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人间!》 第1章 崽啊,返来啊! 山坡上的叫喊声,已经比得上早年间赛龙舟时,周遭乡邻的吶喊助威。但在其中,却是夹著如同鬼进门时的尖啸,还有嘶哑哭嚎的声音,如同交不上佃租时那些被吊起来鞭打的佃农哀告求活....... 叫那打破了水缸又赔钱的小兵爷死死按在了草地上,陈二妹挣扎著探头去看,却发现满山坡上都是那些兵爷吶喊著朝前冲。而夹在其中的,还有那些穿著种田佬短褂的青年,也都举著手中的梭鏢、短刀,像是请了三太子上身后刀枪不入一般,悍不畏死。 有兵爷突然滚落山坡后一动不动,也有那些拿著短刀梭鏢的青年,跌倒在地后或是捂著肚子、或是抱著脚杆,扯开了嗓子喊著老竇阿妈…… 太远了,看不清,哪个看起来都像是江生,哪个看起来也都不像......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气力,陈二妹猛地挣扎起身,將按住了自己的那个小兵爷都掀翻得连打了几个滚:“崽啊……江生啊……返来啊……” 跌跌撞撞往前冲,眼前猩红一卷。黑夜当中那红旗一闪而过,本来落了下风的青年跟饮了大力水一样,再次往前廝杀。 半山坡上吐出无数火舌,不是寻常火头那般朝天烧,反倒是平平的,甚至往下的,火光燃点的方向,就有几个兵伢子倒下。更多的兵伢子脚步熟练地走出一溜蛇行。他们也掏出枪火回敬。 “轰”! 天空中炸起了旱天雷,把手脚並用往前爬行的陈二妹嚇一哆嗦。这是她第三次听见旱天雷响,前面两次听见旱天雷都没发生什么好事……陈二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哭喊得愈发悽厉:“崽——返来啊——好铁不打钉,好崽不当兵,你跟那些兵佬走了去,你死鬼老爹做鬼都不放过你啊——” 风吹来女人厉声哭喊,不止一个,又似乎只有一个。叫伏在隱蔽处的中年军汉皱起了眉毛:“什么情况?” 旁边的人还没吱声,不远处猫腰窜过来一人,挨著中年军汉趴下,汗气蒸腾气息扑面而至,“报告队长,是寺田村新吸收进来的进步青年梁江生他老娘追过来了。” 洪队长闻言,不顾头顶尚有流弹飞过,支起半身扭头向后看:“梁江生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兄弟,没有顾虑,我们才吸收他加入。怎么其实家属不同意……” 炮还在炸,隆隆的,这些已打惯了仗的人,却只是皱了皱眉毛,“我一路摸过来,看到不止一个!乡亲们情绪很大!我在想,要不我先到前面去,叫大傢伙把站前朝前压,別伤了乡亲们!” “行,就按照你说办!” 头顶的弹雨愈发密集,洪队长却亮出笑容:“枪声杂乱,慌了。快,朝著前面冲!” 游击战士们顶著弹雨,熟练地分成三人战斗小组往前去,这种新战术自从在別处学会过来,在最近的大小战斗中屡次建功,確实好使。快速把通往山上唯一通道两旁两个火力点敲掉,游击队士气大振。 炎热的夜幕里,响起阵阵真正的闷雷。天上飘来一团云,把大地遮挡黢黑。显然非常熟悉此间地形,那些赤脚草鞋青年一边喊著:“跟著我们!”,一边敏捷异常地跃过坎坷不平的轮休地田埂,朝著前方扑去。 队长急了,直起身子,动作迅速,跑到了前面。边跑,边从腰间拔下一个手榴弹,朝著前面扔去。一边大喊:“散开,別扎堆!” 话音才落,几个青年堪堪散开,一枚炮弹带著呼啸声,落下。汹涌的气浪掀得两名田佬翻了开去,地上炸出一个大坑。 与此同时,山边路的制高点断崖上,吐出一长串火舌!突突突的沉闷声响,打得草木横飞,树断石飞。要不是战士们躲得快,打身上就是个碗大的血窟窿。田佬们身上素色田佬褂成了黑暗中最显眼的幌子,很快被火舌紧咬不放。 好几个田佬倒下了,机关枪手咬紧牙关,放出一连串连射,硬生生把火力压了回去。趁著火力掩护,后面的游击战士们迅速上前接应,边走边放枪,护著田佬们散开。有经验的战士们去扒田佬身上的褂子,机灵点的田佬们也反应过来了,迅速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往田基里一趴,隱匿了影踪。 当中一个声音高声嚷嚷:“就在那断崖后面,有个倾斜往下的滴水洞,他们平日抢了东西就往里面藏!然后每逢初二,还有汽车开到县城里去!!” 浓眉大眼,大头薄唇,少年一身虎悍之气,正是梁江生。队长点头:“好。全体都有,向前去,掏空他们的老鼠洞为止!” “是!” 梁江生亮著眼睛,叫:“我带路!” “不行。”队长跟刚才布置任务那样不假思索,“梁江生,你到后面去!帮完我们这个忙,你就回家!肯爷,那些新加入的进步村民们,稍后做个筛查,凡事家族有意见的,不赞同的,我们统统放回去,按照老规矩,两个大洋路费!” “是!” 隨著弹药告罄,机枪手不甘不愿的停了射击。那火力点里的人显然是老手,抓住机会,重新夺回了控制权。有节奏的突突扫射中,又放出了两枚掷弹筒炮弹,把游击战士们压得躲在隱蔽点不敢冒头。 直到看到后方肯爷旗子一扬,示意田佬们安全了,队长才长舒了口气,打了个手势。投掷手们以牙还牙一般,甩出去好几个土製手榴弹,炸得那断崖处的红毛泥工事垮塌了下来,彻底没了动静。 隔著山樑,看到几个人影朝著山里逃去。 队长下令:“追!” 只看著红旗漫捲,松光点点,朝著山另一边过去了。陈二妹追了过来,有轻度夜盲症的她早就看不清眼前路,但她听出了梁江生声音的方向,冲了过来。眼前是个高大背影,儼然就是江生,陈二妹正要去拉扯,那人却倒下来了。 这不是那个睡了她家门板又帮忙装回去的圆脸蛋小战士吗? 第2章 荷锄者持戈 血的味道混合著土腥味钻入鼻中,小战士胸口处血肉模糊一片,不晓得致命伤在哪个位置。陈二妹喃喃道:“怎么死人还会站呢?” 山坳那边又响起了炒豆似的动静来,陈二妹小心翼翼把小战士放平地上,才直起腰来。好多人死了,她像狗似的吸著鼻子,循著古里古怪的臭味,一个个摸过去,摸到了脑子里有印象的,使劲吸吸鼻子,把人放稳。 很快,陈二妹发现,死的人不光有那些平日爱帮他们干活,夜里聚拢认字,还热心教村里人认字,说什么“扫盲”的古怪行伍军汉,还有她熟悉的人。 田埂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吴超啊,超儿!——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你是你家独苗苗啊,你老娘该怎么办啊——” 早死鬼吴童生拉痢没了的时候,苦命孩子吴超才六岁。他弟弟还在老娘怀里吃奶。是陈二妹把她母子三人从投河路上拽回来的。从此成了一根藤上两个苦瓜。你摸一碗螺丝分我一半,我得一块杂粮饼分你半个…… 陈二妹知道吴超平时就喜欢跟在江生屁股后面转,后来那些古怪人来了,他和江生顺理成章的一起跟著那怪人们转。 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会算从一到了十。 学会了唱那些古里古怪的歌…… 学会了讲大道理…… 还学会了跟著他们跑。 寡妇娘不要了,弟弟不要了。 命……也不要了!! 田佬褂脱了一半,脚下横放柴刀,吴超脑袋和肩被弹片削了一半,陈二妹是摸到了他竇鼻裤裤头那颗他亲娘缝上去的松木扣,才確认了他身份的。抚著尸身哀哀痛哭起来:“你死了,你老母怎么办啊!!!” 草垛田埂四处,冒出好几个黑影。当前就是吴三娣,疍家婆出身的她在夜色下两眼闪著温润的光,比猫还要更锐利三分,一眼看到吴超尸身,发出一嗓子宛如受伤母兽般毫无意义的咆哮,衝上去对著陈二妹就打。 “陈二妹,你崽自己学坏也就算了,还累死我家超儿!陈二妹,你把崽还给我,你把崽还给我!!!”打了几下子,吴三娣一屁股软倒地上,四肢筋骨被抽走一般,软成一团,也哭成了一团。 陈二妹发了一会儿直,颤巍巍起身:“那边还有人,还有我们村出去的后生仔……我得把他们带回来。旱天雷一炸,准没好事。我出生的时候,就是旱天雷炸了,我老娘就得了血山崩……还有我家死鬼死的那年,旱天雷也炸了,他就採药摔了成了瘫子,寻了死……” 絮絮叨叨地,朝著不断传来枪声的铁龙背迈开了步子。 好几个村里人衝上来,陈二妹喊:“別拦我,我江生还在那呢……” 孰料那些人不是来拦著她的,有个人吼:“二妹姐,你发鸡盲,找到了地方怕你回不来啊。我们跟著你!” 月亮在乌云底下露出头来,照亮了田基。往日熟悉的田基变了样,有些地方垮塌陷坑,有些地方焦黑髮臭。 “管他们打生打死。不能连累了我们村。世道艰难,没来头的带走了我们忒多后生。早知道当时不收留他们。帮少少忙,吃天大的亏。”老村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看著已被收拾整齐的十八个村里后生尸体,拍著大腿喊,“二妹姐,你快带路过去!我先守著这些后生仔。梁道生要准备引路钱,一会儿就到,不能让他们做了孤魂野鬼!” 声音里带著明显哭腔——当年发大水浸塌了半条村,顾著给村里敲锣告警,只能看著自家小儿子被洪水捲走那时,老村长都没哭。 陈二妹身后,迅速拉起一条稀稀拉拉的队伍。走了才二三十米,又响起了旱天雷的动静,铁龙背上飞起冲天粉尘,数不清的石块沿著山坡滚落。寺田村的壮汉们四散躲避,陈二妹虽抢先一步趴在了一条旱沟沟底,头顶一黑,一块不长眼的西瓜石朝著她砸下来。 “乡亲,抓住!”头顶伸过来一只大手,反手握住陈二妹抖个不住的细小胳膊,把她扯离了旱沟的同时,那石头重重砸在沟底。 眼前多了几道长身人影,陈二妹道:“你们回来得正好,我崽呢?!” “乡亲。別著急。敌人已经被打散了,只剩下最后一轮衝锋,我们就可以攻陷敌人这处补给点。队长料事如神,知道你们一定会跟来,让我给大家带句话。就是——”那拉了陈二妹一把的中等个刀削脸战士加重了语气,“我们绝对不抓壮丁!” 那一连串的话,陈二妹只听懂了关键几个字,並不相信:“讲笑!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打小明白的道理!从前那些人硬抓,你们就哄骗,假模样,骗了我们全村!” 刀削脸战士也不著急,和和气气的说:“真不真的,看事实。你听,那边的枪声密密麻麻起来了,枪声清脆,是我们自己的步枪。同志们正在做衝锋。我们是去打占了滴水洞的那伙矮萝卜的,打下来之后,滴水洞还给你们寺田村。物资分你们一半。难道你不愿意继续往这边山里去,采那山里又肥又大的止血草和五指毛桃?” 陈二妹心中一乱,从后面紧赶慢赶赶上来的老村长,不敢置信地发话:“你们是不是傻子,打了山头下来不占了做土大王,要还给我们?!” 刀削脸战士和和气气地说:“有啥不对?三个月清了九次乡,那滴水洞里的枪枝弹药不算。吃的用的,从粮食到布匹,难道不都是袈裟岭方圆乡亲乡里的血肉?” 老村长嘴巴开开合合:“可这……” 话没说完,铁龙背那边,传来了高亢尖锐欢快的喇叭声!! 刀削脸战士一蹦三尺高:“胜利啦!!我们贏啦!” 这队自称游击队的人马,竟然真的把盘踞铁龙背滴水洞半年之久,有汽车有红毛火药有大炮长枪的矮萝卜们全部歼灭了!! 一个活口没留!!! 第3章 坚定披甲去 天亮了。 陈二妹眨眨眼,又使劲搓眼睛,眼前活蹦乱跳的人群让她有了真切实感。看著坐在粮食包上咧开两排大白牙笑的大儿子梁江生,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大娘吃甘蔗。”一根甘蔗递到了她面前,陈二妹饿了,接过来就啃,清甜汁水润了喉咙,正好方便她说话,“崽。打好了杖咯。一会儿送走军爷们,就跟娘回去,不耽误去田里干活。” 一向很听话的大儿子梁江生毫不犹豫道:“我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回。我跟石生木声说了,叫他们乖乖听你话,生性。日后干贏了革命,我们过好日子!” 陈二妹呸的一口甘蔗渣吐出来,急了眼:“打仗枪炮冇眼,你连命都不要了!” “娘!我们的命难道很值钱?!”梁江生直了脖子喊,“你想想爹是怎么死的!明明就是摔断了骨头,接个骨就好。那地主佬催著要药材,我磕破了头都不肯宽鬆交货期,最后还要我们家赔钱!爹用了我自己采的药,没用,三个月腿就彻底坏了。趁著我们出门做工,他爬到门口水沟子里,把自己闷死!” 陈二妹嘴边还掛著甘蔗残渣,眼睛却发了直,就跟灵魂出窍似的。 梁江生把手里分完了的甘蔗头往泥土里一插,顺便踢上土踩实埋上,“娘。我必须得走!你看看——队长他们在干啥?” 顺著梁江生眼光所示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正在排著队,双手捧著盆啊钵啊,有啥带啥的,等待分粮食的村里乡亲们,陈二妹怔住了,嘀咕:“他们是傻子吗?打生打死抢回来的穀子,番薯,拿来分人?” 肉香味飘来,格外有人,看著游击队员直接把收缴来的腊肉就地砍了分给村民,陈二妹愈发瞪大了眼睛:“……” 梁江生默然无声,不再跟母亲爭辩,跪下去,衝著陈二妹咚咚咚的磕了一连串响头,站起来扭身走进了游击队队伍中。 …… 那一日,寺田村出去的年轻人,一个回头的都没有。 也不晓得触动了老村长脑瓜子里的那根弦。 一迴转身,老村长就把本来要留人问罪之类的话,统统咽进了肚子里。还打开了自家上了三道锁的床头柜,自掏腰包,请村子里有道行的喃无师傅梁道生,给埋在山脚边上的那二十多个牺牲者做了场过桥烧炭,三荤俱全,有酒有茶的通宵大法! 在刻意踏平了,不留半点坟头模样,更遑论碑文刻名的地头上,吴超娘长跪不起,哭晕过去好几次。陈二妹和另一个夫乸冯阿娟一人一边,抬了吴超娘回来,守著吴超娘,陈二妹累极了,叮嘱冯阿娟一声:“煮两个番薯送我家给二崽三么儿。叫他们吃了去田里拔草追肥。” 顺著床脚往地上一坐,脑袋一歪,也睡了过去。 不晓得睡了多久,被人摇醒:“二妹姐,二妹姐,醒醒!快到祠堂去,老村长要说话!” 陈二妹眼睛尚未睁开,嘴里嘟嘟噥噥:“开玩笑,去什么祠堂?祠堂也是我们女人家能去的?门槛都迈不过!” “哎呀。反正老村长说了,祠堂门口见。进不进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快去吧!万一是分猪肉呢,去晚了就血亏啦!” 来报信的人急急的走了,陈二妹也醒了过来。照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吴超娘,打了一碗凉水放在她起身就能摸到的地方,自己出了门朝著祠堂走去。 结果那人说得也对也不对,老村长让他们这群人进了祠堂大门,祠堂二门仍旧关得严丝合缝的。一群人就这么站在大门天井处,听老村长说话: “洪队长他们要转战到隔壁乡里去,暂时不回来了。他们留了三支好枪,二十颗子弹给我们,说是补偿之前借用然后损毁的猪仔銃。这些东西交给公家保管,先放祠堂里,让列祖列宗帮忙看著。” 大家无异议。 看著两个长老担来梯子,把三支粤造元年式步枪和子弹袋子放入宗祠牌匾后面。 老村长又说:“牺牲了的村里人,一人给了两块现洋。加上阿公补的,一人三块。逢年过节,多领一份猪肉。他们那些掛红旗的兵佬,以前专门打土豪分田地。现在说是有萝卜头来打我们,就连省城都没了。所以前阵子南江口码头上来了那么多身光颈靚的城市人,走难来的……既是如此,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了。阿公不会不管!” 长篇大论,好些人没听懂,交头接耳起来。 只穿著一条大襠裤,脚上趿拉俩木屐的长老梁葫芦就喊:“梁乌头,大清都亡了几十年啦!你不要卖弄你那些酸溜溜的书生说话了。意思就是,这十八户人家,以后要阿公养著咯?!” 老村长应得响亮:“是!” 不等梁葫芦说话,老村长飞快道:“这是定了的事!你也有份装米粮,拿腊肉的。如果不是他们拿命去拼,你今天还要去田基里去挖老鼠洞算计田鼠屯粮。怎么,喝了水忘记了挖井人?” “我就问问而已,又不是说不肯……”梁葫芦訕訕的,退到一边去,蹲在墙角抽起了旱菸。老村长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洪队长转告,他担心他们一走,吃了亏的萝卜头会来反扑。让大家做好准备。这段日子,大家除了忙田里的事情,不要放太多东西在家里。” 大家一听,炸了窝:“不放家里,放哪里?挖地洞吗?” “我们后面山里那么多岩石洞,弯弯曲曲的,隨便哪里都能放点东西吧?” “开玩笑,那些地方容易藏,难找!而且一天黑,就冷得要死……” “大家別吵!”老村长连声呼喊,大力敲打门板,砰砰作响,才把呱噪压了下去,“除了藏家產,还要扩充人手到护村队里去!有吃过夜粥的,自觉带上傢伙什,当师傅。” “村里所有比旗杆石高的男丁,只要不是发鸡盲的,不是软脚虾的,不是黐孖筋的,统统晚上来祠堂门口空地,操练!好了,我就说这么多,回家!!” 第4章 反扑 滴水洞出其不意地被游击队端了,里面藏著的数千斤物资一扫而空。守洞小队一个活口没留,还被游击队们示威一般,吊在了江口镇进城必经之路上。 与此同时,被劫掠得最惨的几条穷苦村落,祠堂门口骤然多出了几担新谷。 十里八乡的人既震惊又疑惑,恰逢墟日,赶到城里,打听消息。结果人还没进江口镇,就看到了那些面目狰狞的“掛腊鸭”! 那可真的叫——暑天喝凉水,心肝尖尖都爽透了!! “好好好,做得好啊。” “萝卜头早该死了。进了我们村,杀了我们的人,抓了十几个女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贴在火水船底偷渡过来,才捡了一条命。 “你说话別那么大声!小命不要了!看看那边咋回事,安民挺身队的蟑螂出来了,日,怎么那么大阵仗?!” 列队往前,扛了枪,枪口却专对自己人,江口镇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鲜少没吃过安民挺身队的汉奸们苦头。很是有默契地,四面退散。任由这些蟑螂大摇大摆地上了摩托车,一车兜一车兜地,三个车兜把十几个人全装上,朝著寺田村方向突突突而去。 “快走啊,快走!安民队的人来啦!” 伴隨著鐺鐺鐺的铜锣响,寺田村的平静骤然被打破。於是田里劳作的挽起裤腿往甘蔗林里钻,於是村子里的妇孺背上小孩子拖上大孩子朝著后山跑。梁道生举著他的两把镶了生铁芯的桃木剑,“我老婆正在作动,老子跟这班汉奸拼了!!” 被陈二妹拧著耳朵,往后拽:“拼你个头!我去看过你老婆了,也就作动,没那么快能生快扶她起来,躲到祠堂后面的风水榕树洞里去。吴超老母之前已经在那边垫了草放了木枕头了。” 吴超娘在梁道生家院门口,急得直蹦,呼喊著梁道生名字:“道生,道生快回来!你大崽二囡已经先走了。你老婆太重了,我扶不动。快呀!你也不想你细崽一出生就不见老竇吧?!” 看著抄持了草叉出头等傢伙什往前冲的护村队,梁道生犹豫了:“可我是护村队的啊,我功夫还是最好的……正经佛山师傅教过的形意拳!我现在走了,我还是男人?!” 吴超娘急道:“村长都开口说你能走了,你还纠结什么。你丟下亲生老婆仔女,才不是男人,而且你还懂治病,善后没了你怎么办……” 屋子里传来女人一声痛苦嘶吼,只一声,又没了。显然是被死死压下去。梁道生反手把桃木剑插回后腰,冲了过去,只见他那痛了小半天的老婆,已走到了门槛旁,坐在地上,汗津津的,底下湿了一大片的羊水。 陈二妹大喊:“快走,快走!让我来!石生,你来得正好,帮你师父拿东西,保护他们去祠堂后面。道生嫂走不动道,爬不得山了!” 比旗杆石才高不到半个头的二崽梁石生,才把小弟止住了啼哭折返寻找母亲,被临危受命,倒也镇定,“哦”的一声,直奔梁道生身边,把床上的被卷在自己身上,咯吱窝下还夹上了枕头,抡起双腿往外跑:“师父,走!” 陈二妹抄起菜刀,回身冲向村口。零星枪响在惨白的日头下迴响,陈二妹大惊:“死铲咯,那不是炮响,他们直接动炮啊!” ——本地乡下人眼里匣子炮也是炮。 很快,步枪的尖啸以牙还牙地响起来,也就两发子弹的功夫,对面那炒豆似的匣子炮动静没了。 安民挺身队队长杨春华躲在摩托车后面,看到被打破的油箱突突往外冒油,突了眼睛:“那帮乡下佬有枪,肯定是红鬼给他们的!发达了,这次发达了,给我上,清村,缴枪!!” 安民挺身队內大多是见便宜就占,见危险就躲,摔地上抓沙,见蚊子割肉的货色,原以为这一趟出来不过是像从前那样鱼肉乡里顺风仗摁鼓锤,谁知道对面有枪,那胆子都被步枪嚇破了一大半。任凭杨春华怎么嘶吼,愣是没有人敢动。 101看书 看书就来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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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杨春华的命令,寺田村村民被强迫著面向墙壁,跪成一排。上下扫视一圈,杨春华皱起眉毛,又叫起来:“有没搞错,只有三支『单打一』?!还有这些什么?镰刀锄头?那支步枪呢?!” 手下一人道:“报告队长,寺田村一街十四巷,全部搜查清缴过,所有武器都在这里了!!” 杨春华看起来十分信任那个大眼睛白净脸皮的年轻人,虽然不满意,也勉强接受了。挥挥手道:“把这些人全杀了。人头割下,交太君交差。收队。” 话音才落,一声尖利枪响,步枪子弹贴著杨春华脸皮飞过,左耳变成一团血糊破烂。杨春华两眼往上一翻,整个人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直接嚇死了。 趴在墙头,手里一拉枪栓,梁武柏满脸懊恼:“干,这么近反而打偏了!!” 与此同时,老村长的呼喊老当益壮,犹如黄钟大吕: “敢在我寺田村里行私刑,我跟你们死过!!!” 原本已躲起来的村民,犹如潮水一般,从后山上、祠堂边、旱沟里、地窖中,冲入村中。见势不妙,那大眼睛年轻人高喊“撤”! 安民挺身队队员们原地四散奔逃…… 三辆摩托车来,两辆摩托车走。老村长毫不客气指挥著村里青壮,笑纳了趴窝在原地的摩托车。村子里的两个积年老铁匠如获至宝,衝上去又摸又看,恨不得用牙齿啃两口尝尝软硬。 这个说:“这个油箱穿了洞问题不大,打个铁片补上就能用。” 那个道:“你以为补衣服啊补。这里头的洋部件那么多,你看得懂?我说不如直接拆了零,打些我们自个儿的玩意儿更爽利。你看看这钢板,这铁皮,这橡胶皮……难道你就不心动?” 一边宝贝地护送著摩托车进了祠堂深处藏好,一边趁著夜色降临,麻溜利索清理好村子里搏斗过的痕跡。与此同时,刚又当了爹的梁道生,已很默契地跟在村里第一壮的梁青牛旁边,抄起傢伙什,做好守夜的准备…… …… 天还黑著,月落星沉,天亮之前,伸手不见五指。 整个寺田村上上下下都在熟睡,就连隔壁刚生完坐月子的道生嫂,那哄孩子的温软呢喃,也渐渐变成柔软的鼾声。 点亮了松明,背上背篓,穿著斗笠蓑衣,陈二妹轻手轻脚出了门,脚底下一绊,差点被两只打架野猫绊著了。虚踹一脚,俩猫倏尔分开,一个上了房梁,一个依地沟跑,留下满地猫毛。陈二妹眯著眼睛,往屋后急急脚走去。 以往这是江生的活,他上山一趟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总能背著一背篓鲜甜菌子回来。送到镇上的杏楼里,就能换好些油盐钱,遇到了那採购高兴,还能带些折箩回家。 折箩里有鱼有肉,还有精面馒头,添上些许清热解毒的草药煮沸了,百滚无毒,是给五臟庙补充油水的神物! 江生跟著洪队长走了,陈二妹自己背上了江生留下的背篓,借著松明的那一点光,竭力睁大眼睛,脸离地面不过尺把远,手里的竹耙子一会儿划拉这儿,一会儿划拉那儿:“露水重,菌子拱。松毛深,藏山珍。” 挖出一朵肥肥的菌子,捧在手里深深闻一闻,確定了是能吃的味道,小心翼翼放进竹篓里。临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回填松针泥土。 沿著家里传了三代的秘传拾菌子路线往前走,天已微明,视野渐渐清晰,松明火换了三根,而背篓也有了些许分量。陈二妹看中了一朵拳心大的大红菇,满心欢喜往前扒拉,后背一凉,“不许动。” 又冷又硬还带铁锈味,陈二妹隱约知道自己背后的是什么东西。也听出了来者是谁:“唐二狗,一大早跟我个寡妇婆抢菌子?” 唐二狗抬脚把她踹翻,不等陈二妹挣扎爬起,衝上去踩住她:“梁江生是不是成了红鬼?” 陈二妹没吱声。 唐二狗加重了威胁:“死八婆,不说我也知道,肯定就成了红鬼!不光成了红鬼,还带路抢了皇军的东西。你你你,你死到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我这不是还喘著气吗?”陈二妹对唐二狗没有好语气,唐二狗踩了她一脚,嘶吼,“杨老大没了耳朵,烂了半边脸。要向皇军要枪炮人马报仇。” 洪队长等人的音容笑貌在陈二妹脑海中一闪,就好像一块怪石般,牵著她的心肝肚肠一个劲儿往下坠。她的脸一沉:“你在瞎说什么?!” 唐二狗朝著她摊开手板:“你也不想你们村跟著你一起死吧?我知道这些田佬,个个都属田鼠的。那日我进来,开了三家人的粮桶都是空的,特別是那个孤寒鬼涂兴,家里除了四堵墙,什么都没了。他又不搬家,又不是建新屋,肯定就是把细软藏起来咯。你肯定知道藏在那里,快带我过去!” 陈二妹说:“你想掏家底?唐二狗,你个死狗……” 才骂了一半,唐二狗一巴掌甩过来。陈二妹鲤鱼打挺,把他掀翻在地,一脚踹他裤襠。亏得唐二狗腿夹得快,大腿生受了陈二妹一脚,疼得他暴怒,手脚並用爬起来,抄起陈二妹掉地上的二齿耙,朝著陈二妹就打。 “你不说,死八婆,你不说,信不信老子告诉安民队,到时候拖个大炮过来,轰死你们!” 眼见唐二狗把自己半摸索半嗅探捡回来的菌子踩得稀烂,陈二妹也火了,喉咙里的血痰往外一呸,张口就骂: 第6章 扣人要挟 “好你个唐二狗,现在是威胁你阿姑咯?你以为你换了张狗皮就巴闭了啊?你就不是我看著长大的?你们姓唐的那个下湾村,穷得要乞米,你死鬼老娘一有水浸就跑来我们这,你小时候饿得跟狗抢食吃,不是我救了你回来的?你生病了,喝的不是我家死鬼给你采的草药?!” 唐二狗想要插嘴,哪里有机会! “出去几年了,回来就充大头鬼?!说什么红鬼绿鬼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二妹愈发挺直腰板,双手叉腰,破口大骂,“我跟你说,有红鬼这种话,是胡乱说得的?今天你污衊我,明天就给你们寺后村祠堂泼大粪!给你们唐家列祖列宗金汤漱口!” 唐二狗被她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长年日夜顛倒的青灰脸涨得紫红,恼羞成怒,趁著陈二妹不备,衝上去一掌砍晕了她。 “死八婆,也不晓得这个红鬼老娘能不能换个队长来坐坐……轮流做,今天轮到我。”唐二狗把陈二妹封了口,蓑衣盖身斗笠罩头,背在背上,看准了寺田村的另一个方向,飞快下了山。 日头过了晌午,梁石生已在山头山脚找了两圈,没找著陈二妹。 “村长,我娘不见了!”飞奔著去把这事告诉老村长。老村长散了人找,也是找了两三圈,也没见人。这才真正的急了。 在寺田村村里人敲锣打鼓找陈二妹的时候,有人来报信:“有早起的採药人看到了,安民队的队副唐二狗大清早的背了个人回了下湾村。就关在那个破落碉楼里。” 方圆十里就一个碉楼“閒云楼”,那华侨尽了两代人积蓄造了这碉楼,一家子住了不到四年,省城生意被日本人的经济战打破產了,於是一家子又坐著红毛船回了旧金山逃难保命去了。 老村长拍案而起:“日!真特么灯下黑了,我怎么忘记了,周遭附近,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地基一丈二,上下全是红毛泥的『閒云楼』更坚固的了!嗯,岂有此理,老唐家的起伏我的人,欺负到眼眉毛底下……来两个人,胆子大的,跟我去要人!” 梁石生大声说:“村长爷爷,我来带路。” 没有人异议,毕竟是他娘。但也不能让才抽条少年的梁石生真的冒险,老村长因此叫来了梁武柏专门护著梁石生。余者三四个这些日子学了拳脚棍棒的壮棒汉子,跟著老村长直奔下湾村。 “五哥,我看到閒云楼了,那个屋顶旁边突出四个弧圈的不就是?” 顺著梁石生的眼光看过去,梁武柏讚许地点点头:“没错,那四个弧圈叫做『燕子窝』。洪队长说,那是瞭望台外加火力点。” “唐二狗先是占了閒云楼,再反手献给日本人,因此得了个队副。要不是杨春华他姐成了日军身边大翻译何泽胜的爱妾,这个安民挺身队队长还不知道落谁家咧……那么大个红毛泥块块,用来关人,却麻烦。不晓得那步枪能不能打穿墙壁呢?” …… 梁武柏陷入战斗的想像中。 “干什么去?” 村口大榕树后,走出来三四个汉子,形貌彪悍中带著三分邪气,拦在了梁武柏面前。带队的梁葫芦说:“有没有见到我们村的陈寡妇?一个人能耕三亩田那个。” “没有!”对面回答得不假思索,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扫视,“听那口音,是寺田村的人?前年抢了我们的水之后,太公不是划了界线不许你们过来的么?怎么还往这边跑?想打架?” 梁葫芦闻言,扭头就走:“差点忘了!我们跟他们的宿怨还没清,赶紧撤……好汉不吃眼前亏!” 急得梁石生拦腰抱著两葫芦,“葫芦叔!別走啊,我娘还没找著呢!” 正闹腾著,人群分开,老村长沉著步子走上前,“唐老七,唐万禾,你们也投奔了唐二狗做那什么安民挺身队了么?回去告诉唐二狗,別光找些鱼虾蟹的来拦路,就说我来要人。把陈二妹交出来,不然的话,就別怪我们不客气了!” 梁武柏站在他身后,挺直了腰板,用力拍打著腰间別著的、打磨锐利的镰刀,用皮套子套著的宝贝步枪,更是在背后显形毕露。 在村长一口喊出自个名字时,已是脸色不自在的两个带头拦路汉子,看到梁武柏那阵势,大约是早就听到过什么传言,愈发眼神闪烁。 交换了个眼神,唐老七转身跑了。 一盏茶功夫,唐老七又回来了,这次回来,肿了半边脸。他喊叫著:“老村长,你们死心了吧!狗哥说了,那婆娘的儿子当了红鬼,放了她,等於害了全村人!他明天就要亲自押送那婆娘,交给皇军,让你们识相点快滚!保不准……保不准……” 老村长沉声道:“保不准什么?说原话!” 唐老七大声说:“保不准日后你还得朝他磕头,感谢他今天英明决定!老村长,狗哥说得也有道理,几百年时间,那些总督啊,皇帝啊,將军啊,大帅啊,打过来打过去的,被谁管不是管。拿镰刀出头猪仔銃……好吧,就算你们有长枪,可是对面有炮,又铁甲船,还有飞机啊!!那炮一炸下来,你就不怕你们寺田村死绝了种!” “所以呢?”梁武柏插嘴,傲然道,“我印象中,你们村子上,也就是见了一回日本飞机飞过,就跑了十几个人去加入安民挺身队吧?这他妈还没打就成了软脚虾?之前跟山那边的客家佬打架,跟我们抢水的时候,你们不是很威的吗?那座閒云楼里,火枪一出,打死过多少山贼土匪?我们死绝种,你们这种软脚虾,跟绝种了有什么区別?!” 眼珠子一突,唐老七身后站著没说话的唐万禾,就抡起了拳头,朝著梁武柏揍过去:“你个柒头乱狗叫!”要不是梁武柏料敌机先,向后跃开,躲了过去,这一拳就得肋骨断! 寺田村的汉子们叫囂著,纷纷围拢上前! 第7章 一个红鬼五个大洋 出乎意料之外,唐老七却一把拉住了唐万禾,喊道:“滚滚滚,快滚!狗哥说了,今天之內不许动手。过了今天,我们再细细算帐!” 老村长直接说:“今天不许动手的缘故,就是因为明天要把陈二妹带走?!” 唐老七不吱声,显然是默认了。 如此一来,寺田村眾人又怎么愿意离开,满嘴大五荤壮起声势,抡起傢伙,要往村子里强冲。突然之间在那“燕子窝”上射出一枪,打得村道上碎石乱飞,腾起一尺多高的泥尘。 唐二狗用了个大声公,叫道:“皇军手令,串通红鬼者,合村杀尽!你们识相的,就给老子爬!!” 梁石生哭著大喊:“娘!娘!我们才没有!!!你胡说!你就是假传圣旨!!” 老村长却不敢冒险,前段日子,洪队长就住在他家里,跟村长聊的话,就更多了一些。浑浊的黑眸子底下乱闪过一阵光芒,老村长挥挥手,“走!” 不再解释,不容置疑,不做犹豫,转身就走。寺田村上下虽气愤不已,却团结听话,忍著怒火,好几个人嘴唇咬出了血,却也只好跟在老村长身后,离开了下湾村。 “看到了没有?”唐二狗得意洋洋地对五大绑的陈二妹笑,“二妹姐。其实你现在也完全可以赶得上他们的脚步哦。只要你把你家的田舍屋契全部交给我,再把勤叔那几个压箱底的採药点也告诉我。我就放你走,什么红鬼绿鬼的,一笔勾销?” 陈二妹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唐二狗肚子里装的是什么顏色的屎,冷笑起来:“我还说你唐二狗个苍蝇飞过刮油,鷺鷥腿上切肉的货色,怎么突然之间转了性呢?说到底本性难移,眼睛始终离不开那些又黄又白的东西。什么田舍屋契?除了遮头的那三片烂瓦——” 话说到一半,突了眼睛,满脸鄙夷,呸出一口浓痰:“我呸!寡妇婆的烂泥屋你都敢要,你贪死你好了!!” 唐二狗道:“怎么不要?谁不知道你们那寺田村是得过六祖保佑的福地,满山药材,满地肥田?不然红鬼为什么奔你们村里去?你自己咬死口不认,你以为我就信你?我自己不晓得派人去查?” 陈二妹也不知道他哪句真的哪句假的,索性闭聋了耳朵,任凭唐二狗长篇大论,直接不听,且听一句骂两句。任凭唐二狗脸皮再厚,在陈二妹爹来日去的骂声里终究是千言万语化成两个大耳光。 呸了一句:“死八婆!等著去日本鬼手里死了去,就算有条尸,红鬼也会来投罗网。到时候一个红鬼脑袋换五个银洋,运气好的话,活抓那姓洪的头目,二百!你看著老子发洋財娶大波莲吧!” 把陈二妹锁在了碉楼里。自己却不敢住在这个地方,仍旧回家里去了。 从公用牛棚又清理出来,准备用作自家地盘,那些乾草柴垛虽然没了,味道还留著。还有牛虻臭虫,陈二妹浑身上下又痛又痒,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保守秘密。但那些人还是跟別人不一样的,江生虽说是她儿子。 大儿顶樑柱,梁江生主意大得很。能让那么大主意的江生也不顾一切地跟隨的队伍,肯定不是那种比土匪还要凶悍霸道的所谓军爷。 天黑透了之后,陈二妹的鸡盲病也来了,世界漆黑一片。她把心一横,心里嘀咕:“横竖我两个都是儿子,阿公不会不管男丁。明天天一亮,他们来抓我的时候,能咬死一个够本了。” 想著想著,迷糊了过去。 如此迷糊一夜,第二天醒来,太阳透过离地两丈高的小窗直接射进来,射到陈二妹脸上,把她给弄醒了。 “吱呀——” 门开了。 来的人却不是唐二狗?! 黑著脸,撇著嘴,肿眼泡中一双叫菸酒浸透了的迷濛眼时不时闪出三分算计,唐太公嘶哑著声音道:“放了她!” 陈二妹傻眼了:“咋回事?!” 两个夫乸甩著屁股走上来,把她一左一右的夹起。近乎粗鲁地切断她身上手腕粗的麻绳,也不等她手脚血气活泛,直接把她推了出去。陈二妹手脚酸麻著,打横摔在了地上,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喊叫:“摔死我了,下湾村的人就没有一个懂礼节的了?当年去寺田村乞米要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態度!” 她把下湾村要了寺田村半条水源的陈年旧事一叫出来,下湾村的人脸色更难看了。越阔气越怕人说旧事,怕的就是提起往日难堪丑態。 唐太公拖长声音说:“二狗有公务,回镇上去了。算你运气好,放你回去。再有下次,就没那么走运咯!” 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摸不著头脑的。陈二妹深知时务,也不多问,赶紧爬起身往外就走。 一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许多眼睛在盯著自己。她不敢多想,一路上紧著人多的大路走,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赶紧回了家。 灶头生著火,锅里翻滚著番薯野菜,吴朝娘站在锅旁看火,一边看著自己小儿子吴六月和梁木声在院子里劈柴。 “娘!”梁木声欢呼一声,扔下手里扶著的木柴,朝著陈二妹扑了过去。闹得吴六月差点儿一柴刀劈了叉。没理会吴六月高声叫骂,梁木声搂著陈二妹腰肢,亲亲热热道:“娘,你昨晚到哪儿去了?我问二哥,二哥也不说。” 陈二妹想要说话,但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吴超娘让他们去屋后挖野菜,又叮嘱不能走远了。自己舀了一碗番薯野菜汤,送到陈二妹手里:“快吃,小心別烫到嘴了!” 没油少盐的野菜吃著拉嗓子,加上香香甜甜的番薯就不同了,黄绿色的汤水里带了一丝天然的清甜,闻著就勾人食慾。陈二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扣著碗沿,伸长脖子,转著圈吸溜那烫嘴的番薯野菜汤。 一开始,就连话都顾不上说。等到半碗汤下了肚子,那几块脚趾头大小的番薯叶祭了五臟庙,烧心的飢火,才算压下去了五分。陈二妹也就有了心情刨根问底:“村长给了唐二狗多少啊?怎么突然之间愿意放人了?” 第8章 梦囈者成真 孰料吴超娘两眼茫茫:“什么给了多少?村长昨天带了人过去要人,没要到还吃了一顿屁。回来大家都很不高兴,昨晚练武的时候在祠堂门口把那个三十斤石锁砸得砰砰响。” 陈二妹愈发纳闷:“没要钱啊?” “不过,我今天一大早去趁墟的时候,听说了个事。那个唐二狗家门口,被人淋了屎水啊。又黄又臭,噁心得不得了。” 吴超娘压低声音,“他们村的几个八婆说,那情景,跟你你昨天在閒云楼里大喊大叫的一模一样。他们现在慌得很,怕是惊动了閒云楼里的孤魂野鬼!” 陈二妹背脊汗毛“刷”的一下全起来了:“什么孤魂野鬼!不过……不过我还真的说过,那个唐二狗要问我江生的去向。我就叼了他一顿,说他血口喷人,不如屎水漱口。可洪队长和肯爷在的时候不是说了么,世界上没有鬼,都是那些神棍生造出来骗人的!” 说来说去,说不出个所以然。吴超娘本是过来搭把手,见她回来了,也就去做自己的事了。临走之前直接拒绝了陈二妹给她的番薯汤,直摆手:“街坊邻里的,计那么清楚干嘛!你先留著吧,等过两天你家地里的水瓜结了果,我来拔水瓜打汤!” 提心弔胆在屋子里躲了一天,下湾村的人非常老实,龟缩在村子里,跟从前挖过界一棵竹子都要兴师问罪的作风彻底变了个模样。 特別是唐二狗,直接回镇上去了,屁也不敢放一个。家里的菜地两天没管,损毁不少,陈二妹心疼,傍晚时就猫著腰回到地里,抓紧最后一点天光,补起拉下两天的活来。 哗—— 哗—— 一瓢又一瓢清水浇在菜地里,被太阳晒蔫的瓜果蔬菜肉眼可见地抬起头来。不过三四分的半山地,陈二妹很快浇完了,又仔仔细细捡了一遍枯叶菜虫。 猛然之间,发现不对:“怎么蓄水池里满了水?” 这道蓄水池是她老公还在的时候挖的,前有暗渠,后有出水,立了一根竹枝定水在一旁,用硃砂画了红槓槓,低於那红槓槓了就要疏浚源头。但今天清水哗哗的,超过了红槓槓一个拇指头,陈二妹盯著直愣神。 “谁家那么好心给我疏了水口?回头一定要多谢的。” 收拾了菜地,墙边的落生晒乾了,一颗一粒都收拾乾净了带回来,回到家里片刻不停地又去舂米。 “三成细七成粗,半点甜味点生。有钱买个生馅。无钱也尝素糍鲜。” 要说这个印糍,算是江口镇一带流行的细点。只不过手艺好不好,做出来的味道天差地別。陈二妹是跟当年村子里的一个南洋回来的自梳女学的,那婆婆只会做生馅,粉皮调得口感极佳,所以陈二妹也只会做生馅和素糍。后来自梳女二度下南洋,再也没回来。 软硬適中入口香甜的口感,让陈二妹在镇上有一批忠实顾客,哪怕等上十天半月也乐意等她出摊,买。 梁武柏经过门口,笑道:“二妹姐,你居然还有精神做印糍?” 脚底下富有节奏地踩著木舂,陈二妹头也不抬:“没精神也要做啊,不用吃饭啊?家里现在少了个壮劳力,等於我从头来过咯。” 梁武柏道:“难怪呢。其实我也想跟他们走啊,就迟了那么一会,说是收满了人,不要我了!真是气死了……算了,不说那么多了。给我留两个,我给你钱。” “同一条村同声同气的,给什么钱。等会儿我炊好了印糍就叫你。”陈二妹说话轻描淡写的,从前就没收过村里人的钱,现在也不打算收。梁武柏一听,提高声音,“二妹姐,你自己都不捨得吃米,拿去做的印糍。我怎么好占你便宜?从前可以和江生一起打了野物当还人情,近段日子我都没法上山了,我可不白吃。你不收钱的话,我不要了。” 陈二妹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就点了头:“行吧。反正我做好了让石生拿过去给你。” 梁武柏一走,陆陆续续地,又有乡亲过来,开口就要买印糍。还全部都要钱。如此这般十个八个过去之后,陈二妹发觉不对了,把印糍蒸上,直接出了门右拐,去找村子里消息最灵通的冯阿娟:“娟姐,我跟你八卦一下,怎么回事?平时我都是带到集市里卖给城里人……今天这些乡下佬都发了財么?个个有閒钱买印糍?” 冯阿娟一开始还吱吱唔唔的,被逼得狠了,无奈道:“是老村长垫给我们的钱。他说,唐二狗刚回镇上。担心你去镇上不方便。倒不如留在村子里。” 陈二妹:“……” 心情复杂地走回家,第一灶火正烧好,白色的水蒸气噗噗地往上冒。眼见梁石生学著她平时的模样,夹著最粗壮那根柴火往外撤,好让灶火小一点,陈二妹道:“换我来。” 正接手了过去,把灶火弄小了,等文火轻煨的功夫。耳畔传来肥猫落地般的沉闷轻响,一大包香蕉叶,从天而降。 打开,竟是收拾得乾乾净净的地瓜野菜?! 陈二妹惊呆了,飞快地衝出门,门外空荡荡地,唯余夜色。 螻蛄叫得又尖又细,吱吱吱—— 东张西望一番,左近无人。大著胆子,快速收起了那包吃的。一回身看到了盯著自己猛咽口水的三崽梁木声:“娘啊,我想吃番薯……” 反手一巴掌打过去,陈二妹咬著牙说:“吃吃吃,吃懵你啊!来路不明的东西也吃。去吃锅里的粥。这东西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能吃!” 可是,放了一个晚上,野菜蔫完了,也没有人来认领。陈二妹把这堆能填肚子的东西原封不动放在门槛上,自己背著背篓到镇上卖印糍。 许卖不许吃,许做不许尝。 遍身罗綺者,不是养蚕人。 多少年来养成了习惯,饿死也不吃自己准备卖掉的印糍。陈二妹这天生意格外好,才来到镇上码头墟市放下背篓,没开始叫卖,印糍就卖完了。闻讯赶来的老熟客杰叔没能买著,好生失望。 第9章 豺狼占河山 “二妹姐,你生意这么好,要发围了啊。下次留两个给我啦。听讲你现在还有了开口中的神功,叫唐二狗门上淋屎就被淋屎了?” 陈二妹老脸一红:“说什么呢。唐二狗污衊我,说我崽是红鬼,还要谋我那几间破瓦房。我隨口骂了两句。谁知道开口中。” “有没有可能,不是开口中。是真的有人愿意为了保护你,走几十里山路,让你口里的说话变成了真?” 陈二妹一愣,訕訕地笑:“怎么可能。杰叔,你有那瞎编的本事,就去茶馆里去客串讲古佬,赚点钱啦。別在我跟前瞎编。” 谁知道杰叔走没多久,打道回府的陈二妹,耳畔多了一个和蔼低沉的声音:“二妹姐。江生已经完成了新兵训练和脱盲学习,正式成为一名战士了。” 就跟被雷劈了似的,陈二妹狠狠怔在原地!!正想要回头,那个声音又提醒道:“別回头。就这么说话就好……我们奉命来给您报平安。您放心,人在做,天在看。” 抬眼看了一看城头高高掛著的膏药旗,唐二狗扛著他的枪在旗子下走来走去的,格外显眼。相比起来,那个烂了半张脸的杨春华反倒不见了踪影。陈二妹重新低下头去,恨声道:“可是天无眼,让萝卜头占了我们的好河山。让那姓杨的姓唐的番狗光天化日的乱咬人!” “没关係,老天看不著,我们见得著。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的呢。” 陈二妹驀地抬起头来,那耳畔呢喃低语的人,已不知所踪。一切……仿佛发生在梦里? 风一吹,吹乱了她的刘海,吹得沙入了眼。抬起手揉眼睛的功夫,一阵阵锣鼓响声,从远到近,传了过来。 “快来看啊——金菊洋行开业了——针头线脑白送,日用货物八成价大酬宾,太君益街坊啦!!!” 身上繫著铜锣的快脚小童,把锣鼓敲得到处都是响声。还有一些年纪更小的小报童,身上挎著有他大半个人高的深绿帆布袋子,把袋子里的白纸黑字传单见人就发,见人就发…… 一不留神,陈二妹手里也多了两张传单。她揉了揉:“很软,拿回去包东西一流。” 喜滋滋地把传单折好了,藏入大襠裤的暗袋里。 隨著人流到了那个金菊洋行门口,俩醒狮正在扭头跨步的,缠斗不休,爭相踏上梅桩,去采那束高高掛起的“采青”。 门口站了个穿著怪异的中年人,那身料子油光水滑的,就是左领压右领,別彆扭扭。后背一把扇子,脚下两条毛腿踩著个木屐,双手抱在胸前,满眼放光看那两头醒狮:“南方狮子生猛,果然名不虚传的呢——” “源老板,你多掏几个赏钱,他们还能耍更多样!” 源老板闻说,还真在怀里掏出两个银幣,哐哐敲击了几下:“来来,听闻你们南方华人醒狮高手都会一手铁马过桥的功夫。这里两个洋钱。加入采青中。谁耍得俊,就是谁的……” 他手下伙计立刻用竹竿挑下了生菜,把两个洋钱用红布包了,往上一挑。两支醒狮队果真又耍弄出诸般样来:滚、龙腾、鱼跃、凤穿牡丹、双狮拱月…… 只是看了一会儿热闹,陈二妹猫著腰,在人群里穿梭,捡了好多散落地上的传单纸张。心满意足地卷卷好贴腰带藏著。头顶阴影落下,冷不丁的有俩汉子拦住了她,一脸审慎:“妇人,你捡那么多字纸,干什么?!” 看出他们穿著跟那矮萝卜似的老板差不离的衣服,知道是店里人,陈二妹一撇眼,话从嘴里出:“干什么?擦屁股不行啊?你们满大街撒纸钱一样的撒,不就是给人拿的么?还捨不得了?连几张纸都捨不得,还学什么人做生意?!” 一边说,一边把纸往外掏。 “不给就算了,还给你们。孤寒鬼,缩骨精,还不如前面九重天当年开张,不光请了省城来的大师傅当街斗菜,还插筷子不倒的稠粥隨便吃三天。更別说心疼这几张传单纸了……那纸软绵绵的,擦屁股都不会磨破生疮……” 见她满嘴大五荤的,那俩店伙计皱起眉毛,噁心无比。其中一个抬脚踹她身上,厌恶呵斥:“滚滚滚,粗野的东西,莫要阻碍了大家雅兴!” 陈二妹护著比她人还值钱的营生傢伙什竹篓,就地打了个滚,幸而只擦破了一点油皮。直觉觉得那看起来很和气的源老板比唐二狗之流难缠得多,低著头猫著腰,贴著墙根走了。 …… 金菊百货,原来只是个开头。不多久,镇上又有了卖酸不溜丟饭糰,臭黄豆子和发苦死咸的怪味汤的饭店,银行,掛膏药旗的酒馆。叫镇上妇女们尤其感到惴惴不安的,是原本的新式小学教学楼,和最后一任满清知县聂太爷的聂家园后宅。 有人看到,这两处地界被萝卜头带了好几十个女人进去,楼內有天无日地,传来女人哭泣! 哭声也就被听到过几次,从此以后此地种上了隔音极好的毛竹杆,挖大了院子里的池塘,隔绝开去。也就无人再敢打探八卦。 春去秋来,吃糠咽菜,熬过了最难熬的青黄不接六七月。终究盼到了稻子沉甸甸掛满枝头。 陈二妹早出晚归里里外外操持家里,不提一嘴梁江生。不光是她,寺田村其他人,也差不离。就连祠堂门口的练武,也因为夏收农忙,歇了火。 “收粮咯——” 粮行老板划著名船来了,那调听著,没有往日的小狡诈小算计小欢喜,反倒是带了三分哭腔? 上湾村村口就是小码头,码头最上方是个大榕树,看哨的后生仔居高临下,一眼看到了小船上站著的几个日本兵。顿时来了精神,猛地学起了八哥叫。 像极了野八哥喊叫的呱噪动静,一声接著一声。片刻功夫,传到了晒穀场。 正在摊晒穀子的老村长人老反应灵,发一声喊:“日本鬼来了。快快,装袋,藏粮!!” 第10章 丰收反而愁 三天后。 寺田村。 上湾村被鬼子抢了粮的噩耗给附近几条村子都敲响了警钟,祠堂门口恢復了操演,村口土地庙、大榕树几个制高点上,日夜有后生猿猴般掛在上头,看风望哨。晒穀场上干活的,就成了女將们,陈二妹刚跟冯阿娟替了下来,冯阿娟去收谷进仓,陈二妹带上遮阳帽顶著秋老虎,挥著甄选过的又长又软的细竹竿,驱赶偷吃的山雀。 “哗啦——哗啦——”一丈长的竹竿头上留著的晒乾竹叶子,发出响动,惊得山雀扑棱扑棱朝天空高处钻。盯著那些扁毛畜生飞过了屋顶,陈二妹才敢坐下休息。 早起晚睡,一拖二。 一坐下,困意累意就上来了,眼前阵阵恍惚。半梦半醒之间,陈二妹眯著眼睛,透过黄澄澄的穀子堆,自言自语:“还是后生仔有力气啊,从前江生赶雀儿,长手长脚大田麻拐似的,能在晒穀场里来来回回蹦躂一天不歇。我现在才搞了多久,就腰酸背疼了……” 远处的挑高梁大屋子里传来“呼呼”的沉闷悠长的动静,那是几个今天轮值的壮棒汉子们在吹穀子,陈二妹在风谷车的动静里,晒著日头,做了个梦。 梦里见还是晒穀子,晒得又干又黄,梁江生脚边放著赶雀杆子,双手把著簸箩用力往大麻袋里装新谷。新谷流金一般倾泻入袋,清新的香味充斥鼻腔,陈二妹裂开嘴笑得合不拢,突然之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仰起头一看,笑出了声:“崽啊,你怎么流口水了?別著急啊,按照旧年规矩,打完了谷肯定要煮新米饭。到时候你去捞些小鱼虾毛大田螺回家,我们吃顿好的!” 笑著笑著,陈二妹把自己给笑醒了。 眼前晒穀场上日头热烈到发了白的地步,晒得人阵阵晕眩,又哪里有梁江生的身影? 陈二妹眼圈一热,“新米来了,江生啊,你又在哪里,吃得饱不饱……” “娘,我吃得饱著呢。” 陈二妹身子一僵,伸出小指猛戳自己耳朵眼,她年纪还没有到聋子陈那年纪吧?还没开始耳聋吧??梁江生的声音带了三分笑意,“娘。我在这里,你回头看看。” 在陈二妹的身后站著的黑瘦高个青年,不是梁江生,又是哪个!黑了瘦了高了,嘴唇乾裂著,隨著他咧开嘴巴笑,带了血丝来。穿著草鞋的脚杆,也不知道是被岩石还是荆棘草丛划拉出无数小口子,脚板底粗糙得跟岩石似的。 就是眼神里,有什么精气神,跟从前彻彻底底不一样了,黑得像玻璃珠。 陈二妹发出一声尖叫:“崽啊!你咋瘦了那么多!” “嘘!”梁江生捂住了她嘴,“妈,別叫,別惊动別的叔伯。我请了假,回家看看你。马上就走。”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陈二妹一把抱住儿子:“那好歹先吃了今年的新米饭再走!!” …… 新禾饭,香杀人。 当那带著米香气的白雾透过烟囱冉冉冒出来时,就连隔壁道生嫂哄孩子的声音,都给低了下去。小心翼翼地贴著锅边把浓稠结块、奶白奶白的头碗米汤舀了出来,双手捧著放在灶台上,还要盖上密眼竹盖。 陈二妹把一海碗饭压成了实心,上面放了两条江生平时最爱吃的薑丝盐水煮熟的鱼乾,夹了两筷子锅子烙得干香扑鼻的新咸菜,配菜铺得几乎不见米饭,这才送到梁江生手里:“来,吃吧。” 梁江生没有吃,也没有接。 陈二妹把饭碗放他面前,转身去拿米汤:“你们打仗辛苦,要多吃了才长力气。你先吃著,我去给道生嫂送米汤。” “道生婶子生了?” “嗯,生了,是个囡囡。” “多大啦?” “没多大,跟个猫崽似的。今年多收了些米,看看喝几顿米汤能不能壮实点。能熬过年底就好活了。” “……”梁江生说,“娘……老妈,这饭,我……我能不能带几个人来一起吃?” 出乎梁江生意料之外,陈二妹似乎早就预料,她不带丝毫犹豫地点了头:“是队长他们吧?我就说了,都是认识的,怎么那样客气。快来,快来……你如果不方便让我见到人,我去送米汤,你去带他们来。” 陈二妹宛如没事人一般,去了隔壁送米汤。 回到家里,院子中果真坐了六七个汉子,一个个瘦得麻杆似的,精神头却极好。但洪队长却没有在这些人里面,陈二妹也不问,点好了人头,只说了一句:“饭锅里的饭不够,我去多煮一锅米饭。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过,江生不是老百姓了,他是你们的同志,所以在我这儿吃饭,,不用给钱。” 眾人大惊,一个宽肩壮腰五短身材的青年立刻道:“那不使得。” “不管使得不使得,先吃了再说!”陈二妹把饭勺一晃,一碗接著一碗的添饭,又把两碟子下饭菜放在桌上,“我们寺田村水稻田里摸回来的稻田鱼,妆虾,自家醃的咸酸菜。別嫌弃。” 梁江生带头吃了起来。 一时之间,屋子里雅雀不闻,只有一片甩开腮帮子乾饭的咀嚼声。陈二妹眯著眼睛,在一片片毛茸茸的头顶上扫过,这两日一直悬著的心骤然找到了安乐之处。她拉起了梁江生到一边,压低声音急促的道:“我们家的新米已经打好了。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把米带走。” 梁江生瞪大眼睛:“开玩笑,这可是整个下半年的口粮。我带走了,你们卖啥给粮行?又吃啥?” 陈二妹微微一笑,满眼坦然:“把口粮给了游击队,总好过被萝卜头抢。你还不知道吧?就是前两天,上湾村就被萝卜头抢了。半粒米没剩。有两个好女子,还被他们带上了船,那喊叫动静整个村的男人都听见,老村长气急攻心,一脑袋栽进西江河里,下半夜才在河湾处捞起。如今那村里,全村披著麻戴著孝,还得往山里挖野菜下水里捞鱼,填饱了肚子,才算留的青山在……” 顿了一顿,见梁江山不说话,又继续道: “你放心。刚才我出门,已跟村长说了。上次唐二狗那狗日的带萝卜头来清乡,多亏了游击队留下的枪炮打跑了他们。不光是我们家的两带子新米。那点儿,不够你们行伍打仗三顿吃的。村长说,今天晚上,月牙上了大榕树顶的时候,开穀仓,有多少,你们带多少……” 第11章 崽归解娘忧 陈二妹嘮嘮叨叨地,梁江生耐心地听完她略有些顛三倒四的说辞,说:“妈,我跟你说,上湾村的押粮船,走到一半就被我们抢回来,还回去了。用的是戏文里唱的『偷龙转凤,李代桃僵』的计谋。换了一船河沙让萝卜头吃沙子去,杀了几个鬼子,给老村长报了仇!” 消息太过骇人,一时之间,陈二妹只剩下了眨眼睛的份。 黑水晶般的眸子底下,骤然闪起了点点光芒,梁江生嘴角边也带了三分自豪笑意:“正因如此,米粮归还过去之后,我们又吸收了五名同志。只等他们养好了伤,就接他们归队。” 陈二妹不由自主喘了口大气:“阿弥陀佛。那就好咯!” 顿了一顿,道:“不是阿弥陀佛,是我崽的队伍生性够威风。那这些米饭,够不够吃啊?菜够不够?你的战友,在家里住几天也可以。索性等了上湾村的同志匯合了一起走咯。这几天抓紧时间晒好谷,给你们带走啊……” 她继续嘮嘮叨叨的,这一次,梁江生却没有听进去,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妈,我们有纪律,不拿群眾一针一线。”梁江生说,“过会儿如果乌头阿公来问,你不好意思说,让我来说,实在不是不给面子……” 正在说著话,屋子骤然传来一股压抑低沉的动静。有人讚嘆有人倒抽冷气,梁江生猛地扭脸看过去,屋子里,正收拾碗筷道一半的五短汉子,手里握著半张纸,眼睛瞪得突了出去,恨不得钻进纸里似的。旁边围拢了一圈脑袋,在发出议论纷纷: “是它是它”“不是它不是它,这不是报纸,这是传单。” “萝卜头会写我们的字?” “嘿,你上扫盲班打瞌睡了不是,高小生说了,萝卜头的字还是打从我们老祖宗身上学回去的。” 满怀希望地看了一遍金菊商行传单上的文字,笑容略消失,上面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商品促销信息。把碗筷交给队友收拾,擦桌子的布往肩上一搭,五短汉子猫腰往灶眼旁边的小竹篓寻了过去。 陈二妹主动走了过去问:“崽,你要找啥?” “江生娘,你这个纸团,是镇上带回来的吗?” 看了一眼五短汉子略有些急切的脸,陈二妹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地搓了搓手:“是啊,我见这个纸又软又韧又薄,就捡回来包东西。谁知道上面都是萝卜头的字,晦气得很,包了印糍卖不光卖不出去,还被吐口水。我就留下来引火用了。你为什么这样问?” 五短汉子脸上闪过一抹欣喜,笑道:“这个,能给我吗?这东西有用!山里的指挥部与世隔绝,徐指导他们,你知道的,他们都是书生来扛枪的,能做文章,能说西文……他们很需要看这些东西,来知道事情,然后告诉我们。比起吃进肚子里的米粮,他们说,这叫『精神食粮』,比大米还缺!” 迷惑地看著五短汉子嘴巴开开合合的,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组在一起就不大能明白。梁江生说:“妈。你现在还能帮我们搞到一些报纸吗?” “啊?弄报纸?” “对。不拘什么,反正能有字的就行,最近的就好。”梁江生切切的说,“这样我们更好地打胜仗!” …… 恍恍惚惚地,炊起了第二轮新米饭。盯著跳跃的灶火,陈二妹喃喃道:“要报纸,不是字纸。江生他们要的,肯定是很要紧的。他们现在带米上山,过两天再回。过三天转移,过几天会走?唉……” 翻来覆去没什么意义的念叨,浑然不觉身后出现一道瘦小身影。 “二妹姐,有什么那么烦恼的。我来帮你啊。” 陈二妹迴转身,“阿娟,吃过了没有?没吃的话一起来,马上就煮好了。” 冯阿娟佝僂著腰往前走,来到灶头掀开锅盖一看:“哇,二妹姐,你发了横財?一整锅都是新米煮饭。不像你平时过日子的做法啊?”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吃光吃净好过被萝卜头抢。” 挨著陈二妹坐下,顺手拿起火钳子,把灶里烧得最旺最粗的那根荔枝柴抽出来:“那么猛的火,小心烧糊了锅,糟蹋了一锅好米……你別开玩笑,江生崽回来了,今晚村子里有人放哨看谷,上次洪队长杀沉了滴水洞的事,大家还没忘记呢!我刚才一路过来,好些人家传出呼嚕响了,都是最近日夜值守累坏了的壮丁,趁机歇力!” 陈二妹道:“对呀,江生说,回到寺田村,就跟回到家一样,他们也很放心。现在他们的人后撤了。不过,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怎么突然那么客气?” “明天你是不是要到镇上去,给黄老虎的小孙崽收惊?到时候带上我一起,好不好。我有点东西要买,现在这个环境,我不敢一个人出门……” 陈二妹这么说,是想起冯阿娟还有另一个身份——十里八乡出了名灵验的问米婆。因著这么个身份,她的行动方便很多。冯阿娟仿佛猜到点什么,深深盯了她一眼,说:“那不是小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陈二妹说:“你什么时候出发,我都可以,听你的。” 这天夜晚,一弯弦月爬上了榕树梢,趁著这么点微光照亮了地堂,穀仓门打开,梁武柏领著四个寺田村的青年,扛著沉甸甸的麻袋贴著墙根往外运。村长低声催促:“多带点多带点!” 反倒是五短汉子一个劲叫:“够了够了够了!” 终究来到一个彼此都满意的数目,才算是关上了穀仓门,五短汉子感谢不已,握住村长的手,久久不曾放开,一包子弹,也顺势送到了村长手中:“村长,没什么好东西报答,就只有这么些子弹了。里头的火药是极好的,铜片也是纯熟铜的,特別好!过些日子等我们抢了鬼子的好东西,我再给您送来。鬼子凶猛,没人性的,你千万看好了我们寺田村!” 第12章 找报纸,进城去 从寺田村往江口镇上去,有两条路。 陆路是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有一段依著江边凿开,是个军阀修的。修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好点的,乾重活吃泔水般的饭食,人瘦成了活骷髏,搬搬扛扛半路上一头栽倒,再也没起来,这种还能留个全尸。更惨的,是滚石砸的,或者自己失足摔下河的,那就是尸骨无全。 大概造孽太多了,两车道的公路通了车,军阀带著自己的部队沿著那路西进攻打邻省的梧桐县,结果吃了个大败仗。队伍被对面尽数吃下,军阀自个儿卷著隨身细软下野北上,当了租界里的寓公。 这条路,就成了寺田村、下湾村等等四五个村子,和外界连接的道路。 至於水路,那是自从永乐爷屯军西南开始,就有了的,沿著西江一路设码头,据说,最远能到云南去。 萝卜头来了之后,以蜘蛛营巢的手法造起防线来,几条陆路有哨卡也有据点,离码头五里远高高悬著的鹰嘴崖上用红毛泥砌上了堡垒。河面上铁壳船日夜逡巡。 顺著风,丈许长的蚂蚱艇走得特別快。太阳在水面上落下点点金光,晒去了笼罩水面白乎乎的雾气。抬眼,一片嶙峋古怪的画卷在面前展开,江口镇近在眼前。 铁壳船更多了,而且传入耳中的,不再是艄公號子,是嘰里咕嚕的说话。 陈二妹划船的动作反倒停了,船尾踩櫓的冯阿娟问:“二妹姐,没力气啦?我这边有肉乾,我的猎户乾儿子孝敬我的,嘎嘎香,来一点??” 殊不知,陈二妹此刻脑子里迴响著的是梁江生的话:“妈,你能想到让娟姨带你进城,那很好。既然都这样了,不如索性试试叫娟姨帮忙?” 答应了答应了,人也是相信冯阿娟的,就是这件事自己都没做过,心里直打鼓。眼尾扫过冯阿娟的脚,露出一节脚踝,细细瘦瘦枯朽的。之前可不是那样,是青肿的,自己照顾了她大半个月,才好了。想来冯阿娟隨身带著肉,没忘记自己当初的叮嘱,陈二妹把心一横,“娟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任由船漂浮在江中间,冯阿娟进了船舱端坐。 “才开口啊?” 一句话,就跟一支箭正中陈二妹心口,满腹言语翻涌,化作訕笑:“你知道?” 从隨身百宝袋里抓出一小把白米,先撒入江水,再细细洒在面前,嘴巴里念念有词。陈二妹坐在冯阿娟对面,帮著她点了些黄纸,烧得差不多了,才扔进水里。 看著那些黑灰沉入碧绿江底,不远处一条铁壳船晃悠悠的驶开,朝著上游去。 冯阿娟道:“我早就问过了,你是华光帝座下火头娘子,要给大帝做事的。江生他们,有气运在身,註定要成大业。你这一步啊,算是走对了。” 陈二妹震惊了:“我我,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知道?” 边说话,边从百宝袋里拿出新的黄纸和小剪刀,不断剪出纸人纸马,虽然有些歪七扭八,但罗圈腿大锅头,看得出是日本兵的模样。冯阿娟边做手工,边垂著眼睛说:“从我答应陪你走这一遭,就知道了。” 深深吸一口气,陈二妹索性有话直说:“江生他们想要报纸。那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但乡下人去报亭买报纸的话,瞎子都看得出不对劲的。你经常进城,这次还带了黄老虎的邀约,你说有什么办法才好?” 冯阿娟垂著眼睛道:“买不了的话,就不买啊。” “嗯?” “直接拿就好了。黄老虎家里,每天准时有人送报纸来。那黄老虎的品行为人,我们都知道的,吃喝玩乐第一名,读书写字全不成。他那天跟我说,从那个四姨太怀孕开始,就成天睡不著,心慌慌。果然孩子一生下来体弱多病,白天睡觉晚上哭,十年难得一见的霸王夜哭郎。城里的大夫都找遍了,没办法,才人托人,找到了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答应。” 陈二妹说:“对啊。这也是我想问的。那黄老虎,之前是给赌档看场子起家的。开妓寨放黑数,手黑得很。萝卜头来了之后,他是第一个打开门迎鬼子的,表面笑嘻嘻,实际放毒蛇,生仔没屁眼的东西,你怎么答应帮他?” 冯阿娟嘆了口气:“有两个原因,第一呢,我欠他死鬼老娘一份人情。这次是还了。第二呢,小孩子无辜,我还是要去看看。就这一次,只有一次。” 重新回到位置上,弯腰抓起了船桨。看著码头上密密层层的钢丝网,就连风都带著焦臭味。哪里还有五六年前行商来往千帆过,木屐鲜路边摆的“小广州”的繁华影子? 陈二妹说:“阿弥陀佛,华光保佑……怎么才几个月没来,镇上变成这鬼样子了?阴功咯……那些一块块膏药似的什么东西来的?” “萝卜头的旗子。下了死命令,家家户户门口都要掛。掛了的就发良民证。没有良民证的,就等著死吧。”冯阿娟说著,两条腿用力蹬,小艇骤然加快了速度。萝卜头的铁丝网层层叠叠布在了江口镇几百年歷史的青石板码头阶梯上。 “什么人,哪个村来的?!” 陈二妹听出一嘴熟悉乡音,抬眼看过去,不禁眼底冒火:“谢娣,你竟然当走狗……” 反手一把捂住她嘴,叫她下半截说不出来。冯阿娟翻开腰带,把贴肉藏著的证件翻了出来,送到谢娣面前:“我来给黄老虎的小孙崽收惊。午时之前要到黄老虎家。” 谢娣瞅了一眼证件上的图样,看了看穿一身黝黑薯莨布斜襟宽衫,腰掛百宝袋的冯阿娟,小眼睛一挤挤弯了,堆起了笑:“哎呀哎呀,原来是娟姐!我们收到了大队长的命令,说今天一大早要来贵客。还不知道是娟姐呢。差点得罪了,该死,该死!来来,请上岸!” 几个人跟在谢娣身后围过来奉承著二人下了船。 谢娣凑上前压低声音討好道:“娟姐,你法力高强,跟我说这一期字开什么,也是疼疼你侄儿我了……” 第13章 两个大娘 冯阿娟打从鼻孔里冷哼:“枪指脑袋还顾著买大小,你啊,改改啦,十赌九输啊!我身边跟著的神仙,一向三不问,不问生不问死,不问飞来横財在哪里。这个问题,没办法回答!” 问不出来天机,反而还被冯阿娟一顿挖苦,谢娣脸上有些掛不住:“娟姐,你不讲就不讲,句句提个输字,大吉利是啊?” 冯阿娟:“好啦好啦,不要说仙姑不关照你了。谢娣,你最近是是不是经常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来,口苦见乾咳,蹲下起来见头晕,翻身上马转眼投枪?” 话一出口,谢娣两只老鼠眼“叮”的亮了,“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我一眼就知道。”冯阿娟从百宝袋里摸出两颗脚指头大的蜡封牛屎丸,“拿去,用黄酒蒸了,一颗分三次服。三天见效,包你一晚一拖三!” 夺去牛屎丸的动作快得带残影,谢娣眉眼笑,態度比刚才例行公事的热情再添三分真心:“哎呀,娟姨,仙姑,知道你从小疼我。你慢走,小侄送你到路口……小心脚下石头滑,一会儿在镇上,记得绕开大路,走横丫巷,从骑楼街后面绕过去,道坪石场,就离黄老虎家不远,这样查岗哨少一些。” “不用啦。”冯阿娟笑了笑,“吶。有人来接你的力。” 坐上了黄老虎派来的人力车,陈二妹才好生佩服的开口:“阿娟姐,你厉害啊。谢娣那种属螃蟹打横走的,被你两颗仙丹治得贴贴服服。” 冯阿娟笑盈盈地瞥了她一眼,说:“你知一不知二了,他哪里是给我治得贴服啊。他啊,表面看起来长得跟压扁鸡骨似的磕掺,实际上心里狡猾得很,我用黄老虎的名字点了他一句。嘿,安民挺身队大队长,还不是他巴结的好机会。他,是想要趁机巴结黄老虎!” 陈二妹明白了,且把自己当哑巴,跟著冯阿娟来到了黄老虎家中。 青瓦檐四方院,入门两棵一人合抱粗的白玉兰树,隔绝了炎炎夏日似火骄阳,给院子透出一股阴凉气息。门口两只青皮黄鬃的狮子,刀工凌厉,杀气十足,当中打磨拋光的地方,又透著光泽细腻,並非寻常石材,竟是名贵罕有的绿皮端砚石——端溪出名砚,自唐为贡品! 只是多往院子里看了两眼,陈二妹就被快步前来的黄老虎家大徒儿啐了一口:“看什么看!乡下婆没见过世面……你们几个,吃乾饭的,让你们去接仙姑,把不相干的人也带进来?” 不紧不慢地伸手拦住了还想要动手打人的大徒儿,冯阿娟说:“鯨鼻鮫口,龙行凤姿,你一定就是黄老虎坐下排第一的那位大师兄红阿俊了?稍安勿躁,不过是个铁口袋,坐收四海財,屹立不倒翁的家宅小阵。我家姐姐还看不入眼,想要指点你们两句。谁知道你这么暴躁,我姐姐不乐意开口了。” 红阿俊听见冯阿娟一口道出自己姓名来歷,吃了一惊,被血气染红了的眼珠子,朝著陈二妹直去。陈二妹沉静下来了,板著脸,微微点头。 红阿俊试探地说:“那你就指点两句?” 不料陈二妹高深一笑,指了指里面,“我听见伢伢在哭。还是赶紧去看看你家小少爷吧,別耽误了正事。” 红阿俊十分不爽,“什么哭声,我听不见。小师弟好不容易才合眼睡了。你別胡说八道,开口就是不好的,大吉利是!” 话音未落,二楼的西洋百叶窗“刷”的打开,穿著妹仔衫梳著大辫子的保姆大著嗓门喊:“大师兄,接到人了没有啊?小师弟哭到吐啦!!” 那保姆声音已经够大了,可是婴儿啼哭,一声比一声高,比萝卜头军官口中吹那铁皮哨子还要厉害。红阿俊眼珠子一阵乱转,回过头来,陈二妹冲他一笑。冯阿娟手里攥了一把白米,垂著眼睛,带头往里走。 “二妹姐,你耳朵倒是灵啊。” “天天帮道生嫂带孩子,早就习惯了。別说哭那么厉害的伢伢,就算刚睡醒发两声呼嚕,隔了两堵墙我也能听见。” 小声聊著,来到了伢伢的房间。 身上穿著军装,腰间除了配的两支带皮套的盒子炮之外,还明是虚张声势地掛了两把手雷,江口镇汉奸组织——安民挺身队大队长黄老虎,等候已久,安坐屋內。见到冯阿娟来,想要站起,抬了抬屁股,又坐回去。 冯阿娟轻声道:“黄队长好啊,黄队长富贵,飞黄腾达啦。今时不比往日了,不用像从前那样,对我行晚辈礼咯!” 於是黄老虎脸上,也就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假笑:“那怎么可以,辈分摆著的嘛……没事,我们各论各的!来来,麻烦仙姑,给我看看我家黄千钧到底咋回事啊?都快三个月了,还天天哭。人家说『三月胖』,他瘦得还不如我老婆坐月时燉的那只鸡,可怜我老黄家五代单传,好不容易求神拜佛来了这么个茨菇丁,可不能有什么冬瓜豆腐啊!” 看到冯阿娟认真听著黄老虎说话,陈二妹极其顺手地收拾乾净八仙桌,把香炉蜡烛移到吉祥位置上,宛然一个熟练助手。 黄老虎看著陈二妹,“这是不是你们寺田村那个寡妇婆啊?怎么现在也跟在仙姑身边学本事了?” 冯阿娟说:“不然呢?做我们这一行,谁不是三残五缺?换句话来说,三残五缺过后做了我们这行,又好歹换个性命无忧?” 黄伢伢一直在哭闹,这会儿还打挺。那眼底下掛著两个大黑眼圈,也不知道多少宿没有好生睡觉的保姆早就累极了,哄著哄著,冷不丁黄伢伢又来一记打挺,手一松。陈二妹冲了过来,直接挺身出手,捞起了伢伢,抱在怀里,人摔在地上,一眨眼就爬起来,换了个抱婴儿姿势:“没事,没事乖。” 黄老虎霍然站起,朝著陈二妹直奔过去。看到伢伢在陈二妹怀抱里安安稳稳的,老虎眼睛瞪得溜圆,笑意止不住的上扬! 红阿俊凑上前用气声:“睡,睡了!!!” 第14章 死剩种对死汉奸 “看到了,小祖宗,可算睡了。”黄老虎这些天来,没少被夜哭郎折腾,换了好些个保姆奶妈都无济於事,偏生还是自家五代单传的独苗苗,没法一刀了事。 看著陈二妹抱著熟睡的宝宝站在原地,黄老虎简直就要原地跳舞,看到陈二妹原地不动,又著急催促:“走啊,晃啊。你不走不晃,伢伢怎么睡得香!” 这些话,陈二妹都听见了,装没听见。 保姆白著脸小碎步跑过来,想接陈二妹怀里的孩子。已经慢慢站起来的陈二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交给我,看你抱崽都没力气了,一边歇歇吧。仙姑做法问米的时候,最好还是让伢伢睡著。” 她早就看出了这个才十几岁,比自家二崽大不了多少的小保姆,脸青人黄瘦,走路说话虚,肯定在黄老虎这儿不好过。黄老虎又催了起来,陈二妹沉著的说:“信我就交给我。” “信……”黄老虎嘟噥著,对小保姆一瞪眼,小保姆瑟瑟发抖地退开。 点著了香烛,从百宝袋里取出写满了符文的乾坤碗,要了白米装上。又用黄纸剪了许多歪七扭八的纸人纸马什么的,放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冯阿娟嘀嘀咕咕的神秘哼叫,还是陈二妹柔软徘徊的儿歌哄唱,本来又有些焦躁不安的伢伢恢復安安静静,小软虫儿一般趴在陈二妹怀里,打起了奶呼嚕。 “看。不用摇的。”陈二妹低声说:“床在哪里?” 轻轻短短一句话,就跟圣旨一般,黄老虎麻溜利索让开一旁,“那!” 陈二妹把伢伢放回了小床上。一屋子人,也没心情看问米的仪式,也没心情看黄老虎的脸色,全都屏住了呼吸,盯著这不到三个月大的小伢伢。直到陈二妹把伢伢囫圇个放到了床上,拉上了小小的百衲被,才不约而同喘出了高低长短不等的粗重气息!! 问米的仪式结束了,香烛兀自燃点,白米收拢,装了袋子,冯阿娟递给了黄老虎:“拿去施捨路旁人。按规矩一还十。” 亲眼看到夜啼郎睡成了小猪崽,现在的冯阿娟说话,也是比圣旨还灵验了。黄老虎满脸堆笑,一叠连声答应:“要得,要得!仙姑这就要走了?” “走?”冯阿娟微微抬了抬长年被烟火熏得通红的眼,“可以啊。不过之后伢伢再哭,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我搞不定!” 黄老虎震惊:“啊?!这不是已经搞定了吗?!” 冯阿娟对他阴惻惻一笑:“你自己干的事儿,你心里没数?没报到你身上,报到你儿子身上了。难道一次就能搞完?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黄老虎脑门子上的青筋顿时树根也似:“你这么说,就没意思咯!冯仙姑,你都一把年纪啦,去年你老公死完,全家就你一个死剩种。既是这样无牵无掛的,就挣饱吃醉,別学那些学校里的学生哥,毛都没长齐就被人教坏了,搞什么学运、游行,平白给皇军开杀戒找到了好理由!” 想到村子里几个送出去读书的后生,確然好几个礼拜六没有回家了,当老竇的还没怎么吱声,只是每天加重力气的干活、团练,那些当老母的,大榕树下扯閒篇的时候,没少嘮叨掛念擦眼泪。陈二妹心里就跟装了块大石头,猛地沉甸甸的。 冯阿娟面无表情,甚至还跟著点了点头:“嗯,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呢,那边的不看这些噢。只看到了你武力用得太过了,杀伐气太重。你是大男人,威武雄壮的,阳气足,顶得住。你的小伢伢才刚出生,时辰又选得好,是个日后文成武德有灵气的……其实只要补一些文气,就万事大吉。大侄子,风水佬可以骗你十年八年,你当年落草就是我给你阿妈接生的,你难道还不信我?” 听她巧舌如簧,一番娓娓道来,黄老虎陷入沉默中。 放下一个红丝绒包裹的黄纸符,冯阿娟抬起屁股:“也罢。你现在也发达了,在太君们手底下做大事,赚大钱,住洋楼养番狗,江口镇上有头有脸,跺一脚西江水都要下去三尺的人了。用不著你死鬼老娘留下的穷缘分啦。就当我今天特意跑一趟,来看看你们黄家第六代金孙。以后再不登门了,就这样,走啦。” 冯阿娟一走,陈二妹也跟上,还没走出四五步,伢伢就跟小虫子似的扭起来,哼哼唧唧一副要醒的模样。 黄老虎就跟被蜂子蛰了似的,跳了起来:“来来,回来回来!” 生拉硬拽,一左一右,把二人拉回来。黄老虎咧开大嘴假笑:“两位阿姑真是,一把年纪那么暴脾气……不对,不对,是我暴脾气。改不了,习惯了,多担待。来来,仙姑,乾妈,你仔细跟我说说,什么补文气?” 摆摆手,拒绝了再次落座。 冯阿娟说:“刚才打断了,就要从头来过了。再起香案吧。” 仍旧是一对红烛,三柱粗香,这次烧的纸更多,整个房间里满是烟,陈二妹抱起伢伢,趁著躲烟雾的功夫,看到了房间对面半掩著的门內,陈设著红木书桌、报刊架,西式沙发、陈设著茶盘桌的茶几上,除了零零碎碎叫不出名字的泡茶工具之外,隨意堆叠著一尺多高的报。 收回目光,陈二妹抱著重新睡了过去的伢伢,回到小床旁边。 念完了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颂词之后,冯阿娟拖长嗓音,低声说:“黄老虎,你是天上贪狼星君下凡,杀气重,近几年武运昌隆,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武將。那些文官被忽视了,就不高兴。你现在立刻去找一些字纸,无论是报纸,书本还是什么东西。只要有字的,统统找来,越多越好。我带回西江边的文塔里焚化送礼,安抚文臣,补足文气。” 黄老虎一拍巴掌:“就那么简单?” 冯阿娟的眼睛,突然之间跟金鱼似的鼓了出来,倒映著黄老虎虔诚的脸:“简单?!敬惜字纸,就四个字,简单不简单?!可是老祖宗教落来的,就那么简单!!” 一边低声嘶吼,一边举手到耳边,做了个动作。 黄老虎眼睛转悠了两圈,惊讶低叫:“冼、冼校长!” 第15章 糟蹋斯文 黄老虎慌得很,满脸横肉直抖:“你、你不是被枪决了吗?!你、你不是才过了头、头七吗?!你不要来找我崽麻烦啊!是你不好,我事先警告过你的,不要带著那些学生哥搞事,是你非不听!你,你全家被杀,是那个萝卜头佐藤下的死命令……不要来找我麻烦啊……” 拖长了的尾音震颤得能抖落碎屑来。 冯阿娟眼珠收回眶子,两眼一翻,又一睁眼,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定了定神,道:“冼校长说,他只想要看看书看看报纸,知道你有难处,会帮你讲好说话咯。” 黄老虎大喜,擦擦脑门上不知啥时候冒出来的汗珠子:“好好好,乾妈疼我。阿俊,给我发散了兄弟手足,把江口镇的报亭里的书报有多少要多少,全部弄回来。一个钟头之后我要见到!” “是!” 红阿俊大声应著,迅速叫了十来號人,在院子里集结。黄老虎满意地点头:“对,带精兵队的去。” “那必须的!” 隨著红阿俊恰到好处的的马屁动静落下,这一群地痞不像地痞,流氓不像流氓,胸前贴著膏药布签,腰上別著各种拉拉杂杂装备的安民挺身队精锐队员,鱼贯离开了黄老虎的院子。 一个钟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陈二妹的安抚下,伢伢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黄老虎喜得后脑勺都要开了,看著红阿俊带著人回来了,护送了满满三大框搜刮到的印刷品——报纸、书本、画册,就连街上月历女郎海报,都给撕了过来。 那穿著旗袍,搔首弄姿的女郎曲线玲瓏的,冯阿娟赶紧把海报给烧了。回头对黄老虎说:“很好,我亲自押送这些东西到文塔去,焚烧祈福。不过这样一来,我损耗太大,回头要休养一段日子,你就不必再找我了。另外,我走远水路,法金翻倍,这是规矩,你懂的啦?” 黄老虎此刻对冯阿娟信任无比,笑著说:“懂,懂,两只鸡,两包米,早就准备好了。我让我大徒弟送仙姑到船上去,担保不用您费一点心!” 冯阿娟提醒道:“那些字纸记得用油纸包好咯。否则的话,那边不收货的。” 黄老虎一叠连声答应著,恭敬得不得了。忽然之间,他说:“江边就有文塔啊。仙姑,要不我们就近,直接在镇上的文塔来送?怎么说,我们这镇上,也是出过状元郎的,风水文运咋说也比寺田村那个出和尚的好?” 陈二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转脸盯著冯阿娟。 冯阿娟面带微笑,镇定自若,说:“好啊。那就听你的。” 事后过了许久,陈二妹想起来还会为了自己当时的惊慌感到哑然失笑,“还是缺乏斗爭经验啊。” 那是后话,按下不表。 黄老虎带著冯阿娟陈二妹,小二十號徒子徒孙前呼后拥穿街而过,引来路人纷纷侧目。如此招招摇摇来到了妈祖庙旁文塔路上,顺著斜坡看下去,看到文塔那灰绿琉璃瓦闪著宝光的瓦面。 陈二妹突然叫:“不行。不能过去。” 应声站住,眯起了眼睛看向她:“怎么不能去,整个江口镇的人都知道,文塔周围是风水最好的地方。这江口镇上,还没有我黄老虎去不了的街巷咧……” 说完,黄老虎继续走。陈二妹道:“真不能去。那地方是个白虎位,风水先生看过了,那地方,利女不利男。你搞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你崽和你。难道就为了图省事,三十六拜都拜了,怎么能差这一哆嗦?我觉得,还是要按照仙姑的话,乖乖照做,不要自己自把自为的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脸上已经多了好些不耐烦,黄老虎毛毛虫般的眉毛皱在一起:“我呸,你又懂?你就是个来帮手的,现在妹仔大过主人婆了?我信仙姑还是信你!” 一直沉默著,冯阿娟其实也在踌躇,要如何摆脱黄老虎才好。恰好这时候,身后响起了汽车鸣笛,周围路人脚底下一顿猛抡,跟躲瘟疫似的四处走避。混乱中,一辆掛著膏药旗的汽车呼啸而过,朝著斜路头朝下猛向文塔的方向冲…… 停下了脚步,冯阿娟指著已看见一角的妈祖庙码头:“大侄子,你说那边还能过去么?” “能!怎么不能!”黄老虎嚷嚷声还吊在半空,戛然而止,就很有些滑稽。 三层高的文塔,用附近最紧致的岗岩打磨砌成,足足有三个巴掌厚,歷经了多少年的风雨及焚化了多少学童书生的字纸,仍旧风雨无阻。日本人现在把它里头的灰烬清理了,窗封了,用枪“唤”来镇上积年的老泥水工,让他们日夜不停糊泥加固造针墙枪口,生生熬死了两个年纪最大的老师傅,也把文塔改成了一个能跑船能鸟瞰能架歪把子机枪的制高点。 看了一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黄老虎,冯阿娟沉著地道:“走吧。还是按照原来说好的办。我当了几十年问米婆,什么神鬼没见过,这些事不会短缺你的。” 黄老虎挠挠肥厚的后脖枕:“也是,又不是什么值钱货。行了,走,我就不送了。阿俊,你送她们到码头!” …… 上了船,仍旧一个船身一个船尾,逆流而上,速度就慢了许多。陈二妹使出浑身劲儿划桨,浑然不觉疲倦……还是冯阿娟叫了歇歇,才放了浆,任由小船顺著河湾水流进了平静的分叉静沥,朝著上湾村码头的位置飘去。 “咯咯咯……” “別吵!”陈二妹踹了一脚被绑了脚还折腾得肥鸡,剩下的俩鸡挤成一团,好像河边被霜冻过了的棕櫚树,陈二妹怕鸡死了,给它们餵了些水。 船在上湾村靠了岸,冯阿娟眯了眯眼睛:“二妹姐,你崽呢?不是说了会来接我们么?你我二人带著这么多东西从上湾村经过,不好过啊。” 虽然没有看到梁江生的身影,陈二妹还是信心十足:“大崽从前就很生性,如今愈发乖了。肯定会来的。” 第16章 满舱归 船一靠近码头,楼梯顶大榕树上传来鷯哥叫,不大会儿,四五个青壮就迅速现身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梁江生。“妈,你们这么快回来了!” 陈二妹指了指船舱里:“回来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要的东西。” 一看到船舱里物件,青壮们欢喜不已。阳光底下,亮出全是大白牙。 “快看,大米!白的!” “哟嚯,这么多报纸,指导员肯定乐开了。这上面是字吗?怎么缺胳膊少腿的?” “那你就不懂了吧,小日本的字,就这样。指导员看得懂的,没事。带回去带回去。小心点不要被打湿了!” 陈二妹说:“我找了油纸包了的。水湿不著。这次多亏了娟姐帮忙。” 既回到广阔的农村,那是自己地盘,再者见到了梁江生,陈二妹心里篤定许多。她问:“不是说来接应的么。到了码头不见人,把老妈我嚇得心都空了。” “我们的神射手,豹哥,发现这地方的防守制高点不合理。就教这边的新村长,小黑,调整他们的枪眼位置角度。我们閒著,就帮村里的乡亲们干点零散活。边干活边等人,也不会无聊。” 梁江生说著,纵身跃到船上,小心翼翼地抱起最高的那摞报纸。船舱窄小,他直不起身,另外两个后生就肩接著肩,脚並著脚的在外头等著,一个传一个把船舱里的货传出来,在石阶上整整齐齐摞好。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东西搬完,吃水线高了一截,石阶上鼓起个不大不小的小山包,两个青年队员惊住了,朝著陈二妹直比大拇哥:“陈大娘好嘢!”“我们自己去弄,都不一定能搞到这么些!” 被夸得满脸滚烫,陈二妹低著头胡乱摆著手,“哎呀,说什么啊,这都是应该的!” 嘴巴止不住的咧开到耳后根。 搬好了东西,梁江生朝著端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的冯阿娟行了个抱拳礼:“娟姨,谢谢啊!” 朝著他拱了拱手,冯阿娟说:“行了,答应你们的事搬完了。你们走吧。二妹,你自己能回去不?” 梁江生说:“我会送老妈回去的。” “那就好。”她却没有跟著大家上岸,自己俯身拾起船篙子,用力往岸边一点,蚂蚱舟飘飘荡荡的离开了岸边,陈二妹站在岸上,有些惊讶:“喂,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啦?” 冯阿娟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朝她摆摆手,让她快走。 小舟欸乃,去得远远的,很快只剩个影子了。陈二妹看著那黄豆大的小点,到底不放心,说:“阿娟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跟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有个照应。” 梁江生说:“那我回家等你。现在上湾村和寺田村,都很安全。妈你一会儿从那边回来都行。” 简单叮嚀几句,陈二妹发现现在梁江生已经比自己沉稳老练得多了,不过是白叮嚀。她就从陆路上,跟著冯阿娟小舟的方向去了。 小船拐了个弯,到了三溪口——西江支流后沥涌和几条大水溪匯聚之处,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旁,古老的文塔屹立在沙滩旁边。被炮灰摧毁的不知什么年代的书院残垣异常凋零,不知道谁家的老牛在残垣旁悠閒吃草,也不怕人。 寺田村的房屋在残垣树影后若隱若现。 陈二妹嘀咕:“奇怪啊,她怎么故意走水路?这边除了那些疍家佬,没有人来的……莫非阿娟还有疍家佬的业务?” 可是冯阿娟的小船经过停泊岸边的几条疍民家船的时候,儘管她也在放声应答疍民问好,却没有稍作半分停留。疍民也不问米,就连上岸都很少,也不知道冯阿娟怎么跟他们混熟的。 终於到了文塔附近的滩涂,冯阿娟上了岸,朝著文塔径直去了。 陈二妹紧跟其后。 天卷残云斜阳落,水影朽木雾气浓。浓紫色的雾靄给文塔染上一层黑影,残阳又带著金边,陈二妹担心自己的发鸡盲发作,拼命瞪大著眼睛,看冯阿娟做什么。 而其实冯阿娟也没有做什么,她只是跪在文塔前,从百宝袋里掏出先头船上剪出来的日本兵纸人,用鞋底子一口气噼噼啪啪打了好几十下,打得那黄表纸又平又扁,在文塔边上烧得精光。 冯阿娟到走都没发现陈二妹。 陈二妹揉揉已开始视物不清的眼睛,赶紧回家去。 游击队员们都在家里等著她,水缸挑满了,屋子打扫了,被褥衣服缝补好了,就连院子石头缝里的青草都拔得乾乾净净——三只鸡,一根鸡毛都没动,活生生地拴在灶间,还缓过劲来了,发出嘰嘰咕咕的低叫。 陈二妹惊讶道:“你们不是有伤员么?不把鸡带走?作死咯,三只鸡,吃到吐都吃不完啊!快带走,快带走!” 五短汉子——也就是他们的神射手,兼本次行动小队长豹子。摆著手道:“那不行,我们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鸡留给你。是你应得的。江生娘,你別看我们现在穷,等我们建立了根据地,搞起了生產,就不愁吃喝了。” 说到这些的时候,他眼底充满了光。陈二妹早先也在洪队长他们口中听说过,在瑞金,在井冈山,在湖南,都有过根据地。后来根据地没了,日本鬼打来,经过艰苦的长征,又重建了根据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唐僧取西经的地方还要远一点。 陈二妹记心好,听一次就记住,何况听了不止一次。 她充满希望道:“那现在你们有新的根据地了么?” 豹子哈哈笑:“当然有,从零开始,一手一脚打回来的,生生在鬼子身上撕出来一块肉吶,想起来都爽快极了!我们现在就在建设根据地呀!大娘,您是帮了大忙的。所以呢,这些鸡,你就千万不要客气,收下。不然以后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陈二妹听了,也不多话。站起身来,掀了掀三眼灶上的开水灶——果然,热气腾腾一锅热水。 第17章 三只光鸡 “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捉摸不透,怎么把喝开水跟吃饱饭提得一样重要呢。”陈二妹嘆了口气,她真这样想的,多费柴火。 豹子说:“江生娘,你奔波了一天,正好用这热水烫脚。我这就去淘米做饭,吃完饭我们就要归队咯!” 谁知道陈二妹反手一抽,把菜刀抽了出来,伸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肥大芦鸡,横过刀锋轻轻一抹,那芦鸡一声叫都没发出,极为乖顺地,蹬了蹬腿,就没了气。 豹子惊讶了:“江生娘,你要干嘛?” “鸡是我的,我现在杀了吃嘛。”陈二妹嘴角边泛起一丝笑模样,“你们不是要煮饭吗?灶台给你们,你们用。” 她就只用一个小火炉和那锅热水,开始整治那鸡。简简单单,放血烫毛取內臟,丟进热水一煮,三浸四出之后,宛然就是一道广东名菜——白切鸡! 那煮过了白切鸡的水,也没浪费,吹旺了炉火烧开了,放入挖来的野杂菜。用来滚了一大锅青菜鸡杂汤。青菜吸收了黄乎乎的鸡油,再也没有那乾柴口感,变得又软又滑。 往鸡汤里撒入几粒盐,闻了闻香味,觉得对了,陈二妹这才站起身,招呼正在灶上灶下忙碌的豹子:“来,二妹姐请大家吃鸡。豹子你去叫他们回来。” 豹子这才发现,多年打雁竟然被雁啄了眼,自己中了陈二妹的声东击西之计,哭笑不得:“江生娘!你这……” “这什么。我煮都煮了,孤儿寡母三个吃不了这许多,难道让这肥鸡靚汤白白浪费?——快去!” 在陈二妹的坚持下,豹子只好道了谢,接过了鸡。 他把鸡肝挑出来,递给陈二妹:“江生说您有鸡盲,晚上看不清东西。我们老家的土方字,吃了鸡肝加枸杞叶子,就会好。” 那野枸杞叶子又干又涩又清苦,陈二妹一整碗连汤带鸡肝吃得乾乾净净。 五六个青壮汉子聚在一起,一只鸡根本不够吃,眨眼就吃得精光,骨头都被嚼碎了咽了下去。 汤清饭扫光之际,陈二妹把另外两只鸡也杀了,用稻草捆好了光鸡。 留下的鸡油,煎出一小罐,黄澄澄的,散发著浓烈的油腥味,封好了。双手捧著油壶,递给豹子:“你说鸡肝可以治鸡盲,那我就趁著新鲜宰了这两只扁毛畜生了。多出来的肉你们带走,这些鸡油呢,也是我们的土方,用来涂在伤口上,青肿瘀伤一涂就好,刀伤火烫也能保命,可以拖一拖,拖到找草药找大夫。行伍打仗,用得上。” 豹子嚇一大跳,下意识往外推:“那怎么使得!” 陈二妹没犹豫,一转身,把东西交给了梁江生。她拿眼睛一瞪,梁江生就只能把东西接过,说:“妈,那你记得把鸡润吃了啊。还有……你在家里,放心等著我们打胜仗回来!” 趁著夜色,送走了游击队的人。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 第二天。 冯阿娟家的大门落了锁。 村民议论纷纷,担心她出意外。梁乌头村长带著青壮到处找了一遍,没找著她人。却带回来一个叫人震惊的消息! 江口镇上的日本人仓库,被烧了!驻扎仓库的日本兵死了一半! 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哈哈哈,这次那些萝卜头该知道厉害了吧!我打听过了,统共才一个小分队十几號小日本,他奶奶的,仗著枪快炮响的,就在我们这儿打横走,这下成了中秋后的河蟹,只有蒸熟一条路咯!”梁乌头村长比过年还开心,笑声震得门口趴著的大黄狗跟著一块儿汪汪叫。 “现在死了一半,烧了仓库,知道死活的,就该往后撤啦。不然的话,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条枪,衝过去,剩下的几个萝卜头,还不够我们分的!” 梁石生在旁边坐著,认认真真地听著,手里的活计也没停——在修补梁江生留下的蓑衣上的破洞。临走之前,还是他发现那蓑衣破了的,当即用自己新做的蓑衣把大哥身上破了的换了下来。这么一小会儿大家聚拢吹牛逼的功夫,他就已经把蓑衣织补得跟新的一样了。 他开口说话,也是语气温和、慢条斯理的:“叔公,十几个,到底是十几个啊?死了一半,是死了一小半还是一大半啊?我听我哥说,萝卜头一个分队的人比我们正规军要多,比游击队更多,而且他们很能打,那种三八大盖,枪一响就有。如果到时候我们真的去打江口镇,漏了那么一两个,躲起来放冷枪的话,我们要吃亏哦。” 他的这些想法,都是这段日子跟了游击队们相处多了,自己慢慢悟出来的。 也不知道问得对不对,总之,就把梁乌头村长的脸给问得黑沉一片。村长猛地在半空中虚劈一记掌刀:“不愧是二妹姐的崽啊,梁江生那浑身是胆的做派,就该你这当弟弟的细心兜住……真不知道她什么命,那么会生崽!其实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早早回来?就是收到了有人散出来的风声,说是要小心那些汉奸偽军出来报復喔!” 梁石生微微一笑,“是替萝卜头报復呢,还是说打著报仇的名义,来打劫?” “肯定是后面那句啦,那些地痞流氓,还是人么!”梁乌头一句话,转回正题,“所以我和上湾村、葫芦园村的族老回来路上商量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三村联防。大家互相帮忙,挡住那些狗日的汉奸。” 梁乌头忽然嘆了口气:“不过呢,最让我担心的还是问米婆。听闻她点了黄老虎一铺狠的,那日好多萝卜头发现黄老虎带著她在仓库附近閒逛。前前后后一合计,萝卜头觉得黄老虎有问题,直接把他原地燉了冬菇。” “黄老虎都保不住了,他们怕是要抓阿娟姐,那帮畜生没人性的,阿娟姐落入他们手中……我呸!我们寺田村汉子也不是吃乾饭的,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娟姐!” 皱著眉毛猛点头,梁石生道:“我听妈说,那日见到问米婆在文昌塔里烧纸作法噢。萝卜头是不是被她搞死的啊?你知道啦,好多事情,很难解释的……” 第18章 为防报復,先算一步 梁村长狠狠吸了一口土烟,喷出浓浓的烟雾来:“我们知道很难解释,可萝卜头不知道啊!” “他们那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没文化的,穿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死人衣服当宝贝,拿著镇口义庄的牌匾抱著又亲又跳说是宝贝,还要运回自己家里摆著的。那可是给死人准备的东西,他们也敢放家里,真是啥也不懂,大吉利是。所以就算有什么忌讳东西,他们也敢胡来的。手里的枪火又辣……现在先找到冯阿娟,跟她说一声,让她到山里躲躲。回头我们想办法!” 正说著话,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个放牛娃,指著文塔方向大喊:“我,我找到了仙姑了!” …… 枪火开路,疍民到处离散,但还是有十几二十条家船恋栈不去,三不五时的有那么一两条往文塔浅滩试探突围,甫一露头,铁壳船上就响起三八大盖尖啸的枪响。再三再四把疍家船们逼得愈发散得开了。 要不是浅滩涨潮,被河水漫浸,无法靠岸登录文塔塔脚,怕是铁壳船上的萝卜头,早就抢滩上岸,架起那掷弹筒,把周围甭管一切,炸个稀烂…… 梁乌头村长亲自领著十几个人,赶了过去,见到红阿俊从飞剪船上下来,也是奔向文塔方向。梁乌头大吼:“红阿俊,冯阿娟已经死了!那人邪门得很,你不怕报应的,就儘管过去!” 才刚刚取代黄老虎地位的红阿俊,屁股还没捂热,需要功劳护体。不当回事地笑:“装神弄鬼的东西,黄老虎迷信,我可不迷信。不就是个乡下婆,我怕她有牙!” 抬脚走向文塔脚下,一眼看到跪在文塔前的陈二妹。 连日操劳,让陈二妹又添了两分佝僂,熬夜不睡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一霎不霎盯著文塔脚下,五脉尽开,鲜血流尽的冯阿娟。 江风吹过,红阿俊猛地打了个哆嗦。 突然之间,河面上传来一阵闷响。钢铁和柴油炸开的刺鼻臭味混在滚滚焦黑浓烟中,迅速在河面上瀰漫开去。铁壳船毫无徵兆地被炸了尾舵油箱,火舌迅速蔓延,船上的日本兵扑打一番,发现那火越扑越猛之后,跳下了江水,朝著安民挺身队的快蟹船游过去。 红阿俊气焰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下去,飞快回眸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手下正在拉扯日本兵上船。狠狠回头,朝著陈二妹高喊:“让开!不然连你也一起抓!” 才衝到陈二妹身后,陈二妹猛地回头,亮出手里的刀子,刀尖斜斜向上对著红阿俊。红阿俊脚丫子一抓地面,向后一坐,硬生生向后坠了个屁股墩,才没有直接撞上陈二妹的牛耳刀尖! 陈二妹站起身,一挥刀子,“滚!!” “啊!!!!” 红阿俊发出鬼哭狼嚎的一声,四肢並用回过身,纵身跃入河水中。只见一道笔直的水线几个猛子到了快蟹船旁边。隨著两声沉闷爆炸,铁壳船被炸成两截,缓缓沉入江底。 安民挺身队的三数艘快蟹船不过是仗著铁壳船上有枪炮狐假虎威,如今麻溜利索地张起船帆,鼓满风,逃之夭夭。 疍家船迅速聚拢回来,船上疍民不顾不能上岸的禁忌,纷纷上前。另一个方向,寺田村眾人赶了过来。陈二妹手里还死死抓著那牛耳尖刀,梁石生拉著小弟梁木声,喊著“妈”,来到陈二妹面前。 陈二妹见到梁石生,倒转刀柄,把牛耳尖刀交给他:“去,还给猪肉祥。我要去给冯仙姑收尸。” 三四坪石宽的文塔前,悲声一片。夹杂著梁乌头大声指挥:“都別哭,快去把我屋里的寿材带出来,给问米婆用,等她好好的入土为安。还有,你们疍家佬惯会行船使网的,有没有办法把铁甲船上的东西捞上来?只要动作够快,说不定还有能用的东西!” 疍家佬里立刻出来了个皮肤黝黑,臂展过人,身材流线一般的青年:“有!整条后沥河,没有我何三元捞不上的东西!不过……东西捞上来之后,我们要六四分,我们六,你四!” 梁乌头斩钉截铁道:“五五分!拿了东西,一样是打萝卜头,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多赚!现在不是你们捞浮尸发死人財的时候!” 何三元犹豫了一下,他身后走出来个眉眼跟他有五分相似,年纪大一节的中年人:“三元,梁村长说得有道理。听爹的话,你带著阿七、顺禾、麦溪几个,趁著船沉时间尚短,里面可用的东西还多,赶紧去干活吧。” 何三元这才低了头:“是。” 几个壮棒小伙就在岸边背转身,脱掉无袖褂竇鼻裤,剩下一条布围住要害处,一个接著一个跃入水中,敏捷轻盈得像放生了几尾鲶鱼。 且不管疍家人如何使出他们代代相传的水下功夫去打捞战利品。 寺田村的人,把冯阿娟收敛妥当,请来了梁道生办事。大家又问要不要给冯阿娟破地狱,梁道生摇头:“阿娟姐身份非同一般,临去之前又积了巨大阴德,將来肯定是位列仙班的。不需要搞那些俗世仪式。我知道山里有个地方依山望水,伏虎藏丹,今天时候晚了。明天一早,就上山安葬吧。” 他来到陈二妹跟前,和声道:“二妹姐,你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陈二妹很是平静,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就是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我做噩梦嚇醒了。一醒过来,我发现……我能看到东西了!你知道我有鸡盲的,居然就这么好了,看东西是有些模糊,但確实是能看得到,看得到门,看得到灶台,就连屋檐上捉老鼠的喵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很高兴,脑子里突然之间有个声音告诉我,阿娟姐在文塔。我就摸著星星出了门。那时候天快要亮了,是最黑的时候,我就没有惊动別的人,走了出来。来到这里,看到她……她已经是这样了。我不敢走开,怕嚇到別人,反正我自己是不怕的。我就点了个火。谁知道烟引来了疍家人,疍家佬认得我,跟我说有铁壳船在清江。我让他们中的人到村子里叫人。结果还是被萝卜头抢了先。” 第19章 千百个孩子,一个乾妈 梁道生同情地看著她,说:“辛苦你了。如果不是你嚇了一下那个恶鬼似的东西,现在我们肯定还不能站在这里说话!” “不是我的功劳啊。你別乱说。其实还是冯阿娟的吧,那些人,都是无胆匪类。被她嚇到了!”陈二妹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些渣滓逃逸的方向,眸子底下有了叫做鄙夷的情绪。 梁道生说:“我猜,娟姐选在这里做法,肯定是猜到了后来的事。就好像戏文里唱的那种,这叫『死诸葛算计活司马』!” “司马?我呸!他们配比司马懿么?” 但是冯阿娟到底是算计好了的呢,还是巧合呢。 江口镇上的仓库到底如何爆炸,如何杀了这许多小鬼子的呢。 之后过了许多许多年,陈二妹常常回想,依旧是,不得端倪。 巷子还是那条青石板巷子,门还是那扇木板门,因没了主人,短短几天功夫杂草就从墙缝砖角里疯长出来,一脚踩上去,蚂蚱乱跳。 陈二妹轻轻推开了冯阿娟家的门,低声道歉:“有怪莫怪,娟姐,我来帮你收拾东西啊。不要怪我打扰。” 两步跨过同样长满了草茬子、潮呼呼的天井,推开门,明亮天光照进屋子里。陈二妹看到屋子里掛满了——葫芦? 大大小小,整面墙都是,数之不尽。门打开之后有了风,吹动葫芦轻轻摇晃,“的的禿禿”的发出轻柔的撞击声。屋子里很乾净,看得出来,经常打扫的。神台上也收拾得很是整齐。 陈二妹把桌底的化金桶拖出来,再一一收拢神台上各种各样,她叫不出名字的问米婆营生傢伙什。 什么乾坤圈、乌木斗、桃木小剑……经年累月,溜光水滑的。烧掉可惜,不烧掉,又怕冯阿娟在底下没有了趁手的傢伙什。 那就还是……烧掉吧。 默不作声的,正在低头做事,做得喉咙发苦发涩。梁道生夫妇来了。道生嫂道:“二妹姐,那些神鬼东西留著让道生收拾吧。我们进里面去收她贴身物件。” 妇道人家贴身东西,確然不方便男人收拾。那些洗得掉了色松松垮垮的土布物件,也不是很多,两三下就收好了。道生嫂嘆气:“稻草垫子石枕头,也就一条絮还是硬了的。再找人重新弹也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了……萝卜头怎么打都打不完,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弹的能来我们村揽活。” 抱怨几句,听不到回应。 陈二妹站在床头对面的小桌前,“葫芦,又是葫芦。这儿也有一面墙的葫芦。怎么全都涂黑了?还有这些,这里怎么还有一小瓶酒精?这可是宝贝!” 酒精旁边,细布包著一把大剪刀,刀口发蓝——显然见过了血。层层叠叠宝贝似的包得好好的红坨坨,半点不受潮,又硬又乾爽,当地习惯,从外往里敲一点用一点,用掉了一大半。 边看边入神,陈二妹一脚踢到桌子底下,软软的,“沙沙”微响。她弯腰抓住桌底麻袋一角,扯出来,打开一看,益母草、王不留行、通草……还有配好了的“十三太保”。 陈二妹瞪大眼睛,讶然低叫:“剪子剪脐带,比瓦片硬割要乾净利落,落草婴儿容易活。益母草,红鸡蛋,生孩子才传闻阿娟姐以前开始做接生,接过的伢伢不分海陆,数量多得不计其数。我以为他们在吹牛逼,没想到是真的……” 道生嫂说:“我生这一胎的时候,娟姐搭了手的。我听过一个老人家说过,在北边山里的女人,有个风俗,接一个伢伢,主家除了送红鸡蛋,还会送个葫芦。葫芦就是福禄,希望小孩长大福禄双全。这么多的葫芦……” “那怎么这么多涂了黑的?葫芦不是要晒得乾乾黄黄才够存放长久福禄么?”陈二妹指了指近乎绝大多数用不知什么手段染黑了的葫芦。 这回说话的,是梁道生:“黑色是死人。这些黑葫芦就是伢伢夭折了。外面的我也都看过,绝大部分是最近才染黑的……镇上的学校,不是被炸了么。还有那次进城经过,不是见到那个萝卜头,用瓜骗了毛毛头过到面前,一刺刀挑了小孩上天么……那个毛毛头,才刚刚学会走路啊。”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说到这里的梁道生,语气愈发平静低沉,也就是一双牛眼睛迅速变得通红,握紧了拳头。 “谁敢保证那些小孩里,没有阿娟姐接过的呢?二三十年时间,接下来的几百上千伢伢,从那么粉嫩嫩一团到长大成人。如果是病痛夭折,也就是老天註定,没奈何。但遇到了那么些东洋畜生,无怨无仇就衝著灭种而来。阿娟姐是要报仇啊……”陈二妹低低地嘟噥著,都是猜想,全无证据。 说著说著,她就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相了,手里也没有停,用力地扯下墙上的葫芦。 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有了年头的泥砖墙上骤然失去了附著物,灰尘点子白蒙蒙的往下掉。 也就是不到一顿饭功夫,三个人扯光了满屋子的黑葫芦,往化金桶里一撞,抬到院子中间。 一点火水,一根木柴,点起了火苗,火舌迅速延伸吞噬了葫芦堆,照得周围亮堂堂的,也照得梁道生念喃嘸词的脸,异常严肃。 陈二妹主持下,所有东西,烧得精光。 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冯阿娟枕头底的一封信。 信纸上顶天立地,黑黑的,写满了字。梁道生说:“你留起来干什么?想要回家念书啊?烧了吧。” 陈二妹摇摇头:“我都不认得字,念什么念。会念这么多字,怕不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过化金桶烧的都是八卦神鬼的东西,这些写了字的,好歹留著以后去文塔烧吧。” 门锁重落,一切归尘。 梁道生说,既然冯阿娟家里都死绝了,钥匙要交给梁乌头,看看她的房屋田舍怎么处置。是归阿公了呢,还是留著。而且是积了大德死的,是不是还该由阿公出钱立个碑,林林总总,一大箩筐的事,要跟村长商量,就先走一步了。 剩下陈二妹和道生嫂慢慢往家里踱步。 第20章 针头线脑油盐问题 拉扯了一些家常,道生嫂犹豫著问:“二妹姐啊。我听说,自尽横死的人,日后到了下面要受尽百般苦楚的。何况阿娟姐又乾的通阴阳的事。是不是在地下会过得比惨更惨?” 陈二妹反问:“你这番话,听著是替你男人问的啊?” 道生嫂就嘿嘿乾笑,眼睛心虚地转向另一边。 陈二妹道:“我们之前的日子,不是比下面更惨?就刚路过的那家,梁柴王的家,一把子好力气,砍柴贩运送上城。就和我男人一样,平白被军爷抓去做了脚夫。柴也被充了军。家里媳妇守了三个月,守不住跑了。瞎眼老娘半夜摸出去找他,一头跌进后沥涌里,天亮才发现。幸好梁柴王自己也没能回来,不然见到好好的家没了,不是哭死。” 这些话,还是陈二妹的男人回来时告诉她的。 陈二妹的老公去当壮丁,给那些打省城的兵爷挑担子、辛苦劳碌大半年,就因为行脚时跌了一跤,弄湿了兵爷箱笼里的细软,就叫兵爷一枪托砸在了心窝口。挣扎著回家见了陈二妹一面,再摸了摸三个崽的头,也就趁著陈二妹心急慌忙上山采草药的功夫,爬著去水塘里寻了短见。 穷苦人家,从来是一人伤病拖垮全家,早死了也好叫陈二妹不遭罪。 眸子底下跳跃著不知情绪的微光,陈二妹道:“游击队的军爷不一样,萝卜头也跟从前打仗的那些人不一样……阿娟坑完了他们再死,一定会得道成仙,说不定还可以成菩萨的!” …… 回到家,才发觉浑身上下力气被抽空了似的,两腿软成了麵条。 陈二妹觉得好奇怪,“没有做什么粗重功夫啊,怎么力气全没了。头也晕晕的……” “妈。你回来了。”梁石生迎了出来。陈二妹回得迟了,他干完了田里的活之后,还把家里收拾了一遍,饭也煮好了。唯独水还没来得及挑,水缸只有半满的。 梁石生还有些赧然:“刚才我忙著补衣服,费了功夫,没来得及挑水。” 看了一眼放在旁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衣服,肩膀上一块针脚细密的补丁,补得厚厚实实的,陈二妹道:“没事,放著让妈来。先吃饭吧。” 寻常人家寻常饭,红薯稀饭加咸菜。 家里常备的咸菜有两种,一种是大头菜,切成细丝,不用油直接下锅干煸,又干又喷香,越嚼越有味。还有一种是酸嘢,酸黄瓜酸豆角,有啥酸啥,吃的时候从酸菜缸子里捞出来切成段,直接吃。有条件的时候,肥肉炼底,酸嘢加紫苏辣椒炒一炒,香味能飘半个村子,隔壁小孩都馋哭了——不过,那是一头半个月改善生活才捨得做的。不光是为了解嘴馋,还要给肠子加点油水,不要屙屎困难。 “以前村子里曾经有个孤寒鬼,一年到头只捨得吃咸酸不捨得吃油,天长日久绞住了肠子,肚子涨得跟怀孕八个月的妇人似的。好歹在老大夫的劝说下,动了一回油罐子。那长年旱透了的肠子骤然得了甘霖滋润,当场就不行了,嘰里咕嚕的。” “孤寒鬼放下筷子捂著屁股往厕所跑,谁知道事到临头又卡在了门口。那孤寒鬼用力,又用力,最后一下出尽了大力气,没稳住,头重脚轻一脑袋倒栽葱进了旱厕里面。人捞起来的时候,变成了屎坑石——又臭又硬。” 梁木声大声道:“妈,能不能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太噁心了!” 陈二妹一筷子打他手上:“叫你捧好碗再扒饭,你看看你,碗底都托不稳,到时候打崩了饭碗,你屁股就要开!” 夹在中间的二哥梁石生,默不作声地布菜。 细嫩的大头菜肉以及和自己摸的小鱼晒的小鱼乾分到陈二妹碗里,酸脆黄青成色正好的酸豆角和大头菜同炒的有数几颗腊肉皮分小弟梁木声碗里,剩下的头菜头豆角尾,统统扫他自己碗里。 端起大碗到门外蹲著,唏哩呼嚕下去,打了个饱嗝。 除了补上了死掉的半个分队之外,江口镇的萝卜头不知从哪儿调来了一个工兵支队,正儿八经用红毛泥糊住了文塔,改成江边一个三面瞭望四面听风炮打八方的炮楼! 从此以后,全镇戒严,没有良民证休想保命;疍民过湾,也是脑袋別在腰带上。夏收满仓的喜悦,很快变成了买不著针头线脑,见不到油盐酱醋,找不到中西成药的不便。 唯独是金菊货行那姓源的老板,凭著一张特许经营证,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眼看著人笑了,脸圆了,去茶楼听讲古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多了。还包了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草台班子野旦,成天搂搂抱抱,出双入对,叫江口镇上那些快要揭不开锅的小老板们看著了,恨得朝他背后直吐唾沫!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在各处河面暗涌,水陆小道,很快就有了鬼车影船,专门偷运走私,镇上不得见人的地方,也就有了做买卖的场所,天光之前散档,人称“天光墟”。 镇上百邪猖獗,去一次镇上就跟到修罗地狱转一圈没区別。渐渐地,寺田村等临近村落的田佬夫乸们也断了到镇上倒腾土特產、做小买卖、做短工的营生。光靠著土里刨食,没有了活钱,眼看著地里的二造禾不断拔高,下地干活的人却一点点地浮肿起来。 偏生这一年邪门得很,上半年风调雨顺,过了立秋,就开始旱死牛。接连四十多天不见半点雨滴,不说牛毛粗细的河涌十条干了六七条,就连西江河水也下去了半丈深。 寺田村。 艷阳高照,天蓝万里,蓝莹莹的看著渗人。 刚从肥坑里挑出半桶沤肥,八尺高的壮汉膝盖一软,跪在坑边。幸亏旁边人动作快,一把抓住:“肥涛,肥涛!你咋啦?石生来帮帮忙!” 那人自己也虚弱无力,被肥涛拖得一步步朝著绿肥坑里滑落,梁石生扔了锄头过来抱著肥涛,一个抱头一个抱腰,总算把体型巨硕的汉子横著摆在了树荫下面。 第21章 缺水借人 梁石生六神无主,下意识大喊:“妈——” “有些中暑,还有就是饿的。谁家还有啊,冲两口水他喝了就好。”陈二妹一句话,梁乌头村长主动道:“我家有。石生,去拿吧。” 肥涛倒下,就像一块扔进静水里的石子,让梁乌头下了决心,找到上湾村的村长黄藕生、葫芦园村村长胡阿东,商量:“天时发神经,地上不长谷。城里进不去,村里存粮绝。再这么搞下去,別说三村联防防萝卜头汉奸狗了。扛枪操练,练拳吃夜粥都没有力气。挨不到秋收,就要闹饥荒。要想办法的。” 黄藕生是个年轻人,才三十来岁,说话斯文谦让:“乌头叔,这里你辈分年资最高,又最熟悉周围山岭地形,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你一定有好办法的,不妨直接说。我们年轻的,跟著照做就是了。” 胡阿东那菸斗在地上划拉了两个道道:“有两件事。一件,是搞水浇地,不然秋旱那么厉害,肯定绝收。趁早重新翻一遍土种別的算逑。第二件,要搞活钱,最起码,那些鬼车快蟹船要认识一两个靠谱的,想办法捎东西去天光墟换柴米油盐药。” 梁乌头连连点头:“对。我觉得还是搞水浇地重要些,庄稼不等人。” 胡阿东嘆气:“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可是怎么搞水?上湾村不缺水。寺田村也好点,有后沥涌……离你们最近的水田,也不过一里路。只要人手够,挖一天两也就通了水,万事大吉。我们葫芦园是在山坳里的,山上那几条山溪,现在比我屙尿还细,不能指望了。蓄水池也全部干透了。我还想问你们借水呢!” 黄藕生也苦笑:“我们不缺水,但我们缺地啊!今年收成虽然侥倖保住了,也不够吃的。过了中秋,就成群结伴上镇上打零工帮补。我后生,没有什么经验,两位叔伯好歹关照一下我。” 梁乌头道:“你別说我不关照你了,我们还有一点粮食,一会儿匀两袋给你。不过你们人多,来帮我们挖水渠吧。就互相帮忙了。” “行啊!”黄藕生一口答应。 胡阿东叫了起来:“也出一些人来帮我们打井!我们有猎户,山里打的野味分给你们。等游击队打回来,乾死小日本,就一天都光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了,第二天一早,黄藕生就点了一批壮劳力,带上锄头草帽,穿上新草鞋,浩浩荡荡往葫芦园村而去。彼此才打了个照面,也不客套了,直接一问一答:“在哪里打井?” 对面抬手一指:“改了。风水佬说我们这里打不出井水。就在原来的储水池,往深里挖就是了,再开个渠,引水下来。先到果园,再到大田。” “行,走。” 小几十號人沿著山路往上走,在胡端午指挥下,分组分工。分好了工那会儿,葫芦园村自己的两个全把式能人已用墨线钉子定出了开挖位,做好记號。 伸长脖子看了看,黄藕生佩服道:“厉害啊,就靠一双肉眼,每个位置间隔都一样,这眼睛就是尺子么。” 胡端午道:“黄藕生你这个高小毕业的才子,才回来不知道吧,我们种果树种菜的,要讲梳苗间株疏果,光说一个疏果,就要胆大心细。胆子小了,疏果不到位,一树的果长不大,不能吃。下手重了,剪伤了树,死给你看。还有换树苗之间,要算好成树间,让它们舒展。所以一个个的,早就练出来了。要不是年景不好,才不会把来钱路子跟你们说。” 他很自豪,黄藕生听了,也就一笑。 领著自己村的人,抡起锄头干活。过不久,寺田村的人也来了,葫芦园村的人也不埋怨,只是又找了两个人出来跟他们说好:“这样那样挖,午饭我们的。赶紧弄。日头上来了,歇歇,不要给太阳晒了……” 寺田村带队的是梁柏武,拱手抱歉:“对不起,早起有事耽误了。来,这是我们乌头婶和二妹姐一大早起来给大家弄的印糍。白的,没馅,不过也很好吃。还有一会儿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尝尝。” 大家这才知道了寺田村人迟来一步的原因,纷纷道谢。又都说寺田村印糍大名鼎鼎,连城里的人都知道,自己只听过没吃过,今天有食神了,云云。於是又有人开起了大五荤玩笑。 乱糟糟中,胡端午大喊:“开工开工!时候不早了,快点开工!大家用力点,干你家婆娘般用力干就对了!快点搞完快点收工!干完了,晚上有土炮,肥猪肉!”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有个调皮的喊:“端午,我没婆娘!你仔细说说怎么干!” 胡端午抬起腿踹了他屁股一脚:“走你,就这么干!” “端午,我知道了,原来你不是事后烟,你是事后酒啊!”大家嘻嘻哈哈,一鬨而散,各自找了位置就开始抡锄头。 一字排开几十號人,打著號子往下挖。簸箕身后排成排,满了一个立马补上一个。泉眼清清水往外冒,氤氳湿气打脸上,消散不少秋老虎的狠辣。说归说,闹归闹,汉子们干活绝不含糊! 挖渠通坑,也不是下蛮力气。挖一段,等著筲箕队担担子抬泥离场的时候,几个定位估眼的老把式就喊个停:“大家喝口水!” 实际上別人能歇,他们没得歇,伸出巴掌就是尺,迈开脚步就量长,天上太阳林间树,都是他们比方向的工具! 也是幸亏有了旧山渠做底子,人多力量大,肉眼可见的快,有些地方冒水,有些地方清石,最上游用几块青石板拦截水流,往下挖深挖宽,宛然就是个蓄水池!按照几个老把式的说法,这般收拾好了的山水渠,能用五十年是吹牛逼了,用个二三十年的,不成问题!担保下半年就可以用上好水! “如果不是日本鬼在家门口打来打去的,我们丰收了的果子树木,下半年能换好几桶洋油回来咧!” “阿叔,好端端的能不能不要提那些晦气东西……” 第22章 畜生带狗 下午后半截。 “胡端午,你的人很能干啊。再有一天就能挖通水渠了。两天收工。很可以啦。”梁武柏跟黄藕生,眯著眼睛,看著黄乎乎、齐腿深的新坑渠,很是满意。 胡端午心头大石落了一半,还没完全落地,嘴上是感激不尽的:“都是多亏了兄弟们帮忙啊。今晚是解乏酒,不能贪嘴,意思意思好了。等彻底搞好了,渠水到了我们的果园里,再正经请大家喝一顿。” 梁武柏笑著说好,黄藕生一脸正经道:“得三条村各自的工事都弄好了,才好正经喝。” 梁武柏就笑:“你这个高小毕业的读书人,净说我们听不懂的词儿。如果徐政委还在,你们肯定有得聊!” “我也想认识徐政委,上次游击队来救村的时候他们也这么说。听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我有好多事情想要请教。我本来想跟他们走的,但他们说,群龙无首不行。老村长横死,上湾村没人挑大樑了。硬让我留下了。” 没想到梁武柏一句戏言黄藕生还当真了,颇为遗憾。 胡端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色跟人血似的红,怕是不知道哪里正在起风雨。差不多收工吧。” 山里的天气多变,妖风妖雾,说起就起。除非有经验的猎人,寻常农户,特別是现在大家一起开工挖渠而已,会起早,不摸黑。 “收工了,收工了!走!” 经过一天抡锄头,原本不熟悉的人已经变得有些熟络起来,彼此也有话题聊了。收工路上队伍稀稀拉拉的,拉得很长。都在各自跟自己聊得来的新朋友嘮嗑。 突然那之间,走在最前面的葫芦园村快脚汉子胡石南,回过身:“往后退,往后退,前面有人。有人!” “搞乜卵啊!!!” 后面差点被撞翻了的人,叫骂起来。还没骂完,又有两个人变了脸色,转过身,挥著手,声音压低了许多:“快啊,萝卜头,萝卜头!带著狗!!” 种田佬们迅速化整为零,有石躲石,有树躲树。幸好前面的人预警够快,不然的话就跟这支日军分队撞个正著!十三个萝卜头,旁边带著差不多一比一人数的汉奸,精神面貌及打扮跟江口镇安民挺身队的大同小异,但人均腰间一把口擼子又比红阿俊等自备傢伙什的安民挺身队显得“高等”了些许。 种田佬们死死趴在山坡上,脑门子上青筋都起来了。 这么多人! 这么近的距离!!! 梁武柏趴在最前面,一块突出一百二十度角的鹰嘴石上,当那个射手经过鹰嘴石头时,射手背著的那挺歪把子轻机枪枪腿几乎是擦著梁武柏鼻尖过去。 这支队伍是来跟江口镇的驻镇分队换防的,谁曾想到清早起了一段妖雾,他们在山里迷了方向。好不容易走到了大路上,却遇到了一群种田佬?! 种田佬们趴在地上,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 都知道这是畜生,奈何畜生有火器!!! 屏著呼吸,硬忍,忍气吞声,等著萝卜头和狗们经过就好了。偏生老天整蛊,有条狗离队往路边走去,找了棵树站好了解裤头——树后的暗沟里就躲著两个人! 淅淅沥沥淋漓不尽,尿骚气在林子里散开,真是叔叔能忍婶婶不能忍。就在那廝闭著眼睛满脸舒爽打哆嗦的时候,眼前一黑,骤然多了一名横眉怒目的大汉!那廝整个人都傻了,张大嘴巴下意识想叫,手里拿著自己的噹啷物件又想要往回收,忙乱中瞳孔倒影出那大汉手中高高抡起的锄头—— “咚!” 沉闷的动静,也就一记,尿骚味中就揉入了血腥气。黄藕生从树后也爬起来,迅速拔出那廝口袋里的口擼子:“快躲起来!他们人过来了!” 那被狗尿淋了一身的大汉叫虞铁柱,正猫著腰打算扒拉死人身上的衣服呢,听著提醒,站直了身子。迅速拉著黄藕生重新躲到了树后面。没有正经扛过枪但平日没少抢水抢田干架的田佬们,几乎是本能地上树的上树,抄傢伙的抄傢伙,不声不响地布开了个不规范口袋阵模样…… 两条狗摸了过来:“阿凯,阿凯你个扑街仔,屙锁链吗?一会儿太君又该骂人了!” 才经过,两边高大的树后,打横伸出锄头来,勾他们个王八朝天。口擼子朝天放,那大鞭炮响般的动静足够惊动大道上已然觉察不对,各处警惕张望的日本兵。 猛地长身立起,把早就搂在怀里的大石块用力往分队射手脑袋上砸,梁武柏高喊:“拼了!!!打死你个萝卜头!!!!” 三尖八角的大石块把那射手脑袋砸成烂西瓜。眼瞅著旁边的萝卜头嫻熟地四散找地隱蔽,动作快点儿的已是做好了射击准备,梁武柏扭过身子手脚並用歪七扭八的朝著山上冲,一连串子弹撵著他屁股后面猛咬。 一开了那头,种田佬们一拥而上,高处的砸石块,离得近的挥镰刀锄头。一个个悍不畏死,只管往上扑! 分队长一怒:“支那狗,该死。” 拔下腰间的91式手雷就要往钢盔上撞,嘴上还喊著“掷弹筒”。却被副手拦住了:“队长君,那些个支那人……长得很是强壮,肯定能干重活。他们手里又没有兵器,倒不如直接抓活的回去,也许可以为皇军效力呢?” 分队长一想有道理,改口吩咐:“安民挺身队的队员,现在是证明你们忠心的时候了!快衝上去,替皇军拖住那些支那贱民,给皇军抓活的!皇军要干活的壮丁!战斗英勇的,重重有赏!!” 在枪枝威胁下,拔出了口擼子的安民队们嗷嗷叫著,率先冲向田佬们。 “抓活的抓活的!” “不想死的话就放下手里的傢伙什!!” 他们以为背后有掷弹筒有三八大盖就万事大吉——他们想得美! 回答他们的,是一块迎面飞掷而至的拳头大的石头。眼看著最前面的人翻著白眼倒下,安民挺身队傻了眼,反应快的,回头喊:“朝皇军请示,还要不要抓活的!” 但更多的人,已是直接拔枪,朝著种田佬们射击:“就算是抓壮丁,也特么的揍完了再说!总不能抓猪被猪拱了吧!” 第23章 匹夫之怒横扫 对换防分队险恶用心一无所知,但非常清楚你死我活立场,两个田佬仗著“一寸长一寸强”,在汉奸们扣下扳机之前,把锄头招呼了上去。两个汉奸痛叫著,口擼子脱手飞出,被一脚踹开。 掷弹筒就位了,因想要抓活的,也带了轻蔑的意思,六个掷弹筒只动用了俩,把日造91式手雷装入掷弹筒中——钢铁与火摩擦出的怪异动静里,手雷呼啸著落在鹰嘴石上,把偌大一块鹰嘴石炸得粉碎,灰尘冲天起。胡端午胡乱抹著脸上的灰尘,吐口水大骂:“死日本狗,有点东西!我们要跑不啦……” “跑不掉的。你没听那边鬼叫,他们要抓活的。他们要抓我们壮丁啊!” “我咋听得到啊,我耳朵还在嗡嗡叫!” “我听到了!老子耳朵灵!” 被枪声炮响震得脑袋嗡嗡叫,强自忍著头疼眼的种田佬们,凭著求生意志下意识地往山上撤,躲到他们认为能躲的隱蔽处。也是多亏了自古以来有那打山贼斗宿敌吃夜粥的基础,今天选出来挖渠挣活钱的又都是各自村子里有数的壮棒汉子。 折损了小部分人之外,多半还是散开藏起。 但步枪和掷弹筒真傢伙上了之后,枪火形成火力线,一枪一枪地专门拦著种田佬们撤退的路线,甚至有著耍猴子的意味? 种田佬本来被压下的火气,就跟星火燎原似的,呼呼猛长。当中个头最大的肥涛虎吼著,弯腰抱起了地上炸断横著的树干,衝上前去,使出车轮劲儿,打横一扫,七八个安民挺身队队员惨叫著被扫中,口鼻出血。 打横飞出去的人,又摔在躲在后面放冷枪的鬼子兵身上,砸得那兵翻白眼晕过去,气得旁边的鬼子一刺刀扎在安民挺身队的人身上。 一片叫好敬佩声中,肥涛露出憨笑来…… 看了一眼战意开始涣散的狗们,目光一抬,看到了脸色严峻的分队队长。梁武柏发现了旁边已安装就位的掷弹筒,他反手从鬼子射手尸体上拔出腰间的日造94式手枪,朝著对面一通乱射。一口气打光了一个弹夹,人被打散了。 一声声响亮的“八格”鬼叫中,那军曹抱著掷弹筒悻悻后撤。分队长见势头不对,果断下令:“全体格杀勿论!” “杀!!” 得了格杀令的日军迅速拉开距离,瞄准田佬们就跟瞄活靶一般。齐发枪响如地狱铜锣,眼看著倒下去的不是一个,而是齐刷刷一排。种田佬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呼喊!!! “啊——!!!” “跟你拼了!!!!” 扔了手里日造94式,梁武柏眯著眼睛,脑门上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视线。尖利的步枪子弹呼啸,刺破耳鼓,他开始后悔:“他奶奶的,单打一也该背一把出来!”他看到有人趁势继续衝上去开始抡人,还有人无师自通地上去抢枪。 ——还有个黄乎乎的身影,猫著腰冲向地上的轻机枪! 他知道那玩意儿厉害,一旦假设起来,所有人捆一块都不够它两梭子的!洪队长讲过他,梁江生前阵子回来也嚮往过它——但游击队始终搞不到这样一把玩意儿! 梁武柏急眼了:“注意看那烂西瓜,那个小短腿,不能让他们架起那杀人玩意儿——” 边荒腔走板的喊叫,梁武柏边抄起锄头往前扑。手里被不知道谁送进一把三八大盖:“用这个打!这里头的人,就你会打枪!” 扭脸一看:黄藕生。 手里握著的口擼子,枪口朝下,兀自微微发抖,白净脸皮染了血,黑水晶般的眸子底下,有点什么已变了。 “谢了黄村长!” 梁武柏抱著不知道用什么代价缴过来的武器,扭身藏入草丛里,肌肉记忆使唤著他,叫他就扣扳机。 眼看著一枪过去,那已经抱起轻机枪的鬼子兵倒下了。梁武柏咬著牙,朝著別处开火……可才发了两轮点射,对面的火力就朝著这边咬了过来…… 抢来的口擼子尚没几个使唤明白,零星不成你章法的动静很快被职业军人训练有素的火力掩盖过去。但田佬骨子里的血性已被激发,只要不是致命伤,只要还能动,就没有往后跑的! 在最前面的汉奸荒腔走板地惨叫:“死乡下佬,不要命了!!!” 那股子悍不畏死的气势,叫原本就是流氓地痞斯文败类出身的安民亲卫队们彻底崩溃了。原本不把乡民放在眼內的日本兵,也是被咬得节节后退…… 明明他们一直有人倒下。 明明他们连枪都不会拿。 明明…… 可是怎么他们不怕痛也不怕流血?! 再一次有尖利的子弹呼啸响起,那动静很熟悉——来自他们自己的日造三八式步枪。可那枪声是从对面响起的!! 有人中弹倒下了,是他们宝贵的皇军战士!!他们的轻机枪还没出动,就被打成了废铁,还有地上散落的掷弹筒……那两门出动了的,被那些乌合之眾用锄头石块砸了。而没有出动的,也没有了出动的机会……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日军士兵喃喃低语,与此同时,仍旧保持著射击的姿势,机械麻木地一下又一下,扣著扳机……只是视野里,渐渐朦朧…… 种田佬们大半染了血,然而依旧站的很直。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已找到了射击手感。 “跟他们死过!!!” 太阳一眨眼跃入山沟沟里,大团大团白雾从山林里升上来……头顶上,闪电阵阵,怪风四面八方吹来,捲起漫天碎叶尘土。山里常见的阵雨倏然而至,黄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田佬们迅速適应,对面却多多少少被淋哑了火。 “好机会!!!” 已然成了战斗核心的梁武柏,手里的三八大盖早就没了子弹,他没有半分犹豫,装起刺刀,猫著腰往前猛衝! 其余人捡起什么用什么。种田佬们再一次冲了上去。 开干!!! …… 只过了一夜,昨夜的热闹骤然变了萧杀。 第24章 主动求援 夜粥依旧熬煮,可粥里加了许多治疗红伤的草药。 过年都捨不得吃,从来只给月子里的女人吃的红,被不要本钱似的扔进了锅里。 左近有名的几个土郎中都叫人请了来。老得走不动了的九十岁老太医,都用人力背了过来,那老太医落地被顛簸得只剩半口气。灌一碗红水之后,也就被拖到了伤员面前。 那些吃过夜粥的精壮男人,只一天就没了三成。剩下的几乎各个带了红伤。 带著懂点儿草药的年轻人从白天忙到黑夜,直到换过看哨。陈二妹才被人叫停了过来:“二妹姐,乌头找你有事。” 陈二妹说:“让我搞定了这点东西再过去吧。这二钱人参须是吴海生老先生带过来的,当年他在太医院贴肉藏著跟回来,藏了几十年了,老爸死都没用。现在刚刚切断准备放进去,过一会儿回来,药力就散咯。” 那来叫她的,名叫圆嫂,新寡了,眼睛哭得桃子一样,人木木愣愣的,说:“那交给我吧。是不是直接放粥水里就可以了?” “你问老先生。他是见过同治爷屙屎的了不得人物。他怎么说你怎么做吧。” 其实,陈二妹多多少少有点儿找话说的。她一离开阿公灶,道生嫂就过来跟她一起走。 蹙著眉头,似乎很苦恼,道生嫂问:“你刚才是故意拿长篇大论跟阿圆说的吧,不然直接交给她就行了,手把眼见功夫,谁不会?” 陈二妹嘆了口气:“我也是守寡的啊,知道男人死了什么滋味。说句不好听,她才成亲个把月的,就……正是感情好的时候。需要一直有人说话,一直有人给她做事,就没空瞎想做傻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帮完道生,就过来了。刚才我看到乌头婶过去了,一直跟她说话。那些死萝卜头,怎么不去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贴心,??????????????????.??????等你寻 】 陈二妹黯然点头。 梁乌头坐在门槛上,斜眼看著祠堂里烧著纸做著仪式的人,抽著土烟,烟味很重,烧起来一股树叶子味。陈二妹道:“乌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梁乌头道:“二妹来了。道生嫂,坐。” 他朝著屋檐下放著的竹靠背小矮椅努了努嘴。陈二妹二人拖了过来坐下。 目光又去了祠堂那边的梁乌头,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跟她们说话一般,颇有些含混不清:“你们看看,封了这么久的水陆两路,连黄表纸都不够了。老人家用的旧时办法,找了些菖蒲、黄蓍、柳叶来代替。希望鬼差能收货。” 二人不明所以,安安静静听著,跟著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耳畔继续传来梁乌头说话:“不过呢。死人能凑合。活人不行啊,特別是受了伤的活人。” 陈二妹说:“乌头,你有话直说。都是同村共姓的,你不要跟我绕圈子。”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了好生为难的境地。梁乌头抽了两口烟,才说:“你有没有办法找到游击队的人,让他们帮忙接济点草药?我老了……不过,我的眼睛还没有。那些军爷里,有好几个会看脉诊疗,治红伤內伤都是老手来的。自古以来,什么行军散壮骨汤,不都是军中用得好了,再流传到我们老百姓家里?” 陈二妹没想到梁乌头上来就给自己出了这个天大难题,一下子打了个突。 梁乌头道:“我也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跟你说了也是白白为难你。算了,我再想办法。只要捨得真金白银,总不会叫人活活被尿憋死。”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除了游击队,还有別的人有办法帮我们么?” “你猜,红阿俊为什么要姓红?” 陈二妹惊叫:“不是吧,要去找那个小流氓?!” 梁乌头道:“黄老虎倒台之前,他就是黄老虎手底下第一把刀。能耍蛇的,自然能治蛇。红阿俊家里也是开医馆的,虽说是那种人来翻医书,看人下菜碟,黑眼珠子见钱就变红的性子,不过確实有两把刷子。早年萝卜头还没来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 “看到啥?” “就那帮力工在江口镇码头抢地盘,二三十號人开片,血洗码头。十几个伤员送到俊升药铺,不是这个砍了手就是那个脚见了骨头。他们把镇店的大葫芦拿下来,里面是黑咕隆咚一球药膏。抹好了包上,伤情轻一点的,马上就可以自己走路。伤情重的,也能保住小命,不至於烂了伤口活活疼死。” 一直在旁边沉默听著的道生嫂忍不住了,猝然开口:“有那样的儿子就有那样的老竇,红郎中在镇上名声不比他儿子好多少啊。这次过去,怕不是一点钱能被他看入眼的。就算把太公的柜子全部挖空,又够多少个?” 梁乌头嘆了口气:“钱不够,人头顶上,总可以吧?白日间我打听过了,如今安民挺身队也在扩充人手,我们村吃过夜粥的人也有那么一些个,就卖几个给他们咯。至少,也能够给他们当个炮灰?” 陈二妹豁地站起,大声说:“村长,你好糊涂!里面的那些人,是怎么受伤的?!你为了几味药,叫他们走回头路?!” “你以为是早年卖儿卖女过饥荒啊?!那个安民什么的,分明就是跟萝卜头卖命的。萝卜头那个架势,就不是一般禽兽。早年间那么多军爷打过来打过去,你有没有见过有人往水井里防毒挑伢仔肚皮的啊?!我是女人家,我不懂,不过我总有个感觉,他们就是衝著杀绝种过来的!给那样的畜生当走狗,也不怕我们村的太公坟被雷劈!!” 梁乌头眼底下闪过一丝惭愧,脖子一拧,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想要保著的,就是我们寺田村香火不绝啊!” 陈二妹也拧起了脖子:“卖祖宗的香火,祖宗还要吗!你真干那种事,祠堂都不收你!”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啪”陈二妹出手迅捷无伦,一巴掌甩在梁乌头脸上! 力气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疯了!你打村长!!!”道生嫂惊叫。 “闭嘴!打得就是他!!叶坏不是坏,根坏整棵衰!太公在上,祠堂祖训,哪个村长走歪路了,任凭是谁都能吐三口唾沫!” 陈二妹理直气壮!! 听到了祖训两个字,梁乌头眼神清澈了。 第25章 夜梟咕咕叫,去找根据地 他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答应了那几个跟了游击队走的伢子照顾好家里人……可是这回你看看……细狗他爹……被打成了蜂窝……全尸都无。还有……还有……铁锤他弟,也就比铁锤小一岁,家里全仗著他顶门立户的,回来只剩半口气,看了他娘一眼就闭了眼。他娘现在都还没醒……” 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泪,陈二妹放缓了语气:“我发鸡盲,但我不瞎!我都看到了的!还有桂顺,比马还能跑的千里追风,能一天来回江口镇三四趟,偏生被那天杀的萝卜头打断了半个脚掌,从小到大没流过半滴眼泪的百厌星,刚我给他餵粥的时候,那眼泪哗哗的……” 梁乌头道:“所以咯。打又是死,不打又是死,你让我怎么办!” “不就是去找游击队,我去就是了。但是,乌头叔,你必须跟我保证,不能去当唐二狗那种软脚蟹。否则的话,我就叫我江生回来,砍了你!”陈二妹反倒是冷静下来了,眯著眼睛。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无比庆幸,当初三副鸡肝治好了她的发鸡盲。 希望这个病不要再復发了呀! …… 夜梟咕咕叫,月上树头。 平日这个时候就连山里的猎人也都找地方安歇了,肯定不敢走夜路的,今晚不一样,林子里窸窸窣窣,陈二妹举著松明火,往前急急脚的走。出了汗,身上的蓑衣多了一层雾气。 “妈。我听哥说,他们的根据地在诗洞山里,有那些山里长大的山精看哨,一般人找不到。你动静那样大,早就惊动他们了。”跟在她身后,动作轻巧警醒许多的梁石生小小声提醒著陈二妹。 道生嫂家里还有不足一岁的幼儿,就算想要跟出来,也是有心无力。 这时候梁石生主动提出要和妈一起去找大哥,陈二妹狠狠心,把小崽木声留给道生嫂照顾,还真带著梁石生一起出发了。 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边的梁石生,陈二妹爱怜地给他擦去脑门上的汗珠,道:“你累不累啊?我们石生不光细心体贴能当家,脚力也好,有那么一点像你哥的影子咯。要不要歇歇?” 梁石生摇了摇头,指著山下说:“不要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那边山里好像要起雾……再说,早找到游击队,早带他们回去。” “呵呵,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帮忙呢。这世道,谁不是保命第一的。就算他们之前分过粮秣枪火给我们又怎么样……你忘记了,之前上游贺县打仗,陈老帅打白小帅,围著城墙用炮轰,离贺县城墙不到十里地就驻著白小帅的拜把子兄弟李霸天。愣是看著白小帅从挨打到掛白旗,一动不动。不光不动,还开方便之门,给我们这些山民进去卖高价草药……” 陈二妹絮絮叨叨的,都是些陈芝麻烂穀子的事。梁石生耐心听著,边挥舞著松光,驱赶林子里无处不在的蚊虫,以及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看不著的危险…… 不知不觉,母子两个翻过了山。 谁知道下半夜的时候,又起雾了。他们这才找了个岩洞,做好了遮蔽,相互依偎著取暖。 生熬了一晚,看著旭日初升,母子二人不光不感到疲倦,反倒精神熠熠起来!陈二妹道:“走吧,我有直觉,今天一定能够见到江生……” “妈,我看到了,那边山崖上,是不是有炊烟!咦,怎么那烟一下子又没了?”正在揉眼睛的时候,头顶树梢一阵响动。梁石生警觉地往后跳,手按在背后的柴刀上。 面前就跟凭空长出来一般,多了个四十来岁,相貌和气的中年人,“小兄弟,別慌。我们也是早起上来寻草药的……咦,陈大娘,你是,梁石生?!” 陈二妹也是又惊又喜:“洪队长!好久不见!!” 情绪激动之下,她双膝一软,朝著洪队长跪下去:“洪队长,救命啊!!!” 洪队长被她的举动嚇一大跳,忙扔下手里镰刀,上前一大步把陈二妹拉了起来:“陈大娘,不要慌,有我们在呢。你有话慢慢说?” 而梁石生却看清楚了洪队长背著竹篓,扎了高高的绑腿,带著的镰刀是自己用木棍加长了的,一副採药人打扮,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问:“队长,大清早的,您亲自到山里来採药么?” 听他一问,陈二妹眼里的光芒就暗淡下去了。眼睛盯著洪队长。 洪队长道:“是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既要在前面杀鬼子,也要在敌后开展好后勤工作。游击队员也是人,也要吃饭治病嘛。你看那边的山,我们自己开垦的,种了蔬菜,很快就能够收了,除了够自己吃,还可以换油盐……最近鬼子换防,趁著这个空隙,充实一下我们的补给,还要搞作战训练,忙得很!其中最积极的,就数你大哥了!不过自己妈妈和弟弟来了,我想江生这会可以偷会儿閒,歇歇咯!” 在洪队长热情引领下,陈二妹母子两个跟著他过了山岭,来到了一处村庄中。 巴掌大的村子,也就是十来户人家,村陌交织,土墙草顶压石面,村道打扫得乾乾净净,牛屎鸡粪堆在道旁,一看就是准备运走拿去沤肥的。地刚烧过,露出黑黑的茬,草木灰留在地里肥田。从山里引下来的三级水井,最上面一级引用,第二级洗涤,第三级引流灌溉。 路过那三尺长宽的水井口时,陈二妹看到井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贪婪地吸一口清新水汽,不禁吞了口唾沫。洪队长蹲下来,以手抚弄水面,弄出点点涟漪:“渴了吧?来,尝尝我们徐政委得意的手笔!” 顾不上客气,母子两个趴在水井沿上,牛饮了一气,又捧起水洗乾净了手、脸。 …… 啃著香喷喷的熟红薯,陈二妹把村子里的事一一跟洪队长说了,最后愁眉苦脸的道:“洪队长,看在大家从前有交情的份上,好歹帮帮我们。” 第26章 游击队的女战士 她说话的时候,洪队长一直吸溜著半道折回来的甜茅草杆子,不知不觉把巴掌长的甜茅草给嚼得粉碎。陈二妹以为他不乐意,说:“好吧,大家都难……不帮是本分,帮是情分……” “二妹姐,我不是这意思。我在想怎么个帮法。你是只要药么?大夫要不要?” “大夫我们有。不劳烦。” 有段日子不曾见面的徐政委也过来了,进门就道:“听说来客人了?哟呵,二妹姐,好久不见!石生,长大了啊。怎么样,教你的字还记得么?” 梁石生说:“忘了。” 徐政委也不生气,哈哈大笑:“老实孩子!” “老徐。先別忙著拉家常。寺田村出事了。”洪队说著,简简单单的把事情说了,徐政委毫不犹豫道:“我这就找老韩打包去,这两个月我们搞生產不光囤了粮,还有两柜子草药,都是附近山里產的好货。二妹姐,你要啥,跟我们说。说不出来也没关係,我让老韩看著收拾去?” 陈二妹问:“老韩是谁?” 洪队长说:“是我们的医生,前不久才从福建那边接回来的,可厉害了。能切骨能缝皮,如果长在三国那会儿,能跟华佗扳手腕子。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还好老韩来了,而且山里这段日子多少备下了点红伤药!” 梁石生插嘴说:“洪队长,不是这样的……其实阿公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村子也散了人出去,打听到有个地方红伤药很多。但我们没本事去取。想要问问能不能借人去取了药来,大家分。” 他嘴巴快,陈二妹朝著他猛打眼色都没用。她急了,朝著梁石生猛打一下子:“就你多嘴!嫌村子里人死得还不够多?!赶紧先把人治好了再说!” 洪队长倒是来了兴致,朝著梁石生勾勾手指,道:“石生,你哥一直说,你是个心细的,记性又好,你是不是记了什么话,要来告诉我们?” 梁石生说:“江口镇上那个跟您姓氏一样的红老头儿,开了个丧良心的药铺子。上湾村里打零工的人回来说,看到他后门敞开,大半夜的用黑车运一包包的地道药材进去。有好些压底下的,发了一股子霉味出来,可见是放坏了。也还压著。不见钱不放汤药。还得让人当堂喝完才许走。分明就是怕被人带了药渣子回去分辨出了药方,断了他的独门买卖……” 洪队长眯了眯眼睛:“小子,这是打算去抢药铺?” 徐政委道:“老洪,我觉得可以。正好下游观音山那边的同志也缺药,他们的封锁比我们更严,城连著镇,镇勾连村的,水泼不进。还不如咱们可以靠山吃山。弄点东西分过去也好。” “分不分的另说,先给乡里们用了再算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梁江生外出执行任务去了,洪队长叫了个同样熟悉江口镇一带情况的女同志赛华,跟陈二妹一起去江口镇。他很有耐性的跟陈二妹解释:“赛华同志胆子大,心又细,是老红军出身,经验丰富。她还当过老韩的助手,认得许多草药。你们先侦察地形,放出消息来。我们趁机打进去。趁著乱,你带药走。” 陈二妹听著听著,咂摸出別的滋味来:“什么叫我带药走?” 洪队长道:“江口镇咬著西江航道,就连疍家人都没法打鱼了,我们的枪枝补给运不到下游平原地区,就没办法打鬼子。趁著现在换防的队伍被乡亲们打崩,我们要趁机会大闹一番。” 陈二妹笑道:“我看这个村子挺好,依山傍水有吃有喝的,怎么还要往外头打?听您意思,还要打去更……更远的地方去?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嘛!” 洪队长也跟著笑,和和气气的:“这道理……日后有机会,再解释。总之,我们从来没有打算过长久在这山里呆著。如果真是安心种地苟且偷生,我也不会参军入党。二妹姐,我想说的是,刚才我的话,您记住了么?只记地形,记人脸,放信號。別的危险的事,不要冒险,交给我们的同志。您要的药,我们一定给您找到,只多不少!” 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不出的力量传到了陈二妹身上,她用力点头:“你们说话总是算话的。” “队长,我来了。”一名做了村民打扮、留著齐耳短髮的女青年大步流星走过来,腰杆子挺得笔直,说话也是中气十足的。不过,这些都没有她腰间一个鼓囊囊的麻布袋显眼。 洪队长还没问,赛华主动打开布袋,送到陈二妹面前:“陈大娘。听闻你们打鬼子折损了人手。我把老韩压仓底的草药都寻摸来了,什么小蓟大蓟泥胡菜,什么桑叶地榆车前草,还有几片积年老鹿茸,是东北佬转移之前留下来的……” 陈二妹提著麻袋,沉甸甸地,一下子觉得自己愧疚了:“那不行啊。你们也要用啊?” 另一个略带苍老的声音道:“不怕。拿去就是了。过不多久就去跟小鬼子討回来。一样的。” 门口站了个头髮鬍子白的半老战士,笑呵呵的脸,一见到赛华,就收住了,瞪著她:“你掏我的药缸,掏就掏了,也得掏对症的啊。那火炭母是祛湿的,你倒腾了过来。不是说我不捨得,白占了地方……然后呢,刚收拾好的白茅根又不拿,还有利尿治屙血的车前草,都是对红伤后续手尾有好处的,也不拿。真是的。” 接过半老战士递过来,晒得灰白乾爽,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大扎茅根,赛华说:“又不是天热下火煲凉茶,喝什么茅根?” “这你就半桶水了,跟你说多少次了,茅根可以凉血清热,也能止血。一物多用,全身是宝。快拿著。” 半老战士左塞右塞,把已经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又塞大了一圈。把布袋口子扎得牢牢实实的,才吆喝一声:“好了!去吧!” 赛华和陈二妹就去了。 临走之前,陈二妹对梁石生道:“石生,你留在根据地。不许乱跑,知道吗?” 梁石生道:“我想要带路。我也想去!” “不准!” 第27章 朝药店去 红阿俊的爹红郎中在茶楼享受完了一盅两件,在晨光熙熙中穿街过巷,往他的“俊升”药店去。一路上正经老百姓低头缩脸的避他如同瘟神。不过王八也有三个鱉朋友,也有些人带著刻意討好的笑容,蹭上来。 “红老爷,这八哥羽毛黑脚杆黄的,好叫口哈?” “好说。刚刚调理完,能出来玩玩。叫个全套还是湿湿碎的啦。” “好傢伙,一十三种全把式么?!” “难道还有別的套口?你跟我说说看?” “不敢不敢,就是不敢相信,江口镇上多少年没有像样的鸟玩意儿了。自从那个八旗老爷关锦堂在大清亡时就没啦。红老爷,好本事啊!” 那人有心拍马屁,不知怎么的摸到了红郎中的逆鳞,红郎中衣袖一振,“啪”的给了个脆的。横眉怒目道:“我呸!大吉利是!那关锦堂听见大清亡了就跳河淹死自己的短命鬼,能跟我相提並论?!” 在那马屁精一叠连声的道歉中,红承林扬长而去。 俊升药铺如今不再做一般平民老百姓生意了,门口也就放了两个汉奸把守著,一副“有命无钱莫进来”的做派,不避忌人。 店里吉位的药王像,也就是个泥雕木塑,除了吃两支香火,不再有任何作用。 打点完日军点名要的珍贵草药,亲眼看著几个心腹仔细打包好从后门护送了出去之后,红郎中好像结束了一天头等大事一般,长长地吁了口气。沏了一壶上好熟普,捧著茶杯,走到窗户旁边,逗弄起宝贝八哥。 …… 江口镇,城东南,逆著刚散去的天光墟走鬼摊子,穿著蓑衣挑著一担折箩的中年妇女,往前走去。两个站岗放哨的安民挺身队队员老远闻到折箩酸臭味儿,捏著鼻子侧身让开,嘴里大声喊:“挑稳点挑稳点!別溅到爷爷身上!” 中年妇女低眉顺眼道“是”,侧著身子主动矮了两寸,踏实了脚步继续往前。 身后传来那俩人恭敬说话:“太君!” 生硬的中文:“那个女的,怎么你们不检查她证件?万一是游击队员乔装改扮混进城里搞破坏,怎么办?” 安民挺身队队员恭敬道:“太君,就是一个收折箩的乡下婆。不会有问题的。”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痛叫,日本士兵大怒:“就是因为你们没用,才让换防的二分队折损!快上去盘查!” 被耳巴子甩得眼冒金星,安民挺身队队员敢怒不敢言,只好大声吆喝:“前面的夫乸!停下!有没有良民证!!” 陈二妹回过身来,放下了折箩桶,一晃荡,酸味愈发浓厚,酸味愈发浓厚,那两个安民挺身队的队员皱著眉毛往后退。 她从脖子里拽出一根红绳,上面系了张良民证,都缺了角了,抖抖索索的,递给安民挺身队队员:“是……是这个吗……” 恨不得堵住自己两只鼻孔,安民挺身队队员草草扫了一眼,道:“行了行了。走吧!” 日本兵却从旁边硬生生挤过来,劈手夺过那张良民证,仔仔细细看了两眼。才放了陈二妹过去。陈二妹仍旧挑著折箩桶,沉稳走离他们视线。穿过了宽巷子,往小神仙茶楼而去。日本兵突然道:“不对。你走的方向不对……一定是游击队!” 划拉一下拉响了枪栓,小神仙茶楼后面传来狗子叫,跑出来三四条癩皮流浪狗。看著用折箩餵狗子的陈二妹,日本兵狐疑万分地盯著她。这时城门传来换班敲钟的声音,安民挺身队的队员大声抱怨:“太君。我们要赶过去换班了。没什么事的话,先走啦?!” 本地的治安联防毕竟还是要依靠这些地头蛇,日本兵能打能骂,却也不好说杀就杀。就把枪栓重新拉上,挥挥手带著那些汉奸们走了。 餵完了狗,把折箩桶也交给了小神仙茶楼里看后门的厚脚板老李。陈二妹跟老李道了几句家常,道:“能不能借个道?我从前面出去。” 老李没当回事:“走吧。谢谢你给我带的折箩和草药啊。还要更谢谢你……告诉我,我老娘被上湾村的人从下湾村接走,好端端的养著!” 陈二妹也没继续客套,擦乾净了手,从后门进了小神仙茶楼,横穿而过。迎面遇上了手挎提篮,趁著换岗换防时候进了城来的赛华,彼此之间打了个招呼:“嫂子好巧啊,吃了没?” “没呢。一大早的来买点儿东西,哪儿来得及啊。走,码头上刚出炉的黄面饃饃,打牙祭去。” “那走唄。” 手挽著手,嘮著家常,就並肩往城里走。 …… “就是这里了吗?” 看了门口站著的两个穿了警卫服的汉奸一眼,陈二妹微弱地点点头,嘴角带了三分鄙夷:“真不知道做了多少丧良心的事,放两只门口狗在这里。来,把篮子给我。我带路。麻烦姑娘你跟著我。” 赛华不知道陈二妹有何用意,但她知道到了地方一切都要听老乡的。这是之前成功过无数次以及刚才又成功渗透进城的法门。就把篮子交给了陈二妹。 来到了门口,两个汉奸拦住了她:“穷鬼,滚开!里面的东西不是你能买得起的!” 掀开了菜篮子上盖布一角,露出里面的手榴弹,陈二妹掀了掀眼皮,盯著俩汉奸,目露凶光! 俩汉奸嚇得一激灵,一个要拔枪,才想起自己没枪。另一个张开嘴巴要叫人,陈二妹已经抢先说:“你敢叫,我就把它拉响咯!” 一只手已覆上了手榴弹上。 汉奸硬生生合拢了嘴。 陈二妹说:“带我进去!” 俩汉奸变成了乖顺无比的狗,能带路那种。 赛华快步跟上陈二妹,心底下又惊又喜,又是佩服。 本地姜,又老又辣!! 进了药店里,只有两个伙计打瞌睡,店堂黯淡,药王像无光,衬得头顶上那两块“地道药材”“童叟无欺”好像两个大笑话。眼睛紧紧地盯著带路的汉奸,陈二妹压低声音嘀咕:“別想叫,你敢叫,就大家一起死!” 汉奸乖乖的点头,哭丧著脸:“姑奶奶,要去哪里?” “带我们去见你老板。” 第28章 挖出家底无事不知 到了天井无人处,赛华上前,迅速把两个汉奸撂倒。隨手解下他们的裤带子把人给背靠背地捆了,堵住嘴巴缴了枪,方才露出微笑。 陈二妹指了指头顶窗口掛了鸟笼子的地方,冲她微微点头。 赛华握著枪,枪口朝下,侧身躡步静默前行,就准备上去抓人。陈二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姑娘,你守著这儿,我上去跟他聊。” 赛华犹豫道:“那……会很危险吧。我们要保证你安全呢。” 陈二妹说:“没事,那老头我见过,乾巴瘦,成天动脑子算计別人,精气神都耗得精打光了。別说是姑娘你这样身手好的,就连我他也打不过我。” 赛华这才侧身让开,说:“那好。有什么不对路的,就马上叫我。” 她迅速回到楼梯口处,离楼梯口两个身位倚墙蹲下,摸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眼睛盯著店堂里偷懒耍閒的两个伙计。 陈二妹轻手轻脚上了楼。 一走到楼上,跟手里捏了一把官窑活食罐子,正准备去餵八哥的红郎中打了个照面。趁著红郎中还没反应过来,陈二妹一把拽住他胳膊,用力把他拖进屋子,“坐!” 动作很大,掀起了挎篮,红郎中也看到了篮子底下的手榴弹:“……” 使出標准的双指併拢叩谢斟茶动作,轻轻叩击著酸枝木茶几面。陈二妹发现这茶几还好眼熟——黄老虎家里见过。她吞了口唾沫,直视红郎中说:“来,我们来聊聊天。” 红郎中跌坐,坐到了跟酸枝木一套的官帽椅上,乾巴巴一笑:“你谁?要干什么?要钱的话,放在里间小床枕头旁的小匣子里。全部拿去,没关係。我保证不叫不喊,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陈二妹嘻嘻一笑,说:“好啊。那就先谢谢了。不过老板,你生意做那么大,就那点放在枕头边看门口的活命钱就打发我,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啊?” 世道不太平,有点儿家底的人家会在显眼处放几个不疼不痒的小钱,以防有入门匪盗的时候,顺势交出,求个刀下留人活命长久,所以这笔小钱俗称“活命钱”。 被陈二妹一口拆穿,红郎中一直如如不动的脸皮方始抖了抖,垂了眸子假笑:“阿婶,你想要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儿子是谁?你敢动我,被我儿子知道,明天你全家就吊在江口镇的十字路口!” 陈二妹阴阳怪气起来:“我当然知道你儿子是谁啊,那种给萝卜头卖命连自己同声同气同种人都可以下手坑害的汉奸,谁不知道?他死了都要被人记著,记得姓红的出了这么个跟秦檜一样的人物,提起名字都要吐三口唾沫,骂句大吉利是呢!” 红郎中一听,大怒,提高声音喝道:“死八婆,你说什么?!” 但陈二妹一拍那手榴弹,红郎中又臊眉耷眼下来,訕訕一笑:“有话好好说……” 陈二妹说:“你崽不爭气,可我不一样啊。我崽很爭气,又能挨苦,又能打。还能教我怎么用手榴弹,我可是很厉害的!吶,这么一拉拉环,数几声……” 看著她手指伸进手榴弹拉环里,动作稔熟,態度生死毫不在乎,红郎中魂飞魄散,一叠连声叫:“別別別,姑奶奶,开,开个玩笑而已。哈哈,是我不对,刚才是我太大声了。那……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嘛?钱也不要,难道你看上了我这號人?我跟你说,我老婆死了好多年咯。” 插科打諢的,陈二妹才懒得理这套口头便宜,她也坐下了,说:“口渴了,既然叫得出姑奶奶,乖,给姑奶奶泡壶茶来。” 红郎中气得想要骂娘,又摸不清这中年女人的底细,又畏惧她手里的手榴弹,只好气鼓鼓的去泡茶。 茶壶水咕嘟咕嘟响,隔著窗看到东家在泡茶,两个伙计愈发摸鱼偷懒心安理得,索性坐在店门口去晒太阳了。 泡上了茶,上好的单樅,跟村里喝的又苦又涩提神解乏牛饮之物,完全是两回事。陈二妹砸砸嘴巴,盘算著这茶叶又解乏又消炎去肿的,属实好东西。 然后温言细语道:“你有崽,你的崽呢,欺行霸市不是好东西,全都是你这个当爹的不会教崽。我崽就不一样了,能学好,十里八乡走出去,谁不比个大拇哥?所以呢,我这次来,是专门教教你,怎么教崽的。” 红郎中一听,气乐了:“你你你,你个乡下婆,连品茶都没学会,牛饮一样。鞋头带泥身上补丁的,你好意思说教我教崽?” “那必须的啊,红振林,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发家的。”陈二妹侃侃而谈, “这个药店原来是不是姓红?不是吧?本来啊,是姓陈的!你和陈伙计一起学艺,攒了钱,要盘铺子。结果外到省城收药的时候,去的时候师兄弟两个,回来只剩你自己一人。陈伙计死在了江中,你带回了他的遗物,让没了儿子的陈老板收了你做儿子。你自己医术不精短斤缺两,高进低出做老鼠仓,那几年大帅们打最凶的时候,你还学会了跟那些大帅背后两头下注,把陈老板的金字招牌砸了个稀碎。陈老板想要清理门户,刚刚提了个头,就得了並。病了没多久,就死了。这儿才成了你的產业,江口镇上,才算是有了你这么一號人物!” 红郎中脑门子上的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 陈二妹笑了笑:“噢。还有你个崽,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出来的。特別是表面拍马屁背后捅刀子那一套。去给黄老虎做头马,怎么说黄老虎也是给钱给枪给屋子咯。结果黄老虎一落难,马上就用掺了砒霜的红伤药,送了黄老虎归西。绑了石头沉了河,那泡胀了的『咸鱼』,前两天才在河湾口发现。你猜,烂船还有三斤钉,黄老虎的那些死忠,会怎么看你崽?” 红郎中的冷汗,又多了一层。 第29章 言语交锋比靠山 陈二妹说:“你崽在乾的那些事吧,不说四面树敌,也是八面仇家。你如果不想绝后,就替你崽做点好事。否则……你这年纪,老树发不出新芽了吧?” 红郎中涨红脸:“你,你看不起谁!老子有气有力!” 陈二妹继续喝茶,也不理他,也没反应,过一会儿,红郎中向后一倒,瘫软在椅背上成了一块破布:“你说,你到底要什么?” 陈二妹这才娓娓道来:“开仓库,拿药。送我们出城。没了。” 红郎中针扎了似的蹦起来,“你要那么多药,你,你要给谁?你崽是游击队?!” 提到梁江生,陈二妹的笑容愈发温柔和蔼慈祥,“对呀。是不是很爭气?我跟你说,你崽跟著萝卜头打打杀杀,冇运行的。我刚才来找你那一路上,见到不下十档打你崽小人的咯。大家连萝卜头都敢打,难道还不敢打你个小小的红家?——只不过时机没到而已。所以呢,乖一点,来,带我们去取药。” 红郎中脑门子上青筋直跳:“你个死八婆,要害死我!你知不知道萝卜头那大炮飞机多厉害!一炮轰过来,骨头渣子都没啦!” “所以啊,反正都是死,肯定跟他们死过啊。不然不就白死?” 陈二妹把手榴弹拿出来,握在手里,抬起眼睛,给了红郎中一个眼神。 红郎中脸皮直跳:“乱来,乱勾八来……” 陈二妹轻描淡写的:“我没那玩意儿,不知道你说什么。不过你可別乱来,不要想著反抗,也不要想著拒绝。反正……今天你不给,明天我还来。今天你敢动我,明天我崽就来给我报仇。” 一听游击队来,红郎中不知怎的,兴奋了,高叫:“来得好!来了,就是给我崽送功劳!” 他以为陈二妹会害怕,他想太多了,泥巴地里打滚拉扯大三个崽的乡下婆从不会被嘴炮嚇到,陈二妹直接反懟:“送了那个功劳,怕你崽接不住。你要想清楚,萝卜头不止一个走狗,你可只有一个崽。我刚不是说过了,你老人家这年纪,怕是生不出了吧?” 在陈二妹愈发和蔼慈祥的笑容下,红郎中绷不住了,哆嗦著手,解开衣襟,在长衫衣领底下,拽出一把单独的大钥匙。 陈二妹道:“好了,乖,叫人,装车,然后送我们出城。別耍招。乖哈。我知道红阿俊侄儿今天中午是要去茶楼听讲古的呢。你们父子两个,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风雅啊。” 听到陈二妹准確无误说出自己儿子行踪,红郎中眸子底下最后一丝狠戾终究是熄灭了…… 开库房,阵阵药香,扑面而来。 “阿瓜!阿果!来出货!麻利点!” 在红郎中声势十足的吆喝下,俩摸鱼伙计小碎步跑出来,在红郎中和陈二妹的监视下,把药库里打了包的麻袋往上装。 赛华站在望风把眼处,圆瞪了一双凤眼——惊呆了。看到陈二妹朝著楼上努了努嘴,方才会意一笑,贴著唉声嘆气的红郎中视角盲区调整步幅步速,躡步潜行上了二楼。 车子装了半满的时候,赛华就下来了,和陈二妹再次交换了个眼神,她往前面店堂去。陈二妹见她做事麻利,心里一直悬著的石头落了地,独自嘀咕:“果然做对了……来的时候,告诉了那姐姐俊升药店喜欢往店堂放招牌成药,整个店只有那俩玻璃匣子里的东西是正货……” 红郎中颤巍巍一句:“姑奶奶啊,您看看,这些够了没?再,再拿的话,日本人那边交代不过去。我们全家都要冚家铲啦……” 陈二妹看了一眼堆满麻袋的板车,道:“行,那些人说过,城里的东西能吃能用,带货码垛不过二尺,每样不超二包。多了就得找萝卜头写条子……那就没必要了。” 拍拍赶车的位置,朝著红郎中抬了抬下巴。红郎中没辙,上了车,自己执了鞭子,赶著车出了俊升药铺。 赛华蹲在车尾的位置,带上了草帽,叉开腿,摇起了大葵扇,吹走脸上热汗。 就这么一路平平安安的出了江口镇,来到望江茶寮处,陈二妹下了车,买了两杯凉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了红郎中:“行了。你回去吧。我们再过来。老头儿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哈,別耍心眼,別耍坏,不然换了另一波辣手点儿的同伴,可没有我这个阿姑慈祥好说话了。记得不啦?” 红郎中哭笑不得,但还真的是忌讳,捧著茶一口饮干,扔了杯子。 这么点功夫,赛华已经卸了车,把草药换到挑担上。扎得两头沉甸甸的。 让红郎中把车子赶回去,陈二妹把另一杯凉茶给赛华喝了:“来,辛苦了。喝茶。喝饱了水有力赶路。” 凉茶婆笑眯眯地端了一碗过来,这一杯是白送陈二妹的:“二妹姐,还是你有办法啊。有本事在红孤寒身上薅这么多的草药。这下寺田村的乡亲有救咯。” 陈二妹道:“应该的。凉茶婆,你帮了我,也小心点红阿俊啊,那货跟黄老虎不一样。黄老虎还要点脸皮不喜欢大欺小,红阿俊两父子,那心眼都没我们针尖大!” 凉茶婆轻蔑一笑:“没事。我有分寸!最多不就关了铺子避避风头,他现在成天忙著伺候萝卜头,算不得自由身!要搞我,我就去搞萝卜头!” 地方人来人往,不好多说话,简单寒暄几句,喝光了凉茶,二人一人一担,挑起了担子就走了。 来到了分岔路口,看到赛华毫不犹豫地往寺田村走,陈二妹忙喊她:“你走错路了,去……你们村,往北边!” 赛华说:“没错。队长说了,拿到了药,先紧著乡亲们用。我把你送回去,然后再回家!” 陈二妹急了:“那不行。我二崽还在你们那,我要去接他。还有,我还没见著江生呢。我得见见我大崽啊!” 看著她著急上火的样子,赛华道:“那……好吧。” 又走了一气,坡度陡起来。两个人身上汗水早就干了三遍湿了四遍,肩也是换了一轮又一轮了。 第30章 草药和西药 到了一处平坦树荫下,俩人停下歇脚,打算歇好之后一口气爬到坡顶。陈二妹对赛华说:“姑娘,你年轻妹子腰杆没力气,匀几袋给我吧。” 结果被赛华拒绝了:“没事。我能行。” 说起来也是令人佩服,赛华年纪轻轻一姑娘,不光认字算数,能文能武,挑起两座小山也似的药包也是脚步匀停,不带摇晃的。陈二妹注意到,赛华笑容不同寻常,不禁问:“姑娘,你笑什么?从刚才开始,你那嘴角就没有朝下过。” 这么一问,赛华“嘻”的笑出了声,忍不住掀开腰带,从宽宽的腰带处翻出小袋子,再亮出一个脚拇指大小的褐色瓶瓶:“真没想到啊。他们家还藏了这种小药片。大娘您不是说过,他们家的药很神奇,一碗下去就好么?我看,不是草药的效果,是这个西药咧!” 陈二妹接过瓶子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笑道:“这么小的药片片,没见过。不过既然你们说是好的,那定然是好东西了。你知道这药片能治什么病不啦?” 赛华摇头:“不懂。我也是半桶水。所以先带回去给韩大夫看看。他肯定能看懂。我看到那边还有好几瓶,一股脑全部带过来了。管他的。” 两人聊了会儿天,歇足了脚力,把担子挑上,一步一个脚印的朝著山顶根据地走去。 爬了一段,天光黯淡下去了。在平地里还不会觉得怎么样,而在茂密的树林子里,天色一黯,周围就跟著阴凉起来,寒意无孔不入的渗入皮肤,叫人头顶也跟著发麻。陈二妹来到一棵大樟树旁边,放下担子,道:“不能再走了。天黑走夜里的山路,太危险。我们在这儿过了夜再走吧。不然折损了大家的草药,就太亏了。” 赛华摇了摇头道:“二妹姐,你这套法子没有错。平日赶山路,从来都早出晚归。避开山里的毒蛇猛兽。不过我们打游击,是反著来的。夜晚才是我们的世界。所以,现在轮到我来带路了。你跟著我哈。” 见她半点不带停歇的在自己面前挑著担走过,陈二妹纳闷得不行,只得又挑了担子,急急脚跟上去:“姑娘。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哇。我们这山里,晚上有豹子,要吃人的!” 赛华说:“是不是北岭上那头带崽的母云豹?放心好了,我们早就把它赶跑了,不让它到村子里叼鸡叼猪仔的。还有就是……晚上才是我们开展斗爭的最好时机。不信。一会儿走著瞧吧。” 她底气十足的,一股力量感没来由地传到了陈二妹身上,便再也没二话。 “二妹姐,听说你之前有发鸡盲?现在看路还行吧?” 陈二妹说:“好了九成了,能看清楚路,能走动,不比之前,跟个瞎子似的。” 赛华说:“回去之后我们再给你杀一只鸡,多吃鸡肝就能好。” “好姑娘,那怎么使得!你们可是要上前线打仗的,好酒好肉,留著给战士们吃吧。我们农村里有点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给壮劳力先吃的。” 陈二妹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想起了从前太公分猪肉,她割了屋后面最肥的那个芋头,做了芋头扣肉。把一块最肥的扣肉夹到崽他爹的碗里时,他爹总是把扣肉一夹两段,把过了油、皮脆脂香的上班段放她碗里,自己吃瘦瘦的部分。 那时候还有过两年太平日子过的,她还以为靠著两口子努力,总能白手起家,把日子过兴旺了。 没想到后来会来了如此之多的这个將军那个大帅,又来了萝卜头…… 停下脚步,弯腰调整著担子的赛华没有觉察陈二妹的沉默,轻快道:“没事,再怎么缺,也不能让优秀队员的家属受苦哇。江生总是念叨您,机会难得,让我们照顾一下您。” 陈二妹心里暖暖的,还想要说什么,赛华直起腰来,眼睛一亮:“看!” 原来她们已经来到了高处,山风猎猎,吹散身上热汗,很舒服。赛华指著的,是上湾村方向。 大月亮地里,照得乡间一片片水田反著光,宛如散落尘世的千百片水晶。村庄黑黢黢的,鸡犬不闻。唯独是上湾村里间或亮起的火光枪响,格外显眼。 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功夫,枪响停歇,又亮起了松光,松光匯成火龙,匯集在一起,成了个方形。过不大会儿,方形也消失了,剩下几间屋子亮了火光,陈二妹一看就明了了:“那是聚在一起,讲数?先打,再谈?” 赛华说:“对。上湾村因为是安民挺身队骨干成员唐二狗的老家,一直是我们开展工作的重点、难点。如今江口镇西南处几条村子的工作进展顺利,队长无论如何都要啃这块硬骨头了。” 陈二妹一拍大腿:“想起来,你们第一次到我们村,也是大晚上的。梁乌头开明,主动开门,接了队长进村子……队长的脑子,咋那么好使呢,怕不是诸葛亮转世吧?” 赛华抿嘴一笑,道:“不要这么夸我们队长,队长肯定不接受的。真正跟诸葛亮似的会打仗的人物,还在別处呢……別说了。趁著月光好,赶紧走路。到了下半夜雾水重,就不那么好走了!” 都是熟知山里行云不定,几点寒冷几时晴雨的山民,陈二妹道:“哎。” 喝了两口水,重新挑起担子,两个女人纤细有力的身影霍的一下,消失在山林里。 …… 上山艰难下山易,鸡叫时分,陈二妹和赛华披著一身露水,挑著比她们人还高的草药担子,回到了山上美霞村根据地。放哨的探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撒开腿直奔洪队长所在地:“队长!她们回来了!她们带了好多好多药材回来了!” 赛华在他身后直喊:“小声点,別打扰別人休息!” 陈二妹却有新发现:“怎么洪队长屋里还亮著油灯?他起那么早吗?” “嗐,什么起早,分明就没睡!”赛华大步流星朝著洪队长的小院子走去。 第31章 大家很高兴 两边都著急的结果就是,陈二妹眼看著赛华和洪队长差点儿撞了个满怀!!洪队长一边让赛华把担子卸下来,一边自己过来帮著她卸担子。一时之间,村子里但凡还醒著的,全都过来帮忙,解开担子,取出草药。又有人去叫老韩,因为只有他的说法才最在行,谁认不出的草药,他认得出。 ——关键是,赛华从俊升药店里顺回来的那一把小药瓶,每一瓶都不一样,还有两三瓶无色透明一股子酒味的东西,这些,只有老韩才懂! “赛华!二妹姐!你们真厉害啊!我等了老半天,没有等到你们的消息。已经准备组织有经验的老队员潜进城里帮你们了。没想到你们两个凭著自己,不光全身而退,还带回来大批药材,这……不光是圆满完成任务,简直就是超额完成任务啊!” 洪队长命人去熬了红姜水,送给赛华和陈二妹说,高兴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圈,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 到底穷人贱命,一碗薑水下去,也就恢復了力气。 陈二妹閒不住,看到老韩带著两个帮手,就在煤油灯下分草药,走过去道:“我来搭把手。” “不用不用,你先去睡一会。草药到了我们这儿,长不了腿往外跑的。先去睡觉,睡醒了,草药也分好了。你们带回去给乡亲们用上。”老韩温和地婉拒了,那几瓶带回来的西药,他亲自拿乾净软布擦了又擦,整整齐齐摆放好。 陈二妹问:“这些药片有什么用啊?” 老韩说:“有消炎的,有止拉肚子的,还有止疼的,作用大得很!” 他的嘴角也跟洪队长一样,直往上翘。 听完老韩的话,陈二妹看著那几个不起眼的小瓶瓶,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平添三分敬畏之心。 他们被临时安置在梁江生的住处休息,看到草垫子木枕头整整齐齐的,跟在家里习惯又好了许多,陈二妹微笑著,安心入了梦乡。 正做梦呢,贴著墙,响起阵阵急促脚步,陈二妹一下子惊醒了,坐起来,贴著窗格子往外看。晨光微熹中,许多人影冲向洪队长的房子,浓重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在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 陈二妹心跳顿时急促起来,“咚咚”的,脖子背后凉颼颼的:“发生什么事了?看样子又不是打仗?” 几乎是本能地,摸向身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確认了梁石生还在呼呼大睡,陈二妹略微放轻鬆了些。关上了门窗,很是有些掩耳盗铃地重新躺下来,又害怕:“是不是鬼子衝上来寻仇了?红郎中带的路?” 又咬牙:“萝卜头,让我们没好日子过。等我们缓过劲来,跟他们拼个死活,总不能儿子孙子曾孙子,都过这牲口不如的日子……我们又不比他们缺个眼睛鼻子胳膊腿……” 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久,慢慢地睡了过去。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陈二妹第二次醒来,是被太阳光照醒的。睁开眼睛就喊:“石生,石生!” 梁石生的声音在门那边响起:“娘。我在呢。” 长长地吁了口气,陈二妹坐起身。只见梁石生坐在门槛上编草鞋,旁边已经两两成对地编好了一串。院子土灶上,冒著地瓜粥香甜的气息。 门外传来阵阵喧譁响动,好像很多人在大声说话。陈二妹问梁石生:“你昨晚有没有听到响声啊?我被吵醒了好几次,还闻到血腥味,难道是红郎中带人来了?我们这地儿暴……暴露了吗?” 梁石生摇了摇头:“没有啊,我睡得沉,啥也没听到。不过早上醒来出门去,大家还是跟从前那样啊,该下田的下田,该操练的操练,没什么特別的。娘,我跟你说,洪队长他们的操练比乌头阿公的吃夜粥又是另一番神气哦……” 打断了梁石生的话,陈二妹追问:“那,你哥呢?还没回?” 梁石生说:“没回,说是去很远的地方送信去了。娘,你饿了没,要不要喝口粥?赛华姐姐醃的酱菜,比乌头婆婆做的还好吃。” 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编好了草鞋,起身去灶边。 陈二妹看到那草鞋仍旧是用编辫子锁龙结的手法,那是梁石生不知什么时候跟疍家人学的,全村独一份。她道:“你这手法还用,不怕人家嫌弃?水上人家用的手段,跟我们陆地人不一样。你那会儿刚学会,还被梁葫芦说了一顿,说我们陆地人不学疍家手艺。” 梁石生温和地笑:“那有什么,用锁龙结收束的草鞋结实好穿啊。葫芦叔编的草鞋,穿三天就散架,我们家的,不光能穿好多个三天,还可以走山路过溪水。你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套手法教给了美霞村的老乡们了,他们这旮旯出又长又细的好草料,正適合做草鞋。” 门外又开始吵嚷起来了,陈二妹吸吸鼻子,眉头一皱:“不行,我还是觉得不对。我得到外面看看去。” “娘,先喝了粥再去。洪队长说了,他给我们分好了草药,打好担子,我们挑起就能走,不让我们操半点心!” 既是如此,陈二妹想著吃完再走也好,顺便收拾利落了院子咯。就站在灶边打了两碗地瓜稀饭,唏哩呼嚕的趁热喝了,喝出一头汗,打个饱嗝。把灶里的大柴夹出来,仍旧保持灰堆微燃,灶口掩上,盖好了锅盖。又把灶上灶下收拾乾净,让梁石生收拾里屋,她往洪队长指挥所里去。 …… 指挥所外面的歪脖子树底下,蹲著一排三四个汉子,抽著烟,脸上是没有表情的。陈二妹不动声色地从他们染了乾涸血跡的衣角裤腿上扫过,又看向脑门子上爆出了青筋的老韩,以及眉毛皱得能够夹死苍蝇的洪队长。 陈二妹走上前去:“洪队长,老韩,我起来了。睡够了果真精神足。村子里的病號还等著我回去呢,我这就要走了。” 洪队长递了个眼神给老韩。 第32章 北边来的兄弟 嗓音乾涩,也不晓得之前讲了多少话,两眼满布红丝,显然一宿没睡了的老韩和和气气对她道:“好。草药按照你之前说的情况分出来了,七成红伤,二成內调,一成是那种女人孩子老人补元气用的温和药,给你备著看门的。都会用吧?” 陈二妹点点头:“会的。” “赛华。你来,给二妹姐带药,这瓶黄色圆圆的,有伤口脓烂发热的,吃半片。特別严重说胡话了的,吃一片。这瓶白色片片,疼得受不了的,就吃半片。还有这瓶,叫做『碘伏』,涂抹在伤口上就好。不要用草木灰捂了。草药你会用,我就不仔细说了,还有那一麻袋苞谷面和地瓜干,都带上。” 老韩一边说,赛华肩上扛著一个齐腰高的麻袋,走过来,打开给陈二妹看里头婴儿手臂粗细的苞谷和金黄柔软带白霜的番薯干:“你看,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抢种抢收的,个头是不是很大?” 儘管赛华极力遮掩,还是听出她浓重鼻音。 陈二妹终於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赛华妹子,到底怎么回事,外面几个什么来头?还有,我看到晒穀场后面的大房子里,多了许多脚印?是別的地方来了人么?” 赛华低了头说:“二妹姐,老蔡几个是从北边望牛村过来的,他们刚打了个硬仗,折损了不少人,好歹把根据地保住了。我们电台还没恢復,竟然不知道就隔著两个山岭,还有兄弟。如果知道,高低会过去增援!现在我们要先匀些粮秣药品过去,等情况稳定了,再见机行事。所以我们这边没法送你了,你带著东西回去,一路上小心点。洪队长说,替他给乡亲们带好!” 陈二妹阵阵惊心,不禁往回看了一眼。 歪脖子树下人已经没了,洪队长和老韩也进了屋,门掩著,时高时低的商议声传来。原来刚才他们是出来歇歇而已。 她站著不动,有人推她,转头一看,是赛华:“来,我帮你打好担子。走吧。” 但陈二妹没有动。 赛华楞了一下,道:“我跟石生说了,他会在路口等你的。至於江生,他接了命令,去望牛村支援了。他有枪,组织上发的,还有子弹和手榴弹。更重要的……” 她指了指自己眉心:“他有脑子!所以,放心好啦。等他回来,我会代你带话的。” “不是。你想岔了。姑娘,我在想,要不算了吧。既然那边在打仗,我怎么好要你们的救命药呢……既然红郎中把它们单独的放店堂匣子里头,那肯定是了不得的东西。你收回,收回。” 陈二妹说著,麻利地从麻包袋处掏出层层包好的西药就塞进赛华口袋里。赛华大吃一惊,双手並用翻口袋,陈二妹却又开始把已经装好的粮秣药草往外拿了。 那可怎么行!! 赛华蹲下来,跟陈二妹比赛似的,又把粮秣药草往担子里放,“不行不行不行,这事儿您可不能替寺田村乡亲们做主!” 孰料陈二妹也很坚决:“我辈分高,能做得了这个主!放心好了,乡亲那边我来交代,我跟石生回去另外想法子去。吃了那么多年的草药,怎么就金贵到要用洋人的药!” 僵持不下,老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陈二妹还在,和和气气的说:“二妹姐,时候不早了,怎么还没上路?要是出发晚了,山路不好走。还是赶紧出发的好。” 赛华抢著说:“老韩,你快来帮我劝劝二妹姐。她不愿意带东西走。那可不行啊,我们答应好了的,而且这里头赚药回来的功劳,有她一大分咧!这忙来忙去的,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她是真牛叉啊,敢直接上去跟红郎中讲数,还一讲就讲服帖了,连枪都不用开……结果现在功劳最大的是她,她还不乐意带东西走!” 赛华也是真的急了眼了,车軲轆的一长串话,炒豆似的。老韩听得直皱眉,陈二妹低声嘀咕:“你们来了这么多伤员,算了算了,能帮到你们,也就相当於帮到我自己的崽啊。没事儿的,我拿这点回去,就够了,这么多年吃草药都吃过来了,洋药留给你们战士吃,吃好点。什么时候帮我们把江口镇那些败类打跑,就阿弥陀佛了。” 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老韩道:“来,二妹姐,既然你之前来了,是找洪队长的,对吧。” “是。” “那么,一事不烦二主。进去,我们跟洪队长说一声。” 陈二妹一想也对,自己走了都不跟洪队长打招呼,那也太没规矩了。就跟著老韩进了里屋。 满屋子的人看到有人进来,分两边走了,陈二妹闻到好几个人身上明显浓重的血腥味,眼也是红的。 最后,只剩下一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脖子后面带著拇指大小疤痕的面生战士,隨著洪队长起身迎接。 “二妹姐。” 没想到屋子里那么多人,很明显是因为自己打断了正在谈的事,陈二妹有些侷促了,搓著手对洪队长说:“队长,我要回去了。跟您说一声。往后有啥事到村子里找我们,没啥事就也常来常往哈。” 听她只字不提不要东西,知道她板上钉钉的肯定不要了,老韩急了,直接对洪队长说:“队长,二妹姐自己冒著危险从镇上弄回来的药材,这会儿倒不乐意带回去了。赛华和我死劝她也不听。您可千万要帮忙劝劝她,她刚才把装好的担子掏出来一大半,都在外头屋檐下搁著呢!” 洪队长疑问道:“二妹姐,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五五分啊,怎么突然不算了呢?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儘管跟我提,只要我能力范围內,一定尽力帮忙。” 陈二妹摇了摇头:“真的没有。我看大家挺忙的,村子里也等著我回去,就不多麻烦了。跟您打个招呼我就走。” 洪队长道:“那东西你带上啊。来来,我们去看看。” 第33章 走后留下的…… 他带头朝著屋外走,陈二妹想要阻拦,慢了一步。 到了门外,看到一大一小的两个担子码垛,洪队长回过头来对陈二妹说:“二妹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带草药回去?这些……可都是你辛苦在红郎中手里取回来的啊。更何况村子里还有人等著用药呢。” 赛华插嘴:“別说草药了,西药她也不拿。都在这儿呢。” 陈二妹看了一眼跟在洪队长身后,一直没发话的疤痕战士。只是一眼,那疤痕战士就领会到了什么也似的,道:“大娘,我们来的路上听说往江口镇的换防小队跟群眾打起来了,没想到,就是你们村啊?” 赛华道:“对,就是他们村。生生在鬼子和铁桿汉奸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疤痕战士肃然起敬,主动走上去,把码垛往陈二妹跟前推:“大娘,既是如此,大家索性就分先来后到。您先来,您先拿。別的事……我跟老洪,会商量的。实在不行,我就先回去,另外想办法!” 赛华高声道:“对对,二妹姐,都是打鬼子受的伤,哪儿还分三六九的,我这边帮你把担子装好……” 在她招呼下,院子里头的人呼啦算围拢过来,开始重新装担子。 陈二妹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一下子急哭了:“可是,可是如果我把药带走了,你们不是没有药用了么?那样会死人的啊!” “二妹姐说得对!!”门口响起了洪钟般的一个声音。 梁乌头村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夹带起阵阵汗气露水混杂的风。洪队长一看那形势,赶紧迎上去:“乌头村长你亲自来了,这是赶了夜路啦?——赛华同志,快去熬薑汤,给村长去去寒。” 陈二妹道:“村长,你怎么来了?大家现在怎么样?没有再死人了吧?” 梁乌头拍打著身上的浮尘:“村里没有再死人,就是生熬著唄——阿黄他们村情况好点,找了两三个走鬼船有门路的,往西边上游去,船头对船头的搞了点柴火米麵,还有些黄芪苍朮鸡血藤之类的恢復气血的药材来。” “你们迟迟不回,怕你们死半路上了!我就找了来,走到一半,遇到了这边放哨的眼睛们,带我过来。洪队长,我可不是故意听见的啊!” 陈二妹鬆了口气,洪队长也露出笑容,趁著这机会,陈二妹对洪队长道:“洪队长,你听见了。我们现在不缺药了,这些取回来的东西,就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洪队长笑了:“你別哄我,黄芪苍朮都是伤后恢復用的。这些消炎止疼的西药,才是伤员现在急用的。这会儿前线多短缺,我们比谁都知道。从省城往广梧这一代,关卡一道接一道的……” 谁知道话说到一半,就被梁乌头打断:“洪队长,论打仗,当然你是湿水,冇得弹!不过呢,话说回头,这位北边来的军爷,那一场对拼好生厉害!我来之前就听说了,有人出卖你们,带路,直接想要把整个两条村子连锅端,为的是你们一直守著的那两袋子金沙!你们拼死才守住,炮声响了三天,肯定死了好多人。” 他顿了一顿,习惯性的捏了手势,想要往嘴里送旱菸锅子,才想起掛在后腰,且早就没了叶子也没火,只好擦擦鼻子,继续道:“说起来真佩服你们……打从我爷爷那辈,我就听说过,河台有金子,他们放牛的在溪水底下,摸到过芝麻粒大小的金砂。可你们悄咪咪的藏了两袋啊。” 老蔡没有否认,很耿直的道:“是。也是当地老乡告诉我们大概位置的。连月来,我们一边斗爭,一边搞建设,还组织人到山溪里淘金。统共也就弄到了子弹袋那么大小的两袋。” “那叛徒传出去的消息传讹了,对面以为是米麵袋,专往叛徒指点的粮食坚壁的地方去,才让我们看出端倪来,疏散乡亲之后,还能够调整策略,什么空城计,连环套,全用上,让他们以为村子里战斗力很强,才退走。那会儿我们也都打残了,留了鬼子四五个掷弹筒和十来支枪下来……算是惨胜。” 他说:“如果可以想办法把金子带到省城黑市上去,可以换弹药枪炮,还能换紧缺的西药,医疗器械,就可以给伤员动手术了。” 在场的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听著浑身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一口气喝完了碗底剩下的红水,梁乌头对陈二妹说:“二妹,怎么样……我觉得,我们还可以靠自己。赶紧去叫上你崽,动身回去唄?趁著天还亮,我们回头路上看看能不能寻点儿草药。实在不行到下湾村抢唐二狗的去,反正我们还有三条枪呢……” 眼看他们要走,老蔡急了:“喂喂,老乡!聊天归聊天,我是不把你们当外人,才把事情交代清楚,可不是哭穷卖惨!不是都说好了么,先来后到,你们先来的,你们先拿东西回去!战士们没有死,老百姓也不许死,不然我们的仗不就白打了!你们先带上东西,不然,我和老洪,要直接送东西到你们村里去了!” 洪队长也是一叠连声:“对对。老蔡,他们村子就在三岔湾口,叫寺田村,村旁挨著文塔的就是了!你给我记著他们!” 最后没奈何,两边东一句西一句的,陈二妹扛不住,梁乌头也扛不住。只得鬆了口,答允仍旧是带了在担子里的那些草药回去,三个小瓶子的西药,也带一半走,给那些已开始发烧说胡话的人吃。 …… 送走了梁乌头一行。 剩下的草药以及西药,连同老韩挖箱底的库存,洪队长二话不说,打了扁担,亲自挑了,和老蔡出发赶去北边根据地——望牛村。 路过梁江生屋子门口,赛华拿了扫帚簸箕,站在门前,一脸惊呆。 洪队长不免多问一句:“赛华,干嘛呢?” 赛华就一句:“队长你来看看。” 一头钻了进去,洪队长和老蔡跟过去,只见灶头上暗火蒸著两层竹笼子,做好了的杂麵糍粑整整齐齐列兵似的,香味扑面而来。 第34章 这里的革命,好搞囉 蒸笼正中间,是个巴掌大的浅碟,蒸好了的腊肉切成均匀齐整的薄片,咸菜丝做底,衬在下面,吸饱了油水,闪闪发亮。正是就饃饃下稀饭的好菜。 这还不止。 赛华扒拉了两下灶灰,里头还焙了地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同样大小的灶眼,陈二妹大小堆叠讲究起来,愣是能放进超过別人多得多的地瓜。地瓜也是火候刚好,掰开一个,金黄的蜜汁从肉瓤里缓缓流淌而下。 炊事员来了,也不过上下! 洪队长惊呆了:“二妹姐做的?这用火功力……厉害了……” 地上,用柴火棍子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早饭,给大伙吃。 …… “娘,你说洪队长他们现在发现灶上灶下的东西了吗?” 陈二妹说:“他们早起一定要做卫生的,何况我们睡过的屋子。肯定会发现。我又知道他们不会收,就直接做好,留下来,打死狗讲价。你说,他们会喜欢吃我做的杂麵糍粑么?” 梁石生吞了口口水:“娘做的粑粑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肯定会很喜欢!” “呵,那就好。你写的字,他们也会看到吧……会认字就是好啊……你可不要忘记那些字哦……”陈二妹微笑著,摸了摸梁石生的脑袋,眉眼之间满是骄傲。 梁乌头还带了一个人来,就是梁武柏。 四个人分担,那就太轻鬆了,陈二妹几乎是空著手走的。所以回去路上没有閒著,带著梁石生,不断用装了俩铁齿的竹扒子扒草头树下,砍藤萝勾草,拾蝉蜕捡蛇壳,把有用的东西都给扒拉走。 路上,梁石生看到梁武柏走一段就停下来,左右看一番,就问:“柏哥,你看什么来?” “我在看周围的地形啊,就刚刚,游击队的尖刀队员郭锋教我的,有了多余的粮秣物资,可以往山里找地方坚壁起来。诀窍就仨,第一是地点隱蔽,第二是量少分散,第三是藏那些不容易发霉长虫的。” 梁武柏比比划划的说:“我刚才一路过来,看到好几处溶洞,洞口小,有草有石遮挡,就很適合拿来藏东西。方位我都记好了。等秋收我们就弄起来。” 梁乌头点点头道:“是个好法子。回头我也跟阿黄、阿胡他们说去。” 梁石生不吱声,走了一气,抬头对陈二妹说:“娘,我觉得可以先编一些草蓆子备用,到时候裹在粮秣物资外面,防潮防虫。这些都可以准备起来了。不然到时候萝卜头一来,就把我们辛苦种的东西抢了去。” 梁武柏又把一个地点標记在脑子里,道:“其实大眼锋说了,我们南边还是比较好的。在北方那些平原地带,更不好搞,一马平川,好几十里都是平平的,连个树林子都没有……萝卜头搞了好多炮楼,一个炮楼能管三里地。大家只好种青纱帐,挖地道,想尽法子保护自己。他还跟我说了个故事……” 眾人:“啥?” 梁武柏嘴角拼命往上翘,忍住笑:“他说,当时洪队长南下,从水路上了岸,迷路了。饿翻在路边,老乡给他烤番薯,他一口气吃了五个,吃完之后看到满地的番薯,叶子可以吃,藤蔓可以吃,番薯还可以吃,俩月就能长成,长长吐了口气,说,『这里的革命好搞囉……』” 眾人笑了起来。 陈二妹道:“没想到什么都知道的洪队长,还有这么个往事,才算闻到了他身上一点人味儿。我之前老觉得他们像是水滸一百零八星下来的咧。” 结伴行山路,似乎一眨眼功夫,就回到了寺田村。 到了寺田村,也日落了。梁乌头掏出芦管哨子,边吹边走,和夜归鸟同个调调的哨子啾鸣,勾得原本闭了门户的村民又再打开门来,聚集到祠堂里。 木门一关,窗板一落,祠堂里点亮的火光,就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梁武柏陈二妹梁石生三个一字排开,从担子里取出物资,金黄苞谷肥大番薯,整整齐齐捆成捆的草药,引起阵阵低声讚嘆。 梁乌头简单地把山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讚嘆又成了沉默。嘴笨的村民没法说出那些锦绣文章来,一个个红了眼,脑门上青筋直蹦。 梁乌头最后道:“东西来得不容易,太公在上,公平分给各房人。大夫们还在吧?劳烦带了过去,分了药。那些壮劳力伤了动弹不得的,再到二妹姐和阿武这儿,分苞谷番薯干!再来两个腿快敢跑夜路的,分別去一去上湾村和葫芦园村,送货!” 当即就有好几个人越眾而出,“我去!” 梁乌头一看,皱眉:“怎么都是些乳臭未乾的臭小子?你们以为闹著玩呢?” 梁道生瞪著连日熬夜看护熬得红红的眼睛,嘶哑著道:“乌头叔,那些青壮的都躺著呢。要不然就我去?” 梁乌头看了他一眼,“行。葫芦园那边交给你了。上湾村阿黄那儿呢?” 梁石生脆脆的少年声响:“我去!” 陈二妹立刻站了起身,但,终究是,欲言又止。见陈二妹没话说,梁乌头还是半信半疑:“石生。你能去?你好像也才过十四岁生日吧?你一个人?我记得你前两年自己从村头走回家,还直哭鼻子啊?” 在场的乡亲里几乎都知道梁石生这段往事,这会儿倒是没有人取笑,只有劝阻:“对啊,石生。你还是留在家里吧,换別个胆子大的去。龙哥仔呢,龙哥仔胆子大啊,也比你大一点,让他去?” “別提了,龙哥仔他爹被炸没了,肠子都流出来了。他妈哭盲了眼,这两日都在家里陪著他家里。怕是走不开咯!” 议论声中,一脸凝重的梁石生吊高了嗓门:“乌头叔,你放心啦!我可以的!你想,这儿除了我妈,你,柏哥,就只有我跟了一路,去了根据地,又回来,我可以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的。放心吧,我记性很好的,眼睛也好,胆子也练大了,保证能把东西带到!” 第35章 帮游击队的代价? “陈二妹,別看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兴许是被黄藕生留下过夜了。藕生那人,念过书的,多亲香些,有好处!你也先歇歇,不然你刚好的发鸡盲,又要復发咯。” 道生嫂哄睡了自己的崽和梁木声,悄悄的摸了出来。 今天晚上,轮到梁道生巡村值夜,所以道生嫂索性过来和陈二妹作伴。 快鸡叫了,去报信的石生还没回。 收回了投向门外的目光,陈二妹手里磨苞谷面的磨杵顿了一顿,继续转圈圈:“不会的,做这个活又不费眼。我眯著眼睛都能做好。这个苞谷面虽然粒子粗,但是香甜顶飢,真是个好东西……我赶紧弄好了,等石生回来,就有得吃了。明天白天,抓紧天时,抢种一些苞谷。” 道生嫂忽然怪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真是,丫鬟身公主命,喂,趁著人少少的,你就老实跟我说吧,帮游击队跑前跑后的,赚了多少?” 她朝陈二妹伸出拇指食指,搓个没完。 陈二妹噗嗤一下,笑了:“你跟蛇盘蛋一样,盘了我一晚,就是想问我这个?你以为我收钱办事啊?” “不然呢?好奇怪吗?你一个女人,带两个崽,连个壮劳力都没有。你不吃,小的们也要吃吧?没有点活钱贴补,喝西北风?再说了,之前他们在我们村歇脚休整的时候,不也给了太公银元吗,说是搭伙的伙食费。何况你这般跑前跑后,拿命给他们拼?”道生嫂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捋了捋被汗水打湿黏到额前的髮丝,陈二妹摇头道:“那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外人啊,我崽还在他们当中呢,村子里好几个后生,也跟著走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事,怎么好分得清?就说这些苞谷,当时乌头说要按市价给钱,他们都没要。就要了点辛苦钱。” 扭脸看了看无话可说的道生嫂,陈二妹笑了笑,摸起了粮袋子,把里面磨好了的大半袋苞谷面往竹匾上倒。被道生嫂一把按住:“乌灯黑火的,你磨麵也就算了,还要过筛?差不多就行了,长命功夫长命做,赶紧睡觉去!” 陈二妹无奈,只得放下了粮袋,吊到房樑上以防老鼠偷吃。然后胡乱睡了。 …… 第二天晌午时分,梁石生总算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累不累啊?先去冲一下身子,我煮个面你吃吧?” 放下头上草帽,解下身上蓑衣,抖了抖蓑衣上的灰尘,梁石生面带疲倦,两眼略带红筋而有神,也就是过了一个晚上,他看起来似乎成熟硬净了不少。 “先不用。我去找村长阿公,有话要带。你煮粥吧,我一会儿回来自己吃。” 陈二妹答应下来,任由梁石生去了,自己熬上了粥,抓了一把苞米皮扔到鸡棚里,顺手拾起鸡棚里两个带血丝的热乎鸡蛋。在老母鸡咕咕欢叫中,出门抢种。 她的苞谷种子是她主动问老韩要的,老韩不但是个药到病除的好大夫,而且还是个老庄稼把式。美霞村的苞谷能丰收,跟老韩脱不了关係。当时看到那长势旺盛过人高的苞谷地,陈二妹就心动了,没时间多问,就直接问要了一袋种子。 ——她知道,游击队肯定不会拒绝她这个小小请求。 老韩告诉她,苞谷种子全都泡过断肠草熬煮的水,不怕田鼠啃食。其他的,只管大胆种就是了,种活了最好。种死了就去跟他说,他那儿还有种子——要求只有一样,要把怎么种死的原因,细细告诉他。 这几乎不算什么事,陈二妹自然一口答应。 这一天没做什么事,光伺候苞谷了。还好也就是忙这么一两天。她把苞谷种在自己家菜地旁边,离水近,离村子远,不要太过惹人注目。搞好了一切,回到家去,发现家里的粥少了,杂麵炊上了,梁石生仍旧不见人,梁木声抱著道生嫂的崽,坐在门槛上。 农村里的大小孩,从来都是大小孩带小小孩,所以梁木声虽然也就比车軲轆高一点,已是带过好几个弟弟妹妹的熟手。陈二妹问:“哥呢?” 梁木声童音:“回来给我们煮了饭,又去祠堂了。哥哥说外面死了人,镇上来了好多车,江面船也多。让我们这些天不要乱跑。” “木声乖。让我来说吧!”梁道生带著梁石生,从祠堂方向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陈二妹猛然间背脊起了一层白毛汗,失声道:“不是吧,萝卜头又要来清村?” 梁道生点点头,脸色黢黑:“这次不是唐二狗那种本地狗来咬人了,听说叫什么交叉巡防,找来的是上游苍梧县的——他们叫治安队,来清村。一搜游击队,二刮粮秣,三抓壮丁。” 抓壮丁!! 陈二妹瞳孔倏尔放大,鼻孔一张一闭起来,浑身僵硬得笔管条直!! 她老公就是这么死的!!! 梁道生当然也知道这段往事,他沉著声道:“是啊,那时候如果不是三哥把我藏到树洞里,自己主动走了出去,如今我梁道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站在这儿,干那给大家喃无超度的八卦活计了。黄藕生让石生带回来的话,他们近水,耳朵灵,说是人很多,打肯定打不过。嚇也嚇不走。所以,乌头叔说,这次我们要唱那第三十六计了——走佬!!” 果不其然,祠堂门一开,几个后生迅速分散到各个巷道里去,“快,萝卜头要来抓壮丁啦。快走。” “村长说了,比旗杆石高的男丁都要上山去。带上自家粮食!” “药草布料也带!” “重要的是人!人在东西还能抢回来,人没了啥都没了!” 大家沿著早就踩好点的路线,分头往山里钻。前脚刚走,后脚萝卜头们就带著安民挺身队的人到了,带路的正是唐二狗。 虽则是在村口已交代过悄悄进村,免得打草惊蛇。 进了村,安静得出奇,带队的萝卜头队长也是个长年侵华的老兵,立刻知道壮丁跑了,气得反手打了唐二狗一耳光:“你换防广梧的时候,不是给井上带路带得很成功吗?怎么回到本地就不灵了?!是不是通风报信了?!” 第36章 抢粮抓丁 旁边是陌生汉奸,投来冷嘲热讽的眼神,唐二狗拿草帽遮住脸,支吾著说:“没有,本丸先生,真没有。寺田村的人啊,上次投了好多游击队的,心眼最坏了。一定是游击队给他们报信。不然不会跑的。” 来都来了,本丸贼不走空,把人散了出去,遇鸡抓鸡,见米倒米。也就是两只活了五六年的看家大鹅过於凶猛,扬起铁扇一般的翅膀猛地把想要掳它的萝卜头扇了俩跟头,得以度过一劫。 其余別的,寺田村上上下下,可算是遭了通天劫! 看著綑扎得牢牢的粮秣物资,本丸才算略感满意,大手一挥:“走!下一处!” 骑在大树上,远远地,看著鬼子们把粮秣物资运走,几个后生气得直咬牙。当中一个圆脸扁面孔的大眼仔,猛地发现了人群中的唐二狗:“石生,你看看,你消息不对啊,那个用草帽挡著脸混在人群里的,不是唐二狗么?” 梁石生也很震惊:“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梁武柏身子沉,在最下面,仰脸道:“別问为什么了。他们也是人,也长了脑子的,总会变来变去。我刚看了两眼,唐二狗是个带路的。一个带路,一堆下狠手,再带几个萝卜头,倒是读过《三国》的……” “葫芦园村那边,著火了……”大眼仔打断了他们,泪水一滴滴夺眶而出。 梁武柏擦了擦他脑门上的水珠子,扯著嗓子直嚎:“別哭了,你个漏水的大眼仔,马尿全滴老子脑门上了!!他们往葫芦园去了……那边的人跑了没?你快看看!!!” 大眼仔答应著,拼命擦著眼泪,拼命瞪大眼睛看,摇得抱著的树枝乱晃。底下掛著的一串半大后生大气不敢喘,生怕妨碍了他。大眼仔道:“没,没跑,火,火更多了……他,他们抓了人走了……” 在大眼仔压抑哭诉中,听著葫芦园村被抢被抓被烧的现况,寺田村后生们呼呼直喘,一个个眼睛烧红。 “玛德不能让他们继续祸祸下去……” 梁武柏说著鬆开树干就往下跳,离地一丈多的高度,要不是底下是乾涸河沟软泥浆缓了一缓,他的脚杆子都得折了。当下只趔趄了一下,梁武柏瘸了一瘸,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浑然无事般朝著上湾村飞快奔去…… …… 连续扑空了两条村,虽然多少有些物资斩获,但对於壮丁的补充只有葫芦园村那十来个。且看著都病病歪歪不成模样。 萝卜头们非常不满意,唐二狗脸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耳光,最后一咬牙,把他们带到了老家下湾村。 下湾村村长唐如山是真得了唐二狗信號的,早早带著人,推了三大车小山般的粮食,並一袋子银元,堆著笑脸,候在路边。主动凑上前对本丸道:“太君辛苦。这点心意,请太君笑纳。请太君护佑我们村子平安。” 直到此时,本丸憋屈了一整天的心情才算是鬆快了点,朝著唐如山亮出大拇哥:“良民,大大的好啊。这就对了嘛。” 对被五大绑的葫芦园村村民恼怒大骂置若罔闻,唐如山笑著继续討好:“我们下湾村一直安分守己,就安民挺身队的人力,都出了二十多个。太君。您这边乏了,里头的閒云楼內,已安排了茶饭。请略歇息一晚。明天老朽亲自恭送太君回镇上。” 看了一眼唐如山身后明晃晃执了火把的后生,又贪婪地扫了一眼不远处佇立的,洗刷一新的碉楼“閒云楼”。本丸按捺下好生享用一番的衝动,道:“不。我们马上要回去了。你们,再出二十个壮丁给皇军,跟著皇军走。快点。” 唐如山一愣,好生为难道:“太君。要粮要钱都好说,可是要人手,马上就是抢种第二季稻了,少了人,不行啊……” 话音未落,一发口擼子子弹,贴著唐如山脸上打过去。鲜血流出,唐如山耳朵嗡嗡叫,脸上堆起的假笑消失了:”太太太君有话好好好说。十个!十个!!不然真没法给太君供粮吶!!“ 手里把玩著口擼子,对自己精准枪法很是满意。本丸眼皮也不抬:“一个都不许少。你不交人,我就替你选人咯。我看你身后那两个后生,就很强壮嘛。一定很能干活!” 跟在唐如山身后的两个健壮青年,一个是他爱子,一个是他亲侄儿,当亲儿子一样从小带在身边的。眼见日本人要砍自己膀臂,唐如山如何能忍,一咬牙一狠心,怒吼:“二十个就二十个!!唐二狗,你带路!!” …… 放哨的吹起了芦笛,长长的笛子音,在大中午那明晃晃的太阳光照下,仍旧格外悽愴。 山里,林子里,各处隱蔽处,寺田村的人们,三三两两地从藏身之处回来了。 “你家怎么样啊?” “还行吧。被忘记带走,没了。米也没了。你家呢?” “两只看家鹅醒目,我家没什么事。梁葫芦家最惨,离村口近,什么都没了。” “幸好把阿公的粮食坚壁起来了几石啊。去领阿公米啦。” 祠堂里,宝贵得什么似的,珍而重之把一个麻袋敞口放著,里面是大半口袋发灰发碎散发著浓重霉味,里头碎石沙子草籽老鼠屎什么都有,因此也被叫做“八宝米”的大米。 这些原本用来年末祭祀阿公的陈粮,如今成了寺田村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 就这,也不是人人都有。 陈二妹家人少,只领了两瓢,拎在手里一约,还不够三斤。她嘆了口气,没说什么。回到家里,细细的淘米,炊饭。到地里去割萝卜缨子,醃成“六十日菜”。 梁石生挑了水,浇苞谷地。还把自家攒的,沤好的肥,一点点仔仔细细的补上。 回来之后,饭炊好了。他两口喝完,摸了摸肚子:“咕嚕嚕——” 叫得更响了。 看了一眼做错事一般耷拉著脑袋的二崽,陈二妹麻溜利索把自己碗里的饭划拉了一大半给他。梁木声见状,道:“娘,我也要。” 陈二妹往自己嘴巴里扒拉了一口,然后剩下的一粒不剩,全部给了梁木声。 …… 第37章 抓紧生產 “二妹姐,嘖嘖,好香啊。” “啪”的一下子,道生嫂掰下一个手臂长的苞谷,贪婪地嗅著那股清甜甘冽的香味,“这么大,这么粗!幸好我也跟著你种了,这下冬天好过了。” 陈二妹眉眼间满是喜悦,脚底下的箩筐,苞谷堆成了小山,有些苞衣露掀开,露出饱满的苞穀粒。 刚掰下来的苞谷,直接用水煮了,略加一点盐粒子,就非常好吃。香甜味冲天起,飘得满村都是。消息传出去,就连上湾村的人都拿晒好的鱼虾来跟陈二妹换苞谷吃。 他们说,鱼虾虽好,不能当饭。吃鱼虾多了,日不过午就饿得眼前发黑。 只有干轻鬆活儿的小孩老人,才拿吃白煮鱼虾。 大人还是得吃稻米谷的。 苞谷长得快,可以和地瓜一起掺著吃。大傢伙所有的希望,仍旧在稻米上。等著稻米熟,又能卖给游击队,又能吃饱肚子。 苞谷叶子早就被铡碎了做成青贮。留下来的苞谷种,按照老韩教的,用断肠草汁泡好,果然没有老鼠来啃食,看样子能够安稳保存好长时间。 收回来的苞谷晒晒乾,就可以去借用磨坊,磨苞谷粉了。 磨坊里,天光投落,单调枯燥的磨盘一声接著一声,慢悠悠的。陈二妹一边看著小毛驴一圈圈拉磨,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嘴角勾起微笑,也不知道在想啥。 道生嫂走了进来,见状,笑眯眯道:“笑什么啊,心情这么靚?” 陈二妹说:“我找到两件旧衣服,把它们拆洗了。打算过几天十五赛华他们来村里指导的时候,托他们带给江生。” “哪里来的旧衣服啊?”道生嫂放下肩上的苞谷筐子,过来一看,眼前一亮,“针脚好密哦。布料也是细面的,好嘢!” 陈二妹道:“大吉利是说一句,是我家死鬼的。刚嫁过来时候做的衣服,他捨不得穿,收起来了。他死得匆忙,我以为这两件衣服没了。没想到昨天翻箱子,从最底下找了出来。真的是天降宝物,註定横財。” 道生嫂道:“你是真的会往好处想,找到两件旧衣服,就天降宝物了。有没有那么夸张……” “不然呢,鬼叫我们穷啊。顶硬上啦。” 把已经搞好了的衣服仔细叠好,给驴子解了套,挪开了自己的粮筐,把位置让给道生嫂子。梁石生也进来了,“娘,时间刚刚好,不迟也不早……” 他一走进磨坊,顿时周围逼仄了许多似的。道生嫂忍不住叫了起来:“石生,你这几个月也长太快了,人看著就扯条咯,比你娘高半个头了,就是瘦的可怜……你妈给你改衣服都不少功夫吧?”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三几个月功夫,也不知道怎么的,梁石生蹭蹭长,眼看著跟陈二妹齐头,又眼看著长得比陈二妹高…… 道生嫂一句玩笑话,把梁石生说得脸红了,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陈二妹啐了道生嫂一口:“你別拿我崽乱开玩笑!石生妹仔相不懂说话,跟江生那种大大咧咧的不一样。你再说,再说我就让他不帮你做家务啦!” 说罢,做势要走。慌得道生嫂忙说好话:“別別。不要这样子嘛,开个玩笑而已。石生那么好脾气,不会介意的啦。来,帮婶婶上磨。” 陈二妹到底也就是开玩笑而已,还是让梁石生去帮道生嫂装好了沉重的石磨盘。母子两个这才带著傢伙什和粮袋子往家里走。 “妈,等到十五太久了。要不衣服给我,我直接带著新下来的粮食去找哥唄。他们如今铁匠铺子药铺子都支棱起来了,我正好去跟他们换点看家药?” 梁石生的主动提议,没能得到陈二妹点头,“不行。那边虽说最后打了回去,把望牛村守得牢牢的,还扩大了地盘。但……也是很危险。特別是你这么高的个子,一不小心就被拉壮丁了。找都没处找你。还是等赛华他们来吧。” 母子两个路过祠堂旗杆石,梁乌头正在跟操练累了歇息的半大小伙们讲古:“望牛村祖上跟我们其实同宗的。我们太公五兄弟,从云南沿著西江河北下,老大老二见到望牛村旁边有野水牛饮水,就停下不走了。老三老四老五,继续坐船走,我们是老三老四留下的崽种。老五独自往下游去了……所以啊,望牛村的人,和我们寺田村一样好汉。” “村长,你別扯咸丰年的事了,快点进正题啦。他们怎么打退萝卜头,又怎么守住的?” 每天每天江口镇上都有新的人头从耳朵穿过,穿成串掛在城头上;每过段日子,都有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听过名字的乡里被拉到了镇上成了劳役民夫,最终不知死活;把米价卖成黄金价的源老板,不再遮掩自己身份,恢復了萝卜头老板的打扮。而在那个杂货铺附近,每天每夜,都有饿殍。 恨到了极点,又杀不动,除了想尽法子躲著萝卜头爬犁般的清乡抢掠,想尽办法跟游击队保持联络勾线,辛劳得如同喝黄连水般的日子閒暇,大家最爱听的就是各种打萝卜头的故事。 特別是望牛村这一段,反反覆覆让梁乌头讲,百听不厌。 梁乌头清了清嗓子,说:“好。所以我们姓梁佬,都不是孬种。那几个重伤了的,寧愿死,都不要被萝卜头捉了去。可他们又不愿意连累战友乡里,直接用血涂了墙,『革命到底』『战斗』『杀』。当时洪队长进了村子,看到的就是这场景,洪队长的眼珠子当场就红了。合计了萝卜头那边的人数速度之后,决定直接追击,捅爆他娘的皮燕子……” 一颗颗脑袋伸得老长,等著梁乌头讲洪队长如何两个人假装无辜渔民,把十来个鬼子骗到河中心料理得乾乾净净,把那些日制装备打了个包回来,煮了他们的牛肉罐头吃饱,用他们的药片治好了几个眼看不行了的伤员,特別是缴过来的十来杆几乎全新的枪,十几把擼子,大袋大袋的子弹……简直不爭气的眼泪都要从嘴角流出来了…… 第38章 收谷了,蝗虫又来了! 梁乌头喝了一口大缸子茶,茶叶沫子嚼嚼吞下,开始了:“之前不是说过,望牛村有河,那河很浅很宽,平时牛可以走过去……” 急促刺耳的铜片敲击,把他讲古的声音给掩盖了过去。 整个村子就跟炸了锅似的,田间地头冒出无数人头,有离地近的一路狂奔朝著家里去,也有离地远的,索性一咬牙一跺脚,兔子也似的朝著山上藏匿点跑…… “不好了,萝卜头开汽车来啦!!” “日了狗了,迟不来早不来,爷爷要收谷了他们才来,分明就是马路边的盲佬,算到尽。” “带路的是下湾村的,他们知根知底,知道谁家有男丁谁家有家底的,快快,別管东西了,人快走啊……” 故意避开了游击队活跃的夜晚,在那光天化日之下,萝卜头们坐在汽车里,嗷嗷叫著不断挥舞著上好了刺刀的枪。周围簇拥著几十號 就跟玩耍似的,朝著一个走避不及的小脚女人放枪。隨著枪响,那女人应声倒下。放枪的萝卜头得意地吹了一口枪口,比了个食指中指分开的古怪手势。 寺田村这次终於被扑了个正著…… …… 锣声响起的时候,还在地里割禾的陈二妹一跃而起,拔脚就跑。 抱著怀里的稻穀到了田边,她是第二个到的。第一个是圆嫂,她已经打开了田基大石头旁的翻盖门,“二妹姐,快,穀子先收好!” 快手快脚把穀子藏入地窖。陈二妹说:“还好那些崽囡被带出来了,你去村尾社边,我去樟树头。” 圆嫂点头:“好。” 更多的乡亲们抱著稻穀跑过来了,百八十號人,没有一个扔下粮食的。有的人一大抱有的人也就张手一束,应放尽放,先把粮食保护起来,再分头隱蔽…… 陈二妹一口气跑到田头东边,远远地,见到一棵两个人合抱的大樟树。梁木声带著几个小小孩坐在树头下玩抓石子儿。 “娘!” “钟声响了!弟弟妹妹们哭,,我带他们玩!” 听了细崽简单两句,陈二妹“好”的表示明白,左右开弓,一边一个抄起来夹在咯吱窝底下,“上山!” 梁木声背起剩下的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 爬草坡,过枯木,到了那满是苦楝树的黄蜂坑內,累得几乎虚脱的陈二妹才把两个懂事地手脚並用搂著她的孩子放下:“阿娣,阿宝。你们知道躲哪里的,乖乖別动。等会我叫你们爹娘来接你们。” 梁木声也放下了另一个,几个年纪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五的娃娃,都知道是跑日本,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问,乖乖听著陈二妹的指挥,鱼贯而入一棵歪脖子老树下的岩洞里,一个挨著一个。梁木声在最外面,叫:“娘,二哥呢?” 早就心跳如雷,不知如何是处,陈二妹不忘在细崽面前浑若无事:“他往另一处地方躲了,可能躲在龙头石下面的燕子洞,也可能上了鹿子坡的林子里。我先和你们在一处吧。” 吴超娘背著道生嫂的崽,分开草丛衝过来:“这里这里……哎呀,二妹,你没事,太好了。萝卜头进村了,好恐怖!快快,躲起来啦!!” 她小儿子吴小超跟在他老娘身后,跑的面无人色的。梁木声一朝他招手,他一脑袋就扎进了洞里,抓著梁木声两行眼泪就吧嗒吧嗒往外流。 从吴超娘手里接过道生的崽,陈二妹问:“他们两公婆呢?” 吴超娘跺脚:“道生被抓壮丁抓走了。我看到道生嫂跑进了你家……不过,他们衝进屋子里去,抓了石生走,却没见到抓道生嫂?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啊,我只来得及抱走阿仔。嚇死我了!!” “石生被抓了?!” 仿佛一道天雷从陈二妹头上滚滚而过!! 半边身子麻了!!! 拖著麻了的半边身子,陈二妹朝山下就走,边走,边说:“三仔你乖乖跟著吴婶婶。娘去找你二哥!” 没走出几步,被吴超娘一把拉住:“你疯了,那些畜生来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下去,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別?!你是不是要变第二个丁香妹啊!!” 丁香妹是上湾村的妹子,妇道人家却会一手快船本事,等閒抢鱼运货,一般男人都比不上她。就这么个有胆有色有能力的大姑娘,上个月上湾村来了两个要转移的游击队队员,找了黄藕生帮忙。果不其然萝卜头很快追来了,为了掩护当中那个女队员,丁香妹把她藏在船上做鱼饭的大木桶里,自己来不及走,被萝卜头抓走。 丁香妹,生生被蹂躪了三天三夜才断气…… 那两个队员是哭著被转移走的。 当时来接力黄藕生丁香妹的,正是梁江生和赛华,原本想要去见见儿子的陈二妹至今还记得梁江生那近乎野兽嘶吼般的咆哮:“快走啊,忘记这里,忘记一切,你们是先生,你们的脑子是用来记洋文记知识的!你们的命,比一百个我们大老粗都值钱。走啊!!过了这个船,就要再等三天才可以去香港了!!” 被吴超娘一提醒,陈二妹脑子清澈了,她定了定神:“没事的,石生是男仔,又聪明,他可以保护自己的。等过了这段,不行,我们不能忍,吴超阿妈,你忘记吴超怎么死的了,我们不能忍。还有多少人被抓了?我们要想办法救人……对,我们要想办法救人……” 吴超娘嘆了口气:“二妹,你不对劲。赶紧躲起来,过了这一关再说。” 她搂著陈二妹的肩膀,缓缓地把她带进了藏身洞里,拉上了隱蔽用的树皮,静静等待那令人心悸胆寒的汽车轮胎轧轧响动平息下去…… 尝到了甜头,抓了一车壮丁还不够,兴高采烈的萝卜头开著他们的车,仗著速度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沿著整条江口镇流域扫了过去!! 火光,枪声,惨叫,以及发泄兽性的狰狞笑喊,一直响到后半夜时分,才隨著他们车队滚滚回归城里而告终…… 第39章 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杀绝种啊……这是要把我们杀绝种啊……” ——“我的家,我家什么都没了,我新收的谷啊,我的鸡,啊呀呀,什么都没了,我个女去赶集被萝卜头拉走了啊……我的男人走船被淹死了啊……我怎么那么命苦……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的鸡啊……我的谷啊……” ——“崽啊,崽啊,你在哪里。你答应下我,你应下老竇啊。崽……” 衣衫被扒光,肠子流出,圆睁双眼死不瞑目的女尸旁边,男人搂著从浓菸灰烬压塌的地窖挖出来的,已烧掉半边脸没了声息的幼童,哭著哭著,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就此不起。 梁葫芦梁武柏用力踹开烧得发黑髮脆的门框,跑了进来,一摸男人脖子,二话不说把他拉肩膀上:“葫芦叔,我先带铁锤到酒堂里去。你找別的人。” 梁葫芦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悽惨死去的母子两个,扭过脸脱下身上的田佬褂,一扔—— 那毛了边的田佬褂,飘飘扬扬落在母子两个身上。 寺田村的酒堂,又一次成了伤残失家的乡亲们临时棲身之所。 酒堂旁边的公用大灶烧起了大火,熬煮了一整锅的粥。番薯、玉米、糙米、说不上什么名字的杂粮菜乾……有啥往里面整啥。 陈二妹木著脸,手里机械地翻捣著大锅里的八宝粥。八宝粥一翻滚透,立刻换大勺子,舀到旁边的饭桶里,不带停歇地,马上舀水入锅,继续烧煮…… 旁边的圆嫂把几个藏起来的鸡蛋打进滚油锅里,煮出蛋汤。这蛋汤,是几个反抗了萝卜头被打伤的重伤员才有资格喝的。 村长愁得直翻白眼:“人又没,粮又没,穀子还在田里……一百多亩没有收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远处,道生嫂和吴超娘两个,左右开弓抱著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后面跟了一串一个抓著一个衣服尾巴的豆丁,绕过了烟燻火燎的酒堂,进去祠堂里安顿了。 “老韩来了!!” “老韩,要给我们做主啊!!” “还、还有徐政委!徐政委,我们村啥也没了,被抓走了几十个男丁啊,快帮帮我们!!” 人群阵阵耸动,才刚刚歇下的哭叫,隨著游击队员们赶到,又再死灰復燃!徐政委虎目含泪,进门“扑通”一下,跪下了:“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陈二妹却一眼看到了徐政委身后跟著的梁江生!! “崽,崽!”她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手里的大铁勺一放,腿上腰上胡乱擦擦,衝上去,“崽,你弟弟……石生,石生被抓了壮丁啊!!崽,你快去把你弟弟救回来……被萝卜头抓了壮丁,十死无生的……” 她一头扎进梁江生怀里,嚎啕大哭!! 梁乌头连忙把徐政委扶起来:“使不得!!” 徐政委道:“刚才我们一路赶过来,看到好多穀子还在地里,肯定是没来得及收的。別的都先別说了,咱们先把庄稼给收了!” …… 原本气氛压抑低沉的寺田村,在徐政委和梁乌头的组织下迅速从悲痛中振作起来。村子里的劳动力们,只要能动的,全都下了地。当然最给力的,还是徐政委带来的一个班的游击战士! 陈二妹站在田边,愁容中挤出一丝微笑:“真能干啊……” 看到不远处成片稻子整齐划一的落下,只闻镰刀轻响,不见人影起身。她知道那是江生劳动的位置,大步流星走过去,把比她两个人还粗的一大捆稻子抱到田边去…… 不分白天黑夜地紧张抢手,也就是两三天的功夫,寺田村的稻穀就安安稳稳的,脱了粒,摊到了晒穀场上了。別的村里也有游击战士来帮忙。葫芦园因此还打退了一波萝卜头的骚扰。 让憋屈的大傢伙,多少出了口闷气! 老韩带来了通过交通线运过来的八路行军散、光华退热散、光华保安丹。据说也是从草药里熬炼出来的丸散,確实比陈二妹带著妇女们漫山遍野现扯回来的那些药管用许多。 梁江生带来了手榴弹和子弹,以及好几把擼子。 赛华和徐政委一起,招来了村子里残存还会做木工铁匠活的,直接在晒穀场旁的三棵枇杷果树下,口说带比划的,教如何做土炸弹、土地雷! …… 陈二妹坐在水边,面无表情地磨著柴刀。经过三磨三过水,她的柴刀锋利无比,映著太阳光,透出淡淡蓝色光芒。她想像著用这把刀砍向萝卜头的脖子,再一划拉,就跟杀鸡那样,那该多好…… 道生嫂和梁江生並肩而行,朝著河边走来,边走,道生嫂边跟梁江生说那天的情况:“我在村尾帮人做工,反应慢了,萝卜头已经进了村,村头你五智大哥家首先遭了毒手。然后就是铁锤家,可怜铁锤嫂带著小的,捨不得他们家新打的被,走慢了一步……铁锤自己被抓了,不知怎么又脱了……” “我抱著崽就跑,一惊慌,又跑错了方向,失魂鱼一样……还是石生把我拉了回来,直接带进你们家,把我藏在祖宗牌位神龕后面的夹层里。他才要爬上来,萝卜头到门口了,那种咭咭咯咯的鬼话,我化了灰都认得……” “我想要伸手去拉石生上来,石生说,『不行,他们看到梯子,就知道上面藏了人。』然后夹板一关,跳下梯子,把梯子拽到地上平放了。我从木板缝里看著石生被萝卜头抓走,心里不知道多內疚,唉,都是我不好,如果我醒目一点,不走错路,就不会让石生被抓……” 道生嫂说著说著,捂著口鼻哭起来。 梁江生安安静静地听著,面沉如水。 把一块洗得乾乾净净的手绢递给道生嫂,梁江生说:“道生婶,你先擦擦眼泪,別哭了。你家里有大有小的,肩上担子重得很。你先去忙,我有话要跟我娘说。” 道生嫂点点头,也没有接梁江生的手帕,就那么用手背擦擦眼泪,“好。跟你娘说,我家煮了苞谷饭,木声在老韩那儿帮忙分药,应该很快就搞完了,之后直接到我家吃饭。你们不用担心。” “谢谢婶婶。” 第40章 改造村庄 高高扎起裤管子,脱了草鞋,迈开大长腿两步到了水里。梁江生把背上负著的六角竹篓往水流缓慢浑浊的地方,贴著水边缓缓走过去。也是凭著从小到大练出来的手感,觉著里头分量差不多了,把竹篓抬离了水。用力晃走了泥沙之后,竹篓里就剩下一些噼啪乱跳的泥鰍、小鱼。 如此这般反覆操作了好几次,得了小半篓小鱼小虾小泥鰍,才罢休。 “娘,柴刀给我。” 陈二妹把柴刀给了梁江生,梁江生就著水边一丛乱竹,隨便砍了些细枝——还顺便一刀砍断了一条欲咬人的竹叶青。回到母亲身边坐下,开始劈细竹子,现编黄鱔笼子。 抓黄鱔是个更精细的活,要下套子。但小鱼小虾、黄鱔螺丝,好歹是口荤腥。是这边农户家解馋下饭的恩物。 陈二妹看著嫻熟干活的大儿子,看著看著,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掉下来。 梁江生低声说:“娘,別哭。我们要去救石生了。” 陈二妹的眼泪一下子止住,晴天万里:“什么?” 梁江生道:“萝卜头抓壮丁,通常分成两种,一种是做苦役劳工,一种是收编进安民队,做偽军,帮著他们打打杀杀。因为萝卜头自己,人太少了,治不住我们这么大的土地!” “在分好类之前,他们会把人集中关在一个叫做『役所』的地方,就跟我们赶牛一样,白天把人赶去做苦工,晚上把人赶回来休息。在这个过程里,挑选出那些心狠手黑的,去安民队。” 陈二妹一听,又急了:“石生心底又软人又好,肯定会被送去做苦役的!要怎么救人啊?!江生,你们这次过来,有没有大炮?如果有大炮就好了,直接轰烂了江口镇的城墙,衝进去放人!” 梁江生没什么意义地张了张嘴巴,眼底满是惊愕,把刺进手指肚的竹刺吮吸出来,他才哼哼道: “娘。爹当年就说你性格要强刚烈,是个能顶事的。看来我这脾气,是像你啊……大炮,是没有的。掷弹筒有,但不多。要等调配过来才能就位。所以,娘,你敢不敢混进城里去,首先,跟我们的交通员碰头,第二,想法子见到石生,摸清楚里面的情况,到时候把情报带出来。配合我们的攻打,一发把所有被抓了的乡亲全部一起救回来?” “敢!必须得敢!!”陈二妹斩钉截铁的! 把黄鱔套笼编好放下,梁江生帮陈二妹挑起浆洗好的衣服,朝著村子里走去。 寺田村连绵成片、歷经三百多年的灰瓦檐上,猴子爬树般满布了人。各种木方木材,靠著村子里的青石板路,整齐有序地堆放,上面用粉笔划拉出记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倒腾回来的钉子、角铁、榫卯…… 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木方堆放之处,看了一眼带头骑在梯子上熟练干活的赛华。 在教乡亲们造土炸弹土地雷,分发弹药的空隙,赛华和徐政委绕著村子走了一圈,发现寺田村许多房屋是明清时候留下的老房子,有巨大的锅耳墙、挑高瓦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阁楼或架空平台……他们想到个法子,通过前后勾连,把阁楼连成一片,天上地下,以五五梅之数,留出二十五个出口。 天上地下,成两片区域。 这样一旦萝卜头从地上来了,他们就能够在天上反攻。 如果萝卜头炸天上的木桥,那他们就通过地上的村巷陌道,干他丫的! 万一不敌,那就撤退! 这法子听起来太过异想天开,梁乌头抽了两袋烟才答允。答允原因,也不在別的,全因为提这想法的,是游击队。否则的话,梁乌头原话“老子早就一巴掌把发梦话的扇落西江河了”! 抬头看著头顶结结实实的架空通道,如同一条长蛇,只见身子不见首尾。过人高的锅耳墙后,梁葫芦穿著大围裙,正一丝不苟地往新挖出来的出口边缘抹灰偽装…… 陈二妹不禁念叨:“赛华妹子真厉害,简直不像个女人。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个在村子天上修桥的主意是赛华提出来的,真没想到她还是个识文断字的千金大小姐……她说,有,有亲戚在一个叫旧,旧金山的,的地方,那些华工天天被工头逼著赶工,赶得没法子,各种法宝琢磨出来。琢磨出这么在天上架桥的法子。亲戚匯钱回来,跟她提过……这都什么神仙亲戚,为什么我们家没有?” 梁江生说:“娘,你小点声。別被人听见了。” “怕什么,我是夸她!” “夸她没错。但,赛华不高兴听到別人提她过去的。”梁江生压低声音对陈二妹说。 孰料赛华已听见了,在头顶道:“谁说我不高兴的?我高兴得很!” 把多余的几口钉子咬住,像只灵活的猿猴从梯子上下来。 赛华两眼闪闪发亮:“如果不是萝卜头打进了珠江口,我本来是要过去省城读大学的!省城沦陷没几天,我老家梁金山也没了……他们直接开了飞机来炸,把村口的两座更楼炸成了废墟,萝卜头如潮水般冲了进来。本来村长要把我们藏去眾楼楼顶上,从前土匪来,都这样的,集体躲著,用枪往外打,基本上可以平安过关,我爸说不行,那样被人堵住了死路一条,於是就各自分散。男丁上前抵抗,妇儿往后撤……” 村子被攻破沦陷的惨状,隨著赛华述说,徐徐在陈二妹面前展开:“那一天一夜,我们村二百八十二口男丁,全部战死,没有一个怂的。豆丁们被藏进洋船最先送走,然后轮到我们女人,我是支书的女儿,我爸我大哥二哥打仗冲最前,我走就要留最后。他们竟然明知道船上全都是平民老百姓,还直接用掷弹筒炸。我看著船沉了,带大我的姐姐(即自梳女)就在上面……” 陈二妹道:“姐姐……用得起姐姐的,都是大户人家。赛华妹子,你是正经的大小姐啊……大小姐在萝卜头面前,也这么惨么?” 第41章 进城摸底 她好惊讶! 镇上那些个有点头脸的地主老財,如今可都跟著萝卜头吃香喝辣,成了铁桿汉奸!! 她没想到,游击队里,还有住过洋楼念过洋书的!! 赛华捋了捋头髮,眼底闪过一抹微光:“什么大小姐小小姐,早就翻篇了。现在我们大家都一样!在萝卜头那帮禽兽面前,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鱼肉,都该死!!” 深深吸了口气,她冷静下来:“后来……我们几个女眷往回撤,没办法,还是走了村长说的死路。躲在眾楼最顶上,我们砍断了探照灯的电缆,砸死了第一批衝到楼下的萝卜头。”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傢伙什也硬,最后我被我妈藏在碉楼顶上的铜钟上,我妈不愿意自己落在萝卜头手里受糟蹋,从碉楼上跳下去。直接死在门槛外,才把萝卜头嚇退了。” “就这样,全村只活下来了我们八个,我们把藏在楼里的金银珠宝、枪枝弹药全部搂在一起,带著去加入了游击队……这些年来,又慢慢地……只剩我自己一个。我要给他们报仇的。” 梁江生一片肃然:“赛华姐,之前只知道个大概,但……第一次听你说得那么详细……他们说,你还把名字改了,你之前叫別的名字,可好听。” 赛华点点头:“是啊。我本来的名字,叫蓓蕾。加入游击队了,就是有了新生,所以改名叫赛华,中华的华。我……我自己倒更喜欢现在的名字!” 把钉子放在墙角的工具盒中,赛华扛起梯子就要走。陈二妹道:“赛华妹子,刚才我出门你就在上面了,说是要给天桥支骨架……看样是一直忙到现在吧?歇一歇唄,进我家喝口水?” 赛华心里却只惦记著干到一半的木工,客气婉拒:“谢谢二妹姐好意。我先忙完再说。” 她往前拐了个弯,在另一处施工点,把大钉锤子掛在腰间,重新攀援而上。把这一处的横樑龙骨架好了,等人来放板即可。这才爬著梯子下去。 脚板才踩实地面,身后,递过来一杯冒著暖意的水。 陈二妹坚持道:“人是铁,饭是钢,来,先喝杯红水。面我煮好了,到我家里吃吧。” …… 晨光微熹,是江口镇逢五天一次的正经赶集日。 鬼市和天光墟按下了又起来,野火烧不尽。 鬼船神出鬼没,出城的几条公路不断炸了修,修了炸…… 在折损了不知道多少条铁壳船,狠狠地挨了几顿上峰怒骂过后。再也得不到补充的萝卜头分队长和金菊货行老板嘀咕了半天。然后召集江口镇上的铁桿汉奸们,弄了个“正经”赶集日。以收租的形式,开放给十里八乡的“良民”进城做买卖。 被折腾得快成死城的江口镇,恢復了一丝活气。 “还要检查良民证……幸好都带来了,来,贴身带好。”赛华把不知道从哪儿弄到,新簇簇的良民证用丝线穿好,放在陈二妹衣兜里。 她们站在一处暗坡上,从这个地方看过去,能够清楚看到江口镇入口关卡那排得老长老长,等待搜身入城的队伍。有些人叫骂声不绝:“唐三第你条粉肠,好的不学,学做汉奸?!你敢搜你爷爷的身,爷爷我一碌苟打晕你嘎!” 那守城的安民队小兵,脸皮紫涨,草草在那人身上摸了摸就算了事。 赛华担心地问:“二妹姐,你坚持一个人,行不行的?不要勉强啊,实在不行,我还是像上次那样,跟你一起。有个照应。” “不用了。自从上次之后,队里又分好几批,去找红郎中买药。虽然说每次都顺利完成了任务,不过呢……红郎中不是笨的,多多少少,认出你们几个人的脸。巴掌大的江口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被他碰见了,节外生枝,反而不好。” 陈二妹娓娓的说著,把背篓里带的吃的穿的,码放整齐。 赛华看著她忙活,百感交集道:“二妹姐,你真醒目啊。一次就知晓。队长说,要指导寺田村成立正式的民兵队伍,你要不要参加?” 陈二妹说:“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做好了再算。” “说得也是。”赛华说著,想起了什么,掀开贴肉的口袋,掏出三块纸包装的果,塞进陈二妹口袋里:“那你也一起带给石生。这是缴获回来的水果,顶饿,危急的时候,能救命。记住,进去之后,先去找交通员。好吗?” “好。” 陈二妹背起竹篓朝著关卡走去。 赛华远远看著,见她步履沉稳,知道陈二妹顶住了压力,也就放下了心。转身离开了隱蔽处,去继续下一项工作了。 十来个人的队伍,搜身松松垮垮的,陈二妹还放了心。谁知道还有一个就轮到她的时候,六个萝卜头战斗小组来了,他们看到安民队的汉奸们摸鱼敷衍,一枪托把那叫唐三第的汉奸打开去:“工作……不用心……滚……” 紧接著,两个萝卜头就把枪顶了门子,分左右站立。其余三个分散开,亲自搜身检查。 陈二妹前面的那个后生,不曾见过这阵势,腿肚子直哆嗦。眼风打从他腿肚子上扫过,萝卜头小组长忽然一笑:“强壮的……支那人……扣下!” 两个萝卜头立刻把那后生原地压下,直接扭到一旁去。后生大喊:“我,我,我是良民啊!!太君,求求,求求放过我……” 被萝卜头一掌打晕,丟给安民队:“壮丁,送上门啦!” 眼看著一个持证进城的后生硬生生被抓了壮丁,进城队伍里的人纷纷低下头去,掩盖住那仇恨的眼光,又长又粗的队伍一时变得小幅度凌乱了。小组长指著人群,对唐三第等人怒吼:“没用的东西!!守卫做不来,难道,连,维持秩序,都不行吗?!” 安民挺身队的人一听,散开去,开始维持秩序。 对著萝卜头软乎得大包子似的汉奸们,对著排队进城的老百姓就彻底变了脸,凶巴巴的呼呼喝喝,喊著让大家排好队。有略微超出队伍一点的,就用力揉搡归位…… 第42章 交通员 “干什么来的?!” 仔细核对过陈二妹交上来的良民证,那会略懂中文的萝卜头小组长牢牢审视著她。陈二妹镇定地说:“我,走亲戚的。” “走,什么亲戚?”小组长好像嗅到了什么异常,用枪指了指陈二妹的背篓。唐三第衝上来朝她喊:“让你把背篓放下,太君检查过目呢!” 陈二妹只得把背篓放了下来,首先是几件男人衣服,然后是用荷叶包好的咸菜疙瘩、印糍。印糍用了苞谷粉来做,硬梆梆的,能打死狗。 小组长见没有什么异常东西,就把注意力放在男人衣服上:“你的,亲戚,是个男人?” 陈二妹点点头。 “什么人?干嘛的??”小组长又厉疾起来。 陈二妹说:“掏粪祥啊。太君,他应该也包了皇军驻地的屎坑的。每天都给皇军倒夜香。皇军应当认识他吧?” 她眼神清澈,一脸愚蠢村妇的模样,抬著头直勾勾盯著小组长,把小组长给问傻眼了,小组长扭过脸,质问唐三第:“她,说什么?!” 唐三第两条毛毛虫般的眉毛,早就拧一块了。满心都是嘆自己倒霉,怎么別人轮值顺手发財,他轮值了就净遇到些鬼五马六的糟心事。 他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解释:“她的亲戚,是镇上的便池清洁工。也在给皇军做事的,就是每天来收集粪便的那个掏粪工。” 他这么一说,小组长有印象了,顿时下意识后退一步,满脸厌恶:“快过去,快过去!怪不得一股……臭味……骯脏的支那人……” 陈二妹赶快收拾好东西,加快脚步通过关卡。 她身后不远处,唐三第摸著脑袋嘀咕:“这不是寺田村的陈寡妇吗……掏粪祥姓苏,都不同姓,怎么会是亲戚?……” 算了,掏粪祥那廝身上除了臭大粪,也不会有什么油水可以刮的。他很快放弃这个念头,扭过身欺负后面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富態的长衫斯文人去了。 …… 车水街有个气派的名字,实际上不过是一条仅供两个人並排而走的小巷。小巷一边贴著一段不知什么年代的城基,另一边挨挨挤挤的,全是棚户。中后段处一处失火烧毁的废墟,约莫两三间房屋大小,有几段白石柱础,人说这地方从前是寺庙,“很猛”,就没人好意思强占这地。地中间一处老水井,供大家公用。 这地方,也就因此得了个諢名“老井台”。 也是这掏粪祥小时候挨欺负白眼多了,等他成年了,长成了个人高马大的大汉之后,就养出了见钱眼开、凡事讲实际、欺软怕硬的性子。打了好几场见血的狠架之后,他愣是把老井台西南角给占住了——洗粪桶!! 不光他自己洗,还让他手底下那撮小掏粪佬洗,洗完了就晾晒。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掏粪祥,街坊邻里,你要不要那么较真啊?我家屎渠爆了,反水出来,不就连你家也臭到?你这样都要先收钱后做事,有没有你这样的?” 隔著拐角,陈二妹听见抱怨声。她站住了,就在墙角边,找了个视角点看了过去—— 肩膀异常宽横,头戴圆锥竹帽的高大男人,正在开口说话:“一定贏,你不说你自己连我这点臭便宜都要占?先给钱,再掏粪。没得商量!——反正,我从十二岁掏大粪到现在,早就闻不到臭屎味的了。你家在下,我家在上,除非粪水淹到你家屋檐,才可能到我家石阶口。哈哈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哈哈大笑,笑得对面的乾瘦男人脸色铁青! 笑声中,两个安民队的队员脚步匆匆朝这边跑过来。陈二妹还以为自己暴露了,若无其事地低了头,想要悄悄走开,谁知道那两人看都没看她,直奔掏粪祥而去:“掏大粪的,快快快跟我们来!!” 跟那俩人一打照面,掏粪祥脸上的笑模样就愈发浓烈:“哎哟哟,两位先生,今天那么有空来找我,有什么发財好利是啊?” 其中一微胖凸肚男道:“役所的屎坑满了。快点带上傢伙什去收拾。別说我没关照你啊,老规矩,清洁费抽三成。” 掏粪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好好,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微胖男说:“还问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些萝卜头,你想要拿命陪?你这身板又宽又平的,正好拿来掂尸坑底呢!马上就走!” 似乎对微胖男赤裸裸的恐嚇麻木不仁,掏粪祥嘟噥著,“是。马上。两位一路奔波辛苦啦,来来,一点点辛苦费,用些茶果。” 接过掏粪祥递过来的两角钱,俩汉奸才算有了几分笑意。微胖男道:“记得了,做完工之后,到役所西边角门里给抽水。趁现在天光亮,赶紧去。我们走啦。” 陈二妹听得清清楚楚,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卑微奴顏的掏粪祥,竟然会是交通员。她有些难以接受,拘谨地走到了掏粪祥身边,说:“祥哥。你乡下亲戚托我来带印糍给你啊。” 把手里的蕉叶印糍递给掏粪祥。 掏粪祥接了过去,转身就走:“边处亲戚啊?” 陈二妹说:“寺田村。姓梁的。” “带了多少印糍?就这么点?不够分啊?”掏粪祥掂量著手里的苞谷印糍,嫌弃道。陈二妹背篓里还有一份印糍,是准备留著见到了石生,给石生的。听他这么说,咬咬牙,解下背篓,把里面的存货亮给掏粪祥看,“还有这么多。你要来摆摊嘛?” 她心里很怀疑,掏大粪的另外一份工是卖吃的,有没有人敢买…… 显然陈二妹是想多了,掏粪祥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推开简陋的木板门,自来熟地拿过陈二妹的背篓,往地上一放,吆喝道:“小的们,今天有好吃的啦!” 眨眼功夫,楼梯下、箱笼上、柜子后……冒出若干毛茸茸、黑黢黢的小脑袋,出了屋子,来到天井里,也不用招呼,自动自觉拍成两列。 那么多的苞谷印糍,掏粪祥一个大手,抓出来一半。硬邦邦的,能打死狗的苞谷面壳,被他轻鬆掰开,看了一眼直咽口水的孩子们呢,嗅了嗅苞谷印糍散发出来的纯粮食甜香。 第43章 带来的消息 掏粪祥招手:“阿旺,你来。把印糍掰碎了煮粥,这印糍沉甸甸的,坠手哦……好,可以煮立筷子不倒的好粥了。加一勺子,半勺子盐。餵饱弟弟妹妹。我要出去掏粪了。” 那个叫阿旺的,人如其名,浑身毛髮旺盛,毛茸茸的半大男孩点了头。 掏粪祥又抓了两把,就把所有印糍全部抓出来了。陈二妹也没说什么,任由他捣鼓,把背篓放下,拎起了一个略小的粪桶,给她:“背上。” 陈二妹就背上。 又把背篓里的衣服拿出来,咸菜疙瘩拿出来(吹了声口哨),加两个印糍,用一块乾净的旧布料打包好了,拎在手里。掏粪祥说:“走,去上工。” 陈二妹顿了一顿,把粪桶放下。 掏粪祥扭脸看她:“怕臭?嫌脏?” “不是。我想,你突然之间带了个面生的去掏粪。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只想先见到我的崽,然后完成踩点。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索性不用偽装……那才是最好的偽装。你觉得呢?” 掏粪祥听了陈二妹的话,点了点头,“有道理。那跟我走吧。阿盛,你跟我一起去掏粪……奶奶的,找个白工帮帮手都不行。” 身量年纪都跟阿旺差不多,人远比阿旺沉稳敦实的阿盛,应声走过来,背起了粪桶,熟练地拿起两套傢伙什。铲子粪锹什么的。 含沙射影中了一箭的陈二妹:“……” 一行三人低调穿过江口镇,镇上越发多了许多的膏药旗,红红白白迎著风,刺得陈二妹愈发睁不开眼睛。她低著头,嘀咕:“鸡盲又要发咯……”煮饭妇女的碎碎念,无人在意,就连擦肩而过的俩汉奸,也眼尾懒得扫他们一眼。 掏粪工进役所,也是如此。 这时候已经过了大家上厕所的尖峰时段,几个人到了粪池旁边,掀开了盖子。大家开始干活。陈二妹打了一会儿下手,太阳下山了。壮丁们半身尘土半光著身子,排成行收工回来。 石生走在队伍最后面,高高瘦瘦的身影,陈二妹一眼认出,她快步走上前:“石生,娘来了!” “娘,你怎么会在这儿?”梁石生瞪大了满布红血丝的眼睛,极度震惊! 不光是他,旁边好些壮丁也躁了起来。 陈二妹理直气壮的轻啐:“去!去!吵什么吵!我来这儿帮工。家里没有劳动力耕田了,进城做短工,帮补家计!石生,见到你正好了,我给你带了衣服,带了咸菜,来来,都拿上……” 落落大方地解开小包袱,炫宝一样把咸菜亮出来。又紧紧扎好,送到梁石生手里。 梁石生不是滋味:“娘。你做短工意思是掏粪?家里的穀子呢?弟弟呢?” 连连摆手带摇头的,陈二妹说:“不是被抢光了吗。你不用担心,死不了人的!快拿好。对了,分点给別人吃啊,大方点。知道你在这里,娘以后常来看你!” 说话间,周围几个同村的围拢上来,陈二妹飞快地一个个叨叨过去:“五智,你家里一切都好,穀子收了,你大舅佬送了两条鱼来给你老婆。四娣,你老母天天在哭啊。大块,你……你……” 牛高马大,諢名大块的汉子一叠连声追问:“我老婆怎么样了?有没有记掛我?她那么娇弱的人,没了我怎么办,晚上不知道害怕不害怕……” 陈二妹眸子底下飞快闪过一抹不忍,轻声说:“你老婆跟佬走了。就前两天,你老母起床,她已不见人了。屋子被搬空了,就连你们成亲的红被子也卷了……你……想开点……不过你老母人没事,很好。跟吴超娘住一起。” 大块整个人被雷劈了似的,狠狠怔在原地!!! 未几,朝天发出嘶吼:“小翠——!!!!” 离大旧最近的五智一把捂住他嘴巴:“別叫別叫。忍著。萝卜头的枪指著我们呢!!” “五智!你个怂货!”大块用力掰下五智的手,带著哭腔喊,“老子省吃俭用三年外加掏空老娘箱底才討回来的老婆没了!老子什么都没了!老子要去跟萝卜头死掐!!” “喂喂喂,吵什么吵!!找打吗?!”汉奸头子过来了,熟人面善,陈二妹一看就叫出他的名字,“唐三第!又见到你了!哈哈,之前我不认识你,现在我知道你是谁啦!下湾村的嘛!我过来帮工掏粪,见到我儿子了!” 乡下大妈自来熟,言语之间好像已经跟唐三第老相识似的。 头顶炮楼上黑洞洞的歪把子机枪,枪口开始移动……唐三第看著陈二妹懵然不知地亲亲热热凑过来,嘴巴都歪了。陈二妹喋喋不休:“既然大家都认识,那就好咯。往后多行个方便。你们家下湾村我之前走动也很多,也熟。你瞎眼老娘最喜欢在村口坐,织蓆子,嘮嗑的了。下次我见到她,跟她夸夸你,你在城里有出息了,手底下几十个人马呢!” 唐三第一听,脸上不知怎么就紫涨了。咬牙切齿道:“你特么给我闭嘴!死八婆!谁准你乱勾八逼逼?!” “喂!你叫我娘什么?!”梁石生一听不乐意了,直接站在了唐三第面前!稀里哗啦的,寺田村的壮丁们,也都围拢上来,瞬间把唐三第围成人群中一个小点! 唐三第指了指头顶,狞笑:“怎么?想打架啊?!也不看看这地方什么地盘!!” 顺著大家的眼神,陈二妹看到了炮楼上黑乎乎的枪眼。她飞快地说:“对对,这儿是萝卜头的地盘啊。大家后生仔,別衝动。带了好东西啊,都要给大家分一分,吃一吃。別打架,打架就不乖了。我迟点还来。” 后生们无声约定似的,护著陈二妹回到粪坑旁边。 唐三第带著那些汉奸们,往前步步走。离得远远地盯著陈二妹拿起粪锹熟练干活,这才又走开。 两个粪桶已装满了大半,掏粪祥目光炯炯盯著她:“夫乸,你胆子很大嘛!我以为你有什么好计谋,谁知道就这么直接跑上去送?你是真的送东西给你崽?” 第44章 被麻痹的人和清醒的人 看著梁石生低著头跟大家四散回屋,陈二妹轻快道:“是啊。看到他好好的,我就安心了。我以后还来帮你干活,给我崽送东西。” 掏粪祥眯了眯眼:“行吧。只要你不嫌这个活脏。” “这活累是累点。不过还行,不脏。”陈二妹说著,主动去帮阿盛把满满的粪桶装好了车。 一回生两回熟,每过两天。陈二妹就进城一次,跟著掏粪祥满城干活。自带工具,一分不要,另带乾粮。役所里,人多坑少,粪坑三天两头不是涨了就是满了,要不就是堵了,所以他们去的机会很多。 一开始见到她生面孔,还有萝卜头多看两眼,后来看都不看了。她自己也很识趣,总贴著墙根走,卑微到极点。 但把吃的穿的,乡亲们凑的东西悄咪咪送到壮丁们手里的时候,她的背脊不知不觉挺得直直的。 役所里的人越来越多,每天都在变,不见了的面孔,过几天在镇上巡逻的安民挺身队里看到了。没能別上擼子或者王八盒子,只能拿两根棍子別在腰间充数。梁石生告诉陈二妹,原来枪枝都要自己想法子弄的。所以才养出了鬼子和汉奸们那种见东西就红眼的畜生毛病。 但是,又但是,又有个消息来了。萝卜头嫌文塔改造的炮楼不行,要在江口镇上游十里处修个大的。马上就要驱赶这些壮丁过去。 “既然要修工事,二妹姐说,看到役所旁的穀仓货仓还没满,萝卜头儿很不高兴,成天催著金菊商行的小鬍子老板去省城。这么说,他们肯定会组织一场大的『扫荡』。” 很奢侈的点了明油灯,照得梁乌头家窄小的东厢房亮堂堂的。一张新画出来的地图铺在桌子上,没几个字,全是山川地形,倒是通俗易懂。陈二妹把话带回来之后,老徐老韩赛华几个游击队驻村骨干立刻召集了人,开会准备应对。 听了老徐的分析,新诞生的民兵队队长梁武柏大声说:“扫他妈的扫,民兵队成立了,党章学了,我们的空中栈道修好了,能上屋顶能下地,能打枪能砍刀,等我们多埋些地雷,加上刚到的一挺歪把子机枪,来一个杀一个!” 梁葫芦嫌弃地白了梁武柏一眼,“嘿,你別浪费子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歪把子机枪留著压阵的!我说还是先坚壁起粮食,唱个空城计,实在不行了,再打。当然了,地雷是要多多准备的。村里最近炼了几百斤土火药,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老徐都让赛华记下来了。等七嘴八舌的说得差不多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徐政委把目光投向了陈二妹:“二妹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已经三番四次往前又后缩,陈二妹猝不及防,顿了一顿,有些顛三倒四的开口:“我觉得吶,就是说,最近我经常去镇上,看到了除了我们几条村的仔女们之外,就算是下湾村那些被拐了过去的,都好阴功。有时候磨洋工得厉害,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全心给萝卜头做事的,要不要试试先把他们拆散了再说?” “什么叫把他们拆散了?二妹姐,你说的话怎么那么难懂?” “我觉得二妹姐有道理啊,萝卜头跟我们不同种的!他们才该死!” “你那说法,红阿俊不该死?他手里多少血债!唐二狗该不该死?直接带路屠村!下湾村西北走二十里地那个八卦村,传闻是诸葛孔明南征路过时的遗民所建了,上千年歷史,人口少,得几十户,被杀绝了!连他们唐村长都看不过眼,让唐二狗积点阴德,免得生儿子没屁眼。他说话还很狂,萝卜头给钱,就算生儿子没屁眼,有钱就能治好。鸡梯村长年出教书先生的,积德了吧?积德了又有什么用,没钱,付不起治安费,就命都没咯。” 唾沫星子乱飞间,陈二妹又说话了:“不是啊。我不是乱说的,那些安民队里头,也不是一块铁板。我亲眼见过有个安民队的小队员,也不知道怎么被人誆进那瘟神汉奸队伍的,守门岗,守到大清早,我去给他们挖屎坑,他躲在屎坑旁边哭,话还没有发军餉,阿嫲病到要死了。不知道怎么办。哭好惨。然后唐三第过来,摑了他两巴掌,他才没哭。” 徐政委面沉如水:“既然他们內部有裂缝,那当然就是不开枪打胜仗最好了。二妹姐这个情报好有价值,我想到该怎么做了。大家过来听我说……” 他把眾人围拢成堆,如此这般一番。 “妙啊!!” “就这么办!!” 话语完毕,梁乌头两眼发亮,压著嗓子一叠连声催促:“快,快,民兵队里来几个腿快记性好的!把话带到联防的几条村,让他们马上来开联合作战会议!” 有人嘀咕:“哇,村长,什么名字,拗口又难记啊?” 梁乌头从善如流:“就是大家来商量下,怎么齐心合力配合游击队,搞搞萝卜头!” “是!” 一道道黑影穿上草鞋,打上绑腿,撒开脚丫子,如同利箭,自寺田村飞出,“嗖嗖”的,没入了夜幕中…… …… 鸡鸣外欲曙。 陈二妹背上背篓,带上良民证,又出发了。 唐三第见著了她,带著几个小的,自来熟地拥上前,边翻背篓边嬉笑:“来啦。上次叫你做的蕉叶包鱼,有没有带来啊?”“老大,我要吃印糍啊,带生馅那种。你说的啊,这次没人跟我抢,你们吃肉,我要吃米粮的!”“咦?怎么什么都没有的?我去,发瘟咯,只有半块咸菜?” 汉奸们大失所望,一鬨而散。唐三第来之前还对跟班们夸了海口的,这会儿脸上掛不住,一脚踹翻陈二妹的背篓,直著嗓子吼叫:“八婆,你搞乜卵的啊!?叫你带鸡带鱼,小小事都做不好?还想让三爷我给你开门放你进去看崽?!你真以为你跟我们很熟了啊?!” 第45章 阻止他们! 猫著腰宝贝地把背篓捡回来,陈二妹低著头满脸赧然道:“三爷,真不是我不记得啊。何况你们还是给了我钱的呢……但是有游击队来了啊,他们把我们的东西全收走了,说是要抵税,买枪什么的,我也听不大懂。然后村子里的鸡也被拿走了,鸡毛都没留一根。村尾疍家佬也好不到哪里去,超过筷子长的鱼,全被收走啦!就只剩下这点咸菜疙瘩咯。我总不能空著手来见各位吧,就带来了……小小心意,不要嫌弃……” 低声下气,絮絮叨叨的,唐三第开头还横眉怒目的,听著听著,伸长了耳朵。陈二妹说完之后,他身后的圆脸单眼皮跟班细龟呵斥:“藉口。今天不用进去见你崽了,滚滚滚!” “慢著!”唐三第摆摆手,让陈二妹进役所,“乡亲乡里的,去吧去吧。快去快出来,一会儿就要出去上工了。你好抓紧时间多看两眼你崽啦,他们直接开赴新炮楼工地,往后吃喝拉撒都在工地啦!过两天开工时候啊,哈,也不知道谁会走运,会被萝卜头选中打生桩。哈哈哈哈!” 唐三第口中的“打生桩”仨字,闹得陈二妹心惊肉跳的。她低了头,迅速进了役所……见到了石生,陈二妹压抑著激动心情,把话带给他:“你们知不知道日本鬼想要拿你们打生桩啊?醒定一点,能吃多吃,能摸鱼就摸鱼,娘出去找游击队想办法!” 让她欣慰的是,梁石生少年老成般的镇定,他说:“不知道……反正畜生么,干什么都不奇怪。娘,我跟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狗仔弯。” 陈二妹吃一惊:“狗仔弯不是悬崖么?底下就是江水,他们在那里建新炮楼,要打水啊?” 梁石生说:“不是打水,是打船啊。我听前面去的人传话回来的,狗仔弯后面有石路上,很陡,不过能上。现在那边已经平整了路,能运土方木石上去了。可能就因为这样,就开始商议打生桩了。” 听得后脊樑凉颼颼的,陈二妹道:“阴功,萝卜头都好这些损阴德的事?” 梁石生说:“他们有他们的歪理,我听说的,他们认为生骨血肉可以增加地基的强度,那炮楼就会愈发坚固。我们这边石头又硬又脆,他们那边所谓的工什么,工程兵,就出了主意。” “原来是这样……狗仔弯。好,我记得了。我把消息带出去。”陈二妹把地名位置牢牢记住,临走之前,问,“崽,那后来带话的人怎么了?” 梁石生少年面孔笼上一层阴霾:“没有回来。开路垦荒的,是最苦的,那么窄的山背脊,那么高的树篱笆,那些人下手又黑……十去九不回。我听闻说,死了的民夫,直接丟进河里餵鱼。疍家佬这次做了件好事,悄悄收尸,又悄悄把他们的话带回来。” 陈二妹心里难过,念了一百几十次阿弥陀佛。 乃至於没来得及再细问,疍家佬如何传的话。 不过,她想,就连漂浮水上,对陆地诸事不理为人滑头的疍家佬都忍不住帮大家跟萝卜头作对了,那一定是已经被逼到了走投无路。 趁著晨昏交错城头守备鬆懈,陈二妹麻溜利索的出了城,一路往回猛赶,从黄昏走到下半夜,脚板底发痛,赶到了上湾村,坐在树头猛喘气,望风的童子倒了水给她喝,说:“大婶,我们村长认得你。叫你入屋歇歇。住一晚明天上午再赶路吧。” 陈二妹猛然想起上湾村也有人参了军的,道:“去,帮我跟你们村长说一声。借……借两条腿给我!” 趁著夜色,狗子被训过,不叫了,秋露雾寒,猪灵狗性,蝲蝲蛄和夜梟,这一晚也没怎么叫。 一个一个身影鱼贯而入上湾村的祠堂里,黑风望哨的少年警觉佇立树梢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陈二妹没想到原本说是要北上支援望牛村根据地的徐政委,如今打了回马枪,也来了,带了一身雾水,不知道从哪儿赶来,身上分明还带了战场上下来的火药味儿。她拼命地捋著自己的脑瓜子,比比划划地说完了建炮楼打生桩的事。 徐政委道:“洪队长往省里开会去了,赶不回来。鬼子的炮楼不日要开工,乡亲们性命迫在眉睫,我们的计划得改改,先想法子阻止建炮楼再说!” …… 很久很久之前,不知道哪里来了个麻衣先生,看了一眼江口镇,就说:“怪地。” 巴掌大的一片地方,匯聚了两条水脉,浩浩往东,又入窄峡。原是飞鸟难过的险山,在窄峡旁侧,又有二里宽的低谷平地,能往东边去。因此有了水陆两通,却又不容易渡过。 这片地方確实很怪,沼泽,山林,滩涂,水路,都占全了。 直到萝卜头的间谍来了,静悄悄测绘过后,才有了科学推断,那低洼平地原也是一段古河道,绕山而过,最后在府城一带匯合成碧波万顷的平缓河面,再往珠三角而去,匯入茫茫南海…… 因此土名叫狗仔弯,实际上长得跟个哮天犬似的,巨石仰空,层层岩壁,长身臥水,盘踞江边的这座大山,就成了萝卜头选择建炮楼的不二之选。 “萝卜头一来,平地公路就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管住了。但西江水路,怎么守也没用,总有令人恼火的私货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游击队手里。北边望牛村打了个大的之后,原以为就此击溃游击队。不曾想也就是两三个月,就休养生息过来,直接集中优势人手,不断滋扰,零敲碎打的,咬走了不少鬼子兵。”道生嫂滔滔不绝的说著,眉飞色舞。 陈二妹垂著眼睛,仔细听著这些她不在时候村子里发生的事,接著话头:“对呀,今天他们开始赶人往上抬石了。日落之后,就要打生桩。希望这次道生能够发挥得好点,把他看家本事全发挥出来啊……” 道生嫂用力揉著杂粮粉,胳膊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鼓起:“我家那个,干啥都一般,但要说喃嚤唱颂,破地狱祭神鬼,那是三代传下来的本事,西江九县数第一!” 第46章 自愿留下 “可是我们这次又不是真的要破地狱……我们不是要……唱大戏么?”陈二妹走到道生嫂旁边,帮她把揉好的麵团分成小块。她的手底下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大小均匀一致的麵团行云流水地排到了案板上。 片刻之间就分好了麵团,两人对坐下来,包印糍。 徐政委带了十块钱来,要买她们的印糍。他说大家发现这东西耐放耐饿,只要加了足够的和盐巴,就是极好的行军乾粮。原本大家说什么都不要钱的,但徐政委最后发了火,说不收钱就不买了,大家害怕战士们饿肚子,赶紧答应了。 两两成组,化整为零,都在各自家里忙著做印糍。 而男人们静悄悄的,另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初一,天上不见月亮,满地星光。 风吹来隔壁家小孩哭声:“天狗吃太阳啦……太阳没啦……我不要睡觉……” 还有她娘的哄睡:“没事没事,天狗把太阳吐出来了呀。不要怕。喂!你能不能消停点!老娘还要做事呢!你还不睡!欠揍了是不是?!” 小孩哭了一会儿,就睡了。 隔壁这才传来咚咚捶打麵团的动静。 陈二妹和道生嫂相视一笑。道生嫂嘆了口气:“合盖老天长眼,天狗吃太阳了。正好藉机做文章。可是……怎么他们现在还没回来?” 她们手底下的蒸笼里,已装好了满满的印糍,就等著上火蒸了。 道生他们已经去了一日。 道生嫂一个劲地往门外看。 终於,两个蒸笼上了火,冒起了裊裊白烟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螻蛄叫。三长一短,停一停,又三短一长。 道生嫂和陈二妹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手里的动作,关炉门的关炉门,拨柴火的拨柴火,让蒸笼里的印糍安稳镇著,並肩快步出了门。 谁知道进了祠堂,扑面而来血腥味,陈二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一黑,道生嫂哭著扑上前:“道生!道生!!老公!老公啊——” 浑身浴血的梁道生,奄奄一息,躺在村长怀里。村长大吼:“別摇了,別摇了,再摇真摇死了!” 道生嫂被吆喝得眼睛发愣,终究停下了摇晃,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陈二妹满心想要问石生的事情,此情此景,又不好开口。 正为难间,见到了有个小战士在门口,正坐在门槛上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就上去,接过小战士手里的绷带,动作利索的给他包扎。 边问:“同志,不是说好,让道生去呃神骗鬼,哄好了萝卜头今日日子不好,不宜动土开工。然后你们大家配合著炸山包放落石,学那三国里的打仗,搞什么……嚇,嚇退人的计谋,拖一拖萝卜头就行了么?” “可是,谁也没想到道生叔真那么神,一开口,天狗就开始吃太阳了。那个天被遮得黑乎乎的啥都看不到,然后鬼子们慌了,直接朝著人乱打枪……我们拉了手榴弹甩过去,都迟了。” “鬼子呢?” “退了。路也炸了。” 看了一眼小战士还在渗血的胳膊,又看了一眼这会儿逐渐鱼贯而入祠堂里的逃回来的壮丁们,陈二妹大概猜到了战果如何。 小战士说:“大娘,你是石生他娘吧?” 陈二妹绕了好一会儿圈子,没想到被人一口点中,结巴起来:“是,是,你怎么知道?” 小战士说:“你们长得一个模子似的。石生有话托我带给你。他说,不是他不愿意跟著大家跑回家。但他自愿继续留在役所里,还有別的事情要做,他要让鬼子的塔楼,彻底毁……所以,这次就不跟大家一起回来了。” 陈二妹眼前闪过阵阵白光:“你说什么?!” 小战士看起来有些后悔:“大娘,別激动啊。你放心,我们到时候一定会保障他们安全。其实这次,队长也说了,让我们几个替换了他们进去。可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愿意的,只让我们赶紧回来。” 定了定神,陈二妹通情达理道:“没毛病,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你们能打仗,会开枪,一个顶仨。如果是徐政委那种,简直一千个人换不回了……” 她话这么说著,眉梢眼角,儘是掩不去的忧色。那役所里什么情形,大家都知道。小战士看著陈二妹,认真地说:“大娘,你不要介样!再等两天,等两天,俺们准备好了,就去把您儿子给夺回来!夺不成的话,俺给您当儿子!” 一席话,倒是把陈二妹说得转忧为笑:“说什么傻话。我不缺儿子。你也是,你有自己爹妈要孝顺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骚动,老韩大声喊叫:“统统闪开统统闪开!正经米酒蒸羚角,滚烫滚烫的啊——通通闪开!” 人就跟浪潮似的往两边分,又有跟梁道生格外相熟的乡亲一个劲往前凑,亲眼看著老韩把小半碟酱油碟浅黄透明的羚角汤,沿著梁道生牙关灌了进去。 吐出了一大堆黑血,梁道生喘了口大气,呼吸平缓细长起来。 眼看著他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大家才长长地鬆了口气。 …… 占了原本的江口镇最古老的运粮王庙做了指挥部。 驻江口镇日军华南方面军某中队第三分队长野秀明,正在硕大的地图前面,苦恼不甘:“可恶,大家都在太平洋建功立业。只有我被困在这个乡下小镇……真的是太可恶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长野殿!”副队长本丸青志佇立在门口,冲他敬礼。 屋中木桌被削掉一角,长野秀明把武士刀收起,脸色略带晕红:“本丸副队长,我听说今天有游击队骚扰我们新炮楼建筑工地?” 本丸青志面不改色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已经被我军打退。那些蚊子苍蝇一般的东西,不足为虑!请长野殿放心!另外,源店长说,他手里有一批磺胺。是从上游的梧城黑市里买回来的,数量令人满意。料想长野殿会喜欢这批东西,想要和长野殿面谈一二。” 第47章 狗咬狗咬狗 “谈什么?他那人是个彻底的商人,没有利益压根不会露面。本来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隨军伙计。被他弄到了机会,跟隨我们来本地开商行,做了许久独家生意。眼看著富裕起来……几次募捐军费,也就仅仅出了个最低数字……跟这样的抠门精,有什么好谈?” 长野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本丸青志低了头,道:“可是,毕竟也出了最低限度的军费。如今队部里补给间隔越来越长,哪怕是小鱼小虾,也能吊个味增汤?” 他这么一说,长野倒是沉吟下来:“好吧。他人呢?” “眼下源店长就在外面,静候长野殿传召。” “让他进来。” 源店长进门,敬语问候,开门见山:“长野殿。我在黑市里买到了五件磺胺。” “本丸副队长已经跟我说过了。如果是这件事的话,那么你可以回去继续开自己的店啊。现在的世道,磺胺可是好东西,能卖好价钱。別的不说,那个安民挺身队队长红阿俊,肯定愿意用他的金子换你的磺胺。”长野十分淡定的说。 源店长摇头:“不。我想要把这些磺胺送给您。我想……应该足够让医院里的人员使用。” 长野眼底下闪过一抹讶然:“哦?那么费用方面,皇军不会出比市面高的价格啊。” 源店长低了头,说:“本人听闻,新的申报特许经营许可证名额下来了。希望能够得到一张橡胶经营的许可证。也好愈发方便的……为皇军效力。” “哈!”长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脑子好使啊。五件磺胺换一张许可证?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可靠的橡胶来源?” 磺胺事小,不过,如果能够缴获大批橡胶,那么兴许可以换一个调动到太平洋战区,建功立业的机会? 长野眼底里燃起了贪婪慾火…… 源店长又是一鞠躬,道:“从本地往南,往西,都有橡胶来源。可恨游击队游走不定,总是骚扰我们的商队。所以,这些磺胺,倒不如献给皇军战士,等他们伤势痊癒。打退游击队,拓展我大日本帝国皇军战果。这也算是小人的一点小小投资吧?”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长野已然肃然,等他说完,不禁击节讚赏:“好!很好!商贸团就应该多多提携源店长这种聪明人!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特许经营证的事,我会帮你留意的。” 於是,事不宜迟,源店长连夜指挥伙计把五件磺胺分了几个车次小心翼翼运到了指挥部的医院。当天晚上,长野又分了三件,用铁壳船连夜运往上级中队队部去。 不过数日,受伤了的萝卜头得到救治,已是痊癒得七七八八。 壮丁们也被拉到了塔楼工地里,日夜劳作,积备下如山一般的建材,挖好了又长又深的地基。工程进展顺利之后,长野觉得,时机成熟,是时候向游击队出没的村庄,主动出击了! 他召来了林春华:“林,你说唐家村一带有游击队占据。这个情报,可靠吗?” 一段日子被指挥著在外头东奔西扑,原本神气活现的安民挺身队队长,变成了施工大队长。林春华又黑又瘦,一身深蓝治安服都磨得毛了边,听闻可以出门劫掠,顿时挺直了腰板:“是!必须可靠的!我手底下有一半都是来自下湾村,他们的亲戚祖祖辈辈在那里,通过私底下传过来的消息,而不是说表面吵吵嚷嚷问出来的,肯定可靠!” 本丸青志在旁边听著,插嘴:“长野殿。那唐家村是我们重要的兵源地。去收缴他们的粮食牲口做军资,是不是不太合適?” “怎么会不合適?那是他们的光荣。帮助他们打退游击队的骚扰,剿灭反抗武装,正是时机!”长野殿道,“林,点好人,备好枪。本丸青志,你亲自带队。进行清扫作战。” “是!”/“哈依!” …… 各自清点人马,各自捞傢伙什,门口集结的时候,本丸青志坐在轻型摩托车斗上,满负荷武装,很是意气风发。看向林春华点来的一百多號安民挺身队时,眉眼之间透著说不出的优越,“你们,在前面开路。皇军在后面,火力支援!” 林春华道:“本丸副队长,既然是这样,请皇军给弹药?” 本丸青志不高兴了:“少跟,皇军,討价还价!” 看著身上步枪手枪一应俱全,人手四五枚手榴弹,钢盔皮靴一应俱全的日本兵,再看看自己身后,五六个人才凑到一桿步枪,从三八大盖到汉阳造什么都有,主打的口擼子王八盒子虽配了,那弹药袋子却乾瘪瘪的,林春华牙疼地咧了咧嘴,坚持道:“我们也是给皇军做事。游击队狡猾,教唆老百姓在村口埋地雷。没有东西趟地雷,我们兄弟的命也是命。” 咔嚓一下,本丸青志顶了门的枪口,就对准了林春华下巴。 “你,再说一遍?!” 一百多双眼睛看著呢,特別是唐二狗,阴笑低语,故意让林春华听见:“连个雷都搞不来给兄弟,当什么头儿。日本人发达,我们就该吃生米?” 林春华硬挺著腰杆子,眼睛却拼命躲闪,忍著尿意,说:“请,请皇军,赏,赏赐点弹药!” 本丸青志正想要扣扳机,头顶一凉,斜眼向上,看到长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城头上,正看著他。他咬咬牙,说:“安倍小次郎,把你的弹药和手榴弹,给林!” 名叫安倍的小鬼子,非常不情愿,扁嘴瞪眼又无可奈何地,解下了自己的弹药袋和手榴弹,整包交给林春华。 本丸青志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一样的把弹药袋和手榴弹给了林春华,说:“够了吧?!” 林春华首先把自己的武装带掛满了,然后別的递给几个亲信分。也有分得著的,也有分不著的,这才扬起笑脸:“出发——千万记得,悄悄的进村,不许打草惊蛇!” 一百多號安民挺身队,就跟饿极了的吃屎狗一样,红著眼睛衝出江口镇,奔向肥肉一般直奔下湾村。 第48章 怎么悄悄进村? 走到路口,有人发现不对了:“唐二狗,我们是要去哪儿啊?” 唐二狗道:“去发財啊!” “不对。发財怎么是往自家去发?这不是挖自己屋粮仓?寺田村呢?那边收了很多谷,还有收留疍家佬,有鱼有肉有枪还有钱……” 唐二狗唾沫星子喷出来了:“寺田村?你嫌自己命长啊?他们手多黑,你还不知道?有命赚钱没命,你爱干不干,反正我不干!” 那些汉奸们不吱声了,跟著大部队,又跑了起来。 …… 消息树放倒下来,一棵接著一棵的,树到水边,疍家佬放下渔网,张开嗓子开始唱咸水歌。咸水歌一声接著一声,对对唱著,船头晃悠悠划拉开,大摇大摆的经过了铁壳船。 铁壳船上的日本兵,眯著眼睛,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砸吧著嘴唇,幻想这是故乡抹茶:“真是愜意的享受啊……好像……回到了故乡伊豆,歌女们在雪夜宴会里,也是这样唱歌的呢……” “你是在做春梦吧。那种歌女,是老爷们才能消费得起的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们赚老爷们的钱,爱的是我啊。” 疍家佬们用咸水歌,在荤素不忌的歌词里,带出去消息。 萝卜头跑出江口镇不到三里地,三十里外的寺田村,正捕鱼撒网的陈二妹就收到了消息!!把渔网往水边一掛,拔腿就跑。 “乌头,咸水歌唱啦,萝卜带著西,一路朝著西。再加十个字,大响带小响。可怜大波莲,今次剥光猪……萝卜头和汉奸一路向西南,有枪炮,要干大的!一粒粮食都不留那种大清乡。”陈二妹比比划划的说著。 梁乌头一听,觉得纳闷:“西南,那不是下湾村?哈,不是吧,他们去抄自己的家?” 旁边有人说:“你別说啊,下湾村这几天刚刚割完禾,粮仓堆到满。还问我们借猫看仓。肥猪也差不多该出栏了,日夜哼哼唧唧的吵得二里地之外都听见吶。” 陈二妹皱眉道:“那怎么办,要不要报信?” 一句话,问得梁乌头哼哼唧唧的了。 旁边的人大眼瞪小眼,开始吵嘴,有说要去报信的,有说別管的。“我觉得还是要去吧,那些萝卜头不是人,行善积阴德啦。”“积你个鬼的德,一条村有一半汉奸,帮了他们不就是害了我们自己!”“就是,我老婆尸骨未寒,都是那些死人姓唐的带路。谁去帮下湾村等於同我过不去!”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快要掀翻了屋顶。陈二妹突然冒出一句:“不行,还是要去说一声的。” 她说话分量跟別人不一样,顿时惹起好几个不满:“你不是吧,二妹姐,你自己大崽都还在游击队里,你还要去帮汉奸?” 陈二妹嘆了口气,说:“当汉奸当然乞人憎。不过你们谁还记得萝卜头进村的手段啊?都是悄悄的进村,趁著黑,把人赶牛一样赶到空地里,再一间间屋搜,抢,杀,奸……” “所以啊。那些带路的汉奸才可恨!” 陈二妹说:“那怎么悄悄进村的?” 梁武柏沉默了一下,说:“先头部队见一个杀一个。而且……通常走得远的,都是牧羊娃放牛娃,所以死的都是半大孩子……” 屋子里沉默了,过不多会儿,梁乌头髮出一声吼:“腿快的在哪里?!快出来干活!再来几个小的,到周围邻近地方找找你们小鬼开耍的地方,看到有下湾村的放牛娃就警告一声,带山里隱蔽起来!” 当即大家一鬨而散,各自奔忙。 多村联防的警戒一旦拉响,好像一台机器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各村交通线上上下下已是连通,瞬间传到离下湾村最近的葫芦园村里。胡阿东相当的不理解:“搞什么鬼,要去帮下湾村?!算了算了,撤几个放牛娃罢了。走走走!” 葫芦园村的半大小子们撒了丫子的跑出去,专往水草丰美的地方……不一会儿,牛散进谷,羊进了山,隱蔽进山洞里。忍痛撒了些许拌上粗盐粒子的细粮麩,那牛啊羊的,顾著舔食,就乖乖顺顺被封在了洞子里…… 星夜降临,果真就是“悄悄的进村”…… 村口被掛上了的地雷猛的炸响,惊醒了下湾村。唐太公猛地起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门外已是一片喊杀声。枪声如同炒豆一般,村里治安队的人惨叫声不绝於耳。唐太公侧身滚地上,抱起了从不离身的猎枪。他拼命支棱起耳朵听著,有人怒吼大骂:“唐二狗你个扑街仔,带马仔来打自家的村。你冚家富贵啊!!” 枪声压下了叫骂,唐如山著急了:治安队的人有多少斤两他是很清楚的。可是怎么又有萝卜头进村了呢?不是交够了保护费嘛? “来人啊,来人,四喜!四喜来保护我……”唐如山扯著嗓子猛喊,他手底下第一得意的亲侄子唐四喜衝进门,衝著他道:“太公,快跑。萝卜头来清村了!” 俩人相互搀扶著,跌跌撞撞往外。 唐如山忽地又直起了身子:“不对啊,怎么这次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些个小子不错啊……”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一条麻袋从头套下来,把唐如山死死套了下去。 唐如山不知道,此刻穿著下湾村治安队外皮,跟安民挺身队打得有来有回的,实际上是各村联防的民兵们。他们经过操练,战力早就今非昔比,只是谨记著“不得暴露,诱敌深入”八个字的任务,耐著性子跟那些朝天打枪往地开炮不成章法的汉奸们周旋…… 实力上,也就凑合发挥了个四五成罢了。 饶是如此,也是让汉奸们挨了不少皮肉苦,寸步无法进村,急得本丸在后面不耐烦,喊:“掷弹筒,火力支援!” 三口掷弹筒放了过去,把村口的地雷阵炸破了!梁武柏假扮的下湾村治安队队员,冲在最前面,看到那地雷阵稀稀疏疏纸糊似的,怒骂一句粗口。把木头刨的假傢伙什一扔,假装溃逃:“跑啊……” 眼见村民被自己攻退,在一片阿諛逢迎“战神”“太厉害了”“副队长威武”之类的马屁声中,本丸踌躇满志,抽出腰刀,对著夜幕下的下湾村一挥,下令:“安民挺身队的,进村!” 第49章 偷梁换柱真傢伙 听闻要自己打先头阵,喊叫得正起劲的唐二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林队长勇猛,林队长先上!” 林春华在另一角大喊:“唐二狗,这是你地盘,自然你先带头!太君的话你都敢不听,胆子被江水泡发了你都……” 唐二狗不甘落后,道:“说得你来少了似的,这村子里哪条巷子你没钻过?哪个寡妇门你没敲过?你是队长,理应带头,做个榜样我们看看撒。” 他们两个耍太极似的推过来推过去,本丸不耐烦了,反转了枪柄,一枪托打过去:“少囉嗦!就是让你带路!” 唐二狗挨揍,真的“嗷”一嗓子,狗叫了一声,在大傢伙窃笑下,硬著头皮拔出腰间的口擼子,“大傢伙,给我上!” 驱赶著安民挺身队的队员们,拉著长长的、参次不齐的步伐,进了村子。倒也算是熟门熟路地分了队伍,形成了个包围圈。紧接著是分块包抄,进户。 但踹了几家门户之后,渐渐发现不对劲。 “空的!没人!” “没人不会搬东西啊!” “我意思就是说,米缸里空的,灶也是空的,鸡,鸡棚子怎么也空了?!” 下一家,再下一家,再再下一家……除了收穫了半袋子发了芽的番薯,连一粒穀子都没有!安民挺身队的人顿时红了眼:“干你娘,老子辛辛苦苦熬大夜不睡觉的来清村,这些穷到屁股冒烟的穷鬼,竟敢和我们作对?!” 愈发跟脱了疆的野狗,奔进各个居民家里,亮起刀子朝著麻袋、木桶、草堆、被窝……任何有可能藏东西的东西,翻踹戳扛,就算是沙子都恨不能翻三翻,提溜带走! 就在这时候,原本似乎是退却了的治安队的人,幽灵般出现了,放冷枪冷箭,打闷棍勾脚踝。十几米的狭窄巷子里,愣是折损了八个人,悄无声息的被拖走……等到领头的唐三第发觉不对,猛地回头一看,脱口而出:“我的姥姥,怎么队伍短了许多?” “鬼鬼鬼啊!!”有人喊著,指向了閒云楼的方向。 原本应当黑黢黢的閒云楼,点起了若隱若现的光,里头阵阵黑影,一会儿在三楼出现,一会儿在一楼出现……远处亮起了掷弹筒的炮火,朝著閒云楼炸过去。震耳欲聋的响动过后,那楼身只是稍稍掉下来一些墙皮,露出里头坚硬的灰色岗岩墙身…… “什么鬼。鬼你个头,那些乡下佬呃神骗鬼罢了!”唐三第大吼,“快抓紧动作,搜完这个巷子!” 他自己脚步一滑,躲到了身材最高大的那汉奸身后去。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闷好,?0?????????????.??????隨时看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从南往北,由东到西,就算有人放冷枪,在日军枪炮底下,终究被火力压制了过去。安民挺身队队员们这会儿放下心了,放肆起来,见鸡抓鸡,见牛牵牛…… 这些整日被关在城里,吃喝也就是糙米饭南瓜汤,还得被汉奸头儿剋扣的安民挺身队队员们,可算是红了眼。一进到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捅开了灶火就煮肉。那肉也才刚刚发出香味,不顾汤汁滚烫,徒手捞起来就往嘴里送。就连欺负村民,也顾不得了…… 村子里乱七八糟,在村头等待坐收渔利的本丸迟迟等不到人来上缴战利品。跟著进了村往里看,隨手杀了两个村民,就看到围坐在灶边跟前爭抢的安民挺身队队员。 他不像话,皱眉:“怎么乱七八糟的,滚开!” 左一脚右一拳,撵开了安民挺身队队员,看了一眼香喷喷的米粉红糕,本丸自己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发了狠似的用刺刀刺翻了还冒著热气的蒸笼,本丸一扭头,指著村子道:“皇军们,上。检查缴获,严谨私藏!” “是!” 早就等得迫不及待的日本兵如狼似虎,飞扑往村子里。但跟在安民挺身队后面,没能抢到什么好东西。日军就反过来抢安民挺身队的战利品,安民挺身队的人一开始还反抗了一下下,到底对著的是日本兵,不敢真反抗,只好不甘不愿交出自己的战利品…… 银元大洋,妇女的银首饰铜戒指,就连门把手上的铜件也没放过,敲下来带走。把个下湾村蹂躪得破布似的,天色蒙蒙亮了,除了抢不到多少粮食之外,鬼子出手,还是堆了两袋子好东西,放在了摩托车车斗上。 本丸兴高采烈地乘胜追击:“粮食还不够,需要补充,走,往东边葫芦园村去!” 閒云楼顶,“燕子窝”里,把底下水银泻地般的动向看了个一清二楚。梁江生和梁武柏对望一眼,各自招手示意民兵们跟上。俩人一人一根绳子缠在腰间,扣子一搭,绳子一松,身子向后一仰一蹬,乾净利索的用那猿猴探月的身法,从閒云楼后极快速度降了下去…… 眼见两个矫健身影没入脚底下的黑暗中,別的队员也不甘落后,迅速跟上…… 閒云楼里多藏起来的下湾村村民亲眼看著,滋味复杂。被先兵后礼对待,已从麻袋里放出来,安全呆在两名游击队员中间的唐如山嘆了口气:“难怪你们能打贏啊……” 徐政委耐心道:“唐老村长。事实胜於雄辩,你现在看到了吧?跟鬼子妥协,交再多保护费,都是没办法保护乡亲们安全的。倒不如跟我们一起,抗爭到底。” 確实,唐如山心里也很清楚,如果不是游击队员及时来了这么一发偷梁换柱,靠著村子里治安队……现在自己只怕早就被吊在屋樑上了。他横了一眼在旁边訕笑的治安队副队长唐湘,就是他瞒著自己偷偷的把治安队的人换了的。 架子嘛,不能倒,那么多人在呢。 心里嘛,是后悔,又疑惑。从前军阀来来去去,这个大帅那个大將的,从来都是要么甜言蜜语哄著要么选边站著要么钱粮交著,村子里就太平了。这般收了好处又反水的,有,很少。 嘴巴嘛,唐如山嘴皮子利索了五十多年,如今却愣是有些不太听使唤了。 第50章 不打同种专打杂种 徐政委似乎看出了唐如山的纠结矛盾,也不急,温和道:“无论你怎么想都行。今天可以保护了下湾村大家的安全,就好了。这仗嘛,晌午之前肯定打完,儘管如此,这会儿还是危险的。我就把这地儿交回给太公你了,你带著乡亲们在这儿再躲躲。等外头大太阳出来了,听到了三眼銃响,就代表鬼子已经被我们引开了,安全了,你们再离开閒云楼。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唐如山点点头。 一旁唐四喜和唐湘异口同声:“听懂了。” 旁边一个小小孩抬头道:“村长爷爷,我只跟他们说过一次那土坡近路的事,他们能记住吗?能打贏吗?” “能的……吧?”唐如山唇乾舌燥,点亮了菸斗,听著外面的衝锋喊叫,忽远忽近,他的一颗心,也忽松忽紧,道,“就算不能。这一波过去后,我们也该认真想想,日后怎么选边站了!!” …… 所谓的奶子坟,其实是两个土包,缓坡圆起,夹了一条可供牛马拖车过的小道。小道上杂草丛生,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山民,决难发现。这么一条道路,是从下湾村往葫芦园村最近的通道。 深恐游击队的手段,又知道葫芦园村里有大量民兵。唐二狗別无选择,只能走这条通道。 利用越野摩托的机动性,快速到达葫芦园村,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村民来不及隱蔽財粮,儘快再抢一波!对他的献计,林春华大加讚赏:“好好好,不愧为我们的智多星!” 一转头把这个计划当成自己的构思,告诉了本丸。 本丸深感有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回城里,奖励你一百块奖金。” 林春华就对唐二狗说:“本丸说了,你的计谋不行。我跟他梗了脖子,又说军情紧急,他才答应按照你说的办。哥哥我还给你爭取了十块钱奖金,看你好好表现了!”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全手打无错站 唐二狗信以为真,喜道:“好啊。好啊。正需要有奖金奖励,刚才过家门不入,別的人不论,唐家村里出来的,著实军心有些乱套!” 林春华道:“那就一边走,一边给大家鼓鼓劲!我再自己掏腰包,搞十块钱奖励!给兄弟们的!” 唐二狗道:“十块钱是不是太多了?他们还没立功呢?要不五块钱就够了。口袋有钱,容易起异心!” “你懂什么,非常时期,非常鼓励。按我说的办!”林春华牛眼一瞪! 果然,表现好的,抢最多米粮的前十个人每人可以得到一块大洋的消息发下去,就跟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原本开始垂头丧气的安民挺身队队员们,重新挺直了腰杆。 “走走走,这次是真的能发財!” “二狗哥,好歹赏顿肉兄弟们吃吃?” 唐二狗唾沫星子乱飞的,半骂人半诱哄:“吃肉还要我赏?!进了村子该怎么办,还要我教你啊?你们这些人,脑子里装的全是屎吗?发財路子半点不想,靠著皇军发財都抓不住机会!” 大家懂了,眼睛红起来:“对对对,进了村,肉还不是隨便吃!” “葫芦园村的人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现在正好有炮,正好报仇……” “报什么仇?小英看不上你癩蛤蟆嫁了葫芦园村胡忠实的仇吗?哈哈哈,你不如乾脆干掉胡忠实,小英不就只能跟你咯!”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那汉奸顿时红了眼睛,伸手摸自己腰间的口擼子。 远远地看到奶子坟高高鼓起的地形,本丸阻止了大家继续前进:“等等,那边的地形,非常適合伏击。先打一轮掷弹筒。游击队狡猾,要小心。” 眾人听闻,四散开去,六门掷弹筒打了两次,十二发落在奶子坟上,炸得草木横飞,宿鸟惊起,此外不见丝毫异样。本丸才放下心,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计算好角度挖出来的隱蔽工事里,头顶掷弹筒炮弹飞过,炸出来的沙石下雨般落下。利用盘根老树的临时工事却只是树干倾斜,树根形成的空洞不动分毫。梁江生看到对面的红旗一晃,举起手一挥:“打!” 梁大牛带著的壮汉队,狠狠推动横木,那在山里死了几十年的两人合抱粗的横木,夹带著飞扬尘土,隆隆落在奶子坟不过三四十米长的夹道前方! 与此同时,梁武柏带著他的队员们,咬开了手榴弹拉环,猛烈甩向队伍后方!老韩和赛华加班加点改良的炸药果真了得,炸药威力大了两三倍,夹道最后面压阵的鬼子兵被炸飞了好几个,手里装到一半的掷弹筒,统统成了废铁! 本丸大惊失色:“全速前进!到开阔的地方展开!!” “副队长!过不去!前面有落木!我们中埋伏了!!” 本丸毫不犹豫:“用手榴弹炸开横木!” 两个鬼子兵往前奔了几步,这时候,民兵们的子弹已经从头顶倾泻而下。专门朝著鬼子兵身上招呼。鬼子兵觉察到了,不顾前面还隔著百八十號嗷嗷乱叫抱头鼠窜的安民挺身队队员,悍然磕开手榴弹,远远投掷—— 手榴弹爆炸,炸飞了好几个安民挺身队队员,也不知道死活。但爆炸的衝击波也冲翻了本来就不甚稳固的原木。本丸站在摩托车上,看得分明,面露喜悦,“愚蠢的支那人,以为如此拙劣的伏击就能够打败我吗?” 他的摩托车手灵活地开车,枪火无法波及他。而日本兵们已用刺刀对准了安民挺身队的人,强迫他们衝锋! “快!是时候显示你们忠诚了!” “为了皇军,衝上去!!” 明晃晃的刀尖眼看著要扎到自己屁股里,要给自己屁股扎开,安民挺身队的汉奸们没办法,举起枪两眼一闭,朝著前面衝过去! “別开枪!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甩辣椒麵!!” 神投手们动作整齐划一,把特製“手榴弹”甩到奶子坟里去,炸弹炸开,冒出来红色烟雾团团,呛人辣味四散开去,那可真是名副其实——够呛! 第51章 譁变 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响得哪儿哪儿都是。陈二妹趴在山头上,看得分明,双手卷著喇叭筒凑到嘴边,喊:“唐三第,你老母等你回家吃饭啦……” 第一缕晨光,山坳之间升了起来,照在奶子坟里头,林间的薄雾也好,奶子坟里的红色辣雾也好,驱散殆尽。陈二妹看到唐三第浑身一僵,又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乖乖投降,愿意回家的,发路费了餵——” “什么?!什么意思?!” “老表,我咋听不懂了呢?意思是发路费了?!” 另一个嗓门大的夫乸跟上来了:“丟下枪,举起双手,过来投降。愿意回家的,游击队发路费啦!!” 这话大家懂了,打在头的几个安民挺身队的,顿时动摇起来。陈二妹站得高看得远,看到后面的黄衣钢盔已经短枪,她朝著天上,放了一支衝天炮。 “咻——”彩烟朝著天上飞,尾音颤颤。几乎同时,早就就位完毕的游击队\民兵队朝著队尾抡起了手榴弹。这些手榴弹可就是正宗铁片手榴弹,当场把两个鬼子炸飞。血肉模糊当中,潜伏在制高点的神枪手出手就有,尖利的三八大盖呼啸而来——又给两个鬼子开了瓢。 林春华急了骂人:“快快快上啊!他们在骗人呢,哪儿有一边喊投降一边枪的……” 话音未落,神枪手又扣扳机,子弹贴著他飞了过去,打飞了他一只耳朵。林春华捂著耳朵惨叫起来,血窟窿里鲜血汨汨而出。 陈二妹声嘶力竭执行自己任务,高喊:“快投降啊!不杀自己人,专门打日本鬼!!” 与此同时,妇女队在左左右右,山缝石间,喊起来了:“崽啊。你干么做坏事啊,帮著萝卜头抢乡亲?” “唐天祥,你死鬼老爸怎么教你的啊?寧占小便宜,不亏大节啊……” 那黄瘦浓眉青年手一挥,扔掉了手里的口擼子:“妈,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顾身后流弹横飞,朝著喊叫声的地方跌跌撞撞跑过去。没跑出几步,背脊上冒出一股血箭来,日本人直接朝他开枪。唐天祥重重倒在地上,两眼圆睁,胸口一大滩褐色氤氳开……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超讚 】 本丸冷酷道:“乱我军心者,死。” 唐天祥涣散了的眼眸,突然一轮,把腰间一枚手榴弹拔了出来,支起身子抡了出去。手榴弹从安民挺身队队员阵容上飞了过去,落在了队后,一炸。 炸空了,轰隆隆的,空有动静,日本兵训练有素,早就躲闪隱蔽好。游击队员迅速变换位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抄著日本兵的方位打了过去。 前面打得激烈,攻心计还在继续。 “再不跑,唐天祥就是榜样!” “崽。我在家里煲了你最爱喝的绿豆水。你快放下枪,跟阿妈回家啦。” 长长短短,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乡音宛然。 民兵队衝下来,跟日本兵短兵相接!可单兵素质占优了的日本兵,很快占了上风,胶著得不行!! 有些年纪小的安民队员,眼圈当场红了:“阿妈,阿妈,我不想的啊……” “妈,我好害怕,好害怕,啊啊啊!!”有人喊叫著,扔下手里的王八盒子就往回跑。没跑两步,尖利的枪声响起,一前一后两个背转身逃跑的安民挺身队队员先后扑腾在地上。 唐二狗收起枪:“谁敢跑,他们就是榜样!” “唐二狗!他们是你的手足啊!”唐三第又惊又怒。唐二狗身后跟著五六號人,都是最死忠的汉奸,有一个算一个,袋子里鼓鼓囊囊的,收穫还真不少。最后面有个人,甚至用扁担担了五六只鸡,那些鸡发鸡盲,绑了腿倒吊著,一动不动,好像一条肥大的亚麻色的围脖。 唐二狗示意他们装车,说:“什么手足,没见到日本人朝著谁开枪吗?!不想死就赶紧打!在我手底下,谁有本事谁上!三两句鬼话就会要跑路的没用鬼,我不需要!” 那些蛊惑人心的喊叫,又响了,带著哭腔:“仔啊。你在哪里啊……” “哥啊,我肚子好饿啊,萝卜头把我们村子里的地库掏空啦!” 还有人唱起了山歌,调子明明很轻快,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鸡公仔尾弯弯,醒目仔赶牛上山”的歌词自夜幕里传出来的时候,好些个安民挺身队队员的心就如同刀子割一般。 有人忍不住哭出了声。 有人拔出了刀。 有人给枪顶了门。 “安民挺身队的队员,今天要打的下湾村,林春华和唐二狗一早就知道!他们抢不了外面的村子,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老家!他们禽兽不如!!”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雄浑响起:“乖乖放下枪,缴枪不杀!!” “是洪队长!” “是游击队的头儿!!” 威风凛凛,宛若天神降临!! 本丸眯起了眼睛:“重量级通缉犯!!!” 话音才落,“咻”,离他最近的安民挺身队队员,朝他放了一枪。本丸躲得快,侧过了身子,枪只打中胳膊,那双黄豆眼死死瞪著。 更多的枪口,调转来,对准了铁桿汉奸和日本兵们。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把他们全部杀光!我们就能逃跑了!!” 就跟黑暗天际划出了一道光! “对!!” 安民挺身队队员譁变了! 唐三第回手一枪,打中离自己最近的日本兵,那日本兵倒下,他马上扣了第二枪,这枪却打歪了。旁边回过身的日本兵朝他就打,唐三第就地滚开,拿出泼皮掐街架的灵活身法来,居然被他全须全尾的躲了过去。 群情汹涌中,安民挺身队的人们过半调转枪口,对准了日本兵们就开枪射击。本丸反应也快,號令“镇压他们”,身后掷弹筒就往中国人堆里甩,当场炸死好几个。 洪队长宛如一把尖刀,笔直切向战线,衝到足够近,抡圆了胳膊用力甩出手榴弹,把日本兵的阵型炸开了一个缺口。 陈二妹趴在土堆后面,看到民兵们在游击队带领下,发起一轮又一轮衝锋。占据了有利地形,那些调转枪口的安民挺身队队员冲向了唐二狗和林春华,他们想跑,陈二妹大叫:“唐二狗要跑了!在那边!!” 当即几个杀红了眼的汉子跃了过去! 第52章 往后撤入地雷阵 “唐二狗,拿你头来献祭祖宗!”唐三第冲最前,唐二狗四肢並用往后爬,边爬边求饶:“妈耶,你们真拼命啊?!” 唐三第张开蒲扇般的巴掌,一巴掌甩过去,直接把唐二狗打翻在地上。一脚踩在肩胛骨上,两枪打了上去。另一边,反水的安民挺身队队员,和冲最前的民兵队们,把负隅顽抗的铁桿汉奸摁著揍。 本丸见势不妙,日语喊:“撤退!” 奶子坟坡顶上,却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动静,带著文气的老韩打机枪打得很准,隨著他一片扫射,日本兵割韭菜般倒下了一排。眼看著自己这边的机枪手被抢先一步打倒,本丸跨上摩托车,“撤退!” 已打出了气势来的民兵岂容他们逃走,衝著向前。 追不过半里地,在鬼子的火力掩护下,拉开了距离。两条腿的终究追不上三个轮的,洪队长喝止:“別追了!清理战场,收队!” 眾人心有不甘,也只好放弃。 大家四处散开,清理战场,都是手脚麻利的人,干起活来很快,不多时,独轮车上就堆了六七枚掷弹筒,十几条枪,掛著弹药袋。 看了一眼鬼子遗弃的粮草车,洪队长没有片刻犹豫,就下决定:“来几个人,和我一同归还这批粮食物资给下湾村。缴获了的东西,等我回来再分。” …… 本丸逃离了奶子坟,坐在摩托车上,心有余悸地往回看,破口大骂:“叛徒!奸细!!可恶……可恶!!” 旁边的下级军曹不免小心翼翼安抚:“本丸殿,请不要生气。” “啪”的一下,本丸一耳光打过去:“轮得到你说话?!” 下级军曹捂著脸,嘰里咕嚕的道歉了好些句子,方才为难开口:“本丸殿,我们丟失了几乎全部军需品,损失的兵员也需要补充,不知道如何跟长野殿匯报?” 本丸也在愁这个事情,但无论如何不能叫底下人看出自己的无措和无能,故作深沉道:“那你就別管了。” 话音刚落,车轮子碾压过的地方,发出冲天爆炸。 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本丸的摩托车,直接把他放了衝天炮,日本兵们纷纷下车想要散开,却是引爆了更多的地雷! 散蚁筑巢一般,抽摸著生產操练农閒空间,战士们和民兵们早就在各个路上埋好了不掛弦的地雷。这边奶子坟一打起来,那边几条路上的地雷阵就掛上了弦。放羊娃们手脚麻利,体重轻,动作快,来去如风,走过路过,土路上连个脚印都不带的。 阵阵狂雷过后,公路被炸得稀烂,硝烟散去,只剩一地残骸。 远处的树上,有人吹响了象徵胜利的叶子哨音。 “嗶——嗶嗶——嗶嗶嗶——” …… 寺田村里,热闹得跟过了年似的。 反水了的安民挺身队队员,被带到了寺田村里。 洪队长拿出一袋钱,说:“我知道大家都是被抓壮丁拉进汉奸队的,也是三五个月没有发军餉了,我说话算话,谁要走的,来我这儿,登记,领一块银洋走。如果要留下当游击队的,也欢迎。先去找徐政委报到,后续我们组织会培养大家。反正,我们的队伍目的只有一个,打跑所有鬼子,取得胜利!” 三言两语,底下七零八落站著,负伤地方得到了精心包扎处理的偽军眾人,先是震惊,然后一个个红了眼,再然后陷入了沉思中。 洪队长也不急,站在几十號人当中,腰板挺得直直的。 唐三第第一个举手:“我要加入游击队。” 有了他带头,剩下的人纷纷表態,最后一半人要走,另一半则愿意留下来加入游击队。洪队长说话算话,当即叫来两个小战士,一人发钱一人记帐的。 有人不敢相信,拿了银洋,咬了又咬:“哎呀,是真的!” “居然不是法幣,是银洋!” 又一个小战士背了满满一筐陈二妹手作,热腾腾暄呼呼的饃饃来,陈二妹本来不会做这种北佬食品,老徐和洪队长教了一次,她做得比正宗侉子白案师傅还要好。 小战士高声喊:“领完钱的,来这边,一人领两个饃饃做路上乾粮哈!” 大家又是一阵躁动:“还发吃的?!” “好香!!” “比唐二狗那些鸟人大方多了!” 有几个人当即迟疑了,拿出银洋问:“我现在不走了,钱还给你,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洪队长很爽快! …… “我要地雷!” “我要手榴弹!!” “我要开摩托!” “正日晌午的你做什么白日梦呢,那摩托就算炸坏趴窝了,也是个摩托,快点收起你的臭手別摸坏了。” 祠堂旁边,挨著祠堂山墙,停著那天本丸乘坐的摩托,轮轂被炸断了,车斗被拆下来,用来装货。皮子做的车座椅,正好便宜了几个屁股挨了炸坐不得躺也閒不住的伤员。其余的各个部位,各有用途。 缴获的枪枝弹药,整整齐齐排列在麻石石阶上。 联防眾村的民兵骨干们,人人搂了满怀的弹药,抱著新枪不撒手。 梁武柏带著几个爱钻研的,凑到老韩旁边,聚精会神听他讲怎么使用掷弹筒:“掷弹筒比迫击炮威力小,射程也近,好处就是灵活方便。有些型號的日造手榴弹能够兼做炮弹……你们好生学会了,日后就是杀敌利器!” 听得周围那圈民兵骨干,眼珠子都突出来了。老韩先给他们讲了原理,然后试操作,因为要校准,不光比胆子大力气壮,还得比心细……两圈试操作下来,打最准的状元出现了——圆嫂! 守了寡的圆嫂当了女民兵,谁也没想到,她长了一双尺子似的眼睛,指一百米不会多出一米来,大家嘖嘖称奇,又服气又羡慕的。 陈二妹坐在灶边,煮大灶饭。 她眼睛不好,使不得枪炮,但她手艺好,有得选的话,游击队员必须要吃她做的饭。洪队长说过要给误工费给她,陈二妹拒绝了。逼得急了,说如果真要给钱,那她索性不干了。 彼此这才作罢。 用荔枝木填入灶膛里,火候控制得不大不小,陈二妹掀开锅盖,看到沸腾的饭汤上滚出一层米油,赶紧拿大勺小心翼翼的撇出来,搁一旁搪瓷杯子上。 第53章 收编规整 这层顶顶金贵的米油,要给那些特殊伤员补元气的。 有那么一类伤员,皮肉没受伤,五臟六腑却损伤得厉害,外面看著好胳膊好腿的,却总也养不回来,恢復不了战斗力。 陈二妹的米油汤,就是专门给他们服用,三五天下去,就能好九成。 吴超娘拖著一筐洗好了的菜走过来,吸吸鼻子:“真香!哇……纯粮食的白米饭?还蒸了腊肠腊肉?这都是唐村长给的吧?听说粮食带回去之后,又拖回来了,死活要给我们,说从前那些保护费都是餵了狗。现在咱们穀仓又满了。嘖嘖,一半收成都能顶这么多,下湾村那地,嘖嘖,插根棍子都能结果子……” 满嘴羡慕下湾村,吴超娘开始在另一边的大灶上烧油放蒜,准备煮青菜汤。陈二妹问她:“徐政委给他们讲完道理了么?” 新吸收的队员要改造,要开诉苦会,还要谈心,陈二妹一概称为“讲道理”。 吴超娘说:“你管他们讲完没讲完,到了饭点,直接摆上桌。唉,二妹,你看那些当安民挺身队的反水出来,反而因祸得福,可以回家,怎么你石生就还被扣在镇上做苦力呢?” 真是当著矮人说了短话,陈二妹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 吴超娘也后悔,赶紧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嗐,瞧我这破嘴!还是徐政委厉害,料事如神,竟然懂得在日本鬼撤退的路上事先埋下地雷。直接把那十几个日本鬼送了上西天!” “我就是好担心啊,石生人是很醒目,到底文弱了些,萝卜头一定会报復的,他们受不受得住萝卜头折磨啊。刚才木声哭著主动要求站岗放哨,说不能再让日本鬼来抓壮丁了……” 陈二妹一惊:“那队长答应了没有?!” 吴超娘说:“必须不答应,现在正是各村之间走动联络频繁的时候,那些走了的人,都带了消息走,说游击队如今兵强马壮枪还多,很快要去攻打江口镇县城了,那些拥著自家穀仓的土豪劣绅要注意点,別以为两不相帮就是福气,下湾村就是活例子。唐如山那老头儿,如今积极练枪又积极出钱出粮拥军咧……” 说著说著,眉飞色舞的。 陈二妹站起身,掀开锅盖,看到里面的米饭一粒粒白白胖胖的立起来,粮食清香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啊。多打点地主佬,他们才不是什么好东西,跟镇上那些日本佬开的店眉来眼去的。哼。” 正如洪队长所料,下湾村发生的事,就跟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十里八乡。大家发现头一號交了保护费还出了人力的下湾村尚且被日本鬼放血,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慄慄不已。 而放回去的壮丁们,一个个人品怎么样姑且不说,但都长了叭叭会说话的嘴。被游击队摁住痛揍这种事,到了他们的嘴里,就成了“因为游击队太厉害,所以老子才打不过。不过他们还算给面子,大家交了朋友,你看路费都双手奉上了”……诸如此类。 胡说八道,胡吹乱讲。 十假之下,总有一真。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江口镇附近的明阳山一带,活跃了一支游击队,拳头贼硬,打得鬼子贼疼! …… 陈二妹既开心,又不开心。 开心的是,在奶子坟打散了安民挺身队整整一支分队,並且把本丸的鬼头吊在了江口镇城门口之后,江口镇的日本鬼们老实了。就算是喊到了好几次增援,也就是龟缩在镇上,以及临近的几个炮楼里,不敢再出来抢掠乡里。 不开心的是,石生仍旧被扣著做苦工,在炮楼工地上。她偷偷的去看过几次,人瘦得脱了相,她很担心二崽会生生熬死。 但鬼子对他们的看守更紧了。就连掏粪祥也没法子接近…… 这日清晨,掏粪祥带著底下几个掏粪工,把车子运到城外的晒肥场晒农肥。陈二妹挑著担子走鬼市,顺理成章的路过过去,把游击队近日的成果一一叨叨给掏粪祥听了: “那些个放了回去的人,也是可怜,家还是那个家,家又不是那个家了。我记得有个小后生,叫李长义的。因会几手拳脚,被唐二狗看中,放进了安民挺身队里,只领过一个月的军餉,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没了,他老乡直接出门勒索菜贩子,他自己下不去手。就在营房里喝稀饭。” “稀里糊涂的,被派出去抢乡亲,就遇到了我们……拿了钱回家,想要伺候老娘送终再回来投共。谁知道老娘早就饿死了,尸骨无存。房子被村长李善人推平做了猪窝,他老娘早就不知道被扔哪个山旮旯了。” 掏粪祥掏出柳树菸嘴,吧嗒吧嗒抽起来,眯著眼睛:“后来呢?” 陈二妹擦擦眼角,物伤其类,这故事她听著就哭了一回,现在说起来,还是鼻子发酸:“后来他连夜跑到队部里去,报了名单地形,还要带路。” “老洪二话不说带了人就去把李善人打了,家抄了出来,抢的乡亲家里的东西还回去,土地分掉,弹药钱粮,游击队和村子里的人分。李善人手里捏了好几条人命,我听说,就打进去的时候,水牢里还关了好几个佃户……李长义拿回了自家的宅子地和菜地,又报了好几个名单。眼下老洪手里有一张名字,都是附近的恶霸土豪,准备趁著最近得空,去打了。” 掏粪祥点点头:“我猜,他们肯定在李善人那儿发现了串通日本鬼的东西吧?” “你真聪明啊。是这个东西。你看看。”陈二妹翻开腰带,在贴肉处抽出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小心翼翼递给掏粪祥。 掏粪祥眯著眼睛扫了一眼,就把条子凑烟锅子上点了,条子的纸张薄如蝉翼,一点即著,化成一缕灰,落在脚边的半干不湿的粪饼上,了无痕跡。 陈二妹倒不急眼,她以前也见过这么处理情报的。道:“上面说什么?” 掏粪祥道:“都是日本鬼的缺胳膊少腿的字,我不认得。” 陈二妹这才急眼:“誒誒誒,那怎么烧掉?!” 第54章 新的交通线 掏粪祥还是很冷静:“这东西通常是药瓶子里卷著塞的说明书,土老財家里翻出日本字的药书,就充分说明跟鬼子有勾结了。不然这年头,有钱都买不著好药。”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我扯远了,总之,老洪说,这段日子,要打地主土豪。马上又要秋收了,还要帮大家抢收粮食,坚壁好。这边……城里暂时是打不过来了,让你小心点。”说到这里,陈二妹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说,“我这边私人求你帮我个忙,帮我照顾一下石生。带点吃的穿的给他。半大小子正长身体,我真怕他被磋磨死了。有机会的话,能不能帮他跑回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掏粪祥道:“行。” …… 那块玉米粑粑从头顶垂落面前的时候,梁石生浑身早就累得木了,只来得及眼珠子瞪成斗鸡,聚焦到粑粑上,鼻孔张开,极其敏锐地捕捉到粮食的香甜。脑子来不及想,手已伸出,抓住拼命往嘴里送,伸了好几次脖子硬生生咽进腹中。 胃里,就没有那样的火烧火燎了…… 裹在玉米粑粑里的那大颗盐粒子的咸味,这会儿才反上来,满嘴咸。 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两下嘴,梁石生试探著叫:“是谁,是娘么?” 他正在蹲坑,门外放哨的,这段日子倒少了好多人,特別是汉奸们,少了一大截。但日本鬼来得多了,高塔上的歪把子机枪仍然在的,梁石生天天见,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了。除了娘,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捨出这么大的胆子,躲在茅坑房樑上给他送吃的。 叫他失望了,头顶传来的是男人声音:“吃吧。这里头有多的,带回去给你照顾的那几个孩子吃。” “你怎么知道我在替人做工?”梁石生背脊发麻,抬头直问。但没有动静了,外头又有巡逻逼近,他赶紧把第二次吊落的几块玉米粑粑贴肉藏好,擦乾净屁股出了茅房。 他睡的宿舍极其简陋,人睡在草堆上,墙角落几个挤成一堆的瘦弱人,几次三番差点被日本鬼带走处决了,又奇蹟般的能够完成每天的“工作任务”,让日本鬼没了藉口,因而活下来——实际上,他们的活,都是石生等几个周围人帮忙的。 先把玉米粑粑用水泡了餵了几个病號。別的梁石生分给屋子里的人,谁知道三个玉米粑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剩下大半个。 梁石生急了:“快吃啊,快吃啊。被发现就恼火了!” 有人道:“石生,你吃吧。这里就你脑瓜子最好用,你活著,有机会跑出去,我们怕是……跑不掉了。” 梁石生道:“怎么会。这次修炮楼没找到机会跑路,下次肯定还有。” “每次修炮楼都填多少条人命进去啊。我们是粗人,又不是蠢蛋。你吃。你活著。” 都知道是救命的食物,大家愈发诞生了某种自觉性,都僵持著不肯张口。 梁石生霍地站起来,压抑著嗓子低吼:“不要自己嚇自己!我跟你们说,城外安民挺身队都譁变了,跑了好多人,你们想想,就连安民挺身队都受不了了,外头该多少人在反抗!所以城里的守卫才越来越严,因为他们怕了,日本鬼怕了啊!!我们自己要给自己鼓劲,不能放弃!拼一把,还有机会,不拼,那就是等死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一番话,说完,喘著粗气,少年眼睛发红,像小蛮牛犊子似的。 屋子里沉闷的死气,慢慢地,消散了。 “真的吗?最近是少了很多二鬼子,他们跑路了?” “有跑了的,也有死了的。反正,他们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石生,你不要张口就来啊。” “我才不会张口就来!我见过游击队!我哥就是游击队,我知道他们……我们村子里的抵抗工事,就是他们教的。今年一年两造收成,日本鬼愣是没能在寺田村抢走半粒大米!我们村现在还种玉米,滋味你们尝过了!告诉你,等我跑出去了,我也要加入游击队去!把鬼子都打跑!” 梁石生有鼻子有眼睛地讲述著,那些人眸子底下跃起了火苗:“这么厉害……” “说得对。求人不如求自己啊。而且我们还有人在外面帮著送粮食。” “分了,分了。快吃。明天上工,需要我们帮忙干什么的,大家商量好!我话放这儿了,咱同屋共苦许久,屋子里的脸面,都认熟了。咱一个都不许损折咯,哪怕还有半口气,都要挺著!等游击队来!等日本鬼死!” “是!” “好!” “就该这样!!” 纵是挨了一顿狠骂,新的士兵还是补充到位了。顶著毒辣日头在空地上修路,梁江生亲眼看著那个眼珠子发黄留了仁丹胡的鬼子长官,把金菊商行的胖老板叫了过去。 “橡胶许可证……没了。”长野懊恼道。 源老板很失望:“怎么会搞不成的呢?是不是钱没有给够?请您儘量爭取一下,有这张许可证,对皇军在南部的战略补充,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颇有些恼羞成怒,长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些话还需要你跟我说吗?!要不是上次的九月行动,皇军遭遇了惨败,还搭进去本丸一条命,我们至於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吗?啊?!” 他手里可是捏了不知多少人命的活修罗,如此一发威,杀气腾腾,顿时把源老板压下去了。低了头,一声不敢吭。 想到空虚的库房还需要金菊商行掏腰包填满,长野放缓了口气,“除非,我们能够取得一次漂亮的胜利!手里有了战果,才算是有了筹码,可以去上头爭取……资源。” 源老板抬起头来,蝌蚪眼里跳动著火焰:“比如说,怎么样的胜利?长野殿,我只是个商人,打仗我不在行的。不过,除了打仗之外的一切,我都愿意竭诚以奉。” 长野抖了抖仁丹胡:“现在游击队猖獗,我们的人手不断损折。你再捐一笔款子,建两座炮楼,位置我已经看好了。要能够通电话的那种。等我主动出击,取了游击队匪首的项上人头,你的通行证,我自然会为你准备!” 源老板一咬牙一狠心一跺脚:“没问题!” 第55章 消息带出 靠在墙上了凝神细听,路过的同伴阿水仔一拍梁江生肩膀:“不用你偷懒了。我们几个帮你把你的份做完了。快点去收工,迟了要挨打。” 梁江生仰起头对阿水仔说:“我听到日本鬼在说要加建炮楼,还要报復,追杀游击队的人。怎么办,要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阿水仔嚇一大跳:“你什么时候学懂听鬼话的?” “多听就会了。你別瞪著我啊,掏粪工什么时候来?或者你的疍家佬乡里呢?”梁江生心里火急火燎的。 阿水仔也是很凝重:“码头送鱼来的船要三天才到一次。是没办法了。不过屎坑马上就满了,明天鸡叫的时候,掏粪祥就会来。” 梁江生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 当天晚上,他痛喝两碗凉水。果然腹泻起来,臭烘烘的,值后半夜班的看守本来就冲天怨气,第一次第二次还盘问盘问走个过场,第三次之后索性只掀了掀眼皮,抱著枪蜷缩在凉床上,动都懒得动。 梁江生飞快地把记號划拉在屎坑盖板旁贴地处,捂著肚子进了茅坑。 …… 天亮之后,消息就顺著交通道传出了城。 城外晒粪场,今天来拿消息的,正是陈二妹和赛华两个老搭档。带出新造炮楼的消息,就连老成如掏粪祥,也皱了眉毛: “这装了电话线的炮楼,就不好办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別的地方的鬼子就能过来帮忙,他们有汽车有摩托,几十里路一阵风就到了……日啊,二妹姐,你生了个好崽,搞不好,这是件大功劳啊!!” 陈二妹又高兴,又担心,脸上表情就忽晴忽拧巴的,“你別夸了……谢谢你关照石生,唉……那现在咋办?那岂不是在老虎旁边,又多放了几头狮子?不行,我得赶紧把消息传出去,別让那些抓壮丁的再进了村。” “没那么简单。现在日本鬼也学乖了!不再硬抓,改了出钱派人下乡,买丁。你们三村联防的,警惕性高,又红又专,自然不会有人贪图那几个没屁眼的钱。別人可不一定,我今天已经看到了,来了一批新的壮丁,剃了阴阳头用铁链子穿著带过来的。收钱交数的人就是他们村里的族老,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们是顺民』,实际上,就是卖人头,收黑数。”掏粪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嘬了两口烟,扭脸问赛华:“扯远了,不扯。赛华同志,听闻我们多了不少人,观察了么?人性咋样?” 赛华说:“还行。走掉的那些好赖不说,留下来的那些受毒害不深,都还好著呢。老规矩,五带三,三带二,正在带著,最近该轮到给葫芦园村抢收抢种了,有几个本来家在葫芦园村附近的,当时就哭了,说知道游击队还会帮相亲干活,自己当初就不该听错了下湾村的人瞎编胡吹走了错路。” 掏粪祥很有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妹子,你多跟我说说乡下里的事情,我爱听。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回去种地了……等胜利之后,我高低要弄两亩水浇地,爱吃什么种什么。头等大事先种两畦我最爱吃的苦瓜……” 不等赛华说话,本来就带了满心感激的陈二妹可算找到了回报的地方,抢著开口:“你说葫芦园村吗?那个村子,產瓜果,桔子又甜,丝瓜水瓜又大,山后面背阴处,马齿莧、止血草、车前草、什么草药都长……就是个头小,还有好多老茶树。老韩说,到了春天炒好了茶,茶叶煮了茶水能清火败毒。真是块宝地。不过要说水浇地最好,那必须是我们寺田村,种啥都能活。其次就是江北岸那边了,良田万顷啊……”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忍不住朝著江口镇北边看过去。隔著城墙,隔著房子,隔著码头,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陈二妹还是张望了好一会儿。 掏粪祥满脸嚮往,抽了一口烟:“给我一点时间,我摸清楚炮楼选址了,再想法子。” …… 这几日,陈二妹几乎数著日子过。 队部回来,江生回到家里,带著木声认字算数,偶尔还带一群孩子玩打仗游戏,讲打仗故事。有时候陈二妹一晃神,真以为日子回到了从前。但目光移向门旁边时,又回过神来。 那位置是石生惯常坐的,阳光猛猛的不说,晚上也还是全屋最后一缕月光消失的地方,所以石生坐在这儿,打草鞋补蓑衣织草帽,手边总有活儿停不下来,用吴超娘的话来说,这就是个长错了相的丫头。 “开饭!” 游击队员们迅速排成队列,新队员在前,老队员在后。 新队员先吃,老队员后吃。 站在大饭锅后面,陈二妹动作麻利,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每人两个玉米面粑粑,一块蒸腊肉,一勺菜。今天从疍家佬处买到了一筐鱼,小鱼炸得骨头都酥脆了,香味窜出老远。美中不足的是数量有限。 这么些日子,她自己也都学到了,先分新队员,一人一条鱼。剩下的几条,分给伤员。 分到最后一个伤员,伤员摆摆手道:“谢谢了,不过我快好了,你去给洪队长吃吧,他日夜操劳,太累了。多吃鱼,对脑瓜子好使。” 陈二妹於是用芭蕉叶托著那条掌心大的小鱼,来到洪队长跟前:“洪队长……” 洪队长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同样地摆手,和蔼道:“二妹姐。这鱼,留给你吃吧。你天天来帮忙,还要带崽,还要伺候地里的活儿,你才是最辛苦的。” 旁边蹲著一起吃饭的眾人齐声附和:“对啊,二妹姐,你吃吧。”“煮饭的功劳最大,得吃好!” 陈二妹侷促道:“这样不好,我知道你们吃的都是自己给钱採买的,就连借用我们酒堂大灶,都一分一厘算明白给村长的。我怎么能吃你们的东西……” 洪队长身边的赛华抢著说:“二妹姐,你这话就见外了。难道我们还分彼此不成。快拿去,这鱼香喷喷的,肉嫩刺少,正好给木声吃。这孩子也开始长个儿了,一天一个样子,脑瓜子还聪明,比两个哥哥还灵。” 正说话间,外头飞奔进一个交通员,大声道:“报告!城里的交通员带来消息,有一批没见过的萝卜头,戴眼镜带书卷气的,拿著一些没见过的机器,出城了!” 第56章 村里连著村都能通情报 “带书卷气的萝卜头?那些畜生还能念书认字?”陈二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已经站起身来,迎了那跑脱力的交通员进门坐下,赛华一边倒水一边冷笑:“念书念得多不多,跟人品好赖,一毛钱关係都没有!从前有句老话你没听说过?『仗义多从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洪队长有些严肃地接著:“赛华这话也对,也不对。不对的呢,屠狗的也好,负心的也好,总归做的还是人事,而那些萝卜头,压根不算人。对的,就是前面半截了,实际上在別的地方传回来的消息说,有很多萝卜头军官,都是念了大学,肚皮里的墨水比这一屋子人加起来还要多的。可他们学到了东西,不干人事,那就愈发可恨了。遇到了那样的萝卜头,得要『擒贼先擒王』!” “好啊。说得好!”拍著巴掌,从屋外头走进来,梁乌头村长大声喝采! 他对洪队长道:“队长,我刚才也收到我的暗桩捎带过来的话,他们说,他们放牛的时候看到在废掉的八卦村晒穀场上,来了一群萝卜头,手里拿著红白相间的长杆子,这儿戳戳那儿懟懟的。很是不对劲。” 已经坐在椅子上,边抖腿放鬆边大口喝红热茶恢復体力的交通员,猛然一蹦三尺高:“啊对对对,他们手里还拿著那种红白相间的杆子!特別好认!” 梁乌头眸子一沉,语气肃然:“看样子,我的暗桩和兄弟您看到的萝卜头是同一伙人?” 他和交通员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对起了细节。 “他们有几辆车?” “两辆!汽车!” “是不是有人戴眼镜?” “没错!不止一个,最起码有仨。一个老的,俩年轻的!” “这就对上了,还有他们身边是不是还带了人保护的?” “对对对,那一身装备,钢盔,全套的,看著就跟之前跟我们打的不一样。” 洪队长听完,肯定地说:“那就保准没跑了。赛华,你再去联繫方圆二十里各村的堡垒户,看看有没有看到这一拨鬼子。修建炮楼之前,要勘测地点——他们,肯定还没选好地方!” 钉子撒出去之后,大家仍旧按部就班做著手头的事儿。 快到了傍晚,胡端午送来一口半大野猪,进酒堂伙房的时候,喘著大气满脸笑:“真是运气!走亲戚回来,在河边捡到了这么一头嚇破胆自己跑死自己的猪!有人吗——二妹姐,快去叫你们刀快的屠户来,处理了这玩意儿!” 还没到最忙的时候,伙房里只有陈二妹在摘菜,闻言忙擦乾净了手,走过去,翻捡著看,那猪不大,也才七八十斤,嘴角一缕鲜血,眼睛圆睁。“这是跑炸了肺的……端午,你有野猪不拖回葫芦园村,来给我们添乱?” 胡端午道:“嘖嘖,你个煮饭婆,明知道怎么回事,非要我把话说出来。特么这不是给游击队的同志们么!別囉嗦了,快找屠夫来整治,迟了呛了血,那猪就骚了。” 陈二妹不敢做主,赶紧跑到祠堂改的队部去,“洪队长。葫芦园村的胡端午带了头猪来送你。” …… 片刻功夫,大家站在死猪旁边,你推我让的。任由胡端午好说歹说,洪队长就是不愿意收猪:“不行不行不行,我话放这儿,要么收钱,要么你带走。没有第三条路走。” 胡端午急赤白脸的:“洪队长,哎呀,一片心意嘛。之前帮我们干活,又是修房顶,又是抢收抢种,又是帮忙挖水渠的。按我们自己的规矩,请这么多的青壮劳动力,管饭都要吃不少大米。你们连饭都不要我们管,早就过意不去了。现在这头猪,又不是打的,是我白捡的,我家里统共就那么五六丁人,吃不完露了眼,还会被日本鬼抢了去。你们就拿去吃了嘛。” 洪队长语气很和善,態度很坚决:“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你们有规矩,我们也有纪律……好嘛,趁著天还没黑,这猪还没呛血变腥臊,赶紧带回去吧。” 胡端午说不过洪队长,悻悻的就要走。 突然洪队长叫道:“等等。” 胡端午以为他们要改变主意,一喜:“誒?” 蹲在了猪面前,洪队长问:“这猪,是因什么事惊嚇的?我咋看到它身上,好像有被汽车撞过的痕跡呢?” 他的大手划过猪身上钢丝刷般的毛髮,露出破损的皮。胡端午眨眨眼睛,有些迷惑,老老实实说:“应该是吧。有日本鬼开汽车路过嘛。我赶紧躲起来咯。躲到他们去远了,绕道江上游去,我才敢出来。没走几步,就捡到它了。” “日本鬼,开车,到江上游去?”洪队长重复著,黑水晶般的眸子深深的……须臾,抬起眼睛,盯著胡端午道,“那些日本鬼有没有跟从前的有什么不一样?” 眼见洪队长重视自己,胡端午就来劲了,比比划划的说:“说起来奇怪啊。他们的车尾斗上坐的人,是戴眼镜的,带著一些没见过的仪器。有几条红白相间的杆子,特別显眼!洪队长,你是不是要去打他们啊?我记得那位置啊,那边有条马路桥过去,是官村岭的岔路口了!” 又出现了! 勘测队!! …… “这两天收集回来的消息,那些日本鬼去的地方,有八卦岭,有官村岭,有赤霞村南边的龙头石,还有我们原来队部所在地美霞村……最危险美霞村的那次,如果不是同志们转移得快,差点就暴露了。幸好那边挖了地窖地道,做好了偽装,大家及时隱蔽,躲了过去。” 洪队长用烧黑的棍子在不知道哪儿缴获到的,写著日文的江口镇辖区地图上,圈出了五六个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巴掌边沿,擦掉了好几个印子: “美霞村、赤霞村,鬼子只来过一次。但八卦岭和官村岭,分別来过三次和五次。官村岭那次,人明显多了。以及二妹姐的崽带回来消息,苦工们调往江口镇南边悬嘴崖,开始继续之前修到一半搁置的炮楼。那么,这三个地方,就是他们新炮楼选址了。” 洪队长的炭条,徐徐画了三个圈圈。 第57章 三里五里一进,十里八里一推 “一口气修三个炮楼?这是要拿多少人命去填?!” “还不止,旧的炮楼里,也增加了兵员。” “小钉子呢?拔掉了多少?” “不少!零敲碎打的,有机会就拔,有机会就拔,这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中年战士有条不紊的说,“每次集中优势人数,快速奇袭,打完就走。打之前通知附近的乡亲,要去拔哨所了。两个小时结束战斗,乡亲们跟著上,拆了木头、钉子、墙砖回家当盖房子扎篱笆,你別说,萝卜头烧包得很,东西都用精钢做的,比村子里铁匠打出来的好使!” 洪队长说:“乡亲们有受到打击报復没有?” 中年战士道:“当然有,不过小股骚扰,被民兵打退了。打不过的时候,就按照老套路,隱蔽起来。就还是北边那几条村,受损失比较多。没办法,那边北有汉奸偽政权,南边还通越南,各路牛鬼蛇神太多,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容易得。”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这一个月敲的钉子得的物资,统统给了乡亲们自个儿瓜分去了,我心里算了一本细帐,应该是赚了的。” 洪队长道:“肯爷,你在外面指导他们打游击,切记要叮嘱他们,不能贪心。看著了萝卜头就好跑路。千万別为了几斤铁皮给把命送了!” 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肯爷问:“但……洪队长,哨所和炮楼,终归不是一回事啊。那些炮楼越搞越多,三里五里一进,十里八里一推,如何是好?” 洪队长尚没做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原来是在外头出任务的徐政委和老韩也闻讯赶了回来。 他们带来的消息却不是怎么妙。 徐政委道:“在望牛村往南边,美霞村往北,北边片区的鬼子已经修好了炮楼阵。暗桩打进了他们的內部当上了书记员,传出来的消息,那边是盆地……有矿!他们已经开採了一段日子了。那些矿原本是从灵江往北运的。但北边打了几个大的,城守住了。就运不出去。现在他们准备通过水路运矿。” “有矿?!” “啥矿?!” “硫铁矿!伴隨著好些……玛德老子怎么可能懂这个!反正就是好东西!!比葫芦园村那个胡铁匠祖传那块陨铁疙瘩还要好的宝贝,而且是一座山那么多!” “马拉个幣,难怪萝卜头疯了一样朝著北边敲!!要抢我们的矿?!” “对啊。所以这会儿他们人多势大……游击战不能硬扛,要先战术迴避。离那边最近的,反倒是望牛、美霞一带……话说回来,美霞村的同志们撤了没有?!” “撤了!保存有生力量,赶紧撤!” “要沿江水路运矿!”洪队长从地图上直起身子,皱眉:“看来有些问题,要问问黄藕生同志了!” 除了时敌时友的疍家人之外,上湾村的人跑船最多,跑的火轮船,对水性最了解。 黄藕生刚刚正式入党,积极性很高。飞毛腿跑去上湾村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地里帮老李头扎葫芦架子。老李头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生死不知,老婆悲愤鬱结病死,只剩下他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儿,稻田没力气种了,帮著村子里的富农做做杂工,混口饭吃。 游击队来了之后,帮他把屋子后面的两畦荒地平整下来,种粮食不行,种菜是可以的。刚刚收了两季生鲜小菜,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他趁势追击,架葫芦藤,“架上种葫芦,架下种南瓜。还能够套种辣椒。这些瓜菜能放好久。种出来先送给游击队。” 听著老李头憧憬的话语,黄藕生笑眯眯:“好。可惜啊,日本鬼太荡漾了。要是搁以前,你之前种那些细菜,能在城里卖给大酒楼,卖比你之前多三倍价钱,那才叫美滋滋呢。” 他们面前,扎起了横平竖直,头顶菱形格子的葫芦架子,比人还高一个头。梁武柏的亲弟弟梁武杉飞奔而来,这少年长得跟他哥哥一样,四肢粗壮,小豹子似的,从寺田村跑到上湾村八里多路,跟闹著玩儿似的,大声道: “黄村长!洪队长有请你去一趟寺田村队部里!” “杉儿来了。你跑著来的?有什么事,你知道吗?” 梁武杉说:“知道,是要问关於萝卜头新建炮楼的事!” 一听是这么回事,老李头忙推著黄藕生说:“快去,这是头等大事。” 看了一眼地上的竹竿、麻绳、工具,梁武杉道:“李阿公,你这是要起葫芦架子?我来帮你,我们家也种了葫芦,长得可好了!葫芦园村那边匀给我们的好种苗!” 黄藕生叮嘱了两句梁武杉,不过是做完事就要赶紧回家,免得他家人担心之类。陈二妹的说话声就在田边响起了:“藕生哥哥仔,你还是念过书的呢,怎么比我这夫乸还囉嗦。你放心好啦,我跟著杉仔的!” 原来梁武杉来传信,梁乌头不放心,怕他半路遇到巡查盘问的,就让陈二妹跟他一起出行。谁知道梁武杉太能跑,陈二妹就落了后面。 黄藕生这才放宽心:“哈哈,我说呢,有大人陪著我就放心了。那二妹姐,这边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 陈二妹这一来,还有別的任务。 上湾村妇女学习小组的人见著了她,眼睛就亮了,彼此之间相视而笑,充满了女人之间的默契。把手里的活计收拾收拾,围拢过来,对陈二妹说:“二妹姐,来来,跟我们来一段咸水歌,唱连环船巧救飞虎队。” “徐政委教的新唱段对不啦,我上次没能听著,原来二妹姐也会?” “必须会。二妹姐还要教会我们咧。” 原来游击队里,有好几个能写能唱的,特別是赛华和徐政委,一女一男,都是一把好嗓子。徐政委来到这地方之后,发现这地方有山有水,客疍陆民混居,山歌大戏咸水歌一应俱全,就把一些故事改成了小唱段,教给村子里的大小老幼,潜移默化,比单纯对著书本认字念政策效果很好。 今天女人们口中说的《连环船巧救飞虎队》,实则是发生在前阵子东江流域的一件传奇故事。 第58章 他们说了,別管他们 有个飞机在天上跟日本飞机缠斗,中弹坠落。 观音山的村民雁仔在飞机里拽出个红毛绿眼的飞行员,把他藏在滴水洞里养好了之后,几个渔家仔利用潮汐和江流,毫髮无损地把飞行员送归队的故事。 城里的先生写作《飞虎队员杰克脱险记》,据说还拍了电影。 徐政委因地制宜,改做这边人听得懂的“连环船巧救飞虎队”。 上两次徐政委假充一回讲古佬,边讲边唱了这故事,感动得许多人稀里哗啦的。今天陈二妹来教唱段,大家早就默默记在心上,等著她来了。 陈二妹也不谦虚了,隨手捡起一把稻草,手指翻飞,开始编草鞋。摘了片薄荷叶子往嘴巴里嚼了一会,呸的吐出来,开始唱: “西江长,东江宽,东江岸边有个观音山。观音山上无观音,雁仔放牛兼望哨。望得星星落,见到飞机壳。救得红毛人,是个飞行员。红毛伤痊癒,要归队作战。雁仔带著上鬼船,一程黑一程灰,一程藏在红树林,一程藏在礁石边。送得红毛回部队,再开飞机炸沉船!” 终究是在铁和血间隙爭取休养生息,苦哈哈的日子里挤出甜来。 …… 黄藕生搜肠刮肚的,把往省城去的水路水面山峦几块,水底礁石几何,沿路有几个码头几个城市,跟游击队在地图上补了个完全。 有了地图,还不忘抄送北边兄弟队伍一份。 游击队施展开敲锣惊雀的奇袭,东边的鬼子兵才放下木材石板,西边的哨所大半夜就被人捅了个对穿;南边的铁桿汉奸才把押运的粮食运上岸,北边的安民挺身队分巢仓库就被搬了个空。 长野怒了,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从省城调来汽车、摩托车。 才过了一夜,油库里的汽油桶,底下穿了个洞,用软皮管子抽走了油,灌回去些鸡毛鸭血混杂物。等汽车加油的时候,汽车兵搬来油桶,一打开,被里面的气温熏得仰面摔了个大跟头。 长野又气了,一通电话打过去。 当天下午,三架次的飞机从珠江口飞过来,但凡规模大一点儿的村子,统统挨了一发。末了还飞了个苍蝇迴旋,压低高度从飞机肚子里伸出俩枪管,一路扫射过去,把明阳山山顶打得直冒青烟。 这一下午,乌云遮日,腥尘滚滚,蚂蚁衔巢般细心隱蔽起来的粮食被汽油弹烧了大半。走避不及的村民被打断了半截,断肢残骇摔在田野沃土上,成了野狗爭食的美餐! 来不及哭號悲痛,消息烟从江口镇城头冒出,狼烟十里,鬼子兵带著汉奸偽军,从镇上虎扑而出。 指挥室里,长野脸上露出多日来的第一丝笑容:“別留一个活口。就当是……给他们一点小小教训吧。” “快点跑啊,快跑啊,日本鬼来啦!” 扶著老的,带著小的,顾不上收拾稀碎的家园,在民兵们的保护下,寺田村的村民往山野里躲藏隱蔽。陈二妹看著民兵们迅速给残存的地雷掛上弦,自己拉著木声跑了一段。腿短无力,跑不快,正寻思要不要就近找个地方躲一下。 汽车的动静,几乎踩著她后脑勺追来! 一声尖利的枪响,穿透力十足,动静传很远。 陈二妹猛地站定,朝著旁边的灌木丛矮身躲去。 第二声枪声响起,打穿了汽车轮胎。陈二妹把小儿子护在怀里,看到车上跳下来好多鬼子。她眯著眼睛,迎著日光,已是颇有经验地看向了枪声发出的方向! 虽只能影影绰绰的看著了两个长大身影,然而天长日久相处习惯了的人,陈二妹还是在那身姿步伐里,依稀认出了那两个人—— 中等个子,步伐沉稳,总能有效利用眼前一切隱蔽物遮蔽自己身形的,是老韩。 臂展长大,反应迅疾,近七十度的悬崖一箭步猛往下一窜就是一丈多,完了还能稳稳站稳当並隱蔽好自己再反击的,是肯爷!! 两个人,两条枪,间隔节奏有度,忽前忽后。 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打出来了好多人的错觉?! 要不是陈二妹亲眼看到,她都会以为那是讲古佬瞎编!! 眼看著前面的汽车趴了窝,日本兵迅速下来分散警戒。后一辆车子非常醒目的倒车去,调转了车头,朝枪响的方向生扑过去。 他们只有两个人啊!!陈二妹一声嘶吼生生闷在喉咙里,牙齦咬出了血,眼泪夺眶而出。身后传来一股大力,梁武柏一边一个,扶著陈二妹,夹著梁木声。梁木声小童音:“韩叔叔……肯……叔叔……” 梁武柏带著哭腔低吼:“他们说了,別管他们。走,我们走……” 陈二妹被梁武柏拖著带走的。 有了年纪的人了,就算没什么见识,也知道两个人拖两辆汽车的日本鬼是什么个结局。 那一天,一枪接著一枪的枪响,很是有章法地把日本兵引到了寺田村另一个方向的河边山顶黄蜂岭上。手榴弹炸响了山谷,然后是嘰里咕嚕鬼叫的衝锋……三八大盖的动静没了,就是王八匣子的脆响。 最后一炸,黄蜂岭顶上危立了一百多年的飞仙石被炸塌下来。 漫天烟尘捲起。 一切又回復平静。 没有一个日本鬼活著走出黄蜂岭。 …… 那三个炮楼选址,最终也没有建起来。 村民们传说,这是因为黄蜂岭两个人换了两辆汽车,叫鬼子怕了,就搁置了下来。 寺田村后,祖传的坟地里,风水最好的那块口袋地,多了两个坟峦。 大家组织了青壮年到黄蜂岭里寻找老韩和肯爷,发现他们是把自己和鬼子以及飞仙石一起压在一起,根本就找不回来。 没办法,只好立了个衣冠冢。 从此以后,初一十五,坟前总有香火。走过路过,也留下摘回来的野果、鲜。 没有太多悲伤或者愤怒的时间,一场寒潮吹下来,江口镇一夜之间掛了白霜。被坚壁起来的粮食,被飞机炸坏了一大半。村民们没日没夜地手挖脚刨,救回来有限的一些。还得赶紧重新过筛、翻晒、入仓。 第59章 冬季来临 两边队伍一合计,集合了游击队的优势人数,主动出击,也就是下半夜的两个小时功夫,奇袭公路。 直接挖塌了硫铁矿外出的公路。 隨著那道公路陷了个三丈长的大坑,至此,炮楼计划彻底泡汤。 而这日洪队长他们回来的时候,甚至是赶著驴车回来,带回来好几车的粮食!! 粮食啊! 都是白的粮食!! 一戳蒲草包,香喷喷的精大米,哗啦啦的流出来,雪练一般。 解了多少人的燃眉之急!! 梁乌头家里,洪队长又和他坐在了一起,道:“实际作战需要……队部要转移到上湾村了。” 梁乌头抽著烟,压下眉眼间的依依不捨:“是我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不是。我们挖塌了公路。那么,鬼子就只能走水路了。好不容易今年收成不错,被飞机炸掉了一大半……大家缺吃的。我们要想法子,给大家弄吃的。所以要贴著水路,好做水上破坏,搞他们的粮食船。”洪队长道,“有事情的话,就派人过去找我。” “好。” 队部一转移,梁江生也要走。 走之前半日,梁江生特意请了假,回家。 一见到大崽,陈二妹拉著他的手,千叮万嘱:“打仗要勇敢,多杀点萝卜头。你二弟好多天不见音讯了,但掏粪祥说也没见到他的尸体……不知道在镇上哪个役所里受苦,快点把他接回来。我们一家子团聚!” 101看书 追书就上 101 看书网,101???????????.??????超讚 全手打无错站 话音未落,梁江生笑了笑,告诉陈二妹: “妈,我正要跟你说呢。萝卜头押人去修北边那条公路,被蔡队长带著人又打了一回。这次,二弟成功跑了!蔡队长传了消息回来,说他只剩半口气了,再干几天苦力活,必死无疑。如今正在他们的队部所在地,养著。和二弟一起的,还有四五个人。等他们大好了之后,蔡队长就派人送他们回来!” “真的?!”陈二妹脑子一阵晕眩。 梁江生一把扶住她,慢慢扶她坐稳,说:“妈,你现在不用担心石生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木声。等胜利了,我就回来。” 陈二妹抓著梁江生的手臂,直到这时候,才哭了出来。眼泪模糊了双眼,糊住了嗓门,说不出话来,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 有了游击队的帮助,每家每户总算都分到了些果腹的粮食。在某些年景,十一月还能抢种些叶子菜,赶在过年之前收一茬。这种冬菜送进城里去,能卖好价钱。 但现在城里全是日本鬼,还都是饿急眼了的那种。农民虽然没文化,但不蠢,闻著味都不乐意进城做买卖了。连带鬼市都萧条许多。 村子里和村子里,做起了以物易物的上古勾当。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赶种又收起来的高脚白菜晾了起来,晒成了菜乾。 又有村民冒著寒冷,在冰冷彻骨的湿地里,筑起了拦水坝,撒上醉鱼草。隔天过来用笆斗一过,从泥浆子里捞起些醉死过去的河鱼,剪掉腮帮、肠子,晒乾了,就是日后苞谷饭上的一味下饭荤腥。 陈二妹和几个妇人上山摘野物。 挖药材砍酸枣,算是基本的。还有八月炸,牛奶子……以及种种叫不出名字但知道能吃的野果。野果可以晒乾了泡酒,也能够直接吃。 陈二妹知道在东山断崖有棵栗子树,半个月之前就悄悄来看过,长不少果子,那会儿栗子还没老。她就留著。今天估摸著差不多得熟了,绕开了和她一起过来的人,悄悄的来到那块断崖上。將近七十度的山坡上,看到那栗子树上,毛栗子已绽开了,一个个沉甸甸的掛在枝头。 陈二妹大喜,顾不得那山坡危险,抓著长草树根,半滑不滑的,一路连滚带爬,来到了栗子树边。双手高高擎起长杆子镰刀,往上一通懟。枝枝叶叶连同毛栗子,噼里啪啦下雨似的往下掉。 冷不丁脑门子被个栗子打中了,砸得眼前金星乱冒,一顿生疼,陈二妹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摔了个狠的。她生怕自己失足掉落断崖,沉腰张臂,把自己当成个大壁虎,趴在地上,止住了往崖边滑动的势头。 陈二妹嚇出了一身冷汗,嘴巴里念了不知道多少句阿弥陀佛,才敢睁开眼睛。 这一睁眼,就看到了断崖底下,车来车往,热闹非凡,一座四方角炮楼,赫然已接近封顶?!石灰揉著夯土墙,两尺见方的青岩做底,全靠壮丁或拽或拉,吊上塔顶。民夫精赤的上身,肩膀早就磨得血肉模糊,稍一迟钝,就是皮鞭伺候! 不远处的石灰池內,白浆翻滚,旁边同样站著十来个光身赤脚的壮丁,用长竹篙拼命翻搅石灰。遇著皮肤就烧烂肉痛的石灰沫子,就这么落在每个人眼上、身上,好像人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眼看著一个壮丁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穿黄军装的萝卜头离的远远的,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手里的鞭子一挥,两名壮丁上去抬起那尸体往旁边一放,就回来继续干活。 陈二妹终於恢復了呼吸,深呼吸了两口,手脚並用,悄摸没声地退了回去。 退得好远好远,才敢爬起来,拼命锤了抖索索的腿杆子两下,掉转身狂奔…… “二妹姐,二妹姐,你干嘛,遇到蛇了?”另一个跟她一起上山的农妇荣婶手里拽著一棵完整挖出来的五指毛桃,看到陈二妹脸色死白的衝过来,下意识把五指毛桃护在怀里。 陈二妹哆嗦著嘴巴,道:“日、日本鬼!快,我们快走。” 一听她这两句,荣婶惊了,慌慌张张的跟著陈二妹撒腿就跑,还没忘记把五指毛桃放背篓里。 陈二妹一边走,一边吹叶哨,又不敢大声,又不敢不发声。幸亏那些四散开去捡山的农妇耳朵都很灵敏,迅速朝著她聚拢。 大家结伴跑回村子里。 陈二妹直接去了梁乌头处,“村长,村长,我要去找游击队。快把阿公的驴子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