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时代》 第1章 漫长冬日 “我叫江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 1996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迟。 腊月十二,清晨,山东邹平。 小县城的天空灰得像浸了水的絮,纺织厂六號楼的烟囱却咳出一团团漆黑的雾,把半条街的阳光都吞了去。 这座建於1978年的红砖筒子楼,歷经近二十年风雨侵蚀,外墙水泥涂层早已斑驳脱落,裸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砖红色。犹如被岁月粗暴地剥开表皮,露出內里深浅不一的伤疤。 楼宇之间,密密麻麻的晾衣绳纵横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网,掛满了灰扑扑的工装和早已褪色的被单。这些布料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和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没有自由,只有生活的沉重与疲惫。 “小野……咳咳……小野。” 三楼最东头那扇掉漆的木门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杂著虚弱的呼唤,听得人心头髮紧。 “来了来了。”江野蹲在水房门口,冻得通红的手指正拧著水龙头,闻言赶紧应声。锈跡斑斑的水管发出“嘎吱”一声抗议,流出带著腥味的细流。 隔壁302的王婶探出头来,手里还抓著把瓜子,嗓门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哎哟,娟姐又咳上了?要我说啊小野,你得赶紧带你妈去城里医院瞧瞧,这么拖著可不是个事儿。” 另一个邻居从门缝里挤出来,阴阳怪气地接话,“瞧什么瞧?赵阎王那债还没还清呢,哪来的钱看病?早知道治不好,当初就不该借……” “要不是她家男人跑了,也不至於欠这么多钱,这个年估计不好过了,造孽呀……” 这样的冷言冷语江野听了不知多少回,她没搭话,只是用力搓洗著盆里的被罩。肥皂沫溅到她脸上,冰凉一片。 “要我说,”王婶假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让整条走廊听见,“你这模样,隨便找个文秘的工作肯定没问题啊,男老板绝对喜欢,何苦去乾洗床单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 江野猛地直起身,水珠顺著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镜中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似久未见光的细瓷,却隱隱透著一股被生活磋磨后的倦怠。 分明是二十二岁最好的年纪,眉眼间却已然失了光彩。 江野的五官其实是极秀气的,睫毛长而密,鼻樑挺翘,本是幅明媚模样,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蒙了层薄薄的灰雾,透著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寂与疲惫。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颗浅褐色小痣,恰到好处地点在眼下,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母亲说这是“泪痣”,没福气,小时候总念叨要拿金戒指给她磨掉。 此刻那颗痣在惨白肌肤上愈发显眼,仿佛命运早早写下的判词。 “王婶,”江野突然转身,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既然你主意这么多,怎么不给你家闺女介绍个文秘的工作,她不是在家閒著没厂子要么。” 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邻居交换著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婶没想到平日里看著乖巧的江野,开口懟人这么呛。这筒子楼挨家挨户离得近,真吵起来面子上也不好看,於是她也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301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素娟扶著门框,脸色灰败,却强撑著站直身子,“我们家的事,不劳各位费心。” 她咳嗽几声,目光扫过走廊,本在看热闹的邻居们立刻作鸟兽散。 “小野,进来。” 江野端起洗衣盆,低头走进301。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 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煤炉上的铝锅正咕嘟冒泡,苦涩的药味瀰漫开来。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大床”上,一沓夜校教材整齐码放在床脚。床头摆著个掉漆的五斗橱,最上层摆著张泛黄“全家福”,怪得是男人那边被撕了去,只余江野靠著母亲,右下角日期是1992年。 “妈,喝点水。”江野扶著母亲坐下,將一个枕头塞在她身后。枕芯里填的是厂里废弃的絮,硬邦邦地硌手。 李素娟就著女儿手中的搪瓷缸抿了一口,颤抖水面映出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水液顺著她龟裂的嘴角流下来,在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衬衫上洇开深色痕跡。 才四十二岁的人,两鬢已染上霜白,眼窝深陷发紫,那双曾经能在三台织布机间穿梭如飞的巧手,如今指关节粗大变形,连端稳搪瓷缸都显得吃力。 去年冬天拍的x光片就压在五斗橱玻璃板下,蛛网般的阴影布满了整个肺部,这就是二十多年纺织工生涯给李素娟留下的印记。 “听说厂里今天又裁了二十个人。”江野放下杯子,转头看向母亲。 李素娟捂著嘴咳嗽半晌,还没等气顺过来,便急忙开口,“那都是些干活不勤快的,会计科的老李悄摸跟我说了,像我这种骨干不用担心,稳当。” 她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皱纹像被针强行缝合的布料,“你什么都別管,安心复习考夜大。” 看著母亲强扯的嘴角,江野喉咙发紧。她太清楚母亲在强撑,就像筒子楼里那些被虫蛀空的房梁,外表还勉强撑著结构,內里早已朽烂不堪。 她爸江伟明跟人跑了后,李素娟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白天在震耳欲聋的纺织车间里纺线,下班还要弓著腰给人缝补衣服贴补家用。那些被厂里淘汰的次品布料,经过她的手,总能变成江野身上最体面的衣裳。针脚密实,边角都熨得平平整整。 可江野知道,即使母亲把一生都掏给了这个厂子,如今身体垮了,厂子里最想扔掉的,就是她这样“不顶用”的老骨头。 这一刻,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地演著戏,一个假装还会有很多明天,一个假装相信这个谎言,只为了能让对方稍稍安心。 “妈,我把校服补好了。”江野从布包里掏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袖口处新缝的针脚整齐得惊人,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该落的位置,手艺甚至胜过了当年的李素娟。 “裁缝铺的王姨夸我手巧,说下周就能去上工。”江野刻意让语气轻快些,手指却不自觉地绞著衣角。 李素娟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哮鸣音。江野慌忙扶住母亲,触到手背时嚇了一跳,那温度烫得灼人。 “妈。”江野揪心。 “没事……”李素娟摆摆手,每说一个字都喘得厉害。她颤抖著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锈跡斑斑的铁皮盒子,盖子已经变形得需要用力才能掰开,“这是上个月的药费……你先拿著。” 江野指尖抚过那些被摩挲得发软的纸幣,每一张都带著母亲双手的温度。她目光忽然定格在母亲中指上那道深刻的勒痕,那是被纺线常年勒割留下的印记,十年如一日,从未真正癒合过。 “闺女,”李素娟声音颤抖得厉害,“王姨那边……还是回了吧。”她视线飘向床脚那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夜大教材,每一本书脊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妈这病,不能再耽误你念书了呀。” “您说什么呢。”江野强扯出一个笑,手指轻抚著袖口整齐的针脚,“夜大的课我都看会了,不影响。王姨说了,我白天去上班,晚上还能把书带去看呢。” 窗外的纺织厂传来下班的汽笛声,惊起一群麻雀。那些扑棱著翅膀的身影,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没能飞往大学的自己。 江野別过脸去,生怕母亲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李素娟突然直起身子,那双被线磨出老茧的手死死攥著江野,“当年要不是妈这身子不爭气,你早就……”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来。 江野轻轻拍著母亲的背,感受到掌下单薄肩胛骨的震动。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夜大课本上,忽然想起多少个深夜里,她就著走廊灯光偷偷看书时,总能听见母亲在屋里压抑的咳嗽声。 女儿的心思,其实母亲一直都知道。 “妈,”江野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书我会继续读,工也要打,等我赚够了前,就带你去做手术,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咱们娘俩,谁都不能倒下。” 看著江野消瘦的面庞,李素娟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嘆。她伸出手,为女儿捋了捋鬢角的碎发,浑浊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 “好了,您休息吧。这个点该有便宜菜甩了,我去菜市场看看。” 江野重重握了握李素娟的手,收拾起心情,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 江野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探了进来,带著一股廉价髮胶味和隔夜的酒气。 “哟,姑娘也在家啊。”赵老三咧著嘴笑,露出被烟燻黄的烂齿。 他是厂长远房表弟,专在厂区这片放高利贷,內口袋里总揣著厚厚一沓现金,人送外號“赵阎王”。肥头大耳的油腻男今天穿了件崭新皮夹克,领口露出金灿灿的大链子,在昏暗旧屋里格外扎眼。 赵老三眯缝著眼打量江野,目光黏腻得像蜗牛爬过的涎线,从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一路滑到打著补丁的袖口,“这才几天没见,小野倒是越发水灵了。” 里屋传来窸窣的响动,李素娟挣扎著从床上下来,声音里掺著心虚,“老三,再宽限两天成不成,月底厂里就发工资……” “工资?厂里上个月就把你开了,哪来的工资?”赵老三踢了踢墙角的煤堆,灰烬扬起来,在昏暗的灯泡下打著转,“连本带利都快八千了,我这儿可不是开善堂的。” 听到这个消息,一片湿意驀地漫上江野眼眶,她看向母亲,“妈?” 李素娟低著头,不敢看江野。 赵老三可懒理这娘俩的情绪,他环视四周,看到床上的教材后不屑一笑,突然凑近江野,开口喷撒著难闻的热气,“小野还想上夜大呢?这年头读书有什么用,就是把这几本破书都学烂了,也还不上那八千,倒不如早点找个出路。” 说著说著,他肥胖身躯越凑越近,视线像黏稠浆一样糊在江野脸上。 江野攥紧了手里菜篮子。 “赵老三!”李素娟猛地把江野拉到自己身后,紧紧护著,咳嗽起来,“钱我们一定还,孩子还小,你別为难她……” 赵老三嗤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计算器,啪啪地按著键,“就你这把老骨头,拿啥还?”他看著江野,咂么两声,“小野么,倒是有希望。” “这样吧婶子,我给你指条明路,夜总会王经理那儿正缺陪酒的,一晚上五十起步。就小野这模样,挣个两年准能还清。” 江野死死盯住赵老三,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她知道那个地方,就在工人文化宫隔壁,霓虹灯招牌每晚都把整条街映成曖昧的粉紫色。每天回家路过时,总能看见几个浓妆艷抹的女人蹲在门口抽菸,单薄的超短裙根本遮不住大腿上的痕跡。 “要不……”赵老三压低声音,带著令人作呕的情慾黏腻,“跟我处朋友也行,每月给你三百零钱,比在纺织厂挣得多多了。”他的手突然朝江野屁股上摸来,指间还夹著半截没抽完的烟,菸灰险些蹭到她的手。 就在江野咬牙隱忍、指甲深陷进掌心之际,李素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砸过去,“滚!你给我滚出去!” 热水泼在赵老三的皮夹克上,腾起阵阵白汽,在昏暗灯光下扭曲成狰狞鬼影。赵老三脸色骤变,一把將李素娟推搡在地。 就在他抬脚要踹向母亲的瞬间,江野积蓄已久的怒火终於爆发,她抡起墙角的搪瓷盆,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赵老三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从他发间渗出。 赵老三踉蹌两步,摸到满手鲜红,再看著眼前这对仿佛要与他拼命的母女,瞬间怂了。他发狠踹翻墙角煤炉,燃著的煤块滚了一地,在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星,“行啊,给脸不要脸是吧。三天,三天后还不上前,就拿人抵债!” 门被狠狠甩上,震得墙上的灰扑簌簌往下落。 江野扶起母亲,看著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著。 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有些底线,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守住。 第2章 苦夏輓歌 夜沉得像墨。 煤炉翻倒的灰烬撒了一地,母女俩谁也没说话。 北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灯泡微微摇晃,墙上影子跟著动,像场沉默的皮影戏。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娟突然站起身,开始翻找床底的包袱。她將江野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塞进磨破了角的布包里,动作快得让人心慌,“去找你表姐,她在广州纺织厂打工,说那边条件特好,工资也比咱这高出一大截。” 李素娟声音平静得可怕,“今晚就走。” 江野愣在原地,仿佛被钉在水泥地上,“妈你说什么胡话?你身体这样,我咋能去广州呢,赵老三的钱我再想办法,咱肯定能还上的。” 李素娟惨笑,眼角挤出深刻皱纹,“拿啥还?咱这小地方,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我这副破身子骨早就无所谓了,可你不一样,妈不能眼睁睁看著赵老三糟蹋你啊!” 三年前她留不住丈夫,三年后必须留住女儿。 小城人言可畏,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当年丈夫私奔的閒话让她们这么多年抬不起头,明里暗里被人戳脊梁骨。若女儿真被逼的走上绝路,李素娟死都闭不上眼。 泪光浸湿江野眼眶,她声音哽咽,“可是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赵老三不敢拿我怎么样,他是在打你的主意,你走了他就没由头闹。”李素娟语气坚决。 话音未落,她猛地抄起案板上的菜刀。 银光乍现的剎那,江野惊恐地闭上双眼,却听得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母亲珍藏多年的银鐲在刀下应声而断。 这银鐲是当年姥姥留给母亲的唯一嫁妆,她向来珍视如命,从不轻易示人。也正因常年贴身收藏,才侥倖没被江伟明搜颳了去。 “拿著。”李素娟將半截还带著体温的银鐲塞进女儿掌心,断口处的锐利硌得人生疼,“无论你去哪,带著这鐲子,就当是我在身边陪著你。” “妈……”江野眼泪簌簌而下。 李素娟仔细为女儿擦去泪水,粗糙指节轻柔地拂过她的眉眼,目光里盛著化不开的温柔与不舍,“小野,记住嘍,人活著要像竹子一样,挺直而立,风雨不折。” 看著李素娟浑浊的眼眸,江野想起母亲被一个男人毁了的一生。 - 江野的父亲名叫江伟明,曾是纺织厂里人人提及都要赞一声的“俊后生”。 1972年,江伟明接过父亲的班,顶职进厂,正赶上文革末期政策鬆动,分配时得了个不错的岗位。那时的他,一身劳动布工装总是乾净整洁,头髮用髮蜡抹得服服帖帖,在车间昏黄灯光下也透著乌亮光泽,是不少女工的“梦中情人”。 但江伟明独独喜欢不怎么爱说话的李素娟。 他每月三十多块的工资,除去买“大前门”烟的钱,其余都仔细攒著,悉数化作了送给李素娟的惊喜。最轰动全厂的,是他用整整三个月工资换回的那块上海牌手錶。 银色表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当著全车间轰鸣的织机和眾多羡慕的目光,郑重地將它戴在李素娟纤细的手腕上,兴奋的声音穿透机器轰鸣,“素娟,这辈子我都对你好。” 婚后不久,李素娟怀了身孕。厂里念她是多年的优秀职工,特意给这对小夫妻分了筒子楼里一间单独的宿舍。虽然不过二十平米,却总算有了属於自己的灶台和窗户,不必再和七八个女工挤在大通铺里。 李素娟挺著肚子,用碎布做了窗帘,拿旧报纸糊了墙,江伟明则从厂里废料堆里捡回些边角料,亲手钉了个简易衣柜。夜晚,两人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听著窗外纺织厂永不停歇的轰鸣声,竟也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江野出生那年冬天特別冷,筒子楼没有暖气,江伟明就彻夜守著煤炉子,生怕冻著妻女。他学会了下班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学会了用废布料给女儿做尿片。那时他看李素娟的眼神还带著光,常抱著女儿在走廊里边走边哼,“咱们工人有力量。” 日子像织布机上的梭子,飞快地穿梭著。 转眼江野上了高中,李素娟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常年吸入絮让她的咳嗽越来越重,肺里像塞了团湿,喘气都带著嘶嘶的杂音。她开始频繁请假,工资从每月一百二十块锐减到八十、六十,最后只剩基本生活费。 而此时的江伟明,却因为能说会道被提拔成销售科副科长,经常代表厂里去南方谈业务。他见识了深圳特区的高楼大厦,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西装口袋里总揣著印头衔的名片。 一次產品会上,他认识了深圳一家纺织公司的董事长千金小陈,那是个才二十五岁的姑娘,烫著时髦的大波浪,涂著亮晶晶的唇膏,说起话来眼睛像会跳舞。 回到闭塞小城邹平后,江伟明开始对著家里那面斑驳的镜子发呆。镜中的自己鬢角已经微白,而身边病怏怏的妻子更是面色蜡黄,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每当李素娟剧烈的咳嗽声在筒子楼里迴荡时,他就不自觉地摸出那张写著call机號码的粉色纸条。 对比之下,那个南方姑娘的笑靨就像一道刺目的光,照得江伟明睁不开眼。她会在电话里娇声说,“江科长好厉害呀”;会带他去和平饭店喝下午茶,在铺著雪白桌布的环境里,教他用精巧的银质餐具品尝他叫不出名字的牛排西点;会拽著他的胳膊钻进霓虹闪烁的歌舞厅,在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里,看他手脚笨拙地晃动,然后趴在他肩头笑得枝乱颤;还会隨手买下价格抵得上他半年工资的西装,轻飘飘地塞进他怀里,笑说“配你嘛”。 一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工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男人,对这般直白而汹涌的物质与温柔,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 一来二去,江伟明那点曾经对家庭的担当,到底没抵过诱惑。为了討得小陈喜欢,他开始把工资悄悄截留,藉口“业务需要”买金利来领带,摸摩斯喷香水,却忘了女儿连本英汉词典都捨不得买。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江野去给李素娟买药,猝不及防地撞见父亲臂弯里挽著个描画精致的年轻女人。那人指尖鲜红,腕上手錶晃眼,正娇声笑著,拉扯著一条连衣裙往自己身上比划。 而江伟明看她的眼神,竟带著几分江野记忆中只属於母亲的、那种专注而温柔的亮光。江野猛地缩身,躲进一排掛满腈纶衫的货架后面,透过衣物的缝隙,看著父亲用那双曾为母亲细心戴上手錶的手,轻抚过那裙摆,搂上女人腰间。 那一刻,江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回家的路上,她死死攥著那包咳嗽药,指甲將自己掐得生疼。脑海里反覆浮现母亲咳得直不起腰的样子,想起家里重活都是江伟明来干;想起自己还在读书,若没了江伟明的工资,她和母亲恐怕要喝西北风。 真捅破了这层纸,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恐怕立刻要散架。 筒子楼里,李素娟正蹲在走廊的煤炉前煎药,咳嗽声时断时续。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小野回来了,药买到了吗。” 江野看著母亲被生活压弯的脊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个秘密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真相,比谎言更伤人。 日子就那么不清不楚的过下去。 1993年夏天,那张印著烫金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筒子楼时,整栋楼都轰动了。 李素娟捧著那张薄薄的纸,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她特地买了二两猪肉,红烧肉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著热气,油香飘满了整条走廊。 就在母女俩又哭又笑地计划著未来时,江伟明跟著小陈跑了。 不仅如此,他捲走了家里所有积蓄,连缝在枕头里江野的学费,李素娟的银项炼,甚至结婚时那床红缎被面都没放过。更可怕的是,他在抽屉最底层留下一沓按著红手印的借条,原来他为了討好那个姑娘,早就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 祸不单行,命运重锤接踵而至。 就在那个闷热的七月底,李素娟在夜班时突然咳血晕倒在轰鸣的织布机旁。白色的絮被染上暗红血跡,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诊断书和催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张都冰冷地宣判著这个家庭的绝境。 面对这一切,李素娟没流一滴泪,只是独自去了厂区后面的池塘。 她掏出那只珍藏了二十年的上海牌手錶,錶盘在月光下依旧闪亮,秒针还在不知疲倦地走著,仿佛那些美好时光从未流逝。她用力一掷,手錶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噗通”一声没入浑浊池水。 水面泛起涟漪,一圈圈盪开,就像她与江伟明曾有过的幸福快乐,最终都消失不见。 - 拜江伟明所赐,家里境况一落千丈。 学费像一座山,压在母亲肩头,也压在江野心上。 看著李素娟为了凑钱,像个陀螺似的在缝纫机、零工和灶台间连轴转,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佝僂。江野嘴上不说,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那台破旧的缝纫机嗡嗡响到多晚,她就在被窝里偷偷咬著枕巾哭了多少回。 直到一天晚上。 “妈,我不去上大学了。” 江野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內正翻涌著怎样的痛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录取通知书上凹凸的烫金校徽,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她心上的烙印。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素娟正在缝补的动作猛地一滯。针尖猝不及防刺入指腹,沁出一颗鲜红血珠,她却浑然不觉。慢慢地,她抬起头,眼眶通红,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难以置信的摇著头。 这个思考良久,不得不做的决定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江野五臟六腑间来回拉扯。每一下都带著倒刺,撕扯著她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凌晨五点就在走廊借光背重点的寒冷,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笔记,老师那句“你一定能走出这个小城,去到大城市”的鼓励…… 所有这些,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小野……”李素娟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著哽咽哭腔,“是妈没用,是妈拖累了你啊!”她拼命捶打自己心口,被扑过来的江野死死按住。 娘俩抱在一起,眼泪流淌。 这一瞬间,江野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一种绵长而深刻的钝痛,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体內一点点碎裂。 那是梦想被连根拔起的声音,是未来在眼前轰然倒塌的巨响。 但她只是挺直了脊背,把这张承载著全部梦想的通知书,和那些按著红手印的借条一起,压在箱底。 “没事的,妈。不上大学,我就能边打工边照顾你,咱们向前看,日子一样有奔头。” 李素娟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脸埋女儿衣襟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 江野像小时候李素娟哄她睡觉一样,轻轻拍著母亲的背,说著安慰的话。 可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些路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她的大学梦,她的青春,她本该灿烂的未来,都在这个夜晚悄然埋葬。 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仿佛在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夏天,唱著最后輓歌。 第3章 新新世界 凌晨时分,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 江野攥紧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里面只塞了几件打补丁的衣裳。离开前,她最后回身望了一眼,筒子楼渐渐缩成模糊剪影,只有纺织厂那根高耸的烟囱仍在不知疲倦地喷吐著灰烟,像一炷插在冻土上的香,祭奠她在此埋葬的仓皇岁月。 开往广州的绿皮列车在夜色中喘息前行,载著忐忑不安的江野,驶向未知明天。 - 天色渐晚时,列车广播突然响起,“广州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爭先恐后地起身取行李。江野紧紧抱住布包,深吸一口气,隨著人潮向车门挪动。 甫一踏出车厢,南国湿热的风便裹挟著完全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台上嘈杂的粤语广播、招工者举著的各色牌子、摩肩接踵的人流,瞬间將她吞没。 一个戴著粗金炼子的男人猛地拽住她的胳膊,“製衣厂招工,包食宿,月薪四百,小妹有无兴趣。”江野惊慌地挣脱,死死护住布包埋头向前。 走出站门的那一刻,1996年的广州以一种近乎野蛮的生机撞进江野眼帘。 高耸的玻璃幕墙大厦在夕阳下闪烁著金光,高架桥上车流如织,空气中混杂著汽油味、早茶香水和某种说不清的甜腻气味。巨大gg牌上,黎明和王菲代言的手錶熠熠生辉,音像店里传出《甜蜜蜜》的旋律,盗版vcd摊前围满了人,老板正声嘶力竭地吆喝新到的《铁达尼號》。 江野怔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与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山东小城判若两个时空。 站在喧囂路口,望著四面八方汹涌的人潮车流,江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迷茫。偌大城市就在眼前铺展,脚下却不知该迈向何方。 她茫然四顾的神情,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以及攥在手中的旧布包,都明白无误地昭示著“外地人”的身份。很快,一个穿著衬衫的摩托仔就注意到了她。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斜倚在摩托车上打量她许久,这才不紧不慢地推车过来。 “靚女,去哪边呀?”他操著带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露出一口被烟燻黄的牙,“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江野警惕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將布包抱得更紧了些,摇摇头不肯说话。 摩托仔见状也不著急,反而笑著指指四周,“看看啦,这里人人都是坐摩托的啦。”他指向出站口的方向,“计程车贵得要命,公交车你又不认识路。看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坐摩托的啦。” 江野顺著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不少刚出站的旅客熟门熟路地坐上摩托车后座。那些摩托仔们收钱、发车,动作熟练得很,看起来確实是常態。 “去,去春华服装厂。”她终於迟疑著开口,声音小得几乎被街上的喧囂淹没,“多少钱?” “十块钱就行啦,比计程车便宜多啦。”摩托仔立即热情地拍拍后座,“上车啦,保证安全送到。” 江野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眼远处排著长队的计程车。她捏了捏口袋里仅有的三百块钱,终於小心翼翼地跨上了摩托车后座。 起初,摩托车行驶在繁华的大街上。江野紧紧抓著后座栏杆,目不暇接地看著沿途的高楼大厦。然而不久后,摩托车突然拐进了一条狭窄小巷,而且越走越偏。 “师傅,是不是走错了?”江野不安地问。 “近路啦近路啦。”摩托仔头也不回地答道,车速却越来越快。 巷子两旁的老楼越来越破旧,行人也越来越少,江野的心开始往下沉。 终於,摩托车在一个死胡同里突然停下。 “到了,五十块。”摩托仔熄了火,转身伸出手。 江野心头猛地一紧,“不是说好十块吗?” “是十块的呀,”摩托仔突然变脸,语气凶狠,“十块是一公里价钱,到这边已经五公里的啦。” 江野意识到上当,急忙掏出十块钱,“我就给十块,你让我下车。” 摩托仔一把打掉她手中的钱,猛地抓住她的布包,“五十!少一分都唔得!” “你放手!”江野死命护住布包,那是她全部的家当。 两人在巷子里拉扯起来,布包的带子发出撕裂的声音。 突然,摩托仔鬆开手,江野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蹌了几步。就在这个空当,摩托仔一把抢过布包,迅速翻找起来。江野扑上去抢夺,却被对方粗暴地推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到手啦,”摩托仔从包里摸出她仅有的二十多块钱,隨手將布包扔在地上,冷笑著说,“这些就当车费啦。” 江野挣扎著爬起来,发现那人已经发动摩托车扬长而去。 她颤抖著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布包,发现里面的几件衣服都被抖落在地,沾满了泥污。最可怕的是,那张写著春华服装厂地址的纸条不见了。想必是被风吹走了,或是混在了泥污中。 夕阳西下,江野独自站在小巷,望著四周完全陌生的景象。霓虹次第亮起,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摸了摸胸口那半只银鐲,断口硌得生疼,却让她奇蹟般镇定下来。 “好好活下去,小野,活出个样子。”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野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街市,一步步向著人潮走去。不知何处传来叶倩文的《祝福》,歌声飘荡在暖湿夜风中,给了她些许走下去的勇气。 - 江野在广州街头辗转了整整一夜。 第3章 人在江湖 翌日清晨,天色初开,朝霞刚刚晕染天际线,江野便被陈阿芳从睡梦中唤醒。 宿舍里十六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吱呀作响,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囈,简直混乱不堪。 江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瞥见窗外灰濛濛的天色,以及远处高楼大厦上闪烁的霓虹灯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从此以后她看到的,再也不是家乡的景色。 “小野,该起来了,”陈阿芳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急促了些,“今天是你报到第一天,千万迟不得。” 江野低低应了一声,迅速从床上爬起。她动作利落,像是早已习惯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必要的准备。 她穿上那件反覆浆洗,已经发白的衬衫,虽然褪色,却依然整洁乾净。她小心的將布包挎上肩头,准备跟陈阿芳出门。 “这包不用天天背著,放宿舍就行。”陈阿芳道。 江野却摇头,“没事,不沉,我背著放心。” 陈阿芳立在一旁,注视著女孩单薄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她深知江野刚刚踏入这么陌生的城市,眼前庞大而喧嚷的工厂,密集流动的人群,规则严明又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对她而言是何其新鲜,又何其令人惶恐。 於是陈阿芳走近两步,轻声安慰道,“小野,別担心,这个厂订单多,大家都是按件数拿奖金,只要你努力干,一定能行。”她拍了拍江野,“再说还有我呢,有啥事跟姐说,姐帮你。” 江野抬起头来,回报以一个淡淡的,却足够明亮的笑。 她知道陈阿芳是在安慰自己,但她更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会因为她的初来乍到而对她温柔以待。她必须儘快学会如何在这里站立,行走,生存。 - 两人匆匆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来到车间主任周大富的办公室门。 就在那扇深色的木门前,陈阿芳脚步一顿,猛地拉住了江野的胳膊。她警惕地瞥了一眼办公室门,仿佛那木板能透出后面的人影似的,隨即凑到江野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而温热。 “小野,等一下,”她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担忧,“有句话我非得现在告诉你。里面那位周主任……他这人,眼神总是色眯眯的,见了年轻姑娘就挪不开眼。偏偏心眼又比针尖还小,最容不得別人驳他面子,一点小事都能记恨好久。” 她攥著江野胳膊的手紧了紧,语气愈发恳切,“待会儿见了面,他说什么你都先应著,千万別犯倔,脸上陪著点小心。咱们现在可是求著人家给饭碗,能不能顺利进厂,就在他一句话了。一切等站稳脚跟再说,知道吗?千万千万好好应付。” 江野心中一凛,看著阿芳姐紧张的神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將那几句叮嘱一字一句地刻进了心里。 陈阿芳这才稍稍鬆了口气,在门前定了定心神,抬手轻叩木门。 里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菸草与汗臭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周大富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夹著一支香菸,繚绕烟雾中,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头顶已经谢了大半,稀疏的几缕头髮被精心梳拢到一侧,却怎么也掩不住油光发亮的头皮。脸盘宽硕,一双眼睛被肥厚眼皮包著,却透露出精明算计的光。 此刻他抬头瞥了一眼门口,目光在江野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哟,阿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表妹?”周大富站起身来,肥大身躯几乎是挤著椅子才能通过。他走到江野面前,上下打量著她,眼中闪烁著贪婪的光芒。 “是的,周主任,这就是我表妹江野。”陈阿芳连忙介绍道,脸上又扬起熟悉的討好笑容,“小野,快叫人。” 江野也换上笑脸,“周主任好。” “好好好。”周大富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满意,“模样是挺水灵,看著也机灵。阿芳啊,你这次可是立了一功,给厂里带来了这么不错的员工。” 陈阿芳连忙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主任,江野手艺好能吃苦,她……” 没等说完,周大富不耐烦地打断陈阿芳,他隨意挥了挥手,“行了阿芳,你赶紧回你岗位上去吧,这都快到点儿了,流水线可不能缺人。”说罢又回头盯著江野,“小江同志嘛,留一下,我给她详细讲讲厂里的规矩和接下来的安排,得因人定岗嘛。” 陈阿芳脸上闪过一丝焦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周大富不容反驳的目光下,只得咽了回去。 她担忧地看了江野一眼,用眼神再次提醒她记住刚才的话,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周主任,那我先走了。”她慢慢退出了办公室,並轻轻带上门。 门一关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和压抑。 周大富並没有立刻回到他的座位,而是就站在江野跟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臭和油腻味。 他假意翻看著桌上其实空无一物的文件夹,身体却又向江野靠近了半步,胳膊几乎要碰到江野的肩膀。 江野能感觉到他带著审视和贪婪的目光在她脸颊、脖颈处逡巡。 “小江啊,”周大富开口,声音带著一种故作慈祥却掩不住曖昧的腔调,“年轻女孩子出来打工,不容易啊。以后在厂里,有什么困难,隨时来找我,知道吗?” 说著,他那只空著的手就非常“自然”地抬起来,似乎想要拍拍江野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將落下的瞬间,江野身体非常轻微地、如同恰好要转身聆听教诲一般,向侧后方滑了半步。这一步巧妙地拉开了距离,让周大富的手拍了个空,但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突兀和躲避的痕跡,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 与此同时,江野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著几分靦腆和极大敬意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明亮,甚至刻意提高了一点音量,足以让门外如果有人经过也能隱约听到。 “谢谢周主任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和阿芳姐的推荐。” 她的话速稍快,但字正腔圆,充满了年轻人的“干劲”和“认真”,立刻用积极向上的职场对话填充了原本暖昧的空间。 紧接著,她不等周大富反应过来,立刻微微鞠躬,態度显得无比诚恳。 “周主任,刚才进来时看到外面宣传栏写著『安全生產,效率第一』,我初来乍到,特別想儘快为厂里创造价值。您看关於岗位安排和厂规,有哪些需要我立刻学习和注意的重点吗?我带了纸笔,可以记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真的从那个不离身的背包侧袋里迅速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双手拿著,做出虚心记录的样子。 这个动作不仅再次自然地扩大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还將双方的互动瞬间拉回到了纯粹的、公开的“工作指导”频道。 周大富那只落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只得顺势摸了摸自己油亮的头顶。 江野这一连串的反应,恰到好处的位移、拔高音量的场面话、迅速转移话题到工作、以及拿出纸笔做实“正经事”的举动。行云流水,既没有直接驳斥他的面子,甚至表面上还显得非常积极上进、尊重领导,但却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竖起了一道透明而坚固的屏障。 周大富脸色微微一僵,那双被肥肉挤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和不快,但江野的话滴水不漏,態度恭敬无比,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他要是现在再强行凑近或者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反而显得他自己下作了。 厂里人多口杂,虽然他是主任,但这种有伤风化的事传出去对他也不好。 “呃……嗯,不错,很有积极性嘛。”周大富只得乾笑两声,悻悻地收回手,终於退回到他的办公桌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深吸了一口烟,在烟雾中眯著眼打量江野。这个女孩,看著单薄青涩,反应倒是机敏得超乎他预料。 “规矩嘛,慢慢就懂了。”他语气淡了些,带著点扫兴,“行了,具体岗位等会儿我让组长安排,你先出去吧。” “是,谢谢周主任!”江野再次礼貌地微微躬身,脸上依旧保持著那个明亮而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利落地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內,周大富盯著关闭的门板,眼神晦暗不明,將菸头狠狠摁灭在菸灰缸里。 门外,江野快步走过走廊,直到拐过弯,確认周围没人,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气,后背微微渗出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 江野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她要面对的第一关。 周大富那令人不適的言行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时刻提醒著她,在这个庞大的工厂里,每一天都可能遭遇更汹涌的暗流和更艰难的考验。 然而,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的脊背挺得更直。 她深知自己没有退路,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病重的母亲正等著她寄回救命的医药费。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让她不敢喊痛,更不能倒下。 她必须在这里活下去,必须扎下根来,必须拼尽全力工作,赚取每一分能够挽救母亲生命的钱。 眼前的困难,不过是踏平荆棘路上必须经歷的第一道坎。 - 又等了足足三天,在陈阿芳几乎要按捺不住再去催问时,周大富才慢悠悠地派人来通知江野去车间上岗。 听到被分到“衬衫组”时,正端著饭盒的陈阿芳手一抖,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变得异常难看。 “怎么会是衬衫组?!”趁著周围没人,陈阿芳一把拉住江野,声音压得极低,带著难以置信的焦急和愤怒,“周大富他……他这分明是故意的!” 她急急地环顾四周,才凑到江野耳边,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小野,你不知道,全厂都知道衬衫组是出了名的火坑!活儿最累最繁琐,扣子、线头、熨烫,要求精细得很,速度还不能慢,一天下来眼睛和脖子都要废了。这还不算,他们组最缺人,为什么?就因为要三班倒,经常白班连夜班,机器不停人就不能停,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而且那组里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被最累的活磨得都没了好脾气。尤其是那个叫江美琪的湖南妹子,进厂虽然才两年,可那脾气是出了名的爆。嗓门大得像喇叭,心眼直得不通一点弯弯绕。车间里谁要是有什么活计做得不合她心意,或者她看不惯的偷奸耍滑,她才不管对方是谁、什么场合,肯定当场就懟到人家脸上,一点情面都不留。因为这个直炮筒性子,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挤兑走不少她觉得『不顺眼』的新人……周大富把你安排到那儿,绝对没安好心!” 江野静静地听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握紧了拳头。 她当然明白,这是周大富那天没占到便宜后,给她穿的第一双小鞋。用最辛苦的岗位、最难缠的同事来磨她,逼她就范或者自行离开。 江野深吸一口气,反而拍了拍陈阿芳的手背,语气平静得让阿芳都愣了一下,“阿芳姐,別担心。累点苦点没关係,能赚钱就行。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至於难相处的人……我少说话多做事,儘量不惹她。”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那巨大的厂房,里面传来永不停息的机器轰鸣声。 那里是战场,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之地。荆棘密布,但她別无选择,只能往前走。 “走吧,阿芳姐,”江野拿起那张薄薄的岗位通知单,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子不惧,“带我去衬衫组报到。” 第4章 出师不利 陈阿芳心里七上八下,领著江野刚走到衬衫组车间外的走廊,一个阴沉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 “陈阿芳。” 两人脚步一顿,回过头,只见周大富正背著手站在不远处,眯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们。 “这上班铃都快响了,你不赶紧回自己岗位上去,在这儿瞎晃悠什么?”他踱步过来,目光在江野脸上黏腻地扫过,最后落在陈阿芳惶恐的脸上,“工位缺人,產量跟不上,你是不是这个月的奖金又不想要了?还是想乾脆扣点工资?” 陈阿芳脸色一白,连忙解释,“周主任,我这就去。我就是送小野过来,她第一天上班,我怕她找不著地方……” “厂里就这么点大,没人带还不会问吗?她是没长嘴还是没长腿?”周大富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刻薄,“用得著你在这儿当保姆?赶紧滚回你的岗位上去,再磨蹭,今天就算你迟到!” “是是是,周主任,我马上就去。”陈阿芳不敢再爭辩,愧疚又担忧地看了江野一眼,用眼神示意她自己小心,然后几乎是小跑著离开了。 周大富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又瞥了江野一眼,眼神里带著一种等著看好戏的恶意,什么也没说,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 江野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转身推开了衬衫组车间的门。 巨大的声浪瞬间將她吞没。 十六台工业缝纫机同时轰鸣,像一群暴躁的野兽在嘶吼。空气中瀰漫著布料纤维和轻微机油的味道,流水线不停转动,工人们埋首在机器前,手指翻飞,布料在针脚下迅速延展成型,几乎看不清动作。 江野站在门口,有些无措地看著这繁忙而陌生的景象,手心微微出汗。 “新来的?”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野转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岁、身材敦实、穿著工装的男人站在身后,手里抱著一叠淡蓝色衬衫布料,眉头习惯性地皱著。 “是,我叫江野,今天来报到。” “我是组长李大力,”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周主任打过招呼了。喏,那边那台空机子,以后就是你的了。” 李大力隨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台看起来有些老旧的缝纫机,说完转身就要走。 “李组长,”江野急忙叫住他,“我……我没用过这种机器,能不能……” 李大力脚步一顿,回过头,脸上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没用过?流水线不等人,没人有閒工夫手把手教你。看著別人怎么做的,自己琢磨!”说完便不再理会她,快步走向流水线源头去协调生產了。 江野抿了抿唇,走到那台缝纫机前坐下。冰冷的金属机身泛著光,各种踏板和按钮让她眼繚乱。她深吸一口气,回想刚才瞥见的其他工人的动作,试探性地踩下踏板。 “嗡……咔……” 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响,针头猛地卡住,下面的线团瞬间乱成一团。 “哈哈哈,”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旁边传来,“哪来的天才,开机就把机器干废了?” 江野抬头,看见一个穿著时髦印的確良衫、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工齐红梅正斜眼看著这边,嘴角撇著,满是嘲讽。这人眉眼明艷,但神情却像带了刺。 江野脸一热,低声说,“我不太会,正在学。” “学?这里是工厂,不是慈善学堂,你慢吞吞的,耽误的是整条线的进度,浪费的是大家的工时奖金。” 齐红梅声音拔高,又亮又脆,像珠子砸在铁盘上,立刻引来了附近几个工友的目光。她们交换著眼神,有的撇嘴,有的摇头,显然对这新来的“麻烦”很不满。 “对不起,我会儘快……”江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更大的嗓门打断了。 “吵什么吵!活都干完了吗?这么閒?!”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甚至压过了机器的轰鸣。眾人瞬间噤声,连那个嘲讽人的齐红梅也收敛了些,低头假装忙活。 江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扎著利落马尾辫的姑娘大步走过来。她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眼锐利,鼻樑挺直,嘴唇紧抿著,显得倔强又厉害。她手里拿著件半成品衬衫,动作风风火火,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眾人,最后落在江野和那台卡住的机器上。 “怎么回事?”她问话的对象是齐红梅,但眼睛却盯著江野。 “美琪姐,这新来的,一来就把机器搞卡壳了,还说不会用。”齐红梅立刻告状。 原来她就是周美琪,江野心想,確实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周美琪那双锐利的眼睛立刻锁定了江野,上下扫视一遍,眉头拧得更紧,“不会用?不会用来衬衫组干什么?当大小姐参观吗?” 她的普通话带著明显的湖南口音,语气冲得很,毫不客气。 江野站起身,儘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会认真学,儘快跟上。” “跟上?”周美琪像是听到了笑话,“你看看这流水线,看看大家的速度。你慢慢学,我们大家陪你喝西北风?知不知道你耽误一分钟,后面多少人要等你,奖金你赔给我们吗?” 她说话又快又直,句句砸在点子上,也句句戳人心窝。 周围几个工友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透露著赞同。 “我没有要耽误大家的意思。”江野迎著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美琪姐,我听说您手艺是全组数一数二的。但我想,您刚进厂的时候,大概也不是生来就会这些的,肯定也有老师傅耐心教过,自己一步步摸索过。” 江野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竖起耳朵听的工友,语气诚恳却带著不容忽视的力量,“我才刚来,很多地方都不懂,但我不是来偷懒耍滑的。组长让我看,我就认真看,用心学。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熟悉流程,跟上大家的节奏,绝不拖累整条线的进度。”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几个原本看戏的老工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乎被勾起了自己当初做学徒时的回忆。 江野这番话,既点明了周美琪也曾是新手的事实,弱化了她的咄咄逼人,又当著所有人的面立下了会努力追赶的保证,姿態放得低,话却说得漂亮,让人挑不出错,反而显得周美琪有些过於苛责新人了。 周美琪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噎了一下,眼睛盯著江野,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虚偽或顶撞的痕跡,但只看到一片平静的坦诚。 她重重哼了一声,语气虽然还是冲,但那股非要立刻赶人走的劲头却莫名消减了些。 “说得比唱得好,!手上功夫可不是靠嘴皮子!”她甩下一句,不再看江野,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位,动作幅度很大地拉过一件衬衫,埋头车了起来,只是那背影看著依旧有些气鼓鼓。 周美琪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江野强撑的镇定。她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短暂的同情,有毫不掩饰的看戏,但更多的是因被拖累进度而產生的厌烦。 这些目光灼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羞耻和委屈几乎要衝垮她的防线。 但就在这一刻,江野想起李素娟的样子,想起她在山东破败不堪的家,那些捆绑她的现实困境仿佛一道无声电流,瞬间击散了那丝脆弱。 不,她不能垮。 江野深吸了一口混杂著絮和机油味的空气,將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硬生生压过了翻涌的情绪。她不再看任何人,抿紧嘴唇,沉默地坐回到那台缝纫机前,埋下头,开始更加小心地清理卡死的线团,手指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研究著梭芯的穿法、针头的角度。 整个上午,对江野来说无异於一场漫长而痛苦的酷刑。 她的工作檯仿佛成了一个孤岛,四周是高效运转的流水线发出的巨大轰鸣,而她这里,却不断响起不和谐的杂音,时而是针头断裂的清脆“咔嚓”声,时而是线团再次混乱纠缠时机器发出的沉闷呜咽,时而是她手忙脚乱试图纠正时碰倒工具架的细小撞击声。 江野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缝纫机的踏板在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推送布料的双手僵硬而不听使唤。她缝出的线跡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蜈蚣,不时出现的跳针更是让原本平整的布料上鼓起难看的线疙瘩。 流水线传到她这里,就像奔腾河水遇到了坚固闸门,瞬间停滯堵塞。后面负责钉扣、熨烫、质检的工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等著她那份磕磕绊绊、质量堪忧的半成品。 “搞什么啊!这么慢!” “会不会做啊?不会做回家去啊!” “又停了,真是倒霉,跟个生手挨著!” 抱怨声和白眼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乎要將江野淹没。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不满的视线,如芒在背。 李大力皱著眉头过来看了两次,但只是不耐烦地指点两句,“手稳一点!”“看准了再踩!”,便又匆匆走开去处理別处的问题了。 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汗水浸湿了江野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高速跳动的针头而酸涩不已,腰背也开始发出抗议的酸痛。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大幅度的休息,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著失败、整理、再尝试的过程。 午休铃如同救赎的號角,骤然响起,轰鸣的机器声浪隨之渐渐平息。 江野几乎虚脱般地鬆开了踩著踏板的脚,瘫坐在椅子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 她看著自己面前那寥寥几件“成果”---一堆线头凌乱、针脚歪斜甚至需要拆掉返工的半成品,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这不仅意味著下午的工作量更大,更代表著她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產出,今天的工钱恐怕都难以保障。 工人们如同潮水般站起身,喧闹著、说笑著结伴向食堂涌去。车间里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零星几个带饭的工人留在位置上。 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了江野工位旁。 江野抬起头,正对上周美琪那双带著审视和毫不掩饰讥誚的眼睛。 周美琪甚至没徵求她的同意,就直接伸手从她那堆“次品”里拎起一件衬衫前片,像抖落一块抹布一样在空中抖开。 阳光下,那歪斜得像蛇爬的线跡、疙疙瘩瘩的跳针处、以及几处忘记修剪的长线头显得格外刺眼。 “嗤---”周美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手腕一甩,將那件衬衫前片直接扔回到了江野的机台上,布料轻飘飘地盖住了她的手背。 “就这水平?”她声音又响又亮,在空旷的车间里甚至带起了回音,引得远处几个还没走的工人也望了过来,“我上午还以为你只是嘴上逞能,没想到手上更废物。一下午就捣鼓出这几堆垃圾?返工的时间都比做一件新的长。” 她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著江野,语气里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別硬撑了。这活儿不是你这种娇滴滴的人能干了的。赶紧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別浪费大家时间,也省得被周主任直接赶走,那样更难看。到时候,你这点面子可都丟光了。” 周美琪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江野心上。难堪、愤怒、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咙发紧。 江野看著周美琪那张写满“不耐烦”和“看不起”的脸,对方转身要走的、毫不留情的背影,心中更加著急。 她拿起那件被称为“垃圾”的衬衫前片,將其平整地铺在膝头,目光专注,一寸一寸地仔细检视著上面的每一处瑕疵。 “线为什么歪了?是推送布料的手力度不均?跳针是因为针头钝了还是自己脚速和手速没配合好?线头忘了剪……是太著急了,只顾著赶速度。”江野一遍遍在心里审问自己。 忽然,一个被紧张和焦虑掩埋的记忆碎片,猛地划破了眼前的迷雾。 江野想起老家昏暗灯光下,那台母亲陪嫁来的、老掉牙的脚踏缝纫机。它发出的声音远没有这里机器的狂暴,更像是疲惫的嘆息。 可她就是在那台老傢伙上,学会了如何让针脚走得笔直均匀,如何盘出精巧的盘扣,如何根据布料的纹理巧妙下剪,省料又平整。 邻居婶子拿来城里买的时髦样子,江野看上几眼,回家就能用自己的旧布料復刻个八九不离十。 连做了二十多年纺织工的母亲,都摸著她的手艺感嘆:“小野这双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我这老把式还灵巧几分。” 是啊,她明明是会做衣服的,甚至曾为此暗暗自豪过。 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瞬间驱散了盘踞在江野心头一上午的焦躁和自我怀疑。 眼前的工业缝纫机虽然庞大陌生,噪音惊人,速度更快,但核心的道理,针、线、布料的配合,手、眼、脚的协调,万变不离其宗。 江野不是不会,而是被周大富的刁难、江美琪的敌意、流水线的紧迫、以及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被这一切压得喘不过气,太想立刻证明自己,太急功近利地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结果越是著急,手就越僵,心就越乱,动作就越发变形,生生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此刻江野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魔法般的瞬间熟练,而是找回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种与针线布料打交道时的耐心、专注和手感,並將它们適配到这台新的机器上。 急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沉淀和思考,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