近,苏未吟和星翼同时扑上去。 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鑑,两人都格外留意,果不其然,其中一人腰上掛了一面小铜锣,锣槌则一直握在手里。 苏未吟二人动作乾脆利落,且早有防范,最后这面锣自然也是没有用上。 继续往里,越接近匪巢,大家就越小心。 又拔除两处暗哨后,眾人来到那株茂盛的龙鳞藤前方,按计划分散开来。 苏未吟依照山匪交代的位置,贴著湿漉漉的石壁向西侧摸去。 这回她要找的,是一株巨大的榕树。 要不是那三个山匪想要爭取活命的机会主动交代,谁也不会想到暗道的入口居然在树里。 没错,树里。 目標明確,苏未吟很快就找到了那株大榕树。 昏暗中,巨大的树冠向四面伸展,宽大如屋舍,枝叶层层叠叠,將雨遮得丝毫不漏。 无数气生根须从枝头垂落,有的细如髮丝,有的已粗如樑柱。 確定四周无人后,苏未吟纵身上树,站在粗壮的树干往下看,果然如山匪交代的那样,內里中空,能容一人轻鬆进出。 怪不得卫凌空他们一直找不到盘龙口之外的通道,谁会想到生长得如此茂盛的一棵树內里居然是空的。 苏未吟叫上星翼,两人先后跳进树洞查看,其他人先在外头等著。 洞底积满了年深日久的腐烂落叶,踩上去绵软无声。 洞里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了,只能靠手摸。 两人屏息拨开厚厚的落叶层,脚下果然露出一块冰冷的生铁板,上面铸著一个拉环。 星翼伸手试了试,铁板只轻微的动了动。 像是从里面閂住了。 那三个山匪只从里往外出来过,没有从这密道回去过,能不能打开这块铁板,只能靠他们自己。 黑暗中,苏未吟用手指沿著铁板边缘细细摸索。 既然有拉环,那就证明这铁板是可以从外面开的。 苏未吟屏息凝神,將专注力全部凝聚在指间,星翼则去摸索树洞內壁,看看能不能找到开启的机关。 两人几乎把整个树洞都摸了一遍,终於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条狭窄的小缝,拨开落叶,能隱约看到些许从缝里透出来的微光。 苏未吟拿出匕首,將刀尖探入缝中,触到一根横插的铁閂。 她手腕极稳的运用巧劲,一点一点的將铁閂向一侧推移。 “小姐。”采柔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卫参军和刘四宽他们都到了。” 现在就等她这边了。 苏未吟轻声回了个“好”,手上动作未停。 此时,铁板下面,没抓到崔行晚的老六正伏在方桌上打鼾,对上方的动静毫无察觉。 今晚喝庆功酒,他没去,主动过来守密道。 不是他勤快,更不是他不爱喝酒,而是没把那臭娘们儿抓回来,大当家心里憋著一肚子火,难保不会迁怒到他身上,还是躲著点儿好。 睡得正香呢,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到脸上。 老六没睁眼,迷迷糊糊的抓到手里。 啊,是树叶。 隨手將叶子一扔,他忽然反应过来,猛的抬头往上看。 就在此时,更多的树叶落下来。 叶片翻飞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老六双眼陡然瞪大,扯开嗓子,“来——” 声音刚窜出口,便被一双纤细冰冷的手扼住咽喉,硬生生给掐断了。 苏未吟反手抹颈,熟练避开喷涌的鲜血,等人停止抽搐咽了气,才轻手放到地上。 她抬头衝上方的星翼打了个手势,然后走去通道转角处,观察外头的情况。 很快,采柔带著崔行晚从洞口落下,后面卫凌空和其他人手紧跟而下。 崔行晚在邙下驛时,凭记忆大概画了一下洞內的布局,苏未吟已经提前安排好哪些人去哪个方向。 至於千辛万苦带著崔行晚,除了她自己坚持要跟著,最重要的安排则是为了擒贼先擒王。 顺著下行的窄道往前,混杂著潮湿霉味和泥土气息的空气逐渐变得阴冷浑浊。 洞內经过多年扩建,通道纵横交错,新老凿痕层层叠压,宛如一座深埋地下的迷宫。 隨著岔道越来越多,人手也隨之分散,继续深入,很快来到横七竖八躺著醉鬼的大溶洞。 崔行晚伸手轻拍了下走在前面的苏未吟,抬手指向溶洞高处。 边上有台阶可以上去,类似二楼的位置,黑罗剎便住在那里。 苏未吟微微点头,沿著台阶往上缓行,没走两步,身后的崔行晚突然猛的撞上前来,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苏未吟心神一凛,隱有察觉,抬头看向高处逐渐显露的一个魁梧身影。 “都別睡了,有小耗子钻进来了。” 第321章 对战大个子,她有经验 高亢的声音如霹雳裂空,带著猛虎咆哮般的狂霸之气在洞中炸响。 拐角后方,折去另一条岔道还未走远的卫凌空听到声音,脚步骤然一顿。 他认出来,是黑罗剎的声音。 苏小姐她们暴露了。 卫凌空跟黑罗剎交过手,那傢伙身手不错,还有其他嘍囉,苏未吟身边只有十来人,恐怕应付不了。 犹豫一瞬,他当即转身折返。 苏未吟身负北上受献重任,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反正已经摸清路线,剿匪有的是机会。 大溶洞里,崔行晚看著高处栏杆前高大如塔的身影,抓著苏未吟胳膊的手越收越紧,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慄。 苏未吟打量上头的男人。 辨不太清年龄,说三十多岁也可,四十多岁也行。 鼻孔粗大外张,嘴唇厚且外翻,满脸横肉尽显匪气。 赤著筋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布满疤痕,一对生铁打制的尖锐肩甲如同野兽的獠牙向外突起,胸膛上则覆著一块护心镜。 高逾九尺,哪怕什么都不做,光凭这体格,就已经自带压迫。 与此同时,黑罗剎也在观察下方的闯入者。 除了前面三个娘们儿,后面那些男的虽然体格精壮,但是著装不同,佩刀不同,连气势都各不一样,明显不是官差。 他著重观察了那些人手里的刀,再三確认不是官刀制式,凝重的表情才略有舒缓。 他娘的,还以为是使团的人摸进来了。 也是歪打正著,人手一点一点分出去,星罗卫不放心,定了两人跟著苏未吟,刘四宽不放心,也叮嘱了两个身手好的跟著她,剩下的则是京营精锐。 三拨人,著装配刀自然各不相同。 吃了没见识的亏,黑罗剎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自以为经歷过多次剿匪,他对各种制式的官刀了解得足够全面,见这些刀的样式和他之前见过的官刀都对不上,便下意识將他们排除在官差之外。 想来也不会是官差。 使团都已经让鄴城重新筹备物资了,犯不著来他这儿折腾。 至於当地剿匪,再著急也得等先把使团送走再来算帐,哪会这么快? 只要不是官差剿匪,就这么几只小耗子,隨隨便便就捏死了。 来回扫视两圈,黑罗剎凶狠的目光最终钉在崔行晚嚇得惨白的脸上,“胆子不小嘛,居然还敢回来。” 看她们是从密道方向过来的,他便以为是三当家被美色迷惑暴露了密道,恨不得把丟到山下的尸体再拖回来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还有谎报情况的死老六,回头再去收拾这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苏未吟听到这话,顺势接下话茬,“怎么,只许你作恶,不许別人报仇?” 她將声音扬得很高,语气囂张,带著不加掩饰的挑衅。 用报仇掩盖剿匪的真实意图,也就能为其他人多爭取一些时间。 正从岔道折过来的卫凌空听到这话,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当即让其他人照原计划进行,自己带著四个人藏在阴影处,隨时准备支援。 黑罗剎一听,更加放下心来。 报仇好啊,既是自己找了人过来报仇,肯定不会去报官。 只要把这些人收拾了,也就不会再有外人知道他的密道所在。 黑罗剎看向苏未吟,一双三角眼缓缓眯起,火热的目光肆无忌惮的从脸庞到身段一寸寸细细打量。 舌尖舔过乾裂的厚唇,喉结上下滚动,勾起一抹贪婪的狞笑。 哟呵,这小娘们儿,长得怪带劲儿的,又冷又辣。 “哪有什么仇?小娘子可別乱说。” 视线一转,黑罗剎再度看向崔行晚,双手抓著裤腰往上提,堆起满脸淫笑。 “明明是她主动求著要伺候老子,怎么,快活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两人说话间,下面醉倒的一些山匪悠悠醒来,扶著桌椅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二当家和附近的山匪听到动静也陆续赶到,能打的不能打的加在一起,很快聚起三十来號人,將苏未吟等人团团围住。 闻言,一眾山匪放肆鬨笑,甚至有人做出摸胸挺胯的下流动作,嘴里说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崔行晚脸颊充血羞愤欲死,采柔紧紧抱住她,並用手替她捂住耳朵,想要將那些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苏未吟冷眼扫过去,目光锁定腰上掛著小锣仰头大笑的二当家,手腕翻转,一柄飞刀电射而出,精准刺入胸口。 二当家嘴里喷出血来,之后才觉得痛,惊叫著往后倒。 旁边的山匪齐齐伸手將人接住,连声喊著“二当家”。 “老二!” 黑罗剎几个跨步从另一边石阶下来,奔到二当家身边。 苏未吟这一下正中要害,二当家剧烈抽搐两下,脑袋一歪,很快没了动静。 黑罗剎探过鼻息,骤然起身,浑身杀意暴涨,因盛怒而通红的眼睛死死瞪著苏未吟,嘶吼下令,“去,把这些狗东西都给老子宰了,给二当家偿命;三个娘们儿抓活的,轮番犒劳弟兄们。” 眾山匪齐齐应声,苏未吟隨行眾人也纷纷拔刀凛然迎上,溶洞內杀气激增,一触即发。 苏未吟拨开崔行晚的手,顺势从采柔手中接过棲云剑,赶在混战开始前上前一步,扬声压过所有嘈杂。 “原来北邙山第一號土匪头子黑罗剎,是个只敢躲在一群嘍囉背后发號施令的缩头乌龟啊!” 清冷的声音里带著不加掩饰的鄙夷,目光如冰锥穿透人群,直直刺向后方脸色阴沉的黑罗剎。 她微微挑眉,腕间一转,带鞘的棲云剑指向对方。 “你若是个男人,就出来与我单独较量一场。贏了我,我们这些人由著你处置;若不敢……趁早跪下求饶,说不定我心情一好,能让你死得痛快点儿。” 一眾山匪彼此对视,都被这大言不惭……不对,是不知死活的发言给惊到了。 这娘们儿疯了吧? 见过活腻的,没见过这么迫不及待上赶著找死的。 完了,这回怕是要少一个『犒劳』了。 別说他们,就连藏身拐角后的卫凌空都跟著流露出惊诧。 这苏小姐,真不愧是苏大將军的后人,也太狂了。 就是不知道这么狂的表象下,到底有多少实力。 卫凌空紧紧握住剑柄,隨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他一现身,势必暴露剿匪意图,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 溶洞內剑拔弩张之际,苏未吟麾下的人马已如毒液,沿著错综复杂的甬道,向匪巢四面八方悄然渗透。 他们四人或五人一组,遭遇零散山匪便就地解决,再拖到暗处藏尸;遇到人多的就躲,总之不能打草惊蛇。 若是找到山匪扎堆酣睡的石室,就吹一管采柔给的药粉。 洞內气流滯涩,药粉如烟瀰漫,事半功倍。 苏未吟一直惦记著剿匪,想著万一用得上,来邙下驛的时候便交代采柔把药袋子整个儿背了出来。 分下去的竹管里,既有迷药,亦有毒药,吸入者是昏迷还是毙命,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和运气了。 远远看到两个山匪朝这边走来,卫凌空取下甬道两侧的火把裹沙弄灭,让光线彻底变暗,待其走近,再悄然出手。 等处理好这边,外头,黑罗剎已经命人取来他的狗头刀。 精铁打造的钢刀,阔大的刀头铸著一个齜牙的狗头,刀尖至刀背处嵌有九枚铜环,透出一股蛮霸的凶戾之气。 黑罗剎走到最前面,抬手將沉重的狗头刀扛到肩上,怒极反笑,脸上横肉抽动,显得无比狰狞。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娘们儿,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谁是北邙山的阎王。” 棲云出鞘,剑锋的冷芒点亮苏未吟沉静的眸光,墨色衣袂无风自扬。 面对比自己高壮许多的黑罗剎,气势丝毫不弱。 能收服北邙山里其他几伙山匪当老大,这黑罗剎肯定不光是凭体格优势,必然也有几分身手。 可他身手再好,还能好得过乌桓第一勇士巴那尔? 对付这种大块头,苏未吟可谓是经验丰富。 眾人自觉散开,空出中间场地,火盆光影明灭,將洞壁上拉长的人影扭曲得如同鬼魅。 黑罗剎被苏未吟那句“跪下求饶”气得不轻,当了这么多年山匪,还没谁敢在他面前这般囂张。 他也不废话,踏步进身,抡起厚重的狗头刀带起一阵恶风,毫无巧的朝著苏未吟当头劈下去。 第322章 阿吟『遛狗』 黑罗剎意在扬威,存著一击制敌的心思,一出手便用了全力,猛烈的刀风將几步远外火盆的光都压得一暗。 山匪们自然清楚自家大当家的实力,这娘们儿死定了。 不光是死定了,而且死得很惨,这一刀下去,能把她直接劈成两半。 可惜了这好模样儿。 待刀锋逼近,甚至有人不忍直视的別开视线。 太血腥了! 卫凌空死死按住刀柄,身体在动与不动之间极致拉扯,鞋头甚至將地面碾出了轻微凹陷。 直到余光掠过采柔虽然担心但並不慌张的脸,终於决定再等等看。 苏未吟像是嚇傻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別的不说,黑罗剎这一把子力气,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所以她不扛。 眼看狗头刀带著恶风即將劈至面门,苏未吟闪电般侧身,墨色衣袂拉出烟雾般的残影,以毫釐之差避开了这一刀。 身形一晃,人已来到黑罗剎身侧,避开肩甲上的尖刺,剑脊贴住刀面顺势一滑,用巧劲引偏刀势。 黑罗剎只觉得一股黏劲传来,手里的刀不由自主的劈向一旁,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好险,差一点儿就被你砍死了。”苏未吟演技拙劣的假装后怕。 怕是一点儿没看出来,话里话外全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一击未中,不仅顏面扫地,还惨遭羞辱,黑罗剎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双手抡起狗头刀再次扑上去。 苏未吟明明可以提前还击,但她偏不,凭藉敏捷利落的身法,看似惊险万分实则尽在掌握的避过一道道刀光,嘴里还不忘继续点火。 “差一点儿!” “又差一点儿!” “好可惜,就差最后一点儿。” 黑罗剎追著她从下面撵到上面,又从上面追到下面,每一次都像是势在必得,可每一次又都差那么一点儿,中途还得防著她毫无徵兆的转守为攻,没多久就气急败坏了。 “你们觉不觉得,这娘们儿好像在逗狗……” 山匪里,不知道是谁嘀咕了这么一句。 黑罗剎一心想把苏未吟砍成烂泥,听见了这句话,但是並未听清。 采柔『好心』转达,“小姐,他们说你好像在逗狗。” 黑罗剎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有山匪看不下去了,提起刀上前,“弟兄们,咱们一起上,砍死他们!” 他们是山匪啊,山匪还讲究什么一对一? 明明人数占多,却只在旁边看著,这不是傻嘛! 黑罗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答应跟这臭娘们儿一对一,可没说他的弟兄们不可以动其他人。 “大家一起上,砍死这些狗东西,给二当家报仇。” 黑罗剎一声令下,眾山匪一拥而上,混战骤然爆发。 己方人数不占优势,苏未吟也不逗狗了,手腕翻转,眸光陡厉,手中棲云剑的剑势也隨之一变。 剑光化作一道凛冽至极的寒芒,速度提升了不止一倍。 黑罗剎一刀劈空,正待变招,却见眼前剑光爆闪,直刺眉心。 骇然之下,狗头刀慌忙回挡。 他下意识以为对方会跟之前一样,出击被防下后便会转攻为守,岂料苏未吟这一剑竟是虚招,剑尖轻点刀背,借力腾空,身若飞燕般灵巧掠至其侧后方。 不待他转身,苏未吟足尖已精准踢中其膝窝。 黑罗剎吃痛蹙眉,凭藉健硕的体格硬生生扛住了,反手抡刀劈砍,肩膀忽然剧痛,竟被一剑挑落了肩甲,同时划开一道血口子。 愤怒和慌乱一同涌上心头,黑罗剎手里的刀彻底失了章法,不过数招,棲云剑已经架上他的脖子。 “让他们停手。”苏未吟声音冷沉,带著不容置疑的杀意。 黑罗剎原本还想扛一下,仅是迟疑这一瞬,苏未吟直接摸出匕首刺入他肩胛,再毫不犹豫的拔出来。 “你——”剧痛之下,黑罗剎声音颤抖,腰背也跟著佝下来。 到底谁是匪啊? 这做派,她比他更像山匪好吗! 苏未吟仿佛没有半点耐心,一句话不说,染血的匕首又要往前送,黑罗剎腿都软了,赶紧扬声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看到大当家落了敌手,兵刃相交的叮噹声迅速停歇,山匪们犹豫著,一步步向后退去,目光惊疑不定的在苏未吟和黑罗剎之间来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苏未吟稳稳握剑,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放下兵刃,靠墙蹲下。否则……”她手腕微沉,黑罗剎的脖颈立刻渗出一道血线,“我现在就送你们大当家归西。” 刀架在脖子上,什么脸面什么骨气都成了扯淡,感受到致命的压迫感,黑罗剎哑著嗓子吼道:“听她的,都听她的!快啊,你们这些王八蛋,想害死老子吗?” 山匪们磨磨蹭蹭,有些心思活泛的已经开始起了別的念头。 黑罗剎死不死的,跟他们有什么关係? 选个大当家还不容易吗? 直到他们发现对方好像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还不是別人,正是多次进山剿匪的冲州参军卫凌空。 黑罗剎原想拉下脸皮求个饶什么的,看到卫凌空的那一刻,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当洞中静下来,来自四面八方的打斗声终於传入他耳朵。 脸上纵横的肌肉鬆弛下来,那双曾令人胆寒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怪不得他们闹得这么厉害,却一直不见人来,敢情真是官差摸进来了。 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山洞外,天光初透,下了一整夜的雨终於停息。 远山轮廓在青灰色的天际渐渐清晰,林间灰雾笼罩,縈绕在枝头叶隙。 这个时候,使团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昨晚临动身进山前,苏未吟派了人回驛站,告知陆奎和杨毅她要进山剿匪一事。 陆奎没想到苏未吟胆子这么大,手上仅有百十號人,居然就敢去剿匪。 既要服眾,还要维持深明大义的父亲形象,陆奎马上传令下去整队启程,赶往邙下驛。 马车速度更慢,杨毅请命,带著苏未吟的卫队及两百兵马,先一步赶往北邙山驰援。 陆奎痛快应允。 杨毅率队一路快马加鞭,心里觉得苏未吟行事莽撞,既担心她出事,又担心自己的兵。 后面的陆奎倒是不慌不忙,甚至美滋滋的盘算起了后续的事。 一百多对人家四五百,苏未吟剿这匪就是以卵击石。 如果她死了,去到北境就没人碍他事了,至於背锅的人嘛,杨毅啊严狄啊,隨便选一个都行,横竖不过是多费些心思。 如果没死,那就更好了。 贪功冒进自作主张,折了那么多人手,使团里谁还肯服她? 等回京后往陛下面前一报,又是一桩错处,到时候再把黑锅扣她头上,也不会显得突兀。 陆奎越想越高兴。 这孽障,这回总算是办了件让他如意的事儿。 第323章 亲手杀了黑罗剎 北邙山下,急促交叠的马蹄声滚滚而至。 奉命等在进山口的星翼抱剑靠在树上打哈欠,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是使团的人来了。 他走到路中间,衝著奔腾而来的眾人挥手,“这儿呢这儿呢。” 不等马儿定稳,杨毅已经翻身下来,闷头就要往山里去,“快,前头带路。” 星翼原是奔著星明去的,见状赶紧折回来,將杨毅拦住。 “杨参將,稍等一下,郡主有话交代。” 杨毅绷著脸,气恼道:“等什么等,边走边说呀。” 星翼知道他急什么,当即说明情况。 得知他们已经將北邙山的山匪悉数拿下,杨毅看向浓雾笼罩的山林,瞪得堪比铜铃的一双眼睛反覆眨了两下,总有一种没睡醒的不真实感。 “此话当真?” 星翼扭头看了星明一眼,挺起胸膛下頜微昂,颇为得意,“自然当真。” “那……伤亡如何?” “折损四人,重伤六人,其他都是一些轻伤。” 伤亡主要出自刘四宽带的那一队。 山洞里乱起来后,山匪一窝蜂的往外涌,刘四宽带人堵在盘龙口,承担了很强烈的衝击,伤亡也就更大一些。 杨毅眼中的不可思议放大到整张脸上。 抬手搓了两下额头,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围剿数百山匪,就这个伤亡,已经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个苏护军,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星明问道:“郡主可还好?” 他不关心剿匪,只在乎苏未吟的安危。 星翼笑出虎牙,“放心吧,郡主好著呢。” 接著转向杨毅,“郡主交代,让杨参將留一些人手在邙下驛扎营,抓紧时间起灶做饭,布好医帐。” 大伙儿忙了一晚上,又淋了雨,下山后需要第一时间治伤吃饭休整。 杨毅问:“可有通知州府衙门?” 使团不会久留,还得让他们速速派人过来接收山匪及匪巢中的財物才是。 另外山中匪巢工事也需要封堵捣毁,以免新匪占据,这些都得由当地衙门自己来处理。 星翼回答:“郡主已经派人过去了。” 苏未吟思虑周全,杨毅这回是真的心服口服,马上按她的意思交代下去,再带著其余人手跟著星翼进山。 走到半山腰时,碰到用藤蔓绑成串押送下山的山匪,杨毅心里那股不真实感才彻底消散。 久雨终於见晴,日光刺破云层,点亮漫山遍野未乾的雨珠,晶莹剔透宛若琉璃。 苏未吟站在盘龙口外的山道上,脚下泥土浸染著昨夜激战留下的斑驳血跡。 山风迎面而来,拉扯她染血但看不出来的墨色衣角。 髮丝飞扬,她微微仰起脸,任由温暖明灿的阳光洒在身上,笑意一点点攀上疲倦的眉眼。 太阳出来了,真好! 短暂愜意一会儿,苏未吟打算回去协助采柔给伤患处理伤口。 得赶紧把重伤的那几个处理好,让她抓紧时间送崔行晚下山,再晚些杨毅他们就该到了。 还没走几步,正碰上采柔著急忙慌的跑过来。 明明满脸急切,仍旧等走近了才开始说话,且將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崔行晚不见了。” 苏未吟眉心微蹙,一双黑眸变得深沉晦暗。 “她不是跟你一起在帮他们处理伤口吗?” 采柔急出了汗,“是啊,她一直在旁边帮我打下手来著。” 几个重伤的躺在面前,她一心忙著救人,確实也没太顾上,等她忙完最紧要的一阵,才意识到有好一会儿没见著崔行晚了。 采柔环顾四周极目搜寻。 一路同行,大伙儿都拿崔行晚当自己人,到处走动也没人会管她,该不会趁机跑了吧? “別著急,先找找。”苏未吟出声將采柔稳住。 直觉告诉她,崔行晚应该没有跑。 崔行晏的处境,崔行晚是知道的,若是没人指引,凭她自己,就算去了京都也很难找得到人,还有可能暴露身份弄丟自己的小命。 崔行晚是聪明人,她知道怎么选择对自己更有利。 苏未吟叫了两个星罗卫分头去找,自己也准备和采柔一起去洞里看看,刚穿过盘龙口,就看见卫凌空气冲冲的押著崔行晚过来。 崔行晚双臂被反拧在身后,低垂著头,头髮散下来,將一张脸遮去大半。 昨晚采柔在驛站里找了身驛卒的常服给她换上,宽大的深灰色衣袍上落满更深色的印痕,大大小小,状似喷溅。 待人走到跟前,苏未吟当即闻到一股血腥味,目光一凝,落在崔行晚的下巴上。 几点殷红的血珠溅在苍白的肌肤上,鲜艷刺眼。 卫凌空粗重的喘了口气,一把將崔行晚推出去,声音里压著恼火和难以置信,“她把黑罗剎给杀了。” 虽说黑罗剎死有余辜,可国有国法,这样重要的匪首案犯,需要公开审讯画押认罪,再公开处决,以彰国法以儆效尤,哪容得她说杀就杀? 再者,歷来劫掠的赃物还没有找到,他还打算从黑罗剎著手弄清楚吕守成的罪行,这下可好,直接把路都给他断了。 崔行晚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一个踉蹌跌坐在地上,惶恐的抬起头,拿一双通红的眼睛望著苏未吟。 满脸泪痕,与溅在脸颊尚且新鲜的血点子混在一起,蜿蜒流淌,乍一看好似淌了满脸的血泪,悽厉又可怖。 “郡、郡主……” 嘴唇哆嗦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明明是她杀了人,看起来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嚇。 苏未吟不解的望著她,“为何这么做?” 她知道崔行晚被抓后在山洞中受尽欺辱,对黑罗剎必然恨之入骨,可黑罗剎已经被擒,凭他犯下的案子,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她又何必亲自动手? 崔行晚撑在地上的手亦染了血跡,缓缓攥紧,指甲里钻满泥沙也毫不在意。 “是他们说、说只要黑罗剎交出藏匿的財物,就能买回他自己的命,根本死不了……” 之前没想报仇,是因为她做不到,可现在人已经抓到了,她不能接受那个畜生有丝毫的生机,她要他死! 儘管她已经不乾净了,可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活得安稳一点,才不会在每一次闭眼的时候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苏未吟周身气势陡厉,目似锋刃,“是谁乱嚼舌头?” 若是自己人胡说八道,回头定要好好罚上一通,不能让他们觉得无论犯了多大的错,都能靠金银来摆平。 卫凌空颇为无奈,“下官问过了,是几个山匪,见咱们给黑罗剎上药,就说了这样一通话。” 他们觉得,若不是和官府达成了交易,官差又怎会给土匪头子上药? 崔行晚也是因为负责看守黑罗剎的人去拿了伤药,开了句玩笑说想要给他混把盐在里头,於是跟著过去,由此得知了黑罗剎的位置。 苏未吟又问:“黑罗剎身边不是有人看守吗?” 既是匪首,自然得严加看管。 她刚才和刘四宽一起清查洞穴的时候明明看见黑罗剎被绑在石柱上,旁边有人守著。 因为打算稍后审问他藏匿赃物之地,就没急著把人押出去。 卫凌空烦躁扶额,“原本是有人守,谁料有几个山匪被押送去洞外的时候不知怎么弄断了绑手的藤蔓,想要逃跑,看守黑罗剎的人去帮忙堵人了。” 山洞甬道四通八达,山匪又熟悉地形,跑了不好抓。 那看守寻思反正绑在石柱上,跑不了,就离开了一会儿。 等他回来的时候,黑罗剎已经没气了。 这崔行晚看著柔柔弱弱的,动起手来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一刀戳下体,一刀捅肚子,黑罗剎打著赤膊,肠子都漏出来了。 崔行晚瘫在地上,痛哭与战慄交织。 卫凌空眉头紧锁,抬眼望向神色难辨的苏未吟,上前一步,声音压低。 “苏小姐,那这事儿……怎么弄?” 第324章 采柔挨训? 崔行晚杀黑罗剎,合情合理但不合法。 不过卫凌空已经及时將事情按下,知晓的人並不多,所以具体如何处置,苏未吟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小姐……” 采柔轻轻扯了扯苏未吟的衣袖,声音低柔,眼中带著无声的恳求。 苏未吟看她一眼,又转向地上的崔行晚,神色稍缓,顺势开口:“看在采柔替你求情的份儿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语气凝沉,字字清晰,“你记住了,我这人最怕麻烦。若再胆敢肆意妄为……” 短暂停顿,声音冷下来,“我便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一劳永逸的解决麻烦。” 最简单直接一劳永逸的解决麻烦的方式,自然是把人杀了。 崔行晚如蒙大赦,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苏未吟本身也没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但该有的敲打必不可少,免得她们走后崔行晚给卫凌空惹麻烦。 藉此机会施恩立威,亦是防患於未然。 得了授意,采柔上前將崔行晚搀起。 看著对方惊魂未定的模样,再想到小姐方才给了自己莫大的顏面,心里不禁暖融融的。 天底下真的再没有比小姐更好的主子了! 卫凌空虽然恼火,但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愿意看到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崔行晚已经够惨了,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苏未吟抬头看了眼天色,对采柔说道:“你赶紧带她下山,避著点儿人。” 话音刚落,就听到星翼兴冲冲的声音自林间传来,“就在前面了。” 苏未吟神色一凛,急道:“快,把人从密道送出去。” 采柔拉起崔行晚就往山洞跑,苏未吟猛然想到什么,叫上卫凌空一起跟上去。 不多时,星翼领著杨毅等人进洞来了。 还在洞门外没转进去,就听到苏未吟厉声训斥的声音,“……再有下次,你就给我回京都去。” 杨毅满心诧异。 怎么这是?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绕过山洞,就看到采柔跪在苏未吟面前,垂著头擦眼睛。 而在她们面前,摆著一具五大三粗的尸体,身上都快被血染遍了。 星翼走在前头,惊道:“黑罗剎怎么死了?” “还说呢。”苏未吟气愤叉腰踱了两步,“就昨晚装神弄鬼那个大婶儿,她女儿不是被山匪掳走了吗,为了给女儿报仇,趁咱们抓了黑罗剎绑在石柱上,居然拿刀把人杀了。” 星翼懵了一瞬。 大婶儿?什么大婶儿? 苏未吟转身瞪采柔,中途极其自然的和星翼对过一眼,一副气急了的样子,“你都看见她杀人了,怎么不把人抓住?” 星翼迅速调整好表情。 管她什么大婶儿,郡主这么说,他照这么配合就对了。 采柔声若蚊蝇,“我、我就是觉得她们挺可怜……” 苏未吟张著嘴想说什么,看到旁边的杨毅,似觉得不妥,又把话咽了回去,浅浅汲气后恢復到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冲采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星翼像是不放心,望著苏未吟,指了指离开的采柔,跟了上去。 苏未吟先將杨毅带来的人手安排下去,然后领著他一边转洞穴,一边说起『大婶儿』的事。 “昨晚吕守成去茅厕,忽然大叫有鬼,嚇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我们搜索驛站,发现了一位大婶儿。” 大婶儿嚇坏了吕守成,因女儿被山匪所害,得知他们要剿匪,借带路之名坚持要跟来,剿匪结束后趁眾人不备,持刀杀了黑罗剎,而采柔目睹她杀人后逃下山,因可怜其遭遇而袖手旁观。 就这样,『大婶儿』来了,杀个人,又走了。 杨毅回忆黑罗剎身上的刀伤,看刃口的角度,推测行凶者確实是女子身高,而且不通武艺。 他一路赶来的时候,也確实在几里外看见了耕地,有耕地必然就有村庄。 与苏未吟所言都对得上。 最重要的是,他想不出苏未吟在这种事情上骗他的理由,也就丝毫没有起疑。 苏未吟主动说道:“稍后下山,叫人去附近村落找找,把那大婶儿寻回来。不管怎么说,杀了匪首,还是得让她落个口供签字画押。” 杨毅反过来劝她,说农户胆小,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早就携家眷跑了,找不到了。 匪害也曾给他留下刻骨之痛,他能理解大婶儿的恨,反正人已经死了,就別折腾活著的人了。 苏未吟从善如流,俩人很快达成一致,就说黑罗剎是负隅顽抗,被当场诛杀。 匪巢后续事宜由杨毅和他带来的人接手,苏未吟领著昨晚剿匪的眾人先行下山。 刚踏入邙下驛的院门,早已等候多时的严狄、王慎,还有鄴城县令李达等一眾官员立刻迎了上来。 严狄抢前一步,声音洪亮,带著毫不掩饰的讚嘆,“苏护军神武!一夜之间便直捣黄龙,將盘踞北邙山多年的匪患一举剿清,此等雷霆手段,真乃巾幗不让鬚眉,佩服佩服!” 御史向来是参人多夸人少,能得他这么一句,足可见苏未吟剿匪之举有多震撼。 李达拂袍长跪,老泪纵横,“苏护军清剿匪患,还此地太平,大恩大德,下官与闔县上下没齿难忘!” 其他人跟著附和,一时间各种称讚之词纷至沓来。 王慎虽没说话,眼里的钦佩却是一眼可见。 剿灭匪患,此乃安民之义举,更是壮举。 这个苏护军,真真是厉害! 苏未吟抬手虚扶李达起身,淡淡一笑,目光平静的扫过眾人,从容道:“诸位大人过誉了。此次剿匪,乃是天时地利及眾將士协力所成,非我一人之功。” 余光瞥到楼梯口上垂下来的一截袍角,苏未吟笑意加深。 哎呀呀,有人的如意算盘又泡汤啦! 第325章 陆奎心態崩盘,阿吟俘获人心 剿匪队伍归来,哪怕是装装样子,陆奎也该下去看看。 事实上,他一到邙下驛,就一直等在大堂。 甚至都没坐,就背个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到廊下望一望,或是找人问问苏护军回来了没有,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他在等,等尸体。 不管抬回来的是苏未吟的尸体,还是跟著她一同进山剿匪那些人的尸体,他都喜闻乐见。 只要死了人,他就可以藉此大做文章。 结果尸体没见著,反而看到一批批山匪被押进驛站。 押送山匪回来的京营兵扯著个破锣嗓子嚷嚷,连说带比划,那叫一个兴奋,知道的是去剿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娶了新媳妇儿。 陆奎把人叫过来,问完剿匪情况,又问起伤亡。 成归成,伤亡总该也不小吧,毕竟那么大一伙山匪。 那京营兵脸上流露出难过神色。 陆奎心下暗喜,急切的微微前倾,连眼睛都跟著睁大了一圈。 然后就听到对方回答,“有好几个。” 陆奎险些气个仰倒。 好……几个? 好几个也是几个,所以伤亡还不超过十个? 在他预料中,应该只活著几个才对。 那是山匪啊,又不是善男信女! 有那么一瞬间,陆奎甚至怀疑这是苏婧或是萧盛元为了给那孽障扬名立威而安排的一出大戏,不然怎么可能那么顺利? 消息一传开,严狄等人跟著聚到大堂,翘首期盼著剿灭山匪的巾幗英雄率队归营。 陆奎不声不响的去了楼上。 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暴露心底的真实想法,还是躲著点儿稳当。 陆奎一直在楼上待到苏未吟带队回来,这回怎么都该下去露个面了。 然而走到楼梯口,一看到苏未吟被眾人簇拥称讚的场景他就胸闷气短,尤其听到严狄说要传书回京给苏未吟请功时,更是脑瓜子都开始疼了。 得,这才刚走到半道上,那孽障先立上一功,而他这个当正使的,別说参与,甚至都不知情。 她就这么悄咪咪的把事儿给办了,还办成了,他想蹭点儿功劳都没地方下手。 宽厚大掌用力按在扶手上,手背青筋虬起,陆奎太阳穴突突跳,瞪圆的眼睛呈现出不自然的沉黄。 几次沉重呼吸后,他转身上楼,回房间躺著去。 剿匪怎么了,她的任务是剿匪吗? 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他才不去捧那孽障的臭脚。 看著那截袍角消失在楼梯口,苏未吟不用想也知道陆奎这会儿心里也多气,气完了还得给她请功,想想就痛快。 客套几句应付完一眾官员,苏未吟提步上楼。 落脚官驛,谁住哪个房间都有讲究,陆奎作为正使,住左上房,苏未吟为护军,便住右上房。 星落已经替她收拾好了房间,且备好笔墨。 苏未吟刚关上房门,星翼就从窗口翻了进来,“郡主,崔行晚已经由卫参军的人带走了。” “好。” 苏未吟径直坐到桌案前,从纸下拿出一张极其轻薄的金栗笺。 金栗笺已经裁成適合飞鸽运送的大小,苏未吟沉思片刻,將需要传达的信息再三精炼,变成不算漂亮的小字落在上头。 讲完正事,手中毫笔悬垂的瞬间,有张脸见缝插针的钻进脑海,走马灯般的变换著。 从疏离冷峻,到温柔深情,其间偶尔夹杂著隱忍克制的委屈模样,通红的眼睛看得人心里泛酸。 比吃了山楂还酸! 黑眸间的清冷缓缓化开,漫成一泓软水,暖风过境,被明灿的日头照成细碎的琉璃。 笔尖舔过纸笺,苏未吟再落下三个字:六十九。 为了確保消息能顺利送达,苏未吟又拿出两张金粟笺,誊抄了两份一样的內容。 采柔送热水过来,见她在忙,放下热水退了出去。 晾乾墨跡,苏未吟將三张金粟笺交给星翼,“儘快送出去。” 星翼应是离开,苏未吟閂好门窗,將热水端到屏风后简单擦洗完,再换上乾净衣裳。 束好腰带,房门被人敲响,“小姐,吃饭了。” 苏未吟过去开门,中途拆掉头髮披著,散一散中间的湿气。 接过饭菜,苏未吟道:“別忙活了,赶紧回去歇著吧。” 采柔应了声“好”,走过去取下苏未吟搭在屏风上的脏衣裳,“小姐,方才我去看了眼吕守成。” 苏未吟坐到桌前准备吃饭,“怎么样?” “傻了。” 苏未吟惊讶挑眉,“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真傻了。脉搏已经完全紊乱,急促零落,典型的雀啄脉。都不太认人了,一直在叨叨咕咕的说胡话。” “都说些什么?” 采柔皱起五官,顶著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往外走,“也没什么,就一些乱七八糟的混帐话……” 吕守成被绑在后院柴房的柱子上,嘴用布团塞住,都还在含糊不清的嚷嚷。 好奇心作祟,采柔想听听他说什么,便扯出布团。 吕守成张口便骂,“……没良心的贱人,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卖到窑子里去了,横竖都是伺候人,伺候我怎么了?居然还想跑。是你自己找死,活该,我才不怕你……唔唔!” 采柔掐住下頜,用力把布团塞回去。 显然,吕守成將她认成了扬。 不光她,听那意思,昨晚崔行晚披头散髮趴在茅厕墙板上,吕守成也是將她认成扬,所以才会被嚇成那个样子。 白托生人胎的狗东西,残害亲侄女居然还振振有词,这种腌臢话,他有脸说,她都不好意思转述,免得污了小姐的耳朵。 采柔走到门口,又转回来问道:“小姐……朝廷不会因为他疯了傻了,就从轻发落吧?” 苏未吟眼下嘴里的饭菜,放下筷子,极其认真的回答她这个问题。 “王法面前,论跡不论心。他犯下的是国法难容的罪孽,不是疯傻就能逃过的。” 虽然现在吕守成傻了,黑罗剎死了,眼下只有人证,缺少物证,但事过留痕,勾结山匪既是事实,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跡。 她相信卫凌空一定能找到铁证,將吕守成绳之以法。 有小姐这句话,采柔安心多了。 她与那个叫扬的姑娘素不相识,可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心里总惦记著替那个悲惨的女子討一份公道。 采柔走后,苏未吟三两下吃完饭,將空碗送去楼下,正碰上周显扬和他的隨从,一人抱著一盆油草从外头回来。 宽阔大袖用襻膊束著,露出精壮结实沾了些许泥土的小臂。 “苏护军……” 周显扬將瓦盆放到身前,有些无措的举著糊满雨后湿泥的手,硬著头皮向苏未吟拱手行了个礼。 除了觉得失礼,还有些心虚。 这些瓦盆可不轻,而且数量不少,他怕苏未吟不同意他带。 苏未吟看著他脚边的油草,语气淡然的询问:“需要多少?” “采柔姑娘说,一天差不多需要这么一盆。”周显扬眸光闪亮,带著毫不掩饰的希冀。 苏护军都这么问了,应该是同意他带的意思吧? “那就备个五十盆吧,我让几个人帮你一起挖,今天之內弄好。我再给你找个车。”苏未吟利落拍板。 她听采柔说过,王慎这种情况,一旦开始治疗,中间最好別断,否则再继续的时候药效会大幅度减弱还是怎么,她也没太听明白。 反正既然决定要带,那就准备充足一些,寧多勿少。 苏未吟当著周显扬的面,將事情交代下去。 头疼了两天的事,就这么隨著她的一句话迎刃而解,周显扬一迭声的道谢,用他的泥爪子接过苏未吟手里的托盘,“您歇著,我拿去洗。” 一高兴,连『下官』都不说了,直接自称『我』。 苏未吟淡然頷首,未多言语,转身回去睡觉。 周显扬目送她走上楼梯,清瘦的背影步步登高,竟如山岳般透出一股令人崇敬的坚实伟岸。 第326章 鬼在心里,至死方散 马匹和物资都找回来了,经过一天休整,翌日一早,使团整队继续向北。 至於邙下驛和山匪的后续事宜,则由当地官衙全权接手。 有卫凌空在,苏未吟很放心。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卫家儿郎骨子里的忠直正义,她看到了。 晨光刺破薄雾,將车马的影子拉得老长。 卫凌空立於驛站外,望著正与使团官员做最后確认的苏未吟,沉静眼眸中含著极淡的笑意。 此番与苏未吟一同剿匪,受益良多,他很荣幸,也很感激她仗义出手,替百姓拔除这枚钉在北邙山多年的毒刺。 直至诸事安排妥当,苏未吟转身走向卫凌空,抱拳一礼,“卫家哥哥,有劳了。” 卫凌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同样抱拳回道:“苏小姐客气了,保重。” “留步!” 卫凌空不再多言,负手退出两步,目送她翻身上马匯入使团,最后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埃里。 送走使团,卫凌空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通过对擒获山匪的审讯,他很快问出黑罗剎藏匿赃物之地,同时还在匪巢中搜出来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的正是吕守成跟黑罗剎往来的信件。 铁证如山,国法无私,律法存在的意义是惩处罪恶本身,纵使吕守成疯傻失智,仍旧逃不过国法的严正裁决。 至於扬的事,谁也没有再提。 在她身上作下的恶,並不会让吕守成受到更重的惩处,斯人已逝,就不去打扰她在九泉之下的清静了。 然而有些事,真是说不清。 吕守成收进大牢的第一个晚上,风大无雨。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件桃色女子外裳,不偏不倚的掛在了吕守成牢房的窗口上。 轻盈的绸料在风中无力摇曳,宽大的袖口灌风鼓起,仿佛隨时会从里面伸出一只苍白染血的手。 吕守成蜷缩在角落,双目圆睁,死死盯住那件娇嫩的衣裳。 在他眼中,那件衣裳飘下来,落在地上,变成扬的样子,怯怯的对他说:“二叔,我想回家……” 吕守成没说话,但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又不听话了?都跟你说了,要唤二郎。” 眼前娇嫩的脸逐渐扭曲狰狞,布满淤青和伤痕,是扬拋尸山下的样子。 她瞪著血红的眼睛,尖指甲上的红仿佛刚吸饱血,伴著悽厉的嘶喊,要將他撕碎。 吕守成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极度突出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次日清晨,狱卒过来查监,只见那件衣裳仍旧垂在窗口,牢房內的吕守成已经彻底疯了。 他正对著墙角一团杂乱的枯草,一遍遍磕头,口中不停的求饶懺悔,“扬,二叔错了,二叔不是人……” 从那一天起,睡眠便成了奢望。 他不敢闭眼,仿佛眼皮一垂,便有血红的幻影扑来,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的蚕食著他,直至刑场上刀锋落下那一刻。 待所有案情审理终结,证供卷宗齐备后,卫凌空详文上报冲州知府,再由知府覆核加印,以正式官文呈递京师。 御书房里,皇帝简单扫过一遍冲州送来的文书,合上放到御案一旁,眼中有讚赏,亦有欢喜。 在此之前,他已经从严狄的密报中知晓了苏未吟神速剿匪一事。 清剿匪患,益在民生,不管剿匪的是苏未吟还是別的谁,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翌日早朝时,皇帝当著文武群臣提了此事,对苏未吟剿匪之举讚不绝口,当眾颁下嘉奖圣諭。 除了赏赐金银锦缎,还將寧华郡主的食邑提到了一千两百户,另嵌宝金刀一柄,许其北上途中遇紧急事务可临机专断之权,以示天子信重。 赏赐的东西当天便送去了永昌侯府,金刀和放权圣旨则由八百里加急追去使团。 昭王府里,轩辕璟刚交代完星嵐等接到崔行晚后要如何安置,手下人就带来了皇帝给苏未吟放权的消息。 蒙山雪芽入喉,那股本就霸道的苦味变得更重了。 先是平权共议,现在又给了临机专断之权,叠加之下,苏未吟在使团的权力已经完全超过了陆奎这个正使。 轩辕璟有些琢磨不透这是一步什么棋,不过从大局来看,倒有点像是知道陆奎难堪大任,所以充分放权给阿吟。 不管怎么样,天子想要的肯定是北地太平。 轩辕璟放下茶盏,撑著桌案缓缓起身。 星嵐马上过来搀住他,兴奋说道:“王爷,郡主也太厉害了,您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 有这么厉害的王妃,以后谁也別想再欺负到他家王爷头上。 轩辕璟脚步一顿,別过头看向他,原本想问郡主厉害和要对她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係,话到嘴边莫名一转。 “本王对她不好吗?” 想到金粟笺上最后那个『六十九』,薄唇不自觉的上扬,连眸光都变得温柔繾綣起来。 “好,当然好了。”星嵐不假思索的回答。 轩辕璟反思了一下,確实挺好的呀,哪里不好了? 星嵐挑眉撇嘴,幽幽冒出一句,“王爷,郡主北上,您给她准备什么东西了吗?” 轩辕璟刚抬起来的脚又落下去,莫名觉得这话有些似曾相识。 不等他深想,外头星罗卫送来一张请帖。 洒金云纹素笺上,清雋端正的楷书落下邀约,请他明日过府参加赏春宴。 看著落款,轩辕璟眉峰压沉,深眸透寒。 第327章 让李蕖给昭王当侧妃? 这张春日宴的请帖,来自李岳夫妇。 李岳官任秘书省秘书郎,掌管图书典籍,是个閒得不能再閒的閒官。 虽只有六品官阶,可放眼京都,无人会小覷他。 没別的原因,只因安西节度使李崇是他的胞弟。 李崇携家小远镇西域,只要有他在一日,李家的门楣便由他撑起一日,家荫之下,旁人自然也得对李岳敬上三分。 李岳沾了弟弟的光,同时也承担了风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天子用来牵制李崇的一根绳,只要李崇在西域稍有异动,首当其衝遭难的便是兄长一家。 故此,李岳在京中任著閒职,既不攀附也不树敌,更不参与任何党爭,安安分分当他的富贵閒人。 除了偶尔碰上见个礼,轩辕璟跟这位李大人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私下里更是没有任何往来,怎会突然邀请他参加赏春宴? 从屋里出来,行至廊下,明灿的日光刺得眼睛略有不適,轩辕璟低头避开强光,经廊廡折去后园荫架,慢悠悠溜达,思绪如蛛网扩散。 李崇之女李蕖回京后一直住在伯父府上,很多人都知道她这次回来是为了相看亲事,李岳在此时相邀,难不成是存了让他和李蕖相看的心思? 可是不应该啊! 李崇身份敏感,即便是想把女儿往高处托举,也该考虑太子侧妃才对。 轩辕璟心思百转,有些琢磨不透。 转悠一圈,他吩咐星嵐,“著人打听一下,明日的赏春宴,还邀请了哪些人。” 星嵐应是,搀著主子缓步往回走,暗暗打量著他的神色,状似隨意的念叨,“这李岳怎么想的,王爷伤还没好呢,哪好去什么赏春宴。” 再说了,过阵子都快立夏了,还赏哪门子春? 轩辕璟斜他一眼,似笑非笑,“听你这意思,本王应该回绝?” 听著话音不对,星嵐不確定的问:“王爷您……不会打算应邀前往吧?” 李岳这个时候相邀,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前去,难道就不怕被那位李小姐给相中? 虽说正妃已定,可是还有四个侧妃的位置呢。 轩辕璟停下来歇气,笑道:“当然要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一枝藤蔓交错的叶影,恰巧投落在他眉宇之间,像是幽寂的潭水浸入眼眸,让那本就俊美的面容更添几分难以窥测的深邃。 他倒要看看,李家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星嵐闻言,心下陡然一惊,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王爷该不会就是衝著李小姐去的吧? 从大局来看,若是能迎安西节度使之女为侧妃,对王爷的益处自不必多说。 可是,如果郡主回来,发现王爷身边多了个侧妃…… 星嵐不敢往下想。 毕竟他打不过郡主,最多也就只能跪在旁边求郡主下手轻点儿,別把他家王爷打坏了。 將轩辕璟送回书房后,星嵐马上把主子交代的事安排下去,用过午饭,手下人回报,李府明日的赏春宴,除了他,还邀请了京中多位俊才贵女,萧北鳶、季如音和杨窈真皆在受邀之列。 这么一看,倒不像是相看亲事,而是借春宴之由让李蕖多结识一些人。 轩辕璟吩咐:“让人去李府回话,就说本王明日定到。” 管他是什么意思,去了就知道了。 很快到了第二天,日头渐高时,昭王仪仗不显不赫的停在李府门前。 李岳早已领著家僕在门外迎候。 他今日未著官服,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阔袖长襟,浑身透著书香墨韵浸染的儒雅。 轩辕璟被人搀扶下车,李岳从容上前,拱手长揖,“王爷驾临,寒舍蓬蓽生辉。” 坐到铺了软缎的轮椅上,轩辕璟抬手虚扶,目光掠过李岳,扫向那並不张扬的门庭,淡然道:“李大人雅致,是本王来叨扰了。” 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李岳侧身相让,姿態恭敬却不卑微的將人请进去。 轩辕璟由星嵐推著,穿过影壁,步入府中。 虽已是暮春时节,园子里的景致却是极好。 曲水环廊潺潺而过,亭台与翠色相映,疏密得宜。放眼望去,各色卉开得如云似霞,绘成穠丽绚烂的春景。 先到的宾客已在园中赏玩,见昭王到来,纷纷上前见礼,气氛一时更为热络,也隱隱多了几分拘谨。 轩辕璟与眾人略作寒暄,目光环视一圈,正打算让星嵐推他去萧北鳶那边,忽闻迴廊方向传来一阵利落的脚步声。 紧接著听人通报,“五小姐到了!” 李家排行第五的小姐,正是李蕖。 霎时间,满园的目光皆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位身著桃緋锦裙的少女正穿过锦绣团而来。 与京中贵女们的雪肤玉貌不同,李蕖微深的肌肤是西洲阳光与风沙鐫刻出的蜜色,却更衬得一双明眸亮如星辰,顾盼间神采飞扬。 裙摆跟隨利落生风的步伐摇曳摆动,大步来到眾人面前,李蕖毫不拘束的展顏一笑,如同头顶洒落的阳光那般坦荡而热烈,將春末最后那点微寒悉数驱散。 李岳向她介绍轩辕璟,她便转过去福身行礼,“臣女李蕖,见过昭王殿下。” 旁边的公子小姐们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泻出几声极力压抑的低笑。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行礼的,不似其他闺秀那般柔缓优雅,身子刚低下去就马上直起,僵直生硬,毫无仪態。 而且她穿的什么呀! 本来人就不白,还穿鲜嫩的桃色,这么一衬,显得皮肤更黑了。 李蕖笑意微僵,显露出几分窘態,有些无措的看向自家叔父。 李岳上前道:“让王爷见笑了。阿蕖自幼在西州长大,那边风光旷达,民风淳朴,不似京中礼仪繁縟。家里虽时时教导,但这孩子的规矩仪態终究是欠缺了些火候。” 轩辕璟淡笑,眼中带著恰到好处的欣赏。 “西州乃我朝西陲重地,风沙礪人,亦能养出浩然之气。五小姐举止利落,比起过分拘泥的虚礼,这份率性更为难得。” 听他这么说,一旁原本存著看热闹心思的公子小姐们赶紧敛好神色,那些个偷笑的顿时笑不出来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昭王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李蕖冲轩辕璟感激一笑,眼中光彩更甚。 这劳什子礼,她怎么都学不好,索性抱拳道:“多谢王爷体谅。” 轩辕璟略微頷首,没再同她多说,而是让星嵐將他推去萧北鳶面前。 见轩辕璟朝自己过来了,萧北鳶迈步上前见礼,“王爷万福。” “萧四小姐不必多礼。” 轩辕璟疏冷的面容添上浅淡笑意,“听郡主说四小姐有集珠的雅好,恰巧本王新得了一对琉珠,成色尚可,给郡主留了一枚,另一枚赠予四小姐,回头本王便让人给你送到府上去。” 虽说是赠珠给萧北鳶,却极其自然的提了两遍苏未吟,不动声色的昭示著他对未来昭王妃的在意。 萧北鳶礼数周全的道了谢,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中回到杨窈真身边。 轩辕璟坐著轮椅,由李岳陪著在园子里简单转了一圈。 不久后,李蕖叫人將李岳请过去,叔侄俩在四下无人的凉亭里说了些什么,李岳接著回到轩辕璟身边继续陪游。 浅谈几句后,李岳將目光投向水榭方向,含笑道:“园中景致,以水榭为最佳,王爷可愿移步一观?” 轩辕璟点头,“好。” 这是要开始谈正事了。 水榭清静开阔,侍女奉上香茗,茶烟裊裊,与瀲灩湖光相映成趣。 轩辕璟和李岳同桌而坐,萧北鳶站在丛后远远望著,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却能看到俩人时不时望向李蕖所在的方向。 看那神情,聊得还挺高兴。 面前一朵纯白的绣球不知不觉被她摧残得只剩梗,萧北鳶脸上罕见露出深沉复杂的不悦。 “阿鳶,快,尝尝这个。” 杨窈真一手拿著一块精致的桃糕过来,瞧见萧北鳶神色不对,顺著她的目光看向水榭,再顺著水榭下两人的视线看向不远处茶席上被多人簇拥的李蕖,大眼睛疑惑的眨啊眨,接著陡然瞪大。 “什么意思啊他们?” 杨窈真將一块桃糕塞进嘴里,腾出手摇著萧北鳶的胳膊。 “他们不会是想让李蕖给昭王殿下当侧妃吧?” 第328章 攀不上就詆毁 萧北鳶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噎得喘气都难受。 一扭头,看到杨窈真手里的桃糕,舌根一阵阵泛酸发苦。 桃桃,什么破桃烂桃! 阿姐这才走几天啊,而且亲都还没成,要是昭王真的这么快就开始寻摸侧妃,那她就……她就劝阿姐別嫁了。 看她这会儿也没有品尝糕点的兴致,杨窈真咽下嘴里的,又將另一块塞进去,拍拍手,轻轻帮萧北鳶顺著背。 “別恼別恼,我瞎猜的,不一定对。” 萧北鳶极力拉长呼吸,反覆几次后终於平復下来,垂首盯著地上被她揪掉的瓣,缓缓摇头,语气低落,“不光你,我也是这么猜的。” 大家都知道,李家五小姐此次是特意回京相看亲事,除了侧妃,她实在想不出別的什么事能把李蕖和轩辕璟联繫在一起。 原本她一开始並未当回事,就算李蕖有意,还得轩辕璟点头才行。 阿姐说过,昭王殿下是真心待她,俩人同生死共患难,而且还是年幼相识,情谊非比寻常。 刚才送她颗珠子,昭王都提了两次阿姐,这不就是点李家人嘛,让他们不要心存妄想。 可是去到水榭后,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北鳶没数,不过保守估计,轩辕璟至少看了李蕖五次,还每次都笑盈盈的,挺满意的样子。 一想到在北上途中辛苦剿匪为民除害的苏未吟,萧北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替阿姐委屈的同时,脑子里又有一根弦紧紧绷著,提醒她要相信阿姐的判断和眼光。 两个完全相反的念头在心里纠缠拉扯,原本明丽娇艷的面容也变得纠结拧巴。 透过摇曳的叶缝隙,萧北鳶看向茶席上的李蕖,她不知道的是,李蕖这会儿心里没比她好受多少。 身边围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公子小姐们,李蕖抬起眼帘又落下,掩住眼底的烦躁。 这些人可真有意思,方才嘲笑她的是他们,现在巴结她奉承她的,也是他们。 要不是为了配合伯父,她才不来这什么赏春宴当傻子。 看出李蕖態度冷淡,大多数人也不愿意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很快就陆陆续续散去。 这些人出自高门大户,儿郎们自命不凡,小姐们自问秀雅,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西州回来的李蕖,见了面,更是嫌她举止失仪,著装隨意缺乏美感。 不过安西节度使女婿这个位置,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几个有心想要爭取给节度使当女婿的公子哥儿留了下来。 其中一个满脸诚恳的问道:“五小姐,听闻西州有海子如碧玉,夜穹低垂可摘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奇景?” 李蕖耐著性子回:“眼见方为实,若有机会,公子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另一个道:“我以前骑过西域来的良驹,当真是风驰电掣。改日若有机会,想邀五小姐去西郊猎场切磋一番,不知可否赏光?” 李蕖语气有些生硬,“不巧,我这儿没有西域马。” 话音刚落,紧跟著又有人继续发问,李蕖实在是不堪其扰,举起茶杯,“公子们喝点茶吧,说这么多话,嘴巴该干了。”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几人訕訕退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喝口茶,便找相熟的人转园子去。 耳根子终於清静下来,李蕖喝完茶,捏起一块点心,愜意的欣赏著满园春色。 视线一转,冷不丁撞上绣球丛后投来的目光。 是萧北鳶。 那双眼睛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藏了一下但是没藏住的不高兴。 李蕖回了个有些无奈的笑。 她能想到,作为未来昭王妃的妹妹,萧北鳶这会儿肯定恨她恨得牙痒。 眼看俩人视线对上,杨窈真用力咽了口唾沫,挪了个方向,隔在萧北鳶和李蕖之间。 其实她觉得就算李蕖给昭王当侧妃,也没什么不对。 昭王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就算不纳李蕖,也会纳別的女人当侧妃,不可能这辈子只守著郡主一个人。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在阿鳶面前说。 代入阿鳶的立场,自家姐姐还未嫁过去,昭王就开始寻摸侧妃,换谁心里都得不痛快。 杨窈真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於憋出一句宽慰,“其实也不一定,咱俩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就算不谋而合,也不一定就能猜对。” 萧北鳶先是一愣,接著噗嗤一声笑出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听起来……好像確实有那么点道理。 要是季姐姐没感染风寒就好了,她要是来了,说不定能看出点別的什么。 顺势往下,萧北鳶又想到秦见微。 要是秦姐姐在就更好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侍完疾回京。 见萧北鳶笑了,杨窈真鬆了口气,指著园子另一边说道:“听桃子说那边有一大片紫藤,开得可好了,走,咱们上那头转转。” 这才刚来不久,也不好告辞说走,那就避开点儿,眼不见为净。 萧北鳶跟著杨窈真来到紫藤架下,氤氳的淡紫色穗拂过肩头,带来一阵清甜中略带苦涩的异香,再玩笑几句转移注意力,压抑的心情好了不少。 转一圈再回去,忽听得垂落的瀑后有人说话。 “……看我说什么来著,跑到水榭去了吧。” “她还真想当昭王侧妃呀?这么上赶著……” 年轻的男声轻蔑嗤笑,“上赶著有用吗?你瞧瞧她那个样儿,皮肤那么黑,怕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洗一次澡,方才都给我整噁心了。” “说得也是,咱们都瞧不上眼,更何况是昭王殿下,当人家眼睛还瞎著呢?” “哎,你说,她该不会是在西州闹出过什么破事儿,嫁不出去,所以才回京来相看亲事的吧?” 闻言,方才说噁心的男声激动起来,“哎哎哎,你別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他將声音压低了些,“我跟你们说,这个李蕖已经不是黄大闺女了,你们看她走路的姿势,腿是这样的……” 第329章 阿鳶挨打? 萧北鳶爱凑热闹,但是並不爱管閒事。 杨窈真倒是时不时的会管个閒事,但是何人背后不说人,何人背后不被说? 若为几句閒言閒语就上纲上线,不但跌份儿,也会落了李蕖的脸面。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继续往前走。 她们甚至没有刻意收著脚步声。 叫那些乱嚼舌根的傢伙听见了才好,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在背后胡乱议论別人。 二人没想到的是,几个公子哥儿聊得起劲,不仅没察觉到有人经过,甚至还开始肆无忌惮地编排起姑娘家的清白。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向紫藤架外的慈竹墙。 竹枝细密交错,接近丈高,那些难听的话便来自竹墙后头。 萧北鳶手中把玩的一支柳条被生生掐断,脸颊瞬间涨红,胸脯起伏,一双总是含笑的杏眼里怒火翻腾。 “小姐,別……”瞧著不对,翠玉紧张上前。 却是没等她开始劝,就见娇影一晃,人已经跟著杨窈真一起穿出了架。 桃子深知自家小姐的脾气,知道劝不住,索性不劝,直接跟上去。 杨窈真身手敏捷,后退两步,提起裙摆蹬著架柱子便跃去了竹墙那边。 一阵慌乱声中,杨窈真声音清脆,带著明显的怒气,“丁二,你那臭嘴吃过粪是不是?” 突然窜出个人来,丁家二公子嚇得不轻,怒吼道:“杨窈真,你发什么疯?” 杨窈真懒得同他多说,一个利落旋身,飞扬的裙角带起地上洁白的木香瓣,脚势生风,丁二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脚踹得倒飞出去,一屁股跌坐在竹墙下。 丁二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起身还击。 “別別別,別动手。” “杨小姐,你冷静一下,都是误会……” 旁边跟丁二一起嚼舌根的几人纷纷围过去。 背后议论李蕖他们都有份儿,可不能让杨窈真出去乱说。 听到竹墙那头乱起来,萧北鳶第一反应是赶紧绕过去帮忙。 没走几步,忽见竹枝抖动,定睛一看,原来是桃子正弓著腰身往竹墙里钻。 萧北鳶有样学样,扒开竹枝就往里挤,髮丝被扯乱几缕,连脸颊被刮破了一条口子也浑然不觉。 钻过竹墙,见杨窈真被好几人围追堵截,萧北鳶心急如焚,飞快环视一圈,没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焦急中夺过桃子手中刚折的竹枝,挥舞著衝过去。 竹枝柔韧,抽到身上却是实打实的疼。 被抽了两下的一个公子吱哇乱叫著跳开,打开缺口,萧北鳶衝到杨窈真身边。 “干什么你们?堂堂七尺男儿,先是编排议论人家姑娘,现在又以多欺少,要不要脸?” 两个丫鬟紧跟著过来,各自守著自家主子。 一见到萧北鳶,前一刻还七嘴八舌气势汹汹的丁二等人瞬间安静下来。 萧北鳶跟杨窈真可不一样。 侯府千金,头上有三个哥哥,继姐是郡主,还有个昭王准姐夫镇在外头,谁敢招惹? 丁二等人缓步退开,彼此交换眼神后只能自认倒霉,转身想走。 萧北鳶又岂会这么轻易的放他们走?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隨手把竹枝一扔,身子一歪坐到地上,“好啊你们,敢打我!” 杨窈真愣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 这招好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让他们口无遮拦的造別人姑娘的谣,自己先尝尝百口难辩的滋味。 她蹲下来,想装著关切担忧的样子配合著把戏唱下去,一低头,看到萧北鳶脸上那道轻微渗血的小口子,顿时被嚇到了。 “阿鳶,你的脸……” 丁二等人傻眼了,赶紧举起双手撇清干係,“我们可没碰你啊!” 被萧北鳶拿竹枝抽过的那位公子搓著余痛未消的肩膀,苦著脸附和:“就是。” 摆明了污衊,这怎么还真伤著了呢? 萧北鳶这会儿才察觉到脸上有点刺拉拉的疼,见杨窈真和翠玉反应激烈,抬手伸到伤处,想碰又不敢碰,心里不免也有发慌。 见自家小姐受了伤,还是伤在脸上,翠玉急坏了。 她要守著小姐脱不开身,便请桃子帮忙,出去找到隨行前来的侯府护卫,让他们赶紧回府报信。 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附近的李府下人,急忙跑去水榭稟报,“老爷,不好了,丁二公子他们,把萧四小姐给打伤了。” 今日受邀而来的也就一个萧四小姐,听到这话,轩辕璟瞬间冷脸。 “星嵐。” 候在水榭外的星嵐疾步过去,“王爷。” “走,去看看。” 李岳和李蕖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跟上。 好端端的,这怎么还把人给打伤了呢。 第330章 唾沫星子,能变刀子 竹墙这边,杨窈真已经快要去找几个公子哥儿拼命了,萧北鳶死死將人拽著,场面一片混乱。 萧北鳶穿竹墙过来的时候,杨窈真正被丁二他们围著,没太注意,瞧见萧北鳶脸上的伤,便以为是他们谁弄的。 丁二几人急得汗都下来了,真真是百口莫辩。 不知是谁颤声喊了句“昭王殿下过来了”,几人更是面如死灰,如临末日。 萧北鳶早已反应过来,这伤定是钻竹墙时不慎被划的。 她偏不点破,冷眼看著他们惊慌失措,好叫这群口无遮拦的傢伙长足记性。 直至听闻昭王將至,萧北鳶这才开口:“算了,就是破点皮,也不是什么大事。” 几位公子刚喘半口气,又听她冷声说道:“今日你们说的那些混帐话,我都记下了。日后若是让我在外头听到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不管是不是你们传的,我都会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五小姐,看她会怎么想。” 眾口鑠金,三寸之舌能杀人,尤其事关女子清誉,岂能容人肆意抹黑? 杨窈真站在旁边助势,一手叉腰,一手伸出食指,逐一点过丁二等人,“有一个算一个。” 几位公子的面色先红后白,既羞愧又后怕。 丁二作为口出狂言最多的人,艰难咽了口唾沫,带头深深一揖,声音乾涩发紧。 “多谢萧四小姐高抬贵手,今日……今日是我等猪油蒙了心,满口胡唚……四小姐的教训,我等铭记在心,从今往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敢再犯。” 其他几人也忙不迭的躬身作揖,连声保证,恨不得当场指天发誓,只求將这页彻底翻篇揭过。 萧北鳶没再说话,转身走向旁边开得绚烂的一丛木香。 这丛白木香攀著枯木生长,柔长的枝条披垂而下,缀满层层叠叠的洁白朵,与翠叶交织,如同一扇流泻的香雪屏风。 木香丛后,两个小丫鬟听到脚步声,嚇得缩在一起,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们原是来剪回去插瓶,枝茂盛遮了身影,没想到丁二几人过来,竟坐在石桌上议论起五小姐的是非。 小丫鬟心里气愤,却也不敢暴露,只能继续躲在丛后。 听到有人过来,还以为是被发现了,没想到脚步声近了又远。 萧北鳶折了一枝木香回去,几乎同时,轩辕璟一行过来了。 他们刚站定,李岳的夫人阮氏也听到消息赶过来,眼中透出几分紧张。 永昌侯府的小姐在春日宴上受伤,不管是谁伤的,李家都不好交代。 向轩辕璟见完礼后,丁二等人垂首而立,被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威势压得大气都不敢喘,丝毫看不出方才高谈阔论的『意气风发』。 轩辕璟飞快扫视全场,很快猜到这背后定有隱情。 就这些人,应该没谁敢跟萧北鳶动手。 再看萧北鳶,头髮乱了,头上身上还有竹叶,竹墙有明显钻过的痕跡,伤口来处一目了然。 儘管如此,轩辕璟的神色却始终冷著,將护短撑腰的架势端得足足的。 阮氏作为当家主母,走到萧北鳶面前询问情况,“怎么回事,听说萧四小姐受伤了?” 萧北鳶拿下按在脸上的手帕,亮出那道浅浅的划痕,笑得俏皮又无奈。 “让夫人见笑了。我瞧著那丛木香开得別致,想折一枝,不小心被枝划伤了脸。” 伴隨话音,视线投去石桌上那枝木香。 “原来是这样。” 阮氏自然不信这说辞,不过既然萧北鳶不提这茬,她也不会把事情挑开,去得罪丁二他们。 温声说著关心的话,阮氏將人请去內院上药。 杨窈真怕丁二他们胡说八道,没跟著一起去。 李岳打量著轩辕璟的神色,见他没什么要说的,客气的请他去正厅喝茶,离开前不动声色的朝李蕖递去一记眼神。 李蕖心领神会,等杨窈真一走,马上向丁二等人下了逐客令。 萧北鳶不计较是一回事,李家却不能装聋作哑,得把该有的態度摆出来。 丁二几个离开后,李蕖静静站在石桌旁,望著萧北鳶留下的那枝白木香,好奇萧北鳶怎么会同丁二他们闹起来。 忽然,余光中有什么东西晃了下。 视线追去,看到木香丛后探出的一截裙角,李蕖微微挑眉,“出来!” 拂过的风中浸满木香的香气,等了片刻,两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走出来。 “五小姐……” 听著外头半天没动静,她们还以为人都走完了呢。 李蕖坐下来,双手托腮,笑盈盈的望著她们,“方才发生了什么,同我说说。” 李蕖虽不是这所府邸里的正经主子,却没人敢对她有丝毫怠慢。 两个小丫鬟赶紧將所见所闻如实道来。 想不到萧北鳶和另外一个杨小姐居然会为自己出头,一股暖意毫无预兆的撞入心口,沉静无声,却来势汹汹。 璀璨明眸中笑意满溢。 看来京都的人也不都是一个样子嘛! 指尖来回捻著枝,李蕖起身走去內院。 她有些好奇萧北鳶为什么会这么做,明明方才在茶席那边,萧北鳶看她的眼神都还裹著哑火。 內院客房里,为表重视,阮氏命人取来好几种珍贵药膏,浅浅一条伤口,抹了好几层。 李蕖过来的时候,阮氏正坐在外间喝茶,萧北鳶在里头重新梳头。 “大伯母,快要开宴了,您先去忙吧,我来陪萧四小姐。”李蕖朗声道。 阮氏犹豫一瞬后点头,“也好。” 今日办宴,事务繁多,她也不好一直守在这儿。 药都抹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简短叮嘱两句后,阮氏便起身走了,李蕖敲门后进入內室。 萧北鳶端坐在椅子上让翠玉梳头,李蕖环顾一圈,確定屋內没有閒杂人等,咧嘴笑著冲她利落抱拳,“萧四小姐,多谢了。” 萧北鳶心思一转,很快猜到谢从何来。 面对想要当昭王侧妃的人,她笑不出来,偏偏对方又满脸笑容態度真诚。 萧北鳶心里拧巴,最后不冷不热的回道:“五小姐不必客气,我和窈真也不是帮你,是丁二他们欠收拾。” 哪怕换了別的姑娘,她们也不能眼看著丁二这么泼脏水。 李蕖拖了把椅子坐到萧北鳶面前,歪著身子坐进去,大眼睛眨啊眨,“可是我想当昭王侧妃,你不是该討厌我吗?” 想不到她就这么直白的把话挑到了明面上,萧北鳶深吸气,肉眼可见的鼓起腮帮子,气恼的別过身不看她。 “一码归一码。你想当昭王侧妃是你的事,他们胡说八道就是他们不对。” 她看不惯的是这种恶意中伤的行为,跟中伤的对象是谁没关係。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哪怕只是一个乡野村妇,也不该任由別人如此非议践踏。 嘴里喷出来的是唾沫星子,落在人身上,就可能变成石头,甚至是逼死人的刀子。 李蕖闻言,眼中光彩大盛,声调陡然拔高,“你是这么想的啊!” 萧北鳶转回去看著她,眉心微蹙,不明白她突然激动个什么劲儿。 李蕖將椅子拉近一些,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回京这些时日,我听多了恭维奉承,也见多了或明或暗的讥讽,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的……嗯,怎么说呢,就很有意思。” 都不说外人,便是大伯家的两个堂姐,也在背地里嘲笑她的肤色,说她是沙堆里刨出来的。 今日撞见丁二他们胡说八道的人若是换了堂姐,她们肯定只会装没听见。 想不到李蕖会同她说这些,萧北鳶惊诧的微微张著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李蕖笑著说出这些话,她这心里……还有点酸酸的。 在西州纵马驰骋自由洒脱的五小姐,回到京都,背上各种教条的枷,肯定难以適应,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这人还怪可怜的。 萧北鳶不说话,李蕖也不觉得尷尬,继续说道:“哎,你喜欢马吗?我从西州带了几匹良驹回来,就在后头,一会儿我带你去选一匹,就当是给你的谢礼。啊,还有那位杨小姐,你俩各选一匹。” 萧北鳶有些难以招架她的热情,摇头拒绝,“不必了……” 她可没忘记李蕖想当昭王侧妃。 这种大立场,她必须得站住了! 李蕖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却很细。 她偏著头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一时抿嘴,一时蹙眉,纠结到萧北鳶梳好头,心里也有了决定。 “你先出去,我同你们小姐说几句话。” 翠玉紧张的看向萧北鳶,直到主子点头示意,才满心忐忑的退出房间。 李蕖再度將椅子拉近,声音压得极低,“放心吧,我没想当昭王侧妃,昭王也不会纳侧妃。” 说起来,今天让她惊讶的除了萧北鳶,还有一个轩辕璟。 李家给出诸多益处,说只要让她当侧妃,日后安西军与昭王府便是一家人。 这位昭王殿下语气不轻不重,却拒绝得无比坚决。 李蕖伏在扶手上,眼里满是讚赏,“王爷说了,山河壮阔,好景万千,然风月之事,得郡主一人便占尽春秋。我相信,他和你的郡主姐姐,一定有著极深极重的感情。” 这也是她决定对萧北鳶坦诚相告的原因之一,可別给人家闹出什么误会。 萧北鳶微微后仰,笑容不自觉溢出来,“真的?” “骗你做什么。还有啊,我压根儿没想当什么昭王侧妃,只是有些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相信我,你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说罢,李蕖勾住萧北鳶的脖子,严肃叮嘱,“我怕你著急上火才同你说的,別告诉別人啊!” 而后站起身,收著劲儿拍了下她的肩膀,“走,带你去选马。” 萧北鳶朗声应著,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乐呵呵跟上去。 两人走出房间,外头除了翠玉和李蕖的贴身丫鬟灿儿,还有一位李府的嬤嬤。 翠玉看了眼萧北鳶脸上的伤,上前道:“小姐,二公子来了!” 第331章 我喜欢你二哥,真的! 明灿的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 李蕖陪著萧北鳶往外走,隨意的说著话。 “你有几个哥哥?” “三个。” “我有两个。我大哥是父亲麾下左將军,二哥是阳城都尉。” “我大哥是镇岳司副指挥使,二哥是副使协理,三哥是京畿卫校尉。” 说起自家兄长,两个姑娘眉眼间皆是自豪。 “镇岳司啊……” 李蕖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浅影,眉梢却不自觉的轻轻一抬。 她清楚记得进京那日,城门楼下,那个温润舒朗清辉映玉般的人,也是穿著镇岳司的衣裳。 萧北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嗯”了声算作回应。 穿过划分內外宅界限的垂门,就在步出门廊的剎那,光影转换中,李蕖抬眼,望见前方的晚樱树旁立著一人。 那人原本负手望著別处,闻得脚步声,恰在此刻转过头来。 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拦的倾泻在他身上,將空青色的杭锦衣缘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也清晰照亮了那张脸。 正是那日在城门前见过的俊朗面容。 只是此刻,那眉心皱著,嘴角也绷著,一双漂亮的眼睛因担心而蒙上一层浅淡的阴翳。 见到他,萧北鳶脚步轻快的迎上去,“二哥。” 萧南淮微微偏头,仔细打量她脸上的伤口,眉心皱得更紧了,“痛不痛?” “不痛,就破点皮。”萧北鳶不以为然的摆手,领著萧南淮来到李蕖面前,给两人互作引见。 “这位就是刚从西州回来的李蕖李五小姐,这是我二哥萧南淮。” “萧南淮……” 李蕖跟著重复一遍,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萧南淮脸上,唇边笑意如春日海棠层层漾开,非但没有女儿家的羞怯,反而带著一种坦荡的热切。 她主动近前半步,朗声说道:“萧南淮,我见过你。” 旁边的萧北鳶微微睁大眼睛,好奇的在兄长和李蕖之间来回打量。 萧南淮大概能猜到李蕖说的是什么时候,笑了笑没接话。 即將开宴,下人来请三人过去,路上,萧南淮问起这伤怎么弄的。 自使团出发后,京都的风浪逐渐平息,前阵子闹出的事,不是归了老豫王,就是算在了崔氏头上。 雷驍已经復任,京畿卫分去不少事务,镇岳司这边相对閒下来。 萧南淮今日难得有空,拿著新裁的夏衣去偏院探望外祖母,一盏茶没喝完,就被老太君叫了过去,说萧北鳶在李府被人打了,这一路可给他急够呛。 萧北鳶回过头,装模作样的瞪了眼翠玉,再转向萧南淮,嘿嘿乾笑两声,“你听她瞎说,我又不惹事,谁会打我?摘不小心弄到的……” 101看书 海量好书在 101 看书网,101????????????.??????等你读 全手打无错站 萧南淮看破不说破,且等回去再细问。 萧北鳶伤口细小,她自己也不在意,就这么大大方方去了宴席。 虽说中途闹了点插曲,不过总的来说她今天还是挺高兴,路见不平吼了吼,还知道了昭王对阿姐的坚定心意。 对了,还得了一匹西域宝马。 散席后,李蕖亲自送萧北鳶和杨窈真出门,“我在京都也没什么朋友,得空能去找你俩玩儿吗?” 萧北鳶和杨窈真都不是扭捏的性子,纷纷表示欢迎。 李蕖也是一点儿没客气,第二天便带著一套金线错银的墨狐绒马鞍去了永昌侯府,另一套则派人送去杨家给杨窈真。 萧北鳶热情招待,俩人先是给马套上鞍,骑著在空地溜达了一圈,而后又给她看了自己收藏的宝贝珠子。 临近中午,萧北鳶原想叫小厨房备一桌席面,又觉得没什么特色,便请李蕖去百味楼吃饭。 雅间清静,开窗则是热闹街景,伙计流水般送上佳肴,不消片刻,便摆满了整张圆桌。 晶莹剔透的荷包里脊、色泽鲜亮的红烧狮子头、清香四溢的龙井虾仁、汤色奶白的蟹粉豆腐……皆是百味楼的拿手招牌。 萧北鳶热情招呼,“快尝尝,看看京都的美食可还合你口味?” 回京以来,这还是李蕖第一次在外头吃饭。 她拿起筷子,一样样尝过去,每一样都讚不绝口。 两人边吃边聊,萧北鳶跟她讲京都的美食美景,还有目前並不在京都的阿姐,李蕖则分享西州长河落日夜揽星河的旷达与自由。 伴隨她的描述,萧北鳶想像著从未见过的景象,不由得心生嚮往,“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去西州看看。” “行啊,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好好玩儿。” 李蕖眸光略定,忽然歪头看著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你二哥有心上人吗?” “哈?” 萧北鳶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愣住,隱约察觉到什么,小脸悄无声息的变红。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蕖神情坦荡,“如果没有,你可以叫上他一起。” “你……”萧北鳶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了。 李蕖一点儿不瞒著,大方表达心中所想,“我喜欢你二哥,若他没有心上人,那我爭取成为他的心上人。” 昨晚她问过大伯了,大伯说永昌侯府二公子性子温和,品行端方,更有风光霽月之姿容,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只不过侯府已与昭王府结亲,若再添上李家,势力过大,只怕陛下不会答应。 李蕖听一半丟一半。 品行方面,她是信得过的。 永昌侯府能教出萧北鳶那样的小姐,家里的儿郎定然差不了。 至於皇帝的意见,管他呢。 “你……咳咳咳。” 萧北鳶一激动,口水呛进气管,背过身咳得惊天动地。 好不容易顺过气,她拍著胸口,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瞪圆了眼睛看著李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李蕖端起萧北鳶的水杯递到她手边,眸光灿灿,“我认真的!” “……” 萧北鳶面红耳赤,捧著杯子,头都不好意思抬。 这这这……这是能直接说的吗? 好半晌,萧北鳶才问道:“你、你喜欢我二哥什么?” 昨天回家,二哥说他在城门口送完阿姐,碰巧遇上李蕖回京。 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路边,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然后就是昨天的春日宴上见过一回,这怎么就喜欢上了? 李蕖双手托腮,笑得娇憨,“他长得好看呀,城门前人来人往,我一眼就看到他了,这就是缘分呀!” 除了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品性好,两家门户也相当,天作之合也就是这样了吧。 她已满十七,婚事早晚得定下来,与其听从家里盲婚哑嫁,不如选个自己喜欢的。 萧北鳶用力哽下一口茶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说起来,二哥这个年纪,也確实该操心终身大事了,只是她从来没想过未来二嫂会是像李蕖这样……热烈如火。 把事情挑开,李蕖已经开始打听萧南淮的喜好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萧北鳶脸上的火热就没有退下去过,甚至感觉被烘得有些发乾。 吃完饭回到侯府,萧北鳶信手揪了片树叶,拿指尖捻著叶梗转,一颗心也跟著翻来覆去。 穿过园子,本打算回纤绣阁,却鬼使神差的看向了通往乘风轩的小径。 一咬牙,迈步朝乘风轩走去。 萧南淮刚吃过饭,閒著没事干,正在架子下给藤剪害病枯萎的黄叶。 见到她来,萧南淮凑上去仔细看过她脸上的伤口,叮嘱道:“每天要记得擦药,痒也要忍著,千万別挠。” “哦,知道了。” 萧北鳶心神不寧的应著,偷偷瞄他一眼,收回来,忍不住又瞄一眼。 以前没觉得,今天这么一看,二哥长得是真好看啊! 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姑娘倾心二哥呢? 哦,肯定是他以前总是待在御林军,连家里人都难得见著他的面,更別说外头的姑娘了。 萧北鳶不知道,其实京中思慕萧南淮的闺秀並不少,只是他一直以来受自己身世所困,不管是谁提及,全都態度坚决的回绝了。 小姑娘不藏事,有什么都在脸上,萧南淮笑容宠溺,“怎么,找我有事?” 萧北鳶下意识摇头否认,又觉得应该问清楚。 万一二哥有心上人,也好早点让李蕖悬崖勒马。 萧北鳶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伸手轻轻拽住萧南淮的衣袖,声音压低,一脸紧张的问:“二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可得同我说真话。” 萧南淮把头偏过去,“嗯,你问。” “你……有心上人吗?” 萧南淮眉梢微挑,虽不明白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如实回答:“没有,怎么了?” 萧北鳶莫名鬆了口气,指尖绞著袖边,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第332章 惨遭连累的一片真心 春日暄和,微风拂过庭前的玉兰,带来一丝甜暖的香气。 萧北鳶围著萧南淮打转,“说说嘛,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温柔婉约的,还是率性活泼的?” 萧南淮將剪下的枝扔进竹筐,站直了,微垂著眼,柔和的目光带著探究。 “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他敏锐察觉到萧北鳶心里揣著什么事,且很可能与李蕖有关。 昨天刚去过春日宴,李蕖今天又来了,永昌侯府和李家可没这么深的交情。 眾所周知,李蕖回京是为了相看亲事,阿鳶出去跟她吃个饭,回来便跑来问起这些,显然是李蕖同她说了些什么。 短暂思索后,萧南淮故意回答,“嗯……率性活泼的。” 话音落,就见萧北鳶两眼一亮。 率性活泼的啊,那李蕖岂不是有戏? 在那一瞬间,萧北鳶险些脱口而出问他“觉得李蕖怎么样”,好在及时收住了。 李蕖只说喜欢二哥,却没说过要她帮著转达心意这样的话,这种事,还是不要瞎掺和得好。 萧北鳶坐都没坐,在院子里站著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萧南淮目送她离开,摇动的枝叶在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眸光也跟著沉下来。 当晚,等萧北鳶睡下后,萧南淮將翠玉叫出来,询问昨天春日宴上发生过什么。 翠玉不敢隱瞒,將自己知道的悉数告知。 丁二的事,阿鳶已经按她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萧南淮也就没去在意。 他关注的重点,是阿鳶和杨窈真都看出来了,李家想让李蕖当昭王侧妃。 李家请昭王去春日宴,这事儿本来就透著蹊蹺,萧南淮早就有此怀疑,此时听翠玉一说,也就更加確定心中猜想。 阿鳶能和李蕖玩到一块儿去,可见昭王侧妃的事没成,否则以阿鳶和阿吟的关係,她定不会给李蕖什么好脸色。 今天阿鳶又跑来问他这些,难不成李家是打算退而求其次? 萧南淮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紧跟著去了青云轩,找萧东霆说了此事。 兄弟俩一合计,觉得还是得找昭王问个清楚,毕竟李家有个举足轻重的安西节度使,万一对方有什么意图,也好提前防范。 当晚送去昭王府的信,第二天一早收到了回復。 轩辕璟言简意賅,春日宴那天晚上,他留在李府蹲守的星罗卫发现李岳深夜入宫。 大臣入宫,自然是面圣。 他猜测,李家主动提出让李蕖当昭王侧妃,並许下诸多好处,努力表现出结盟示好之意,背后很可能是天子的试探。 安西节度使手里实打实的握著三十万重兵,如果他真的顺水推舟接下这『好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管他有没有揣什么心思,都將引起巨大的猜忌。 轩辕璟猜测无误。 春日宴次日,皇帝去了一趟凤仪宫,陪皇后用膳。 席间,皇帝接过皇后递来的热汤,温声说道:“朕昨夜密召李岳入宫,他说昭王拒绝得很是坚决,並称不仅不会纳李蕖为侧妃,甚至以后都不会纳侧妃,后宅有寧华郡主一人足矣。” 说完,皇帝发出一声极轻的嘆息。 阿临这孩子,隨他,重感情! 他放下热汤,抬手按在皇后的手背上,“你得相信朕,朕不会看走眼的,昭王没那个心思,你放心好了。” 这段时间,他在皇后的帮助下,陆陆续续拔掉了几处崔氏留在京都的『钉子』。 要对付崔氏,还是得在皇后这儿借力,自然也得让她安心。 自老豫王案牵扯出崔氏后,帝后关係亲近了不少,皇后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驳他的意思。 她笑得温和淡然,“他们兄弟和睦,自是再好不过,日后太子即位,还得仰靠昭王的全力辅佐。” 信不信是一回事,面子工夫该做还得做。 不过话说回来,昭王拒绝纳李蕖为侧妃,这確实是个好消息。 当然了,就算他有这个意思,皇帝也不会答应。 永昌侯府里,看完信,萧家兄弟后背发凉。 难怪李蕖人还没入京,说她回京是为了相看亲事的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敢情背后有这样一层意思。 皇帝能用李蕖当问路石去试探昭王,也能用同样的法子来试探永昌侯府。 兄弟俩將事情告知永昌侯。 永昌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面容始终沉静,唯有那双洞察风云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像风中残烛的星火轻轻摇曳。 帝心如渊,帝心易变! 因一场亲事,陛下信不过自己的儿子,也信不过侯府了。 良久,永昌侯几不可闻的嘆了口气,“知道了,阿鳶那里,我会让祖母同她好好说说,你们平常行事也要多加小心。” 数日后,李蕖再度来到永昌侯府。 她给萧北鳶带了亲自下厨做的西州小食,还盘算著,若是萧南淮在,就去见见他,问他想不想要一匹西域马。 结果她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门房说四小姐病了,不宜见人。 第333章 小陆將军,我就知道你会来! “唉!” 明亮轩窗前,萧北鳶望著李蕖送来的芝麻饊子,不知道第几次嘆气。 饊子刚炸好就送过来了,细面线多多的裹著芝麻,盘绕成环状,炸得金黄酥脆,散发著浓郁的芝麻香气。 一盒六个,其中有两个『滥竽充数』的,面线拉得粗细不均,盘得也不规整,一看手法就不熟练。 萧北鳶猜,这俩丑的肯定是李蕖做的。 她拿起一个丑饊子,掰下一丝放进嘴里,香香脆脆,还带著一丝蜂蜜的甜香,然而咽下去,心里却又酸又涩。 祖母说安西节度使身份特殊,应邀前往春日宴是卖李家一个面子,却不能与之往来过密,否则容易引起天子猜忌,招惹祸端。 这种大事上,萧北鳶向来听话,可又忍不住难受,混合著內疚、心疼,还有些许不甘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横衝直撞,憋得她眼圈发酸。 以李蕖的性子,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担心她的『病』呢,萧北鳶啃著饊子,盘算著是不是该给李蕖去个信说清楚,免得人家记掛。 细想又觉得不妥,万一被谁发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李家暗中传什么重要消息呢。 再说了,信上写什么呢?总不能说以后不能跟你一起玩儿了,家里不让。 一个饊子吃完了,萧北鳶也没拿定主意。 洗完手,萧北鳶苦恼的搓著脸,“要是阿姐在就好了。” 阿姐那么聪明,处事又周到,定能想出两全之法。 翠玉看著剩下的饊子,提议,“要不然……小姐去问问少夫人呢?顺道拿两个饊子过去给少夫人尝尝,这个在京都可不多见。” 郡主走之前交代了,若小姐遇到拿不准的事,可以去找少夫人。 老太君年纪大了,又隔著两辈,不见得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苏婧是继母,没那么亲;剩下父兄,宠归宠,但毕竟男女有別,很多事都没法提,所以萧北鳶才会对苏未吟格外依赖。 如今她不在,就剩下卫时月这个大嫂了。 苏未吟看得出来,卫时月平日里瞧著不显山不露水,实际胸有沟壑,是个有分寸有主张的人,故此特向翠玉交代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怎么把大嫂给忘了。”萧北鳶坐起来,懊恼的拍脑门儿。 明明阿姐走之前说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问问大嫂的意见。 瞧她这脑子! 萧北鳶马上起身,让翠玉单独装上两个饊子,带著前往青云轩。 距青云轩院门还有十来步时,正巧碰见银珠领著一人从另一方向过来。 萧北鳶认得,那是专看妇人的张太医。 慢两步等著二人,各自打过招呼,萧北鳶急切问道:“怎么了,是大嫂哪里不舒服吗?” 银珠回答,“少夫人害口,吃什么吐什么,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瞧著人都没什么精神了。” 萧北鳶一听,赶紧请张太医进去。 內室里窗扉半掩,卫时月有气无力的靠在榻上,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闻到萧北鳶身上露的味道,卫时月埋头吐得昏天黑地,额头溢出薄汗,再开口,嗓子都哑了。 萧北鳶赶紧退去门口,不敢往前凑,等看完诊,便跟著太医一同离开,让卫时月好好休息。 饊子带过来,盒盖都没打开,又原封不动的带走——怕卫时月受不了这股油腻的味道。 困扰的问题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大嫂已经够难受了,哪好再给她添麻烦。 回纤绣阁途中碰到长松,萧北鳶將食盒给他,让带回去给萧南淮吃,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唉!” 再回到纤绣阁,萧北鳶双手托腮继续嘆气。 “要是阿姐在就好了。也不知道阿姐现在到哪儿了,路上顺不顺利……” 千里之外,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啃饼子的苏未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强烈的惦念,连著打了好几个喷嚏。 采柔递上水囊,“小姐,没事吧?” 一过北邙山,独属於北方的凛冽就开始初见端倪。 虽已是春末,山这边的风依旧带著一股子刮骨的寒意,白日里太阳明晃晃的掛著,晒得人脸上发烫,可一旦有云遮住,或是太阳西沉,寒气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直往骨头缝里钻。 到了晚上,营帐外甚至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 可別著凉了。 “没事,放心吧!” 苏未吟喝了口水,將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遥遥环顾。 越往北走,能看到的绿色就越少,昨日过了天门关后,目光所及儘是灰黄龟裂的土地与嶙峋怪石,只有偶尔遇到几丛骆驼刺,才能见到一点清新色彩。 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悄然漫上心头,同时也掀起久违的战意。 她清楚的记得,过了前面的裂风谷,往西二百余里,就是伏龙城。 风沙呜咽著掠过荒原,宛如前世那些被屠杀的百姓残留的哀嚎余音。 而这一次,她来到这里,为的便是让风只是风,沙也只是沙,不会有长街如血洗,尸横魂不散。 她要他们朴素平凡的活在这片土地,而不是作为隔世也消不去的执念,活在她的噩梦里。 简单休整过后,使团继续前行。 道路平顺,速度也就提上来,队伍比预计时间早了近一个时辰抵达沙团驛。 这是北上途中最后一次投驛,明天將一鼓作气走完剩下的路程,直达大雍北境边城厉城。 和以往所见孤悬於野的驛站不同,沙团驛並非独立於此,紧邻其旁,还有一家掛著褪色酒旗的大客栈。 两者呈犄角之势靠山而建,共同构成这片荒原中唯一的人烟据点,人声、驼铃声与马嘶声混杂,竟生生营造出一片热闹的市井气。 苏未吟找到杨毅,让他安排下去,晚上多安排两队人值守。 杨毅应是。 旁边客栈人员混杂,確实需要更加小心。 落日的光线如同倾斜的金丝缓缓流淌,將房屋背后的石山拖曳出诡譎的长影。 交代完毕,苏未吟迈步走向驛站。 纤瘦挺拔的身躯投入山影之下的剎那,一道尖锐的目光自旁边客栈的喧闹中刺过来,精准钉在她的背心。 无形却近乎有质,冰冷又锋利,让她周身的汗毛几乎都要竖立起来。 棲云剑挎在腰上,苏未吟下意识按住剑柄,驻足朝客栈望过去。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车马齐聚。 满载货物的骆驼卸下重负,打著响鼻被伙计牵去后院;几辆风尘僕僕的马车堵在门口,车夫裹著防沙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粗著嗓子互相吆喝,催促对方快些让开道路。 空气中混杂著牲口、尘土、汗水与食物香料的气味,各种口音的交谈、抱怨与大笑交织成一片杂乱的声浪。 不见异常,那道窥视的目光也消失了。 苏未吟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的继续往里走,唯有眼底浮起极寒的锐色,如同暗夜中骤然出鞘的剑锋。 山影彻底吞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决然利落又无所畏惧的背影。 客栈外,一辆装载著货箱的马车后方转出一个人影。 那人將头裹在宽大的防沙头巾里,只露出眼睛看路,身上披著一件格外宽大的鹿皮斗篷,长度及地,將整个身躯悉数罩住。 斗篷下摆沾著沙尘,伴隨著略显怪异的步伐轻轻摇动。 北境风沙大,很多旅人都这样穿,並不稀奇,因此也无人在意。 直到进入楼上客房,弯曲的膝盖瞬间打直,及地的斗篷下摆一下子悬至膝间,显示出异於常人的高壮身躯。 摘下头巾,吹燃火摺子点灯。 跳跃的烛光映出粗糲的面孔。 高挺的鼻樑,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双深褐色的琥珀瞳仁。 厚唇牵起狂戾又阴狠的笑容。 小陆將军,我就知道你会来! 第334章 饼中藏信 天光散尽,夜色如铁幕般沉沉压下,將远山与戈壁的轮廓抹去,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沙在旷野上肆意奔腾。 抬头望去,银河倾斜欲坠,繁星冷锐如冰,低垂得仿佛要刺破这亘古不变的荒凉。 驛站容人有限,其他人同以往一样,在驛站旁的背风处扎营。 客栈那边人声鼎沸,驛站这边静肃有序,明明只隔著一堵院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 苏未吟披著斗篷,带著采柔,同杨毅一起去巡了一趟营。 查漏补缺,做了细微调整,之后又折去护卫营帐那边,跟星明和刘四宽交代了几句。 巡完营回到驛站,星落前来稟报,说陆奎叫人从隔壁客栈点了一酒菜,刚刚送去房间。 杨毅剑眉紧锁,问:“他的人拿过来的,还是谁送过来的?” “伙计送到驛站门口,陆將军的隨从送上去的。” “这个陆將军,真是……唉!” 杨毅捏起拳头敲了两下面前的桌角,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眼下已近边境,怎能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 也不怕被人下毒。 苏未吟眼中掠过一丝烦躁,“杨参將先去忙吧,我去看看。”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管陆奎。 他愿意吃就吃吧,被毒死了拉倒,省得给她添麻烦。 不管有多恨陆奎,她心里终究还是横著最基本的那条底线,做不出弒杀生父的事来,不过陆奎要是主动作死,她也不会拦著。 怕就怕不是有人想毒死他,而是藉此机会暗中传递消息。 苏未吟可没忘记陆奎、归雁、魏平安这儿还串著一条线。 一开始以为魏平安背后的人是老豫王,结果老豫王背后扯出一个崔氏。 万一陆奎不怕死,真跟崔氏搅合在一起呢? 可得防著点儿。 杨毅退下后,苏未吟交代星落,让她叫星隱星翼乔装打扮一番,去隔壁客栈转转,盯一盯送吃食过来那个伙计,自己则带著采柔去找陆奎。 隨从在门外通稟“苏护军来了”,屋內,垂落的深青帐帘轻轻一抖,陆奎压著脚步声飞快走出来,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让她进来。” 苏未吟推门入內,目光径直投向桌上的吃食。 燉羊肉,炙羊腿,几张烤麦饼,一道奶渣拌沙葱,还有一盆汤一壶酒。 陆奎似乎刚刚开动,一张饼撕成两半放在盘子里,其中一半只咬了一个小缺口。 陆奎喝了口酒,轻飘飘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怎么,苏护军这是向我问罪来了?” 自从苏未吟北邙山剿匪后得了一柄金刀,还有天子特许的专断之权,陆奎就彻底撂摊子不管事了,不管谁问什么,都让去找苏未吟。 在人前他还能装装样子,好好跟苏未吟说话,一旦没有外人,就会变成这副阴阳怪气的鬼样子。 苏未吟分去权柄,从大局上於他而言其实是件好事,他能名正言顺的当个甩手掌柜,心里却憋著一股恶气。 瞧给她能的,又是收拢人心,又是剿匪立功,如今压他一头,开始跑来管他了。 呸,什么玩意儿! “陆將军说笑了。將军一路车马劳顿,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改善一下伙食,何罪之有?” 苏未吟走过去坐下,给他把酒添上,“陆將军不介意我一起吧?” 陆奎看向她身后的采柔,冷笑道:“隨意。” 碗筷都拿来了,还让他说什么? 要是不让她吃,传出去,说他小气也就罢了,就怕別人识破他这一路主动缓和关係是装出来的。 苏未吟极其敷衍的道了声谢,毫不客气的抓起仅有的那只炙羊腿。 陆奎眼角跳了跳。 这孽障! 苏未吟拿起羊腿,没直接往嘴里送,而是转向一旁的采柔,“来,检查一下。” 陆奎不怕下毒,她却不会去冒这个险。 采柔应声上前,指尖捏著一根明晃晃的长银针,在羊腿周围反覆穿刺。 检查完,苏未吟又说:“其他的也都检查一下。” 怕陆奎不答应,她拿出早就想好的理由,“咱们重任在身,身死事小,误事事大。陆將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奎还能说什么?查唄! 采柔查得仔细,连饼都掰成四块,將银针探入內部逐一检查。 “姑娘家,胆气到底是弱了些。”陆奎冷嘲热讽。 確定没问题,苏未吟大口啃起羊腿来,懒得搭理他。 除了没喝酒,其他的她都没少吃,也算是搭著吃了顿好的。 看她吃得满嘴流油,陆奎那叫一个火大,恨不得羊腿真有毒,毒死她才好。 吃饱喝足,苏未吟打声招呼就走,采柔懂事的將碗碟收进食盒,一同带了出去。 拿到楼下无人处,采柔將食盒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確定没藏著什么东西,这才叫人送回客栈。 夜深人静时,星翼敲窗回话,那个伙计自开店就在这儿了,是沙团驛驛丞的表弟,没发现什么异常。 未见异端,苏未吟也就没再多予理会。 今晚,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殊不知此时,陆奎正坐在灯下,对著一张染了饼香的纸条反覆研究。 魏平安说过,路上会有人在合適的时候给他送消息,今天这饼一拿出来,他就发现最面上那张饼的中间有个洞,掰开一看,果然有个条儿。 取出纸条,正打算躲去床帐后面细看,那孽障就来了,也是够险的。 纸条上就一句话:圆月填满井。 陆奎皱眉挠头。 什么意思啊? 第335章 哈图努,你在吗? 已经是后半夜,隔壁客栈的喧闹还在继续。 万籟俱寂,嘈杂声如同潮水,漫过院墙,变得清晰刺耳。 高亢的划拳声中夹杂著酒碗重重磕在桌面的钝响,还有醉汉用沙哑的喉咙哼著不成调的俚俗小曲,间或爆发出一阵阵毫无顾忌的鬨笑,那架势,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驛站右上房里,垂落的暗青床帐將窗前桌案上的烛火筛成一片融散的光,投在熟睡的苏未吟脸上。 嘈杂声入耳,扰人清静,苏未吟眉心微蹙,意识挣出睡意,浮於似梦非醒的混沌边缘。 就在这时,耳朵捕捉到一个极轻微的动静,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声响,唯一能確定的是来自帐帘外。 离她很近! 苏未吟骤然睁眼。 几乎同一时间,床帐被猛的挑开,一道冰冷的寒光带著强烈的杀意直劈而下。 电光火石间,苏未吟果断向里一滚,弯刀擦著她的髮丝砍在床上,絮飞扬。 足尖顺势勾起枕边的棲云剑,手腕一抖,剑已出鞘,毫不犹豫的强势还击。 桌案上的烛火伴隨刀风剑气剧烈跳动,不断变换的光將来人异常高大的身躯拖拽出扭曲的长影。 “哈图努!” 苏未吟齿尖碾过对方的名字,眼中杀意翻涌,挥出的剑势更添凌厉。 刀剑悍然相撞,金铁交鸣的刺响中,一股巨力由兵刃直贯手臂,两人手腕皆麻,齐齐向后退去数步。 “小陆將军,別来无恙啊!”哈图努扯起嘴角,露出狞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 苏未吟眸光冷厉,直接提剑回应。 激战再起,帐帘破碎,木屑飞溅。 苏未吟瞅准一个破绽,棲云剑疾刺而出,趁哈图努收招回防时,左手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精准抹过哈图努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覆盖了眼尾的胭脂痣。 往下滴落时,如同被雨水冲落的胭脂,艷丽又诡异。 黑眸中,哈图努难以置信的捂著脖子,身躯重重倒地。 苏未吟急促的喘息著,心里丝毫没有手刃宿敌的喜悦。 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果不其然,苏未吟一扭头,就看到明明已经抽搐倒地的哈图努完好无损的出现在窗边。 他脸上带著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挑衅,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小陆將军,別白费劲了,你杀不了我!” 说罢,身影一闪,便向窗外掠去。 “站住!” 苏未吟怒火中烧,不顾一切的追过去,正准备往窗外跳时,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胳膊。 隨著用力一挣,床上的苏未吟猛的睁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哈图努,没有鲜血,没有激战后的狼藉,只有微微晃动的暗青床帐,和桌上那盏平静燃烧著的蜡烛。 拽住她胳膊的,是紧紧缠绕在手臂上的被角。 是梦! 夜深人静,隔壁客栈的喧囂清晰又聒噪。 划拳的,摔碗的,扯著个破锣嗓子唱歌的,还有恨不得掀翻屋顶的鬨笑。 因在梦里没能杀了哈图努,苏未吟心下烦躁,坐起身,身上还残留著从梦境里带出来的冷冽。 她没有立刻动作,深吸几口冰冷的夜气,待心绪平復后才转向床边,缓缓弯下腰,將靴子一寸寸套上。 梦中哈图努逃脱时的得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苏未吟走过去支起窗户,夜色映入黑眸,融成一团浓重的迷雾。 扑面而来的寒风刺得她一激灵,像极了傍晚在驛站门口感受到的那道锐利目光。 杀不了你吗?那就试试看! 苏未吟提壶倒了杯水,唇瓣刚碰到杯沿,就听见楼下后院传来急迫的呼喊。 “来人啊,快来人!” 那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驛站的寧静。 看来丑时到了。 苏未吟落下窗户,不慌不忙的继续喝水。 楼下已是一片混乱。 纷乱的呼喝伴隨急促交叠的脚步声涌向后院方向,中间夹杂著兵刃仓促出鞘的声响。 “拦住他们!” “別让他们靠近水窖!” “去那边了,快追!” 苏未吟放下杯子,取下斗篷披上,面上带著三分被惊扰的睡意与七分恰到好处的警觉,拿上棲云剑打开房门。 走廊尽头人影闪过,正是快她一步提刀衝去楼下的杨毅。 陆奎及楼上的几位官员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起,纷纷推开房门探出身来,面带惊疑的相互询问。 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有贼人潜入驛站后院,意图向水窖投毒。 消息炸开,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苏未吟面色冷厉的下楼来到后院,星明星落从外头进来,跟隨在她身后。 迅速扫过满地狼藉,苏未吟看向靠著马车喘著粗气余惊未退的周显扬,眉心微蹙。 他怎么在这儿? 周显扬一见苏未吟,急忙踉蹌著上前,草草行了一礼,然后抬手指向与客栈相邻的那片屋顶,气息不稳的说道:“那边,苏护军,贼人往客栈那边去了。” “知道了。” 苏未吟足尖点向地面,当即腾身而起,如雨燕般轻巧跃上较低的屋顶,几个纵跃后层层登高,来到视野开阔的主楼顶上。 灯笼摇曳,昏昏黄光倾泻而下,整个驛站与毗邻的客栈区域尽收眼底。 杨毅动作飞快,已经带著人手朝客栈涌去。 一队京营精锐呈扇形散开,先行切断客栈通往外界的几处要道;另一队人贴向客栈的墙壁与窗下,封死所有可能逃脱的路径。 不过须臾,已將客栈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密。 苏未吟立於高处,身后斗篷猎猎,髮丝飞扬,整个人仿佛与料峭的风融为一体,清冽绝美的同时又散发著叫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面凝寒霜,眉眼低垂间,眸光如浸了冰的刀刃,逐寸刮过被围困的客栈。 哈图努,你在吗? 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哈图努诈死,苏未吟学会了换位思考,翻过北邙山后这一路她都在想,如果她是哈图努,会不会趁使团北上的途中做些什么。 为筹备献礼,胡部与厉城官员已经提前开始接洽,哈图努想要混过边境並非不可能的事。 这已是一盘全新的棋局,然而,一个人的棋路不会因收子重来就彻底改变。 以哈图努那般狂妄自负的性子,他很有可能会冒险潜入大雍,提前会一会使团。 或者说,会一会她这个『故人』。 星隱等人刺杀失败,必然会引起哈图努的警觉;加之她反杀巴那尔后,大雍又径直出兵討伐乌桓部。 这一连串举动,目標明確,步步紧逼,以哈图努的多疑与精明,不难猜到她也是重生而来。 老对手过招,若能摧敌於初战,便可夺士气於先声,这个道理她懂,哈图努也懂。 在大雍境內向使团动手,做得乾净,牵扯不到胡部头上;做得不乾净,放敌潜入,这一路的官员都將受到严惩,同样折损的是大雍国威。 打压士气,也磋磨她的锐气。 最重要的是,胡地本就不是诚心求和,也就无需顾虑后果。 而这一路,沙团驛是最適合动手的地方,不仅有人货混杂的大客栈可以掩护,距边境也不算远,利於撤离。 为確保万无一失,她下令增加巡防,明岗暗哨齐备,无论是驛站还是外围营地,皆在掌控之中。 可凡事无绝对。 哈图努行事诡譎,她拿不准他会在什么地方动手脚。 与其被动防卫,不如先发制人。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她的猜想,至於准不准,还得看有没有人狗急跳墙。 第336章 爆炸! 官兵包围之下,客栈里的喧闹先是一滯,隨即爆发出强烈的慌乱。 原本的划拳行令扬歌谈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粗声的惊问与呵斥。 沙团驛驛丞和客栈掌柜是亲兄弟,俩人点头哈腰的跟在杨毅身后,皆是顶著一脑门儿的汗。 客栈里怎么会有人去驛站水窖投毒呢,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嘛!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走廊上咚咚作响,有人想探头张望,又被楼下雪亮的刀锋嚇得缩回脑袋。 恐慌在客栈蔓延开来,二楼靠近驛站方向的房间里,被头巾严密包裹的脑袋从窗外收回,同时將窗户落下閂紧。 扯开头巾,粗沉的嗓音带著几分慌乱,“首领,客栈被使团的兵包围了。” 狭小的客房里,空气瞬间凝固。 其余六名胡人壮汉闻言,不安的彼此对视。 一名脸上带疤的汉子抽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眼中凶光毕露,低吼道:“杀出去!首领先走,我们殿后。” 那些个雍兵,就像刚满月的羔羊,那还不是一刀一个就解决了? 他就不信了,凭他们几个,还能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不行,外面起码有上百精兵,硬冲就是送死。” 他身旁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我死也就死了,不能让首领冒险。” 他提议,“乾脆还是和进来时那样,先分头混进那些商队,再製造机会让首领逃出去。” “官兵马上就上来了,还怎么分头?”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一窝火红蚁也能咬死狼崽,外头多少人你看不见吗?你杀得完吗?” 中年男人连连发问,心里抱著几分侥倖。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这些官兵说不定不是冲他们来的。 他们打算等使团换防前一刻哨兵睏乏时动手,这还什么都没干呢,既未暴露,使团又如何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说不定是那一伙雍人漏了马脚,围客栈是为了抓他们,这个时候衝出去,那就是不打自招。 “杀多少算多少,总比被困死在这里好。”男人用力拍了两下脑袋,气呼呼低吼。 几人爭执不下,声音虽竭力压低,却充满了焦躁。 他们不怕死,可是首领在这里。 首领不能死! “闭嘴!”站在哈图努旁边的阿鲁吼了一声。 声调不高,却成功止住了爭吵。 作为首领的左右手,他的话,同样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屋內安静下来,阿鲁和其他人的目光一起投向背光坐著的哈图努,等待他拿出决断。 哈图努垂著眼,粗大的手指握著一柄短刀,正不疾不徐的削著桌角。 刀刃锋利,在昏黄的灯光下泛著森寒。 一条条扁长均匀的薄木片悄然落地,此时已聚起小小一堆。 “慌什么。” 哈图努对著刀锋轻轻吹了口气,拂去一片小木屑,声音低沉平缓,“天狼神会保佑我们的!” 天狼神庇佑,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自然会好好珍惜这条命。 没有万全的准备,他又岂敢来这里? 又削了几下,哈图努终於抬起眼,目光凝实的扫过惊疑不定的部下,隱约透出些许失望。 他的战士,忠诚、勇猛、无所畏惧,可惜智谋上差了些。 极轻的嘆了口气,哈图努低下头,继续削桌子。 飘落的木片中,偶尔可见刀光闪烁,像极了上辈子那小女人身上银甲的光。 小陆將军,陆未吟。 若是他的战士都像陆未吟那样聪明,雍国的万里河山早就匍匐在他的蹄铁之下了。 指腹压紧刀柄上冰冷的纹路,哈图努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最后一战。 硝烟瀰漫,他麾下的勇士一个个倒下,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却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拿剑指著他的咽喉。 屈辱涌上心头,哈图努下頜绷紧,深陷的眼眸里翻涌起刻骨的恨意。 他恨极了那个小女人,上辈子因她而功亏一簣,他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扒了她的肉,再一根一根,拆掉她的骨头。 可同时,他又打心底里欣赏她。 一个小女人,腰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掐断,可她掌得了兵,杀得了人,比很多英勇善战的胡人女子还要强。 他从未遇到过比她更难缠的对手,败在这样的人手里,简直是命运对他最大的嘲弄,却也像最烈的秋露白,烧得他五臟俱焚,又莫名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 矛盾的情绪在哈图努脸上碰撞。 那眼神,既像淬了毒的利刃,又像在回忆一件绝世瑰宝,充满了掠夺与占有的渴望。 他喜欢强者,无论男女。 哈图努知道,此刻,她一定正在某个视野极佳的地方盯著这家客栈。 用雍人的话来说,正在等著他们狗急跳墙。 她真的很聪明,可惜还不够。 很多时候,真正致命的危险不在於面前的敌人,而是身后。 满屋沉寂中,沉不住气的粗重呼吸和削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直至交叠的脚步声踏上楼梯步步逼近,哈图努才停下动作收起短刀。 “站稳了。” 几个胡人面面相覷,就连阿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轰!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刺破耳膜。 客栈西侧的通铺房发生爆炸,炸起一团刺目的火光。 狂暴的气浪瞬间掀翻墙壁,碎石断木四溅,客栈楼房也跟著剧烈摇晃起来,头顶灰尘簌簌而落,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 刚才还只是惊慌的人群此刻彻底陷入绝望的混乱,不顾一切的冲向外头。 尖叫声、哭喊声、物品碎裂声混杂著瀰漫的烟尘和燃烧的焦味,將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呜——呜——呜—— 三声急促的牛角號短音传来,门外的京营精锐听到后果断转身退去楼下。 混乱之中,几匹快马从被炸开的缺口急促窜出,马蹄踏著瓦砾,一刻不停,朝著西北方狂奔而去。 “追!” 杨毅大吼,以最快速度带著一队人马猛追上去。 而此时,客栈二楼最靠近驛站的房间早已经人去屋空,只留下桌下一堆微卷的木片。 第337章 在她面前被炸死? 客栈背后的山峦匍匐如兽,漆黑的轮廓在夜色下几乎与天幕融为一体,嶙峋的怪石如同齜起的獠牙,沉默的俯瞰著脚下的混乱。 担心客栈楼房倒塌將自己埋在下面,所有人都在往外闯。 都是大雍子民,京营兵也不可能隨隨便便提刀砍人,原本有序严密的包围圈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负责围守其他方向的人纷纷赶过来帮忙。 自那几匹快马从缺口窜出后,大家都下意识的以为他们要抓的人已经逃走,不由得放鬆了警惕,漏洞也就接二连三的出现。 几个裹著长披风的身影贴著客栈墙角悄然而动,低伏著身形,完美融入楼房投下的浓重阴影中。 出了客栈,几人贴著山壁,借著夜色和山影的双重掩护,悄无声息的掠去山后。 一行人发足狂奔,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 跑出近一里地时,哈图努忽然剎住脚步,同时抬手拦住身后部下。 不对劲。 风沙拍打在山壁上,发出细浪般的声响,细微却冰冷刺骨的杀意便是挟裹在细浪中的冰针,无声又精准的锁定了他。 哈图努借著星光向前望去。 只见一块巨岩上,依稀立著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静立不动,仿佛已与山岩融为一体,哈图努的瞳孔骤然收缩,本能的握紧了刀柄。 儘管看不清人,可他知道,一定是她! “小陆將军,还是这么聪明!”哈图努目光阴鷙,夸得却是真心实意。 劲风猎猎,苏未吟手持龙吟枪,枪尖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起幽冷的寒芒。 隔世再次与哈图努对上,儘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却终究没办法保持平静。 战火燎原,同泽凋零,还有被屠戮后的伏龙城……无数惨烈的画面涌入脑海,最后匯聚成前方这个模糊的身影。 哈图努,你还真敢来! 心臟猛烈的撞击著胸腔,喷薄的恨意將每一寸骨血都烧得滚烫,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灼热。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未吟缓缓抬枪,枪尖遥指哈图努,冰冷的声线清晰穿透风声。 “全力诛杀,一个不留!” 伴隨话音,龙吟枪挥出尖锐的破风厉啸,苏未吟身如同离弦之箭,朝著哈图努疾掠过去。 她从护卫里挑了三十名好手,今晚说什么也要把哈图努按死在这里。 她倒要看看,这恶狼是不是像梦里那样杀不死! “杀!” 隱藏在暗处的星明等人纷纷现身,手中刀光闪烁,追隨著那道一往无前的枪芒合围上前。 阿鲁等人手握短刀,脸上不见惧色,反而带著决死的疯狂。 几人收缩成一个紧密的圆阵,將哈图努护在中间,用血肉之躯铸成最后一道人墙。 哈图努神情复杂的环视这些誓死追隨的面孔,沉声喝道:“天狼神会记住你们的忠诚!” 阿鲁眼眶发热,胸腔中热血翻涌,打算说点什么,忽然被一只大掌抓住了手腕。 疑惑抬头,正对上哈图努近在咫尺暗含深意的眼睛。 苏未吟衝到一半,心下莫名不安,脚下步子隨之减缓,竭尽目力想要看清哈图努此时的反应。 忽然,一簇幽蓝色的火苗落入黑眸,发出令人心慌的滋滋声。 苏未吟瞳孔猛缩,强烈到极致的危机感几乎在顷刻间冻结了她浑身的血液。 “退,退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厉喝。 星罗卫训练有素,向来是令行禁止,如臂指使,侯府护卫反应稍逊,但也不慢。 眾人齐齐退开,不过两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热浪裹挟著碎石和沙土,匯成风暴向四周疯狂席捲,苏未吟等人齐齐背过身去,后背被细密的碎石砸得生疼。 待最强劲的那股衝击过去,隨之而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令人作呕。 烟尘稍散,苏未吟以枪拄地,稳住身形,挥袖拂开眼前瀰漫的血雾,急迫的奔向前方。 星明星落跟过来,叫上旁边几人一起吹燃火摺子。 只见先前哈图努等人所站之处,已被炸出一个焦黑的浅坑,坑內及周围儘是残肢断臂和飞溅的碎肉,连旁边的山壁也被糊了一层血色。 苏未吟握枪的手轻微发颤,瞳孔瞪大,满眼的不可置信。 死、死了? 不对,哈图努绝不是被逼到绝境会选择一死了之那种人。 可人会去哪儿呢? 四面八方都是她的人,除非哈图努有飞天遁地之能,否则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飞天遁地? 苏未吟扭头看向嶙峋的山壁,逐渐仰头往上,循著山影直达黑沉的天幕。 会是往上去了吗? 可是这么陡峭的山壁,哈图努怎么可能赶在爆炸之前上去? 他又不会飞! 所以,真的被炸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爆炸的巨响震到了,苏未吟思绪繁乱,两耳嗡鸣得厉害。 她一遍遍的推断,再一遍遍的推翻否决,无论哪个结果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 会不会……现在也是梦? 火摺子跳跃的微光漫散入眸,像极了虚妄混沌的梦境,唯有死死握住枪桿,才能获取到些许真实感。 “小姐,小姐?” 见苏未吟神情不对,星落急切的连声唤著。 声音从遥远天际拉到耳边,苏未吟猛的回过神来,呼吸急促,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罕见流露出一丝未来得及敛去的恍惚和惊悸。 不过这异样只持续了一瞬。 长睫迅速垂下再抬起,当视线重新聚焦,眸中所有的波澜已被悉数压下,恢復到往日的清冷与镇定。 她太想让哈图努死了,险些又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 说起来,就算哈图努没死,也让他折损了人手,这次交锋是她胜了,该高兴才对。 “可有伤亡?” 定了定神,苏未吟环顾四周,开始处理后续事宜。 星明回答,“没有。” 苏未吟及时示警,加上这次爆炸的威力没有客栈的大,因此无人受到波及。 “那就好!” 苏未吟再一次看向上方山壁。 暗影深浅不一,浓淡交错,也不知是被风蚀出的沟壑,还是两片岩壁裂开的裂隙。 她沉思片刻后吩咐道:“留一队人在这附近转转,你带剩下的人去山上看看,星落跟我回去叫人来搜山。切记,不要分散。” 哈图努的战力不可小覷,万一没死,分散行事会增加风险。 大家分头行动,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头顶上方,一阵阵细小的沙石正簌簌从高处滑落。 夜色为掩,十余丈高的陡峭山壁间,有两个模糊人影掛在一条细钢索上,紧贴岩壁,缓慢且谨慎的攀爬挪动著。 哈图努低头睨著脚下那片刚刚脱离的杀场,缓缓从胸腔里吐出一口带著血腥味的浊气。 差一点,就差一点! 要不是身上带了一枚雷火弹,还有从漠北人手里重金买来的飞天索,他就得把命留在这儿了。 可儘管如此,他还是被爆炸余威所波及,受了伤。 好一个陆未吟! 这样的人才,杀了实在可惜,若能让她叛了雍国收归麾下…… 一时失神,哈图努脚下没踩实,整个人猛的往下一坠,幸好有飞天索吊著。 “首领!” 阿鲁掛在插入山壁的短刀上,回身低声惊呼。 哈图努重新找到落脚点,稳住身形,“没事,快爬。” 得赶紧趁他们围上来之前跑出这座山! 第338章 以前是农官 苏未吟返回驛站,在客栈门前看到了陆奎。 铁甲一套,也看不出肚子上到底是肥腩还是肌肉,高大魁梧,宽肩厚背,腰间挎著一把造型古朴的阔刃长刀,刀鞘上纵横分布著陈旧的刻痕。 威风凛凛,瞧著倒是有那么几分一军之將该有的气势。 客栈的乱局已经被他带人控制住了,后院因爆炸造成的伤者也由医官带著人在处理。 不管怎么说也是掌过兵的人,別的暂且不提,处理这点事还是不在话下。 见苏未吟回来,陆奎招手將她叫过去,急切问道:“如何,抓到人没有?” 贼人意图在水窖投毒,这是想把使团的人一网打尽啊! 事关自己,当然得上心一些。 苏未吟身上不见血,但带著很浓的血腥气,陆奎將她上下打量一遍,没等回答又紧跟著追问:“你受伤了?对了,刚才的爆炸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挺能耐的吗,要受伤也別在这个时候啊! 苏未吟挑著回答:“炸死了几个。以防有活口逃走,我打算派人搜山。” 那么大的爆炸,就算哈图努有命逃脱,也必然会受伤,若他真的没死,现在就是留下他性命的最佳时机。 陆奎难得真心实意的赞同她的想法,“好,让他们仔细搜一搜。若真有逃脱的贼人,务必將其捉拿,拷问出幕后主使。” 对方针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整个使团,这跟在他头上悬把刀没什么区別,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苏未吟传令下去,加派了百余人手打著火把出去搜山,剩下的人继续驻守护卫使团。 该跑的早都跑了,至於客栈这些人,让他们挨著核查一遍文书路引,没问题的该放就放了。 安排好一切,苏未吟回到驛站,采柔和星翼从里面迎出来。 闻到苏未吟身上的血腥味,采柔顿时变了脸色,“小姐,你受伤了吗?伤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那声爆炸大家都听到了,可给她担心坏了。 “放心吧,没受伤。”苏未吟笑笑,扭头看向星翼,“都没事吧?” 其实根本没人去水窖投毒,是她让星翼带人演的一齣戏,为的是有充分的理由包围客栈。 定在丑时动手,也是为了赶在哈图努等人动手之前让將士们儘可能多睡一会儿。 以她对哈图努的了解,夜里动手,必然会等到换防之前、哨兵极为睏乏之际。 目前看来,她时机掐得还不错。 虽说她不清楚哈图努他们有何计划,但是如果已经动手,就不会是从客栈里出来了。 星翼略微挑眉,“郡主放心,一切安好。” 其实这次行动十分惊险,有俩人差一点就被抓住了。 不得不说,这些京营兵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尤其是配合默契,不愧是精锐。 严狄、王慎和其他官员都在大堂翘首等著,苏未吟將龙吟枪交给采柔,走过去,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情况。 军心不能乱,她全程保持著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態,脊背笔直,神色平静。 年纪虽轻,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如同风暴中的磐石,无声传递著让人心安的力量。 奈何这些礼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神色间仍是惶惶难安。 严狄端正身姿上前一步,抬手虚按,声音沉稳有力,“诸位大人,且听严某一言。此番北行,陛下圣心独运,钦点郡主担当护军重任,必是信她有临机善断之能。” 他朝著京都方向遥遥拱手,“我等当深信陛下慧眼,深信苏护军必能率领將士,护卫使团周全,万不可自乱阵脚。” “严大人言之有理。”王慎跟著附和,“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越是遇事之际,越当稳住心神,持守纲常,方能不负圣恩。” 一个御史,一个主客司郎中,使团文官里就数这俩官阶最高。 他俩都发话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即便是心慌得都快要蹦出来了,也得强行压著。 “行了行了,都歇著去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跟苏未吟打过招呼,严狄率先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招呼其他人。 其他官员陆续上楼,苏未吟叫住王慎,“王大人的胳膊可好些了?” 王慎冲她拱手一揖,“有劳苏护军费心运药,下官好多了。” 说罢,又朝她身后的采柔行了一礼,以表感激。 过了北邙山,连日大晴,他也不確定是不是治疗生效,直到又下过两天雨,胳膊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痛得不能动弹,才知道確实有用。 “那就好。”苏未吟淡笑頷首。 王慎转身上楼,下意识朝后院方向瞟了一眼。 苏未吟看在眼里,回头问采柔,“周显扬在后院?” 所有文官都在这儿,就差他一个。 星翼抢著回答,“应该是,先前就看到他在那儿。” 假装去水窖投毒那会儿,他不知道车上有人,周显扬突然一下窜出来,嚇得他本能的抬脚踹过去。 后来看清人,收招不及,只能避开,脚落在车上,好像把什么东西给踹断了。 之后被京营兵追出去,他也就忘了这个事儿,刚刚提到周显扬才想起来。 苏未吟来到后院,果然看到周显扬在这里,正跟他的隨从周木一起,將一盆盆油草往车上搬。 车架上拖著一个木板钉起来的大箱子,中间隔成三层,专门用来放油草。 “这么晚了,周大人怎么不去歇息,在忙什么?”苏未吟上前问道。 周显扬將手里的油草交给周木,见礼后回答:“方才有个贼人將柱子踹断了,上面一层落下来,把中间的油草压坏了,下官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来。” 他搬上去的草便是被压过的那些,弯折的枝条用小树枝绑好撑起来。 『贼人』心虚望天,心道:谁叫你突然窜出来,没把你踹坏都算好的了。 苏未吟探向车內,只见柱子已经重新撑好,车壁四周还用竹子压著干稻草,作防风保暖之用。 箱內瀰漫著一股腐叶的气味,苏未吟定睛一看,才发现瓦盆表面不是泥土,而是铺著厚厚一层枯叶。 “看起来,周大人很会侍弄草。” 周显扬回道:“下官原任工部司农员外郎,专司农桑水土、草木物性和土壤辨异。” 农官需要经常外遣出京,成亲后不愿与妻子两相分离,这才想办法转调到了礼部。 “原来是这样。” 苏未吟没再多说什么,重新回到大堂,找了个人询问。 “杨参將还没回来吗?” 第339章 杨毅看出端倪 客栈通铺房爆炸,一共造成六人死亡,四人重伤,十余人轻伤。 当地官员赶到后,陆奎、苏未吟和驛丞一起协同处理后续事宜。 杨毅一直没见回来,苍原辽阔,也不知道他追人追去哪儿了,只能在驛站等消息。 处理好客栈的事,天已经快亮了。 星明搜完山过来回报,说没找到人,但在山壁上发现了新鲜的爪鉤和攀爬的痕跡。 那一刻,强烈的懊恼涌上心头,如同翻腾的巨浪,压得苏未吟呼吸艰难。 竟真是『飞』到山上去了,就差那么一点儿。 早知如此,她就该直接调用京营弩队去围杀哈图努,爆炸前射一波,爆炸后再乱箭往山上射一波,怎么都能留下哈图努的狗命。 只因怕暴露她和哈图努是『旧识』,传回京都引发猜忌,没敢动用京营的人,就这么让那该死的恶狼从眼皮子底下逃走。 太可惜了! 苏未吟再度被执念所困却不自知,脚步沉重的走向驛站,途中强悍劲风拉扯著衣袂,像是要將她掀飞拽倒。 她停下脚步,心神微动,转身望向广阔无垠的荒原。 天边厚重的云层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撕裂,露出暗紫色的天光,將荒原尽头的群山尖顶染上一抹奇异的瑰丽光泽。 启明星缓缓坠入苍茫,朔风席捲,吹散最后一丝夜色,横贯万里的曙光如神祇挥剑,劈开黎明的混沌。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1??????.???超顺畅 】 风沙袭面,疼得细细密密,在这极致的壮丽面前,苏未吟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沙,那么渺小,却又似生出了根,与这片广阔天地连起了同一条脉搏。 她从来不属於这里,却又与这里,存在著割捨不掉的牵繫。 营地烹煮早饭的烟火气拂过鼻间,苏未吟忽然顿悟,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手刃哈图努! 疆界之內,皆为故土;故土之上,皆为吾亲。 她要的,是让这片土地上更多的人能好好活著,百姓可以安居,戍边的將士能活著归乡,让他们不再被战火吞噬。 相较之下,哈图努那条狗命又算得了什么? 苏未吟转身背向风沙,极深极长的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 重生至今,无数次困住她的执念仿佛一个解开的绳结,就这么悄无声息又乾净彻底的从心头卸去,胸中沉鬱被旷野的长风一扫而空,露出一片开阔而明亮的天地。 她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很明確,原来一叶障目时,自身实难察觉。 好在,这片广袤粗獷的土地接住了她,也『治癒』了她! 回到驛站,苏未吟坐在大堂,吃著采柔送来的早点,再度回看她和哈图努的此次交锋,无比庆幸昨晚围杀没叫京营的人。 虽然哈图努只说了一句话,可就是那一句“小陆將军还是那么聪明”,一旦传回京都,必会给她自己,以及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招来天大的祸事。 呼出口气,苏未吟又琢磨起哈图努到底是如何从爆炸脱身的。 星明说发现了爪鉤的痕跡,若真是利用爪鉤,就得有飞索,能极速收缩,坚韧可负重,还要能隨身携带。 之前在居狼山被徐镇山围攻,除了傀儡替死,哈图努也有可能是用这个法子脱身。 这么精巧的东西,別说胡地,就是放在大雍,恐怕也很难锻造出来。 他是从哪儿来的呢? 还有製造爆炸的雷火弹…… 苏未吟轻轻咬住筷子尖,眸光似静水流深,於脑海中悄然进行著各种可能的推演。 直到被杨毅的声音打断。 “苏护军。” 苏未吟循声抬头,发现杨毅不是从驛站外回来,而是从楼上下来的。 按理,杨毅追人回来,不管追没追上,都该第一时间来报她才对。 莫非是先去稟报了陆奎? 那也不对。 陆奎先她几步回的驛站,就算杨毅先去稟告给陆奎,也早该过来找她了。 苏未吟眸光略沉,隱约猜到些许端倪。 她面色如常的问道:“杨参將,人抓到了吗?” 杨毅如实回答:“抓到两人,因伤势过重,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咽气。” 对方策马而逃,他等马牵来耽误了一会儿,加上夜色遮掩不方便寻踪觅跡,费了不少工夫才將人追上。 远远听到爆炸声,担心使团安危,也就没有再继续追。 谁料抓获的两人伤势过重,死在路上了。 苏未吟拿著菜饼起身,“看看去。” 那两人的尸体放在后院东边的角落,杨毅屏退护卫,独自领著苏未吟过去。 他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息,仅能从体貌特徵上辨別並非胡人。 迅速扫过一眼尸体,苏未吟微微挑眉,眸间浮起冷厉。 雍人自己冒险帮胡人脱身? 有意思! 她没有上前去做进一步检查,而是直面杨毅,“杨参將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 “那末將就直接问了。”杨毅肃色抱拳,“敢问苏护军,昨晚水窖投毒一事,可是苏护军派人所为?” 苏未吟揣著明白装糊涂,“杨参將何出此言?” 杨毅直视著她,“末將回来后,仔细问过巡值兵士,他们巡夜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就好像那些人是凭空出现的。” 他相信自己的兵,不应该安排得如此严密,还被人悄无声息的潜入。 为了弄清楚,他又问了其他人,得知周显扬曾正面遭遇『贼人』。 再找周显扬一问,那可有意思了。 那『贼人』还挺善良,放著不通武艺的周显扬不打不杀,凌厉一脚,还只是踹断了油草架的柱子。 心中有了猜测,最后,杨毅用馒头蘸了搜集起来的、『贼人』洒落在地的『毒药』拿去餵耗子,耗子吃完一点事儿没有。 之所以怀疑到苏未吟头上,是因为他听说苏未吟带人去山后围堵贼人,还发生了爆炸。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全部带的是自己人,没有动用京营一兵一卒。 桩桩件件联繫在一起,不难得出结论。 苏未吟听完笑了,“原来是坏在周大人那里啊。” 这话,也算是间接承认了杨毅所言。 杨毅下頜绷紧,眼中有探究,更有不解,“苏护军为何这样做?” 苏未吟早在猜到露馅儿时便想好了应对之法,顶著一脸问心无愧的坦然反问:“杨参將觉得是为何?” “莫非……苏护军早就察觉到客栈有异?” 从表面上看,这是最符合逻辑的说法。 苏未吟点头,“正是。” 接下来就隨便说了。 “已近边境,凡事当再三小心,陆將军要了吃食后,我派人暗中查探客栈,没想到还真发现了异常。佯装投毒,一来藉机包围客栈,二来也能警醒使团,免得眾人大意懈怠。” 杨毅眼睛瞪大。 他为人正直忠义,虽有遣兵破阵之能,但都是对外。 对內,他就是抠破头,也想不出这样『鞭策』自己人的主意。 “那为何苏护军围堵贼人时,不差遣京营兵士?”杨毅脸上疑虑未散。 全用自己人,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这中间存在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隱情。 莫不是贼人的身份有何特殊之处? 没有活口,连尸体也炸碎了,很难不让人多想。 “这就要问星明了,我派他去召集的人手。” 苏未吟微微耸肩,轻飘飘一句,就这么把问题拋了出去。 星明召人,自然首选自己人。 杨毅哑然失语。 居然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所以……真是他想多了? 苏未吟一副积极配合的姿態,“杨参將若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星明。” 见她如常坦荡,杨毅不由得心生懊恼。 他怎么能怀疑苏护军有別的盘算呢? 这可是陛下钦点的护军,不仅能与主使平权共议,还有专断之权,若她不是女儿身,估计她就是主使了。 他就算信不过苏未吟,还信不过陛下吗? 再者,若苏未吟心里有鬼,能那么乾脆的承认佯装投毒? 在苏未吟的引导下,杨毅彻底的反省了一遍,后退两步,恭敬抱拳,“末將多有冒犯,还请苏护军恕罪!” “杨参將言重了,你我身负护卫使团之重责,本就该事事小心谨慎。” 苏未吟客气的將事情揭过去,心下暗暗鬆了口气。 糊弄惯了陆奎,让她下意识以为杨毅也同样好应付,想不到这人外粗內细,日后行事还得再小心些才是。 两人说著话,天已完全大亮,杨毅將目光转向那两具尸体,“以苏护军之见,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 对方还什么都没做就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加上没有活口,也就无从得知究竟有何图谋。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星罗卫说客栈有人在暗中监视使团,便想了这个先发制人的主意。” 苏未吟状似隨意的看向別处,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回来望著杨毅。 “哎,不知杨参將可否记得,伐胡大捷的捷报上,徐大將军曾写,乌桓部首领哈图努被逼到居狼山山巔,自引雷火弹爆炸身亡?” 第340章 熟面孔 经过昨晚一事,苏未吟算是和哈图努对到明面上了,但这事儿她没办法跟杨毅明说,又不能不说。 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借爆炸引到胡人身上去。 她详细说了一下昨晚山后那次爆炸。 杨毅听完,深铜色的面庞沉如冷铁,紧抿的唇角绷如弓弦。 听她这么一说,確实跟徐大將军所说的情况很像,都是被逼绝境后自行引弹,且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再说雷火弹这东西,寻常人可接触不到。 “那苏护军可在那些人身上发现胡人特徵?” 苏未吟是杀过胡人的,若遇到胡人,必能察觉端倪。 苏未吟摇头,“对方身形如常,又不曾开口,无法辨別口音,瞧著和寻常人没什么差別。身上……倒是有股味儿,不过北地人多食牛羊,身上亦有腥膻,没法分辨。” 不能引导得太过明显,过犹不及。 两人齐齐沉默,片刻后,苏未吟说:“我正打算去稟告陆將军,杨参將也一起吧。” 事关重大,还是得让陆奎那个正使知道。 两人去找陆奎,说了针对贼人身份的猜测。 苏未吟只字未提佯装投毒之事,杨毅也假装不知道这个事儿。 苏护军愿意向他坦白,那是拿他当自己人,他得承这份情。 这对父女的关係本就微妙,若是陆奎藉此大做文章,纯粹就是给苏护军惹麻烦,反正苏护军有遇事专断之权,这么做也不算僭越,瞒也就瞒了。 听说事情可能与胡人有关,陆奎面上镇定,实际心里早慌了,生怕苏未吟怀疑到他头上。 昨晚饼里那纸条,该不会就是胡人放的吧? 魏平安不是说只用按计划行事,不需要跟胡人直接接触的吗? 如果真是胡人,他们又是什么意思? 向水窖投毒,那不是连他也一块儿给弄死了? 陆奎心下不安,隨便找个由头將苏未吟二人打发了,自己在屋里焦躁的转悠,结果越想越乱越捋不清,愁得连早饭都没吃。 日头升起时,使团拔营,奔赴厉城。 至於沙团驛的事,多方皆会上报回京,后续事宜自有人料理。 午后日光正烈,一支骑兵卷著烟尘出现在官道尽头。 斥候早有来报,想必是来接应使团的。 两队碰上,为首的將领勒住战马,声如洪钟,“厉城昭武校尉张威,奉王都督之命,特来迎接。” 陆奎驱马向前,还礼道:“张校尉辛苦。” 张威是个豪爽的北地汉子,目光扫过使团队伍,从马车內探出的文官们略显疲惫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回陆奎身上。 “陆將军,沙团驛的事,都督已收到飞鸽传书,具体事宜,还请至厉城详议。” 陆奎客气回应,张威拨转马头,与他並轡而行。 復又疾行两个时辰,他扬鞭指向远处隱约可见的城郭轮廓,介绍道:“前方便是厉城。都督已在府中备下接风宴,为各位大人洗尘。” “城內营房均已安排妥当,弟兄们舟车劳顿,可即刻入驻休整。一应粮草补给,厉城已全力备齐,绝无短缺。” 隨后,他略微压低声音,谈及安全要务:“为使团安全计,厉城已加派斥候,外围五十里动静,皆在监察之中。只是……” 他略显歉意地补充,“都督特意嘱咐,请贵部派遣几位熟悉情况的弟兄,与我方斥候一同轮值,以便协同布防,还望苏护军代为协调。” 陆奎听他说得条理清晰,安排周到,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应道:“张校尉思虑周全,陆某在此谢过。我这就安排人手,与贵军协同布防。” 这活儿自然是交给苏未吟了。 说话间,厉城那高大灰黑的城墙已清晰可见。 两股人马合为一处,旌旗招展,迎著西斜的日光,向著那座北地坚城迤邐而去。 第341章 跟楚风碰头 厉城依山而建,灰黑色的城墙巍峨厚重,墙体遍布风雨侵蚀和刀劈斧凿的斑驳痕跡。 墙垛间旌旗招展,戍城甲士笔直挺立,无声彰显著边境之城的肃穆森严。 下方城门洞开,幽深如巨兽之口,落下的吊桥好似口中长舌,横跨过蜿蜒浑浊的护城河,与对岸官道对接。 临近城门,使团放缓速度,边行进边整队。 苏未吟挽住韁绳,望著这座大雍边城,百感交集。 原来没有经歷过战火摧残的厉城,是这样子的啊! 前世,她来到北境时,厉城已被胡部攻破,后来將胡部驱逐出境,所见到的也是草草修补的破败城墙,处处皆是战后疮痍。 整队完毕,开道的节旌旗仗鲜红如火,率领使团队伍从容浩荡向前。 马上眾人皆挺直脊背,目光平视,身上铁甲在北地孤阳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煌煌天朝威仪扑面而来,被拦在道旁的一眾商队不由自主的噤声,尤其是那些胡商,一边勒住焦躁的马匹或骆驼,一边向使团队伍投去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队伍马车里,初到此地的官员们也在透过帘隙新奇的向外打量。 见到道旁商队里身材魁梧五官粗獷立体、带著典型异域特徵的胡商,礼部一位姓刘的年轻知事惊讶问道:“这怎么还有胡人?” “你连这都不知道?大雍与胡人唯一互市之地便是厉城。”同车年纪稍长的马知事回答。 受地域限制,胡人手里掌握的一些皮货、马匹、宝石还有药材,確实是別处所没有的。 要想获取这些东西,除了抢,那就只能开互市。 最先问话的刘知事脸上有些掛不住,再次看向外头。 他当然知道有互市,只是不知道就在厉城。 沉默片刻,他又问:“眼下胡部献礼在即,怎么不闭市?” 马知事端正姿態,朝旁侧虚虚拱手,“我大雍乃天朝上国,此来是为接受胡部献礼。若因胡部遣使便如临大敌,关闭互市,岂不露怯,平白叫人小瞧了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让胡商好生看看大雍物华天宝,军容鼎盛。 刘知事有些窝火,爭论道:“商队往来,鱼龙混杂,万一胡部居心叵测,派遣细作潜藏其中,边城防务岂不危矣?” 马知事忍不住笑道:“怎么著,你还担心起防务重任来了?” 这是你一个从七品知事该考虑的事儿吗? 刘知事彻底垮下脸来,没再出声。 边城防务哪轮得到他操心?他操心的是自己有命来,能不能有命回。 还没到厉城就遇到投毒,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车轮碾过夯土路面,使团从这些满载货品的商队前缓缓经过,各种浓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连风沙都掩盖不住。 吊桥前方,厉城都尉王烈身著铁甲按剑而立,身形挺拔如苍松。 黑中透红的粗糲面庞被风沙剌出纵横的纹路,不显老,反而透著悍勇。一双眼睛亮得灼人,顾盼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沙场霸气。 其身后文武官员按品阶肃立,文官袍袖迎风,武將甲冑生寒。 待使团行近,王烈迎上前,抱拳行礼,“厉城都尉王烈,率同僚在此恭迎陆將军及使团诸位大人。” 各自见礼后,王烈將眾人迎入城中。 城內街道宽阔,两边没有斗拱飞檐,只有用长条黄石垒成的低矮房屋,排列如军阵般整齐划一。 为迎接使团,城中街道暂时清空,唯有瀰漫在空气中的尘土、皮革和牲口的混合气息暴露出几分这座城池原本的样子。 待使团通过后,阻路禁制解除,被短暂压抑的市井喧囂如决堤之水般骤然涌起,驼铃、马蹄、吆喝、不同口音的討价声瞬间填满了空寂的街道。 城门洞下,等候已久的商队著急忙慌。 戌时一到,城门便会关闭,如果他们不能赶在关门前进城,就得在护城河岸露宿一宿。 披甲持戟的兵士目光如炬,严格查验每一支商队的通关文书,仔细翻检货物,並未因商队的急切而有任何敷衍。 力求將所有不定隱患隔绝在外,確保城防安全。 王烈將使团带到城內专设的驛馆。 此为专门清出来的一片独立区域,眾官员入住驛馆,周边则以拱卫之势设立营房,安置隨行卫队。 营地外围不远便是都尉府,方便议事接洽。 趁使团安置时,苏未吟点齐人手,在张威的带领下重新回到城门,登上城楼。 疾风中,苏未吟按剑立於墙垛前,极目远眺,將北地旷野的苍茫景色尽收眼底。 手落在墙石上,久违的冰凉粗糲触感传来,隱隱透著无法言说的亲切。 看过厉城地形图后,苏未吟迅速安排下去。 带来的人手隨即散开,与城上守军相互见礼后,或接替关键哨位,或协同巡视。 接连去过四处城门,待布防事宜安排妥当,张威正打算送苏未吟回都尉府,忽听得街上吵吵嚷嚷。 两个商队不知为何起了纠纷,你推我搡,越闹越厉害。 他立即派人上前控制局面,苏未吟顺势道:“公务要紧,张校尉请自便,我走路回去,顺道体验一下北地的风土人情。” 略微一顿,她又补充,“找个人给我带路即可。” 张威回过头,正打算点人带路,就见苏未吟十分隨意的指向他身后的楚风。 “就他吧,瞧著机灵些。” 其他厉城兵士:…… 怎么个意思?我们不机灵唄? 张威看著楚风,犹豫一瞬后点头,“好。楚风,仔细带路,切不可怠慢苏护军。” “是!” 楚风领命出列,目不斜视。 张威又点了两人陪同,之后便去处理商队纠纷。 暮色渐浓,城门已闭,街上喧囂渐息,唯有酒肆里的热闹在麦酒的催化下逐渐加剧。 两侧低矮石屋的窗隙间透出零星灯火,与商铺门口悬掛的昏黄灯笼交匯,映照著牵马而过的商队和收工归家的百姓身影。 苏未吟信步而行,目光掠过各处街口、水源及高低建筑,將沿途布局默记於心。 楚风略微落后,与她保持著恰到好处的距离。 俩人身后,刘四宽的声音格外突出。 “哎,兄弟,这是什么?” “哎,兄弟,那是做什么的?” “哎,两位兄弟瞧著不像是本地人啊,你们家是哪儿的?” 刘四宽性格豪爽,很快跟两人熟络起来,也將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星明星落走在前头,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不动声色的將他们与前面的苏未吟、楚风二人隔开来。 直至此时,楚风才开口,声音里透出几分热切,“小姐,你终於来了。” 自从得知苏未吟要隨使团来北境,他和宋爭鸣就开始盼,总算是盼到了。 苏未吟步伐略缓,拉近一些距离,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厉城守军里?” 虽说此次献礼,镇北军肩负镇守之责,但也该是各自率队,没有混杂在一起的道理。 楚风语气略沉,“我领到的任务是率一队斥候,分散於厉城守军……护卫使团。” 苏未吟似笑非笑,“是护卫,还是监察?” “……监察。” 楚风扭头看向她,歷经北地风沙的脸上浮起深意。 “大將军好像对使团有所防范。” 第342章 接风宴后遇刺杀? “我知道。你照常行事即可,无需顾虑我。”苏未吟如是说道。 她猜,对使团有所防范的人不是徐镇山,而是皇帝。 镇北军不光是竖在北境抵御外敌戍卫边疆的一道高墙,更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利剑,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不管此次是谁率领使团,想来皇帝都会有所防范,只不过因为她现在身份复杂,既是定下的昭王妃,还是虎威大將军唯一后人,皇帝会防范得更加彻底一些。 不过苏未吟此次北上,压根儿就没打算跟镇北军有任何牵扯,也就无所谓被人监察。 只要有徐镇山在,镇北军就乱不了,胡部跨不过这道高墙,她也就没有掺和的必要。 她要做的,是把胡部的阴谋引到明面上,剩下的,徐镇山自会去解决。 苏未吟回头看了眼身后,確定那两个厉城守卫跟刘四宽聊得正热络,才继续问道:“细作的事查得如何了?” 不管是为了徐镇山的安危,还是保护军中机密,都必须將细作的事给解决。 这是颗暗雷,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炸,自然是早清早安心。 楚风强忍著抬手挠头的衝动,表情一言难尽,“不太顺利。” 因为她提供的脑后有肉瘤这条线索,他和宋爭鸣一有时间就盯著耳朵,到现在都盯了快小半年了,什么都没发现。 王沛早就彻底撂挑子不管了。 一个在火头营做杂活的瘦猴,大將军一脚就能把他踹出二里地去,哪怕他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伤得到大將军,定是哪里弄错了。 王沛没把进展反馈给轩辕璟。 一来镇北军军纪森严,哪怕对於王沛来说,往外传送消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来他觉得昭王人在京都,掌握的消息真假存疑,与其捨近求远,还不如自己平时多上点心。 时间一长,连楚风也有些动摇了。 尤其是耳朵待人真诚,一口一个楚风哥叫著,但凡有点什么吃的,哪怕就是一颗酸枣,都得掰成三瓣,惦记著让他和宋爭鸣尝尝味儿。 有时候看著耳朵呲个大牙笑得没心没肺,他都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 “小姐……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楚风艰难开口。 “你们找到的脑后有肉瘤的人,是个十三岁的瘦弱少年?” 听他说完,苏未吟也觉得惊讶。 十三岁,还瘦弱,按常理来说,確实不可能重创一军主將。 楚风点头,颇为无奈。 “那陈良呢,军中可有叫陈良的?或者听起来相似的。”苏未吟又问。 她记得是叫这个音,但不清楚是哪两个字,陈良、陈梁甚至陈粮都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很可能还是化用的假名字,所以她一直觉得肉瘤这个线索比名字更有追查的价值。 谁成想居然指向一个小孩儿。 “查了,王將军查的,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王沛主动揽下核实全军粮餉发放的差事,以此为由,召集全军核对姓名、年龄、籍贯、入伍时间、体貌特徵等,將镇北军整个儿筛了一遍,遇到跟这名字相似的再反覆重点核查。 筛完,王沛也就更不相信军中存在细作了。 苏未吟沉默许久,直到都尉府遥遥在望,才说道:“胡部献礼,背后必有图谋,最近这段时间儘可能再多盯一盯这个耳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楚风点头应下,再悄然拉开距离,仿佛两人从未有过任何交谈。 苏未吟来到都尉府,陆奎、严狄他们已经到了。 她一到,人就算是齐了,眾人移步厅中,按品阶入席落座。 和京中的府邸宅院相比,这都尉府算是相当简陋了。 火盆光焰灼灼,粗大的樑柱与石砌的墙壁未经雕饰,透著北地特有的硬朗之气。 地上铺著毛毡,灰黑本色因积了太多沙尘而泛黄,每当脚步踩过,都会扬起一层薄尘。 每人面前桌案上摆的吃食简单又实在,最显著的特徵就是大。 大块的白切羊肉、大张麦饼、大碗肉汤,以及其实切过但是看起来就像没切的大块醃肉,还有大海碗斟满的秋露白,看得京都来的官员们目瞪口呆。 因有前世经验,苏未吟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由此看出这王都尉应该是个实在人儿,没那么多里胡哨的心思。 在北境边城,若是弄出来一桌子精致菜餚,反而显得虚偽。 主位上的王烈率先起身举杯,“诸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王某敬诸位。” 端坐左侧首位的陆奎举杯回应,“王都尉镇守边关才是辛劳。我等奉旨北来,今后诸多事宜,还需都尉鼎力相助。” 初来乍到,又是初识,大家都很客气。 苏未吟慢条斯理的嚼著羊肉,有些失望。 她以为今晚徐镇山会来,还想著该怎么在这位与外祖父同辈的大將军面前留个好印象,结果人压根儿没来。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 苏未吟没喝酒,吃饱喝足后打声招呼提前离席回了驛馆。 整个使团里只有她和采柔、星落三个女子,於是三人入住相对较小的西边小院。 名字还挺好听,叫絳园。 采柔已经將房间收拾妥当,苏未吟站在檐下用力跺脚,儘可能將身上靴子上的沙尘抖落一些,才迈步往里走。 牛油蜡烛要比平常所见的蜡烛更加明亮,就是燃烧时会散发出一股烧牛皮的气味。 苏未吟已经许久没闻过这个味道了,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就在这视线模糊的剎那,身后猛的传来木窗破碎的刺耳声响。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挟著寒风闯入,手中长刀化作一道惨白的弧光,朝著她直劈下来。 第343章 连哄带嚇,拿捏前世熟人 烛光被强盛的刀风压偏,光线隨之一暗。 苏未吟闪电般侧身,旋动的发尾拂过凝肃的脸颊,衣角跟著翩躚扬起,抖出破空微响。 刀身掠过冷厉的黑眸,落空劈下,在触地前稳稳收住,毫不迟疑的聚势再来。 苏未吟稳住身形,敏锐捕捉到一个细节。 看似猛烈的攻势,实际却收著力道,否则这一刀就该劈在地上砸出火星子才对,哪是说收就能收的? 数息后又过了两招,苏未吟凝在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已悄然散了乾净。 这招式,她太熟了。 原来是他啊! 封延,徐镇山的亲军校尉。 前世徐镇山死后,封延带人护送灵柩回京,同时领罚。 正值用人之际,皇帝特许他戴罪立功,於是封延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战场,辗转成了苏未吟麾下先锋军的一名郎將。 这傢伙比她大三岁,颇有身手。 家里是开武馆的,自小习武,用他自己的话说,还在玩儿尿的年纪,就已经开始玩刀剑了。 最后胡部投降,大军得胜回朝,封延没有回京,而是继续留在镇北军戍卫边疆。 想不到隔世再见,竟是这样一番场景。 破窗声音不小,采柔听到动静第一时间赶过来,用力拍打房门,焦急问道:“小姐,小姐,出什么事了?” 封延正好奇这人怎么打著打著突然散了气势,奈何无暇探究,见来人了,还是脱身为上。 苏未吟当然不会放他走。 “我没事。” 应完采柔,苏未吟手从腰间过,指尖赫然多了一支细长的银针。 凭藉对封延招式的了解,故意引导他露出破绽,手再贴著刀面缠上去,乾脆利落的將银针扎在他手背上。 手背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一股强烈的酥麻感袭遍全身,封延直觉不妙,紧接著浑身发软,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在换衣裳的星落几乎在封延闷声倒地的同时赶到。 听到屋內传出刀刃噹啷落地的声音,心里著急,后退两步,抬脚就要踹门。 刚蓄好力,房门先一步打开。 见到完好无损的苏未吟,两人悬著的心才算落地。 苏未吟侧身让采柔和星落进屋,带著几分深意道:“进去『收拾』一下。” 院子小,加上夜深人静,必然也会惊动外头的人,得先做好应对。 不出所料,短短数息后,就有人出现在院门口。 没想到的是,冲在最前面的,不是星明,也不是刘四宽,而是陆奎的副將冯江。 北地庭院空荡开阔,这院子里除了廊下种著一株红柳,就剩几个灯柱,站在院门口一眼就能望个遍。 冯江盯紧门前的苏未吟,眼中隱隱透著热切的期待。 他一直想抓苏未吟的把柄,好让陆奎能重掌使团,当个名副其实的主使,而不是被自己亲闺女架空、空有一身本领和满腔热血却无处施展的空壳。 说不定眼下就是机会。 冯江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很快到了阶前,“苏护军,您没事儿吧?” 他装出满脸担忧,想要衝进去一探究竟,偏偏苏未吟站在门口不挪窝,只能生生止住脚步。 “怎么回事啊?好大的响声。” 苏未吟隨意的活动手腕,平静语气中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 “閒来无事叫采柔同我练招,一时没收住踹坏窗户,惊扰冯將军了。” 眼帘微垂,暗流涌动。 这个冯江,来得这么快,想来是专门派了人盯著絳园这边。 屋里,采柔帮著星落把躺地上的男人弄到窗外,又捡起地上的刀递出去。 听到苏未吟这话,先清理掉落在地上的窗板,再看向窗户上那大窟窿。 这个尺寸,明显不是脚踹出来的,而是有人钻过。 她赶紧把那些由窗纱连接著垂而未落的窗板拼回去,实在拼不上,就折去外头,装成是从里往外弄坏的样子。 “在屋里练招?”门外,冯江明显不信苏未吟的说法。 就这么巴掌大个地儿,都施展不开,谁会选在屋里练招? “外面全是风沙,不在屋里,冯將军觉得应该在哪儿练?” 苏未吟一句话给他堵回去,语气隱隱透著不耐烦。 冯江面色悻悻,想进去看看,又苦於找不到理由。 要不说军中就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简直就是以一己之力给所有人添麻烦。 这要是换个男护军,他说进就进了,哪用得著像现在这样,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就在此时,采柔推开窗户,“小姐,破窗透风,我还是重新给你收拾个房间吧。” 冯江抓住机会,几步跨到窗前,目光探向屋內迅速环视一圈,再定睛看向破损的后窗。 屋內陈设简单,一览无余。 没发现不对,冯江很快折回来,口不对心的夸了一句“天道酬勤,难怪苏护军身手这么好”,然后在心里骂骂咧咧的带著人走了。 赶了那么久的路,不抓紧时间歇著,大晚上的练招,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明天找人来把窗户修好。” 苏未吟交代星明,目光却一直追著冯江的背影,故意抬高声调,“马上在院门口设道门岗,日夜轮值,免得一些没规矩的想进就进。” 驛馆守卫已经足够严密,加上这院子里也没放什么贵重或机密的东西,因此苏未吟一开始没打算加设门岗。 此时看来,还是设一个好些。 这个没规矩的所指何人一目了然,就差直接报冯江的名字了。 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冯江心里窝火,偏偏又拿她没辙,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居然说他没规矩,他还是跟她爹一辈儿的呢。 怪不得將军要跟她断亲,这种女儿留在家里,简直败坏將军府的门风。 冯江憋著一肚子火离开絳园,他一走,星明马上安排人手设立门岗。 苏未吟回到房间,星落將封延从后窗弄进来,直挺挺的丟在地上。 采柔围过来,不解问道:“小姐为何要將这刺客藏起来?” 刚来厉城第一晚就被行刺,不是该把事情闹大,让王都尉彻查吗? 苏未吟忍不住笑道:“不是刺客,是镇北军的人。” “哈?” 采柔和星落闻言皆是一惊。 两人不约而同的过滤掉那句“不是刺客”,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镇北军的人要刺杀小姐。 苏未吟扯下封延的蒙面巾,露出熟悉又久违的年轻面庞,“回头再跟你们解释,去,找绳子把他绑到柱子上。” 等绑好了,二人退到门外侯著。 关上房门,苏未吟从封延身上摸出镇北军的腰牌,再拿出迷针的解药瓶凑到他鼻子下面,將人唤醒。 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出来,封延本能的想起身,这才发觉自己坐著被捆在柱子上。 猛的抬头,正对上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睛。 苏未吟站在他面前,手指摩挲著他的那面腰牌。 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放著他的刀。 “封……校尉?” 苏未吟低头看了眼腰牌上的刻字,声音冷肃,“镇北军校尉,深夜潜入驛馆刺杀使团护军,是何道理?” 封延挣了两下,发现绳索绑得极紧,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腆著脸扯出苦笑,“苏护军,误会,都是误会!” 阴沟里翻船,早知道会是这一出,他就不把腰牌带在身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腰牌,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当成刺客给一刀宰了。 “误会?”苏未吟冷笑一声,將腰牌隨手丟在桌上。 “那你倒是说说,你大半夜的提刀破窗闯入我房间,到底想做什么?” “我……” 封延嘴巴张开又闭上,满脸的生无可恋。 这叫他怎么说呀! 苏未吟並不给他太多时间考虑,挑眉道:“看来我只能去问你们徐镇山徐大將军了,看看这到底是你私自行动,还是他的意思。” 说完便过去打开门,对门外的采柔星落说:“即刻去通知陆將军和王都尉,把人带上,一同前往镇北军大营。” 封延一听,汗都嚇出来了。 若真闹得使团和厉城都尉府皆知,那他这祸可就闯大了。 眼见门外的两个姑娘领命要走,封延赶紧出声叫住。 “別別別,我说我说!” 第344章 徐镇山的考验 私自离营是大罪,苏未吟可以断定,肯定是徐镇山派封延来的。 至於来做什么,其实她也有猜测,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所以还是得从封延口中把答案套出来。 苏未吟叫住采柔星落,重新將门关上,“说吧。” 封延灵光一现,张嘴就来。 “是这样,我听说这次使团里有个女护军,很好奇这人到底有何本事能担当护军重任,所以就来了……我这人没別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了,实在是控制不住。” “因为好奇?” 苏未吟脸上浮起冰冷的假笑,一双眼睛像极了结冰的湖面,嘴角每上扬一分,周身的寒气便重一分。 封延用力哽下一口唾沫,脸上肌肉微动,最后低下头放弃抵抗。 “不是。” 像是耐性用尽,苏未吟再度走向门口,“还是让徐大將军来审你吧。” 封延又著急又无奈,把心一横,“我、我真的不能说,要不你一刀砍死我算了。” 两腿一伸,脑袋往柱子上一靠,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苏未吟停下脚步,手搭门上,语气冷硬,“你就是死,也得等徐大將军给我解释清楚了,再由军法处置,哪轮得到我来动刀?” 她知道封延最不想的就是给徐镇山惹麻烦,便故意句句不落徐大將军,落在封延耳朵里就跟紧箍咒一样。 又烦人,又精准捏住命脉。 眼见她又要开门,封延实在是没了法子,“好好好,我说我说。” 苏未吟回头不回身,手仍旧搭在门上。 封延像是被抽乾了力气,颓然的低下头。 “是……是大將军命我来的。大將军让我来探一探,虎威大將军的孙女当上这个护军,到底靠的是真才实能,还是祖上威名。” 得到答案,苏未吟眸光微动。 这正是她的猜测,没想到猜对了。 见苏未吟愣住不动,封延以为她不信,又补充道:“这回真没骗你。大將军说了,胡人狡诈多端,此次献礼或有危机,如果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之后的事就没必要再参与,好好待在驛馆等著回京便是。” 苏未吟走回来,面色沉肃,“听你这意思,徐大將军在怀疑献礼背后胡部另有阴谋?” “哎哎哎,我可没说啊。”这话封延可不敢认,大將军也確实没说过。 就算说过,也不可能告诉她。 苏未吟不再多问,拿起桌上封延的刀,信手一挥,绑著他的绳子隨之断裂。 等封延站起身,她將刀递过去,“走吧。” 封延將刀接过来,有些不可置信,“你……真放我走?” “一刀砍死也行。”苏未吟一本正经。 封延暗暗撇嘴,往门口走了两步,恍然想起自己是偷偷进来的,又转身折向后窗。 苏未吟眼中泄出笑意,见封延走了几步又再度转回来,马上敛好神色。 封延抱拳道:“多有冒犯,还请苏护军恕罪。” 苏未吟有些冷淡的“嗯”了声。 封延没急著走,而是说:“你们驛馆防卫有破绽。”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潜进来。 苏未吟请他坐下,“愿闻其详。” 今天刚到,她还没来得及过问驛馆布防一事,既然封延主动提起,那就听一听,也有利於后续调整。 封延细细说完,之后抱拳告辞,消失在后窗。 这一动,拼起的窗板落下去,窗户重新破开大洞。 苏未吟深吸口气,心情有些复杂。 她能理解徐大將军的良苦用心。 让封延过来,除了试身手,遇刺之后如何解决后续事宜才是他真正的考验。 是大张旗鼓的追查刺客,还是隱忍不发加强防范,又或者是受到惊嚇龟缩驛馆不出……她的反应,才是考验的答案。 说起来也算是故人之后,若只是个绣枕头,那就在驛馆好好待著,既能避开危险,也能免於误了献礼大事。 甚至,说不定还有更深层的用意……苏未吟不想再去深挖了,就当徐大將军只是单纯的想看看她这个故人之后有没有辱没先祖威名吧。 收敛心绪,苏未吟打开门,去找杨毅调整驛馆防卫。 就在她顶著风四处巡视时,陆奎正在喝著醒酒汤泡脚。 京都来的使团主使,三品將军,这可是大官儿,厉城眾官员自然要捧著,一个个舌灿莲,哄得陆奎心怒放,一高兴就没少喝。 酒劲上头,陆奎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朧间觉得身上一暖,勉强睁眼,看见冯江正轻手轻脚的给他盖毯子。 “將军醒了?天凉,还是去床上歇著吧。” 陆奎含糊应声,搓了把脸,擦净脚,趿著鞋便要回房。 走出几步,却见冯江仍垂手立在原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还有事?”陆奎睡意未消,皱眉问道。 冯江立刻上前半步,苦著脸,声音里透著不忿,“將军,您都不知道,那三小姐实在是太过分了!” 第345章 拖冯江下水 冯江添油加醋的把絳园的事说了一遍。 魁梧粗獷的汉子坐在椅子上,宽厚的肩膀刻意塌垂下来,显尽无奈和悲凉。 “想当年,末將追隨將军勇退南夷,面对刀枪毒虫,眼皮都不曾眨过一下。只要能驱逐外敌,固我大雍护我百姓,就算是豁出这条命去又有什么关係?谁成想时过境迁,末將一心为了驛馆安危,竟成了三小姐口中没规矩的……” 冯江略微一顿,觉得光是一个没规矩,似乎显得自己小题大做,於是顺嘴在后面接了一个“阿猫阿狗”。 好歹他也是上过战场受过伤流过血,替大雍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被人说成『没规矩的阿猫阿狗』,怎能不火大? 不光如此,他对苏未吟的称呼也是动了些心思。 在使团,本该称呼苏护军,而他此刻改成三小姐,便是暗示引导陆奎以父女关係来论。 职务上两人平权共议,可若是父女,当老子的还能怵了闺女不成? 伴隨他的话音,陆奎也不自觉的回忆起那段刀口舔血九死一生的苦日子。 不光苦,还得装孙子,哄完苏擎天哄苏婧。 哄完了,该衝锋衝锋,该拼命拼命,也没占著什么便利。 等仗打完,身子也落下治不好的隱疾,到头来却有那些个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张口闭口都是多亏了夫人。 陆奎心里憋屈,痛恨苏婧给自己造成了半生阴影,谁成想好不容易没了苏婧,如今又来个苏未吟。 在陆奎心里,苏未吟的『罪孽』,简直是罄竹难书。 此刻酒劲上头,再被冯江的话一催化,积压已久的火气瞬间被点燃。 陆奎猛拍桌案,震得茶碗乱响,“岂有此理!这孽障还有脸说別人,她自己何曾有过半点规矩?” 冯江见状,心里一下子舒坦了。 他就知道,將军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本来离开絳园之后,连著灌了两碗凉水,冯江心里的火气都浇得差不多了。 一个口无遮拦狂妄跋扈的小丫头,同她计较,反倒显得他心胸狭窄。 谁成想都准备回去睡了,偏偏那么巧,碰到苏未吟和杨毅一同巡营调整布防。 从巡哨间隔,到轮值更替,甚至连灯火摆放的位置都要过问一遍,装模作样,好像使团离了她就不成了似的。 冯江在旁边瞧著,只觉得一股邪火又重新窜了上来。 一个姑娘家,既已高攀上昭王殿下,就该在闺中好好绣待嫁,修养德行,竟跑到这男人堆里来舞刀弄枪拋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 好大喜功,笼络官员,还千里迢迢拉一车破草过来,好好一个使团,被她搅得是乌烟瘴气。 冯江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才跑过来找陆奎一吐为快。 又听陆奎骂了一通,冯江这才起身劝阻,“將军息怒,息怒啊,为这点小事气坏身子不值当。” 陆奎坐下来,拿手揉著眉心,脑瓜子疼。 冯江知道他有头疾,去旁边倒了杯水过来,等陆奎缓了缓,才又说道:“將军,三小姐年轻气盛,行事又这般……末將实在是担心她能否担得起重任。以末將之见,这使团上下,还得靠您来掌舵才稳妥!” 陆奎动作一顿,抬眼望著他,酒都给嚇醒了。 他掌舵? 他肩上还扛著太子交代的事不知道该如何著手呢……哎! 看著眼前满脸希冀的冯江,陆奎思绪一转,心头冒出个主意。 冯江虽跟隨他多年,但也对天子忠心不二,因此他一直不敢在冯江面前有所泄露。 可如今冯江对苏未吟生了埋怨,他刚好可以借著这股势头,把矛头引到那个孽障身上去。 陆奎端起水碗凑到唇边,借喝水的动作掩饰思量。 碗沿后的目光在冯江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嘴唇微微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又有所顾忌的止住了话音。 冯江跟在陆奎身边多年,很快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 他后退半步,抱拳躬身,斩钉截铁的说:“將军有话直说无妨。末將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一条,此生唯將军马首是瞻,只要將军一句话,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陆奎要的就是这个態度。 “你这话说得,咱俩这么多年兄弟,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忠心?” 陆奎起身將冯江扶起,又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两下,到门外警惕的查看过一遍,再退回来,脸上適时浮现出凝重与忧虑,压低声音。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瞒你了,其实我早就怀疑这孽障如此积极的爭功揽权背后別有用心。” 陆奎意味深长的放慢语速,“別的不说,就说北邙山剿匪。北邙山匪患由来已久,她仅凭百余人手,一晚上就把山匪给一窝端了。咱们虽然没剿过匪,但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你说,一介闺阁女流,得有多大本事才能干成这事儿?” 冯江琢磨片刻,瞳孔陡然瞪大,“將军的意思是……” 陆奎煞有介事的点头,“很显然,这是有人暗中配合,故意给她立威造势,助她揽权。” “原来是这样!”冯江没有任何怀疑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就说嘛,那么大一伙山匪,还占据天险,怎么可能说剿灭就剿灭。 別说什么苏未吟熟读兵书,剿匪和打仗一个道理,靠的是人手堆起来的硬实力,她一个久居內宅的小丫头,哪怕把天底下的兵书都嚼来吃了,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陆奎循序渐进,又揪了几件別的事拿出来做文章,等铺垫得差不多了,才说出关键。 “所以我怀疑她此次北上另有所图,便让人一直暗中盯著,没想到还真在沙团驛截获了一条消息。” 陆奎进到里屋,从腰带的银质铆钮下取出饼中获取的那张字条,再拿出去交给冯江。 冯江看完,和陆奎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圆月填满井?这……什么意思?” 陆奎摇头,“还在查。她对我有所防范,担心打草惊蛇,我一直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 陆奎深深望进冯江眼底,语气郑重又坚决。 “总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清楚。本將乃是陛下钦定的使团主使,绝不容许任何人搅乱此次献礼。同样,作为一个父亲,哪怕孩子忤逆不孝,我也不能眼睁睁看著她被人利用,走上歧途。” 陆奎酒劲未散,目光逐渐变得迷濛,倒是更显得这番话『推心置腹』。 冯江听得热血沸腾,“將军放心!此事末將去办,保证查个水落石出。” 陆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宽厚大掌用力按在冯江肩上。 “好,我信你!” 烛光跳跃,將凑在一起的两个身躯投下一团深沉扭曲的暗影。 待陆奎交代完毕,冯江躬身退下,回到住处后立马叫来自己的心腹,让他们找机会去城中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跟圆月、井之类有关的东西。 第346章 皇帝搞事,特许胡部使者进城安置 暗流潜藏於夜色,明面上一切如常,唯有疾风呼啸不知倦。 直至灰蓝色的天光浸透荒原,叫囂了一夜的风终於停息。 孤直炊烟缓缓上升,柴火燃烧的气息刺破清晨的寒意,也將夜间残留的寒气一点点驱散。 苏未吟起了个大早。 既已抵达厉城,一应事宜也该按部就班的筹备起来。 按常理来说,使团初至的首要之事,应该是拜会边军统帅,出示文书过印,一同协商献礼仪典、了解胡部最新动向等诸般事宜。 不过这是陆奎这个主使应该张罗的事。 他不提,苏未吟就当不知道,省得別人说她对徐镇山或镇北军过於积极热络,有什么別的心思。 献礼的仪典诸事有王慎这个主客司郎中统筹负责,眾礼官配合,用不著她操心。 她要做的,是竭尽全力完善整个厉城的防卫,不给胡人留下一丁点可钻的空子。 收拾妥当后,苏未吟带著采柔、星明及四名护卫,骑马將厉城的主街要道都转了一趟,再结合张威给的城防布局图,看看是否有需要调整或加强的地方。 转完回到驛馆,正当她准备一边吃早饭一边仔细研究时,张威过来请她和陆奎去都尉府。 徐镇山徐大將军来了。 军营重地,让他们进去不妥当,不让进也不合规矩,在厉城碰面是最好的办法。 苏未吟喝了一口热羊汤,將嘴里的饼子顺下去,“我都收拾好了,张校尉先去叫陆將军吧。” 张威脸上闪过一丝尷尬,“已经叫过了,陆將军正在收拾。” 昨晚是他送陆奎回的驛馆,自然也知道他喝大了。 隨从进去叫醒时,张威在门口都能听到陆奎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嚷著说不管什么事都去找苏未吟,直到隨从说徐大將军来了才收声。 苏未吟不慌不忙,“这样啊,那张校尉稍坐,等陆將军收拾妥当,我们就一起过去。” 儘管职权上她和陆奎没太大区別,但明面上,毕竟陆奎是主使,没有撂著不等他的道理。 陆奎来得还算快。 他不光换了衣裳,还反覆漱了口,又喝了两碗浓茶。 奈何没有沐浴,身上仍旧有酒气残留。 三人来到都尉府,徐镇山和王烈已等候多时。 徐镇山端坐主位,一身赤甲如同血染,端端放置在桌案的缨盔上烙著一道极深的箭痕。 剑眉虎目,颧骨如峰,一双眼睛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带著千钧威势。 尤其当陆奎走近后,闻到他身上飘过来的丝丝缕缕的酒气,眸光一凝,更是压迫感十足。 苏未吟一身墨色轻甲,不由自主的將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前世,她只见过徐镇山一面。 当时的他身受重伤,仰躺在帐中榻上,面如纸色,气息微弱,已是弥留之际。 此时见到这位老將军精神矍鑠的样子,苏未吟不由得再度感慨,儘管哈图努重生让局势变得复杂难料,但总的来说还是比前世好了太多太多。 深邃犀利的目光从苏未吟脸上掠过,又很快移开,徐镇山站起身,开门见山言明来意。 “陆主使,苏护军,本將今日来,是有圣諭要转达二位。” 眾人当即跪下听諭。 徐镇山拿出前几日收到的密詔,朗肃宣读,“朕已洞悉北疆局势,为彰天威,怀柔远人,特恩准胡部使者在献礼前三日入厉城安置,尔等当严加监护,示之以皇恩,亦慑之以兵威。” 宣读完毕,眾人起身,徐镇山再把密詔递过去,让陆奎、苏未吟核查。 指尖轻轻抚过密詔上的朱印,苏未吟唇线绷紧。 皇帝这又是搞得哪一出? 献礼期间不关互市也就罢了,如今还让胡部使者提前三日进城安置,还嫌局面不够复杂不够乱吗? 徐镇山从苏未吟手中接回密詔,招呼眾人落座。 “胡使进城安置,虽然只有短短三天,歷城的防卫任务却是重了数倍不止。我打算调遣一万精兵入驻厉城,与守军共筑城防,诸位意下如何?” 说罢,徐镇山的目光从王烈、陆奎、苏未吟三人脸上依次扫过。 王烈没意见,“尽听將军安排。” 厉城常规守卫有五千,因献礼一事,州府又从其他地方抽调了三千过来。 八千守卫,再加上一万镇北军,怎么都够了。 至於使团的人,他们自己顾好自己就成。 陆奎也表示同意。 对他来说,这封密詔简直是天降之喜。 局面越乱,於他就越有利,他巴不得別调派镇北军过来,只不过这话不能说。 徐镇山不置可否,视线定格在苏未吟脸上。 苏未吟能感觉到,这徐大將军似乎在期待她说出点什么不一样见解。 略一思索后,苏未吟从容开口,“加派一万驻军,理当是够的,关键还是看怎么用。” 徐镇山略一挑眉,“那依苏护军之见,这一万镇北军应该怎么用?” 苏未吟站起来。 “我觉得,这一万兵马或可明暗两用。明处七千,大张旗鼓入驻城防,增添日夜巡逻,形成威慑;暗处三千,扮作商队、百姓提前混入城中,分散潜伏於市井要道,排查细作,监视胡使动向。” 徐镇山听罢,凝肃的脸上看不出波澜,唯有深潭般的眼底极快的掠过一丝讚赏。 他今天进城后,封延第一时间前来稟报昨晚的事。 儘管知道办事不力,封延也不敢隱瞒,一五一十的將昨晚如何被擒如何『受审』如实道来。 这丫头,小小年纪,还真是不简单。 不光能反制封延,还懂得察势用人,於万全之策中见微知著。 不愧是苏家后人,没给她祖父丟脸,可惜……唉! 徐镇山行事果断,当即拍板。 “洞察入微,思虑周详,那就按苏护军的意思办。王校尉,城中明营的布防统筹和三千精锐的调度潜伏,都交由你来负责,我会派人协助你;陆主使,待胡使入城,一应动静由你严密监视。” 叫到陆奎时,徐镇山语气加重了几分。 这个主使,简直不知所谓! 他並不知道陆奎是苏未吟的生父,而且还是虎威大將军亲自选的女婿,不然回去后都得暗骂几句苏擎天眼盲心瞎。 最后,徐镇山看向苏未吟,“使团的安危,就交给苏护军了!” 第347章 封井 走出都尉府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明亮的光线刺得苏未吟眼睛微微眯起。 压抑的失落悄然瀰漫开来,极其细微,轻得像不经意间撞上脸颊的蛛丝,又让人无法忽视。 说起来,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不管她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有本事,徐镇山都不可能委以重任,而且身为使团护军,护卫使团才是她的第一要务。 只是,当她身处方才那个场景,她不自觉的將自己代入了前世领兵时的身份。 那个时候,她虽只是副將,但麾下將士信服归心,在中军帐內议事时,她的话时常比陆奎这个主帅更有份量。 因为陆奎也听她的。 在被徐镇山採纳了提议后,她下意识的认为自己应该领取最重的那一份任务,却忘了时移世易,如今的她並不是镇北军中受將士拥护的小陆將军。 失落之后,一股空茫且无所適从的虚浮感笼上心头。 明明方向仍旧明確,可在当下这个形势面前,她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成了自作多情和画蛇添足,並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有徐镇山坐镇统率,手下精兵强將齐心协力,防卫周祥严密,不管有没有她苏未吟,应该都足够应对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 想到自己一大早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先带著人去实地查看城中街道布局,苏未吟不禁觉得好笑。 算了,閒就閒著吧,別的不会,享清閒还不会吗? 城门已开,人声、牲畜的嘶鸣和车轴的吱呀声盈满街道。 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前围满了赶早的脚夫和百姓,烤麦饼和羊汤的热烈香气缠绕升腾,让晨光中的厉城焕发出粗糲豪迈的生机。 苏未吟缓缓汲气,让心绪平復下来,扭头对身后的采柔星明说:“走,带你们好好感受一下北地的风土人情。” “好啊!”采柔欣喜中略带著几分惊讶,“小姐以前来过北地吗?” 听小姐的语气,好像她对北地很熟悉似的。 “嗯……梦到过。”苏未吟半开玩笑的把话遮过去。 说起来,她並不曾好好逛过北地的街市。 前世北地战乱,她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军营,即便驻守城池,街上所见也是一片凋敝,哪像现在这样熙攘热闹。 几人信步閒逛,儘管都已经吃过早饭,还是又买了刚出炉的烤麦饼,香香脆脆,和驛馆里吃的完全不一样。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除了苏未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在北地逛街,看什么都稀奇。 一开始几个护卫还绷著,遇到新奇的玩意儿,最多也就是多看几眼,直到苏未吟开了口,允准他们自由行事,不掉队就行,顿时放开了来,陆陆续续买了不少东西。 受他们感染,苏未吟也变得兴致勃勃。 一行人边逛边买,小半天时间,大家都收穫不小。 除了一些特色吃食,还有不知名的鸟儿翎羽做成的饰物,兽牙雕刻而成的护身符,皮毛缝製的小巧暖手筒……难得出趟远门,总得给家里带些特產回去。 不知不觉临近中午,苏未吟领著大家拐进一家掛著厚实防风毡帘的酒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等待上菜期间,采柔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偶然听到邻桌几个脚夫打扮的汉子在议论什么事,好奇的竖起耳朵。 “……这还能有假?告示都贴出来了,下午就封。” “真是太可惜了,那井水甜著呢,多少年了都……” “那有什么办法,谁知道那井水跑哪儿去了,说没就没,唉!” 几人很快就把话题岔到別处去了,采柔听得云里雾里,身子偏向苏未吟留出空位让伙计上菜,顺便问道:“小姐,他们在说什么呀?” “封井。北地的规矩,一旦有水井枯涸,必须儘快填土封起来。” 采柔给她盛了碗肉汤,好奇追问:“为什么呀?天旱时井里没水,等下过雨不就有了吗?” 为什么要封填呢? 苏未吟耐心解释,“北地和南方不同。在这里,一口井突然乾涸,往往意味著地下水脉正在发生变动或断流,通常不会再有水。而且北境天寒,枯井会成为泄露地热的缺口,影响其他活井的水量,还容易导致周边土地塌陷。” “原来是这样!小姐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想不到一个封填枯井的背后竟有这么多说法,采柔也是长见识了,看苏未吟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苏未吟拿勺子搅拌热汤,余光扫了眼正打量她的星明,隨口道:“来之前翻了翻介绍北地的杂书,上头有提到这个。” 很快菜上齐了,苏未吟一边吃,一边跟采柔聊北地的风土人情。 吃完饭,苏未吟又领著大家继续转悠。 这回目標明確,专门逛珍宝玉石铺子,给萧北鳶买珠子。 一连逛了七八家店,终於,苏未吟捧著个內衬黑狐皮的扁木匣走出珍宝铺子。 阳光投落下来,在狐毛细软的珠光衬托下,一匣子五顏六色的珠子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大小如莲子,颗颗圆润饱满,一共二十颗,每一颗的顏色纹理都各不相同。 天空般纯净的蔚蓝,阶上苔痕般的青翠,落日熔金似的橙黄,更有如霞光般变幻不定的紫粉。 阳光穿透珠体,仿佛有细碎的冰晶在流转闪耀,折射出灵动非凡的光晕。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真漂亮啊!”采柔忍不住讚嘆。 四小姐收到这一盒珠子,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苏未吟合上盖子,心满意足,“走吧,回去了!” 走到街上,采柔茫然的环顾四周,所见皆是陌生场景。 转了这么大半天,她连东南西北都有些分不清了。 看出她迷路,苏未吟抬手指了个方向,“走这边。” 虽说城中防卫不再需要她操心,但也不能白逛。 她脑子里装著之前张威给的厉城布局图,逛这一路时,习惯性的將所走过的街巷在图上一一对应,再將见过的店铺標记清晰。 几乎不用想,回驛馆的路线就自动显现出来了。 这回不光是采柔,连一向沉稳的星明眼里都闪过一瞬讶异——他也记不得路了。 只不过比起迷路的细微窘迫,星明心里更多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彆扭劲儿。 郡主买这么多东西,连阿蒙母子俩都有份儿,又费那么多心思转那么多家店给萧北鳶挑珠子,怎么就没想著给他家王爷买点什么…… 星明一边默默替自家主子鸣不平,一边又觉得堂堂七尺男儿不该计较这些小事,心里拧巴得跟麻儿似的。 几人折返回驛馆,转过街角来到一处十字路口。 西北方向立著一处官署,正是厉城的互市监。 无忌惮的风將官署门前高高竖起的幡旗扯得笔直,旋即风头一转,旗面又被狠狠摜在旗杆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互市监旁连著一片用木柵栏围起来的宽阔校场,场中散布著几支远来的驼队,车马輜重堆放其间,旁边围著几名披甲守卫,看样子是在进行再次核查。 苏未吟收回视线,鼻息间忽然钻进一股浓郁的肉香。 香味来自於前方不远处卖“蛮石烙”的小摊。 所谓的蛮石烙,其实就是用黑麦和肉糜製作的馅饼,放在洗乾净的黑石上烤熟。 见采柔频频张望,苏未吟笑道:“去买几个,大家都尝尝。” “好!” 采柔脆生生应著,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星明,乐呵呵的买吃的去。 苏未吟站在街边等著,视线隨意逡巡,发现互市监对面街口围著不少人,甚至还有官差的身影夹在其中。 采柔买完蛮石烙回来,见她面露好奇,问道:“小姐要不要去看看?我刚才听人说,就是那边在封井。” 第348章 哈图努被抓? 水源在北地如同命脉,城中所有水井皆为官有,一一登记造册,且建了井室,日夜有人轮守。 井枯封填时,也会有官差在旁边监督,確保封填严实。 至於围在旁边的百姓则纯粹是看热闹,毕竟封井这事儿並不常见。 苏未吟对封井没多大兴趣,但见采柔一脸好奇的样子,反正隔得也不远,便点头道:“行,看看去。” 此时,井室已经被拆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只能看到倒土入井时腾起的扬尘。 大家都在討论这口给周边百姓带来了几十年甘甜润泽的水井。 一个年过半百的婆婆用靛蓝布裹著几张麦饼,惋惜道:“我十六岁嫁过来的时候这口井就在了,难得有口甜水井,唉!” 旁边人接话,“您还记得有一年闹旱吧?两个多月没下雨,城里好多井都断水了,这口井还是到那个水位,都没见往下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没水就没水了。” “你们懂什么。这井啊,是格兰山的天神所赐,如今让天神收回去了而已。”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插进来。 苏未吟好奇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头髮灰白稀疏,麵皮枯皱,散布著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寿斑。 说这话时,他双手交叉放置於胸前,面向格兰神山所在的方向,极其虔诚的行了个礼。 一句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很快有人问:“老人家,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回答:“那天晚上响旱雷,你们都没听见吗?” “听见了呀。响旱雷跟这口月亮井有什么关係?” 老人睨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走出人群。 “还什么关係,就那晚响完雷,第二天这井就没水了,你说是不是格兰山天神给收回去了?” 此话一出,眾人譁然。 苏未吟向旁边的采柔低声解释,“在北地人的信仰里,格兰是雷神的名字。” “哦,这样啊!”采柔拉长声调,恍然大悟。 心想还是得多读书啊,不然凑个热闹都听不懂別人说的什么意思。 “不能吧?格兰山天神为什么要把井水收回去?” “原来是这个原因!” 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已经开始衝著格兰山虔诚行礼了,行完礼再来探討山神为何要將收回水井。 是年初时祭祀的牛羊不够肥吗?还是有人做了什么恶事激怒了天神? 填土的扬尘逐渐往外蔓延,人群也开始往后退。 没什么可看的,苏未吟带著采柔他们继续往驛馆去。 没走多远,苏未吟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盯著她。 復行几步猝然回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然而视线所及並无异样,只有一只驼队正巧经过,看方向,应该是从互市监出来的。 高大的骆驼迈著沉稳的步子,遮断了街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也隨之消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小姐,怎么了?” 采柔循著她的视线看过去,被路过驼队身上浓郁的气味熏得皱起眉头。 苏未吟收回目光,將那一丝疑虑按下,“没什么,走吧!” 她神色如常的继续往前走,与那支慢吞吞的驼队交错而过。 等她走远了,队伍中间,一个牵著驮货骆驼身材魁梧的汉子悄然回头。 阴鷙的目光越过晃动的驼峰和货物,精准落在苏未吟的背影上,眼神深处毫无商旅的疲惫或好奇,只有鹰隼打量猎物的锋锐。 很快,他又转过头来,伸手將遮面的防沙头巾向上拉了拉,將大半张脸都掩在布料之下,继续跟著队伍沉默前行,来到北门。 献礼將近,无论进城还是出城,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查验,因此出城这边同样大排长龙。 等轮到驼队时,带队胡商已经早早的准备好各项文书,呈递给当值门官。 展开文书,看到上头落著一新两旧三个互市监的印,门官先看了眼胡商,再顺著驼队往后走。 “因为什么原因復检啊?”门官问。 胡商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用不太流利的官话回道:“回军爷,送货过来的老板在路上病了,多耽搁了一日。” 他指著门官手里的一份书函,“申文上已详述,互市监也落印了。” 门官停下脚步展开申文,上面不仅落了互市监的印,还有易货商队的印。 已经復检过,文书齐全,加上后面还排著长队,门官也就没在这驼队太多时间,让人简单查看后就放行了。 出了城,驼队全速往北,赶在天黑之前离开雍境,来到胡地落鹰山。 哈图努坐在货架上,远远望著前方嶙峋的山石,拿出狼骨哨吹出特定的节奏。 很快,同样的哨声回过来。 哈图努长舒口气,这才从车架下来,手按著钝痛的胸口,由阿鲁搀扶著走过去。 夜幕將至,行至背风处,光线更是一暗。 “你们——” 阿鲁正准备骂这些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不过来接,数道凌厉的光影已袭至身前。 冰冷的刀锋从山石后探出,携著刺骨寒意架在两人颈间。 第349章 黑水城,图兰逐 来人动作迅速,果断將哈图努二人制住后,再迅速用牛皮绳將他们的双手绑起来。 阿鲁此时才看清,这里除了之前安排前来接应的乌桓勇士,还有几个黑水部的人。 他没反抗,只是略带不安的看向哈图努。 如今乌桓部表面如同灭族,剩下的人全靠黑水部收留,黑水部首领图兰逐明確要求,不许首领离开黑水城。 此番偷偷跑出来,还在沙团驛闹出那么大动静,只怕在图兰逐那里不好交代。 虽说乌桓部的吉勒嫁给了图兰逐,然而她一心想过安生日子,之前还同首领吵过几回,知道后估计也不会帮他们说话。 此时的阿鲁全然不知,有很多事情並非他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个样子。 胸口的钝痛一阵强过一阵,哈图努咬紧牙关忍著,任由对方將他捆住双手,再粗暴的推上马背。 暮色沉沉罩下,琥珀凝煞的褐色深瞳浮现出荒原苍狼一般的狠戾,又迅速消隱。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他从中原人那里学来的道理。 等他借图兰逐的手彻底掌控其余七部,再杀了图兰逐,收服黑水部,占据黑水城,他会让他们知道该用怎样的態度来对待胡地之王。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夜色从四方天际围拢过来,黑水部眾人未发一言,翻身上马,径直奔向黑水城。 顛簸使得哈图努胸口的痛楚骤然炸开,齿缝间泄出极轻的呻吟,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韁绳由別人牵著,无需自己驾马,哈图努抬起头,看向悬在星河间逐渐趋於圆满的月亮。 原本清冷的月辉被漫天风沙晕染成一团朦朧的昏黄,光晕柔和,带著北地特有的孤寂与苍凉,无声照耀著辽阔却贫瘠的荒原。 风沙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哈图努低下头,痛到狰狞的脸上浮起强烈的期待。 快了,月亮快圆了! 前世没完成的大业,这一次,他一定要成,也一定会成! 狂奔两个时辰后,临近午夜,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胡地荒原上的巨大石城显现出壮观的轮廓。 黑水城巍然盘踞於胡地要塞,黑水河自西向东,於巨石垒砌的墙垣间蜿蜒盘绕,再穿城而出,为其注入了荒原中得天独厚的丰沛生机。 儘管同样被风沙包围,城內却被河水养出了一片绿野,水草丰盈,牛羊壮硕,连黑麦的收成都是別处的数倍不止,由此造就了胡地最大也是最强盛的部族。 这是让所有胡部都眼馋的宝地,唯有哈图努不屑一顾。 在他眼里,图兰一族都是些眼皮子浅的,偏居一隅,不求上进。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祖上有中原人血统的原因,骨子里流淌著软弱怯懦的血,歷代首领就这么带著族人龟缩在这城墙里,年復一年的苟活著。 若他是黑水部首领,早就將其余几部收归麾下,当上胡地的王了。 再养精蓄锐,厉兵秣马,找准时机破关南下,带领所有胡人去到那满眼苍翠没有风沙的地方。 隨便撒一把种子,都能开结果的好地方! 好在图兰家一代代传到今日,中原人的劣性血脉已经淡化,如今这个图兰逐还勉强算是有点野心和血性。 而这些野心和血性,正是他可以利用的『刀』。 天狼神啊,求您护佑我,只要顺利割据雍境,我定让所有中原人都成为您的信徒! 哈图努虔诚祷告著,再前行一段,城墙上高耸的角楼和密布的箭垛已依稀可见。 仔细验明身份后,城头轆轤转动,放下一个能容纳两人的吊斗,反覆多次的將人接上去。 马匹则拴在城墙下的石桩上,等天亮后確认安全,再开城门牵进来。 已是深夜,人歇马静,唯有位於最高处眾帐拱卫的金顶王帐那一片灯火煌煌。 哈图努直接被带到王帐旁边一座略显低矮但十分宽大的牛皮大帐。 此处大帐乃是议事所用,帐外没有繁复装饰,唯有帐顶悬掛著一面托日牛角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帐门两侧持刀勇士壮硕如牛,头上戴著黑水部特有的兽皮牛角帽。 牛角硬实尖锐,必要的时候也能当做兵器使用。 左侧的男人走上前,割断哈图努手上的牛皮绳,忽然轻咳一声。 待哈图努看过来时,他抬了抬眉,意有所指的看向帐內。 哈图努瞬间会意,紧接著被粗暴的推入大帐。 帐內瀰漫著牛油蜡烛、皮革与男人汗液的混合气息,正中的虎皮毡座上,黑水部首领图兰逐曲起一条腿歪坐著,微微倾身,握著一把小刀,正在鼓捣什么东西。 二十六岁的男人,身形极为壮硕,宽阔厚实的肩背撑起一身深棕色的兽皮胡袍,坐在那里,如同一头休憩的野牛,透著直白纯粹的力量压迫。 因祖上有中原人血统,图兰逐的面容与血统纯正的胡人略有不同,少了几分刀劈斧凿的粗獷,眉宇更为修长,鼻樑高挺却不过分嶙峋,眉眼舒缓带笑时,甚至会透出几分斯文的假象。 哈图努径直走过去跪下,弯腰低头,右手放在左胸前,做出真挚的臣服姿態。 “首领,我回来了。” 图兰逐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 哈图努眉心几不可察的一紧,伏下身,额头抵地,“罪人哈图努,违抗首领,私自出城,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这个时候,图兰逐才缓缓掀起眼皮看向他。 漫不经心的神態,唯有那双冰川寒池般冰冷的眼眸里透出常年发號施令生杀予夺淬链出的锋利。 胡地不分嫡次,只看能力和手段,和许多部族首领一样,图兰逐的首领之位也是踩著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的尸骨坐上来的。 “好啊,按我黑水部的规矩,公然抗命私自出城,就该大卸八块扔到城外去餵狼。”图兰逐声线冷厉。 哈图努抬起头,神色间带著绝对的恭敬和恰到好处的畏惧,“能为首领的大业贡献一点力量,哈图努死不足惜。” 图兰逐不悦皱眉,將手里的东西重重拍在面前的矮几上,“你倒是不怕死,可有想过姮姬?” 哈图努定睛一看,原来是颗雕了纹的大狼牙。 瞳孔微微一颤,他顿了一息才开口,“姮姬是首领的妻,自然该事事以首领为先,我的生死与她无关。” 哈图努说得义正言辞,图兰逐却勃然大怒,站起身,一脚踢翻面前的矮几。 矮几从三级阶梯上滚下来,断了条腿,歪倒在哈图努面前,上头的东西撒落一地。 “你说得轻巧。姮姬与你相依为命,在她心里,最在意的就是你,你要是死了,她该有多伤心?” 哈图努额头因胸口钝痛而溢出一层汗,腰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她最在意的人应该是首领。首领是上天选中的胡王,等到事成之后,她便是王后。我这也是为了她好,总有一天,姮姬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姮姬在意的是你这个阿干!你知不知道,你跑出去的这些天,她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你被人割了脑袋插在枪尖上。” “我不怕死,只要能达成首领的大业……”哈图努又把话绕了回去。 “够了!”见他態度坚决,怎么都劝不听,图兰逐烦躁打断,“来人,把哈图努带回宿帐看管起来,不许他离开半步。” “是。” 两人应声入內,很不客气的將哈图努带了下去。 待帐帘重新落下,哈图努脚步微顿,听到帐內传出清脆的银铃声。 第350章 孩子不能在战乱中长大 牛皮大帐內,图兰逐缓缓平息怒气,看向从虎皮毡座后走出来的年轻女子。 这便是哈图努的妹妹姮姬。 姮姬穿著一身絳红色窄袖束腰胡袍,腰间束著一条皮质的宽腰带,嵌著一圈色泽温润的彩色玛瑙。 耳垂下坠著一对硕大的纹样古朴的金环,映著年轻而明亮的蜜色脸庞。 轮廓清晰,鼻樑高挺,瞳色是和哈图努一样的深褐色,眉宇间充满了北地女儿的利落颯爽。 乌黑浓密的长髮编成辫子,缀著绿松石和细小银铃,跟隨步伐发出清碎的声响。 图兰逐搂著姮姬坐回虎皮毡座,颇为烦躁道:“你这个阿干,简直是说不听。” 姮姬望著帐门方向,沉沉嘆了口气,“给你添麻烦了。” 乌桓部遭逢灭族大祸,她也很愤怒雍人所做的恶事,可她实在不愿意再拿剩下的族人去冒险,也不愿意看到黑水部的人去搏命。 就算阿逐当了胡王又能怎么样呢? 黑水部已经掌握了这片土地上最好的资源,根本没必要再去征伐掠夺。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而且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难不成还要用更多的人命去堆一个胡王的虚名? 姮姬不理解,也不赞成。 幸好,阿逐还能听得进她的话。 “不许这么说。” 图兰逐轻柔的亲吻她的额头,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深情。 初见姮姬,是在去年。 哈图努干掉乌延家那几个没用的,当上乌桓部首领,野心昭露,竟妄想当胡地的王,四处引战,结果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走投无路之际,哈图努找到图兰逐,表示愿意以一批城墙防御器械为代价,换取黑水部的庇护。 图兰逐先去乌桓部『验了货』,那批器械確实设计巧妙製作精良,也很实用。 黑水城是整个部族最重要的倚仗,他答应了这次交易。 器械送到黑水城,同时过来的还有协助安装的匠师。 图兰逐怎么也没想到,设计製造出这些器械的匠师居然是个女人,更没想到相识仅一个月,他就娶了这个女人。 一开始,他看上的確实是姮姬的能力,朝夕相处后,他则彻彻底底的爱上了她。 爱她漂亮的脸和热烈的心,像是午后最火辣的太阳,將他熔化並占据。 姮姬热情回应,直到被图兰逐情不自禁的放倒在毡座上,才微喘著按住他不安分的手。 她牵引著宽厚大手覆上小腹,笑著提醒,“好了,不许闹了。” 图兰逐抱著姮姬坐起来,又搂著她狠狠亲了一通才算作罢。 浅浅温存一番,图兰逐打量她的神色,试探著开口,“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你阿干。若是黑水部惨遭屠戮,我就是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替族人报仇。” 统一九部不是最终目的,凝聚实力挥兵南下报仇雪恨才是——哈图努便是这样说的。 姮姬点头,“我知道,可这根本不可能成功。” 镇北军佇立边关,在她眼里,那就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天堑,否则胡部也不会被束在这贫瘠荒凉之地如此之久。 图兰逐不乐意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反驳,“看你这话说得……我胡部兵强马壮,近年又降水充足,好几个部族都有大量囤粮,若能九部统一齐心协力,怎么就不能与之一战?” 姮姬偏著头,满眼探究的看著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图兰逐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哪有什么意思,这不是閒聊天嘛。” 姮姬敛了笑意,严肃的抓著他的手,“阿逐,你可不能被我阿干影响了。你就要当阿父了,战火无情,没人能够倖免,孩子不能在战乱中长大。” 甚至,战乱中的孩子很有可能都长不大。 “我知道,你放心吧!” 图兰逐亲吻她的手背,放软语气哄一通,又坚定的表了决心,再把人送回王帐休息。 “你阿干受伤了,我带人去看看,总不能让他觉得我真要罚他,没拿他当一家人。” “那我也去……” 姮姬刚要坐起来,又被按了下去。 “已经很晚了,熬夜对孩子不好。” 自从怀孕之后,姮姬就把孩子放在了首位,闻言乖乖点头,打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图兰逐隨后来到哈图努的宿帐,帐內瀰漫著浓郁的草药味,显然已经叫人来治过伤了。 “首领。”哈图努捂著胸口迎上去行礼。 图兰逐將人扶去毡毯上坐下,態度客气亲近,与方才几乎判若两人。 “阿乾的伤可有大碍?” 哈图努頷首,“首领放心,不碍事。” “那就好。”图兰逐微微倾身,压低音量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阿干这一趟,可还顺利?” 哈图努露出笑来,“首领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仔细说了计划进度,图兰逐边听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间浮起一丝担忧。 “照你这么说,沙团驛那晚不是暴露了胡地別有居心?” 如此一来,雍人定会加强防范,后续还能顺利吗? 哈图努耐心解释,“不管暴露不暴露,雍人都一定会竭尽所能的防著我们,而暴露之后,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咱们身上,也就方便其他人行事。” 从始至终,他就没打算让胡部去做最为冒险的那一步。 图兰逐明白过来,笑容也隨之显现,“那镇北军大营里的钉子,是不是也该用上了?” “不著急。”哈图努深褐色的眼眸阴鷙又高深。 陆未吟重生而来,自然知道镇北军中有细作,这么久没动静,可见她並不知道细作是谁。 既如此,那就让这颗钉子继续扎在那儿,让她知道却找不著,让她著急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再在合適的时机放出来,扎她个措手不及! 第351章 这个孩子,得死! 外面的风沙打在牛皮帐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仿佛一层无形的网,將帐內摇曳的灯火和压低的密语紧紧包裹。 图兰逐和哈图努相对而坐,粗糙的牛皮舆图摆在中间的矮几上,翻卷的边角用银杯压住。 “……只要破了镇北军这道防线,后面的关隘也就天门关要费些力气,其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伴隨哈图努的声音,图兰逐的指尖逐渐划过重重关隘,最后落在天门关上。 烛火映出他眼中的灼灼野心,几乎要將这厚实的牛皮舆图烧穿。 黑水部歷代首领的使命,一直是固守黑水,护卫族民,图兰逐当上首领后也一直以此为任,未曾想过其他。 直到他率兵驰援乌桓,马蹄踏处,所向披靡。 几场摧枯拉朽的战斗下来,打得那几个部落闻风丧胆,再也不敢找乌桓部的麻烦,甚至主动献上成群的牛羊骏马止战求和。 就是这时候,图兰逐突然意识到,凭自己的实力,光是当一个黑水部的首领,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大材小用了。 再后来,乌桓部出事了。 图兰逐怎么也没想到哈图努的胆子那么大,居然敢派人潜入雍境。 巴那尔等人的尸体掛在边境的长杆上,没等灰鷲將他们啄食乾净,雍人已经挥兵入境,直指居狼山。 乌桓部死伤惨重,最后活下来的青壮不足百人,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 看在姮姬的面子上,图兰逐接纳了这些人。 哈图努感激他的恩情,主动投诚效力,不光替他谋划统一胡地九部,还打算破关南下,割据雍地。 图兰逐那时候才知道,姮姬这个阿干不光有野心,还颇有手段。 往南渗透雍国,与人里应外合;往北摸索出一条穿越死亡沙漠的道路,与漠北人建交互易。 雷火弹便是由此得来。 有了这些助力,集九部之力割据雍地也就变得切实可行。 图兰逐舔了舔微乾的嘴唇,將身子埋得更低,壮硕的身躯在毡毯上投下一道暗影,像极了瞄准猎物准备扑食的虎豹。 “那这个天门关,阿干可有办法解决?” 哈图努回答:“天门关之所以难过,一来仰仗天险,二来守关的將领陈大勇是个硬茬,很是悍勇,带出来的兵也是硬骨头。” 前世,徐镇山一出事,他马上出兵。 攻破镇北军防线后,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一路打到天门关。 靠著姮姬製造的攻城重械,他原本计划的是五日破关,最多七日,谁料这个陈大勇率兵殊死顽抗,硬是拖了他半个月,扛到援军到来。 撞上陆未吟,他的南下大业也就止步於此。 “不过请首领放心。”哈图努紧跟著说,“到时候,咱们的『朋友』会帮忙解决这个陈大勇,用不著我们操心。” 已经在这上头吃过一回亏,这次他自然得提前做好安排。 雍国表面繁盛,其实骨子里已经开始烂了,一旦有人想以国家安危为筹码来换取自身利益,他便有了可乘之机。 雍人狡诈,前世面对主动伸过来的『那只手』,他没敢相信,由此错过了一大助力,重生之后,他主动找上去,顺利搭上了这条线。 巴那尔他们几个能成功潜入雍境腹地,包括这次献礼计划,都是靠这位『朋友』帮忙。 哈图努仔细解释,“他们家族被雍国皇帝卸磨杀驴,收走权力困在偏远之地,想要有一个出头的机会。我跟他们说,首领只要天门关以北。他们会想办法弄走陈大勇,换成他们自己的人,再將咱们拦下,他们就算立了大功。” 图兰逐嘴角牵起瞭然的笑意。 真到了那个时候,能不能让胡部勇士止步天门关,就得靠实力说话了。 “好!阿干办事,我一万个放心!” 图兰逐站起身,袍角扬起的风扇动烛光剧烈一颤。 变幻的光影中,他仿佛已能看到胡部铁蹄踏破城池的烟尘。 虽然没去过雍国,可祖辈留下的手札上有不少对中原的描述。 那里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有纵横交错舟楫往来的繁华水道,也有高耸入云雕龙画凤的殿宇楼阁。 那里没有刮不完的凛风,没有无孔不入的沙尘,那里的人穿著丝滑柔软的衣裳,吃著精细多样的美食。 起初,图兰逐只是单纯的嚮往。 都知道中原是好地方,可镇北军的熊羆旗立在那里,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將所有的覬覦肖想扼杀於无形。 直到有了哈图努鼎力相助,那遥不可及的嚮往逐渐演变成清晰的野心。 征服这片荒原,做个胡地之王算得了什么? 他的刀锋,应该指向南方那片丰饶之地。 他要亲眼看看那里的河水是否真的终年不冻,他要亲自感受那里的风是否真的温和柔软,他要让那些片绵软的土地养出的软弱瘦小的人,在他黑水部的牛角托日旗下颤抖臣服。 那里,才应该是他的孩子生长的地方! 哈图努单膝跪地,右手置於胸口,斩钉截铁的说:“哈图努一定竭尽所能,助首领完成大业。只求首领到时候將雍帝交给我处置,我要用他的血和人头,去祭奠乌桓部枉死的魂灵。” 尾音恰到好处的颤动,甚至带了一丝哽咽。 他得让图兰逐相信自己帮他是为了报仇,如此才能获取最大程度的信任。 “阿干不要这样,我答应你。” 图兰逐双手將他扶起来,郑重应下后紧跟著说道:“就是姮姬那里,还得辛苦阿干……” 到底是女人家,胆子小目光浅,哈图努一直无法说服姮姬,还吵了几回,图兰逐又不愿意夫妻离心,便决定让哈图努来唱红脸。 就像这次『偷溜出城』,若没有他这个首领点头,哈图努怎么可能溜得出去。 “不辛苦。姮姬能得到首领的爱,我这个阿干打心底里替她高兴。”哈图努语气里多了几分家人的亲近。 他转身收舆图,微垂的眼帘盖住眸间溢散的寒意,“我刚才看到首领好像在刻狼牙,是姮姬有喜了吗?” 在胡部的古老传统中,当妻子被確认怀有身孕,一些即將成为人父的丈夫会亲自猎杀一头狼,再完整的取下一颗狼牙,亲手刻上神灵图腾或是祈福的符文。 锋利的刀刃极易划伤手指,胡人相信,浸染过阿父之血的狼牙蕴含著最真诚的祝福与勇气,能得到神灵的认可和庇佑。 这將成为父亲送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珍贵的礼物,从呱呱坠地开始,陪伴孩子度过一生。 “是的。”图兰逐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我要当阿父了,阿干要当舅舅了。” 蜡烛噼啪爆出突兀的声响,图兰逐蹙眉看去,由此错过哈图努眼底一闪即逝的冷芒。 明明已经安排了人偷偷在姮姬的饮食里添加孤绝草粉,她怎么还能怀孕?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首领!” 哈图努嘴上说著道喜的话,实际心里已经在琢磨该如何不动声色的除掉这个孩子。 姮姬这个孩子,得死! 第352章 滚! 前世,姮姬嫁给图兰逐的时间要晚一些,局面不同,很多事情都与现在大相逕庭。 那时候为了震慑其他部族,哈图努让姮姬坐在投石机的皮窝子里,大张旗鼓的嫁入黑水城。 而今生,为了確保后续计划顺利进行,他以不想被別人詬病卖妹附强为由,让两人將成婚的消息死死捂著。 只可惜没捂住。 在他诈死脱身隱匿行跡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漏出去的消息,短短数日就传遍了胡地。 眾部明著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把事情传得那叫一个难听,说乌桓部大势已去,姮姬为了找靠山攀附图兰逐,第一次见面就光著身子献舞;还有人自称姮姬曾向他献媚,被拒绝后才找到图兰逐。 图兰逐派人溯源,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最后居然查到镇北军头上,也是见了鬼了。 唯一没变的,是图兰逐一如既往的被姮姬设计製造器械的能力所折服,相处之后又不可救药的爱上了她。 荒原上行走的苍狼,一旦生出了爱,也就有了致命的软肋。 前世哈图努便是利用姮姬杀了图兰逐,再强行收服黑水部。 他没想到的是,姮姬也爱上了图兰逐。 当时他一心扑在统一九部挥兵南下的正事上,没有察觉到图兰逐死的时候姮姬已经怀孕,並趁著他征战在外,偷偷將这个孩子生了下来。 最后,姮姬凭著这个孩子策反了黑水部,带著人又缩回黑水城,失去一部强大助力,这也是他后来兵败如山倒的原因之一。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图兰逐都註定得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別。 既如此,也就没必要留一个孩子来牵绊姮姬,更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个隱患。 图兰逐一走,哈图努马上叫来阿鲁,让他去问一问安插在炊帐那人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姮姬吃了这么长时间的孤绝草,怎么还会怀孕? 夜色深沉,月光勉强穿透昏黄的沙尘,与金顶王帐內透出的火光交织。 风沙嘶鸣,仿佛藏著谁的窃窃私语,无端透著诡譎。 帐內暖得发燥,姮姬將盖在身上的羊绒毯蹬到角落,面朝帐门盘腿坐著。 跳跃的火光將脸庞映得半明半暗,隨著等待时间的延长,一抹深思在眼底蔓延加深。 探个伤而已,这么久还不回来? 等了又等,终於,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图兰逐挑开帐帘,看到榻上的姮姬,不由得生出一丝心虚。 “怎么醒了,哪里不舒服吗?”他若无其事的问。 姮姬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哦,你阿干心情不好,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我留下陪他说了会儿话。” 姮姬耸著鼻子嗅了嗅,“你身上没有酒味。” “我又没喝。” “他不是受伤了吗,还能喝酒?” 图兰逐面色有瞬间僵硬,背过身去倒水喝,“你阿干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想喝酒,谁还能拦得住?” 姮姬没说话,只默默垂著眼帘。 图兰逐放下水杯走过去,利落脱去衣袍靴子,上榻將人揽进怀里躺下。 “好了,已经很晚了,快睡吧。” 他的声音带著一丝疲惫,说罢,一如往常那般亲吻妻子的额头。 姮姬轻轻“嗯”了一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抱里,缓缓闭上眼睛。 图兰逐暗暗鬆了口气,睡意袭来,搂在姮姬腰上的手臂逐渐鬆了力道。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沉浮之际,清脆严肃的女声撞入耳膜,“阿干是不是你放出城的?” 图兰逐没有睁眼,身体的肌肉却在瞬间绷紧,连呼吸也为之凝滯。 答案显而易见。 姮姬猛的从他怀中翻身坐起,低头瞪著装睡的男人,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隨即抬起脚,用力踹在他胸口上。 “滚!” 图兰逐顺势滚到榻下,本想卖个可怜,结果和姮姬一对上眼,又得了一声“滚”。 听说孕中母亲的性情会传给孩子,自打怀孕之后,姮姬的脾气收了许多,却不代表她改了脾气或没了脾气。 知道这会儿不管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图兰逐不敢火上浇油,抓起榻边的衣袍靴子灰溜溜出了王帐。 姮姬紧跟著叫女侍进去伺候穿戴,直接去了哈图努的宿帐。 风还在刮著,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所求不同的两兄妹撞到一起,今夜註定不得太平。 相较之下,厉城驛馆里的苏未吟倒是久违的睡了个好觉。 逛个街,买了一大堆东西,走得脚酸腿软,奢侈的泡了个热水澡,再美美的饱餐一顿,拋开杂念早早上床睡觉,这就算是她允许自己最大的放鬆。 睡得早,第二天也就醒得早。 青白色的天光艰难又决然的劈开天幕,將远山黑黢黢的轮廓从沉睡的荒原上勾勒出来,苏未吟提枪来到院子里,衣袂扬尘,枪势如电。 经过一天的放鬆,浮躁沉下去,心境也就变得澄明起来。 她来北地,是为了解决边境隱患谋求太平,而不是为了过领兵的癮。 就算掌不了兵,她也有很多其他事要做。 比如,如何在把自己撇乾净的前提下,將哈图努还活著的消息散播出去。 第353章 忆前世,求太平 徐镇山得知道哈图努还活著,还得知道哈图努和黑水部之间有关联,如此才能防范到暗处的动向。 可这个消息不能由苏未吟来说,甚至不能跟她扯上一丁点关係,否则一旦深究起来,有许多细节她都没法解释。 思来想去,苏未吟决定拿沙团驛的爆炸来说事。 昨天早上在都尉府,徐镇山已经详细问过这件事了,她和陆奎口径一致,不过看徐镇山的样子,似乎仍有疑虑。 果不其然,昨天晚上她都睡下了,星落过来稟告,说张威把杨毅叫去了都尉府。 同为朝中老將,想来徐镇山应该对杨武的为人有些了解,连带著对杨毅也会多几分信任。 所以,哈图努的消息,借杨毅之口说出去最为稳当。 只不过这事儿还得杨毅主动提起,以免她有成心递话的嫌疑。 练完功,回屋擦过汗,采柔推门送早饭进来。 “小姐快来,星落去街上买了新鲜出炉的烤麦饼,可香了。” 苏未吟洗了手坐过来,“星落呢?” 采柔將一碗羊汤放到她面前,“她吃过了。閒著没什么事,去帮周大人弄暖室了。” 油草翻过北邙山来到北地,白天还好,太阳一落气温骤降,就得做好保暖防止受冻。 一直摆在车里晒不著太阳,草叶蔫垂,叶下细绒也开始脱落,影响药效,周显扬便打算在院角砌个暖室,白天揭开顶棚晒晒,入夜再盖上。 “王大人的胳膊怎么样了?”苏未吟又问。 “好多了。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僵得不敢动了。” “那就好。” 苏未吟抬了抬下巴,“你也快吃,吃完去找刘四宽,让他去打听一下之前在沙团驛客栈受伤的那几个伤兵的名字和特徵。” 沙团驛客栈通铺爆炸,伤了好几个包围客栈的京营兵士。 两个伤势重的被当地衙署接过去养伤,等使团回程时再一同归京,伤势不重的弃马换车,跟著来了厉城。 “我这就去。”采柔抓起一块烤麦饼出了门。 刚出锅的羊汤滚烫,苏未吟拿勺子慢慢搅著,没等她吃完早饭,采柔已经带著刘四宽回来了。 刘四宽擅长交际,不管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用不了半天就称兄道弟了,打听这点事儿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他把几个伤兵仔细介绍了一遍,谁伤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辨认谁是谁,儘可能详细。 两人说话时,采柔三两下喝完晾到温热的羊汤,又把碗筷收拾了。 等她忙完回来,刘四宽已经离开。 苏未吟叫上她一起出门。 朝阳冉冉升起,一点点驱散夜寒。 杨毅正带著一眾京营兵士在驛馆旁的校场操练。 阵列如雁翅般展开,鏗鏘有力的呼喝声中,眾將士挥刀突刺,整齐划一的动作捲起地上扬尘,甲冑的寒光与朝阳的金红光芒交织,融成瑰丽又肃杀的色调。 风已息,但仍有微尘拂面,苏未吟微微眯起眼睛,站在不远处看著。 北地的空气里永远充斥著灰尘和牲畜的气味,这种味道就像打在骨子里的印记,与眼前的画面结合,猝不及防的捅开尘封已久的记忆。 剎那间,眼前不再是规整的校场,而是无垠的荒原,烽烟蔽日,残旗猎猎。 她身穿银甲骑在战马上,手握染血的长枪,耳边是震天的喊杀与哀嚎。 她曾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次的率军冲阵,一次次绝境逢生,一次次克敌制胜。 那种掌控千军万马的快意,运筹帷幄得胜后的成就,还有被麾下儿郎用性命相托用热血拥护的沉重信任,將她的灵魂填得坚实而滚烫。 苏未吟没办法否认,这种激烈的酣畅会让人心潮澎湃,自確定要来北地后,心里也隱隱期待著能再痛快的战上一场。 可同样,她也没有忘记,战乱的底色是死亡,更是粘稠的、永远也洗不净的血腥。 是焚毁的屋舍,是堆积如山的尸骨,是每一个被战火殃及的人们眼中的绝望,是看到用硃笔划掉名册上一个个名字时对战乱的深恶痛绝。 从回忆抽离,苏未吟浅浅汲气,唯有眼底还残留著几分悲凉。 前世,胡虏的铁蹄踏破边防,兵临城下,她被陆家人推入战局,竭力驱敌是她和所有大雍將士唯一能做的事,所有人都別无选择。 可是这一次,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如果可以选,她希望边境太平,永不起战! 想要达成所愿,就得先把哈图努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给收拾了。 迅速平復心绪,苏未吟带著采柔从校场旁走过去。 来回巡视校准动作的杨毅一扭头,看到她去了医寮方向,马上让手下校尉盯著操练,迈开阔步跟上去。 几个伤兵安置在医寮旁的小屋,方便日常送药换药。 杨毅走到门口,听见苏未吟正在询问大家伤势的恢復情况,甚至每个人都叫了名字,而不是笼统的“你”。 惊讶之余,杨毅心底一暖。 投身行伍,报效家国,听起来是件光耀门楣的壮举,可事实上,在许多『大人』眼中,这些士卒往往只是一个模糊的符號,比如什么营第几都第几队。 若不幸战死,便化作战报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成为阵亡总数的其中之一。 具体的姓名,大多时候只会出现在同队的袍泽之间,或是被记录在厚厚的军籍名册上。 甚至,是抚恤名单上。 军中人数庞大,上官记不住下属姓名本是寻常,可就是这么一件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却能赋予这些默默无闻的兵卒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和尊重。 这一刻,杨毅有些自惭形秽。 哪怕苏护军只是因为他们负伤才知晓这几人的名字,可至少她去了解了。 而他没有。 他还是京营参將! 屋內,被叫到名字的一名伤兵回道:“有劳苏护军掛心,日日敷药,已经好多了。” 声音粗糲低沉,儘量维持著平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泄出一丝激动。 苏护军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那就好!” 苏未吟又关心了几句,扭头叮嘱医官要好生照料,缺什么直接报过来,她来想办法。 正说著,杨毅进来了。 几人各自打了招呼,杨毅也对这些伤兵表达了真心实意的关心,而后跟著苏未吟一同离开。 “苏护军。” 杨毅边走边说:“昨晚王都尉把末將叫过去,询问沙团驛使团险被投毒及爆炸的详细情况,末將已如实告知。” 『如实』二字略带重音,言下之意是把佯装投毒的事替她遮掩过去了。 苏未吟心领神会,冲他感激一笑,没说別的。 继续往前走,杨毅时不时偏头看她,几度欲言又止。 苏未吟停下脚步,转身直面杨毅,“杨参將有话不妨直说。” 第354章 推开门,屋里有人 渐盛的日光下,苏未吟神色坦荡,目光沉静而明亮,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 骨子里透出的从容澄澈仿佛与生俱来,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信赖。 杨毅双手略微收紧,犹豫著开口,“昨天苏护军不是跟陆將军去过都尉府吗?王都尉怎么又找末將去问一遍……” 主使和护军都在,没道理越过这两人来问他;如果已经问过他们,就更没必要再找他过去问一遍。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透露出王烈的不信任。 而王烈身为厉城都尉,常年与镇北军抵背戍边,定然与徐大將军关係匪浅…… 杨毅算不上特別通透的人,可这点弯弯绕,他还是能看明白的。 “这个啊……” 苏未吟嘴角浮起无奈的苦笑,想了想回答,“可能王都尉想多方面了解清楚一点吧,杨参將不必多虑。” “是吗……” 杨毅显然不信,但见她不肯多言,也不好再继续问。 校场上操练的兵士已经带回营地,两人一同巡完营,苏未吟交代道:“由南至北,水土激变,恐生不適。从今天起,连续五日,让各个炊房时刻备足热的浓薑汤,將士们可隨时前去饮用,驱驱寒气。” “没……”杨毅想说並不曾听说有人水土不服。 军中男儿,哪有那么娇气? 像他自己,除了觉得这地方比京都更冷更干一些,其他没觉得有什么差別。 苏未吟看他一眼,自顾自继续说道:“还要备一些乾净的灶心土,热水送服,可紧急止泻。再去外头多买些沙棘干泡水,隨餐备著,酸涩生津可抑制呕吐。” “最后传令下去,让大家切勿饮用生水。” 这些都是前世的经验之谈,本来昨天就该交代下去,结果因一时『放纵』给耽搁了,没想到阴差阳错,时机刚刚好。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苏护军对大傢伙儿的一片心,杨毅也就没再多言,按她说的交代下去。 火头军那边接到命令,火速安排。 到了中午饭点儿,杨毅好奇到底这些东西有没有人需要,便没让隨从备饭,而是自己去炊房吃。 刚到门口,就听见一人哑著个嗓子问:“老刘,沙棘水没了?” 老刘抡个大勺把大盆里的菜扒拉到一处,“刚泡上,晚点儿来。” “要不你抓几颗沙棘给我嚼嚼,我实在是吐得没法子了。”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附和,“给我也来点儿。” “我也要,我吐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真他娘的服了,我媳妇儿怀孕那会儿都没我吐得厉害。” “是啊,原想著吐两回就好了,谁知道没完了。” “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报上去的……哎,你吃啥了,牙咋黢黑?” “灶心土,治腹泻。”答话这人有气无力。 杨毅默默退出去,脸上一片滚烫,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阳晒的,还是自己臊的。 是啊,军中男儿,哪有那么娇气?所以大家都忍著,谁也不说。 也不管是跑肚窜稀,还是吐个没完,都想著忍忍就好了。 身为参將,他丝毫没有察觉,只有苏护军看到了! 杨毅心情复杂,又去其他几个炊房看了,沙棘水基本上都喝光了,途中还碰到几个吃了灶心土牙齿黢黑的。 他马上派人出去买沙棘干,之后分给几个校尉,让他们拿回去,叫水土不服的兵士自己泡著喝。 另外速速摸清各自手下兵卒水土不服的人数和情况,若有症状严重的,该送医寮送医寮。 忙了一中午,总算把事情安排妥了,杨毅连饭都没顾上吃,饿归饿,心里却舒坦不少。 这一刻,杨毅对苏未吟的钦佩达到了巔峰。 熟读兵书,身手过硬,剿得了山匪,用得了计谋,还真真切切的把兵卒放在心上……以后谁要是敢说苏护军一句不是,他杨毅第一个跟他急。 如此想著,杨毅一扭头,正好看到苏未吟带著采柔星落朝这边走来。 他快步迎上去,將京营兵士水土不服的情况如实稟告,钦佩之意溢於言表。 “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有用就好。书上说过个两三天,症状基本上就能消除,稳妥起见,多备上两天。”苏未吟笑著说。 两人就水土不服的问题又聊了几句,苏未吟突然环顾四周,神情郑重,似乎有话想说。 然而当杨毅问起,她又说无事。 杨毅当即表態,“苏护军有什么交代但说无妨,我杨毅愿以项上人头保证,不该说的,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传。” 苏未吟看到了他的诚意,但还是没说。 下午,陆奎叫上苏未吟,还有严狄、王慎、杨毅等人到驛馆正厅议事,苏未吟几乎没怎么说话,甚至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杨毅一空下来就忍不住想,这苏护军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杨毅完成夜巡后回房,一推开门,立时在昏暗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有人! 大手瞬间按上刀柄,正准备开口喝问,忽见烛光亮起,照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苏护军?”杨毅难掩惊诧,更觉不妥。 好在他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苏未吟背后的采柔、星落及星明三人。 夜晚暗中登门,显然是有要紧事相告。 杨毅回身关上门走过来,苏未吟起身頷首,“冒昧打扰,实非无奈,还请扬参將见谅。” 杨毅在她对面坐下,“苏护军请讲。” 苏未吟跟著坐下,扭头对星明说:“你自己讲。” 星明走上前来,冲杨毅一抱拳,而后道:“杨参將,那日在沙团驛搜山,我们有重要发现。” 杨毅蹙眉,“什么发现?” “我们在爆炸旁边的山壁上发现了爪鉤和攀爬的痕跡。痕跡尚新,有人从爆炸中逃走了。” 当时苏未吟的护卫和京营精锐分头搜山,一开始谁也没往那山壁上想,直到天亮时分,星明在爆炸上方的山壁边缘发现了脚印,这才去查看山壁。 看到他们在这边,京营的人就搜別处去了,也就没发现。 而苏未吟不想节外生枝,当时也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於是只拋出了爆炸的方式和居狼山围攻哈图努那次相似这个引子。 “什么!” 杨毅坐不住了,噌的站起来,撞得桌上烛火震颤。 “你怎么不早说?” 星明跪下来,將事情一力揽下,“对方行事狠辣,又有雷火,我担心郡主安危,不愿她涉险,所以……” “知情不报,你——” 杨毅气愤不已,又怕惊动旁人,必须得压著火气,一张脸憋得通红。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苏未吟站起来,沉声道:“我现在怀疑的是,如果沙团驛的爆炸確实是胡人所为,那么居狼山那次,哈图努有没有可能用同样的方式诈死逃走?” 第355章 杨毅不肯配合? 烛光摇动,屋內陷入一片沉寂。 苏未吟垂眸数息,再抬眼,一抹清晰的无奈攀上眉梢。 “此事,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等到现在才说,实有诸多无奈。我的身份……作为使团护军还好,但如今到了北境边防重地,稍有不慎便会引人多心。” “沙团驛的事,我实在是说不清。本是星明为了快捷便利,召集护卫前去围捕贼人,可此事若到了有心人耳朵里,指不定会引起多少种猜疑,现在再加上有人逃脱……爆炸威力巨大,山壁陡峭险峻,搜山也没搜著让人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故意开了缺口。” 苏未吟摆出开诚布公的姿態,又带著几分自嘲。 杨毅看她一眼,再转向跪在地上的星明。 星明当时隱瞒不报,顾及苏未吟的安危只是表面说法,恐怕这个才是真正的缘由。 她即將成为昭王妃,若真有人咬著此事不放,说不定连昭王都得被扯进这潭浑水。 星罗卫倾力护主,本无可厚非,可他这一瞒,却是把苏未吟给彻底架到了火堆上,反而將事情弄得更麻烦了。 好半晌,杨毅才开口问道:“那依苏护军的意思……” 苏未吟站起身,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兹事体大,绝不能隱瞒不报,献礼在即,胡部虎视眈眈,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相信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回京后陛下定能还我清白。” 苏未吟状似不经意的把皇帝搬出来。 皇帝能任命她当这个使团护军,又充分放权,只要不往深处挖掘,光看表面,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的体现。 苏未吟直言,“我此番前来,正是想请杨参將去稟报此事。若是由我去说,深究起来恐会给杨参將招惹事端,思来想去,还是杨参將去稟告比较好。” 杨毅不光是隱瞒了假投毒一事,连带著苏未吟只带了护卫去山后围堵贼人这一细节也帮著遮掩了过去。 苏未吟让他去稟告,也就是让他把自己摘出去的意思。 女子清越又坚决的声音如同一股滚烫的热流,猛的撞上杨毅心口,让一贯刚硬的眉眼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怔忡。 这个苏护军,自己都麻烦缠身了,居然还在顾及他。 “事不宜迟,杨参將今晚便去告知王都尉吧。”苏未吟催促道。 “好。”杨毅答应下来,站起身后又说:“末將想再向星明了解一下山壁上的痕跡细节,若没有別的事,苏护军就先回去休息吧。” 苏未吟余光扫向星明,又迅速收回,带著采柔星落从后窗翻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杨毅叫星明起身,问了许多细节,包括爪鉤印什么形状,多大多深,落在什么位置。 星明如实回答。 等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杨毅摆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星明站著不动,反覆看了他几眼后突然又跪下。 “杨参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郡主无关。若是此事揭露出去,定会给郡主招致诸多麻烦,说不定还会牵连昭王殿下……求杨参將,能不能不要把郡主牵扯进来,星明愿一力承担,死也甘愿。” 杨毅眼角微眯,“你什么意思?” “杨参將可以说星明自知犯错,心下不安,与手下星罗卫商议此事时不慎被您撞破……” 如此,便能最大程度的將苏未吟撇出去。 杨毅一下子垮下脸来,周身气压骤降,犀利的目光带著毫不掩饰的怒意。 猛的向前迈出一步,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將星明完全笼罩,嘴巴张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最后只吐出一个字。 “滚!” 另一边,苏未吟三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回到絳园,点亮灯盏。 采柔端著热水进来,神色间略有担忧,“小姐,杨参將会替您瞒著吗?” 苏未吟將双手浸入热水,愜意的呼出口气,“也许吧!” 该做的她都做了,该铺垫的也都铺垫了,若最后结果还是不尽人意,只能说明老天爷打定主意要让她来直面这个麻烦。 洗完脸,苏未吟坐在桌前,指尖蘸取采柔自己做的羊油香膏,仔细涂抹在脸颊和手背。 带著淡淡草药味的膏体缓缓化开,很快缓解了北地寒风留下的紧绷感。 北地风沙大,抹了香膏,虽然还是不能避免皮肤变糙,但不至於颳得生疼,也能糙得慢一点。 毕竟回京后不久,她就该当新娘子了! 一抹清浅笑意不由自主的浮现,微垂的眼眸间似有星辰散落,漾开温柔而明亮的光彩。 抹完香膏,合好盖子,星落敲门进来,將她们走后杨毅和星明的对话如数转达。 采柔听完,一下子紧张起来,“完了小姐,这个杨毅怕是不肯帮忙。” 都发火让星明滚了,態度显而易见。 苏未吟伸了个懒腰,“不帮就不帮吧,我也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按我说的做。” “其实吧……”星落微微挑眉,“也不是不能。” 说话间,不知道她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抓在手里,认真问道:“要不我去?” 她就不信杨毅骨头有那么硬,刀真架上脖子还敢不配合。 采柔见状也开始掏兜,“再给他来两粒『大补丸』。” 双管齐下! 苏未吟哭笑不得,“你俩给我消停点儿,杨参將不是坏人,更不是我们的敌人。行了,下去歇著吧,我也得抓紧时间睡会儿。” 等杨毅去了都尉府,保不齐什么时候王烈就派人来叫她了。 “咱们就这么等著,什么都不做吗?”采柔愁得小脸皱起。 小姐心咋这么大呢,这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顾得上睡觉。 苏未吟脱了衣裳上床,扯被子盖好,“做啊。这不是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好应付之后的麻烦事嘛!” 星落收了匕首走到床前,“徐镇山要是因为这个,派一队人马明里暗里的盯著咱们可怎么办?” 苏未吟將被子拉到脖子下,“该怎么办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总能有办法解决。” 事已至此,急得冒烟也没用。 不管怎么说,至少把哈图努活著的消息给散出去了,也算是办成了一件事。 而且杨毅的话,徐镇山会更信一些,也会更加重视。 见她真就这么闭上眼睛睡了,采柔星落对视一眼,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这一晚上,也就苏未吟睡了个好觉。 采柔星落人在床上,心在院门口,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觉得是都尉府派人来叫苏未吟了。 星明也是隨时做好被人叫走的准备,直接没睡,值夜去了。 结果一夜无事。 等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已经天光大亮。 苏未吟躺在床上,有些懵。 怎么没人来叫她? 第356章 为將者的胸襟和大义! 苏未吟不由得想,难不成杨毅嘴上发火,其实帮忙瞒过去了? 那也不对啊。 星明是她的护卫,就算杨毅帮忙瞒了,也该有人来叫她过去了解情况才对。 破晓的寒意尚未散尽,苏未吟迅速起床收拾妥当。 她这边刚拉开房门,星明就从院外进来了。 苏未吟这才知道,不光没人来找她,也没人去找星明,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了。”苏未吟略微一顿,抬头看著他,“星明,这次委屈你了。” 她得儘可能把自己撇出去,但事情总得有个人出来顶。 一个她可以完全信任,又参与过搜山,背后还有靠山兜底的人。 只能是星明。 所有人都知道,星明是昭王的人,就算他有哪里做得不妥当,只要不是明確触犯律法军规,就不会有人拿他怎么样。 最多也就是把事情报给昭王,由他来发落。 “郡主言重了。” 说完事,星明抱拳告退。 朝霞將东边的天际一点点染上艷色,苏未吟静立於廊下,身形被天光勾勒得挺拔修长。 墨色劲装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拂动,人却凝定如冰,唯有偶尔微蹙的眉宇,泄露出思绪的深沉。 这样的大事,杨毅不可能瞒著不往上报,难不成…… 一个猜测浮现在脑海,苏未吟心下一紧。 她马上带著采柔出门,名义上巡营,实际是去找杨毅。 校场空荡,今日无人操练。 行至营地西北角时,苏未吟忽然停下脚步,定睛看向前方不远处几个忙活的身影。 其中干得最卖力的,可不就是杨毅。 杨毅背对著她,正在奋力挥动铁铲,將墙沟里堆积的沙石一点点清出来。 袖子高高捲起,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臂,一身与普通士卒无异的暗灰戎服被汗水浸出深色的背印。 动作迅猛得近乎粗暴,仿佛不是在清理杂物,而是要把心里的什么东西刨出来,亦或是压下去。 在这股势头的带动下,旁边的几个京营兵士忙得连气都不敢歇一口。 有人发现了苏未吟,提醒杨毅,“参將,苏护军来了。” 杨毅停下动作,回头看去。 额角渗出的汗水混著尘土往下淌,眼下青黑浓重,看起来像是一晚上没睡。 苏未吟快步上前,杨毅也把铲子交给旁边人后走过来。 简单打个招呼,两人同去巡视。 杨毅如常稟报大家水土不服已有好转,待走到无人处,苏未吟直接打断他问道:“你怎么同王都尉说的?” 杨毅笑起来,“苏护军难道就没想过,说不定是末將怕事,没去说呢?” 苏未吟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杨家满门忠直,我若连这点都信不过,就不会把事情告诉杨参將你了。” 听她这么说,杨毅朗声大笑,“有苏护军这句话,值了!” 有人经过,他收敛笑意,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末將昨夜已將事情告知王都尉,不过並未提及苏护军。若是有人问起,苏护军可別说漏了嘴。” 他跟王烈说是京营兵士搜山时发现了爪鉤和攀爬的痕跡,报到他那里,彼时使团受惊,若知有贼人逃遁必生恐慌,加上贼人已逃,追查无益,便將事情瞒了下来。 后来在与苏护军的探討中发现此次爆炸与居狼山有相似之处,才意识到事关重大。 然而隱瞒不报已成事实,担心受罚,故始终不敢向人提及,直到昨夜,扛不住良心谴责,这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为此,昨晚去都尉府之前,杨毅特意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去搜过山的京营兵士,做好交代。 等有人来问,就说是他们发现的爪鉤和攀爬痕跡。 苏未吟钉在原地,瞳孔震颤。 还真让她给猜对了! “杨参將,你……” 苏未吟两手掐腰,转身看向或远或近的一条条炊烟,重重呼出一口气,又转回来面向杨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是希望借杨毅之口说出此事,甚至將『隱瞒不报』的星明带到他面前,他只需要按星明说的那样告诉王烈就可以了。 千算万算,苏未吟怎么也没算到杨毅会把所有的事一力扛下。 胸腔起伏,苏未吟很少有这样心情极度复杂的时候。 这回可算是把她摘出去了,摘得比她一开始预料的还要乾净,可她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股沉得发闷的烦躁压在心头,让人火大。 说火大吧,她还是受益的那个,连这火都发得底气不足。 “苏护军,您听我说。”杨毅坦荡而坚定的迎上她的视线,“我这么做,並非只是为了你。” 他声音浑厚,仿佛字字千钧,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若咱们推断无误,哈图努真是诈死,那他很可能会趁此次献礼作乱。眼下正该是咱们所有人拧成一股绳的时候,若因那一丁点儿捕风捉影的嫌疑,导致使团与边军互生猜忌,让胡部有机可乘,那才是真正的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而且苏未吟还不光是使团护军,她背后还有昭王,有永昌侯,一旦闹出事端,若再有个居心不良的跑出来煽风点火,势必牵连甚广。 他这么做,是为大局,是为避免不必要的內耗,再往大了说,是为天下计。 话毕,杨毅扭头望向日出的方向。 初升的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扑面而来,照在他粗糲黑红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仿佛被镀上了凛然的赤金。 看这万里河山,多好啊! 只要能齐心协力守好这片土地,这点罪责他顶了又有什么关係? 苏未吟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澎湃的钦佩油然而生,更在这份担当面前生出一丝惭愧。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猝然衝上眼眶,她匆忙垂眸,藉由这个细微的动作强行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涩。 后退两步,敛容正衣,对著杨毅深深一揖,“杨参將大义,苏未吟……受教了!” 直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未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雍边疆稳固,將士平安。这一点,请您放心!” 杨毅回头看著她被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身影,想起平日种种,郑重抱拳。 “末將,深信不疑!” 第357章 陆奎今天当人了? 没等巡完营,都尉府来人了,请陆奎、苏未吟和杨毅一同过去一趟。 杨毅回去换衣裳,苏未吟继续巡营,两人前后脚来到营地大门,刚碰上面,陆奎也来了。 “陆將军。”杨毅主动打招呼。 陆奎点点头算作回应,面色憔悴,腰背微弯,很明显身体不適。 杨毅问道:“陆將军这是怎么了?” 陆奎有气无力的摆手,“別提了,水土不服,又拉又吐。” 说话时偶尔露出牙齿,还能看到牙缝里残留著一些黑色的东西,想来应该是吃过灶心土。 苏未吟別过头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陆奎唇线绷紧,压著火气。 虽说水土不服是装的,但是一见她这个鬼样子,噌一下窜上脑门儿的无名火却是实实在在的烧得他难受。 有她这么当人闺女的吗?亲爹身子不適,別说关心了,连问都不问一句。 之前觉得她是白眼狼,现在觉得更像一条蛇,身上流的血都是冷的。 还是条毒蛇,挨谁谁倒霉。 三人来到都尉府,坐在议事厅主位的不是王烈,而是徐镇山。 苏未吟和杨毅皆是早有预料,只有陆奎暗暗惊讶。 边军主帅怎么这么清閒,身上就没点儿军务吗? 成天往这城里跑,搞得他想做点什么,心都得悬到嗓子眼儿。 两人落座,杨毅自觉站在中间,正身垂首,一副待审的模样。 陆奎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 什么情况啊这?出什么事了? 苏未吟也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疑惑,配合著將这齣戏好好唱下去,不能白费了杨参將的一番苦心。 徐镇山开门见山,“今日请三位过来,是为了杨毅杨参將隱瞒沙团驛敌踪一事。” “隱瞒敌踪?” 陆奎惊得眼睛瞪大一圈,看向杨毅,下意识开口,“这不可能。” 要说苏未吟隱瞒敌踪他信,这孽障城府深心思重,叫人琢磨不透。 杨毅?怎么可能呢! 谁不知道杨家父子俩忠直不二,眼里除了忠君报国,就剩手底下那帮兵,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隱瞒敌踪? “陆主使稍安勿躁。”王烈接过话头,示意杨毅自己说。 杨毅拂袍跪下,又將昨晚在王烈面前主动承认的事重复了一遍。 陆奎听完,这会儿心思倒是转得快,视线略往回收,掠向一旁的苏未吟,脸上的惊愕很快转化成瞭然。 人是从苏未吟手底下逃脱的,这是她的责任啊,杨毅这是替谁扛事,一目了然嘛。 瞧瞧他怎么说的,冷血毒蛇,挨谁谁倒霉。 陆奎看破不说破,意外又失望的说道:“杨参將,你糊涂啊!” 徐镇山他们又不是傻子,自会看出端倪,用不著他来落井下石。 而且这个徐镇山和他以前的老丈人苏擎天有些交情,苏擎天死后,徐镇山还用血作诗以表悲慟和惋惜。 看在苏擎天的面上,就算把苏未吟扯进来,估计姓徐的也只会高拿轻放。 他还有大事未成,先放那孽障一马,等回京后再把事情拿出来做文章。 杨毅垂著头,“杨毅知罪,甘愿受罚!” 在此期间,徐镇山的目光一直在使团三人之间来回,尤其关注苏未吟的反应。 意外、惊讶、不解,再到琢磨明白后的瞭然,所有一切都是那么的坦荡自然,瞧不出丝毫偽饰的痕跡。 徐镇山心里很快有了决定。 昨晚王烈该问的都找人问清楚了,没什么问题。 拋开別的暂且不提,在这种原则性的大事上,徐镇山信得过杨毅,也信得过苏未吟。 这两天,楚风带人混在厉城守军里,和使团的人接触频繁,对路途上的一些事也有所了解。 苏未吟在北邙山奇袭剿匪,得了嘉奖,陆奎不高兴,撂挑子不干了,將一应事务都推到苏未吟这个护军身上。 代入杨毅当时的处境,主使是个摆设,护军苏未吟虽有些本事,但归根究底只是个小姑娘。 杨毅的年纪都能当她爹了,又领兵多年,骨子里难免有些傲气,不愿同她商议,於是就这么自作主张,將事情瞒了下来。 这样一捋,完全说得通。 等没人说话了,徐镇山看向陆奎,声音冷沉,面色也冷下来,“陆主使,你怎么看?” 他昨天才知道,陆奎居然是苏未吟的生父,且已与苏婧和离。 也不知道俩人当初成亲时苏擎天还在不在,若还在世,不管是苏婧少不更事自己中意,还是他替女儿挑选的夫婿,把闺女交到这种没担当的人手里,简直是毁了一世英名。 陆奎被徐镇山盯得心虚,轻咳一声后回道:“杨参將身为护卫主官,知情不报,按律当以重处。只不过当时情况特殊,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稳定人心,情有可原。” 想不到陆奎今天居然『当人』了,苏未吟微微挑眉,不禁有些意外。 等徐镇山问到她的意见时,苏未吟站起身走到杨毅旁边,向徐镇山抱拳一礼。 “陆將军所言有理。此外,贼人得以逃脱,归根结底是我追捕不力,有失察之责,苏未吟愿与杨参將共同承担。” 苏未吟目光坚定,没有丝毫偏移,神情坦荡得让人没办法怀疑她徇私,纯粹是就事论事的姿態。 徐镇山听完,不动声色的朝王烈递去一记短暂而深沉的眼神。 王烈立刻心领神会,嗓音洪亮的接下话茬。 “苏护军这话重了。沙团驛后面那片山壁我知道,那么陡,谁能想到贼人能有那个本事,一下子窜到山壁上去?陆主使,你能想到吗?” 突然被点到名的陆奎先看了眼徐镇山,表情略显僵硬的回答,“想、想不到。” “哎,对嘛!”王烈顺著话往下说:“又是晚上,黑咕隆咚的,往上也瞧不见,这才让贼人侥倖逃脱。要我说,怪就怪那些傢伙太过狡诈。” 徐镇山淡淡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苏未吟身上,“倒是话糙理不糙。” 只一句话,便算是表明了態度。 陆奎在心头冷笑。 看看,这不就维护上了。 徐镇山继续说:“今日所议,乃是针对杨毅知情不报,旁的容后再说。各位还是先说说此事应当如何论处,得有个明確的说法。” 苏未吟正色道:“虽说杨毅是为了大局考虑,后又主动交代,也並未造成不良后果,但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日后人人效仿,军纪何在?所以我觉得还是当予以重罚,以儆效尤。” “陆主使,你觉得呢?”徐镇山又把问题拋给陆奎。 谁的部下谁主管,在谁的地盘谁协办,杨毅是使团参將,还是得以陆奎的意见为主。 第358章 给她一个机会 一个个態度都快摆到明面上了,陆奎还能说什么?自然是附和一下苏未吟的话,再给出一个不轻不重的处罚提议。 几人商討下来,因献礼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所以最后决定將杨毅革职留任,暂代参军,以观后效,另罚没一年俸禄。 之后徐镇山和陆奎联名奏报,八百里加急將此事呈稟回京。 事毕,陆奎走出都尉府,看到冯江等在外头,眼里还隱隱闪著激动的光,迈了几个大步后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水土不服』呢,急忙又放缓速度。 “你怎么来了?”陆奎故作隨意的问。 冯江压抑著心里的激动,背向都尉府大门,小声说:“查到了。” 陆奎双眼瞪圆,没马上问,而是带著他先回营地。 苏未吟落后几步,看著两人的背影,眼底涌起暗流。 回到营地,苏未吟让星隱星翼好生盯紧陆奎,若有异动隨时来报。 坐在桌前,苏未吟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到这里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因杨毅的担当,最后的结果比她预想的要好很多。 感慨之余,苏未吟也认真的反省了自己。 顾虑太多,以至於很多时候,她在做一件事之前,还得先想好自己要如何全身而退,瞻前又顾后。 然而人性复杂,谁又能真正的算无遗策? 正如杨毅所言,若是自己人不能拧成一股绳,让胡部钻了空子,那才是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而且,她对徐镇山並不算十分了解,也就无法准確预测他对待事情的反应。 就像杨毅这个事。 徐镇山算是很明显的高拿轻放了。 或许,她可以试著多信赖一点这位老將军,毕竟大家站在同一战线,目標也是一样的。 深思熟虑后,苏未吟又折回都尉府,想要单独见徐镇山。 “苏护军,徐大將军归营了。”王烈略带抱歉的说。 见她看向主位上还冒著热气的两碗茶,王烈又补充,“刚走!您要是有急事,那我派人去追一追,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 “不必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灵光一闪突然冒出一些猜想,脑子一热就过来了。现在想来,这话其实不该去大將军面前说。”苏未吟笑里带著一丝懊恼。 王烈朗声大笑,抬手示意她坐下说。 “苏护军若是不介意,也可以把你的想法同我讲讲。我在厉城二十六年,对此地情势还算熟知,必当知无不言。” “也好。”苏未吟从善如流,“王都尉应该还记得去年胡人潜境一事,后来经调查,里应外合协助胡人进入大雍腹地的人,乃是武库司郎中王治。” 王烈点头,“此事的布告现在还在公衙门口贴著呢。” 苏未吟微微抿唇,略微犹豫后才往下说:“我就是在想,王治人在京都,胡人都能將手伸到他头上,那么……咳,像厉城这样的边城,岂不是更容易被人潜伏?” 王烈愣了一下,眉心收紧,隱有不悦。 这是什么意思,质疑他守卫不力?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苏未吟一开始是来找徐大將军的,所有她真正怀疑有细作潜伏的地方不是厉城,而是镇北军。 想通这一层,王烈不自觉的瞄了一眼旁边侧间门口的垂帘,心想这苏护军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这个嘛,苏护军应该是多虑了。厉城虽开互市,往来繁杂,但进出城皆需多重勘验,城中昼有游骑,夜有暗哨,更行甲户连坐之法,彼此监察,就算有人潜进来,也做不了什么。”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了,不过刚才提到胡人潜境一事,王烈没忘记那几个胡人是被苏未吟解决掉的。 这姑娘身手了得,王烈本就有几分佩服,带队北上更是不易,能从胡人潜境联想到这上头,虽说胆子大了些,但也算是难能可贵。 於是他又补了一句:“镇北军大营那更是铁板一块,守卫极其森严,耳目交织如网,征纳新兵时那更是要三代清白五户联保,根本不可能有细作潜得进去。” 再说了,有徐大將军镇著,谁敢造次? “是嘛……那看来確实是我多虑了。” 苏未吟站起来,飞快瞄了一眼侧间垂帘,“祖父曾教母亲『察其微而知其著,料其变而备其未发』的道理,母亲又教给我,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得比较多,让王都尉见笑了。” 提到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王烈哪里敢『见笑』,跟著起身,腰背挺得笔直,满脸崇敬。 “苏大將军说得很有道理!” 苏未吟略微頷首,客套几句后很快告辞离开。 她前脚一走,侧间垂帘被人掀起,徐镇山和封延从里面走了出来。 堂內一时静默,只余屋外逐渐放肆的风声。 徐镇山负手立於原地,深邃的目光凝望著苏未吟身影消失的方向,惯常难辨喜怒的脸上,罕见流露出复杂的深思。 这丫头,知道他在帘子后头,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好一个『察其微而知其著,料其变而备其未发』,把苏擎天那个老伙计的大道理都搬出来了,他才不相信仅仅只是因为一点联想。 此刻,有两个念头在徐镇山脑海里打得不分上下,一边是他相信镇北军的防卫,没有细作能潜伏进来,另一边是兹事体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还有一个微弱苗头从夹缝里冒出来,那就是人不能太自负。 年轻时候,他在这一点上受过血的教训。 就因为他的自负,对战局失察,一仗惨白,害得上万兵丁枉送了性命。 “大將军。”王烈迎上去。 徐镇山收回目光,向他交代了一下协同布防需要注意的地方,而后带著封延离开。 踏出议事厅,火辣辣的日头当头照下,晒得人皮肤发烫。 徐镇山微微眯起眼睛,侧过头,向紧隨其后的封延低声吩咐。 “今晚你再去找一趟苏未吟,就跟她说,看在她祖父苏擎天的面子上,我给她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无论对或不对,皆不予追究,亦不会外传。只限今晚,过时不候。” 他倒要看看,这丫头到底知道些什么。 安排妥当,徐镇山带人出城归营。 灼灼烈日之下,恢宏的营盘於荒原上铺陈开来。 辕门高耸,望楼如林,数以千计的营帐排列成森严的阵型,肃杀与压迫感如有实质,仿佛使毒辣的日头都失去了温度。 镇北军是护卫大雍的第一重关,哪怕只是假设营地里有细作,都让徐镇山呼吸发紧。 回到中军帐,喝口水的工夫,录事参军许文涛挑帘进来稟报,“大將军,派出去查看居狼山爆炸地的斥候回来了。” 王烈將沙团驛的消息报过来,徐镇山第一时间派了人去居狼山查看是否有爪鉤的痕跡。 徐镇山放下水碗,“怎么说?” 许文涛摇头,“时隔太久,不好確认。山壁上有几处痕跡,说像也可,说不像也可。” 第359章 逮著机会就泼脏水 徐镇山其实已经料到有可能会是这个结果。 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既然有可能,那就按哈图努还活著去应对,哪怕做无用功,也比事到临头被打个猝不及防好。 如果哈图努当真还活著,其去向並不难推断。 先前也不知道裴肃裴大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哈图努有个妹妹,还嫁给了黑水部的图兰逐。 为了验证真偽,裴大人让他將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胡地各部议论纷纷,大多是詆毁哈图努妹妹的话,黑水部的人出城溯源,大有要收拾始作俑者的架势。 没过多久,图兰逐又將各部掳去当奴隶的乌桓部族民要了过去,全部收入黑水城。 由此可见,哈图努妹妹嫁给图兰逐一事確凿无疑。 如果哈图努活著,其妹夫统领的黑水城便是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只可惜黑水城守卫森严,城內消息极难打探,年初好不容易混进去两个酷似胡民的斥候,到现在也没见著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没找到机会出来。 沉思过后,徐镇山把一眾参军副將全部叫到中军帐。 指尖点向沙盘边缘黄石原的位置,声如虎啸,尽显主帅威严。 “传令,三日后,黄石原演武。叫大伙儿都给我把精气神拿出来,让胡部的探子看清楚,我们刀有多锋,马有多壮,我们大雍的兵有多威武。” 演武不光是要震慑外敌,更要烘托出临战的气氛,让大伙儿都警醒起来,重新找回刀锋舔血的紧张感。 帐中气息为之一肃,眾人围著沙盘,很快確定好演武的规模和形式。 飞骑营、陷阵营、弩机营齐上阵,用最朴素的战法,彰显出无需取巧的绝对实力。 议定演武诸事,徐镇山又加强了日常巡逻和对胡部动向的监视,力求万无一失。 接下来,就等封延那边的消息了。 这个时候,封延正在使团营地大门斜对面的巷子阴影里啃麦饼。 方才围著营地转了一圈,之前的漏洞都补上了,加上现在是大白天,偷溜进去找苏未吟肯定不行,思来想去,他便蹲在这儿等混在厉城守军里的楚风。 楚风作为镇北军的斥候参领,偶尔会去中军帐稟事,两人自然相识。 使团营地外围由厉城守军负责,一天里,楚风怎么都得出来转悠两趟。 麦饼还剩最后两口,楚风总算是出来了,封延躲在拐角后头,用力哽下嘴里的饼,再双手合拢,只留出一条缝,放到嘴边吹出低沉特殊的节奏。 楚风立马认出来,这是镇北军的传讯音。 他朝声源方向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你们先去巡逻,小武跟我回去拿个东西。” 这个小武,是他手下的一名斥候。 王烈早就同下面的人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协同护卫使团的镇北军面前少看少说少打听,配合即可,於是也没人多问,就这么先走了。 楚风带著小武循声进入巷子,不多时,两人再走出来。 身后的人还是那身衣裳,衣裳里的人却已经换成了封延。 这两天楚风进进出出,营地值守的人已经认得他了,虽说看著他今天带的人面生,但也没人多问。 厉城数千守卫,总不能个个都面熟。 两人进入营地,来到絳园,顺利见到了苏未吟。 先看到楚风,苏未吟还觉得奇怪,心道他怎么就这么直接过来了。 等楚风往旁边横跨一步,露出后面封延的脸,这一瞬间,苏未吟眼里的惊喜险些没藏住。 苏未吟和封延单独待了一会儿,前后也就一盏茶工夫,楚风就带著他又出去了,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两人从絳园往外走,冯江也正从陆奎的院子出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冯江背著手,哼著老家的俚语小调,步伐轻快。 谁能想到,这才短短一天,他就把那句『圆月填满井』给查清楚了。 这井,指的就是城里那口月亮井,昨天刚被封上,这不就是填满了嘛! 至於圆月,想来就是指月圆之时。 还有两天就十五了,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等到时候去月亮井一看便知。 他倒要看看,这个苏未吟在搞什么鬼。 冯江如此想著,下意识望向絳园方向,刚好看到楚风和封延从那头过来。 本是隨意一瞥,先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待擦身而过后才又驻足转身,视线追向封延的背影。 这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待凝神细看,二人已经拐过一座营房看不见了。 冯江定在原地搜肠刮肚,终於一拍脑门儿想起来,早上才见过这人。 他在都尉府门口等陆將军,曾看到这人从里头出来,跟几个镇北军的人说了些什么。 当时对方穿的並不是现在这身厉城守军的衣裳。 这是镇北军的人啊,从絳园方向过来,还换了装扮,难不成…… 冯江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马上折回去告诉陆奎。 听他说完,陆奎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苏未吟和徐镇山暗中有勾结。你是没看到上午在都尉府,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三言两语就把杨毅的事儿给说定了。隱瞒不报这么大的事儿,最后一个革职留任罚俸一年就解决了,这里头能没有猫腻儿?” 陆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给苏未吟泼脏水的机会。 他要把冯江磨成手里最好用的刀,还要让这把刀变成回京后最有力的人证。 冯江越听越心惊,“一个护军,一个参將,勾结边军主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陆奎负手走到窗前,望著外头的灼灼烈日,正义凛然道:“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只要是对大雍的江山社稷有害,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慷慨激昂的一句话,听得冯江热血沸腾,当即表示为了大雍,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陆奎拍著他的肩膀称讚有加,扭头就叫人暗中往他的餐食里加巴豆粉。 月圆之约,只能他自己去,冯江就在驛馆好生『歇』著吧。 另一边,苏未吟了却一桩心事,心情大好。 采柔端著刚煮好的咸乳茶从外头进来,看到她正坐在窗前擦棲云剑。 明灿的阳光照进来,被北地风沙吹糙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緋红。 先前的沉鬱一扫而空,眼神清亮,顾盼间有种冰雪初融的鲜活,整个人由內而外散发著如释重负的轻鬆。 徐镇山说了不追究不外传,苏未吟的胆子也大起来,直接將细作的事敘於信上,让封延带回去。 这种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徐镇山一定会有所行动。 那个细作,就算不暴露,短时间內也作不了妖了。 看到小姐高兴,采柔脸上也浮起笑意。 “小姐,要不要趁热尝尝我煮的咸乳茶?” 苏未吟送剑入鞘,笑著应道:“好。” 乳茶刚倒上,星落进来了。 “小姐,方才星隱过来说,陆奎院子里防守加强了,房前屋后都蹲了人,摸不过去。” 第360章 故事里知恩图报的胡人 不光是房前屋后,陆奎那院子里,连屋顶上都蹲了人。 这么大的太阳,也不怕晒脱了皮。 “摸不过去就算了,回头你跟星隱他们说,护卫队的人皆可调用,务必把陆奎的人盯紧了。” 守卫这么严密,本身就有问题,既然没办法探听他们在密谋什么,那就看他们暗地里想做什么。 苏未吟说完,招手让星落坐,“尝尝采柔煮的咸乳茶,很香。” 她尝过了,拿捏得很好,没有当地乳茶的那么咸,很合口味。 “好。” 星落应著,扭头看到采柔已经在倒了,赶紧按住她的手,“够了够了,以前没喝过,我先尝尝味儿,怕喝不惯。” 接过碗,混著茶叶味的浓郁奶香扑鼻而来,闻著倒是不错。 星落小心的啜了一口。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剎那间,咸味裹挟著厚重的奶香,还有茶叶的微涩口感,混合成一股独特的滋味在口中轰然炸开,猝不及防得像是被谁一棍子砸在了舌头上。 星落不自觉蹙眉,喉头一哽,费了好大力气才將那口茶咽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味道……好生特別。” 说著放下碗,“我还是先去办正事吧。” 这咸乳茶,她算是无福消受了。 苏未吟忍俊不禁,不由得想到前世初次喝咸乳茶的时候。 闻著浓郁的奶香,还以为是香甜滋味,猛灌了一大口,结果是咸的,一个没忍住当场吐了出来,引得全场鬨笑。 扭头看著细细品味的采柔,苏未吟倒是有些意外,“你喝得惯呀?” “我小时候喝过。” 采柔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我祖父年轻些的时候,为了能收到最地道的北地药材,经常一开春就往这边跑,一待就是大半年。抹脸那个羊油香膏就是他研究的,煮咸乳茶也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怪不得你们家会有血殭果。”说罢,苏未吟又由衷讚嘆,“你祖父可真厉害!” 路途遥远,北地苦寒,一般人可受不住这个罪。 开仓賑灾,救济乡邻,更是大义。只可惜遭遇奸恶,好人最后没能落得个好下场。 采柔低头喝乳茶,眼眶已然泛红。 强压下心底翻腾的酸涩,才又若无其事的说道:“那老头儿,胆子大得很,为了找药,甚至敢跟著商队深入胡地。听他说有一回找到一大片沙蛇胆,挖药忘了时间,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商队已经走了,只好带著两个隨从夜宿荒原。” “好不容易找到背风处,生了火,不至於冻死,半夜又遇到一对被狼追的胡人母女。换了別人,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他倒好,拿起药锄就衝上去了。要不是两个隨从仗义没丟下他不管,而是拿起燃著的树枝过去帮忙,说不定那次就回不来了。” 说到这儿,采柔撇了撇嘴,低头望著碗里的咸乳茶,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祖父当年的身影。 “后来我问他,就不怕吗?他说怕啊,怎么不怕?怕得要死,但他是大夫,天底下哪有见死不救的大夫?” 苏未吟拍了拍她的肩膀,“令祖高义!” 这些事,她还是第一次听采柔说起。 前世,姐妹俩没能报仇,家人的死就是扎在她们心底深处的刺,不敢提也不敢碰,甚至都不敢想。 如今曹彰伏法,大仇得报,采柔也能坦然去面对了。 “可能就像祖父说的,行医救人是件积功德的事儿,冥冥之中老天爷都在保佑他吧。” 采柔眼里闪著水光,借添乳茶掩饰泪意,“救下那对母女俩后不久,她们家人就找过来了。虽是胡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先將他们送到商队经常落脚的客栈,得知他们是来採药的,第二天又带来许多珍贵药材。” “对了,结血殭果的风殭草,就是那次回来,在路上无意中看见的。还有这个……” 采柔撩起袖子,露出腕间的袖弩,“这个是被救的那位母亲送给祖父,让他拿著在路上防身。” 苏未吟从来没仔细看过采柔这只袖弩,此时听她这么说,再定睛观察,才发现確实是很典型的胡弩样式,只是更袖珍,材质也更为讲究。 “嗯?”苏未吟凑近一些,仔细打量袖弩上的刻纹。 “取下来我看看。” 采柔將袖弩取下递给她。 苏未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打量。 这袖弩是很典型的胡部製造,样式以及铸造工艺都有很典型的胡地特徵。 而这个刻纹……如果没记错,前世从哈图努手底下缴获的很多重械上,都有这个刻纹。 缠藤断刃,以柔克刚。 采柔有些不安的问道:“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小姐用得上,她会毫不犹豫的交出来,但心里难免会有些捨不得。 毕竟是已故祖父留给她的东西,除了那堆药材,就剩下这个了。 苏未吟將袖弩递迴去,笑道:“没什么,就是这个设计还挺精巧的。” 采柔鬆了口气,將袖弩重新戴好。 “对了小姐,你能想想办法,帮我找地方打一些袖箭吗?” 她现在用的,还是以前祖父在的时候,找相熟的铁匠替她打的箭。 蛇窟取烛笼用了一些,南下用了一些,中途零零星星又用了一些,这次出来,她把所有的袖箭都带上了,但也就剩下二十来支。 苏未吟喝完最后一口咸乳茶,说道:“在这里不行,等回去我找人替你打。” 阿临手底下有自己的铁匠铺,打些袖箭不算什么事。 “谢谢小姐!”采柔笑著將碗收下去。 屋里安静下来,外头烈日灼人,看不见的热浪被厚实的石墙挡住,只能化作热流从窗口涌入。 苏未吟独坐桌前,身形凝然不动,方才还清亮的眸子此刻仿佛敛尽了所有的光,只余下浓稠深沉的墨色。 采柔祖父的故事像是突然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门,门里,胡人不是她印象中血腥残暴的模样,而是会怕狼,懂得感恩的……普通人! 苏未吟忽然在想,胡人真的是骨子里就流淌著好战嗜杀的血吗? 男人们在外与大雍拼搏廝杀的时候,那些留在部族的老弱妇孺们是怎么想的? 她们会更希望开疆拓土获取更多更好的生存资源,还是说,其实她们也不愿意打仗,只希望自家的男人能活著回来就好? 苏未吟无从知晓答案,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琢磨。 张威过来传话,胡使已到,请使团诸位大人前往都尉府,商定献礼具体日期。 第361章 与胡部初会面 王慎早已经根据典制定下献礼日期,所谓的商议,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用最正式的方式將这个日子通知胡部。 真正需要商议的,是要用怎样的仪制来对待胡使。 这算是使团和胡部首次对接,得把態度表达明確。 对方献礼求和,大雍这边也想要和平交好,但胡部其心存疑,因此不能不客气,也不能太客气。 需得將中间这个尺度定一下。 都尉府议事厅里,使团四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齐。 陆奎仍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只在垂眸时,眼底才会浮现出几分思量。 商议完毕,王烈从主位上站起来,朗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稍后胡使前来,就由王大人严大人出面,我在旁陪同。” 王慎作为主客司郎中,怎么都要在的,严狄身为御史,这种与外族接触的场合,也必须在旁边监察。 至於主使和护军,等到献礼仪典上再露面,不然显得太给胡部面子了。 再说主使这个样子…… 王烈看向陆奎,表情一言难尽。 送陆奎离开时,王烈忍不住说:“北地苦寒,陆主使刚来,难免会有不適应,只不过距献礼没几天了,您可得快些养好身子啊!” 若到时候还是这副绵软无力的样子,丟的可不是他陆奎的脸,而是大雍的脸! “王都尉放心,已经见好了,绝对误不了献礼大事。”陆奎应道。 后天晚上便是月圆之夜,他只需要『病』到那个时候就行了。 使团眾人走后,王烈派遣张威带人前往城门,將胡使接过来,自己则招呼手下人,按照王慎的要求將府门简单布置一番。 待胡使到来,只见都尉府门庭森严,王慎身著緋袍立於阶前,严狄王烈略微落后半步分列左右。 这就已经算是给足了胡使面子。 此次献礼由黑水部主导,今日来的胡使正是黑水部左设利那苏。 左设利是官职,在部族的地位相当於朝廷的丞相。 那苏翻身下马,身上皮袍银扣,脸上掛著客套的笑,身后紧隨掌印官及一眾精悍护卫。 一行十六人,允准六人入府,其余护卫在门前等候。 进门之前,那苏带领护卫主动卸刀,诚意满满。 正堂之上,眾人落座。 简单寒暄两句后,王慎声调平缓又不容置疑的说道:“为免使者久候,献礼之期已定。本月十八,天清气朗,正合大典。此乃天朝体恤,以此吉日,示以隆情,使者回去后可安心预备,静待佳期。” 那苏右手抚胸,站起身,“天朝厚意,九部谨遵。”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双方便已『议定』,互相留书过印。 王慎依礼赠予茶砖帛缎,送至府门便驻足,胡使一行再由张威带人送出城。 事毕,王慎捻著鬍鬚,目光从胡使消失的街角收回,转而看向身旁全程静默的严狄,“我瞧著,这胡人好像没什么多心思。” 態度恭谨,处事乾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说不定人家就是单纯求和,大家有些谨慎过头了。 一阵带著牲畜气味的风穿街而过,拉扯著王慎的官袍下摆,绷在心中的那根弦隨著这场会面的顺利结束而稍稍鬆弛下来。 读书人讲究『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这些化外胡民,既能遵循天朝礼法,言行有度,已可见其归心之诚。 严狄却没他这么乐观,眉头微蹙,直言道:“礼数是做足了,但究竟是真心求和还是同咱们虚与委蛇,可不敢轻断。” 王烈接下话茬,“二位大人不必忧心,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等到了献礼那日,是真是假自见分晓。” 其实王烈还挺赞成王慎的说法。 胡部除了求和,哪还有別的路可走? 总不可能还敢跟大雍开战吧,他们哪有那个胆子? 就算有,也没那个实力。 简单聊过几句,大家便各自忙活去了。 天子特许胡使提前三天入城筹备献礼,也就是说他们十五日就会再来,得提前准备好安置的地方,安排好人手严密监护。 献礼场地和仪仗也要开始准备了,务求庄严隆重,国体威仪不容半分折损。 前者由苏未吟负责,后者由王慎统筹主导,眾礼部官员协同配合,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荒原风沙中,策马狂奔的封延从壮丽的赤金光芒中挣出来,径直奔向黑沉的营垒。 徐镇山正准备带人去巡视马厩,还没走出中军帐,封延进来了。 屏退左右,封延双手递上苏未吟的信。 徐镇山一目十行扫完全篇,又倒回去看关键信息。 镇北军大营有胡人细作,线索是后脑有肉瘤。 最后一句是:来源可靠,但不便相告,万望见谅。 薄薄的纸页在指间捏得发皱,徐镇山眼神骤然冷下去,如同寒冬腊月里瞬间结冰的湖面,將所有的惊怒强行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镇北军有细作,特徵都明明白白写出来了,而他这个主帅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还说来源可靠…… 有本事渗入镇北军探听消息,而苏未吟又能接触到的来源无非就那几个,一个永昌侯,一个昭王,还有就是她母亲苏婧。 当年虎威军被打散,有不少人来到了镇北军,凭藉虎威大將军之名的號召力,苏婧很可能支使得动这些人。 所以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的镇北军大营,其实已经漏成筛子了? 徐镇山气到发笑。 要不是自己有言在先不予追究,他真想叫人去把苏未吟那丫头揪过来,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站在他面前的封延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杀气排山倒海的扑过来,连帐內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大將军……” 这个苏未吟写什么了?瞧把大將军给气得。 徐镇山抬手示意无事,转过身就著蜡烛將信烧了。 跳跃的火光映入瞳眸,周身气势缓缓收敛,神色也恢復平静,唯有眼底暗流汹涌。 这种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徐镇山放下对苏未吟消息来源的猜测和探究,决定先把细作的事解决了。 一刻钟后,徐镇山发出了一条命令。 近日营中有数人长了头疮,恐成时疫,为防蔓延,著各营立即彻查,凡头面有疮、癣、癤、瘤及任何异常者,皆需记录在册,明日一早上报,再由医官统一查验。 军令自中军帐发出,层层下达到各营的郎將、校尉、百户,最后由队正逐一检查,一个也漏不掉。 傍晚时分,宋爭鸣率队从校场操练回来,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被叫去了校尉帐中。 宋爭鸣渴得厉害,一进帐先倒水,正大口灌呢,听到校尉说所有人检查头面异常,动作一顿,连嘴里的水都多含了一息才咽下去。 校尉说的是检查『疮癣癤瘤』,落到他耳朵里就只剩个瘤了。 全营彻查头上长瘤的人……是他想的那样吗? “来,缨盔取下来,我先看看你们几个。”校尉对几个百户长说。 围坐在桌前的几人纷纷摘下缨盔,校尉挨个儿检查,同时做示范,“回去都跟下面的人交代清楚,要像这样,检查仔细了。” 宋爭鸣发现校尉连头髮里都把指尖探进去摸过,两眼发亮,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哪是什么排查时疫,分明就是查瘤。 不难推断,一定是陆小姐……不对,现在是苏小姐了,一定是她做了些什么,才让大將军下了这样的令。 这才刚来厉城,就办成这么大的事儿,宋爭鸣打心眼儿里佩服,同时也鬆了口气。 只要细作真长了瘤,就一定会被筛出来,大將军也就安全了,他也终於可以摆脱挨个儿去问人『脑子有没有瘤』这种诡异的怪梦了。 第362章 撒大网,捞细作 西边的霞光牵丝抽离,暮色四合,营帐、兵戈、瞭望塔的影子被逐渐拉长,最后融入深沉的夜色。 配合著检查完,宋爭鸣同其他几个百户一起从校尉帐中出来,马上各自回去召集手下队正。 今晚营地的脚步声比平日更密一些,待消息彻底传开,引起了短暂的紧张和骚动。 时疫这种东西,在人员密集的军营里颇具杀伤力,且让人防不胜防。 但很快,在得知只是排查头面疮癣后,绝大多数人都鬆了口气,间或夹杂著几句笑骂。 “他娘的,还以为多大的事,原来是查禿疮癣。” “天眼看著热起来了,长癣也不好过啊,戴著缨盔,痒起来还不好挠。” 所有人都当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时疫排查,查出来长癣长瘤的,单独隔出来,確定不会传人,或是等好了,也就放出来了——除了提前知晓的宋爭鸣和王沛。 王沛的人在宋爭鸣帐外转悠了好几趟,等几个队正出来,马上找机会进去,把王沛交代的话转告给宋爭鸣。 之前王沛一直觉得脑后肉瘤这条线索十分荒唐,可如今全营排查『时疫』,隱隱指向此处,他自然也就更重视一些。 “黄石原演武,王將军明天要带人过去提前做准备,演武结束后才会回来,耳朵这边就靠你多盯一盯了。” “就我一个人啊?” 不敢大声说话,宋爭鸣只能用力將两只眼睛瞪大。 来传话的亲卫同宋爭鸣也算熟识了,胳膊肘搭在他肩头笑道:“王將军说了,大將军都出手了,真要有细作,指定跑不了。你呢,有时间就盯一盯耳朵,没时间就算了。” 其他人都不说了,就这个耳朵,脑门儿上刻上细作俩字儿,估计都没几个人能信。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將军日理万机,免不了疏忽大意,多一个人盯著也能保险些,反正宋爭鸣跟耳朵走得也近,顺带脚的事儿。 宋爭鸣很快明白了王沛的意思,心里拧起一股彆扭劲儿。 “哎,你说,咱们这大营里好几万人,不可能只有耳朵一个人头上长瘤的。那些长了瘤但並不是细作的人,大將军又会如何处置?” 该不会寧杀错不放过,统统宰了吧? “这就不是咱们该考虑的事儿了,大將军自有定夺。”亲卫拍了拍他的肩膀,挑帘走了。 夜风趁机钻进来,吹得宋爭鸣一激灵。 都说吃人嘴短,他吃了耳朵那么多东西,嘴都快短到嗓子眼儿了,如今却怀疑人家是细作,感觉真挺丧良心的。 现在只希望大將军能顺利揪出真正的细作,也就能还耳朵清白了……希望他是清白的! 一夜忙碌,等到翌日朝阳初升,排查出来的名册已经工整的放在了徐镇山的案头上。 整个大营,脑袋上长各种瘤的共有四十三人。 手下人办事细致,每个都在后面用小字註明了瘤的形状大小及位置。 按照苏未吟给的『后脑』『肉瘤』两条线索,徐镇山又做了一次细致筛查,用笔將符合这两点的人名圈出来。 一数,还剩十九个。 徐镇山马上下令,以排查时疫的由头將这十九人聚集起来。 此时正是各炊帐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耳朵正闷头添柴,冷不丁发现旁边站个人。 沾了灶灰的小脸仰起来,嘴角还残留著一点洗脸时没擦乾净的口水印,“做什么?” “跟我们走吧,让医官看看你头上的瘤子。” 耳朵一下子从木墩子上弹起来,兴奋的嚷道:“好耶,不用干活儿嘍。” 灶长抬脚给他踹过去,“小兔崽子。” 耳朵利落躲开,冲他做了个鬼脸。 一人翻看名册,问道:“梁黑子是哪个?也一起去。” 灶长梁黑子开盖查看羊汤的火候,拿手扇了扇蒸腾的白雾,闻言一愣,“我也去啊?走不开啊这儿。” “你是不是也长瘤啦?” “啊,长了。” “那就得去。你看你们一处炊帐就有俩,万一传人呢?赶紧走吧。” 就这样,十九个人很快聚到医帐旁边的一处空置的小帐。 封延跟在徐镇山身后进来,一看都傻眼儿了。 十九个人里,十四个伙头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火头营开大会呢。 想想也是,这些伙头兵成天在炊帐里忙活,大锅热油熏著,头髮都快腻成壳了,北地又冷,再拿厚帽子一捂,日子久了,长出几个肉瘤来还真是不稀奇。 徐镇山逐一扫过面前每一张脸,看到耳朵时,神色略微一缓。 “大家別担心,只要医官確认这些瘤子不过人,就让大家回去。” 说完便带著人离开,让医官进来仔细查看。 离开医帐,徐镇山叫上牧官都尉、仓曹参军去巡视飞骑营的马厩。 马儿刨动蹄子的声响和粗重的鼻息交织,徐镇山从食槽里抓起一把草料,在指间细细捻开,又凑近闻了闻,“豆料掺了多少?” “回大將军,五成。”马丞绷直脊背回答。 徐镇山將草料撒回槽中,拍拍手上的灰,走向一旁的水槽。 水面漂浮著几根草梗,看著很清澈,应该是早上刚换过的。 “天眼瞅著热起来了,水必须保证一日两换,勤巡勤添。” 说罢,徐镇山看向牧官都尉,粗糙的手掌拍了拍离得最近的一匹马的脖子,“是不是只有飞骑营的马,豆料才是五成?” 牧官都尉回答:“是。从去年冬月开始,其他马匹都降成了三成。” 去年南州突发雪灾,北境多地也有雪患,賑灾加上后续恢復民生,耗资颇巨,国库吃紧,军餉这边也收了口子,各种名目的剋扣,加上路上运餉延迟,这一冬镇北军过得十分艰难。 实在没法子了,这才將马匹的豆料从五成將至三成,只保证了飞骑营马匹的供给,先应应急。 徐镇山看了一眼掌管军需的仓曹参军,又回头看向马儿。 大家都知道,三成豆料养出的是牲口,五成豆料养出的才是战马,只有给足了养料,才能赋予其衝锋陷阵的雷霆之力。 可豆料要钱啊,自去年冬天开始,军餉就没足额发过。 徐镇山拍著马脖子,像是在自言自语,“等两天,再等两天看看。” 若真的揪出了细作,他就有法子找朝廷要钱了。 第363章 先让他们自己慌一会儿 十九个人,连检查带敷药,也就用了半天时间。 眼瞅著快到中午了,医官走了,也没个人搭理他们,大伙儿有些坐不住了。 一处炊帐的灶长一拍大腿站起来,“怎么个事儿啊,就这么把咱们扣在这儿了?” 有人牵头,帐里马上炸开了锅。 “这就是不透气儿捂出来的肉疙瘩嘛,怎么可能过人……大不了以后勤洗洗唄。” “说的是啊,都又到饭点儿了,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 你一言我一语,帐內鬨闹声越来越大。 几个性子急的,伙著一起掀开帐帘想出去问个明白,刚到门口,就被挎刀而立的守卫挡了回来。 “大將军有令,所有人暂留此处,不得隨意走动。” 碰了一鼻子灰,几人悻悻退回帐中,心底隱隱浮起不安。 耳朵人小,但不傻,看了一会儿,挨著灶长梁黑子小声问:“梁头儿,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呀?” 这凶巴巴的架势,看起来不像是要他们配合排查时疫,倒像是对待犯人。 凳子不够坐,梁黑子盘腿坐在毡垫上,背靠柜子假寐。 听到这话,掀起眼皮扫视了一圈,又不以为然的闭上,“不是说了给咱们治这些肉疙瘩嘛,能有啥事儿啊。” 耳朵却很紧张,“不会是你偷藏肉乾儿被人发现——” 梁黑子一把捏住他的嘴,就这么一句话,后背汗都出来了,“小兔崽子,胡咧咧什么。”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书库广,??????????????????.??????任你选 】 环顾四周,確定没人听到,梁黑子这才鬆开手,粗壮的胳膊勾住耳朵的脖子把人拽到身前,咬牙切齿道:“小王八蛋,老子哪回吃东西少你一口了?老子要是栽了,你也跑不了。” 耳朵一来大营,就被送到了梁黑子所在的炊帐帮忙。 梁黑子有个儿子,跟耳朵同岁,也是乾瘦乾瘦的,吃啥都不长肉。 这孩子又机灵又勤快,梁黑子待他亲近,不管吃点什么总少不了他一口,时间一长,耳朵在他面前也越来越隨意。 有回半夜打雷嚇著了,跑去帐里找他,正好撞见他在藏肉乾儿,就这么拿住了他的把柄。 一时著急,胳膊勾得有点紧,耳朵涨红了脸,用力拍打他的手背。 见旁边有人看过来,梁黑子这才鬆开。 耳朵呛咳几声缓过来,看到梁黑子额头冒出汗来,忍不住乐。 “咳咳……我就这么隨口一说,瞧给你嚇得。不是你说的嘛,厨子不偷,五穀不收。” 守著灶台,哪个灶长不顺个三瓜俩枣? 不过话说回来,像梁头儿这样把床底下刨个大洞,填只木箱,逮著机会就往里存肉乾的灶长应该也不多。 人家是隨拿隨吃,他倒好,跟田鼠似的,在洞里存上过冬粮了。 “还说!”梁黑子狠狠瞪他一眼。 声调不高,眼神却带著凶狠,嚇得耳朵一下子僵住,片刻后默默坐回旁边。 他想,偷吃不算什么,但连吃带拿还私藏,估计就是很大的罪了。 在这军营里,就属梁头儿对他最好了,虽然老凶他,骂他小兔崽子,可刀子嘴豆腐心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是他不好,不该拿这种事来说笑。 反省完毕,耳朵瞧著梁黑子差不多消气了,才凑到他耳边郑重保证,“梁头儿,你放心,我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我发誓!” 梁黑子扭头看他,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把人扒拉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坐著,听著眾人议论,到了晌午,终於有人来了。 来给他们送饭的。 一人发一副碗筷,先打饭,再盖上菜,弄完就走,一刻也不多待。 面对眾人询问打听也是一律闭口不言,实在被问得烦了,才说了一句“老实待著就行”。 帐帘垂下,眾人对著热乎的饭食,却都有些食不知味,『老实待著』四个字像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一刻钟后,之前送饭的人过来收碗。 这回没人再问东问西,惶恐不安伴隨沉默无声蔓延,也显得帐外路过两人的说话声格外清晰。 “那么多生癣长疮的,都关这一处啦?” “哪有啊,其他人早放了,就剩这里头一堆脑袋长瘤子的。” “为啥,瘤子过人啊?” “嘖,说你憨你还不承认,就这动静,能是为了个瘤子?”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的听不清了。 帐內陷入一片死寂。 有人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有人扫视旁人,试图找出点端倪;还有那些个或偷嘴或藏私的,怕被別人看穿心思,心虚的低下头。 不好,这是真有事儿啊!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像前两年木耳那事儿一样,有人煮的东西吃坏了人?” 不知过了多久,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灶长打破沉寂。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朝廷犒赏边军,送来许多物资,其中有一车干木耳,分到各处炊帐,给大伙儿换换口味。 结果有个灶长早早把木耳泡上,却忘了做,第二天才煮到汤里,直接把半个营的兵都给放倒了。 一挑起话头,大家又热议起来。 这个猜测很快被人推翻。 如果是吃坏了人,直接去对应的炊帐抓人就行,何必闹这么一出? 再说了,这里边儿还有几个不是火头军呢。 排除了一项,马上又有人提出新的猜想,有附和的,也有反驳的,一时间眾说纷紜。 耳朵就跟看热闹似的,听得那叫一个起劲。 这些人说的事儿都同他搭不上关係,自然也就不担心。 人心惶惶的过了半个下午,医官开始拿著名册进来叫人,叫一个出去一个。 这些人出去后就没再回来,也不知道是放了还是关去了別处。 焦虑不安在此刻达到顶点,耳朵抓紧梁黑子的胳膊,开始害怕了。 终於,医官叫到梁黑子。 “没事儿,这是军营,讲律法的,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別怕!” 梁黑子安慰耳朵,將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捏了捏濡湿的手掌,走出大帐,奔赴无从预测的未知。 第364章 细作是他! 日光已经褪去毒辣,变成温柔的金红,风吹在身上有些冷。 梁黑子吸了吸鼻子,跟著医官来到隔壁下午刚支起来的小帐。 一进门,最先看到的是一桌一椅,椅子上坐著封延。 再里端拉起一道帘子,依稀可见三道人影。 灯已经点上了,牛油蜡烛燃烧的气味里夹杂著不浓郁但很明显的血腥气。 梁黑子坐到椅子上,医官开始给他上药。 封延顺著桌面,將一张纸推到他面前,拿指尖点了点,“看看,认识吗?” 梁黑子探头一看,瞳孔微动。 纸上画的是哈图努的画像。 不太像,最多也就七分,但五官上那股狠劲儿拿捏得很好,认识的人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这……这是个胡人?”梁黑子看看那张纸,又看看封延,不安中带著恐慌。 封延全程关注著他的反应,“对,胡人,看看认不认识。” 梁黑子用力摇头,嚇坏了,“不认识,我上哪儿认识胡人去呀。” “看看见没见过。”封延更加用力的点了点画像,眉稍挑起凌厉的弧度,“看仔细了。” 梁黑子颇为无奈的又看了两眼,喉结滚动,双手用力按在大腿上,再次摇头。 “真没见过!” 封延没再说话,將画像拉回自己面前,扭头看向帘子方向。 见帘子后的人没反应,他转回来说道:“抹完药就可以回去了。” 梁黑子不確定的问:“回哪儿啊?” “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啊,晚上不做饭了?” 这是让他回炊帐的意思,看来是没事了,梁黑子不由得鬆了口气。 封延叮嘱道:“回去之后,就说治头瘤,不要到处瞎说乱传,否则以通敌罪论处,明白了吗?” 梁黑子愣了下。 通敌罪? 所以,他们是在查细作? 该不会帘子后头就是抓获的细作同党,在认人吧? 梁黑子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封延没再说话,医官拨开头髮將膏药抹在一个个小肉瘤上,清凉中带点刺痛,梁黑子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安静中,帘子后头传出的粗重呼吸声格外明显。 根据投在帘子上的影子,不难看出是边上俩人押著中间一人。 中间那人矮很多。 可能也不是矮,而是伤重直不起身,所有显现出来的影子没脖子,脑袋像是直接放到肩膀上的一样。 梁黑子不受控制的瞄向帘后,想要从某个特徵上看出点蛛丝马跡,奈何隔著帘子,光凭一道影子根本无从分辨。 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终於上好药了,梁黑子起身往外走。 刚要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站住”。 梁黑子心下一紧,整个人僵在原地,迈出的脚一时竟不知该落下还是收回。 惊惧自尾椎骨猛的窜起,炸得他头皮发麻,面上强作镇定的回头,“怎么了?” 那声“站住”不是封延说的,而是来自帘后的人。 封延让梁黑子站著別动,起身走向帘后,中途又看了梁黑子两眼,神色间满是方才没有的审慎和犀利探究。 梁黑子心里直打鼓,汗水浸湿里衣紧贴著背心。 帘子后的人跟封延说了句什么,封延很快走出来,改口道:“等大將军明天回来,还有事找你,就先別回去了。” 梁黑子顿时变了脸色,露出不安,“那我去哪儿啊?回隔壁还是……” 医官道:“跟我来。” 梁黑子跟著医官出了小帐,回头瞄了一眼,见无人盯著,快走两步追上医官,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紧急闪过,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放慢脚步保持该有的距离。 路过大帐,耳朵听到脚步声,顶开帘子担心的望著他,“梁头儿,你去哪儿啊?” 梁黑子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冲他摆了摆手,一个字都没敢说。 將梁黑子带到一处空帐后,医官折回来,把耳朵带去小帐。 还是原模原样那一出,只不过耳朵抹完药就被放出去了。 “放出去的那些人,安排人暗中盯著。”封延吩咐道。 手下人望著耳朵离开的背影,问:“这小孩儿也要盯吗?” 封延想到耳朵方才的样子,一会儿咋咋呼呼说药咬人疼,一会儿想进帘子后去看看,屁股就跟长钉子似的坐不住,笑道:“他就算了。” 这傢伙命都是镇北军救的,而且入营的时候还不到十岁,怎么也不可能是细作。 筛选下来还剩七人,七个都是火头军,且都在小帐中表现存疑。 要么频频去看帘子,要么过於慌张。 七人被分开关在小帐內,门口有人看守。 一个『通敌罪』,基本上就算是把事情摊到明面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悬在头顶上,跟悬著把刀没什么区別,除了努力配合证明清白,他们別无选择。 而这个里面,最为焦心的当属梁黑子这个真正的细作。 由於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也就不清楚被关起来的是只有自己,还是也有其他人。 如果只有他被关起来,那指定是完犊子了。 火头军没机会直接接触营外,这中间有个粮秣队的人替他传递消息。 如果这个人被抓了,根据目前的情况,很可能已经指认供出了他,至於为什么只是关押还没开始审,估计是因为徐镇山没回来。 敌军细作,自然得由主將亲自来审。 若是如此,那他就该好好想想到底是豁出这条命做点什么,还是儘快自我了断了。 死在自己手里,总比落到徐镇山手里生不如死得好。 现在的问题在於,梁黑子並不確定被抓的是不是粮秣队那人。 万一不是,那就什么都不用做。 『清者』自清,徐镇山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只要没有確凿的铁证,顶多也就是个军籍除名放归故里,到不了要命那一步。 可是,怎么去確认呢? 夜色降临,有人进帐来送饭点灯。 梁黑子脑海中冒出各种想法,比如找机会杀了这人,换上他的衣裳混出去,要么同他好好商量,求他去找耳朵,让耳朵去帮他確认。 可最后,直到送饭的人收碗离开,他也什么都没说,也没做。 若是被抓的人不是粮秣队那个,他现在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叫不打自招。 无尽的煎熬焦虑中,夜渐渐深了。 在大营待了几年,梁黑子根据外头的动静,就能知道大概时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著急,那就是耳朵。 耳朵出来之后,炊帐宿帐找了一大圈,到处都不见梁黑子,一问才知道他根本没回来。 临走前被叮嘱过不许往外透露发生了什么,耳朵也没办法找人商议,思来想去只能自己去找梁头儿,问问他到底摊上什么事儿了。 如果是因为藏肉乾,那他就替他上交了,也好爭取个宽大处理。 忙完手里的活儿,耳朵摸去医帐,再循著梁黑子白日里被带走的方向找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影子悄然跟隨。 第365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得知耳朵被带走,宋爭鸣就让炊帐的一个伙头兵帮他留意著,等耳朵回来去校场知会他一声。 伙头兵知道俩人关係好,加上宋爭鸣大小是个百户,也就客客气气的把事情应下了。 耳朵被放出来那会儿,炊帐正在准备晚饭,忙得不可开交,那伙头兵实在抽不开身,便没去找宋爭鸣,而是直接告诉耳朵,说宋百户有事儿找他,让他去一趟校场。 这个时候的耳朵满脑子都在琢磨为什么梁黑子被扣下了,哪里还顾得上宋爭鸣,心想若是真有急事,他自会找过来,也就没放在心上。 宋爭鸣一直没等到消息,傍晚结束操练,回营帐脱了盔甲,马上去了炊帐。 趁吃饭时简单聊了几句,一看耳朵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宋爭鸣就知道这傢伙心里有事儿,吃完饭出去虚晃一圈马上又折回,就这么从傍晚一直盯到入夜。 当耳朵忙完炊帐的事却没回去休息,而是一个人去了医帐那边,宋爭鸣心里窜起一团火,烧得五臟六腑都在焦灼。 这傢伙该不会真的…… 借著夜色和营帐阴影的掩护,宋爭鸣悄无声息的跟在后头,既怕跟丟了,又怕看到自己最不愿见到的那一幕。 夜深时,呼啸的风沙声盖过营地里人马的动静,也成了脚步声之类细微声响的完美掩护。 耳朵在一处阴影下猫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朝一座小帐摸过去。 这座小帐之前应该閒置著,这两天才有人进出,以至於门前的地浮尘很重,脚印明显。 帐帘上积的沙都没抖落乾净,顏色看起来和帐壁区別不是很大。 而一直用著有人进出的营帐,门前的地面会踩得夯实,不大能看出脚印,帐帘因为时常开合,也会明显乾净得多。 新起用的閒置营帐,加上门口的守卫,耳朵猜测梁黑子就被关在这里。 他避著人从后面摸过去,原想从帐壁下方刨个坑进去,结果地面梆硬,连一只手都钻不进去。 耳朵下意识摸出怀里的骨刀。 炊帐通常会把剔了肉的牛羊骨头拿来熬汤,梁黑子有时候会刻意在骨头上留一些肉,煮熟了提前捞出来藏著,以免熬得太久肉掉汤里,再等没人时叫上耳朵一起吃。 没燉烂的骨头肉不好啃,梁黑子就磨了这把小小的骨刀送给耳朵,拿给他割骨头上的肉。 能割得动骨头肉,用点力,也能割开这绷紧的牛皮帐篷。 然而当刀口抵在帐壁上,耳朵又迟疑了。 他没忘记,损坏军需是重罪,这要是被发现,三军棍就能把他打死。 视线在骨刀上定格良久,耳朵心一横,用力扎了进去,拉出一个小口。 把眼睛凑过去,看清里面是梁黑子,心下一喜,这才將口子拉大一些,嘴凑到洞口发出类似於耗子叫的声响。 炊帐最烦出现沙耗子,以前他老这么逗梁黑子。 帐里的梁黑子听到动静,循声找到那处口子,哪怕就看到一个嘴巴,也马上认出是谁。 绝处逢生,焦灼的心如遇甘霖,一下子有了希望。 看了眼门口毫无察觉的守卫,梁黑子赶紧凑过去,將声音压到极低,“耳朵,是你吗?” 听到他的声音,耳朵鼻头髮酸,莫名想哭,“梁头儿,是我……你怎么了呀?他们怎么还把你关著?是不是你偷肉乾的事儿——” “耳朵,耳朵!你先听我说。”梁黑子这会儿可没空跟他討论肉乾的事儿,赶紧打断。 耳朵瘪著嘴,瓮声瓮气“哦”了一声。 梁黑子眼睛盯著小孔上的那个嘴巴,脸上儘是防备,“耳朵,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谁带你来的?” “没谁,我自己找过来的。” 耳朵一五一十说了自己找他的过程,梁黑子这才鬆了口气,转而盯著帐门。 “耳朵,我问你,我梁黑子平时对你好不好?” 耳朵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那梁头儿求你帮个忙,你別告诉任何人,也別问我为什么,照做就行,成不成?” 耳朵把眼睛凑到口子那儿望著他,“什么事儿呀?” 梁黑子努力调整表情,装出轻鬆的样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对我来说挺重要,你就说能不能帮吧。” “能!”耳朵不假思索的点头,“你说。” 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摸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帮梁头儿嘛。 藏在一丈开外营帐阴影里大气儿都不敢喘的宋爭鸣啥都听不见,光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能”,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梁黑子单腿跪在地上,用力按著膝盖,压抑著躁动不安的心绪,话到嘴边又犹豫了片刻。 实在想不到更好更保险的办法,才说道:“你现在去粮秣队的宿帐,被哨兵拦下后,你就说找乙队的包小树。” 不知道为什么,耳朵脑子里突然窜出封延下午说过的『通敌罪』,心底猛的一咯噔,疑惑且防备的问:“找他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给那个什么包小树送信吧? “什么都不做,你就看看他在不在,再回来告诉我就成。” 如果在,那就是虚惊一场;如果不在,那他就得做好准备了。 “只是看看在不在?”耳朵有些懵。 包小树在不在,跟梁头儿有什么关係? “对,看完马上回来告诉我,悄摸儿的,別让別人知道。” “为什么呀?”耳朵满腹狐疑的追问。 梁黑子垮下脸来,垂眸掩去眼底的阴沉,待调整好了才重新抬眼看他。 “你刚刚答应我了,不告诉別人,也不追问原因,照做就行。” 耳朵继续追问:“可是为什么呀?他在不在跟你有什么关係?” 梁黑子强压著心头火气,转动脑筋想要现编一个理由,可时间紧迫,又火烧眉毛了,他这脑子根本没办法静下来。 而且耳朵这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万一编得不够圆有漏洞,反而引他起疑。 眼珠子一转,梁黑子靠著帐壁坐下来,以退为进。 “我没法儿跟你说,你爱去不去吧,横竖也就是挨一顿军棍的事儿,我梁黑子扛得住。” 听他这么一说,耳朵反而急了,“你就跟我说清楚唄,说清楚我就去。” 梁黑子拿背衝著他,“不必,用不著劳烦你,就这样吧。” 耳朵不死心的继续追问,一时激动没压住声儿。 梁黑子惊恐的看向帐门,嚇得头皮都绷紧了,直到確定没惊动守卫才缓缓呼出口气。 余光瞥向小口,压沉的气势凝淬出一瞬杀意。 混帐崽子,这么点儿小事都不肯帮忙,白吃他那么多东西。 耳朵毫无察觉,倒是被他这冷漠的態度给拿捏住了。 “梁头儿……” “我没事儿,明天打一顿就放了。你赶紧回去吧,万一让人发现了,逮著你打一顿,你这小身板儿可扛不住。” 梁黑子拉长呼吸,放软语气,儘可能自然的透露出关切。 耳朵心里难受极了。 他想问明缘由,偏偏对方又死活不肯说。 攥著骨刀,梁黑子的好一一浮现在脑海,耳朵不自觉的给他找理由。 只是打一顿,那肯定跟通敌没关係,否则不可能那么轻巧。 再者,就是去看看人在不在,也不传什么消息,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沉默半晌,他终於说服了自己。 “成,你等我,我去看了就回来告诉你。” 梁黑子按紧膝盖,激动得两眼发亮。 等他转过头,耳朵已经走了。 梁黑子凑到小口往外看,没等悬著的这口气完全落下,就看见黑暗中有个人影朝耳朵跟过去。 全身血液骤然凝固,梁黑子迅速反应过来,他这是被人做局了。 几乎同时,一道短促的哨声响起,门口的守卫闻声衝进来,二话不说,直接將梁黑子按住,堵嘴捆绑一气呵成。 小帐附近,还未走远的宋爭鸣站在一处营帐旁,在距阴影还剩两步时听到哨声,下意识驻足回头,猝不及防的跟小帐门口的封延对上视线,剧烈的心跳震得胸口发疼。 完了,出事儿了! 第366章 搜出虎威军令牌 封延一个眼神,宋爭鸣被拿下了。 宋爭鸣没反抗,只说了一句:“我是跟著耳朵来的。” 甭管他们信不信,自己得先解释清楚。 封延不认识宋爭鸣,但有印象,碰见过几回他和楚风在一起。 宋爭鸣不知道的是,就因为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封延已经连楚风都开始怀疑了。 那傢伙不会有问题吧? 若是有鬼,放他在厉城怕是要坏事,得赶紧稟告大將军才行。 守卫把五大绑的梁黑子押出来,看到同样被绑起来的宋爭鸣,梁黑子都愣了。 怎么回事儿?难不成首领还暗中给他安排了策应? 封延抬了抬下巴,“押去中军帐。” 手下亲军押著两人並排走在前头,梁黑子时不时侧过头瞄宋爭鸣一眼,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宋爭鸣一时陷入两难,直视吧显得刻意,迴避又显得心虚。 迟疑一瞬,他瞪著眼睛骂道:“王八蛋死细作,你老看我做什么?” 梁黑子目光一直,激动的挣扎起来,一副要衝上去干他的架势,转眼又被拽回去按住。 因为被堵了嘴,呜呜嗯嗯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被押到中军帐。 帐內灯火通明,角落的吊炉上掛著烧开的水壶,炭火温著,暖意融融。 徐镇山卸了甲,坐在案前研究斥候从胡地各部送回来的密报,听到动静头都没抬一下。 精干的身躯裹著暗灰戎服,因腿有旧伤受不得寒,因此下身盖了一件驼绒毯子。 宋爭鸣和梁黑子被押过去跪著,封延走到徐镇山旁边简单说了下情况。 徐镇山收起密报,抓起案头翻到一半的杂书,“那就再等等。” 等人齐了再一起审。 另一边,耳朵来到粮秣队宿帐外围,哨卫进去帮他叫人。 等待期间,耳朵一直在想刚才听到的那声哨是怎么回事儿。 哨声很短,短得他老觉得是自己太紧张,听错了。 没过多久,缩著脖子哈欠连连的包小树走出来,“你谁呀?” 耳朵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问:“你是包小树?” “啊,怎么了?” 耳朵摇摇头,“不怎么,你回去睡吧。” 平白无故从睡梦里被叫起来,包小树不由得火大,“你逗傻子呢?” 他伸手要去揪耳朵的衣领,冷不丁想起来这小矮子好像是炊帐的人,马上联想到梁黑子身上,顿时睡意全无。 耳朵躲了一下没躲过,被包小树揪著脖领子拽到跟前,“我问你,谁叫你来的?” 不等耳朵回话,包小树先一步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回过头,人还没看清,胳膊先疼了。 “哎哟哎哟,干什么呀你们?” 来人二话不说,直接將包小树和耳朵拿下押走,另外一人前去向赶来的哨卫出示令牌表明身份。 等这两人押到中军帐,就算是齐了。 徐镇山终於抬起眼皮,看向跪在地上的四人,视线扫过之处,似有滚滚雷霆在无形中炸响。 下方四人迫於威势,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心思各异。 耳朵在路上就猜到了个大概,等见到梁黑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让他意外的是,宋爭鸣怎么会在这儿? 梁黑子和包小树对视一眼,就知道完犊子了。 宋爭鸣这会儿也是满脑子完蛋。 若大將军问起他为何跟踪耳朵,他要怎么说? 理智告诉他,不能把苏未吟扯进来,可如果不照实说,又要怎么把事情圆过去? 徐镇山將盖在腿上的毯子拿起来搭在椅子上,站起身,负手走到四人面前,目光犀利如刀,仿佛能直刺灵魂。 作为一军主將,阅兵无数,他有一套独属於自己的识人之法,很快就把四人的底色摸了个大概。 “这个。” 徐镇山拿下巴点了点包小树,“拖下去打,什么时候招就什么时候停,不招就直接打死。” 包小树脸色瞬间煞白,还没开始打,魂儿先被嚇掉一半儿,在一阵哭天喊地的求饶声中被拖了出去。 徐镇山又走到耳朵面前,站了片刻,突然拔高声调,“抬头看著我!” 耳朵惊得一抖,颤巍巍的仰起头,拿一双红眼睛看著他。 徐镇山眼里交织著愤怒和失望,“你是细作?” 耳朵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已经认命的梁黑子,泪水在顷刻间夺眶而出,再回望徐镇山,抽噎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老赵今天要是在,现在已经举刀自裁以死谢罪了!” 撂下这句,徐镇山让人將耳朵带下去审问。 还剩下樑黑子和宋爭鸣。 梁黑子的细作身份確凿无疑,徐镇山暂时並不打算审他,等从看起来更怂一些的包小树身上打开突破口再说。 他懒得废话,直接叫人带下去严加看管,身边时刻不能离人。 当然了,也不能就这么干扣著。 人暂时不能死,但也別让他好过。 梁黑子嘴巴被堵著,没有任何挣扎,如同被抽了骨头的死物一般被拖下去,面如死灰,心也如死灰。 若硬要从他脸上抠出点什么情绪,应该就是绝望了。 徐镇山的铁腕名声在外,落到他手里,连死都是奢望。 等帐帘落下,跳跃的烛光恢復稳定。 “叫什么名字?” 徐镇山坐回案前,望著宋爭鸣年轻的脸庞,声音不辨喜怒。 跪得笔直的宋爭鸣抱拳垂首,“回大將军,小的宋爭鸣。” “宋爭鸣?” 徐镇山品著这个名字,想起来了,“杨威武从洪水里救回来的那个小子?” 当时杨威武来请示说想把人留下,他还夸过这个名字。 爭鸣,爭鸣为先。 “……是。” 得到確认,徐镇山交代,“去,把杨威武叫来。” 宋爭鸣脸上烧呼呼的,像是被人打了几个嘴巴。 他鼓起勇气抬头直面徐镇山,“大將军,我跟细作真的没关係。”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找梁黑子做什么?” “我不是去找他,我是……跟著耳朵去的。” 徐镇山重新翻起书,“你跟著耳朵做什么?” “我同他素来要好,下午吃饭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就、就一直跟著他。” 虽然说的是事实,但因为隱瞒了苏未吟的部分,宋爭鸣越说越心虚。 徐镇山抬头看著他,“你很閒吗?” 宋爭鸣臊红著脸,无言以对。 没过多久,杨威武风风火火的赶到。 在他的注视之下,宋爭鸣头都不敢抬。 原以为这已经够要命了,没想到真正要命的还在后头。 杨威武进帐后,一句话都没说,又有人进来了。 “大將军,在宋爭鸣帐中搜到了这个。” 宋爭鸣全然不知道徐镇山何时派了人去搜他的营帐,闻言脊背僵直,如遭雷击。 只见一人双手呈上一物,正是苏未吟给他的那块虎威大將军的私兵令牌。 徐镇山將令牌拿在手里,粗糙的指腹摩挲著浮雕的虎头,眼神寸寸凝结成冰。 第367章 月圆夜,陆奎溜出驛馆? 床上,睡得正熟的苏未吟毫无徵兆的醒了。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沙子被风掀起打在窗上的声音,细细密密,一阵接一阵,像极了京都秋天里催凉的夜雨。 屋里熄了灯,床帐垂落,几乎没什么光,苏未吟望著融成虚空一般的深色帐顶,胸腔里心跳规律,心绪却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仿佛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正在发生。 睡意退得果断又彻底,苏未吟坐起来,打算下床喝口水,看看什么时辰了。 院子里的脚步声便是在此时传来。 先被敲响的是旁边采柔的房门,苏未吟直觉有事,点灯更衣。 等采柔过来,她已经穿好墨色劲装,束好头髮,隨时可以出门。 采柔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直接说事,“小姐,陆奎好像偷溜出去了。” 星隱星翼轮流盯紧了陆奎的院子,冯江和其他护卫也安排了星罗卫盯著。 冯江拉稀都快拉得虚脱了,原以为是水土不服,吃了好几回灶心土,却始终没有好转,今天傍晚实在扛不住了,叫了医官过去诊治。 医官从冯江那儿出来,又被陆奎的人叫了过去,一直到入夜,又是送药,又是回来取忘拿的药箱,陆奎院子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一开始並未察觉到异常,直到方才,也不知道是起夜还是什么,陆奎房里亮起灯,有人靠近窗户朝外看。 窗户只开了条缝,看不清人,但是根据投在窗上的身形判断,那人绝不是陆奎。 院子守得严,进去確认有风险,星翼便先赶过来稟报。 將星翼叫进来,苏未吟肃声问道:“冯江还有陆奎手底下那些人,都没动静吗?” “没有,都在驛馆。” 苏未吟沉沉按住桌角,墨瞳凝淬霜。 若陆奎真的溜出去了,且一个人都没带,可见他今晚要办的事有多紧要。 思索片刻,苏未吟沉声吩咐:“你这样……” 悬在夜空的满月如同一面被风沙磨得粗糙暗淡的铜镜,泛著浑浊的黄光,在极远处淡淡山影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苍凉。 陆奎院落屋顶上,藏在阴影中的暗哨哈欠连连。 神思恍惚的剎那,不远处的院墙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贴墙而行。 暗哨瞬间清醒,手下意识的按上刀柄,朝声源处摸过去。 同在屋顶的另一名暗哨也被吸引了注意,紧张的关注著那边的动向。 趁此空档,一道鬼魅般的黑影从院墙另一侧的死角悄然翻入,落地无声,迅捷隱没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房间里,奉命冒充陆奎的隨从在不安中苦熬半宿,最后实在顶不住困意,躺床上睡著了。 恍惚间好像闻到烧东西的气味,还有些热得发烫,迷迷糊糊睁眼,只见眼前火光跳动,床帐不知怎么燃起来了,嚇得他一骨碌跳起来,打开门跑了出去。 “走水啦,走水啦!” 叫喊声刺破静夜,离得最近的冯江听到声音,第一时间从床上下来,抓起外袍就往外跑。 將军出去办要紧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驛馆守卫森严,俩人便说好,明天一早出去接应他回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得替將军打好掩护。 虽然人快拉得虚脱了,冯江的反应却是一点不慢,当即安排人去旁边都尉府报信,再让心腹趁此机会出营,赶去月亮井寻找陆奎。 若是能顺利找到,就让他赶紧回来。 主使深夜私自离开使团可不是小事,若是被人抓著这个把柄,扣他个通敌的『帽子』都有可能。 赶在其他人来之前,冯江又让那个隨从继续装成陆奎,將他安置在隔壁房间,交代了几句,再派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入。 石头造的房子,火势不易蔓延,加上及时发现,最后只是烧掉了大半张床。 但因火情发生在使团驛馆,还是主使的房间,这动静可就闹得大了。 苏未吟和杨毅前后脚赶到,严狄王慎等使团官员也纷纷过来查看情况。 不多时,王烈也收到消息带人赶了过来。 此时火已扑灭,瀰漫的烟雾被夜风带走,唯有空气里还残留著燃烧的气息。 护卫將眾人拦在外头,屋里传出冯江的声音,“將军,您可有伤著哪儿了?末將去叫医官过来看看。” 回应他的是几声咳嗽,接著响起一个粗沉沙哑的声音,“没伤著,就是被烟燻了下,要什么医官……咳咳,赶紧回去歇著吧。” 像又不像陆奎的嗓音,但是刚被烟燻过,倒也说得过去。 屋外眾人彼此对视,沉默片刻,王烈走上前扬声道:“陆將军,您——” 话没说完,房门打开,冯江走了出来,看到站在前方的苏未吟,眼底闪过一瞬惊讶。 苏未吟怎么也在,她今晚不是跟人接头去了吗? 冯江轻咳一声,客气拱手道:“诸位大人,陆將军並无大碍,诸位不必担心。天色已晚,明日还有正事,诸位大人请回吧!” 王烈走上前询问详情,坚持要进去见见陆奎,冯江以將军身体不適想休息为由客气婉拒,还不忘代替陆奎向其他人表达感谢。 苏未吟什么都没说,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唯有察觉到冯江不自觉透出的底气,眉心才略微蹙起。 难不成屋里的真是陆奎? “不可!” 见王烈不打算坚持,严狄两步走到前头,声音高亢语气坚决。 “陆將军身为使团主使,安危不可儿戏,將军既然无恙,出来同我们见一见又有何妨?”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官员也开始附和。 冯江没再说话,目光逐一扫过院子里的人,默默將那些个闹得最厉害的记在心里——苏未吟除外。 哪怕她一个字都没说,也改变不了她与將军作对的事实。 屋內无人应声,严狄唤道:“陆將军?” 耐性用尽,短暂停顿后他直接迈步往里走。 “陆將军,严某进来了。” 第368章 月亮井遭遇胡人 门口的守卫按住刀柄,紧张又无措的对视著。 这可是监察御史,谁敢对他动粗? 苏未吟不动声色的关注著冯江的反应,见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便已確定屋里就是陆奎。 果然,就在严狄即將踏上第二级台阶时,陆奎开门走了出来。 內里中衣,外头披著外袍,面色瞧著十分憔悴,下巴位置有一处指节那么长的黑跡。 “惊扰诸位大人,让大家担心了。”陆奎略微拱手,面带歉意。 为了把戏演足,他甚至燎了一些头髮,风一吹,燎过的髮丝弯卷著支起来,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陆奎把起火原因归咎於烛火,声称是睡前想看看书,便將烛台放到床边的凳子上,不慎引燃床帐。 解释完,陆奎又侧过头咳嗽了几声,然后抬眼迎向严狄,比在京都时明显瘦了一圈的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被烟燻了嗓子,加上水土不服,浑身虚软,便想早些歇著。想不到诸位大人如此担心陆某,实在是受宠若惊。” 严狄像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仍是那副严肃到近乎刻板的表情,略一頷首,目光平静的迎上去。 “陆將军无恙便好。既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明日胡使便会来厉城筹备,王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客套两句后就带著人走了。 目送王烈走出院门,陆奎回过头与冯江对视,两人皆是鬆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陆奎让冯江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今晚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反应快,我这回可就麻烦了。” 深夜回驛馆太过引人注目,陆奎办完了事,便裹著提前放好的被褥缩在对面巷子里,等天亮后冯江接应他进去。 房间起火,冯江叫人去通知王烈,为了方便手下人脱身去月亮井而不被察觉,他派了六个人,这样少上一个也不会太显眼。 前往月亮井那人折去另一方向,剩下五个走到巷口,陆奎认出是自己人,便同他们打了招呼,等他们通知王烈后返回,他趁机混在里头及时回到驛馆,这才得以將事情遮过去。 “將军客气了。” 冯江站起身双手接水,警惕的看了眼门口,低声问道:“將军此去可有收穫?那字条不是有人约苏未吟吗,苏未吟怎么没去?” 难不成她没弄明白那句『圆月填满井』的意思? 陆奎坐下来以手扶额,闭著眼睛,用烦躁掩饰心虚。 “哪有什么接头,这根本就是一个为我而设的局,否则好端端的,我房里怎么会无缘无故起火?” “局?” 冯江先是一愣,接著表情凝固,嘴巴微微张著,顺著陆奎的『提点』,很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捋出来了。 “啊……我明白了!” 苏未吟先用疑似接头之意的字条把陆將军引出去,再派人纵火,故意把所有人都招过来。 若是被人发现將军深夜私自离营,到那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冯江不禁后怕,幸亏將军机敏,及时赶回来了,这才没有中她的奸计。 怪不得严狄非要见到將军才肯罢休,怪不得將军一露面他们就走了,敢情是这么个意思。 好一招声东击西,之前还真是小瞧她了! 相处多年,陆奎对冯江了如指掌,等冯江自己『领悟』了,他才装模作样的表现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失望。 “我以前应该多些时间教导她,而不是一心扑在公务上……唉!” 陆奎满脸懊悔,冯江安慰了他一通后才离开,心里对苏未吟也从厌恶变成了憎恶,全然不知自己被人当枪使。 有惊无险的度过一劫,精神鬆懈下来,肚子又开始作妖,冯江直奔茅厕一泻千里,解决完提裤子时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还派了个人去月亮井。 有那么一瞬间,冯江心里慌了一下,担心派出去的人被跟踪。 转念又想,这世上又没人开天眼,谁会知道他会另派人去別处? 摸著消停的肚子,冯江舒坦了,安安心心回屋睡觉。 深夜街市空寂,这个时候,奉命出来找陆奎的护卫还在月亮井附近转悠著。 从互市监校场吹过来的风呼啦啦的刮著,星翼抱著剑缩著脖子远不近的跟著,鼻涕都快被吹出来了。 转了一大圈,陆奎没找到,倒是险些被夜巡队发现。 星翼藏在街角,等夜巡队走后才探出头,只见那护卫也从藏身处走出来,站在街上挠头四顾。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迈步朝封填的井口走去。 井口已经填得与地面几乎齐平,四周用石块围了一圈,还盖上了木板。 北地人都知道,刚填上的井会『吃』人。 看著已经封填平整,实际里面的沙石尚未夯实,甚至有些井下方被水流冲成空心,会直接被沉重的沙石压得塌陷下去。 若是人畜踏足,运气不好压断空心上方的隔层,便会被直接『吞』下去。 按规矩,封填后还得等一个月,再將沉降下去空出来的位置填平压实,这井才算是真正封填完成。 护卫先揭开木板看了下,再绕著井口转了一圈,最后拿出火摺子凑近观察边上围著的那圈石头。 星翼远远看著,面露疑惑。 这不像是找人,倒像是找什么线索。 只不过看起来似乎並无收穫。 实在找不到人,护卫也就放弃了,转身朝驛馆方向走去。 確认四周无人,星翼走出藏身的墙角,来到月亮井的那圈石头边。 摸著下巴绕石头转了一圈,再揭开盖在上面的木板,什么都没有。 想了想,他蹲下身,掏出火摺子吹亮。 他倒要看看,这一圈石头能藏著什么玄机,值得那护卫那般仔细的研究。 昏黄的光洒在石头上,星翼凝神定睛,试图找出些刻意的人为痕跡。 某一刻,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声响,他神色一凛,正准备回头,一股恶风自身后袭来,带著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浑身汗毛倒竖,剑已经来不及出鞘,星翼本能的向前一扑,再狼狈翻滚,堪堪避过刀锋。 稳住身形,只见三个身形极为高大的蒙面胡人分散而立,防沙的长头巾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手中弯刀在微弱的火光下泛著幽幽绿光。 郡主说过,泛绿光的刀是淬过狼毒。 不容他喘息,胡人再次扑上来。 星翼將手里的火摺子扔过去,被一刀劈成两半掉落在地,他再趁机出剑。 胡人招招狠厉,全是搏命的打法。 对方身强力大,人数占多,还咬得紧,星翼自知不敌,只能先凭藉灵巧的身法勉力周旋,再找机会脱身。 刀光剑影中,他终於寻得一个空隙,一剑挑向一个胡人的手腕,意图使其弃刀,再踩著他上屋顶。 只要到了高处,他就能逃了。 岂料这胡人悍勇无比,又或是皮糙肉厚,挨了一剑居然只是抖了抖。 手腕一翻,刀尖猛的向上撩起,星翼收势不及,左臂被划出一道伤口。 不算深,却痛得钻心,流出的血呈现出中毒的黑紫,同时伴隨著强烈的麻痒。 星翼心头一沉,虚晃一招逼退对方半步,在另一人横刀斩来时强提一口气,足尖猛点地面,身形如燕拔地而起,先落足刀面,再借力往上翻过旁边一道矮墙,朝著漆黑的巷陌深处亡命奔去。 三人胡人毫不犹豫的追过去。 狼毒极其霸道,中毒者少有能活,可月亮井的秘密事关重大,他们必须亲眼看见这个人断气才行。 第369章 百姓的力量 刀剑錚鸣声在寂夜中远远传开,夜巡队循声而至。 胡人追出两条街,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急速追来,只能暂时放弃追击,短暂碰头商议后迅速分散藏入附近民居。 一堵矮墙后,旁边杂物的阴影投落,藏身其中的星翼强打精神,听著外头夜巡队的动静,总算得以短暂缓一口气。 汗如雨落,面色苍白中透著青灰,整条左臂已经完全僵得不能动了,好在血已经止住,痛感也略有缓解。 多亏了郡主的先见之明,提前给他们发了解毒丸,否则他这条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等夜巡队过去,星翼咬紧后槽牙,撑著墙壁站出来。 他得赶紧回驛馆去! 那口被封填的井一定藏著胡人的大阴谋,他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郡主。 艰难翻过墙头回到街上,星翼晃了晃开始晕眩的脑袋,回忆了一下刚才逃跑的路径,这才理出驛馆所在的方向。 一口气跑出数十丈远,心跳剧烈得仿佛要从胸腔里钻出来。 笔直的街道开始在眼前旋转扭曲,中毒的酥麻感蔓延至右臂,连握剑都变得吃力。 脚重得迈不动了,星翼弯垂腰身,撑著膝盖,停下来歇口气。 一阵风来,夹杂著混合了腥膻和汗液的浓重体味。 星翼的心猛地一沉,强撑著直起腰。 “我没说错吧,他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一定会回驛馆,我们在路上等著就行。” 伴隨话音,一个胡人提著刀出现在前方。 內衫已被冷汗浸湿,星翼微微侧头,另两个胡人从身后暗处走出,將他堵在了中间。 前后无路,受伤中毒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思索一瞬,星翼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扯著嗓子大喊:“来人啊,杀人啦,胡人杀人啦!” 被人发现他这个时候身在驛馆外,势必会给郡主惹麻烦,可比起这个,揭露胡人阴谋更加紧要。 事关重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拼一把。 喊声突兀的衝破夜色,带著孤注一掷的穿透力,向四面八方传开。 不远处的夜巡队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折返赶过去,然而附近民居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灯都没亮一盏。 星翼心凉了半截。 想想也是,哪个小老百姓赶掺和这种要命的事? 早知道他就喊走水了。 三个胡人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脸色齐变。 为首的胡人眼中凶光毕露,低吼:“快,杀了他!” 等夜巡队过来就麻烦了。 正前方的胡刀带著风声迎面劈来,身后两侧,另外两名胡人也同时发动,一刀扫腿,一刀直斩腰肋,封死他所有退路。 星翼侧身避开要害,刀锋擦著他的肩膀划过,带起一溜血珠。 身后的攻击紧隨已至,他勉强避开刺向腰部的刀,脚下那一刀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忽然有个什么东西飞过来,直直砸在劈砍星翼双腿那个胡人的后腰上。 再砰的一声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居然是个木桶。 那胡人愤然回头,只见昏黄月光映照下,身后不远处,一个雍国男人从门內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抓著一把扒草的钉耙。 被胡人凶神恶煞的瞪著,男人本能的想往门里缩,又硬生生止住脚步,梗著脖子,色厉內荏的吼道:“你、你们別乱来,这是厉城,是大雍地界!” 胡人脸上横肉抽搐,手中弯刀带著寒光扬起,“不想死的,赶紧滚!” “该滚的是你们!” 不知从哪户人家里爆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也没见著人,光听见声音。 正是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四周。 一声接一声的应和从四面八方响起。 “对!滚出去!” “欺人太甚!” “这就是你们求和的態度?” “信不信镇北军荡平你们胡部!” 街边两侧,原本紧闭的门窗接连透出灯火。 一扇扇门打开,老少爷们儿涌到街上,手中紧握著柴刀棍棒,还有干活用的铁锹钉耙。 没有人指挥,大家不约而同的围过去。 人多势眾带来的底气压过骨子里的恐惧,平日里谨小慎微只求安稳的老百姓,此刻凝聚的勇气,就这么顶住了胡人刀锋的威慑。 苦战的星翼捕捉到一线之机,手中长剑奋力一盪,格开迎面劈来的刀刃,趁势向后一跃,脱离战局。 力竭倒地时,两条有力的臂膀及时从两侧將他稳稳托住,架起来迅速退入人群组成的屏障之后。 为首的胡人目眥欲裂,怒吼著挥刀追砍。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慌乱惊叫,就在此时,七八根带长柄的铁锹、钉耙、锄头伸出来,杂乱却坚定的交错在一起,硬生生架住了凶狠劈下的弯刀。 也不知道是谁朝其中一个胡人脑袋上敲了一棍,那人暴怒,挥刀就砍,眾人嚇得一鬨而散,街面空出来,胡人正对上赶来的夜巡队。 队正手持长刀,声如洪钟,“缴械不杀,反抗者死!” 三个胡人彼此对视,眼中透出视死如归的决绝。 夜巡队上前捉拿,胡人怀著杀一个赚一个想法疯狂劈砍。 老百姓们也没散,就在旁边围著,手里拿长傢伙的一有机会就上去捅咕一下,伤倒是没伤著哪儿,却扰得三个胡人憋屈暴怒,根本没办法安心迎战。 军民合力,不多时,三个胡人被当场斩杀一人,另两人见大势已去,竟举刀自尽,就这么死在眾人面前。 另一边,浑身是伤的星翼被抬去医馆。 一身衣裳几乎被血浸透,人也迷糊了,只有嘴里一直在重复“月亮井”三个字。 第370章 弒父的罪名,我担得起! 夜巡队派了两个人守著星翼,其他人將胡人尸体送去都尉府。 王烈刚躺下又被叫了起来,得知有胡人当街杀人,他马上派人去隔壁驛馆告知陆奎和苏未吟。 献礼在即,只要牵扯上胡人都是大事,自当一同商议。 从陆奎院里回去之后,苏未吟就没再睡觉,而是坐在桌前一边默写兵书练字,一边等星翼的消息。 没想到等来了张威。 得知有人与胡人拼杀遭致重伤,苏未吟立马联想到星翼。 这一次她没等陆奎,自己先去了都尉府,进门问明伤者所在位置后对王烈说道:“咱们分头行事,王都尉先查那几个胡人,我去看看伤者的情况。” 王烈隱有猜测,但也没多说什么。 苏未吟一行人快马赶到医馆,采柔第一时间接替大夫对重伤的星翼进行救治。 伤口纵横,狼毒堆积,身上已经冒出大大小小的黑色毒斑。 采柔给他施针护心脉,又餵了大把解毒丸,迟迟不见反应,手不禁有些发抖。 又是伤又是毒,她心里实在没底。 “別慌!”苏未吟抬手按在采柔肩上,沉声道:“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是啊,采柔,全靠你了。”星明在一旁附和,向来镇定的脸上罕见露出焦灼。 只要这口气没落下去,他们就不能放弃。 采柔深吸一口气,攥著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重新变得专注。 片刻后,她交代道:“我去配药,你们去熬米汤,用大锅熬,一会儿要拿来给星翼药浴,越多越好。” 她听祖父说过一个热米汤祛毒的法子,记得不太全,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米汤泡澡?”守在旁边的一个星罗卫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南方人,米汤涮火锅倒是常见,给人泡澡却是闻所未闻。 星明瞪他一眼,“废什么话?照做就是。” 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忙活起来,就在这时,陆奎和王烈过来了。 陆奎今晚偷溜出去办了件大事,本来就心虚,后来得到消息赶到都尉府,见到那三具胡人尸体,更觉得天塌了。 这不就是今晚跟他碰头的那三个胡人,怎么会跟人动起手来,还死了? 陆奎直觉不妙,此时见面前躺著的是苏未吟的人,更是不受控制的心慌起来。 这个星罗卫该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苏护军,怎么样了?”王烈问道。 狼毒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瞧这一身毒斑,显然情况不妙。 现在胡人死了,尸体上能查到的线索毕竟有限,若是这个再死了,事实真相就很难查清楚了。 苏未吟冷眼看著陆奎,两人目光短暂接触,陆奎下意识避开一瞬,又刻意装出坦荡的样子迎上去。 “不太好。”苏未吟转向王烈,无奈摇头,再回头看向星翼,“伤势很重,而且中毒很深。” 王烈拧著眉头说道:“那我先带人去他们交手的地方看看能否查到什么线索。” “好!” 王烈走后,陆奎探头看了眼星翼,装出关切的样子,扭头对冯江说道:“去把使团医官叫过来帮著看看。” 看看这人还有没有得活,若是还有得救,他就得做点什么了。 只有这小子死了,他才能安全。 苏未吟没说话,算是默认。 冯江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使团医队里共有六个医官,其中一个姓孟的是他们的人,今晚陆奎脱身便是多亏了他策应。 护卫都在外头守著,两人身侧皆无旁人,苏未吟缓缓迈步逼近陆奎,眸间迸射出锋锐的冷芒。 “陆將军,借一步说话。” 陆奎被她盯得愈发忐忑,背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握紧,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的?” 苏未吟眼尾上挑,泄出几丝警告意味,“你確定?” 说罢,也不管他应或不应,直接往旁边专门用来给女眷看诊的静室走去。 陆奎喉结滚动,轻而易举的被她挑起火气,又被理智硬生生压下去,提步跟上。 待陆奎进屋后,苏未吟转过身去关门,同时向一直关注著这边的星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守好门口。 星明走向医馆大门,还没到,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静室门上,震得门板直颤。 门后屋內,陆奎被苏未吟突如其来的一记窝心脚踢过去撞在门上,心头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怒吼道:“陆未吟,你疯了?” 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她居然就敢直接冲他动手。 他不光是使团主使,还是她亲爹,这个孽障,竟狂妄到这个地步,一点顾忌都没有了吗? 回应他的,是苏未吟呼啸带风的拳脚。 陆奎惊怒交加,暴喝一声,抡起拳头开始反击。 然而他这具身躯早已经外强中乾,去年就打不过苏未吟,后来因酗酒患上头疾,又屡遭变故,更是连去年都不如。 反观苏未吟,经过一年的生死磨礪,虽说招式上没有太多突破,身体强度却明显提升,招招狠辣,拳拳到肉。 这一路过来,她忍陆奎不是一两天了,今天说什么都得好好出口气。 可惜不能打脸,毕竟这张脸暂时还需要维持体面。 “来人啊,来……”陆奎自知不敌,想要叫人。 苏未吟一脚踹在他胃上,截断他的话音,冷笑道:“怎么,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神勇无双的陆將军其实是个连女子都打不过的酒囊饭袋?” 关键是这个女子,还曾经是他的女儿。 “你……”陆奎弓著腰身直呕酸水儿。 苏未吟冷眼一横,又衝上去补了几拳,接著一个巧劲拧住陆奎手腕,趁其剧痛脱力之际狠狠將人摜向墙壁。 陆奎闷哼一声,后背在墙上撞得生疼,还没缓过气,一只鹿皮靴重重踏上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这个孽障!”挣扎不掉,陆奎狂怒。 然而对上苏未吟的眼睛,怒火顿时化为惊惧。 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女儿对父亲的温情,只有冰封千里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你……你想做什么?”陆奎声音嘶哑,甚至有些发颤。 苏未吟没有回答,手中却寒光一闪,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刀身映出冷厉的眉眼,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淬过寒冰,“告诉我,你今晚离开驛馆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陆奎瞳孔骤缩,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什么去过哪儿,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未吟並不与他多说,匕首带著锐利的风声,擦著陆奎的耳廓,猛的扎进他脸侧的墙壁里,又马上拔出,贴在陆奎颈间。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今晚去过哪里,做过什么。” 冰冷的触感背后是死亡的威胁,陆奎浑身僵直,几乎连呼吸都停滯了。 “我、我就在驛馆,哪儿都没去。” 事情太大,他不能认,死也不能认。 而且还有几天就献礼了,使团不能没有主使,他不信苏未吟真敢杀他。 苏未吟紧锁的眉心有一瞬鬆动,“你当真一直在驛馆?” 陆奎敏锐抓住这一丝细微的变化,迅速反应过来,这孽障是在诈他,说出的话一下子有了底气。 “不然呢?老子水土不服,浑身都没力气,连床都不想下,不在驛馆还能去哪儿?” 见苏未吟开始动摇,陆奎趁热打铁,“你怀疑我离开过驛馆,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苏未吟收刀落脚,声音冷得如同地狱传来的魔语,每一个字都带著血腥气。 “我要是有证据,这刀扎的就不是墙壁,而是你的喉咙。” 后退两步,苏未吟冷眼看著胸腔起伏明显的陆奎,伸手紧了紧银线绞边的皮质护腕。 “奉劝陆將军,安分些,莫要耍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否则,別怪我没提醒你,弒杀生父的罪名,我担得起!” 第371章 用命替陆奎解围 『弒杀生父』四个字就这么直白的从苏未吟口中说出来,陆奎头皮绷紧,后背早已湿透。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孽障不是在嚇唬他。 她不光担得起,甚至都用不著她来担。 身在边城,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加上还有严狄那个老傢伙替她在陛下面前遮掩,就算他真的死了,她也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撇得一乾二净。 事后追究起来,顶多也就是个护卫不力,没人会知道她是个弒杀生父的孽障。 心在胸腔里惊惧不安的跳动著,汗水顺著鬢角往下滴,陆奎顾不上去擦,思索片刻后装出大义凛然的姿態,抬手掸了掸身前的灰,挺腰站得笔直。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清者自清,我无需向你证明。你若有证据,就摆出来,让国法来制裁我,我陆奎绝无二话。” “清者自清?”苏未吟嗤笑,“你房间究竟是怎么起的火,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她现在手头上確实没有证据,但没有证据不代表他乾净。 经苏未吟点出来,陆奎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急中生智,顺著话茬说道:“我早猜到是你派人来放的火……不管怎么说,你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父亲,而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正事为了大局,我不怪你。” 言下之意,他是为了帮苏未吟遮掩,这才没有说出实情。 苏未吟冷哼,懒得同他废话,打开门走出去。 “星明,安排几个人贴身保护陆將军,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说罢,扭头看向陆奎,“我这也是为了陆將军的安危著想,想必陆將军不会有意见吧?” 陆奎掐住指尖,用痛感將怒火封在心底,面上装出一派坦荡。 “隨你。” 星明迅速点了四个人,“你们四个好生保护陆將军,回头我另外再安排人来换班。” 陆奎几人走到医馆门口,正碰上冯江带著孟医官过来。 “將军……” 看到陆奎身后跟著四个星罗卫,冯江都傻眼了,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陆奎这会儿脑子里一团乱麻,但还是在看到孟医官之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那个孽障手底下已经有一个精通医术的丫头,她同意叫医官,不是为了集思广益救人,纯粹是为了『钓』出他的同伙。 双手將把柄送到別人手里,陆奎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走到孟医官面前,陆奎正要开口,余光冷不丁扫到身后侧的苏未吟,到嘴的话只能化作一记警告的目光,再若无其事的离开。 路上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將孟医官送到后,冯江也跟著陆奎一起走了。 行至半途,碰到打马而来的严狄一行人,双方短暂停下来打招呼。 得知是苏未吟把严狄叫去医馆,陆奎面色灰白,抿紧的嘴角微微抽动,整个人都沉浸在无尽的不安中。 那个孽障把严狄叫过去做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孟医官是魏平安安排的人,说是绝对可靠。 能不能顺利度过这一劫,就看魏平安的话有没有掺水分了。 医馆门口,孟医官恭敬上前,冲苏未吟拱手,“请问苏护军,伤者在何处?” 苏未吟抬了抬下巴,“先不著急,你们去后院稍坐片刻。” 孟医官面露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带著医士跟在星明身后去了后院。 两人被带到放置杂物的房间,关上门,外头留了人看守。 医士放下药箱,凑近门缝往外看。 “搞什么呀,不是说有人重伤,叫咱们来帮著救治吗?把咱们关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孟医官回想起陆奎方才那个眼神,心中已经猜到几分。 恐怕救治伤者是假,要审问他们才是真。 “管那么多做什么,苏护军怎么安排,咱们怎么听就是了。” 趁医士没注意,孟医官背过身去,从衣襟暗兜里摸出个小药瓶攥在手中。 医士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闪烁的目光透出明显的不安,“大人,您说,会不会是为了陆將军那件事……” 入夜时,他们又是看诊又是送药,数次进出陆奎的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带回医帐,再让他换上驛馆守卫的衣裳。 虽说他不知道陆奎最后去了哪里,但是如此大费周章的掩人耳目,必然是去做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事。 偏偏那么巧,陆奎房间突然起火,该不会是苏护军已经察觉到什么,准备审问他们吧? 孟医官不以为然道:“怕什么,咱们就是去给陆將军看诊送药,別的一概不知,事实就是如此,谁问都一样。” 医士知道这是在敲打他呢,脸色难看的点点头,“我明白,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严刑逼供……” 他这辈子过得还算顺遂,几乎没受过什么皮肉之苦,真要是大刑伺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住。 孟医官不再搭理他,坐在凳子上背靠墙闭目养神。 医士心里慌得坐不住,继续趴在门缝观察外头。 某一刻,他突然直起身,著急忙慌的走到孟医官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苏护军和严大人过来了。” 医士方寸大乱,丝毫没有注意到孟医官眼底的绝望。 把严狄这个监察御史都叫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他俩开刀。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大人,怎么办呀?要是他们问起来,咱们……咳。” 趁他说话之际,孟医官一抬手,往他嘴里拍进去两粒药丸。 医士喉咙一动,本能的咽了下去。 残留的一点药味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 医士本来还有些慌,看到孟医官也服下两粒,顿时安心不少。 “大人,这是什么呀?” 孟医官坐到凳子上,笑容逐渐扭曲,“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它,不管他们怎么刑讯逼供,咱们都不会感觉到痛。” 话音刚落,医士『噗』的喷出一大口血来。 胸口剧烈绞痛,视野里跟著染上腥红,医士惊恐的抬手擦血,却越擦越多,热流顺著耳朵口鼻不断往外涌。 “救……救命……”医士跌跌撞撞的扑过去拍门。 守卫听著动静不对,打开房门,只见医士趴在地上伸手乱抓,孟医官双手抓著心口,伸长脖子仰著头,嘴里含著血,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两人皆是七窍流血,姿势诡异,场面十分骇人。 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的苏未吟严狄二人见势不对,疾步跑过来。 此时的孟医官眼睛被血糊住,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剧毒强势摧残著五臟六腑,吞噬生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严狄到来,只是凭著最后的理智一遍遍重复:“苏未吟,你害我……” 严狄是御史,只要他听见这话,就能把这口锅扣到苏未吟头上,陆奎之困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372章 封延请她吃早饭? 苏未吟和严狄来到门口,见此情形,皆是一惊。 “快去叫采柔。” 苏未吟的声音穿透一片繁杂的锐响,落到孟医官耳朵里。 既然苏未吟都过来了,严狄肯定也在。 喉头一动,喷出一大口血来,堵塞的嗓子一下子通畅了,孟医官抓住机会用尽力气吼道:“苏未吟,你害我!” 虽然嘴里血涎混合,话音出口有点像大舌头,但也算得上清楚了。 只不过严狄正在帮忙按著疯狂扭动的医士,没听清。 他皱著眉头问:“他说什么?” 苏未吟倒是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 这医官是陆奎的人,想必死到临头,也不可能说她什么好话。 苏未吟冷不丁想起以前在喜宴上,轩辕赫找个小丫鬟拿命陷害她的事,思绪一动,急道:“快,找个什么东西把他嘴堵住,別让他咬到舌头。” 守卫转了一圈,没找到適合堵嘴的东西,最后脱掉靴子,扯了只袜子,揉成一团塞到孟医官嘴里。 采柔听到消息马上跑过来,奈何毒性太强,已经药石无灵,两人挣扎一通,很快气绝身亡。 星明检查了一圈,屋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跡;采柔捡起掉在地上的药瓶打开闻了闻,確认他们就是服用瓶子里的毒药以致身亡。 也就是说,是他们自己服毒毙命。 两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就这么直挺挺的摆在面前,严狄眉心紧锁,面色凝重,“郡主,此事恐怕会有麻烦。” 方才从外头进来,苏未吟已经言明叫他过来的原因。 因为怀疑陆奎今晚曾在医官掩护下离开驛馆,所以打算当著他这个御史的面审问,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严狄信任苏未吟,所以愿意相信她的推断,在这个基础上,医官服毒也就侧面印证了她的说法。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始於他对苏未吟的信任。 若是没有这份信任,只单纯针对这件事而言,人死了,而且还是死在苏未吟的掌控范围之下,死无对证,又毫无凭据,拿到明面上根本站不住脚,反而会引发別人对她的诸多猜疑。 这毒药究竟是怎么到这两人嘴里的,是自己服毒,还是有人让他们『自己服毒』,谁也说不清。 苏未吟也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豁出命去替陆奎遮掩,不禁有些恼火。 编了一道网网陆奎,结果被两只不起眼的飞蛾撞出一个口子,把计划统统搅乱了。 走到门外,苏未吟的身影定格在昏黄的灯光中,挺立如孤峰。 月沉西墙,风沙暂息,眼底思量深沉,转眼已推演过万种风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两人的死虽在预料之外,但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思索后,苏未吟对严狄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严大人作为监察御史,只管將所闻所见原原本本告知大家即可。” “郡主的意思是……” 本书首发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苏未吟眼尾微挑,笑意高深,“不管怎么说陆奎也是使团主使,也是时候让他做几天主了。” 原打算用医官的口供逼陆奎交代今晚的去向,事情没成反惹上麻烦,既如此,那她就顺势把这个摊子交出去。 她倒要看看,陆奎的胳膊肘到底要拐到哪里去。 见苏未吟已有盘算,严狄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带上尸体回了驛馆。 苏未吟去找采柔。 此时星翼已经泡进了米汤,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头上扎著十几支针,还冒著白色的热气。 原本白色的米汤被各种药材染成浑浊的黄色,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酸苦气味。 苏未吟凑近仔细观察他的脸,“这毒斑是不是淡了些?” 旁边一个星罗卫点头,“我瞧著也是。” 采柔替星翼把完脉,將他的手放进药汤里泡著,长舒口气,“老天保佑,这法子还真有效。他这条小命,阎王爷暂时是收不走了。” 苏未吟掩面打了个哈欠,“行,那就辛苦你们了,我去找地方睡会儿。” 得养足精神,回驛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整个医馆都被暂时徵用了,星明带人把里里外外围了个严严实实,后院熬米汤的火就没熄过,采柔在星翼身边守到天亮,总算等到毒斑退尽,脉搏恢復平稳。 苏未吟一觉睡到天大亮,到后院拿凉水浇了个脸,头脑瞬间清醒。 “星翼怎么样了?” “狼毒已经散了,不出意外下午应该就会醒。”采柔顶著满脸憔悴笑著回答。 累归累,心里却无比骄傲。 祖父虽然不在了,可他留下来的法子又救了一条人命! “那就好。大家收拾一下,带上星翼回驛馆。” 苏未吟走到医馆门口,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多给医馆留些银两。” 跟陆奎动手时打坏了静室里不少东西,还用了人家那么多药材,米缸也掏空了,徵用归徵用,没道理让人家来承担后果。 星明財大气粗,直接压了张一百两的银票在柜檯上。 城门已开,朝阳的暖光泼洒,街上已经有许多赶早的行人车马来来往往。 苏未吟接过韁绳,正准备翻身上马,忽觉一道锐利如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 动作微顿,转头看向街对面。 熙攘的人流后方,一道身影静立如松,隔著车马扬起的微尘,正毫不掩饰的盯著她。 四目相对,苏未吟瞳孔几不可察的一缩,握著韁绳的手指微微收紧。 是封延。 穿常服的封延。 他这个表情,可不太友好啊!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悄然绷紧。 数个念头飞快掠过心头,苏未吟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將原本上马的姿势收了回来,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弧度。 “等我一下。” 苏未吟將韁绳递给旁边人,迈步朝对街走去。 见星明带人跟来,她抬手制止,“不用跟。” 星明迟疑一瞬,最后还是选择听令,目光牢牢锁定封延,无声的为苏未吟筑起一道气势壁垒。 苏未吟走过去,语气平淡如常,“封校尉,找我有事?” 封延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侧头示意旁边的羊汤店,硬声硬气道:“请你吃早饭。” 第373章 偷出来的牌子 羊汤店褪色的陈旧店招被尘土染成沙黄,在晨风中微微晃动著,若是风再大些,就能抖下一阵扬尘来。 店门前的厚帘掛在一侧木鉤上,蒸腾的白色热气往外涌,羊汤的浓香混著胡椒的辛香,蛮横地驱散残余的寒意,光是闻到都能让人心窝发热。 门口或蹲或站著几个缩颈揣袖的脚夫走卒,粗碗滚汤,混著各地口音交织的嘈杂,让这苍凉边城的清晨充满了蓬勃生机。 苏未吟跟著封延挤过人群进到店里。 里头已经人满为患,两个伙计忙得热火朝天,然而在踏上楼梯后,苏未吟瞧出门道来了。 楼上静悄悄的。 想来,这应该是镇北军在厉城布的暗点。 上完楼梯,转角处守著六个身穿常服的壮汉,绕过他们,就看见徐镇山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啃麦饼喝羊汤。 北地很多小店都没有雅间,徐镇山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斑白头髮隨意的束成髻,身上穿著一件半旧的暗褐布衣,虽褪去鎧甲,腰背仍旧笔挺如松。 在他身侧,宋爭鸣和楚风並排跪著。 见到苏未吟,两人齐齐看过来,脸上带著羞愧和歉疚。 尤其是宋爭鸣。 苏未吟不光是他祖母的救命恩人,还真的找出了藏匿在镇北军的细作,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一万个不愿意將她牵扯进来。 可是没办法…… 令牌已经搜出来了,他若是不招,手底下的弟兄、上头的校尉,乃至將他带回镇北军的杨威武都將受到牵连。 楚风就更不用说了。 因与他走得近,大將军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楚风给抓了。 一看到这两人,苏未吟顿时心如明镜,毫不避讳的冲他俩点头示意,然后停在距徐镇山三步远的位置抱拳见礼。 “大將军。” 徐镇山呼嚕著喝了一大口汤,顺下嘴里的饼,再从怀里掏出虎头令牌拍在桌上。 “你母亲可知晓你將她爹的遗物拿给別人?” 徐镇山抬眼望著她,语气不轻不重,目光却十分犀利,还有些复杂。 他一开始以为这令牌是偽造的,查验一番,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宋爭鸣从实招来后,徐镇山更觉得匪夷所思,以至於此刻看著面前这个身姿挺拔的漂亮小姑娘,他都觉得有点邪门儿。 永昌侯府的继女,陛下亲封的郡主,御赐的昭王妃……她应该锦衣华饰的待在京都那个富贵窝里,赏赏月赏春秋才对,而不是一身劲装,素麵朝天的在这边城吹风吃沙。 “不知道。”苏未吟走上前,拿起牌子,有些难为情,“我从母亲房里偷出来的。” 宋爭鸣用力吞咽唾沫。 偷、偷出来的呀? 徐镇山眉心挤出竖纹,半信半疑。 苏未吟將牌子收起来,坦荡荡的迎上徐镇山的目光,“大將军抓到细作了吗?” “抓到了。”徐镇山没瞒著。 苏未吟笑起来,“那就好。” 徐镇山目光如鹰,非但没有因她的坦诚而有半分鬆动,语气反而更加沉厉。 “揪出细作,於镇北军而言確实是好事,但对你们来说就不一定了。” 他將没吃完的饼泡进汤里,轻拍手上饼屑,“派人潜入边军大营,探听军情,此举与细作无异。按我边军铁律,窥探军机者,其罪当诛!”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如同公堂上的惊堂木拍下,不容置喙的定下了宋爭鸣和楚风的『罪行』。 手下人会意上前,两把大刀明晃晃的架在宋爭鸣和楚风的脖子上。 苏未吟笑意收敛,却並非畏惧,而是一种凛然的郑重。 清亮的目光毫不避让的迎上徐镇山的威压,一字一句道:“大將军错了。”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封延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这人疯了吧?居然敢当面说大將军错了! 大將军驻守北境数十年,在镇北军中说一不二,即便是中军帐议事,麾下副將参军或有异议,也没人敢这样提出来。 徐镇山放在桌上的手倏地收紧,怒极反笑,“我错了?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错了?” 苏未吟下頜微扬,不卑不亢。 “他二人並非是『潜入』军营。在结识我之前,宋爭鸣已经投身镇北军;至於楚风,亦是经兵部核查允准,投身镇北军护疆报国,您不能因为他们与我相识,或是曾听我说过一些话,就將他们做过的贡献一概否决。” “论跡,是我向他们提醒示警,他们並无过错,若大將军发现他们有违逆军规之举,早就按军规处置了;论心,他们是为了大军安危,才会在听到我的示警后去防范和追查细作,难道面对示警,他们要视而不见袖手旁观才算对?” “若他们这样也算是居心不良窥探军机,那日后还有谁敢向边军传递线索?大將军难道是要自绝耳目,让忠义之士寒心吗?” 一番陈词逻辑清晰,字字鏗鏘,无端透出一股让人信服的引导力量。 封延等人顺著她的思路去想,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徐镇山嘴角勾起冷笑,眼底透出看穿一切的锐意,“你倒是会诡辩。” 他发没发现,和宋、楚二人有没有探听军机,完全是两码事。 既要示警,就该稟明上官商议行事,而不是自作主张私自行动。 从他们在职责之外有了其他考量那一刻起,这个罪名就已经成立。 不过,徐镇山並没有把话说破。 昨晚,他看到虎头牌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苏婧母女意图借虎威大將军苏擎天的威名染指边军。 那一刻,他是愤怒的! 兵权乃国之重器,必须牢牢掌握在天子手中。 任何妄图伸进边军的手,无论来自朝堂还是內宅,哪怕是皇室宗亲,都属於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要不是厉城城门已闭,深夜叫开城门动静太大,他早就叫人把苏未吟带到军中严加审问了。 被迫冷静下来,他先审了宋爭鸣,弄清楚来龙去脉,心底的怒意也隨之平息。 如果宋爭鸣所言非虚,苏未吟早在去年就提前预料到哈图努会成为乌桓部首领,还知道军中有细作藏匿,明確点出脑后肉瘤这个线索,足可见她对北境形势掌握得有多详尽。 有这个本事,別说渗透镇北军,就是把他麾下那些副將参军下了换成她自己的人也未尝不可。 但她没有这么做。 带了大半辈子兵,麾下大军是否在自己掌控之中,这点自信徐镇山还是有的。 最重要的是,苏婧清楚,虎头牌不是这么用的。 如果母女俩真的对兵权有什么想法,她们就该把这块虎头牌牢牢握在手中,再不济,也应交给在军中掌控实权的將领,而不是放到区区一个百户手里。 反覆思量之后,徐镇山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相信苏擎天那个老伙计的后人不会去玷污祖辈用热血和忠魂铸就的英明。 所以他今天才会暗中进城,听听她的说法。 苏未吟不知道徐镇山在想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在镇北军大营具体发生了什么,宋爭鸣二人因何暴露,又究竟『招』了多少。 她只是敏锐的从徐镇山今日私下找来这一点上看到了机会。 而此时,徐镇山没有挑破她巧辩,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並不是真的想將宋爭鸣二人军法处置。 苏未吟后退两步,抱拳躬身。 “军法如山,人人皆当遵从,只是此事归根究底罪责在我。恳请大將军念在他二人一心为公的份儿上网开一面。若一定要罚,我苏未吟愿一力承担。” 第374章 咬手指,落血印 好事可以匿名,但坏事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担责。 宋爭鸣和楚风都是苏未吟牵扯进来的,这事儿她得担著。 “不行!” 宋爭鸣不顾架在颈上的长刀,往前膝行一步,衝著徐镇山伏身拜下去。 “大將军明鑑,是我自己立场不坚,没有及时上报,与陆……与苏小姐无关,宋爭鸣愿受军法处置。” 楚风紧隨其后,梗著脖子附和,“楚风亦愿受军法处置。” 三人一心,爭先恐后的出来承担责任。 旁边的封延等人彼此对视,再看向黑著脸的徐镇山,表情复杂。 封延对宋爭鸣的怀疑源於他出现在关押梁黑子的地方,担心他是前去接应的细作同党,后来经一夜审问,这个嫌疑已经排除了。 后来事情的重点演变成潜入边军窥探军机,这也是他对苏未吟没有好脸色的原因。 可是听苏未吟一番解释,他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抓细作,护军营,大家的心是一样的,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触碰到了军规的红线。 军法如山,不可姑息,就算大將军依律將这俩砍了也揪不出什么错处,却免不了会让人寒心。 毕竟,他俩好像也没做错什么,顶多就是一个处置不当。 说到底,法理不外乎人情嘛! 苏未吟也是在赌这一点。 她在赌徐镇山驭下掌兵不光是依靠冰冷的军规铁律,能让数十万將士归心的一军统帅,必定有他人性光辉的一面。 哪怕十分的刚直不阿里有那么两分仁慈,也足够將宋爭鸣和楚风从军规的铡刀下拖出来了。 徐镇山目光睃巡,几乎將每个人的想法一眼看透。 包括苏未吟的以退为进。 “我知道你想保他们,但法不可废。” 徐镇山从怀里摸出昨晚写的奏摺,顺著桌面推到苏未吟面前,“这是呈送回京的急报,只要你在这上头签名捺印,我便给你这个面子,既往不咎。” “小姐,不可!” “苏小姐,不用你替我们担著。” 楚风和宋爭鸣挣扎著起身,又被强行按下去。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便捷,??????????????????.??????轻鬆看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儘管不知道奏摺上写了什么,但既然是作为筹码,必然於苏未吟无益。 徐镇山抬手示意,让手下亲兵將二人押下去。 楼上有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內有暗门,可直接下到后院。 楚宋二人被强行推过去,待门关上,很快没了声响。 除了守在楼梯口的六人,便只剩封延候在徐镇山旁边。 苏未吟垂首静默良久,年轻的脸上泄出几丝挣扎。 徐镇山耐心十足,也不催促,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將泡软的饼夹分成块。 等他吃到第二口,苏未吟翻开奏摺,看也不看,直接来到最后落款处,咬破手指落下指印,再用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合折回递,一气呵成。 徐镇山挑眉,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你就不看看我写了什么?” “不重要。” 苏未吟目光不偏不移,满脸坚决,“我弄出来的事,理应由我来承担。当下最重要的是保全他们,至於將要付出的代价,不管是什么,我都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 眉眼略微舒缓,苏未吟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我也相信,徐大將军不会把我往死路上逼。” 徐镇山將奏摺收回怀中,状似严肃的告诫,“年轻人,自信是好事,自信过头可就要出事了。” 苏未吟頷首,“晚辈受教了。” 一句“晚辈”,便是將两人从官职中释放出来,开始以私人立场交谈。 徐镇山神色稍缓,“吃早饭没有?” 苏未吟摇头,“还没有。” 徐镇山扭头对封延说道:“去,让他们送碗羊汤,加块饼。” 很快,羊汤和饼送过来,放在徐镇山对面的位置。 徐镇山睨了一眼站得笔直的姑娘,挑眉,“永昌侯府兴的是规矩是站著吃东西?” 苏未吟便走过去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喝羊汤和啃饼子的声音。 徐镇山喝完最后一口汤,大手胡乱抹了把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 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的盯著吃东西的苏未吟,“听宋爭鸣说,你预测哈图努將会统一九部,向大雍开战?” 苏未吟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饼和筷子,规规矩矩的回答:“是。” “现在看来,你预测错了。” 苏未吟缓缓摇头,“不见得。” 徐镇山抬了抬下巴,“你吃你的,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苏未吟便继续啃饼子喝汤。 徐镇山挺了挺腰身,短暂沉默后说道:“我实在是很好奇,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镇北军常年驻守北境,对胡地的事都没她这么了解。 苏未吟垂眸思索片刻,再抬眼,一双黑眸透出超越年龄的沉静,深得让人心惊。 “大將军可曾听说过,去年在福光寺的一场谢佛礼上出现过南州雪灾兆示一事?” 她拋出一个似是而非又略带指引的问题。 徐镇山拧眉回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一方是毫不掩饰的锐利探究,一方是暗含机锋的委婉提示。 “没听说过,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徐镇山说。 神佛玄学之说,他向来是不信的,直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胡人滋扰边境劫掠粮食物资,他带人驰援反遭埋伏,被围困在一处峡谷。 敌方人数眾多,且占据高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活到头了。 绝望之际,峡谷两端雪尘滚滚,军旗猎猎,马蹄声吶喊声震耳欲聋,援军声势浩大的疾奔而来。 胡人见状自知不敌,未战先撤,然而等脱困之后,声息风止,荒原上只有大雪纷飞,哪有援军的影子? 那日侥倖脱险的將士们都在说,那是曾经战死在那处峡谷的先辈的英魂! 真相如何,徐镇山至今不得而知,但他的態度却从不信转变成了敬畏。 天地广阔,洪荒浩渺,谁敢说那些不被世人熟知的东西就一定不存在? 徐镇山什么都没问了。 这个反应亦在苏未吟的意料之外,含了一口饼子,还没嚼碎就往下咽,哽得够呛,赶紧喝汤顺下去。 徐镇山目光变得温和,仿佛只是单纯的和故人之后吃顿早饭。 想到什么,他轻拍两下桌面,冲苏未吟伸出手。 苏未吟愣了下,摸出虎头牌递过去。 徐镇山指腹摩挲著齜出来的虎牙,“这牌子应该怎么用,苏婧没同你说过吗?” 第375章 故友已去,只剩追忆 楼上窗户关著,隱隱透入朝阳的暖光,却无法將寒铁铸造的虎头令牌浸染上半分暖意。 “不曾说过。”苏未吟回答。 怕徐镇山不信,她又加重语气,“这牌子真是我偷出来的,母亲毫不知情。” 凭藉前世记忆,她救下宋爭鸣的祖母,以此为契机,想要他找机会杀掉哈图努,却也清楚凭他一个百户很难办成这件事。 镇北军军纪严明,给他这块牌子,纯粹是想著万一出了什么紕漏,能让徐大將军看在故人的情面上饶宋爭鸣一命。 至於牌子的用法,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母亲都从来不曾提及。 在她眼里,这就是祖父的一件遗物,顶多也就是能在曾经的旧部面前討到两分薄面。 徐镇山笑意加深,“不说是对的。只不过你母亲要是知道你偷著把牌子拿给別人,怎么著都得给你两下子。” 苏未吟嚼著饼,试探著问道:“这牌子有什么玄机吗?我瞧著,除了雕工精致,所用材质比寻常寒铁重一些,也没什么特別的。” 徐镇山拿著牌子在手里拋转两圈,“当然重了,这不是寻常寒铁,而是寒精铁。我在这地方待了几十年,拢共就得了两块寒精铁,本来想拿来铸把好刀,结果苏擎天那个不要脸的,听说之后死皮赖脸的要了一块去。” 浮雕的虎头利齿毕露,栩栩如生,徐镇山粗糙的指腹在浮雕上来回摩挲,神色间透出几分追忆。 “不光要东西,还连我的匠师一同借走,打了这牌子,还写信跟我炫耀他的种种巧思,结果让你这丫头当块普通令牌给人了,哈哈哈。” 徐镇山乐得直拍桌子。 几丝白髮散出来,显得整个人有些潦草,笑声豪气爽朗,將眼周挤出一圈更深的纹路,显出几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老態来。 直到这一刻,苏未吟才真切感受到这个镇守边关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大將军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人,有血有肉,有喜有悲。 只是鎧甲加身时,徐镇山便不只是徐镇山,他是边军统帅,是镇北柱石,是天子手里延伸千里的剑,是北境边防上的第一道国门。 苏未吟忽然有些难过。 不是有些,是非常难过。 前世,徐镇山为细作所害,胡部趁势发起战乱,铁蹄踏境,烽烟四起,镇北军死伤惨重,无数边城百姓丧命於战火之中。 那个时候,重伤的他躺在军帐里,听著一道道战报,心有余却力不足时,该有多绝望。 六十多岁的人,若是边境稳固太平,他应该在家里颐养天年,含飴弄孙才对。 还有祖父…… 若是祖父没有为国捐躯,母亲有父亲庇佑,定不会在將军府受那么多委屈。 突如其来的悲伤强势涌上心头,酸涩从舌根决堤,直衝眼眶。 苏未吟赶紧埋头喝汤,借著一口接一口的吞咽,掩盖失控的情绪。 徐镇山正兴致盎然的跟苏未吟讲述他和苏擎天此生唯一的一次见面。 俩人同时回京述职,晚上约在一家小店喝酒。 “……酱牛肉吃完了,又啃大棒骨,最后棒骨也给人家吃没了,就拿炸生米下酒。那一晚上,我俩至少喝了三十斤烧刀子,那叫一个痛快,给那店小二都嚇傻了,哈哈……” 徐镇山望著牌子上齜牙的虎头,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曾经一起把酒言欢的故友。 苏擎天那人,就跟这虎头一样,威武豪迈,一激动就喜欢踩凳子,张牙舞爪的,嗓门儿忒大,说话就跟吵架似的,却又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儿上。 他们拥有相同的护国镇疆之志,相似的脾气秉性,在他面前,徐镇山就感觉像在照镜子一样。 只可惜那傢伙『躲懒』,南疆大局一定,就跑天上逍遥快活去了。 大笑后,心里忽然就空了,徐镇山拿袖子仔细擦掉牌子上的灰,再递迴给苏未吟。 “好生收著,回去拿给你母亲。这东西,比你想像的更重要!” 苏未吟双手接过收好,声音有些发闷的“嗯”了一声。 徐镇山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 他不知道小姑娘怎么了,一时有些无措,但也没多问。 苏未吟迅速调整好情绪。 她没忘记自己一会儿回驛馆还有麻烦要处理,之后这几天,將会有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的盯著她,此时与徐镇山见面,正好把昨晚的事同他说了。 一万镇北军已经在城中布防,今天胡使便会正式进城安置筹备献礼,得让徐镇山心里有数,才能做足应对。 听到她明確的怀疑陆奎,徐镇山有些惊讶,“他不是你亲爹吗?”后又皱眉,“他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私通胡部?” 徐镇山看人还是有两把刷子,几次短暂接触,就把陆奎的脾气秉性摸了个七七八八。 以前跟著苏擎天的时候或许还有些血性,可现在,那鬆软的大肚子里除了肥肠厚肉,估计就只剩下心眼儿了。 这种人,要说投机取巧躲懒爭功他信,私通胡部? 他敢吗? 再说了,他私通胡人图什么呢? 苏未吟短暂犹豫后,將陆奎可能与崔氏有所牵扯的猜测告知徐镇山。 使团北上,崔氏一定会想方设法往里塞自己人,只是这一路过来,她並未发现异常。 倒是昨晚,医官两人的死印证了这个猜测。 能进使团的医官,必会经过皇帝和御史台的审核,陆奎虽有三品官阶,实则有名无实,手伸不进去。 但崔氏可以! 徐镇山静默良久,表情严肃起来。 崔氏的手能伸多长,他是知道的。 这些年,时不时就有几根外头的『触手』伸过来,或送粮或运餉,变著法儿的往大营里钻。 他斩过几根,也曾顺藤摸瓜,不是每次都能追溯到源头,但大多时候都心里有数。 每一次他都会呈报御前,虽说最后都按他的想法处置了,但却始终没有闹出动静来。 崔氏树大根深,虽身困河西,却有万千根须遁土破境,皇权亦受其掣肘。 徐镇山越想越心惊,“若陆奎背后真是崔氏在操控,那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北境与河西相距甚远,崔氏勾结胡部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 苏未吟暂时也想不明白,不过只要有所图谋,就必定会露出马脚。 与徐镇山开诚布公后,她心里也更多了几分底气。 两人坐在一起商议后续,徐镇山不由得感嘆这丫头真是不简单。 不光洞察力极强,对局势的分析也十分到位。 苏擎天有个好孙女! 心下正暗暗感嘆著,楼梯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二人当即噤声。 封延过去查看后前来回报,“大將军,是苏护军的人。” 他看向苏未吟,“好像有什么急事。” 第376章 捉拿苏未吟? 苏未吟快步下楼,采柔等在楼梯口,手里拿著几张油纸包好的麦饼。 两人走出羊汤店,采柔压低声音开口,“小姐,刚刚医馆来了几位百姓,昨晚正是他们从胡人手里救下星翼。” 大伙儿难得挺身而出一回,都希望能有个好结果,所以过来看看人到底救活没有。 星明询问了一下昨晚的详细情况,其中一人说起一个细节。 “有个大哥说,星翼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念叨月亮井。” “月亮井?” 苏未吟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厉城的布局图,找到月亮井所在位置,眸光骤然一沉。 月亮井斜对面是互市监,直线距离不超过十丈。 互市监离城门较近,四面是民居,便於布防,因此大家之前已经议定,等今天胡部使团进城,就安置在互市监,献礼仪典也就近选在互市监內的校场进行。 安顿胡部使团的院落已经准备妥当,这个时候,王烈应该已经把互市监的人里里外外换了个遍,並且严密布防。 校场上该搭的架子该立的旗,也都在准备了。 刚好是在互市监旁的一口刚断水封填的枯井,这也太巧了。 “星明已经带人去月亮井查找线索了。”采柔继续说。 苏未吟正要开口,忽见街角涌现大队人马,动作迅速的朝医馆围过去。 带队的是杨毅和冯江。 苏未吟回头看了眼羊汤店楼上,冲采柔耳语几句。 采柔点头,將手里的麦饼递给她,扭头扎进店里。 医馆门口,冯江按刀阔立,微昂著头,脸上带著扬眉吐气的快意,还有对孟医官二人惨死的愤懣。 昨晚过来都还好好的,活生生的两个人,就在她跟前待了那么一会儿,再送回驛馆,就成了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七窍流血,眼口不闭,死相那叫一个惨! 这苏未吟不光居心叵测,还手段狠辣,也不知道孟医官两人究竟是哪里得罪她了,竟遭此毒手。 冯江有些懊悔。 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应该留下来陪著孟医官,有他在旁边盯著,说不定孟医官二人就不会被苏未吟逼死了。 冯江自詡正义,腰板挺得笔直,摆出缉凶拿人的架势问守在门口的星罗卫,“苏未吟呢,该不会畏罪潜逃了吧?” “冯副將慎言。”杨毅绷著脸瞪他,“我们此来,只是请苏护军回去说明情况协助调查。” 大伙儿的意思本来是等苏护军自己回驛馆,只有这个冯江闹腾得厉害,非说什么事不宜迟,话里话外担心苏护军潜逃,各种阴阳怪气危言耸听。 眼见时辰確实有些晚了,陆奎便下令,让他们过来请苏未吟回去。 冯江不理解杨毅为何处处维护苏未吟,费解的“嘖”了声,“我说杨参將,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苏未吟拿住了?” 好歹也是京营领兵的参將,怎么就那么听一个小丫头的话呢? 杨毅眸光乍寒,正要驳斥,一个清越的女声先一步自身后传来。 “冯副將处处唯陆將军马首是瞻,难道就是被他拿住了什么把柄?” 冯江闻声回头,正对上苏未吟清冷明艷的脸。 来到北地,再漂亮的姑娘,脸该糙还得糙,该黑也得黑,苏未吟也不例外。 但她骨相生得好,连日的北境风沙逐渐掩盖京都锦绣温养出来的娇气,长眉连娟,如远山含黛,眼尾眉梢微微上扬,更显英姿颯爽。 尤其那双黑得透亮的眼睛。 在敛尽笑意时,像极了凝聚著风雪的深渊,又似刀锋出鞘,锐利得能穿透一切,带著无形的威压,甚至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冯江被她盯得心里发虚,目光闪烁,硬著头皮喊了一声“苏护军”。 只要一日没定罪,苏未吟就一日是使团护军,官大一级压死人,甭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该低头还得低头。 苏未吟冷眼扫过,懒得同他废话,將手里的麦饼交给星罗卫,接过韁绳翻身上马。 “回驛馆。” 星翼早已经送上马车安排妥当,一行人说走就走,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羊汤店楼上,徐镇山收回视线落下窗户,回头对采柔说道:“你回去告诉苏未吟,月亮井的事交给我。” 采柔行礼告退,走到楼梯口,封延將她叫住带去后院。 怀著几分忐忑推开封延示意的那道门,看到里面的楚风和宋爭鸣,采柔疑惑回头,却只看到封延离开的背影。 等三人说完话来到店门口,徐镇山一行人正骑马离开。 看著他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宋爭鸣抿紧嘴唇,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小命保住了,可镇北军大营,他再也回不去了。 “行了。”楚风揽住宋爭鸣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宽慰道:“跟著小姐,照样干大事。” 采柔附和,“是啊。而且等使团这边完事儿,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回京了。年初小姐去善堂,你祖母还念叨你呢。” 提到祖母,宋爭鸣有了新的盼头,心里舒服多了。 简单商议后,楚风和宋爭鸣决定不隨采柔去使团,而是在使团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帮著探探消息。 再者,苏未吟想要做什么,递个信儿出去,他们就能办,也就不用再费心派人出驛馆。 路上说定一些细节,楚风和宋爭鸣频频对视,时不时拿胳膊肘杵一下对方。 眼瞅著要分道了,楚风只能硬著头皮向采柔开口,“那什么……你身上带钱了吗?” 他俩从营里出来,换的衣裳鞋袜都是经人检查过的,浑身上下一个铜板儿都没有,兜比脸还乾净。 采柔这才反应过来,他俩这一路別彆扭扭奇奇怪怪的样子到底为哪般。 苏未吟出手阔绰,从来没短过身边人的银钱,采柔也不含糊,直接把身上面值最大的一张百两银票给了他们。 回到驛馆,采柔询问得知苏未吟在议事厅,径直走过去。 使团四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齐,主位左侧空著,苏未吟坐在右侧,下首两方满座,还有几个坐圆凳的。 王烈没在。 胡部使团即將进城,他忙活那边去了。 陆奎双手叉腰站在堂中,满脸怒气难消,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 苏未吟直言怀疑他昨晚私自出驛馆,但是没有证据。 还有孟医官二人之死,苏未吟並不能自证清白。 陆奎心里美滋滋,配合著唱了一会儿戏后看向严狄,“严大人,你怎么说?” 御史大夫官职不高,但他是天子耳目,有圣恩在身,因此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当著这么多人的面,陆奎就不信严狄还敢明目张胆的偏袒苏未吟。 深思熟虑后,严狄从座位上站起来。 “依严某之见,此案证据不足,二位又各执一词,恐难有定论,既如此,不妨將此案暂时封存,先以献礼大事为先。” 陆奎点头,“严大人所言有理,那就依严大人之见吧。” “末將觉得不妥。” 冯江站出来,义愤填膺的说道:“人命关天,尸身渐腐难以保存,隨著时间推移,可用线索也会越来越少,难保真凶不会藉此机会摆脱嫌疑。再说了……” 他壮著胆子看向苏未吟,“人是在苏护军跟前出的事,不管怎么说,苏护军都该担些责吧。难不成因为她身份特殊,就可以枉顾人命吗?” 第377章 陆奎当家,胡使进城 冯江咬著苏未吟不放,一心想要为『无辜枉死』的两条人命伸张正义。 至於陆奎唱白脸的表现,他也能理解。 將军毕竟是使团主使,自然当以大局为重。 几番爭论下来,眼见局面隱隱有些失控,陆奎连连给冯江使眼色。 差不多就可以了,苏未吟已经麻烦缠身,够他回京后在御前借题发挥了。 冯江却完全会错了意,以为陆奎是在让他顶住压力,当即回了个无比坚定的目光。 为了正义和真相,他绝不会让苏未吟这个『杀人凶手』逃脱罪责! 陆奎气得脑仁儿疼,又没办法明说,只能坐回位置猛灌冷茶消火。 苏未吟据理力爭一通,瞧著差不多了,朝严狄递去一记眼神。 严狄心领神会,轻咳一声接过话头,“冯將军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当下確实证据不足,加上献礼在即……那就这样吧,一路北上,又是剿匪,又是为使团殫精竭虑,苏护军也累了,这几日就先在驛馆好好歇著。” “营地诸事暂由杨参將负责,献礼的大小事宜则交由陆將军做主,苏护军到时候直接出席献礼仪典即可。至於旁的事,等献礼结束再说。” 严狄不谈案子,在一段客气话里不动声色的卸掉苏未吟身上的职责。 当下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將苏未吟这个『真凶』绳之以法,能有这个结果,冯江已经很满意了。 不担事,自然也就没法管事,至少苏未吟没办法再给將军添堵了。 於是他点点头,“也行。” 冯江自以为替將军解决了一个麻烦,结果陆奎以手扶额,半掩的眼睛里恨不得射出飞刀扎死他。 也行?行个屁行! 他要的是苏未吟惹事犯事落下把柄,回京后他好藉机发作,而不是把她摘出去。 献礼这事儿最后成不了,不让苏未吟管事,他怎么让她背锅? 真是不怕聪明人犯傻,就怕蠢货灵机一动,害死人了! 陆奎压著火气赶紧开口,“我觉得不……” “妥”字尚未出口,就被苏未吟不悦的声音截断,“严大人这意思,是要把我扣在驛馆?” 严狄板起脸,或许因为苏未吟態度不佳,语气也有些生硬。 “不是扣,只是当下有些事確实说不清楚,苏护军理当避嫌。” “不是,严大人……”陆奎急得坐不住了。 这老头儿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跟苏未吟犟起来了? 陆奎屁股刚离开椅面,还没完全站直,就见旁边的苏未吟噌一下站起来,速度快到带风。 “严大人可考虑清楚了?献礼之事何其重大,你確定要让陆奎来负责?” 她看向陆奎,脸上掛著不加掩饰的怀疑,甚至还有几分嘲弄。 仿佛在说:就凭他,能办得好这么大的事? 陆奎有一种被踩了尾巴的恼火,奈何局势所迫,不仅不能发怒爭辩,还得打圆场,“兹事体大,非一人所能成,需得大家齐心……” “陆將军乃是陛下钦定的使团主使,由他来统筹有何不可?”冯江的声音强势插进来。 陆奎眼前一黑又一黑,后槽牙都咬紧了,“你给我闭嘴!” 苏未吟愣了一下,像是被冯江给堵得无话可说,数息后极轻的扯了下嘴角,“行,他来管。从现在起,任何事都不要找我,我避嫌!” 苏未吟撂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胡使即將到来,其他人纷纷告退,各自忙活去,只留下欲哭无泪的陆奎和高兴得像打了胜仗的冯江。 冯江兴冲冲的扬了扬拳头,“將军,太好了,您终於可以一展抱负了!” 使团大权,终於回到將军这个主使手中了。 “抱负?呵!”陆奎冷笑著往外走。 这不是抱负,而是报应! 不过这报应不能落在他身上。 如果这口黑锅不能甩给苏未吟,那就只能换个人背了。 陆奎走出几步,幽深眸光微闪,调整好表情后驻足转身,冲冯江抬了抬下巴。 “大江啊,你来。” 冯江虽然迟钝,但在最后还是觉出陆奎的反应有些奇怪,没等细想,就听到这声阔別已久的“大江”,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南疆战场。 那个时候,年轻的陆奎领下任务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大江,你跟我去”。 他们並肩作战,彼此信赖和依靠,冯江永远记得被南夷毒虫咬伤那次,性命垂危之际,他看到陆奎不顾军纪,拿刀架在军医脖子上怒吼,“要是救不回我兄弟,老子砍了你!” 彼时种种,至今回想起来,余温未尽的热血仍能將心口和眼窝激得发烫。 “来了!” 冯江飞快应声,大步跟上去,暗恼自己胡思乱想。 哪里怪了?將军分明还跟以前一样,一样的拿他当兄弟! 两人来到陆奎的院子,说会儿话的工夫就到了晌午。 陆奎留冯江一同用饭。 桌上不谈正事,只追忆从前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冯江几度热泪盈眶。 饭后,陆奎屏退左右,就著两碗粗茶,两人促膝谈了许久。 未时將尽,手下人前来稟告,胡部使团到城外了。 这次带队的仍是黑水部的左设利那苏,除乌桓部外,其余七部也都派了自己部族里举足轻重的人作为使节,全权代表各部首领。 未到正式的献礼仪典,无需陆奎这个主使出面,由王慎严狄带领礼部眾官员在互市监接待即可。 陆奎换上常服,带著冯江过去瞄了一眼。 午后的日头被风沙滤过,昏黄的悬在头顶。 宽直的主道两旁,披甲持戟的厉城守卫铁铸般肃立,从城门洞一路延伸到互市监衙署。 戟刃映日,寒光烁烁,无声又坚定的彰显出天朝之威,同时也明確划出胡部使团不可逾越的界限。 沿途百姓商队噤声围观,肃静中,城门方向传来沉重而规律的马蹄声。 八名胡部使者骑著高大壮硕的胡马率队在前,一个个身形魁梧,身穿各自部族的特色礼服,材质或许不够华美,但形制古老,纹饰肃穆,透著胡部传统与力量的庄重。 护使们锐利的目光透过飞扬的沙尘,冷静的扫过两侧森严的军阵,眼中带著狼王审视陌生猎场的审慎与几不可察的傲然。 此次献礼虽打著求和的名义,同时也存著彰显实力的心思。 求和是態度,同时也得让雍人看看,胡部兵强马壮,不是任人拿捏的软骨头。 八部合力,便不会像乌桓部那样不堪一击,即便大雍有徐镇山有镇北军,想要將手伸向他们,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其后四十名精锐护卫规整列阵驾马隨行,手中高擎的部旗猎猎迎风,顏色图腾各异,交织成一片沉默而汹涌的潮水,自城门缓缓漫捲而来。 卫队之后便是浩荡的礼队。 长鞭驱驭,千匹战马筋肉虬结,皮毛在日光下闪著油亮的光,马蹄捲起更多扬尘,几乎要將前方使者的身影淹没。 马群之后是装载礼箱的驼队。 车上箱笼整齐堆叠,前两车格外沉重,不难判断应该装的是金鋌,后五车相对较轻,应该是貂皮。 礼队之后另有四十人押尾,腰挎弯刀剽悍沉稳,控著韁绳,让坐骑保持著不疾不徐的步伐。 待胡部使团通过,厉城守卫依序收队跟上,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自行解禁,纷纷议论起来。 “这胡马就是壮啊,瞧那块头,那腿把子上的肉,嘖嘖!” 有人目光追隨,“这些胡人,好像也跟咱们平常见到的不太一样啊。” 第378章 去看看跋涉千里的草 在厉城,胡商来来往往,胡人也就没什么稀奇。 商人求利,以和为贵,加上是在別人的地盘,哪怕心里气得骂娘,面上也得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赔笑。 而且边境太平了二十余年,绝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识过与胡部拼杀的惨烈,即便一些上了年纪的见过,也渐渐淡忘了,因此在厉城百姓心目中,胡人不过就是块头大一些,力气大一些,但没什么脾气。 今日一见才知道,胡兵与平常所见的胡商胡民,是完全不一样的。 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光是骑马经过,便有一股生死场上淬链出来的威慑扑面而来。 还怪嚇人的。 “兵蛮子嘛,自然会凶一些。”有人不以为然。 大家心照不宣,只要大雍有徐大將军和镇北军在一日,就算他胡部再凶,也得乖乖把爪牙收起来。 一路畅通,不多时,互市监已然在望,王慎严狄携礼官等候在阶前。 那苏状似隨意的扫了一眼石块围起来的月亮井,又迅速收回目光,停韁下马,嘴角勾起笑容,热络的迎上去。 “王大人,严大人,又见面了!” 王慎將一眾胡使迎入互市监衙署的正堂,態度比上次议定献礼日期时要略微客气一些。 正堂在进行官方辞令的寒暄之时,琐碎而切实的交接已迅速展开。 数名主客司的属官捧著礼单簿册,与胡部负责交割的人一同走到院中。 阳光下,箱笼逐一打开。 属官们神色肃穆,仔细清点貂皮的数量与成色,手指拂过皮毛,检查是否有虫蛀或瑕疵。 另一侧,金鋌出箱点数称重,与礼单上的数目严格核对,確保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唯有算盘珠的轻响和简短的报数声互相交织。 待核验完毕,確认无误,便由厉城的一队精锐护送,迅速抬往衙署东边重兵把守的库房。 校场上,千匹战马被马官引导著,分流赶入预先准备好的几处围栏。 马嘶人沸,尘土飞扬,经验丰富的马夫上前粗略检视马匹的牙口与蹄铁,心中评估著这批贡马的价值与驯服程度。 等把胡部使团安顿妥当,已经日暮西沉。 天边燃起大片霞光,像是九重天闕不慎打翻了熔金的炉火,泼洒出漫天流淌的赤金与絳紫,瑰丽绚烂的半悬著,稍稍往下沉坠些许,便被风沙染得苍凉。 整座边城都被浸在这片辉煌的光瀑里,屋瓦、旌旗、兵士的甲冑,乃至每一张望向天空的脸,都被镀上一层温暖而短暂的薄金。 事情忙完了,互市监由王烈全盘接手,献礼结束胡使出城之前,他將全程住在这里。 王慎等人回到驛馆,顾不上歇口气,马不停蹄的到陆奎面前回稟进度,再將礼单和各种各样的文书拿给他过目,审核校对后再逐一落印。 因胡部尚未统一,八部各自执政,因此每样文书都有八份,摞起来厚厚一沓。 陆奎向来是看书就犯困,闻到墨的味道都打喷嚏,奈何担心这些文书里可能会夹带一些暗中传递给他的信息,只能亲力亲为,自己先翻一遍,再拿给书吏进一步检查校准。 还没看到一半,陆奎已经两眼发,哈欠一个接著一个。 相比之下,苏未吟就显得轻鬆多了。 她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吃完午饭睡午觉,睡醒起来就叫人去街上买零嘴儿,吃的喝的摆上一桌子,那叫一个愜意。 足不出户,但该掌握的消息一点儿没少。 上午星明从月亮井回来,在旁边找到了被一刀劈成两段的火摺子。 竹筒內壁凝著一层薄薄的黄色油脂,是星罗卫改良后特有的火折密封手段。 那是星翼的火摺子。 所以,星翼虽然在一里外的街上出的事,但他实际遭遇胡人的地方其实是月亮井。 白日里人来人往,为免打草惊蛇,星明没有看得太详细,只过去简单转了两圈,暂未发现异常。 苏未吟大胆猜测,月亮井的玄机应该不在表面,而在被封填的井下。 她清楚记得封井那日,有个老人家说,夜里响过旱雷后月亮井就没水了。 那究竟是天上的旱雷,还是地下传出的类似雷声的动静,恐怕得把封填的井挖开才知道。 采柔已经告知徐镇山,想来这事儿用不著她操心。 先等等看,若是明天月亮井还没动静,她再来想办法。 吃过晚饭,苏未吟閒来无事突发奇想,隨手抓了几颗奶疙瘩,叫上采柔,去周显扬的暖室看草。 也不知道北邙山以南遍地都能长就是忌沙土的油草千里迢迢来到北境,活得怎么样。 周显扬和王慎住一个院子,暖室就搭在院子外头的一角空地。 采柔还以为苏未吟是要去找王慎打听胡部使团的情况,没想到她直奔暖室,真的单纯就是去看草。 天已经黑尽,暖室里透出点点稀碎的光。 “有人在里头?” 采柔疑惑的推开草扎的门,探头往里看。 没等她看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忽然,一个人影飞快衝了出来,猝不及防的同她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