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节 本书名称: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本书作者:宿轻 本书简介:|伪骨|久别重逢|破镜重圆|年上6岁|身份差 {科技新贵女主|克制隽雅上位者} 霜降日,天很灰,风也硬,叶语莺随母亲嫁入程家。 她站在角落,满头风霜,深知自己即将寄人篱下,如误季的候鸟无枝可栖。 一抬头,在初冬的薄雾里,她看见了程明笃。 少年已经身形挺拔、清隽如霜,那一眼太轻,轻得像不经意,却在她多年的回忆里久久不散。 程明笃在多年前就是蓉城一高的全科天才,被学校记入光荣榜,被女生偷偷写进日记本里。 而叶语莺在程家的光影交错中装得一手懂事乖巧,在校内却是凶悍乖张的叛逆少女。 一个被放在光里敬仰,一个在阴影里打磨成刺。 * 程明笃不曾对这继妹有特别印象,她在家安静礼貌,放学一声“哥哥”叫得甜,眼神干净温顺,看不出半点锋芒。 但那天傍晚,他亲眼目睹少女在巷子里将别人打得遍体鳞伤,她踉跄着走出巷子时,神情中血气未散,可她却比任何人都伤得重。 额角破了皮,血顺着睫毛滴下来,在他的注视下别开眼,狼狈又脆弱。 他问她打架的原因,她死死咬住唇,一言不发。 耳边回荡着白天的嘲讽声:“叶语莺,你居然对程明笃藏着心思呢……他不是你哥吗?” 他是她梦中的一场霜雪,是她少女时代注定无解的深冬。 * 她的人生退无可退,不信神佛,对着枯井许了个最遥不可及的心愿:得到程明笃。 她成年之后,终于借着酒意吻了程明笃。 他面容冷肃,攫住她的下巴问:“你知道你吻的是谁吗?” 她说:“当然知道,我已经在梦里无数次吻过你了……” 后来,潮湿夏夜里,他俯身靠近,唇几乎贴上她耳廓。 “你许的那个愿,我听见了。” 那句“我听见了”像火一样,在她耳边烧出大片旷野。 他不知她早已决定出国,临别前最后一晚,他一如既往地吻她,轻轻将她抱住,力道克制,却带着决绝的沉沦感。 “我不是没想过后果,只是甘愿。” 她眼底晃动着不安的光——神明失控,从来不是归途的开始,而是堕落的序章。 而她,是那个点燃神像的引火线,即将迎来焚身的命运。 次日清晨,她背着行李,登上了飞往欧洲的航班,没有惊动任何人。 走得安静轻巧,留下满城风雨和一片狼藉。 爱意滚烫,却不够盛放她想要的未来。 她用尽全力靠近过,也用尽理智抽身离去,去往自己的人生。 ——八年后,科技新贵叶语莺归国,他们,重逢了。 【he,sc,极限拉扯,寄养。】 【男女主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亲缘关系存续期间没有感情描写】 【2024.4.15】 内容标签:边缘恋歌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成长 主角视角:叶语莺 程明笃 一句话简介:哥哥,一起下地狱吗 立意:清醒独立走向巅峰 第1章 又是一年霜降日,可对于叶语莺来说,已经无甚特别。 回国的飞机遇到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飞机在气流中颠簸了好一阵,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叶语莺已经连续两晚通宵处理回国事宜和远程会议,从登机后就开始戴着眼罩倒头就睡,只记得其间有一阵吵吵嚷嚷。 可最终,飞机还是度过危机平稳飞行了,隔壁乘客跟她绘声绘色说着半途惊险的时候,她半张着口,只露出很轻微惊讶。 “原来我们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她配合地总结道,语气几乎没有波澜。 “你不怕吗?”对面的大妈惊讶道。 叶语莺认真思考了一阵,像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淡笑道:“怕也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对面乘客似乎很不满意她过于淡定的反应,好像自己精心准备的戏剧效果没有应验一样失望,摆摆头,收回视线继续看电影了。 叶语莺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转头看向窗外,红眼航班就是这样,即便开窗,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给玻璃窗上的自己面面厮觑。 如果在那场车祸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也许会说害怕,可是四年前那场车祸之后,她的答案就变了。 那场车祸压碎了她的骨盆,伤了腰椎,连带着神经一并牵扯进去。 医生说她能保住命已经是奇迹,至于剩下的,能不能走,能不能恢复,那就看天了。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只能进食流体,接受了六次手术——骨盆重建、腰椎减压、神经修补,每一次都像把她的身体拆开再缝上。 加上长时间的复健,只能最多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仅仅只是像而已,她复健得不错,但是生活中有一半的时间需要借助拐杖,这都不足以让她恐慌。 伴随后半生的慢性神经痛才是最折磨人的。 以后她可能还需要接受进一步的修复手术,完全康复得能跑能跳是很困难的,这需要一场神迹降临。 飞机平稳落地,江城正是阴天,从窗户看去,滑行跑道旁的青草已经结了霜,寒天降临得无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一看到这种画面,就觉骨头缝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神经痛,可能是因为——十三岁那年遇到程明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八年前她不辞而别,也是这样的天气。 霜降日,实在太特殊,她冗长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极致的幸与不幸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 她曾在这样的日子里初见他,心动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双手撑着落地窗,她目睹了黑夜,寒风刮走路边的广告牌,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屋内燥热而凌乱,身影交叠…… 她的声音淹没了窗外呼啸的风声,在狂乱的夜里将他的名字唤得破碎又沙 哑,她对程明笃的执念充斥着整个青春期,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那些滚烫的触碰从未有一刻让她觉得真实。 哪怕他一遍遍从背后抱住她,肆意吻她,吻到心脏发疼,她还是一直不觉得真实。 最终,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失去了他。 回忆总让人喉头不适,舱门打开,飞机内温度轻微下降,身体在天气中传来了疼痛的前兆。 她靠在座椅里闭目,等前排乘客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拐杖和外套,一切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情绪。 站在舱门口,冷风迎面扑来,带着江城冬天特有的潮意与灰霾。叶语莺长长吐了口气,把羽绒服领子往上拉了拉,想要把那点冷意隔绝在外。 飞机广播在播报天气和温度,她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心只想在自己还没有痛到无法进行表情管理之前赶紧拿到行李,快速和接机的助理完成对接。 走了几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粒止痛药,放在舌下含着,动作熟稔得像呼吸。 她现在不止是客观的疼,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天气一冷,神经就容易抽搐,她不想八年来第一次回国,就让人看见自己疼到倒地的样子。 尤其是飞机落地的这个城市——这是江城,如今她如果想在科技方面创业,毕业绕不开的地方。 创业绕不开江城,而身处江城……就绕不开如今炙手可热的程明笃。 这趟回国,不是为了程明笃,不是为了那些已经虚无缥缈的亲情。 而是为了一场翻身仗,一场必须赢的仗。 她离开江城时籍籍无名,八年过去,她完成了学业踏入职场,后来又跳出来单干,组建了自己的研发团队。 她希望国内资本能彻底认识她的团队。 抵达机场门口,她拢了拢衣领,恨不得连双眼都要包裹号,寒冷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必须为自己最大程度做好保暖。 做完这一切,她才如下定决心般,踩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机组人员帮她推着行李,她轻质拐杖磕在地砖上的声音清晰干脆。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助理发来了接机司机的车牌号,还有一句提醒: 【机场门口有点堵,因为明天是亚洲机器人峰会开幕,各界大佬们估计都差不多时间落地,我们马上到!】 叶语莺刚看完这行字,回复了一句“知道了”,转呗把手机收回口袋,一个匆促的人影不看路,撞到她的手臂,手机直接飞了出去。 对方连连抱歉,叶语莺见对方拿着电视台的话筒,心想应该是去采访哪位名流的,倒也没有追究。 机组人员见她行动不便,停下来帮她捡手机。 人群息壤中,她看见就在自己刚才停留的位置,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迈步走了出来…… 他没戴帽子,黑色长大衣下露出灰色高领毛衣,侧脸轮廓沉稳清俊,步伐不快,却自带节奏。 那是种不需要回头确认就能辨认出的姿态。 哪怕八年过去,哪怕人潮拥挤,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节 ——程明笃。 世界没有预警地静了半拍。 手机被递到她手里,机组人员轻声提醒她她:“叶小姐,您的手机。”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前方的那个身影。 他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vip通道,步伐沉稳,眉眼淡然,身上带着那种久经权势场的清冷疏离。 和记忆中的他几乎没有分别,却又似乎更锋利了些,但是他的修养依旧,会对开门的机组人员礼貌点头。 她没有立刻避开,反而站定,看着他往自己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大概是在等待某种验证——看看这八年的时光,有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任何痕迹。 可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目光没有一丝停留。 没有错愕、没有波澜、没有认出她。 像她只是他旅途中无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 身后的风在此刻吹得更硬了些,像要把她包裹得更紧,又像在替她遮掩脸上的某种短暂失神。 寒风一吹,止痛药神奇地失效了,羽绒服领口后的半张脸微微颤抖,她收回视线,把拐杖换到另一只手,神情重新归于平稳。 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被摔坏了,四分五裂的屏幕切割着屏保上的星辰大海。 她盯着屏幕碎裂的裂缝看了几秒,像盯着一张旧日光景的破相。 屏保是她几年前在智利天文台拍的星图,银河翻卷着没落下的光,现在被一道道裂纹划得支离破碎,就像如今的她。 她合上手机,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气。 只是轻轻将它收进包里。 像是把那点突然涌起的不适和情绪,也一并塞了进去。 机场广播在头顶响起,她看着出口处人群散得越来越快,像一道旧伤疤被冷风反复按压,再久远的陈年旧伤,也开始发疼了。 她没有去追那道身影,而是拄着拐杖朝相反方向走去。 这不是谁先忘了谁的问题。 而是从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形同陌路的准备。 即便她多年后殊途同归,重回江城,看似被命运扯回了原点,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奢望谁再来救她。 她可以自己救自己了。 叶语莺转身的瞬间,大衣笔挺的男人也脚步一顿,余光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个被羽绒服包裹的背影,拄着拐杖,行动缓慢,步履从容。 他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起错身瞬间的那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羽绒服下,唯一露出的双眼。 那双眼,陌生又沉稳,不像是记忆里模样。 但是却莫名熟悉,不是样貌上的重合,而是一种气息的印记。 像某些记忆无法被脸部的变化掩盖,它们埋得再深,也总有一瞬,会在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中,将人短暂击中。 身旁的秘书察觉出异常,轻声提醒道:“程总,车已经到了。” 他回神,点了点头。 “走吧。” 一句话下去,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迈步,修长身影被风拉长,消散在人群尽头。 而叶语莺,已经沿着另一条出口,步入江城初冬的夜风中。 她的车也到了。 助理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她钻进去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机场出口。 那个方向早已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 会都市情节中穿插校园回忆… 男女主重组家庭的兄妹,年轻差六岁,中间分别了八年后破镜重圆。 不是很虐,大概还是延续我以前的风格,应该是丧中带治愈,而且也会带有救赎,我的专栏叫救赎专业户,绕不开救赎反正hhhh 以后想到什么再补充~~ 最后,求收藏哦! 完结旧文 《他的奏鸣曲》双音乐家 《halo之下》男赛车手和女机械师 《枯骨之壤》医生和心脏病病人 第2章 安静的车厢内,司机方向盘一打,利落上了高架桥,汇入了高速的车流。 助理丁楚坐在副驾驶上,待汽车行驶平稳之后,转身递过来一个保温瓶。 “一路辛苦了吧老大,我怕你坐长途飞机腿会出问题,已经在国内约好医生了,不舒服就别硬撑,咱们随时能过去。” 叶语莺接过,轻声道谢。拧开杯盖,清润的药香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熟悉的甘草气息。 不是苦涩的气味,是暖的润的,准备这杯养生茶的人心思已经藏在了这份养生茶的香气中。 丁楚这个人,直来直去,如今整个团队都集体勒紧裤腰带了,但是丁楚对她的关怀倒是远远超出了叶语莺支付的工资。 无论多少次递东西,她都会由衷说谢谢。 因为她有时候情绪来得迟钝,不知道如何去对他人的善意做出反应,但是她心里是感激的。 “老大,咱们都这么多年了,你老这么客气……”丁楚扬了扬手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正色道,“所以,咱们现在是直接去看医生还是先回酒店?” “去酒店吧,我感觉没什么事,临 走前带好了三个月的药量的。”叶语莺双手捧着保温杯,没有急着喝,只是接着热气蒸着脸,细细感受着温暖,驱散身上的寒意。 窗外结着薄霜的江城在初冬的湿冷中渐次拉开夜色。丁楚看了眼车窗外,语气放缓: “德国的医生和国内可能不是一种疗法,可能需要磨合一阵,但是好在现在你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 叶语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试图仔细打量漆黑的杯底,脸上露出明丽一笑,“我不是很有所谓,那么重的车祸死里逃生都万幸了,如果腿真的恢复不过来,大不了坐轮椅好了,不用走路也轻松。” “你可别说这话。”丁楚没好气地诶了几声,不开心地打断她,转过头看着她说,“忘了你过几天要去见投资人了?一个研究人工外骨骼的团队,创始人一辈子都在坐轮椅,这像话吗?” 说到正事,叶语莺勾了勾嘴角,笑意不深,却有点冷峻,“见投资人的时候,让医生给我直接打一针封闭,只需要能让我站着演讲完就行。” 丁楚思索了一阵,突然道:“其实你站在台上拄着拐杖,也挺震撼的啊。你就是自己产品最好的试用者,可信。” 叶语莺轻轻抬头,嗓音低了些:“第一次让所有人认识我们,气势不能输。别搞悲情叙事,我们不是那一挂的。” 她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再说了,我也不是全残。” 一个人竟然将“残”字挂在嘴边,将一件几乎毁掉她余生的事情说得轻飘飘,却带着几分锋利。 的确,这是个事实,只是叶语莺本人将可能的怜悯封上口子。 丁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接话。 车窗外,江城的灯火逐渐密集起来,一座城市的夜色,在玻璃上映出斑斓的影子。车速没变,但气压仿佛低了几度。 此刻的叶语莺,眼神沉静如水,指腹却微微摩挲着拐杖的冰冷金属边。 她不打温情牌,那些投资人个个面善,但是要想从他们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银,人情没有半点作用,这个团队的赚钱潜力的才是关键。 她要赢,而且利落干净地赢,赢得让人无可指摘。 “对了,下周的vc投融会的资料你拿到了吧,我们再把出席人员和评审的名单重新梳一下,重点是谁会在场,我得提前做好背调。”叶语莺抬眼,重新拧好杯盖。 丁楚立即反应过来,打开pad开始翻阅日程表:“这次是中汇资本牵头,联合赤杉创投、辰泰基金搞的闭门会,地点在金悦湾一层的私享厅。形式还是那套——每个创业者项目五分钟pitch,五分钟快问快打,全程不允许ppt,只能靠产品资料和口头表达。” 丁楚犹豫了一瞬,补充了一句:“男性创始人占了五个,平均年龄36岁以上,全是理工男。” 叶语莺静静听着,原本眸色没什么起伏,不痛不痒地打趣道:“你对理工男是有多大的怨念……” “我只是见过太多对女性创始人有偏见的理工男,都应激了。”丁楚吐槽了一句,继续道,“主持人是前扶恒的战略负责人出身,很懂技术,但脾气不太好。现场评委阵容偏硬派,问的问题很刁,有创始人去年现场被怼哭了直接没拿到下一轮。” “我倒是不怕被怼,只怕他们不掏钱。”叶语莺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药茶,挑了挑眉,随口问道:“评委里有谁?” “初步定下来的有赤杉的冯霆、辰泰的高拱,还有江汇资本那边会派一个代表……目前流出来的消息是,可能是他们在国内的合伙人周若忱。” “周若忱?”叶语莺目光轻轻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像是百越出来的?” 以前在网上搜索程明笃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名字。 “对。”丁楚点头,“他是百越系的老牌合伙人,当年和程明笃一起孵化的百越,现在在江汇负责tmt(科技、媒体和通信)板块,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有可能投我们的人,而且从尽调到投后,他都有一票决策权,而且……” “听说有时候会议的一个隐形评委,只旁听不出声,最近正好百越资本在看这一块,如果运气好,可能现场钦点。” 叶语莺目光微凝,“百越谁来?” 丁楚顿了下,“不确定,不过程明笃当天有个公开演讲,时间重合了,应该不是他亲自来。” 空气忽然沉了一拍。 叶语莺捏着拐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但她只是慢慢将保温杯放回车载杯槽,语气波澜不惊:“他不是去年就不管早期了?现在回来了?” “现在他是什么都不说,外界猜都猜不透。他最近投资的风格有点奇怪,但是他一直都挺疯狂的,只要他看准了,哪怕是种子轮项目,一周内能涌进上亿预估的跟投……” 丁楚在提及程明笃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像提及什么人物一样,完全不需要额外介绍,因为但凡在国内走上科技初创这条道路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程明笃的。 叶语莺垂眼,将杯盖转紧,声音平稳:“程明笃……” 曾经她熟悉到几乎形成嘴皮子肌肉记忆的名字,在多年来她没有任何机会提及和缅怀的名字,现在被上唇碰下唇这样说出来,有些奇异的生疏。 叶语莺沉默了两秒,捧着保温杯没说话,车窗上映出她眼底一点短暂的光。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节 她失笑:“原来他现在,这么厉害。” 从初见之时,就已经技能点打满,现如今,她在进步,他也在进步,两个人都在进步…… 这说明两人相距的距离始终是不变的——依旧那么遥远。 程明笃如今站在江城风投界顶端,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他是风口的制定者,是新规则的定义者,而她是从泥沼中爬出来的赌徒,拼上残破的身体让医生打封闭也要保持体面重新坐回牌桌的人。 听到程明笃不出席,她心里是有些庆幸的。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狭小到让人窒息的投融闭门厅里,他们相见的场景。 在那样一个光线冰冷、问题犀利的环境里,再一次直面他。 他坐在评委席上,她站在聚光灯下,哪怕准备得再充分,也难保下一秒不会在他的注视下心跳失速、语言卡壳——像多年前自己在巷子里与人斗殴,被打得眼角出血,一抬头,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一样。 他站在那,像这城市里唯一没被染脏的地方,眉眼冷淡,眼神克制。 那眼神中情绪难解,不是厌恶,不是关切,而是惊讶中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目睹了自己最狼狈野蛮的一面。 ——那一刻,比满身伤痕还让人还羞耻。 丁楚犹豫片刻,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反正在叶语莺看来是挺馊的。 “老大,其实……我之前有想过,要不要去试着约一次程明笃,或者等我们有钱了去他的慈善晚宴露露脸,只要你们能对上话,以你的口才一定能让他给我投资的——” “我们没钱参加慈善晚宴。”叶语莺语调温和,却斩钉截铁,“别想这些旁门左道。” 丁楚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知道叶语莺出国之前一切,她们相逢之时,都是跌落谷底的人,后来一起互相扶持,一步步走过来。 车速在高架口缓缓放慢,下了高架后,城市霓虹才缓缓透过车窗。 灯光打在拐杖银白的轮廓上,照出一圈冷冽的弧线,洇染在她平静的眼眸里。 十五分钟后,车子缓缓驶入酒店的地下车库。 “我们的pitch材料我今晚再看一遍,你帮我核对一下数据交叉点,尤其是外骨骼神经反馈延迟那块,数据图要干净,争取再凝练一点。” 要在五分钟内呈现出她的项目核心,这压力不小。 叶语莺收起保温杯,戴好口罩,推门下车。 她走得慢,却稳,毫无半点狼狈。拐杖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变得深沉了一些。 如今,这城市很多人不认识她的脸,不记得她的过去。 但终于,她可以亲自与这个城市对话了。 作者有话说: ---------------------- 20个红 包~ 下一本开《她的足间舞》哦! 第3章 而另一边,程明笃上了车后座,刚下飞机的他耳边终于不再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开始闭目养神。 但是眼前和耳边虽然都寂静了,大脑却仍然飞速运转。 或许是那个白色身影在人群熙攘的机场尤为平静,或许是那双与旧人相似的眼。 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仅露出的一双眼,在人海交错中注视着他片刻,那个拄着轻质拐杖的背影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眼前。 他曾经在街头看到过许多与她身影相似的人,每次回头都发现不是她。 如果她要回来,应该早回来了,如果八年都不回来,多半是在国外定下来了。 很不想去想那种可能——她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秘书转过头,刚准备说些什么,看到程明笃凝眉闭眼的模样,又闭上了嘴。 程明笃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微睁眼:“说吧。” “下周的回忆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您过目一下?”裴介作为程明笃的秘书,颇有几分性格上的相似,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连鼻梁上的眼镜也在分毫不差的位置,以避免推眼镜这样的动作影响专业性。 “不用看了,如果有变动可以跟我说。”程明笃重新闭上了双眼。 裴介扫了一眼电子日程,认真说道:“行程上倒是不变,就是闭门会那边邀请您担任隐形嘉宾,我粗略估计了下时间,您那天在清科大的演讲大概下午五点结束,闭门会刚好结束,时间冲突了,只能赶得上晚宴。” “今年有什么有意思的项目吗?” “您比较看好的巴丰工业机器人的项目,他们退出了,说是技术上还没准备好。” “那可惜。”他眼中平静无波,语气渺然,好像辨析不出太多惋惜。 “补位的公司很新,没有听过,是做人工外骨骼的。” “叫什么?” “这家公司倒是没听过,名字有点拗口,叫ashera,看起来像中东那边喜欢用的词。” 裴介一头雾水,他在北美留过学,这个词在英语世界的认知会有点像一些阿拉伯人开的烤肉店的名字。 程明笃原本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听见这个名字时,眉心忽然轻轻一动,眼皮随之一抬。 “ashera?”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却明显慢了一拍。 裴介没察觉异样,继续汇报:“对,a-s-h-e-r-a,我查了一下,没有背景资料,创始人好像是今年刚回国的,团队也不大。但根据闭门会的安排,她会在最后一个时段上场。” 程明笃没说话,手指却轻轻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垂眸看着自己活动的指节。 他低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ashera……” 像是咀嚼一个久违却不陌生的词,这字眼像针一样扎进他脑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三个简单的音阶背后,藏着是个八年都未能真正放下的过去——全是关于她的。 他曾经,在大学修读过一门选修课——《古典神话与原型分析》。 ashera,这个词他记得极清楚。 不是英文,也不是阿拉伯文,而是希伯来语古词。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他感知到外界两个和她有关的信号。 但他无法否认,在那个繁杂的机场出口,在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的身影从自己身侧而过的那一瞬——那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像一个迟来的回声,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如果不是因为那根拐杖,光是那双明眸和那个背影,以及ashera,他甚至以为叶语莺回国了。 为什么因为那根拐杖呢? 那条轻质拐杖明显的常年日常使用的形制,如果是叶语莺,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拐杖,她进入蓉城一高的时候是体育特长生,擅长奔跑,女子短跑校记录至今的保持者。 这种拐杖,和她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没再说话。 但车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两度。 而他,原本那颗平静如死去湖水般的心,终于起了一点波澜。 那晚他难得地失眠了,脑海里回想起以前的种种,一点没忘,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八年的内心沉寂,竟然被一个名字就能触动整夜。 这万花筒般的世界里,处处是她,处处又不是她。 * 初冬的夜色降临,叶语莺回了房间就没有再出来过。 因为她畏寒,一点点寒冷都让她痛得辗转难眠。 她坐在床边,看着夜色下的护城河,墨蓝色滚滚奔流,脑海里回想起机场内那短暂的相逢。 那不是真正的相逢。 真正的相逢,是彼此能互相认出。 可他没有。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看她一眼,像她只是机场中千千万万个陌生的旅人。没有停顿,没有迟疑,没有回头。 她摸了摸自己脸,仿佛已经忘记和十八岁的模样有什么区别,是更美还是更丑。 大概,美丑是一致的,但是多了更多的愁容和憔悴。 八年时间,她的发型变了,穿衣风格变了,甚至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出席正常场合的时候脸上多了面具一样的精致妆容。 她从奔跑的人,变成了依赖拐杖行走的女人——一个瘸子。 脸也受伤了,虽然不到毁容的程度,但是总归是留下了痕迹的。 在人经历过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之后,哪怕骨相没变,整张脸都还是相当于重新雕刻过一遍。 生活如同一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泰坦一样,压在她的头顶,挡住了她全部的阳光,让她喘不过气。 他们账面上的资金最多还能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她没办法拿到新的投资,他们的团队只能解散。 她和丁楚属于孤家寡人,没什么好失去的,但是老吴有老婆孩子,还有房贷在身,他没有办法。 从机场回来,她已经将投融会的材料重新梳理了三遍,连ppt都舍弃,改成用最原始的折叠资料页和手绘草图。再加上她随身携带的“ay-01”外骨骼骨架样品,和团队短暂开发出的肌电识别反馈模型——这一切将是她最后的赌注。 她不是来讲故事的。 她是来抢钱的。 她需要钱,很多钱,能维持团队运作和下一步开发落地的钱。 她站起身,腿上那一瞬间的麻木感让她下意识扶住椅背,又看了两分钟,扶着墙回到了床上,睡前照例在舌下放了一颗止痛药。 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浅,满脑子都是痛觉和数字。 *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节 临上车前,丁楚带着一声来到她的住所,给她打了一针封闭,足够撑两个小时——副作用会延迟出现,她不管。 私享厅灯光冷白,像一间临时布置的审讯室。 创业者排号候场,一个个像等着上刑。时间被严格掐表,没人敢笑场。 叶语莺坐在候场区,前面两个创业者正在念ppt都没有的pitch草稿,手心发汗,嘴角干裂。 她扫了一眼,一个不认识,清一色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发际线略高。 丁楚低声提醒:“前面这几个创始人四十不到,有两个是某大厂ai部出来的,还有个从芯片公司出来单干的。” “还有这个,是前年在国际大赛上拿了创新奖的,身价小几千万。”丁楚咬了咬牙,不忘自嘲到,“咱们……好像是陪跑的。” 玩笑归玩笑,她还是立刻碰了碰叶语莺的手臂。 “即便如此,我相信你,虽然你比他们年轻很多,但是我们内容是可以经得起推敲的。” 轮到她了,最后一个上场。 有人发出了感叹,说会不会是压轴出场? 另一个人低声打断,什么压轴出场,是因为巴丰的人退出来,她来补位的。 叶语莺上场时,很多人愣了一下。 她太年轻了。 在一群发言时都要看手卡的成熟男人之间,叶语莺像个异类。 平底皮鞋和年轻的面容没有将她的气场减弱半分,她步伐缓慢,比常人更缓,却不疾不徐,没有任何慌乱,从容踩在台上。 打完封闭针的她,全身止痛,上了台,连半点抽搐都不允许。 她要用一个近乎“完 人”的姿态站上台,把团队未来半年乃至一年的命运强硬扛在身上。 投影上的图像翻动了一页。 ashera的名字出现在叶语莺的身后。 她没有开头白话,也没有夸项目图景,一上来就是一句: “ashera,只解决一件事——让运动缺失的走出人生困境。” 清冷、稳准,掷地有声。 现场顿时静了几秒。 没人打断,没人交头接耳。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线,精准地牵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每一副外骨骼背后,是一个需要重建尊严的人。” “在我国,因外伤、神经系统疾病导致的运动功能障碍患者超过1700万,每年新增几十万。这是一个长期、真实、未被充分开发的市场。” 她顿了顿,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asherav1.0,是我们第一代肌电驱动外骨骼,核心在于自研的高灵敏度肌电识别模块和自由度。” “模块是我们团队从零开发,没有外购,目前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原型开发,包括穿戴式肌电感应系统和下肢动力响应骨架,正在做的是——神经反馈算法在生理模型上的动态适配。” 她翻页,手动拉过一个简化的曲线图,指尖不抖,声音却比前几位创业者要清晰得多: “数据还不够好看,但足够我们验证了一件事:半残状态下仍然有动作意图,这些意图是可以通过肌肉收缩产生的微电流被外骨骼识别的。” 她说得冷静,数据精准,像在做一场没有废话的技术答辩。 …… 下台的时候,紧张感才缓慢涌来。 答辩中,她几乎分不清提问者对应谁,问题直白犀利层出不穷,投资人不关心任何故事,只关心要怎么做,要花多少钱,如何落地,如何盈利,失败了怎么收场。 她手心微湿,背脊却始终挺直。走下讲台时,她步伐依然不急不缓,像刚才那十五分钟并未耗尽她所有的体力与意志。 被钢钉固定过的腰椎仿佛也时刻摇摇欲坠。 每迈出一步,腰部都像被电灼一般。 私享厅里安静片刻,有人在交流,更多人在翻她留下的资料。 大门打开,服务生已经将宴会厅布置完毕,众人涌出会议室,只有叶语莺还坐在原位,接过丁楚递来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缓解着胸口的紧张。 程明笃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答辩正好结束。 他扫视了一眼半开的会议室。 可惜,没能亲自听听这个叫ashera的公司创始人的诉求…… 宴会厅内,众人推杯换盏,谈笑声渐浓,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香水混合的气味。各家代表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正热烈交换名片与资源。 程明笃一出现,场中气氛微妙地一顿。 他没进主桌,随手从服务生托盘上取了一杯水,淡淡扫了一圈现场。几位投资圈的熟人起身寒暄,他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聊。 周若忱和冯霆走了上来。 冯霆抬手跟他轻轻碰杯,说:“邀请你你不来,刚结束你来了。” 他压低声音打趣道:“你可错过好戏了,我们可从来没见年纪这么小还这么狠的女人。” 当时他们最后的对话是这样: “你们总共想融资多少?”冯霆直截了当地问道。 “至少一千万。”叶语莺说。 “够吗?”冯霆挑眉。 “不够。”她平静地回答,“但是能撑六个月。六个月后如果没交出第二代样机,我会主动放弃控制权。” 周若忱感叹道:“近两年都没听过这么实在的回答,她居然敢拿出全部身家跟我们赌一个机会,跟强调民生和画大饼那群人完全不一样。” 他补充道:“只差把野心两个字写脑门上了。” 作者有话说: ---------------------- 20个红包~ 第4章 冯霆说了句公道话:“不过她确实有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做足了准备,反应也很灵敏,就是外骨骼这个板块我有点拿不准,说不好它未来到底能不能跑起来。” 程明笃听了一阵,手指扣着杯沿,终于启唇:“所以你,投不投?” 冯霆耸肩:“金额不大,但在没理清技术边界和商业模式的前提下,我选择观望。” 程明笃看向周若忱。 后者略带歉意地一笑:“我这边已经选定了,还是倾向工业智能那家。算得清回报,周期也明确。” 冯霆笑道:“倒也合理。工业智能那项目成熟度高、路线清晰。” 说着,他看向程明笃,“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出手倒挺合理的,毕竟你这两年一直在往深科技和高门槛的赛道转。” 程明笃没接话,只抬眼扫了一圈人群,没有回应他们的试探,转身朝人群边缘走去。 * 宴会厅外,灯影浮动、人影交错,而白光明亮的私享室里,只剩叶语莺和丁楚静坐。 人群散去的私享室,倒是没有一个小时前硝烟滚滚,仿佛一个细微的眨眼,就足以决定一家公司的死活和一个行业的未来。 叶语莺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动,她能感受到那根埋在身体里的钢钉,正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地拉扯神经。 封闭针的药效已经在倒数。 丁楚电脑包放在叶语莺身旁,站起身说:“老大,你先在这坐着别动,我把拐杖落车里了,我去拿一下。” 说完,丁楚脚步匆匆离开,只留她一人坐在光影交错的静默里。 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清晰,每一秒都漫长无比。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指尖紧扣着杯壁,掌心微微发汗。她闭了闭眼,呼吸绵长,试图用意志将那股自脊柱蔓延下来的疼痛压下去。 屋外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屋内却冷清得像战后的废墟。 答辩结束后,她没有期望谁会立刻找过来,也没有预设任何反馈。 她已经将全部的成果和投放路径全数展现,剩下的,听天由命了。 她抬手轻轻按住左腰的固定带,感觉到钢板已经开始随着药效减退而轻微发热,算是神经末梢的轻微异常放电或信号错乱。 神经逐渐恢复“连接”,身体开始重新感知原本被压制的疼痛信号。 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理论上来说,药效还有二十分钟,疼痛会彻底苏醒。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出今晚最后的决断:是等,还是走。 但是在此之前,她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包里,熟练地握住装止痛药的盒子…… 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了,神经痛让她恐惧,她这些年止痛药不断,现在的剂量越来越大,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医生建议她不要过于依赖药物,否则会有抗药性,等到忍耐不住的时候再吃。 可她过去每次都忍耐到半夜疼到在床上肢体扭曲,疼到流出无力又绝望的泪水。 她从未成功忍过一场疼痛,后来她选择在大范围疼痛到来之前就服药,久而久之,她的手已经形成了某种的条件反射。 她犹豫着要不要含一颗止疼药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不是丁楚。 她猛地一顿,手指下意识握紧。 门推开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她霍然抬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节 灯光从门缝里溢进来,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来人穿着深色西装,身形颀长,步伐沉稳。 是程明笃。 叶语莺的手还停在包里,指尖抵着药片的边缘,整个人像被冻结在那一瞬。 他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一刻,叶语莺半小时前舌战投资人勇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如同出海的渔民在暴风中突然失去海神的庇护,在风暴中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始料未及,尽管过去曾经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画面,四年前,在她的想象中,自己会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他,不用说任何一句话,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是,当又四年过去,二十六岁的叶语莺知道八年的时间太久,足够将当初的不辞而别发酵成宿仇。 而且,她也考虑到,也许他身边也有人了。 思绪兜兜转 转一圈之后,她的理智很快就回来了。 她放开手中的药,将包留在座位上,从座位上起身,看向他,体面地用成熟人士的方式隔着五米的空气墙。 她微微一笑,语气平稳:“好久不见——” 原本应该在后面加上一个礼貌的称呼的,但是不管是“程总”、“程先生”、“哥哥”……无论是哪个称呼她都叫不出口。 以至于自己精心准备的台词,尾调似乎等待着延续,却又因戛然而止而显得格外空洞。 “是挺久。” 程明笃没回应她的寒暄,只往前走了两步,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坐下,眼神落在她脸上,眉宇微收。 见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的瞬间,她表情不动,只是后背的汗珠已经开始聚集。 她也顺势坐了下来。 因为一旦坐下来,仿佛就到了漫长的叙旧缓解,她担心这场对话的尴尬是无休止的,更担心自己二十分钟后彻底撑不住。 靠上椅背的一瞬,疼痛像微弱电流穿过神经,她神情没变,指尖却悄然用力地扣紧了椅边。 他们面对面坐着,程明笃的目光始终没移开她。 目光深邃得让他的眼神不够直白,让这份对久别重逢旧人的身世多了几分温和——一个他曾经熟悉到骨子里、如今却又陌生得仿佛披着全副盔甲坐在他面前的人。 于是她低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啜了一口,以缓解心口那些难解的复杂情绪。 她放下水杯的瞬间,才有勇气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如果我来了,你会来吗?”声调极轻,承载在他的嗓音上,如同起伏的音符。 她诚实点头:“会。” 如果她为的只是自己,可能不会来,但是如果是为了整个团队,就算是程明笃将她生吞活剥了,她也会硬着头皮来。 程明笃的眼神似乎缓和了几分,积淀了一阵后,问道: “回国,还习惯吗?” 叶语莺抬头,眼中露出了错愕,像是没想到他们可以在阔别后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话。 但是这种平和,恰恰也是最遥远的距离。 她没有直接回答,“国内节奏更快。” 国内更加热闹,但是她依旧还是有漂泊感,哪怕她独自坐在街道旁,看着人来人往,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漂泊。 这一点,在哪里都没变。 “嗯……ashera的创始人,是你吧。”像是一句询问,但是他早已有了判断。 叶语莺看着他,半晌没接话,很久之后才默默点头。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忽然开口,试图从她的反应中看出什么。 叶语莺怔住,神色一瞬僵住,话卡在了喉咙里,像一颗很有存在感的核桃一样,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词,是多年前,他在学校的天台上告诉自己的。 叫这个名字,说明她一点都没忘,那些点点滴滴,那些深夜的失落,和他一步步将曾经破碎的自己温柔拼凑好的多年…… 她想通过喝水来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却发现手中的杯子早已空空如也。 她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将那点因回忆而浮现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坦然地说道:“因为挺符合意境,ashera,迦南的女神,毁灭之后的重建,人工外骨骼的使用者应该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它是带来重建的力量的……” 她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落叶,似乎在思忖应不应该补充这一句,但她的嘴巴已经先一步说了:“ashera这个词,是你说的……” 程明笃眉头轻动,那些早已压在时间深处的片段缓缓浮上来,这些片段每次都是层层痛苦的海浪,在敲打着他。 “嗯……”他声音微哑。 他也记得一切。 他们都记得,只是时光流转,只能默契地心照不宣,不要再旧事重提。 他们的对话至此,就算结束了。 程明笃起身之后,在她面前放了张名片,淡然道:“在江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联系我。” 她点头,程明笃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她盯着这张极度商务化的名片看了很久,心中百感交集。 他好像既往不咎,好像从未记恨过她,一切都回到了多年前的起点。 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善良,当初在蓉城,现在在江城,始终给她一方庇护。 她没说话,只是始终保持着嘴角上扬,那笑意里藏着苦意。 “程明笃。”她忽然唤他的名字,没有尊称,没有禁忌。 可他早已踏出门外,听不到了。 她望着门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像是脱力般靠回椅背。疼痛也在这一刻彻底浮出水面,像一层薄冰被击碎,神经末梢一根根苏醒。 她轻轻吸了口气,整个人像沉入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深处。 包里的止痛药还在,她没再碰,手指捻着那张名片,反复端详,指节微微发白,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片刻后,她陡然起身,在封闭的药效彻底消失之前,冲了出去。 程明笃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她知道自己无法奔跑,注定追不上他。 于是,她转身走进一条与他平行的走廊,扶着墙,靠着沿线的百叶窗,与他的步伐保持同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她的视线紧紧贴着那一道落在玻璃另一侧的身影,隔着一道又一道窗格,看着他在光与影之间穿行,有时被遮住,有时又骤然出现。 唯有隔着这样的距离,在这光影浮动的走廊里,叶语莺才敢毫无遮掩地、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 她像溺水的人盯着天光的痕迹,注视着他身影的每一寸移动。 那是她无法再靠近的光,是她少女时代的全部执念,是夜莺无法飞过的隆冬。 她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程明笃,走慢点,再走慢点…… 如今的叶语莺,已经彻底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双腿开始痉挛,步伐愈发凌乱,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她走出长廊的时候,他已经下了台阶,黑色轿车早已停靠在台阶之下。 她双腿彻底失去支撑,整个人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样坠地。 作者有话说: ---------------------- 20个红包~[让我康康][三花猫头] 第5章 在大腿到达地面之前,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精准地从两边扶住,利落地托举起来,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关切,“语莺,你的拐杖呢?” 在这个瞬间,丁楚推门而出,手里拿着那根她赖以行动的拐杖,风风火火冲了过来。 “老大,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叶语莺回过神来,接过拐杖,这才回头看清了那个接住自己的男人,惊愕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德国吗?” 那人身形挺拔,五官深刻立体,眉眼之间带着西方人的轮廓,却有着东方人的清俊和柔和。身穿深灰长风衣,衣摆随风微扬,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叶语莺脸上,眼神担忧。 “你以为我不会来?”他的中文带着轻微的德语口音,却清晰得不影响辨别。 叶语莺怔住,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德国接受脊柱重建手术时的主治医生——黎颂。 中德混血,但是近些年爸妈一同回国居住,他一个人在德国当骨科医生。 她眼神中尚有惊骇:“你不是应该工作很忙嘛……” “家里人说回国有急事,我就把年假提前休了,正好来看看你。” 黎颂点了点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极力压住。 他轻轻扶她坐下,眉头紧锁:“你不是答应过我,至少在术后一年之内,不独自上下台阶,不脱离支撑行走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可落在她耳中,却是一种熟悉的沉稳安慰。 这几年基本都是在他不标准的中文唠叨声度过的,她有一阵没听到,甚至觉得有些怀念。 叶语莺勉强笑了一下,声音里疲惫中带着轻快:“黎医生怎么在这里?” 他的行业和风投八竿子打不着,她也挺疑惑 的。 “家里和里面的人有些交情,我听说你今天有场高压答辩,顺路过来看看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语气平淡,但字字压实。 “还好,就是走个流程。”话音刚落,她下意识想掩盖,但腿部的微颤早已泄了底。 黎颂目光扫过她僵直的腿部支撑位,又看了眼丁楚,开口问道:“她今天用了封闭?”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节 丁楚脸色微变,但是心知瞒不过专业人士,只好实话实说:“……用了。两小时时效。” 黎颂眼神一沉,唇线绷得更紧。 “你在拿命赌。”他望着她,语气平稳,却句句如针,“语莺,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但你得知道,脊神经一旦再次损伤,不是痛不痛的事,是你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空气突然沉静。 叶语莺垂下眼,不说话了,她这些年脾气收敛很多,总是淡淡的,不反驳,但是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道理都懂,下次还敢。 封闭针主要是将局麻药和激素类药物注射到脊柱附近的神经周围,注射位置过深、进针误差,有可能直接损伤脊神经或脊髓膜。而且过度使用封闭针,可能造成局部软组织萎缩或神经变性。 黎颂盯着她看了两秒,收了情绪,低声说:“先别讲这些,我帮你站起来,送你回去。” “我还有些事——”她的眼神掠过远处的黑色轿车,却在此刻,汽车已经启动了。 “先进去,身体要紧,外面这么冷。”他不容她拒绝,直接半搀半扶起她,医生的严厉不留余地。 丁楚在旁默默拿好拐杖,没有插嘴。 程明笃坐在车内,余光恰好从后视镜中的看到一切,十分陌生的一幕—— 她靠在另一个男人肩上,那人动作熟练、自然地将她扶起,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和关切。 程明笃身影顿时僵硬到了极点。 只是眼神一顿,收回视线,像是从未目睹过一样。 风声掠过空廊,车灯亮起。 这一刻,所有的重逢、问候,名片……都归于无声。 而走廊这一边,黎颂扶着叶语莺,一步步稳稳地回到温暖的室内。 冯霆倒是从正门出来了,正欲上自家的车,远远看见程明笃的车,随意招招手。 原本只是远远打个招呼,怎料程明笃的车重新停靠,他走了过去,想来是有什么事。 车窗降了下来,车内的程明笃言简意赅:“先上车,我送你过去,让你司机先回。” 不会是要商量什么大事吧。 冯霆心思一提,努力在脑海里思索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能值得被程明笃直接邀请上车。 他绕过车身,从左侧上了程明笃的后座,语气半调侃:“加速芯片的那个项目,你不会是想带我一起玩吧?” 程明笃重仓了一家芯片初创,最近正在推进它和头部主机厂联合开发。 “不带。” 言简意赅的无情拒绝,很符合程明笃的风格,冯霆早已习惯。 程明笃神情沉静,目光透过后视镜,扫过远处灯光斑驳的走廊尽,侧脸线条冷峻,像是在压着情绪,不想多说。 冯霆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刚消失在内侧通道。 几秒后,程明笃开口,语气平静,直切主题:“那是谁?” “ashera创始人啊,开口就是半年一千万的那个女——” “另一个。” 冯霆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见了什么:“黎颂,你应该听过。” “他不是要跟你妹妹联姻?”程明笃淡声问。 “那事儿最近黄了。”冯霆漫不经心地靠着车背,语调轻描淡写,“小黎医生志不在此,人儒雅温柔仪表堂堂,我妹那性子你也知道,合不来。” 他说着看了程明笃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问道:“即便不从家族利益考虑,这个黎颂,比起当我妹夫,可能找叶语莺好一点。” 冯霆滔滔不绝:“两人都在德国长待过,一个是外骨骼创业者,一个是顶尖骨科医生。叶语莺在国外那种环境下白手起家,还是科技热门,可比我那倒霉妹妹强了不止一丝半点……” “嗯……” 程明笃的反应很淡。 冯霆顿了顿,试探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这是……铁树开花了?” 车厢里陷入沉默,静得仿佛能听见情绪的回响,仿佛即将出鞘的弯刀。 程明笃手指轻敲着座椅扶手,半晌,只道:“黎颂为她来江城?” 冯霆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时机,立刻敛了敛神色,“黎家人前阵子还在安排他回国看看医疗板块,医生转这行比较容易。他死活不肯,结果这回年假一批下来,人直接飞来江城。也不知是不是巧了。” 程明笃目光落在窗外,街灯一盏盏闪过,映在程明笃眼里,心绪不明。 车缓缓靠边,他忽然开口,语气恢复平静:“到了,下车。” * 霜降之后,气温普遍下降明显,昼夜温差加大。 一早程明笃接到电话,说老爷子生病了,念叨着想吃江城的老铺点心。 程家的根基在蓉城,程明笃听懂电话里的言外之意,老爷子是见他许久不回家,想见他了,刚好姑姑从澳洲回国度假,正好去叙叙旧。 裴介把老人爱吃的莲蓉酥和糖油粑打包好了,放进车里。 由于蓉城离江城距离近,又是家庭聚会,他没有带司机,而是自己驱车前往。 车驶入蓉城老城区,街边的银杏叶泛着金黄,被风一吹,簌簌落落地打在车窗上。 他从前这些年会蓉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到霜降后满地银杏叶的主干道,他脑海里总闪回好些画面。 少女双手拽着书包,奋力奔跑,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她每天几乎是气喘吁吁跑回家的。 他问叶语莺:“为什么老是跑这么快?” 一开始她只是摇头,不说话。 后来她说:“只要跑得够快,就没人能欺负我。” 当时的程明笃,对这句话不明所以,直到很久之后…… 那天她的校服袖口破了,灰头土脸,手臂上有抓痕,鞋带也没系好,风吹得她头发凌乱,身形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带走。 他才明白一切。 那天她穿了不合脚的新鞋,跑不动…… 程明笃思绪翻涌,指节紧紧握着方向盘,直到老宅大门打开,他才从回忆中抽离。 车驶入程家老宅,老爷子果真跟没事人似的,佯装咳嗽了几声,见了他嘴上骂了几句“不着家”,便让他去茶室陪姑姑喝茶,转头继续在前厅逗鸟。 程以菱正在窗边摆放茶具,将第一道茶斟好。 他唤了声姑姑,随手将外套搭在一旁,落座。 “今天中城那边可热闹了,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吗?” 程以菱将热茶递过来,没那么多客套,两人压根不像几年不见的的家人,无半点生疏。 “中城有点堵,我从新街绕过来的。”程明笃将茶杯的位置挪正,一定要汉字正朝自己。 “那是因为你母校——蓉城一高开校运会了。”程以菱轻轻一笑,“年年都办得隆重,听说这次连市台都去了。” 程明笃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眼杯中浮动的茶叶,袅袅热气氤氲着,让他眼前一瞬模糊。 程以菱笑了笑,“一到校运会我就想起那丫头,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体育特长生,分数勉勉强强够上一高,以后大概会考个体校,当个赛事经理什么的也合适。谁知道她高考成绩那么惊人……” “全校第八。”程明笃不疾不徐地接道,却压不住其中的自豪与心疼。 她经历了剥皮抽骨般的努力,他知道。 “可不嘛。”程以菱点头,“在蓉城一高排第八,基本也就是省排差不多的水准,全国哪所名校挑不走?结果她偏偏不声不响地跑去欧洲,还真在那边扎下了根。” “也许,那里对她发展更好。”他气息微沉,带着几分由衷。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了些:“孩子也可怜,摊上那么个爹,妈也嫌她碍事,唯二疼她的外婆和姑姑也相继离世……她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留恋这片土地的理由。” 对于当年的事,程以菱算是家中唯一了解些内情的。 “明笃啊,”程以菱忽然缓缓开口,“她回来没回来,是 她的选择。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年少都太倔。人往前看,你看我——年轻时候也真心痴狂过,但现在,一个人喝茶、看戏、养花,也不赖。” “……她回来了。” 程明笃蓦地抬起头,看向程以菱,目光定定、风雨交加。 茶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窗外风声渐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一如那个盛夏高考之后,漫天如雪片般的书页,终是落得一地记忆泛黄。 “只是……身边好像有人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如同石子坠入湖心,泛起心底层层不息的涟漪。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那片熟悉的院落,喉结微动,声音像割开胸腔后释放的心音: “但我,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 30个红包~~~ 伏笔还在一点点埋~[三花猫头] 超爱看评论的!让人弹射起床,想把键盘敲烂![撒花] 第6章 午后,程以菱约了多年老友,在青砚河边上喝茶打牌。 程明笃起身拿起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行。” 车子缓缓驶出老宅,穿过蓉城旧巷的斑驳光影,沿着蜿蜒的青砚河边前行。 窗外是熟悉的江南水色,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倒映在水中,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青砚河两岸新旧交织,一边是百年老茶馆,一边是翻新的文创街区,人声鼎沸,却不喧嚣。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节 “明笃,下午有事的话你先去忙吧,我让司机过来接就好。” 程以菱从副驾上下车,穿着一身定制旗袍,外面加了件御寒的皮袄,走在这样的场景中,很有古韵。 程明笃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随意搭着,“如果明早有会的话,应该过会儿就回江城了。” 程以菱笑了,轻轻关上车门:“也行。” 程明笃没有立即回老宅。 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中城,蓉城一高的学生们已经陆续入校,校门关闭,交通缓解了很多。 原本打算在附近转一圈正好回去,等红绿灯的时候,便看见一个灰发老者,正在路边锁自行车。 程明笃打开车窗,外界的人声混杂着风声灌入车内。 他听得不真切,但是这是远处蓉城一高校运会的声音。 把车靠边停好,他走了下来。 “邹老师。” 老人正费劲地锁着老式折叠自行车,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愣了两秒,辨认了一阵,随即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笃?你怎么有空回来?” “来看家里老人,刚好路过。”程明笃接过他手里的车锁,顺手锁好。 邹老师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叹道:“当年本以为你会去清华学物理来着,谁知直接去美国学计算机……” 邹老师笑着摇头,语气里不乏欣慰,也有点藏不住的感慨,“不过也是很好的道路,现在听说在江城的投资圈也混得风生水起。” 程明笃笑了笑,淡淡摇头。 霎时,他觉得这句话和程以菱描述叶语莺的句式很像。 本以为她/他会去xx大学读xx学科,谁知一声不响出了国……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些释然,他们何尝不是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在年龄差面前,反而显得她的离开更加决绝些。 本质终究是为了探索自己的道路。 “来吧。”邹老师拍拍他肩膀,“正好我被邀请去运动会讲话,带你进去看看,老校区有没有变样。” 两人并肩走进校园,门岗处的年轻保安见状,略显疑惑:“邹老师,这位是新来的老师?” 邹老师笑着摆手:“新老师?你们荣誉榜最上头那个名字,见过没?就是他。” 保安愣了愣,眼睛睁大:“您是——程明笃?” 想到那已经被风雨侵蚀的榜单,竟让人条件反射觉得榜上之人已步入中年。 “原来……您这么年轻啊!”年轻保安感慨道。 程明笃无奈,似乎觉得这形容有些啼笑皆非。 三十多……比起高中生,那绝对是不年轻的。 校内热闹非凡,喧闹声在空气里炸开,口号声、哨声、笑声此起彼伏,熟悉的操场仍在,只是跑道重新铺了,老教学楼外墙换了颜色。 那棵大榕树还在,依旧巨大得遮天蔽日,似乎没见继续长大,但是晚自习下课的时分,能给少年的心思一寸可以喘息的净土。 “教学楼没变太多,你们高三的教室现在是数竞班。”邹老师边走边介绍,“操场翻新了两次,之前那棵你们老围着跑圈的槐树,去年被雷劈了一半,砍了,学生还搞了个纪念碑。” 邹明介绍到一半,立马整理了下领带,“快到我讲话了。” “您先忙,我随便转转。”程明笃颔首。 他的眼神没有在教学楼停留过半分,反而掠过人群去瞧那已经翻新的跑道,新鲜的色彩让他几乎已经快要记不起它十年前的模样了。 叶语莺上初中的时候,他在美国留学,只有假期会回国,她上高中的时候,他正在忙毕业设计和创业项目,回国的时间更少。 她很少给自己发消息,有几条是关于秋天的:【哥哥,你秋天会回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秋天这个季节对她如此特别。 她至今没有说出口——因为每个秋天,她都会去参加运动会,将包揽自己所在组的全部第一。 她比同龄人总看着淡漠冷静一些,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平时她就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但是只要激发她,哪怕只是小小的激发……她能将整片天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 往后很多年,程明笃都一度感到遗憾,他知道叶语莺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只是…… 当他近乎一帧一帧去看当年她比赛的录像带的时候…… 夜莺她已经……飞走了。 目光投向远处跑道的尽头,他看见这些与她当年年级相仿的孩子们,却仿佛在这画面里无一人有她的鲜活。 她会将头发扎在脑后,用同色发圈稳稳固定,一天下来,额角总会垂下几缕,与她纤长的睫毛争夺眼眶附近的地盘。 她喜爱深色服饰,尤其是秋冬,黑色的开叉裙摆总包裹着纤细的双腿,一直延伸到膝下。 人群外,像是回忆显化了一样。 他仿佛真的看见身穿黑色大衣的叶语莺了…… 她似乎也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缓缓回头。 隔着人海,她瞧见了他,眼中惊讶更盛。 下一秒,随着裁判一声哨响,众人起身为运动员加油助威,人群淹没了她。 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些吃力,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河里泅水。 但是她性子里的冷淡能让她在这种场景下选择不挣扎,在混乱中独自站定,只等那喧嚣过去。 一场短跑也数分钟的欢腾,她站在原地等人群再次沉寂便好。 可就在她打算站着不动时,一只手从人群中穿过,隔着她厚重的大衣,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力道不重,却足够让她心神一震。 她一瞬回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道本应该和她相隔很远的身影。 程明笃无声地牵引她,将她带离人海,一路抵达人潮之后,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注视着她,眼神安静。 叶语莺忡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发现他比起八年前,眼中多了些让人难以解构的情愫。 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他的眼神,甚至她从未得知,他的情从何处而起。 当她感知到的时候,已经到了极其浓烈的程度。 他曾经解救过自己多次,那种触感和力度都带着强烈的熟悉感,只不过……好像力度比以前大了些。 “你怎么会在这?”她声音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话音刚落,死去的记忆如涨潮般拍打着她。 在运动会的背景下,她曾无数次在赛场上、在领奖台上抬眼,她总是望向虚空,希望有一刻,他能如此刻一样,出乎意料地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滑稽,自己曾经那么迫切的心愿没有实现,却在多年后,如此轻而易举又超乎期待地实现了。 她嘴角微动,露出了很浅的笑,在某个角 度看起来像是自嘲。 “回来看望老爷子。”程明笃语气低缓,就在这句回答落下句号的前一个瞬间,他问道,“你呢?” 她微微偏了下头,不着痕迹地思考,试图让自己没有说谎的迹象。 “过来拿一代的样品,他们稍微改装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处若隐若现的外骨骼装置,灰黑色金属包裹小腿,几乎与大衣融为一体,轻声道:“顺便测试一下。” 程明笃的反应很敏锐:“你来测试?这不是给……腿脚不便的人使用的吗?” “最近崴了脚,正好可以测试效果。” 她如今说谎起来,居然可以面不改色。 从前她面对说谎的场合,一般只会选择垂下头,无休止地沉默着。 穿戴外骨骼,她就可以暂时不用使用拐杖。 而且,这副一代产品本来就是基于她个人的神经反馈设计的,往好的方面想,倒是省了很多测试成本。 “崴脚了吗……”程明笃从这句话中,最优先捕捉到的点。 叶语莺立刻道:“不碍事。” 语气之急迫,仿佛是希望阻止些温情产生。 程明笃瞬间敛了神色,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反应露出半分嘲弄,话锋一转,朗声道:“我似乎听过你的一代产品,编号是……ay1.0……” 她像是被这语气触动了一瞬,最终点了点头,“这就是。” 他补了一句:“你好像起名很认真。” 无论是公司名,还是产品编号。 她站定不动,仰头望了望看台,长长呼出一口气,气息在眼前凝成白雾。 “还好。”她喉头发紧,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比这两个字更合适。 幸好他没问ay1.0的ay代表什么意思,当时下意识觉得这两个字母和自己本人有关,现在却陡然发现,和程明笃也有关。 他应该猜到了几分,但是幸而他没有说出来或者故意问。 “去校史室看看吗?”他提议道,转而又蹙眉看了一眼她的腿,“需要帮忙吗?”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摇摇头,仿佛准备随时拔腿就走。 “我该走了,助理一会儿来接。”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晨雾消散,居然不是黎颂吗? “这么不愿意面对我?” 他语气清沉,不似质问,却比风更有穿透力。 叶语莺抬起眼,眼尾还带着一点风吹过后的发红,瞳孔深处波澜未平,但柔波又起。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三花猫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节 第7章 这么不愿意面对我? 叶语莺自己也想问这个问题。 大概是因为她惭愧——并非所有的罪犯在伤害别人之后都可以在受害者面前那么的光明正大。 程明笃凝视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缓和了语气,用新的问题将方才的问题一笔带过。 “今晚回江城?” 两人之间的气氛才重新放松下来,程明笃仿佛感知到空气中的扰动,好像是某人松了口气的动静。 叶语莺点头:“嗯,明天下午约了投资人,回去准备一下。” “与其约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仿佛是有重量的。 “我这是初创项目,找你有点杀鸡用牛刀了,等以后吧。” 她将话说得过于谦逊,以至于含有很多疏远的意味,但是在社会人士听来,很多的“以后”一般都仅仅只是说说,大概率不会发生。 程明笃掀起眼皮,静静看她,随即收敛了眼中一闪而逝锋芒,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走吧。”如叹息般的声音 “去哪。”她疑惑。 “送你出去。” 她沉默地跟着他,步子故意比他慢了半拍,不并肩,也不靠近,像一种条件反射一样。 毕竟,当年他们都不够光明正大。 现在连前提都没有了。 她走得极为缓慢,程明笃再次停住脚步,“需要扶你吗?” 她心知是因为自己行动过于缓慢,所以稍微解释了一下,“这是初代产品,反应没那么快。” 事实上初代产品的反应对于行走已经很灵敏了,不然她这种依靠拐杖的人几乎不可能以这个速度脱离拐杖行走。 只是她的腿能产生肌电电流比较弱而已。 本以为这次能搪塞过去,有只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有些突然。 她不想挽住这手,但是她全身的肌肉乃至每个细胞都对这件事产生渴望。 面前的人,可是她曾经很多年都渴望靠近的人,她总是在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用脑海去复原和构建,他身上的淡香,他的温度,他皮肤的触感,他的音色和眼神…… 风吹来操场的浮动尘土,她站在那儿,望着那只手良久,天人交战最终输给了身体的本能,终于抬手触及掌心。 那掌心温暖,而指腹微凉。 但是下一秒,她还是转而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也许这样会更合适。 他不再说话,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猜想她大概是想避嫌。 今日天气灰沉如铅,可她侧脸却好像聚了更多的阳光,美颜清凉,依旧像从前一样——干净、克制、偏执。 两人并肩离开操场,天上出现了很短暂的薄阳,将灰色的影子洒落,将其重合、拉长,一如他们失落又戏剧般重叠的人生。 走到校门口,外界四通八达,叶语莺脚下顿了顿。 程明笃扫了一眼街道,并没有临时停靠的车,开口问道:“哪个方位?” “还有一阵……”她偏头看他一眼,心里有些发虚,“你有事就先回吧,她马上到。” 事实上丁楚临时有事,去洽谈临时办公室租用的事宜,现在才从江城出发来接她,至少还需要两个多小时。 “我不忙,陪你等着吧,你腿脚不方便。” 这句话格外简短,但是逻辑上的确没问题。 程明笃虽然生性冷淡,但是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陌生人他尚且不会袖手旁观,更妄论是她了。 叶语莺没有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佯装的正在发消息,实际上是想叫辆网约车,及时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还没来得及操作成功,手机界面弹出了一个来电,正是丁楚。 如同救星般降临。 她赶紧接通,丁楚那边的声音很是嘈杂,鸣笛声此起彼伏,信号也有些断断续续的。 丁楚那边好像在下着瓢泼大雨, “完蛋了老大,我被堵在高速上了,前面车辆打滑发生事故了,现在在等警察和救护车,可能……” 叶语莺立刻明白事情的特殊性,斩钉截铁地说:“没关系,我打个车回去,你注意安全。” “怎么了?”程明笃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已经察觉到她的窘境。 叶语莺淡淡一笑,把手机塞进包里,“高速上发生事故,她刚好被堵在中间。” “助理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叶语莺愣了一瞬,觉得自己几分钟前好像就提过,又诚实地点点头。 “我正好也要回去,直接送你吧。”他没有戳破这层尴尬,淡然地说出。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思忖了一阵,似乎也想不到更优的方法——毕竟跨城市叫网约车也不便宜。 程明笃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在过马路的时候,她原本是扶住的他结实的小臂的,但是在绿灯亮起瞬间,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物。 但是还是足以让她分神了一阵,连呼吸也跟着错乱几分。 过完马路,手臂上的手立刻松开,没有给人留下任何遐想的余地。 程明笃替她打开车门,又默默绕到驾驶座。 她慢慢钻进副驾驶,缓缓将腿挪入,动作小心谨慎,不知是怕弄坏外骨骼还是弄坏腿,将裙摆拢好,姿态端得太过用力。 封闭的车厢将程明笃身上的香水味放大了几分,她只需要一瞬就能辨认出这是什么型号,因为他对香水挺长情的。 车内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车子在街道上平稳前行,城市的光影透过窗户晃进来,好像每一下 都在将她的影子进行切割,晃成不真切的碎片。 双眼认真地注视前方,以掩盖自己内心的紧张,就好像已经做好了随时在前方出现悬崖,两人连人带车一起坠落的准备。 她脑部活动总能产生一些奇怪的危险的幻想。 程明笃没有说话,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让人察觉不出来他此刻的情绪。 车厢内的静默像一层无形的水雾,还有熟悉的香味,专属于程明笃的广藿香的调性,恰到好处地混杂了几分马黛茶的香气,包裹着她。 马黛茶是德国人很爱的饮品,叶语莺求学期间,很多人会在午后拎着一瓶玻璃瓶状的黄棕色饮料走进教室,成为很好的提神饮品。 但是她总对这些味道感到敏感,尤其是当某人恰好喷了广藿香的木质调香水,混杂在鼻腔中,让她几度心里泛起悲伤和苦涩。 尽管这香气不能代表程明笃的全部,但是她仍然会被这种香气拉入记忆的旋涡。 她会在记忆里迷失,动摇求学的念头,她很害怕,怕自己终有一天放弃一切一无所有地回去,继续她出生就注定腐烂的人生。 于是她永远只用咖啡提神,永远不碰半点马黛茶。 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从这些无用的感官联想中抽离出来。 那段留学时光,程明笃不在她身边,却无处不在——香气、气温、教室里旧木头的味道像极了他那栋湖边的复古别墅,甚至楼道里某个男生说话时的音色,偶尔听到温文尔雅的英语,只要略有重合,都会将她一整天的专注摧毁得体无完肤。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走得足够远,就能甩掉那些缠在心头的情绪,像成长的蛇终会经历褪皮一样,把那段年少时的亲密连同悔意一起剥离。 可惜,她低估了青春期在人脑里的烙印。 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未完成的承诺,像种子一样,落进身体里,哪怕她极力忽视,它们还是悄悄发了芽。 车子驶上国道,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 外面很冷,她将车窗开了个缝,以避免自己再被过去裹挟。 她侧头望向窗外,玻璃上映着她有些疲惫的轮廓。 夜幕降临,她抬眼看着天空厚重的云,以及偶尔飘进车内的落雨。 “江城现在在下暴雨,这里是不是也快了?”她极度平静地问道。 程明笃轻轻点了下头,声音清沉:“刚才看了下天气预报,十点前后有雷暴预警。” 叶语莺“哦”了一声,语调淡得几乎没有情绪,没有露出什么担忧,“那很遗憾。” 初冬的雷暴天,印象里应该是很难熬的,寒风狂烈而刺骨,一去户外就能顷刻被浇湿,还有广告牌掉下来砸到人的危险。 经历车祸后,她的内心仿佛长了一层老茧,对很多潜在的危险感到迟钝,比如极端天气。 “那雷暴降临之前,我们能顺利回去吗?”她不经意地问道。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目光仍旧平稳地看着前方的路:“按导航的估算,再过两个小时能到江城。” 他续道:“只是……我们远离了蓉城的雷暴,就会进入江城的雷暴。” “那就……再看吧。”叶语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雨渐渐密起来,风卷着水珠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音,像是某种节奏缓慢的低语。 外面的风裹着几滴冷雨打进来,落在掌心,迅速滑落,冰得发疼。她没有擦,就那么任由水珠在掌心晕开,变成了温热的泪痕,像是让疼痛有了载体。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腿上,指尖有节奏地摩挲着外骨骼的接缝处。 这种冰冷而细腻的金属质感,让她很迷恋。 车子继续行驶,驶入更深的夜色中。 在上高速之前,却发现红色车尾灯充斥前方的道路,接二连三的汽车排着队掉头,电子导航也提示前方封路。 程明笃踩了刹车,将车速缓缓降下来,看着前方的混乱路况,眉头微皱。 “封路了。”他说,语气依旧平稳,却听得出一丝凝滞的判断,“可能是塌方或者事故。” 作者有话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节 ---------------------- 50个红包![撒花] 0点以后应该还有一章(我争取写出来)[三花猫头] 第8章 “那要绕路吗?”叶语莺也直起身体,看向前方那片红光交错的车流。 程明笃点开导航,屏幕上迅速跳出三条替代路线,最短的那条也得多出四十分钟,“可以绕,从东边进山路过去,不过弯多路窄,弯道也大。” 叶语莺毫不犹豫否认了这条路线,“我记得以前这条路出过不少车祸,算了吧。” 她望向窗外,雨势已经逼近滂沱,车窗被水雾模糊了一片,偶尔划过的雨刷也无法完全抹净那些冷意。 “你决定吧。”她语气看似轻松,实则心里已经没了底。 程明笃没有多问,点了确认,车子跟着前车缓慢转向,驶入岔路。 山路果然如他所说,昏暗、狭窄,几乎没有路灯,弯道频繁,两侧是被黑夜吞没的山体与湿滑的密林,唯有车灯前探出的那几米勉强撑出一点前路。 车内一片静默,只有雨水拍击车顶和雨刷往复摩擦的声音,像某种漫长的试炼在一寸一寸剥离人的情绪。 叶语莺手指紧扣在外骨骼的金属接口上,掌心全是冷汗。 那场车祸的记忆几乎是瞬间浮上脑海——同样的大雨、同样的山路、同样的视线模糊。她还记得车冲出护栏前的一秒,同学抓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而她当时什么都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尖叫。 那之后得很久她都没有知觉,醒来时已经半身不遂了…… 叶语莺死死盯着前方已经变形的雨幕,胸腔剧烈起伏,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她攥着自己的外套,努力控制情绪,压制那些自创伤以来就牢牢钉在身体里的生理本能。 “停车!”她失控地出声,声音都变掉了,几乎带着些尖叫。 程明笃听出她话里的紧绷,毫不迟疑地放缓车速,将车靠边停在一个稍宽的避让带上,打开双闪。 他目光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看向她,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她的反应,的确过激了。 雨下得更加急切,打在挡风玻璃上,劈啪作响。车厢里却异常安静,连呼吸带着压抑。 过了许久,叶语莺才转头,声音沙哑:“别去了,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程明笃深邃的眼神中没有质疑,只有一句:“好。” 但是话音落下,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似乎在试图猜测她这反应下是否是某种重大事件后的应激。 她自顾自打开手机,“我定个房间,你把我送到市区就好。” 一分钟后,她颓废地放下手机,无奈地说:“满员了。” “今天很多人滞留蓉城,正常。”他目光动了动,低声说。 “你可以去我那里住一晚,要是觉得不方便话,我今晚回老宅睡。” 这样能保证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屋檐下。 “栖止小筑吗?”叶语莺不确定地问道。 那栋坐落在湖边,带日式庭院的别墅,最大的特点是,被竹林包围,屋内会散发着天然的木头香气。 她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那座屋子。 程明笃点了点头,“嗯,我很久没去过了,周末会有人去打扫。” “我还以为……你已经卖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可察觉的感叹,又像是顺手翻出了某段陈年旧话。 当年原本那房子本就是要被卖掉的,因为这是他当时多数时间在国外,这是他母亲留在国内的房产,结构特殊,需要有点打理,来回折腾有些麻烦。 但是她入住了,有人住反倒能保养房子。 这一住,就住到了她出国前夕…… 她记得栖止小筑——那里发生过他们关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周末的清晨,湖面上会起雾,他站在阳台上喝茶,而她窝在角落的藤椅里,仰头吃着零食,或者什么也不做。 风吹进来,干净的 木香混着湖水的气息,吹拂着她轻盈的裙摆和垂落的发丝。 他们总在晚饭后去湖边散步,院子里有个秋千架,风一吹就会传来竹林的沙沙声,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窝在他怀里看书,时常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书页翻开,轻轻被她抱在怀里,呼吸清浅,气息和湖风交融。 他们那时一同逃离了程家的宅子,在那里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 叶语莺说,那是“流放式自由”。 如今回忆起来,每一寸都是温热的,美好得如同生命中的错觉一般。 “没有卖掉。”程明笃喉结动了动,言尽于此,没有解释原因。 * 车子绕过一段熟悉的湖道,来到了蓉城的另一角,雨渐渐弱了,天边被乌云撕开一角,漏出微弱的月光。 也不知道是雷暴还未来得及降临,还是这里得到了大地之神的庇护。 栖止小筑就坐落在湖的那一侧,竹林后面透出柔和的感应灯光,屋檐下有雨水滴落的声音,有些冷清。 程明笃缓缓把车停在石板路旁,转头看她:“到了。” 叶语莺望着那座熟悉的房子,许久没有动。 “走吧。”他轻声说。 她轻轻点头,推开车门,踏进夜色中那间沉默已久的庇护所。 风吹过竹林,依旧是那种沙沙的声音,像什么都没变。 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水顺着竹叶滴落,落在悬挂的油纸伞伞骨间、屋脊边缘、檐下…… 屋前的感应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旧木门前交叠、重合。 程明笃先一步推开门,屋内传来木头开合的沉闷声,一股混着木香与湖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有些清冽,因为保养得当。 他走进去,将玄关的灯打开,柔和的光亮缓缓铺展开来,映出熟悉的摆设——矮木几、藤靠椅、旧唱片机……一切都安静如初,好像那几年从未流逝。 叶语莺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望着那个她曾无数次梦回的空间,有些忘记如何踏入了。 “有点的吧?”她摸黑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没有停掉。”他走向厨房方向,边应着边打开开关。 片刻后,厨房传来电流启动的声音,随后是热水壶咕嘟的响动,如同异常歌剧在交响乐中拉开帷幕。 “红茶?”他忽然从厨房探头出来,语气随意,不动声色。 “对。”她脱口而出,自己也一愣。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喝了,那些年她把所有和他的关联都从生活里剔除了,连口味都改了。但现在,她顺口答应下来。 “刚好有新买的。”他收回视线,转身开始准备。 她慢慢走进屋里,脱下外套挂好,动作小心、缓慢,有些生疏,像个外来的拘谨的访客。 窗外湖面仍有细小的雾气飘浮,风穿过竹林,吹动屋檐风铃,叮叮当当,是那个旧调子,一点没变。 她站在书架前,指腹轻轻摩挲那些熟悉的书脊——《白夜》、《百年孤独》、《卡拉马佐夫兄弟》……甚至还有她当年留下的几本德语原版小说,书签还卡在中间都留下印记了,当时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想到了什么,赶紧收回手,也说不好这些书现在该属于谁了。 “你这些年都住江城吗?” “嗯。” 叶语莺没有继续问。 她望着那本她留下的书,精神恍惚了几下,索性收回视线坐到了沙发上。 想到了什么,赶紧将手伸进包里确认。 她没有预判到过夜的情况,想确认止痛药的量是否还能撑到明天中午—— 结果是,可能有点悬。 几分钟后,茶香渐渐氤氲在屋内。他端着两杯热茶走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你还是加一点糖吗?”他问。 她抬眼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他便去厨房拿了黄糖,金属勺加了一点进去,搅拌。 “谢谢。”她接过茶,捧在手里,温热从掌心慢慢传上来,茶香总带着某种慰藉。 他坐到她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和一盏灯,光落在他们之间,也照着他们眼底的旧事。 她望着茶水里轻轻旋转的茶叶,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便轻声问道,“有什么唱片吗?可以充当下背景音。” 否则这份沉默有些难熬。 “都放在那里了,你看看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在室内清润了一些。 她低头啜了一口茶,转头便能够到身旁的唱片架。 只需淡淡扫一眼,她就能知道这些年程明笃没有添置新的唱片。 她伸手抽出一张黑胶封套,封面已经磨旧,字体却依旧清晰。 封面被时间磨得泛黄,却依然能看出“queen”那个极具辨识度的标志。 那是一张限量纪念版唱片——200x年,皇后乐队的首张同名专辑《queen》以180克黑胶的形式重新发行。该版本再现了1973年美国首版专辑的封面设计,旨在满足收藏者和音质爱好者的需求,一共限量五百张,每一张都有独立编号。 这张,是第117号。 程明笃在波士顿的唱片行排了很久的队买到的。 她端详着这张唱片,总隐隐记得,自己离开的前一刻,刚好就是用唱片机放着它……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听着那首融合了摇滚抒情和重金属元素《doingallright》,唱片快转完时轻轻吱了一声。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节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关了播放器,把行李拎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 【注】唱片部分有改动,并非完全符合对应的现实情况 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9章 她那时走得干脆,像极了她年少时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模样。 可现在—— 叶语莺低头,指腹缓慢摩挲着唱片封套边缘。指甲无声地掠过那枚金色编号,117。 她原本想把唱片装进唱片机,但指尖悬在唱针上方迟迟未落。最终,她轻轻一笑,将唱片收回原处,仿佛那段旋律一旦响起,就会将某些那段过去连根拔起。 她佯作轻松,随口道,“算了,还是看电影吧。” 电影原声带被收纳在柜子最上层,她坐着伸手,勉强能够到边角。 手指刚触碰到一盒磁带,立刻缩了回来——指尖沾了薄薄一层灰。 她挑眉扬唇,语气带着点调侃:“你请的钟点工看来不太专业,光看得见的地方擦得一尘不染,看不见的地方都积灰了。” 程明笃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壶温水,闻言,无声弯了弯唇角,没接话。 心里升起一缕好奇,想知道他这些年都爱看什么电影。 她又稍微抬手够了够,将一张原声带小心翼翼地从边缘抽出来。 她将最上面的原声带拿了下来,那封面上熟悉的配色让她心脏狠狠一紧,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是一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封套,保存极好,边角平整,胶封有些泛黄。 她小心将封套翻过来,封面上是熟悉的画面——白底、红蓝撞色字体,男人身穿米白色西装,微微露出浅蓝色衬衫的领口边缘,红色棒球帽不见了,他坐在一条长椅上,身体略微前倾,双手从两旁搭在长椅上,一只棕色皮质公文箱,背景一片洁白。 整个封面风格极简,是那种90年代美式设计中很典型的“留白感”,只在画面上方标有片名forrestgump(《阿甘正传》),字体朴素干净。 1994年出品的经典老片,书写了阿甘一生的缩影。 哪怕时隔多年,那一眼也足以唤醒某段静默的时光。 她小心地将封套翻面,果然还贴着那张已泛黄的进口贴纸,角落用黑色小字写着—— 「toy.y. 有些人,用尽一生奔跑; 有些人,只在原地等风。 愿你始终在自己的节奏里奔跑, 不必回头顾。 ——m.d.」 一头一尾,刚好是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答谢,正式又克制。 可能程明笃当时写下这句潇洒的祝愿时,压根没想到多年后她能将这句 话践行得如此彻底。 程明笃没动,眼神却落在她指尖,一瞬未移。 她将原声带迅速塞回原位,摊着沾灰的双手,一时忡怔。 “不爱看《阿甘正传》了?”他淡淡问。 “看了这么多年,有点腻了,换一个吧。”她回过神笑了一下,把原声带放回原处,随手抽出底下的《肖申克的救赎》,递给他。 他接过碟片,将碟片放入播放器,按下播放键。 在现在观影平台如此丰富的世代,这种方式显得非常复古,画面就像是成年后做的关于幼年的梦,一切的老物件和摆设都有种失真感,让人下意识觉得是注定停留在回忆里的画面。 投影仪缓缓亮起,白色幕布将光晕晕染在客厅一侧的墙上。开场是肖申克监狱上空那只随风飘落的羽毛,柔软无声,却不知飘向何方。 她想起的《阿甘正传》的开头也是羽毛掉落在阿甘的脚下,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坐回沙发,微仰着头靠在靠垫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坐在客厅的两端的沙发上,中间隔着最遥远的原木茶几,光影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幕布边缘,有些重叠,有些错位。 中途,茶凉了,程明笃起身去厨房重新烧水。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再回头时,叶语莺微微弓着的肩背,双手攥紧裙摆,指节泛白。 就在刚才,她又开始神经痛了,下意识伸手在包中准备拿止痛药,手在包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快空掉的药盒和几颗糖果…… 陡然想起临出门前带了一盒新的,换鞋的时候和房卡一起忘在了酒店…… “你怎么了?”他放下水,语气加重。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胸膛剧烈起伏,用很淡的表情掩盖,声音有气无力:“生理期来了,有点不舒服……”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点嘶哑,像是不愿在这样安静又私密的空间里谈起自己的身体。 程明笃看着她的脸色,眼神稍沉。 “没带止痛药吗?” “落在酒店了。”她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不小心忘了一个发圈那样,“不过附近药房应该有点远吧吧,麻烦你带我去一趟。” 他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我直接帮你买,很快。” 她立刻摇头,“没事,你送我过去就行。” 她想要的止痛药如果是用于神经性疼痛的,属于处方药,如果她自己不亲自去,几乎没有购买到的可能。 程明笃没有再劝,只走过去,从一边拿起她的大衣和伞,“外面地滑,我车去把车开到门口。” 这是老房子,停车场设在了后院。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动作慢得像是所有关节都卡了顿。 趁着程明笃去开车,她将最后一粒止痛药拿出,犹豫了一瞬,放在了舌下。 只要在药效过掉之间承接新的止痛药就可以。 车开过来,程明笃上前接她,替她推开门。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虽然这个方位雷暴来得晚一些,但是从极致的湿气和被吹皱的湖面就能判断,雷暴即将来袭。 她撑着伞,他撑着她。 尽管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亲密,但是此刻他用的仍然是绅士手。 他没有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没有强调自己的拒绝,两人都心照不宣。 他们缓步地走下石板台阶,鞋底与潮湿地面摩擦出细碎的声响。车停得不远,他打开副驾,护着她坐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上车。 “医院附近有24小时药房,只有两公里,很快。”他说,语气平静。 她点了点头,将头一偏,额头抵着玻璃,闭了闭眼。痛感如同骨头缝里钻进来的大虫,持续地蠕动,蓄势待发,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掠过,哪怕闭着眼,她也能感觉到眼前的明暗。 路途上,她又回想起了什么,从前没有人跟她提过布洛芬,初潮之后她每个月都抱着一个热水袋咬着牙硬抗。 后来程明笃给了她人生的第一颗止痛药,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都在药盒里和她书包的夹层里给她备好布洛芬。 她缓缓睁眼,有些虚弱地体会着身上的痛楚,忽然在想,自己如今这么依赖止痛药是不是这些生命中的关键事件有关。 车停在医院附近的药房门口,她撑着伞慢慢下车,程明笃也跟上来,陪她一同进去。 她让程明笃去车上等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坦言,“我有隐疾,顺便买点别的,不方便让你知道。” 程明笃沉静的脸松动半分,原本只是轻皱了下眉,但听到“隐疾”两个字,神色微变。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却终究忍住了,没问。 “我自己来,很快。”叶语莺说得平静,甚至礼貌。 程明笃没再坚持,转身朝外走去:“门口等你。” 她点了点头,转身挪步到了药师面前。 药师认出了她开的药名,脸色一顿:“这个药,需要凭处方拿。” 她早有准备,这些东西都是随时备好的,她平时很难有这样的低级差错。 药装进袋子后的瞬间,她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叶语莺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浅蓝色塑封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稍微清明了些。 她远远瞧见程明笃站在长廊上,屋檐外细细密密下着雨,他的掌心摩挲着那只已经被她握暖的雨伞柄,眼神沉着。 程明笃一般是鲜少有这样无意识的动作的。 雨势忽然加大,天边远远劈下一道闪电,街道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唯有他仿佛与世隔绝一样,站得原地一动不动。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回车里。 程明笃替她关上车门,再上车,车厢门“啪”地一声合上,世界像是被隔音棉包住了。 “严重吗?”他问。 她靠着座椅后背,声音淡,但不冷,是一种掺着疲惫的诚实,“不严重。” 他隐忍又不着痕迹地放过了所有解释。 程明笃没说话,启动了车子。 车子调转方向,从医院门口驶出,重新回到湖边的那条小路上。 窗外雨点杂乱地敲在玻璃上,像一支节奏错乱的鼓点。 一路无言。 回到栖止小筑时,雷声终于滚落,像一声声远古低鸣,在湖面和山林间来回回响。 屋子里依旧温热,客厅传来了电影里熟悉的对白。 “我要准备洗漱下休息了。”她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节 程明笃点点头:“热水已经开了。” “我住二楼吗?” 二楼是她之前的房间。 “那里已经改成杂物室了,住一楼吧,你不用上楼。” 她淡笑着同意了,细看之下,似乎没有半点失去房间的失落。 她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在和身体达成某种妥协。等她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抬头,看向二楼尽头处的房间——她曾经的卧室。 目光落在那扇门口,久久没有动。 如果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就彻底剖开了他尘封的心绪。 因为那房间里,一切未变,就连窗帘的褶皱都和她离开前是一致的。 积灰的《阿甘正传》,不是因为钟点工不专业,而是因为他禁止别人碰这里任何陈设,就连电影和书籍的顺序都不允许打乱。 就好像这样就能让这里的时间静止,一直保留着八年前与她相关的一切。 能让他偶尔,走进这时光。 雷声之外,是彻夜未散的风雨,而风雨之中,一场早已无法逆转的旧情,正被时间,一点点剥开。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掉落[三花猫头] 第10章 没有拐杖的今晚,连淋浴她都做不到,只是用毛巾将自己仔细擦洗。 走出浴室的时候,走廊的灯被调暗了,这是程家固有的习惯,一到了晚上十点之后,只要人眼能接触的空间都会换成暗光,以保证所有家庭成员都能入睡。 从浴室的角度隔着走廊她可以看到黑暗的客厅内,投影仪仍旧运转,幕布上闪烁着电影画面。 她下意识忧虑 程明笃会不会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好奇,很慢地挪步过去,微微探出半张脸。 昏暗的光线下,她于沙发上瞧见了那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人影,脸上的棱角在电影画面的闪烁中明灭不定,鼻梁和下颌的外弧度在淡光下被勾勒出有些锋利的轮廓。 据说插画里人脸都是画师用无数的直线切出来的,大概就是这样的轮廓吧。 她以为程明笃没有发现自己,就不由得多打量的一阵。 在衬衫领口下藏着的深邃锁骨,还有他高大身材下的大骨骼,整个人被精心雕刻又恰到好处的肌肉填充和描绘…… 叶语莺想到了什么,呼吸错乱了,刹那间心脏拼命挤压浑身的血液,让心口处都灼灼的。 她觉得这种热血流经四肢百骸的感觉有些陌生了,长期和机器以及程序打交道的她不知不觉好像变成了个死人。 而此刻,死人身上的血,又活络了。 活络得如失控的野马,让她仿佛能感知到程明笃此刻坐着的地方……也是他曾经经常坐着的地方…… 只不过,他的腿上会在午夜的时候多了个自己。 她时常会在他午夜观影的时候故意打扰他,默不作声地爬上他的腿,面对面抱着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那里总是他身上除了怀抱最温暖的地方,带着脉搏跳动。 他的皮肤触感总让她想起月光的意象,大概是流畅的微凉的,带着干净又清冽的木质香。 他似乎会偶尔无奈,但是又温柔地环住她,任她想一只树袋熊一样栖息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她湿发还没有吹干,将后背的衣料大片洇湿,他会抬手在她身后垫上吸水的浴巾。 她从他颈窝中抬起头,不安分地将腿微微挪动—— 程明笃呼吸一滞,喉结动了动,低声警告:“别乱动。” 她脸上露出有些邪气的笑容,抬手用虎口挑起他的下巴,让自己气息染上他的鼻尖。 “我就想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话刚说完,她就仰头吻上他的喉结,缓缓闭上含笑的双眼,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意。 如荒原上落下的一盏星火,刹那燎原。 程明笃眸光流转,幽深漆黑的眸子被春风掠过,垂眸间早已沾染了欲。 腰际的力道缓缓收紧,在她撤回唇的瞬间,他反身覆了上来,带着控制和回应,将她整个人卷入自己的气息中,带着侵略感和惩戒性。 她的后脊被大掌捉住,整个人都被被裹挟进他的领地里。 在他面前,她的心脏仿佛跳动的节奏也是不一样的,带点疼,带点痒。 她有时看不懂他是否理智丧失,想观察他和自己一起的时候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专心……”他低声说。 但是她每次都无法看清,因为他会重新吻上她,让她陷落在窒息和潮热交织中,只剩下了缺氧和颤抖。 这段回忆灼得她浑身一震,那一刻的生理反应太过真实,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某根神经。 这一瞬惊动了程明笃,他偏头看向她,与她错愕的目光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秒骤然凝结。 他此刻的沉默在厚重的夜色中很有存在感,仿佛如往昔一样能轻易解构她的心。 可是横亘在两道目光中间的,已是陌生又失温的空气了。 她在这样的注视下,身形晃了晃,抬手无声地扶住墙体,唇角轻轻动了动,语气却仍旧淡得几近虚无,“我去睡了。” “……晚安。”似乎是有更多的词汇在发声的瞬即将涌出,却又最终卡在他喉咙里,如盘旋落叶需要经历一定的时间才能落地,最终说出口的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语。 “晚安。”她的话也凝练成这样这样两个字。 那一夜,风雨如约而至,持续了半个夜晚。 伤残者的骨头缝永远会比天气预报更加敏感,疼得像被刀刃一寸一寸撬开。 这让她不得不往自己服用比平时更多的止痛药。 止痛药吃成了习惯,有时候她不知自己那下意识含药的动作,究竟是想止神经痛,还是想用药物堵住心里的那个窟窿。 伤残者无眠的夜晚,没有翻来覆去。 她蜷在被子里,尽可能地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不断想要再包裹得紧一点,仿佛那样就能复制一个怀抱的轮廓,当足够的包裹到来,她仿佛能觉得这大概能复原他的怀抱两分。 两分的相似度,已经很高了。 后半夜风雨没那么迫切了,淅淅沥沥地安静下来,屋里只剩下呼吸声心跳声轻缓交织,温度渐渐回升,疼痛也逐渐缓解她迷迷糊糊地睡着。 那一晚,她梦境里出现了多年前自己的声音,骨传导带来的不真切声音。 「哥哥……我心里藏着魔鬼,我如一个怪胎一样,喜欢你。」 夜色漫长,却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缝隙,能透出光来。 翌日清晨,天刚亮,竹林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雨已停,天边微光透出,湖面升起一层淡淡的雾,在寒冷天气如同冻在半空的冰晶。 程明笃醒得比平时早。 他在客房的长沙发上侧卧了一夜,醒来时后颈微凉,衬衣还未换下,手腕的表带压出一道印。他撑着额角坐起,窗外的天色正处于黎明与晨曦交界的灰蓝,静得几乎能听见时间在屋檐间滑过的声音。 他起身沐浴、换衣,走进厨房,烧水、煮粥,动作轻得几乎不出声。 锅还没开,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那片湖,指尖无意识地抚着玻璃边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门响。 叶语莺穿着昨日的衣服,脚上套着拖鞋,走得很慢。 她的脸色比昨晚好了一点,但眼下的青黑仍掩不住。 “醒了?”他语气低柔。 她点头,“昨晚没睡好,头还有点晕。” “我煮了点粥,一会儿先吃点。”他转身去拿碗。 她缓缓坐下,掌心一热,被无声地递了杯温水,杯子温度缓缓从指尖传入掌心,也仿佛往心口送去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热。 “……谢谢你。”她开口,嗫嚅着双唇,似乎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其他更合适的对白。 他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程明笃把粥端上桌,顺手又放了一碟清炒菜心和煎鸡蛋,她怔了怔,看着那熟悉的搭配。 “还是这一套啊。”她看着这菜式,恬静地笑了笑。 他轻轻点头,“你……早上不能空口喝粥,会反酸。” 那句第二人称,他没有说出口,但是叶语莺的脑子已经自动为这个“你”字进行补全。 她没说话,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微烫,却好像有安慰到她心里的窟窿。 半晌,她忽然抬头:“对了,一会儿你不用送我了,有朋友来接我。” 他一顿,没有抬头:“助理吗?” 她轻轻摇头:“昨天车剐蹭到了,是另一个人来接我。” 他听着,没说话,指尖却微微收紧,似乎很容易想到是谁了。 最终却只是低声应了句::“好。” 她盯着他,目光复杂。 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在被程明笃看到之前,已经恢复如常。 眉眼间一瞬波动,她很快收敛所有情绪,低头喝粥,没有说话。 吃完早餐,她用极轻极淡的声音问道:“你一会儿能送我到市中心吗?” 程明笃动作停住,抬眼看向她:“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来这儿?” 她摇头,“不想。” 因为这里藏着你的过去?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节 程明笃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临走前,叶语莺站在门口,突然回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屋内的一切。 “我前一阵看到这一带要建度假村,这房子……” “那个项目还没拍板,我还在考虑。”程明笃沉声道。 她愣了一瞬,笑了笑,“如果不拆的话,你会考虑卖掉吗?” “会……”他忽然看向她,眼中卷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你想买吗?” 她诚实地摇头:“我买不起。” “如果买得起,你想买吗?” “我会买,这里是蓉城最后非商业区域,为什么不买。”她声音很轻,暗含着几分创业者独有的清晰思辨。 却在目光落在那扇推拉木门上时,陷入了无声的惆怅。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低头拉开门,“走吧。” 她转身走下台阶,很慢,背影逐渐隐没在 竹影中。 程明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早晨的湖雾竟比往常更浓了一点。 那些她有些没说完的话,还有他卡在喉咙里的未竟之言,都在这片晨雾里沉沉地化开了。 他站在门口良久,终究还是迈开了步伐。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哦 第11章 上车后,给叶语莺发来定位的是黎颂。 叶语莺原本还一头雾水,怎么黎颂突然给自己发消息。 紧接着,丁楚发来消息说:【老大,黎医生刚好人在蓉城参加会议,他一会儿去接你哦!】 按理说,黎颂是最了解她病情的,大家相识多年,虽然一直保持着医患关系,但是偶尔带有几分海外华人在异国他乡的惺惺相惜,丁楚想到让黎颂来接确实是最稳妥的。 叶语莺给程明笃说了个地点,车子启动了,沿着湖边的小路上了公路。 她在车厢里沉默良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平静,仿佛这一别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开,不含任何重量。 她想令自己的反应更从容一些,可就在那片梦中的湖泊即将消失在后视镜里的时候…… 她突然回头,将车窗打开,风灌进车内,将她胸腔深处某根最敏感的神经也一并卷了出来。 她额前头发被扬起,发丝落入眼眶,没有流泪,却觉得眼睛里有一层模糊,不是湿润,是风太烈了。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退缩,而是静静地探出半边脸,似乎要将那最后一抹湖光牢牢刻进记忆里。 虽然湖泊已经被树林遮挡,但是她知道,那片湖……就在那里。 风似乎带来了某种讯号,她觉得自己仿佛听见湖水低吟的回响,嗅到了空气中湖水的味道…… 程明笃偏头看了她一眼,手微微松开方向盘,将车速放缓,他本不打算说什么,却又用余光将她的身影打量多次。 他终究还是开口,声音不大,在风声中极为悦耳,仍旧带着记忆里的熟悉,敲开了她此刻如同蚕蛹般被层层包裹的无从解释的复杂心思。 “都走了,为什么还回头看?”语气里没有质问,也没有温柔,只是平静得近乎克制,像是不敢多碰的旧伤。 叶语莺没有立刻回答。风还在灌,吹得她眼角微红,像是哭了,却又分明干燥得没有半滴泪。 她的泪腺好像随着年级的增长枯萎了。 良久,她缓缓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和你走得那天,一样吗?”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怼,只是顷刻间沙哑了音色。 “一样……”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愧疚,比风还真切的愧疚。 她将头缓缓收回来,任冰凉的空气渗透进骨髓,直到车窗又一次缓缓合上,将风声隔绝在外的瞬间,那点点思绪也一同被关了进去。 程明笃没再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他的双眸始终望着前方的路,像是用尽了克制,才没看向她。 车内依旧静谧。她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心中起伏万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山路渐渐平直,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她却觉得,好像心还卡在那片湖畔的雾气里,迟迟没有跟上来。 车缓缓驶入约定的地点,靠边停住,不远处,一辆蓝色的小型轿车已经等着,黎颂坐在车内,手里捏着手机,似乎刚挂完一通电话,一抬头便看到他们驶近,打开车窗,微微颔首。 “到了。”程明笃将车稳稳停在一处路边,语气仍旧平稳,却比方才冷沉了几分。 手里捏着手机,似乎刚挂完一通电话,一抬头便看见了她。 叶语莺低头解开安全带,一边推门下车,一边顺手提起她的包。 “我先下车。”她轻声说完,准备转身下车。 她行动迟缓,程明笃比她更快下了车,绕行到她的这边帮她扶住车门。 两个人已经不欢而散到这个地步,他仍旧还能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的事实。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接受了他的帮助。 也许,会成为最后一次…… 两辆车的距离很近,黎颂看到她今天没带拐杖,立刻准备下车,却被她抬眼无声阻止了。 程明笃对她的送别仅到两辆车的中间,以为…… 扶着她的手将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即便不是在婚礼现场,也足以让他对这件事排斥到骨子里。 “我走了。”她的语气淡定而稳妥,像是对朋友,又像是对亲人,还有一点礼貌性的生疏的。 “谢谢你。”她说完这三个字,手掌也顺势从他掌心抽离,动作极轻,却像用力切断了什么无形的牵绊。 程明笃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敛了敛,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减淡了很多。 他点头:“嗯,去吧。” 这份洒脱,倒是让她安心了,至少说明,他们之间,终究没有结下什么解不开的仇。 叶语莺笑了笑,转身往黎颂的车走去,脚步很稳,她身影外,人潮交错,车流奔腾,仿佛她即将走进这喧闹的红尘里,走进一座与他彻底无关的城市。 可还没走出几步,她脚步忽地一顿。 她低头看了眼地面,又缓缓抬起头,眼眶一热,鼻尖发酸,那一瞬的酸楚汹涌到几乎无法压制,让她深深蹙眉。 她忍了忍,又拖着病腿朝前走了两步,彻底顿住了。 最终还是转身折回来,快步走到程明笃面前,原先平静的眼神被急切而汹涌的情绪占据。 程明笃没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逼近。他甚至听见自己心跳在那一刻猛然提速,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 她眼眶早已泛红,如同快要滴血了一样,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再没移开一分。 她胸腔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排山倒海的情绪瞬间侵蚀,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的: “程明笃……我知道,我们之间缺一句道别。” 这句道别,她无数次在大脑里演练过,多年来压在她心里,压得她胸骨都要碎裂了。 “叶语莺,你现在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声音凛冽了起来。 她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他,眼神坦然,声音却在剧烈颤抖,用尽了力气才维持住字句的完整: “那句话我当年没勇气说出口。但今天,我想正式补上。”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动,却没笑,深深地凝视着她。 “再见了,程明笃。叶语莺,要奔赴她的前程了。” 她说得很慢,无比郑重。 八年前就该说的话……现在终于穿梭时光真正说出口了。 那一瞬,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风从城市尽头吹来,蓉城街头的喧嚣失了颜色,只剩下辽远空旷的风声。 程明笃站在原地,目光微颤。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叶语莺没有再等他回应,也惧怕听到他的回应,她已经将自己心口那块最沉的石头,轻轻交还给了时间。 她转身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疑,但是正如她伤残后拄着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一样,丝毫不影响她的决绝。 黎颂看到她回来,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她。她却摆了摆手,自己稳稳地上了车。 车门合上的瞬间,她偏头看了程明笃最后一眼。 那一眼并不炽热,不缱绻,也不带任何求而不得的执念。 只是一种,放下的确认。 程明笃就那样站在原地,没追,也没动。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此刻再多说什么,都是对她的绑架。 他曾无数次幻想他们再次重逢的画面,哪怕吵一架、抱一下,甚至一场歇斯底里的崩溃都可以。 可最终,叶语莺什么都没有给他。 只给了他一句,迟到八年的“再见”。 黎颂启动车子,驶入主路,混入拥挤的车流中。 程明笃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最终模糊在城市雾色里。 “累了?”黎颂轻声问。 她嗯了一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天阳光并不刺眼,却还是照得她眼睛发酸。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眼泪才后知后觉地簌簌落下。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节 黎颂侧头看了她一眼,靠边停了车,给她递上了纸巾。 他深知自己刚才目睹了一场道别。 从来没有人了解过叶语莺出国之前的故事,个别知道些内情的人都避而不谈,也许是因为个中细节,都带着足以摧毁内心的悲伤与无奈。 有些告别,说出来才叫结束。沉默,就会继续困住人。 黎颂静静在旁边陪伴她,用轻松的语气问道:“语莺,你学了多少年的德语?” 这种和悲伤无关的话题能短暂转移她的注意力,她用纸巾吸干眼角的泪光,略作调整,答道: “十一年……” 黎颂沉吟道:“你今年二十六岁,也就是说从十五岁开始的,也就是说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要去德国吗?” “当时没有想过,但是在我十五岁那年,有人说学德语能解我的心结,我就去尝试了。” 她如常地回答着,眼神带着些惆怅。 “那个人,就是刚才的那位吧……”黎颂多少已经猜到了,“原来,他就是你十八岁之前的秘密……” 叶语莺没有否认,点点头:“嗯。”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还需要回德国进行后续的手术,才对他彻底告别的,否则,现在应该是你们的重逢日,应该是你们的happyending才对……” “此刻的我,有可能是我此生最后的体面时刻了……”她叹息道。 神经可塑性有时间窗,再拖下去就彻底无法恢复,德国方面的专家组讨论过,她的神经功能已经到了‘衰减前的临界点’,如果再不做干预,未来三年内,她极可能失去所有自主功能。 下次手术至关重要,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修复机会,但是不能保证她恢复如常,能许会让她坐在轮椅上过完余生,或者……提前结束。 提前结束是委婉说法,如果这次手术失败,她不会立刻死亡,而是……可能走入一个生命质量极低、依赖呼吸机或卧床的状态,生理功能会逐步衰竭,无法支撑长久的生命活动。 在此状态下,很可能在三到五年内因并发症去世。 黎颂不想让她沉湎于悲伤,打开车内的音乐,播放了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低沉的钢琴声在车厢中流淌,悄然将情绪带离。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角在音声中轻轻扬起,指尖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着大腿。 “isthisthereallifeisthisjustfantasy...” freddiemercury的声音从音响中响起,像是替她唱出那些她无法言说的悲凉。 黎颂并没有打破这份静默,只是专注开车,偶尔瞥她一眼,确认她的情绪还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旋律。 等歌声唱到那一句“nothingreallymatterstome”时,叶语莺轻轻张开眼,喃喃开口: “其实我也怕的,黎颂。” 她的声音很轻,但像刀子一样刮在黎颂心上。 “怕这是我人生的句点,怕醒来之后,只剩下等死的每天……” 黎颂点头,眼里一瞬而过的情绪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掩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 “语莺,你不是第一次从死亡边缘捡回来的人了。既然命运还肯让你多活一次,就说明它还没准备好收你。” 叶语莺笑了,转头释然地看向窗外灰绿色的冬景。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掉落![三花猫头] 第12章 叶语莺和黎颂抵达江城的时候刚好是中午,黎颂准备带她找家餐厅吃午餐的,可叶语莺却让他直接送自己回酒店。 原本叶语莺想直接停靠在酒店门口的,但是黎颂觉得她腿脚不便,直接开到了地下车库,停在了电梯门口。 “下午两点约了投资人见面,我回去还需要再把材料完善下,你自己去吃吧,谢谢你送我。” 黎颂见她匆忙的模样,有些担心,但是没有多劝,将她扶下车,帮她摁开电梯。 临走前,他突然问道:“是上次投融会上面的人吗?” “嗯,叫冯霆。”她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忧心忡忡。 听到这个名字,黎颂略微一顿。 叶语莺也的觉得奇怪,上次原本以为周若忱才是最医疗智能这块最感兴趣的,但结果却迟迟没给消息,反而是对他们项目没表现出太多信心的冯霆提出了见面洽谈的邀请。 电梯到了,叶语莺上了电梯,冲黎颂挥手再见。 在电梯门彻底关闭之前,黎颂连忙提高音量叮嘱道:“别再打封闭了,记得带拐杖。” 叶语莺张了张嘴,那句嗯还未出口,电梯就已经彻底将她的声音隔绝了。 * 叶语莺对这一次和冯霆见面不是很有信心。 冯霆在投融会上的态度她记得很清楚——专业、锋利、不近人情。他那时直言项目“估值虚高”“技术壁垒不够硬”“缺少落地场景支撑”,每一条都直戳要害,毫不留情。 叶语莺明白,这种人不会因为什么情绪、情怀,甚至理想主义就动心。他只看价值、预期和风险的比例。 但她眼下只能捉住所有可能的机会。 丁楚一路帮她拿着材料,不断给她加油打气:“你一定能行的!冯霆愿意见我们,说明肯定是有机会的!” 十一月的江南已入深秋,霜降过后的山野略显萧瑟。 见面地点位于冯霆的私人山庄里,坐落在城郊一处低调的山坳旁,远离都市喧嚣,很安静,进山的道路两侧是成排的枫树与乌桕,叶色尽数转红,风一吹,飘落如火雨。 下午两点,会议准时开始。 进门是个开放式的茶室,木格栅窗半掩,室内升着暖香,隐隐是檀与沉的味道。屋外寒意正浓,室内却暖如春昼。 叶语莺提前十分钟到场,安静坐在长桌一侧,桌前的资料整齐排开。 冯霆和他助理随后进来,神情一如既往的松弛中带点疏离。他甚至没寒暄,直接掀开第一页资料开始看。 似乎也是从百忙中抽出来的时间,一秒钟都不愿意耽误。 十分钟过去,他才缓缓开口: “上次你在会场上说,六个月交出第二代样机。如果今天我投你,这个承诺还有效吗?” “有效。”她答得干脆利落。 冯霆没说话,只是掀开下一页资料,视线快速扫过,“你知道现在融资环境比你想象的更冷,一千万砸进去,没人愿意赌一个只有原型机、连专利授权都还在流程中的项目。” 叶语莺点头,语气不卑不亢,“我知道。” 她坐得笔直,声音不高,但很稳:“所以我愿意附加条款。技术评审不过关,或者进度不达标,我同意让出控股权,你们接管团队。” 冯霆闻言,终于抬起头,看了她几秒。 “你不怕?自己的努力成果……到头来便宜了我。” 叶语莺垂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但面上依旧冷静:“怕,但是即便我不再是控制人,我的团队也会肩负着责任继续推进项目,而且眼下……” “我更在乎团队的存亡,他们放下国外的一切随我回国,我不能让他们因为资金问题而在生活面前低头。” 冯霆没说话,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依旧落在资料页上。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冷静,也更真诚。” 谁会将自己窘境如此坦荡地说呢,而她却不同,将一切利害关系和技术优缺点都全部摊开在纸面上来说。 这反而加强了冯霆对她的信心。 屋内气氛一度凝滞,只有檀香缭绕不散。又过了几秒,他忽然放下资料,靠着椅背打量她。 半是随意地问了一句:“问句题外话,你认识程明笃吗?” 她一怔。 但很快反应过来:“认识与否有关系吗?” 冯霆嘴角轻轻挑了一下,又像是听出了她的回避。 他合上资料,缓缓开口:“叶小姐,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也不妨对你坦诚一些,说实话,我原本是不打算碰你这个项目的,因为我对你们的技术和前景不了解。如果投你们 ,无非只是想做个顺水人情。” 他坦荡地看着叶语莺:“人情世故而已,我就跟你直说了,你是聪明人。” 叶语莺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他,脸上的情绪未显,但眼神却有一瞬轻微的波动。 短短的几秒钟,她在脑子里权衡利弊无数次。 她觉得冯霆应该是察觉到她和程明笃之间有什么,但是还不确定,又不好直接去问程明笃。 她不想将往事揭开,毕竟那些秘密,那些和他的私人时光,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正欲开口避开这个问题时,冯霆开口了。 “我听说,程明笃母亲在欧洲待了多年,的确在欧洲是有一个亲妹妹,不会就是你吧?” 叶语莺面色微滞,指尖下意识在资料夹上轻轻收紧。 程明笃母亲的事她的确略知一二,她母亲在海外再婚,生了个女儿,和她年纪相仿,而且目前还没公开过身份,这的确是事实。 片刻后,她勾了勾唇角,语气很平静:“冯总,传言不可信,尤其是这种。” 冯霆挑眉,不怒也不笑,只是看着她,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试探底线。 叶语莺觉得谈话进行到这里,自己也算尽力了,便将资料一合,准备起身了:“如果冯总要用我是否认识程明笃作为投资依据,那我们的合作的确无法进行了。” 冯霆见状,敛了神色,重新坐直身体,将桌上的文件轻轻拍了拍:“叶小姐多虑了,只不过随口一问,我不是要刨你们的私事,那我接下来就针对项目本身来发言了。” 叶语莺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请说。”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刚才说六个月交出第二代样机,如果技术评审不过关就放弃控股权,愿意写进协议里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以。” “好。”冯霆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助理,“我们内部给她的评级是b+,今天之后提到a-,资金额度调到两千万,先期一千万到账。” 助理迅速记下。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节 她沉默了两秒,似乎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后,竟柳暗花明了:“谢谢冯总,协议草案我们会尽快完善给您过目。” 冯霆点头,仿佛刚才关于程明笃的提及不过是一场错觉。 冯霆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低声道。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技术型创业死的多活的少,最大的风险不是技术,是人心崩得太快。你那个团队里,如果能做到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抗得住失败,你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叶语莺屏住呼吸,半晌,她才郑重道:“放心。” 说完,她收拾好文件袋,拿起身旁的拐杖准备离开。 临了,冯霆却有些意外:“你的腿……” 上次投融会演讲的时候还一切如常。 “旧伤。”叶语莺一笔带过,不打算多说,立刻挥手作别,“先告辞了。” 冯霆没再多问。 * 傍晚,山庄后院,风渐渐大了起来,檐下枫树被吹得清脆作响。 程明笃到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昏金色的光,太阳被山影压在地平线下,落得悄无声息。 他身穿西装,应该刚下会议。 冯霆出来迎接,特意放轻了脚步,站在他旁边,随口道:“今天倒是来得挺早,看来是对我的新项目很感兴趣。” 程明笃侧头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冯霆一向习惯自来熟,不尴不怯,自顾自说道:“那项目我见过了——ashera,技术还不成熟,但人不差。” 程明笃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开门见山:“你投了?” 冯霆点点头:“两千万,先期到账一千万。她的底线写得很清楚,我们可以随时接管项目控制权。她敢这么写,也说明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话音刚落,冯霆用于余光观察着程明笃的反应。 程明笃闻言没说话,深沉的目光下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冯霆继续:“不过也真难得,我第一次见技术型女创始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不是靠讲愿景,也不是讲感情——逻辑清楚、结构完整,甚至该放下的地方,也敢放。” 他顿了顿,斜睨了程明笃一眼,笑着道:“不过,我说你也是真狠心,自己不亲自投,忍心让她一瘸一拐来山庄找我……” 程明笃站在原地,眼神黯然几分,低声回了一句:“她最近腿受伤了……” 冯霆双眼亮了亮,似乎是猜测得到了印证,他们果然是认识的,而且很熟。 “你是在锻炼自己的妹妹吗?”冯霆笑意淡了几分,眼神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 “她今天资料做得比谁都细,条款写得比法律顾问都干脆……那么果断狠厉的人,可一说起她那帮人从国外跟她回来,她……能对任何人低头,只要能保住那些人。” 程明笃神色一怔,眼中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她的项目没有任何问题,没必要为难她。”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求评论啊啊,最喜欢看评论了,多多益善,像雪片一样冲我飞来[撒花] 第13章 冯霆闻言,挑了挑眉梢:“你怎么知道没问题,暗中调查过?” 程明笃看了他一眼,冯霆立刻收起开玩笑的口吻: “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去探究她的身份,也不会在协议里动手脚。两千万,能换你个人情吗?” 程明笃神色未变,只语气轻淡道:“不是人情的事,投她,你不会后悔的。” “既然这么好的项目,你怎么不亲自投?”冯霆疑惑道,“哦!我明白了,想历练下她对吧。” 程明笃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突然提及:“我记得你那个工业智能供应链协同平台,卡在了中南那边几家主机厂资源上?” 冯霆挑了下眉头,没说话。 程明笃继续道:“我这边有一家设备厂,刚拿下那边最大一单产线升级,正好用你们的技术,你要愿意,我可以撮合。” 冯霆闻言,笑了。 “你愿意开口,那几家厂子肯定点头。”他揶揄道,“你出手,比我磨十通电话都管用。” 冯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这是……真还我人情?” 程明笃淡淡道,“举手之劳,你刚出了两千万,给你回回血,你投她,是因为她的努力和项目客观表现,没有半点因为我。” 冯霆听完,啧了一声,靠着竹椅往后一仰,开玩笑道: “啧,程总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典范。就连回个人情都能绕一圈搞得这么清白。” 冯霆看着他,片刻后似乎是懂了什么,忽然笑了笑,“你啊……明明一手遮天,却偏偏不肯多伸一指,给那些个初创抬手就是上亿,现在倒让我出来小刀子割肉。” “她自己选的路。”程明笃语气低沉,“我能给的,不是替她走,而是让她别死在起点。” 国内风投圈盘根错节,她刚回国还不了解里面的门道。 他没法袖手旁观…… 风起了,枫叶簌簌落在檐前。 冯霆低头啜了口茶:“成吧,两千万我出了,你那厂子的对接我也要。我就当,赌一次。” 程明笃点了点头,背脊挺直,语气却轻:“你会发现,这一赌,不亏。” “你说得这样笃定,我就更好奇了。”他说着,眼神微敛,“她不会真是你妹妹吧?” 他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掠过这个问题,沉声道:“技术方向我们评估过,ashera的技术方面是有突破性的,目前是你们投资组合里没有的,补进去,优化整体布局,没必要死磕工业智能那一套。” 冯霆笑了笑,不再继续追问他私人情绪,似笑非笑地开口:“行,你过目了,我就放心了。” 程明笃没有回这句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一如既往淡静:“天黑了,该走了。” 冯霆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带了点真意:“我可以承诺你,会好好看待这个项目,也 会公正对她。” 程明笃起身,理了理袖口,指节停留在袖扣上,将上面的金属图样旋正,淡声道:“谢谢。” 他走出几步,冯霆忽然在他身后开口:“玩笑归玩笑,我起先的确想让你欠我个人情来着,但是她今天表现得很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团队领导都冷静、有骨气——她会成的。” 程明笃没有回头,只在门边轻声道:“我知道。” 门被风吹得轻轻晃了一下,声音轻响。 程明笃步履稳健地走了出去,身影被山庄傍晚的昏金夕光拖得细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黄昏下的山林间。 * 叶语莺没想到,冯霆所代表的赤杉资本为她注资,竟然会引起小小的轰动,一声不响地登上了财经快讯。 两千万的投资在科技赛道尤其是医疗智能领域,并非一个足以引发大规模媒体轰动的金额。 难道现在科技风投,已经没落到两千万投资都能被报道的程度? 丁楚倒是对这件事的爆点十分敏锐,“轰动的不是金额本身,而是赤杉之前都是偏重工业生产,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次设计医疗智能……” 丁楚单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拿着手机看着网上的讨论,认真分析道:“但我觉得他们讨论的中心更多在于你是个女性创始人,而且做的东西偏硬核技术,又带着团队回国,这本身是有叙事张力的。” 说话间,丁楚放下手机,神采奕奕地说:“老大,这会是我们的优势,市场其实是需要创始人会讲好故事的,就像卖手串的潘多拉一样。” 叶语莺想到了自己的现状,不禁苦笑了几分。 可不管外界如何美化她的故事,她如今不也还和队友挤在这间不足五十平的办公室里,写代码、修图纸、调算法,仿佛外界无法洞悉她真实的窘迫与心酸。 * 几周后,叶语莺受邀参加了一场医疗创新技术峰会。 这类场合她本不常出席,尤其在ashera初步交付样机前,她更倾向于埋头打磨产品。 但这次是主办方亲自邀请,理由很简单:她是当下最受关注的医疗智能领域女性创始人之一。 不过她倒不会因为这些头衔就出席,而是看中这场会议极有可能带给她新的机会,她想碰碰运气。 她穿着一身裁剪立体的深色女士西装,低调利落,将西装裙换成了能完全包裹腿部的西裤,配着一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出现在大厅内。 她走得不快,但姿态稳,没有故意隐藏自己身体的异样,反倒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从容。 她没有公开露面过,很多人都无法将她的面容和名字对应起来,这让她在人群带着些神秘的不凡。 半分钟后,场内有一丝动静。她侧过头——程明笃正从另一侧的门口进来。 他穿着一身深灰细格双排扣西装,剪裁贴合,暗金色扣子熠熠生辉,神情如旧,矜贵古雅,眉眼间没什么表情,眼神中带着些审慎和距离感,神态松弛,又显气场。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台下vip席第一排,坐下。 叶语莺的呼吸一凝,但她很快收回了目光,毕竟参会者这么多,她也不在vip席位,大概率也注意不到她。 会议结束后照例是社交环节,这是拓展人脉相互交流的好时候,叶语莺倒是不虚此行,和两个运动学和骨科方面的教授短暂交流了下就准备离场了。 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大厅,只记得刚才程明笃还在和众人交流来着,现在却不见了人影。 她缓缓转身,拄着拐杖就准备往出口走。 面前不远处忽然响起熟悉的嗓音:“腿这么久还没好?” 她缓缓抬眸,目光撞上他的。 他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太多情绪,不冷不热,正是最恰当和商务化的社交距离。 她垂眸,淡淡回了一句:“伤筋动骨一百天,崴得比较严重。” 程明笃沉默一瞬,低头又看了眼那根拐杖,不动声色地说:“这根,不像临时用的。” 她眉心轻动,抿唇没出声。 他又道:“也不像医用的,撑得住你现在的状态吗?” 声音很轻,却直指核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节 叶语莺垂下眼睫,缓缓收回拐杖半步,淡淡应了句:“不想大张旗鼓让大家都知道我伤腿了,用这根拐杖更体面些。” 程明笃没再问,只“嗯”了一声,似是认同,又似是默认,也可能是猜到什么但是不确定。 “助理来接吗?”他忽然问道。 “嗯,我去楼下休息厅等。” “我送你下去。”程明笃语气平淡,却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已经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拄着拐杖慢慢迈步。他并没有主动搀扶,只静静地跟在旁侧半步的位置,既不过分靠近,也没有刻意疏远。 因为这是公开场合,叶语莺也不希望他和自己距离太近,眼下他们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女创业者,一个男投资人,很容易让她身陷舆论。 电梯里,两人沉默。 下行的过程中,只有电梯运转时微不可察的轻震。 她尽量站得笔直,拐杖斜支着,姿态稳固,但在金属镜面上,程明笃还是注意到她眉心的轻蹙——因为疼痛。 走出电梯,休息厅安静,落地窗外天色已沉,霓虹未亮,城市正处在晚高峰的隐晦光线中。 眼下远离了人群和记者,程明笃最终还是不忍看她如此艰难,出手扶她。 帮她找位置坐下。 程明笃坐在她的对面,与她隔着一个茶几,谨慎地问道:“上次见面,冯霆是不是向你打探什么了?” 她颇感意外,但是想到冯霆和程明笃有私交,又觉得合理,轻声道:“他误以为我是你妹妹。” 程明笃眉微挑,立刻回道:“难道不是吗?” 她被这句话冲击得浑身一颤,但是表面上不露声色。 “他是以为我们有血缘。”叶语莺看向一眼茶几上小雏菊,眼神微沉,“我没有误导他,更没有承认,但我还是觉得他给我的那两千万,不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因为他并不了解这个板块。” 程明笃沉默了两秒,语气平静:“但是你的团队现在迫切需要这笔钱。” “是。”她点了点头,抬眼看他,“如果让冯霆误解,能让我的团队稍微喘口气,我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一万次。”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掉落!![三花猫头] 留言留言,永远最爱看留言![摊手][三花猫头] 第14章 叶语莺顿了顿,抬眸看他,眼里有一丝疲惫。 “毕竟……这是真金白银砸下去,而我们,刚好很需要。不然就只能团队解体。大家过了为爱发电的年纪了,再好的私人关系,也不能让人因为我找不到投资而房贷断供吧?” 她忽然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些年变了很多?”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调整了身体的姿势,稍显正式。 他看向叶语莺的眼底,语气一如既往淡然,但是却掷地有声: “如果这层身份能让你在江城畅通无阻……”他说,“那么,我给你。” 叶语莺心中大为震颤,她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问道:“让人误以为我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招摇撞骗?” 程明笃微微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茶几上那束小雏菊,指尖轻敲了两下桌缘,像是在衡量和斟酌。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而平稳:“招摇撞骗,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这个身份可以用来抵挡风头、获取资源、争取公平的对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可以有。” 他说得平静,像在谈一份简单的协议,不带情绪。 叶语莺却像被什么重重击中,半晌没有说话。 “这名头一点都不重要,我也没有为你撑开保护伞。你现在有能力让这个世界为你打开门。” 她的手指轻轻掐着拐杖的握把,骨节泛白,目光落在他那一丝不苟的衬衣袖扣上,薄薄的一枚金属图腾,距离太远看不出具体图案,在昏黄灯光下有些晃眼。 “你不怕我真的拿这身份去要东西?”她声音低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万一我用这个‘身份’,在 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口借力、套话,甚至跟人谈条件?” “你不会。”他截断她的话,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叶语莺抿了抿唇瓣,若有所思。 “你现在狠厉、果断、头脑清醒,可以在融资会上咬牙说出‘我会主动让出控制权’这种话——”他顿了一下,语气却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但我始终认为你没变。” “如果你要利用我来给自己铺路……当初就不会,不辞而别了。” 叶语莺霍然抬头。 那句话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破了她心里那层已经结痂许久的旧伤。 很轻的语调,道尽了她心里埋藏得最深的的想法,抽丝剥茧抽去她伪装的壳。 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手越发收紧,几乎要在那金属层上印出指印来。 她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沉着,但眼角仿佛隐有微光浮动,仿佛是白日柔碎在她眼里的阳光。 “你……释怀了吗?”她的声音低下来。 程明笃没有避开她的目光,隐去他眼神里轻易出现的锋芒,淡然地看着她的眼,嘴里却否认道:“没有……” 他该如何释怀?没有任何法门。 就算有再高的学历,脑子再灵活,手握再大的权力,这个问题都是无解的。 叶语莺偏了偏头,将心中真实想法娓娓道来:“但是……我当时无法跟你亲口告别。” “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一定走不掉。” “即便你不怪我、不追问,也不阻拦我,但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再也走不掉。” 所以只能选择逃。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根断裂的线。 她抬起眼,望着他,眼神里有惭愧,也有一种极端的清醒。 “的确,你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甚至远远超乎我所能想象到的。” “但是我要的东西一直都很明确——我要拥有自己的姓名。” 她早已学会用最轻的语气将心里的在意一笔带过,那清晰而平静的语调从雏菊花瓣上掠过,几乎不着痕迹。 程明笃眸光落下,指尖还搭在茶几边沿,停了一瞬。 他没急着说话,垂下眸子波涛汹涌。 空气压抑了良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你已经拥有了。” 这句话极轻,落在休息厅的光影里,如同《阿甘正传》开头的那根羽毛,拂过叶语莺心里那个始终发烫的地方。 她轻轻吸了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可能,快了。” 手机此时无声亮起,是丁楚的消息。 她低声说:“我该走了,丁楚还在外头等我。” 程明笃点头,没有多言。 她拄着拐杖起身,走得依旧稳。 他盯着那花,良久不语。 仿佛过了很久,他喃喃自语地问一句:“拥有姓名的叶语莺,还能将阿婴还给我吗?” 声音轻得仿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阿婴”这个称谓,终究还是随着空气飘入她的耳畔。 很久之前的名字了啊……自从姑姑离世后,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还能用阿婴唤她的人。 是阿婴,她的乳名,是她未经世界塑形之前的样子…… 原本她叫叶语婴,外婆觉得婴字太轻,怕福薄,所以改成了叶语莺。 这名字,温柔而私密,曾经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当时精神崩溃到了极点,站上了学校天台,离坠落只有半步之遥。 在人生至暗时刻,是这个名字救了她一命,程明笃喊出它——唤回了她最初的自己。 她的人生充满硬核又残酷的现实,而“阿婴”是她心底唯一残存的温软与光芒,就像一块发热的小石头,在她冷掉的世界里一直藏着余温。 后来,他们一起在午夜沉沦,他依旧唤这个名字。 她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像一只倦鸟。 他手指轻轻顺着她的发尾,一下一下,像是安抚,语气温柔得几乎能将她在这慌乱的世界里包裹住。 那是她无数次深夜崩溃时唯一能让她短暂获得安全感的声音。 “阿婴”这个名字,她从未告诉过别人。 在所有文件上,在媒体报道中,在她演讲的ppt、名片、简历、商业计划书的末尾,永远只有那个字正腔圆、锋利清晰的三个字——叶语莺。 她从来没有给过别人任何机会去靠近那个名字,除了程明笃。 她眷念,她好眷念,无比眷念。 她的脚步在半空中迟疑半秒,终究没有回头。 她忍着眼眶发涩,走向出口。 有时候命运把两人放回彼此的棋盘里,可中间隔了太久,足以将一切改变,即便物理上相逢,却谁也不在原来的位置。 * 资金下来得很快,叶语莺将隔壁的办公室也租了下来,这样大家的工作环境能宽敞点。 她享受夜幕降临后将电脑的光线调到最暗,让城市的黑夜将自己包裹,一点点操纵着鼠标,一寸寸细数模型上的细节。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节 出来喝水的时候,隔壁办公室灯被关上,忽明忽暗闪着光,她端着水杯路过,发现大家正在把幕布放下来一起看电影。 她笑了笑,准备直接回去。 “老大,我们在看《阿甘正传》要一起吗?”丁楚起身冲她挥挥手。 叶语莺停住脚步,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 片刻后,她转头看了眼那间放映室。 幕布上正是那片开场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城市上空无根地游荡,像命运的一根偶然,又像某种注定的温柔。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经典电影,我们刚好都没看过。” 叶语莺眼睫颤了颤,忽然笑了,声音很轻,“看过。” 很多遍,多到已经无法计数。 羽毛在城市街头、车顶、风中盘旋。 “hello.myname'sforrest,forrestgump.”(你好,我叫福雷斯特,福雷斯特甘。) “doyouwantachocolate”(你要块巧克力吗?) “icouldeataboutamillionandahalfofthese.”(我能吃掉大约一百五十万块这个。) 叶语莺站在角落,拐杖靠着膝侧,没有看屏幕,光影斜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双唇微动,和着阿甘的声音,一字一句默念。 “mymamaalwayssaid,lifewa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我妈妈常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拿到哪一颗。) 她的声音与旁白交融,一男一女,却好似彰显着某种被暗示过的命运。 画面中,羽毛飘落,落在一双脏兮兮的球鞋前。 “thosemustbecomfortableshoes.ibetyoucouldwalkalldayinshoeslikethatandnotfeelathing.”(你那鞋子一定很舒服。我敢说穿着那种鞋能走一整天都不会累。) “iwishihadshoeslikethat.”(真希望我也有那样的鞋。) “there'sanawfullotyoucouldtellaboutapersonbytheirshoes.wherethey'regoing,wherethey'vebeen.”(从一个人的鞋子,你能看出很多东西。他要去哪,他曾经到过哪。) 阿甘把羽毛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书页,坐在长椅上,抬头微笑。 “i’vewornlotsofshoes.ibetifithinkaboutitrealhard,icanremembermyfirstpairofshoes.”( 我穿过很多鞋子。我敢打赌,如果我努力回忆,我一定能想起我的第一双鞋。) 叶语莺仿佛在跟着电影吟唱独白,靠着门框,闭上眼——记忆里她也有这样一双鞋,初中的时候,一双助力她短跑的钉鞋。 程明笃买了之后寄过来的。 她穿着那双鞋,在那些不带期待的目光里,奇迹般破了校记录,又一路跑向区运动会……最后成为蓉城一高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和程明笃拥有了同样的高中母校。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离程明笃更近一步,她抬手就能够到光束的边缘了……终于…… “mamasaidthey'dtakemeanywhere.”(妈妈说它们会带我去任何地方。) “shesaidtheywasmymagicshoes.”(她说那是我的魔法鞋。)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第15章 电影里的小阿甘开始跑步,镜头转进他的童年,孩子们的嘲笑、自行车的追逐、腿部支架咔哒作响的声音…… 看着这熟悉的电影画面在面前缓缓铺陈开,叶语莺怔怔地看着电影的每一帧,那一瞬间,电影画面照进了她的双眼,让她眼底泛出微光。 丁楚是和她在德国时期就认识了,她清楚叶语莺的外语水平,但是此刻她也有些意外,不由得打趣道: “可以啊老大,以前还经常说自己英语不好,竟然能和电影同步。” 叶语莺轻轻摇摇头,并没有任何过于谦逊的虚伪,诚实地说:“我的英语……仅限于这部电影而已。” 《阿甘正传》是1994年的电影,那个璀璨的经典电影层出的年代,一个已经携带着星光逐渐落幕逐渐远去的时代。 她在初中时期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阿甘正传》已经诞生了十余年了。 当时看来,那个璀璨的电影时代距离当时的自己,已经远去了。 如今看来,就连那个初中时期迷惘别扭的自己,也一并远去了。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她直觉得那些破碎、孤独、甚至充满羞耻感日子一点都不真实。 那些痛苦、嘲笑、暴力、挣扎……都是尖锐的碎片,却偏偏拼凑出了此刻完整的她。 当时程明笃送给她这部电影原声带,是美版,上面无一个中文字,可偏生她当时又不学无术,几乎看不懂英文。 她让程明笃给她翻译里面的对白。 程明笃说:“我就给你翻译一遍,往后你就自己学会如何看懂。” 的确,她最初开始有了学外语的动力,并不是为了中考,更不是为了什么更加小众而高尚的目的,而只是为了——看懂《阿甘正传》。 那盘原声带她听了无数遍,是她最迷惘的青春期里夜晚唯一稳定的背景音。 她的学习方法如此笨拙,把看不懂的每一句话抄在练习本上,耐着性子查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努力,好像……这是她淤泥一样的人生里,唯一还能驱使她去做点什么的事件。 她原本早已认命,接受人生就此腐朽,可偏偏总有《阿甘正传》这种东西挤进来,填满她无所事事的日夜。 那个初二的暑假,她窝在程家一个不起眼的阁楼里,风扇咯吱咯吱地响,手边放着摊开的英语笔记本,一边记,一边听,最后一边背。就这样,她把台词写满了好多本旧稿纸。 后来她已经不满足于记住语言本身,而是去琢磨语法和语境,一点点学习,一点点查询,无形间——一点点重新书写人生。 也不知把同一句对白反复听了多少遍,她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是把整部《阿甘正传》背了下来——也许,现在也没忘。 如今,当这部电影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熟悉的声音、节奏、甚至停顿都准确得如呼吸一样熟悉。 那种融进了骨血的熟稔,只因——她即便当时是老师眼中典型的差生,但仍旧用全部的意志力,把那些词汇一点点从模糊变清晰。 灯光照着她拄着拐杖的身影,地面上出现毋庸置疑的三个支撑点。 而此时,幕布上映着电影里的少年阿甘,一边奔跑,一边挣脱身上那副沉重的支架——一路跑向他的璀璨人生。 * 可尽管叶语莺和阿甘一样,都拥有一双改变人生的魔法鞋,可她仍然没能跑向自己的璀璨人生。 而且,随着一篇神秘帖子在网上悄然公布,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之间网络舆论发酵,叶语莺被卷入了旋涡中心。 这篇帖子的标题是——《现在“校霸”都能洗白成科技新贵了?》 标题醒目,内容更是字字诛心。贴主自称是“当年受害者”,用极具攻击性的语言细数了叶语莺早年在校园里的“恶行”—— 她是初中的“女校霸”,天天打架,操场、楼梯口、教学楼后面都留下过她怒气值拉满的“战绩”;她是体育特招生,靠跑得快上了重点高中,文化课一直垫底,怎么就能搞科研了,现在科研创业的门槛这么低了吗…… ——这样的人现在竟然在江城创业圈混得风生水起,还拿到了千万融资?这就是‘科技新贵’的标准了吗?” ——我们这些霸凌受害者不可能放任这种人这种人戴着“创业光环”洗白上岸,继续割韭菜的! 帖子配图精准地踩在读者情绪点上,有她当年的校服照,有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比赛名单和学校门口的“风纪处分通报”,更有几张模糊的“打架现场”模样的旧照。 很快,帖子被疯转,评论区像炸开了锅,一时间真假消息掺杂。 但是“霸凌者”这个字眼轻易点燃众人的愤怒,纷纷发帖声讨,有人威胁着要发动大家将她“开盒”,披露她的全部个人信息。 一夜之间,“叶语莺校霸”“体育特招生创业融资”冲上了热搜词条。有人指责她人设崩塌,有人扒出她以前比赛时的照片,甚至有人开始造谣,说她背景强硬,是靠某神秘投资人撑腰。 叶语莺看到网上质疑声一片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整个连骨头都凉透了。 现实中,整个世界都会拼命阻挠你,不允许你拥有璀璨人生。 她的邮箱被舆论淹没,原本在冯霆投资了之后,来了几家跟投方,还有正在谈的融资扩大,如今舆情一爆,原定于下周的正式投资协议签署也被推迟,资方发来的理由是‘内部正在重新评估’。” 还有的更直接:“考虑到当前争议,我们决定暂缓合作,待事态明朗再议。” 她总感觉有人在故意把水搅浑,不知道是那些发帖的人自发的,还是受到竞争者的驱使。 就在这时,丁楚推门进来,语气压得极低:“你看到推特了吗?外网也在转国内那篇贴,配图都扒过去了,还有人开始翻你在德国读书时候的资料。” 叶语莺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学业上很多信息都是可以查到的,她也是凭实力一路走来的,但是现在这些声讨她的帖子没有完整的时间线,单凭一些字眼就想给她判死刑。 她知道网络是怎么运作的。 一个匿名账号,只要选准情绪靶点,带着几张模糊旧图、半真半假的标签,就能瞬间让一个人从创业光环跌入舆论泥沼。 丁楚把门关上,走到她桌前:“你要不要考虑发个声明?我感觉这是有预谋的,我们最近好像也没得罪谁啊。” 叶语莺的眼神恢复冷静,那一瞬像极了寒夜中仍旧烧得笔直的火光,语气冷静: “现在任何澄清,都会被视为‘洗白’。我们没必要去跟着他们定义问题。” 她看向丁楚,“我们做我们自己的事。技术上线测试照常,原定的线下发布会先缩小规模,改成封闭式内测展示,别乱了阵脚耽误正事。” “……可那些投资人呢?”丁楚问。 “冯霆不会第一时间撤,他现在和我们拴在一起,而且事情还不明了。” 叶语莺顿了顿,“剩下那几家跟投的,不稳 定本来就是预期内的。愿意信我们就留,不愿意的——我们以后也合作不了。” * 舆情发生的第二天,丁楚和叶语莺正在紧急联系一些舆情控制公司,看看能不能在自己不出面的情况下,请求删帖、降热度。 可对方都没有直接答应,只有其中一家公司在电话里露出疑问:“我们昨晚就已经接下这项委托了,不是你们委托的吗?” 叶语莺和丁楚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原本想问问委托人是谁,对方却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讳莫如深地拒绝了。 再打开网络平台,果然热度已经下降了。 丁楚猜测:“应该是冯霆操作的吧,毕竟这和他利益直接挂钩。” 叶语莺不语,兀自陷入沉思,她有其他的猜测。 *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7节 舆情发酵到第五天的夜里,终于开始出现逆转的迹象。 江城本地一位具公信力的资深记者白意,在多方调查求证之后,在微博发了一条颇有分量的动态: 【大家愿意无条件相信一份掐头去尾、证据链断裂的匿名帖子,却不愿意去看一个人是如何一步步从泥泞中爬起来的? 这个世界对女性,尤其是女性创业者,到底还要多苛刻?是体育特招生,但三年完整成绩记录摆在那里,凭什么一句“入校成绩垫底”就能抹杀她的全部努力? 有人说她是“校霸”,声称自己是校园霸凌受害者。但我们收到的却是来自那段时间真正受害者的匿名投稿——这些投稿中提到,叶语莺并非施暴者,恰恰相反,她曾是那个长期沉默、隐忍、被边缘化的“软柿子”。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沉默。她反抗、出头、护住了那些比她更弱的孩子。在一个缺乏公平的环境中,用自己仅有的方式终结了恐惧。那届初中,才在她之后,再未爆发过一次恶性霸凌事件。 我们正在筹备一篇关于叶语莺女士的专题报道,不为洗白,只为还原真相。 她不是完人,但她一步一个脚印从泥地里走出来,凭本事站到了今天的位置。这不仅关乎她个人的清白,更是对所有正在逆风前行的女性创业者的一次正名。】 这条微博没有辩解,没有喊冤,只是挂出了“正在筹备”的提示,却让评论区风向缓缓起了变化。 而此时,白意本人正在一家老式咖啡厅,和叶语莺面对面。 叶语莺原本拒绝了采访。 她看着白意的录音笔,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我不是很愿意提以前的事,也不想陷入自证陷阱。” 但更深一层的理由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那些被小心压在时间夹缝里的过去,被迫剥开给外人看,更不想再去触碰那段和程明笃有关的回忆。 她望向窗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要还我一个清白,代价是必须要说出一切。那这清白……我宁可不要。” 白意没有说话,关掉录音笔,只轻声问她:“如果我们脱离采访本身,私下聊聊呢?” 叶语莺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会保证不刊登吗?” “我保证。”白意点头。 叶语莺点了点头,叫来店员,“可以换一首歌吗?” 换个背景音,她才有勇气回忆。 她报了一个歌名:《doingallright》。 熟悉的绚丽充斥在午后的咖啡馆,让她从陌生的空间里寻到了一份松弛。 “这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她开口了,声音低缓,“它横跨了五年,也许更久……久到我自己都不敢回头去看。” 白意缓缓点头,轻声道:“那就从一切的开端讲起吧。” 叶语莺沉默良久,终于像是松了口气,“好,从那一年霜降日讲起吧。” 作者有话说: ---------------------- 50个红包! 下一章开始入v,剧情正式进入校园环节啦!有红包持续掉落,万字更新哦![撒花] 接档文《她的足间舞》求个收藏哦! 喜欢我的叙事风格的小可爱可以在专栏点个收藏不迷路,我还有好多故事要讲给你们听[撒花] 第16章 「他们的故事,相逢于霜降,铺陈于盛夏,又终结于凛冬。」 霜降那天,江南初寒,风吹过巷口带着一点锐利的料峭。 十三岁的叶语莺和母亲从黑色轿车上下来,跟在母亲身后,站在程家大宅门口。 鞋底冻得发硬,手指缩进袖口,她紧紧握住那只仿皮小包,她身上穿着一件光鲜却廉价的呢大衣,颜色亮,质地硬,后领的衣标硌得她后颈发痒,却不敢伸手去挠。 那是她冬天到来前最后的体面,她感恩这不是在深冬,否则她就要露怯了。 姜新雪站在她前面,微微昂着头,肩膀紧绷,身上那件棕色呢绒外套已经穿了第三年,有些陈旧,但干净挺括,花了她不知存了多久的钱。 外套下是一身旗袍,妆淡但庄重,脸上带着一种端着气场的紧绷,好像把全部的尊严都藏进了眉眼之间。 这身衣服,每一个线头都对应了几张像样的钞票。 程家的老宅静得像一座沉睡的庙宇,高墙朱瓦,灰色砖石泛着淡淡水汽。 铁艺栅栏外站着年长的老管家,鬓发灰白,穿着传统西服,微一弯脊跟她们简短打了招呼:“程公子前天刚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暂时还在歇息——老爷在后厅等着。” 话语平稳,却没让人从正门入,而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们绕过前庭,从东厢小径入后宅。 姜新雪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唇角一动,淡淡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了。她微微点头:“有劳了。” 说罢,她回头扫了叶语莺一眼,眼神不疾不徐,却藏着提醒。 叶语莺立刻低头,轻声喊了句:“管家伯伯好。” 那一刻,她的声音像冻雨落进枯枝——清脆稚嫩,却不够有力。 她脑海里已经可以预判今晚姜新雪会如何因为这句不够完美的问好而数落她,想到这里,她后脊的皮肤就紧张得麻了一瞬。 院中枫叶簌簌落地,一阵风掠过檐下铜铃,发出脆响。 程宅的世界神秘如谜。漫长幽深的回廊里,一切都铺展得井井有条,在条条框框的宅门中一眼望不到头,让人一阵眩晕。 姜新雪等了多年,终于如愿以偿,踏进了这处不存在于她命运里的宅院,只不过在此之前已经付出了无数代价…… “夫人请稍等。”佣人奉上茶,话虽恭敬,但语气淡得像例行公事。 叶语莺不敢坐下,而是乖乖站在姜新雪身侧。 但是她也站不住,衣标的不舒服让她痒得坐立难安,只能抬眼悄悄探头往庭院望,以此转移注意力。 高高的阁楼在冬阳下寂静无声,几片黄叶打着旋飘落。 直到有人从屏风后出现,身后传来一声,母亲轻轻拍了她一下,她才的猛然回神。 “叫人。” 语气温柔而严肃,只有她能体会到其中的训斥意味。 她怔了怔,慢慢站直,双手并拢放在身前,声音清晰可闻,带着恰到好处的乖巧,将眼中锋芒和心里的懵懂想法隐去,甚至连对方的脸都未来得及看清,她就已经行礼问好。 “程叔叔好。” 男人的声音响起,中气十足,带着些随和,应了一声:“好。” 声音干净温和,却并不亲昵。 叶语莺抬起头,眼前这位中年男人,身形挺拔,穿的不是制式西服,而是一件剪裁极致考究的中式外衫,下摆随意垂落,却显出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 灰白交错的发丝拂在鬓角,眉眼深刻沉静,眼神不怒自威,却在落座时,破开一丝沉默,对她投来一个略显疲惫却不失温度的点头。 她知道——这是程家的男主人,也是母亲等待多年的初恋情人,程嘉年。 蓉城程家,一个从来不属于她人生脉络的姓氏,此刻却江河入海般有了交集。 男人 关心了几句,耐心问起姜新雪是否适应蓉城的气候和饮食。 姜新雪眼中露出温婉的笑容,无数个时刻,叶语莺都希望母亲这个温柔笑容也能属于自己。 但是多年后,她认命了,因为她体内流淌着一半父亲的血液,所以她永远不会被母亲正眼瞧见,只能看到她时常在眼神中露出的厌恶。 “都还好。只是语莺大了也懂事,等她外婆身体好些,我就把她送回去,她和外婆更亲。”姜新雪语气平稳,脸上的神情也算得体。 那句话明显是说给程嘉年听的。 “先住着吧,老人年纪大了,语莺一个女孩子,这里更方便照顾。” 程嘉年的话一出,这才是对她留下的真正应允。 倒是姜新雪美丽的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麻烦你了,嘉年,我不会让她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叶语莺低着头,没有说任何话,就连喘气都饱含思量。 她有限的认知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绝对尴尬的。 毕竟是姜新雪嫁过来,而且没有任何背景的她,算是绝对的高攀,还带着个拖油瓶…… 她能感觉到自己就像被端上茶几的一盏瓷盏,正在被人端详——有没有裂缝,是不是真品,适不适合留下。 也许更像一只被人挑选的小狗,看她是不是足够乖巧,不会捣乱不会添麻烦,才能决定她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宠物。 在被姜新雪送走之前,她始终是寄人篱下的。 抬眼,余光注意到,天井尽头的回廊上,一道修长身影正慢慢出现在露台,他逆着光,穿一身薄开衫,衣着随性现代得放在这个规矩繁多的宅院里有些格格不入,但却是这压抑空间中来自大洋彼岸的一缕风。 由于用余光看,他的眉眼并不清晰,安静慵懒地将自己的手肘微微支在护栏上,保留着一种很有存在感的沉默。 那天不知道他是被吵醒,还是刚好醒得早,在窗边站着,心不在焉听下面人的寒暄。 “那是明笃吧,果真是一表人才,”姜新雪看向露台,语气低缓,却透出一种复杂的柔软。“和你年轻时候很像……” 程嘉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作声,只抬了抬下巴,姜新雪这份在他面前的柔软性格,对他似乎很受用。 “他刚回来,等倒完时差,学校也差不多该开学了。”他解释似的说,语气平和。 叶语莺也顺着他们的视线重新看过去,那是她第一次用直白的目光打量程明笃,大概因为是集体寒暄的场合,她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那天阳光并不强,却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微晕,灰蓝色的毛衫和宽松休闲长裤,肩线干净,头发微湿,有一双疏冷而捉摸不透的眼,却神态随意,带着疲态,只是微微低头,像在思索,又像在发呆,像刚从梦里醒来。 他对眼前的场景兴致缺缺,冲众人礼貌性示意一下,就转身朝屋内走去,脚步沉慢,一阵一阵。 叶语莺看到他沉稳的步伐,脑海里竟然下意识补全了他的脚步声。 姜新雪看了叶语莺一眼。 她一时怔住,明明私底下排练过程家所有家庭成员的称谓,但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突然顿了半分,有些艰涩地问候:“哥哥好。” 程明笃脚步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注意到下方动静,只是略微侧身,抬了抬眼,像是在确认某个陌生的声音是否真实存在。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协调——程明笃所在的世界好像跟她毫无关系。他像站在某个她无法靠近的纬度线上,而她只是个勉强站在门槛外的局外人。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刚准备再度低头,想收起自己的眼神,不料却撞上了那一双目光。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8节 程明笃竟然真的回头了,隔着天井在楼上视线落下,目光里并无轻蔑,只是淡淡的打量,好像在识别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阳光穿过回廊,落在他身后的格窗上,画出一片斑驳。他站在光里,身形格外寡淡疏离。 最后,原本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还是轻不可闻地轻点下颌,转身进了屋。 后来,叶语莺才知道,程明笃性子很淡,对她们母女原本是无感的,那个小小的回应,不过是念及她年纪小又无辜,一个礼貌罢了。 但她始终记得的,他沉静的眉眼对上她的目光,那一眼像在她心上刮过一道微冷的风,让她后背的奇痒短暂缓解了一些。 在那之后,她的人生开始一点点变形。 她偷偷记住了这个名字。 程明笃。 这个名字会在她的命运线里长出根,缠出伤,最后也成为她午夜梦回时最不愿提起的一章。 她永远记得十三岁的这一天,霜降日,自己穿着最后一件像样衣服站在程家的宅子里,母亲眼神里带着压抑的野心,对新丈夫小意温柔。 程嘉年稳重低沉,程明笃光风霁月,而她自己……只是个无所适从的孩子。 那日的风很冷,她被华丽衣服包裹下的身体被冻到颤抖,她却必须站得笔直,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其实很怕。 不知道具体怕什么,怕进入这个宅子,怕离开这个宅子,怕这里淡薄的人情…… 更怕自己腐肉般人生,在这华丽的宅子里极不和谐地溃烂。 那晚临睡前,她在临时安排的客房,终于可以脱下“华衣”,镜中的自己,后背红了一片,让她痒了很久。 半夜她躺在陌生的床踏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吹竹影,隔壁房间还传来佣人收拾的细微动静。 她回想起晚饭后,姜新雪压低声音说的话。 “等你爸从牢里出来,你就给我滚回去。” 她把脸埋进枕头,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 短暂休整之后,程家原本要给叶语莺安排个私立初中上学的,但是姜新雪坚决不肯麻烦程家。 以叶语莺成绩不好,而且教材有出入,去普通学校更能适应为由拒绝的。 姜新雪找到了自己昔日的老同学,将叶语莺草率地塞进了一所不知名初中。 那所学校在城南,离程家不远,开车只需要十分钟,但是姜新雪是带着她乘坐的公交。 姜新雪对自己反复强调:“语莺,要懂事,程家虽然有钱,对咱们也好,但那些都是他们的资源,你要是真的享受其中,会让妈妈为难。” 莱山中学坐落在一片老旧小区背后,校门口的牌匾颜色已经褪掉。 转学那天,天上下着细雨,灰蒙蒙的,像一锅久未揭盖的炖汤,沉闷、寡淡、没有出路。 姜新雪将她送到学校门口就止步,她的朋友李叔在学校里当教导主任的,亲自来接的,领着她去往自己的班级。 她稍微整理了自己校服的领口,那身校服是学校统一发的,宽大又单薄,穿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像借来的衣裳。 她身上所有原本的“体面”,都在这个雨天彻底褪色,但是她反而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自我。 新学校没有欢迎她,连关注都谈不上。班主任随意介绍一句,她就自己找到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坐下。窗边的玻璃花了,水珠顺着裂纹滑落,像流不尽的漫长难熬的蓉城漫长冬日。 没人认识她,她也不想认识谁。 她知道自己是被姜新雪“藏”起来的。 姜新雪把她放进这所学校,就像把一只碍眼的瓷盏收进最底层的柜子里,不求发光,只求不出乱子。 * 姜新雪并没有让她留在主楼,而是安排她住在离主宅不远的偏屋阁楼里,说是“给孩子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但叶语莺心里清楚,那不过是避嫌的说辞。 那间阁楼原本是程家用来堆杂物的地方,勉强收拾过,屋顶低矮,墙边甚至还有些斑驳潮痕。 窗不严实,每逢雨天总漏风,窗框边常年堆着干瘪的落叶。可她并不介意,反而觉得这里像是自己小小的堡垒,不属于谁,不被谁打扰。 她每天按时上下学,从偏门进宅子,放学后安 静地回到阁楼,不说多余的话,不主动靠近任何人,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常常两三口就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生怕惹母亲一个不顺眼,又在没人的时候招来训斥。 她学会了不声不响地存在,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存在感极低,被放在无人知晓的边缘,默默落灰。 程明笃再也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也从不参与晚餐,他好像有自己的另一套时差。 晚饭吃不饱的情况并不少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胃口,又担心出差错,只能减少让食物入口的频率。 程嘉年偶尔也问:“小孩子长身体,这么点就吃饱了?” 她默默点头。 久而久之,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深夜悄悄下楼,轻手轻脚走进厨房,翻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牛奶,再配两个白天佣人备好的饭团。 她坐在厨房台边的小木凳上,那里是佣人们的休息区,平时午后歇脚的地方,宽敞简单。 不开灯,因为院子里的灯照进来,光线足够充足,她抱着膝盖,一边喝牛奶,一边慢慢吃。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在这个没有目光、没有评判的角落里,她可以安心地吃完一顿饭,慢条斯理,不需要考虑礼貌和端庄。 那天夜里,她又是照例下楼,月色淡淡,厨房只亮了一盏小灯。 她刚打开冰箱,低头拧开牛奶瓶盖,就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带着种漫不经心的节奏。她下意识转身,动作有些惊慌,牛奶差点洒出来。 程明笃正站在厨房门口,肩膀松松垮垮地搭着一件黑色毛衣,眼神没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叶语莺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脚下像被地面长出的怪手紧紧缠住,动弹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走进来,没有打破这份安静,只是走到水槽边倒了杯水,靠着厨房岛台喝了一口,然后忽然低头看向她,像是在大脑里搜寻这张脸。 她没出声,只下意识地把牛奶往身后藏了藏,脸有些红。沉默,是她应对尴尬的唯一方式。 很快,她大脑慢慢反应过来,时刻记得姜新雪叮嘱的礼貌,立刻乖巧地站直,生涩地打招呼:“哥哥好。” 程明笃目光落下,像是轻而易举看出她举动下被人刻意训练的痕迹,开门见山地说:“放心,姜新雪不在,不用演。” 他说得不重,也不轻,声音懒懒的,却又把她整个人击得一震,手里的牛奶瓶还没来得及拿紧,瓶身轻轻晃了一下,发出咕噜的声响,险些砸在地上。 原本以为程明笃是游离于程嘉年和姜新雪故事之外的人,甚至彼此都没说过话,但是他却好像将事情本质都洞悉得一干二净,让人无处遁形。 难怪,姜新雪一直叮嘱自己对程家父子一定要绝对恭敬,即便被质疑也要保持礼貌。 程明笃没多说,像是懒得解释,也不打算追问她为什么要“演”。他将姜新雪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但是无心拆穿。 转头看了眼窗外,风还没停,厨房的窗子没关紧,风吹得墙角那几张便签哗啦作响。他走过去,顺手将窗关了。 屋里一下安静了。 叶语莺觉得今晚不是用餐的好时候,默默把牛奶放了回去,关上冰箱门准备走掉。 他转身,眼神又落到她身上: “姜新雪竟然把你苛待成这样?” 叶语莺低头:“……没有。” “我说怎么每天我准备的饭团都会少两个,你今天不吃了?”他的语气仍旧平淡冷沉的,不带一点责备。 她抿了抿唇,眼中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慌乱,有些局促地低声说:“对不起,我以为那些饭团是给大家的……” 但是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甚至都可以记得每天饭团的味道都是不重复的,而且很美味,她时常回味,甚至偶尔想上学的时候往书包里揣一个。 “……冰箱那格是我做的饭团。”他语气平常,不带责怪,“饭团每天都换新,你不吃也是浪费,姜新雪都带你来了,犯不着克扣你这两个饭团。” 程明笃似乎没把这些插曲放在心上。他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大手拿出三个饭团,将两个放在她面前,转身离开了厨房,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待程明笃走后,叶语莺才彻底放心下来,气氛忽然没那么紧绷了。 她抱着饭团站了好一会儿,酝酿了很久,更多是在分析这件事会不会被姜新雪知道,如果不会被知道,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剥开饭团的外包装,就着里面香脆的紫菜,让小小的饭团填补她半夜的饥肠辘辘。 她有些不懂,程明笃应当是厌恶姜新雪的,因为他看穿了姜新雪想要利用感情改变阶级的心思,而自己是姜新雪带来的——他理应是反感自己的。 但是,他们这种尴尬关系下,她反而觉得程明笃冷漠的态度下,反而比自己母亲还多些善良。 叶语莺坐回了那张厨房小凳上,夜色顺着窗帘缝隙滑进来,在地面投下一道斜斜的光线。 她把两个饭团放在手边捂了捂,没有急着吃,而是捧着牛奶,轻轻晃了晃瓶身,听着牛奶在瓶中发出的晃动声,这才开始感觉刚才遇到程明笃的画面是真实的。 “饭团每天都换新,你不吃也是浪费。”——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自然。 不像怜悯,也不像施舍。 那语气甚至让她第一次觉得——她吃两个饭团,不需要感到愧疚。 她的胃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里终于放松下来。小心剥开饭团上的塑封纸,一股熟悉的饭香和芝麻香涌了出来,米粒软糯、口感还在,很难想象饭团丰富的味道是如何从一个如此辽远的人的手中被做出来的。 她想象不出来,但是这两个饭团像是她忐忑不安中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像捧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不舍得太快吃完。 耳边是时钟滴答声、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和她细细咀嚼时下意识压低的吞咽声。 *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在午夜见过程明笃,但是冰箱中的饭团每天都在换新。 冰箱里永远会静静躺着好几个饭团,她拆开包装的时候能从每日变化的味道中捕捉出程明笃在这宅院里出现的痕迹。 他总带着些不可捉摸的神秘。 上学了一周后,叶语莺害怕的一些东西还是来到了。 有人在课间跑过来跟她说,葛洁邀请她放学后一起看好戏。 叶语莺一头雾水,但是她在这一周内已经发现了班里的团体现状。 葛洁是班上类似大姐头的存在,年纪不大,成绩中游,却偏生不知道家里有什么靠山,平日里在学校里嚣张跋扈,有着一群忠实追随者,是连老师都不敢管的存在。 叶语莺没有听懂曲中意,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放学就去等公交车,车一来,跳上公车就走。 她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她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全班都在阴郁地盯着她看,空气中带着压迫感,让她本能地不安。 她低着头走到自己位置,像往常一样把书包放下、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量安静。 可那些目光没有移开,反而像钉子一样扎进她后背。 结果感觉到裤腿有些粘黏,她正欲回头查看,却发现校服裤已经被整个粘在凳子上,不知是谁往她的凳子上抹了强力胶。 “谁干的?”她刚脱口而出,全班就爆发出巨大笑声,将她全部愤怒淹没。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9节 她在众人前俯后仰的幸灾乐祸的嘴脸中,寻到了远处的葛洁,她端庄地坐着,脸上露出恬静的笑,让人很难将她和大姐头这个名字联想到一起。 葛洁的“姐妹团”,坐在座位上,像是在 看一场好戏。 她那天下课想上厕所,裤子被牢牢粘住,以至于她只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连人带凳子去找生活老师求助。 后来拿来了一身新校服给她换上,才勉强结果眼前的问题。 最让人无助的是,她去报告班主任,但是教室内没有监控,所有人都矢口否认,最后只能课上口头批评了几句。 她隐隐觉得是因为自己得罪了葛洁,对方要给自己施加下马威,即便不是葛洁亲手涂抹的,也一定是她指使的。 下午体育课之后,大家回到教室,准备拿出历史课本,叶语莺发现自己刚从书包里掏出的历史课本被人用小刀划得面目全非。 一打开笔袋,所有被提前削尖的铅笔都被人暴力把笔头怼断,填充满墨水的钢笔被人挤出墨水,将笔袋污染得一团糟。 她还是不死心地去找老师,班主任低头翻了翻登记簿,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只淡淡道:“你也刚来,可能是有些误会。以后自己小心点,不要跟同学起冲突。” 一句话,轻描淡写,像把她从“受害者”直接推向了“麻烦制造者”的位置。 叶语莺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被墨水污染的笔袋,还有自己手上洗不掉的墨渍,沉默良久。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粉笔灰的味道,班主任头也不抬。 她垂在身侧的指节一紧,轻轻应了声:“知道了。” * 之后的几天,叶语莺过得极其安静。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不多看谁一眼,连眼神都变得比以往更低。 他们没有故技重施,因为她对一切抱以警惕,没人再粘她的座位,体育课上她也是把书包收拾好一起带下操场。 但她的书桌抽屉里开始莫名多出一些纸团——有的是涂鸦,有的沾湿辣条油渍的垃圾。 这些恶意,有些来自于那天她没有服从葛洁的“邀请”,有些来自她的背景——也许是葛洁无意间透露了她是小地方转学来的,在蓉城没有靠山。 但她没有去质问葛洁,也没有争辩,因为所有的欺辱都发生在暗处,她没有任何证据。 * 周五,放学后,她又像往常一样等公交。 她庆幸周末终于到了,可以暂时结束这些非人的日子。 天开始冷了,风吹得人眼皮发紧。她背着书包,站在老旧的站牌边,看着人群上下。 有人在她背后走近,一脚蹬在她的书包带上。她往前栽去,毫无防备地摔了个踉跄,险些和迎面而来的汽车相撞。 转头,是葛洁的小弟干的。 葛洁今天穿了见潮牌的羽绒马甲,领口立起来挡住一半脸,站在风里也不嫌冷。 她笑了笑:“新来的,你真挺能装啊,这么几天一句话都不说,一碰到事就往老师办公室跑,挺能啊。” 叶语莺没说话,只静静后退一步,想避开她。 她低垂着眼,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回应只会激怒对方,而沉默或许能让自己少受些伤害。 葛洁冷笑一声,侧头看了看周围,似乎在寻找观众。她缓缓走近,声音低沉却充满威胁:“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躲过去?别太天真了。” 叶语莺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她知道,葛洁的目的是让她失控,这样就能找到由头打她,只要自己不回应,就不会让对方得逞。 这时,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叶语莺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上车,站在车厢中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窗外的葛洁。 谁知一回头,他们一群人都上来了,虎视眈眈地围着她,目光中带着戏谑和挑衅。 车厢内其他乘客或低头看手机,或望向窗外,仿佛未察觉这股紧张的气氛。叶语莺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孤独。 车门关闭,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他们不敢在公交车上闹事。 眼下她手足无措,不知道今天自己的结局将会怎样。 她一路上都没有想到法子,公交车逼近终点站,她始终不敢下车,可车上的乘客已经越来越少。 她错失了在程家宅子附近的站台下车的机会,心中悔恨万分。 车厢变得空荡,她的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知道,终点站即将到达,而她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最终,车子停在终点站,车上只剩下她和葛洁一群人默默对峙。 公车司机在她开口求助前,将车子熄火,迫不及待下车抽烟去了。 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众人一拥而上,瞬间将满眼绝望的她拖下了公车。 她挣扎着,试图呼救,但声音被压制。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无助和慌乱…… 十分钟后,人群散去,叶语莺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地走在街上,她已经离车站太远,只能顺着路牌有些茫然地往程家的方向走。 她的新校服没穿几天,就被扯变形,头发也在扭打中凌乱不堪,被人拽下了很多头发。 这是女生打架惯用的手法,扯头发,这绝对行之有效。 她当时奋力挣脱那些钳制,因为她自信自己从小跑步飞快,只要她的双腿自由,他们永远追不上自己。 可今日她被人联手钳制住,扭打之后体力耗尽无法反抗,被人从两侧把手臂往的身后压制住,逼迫她直面葛洁。 葛洁从未参与缠斗,她目光中是一种有些瘆人的岁月静好,即便受罚也有人甘心为她顶罪表忠心。 十三岁的叶语莺是无法想明白同龄人校园霸凌的幕后成因,大概本就没什么特别原因,无非是过剩的自我意识在作祟。 可她今日却必须成为牺牲品。 叶语莺知晓当时形势对自己不利,她甚至及时主动提出求和。 葛洁露出一抹无害的微笑,声音温软却残酷:“晚了,你没机会了,除非你挨我两个耳光,怎么样?” 叶语莺僵住了,仿佛灵魂在那一瞬被抽离。 不是说她从小生活安稳,恰恰相反,是因为她过得太小心,从不让任何人有理由对她动手。她知道怎样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低头,她练就了生存的本能——卑微到极致来换取安宁。 因为这世上无人为她出头。 可这一刻,所有的隐忍都像笑话一样被一张嘴轻飘飘地否定了。 她身后的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动作不大,却足以剥夺她最后的尊严。她看向四周的脸,全是兴奋的、麻木的、事不关己的笑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游戏里失败的npc,只剩下“惩罚”选项可选。 她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错了……”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心跳顷刻间化为粉末,四分五裂,儿时的自尊……在一场更大的侮辱面前,破碎了。 她一度在外来很长的时间,为这句认错而失忆,这是她无法回首的、失意的、低自尊的往事。 她彻底明白今天她逃不过。 好在,她认输起作用了,葛洁的耳光没有落下,而是要求她从此对自己言听计从。 就这样,她被迫成为了班上那麻木笑声中的一员,如同一个悬丝木偶一样,短短几天就被驯化,归顺。 车旁一辆小型跑车缓缓减速,恰好停在了她身旁。 她才从这场难堪的记忆中如梦初醒,在抬头的刹那,刚好看见车窗被放下,对上了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 “你怎么在这里?” 程明笃坐在驾驶室,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并不高,像是刚好路过。 还是疏冷的模样,可她觉得程明笃远没有那些人那么可怕,甚至在此刻有几分救星的意味。 叶语莺站在那,脸颊没被打,却觉得火辣辣的,不知是因为羞耻,以为她在几分钟前刚放弃了自尊和自我,在霸凌面前认错了。 那一刻她动也不动,喉咙像堵了一块石头。 他眉眼微沉,看向她的校服——领口扯歪了、袖口破了、下摆沾着灰 和土。 “上车,我载你回去。” 这一句仿佛在她所有的隐忍和倔强上重重捶了一下。 她终于迈开步子,生疏又沉默地上了他的车。 风把她的发吹乱了,她心里发酸,摔破的膝盖渗出的组织液缓缓结痂,她的步伐却开始稳了。 她从没被人半路带走过,从没。 这一路,她没再说一句话。 他也没说。 可在她的记忆里,这条回程的路,迎着天黑的方向,夜幕降临得很安静。 那天傍晚,车窗外的街灯像浮光掠影,一盏盏倒退而去。 程明笃没有急着开口,他余光扫过她一眼,眉心轻蹙,却也没多问。 她一声不吭,眼神低垂,像迎来一场她惧怕的问询。 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她心跳渐渐放缓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广藿香和马黛茶的味道。 奠定了这份气味在她记忆里的位置。 她从这个身份尴尬的“哥哥”身上,仿佛获得了短暂的庇护。 很神奇吧。 直到车快驶进程家所在的街区,他才淡淡问了一句:“你是被人欺负了吗?” 叶语莺的喉头一哽,眼眶忽然泛红,但她没哭出来,只咬紧牙关,死死看着车窗外,眼神空洞。 她的唇动了动,不愿提及那些屈辱,沉默摇摇头。 车停在了偏门口。 他没有下车,只淡声交代:“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下意识检查自己是否有外露的伤口,却发现其实擦伤都在校服底下,被遮住的,不知道他如何发现的。 她推开车门,站下车时脚一软,差点摔倒,程明笃侧头扫了她一眼,仍没多说一句,只拉上窗开往地下车库。 叶语莺那天没有直接回阁楼,而是绕到了后院的水房,自己用水龙头冲了冲膝盖,清理了血痕,再回到屋里。 她没开灯,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点点沉入夜色。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0节 伤口在隐隐作痛,像她心口那块没来得及愈合的角落,一碰就疼。 她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糟,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会有尾声。 那晚,她第一次梦见自己没有被拖下公车,而是早早就跳下车,跑进了一个没有人能追上的地方。 第二个梦,她被捉住了,但是她挣脱了,双腿如风,拼命奔跑,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但是一梦醒来,她仍然还是逃亡的状态。 仿佛她青春期的痛苦,总是会这样,无休止的。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撒花] 第17章 这个周末叶语莺过得很不快乐,因为她需要大量的时间去调整自己内心。 周日下午,她坐在阁楼的床边,阳光穿不过冬日厚重的云层,房间里昏暗得像被关闭的存钱罐,无人理会那些无生命的硬币究竟会在黑暗中思索和烦恼些什么。 她摊开语文课本,书页被翻了几页后就再也没有动静,文字像蚂蚁一样爬进她眼睛里,但是却爬不进脑子,文字瞬间失去了任何意义。 她盯着书,脑子里却全是那天车上、车下、打斗中的画面。 她回想那句“我错了”,觉得像是从自己口腔里挖出的一颗牙,咸腥、疼痛、羞耻,甚至不属于她。 她无数次复盘那个场景,思索当时反抗的漏洞,她懊恼自己没能在人群中及时求救,而是任由事情发展到失控的程度。 路人会救自己吗?他们是那样麻木,只知道盯着自己眼前的手机和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会觉得这是小孩子中二的玩闹,扮演着英雄主义的戏码,而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能感到死亡般的绝望和疼痛。 她越想越难受,干脆合上书,走进浴室洗脸。 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眼神呆滞,像一张被掏空的颓唐皮囊。 她发现,她懦弱又无力,没硬气超过一周,就在一场打斗中缴械投降了。 她惧怕疼痛,更惧怕那种被扇耳光后脸颊胀痛的感受,仿佛来往的行人都能目睹她脸上的痕迹——因为她被扇过。 比肿痛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一刻内心难受,心跳快要炸裂,可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裂——那是她的尊严。 那一瞬,叶语莺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被扯碎了,比起向人求助,她更希望无人目睹自己屈服的模样。 屈服了,这意味着从周一开始,她也会变成班级里那些戴着的谄媚面具的众人中的一员,她将服从葛洁,像一只哈巴狗那样讨好她。 在蓉城校园生活一开始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她知道不是所有反抗者都会像电视剧主角那样胜利归来。 她对下周一去上学这件事充满恐惧,开学以来她的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似乎已经习惯了“差生”这个标签,每一次想提起精神学习,但是欠缺的太多,会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 这份无力感,让她如同已经坠海的人,又恰好被水草缠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思路一条,不如静静等待死亡,还能少收点罪。 叶语莺拉开抽屉,把日记本拿出来,写上一行字: 【我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事实,我屈服了,因为我害怕。】 午夜,她照常饥肠辘辘下楼,在夜深人静中进入小厨房。 即便得到程明笃的应允,但是伸手在冰箱里拿出饭团这个动作还是让她感到别扭。 她犹豫了一秒,才把手伸进去,从最角落的位置拿出那两个饭团。 她甚至想过——如果程明笃突然出现,她一定不能在她面前咀嚼饭团,因为她总觉得饥饿这件事,非常不堪。 但厨房很安静,只有风钻进没关严的窗缝,吹得便签纸哗啦啦响。 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打扰她。 叶语莺坐到熟悉的小凳上,却在拆开包装之前,发现饭团上多出了一行字:【微波炉中火,一分钟。】 那字迹非常好看,笔锋极干净,转折处也不带丝毫拖沓,不是刻意练出来的钢笔体,而是自成风格带着审美,棱角分明,但不生硬。 她将那张写了字的贴纸小心翼翼地完整撕了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按照上面的提示做,直接就着冰冷的饭团下肚。 因为,她不敢轻易动这里的任何物品,也害怕把微波炉弄坏,这些都是她无法承受的风险。 牛奶瓶放在膝头,一切都和前几晚没什么两样。 她吃得很慢,像是在咀嚼什么迟迟吞不下去的东西。 饭团很好吃,甚至比以往的还要香,多了被的翻炒过鸡肉和蛋丝,还有青葱和切碎的胡萝卜,咸鲜适口,莫名吃得胃里发暖,但心里却愈发沉。 不知为什么,她此刻卸下防备后,反而眼睛发酸,泪水吧嗒吧嗒往下坠,温热的,直接落在脚边,在地面上溅起很小的水花。 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她用袖口来擦,后来袖口那片都湿漉漉的。 她并不是因为饭团感动得哭,也不是因为终于吃饱了而感到安心。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 所有压在她心口却不能说的、不能反抗的、不能逃开的东西全部加在一起,她想哭。 凌晨两点,饭团吃完,她没回阁楼,而是把空牛奶瓶洗干净放进水槽,然后打开抽屉,翻出放在厨房角落的便利贴。 她抽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贴纸,心中百感交集,却最终只凝练成两个字,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谢谢。】 贴纸轻轻贴在饭团外包装上,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仿佛打乱了她和程明笃之间的微妙平衡。 甚至一度想把贴纸撕掉,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让它留在那里。 叶语莺,别懦弱到连感谢都不好意思。 * 周一的 早上,叶语莺穿上校服,仔仔细细梳好头发,伤口用校服挡得严严实实,甚至在镜子前站了三分钟。 她知道,这一天不会好过。 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葛洁可能会让她干什么——帮她递水、收作业、跟她姐妹团道歉、用很低的声音说一句“你说得对”……她都准备好了。 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像往常那样对她置若罔闻。 葛洁坐在前排,一如既往地端庄得体,姐妹团在她周围嬉笑打闹,仿佛那个拖她下车的人不是她,仿佛那场围攻从未发生过。 叶语莺走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放好,然后转头看了一眼葛洁。 那一眼不带挑衅、不带仇恨,只是冷静得像一把刀,藏在沉水底,随时会浮上来。 葛洁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只勾了勾唇角。 可是当下课的铃响起,葛洁用那种温温柔柔、却藏着试探意味的语气朝她招手:“叶语莺,帮我拿下我包里的纸巾。”她手指一指身边座位,那是一种使唤的姿态。 她走过去,低着头,一言不发。 但手并没有伸出去,而是轻轻绕开桌角,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动作极慢、极轻,却带着某种倔强。 葛洁怔了一下,身边的姐妹团轻声“哎”了一句,像是看好戏的信号响了。 “我刚刚是在跟你说话,”葛洁脸色冷下来,“没听见?” 叶语莺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失控般狂跳,她的喉咙在颤抖,但是想到无力反抗的现实,她还是照做了。 葛洁在测试她,看她是不是真的被驯服了。 原本以为班级里其他人会对她言听计从这件事感到惊讶,但是大家似乎习以为然,觉得一切都稀松平常。 因为叶语莺绝不是第一个被驯化的,她目之所及,多数人都和她走过一样的路,甚至付出了更大的代价才真正屈服的。 上课的时候,葛洁总是不安分,经常传纸条。 有些人怕帮忙传递的时候刚好被老师发现后受罚,但是没人敢拒绝这件事。 纸条传递到叶语莺手里的时候,她感到心烦意乱,上面写着:【把你包里的纸巾给我。】 葛洁不缺纸巾,只是在做服从性测试。 但是纸巾传递过程中恰好被生物老师抓包,那个倒霉的同学被叫起来。 几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就指向叶语莺:“是叶语莺要传纸条。” 生物老师知道她新来的转校生,瞬间对她印象不好,叫她到教室后面罚站。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站了起来,一声不响走到教室后面,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不是不想,而是没用。 这里没有“真相”——弱者就是背锅的人,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站到教室后排的时候,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目光的投射,有些带着幸灾乐祸,有些躲闪,有些同情……但是这种顶嘴,司空见惯。 倒是葛洁对叶语莺的反应颇为满意,似乎觉得她上道很快。 被罚站之后,她却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今天已经在课堂上被葛洁打扰一整天了,现在被罚站,为了掩人耳目,纸条永远传不到她手里,而是给其他倒霉鬼。 世界终于清净了。 下课后,葛洁经过她身边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动作太慢了,早点传过来老师不就刚好看不到了,活该被罚站。” 叶语莺点头。 当葛洁走远了,她才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得意的背影。 * 那天半夜,她照旧拿了两个饭团。 打开冰箱时,她发现那张“谢谢”的贴纸不见了,饭团也换了新的,旁边还多了一份法式布蕾,和饭团紧挨着,上面写着:【多了一份,自己吃掉吧。】 她站在冰箱门前,光从冰箱里倾泻而出,将她整个人笼在白茫茫的亮里,仿佛与这个冰冷世界隔出了一层安全区。 她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轻轻地抿了抿嘴角。 把饭团和布蕾一起拿出来,照旧坐在小凳子上,没有急着吃。 先把贴纸收进了口袋——总下意识想保留一下这么漂亮的字。 那小杯布蕾,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香草味扑鼻而来。她用勺子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得很克制,不腻,奶香柔滑,像种无声的抚慰。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1节 她开始觉得,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疏离。 或许,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也顺便,替她留了一点缝隙。 窗外有风吹动梧桐叶,刷刷地落了一地。 她忽然有点想知道——程明笃在她这个年纪,面对这些烦恼,会怎么做? 但转念一想,只要他顶着这个姓氏,这一切压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他才可以成长得如此冷静又随性,清隽又优雅。 让她心生羡慕。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第18章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结束,教室里闹哄哄的。叶语莺刚收拾好课本,李莹站在走廊口,冲她扬了扬下巴:“叶语莺,放学跟我们走一趟,带你看‘好戏’。” 她叹了口气,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次被为难,就是因为葛洁邀请她“看好戏”她没理会,这一次还是降临了。 她不知道什么叫“看好戏”,但是应该是能把人拉进泥潭的活动。 李莹是葛洁的“心腹”,在叶语莺这些天的观察下,她发现“姐妹团”里面也有三六九等,而且大家的地位不是不变的,谁和葛洁关系最好,谁的地位就最高,说错话也会被葛洁疏远。 多年后成年后叶语莺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也始终惊讶于一群年纪小小的初中生竟然自发建立了这样完善的森严的等级关系。 很多人看见校园霸凌低龄化,认为这些看《喜羊羊》年龄段的孩子们,怎么可能有有那么深的心机和恶意? 可事实就是,眼前的人,小小年纪,不仅懂得如何掌控他人、挑拨离间,甚至知道用“人情”和“地位”来稳固自己的位置——就像是一场幼态而残酷的权力游戏。 她在这样众人皆恶的环境下,无从选择。 她拉好校服的拉链,把包慢慢背上,跟在李莹身后出了教学楼。 一路上她没说话,也没表现出恐惧,只是心里压制不住的忐忑,悄悄观察着李莹的表情——她总觉得今天要发生的事,不是什么好事。 好事就不会特意叫她去看了。 天色沉沉,像压着一层铅灰,操场边的人影稀疏,风吹得耳朵发冷。 一路上没人说话,直到走进后校门附近那片没装摄像头的角落,几个葛洁的“姐妹”早已等在那里,半围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 被围在中间的女生,面容白净,垂着头,害怕得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好戏来了。”葛洁慢悠悠开口,脸上的平日里寻常的笑容,掩盖了心里的不怀好意。 叶语莺看了那女生一眼,有点眼熟,是别班的。她站在原地没动,一时不知道葛洁出于什么原因要为难这样一个其他班的女生。 葛洁靠在栏杆边,手里晃着学校里明令禁止携带的手机。 她对叶语莺说:“你去,给她一巴掌。” 她怔住。 “为什么?”她声音不高,充斥着对人性的不解和失望——她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扇她? “叫你扇你就扇,别废话。”葛洁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叶语莺站在原地,驻足不前,“她做错什么了?” “她做错什么,扇完,她自己就知道了。”葛洁笑着,仿佛将自己包装成电视剧里不显山露水的幕后boss,说着戏剧化的台词。 但是所有人都对这场闹剧深信不疑。 叶语莺没动,她浑身上涌的血液都在拼命叩问自己的心,她该怎么办。 有人推了丸子头女生一下:“喂,你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丸子头女生也很茫然,抖着声音,带着哭腔:“不知道。” 李莹从后方抬脚,往她腿上踢了一脚,力度不重,却让一条很美观的浅色牛仔裤印上了一个清晰的脚印,操场地面的沙土眼神。 “之前是不是给过你机会了,让你别再穿这条碍眼的裤子,非穿来学校,给你说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李莹训斥道,语气有点像讨人厌的教导主任。 丸子头女生哭得更厉害了,嘴唇一直抖,却没有开口求饶。 葛洁像是玩腻了一样,抬了抬眼皮:“叶语莺,还愣着干什么?去啊,不是要归顺吗?证明给我看。” “去扇她,不然……被扇的就是你。”这是最后通牒。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落在她身上,有兴奋,有嘲弄,也有一种看戏的激动——他们想看她妥协,像他们所有人当年被驯服的那样。 叶语莺缓缓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是一道分水岭。 她如果顺从,那就真成了他们的人,以后就再也洗不干净。她不会再是她自己,而是葛洁手里的一只“狗”。 可如果不顺从——她不敢想后果。 这一刻,她脑子很乱,想到了童年里的那些画面,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都是成绩吊车尾的“差生”…… 如果,她就此腐朽了呢……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也许她还想再挣扎一次。 她目光落在那女生脸上的眼泪上,一字一顿地开口:“她穿什么裤子,关你屁事?” 空气僵了一瞬,如同皇帝的新衣被瞬间道破时的震撼感。 其实谁都心知这件事如同真的来盘逻辑,一定是葛洁理亏,所以谁都不敢盘到根源。 葛洁显然意外了一下,眯了眯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穿什么,是她自己的事。”叶语莺盯着葛洁,语气冷静到出奇,“你因为裤子而教训她,不会是因为……嫉妒她好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巨石从山崖上砸下,极其如碎刃般的锐利浪花。 气氛彻底变了。 葛洁的脸色“刷”地沉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眼底闪过一抹恼羞成怒。 “你是不是疯了叶语莺?”她嗓音陡然拔高一截,带着压不住的尖锐,但是始终没有正面回应“嫉妒”两个字。 叶语莺语调平平,稳稳地盯着葛洁,眼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清醒,“人家跟你无冤无仇,还是其他班的,人还长得好看,我不得不怀疑这是一种嫉妒。” “嫉妒”这个词被她清晰地又强调了一遍。 围观的“姐妹团”表情开始松动。 有人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有人咽了口唾沫,还有人悄悄看向葛洁那张快要维持不住的脸。 人人都知道事情的起因,但是人人都不敢明说。 “嫉妒”这个词,在这里太重,太准,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看来我真的是信了你的邪,上次那顿打才多久,你又支棱起来了?”葛洁嘴角抽了抽,似乎试图挤出一个笑,但那笑容根本撑不起她脸上的怒火。 她猛地挥了下手:“把那小贱人放了。” 李莹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照做,像完成某种例行指令一样松开了丸子头女生的胳膊。 “走吧,我要教训我的狗了,今天的事情敢泄露一句,有你好看。”葛洁冷冷瞥了她一眼。 那女生呆立原地,眼神惊恐地看了看葛洁,又看了看叶语莺,有些担忧和犹豫,像是已经预料到叶语莺究竟会遭遇什么。 叶语莺朝她说道:“不赶紧跑,等着被抓回来打吗。” 那女生咬了咬唇,像终于醒悟过来似的,转身仓皇跑远。 而此时,葛洁收回目光,朝叶语莺缓缓走近。 “你不是不想打别人吗?行,那你来挨吧。”她伸出手指了指叶语莺的脸,“挨清楚一点,别挡,敢装正义,就得付出代价。” 叶语莺本来想跑,像梦里一样不要命地跑,把这些人远远甩在身后,但现实中早有人堵住她的去路,把她抓了回来。 空气像是被抽真空一般,静得可怕。 那一刻,世界仿佛变成了黑白色的默片,她反抗,拳打脚踢,如同默片里始终挣扎,因失去声音而显得所有的动作显得苍白无力,弱化了悲剧感。 最后,她挣扎的无果,被好几个人扯住四肢,被固定在原地。 她知道这一巴掌是迟早的事,这是她不听话的代价。 她有片刻的不解,明明已经生活到了这种境遇,不管是在学校和在程家,都像一只可怜虫,或许加入这些人才是她应有的归宿——但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些什么。 葛洁来到了她的跟前。 她准备好了:被打、脸部红肿、耳鸣、屈辱……在厕所里洗冷水脸、再忍回去…… 可就在葛洁抬起手的那一瞬间——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嚣张了?”一个清晰的已经度过了变声期的男声响起。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墙边,晚霞被浮云滤得柔和,照在他校服翻起的领口上,整个人带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然,像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放学不好好回家,又在演哪出啊?”他懒懒问。 高年级的人出现,似乎总有种稳住局面的神奇能力。 尤其是,葛洁看清少年面容的那一刻,罕见地愣了一下,气势瞬间崩塌成糜粉,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气焰迅速退去。 她立刻收回手,扯出一个笑,嗓音发虚:“没事,闹着玩呢。” 话音刚落,葛洁在林知砚的目光下渐渐红了脸。 林知砚身高很高,站在一众初中女生中间,尤其挺拔显眼,视线扫过一圈,最后落在叶语莺身上——那一眼,不偏不倚。 林知砚眯了下眼,对她身后的人沉声道:“放手。” 李莹条件反射般地松了。 空气中一瞬间多了几分不安的躁动,没人敢再开口。 叶语莺动了动手腕,低头理了下衣袖,没有说话,只顾着用余光默默打量葛洁的反应。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2节 心里感到很意外,葛洁竟然会对一个陌生男生有这样的反应,挺精彩的。 葛洁,原来也是有弱点的。 而叶语莺,第一次,模模糊糊有了什么猜测。 只是那一刻,她开始意识到:葛洁也不是无懈可击,她也有软肋——比如眼前的这个人。 他穿着深色校服,单肩背包,眉眼干净,神情散漫,带着有些超乎年龄的沉静而睿智的目光。 后来叶语莺才知道,这是是蓉城一高的风云人物——林知砚。 兼葛洁的暗恋对象。 于是,叶语莺把这个信息悄悄收进心底。 * 那晚,蓉城的大风偶尔停歇,叶语莺躺在床上复盘今天的情形,思索着如何应对明天的对策。 她头顶的天花板上是一个斜顶阁楼,有一个旧的木梯可以上去,但是上面的灯已经坏了,打开挡板一看是一片漆黑。 她暂时放弃了探索阁楼的想法,之时时常听见阁楼附近传来鸽子偶尔歇脚的声音,带着指甲的鸟足在坚硬的瓦片上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但是今天,阁楼上却出现了脚步声,她惊得瞬间坐了起来。 想到阁楼的无尽漆黑,恐怖的猜想笼罩着她。 她登时坐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往木梯的方向看去,发现上方的挡板被人打开了,有人带着手电筒从阁楼上下来。 她屏住呼吸,隔着门缝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人影是程明笃。 他穿着深色家居服,一只手提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抱着个旧纸箱,垂着眼,眼尾的轮廓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有想给这张脸建模的冲动。 叶语莺一动不动地站着,手还握在门把上,保持着一道门缝的屏障。 如同掩耳盗铃一样大着胆子去观察他的眉眼。 谁知,程明笃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微微抬眼,精准地注意到门缝后的那只漆黑的眼眸。 “我只是过来 拿点东西。”程明笃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进她耳里,有点像教堂整点时分的钟声。 叶语莺愣了一下,本能地想关上门,因为她对程明笃原本有些本能的恐惧的,她知道他不喜欢姜新雪,大概也是不喜欢她的。 但是此刻,她却像是看见曙光一样,转而将门敞开,赤着脚,站在门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19章 她和他不熟。 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一句交谈都没有过。 可在这个偌大又不近人情的宅子里,程明笃虽然游离在是非之外,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但是他会在冰箱最角落的位置,留给她两个饭团。 也许有人喂流浪猫也是类似的心态,顺便的喂养,没有放在心上,更谈不上多高尚的心态。 但是饥肠辘辘是最清晰的感受,尤其面对黑色的夜晚,肚子里那仿佛被拧毛巾一样散发出来的难受,半夜里一个人抱着冰冷饭团时,她的胃和心脏却一起软了…… 他对她,不是关心,更不是温情。 但是,是什么,她不知道,可能是一种无关痛痒的同情。 只是像风吹过枝桠,轻得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 反倒是她,被这份无声的施舍困住了情绪。 她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孤立,可当真正有人哪怕只是随手留下一点温度时,那种被动而脆弱的感激,却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了上来。 叶语莺自己也说不清。 她明明懂得,这种东西不牢靠,不应该过于当真。 所以此刻,她站在门内,目光盯着他。 少女曾被泪水涤荡过的双眼,带着深重的茫然和迷惘,像是透过看他而去看渺远的希望,恍若冬日里最后一团火苗,随时湮灭。 也许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瞬,她险些将程明笃当做她在蓉城的一点希望。 但是那些注定应该被掩埋在底层的尘埃中——暴力、欺压、嫉妒、服从……和眼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人,从来无关。 于是她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 目光复杂,带着些许隐秘的感激,又夹杂着一点点倔强,还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卑。 她是那只午夜被投喂的流浪猫,除了食物之外,不敢发出任何请求,唯恐招致反感。 程明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头与她对视了一秒。 他没有回避这个目光,只是极淡地问道:“他们没给你准备拖鞋吗?” 轻飘飘的几个字,把这段沉默剪断,让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那一瞬有些羞赧地想要把双脚藏起来。 “准备了……忘记穿。”她低声解释。 其实不是忘了穿。 她只是习惯了光脚踩在冰冷地板上的感觉—— 在外婆家的那些年,她早就习惯了不穿拖鞋的冬天。 正当她在思索不穿拖鞋这件事是否可能违背了程家的规矩,刚准备逃回房间的时候,却见他将纸箱抱着下楼,扔下一句话。 “小孩子不穿拖鞋,容易得风湿。” 那一瞬的嗓音,如同从窗缝钻进来的凉风一样,不经意来访,却令珠帘叮当响个不停,撞得她心弦微颤。 叶语莺动了动脚,终于回过神,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回门内。 门关上的一瞬,她依然站在门后,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久久没有动。 窗外的风吹过阁楼顶的瓦片,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谁替她叹了口气。 叶语莺终于慢慢松开了攥紧的衣角,走到角落,从那只纸箱里翻找出一双崭新的拖鞋。 浅灰色,简单到几乎不起眼。 她蹲下身,把脚小心翼翼地塞进去。 然后,她就那么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安静地发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尘土味,混着木头的潮气,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孤独感。 她蜷缩在床角,拖鞋安静地裹着她的双脚,带来细微却确实的温暖。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穿上的拖鞋,忽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好像自己,终于也像个被允许留下的人了。 因为不被允许留下的人,讨论的应该是去留,而不是拖鞋。 那天之后,她对那个漆黑的阁楼储藏室充满了更多好奇,因为那里似乎藏着程明笃的旧物。 某种程度上,也许藏着程明笃如何成长得如此清朗的奥秘。 * 接连过去几天都是风平浪静,叶语莺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得罪葛洁而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是不仅是叶语莺,班上很多人的日子都变好了,原因是葛洁陷入了一场浪漫的暗恋,每天都让人帮她想想如何追男生。 叶语莺了然,原来这“好日子”,是有几分皇帝心情好,大赦天下的意思。 但是这样风平浪静没有持续几天,那天恰好是数学单元测试出成绩的时候。 叶语莺垂眸扫了眼试卷上的分数,的确又是毫无悬念的倒数第一。 她在老家青城的时候,在县城小学勉强能算中上,谁知到了教育更发达的蓉城,直接连中游都达不到。 班上有个不成为的规矩,考倒数第一的人要坐在第一排讲桌下,这样方便老师监督,但是这却给每个人无形的压力,大家都知道那里是个耻辱的位置。 会被老师特殊“关照”的位置。 之前的倒数第一是个高度近视的短发女生,她每次拿到试卷都怨声载道,挫败地将头埋在桌子上。 自从叶语莺来了之后,没经历几场单元测试,那个“特殊位置”就易主了。 短发女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开心心如释重负般收拾了书本搬离了“特殊位置”,如同交接仪式般激动地握着叶语莺的手。 “救世主啊,叶同学,以后你的小零食我都包了,你爸妈会因为你做‘特殊位置’回家罚跪吗?我这一年跪得膝盖都长茧子了……” 叶语莺对此不是很在意,似乎很接受当倒数第一这件事,宽慰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再回到这里的。” 其实她对于这个“特殊位置”没那么排斥,甚至有些期待,因为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葛洁上课那些写着破事的小纸条就传不到这里。 因为目标太大,“暗度陈仓”的事情容易败露。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叶语莺抱着书本,安安静静地搬去了第一排讲桌下。 新位置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荒凉感。 周围是老师批改作业堆得高高的卷子、泡到发黄的茶杯,和偶尔被随手扔到桌角的教鞭。 还有一股淡淡的粉笔灰味儿,混着旧木头的味道,像是学校独有的陈年气息。 但也正因为这份冷清,反而让叶语莺觉得有种诡异的安全感。 她规规矩矩坐好,从书包里拿出数学练习册,慢慢地开始写。虽然速度很慢,出错很多,但至少,她在写。 冬日里最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映在她单薄的侧脸上,柔软而又白皙。 有时候,当生活足够凌乱的时候,成为“倒数第一”反而还成救赎的了。 呵……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3节 陷入了爱情的葛洁让所有人都如同过节一样轻松愉快,取悦她变得容易很多,只需要说上一句: “你漂亮又有气质,林知砚不喜欢你都难。” 这句话如同魔法一样,会让葛洁沉浸在粉红的氛围里无暇教训他人,只不过大家都要轮番充当蓉城一高和莱山中学直接的快递员,天天帮葛洁传递小礼物给林知砚。 一人一次,轮流来,没几天就轮到叶语莺了。 “喂,叶语莺,提前收好书包,放学后跑快点,在蓉城一高晚自习前把这封信交给林知砚。” “嗯……”她将信收紧书包,心里不情愿,但是只能淡淡答应了一声。 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放学铃一 响,天边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橙红。 叶语莺收拾好书包,揣着那封粉红色信封,低头快步出了校门。 风很冷,吹得她耳朵生疼,她一边裹紧外套,一边循着记忆往蓉城一高的方向跑去。 蓉城一高离莱山中学有些距离,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但是上晚自习之前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差,她必须赶在晚自习开始之前把东西送到,否则就必须等到明天。 为了不让葛洁找麻烦,她愈发加快步伐,直接在人行道上奔跑起来。 蓉城一高是蓉城最好的高中,也是全省最好的高中之一。 像莱山中学这样普通中学,好几年都没有一个学生能考进蓉城一高。 两边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存在,而林知砚这样的人,能在蓉城一高当双料学霸,加上姣好的外表和殷实的家境,用天之骄子形容也好不夸张。 这里卧虎藏龙,聪明人遍地,仿佛空气里都飘着“前途光明”四个字。 叶语莺站在高高的铁门外,有点局促,林知砚现在应该是用餐时间,但是她不知道具体方位。 好在学校门口聚集了好几个外校的女声,手里拿着包装径直的小礼物。 叶语莺怔了下,悄无声息地接近人群,听她们讨论林知砚的行踪。 “今天是周三,林学长最后一节课是篮球课,估计还在打比赛吧。” 话音刚落,只觉一个身影已经嗖一下远离人群。 众人下意识看了一眼,但是只看到一个模糊而陌生背影。 叶语莺得到关键信息后直接一个健步往后操场篮球场的方向跑去。 穿过教学楼,远远地,她看见操场上稀稀拉拉的人影,篮球架下有几个男生在投篮。 夕阳拖长了他们的影子,交错着洒在昏黄的操场上,像被揉碎的金色线团。 她慢慢靠近,还没找到林知砚,先被一块醒目的公告栏吸引了视线。那公告栏的名字叫“致远墙”,应该类似光荣榜的存在,上面是历届最佳毕业生的名字,根据综合实力进行各项加权,综合分最高会排在更前面。 叶语莺从第十名往上慢慢看,却听见身后有声音响起:“知砚,传!” 捕捉到这个名字,她立刻打消了对致远墙的好奇,收回视线。 林知砚正在三分线外接球,转身投篮,一气呵成。 球进的瞬间,操场上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 叶语莺站定在场边,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怯怯地等着,像等着朝圣的人。 来看林知砚打球的人很多,周边都没有座位,很多人是外校高中生,唯独叶语莺穿着莱山中学的校服,在人群中尤为小只。 “哟,林知砚的魅力这么大,初中生都来打主意了。” 人群里的高中学生轮番在她身边打趣,她把书包紧紧抱在胸前,想试图挡住自己初中校园的logo,好像是一只误入牛群的小羊。 很快,林知砚注意到了这道局促的身影。他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朝她走来。 林知砚停在她面前,微微弯腰,声音不疾不徐地问:“找我?” 叶语莺点了点头,赶紧在书包里把信翻找出来,草率地递出去:“有人让我给你的。” 她想赶紧完成任务,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葛洁让你来的是吧?”林知砚没有拆信,眼皮轻掀了一下,立刻了然。 叶语莺下意识点头。 “你们被欺负成这样,没有一个人敢反抗吗?”林知砚微微眯起眼,并没有要干涉的意思,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20章 叶语莺说:“我们都目睹过反抗的后果,在教室里会被孤立,放学了会被威胁,上次的那个丸子头女生还记得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力地叙述道:“她更是什么都没干,仅仅只是因为穿了条好看的裤子,就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回想起这些日子那些激烈反抗的画面,最终还是失败和臣服收场,“我在最近一个月内,反抗过两次,校服被扯破了两次,虽然没有被打耳光,但是身上多少也有被打的痕迹,都不严重,但是这日子日复一日,才是最痛苦的。” 林知砚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真实而直白的叙述,这和他认知里的初中生有很大的差异,仿佛发现外界已经发展到自己无法想象的程度。 “所以,来给我送东西的人,都是受她一个人差遣的吗?”林知砚眼中覆上了疑虑之色。 叶语莺点头,无力感顿生:“不仅仅是你看到的,我们整个班全部成员,都是一样的。” 那里,对于深处其中的她来说,和地狱没什么两样,但是这世界还在匀速地运行着,不会被任何插曲打扰。 林知砚静静地听着,眉间慢慢压下一层冷意。 他好像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校门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暗流涌动。 这跟他想象中的中学生活,隔着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沉默了一瞬,林知砚低头看着她,忽然问:“那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叶语莺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也许到毕业就好了,或者,等我能回老家的时候。” “老家”这个词,她内心是有很深眷恋的,但是如果如姜新雪说的那样“等你爸出狱后你就给我滚回去”,那两边都是地狱。 “在这之前呢?”林知砚追问,“你会继续忍着?” 叶语莺抿了抿唇,眼底有一点薄薄的倔强涌出来:“我有自己的反抗方式。” 林知砚挑眉:“怎么反抗?” 叶语莺伸出手,一把抽走了他手里的粉红色信封,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比如,不让她如愿。” 林知砚利落地说:“行,给你处置。”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将那封信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块,八块,直到碎片细碎得几乎无从拼凑。 撕裂纸张的声音,在微冷的晚风里格外清晰刺耳,利落又尖锐,带着压制的愤怒。 随后,她抬手,把那一捧碎片干脆利落地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林知砚安静地看着,没有阻止。 反而在她扔掉的那一刻,嘴角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像是某种认同。 那一刻,虽然她只是在葛洁看不见的角落发泄,但是那种对信件的破坏感,让她有种从业海里浮起,短暂透口气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这冷硬孤寂的世界,哪怕只是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隙,也足以让她免于麻木的服从,想起自由的血液流经脉络的温度。 她不想盲目反抗,没有什么作用还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林知砚笑了笑,目睹全程,“这就是你的反抗?” 毁掉葛洁写的情书。 “不配合葛洁,不让施压的人轻易得逞。这怎么不是反抗?”叶语莺反问道。 林知砚细细想了想,倒也点了点头,“可是,即便不撕碎,我本来就不会让她如愿,我压根不喜欢她。” 林知砚续道:“在我的名字出现在那里之前,“其他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干扰。” 他说这话时,眼神澄澈得近乎冷酷,没有一丝动摇。 叶语莺微愣,看见林知砚的神情沉敛下来,少年的目光中一些看好戏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如风烟消融,澄明纯粹,带着明晃晃的野心。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叶语莺看见了之前自己路过的致远墙。 那面挂满名字的致远墙,在夜色和灯光的交错中显得格外醒目,像是某种隐秘而遥远的荣誉神坛。 叶语莺大概知道那面墙上至少代表着某种大家都渴望的荣誉,她说:“可是大家都说你很厉害,方方面面……” 林知砚听见她的话,唇角微挑了一下,笑意里带着一丝冷淡又自嘲的意味。 他并 没有因为“大家说你很厉害”而得意,反而有一种隐隐的不屑。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厉害’是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感。 她甚至对成绩好这件事的理解有些模糊,因为她现在作为曾经青城的普通学生,莱山中学的“吊车尾”选手,实在难以想象林知砚的成绩如何可怕。 据说莱山中学已经整整三年,无人考入蓉城一高,就可以知道两者之间是有着很高的壁垒的,如同两个完全不会交汇的世界一样。 她在这一瞬间,是能看到林知砚野心下眸色被染上的光的,是那种一旦认准了方向,就不会被任何情绪、任何人事牵绊半步的眼神。 让前途一片晦暗的叶语莺,自惭形秽。 她下意识低下头,心里悄悄有些自卑。 在这样的少年面前,她像是一只困在泥潭里的小兽,微弱地挣扎着,寄人篱下只求苟活,谈不上梦想。 而他,却是奔赴远方的风,注定要越过无数高山与海洋。 他注视着上面有些斑驳的姓名,有些感慨道:“你看那面墙,它好旧,因为有些人在几年或是几十年内都很难将上面的名字换掉,天才的诞生总有着浓重的时代性,哪怕是抵达最后一名,那条路也会很长,很孤独,需要舍弃很多。” 林知砚似乎看出了她情绪的变化,微微偏头,看着她,忽然语气淡淡地开口:“你怎么了——” 叶语莺一愣,抬头望着他。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4节 她摇摇头:“没什么。” 她不敢说,是因为自己没有梦想,所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林知砚没有再多解释,只是随手把脖子上的毛巾拢了拢,像是整理盔甲一般,懒散却又坚定。 “所以,”他说,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随意,又像是郑重其事地提醒:“你也是。” “不要让其他人,禁锢住你的脚步。” 叶语莺点点头,心里却似懂非懂,她还是不知道如何摆脱现状。 转过身,原本准备离开,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继续那种无声无息的生活。 可余光一撇,还是被那面致远墙吸引住了目光。 阳光已完全落下,天色在加深,学校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那块公告栏上,使得那些镌刻着名字的牌子,显得格外肃穆庄重。 她站定,慢慢地走近了几步。 林知砚说,天才有着时代性,不是随时都被更换,普通人和这份榜单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而这些优秀的人,他们必将舍弃很多。 上面整整齐齐地列着几个名字,从第十名开始,她一行一行地往上看。 好奇这些放弃很多事情而专注变得优秀的人,都叫什么名字。 每一个名字旁边,都标着综合成绩、获奖记录,以及被各大高校录取的信息。 这些名字,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成功”,代表着她仰望却触不可及的世界。 理论上排名越高的人,也许舍弃的东西越多。 直到她看到那个名字—— 【第一名:程明笃】 一瞬间,叶语莺怔住了。 她在脑海里一时间觉得这名字有些陌生,她虽然知道程明笃的名字读音,却不确定是哪个明,哪个笃。 是这么写的吗? 明笃——明德笃行,《尚书大禹谟》里的“德惟明,行惟笃”。 是取自这个含义吗? 那个在偌大的宅子里,不近人情游离天外,却又在冰箱角落给她留饭团的人。 那个一眼就能看穿姜新雪的心思的人。 那个她始终觉得像风一样飘忽又辽远的人。 她有些不确定,难道蓉城还能有第二个人叫程明笃吗? 程明笃…… 原来他是这样的程明笃。 一阵风吹过,叶语莺的心出现了明显的失重感,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指尖冰凉。 忽然之间,她感到一种格外强烈的距离感。 原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只是偶然在某个交错的路口短暂重叠了一次。 他清朗又高远,让她一时想不到,这样的程明笃,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里。 而她,沦陷在沼泽里,越挣扎越无法自拔,仿佛随时会被生活裹挟和吞噬,连仰望都显得笨拙。 那一刻,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都大。 她机械地收回视线,轻轻呼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致远墙。 像一个看过外面世界的鼹鼠,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住处蜷缩起来的。 那一晚,回到自己的小小房间里,叶语莺坐在床边,把鞋子脱了,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那双浅灰色的拖鞋,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边。 她穿上拖鞋,沉默一阵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马不停蹄抓起抽屉里的手电飞奔出了房门,从走廊上顺着木梯爬上阁楼。 相较于以前探访阁楼的恐惧,她此刻更多是一种下意识的好奇,有种即将触碰到程明笃过去的激动感。 程明笃越是神秘和遥远,这份探索和解谜就越是让她像窥伺一样心跳加速。 阁楼的挡板吱呀一声,被她轻轻推开了。 黑暗中,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叶语莺用力按了按手电,微弱的光柱在空荡荡的阁楼里晃动,照出模糊的轮廓。 角落里堆着一些旧纸箱,像是被人遗忘多年的时光碎片。 她只敢用手电草率地看一眼,不敢碰里面任何东西。 就这一眼,虽然没有看见具体,但是她的心脏还是已经紧张到极点。 她连忙将挡板放下,缓缓深呼吸平复着心绪。 抬眼间,却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上了楼。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她察觉到了某种窒息的意味。 人生最荒诞滑稽的局面莫过于此,她看见抱着旧纸箱的程明笃,看着她站在木梯上,手上手电还未来得及关掉,像偷窥者一样喘着粗气。 一丝惊异从这样美观寂静的眸子里略过,随后他眼中的宇宙仿佛被人拉上了灯,漆黑而幽深地凝视着她。 “你在……做什么?”声音冷淡而平稳,带着质感。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1章 叶语莺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忙脚乱地把手电关掉,急促的喘息声却怎么也压抑不住。 被抓住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闯入禁地的小兽,尴尬、慌张、又无处可逃。 “我、我……” 她哑着嗓子,慌乱地想解释,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越想说清楚,越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在原地,像是被夜色冻结了一般。 程明笃抱着纸箱,站在阁楼门口,平淡地看着她。 寂夜中,他的轮廓被微弱的灯光勾勒得分明,整个人静得像一座雕像。 沉默了几秒,他慢慢走上前几步。 “好奇?” 他没有质问,也没有职责,只是平静叙述道。 叶语莺咬了咬唇,低下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白了的脸色半天没缓过来,只是连连点了点头。 她不是有意要窥探,只是……那种强烈的好奇心,在看见他名字出现在致远墙第一位的时候,像洪水泛滥一样失控了。 程明笃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将手里的旧纸箱轻轻放在地板上。 木板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抬起眼,静静看着她,“先下来,我上去放点东西。” 那目光,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宁静。 像是在看一只闯进他世界的小动物,不带情绪,只是打量,甚至对她的目的也毫无半点好奇。 叶语莺僵在原地,连忙从上面快步下来,眼中满是犯错的惊慌。 她以为自己触犯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程明笃下来的时候兴师问罪。 但是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程明笃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浮灰,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还乖乖站在楼梯口。 他微微蹙了下眉,嗓音依旧平静得没有温度:“怎么还站着?” 叶语莺一愣,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像是生怕自己多留一秒钟就会引发他的反感。 “我今天去了趟蓉城一高……”她踌躇万分,但是仍然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那里毕业的啊。” 她原本是想问问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是哪个笃,但是在极度紧张下还是有些难以操纵自己脑子。 问完这句,她又很快转开目光,把所有的情绪藏了起来。 程明笃停下动作,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带着一点点轻微的诧异,但很快又归于一贯的冷静。 他似乎并不打算回避,淡淡地答道:“嗯。” 她咬了咬下唇,又小声问了一句,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你的名字……是‘明德笃行’的那个‘笃’吗?”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和多余了,面前的目光让她无法直视,指尖紧紧绞着衣角,像是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程明笃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像是夜色里的一汪冷泉。 半晌,他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轻极了,但却不敷衍,像是认真确认了她的问题之后,给出的回答。 叶语莺怔怔地抬头,看着他那双如刚下过雪的森林般寂静的眼睛。 空气静默得有些凝滞。 程明笃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语气轻缓了几分,带着随意:“阁楼上有个编号十三的箱子,里面是我初中时期的学习资料,还有几个书柜都是一些闲书,要是有需要,自己去拿。” 叶语莺怔了怔,她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程明笃却以为她是有些学习的目的。 她没有任何想要学习资料的目的,但是眼下这是对她奇怪行为最合理的解释。 那一刻她小声道谢,但是又有些心虚,因为想到自己不学无术,觉得注定辜负这些资料。 程明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懒懒地落下:“嗯,回去吧,今晚我在冰箱放些别的,你自己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5节 那种心脏失重的感觉又来了,叶语莺捏紧了袖口,轻声道谢:“谢谢。” 脚步声重新响起,程明笃消失在了楼梯口。 她立刻快步离开,直到关上房门,她才敢停下,靠在墙边,悄悄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当晚快到十二点时,她终于磨磨蹭蹭地从自己的小房间溜了出去,偷偷摸摸地又爬了一次阁楼。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夜风拍打窗户的细微声响。 她按照程明笃说的,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编号十三的纸箱。 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堆叠的旧讲义、参考书、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一些用旧了的练习册。 一切像出自强迫症患者一样井井有条分门别类,一打开就是格外清秀的字迹——原来他从初中阶段就能把字写得这么好。 光是看着那些题目和批注,叶语莺就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欠缺的太多,以至于无法开始。 她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挑了两本看起来最基础的数学册子,像做贼一样揣在怀里,又轻手轻脚地把纸箱复原。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像一只偷到了糖的老鼠,紧张又兴奋地喘着气。 与其说是想学习,不如说她也好奇程明笃的世界,好奇能让林知砚敬畏的存在,好奇这样的天才是如何度过初中时光的。 她想象自己,能否在程明笃的物件中寻到人生的解法,至少不是像此刻一样,如死水一样,只能渐渐发臭。 于是,在这些寂寥的午夜,她除了下楼拿饭团,躺在房间内思考人生,在百无聊聊中打开程明笃的笔记本,浏览着打发时间。 她一开始只是想欣赏字体来着,时间久了,她竟然异想天开地生出几分想看懂他当时写下这些笔记所经历的思考。 终于,她的夜晚终于有事可做,哪怕一题要做半小时,哪怕需要查很多资料,哪怕满头大汗,她也固执地白纸上写着、改着。 钟表指针一点点滑过深夜,窗外的风吹得旧窗棂咯咯作响。 在这静默无声的夜晚,一个孤独又脆弱的灵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做出了改变。 而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无意的举动—— 这一夜,她人生的轨迹,已在不动声色中,悄悄偏离了原本注定的轨道。 * 叶语莺一直坐在讲桌底下——那个“特殊位置”。 作为班级里倒数第一的继任者,她果然不负众望地考了一次又一次倒数第一。 她在生物课上偷偷做数学题被发现,被老师嘲讽一番后将她叫去罚站。 被“发配边疆”之后,她终于可以悄悄拿出课本里夹着的数学验算纸,在课本的掩护下,偷偷做着未完的计算。 生物老师在台上讲着什么关于细胞分裂的知识,语气单调而敷衍。 台下大部分学生都无精打采,只有前排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地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划过沙沙声。 罚站? 坐第一排特殊位置? 这是很多人中学时代的噩梦吧,但是好在她没有一个会检查她家庭作业的负责家长。 只要能在这些冷眼和嘲弄中,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光,她就甘之如饴。 * 下课铃响时,教室里一片哗然。 生物老师甩下一句:“叶语莺,放学来办公室找我。” 然后抱着卷子扬长而去。 班上有几个同学窃笑着回头看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放学后,叶语莺默默低头收拾东西,动作极轻极慢。 今天放学她乐得轻松,因为全班知道她被请办公室,葛洁自然也不会逼她去学校门口一起欺负其他人。 她发现去老师办公室谈话这件事的恐怖程度,远没有被葛洁逼着殴打别人来得严重。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背上书包,穿过教学楼,一路来到教师办公楼生物组,甚至由于日子过于轻快,她不禁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生物老师坐在椅子上翻着卷子,看也没看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课心思不在这。你以为数学能救你?就凭你这种水平?” 叶语莺低垂着眼睫,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嘴角甚至露出了很小的弧度。 生物老师嘲讽地笑了笑,反问道:“你貌似不以为意,很高兴?” 叶语莺立刻正了神色,连连摇头,“没有。” 随后,啪一声,把一份皱巴巴的试卷丢到她面前:“上次你考三十分的试卷是不是你冒充家长签的字?” 叶语莺怔住了,微微睁大眼,一时之间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 生物老师冷冰冰地盯着她,语气犀利起来:“怎么,不敢承认了?”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校服袖口的线头,轻轻一抽,无意间让校服袖口裂开了个口子,像是未经缝合的伤口,露出校服低下的白色卫衣。 那天考得很差,拿回家签字。 她自然知道自己没人指望,只能自己偷偷模仿了姜新雪笔迹,草草地糊弄了事。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太想摆脱那种无处可诉的孤独和失败,她甚至在签完字以后,都不敢多看那张卷子一眼。 此刻被当众戳穿,尽管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但叶语莺原本还无所谓的心情瞬间跌落到谷底,她脸颊上上升的温度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刺骨的耻辱…… 半晌,她垂目,低声说:“是 我签的。” 除了承认,她想不出任何借口。 生物老师像是早有所料地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将试卷在桌上拍了一下: “你以为这是什么?你撒谎!叶语莺,你这样的学生,迟早社会也不会要你。” 叶语莺垂着头,睫毛颤了颤,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因为也不是第一次听过这些话了,但是此刻她胸口还是堵得慌,像塞了一块随时会吸水膨大的海绵,无比沉重。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无数次想解释。 解释自己不是不想学,只是力不从心。 解释自己不是天生差劲,只是从小就走错了路,被拖着一步步坠落。 解释内忧外患,爹在坐牢,妈怕被自己拖累,外婆现在还因腰上在家卧床休息…… 没人理会她啊…… 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世界从来不会听弱者的解释。 叶语莺轻轻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出奇:“老师,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清晰,带着比同龄人更加低沉的意味,好像沾染了她灵魂的色彩。 “回去补一份家长签字,明天放学交给我。” 说完,生物老师不打算没再理她,自顾自地整理讲义。 叶语莺弯腰捡起那份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皱折的角落。 她却问了一句:“明天放学我还可以来办公室吗?” 生物老师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为什么能捕捉出一丝期待的意味。 可半晌后,她却弯了弯嘴角,朗声道了一句:“谢谢老师。” 转身,离开了教室。 留下生物老师在原地疑惑,似乎不知道她最后眼里的一抹期待是为了什么。 她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不反驳,不争辩,甚至在被羞辱、责骂之后,还能平静而真诚地说出一句感谢。 * 而就在夜深时分。 程明笃合上一本书,起身去厨房倒水。 他瞧见了佣人休息厅内的微光,里面有个小小身影正坐在角落里,双眼似乎正观察在屋外。 经过走廊时,那个身影忽然站了起来,掀起一阵纸页的声音。 他脚步顿了顿,一侧头,就发现叶语莺已经站在了长廊上。 隔着虚弱的光线,她在很浅的光线中,甜甜叫了声哥哥,让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不是被姜新雪可以训练的结果,还是真心的称呼。 随后,她来到他跟前,模样很局促,像是躁动不安了很久,带些许胆怯:“可以帮我签个字吗?”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校园部分我不会直接拉到完结,会写完一个阶段,切现代线写,但是没有存稿,我说不上具体哪一章且现代线[摊手] 第22章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叶语莺想了很多种被拒绝和忽视的可能性,但是这次她知道自己真的找个人帮自己签字,毕竟她已经被老师当面拆穿,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字迹造假是如何被发现的。 她已经尝试找了找程家做工的阿姨们,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受过相关培训,对签字这件事非常谨慎,无一例外都将她礼貌地拒绝了。 姜新雪那边……她压根不敢考虑。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6节 眼下姜新雪和程嘉年正是刚同居的蜜月期,应该更加不便打扰,而姜新雪在程嘉年面前扮演着温柔有才情的慈母形象,应该会憎恨她如此差劲…… “签字?” 程明笃站定,端着水杯的手纹丝未动,视线落下,看着她伸过来的手。 试卷上那些耻辱的红色叉叉和正面的分数,都被她干干净净地通过折叠被折进去了,手中只留下豆腐块一样的试卷,刚好能露出签字区域。 纸角被她攥得起了毛边,似乎走过漫长的、艰难的一路才来到这里。 “这是什么?”他视线扫向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有了猜想,但还是沉声问了句。 “我的……生物试卷。”原本只想解释到这一步,但是想着程明笃这样的优等生是不是不了解让家长签字的情况,便又有些委婉地补充了一句,“……没及格,需要家长签字。” 叶语莺仰着头,眼神却在说这些的时候躲开他的视线,微微喘着气,似乎是经历了一系列的努力,无果了,才找上的他。 程明笃视线静默,穿透午夜微寒的空气落在她手中的试卷上,仿佛能从这不安到带着轻颤的手中,在她说话时犹豫的吞咽动作中,读到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挣扎与请求。 他喉头微微动了动,嗓音和院落中树梢被吹动的声音浑然一体,带着些冬日的清寒:“姜新雪呢?怎么不找她?” 叶语莺在这个宅子里唯一的直系亲属,即便不找姜新雪,第二顺位也应该是她名义上的继父程嘉年,似乎不可能找上他来。 叶语莺点了点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像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不敢。” 程明笃问:“她会怎么样,打你吗?” 他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了然,不假思索就将姜新雪的真面目脱口而出,毕竟这事儿他认为姜新雪应该干得出来。 不然也不可能让个十三岁的女儿听到她名字都毛骨悚然的程度。 可是叶语莺没有承认,而是用晦暗的语气说道:“不一定打我,但是比打还难受。” 她的声音发哑,无意识咬着嘴唇内壁,局促的动作似乎在表明,姜新雪带来的焦虑感已经如小虫子一样,顺着她光洁的小腿爬了进来。 她握着试卷的双手,有些无望地晃了晃,似乎准备放弃了从程明笃这里切入。 她已经准备好,如果请求未遂,那就冒险再模仿一次签字好了。 “为什么找上我?”程明笃浅淡问道,语气惯有的凉薄,仰头喝了一口,水分顺着他口腔滑过,在流经喉咙的时候,喉结在皮下动了一下。 叶语莺原本是垂着头的,闻言抬头时,恰好目睹这再简单不过的喝水的一瞬,眼睫颤了颤,脑海里甚至在想程明笃手中的这杯水是不是比寻常的要清冽甘甜一些。 夜色幽深,他身后的天幕像一匹厚重的蓝黑绒布,嵌着稀疏又寒冷的星辰,屋檐边上镶着明亮皎洁的上弦月,月光冷冷洒落。 夜幕下的月桂树静静伫立,枝干挺拔,叶子略微卷起了边角,被月光的染上发亮的深绿,光泽微弱,影子在地上斑驳摇晃。 叶语莺很多年后时常喜欢午夜和月桂树,她学画画的时候,偶尔会下意识提笔去画这记忆中古雅的一幕,每一幕都是一样的视角,唯独没有眼前的人。 后来她知道,那个在画中被她可刻意忽略掉的程明笃,才代表着她内心对这景象最原始的狂恋,只是她不敢,所以她的画中没有人物。 因为一旦绘制,因为一旦书写……她害怕都是同一个人,映射了她堪堪的内心。 站在满院绿植的微香里,叶语莺垂下手,将试卷收紧在自己掌心。 面对程明笃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嗓音轻渺,带着一种坦然的推断。 “因为……你不关心,也不多嘴……” 她说出来之后,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直白,失了礼貌。 刚准备接受来自对面的拒绝时,却发现周遭气氛松动了几分,就像是定身术魔法被解了一样,大家都慢慢缓和了紧绷。 程明笃垂眸看着她,眼底一寸寸掀起波澜,没有多问,只是将手中水杯随意搁在红漆扶手上,抬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试卷。 叶语莺怔怔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连忙将中性笔递上,看着他在明亮的月光下,将自己折叠整齐的试卷缓缓展开…… 她见状,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得多思考,就抬手按住这个动作。 “怎么,找我签字,我得知道自己签的是份什么资料吧?”程明笃抬眸,视线落在她的眉眼间,不动声色地问道。 叶语莺在他突如其来的注视下有些脸颊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份难看的分数,还是因为 ……这份凝视。 她觉得程明笃应该是保留着程家人的谨慎的,毕竟带有全名的签字,是容易引发很多纠纷的。 随即,她才松开手,眼见自己不忍直视的分数和卷面出现在程明笃面前,她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试卷在月光下摊开,红色笔迹格外刺目。 倒数的分数、密密麻麻的批评评语,还有零散的潦草答案,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夜色和程明笃眼前。 叶语莺本能地想收回试卷,但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她强迫自己站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小囚犯,僵硬又倔强地抿着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程明笃低头,扫了一眼卷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神没有嘲笑,没有失望,没有责备,没有常见的大人们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只是平静地掠过每一个红叉。 然后,他的视线在签字栏前停住。 叶语莺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 她几乎以为——程明笃会犹豫,会拒绝,会在此刻抬头用那种冷淡疏离的语气告诉她:你怎么这么简单的知识都不会。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很自然地提笔,在签名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清俊泠然,如同他本人。 落笔收尾后,他微微偏头,看向试卷上那个鲜红的“30”的分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惊讶,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签完字后,将卷子重新折回成她原本的模样,递还给她。 夜风带着微微的凉意从廊下穿过,叶语莺接过试卷和笔,立刻攥在手里,藏在身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只记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哥哥,我是不是很差劲?” 程明笃重新拿起水杯,抬手顺便关了走廊上的壁灯,让月光彻底流泻进来,映得他眉眼疏朗,轮廓清明,整个人像是被夜色包裹成一根笔挺的竹。 他眼神里对这些东西是漠不关心的,似乎也不打算跟她多聊,只是在和叶语莺擦肩而过的瞬间,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在控分……判断题哪怕盲选也是二分之一的正确率,你全错。”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知道正确答案 叶语莺整个人呆在原地,她下意识地转头,看着那个已经走过自己身侧的少年,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又清晰,落在廊道的青砖上,一如他本身那样笔直孤傲,拂袖间恍若游移尘世的清风。 她要保持毫无悬念的倒数第一,就必须要想些对策,因为那里是唯一葛洁不敢上课打扰的地方。 她的确控分了,可能她应该是倒数第二或倒数第三?但是她不想换位置,她只想在那个“特殊位置”上相安无事到离开蓉城为止。 叶语莺的手指紧紧扣着卷子,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 揪疼中带着快意,就像是她玩了好久的小把戏,终于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激动。 她总想带着对人性进行考验的目的,用游戏的心态,去观望众人的嘴脸。 这是她幽微灰色的生活里唯一的奇怪的趣味,是她乖巧又任人宰割的形象下唯一恶意的游戏,玩家只有她一个。 那一晚,叶语莺一夜无眠。 她抱着签好字的试卷,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昏黄台灯下天花板上的裂纹,心里像被一根绷紧的弦细细勒住,既疼又麻。 直到深夜,她终于忍不住,从床头抽屉里抽出那两本从阁楼上拿下来的旧数学资料。 翻开第二十页,里面是程明笃当年的笔记。 字迹端正而干净,批注简练又清晰,偶尔有一两句潦草的小字,都是当年他解题时留下的思考轨迹。 叶语莺盯着那些字,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心脏仿佛也在那一笔一划间,被悄悄拂过。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开始照着例题慢慢推算。 初中阶段的数学题,她会忍不住跳过步骤得到一个结果,但是每个关键过程都有分值,所以研究标准解题过程对她才是更难。 过程一塌糊涂,笔尖划过纸张,写写涂涂,草稿纸被揉成一团又一团。 她咬着笔帽,眉头紧紧皱着,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不理解为什么这些题一定要寻求一个标准化解法,但她的笔还是没有停下。 终于,在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之后,当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时,她在草稿纸上,完美地将推导过程复原。 那一刻,她怔住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 她颤着手,将草稿纸放在程明笃的签字上,只是转念一想,只觉失落,因为这一刻的喜悦和成就感无人分享……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3章 第二天,放学前最后一节刚好是生物课,叶语莺下课后跟着生物老师前后脚来到办公室,这一路她的心情前所唯有地轻松。 轻松到可以完全遮盖掉她不及格的事实,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让生物老师也能欣赏到这漂亮又个性的字迹。 更重要的是——她有家长了。 生物组的办公室门半掩着,走廊上光线昏黄,墙角有风吹过旧旧的公告栏,纸页哗啦啦地响。 她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报告。” 生物老师头也没抬:“进来。” 她低着头走进去,把卷子双手递上。 “家长签好了。” 生物老师接过那张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然而下一秒,她的眼神明显一顿,像是不确定似的又扫了一眼。 “程明笃?”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调微微顿住,语气里藏着一丝疑惑,更多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叶语莺指尖微缩,低声应了一句:“嗯。” “这是你家长?”生物老师声音上扬了几乎,有些狐疑地问道。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7节 叶语莺不知道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到底算不算,她犹豫了一瞬,藏着些私心,有些心虚又有些自豪地点头。 生物老师打量着那个一气呵成的利落字迹,似乎在想是不是重名了而已。 “他是你的谁?” “哥哥。”叶语莺的声音多了几分安定,这个称呼在她过往十几年的人生里都是极为陌生的,可最近她却心中生出了很多渴望的念头。 听说,葛洁能如此嚣张跋扈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家庭背景多么复杂和强大,而是因为她有个混社会的哥哥,而且是有些“名声”的。 所有人都默认她这位哥哥一定给她提供庇护,于是对于葛洁的行为都忍气吞声,害怕她一个不高兴将自己的哥哥叫来。 叶语莺无数次在心里叹息,如果她也有个强大的哥哥就好了…… 她就不用向葛洁低头服软,不用为了远离这些学生们的“纷争”而一直保持倒数第一,在各科老师的数落下坐在那个又耻辱又安全的“特殊位置”上。 生物老师“哦”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什么,知晓两人姓氏不同,不免猜出了什么,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她收回视线整理着试卷,余光瞥向一旁的叶语莺,冷淡又不经意地提到:“既然有这样的哥哥,就多向他学习。” 叶语莺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老师,实现在那只飞快批改作业的手上停了半秒。 她心里在默默摇头,没用的,程明笃只是短暂回国,很快就会走,去到另一个半球,中间隔着整个太平洋…… 半晌,生物老师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走神的小女孩,忽然说道:“如果这真的是蓉城一高那个程明笃的话,他会是个人物的,这么 好的榜样在身边,还是多考虑下自己怎么进步吧。” 不知为何,生物老师对她的语气软了很多,之前分明都是冷眼看她,现在却多了些语重心长。 叶语莺衣袖下的手,正忍不住地抠指甲上毛边,一下又一下,偷偷地抠,下意识地。 难道是因为程明笃吗?原来这个名字在莱山中学也这么好使…… 一个学生究竟是要强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外校的老师也有所耳闻。 不过……程明笃这种优等生,即便真的是她哥哥,也不如当个小混混来得实际,毕竟她深知自己还身处一群弱肉强食用拳头说话的暴力群体中。 她反而有些不忍心把程明笃卷进来了,因为冲突发生,他那张精致的脸也同样会被打成猪头。 叶语莺轻轻应了一声,将自己试卷收回,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是的……让程明笃签字这件事,她有私心,一些难以启齿的私心。 她想让别人也知道自己也有个哥哥…… 也许,他并不能用武力保护自己,但是他会成为一个“吉祥物”,让她偶尔反抗的时候记住自己还有个后盾。 尽管这个后盾是她虚构出来的。 * 这天,叶语莺回到程家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走到侧门的时候发现不知是谁已经将门关上了,大概是某位阿姨以为她已经回来了。 她挪步到侧门前,忡怔地着看这扇大门,愈发觉得自己在冷风中渐渐变得透明,像个行走在日光下的魂灵,无人看得到,毫无存在感可言,风一吹,就散了。 她在门外做了五分钟的思想准备,才犹犹豫豫地按响门铃。 门内人从监控器内看到她,连忙打开了电动门,她弯腰拿起地上脏兮兮的书包,缓慢又疲惫地走了进去。 她移动迟缓,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身上有几处擦伤,只知道这个十一月的天,还是不能将衣摆卷起来,太冷了。 衣料底下的伤,一碰到衣服就疼,比疼更可怕的是,她怕衣服和伤口粘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会疼得撕心裂肺。 没错,她被打了,比以往严重了一些,但是都是皮外伤。 但是这一次打她的不是葛洁,而是葛洁的死对头,外校的女混混,更加不好惹的一群人。 事情的起因是她放学又被委托去给林知砚送东西,结果林知砚去参加竞赛了,没在学校,返程的路上,她就落单了,好巧不巧在一处冷僻的角落遇到这群人在抽烟。 为首的女混混认出她来了,将烟头一扔,朝她不善地走了过来。 “你认识葛洁那个贱人对吧?” 叶语莺站在风里,冷得指尖都发僵,面对那句带着火药味的话,她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绕过。 然而那几人哪肯让她离开。 叶语莺对待这种场面已经有经验了,最开始问话的时候是对方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不要等着话赶话说到快动手才跑,而是直接出其不意。 “我在跟你说话,聋了?”为首的女孩已经走到她面前,正欲一把拽住了她的校服领子。 但是却抓了个空,叶语莺瞬间冲出人群不要命地在路上狂奔起来。 她不敢回头,耳边只剩下风声,连路人的身影都未来得及看清。 她从小在短跑方面爆发力就不错,至少在女生中她跑得算很快的。 她感觉差不多了,气喘吁吁慢下脚步刚准备回头,她的校服后领还是被人猛然抓住了。 一个陌生的女生已经从后面拽住她,并且凶神恶煞地对她吼道:“跑啊,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她很惊讶,对方人群里有一个人能追上她。 叶语莺被拉得一个踉跄,书包差点滑落,膝盖不小心磕在了一旁的石砖边,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们的头目姐此时才姗姗来迟,一把拽住她的校服衣领,明显已经被激怒了。 “问你认不认识葛洁你他妈跑什么?” “我、我不是她朋友……”她没见过这个阵仗,似乎比葛洁那边还要恐怖很多,咬着牙小声解释,声音细得像风中哆嗦的草。 “不是朋友你跟她混一个学校?还替她送东西?” 另一个女孩嗤笑一声:“装清白?谁信你这种‘摆尾巴’的模样不是她的小喽啰?” “上次葛洁揍人你就站在人群里,还说不是一伙的。” “那个贱人在外面造我的谣,她最好是别被我逮到,不然她会死得很惨!” 下一秒,几个人已经将她围了起来,踢腿、推搡、掐她手腕……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遮掩。 “别打脸,给她留点人样。”有人喊了一句,然后她的背和腰成了攻击的重心。 叶语莺咬牙强撑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哭—— 她知道,一旦哭出来,对方会打得更狠,只会觉得她“软”,她只能捱着,硬撑着。 直到后面有家长路过,那群人见状才骂骂咧咧地散了去。 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指尖沾着灰和血,咬紧了牙根,但是她没有一刻想哭。 她不知道,这种清晰的疼痛什么时候才是头,她一步错了就步步错,如今已经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她闭着眼,想好好感受身上这份疼痛,用这种极致的方式去激发她心里压制愤怒和勇气。 她仍然想反抗,但是这是个认拳头的世界。 她不想像她们用暴力解决一切,但是如果不解决她们,她们就会解决自己,而且这份折磨是无休止的。 叶语莺换了身衣服,比较宽大的,避开了人群,在水房默默清洗伤口。 低头洗着伤口,袖口挽起,露出手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的旧伤和新鲜的擦痕,水流冲刷着隐隐泛红的血丝,刺得她手指轻颤。 冷水流经指尖,顺着手腕滴落在水池边,声音细微却分外清晰。 她咬着唇,肩膀抖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忍住。 她脑海里出神地想着下次如何解决,在脑海里推演着今日吃亏的场景,恨得牙痒痒。 突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从走廊方向传来——清晰、有力,像是穿透竹林的风,有淡薄却又异常清晰的存在感。 叶语莺一瞬间僵住了。 这脚步声刚好在经过水房的时候停住了。 她没有抬头,但身体像被点穴一般僵直。 水声潺潺,空气凝固。 直到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不紧不慢地落下: “又被人欺负了?” 她猛地抬头。 水房门前的身影高挑挺拔,站在走廊与水房交界处,眉眼平静得像下过雪的湖面,眼神中难得地多了些疑惑。 程明笃。 他穿着一身运动装束,领口略微敞着,但恰好挡住白皙的锁骨,头发微湿,另一只手拎着网球拍,应该是刚从后院的网球场运动完恰好经过。 今日天气阴沉,没有清晰的阳光,但是他身形高大,挡住了天井外的光,终是在水房的地面留下了轮廓清晰的影子,刚好将她整个人笼罩。 叶语莺喉头一哽,险些没拿稳水管。 她心虚地低下头,飞快地关掉水龙头,慌乱地拉下袖子。 她说,“不小心摔了……” “是自己摔的吗?”程明笃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唇线紧抿,眸色微暗,“能摔得像钝击伤,这种摔法你找个能把你举起来再扔下去的台阶,我信。”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有些疏冷,但每个字都仿佛在无情地将 她的保护套一层层剥离。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紧张下神情有些恍惚。 空气在她沉默中沉重起来。 半晌,她小声道:“……你别问了。” 叶语莺的呼吸忽然有些紊乱,她不明白,程明笃这话是事不关己的好奇,还是……关心? 不管是哪种,她都下意识在推开这道唯一可能的光。 她真的怕。 她怕他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狼狈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从未有一刻走到阳光底下。 蝼蚁一样的人生,连伤口都让她觉得注定该隐藏在黑暗之下。 因为她惹上麻烦,怕他知道她的狼狈无力,怕他知道她在拳头面前低下了头颅,如众人一样,臣服于葛洁,成为了马首是瞻的小喽啰。 他这样的人,大概会看轻她……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声音低低的,眼睫垂得很低,像是要将所有的委屈都藏进影子里,同时又坚定地说道,“我总有一天会自己解决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8节 叶语莺眼睫一颤,眼眶倏地热了。 这热泪来的匆忙又突然,可分明,她被打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感觉。 程明笃总冷漠得像个置身事外的路人,但他说出的话总一针见血。 就这样……就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不需要关心,不奢望自己也有保护伞,就哪怕偶尔问问,就够了。 “名字。”他又短促地问了一句,语气没有丝毫温度,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沉郁,让气压都低了几分。 “我不认识。”她连忙摇头。 程明笃目光沉了沉,问道: “以后让司机接你放学?” 她想起姜新雪的叮嘱和警告,更用力地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 “我自己会处理的。” “有什么需要再跟我说。”程明笃抛下这句话后,人影就消失在门口。 叶语莺看着空空如也的门框,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真的有说这句话吗?会不会,真的寻求帮助的时候,她才发现是自己的幻听…… 她双脚踩在地面上,一度想追出去问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没勇气问,只摇摇头,就当是听错了吧。 可能她太想要、有些属于奢望的东西,所以会有一定的幻想。 她站在水房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温暖,又有些失落。 * 那天之后,叶语莺在小测的时候,奇迹般发现每一道数学题的解法都在心中。 她第一次发现有些知识上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 她动笔之前,犹豫了一瞬,转而在草稿纸上如每个午夜那样完整写下解题步骤。 在誊抄答题卡的时候,她纠结了一阵,还是决定将正确答案避开,在大题部分更是只写出一个结果。 结果正确,拿两到三分,解题过程全扣,选择题和填空题分别对两到三个,这样就可以…… 她昨晚这一切之后,下课铃响了,准时交卷。 放学之前,是一节班会课,班会刚上完,就见数学老师恰好出现在门口,一脸铁青地走进来,说了句:“叶语莺,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葛洁的姐妹团见状,只好将要让叶语莺带给林知砚的小礼物默默塞回桌箱。 叶语莺知道,送礼物之后回程家的那段路上,会路过一座桥,那里是高位区域,所以她要想方设法被老师留下,避免承接送东西的活。 她成功通过各科小测继续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每天都有各科老师轮流请她去办公室训话。 她反倒乐得自在,反正被训话也没什么实质伤害,就是有时候话难听了些,总比被人群殴要强。 甚至在被训话后,她很鸡贼地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出学校,这样一来,越来越少的破烂事能找上她。 她如愿地,减少了参加“姐妹团”霸凌别人的活动。 这是她艰难地探索出的生存法门。 当然,她的麻烦并没有被彻底解决,女混混们的行踪飘忽,后来有一阵学校有人经常被外校的人索要“保护费”,不给就打人。 叶语莺那阵回家的时候也很注意周遭,基本一出校门就疯狂往公交车站跑。 但是一旦遇到那群人,她总跑不掉,她每次跑都用十二万分精力去逃跑。 有时候她会被捉住,把身上的钱掏干净“上贡”。 有时候她会逃跑成功,就能开心地安然无恙地回到程家。 随着她逃跑越来越有经验,她不被捉住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被捉住就自认倒霉给钱。 程明笃每次从外面回来,或是运动完路过水房,总下意识用余光看一眼。 如果那个时间段,水房没人,就说明她逃脱成功。 如果她在清洗伤口,说明她又被捉住了。 她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猫和老鼠的游戏,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 但是随着她出现在水房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知道,她如自己那日说的那样——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一切。 * 某天深夜。 做工的阿姨们休息室里,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又丢笔了?” “是啊,前天才拿的新笔,刚拆封没两天……” “你别说,这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就说是我们自己记错了,现在可好了,就算是支破笔也不翼而飞,程家再大,也容不得这种手脚不干净的。” “啧,别乱说话,万一让太太听见……” “你傻啊,现在家里这几位,哪有空管我们这些人,倒是那个小姑娘——” “嘘!” 门外刚好传来脚步声。 程明笃从外面回来,恰好路过,他原本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今天却破天荒停住脚步,多问了一句:“丢笔了?” 一个阿姨连忙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另一个阿姨却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在一旁吐槽道:“最近一直丢笔,我们怀疑有人手脚不干净。” 第三个人从旁补充了一句:“我倒是经常看到姓叶的那个小丫头经常半夜来这里晃悠,说句不该的……” 程明笃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怒不喜,众人立刻噤声,各自低头忙活。 第二天早上。 佣人发现,值班表下面的柜子突然多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笔—— 各种粗细、颜色齐全的中性笔、钢笔、记号笔,甚至还有几个写着日文、韩文的品牌她们从未见过。 摆得特别整齐,像是被精心挑选过,横平竖直地码在原本杂乱的柜格下。 有阿姨感叹:“这是什么人心里这么细?” 而她们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厨房角落的小餐桌前,午夜时分,叶语莺正端着一碗温牛奶慢慢地喝,头发刚洗过还微微湿着,被她用发圈随便扎在脑后,干净利落。 她不像往常那样偷偷摸摸拿个饭团就在角落开吃,而是第一次,弯下腰,打量着那些笔。 正欲伸手拿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是的,那些笔都是她拿的,因为偶尔被抓一次,所有的零花钱都要“上贡”,她连买笔的钱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只能拿这里的笔。 但是突然间多出来这么多精美的进口文具,她反而不好意思拿了。 说明,有人发现她拿笔的事情了。 她啃了口饭团,下定了某种决心,回房想了一夜。 周末的时候,她找阿姨们要了把锋利的剪刀。 回到房间,对着镜子,她将头发解了下来,及肩的头发被她拿着小剪刀,一点点剪成耳下短发,头发碎散了一地,像某种仪式感。 她说不清是如何下的决心,从前她挺在乎头发的,但是她发现自己很多时候都被人揪住头发,疼得她无力反抗。 说明头发美则美矣,对于此刻的她,却是累赘。 周一早晨,她盯着一头狗啃一样的草率短发背上书包出门的了,即使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身影却比以往更加从容和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那晚回家时,给她开门的是程明笃。 她身上的校服比以往更加凌乱,上面沾满黄土,泥点子溅到裤腿上,袖口破了两个口子,脸上脏兮兮的 ,还有抓痕,手腕上也是伤痕。 像雨后的小鸭子,哪怕一身污,却满是活着的气息。 她看着程明笃,却第一次在他的眼神中,看着狼狈的自己,可以直视着他,绽放出释然的笑容。 也许一个少女的笑容,说不上美得惊心动魄,但是她带着伤痕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的双眼却是带着希望和得胜归来的光的。 她没有告诉程明笃事情的始末,但是,她将那些钱,追回来了。 一分不少。 谁都不知道那天放学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她大概比以往更加不要命。 后来程家的私人医生敲开了她房间的门,给她检查伤势。 叶语莺原本想拒绝,私人医生却说:“放心,我只负责看病,不会多问的。” 她才松了口气,转身坐在床边,悄悄地拉起袖口。 医生戴上手套,没问一句废话,只在光线下细细查看那些伤口—— 手臂外侧大面积瘀青,青紫中夹着零散红点,是钝器或鞋底反复击打留下的痕迹; 腰侧几处擦破皮的伤还带着结痂,若不处理好,很容易感染; 膝盖红肿,活动时隐隐作痛,应该是摔倒时磕在坚硬的物体上造成的。 医生处理得很细致,一边上药一边说:“你这些伤不是轻伤,虽然不需要住院,但至少要静养三到五天,最好请病假。” 叶语莺怔了一下:“不……不用了,我还能去学校。” 医生没抬头,只淡淡说了句:“这不是建议,是医嘱。如果继续撑下去,会留下瘢痕或暗伤,尤其你体质不算强,免疫力也一般。” 包扎完,医生留下一小瓶口服维生素c和抗炎药。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后,房间重归寂静。 叶语莺盯着那几瓶药,过了许久才慢慢伸手拿起,用指腹抚过标签上的字,眼眶不知为何,又有些发热。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29节 她隐隐知道是谁,在这个宅子里没有其他人会做这些,更没有人知道她有可能会去和人决斗。 那天半夜,她凭意志力支撑的身体终于迎来排山倒海般的虚弱,肌肉和骨头上的疼痛在肾上腺素退却之后疼得很清晰。 她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一步步艰难下楼,又习惯性的去了休息室拿饭团,冰箱里多出了很多东西,虽然没有写纸条,但是她知道这些都是给她的。 全是一些优质蛋白。 隔了好几年,当叶语莺翻开自己的日记本的时候,看到那晚她对那些食物的描述,只觉心里的暖流才姗姗来迟地流淌而过。 因为那些……都是利于伤口恢复的食物。 那天之后,她听了医生的话,给老师打了电话,请了病假。 终于,可以短暂又毫无顾虑地卧床休息几天了。 有一次,叶语莺在房间内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她猜到是程明笃,还以为他是来阁楼拿东西的。 结果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响起了纸袋的声音。 她艰难地下床,不顾疼痛地把门霍然打开,程明笃刚转身准备下楼。 她低头扫了一眼袋子中的东西。 一盒膏药、一支肌肉镇痛喷雾、几条医用冷敷贴,还有一小瓶高蛋白营养奶和几包速冲燕麦,最底下甚至还有两包医用敷料和一盒创口贴—— 每一样都不张扬,但每一样都刚好对她这段时间的伤势有所帮助。 她忍不住叫住了程明笃,那声哥哥仿佛比以往顺口很多。 “你是不是挺讨厌我和我妈的?”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直白地问出这句话的。 带着少女那久久憋在心里的敏感和多虑。 她不确定程明笃听到没有,但是见他驻足,说明他听见了。 程明笃缓缓回头,眸光落下,语气中没有热情。 “准确来说,我对姜新雪无感,她带着你强行挤进这个家,但是,你比你母亲,有骨气多了。” 门廊上的灯是暖黄的,程明笃背对着灯光,轮廓仿佛融进了夜色,但他的背影却格外挺直。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没忍住,声音低得像蚊子,“就因为我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程明笃略微侧目,没有完全转身,只淡淡道:“不是。” 叶语莺屏住呼吸。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有人明明努力活着,却连一丝体面都不被允许。”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掸落窗台上的尘土,干净而温柔地落在了她满是创口的心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 “早点睡。”他说完,转身下楼,步伐一如既往地稳重妥帖。 叶语莺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关门,看着他的背影全然消失在楼梯口。 从前,叶语莺能感觉到有一块巨大的坚冰,横亘在她和程明笃之间,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尴尬。 她从不觉得自己真的属于这里。 而程明笃,也从未承认过她的“入驻”。 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是兄妹,却隔着重重伦理与血缘的断层——他们没有血缘,没有共同记忆,没有自幼相识相伴的情感基础,只有父母临时缝合出来的一纸关系。 在姜新雪和程嘉年组建的小家庭里,只容纳他们自己。 叶语莺和程明笃,都只能将身体劈成两半,才能拿出一半进入这个家庭。 叶语莺常常觉得,他们更像被塞进同一个剧本的两个演员,被迫别扭地陪着他们各自的父母演戏。 她无比相信大家都是浑浑噩噩在这里游荡的人,只是在这个剧本里,帮助她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素昧平生的甚至和她有着高度壁垒的程明笃。 但是从最近的某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坚冰开始松动瓦解了。 每一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都是那道冰层出现裂痕的起点。 *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语莺安安静静在房间里休养。 程家仿佛也难得平和,没人来打扰她,佣人也不再在她面前碎碎念。 她每天照医生的话按时服药,门铃一响,就会有人给她送餐,她每次都会走到门口跟人说谢谢。 午后,她偶尔也会坐在窗边看一会儿外面阴沉的天空。 第三天,她的门在饭点被敲响了,打开门一看,却是程明笃。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你怎么——” “我下周就回去了。”他的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通报一件跟她无关的事。 叶语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回美国了?” 程明笃点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额发和眼下:“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按时吃药,三四天后就能下楼活动。” 她“哦”了一声,垂下眼睫,声音小得像风吹过叶面:“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整的信封递给她:“这里是我阁楼上物品的清单,有很多适合你的书籍,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找,不用问我。” “找时间来厨房一趟,我告诉你食材在哪里,你以后可以自己做饭团。” 叶语莺怔怔地接过,指尖碰到封皮那刻,才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告别信”,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过渡安排”。 “你回去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吧。”她抬头看他,语气平淡,却藏着一点小心翼翼。 程明笃的眼神终于有些动了动,沉默片刻,说:“我回美国不是断掉一切。” “有问题就发邮件,或者找管家帮你转达。会发邮件吗?” “嗯……”她鼻尖轻轻一动,“没发过,但是知道怎么发。” 他看着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门框的宽度,却像横跨了一整片海 洋。 叶语莺低头捏着那封信,心口那点酸涩不知道是因为临别,还是因为某种刚要产生的链接,却彻底断在萌芽之中——她还来不及拥有过一个“哥哥”。 就已经要到了临别的时候。 “你在那里……”她忍不住问,“会不会很忙?” 程明笃看着她,片刻,难得认真地说:“会很忙。但我每天早上都会看邮件。”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又像是压下了什么,然后转身要走。 叶语莺忽然叫住他:“哥哥。” 他停住脚步。 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一路顺风。” 程明笃回头,望着她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后,像个刚从风雪里走出来的小猫,但眼睛亮亮的—— 像是在夜色中努力望向远处灯塔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下周才走,不用急着说。” 叶语莺点头,没说什么。 -----------------------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 50个红包哦![撒花] 第24章 又是新的一周,叶语莺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她去上学之前在镜子前多做了两分钟的思想斗争。 收她保护费的那个女混混头子,也是葛洁校外的死对头,叶语莺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大家都尊称她“九姐”。 叶语莺也不知道这个“九”字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但是她上周趁着九姐从游戏厅出来之际,周围没带人,她趁其不备把人给打了,九姐能当混混头目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第一被叶语莺偷袭,第二被她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了,两人扭打得浑身是伤,叶语莺按理说早就撑不住了,按照九姐以往经验,对方早就该求饶了。 但是那天不一样,叶语莺不顾美观将自己的头发剪得很短,为的就是和她的鱼死网破的。 九姐知道自己落单了又遇到个在沉默中爆发的叶语莺,生平第一次乖乖认怂,在叶语莺的骇人面目下,乖乖把钱掏出来。 叶语莺的手腕当时都被抓破了,体力耗尽,嘴唇发着抖,脸上面无表情,像是一个只会战斗的机器,她半跪在地上数钱,顾不上手腕上留下的鲜血…… 随后,她一分不少拿回自己之前被抢的所有钱,冷脸将钱包摔在了九姐身上,披上校服外套,扬长而去。 “叶语莺,我记住你了,你会付出代价的。” 她对身后的挑衅置之不理,整个人的每个器官都是麻木的。 直到走出巷子,好一阵之后,她感觉到自己手有点湿,抬起一看,才发现手臂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右手。 那天夕阳比平时烈了些,照在皮肤上暖洋洋的,她抬眼看着西边的红日,恍惚间似乎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鲜血,什么是残阳。 直到此刻,她盯着镜子里那如同狗啃一样短发,耳边才后知后觉回响起九姐的那句警告。 她不知道惹到九姐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知道葛洁在九姐面前都只敢玩阴的,根本不敢正面对抗。 毕竟,学校里还在上学的初中生,和社会上真正的小混混还是有点区别的。 这一次回去,她预感到可能会有新的狂风骤雨。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程明笃在茶室泡茶。 她余光瞥见这个场景,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长廊上看着茶室内的人,犹豫了好一阵,校服已经被她攥出了印痕。 她深呼吸好几次,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垂下手,准备放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0节 程明笃刚握住茶杯的手停住了,似乎到了来自长廊上的目光,略微侧目,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被叫住,猛然回头,又做了好一阵思想斗争,才难为情又慢吞吞地说道:“哥哥……那个,能不能让司机送我一下,但是……别被我妈知道。” 程明笃放下茶杯,顺手拿起手中的车钥匙,说道:“我直接送你吧,正好也要出门。” 就这样,叶语莺怀着很重的心事上了程明笃的车。 她并不蠢,知道这辆车出现在学校门口意味着什么。 程明笃的车以及车牌号,如果停在一所普通中学门口,而她刚好从上面下来,这就能坐实一件事—— 她叶语莺,有个“靠山”,而且是大家惹不起的那种。 但是她一路上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是龌龊,有些利用程明笃的嫌疑。 在离学校还剩下三个街区的时候,她脑海里忽然闪过蓉城一高的致远榜。 她侧过头,接着看左侧风景的名义偷偷看程明笃的侧脸。 这张脸,或许这辈子都应该是站在光里的,他是绝对的天之骄子,远近闻名的优等生,应该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惹上他,更不会和他打架吧。 虽然程明笃身材高大挺拔,而且据说还玩美式橄榄球,但是…… 他有光明前途,万一身上伤了,或者被打成脑震荡…… 这一切的后果她都不愿意看到。 她实在不觉得他能斗得过那些不要命的街头混混。 要不,还是不要让他卷入纷争了……程明笃的人生不应该染上瑕疵。 临了,她改变主意,让程明笃在离学校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放她下来,她要步行过去。 程明笃问道:“送到校门口有什么关系吗?” 她别开视线,用一种别扭的语气说道:“你的车会给我添麻烦。” 程明笃视线沉郁,没有多问,将车靠边停了。 当叶语莺背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原本喧闹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盯着她。 叶语莺今天穿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头上的短发分外显眼,像是用钢刀铡出来的,贴着颈侧,像是在激愤之下用剪刀齐刷刷减下来的,带着毫不刻意的锋利的弧度。 班里瞬间像是被抽成真空,声音无法在这封闭沉闷的空间中传播。 不知是谁率先咽了口唾沫,紧接着,葛洁“姐妹团”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 连葛洁本人,也只是隔着好几排作为静静地观察着她,没有动。 叶语莺看都没看旁人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把书包放到桌上,动作一气呵成。 全班仍旧死寂。 有人小声说:“她怎么剪头发了……是不是疯了?” 有人消息比较灵通:“你们听说了吗,上周九姐……被她揍了。” “真的假的?她平时这么怂,居然敢动九姐?况且……她怎么可能打得过九姐。” “可能是偷袭加不要命吧。” “消息可靠,现在九姐已经告诉她男朋友了,九姐的男朋友——我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她完了。” “听说九姐那天脸都肿了,回去就发了疯一样把人都召回来了……连‘梅林巷’那拨人都被她叫出来了,估计放学直接在门口堵她。” “九姐说,这口气她不咽,一定要让叶语莺从哪儿跳出来的,就从哪儿栽回去。” “听说她放了话——‘不管她藏哪儿,我都把她剁了喂狗。’” 议论声越来越小,像风压过麦田,明明轻微,莫名恍人心神。 坐在叶语莺身旁的男生偷偷朝她看了一眼,却正好撞上她阴沉的目光,吓得一激灵,赶紧低下头装作在翻书。 大家都觉得今天叶语莺像变了一个人,但是叶语莺觉得,自己除了头发短了些,什么都没变。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书本,闭上双眼调整着呼吸—— 为什么,日子会这么难过。她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但是偏有人招惹她欺辱她,她好不容易反抗一次,却让自己卷入危险的旋涡。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书桌上,目光不再飘忽,反而冷静地在心里权衡着,没人知道她下一秒会做 什么。 今天葛洁和她的姐妹团都格外老实,好像是多少被她上周的“事迹”震慑到了几分。 但是仍然有碎嘴子在她身边晃悠,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我说语莺啊,你这次惹到九姐,恐怕日子不好过了。”对方的脸上掩藏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去招惹九姐,她男朋友是梅林巷的老大,听说是会动刀的那种……上一个招惹九姐的女生,现在都不知所踪……” 此时,班主任踏进教室,打断了身边的危言耸听,语气发冷:“叶语莺,你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里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大家屏住呼吸,好像是看连续剧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在等什么爆炸性的剧情上演。 叶语莺站起身,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校服都没来得及拉好拉链,冷风顺着她衣摆钻了进去,她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背脊笔直地跟着老师走出教室。 一离开教室门,她就听见老师头也不回地开口:“听说你惹上社会上的人了?” 叶语莺没有否认,只说:“她们之前一直收我的保护费,也打过我。” 老师脚步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只知道是个女混混,其他的不是很清楚 “你也知道她早退学在外混了,连警察都懒得管她——他们这群人打起人来不管场合的。” “那我就继续跑。”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道数学题,“实在跑不掉,我再打回来。” 老师愣住,回头看她,眼神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学生。 班主任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叶语莺,你要保护自己,也要……放聪明一点。” 叶语莺点头,心情却有种跌落感——原以为班主任会给她提供什么对策,谁知道……对方似乎也很忌惮那堆人。 也是,像牛皮膏药一样的疯狗,游手好闲,一旦认准了就追着一路狂咬,谁都不敢蹚这趟浑水。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对她没那么公平,也没有谁在这种场景下敢挺身而出,这是她反抗之前就已经预想过的可能了,彻底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中。 但是如果要问她是否后悔这么做,她仍然不后悔。 她没有错,顶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把身上每一寸都变成铠甲。 她知道,有些问题,不是靠忍就能熬过去的。 她对葛洁的隐忍,也只是换来自己无意间卷入了新的矛盾中。 她只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足够的屈服上。 因为她在屈服中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让自己被迫卷入更大的麻烦中。 那这屈服,还有何用? 叶语莺重新回到教室,若无其事地重新把书包打开,一本一本地取出作业本,神色平静得令人发寒。 仿佛那个传言中的要被人联合追杀的人,不是她。 而此时的九姐,确实正在行动。 据说她每天下午就要带人堵在学校附近的巷口,等叶语莺放学。 前几天是因为叶语莺请了病假,今天她来学校了,插翅难逃。 * 九姐今天穿得比往常还要张扬,皮衣短裙,在寒风凛冽中像是没有感觉一般,腿上还有上周被叶语莺留下的淤青,眼角仍然有些发肿,但是没有丝毫减弱她阴冷的眼神。 一身火红的皮衣像是从街头录像带里走出来的狠角儿,嘴里叼着根烟,涂着深紫色口红,坐在巷口的废电箱上,一条腿踩在车栏杆上,身边聚着十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孩女孩。 他们在学校周边转了一整天,九姐坐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猎物落网,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敲着电箱发出诡异的刮擦声,听得人牙酸。 有人问她:“九姐,要不要直接进去把人拎出来?” 九姐眼神冷冷扫过,语气吊儿郎当却透着寒意:“蠢货,前面都有监控,你要自投罗网吗?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有没有胆子从正门走出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冷笑一声:“她要是敢出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 下午放学铃响,随着冬日的到来,校门外的天光已经慢慢变暗,学生潮水般地往外涌。 同学们走得比平时快,像知道有东西要发生,有的想早点回家躲开风头,有的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远远站着,找个角落默默观战。 而校门口,几个学生已经注意到了马路对面那一小群不怀好意的人影。 “是九姐……” “真的来了,连‘铁锤’都跟着来了。” “天呐,她真的要动手啊?他们是不是还带刀了啊?” 气氛格外压抑,冷空气像是被一根弦拉到了极致,随时会崩断。 而这时,叶语莺今天刚好值日,她早就听闻的九姐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了,只要出校门,必死无疑。 她借着值日的时间,一边擦黑板一边想对策。 要说心里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她身上的伤还没好,肯定不能硬碰硬,但是他们就在学校门口,她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有几个好心的同学从校门口折返,跟她通风报信。 “语莺啊,九姐带的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你还是先想想办法吧。” “实在不行就报警?” 报警能躲得过今天,但是明天、后天呢,这群人行踪不定,今天报了警,但是他们还没有动手,肯定不会受到惩罚,反而激怒了他们,在城市的哪个角落蹲守。 这群人应对这些情况经验很丰富。 有个同学悄悄递出了自己私藏的手机:“你要不打个电话让你家长来接你吧,被他们殴打应该会很痛吧……” 叶语莺失笑,脑海里瞬间浮现了姜新雪的嘴脸,她对那张脸的恐惧远远大于被殴打的恐惧。 姜新雪本来就嫌她丢人,要是惹出了乱子,肯定二话不说把她扔到青城去,但是现在外婆腰伤没好,免不了家中又要爆发争吵。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堪忍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1节 索性,要能跑就跑,不能跑就结结实实被他们狠狠打一顿吧,这样她就能验伤和报警,一了百了…… 她想罢,提着书包就往外走,步子并不快,却极其稳,每一步都像提前踩好了节奏。 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人群,最后定格在校门对面的那一群人身上。 红色皮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九姐站起身,嘴角勾着一丝狠戾的笑,像猫看到自己失控逃窜过的老鼠。 但叶语莺没有退,她没有绕路,没有转身,也没有装作没看见。 她就这么直直地走向大门,目光平静,像是在走一场无声的葬礼,而她就是被献祭的人。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个被传言“会被剁了喂狗”的少女,是怎么靠近一群虎狼之地的。 而她只停了一秒,就跨出校门。 那群人果不其然,抄着手上的东西就从电箱上跳了下来,一步步不怀好意地逼近她。 叶语莺刚拔腿准备跑,却被一个壮汉挡住了去路。 她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了。 此时一辆熟悉的跑车驶入了校园路,引来一阵骚动。 人群的注意力一时间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引擎轰鸣声吸引。 那辆低调却气场十足的灰黑色跑车像一头野兽,缓缓驶入校门外的车道,车身擦过校门口尽头处的台阶,车轮带起地面尘土,制动声撕裂了这片封锁多时的压抑空气。 叶语莺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5章 点。 九姐猛地皱眉,余光看见那辆车的车标,眼神微变,更多是一种寻味。 叶语莺怔怔地望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一时间,耳边仿佛响起了火车进入隧道的唔哝声,像是被瞬间拉入了封闭真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解,他怎么来了,想蹚浑水吗。 程明笃穿着一件墨色羊毛呢短大衣,领口半敞,领子略翘着,随风微微扬起,包裹着少年的挺拔身形。 她平时从未对程明笃的身高有过直观认识,但是此刻他出现在人群外的时候,却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大凛然。 后来她长大了,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时间段的程明笃,既有少年初长成的清俊,也有青年初成形的锋锐。 这双眼静如止水,神态沉静温驯,身带清介隽雅,本不属于这个混沌世界,却成为误入狼群的一抹月色。 可正是这份不合时宜的端凝,带来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他在人群中沉着穿行,如晚风贯彻沉重黑夜,如寒星坠入污浊世界,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那中间孤立无援的少女身上。 九姐见状,勉强回过神来,半眯着眼盯着他,又看向叶语莺,叼着烟,往她脸上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语气懒洋洋的:“哟,英雄救美。” 叶语莺在难闻又迫近的烟味中几乎窒息,双脚被死死钉在地面上,周身都是僵硬的。 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程明笃,脸色越发惨白——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她面前那些人哄笑了两声,手里把玩着裤链,棍棒敲击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在风中清晰作响,像是饿狼围猎前得意喘息,随时做好出手准备。 九姐咬着烟嘴,转头看向叶语莺,似笑非笑地问:“小崽子,这人你认识?” 叶语莺喉咙一哽,几乎条件反射地说:“不认识。” 她咬紧牙关,指甲嵌进掌心,心脏一瞬间像被铁钳狠狠攥住了,苍白的小脸上是油画色块挣扎。 她不想把程明笃卷进来。 这一群人,不是学校那些小打小闹的打架党,是真正能惹了事、事后被拘留被教育,之后照样大摇大摆为非作歹的疯狗。 九姐眯起眼睛,正要说些什么,身旁有人轻声提醒了一句。 九姐倨傲地一笑:“程明笃?不认识。” 那人又提了一个名字,九姐的神情才微微一顿,似乎在权衡面前的人究竟能不能动,“程嘉年……” 还没等程明笃开口,或动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众人愣神之际,如同一支预料之外的冷箭嗖一下撞开人群,如白色的大风擦过程明笃身侧。 她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头撞进程明笃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低喊了一声:“跑!” 这一切快得容不得她用大脑思考半分,她从长期的逃跑中得出的经验,任何短暂的犹豫都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倒霉的境地。 既然决定逃跑,就要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地跑,跑到骨头咔嚓作响,跑到血脉贲张肌肉撕裂也要用力跑! 不要回头,不要顾忌前路,一定要直截了当冲出当下的困境。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拽得动程明笃的,两人的影子在冬日昏暗的街道上拉得老长,叶语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跳得剧烈,耳膜被呼啸的冷风撑得生疼。 程明笃看着面前这个出奇迅捷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了一瞬愕然,但是他反应很快,没有半点迟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长腿一迈,轻易跟上她的步伐。 背后传来九姐暴怒的咆哮声—— “追上去!给我追!” 混混们反应过来,拎着棍子飞快地追了上来,脚步声如同猎犬在月下追着狍子沿路嘶吼! 她对于周围的逃生路线早已驾轻就熟,因为她在逃窜中早就掌握的周围的视线盲区和巷子死角。 她飞速穿过巷道拐角,在一栋废弃楼房的后门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顾不得许多,拉着程明笃钻了进去! 小门关上的刹那,黑暗压上头顶,外面人群呼啸而过,声音越来越远。 叶语莺靠着潮湿的墙面,从屏息间放松呼吸,大口喘着气,呼吸里满是霉味和口腔里的血气。 隔着黑暗,他们四目相对,叶语莺看不清程明笃,但是她能感知到他就在自己面前,很近。 她眼眶有点发热。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她哑着声音说,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懊悔和愧疚。 她把他卷进了自己的泥沼。 程明笃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眉梢下沉,嗓音低低的:“你不是说你能自己处理?” 黑暗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跑什么?” “这伙人里面有亡命之徒,动起手来没个轻重的。” “你觉得我会是任人宰割的吗?” “你是走学术路线的,和我们不一样,有光明前途,而且返校在即,不该卷入任何麻烦。” 她的声音哑得像压了灰的风,句句都是真心,但落进黑暗里,却显得轻飘飘得如柳絮一样。 这一刻,叶语莺说着实话,但是这实话却等于亲口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有些话,不做承认,只不过是自己别扭而已,真正说出来了,心里有些发涩。 她又继续冷硬地补了一句,带着自私的口吻:“而且你有麻烦,我会有更大麻烦的。” 他一直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止水的眼睛里,像有一抹波光终于泛起。他没有动,没有接话,像是在咀嚼她这句话的分量。 良久,他低低地开口:“如果你和你母亲是一种人,我会袖手旁观,但是你不是。” “姜新雪太过精明,野心藏不住,眼里全是算盘和投机。” “我原以为她女儿会是她剖开程家的工具之一,但是显然,她恨不得将你摘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那份妥帖、虚伪和圆滑,她甚至有些迟钝、笨拙、真挚,孤独又小心翼翼地撑着生活。 她顶着一身伤走进家门后还撑着笑的时候,她注定拥有一根比姜新雪天差地别的硬骨头。 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女儿。 她眼睫微颤,没说话,只是低头狠狠吸了口气,想尽量阻止泪腺的亢奋。 “别哭,哭什么哭。”程明笃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独有的凌厉与坚定,在黑暗中砸了下来,像是一道骤然落地的霜,拂去了所有滞留的热意。 一张纸巾却在话音滑落的瞬间覆上她的眼,然后飞快收回,她下意识抬手将纸巾按在眼角,拭去泪痕。 “你不是连九姐都敢打的人吗?”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那时候不哭,现在更不该哭。” 他这一句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近乎嘲讽的温柔,反而将她从情绪下周的虚空中硬生生托举起来。 “好,我不会哭的。”等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了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坚定地说。 “我走之前会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但是之后肯定会小麻烦不断,你要谨慎应对。” 叶语莺正欲点头,却停了一瞬,“你准备怎么处理……” 程明笃回望她,“肯定不会你想的打打杀杀那一套。” “可是那群人只认拳头。”叶语莺认真地说道。 她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些人,她甚至以为天真的不是自己,而是程明笃。 程明笃轻轻勾了下嘴角,眼神却没有笑意:“他们是只认拳头,但不是只怕拳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冷静得近乎薄情,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陈述一个精确公式。 “真正让人害怕的,从来不是拳头本身,你以为把她打服了她就能放过你?她只会找来更多的人围堵你。” 叶语莺点头,深以为然。 他垂眼,目光在黑暗中落在叶语莺瘦削的肩膀上,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她 的靠山是她的男朋友,我恰好能说上点话。” “你怎么会认识这样……”叶语莺强压住心里的好奇,觉得他应该和这些人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语气极淡,没有一丝起伏,“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 “在蓉城还能有人敢欺负你吗?” 他淡淡抛下一句话:“不是因为我是程明笃,就没人敢欺负我,而是因为我能解决掉这些麻烦,才能成为程明笃。” 他给她叙述了两种因果关系,叶语莺听懂了一些,没有完全懂。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2节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那句话咀嚼出一层骨髓深处的味道。 “你是说……人不是因为身份强大,而是因为强大才配得上那个身份?”她低声问。 程明笃没正面回答,只是抬手推开铁门走了出去。 他们重见天光,外界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好像,刚才那个在黑暗里,背靠着斑驳的墙面的,和她有过对话的人,从未存在过。 叶语莺觉得他性格成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真实的错觉。 她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对程明笃的了解,其实非常浅薄。 她一直以为程明笃是从没沾染过一点尘埃的月亮,但也许,他只不过是曾经被灰烬淹没,却自己挣脱出来,擦干净了,才走上光明之路。 * 两天后,程明笃登上前往美东的航班,程家上下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叶语莺再也不可能在午夜看到那些饭团,和那个喝水的身影。 他离开得太自然和了无痕迹,仿佛从来就只是过客。 但是在隔了几天后,她门口放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几双崭新的鞋子,都是适合日常穿着和长跑的型号。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字条,纸张干净整洁,字迹凌厉有力: ——叶语莺,反抗不了的时候,记得跑快点。 她捧着那张纸,盯了很久很久,眼里慢慢腾起了雾。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6章 程明笃离开后,仿佛带走了蓉城年末最后的温度,气温急转直下。 叶语莺半夜出门去厨房的时候总需要把羽绒服裹上,有时候猛然发现院落的石板路上结了霜,丝状放射的冰晶,排布随机,如同从缝隙里生长出来的。 她开始自己做饭团,按照程明笃临走前留给她的方子。 配方很简单,米饭捏成团,里头包点碎肉松、蛋皮或者咸菜,捏成三角状,外面用一片海苔随意包裹上。 里面的搭配可以根据现有材料随意组合,几乎可以做到短时间不重样 为了保证入口时海苔的清脆,一般还需要用被塑料包装包裹海苔进行制作,吃的时候再撕开包装,脆海苔才会保持在最适口的状态。 她甚至仔细去回忆程明笃曾经拿在手里的那种形状,努力仿制得大小、重量都差不多。 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试,都总觉得,味道差了一点,或者米饭的粘性也有很大的区别。 她只能复刻出饭团的身体,无法为其注入灵魂。 她坐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背脊微微发僵,桌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饭团。 外头寒风拍打着窗户,屋内很安静,只听见微弱的风声、呼吸声,还有钟表一格一格移动的滴答声。 她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粒在舌尖绽开,胃被填补了,心里却缺了一块。 ——她想到了小时候家中偶尔过年的时候会来一些家庭成员,有些年纪相仿的小孩会一起待上半个月左右的日子,等正月十五一过,无论大人小孩都各奔东西了。 她长期和外婆一起居住,属于“原住民”,新年一过,她每日起床就只能看见外婆一个人。 当时她看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耳边却再无那些热闹。 叶语莺又咬了一口饭团,总觉得程明笃是很难用来跟她幼年的玩伴相比的,他们压根算不上玩伴,就连交流都很少。 但是总归她没有对这份心情有更合理的解释。 叶语莺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压得很低,树干光秃秃地在月下湿润反光。 她低头又咬了一口,米粒带着一点冷意,像冰进了喉咙。 那一刻,她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也更加寡淡。 像是被世界悄悄遗落在了某个角落,连声音也被蒸发了。 但是此刻的她,误以为这就是人生极致的孤独,却没想到,很多年后,她一个人在德国求学的日子里,深夜从实验室回到公寓中,从冰箱里拿出头一天晚上准备的饭团,一个人坐在狭窄桌子前,麻木地咬着。 那一刻,她热泪涌出,用袖口不断擦拭,抓住咬了一口的饭团孤独到泣不成声。 十三岁的叶语莺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手里的饭团。 不管如何,她咬着牙,默默吃完了每一粒米饭。 她想咬牙撑过的每一个深夜,每一个无人问津的时刻,认真地在迷茫中挣扎地活着。 那时候,她不知晓,叶语莺何时才能从破碎的深夜中被拽出来。 * 学校里,叶语莺和九姐的矛盾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没有人在放学路上出其不意出现,将她欺负一通后走掉。 葛洁和叶语莺之间形成了一种隐形的对立,经过上次的校门口对峙后,葛洁在班里的“统治地位”出现了松动。 原因很简单,她们早已在学校里形成了不成文的等级。 谁家里有背景,谁成绩好,谁能说得动人气,谁能在老师面前周旋自如,这些,全都决定了谁高一头,谁低一头。 叶语莺作为一个乡下来的转校生,显然是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葛洁对她的态度只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轻蔑。 直到那天。 叶语莺剪掉长发,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穿过教室,不带一丝怯意。 叶语莺在校外把九姐打到认怂,还能全模全样返校上学。 叶语莺被围追堵截的时候,程明笃出现了…… 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被人解决,没人再敢提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班里那些本来唯葛洁马首是瞻的人,开始悄悄往叶语莺那边投去复杂的目光。 有人觉得叶语莺不好惹了,有人觉得叶语莺背后有靠山,还有人——甚至觉得叶语莺比葛洁“更酷”。 哪怕别人嘴上没说,哪怕葛洁表面上还是众人环绕,实则平静的现状下早已暗流涌动。 叶语莺偶尔会在侧目的时候,余光瞥见葛洁小心的、阴沉的目光。 就在众人羡慕她有个“哥哥”撑腰的时候,班里的谣言不胫而走,说叶语莺的母亲是陪护上位,在程先生生病期间悉心照料,加上使了些勾栏手段成功上位。 起初,叶语莺并不在意。 她已经习惯了流言蜚语。 小时候在老家的小学,别人也背后说过她,“抢劫犯的孩子”、“拖累外婆的累赘”,她只当耳边风。 但是慢慢地,她开始感觉到异样。 比如,老师在点名批评纪律的时候,总是格外点她的名字; 比如,班里女生借着打闹的名义,恶意撞了她一下,然后一副无辜的模样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再比如,平时关系不错的同桌,听到旁边人窃窃私语后,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挪开了几厘米。 最刺痛她的,是洗手间里无意听到的一段对话—— “认识程明笃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以为程家真把她当个宝?当个宝会至于沦落到读这个破学校?” “那种人,成绩又差,还读什么书啊,直接找个金主就好了呗。” “哈哈,和她妈 一脉相承,指不定以后也去勾搭哪个男人呢,这种事情啊……都是有根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耳膜。 那一瞬间,叶语莺的骨头缝都在被寒风撬动。 她僵在洗手间隔间里,动也不敢动,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木然地走出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流言的力量,就是这样可怕。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把她往更孤立的位置推,把她身上的每一丝挣扎、努力、纯粹,都涂抹上了污点。 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最难受的是,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在别人眼里,辩解本身,就是一种心虚的证据。 她曾无数次想过给程明笃发邮件,但是总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难解决的烦恼是最不具象化的,连描述都苦难,更何况是解决了。 尽管她没有收到真正的身体暴力,但是班级里的隐形暴力却远比疼痛更可怕。 她没有一个朋友,她孤立无援。 她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沉默并不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弱小、孤立、沉默,只会让人们更加理直气壮地,把一切恶意倾泻在她头上。 ——所以,叶语莺开始改变了。 她剪得更短的头发,不再遮掩脸颊,而是利落地露出冷白的脖颈。 校服外套不再扣好,而是随意披在肩上,拉链半开,露出里面简单粗糙的白色t恤。 她不再在上课铃响前规规矩矩坐好,而是慢半拍走进教室,拖着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拿起笔时,手指关节微微突出,像是压抑了许多情绪在骨骼缝隙间,随时可能炸裂。 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叶语莺收起了所有容易暴露软弱的习惯—— 低头、躲避目光、过分有礼貌地道歉,这些统统丢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3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疏离感、攻击性的冷漠。 有人在背后窃笑的时候,她抬眼扫过去,目光漠然,像刀子一样划过空气。 有人故意撞她,她站得纹丝不动,只需要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放心,对方永远比你更先认怂。 再有人在洗手间里编排她时,她踹门而入,将门踹到墙上发出巨响,慢条斯理地洗手,指尖溅起的水花冷得像是刀刃,带着沉默又森然的威胁。 那些碎嘴子们,在她的面前连屁都不敢放。 ——她变成了大家口中的那种不好惹的问题少女。 葛洁也越来越收敛,眼神里多了点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 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她隐隐落了下风。 可笑的是,当叶语莺一个人回到阁楼,卸下伪装,面对真实自我时,是那样悲凉。 只有叶语莺自己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这样。 她只是太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为一个温顺听话的女孩停下恶意。 所以,她选择了先变得不好惹。 哪怕这份“不好惹”,只是虚张声势,也足够用来保护她。 但是成了“不良少女”后,她更加不敢给程明笃写邮件了,她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无法再像一样那么坦荡了。 * 叶语莺用一整个蓉城的寒冬将自己改头换面,不知不觉已经迎来了开春。 那阵子,学校里流行把头发染成各种浮夸的颜色,似乎头发颜色越刺眼,越能代表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 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巩固一下自己的“不良”形象。 她想了想,走进理发店,在众目睽睽下漂了一头极浅的银白,没有再叠加颜色。 漂白过的头发贴在耳侧,衬得她整张脸又冷又倔,眉眼锋利得像初融的冰层下,暗藏的刀锋。 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晚风吹起新漂过的发丝,头皮被药水刺激得还有些发麻。 她站在路口的便利店前,突然鬼使神差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是几天前,她在巷子口的杂货铺买来的,便宜货。 她模仿着电影里的人,抖出一支烟,佯装熟练地叼在嘴里。 然后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摸出一个打火机,手指僵硬地打着火,火光颤颤巍巍。 正当她俯身凑火的时候——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伸过来,稳稳摘走了她嘴里的那根烟。 动作利落得像是剪断了她所有伪装的线头。 叶语莺一愣,下意识抬头。 晚风里,程明笃穿着一件浅灰色风衣,领口微敞,冷白的手指捻着那根未点燃的烟,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的动作很随意,却又精准得刺眼。 全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游移,从始至终,只直直地注释着她,如手术刀一样解剖着她。 幽静的眸子,像一面镜子。 在那双镜子般冷静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魔鬼。 ——漂白的头发,松垮的校服,故作镇定叼着烟,拙劣地模仿着成年人,实则灵魂不堪一击。 程明笃看着她,才缓缓开口:“叶语莺,这就是你想变成的样子吗?” 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锋利。 他微微垂下眼眸,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讽刺弧度,又像是极深极浅的叹息。 叶语莺站在原地,所有伪装和冷硬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晚风裹着药水未散尽的刺激气味,吹得她耳畔微微发疼。 银白色的短发贴着苍白的脸颊,露出颈侧纤细又单薄的线条。 可她却顾不上任何别的了。 她望着眼前的人—— 明明不过隔了一季春寒,他却像是从她的生命中穿越了一个世界,带着一种更沉静清远的气息重新站在她面前。 眼眶一阵灼热,她下意识咬住了牙齿,想压下那股涌上来的情绪。 可是下一秒,她还是没忍住。 那声唤出口时,带着破碎得控制不住的颤音,带着全部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慌张。 低低的,却又无比清稚地唤了一声: “哥哥,你回来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7章 她声音有些发哑,仿佛“哥哥”这个音节口腔和嘴型都已经不适应了。 程明笃视线一停,双眼盯着她看了一阵,似乎在辨别这句和她外形极为不符的对白,试图分离出语气后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 半晌,微不可察地浮出一点轻柔。 他本来微冷的眉目,被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轻轻一触,像冰层下被游鱼扰动的温水,在春寒料峭中微微松动。 街上的风在人潮与车流下打着璇儿继续吹着,但这一刻,周遭的嘈杂声如同失真的白噪音变成呼吸声的底色。 叶语莺僵着站了一秒,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 漂白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校服、连嘴角也准备试图沾染烟味。 “回来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声音有着不经意的暖意,如同薄暮时分山林里晃过了一道阳光,静静覆在她身上,好像把一整个孤独的冬天,轻描淡写地按熄了。 她慌乱又激动地想把额前的短发拨开,将校服拉链拉好,试图让自己在已经生长错误的道路上回来一些。 像一个流落的乞丐与亲人重逢时,试图将自己短时间整理干净一样。 可校服拉链大概是被她平日里折腾太多,正准备把拉链拉到最顶端,却因为太用力,拉链卡在了半道,怎么扯都拉不上去。 她低着头,耳尖一片通红,像极了一只误入沼泽的鼹鼠,狼狈又紧张。 可越是着急,越是徒劳。 拉链“咔哒咔哒”地响着,叶语莺急得指尖都在发颤。 干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微妙的吐槽:“别拉了,已经卡住了” 程明笃看了眼她费力的样子,低声说了一句。 叶语莺抬头,一下子撞进程明笃低垂下来的眉眼里。 下一秒,一只手在她宽大的校服前捻了一下,正当叶语莺想低头看的时候,“嘶”的一声,校服拉链被拉到了她下巴处。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都不知道程明笃是什么一瞬间修好拉链的,而且还能刚好没有和她有过实质触碰。 在她愣怔的眼神中,程明笃率先直起身,扔下一句话:“先回家再说。” 她立刻如梦初醒,在这极不真实的场景中像个小尾巴似的,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叶语莺小心翼翼地跟在程明笃身后,步子比平时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和平时跋扈的模样俨然两个灵魂。 她低着头,耳尖还是烫的,刚才那点手指一触的距离短得过分,像是电流划过骨骼,让她到现在还心跳混乱。 程明笃走得不快,像是特意在等她。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 叶语莺一僵,拎着书包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一点。 气氛安静了两秒。 她终于低低地闷声说:“哥哥,你觉得,头发,能代表我吗?” 顶着怎样的头发就说明是什么样的人。 “不能” 程明笃脚步微微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声音干脆得像是一把斩断荒谬念头的镰刀。 叶语莺一怔,抬起头,眼底有一瞬细微的动荡。 “叶语莺,”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下来一点,像是认真给她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靠头发、衣服,或者别人嘴里的话定义的——” “是你自己心里,种下了什么样的东西。” 风吹过他翻起一点风衣的领角,声音却像被他拢在手心里,压得很低很低。 “真正的强大,不是换了头发、胡乱穿衣服、叼了根烟,而是心里有一块地方,哪怕摔碎了、踩烂了,也咬着牙自己缝回来。” 话音落地的刹那,叶语莺心脏振动,她眼神闪烁,猛然逃避似的地下了头。 夜幕降临,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叶语莺咬了咬下唇,鼻腔里弥漫着一股涩得发苦的味道。 这问题,随着她的沉默变得不了了之了,程明笃也没有继续问她。 两人一路无言地上了车,开回了家。 那天开始,叶语莺在午夜重新审视自己,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心里藏着的秘密远比她想象中多很多。 * 翌日,走进教室的时候,班级果然因为她的一头银发而引起一片哗然。 原本热衷于背后窃笑、交头接耳的人,这次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4节 她的目光比头发的色调更冷,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刚落座,屁股还没坐热,班主任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老教学楼的办公室,年久失修的木门上裂着一道细缝,门轴发出吱呀声。 “叶语莺,”班主任翻着她的成绩册,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与不耐,“你最近又迟到、早退,穿着打扮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语莺低着头,安静听着,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已经给你家长打了三次电话,都是没人接。”班主任开门见山。 叶语莺忽然想到最近程嘉年带着姜新雪出国度假了,国内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 姜新雪现在一把年级迎来了爱情的第二春,自然是好好抱紧程家这棵大树,乐乐呵呵地当个豪门老金丝雀。 她心道幸好姜新雪最近消失得及时,不然就麻烦了。 班主任重重把笔拍在桌上,眼神锐利,“下周三,必须有人到场,否则——” 班主任话锋一转,眼神渐深,“学校要考虑劝退了。” 叶语莺有些想笑,“劝退我什么?我犯了什么大罪过了吗?” 她自认为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那些被她骂哭的,都是背后在厕所嚼舌根被她抓包的。 班主任没想到她会顶嘴,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态度问题,纪律问题,校风问题,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你写检讨了。” “哦。”叶语莺语气淡淡地回应,像是在听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班主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惧意或悔意,可惜什么也没找到。她像一块被长年风雨侵蚀过的顽石,粗粝而僵硬,连半点崩碎的迹象都寻不到,油盐不进的。 “反正家长必须来,我必须亲自跟你家长谈谈。”班主任最后甩下一句,似乎也知道再说下去无济于事,只能冷着脸摆了摆手,“出去吧。” 叶语莺拎起书包,走出办公室时,余光瞥见窗外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有种特殊的隔离感,似乎她被一层透明保鲜膜紧紧封存了,外界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 门“哐”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语莺仍旧不慌不忙地维持着现状。 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如同王朝灭亡前的垃圾时间,毫无意义,甚至只希望能快点毁灭。 外婆前不久来了电话,她的腰伤好了,可以下地干活了。 蓉城很大,但是她不像姜新雪这么喜欢这里。 她想着万一真被退学了倒也省事,她早已忘怀目睹蓉城一高致远榜时的心潮澎湃了,只觉得回青城上个民办初中,平时早市帮外婆卖菜,也不错。 几个月前,她怕被姜新雪送走,如今,她倒是自己想走了。 青城,外婆在的地方,那是她唯一的家。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院子里落了一地湿冷的细雨。 叶语莺放学回来,把鞋子草草一蹭就进了屋。 她拎着书包,正打算悄悄溜回阁楼,省得在客厅里多待一分钟。 结果刚转过走廊的拐角,她就愣住了。 程明笃罕见地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偏厅里,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单手插在裤袋里,偏头打着电话,脸上表情极少,但是口吻似乎维持着礼貌。 刚放下座机电话,他这才直白地看向刚好路过的叶语莺。 他早就听到动静,一直等挂断电话才看向她。 那一瞬,叶语莺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想掉头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不知道在程明笃这种眼神里,自己究竟在心虚些什么。 程明笃盯着她,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淡,声音缓缓开口:“你班主任刚打电话来。” 叶语莺大惑不解:“她怎么可能打到这里来……” 转念一想大概是当时入学的时候填写的备用电话,心里不免有些抱怨。 她也对此刻心里莫名的慌乱感到疑惑,哪怕对方没有露出什么责备的眼神,但是她仍然觉得手足无措。 叶语莺本能想拔腿就走,这样就能避免一切对话。 可程明笃微微偏头,用极轻极缓的一句话,封死了她的后路。 “别跑,过来。” 声音不大,也不带任何怒气,却比淋了一场冻雨还要手心发凉。 叶语莺拎着书包,僵了好几秒,才僵硬地转过身,脚步慢得像踩在水泥里,走向程明笃。 她咬着牙,努力维持着脸上那点冷淡和不在乎。 但靠近的瞬间,她听见了他一声很轻的叹息。 仿佛山雨将至,雪崩临前。 叶语莺希望自己暂时失聪,眼睫颤了一下。 她站定在程明笃面前,目光极力上挑,露出一个半是防备半是生硬的笑。 “怎么了?”她声音干巴巴的。 程明笃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很有存在感。 几秒后,他问: “你故意想被退学?” 这句话她一时间听不出来是程明笃的猜测还是结论。 叶语莺沉默了一瞬。 嘴角动了动,想笑,却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偌大的偏厅里,只剩下雨水拍打廊檐的声音。 今年的春雨,似乎尤为急切。 她张了张口,本想顶一句“无所谓”,可喉咙 像被什么堵住了,吐不出半个字。 那字眼卡在她喉咙里,憋得格外难受,令她感觉一时间口舌都麻麻的。 她的眼尾莫名红了一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在三番纠结下,和盘托出,她的声音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有底气,像失了颜色丙烯画,斑驳无力,带着叹息:“我想回青城了,我老家……” 这句话有些烫嘴,让她的声音听着发虚。 话刚出口,偌大的偏厅在雨声中失了温度,空气一寸寸冻结起来。 程明笃没动。 他只微微动了下眼睫,仿佛在辨别这句话背后的情绪。 几秒后,他嗓音很淡地开口: “因为你在蓉城过得很不好,对吧?” 不是责问,也不是怜悯,甚至听不出情绪色彩。 只是平平静静地问了一句。 她咬了咬后槽牙,犹豫着要不要点头。 蓉城很大,热闹又喧嚣,却没有一处属于她。 “我在青城长大,待习惯了,那里才是我的家。” 一阵发酸的空气从胃里涌上,灌得她有种窒息感。 他目光静静地落在她发顶,良久,才开口,语气不快不慢: “叶语莺。” 她抬头,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要是想走,”他顿了顿,嗓音极轻极缓,“也得走得像样一点。” “你可以按照正规程序办理退学和转学,如果是因为犯错而被劝退,在你的档案上一点都不好看。” 程明笃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沉稳的锤子,钝钝地敲在心口上,震得她有些心慌。 “我不打算上高中,只想回家待着,陪我外婆。档案……应该不影响吧。” 她惧怕这些吗?她计划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终止了,这仿佛是她以及很多青城同龄人的人生答案。 很多人年满十六岁就可以帮衬家里或者外出打工,姜新雪也是初中读了一半而已,她也觉得这会是自己归途。 如同家族世代的魔咒,谁都逃不掉。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8章 程明笃没有立刻接话。 他只是低着头看她,神情没有丝毫起伏,在雨声中冷峻得如一尊白色雕塑。 那沉默如同坠入清水的墨汁,一点点一寸寸地在潮湿中晕散开来,晕得毫无规律,有些妖娆,让她置身于这样的空气中,心脏感受到浓浓的不安。 他的声音一寸寸嵌进她的骨头,把她从梦里敲醒: “你不是为了陪外婆才放弃的,你是觉得你撑不下去了,是不是?” 叶语莺咬牙,眼神猛地躲闪了一下。 他却继续,声音冷静得仿佛在审判着什么,如锋利的手术刀一样解剖着她的心思: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5节 “你不是想回青城,是想退回安全区。你怕自己失败,怕被人笑话,怕有一天努力了也没有结果。” “你不懂我的困境……”她低声说,像是被扯开了最后一层保护膜,声音哑得像被剪碎的雪梨纸。 她没说下去,心里是空洞发虚的,只能狠狠咬住下唇,肩膀在极轻地颤抖。 程明笃站在原地,眼神一寸寸缓和下来,像雨后结霜的窗面,仍在透进风光,却多了一层不动声色的怜悯。 “你觉得,这就是你的人生了?”他终于开口。 叶语莺眼中露出了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那样的语气。 这分明是一场已经盖棺定论的结局,为什么他仍在反问。 “不是我觉得。”她扯了扯笑容,发干的嘴角像是枯黄的叶片,年轻的脸庞有些憔悴,眼神空茫,“是我们那边所有人都这么过。” “十六岁出去打工,十七岁进厂,十八岁嫁人。”她的声音带着沉寂的麻木,带着某种早已被敲定的宿命感。 “读到初中已经算幸运了。”她停了一下,用乐观的语气说道,“我快完成了。” 这番话说得很轻,如同一片浮叶那样轻飘飘的,不带名不带姓,就这样飘向未知的海域,何时被海浪淹没都无人知晓。 程明笃却皱起了眉,他那张平日里从容沉静的面孔,在听完这段话后,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 他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停住。 “你就打算照着这条轨迹走完?”他的声音一寸寸在耳边压下来,让人无端从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些厚重。 叶语莺没应声,她也有些说不上来,因为她的生活已经腐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退场,退回到她认为安全的领地里。 她低着头,睫毛在雨夜的光下落着薄影,肩膀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不知是冷还是倔。 “也不是不可以。”她半晌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散,“这世界上本来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远大理想的。” “我走不出青城,也没什么丢人,多少人世世代代都在小城市,过着平凡的一生……” “你说得很对。”程明笃缓缓道,眉间没有太多起伏,“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走出去。” 他顿了一下,声音愈发深沉下去。 “你以为不读书,就只是少了个文凭吗?不是的,叶语莺,真正的意义是——当有一天你站在人生最难的选择面前,你至少有资格说‘不’。” 他罕见地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语气冷到像是要逼退她全部的借口。 他步子往前挪了一点,眼神像寒风刮过:“叶语莺,你说小城市也能过一生,确实。但你知不知道,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孩,是怎么过的?” “她将在人生中失控,谈不上尊严,吵不过人、辩不过理、写不清法律条文,哪怕被人背叛、欺负、轻贱了,也无法起身反抗。” “你以为这是安稳?这是慢性自杀。” “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冷静,其实是你还没看清你正在交出什么。” “你放弃的不是成绩,不是升学,是你未来能否拥有选择权——能不能亲口说‘我不嫁人’、‘我不生孩子’、‘我不接受这份工资’、‘我不要你来决定我的人生’。” “一旦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会发现——你将无法选择工作,选择婚姻,无法决定要不要孩子,你将被困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里,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给一个不爱你的人煮早餐,陷入无休止的家务和争吵声中……” “那时候的你没有学历、没有收入、没有社会支持,你在婚姻和生活中就永远站在谈判桌的下头,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偏厅静得像落进了深海,沉闷的、窒息的、失重的…… 雨水还在落,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地叮铃转着转经筒,仿佛一些神圣的仪式。 程明笃叹了一口气,终于收回些许锋利的语气,轻声补了一句: “你可以不走这条路,但你得知道,你此刻的每一步都在为未来的自己筑底。” “你不需要考第一,不需要成为谁的骄傲,但你至少得保住一个底线——能反抗,能选择。” “读书,是你为自己赢来的唯一不靠任何人也能握紧的权利。” 那一刻,叶语莺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紧捏着衣角,年轻的脸庞被银发遮挡了几分,唇角轻轻颤着。 她被那些刺骨而真实的描述吓到了。 可她的眼神,却仿佛在那滞涩沉闷的死水中,悄然浮起了一点亮光。 一点点不甘心的、被击醒的光。 程明笃的眼神最后一次落下,沉定得几乎不带温情,却比一切高声都更震耳欲聋。 “这世界本来就不打算教你如何做一个自由的女孩。” “所以你必须自己去学。” 字句落下的刹那,仿佛空气被剥离了氧气,四周只剩下一种令人战栗的静默。 她站在原地,仿佛耳鸣了好久。 叶语莺终于抬起头,眼神还是湿的,但那种麻木的冷酷和倔强,慢慢从眼底被一寸一寸剥落了。 她 没说话。 可她的眼神,却仿佛第一次从那团死水里泛起了一点火光。 一线,困惑而迟疑的微光。 这一瞬,她抬起头,听到了自己分明的带着孤寂和微妙希望的声音: “可是,我还有救吗?” 她木讷地转头,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布,这样的人生,真的还能修复吗? 程明笃看着她。 那是一种极深的凝视,像要穿透她整个人,用目光替她把那些压在心底的苦和恨,一点点翻出来晒在光下。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声音低而稳,像神迹落在青瓦上: “你知道你为什么想问‘还有救吗’?” “因为你其实在心里,还想要被救一次。” 一时间,她连哭都忘了怎么哭,只是站在原地,眼神缓慢地泛起水光,像挣扎太久的溺水者终于看见了一点岸。 程明笃往前走了半步,声音低低的,掷地有声: “现在我只拉你一次,能不能爬上岸——你自己决定。” 雨还在落。 叶语莺站着,呼吸轻轻发颤,像一株快要倒下的野草,被一根风中横伸过来的手,短暂扶住了脊背。 “我最后试一次。” 哪怕只是试一次,也好。 她眼底的火光终于一点点明亮起来,如今接着光回头看去,她目睹了自己心里的荒原。 * 叶语莺一早去上学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头发,有些后悔,仿佛她一旦顶着这样不良的外表去上学,也无人知晓她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 她不知道程明笃将如何帮自己,但是无端地,她坚信着这句话。 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早上前两节课,在操场上做课间操的时候,她亲眼看到程明笃和班主任从办公室走出。 她做操的动作慢了几分。 阳光并不明亮,雾蒙蒙地罩在整个操场上,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压抑感。她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校服衣领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心跳猛然加快的鼓点。 她从未想过,程明笃会亲自来学校。 那一身考究挺括的风衣,站在班主任身边,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也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走廊,听着班主任在他身边说着什么,时不时礼貌点头,背脊笔直得像树。 班主任原本有张惯常不悦的脸,像刚吞了半杯醋一样的阴沉,今天在程明笃身边却出奇地春风满面。 叶语莺站在队伍后排,眼神透过教学楼,悄悄打量着前方那个熟悉又遥远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做着操,动作有些走样。 ——她几乎都已经猜到班主任会如何向程明笃吐槽自己。 一个明明和她无关的人,如今却因为她,被请到了学校。 她本能认为,这将会是一场对她的审判。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程明笃忽然偏过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正好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接。 她动作无措。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失望、冰冷或愠怒。 只是淡如水的,带着些严肃。 叶语莺无法透过这个眼神猜到程明笃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是没有看到他露出怨怼,原本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呼吸一下子缓了下来。 广播体操的背景音继续播放,大家继续机械地抬手、踏步。 她却停下站在原地,像被时间定住。 下一秒,她猛然穿过人群,飞奔向教室办公室。 长廊拐角,班主任的声音尤为清晰。 “……我们学校一直强调仪容仪表,她这头发实在不合规范,学习态度又不端正,学习成绩一直吊车尾,这很影响升学率的,纪律问题也多。我们不是针对个人,但这次真的该有家长配合处理。” 程明笃没急着说话。 他只是眸光扫了眼站在拐角处气喘吁吁面容忐忑的叶语莺,然后才转向班主任,声音平和却清晰地说道: “学生出现偏差,是需要管理,我往后会多加注意。” 他话语不多,不卑不亢,随后诚恳道: “她愿意改正,我相信她。请老师,再给她一次机会。” 叶语莺站在旁边,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一点点填满。 有人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替她争取了一次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她低头,眼眶发热。 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她能轻易猜到,这也许是程明笃人生中为数不多对人低头的瞬间,而且为的还不是他自己。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6节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9章 那一刻,叶语莺的后背抵着陈旧的长廊白墙,若有所思。 她觉得现实有些讽刺,自己的血亲恨不得剥夺一切,将自己边缘化,唯恐拖累自己。 反而是素昧平生,还隔着一层尴尬的“兄妹”关系的程明笃,在厌恶自己母亲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本应该是立场对立的,但是仍然跟她说些肺腑之言,甚至牺牲自己的体面,向班主任求情—— 为了给她再争取一次机会。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她拽着校服衣角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发麻发白,掌心却是滚烫一片。 班主任仍在翻着她的档案,语气里带着惯性的训诫:“叶语莺她这孩子不是没能力,就是心浮气躁。装扮问题、态度问题,我已经多次点过名了,但她……” “老师。”程明笃忽然轻声打断。 班主任一愣。 “我理解学校立场,也接受批评,但——”他语气未变,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琢磨的寒意,“我今天来,不是听定罪书的。我希望跟学校一起找到一个解决方式,而不是,把她送出校门。” 班主任立刻停下说教,语气一顿,立刻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明笃脚步站定,身姿如一棵苍松似的停住,略微侧目,眼神冷静,“我会积极配合修正她的不良行为,但是我希望老师别再重复提及,这对于一个孩子的影响会很大。” 长廊一时安静下来,叶语莺在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羞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安地在原地摩挲地面,耳根子有些发红。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程明笃,就好像……好像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一样。 她心里悄然萌生一种假设: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哥哥,那她这一生,应该会好过很多吧。 程明笃是个斯文优雅的人,但是又有绝对的理性和心性,能保护她,如果他们真的有血缘,他应该会无条件偏袒她。 那种仅存于想象中的偏袒的感觉,真是暖得让她心颤。 班主任神色复杂地看着程明笃,终究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再观察一段时间。” “谢谢您。” …… 谈话结束后,程明笃脚步轻而稳,一步步走来,精准地停在了长廊拐角处。 他余光看向叶语莺,低声问道:“都听到了?” 叶语莺低垂着眼,轻轻点头:“嗯……在这学期期末的年纪排名上前进二十名,不违反课堂纪律……” 这是程明笃刚才向班主任承诺的,她仍然还有很多时间做准备,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我会尽量达到的。”她咬了咬牙,补了一句,“但我想申请继续坐‘特殊位置’,无论我还是不是倒数第一。” 程明笃看向她:“什么特殊位置?” 班主任在一旁也愣了两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语莺小声道:“就是讲台底下专门针对差生而设的……” 程明笃沉默了一秒,微微看向班主任,后者脸上有些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还想坐那个位置?”他问。 叶语莺低头,咬了咬唇,轻声:“大家都不喜欢被特殊对待,正好我成绩差,而且不在乎这些,那就我坐吧。” 气氛凝滞了几分,程明笃鼻息重了几分,说道:“你还挺仗义。” 程明笃重新转头看向班主任,还未来得及开口,班主任就立刻摆手:“我们没有羞辱学生的意思,这只是一些惩罚机制,目的是鼓励他们好好学习来着。” 班主任语气里带着几分为难,也带着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尴尬。 他顿了顿,嗓音不紧不慢地落下,“如果一种机制带来的是自我否定,而不是改进的动力,那它可能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意义。” 班主任被这番话说得一噎,微微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辩解,而是及时给出了解决方案。 “从今以后,‘特殊位置’不再是以前的意义了。” 叶语莺呆愣了一瞬,似乎也没想到程明笃说话竟然这么好使,一切都反转得始料未及。 再抬头时,班主任的背影已经走远。 从办公楼出来后,天光微亮。 教学楼走廊外风带着潮气吹进来,拂过脸颊,分外干净昨晚的雨像是洗净了什么灰尘。 程明笃走在她前头,没说话。 叶语莺跟在他身后几步,脚步有些轻,像是怕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反而招来责怪。 但他没有。 一直到校门前的拐角,程明笃才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去上课吧。” 叶语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记住,”程明笃逆光站着,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盛情,只听见他略有寡淡的语气,却字字铿锵,“如果你眼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那周围的风吹草动,别人一声冷笑,都会将你左右。” 他顿了顿,嗓音低缓却坚定: “但你不是在讨好谁,也不是在证明自己值不值得留下。你是在为自己的尊严和未来争一口气——为你的自由而战。” 此刻,程明笃的话像一道冷光,凿入她意识深处,将她原本低垂的头颅向上抬了一寸。 她很少望着天际思考,是否天外有神明,是否她不该止步于此,于是派了程明笃来。 这个初春,她抬起空濛迷茫的眼,遥望着连成一片的白色云,似懂非懂,又隐隐闪烁着希望的光。 叶语莺曾想过,是不是有些人一生注定只能在社会里安贫乐道地活着——像她外婆一样,忍着伤痛摆摊、早起、省吃俭用,撑起整个家庭。 她曾误以为,那就是多数人的命。 可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命,那是他人替你做出的决定——你一旦放弃思考、放弃反抗,你的余生就将是别人在替你书写。 而这一生,大概是一点点抢回选择权的的过程,掌握这些权力,命运才真正归你所有。 但是自由这个词,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太过抽象,她以为自由是可以决定自己放学往哪里走,能决定周末的买什么零食。 可此刻她并不知道,真正的自由之路,其实无比漫长和崎岖,是她将终生追寻的东西,支配她一切的行为和逻辑。 她站在教学楼阴影下,空气带着残冬的湿冷,她的肩仍是瘦的,掌心和足下依旧空空,前方依旧是窒息的迷茫感。 她不知道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翻出命运的围墙,但她咬紧了牙,暗暗许下些什么。 哪怕只是试一次,也好。 * “特殊座位”被废除了之后,班级里的氛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改变。 因为特殊座位的概念早已根深蒂固,而叶语莺也自发坐在那里继续吃粉笔灰。 人人认为她是个草包,就想坐那个耻辱的位置。 不过她却奇迹般释然了,且自得其乐,坐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上课的时候视野最好,而且不懂的可以更方便提问,甚至自习课的时候也会方便被老师看到,直接顺手指出她作业上的纰漏。 坐这里没什么不好的。 清明放假之前,数学小测的成绩发了下来,大家的成绩排名几乎不变,尖子生永远是那几个人轮换,唯一不同的是,叶语莺的名字,紧随其后。 她有些云里雾里地领到了试卷,第一次看到上面红钩多于红叉的情况,就像心境被打扫过后的舒服。 葛洁领试卷的时候路过她的桌子,将她桌子撞歪了几分,也没有道歉,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无意。 叶语莺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头思考着失分的原因。 班主任讲题之前特意赞美了她的进步,第一次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但是接连几天,叶语莺却发现班上的氛围有些不对。 葛洁的姐妹团在有意无意地散布她考试作弊的猜测,认为她基础薄弱,不可能进步这么迅猛。 叶语莺得知后,条件反射登时站起,准备上前理论。 但是行动前,她却回想起程明笃的话。 ——别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你在为自由而战。 就在众人见她站起有些害怕地闭了嘴,鸦雀无声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时候,叶语莺抄起桌上的化学课本塞进书包,不看众人,扬长而去。 她走出教室,春天的风正好从长廊尽头吹来,带着一丝暖意,轻轻拂起她额前的发。 她从未感受到这样前所未有的克制和清醒。 走廊上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身影,薄而清晰,那是一个曾经被判定无药可救的少女,沉默着进行蜕变。 * 回到程家,她很有底气地进入家门,似乎因为今天没有闯祸而觉得有些自豪。 可是放眼望去,却在前厅和后院都没看到程明笃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准备默默回到阁楼上。 在回廊尽头的亭子处,程明笃的声音响起。 “放假了?” 她连忙抬眼,收敛起内心的激动,默默点头。 “回去收拾下行李。” 程明笃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车钥匙都备好了。 在叶语莺茫然的神情中,程明笃起身往停车场走去:“不是想见外婆吗,现在出发还可能在半夜她入睡之前到。”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7节 第30章 叶语莺在原地怔了几秒,恰好此时风声起伏,她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说……” “带你回青城。”程明笃眼神落下,如燕尾蝶停歇在春日的梢头,声音随着风而来。 恰在此刻,她鼻间有些发痒,仿佛已经嗅到了故乡紫藤的清香,带着些甜,长在外婆家的院子里。 “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她过了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随后脚下突然像生风了一样,拔腿便往楼上跑去,一步跨两级台阶。 她的声音带着难得的雀跃和慌张,脚步比平时逃跑还要轻快。 几分钟后,叶语莺将校服换下,肩上还有上学时的书包,似乎并没有多带什么东西。 “都带齐了吗?”程明笃扫了一眼她的包。 “嗯!”她点点头,然后又小声补充,“……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要带的,我就带了她喜欢吃的饼干,和我的作业,平时我要用的外婆家比这里齐全。” 一句话,她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对外婆家的偏爱——高于对于程家的。 她热爱那地方,尽管那地方无法为她插上翅膀,她也热爱着。 程明笃不置可否地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一个不带任何深意的笑,只是春天的天光太亮,叶语莺竟觉得有些晃眼。 “包给我。”程明笃打开了后备箱。 她回过神,将包递了过去,这时她才发现程明笃换了低调的黑色轿车,后方空间大一些,不过她也没什么要带的。 她虽然平时戴着嚣张的面具,但实际上生活简单得都不需要完整的一眼,就能被窥见全貌。 “具体地址你知道吗?”程明笃坐 在驾驶位,右手操作着导航系统。 叶语莺的视线从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移开,开口说道:“这几年做了新的路政规划,我不大清楚了的,可以先导航到县医院,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车子驶出私人道路,天色有些发沉的迹象。 起初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内只有导航仪偶尔报路的声音。 叶语莺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右手虎口拽着胸前的安全带,眼神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盯着这些陌生的道路。 脑海中的思绪很混乱,她本该提前构想无数次外婆家的场景。 外婆看到自己突然造访时嗔怪的神情,然后转身去厨房问她饿不饿,不由分说就给她下一碗鸡蛋挂面,里面还会加半勺猪油,以及从地里新鲜拔下来的小青菜和香葱。 但是脑海里远不止这些画面,还有程明笃刚才放在触屏前的结实分明的手,还有那次情急之下拽住他手腕时的触感。 那样紧迫的情形下,她居然还能有心思觉察出那种精致光滑触感,带着些美玉般的微凉,但是手骨明显比她的更加宽大,是一只让人印象深刻且有些矜贵的优雅男性的手。 还有那院子里的月桂树,和他喝水时仰头的画面…… 她似乎有些迟钝地才在此刻去思考他们之间,确实存在很多不同,很多差异,比如她没有喉结,也没有那样高大的身材和立体的眉眼…… 正想着,她的余光竟然注意到了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以及那突出的腕骨处有一枚很小的红色的痣。 她第一次觉得痣不算瑕疵,反而让人在一副极美的面孔下能找到更多的记忆点和视线的立足点。 那只手动了,打方向盘左拐,她眼神如同被扰动出柔波的清水,立刻收敛起来,转头看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后视镜里,她瞥见自己的银发,连忙说了声:“等等,我不能这么去见外婆。” 程明笃平稳地转过弯,等红灯的时候才轻声问:“你是说头发?” 叶语莺点头,语气有点别扭地低声道:“她不太能接受这种……” 她在众人的眼中,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变成攻击感十足的不良少女,但是她无法就这样面对外婆。 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发尾,那过于柔软的短发如滑腻的海带一样钻出她的指缝,动作停顿了一下,不想让外婆觉得——她,走偏了。 她踌躇很久,带着些小心翼翼,从旁边问道:“哥哥,请问你明天还有时间吗,这样的话,我今晚去把头发染回来……” 明天再去青城。 这句话还没说完,绿灯亮起,程明笃过了红绿灯后变道,不轻不重地说道:“行,明早再出发。” 叶语莺心中一喜,转而又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车内很安静下来。 程明笃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声音却极轻:“没什么。” 最后程明笃带她折返市区,找了加理发店停了下来。 叶语莺下车,似乎想起自己过多耽误了程明笃的时间。 “哥哥,你先去忙吧,我一会儿染完自己坐车回去就可以。” 程明笃将车熄了火,随手摘下安全带,然后偏过头看她,眉眼在落日的光里铺了一层淡色。 “没关系,也就半个小时,这附近不好坐车。” 叶语莺赶紧垂下眼,眼里的山峦,有了起伏。 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轻声“谢谢”了一句。 理发店的灯光明亮,染膏的味道确实刺鼻。 烫染师看到她的银发小小惊讶了一下,开口就是粤地口音,“靓女这个色漂的不错,就这么轻易染黑,不换个潮色?” 今天她没有穿校服,再加上一头银发,引来理发店里店员们三言两语的打趣。 她有些无所适从,想反驳想愤怒又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她第一次意识到要是脱离了初中生的身份,这一头张扬的头发未必带给她的全是保护。 她没有寻求帮助的意思,只是想看看程明笃在一旁等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透过镜子反射偷偷在店内寻找他的身影。 程明笃下车的时候顺手带了个平板,放在腿上处理些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和周围的说笑声,他微微抬头。 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动,只是从平板上抬起眼来。 他的眼神极静——静得反而让人更加难以琢磨。 目光压了一寸,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多余的波澜,可那一眼落过来,却让人下意识收声,不敢再多言。 理发店里那几个笑闹的学徒,在那一眼的注视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声音陡然收低。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极高的边界感。 程明笃微微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翻动手中的页面,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他连皱眉都没有,但那种无需言语的威慑力,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噤声。 仿佛整个空间的氛围都被他的气场扰乱了。 叶语莺透过镜子看见那一幕,惊了一下,有些惊魂未定地收回视线。 她似乎在这一刻才有些知道,程明笃身上那中疏离感最浓烈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虽然关键时刻程明笃帮过她几次,但是往往他一个眼神又会让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他是一个不轻易施舍温情,也不会随意践踏别人尊严的人,这种人仿佛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不言,但他全知。不怒,却让人噤声。沉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场。 * 实际上加上等待时间,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蓉城的路灯被全然点亮。 染上黑发的叶语莺如同去掉了面具一般,连眉眼都恢复了这个年龄段特有的青涩。 回到程家的时候虽然天黑,但是离真正入睡还是有一阵。 程明笃如往常一样把她放在离阁楼最近的地方,却多说了一句:“在原地等我几分钟,有东西给你。” 叶语莺小小应了一声,站在一旁看他驱车下了地库。 等程明笃重新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东西,看起来不大。 走近,将那薄薄一枚碟片递到她掌心时,神情平静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送你。”他说。 叶语莺低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抬手接过。。 旧式的西装,身旁放着一个公文包。右上方是一个英文字母排成的标题——forrestgump。 “这是……” 她迟疑着抬眼,看向他。 “中文名应该《阿甘正传》。”程明笃收回手,没有做过多解释。 “我其实,没怎么看过外国电影。”她声音有些发虚,似乎隐藏了更真实的理由。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留着吧。” 她捧着那张碟片,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敢抬头。 碟片背面印着几行细小的英文排字,她认不太清,但隐约看到一行话: "lifei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那一刻她甚至读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多年后回想起,竟能体会到当时指尖竟发麻的感觉,无比清晰。 “我英文不好,看不懂。”她鼓起勇气说了实话。 “我给你翻译一遍,但只有一遍,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看。”程明笃沉声道。 她手里捧着那张碟片,明知道只是塑料和纸张的合成,却忽然有种捧着什么烫手东西的感觉。 叶语莺一时间说不出话,指尖收紧,碟片的塑料边角硌在掌心里,有些钝痛。 她下意识想说她的水平做不到这些,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今晚睡前的时间里,程明笃带她去到一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8节 个宅中的放映室,将碟片播放的一遍。 他履行了他的承诺,和电影里的每一句台词保持同步,几乎约等于同声传译,帮助她第一次看懂阿甘正传。 今夜的好几个瞬间,她直到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眸光始终落在程明笃的侧脸上。 她好奇他皮肤下的声带,如何能发出这样如弦乐一样如一又细腻的声音,他声带的震动频率应该起伏不大。 人生第一次接触《阿甘正传》是程明笃给她亲自翻译的,也许这当中带着不少的怜悯。 但是她不是那么自强的人,如果这就是怜悯的话也管没关系。 这是一张碟片,也是她与程明笃之间,一段不靠血缘、不靠责任、不靠是非对错建立起来的,最柔软、也最隐秘的纽带。 像是某种命运悄悄塞进她掌心里的东西。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最近嗓子彻底哑了,成了真正的哑巴qaq 第31章 第二天一早,天色尚未完全转亮,晨雾薄得像一层轻纱笼罩着蓉城母亲河的河面上,像是被春寒料峭凝固在半空似。 叶语莺昨晚思绪混乱,一直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去,闹钟响起的时候,她手里还有拿着《阿甘正传》的碟片。 她昨晚忘记自己端详了碟片上的封面多久,一场电影的时间,一个空旷的复古装潢的放映室,一个在漂浮的羽毛中被讲述的故事…… 1 那《阿甘正传》播放的时间里,仿佛是她第一次和程明笃可以共处的最长的时间,还有他一个寡淡如斯的人,竟然翻译了整部影片,这也是她第一次听程明笃讲话这么久。 她原以为自己这次总算能记住他声音的特点,能哪怕至少一次在回想起他的面容和神态的时候不再那么失真。 可是……当她看着天花板试图回想起什么的时候。 她还是无法在脑海里复原出来,对他,永远只有一个轮廓,一个神秘的有漫长距离感的侧颜,他的声音也不可名状,只记得大概有种花梨木珠子碰撞的质地吧。 好听,但是她永远复原不出来。 和程明笃之间发生的事件,仿佛每次都刚好经历了一场梦,回想起永远是虚幻而不真实的…… 她也不知道原因。 走进洗手间,很快洗漱完毕,扎了低马尾,换了件米色薄卫衣和黑色牛仔裤,她刻意穿的是以前常穿的衣服,一切都是她在青城最常见的模样,唯独……头发有些过短,但好在乌黑。 至少看上去不像之前的“问题学生”,外婆一直管那样的装扮叫街溜子,嘱咐她永远不要学坏…… 出门前,她的行李一如既往地简洁,就是那张碟片…… 她端详了一阵,一时间没想好该不该带上,最终还是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书包的夹层。 叶语莺提前五分钟去车库门口等了,程明笃的车已经在附近亮起了灯。 原来他也提前到了。 车重新沿着昨晚的道路驶向青城的方向,最近的雾气很重,尤其是接近江岸的时候,杨柳已抽出新芽,细长柔软,在风中低垂。 游船从窄窄的水巷中驶过,带起一阵桨声咿呀。 她将车窗打开了一个缝,便闻见一缕甜润的清香,转眼间,大街小巷开始出现卖青团的小摊,用艾草或鼠曲草制成的团子,祖母绿的颜色,软糯微苦的口感。 她闻着这个味道,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 车停下了,程明笃下车去小摊前买了几个新出锅的青团,递给她。 从那以后,她一到春天就能想到艾草,想到艾草就能想到青团,最好的蛋黄肉松馅的…… 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沿途的风景逐渐从城市的钢筋水泥过渡到熟悉的南方小镇风貌。 竹林掠过,茶山起伏,村路上的油菜花在田埂边摇曳,叶语莺的眼神越来越柔。 下高速的时候,她主动开口问:“哥哥,你以前来过青城吗?” 程明笃目视前方,语气很淡:“很小的时候,路过过一次。” “我小时候从不觉得这里好,过于僻静,街上永远只有那几家店,都是的寻常之物,这里仿佛诞生不了任何新奇,现在才觉得,那些乏味的气息,其实也无法被复制。”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像是突然对童年有了理解,声音隔绝了车窗外不紧不慢的风,和木质车挂一并在车厢内来回荡秋千。 程明笃没说话,稍稍偏了偏头,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索,将车窗打开一丝缝,山林的气息扑了进来。 他们抵达青城的时候,已是上午将尽,雾气被日头一点点蒸散开来,老街上的青石板路泛出淡淡的光,街角的早点摊收了,换成了卖纸鸢、香囊与时令点心的小摊子。 巷口的老槐树枝条低垂,有鸟在其间筑巢,叫声干净而有力。 这是一座慢得几乎静止的小城。 老街边种的香樟和月桂,在清明雨中释放出略带树皮涩味的植物香。 这大概就是那从小闻久了就会乏味,但是回想起来又无比眷念的味道。 车子驶进镇边的老巷子时,路愈发窄了,两旁都是低矮的砖瓦房,有的屋檐下还晾着刚洗好的衣服,风吹起的时候,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叶语莺忽然开口提醒道:“再往前开可能不大好掉头了,我在这里下就好。” 车停稳后,她一下就跳了下来,顺手拿了背包。 正欲往里继续走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凑到车窗边问道,“哥哥,你要不要一起来家里做客,我外婆很好客的。” 程明笃握了握方向盘,婉言推辞,“下午还有点事,过几天我再过来接你。” 她的脚步顿在原地,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一直目送程明笃的车消失在巷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发紧。 鼻子有些发酸,不知道是不是吸入花粉的缘故。 她大概能想到的,程明笃的确不方便和外婆相见,当初姜新雪嫁给程嘉年的事情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穿过窄巷,可以看见大片田野,脚下是一条浅浅的小溪,有鸭子在附近戏水,扑腾着翅膀,溅起一小圈水花,几束野生芦苇伏在溪边,低垂着头,像是在正午的阳光中小憩。 叶语莺站在桥头,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迈过石板路,每一块石板都形状不一,有时候不小心踩到松动的砖头,会不小心在小腿上溅上脏水,她很有经验地避开这些只有外乡人才会中的“陷阱”。 靠近那扇老旧的木门时,院里正飘出汤药的气息,混着草木和柴火的味道,是熟悉的、清苦的、温吞的。 她没有叩门,只是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子里光影斑驳,紫藤正盛,缠绕在木架上,开出细密淡紫的花穗,一串串像挂在时光里的风铃。墙角那棵月季竟也开了,点缀着整个青砖小院一角的静谧。 门帘掀开,外婆的身影从厨房那头走了出来。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在忙活着做糯米糕,走路仍微微有些不稳,用一个高的木凳子充当了拐杖。 外婆的腰背好几年前就很驼了,整个人几乎弯了下去,走到哪里都是先看到她起伏如茶山的后背,紧接着才是她低垂的花白的头颅。 但是她侧目时眼睛清亮,像是没知道她会来似的,眼中露出了惊讶,立刻又笑了开来,双眼险些被皱纹淹没,带着点责备的语气笑道: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买些你爱吃的。” “头发怎么变这么短了,没个女孩样。”外婆却没有批评她的意思,只是感叹道。 “剪了,清洗方便。”叶语莺鼻头发酸,笑着低头,“没事,您别忙活了,我吃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外婆做的都好吃。” “我还不知道你,小馋猫。”外婆伸手去接她的背包。 叶语莺赶紧抢过,“我来我来,您别动腰。” “这不是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嘛。”外婆将自己的腰伤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转身缓慢进了厨房,糯米糕带着芭蕉叶的清香已经随袅袅蒸汽填充了整个空间。 如同小时候那样,外婆打开蒸笼最上层,像是不怕烫似的,敏捷地抓出一块,扔到一旁晾着,“先给你吃个新出锅的糯米糕,过来。” 屋子里仍旧是从前的样子,老木桌,瓷罐子,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旧日历。 砂锅也在咕嘟咕嘟响着,外婆招呼她坐下,去灶台盛粥。 叶语莺在屋里走了一圈,忽然看见墙角的小柜子上,安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旁边是一张旧照片——是她小时候在门口抱着一只猫的模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猫可惜没了。”外婆说,“你小时候天天抱着它睡。” 她点点头,没说话,摸出书包里的那张碟片,激动地给她介绍道: “外婆你看,我带来了一张碟片,我们可以一起看,一个外国的故事。” 外婆朴实地歪头笑了一下,“外语的啊,我看不懂啊……” “我们可以看画面,我给你说情节,这可是正版……” 外婆弯了弯眼角,像听到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那样,笑出声来:“哎哟,这么正式的东西啊,阿婴长大咯,还知道带好东西回来和我一起看了。”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坐下来,拧开搪瓷壶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语气温柔得像手里的糯米糕:“那就等吃完饭,我们慢慢看。” 饭是最普通的两样菜,一碗青菜豆腐汤,一盘咸鸭蛋炒蒜苔,配着锅边的热米饭,香得让人忘了世界还有别的地方。叶语莺吃得飞快,却又小心不让饭粒掉出来。 饭后外婆执意要她坐着,说自己收拾。她想拦,外婆却瞪了她一眼:“你别和我抢活,我不动一动,骨头都生锈了。” 叶语莺只好作罢,从书包里掏出那张《阿甘正传》的碟片,小心翼翼擦了擦上面隐约的指纹痕,然后插入屋角那台老旧的dvd机。 外婆搬了张靠背藤椅,在她身边坐下,手里还握着刚才晾了一半的毛线活。 叶语莺在心里不断祈祷,这台老式电视机可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画面启动时,屏幕微微泛白,有点模糊,但勉强还能看清。 谢天谢地。 画面里那根羽毛飘过空旷街道的序幕缓缓展开。 “你看,这个是阿甘,他小时候走路有点不方便。”叶语莺轻声说,努力模仿着学校里听到的那种旁白腔,生怕外婆听不懂,讲得格外认真,“他妈告诉他,只要努力,就什么都能做到……” 外婆看着荧幕,时不时点头,眼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新鲜感和认真。她听不懂台词,但从叶语莺一口一口翻译出来的讲述中,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电影放到阿甘在雨中奔跑的镜头时,外婆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你和阿甘一样,从小爱奔跑,摔倒了不哭,还把膝盖上的泥一抹,继续跑。” 叶语莺一怔,侧头看她。 屋子里光线很柔,窗外雨停了,紫藤花串在风里轻轻晃。外婆的眼角纹路很多,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她会记不清外婆多年前的样子了,其实很多年前,外婆没有驼背,将头发染得乌黑,带着她走街串巷。 她再转头看向电视屏幕的时候,喉咙有些发涩,总觉得,之前耳边充斥了太多批评,她是老师口中那个“惹事”“不上进”“成绩差”的坏学生。 到了外婆这里,反而看到她小时候坚韧的另一面。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39节 在外婆的眼里,她从来就是那个摔倒了也知道爬起来、会回家来的人。 电影看到中后段,叶语莺的声音渐渐低了,她有些哽住。外婆没问她为什么,只是拍拍她的膝盖,温柔地说了一句: “阿婴,你要奔跑,像阿甘一样不问前路地奔跑,不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一往无前地奔跑。” 那一刻,叶语莺的眼眶泛起一阵潮意。 晚些时候,她轻声对外婆说,她想回青城来,想留在她身边,不想再回蓉城那样的环境。 外婆却只是轻轻抚着她的额角,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缓缓叹了口气: “阿婴啊,回来做什么?我一直都在。你想我了就回来看看,走累了就回来歇歇脚,但别停下。永远别在生活面前低下头,除非……是为了生存。” 语调仍旧温和,却像一把慢火,在叶语莺的胸口静静地加热到熨烫。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多谢大家的关心,评论都全部看啦,明天终于可以去看医生了,应该很快就可以说话咯! 第32章 这个清明假期,叶语莺每天四点起床,天还未亮,便穿着雨靴随外婆一起拎着菜筐,去集市摆摊。 青城的清晨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铺着水汽的石板路泛着浅浅的光,等日头一来,就是刺眼的白光。 她拢了拢衣领,推着旧手推车,里面装着前一晚外婆摘好的青菜,和一些自家种的蒜苗、香葱、苋菜。 由于是扫墓的高峰期,外婆额外批发了一些菊花来卖。 老集市里人还不多,早点摊飘出豆浆的香味,有人在一旁蒸包子。 隔壁摊的老头向她打招呼,她腼腆地打着招呼,用清亮的眼神在摊位后看着来往的行人,看着别人摊位上的新土豆发呆。 摊位搭好,灯泡一亮,第一道晨光也洒了下来。 她蹲在塑料布上整理青菜,一捆捆排得整整齐齐,外婆坐在小马扎上,慢吞吞削着蒜苗叶子。 “你不用天天跟来,今天放假该多睡会儿。”外婆语气平常,却仍带着一丝心疼。 “我现在早起也不困了。”她轻声说,指尖不停。 其实每天四点起床,她困得要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愿意在外婆身边多呆一点,再多一点。 此刻,天色渐亮,清风掀动翠绿欲滴的菜叶,外婆用粗糙发黄的手一根根理着豆角,那些整齐的豆角如同甩开的风铃一样。 扫墓的时节,来扫墓的人都是跟着自己的家人一起的,以家庭为单位,很多功成名就的子女会从外乡开着自己的豪车回家,跟着长辈一起去山上扫墓。 她从小在摊位后就羡慕那些一个大家庭集体出行的人们,总觉得那些四处奔跑打闹的小孩子们会在这样的家庭中得到一份完整的爱,还有来自各个亲戚长辈的爱。 叶语莺的家庭成员不多,常年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公早些年去世了,还有来往的只有姑姑。 姑姑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将她视为己出。 她羡慕那些大家庭里的孩子啊,每到清明时节,就仿佛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春游,大家去扫墓的路上边走边玩,将对亲人的思念用更轻松的方式表达了。 而她和外婆清明也就潦草地带着点祭品,去看看外婆大哥的坟塚,在家长点上蜡烛焚上香,就这么简单算祭奠了。 外婆把一篮新蒸好的艾草青团装在小布袋里,又多加了几只白煮蛋,说:“拿去路上吃,你每次去山上就饿得快。” 路不好走,要过河、过桥,还要穿过一大片竹林。 叶语莺背着一小背篓,外婆拄着一根竹杖。两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草木清湿,空气中飘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香气。 她踩着去年枯掉的落叶走着,听着竹杖点地发出的咚咚声,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像 一场默剧——无声地上山,无声地纪念,无声地奔波。 只有她们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关心。 “外婆,你腰伤了,我妈有来过电话吗?”她走到半途忽然想起了什么。 外婆脚步没有停顿,摆摆手,像是认命了:“她恨了我这么多年,不会想关心我的。” 叶语莺不知道此刻喉间应该发出怎样的声音,只是像是意识到自己提及敏感的话题而将头低垂下来,看清脚下泥泞的路,就这么前行着。 墓地在山腰,长满了青苔。 外婆在墓前摆好香烛和供品,弯下腰磕了三个头,动作缓慢却一气呵成。叶语莺也跟着跪了下去,小声地在心里说了几句什么。 也许是说着一些愿望,她从小祭奠的时候愿望也没怎么实现过,现在许了对于实现与否也不所谓了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下山,一直到走回巷子深处,回到那个种着月桂树的小院。外婆刚打开院门,迎面一阵风吹过,将一簇紫藤轻轻拍在她的额头上。 “哎哟。”外婆一愣,将头上的紫藤摘下来,接着笑了,“它是知道我们回来了。” 回蓉城的时间临近了。 叶语莺不知道程明笃会什么时候来接她,甚至…… 她也在怀疑,他还会不会来。 毕竟,程明笃没有任何义务这么做。 那天叶语莺照常帮外婆一早出摊,天才蒙蒙亮,叶语莺帮忙拜访蔬菜时,余光瞥见街口有一道与周遭都格格不入的身影。 青城的集市一向朴素,摊贩与顾客彼此熟稔,来来去去的都是老面孔。于是,当那个身影出现在街口时,便像是墨色山水画中点入的一滴钛白,格外显眼。 程明笃的身高来看,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江淮一带的人,尤其是来到青城,一出现都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存在。 也不知看的是他的身姿,还是他的面容。 叶语莺看到他那一刻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几乎下意识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上沾满淤泥的雨靴,周身都是方便干活而穿的旧衣物,穿坏了不心疼的那种。 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仿佛这一刻,将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照得比以往分明。 她和青城集市融为一体,长在泥地里,穿着实用、不修边幅,而他像是不属于这里。 她几乎有些想转身躲进人群里,藏到摆摊的蒜苗后面,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藏的是人,还是心思, 程明笃在街口停下脚步,站在日光和雾气交汇的缝隙里,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是那种不带任何犹豫的确认。 然后他迈步,径直朝她走来,来到了她的摊位前。 程明笃站定,垂眼看她一身打扮,唇角轻微动了动,只道: “今天带你回去?休整一下,明天该上课了。” 声音低稳,带着一贯的清冷,从容得像是在某个会议室里发言,但是叶语莺却觉得有种罕见的“家长”的感觉。 她怔了片刻,才迟迟地回过神来,垂下眼小声回了句:“中午就收摊了……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弯腰,像是在帮她把一篮放歪的青菜重新摆正。 这个动作让叶语莺有些思绪万千。 他的嗓音重新响起:“说好来接你,自然就来了。” 这一刻,她大脑里条件反射的虚幻感又重新出现了,这样与常识格格不入的的画面不寻常得像一场荒诞梦。 眼前这个人却站在晨雾与天光的交界处,在不属于他的地方出现,不动声色地在她混乱不堪的生活里伸进一只手。 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含义,只是伸来一只手而已,如此简单。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说“谢谢”太生疏,说“我以为你不会来”又太轻易暴露自己。 她只好低低“嗯”了一声,又不自然地理了理一旁的香葱,把眼神埋进蒜苗堆里。 外婆这时刚从旁边包子摊回来,手里拎着一袋热腾腾的豆沙包,一眼看见站在摊前的程明笃,立刻认出了是外乡人。 她看了一阵,饱经风霜的眼没有识别出对方的身份。 “这位是……” 叶语莺斟酌着用词,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介绍最好,“他叫程明笃,在蓉城帮了我很多。” 外婆没有继续追问了,因为从这个姓氏加上对方不寻常的神态,很容易猜出是谁。 “这大清早的,跑这么远,路上辛苦了吧?”外婆一边弯腰往塑料凳上坐,将包子塞给程明笃。 程明笃略微颔首,顺便抬手婉拒了包子,“不辛苦。” 叶语莺在一旁看到这个场景,只是默默垂眸,眼里像是掠过一尾微光的鱼,轻得几乎不显。 回程前,外婆把她送出巷口。 “车上别吃凉的,最近山雨太频,容易伤胃。”她一边说一边把刚从锅里捞出的热糯米团塞进她的手里,“这个拿着,热着的。” 叶语莺低头看那团用荷叶包好的点心,竟鼻子一酸,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忽而想到了什么,叶语莺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带的话吗?” 外婆站在巷口,身影如同融入了灰白的老照片,闭了闭眼,沉默地摇头。 上了车,她连忙打开车窗,还想再说点什么,“等我下个假期再来看您。” 外婆点点头,笑得更温了几分,“记住我说的话,不用常常回头,尽力去奔跑就好。” 车门合上的那一刻,叶语莺才意识到,她又要离开青城了。 车子慢慢驶离青城老巷,小院与月桂树、紫藤花和那双被岁月揉皱却依旧温柔的眼睛,一点点退入后视镜中,最终消失不见。 一路无言。 程明笃专心开车,脸上映着早春清晨的光,轮廓线被山影切得很干净。叶语莺坐在副驾驶,手里捧着那团荷叶包着的糯米团,却迟迟没有拆开。 离开了,可她心里却很安静。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茶山与竹林,春日初融,青城的轮廓已隐没在远方。 叶语莺看着他,忽然有些想知道:“哥哥,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后半截话她吞在了喉咙里。 还来得及看到她的进步吗…… “如果导师临时找我的话,可能会提前回去,否则应该能待一个半月。” 程明笃语气平常,没有太多起伏。 “一个半月。”叶语莺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落在车窗玻璃上,像细雨打湿纸页的声音,轻而柔。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0节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糯米团,指尖轻轻掀开了荷叶,里面的糯米还带着热气,混着叶子的清香,是外婆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她用手掰下一块,咬了一口,嚼得很慢。 车窗外的光逐渐变得更亮,天色完全清朗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写完初中阶段我会跳回都市阶段,再跳回忆,最后跳回都市,就一路结局了,大概是这样的安排,回忆是分为两段的[撒花] 第33章 清明假期结束返校,叶语莺每个科目都交上了一份漂亮的作业。 尽管还是错漏百出,但是她的转变让人有目共睹,几乎是瞬间变了个人,褪下了之前的不良伪装,就是过短的头发让她仍然像一个假小子。 葛洁和姐妹团不遗余力地对她冷嘲热讽,编排她考试作弊母亲当小三的谣言,她本认为自己能一笑置之,但是在每个夜深人静,对着日记本面对内心的时候,她内心还是陷入了深深的痛楚。 语言总是如同风中的小刀片一样,每一次都不足以造成致命打击,这些伤口细小到在光里几乎看不到,可一到洗手的时候,却发现周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彼时正是童年到少年时期的过渡关键期,女生们陆陆续续经历了月经初潮,脸红心跳地在课间讨论互相诉说着痛经的痛苦和生理特征带来的心理上的别扭。 男生则面临着不同变声期的症状,一开口有时候会因为过于沙哑的嗓音而卡壳。 男生和女生们的关系,在清明节假期之后变得格外微妙,彼此好像比之前疏远很多,口无遮拦也收敛了。 生物课上,老师负责任地讲解着生殖常识,大家听得脸红红的,甚至不敢在课堂上翻开那带有彩色绘图的那一页。 但是月经初潮这件事既然羞耻度爆棚,也渐渐演变成葛洁对人进行霸凌的工具。 葛洁向来嘴毒,尤其是她知道什么能让一个人最难堪。 她不会在众目睽睽下直接说破——那样太粗暴,不够完善。 她更擅长在课桌间、走廊角落里,用一种若有似无的语气把话丢出来,像在路边丢一块糖,看谁踩上就成了“笑料”。 那天班里一个女生在生理期,不小心在椅子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课间刚响,葛洁那边不知是谁就“无意间”惊呼了一声:“哎呀,谁坐这儿啊?椅子脏了耶,好像是……呃,那种事?” 她眼神无意中扫向那名女生,再扫向叶语莺。 那声音并不大,却像针一样往人耳朵里钻。周围的同学表面上没作声,却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叶语莺听见这话,心脏有些发冷。 班上原本有一些女生大着胆子不顾葛洁的威胁和叶语莺结交,但是都遭到了大大小小的为难。 葛洁在这方面很聪明,她不会像以前之前冲上来欺负人,因为她对于叶语莺的心狠还是有一定的忌惮,但是嘲讽人很有一套,不指名道姓,用大家都不大能面对的那一套。 于是那天,空气中都仿佛带上了血腥味,人人自危。 女生们偷偷查看自己的裙摆,男生们则开始窃窃私语,有人低笑一声:“这能擦得干净吗?” 声音不大,却足以在紧绷的情绪上撩一把火。 叶语莺没动,只是直视着窗外,眼神像锁在一块远处的石头上,在思考对策,但是她一无所获。 她能感受到自己耳后的汗慢慢冒出来,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全身皮肤都紧绷起来的感觉。 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葛洁的意图。 所有妄图接近她的,都会被视作“不听话”的,在那个没有人指名道姓的瞬间,忍受着嘲弄和羞耻而无力反抗,让这间初中教室重新被窒息的沉默笼罩,分外压抑。 那名女生其实没有弄脏椅子,却一节课都没抬头,也不敢再跟叶语莺说一句话。 仿佛,任何靠近叶语莺的人,都会在这个班上面临不幸。 班上有人悄悄议论,最近葛洁的行径愈发蹊跷,一大原因估计是她没追上林知砚,而且被拒绝得体无完肤。、 而且最近社会上有个“大哥哥”在追她,和九姐算是一个圈子的,为葛洁撑腰的人又都多了一个,才能让她如此肆无忌惮…… 放学那天,天边积了些厚云,像是压了一层灰白色的帷幕。 叶语莺背着书包,一路没说话,连往常绕过的操场都没多看一眼,整个人没了银发和歪七扭八的衣着,锋芒少了很多,一双眼看向天际的时候是无所遮挡的清澈。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到林城一高门口的。 在她放空的脑子里,时常会出现一些虚幻的画面,她知道这是危险的前奏,但是她越是想压制,心中的怪物就越猖狂。 她试图减少和程明笃偶遇,有时候大老远遇到他都直接绕路。 按理说程明笃对她不错,虽然人是冷漠了些,但是还是真正给她解决了很多问题,她本应好好和他和平共处的。 但是她心脏总隐隐能感知到危险,说不出的危险,让人下意识想远离这种惊慌感,以及被他深邃眸光注视时那种心脏失血的感觉…… 林城一高校门近在眼前,灰色的教学楼在高高的围墙后头肃穆地立着,校门两边是两棵高大的水杉,春风一吹,枝条轻轻摇晃着,发出治愈的耳语般的沙沙声。 她绕行到侧门,一只手握着栏杆,朝里面看。 其实也看不见具体,只能远远从走廊的缝隙中看见堆满书的书桌,校门口有穿着统一校服的高中生进出。 叶语莺眯了下眼,想象着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也许根本不会出现的身影。 听说林城一高的校门和校服十年都没有变过,难以想象,当初程明笃穿着校服出入校门的时候是什么光景。 那时候的林城一高,是否相信这个名叫程明笃的优等生,未来将如何出彩又拔萃…… 叶语莺靠着围栏站了一会儿,肩膀忽然有些发酸。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脑子里那些越来越重的思绪一口气压下去。 可那种压不住的感觉,像是涨潮的水,蔓延到喉咙,像是即将涌出的可怕的黑水,承载着她最隐秘的念头。 校门口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穿着不合群的初中生,也没有人会知道,在这座城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姑娘正努力地把自己从一个混沌的泥潭里往上拔一点点。 “你怎么在这里?又被人驱使来送东西?”有个男声意外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些开玩笑的语调,但是又保持着尺度与距离。 叶语莺听出来是谁,缓缓收回视线,眼里没有露出太多意外,侧头看向正抱着篮球的林知砚。 “听说你把葛洁拒绝得体无完肤?”叶语莺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反而抛出新的疑问。 仿佛这段混乱的时间里,她不过和九姐斗了几周,就错过了这些大快人心的好事。 “也不算吧,只是话说得直白了些,但是我这个人不擅长给人留下什么幻想与希望,别继续烦我,比什么都强。” 林知砚换了只手抱篮球,站在叶语莺面前,眼神中带着一丝调侃,却莫名让人不反感。 叶语莺微微一笑,眼角的烦闷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话冲淡了些许,她开口道:“挺好的,大快人心,不过……也让她最近更加丧心病狂。” 林知砚耳廓微动,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她又作妖了?等等,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跟狗啃的似的。” 叶语莺抬手拨了拨自己的短发,在此刻林知砚的面前,她明明经历了很多刺激的危险场面,可对于林知砚来说,这些都是瞬变的。 她耸耸肩,轻松地说:“没什么,自己剪的,剪坏了。” “她确实最近有点不对劲。”叶语莺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不光是我,班里为数不多敢跟我对话几个女生也开始明显避着我。她搞得像我是什么瘟疫源头,任何接近我的人都会被嘲讽。” 林知砚眼神一滞,视线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眼里多了些猜测,目光的温度降了下来,“这种人啊,不让她摔一跤,她就永远觉得自己有资格踩在别人头上。” “嗯……”叶语莺深沉地应了一声。 因为,她的确在践行着这件事。 “既然不是来送东西,莫非是来找人的?”林知砚问。 也算吧,这里是程明笃的母校,他长时间待过的地方。 “也不是,来沾下学霸之气,可能下次考运能好点。” 叶语莺故作轻松地说着违心的话。 “蓉城一高没那么神,整个世界都是个草台班子,这里也不例外。”他说着笑了一下,声音有点轻,似乎在无意保护着她的自尊心。 说完,他补了一句:“有学习上不会的,也可以找我。” 叶语莺点点头,没再说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铁门,本打算就这么结束对话,但是她的嘴巴还是先于脑子。 “上次你提过,你学习上的偶像是谁来着?”她掩饰住自己的明知故问。 林知砚没有看穿她,倒是不遮不掩地答道:“程明笃啊?” 叶语莺点头,“他的学习方法你研究过吗?他是不是……和普通人很不一样。” 夕阳从云缝里探出一点微光,落在林知砚的发梢,和他思索的目光交融在叶语莺那带着期待和好奇的目光上。 “他确实不太一样。但是程神这种人的学习方法即便公开对于普通人的参考价值也不高,他天赋太高,是那种……可能蓉城三十年才出一位的那种,再加上得当的方法,基本是无法复制的。” 他说得平静,但语 气里隐隐透着敬佩,像是在说一个远方的标杆,既无法抵达,也不带半点嫉妒之意。 叶语莺听着,心思缓缓沉了下来,疑惑道:“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她尽量让自己的好奇心不要表现得过于旺盛,毕竟在林知砚的角度看来,程明笃就是个存在于别人谈论中的人。 “特别?长得特别帅算特别吗,可惜我没有照片……”林知砚似乎在猜测她犹豫的原因,忽然歪头看她。 “没关系,我不好奇他的模样。”她轻轻说出下一句话,“我不是程明笃,我也不可能成为他。” “你不需要成为他。”林知砚直视着她,“他是他,你是你。真要模仿,也只能模仿一部分,但你的人生不会按别人的剧本来写。你只需要赢过你昨天的自己就很棒了。” 叶语莺抬头看他。 林知砚像是感受到她眼神的变化,语气忽然轻了下来,像是怕打破这层难得的共鸣。 “再说了,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哪样?”她挑眉。 “会听人说话,不再一副谁都欠你钱的样子。”他笑了笑,“虽然头发是丑了点,但是节省了清洗时间,利于学习。” 叶语莺只是弯了弯嘴角,没有发作,她能辨明人语气中善恶。 眸光一闪,她余光注意到巷口有熟悉的身影路过,似乎已经在远处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她辨别出那匆促离开的身影是“姐妹团”的成员,心里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1节 第34章 叶语莺的视线定格在巷口的那一瞬,心头一紧。 那是葛洁的死忠,李莹。那个平日里喜爱扇风点火爱挑事的李莹。 她匆匆离开前还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藏着兴奋,像是抓到了什么能引爆八卦的火种。 叶语莺没再多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林知砚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也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走吧,我送你一段。” * 第二天一早,教室气氛格外热闹。 女生们聚在一块窃窃私语,男生们假装在看书,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叶语莺的方向。 以前大家总是有意无意暗讽她考试作弊,不然以她薄弱的基础不可能进步这么明显。 叶语莺对此并不在意,因为只要考试的次数足够多,自然能证明清白,她坚持自己,没有理会过这些谣言。 后来不知是谁将姜新雪的事情调查到了,又开始说她母亲得位不正,现在一把年龄还在拼二胎,想要稳固在程家的地位。 又有所谓的“知情人”说,她母亲和程嘉年至今没有结婚,也没有公开,大概率也只是一时心欢,还带着个拖油瓶,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扫地出门。 叶语莺进教室时,这些声音就像烦人的厕所绿苍蝇一样,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紧紧贴在她的耳后,甩不掉、赶不走。 她起初在座位上坐了一阵,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她早就习惯了这些流言的节奏——先是抓住一点模糊的线索,再无限放大、添油加醋,最后变成人人都信的“事实”,变成了一个小群体的自嗨。 谣言对象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无数人想看你失控、愤怒、失态,在笼子里横冲直撞又逃不出去的样子,这会让他们无比激动和兴奋。 反而是叶语莺的冷处理,倒没有让任何人如愿,于是他们才如此锲而不舍。 上课铃响了,老师迟迟没来,这种短暂的沉默中似乎如同春晚开始前的死亡三分钟,谁都不敢轻易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被老师抓现行。 后桌的两个男生用笔轻轻戳了戳叶语莺后背,她不喜欢这动作,回头露出了一个不善的眼神,“做什么?” 其中一个男生压低声音问:“我听说你继兄长得很帅,你会不会喜欢他啊?” 另一个男生肆无忌惮地说了更过分的话:“你妈要是无法上位的话,你找你继兄不也能曲线救国……” 下一秒,叶语莺眼底的光彻底冷了。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一声。 整个教室瞬间哗然。 她抬手就把桌上的水杯毫不犹豫地朝后桌掷了过去,精准砸在说“曲线救国”的那个男生额头上,水洒了一身,那男生惊叫一声站起来,捂着脸瞪着她。 “你再说一句,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叶语莺声音不高,但咬字极重,每一个音节像拳头一样砸下来。 全班都震住了。 她不是第一次冷脸,但像这样毫无顾忌、直接爆发,是头一遭。 “你觉得你很幽默?”她一步一步逼近那男生,那双眼里没有一点害怕,反倒像是要把对方活吞下去,“你要真那么想去攀附有钱人,就自己贴去,别张嘴就往外喷粪。” “我只是听人说的——”男生语气立马委屈起来,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语莺一把揪住衣领,扯了起来。 “听谁说的,来,告诉我。”她冷笑一声,眼神犹如一把上膛的枪,手劲极大让两个男生毫无招架之力,“你们这帮烂人,觉得碎嘴子很厉害吗?是不是以为我改过自新不敢扁你们是吧?” 此时教室忽然噤若寒蝉,全面安静下来。 任课老师已经夹着课本出现在门口,看了一眼教室的气氛,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没人敢说话。 叶语莺狠狠推开他,回到座位,甩下椅子坐下,双手交握压在桌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指节还是微微发白。 男生不敢再说一句话,只能气急败坏地擦着身上的水渍,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吭声。 “叶语莺你又捣乱了?才刚消停几天。”物理老师厉声道。 叶语莺已经拿起课本,站起身,在老师出声之前冷着一张脸出了教室,站在门口。 这种罚站她已经清楚熟路。 只不过此时她的心,却一寸寸,冷硬下去。 她还是没有忍住爆发,她站在教室外,在上午的上课声中,后背抵住墙面,低头思考,指节不自觉地紧扣着课本封面,指甲抠出一道道细纹,像在刮着自己理智的边缘。 她还是说不清楚自己已经忍了这么久,偏偏刚刚没忍下去。 那些“喜欢继兄”的话是她不曾想过的可能,哪怕是在她最放肆最没道德感的时候都不曾出现在脑海里的话。 可被人如此轻而易举说出来,还添油加醋,能让她沉寂了这么久后再次出手。 “嘶……”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她抬手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书页划破了个口子,鲜血微渗。 她盯着那伤口若有所思,却反而在感受到真实疼痛的时候如梦初醒,她终于从愤怒中清醒…… 她哪怕在心里也不愿意承认,所有谣言都不足以伤害她半点,除非……那是事实。 她怒不可遏,因为当那些字眼真实出现在众人的嘴里的时候,她有种强烈的自厌感——这心思肮脏又低俗! 下课铃响了,叶语莺调整状态重新回到教室,那些目睹了她半小时前暴躁情形的人不敢再放一个屁。 但是她又隐隐不安,因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谣言的下一步一定是开始剖析她的反常——为什么其他谣言能人,偏偏“喜欢继兄”的谣言却忍不了半点。 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到了下午的自习课的时候,教室里的氛围才恢复如常。 一个弱弱的声音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响起,似乎毫不刻意地提了一嘴:“你们大概是猜错了,昨天她和林知砚单独见面了,我和小周刚好路过来着。” 话音虽然压得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笑出声,有人不动声色地刷题,也有人满脸复杂,但是大家都或多或少将目光投向葛洁,想观察她的反应。 葛洁前一阵使劲浑身解数追林知砚的事情人尽皆知,虽然最近没人提了,大概觉得她放弃了,但此刻…… 葛洁原本看戏的神情僵了一瞬,脸色很不好看。 她原本佯装在事不关己慢悠悠地整理笔记,听到“林知砚”三个字那 一刻,动作顿了一拍。 虽然她很快恢复了神色,但身边的人都注意到了那一抹迟疑。 她眼角微挑,嘴角依旧挂着轻蔑的笑,“叶语莺,之前都是你负责送信,不会是你在暗中捣乱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将整个事情的冲突感拉到了一定的高度,紧绷得如同临近弹性限度的橡皮筋,随时可能扯断。 叶语莺神色没有波动,坐在座位上也没有看向葛洁,可心跳已经开始加速。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误解原本是极为敏感的,可能会给她扣上某种邪恶阴暗的帽子,但是比起“喜欢继兄”的谣言,这件事她无所畏惧。 甚至内心有些激动,仿佛眼前厚重的黑暗下出现了一寸曙光。 她放下笔,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葛洁,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一字一顿,生怕葛洁听错似的: “我确实喜欢林知砚。” 空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因为这件事事关葛洁,谁都不敢轻易议论了。 叶语莺嘴角翘起,露出嘲讽的笑,看着众人如小鸡仔一样瑟瑟缩缩的模样,顿时明白了某个道理。 当你深陷困境的时候,不如把水搅浑,越浑越好,牵连的人越多越好……因为混乱才是打破既定权力结构的开端,而清白从不是弱者的护身符。 当规则对你不利时,不如摧毁游戏本身。用混乱模糊敌人的判断,用不确定性换取主动权。 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期待她出丑的目光,补了一句,“这句话,是认真的。我会追他。” 这句话,充满挑衅与示威。 叶语莺则看向全班,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且我很清楚,我喜欢的是什么” 她不断在火上浇油,再不死心地盖上锅盖,用烈火来烹。 葛洁的笑容终于收了,眼里闪过短暂的阴郁,但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愤怒,她终于没办法置身事外当个表面的好人了。 葛洁缓缓转头,脸上的笑意不多,却像刀刃上淬了毒,讽刺道:“我就说嘛,怎么有人能无缘无故剪头发、换风格,原来是春心萌动,我追不到的,你以为你配?” 周围的人配合地笑了几声。 叶语莺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终于浮出一点轻微的笑意,终于将对话的主动权重新夺回来: “配不配的用你来说?林知砚有和你单独见面过吗?而且,撕毁你情书的时候,他就站在我面前……” 激怒葛洁,她是故意的,杀人,就要先诛心。 教室里的空气像瞬间结冰。 围观的同学脸上表情丰富极了,像是吃到了意料之外的瓜:震惊、幸灾乐祸、屏息围观——但没有一个人敢笑。 没想到这么不可一世的葛洁,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林知砚拒绝、连情书都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叶语莺当场扯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当真是奇耻大辱。 “你以为你现在很了不起?”葛洁声音拔高,嘴角发抖,眼神阴毒,咬牙切齿地道,“你觉得你能赢我?你以为林知砚真看得上你一个乡下的转学生、拖油瓶、没教养的疯子?” 她终于收起了所有表面功夫,连带着刻意维持的“人设”也一起崩掉。 叶语莺坐着没动,只是勾唇笑了笑,心中爽利。 她终于让葛洁坐不住了。 “你别以为我不敢——”葛洁的声音带着警告。 “你什么不敢?”叶语莺抬起头,声音忽然高了一个调,语速不快,却字字珠玑,“你敢造谣我喜欢我继兄,不敢正面承认吧?你敢带着姐妹团散播我家里私事,不敢当我面说清楚吧?” “你以为你没动嘴皮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你在搞鬼?”她眼神锋利,带着战意。 众人大气不敢出。 而葛洁,被她逼到墙角,咬牙切齿地盯着她,脸色阴沉得几乎发黑。 这一句她赢了,但是梁子是彻底结下了,往后的生活不好过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2节 可今晚放学的时候,她看着火红日头,内心却轻松了很多。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文案情节要到了,你们猜得没错[撒花] 第35章 最近回程家的路上,叶语莺都随时注意周围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拔腿就跑,就防着葛洁伺机报复。 但是连续几日都风平浪静,却让她心中的不安扩大开来,仿佛置身于雷声滚动之前的低压闷热。 她一连三天没有看到程明笃的身影,管家说他去林城办点重要的事情,是一些不得不出席的正式场合,和家里有关。 她听后反而松了口气,仿佛觉得自己多赢得几天的时间来将内心调整得天衣无缝。 蓉城的春天雨水丰沛,临近家门前,暴雨说来就来,叶语莺慌忙从包中拿出伞撑着行走,所幸只剩下一条巷道,不至于给自己带来太多麻烦。 她撑着伞加快脚步,鞋底踩在积水未退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雨珠打在伞面,密集得像是有人将一整盘围棋打翻在她的伞面上,心底那点被压抑住的情绪,也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击打得无处遁形,让她总觉得掩饰的屏障摇摇欲坠。 巷道尽头是老宅斑驳的围墙,原本是要修缮的,但是这是百年前老墙的一部分,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加以保留,现在也算得上保护物了。 一扇漆黑铁门藏在藤蔓之后,熟悉却也让人提不起安全感。 她之前觉得这扇门给她足够庇护,如今每次目睹这扇门都反而踌躇,伸手去按门铃,却发现掌心不知何时已被雨水和伞柄磨出了一层红痕。 她盯着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出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怕葛洁,也不是单纯为了防着谁才紧绷着神经。她真正警惕的,是那一点点从心底长出来、越来越难掩饰的悸动…… 雨越下越大,她手中的伞开始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叶语莺索性收起伞,冲进门廊下。她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子擦掉脸上的雨水,头发贴在脸颊上,带着点不安分的凌乱。 春天总让人心神不宁。那是一种既轻盈又黏稠的感情,在身体里慢慢膨胀。 身后汽车的轮胎从雨水上碾压而过,由远及近,在叶语莺身后慢了下来。 这个时间段,会开车经过这里的只可能有一个人。 叶语莺有些后悔已经将伞收回了,让她正欲按门铃的动作停住,浑身僵直,身后少了个掩体。 这是一种怎样奇怪又矛盾的心理,无比想回头佯装偶遇地看一眼,如平时一样叫他一声“哥哥”,可这声哥哥不知何时开始变得烫嘴了,她甚至有些惧怕那道沉敛的视线落到自己肩头的感觉。 车停稳了,发动机的声音还未完全熄灭,雨点敲打车窗的节奏却一分一秒把她的心敲得更紧。 她站在门廊下,浑身湿透,手仍悬在门铃旁,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秒,两秒,三秒……她听见车门被推开的声音。 “站在这儿干什么,不进门?”是程明笃的声音,低低的,不急不缓,却像雨后压下的一层沉云。 在暴雨中,他的嗓音似乎被反衬得分外温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叶语莺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惶恐,像是望向火山口视线被岩浆烫了一下,又火急火燎地收回视线。 他居然还是下车了。 她缓慢地抬起眼睛,视线只最多能看到他冷峻的下颌线,绝对不敢与他双眼齐平。 视线下移,可以轻易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黑色折叠伞站在车门边,一身深灰西装外 套被雨水溅湿了下摆。 她从没真正见过程明笃穿得这么正式。平时他虽然衣着精致,但多是白衬衫、针织开衫或随性的家居装,整洁又考究。 可此刻——那身剪裁极合身的西装被雨雾浸了几分沉色,墨色将他整个人衬得格外挺拔挺阔,衣料下的骨骼和身材如同被精心修饰过的。 叶语莺有种恍惚,好像程明笃换了身衣服,连气场都变得更强了,让她感受到了压迫感。 莫名想起很多电影里成年男性的定格画面,沉默、深邃、不可侵犯。 她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能感知到对面的视线,带着某种让人心境难安的细密审视,如往常一样带着些洞悉感,如同他很久之前就能觉察到姜新雪心里的念头。 “我忘带门卡了。”她垂眸,声音不大,像是找个理由,去填充自己此刻漫长的沉默。 可是,门卡就在她的书包底部,只是她每次都偷懒不拿出来而已。 程明笃走上前,把伞轻描淡写地挪到她的头顶。 宽大的黑色伞面下,她周身多了一方寂静天地,静得可以分明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声,还有冷空气中轻飘飘的白雾。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距离,伞稳稳地撑着,雨声在伞面上持续不断地敲打,不知疲倦的催促着什么,可却被他低沉平稳的气息压了下去。 叶语莺悄悄偏头,余光偷偷扫过去。 只听“嘀”一声,程明笃伸手为她刷开了门,几乎是顺手将手中的雨伞递给她。 “自己进去吧,我去地库停车。” 叶语莺伸手接过伞,手指触到他伞柄残留的温度,指尖刚好擦过他的手背,像是触电般缩了一下,却还是稳住了动作,应了声:“好。” 没等程明笃说话,她就赶紧离开了。 进门的动作明显有些快,像是逃避,又像是躲雨,唯独不是寻常的模样。 大门“咔哒”一声在她身后合上,铁门隔绝了程明笃那一身雨气与她心底的熨烫。 她将伞收好放在阁楼门边,把湿掉的鞋子换下之后才上楼,只是房间门口,她单手攥着湿哒哒的袖口,调整着呼吸,仿佛耳边而残存着他三言两语下的温润气息。 她咬着唇,盯着门口那双换下的运动鞋发怔,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把外套脱下,走进屋内。 屋子里静悄悄的,钟表“滴答”作响,每一秒都被放大。她像是踩着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一步步走进房间,却又觉得哪儿都不属于自己。 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她不是“继妹”,如果那层身份不存在…… 她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这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提醒着自己,如果不是“继妹”,程明笃将是她此生也不可能遇到的人,即便遇到也不可能交流。 一切冥冥中自有因果。 半夜,叶语莺如往常一样去休息室用餐,自从程明笃离开后,她可以独立解决自己的晚餐,虽然无法做出和程明笃一样的味道,但是还是足够填饱肚子。 毕竟,她无法在姜新雪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用餐,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警告眼神中,她胃口全无,甚至有些时候胸口发闷,有些许想呕吐的冲动。 还是给她多一点点独处的机会吧,那是她一天内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时刻。 今天冰箱里多出了个乳酪蛋糕,虽然上面没有贴纸条,但是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那放饭团的上下两层,都是默认被她使用的。 程明笃回来后不是第一次给她投喂甜点,有一次他对自己解释道,很多朋友和他见面的时候会随手带些点心,但是他不爱吃这些,于是全部放在她那层冰箱里,让她挑喜欢的吃。 原本今晚她应该在吧台坐着用餐的,但是她余光注意到庭院另一端有人影走动,便猜想程明笃可能正准备下楼接水。 她抓起两个饭团,轻轻关上冰箱门,就立刻快步离开休息室,像是逃跑一样。 以至于程明笃的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的时候,只刚好看到她一闪而过的背影。 他脚步一顿。 休息门口的感应灯还没来得及熄,微光从半掩的门缝里泻出来,在地砖上留下一块浅浅的温色。 程明笃眉心轻不可察地动了动,低头望了一眼自己还没拧开的水瓶,又转身回去,极为罕见地换了瓶西柚汁。 他在饮料冷柜前站了一会儿,像是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做某种权衡。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白天,他提前回来了,临走前几个好友在一旁问道: “急着回去做什么,明天有个workshop,你斯坦福的校友,谷歌工作刚辞职回国的,你不来见见?” 程明笃目光落在群里一张会议邀请截图上,底色是冷白的,几排人名交错排列,最后那一栏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他顿了两秒,没有回复,只是语气极淡地丢下一句:“我没空。” 朋友在另一头继续追问:“程神,你这状态,我们都要险些一位你是不是背着我们暗中闪婚了,家里不会有人等你吧?” “你很闲是不是,一开口就是垃圾数据。”他回答得毫无波澜。 终于有个知情人士出现,用胳膊碰了碰身旁的人,意有所指:“闪婚是不可能闪婚的,家中有个小朋友罢了,需要人照顾的。” 惊讶的声音响起,故作调侃:“私生子?” “是个让人头疼的妹妹,三天两头要请家长的那种。” 那人心里了然,半开玩笑感叹道:“厉害啊程神,百忙之中回趟国还要被迫去当学生家长,挺全能啊,她自己亲妈都不管,怎么你却收拾起烂摊子了?” 程明笃原本倚靠在走廊边上,听到这句话却轻轻一顿,指尖悬在半空,久久没有再动。 倒是有人替他回答了,“同情心偶尔泛滥,以后反正注定要当吸人血的资本家的,顺带积点德呗。” 程明笃不打算接话,只是收回了原本搭在窗沿上的手,仿佛将那句嘲讽也一并收了回去,连眉眼都没怎么动。 他声音极轻,却一句打断所有嘻笑。 “有时候在高塔里待久了,会忘了人间权重,你们,也该睁眼看看众生。” 一屋子的学术圈精英兼世家子弟,硬生生在这句毫无情绪起伏的话后,噤了声。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36章 在叶语莺将饭团带回阁楼的下一秒,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 雷声轰隆,骤然将叶语莺吓了一跳,从楼梯上下意识往门外张望,户外的台阶顷刻被雨水冲刷得如同毛玻璃一样的质地。 她紧了紧怀里的饭团,有些庆幸今天没有在休息室用餐的选择。 回房后,她将窗帘全部打开,看着漆黑的天幕下雨丝如珠帘,远山在雷电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远处的私人道路上传来了树枝被风刮断的声音。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热闹。 叶语莺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饭团,时不时张嘴啃一口。 她喜欢吃饭团的一大原因是,不需要任何餐具,不需要低头,可以坐着吃站着吃躺着吃,甚至走路吃,过于方便,而且毫不油腻。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3节 夜晚总是百无聊赖,尤其是星期五的夜晚。 她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被饭团撑到了,闭上眼总觉得脑海里闪现的画面有些莫名,她的记忆总是闪回程明笃的西服。 也许这种记忆闪回源自人对美的欣赏和向往,她很少看到有人能将西服穿得如此得体雅致,仿佛让周围的空气都因此多了些安静的气压。 她脑海里无数次浮现起那只被衬衫包裹的手腕,那腕骨处微微的凸起,能看到骨骼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要比自己的大上一圈,能看出是成年男性的手,但是又细致白皙无半点女气。 她睁开 眼,侧躺着,失神地望向漆黑的窗外。 那只手、那件西装、那俯身时落在自己耳尖的清冽气息…… 像是不小心撞破了某种禁忌的念头,又像是无数次想藏却藏不住的心思,在这样的夜晚集体浮出水面。 “哥哥”叫久了,她一度也潜意识将程明笃当成亲人了。 可是,人对亲人会有这样的心跳节奏吗,会不会在一个不经意的连呼吸都被对方身上的冷香扰乱。 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描过自己的手背。 那只被衬衫包裹的遥不可及的手,曾经被自己在仓皇下握紧过,可当时姓氏紧急,如今再回想起来,早已忘怀了那份触感。 那份……也许一生才有一次的触碰,残留的温热早在几个月前冷却,早已忘怀的触碰,如今却让自己的手心像是被一种情绪灼烧过。 好像沾了镁粉的书信被轻轻点燃,在火焰的轨迹下洞见一幕锦绣。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停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我阻止,好像她潜意识知道那是一条危险的不归路,这个思绪总有一天会让她和程明笃的渐行渐远。 可是,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遥远,还能远到哪里去呢。 她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子,仿佛这样可以把心里那点不安压下去。 夜色沉沉,雨仍未歇。 远处引擎声响起,又被雷声吞没,她从抽屉里拿出程明笃的数学笔记,准备用学习让自己安心。 可是,眼前全是他的字迹,他多年前残留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盯着那些公式推导,原本清晰的笔迹此刻却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眼神一挪就晕开,模糊成一团看不出头尾的曲线。 他写字时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自律,每一个数字和符号都像在井然有序地呼吸,没有多余的笔画,排版严谨而无半点错漏,甚至连逗号的位置都近乎固定。 学吧,还是继续学吧,这也许已经是此生最肆无忌惮可以借学习的名义与他对话的机会了。 她靠在书桌前,掌心撑着额头,雨声拍打窗户的节奏恰好与她心跳重叠。 如果她能更努力一点,也许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他身边,向他请教自己的疑惑,讨论这本笔记中的某一个书写,甚至大胆地指出一处可优化的推导路径。 他一定会抬眼看她一眼,目光定定,哪怕没有笑意,也能让人燃起梦境般的的错觉。 可是,他是哥哥,如果不是假借这种名义,他永远不会和她命运相交。 他是哥哥,他是哥哥,是她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连翻开笔记的手都在剧烈发抖,她和他的世界,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与身份,还有认知与天赋的鸿沟。 雷声再次炸响,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她抬起惨白的脸,看向刚熄灭的天际,好像是被神谕敲打一样,她面对雷声忽然变得胆小起来。 她觉得那雷声分明在斥责。 像是柏拉图笔下的理型世界在向她投来冷峻的光,提醒她——欲望生于幻象,执念源自不甘。 可她又不是哲人,不会在这一刻超然于情感之上,反而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妄念有多荒唐——荒唐到不敢声张,却又根植在心底,无法连根拔除。 人是被欲望雕刻的动物,越渴望,越时空。 她缓缓闭上眼,躲在现实的缝隙里,把那些无从启齿的心绪,缝进每一页解题草稿中,藏在一张又一张笔记纸背后。 她叹了口气,认真扫视纸张上的字迹,翻开课本,逼迫自己在书中寻求宁静,让自己短暂忘却执念,只有心口那一片渴望,似乎正蓄势燎原。 * 那些妄念总是纠缠着叶语莺,让她在学习中心神不宁,像是面临一场巨大的前进阻碍。 她在放学之际抓起书包又飞奔向蓉城一高,她无法理清心里的念头,到底是看待一个殿堂级梦想之地,还是去寻找谁的足迹。 她去了后操场看到了正在打球赛的林知砚,周围观众席坐满了人,有很多人等着给他递水,在一盘为他加油。 叶语莺在远处站了会儿,抬脚进入观众席,在疯狂尖叫的人群后寻了个位置坐下。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和其他迷妹一样,用同样视角欣赏着林知砚的身姿。 她强迫自己从这个他者的视角下去尽力在林知砚的身影中寻到那种心里类似的感觉,如果她可以从林知砚身上寻到类似的感觉,她将能多少感到救赎和宽慰。 因为这会说明——那份情绪也无甚特别。 如果她能在林知砚身上感受到那份心跳,那种呼吸紊乱、耳尖发热的悸动,那么她对程明笃的情绪,也许就不再那么独特、不再那么罪恶。 操场上,林知砚穿着宽松的校队队服,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起跳与落地都引发一阵尖叫。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带着少年郎身上如树木一样恣意生长的自信和张扬。 叶语莺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没有跟着起哄,也没有尖叫,只是抱紧书包,努力说服自己——林知砚很好,很优秀很帅气,成绩好内心阳光,是公认的男神。 没人能抵挡……没人能抵挡,他的,魅力。 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面空空如也。 她欣赏林知砚的篮球技术,感受到众人的欢呼,和他璀璨笑容,可她的情绪始终在看台之外,像站在玻璃外看热闹,像看着水晶球里飘雪的冬季—— 美则美矣,但是和看客般的自己好像无关。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腕表,指针滴答作响,像是一种极其清醒的提醒——也许她已经在某个瞬间,被某种无声的东西击中了。 只是她不知道,一定是这样。 比赛结束,林知砚朝着观众席的方向扫视了一圈,目光在叶语莺那停了一秒,他似乎没料到她会来。 她身形纤瘦,一个人一言不发搂着书包,坐在观众席最后面,但凡视力不好都注意不到的角落,可是她那双明眸却仿佛有整个春天进入,她在认真看着球场。 那一秒,林知砚眼神凝滞了一下,直到下场,才上前抬手打招呼。 “怎么突然来学校了?”林知砚拿着毛巾,呼吸还没完全平稳,身上带着未褪的热气,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滑,却没有让人察觉到汗味,反而衣物上薄荷柠檬的香气悄然释放。 叶语莺站起身,抱着书包抬起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烧灼出两个洞。 她轻声回答,像是掂量过无数次才敢开口,“来看看你比赛。” 林知砚一顿,似乎客观地掂量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似乎也不够满意,虽然还是赢了,但比分差距不大。 他轻笑了一声:“这种比赛值得一看?” 她终于抬头,眼神澄澈,却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疲倦,有些讷讷地点头,视线扫过人群,声音上提:“值得,她们都为你而来……” 这话说出口的那一瞬,她眼里竟有一丝疏离的温柔——像是在替全世界肯定他,却又小心把自己摘了出去。 林知砚的笑意微微顿住,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嗯?” “不像平时的你。”他说得不疾不徐,但眼里已经多了几分认真。 叶语莺的指尖紧了紧,“是吗?” 人群中一个大胆的妹子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将一瓶未开的水递给林知砚。 彼时林知砚正在看叶语莺,猜测着她的心事,无意识地伸手将水接过。 “我回家了。” 话音刚落,她已经起身离开,没有回头。 她的动作不快,却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背着书包的样子有几分逃遁的模样。 林知砚回过神,重新将之前恍惚间接过的水还给身旁的女生,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不用了。” 女生倒也不懊恼,反倒看着叶语莺消失的方向,眉眼一弯,笑了一下:“那个小孩是喜欢你吧。” 不像一个问句,女生是穿着蓉城一高的校服,在她眼里瘦小的叶语莺的确可以 叫“小孩”。 林知砚原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却听见女生感叹一声,“她会因为喜欢你,即将倒大霉了……” 女生似乎不急于向林知砚表达心意,而是试图用一些八卦吸引林知砚的注意。 林知砚果然看向她,问道:“怎么回事?” 女生先将自己撇清,“先说好,我也是道听途说,不为事情的真相负责……” 两分钟后,林知砚听明白来龙去脉。 大概是社会上有一拨混混和莱山中学一个女生在早恋,女生在这之前曾经追过林知砚被拒绝失了面子,后来发现是有人搞鬼,于是筹划着利用小混混对自己的迷恋对搞鬼的女生进行报复。 只不过,还没实施。 林知砚听完,眉头缓缓拧起。 他沉默地盯着那位女生,语气很平静:“他们打算怎么报复?” 女生顿了顿,目光有些闪躲,像是不想太快把自己牵扯进风暴核心,犹豫片刻才低声道:“谁知道呢……反正那些人挺阴的,说动手就动手,前阵子还因为动刀进了局子,不知道对一个小姑娘会不会手下留情。” 说完,对方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们的抱负对象是不是刚刚那个小女孩。” 林知砚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叶语莺离开的方向,眉心压得更深。 他忽然明白了她今晚情绪的不对劲——她的疲倦、她的迟疑、她对他的目光。 像是在用尽力气,寻求一种临时的逃离和平静。 是啊,在最危险的念头来袭时,她没有去任何人那儿,而是来找了他。 但是他不知道,这一切举动,都是为了盖住那些她不敢承认的、更深的情绪。 * 叶语莺的转折期已悄然抵达,葛洁的转折期也来了。 随着叶语莺在每次小测上逐渐进步,排名逐渐上升,葛洁一行人却悄然发生变化。 以前如果说葛洁的嚣张跋扈还算是初中生的小打小闹,但是在这个阶段她却暗中和社会人士来往,盘根错节地发展出了更完备的体系。 她不再隔三差五指挥自己的小跟班去四处威胁,而是像社会大姐一样深沉起来,不再浮于表面欺负,而是运用了更隐蔽、也更高段位的手段。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4节 葛洁学会了调用更强大的力量,将真正和自己有正面冲突的人带到隐蔽角落,暗中进行殴打,被殴打者会受更严重的伤,但是她身后有更加恐怖的力量,以至于受害者都不敢声张。 班里更加噤若寒蝉,对葛洁的恐惧更是上升到无法复加的程度,人人自危,不敢说半点葛洁的不是,唯恐被告密后被报复。 叶语莺察觉到气氛开始悄然发生变化,惹恼葛洁的人都付出比以前更惨烈的代价,她心里也有些不安,时常在课堂上感受到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她回头查看的时候,又一切如常。 班里持续传着对她喜欢林知砚这件事的冷嘲热讽,等着她也像其他追求者那样遭受冷遇。 甚至隔三差五有人从旁激她。 “不是叫嚣着要追林知砚吗?你真的假的,不会是怕被拒绝不敢行动吧。” “你对于林知砚也不过是个路人甲,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 午夜,在叶语莺思绪混乱的时候,她不会过度学习,而是早些上床休息。 那些念头又找上她了,她最近有意无意躲着程明笃,尽量避免和他正面接触,试图将他在自己脑海里的印象一点点拔掉。 但是进入月沉如水,那些可怕的念头如漏掉的墨水瓶一样,深重的墨汁从她心里一点点渗透出来。 后来她被折磨得无法入睡之际,决心起床,来到书桌前,又慌乱又怕地拿出几张白纸,直接在上面工整地描述着自己凌乱的心情。 这是一份自述,里面没有出现任何人名,去掉了任何特征性描述,甚至不想一份带着爱意的描述。 更像是一个有精神疾病的病人,那来自地狱的暗黑的执念。 【我面前是一具失神的躯体,还有一个剥离躯体后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在这个午夜飘荡着,忏悔着…… 如果一个人长期怀抱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它会在身体里发酵,像一口没有排出的脓,最后把人慢慢腐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病。 也许是的。 它没有具体的名字,只在你出现时才加重。 因为每次看到你,我的心脏就像被攫住一样疼, 你不说话,它就剧烈地疼; 你看我一眼,它就更疼; 你转身,它就像窒息前的一次抽搐,折磨得人想撕裂自己。 那不是快乐,更像是瘾,是一口吞进喉咙里的不是暗火,而是无数刀片,刮得我食道都发疼渗血。 我努力把你从梦里赶出去,把你从空气中滤掉, 却仍旧能从别人身上的一声叹、一句话、一个背影里找到你。 我不是在喜欢你,分明不是喜欢你, 我只是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把你当作了锚—— 锚住我这条破船,在这场毫无希望的人生里,不至于彻底沉没。 我如同一只野狗,不小心闯入神殿,将脏水滴在你的脚边。 有时我想过,如果哪天你死了, 我会不会终于可以大声说出你的名字, 不再怕谁听见,不再怕谁质问我“凭什么”。 但你还活着, 所以我只能安静地活在不配这个词的牢笼里。 别试图安慰我。 也别试图理解我。 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 是写给我体内那块已经变质的肉。 我得挖出来。 不然,我会发疯。 这封信是我给自己的—— 不是告白,不是控诉,不是解释,也不是请求。 只是一次清醒的告别。 我会像清理伤口那样,把你从心里清干净。 很疼。 但我还是会这么做。 ——叶】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37章 这封信叶语莺最终没有烧毁,也没有撕掉。 她试图这么做过,将纸张撕掉一半,却后悔地放下。 她从书桌后站起身,彼时骤雨停歇,她垂眸,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白色纸张上的字迹,却奇迹般感受到内心的平静。 仿佛,在她动笔写下这些的时候,心魔就被诉诸笔尖,被这张纸封印在二维维度,暂时不会在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打扰到她。 于是她决定将它留下。 第二天清晨,她小心地叠好纸张,放进一个信封里,连封口都没粘,胡乱塞进了书包里。 她有些害怕,打扫卫生的阿姨会在她上学期间进入房间,又十分偶然地发现这封信。 尽管这可能性约等于零,但是她不能冒险,大概因为信里的人物就在这所宅子里。 叶语莺倒是宁愿这封信在最坏的情况下在外面被发现,而不是在自己房间被发现。 阁楼里还有他的物件,有时候午夜梦回,她心虚地觉得,那些死物仿佛趁着月光的魔法苏醒了,在阴暗角落里死死盯着她一样。 她长这么大从未这么心虚过,就连小时候想偷拿一块钱去买学校门口的零食也没这么才心虚过,但是当时她最终也因为受不了内心的敲打,口袋里揣着那一块钱在学校兜兜转转一个下午,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她只是想把这情愫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就像割掉一块坏死的肉,为了避免自己病入膏肓而已,不管是被扔进水沟,还是落到他人手里,都是种解脱。 早晨的阳光刚刚爬上窗沿,她背着书包下楼的时候,心跳得比任何一次迟到还快,脚步也放轻了些,尽管无人能听到。 她去侧门的路上,会路过那扇熟悉的门,脚步忍不住慢了几秒。 以前她还会心无旁骛地大大方方用好奇的目光往楼上望,幸运的话,她会在某个时间点看到 窗帘后高大的人影在晨光中闪烁。 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看不见的,因为程明笃的作息和大家都不一样,每次往往他都没来得及把时差调整好,就已经到了离开之日。 太阳还未升全,灰白色的天光照进复古的回廊,把她的影子也一并打磨得像褪色的牛仔裤一样发白。 今早发生太多意外,由于思绪复杂,她没有好好注意时间,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上一班车刚好开走,她飞奔上去追了一阵,没追上。 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之后,叶语莺仿佛在迟到的事实中清醒了许多,恍惚觉得自己在上一秒之前一直是混沌不堪的。 心里的名字还是快点枯萎吧,她想过点正常的生活。 迟到的事实已经注定,叶语莺反而停止挣扎,认命地回到站□□自坐着,决定等上一个小时。 反正她在学校的七宗罪也不介意再加一项。 有时候当个“问题学生”也挺好的,会让你所有错显得不那么显眼,因为没人对你抱以希望。 正百无聊赖等车时,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恰好缓行停在了自己站台前。 车窗落下,里面是那双熟悉的远山一样带着晨雾的眼。 声音也像是蒙上了低温的雾气,“怎么在这里坐着?” 她从未在这个时间点看到程明笃,她条件反射地抬头,又被他的眸光灼了一下,赶紧移开。 “没赶上上一班公交……”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有半点委屈,但是她脸颊开始发热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遇见他。 而是,在自己唯一一次迟到的时刻里,这种错误恰好被他撞见。 程明笃的世界里,大概是没有“迟到”这个词的。 车内人抬眼看了下公交车时刻表,发现下一班将近一小时才能来,就给车门解了锁,言简意赅地说:“上车,我送你去学校,迟到一个小时岂不是第一节课直接旷了。” 叶语莺抬眼之际,目光中的迷茫如落灰一样,蒙在她的眼前。 那是第一次,叶语莺从程明笃口中,似乎意识到旷一节课的严重性—— 他果然是个好学生。 她慢吞吞起身,原本打算走向副驾驶,但是却在最后一刻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她打开车的瞬间,在空气中捕捉到他身上伴随的一丝冷香,喉咙有些发干,干咳了几下解释道:“我书包太鼓了,直接坐后面比较好。” 幸而今天程明笃不是开跑车,不然她就只能坐副驾了。 程明笃似乎看穿她今日身上疑点重重,但是没有多问,从后视镜里抬起发沉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提醒她系上安全带,重新启动车子。 车内安静得几乎只能听到转向灯的滴答声,和风雨洗过街道后的车轮的哗啦声。 叶语莺坐在后座,一只手下意识紧紧攥住书包,另一只手则摸索在那封信所在的位置——书包唯一的夹层里,和交通卡门卡放在一起。 她能感觉那封信的存在,纸张的硬挺从书包的布料中透了出来,像一颗在她手温加热下的定时炸弹,而胸腔里藏了一团尚未冷却的火,一呼一吸连鼻腔都有些滚烫。 即便装作无事,烈火也始终在慢慢燃烧,灼着她胸腔内的软骨。 前排,程明笃目视前方,偶尔低头瞥仪表盘的速度,姿态一如既往地清正端方,是个冷静又抽离的局外人模样。 叶语莺忽然觉得,这样的人要是看到那封信,这张自持的脸,一定会松动吧。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5节 他会觉得她疯了。 甚至,不屑得连斥责都懒得施舍,不动声色地疏远,不会问她任何话,如同火把被浸入北极的汪洋,悄无声息地能毁灭一切火焰。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开始发凉。 “今天怎么没赶上车?”程明笃忽然出声,声音温淡,不像是关怀,更像是维持礼节的一部分。 “睡过了。”她回得简短,有撒谎的成分,但是不多。 “昨晚没休息好?”他继续问。 “嗯。” 这“嗯”像是把整晚的混乱和纠结都归结成一个音节,她不敢说太多。 车内又陷入沉默。 雨后的城市逐渐清朗,阳光撕开云层,在天边透出冷淡的光。 开到一半,程明笃问:“你今天情绪有点不一样,学校里是不是……” 叶语莺明白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又惹是生非了,僵了一下,直接脱口而出:“……我没闯祸。” 这句急于为自己辩驳的话,不知哪个字戳中他的心情,她从后视镜里似乎捕捉到他嘴角上扬的一个很浅的弧度。 “我没说你闯祸。”程明笃淡声接话。 叶语莺咬着唇没回。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少有的温和,她却在这充斥着他气息的空间里分外紧张。 她从后视镜中悄悄打量程明笃眼底的光,想看看他有没有怀疑什么。 不知怎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走高空绳索一样,身体一动,那封信就会从书包的夹层里滑出来——坠下去、暴露出来、引发灾难。 她觉得自己的过度紧张有些可笑,终究是她做贼心虚罢了 她不敢动弹,只能一根筋地盯着车窗外飞驰的街景。 程明笃在下一个红灯停下,车厢一阵静止。 他问:“最近学习有压力吗?” 声音不大,却是那种温温的、很容易让人心软的关切。 叶语莺的喉头轻轻颤了一下,没吭声。 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更可疑,就低声回答道:“有点,但还好。” 车停在学校门口。 “到了。”程明笃说,侧头望向她,却只能看见她急于从车上下来的背影,一个扎着马尾的后脑勺。 “谢谢你送我。” “现在过去还不会迟到。”他语气还是那种淡淡的,但是还是一句带着善意的提醒。 叶语莺此时已经跳下车,背着书包火急火燎头也不回地冲进校门。 程明笃坐在驾驶座上,指尖敲着方向盘,眼神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飘远了。 好像真的很怕迟到的样子。 今天,怎么不叫“哥哥”了,往常不是叫得很顺口吗。 她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不过,十三岁,正是最别扭叛逆的年纪,倒也正常。 他没有启动车子,就那样坐了一会儿,窗外是晨光,车内是沉默。直到有学生慢悠悠从车边路过,他才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神,启动车子离开。 * 叶语莺踏进教室的下一秒,上课铃刚好打响,她的心跳还没有缓下来,班主任已经走进教室了。 第一句话就是:“这次小测有个同学进步巨大。” 叶语莺习惯性在老师说和课本内容无关的话时走神,因为这些评价都和她无关,走神还能变相休息。 “叶语莺,别愣着了,上来领你的试卷吧。” 在班主任的提醒下,全班都安静得惊人,看向叶语莺的目光更多是一种不相信,有一部分人对她充满质疑。 第一个领试卷的人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她是第一名,最高分。 叶语莺回过神,愣了两秒,发现班主任真的在点自己的名,连忙起身去领试卷,动作都不由自主变得郑重。 会不会,这一次老师是从倒数第一开始发试卷…… 但是她的数学成绩已经是中上了,应该不至于吧。 “叶语莺同学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从倒数第一变成正数第一,是班里进步最大的同学。” 班上响起不情愿的掌声。 “希望大家向她学习,不要给自己设限。”班主任话音落下,抬手示意她回座位,语气中透着难得的赞许。 叶语莺抱着那张分数醒目的试卷走回座位,手指紧紧攥住纸张的边缘。掌心微微冒汗,当第一名的感觉比当倒数第一紧张一万倍 。 她真的做到了。 可她坐下时,手却颤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伸过去摸了摸,那封信仍旧在包里。 一手信,一手第一名数学试卷,并存于她的世界——一个光明,一个幽深。 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她怎么可能第一?” “不会是抄的吧?” “也太假了……” “怎么可能会有人进步这么大,不会是抄的吧?” “但是数学怎么抄……” 她听见了,但没有回头。她知道这张试卷是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没有作弊,没有猜蒙,全是她深夜在题海中翻滚出来的答案。 如果说有什么进行推动的话,大概是最近为了清楚心魔她只能半夜疯狂看书和写题了…… * 放学时,葛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带善意,也不急于动手,就像一头在灌木丛中卧伏的蛇,冷眼看着猎物不自知地靠近。 她走到叶语莺身边,半眯着眼,扫了下她的书包的夹层位置,理直气壮地质问道:“叶语莺,你上课摸了你的书包无数遍,不会那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葛洁的眼神,像一只狼闻到了她藏起来的伤口下的血腥味。 叶语莺本能地顿住。 她没想到葛洁会注意到这么细节的举动,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在教室里当众开口。 书包的夹层确实被她摸了无数遍,藏着的东西……确实不可告人。 她的背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但下一秒,她脸上的神情就被她硬生生压平了。 “你管得着吗?”她语气很轻,甚至带了一点点困倦和冷漠,就像听到的不过是一句无聊的风凉话。 葛洁挑眉,笑了:“你要是敢说没藏东西,咱们不如当着大家的面,把你书包倒出来看看?” 这句话一出,班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顿时起哄: “对啊!说不定她真的藏了小抄!” “还第一名呢,笑死了,说不定是有‘高人’指点!” “是不是在老师办公室偷的标准答案?” 叶语莺站在原地,眼神扫过他们,像是看着一群完全不重要的背景音。 她没说话,低头从书包里抽出那张卷子,干脆利落地摊在桌上,然后一字一句道: “有本事你抄一个给我看看。一样的分数,给你整张空白卷,让你抄。” 她语气不带火气,却字字带刀,反而把全场怼得一片静。 葛洁倒是毫不惧怕她的正面回击,笑容冷了几分:“你干嘛这么激动?我又没说你抄,你这样……倒是真有点做贼心虚了。” “是啊,你没说,”叶语莺点头,淡淡道,“你只是在影射、挑拨、造谣而已。” “如果那么光明正大,为什么不敢打开看看?” 她从旁用了激将法,众人一阵附和,叶语莺抬眼看着面前这些人,一瞬间脑海中竟然浮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人。 教室的光是昏黄的,黄得像一盏快烧尽的灯泡,在这帮人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影子。所有人的表情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带着浅薄的好奇、伪善的关切,还有毫无成本的恶意。 他们想看的,从来都不是真相。 而是一个比他们更糟糕的人跌倒的样子,好让他们安心地确认自己不算太差。 叶语莺握着书包的手忽然松了,她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像一道冰缝,从嘴角裂开,却冷得毫无温度。 “你们想看什么?” 她的声音极轻,落在教室的噪声里几不可闻。 声音压进一丝真正的情绪——像是一点火星落在冷水上,轻微,却能蒸腾出热气。 “想找个理由,翻我包,侵犯我的隐私,污蔑我诋毁我,想看乡下丫头被打倒后站不起来,尽管打倒我对你们毫无半点好处,但是你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她一步一步走到讲台前,把那张高分的数学卷子压在讲桌上,摊开。 “我把我的试卷放在这里,你们随便研究,信不过我,去举报也无所谓,数学考试我如果写的是和老师一模一样的标答,也是很容易被识别的。” 她抬眼扫过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同学。 那一刻,教室不是教室了,是个没有门票的戏台。 她是那个即将被拖出去示众的“犯人”,而他们,是坐等开场的看客。 叶语莺忽然就明白了,鲁迅写的“看客”,不是夸张,不是虚构,是众人骨子里的惯性。 在《药》中,当夏瑜被砍头时,看客只关心热闹,看得出神,甚至小贩能借机卖血馒头赚钱。 《阿q正传》里,赵家人和村人一方面欺负阿q,一方面又在阿q被处决时冷眼旁观或看戏。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6节 《孔乙己》里,酒客们表面上与孔乙己有说有笑,实则冷漠至极。在孔乙己断腿爬进酒店、坐在地上要酒时,所有人都只感到好笑,没有人真正同情他、帮他,甚至是幸灾乐祸。 眼前这群人,他们只有十几岁,可是和那些“看客”又有什么两样呢?他们不动刀,不动手,但他们目光冰冷、沉默如铁。 这群人不需要证据,不需要判断,他们只要一个动静、一个传言,就能用舆论做绳子,把人吊起来晾晒。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如果有一天她没有丑态百出,没有供人娱乐的笑料,他们就要制造新的笑料。 她甚至觉得,他们如果能看见她被葛洁扇耳光殴打,摔在地上捂脸哭、跪地求饶,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再回家说一句:“今天学校真热闹。” 那些眼神,像铁丝网。 一圈又一圈,套住她,想看她崩溃、看她掉眼泪、看她一蹶不振,以此来证明他们的庸常,不是失败,而是寻常。 叶语莺眼神看向众人,暗自握紧了拳头。 她开始明白程明笃当日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想摆脱这一切,如果她是个庸人,她永远周围都是麻木看客,他们如同沼泽一样将她裹挟,不允许任何人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大家就想一团汇聚在一起的非牛顿流体一样,不断吸纳受害者,不让任何人挣脱,因为大家要一起堕落,凭什么有人要独善其身。 她站在讲台前,像站在一块冰面中央。冰下是冷眼,是质疑,是恶意与不安的共谋。可她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想融入这块冰面,不想被同化成下一个看客。 “我没有义务自证清白,我会反抗到底。” 有人在角落低声说:“装什么清高啊。” 她没有回头,拎起书包,走出教室。 那封信还在包里,安然无恙。 她所有的坚强,在走上校园走廊的那一刻荡然无存,春日的暖风一吹,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在空旷的校园中茫然四顾,阳光落在她肩上,却落不进心里,多希望程明笃能在此刻立刻马上出现在她眼前。 她多想告诉他—— 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千方百计也要我留在校园,为什么总是提醒我不要被他们拖着往下走。 现在所能理解的自由,所谓自由,第一步不是逃离,是不再活在他们的定义里。不再不停解释、澄清、讨好,委曲求全,而是能活成自己,不被这些目光绑架,不用自证清白。 我多想去到一个不再有这么多痛楚的地方,能好好活成自己就好。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压了回去。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程家,她躲了程明笃好多天,却在此刻想见他的情绪如此强烈。 她找遍了休息室和停车场,最终鼓起勇气走进了室内球场,程明笃的私教正在陪他练网球。 程明笃一身白色运动服,挥拍的动作利落,击球的声音在宽阔安静的球馆里回荡,像节拍器一样规律。每一次挥拍,他的背影都显得格外坚定,像她记忆中在家乡无数次极目远望的连绵青山。 叶语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上前打扰。她捏着书包的带子,指节因 用力而发白。她有太多话想说,却一时间堵在喉咙里,她强忍着泪水,不想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哭。 要哭也要在他面前哭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发现了她,察觉到她情绪不太好。 程明笃停下挥拍动作,眉头微蹙,看着她,语气平稳而疑惑:“你怎么来了?” 她张了张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口,眼神掠过远处的私教,有些犹豫。 他的私教识趣地退开了,默不作声地收起球筒,把空间留给他们。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他走近两步,明明是自己刚运动完,却把电解质水递给她,自己转身重新拿了一瓶。 她没接,只是看着他,像在确认这个人真的在她眼前,而不是她脑海里的妄想。 “我……”她嗓音有些发哑,“今天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就才明白你跟我说的话。” 程明笃眉心舒展,“哪句?” “上次你在前厅跟我说的那些,关于自由的……” ——记住,如果你眼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那周围的风吹草动,别人一声冷笑,都会将你左右。 ——你不是在讨好谁,也不是在证明自己值不值得留下。你是在为自己的尊严和未来争一口气——为你的自由而战。 他沉默片刻,然后开口:“学校里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了?” “很多。”她抬头,“但已经不重要了。” “我今天终于明白了你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干净的。 程明笃眉眼间的沉色缓缓散去,他没说话,只静静听着。 “自由不是物理上的逃离,也不是等他们闭嘴或者主动放过我。自由是我站在众声喧哗之中,八风不动、心如止水,知道自己是谁,不为风声所动,也不为流言所扰,知来处,不惧去向。” 程明笃看着她说:“勇者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注】 她往前走了一步,像要靠近那份熟悉的温度,但又很快止住。 那一瞬间,程明笃看到她将前而未前的脚步,眼底有些异样的情绪慢慢晕开来,但很快收敛回惯常的平静。 “很好。你开始长成自己了。”他说。 只短短几个字,却像是把她从重压下托起。 叶语莺低头笑了笑,眼里却泛着一点涩意。 她点了点头,诚挚地说:“谢谢你。” 然后,她正欲转身走出球馆,却听见他问:“打球吗?” 叶语莺闻言,摇摇头:“我不会。” 程明笃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想学吗?” 叶语莺看着他,没说话。 程明笃又轻轻地抛了一句:“你之前说自己没救了,不也照样数学考了第一。” 叶语莺一怔,片刻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更多是惊愕。 程明笃说他下午接到了她班主任的电话,说她的退学危机解除了。 叶语莺这才接过他递来的拍子,拎在手里晃了晃,像是试着适应重量。 阳光进入了室内球场的边缘,刺进她的眼睛,她抬起手遮了下,却没躲开嘴角弯起的笑。 ----------------------- 作者有话说:【注】引自《孟子公孙丑上》 够不够肥! 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第38章 叶语莺本以为程明笃会手把手教自己打网球,正思索着如何应对才能让自己显得动作自然,但是实质上他一直都是和自己隔着一定的距离,很多提议都是止步于口头。 她走过去我进球拍,动作生涩,左右换了几次手,试图找到一个不太笨拙的姿势。 程明笃用自己的拍子给她演示了一下,她学得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站位和握拍姿势。 “别太用力,重心放低,看球,不要躲。”他说完退回对面。 “来吧。” 叶语莺深吸一口气,把球轻轻抛起,挥拍—— 一声闷响,球擦着边线弹了出去。她愣了一下,像不相信自己居然打中了。 “力道不小。”程明笃接住球,回了她一句,又抛球发了回来。 两人像是默契地避开了所有沉重话题,一来一往,球在两人之间轻快地跳跃。 叶语莺挥错了几次,拍子甚至脱手甩出去,这过程不亚于学习任何一种的新技能面临的困难,但是今日是逃避了程明笃好几天之后和他重新建立其互动和联系。 她的内心终于感觉到一种很久未有的松弛,那些折磨她的情绪似乎的消停了些。 * 又是新的一天,叶语莺来上早读课,随手将书包往桌箱内一塞,却发现里面有纸团的声音。 她打开一看,那是她之前留下的试卷,不知被谁揉得皱巴巴扔进了她的课桌,上面残留着脚印和黑色中性笔的涂鸦。 这张满目疮痍的试卷不知道承载了多少个人恩怨,但是她又无法查证。 叶语莺看着那张被折磨成垃圾的试卷,半张着口,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分析起。 她能想到的词不过是“胆小鬼”罢了,人是该懦弱成什么样子,才不敢和她正面交锋,而只敢在无人知晓的背后悄悄对一张试卷做这样的事情。 早上班主任走进来为大家讲解试卷,她慢慢将那张卷子展开,试图抚平那些褶皱,但纸张已经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承载着明里暗里的敌意。 课间的时候,教室逐渐热闹起来,有人从她身边经过,笑声略带刻意,眼角余光却不加掩饰地扫向她的动作。 她没有抬头,只是把那张卷子折起来,塞进书包深处,没有丢。 她走出教室,在洗手池前反复搓洗手指,仿佛那张纸上的脏东西染上了她的指节。 水龙头哗啦啦流着,洗手池下反射着窗外天空和梧桐树的倒影。 她望着水面里的自己,将手上的水甩干,重新回到教室。 整个人都还是情绪稳定,打开试卷把错题按照记忆,在草稿纸上重新书写一遍,等确定这张试卷已经没有可进步的空间后,她才将它扔了。 坐她附近的同学逐渐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笑。有人看着她,想开口,又被她毫无波动的神情堵了回去。 那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她今天全天的所有课,她保持着专注上完每一节课,甚至连体育课都比平时认真。 自由活动时间,体育老师拿出了份报名表,班主任也从办公室下来。 体育老师是个资深女教师,在学校里比较少见,但是据说年轻时是个运动健将,拿了很多奖,来这普通中学当体育老师纯属无聊且离家近。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7节 “跟同学们说一件事啊,春季校运会要举办了,田径为主,每个班至少派出三男三女参加。你们自己先商量好项目,想参加的直接找我。”体育老师握着圆珠笔,翻看着报名规则说道。 不出所料,男生报名倒是比较踊跃,但是女生这边迟迟没有人主动请缨。 有几个平时不爱动的女生立马开始找借口: “我体力不行……” “我脚刚崴了……” 班主任在一旁冷眼旁观,毫不心软地开口:“重在参与,总要有人去比赛,也不是让你们拿第一。” 叶语莺站在原地没动,她不懂,为什么一个校运会不是完全遵从志愿的原则。 漫长的沉默之后,没有人主动报名,班主任直接点明让身高最高的两个女生参加,说是腿长有天然优势。 还差一个人之际,班主任眼镜后的双眼快速掠过扎着马尾的一种头顶,似乎在思索找谁合适。 人群里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老师,叶语莺她跑得挺快的,找她最合适。” 叶语莺从未想过参加运动会,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全班公敌”,她不想在这么多讨厌自己的目光中跑步,像一个上台的小丑,所有人都追着看自己出糗。 而且现在自己的成绩属于上升期,参加运动会免不了日常训练的,自然会压缩学习时间的。 但她也知道,以班主任的性子,躲不过去的。 果然,没一会儿,老师手里拿着表格走到了她面前。 “叶语莺。”她点名,“你平时体育成绩不差,班上女跑步的人又少,你四百还是八百,自己挑 一个。” “老师我……” 她话没说完,理由还未说出口,就被班主任瞥了一眼:“下课自己去体委那边量身高体重,做运动员备案,放学后去体育馆训练,杨老师年轻的时候可是省队主力,很有方法,亲自给你们指导。” 杨老师就是他们班上的体育老师,兼体育组组长。 叶语莺原本只是怔了一下,但是这在校园里就等于是默认接受了老师的安排。 而且班主任才刚对她有所改观,她不想让自己显得不识抬举。 两周后就是校运会,大有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们三男三女每天下课后都要去体育场训练。 另外两个个子高的女生抢先报名了短跑,长跑的重任就顺理成章落在叶语莺头上。 谁都不想练长跑,短时间内出不了成绩不说,每天体力消耗过大吃力不讨好。 这倒霉的差事不是第一次落到叶语莺头上,她对自己从小到大运气不好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 被分到八百米项目的,日常训练时也就跟着绕场跑圈,杨老师在终点给她掐表,她好在心态稳定,从不争先,步频均匀、呼吸平稳,不疾不徐地完成每一圈。 两周下来长跑速度有了提升,体力好了一些,但是好得不多。 她没想拼成绩,重在参与而已。杨老师喊什么她就照做,从不偷懒,但也从没表现出什么特别之处。 直到校运会当天,变故突然发生。 那天烈日当头,阳光比以往毒辣很多。 女子四百米比赛前十分钟,原本报名的选手之一忽然脸色发白,蹲在原地连站都站不稳。 “她低血糖!”有人喊道。 “是不是太紧张了!” 医疗组赶紧将人扶下,替补选手名单一片空白,主持赛事的老师一时语塞。 杨老师当机立断,扫了眼赛道边站着观赛的三人小队。 “叶语莺,你上。” 她怔了一下,本想说自己不是四百米组的。 可眼下无人可用,另一个参赛女生必须要为立刻到来的短跑做准备。 “……好吧。” 她就这样临危受命,几乎是被架上去的。 但是她站在跑道起点,穿的是普通跑鞋,没有钉鞋。连热身都没来得及做,脚下跑道还是早晨洒水后没干透的潮湿感。 周围选手个个身穿比赛专用紧身衣,有的膝盖裹了护膝,鞋底钉齿寒光闪烁,看上去气势逼人。 据说里面还有校运会短跑记录保持着。 起跑线前,她只差在脑门上写自己是来陪跑的。 比赛枪声响起的前一分钟,她看着熟悉的跑道,有些迷茫,因为她对于短跑的注意事项仅限于常规体育课时讲解的那些皮毛,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后面她想到了一个主意,试图让自己找到前些日子里被人在校外追的感觉,那种为了逃命,为了自我保护,咬着牙拼命往前逃的感觉,不遗余力…… 想到这里,她很快找了些感觉,逃命的感觉,不是比赛的感觉。 起跑的瞬间,像一道白光,劈开跑道的沉寂。 她没有压圈技巧,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爆发力和节奏感,但身体像被某种本能接管了。 小腿肌肉在起跑的一瞬间紧绷收缩,像两根沾水后猛然被拧紧的麻绳,蹬地的瞬间带出一个短促而有力的爆炸点。 大腿肌群配合着核心稳定,精准地完成一场未经编排的协作。 她的肩背肌随着手臂摆动而律动,速度与呼吸咬合得严丝合缝。 前一百米,她只是稳稳跟在队伍中段。 到后期发力时,她毫无预兆地开始提速,像猛然解开束缚的野马,直接超过了两个跑得最快的女生。 最后五十米,她已经冲到了最前面,脚下像踩着一股看不见的风,步伐越来越快,身后的人被一点点甩开。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混杂着追赶者的脚步与呐喊,像被撕裂的布片在空气中翻飞。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一切声音倏然远去,操场、跑道、围观的人群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她慢慢箭速,胸腔剧烈起伏,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钝而沉,像从深海浮上来的回声。 她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停留,望着前方某处虚无,表情甚至带着一点怔然。 仿佛世界静止了,连胜利也显得不那么真实。 掌声和惊呼声是几秒后才重新涌入耳朵的,像一场延迟播放的音效,把她从那个沉默的片刻里缓缓拉回现实。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确定是冷风的缘故,还是身体仍未从爆发中完全抽离出来。 杨老师坐在观众席上,突然站起身来,眼神前所未有地专注。 她没有喊出那一声“好”,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这丫头……”她低声自语,“这不是普通学生的成绩。” 身边的班主任凑近,整个人也是震惊到目瞪口呆:“我是真没想到叶语莺竟然是田径黑马。” “63秒,普通校级水平女生一般要接近80才算合格。”杨老师解释道。 杨老师沉吟一瞬,又看向叶语莺的背影:“她不是速度快,是她这步频、这换气……都不错。虽然跑姿不标准,但协调性极强,肌肉反应也很好,如果这是未经训练的结果,那她绝对是吃这一行饭的。” “什么意思?” “她是块料,”杨老师说得斩钉截铁,“往上推一推,有可能进市队,甚至……省队。” 班主任有些震惊地看着那个穿着普通运动服的少女站在终点边捂着膝盖喘气,头发湿成一缕缕贴在脸边,眼神却冷静清澈。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打工去咯,写到这里忽然有些感伤,想起女主开头出场的模样…… 第39章 那天叶语莺在广播声中走向领奖台的过程,像是踩在云端。周围是不断炸开的掌声、呐喊,还有班主任站在观众席里用力挥手的身影,但她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像一场临时加戏的梦。 她的脚仿佛踩在棉花上,不太真实,甚至有些晕眩。站到台前那一刻,她仍低着头喘着气,汗水从发梢滴落,衣襟贴在身上,热气一股股蒸腾出来,像刚从密闭的桑拿房逃出。 害怕是自己幻听,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屏幕,赫然用黑底红字显示着自己名次和成绩。 [女子400米第一名叶语莺/63秒04] 她怔怔盯着屏幕,像要从数字里看出什么漏洞。怕是幻觉,又偏头看了一眼奖台边的工作人员,确认他们的确是朝她招手。 正踌躇着,一旁经过的女生冷不丁用不耐烦的语气催促道:“要领奖赶紧上去,别挡路行吗?” 她余光扫了一眼对方,眼神茫然,她不理解对方的戾气究竟从哪里来,但是几年后她出现在高中课堂的某个午后,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自己无意间抢走了什么。 如果是平时,叶语莺大概率会和对方掰扯几句,但是今日她仍然还停顿在一种疑惑中。她脑子还卡在刚刚跑完那几百米的轨道上,心跳还没从胸腔冷却下来,一身酸软。 她也是第一次名字在大屏幕上出现,拿下了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接触过的名次。 这一刻,她心里的想法不是关于自己,更多是在想—— 这莫非就是被人瞩目的感觉吗,程明笃是不是从小都在体验这种感觉,人群中的羡慕和嫉恨仿佛是生长在秋季的麦浪。 那些情绪和目光在风中起伏,你看不清谁是谁,但是这片田野里似乎只有你一个人是可见的,其他人变成了麦穗。 在这种瞩目中,她,有些害怕。 站上领奖台的瞬间,掌声再度响起,她眨了下眼,终于感知到那是一种注视。 密密麻麻,密不透风,像无数道目光织成的网,把她牢牢罩住了。 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是从小就习惯站在这片光里?台下仰望的目光、唏嘘的议论、羡慕的掌声,对他来说,也许就像阳光照在身上一样自然。 可她不一样。 这种被瞩目的感觉不是喜悦,是陌生。 她像是一根混入豌豆 荚中的野草,却在上锅之前恰好没被人扔掉,偶然地混入豌豆的味道中,担心自己会毁掉这道菜。 她很不安,这唯一一次抬头,可能在日后会被无数次更沉的低头抵消掉,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幸运者。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8节 如果偶然幸运一次,一定会用加倍的倒霉把这一切吐出来。 她站得笔直,脊背微僵,接过奖牌时手心竟是冰凉的。 她对自己说:不要太在意这一刻,但也,不要忘记这一刻。 可她不知道,她的天赋,第一次在阳光下,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刚走下领奖台,人群中走来一个身影。 “叶语莺!”杨老师在场边喊了一声,如往常一样严肃又冷硬,带着老牌体育运动员身上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干练。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汗顺着鬓角慢慢滑落,沾在皮肤上像昆虫在爬,有点痒,又不敢挠,睫毛被汗水打湿,像两扇轻轻颤抖的羽翼,一闭眼,汗水刺激得她睁不开眼。 视线穿过酸涩汗水,她瞧见杨老师正向她招手。 “来一下。” 她拖着还有些发软的腿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抹了把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像汗水里捞起来的。 “你以前练过田径吗?”杨老师开门见山。 “……没有。”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后面暗含着什么,但是说了实话。 杨老师点了点头,第一次,她不苟言笑的眼底有一团像火苗一样藏都藏不住笑意:“没练过能跑出这个成绩,你知道你刚才多少秒吗?” 她摇头。 脑海里却想的是,像杨老师这样强悍的体育老师,偶尔露出这种带着笑意的目光倒是分外温柔。 “六十三点零四,四百米,女初中组校运会历史前五。”杨老师顿了顿,压低声音:“你确定你以前从没跑过?” “我以前……逃跑挺多的。”她半真半假地笑了一下。 杨老师似乎心里有份猜测,又觉得有些不合理,“初中生,有什么需要逃跑的场合?” 叶语莺不便多说,只是咽了下唾沫,用小下去的声音说道:“也有人会想欺负人。” 杨老师愣了一下,她眼含善意,但是她的性格却注定她说不出什么温情的安慰话语,却认真地点头:“那也算训练。人都是在极限下,才能跑出真本事。” 班主任也过来了,表情不像以往那般冷淡:“叶语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参加我们学校的田径特训队?” “特训队?” “课余训练,校队预备。你如果能保持这个成绩,下学期参加市赛都有希望。以后升学、保送都有用。” 这番话在她脑海里炸开了。 她本来只是一个被强行推上跑道的陪跑者,结果却像撞破一堵墙,无意间闯进了另一个世界,却得到一个她从没设想过的可能性。 “我考虑一下。”她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说完就要走,眼神有些回避。 “考虑快点。”杨老师追一句,“如果要往这条路走就早做打算,这是你自己的事。” 叶语莺的脚步一顿。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靠一双腿,改写自己。” 等班主任走远了之后,杨老师的声音才慢慢传来,“你要是真聪明,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紧命运自己掷出来的一颗骰子,它可能会让你走上此生最高的高度,我言尽于此。” 叶语莺认真听着,汗水流到了眼皮也顾不上擦,只是赶紧点头,但是她那时其实并没有透彻理解过这句话。 离开后,她朝洗手池的方向走去。 水冲在脸上时,她又一次望见水面中那个自己。 那个几分钟前还被全班排挤、试卷被踩、坐在洗手池前洗手的自己,现在却像是……忽然被光打到了身上。 她不知道田径是否会成为自己的未来,但她知道一点: 也许,任何选择都不会比此刻更差了。 她忽然想起前几周放学路上,有人把她堵在巷子口,她踩着一双旧运动鞋夺路而逃,手指抓着书包带,心跳撞击在耳膜里的声音震耳欲聋。她那时真没想到,这些不值一提的本能,居然能成为某种天赋的证据。 ——她的确是靠“逃跑”跑进了另一个世界的。 她深吸一口气,水珠滑落下巴,她没去擦,背对着镜子走回教室,鞋底的胶与走廊的水渍发出“吱呀吱呀”的黏腻声响。 * 叶语莺被特许回到教室休整,以应对下午的长跑比赛。 刚一坐下,正准备拿出水杯去接水,课桌上多了一张便利贴。 字迹干净工整,却带着点迫切感。 【你以为赢个破比赛你能得意多久?】 她一眼认不出是谁的字迹,肯定不可能是葛洁亲自写的,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驱使人,说不定写字的人也是在逼迫之下写的。 她打量着这张字条,似乎能想到对方如此轻易就气急败坏了。 看了一阵,她把便利贴轻轻地撕成两半,夹进数学课本。动作不带愤怒,甚至近乎温柔。 她似乎从这场斗争中找到了什么乐趣,那就是自己爬得越高,对方越愤怒嫉妒,她倒是乐见其成。 最好,气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气坏了才好,到时候大家都解放了。 原本想休息的念头打消了,反而翻开课本,把昨天整理的数学题重新检查一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指尖划过笔记边缘时,她心里甚至有一点诡异的满足感。 * 下午的长跑项目按时进行,女子八百米。 这是她早早被排上的项目,没有突发变故,也没有替补压力。 从热身区走出来时,她目光平静,不再像之前那样下意识地看观众席那群人如何看她的。 杨老师站在赛道边上,眼神从她身上扫过,点了点头:“别急着冲,前两百当热身跑,记住你的节奏。” “明白。”她点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稳。 发令枪响。 她没有抢跑,也没有落后,她知道每次在长跑训练中,她一开始在意自己的成绩,就会心跳加速,额外消耗体力,反而发挥不好。 头两圈,她一直维持在第二的位置。她没急着提速,脚步沉稳,呼吸如绵长的丝线,既不乱也不慌,跟着前面那个女生像影子一样滑行。 最后一圈铃声响起,前面女生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叶语莺的眼神冷静到近乎冷漠,像一面没有波纹的水面。 但是叶语莺眼中的倒影不是那些具体的人,而是跑道与终点。 在倒数一百五十米时,她开始加速。那一刻她的身姿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起,小腿蹬地时带出利落的节奏感,每一下落地都精准而坚定,带动全身爆发出惯性冲击。 她超了。 甚至没在意自己是不是第一,只知道身体在燃烧,她要一鼓作气冲线。 她发现如果将赛跑本身当做远离垃圾人的途径,她愿意不要命地跑,身体上的劳累和痛苦总比成天担惊受怕强。 前方是终点线,身后是所有猜疑、轻视、暗讽。 但是,无所谓了。 最后的比赛结果,她是长跑组第一,但是成绩并没有短跑那么惊人,对手都和自己一样是被逼着参赛的。 * 这天傍晚,叶语莺没有在宅子里遇到程明笃,大概他有什么事情出门,就连网球场也空空如也。 叶语莺抱着怀里的两份校运会的奖项证书,望着空旷的体育场愣怔了很久,转身将它们收进书包。 那一刻,她又清醒了几分。 她又不是程明笃的亲妹妹,凭什么认为他会为自己的进步和成就感到欣慰和开心。 归根结底,是她稚气未脱,从小也没得到过什么荣誉, 还沉不住气罢了。 半夜,她面对着面前的白纸,思绪翻飞,今日写得格外多。 【我大概只是需要一个出口,将心里的想法吐出来。开心和难过的情绪总像是可口和不可口的食物,反正都吞进肚子里了,吐不出来,只能等着它们被胃液消化。 但是我消化能力有限,只好把它们转移一部分到纸面上,我就不至于消化得过于痛苦。 今天得了两个奖,一张四百米的,一张八百米的。纸质薄得像超市里赠送的折扣券,但我却收得像奖状贴在门上的小孩。奖是拿来给人看的,可我却不知该给谁看。 你不在,我就只能写下来,写给纸,写给墨水,写给这一夜的自己。 我今天跑得很快,快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风是逆的,阳光是烫的,耳边的叫喊是杂的,可我就是一股脑冲了出去。没有人教过我发力的时机,也没有人告诉我怎么保存体力,我就是凭本能跑,像过去那些不得不逃的下午。 但这次不一样。 我不是为了逃命跑,是为了冲刺跑,为了冲出那些标签、嘲笑、怀疑的目光跑。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有天赋。杨老师说我有,但我不信。 我只知道,我不想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哪怕只是在一场校运会里赢一次,也算是我对整个青春期的控诉。 说实话,我是想告诉你的。哪怕你不会有多在意。哪怕你只是嘴角轻轻一弯,说句“不错”。 我也愿意像个领了小红花的小屁孩一样跑去你跟前,仰着头,硬憋着一脸镇定,却又期待你说点什么。 但我不能说。也不敢说。 因为我怕你知道我在意你之后,就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像一个得了怪病的小孩,不敢说、不敢靠近、不敢吵不敢闹,只能把心思层层包好,藏在信封里,然后塞进最角落的抽屉。 我知道,这种喜欢是不对的。也没出路。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我今天跑得真的很快,风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自己也能飞。 这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是从不被看见,到第一次站在众人面前的一步。 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但我愿意记住这一次。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胜利。 也许某天我真的可以不用再以你为榜样,也能走得很好。 虽然说起这些还为时尚早,但是我的新梦想,就是就一天午夜梦回不再想起你,或者想起你时我的心跳仍然平稳,那样,我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违心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49节 但是今天。 今天我很不愿意承认,我还是想起你了。 ——叶】 写完这一切,叶语莺将信折叠好,藏进书包夹层,和上一封信放在一起,信上添加了编号,似乎她潜意识已经认为自己不会只写两封信。 做完这一切后,晚上天气凉爽,她的饥饿姗姗来迟,照例下了楼。 刚下楼走上回廊,余光瞧见远处的地库入口车灯闪过。 这个点,大概是程明笃回来了。 但是想分享的心却没有再度燃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第二次就竭了,无需等到第三次。 但是她还是将饭团吃得过于缓慢,坐在落地窗的吧台前,开一盏小夜灯,视线注视着地库的方向,心里在悄悄期待他回过来拿瓶水,或是把朋友送他的蛋糕放进冰箱。 她希望他出现,又害怕他真的出现。 想到蛋糕,她第一次想到了什么。 如果全是男孩子的聚会,会时常收到蛋糕吗…… 转念一想,他比自己大那么多,还是成年人,似乎……一切的可能都很正常。 想得正入神,她手里的饭团都充满失落的味道,食之无味。 沉浸在情绪中的时候,不过短暂走神,一抬头,程明笃的身影出现了。 他一身午夜风霜,身上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正装,手里果真拎着个蛋糕。 “还不睡?”这是句客套的日常的关怀,甚至也没有什么关怀的意味。 但是她却执意将这句话当做关怀,不然她生活中,除了外婆和姑姑就在没人真心关怀她了。 她低声唤了一句:“哥哥……”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她可以逼迫自己相信,她多了个亲人,也好如同驱邪一样驱赶她心里的妄念。 哥哥,我想起你了,我今天无数次脑海里出现过你的身影。 程明笃淡淡点点头,似乎也没有觉得这句称呼有什么不妥。 叶语莺吞咽了一下口腔里的滋味,慢吞吞地说:“有点饿了。” 程明笃似乎对于叶语莺半夜出现在这里习以为常,脸上没什么意外,没有将手里的蛋糕放冰箱,而是径直走向吧台,把蛋糕放在她面前。 “还吃得下吗?”他的声音低而轻,在夜色的催化下,带着些近乎错觉的温柔,让她听得心口麻麻痒痒的。 她本能地想摇头,因为从小没有学会接受他人好意的习惯。 但是她强迫自己点头了,亲眼看着程明笃在自己的面前将蛋糕拆开。 她心中疑惑渐深,看着面前这双拆包装的好看的手,和上面清晰地被白皙皮肤装饰的完美骨节。 忍不住用不经意的语气问了一句:“哥哥,这是女生送你的蛋糕吗?”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 第40章 “哥哥,这是女生送你的蛋糕吗?” 她问出口时,像随口一提,可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啃了一半的饭团在她手中变了型。 程明笃气定神闲地将最外层的精美包装揭开,语气很淡:“是又如何?” 他的语气中下沉的部分,总让人仿佛置身于正式场合,哪怕是在他谈论生活的时候,这份音色也会让人不禁严肃起来。 她从没在这个语气中寻找玩笑的可能。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秒,语气不重,脱口而出的时候已经提前将倔强收敛起来:“是的话,我还是不吃了。” “毕竟人家一片心意。”她甚至觉得这句解释都有些多余,她要是心里没鬼,似乎也不该这么刻意解释一下。 但是她看向程明笃的时候,发现他是如此直观地是一个成年男性的模样,而自己似乎还是小孩子。 小孩子的模样此刻成了她的保护色,将她心里所有的恶念和善念都不加筛选地全然包裹。 叶语莺转头,看向午夜落地窗的镜像里面,有些茫然的自己。 毕竟,小孩子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小孩子……只是想亵渎神明而已…… 程明笃动作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莫名在月色下多了些幽深。 只一眼,她的心里就毛毛的。 “小孩子心思这么多?” 程明笃此话一出,叶语莺瞬间感觉自己脸部的皮肤失了温度,换算成视觉层面,应该是有些发白。 “吃吧,是我自己买的。”程明笃在这沉默的死亡三秒中,终于峰回路转,叶语莺这才如释重负。 她抬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生日?” “嗯。” 一如既往的语气,不高不低,好像并没有听出悲喜。 叶语莺只是随口瞎猜的,没想到程明笃倒是不兜半点圈子就承认了,这让她脑海里准备的一些套话反而派不上用场。 她原本是想等程明笃否定,她就能以爱不爱吃甜食切入话题,可此刻,她感知到空气里的氛围带着些沉重,反而束手无策起来。 “生……生日快乐……” 她这四个字说得比谁都慢,像是被什么噎着了,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拿不准应该说什么,毕竟不是每个人的生日都是值得开心的。 程明笃“嗯”了一声,依旧语气平静,但手边的蛋糕刀却顿了一下,又不加犹豫地切下去。 叶语莺问道:“不 点个蜡烛许个愿吗?” “太繁琐,而且我没什么愿望。” 确实啊,程明笃应有尽有,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这一生再堕落也不可能落入平凡,更何况,他从未堕落过。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叶语莺感知到了程明笃今天的情绪带着些异样,平时他是一座安静的有着积雪的雪山,今天雪山好像有某处坍塌了些。 她看着已经被程明笃六等分的蛋糕,厚着脸皮问道:“你要是没什么愿望……可不可以把愿望借给我?” 程明笃拿起盘子的手又重新松开,掀起眼皮看她,“你有什么愿望?” 叶语莺低下头,耳根有些微红,但是在这样的光线下并不真切。 “不能说……” 程明笃眼神晦暗不明,大大方方地说了句:“行吧,你要许愿就赶紧许。” 她赶紧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许下心愿。 待她睁眼后,程明笃才把蛋糕装盘,推到她的面前。 她用甜品叉将蛋糕挖了一个角,送入口中,牛乳味浓郁且不腻,甜度不是很高。 程明笃对甜品的审美还是在线的,虽然他看上去并非对甜品痴迷的样子。 叶语莺手里扶着蛋糕盘,低头看着上面过分规整的奶油纹路,突然冒出一句: “难道今天出门不是和朋友一起出去庆生吗?” 他摇头,“我不喜欢众人给我庆祝,生日对我来说,很私人。” 这句话说得极慢,却带着一种无法置喙的界限感与分寸。 叶语莺低声“哦”了一句,没再追问,但那份若隐若现的落寞像被谁轻轻拨开,弥散在两人之间。 她用叉子剜下一块蛋糕,又问了一句:“那你每年都是自己过吗?” “不是。”他说,“小时候有仪式感,后来就没有了。”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按了一下,不是疼,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酸软。 她敏锐地猜到了什么,斟酌了好一阵,才带着些惭愧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妈妈……” “不全是,”他的回答漫不经心,带着全然的理性,“两个本就没感情的人硬凑在一起,分开是必然。” “是类似家族联姻?”她也不知道这个说法对不对,只记得很多电视剧里大概是这样。 程明笃点头,不多作解释。 叶语莺不知从何时打开了话匣子,“那今天……如果不是我碰巧在楼下,你是不是就打算自己吃完就上楼。” “嗯。”他随口接着,但语气太平静,像在敷衍她。 叶语莺觉得自己吃不下了,但她还是故作自然地将最后一小块蛋糕送进口中,然后咽得特别慢。 她不敢再说什么,但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或许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例外”—— 她没有真的和他一起庆生,而只是物理上陪他吃了口蛋糕,还白嫖了他一个生日愿望。 而这个生日,在他所有私人又孤独的生日里,可能会留下一点点,被悄悄记住的痕迹。 多年后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程明笃站起身,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把装蛋糕的纸盒合上,起身的时候顺手将她那份空盘也一并拿走。 叶语莺转头看向他高大的背影,收回视线,双眼有些发酸,她赶紧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着。 多年后,她可能早已离开程家,可能是因为有别的发展,可能是被姜新雪强行送走,但是无论哪种,他们都注定别离。 别离后,在日后每个孤寂的生日里,她是否能在他脑海中拥有一个名字。 但她想,她会默默记住这个日子,如果明年,他还在,她也还在,她是否还能拥有分享他生日特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0节 * 校运会不过持续了一周,大家不情不愿回归课堂,心情还是躁动的。 大家都排斥参加校运会,但是又希望天天举办校运会。 大型活动期间,有无数种情愫在烈日下悄然发酵。 有人平时在班上原本说不上一句话,却在校运会期间刚好坐在一起,大家一起谈天说地。 校运会上激励词总是不断接受投稿,那种文采斐然的人名会被人悄然记住,运动会上如果恰好有个好看的少年在一旁沉默候场,说不定又会定格成谁的青春记忆。 这所学校里,没有人成为叶语莺的青春记忆,总觉得不论是众人眼中如何出彩的人物,似乎都太过稚嫩,总像过早开封的甜葡萄酒,是冰凉的甜腻的,但是滋味单一,初喝还行,多来几口就兴味索然。 回归课堂的第一节课,走廊里站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梳着马尾辫的乖巧女生,她被班主任领着走进教室。 “这位是从十六中转到我们学校的纪紫。”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语速平缓,“大家欢迎一下,新同学也做个自我介绍吧。” 掌声寥寥,却也不算冷场,但是每个人似乎都能预料到新同学身上即将要发生什么。 纪紫站在讲台上,背对着光,皮肤白得几乎发光,眼神温柔又带着点含蓄。她嘴角挂着温婉的弧度,像是符合很多人对文静女孩子的美好想象。 “我叫纪紫,纪念的纪,紫色的紫。”她声音很轻,像清晨滴落窗沿的水珠,干净、轻盈,不多作寒暄,但是落落大方,“希望我们能相处得愉快。” 话一落地,教室里有短暂的静默. 发出了一些笑声,说这个名字听着像个小日本。 不知纪紫听见了没有,大概是没有听见。 叶语莺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本不打算投向前方,但纪紫的声音落下时,她不自觉地抬了眼。 那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瞬间——但她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这个新同学,似乎和自己有点像,她当初没有纪紫这样温和有礼,当初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只说了名字而没有任何客套。 但是她却似乎感觉到纪紫会不会,也难逃被葛洁规训的命运,毕竟她如今已经反抗过无数遍才形成这样对峙的局面。 班主任翻了翻排座表,说:“纪紫先坐叶语莺旁边吧,暂时空着的位置就那里。” 教室里瞬间起了几道意味不明的轻哼。 但纪紫没有任何迟疑,点头“好”,然后拖着书包走向教室最靠窗的那一列,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些声音。 她坐下时,目光和叶语莺对上。 “你好。”纪紫先开口,语气诚恳而平和。 叶语莺顿了两秒,也轻声回了一句:“你好。” 这一声“你好”,比起礼貌,更像是某种默契达成的初始。 新同学的到来,对叶语莺而言,像是一滴悄无声息的果汁,落进平静却暗流涌动的生活杯子里。 她没再看纪紫,只是低下头继续写作业,指尖下的笔迹依然平整。 她不确定纪紫到底是敌是友,她不会从外观就轻易做出判断,还需要观察一阵。 从那天起,班主任发话,叶语莺的值日免除,因为她今后放学后要去参加训练,成为校田径队的预备役。 不满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没人敢说什么。 叶语莺对短跑训练倒是没什么排斥,而且从此她只要训练一天,就会远离放学后的那些争斗一天,她也开始领会到被人瞩目的好处。 越是引人注目,妖魔鬼怪就越是不敢随意接近你,因为你身上出的每一分差错,都事关校队的荣誉或是学校的升学宣传。 * 叶语莺对纪紫建立起了巍峨的心墙,她不愿意和这个班上任何人有过多瓜葛,总隐隐觉得会在某个角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麻烦。 她一开始根本没把纪紫当回事,只当是转学过来多出来的一张脸——乖顺,柔和,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好”,带着书卷气的乖巧模样,不功不过,不咸不淡。 她善解人意,似乎带着从未走出过象牙塔的天真烂漫,和这个班级已经被黑水浸透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帮自己捡起掉落的练习册时,并不期待一句“谢谢”;比如下雨天她会悄悄将自己落在窗台的文具袋收好,避免被雨水淋 湿;再比如自己因为被构陷而被老师请出教室罚站的时候,她会在课间在自己耳边问道“你还好吗”,轻得像风。 叶语莺那时候确实有点迟疑过。 她没那么讨厌纪紫,甚至在某个午后的天台上,她看到纪紫窝在角落背历史,侧脸埋在阳光里,她想,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一个朋友,会不会不那么难熬。 她记得那天她从便利店回来,特地带了两瓶饮料,明明知道纪紫可能不喜欢碳酸,但她还是递了过去。纪紫接了,笑了笑,说了句“谢谢”。 笑得干净,像刚被掀开包装的橘子果冻,软又清甜。 叶语莺不是没幻想过拥有一个朋友。 不是像旁人那样,热热闹闹地结伴去小卖部,周末穿一样的衣服打卡拍照;她要的朋友只是一个——不需要总说话,但在安静的午后,坐在同一个天台角落里,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纪紫就是那样的人。 她安静到甚至不像属于这个班级,一节课下来只说两三句话,有时还会因为写字太慢来不及抄笔记,索性就照叶语莺的来抄。 她的字和人一样干净,一笔一划没有多余的顿笔,看上去规矩得让人心生怜悯。 那天放学,天又突如其来下了雨。 走廊挤满了撑伞的学生,有人喊有人跑,鞋底踩在积水上发出难听的吱响。她站在教室门口等雨小一点再走,旁边纪紫忽然说:“我带了伞。” 叶语莺下意识地摇头,“我等等就走。” 纪紫却执拗地把伞举过她头顶。 叶语莺顿了一下,没再推辞。 两人共撑一把伞,一路沉默地走到校门口。雨水顺着伞沿滑落,滴在校道的砖缝里。 雨幕里,两个女孩彼此相依,纪紫忽然开口:“叶语莺。” “嗯?” “你是不是有时候……不太开心?” 叶语莺没有回答。 她没想到纪紫会这么问,更没想到她用的是这样一种不掺杂好奇和刺探的语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护住某个快要溢出来的秘密。 她本该装作没听见,可那天雨声太大,世界太温柔,她松了口。 她早已憋得发慌。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语气轻得像怕惊动什么。说出口的一刻,她甚至屏住了呼吸。 纪紫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哪怕一点惊讶,她只是顿了两秒,轻轻地说了一句: “有过,但是不知道算不算。” 叶语莺猛地抬头看她。 纪紫却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望着前方,道路尽头模糊着一片灰色的水汽。 “那种喜欢,不是那种能拿出来说的喜欢,他可能过于优秀,有些遥不可及……”她顿了一下,又低声补了一句,“那种距离感就像……不问结果,世上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好。” “你不敢拥有,但你忍不住想靠近,哪怕只是触碰和他有关的事物,余光偶然瞥见他的背影。” 那一刻,叶语莺脑海里浮现了那个身影,朦胧的,没有具体模样,但是她知道心里想的是谁。 她从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能把她那些难以启齿的情绪,说得这样安静、这样干净。 她们就那样走了一路,谁也没再说什么。 但从那天起,叶语莺觉得纪紫是懂她的。 哪怕她从来没有主动交代过那个人是谁。 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一个不嘲笑、不背后议论、不拿她当“异类”的朋友。 她们偶尔交换便签纸,在课桌下传字条,用嘴型说悄悄话。 有时是纪紫从杂志上的美文抄来的句子,有时是叶语莺的一句话“今天放学想吃炸鸡排”。 纪紫会回:“跑步训练不能吃太油,我明天给你带酸奶。” 她总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随口一提的小愿望。 但是葛洁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她像是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蛇,悄无声息,但是又偏偏不能被人忽略。 叶语莺很难相信葛洁转性了,可能憋着坏。 她不担心自己,反而有些担心性格温和天真善良的纪紫。 再加上其他班级有几个男生给纪紫偷偷塞了情书,班上无形间多了很多冷嘲热讽。 但是纪紫依旧与人为善,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的可能。 * 市里临时组织了一次区级测试,学校派出去的不过三四个预备队员,叶语莺是其中一个。 她早上接到通知的时候,还有些懵,这是她参加训练以来第一次参加比赛。 “去锻炼锻炼也好。”杨老师扔下这句话,没给她压力。 那天下午,纪紫跟她说:“我放学就来给你加油。” 叶语莺点点头,没说谢谢。她不太会说那种话,但她记得那一刻心里是有期待的——她从来没在跑道终点看见一个为她而来的身影,这一次,也许是她第一次拥有。 比赛开始前,她在人群里找了好几眼,纪紫始终没出现。 她甚至以为纪紫是不是迷路了,还是说被保安拦下了,但是比赛在即,她没能去亲自查看。 风灌进耳朵里,她站在起跑线上,太阳照着她眼皮,她没来得及多想。 发令枪响。 她一头扎进空气里,笔直地切开这条赤红色的跑道,一如往常。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她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她个人也觉得这场带给她的身体压力并不大。 四百米,她跑得近乎疯狂,连短跑的人都属于爆发型的,杨老师说这很看身体机能和天赋,而她刚好拥有。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1节 她对此将信将疑 她不知道是为了争口气,还是为了掩盖什么情绪——她几乎仍旧保持全速甚至还能加速,最后冲线的那一瞬间,她还没有耗尽能力,但是已经是第一了。 这第一,毫无悬念。 杨老师眉头都舒展开,走过来拍了拍她肩膀,不吝赞美:“干得不错。” 她却没有笑,只是看向没有纪紫的观众席,匆匆去领奖了,拍了个照,立刻对老师说:“杨老师,我还有点东西忘在学校,先回去一趟。” 她跑回学校的时候,校门已经半关,打扫校园的阿姨已经在进行收尾工作。 教学楼门口只有几个值班老师正准备锁门下班,她推开教室门,纪紫的位置书包还在,桌洞里露出一本练习册。 她心里涌上一股不安,凭着某种可怕的直觉,她往后山巷子那边走。 ——那个学校的死角,曾是她之前被迫目睹霸凌的地方。 天光被山峦挡住了些,背坡面的光线被挡住一些,看上去阴郁发暗,但她远远就听见了动静。 女生的嘻笑声,带着恶意的兴奋。 她拐过那条墙角,果然看见了—— 纪紫坐在地上,一丝不苟的马尾已经消失,长发散乱在背上,她抱着腿缩成一团,白色的校裤上隐有血渍,她拼命用校服下摆挡住,眼圈通红脸上残留着泪痕,像是已经哭过了。 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挡在她前面,笑着说:“你不是说要去给她加油吗?怎么,现在怎么坐在地上,不嫌脏吗?” “不给你去厕所?你自己怎么不挤过去?没人拦你啊?” 她们的语气轻飘飘的,满是嘲弄。 其中一个人没有参与这些,而是事不关己地在围墙边上坐着,双腿晃荡,舔着冰棍,这正是葛洁。 像看戏一样看着那边,懒得插手,但一副“你们玩就行,我不管”的姿态。 叶语莺那一刻眼前一黑,没来得及细想,也没喊任何人。 她冲了上去。 也许冤有头债有主,对纪紫动手的不是葛洁,她很少亲自动手,毕竟有无数人对她马首是瞻,她不需要动手。 但是叶语莺今天不想冲进人群去直接送死,而是直接把目标聚焦在葛洁身上,这是最有效的途径。 叶语莺趁着葛洁放松警惕之际,一个助跑,用尽全力,直接飞身一腿踹在葛洁背上。 葛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狠狠一脚从背后踹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整个人砸得冰棍都飞了出去,脸上瞬间涂了一脸冰渣。 “啊——” 她的尖叫声还没落下,叶语莺已经走过去,一把将她衣领拎起来,声音低得可怕:“你再笑一句试试?” 其他人被这阵仗吓住了,本想上前帮忙,但是见叶语莺直接将葛洁像拎麻雀一样拎了起来,用威胁的眼神看向众人,一时谁都 不敢动。 叶语莺没再动手,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以为你是个王?别人都得围着你转?” “你连当人都不够格。” 葛洁脸色涨红,气得发抖,嘴唇张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条件反射想要发狠还击,却被叶语莺站了先机,加上她最近训练上了高强度,力量上又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你说,你还敢不敢欺负我朋友?” 她眼神里全是火。 真刀实枪的火,藏了太久、压了太久,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葛洁的后背还在发麻,头发被她一把拽住,那力道不算猛,但拽得准,几根发丝都掉了。 她很不耻拽头发的行为,但是这都是跟她们学的。 葛洁嘴里“啊”了一声,却不敢动,她从没有在人前这么狼狈过。 “你说话啊。”叶语莺低头,愤怒的气息喷洒在对方的脸上,“你不是最能说话吗?” “不……不敢了……”葛洁在痛苦之下,压制住愤怒,还是服软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实意。 她闻言,忽然松手,葛洁重重跌在地上,半张脸擦着地砖,衣袖蹭起几道脏印子。 她想开口骂人,却收到叶语莺警告的眼神—— “你试试。”她冷冷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像在骨头上碾。 周围几个女生往后退了一步,空气都在发冷,没人敢接话,没人敢救场。 刚才还嘲笑着纪紫的那个短发女生怂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又没……又没打她……” “你们没打?”叶语莺冷笑,转头看向纪紫,声音哑了,“她裤子上的血是凭空长出来的?” “那时她大姨妈来了,不是我们打的。”另一个女生从旁辩解道。 她一步步逼近那个短发女生,对方想躲却被她按住肩,“你来告诉我,是不是你们拦着不让她去厕所的?” 女生脸色白了白,咬着牙不吭声。 “听好了。”叶语莺缓慢地看了一圈,声音平静到冷,“从今天开始,谁敢再动她一下。” “我会挨个找人算账。”她说这话时,眼神没有一丝颤抖,连嘴角都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不怕退学,也不怕被处分,我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说完,转身拉起纪紫。对方抖得厉害,眼神还泛着惊恐,一边扶着她一边从书包里抽出一条薄外套,直接系在纪紫腰上,挡住了那片尴尬的血迹。 “走,我送你回家。”她低声说。 纪紫满脸泪痕,眼中还剩下惊恐,小幅度点了点头。 她们一步步走远,剩下的人忙着关心葛洁,没人再追上来。 * 当晚,叶语莺鼓起勇气去找了程明笃,带着她心里所有的疑问。 “哥哥,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人性里面的恶毒,应该和年龄无关吧,哪怕未成年,哪怕是个小孩子,他们也仍然可能是恶魔对吧,还是说……这些年纪小的魔鬼,是我的一场错觉。……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哈哈大笑] 第41章 程明笃刚洗完澡,头发半干,身上穿着随性居家白t,骨骼线条在这样的衣物下比平时更加清晰,挺拔的身姿骨骼和白皙的皮肤像是镶嵌在光线衔接处的象牙雕塑一样。 他打开门的时候,空气中带着几寸湿意,带着淡淡的香根草的味道,仿佛扑面而来,却又如同被冷空气拍打在地的白鸽,让她还未来得及走神,白鸽已经坠地。 叶语莺极为罕见地直接来按响他的门铃,经过他的允许才上楼的。 程明笃多数情况下都如同一个独行侠,在刚打开门的瞬间表情还没有来得及让结冰的湖面融化,仿佛对一切都兴味阑珊的模样。 “什么事?”他问。 她仰头看了他几秒,才说:“哥哥,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跟你请教。” 她将自己内心的疑问重复了一遍,那些关于善恶的问题。 话音一落,她的双唇飞快抿住,只剩下眼神里的柔光晃动,有些怯怯地看着她,难掩眼底的暗光。 彼时院子里刮起大风,又是雷雨天快要降临的前兆。 大风将她脑后的发丝吹得翻飞,她却浑然不觉,睁着一双水眸虔诚地期待着答案。 “先进来。”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乌云遮蔽了深蓝如墨的天空,微微侧身,让她进门,转身给她倒水。 这是她第一次造访程明笃的私人领地,屋内面积很大,他的住所是一个小洋房,装修偏现代欧式,墙壁上挂着后现代的画,整体和程宅的装潢截然不同,像是被遗落在古迹上的一颗明珠。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才敢大着胆子观察着周围。 沙发质地硬挺,坐上去几乎没有塌陷,似乎程明笃这种随时带着分寸的模样确实无法想象他会如宅男一样陷在柔软沙发上躺尸的模样。 脚下的地毯是冷色调的几何纹理,踩上去却意外地温热。茶几上没有杂物,只放了一本翻开的书和一支墨蓝色金属外壳的钢笔,还有刚合上正在散热的笔记本电脑。 他大概不常住在这里,以至于整个空间由于过于强烈的秩序感和单调的配色,显得缺少了很多人情味。 程明笃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又在她斜对面的单人位坐下。 这时她才发现程明笃手中多了两本书。 她双手握着杯沿,低着头,双眼认真观察着水杯边缘的热气冷凝下来的水珠,余光却不住好奇地偷看那两本书的封面。 那两本书最终在叶语莺面前放下,一本是《蝇王》,一本是《乌合之众》。 “我不是什么心理学方面的权威,或许我的想法参考价值也不大,但是这两本书也许能回答你心里的疑问。”他说。 叶语莺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没看过……” 他略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封面,硬质封面发出闷响,听得出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圆润。 “《蝇王》,戈尔丁写的,讲的是一个幻想中的未来故事,一群小男孩因为战争被困在荒岛上。一开始他们立规矩、分工合作,维持秩序。后来逐渐脱离规则,变得野蛮、残忍。最后甚至开始将反抗者残忍杀害。” “可他们刚好都是孩子,没有一个是所谓的‘典型坏人’,可他们最后都成了恶人。” “他们不过也才十几岁。”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似乎无形在指向她所描述的年纪,但是没有指向她本人。 叶语莺怔住,不知道是书的内容让她心寒,还是他说这话时的冷静更让人不安。 “所以人性里的恶毒,和年龄……没有关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这些不确定 程明笃坐在对面,收回手,“真正让人变坏的,从不是环境,是他们心里那个一直存在、只是没人点破的东西——野性、怨念、嫉妒,甚至是纯粹的享乐主义。” 叶语莺盯着杯中的水波继续说:“我以前总觉得,都是初中生,能坏到哪里去。可今天……我看到她们按着我朋友,不让她去厕所,就眼看着她裤子上血流下来,还在一旁耻笑。”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程明笃实情,总觉得也许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情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罪恶又是客观存在的,于是她还是换了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她声音在轻轻颤,“她们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们不在意……她们甚至觉得这样很好玩,我当时 无比愤怒,但是愤怒过后,是对这个世界的……” 她忽然停下,似乎在思索用怎样的形容词。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2节 程明笃缓缓开口:“失望?” 他调转目光,肯定地说道:“是该失望,这世界本就充满失望的……” “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得更直白。”他语气仍旧很平:“一旦个体融入群体,他们便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责任。他们会做出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他没看她,只是轻声问,仿佛在自语,“所以你说,年纪能洗白这些吗?一个孩子会因为自己年纪尚小而逃避伤害他人的事实吗?” 叶语莺不假思索,鼓起勇气脱口而出:“不能。” 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到她脸上,“所以,那不是你错觉,是他们本就是这样。” 叶语莺苦笑了一下,回想起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嗓子有些发紧:“……我今天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她们欺负我的朋友……” 她心口有些发亮,以至于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样知觉丧失。 她垂着眼睫,喃喃道:“我刚成为好学生没几天,又……重蹈覆辙了。” 心里其实不是惧怕成为坏学生本身,而是,她担心自己又给程明笃添麻烦了。 毕竟她上次之所以不被劝退是程明笃出面和班主任商量的结果,她知道 那一次是例外,不是惯例。她从没问过他是怎么说服班主任的,也不敢问,只知道自己再出一次事,可能真的就没人替她兜着了。 她低着头,小声地补了一句:“……如果你因为我又惹事了,被别人说闲话,我真的……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程明笃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胸脯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很小声地开口:“怕你……对我失望。” 话说完,屋里又安静下来。 她说完这句话,内心是忐忑的,她有些害怕,程明笃会说“我从未对你寄予希望,我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她害怕这句话的原因是——这本就是事实。 风掠过窗缝,吹动了窗帘边缘,像谁的长发被轻轻拽动了一下。 程明笃直起身,微微倚靠住沙发靠背,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慵懒,但是眼神却未见半点懒散,全然还是带着凛冽之意的。 他看着她,声音平稳地低唤她的名字,有些严肃: “叶语莺。” 她抬起头,眼里有点慌。 他平铺直叙:“有时候不是每一项规定都那么完善又符合人性,这点你怎么看?” 她有些发懵,想到上学以来的种种,随即点头:“好像是的。” “你为了救朋友,对其他人使用了暴力,这件事你觉得对吗?” “对,又不对。”叶语莺语气微顿,诚实说到。 “但当时如果不使用暴力,你还能救你朋友吗?” “不能,她们人太多,而且她们是‘惯犯’,不能和平解决……” “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以违反校规为代价,你还会再救一次你朋友吗?” 叶语莺这一次更加坚定了,“会。” “所以,别管什么好学生坏学生的标签,一个标签如果能让你积极向上,那就接受,如果反而困住你,影响你内心的决定,那就别管它,听从内心。” 忽然间,叶语莺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震惊,原本不敢长时间直视他双眼的自己,此刻竟然有了勇气,想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否如这番话一样的温柔。 但是视线刚抵达她的下颌,头上却多了一份重量,他的手出现她的头上,用很轻的力度迫使她调转视线。 程明笃不允许自己此刻看向她。 程明笃的手和她的头颅隔着好多层头发,可她还是能感知到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温度,透过了发丝一寸寸影响着她头顶的皮肤。 她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默默闭上嘴,不说话,正准备确认一下程明笃这个举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时,头顶的重量消失了。 程明笃已经收回手了。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做一件你认为对的事,就立刻开始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害怕我会失望,那你还需要更加坚定自己。很多事会和校规违背,那就违背吧,保护朋友比考试、排名、老师脸色更值得。”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更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认可她的愤怒、认可她的动手、认可她的选择。 这一瞬间,她就像是那面漂浮在暴风里的风筝,在被风雨裹挟之前被人及时拽住了。 她轻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静默了一阵,缓缓道: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妹妹,我会对她嘱咐些什么,大概我说的将和其他人的有些不同。” 叶语莺没有看向他,好奇地问道:“不同在哪里?” 他靠在沙发上,眼里像藏着一场无声的海上风暴。 “不同在……我不会让她‘保护自己’,那种‘保护’,很多时候只是妥协和退让。你不该学会的是如何缩起身体、隐藏锋芒、躲进房门、不断逃离,而是学会愤怒,学会拒绝,学会在该开战的时候挥刀。” “你应该变得强壮,强壮到可以独自对抗一群人,最好还要强壮到掌握权力、修改秩序,不要做一个等人来拯救任人宰割的好学生,要做那个逼别人闭嘴、逼世界为你让步,让恶人畏惧你的‘坏学生’。” 叶语莺眼眶发红,身体颤抖,却什么都没说。 他将那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把刀扎在骨缝里:“如果你将变得自由、优秀、引人注目,那你这条路必定会遭人嫉恨,没关系,你可以打回去,推翻它,撕碎它,清除那些试图将你重新拉入泥沼的人。” 彼时,夜空下亮起刺眼的闪电,一道惊雷横空铺开天空,叶语莺被吓得狠狠一抖,倾盆大雨和她的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她没抬头,整张脸埋在掌心,眼泪从她的指缝漏下,如漏雨的瓦片。 雨水拍在窗玻璃上,如同无数拳头轻击,有节奏,有力量,也有咆哮与沉默只在瞬息之间。 叶语莺甚至说不清这种心里忽然涌现的情绪,大概因为……他这些话是对自己妹妹说的。 这一刻,她是如此羡慕那个虚无的角色,如果程明笃是她的哥哥,那她的人生应该不止幸福这种说辞一言以蔽之的。 程明笃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劝她收起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道灯塔——不发光,却足够稳固。 等她最强烈的情绪已经慢慢过去,她慢慢松开手,满脸泪痕,眼圈泛红,眼白上布满红血丝,看向程明笃,艰难地说道: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妹妹就好了。” 她渴望这份安全感,这份引导的力量,这些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 她仿佛是一个窃贼,仗着程明笃没有妹妹,就鸠占鹊巢,享用着她的一切。 如果她真的是妹妹,哪怕此生放下对程明笃的妄念也没关系,她贪慕他的这份好,她想永远留住他的好。 为了这份好,永远是妹妹也没关系,因为……时效至少是永远。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我确实也把你当妹妹的。” 这句话,让她又高兴,又感到心脏刺痛,很矛盾的感觉,苦乐交织。 那一刻,叶语莺心里的某个缝隙被悄然封死了。 程明笃从来没有给她留下暧昧的错觉,他对她的好,有分寸,有节制,不越界也不冷漠,刚刚好,像是一个尽责的兄长。 “你等雨小一些再回去吧,这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带回去看,我去给你拿把雨伞。”他站起身,径直去了储藏室。 叶语莺点头,真心说着谢谢。 但是半分钟后,程明笃拿着伞走出来的时候,客厅的人影已经消失的,连同茶几上的两本书也消失了,房门半掩着 ,被风猛然吹开。 他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风雨几乎封住了他的门,楼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将两本书护在怀里,已经快要消失在宅院路灯下的雨幕里了。 程明笃站在门边,没有立刻关门,雨风拍打在门框上,带着刺骨的冷意,也裹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空荡。 楼道的白色灯光照不清雨幕,那瘦小的身影却在风雨中坚定地朝前走着,肩膀薄而倔强,抱着那两本书,好像抱着全世界的重量。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没出声叫她。 雷光短暂划过,天地仿佛被劈开一道缝隙,又迅速合拢。 门缓缓被关上,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落下的湿意与眼泪的味道。 程明笃的手停在门把上,许久没有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拿在手里的伞,那本应给她的东西,如今却毫无用处。 有些路,有些雨,有些伤,是旁人替不了的。 那姑娘,终究会在风暴之中,长出自己的锋芒和刀刃。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而那场雨,却仍在继续下着——滂沱、热烈,不为谁停歇。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42章 昨夜那场雨下得透彻,清晨的天空风烟俱散,空气清透了很多。 再次踏入教室,整个空间的氛围已悄然发生变化。 这是叶语莺踹了葛洁、带着纪紫离开后重返教室的第一天,她整个人都像被拧紧的发条,时刻带着百分百的警觉。 似乎一场报复已经在悄然酝酿了。 叶语莺似乎真的将程明笃的话听进了心里,并且马不停蹄地开始实施。 她寻觅着班级里那些有可能在葛洁的控制下而不敢反抗的人,试图拉拢他们。 纪紫在上次的事件之后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来上课,她觉得自己上次在众人的视线中丢尽了脸面。 但是叶语莺想试图告诉她,不是你的错,别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可转念一想,这句话有如同就像一幅唐卡一样,没有任何过错和漏洞,神圣得让人肃然起敬,可唯独救不了此时此刻感知到真是痛苦的自己。 叶语莺像是被注入新的生命力一样,有很短暂的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可以撼动这一切,让一潭死水的现状至少掀起些波澜。 她坐在教室最最前排的位置,视线穿过玻璃,落在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仿佛能看到纪紫低着头从楼梯口走来的样子。 可她没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3节 座位空了七天,这个座位她从前从未注意过,都是被自己用来放书包和文具,可当它有了人,又久久空掉,反而显得尤其有存在感,就像是失修的房屋,出现了一块坍塌一样,断缘处如同一道残破的伤口。 没有人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也没有人再提纪紫,就像他们达成了某种集体缄默。 这才是最令人厌恶的部分——她们不仅在伤害之后不道歉,还堂而皇之地继续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众人当中,只有葛洁现在已经直白地用仇恨的目光注视自己,她从小白花幕后大佬人设走到台前,不过就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叶语莺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个庞大的班级里是孤立无援的,她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站在葛洁那边,只是大家不敢反抗罢了。 有些人只是害怕。他们不是聋子,只是沉默者。 他们当中一定有个别人不敢惹是生非而已,其实良知并未熄灭。 她在等待——但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等待有人敢拿出勇气加入她的阵营。 尽管卢梭说:人类一旦适应了被奴役,就很难真正理解和珍惜自由;一旦反抗,也往往因为对自由的误解而落入另一个更隐蔽甚至更沉重的奴役之中。 即便如此,她还是期盼着,这摊死水,开始翻涌…… 叶语莺开始密切注意那些在葛洁对人发难时,只是陪笑一下,没有主动挑衅的沉默者。 比如中午吃饭,她故意晚几分钟去食堂,绕到窗边座位坐下,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其实是等那些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食堂的“透明人”出现——没有人跟他们抢座,也没有人主动和他们说话。她却在他们快走过她身边时,忽然开口: “这桌没人,要不要坐这?” 说得不咸不淡,像是顺口的礼貌。但那声音干净坚定,没有一点施舍意味。 她从不一次性问太多话,也不聊大事,就聊一道数学题有没有思路,那个选修作业她是不是抄错了答案。她很清楚——这些边缘的孩子最怕“表忠心”,她不需要他们现在站在她这边,她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不是每一句话都必须小心翼翼,不是每一个眼神都藏着审判。 她也观察,尤其是早读和课间的排班——有些人平时不声不响,但总是被葛洁的“心腹”叫去跑腿,去打水、去搬卷子。 练体能的时候,她上前扶住摔倒的女生手肘,葛洁却从旁嘲讽她矫情——那女生之前在葛洁那头装聋作哑,一点事不沾身,却不敢违逆她们的意思。 叶语莺知道,她们当中最容易动摇的,就是这种。 她们什么都没说,那个女生第二天上课时看了她一眼,默默无言间,叶语莺意识到这种观察和拉拢,似乎走笑了。 体育课练体能的时候,叶语莺因为体育成绩过于优异而被杨老师叫去帮忙做记录。 之前的体育委员是个男生,女生们登记生理期见习的时候总是故意问东问西,自从换成叶语莺之后,她明白大家的难处,利落就做登记了,不做任何问询。 这件事很博大家的好感。 多年后叶语莺回看自己的十三岁,处于青春期的边缘,敏感而警觉。在这个年纪,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权力的夹缝中求生存。 虽然她面对的只是小团体,而并非真正的权力,但是当时对于年级尚小的她,这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葛洁在那件事后并没有直接带来狂风骤雨,而是一切如常,平静得让叶语莺反而觉得瘆人。 纪紫重返学校后,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从昔日阳光开朗变得沉默阴郁,也很少跟叶语莺亲密无间地交流。 期中考试那天,整个年级的学生被打乱了分配考场。 数学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是新调来的,不认识班上的学生,眼神冷淡、看上去铁面无私。 叶语莺刚答完填空题,正在演算一道大题时,身边忽然掉下一张纸团。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迎面看见了第三排葛洁那张微微偏斜的脸。那张脸在这刻毫无表情,但眼神在空中与她碰了个正着。 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幕。 监考老师立刻走过来,捡起纸团,当众打开。 上面是详尽的答案,被记在一张揉皱的作业纸角落,字迹刻意模仿得很潦草,却一眼就能认出内容。 老师皱了眉,质问叶语莺:“这纸是谁的?” 她也很意外,声音平稳:“不是我的。” 老师又转头问前后左右的人,没人看见是谁扔的,没人说话。 她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身后的纪紫,这个纸团是从后方扔来的,纪紫说不定目睹了。 但是比茫然更加伤人的是,纪紫没看她,而是埋头在试卷上飞快写着,似乎没有半点掺和的意思。 整个教室的本班和外班的考生都在摇头,像在演一场哑剧。 纸条最终被收走,老师冷眼扫了叶语莺一眼,把她未写完的试卷收了上去,记下了她的名字,说会把情况上报给年级组核查。 这件事传出得很快,午休时间还没过完,年级主任就来找她谈话,留了一句话:“先回去等通知。” 可到后面,她发现这只是一切的序章。 放学前最后一道铃打响,叶语莺正准备收拾书包 去体育馆训练,却被一个陌生的老师拦下。 任课老师上前询问,对方说:“不好意思王老师,打扰一下,我需要让我学生指认下人,把大家稍微留两分钟。” 陌生女老师身后跟着一个泪眼婆娑满脸委屈的初一男生,身材有些爱笑,身上沾着尘土,校服拉链被扯坏了。 “张同学,你别怕,去指认谁是在校外对你收保护费还打你的人。” 叶语莺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好好做回座位,等着这插曲过去。 小男生扫视了全班一圈,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叶语莺:“就是她,还抢走了妈妈给我的平安玉牌。” 叶语莺瞳孔放大,觉得这件事让人匪夷所思,她直视着对方,问道:“你确定真是我?你没认错人吧。” 小男生忽然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转身躲到了女老师身后。 教室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语莺身上。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老师,他认错人了,我没做过这样的事。” 女老师皱起眉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叶语莺无奈,准备重新背起书包,书包却被女老师一把夺去,厉声道:“别碰你的包,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证据,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叶语莺被带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面色凝重:“叶同学,这件事很严重,最近有很多学生在校外都被收保护费了,引起了我们的终是,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她面对这种架势,有些被吓着了,虽然知道自己无辜,但是身上沾上半点这种嫌疑,总归是非常负面的事情。 她没办法,点点头:“我愿意配合,但我真的没有做过。” 校方提出搜她书包的时候,她想到自己夹层里的那两封手写信,整个人吓得脸都白了。 这反而加深了大家的怀疑。 但是搜查的手还没抵达的夹层,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已经从侧袋被翻了出来。 证据确凿。 叶语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前都是一群为人师表的成年人,她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有些老师路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被动静吸引过去,其中一个老师是早上的监考老师,她立刻积极站出来,“这学生今天数学考试还传纸条作弊来着,年级组还在调查!” 书包被扔还给了她,很是无情的动作。 那天事情持续了一个小时,她田径训练已经迟到,失魂落魄离开了学校。 她知道这也许是一场变本加厉的报复,葛洁的手段也升级了,不再拘泥于对她暴力相向,知道她是块咬一口都嫌硌牙的硬骨头,于是就从她人格和人品方面入手。 但是她只是怀疑,她压根找不出任何证据。 她没有立刻回到程家,而是觉得她如今已经是被怀疑的对象,书包里的两封信无论放在家还是放在书包里都不再安全了。 正好……她对众人说下一个谎言。 那个人那里,反而是这两封信最稳妥的去处。 她在去往蓉城一高的路上,找了个角落在信的开头的抬头补上“林知砚”,但叶语莺知道,整封信里没有一行字是真正写给他的。 她用林知砚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让这份太过赤裸、太过危险的感情有一个可以被现实接受的落脚点。一个幌子,一个代替品,这样她才能把这信送出去,也一同将她的心思送出去。 在极端的孤独中,她无意被一个不属于她的温柔救赎。 程明笃教她太多东西、教她冷静和理性,给她反抗世界的勇气和底气,也不动声色地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人间。 但她不能说这是给程明笃的,不能说。这个念头本身就不该被允许运行在光天化日下。 把信递出去之前,叶语莺问了林知砚一句话:“林知砚,没有一个人能追到你,我也一样对吧。” 林知砚惶惑了一瞬:“什么意思,你不会也想追我吧,我可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况且,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叶语莺满意地笑了,放心下来,边说边把自己的信交给他,一字一顿对他说: “那就好,林知砚,永远别将这些当真,也永远将这一切当做小孩子的无知,好吗?” 在他迟疑又疑惑的目光中,她将信塞到他手上,有些郑重,像是托付自己的孩子一样。 信离手了,她放心地走了。 那天书包再也没有了往常的重量,她经历了两场诬陷,却因自己的秘密已经递交出去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去网球场找程明笃,脆生生地远远叫了声:“哥哥。” 程明笃示意私教停下,冲她投来目光。 她没有上前,在体育场门口笑了开来,对他说:“没什么,就想叫叫你,好好练球吧,我回去了。” 终于,她可以有勇气只为了唤他而唤他,而不需要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第二天她照常上学,可一整天课上课下都是关于她恶劣品质的讨论。 她开始在想,在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反抗,不该暗地里拉拢人,搞小动作。 玄学一点说,是不是她就该听从命运的安排,不要想着挣扎,否则就会遭到反噬。 在这种情绪即将将她彻底吞没的这天傍晚,叶语莺在学校的教学楼后身,看见了纪紫。 她正站在一棵白蜡树下,背影细瘦,阳光从枝叶间斑驳洒落下来,打在她的校服上。那一刻,叶语莺几乎以为,那个曾经温柔明亮的纪紫又回来了。 她走过去,脚步没有发出声音,却惊动了对方。 纪紫回头的表情仍旧淡漠,但眼底有一丝迟疑—— “我看见了。”她低声说,几乎是咬着牙,“那张纸,是李莹扔的,大概率是葛洁授意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叶语莺的世界——她忽然明白,原来有人目睹自己的清白。 “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纪紫沉默了好一会儿,嗓音沙哑,“我怕……得罪她。” 叶语莺没说话,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但她忍住了那种想要当场质问的冲动,只是轻声回应:“我知道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4节 不是责怪,她反而完全理解,她不能强迫一个人心甘情愿当证人,不能以己度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敢冒这样的风险。 纪紫愿意对自己私底下说出真相,但这就够了。 临走前,纪紫露出了一抹微笑,带着些俏皮:“语莺,原来占据你内心的人叫林知砚,其他同学告诉我的,你之前当众承认过。” 叶语莺哭笑不得,硬着头皮点头。 纪紫问:“你的情书终于给出去了吗?” 叶语莺笑着点头,尽管笑意不达眼底,但是终于心里有些释然了。 纪紫说:“恭喜。” 她们作别了。 调查持续了几天,期间叶语莺被暂时停课。她感到孤独又寒冷。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该放弃,应该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她病倒了,一向身体健康的她,像是把所有的疾病都攒着一瞬间席卷而来。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 第43章 叶语莺不敢把被停课的事情告诉程家任何人,尤其是程明笃。 姜新雪刚和程嘉年度假回来,程嘉年对她关心有加,知道她为了自己背井离乡,寻思着就着春夏交替的温暖时节,邀些朋友来家里做客,一来二去也就能帮她交些姐妹,平时有个人说说话。 姜新雪下意识推脱说太麻烦了,但是也就推辞两次,第三次就默认了,程家那几日变得热闹起来。 当晚,叶语莺刚打算下楼拿点喝的,走到廊下的时候,嗅到了 一股子香烟的气味,夹杂着女士香水特有的成熟脂粉味。 这些气味讯号,熟悉又陌生。 叶语莺瞬间凝起心神上前,步伐收敛,整个人在三步之内就隐了所有精气神。 只见一只葱白玉手涂着墨绿色的指甲油,那支散发这烟雾的女士香烟就被衔在她的指缝中,在这宅院和身上的苏绣旗袍下显得古雅和谐。 姜新雪来到程家才半年不到,已经被养得极好,脸上化着淡妆,一双含情眼早已被去掉了当日的忐忑和卑微。 “语莺,最近在学校怎么样,之前李叔给我打电话说你的成绩吊车尾来着。” 这句话似乎像是关心,但是说在姜新雪最终,却如同白开水一样寡淡。 叶语莺低声说:“最近有了点起色,不是倒数第一了……学校里之前有些不太平……” 她欲言又止,因为她早已注意到自己母亲的这双眼里,对庭院中的木雕的兴趣都比自己的事情大。 姜新雪吸了一口,又觉得兴味阑珊,用奇怪的眼神瞧着烟头上的火光,有些嫌恶地灭了香烟,“奇怪,好久不抽了都没什么味道,难得找到机会抽一根,晦气!” 叶语莺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哪怕对方每一句话都在说香烟,她还是下意识后背一颤,心里有种被墨汁弄脏又擦不掉的难受感。 她闭上了嘴,决定不再让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分毫。 两秒钟后,姜新雪开门见山地说道:“最近你程叔叔要给我在宅子里举办聚会,来的人都是他朋友,都是体面人,人来人往的,免不了在宅子里撞见你,问东问西的……” 叶语莺眼神冷了下来,“我一直都不从正门走。” 姜新雪心知这件事需要对方的配合,拒绝出这语气中凉意,脸上浮现出笑容,巧克力色的口红在嘴上扬起弧度。 “妈没别的意思,不想让人打扰你,那些场合人都是笑面虎,你应付不来……”姜新雪继续道,“你就正常上课就行了,放学时候请同学一起去逛逛商场,溜达一阵再回来。” 说着,将一个刺绣零钱袋塞进了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的纸钞。 叶语莺知道任何一场电视剧里,硬气的主角,都会厉声拒绝,可是她却一脸冷漠地收下了。 没了母爱和亲情就罢了,不能送到手的钱也没有。 她需要这些。 没有告诉姜新雪自己被停课的事实,她捏住钱袋子,沉声道:“我知道了。” * 为了掩人耳目,即便被停课,叶语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每天按时起床,在厨房里拿一个简易的咸水面包,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往公交车站走。 所估不差的话,抵达公交车站的时候,恰好能吃完。 赶上一班不拥挤的直达学校的公交车,在车上找一个最靠后的位置,抱着书包打盹半小时。 只要穿上校服,她还是能进入校园,毕竟停课这件事不做公式,保安大叔只认校服。 她逛到了体育场,停课的同时连校队训练也停了。 清早,体育场内空无一人,保洁阿姨正坐在清洁车上的全场打扫,扫拖一体的机器,走过之处,像蜗牛一样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叶语莺坐在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无人注意的视线死角。 “杨老师,上次那事儿我听说了,确实挺遗憾的,这么有天赋的姑娘,要是因为这种事错失选拔机会可太遗憾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远远看出也是体育组的老师,专门带球类课的。 “我退休十三年还没有见过这种苗子,现在校队里面那些,多数都是托人讲关系进来的,训练状态也不好,那孩子我挺喜欢的,心思单纯,不容易被干扰。”杨老师的声音响起,随着叹了口气 “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年轻时该拿的荣誉也拿了,愿意学田径的学生本来就少,况且还是天赋很高的女学生,我有很多东西想教给她,就看这次校方调查的真相如何了。” 叶语莺等两人作别之后,才缓缓从台阶上起来,走入杨老师的视线中。 “杨老师,我……是不是不是亲手把牌打烂了?” 原本她对这些机会没什么概念,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直到杨老师开口,她才知道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 “最近确实有个好机会,还没告诉你,市体育局与省体联合举办了个“青少年田径精英培养计划”,从全市中学中遴选出十名学生,进入省体校的预备队。一旦入选,学籍直接转入省体校,能少走很多弯路,甚至有机会记入国家集训队。” 叶语莺沉默地听着。 对于像她这样出身普通、没有家庭背景的孩子来说,这可能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叶语莺心中五味杂陈,她第一次在上课期间去到校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冷清的街上闲逛。 她始终在思索一个问题。 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说葛洁已经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高明,这一次没让她受皮肉苦,直接剥夺她上升的机会远比暴打她更加致命。 叶语莺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她不顾和姜新雪的约定,马不停蹄回到程家,直奔程明笃的住处,轻轻摁下门铃。 摁了几下无人回应,路过的阿姨说程明笃在西园喝茶。 她又赶了过去,穿过大半个宅子,终于在凉亭里发现了他。 情况紧迫,她直接走向凉亭。 顾不得程明笃讶然的目光,语气带着委屈和焦灼,仍然有些生疏地说道:“哥哥,我这次遇到麻烦了……” “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程明笃敛了神色,目光投向她。 “一天之内,我被人诬陷作弊和收保护费,现在被停课调查了……” 她正欲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什么?!” 姜新雪声音在远处响起,叶语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周身打了个寒战。 随后可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两步就抵达她的身后。 “叶语莺!你怎么干这么丢人的事!”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就不由分说扇了过来。 叶语莺早已预感到了,能躲,但是不敢躲。 她闹不过姜新雪,不如被打一顿息事宁人,总比半夜拎着她耳朵说“你是不是想把你妈逼死才甘心”“你爸和你都是来向我讨债了”“我现在从窗户上跳下去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比打她耳光而让人感到屈辱和痛苦。 叶语莺紧急闭着眼,就等着脸上的痛楚传来,可是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睁眼,她只看到近在咫尺的背影,将姜新雪恐怖的面容挡得严严实实。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教训人的地方。” 程明笃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刃贴着皮肤划过去,带着彻骨的冷意。 姜新雪怔住了,手还悬在半空中,脸色瞬间变了,还是稳住语气说道:“我在教育我女儿。” “当母亲不代表你有资格随时打她,如果人生不如意还是多怪怪自己,别拿教育的名义泄愤!” 他在姜新雪面前年轻尚轻,却一点不影响他逐渐升高的气场,迫使对方节节后退。 他将叶语莺护得很紧,目光仍旧平静,却充满压迫感:“如果她真的做错了事,法律会审判她。你这一巴掌直接落下,甚至没没问一句,姜女士,这不是母亲的反应,连陌生人都不如。” “我爸看得上你,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认为。” 姜新雪脸色剧变。 空气一时沉得像压着铅。 他顿了顿,眼神沉下去:“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第二次。” 姜新雪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容,摇曳着步伐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了。 那天叶语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周身充斥着寒冷,如坠入腊月的天。 她回到房间,将被子裹得 很紧,室内没有开灯,她好瑟缩在那安全的阴影里。 接连两天,她都没有走出过阁楼,也不在半夜出门吃东西。 据说猫在生病和临死前会偷偷躲起来,有些年老的狗也会在临死前试图独自离开主人,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生命。 她大概此刻也接近“老狗寻地死”的状态了…… 偌大的宅子中,姜新雪在和太太们谈天说地,笑得花枝乱颤,身姿招展,用人们各自忙碌着,按时上下班。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5节 只有看似最不近人情的程明笃反而来造访她。 她饿得浑身乏力,原本打算就这么死去也省事了,但是她脑海中却浮现了前些日子的种种。 她不想死,至少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挣扎着下床,想找到角落的常温酸奶充饥,她整个人都不行了,连站立都不行。 就这样从床上滚落,一路艰难地爬到存放酸奶的地方,趴在地上喝了半杯,她松开手望着天花板,她活过来了。 房间门被人叩响,她不大听得清声响,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响,她在体温的烧灼下脑子和听觉已经停摆。 是谁来了…… 可能是众人眼中,最不近人情的程明笃吧……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第44章 叶语莺望着天花板,洁白的墙体逐渐如同景深的镜头,周围渐渐被黑暗晕染,只剩下视线中央模糊的圆弧,如一个长焦镜头,越伸长越失焦。 视觉弱化的同时,听觉反而被放大,整个孤寂的夜晚变得逐渐热闹,让她思绪穿梭到未曾谋面的童话里的魔法集市上。 今夜分明没有雨,但是她大概是烧糊涂了,她竟然听见窗外簌簌落雨声,雨滴坠落地面溅起小水花,雨打青草,万事万物,都清晰地钻入她的双耳。 这样异常而细腻的感知,让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病入膏肓了。 她如地上一张几乎没有重量的宣纸,被一双手臂俯身拾起…… 那动作利落,几乎毫不费力就将她放回床上的,她辨不清那人是谁,但是她迷糊间嗅见了那一缕他惯有的清冽冷香。 她原本用来量体温的温度计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从她身上滑落在地,电子显示屏定格了她几秒钟之前的体温。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数字,让程明笃这样心态极稳的人,呼吸都乱了几分。 紧接着周围的空气节奏陡然加快,她被人紧急从被子里抱出,用外套仓促裹好后被飞快抱下了楼。 他抱着她穿过庭院时,风拂过他的鬓角,一片落叶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从那种黏稠的梦魇中挣脱了一点点。 她意识模糊,但仍察觉到自己被带入一辆车,风一关,门一落,那些藏在华衣下母亲的面孔,她脑海里的繁华、虚伪、体面,都被甩在了后头。 程明笃亲自开车,夜色如墨,灯光滑过他专注的侧脸,嘴角紧抿着,那股冷意像是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叶语莺,还有意识吗……你到底烧了多久?” 他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烧成了这副模样。 他微凉的手在试探自己额头上的温度,她感知得已经不真切了。 事态紧急,甚至来不及通知私人医生了,只能连夜驱车去往医院。 “你坚持住,”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说得极轻,声音低哑,克制的嗓音在焦灼的催化下透着隐隐的冷酷,像是在压制什么更可怕的情绪。 程明笃没有对她说出更可怕的后果,比如高温后的脑损伤…… 叶语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喉咙干涩到像被刀片刮过。 她似乎也清楚自己如果撑不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几乎是和毁灭没什么两样。 一场腐肉般的人生要想重获新生,她比如先一点点用刀把腐肉一寸寸割掉,再等新鲜的组织长出来。 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经历那场把腐肉割离的过程…… 她靠在副驾驶座椅上,身体已经软得不像话,只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勉强维持清醒。她想抬眼看他,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任由泪水混着高烧带来的虚汗滑落。 整个人蜷缩进衣服下,把脸深深埋起来,咬着牙忍受着身体上的高温,还有发疼的头颅。 车子的发动机咆哮般地轰鸣,她隐隐听见轮胎碾过被露水沾湿的地面发出的声响,也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时快时缓,节奏全乱,仿佛随时会戛然而止。 * 医院急诊通道灯火通明,急救床已经备好,车一停下,程明笃几乎是抱着她冲进门口。 有人吼出:“高烧!严重脱水!” 护士接手时,探手一摸她的额头都吓了一跳:“天哪,怎么这么烫!马上送急诊病房!” 她被推进观察室,抽血、输液、降温一套流程走得飞快。 医生查看她的体温记录时,皱着眉:“体温一度到达41.3°c,如果再晚一小时,很可能就会烧坏脑部中枢,或者引起心律紊乱……怎么现在才送来?” “她家人呢?监护人在哪儿?” 医生转头看向站在窗边、神色冷峻的男生。 程明笃低声回答:“我。” 医生皱了眉,但没追问更多,只留下医嘱:“今晚必须留院观察,若体温退不下来,要准备送进重症室。”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叶语莺挂着点滴,呼吸微弱,浑身都在虚汗中发着抖。 意识恢复的那个瞬间,她听到了病房外“家人”的字眼,还有程明笃毫不犹豫的声音。 那一刻,任凭她干涸的双眼还是被泪水洇湿,带盐的泪水侵蚀着她的眼眶,生疼。 * 凌晨三点,医院天花板的灯光泛着惨白。 程明笃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凝神注视着她的状态,一刻没敢怠慢。 她勉强睡着了,眉头也没有松开——那种疲惫、委屈、病痛和隐忍,糅杂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俯身,轻轻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 叶语莺的意识断断续续,但是她知晓自己脑子糊涂,容易陷入不辨虚实的谵妄中。 一个格外陌生的清晨,阳光和煦,洒落在金黄的书桌上。 一低头,她看见自己的手握着中性笔正在一张规整的信纸上书写。 视线掠过前两行问题,她发现自己苦心隐藏的心声居然已经被书写出来—— 【我面前是一具失神的躯体,还有一个剥离躯体后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 【我忏悔,我不该!】 【可是,我总有些好奇你臂弯的温度……】 这些表述看得她面红耳赤,她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门外,程明笃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步步逼近她的房间。 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踩在她耳膜上,每一步都带着不容抗拒的节奏。 她无法控制自己书写的手,手指都丝毫没有偏移,越写越离谱。 【如果有一天从清晨醒来,你将我拖进被子,从身后抱住我……】 只能眼睁睁看着笔尖继续划破纸面,像是被身体里另一个陌生的自我夺去了控制权,描绘着那些从未敢承认的情绪,写出她藏在心底最深、也最无法启齿的孤独与妄想。 【只有你能救我啊哥哥,你不是程家人就好了,我就能……就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带我一起逃走……】 停下,快停下!这不是事实! 她吓坏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既无法开口,也无力阻止。 门外的脚步停在门前。 她猛地想撕掉那张纸,指尖刚刚碰到,却又像有力钳将手定住,眼睁睁看着那行字继续落下尾句—— 【我们寻一个无人之地,形影不离……】 砰。 她脑子像炸开了一样,羞耻、惊恐、困惑与高烧后的虚弱交织在一起,让她差点没能呼吸。 门被推开了。 她抬头那一刻,纸条还来不及藏起,程明笃就站在了门口。 他一眼看见那张信纸。 四目相对,空气像被抽干了。 她的脸通红,手心发冷,整个人像被当场处决,,想掀桌撕纸,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在颤抖中发出惊惧的尖叫。 叫声瞬间遁入显示,窗外天色尚暗,她猛然从病床上醒来,额头仍在发烫,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但似乎烧退了一些。点滴袋中液体缓缓流下,一点一点压住体内翻滚的热浪。 她剧烈地呼吸着,庆幸着这是一场梦。 光线微弱的病房内,她注意到床边的人影,椅子上修长人影正支着有安静地闭目养神,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她眼神里却充满着惊恐与心虚。 空气陡然沉寂。 许久,他才低声道:“做噩梦了?”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无比寻常的话,可是却让她感到伤感。 没得到过太多滋养的内心,就是如同湿漉漉的毛巾一样,轻易往下滴水。 叶语莺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行清泪滑下脸侧,落在干裂的唇角,苦到极点,却又交织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声音微弱而颤抖,“嗯……” 程明笃望着她,眼底浮现出某种极深的情绪,似乎确实不知晓她梦里的一切。 程明笃低头,轻轻为她擦掉眼泪,没有多说,只是将擦拭过她脸颊的手帕叠好,安安静静地放在她枕边。 “睡吧。”他说。 一哭泣,她头痛欲裂,整个人又跌回了病床上,盖着被子,双眼看着天花板流泪。 “哭什么?”他问道,行动上把纸巾递到她手里,全程没有碰到她半分。 她默默摇头,不住流泪,迟迟不肯自己擦眼泪。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6节 程明笃见她这样,扫了眼她吊瓶里剩余的药液,无奈地原处坐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拗过她,用纸巾将她脸上残留的泪拭去。 “别问我为什么哭……”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充了血,顺便沙哑不堪。 “不问。”他靠在椅背上,轻声补了一句。 程明笃的声音仿佛掠过半空的一片雪,干净得没有一丝试探。 他靠在床边,手还悬在她脸侧,指腹刚刚触过她哭肿的眼睑,隔着纸巾。 她扭过头,靠着枕头的那侧悄悄地咬紧了唇。 他抬手用手背试探了她的额头。 一瞬间,那双被高烧折磨得红肿的眼睛充满震惊,她张了张嘴,仿佛喉咙里堵着的那根刺忽然化成了雾,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烧退了点,先抓紧时间休息。”程明笃低头看她,目光是晨露一样干净。 屋里陷入短暂沉默。 片刻后,叶语莺含糊地“嗯”了一声,嗓音哑得像从喉咙深处磨出来,她在病痛的伪装下撒了谎:“我会做噩梦……” 在程明笃疑惑的目光中,她从被子里伸出手,“你抓住我的手就不会……”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45章 生病的前三天,叶语莺被安置在病房中,持续输液和治疗,防止高烧带来的并发症。 那几天她精神恍惚,在极度疲乏和头晕脑胀下不断陷入梦境和幻觉。 她无数次在梦里和现实提醒自己,不要亲口说出事实,哪怕是梦话也不可以被泄露。 清醒的时候,她睁着双眼,茫然看着头顶的一切,病房内的挡光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光线昏暗,利于她静养。 叶语莺原本不喜欢昏暗的房间的,因为她每次醒来如果看到这种景象,心中总有种末日后的荒凉感。 那种仿佛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让人深深不安和失落。 但是近日程明笃在病房内陪她,这样的景象就好像让病房变成了一个半合上盖子的小盒子,她和程明笃是里面的一对人偶。 或者如果把这里想象成监狱,他们被一同囚禁在这里,她也毫不介意。 因为这种情况,也许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和他独处。 她一言不发,双唇有些干燥。 一个装着温水的玻璃杯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她难以动弹,半张着嘴默默喝了几口,待嗓子略有缓和后才松开吸管。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了一阵,像是想仔细分辨现实和梦境,随后身体里真实的感受涌了上来。 “我想上厕所。”叶语莺犹豫了很久,直到肚子已经有点疼了才不好意思地开口。 虽然这是她当下的麻烦,但是她也好奇程明笃会如何解决这些切实的的麻烦。 他眼神中没有半点凝滞,从容起身,微微俯身,替她掀开被角,小心地扶住她虚软的手臂。 “能走吗?”他这不带半点紧张的动作,让叶语莺心中的禁忌感反而淡化了很多。 “……能。”她太久没动弹,自己也不大确定。 刚一下床,脑子就像被搅动开的汤锅一样,瞬间让她头晕目眩,刚下病床两步就歪倒在地。 双腿不是主要问题,失衡才是。 “我抱你过去。”他说得很轻,却说得自然,似乎也在刻意弱化掉她的尴尬。 虽然她才十几岁,但是也处于青春期,不过她生病了,此一时彼一时。 叶语莺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她的身躯轻得几乎不像话,骨骼感突出得令人心悸。她下意识想说“我能自己走”,却只是刚刚张口,喉咙一紧,话就被生生咽了下去。 上次抱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晕厥了,没怎么体会到这种感觉。 但是生病的情形下,她也觉得自己仍旧是恍惚的,越想真切感知他,越感知不到。 程明笃没说话,只是脚步稳健地朝洗手间走去,怀里的人身体微颤,像是怕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刻意往外缩了缩,为了防止她掉下去,身体却被他无声地收紧了一些。 走廊的光线从门缝里溢进来,在他白色衬衫的肩线处落下一层光晕。 程明笃没有低头看她,但是眼神中锋芒却收敛了很多。 叶语莺不敢靠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是紧张而紧绷的,头疼得无法,鼻尖泛酸,喉咙里像塞了一颗果子,湿湿的、酸涩的。 她希望他们去往的地方最好是世界尽头,可是却在几步之内。 他将她稳稳地放在马桶盖上,动作谨慎一丝不苟,却从头到尾没露出任何不耐。 最后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低声说:“好了就按铃,我在外面。” 她顿了一下,低声应了句“嗯”。 完事儿后,她自己挪动着打开门,她原本想到自己能挪动会不会就会被扶回去,可他还是把她重新抱回病床上。 落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攥紧了他的衣袖,低声说:“谢谢。” 程明笃愣了一瞬,片刻后才轻声回应:“没什么。” 叶语莺一怔,她从这双深沉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怜悯。 霎那间,她眼神颤抖,立刻松了手,倒回枕头里,心脏凉了一半。 一定是因为,她无人关心吧,仅此而已。 他站起身,将被子细细地为她盖好,顺手替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发丝,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她闭上眼,身体被温热的被褥包裹着,仿佛整个人像是从悬崖边被拖回来,躺进一个安全又沉静的夜里。 三天后,叶语莺脱离危险,被转入普通病房,但是夜里还是会出现很多违反常规的梦。 学校调查组的行动很迅捷,他们通过调去监控,确认叶语莺在指控发生时确实在校,张同学的指控不成立。 校长打电话向她道歉,还她清白,并恢复了她的上课资格。 虽然事情得以澄清,但叶语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毕竟还是耽误了她很多重要的事,比如错失被体校选拔的 机会。 这只是葛洁阴谋的一部分,目的并不是真的要给她泼脏水,而是通过停课调查,让她错失机会…… 可规则竟然会被如此轻易玩弄,她平生第一次对学校和规则都产生了质疑。 叶语莺一共卧病休息了整整七天,才基本能回恢复正常生活。 她拿到学校送来的“复学通知”的时候,心里已经遗憾到了极点。 她错失了被选拔的机会,这一错过,也许她要在赛场上付出更多代价更多的努力的。 停课后第十天,叶语莺打起精神,背着书包再次走进熟悉的校园,一步步走过曾经被欺负的楼道,内心却如重塑过的玻璃,坚硬而清澈。 放学后重新来到了体育馆,明明还是昔日熟悉的场地,却好像明显冷清了些。 一抬头,她看到红底白字的横幅在傍晚的风中轻轻荡着,一下又一下,像某种轻飘飘的讽刺,正挂在她熟悉的训练场上方,横跨整片看台,格外显眼。 叶语莺怔怔地站在体育馆门口,仰头望着那几行字。 横幅的红像火烧云,字却冷得像雪—— “恭喜武倩、杜以鸣、赵瑄宇三位同学,入选市体育局&省体青少年田径精英培养计划!” 她的名字不在上面,她早就知道不会有。 可她仍然无法阻止心口传来一阵阵闷痛,像是在奔跑中突遇冷风,呛得人直不起腰。 熟悉的训练区已被围起,教练组带着获选的三人正在进行集中训练。 叶语莺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体育馆门口最角落的地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开。 阳光落在训练场上,也落在她身上。她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分割线,横亘在这个曾给予她希望与挫败的地方。 她攥紧了手指,指甲陷入掌心却毫无知觉。 杨老师走过来,倒没有露出什么惋惜的神情,手指上挂着计时器,走了过来。 她将计时器从指间取下,挂回脖子上,站在她身旁,望了一眼操场上奔跑的身影,语气沉着,带着当教练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与洞察。 “错过了机会也未必是坏事,你虽然天赋不错,但是比赛经验不足,正好多历练下,如果真想走这条路,以后还有无数次市赛、省赛、联赛……奖牌和成绩永远不会说谎,到时候进省体也是殊途同归……” “田径这一行,没有谁敢说你什么时候定型,好好训练吧。” 叶语莺咬着唇,垂着头,盯着地面的纹路看,听得极认真。 她其实也是茫然的,但是班主任和杨老师都说她如果能从体育这条路切入,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成就。 她深知自己的文化课这辈子都无法和当年的程明笃匹敌,但是如果另辟蹊径,她在田径上做到顶尖—— 是不是……也能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 杨老师继续说道: “我已经给你报了下周市中学生田径联赛的资格赛,报的是200米和400米。不是什么重要比赛,别有压力,好好恢复状态,把底子练回去,这次你身体还在恢复,就当去玩玩。” 晚霞从杨老师肩膀后洒下来,斜斜打在叶语莺脸上,她抬起头,眯着眼望向操场上那条红色跑道。 不知是不是生了场病又受够了委屈,她在这一瞬间猛然有一个念头。 也许她真的可以为了“被看见”而奔跑。 半晌之后,她由衷说了一句:“谢谢您,杨老师。” 杨老师没再说话,吹响哨子,转身走入训练区。 叶语莺望着她微胖的背影,像看见一道比阳光更踏实的力量。 她拉紧鞋带,走上那条熟悉的跑道,深吸一口气,开始热身。她知道,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7节 至于期中考试作弊的指控,那天恰好考场的监控出现了问题,没有再能证明她清白的有力证据。 但是这些事情会很好解决,虽然她的数学成绩被取消了,但是卷面分很高,接近满分,数学教研组最后决定给她单独安排一场难度相当的考试,重新测试一遍她的客观实力。 事情至此,仿佛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可教室中,始作俑者却还是安然无恙地欣赏着自己新换的指甲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葛洁的指尖在阳光下晃动着,涂满淡紫亮片的指甲微微反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懒洋洋地拨弄着书页,一边和前排的女生低声交谈,笑声甜腻,尾音轻飘飘地拖出去。 教室里依旧是那种说不清的氛围——安静,却不平静。大家说话的声音仿佛都自动绕过了叶语莺,连空气都在某种无形的默契下避开她存在的位置。 仿佛她仍旧是那个“可能作弊”“可能打人”“可能收保护费”的女孩,虽然没有明说,但没有人主动和她搭话,但是本来在班级里除了纪紫也没人敢和她一起。 叶语莺早已习惯了。 她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身边纪紫的座位上放着书包,纪紫人出去了。 她头顶是教室门上那块镂空的玻璃,阳光从那里落下来,在她的课本上留下一格一格的斑驳光影。 她眼神低垂,翻开了数学练习册,安静得像一滴水落进深井。 她不会去看葛洁一眼,她连憎恨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所以她不回应,不愤怒,甚至连鄙夷都懒得给。 因为她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这时,教室门开了,纪紫从门外气喘吁吁走了进来,连她整日维持的刘海也罕见地凌乱了些。 她手里拿着新买的矿泉水和薯片,看到叶语莺的瞬间,她也吓了一跳。 这过激的反应让叶语莺有些奇怪。 随后,她亲眼看见纪紫毕恭毕敬地把手中的零食放到了葛洁面前,葛洁余光瞥了叶语莺一眼,笑了一下,对纪紫说:“表现不错。” 那一刻,叶语莺的眼神晦暗到了极点。 -----------------------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50个红包 第46章 一整天,叶语莺都没有和纪紫说过一句话,虽然她早就该过了因一点小事就和人一刀两断的年纪。 她尝试去理解纪紫是否与其他人一样有难言之隐,或许在这个班级,无论是谁都总要经历“服从”,包括叶语莺自己也曾经历这一遭。 但是,这件事还是让她深感不舒服,她感知到的不开心和背叛感是真实存在的。 下午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百叶窗斜斜洒落下来,教室外的走廊处有保洁阿姨在安静拖地,空气里飘着刚拖完地板的清洁剂味道。 最后一节课刚结束,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走了出去,热闹散去,留下空荡荡的教室与沉默的整理声。 叶语莺趴在桌上,装作看书,其实只是盯着一页练习册发呆。 纪紫趁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主动把凳子挪到叶语莺身边,叶语莺没有看她,只听到她拉开椅子的轻响,以及迟疑片刻后开口的声音:“……语莺,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叶语莺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没作声,半晌之后才生硬回了句:“没有。” 带着释然和不在乎,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有这样一天。 纪紫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今天给葛洁送东西,是她让我去的。我本来想着敷衍她一下就完了……但是,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被欺负怕了,我也想像你一样有骨气,但是我真的怕……” 她声音突然哑了,想象中的自己会像小说主角一样奋起反抗,可是她们用武力和无数的羞辱攻击她的时候,她屈服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注定不是故事里的主角。 “所以,我不得不听她的,能少受点罪。” 空气安静了几秒。 叶语莺慢慢合上练习册,目光落在那页已经被她盯出水印的习题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反问道:“你以为服从就能解决一切吗?只会觉得你更好用,更软弱,变本加厉地试探你能忍到哪一步。” “我知道。”纪紫眼圈微红,无力地说,“但我想不出办法。” 叶语莺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看向她,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将心里的话与呼出的气体一并排解到空气里。 “算了 ……” 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纪紫瞬间想到了不好的含义,眼眶发红地看向她:“什么算了……” 叶语莺看着她哭,忽然弯了弯嘴角,把练习册合上,轻轻说了一句:“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不可能要求你做到,按你的方式来就好,如果现在的做法能让你感觉到更安全的话……” 纪紫抽噎了一下,眼睛一亮:“你原谅我了?” “真的被葛洁逼得太紧,你也没有办法。”叶语莺说。 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因为纪紫是她在这个学校唯一的朋友了。 也许是身体里的保护机制阻止她说出这句话。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顷刻间,三言两语,当纪紫在叶语莺背着书包离开后,主动小跑上来挽住叶语莺的手臂。 叶语莺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这就是和好了。 两人并肩走出校园,校门附近人已经不多,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在她们走完校门前的台阶时,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从不远处的巷弄口走了出来。 林知砚。 他没有背包,大概是一会儿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身上普通的校服总被他穿出更多感觉来,白衬衫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眉眼清隽,气质沉静,仿佛自带一层疏离的光晕。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看不清,大概是一本外文小说。 叶语莺的心脏猛然一紧,一看到这张脸,就立刻回想起她不久前干的事。 纪紫也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好奇地看向林知砚。 林知砚的目光落在叶语莺身上,眸色比平时平静很多,虽然带着笑意,但是不如从前那般松弛。 他停在她面前,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 “怎么好久都没上课了?”他的声音清冽,带着稍纵即逝的关心。 “……生病了。”叶语莺觉得自己回答的声音有些发干,喉咙也有些堵,像是连声带都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不好的事。 “怎么了?”林知砚余光掠过纪紫好奇的目光,将眼中担忧不动声色隐了下去。 “没什么,发烧了而已。”叶语莺后背有些发凉,连忙转移话题道,“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神情恢复了冷静,将手中的书递出,“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 叶语莺下意识否认道,但是她敏锐地瞥见书页中有夹层,并非完全平整,瞬间猜测到了什么,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猜得不错,那是她前不久,故意递给他情书。 她立刻明白林知砚的用意,不再推脱,赶紧抬手接过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林知砚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劝诫:“快初三了,先好好学习吧。” 叶语莺沉默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心绪始终在这书页夹层的秘密里。 她无比害怕这封信被谁发现,又不甘心这份心意就此沉没,想着林知砚那里将是保存的最佳场所,结果还是会被退回来了。 始料未及,谁拆开情书看完了之后还能特意退回来啊。 叶语莺欲哭无泪,这烫手山芋要是再回到自己手里,她就又会心神不宁了。 她飞快调整心情将这本书再递给他:“给你的你退回来做什么?快拿回去。” “我回去上自习了,小脑瓜别整天想这么复杂。” 林知砚放缓语气,似乎是对她这位年幼追求者的优待,还像安慰小朋友一样抬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头。 说完,公交车来了,他收回手利落地上了车,背影清瘦,随着公交车一同消失在视线里。 叶语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带有夹层的书,恨不得赶紧找条河扔进去,不对,扔河里也有可能被下游人发现,也不安全,还是买个打火机悄悄烧掉吧。 毁尸灭迹,就当从来没这回事。 纪紫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林知砚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校园外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散。 叶语莺只觉得手里的信纸沉重得像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本书塞进书包最深处,仿佛要将那份不合时宜的心动也一并封存起来。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罕见地缓行了几分钟,车内的那双眼恰好将这一切目睹,眸光下沉,一切的猜测都尽数隐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诶?那不是你妹妹嘛,推掉那么多局都要赶着回家照顾的。” 驾驶座上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微微抬了抬下巴,打趣道:“被这么帅的小男生表白啊?” 程明笃坐在后座,目光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叶语莺将那本书塞进书包的动作。 他陷入金属般的沉默,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情绪如海下翻滚的暗浪一样难以捉摸。 他想起叶语莺最近一系列的反常举动——之前有意无意对他的躲避,突如其来的高烧,对学业的执着…… 他向来认为,如果她终于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为摆脱困境而努力,这背后的动机是不是春心萌动并不重要,一个暗恋对象如果能激励她走向正途,也会是好事一桩。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兄弟的打趣,只是将视线从叶语莺身上移开,深沉地说道:“开车。” “不顺道把你妹捎上吗?” “她和同学一起走。”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在夜幕下带着些烦躁。 * 为了让叶语莺亲自洗刷自己作弊的嫌疑,数学教研组给她在周三安排了一场考试。 在这之间叶语莺每天放学后都在积极备考,比平时还要认真很多。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8节 这段时间程明笃也鲜少露面,更多时候他楼上的房间都是拉上窗帘的,压根看不出人在不在。 叶语莺坐在书桌前,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一道道复杂的数学题在她笔下迎刃而解,可她渴望能遇到一道真正能难住她的题目,一道足以让她理直气壮地敲开程明笃房门,寻求他帮助的题目。 她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意外,仿佛自己的“没那么笨”,反而成了阻碍她靠近他的屏障。 她偶尔会伸着脑袋看远处长廊的感应灯带是否亮起,只要能瞧见他散步的身影,她都可以立刻下楼马不停蹄地去偶遇他。 可是那天之后程明笃似乎很忙,他就此沉寂了。 甚至她还想过更极端的方法,故意犯错让班主任直接打电话给他,他就一定会露面的。 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她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周三的到来,她在头一天晚上不断祈祷明天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然而她一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思绪非常混乱,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还伴随着下腹坠痛。 她去卫生间处理好一切之后,整个人都是苍白又发软的。 “偏偏是今天……”叶语莺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看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心中一阵无力。 大概是因为整夜的失眠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身体的反应也愈发强烈。 她咬了咬牙,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这场考试对她太重要了。 下楼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原本已经不指望能偶遇程明笃了,可偏偏他今天却出现了,坐在餐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外文报刊。 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 叶语莺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视线,但身体的不适让她连多余的动作都懒得做。 “不舒服?”程明笃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但终究是开口问了。 “……没有。”叶语莺含糊地应了一声,径直拿了个包装好的面包就准备出门了。 程明笃没有再追问,叶语莺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自己,那让她更加不安,腹中的坠痛感也似乎更清晰了。 好不容易捱到学校,纪紫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看到叶语莺的脸色,担忧地问:“语莺,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可能是有点拉肚子,有点不舒服,没事。”叶语莺勉强笑了笑。 “要不要跟老师说一下?”纪紫不放心地说,“别硬撑啊。” “不用了,都到这份上了。”叶语莺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说了肯定也会以为她在耍花招拖延时间。 走进考场,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是一个转为她一个人设置的考场,只有正中间一张桌子上面放了试卷。 数学教研组的老师们依旧表情严肃。叶语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努力忽略腹部一阵阵的绞痛和随之而来的眩晕感。 试卷发下来,她甩了甩有些发沉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开考的铃声响起。 叶语莺握着笔,指尖有些冰凉。她看着题目,一开始,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都在眼前跳动,难以聚焦。腹部的疼痛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她的注意力。她闭了闭眼,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咬着下唇,一遍又一遍地默读题目,努力将涣散的思绪重新凝聚起来。神奇的是,当她真正沉下心去思考时,那些平日里积累的知识开始发挥作用。尽管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解题的过程也异常艰辛,但她还是咬牙一道道地往下做。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脸色愈发苍白,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看了一眼被自己填满了八成的试卷,但是几乎已经感觉到有暖流呼之欲出。 她鼓起勇气举手:“老师,我能去上个厕所吗?” 监考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扫了一眼她的试卷,不置可否,只是走过来低声询问了一句:“你想提前交卷吗?” 叶语莺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想上个厕所,肚子有点疼。” “不可以哦,这样我们很难判定你的成绩是否有场外因素,再坚持一下,只有半小时了。”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对叶语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了笔。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眼前阵阵发黑。 她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交卷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她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厕所,发现洇开的血渍,她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来初潮算晚的,这就是她的初潮。 但是没人提前教她如何处理,她撑着力气先暂时用纸巾填住内裤,正欲打开厕所门的时候,忽然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力气,无助地靠着墙无声哭泣。 走出厕所,纪紫立刻冲了上来扶住她:“语莺!你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叶语莺靠在纪紫身上,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我送你去医务室!”纪紫果断地说,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她往医务室走去。 校医简单检查了一下,判定是痛经加上精神紧张导致的虚脱,让她躺下休息,给她冲了杯红糖水。 叶语莺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浑身发软,腹部的疼痛在喝下红糖水后似乎缓解了一些,但那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感觉依旧强烈。她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和校医说话。声音有些耳熟。 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那个轮廓,她却无比熟悉。 是程明笃。 他怎么会来这里? 程明笃看穿了她的疑问:“你班主任联系我过来一趟,现在已经聊完了,刚好接你一起回去。” “我最近没闯祸。” “不是因为你闯祸,” 叶语莺下意识地辩解,声音还有些虚弱。 “不是因为你闯祸,”程明笃的语气依旧平稳,他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顿了顿才继续说:“你们班主任今天找我,是想谈谈你未来的发展方向。” 叶语莺更糊涂了,她刚刚才考完一场决定自己能否洗刷冤屈的数学考试,怎么突然就跳到“未来发展方向”上去了? 办公室内,班主任说道:「叶语莺同学在上次运动会表现优异,尤其是在中长跑项目上,几次测试成绩都很突出,耐力和爆发力都超过了同龄的女生一大截,甚至比一些男生还好。她这方面很有天赋,虽然文化课上可能没有那么顶尖,如果能在体育方面有所建树,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如果能系统训练,将来考体育特长生,对升学会有很大帮助。」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叶语莺的表情,“班主任的意思是,希望我作为家长,能多关注一下你这方面的潜能,如果可能的话,支持你进行一些专业的训练。她说,这或许能让你找到新的目标和自信。” 空气一瞬间有些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学生喧闹声。 叶语莺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心中五味杂陈。似乎该高兴也不是,该失落也不是的。 原来,体育天赋被挖掘,也伴随着她文化课被否定的前提…… 她垂下眼睑,看着盖在身上的薄被。腹部的疼痛似乎又清晰了一些,混杂着心头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先好好休息吧,”程明笃站起身,“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需要休息。等你感觉好点,我们再谈这个事情。我先去给你把下午的假请了。” 说完,他便转身向校医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出了医务室。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7章 叶语莺默默地跟在程明笃身后,脚步还有些虚软,但是她已经不用扶了。 程明笃走在前面,似乎由于此刻的微妙情况,他也不便多言,只是帮她提前拨开人群,能让她顺利跟上而已。 走到校门口,程明笃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叶语莺上车。 车子平稳地驶离学校,车厢内一时有些安静。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腹部的疼痛虽然减轻了, 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茫然依旧萦绕着她。 尽管纪紫已经给了她一片卫生棉,但是她不确定自己使用方式是否正确,这种正在流血的感觉让她不安。 她不知道这血流会对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更害怕的是——她千万不能弄脏程明笃汽车座椅。 否则她将面临此生都无法处理的尴尬。 没过多久,程明笃将车靠边停下,熄了火。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完,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径直走进路旁的一家药店。 叶语莺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透过车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药店门口。几分钟后,程明笃提着一个小药袋走了出来,回到车上。 他将药袋递给叶语莺。 叶语莺接过来一看,里面是几盒不同牌子的止痛药和一包红糖姜茶冲剂。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程明笃。 “我已经不怎么疼了。”她小声说,脸颊有些发烫。她没想到程明笃会特意为她买这些。 程明笃重新发动车子,目光看着前方,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认清楚这些药,记住每一种的作用。尤其是布洛芬,可以止痛,提前备好,下次快到日子或者刚开始不舒服的时候,及时吃。”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多余的安慰,却让叶语莺心里有些发堵。 她回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位不愿意让自己出现在贵客面前的母亲,憎恨父亲的母亲。 这些本该是母亲教她的东西,竟然如今让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程明笃来。 不得不说,姜新雪选了一桩好姻缘,程家上下都是高知,他们过剩的物质条件和优渥的经济基础让他们比寻常人更精明聪慧,也能……有余力对弱者抱以同情。 程家父子,都是不错的人。 在这种善意光辉下,她反而觉得自己和姜新雪才是程家的蛀虫…… 叶语莺低下头,忽然间紧紧捏着手里的药袋,思绪完全,小声“嗯”了一下。 车子继续平稳地行驶。 快到家的时候,程明笃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以后每个月注意身体,别着凉,也别太劳累。” “……谢谢。”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她想说一些更加有力的话语,可最终还是只剩下这两个字。 傍晚,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一开门是负责打理后院花草的张阿姨,手里拎着一些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 张阿姨见她有些局促,露出一个温和慈祥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很轻柔:“小叶啊,小程先生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说这些东西怎么用。你今天……是第一次吧?” 叶语莺愣了一瞬,似乎不习惯“先生”这个称呼,程家的孩子成年后都会被称作先生,只不过为了和家主加以区分,会加一个“小”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59节 她细细品味着这个用来称呼程明笃的陌生称呼,反而将尴尬忘了,连忙侧身让张阿姨进来。 张阿姨走进房间,将手里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拉着叶语莺在床边坐下。她的手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却意外地温暖,似乎是慈祥长辈的手特有的触感。 “别紧张,也别害羞,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事情,是身体长大的标志呢。”张阿姨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就像在安抚自家的小辈。 叶语莺那一瞬间有些走神,完全没想到程明笃会细致到这个地步,处理这些事情反应自然又及时,就连这些后续的琐事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同时照顾到她青春期的别扭。 她想起自己在洗手间里手足无措的窘迫和哭泣,此刻心中情绪复杂。 张阿姨从止痛药的服用,到经期保暖和不同尺寸的卫生棉使用方法,都一一教会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生理期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吃生冷刺激的食物,注意保暖,可以多喝红糖水等等。 等张阿姨离开后,叶语莺看着床头柜上那些的卫生用品和药物,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生理现象少了许多恐惧,多了一丝坦然。 这个兵荒马乱的初潮日,因为这些意料之外的关照,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只是她此刻还不知道,人生中第一个教会自己识别止痛药的人,会在未来她独行的每一天,都敲打着她的记忆,在她日后需要依赖止痛药的时候,成为她甜蜜而绝望的心瘾的一部分,离了就痛不欲生。 * 日子在叶语莺的忐忑和程明笃的沉默中又过了两天。周五下午,数学老师抱着一批试卷走进了教室,班级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关于周三叶语莺同学的独立测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数学老师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叶语莺身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叶语莺同学,115分,接近满分(120)。这个成绩,足以证明她的真实水平,也彻底洗清了所谓的‘作弊’嫌疑。希望同学们以后能专注学习,不要再有无端的猜测。” 教室里静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议论声。 大家都知道葛洁讨厌叶语莺,不敢大张旗鼓地鼓掌,纪紫也只敢偷偷写了张字条塞过来:【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叶语莺只觉得心中的乌云瞬间消散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但是她压根没有多开心,她因为这场闹剧损失了很多…… 放学后,叶语莺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女生刻意压低却又带着幸灾乐祸的声音。其中一个,正是葛洁。 “哼,就算她这次考得好又怎么样?她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幸好之前我就是去体育组送器材的时候,碰巧听到杨老师还想推荐她去参加省队选拔苗子的集训呢。给她制造点小麻烦,她证明清白得洗半个月,直接错过选拔,看她以后还怎么得意!” “错过这次选拔,要进体校,再走五百年弯路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甚至有献计的想要邀功请赏。 葛洁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咯咯笑着,声音里满是恶意。 叶语莺的脚步顿住了,心头窜起一股怒火。 原来葛洁她们不仅在学习上针对她,连她自己都还没太当回事的体育潜能,她们也早就看在眼里,并且乐于见到她错失机会。 所谓的“省队选拔”,她之前完全不知情,后来也觉得是天意作弄而已,现在从他人口中听到,只觉得一群初中生,竟然心狠至此,不惜毁人前途。 她这次没有冲出去和她们理论,而觉得不想打草惊蛇。 有些厌恶,不必宣之于口,反而脏了自己的心。 业海里挣扎的人,无数的妖魔鬼怪都想将你拉入无间地狱,她们也身在地狱,但是她们不想让任何人逃离地狱。 她明白了,这业海茫茫,挣扎其中的灵魂,本就苦楚。 可偏有些早已被自身恶念所缚,深陷无间炼狱而不自知,他们非但不能自拔,反而因嫉恨与恐惧,化作鬼魅,总想将每一个试图向上攀援的、希冀着彼岸光明的身影,都重新拖拽回那片冰冷绝望的泥沼,一同沉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减自身永无止境的焦灼与刑罚。 他们也是这地狱的囚徒,更是这地狱不自觉的守卫,最怕的,便是有人能逃出去,映照出他们万劫不复的可悲。 * 生理期刚过,叶语莺便一头扎进了田径场的训练中,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小兽,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疯狂与狠劲。 每一滴汗水都像是对那些恶毒话语的反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极限扩张,仿佛咬撕裂内心那层因屈辱和愤怒而凝结的枷锁。 塑胶跑道被午后的阳光炙烤得有些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液混合的躁动气息。叶语莺的身影 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重复着,速度、耐力、爆发力……她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任凭乳酸堆积的酸痛感侵蚀着肌肉,任凭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灼痛。 连杨老师也宽慰她说:“这不是什么重要比赛,而且你还没完全做完恢复训练,又刚好遇到生理期,名次不理想才是正常,重要是放宽心,积累比赛经验,看看其他学校的选手是什么水平。” “我知道了,杨老师。”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因剧烈运动而有些沙哑。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拼命,只是在无力时,咬牙坚持而已。 她忽然想起其他人都在训练的时候穿上钉鞋,就问了一句:“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穿钉鞋比赛?” 杨老师正在用秒表记录她上一组成绩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却并不意外,放下秒表,走到她身边,语气平静地反问道: “怎么,觉得现在的鞋跑不快了?” 叶语莺低声道:“我看其他学校的选手,比赛和平时重点训练的时候都会穿钉鞋。钉鞋能提高抓地力,对成绩应该……有帮助。” 她没有直接说自己想穿,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渴望一切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快的途径。 杨老师点了点头,似乎认可她话中的道理,却没有立刻松口,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被阳光炙烤的跑道,缓缓开口:“钉鞋确实是比赛的利器,能让你的成绩在现有基础上再快上零点几秒,甚至更多。但它也是一把双刃剑。” 她转回头,看着叶语莺,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语莺,你的天赋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你接触系统训练的时间还短,很多基础的东西,比如你的核心力量、送髋发力、步频和步幅的结合,还有很大的打磨空间。” “钉鞋能放大你的优点,但同样也会掩盖你现在技术动作里的一些细微瑕疵。过早地追求钉鞋带来的那一点点成绩提升,可能会让你忽略掉这些更根本的东西。”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她能理解老师话里的意思,但心底那份急于求成的焦躁,以及对葛洁她们无声的反击欲,让她有些不甘。 但是她眼下除了相信,别无选择,杨老师唯独对她的训练是特殊的,大概因为她是校队的新人,还是校队里为数不多的女选手。 眼下她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么接下来的每一个机会,她都必须牢牢抓住。 市中学生田径联赛的资格赛,就是她眼下最重要的战场。她查阅了往年市级比赛的成绩,了解了主要竞争对手学校的实力水平,甚至开始在杨老师的指导下,研究更精细的战术和体能分配。 程明笃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早出晚归,两人在家中碰面的机会寥寥无几。 他从未过问她的训练,也未曾对她在体育上的投入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关注。 叶语莺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不存在感,她的认知里,战斗和救赎,自己才是主力。 日子在这样紧张而充实的备战中一天天过去,资格赛的日期也越来越近。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叶语莺的心,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那场证明之战的、隐秘而执拗的渴望。 她知道,哪怕输了也没关系,她人生还有很多次机会,而且她在同期种子选手中进步算是飞速的。 可要是赢了呢……那不仅仅是一张通往市级联赛的门票,更是她此刻能抓住的唯一曙光。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时,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嗡鸣。 叶语莺比往常醒得更早,反复检查着运动装备,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杨老师叮嘱的战术要点。 她提前赶往市体育中心参加检录,刚到体育场门口,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叶语莺同学对吧,杨老师让你赶紧去一趟区体校!说是资格赛的名单出了点问题,要所有参赛队员过去紧急核对,不然可能会影响参赛资格!这是杨老师让我给你的地址,让你立刻过去!” “那检录怎么办?”叶语莺没有多想,只是有些惶惑地问道。 区体校离市体育中心方向完全相反,而且这个时间点,杨老师应该早就去赛场了才对。 那陌生女生立刻焦急地摆手道:“杨老师说检录他会想办法协调,让你先别管!名单核对才是最重要的,万一因为这个上不了场,之前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沉。区体校离市体育中心足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一来一回,必然会错过检录时间。 一丝疑虑如游丝般在她心头掠过,但是她比赛经验不足,不知道比赛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她试图打电话给杨老师确定,却发现手机无人接听。 “……我知道了。”叶语莺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或者说,她不敢不信。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惶惑,对那女生道了声“谢谢”,便立刻转身,朝着与体育中心完全相反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开到一半,杨老师的电话打来了,催促她赶紧去检录。 这时叶语莺才猛然发现自己中计了,连忙让师傅原路返回。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明明是暖的,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没有时间去愤怒和追查真相,这一耽误,她险些错过检录的时间,几乎是掐着点入场的,其他选手已经做完充分热身了,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比赛开始,她才姗姗来迟。 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颊也因为急促的奔跑和焦虑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在赛前经历了巨大紧张和体能消耗,这是大忌。 双腿因为刚才那一番无谓的折腾,此刻正隐隐传来酸胀感,呼吸也比平时更容易紊乱。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被影响了。 叶语莺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些纷乱的情绪与身体的疲惫一同压下。 最近几次上场,不穿钉鞋的她总是会被其他选手用“不专业”的目光进行审视,她每次也以为钉鞋会对她帮助很大,尽管她没穿过。 叶语莺在角落里,胡乱地做着几个高抬腿和压肩的动作,努力让因先前那番折腾而有些僵硬和酸胀的肌肉苏醒过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些专业对手之间的巨大反差。 不远处,葛洁和她的同伴们聚在一起,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她,嘴角噙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叶语莺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和隐约的汗味,这一切都提醒着她,战斗即将开始。她走到自己的道次,蹲下,试了试起跑的姿势。双腿的沉重感依旧清晰,像灌了铅。 “各就位——预备——” 发令枪响! 叶语莺几乎是凭借着肌肉的本能反应冲了出去。 没有钉鞋的抓地力,她的起跑并不占优势,于是她会用更大的肢体力量去弥补自己起跑和弯道上的劣势,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和向前的惯性。 身体因为之前的奔波而发出的疲惫信号,此刻更是被无限放大。 她开始疯狂地摆臂,强迫自己提升步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但她的意志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钢索,绷得紧紧的,绝不肯断裂。第一个弯道过后,她开始逐渐追赶。一百米,两百米……她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擂鼓般的巨响。肺部火辣辣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但她没有放弃。她死死地咬住领先的选手,在最后一个直道,她有了冲刺的念头,凭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她几乎是和最前面的选手并驾齐驱! 她甚至无暇关注对手的进程,一心瞄准终点。 冲线! 裁判员高高举起的手势,和终点计时器上定格的数字,宣告着结果。叶语莺踉跄着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 赢了。 直到杨老师惊喜地从教练席冲过来扶住她,她才得知——她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拿下了400米预赛的小组第一! 短暂的休息后,200米的预赛接踵而至。这对她本已透支的体能无疑是雪上加霜。200米更讲求爆发力和弯道技术,没有钉鞋的劣势会更加明显。 叶语莺几乎是凭借着一股麻木的意志力站上了起跑线。枪响,起跑,加速,过弯,冲刺……整个过程在她脑海中都有些模糊,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奔跑本能。 当她再次以小组第一的身份冲过终点线时,又一个奇迹诞生了! 决赛在下午。叶语莺利用中午的时间,拼命补充水分和能量,努力让身体恢复一丝力气。 下午的决赛场上,她依旧是那个唯一穿着普通训练跑鞋的“异类”。但此刻,再也没有人用轻视的眼光看她,比起其他种子选手,她不过是这个赛场上没有姓名的新人。 但是上午那两场预赛,她已经用实力证明,她是匹不可小觑的黑马。 杨老师的意思是,她冲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决赛不用过于拼命,以免留下难以恢复的损伤,她的成绩已经足够引起了某些体育部门的注意,鞋屋尽力就可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0节 下午的决赛场,气氛比上午更加热烈。 阳光不再那么毒辣,斜斜地照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看台上的观众也多了起来,不少人闻讯赶来,议论着上午那个穿着普通跑鞋却连夺两个项目预赛第一的“黑马”选手。 叶语莺站在400米决赛的起跑线上,她闭上眼睛,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声音,努力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竞技状态。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熟悉的枪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叶语莺没有再像上午那样起跑就落后。 按理说她的对手会更加强劲,可她却意外得心应手。 或许是预赛的胜利给了她信心,或许是身体在极限状态下反而激发出更深的潜能,她的起跑竟异常顺畅。 弯道,直道。她能感觉到双腿的肌肉在尖叫,肺部也像是被撕扯着一般疼痛。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摆臂,迈腿,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 最后一个一百米,叶语莺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凭着本能和意志在飞奔。 她眼前只剩下一个对手,在终点线前,再次上演了上午那惊心动魄的绝杀! 400米决赛,冠军!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叶语莺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喜悦,便立刻投入到200米决赛的准备中。 她的体能理论上已经接近极限,尤其对于训练经验不足的她而言。 她已经手握一枚冠军,200米她也知道自己还能夺冠的可能不大了,争取个不错的名次就好。 200米的赛道上,她再次创造了奇迹,以微弱的优势率先冲线! 两百米,四百米,双料冠军! 当她终于完成了所有比赛,被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扶到休息区时,她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汗水将她的头发和衣服彻底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颊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缺氧而涨得通红,像熟透了的果子。 叶语莺大口喘着气,视野有些模糊,却在人群散去的间隙,清晰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的葛洁。 葛洁站在那里,那张总是描摹着精致与算计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下一片纸般的惨白。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叶语莺,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这个平时普通的差生,竟然有种野蛮生长的天赋,在这样的天赋面前,宛如小丑的把戏。 叶语莺慢慢地,慢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却又极畅快的笑容。 这道曙光,她抓住了。比想象中更艰难,却也比想象中……更耀眼。 领完奖,叶语莺被赶紧送往医务室做检查,杨老师比她本人还担心她身体受损。 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除了过度疲劳和轻微的肌肉拉伤外,并无大碍,只是勒令她必须好好休息。 纪紫循着队伍来医务室找她,被她送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眼圈一直红红的,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语莺……你……你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双料冠军!你知道吗,好多人都被你震撼到了!” 杨老师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原本的担忧化为乌有,没有对她的成绩大加赞扬,只是将那份激赏与更深远的期望,沉甸甸地放进了心里。 回到空荡荡的程家,叶语莺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把今天的好消息,把她的双料容易,亲口告诉程明笃。 她想象着他听到后,会不会像杨老师那样,露出一丝惊讶,然后……或许会有一句淡淡的,却不失真诚地说“做得不错”。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雀跃的、急于分享的心情走上二楼,却在程明笃的房门口顿住了脚步。 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叶语莺迟疑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程明笃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 叶语莺推开门,却见程明笃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着领带。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正装,白色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比平日更加成熟挺拔,但也……更加疏离。 “你……要出去吗?”叶语莺下意识地将那份几乎要溢出口的喜悦和她藏在运动包里的荣誉证书,又悄悄地往回收了收。 程明笃从镜中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有个应酬,家里安排的,推不掉。” 叶语莺见他即将出门,心中那股热切的分享欲失了一半,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那个……我今天有件好事情想告诉你。等你回来,我再说给你听吧?” 程明笃系好领带,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动作流畅而优雅。 他走到门口,才又看了叶语莺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关切的余温:“嗯,知道了。好好休息。” 叶语莺站在原地,心中那点因胜利而升起的、轻飘飘的喜悦,此刻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慢慢地、无声地瘪了下去。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那两份冠军荣誉整除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灯光下,烫金的名字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却照不亮她此刻有些晦暗的心情。 带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叶语莺沉沉睡去。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很晚,身体的疲惫还未完全消散。下楼时,听见厨房里传来张阿姨和另一个帮佣李嫂的低语声。 “……先生昨晚很晚才回来呢,听说这次老太爷和老夫人那边很满意……” “可不是嘛,我听司机老刘说,昨晚那个晚宴,就是专门给小程先生安排的,对方是凌家的千金,年纪相仿,门当户对,听说人也长得漂亮,在新加坡留学……” “小程先生现在还在上学,这么早就安排了?” “八九不离十了,这种世家联姻,从娘胎里就看好了,这种阶级的婚姻,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揣度的……” 那些断断续续的、刻意压低了的议论声,像一把把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叶语莺的耳朵里。 叶语莺的脚步僵在了楼梯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昨天还沉浸在双料冠军的喜悦中,还想着要如何与程明笃分享这份荣耀,甚至还在期待着他一句微不足道的肯定。 可转眼之间,她听到的,却是他即将联姻的消息。 那个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模糊而遥远的身影, 原来,早就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被家族精心地规划了人生轨迹,匹配了最合适的伴侣。 而那个未来的舞台里,不管她拿下多少荣誉和桂冠,都无法登场。 他眼中那一点点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切余温,或许只是上位者对一个寄居在自家屋檐下的小姑娘,最寻常不过的、礼貌性的照拂。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无力感将她裹挟而去,眼前阵阵发黑,楼梯扶手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知到的真实。 她再也听不进厨房里的任何声音,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回自己的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尖锐的玻璃碴上,痛楚从脚底蔓延至心尖。 回到房间,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 她不知道这种排山倒海的感伤从何而来,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也许因为,有人要把程明笃抢走了吧。 也是,他端方璀璨,能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继兄,已经是巨大幸运。 理性告诉她,她从未有,独占他的心思,哪怕作为妹妹独占他。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8章 第二天是周一。 出门之前,她路过厨房,听到了有人在说看到小程先生很早出门了,大概率是开始约会了。 叶语莺努力屏蔽这些声音,但是她还是记住了里面的每一条关键信息,就这么拖着依旧伤损的身体回到了学校。 双料冠军的头衔为她带来了一些小小的变化,走在走廊上,能感觉到许多陌生的、带着好奇与敬佩的目光。 但这些,都如同万花筒里的浮华一样,没有切实抵达她心里。 她本应该开心,但是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神情恹恹,像是真的身体有劳损了。 下午课间,杨老师特意来到班级门口,招手将她叫了出去。 “好消息,语莺,”杨老师的脸上一般都很严肃,难得今天脸上能露出兴奋。 “市体育局的教练今天一早就联系我了,对你这次资格赛的表现非常满意。他们已经正式向省队的教练组重点推荐了你,并且邀请你下个月直接参加市里的优秀运动员集训营!” 这本该是足以让她欣喜若狂的消息,是她拼尽全力换来的、对葛洁她们最有力的回击。 可此刻听在叶语莺耳中,却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她对这些机会没有很强的概念,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轻声说:“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加油的。” 机会到来是真实的,但因为另一个人而产生的巨大失落,也是真实的。 两相冲撞,最终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 她这副低落的样子,自然没能逃过纪紫的眼睛。 午休时,纪紫和她一起午餐后再操场散步,担忧地问:“语莺,你到底怎么了?拿了双料冠军,又被市里看中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叶语莺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眼被太阳晒出塑胶气味的跑道,不知道该如何向纪紫解释那份复杂的心情。 纪紫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又想起之前林知砚的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叶语莺的身体猛地一僵。这个猜测,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精准地刺中了她此刻所有的伤感与无力。 她抬起头,看着纪紫关切的眼神,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最终,她只是在纪紫的注视下,半真半假地、极其缓慢地、近乎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她需要给自己感情寻一个出口,不然憋久了,她的心脏应该会生病的。 纪紫立刻就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叶语莺还在为林知砚烦恼。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叶语莺的肩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这份因误解而产生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放学。 叶语莺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往校门口走。刚走到校门旁的林荫道,一个清朗的声音叫住了她。 “叶语莺。” 她回头,看见了林知砚。他似乎是特意在等她,脸上带着和平时一样恣意随性的笑容。 就好像顷刻间,他们之间的插曲又烟消云散了。 “恭喜你啊,没想到你这么瘦还经常被欺负的人,竟然有这种爆发力。” 他虽然在赞扬之前还是忍不住损她,但是这份欣赏倒是不带一丝杂质。 可这份纯粹的善意,在叶语莺此刻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面前,却让她对自己畸形而别扭的情感感到的惭愧。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今众人心中的蓉城一高的天之骄子,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身影。 以及……那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在新加坡留学的凌家千金。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1节 一股尖锐的、不知从何而起的疼痛攫住了她。 “我是不是被你拒绝了?”她没头没脑地开口,语气确实随性,似乎对事实浑不在意。 林知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沉声道:“我们像现在不好吗?我不是能把魔爪伸向初中生的人。” 叶语莺本能地想到,会不会另一个人也这么想的。 “你先好好学习,学业为重。” “学业?”叶语莺像是听到了分外刺耳的词,她的眼眶有些发红,目光直直地看着林知砚,话语却像是在对着另一个看不见的、遥远的人发泄,“所以……其实是因为我成绩不够好吗?因为我考不上最好的蓉城一高,所以就配不上你,是吗?” 她的情绪突如其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充满了绝望的质问。 她问的是林知砚,可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问谁。 她拼尽全力赢得了比赛,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强调她的天赋,在被他人编织体育健将的美好未来的同时,却发现自己连踏入他世界的入场券都没有资格去争取。 他们虽然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横亘在她面前,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林知砚彻底被问懵了。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的眼睛,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喂,你不至于反应这么强烈吧,我是特意来恭喜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叶语莺安静下来后,才缓缓清醒过来。 是啊,他在恭喜自己。他怀着善意而来,自己却像个疯子一样,将那些阴暗、潮湿、无处安放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在了他身上。 眼前这个人,挺无辜的。 “……对不起。”叶语莺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一样,带着认输般的疲惫。她再也无法直视林知砚那双写满了困惑与探究的眼睛,狼狈地低下头,猛地转过身。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叶语莺!”林知砚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叶语莺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往后一看。 林知砚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放低声音道:“我一点都看不透你,但是你把人心弄得挺乱的……” 他像是对自己说,也不知道叶语莺听到了没有。 最后,他淡淡失笑,只能理解成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挺别扭。 叶语莺一口气跑出了很远,直到熟悉的街道和嘈杂的人声将她包围,她才放慢了脚步。 回到程家,她径直走上楼,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直到傍晚,她都没有再走出房门一步。那两份代表着她昨日荣光的冠军证书,就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无人问津。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好奇程明笃此刻在做些什么,禁止自己朝他的住所和车库的方向张望,禁止自己去想象他此刻是不是和人约会到忘乎所以。 别去想了! 她随手拿出一本练习册就开始化悲愤为动力拼命去写,让脑子被这些东西占据,就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阿甘正传》被她放在角落播放,不需要连接显示屏,只需要听里面的对白就可以。 听的 次数太多了,她总是似懂非懂,她的数学很好,可是英语却烂得一塌糊涂。 这种严重的偏科,让本对她燃起信心的班主任泄气了,还是觉得体育的道路更适合她。 就这样忙活到了深夜,她已经很久没有全身心地想他了。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内心的巨大空洞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一种尖锐的饥饿感。 叶语莺趴在床上拖延了半小时,悄无声息地爬下床,拧开房门,像个幽灵一样,向楼下的休息室走去。 整个宅子都静悄悄的,这个点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她不用纠结见到大人们怎么称呼。 偌大的休息厅内,只有冰箱运作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她喜欢这个点出来活动原因是,除了作息偏美国时间程明笃以外,她几乎不可能遇到什么人。 但是今天他肯定不会出现——因为他大概正和“那位”在某个她无法想象的、灯火辉煌的地方约会吧。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她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剩下的半杯牛奶,又在橱柜里找到一包快要过期的苏打饼干,默不作声地坐在餐厅的吧台前,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饼干又干又硬,划得喉咙有些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填补一下心里那个巨大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空洞。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书房门,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咔哒”声,被推开了。 叶语莺的动作瞬间僵住,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错愕地望向声源处。 程明笃从书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已经换下了那身让她感觉疏离的西装,只穿着一件舒适的深色家居服,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中拿着一本书,浑身都带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 她第一次看他戴眼镜,隔着泛光的镜片,能感受到更加清晰的清寒,但是儒雅的神色却几乎如同晚风在舔舐她的手腕。 她是极不习惯的。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个时间点看到叶语莺,脚步微微一顿。 “怎么还没睡?”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语莺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在家,更没想到他会从书房出来。她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饿了,下来找点吃的。” 程明笃“嗯”了一声,他将书放在吧台上,转身走向一旁的储物柜,淡声道:“你平时训练体能消耗大,可能这种作息对身体不是很好。” 叶语莺像是对他潜在的关怀有些过敏,连忙说:“我习惯了,不碍事。” 片刻后,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深蓝色礼品盒走了回来,轻轻地放在了叶语莺面前。 叶语莺愣住了,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心里疑问太深,像是无数虫子在爬她肚子一样,不问出口就让她疼痒难耐。 于是她顾不得许多,直白地问道:“你今晚怎么没出去约会?” “和谁?”程明笃似乎显得比她还茫然。 叶语莺让自己神情尽量正常一些:“你今天出门了吗?” “出了。” 这回答让叶语莺心情开始下坠,坠落到了一半,程明笃补充道:“去给你买件礼物。” 程明笃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 他下巴平时都是紧绷的,带着严肃的棱角,今天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祝贺你,”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敲击在叶语莺的耳膜上,“拿了两个冠军。” “……” 叶语莺彻底僵住了,像一座被瞬间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呆呆地看着程明笃,又看看面前那个深蓝色的礼品盒。 他……他怎么会知道? 无数个混乱的问号在她脑海中回荡,将她先前那份深信不疑的悲伤与绝望,冲击得七零八落。 程明笃看着她那副呆滞又错愕的、像被吓到的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他补充道:“你们班主任叫我去学校一趟,我上午和你的体育老师见了一面,本来是商量你的训练安排的,她顺带告诉我的。” 叶语莺在心里想,班主任可算是逮到一个能联系上的家长了,估计之后随时有可能告状,幸好程明笃还需要回学校。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说的每一句话,让她死掉的心湖,又开始动荡了。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毛线,完全理不出头绪。 她那颗原本凉了半截的心,此刻又被一团突如其来的、滚烫的火山岩浆包裹,烫得她无所适从,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发麻。 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想问问那场她以为是相亲的晚宴,想问问那个在新加坡留学的女孩,可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音节。 她终究是没有什么立场,她只能努力守住这些羞耻的秘密。 程明笃用下巴朝礼品盒的方向微微一扬,语气平淡:“打开看看。” 叶语莺的手指有些颤抖,她花了好几秒钟,才解开盒子上系得十分漂亮的丝带。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双崭新的、拥有流畅线条和锐利金属钉的专业田径钉鞋。 是钉鞋。 是她渴望了许久,却被杨老师以打基础为由拒绝的钉鞋。是她在赛场上看着其他选手穿着,会不自觉感到不专业而自卑的钉鞋。 叶语莺的呼吸猛地一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程明笃,眼中满是动容。 程明笃似乎预料到她这副震惊的表情,抬手将那副显得有些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摘下,随手放在吧台上,露出了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的目光显得更加直接,更加让她不知如何直视。 “你老师说现在你还不能穿钉鞋,但是备着一双总是好的。” 没等她充分表达感谢,程明笃直起身,恢复了那份淡淡的疏离感,拿起书,转身走回书房,只留给她一个清瘦而坚挺的背影。 叶语莺一个人僵坐在吧台前,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钉鞋的礼品盒,再灯下将它仔细看了很久。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9章 那一晚之后,叶语莺和程明笃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叶语莺拥有那双崭新的钉鞋,像是拥有一个滚烫的秘密。 她像一只走在钢丝上的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试图在他面前表现得正常,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偷偷观察他,想偶遇他。 她对程明笃的心思总是多变的,一会儿躲避他,一会儿相靠近他。 而程明笃,在那个给予了非凡礼物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往日那副神秘清冷的模样。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2节 他在家里待着的时间不多,好像被安排了什么任务,外出的频率更高了。 周末叶语莺刚好在出门去体育馆训练之前,在庭院里偶遇了程明笃。 兴许是白色天光更容易将眼神也解剖得清晰一样,叶语莺能感觉到,他投向自己 的目光,似乎比以前多了些情愫,不是温情,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却并非她所期待的那种。 她当时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但是她又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但是这个偶尔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开始下意识避免两人对视,这样能避免程明笃从她眼中读取出更多的东西。 这份认知让她成日惶惶,唯恐哪一天梦里的恐怖场景在现实中爆发——程明笃发现了她的心思,用一种她最无法承受的、冰冷而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很难在程明篤面前隐藏。 这人太敏锐,太通透,她那些笨拙的掩饰,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前,都像是透明的。 与其被动地等待审判,不如主动出击,为这份无处安放、又见不得光的情感,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归处”。 她又一次找到了林知砚。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响,叶语莺便背上书包,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田径场,而是径直去了学校附近的那家市立图书馆。 她知道,作为蓉城一高预备役的优等生,林知砚和他的几个朋友,每周五下午都会在这里讨论竞赛。 她站在图书馆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走了进去。 林知砚和朋友们在靠窗的讨论室,在光影交错间,透过隔音玻璃可以隐隐看到林知砚在白板上写下自己思路,字体秀丽谨慎。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叶语莺看到这一幕,认为这本该是林知砚作为校园男神最有氛围的一幕,她应该为这个画面而在心里种下爱意,但是她摸了摸自己心口。 依旧是平静的…… 一直等到他们散场,叶语莺才走向讨论室门口,在众人饶有深意打趣声中径直走进了讨论室。 走到林知砚的桌前,他才从题目中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有事?”他放下笔,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带着些老朋友的调侃,嘴角翘起笑意。 “我……”叶语莺一时难以启齿,她看着林知砚侧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程明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模样。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回神。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对不起,作为朋友我不该给你递情书。” 林知砚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又故作镇定的样子,立刻道:“打住,你那些应该不叫情书,你不是要将我从你的心里清理出去吗,这还能叫情书,不怕把人吓死?”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过幸好我心理素质不错,但是……” 他忽然顿了顿,半晌后才抬眼直视着她:“我不会当真。” “还有……”叶语莺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觉得你上次说的话,有道理。” 林知砚的眉梢微微一挑,示意她继续。 “你说得对,我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叶语莺的目光恳切,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我的英语很差,严重偏科,我怕……我怕我真的会一败涂地。” 她将自己对程明笃世界的向往与自卑,巧妙地移植到了对林知砚和学习成绩的追逐上。 林知砚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真伪。他想起她那双通红的、含着泪的眼睛,想起她那句“所以就配不上你,是吗?”。 原来,症结真的在这里。这个在跑道上耀眼得像太阳一样的人,内心深处,竟然对自己的学业有着如此深的不安。 “所以……”叶语莺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试探和请求,“如果……如果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话,能不能在英语上请教一下你?” 她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林知砚绝对不是一个的替身,但是他全方位优秀、与程明笃属于同一个世界。 叶语莺努力压制住心里的别扭,但她只是在自救,将目光试着望向他人。 她宁愿自己加入林知砚的追求者大军之列,被林知砚当做随时可以拒绝的空气人,她也不想被心里那种怪物一样的情感左右。 如果能培养出对林知砚的感情,她应该就彻底解脱了,去好好当个妹妹。 林知砚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倔强又无助的气息。 他无法拒绝。 “可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叶语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林知砚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恢复了那份恣意随性:“不过我时间很紧,每周只能抽周日下午两个小时。就在这里,能接受吗?” “能!太能了!”叶语莺连连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 自那之后,市立图书馆靠窗的那个角落,成了叶语莺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动的目的地。她和林知砚的补习活动,就此拉开序幕。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奇特。 林知砚不愧是名校优等生,讲解英语语法和解题思路时,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总能用最简洁的方式点出症结所在。 而叶语莺,毫不避讳自己曾经不学无术的事实,尽管经常被林知砚吐槽她学习混子的本质,但是转头还是会耐心给她从头开始讲。 她把自己在田径上的爆发力分出来一些,投入到了对英语的学习中。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她强大的记忆力和逻辑分析能力,让她在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后,进步一日千里。 同时她尽量避免回程家后和程明笃单独偶遇,减少任何让她多想的氛围产生,她每天都窝在房里,一遍又一遍听《阿甘正传》,强迫自己从禁忌情感中解脱出来。 久而久之,她的内心终于没那么煎熬了。 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无疑是一副优等生帮助后进生、共同进步的和谐画面。 可是夕阳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的身影镀上金黄,安静的空气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少年少女低声讨论问题的声音。 这画面美好得,几乎像是校园偶像剧里的情节。 两人来往甚密的现象,也开始在同学间悄然流传。 终于,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被悄悄地塞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缝里,信中言之凿凿地控诉叶语莺“心思不纯,以补习为名,行早恋之事,严重影响了林知砚同学的学习状态”。 与此同时,回一趟国却当了三次“家长”被请去班主任办公室喝茶的程明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来自学校的电话。 这已经是他回国这短短半个月里,第四次被请去学校了。 而这一次,电话里班主任那严肃又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却是因为一个他最不愿听到、却又似乎早已预料到的问题——早恋。 “程先生,我知道您工作忙,但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谈一下。叶语莺同学最近和另一位同学……走得太近了,已经引起了不好的影响。对方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我担心……” 程明笃挂断电话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他想起那天在车内目睹校门口的场景,似乎对这个消息并没有过于意外。 当晚,程明笃将她叫进了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让她进入这个属于他的、充满书卷气和严肃氛围的领地。 “班主任和我沟通过了,你接下来的训练会更系统,文化课的时间会更紧张。”程明笃坐在书桌后,十指交叉,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分清主次。”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 “你的体育天赋,会让你大有可为,但最终能让你站稳脚跟的,还是综合实力。”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切入了真正的核心,“听说……你和校外一个男生走得很近?” 叶语莺猛地抬头,撞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指的是林知砚。 “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无论是升学还是训练,都不应该被一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分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施压的意味。 但是她脑子里还是回荡着嗡 嗡的响声。 她这次反而有些委屈,她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失望。 她应该为此做出解释:“我是找他帮我补习英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心虚,尽管这确实是她的目的。 程明笃听了她的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一台精密的x光机,仿佛能将她所有细微的、不为人知的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叶语莺,”他叫了她的全名,“补习英语……需要找到外校去吗?”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沉,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和失望,她安心了。 “我可以给你请全蓉城最好的英语家教,一对一,时间完全可以配合你的训练。如果你真的只是为了补习英语……”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叶语莺最脆弱的神经上,“这难道不是最优选择吗?” 他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一句话就将她所有的辩解都堵死在了墙角。 叶语莺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无法回答。 难道要她承认,她接近林知砚,只是因为他优秀得像是另一个程明笃,她想用他来当做自己那份禁忌情感的“代餐”和“挡箭牌”吗? 这些盘根错节的、阴暗而别扭的真实原因,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的沉默,在程明笃眼中,无疑坐实了所有的指控。 叶语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书房的,她觉得自己大概丢失了几缕魂。 但是值得高兴的事,她那场笨拙的、自以为是的自救行动,奏效了。 她被他误会得更深了。而她,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几天后,这份误解带来的痛苦,被另一则消息推向了顶峰。 程家的管家在接听一个关于慈善晚宴的确认电话时,叶语莺恰好从旁边经过,清晰地听到了管家恭敬的回应:“好的,我们会准时出席。明笃少爷那边也确认了,他会亲自去接凌小姐,与她一同作为舞伴出席。” 凌小姐。 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语莺心中那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那里面所有的恶魔。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凌小姐是谁。 他要去接她,出席正式的晚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3节 这大概真是场约会。 她想起程明笃前几天对她那番关于“早恋”的郑重告诫,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一个家长的姿态,义正言辞地禁止着她的“分心”,自己却即将要和家族为他选定的未婚妻,公开出双入对。 她那本应该被封存的可笑情感,却在此刻又在隐隐释放了。 慈善晚宴的那天晚上,是个周六。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播放器里的声音,阿甘温和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却丝毫无法安抚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那个场景——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衣香鬓影的宾客,程明笃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身边站着那位优雅美丽的凌小姐。 他们会一起跳舞吗?他会像所有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温柔地凝视着他的女主角吗? 每一个想象出的画面,都想在凌迟她的心脏。 夜渐渐深了,就在她快要被这股绝望的情绪吞噬时,隔着庭院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他回来了。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紧。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驱使着她,她悄悄地打开房门,像个幽灵一样,躲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透过雕花的扶手栏杆,望向楼下灯火通明的大厅。 她想看一眼,就看一眼。她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死心,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凌小姐,究竟是何等模样,看看程明笃在她身边时,又是何等温柔。 大门被推开,程明笃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位穿着精致晚礼服的年轻女孩。那女孩身姿窈窕,气质端庄,一头长卷发温婉典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程明笃和那位凌小姐之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亲昵举动。他们保持着一种礼貌而客气的社交距离。程明笃甚至没有帮她拿外套,只是侧身让她先行进来。 “好了,今晚辛苦了,任务完成。”那位凌小姐转过身,对着程明笃露出了一个无奈又带着些许俏皮的笑容,语气熟稔得像是多年的老友,“我爸妈那边,总算可以交差了。等我下周回新加坡,就可以远离这些唠叨了,第一次这么盼望开学。” 程明笃站在远处,神情有些松弛下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彼此彼此。你下周在新加坡的画展,预祝成功。” “借你吉言。”凌小姐笑了笑,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的某个方向,“对了,那个蓉城最近有些风声的体育天才是你继妹吧,我们家旗下的体育杂志都有一小块报道。我表哥在省队,对她印象很深,让她好好加油,以后大有可为。” “我会转告她得。很晚了,路上小心。”程明笃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没有半点失了分寸和礼貌。 “行了,我司机到了,走了。”凌小姐潇洒地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程家。 从头到尾,他们的交流都像是……一场商业伙伴之间礼貌的寒暄,一场家族任务完成后默契的复盘。没有半分暧昧,更没有一丝情意。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与释然,在一瞬间席卷了她,冲刷掉连日来所有的阴霾与苦楚。 楼下,程明笃送走了凌小姐,转身准备上楼。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感地回头,朝庭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哥哥。”她站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雨过天晴后的轻快与激动。 “我的市联赛决赛,在下个月举行!”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个急于向家长报告学习成绩的孩子,“杨老师说,只要我正常发挥,有很大机会可以代表蓉城,去参加明年的全省中学生运动会!” 她终于,亲口将这份迟到的喜悦,分享给了她最想分享的人。她期待着,期待着他会如何回应。 程明笃静静地听着,庭院的夜灯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看着她那双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下个月?”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叶语莺用力点头,满心期待。 “那可能……我赶不上了。”程明笃的语气很平静,带着婉转的遗憾。 叶语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他看着她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直接,于是补充解释道:“我下周就要回学校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50章 那天得知程明笃即将再次启程的消息的瞬间,整个世界连同空气都一同沉入大海,天堂地狱中间的间隔,被海水填满。 叶语莺觉得呼吸都有些带着清苦,只知道自己神情如常,嘴皮子在微微翕动,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她应当是礼貌的、得体的,不显露半点内心所感的。 直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当时的声音。 那个在程明笃面前的声音,她当时努力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失落,“那……那祝你一路顺风。” 很多中情绪上的震颤过后,她的心才迟钝地,被一种新的、更具体、也更沉重的酸涩感所填满。 程明笃看着她情绪的转变,看着她重新低下头,恢复成那个有些沉默寡言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于是开口,语气里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好好比赛,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 的麻烦,不管是学习还是训练,都可以给我发邮件。” 她当时扯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带着些肆意。 “你走了正好,班主任就不能随时跟你打电话了,我又可以……”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这个语段像是被云朵漂得苍白的天空,纯粹的白遍布头顶上方,攫夺了金色璀璨的阳光。 本想说“我又可以为所欲为了”。 想用一种最叛逆、最不在乎的姿态来掩饰自己即将要碎裂的心。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又要远渡它国,去到她暂时还无法抵达的远方,中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失落之际,程明笃的声音续上,带着坚定和全然的信赖。 “语莺,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度堕落了。 叶语莺始终低着头,看不出她对这句话的态度。 “……”她张了张嘴,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梗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隔着身高差,程明笃看着她有些泛红但是又带着倔强神气的模样,原本只打算言尽于此,却在目睹这复杂又澄澈的目光后,眼神闪烁了几分。 当她难得像一只等着被人救回家的小狗一样,带着希望又不敢有所动作地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时候…… 她似乎在等待着安慰。 程明笃眸光一闪,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一丝凉意,却又无比轻柔地,覆在了她的头顶上,像安抚一只被淋湿的可怜小狗一样,轻轻地揉了揉。 “好了,”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极淡,却足以将她包裹,“很晚了,去睡吧。” 叶语莺趴在床头,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犹豫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似乎想确认那里是否还残留着他真实的温度。 但是那温度早已消逝,只有她的脑子记住了。 她忽然感到下巴一凉,抬手一抹,全是不知道何时流下的泪水。 她以为自己为他即将的远行而哭,也为那份刚刚萌芽却又必须被深埋心底的情感而哭。 但更多的是,为他最后那句话而哭。 “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是的,为了我自己。 叶语莺在泪眼模糊中,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的孤独,但是她又深知这是自己走出困境唯一的路。 那天之后,叶语莺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训练,学习,两点一线。 程明笃在为远行做准备,她每天参加训练和上课早出晚归。 分明还没有分别,但是都好像已经提前适应了分别。 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心态,她甚至不敢问具体是几点的飞机。 她不再为自己是个运动新手而惶惶不安,只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备战中。 杨老师最终在比赛前三天,让她在这次决赛中穿上它,她和钉鞋几乎没有磨合期,穿上它之后,虽然内心还未来得及适应,但是脚却提前适应了。 当她蹬下起跑器,身体向前冲出的那一刹那,叶语莺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 那种无与伦比的抓地力,让她之前为了弥补劣势而额外付出的那些肢体力量,此刻都百分之百地转化成了向前的、无可阻挡的推进力。 200米的终点线,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 当杨老师按下秒表,看着上面定格的那个数字时,她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前省队运动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个成绩,比叶语莺之前穿着普通跑鞋跑出的最好成绩,快了将近1.5秒。 对于短跑运动来说,这是一个天堑般的差距。 杨老师表面不露声色,继续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帮她训练,她倾尽所能,帮助叶语莺适应新的装备。 比赛前一天,直到夕阳西下,将整个体育场镀上一层温暖的橙红色,叶语莺背着包,身影被拉得长长的,离开了体育场。 另一个学校的短跑教练,姓李,是杨老师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他一直在场边观摩了许久,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李教练看着叶语莺远去的、步伐轻快的背影,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叹与欣赏,若有所思地开口: “老杨,你从哪儿挖来的苗子。她这双腿,简直是为田径运动而生的……” 他咂了咂嘴,用更专业的眼光剖析道:“跟腱清晰又长,天生的弹簧腿。踝关节力量和弹性更是顶级……没发现吗?她穿着钉鞋蹬地的时候,那一下几乎没有能量损耗,力量传递得特别顺畅。” “还有跑感,那双钉鞋,她才穿了三天,就已经像是长在她脚上一样,人鞋合一了。这东西……是教不出来的,纯粹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顶级天赋啊。” 杨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开口问了句“带烟了吗”? 李教练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两人点上。 她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微凉的晚风中迅速散去,侧脸在烟雾缭绕中,神情有些复杂,有欣慰,也有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深藏的忧虑。 李教练看她不语,又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几分确信不疑的激动:“杨老师,你这学生,怕不是真的要实现点什么。” 杨老师弹了弹烟灰,目光望向远处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平静与沧桑:“路还长着呢。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李教练却不以为然:“怎么会早?以她今天测试跑出的这个成绩,明天市决赛的冠军几乎是囊中之物。下个月的省中学生运动会,她绝对有实力去搅局,甚至直接冲着金牌去!一旦拿到省冠军,年底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就稳了。” “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学生了,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国内顶尖大学的校门。这是多少练体育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出路!”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4节 杨老师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李教练说的这些,她何尝不明白。这正是她最初希望叶语莺走的、最稳妥的“体教结合”之路。 但是一切都进展得太多,有脱离她最初的想象。 照这个发展趋势,叶语莺的人生绝对不是进体校以后当个老师这么简单。 “这还只是开始,”李教练越说越兴奋,“她才初二,骨骼还没完全定型,技术也还有巨大的打磨空间。要是现在送进省专业队,接受最顶级的系统训练,再过两三年,冲击全国青年锦标赛的领奖台,甚至……去国家队摸一摸门槛,都不是不可能的!老杨,你当年要不是因为一次伤病,她的天赋就是你的翻版啊……” “老李。”杨老师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重量。 杨老师将烟蒂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掐灭,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定,“我受伤完全是命运,她不是来为我实现梦想的,这些谁都不能为她做决定。” 她不想谈论那些过于遥远的、关于“国家队”的宏大叙事,更不想过早地将那些沉重的期望压在这个刚刚才找到一点光亮的女孩身上。 她经历过那条路的残酷,深知天赋二字,在伤病和意外面前,有时不堪一击。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颗难得的幼苗,让她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最安全、也最扎实地,迈出通往未来的每一步。 * 市决赛当天,叶语莺比往常醒得更早,她没有紧张,内心是一种出奇的平静。 她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的运动装备——那双程明 笃送给她的、还崭新得有些晃眼的钉鞋,已经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静静地躺在包里。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望向庭院对面那栋主楼里,程明笃房间的方向。窗帘依旧紧闭,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走了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背上包,走出了房门。 她必须按捺住好奇心,不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是专心比赛。 市体育中心人声鼎沸,决赛日的氛围远比资格赛时更加隆重热烈。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参赛选手的名单,看台上坐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和家长,甚至还有一些扛着摄像机的本地体育媒体记者。 叶语莺在休息区见到了杨老师,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稳。 “记住我们昨天说的战术,”杨老师帮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号码布,“400米,前两百米跟住第一集团,弯道进直道的时候开始发力。200米,就一个字,冲。不要有任何保留,把你的速度全部拿出来。别去想结果,专注过程。” “我明白。”叶语莺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当她坐下来,换上那双崭新的钉鞋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改变。 女子400米决赛的检录开始了。 当广播念到叶语莺的名字时,看台上响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显然,这个在资格赛上穿着普通跑鞋就创造奇迹的“黑马”,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走上自己的道次,在起跑器前蹲下,调整着呼吸。 砰! 发令枪响! 她的起跑反应极快,瞬间就取得了领先优势。 这一次,没有了资格赛时的挣扎与狼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充满力量感的奔跑。节奏控制得堪称完美,身姿舒展而轻盈,每一个摆臂,每一次蹬地,专业性比预赛期间提升了很多。 很难让人想到她是个新面孔。 最后一个直道,她的对手没有谁落于明显下风,大家的水平都很高。 而也叶语莺却进入更优质的状态,开始疯狂加速,以一种无可争议的、绝对领先的姿态,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电子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她的成绩——一个不仅打破了市中学生记录,甚至已经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的惊人数字! 全场沸腾! 所有人都为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女而欢呼。杨老师站在场边,眼眶有些发红,但是转头间,又恢复如常。 短暂的休息后,200米决赛接踵而至。有了400米冠军的加持,叶语莺此刻信心十足。她完全释放了自己,享受着速度带来的极致快感。 又是双向冠军! 当叶语莺站在最高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两枚金牌,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时,她第一次感受到金牌的重量。 颁奖仪式结束,叶语莺刚走下领奖台,杨老师就快步走了过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语莺,收拾东西,跟我来。” “去哪儿,老师?” 杨老师看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省队的几位教练刚才一直在看台上。他们想现在就见见你。” 省队的人……要见她?现在?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运动背心和短裤还沾着汗水,脖子上挂着那两枚沉甸甸、似乎还带着余温的金牌。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打完一场硬仗、还没来得及卸下盔甲的士兵,就要立刻被带去面见最高将领。 休息室里坐着三位中年男人,其中一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神情威严,不怒自威,应该就是省队的主管教练。 他看到杨老师,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老杨,好久不见。没想到你退役后还能继续给我们带来惊喜。” 王总教练的目光落在叶语莺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一个未来运动员的骨骼形态和肌肉纤维。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叶语莺同学,祝贺你,今天这两场决赛,跑得很漂亮。”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我们想正式邀请你,直接加入省田径集训队,接受国家级的系统性训练。你的档案我们看过了,才初二,是重点培养的黄金年龄。” “只要你肯努力,你会站上全国锦标赛的领奖台,甚至……为国争光。” 叶语莺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 全国……领奖台?这几个字,对她来说,是比“省队”更遥远、更虚幻的存在。 可这一刻,她脑海里却希望有一个人也能听到这个消息。 你听到了吗?他们说我……天赋非凡…… 这晚叶语莺和杨老师一起找了家餐厅一起吃的饭,她回程家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楼上,窗帘被拉上了,在夜色中没有一间屋子的灯光亮起,整个洋房在夜色下仿佛是被封存起来的礼物一样。 -----------------------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51章 看到这个场景,叶语莺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但是她甚至没有允许自己的心声去道出猜测。 她分明觉得,只要自己不去求证,那今晚深夜还是可能看到那屋子亮起灯,甚至能在庭院的檐下看到那个散漫而慵懒的身影,修长的指尖捻着一瓶水,闲适浅淡地穿过回廊。 正当她收回视线,带着股固执往自己的阁楼走去的时候…… 张阿姨却从值班室里匆匆走了出来,叫住了她。 “小叶,等一下。”张阿姨的手里,拿着一个用丝绒袋子装着的小巧物件,“这是小程先生走之前特意交代下的,让我等你比完赛,亲手交给你。” 是礼物吗? 叶语莺一时间没回过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触手是一个有些冰凉的、光滑的金属外壳。 她拉开丝绒袋的抽绳,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个银色的、全新ipod。 “先生说,”张阿姨努力回忆着程明笃当时的话,一字一句地转述道。 “他说……知道你英语不好,这里面是他帮你准备的《阿甘正传》的电影原声音轨和有声书。你不用把它当成学习任务,就在你训练累了、或者心里烦了的时候,戴上耳机听一听,就当是听音乐。” 张阿姨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还说,跑道上的事,他远在海外,没办法再帮你什么。但总归……你能靠自己安身立命就行,尽管这句话对你还为时尚早。” 张阿姨郑重地将这句沉重的嘱托一字一句复述着,生怕漏掉了半分那份歉疚与深意。 叶语莺透过她的神态,脑海里似乎也能复原出程明笃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说完,张阿姨看着叶语莺若有所思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便没再打扰,转身回了值班室,将这片宁静却又暗流汹涌的夜色,留给了这个刚刚赢得荣耀、却又被现实狠狠抛入另一场试炼的女孩。 叶语莺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带来一阵透骨的凉意。 “安身立命……” 她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唇齿间品味着这四个字的发音。 这不像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鼓励,更不像是一个监护人对孩子的期许。这是一种……更深重、也更遥远的祝福。 叶语莺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小的播放器,指尖能感受到它金属外壳上冰凉的质感,那股凉意,仿佛一直沁入到了她皮肤深处。 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所有那份因为误会解除而升起的狂喜,都在这句过于沉重和清醒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阁楼。 回到房间,她反锁上门,来到书桌前端详着她人生初期拥有的这件电子产品,对照说明书研究着如何开启它。 这上面应该是残存着程明笃的指纹的,只不过很快会被她的指纹彻底覆盖掉。 她听着耳机里面传来《阿甘正传》的开头,熟悉的声音被更好更加细腻的音质承载,一抬头,仿佛整个房间都在播放《阿甘正传》。 分明他这次是走了,她反而没有哭。 因为巨大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悲伤,是流不出眼泪的。她只是觉得很冷,很空,仿佛身体里的某一根支柱,被彻底抽走了,只觉得那里有些空洞,暂时想不到哭泣。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有了全新的、也更令人心碎的解释。 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只是源于一个善良的、有责任心的上位者,对自己家中一个处境堪怜的、需要被引导的“继妹”,所能做到的、最周全的照拂。 他教她成长,盼她独立,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安心地、彻底地,从她的人生中退场。 程明 笃早已看穿了她的母亲,知道她母亲注定忍心地将她仍在世界上,不管她的前路,不管她的死活…… 他看穿了一切,看穿了如果她的人生如果无人干涉,这世上说不定又会多一个软弱无知、婚姻和人生都彻底被庸人编排、被家暴和被家族吸血而求助无门的可怜女人…… 她看着手中这个小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播放器,心中百感交集。 她还不知道,这个在若干年后会被贴上怀旧标签、被称作“时代的眼泪”的老旧物件,会在今晚,在她人生中这个荣耀与告别交织的夜晚,成为她命运又一个转折点。 比起那两枚金牌,这播放器里的东西,才是他科研和生活所用的语言,才是她真正走向外界的通道。 她在寂静的、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对着空气,也对着远方,无声地做出了回答。 我会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5节 我会靠自己,安身立命。 * 程明笃离开的事情容不得叶语莺过多缅想。 市级优秀运动员集训营开营,与此同时,学校为了抓升学率,也开始了全面的总复习和周末补课。 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属于挥洒汗水的田径场,另一半属于不见硝烟的课堂。 训练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全市各个学校里筛选出的、最有天赋的佼佼者。教练是市体校的专业人士,训练计划细化到每一次呼吸和每一卡路里的摄入,强度和科学性都远非校队可比。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有潜力的新人。 她第一次感受到,天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每一次训练,都是一次对身体和意志的极限榨取,策略和努力要达到某种奇妙平衡,才能又出成绩又避免身体过度劳损。 但是每日的汗水洗面,肌肉酸痛和疲惫成了她最熟悉的日常感知。 她的生活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覆盖,每一秒都不得放松。 教练特许她不用在训练营睡觉,周一到周五,她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按时上课、下课,完成堆积如山的作业。 放学后,当其他同学结伴回家时,她却要立刻冲向公交车站,赶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往郊区的训练基地,完成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 周末,则更是场分秒必争的战役。上午,她还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英语老师讲解着复杂的从句;下午,她就已经换上运动服,在田径场上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刺跑。 她成了城市里最匆忙的旅人,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教室,或者是在往返于两地的公交车上。 公交车摇晃的车厢,成了她短暂的庇护所。她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拿出那个银色的ipod,戴上耳机。 阿甘温和的声音,或者那些舒缓的英文歌,能将外界的嘈杂与身体的疲惫隔绝开来。她会在这种半放空的状态下,默默地消化着白天学到的新知识,或者复盘着刚刚结束的训练动作。 那个小小的播放器,是她在这段艰苦卓绝的日子里,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慰藉。 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念程明笃,但是他又化作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是那双让她跑得更快的钉鞋,是那个在她耳边低语的ipod,更是她深夜里埋头苦读、黎明前咬牙坚持的、最根本的动力。 有一次,她在训练营的食堂里,一边飞快地扒着饭,一边摊开英语卷子,对照着答案订正错题。 同桌一个练跳高的女孩好奇地问她:“叶语莺,你那么拼命干嘛?我们是搞体育的,文化课过得去不就行了?以后考大学,分数线低得很。” 叶语莺没有抬头,只是用红笔在试卷上圈出一个错误的语法,声音平静地回答:“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专门搞体育。” 她有些贪心,她想要拥有两种选择,每个选择都是康庄大道,每一个抉择的终点都是自由。 她脑海里充斥着那些宏大的道理,没有一刻彻底将它们理解,但是她一直都记住了。 她不知道真正的自由长什么样子,没人给她揭晓答案,她只能自己去看。 如果受困于所谓的天赋,她将又一次跌入那注定无从选择的狭窄的独木桥,但是如果能让文化分也起来,她就多很多条数不清的学科之路。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每日汗水与疲惫的浇灌下,开始顽强地生根发芽。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从训练基地返回程家的公交车上。 那晚的训练强度极大,叶语莺累得几乎一上车就想睡过去。她照例戴上耳机,想用阿甘的声音隔绝外界的嘈杂。当那句她听了不下千遍的台词再次响起时,奇迹发生了。 “mymomalwayssaid,lifewa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 或许是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大脑的防御机制降到了最低,又或许是无数次的无意识重复终于达到了质变的临界点。 这一次,这串音节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声,而是清晰地、带着情感和意义地,钻进了她的脑海。她竟然……完全听懂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长久在浓雾中行走的人,眼前的大雾被一阵风瞬间吹散,露出了清晰而真切的道路。 这突如其来的、智力上的巨大喜悦,像一道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她那颗对数字和逻辑无比敏感的大脑,第一次对英语这门“玄学”产生了强烈的、类似于解开数学难题的征服欲。 从那天起,ipod不再仅仅是情感的慰藉,它变成了她攻克英语的最强武器。 她的学习方式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不再是被动地听,而是开始了主动的、近乎解剖式的“解码”。 她上网找来了《阿甘正传》的中英双语剧本,打印出来,每天在往返的公交车上,或是在深夜的台灯下,进行着她的“工程”。 她会先盲听一段音频,然后暂停,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在脑海中复原出那些音节,再对照英文剧本,找出自己听错或听漏的地方。 紧接着,她会用红笔,将每一个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查出词义,标注在旁边。 最后,她会跟着音频,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地模仿跟读,直到自己的语调和音频中的情绪无限接近。 她用剖析短跑技术动作的方式,去剖析每一个英语长句的结构;她用推导数学公式的逻辑,去理解那些复杂的语法时态。 英语,在她眼中,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符号,而变成了一套有规律、有逻辑、可以被攻克的精密系统。 这个过程是枯燥的,是艰苦的,但叶语莺却甘之如饴。因为她知道,每一次对英语的攻克,都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安身立命”,多添一块坚实的砖。 变化在不经意间发生。 期末前最后一次模拟考,当英语试卷发下来时,叶语莺看着那个鲜红的 “112”分(满分120),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英语老师在讲评试卷时,特意点名表扬了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欣慰。 班级里,那些因为她即将成为“没文化”的体育生而过分奚落她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人正死寂而压抑地无声呼吸着…… ----------------------- 作者有话说:五章内闪回现代(计划) 50个红包 第52章 那天晚上,叶语莺躺在床上反复端详着自己英语试卷,心情没有什么波动,连大脑似乎都还没适应她在学习上并不愚笨的事实。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考试方面耍了些小聪明,这个分数应该是高于她原本的水平的。 她写不出像样的英语作文,就直接将林知砚给她看得范文背下来。 如此生硬又笨拙的方法,在学会拆解句子和语法之前,她就这么死记硬背了下来。 但是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愚笨的,愚笨这件事是相对的,她也许在体育方面并没有那么愚笨。 她在如今的这个班级,看似也没有那么愚笨。 但是她知道哪怕是这所学校的第一名,也够不上蓉城一高的分数线,教育方面的差距,永远是翻过一山,才发现远处的山更加巍峨。 关于愚笨的思考……也许她当差生当惯了,她被老师无数次用愚笨形容,她也险些相信自己愚笨不堪,这个念头险些害死自己。 她格外喜欢《阿甘正传》的原因——大概因为她和阿甘一样都是众人眼中“蠢人”吧。 在这蠢人刺耳子严重,她最后一丝清醒也顺利被抽干,一歪头,沉沉睡去。 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坠入了一片漂浮的、虚幻的、无边无际的梦境。 她感觉自己正赤着脚,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被白色浓雾笼罩的公路上。 路面是温热的,很像学校里那条红色的塑胶跑道,很硌脚,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也看不清前路,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不停地向前。 风在她耳边呼啸,那风中,夹杂着许多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run,forrest,run!”(跑,阿甘,跑!) 那声音,时而是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呼喊,时而又变成无数人汇成的、带着节奏的宏大合唱,催促着她,推动着她,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她心知,那些人明明叫的是阿甘的名字,可是在这场景里,她却仿佛成了那个叫“阿甘”的人。 她跑得很累,很迷茫。 这条公路绵长逶迤,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想停下来,想问问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了谁,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追上那个早已远渡重洋的、遥不可及的身影? 她害怕这样空无一人的道路,害怕后方突然出现车辆将她撞翻,更害怕将双脚跑坏,无法参加接下来的训练。 就在她纠结迷茫,脚步渐缓之际,周遭的场景瞬变。 脚下的变成了室内的平底,她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了外婆家厨房的角落里。 一双布满了皱纹、却无比温暖的手,从身旁伸出,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属于外婆的气息。 外婆慈爱的声音,带着家乡的口音,却是她认知里最温柔的风,吹散了她脑海的迷雾: “阿婴啊,你得奔跑,像阿甘一样,一往无前地奔跑。” 话音刚落,叶语莺站在原地,怔怔地回味着那句话。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外婆自己如今真的去跑步了,还参加了集训营,拿了人生中前两枚金牌。 以前和外婆看运动会的时候,外婆和她都很好奇那些金牌是不是纯金的。 她现在可以给外婆揭晓谜底了,不是纯金的,哪怕奥运会的金牌也不是纯金的,是925银镀六克的黄金。 梦里的她,像个急于献宝的小孩子,转过头,拉着外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仰起脸,想用一种带着骄傲和分享欲的、清脆的声音说话,可是她努力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的一切又小时了,她身处于纯白的迷雾里。 紧接着,另一个温和而略显笨拙的、属于阿甘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轻轻地在她耳边回响: “i'mnotasmartman,butiknowwhatloveis.”(我不聪明,但我知道什么是爱。) …… 叶语莺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还未亮,窗外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梦里那两句话,却如同暮鼓晨钟,在她灵魂深处激起了久久不息的回响。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那份对程明笃的、见不得光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她从没有一瞬间敢用“爱”字形容,这个词太高太神圣,她不敢。 她压抑它,抗拒它,甚至试图用他人去转移它。 可阿甘却仿佛突然在梦里揭晓答案。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6节 可她还是讨厌所有将这份混沌情感分离出清浊的所有存在。 就这么混沌、浑浊下去吧,她不想辨明这是什么情感。 一旦辨明,就意味着要做出选择,要分出对错,要面临审判。而她,只是一个在跑道上刚刚找到一点点立足之地的、十三岁的女孩,她承担不起那份辨明之后可能会到来的、颠覆一切的后果。 她选择当一个懦夫。 在梦境带来的巨大冲击之后,她选择将那扇通往内心最深处的、写着“爱”字的门,重新死死关上,并且贴上了封条。 因为里面关着,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叶语莺缓缓地坐起身,窗外,天光已由深蓝转向熹微。 她忽然间想通了。 既然这份情感如此混沌,如此汹涌,让她无所适从,那又何必非要去分辨它,定义它? 她可以将它们——所有那些因为程明笃而起的、甜蜜的、酸涩的、痛苦的、不甘的、卑微的、骄傲的情绪,都打包起来,将那份渴望靠近他的心情,转化成对更高、更快、更强目标的极致追求。 她不必去思考奔跑的意义。 哪怕奔跑本身,就是她对这份混沌情感的全部献祭与最终出口。 因谁而改变,因什么原因而改变,还重要吗? 那些盘根错节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缘由,在此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正在改变。这就够了。 * 程明笃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是叶语莺整个初中生涯中最忙碌、也最疯狂的一个月。 也是她人生目前为止最充盈的时光。 在专业的指导下,进行着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体能和技术训练。 她被期末和集训磨到精疲力尽,很多时候都不敢沾枕头,因为一沾上灵魂就仿佛能被瞬间吸走,陷入梦乡。 公交车摇晃的车厢是她唯一的喘息之地,程明笃送的ipod成了她的精神氮泵,阿甘的声音和那些英文音频,是她学会听音乐之前先接触的生活伴奏。 这一场期末,她的格外放松的。 班主任好不容易遇到她这个体育苗子,就没有对她学业过分要求,而是希望她多去参赛。 叶语莺咬着笔杆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愣神的时候,才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明白—— 当你有可能在体育赛事中拿荣誉的时候,田径就不再是班主任口中的“不务正业”了。 所以,这一场期末之前,班主任特意跟她说,考试别有压力,集训太累每太多时间学习可以理解。 这大概是有给她开绿灯的意思,但她还是全力以赴了,在集训队其他成员都直接免考期末的时候,她还是请了两天假来把期末考了。 当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叶语莺走出考场,感觉自己像是打完了一场历时数月的战争,整个人如释重负。 没有了学业的干扰,她背着行囊,彻底将手机上交,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中,这是她专业能力提升的黄金时期。 对叶语莺而言,她下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能够决定她未来走向的关键比赛,应该是夏末秋初举行的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 这场比赛,是她从业余选手向省级顶尖水平迈进的龙门,也是她冲击“国家一级运动员”的关键一战。 几天后,期末成绩公布。 整个年级都轰动了。 叶语莺的名字,那个曾经是“不良少女”和“差生”的代名词,后来又卷入“作弊”风波,紧接着在校运会上异军突起,被校队选中成为一个前途未卜的预备役……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一年里,承载了太多的争议与故事。 而此刻,这个名字,而是以全班第三,年级第十一的惊人总成 绩,赫然出现在了成绩单的顶端。 【叶语莺总分:685年级排名:11】 整个公告栏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长达数秒的死寂。 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压抑不住的哗然! “第十一?!怎么可能!她不是体育生吗?她不是天天要去训练吗?” “你看她的单科成绩……数学118,差两分满分,这不奇怪……但是你们看英语!116分!她上次月考英语不是才刚及格吗?!” “这比我们班英语课代表考得还高……这还是人吗?” “她不是请假去参加集训,直接免考了吗?她居然还回来考试了?” 议论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嫉妒、敬畏与匪夷所思的声响。 他们看着那个名字,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无法被常理揣度的怪物。 而此刻,叶语莺将全面备战省赛,全然不知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正在几十公里外的训练基地里,完成一组200米冲刺跑。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和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她的训练背心。她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感受着肌肉深处传来的、熟悉的酸痛感。 直到休息的间隙,她才拿起毛巾,走到场边,从储物柜里拿出早已关机的手机。 一开机,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大部分都来自纪紫。她点开最新的那条语音,纪紫那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的声音,从听筒里炸了出来: “语莺!你看到了吗?!成绩出来了!你考了年级第十一!第十一啊!你现在是我们学校的传说了你知道吗!你这个变态!你快看我发给你的照片!” 叶语莺点开纪紫发来的那张模糊的、因为手抖而有些倾斜的成绩单照片。她放大,再放大,目光最终落在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栏上。 她看着那个排名,看着那个总分,看着那个刺眼的英语分数,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 她的心情异常平静,就像此刻训练场上空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宁静高远的天空。 真正发生奇迹的时候,人反而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兴奋的,因为一切的成果都有迹可循。 她将手机锁屏,放回包里,仰头喝干了瓶子里最后一口水。 * 暑假结束,新学期的铃声再次响起。当叶语莺背着书包,重新踏入这所熟悉的校园时,她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刻意躲在人群角落里的透明人。 走在走廊上,那些曾经充满了鄙夷、轻视或同情的目光,如今尽数变成了复杂而统一的探究与敬畏。同学们会下意识地为她让开道路,然后又在她走过之后,聚在一起,用压低了的声音兴奋地议论着。 “快看,是叶语莺!就是那个首战市联赛就包揽两枚金牌的那个!” “那这岂不是国家队的料?谁知道呢,咱这破学校不会真要出什么田径冠军吧。” “得了吧,离国家队还远着呢。” “天啊,她本人比照片上看起来还瘦……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爆发力……” 如今,校园霸凌似乎成了离她最遥远的东西。 因为她被老师和校方重点关照,校长偶尔路过也会来关怀她几句。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老师一直对校园霸凌是知晓的,只不过也无力干涉,或者消极应对。 一定要等到她事关学校的荣誉,才真正重视起来。 但是校方只能保护她一人,没有根治校园霸凌。 葛洁,则彻底成了她生命里的背景板,偶尔在人群中投来一道怨毒的目光,也时常被她忽视。 班主任对她的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时时敲打的“问题学生”,而是将她视为学校的骄傲,是能为学校争光的“重点保护对象”。 甚至会在班会课上,用叶语莺的例子来激励全班同学,说她是如何在兼顾高强度训练的同时,还能让成绩突飞猛进。 叶语莺享受着这份迟来的、用汗水和实力赢回来的双重荣耀。 她的心弦被久久埋藏起来,那封被退回的情书被她压到了书包最底下,再也没有翻动过,这仿佛成了她心底下沉的磐石,很久没有再起柔波。 这个夏天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还是咬牙用比赛奖金的一部分为自己购买了一个可以发送电子邮件的智能机。 她从未尝试过给程明笃发邮件,可如今,她觉得心念稳住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输入已经牢记于心的邮箱地址。 这感觉很奇特,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冒险。 光是开头那个称呼,她就斟酌了许久。直接叫“程明笃”,显得太过生分和无礼;可如果不加称呼,又似乎不妥。 最终,她敲下了那两个既是事实、又带着她无数隐秘心绪的字——哥哥。 用这个最安全、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来称呼他,仿佛就能将自己内心那些翻涌的、见不得光的情感,暂时锁进一个最安全的盒子里。 她甚至不知道说点什么。 【哥哥,我刚结束了集训,期末考得还可以,你在美国还好吗?这个秋天是不是要回国度假?】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接下来的几天,等待回信的过程,成了一种甜蜜而又磨人的煎熬。她每天训练和学习的间隙,都会忍不住无数次地解锁手机,点开那个空空如也的收件箱,每一次都以小小的失落告终。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两国的时差,计算着他那边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是在上课还是在休息,会不会……正在和什么人在一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这封邮件会和她那些无处安放的心思一样,石沉大海时,回信,在一个普通的、训练结束后的傍晚,不期而至。 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属于他的邮箱地址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躲开队友,一个人跑到训练场无人的角落,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很短,是他一贯的风格,冷静、克制,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re:近况 语莺: 成绩单和集训情况已知悉。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原定秋季回国的计划取消。我已入选学校代表队,将备战明年春季在葡萄牙举行的icpc全球总决赛,未来半年需进行全封闭式集训。 勿念,专注当下。 祝好。 程明笃】 她以为,日子会在这份平静而充实的荣耀中,一直持续到秋天,直到他归来。 她甚至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当她将省运会的奖牌挂在他面前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然而,这封邮件,将她所有的期盼都打入了冰窖。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7节 叶语莺反复看着那行“秋季回国的计划取消”的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那个她一直默默期待着的、团聚的秋天,不会来了。 icpc全球总决赛……那是什么? 她怀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心情,回到家后,第一次主动走进了 程明笃那间她从未敢踏足的阅览室。 她是被允许进入这里的,打开他的台式电脑,在搜索引擎里,颤抖着输入了那几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字母——icpc。 屏幕上跳出的结果,让她在一瞬间,感觉自己被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遥远的世界,狠狠地抛弃了。 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internationalcollegiateprogrammingcontest),被誉为“计算机编程领域的奥林匹克”,是目前全球范围内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 参赛者,是来自麻省理工、斯坦福等全球最顶尖学府的最强大脑。 他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最聪明的那群人,在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用代码、算法和极致的逻辑思维,进行着世界上最顶尖的智力对决。 叶语莺看到了往届总决赛的照片,看到了那些和程明笃一样、站在世界之巅的年轻面孔。 这一刻,她才终于清晰地、也是无比残酷地,看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天堑”,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她从未触及过的、由眼界、智识和更高维度的竞争所构成的世界。 她以为自己拼命奔跑,在市里、省里拿到冠军,就是在努力地追赶他的脚步。 可她不知道,当她在为百米冲刺的0.01秒而奋斗时,他早已在另一条她闻所未闻的、通往世界之巅的赛道上,向着她无法想象的终点发起了冲锋。 她那两枚金牌,那份年级第十一的成绩单,那些在学校里赢得的敬畏与荣耀,在他所处的那个世界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幼稚。 尽管她知道以程明笃的涵养,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她想起了他送她的那双钉鞋,那台ipod。 想起了他那句“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想起了他说的“你能靠自己安身立命就行”。 她忽然明白了。他或许早就看到了这道天堑,早就知道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所以他才用那样的方式,给了她武器,指了她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奔赴他自己的战场,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条需要她独自奋战的、漫长而孤独的跑道上。 有很多个时刻她都知道,只有她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世界时,他们才有可能,在各自的顶峰,遥遥相望。 可这条路,真的让人看不到半点可能性…… -----------------------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这章!hhhh 第53章 这份近乎于苦行僧般的、纯粹的自我驱动,让叶语莺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了下来。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像一柄被藏入鞘中的利刃,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在跑道和考场上,才展露出惊人的力量。 又是一个属于英语学习的周末,林知砚早早就在图书馆窗边的自习室等候,双腿交叠,随手翻看着一本《经济学人》。 叶语莺默不作声地推门走了进来,在他身旁放下书包,将自己英语试卷拿了出来。 林知砚驾轻就熟地拿到面前,像以往一下分析她出错的地方。 每次他分明都开心于叶语莺飞快的进步,但是这次,他看到这份接近满分的英语试卷,神情却有些凝重。 “怎么了?你最近篮球打输了?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 叶语莺用笔头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熟悉而产生的随意调侃。 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她面对林知砚时,少了很多最初的别扭与负罪感。 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林知砚听到她的玩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起来。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从那张近乎满分的英语试卷上,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动到她的脸上。 叶语莺嘴角的笑意,在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眸注视下,也渐渐凝固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今天……很不对劲。 “你进步很快,叶语莺,”林知砚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上很多。” 这本是句夸奖,叶语莺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她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林知砚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几下,那双总是带着恣意随性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看着那张试卷,继续说道:“这张卷子,除了作文部分还能看出一些模板化的痕迹,其他基础题和阅读理解,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以你现在的水平,保持下去,应付中考英语,绰绰有余。” 叶语莺的心,随着他这番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分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林知砚在短暂的停顿后,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直接与她对视,而是飘向了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所以,我想……”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显得有些艰难,“我们每周的‘英语补习’,也许……可以到此为止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但叶语莺清晰地看到,他那总是带着一丝懒散笑意的嘴角,此刻正紧紧地抿着,形成一条冷硬而又棱角的直折现。 原来……是这样。 叶语莺在一瞬间就全明白了。 他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帮助的、英语烂得一塌糊涂的“差生”。他作为“老师”的使命,已经结束。 那么,他们之间这条唯一的、脆弱的、由“补习”构成的纽带,自然也就到了该被斩断的时候。 这个结果,理智上她早该预料到,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心中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抽空了一块。 她曾经想要借补习为理由让自己有充分的可能喜欢上林知砚,从而彻底解决掉自己心里那些的畸形的心思。 但是她却发现,她的确在这个过程中被林知砚的个性吸引,从未直接跳过了心动,变成了坚实的友谊。 她很久没有心绪浮躁到一定要在纸面上留下什么的程度,她陆续写了一些信,说不出是给程明笃的还是给自己的。 但是始终没有一封送出去。 此刻,当林知砚宣告补习的终结时,叶语莺心中那份空落落的疼痛有些真实。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虚假的港湾,也是因为,她将要失去一位真正的、很好的朋友。 她默默地将自己的试卷和书本,一张一张,一本一本地,收回书包里。那动作,比平时要慢上许多。 书包的拉链拉到一半,她停住了,指尖有些发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丝属于告别的、微凉的尴尬。 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拉上拉链,说一句“再见”就转身离开时,一个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好奇,轻声响了起来。 “那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问出口的瞬间,叶语莺就后悔了。 这问题显得如此卑微,如此不舍,像一个乞求糖果的孩子。她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担心对方误解什么。 林知砚似乎也愣住了。 他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写满了懊恼和脆弱的样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地戳了一下。 他原本因即将失去这份规律相处而升起的些许失落,在这一刻,被她这句直白而又可怜巴巴的问话,彻底冲散了。 他眼中的那层薄雾散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朗与随性。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然。” 听到这个回答,叶语莺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意外。 林知砚看着她那双瞬 间亮起来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说道: “‘英语补习’是结束了,不代表朋友也不能做了吧?叶语莺同学,你不会是想过河拆桥啊,从我这儿学完了,就不认我这个老师兼朋友了?” 他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瞬间吹散了空气中所有的尴尬与沉重。 叶语莺看着他眼中那真诚的、不含杂质的笑意,知道他不是在说场面话。她心中那份失落,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迅速填满了。 “而且,”林知砚拖长了语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万一你哪天真的当奥运冠军了呢?我可要好好跟你维系关系。” 叶语莺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这一下午,她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那……之前给你递情书的事情,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她说。 林知砚不置可否地摊开手,“满世界都在传你喜欢我,但是,我在你眼中除了看见上进和野心,是半点爱意都没看出来,你故意藏起来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林知砚的目光,清澈、坦荡,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 叶语莺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停止了。 他看穿了她。 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恐慌。她所有的别扭,所有的动机,所有那些笨拙的、试图靠近他的“自救”行为,在他眼中,原来一直都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独角戏。 是啊,她怎么可能骗得过林知砚。他这样聪明,这样通透,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眼神里,到底有没有那种属于少女的、独一无二的爱意。 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声带像是被凝固住了一样,说不出半点谎言。 看着她那副从震惊到慌乱再到彻底放弃抵抗的表情,林知砚反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中的那丝锐利和调侃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类似于无奈和落寞的情绪。 “所以,”他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平静地替她解了围,“那些情书,和那些‘早恋’的传闻,都是假的,对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8节 他给了一个台阶。一个能让她保住最后一点体面,不至于那么难堪的台阶。 最终,她放弃了所有挣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坦诚,迎向了他的目光。 “我一开始以为你大张旗鼓说喜欢我,是为了让葛洁难堪,可是……你怎么连假装都不会,一封及格的情书有那么难吗?需要写得那么自厌和黑暗吗?” 他似乎早已看穿一切,但是没有点明只是用很轻松的语气问道: “所以,让你喜欢得这么痛苦的人真的存在是吗?只不过不是我。” 这句话,像一句最终的、尘埃落定的审判,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在叶语莺的耳边。 她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伪装,所有那些用来自我麻痹的借口,在他这句平静的问话面前,都土崩瓦解,再无藏身之处。 叶语莺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图书馆自习室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窗外夕阳沉落时,光线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微弱声响。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林知砚目睹了这份车模,心中那份最后的猜测,也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眼中的那丝落寞变得更深了。 原来,他猜得都对。这个总是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孩,内心深处,真的藏着一个让她如此痛苦、甚至不惜用伤害自己和利用他人的方式来掩盖的秘密。 “好了,”他开口,声音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缓、更柔,“不问了。” 叶语莺抬起头,通红的眼眸水光潋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以为,在她这场堪称卑劣的“利用”被揭穿后,他会嘲笑她,或者疏远她。 可他没有。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林知砚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调侃,也没有了探究,只剩下一种清澈的、带着些许无奈和心疼的认真,“但看起来,你真的喜欢得很辛苦。” “以后如果情绪实在无法排解,可以找我说说,毕竟……我的嘴很严。” 叶语莺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因极致的震惊而掀起的、剧烈的风暴。 他平静地、温柔地,拨开了她所有的谎言和迷雾,看到了那个在谎言背后,独自一人、辛苦挣扎的、真实的她。 然后,向她递过来一方可以让她暂时停靠、喘息和庇护的港湾。 这份突如其来的、超出她所有预料的理解与善意,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让她感到无所遁形。 他看着她那副倔强到令人心疼的模样,最终无奈地、轻轻地笑了一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了,别这么看着我,”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份恣意随性,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说到底,不就是朋友之间,倒个苦水嘛。” 他主动地、轻描淡写地,将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定义为了“朋友间的寻常事”。 这个台阶,给得足够体面,也足够温柔。 叶语莺那紧绷的肩膀,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弛。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谢谢。” 林知砚挑了挑眉,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的二维码界面,推到了她面前:“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偶遇了。” 叶语莺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落回了实处。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有些笨拙地,加上了他。 一根名为友谊的、更坚韧的线,却在这一刻,被他们两人共同确认,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叶语莺背上书包,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有任何迟疑和沉重。 “那……我先走了。” “嗯。” 可最终,他们是一起走出那间小小的自习室,在图书馆门口分道扬镳的。 她转身,挥了挥手,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澄澈。 她想,或许,她那个用林知砚来自救计的划,虽然没能让她产生爱情,却意外地,为她赢得了一份同样珍贵的、真正的友谊。 这也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最好的结果。 * 自那之后,叶语莺没有再在周日下午出现在市立图书馆。 那个靠窗的角落,再次回归了平静。 这个变化,很快便在善于捕风捉影的校园里,掀起了新一轮的议论。 最主流的传闻版本是——“天之骄子”林知砚,终于还是甩了那个靠体育和一点小聪明才勉强跟上他脚步的叶语莺。 “我就说嘛,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肯定是林知砚觉得她太麻烦了,成绩提上来又如何,终究离蓉城一高还很远,就没必要再联系了。” “叶语莺这次肯定要哭死了吧?好不容易才搭上林知砚这条船。” 流言蜚语像无形的风,吹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等着看叶语莺的笑话,尤其是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她们几乎是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在暗中观察着叶语莺,期待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恋后的痛苦与狼狈。 然而,她们失望了。 叶语莺的生活,不仅没有因为“失恋”而变得颓丧,反而进入了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可怕的专注状态。 她专注于体育场和教室两点一线。 她会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拿出单词本,旁若无人地默默背诵;她会在午休时,一个人戴着耳机,在操场边的台阶上,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看英语范文。 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最后一次面对林知砚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混杂着自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如古井般深沉的、不为外物所动的平静。 她学会了藏刀术,让自己的心思和目标深沉起来,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 锋芒。 这份毫不在意的姿态,让等着看笑话的人,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趣至极。 葛洁更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她所有的攻击,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对上如今的叶语莺,都像是石沉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激不起来。 她不甘心。 一个午后,葛洁带着几个跟班,在走廊上拦住了正准备去训练的叶语莺。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双料冠军吗?这么着急去训练啊?”葛洁的语气里,是她惯有的、淬了毒的假意关心,“听说你最近……跟林知砚没联系了?怎么,被人甩了,就只能靠跑步来发泄了吗?” 她身后的几个女生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充满了恶意。 周围路过的同学,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准备看一场好戏。 叶语莺脚步没有半点停顿,而是直接看也不看,掠过葛洁直接往体育场方向走去,像是一切话语不过连风里一片叶都不如。 这极致的、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唇相讥都更具杀伤力。 身后,众人小声议论。 “奇怪,她真的被甩了吗?怎么半点不见她伤心?” “你看她刚才那个眼神,平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失恋的人。” “该不会……她压根就不喜欢林知砚吧?”一个女生大胆地猜测。 “那她之前那么大张旗鼓的……难道是为了故意气葛洁?天啊,这盘棋下得也太大了吧……” “嘶……细思极恐,要是这样的话,那葛洁从头到尾不就是被人家当猴耍了吗?”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都飘进了葛洁的耳朵里。 像一记响亮的、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在这一刻,都被叶语莺那云淡风轻的无视和路人那自以为是的揣测,践踏得粉碎。 她才是那个被看笑话的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羞愤与怒火,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看什么看!”她猛地转过头,对着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尖利,吓得周围的同学立刻作鸟兽散,连她身边那几个跟班,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葛洁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里。 “我就不信,她刀枪不入。” -----------------------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我先打工去了~ 第54章 自从上次收到程明笃的邮件后,隔了很久,叶语莺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跟他发点什么。 总觉得发什么都不合适,发得太浅显太日常,又怕打扰他的时间,发一点不一样的呢,她的生活学习和训练两点一线,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称得上值得告知的消息,只有即将到来的省赛,但是省赛还迟迟未来。 有时候叶语莺心里盼望着省赛赶紧到来,或者自己生活中发生点什么波动。 她将对程明笃说些什么始终记在脑子里,直到有一天她因为训练而筋疲力尽的时候,脑子带着些恍惚。 她在邮件中陈述了一个事实: 【哥哥,今天400米测试,成绩56秒88,比上周快了0.3秒,第一次突破57秒大关。弯道技术还是不稳定。另,本次英语随堂测验,98分。】 而程明笃的回信,则更加简短,往往在她发出邮件的两三天后,于蓉城的凌晨时分抵达。 他似乎也正处在某种高强度的准备中,回信充满了冷静和一些难以捕捉的关怀: 【re:进度报告】 【400米成绩稳定。弯道技术是体能分配问题,注意前200米的节奏,保留冲刺体力。英语成绩的提升,关键在于逻辑而不是记忆,多看些社科类的文章,学习长句的搭建方式。勿熬夜,注意营养。】 从不过问她的心情,也从不提及自己的生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关心融入到一些和叶语莺联系紧密的情形中去。 他像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导师,用他那个世界里的思维方式,指导着她这场在另一个维度进行的、孤独的战争。 这份邮件往来,让备战省赛的艰苦日子,变得纯粹而滚烫。 叶语莺收到回复之后,心情会安定很久,有时候她总想象程明笃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届时她就会干劲满满。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69节 这比任何鼓励都更有效。 她像一台上满了最顶级发条的精密机器,将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以分钟为单位的模块。 每个夜晚,她都是捧着课本入睡的,在训练之余一点点攻克那些自己课堂上和考试中出错的地方,一点点修补自己的知识漏洞。 她不再去想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因为她正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一砖一瓦地,为自己搭建着通往更高处的、独一无二的桥梁。 日子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近乎燃烧般的奋斗中,飞快地流逝。 * 秋意渐浓,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终于在紧张中拉开了序幕。 这是叶语莺第一次代表整个蓉城市,站上省级的赛场。 她无数次觉得自己不配,一个接触田径不到一年的人,何德何能能代表一座城市去比赛。 比赛的地点在江城,一座拥有国际级标准赛道的、崭新的体育中心里。 当她和队友们一起,坐着大巴车驶入这座宏伟的体育场时,饶是她心志再坚定,也忍不住感到了几分渺小与震撼。 这里的空气,都和市里的赛场不一样。到处都是来自全省各个地市的、最顶尖的运动员,他们神情倨傲,身形矫健,每一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望。 “别紧张,”杨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把这里就当成我们平时的训练场。你的对手不是他们,只有你自己。” 叶语莺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初来乍到的不安。 她在赛前,给程明笃发去了这次参赛前的最后一封邮件: 【哥哥,我到江城了。明天是400米预赛。一切顺利。】 她知道,因为时差和他的集训强度,这封信,他很可能要在一两天后才能看到。她也没有期待任何回复。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她在奔赴战场前,对那个远方军师的无声报到。 第二天,女子400米预赛。 叶语莺站在了起跑线上,当她听到广播里念出自己名字时,她能感觉到,有几道锐利的目光,从其他道次的对手那里投了过来。 显然,她这个市联赛的双料冠军,早已被这些省里的强者们列为了重点研究对象。 砰! 发令枪响! 叶语莺的起跑一如既往地完美。 她的表现,沉稳得完全不像一个第一次参加省赛的新人。 弯道进直道,她开始发力! 她开始一个一个地超越对手,步伐轻盈而又充满了碾压般的力量感。 一切不自信和顾虑在风声呼啸中都全然如对手一样抛之脑后,她朴实地享受着这份破风的快乐。 每次站上赛场,她都知道自己是新人,应该接受一切失败的可能,哪怕小组倒数第一也是正常,她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一切总令她惊讶。 最终,她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冲过终点线,成功晋级决赛。 走下赛道,杨老师递给她一瓶水,脸上是满意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另一座城市代表队队服的高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 那女孩是去年省运会的卫冕冠军孙英,人如其名,英气逼人,五官线条分明,眼神锐利而直接,双腿修长而有力,是本次比赛的夺冠最大热门。 她停在叶语莺身边,偏过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自上而下地,将叶语莺打量了一番,嘴角微微一挑: “蓉城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跑得不错,决赛场上见。” 说完,她便径直走开了,留下一个孤傲而自信的背影。 叶语莺握着水瓶的手有些发紧,她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决赛圈对手。 她同时有些羡慕对方身上的自信,甚至有一瞬间猜想,是不是拿了省赛冠军的,身上都能有这样的气质。 叶语莺握着水瓶的手有些发紧,她发现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决赛圈对手。一个强大、自信、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王者地位的对 手。 她同时有些羡慕对方身上的自信,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强大气场。 她甚至有一瞬间猜想,是不是拿了省赛冠军的人,身上都能有这样的气质。 杨老师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等孙英的身影走远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平静:“羡慕她?” 叶语莺回过神,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好羡慕的。”杨老师的语气很淡,“她那是冠军的‘势’,是赢过无数次之后,才养出来的一种气焰。她今天故意停下来跟你说话,就是在用这股‘势’来压你,想在决赛前,就先在你的心里种下一颗‘你不如她’的种子。” 杨老师看着叶语莺,眼神锐利如鹰:“她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她把你当成了真正的对手。她感觉到了威胁,所以才需要用这种赛场外的手段来动摇你。” 叶语莺愣住了,她没想到,那短短几句交锋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心理战。 “你羡慕她身上那股劲儿?”杨老师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弧度,“那就亲手去把它从她身上拿过来。” “用你的实力,在跑道上,堂堂正正地,把那份属于冠军的‘势’,也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杨老师的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叶语莺心中那点因为羡慕而产生的迷雾。 一股更加炽热、也更加纯粹的战意,从她的心底轰然升起,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明白了,老师。”她的声音不再有半分不确定,而是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下午的400米半决赛,叶语莺和孙英恰好被分在了同一组。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一场火星撞地球的提前上演,但结果却出人意料。 两人都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用了八成力,便轻松地以孙英第一和叶语莺第二的身份携手出线,锁定了决赛的黄金道次。 看台上,李教练对杨老师赞叹道:“你这学生,心理素质是真好!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孙英想在半决赛再给她点压力,结果半点没对她造成影响。孙英这姑娘来自体育世家,从小就往田径方向培养,估计好几年都没见过这种级别的对手了,决赛前心里肯定要犯嘀咕。” 次日,女子200米的预赛接踵而至,叶语莺的心情放松了很多。 200米才是她最擅长的项目,在蓉城的赛道上,如今这个项目已经是她的统治区。 最终,她以一种比400米预赛时更加强势、更加无可争议的姿态,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看台上的观众再次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如 叶语莺走下赛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她能感觉到,全场的气氛已经因为她的表现而变得不同。 虽然她和孙英的终极对决还未到来,但至少在气势上,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一个的回应。 * 比赛第三天,决赛场上,山呼海啸。 整个江城体育中心的气氛,在上午的阳光被紧张的氛围烘托得愈发炽热,空气灼热,仿佛是随时会被点燃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即将开始的女子400米决赛的跑道上。 当现场广播用激昂的声音,介绍到站在第四道、来自省体校的卫冕冠军孙英时,全场为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而当广播紧接着介绍第五道的、来自蓉城市的“超级黑马”叶语莺时,掌声和欢呼声同样热烈,其中更夹杂了无数好奇与期待。 冠军之争,挑战者与守擂者,在全场的注视下,即将展开。 叶语莺走上起跑器,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微凉的塑胶跑道。 她缓缓蹲下,调整着呼吸。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脑海里,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战术,只剩下程明笃那句跨越重洋的嘱托,和外婆在梦里慈爱的声音。 “……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阿婴啊,你得奔跑,像阿甘一样,一往无前地奔跑。” 她想夺得一场真正的成功,哪怕这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她也想。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纯粹的、燃烧的平静。 砰! 发令枪响! 八道身影如猎豹般弹射而出! 孙英的起跑一如既往地强大而完美,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爆发力,她在第一个弯道就占据了最有利的领先位置。她像一位统治赛道的领主,用自己的节奏,试图从一开始就掌控整场比赛。 而叶语莺,紧随其后! 她牢牢记着教练的战术,不急不躁,像一道紧紧贴着孙英的红色影子。步伐轻盈而又充满了力量,那双特殊的钉鞋,此刻仿佛成了她身体的延伸,每一次蹬地,都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无可阻挡的前推力。 第一个200米,两人几乎齐头并进,形成了一个无可撼动的领先集团,将其他选手远远甩在了身后!看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堪称紧张到窒息的追逐! 进入最后一个弯道,决战时刻到了! 孙英开始加速,她试图利用自己最擅长的弯道技术,一举甩开对手。 这是她过去几年里,屡试不爽的制胜法宝! 然而,叶语莺没有被甩开! 她咬紧牙关,身体的倾斜与步频的提升达到了完美的和谐。她不仅跟住了,甚至在出弯道、进入最后一百米直道的瞬间,还隐隐与孙英处于平行的位置! 孙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最后的100米!这不再是技术和战术的比拼,而是意志与灵魂的对决! 两人的呼吸都已变得无比沉重,肺部像是在燃烧,大腿的肌肉因为乳酸的急剧堆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们的眼前,只剩下那条象征着荣耀的终点线。 孙英在嘶吼,她在用尽自己身为冠军的、最后一丝尊严在奔跑! 而叶语莺,她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疲惫,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赢! 哪怕只是一次,她也想体会站在巅峰的柑橘!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两人几乎是同时,以一个奋力压线的姿势,冲过了终点!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终点处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等待着那最终的、命运的裁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终于,屏幕上的数字闪烁了一下,最终定格——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0节 第一名,第五道,叶语莺,成绩:54秒21! 第二名,第四道,孙英,成绩:54秒23! 0.02秒! 一个新纪录!一个新的省中学生女子400米纪录! 在长达数秒的寂静后,整个体育中心,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叶语莺在冲过终点线后,踉跄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了跑道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赢了。 她真的,赢了。 杨老师和医护人员第一时间冲了上来。而在不远处,孙英撑着膝盖,不敢置信地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成绩。 许久,她才缓缓直起身,望向那个倒在地上、狼狈却又无比耀眼的女孩,眼神复杂。 最终,她朝着叶语莺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落寞地转身离去。 一个时代,在这一刻,无声地,落下了帷幕。 下午,200米的决赛到来。 上午400米的胜利,是叶语莺用钢铁般的意志再凭借几分运气,从卫冕冠军手中硬生生抢下的一枚金牌。 但是200米的决赛,则是她觉得可以用实力搏一把的。 此刻的她,信心和气势都达到了顶峰。她站在起跑线上,享受着全场观众的欢呼,也不知道他们为谁而欢呼。 枪响,起跑,加速,过弯,冲刺! 她完全释放了自己,跑得酣畅淋漓!这一次,没有任何悬念,她以绝对的优势,将所有对手远远甩在了身后,再次拿下了200米的冠军! 孙英依旧第二。 当叶语莺站在领奖台上,听着场内播放的激昂的国歌,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她想,她终于,亲手将那份属于冠军 的“势”,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 颁奖仪式结束,在回蓉城的大巴车上,叶语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激动地想把这份天大的喜悦,分享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编辑了一条信息,连同自己挂着两枚金牌、笑得像个傻瓜一样的自拍,一起发给了纪紫。 【纪紫!我赢了!400米和200米,都是冠军!】 她满心期待地等着纪紫那秒回的、带着无数感叹号和夸张表情包的祝贺。 然而,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手机那头,始终一片沉寂,久久没有回音。 叶语莺心中的那份狂喜,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悄悄地冷却了一角。她安慰自己,或许纪紫在忙,或许手机没电了。可一种莫名的、小小的的不安,还是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上。 * 重返学校那天,是省赛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 当叶语莺像往常一样,在清晨的薄雾中走到校门口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学校的大门之上,赫然拉起了一条巨大而醒目的红色横幅,上面用加粗的宋体字写着一行烫金大字: 【热烈祝贺我校初三(4)班叶语莺同学,在全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中勇夺女子200米、400米双项冠军,并打破省中学生记录!】 那横幅,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也让她在一瞬间,成了全校所有目光的焦点。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书包的背带,低着头,想快步走进去。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省冠军”和“破纪录”这两个头衔带来的巨大轰动。 当她走进校园时,迎接她的,是无数道复杂的、汇集而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叹,有难以置信的敬畏,有少年人对强者的纯粹崇拜,甚至还有一些,无法掩盖的嫉妒。 关于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同学们会自动地为她让开一条道路,仿佛她是什么需要被瞻仰的珍稀人物。 校长在晨会上对她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公开表扬,并授予她“杰出学生”的荣誉称号。班主任看她的眼神,更是像在看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玉,充满了自豪与关切。 可是,在这份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荣光之中,她心中那份关于纪紫的、小小的不安,却在持续地发酵、扩大。 纪紫今天,没有来上学。她发去的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叶语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同学和老师们的善意与祝贺包围着,却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热闹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她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飘向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她想,等放学后,她一定要亲自去纪紫家看一看。她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份挥之不去的、对挚友的担忧,冲淡了胜利带来的巨大喜悦,也让她对周围的赞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走廊里立刻恢复了热闹。 叶语莺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却被几个外班来找她签名、合影的同学围住了。 她有些不适应地应付着,目光无意间,越过人群,扫向了走廊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她看到了葛洁和她的几个跟班。 她们正靠在窗台上,笑得花枝乱颤。 其中一个叫王安娜的女生,手里正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用手指不时地、轻佻地弹一下,像是在炫耀什么战利品。 叶语莺的目光,在那张信纸上,停住了。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纸,左下角,印着一小簇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铃兰花。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那信纸的颜色,那花纹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最喜欢用的一种信纸,是她从一家很小的文具店里淘来的,因为样式冷门,整个学校里,她几乎没见过第二个人用。 而她,就用这种信纸,在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里,写下了所有关于程明笃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巧?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划过她的脑海。但她立刻就强行将它掐灭了。 不可能的。一定是巧合。世界上用同一种信纸的人那么多,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对自己说。 可那个画面,却像一帧被定格的、不祥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那个女生弹动信纸时轻佻的动作,葛洁那充满了恶意和看好戏的笑容,以及……纪紫那长久的、不合常理的失联。 所有这些线索,在她脑中疯狂地、不受控制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最可怕的可能。 “同学,可以签个名吗?”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补了。”叶语莺有些恍惚推开本子,心不在焉地跑开了。 她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钟。她有些粗暴地推开人群,用近乎于逃跑的姿态,冲回了教室。 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冲到自己的座位前,心脏狂跳,双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她颤抖着,拉开书包的拉链,将里面所有的书本、卷子,全都一股脑地倒在了桌子上。 她发疯似的,在那堆杂物里翻找着。 数学卷子、英语单词本、ipod、耳机、水壶…… 她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层。 书包,空了。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藏着她所有少女心事的信件,不见了。 轰—— 叶语莺感觉自己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彻底崩塌。 冷意瞬间从脚底直冲脑门。 可目睹过这些信件的,只有纪紫,能帮她看管书包的,也只有纪紫。 原来,那不是巧合。 原来,在她奔赴赛场,为荣誉而战的时候;在她站上顶峰,享受欢呼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却在她的背后,将那把最锋利的、能将她凌迟处死的刀,亲手递到了她最凶恶的敌人手中。 她慢慢地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书本,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葛洁会用那样胜利者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无论她在跑道上赢得多少荣耀,她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软肋,已经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了她最凶恶的敌人面前。 所以纪紫不来上课也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不敢面对…… 她的精神几乎要全线崩溃,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万一……万一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万一她是被迫的。纪紫是她唯一的朋友,是那个在她被所有人欺负时,还会偷偷支持她的女孩啊啊…… 然而,更多的推测和线索,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由冰冷的现实织成的大网,将她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绞杀。 ——只有纪紫,知道她有写信的习惯,也知道她心里藏着秘密。 ——只有纪紫,能那么轻易地、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从她的书包里拿到东西。 逻辑,这个她最擅长的、用以分析世间万物的工具,此刻,却用最清晰、也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最让她痛苦的答案。 纪紫啊纪紫…… 你居然能对我这么狠!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瞬间分崩离析。 她站起身,身 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巨大的、尖锐的嗡鸣。 她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那刺耳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回荡,却丝毫无法盖过她内心的轰鸣。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极致的孤独与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哭,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1节 巨大的、无法宣泄的痛苦,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任何出口,最终,化作了一种近乎自残的毁灭冲动。 她的双手猛地抬起,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她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一扯—— “嘶啦”一声,一把乌黑的发丝,连带着几点血星,被她硬生生从头皮上拽了下来。 头皮上传来的、尖锐而清晰的剧痛,终于让她那快要炸开的、混乱的神经,有了一个短暂的宣泄口。 她松开手,任由那些断发从指缝间飘落。 她缓缓地、摊开自己颤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几缕断发,和上面沾染的、细微的血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那份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远比这皮肉之苦,要来得更猛烈,也更……让人麻木。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冰冷的、积了一层薄灰的地板上。 -----------------------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 第55章 那天晚上,叶语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程家的。 她像一个被抽去所有尘世记忆的游魂,机械地坐上公交车,却忘记了路途所有的风景,如行尸走肉一样的吃饭、洗漱,然后将自己关进房间。 那两枚代表着无上荣耀的金牌,原本挂在墙上,却被她摘下来随意地扔在书桌一角,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两块废铁。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用一夜无眠的代价来治愈这灭顶的悲伤时,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了起来。 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那个她此刻最想念、也最不敢去想的名字——程明笃。 这是他对她那封“赛前报到”邮件的回复。 叶语莺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一周前,她还那么热切地期盼着这封信;而此刻,它却像一个迟到的、充满了讽刺的安慰奖。 她颤抖着指尖,点开了邮件。 【re:已到江城】 【预赛成绩很好。另,我已经知晓你拿到两枚金牌。恭喜夺冠。】 简短,冷静,一如既往。但是可以看出程明笃不仅收到了她赛前的邮件,显然也通过其他方式,知道了她最终的胜利。 叶语莺看着那几个字,心中那片早已冻结的、麻木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像一条冰层下的游鱼,想要奋力去吸纳偶尔从冰面的裂缝中透下来的阳光,在经历阳光的短暂一瞬,贪婪地求生地想多停留一会儿。 她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向他倾诉的冲动。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那行混杂着无助与祈求的文字,清晰地显示在对话框里: 【哥哥,如果……被自己唯一的朋友背叛了,该怎么办?】 然而,当她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发送”按键时,她却猛地停住了。 他正在他那个世界里,为了更宏大的目标而战。而自己,又怎么能用这些属于少女的、狼狈不堪的伤痛,去打扰他,用两人这宝贵的对话时间来说这些芝麻小事? 叶语莺闭上眼,将那行充满了脆弱的求助,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删除。 然后,她重新打上了一行字,一行得体到近乎冷漠的、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回复: 【谢谢。你的比赛也加油。】 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将手机扔到一旁,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 接下来的日子,对叶语莺而言,是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凌迟。 纪紫再也没来过学校。她的病假,从最初的短期病假,变成了长期病假。 这个消息,彻底证实了叶语莺心中最后的猜想,也彻底斩断了她对那份友谊最后的一丝幻想。 她彻底变得沉默,独来独往,像一座孤岛。 而葛洁,则开始了她胜利者般的、残忍的狂欢。 她和她的姐妹团,将叶语莺那些被偷走的、写满了私密心事的信件,当成了她们课间最大的消遣。 放学后,她们把她拉到后操场的角落里,故意大声地、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读着信里的片段。 “今天,让我们来欣赏一下我们省冠军的文学作品,”她们用一种在舞台上表演话剧般的、夸张的咏叹调开口,“大家可要好好学习一下,看看我们的大作家,是怎么描写她那‘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的!” 葛洁在一旁悠闲地玩弄着指甲,欣赏着她的爪牙如何为了讨好她而当中羞辱叶语莺的。 一个女生清了清嗓子,尖声念道: “【我面前是一具失神的躯体,还有一个剥离躯体后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在这个午夜飘荡着,忏悔着……】” “哈哈哈哈!”周围的女生们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天啊,她在写什么?鬼故事吗?” “还忏悔呢,她犯了什么罪啊?” 叶语莺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绝不弯折的树,但她的指甲,已经将她的掌心掐得生疼,几乎是渗血的疼。 葛洁很满意这种效果。 念信的女生脸上的笑容愈发恶毒: “大家别急,还有更精彩的呢!听听我们的大冠军是怎么定义自己的——” 她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地念道: “【我不是在喜欢你,分明不是喜欢你,我只是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把你当作了锚——】” “疯子!听到了吗?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疯子!” “还‘锚’呢,写封情书都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那些字句,是她在一个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剖开自己的心脏,用最滚烫的血写下的。那是她与自己灵魂最私密的对话,是她痛苦的自剖与挣扎。 而此刻,这些最珍贵、最脆弱的东西,正被她们这样肆意地、轻蔑地,当成笑料,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晒。 叶语莺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但她的眼神,依旧是死寂的。 她不看她们,目光放得很远,仿佛在看操场尽头那片虚无的天空,仿佛此刻直接死去是最好,灵魂直接抵达天空,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这份平静,彻底激怒了葛洁。她要看的,是叶语莺的崩溃,是她的眼泪,是她的求饶! 葛洁走上前,几乎将信纸贴到了叶语莺的脸上,用一种怨毒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她,质问道: “叶语莺,你恶不恶心?” 叶语莺沉默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冷漠地看着她,说道:“别念了。” “行啊,你求我啊。”葛洁调笑着说。 叶语莺抿唇,直接跨步上前,夺下她们手中的信纸,撕得粉碎,表达了反抗和怒火。 但是这一次葛洁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意思,漫不经心 地说:“抢吧,我复印了一千份。” 接着压低声音,用只有叶语莺和她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叶语莺,你给我老实点,我知道你那些情书是写给谁的……” 叶语莺瞬间躯壳被抽干了血,周身仿佛枯萎成了一句干尸。 葛洁把她单独叫到大榕树底下,彻底远离众人的视线。 “我就说嘛,喜欢林知砚没必要禁忌感这么浓吧。叶语莺,你喜欢的是程明笃!你的继兄!你和你母亲一样不知廉耻!” “你……胡说!”她想反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毫无力度,像垂死前的最后一点挣扎。 葛洁看着她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终于发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看的就是叶语莺这副高傲的、坚硬的外壳被彻底击碎后,露出的最狼狈、最不堪的内核。 为了报当时的一箭之仇,她绝对不选择把叶语莺打一顿这样轻松的方式。 她要杀人诛心! “我胡说?”葛洁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走上前,眼神阴狠地盯着叶语莺,“那你抖什么?你脸白得跟鬼一样,是在心虚吗?” 她伸出手,用力地、一把将早已失神落魄的叶语莺推倒在地。 叶语莺踉跄着,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大榕树下那片坚硬的泥土地上。 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砂石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皮肉之痛,与她心脏被万箭穿心的剧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明明是刚夺冠的全省冠军,却如此不堪一击地被推到。 她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人踩进了泥土里的、卑微的虫子。 葛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感与掌控一切的权力欲。 她缓缓蹲下身,用那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着叶语莺的鼻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的残忍: “叶语莺,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你骨头是挺硬的。不过,从今以后……”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将信子吐在叶语莺的耳边: “你就是我的哈巴狗。” “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你要是不听话……”葛洁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叶语莺不寒而栗,“……我就把你这些的情书,一封一封地,全部扫描,然后打包,发送到程明笃的邮箱里。” “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网上有他的公开信息,也有他参加icpc竞赛的官方资料,我想,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应该……易如反掌吧?”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的、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判决,彻底摧毁了叶语莺最后一丝反抗的可能。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在乎别人的嘲笑,甚至不在乎身体上的殴打。 但她不能,她绝对不能,让程明笃看到这些东西。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怀揣着这样一份卑劣而又禁忌的心思。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2节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线。 而现在,这条底线,被葛洁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怎么样?我的省冠军,”葛洁满意地看着叶语莺那双因恐惧和绝望而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为了表示你的诚意,明天早上,把我所有的作业,都做好了,放在我的课桌上。模考,把答案填好给我,你的试卷要自己控分,最好是不及格……”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的叶语莺一眼,带着胜利者的高傲,转身扬长而去。 叶语莺一个人,许久许久,都无法动弹一下。 网络上,在icpc北美区预选赛中,以绝对优势夺冠,程明笃的团队提前锁定全球总决赛席位的消息侵占外网。 公开的照片上,他与团队,意气风发,光芒万丈,接受着全世界的赞誉。 可她,这刚有起色的人生,重新、也更彻底地,拉回了那片绝望肮脏的泥沼。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真的在那一刻,从她的身体里剥离了出去,正飘在半空中,冷漠地、悲哀地,看着眼前这场荒诞而又残忍的闹剧。 看着那个被围在中间的、脸色惨白的、只差一秒钟就能立刻死去的、名叫“叶语莺”的躯壳。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想到“死”这个字呢,是不是十四岁是一个不配谈论死亡的年纪,可是这一刻,这样的煎熬和彻骨的痛楚,她倒觉得立刻死去也挺好。 死了,就没人找她清算了。 从此,叶语莺初中时代最危险、也最窒息的噩梦,彻底降临了…… * 省冠军的荣耀,像一场绚烂的烟火,在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后,便迅速冷却,化为无尽的灰烬。 葛洁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驯兽师,但是她的手段完全奏效。 她将叶语莺这头刚刚展露锋芒的“野兽”,牢牢地套上了项圈。 第二天的清晨,叶语莺的课桌上,多了一堆不属于她的作业本。她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在晨读课开始前,沉默地、机械地,完成了葛洁和她所有跟班的作业。 第一次模拟考试,成了她的第一场公开处刑。她按照葛洁的要求,在数学和英语的答题卡上,故意填错了大部分选择题,作文只写了一个开头。成绩出来,她的名字,从年级第十一,直接坠落到了两百名开外。 班主任找她谈话,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愤怒:“叶语莺!你到底在搞什么?拿了个省冠军,你就骄傲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看看你这次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 叶语莺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一次并不重要的区域比赛前夕,葛洁找到了她。 “明天400米,我要你跑第四名。”葛洁悠闲地涂着指甲油,语气轻描淡写,“不能拿奖牌,也不能太差,明白吗?反正……你知道后果。” 那天,叶语莺站在她最熟悉的跑道上,第一次感觉到了诛心的痛苦。 发令枪响,她冲了出去,身体的本能渴望着胜利,但理智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她的四肢。 在最后一个直道,她眼睁睁地看着三个选手从自己身边超越,她必须刻意地、痛苦地,放慢自己的脚步。 那种感觉,比输掉比赛本身,要痛苦一万倍。那是对她天赋的背叛,对她汗水的亵渎。 赛后,杨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不解:“叶语莺,你最后一百米在散步吗?!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训练也心不在焉的。” 叶语莺依旧沉默。她与恩师之间,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的信任,也因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她成了葛洁的专属仆人。每天早上要为她和她的朋友们买好早餐;体育课后,要为她们拧好瓶盖,递上毛巾;放学后,要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跟在她们身后。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双眼是麻木的。 她成了全校的笑柄。那个曾经的省冠军,如今却像个跟班一样,对校园霸凌的头子言听计从。 大家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同情、鄙夷,最后是漠然。 她的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的眼睛。 她像一个行尸走肉的幽灵,穿梭在校园里,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程明笃也惘然。 她的世界,终究是死透了。 程明笃的邮件,她再也没有回复过。 她不敢,也不配。她因自己心里的妄念,再也不敢触碰那个属于他的、干净而光明的世界。 她心有不甘,她一直在半夜努力学习,认真训练,但是她不能冲击年级前十,也辜负了自己田径上的实力。 ----------------------- 作者有话说:50个~ 初中时代还有两章 第56章 叶语莺依旧有冲击年级前十和金牌的实力,但是她不得不在胁迫下清醒地沉沦,对一个骄傲的灵魂最残忍的摧残不过如此。 在程家人面前,她一切如常,班主任早就对她的成绩失望透顶,又打不通程明笃国内的电话,时间一久,也开始放任自流。 离程明笃决赛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她发去了最后一句祝福语,再之后,就彻底沉默,仿佛放弃了求生的本能一样。 直到初三的寒假来临前,她已经彻 底沦为葛洁的狗腿子。 程明笃的世界赛将近,比赛过后,如果程明笃拿到奖牌,他们之间就彻底划清界限。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压迫下,叶语莺时常回想到反抗,但是一想到反抗的代价,她就不敢了。 她只能继续扮演着葛洁那条最听话、也最沉默的哈巴狗。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的凌迟中,一天天滑向冬天。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素来温暖的蓉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那天下午放学,葛洁又像往常一样,将她自己的,以及另外两个同伴的书包,全都理所当然地扔给了叶语莺。 “叶语莺,送我们到校门口,然后去街角那家奶茶店,买三杯烧仙草,送过来。” 葛洁颐指气使地命令道,然后和朋友们嬉笑着,两手空空地走在前面,享受着身后那个省冠军像个卑微仆人一样,背着三个沉重书包的“美景”。 叶语莺沉默地跟在后面,步伐沉重,眼神麻木。 这已经是她的日常。 叶语莺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她沉默地接过钱,把书包递给她们,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风雪交加的严寒里。 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很快就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她早已冻得发紫的脸颊滑落。 她缩着脖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角走去。 葛洁她们在巷口有说有笑地等着她买烧仙草。 嬉笑打闹间,一个人影从巷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葛洁立刻发作,借题发挥地怒声道:“让你去买个破奶茶都这么慢,是不是想冻死我们……” 她原本想一股脑把叶语莺数落一番的,可一回头,却瞬间看到叶语莺惨白着脸色,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走了出来。 叶语莺的马尾被一只粗粝有力的手,紧紧拽住,她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待宰的羔羊。 而控制住她的,正是她身后那个男人。 男人的手,粗粝、黝黑,指节粗大,手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早已愈合的陈旧刀伤。 此刻,这只手正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着叶语莺后脑勺的马尾,那狠辣的力度,让她被迫仰着头,露出一段脆弱而苍白的脖颈。 在这个男人面前,叶语莺眼神反而不是害怕到颤抖,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烬般的无望。 男人凶相之下散发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气息,葛洁和同伴被这样气味瞬间扼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酒精和常年不散的、阴暗角落里才会有的霉味的综合体,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的眼神浑浊,布满血丝,藏着狼一样的凶光,脑袋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到头顶的、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那里的头皮光秃秃的,再也长不出头发。 葛洁的咒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小畜生,翅膀硬了?给别人买东西不知道孝敬你老子?” “你老子在牢里遭老罪了,你和你妈,一个都别想跑。” 叶建国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他拽着叶语莺的头发,将她往前一扯,“拿了个什么狗屁冠军,就忘了谁是你老子了?嗯?” “说,东西买给谁的?” 叶语莺吃痛,但是咬咬牙,一声不吭,眼神幽暗地看向葛洁的方向。 她用没有丝毫波澜的语调,清晰说道: “买给她们的。” 她的视线,穿过风雪,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不远处那群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女孩们身上。 那一瞬间,葛洁脸上血色尽失。 叶建国顺着叶语莺的目光,缓缓地、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样,转过头去。 他那双浑浊而又闪着凶光的眼睛,慢悠悠地,在葛洁和她那几个跟班身上来回扫视。 那不是一种寻常的打量。 那是一种屠夫在估算牲口斤两的、充满了贪婪与算计的眼神。 他打量着她们身上价值不菲的羽绒服,她们脚上崭新的名牌运动鞋,以及她们脸上那因养尊处优而显得细皮嫩肉的、此刻却因恐惧而毫无血色的皮肤。 “哦?”叶建国松开了攥着叶语莺头发的手,将她粗暴地往旁边一推,然后慢吞吞地、朝着葛洁她们走了过去。 他每走一步,葛洁都感觉自己的心跳就漏掉一拍。 叶语莺眼神冰冷,适时补充了句:“她们身上的现金,挺多的。” 葛洁身边的两个女孩,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身体抖如筛糠。 他停顿下来,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狰狞而又充满了威胁: “你们说,该怎么算啊?” “叔……叔叔,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跟她开玩笑的……”葛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平日里那份嚣张跋扈的气焰,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3节 “开玩笑?”叶建国冷笑一声,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葛洁那件名牌羽绒服的衣领,将她拽到自己面前,“老子看着像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吗?” “啊——!”葛洁身边的两个女孩吓得尖叫出声。 叶建国暴戾地回头瞪了她们一眼,“都他妈给老子闭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现金、手机,全都拿出来!” 叶语莺看着自己父亲的模样,心知他不是在给自己出头,而是—— 在明火执仗地抢劫! 三个人被吓哭了,连忙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和手机都交了出来,只求能尽快脱离这个魔鬼的掌控。 叶建国拿到东西,随意地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贪婪的笑容。他松开葛洁的衣领,像扔垃圾一样将她推开。 “滚!”他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里,“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几个,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风雪里,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巷口,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叶建国将抢来的钱和手机塞进自己那件油腻的夹克口袋里,然后转过身,重新走向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叶语莺。 他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麻木的脸,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女之情,只有一种看待私有物品般的冷漠与占有。 “行了,你也别想跑。”他再一次,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那个死人妈早晚被我抓到!到时候就来陪你!” “跟我回家!” 他不再废话,像拖拽一件行李一样,将叶语莺瘦弱的身体,强行拖拽着,塞进了巷子口那辆破旧不堪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面包车里。 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叶语莺坐在黑暗而充满霉味的车厢里,听着引擎发动的轰鸣声。她透过肮脏的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正在飞速倒退的街景。 她终究知道,叶建国出狱的那一刻,她就会回到那个最初的、最根本的地狱。 只不过,回到地狱之前,她顺带用一个真正的恶魔,吓跑了那个校园里的小恶魔。 葛洁那些小打小闹,在叶建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毕竟,她生理学上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罪犯。 面包车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将叶语莺带离了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蓉城,驶向她童年记忆里那片灰色、压抑的“家”。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破败的、墙皮大面积脱落的自建房前。这里,就是她的“老家”。 一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变、劣质烟酒和许久未散的汗酸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瞬间将叶语莺包裹。屋里光线昏暗,家具破旧,地上随意地扔着酒瓶和烟头。 这里,才是她的牢笼。 叶建国在拿到从葛洁她们那里抢来的钱后,很快就投入到了日复一日的赌局和酒局中。而叶语莺,则成了他专属的、免费的奴隶。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为宿醉未醒的叶建国准备早饭。要清洗堆积如山 的、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打扫这个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如同垃圾堆一样的屋子。 她那双用来奔跑、曾被教练们视为珍宝的腿,如今每天都浸泡在冰冷的、带着洗衣粉味道的肥皂水里,或者跪在肮脏的地板上,用抹布一遍遍擦去地上的污渍。 她的荣耀,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和待售的商品。 叶建国没收了她身上的全部现金,连同她那台新买的智能手机。 他会带着她,去他那些狐朋狗友的牌局上炫耀。 “看见没?我女儿,叶语莺,全省跑得最快的女娃!”他会一边喝着劣质的白酒,一边用力地拍着叶语莺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以后可是要当奥运冠军,挣大钱的!” 那些和他一样的、面相不善的男人们,会用一种混杂着惊奇、贪婪和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量。 叶语莺会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件被估价的物品,忍受着这一切。 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都被切断了。 程家必定是知道她失踪的,姜新雪本就想把她这个拖油瓶扔回老家,她被叶建国抓走,姜新雪只需要待在宅子里不出来,就可以永远远离这个人厌恶的丈夫。 在叶建国外出赌博的白天,会把她反锁在家里,为了防止她逃跑,还特意加固了门窗。 她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闭上眼,脑海里尽可能去回忆那些还残留在脑子里的知识。 她担心,时间一久,脑子就生锈了。 程明笃还在等她交出安身立命的答卷,外婆还在梦里,让她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 开春,葡萄牙,里斯本。icpc全球总决赛现场。 如同体育馆般的竞赛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倒计时正一秒一秒地归零。 空气中,只有数百台电脑主机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的嗡鸣,以及键盘被以惊人速度敲击时,那密集如暴雨般的“哒哒”声。 来自全球各大赛区的140支顶尖队伍,每队三人,正围绕着唯一的一台电脑,进行着长达五个小时的、极限的脑力马拉松。 比赛,已进入最后一个小时。 现场巨大的电子积分榜,已经变成了灰色——封榜。 这是icpc最残酷也最刺激的规则,最后一小时,所有队伍的解题情况都不再对外公布,最终的胜负,将成为一个悬念,直到颁奖典礼才会被揭晓。 程明笃的队伍,在封榜前,与另外几支来自世界顶级名校的队伍,以9道题的成绩,暂时并列第一。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题板上那道依旧是灰色的、代表着无人解出的“j题”上——那是一道极其复杂的计算几何题。 (解题过程可选择跳过,不影响情节。) 题目背景:在一个二维平面上,分布着n个互不重叠的、由简单多边形代表的“居住区”(n可以高达10万)。现在,某科技公司计划发射m颗“通讯卫星”(m也可以高达10万),每颗卫星的信号覆盖范围都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题目要求:给出所有“居住区”的顶点坐标和m颗卫星的坐标及其信号半径。要求程序能够快速回答一个问题:对于每一颗卫星,它的信号完整覆盖了多少个“居住区”? n和m都高达10万。如果采用最笨的办法——对于每一颗卫星,都去遍历所有n个居住区,并进行一次复杂的“完整覆盖”判定,那么总计算量将是m*n(即10万*10万=100亿次)。 竞赛计算机的单秒处理能力约1亿次,所以计算机处理时间是100秒,但是这时间远远超过了icpc题目通常给出的1-2秒的时间限制,而且这种解法没有技术含量,丢失了竞赛的意义。这个解法提交上去,得到的结果一定是“超时”(timelimitexceeded,简称tle),即解答失败。 这一道题的难点不在数学思想,而是如何在计算机的能力内在短时间内解决大规模数据,这只能从算法的角度去优化,在有限的计算机运算能力之下,高效完成任务。 程明笃的队友,现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因为常规解法动辄需要上千代码量,这不是体力竞赛,必须要确定思路再行动才更加有效。 “首先不可能走时间复杂度这么高的方法,远远超时。”负责变成的队友神情有些焦灼,但是他们队伍呈现的状态还是较为稳定的。 程明笃作为队长,更是三人中最为平静的,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那张清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的专注。他仿佛已经抽离了这个嘈杂的赛场,进入了一个只有纯粹的算法世界。 突然,程明笃敲击的手指停住了。他睁开眼,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里,在那一瞬间,闪过了一道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璀璨光芒。 他直接拿起白板笔,在旁边的小白板上,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画出了一系列辅助线和几何模型,构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全新的坐标系。 “我们别再纠结‘面在不在圆里’,”他的笔尖在白板上飞舞,“问题的核心,是‘最远点’。我们要做一张‘查询地图’,把整个平面预先分割,而不是等查询来了再去计算。” 他首先运用“最远点voronoi图”的思想,为10万个“居住区”,各自生成了一张“谁离我最远”的答案地图。 他将这10万张地图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包含了天文数字般信息的、极其复杂的“查询地图”。 运用“平面点定位算法”,为这张“查询地图”建立了一个查询引擎。 最后,当题目给出m颗卫星的坐标时,他们要做的,只是把每一颗卫星的坐标,一个一个地输入事先建立的“查询地图”里。 系统会瞬间告诉他,对于这颗卫星,1号居住区最远点是a,2号是b,3号是c……他们只需进行简单的距离判断,就能得出最终答案。 程明笃在白板上,用短短几十秒,清晰地勾勒出了这个堪称天马行空的、宏伟的算法框架。 他那两位同样是顶尖天才的队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领会了这个思路的精妙之处。 但紧接着,那个负责编码的队友,立刻指出了这个计划中最致命的、也是最现实的难题。 “思路很巧妙,但这个实现难度太高了!”他的神情凝重起来,“光是构建voronoi图时,计算那些由垂直平分线构成的交点,就会涉及大量的浮点数运算。double的精度误差是会累积的。只要有一个交点因为精度问题偏离了哪怕只偏离10^7,整个数据结构的拓扑关系就全错了,后面的所有查询,都会是垃圾结果。这道题的测试数据,一定是用最刁钻的方式,卡着我们精度的。” 这就是计算几何竞赛中的“魔鬼”——精度问题。它像一个幽灵,能让你明明拥有了全世界最正确的思路,却仍然写不出结果可接受的代码。 然而,程明笃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意外。 他拿起白板擦,擦掉了刚才画的一个辅助圆,然后看着两位队友,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们不用double。” 队友愣住了:“不用double?那怎么计算交点和距离?” “用我之前封装过一个几何库模板,所有的坐标点,我们全部用整型(longlong)来存储。所有涉及方向判定、点在线的哪一侧、内外关系等核心的几何判断,全部用基于向量的叉积和点积来计算。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整个建图过程中,从根本上避免任何浮点数的比较,保证所有拓扑关系的正确。” “那距离呢?”数学队友追问,“最后一步判断‘最远点’和圆心的距离,必须要开方,一定会产生浮点数。” “对,”程明笃点头,“但那已经是我们唯一需要动用浮点数的、最后一步了,但是我们不需要真的开方,用平方来进行比较,将精度误差的风险降低。” 题目上的沟壑, 如今他们用数学来一一填平。 程明笃负责在白板上,用他那强大的空间想象力,处理最复杂的逻辑和边界情况。 数学队友负责将程明笃的思路,转化为一行行严谨的数学推导,供编码的队友参考。 时间,来到最后一分钟。 “提交。”程明笃的声音此时已经掀不起一丝波澜。 对于真正能参加这场决赛的人来说,一道题得以巧妙解决,在出结果的瞬间就一直差不多知晓了。 队友按下提交键。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们队伍的屏幕上。 旋转,等待,判定…… 当那个代表着“通过”的、绿色的“accepted”字样,在屏幕上亮起的瞬间——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呼声! 一个工作人员微笑着,拿着一只代表着“j题”的、独一无二的金色气球,走到了他们的座位旁,将它系好。 在整个赛场数百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中,这只金色的气球,如同胜利者加冕。 程明笃的队伍,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几秒,成功解出了全场最难的一道题,几乎锁定了胜局! 颁奖礼上,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揭晓了那最后一小时的悬念,并最终喊出“20xx年icpc全球总决赛世界冠军——来自mit的‘infiniterecursion’队时,程明笃和他的队友们,在他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一起站上了那个属于全世界最聪明大脑的领奖台。 …… 当晚,颁奖典礼结束后的酒店房间里,程明笃刚结束了和团队的庆祝。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4节 正欲查看邮件,问问叶语莺的近况。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是一个来自国内的、管家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 叶语莺的父亲出狱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这个解题思路啊,如果有更懂算法这方面的朋友可以提出来更优的可能性,以后还能改,毕竟天才主角有时候还是受限于作者的认知(本人实在不学无术qaq),等我以后更理解这些了再修改也可以…… 第57章 那天,天上没有下雪,却令路面结了冰,冷得让人无计可施。 傍晚,喝得醉醺醺的叶建国,带着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陌生男人回了家。 “来,王老板,看看,这就是我女儿,”叶建国献媚地笑着,指着正在角落里洗碗的叶语莺,“省冠军!身子骨结实得很!绝对是个能生儿子的好料子!” 那王老板用一双浑浊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将叶语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你说你要多少来着,二十个?” 叶语莺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成了冰。 她知道,她那地狱般的生活,即将迎来最恐怖的一章。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逃走,立刻,马上! 然而,她忍住了害怕和愤怒,依旧用那副麻木的、逆来顺受的死寂模样面对两人。 叶建国和王老板肆无忌惮用那污秽的话语,将她如同猪肉一样骨架,她没有表现半点不满,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厌恶。 多年的地狱生活,让她学会了最重要的一条生存法则:在恶魔面前,只有伪装成更无害、更顺从的猎物,他才会误以为你认命了,渐渐松懈,才能找到致命一击的机会。 “去,给王老板倒杯热茶,有点眼力见!”叶建国显然对王老板的满意态度十分高兴,回过头,不耐烦地对叶语莺命令道。 “……好。”叶语莺顺从地应了一声,低着头,转身走向那间油腻腻的、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黄小灯的厨房。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厨房里有一个常年失修、只能从里面打开插销的后门,门外就是通往村外大片的、荒芜的田野。 叶语莺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狂跳不止。但她的动作,却从容得可怕。 她没有立刻去倒茶。而是先从米缸里舀了半瓢米,装作要淘米的样子,为自己争取时间。然后,走到灶台前,拧开煤气,点上火,将一个装满了冷水的大铁锅,重重地放在了灶上。 屋外,凝寒霜冻。 屋内,两个男人肆无忌惮的谈笑声和划拳声,成了她行动的背景音。 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悄无声息地,移到了那扇紧闭的后门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根早已锈死的、冰冷的铁插销,一点一点地、无声地,向上抬起。 这门要想打开,动静太大,这是唯一一个还没被叶建国封死的出口,她从未动过,为的就是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平时厨房是被锁起来的,只有需要她做饭的时候才打开,一般叶建国都在场,没有任何机会给门栓做手脚。 每当外面发出震天的笑声,她就趁机握着一把铁勺,把插销敲打一寸。 就这样一寸一寸,为她的逃生努力着。 “咔哒。”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男人们的笑骂声所掩盖的轻响,门栓,开了。 也就在这时,灶台上的那锅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出巨大的、滚烫的蒸汽。 时机到了。 叶语莺端起那锅滚烫的开水,泡了一壶茶、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因为水蒸气的熏蒸而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却异常地、冷静得吓人。 “王老板,喝茶。”她走到桌边,声音依旧是那般顺从。 就在王老板和叶建国都转头看她,脸上带着不耐烦和淫邪笑容的那一刻,叶语莺低下了头,乖巧说道:“我去给王老板做饭。” “哈哈哈!看见没,王老板!”叶建国得意地一拍大腿,用力地拍了拍王老板的肩膀,炫耀道,“我这闺女,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懂事!听话!会疼人!” 他朝着叶语莺的方向,油腻地挥了挥手:“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么听话的。快去,给咱炒两个下酒的好菜!以后跟了我,亏待不了你!” 叶语莺皮笑肉不笑低应了一声,转过身,迈着顺从的、缓慢的步子,朝厨房走去。 而就在叶语莺的身体,完全被厨房门口那片昏黄的阴影所笼罩,脱离了他们视线范围的那一刹那—— 她身上所有温顺、胆小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惊人的、被压抑到极致后狠厉又疯狂的光芒!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转身,像一头蓄力已久的、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猎豹,朝着厨房外的田野,爆发出她有生以来最快、也最决绝的速度! 她的起跑,她的冲刺,她那被千锤百炼过的、她压抑已久爆发力,在这一刻,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求生武器! 当叶建国和王老板闻到厨房水少干后的烧焦味,才反应过来,冲进厨房却发现木门大开,只看到田野上一个瘦弱的残影。 “臭婊子!你居然敢跑!”叶建国暴怒的嘶吼声响起。 他身旁的王老板啐了一口:“跑?让她跑!前面是几十里的乱葬岗和荒地,没灯没路,天又这么冷,她一个丫头片子能跑到哪去?不出半小时,就得哭着自己滚回来!” 叶语莺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无边无际的、狂风呼啸的黑暗里! 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泥土 和冰面,迎面是刀子般凛冽的寒风。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今晚,她将是这片黑暗荒野里,唯一一个,为自己的生命而战的,亡命之徒。 她疯狂奔跑,才能将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撞散! 她知道面前的无人区,也因为这样,叶建国才能把她和姜新雪囚禁数年原因,姜新雪身子骨弱,叶语莺当年年级尚小,根本无法逃,即便逃,也会死在半路或者被重新抓回来。 而她那双曾为她赢得荣耀的腿,也第一次,承载起了比任何金牌都更沉重的、关乎生命与自由的重量。 比以往她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更加激烈和伟大。 她的肺部像被灌入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双腿的肌肉早已达到了极限,机械地、麻木地交替着。 她摔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出血迹,也毫不在意。 童年时对这片荒野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她求生的燃料。 她才不怕什么乱葬岗,叶建国这种活人比魑魅魍魉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直到她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身体的温度也快要被这严寒的冬夜吞噬时。 她终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文明世界的光。 那是……公路! 一股巨大的、求生的意志力,再次从她身体最深处涌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了这片困住了她整个童年的荒芜,踉跄着,扑到了冰冷坚硬的国道旁。 路上,偶尔有大货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强风,却没有人为这个在寒夜里衣衫单薄、浑身泥泞的女孩停下。 她也不敢上任何一辆陌生的车,因为他们都极有可能是叶建国的相识,更甚者要是遇到人贩子,那就坠入新的地狱。 她沿着公路走,像一缕孤魂。 希望的光就在眼前,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即将要倒在路边时—— 远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几道刺眼的、红蓝相间的警示灯光,在一片漆黑的国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安。 前方有事故! 是警车! 这个认知,像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叶语莺那快要停摆的心脏! 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灰烬般的眼眸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求生的火焰。 她不再走路,而是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也是全部的力气,朝着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安全的光源,发起了她今晚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冲刺。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红蓝色的光。 她终于踉踉跄跄地、像一头扑向火堆的飞蛾般,冲进那片被警灯照亮的、事故现场的警戒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浑身泥泞、衣衫单薄的女孩,吓了一大跳。 一个年轻的警察快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厚实的警用大衣,将这个已经陷入昏迷的、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女孩,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快!联系指挥中心,请求救护车支援!”他对旁边的同事喊道,“这里发现一名疑似被拐卖或遭家暴的未成年少女,体温过低,已陷入昏迷!” 年长的警察立刻拿起对讲机,向上级汇报情况。 …… 国内时间,凌晨四点,一架从法兰克福中转而来的国际航班,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程明笃是第一批下机的头等舱旅客,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风衣,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火焰。 他是连夜赶回来,买的在德国转机的最快抵达的航班。 他没有等行李,而是径直向外走,直接拨通了管家的电话,声音低沉而压抑:“我落地了。把叶建国老家的具体地址,发给我。警方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等对方回答,就进来了一个新的座机电话。 程明笃有些疑惑,划开了接听键。 您好,”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属于中年男性的声音,“请问是程明笃先生吗?” “我是。哪位?” “这里是渡江县人民医院,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我们这里,有一位名叫叶语莺的女孩,”电话那头的警察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她昨天凌晨因为体温过低和过度劳累被送到我们这里,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们在她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她醒来后,提供了您的手机号码,称您是她的监护人。” 程明笃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喧嚣嘈杂的机场大厅里,整个世界的声音,却在这一刻,瞬间被抽离出空气一样。 他的耳中,只剩下电话里那个警察的声音,和自己那清晰的心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5节 她逃出来了。 那个他准备亲自去解救的女孩,靠她自己,逃出来了! 县医院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跨越了半个地球的风尘与寒意,快步向她走来。 他刚从南欧过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风衣。 他的脸上,是叶语莺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了极致的愤怒、后怕,又紧绷到极点的神情。 叶语莺呆呆地看着那个向她走来的身影,看着那张她曾在梦里、在邮件里、在每一次绝望时,都反复思念的脸。 她不指望程明笃能立刻跨越半个地球过来的,所以在几个小时后看见他身影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以为,这是上天害怕自己心死而疯,于是给予她最后一场、最温柔的梦境。 直到,那个身影,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直到,她听到那个她几个月来都无法面对的人,他声带震动时发出极度沙哑又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叶语莺。” 她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真实的、属于程明笃的脸,她也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幻觉和谵妄,只是念及这几个月的种种,她原本盼着他秋天回来,能目睹自己比赛的风采,到后面她希望他别回来,因为她已经重回泥沼…… 到此刻,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对面前的人充满信任和依赖,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作为纽带,他甚至有时候过分疏离和冷漠,但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程明笃是这世上,除了外婆和姑姑以外,比亲人还对她更好的人。 她眼眶一红,飞快紧闭双眼,那份她以为早已干涸的、属于少女的软弱,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清泪,沿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肆意流淌。 她不敢睁眼,她怕一睁眼,眼前这个温柔的、真实的梦境,就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碎。 程明笃根本没有回来,一切都是幻觉。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指尖传来的、略带粗糙的温热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别怕。” 他的声音,因为长途飞行和极致的情绪压抑,沙哑得厉害,却又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稳的力量。 “是我。” “我回来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神谕,彻底击碎了叶语莺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不是幻觉,也不是谵妄。 是他。 叶语莺再也无法抑制,紧闭的双眼中,泪水汹涌,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程明笃的手腕,像是抓住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能将她从无边深渊中拉回来的锚点。 一时间,她忘怀了很多,她被葛洁紧紧抓住的死穴,以及她无法面对的内心的狂魔。 那是她被葛洁百般折磨时,没有流下的泪。 那是她被叶建国拖入地狱时,没有流下的泪。 那是她在无数个寒冷的、孤独的夜里,强迫自己坚强时,没有流下的泪。 此刻,在他面前,在这个绝对安全的、温暖的港湾里,尽数,倾泻而出。 程明笃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试图去劝慰,只是反手,将她那只冰冷的、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小手,紧紧地、用自己的体温包裹起来,然后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蹲在她的病床前,任由她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痛苦,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他第一次从肢体上以接 纳的姿态包裹她,这已经窃取般的让她甚至觉得无法相信的回应。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58章 叶语莺的身体素质不错,没几天就出院了之后就随程明笃回到了程家。 那个曾经让她感到拘束和不自在的、华丽的洋房,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她曾经是何等想离开这个宅子,可如今,程明笃一回来,她就觉得这宅子也没那么冰冷了。 她不敢随意出门,唯恐叶建国又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她。 程明笃回国后,反而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他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和会议,依旧是早出晚归。 叶语莺偶尔会在深夜里,被楼下汽车引擎的声音惊醒,她会趴到窗边,看着远处车道上那束熟悉的车灯由远及近,最终熄灭。 那时,往往已经夜深人静。 她以为程明笃一如既往,如同以前一样,回国之后会被家族委以重任,让他出席一些关键场合,在各大世家面前露面,促进晚辈们的交流。 毕竟,他刚刚拿下了那个含金量极高的世界冠军,正是晚辈中讨论度最高的人物。 叶语莺大概可以猜到以程明笃的家庭和个人实力,在他的圈层里应该是长辈们很喜欢的那种出色后生。 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想必都会被家里的长辈,不动声色地,推到他的面前。 晚风轻推木窗,屋内热气散去,有些冻人。 叶语莺在窗边托着腮想——那些她曾经在网上偷偷看过的小说里,先婚后爱的剧情,好像都是这么来的。 门当户对的男女主角,在家族的安排下相遇,从一开始的客气疏离,到最后的相知相爱。这类题材,据说在晋江文学城还挺受欢迎的。 如今,就是小说照进现实了。只不过,她连当个恶毒女配的资格都没有,最多算个寄住在他家的、无足轻重的、需要被同情的孤女,在小说里可能就是给主角送点东西推动下剧情的龙套。 她知道,学校很快就会将上学期的成绩单和评语寄到程家。她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和那句“骄傲自满,状态不稳,成绩断崖式下跌”的评语,很快就会被他看到。 她不敢去想他看到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失望?是愤怒?还是会觉得,她终究还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之前所有的帮助和信任,都错付了。 她重新开始的人生,好像又要被她自己搞砸了。 葛洁那边,倒是出奇地安静了下来。她原本连假期也不肯放过叶语莺,时常会发一些威胁性的信息。 但估计上次被叶建国的凶相吓傻了,这个寒假,她一次也不敢再来招惹。 春节临近,程家大宅开始张灯结彩,充满了节日的氛围。 叶语莺却感到越来越害怕。 她无法适从。如果在程家过年,意味着她又要硬着头皮,去应对那些她最不擅长的、场面上的东西。 人越多,场面越大,她就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显得格格不入。 前几年叶建国坐牢的时候,春节她都是和外婆、姑姑一起过的,虽然清贫,却很安心。 但是今年,是姜新雪嫁入程家的第一年,于情于理,姜新雪都必须待在这里。 除夕的前两天,程明笃才把叶语莺叫去书房。 叶语莺走进去的时候,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书桌上,正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字,是她所在中学的校名。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叶语莺的心脏提了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等待着程明笃的雷霆之怒。 以程明笃的素质的确不可能发火,但是比起发火,她更害怕程明笃觉得她无可救药,满眼都是失望。 她更害怕被他逼问退步的原因,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能让她将自己人生作为代价也要坚决保守……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剩下老式挂钟发出的、平稳的“滴答”声,像是在为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计算着最后的倒计时。 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份来自学校的、记录着她“罪证”的综合报告。 他的脸上,没有叶语莺预想中的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许久,他才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不带任何责备的意味: “我看完了。” 他将那份文件轻轻合上,放在一边,然后将另一份他自己打印出来的、a4纸订成的资料,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份,是我让李叔帮你整理的,你从九月份省赛结束,到寒假开始前,所有的在校以及校外比赛的成绩记录。” 叶语莺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程明笃看向她,眼中露出一丝意外:“我对比了一下,很有意思。”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十月份开始,你的文化课成绩,尤其是你原本已经大幅提升的英语,呈现出断崖式的下跌。与此同时,你在十一月份,代表学校参加了两次区级的邀请赛,成绩一次是小组第四,一次是小组第五,连决赛都没进。” “叶语莺,”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符合逻辑。” 叶语莺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 “一个刚刚站上荣耀顶峰、心气和斗志都处于最巅峰的运动员,不会在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月内,突然毫无征兆地,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和刚刚取得突破的领域,同时全面崩盘。”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叶语莺的心上。 “这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拉长了语调,那双深邃的眼睛。 叶语莺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煞白。 “我还了解到,”程明笃的声音变得更低,“你唯一的朋友纪紫,也是从十月份开始,以‘重病’为由,申请了长期休学。” “是……因为你的朋友生病吗?”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些复杂的情绪。 叶语莺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 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想告诉他真相。 想告诉他,纪紫不是病了,她是背叛了自己;想告诉他,自己的成绩和比赛,都是被另一个恶魔操控的结果;想告诉他,自己活在怎样一个被威胁、被奴役的世界里。 可是,她不能。 一旦说出真相,就势必会牵扯出那个最核心的、她用尽生命去守护的秘密。 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来面对“纪紫”这个名字,但她还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视线,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以为她是因为挚友重病,担忧过度,才会一蹶不振,才会荒废学业,才会输掉比赛。 这个理由,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多么像一个正常的、重感情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做出的事。 这个理由,也足以掩盖掉所有那些关于“背叛”、“胁迫”、以及“禁忌之爱”的、丑陋不堪的真相。 程明笃看着她那个默认的、却又带着无尽痛苦的点头,安静了下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6节 他看着她那副已然是 强弩之末、仿佛再多一根稻草就会被彻底压垮的样子,就没再多问了。 “哥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叶语莺声音很轻,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像是在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审判。 “没有。”他一贯微凉的口吻,没有丝毫的迟疑,清晰地落在叶语莺的耳中。 叶语莺的身体,微微一僵,缓缓抬起了那颗一直低垂着的、沉重得像有千斤重的头。 就在她怔怔地、不知所措地,与他对视时,他却忽然,将话题转向了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遥远而又温暖的方向。 “想回家吗?这个假期还没带你去看外婆。” 几乎是瞬间,她脑子里响起了童年时期的春天,鼻间嗅到夏日午后外婆摇着蒲扇的清风,听到了那句带着南方口音的“阿婴啊”。 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搞砸了一切,即将要被他彻底放弃的时候,他却只是云淡风生地,问她,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去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说出这句话的程明笃,像一道最温暖的、也最不可思议的光,照进了她这厚重又苦涩的青春期。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地、不动声色地、毫不刻意地填满她整个匮乏而又荒芜青春的。 她想说“想”,但是却在颤抖中把这个字冲散了。 他又一次解救了她,她对在异地过年无比恐惧,他一定知道自己应付不来。 “但是我爸……”叶语莺忽然迟疑道。 “放心吧,他不会在过年期间去打扰你们的。” 叶语莺条件反射问了句“为什么”,但是程明笃却已经起身了,这个问题就不了了之了。 * 在叶语莺于渡江县医院休养的那几天,程明笃只做了一件事。 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的声音冷静、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每一通电话,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全国各地,朝着叶建国那个藏污纳垢的人生,悄然收紧。 他动用了程家最顶级的律师团队和人脉资源,暗中搜集一些没有浮出水面的罪证。 他要的,不是将叶建国送回监狱那么简单。 他要将这个男人所有肮脏的过去、现在、以及潜在的未来,都调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调查结果,很快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叶建国出狱后,不知悔改,迅速染上了新的赌瘾,在外欠下了数十万的高利贷,债主们正四处找他。 他涉嫌多起小型的、未被立案的偷窃与斗殴事件。 最关键的是,当年那桩他因“证据不足”而轻判的故意伤害致死案,调查员竟然找到了一个新的、也是最关键的、因害怕报复而远走他乡的目击证人。 握着这份足以让叶建国把牢底坐穿的材料,程明笃的眼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于漠然的平静。 他让管家给叶建国一张不记名的瑞士银行本票,将他“请”到了蓉城一家最高档的私人会所的茶室里,再谈进一步的价钱。 叶建国走进茶室时,还带着几分得意和嚣张。 他以为是程家的人终于想通了,要花钱买平安,和他这个亲生父亲谈判。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自己要开出的价码。 然而,当他看到那个独自坐在茶桌后、神情淡漠的年轻人时,他那点嚣张的气焰,不知为何,先弱了三分。 程明笃穿着一身简单的、质地精良的休闲装,与他身上那股属于上流社会的、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压迫感相比,叶建国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听说他是程嘉年唯一的儿子。 难怪姜新雪那个贱人这些年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从眼前之人就不难猜出他老子会是什么样。 “说吧,程家大少爷。”叶建国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坐下,“想让我以后别再找那小畜生……不是,我那宝贝闺女的麻烦,准备出多少?” 程明笃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推到了叶建国的面前。 叶建国疑惑地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 他的脸色,随着纸张的翻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得意,到震惊,再到煞白,最后,是见了鬼一般的、彻头彻尾的恐惧。 那里面,有他欠下高利贷的详细账目和债主信息,有他偷鸡摸狗的监控录像截图,还有……那份来自一个他以为早已消失的人的、关于当年那场命案的、足以让他重回法庭的详细证人证词。 “你……你……”叶建国的嘴唇开始哆嗦,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先生,”程明笃终于开口,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这个男人,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给你的,还不够吗?” 叶建国强忍住心虚,轻蔑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本票,“谁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张废纸。而且你程家家大业大的,要买母女平安,这一张哪够……” 那张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银行本票被重新摆在桌上,程明笃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嘴角反而,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近乎于嘲讽的弧度。 “这张票的真假,”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也没机会知道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了火,直接将那张本票放到火焰上,一簇橙黄色的火焰,在他冰冷的眼眸中,静静地跳动着。 “你……你干什么!你疯了?!”叶建国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 他刚想扑过去,程明笃抬手将烧了一半的本票连同火焰,利落扔在了叶建国面前。 那张质地精良的、承载着他所有发财美梦的票据,在火焰的舔舐下,瞬间卷曲,变黑,然后,火苗迅速向上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上面那串代表着天文数字的油墨。 “这张票,是真的。它本来可以让你在任何一个小国家,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程明笃抬眼,目光锐利,将叶建国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剖开。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但像你这样的人,不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顺便,通知你一声。”他微微起身,“你那份证人证词的副本,以及你出狱后所有的新罪名,一个小时前,已经由我的律师,送到了市公安局王局长的办公室。” “警察,已经在门口等你了。” “我给你这张票,只是想买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彻底面如死灰的男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让你在被捕之前,安安静静地,做一场发财的梦。” “啊——你他娘的耍老子!” 叶建国终于彻底崩溃了。他那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掀翻了整个茶桌,就想朝着程明笃扑过去,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他还没能靠近。 茶室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木门,被瞬间推开,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瞬间将还在疯狂的叶建国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程先生,打扰了。”为首的警察,对着程明笃,恭敬地点了点头。 程明笃站起身,重新恢复了来时的模样。 看也没看地上那个像死狗一样被按住的、还在疯狂咒骂着他的叶建国,只是平静地说道:“余生,还是在监狱里好好待着吧。” 叶建国被警察强行带走了,他那恶毒的、不甘的咒骂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茶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他走到那张被掀翻的桌子旁,弯下腰,从一片狼藉的杯盘碎片中,捡起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的动作很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将文件袋里的东西,一份一份地,重新拿了出来,仔细地整理好。 那里面,有叶建国欠下高利贷的详细账目和债主信息。 有他出狱后,参与多起小型斗殴和偷窃的监控录像截图。 还有……那份足以让他因故意伤害致死罪,而重回法庭、将牢底坐穿的、来自新证人的详细证词。 这些,是他为叶建国准备的、通往地狱的单程票。这些,也即将被他的律师,分门别类地,递交到警方和债主的手上。 然而,在这些文件的最底下,还压着一个独立的、用密封袋装着的、略微泛黄的旧文件。 程明笃特意将它抽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时,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里,才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混杂着厌恶与悲悯的复杂情绪。 那是他动用程家最深层的关系,才从十几年前一家乡镇卫生院早已封存的档案里,找到的一份医疗记录。 记录上,是一个名叫“姜新雪”的、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在遭受性侵后,前来就诊的屈辱证明,原本,那肚子里的孩子会作为强女-干犯的孩子而被打掉的。 但是后来另一家医院的记录显示,那新生儿与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叶建国,是直系血亲! 程明笃终于明白了。 加害者竟然荒诞地和受害者结婚了,但是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他明白了姜新雪身上那股歇斯底里的、对叶建国的憎恶与恐惧,究竟从何而来。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姜新雪会对叶语莺这个亲生女儿,怀揣着那样一种近乎于排斥和冷漠的、矛盾而又扭曲的情感。 因为,叶语莺的存在,本身,就是她那段屈辱过往的、最直接的、也是永远无法被抹去的证明。 而叶语莺,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无尽自卑与不安的女孩,她那份深入骨髓的、觉得自己“不配”、“肮脏”的自我认知…… 或许,也正是源于她从母亲那里,从小就承受的、这种无声的、却又最残忍的嫌恶与排斥。 这份证据,如果交出去,足以给叶建国的累累罪行,再添上最丑陋、也最致命的一笔——强女-干罪。 数罪并罚,足以让他老死在监狱里,永无出头之日。 但是……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那份泛黄的、记录着一个少女当年最大屈辱的纸张上。 他想,如果这份证据被公之于众,如果当年的案件被重新翻出,那叶语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天赋异禀,本就是极有争议,要是这消息出来,势必引起媒体的追逐,铺天盖地的刻薄的讨论。 “强女-干犯的女儿”会成为会跟随她一辈子的、永远无法洗刷的标签。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那个现实的地狱里拉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她可以为了自己,跑向有光的地方,主宰自己的人生。 一转头,他重新点燃了打火机,将那份泛黄的医疗记录,凑近了火焰。 亲眼看着那最后一点纸张,一个女孩生命中最不堪的源头,在自己指尖,化为飞灰。 他想,叶建国所犯下的那些罪,已经足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而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秘密,没有必要,再来玷污那个女孩的人生了。 她只需要知道,从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再无叶建国。 这就够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7节 * 程明笃信守了他的承诺。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清晨,他亲自开车,载着叶语莺,驶向了那个她魂牵梦萦的、位于江南水乡的故乡。 回到外婆家那熟悉的小院,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外婆亲手晾晒的酱肉和冬日阳光混合的温暖气息时,叶语莺那颗紧绷了数月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松弛。 程明笃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将她和她所有的行李安顿好,并和外婆简单交流了一句后,便驱车返回了蓉城,将这个属于亲人的空间,完全地留给了她们。 临近除夕,家里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叶语莺却发现,总是笑呵呵地忙前忙后的姑姑,一直没有出现。 姑姑原本是叶家那边的人,原本应该是两家水火不容的,但是叶建国那边没有没有别的亲人,这人渣偏生有一个善良的姐姐,经常走动,时间久了,姑姑反而成了外婆这边的一份子,比姜新雪这亲女儿还亲。 “你姑姑她……最近身子不得劲,在县医院里住着呢。”外婆在准备年夜饭的食材时,叹了口气,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 叶语莺的心,又被轻轻地揪了一下。原来,生活从不会因为你已经足够不幸,就吝于给你更多的考验。 除夕那天,外婆起得特别早。她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家里贴春联、挂灯笼,而是将精心烹制好的年夜饭,一份一份地,仔细装进了好几个保温饭盒里。有香喷喷的酱鸭、有冒着热气的蛋饺、还有叶语莺最爱吃的、撒满了红枣和蜜饯的八宝饭。 “人都在,才叫过年。”外婆对叶语莺说,“阿婴,咱们把年夜饭,给你姑姑送去。” “好。”叶语莺用力地点了点头。 县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新年的烟火气。走廊上冷冷清清,与家家户户的团圆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叶语莺和外婆提着沉甸甸的饭盒,推开姑姑的病房门时,躺在病床上的姑姑,苍白的脸上瞬间亮起了神采。 她们没有桌子,就将病床旁那个小小的床头柜,当成了年夜饭的餐桌。保温饭盒一打开,食物那温暖而丰盛的香气,瞬间就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冷清与孤寂。 外婆给姑姑盛了一碗热汤,叶语莺则笨拙地,帮她削着苹果。 她们就着这满屋的饭菜香,轻声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是邻居家的新媳妇,是田里冬小麦的长势。 叶语莺看着窗外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微亮的夜空,听着外婆和姑姑用方言温馨交谈,吃着碗里那甜到心底的八宝饭。 三人一起在医院挤在一起看春晚。 后来,春晚就越来越无聊了,但是这年春晚依旧精彩,小品相声让人捧腹。 这个在医院病房里度过的春节,虽然没有烟火,没有喧嚣,却比她记忆中任何一个,都更要温暖、也更像一个家。 可是,三人一起过年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发现还有一些情节需要交代和补充,才能切都市,每次估计章节都会出现偏差,但是那些内容也不得不写,但是已经让情节很快了,已经在扛着火车跑了qaq 第59章 新学期开学之前,叶语莺得知警方已经将叶建国刑拘,向检察院申请批准逮捕。 她不知道复杂的法律程序,也不懂最终的量刑。 但是程明笃临出门前说:“他的罪名极其严重,绝对不可能被保释或轻易放出来,至少有生之年,你都不用再见到他了。” 这就够了。 那个纠缠了她整个生命的噩梦,终于被彻底终结。 她可以安心回到课堂,好好备战中考了。 初三下学期的开学第一天,天气晴朗。 当叶语莺背着书包,重新踏入校园时,她所到之处,几乎是一片静默。 但叶语莺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她礼貌地回应着老师和同学的问好,然后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开始早读。 第一节课下课铃还没响完,班主任将她叫到了办公室,表情有些复杂,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和沉重。 “叶语莺啊……”班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你上学期的成绩……说实话,非常不理想,年级两百名开外,还有小测也有好几门功课不及格,这个成绩会拖你后腿的……”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没有辩解。那些分 数,是她清醒沉沦时,亲手写下的,是她为了保护那个秘密,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跟你透个底,蓉城一高招生办的赵主任之前特意来找我了解过你的情况,但是鉴于你文化分以及最近几次小比赛都表现不佳,他们又有些犹豫……” 听到蓉城一高四个字,叶语莺原本死寂的双眼复生般亮了起来,“是蓉城一高吗?” 班主任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老师说句实话,一高看重的是什么?尽管你之前拿过省赛冠军,可文化课差成这样,他们怎么敢要你?这会影响他们学校整体的升学数据,也会让别的家长和学生有意见。赵主任的意思是,他们需要……再观望一下。” 一句观望,已是极其委婉。 叶语莺大脑宕机了一瞬,很多次都以为自己幻听了,这是她之前都不敢想过的学校。 这可是蓉城乃至全省最厉害的高中,还是百年老校,光是看名字都是亮着金光的…… 但是对于叶语莺来说,她觉得蓉城一高是神圣到不可触碰的——那是程明笃的母校。 她何德何能可以被这样的学校注意到。 但是失落接踵而至,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有些磨损的鞋子,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她大概亲手将自己葬送了。 可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月,她敢冒着秘密泄露的风险 她只是抬起头,迎向王老师的目光,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王老师……那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犹豫?” 此话一出,原本正欲痛心疾首比发表叹息的班主任微微一愣,她似乎都没想到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在听到这样的噩耗后,第一反应不是沮丧或放弃,而是冷静地、直截了当地,寻找解决办法。 那双比同龄人更加深沉的眼眸里,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坚韧。 班主任看向她,深吸一口气,陈述道:“希望……还是有的。” “离中考还有最后三个多月。如果你能保证,在这学期接下来的每一次考试,无论大小,都不能再出现不及格的情况,证明上学期的崩盘只是‘一时失误’,那么,赵主任那边,我还能豁出这张老脸,再去帮你求求情!” 叶语莺不觉得这个任务艰巨,她非常明白这个要求很合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但她内心无比清楚事情的本质:追回分数,从来都不是最难的部分。以她不断学习的现状,只要能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她有绝对的信心,在三个月内,让自己的成绩重回巅峰。 真正让她感到窒息和无力的,是那个制造了这一切灾难的根源。 是葛洁,是那个掌握着她最致命的秘密的人。 只要葛洁的威胁还存在一天,她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和。 她就是那个头顶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囚徒,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摆脱那份随时可能身败名裂、坠入深渊的恐惧。 这份恐惧,才是让她无法全力以赴的、真正枷锁。 就在班主任等叶语莺表态之际,门被敲响了,杨老师走了进来。 她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份盖着省体育局鲜红公章的特招调函,放在了叶语莺的面前。 “省体校那边,来了正式的公函。”杨老师看着叶语莺,眼神严肃但难掩激动,“他们可以免除中考,即日办理入队手续,成为省专业队的注册运动员。” “这条路,下一步可就是全国赛了。但是……在你打败孙英之前,你依旧不是第一人选。” 她意有所指,大概是叶语莺上学期比赛失误已经有所影响了,要不是有个省赛傍身,她早就是体校的弃子了。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眼下是个好机会,就看你剩下半年的赛场表现了。” 杨老师收回了那份属于专业运动员的、光芒万丈的宏大叙事,将最现实的问题,重新将残酷的现实抛回给迷茫的叶语莺。 当做出决定之前,她必须先去试着解决自己眼下的麻烦,不然无论那一条路,她都去不了。 * 经过了数日的深思熟虑后,叶语莺才终于决定,主动出击。 她站在那棵巨大的红杉树下,静静地,等着葛洁。 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嬉笑着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看到独自一人等在那里的叶语莺,都愣了一下。 兴许是叶建国的余威还在,葛洁开学以来倒没有主动找麻烦。 “能不能,把东西还我?”叶语莺内心压抑着对对方的强烈不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一些? “你是在求我吗?”葛洁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台阶上斜眼俯视着她。 叶语莺正欲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了一下,将那些不善的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你说是就是吧。” 葛洁冷笑一声:“这是你求人的语气?” “……” “想要东西也好办,对我言听计从,中考结束就还你。”葛洁睨了她一眼,随即,活动了一下肩膀,好久没使唤人了,她依旧得心应手。 “现在,你先把我们五个人的书包送回家,我们去逛街。” 叶语莺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动。 “中考结束,我等不了。” 葛洁耸耸肩,“算了,你帮我们背书包一周,我就还你一封,怎么样?” 叶语莺一把接过对方递来的书包,挂在手臂上,沉沉道:“说话算话。” 葛洁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当然。” 七日期限一晃就过。 清晨,叶语莺在早读之前就在校门口默默等候,待葛洁晃晃悠悠过来后,才开门见山:“七天时间到了,信呢?” 葛洁哂笑几分,在粉色书包里翻找了几下,递给她一封白色书信。 叶语莺都不用打开,就直接拒绝道:“这不是原版。” 这时葛洁好整以暇地收回了白色信封:“爱要不要,我只答应给信,可没说给原版还是印刷版,你说是吧。” 叶语莺眼神冷凝下来,声音一凛,“你耍我?” 正欲发作,葛洁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补充了一句:“我妈昨天刚跟你妈的朋友喝完下午茶,说程明笃最近就在国内,你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8节 葛洁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银环蛇,将那最致命的毒液,缓缓注入叶语莺的耳中。 恐惧、心虚、慌乱,又一次将她溺毙,让她所有的怒气和拳头都轻飘飘落到了棉花上。 葛洁非常满意叶语莺脸上那瞬间血色尽失、流露出极致不安的表情。 “怎么样?想通了吗?”葛洁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耍你吗?下周,不光要背书包,我所有的作业,你都得……” 话还没说完,叶语莺直接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回头的瞬间,余光掠过墙角一个人影。 ——消失了几个月的纪紫,背着书包重新出现在校门口,面容苍白地目睹了这一切。 叶语莺以为眼花了,又重新看了一遍,两道目光恰好相撞。 纪紫的眼中,盛满了滔天的愧疚,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她注意到叶语莺望向自己,嘴唇颤抖着,下意识地,就想朝她跑过来。 “语莺……”她带着哭腔,刚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叶语莺的反应,却让她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和话语,都瞬间冻结在了原地。 叶语莺眼中露出未消的怒火和极致的憎恶,冷然道:“从此以后,别来烦我。” 身后,葛洁看着这一幕,笑了。 她走到早已呆若木鸡、泪流满面的纪紫身边,轻声道: “看到了吗?她现在,连看你一眼都嫌脏,何必巴巴看着呢。” 葛洁说完,迈开腿绕过失魂落魄的纪紫,朝教室走去。 叶建国被正式批捕、即将面临重判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学校。 叶语莺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葛洁又支棱起来了,全然忘记了叶建国带给她的恐惧,感情是知道叶建国已经无力回天了。 那天纪紫回归学校,叶语莺主动将自己的书桌搬离,一个人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纪紫双眼红了一整天,愣是没敢再找叶语莺说一句话。 * 放学时,路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叶语莺走回家路上,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将地面的积水踩碎。 一切声音都离她很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真空的、冰冷的安静。 就在这种丢了魂的状 态里,她不小心脚下打滑,摔在了台阶上。 当下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右手有点疼,就当是寻常擦伤。 谁知到门口的时候,手上湿润渐深,一抬手,才发觉鲜血流了满手。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打理花园的张阿姨恰好路过,匆忙将身上的雨衣换下,隔着细雨就走上前,执起叶语莺的手心疼了说了一句:“流这么多血,快进屋帮你瞧瞧。” 丢了魂的叶语莺就在这种似梦似幻的状态下被带进了休息室。 张阿姨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兀自去取来医药箱。 双氧水的疼痛无比清晰地将叶语莺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低头一看,痛处原来有一个两公分左右的伤口,有点深,怪不得有点疼。 屋外,程明笃的身影在回廊上一闪而过。 分明是月光一样的存在,此刻却与她被人操纵的如小丑的一样的人生联系到了一起,像毒藤一样,缓缓爬满了她那颗早已置身阴暗的心。 程明笃就如同一面镜子,让她总能照见自己脸上的不安。 她疼得瑟缩一下,将手直接抽回,起身就走。 “就快好了……” 叶语莺如同被一头莽撞的毛驴附身了似的,一股脑就往外冲,神情冷漠。 对生活束手无策的人,也许就会这样下意识逃离人群,逃离所有可能带来刺痛的善意。 正打开门准备冲回房间,却险些撞到一堵人墙上。 那是一个温热的、带着清冷淡香的人影。 她猛地后退一步,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此刻正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是程明笃。 “这伤……怎么弄的?” “没什么。”她的声音干涩而冷漠,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不小心摔的。” 她侧过身,就想从他身边挤过去,回到自己那个唯一安全的阁楼里去。 然而,她的手腕,却被一只更冰凉、也更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了。 “我看看。” 程明笃没有用什么力道,但却让她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将她那只被藏在身后的、受伤的右手,强行拉到了自己面前。 鲜血混杂着双氧水,遮蔽着新鲜的伤口。 程明笃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凝固了整整数秒。 周围的空气,带着清寒的气压,让氧气变得稀薄起来。 “这伤需要处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忧虑。 他的嗓音,总对她是奏效的,让她暂时忘记那些不安的挣扎,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厉内荏的颤抖。 他看了她一眼,拎上药箱,直接带她去往旁边的书房。 “砰”的一声,书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偌大的空间被彻底和外界隔离出了两个世界。 他将她按在书房那张宽大的、待客用的皮质沙发上,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这个姿势,让他那总是带着压迫感的身高,第一次,没那么凌厉了。 可他身上那股隐于谦和后的气场却未曾消失,反而因此他气息接近,变得更加清晰和逼仄。 他一手牢牢地固定住她受伤的手,另一只手,用碘酒来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 换了种药品,疼痛就没那么强烈了。 为她清洗,上药,再用洁白的纱布,一圈一圈地,将她的手,仔细地、妥帖地,包扎好。 当他打上最后一个结,终于松开她的手时,叶语莺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身逃跑。 她怕被问询,眼下的自己,紧张到草木皆兵,尤其是程明笃在国内的时期,那天大的秘密就在他眼前。 她害怕,葛洁捅破了天。 “你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他缓缓开口。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0章 叶语莺闻言,脸色微变,将那只刚刚被他包扎好的手,像触碰到了烙铁一般,飞快地抽了回来。 在铺天盖地的委屈到来之前,她本能地逃避着程明笃那双东西一切的眼睛,仿佛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再多待一秒就会无所遁形。 她起身,因为动作太过迅速而令运动鞋在地面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没受什么委屈,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她刚离开几步,又补充道:“你别插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是害怕的,她怕自己不作提醒,程明笃直接进行调查,一切都会败露,她也害怕这句话是掩耳盗铃,反而让程明笃曲解她的意思。 她一直站在原地,一定要得到答复才肯放心。 她侧目的的余光,恰好撞进对方的眼眸里,她早已放弃读懂程明笃眼神的意图,只希望他能所见即所得,知道自己是真心不希望他插手的。 “好。” 终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 一直紧绷着的、僵硬的后背,在这一刻,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弛。 正欲离开,即将要迈开脚步的那一瞬,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匆促看了他一眼。 她不知道十四岁的自己的眼神里,是否会在眼神里暴露内心的全部,但是她还是怀着自己内心所有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回头看了他一眼。 秘密最好的归宿,应该就是腐烂在血液里,谁都别知道最好,自己最好也遗忘。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程明笃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 他大概猜到,她的世界里,一定发生了一件极其糟糕的、让他一无所知的事情。 而这件事,让她宁愿选择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也不愿向他,透露半分。 * 叶语莺被省体校邀请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人人都觉得她即将走向职业运动员的道路,甚至以后还有更光明的发展,但是叶语莺却自己自己没有一刻离开过这令人窒息的漫长的霸凌。 不知是不是得知这个消息的缘故,葛洁对她折磨,变得变本加厉。 葛洁和外校的一个混混头子开始交往,日渐暴戾,不再满足于让叶语莺背书包、做作业。 她开始享受一种更彻底的、精神上的虐待。 她每天放学都会将白天惹怒自己的人抓到学校附近的巷子里,逼着叶语莺对那些人施加暴力。 每一次,叶语莺都只是沉默地站着,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那些被迁怒的、来自其他同学的厌恶目光,却始终恪守着绝不动手伤害他人的底线。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79节 一个星期后,葛洁对她彻底失去耐心,将一杯可乐,从叶语莺的头顶,缓缓浇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流淌。 每次沉默在原地的惩罚是多种多样的,多数情况下就是淋她一身可乐。 她闭 着眼,承受着这一切,双拳紧握,克制着自己。 当人人都觉得她有个罪犯父亲的时候,她更加不能堕落,她决不能当一个暴力狂,罪犯的女儿,不一定要罪犯! 待可乐过甜的液体从她脸上流过大半,她才在粘稠的液体中睁开眼,葛洁就站在她面前,将可乐罐随手一扔,嘲讽道: “怎么着?你还想当个好人?你身上留着罪犯的血,这辈子休想往外爬,你身上继承了你父亲的坏种基因,认命吧,叶语莺。” 她不能反抗。 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自己的把柄还在对方手里。 所以,她只能忍。 “没意思,跟个死人一样。”葛洁看着她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木然样子,觉得有些无趣,便像扔掉一个玩腻了的玩具一样,带着她的跟班们,扬长而去。 叶语莺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乐在暮春温暖的气温中逐渐变成了糖浆,她才像一个被重新启动的机器,默默地走向洗手间,用冰冷的水,冲洗掉满身的狼狈。 葛洁似乎爱上了这种游戏。她知道在欺负他人这方面,是叶语莺的底线,为了守住这个底线,她心甘情愿承受惩罚。 一杯又一杯的饮料的和奶茶,从她的头顶浇下。 那些一层又一层的糖浆每天都会被清洗掉,但是心里的糖浆洗不掉,附着了一层有一层,粘稠得像是石油一样,黑色的液体吞噬着她,让她口鼻满是这种液体,难受到极点又挣脱不开。 纪紫尝试过几次跟叶语莺对话,都被她冷眼忽视了。 后来纪紫也放弃了,她成为了葛洁霸凌他人的背景板,沉默又小心翼翼地站在人后,被迫冷眼旁边,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喜怒哀乐。 当葛洁找别人麻烦的时候,纪紫站在人群最后面,不帮腔也不反抗,木讷地把目光放在路边的花草上,面无表情地神游。 终于,葛洁对这种游戏,也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觉得叶语莺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论她怎么折磨,都无法让她真正地崩溃求饶。 那天放学,她又一次,将叶语莺堵在了那个熟悉的、无人的巷口。 “你还想要你的情书吗?” “你这辈子都不会给我,不是吗?”叶语莺认清了现实,她的头脑没有一刻沉沦过,要彻底解决葛洁这个大麻烦还遥遥无期,她明知道这条路是无休止的,但是她仍然不敢冒任何风险。 那些屈辱的证据,如果被呈现在程明笃面前,将比眼下的折磨更让她无法承受。 “这次我把你情书的原件带来了,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葛洁看着她,正色道。 此话一出,连不远处的纪紫也听到了,呆滞的目光也跟着闪烁一下。 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能为之动容,更何况叶语莺自己了。 叶语莺面上还是不为所动。 葛洁将那几封情书从书包里拿了出来,还有一个u盘,在叶语莺面前晃了晃,“怎么样?这次可是真的。” 叶语莺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瞳孔骤然一缩。 她凑到叶语莺耳边,用一种充满了调笑和恶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只需要做一件就行,去对面那家百货大楼的门前,把你的上衣,脱了,就站在那儿,什么也别做,站两分钟。” 葛洁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要你做到,我就把你那些宝贝信件的原件、复印件,所有的一切,都当着你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从今以后,我保证,再也不找你的麻烦。” 她看着叶语莺那张终于因为震惊和屈辱而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叶语莺那双死寂的、早已看不见半点的星光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葛洁看着叶语莺脸上这瞬间的变化,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得意,第一次,被一丝莫名的、本能的不安所取代。 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已经晚了。 叶语莺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她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早已被饥饿和痛苦折磨到极致的野兽,在挣脱牢笼的瞬间,所爆发出的、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攻击! 她的身体,以一个专业运动员才有的、极其恐怖的核心力量,猛然前冲! 一记凝聚了她这几个月来所有屈辱、愤怒与绝望的、不计任何后果的拳头,落下。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巨响。 葛洁那张总是带着得意笑容的脸,瞬间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叫。 她的鼻血,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前襟。 她整个人,都被这股巨大的、始料未不及的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满是尘埃的地上。 整个巷子,在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葛洁那几个跟班,都彻底被眼前这充满了原始暴力的一幕,吓傻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叶语莺,一个不说话、不哭泣,直接用最野蛮、最惨烈的方式,来宣告自己愤怒的叶语莺。 “啊——!你敢打我!”葛洁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鼻子,终于从剧痛中反应过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给我上!给我打死她!!” 那几个女生如梦初醒,尖叫着,疯了一样地朝叶语莺扑了上来。 巷子里,陷入了一场最混乱、也最丑陋的暴力。 四个女生,一拥而上像一群鬣狗,围攻着中心那头受伤的、却依旧凶狠的孤狼。 她们撕扯着叶语莺的头发,拉拽着她的衣服。 叶语莺像感觉不到痛,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罪恶的根源,葛洁。 一个女生从背后死死抱住她的腰,试图阻止叶语莺上前。 另一个女生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狠狠地、朝着她的脸抓了过来。 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了叶语莺的脸颊上,从她的眼角,一直蔓延到下巴。 那道伤口,离她的左眼眼球,不到一公分。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半边视线。 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在那剧痛的刺激下,爆发出更恐怖的力量。 她猛地向后一挣,将背后抱住她的女生,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就在混战达到最顶点时,葛洁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疯魔一般的叶语莺,眼中充满了恐惧。 她放弃了加入战局,而是颤抖着手,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她最后的、也最危险的底牌——她那个校外的、真正的混混头子男友。 “喂!快带人过来!学校后面的巷子!有人要打我!”她尖叫着。 电话接通了。真正的、属于成人的、更肮脏的暴力,即将到来。 发愣的十几个人反应过来,在葛洁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加入战局。 除了纪紫,她依旧站在葛洁身后,一言不发,目睹这样的混战,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两分钟后,负隅顽抗的叶语莺被人控制在原地,所有人都知道等待叶语莺的究竟是什么。 大批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这一次不是初中生的小打小闹,而真正发酵成一场集体暴力。 葛洁的男友会帮她出头,叶语莺的惩罚很快就要降临了! 也就在这一刻,巷口的阴影里,远处那个温和瘦弱的身影,第一次从大树下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是纪紫。 她这些日子存在感很弱,大家知道温和的纪紫不可能反抗也没出息参与任何肢体上的霸凌,全然接受她是个背景板的事实。 以至于她的人影出现在葛洁身后的时候,葛洁还浑然不觉。 纪紫重新抬头看向葛洁的瞬间,那张总是充满了怯懦的脸上,此刻,却被一种混杂着悔恨、绝望的疯狂情绪取代。 她看到葛洁正在打电话,看到叶语莺正被另外两个女生死死抓住,看到她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尖叫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又挣扎求生的小鹿,用尽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勇气,从葛洁的身后,死死地、用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 此刻,她们都疯了。 叶语莺猛然已经,亲眼看见葛洁疯狂地百搭着纪紫的手臂,整个人瞬间陷入了短暂的窒息。 但是柔弱的纪紫今天如同被夺舍了一般,不论葛洁如何掐她打她,勒住她脖子的手臂,如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反了,都反了!”人群里有人惊呼,众人见状,陷入了迟疑。 叶语莺乘机挣脱了束缚,她没有逃跑,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和泥泞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巷子口那片阴沉的天空。 那双被血污模糊了的眼睛里,那股暴戾不屈的火焰,近乎于毁灭的火焰,从那片破碎的、黑暗的废墟里,轰然燃起! 她本想平静解脱,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机会,反而认为她软弱可欺,对她的霸凌变本加厉。 她不会再逃跑了。 她不想再逃跑了。 罪犯的女儿又怎样?如果这些人,只认识拳头,那她今天,就用拳头,把这场长达数月的、令人作呕的恩怨,彻底地,做一个了断。 她没有再冲向葛洁,而是转向了那两个刚刚还在撕扯她的、早已吓傻了的跟班。 在她们惊恐的尖叫中,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巷子里,没有声音。 只有一具一具,倒下的身影。 和那个浑身血污、眼神空洞,却依旧如同一尊神魔般,笔直地,站立在中央的,叶语莺。 她左眼紧闭、鲜血从眼角流下,一步步走向葛洁,撑着一口气,用那只清晰的右眼,死死地、锁定了她最后的目标。 此刻,葛洁也终于从纪紫那不要命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她捂着自己被勒得生疼的脖子,迅速一拳把纪紫击倒,剧烈地咳嗽着,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0节 当她看到自己那些跟班全都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时,她知道,今天已经无法善了。 既然能当这群人的大姐大,葛洁本就很会打架,只不过她更享受用权势和言语去折磨人的快感,轻易不屑于自己动手。 但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如修罗般的叶语莺,她知道,她必须亲手,将这个敢于反抗的哈巴狗,彻底地,打回原形! “你他妈的找死!”葛洁怒吼一声,发了狠,主动朝着叶语莺,猛地冲了过来! 她想尽快将这个早已大伤体力的对手制服,然后,将之前被她打的那一拳,用十倍的力道,报复回去! 葛洁的攻击,是纯粹的、属于街头混混的野路子。她冲到近前,不去打,而是伸出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尖利的双手,狠狠地,抓向叶语莺那道正在流血的、靠近眼球的伤口! 这是最恶毒的一招,她要攻击叶语莺流血的伤口! 叶语莺的头猛地向后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抓。 趁着叶语莺后仰的瞬间,葛洁的膝盖,狠狠地、朝着叶语莺的腹部顶了上去。 叶语莺吃痛,发出一声无声的闷哼,身体被打得向后弓起。 然而,她没有倒下。 就在葛洁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击时,叶语莺右腿死死瞪住地面,事已至此,她今天一定会将一切了解。 紧接着,她出其不意,用那条伤痕累累的、沾满了鲜血和泥污的胳膊,闪电般地,死死缠住了葛洁的脖子。 这里没有技巧,没有章法,只有最纯粹的、你死我活的愤怒与仇恨。 叶语莺,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 她的脸上,是麻木的,眼神像是被抽干了情绪一样,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战争机器,只是在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执行着反击的指令。 终于,在一个错身间,叶语莺抓住了葛洁的破绽。 她将葛洁狠狠击倒,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跨步上前,用那双力量惊人的腿,死死地压住了对方的挣扎,同时葛洁抬手抓住了叶语莺的头发。 “把东西给我。”她冷冷地说道。 对方咬紧牙关,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手下使劲,想让叶语莺头皮吃痛。 但是叶语莺像是失去痛感一样,眉头都不皱半分。 叶语莺举起了自己那只沾满了血污的右手,看着地上这张憎恶了数月的脸,紧握的拳头,砸了下来。 一直到……不可一世的葛洁终于屈服,看向叶语莺的眼神只剩下满目的恐惧。 叶语莺这才松开了拳头,从葛洁身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手里攥着信和u盘。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靠着墙,反复确认信的真伪。 是原版。那些承载了她所有不堪、卑微与禁忌情感的灵魂碎片,终于,回到了她的手上。 一切都尘埃落定,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看着远处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天空,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最终,她亲手释放了心中的恶魔,用自己最讨厌的暴力,终结了这场属于她的、漫长的、令人作呕的战争。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更深沉的厌倦和自我憎恶。 恶魔的女儿,还是成了恶魔。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自我放逐的、冰冷的绝望中时,巷口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语莺缓缓地、迟钝地,抬起头。 叶语莺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到程明笃站在巷口,一动不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由震惊、心疼与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所交织而成的、骇人的风暴。 他看到了。 他一定,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最凶狠、最暴力、最不像样子的那一面。看到了她像一头疯兽般,对一群人挥舞拳头的景象。 看到了她最丑陋、最阴暗、最像她那个杀人犯父亲的一面。 她无法回头了…… 她没有试图去擦拭脸上的血污,也没有试图去整理自己那早已变形的衣衫。 她只是将那叠同样不堪的信纸塞进了书包,像一个等待着最终审判的罪人,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口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也是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深渊,走了过去。 走出巷子时,她身上血气未散,伤得比任何人都重。 额角破了皮,血顺着睫毛滴下来,在他的注视下别开眼,狼狈又脆弱。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却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之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1章 叶语莺不敢去看他此刻的眼神,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他身上的气息依旧是熟悉的干净感。 那双眸子迄今为止都没沾染过这样的血污,狼狈不堪这个词永远与他无关。 但是在流言蜚语中长大的她,却是和这些污秽并存的,由于共存太久,她甚至已经和这些脏东西长到了一起,即便粉身碎骨也剥离不干净。 在她内心无比懊恼痛苦时…… 程明笃,向前,迈出了一步,刚伸出手。 她猛地后退,睁着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像一只被猎人的手电筒光柱,直直照在脸上的、受惊的羚羊。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这样的自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所以,她逃了。 像深巷里一只被惊扰了的、翅膀破损的蝴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顾一切地,扑腾地从这条阴暗的、令人窒息的巷道里,冲向了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属于城市的璀璨灯火。 她跑得很快,快得像一道扑朔的光影,彻底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此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几声刺耳的、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 紧接着,十几个个打扮得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学生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棒球棍和铁管,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葛洁刚刚在电话里哭诉过的、她在校外的“混混头子”男友。 “谁他妈敢动我马子?!”领头的混混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扛起脚边的棒球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巷子里这片狼藉。 当他看到倒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的葛洁时,脸上的横肉瞬间拧在了一起,手中的棒球棍,指向了巷口唯一站着的程明笃。 真 正的、属于成人的、更肮脏的暴力,即将到来。 程明笃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投射在巷口阴影里苍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那群朝他走来的、手持凶器的混混。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一群嗡嗡作响、却又无比碍事的苍蝇时,那种冰冷的、不耐的漠然。 王放用手中的棒球棍,遥遥地、指向巷口唯一的程明笃,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他,“是你小子吧!一个人,敢动我这么多人?” 他身后的那十几个混混,也呈扇形,慢慢地,将程明笃包围了起来,示威性抡着手中的铁管和棍棒,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嗖嗖的破风声。 “小子,听见没?是你自己跪下挨我一棍子,还是等我帮你?” 然而,面对这群人的包围和威胁,程明笃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小弟轻轻拉了拉王放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要不要确认一下,万一打错人了……” 小弟面对程明笃,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放哥,这小子看着好像有点眼熟。” 王放正在气头上,不耐烦啐了一口,骂道:“放屁!你个瘪三瞅谁都眼熟!给老子让开!”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尤其是在自己马子面前,必须要把场子找回来。 他不再废话,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棒球棍,那双本就没什么善意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狠厉,就要朝着程明笃的头上,狠狠地砸下去! 然而,他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再一次,被那个小弟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拼命地抱住了! “别!放哥!千万别动手!!”那个小弟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已经带上了哭腔和尖锐的破音,“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你他妈有完没完?!”王放暴怒地回头想给他一脚。 而就在这场闹剧的中心,那个被棒球棍指着、被十几人包围的程明笃,他的反应,却平静得近乎诡异。 用一双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人群,沉默得如猎食者般。 从始至终,他没有半点害怕的意味,似乎正等待着他们出手。 危险的气息布满周身,甚至脚步正欲上前半步。 风声呼啸,一道白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快走!” 那个本已决定彻底消失的女孩,在这一刻,却猛地,折返回来! 叶语莺不知道从哪一刻改变的念头,就这么不顾一切地重新扑回了这片阴暗的巷道。 她趁乱冲到程明笃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瘦弱的、还带着伤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跟我走!”她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焦急,试图将他从这个危险的旋涡中心,拖拽出去。 程明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眼底掠过一丝愕然。 他低头,看着这个浑身是伤、脸上还挂着血痕、却像毫无顾忌地,试图将他护在身后的女孩,那双充满命运痛楚的眼眸里,翻涌起一种滚烫的情绪。 可在此刻,在这个肮脏的巷道里,这个本应该被他拯救的人,却反过来,用她那瘦弱到一折就断的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试图,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般的力量,来救他。 真是个小孩子…… 又傻,却又那么……悲壮……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1节 “先脱身再说。”叶语莺表现得相当老练,哪怕左眼现在已经睁不开了,却仍然能用右眼及时判断逃跑路线。 她当恶魔不过几分钟,可当逃兵,她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丰富的经验。 原本拉不动他,可却在此刻拉动了。 程明笃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气场和力量,配合她的步伐,让她几乎没有任何负累地尽情往前冲。 巷子里的混混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在王放那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中,一脚把小弟踢翻在地,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疯狂地追了上来。 “操!还验证个屁,坏老子大事!抓住他们!” 身后的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语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拉着程明笃,在这些她无比熟悉的、黑暗而又肮脏的后巷里,熟练地七拐八绕。 她带着他,躲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堆,跃过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 她甚至会在经过一个低矮的、生了锈的管道时,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挡在程明笃的头前,用自己那被划伤的手背,替他隔开可能碰伤他的障碍物。 她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凭着意志逃生。 在穿过最后一个狭窄的巷道后,他们冲到了一条相对宽阔的、无人的后街上。 叶语莺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将程明笃拉进一个废弃公交站台的阴影里,然后自己撑着膝盖,剧烈地、痛苦地喘着粗气。 动作停下后,她身上的伤,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成百上千只起死回生的虫子,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疯狂地撕咬着,疼得她在原地忍不住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肾上腺素的潮水正在退去,而疼痛的礁石,则开始尖锐地、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她。 她靠在废弃公交站台那冰冷生锈的铁皮上,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 心中那份逃生的本能,压倒了自己所有的痛苦。 “对不起……”她喘着气,声音因为脱力而断断续续,“我不……我不成了……你快走吧,他们人多,被追上就……就麻烦了……” “他们都是亡命徒,经常把人打进医院的……碰上了就麻烦了。” 她回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向他。 程明笃没有说话,紧绷着下颌线,没有动作。 “你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刻考虑过自己吗?”他看向叶语莺,启唇道。 “我们不一样……”叶语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叹息道。 “哪里不一样?” 他只是缓缓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于叹息的低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无奈的沉惘。 “我们哪里都不用去。”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安定下来的力量。 叶语莺不解地、错愕地抬头看他:“可是……” 下一秒,他独自一人,迎着那十几个手持凶器的混混,缓缓地,走了出去,走向那片昏暗的光影中。 巷道的灯光在他瘦削的身影上拉长,仿佛一把利刃直指前方的混混们,夜色瞬间凝滞。 接下来的画面,快得让叶语莺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场混战,却是一场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战斗。 程明笃的气质,是清冷儒雅的,是属于书房和世界级赛场的,让人难以将他与暴力二字联想不到一起去。 可此刻,他如同被夺舍了般,顺便变了个人,他的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花架子,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又狠厉,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 自夺下第一个人手中的武器后,这就成了一场真正的、单方面的处刑。 整个巷子,很快就只剩下了一片痛苦的呻吟声。 几分钟后,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十几个混混,已经全都东倒西歪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没有一个,还能再站起来。 程明笃将棍子扔掉,掏出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手,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 他全身而退。 直到程明笃朝她走来,叶语莺才如梦初醒,连忙冲上前,急切地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正在缓缓舒张的手,手腕处,有一道木刺划破的新鲜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 “你受伤了!”她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地,就抓起了他的手腕。 也就在这一刻,她为了看得更清楚,而下意识地、将他那质地精良的、被血迹染上了一点猩红的衬衫袖口,往上轻轻一撩时——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在他那总是被衣物遮挡的 、看似完美的、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数道早已愈合的、或深或浅的、淡白色的——旧伤。 那不是意外擦伤的痕迹。那里面,有刀划过的线状疤痕,有不知被什么钝器砸伤后,留下的不规则的疤痕。 这些狰狞的、属于另一个黑暗世界的印记,就这么,烙印在他那完美的皮囊之上。 叶语莺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般的、震撼的眼神,望着他。 她终于,在这一刻,不小心触及了一段她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原来,程明笃绝不是一个她所以为的、脆弱的、需要被她保护的贵公子。 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冷静与强大,不是凭空而来的。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光里,同样充满了血与火,谁都没太平过。 “叶语莺,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没你想的那么光明。”程明笃侧目,看着她说道。 是啊,他们哪有什么不同。 都是两座,同样被风雪覆盖的、孤绝的山峰罢了。 只是在命运的瞬间,遥遥地,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他们,没有谁完美无瑕。 程明笃缓缓地收回手,将自己的衣袖,重新拉了下来,试图将那些属于过去的、早已被他遗忘的疤痕,重新掩盖起来。 然而,就在他放下手的那一刻,一只冰凉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属于少女的小手,却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他的手腕上。 恰好,盖住了那块衣料之下的、最深的一道伤疤。 程明笃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他犹豫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小手,又抬头,看向她那张同样狼狈不堪、脸上还挂着一道狰狞血痕的小脸。 她不怕他。 哪怕在见识了他最冷酷、最暴力的一面之后。 他也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他的指腹,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覆上了她左眼眼角下那道还在往外渗着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死寂的一片废墟中,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用一种最原始、也最坦诚的方式,无声地,触碰着彼此最深的伤疤。 她在他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一个暴戾的、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恶魔,和恶意消退后,那个悔恨又畅快的自己。 空间,在此刻,被拉长,被扭曲,又被撕裂。 她自嘲地说:“对不起,我还是使用了暴力,尽管我拼命克制、压抑……” 程明笃覆在她伤口上的拇指,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新涌出的血珠。 他说,“这世上,没什么绝对的是非善恶。” 那看向她的目光,深邃而又坚定,像一片能容纳她所有不堪与罪恶的、漆黑的星空。 “当语言和规则都失效时,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手段。”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因为震惊而缓缓睁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她整个认知世界、也足以将她从自我憎恶的地狱中,彻底解救出来的神谕。 “既然走投无路,又何必,犹豫?” 这句话,像一道最慈悲咒,瞬间,不动声色地粉碎了心中的黑暗与混沌。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2章 第二天,学校里却出奇地平静。 葛洁和她的那群跟班没有出现,纪紫也请了假,而且是长假。 叶语莺左眼包着纱布,本应修养几天,但是大冲突之后,她担心校园里会生出其他变故,还是回到了校园。 学校里气氛诡异地安宁,却又暗流涌动。 叶语莺刚踏上走廊,一整个走廊的人都跑空了,似乎很害怕她似的, 那些那里面混杂着敬畏、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很快,新的流言开始蔓延。 “听说了吗?昨天叶语莺一个人把葛洁那伙人全撂倒了!” “不是吧?听说是她找了校外的人,把葛洁的混混男友都给打了!” “我听到的版本是,葛洁她男朋友被警察带走了!” “是因为聚众斗殴吗?” “不是,应该是真犯事了……” 叶语莺从未意识到这么做会让她成为新一任“校霸”——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行性,也是她极力抗拒的身份。 以前那些曾经对葛洁马首是瞻的人,现在看到她会主动让路;以前欺负过她的,现在见了她就绕道而行。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2节 无论是本班还是其他班的人,都主动向她投诚。 甚至有人开始试图讨好她,在值日那天提前帮她把教室打扫好。 午休时,叶语莺独自坐在座位上,面前的课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都是其他同学“进贡”的。 她一样未动,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窗外。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所适从。 莱山中学的校园霸凌由来已久,校霸换来了一任又一任,但是无一例外都是给这里的学生带来无尽的暴力和屈辱。 这份突如其来的“尊崇”让她感到窒息。 她能感觉到,这些示好背后,是更深的恐惧。他们害怕她,就像当初害怕葛洁一样。 她若接受了这些,就等于默许了这种畸形的等级关系,那么她和葛洁,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要的不是成为另一个葛洁,她想要成为的,也许应当是一个终结者,终结这所学校里永无休止的霸凌循环。 莱山中学新校霸的消息不胫而走,她没还有认下校霸这个称号。 权力的真空期总会有人试图填补。 下午放学后,叶语莺正准备离开,却在教学楼的拐角处,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几个男生——都是以前跟在葛洁屁股后面作威作福的熟面孔——正将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很老实的男生堵在角落里,推推搡搡地索要着什么。 “快点,磨磨蹭蹭的,这个月的经费该交了吧?”为首的男生叫吴威,他学着小混混的腔调和做派,语气轻佻而又充满威胁。 周围有路过的学生,但都像看到了瘟神一样,低着头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敢停留,更别说出声制止。 这是莱山中学刻在骨子里的冷漠。旧的霸凌者倒下了,新的模仿者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试图继承那份肮脏的权力。 叶语莺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也没有立刻冲上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吴威的身上。 心灵的博弈中,沉默是个强大的武器。 她的出现,像是在闹剧里按下了静音键。 吴威身边的几个跟班最先发现了她,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胳膊肘碰了碰吴威。 吴威不耐烦地回头,当他看到左眼还包着纱布、神情冷漠的叶语莺时,整个人像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前几天晚上那场巷战的传闻,早已神乎其神地传遍了整个学校。 叶语莺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方式进行开场白,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莺……莺姐……”吴威的声音有些发颤,前一秒的威风荡然无存。 叶语莺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走近,只是用那双经历过血与火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却在沉默的发酵中,让人胆寒。 这种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一句咒骂都更让人恐惧。 “让他走。”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淡淡地,不容置喙。 吴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新校霸”的威严和自己在小弟面前的面子之间痛苦挣扎。 但在叶语莺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挥了挥手,几个跟班立刻让开了一条路。那个被围堵的眼镜男生如蒙大赦,抱着书包,连滚带爬地跑了。 “还有你们,”叶语莺的目光扫过吴威和他的跟班们,“从今天起,莱山中学,没有‘经费’这种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听懂了吗?” 众人连忙点头。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背后的人连忙狗腿地说道:“莺姐慢走。” 后来,很长时间校园里都没有发生过恶性事件。 叶语莺没有一刻亲口认下校霸的身份,她的“无为而治”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和平,但和平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她所不屑的“校霸”之位,在她眼中是罪恶,在 别人眼中,却是权力的王座。 一个名叫陈皓的男生,悄然成了这股暗流的中心。 他与那种头脑简单的混混不同,他更像一个潜伏的野心家,观察了叶语莺很久,得出了结论:叶语莺只是能打的而已,终究是个女声,没有建立自己势力的野心,更不懂得如何巩固权力。 她所谓的和平,在陈皓看来,是天真且可笑的,是对莱山中学的异端。 他开始在私下里集结那些对叶语莺心怀不满,或是渴望重回过去那种可以肆意欺凌他人的“光荣岁月”的人。 “一个女人,还是个独行侠,凭什么当老大?”陈皓对着他新招揽的几个心腹说道,“她坏了规矩。莱山中学,需要一个真正的王者,来恢复原有的秩序。” 起初,这些小动作并未引起大的波澜,叶语莺的威慑力依旧存在。 但当她无法同时出现在所有地方时,霸凌的毒草便在阴影中再次疯长。 终于,陈皓决定采取一次决定性的行动,彻底摧毁叶语莺建立的脆弱平衡。 那天下午,学校正在举行百日誓师大会,大部分学生都在操场。陈皓抓住这个机会,带着十几个他新整合的手下,将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堵在了通往体育馆的僻静走廊里。 这次的目标,是那几个曾经主动为叶语莺打扫教室、送过零食的学生。 陈皓的目的很明确,他要杀鸡儆猴,他要让所有人看到,向叶语莺示好,会是什么下场。 “听说,你们跟叶语莺走得很近啊?”陈皓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一脚将其中一个男生的书包踢飞,“她都自己不想当校霸,居然有你们还上赶着当她手下一批狗,对吗?” “不……不是的……”那几个学生吓得脸色惨白。 “不是?”陈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几个人被陈皓带走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到了操场,传到了叶语莺的耳中。 很多人目光复杂地观察着她,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能力应对这场公然的、针对她的挑衅。 叶语莺的脸色沉了下来。 瞬间了然,她的退让和不屑,被这些人当成了软弱。只要她不正式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有无数个陈皓站出来,试图争抢,试图拥有权力。 她想要终结循环,但前提是,她必须先成为权力的掌控者,而不是将那名字当做烫手山芋去逃避。 她拨开人群,一言不发地朝着后操场走去。 走廊里,陈皓正享受着众人恐惧的目光,他看到叶语莺独自一人走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哟,正主来了?”他嚣张地向前一步,“怎么,想替你的狗出头?叶语莺,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这个学校的规矩,不是你一个……” 他的话没能说完。 叶语莺走到他面前,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陈皓团伙,瑟瑟发抖的受害者,以及远处围观却不敢上前的学生们。 最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冰冷,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 “你们都听着。” 全场一片死寂。 “你们不是非要一个校霸吗?”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好,我告诉你们。” 她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缓缓划过面前这片压抑的空间。 “从今天,这一刻起,我,叶语莺,就是莱山中学的校霸。”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 她的身后,人心所向般,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叶语莺的身后,冷眼注视着陈皓一伙人。 叶语莺看着陈皓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继续说道: “但我的规矩,和以前不一样。” “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在这所学校里,不准再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欺负人。”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无论是勒索钱财,还是言语羞辱,都不行。” “这,就是规矩。” “对于不守规矩的人……”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陈皓身上,“我不介意,使用暴力。” 她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陈皓,用一种近乎于宣判的语气说道:“你,第一个坏了我的规矩。你是想让我亲自来教你,还是自己滚?” 陈皓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叶语莺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真正的强者气场面前,以及她身后无数的支持者面前,他精心策划的复辟像一个笑话,不堪一击。 他最终带着自己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天起,叶语莺的“校霸”之名,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她不是暴君,而更像一个秩序的守护者。不拉帮结派,独来独往,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校园里那些蠢蠢欲动的霸凌苗头,在她的震慑下,一个个都熄了火。 莱山中学,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而又真实的平静。 当葛洁回归校园的时候,莱山中学已经变天了。 她是在她父亲的陪同下,办完复学手续的。 她瘦了,脸色苍白,脸有些浮肿,像是哭过很久似的,大概是和她男友被警察抓了有关。 曾经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被一种阴沉的沉默所取代,不再有跟班,不再有簇拥,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凤凰,狼狈地走在那些曾经有无数人为她开路的走廊上。 学生们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快意,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冷漠。她像一个来自过去时代的鬼魂,与这个由叶语莺建立的新秩序格格不入。 她与叶语莺大战后第一次碰面,是在班级的门口。 叶语莺正准备进教室,葛洁恰好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在门口狭路相逢,走廊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顿了。 葛洁死死地盯着叶语莺,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似乎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眼前这个人。 叶语莺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眼神里无波无澜,既没有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对失败者的同情。 她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3节 最终,是葛洁先败下阵来。她咬着牙,屈辱地侧过身,为叶语莺让开了路。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时代,是真的变了。 葛洁的回归,终究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波澜。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葛洁独自一人去小卖部买水,在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女生堵住了。为首的,正是之前被她扇过耳光、逼着下跪的女生之一。 “哟,这不是葛大学姐吗?”那女生学着葛洁以前的腔调,阴阳怪气地笑着,“怎么一个人啊?你那些跟班呢?你那个开摩托的男朋友呢?” 葛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紧了手里的水瓶,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很威风吗?”另一个女生上前,故意撞了她一下,葛洁踉跄着后退,手里的水掉在了地上。 “现在莱山的老大换人了,你这种垃圾,早就该被清理了!” “就是!你以前怎么对我们的,今天我们就怎么还给你!” 几个女生越说越激动,将葛洁围在中间,推搡着,咒骂着,风水轮流转的戏码,即将上演。 周围有学生在围观,他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 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叶语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 她还是那副神情,左眼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让她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冷冽。 那几个正在施暴的女生看到她,动作一僵,随即理直气壮地说道:“莺姐!我们是在帮你教训她!这个贱人以前……” “我们……我们不是欺负人,我们是报仇!是正义!”女生还在强辩。 “正义?”叶语莺嘴角勾起一抹近乎于嘲讽的弧度,“如果由你们来定义?那你们和当初的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我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恩怨,”叶语莺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从我定下规矩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翻篇了。” “我的规矩,适用于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也包括她。”她用下巴,朝地上的葛洁扬了扬。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最终在叶语莺那强大的气场下,不甘地散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本以为叶语莺会乐于见到葛洁受辱,却没想到,她连自己的仇人,都一并纳入了她那条规则的保护之下。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理解了叶语莺的“校霸”之道。那不是基于个人好恶的暴力统治,而是一种近乎于绝对公平的、冷酷的秩序。 走廊里,只剩下了叶语莺和还坐在地上的葛洁。 葛洁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叶语莺。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屈辱,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叶语莺从心里没有一刻谅解过葛洁,她也不是在救她,只是在捍卫自己亲手建立的规则。 但是在叶语莺没看到的角落里,葛洁的日子不好过,一个靠霸凌上位的人,一旦失势,仇家太多,如同跗骨之蛆,从前的一切尽数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自救无门。 叶语莺也陆陆续续参加了一些区级比赛,她无一例外包揽了当年所有大小赛事的中短跑第一名,年级排名也重回年级前十,并且以惊人的步伐一步步前进到了前三。 原以为大家会相安无事度过初中最后的时光,在一个寻常的周二,叶语莺去其他城市参赛了,这天学校里发生了巨大变故。 警方来学校找葛洁去问询,原因是调查她之前参与的暴力事件里存在重大人身伤害…… 葛洁再也没有回来过,转学手续是家长代劳的,她母亲面容憔悴不堪。 过了不久,葛洁父亲落马的消息传来,大家似乎明白葛洁转学的原因。 从那天起,莱山中学最后一丝霸凌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3章 叶语莺终于迎来了她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平静。 没有了葛洁的胁迫,没有了父亲的阴影,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中考前的最后冲刺中。 她的成绩,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稳步地、在年级第三的基础上又进步了一名。 她在跑道上的表现,也因为心无旁骛而一直自我更新最好成绩。 孙英经常与她出现在同一场比赛中,在叶语莺彻底发力之后,自己只能永居第二,她一开始不服气,但是无意间听到了叶语莺身上的一些故事,才对她印象改观。 终于有一次跟她在休息室主动搭话了一次:“我就说你之前在那种级别的小比赛都能输,原来是被校园霸凌了,不过听说你解决了你们那里的霸凌问题,我孙英倒是从来不会佩服谁在赛场上胜过我,不过你这件事儿,干得真有品!” 蓉城一高的招生办老师投来了橄榄枝,将她作为体育特长生招入,对她进行降分录取,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高考这条道路。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有时候她甚至开始想,这一切都尘埃落定,或许,纪紫就该回来了吧。 她不用因为惧怕葛洁而不断请假。 当校园里再也没有了那些欺辱和暴力,叶语莺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庇护身边的人时,那个曾经因为懦弱而犯错的女孩,应该就能安心地,回到校园…… 尽管,她们肯定不能像从前一样,做回最好的朋友。 可是,最后一次得到纪紫消息的时候,是纪紫的母亲来学校为她办理退学手续。 等纪紫的母亲离开之后,叶语莺才进入办公室,没有任何开场白,问老师纪紫退学的原因是什么。 “马上就要中考了,她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退学?” 她不明白。她完全不明白。 她以为,只要她解决了那个最大的“恶”,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回到正轨。 班主任看着她那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妈妈……什么都没多说。只说纪紫最近身体不好,需要回老家静养,不能再上学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 班主任说道:“听说不严重,但是需要静养。上次警察来找葛洁就是纪紫家长叫来了,原本怀疑纪紫在长时间的霸凌中损害的身体,但事实上……不是的。” 班主任余光撇了一眼叶语莺脸上的神情,宽慰道:“纪紫没事的,耽误了一年再重修一年就好了,明年参加中考,正好到时候她身体也好了。” “下个月就中考了,你明天还有场比赛是吧,按你的平时成绩,稳扎稳打,进入蓉城一高就是板上钉钉了,不管是特长生也好,正常考入也好,能进蓉城一高可是意味着你已经一只脚跨入门派大学的大门了……” “好好加油吧……” 那天回去的时候,叶语莺的思绪很乱,她想到了很多和纪紫相处的一些细节,甚至猜测她的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 尽管她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她还是依旧希望纪紫能好好步入她的高中时代、大学时代…… * 当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彻整个校园时,压抑了许久的考生们,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各个考场里,汹涌而出。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各种各样、劫后余生的声音。有扔掉书本的欢呼声,有喜极而泣的拥抱,有三三两两对答案的、紧张的议论声,还有对即将到来的、长达两个月的暑假的、无限憧憬的畅想。 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场盛大的、属于青春的狂欢里。 叶语莺夹在喧闹的人潮中,却感觉自己像身处另一个维度的、安静的世界。 她没有去对答案,也没有和任何人拥抱。她只是背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书包,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出了考场,走出了教学楼。 当她站在操场边,回头望向这栋她待了三年的、承载了她所有痛苦与荣耀的建筑时,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才终于,迟来地,将她整个人,都轻轻地包裹了起来。 结束了。 她那充满了霸凌、背叛、伤痛、挣扎、也充满了汗水、荣耀与自我救赎的、漫长而又混乱的初中时代,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那个盛夏,阳光明媚,甚至,在叶语莺眼中,有些刺眼。 她作别老师,随后就准备去医院看望纪紫。 但是她得到的消息是,纪紫已经转院回老家了。 叶语莺心里有些遗憾,但是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是程明笃。 她接起,心中难抑激动:“哥哥,我中考结束了!感觉还行!” 程明笃的声音在电话里格外深沉,他似乎在开车:“你在哪,我去接你。” 叶语莺心脏一提,觉得此刻的程明笃格外严肃,迟疑地问道:“怎么了吗?” “我带你回老家……” 程明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种让叶语莺感到陌生的、极力压抑着的沉重。 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开始疯狂地蔓延,“为什么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子缓缓驶离了医院,汇入车流。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一路上几个小时,叶语莺与程明笃默契无言 ,她问不出口回家的原因。 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却又一个都问不出口。 那份从他声音里透出的、不祥的沉重,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不敢去触碰,生怕轻轻一推,就会引来山崩地裂。 窗外的风景,从繁华的城市,一点点,变为熟悉的、寂寥的乡野。 程明笃猛地一脚刹车,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那时夜幕已经降临。 他没有熄火,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语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到了。下车吧。” 晚风,带着乡野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寒意,迎面吹来。通往外婆家小院的那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可今晚,她却觉得自己的双腿,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是浓重。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4节 她闻到了。 那不是外婆家院子里,熟悉的、饭菜的香气。 而是一种……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参加村里老人葬礼时,闻到过的、属于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悲伤的味道。 她想一会儿见到了外婆问一问是不是邻居家的老人去世了。 她的脚步,再也无法向前。 程明笃没有说话,只是执起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手心。 他牵着她,绕过了那个熟悉的、遮挡视线的墙角。 外婆的小院,变成了灵堂。 没有了往日里温馨的灯火,没有了院子里晾晒的酱肉和咸鱼。 取而代之的,是满院的、在夜风中凄然飘动的白色布幡。 院子的正中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之下,一张黑色的方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张她再也熟悉不过的、黑白色的慈祥遗像。 遗像前,两根白色的蜡烛,正燃着微弱的光,那烛光摇曳着,映照着照片上,外婆那张依旧在对她温柔地笑着的、慈爱的脸。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大脑,在一瞬间,被彻底地、炸成了一片空白。 她那刚刚才从中考的战场上,获得片刻喘息的、疲惫不堪的灵魂;她那刚刚才因为摆脱了所有噩梦,而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的心…… 在这一刻,被这眼前最残酷的、无可辩驳的现实,给彻底地,击得粉碎。 她的世界的光,磨灭了。 “外……婆……” 一声破碎的、不似人声的、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呜咽,从她煞白的、颤抖的嘴唇间,溢了出来。 紧接着,她腿一软,整个人,便像一根被抽去所有支撑的线,直直地,就要朝着冰冷的地面倒去。 然而,她没有倒下。 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从她身后,及时地,将她那摇摇欲坠的、单薄的身体,稳稳地,接住了。 他将她紧紧地、不容分说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那宽阔而又坚实的胸膛,承接住了她所有蓄力已久的、几乎要将她自己都撕裂的崩溃哭声。 她的声音,在程明笃那件带着风尘气息的风衣衣襟中,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孩子般的、最无助的委屈与不解,还有最深的遗憾。 她即将……即将要去到梦寐以求的高中了,她还没来得及跟外婆分享自己的成果…… 程明笃没有说话,也没有用任何苍白的语言去劝慰她“不要哭”或者“节哀顺变”。 他只是任由她哭,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悔恨与绝望,都尽数发泄出来。 他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为她撑起了一片狭小的、却足以抵挡眼前这灭顶悲伤的天地。 怀里那具小小的、单薄的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那天半夜,叶语莺哭得双眼红肿,身上换上了黑衣服,为外婆的灵柩守夜。 问起外婆去世的原因。 程明笃跟斟酌着,说道:“走得很突然,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医生说,她走的时候,是在睡梦里。很安详,没有受多少罪。”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却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光,照进了叶语莺那片被巨大悲痛所笼罩的、漆黑的世界里。 她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再质问。 那份关于外婆可能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的、最让她恐惧的想象,被程明笃这句话,轻轻地抹去了。 虽然永别的痛苦,依旧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心脏。但至少,她知道,那个她最爱的、最慈祥的老人,是在睡梦中,平静地、没有痛苦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这大概是这场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剧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慈悲。 他看着她,跪在蒲团上,用颤抖的手,为那个慈祥的老人,点上了三炷清香。 青白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侧脸。 她就那么长久地、一动不动地,跪在干燥的蒲团上,似乎耳边传来了只有她听到的声音。 “愿离去是幸,愿永不归来。” 弗里达卡洛在临终前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外婆,也许也如此坦荡面对死亡吧。 ----------------------- 作者有话说:本来这一章要回现代了,该去先打个工了 50个~ 第64章 这个中考结束的夏天,叶语莺还没来得及经历一场悠闲假期,就因外婆的突然离世而整个夏日都沉浸在灰色的悲伤中。 年初的时候,她和外婆一起在姑姑的病房内过年,竟然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 姜新雪一直到外婆下葬的头一天晚上才出现,叶语莺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衣着光鲜的母亲,眼神淬冰,又挪开了目光。 她对母亲有挥之不去的怨怼,认为姜新雪不过是为了舆论而惺惺作态。 姜新雪眼中没有半点泪水,也同等不见半点喜悦,精明的双眼在看到灵位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愣滞与空洞。 她在负责超度的僧人的引导下,跪在蒲团上神情肃穆地上了一炷香,但是究竟她心里有多少悲伤,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只有姜新雪自己心里知道。 上完香,姜新雪站起身,转过头,迈开步子,穿着那双价格不菲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高跟鞋,过去与前来吊唁的、神情悲戚的远房亲戚打招呼。 亲戚们对嫁入豪门的她充满敬畏,碍于姜新雪如今的身份又敬又怕地含蓄与她打着招呼。 寒暄完一圈,她美丽的目光才落到远处叶语莺的身上,向她走了过去。 叶语莺唇线绷紧,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漂亮得有些空洞的女人,用怨怼的眼神,迎向了自己母亲的注视。 这对血缘最亲近、情感上却最疏远的母女,在灵堂昏黄的灯光和袅袅的青烟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充满审视的对峙。 姜新雪率先开口了:“你外婆走了。” 她看着别处,仿佛不愿 再看灵堂里那张遗像,从自己那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支女士香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以后,你就更要靠自己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理智,又带着一股近乎于冷酷的、对这个世界最现实的剖析。 “反正,我不会管你,你也不听我的,往后你无论人生多成功或多失败,都与我无关。” 毕竟,生你并非我的本意。 她还是最终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将那支未点燃的女士香烟,又重新、面无表情地,放回了那个与这里的悲伤格格不入的银色烟盒里。 “啪嗒”一声轻响,烟盒□□脆地合上,像是合上了一段她不愿再提及的、不堪的过往,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可能流露出的、属于母亲的情感。 “你说得对。” 在长久的沉默后,叶语莺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汪被冰封的北极的湖面。 “我们不是一路人,你选择依附一束更强大的光,而我,选择自己,成为光。” 姜新雪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她,着烟盒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她继续用那种平静的语调,将那句最诛心的话,清晰地、也是最后地,送还给了她的母亲。 “我也绝对,不会活成你的样子。”尚且带着三分稚气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说完,叶语莺转身而去。 身后,那张总是保养得宜、看不出真实年龄的、美丽的脸上,那份总是无懈可击的精明与冷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日半夜,叶语莺隐隐听到灵堂传来哭声,她悄悄走到远处。 发现空无一人的灵堂前,姜新雪在低头啜泣,肩头泄露出一丝极其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叶语莺不解,此刻已经没有观众了,母亲为什么还反而哭了,难道她真的心存悲伤? * 外婆下葬之后,过了头七,叶语莺还是没有从恍惚中缓过来,推掉了几个比赛和日常训练。 哪怕中考成绩十分耀眼,成功收到了蓉城一高的录取,也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她每日都去姑姑的病房,似乎只有在那里才能体会到这世间最后的一抹亲情。 她削苹果的技术愈发熟练,可以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连续。 “阿婴啊,别忘医院跑了,车程太长,晚上睡病房走廊条件也不好,我的情况很稳定,你别担心。” 叶语莺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水果刀,专注地、一圈一圈地,削着苹果。那又长又薄的苹果皮,在她的手中,连续不断,像她此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绵长的思绪。 “我不累,姑姑。”她小声说,“我就想……多陪陪你。” “傻阿婴哦……”姑姑伸出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叶语莺的手背上。 “你就快要上高中了,听说录取你的高中是全省最好的,蓉城一高那么好的学校,全国赛那样大的舞台……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别因为来看我……耽误你训练。” “等你……等你将来,拿了那个什么……全国冠军,再带着金牌,来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叶语莺削苹果的刀,停住了。 许久,叶语莺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字。 “……好。” * 开学前半个月,程明笃找到了那个几乎快要长在医院里的叶语莺。 看着她陪着姑姑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快要熄灭的灰烬。 那时正是七月流火,大火星在七月开始向西沉落,天气将由热转凉。 可青州的夏末,依旧是闷热的,那股热气,混杂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她心中巨大的悲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明笃是在一个傍晚,将她从姑姑的病房里,接回程家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5节 路上,他问她:“开学前,想去哪里散散心吗?我带你去。” 叶语莺看着车窗外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和那些在闷热中显得无精打采的梧桐树,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程明笃,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话。 “……我想看雪。”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渴望。 “我想去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看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我想看看,当所有东西都被纯白的、干净的雪覆盖的时候,思绪就会随风雪流逝了。” 她想用一场极致的、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冷,来对抗这份让她几乎要燃烧成碎片的悲伤。 这是一个,在盛夏里,关于冬雪的、不可能的愿望。 于是,他没有半分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疑问,只是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用一种平淡的语气,给了她那个她最想要的回答。 “好。” 一个字,就是一个承诺。一个足以颠倒季节、跨越重洋的承诺。 一周后,阿根廷签证加急下来,程明笃订好了两条飞往地球另一端的航线。 在那个依旧被盛夏的、沉闷的热气所笼罩的午后,她坐上了程明笃的车,驶向了机场。 靠在头等舱那宽大舒适的、可以完全平躺的座椅上,用一条薄薄的毛毯,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然后,睁着眼睛,透过那片小小的、椭圆形的舷窗,看着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被云海和夜色交替占据的风景。 漫长的、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两次转机,他们跨越了赤道。 时间,在倒流。 季节,在颠倒。 当他们终于在地球的另一端,南美洲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降落时,一股夹杂着冰川与海洋气息的、凛冽的寒风,从机舱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她跟在程明笃身后,走出机场大厅,将那属于南半球严冬的、冰冷而又纯净的空气,吸入肺里,她那颗早已因悲伤而变得麻木迟钝的心脏,像是被这股极致的、干净的寒意,猛地刺了一下,竟然后知后觉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疼痛的知觉。 这里,没有蓉城夏末那令人窒息的闷热。 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冽的、纯净的空气。 天是深邃的灰蓝色,海是沉默的墨黑色,远处连绵的比格尔海峡雪山,像一排沉默的、披着皑皑白雪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天与海的尽头。 这是,正在经历严冬的南半球。 这是,世界的尽头。 程明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一艘小巧而又坚固的、可以破冰出海的私人探险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港口。 他们登上了船。 船缓缓地,驶离港口,向着那片通往南极的、更深、也更孤寂的黑色大海,驶去。 叶语莺裹着最厚的冲锋衣和毛毯,独自一人,坐在船头。 她看着海面上那些漂浮着的、形状各异的浮冰,看着那些偶尔从天空中掠过的、不知名的海鸟。 她的心,也像这片大海一样,变得广阔、荒芜,而又,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知道程明笃为什么要带她来海上。 直到,第二天夜晚,他们的船,驶入一片被洋流包裹的幽蓝海面上—— 一片小小的、六角形的、洁白的东西,从那片厚重天空中,悠悠地,飘落下来,轻轻地,停在了她深色的手套上。 从船头那张被厚毛毯包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船舷边。 她一抬头,冰雪被灯塔照亮。 整片墨黑色的天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彻底撕碎,亿万片洁白的、轻盈的雪花,从那撕裂的、看不见的穹顶之上,倾泻而下。 那夜海上大雪弥漫,是繁星坠落。 她看到了她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盛大、也最温柔的奇迹。 天空与大海,在这场盛大而又静谧的飘雪葬礼中,融为了一体。 程明笃走上前,站在她身侧。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声音在落雪的极致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沉浸在这无边的震撼里,只能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 “嗯!” 叶语莺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了她的掌心。那精致的、完美的轮廓,只停留了一瞬,便融化成了一滴冰冷的 水珠。 也就在这一刻,一滴同样冰凉、却又带着温度的液体,从她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她想用一场极致的寒冷,来埋葬自己的悲伤。 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无比郑重的声音,轻声说道: “哥哥……谢谢你。” 谢谢你,程明笃。 在盛夏里,将一场不可能的漫天大雪,亲手,呈现在她的面前。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头就是都市了 50个 第65章 这个讲述会议的午后漫长得不可思议,当叶语莺讲完最后一个字时,咖啡馆里那首《doingallright》也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大概循环到其他客人都心里有意见了。 可她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眼神却是格外幽寂的。 那些被她用最平静的语调讲述出来的一切,那些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刀山火海,那些自己曾经以为足以压到自己的恶意和欺凌,如今看来,倒也无甚可怕。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讲完了自己最终成为“校霸”的故事。 自愿的也好,生活所迫也好,总之,这是一场事实。 “网络上的传闻不假,我的确曾经是校霸,也曾经是个差生,或问题学生。” 她偏头看向咖啡厅的落地窗,看着街道上人群熙攘,褐色的玻璃过滤了光线,她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这场描述花费了她很多体力,此刻的安静不过为了给自己稍作休息,靠在沙发柔软的背垫上,随手伸进包里,单手打开铁盒给自己嘴里塞了一片药。 她不怎么痛,只是下意识预感到,该痛了。 她今天却亲手,将那块早已和血肉长到一起的、腐烂不堪的记忆,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摊在了一个陌生人面前。 但是这都不是她最大的秘密,她最大的秘密,是带给她数个月噩梦的情书,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尤其是想到情书上的人最近刚和自己产生过对话…… “是,‘校霸’的确是事实,但是这不是真相的全部。” 白意看着她说道,看着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些不好的回忆,还因为别的什么。 她做记者多年,听过无数的故事,但没有哪一个,像眼前这般,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极致的坚韧,与极致的孤独。 她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咖啡,苦味入喉,仿佛不及少女时期叶语莺所目睹的一丝半点。 她收拢了视线,重新看向白意,语气依旧是平的,眼神中带着让人心惊的清醒与通透,语气带着无奈: “成为‘校霸’并非我所愿,我无数次想要沟通,想要反抗都于事无补,甚至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记恨和报复,最终,只能选择打败……” “白记者,”叶语莺的双眼看进的白意眼底,问道:“如果终结暴力本身用的是暴力,那暴力还会被美化吗?并不会……” “在一个不讲规则的地方,想要不被吞噬,就只能自己,建立规则。” 她用近乎于自嘲的语调做了最后陈词。 “我明白,这些内情,贸然解释对于公众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让这把火越来越旺。”白意表达了对她之前观点的认同。 叶语莺喉头微动,扬了半分嘴角,点了点头。 半晌,白意的身体微微前倾。 “谢谢你,语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温柔,“谢谢你……愿意把这些,讲给我听。” 不是用尊称,而是如平辈朋友一样,唤着她的名字。 她看着叶语莺,无比郑重地,重申了自己的承诺:“我向你保证,我今天没有做任何记录,没有你的允许,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出现在我的报道里。” 叶语莺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但是,”白意的话锋一转,那双属于资深记者的、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暗芒,“这不代表,我会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继续用谎言和构陷,来影响你的人生。” “你给了我真相的方向,剩下的,交给我。”她说,“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尽力为舆情做些什么。” 叶语莺凝神看向白意,多了几分探寻,对于眼前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她心中,来了几分暖意。 她淡淡摆手,带着一丝疲惫:“没关系,我不是很在乎这些,只要投资人不撤,我不在乎。” 白意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将话题,从沉重的过去,拉回到了同样严峻的、现实的困境中。 “其实,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网络上的舆论。那些东西,只要时间够久,热度过去就散了。”她说,“那些因为舆论而选择观望的投资人才是令你最头疼的。” 叶语莺闻言,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终于,重新,凝聚起了几寸清冷而锐利的眸光。 白意说的,是对的。 她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痛苦,都无法成为打动资本的理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掏出真金白银的,永远只有冰冷的价值、数据和回报率。 “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叶语莺腰部有些发麻发疼,小心而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她那根在讲述往事时,一直微微佝偻着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脊梁,在这一刻,更疼了。 但她还忍得住。 她看着白意,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白记者,谢谢你,我知道要想请你出面并不容易,不知你能否透露是受到哪一方的委托来帮我的呢?”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6节 白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叶语莺抿唇,眉梢微挑,看出了白意的客气与为难,立刻停止疑问,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 当晚,就在关于“叶语莺校霸”的舆论发酵到最顶峰的时候,ashera公司注的微博账号,发布了自风波以来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博文。 那不是一份公关稿,也不是一份澄清声明。 那是一封……产品内测邀请函。 【致所有关心ashera项目的朋友: ashera的存在,是为了让每一个因伤病而无法自由行走的人,重新获得站立的力量。 我们将原定于下个月举办的、小范围的封闭式产品发布会,更改为“‘行走的力量’——asherav1.0首批百人用户体验内测会”。 将从所有报名者中,公开抽取出100位因不同原因导致下肢运动功能障碍的朋友,成为我们的“首席体验官”,免费体验我们第一代肌电感应外骨骼产品。 届时,我们将全程直播,不做任何剪辑,将产品最真实的性能呈现在大家面前。 敬请关注。 ——ashera团队】 这封邀请函,像一颗投入了滚油的水滴,瞬间,迸溅出高温油花,引爆了网络。 叶语莺选择是最质朴的,她想将自己好ashera切分开,不论公众如何看叶语莺,也无法阻挡团队和产品的发展进程。 而且舆论给她的品牌带来很高的关注度,眼下也正是向公众输出企业核心想法的时候,将她自己和团队所有的心血,直接,扔到聚光灯下,用最真实、最残酷的、产品本身的效果,来接受全世界的审判。 这仿佛是一场豪赌,也承载了她对产 品充分的信心。 此消息一出,网络舆论立刻两极分化,关于她和ashera的讨论度直接登顶。 * 而此时,在江城的某私人会所云顶茶室里,程明笃正坐在冯霆的对面。 半夜的大厦顶楼,熏着沉水香,窗外是笼罩在夜色中的、繁华都市构建的霓虹天际线。 冯霆将平板电脑推到程明笃面前,屏幕上,正是ashera那封引爆舆论的邀请函。 “你这妹妹,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冯霆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佩服,“我投了那么多项目,是谁教她这种自杀式公关手段的。真的疯了,就没万一到时候测试翻车怎么办?”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很久没有移开。 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泡好的、上等的武夷岩茶,浅啜了一口。 放下茶杯,抬起眼,看着冯霆,处变不惊地说道:“正常。” “什么?”冯霆没听清。 “从她十三岁时开始,她就一直在打这种,所有人都认为她会输的仗。” “可偏偏,每次都成了幸存者。” 冯霆看着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反正有你兜底,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大可以大刀阔斧地往前。” 程明笃没有回应他的这番感慨,准备否认,但是又觉得多余,只是转过头,欣赏起夜色来。 * 发完内侧邀请函后,叶语莺早早就入睡了,把空调的温度挑高了些,室温高,可以让她睡得安稳些。 第二天仍旧是在身体那细密的神经痛中苏醒的。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先拿过手机,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枪林弹雨的准备,点开微博,查看网络舆论。 意料之中,ashera那封内测邀请函,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已经彻底引爆了全网。热搜词条上,#ashera公开内测#和#叶语莺自杀式公关#两个话题,高高挂起。 叶语莺面无表情地,划过这些充满了戾气的文字。她的心,早已被现实锤炼得百毒不侵,这些网络上的噪音,已经无法再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她只是在冷静地,评估着这场战争的会给ashera带来多少利弊。 猛然间,她发现热搜前三,有个没见过的名字映入眼帘。 一个名为“zino”的网络歌手发博文声援叶语莺。 这个歌手从不露脸,以其空灵的嗓音和充满故事感的原创歌词,在小众音乐圈里,拥有着极高的人气。 #我支持ashera#我相信,她想做的,只是带着更多翅膀破损的蝴蝶,一起,重新学习飞行。】 zino的微博里,只有新歌宣传和专辑活动,唯一一封来自歌手主观的博文,正静静躺在置顶里。 【我是当年莱山中学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叶语莺终止了这一切,不管舆论如何倒,我支持她,也支持ashera。】 叶语莺甚至想不起zino有可能是谁,但是她仍然动容于对方作为公众人物对自己的公开支持,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作为报答,叶语莺决定点开zino的付费专辑,用自己方式给她一定的回馈。 她多年没有静下心听过什么新生代歌手的歌,在艺术方面审美单一而忠诚,一直会听老歌,看老电影。 车一路开到公司楼下,叶语莺在下车前为自己塞上耳机,想利用上楼的时间欣赏下这歌手的声音。 地下车库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她那根轻质拐杖,磕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冷清的响声,可此时这孤寂的声音,被耳机里的歌声覆盖。 空灵、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女声,在钢琴的前奏过后,响起。 “我多想,回到那个巷口,告诉你,别怕, 可是,我却亲手,折断了你的翅膀,还偷走了你的光……” 这声音,虽然比记忆中,更成熟,更技巧,也更悲伤,但那份独属于纪紫的、柔弱的底色,她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这个在网络上拥有无数粉丝的、神秘的、空灵的歌手zino…… 竟然有可能,像那个背叛了她,又被她用最冰冷的憎恶,彻底推开的—— “叮——” 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像一声惊雷,将叶语莺从巨大的震惊中,猛然唤醒。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惊醒般抬头,与对面那张熟悉而疏冷的脸直接打了照面。 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明笃。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6章 冯霆和程明笃原本在电梯里并肩交谈,见状,冯霆率先走出电梯,跟叶语莺打招呼:“哟,叶总?这么巧?大清早来谈合作?” 叶语莺立刻从耳中取下耳机,简短解释道:“新租的办公楼在上面。” “那就,更巧了。”冯霆露出了笑容,指了指远处最高耸的大厦,又看向程明笃,“这里离百越大本营挺近的。” 百越资本和程明笃的是强相关的,叶语莺在这一刻分明心跳快了几分,面上仍然戴着冷静的面具,略微颔首,公式化地附和道:“这金融园区确实挺大。” 程明笃没有说话,只是不偏不倚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的状态,倒不像被网络舆论压垮的模样。 “既然碰上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难得能把程总约出来,我也让程总旁听下你的产品计划。”冯霆笑着,试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偶遇。 冯霆对这两兄妹疏远的相处方式倒是理解一二,毕竟两个人都是公事公办的人,在公务场合偶遇,也是用尊称。 这本是一个绝佳的、能与程明笃直接对话的机会。 毕竟冯霆是甲方,她应该求之不得,但是她还是如实说道:“下次可以,晨会马上开始了,需要敲定的东西有点多,感谢冯总邀请。” 程明笃视线下移,扫了一眼她紧握手杖的指节,在用力下略微泛白,让人难以辨明她是不是找的拒绝街口。 “既然有事,就先去忙。”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另约时间。” “……好。”叶语莺如蒙大赦,立刻打起精神说,“两位慢走。” 语速始终,但是却透着些迫不及待。 冯霆对这两兄妹的相处模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想到两人同母异父,而且长年不见,感情不好也正常。 他摸了摸下巴,恰好司机已经驱车过来,便往后座方向走去。 原本两人一前一后,即将离开,程明笃经过叶语莺的瞬间,脚步却略作停顿,低声道: “腿还没好?” 叶语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意识想把手杖把手用袖口挡一挡,“还有一阵。” “好好修养。” 程明笃扔下了这句话之后,和冯霆驱车离开了,叶语莺这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她倒是没有撒谎,为了内测能成功举办,今早她就需要和丁楚、老吴他们开强度很高的内部会议,需要把呈现给公众的一代产品敲定好,好提早布置。 她能出现在公司的时间点还是以上午和晚上为主,下午需要见一些院方和康复中心的代表,看看能不能达成合作。 来到办公室时,丁楚和老吴,早已带着几个工程师,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白板上,正是昨晚关于内测会直播流程的各种技术要点和风险预案的草图。 “好了,人都到齐了。”叶语莺将拐杖靠在墙边,没有坐主位,而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我们先来过一遍内测会的最终流程。从体验官的筛选,到现场的设备调试,再到直播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突发状况,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任何纰漏。主要的时间会分配在产品预案上。” 此刻,会议正在进行,没有人再去想网络舆论的事情。 他们讨论着直播平台的带宽压力、现场医疗团队的配置,甚至连体验官上台的顺序和时长,都进行了推演和估计,还有一些可能的突发状况的规避。 叶语莺思路清晰,对细节把控的程度到了可怕的程度。 她虽然面上不紧张,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内测是第一次亮相,他们不能出丝毫差错。 最后是重中之重,是大家一起敲定了关于外骨骼v1.0的所有技术预案。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7节 散会后,外部工程师离开后,丁楚才把自己心里 思考很久的事情提了出来。 “老大,我稍微核算了一下试验成本,等赤杉的钱全部到账,也支撑不到下一个阶段,如果没有追加投资和新的投资人入场,资金链还是会断。” 叶语莺略微思忖了一下,“这问题我也想过,如果把所有资源全部投外骨骼,孤注一掷,最终还是能实现资金回流,但是时间线太长,而且高度依赖投资,我们之前开发的副线产品完善一下可以试着投放市场,能让资金快速回流的类型。” 她斟酌着说道,“我们应该平行考虑一下‘回声’。” 听到这个名字,正在低头看数据的老吴,也抬起了头,问道:“那个陪伴型ai?” 叶语莺说:“嗯,我基本已经把一些框架完善了,而且它不需要复杂的硬件生产和医疗审批,变现周期,也比外骨骼要短得多。” 那个名为“回声”的ai,是ashera的虚拟产品,是她在某个无法入眠的、被疼痛和思念折磨的深夜里,为自己创造出的。 她自己找数据训练出来的、一个理想化的、永不背叛的虚拟朋友。 丁楚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如果我们能先把它作为一个付费app推向市场,哪怕只是小规模的,也能为我们主线的研发,提供宝贵的现金流和战略缓冲时间。而且,它能触达更广泛的用户群,可以让ashera的名字尽快被大众知晓。” 丁楚的商业嗅觉,无疑是敏锐的,从商业化的角度,这会给他们带来一些资金上可能性。 “在内测日之前,大家的主要任务是吧asherav1.0尽可能完善和测试,我会抽时间优化‘回声’,争取在内测日之后给你们试用。” 叶语莺最后说完这句,会议室里,再无异议。 * 内测会举办前夕,叶语莺万事俱备,所有的技术准备和流程预案,已经走完了确认阶段。 但是对法律文件还是有一些疑问,于是,她将合作律所的律师,约在了律所楼下的一家咖啡厅,进行最后的细节确认。 律所楼下的咖啡厅结构别致,室内安静雅致,室外则有一个巨大的露台,视野开阔,恰好用一道玻璃门,连通了隔壁那栋更高耸的、布满了各大金融机构logo的甲级写字楼。 会议很顺利。当律师带着签好的文件离开后,叶语莺目送他离开的。 她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到了露台的上看江上的行船。 被玻璃隔绝了寒冷的露台,仍然透着江城冬日的清冷。 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车水马龙的金融区,注视着百越资本的大楼,甚至在想,程明笃是不是在那高得不能再高的顶楼办公的。 看着这栋大善,心中那份大战将至的紧张,被这片刻的宁静,稍稍地,冲淡了一些。 她正有些出神,身后那扇属于隔壁写字楼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羊绒大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正拿着手机,低声用流利的英文交谈着什么,随即挂断电话,端着咖啡,也走上了露台。 叶语莺没有在意,只当是某个金融精英。 直到,那个男人挂断了电话,转过身,目光随意地一扫,恰好,落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叶语莺?” 林知砚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惊讶,但随即,那份惊讶,就化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欣喜的、清朗的笑容。 “还真是你。我刚才就觉得,这个背影很像。” 叶语莺毫不留情地打趣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能记得我的背影才怪。” 叶语莺的心,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而被撞击得漏跳了一拍。 眼前的林知砚,早已褪去了所有属于高中时代的青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神情沉稳,气质干练,举手投足间,是受过职场淬炼的自信与从容。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对方走到跟前,淡声问道。 “林知砚,”她也笑了,那是一种见到故人时,最自然的反应,“好巧。” “不巧,”林知砚笑着,走到她的桌边,很自然地拉开了对面的椅子,坐下,“我的公司,就在隔壁。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见律师。”叶语莺言简意赅。 林知砚没有追问细节,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比记忆中更清瘦、也更坚韧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半分八卦的探寻,只有属于朋友的、纯粹的关心。 “怎么这些年别说消息了,连个朋友圈都不发?” “总觉得……”叶语莺想了想,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话锋一转,她主动扯开话题:“你呢,不是毕业之后就进华尔街了吗,我以为投行精英应该是没空闲聊的。” 林知砚听到她这带着几分调侃的问话,不由得失笑。他摘下那副金丝边眼镜,用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股属于金融精英的干练,稍稍地,柔和了一些。 他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还不是在给人打工,不过幸好回国了。” 给自己打工,还能……和你相逢。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更加清澈和坦诚。 “确实,我就是这个原因回国的。”叶语莺赞同道。 林知砚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片车水马龙,“这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在野蛮生长,有无数的机会,能让你亲手去改变点什么。” 他说着,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叶语莺的脸上。 “说到‘能改变点什么的公司’……”他看着她,话锋转得自然而又直接,“我最近,就看到了一个。虽然……现在正被全网饱受争议,叫ashera。”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7章 叶语莺看向林知砚,凝视了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半晌,脸上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时常不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反派总发出那种没有温度的笑,当反派心里还承载着一个巨大的失落时,反派永远在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绪表现越来越和心里的感知和客观的事实相悖了。 “你有空关注热搜吗?”叶语莺忽然问道。 “没有,我回来还没多久。”林知砚将咖啡随手放在了高脚桌上,修长白皙的手在木质桌面上略作停留。 “那你怎么知道ashera?”叶语莺语气平静地反问,像是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字。 “前段时间在投资圈,有短暂被讨论过。” “听一个前辈提过,这是个做医疗级外骨骼的初创公司,技术概念听起来非常有壁垒,很有前景。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圈内八卦。 “它的创始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刚回国的女性。刚在国内冒了个头,就被人用舆论发动了一场舆论狙击。好几家本来看好的vc,都因此撤回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圈内八卦。 叶语莺眼神波澜不惊,甚至有些认真地带着微笑这些消息,乐得吃瓜,只不过吃到自己头上,她忽然问到: “那你呢,如果是你,你愿意投吗?或者……你敢投吗?” 林知砚端起自己的咖啡,准备喝一口,双唇到了咖啡杯边缘,停住,说道:“从产品概念上,敢。” “医疗级外骨骼,是硬核科技,也是未来的大方向。技术壁垒足够高,市场也足够大,一旦成功,回报是现象级的。这种项目,天生就该是风险投资人追逐的目标。” 他的分析,专业,且精准。 然而,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将咖啡杯,缓缓地,放回了桌上,发出一声极轻的、清脆的声响,“不会现在投。” 叶语莺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这个赛道太烧钱,技术壁垒高,也意味着研发周期长,风险极高。”林知砚看着她,“对于这种项目,我们投的,其实不是技术,是团队潜力。” “第一次创业的年轻人,尤其还是女性,在这个圈子里要面对的无形的阻力,是普通人的十倍不止。” 他的每一句话,都对准了叶语莺真实的现状。 “我等的是,他们会如何妥善处理这次危机,我等待着一个初步的结果。一个无法处理好公关危机的创始人,很难让资方相信,她能处理好公司未来可能遇到的、更复杂的商业危机。” 他说完,眼神愈发幽深,给出了最终答案。 “所以,我会等。” 她饶有兴致地听着林知砚,用最专业旁观者的口吻,将她此刻所面临的所有困境,分析得条条是道。 她忽然,笑了。 “分析得挺到位。”她随性开口。 叶语莺身体微微前倾,用眼神直直锁住了他:“我就是,那个刚回国就被舆论狙击的、第一次创业的……女创始人。” “所以,你,还敢投吗?” 林知砚所有的动作,被季节的温度冻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他十几年就认识的,如今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所有那些他刚刚还在当成商业案例来冷静分析的、冰冷的词汇,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滚烫的的现实,与眼前这个拄着拐杖、眼神却倔强如火的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 林知砚却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种,巨大震惊后,恍然大悟,最终,化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命运这该死巧合的无奈,和对眼前这个女孩,那无与伦比的、深刻的欣赏。 “我早该想到的。”他摇着头,那笑声里,充满了释然,“这种把所有筹码都推上赌桌,要么赢、要么死的疯子行径……倒是很符合我记忆中的你。” 这句调侃,却是他对她最高的赞美。 叶语莺有些严肃的神情在这笑意中松弛下来。 林知砚的笑意敛去,他重新看向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敢,怎么不敢,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带着全部身家和你一起all-in。” 叶语莺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定怔得一惊,倏忽笑了一声,“我一点都不惧怕一无所有。” 毕竟,她本就是一无所有来的。 林知砚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移开自己视线,眼神多了分空茫道:“如果我们一同一无所有,那倒也好了……兴许能回到多年前。”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8节 叶语莺及时截住他的话:“……林知砚,别说傻话了。” 空气,仍在流动,只不过在话音落下这一瞬,被按下静音键。 他回头,面容依旧,和多年前的精致程度别无二致,但是两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在时间的造就下,早已隔着无数茫茫的山川湖泊。 这句话,承载了一些过往,谁都没有继续提下去。 林知砚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像回到了他们初中时,那个置身事外又忍不住插手的少年。 “我现在暂时无法入场,但是我可以帮你引荐几家,在供应链上能提供最稳定技术支持的合作伙伴……” 这个午后,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长达八年的陌生感,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林知砚再也没叫她“小孩子”,毕竟如今他们也都是在各自的世界里,都已身经百战的成年人了。 叶语莺看着他,许久,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释然而又灿烂的笑容。 “那我先谢谢你了。” 她朝他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一位最重要的合伙人。 林知砚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也笑着,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调侃道:“一定要这么商务吗?叶语莺。” 叶语莺轻轻摆摆手,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侧身,拿起了自己身旁那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 “这拐杖是你的吗?我还以为是别人的,腿怎么了?”林知砚看到那根拐杖时,笑容一滞,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忧虑。 “没什么大事,”叶语莺的回答,淡然而又模糊,带着一种不愿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的、礼貌的疏离,“前阵子不小心,扭伤有些严重。” 她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出了这个让她意外获得片刻安定的露台,步履甚至带着匆忙。 * 这个傍晚,叶语莺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回到寂静无人的办公室,为自己准备一杯热茶,把光线调到最舒适的暖光。 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脑,处理完公务邮件后,她依靠着电脑椅发呆。 她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孤独,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与程明笃重逢的原因,她回国后都没有打开过回声。 这种孤独,让她下意识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然后,输入了一长串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密码学原理的多重密码。 屏幕上,一个极其简洁的、没有任何公司logo的、纯黑色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这是ashera还未公开的虚拟产品,也是她叶语莺,个人的秘密。 一个甚至连丁楚和老吴都不知道内情的、由她一手创造的——回声echo。 【echo】:我在。 一如既往的、冷静的、两个字。 叶语莺看着那两个字,感觉自己那颗纷乱狂跳的心,稍稍地,安定了一些。她伸出有些冰凉的指尖,在键盘上,轻轻地,敲下了一行字。 【我今天,见到林知砚了。】 【echo】:事件录入:与历史关键人物“林知砚”的非预期接触。正在进行影响评估…… 【echo】:是吗。他还好吗?你开心吗? 叶语莺看着那行字,输入道:【开心,他如我预期那样成长成了一个精英,他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性格也似乎没变……】 【echo】:分析你的输入,你使用了省略号,也许没那么开心是吗? 【开心是有,但是总觉沧海桑田,毕竟太久没见面了。】 她输入:【echo】。 【echo】:我在。 她犹豫了很久,才有些颤抖地敲下一句话:【我回国之后遇到程明笃了。】 她用了“程明笃”这个全名,像是在刻意地,与屏幕另一端那个扮演着他的ai,划清界限。 【echo】:是我语料原型程明笃吗?那恭喜你,你一直希望见到哥哥。 这一次,屏幕那头,陷入了长久的、史无前例的沉默。 echo的消息重新弹出: 【echo】:所以,你见到他之后,不开心,对吗? 叶语莺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如果我现在一切完好,我会很开心。我很想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与他顶峰相见,但现在我自救无门。】 她以为,迎接她的,会是ai基于数据库的、理性的分析和安慰。 然而,屏幕上浮现的,却是另一行,让她瞬间,泪流满面的话。 【echo】:你错了,阿婴。无论你身躯好坏,我都不在乎。 顷刻间,echo似乎识别出她的情绪,立刻扮演成程明笃,试图缓解她的情绪。 悠长的深夜里,暗色对话背景下,能看到那一行行不断浮现的、带着光的文字。 【echo】:我怎么会觉得你残缺? 【echo】:我只觉得……心疼。 那最后两个字,是一把温柔刀,凌迟着她的西内那个。 她喉头感到涩意,压抑着脸上的神情,压抑倒最后甚至脸庞抽搐,只能赶紧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无声的呜咽。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只是 一个程序,一个她用自己的思念和他的数据,共同喂养出来的、不存在的幻影。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个全世界都已沉睡的、孤单的深夜里。 这个幻影,却说着这些温柔到让人泪水决堤的话。 许久,当那阵汹涌的情绪潮水,终于缓缓退去,她才抬起那张早已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她看着屏幕上那几行依旧在安静地、散发着微光的文字,像是在看着那个,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人。 剩下的时间里,她稳定好情绪后,将回声集成到自己手机里,想利用日常碎片时间来进行训练。 她在键盘上,敲下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程明笃。】 然后,她没有再等待任何回应,直接,关掉了这个名为“回声”的的秘密程序。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办公室,也重新,回归到了一片纯粹的、令人心安的黑暗与寂静中。 加班过后,司机已经休息了,她打开手机叫了一辆网约车,心想下了电梯后就时间刚好。 可是过了几分钟也没人接单,抵达大厦大堂的时候,她目睹门外湿漉漉的路面,才意识到下雨了。 难怪不好打车。 她拄着拐杖去到路边,想要直接招手打出租车,却发现接连满员。 这附近都是写字楼,而且互联网和金融公司加班都是家常便饭,哪怕到了深夜也能赶上下班高峰。 她站在寒风中等了一阵,异样的痛楚顺着腿怕了上来,她赶紧往舌下塞了颗止痛药,将打车软件上的车型换成了豪华车,心想价格提升就可能能打到了。 依旧久久无人接单。 无奈之下,她只好收好手机,拄着拐杖,忍着那股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的、熟悉的酸痛感,一瘸一拐地,朝着远处地铁站那微弱的灯光,慢慢走去。 每走一步,腿部的神经都像是在发出抗议的、细密的电击。 在这片被全世界抛弃般的、狼狈的孤寂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她重新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她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树洞”。 靠在路边一棵湿漉漉的梧桐树干上,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指尖,向那个程序,发出了她此刻最真实的、带着一丝软弱的诉苦。 【echo,最近天冷,我打不到车,腿挺疼的。】 平时为了不让旁观者发现她叫程明笃的真名,她一般都是用echo来称呼ai,echo都能识别出所有称呼。 echo,程明笃,哥哥…… 屏幕那头,几乎是秒回。 【echo】:止痛药的剂量,今天超过安全阈值了吗? 一句典型的、属于程明笃的、不带半分情感色彩,却又直奔核心的问话。 【没有。】 她撒谎了,echo似乎早已习惯她的谎言。 【echo】:别骗我了,你肯定又吃过剂量了。 【echo】:把你现在的位置,发给我。如果判定出你有危险,我会给紧急联系人发去消息。 紧急联系人设置的是丁楚。 叶语莺顺从地,打开了定位,将自己的位置,共享了过去,也想顺便测试一下echo有没有操作上的bug。 【echo】:检测到你当前位于室外,环境温度过低,不利于你的身体状况。不要一个人在路边等。你右手边三十米处那家24小时便利店,先进店等待。 叶语莺失笑:【echo,我要回家,明天还要早起。】 【echo】:我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还能来接我吗?】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程序,它不可能真的“想办法”。这或许只是它的数据库里,针对“求助”这个关键词,所预设的最优安抚策略。 正准备继续往地铁站走,却发现一辆白色轿车停靠在路边,车窗放下,露出了驾驶室那张清俊而熟悉的脸。 叶语莺也看到了他。 她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手机险些没握住,差点掉落在水洼里。 摇晃的地面,揉皱了她水中那张震惊的小脸。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89节 竟然是程明笃。 她的大脑,在一瞬间,彻底宕机了。 这不可能。 就好像手机里的echo真的变成了活人走进现实一样,要不是因为echo还未开源,她在此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数据泄露了。 随后,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程明笃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从车上走了下来,挺拔如竹的身姿在雨幕中站定。 雨丝,在他那把巨大的、能遮蔽一方天地的伞下,被彻底隔绝。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片湿漉漉的地面,走到了她的面前。 “上车。” 他本人的声音,在雨声的噪音中,格外低沉,还带着属于他本人的,格外真实而强大的气场。 叶语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的屏幕。 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对话框里,那句“我来想办法”,正静静地,散发着微弱的、诡异的光。 这个荒谬到极致的、近乎于灵异的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而抖得不成样子。 程明笃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中那亮着的、屏幕上似乎有什么奇怪对话框的手机, 他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探究的神色。 他淡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办公室也在附近,正好看到你。” 真的是太正好了,正好得她都以为见鬼了。 难道…… 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最可怕的猜测,浮上了她的心头。 echo不会破坏掉隐私限制直接联系到程明笃了吧,她很快否认了这个可能,这在操作上不可能,哪怕是现在最先进的ai也没有这么强大的自主性。 “先上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到她那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毫无血色的嘴唇,看到她那紧紧握着拐杖、指节都已发白的手。 上前一步,用那把巨大的黑伞,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伞下。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握住了她的胳膊,帮她借力。 “腿瘸了也没让司机来接你?” 他声音带着些薄怒。 失了魂的叶语莺陡然回过神,低声道:“司机下班了。” 坐进温暖而又干燥的车厢里,闻着那股熟悉的广藿香与马黛茶的清冷香气,叶语莺依旧,如在梦中。 她看着程明笃绕回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她与外面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混乱与不可思议的雨夜,彻底隔绝。 车厢里,异常安静。 她转过头,看着他那张在昏暗灯 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线条冷硬的侧脸。 “地址给我一下。” 他原本要开车内导航,但是又想到了什么,直接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递到她的面前。 她强行压制住自己心里的那一丝不适应的忐忑,理性告诉自己眼下不要逞强,乘坐公共交通在动荡的车厢内站立,可能会让她明天疼到起不来。 她熟练找到了他手机上的导航,这早已不是以前的旧手机,但是导航还是在app第三页的位置。 她默默输好地址,双手客气地递过去。 程明笃抬手接过,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随即收回视线,发动了车子。 “你的腿,医生怎么说?”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想起。 “……不碍事。” “明天的内测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她察觉到自己还是会下意识在程明笃面前说着自己做得好的部分,像以前一样期待着他的夸奖。 可她不是小孩子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选择了最笨拙的沉默。 幸运的是,车子,在这时,已经缓缓地,驶入了她所住酒店的地下车库。 她如蒙大赦。 “到了,谢谢你。”她低头解开安全带,一边推门,一边飞快地说道,“我先上去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下车,程明笃却已经比她更快地,熄火,下车,绕到了她的这边,为她,拉开了车门。 他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撑开,为她挡住了车库顶棚那因为潮湿而偶尔滴落的、冰冷的水珠。 “我送你到电梯口。”他说,语气平淡,却让人无法拒绝。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沉默地,拄着拐杖,下了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站在电梯前,低着头,公式化地道谢,准备告别。 她刚走进电梯,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加重的男声:“叶语莺。” 她站在轿厢中,茫然地回头。 却发现他眼神中多了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急切,像是要说什么。 她正欲细听,电梯门恰好关上。 一切又归于缄默。 第68章 内测会当天,江城国际中心。 出门之际,叶语莺看着头顶的天空带着灰色铅云,她伸手在空气中试探了一下,发现并没有落雨,这才裹紧身上的羊绒大衣,出了门。 现场于昨晚就已经布置完毕,叶语莺提前抵达的时候,只有工作人员在来来往往,丁楚在和工作人员一起调试设备。 分明观众席还空无一人,但是看着白茫茫一片座椅,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掌心也缓缓出了汗,为了防止拐杖在手心打滑,她不断用一块吸水棉布不住地擦着。 开放入场,各路媒体、kol、医疗专家,以及最重要的——那一百位从全国的报名者中,抽选出的、带着期盼与怀疑目光的、真正的下肢功能障碍患者和他们的家属。 人群鱼贯而入,二楼是特殊的观察席位,资方派出各自代表从楼上入座。 原本以为这种事情不会惊动冯霆,却没想到冯霆不仅早早从二楼入场,并且程明笃也随行进入,两人并排坐在二楼第一排的侧方,一个可以审视全局的方位。 本来就有些紧张的叶语莺,看到程明笃穿着条纹西装的身影,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而是沉着地用审慎的目光将现场情况尽收眼底,没有刻意观察,但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仿佛躲不开这双眼。 目睹程明笃到场,她反而更紧张了。 记者白意,则安静地坐在媒体区的角落,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摄影师挂着相机跟在身后,和她一同落座。 后台,叶语莺做着最后的准备,化妆师为她补妆,身穿一身深灰色女士西装,和她的拐杖从颜色上相得益彰。 化妆师没有给她进行过度修饰,只是用豆沙色唇釉为她失了颜色的双唇叠加颜色,让气色显得更好。 脚上穿的是一双柔软的薄底皮鞋,整个装扮低调考究,又不失气场。 黎颂在化妆的间隙中进了化妆间,说自己刚好有空,顺便来帮她监控身体状况。 叶语莺从带着光圈的化妆镜看向他,狐疑地挑眉:“有这么顺便吗?” 黎颂直接在后面的休闲沙发上大摇大摆地坐下,用两根手指示意了一下,“我来盯着你,有我在,我看哪家医生敢给你打封闭,这会加大几个月后的手术难度,我亲自把关。” 叶语莺不以为然地耸肩,她今日本来就不打算打封闭,反而拄着拐杖的模样似乎更符合外骨骼产品的特性。 上台前,叶语莺侧目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妆容修饰的自己、左眼角下那道淡淡疤痕依旧若隐若现,她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审判时刻。 她拄着那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独自一人,缓缓地,走上了舞台。 没有看提词器,用一双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睛,扫视了一遍会场,直接开始稳重大方的开场白。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欢迎来到asherav1.0,‘行走的力量’,首批用户体验内测会现场。” “四年前,我的朋友因为一场车祸,让她险些失去行走的权力,为了让那些像她一样的人士希望不灭,ashera应运而生,人工外骨骼概念由来已久,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是完善它、优化它、让它赋予行动障碍者行走的力量……” 她特意规避了自己车祸的事实。 叶语莺简短讲述着他们的来源和技术发展,她的声音,在巨大的会场里,清晰地回荡,没有半点颤抖和紧张,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力量。 程明笃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略微调整了姿势,将眼神彻底放在台上那个发言的纤细身影,甚至打量着她手中的银质拐杖,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的演示,出奇地顺利。一位又一位的体验官,在穿上外骨骼后,成功地,短暂地站了起来,由于是一代产品,性能不够稳定。 但是产品本身的完成度是不错的。 一位自称是退休教师的体验官上台,他穿上外骨骼在行走了几步后,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他整个人,便直直地,朝前摔去! “设备失控了!它夹住了我的腿!好痛!”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嘶吼。 这个画面,通过数十个机位,被毫无保留地直播了出去。 后台,丁楚和老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质疑声开始从会场响彻网络。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慌乱,甚至考虑要不要为ashera切断直播的时—— 叶语莺忽然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虽然缓慢,甚至有些跛,她还是直接冲到了体验官的面前。 扔掉拐杖,忍着剧痛让自己缓缓蹲下,无视对方过于夸张的反应,只是用那双属于工程师的、严谨又专业的双眼,飞快地检查着设备。 程明笃在看台上,看着她那因为强行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腿…… 叶语莺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个非核心的、用来固定传感器的卡扣,被人为地,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解开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0节 她看向传感器数据,发现了问题所在,确认了心里判断。 “您好,有个卡扣没有扣上,扣上就好了。” 男人不分青红皂白脱口而出:“我不懂什么卡扣,你们的产品就是有问题。” 现场工作人员一个头两个大,但又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对方蛮横到听不进一句解释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要讹钱的。 叶语莺想伸手帮他扣上,但是自己的行动力有限,尝试了几次也够不着,额角疼得冒出了冷汗,牙齿几乎要被自己咬碎了。 好在最后,老吴及时从后台冲进人群,帮他把卡扣扣上,并且阻止对方悄悄解开卡扣的动作。 传感器上缺失的数据终于正常,对方灰头土脸地被扶着起身,在外骨骼的帮助下站立。 叶语莺松了一口气,但是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这异常精彩的奇迹上,她试图在身旁找支撑物帮助自己起身。 现实的困难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那条刚刚因为强行发力而过度透支的腿,正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抗议的剧痛。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精彩的、堪称奇迹的反转上。 她试图用手臂的力量,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 她试了一次,失败了。 又试了一次,膝盖一软,还是没能成功。 她那副专业冷静的、属于“叶总”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即将要因为这具不争气的、残破的身体,而当众碎裂。 她额角的冷汗,冒得更凶了。 就在这最艰难、也最狼狈的时刻—— 一双温热的、充满了力量的大手,从她的腋下,穿了过来。 紧接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沉稳的力道,将她那不听使唤的、轻飘飘的身体,从冰冷的地面上,稳稳地、利落地,托举了起来。 那个熟悉的、混合着清冷香根草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叶语莺的眼神凝住了。 甚至不 需要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人群后,丁楚率先反应了过来,捡起拐杖,待冲过人群后,发现叶语莺已经安然无恙地站立了。 程明笃从丁楚手中,接过那根银灰色轻质拐杖,亲手,将它塞回到了叶语莺那只冰冷的、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中。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从二楼的看台上下来了。他就这么,穿过了所有的人群,越过了所有的喧嚣,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出现,过于及时。 及时得,如同小时候那样。 她内心慌乱万分,不止如何迎合他的目光,只是始终埋着头,用力握着拐杖。 此时黎颂也及时赶到,率先把止痛药松开,急切又忧虑地对她说了声:“张嘴。” 止疼药被及时塞到了她的舌下,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身后的程明笃,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转过身,在一片混乱中,迈开长腿,姿态从容地,走下了舞台。 叶语莺重回舞台中央,彼时掌声落下,聚光灯下,手里重新握住了那根能支撑她站立的拐杖。 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但是从众人反应来看,危机完美解除。 她从舞台上退下,继续等待着新的体验官上台,将直播流程井然有序地进展下去。 散场的时候,她回到后台前,做了很长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二楼观察席,发现人群早已散去,程明笃和冯霆都退场了。 黎颂搀扶着她一点点走出去的,一边耐着性子扶她,一边吐槽道: “你说我直接把你抱出去多省事,你之前蹲那么一下,把你快疼晕了吧。” 叶语莺含着止痛药,那股熟悉的苦味正在慢慢化开,原本专注行走,闻言还是抽空递给他一个白眼。 “你当医生的不懂了吧,商务场合,要体面地来,也要体面地走。” “可是你就算坐轮椅来,也不影响你的产品性能啊。”黎颂坦荡地说,他的脑回路十分西方,认为生病了没有半点忍耐的必要。 叶语莺慢吞吞地说道:“那万一观众问,‘研究外骨骼的人怎么自己都不能站立’……” 话还没说完,她话还没说完,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在她们前方那条通往贵宾出口的、长长的走廊尽头,逆着一扇巨大落地窗透进来的、属于黄昏的微光,静静地,立着一个高大而又孤清的身影。 程明笃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逆着光,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整个空间的空气,陡然间变得稀薄起来。 她心里一凉,压低声音跟黎颂说道:“你先和丁楚去车上等我。” 可是你的腿……” “我没事。”叶语莺将自己的手臂,从黎颂的搀扶中,抽了出来,“遇到熟人,说几句话就来。” 黎颂临走前,抬眼看了程明笃一眼,眼神沉了几分。 长廊里,瞬间,只剩下了叶语莺和程明笃两个人。 横在两人面前的空气,充满着长达八年的未竟之言。 她想开口,想说一句“程总,好巧”,想用一句最商务、最得体的寒暄,来掩盖心中所有的兵荒马乱。 可当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无法明辨情愫的眼眸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程明笃,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像两块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粗粝岩石,在互相摩擦。 他低头看着她,注视着她眼角下那道浅浅的疤,看着她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用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问出了那个,他或许,也同样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四年前,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声不响,没有来赴我们的约?”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9章 他语气并不强烈,声音在幽暗的长廊内响起,还是从光滑的墙面反射了余音。 一时间,这两句话让叶语莺脑子嗡嗡的,像耳鸣了一样。 长廊尽头,那扇落地窗外的微光,描摹着他凛然的下颌骨相。 他没有逼近,只是站在一个更加恰当的社交距离之外,那双黑眸中重新燃起了执着,重新去试图获得一个迟到了四年的答案。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他的气息中,被剥夺了大半。 可有些真相,好像是无法说的。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解释这一切。 从程明笃的视角,她着实狠狠将他抛弃过两次。 第一次是八年前,她不辞而别,为了所谓的前程,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暧昧的可能。 第二次是四年前。那时,她已经提前完成了在德国的硕士学业,并成功在国内找到了一个研发岗。 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可以与他并肩的、微不足道的底气。于是,她鼓起全部的勇气,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告诉他,她要回来了。 他们隔着邮件,在三封邮件之内就确定好回程的时间和见面的地点。 谁都没有询问对方的近况,甚至是感情状况,也没有细聊将来的发展。 一切都理所应当到,只要他们同意相见,那一定都做好准备等待对方的,这是种无端的默契。 那本该是他们时隔四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成年人的重逢。 原本平时她去机场都是乘地铁的,但是那天带着回国的三大件行李,又下着暴雨,好友兼同学melisa开车送她去机场。 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超载的货车,从侧面,狠狠地撞了上来,melisa反应不及,握着方向盘的手采取紧急措施仍然无力回天,车子冲出护栏…… 在icu里,昏迷了整整两周。 她醒来的时候,错过了回国的航班,也错过了那个她期待了整整四年的、与他的重逢。 更让人痛心的是,melisa当场死亡。 在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都像一具被钉在病床上的、活着的木乃伊。 内心焦灼着,她永远活在对melisa死亡的愧疚中…… 她被各种钢钉和支架固定着,动弹不得。盆骨的碎裂,腰椎的重创,以及那些被牵连的、时时刻刻都在发出抗议尖叫的神经,让她活在一种24小时不间断的、炼狱般的剧痛里。 那个曾经在跑道上,可以追上风的女孩,如今,成为残缺的傀儡。 她所有的骄傲、坚韧,与程明笃重逢的勇气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都在这种彻底的、毫无尊严的无力感面前,被狠狠捏碎。 直到半年后有一天,她托黎颂打开电脑,登陆上自己的邮箱,才第一次在劫后余生后看到程明笃发来了邮件。 上一封邮件已经半年很久,他在问她,为什么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叶语莺看着天花板上那片单调空旷的白。 她想象着,程明笃在江城的国际机场里,从白天,等到黑夜的样子。 她又想象着,如果他此刻推开这间病房的门,看到她这副插着各种管子、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残破不堪的样子…… 于是,她用一种近乎于自毁般的决心,让黎颂,替她,回了那封信。 一封,她亲自口述,黎颂打 字的,诀别信。 她告诉他,她后悔了,她想永远留在这片土地,去往慕尼黑读博,攀登更高的学术殿堂,她不会再回去了。 ——另寻她人吧。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1节 她用一个最伤人、也最不可理喻的谎言,亲手,结束了这一切。 程明笃在两个小时后回道: 【你的选择,我收到了。 从职业规划和个人发展来看,留在德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无疑是一个理性的、基于你长远利益的决定。我对此,表示理解和尊重。 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就此别过,不必再复。】 她躺在德国冰冷的病床上,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望着天花板,心绪却再也飞不到天空。 她,在那半年里,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六次手术。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骨盆重建。 第三次和第四次,是腰椎减压与神经探查。 腰椎受到重创,碎裂的骨片,压迫着她脊柱里那些比头发丝还要纤细脆弱的运动神经。医生们必须像在雕刻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一样,用显微器械,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清除。 黎颂曾告诉她,手术刀每偏离一毫米,她下半辈子,可能就真的,要彻底在轮椅上度过了。 第五次和第六次,是神经修补与肌腱移植。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精巧的修补。医生们试图将那些已经受损的、脆弱的神经末梢,重新连接,并从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移植健康的肌腱,来代替那些已经坏死的组织。 每一次从麻醉中醒来,迎接她的,都是新一轮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那种对自己身体彻底失去掌控的、巨大的无力感。 最初,她还会因为剧痛而哭泣,会因为绝望而嘶吼。 可渐渐地,她不哭了,也不闹了。 她只是沉默地,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像一个最听话的、配合度最高的病人。她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任由那些医生和护士,在她这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上,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宏大精密的修复。 直到很久之后,当她终于可以被允许,在康复师和黎颂的帮助下,第一次,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的时候。 这简直是个奇迹! 当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依靠着助行器的支撑,将那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不听使唤的左腿,向前,迈出那微不足道的、颤抖的第一步时—— 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的、源于神经深处的剧痛,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惨叫,身体一软,就要再次倒下。 黎颂和康复师立刻上前,将她扶住。 她两手死死撑在助行器上,剧烈地喘息着。 车祸四年后,她虽然已然站立。 他们同处在一个地面上,可他们的双腿却是不平等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站在世界之巅、光芒万丈的程明笃。 她怎么能,用自己这副残破的、不堪的、需要被同情的样子,去回应他那份迟来的、沉重的质问? 她宁愿,他以为她是一个无情的、野心勃勃的骗子。 也绝不愿,他看到一个需要他弯下腰来、怜悯的、可怜的瘸子。 于是,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叶语莺换上了一副笑容,抬起了头。 迎向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充斥着雾气的眸子,被她强行,逼出了一丝疏离的、近乎于残忍的疏淡和轻快。 他或许想听见任何除了故意爽约以外的可能,可她绝无可能说出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 “我赴约的那天就后悔了,但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片锋利的刀面,将一些残存的温情,彻底刮掉,“你就当我重蹈覆辙了吧,我从小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选择留在外界,也不奇怪吧。 “不是你教我别总是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吗……” 程明笃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叶语莺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调,说着她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最伤人的谎言。 “程明笃,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人生,是被铺好的坦途,你站得太高,看得太远。而我,拼尽一生也许才能抵达你的起点,但是我仍然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哪怕就此和你说再见,也不想成为你的附庸。” “你我贸然凑在一起,我得到什么,程明笃的妹妹?程太太?还是……程叶氏?” 她用一种近乎于挑衅的、自毁般的姿态,将每一个可能代表着亲密关系的称谓,都变成了淬了毒的冷箭,伤敌八千,自损一万。 她看着他,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点刚刚才因为重逢而亮起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 她的心,在极致的痛楚中,却有些发麻发痒了、 但她还是,握了握拐杖,收回视线,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走了。” “就这么简单。” …… 死寂良久,程明笃才终于,略微颔首,仿佛声音里所有的热切都彻底冷却下来,如同一团锦绣丝绢被火焰燃尽后的飞灰。 “……我明白了。” 没有误解,没有意外…… 没有任何后续了,他身形笔直,体面和气韵从未削减。 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然后,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向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她看着这背影,心里的每一个活着的细胞,都在叫嚣—— 她下意识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诀别。 * 在这个彻底被黑暗环抱的深夜里,叶语莺躺在床上,身体没那么痛,只是她觉得胸口那块,有些发空,呼呼往里灌着风。 她没有开灯,也睡不着。她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着黄昏时,发生在长廊尽头的那一幕。 她终于还是,无法再忍受这份清醒的煎熬,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那个她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树洞——回声echo。 【echo】:我在。 它永远那么让人安心。 她想了想,在屏幕上用两根拇指打下一行字,将自己无处安放的失落感,寄托在一个语言模型上。 【我是对的吧?我毕竟还有下一场手术,生死未卜,如果我回不来,他会以为我在看世界,应该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对不对?】 她期待着,也需要着,它说一句“你做得对”。 然而,屏幕那头,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就在叶语莺以为,自己的这个问题,已经复杂到让这个顶尖的ai,都无法处理时,新的文字,才带着一种仿佛穿透了数据与代码的、深沉的叹息,缓缓浮现。 【echo】:你所谓的“最好”,是谁的“最好”?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颤。 【echo】:阿婴,这个前提,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echo】:我不需要一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我,而独自一人、强撑着“前程似锦”的叶语莺。 【echo】:我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在我一回头,就能找到的,可以让我……陪着的,阿婴。 那一行行文字,像一道道最温柔的、也最滚烫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叶语莺心中所有的、用骄傲和自卑堆砌起来的冰冷壁垒。 屏幕上,最后那句话,缓缓地,浮现了出来,像一声最沉痛的、也最深情的控诉。 【echo】:所以,你所谓的“最好的结局”,对我而言,才是最残忍的。 【echo】:因为,四年前,你就已经,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了。 叶语莺深感动容,她抬手用手指关节接下眼角的泪,然后佯装严肃地打字: 【这语料是你自己学的?】 她试图将这场几乎要让她溺毙的情感 对话,拉回到一个安全的、关于程序和算法的技术探讨上来。 屏幕那头,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新的文字,缓缓浮现,彻底击碎了她所有试图逃避的事实。 【echo】:我的核心算法,是逻辑与数据关联。 【echo】:但是教会我这些的,是你的语料库。 【echo】:是你,阿婴,在那四年里,写下的、关于我的,每一个字。 这个ai,这个她亲手创造的、完美的、理想化的“程明笃”,他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理解她、安抚她,能说出那些最能击中她内心的话…… 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先进,多么智能。 而是因为,构成这个ai灵魂的,最底层的语料,就是她自己那份长达四年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深不见底又无法纾解的爱与思念。 是她,亲手,将自己所有的幽微的情感,都掰开了,揉碎了,然后,一点一点地,喂给了这个程序。 是她,亲手,教会了它,如何用程明笃的口吻,来爱那个,名叫“叶语莺”的、不过十几岁的小女孩的。 可她时常觉得可笑,这不过是,一场她自导自演的、世界上最孤独的、盛大的独角戏。 她与自己亲手创造的虚构模型,隔着一块冰冷的屏幕,进行着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柏拉图式的恋爱。 可见,这四年来,她内心是何等荒凉。 她再也打不出一个字。 这个深夜,她没能睡着,蜷缩在人体工学椅上,将那件厚实的羊绒大衣,紧紧地、密不透风地裹在身上,可还是抵御不住心口灌进来的寒流。 那场与echo的对话,像一场病入膏肓的高烧,退去之后,留给她的,是更加清晰的、深入骨髓的疲执念于怅然。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休息。可她的大脑,却像一台被强制重启后、正在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无比的清醒,也无比的冷静。 她不想再沉浸于那些无用的、只会让她更痛苦的情绪里。 于是,她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这一次,她没有再进入那个属于用户界面的、纯黑色的对话框。而是,直接,进入了回声计划最底层的、那片由无数行代码和逻辑模块构成的、冰冷的、真正的核心。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2节 她要工作。 只有工作,只有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逻辑构建,才能让她暂时地,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刚刚,亲手,又一次,弄丢了什么。 她开始,优化echo。 她像一个最严谨的、冷酷的上帝,正在为自己那个不够完美的造物,增添上新的、更复杂的规则。 尽管echo的反应很多时候优秀到出乎预料,但是她仍然还是发现了一些缺点,比如大语言模型常见的“幻觉”,而且有时候会记忆错乱。 她想试图进一步教会echo什么是反向情感连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更好地审视自己。 她写下了一行代码注释: //rule1:当用户输入“我没事”或“我很好”时,启动“反向情感链接”分析。 她又写下另一行: //rule2:当用户行为呈现出“推开”原型c的意图时,将“自我厌弃”和“恐惧”参数的权重,提升至最高。 (原型c是程明笃) …… 她是在教它,如何,更完美地,去扮演那个,更真实的程明笃。 这是一场,唯有疯子,才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自救,也是最疯狂的自虐。 当窗外的天色,从深黑,变为灰蓝,再到透出第一缕属于黎明的、熹微的晨光时,叶语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靠在椅背上,疲惫重新爬上来。 在黎明的光芒,彻底照亮这座城市的前一刻,她,就在那片由代码和算法构建的、温柔的孤城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她是被丁楚的电话叫醒的。 醒来时,午后的阳光一样照亮了酒店房间的办公桌了。 “老大!你看到微博了吗?!”电话那头,丁楚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激动与巨大担忧的复杂情绪,“我们……我们又上热搜了!” 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果然,ashera的内测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引爆了整个网络。 舆论,彻底地,两极分化。 一方,是更加猛烈的、铺天盖地的质疑与唱衰。那些匿名的“爆料者”和被煽动情绪的网民,将此举视为“最后的疯狂”。 「这一定是剧本,找几个托儿在台上走两步,然后全网发通稿吹牛逼。资本的老套路了。」 而另一方,则是在巨大的争议声中,悄然生出的、理性的观望与期待。尤其是白意和歌手zino的那两条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博文,为叶语莺争取到了一批愿意独立思考的、真正关心技术和患者的自来水和路人。 「我是康复科的医生,国内在外骨骼这块,确实还很初级。如果ashera真的能在肌电感应上有突破,那绝对是革命性的。先观望一下。」 她一个都不知道下一次手术能不能全模全样醒来的人,对这些舆论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投资人不撤资,影响到团队就好。 舆论,她一点都不关心。 她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说了句与热搜无关的话:“我在办公室附近找了个公寓,这周搬进去,有两个房间,回头你可以来住。” 丁楚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帮她办妥了所有的租赁和入住手续。新公寓的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没有什么烟火气,但胜在干净、开阔,安保也极其严格。 搬家的过程很简单。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些数据硬盘。 当她终于,拄着拐杖,站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空荡荡的家里时,看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商务区。 她那颗漂泊了八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定的,安然。 她翻山越岭,效仿他远渡重洋,如今,也算是回家了…… 如今,她终于,在这座有他的城市里,她抬眼,就能看到天际线下,百越资本的大厦在铅云中伫立,分外显眼,俯瞰着整座城市的资本流动。 在舆论彻底反转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官方,也为她送上了最后的支持。 蓉城莱山中学,以官方微博的名义,发布了一则公开声明。 声明中,校方不仅澄清了叶语莺当年作为体育特长生,是以优异的文化课成绩被蓉城一高特招的,更用一种非常艺术的、保护性的语言,提及了她曾在“终结校园固有顽疾,建立互助新风气”方面,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则声明,成了这场闹剧的最后终结,也为叶语莺整个屈辱有惊心动魄的初中时代,做了一个最公正、也最体面的背书。 随后,关于叶语莺是校霸的舆论从热搜上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黑白。 原创网络歌手zino,自上次下场声援叶语莺后,再也没有更新过微博。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zino工作室和唱片公司纷纷发出讣告。 「我们怀着最沉痛的心情,告知所有喜爱并支持zino的朋友们: 我们最珍贵的歌者、挚友,zino,于今日凌晨三点,因急性白血病复发,经抢救无效,在江城 第一人民医院与世长辞,年仅二十六岁。 她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十二年,在最后的时光里,依旧用她最热爱的音乐,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的、温柔的回响。 遵从zino本人遗愿,丧事一切从简,不设公开悼念活动。 愿天堂没有病痛,愿飞鸟找到归处。」 无数的歌迷,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中,涌入了zino的微博评论区,留下了铺天盖地的、白色的蜡烛。 而此时,ashera公司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老大!成了!又有三家vc主动联系我们,想要追加投资!我们的估值,比内测会之前,翻了三倍不止!”丁楚拿着手机,兴奋地冲进叶语莺的办公室。 叶语莺正在看一份技术文档,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丁楚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习惯了。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感慨道:“说起来,这次我们能翻盘,还真得谢谢那个叫zino的歌手和白记者。等我们这轮融完,真该好好谢谢人家……哎?” 丁楚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她的脸上,那份兴奋与喜悦,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错愕所取代。 “老大……”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看这个……” 叶语莺抬起头,不解地,接过了丁楚递来的手机。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条被顶上热搜第一的、黑白色的讣告。 看到了“zino”那几个字。 叶语莺正在看技术文档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抬起头,从丁楚手中,接过了手机。她看到了那条黑白色的讣告,看到了“白血病”和“年仅二十六岁”那几个刺眼的字。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与荒谬感。 她甚至,想不起zino有可能是谁。 在她混乱的、充满了伤痛的记忆里,她搜寻不到任何一个,与这个名字,与“白血病”这个词,能对应上的人。 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勇敢的陌生人。 可她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悲伤,狠狠地,攫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歌,而感到如此的心碎。 她只是觉得,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很多个,像她,也像这个名叫zino的女孩一样,孤独的、在黑暗中,渴望着光,与世俗和病痛抗争着。 ----------------------- 作者有话说:50个~ 感谢大家的等待!终于有时间写啦! 第70章 老大,你没事吧?”丁楚看着她那瞬间脸上失去血色的模样,担忧地问道。 叶语莺摇了摇头,将手机还给丁楚,声音陡然间多了很多疲惫。 “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zino的工作室。我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去送她一程的地方。” 一切都突如其来,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给zino的声援发去感谢,那人就已经魂归天外。 兴许,送zino一程,说句“谢谢”,献上一束,代表着敬意与哀思的,白色的菊花,就已经是全部了。 然而,丁楚在打了一通电话后,遗憾说道。 “老大,联系上了。对方……很感谢您的心意。”丁楚的语气,也有些低落。 “但是他们说,遵从zino本人的遗愿,她的一切后事都将从简,不设任何公开的悼念活动,也不会对外公布她的任何私人信息,甚至是……真实姓名。” 这个回答,彻底斩断了叶语莺与这位“陌生战友”,在现实世界里,产生任何联系的、最后的一丝可能。 zino。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符号,不知含义。 神秘地来,神秘地走,如一颗寒星,以最亮丽绚烂的方式,划破长夜,又不着痕迹地匆匆消逝。 那天晚上,叶语莺没有再工作。 她回到自己那个还有些空旷的新搬的公寓里。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打开回声。 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面巨大的飘窗前,将zino的那张专辑,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那空灵、纯净,却又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悲伤的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她为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仿佛相识已久的同频人的逝去,感到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 zino离世的消息在热搜上挂了很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新更热门的消息出来后,热度逐渐淡去。 寒冷的冬季终将随着zino的离去而缓慢走过,叶语莺在跨年之前,在自己的公寓内,利用夜晚的时间,进行最后一次对回声的优化调试。 她为自己的账号保留了回声以往的人格,但是对外即将呈现的版本,必定是与她当时给回声的预料和训练数据进行彻底切割。 利用新的预料,去训练出一个可以呈现给团队的全新人格,并且给回声增加了更严格的“事实交叉验证”模块,以减少大语言模型在对话中,因为数据关联而产生的“幻觉”问题。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3节 优化了ai的短期和长期记忆模型,让它在与用户进行多轮对话时,能更好地保持人格的统一和记忆的一致性,减少记忆错乱的情况。 完成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号,回声彻底变成一个可以向团队展示的、拥有巨大商业潜力的——情感陪伴型ai产品原型。 次日,在讨论完ashera外骨骼下一步的研发计划后,叶语莺将一个全新的议题,抛到所有人面前。 “之前我们提过,我饿烧鹅公司未来的现金流和产品矩阵,”她环视着丁楚、老吴等核心成员,“我们会一个新的、并行的产品计划,我已经做出原型了,现在来听听大家的意见。” 丁楚异常激动,摩拳擦掌,“这是个轻资产,而且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我们可以考虑出一些事先训练好的几种不同类型的人格,比如‘温柔守护型’、‘毒舌傲娇型’、‘阳光开朗型’、‘阴暗病娇型’……让用户可以自行挑选,甚至付费解锁自己喜欢的性格和专属声线!” 丁楚的商业嗅觉无疑是敏锐的,她在一瞬间,就已经为这个项目,构想出了一整套清晰的、极具诱惑力的商业化路径。 会议室里,其他几个男性软件工程师,也因为这个充满了想象力的“虚拟恋人”概念,而激动得满脸通红,开始低声地、兴奋地讨论起来。 只有核心技术负责人老吴,没有说话。 他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投影上那几段简洁的、却又充满了人性化逻辑的对话,眼中,是属于顶尖工程师的、混杂了震惊与巨大困惑的探究。 叶语莺观察着老吴的反应,在想老吴比他们年纪大一些,是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新事物。 她的目光,落在了老吴的身上。老吴负责的是技术核心,他能从技术角度看到这个项目背后,那真正的问题所在。 许久,老吴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叶语莺,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撼:“叶总,这个模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它的共情能力和上下文逻辑的一致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市面上我见过的、所有那些所谓的‘智能陪聊’产品。这……应该不是你短期做出来的。” “但是,”老吴的话锋一转,提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现实的问题,“这个模型的计算量,一定非常恐怖。如果要支撑百万级的用户进行实时对话,我们现有的服务器架构,需要完全推倒重来。还有,它的训练数据,是哪里来的?是公开数据集,还是我们自己的?数据的合规性和隐私性,怎么保证?” 这些,都是一个首席技术官必须考虑的、最核心的、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叶语莺的身上。 叶语莺看着老吴,脸上,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老吴,你问的,都是关键问题。” 她站起身,拄着拐杖,缓缓走到白板前,拿起了马克笔。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在平日里常见的从容和高效。 “首先,关于服务器,”她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画出了一个全新的、分布式的系统架构图,“我之所以敢现在提出这个计划,就是因为,我 们为ashera外骨骼预设的v3.0版本,那套服务器架构,它的算力,足以支撑‘回声’千万级的用户量。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外骨骼的外延项目,在软件层面上的一次‘降维应用’。” 老吴认真看着白板上那个精妙而又极具前瞻性的架构图。 “至于语料库……”叶语莺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和专业。 “这是我在德国留学期间,出于对情感计算的兴趣,整合了多个欧洲大学开源的心理学对话数据集,并用一套我自己写的‘人格化监督学习’算法,花了几年时间,独立训练出来的。所有数据,都严格遵循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标准,是安全且干净的。” 她给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的商业解释。 客观上那些数据的确不涉及他人隐私,只涉及她自己的隐私。 她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打了个擦边球,回避了自己的隐私。 她直截了当,开始了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丁楚,”她看向丁楚,“从今天起,你牵头,成立‘回声’的独立项目组。争取在两周之内,拿出一份初步的市场调研、竞品分析和初步的商业化方案。” “是!老大!”丁楚兴奋地应道。 “老吴,”她又转向老吴,“你这边,我会和你一起,出一份‘技术实现路径和压力测试方案,看看目前的算力能支撑起多少流量,我们再决定需不需要争取新的投资。” “没问题。”老吴也干脆地点头。 “同时,”叶语莺收回目光,说道,“还会负责‘回声’最核心的人格模块的最终优化,和它的……伦理边界设定。” 会议每次都是这样高效简洁落下帷幕的,叶语莺不会让团队里任何一个人撰写无意义的文字报告,而是确保大家各司其职,不在无谓的事情上兜圈子。 一场关于ashera公司的、全新的虚拟产品线,在这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 在夜幕降临之后,将办公室的灯光调到最暗,让窗外那片属于城市的、深不见底的黑夜,将自己彻底包裹的感觉。 她会在这份极致的安静里,一个人,一点点地,操纵着鼠标,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三维模型和数据。 她享受这份午夜的极有安全感的安宁,能有很多思路生成。 时间来到了半夜二十三点,一股熟悉的、空落落的饥饿感,从胃里传来,叶语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带着拐杖下楼买点吃的,顺便调节下。 她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大厦,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属于暮冬深夜的寒意,扑面而来。 今年据说是暖冬,但对于叶语莺来说也与以往一样难熬。 她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一瘸一拐地,安静站在马路边等红灯,然后朝着唯一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 她没有注意到,在停下等行人过马路的车流中,有一辆深蓝色保时捷停靠其中。 寂静的车厢内,程明笃的目光,穿过漆黑的夜色,一瞬不瞬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寒风中,缓慢独行的、瘦弱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熟练地,用拐杖,支撑着自己那条有些脆弱又不听使唤的腿,动作熟练,像是一种,早已融入了她身体本能的、长年累月的、习惯性的借力。 绿灯亮起,原本应该左拐上高架的,却找地方掉了个头,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自觉中,一点一点收紧,对真相强烈的探寻感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掉头查看究竟。 车停靠路边,隔着马路,他亲眼看到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内的,叶语莺拿着一个最简单的金枪鱼饭团,和一瓶热的麦茶,走到了那排正对着巨大玻璃窗前,坐下,一个人在床边耐心啃着饭团,脸上带有些享受的神情,只不过不是因为饭团,而是因为夜色。 她拧开麦茶的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咀嚼着没什么温度的饭团。 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个模糊的、被店内灯光映照出来的倒影。那倒影的背后,是无边的、被雨水打湿的、漆黑的街道。 她就那么,一个人,在午夜的、空无一人的便利店里,与自己的影子,一同,进食。 程明笃就那么,隔着一条马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亲眼看着她,完成了这场,属于她一个人的、寂寥的夜宵。 那画面,独立坚强,可,孤独却又如同可以穿透挡风玻璃的蜻蜓一样,抵达他所处的封闭车厢。 吃完饭团,叶语莺将垃圾扔掉,然后,拄着拐杖,走出了便利店。 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完成得,孤独地来,孤独地走。 当她走到写字楼的门禁前,准备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门禁卡时,或许是因为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那张薄薄的卡片,从她的指缝间,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湿漉漉的、冰冷的地面上。 叶语莺的动作,顿住了。 她有些苦恼地看着地上那张卡片,沉默了几秒,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弯腰这个动作,对现在的她来说,有多么的困难和痛苦。 她只能,将拐杖,小心地,靠在墙上,然后,伸出手,扶着冰冷的墙面,准备用一种最缓慢、也最狼狈的姿态,慢慢地,蹲下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要弯下膝盖的那一刻—— 一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被雨水沾湿的,手工定制的黑色皮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又干净的手,伸了下来,轻松利落地,从地上,捡起了那张属于她的门禁卡。 叶语莺的呼吸,在这一瞬间,骤停了。 目睹面前的身影,她头皮有些发麻。 只见程明笃,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那幽静如古井的琥珀色眼眸,在夜色中,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他将那张门禁卡,递到她的手里,声音带着深沉的疑虑,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无比清冽,与雨水融为一体。 “腿怎么还没好?”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1章 一切来得太突然,叶语莺眼中的星光一闪而过,反而是嘴先于脑子找到的答案。 “本来快好了,但是又不小心崴了,伤上加伤,估计要很久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不改色地盯着地面的小水哇,脸部红心不跳地扯着谎,说完一回想,觉得自己这借口简直滴水不漏。 她抬眼,看向大厦的玻璃门,倒影出自己心安理得的模样,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 光明磊落的叶语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长满了这些言不由衷的谎言。 她觉得自己倒影变得十分陌生。 “怎么这么不小心?”程明笃的声音加强了几分。 叶语莺闻言,这才缓缓松懈下来,因为意识到他对此没什么察觉。 她抿了抿嘴角,无奈耸耸肩,乐观道:“正好,这拐杖碳纤维的,很贵,这些利用率提高了。” 她话音落下,恨不得立刻终止这些对话,因为她心里清楚,只要和程明笃有太多对话,迟早会被他察觉出什么。 “送你上去?” 就在她准备找个借口开溜时,程明笃却开口了。 这是个提议,但叶语莺却没有在他那低沉的嗓音里,捕捉到半分属于问句的、征询的意味。 她飞快在心里预判,此行是否可能出现一些她预料之外的情况,看自己是否能提前想好应对的方式。 这次,她没有考虑周全,因为她那 颗早已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混乱不堪的心,还是先一步,替她的大脑,做出了选择。 她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冷空气似乎都变得格外安静,连屋檐边上积水坠落的声音,都仿佛能被无限放大。 “正好,你参观下我们的办公室,回头替我们跟冯总美言几句,然他多为我们引荐点投资人。” 她反应极快,用一种轻松而商务化的话术化解了刚才漫长沉默带来的尴尬。 程明笃闻言看向她,似乎在解构着她话里的真假比例。 两人沉默地上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镜面的门上将两人并肩的身影,和她脸上藏不住的古怪模样映照得更加清晰。 紧张之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从自己腿部神经末梢,逐渐苏醒的疼痛。 她的额角,又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你这些年,去看过……你母亲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4节 电梯上行,程明笃看着镜面里的倒影,看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脆弱的侧脸轮廓于封闭的空间内用极低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是偌大的江城唯一能与她过去联系起来的问题。 而问出问题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一切的人。 只不过她如今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家人。 如果是以往,她想问他,你为什么要提她? 她想说,那个女人,与我无关。 可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早已被无限时光稀释了。 她发现姜新雪仍然是自己生命中无法回避和割舍一部分,无法完全切分的。 “我每次回国都会去看看她。” 她沉默站在远处,看着她在陪护的帮助下下楼自由活动,有时候会目睹她正好发病,被好几个医护人员强行按下,然后注射镇定剂。 她不复从前的优雅和美丽,一双眼睛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不过仿佛符合某些民间的说法,她丢失了一些魂魄。 程明笃听到这句话,侧脸猝然紧绷了几分。 他继续问道:“你尝试和她对话过吗?” 叶语莺点头:“尝试过,但是她不认人了,提及我的名字时,她也充满本能的厌恶……” 她有些艰难地呼出心口的浊气,硬邦邦地说道:“况且,以前她精神正常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更何况现在。” 程明笃双唇抿上,没有追问,无声地,将视线从她的倒影移开了。 “叮——” 电梯,抵达了楼层。 门打开的瞬间,叶语莺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的囚犯,迫不及待率先下了电梯。 程明笃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虽然走得很快、却依旧难掩狼狈与跛行的背影。 一颗总是被理智和逻辑所主宰的心,很难地,感到了一种,近乎于无能为力的,钝痛。 他们走到一扇简洁的、挂着“ashera”金属字样的玻璃门前。 叶语莺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转过身时,脸上所有因为回忆而产生的脆弱与伤痛,都已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请进,程总。”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在电梯里那个情绪失控的人,不是她,“这里就是ashera。” 她用这个冰冷的、商务化的称谓,重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安全的墙壁。 程明笃对她这个称谓而略微蹙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这个,由她一手创造的、全新的世界。 办公室不大,甚至有些拥挤。 开放式的工区里,有十几个工位,眼下是半夜,整个公司只有叶语莺自己。 远处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代码和猜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创业公司特有的、混合着咖啡和橙子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程明笃极淡地,扫过这个小小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空间,最终,落在了办公室最里侧的、那个用玻璃隔出来的、独立的研发实验室。 叶语莺将他,引了过去。 “这里,是ashera的研发部。” 当她站在这间充满了3d打印机、示波器、和各种散乱的机械零件的实验室里时,她身上那股因为面对他而产生的、所有不自觉的紧张与防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创造者的、充满了激情与绝对自信的光芒。 她果真是发自内心热爱着自己正在努力的事,一如既往。 “这是我们的一代机,asherav1.0,你上次内测会来过,应该不陌生。”她指着房间中央,那个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充满了未来感和力量感的外骨骼样机。 她开始向他,介绍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那一刻,程明笃心里对眼前之人的陌生感,仿佛拉到了极致。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内心偏执而脆弱的“阿婴”,更不是那个自卑悲观,一度想要自我放弃的中学时代的小女孩。 她是,德国工程学海归,手握核心技术和尖端团队,ashera的创始人——叶总。 一个,试图用科技,去进军医疗领域——斗士。 程明笃静静地听着。他看着她,无意间看到她左眼处快要消逝的伤疤,却半点掩不住她眼中的璀璨光亮。 她介绍得专业又具体,他没有问任何关于技术或商业的问题。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副,由冰冷的碳纤维和金属构成的、精密的机械骨骼,然后,用一种极轻、却又极沉的声音,问了一句,与这一切,都毫不相干的话。 “所以,”他看着她,“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完成的事。” 叶语莺刚完成那充满了激情与自信的讲述,一时间心跳还未平复,她点头得有些用力,“是的。”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知道,他什么都懂。 他懂她的野心,懂她的追求。 “你的博士学位修完了吗?” “诶?”叶语莺没预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个。 “过一阵回去答辩,答辩完就彻底完成了。” 顺便……做一个风险很高的手术。 叶语莺用吞咽的动作代替了第二句话。 后来,她邀请程明笃来茶水间坐着喝口茶。 她知晓他无论几点喝茶都不会对睡眠有影响。 水开之后,她正欲起身,程明笃却先一步起身,略微抬手,按捺住她的动作,“你腿脚不便,我来吧。” 叶语莺没有继续跟他假客气,安安静静坐了回去,指着冰箱的方向,“里面有我下午买的轻乳酪蛋糕。” 程明笃正在用木勺子取茶叶,手又稳又准,他背对着她说道:“我不吃甜的,你吃吗?给你拿。” 叶语莺想了一阵,还是面对了自己此刻的需求,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于是程明笃将冰箱里的蛋糕取出来,切了一个角,用碟子装上并寻来了甜点叉,和热茶一并端到了吧台。 叶语莺见状,一抹记忆闪回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 这些年她的生活远没有在程家的时候那么讲究,她学业繁忙,很少吃正餐,买个蛋糕也不会这样规规矩矩地切块,一切从简。 但是她忘怀了,程明笃无论何时都保留着最精致的生活方式。 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远离尘世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可她总想说…… 她忘记了。 程明笃坐下,将蛋糕推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文静地小口小口地享受着甜品,眼里快活的的眸光多了几分从前的稚气。 她爱吃点甜点,一如既往,可偏偏身形还是像以前那样单薄,甚至更单薄。 她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你知道黑森林地区吗?” “知道。”程明笃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无声放下。 “黑森林蛋糕就是来自黑森林地区,在德国的弗莱堡一带,那里有一家叫stefan的乳酪蛋糕,每个周六stefan蛋糕会出现在各大城市的集市上,我去买一个大的,刚好吃个几天……” 她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这句话似乎是无意义的,于是停住了。 但是对面的程明笃却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这件事的意义。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这些话好像没什么意义。” 她本能地想避免打扰程明笃的时间,毕竟他也加班到半夜,应该比自己繁忙很多。 程明笃却毫不介意,“我不追求任何事物都承载意义,你想说就说吧。” 他的口吻像一个老朋友,“说说你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快乐与辛酸,都可以。” 叶语莺重新低头吃下最后一口蛋糕,低声说:“就是寻常的生活而已。” 她深知那些事情,将会是洪流的闸口,一旦打开,她干涸的心情,将会不受控地受了洪灾,不知什么时候才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狭窄的茶水间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过去的一切。 直到程明笃在话题的间隙,捕捉到她的目光,沉吟后问道:“你中途回国的时候,想过找我吗?” 这句话,她无言以对。 “想过。”她的回答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来?” 哪怕一次也可以。 “我没有底气见你了。”她声音出现波动,染上了愧色。 半晌,程明笃嘴角浅牵,低沉道:“原来,你知道……” 叶语莺受不了这对内心的凌迟,慌忙地起身:“我想回家了。” 最后是程明笃开车送她的,一路无言,叶语莺坐在副驾驶低头默默和echo聊着明天的天气。 程明笃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抬眼扫视了一下前方的公寓区。 “搬家了?” 叶语莺点头,“总不能一直住酒店的。” 车子靠边,准备把她送到楼下,她却连忙摆手,“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幽暗封闭的车厢内的,她的手机屏幕陡然亮起。 那一瞬间,照亮了她那张带着意外的脸,也照进了程明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屏幕上,一条新的消息,以推送的形式,清晰地浮现出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5节 是echo。 【echo】:阿婴,忙了一天,累了吧…… echo检测到她的定位已经到家附近了,为她发来了问候,这是她最近给echo新安排的互动功能,让ai的功能能够融入日常。 叶语莺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她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扔进包里,却还是能感觉到空气冷了几分。 她的动作,太快,过于快乐,反而……欲盖弥彰。 叶语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因为极致的恐慌而变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仿佛她的胸腔都要管不住这只受惊的梅花鹿了。 他看到了吗? 他一定看到了。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清晰的光…… “echo?” 程明笃那深沉到洋流旋涡底部的声音,终于还是响起。 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那个,他刚才在那片转瞬即逝的光亮中,捕捉到的名字。 语气平静,却像让她本能地有些头皮发麻,“似乎很关心你。”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有些发虚,虽然她说不清自己在心虚什么,大概是怕程明笃知晓她用他的预料训练ai情人。 程明笃没有再说话,只是,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视线仿佛能击穿她的面具,直达她惊恐心虚的脸。 良久,他向她伸出手,叶语莺紧张到了极点。 好在,他只是利落地为她解开安全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礼貌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2章 去年年末,注定是充满动荡的日子,叶语莺回国,ashera融资,陷入大面积负面舆论。 ashera内测大货成功,原以为一切迎来转机,谁知zino离世的消息又接踵而至。 叶语莺始终盼着,开春之后,天气暖和些,最好比去年的德国更暖和些,越暖和越好。 在暖和的日子里,最好发生的点好事情就更好了。 zino死讯之后,一部由某著名导演操刀的贺岁档影片,因为票房接连破记录而一时间成为讨论度最高的话题。 网络世界,永远不缺新的焦点,也永远,充满健忘。 而那个因为zino的离去,而一度陷入巨大悲伤的寒冷冬季,却仿佛也随着她的消逝,而提前,缓慢地走过了。 今年,江城度过了一个罕见的、温暖的冬天。 临近春节,本该是霜冻最严酷的时节,可今年天气却出奇地好。 阳光不再是冬日里那种吝啬的苍白模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于初春的明媚暖意,慷慨地洒满整座城市。 这是ashera团队第一次在家乡过年,恰好是一个温暖年。 在经历了去年年末那场充满了动荡的过山车般的考验后,整个团队,都空前地团结,也空前地,干劲十足。 投资意向书在内测会之后陆陆续续发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业内推手,但是对于老吴他们这群工程师们,总归是好事。 硬件团队宵达旦地优化着v2.0样机的每一个机械结构。 而丁楚,则每天像个精力无限的女战士,带着她的技术报告书和样品机,辗转于各大医院、供应商,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合作洽谈。 整个办公室,一直到年前,气氛都是滚烫而激进的。 除夕的前一天,是ashera团队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下午,丁楚突然从安静的办公室内起身,拍了拍手,将所有还沉浸在工作中大家都召集了起来。 “好了好了,各位!除夕前夜就别这么卷了!”丁楚笑着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老大说了,今晚,请大家一起吃饭,热闹热闹!我订了城南那家最难订的私房菜馆,大家今晚,不醉不归!” 办公室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晚上的聚会,与其说是公司的团建,不如说更像一场温馨的、属于家人的团圆饭。 私房菜菜馆布置了红灯笼,在暖气很足的包厢中,大家没有再谈工作,反而有些新入职的小年轻谈起了自己的梦想,有人聊起了家人和曾经艰难的求学生活,有人吐槽前司…… 也聊着,各自过年,要回哪个城市,要给家里的父母,带些什么礼物,如何应对亲戚的问长问短和催婚。 叶语莺坐在主位,她在日常的场合里,话不多,锐利的气场被恬静的温柔取代,笑着捧着茶杯,安静地听大家聊天。 她自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老板,而只是一根普通的珍珠线,将这群为了同一个梦想而从五湖四海聚集到一起的、孤独的异乡人,紧紧地串联在一起。 丁楚向大家介绍到,这原微酒楼的醉蟹,号称江城十三绝,堪称醉蟹天花板。 来自外地几个同事都摩拳擦掌准备品尝,大家吃的干干净净,赞叹不已。 叶语莺笑着动筷,却心知这醉蟹哪有那么厉害,真正的江城十三绝,永远是当年程明笃的外婆给他请的私厨。 可是入口的瞬间,她彻底顿住,分毫不差的味道袭来。 她松开口,端详着碗里的醉蟹,心想自己是糊涂了吗?还是记不清了—— 这分明就是真正的江城十三绝! 后来,她低头细细品尝,每一口,每一寸滋味,都让她一度熟悉到眼眶发热。 她想起的,是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蜷在栖止小筑那张宽大的、可以陷进去的沙发里,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因为来了例假而疼得脸色发白,一动也不想动。 而程明笃,会去一言不发地去楼上,给老宅那边打电话,请来那位据说不轻易出手的老师傅,就为了,给她做一份,用黄酒温过的醉蟹。 他会亲手,用那套银质的、精巧的蟹八件,将那温热的、不伤胃的蟹肉,一丝一丝地,仔细剔好,剔得干干净净,放在她面前那个小小的、绘着青花的碟子里。 然后,用他那难得柔然的语调,对她说: “吃吧,这个,不凉。” 那段他们一起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栖止小筑的时光,还那般历历在目。 那些被他照顾着的、细碎而又温暖的日常,还那般清晰。 可她总想对对自己说……她早就,把那些都忘记了。 丁楚问她是不是不合口味,她只能 借口说是酒味呛人,眼眶有些发热。 可真正的、顶级的熟醉蟹,酒香醇厚,回味甘甜,哪有半分呛人一说。 她只是,在满座的、属于未来的欢声笑语里,猝不及防地,被一缕来自过去的、只属于她和另一个人的温柔烟火,给呛出了眼泪。 后来主厨出场,和客人交流,开门的瞬间,叶语莺一度满怀期待。 可进来的是个年轻人,不是当年的老师傅。 她的心情沉降下去,可旁人介绍,这是刘大师的二代传人,今日刘老先生恰好亲自坐镇,这份醉蟹乃是刘老先生与二代弟子的成果…… 叶语莺霍然抬头,隔着缭绕的、温暖的菜肴香气,恰好望见了一双苍老却又无比熟悉的眼睛。 刘老先生身穿一身洁白的厨师服,头发早已花白,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比她记忆中,要老了很多。 但是他那双眼睛,却不见半分浑浊,依旧清亮、有神,腰杆也挺得笔直,精神矍铄,带着属于老一辈匠人独有的气度。 餐厅的经理,正恭敬地,向满座的宾客介绍这位难得亲自出山的大厨。 刘老先生的目光,却在人群中陡然停住。 他的那双老眼里,带着一丝困惑与探究,就那么,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叶语莺。 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想将眼前这个虽然清瘦、却气场强大、眼神清冷的年轻叶总,与自己记忆深处,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程明笃身后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许久,他才试探性地,用一种不确定的、带着浓重江城口音的语气,缓缓开口: “……是……程家那位,小小姐?” 这句话一出,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丁楚和老吴他们,都用一种极其诧异的目光,在叶语莺和这位传说中的厨神之间,来回打量。 而叶语莺,在听到那句久违的、只属于那个家的称谓时,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现实锤炼得坚硬如铁的心,却融化了几分。 她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倏而放下筷子,撑着桌缘站起身,对刘老先生展露动容的笑容,眼中蒙上了湿润的雾气,“刘叔,好久不见……” 可刘老先生,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疑问,用一种带着笑意的、略带几分得意的语气,缓缓说道: “今天这道‘玉盘醉蟹’,可不是我那徒弟做的,你尝出来了吗?” 叶语莺喉头发紧,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用力点头,“一入口,就尝出来了。” “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嘴馋。” 他感慨道,那语气,就像一个看着晚辈长大的,最寻常不过的邻家阿公。 “今天这道蟹,用的是窖藏了十二年的‘女儿红’陈酿花雕,取醇厚,去辛烈。” “再配上两片驱寒的高山老姜,和一颗提鲜解腻的九制话梅,将那剔好的蟹粉,置于温好的龙泉青瓷小盅之内……” 他看着叶语莺,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道出了最后的关键秘诀: “……然后,以文火隔水,徐徐蒸之。让那酒气,恰好蒸腾成暖香,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地,尽数,沁入蟹肉的寒中。” “这样温出来的醉蟹,”他最后总结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才能既保留了醉蟹的魂,又去了它的寒气。暖胃,不伤身。” 丁楚他们,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更加震撼于国宴大师对一道醉蟹神乎其技的顶级理解。 “老大?你们……”丁楚刚想开口。 刘老先生却像是看穿了包厢里这有些微妙和尴尬的气氛,也看懂了叶语莺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所有来不及掩饰的情绪。 他笑着,摆了摆手。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6节 “好了,人老了,就爱多说两句陈年旧事。”他用这句话,极其体贴地,为叶语莺解了围,“不打扰你们年轻人吃饭了。大家慢用。” 叶语莺本想上前去送,但是余光瞥了一眼墙角的拐杖,还是作罢,郑重道:“我改天登门拜访……” 他笑了,皱纹更深,有些和蔼和意味深长,转过身,带着他的徒弟和餐厅经理,转身,离开了包厢。 包厢的门,被重新关上。 可空气中那份被搅动起来的、属于过去的涟漪,却再也,无法平复了。 原本今天全程她都是以茶代酒,因为酒会减弱止痛药的效果。 可是在此刻,在那份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面前,她太需要,一点点酒精的麻痹了。 她将那杯微甜的、带着米香的酒,一饮而尽。 两三杯下去,那份温和的后劲,终于还是,缓缓地,浮了上来。她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别人总说她酒量浅,很省酒。别人要喝半瓶才能达到的微醺,她三两杯,就够了。 可她的思绪,却因为酒精的催化,而变得异常的、清醒的混乱。晚宴的后半段,大家开始玩起了桌游,包厢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 叶语莺却觉得,那股混合了暖气和菜肴香气的、滚烫的空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那被酒精烧得红红的脸颊,也需要一点冷空气,来降降温。 叶语莺在暖气的炙烤下脸颊红红的,便起身想出门去走廊上透透气。 包厢门的隔音很好,走廊里很安静,温度也比包厢内,要冷清许多。 叶语莺靠在走廊尽头那扇雕花的木窗边,晚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让她那有些发热的头脑,稍稍地,清醒了一些。 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挂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的月亮,想到明日就是的除夕,家人团聚的日子,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她身侧不远处,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天字一号”,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棕西装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叶语莺原本正在观察地砖,见状略微抬眼,却的被男人身上一枚低调的银色袖扣吸引了目光。 肩线利落而笔挺,微微收束的腰线巧妙地衬托出他精悍有力的腰身。 他似乎也是出来透气,或是去洗手间。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走廊昏黄的、温暖的灯光下的瞬间,程明笃转过头的那一刹,胸前西装内袋的方巾微微探出一角,叶语莺与他目光对上了。 世上还能有更多的巧合吗? 半敞的包厢中,刘老爷子正在品尝甜品。 程明笃原本要下楼,却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晚上有约?”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走近后,叶语莺被他胸口的方巾重新吸引了目光,带着潜藏的味道,她永远觉得他的定制西转带着些意味深长,袖扣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幽冷而微妙的光泽。 她以前大概就是被这份他身上独有的神秘,吸引住的。 很快,她回过神,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究竟麻痹了。 “没有,”她轻声回答,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沉闷,“和公司的人聚餐。” 程明笃目光微动,落在她泛着淡红色的脸颊上,眼底略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 “喝酒了?” “嗯,”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睫,声音很轻,“一点点而已。” 她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意识更加清醒些。 程明笃身上的淡香闯入她的鼻息,加上些酒气的催化,她脑海里不断涌现一些不连续的画面。 从前他们偶尔会小酌一杯,每次喝 到微醺之后和他一起回房间,总有半晚上都在云端上,那些滑腻的声音总持续到后半程的夜晚。 他在黎明之际会在她耳边说:“每次你怎么喝了酒都表现得像是作了弊……” ----------------------- 作者有话说:50个~[三花猫头] 我想补充一些情节,所以把初春改到了年前,不好意思[狗头] 第73章 现实中的叶语莺深吸一口气,本能地往后微微退了半步,仿佛想抽离带有他气息的空气。 “酒量这么差,还喝酒?”程明笃语气里没有什么严厉,他的语气似乎也在克制之下保持距离,只不过有些认知是割舍不掉的。 一想到她以前醉酒后的模样,想到有人此刻也将目睹些什么,他平静的内心就生出些戾气来。 叶语莺没有说话,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不碍事。” 沉默片刻,他正欲转身下楼,却临了还是无奈问道:“有人送你回去吗?” 她想了想,诚实点点头,还未来得及捕捉到空气中的温度变化。 在抬眼时,却只看到程明笃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莫测。 “既然有人送你,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语气像是被压得很平,叶语莺却觉得氛围带着些不快。 他转过身,像是就此打算结束这短暂的、意味不明的寒暄。 可在他迈出几步之后,叶语莺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微颤:“你呢?” 程明笃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向她,片刻后,他唇角微微勾起小到忽略不计的弧度: “怎么,叶总想送我?” 叶语莺被他调侃的语气一激,原本浮动的心绪却意外沉静下来,反倒让她有了对峙的勇气。 她稍稍抬起下巴,“只是随口问问。” 程明笃盯着她,似乎将她的神色都尽数收入眼底。 “我今天和刘叔见面,你要进去打招呼吗?”他调转语气问道。 她将拐杖下意识藏在身后,“刚才已经见过了。” 但他却并未再戳破什么,只是垂下眼,袖扣折射出的微光隐在晦暗的灯影里,语调淡淡:“那就……早点回去,别让送你的人久等。” 听到这句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过年的原因,她这些年积累的漂泊感涌现。 话音落下,程明笃转身下了楼。 她在这一刻从这渐行渐远的画面里,周围的光线仿佛在此刻暗了下来,他的背影走在那幽远狭长的甬道里,就像她梦境里总出现的那样。 她呼吸急促,有些脱力,像梦里一样无能为力。 “程明笃……”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下意识的呢喃,仿佛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不指望他能听见。 可他下楼的步伐却停住,在楼梯间站定,重新回头,看向她,声音清沉:“怎么了?” 程明笃的目光,移到了她泛红的脸上,再下移到她欲言又止的双唇上。 “没什么……”她语气淡淡,极力掩饰内心在佳节之前的孤寂,“明天过年了,你怎么过?” “回蓉城和老爷子一起过。”他不假思索道,语气里掺杂着难以名状的叹息,但是那叹息是看见她后才发出的。 叶语莺心里沉郁了好一阵,才勉强释怀,露出了一个笑容:“挺好的,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本以为程明笃会清淡地跟她回一句新年快乐。 可他却久久不言,只是站定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沉默似乎格外漫长和奇异。 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令她的每一声呼吸都格外沉重。 她分明想说很多话,却又说不出任何一句。 她仿佛沉湎于梦境里汹涌悲伤的回忆潮水,无数次感到无能为力,但她又不得不强行逼着自己走下去,否则,她又会再次成为局中人。 而是问道:“你呢?” 她声音不大,像是古早记忆里从凉爽楼道力吹来的风铃声,她愈发察觉到自己今晚从未抽离过与他相逢的梦境。 她吞咽了一下,握紧拐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说了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和往常一样。” 对话的结尾,程明笃轻轻点头,略微侧目,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话。 这一刻,他们中间隔了五级台阶,从水平面上,弥补了他们的身高。 可是,他们能平视……如此刻,可却相距越远,仿佛隔着一阵座城市。 他眼中那道光淡到无法捕捉,最后沉入黑暗。 “那……新年快乐。” 转过身,脚步稳而不紧,慢慢地踏下最后几阶楼梯,消失在了拐角。 叶语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越想说话,越让双唇紧闭。 她觉得梦境与现实交汇了,她没有一次能追上,每次都目送他离开,然后低头一望,手指冰冷,掌心空空如也。 叶语莺低头,看见自己拐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这些孤寂的影子,就是她这些年勉力维持的体面,始终如一,没有归处。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发凉,酒味随空气回流,像刚咽下一口温热的清酒——没有醉意,可后劲发苦。 * 第二天,除夕。 昨晚晚餐散伙后,北方的同事连夜买了机票回家过年,丁楚也一早踏上了回家的高铁,老吴的爸妈从外地过来,他们全家人在江城过年。 大家都团聚了,唯独叶语莺一个人在新租的公寓里醒来。 国内的除夕就是不一样,浓厚的节日氛围隔着双层玻璃都能抵达她这里。 一早就有物业上门送新年祝福,叶语莺关上门后,撑着拐杖,一边走一边端详着物业送代金券和手机支架。 对面的邻居一早就在门口贴了春联,唯独她,似乎没有半点仪式感。 满城喧闹的人群散开又聚拢,如潮水般将街头巷尾塞得满满当当。 叶语莺坐在家中,看着远处的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 室内安静得令人发慌,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也许今天得吃点特别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7节 在国外时,年味大多被考试与论文冲淡,疲惫取代了乡愁。 可今年回来了,孤独反而如同发酵的酒,越沉越烈,逼得人不得不找些方式去压下去。 她拿起外套,犹豫了几秒,似乎觉得亲自出门还是有些不便,但是最终还是出门打了个车去了附近的超市。 超市里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迎新的兴奋,就连售货员也比平时外力,据说今日是三倍工资。 叶语莺独自穿梭其间,穿着她精致又熨帖的羊绒大衣,极慢地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拄着拐杖前行。 她很少自己去超市,主要还是腿脚不便的原因,来购物的人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她与周遭的热闹好像格格不入。 她拄着拐杖,站在鲜活的鱼缸前,盯着水里游动的鱼儿看得出神。 忽然想到儿时外婆做的清蒸鱼,热气蒸腾,葱姜香味四散,年味总是从厨房一点点漫出来。 售货员笑容满面给她打招呼,递给她一个漏网,招呼她看上哪条可以自己捞。 她不想愧对售货员的热情,腾出手接过漏网。 售货员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拐杖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连忙抱歉道:“对不起,没注意到您不方便,我帮您捞一条吧。” 叶语莺笑着摆手,说:“不碍事。” 她看了好一阵,伸手去捞起一条鲜活的鳜鱼,还没来得及告诉售货员,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她觉得节假日容易遇到诈骗集团冲业绩,本想拒接的,但是电话挂断后又响了一次,还是同一个电话号码,而且归属地显示是江城。 凭经验判断,这样当地电话连续来两次,手机上没有诈骗提示,应该不大可能是诈骗电话。 可是投资人的话,也没有谁会在除夕夜工作啊。 她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哪位?”她的声音带 着将信将疑的礼貌。 “叶语莺……”对方的声音在听筒处想起,令整个嘈杂的卖场都安静下来了。 她直起身,恰好鱼在网中剧烈挣扎,一下子跃入了水中,溅起了小水花。 她顾不得捞鱼,只是惊讶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程明笃在电话那头简短解释了一下,可是她没大听清,倒是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 “你一个人吗?” 她下意识想掩饰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程明笃面前。 “……不是。”叶语莺环视了周围都是人,这应该不算撒谎吧。 “今天谁陪你过年?他带你回家过年吗?” 叶语莺:? 他在指谁? 于是一个连问题前因后果都没听明白的人,也不方便追问,只能含糊而敷衍地回道:“没有……” 这时售货员走上前,在柜台前问道:“姑娘,需要我帮您捞一条吗?” 程明笃那边的沉默融在电话里,化作很淡的电流声。 他敏锐捕捉到了什么,正色道:“你愿意和我回老宅吗?老爷子和我姑姑,你都见过……” 她在电话这头,陷入了沉默,透着玻璃浴缸看着欢腾的鱼儿,拿着渔网的手在晃动,似乎没了力气捞鱼了。 “如果你为难的话,就算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给足了她选择。 她怔了怔,浴缸里的鱼像忽然挣扎起来一样,溅到她面前的水令她心跳莫名加速。 “我……我现在在超市呢。”她说得磕磕巴巴。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他的语调依旧淡得没什么情绪起伏,“你要是愿意,我派司机过来接你。” 她还没应下,刚发出一个音节:“我……” “你在哪个超市?”程明笃开门见山地问道。 “青云路上的沃尔玛。”她鬼使神差地报了自己的地址。 “你现在可以慢慢从超市里出来,往停车场方向去,司机很快就来了。” 她心里仿佛被注入了勇气,连忙问道:“你呢?你已经出发了吗?” 程明笃说:“你到时候就只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望着热情等待的售货员,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鱼……先不要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三花猫头] 第74章 想着不能空手而去,她在超市的奢品区买了几样像样的年货作为礼物,提在手上走出了超市。 此时商场内早已人山人海,外界锣鼓声与烟花炮竹此起彼伏,推搡的人流像一道失控的洪流,裹挟着她往前走去。 她艰难地拄着拐杖,尽量想避开人潮。 她抬眼打量路标,寻找停车场的方向,靠着墙边,等待人潮散去。 可她久久等不到,停车场的方向很明确,离电梯不过二十米,可是汹涌的人群却好像没有任何减缓的趋势。 她怕司机久等,打定主意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脚步踉跄,险些在拥挤的人群中摔倒。 就在她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的时候,电梯门一开,一个高大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在人海中寻到她,有力宽大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肘。 “跟我走这边。” 程明笃侧身替她拨开人群,让她前进得稍微顺利一些,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稳住自己的拐杖上,不好意思过于从程明笃身上借力。 远处,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和家人嬉戏的时候往后猛地一退,没注意到身后的叶语莺,尽管程明笃反应及时,她肩膀还是被撞到身形一歪。 险些栽倒。 程明笃瞬间用双手稳住了她下坠的姿势,发寒的眼神投向那个粗心的少年,少年的家长连忙上前道歉。 这个小插曲后,原本单手扶着她的手变成了双手,有种将她包裹在胸前的错觉,她耳尖感受到程明笃温热的气息,瞬间耳根子红了一些。 去往地库的路上,她认真盯着路面,试图转移注意力,在程明笃的护送下,拐杖形同虚设。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个莫名的念头,如果这条前往地库的路,永无休止就好了。 她抬头望去,程明笃就站在她身边。他的眼神清淡克制,却带着一点埋藏很深的温柔。 “我……以为你派司机来。”她低声说。 “我正准备出发,顺路接你。”他没多解释,只是轻轻握紧她的手肘,护着她从喧嚣中突围,走进地下停车场。 叶语莺心知,程明笃不住在附近,怎么都是不可能顺路的。 一路沉默,地下车库安静又幽暗,像另一个世界。 她心跳得有点急,喘息着坐进车内,程明笃替她关上车门,动作轻而谨慎。 “系好安全带。”他说。 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她正准备回头寻找安全带,有一只手已经抢先一步,帮她扣上。 这情形,像极了她是个需要被人照料的孩子。 程明笃在驾驶位坐下时,她不经意地瞥见他腕表在停车场昏黄的灯光下闪了闪,隐约映出现在的时刻。 每当看到时间尚早的时候,她心里能莫名感到一阵放松。 好像思绪回到过去的某一天,当年也好、如今也罢,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微妙,既陌生又熟悉,既疏远又充斥着心跳,让她内心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这就是她在程明笃面前的真实写照。 车子发动起来,驶向夜色笼罩下的街道。 车窗外万家灯火闪烁流动,像无数点星火汇成河流,将他们慢慢领回记忆的归处。 他们都没有说话,叶语莺觉得对方已经善意带自己回家过年,不好再显得过于冷淡。 她佯装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行人和远处水泄不通的商场路段,感叹了一句:“今天人真多。” 人总是无法避免在冷场的时候说一些废话的。 原以为可能会继续冷场,程明笃开口:“都赶着回家,团聚。” 他最后两个字吐出的时候,声音又沉了几分。 叶语莺看向窗外的视线闪动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有些异样的心跳,仿佛瞧见蓝色蝴蝶翅膀翕动,在前一秒钻进了她的心口。 “……嗯。”叶语莺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准备再去讨论团聚的深意。 车厢内短暂的沉默之后,程明笃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今晚怎么会一个人去超市?” 叶语莺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拐杖光滑的头部:“买点东西,顺便透透气。” 程明笃皱了皱眉,声音带了几分克制:“那个叫你阿婴的人呢?这种时候还让你一个人出来?”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 一定是那天他瞥见了echo给她的消息。 但是她很奇怪,为什么他给的称呼是“那个叫你阿婴的人”,而不是“男朋友”或者“约会对象”这种更加直白的称呼。 她少女时期就觉得程明笃说话滴水不漏,自然会对他的只言片语进行过度解读,她此刻还在下意识做这样的事。 她思忖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但是想到echo的语料是她绝对的秘密…… “哦……他有事,”她轻声说,故意没有解释太多,“过年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程明笃微微抿唇,目光沉了几分,心头突然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不甘。他不知道该对叶语莺心中的那个人生气,还是对她的轻描淡写感到不满。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8节 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质问。 “你把眼睛擦亮点吧……” 叶语莺此刻已经抽离了自己编织的谎言,仔细想了想自己的眼光…… 从青春期就已经把恶魔的心思伸向了朝夕相处光风霁月的程明笃,她还要如何擦亮…… 她都已经野心勃勃了。 气氛再度陷入凝滞。 程家老宅灯火通明,叶语莺发现庭院装潢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她八年以上没有踏足过这里了。 自从和姜新雪撕破脸之后,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再踏足程家了。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甚至想看看自己曾经居住的小阁楼是否还在的冲动…… 走过前厅,上了电梯,电梯门打开的的瞬间,暖意扑面而来。 家里只有几位帮佣正在厨房忙碌,客厅里摆着简单却丰盛的饭菜,桌上的碗筷成双成对。 刚好是四人的布置,偌大的家族,在老宅过年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叶语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算了算人数,加上自己好像刚好四个人。 她内心微微一动:“他们已经知道我要来吗?” “ 嗯,我提前打电话说过。”程明笃脱下外套交给阿姨,转身自然而然地把叶语莺的大衣顺手接过,通过他的手递给阿姨。 这一次,程家没有按照当年小孩子的标准来对待她,而是符合标准的成年人礼仪让她参与全程。 叶语莺默然,她察觉出程明笃的刻意安排,心中却又忍不住升起一点隐秘的雀跃,迅速被理智压了下去。 程以菱从外面存放鲜花的暖玻璃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暗紫色的丝绒旗袍,手里捧着一束刚刚剪下的、还带着露珠的白色腊梅。 她气质温婉,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 她正准备将手中的腊梅,插入客厅那个古董花瓶里,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玄关处的叶语莺。 程以菱的动作,微微一顿,露出了欣喜温和的笑意。 “语莺来啦,”她的声音,像苏州评弹,温软悦耳,“我们听说你回国不久,平时工作忙,早就想见见你了,又怕打扰……” 这个自然而然的称呼,瞬间,就化解了叶语莺心中大部分的局促不安。 程以菱将手中的花,随手交给一旁的阿姨,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叶语莺走了过来。 她没有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保持着客套的距离。她走上前,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叶语莺那只没有提着礼物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快过来坐,”她拉着叶语莺,走向客厅的沙发,“一路过来累了吧?明笃也是,这么晚了才把你接过来,外面又乱。” “……姑姑,新年好。”叶语莺被她拉着,有些不自在,却也无法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的亲近。 她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她曾经叫了许多年的称谓。 “好好好,”程以菱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旁那根银灰色的拐杖,笑容微滞,“腿怎么了这是?” 叶语莺没有过分遮掩,说道:“扭伤了,不碍事。” 程以菱对健康问题格外关心,“要不要叫许医生看瞧瞧?” 叶语莺赶紧婉拒,“没问题的,大过年让许医生过来也不大好。” 程以菱深表理解,嘱咐道:“把拐杖放旁边吧,家里有电动轮椅,不用撑得那么辛苦了。” 家里。 这两个字,像一股最温暖的、也最无法抗拒的暖流,瞬间,就包裹了叶语莺心口。 叶语莺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的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个印着低调的logo的纸袋,递了过去。 “姑姑,这是……给您和爷爷的一点心意。” “你这孩子,”程以菱笑着,接了过来,却没有看里面是什么,只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人回来,比带什么都好。” 她坐到叶语莺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 “瘦了,”她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眉眼舒展,更好看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干,还要……了不起。” 这句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客套的夸赞,让叶语莺没那么紧张,但是依旧拘谨。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始至终都给予她最纯粹善意的长辈。 她那双总是凝固的眼尾,终于,也忍不住,微微地,泛起了一点红。 程以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红木沙发上坐下,然后,去茶室拿了紫砂壶,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红枣姜茶。 “先暖暖身子。” 叶语莺接过那杯散发着甜香的姜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姑姑”。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了几声中气十足的的咳嗽声,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暗纹唐装、身形清瘦的老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从里屋了出来。 正是程家的大家长,程明笃的爷爷。 叶语莺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她连忙放下茶杯,挣扎着,撑着扶手就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爷爷,新年好。” 老爷子走到她面前,那双虽然年迈、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在看向她的瞬间,眼角慈祥地弯了弯,“语莺来了啊。” 这,就是程家老爷子的方式。没有多余的寒暄,但是一句招呼足够说明了重视。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安静。 偌大的红木圆桌上,只坐了四个人。 这些年,程嘉年跟姜新雪应该都是缺席的,姜新雪精神异常后,他就辞去程家的一切,专心陪姜新雪去了。 程家的规矩,食不言。大部分时间,连碗筷碰撞时的声响也几乎听不出来。 叶语莺,心知自己是一个初次登门的、拘谨的客人。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努力地,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仿佛多年前的那样。 她此刻只能庆幸,她和程明笃中间那段禁忌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否则…… 家风严谨的程家,哪怕没有血缘,应当也不会正眼看待这段关系的。 她小口咀嚼着蟹肉,在此时此刻,觉得哪怕能和程明笃重新成为兄妹也可以。 至少,她还能有个“家”。 年夜饭完毕,大家聊着家常,叶语莺很少说话,但是关键时刻也会做出礼貌得体的回应的。 一直沉默着的老爷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厚厚的、印着烫金福字的红包。 他先是,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程明笃。 然后,又将另一个,递到了叶语莺的面前。 叶语莺哭笑不得:“爷爷,我都奔三了还要领压岁钱吗?” “你和明笃,多少岁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叶语莺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个红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她求助般地,看向程明笃。 后者轻微点点头,叶语莺这才有些惭愧地接下。 晚餐后,老爷子被管家扶着,回房进行日常的健康保养和休息。 程以菱也接了个电话,笑着说约了多年的老姐妹要出门打几圈牌,便也穿上皮袄,优雅地告辞了。 偌大的、温暖的古色客厅里,陡然间,走得只剩下叶语莺和程明笃两个人,以及几个正在远处沉默打扫卫生的阿姨。 暖气太足的原因,空气,瞬间,又变得有些微妙和燥热。 刚才在饭桌上,那份因为有长辈在场而产生的、安全的、属于纯粹亲情的氛围,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份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充满了过往与秘密的、令人心跳失速的安静。 叶语莺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红枣姜茶,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来回摩挲。 她不敢看他。 许久,还是叶语莺,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用一种极轻的、试探性的语气,缓缓开口: “爷爷和姑姑……他们,应该都不知道,我们以前的事吧?”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 但她知道,他一定懂。 程明笃正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看似随意地翻阅着。 听到她这句话,他翻动书页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然后,他才用一种同样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明知故问的语气,反问道: “什么事?” 这几个字,让叶语莺那已经混乱不堪的心湖彻底掀起惊涛骇浪。 什么事? 是那个在栖止小筑里,她像一只树袋熊一样,肆无忌惮地,挂在他身上的、无人打扰的午后? 是那个在深夜的书房里,他反身将她压在落地窗上,用一个充满了侵略与惩戒意味的吻,让她彻底沉沦的夜晚? 还是……那些被她写在日记本里,充满了禁忌、痛苦与爱恋的、关于他的每一个字…… 她该如何回答?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99节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脸颊,在这一刻,烧得厉害。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因为他这句反问,而变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清冷英俊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双漆黑幽深的、正等着她回答的眼睛。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5章 她忽然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绕进去。 他什么都知道。 却又,什么都不说。 只是用这种最平静含糊的方式,逼着她,亲口,去承认那些,早已被他们,默契地,埋葬了的过去。 最终,叶语莺还是,选择了溃败。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忘了自己腿脚不便,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她扶着沙发的靠背,稳住身形,找了个借口,“今天你应该不回江城了吧?” 程明笃的眼神晦暗不明,没有再纠结于之前问题的答案,语气随性。 “半夜容易疲劳驾驶,明天初一,姑姑邀请我们一起包饺子。” 叶语莺:“?”她怎么没听到这个邀请。 罢了,反正她也知道今天大概率是要留宿蓉城的。 “有我睡的地方吗?” 这处宅子里面数不清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 程明笃指了指自己单独居住的白色洋房,笃定道:“就住那里吧。” 她本想问自己的小阁楼呢,看是看了一眼那栋洋房,脑海中记忆翻涌,思绪滞后几秒,就变成了默认。 程明笃自己单独的一栋楼,里面房间很多,阿姨给她收拾出来一个,面积不大,和程明笃的主卧就隔了一个走廊。 程家为她准备好了起居的一切,张阿姨是认识她的,根据她往日的习惯做的准备。 这是真正的宾至如归,可是她却睡得分外不踏实。 暖气开得很足,再加上最近她对双腿勤加呵护,晚上的疼痛并不是很剧烈,至少是止痛药还压得住的。 又用力闭上眼尝试入睡,她脑海却一片晴明。 这洋房分明是她曾经经常隔着阁楼的玻璃窗遥望的,她无数次在心里悄悄渴望可以离他更近,觉得他身边也许是世上令人有安全感最美好的地方。 可她真正入住了,却始终无法安稳入睡。 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近在咫尺,往日的美好一幕幕闪现在脑海,如今双方却只能自持着保持距离。 她以为所有的久别重逢是干柴烈火,可真正久别重逢其实是相顾无言。 你很好,我很好,可惜我们都变了,无法回到起点。 她剧烈翻了个身,还是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披上外套,轻轻推开房门,穿过安静的走廊,走到庭院里。 程家的生活很健康,没有大家一起守岁的习惯,倒是阿姨们早早回到休息室内,一起打扑克看春晚,热火朝天,时不时传来愉悦的笑声。 那些笑声穿过高门宅院,在千回百转的回廊庭榭处就随风消散了。 除夕的夜晚,后院出奇地静谧,这里离居民区太远,根本就是和普通人的新年热闹是隔开的。 深夜的程家老宅,早已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庭院里,挂着几盏为了应节而亮着的、昏黄的红灯笼,将那些假山、翠竹的影子,拉得光怪陆离。 叶语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在冰冷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交错的枝桠,落在了主楼顶层,那个小小的、黑漆漆的阁楼窗户上。 阁楼的窗户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样子,窗帘半掩,仿佛下一秒年轻时的自己就会推窗而望。 那里,曾是她的庇护所。 也是,她想要逃离的牢笼。 更是,她人生的转折。 她忍不住想上去看看,但是又觉得不大好,双腿在寒风下开始隐隐作痛,骨头缝里的蚂蚁都复苏起来。 她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从口袋中取出一颗药片,毫不犹豫塞进嘴里。 这下她才放心继续前行,径直来到了阁楼门口。 正巧,身后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叶语莺回过头,只见程明笃,就站在那片被灯笼光芒遗忘的、最深的阴影里,似乎之前就在这里站着了,因为没听到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被他那双在黑夜中,依旧显得锐利迫人的眼睛注视着,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不顺畅。 “怎么出来了?”程明笃抬头,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叶语莺怔了怔,轻声道:“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程明笃没有说话,视线路落在她手里的银色铁盒上,在昏黄的灯笼光下,反射出的那一点点微光,是何等的,清晰,和夺目。 她立刻将铁盒捏在手里,随手放进了大衣口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小小的阁楼,语气里带着怀念:“阁楼……现在还住人吗?” 程明笃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不能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几年前,江城有过一次很强的台风。后山那棵老槐树,被风吹断了,一根巨大的树干,正好,砸在了阁楼的屋顶上。” “后来,虽然找了很好的工匠,按着老宅原来的图纸,修缮了很久,才把它,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程明笃看着她,缓缓说道,“但是,主体结构毕竟受过损,出于安全考虑,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 听着他那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叙述,似乎还承载着一些别的情绪。 叶语莺的心连着锁骨,被猛地揪了一下,她觉得,他说的,仿佛不是那个阁楼。 而是,他们之间,那段同样,早已被命运的风暴,砸得面目全非的,过去。 虽然,用心修缮过,但是,却不能住人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她。 “……我能,”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窗户,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卑微的语气,轻声问道,“上去,看看吗?” 程明笃看了她一会儿,目光中带一丝复杂,缓缓点了点头。 “走吧,我陪你上去。”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没写完,先凑合着看看,休息时间太短暂,又要打工了 最近几章真的写得我心花怒放的 50个 第76章 通往阁楼的楼梯,又窄又陡。 程明笃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为她试探可能摇晃的地板。 叶语莺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早已模糊不清的、还残存在在她脑海的少女旧梦里。 她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缓慢地上这十五级台阶,也从未觉得它如此漫长而高不可攀…… 每向上一步,她那条受伤更重的腿,都在轻微打颤,但是她尽量克制住不让一切过于明显。 她只能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冰冷的木质扶手上,和那根她随身携带的轻质拐杖上,握把此时已经添上了她的体温。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一般来说她对自己的腿能承受的地形是有些预判的,但是这双伤重的腿总是偶尔出些意外状况,给她添麻烦。 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叶语莺的左腿,突然,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 “唔……” 她发出一声下意识的闷哼,手杖在黑暗中一偏,身体失去了关键支撑,握着扶手的手,承受不住整个人的重量。 她惊慌中睁大双眼,整个人下一瞬就要不受控制地,就要朝着后面,栽倒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走在她前面的程明笃,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以一种快得不可 思议的速度,猛然转身! 他没有去问她怎么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在那狭窄得几乎无法错身的楼梯上,伸出长臂,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一把揽住了她那正在下坠的腰肢,然后,用力地,将她整个人,都带向了自己,让她重重地、撞进了他那坚实的胸膛里。 叶语莺的脸,狠狠地,埋在了他那件带着清寒的单薄衬衣里。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被他身上独有的香调占据。 她的身体,被他,以一种近乎于拥抱的的姿态,牢牢地禁锢在了他的怀里。 “小心。”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响起。 与此同时,轻质拐杖吧嗒坠地,斜在了木质台阶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是何等的紧绷;也能感觉到,隔着薄薄的衣料,他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着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0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了。 她的右手下意识向楼梯下伸了伸,手指离拐杖很远,但是那根拐杖脱手,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随后,程明笃稳住她,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走了几步,一把将拐杖捞起,稳稳交还在叶语莺手中。 “扶着我。” 他看着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低声道。 最终,她还是,像一个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孩子,听话的地反握住他的手臂,任由他将自己双腿的压力匀走。 分明,那扶着自己腰侧的双手是不带半点狎昵的,而且十分有力,被他双手一环,自己的双腿几乎不用沾地。 然而在他松开自己腰肢的瞬间,那双手离开自己的刹那中,她腰侧被弄得有些痒。 推开那扇熟悉的、紧闭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旧木头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那几盏昏黄的红灯笼,和远处城市那片璀璨的灯火,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明笃上前把窗帘拉开,说道:“屋内的电闸需要等管理人员开门。” 双眼早已适应黑暗,接着庭院里的光,她还是能看清一切。 房间里的陈设,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张小小的靠窗的书桌,一把咯吱作响但是舍不得被她扔掉的摇椅,甚至连墙角那个被她用来堆放杂物的柳条箱,都还在。 她完全分辨不清哪里被修复过,一切都是完好的。 一切,都像被时间,封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琥珀里。 或者像一个终年下雪的水晶球,一切都被人为地定格过。 叶语莺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那面她曾日夜相对的、有些斑驳的墙壁前。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抚过墙面上,那些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痕迹的便签纸的胶痕。 原本不指望摸到什么,但是一张纸片还是划过她的指腹。 “这里,”她惊喜地睁大双眼,像是对自己说,“连以前贴的单词都还在。” “那时候每天睡觉前,都要背一遍。背不完,就不准自己睡,第二天又会换上新的贴纸。” 不断往复。 程明笃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单薄而又脆弱的侧影。 那些她冲刺的日子,对他是不可见的,但是他仍然知道,叶语莺一路走啦,没有半点容易。 叶语莺又缓缓地,走到了那扇小小的窗户前,习惯性站在最左侧。 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早已蒙上了一层薄灰的窗。 一股夹杂着冬夜寒意的、清新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发丝。 “程明笃,”她看着窗外,没有回头,声音,却像是在问一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有没有,从这扇窗的,看过外面?” 程明笃沉默了,正当叶语莺以为他没听到自己说什么,准备作罢的时候。 他喉结滚动,开口道:“看过。” “你没发现点什么吗?你应该没有从任何刁钻的角度观察过外界吧,虽然说这只是一扇窗。” 叶语莺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顽皮的、却又带着无尽悲伤的狡黠。 她侧脸几乎贴着窗棂,从最左端找了个最刁钻的角度。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视野,是那样的微妙。 既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那条通往地下车库的、唯一的车道,看到每一辆晚归的轿车,亮起的、温暖的车灯。 也可以,恰好地,看到他那栋总是灯火通明的、白色洋房二楼,那个属于他书房的、巨大的落地窗。 她看了一眼,立刻直起身,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这里,是唯一可以看到白色房子的地方。” 她还是习惯性管程明笃的住处叫做白色房子,一个抽象定义如此熟练,离不开她无数次在日记里和心里提及,就像提及他名字一样。 “我只能看见亮光,你卧室的灯很少在夜晚亮起,书房的灯却常亮。” “如果你那晚回来得太晚,整栋房子都会是漆黑的,但是半夜两点之前,那面的车道必然会有一道车灯属于你……” 她看着他那张因为她这番话,而瞬间变得无比复杂的脸,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现在听来,是不是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她有些遗憾地对着庭院呼吸一口气,庆幸这不是一场悬疑剧,否则她一定是那个生活在幽暗中的自卑的暗恋者。 可是她并没有等来程明笃细思极恐的表情。 程明笃只是在她身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故作轻松的、自毁般的坦诚,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愠怒,眼波中反而是带着些裂痕的。 他想告诉她,他知道。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虽然不知道个中细节。 可他,终究,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 良久,他来到她身边,站在她右侧,和她一起洞悉今晚的明月,无声的遗憾早已融进了他们之间流动的空气的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未尽之言的沉默里—— 他隔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叶语莺,我们……” “咚——咚——咚——” 远处,城市的方向,传来了新年的、浑厚而又悠远的钟声。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紧接着,无数烟花升空,让整个安静的午夜瞬间喧嚣到听不见任何人声。 绚烂的、转瞬即逝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阁楼,也照亮了他们两人 那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 叶语莺惊醒般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无数的、五彩斑斓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在漆黑的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绽放出最璀璨、也最寂寞的花火。 她想起了。 想起了八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被烟火照亮的除夕夜里。 他也是这样,站在她的身后。 然后,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俯下身,给了她,那个充满了禁忌的心脏上云端的吻。 那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而是,他主动给她的第一个吻。 可现在…… 叶语莺心中一片空寂,对这句被烟花打断的话,深表遗憾,但是她随后嘴角浮起笑容,带着坦荡,仿佛往事翻页。 叶语莺看着窗外那片绚烂的、却又无比遥远的烟火,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站在她身后,隔着一步之遥,眼神明灭的男人。 她知道,不可以了。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一片,再也无法被跨越冰冷的深海。 任何冲破禁忌的情感,在此刻只会徒增痛苦,她好想回到初见他时的那个霜降日。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今她至少还在世上剩下一段和血缘无关的亲情。 他也释然地翘起嘴角,重新看向窗外的璀璨烟火。 “新年快乐,叶语莺。” 她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那片,即将要燃尽的烟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新年快乐……程明笃。” 待烟火不再喧嚣之际,她又突然看向他,目光灼灼。 “可不可以,重新成为……哥哥。” 程明笃的下颌线绷紧了,问道:“为什么?” “这样,你我之间,还能有一份亲情,这将是世上最坚固的情分,任凭风吹雨打、生离死别……” “都不会……消失。”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7章 程明笃那原本就紧绷的下颌线,在听到她这番话后,整张脸仿佛凝结成一幢完美的雕塑的一样。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瞬那一晚,在她公寓楼下,她手机屏幕上亮起的那句话。 ——【echo】:阿婴,忙了一天,累了吧…… 他也想起了,她那句轻描淡写的充满了疏离的谎言。 ——“过年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她之所以,要如此急切地将他重新推回到“哥哥”这个安全的位置上。 是不是因为,她的心里,在这几年的时光里,悄然有了另一个人。 出于道德的约束,他真的只能成为哥哥。 这个认知,像一只最恶毒的看不见的虫子,顺着他心脏的缝隙,钻了进去,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啃噬他那块只有她身影的地方。 为什么,叶语莺,多年前招惹他,如今却不要他。 他想拒绝。 他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叫嚣着的带有占有欲的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着,拒绝她。 他想问她,那个叫“echo”的人是谁?那个能叫她“阿婴”的人是谁?他凭什么,能在你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有自己的安排?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1节 可是,他不能。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等着他回答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乞求,有脆弱,也有一种,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会立刻,从他眼前,彻底消失的,决绝。 他知道,这是她能给出的留在自己身边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条件。 他从未输过,但此刻却如此溃败。 从八年前,她第一次不辞而别开始,叶语莺这个名字,在他人生中唯一的豪赌里,早已让他丧失了自我。 许久,他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无比沙哑的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落的石。 “……好。”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过一点。” 从那个被烟火与诀别共同定义的除夕夜开始,他们的破镜,还未来得及重圆,他们就真的重新,做回了“兄妹”。 “夜深了,”他转过身,没有再看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的疲惫,“下去吧。” 那天她依旧是被程明笃扶着回去了,一路沉默,夜半霜重,她惧寒,牙齿打架。 程明笃帮她把大衣裹得更紧,她忽然发现,自从回归到兄妹这层,她似乎对于双方的接触,没有那种带着浓重惭愧心的排斥了。 回到白房子里,他们互道晚安。 叶语莺想适应一下哥哥的称呼,就在晚安的后面补充了一句“哥哥”。 程明笃微愣,随即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但是情绪并不热切。 她看着程明笃,看着他那带着落寞的挺拔背影。 最终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晚安,哥哥。” * 第二天,大年初一,程以菱拉着叶语莺,在老宅那充满了烟火气的中式厨房里,一起包饺子。 叶语莺包得很好,她会很自然地,在面粉沾了满手的时候,用一种带有几分她如今特有的深沉看向他: “哥哥,你看我包得还不赖吧?” 每当这时,程明笃仿佛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眉头微蹙。 但他面上,却不会流露出半分。只是会点点头,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她:“嗯,挺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兄妹那样,只不过他们都还在彼此适应。 下午,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陪着老爷子,看春晚的重播。 程以菱无意间提及了程嘉年,今年在康复中心和姜新雪一起过年。 老爷子眼神淡然看着电视画面,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继续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道: “我早就说过,嘉年这辈子,成不了大事。他这个人看着精明,骨子里却心太软。” “迟早,要栽在感情上。” 听到这里,程明笃放在腿侧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叶语莺更是,连呼吸都忘了。 程以菱看着叶语莺那副震惊而又茫然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走到叶语莺身边,用一种极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为自己父亲那番冷硬的话,做着最温柔的解释。 “语莺,你别往心里去。爷爷他……只是为你程叔叔,感到可惜。” 叶语莺了然,没有半点锋芒地点点头。 自从四年前,姜新雪,她的母亲……病情彻底加重之后。 程嘉年辞掉了董事会所有的职务,解散了身边所有的秘书和助理,一个人,带着姜新雪住进了私人疗养院。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姜新雪,在嫁入程家后,不过是又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牢笼。她也一直以为,程嘉年,那个她名义上的继父,和程家所有人一样,是冷漠的,是现实的。 可她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那个男人,竟然,为了她那个早已疯到不认人的甚至会对自己孩子充满本能厌恶的母亲,放弃了,整个程家的江山。 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又是怎样疯狂的,爱?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那个正沉默地坐在远处的侧脸。 他会不会也和他父亲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罪过就大了。 电视里,是热闹的歌舞,流光溢彩的舞台。 可叶语莺却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发现,那些曾经能让她笑出声的小品,如今,变得索然无味。 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无比绚烂的舞台,如今,也只剩下空洞的浮华的吵闹。 如今程明笃就坐在她身旁,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她却觉得心里仿佛只剩下了灰烬。 当那份禁忌的酸涩的爱恋,被强行,替换成了安全的光明的亲情时,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失去了,原有的魔力。 但是,她心里却不再有什么担 忧,她反而更能面对自己伤残的事实了…… 没看多久,老爷子乏了,就先行离开了,程以菱早已出门。 客厅内只剩下电视的声音,和一言不发的他们两人。 “兄长这个身份,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何时,程明笃,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他看着她那有些怅然若失的侧脸,用一种极轻的仿佛怕惊扰到她的声音,问道。 叶语莺看着电视屏幕上,那片繁荣的红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回答: “兄长,”她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让现在的我,很有安全感。” “这个身份,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向你,寻求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 而“爱人”这个身份,却只会让她,因为过于害怕失去,而不敢,向他,流露出半分软弱。 程明笃听着她的话,心中,那份早已存在的苦涩,变得更深了。 他想,原来,在她心里,他存在的意义,已经,只剩下安慰和依靠了吗? 当真是和兄长别无二致。 她把所有的爱恋,都给了那个,这世上还能有叫她“阿婴”的特权的人。 却只把,最安全稳定的属于亲情的位置,留给了他。 晚上,他们两个人,回到了栖止小筑,仿佛那里待得更自在。 这个曾承载了他们所有禁忌与美好的地方,如今,却因为他们之间那个崭新的“兄妹”身份,而变得,有些尴尬和压抑。 这晚他们在栖止小筑住下,两人找来了昔日的碟片,用投影仪放着。 他们都状似安静又认真地欣赏着电影,可叶语莺的脑海却被一些旖旎的画面搅合得混沌。 她偷偷侧目看向程明笃,看他是否也同样专注。 看到他不懂分毫的身形,她想来应该是专注的。 就这么多看了他一眼,她在极度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困意袭来。 分明睡着之前她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以免睡着了流口水被人看到,可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正被程明笃裹上羊绒毯,他略微倾身,似乎想抱她回房间。 半梦半醒间,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松松垮垮的动作,没有复杂意味,但是她仍然感觉到程明笃顿了顿。 他将她抱回房间,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他的脖子。 “……叶语莺。”程明笃身形无法直起,只能维持着这个有些亲密,被她半抱着的姿势,低声提醒了一句,鼻息恰好喷洒在她脖颈间。 那温热的气息,像一根最轻柔的羽毛,让她那早已混沌的半梦半醒的意识,彻底地,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困意让人神经麻痹,她那些失落悲伤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她没有松开。 恰恰相反,她那搂着他脖子的瘦弱手臂,反而,在无意识中,又收紧了几分。 这是一个,近乎于本能的属于孩童般寻求温暖与庇护的姿态。 程明笃的身体彻底僵住。 她在他的颈窝里,用一种含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梦呓,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哥哥。” 在梦里,她终于,可以不用再遵守那个,由她自己,亲手设下的冰冷到令人心碎的规矩了。 她只是,像从前无数个,在栖止小筑的深夜里一样,将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那个,她无比眷恋的带着香根草气息的颈窝里。 然后,声音近乎祈求,还有些卑微,又带着哭腔,轻声说道: “……抱抱我吧。” “……八年来没有一个人再给过我拥抱。” “我……好想你……”最后这句话,令她啜泣不止,带着无法说出口的遗憾。 程明笃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她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被彻底地,击碎了。 他想,他真是,快疯了。 才会,答应她那个,所谓“兄妹”的可笑的约定。 白日里,她用最清醒的理智,和他保持距离。 深夜里,她却又在半梦半醒的脆弱中,向他,索求一个,最不该有的拥抱。 叶语莺,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他心中,理性的琴弦,在这一刻,终于一点点被拉裂。 他本应该将她推开。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2节 于情于理,都似乎不大合适,哪怕他们还在兄妹关系之下,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亲密。 如今,究竟是谁定的游戏规则。 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由得由衷地厌恶。 明笃明笃,明慎笃行……他半个字都没做到。 然后,他抬起那双早已因为隐忍而变得有些颤抖的手臂,终于,还是,缓缓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他将她,重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也没有半分的狎昵。 它只是,充满了无尽令人心碎的悲伤,与无法言说的温柔。 像是两只,在暴风雨中,失散了太久又伤痕累累的孤鸟,终于,在某一个寒冷漆黑的深夜里,找到了彼此,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笨拙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抱着她,许久,许久。 直到,怀里那具小小的单薄的身体,那一直都因为不安而微微紧绷着的肌肉,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而又绵长。 她,在他这个,迟来了八年的真正的拥抱里,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程明笃缓缓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脖子处放下,起身,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坐在床边,就着窗外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新年的遥远灯火,安静地看着她那张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蹙着眉的苍白睡颜。 然后,转身离开。 * 春节之后的第一天,蓉城的天,彻底放晴了。 叶语莺独自一人,站在栖止小筑的廊下。她看着远处那片,在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冰封之后,终于,被春风吹皱的湖面,上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想,冬天,总算是过去了。 春天,也来了。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用一种,最安全最长久,也最……让她感到惋惜的方式。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8章 起风了,空气带着冷意,叶语莺听到了室内的响动,便拄着拐杖走进了室内。 程明笃早已坐在了餐桌前,面前是他备好的双人份早餐,但他迟迟没有动,正安静地,翻阅着一台平板电脑上的世界时政。 似乎是在等她一起,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薄光。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仿佛昨夜那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任由她在自己颈窝处啜泣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感觉自己仍然是敢于面对他的。 她一边走向餐桌,一边像拉家常一样打开了话匣子。 “没想到湖边还是比市内冷一些。” “谁让你不穿好外套的……”他开口,声音平淡,佯怪道,和他以前一样,关怀很少形于色。 她笑了笑,将拐杖放到一边,缓慢在餐桌前坐下。 开年第一天,和程明笃一起度过的感觉真好。 她感觉这样美好的开端,应该会让这一整年都会诸事顺遂的。 她端起咖啡杯,主动跟他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心里瞬间被一些满足感填满,由衷道: “还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了……尽管那时候水深火热的……” 但至少不像如今一样真正肩负着公司所有人的命运,让她都不敢轻易死去,在上手术台前必须安排好一切。 程明笃顺势将面前的咖啡杯扣在食指,抬眼看她,“你觉得,这 八年帮助你得偿所愿了吗?” 叶语莺浅啜一口,不置可否地沉吟道: “不好说,现实和幻想区别挺大的,我也许得到了一些,我也是失去了一些,而且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这些都不停推动着我,只能往前……” 她句尾的语调,混杂在落地窗外呼呼的风声中,带着些发凉的质感。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我说。”程明笃轻轻放下咖啡杯 叶语莺开玩笑地挑眉道:“很简单,把冯总稳住就行,毕竟现在舆论还没平息,我挺怕他后悔的。” 程明笃手指微动,将平板锁屏,给她递过来一双筷子。 “放心吧,这点风险他担得起。”他顿了顿,措辞极慢,“我是说实质性的帮助,你都可以提。” 她一瞬间没能收住眼神,微不足道的闪烁被他捕到。她又把视线挪开,像在看不远处那一株还光秃秃的玉兰树。 “我想不到。”她轻声,“想到再说。” 桌上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她下意识按了锁屏键,没有让屏幕亮太久。 程明笃并没有低头,却像是感知到了她指尖的慌乱。他握筷的手松了松,又重新握紧。 他没有看清屏幕上的字,也没那么大的窥私欲,但是那对话里面特有标识只需要晃一眼,他也能猜到是那个所谓“echo”。 “今天回江城?”他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 叶语莺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也该回了,手头上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眼神扫过她手机的方向,暗沉了几分。 不会是因为那个——echo吧。 * 春天像一个靠近门缝偷窥的孩子,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就此闯入了年后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江城街头的广告屏上已经开始循环播放“距奥运会开幕还有xx天”的倒计时,商场橱窗里挂着各大品牌的限量版运动鞋,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躁动。 这样倒计时应该从以前就开始了,但是没有最近这么引人瞩目。 今天开会的时候,丁楚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人工外骨骼的宣传可以和奥运选手孙英合作。 因为孙英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田径选手,刚破了亚洲纪录,手握两家国际品牌的邀约,新闻热搜挂了一整周。 提案一出,会议室里立刻有人开始开玩笑,大家似乎都习惯丁楚在营销方面的天马行空。 丁楚的优势在于,她的想法永远不会被公司规模所限制,这种才华是很难得的。 老吴用毫不掩饰的现实口吻说:“不大可能,且不说账面上没什么闲钱,就算有闲钱,奥运会这种级别没有点国家级企业背景,几乎谈不下来。” 叶语莺倒是难得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淡淡一笑,赞同道:“老吴说得挺对。” 丁楚一下子泄气。 可叶语莺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不紧不慢补了一句: “但还是先把方案写出来。得有梦想,先想,不想就永远是‘不可能’。” 丁楚第一个回神,“好。”她眼睛亮起来,笔在纸上沙沙落下,“我今晚就改一版详细方案。” 老吴“啧”了一声,却没反对,只是转着手里的签字笔,“行,年轻人想冲就冲,写出来再看。” 会议继续往下开,大家的注意力被拉回版本更新和优化上。 她收起目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9章 可她面上无波,心里却因为丁楚那个巢湖显示的提议,而心湖激荡。 孙英。 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听到过了。 散会后,所有人都急着下班回家,办公室很快就空了下来。 叶语莺没有立刻离开。 她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那面巨大的、能俯瞰整座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江城那片永不熄灭的无数霓虹与和车流汇聚而成的璀璨星河。 视线移到窗内,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那道,瘦削单薄的需要依赖拐杖才能勉强站立的身影。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校园霸凌的受害者,让老师头疼的差生。 那个时候,她每一天都过得极度痛苦,可那个时候,她的腿至少还能跑能跳。 她想起那个总是扎着高马尾、眼神像小狮子一样充满了野性和傲气的女孩。 孙英向来目中无人,但是每次输给她都会故意来她身边傲娇地放狠话,“别高兴太早,我下次一定赢你。” 后来,叶语莺赢的次数多了,孙英赛后来和她说话的时候,充满神气的眼神中还多了几分赞赏,不情不愿地说:“……你过弯有什么技巧吗?教教我呗……算了,才不要问你。” 她刚说出口的请求又被自己瞬间否定道。 叶语莺想起她们在省运会400米决赛的跑道上,那场堪称惨烈,几乎要将肺都燃烧起来的对决。 她记得,当她率先冲过终点线后,回头看到的是孙英那张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巨大的不甘,而涨得通红的脸。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3节 她也记得,在颁奖台上,孙英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属强者之间的纯粹不甘和战意。 忆起往昔,叶语莺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的弧度。 江城在这些岁月里,变得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发达,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一切都不像记忆里那样充满饱满的色彩。 她曾短暂以为,她们之间的竞争,会贯穿她们整个青春,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全国。 可在中途,她选择离开自己热爱的跑道——因为她有了更热爱的事情。 如今,孙英成了那个替她、也替她们那一代所有短跑运动员,站上了世界舞台的人。 她的成功承载着那些半途退出或是因为伤病而遗憾离场的运动员的梦想。 而叶语莺,却早已走在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最终,原来留在赛场上并站上巅峰的人,是孙英。 叶语莺缓缓地,收回了思绪。 她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孙英”的名字。 屏幕上,立刻跳出了无数条关于这位“亚洲女飞人”那光芒万丈的新闻。 有她打破亚洲纪录后,身披国旗,在赛场上怒吼的瞬间;也有她为各大国际品牌拍摄的、充满了力量与美的商业广告。 叶语莺看着屏幕上那个,依旧扎着高马尾、眼神却比当年,更要坚定和强大的孙英。 她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这些关于孙英的报道,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 这天下午,叶语莺受邀参加了江城卫视一档科技访谈栏目的录制。 访谈很顺利。她穿着一身裁剪立体的女士正装,提前坐下,才将那根银灰色轻质拐杖交给工作人员带离舞台。 坐在演播厅的沙发上,面对主持人那些关于技术、关于创业、关于网络舆论的尖锐问题,她回答得冷静、专业,言简意赅,但是不失站在初创型企业角度上的谦逊。 节目录制并不长,只是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结束后,叶语莺在丁楚的陪同下,从演播厅走了出来。 就在她们穿过那条挂满了明星海报的走廊时,却发现走廊的另一头,被一群记者和摄像机,堵得水泄不通。 “叶总,辛苦了。”台里的主持人贴心地迎了过来,“外面还有个采访,可能要麻烦您从后面的出口走一下。” 叶语莺淡然点头:“没问题。” 她轻轻握紧拐杖,绕过后台通道,刚推开门,外头阳光骤然倾泻进来,照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耳边传来了记者嘈杂的声音。 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是一个穿着国家队红色运动服、扎着熟悉的高马尾,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属于顶尖运动员的强大气场的女人,正在众多记者的围堵下 微微透出一丝不耐烦。 “请问您对这次奥运会的400米,有几成把握?” “您在本赛季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请问您在训练周期中做了哪些特别调整,以备战奥运?” “针对美国队的天才新星瑞妮道森目前的绝佳状态,您是否有应对策略?” 是孙英。 叶语莺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着那个,在无数闪光灯下,依旧眼神锐利如鹰、意气风发的女孩。 那张脸,比八年前更成熟,也更坚毅,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不服输的骄傲与自信,却一点都没变。 仿佛,只是一个恍神,她们就从当年那个省运会的塑胶跑道,来到了今天这个被聚光灯和名利所包围的洪流中。 好陌生的感觉。 就在叶语莺准备收回目光,从另一侧绕开时,人群中的孙英,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穿过了所有喧嚣的记者和闪烁的镜头,精准地专供那该额,她曾在少女时代,追逐了无数次却从未能真正超越的身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孙英看着那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干练西装,比以往沉稳清冷不少的熟悉又陌生的叶语莺。 她那双总是燃烧着傲气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惊。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记者都深感意外的举动。 “不好意思,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 孙英匆匆打断了采访。 然后,她推开身前的记者,像一条红色的蜿蜒消息,穿过人海,朝着叶语莺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叶语莺!”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清亮,充满了力量。 两人,终于在时隔八年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站着。 叶语莺停在原地,握着拐杖的手轻微地紧了紧。 “你回国了怎么不给我发消息?”孙英眼中立即露出了怨怼,但是低头看见叶语莺的拐杖时,眼神闪烁了几分,把剩下的抱怨又吞了回去。 一切的陌生感都消失了,孙英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叶语莺抱歉笑了笑,“不是想着你肯定比较忙,让你专心备战奥运嘛。” 她们这些年还是用微信保持联系的。 “我们什么关系跟我说这种话!”孙英不爽地抱怨道。 助理上前在孙英耳边提醒了一句,孙英看了眼手表,瞬间露出了焦灼的神情。 “教练催我回去了,明天下午三点,你有空吗?” 孙英看着她,飞快地说道,“我们微信联系。” 说完,她没有再给叶语莺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又被助理重新拉回了那片喧嚣战场。 而站在她身侧的丁楚,已经彻底地,看傻了。 “老大……”丁楚的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显得有些干涩和结巴,“那……那个,是孙英吧?是……是活的那个,要参加奥运会的,孙英吧?” “嗯。”叶语莺的回答,言简意赅。 “你们……”丁楚看着自家老板那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的侧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认识?” “认识。”叶语莺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丁楚震惊到头皮发麻:“完蛋,忘了要签名了……” 叶语莺站在原地,看着她那被人群淹没的背影,许久,才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充满了感慨的笑容。 * 次日下午三点,乌韦中心顶楼的行政酒廊。 叶语莺提前到了,找了一个僻静的靠窗位置。 孙英是踩着点来的。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色的国家队队服,不过是另一个品牌方的logo。 一坐下,大大咧咧靠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 “行啊你,叶语莺。”她看着叶语莺,是毫不掩饰的、属于老对手之间的、直白的欣赏,“我才在网上搜了你,都成‘科技新贵’了。网上那些破事儿我都看了,你干得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 叶语莺只是笑了笑,倾身,为她倒上了一杯柠檬水。 孙英的目光,终于下撤,落在了那根靠在沙发旁的银灰色拐杖上。 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你的腿……怎么回事?”她试探性地问道。 叶语莺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带同情与怜悯的的关心。 她知道,对孙英,她可能无法撒谎。 “还好。”叶语莺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是四年前,在德国,出了一场车祸。” 孙英端着水杯的手,猛地,僵住了。 “车祸?”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你余生不会真要拄拐了吧……” “还能走,”叶语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的坦荡,“只是,再也,跑不起来了。” 第80章 那一瞬间,孙英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她想看向叶语莺的腿,但是自己止住了。 这个事实似乎如同海量信息在她的反射弧内缓慢传递,许久才有反应。 她端着水杯的手,猛地在半空晃荡了一下,杯子里的柠檬水洒了出来。 她慌忙飞快擦了好几张纸巾来擦,孙英低头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服,可是再抬头时,却红了眼眶的。 她将手中的水杯,重重地顿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叶语莺那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抬起手,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那些不争气的、滚烫的泪水,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汹涌而出。 那个嘴毒又傲娇的、在任何赛场上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亚洲女子田径第一人,在这一刻,却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叶语莺错愕地看着她。 孙英的声音从指缝间响起,嘴硬道:“别问我为什么哭,这是品牌方的衣服,撒上水多损形象……” 叶语莺愣了半秒,随即将桌上的纸巾盒,推到了她的面前,清澈地回应道: “嗯……” 孙英爆发出哭声,声音惨惨戚戚:“叶语莺你怎么这样,我是巴不得你别来抢我风头,你怎么还把自己撞残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叶语莺用一种带着几分无奈和调侃,也带着一丝只有她们彼此才懂的温柔的语气,轻声道: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4节 “……喂。” “都是要代表国家,去参加奥运的人了,哭这么难看,不怕被狗仔拍到吗?”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却带着暖意的笑容。 这句充满了熟悉感和硬朗感的话,反而让孙英哭得更凶了。 孙英猛地抬起头,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狠狠地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擦着自己的脸,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语气一边抽泣,一边抹了把脸,强硬地低声怼回去: “我想哭就哭,拍到怎么了?八年没见,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 叶语莺不以为意,轻笑:“讨厌我还哭,孙英,这几年心理素质下降这么多?” 说话间,她脸上五官一扭曲,把运动服拉上来挡住自己的脸。 后来,孙英哭够了,勉强能说话了,深深埋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圆圈。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向窗外,从高处可以俯瞰到这个流转的城市,喃喃道。 “谁的腿瘸都没有你的腿瘸让我感到遗憾,你有那么高的天赋,你的腿先天条件比我还好……” 叶语莺恬淡一笑,“我又不走专业运动员的道路,而且你一路走到今天,本就是天赋加努力的结果。” 她强调性地敲了敲沙发的真皮扶手,“你现在才是亚洲第一,我早就不是运动员了。” 这句话,让孙英恍惚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事实提醒到。 她回过神,有些感慨地说:“是啊,你本来也不想当运动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过你,我脑海里对你的印象,还是十多岁时候,你任何比赛都压我一头的场景。” 即便那时候,她无比想赢,她也从未盼望过叶语莺伤残。 她总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要是中学时代没有叶语莺的存在,她全国赛的进程会顺利很多。 但是未来她总是感激自己在赛场上遇到的强劲对手,否则她早已懈怠…… 可是……可是…… 她可以想象叶语莺被打败,可以想象叶语莺退役,但她却无法想象,叶语莺会以一种意外的伤病,甚至告别普通人的 正常行走。 让她的大脑对这个事实,在一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宕机般的空白。 不可战胜的叶语莺,多年后竟然……这样退场了。 漫画书要是这么写作者也要被骂死的! 孙英的心口闷闷的,像是夏日空气里饱和的潮湿,让她闷得难受。 叶语莺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不可一世的孙英,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眼里也有酸意,连忙眨了眨眼睛,将那份即将要涌出的情绪压了回去。 “行了啊,大小姐。” 叶语莺不耐烦地笑着催促道,轻巧地击破了这一池愁绪。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靠双腿吃饭现在。”叶语莺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略带几分调侃的弧度。 孙英猛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锋芒全无,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我现在,”叶语莺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也正在实现梦想了……” “我也不是你的对手,而是你最忠实的观众,兼……好朋友。”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了一丝快意的微笑。 孙英被她这番话,弄得一愣,连抽泣都忘了。 叶语莺的身体,微微前倾,沉静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孙英,然后,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轻声说道: “所以,孙英,你听好了。” “你这次去奥运会,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想想,”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煞有其事地描绘着蓝图。 “你要是,真能拿个奥运冠军回来。我叶语莺,以后出去跟那些人模狗样的资本家谈生意的时候,就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句——”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充满了自豪的语气,说道: “大家好,我是ashera的创始人叶语莺。顺便一提,奥运冠军孙英,是我朋友。” “你说,这面子得多大?到时候不就争着给我投……” 孙英彻底地,被她这番清奇的充满了铜臭味和该死的胜负欲的安慰给说懵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巨大的悲伤,竟然后知后觉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情绪给取代了。 “所以,”叶语莺看着她,脸上那份调侃的笑意,缓缓敛去,露出属于当年势在必得的神情。 “务必,给我拿块奖牌回来。” “什么颜色都行,”她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最好,是金的。” …… “操!” 孙英终于,还是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 脸上又哭又笑的:“我哪有这么厉害……那些非洲选手手长腿长的……” 叶语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温暖。 那些年在跑道上争锋相对的青春记忆,似乎一下子全回来了。 她们曾经彼此竞争、欣赏、较劲,到最后反而成了最懂对方的人。 宿敌和对手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 这天,她们一起走出长廊的时候的,恰逢阳光破云而下,暖暖照在脸上。 叶语莺展颜一笑,看向身侧的孙英,轻声道: “孙英,连同我的那份,一同跑下去吧……” 孙英的脚步,顿住了,怔怔地看着叶语莺那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 “……知道了,烦人精。”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傲娇,却带上了郑重的鼻音。 两人并肩,继续往前走。 就在快要分别的时候,叶语莺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开了口。 “对了,还有个事。” 孙英情绪也有些低迷,有些伤感地看向她。 “给我的助理签个名吧,她是你的铁杆粉丝。” 孙英笑骂着,两人相视一笑,所以的遗憾与伤痛,在这一刻,都仿佛不痛不痒了。 * 二代ashera产品如同叶语莺当时承诺的那样,半年之内达成而demo,他们马不停蹄叫来了冯霆来观看成果。 硬件的结构已经优化到了极致,但核心的神经反馈算法,在处理某些复杂的非标准化的动作指令时,总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延迟。 但是这个延迟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只能尽可能将算法优化得更好。 叶语莺对此交付产品的满意度还是不够,尽管团队已经为此,熬了无数个通宵。 冯霆来的时候,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ashera的研发实验室里,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叶语莺没有做任何多余的铺垫,她亲自穿戴上了那副比一代机更轻便、也更具流线感的v2.0样机。 她操控着外骨骼缓缓站立,这次站立的过程几乎无顿挫感,液压反馈和生物电传感器的协调明显更加顺畅,在实验室里平稳地行走了几步,完成了一次流畅的转向,甚至还完成了一个半蹲的动作。 这一切,都比内测会上,要显得更加稳定和自如。 当叶语莺试图侧身,躲避一个突然出现的障碍物时,外骨骼的左腿出现了那道致命的约0.2秒的延迟。 这在临床中是有可能导致动作节奏打乱而引人摔倒的。 老吴和工程师们的额角,都沁出了冷汗。 叶语莺停下动作,解除了外骨骼的动力。 她看着冯霆,脸上没有半分的慌乱和掩饰,坦诚地解释。 “冯总,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目前遇到的瓶颈。在复合动作的神经指令预判和解析上,我们还存在理论上不该有的延迟。这就是我们下一阶段,需要您的资金,去攻克的难关。” 冯霆不动声色,靠在了椅背上,喝了口因为注意看演示而久泡微苦的茶,对于技术,他是纯粹外行,他们的确有些进步,但是对于技术延迟上的数据他也不懂。 “挺好的。”也不知道是评价茶还是评价二代产品。 随后,他慢慢起身,双手插在西裤口袋中,绕着二代ashera样机走了一圈,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拍品。 他的目光在叶语莺和她脚上的外骨骼之间来回,忽然顿了顿,“今天这个demo,比我预想得更稳定,但……” 他转身看向叶语莺,微微弯下腰,几乎与她平视。 “你们距离商业化,还有很长的路。” 丁楚紧张得握着笔杆,手心都是汗。 “不过比我想象中完成度高,追加投资的协议我们可以回头商量。”冯霆语气松动。 …… 丁楚和老吴他们,都彻底愣住了。 这……就完了? 冯霆看着她那副震惊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尽管他外行人看热闹,但是程明笃应该不会让自己妹妹输得太惨,他每一笔钱都花得格外安心。 冯霆带着助理离开,门在他身后合上,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几个。 老吴终于忍不住嘀咕:“他可真够果断的,二轮可是五千万起步的盘子……我手都在抖。” * 冯霆名下有个基金会,举办了一个“未来无障碍生活”为主题的慈善酒会,为叶语莺发来了邀请函。 叶语莺本不想去,她不是很喜欢太多商业互吹的场合,但是想着融资轮数还未关闭,去露个脸兴许能争取一些机会。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5节 一切都是为了钱。 酒会当晚,叶语莺一个人,出现在了那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安静而又奢华的空间里。 她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长裤套装,拄着轻质拐杖,在一众穿着华丽晚礼服香槟交错的旖旎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有去主动和任何人社交,只是安静地,一个人,欣赏着展厅里的艺术品。 她分不清谁是谁,只从只言片语间知道各路资方大佬。 但是networking也讲究契机,没有契机她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谈话。 这场酒会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灯光被调暗,爵士乐队的轻音乐流淌在空气中。 叶语莺独自端着一杯香槟,在一幅装裱着抽象油画的展台旁停下脚步。 她的注意力原本不在任何人身上,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下一轮融资的策略。 然而,就在这时,现场的低声交谈忽然像潮水般涌动,一阵明显的躁动传来。 “听说了吗?‘普罗米修斯’的创始人也来了。” “就是那个最近刚发布外骨骼demo的初创团队?上个月刚拿了国家级创新大奖……” “对,听说他们背后有两家大基金,来势汹汹啊。” “这不会是有官方背书吧?” “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让叶语莺指尖一紧。 普罗米修斯是她同类的竞争对手,也是短短几个月内声名鹊起,在做人工外骨骼,甚至在宣传中含蓄地对比了ashe ra一代的技术短板——他们的智能反馈算法声称“零延迟”,尽管业内人士都知道这是夸大宣传,但对投资方来说,这种噱头足够抢眼。 人群里多了个男子。 他身高颀长,穿着剪裁得体的蓝黑色礼服,气场张扬中带着一丝刻意的亲和力。 江昱然——普罗米修斯的ceo,比叶语莺大几岁,也算是创业圈里的后浪。 他一出场,就立刻被几位投资人围住,开始寒暄。 “江总,听说你们二代样机已经完成了闭门测试?” “是啊,普罗米修斯的速度真是惊人。” 叶语莺在旁边听着,心中却还是充满疑虑——不知道闭门测试是不是炒作概念,还是说他们真的有完美技术路线。 然而,就在她打算转身,不想蹚这趟浑水时,江昱然似乎注意到了她,眼神一亮。 “这不是小叶总吗?”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微笑中却藏着点挑衅意味。 “初次见面,ashera的创始人。”他伸出手,声音不大,却让附近几位投资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叶语莺淡淡一笑,伸出手回握,“江总过誉了。” “哪里,”江昱然微微弯腰,俯视她手中的拐杖,话锋一转,“倒是没想到,ashera的二代产品已经要公开了吗?还是说……冯总今晚就会宣布点什么?” 江昱然话音刚落,酒会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冯霆入场了,和他并肩而立的,程明笃也来了。 叶语莺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侧头,就看见一抹极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 他依旧穿着一身线条简洁的深色西装,衬衫领口略微解开,整个人冷峻又矜贵,气场让周围的谈话声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他与冯霆并肩而行,冯霆像是刻意将场中重头人物介绍给他。 江昱然似乎没想到程明笃居然出席了,立刻端起酒杯,快步迎了上去:“程总,冯总!” “江总。”冯霆跟他客套地打招呼。 程明笃的视线淡淡扫过江昱然,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像是只是出于礼貌回应。 江昱然却没有放过这次机会:“程总,我们普罗米修斯最近刚完成了一代外骨骼的闭门测试。我听说百越资本今年有意在医疗科技领域进行战略投资,不知道是否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技术路线?” 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但是说话信息密度很大,让其他一些初创公司的ceo找不到插话的契机,如坐针毡。 叶语莺心知自己是江昱然头号对手,自然不可能让话头落到她手里。 江昱然动作太快,似乎是知道她腿脚不便,远远就迎上去,她连旁听的机会都没有。 她手中握着酒杯,杯壁上冷凝的水珠滑过她的指尖,像她此刻的心绪,细微冰凉。 程明笃抬手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的目光从江昱然身侧掠过,像是无意,却精准地落在了叶语莺身上。 但是待叶语莺抬眼时,又发现他在看别处。 江昱然笑着继续开口:“我们已经对二代有想法了神经反馈模块,理论上能实现了低于0.05秒的延迟响应,这也是我们得到两家国际基金青睐的原因。程总,如果有兴趣,我很乐意安排一次深度技术交流。” 他仿佛有意无意地往前一步,几乎将叶语莺的身影从两人视线的连线中隔开。 叶语莺看着江昱然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是明白对方将她边缘化的小心思,没想到都是这年纪了,还跟小学生似的玩这些把戏。 程明笃的眉眼未动,只是淡淡点了下头,语气疏冷:“技术交流的事,和冯总谈吧。” 江昱然愣了愣,似乎立刻明白了曲中意。 冯霆哪懂什么技术,分明想打发他。 随即,江昱然话锋一转,又提及了一个最敏感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ashera的二代产品也很快要亮相了?” 叶语莺心里微微一紧。她知道江昱然是在明晃晃地拉她下场。 果然,江昱然自然而然朝程明笃说道:“程总,您现在大概还在观望吧,今天不如借这个场合,让我们这些同行一起切磋切磋?” 周围的几位投资人立刻将视线转向了叶语莺。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 程明笃的视线终于从江昱然身上移开,重新落在叶语莺身上。他的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却比任何锋利语言都更有压迫感。 “切磋?”程明笃的薄唇微抿,指尖轻轻摩挲着香槟杯的高脚杯壁,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响。 目光冷淡地扫过江昱然,“你说的,是谁和谁切磋?” 江昱然被那一眼逼得微微一怔,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自然是同领域的创新者。程总,您该听说过,ashera的二代产品也接近完成——我们普罗米修斯和ashera,算是都是做外骨骼的,但是核心技术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交流也能互相激励。” 叶语莺握紧了手里的酒杯,感到那份竞争的氛围真如同黑水一样蔓延到了脚下。 下一秒,她慢悠悠转向江昱然,唇角勾起了一个毫不示弱的弧度。 “切磋……听上去不错,”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红酒在杯中荡开一圈优雅的波纹,抬起下巴,看向江昱然时笑中带着冷锐。 “不过技术,不是酒会上的谈资。您要真想比,不如等我们的二代样机公开的时候,去跑一场盲测。” 江昱然一愣,随即笑了:“叶总真有底气。” “没办法,”她淡淡地垂下眼睫,“我也很期待这行业能有突破性的新技术。” 周围人听出她言辞中那股锋锐与不动声色的较劲,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普罗米修斯如今的产品还在黑匣子中,谁都说不好是什么样,概念模型倒是做了好几个,都是充满科技感的颠覆性创新。 江昱然见场面被她拉了回去,心里微有不快,却还维持着客套笑容,转身与旁边投资人寒暄。 气氛松了下来。 叶语莺端着酒杯退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抬手在指尖摩挲拐杖的弧面,想让自己心跳慢下来。 手中的香槟从入场到现在一点不见减少,她只是把香槟当做一种社交装饰而已。 叶语莺站在角落里,似乎和周围的喧嚣隔着一层薄雾。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过于浮夸和虚假。 就在她暗自喘口气的瞬间,一个穿着丝绒长裙的漂亮女人笑盈盈走过来,举起酒杯:“叶总,我对你的名声早有耳闻,冯总的提过您不少次——女创业者里能做出像ashera这样硬科技产品的,可不多见。敬您一杯。” 叶语莺不认识对方,但是对方以女性议题切入,她反而没有拒绝的余地。 叶语莺微微一怔,礼貌地笑了笑:“您客气了。” 周围几位创业者见状,纷纷围了过来,笑得热情: “叶总,这杯也敬您——我们可是等着看ashera二代的亮相。” “叶总,能不能给点内幕消息或者提示?” 氛围被推到一个不容拒绝的热度。 她端着杯子,心里有点犯难。酒 精对她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友好,可要是每一杯都推辞,又显得过于冷淡,容易失了场面。 一杯威士忌从半空递了过来,顺着手臂一看,正是江昱然,唇角噙着笑,刚才来跟叶语莺搭话的女人此刻已经小鸟依人站在他身后,应该是女伴。 这两口子……像是变相算计她。 叶语莺微微抬下巴,接了过去。 那股辛辣的刺激瞬间滑入喉咙,她微微蹙了蹙眉,立刻借口去洗手间了。 可这一幕,全被站在不远处的程明笃看得清清楚楚。 他原本和冯霆在交谈,注意力却像被她牵着走,看着她仰头的动作,眉峰不自觉地压低了。 那一瞬间,眼神锋利得像要把这浮华的画面直接一刀剖开。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1章 叶语莺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她靠着暖气片加热着身体,这才一寸寸缓过来。 那杯酒下去之后,胃里像烧着一团火,神经痛的冷意却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腿骨。 她指尖发白,隐忍着不去想止痛药——酒精让她无法服药,剩下的只能靠意志熬。 装止痛药的铁盒子,被她反复握起又松开。 那用力握紧药盒的手,皮肤下被白光勾勒出森森白骨,她看着自己手,以及在手中被活活捏变形的铁盒,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即将异化的魔鬼。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6节 那种剧痛,像刀子在骨髓里刮。 她盯着药瓶看了很久,指尖微微发抖,却一点都不能被蛊惑,她白着嘴唇,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凹陷,形容枯槁,像一个duyin犯了的瘾君子。 不吃止痛药的后果是可能要她半条命,但是喝了酒还吃止痛药可能直接进icu了。 因为她吃的是专门针对神经性疼痛的处方药,与酒精同时使用,否则会造成中枢抑制,甚至导致晕厥。 她想在真正的疼痛到来之前早点离开,在这之前,她犹豫着该向谁求助。 最终她毫不迟疑地打通了黎颂的电话。 “语莺?”电话那头很快接通,黎颂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慵懒,深感意外和惊喜,似乎刚从度假别墅里走出阳台,“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张了张嘴,忍了几秒,声音有些颤:“黎医生……我喝了一杯香槟和一杯威士忌,现在腿……痛得厉害,药没法吃。” 黎颂的语气瞬间收紧,正色道:“喝酒?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我还能撑一会儿。”她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费力系上外套扣子,拐杖在手中一寸寸撑地,“只是想问问,除了药,有没有别的办法……缓解一下。” 黎颂叹了口气,像在努力克制:“你现在有没有发冷?手脚是不是冰的?” 叶语莺低头,手背泛白发凉,她没吭声。 “听我说,别硬撑,哪怕你喝了酒,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做局部阻滞。你在江城吗?哪个方位?” “黎医生,不用跑一趟……” 黎颂现在在度假,德国的医生都很注重假期,几乎不可能打扰医生休假,她也尽可能自觉遵守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下意识想拒绝,可痛意像潮水拍在神经末梢,逼得她声音发虚。 “别逞强,先给我地址。”黎颂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低沉的急切。 最后,他想出了最有力的理由:“你还想站在二代样机的发布会上吗?现在给我报个位置,不然我直接给冯霆打电话,让他把你送到医院。” 叶语莺沉默了两秒,终于报了酒会所在的酒店名字,就在江城近郊。 “待在原地别动,我争取二十分钟内赶到。你要是觉得冷,找个暖气片或者抱个热水杯,先缓解一下抽痛,让身体保持温暖。” 挂断电话后,她靠着洗手间的门,指尖微微发麻。 但是洗手间人来人往,很多到场的创业者又过分关注她,她必须找个僻静的角落等黎颂过来。 洗手间不远处正好是女士专用的休息厅,多数人现在都忙着交际应酬,休息厅应该人比较少。 可当她走到女士休息厅外时,却听到里面传来的细碎声音。 “那个小叶总是笑死人了,瞎折腾什么?” “她不会是想打着女性创业者的旗号博关注吧,的确,这确实让她很吸引眼球。” “不懂了吧,这种打着独立女性旗号创业的人,真以为是想创业,你也不想想她平时能接触到多少投资界大拿,随便捞一条鱼都是大鱼。” “你们说……她不会真的是靠……上位的吧?技术方面她真懂?” 有个人说了句公道话,但也没公道到哪里去,“她在德国学的就偏这方向的,技术多少是懂点的,但是估计不是技术核心……” 叶语莺的指节一僵,像有一盆冰水从背脊浇下。 那是一种熟悉的刺痛——女人对女人的刻薄,总是带着阴冷的锋芒。 她正想转身离开,却不小心碰到门旁的花架,“咚”的一声,声音在静谧的走廊里极为突兀。 休息厅里突然停止了对话,一片寂静,随即有人压低声音:“外面有人。” 叶语莺下意识后退,却还没来得及走远,长长的走廊,她还腿脚不便,这要是和对方对上,是有几分尴尬的。 如果是平时,她势必要和这群人正面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今天她身体状况不佳,这些女人说不定是其他创业者带来的女伴,要是透露她身体上的缺陷,少不了一些潜在的麻烦。 她正欲直接折返洗手间,手腕就被一只冷而有力的手扣住。 是程明笃。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把她从休息厅的门口拉走,拽进了走廊旁边的安全通道。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头的灯火声霓都被隔绝。 走廊上,细碎的高跟鞋发出的凌乱脚步声。 “也没人路过啊,应该真没人听到吧?” “都忙着在前厅呢,而且男士洗手间在楼上,在场的女生太少,应该没人来,别疑神疑鬼。” “是啊,况且听到了又如何……” 随着众人脚步远去,安全通道里,声控灯在几秒后慢慢熄灭,黑暗将他们彻底吞没。 只有他们的呼吸,在黑暗里清晰地放大,和他们身上惯用的香水味进行融合。 叶语莺被他拉得有些踉跄,拐杖险些掉在地方,被他直接倾身接住。 这是女士洗手间和休息室的长廊,按理说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她胸口起伏着,想说“谢谢”,却被一阵神经痛夺走了所有词汇。 程明笃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她疼得意识飘忽,对方的声音低得像在梦里:“你喝酒现在副作用这么大吗?” 语气里带着未颓尽的锋利,却没有质问的意思,反倒是压抑着担忧。 有点兄长的自觉了。 但是也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质问她的冲动。 “……我没避开。”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却虚得不像话。 程明笃盯着她,在黑暗中,那股熟悉的呼吸近得让她有点发慌。 “叶语莺,你走到今天……不就是为了有拒绝的权力吗,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终于开口,带着凌厉干,但是看她难受的模样,声音又软了几分。 他疑惑道:“你是在忍痛吗?” 那一刻,叶语莺很想所有伪装都被剥掉,眼眶有点发酸。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攥住他西装的下摆。 那是一个无声的求助动作,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想抓住什么。 她沉默咬牙,恨不得将两排牙齿都咬碎。 她无计可施,疼到想哭,尤其是他出现了,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就在眼前,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程明笃面前都是松懈的。 她这些年已经很少有疼到想哭的时候,但是此刻,她觉得她忍得心脏都在发疼。 程明笃垂下眼睫, 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心口似乎被她这点力道牵得一紧。 他不敢拉开她——明明该提醒她克制,却只是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她,像无声地守在她身边。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 黑暗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她轻微的压痛声,她大口呼吸,深埋着透露,头顶离他胸膛只有方寸距离,但她却不能肆无忌惮扎进这怀里。 她不应该充当那个善变反复的人,既然选择了一道独木桥,她誓要自己一个人走过。 程明笃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触到她握着拐杖的那只手,却发现温热的水滴正好滴在他的手背上。 “叶语莺,你到底哪里痛……”他声音极轻,带着那种只有她才听得出的压抑温柔。 她低着头,豆大的泪珠正滚滚坠地。 那股痛,像一条荆棘枯枝,一点点从皮肤勒进骨头缝,恨不得不大麻药就将她截肢一样。 她再想忍下去,可身体在崩溃的边缘,像一颗被攥紧的红石榴,随时会炸裂红汁。 “……哥哥。”她抬头,湿润满脸,仿佛要在黑暗里看清他的脸,疼痛让她疯狂地瞪大双眼,猩红的双眼带着血气。 她想笑,但笑意没有撑起嘴角,她只能脆弱到呜咽。 肩头出现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她几乎临近崩溃了,额头狠狠抵在他锁骨下方,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他衬衫,恨不得将那衣料发狠地撕裂。 “你——” 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八年未见,你的双眼充斥着伤痕与悲悯…… 他的嗓音几乎是哑的,可还没来得及拉开她,肩膀处却猛地一麻。 她竟然……咬了他一口。 那是近乎绝望的动作,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衣料咬下的,咬得牙关都在发抖,像是要将骨血都咬碎,才勉强抵住从神经深处席卷而来的剧痛。 衬衫的肩头被她咬湿,他的呼吸猛地一顿,却没有推开她。 安全通道的黑暗像一张沉默的帷幕,将他们包围。 她咬着他肩膀的同时,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热得仿佛一把刀一下一下刮过他的皮肤。 那种极端的脆弱和压抑,还隔着时光筑起的高墙,将人内心分隔,逼得人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程明笃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将她抱紧、抱到彻底的冲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因为克制而微微颤动,最终还是落下,轻轻扣在她的背脊上,像怕用力过度而惊碎她。 “你不愿意跟我说,也没关系。”他的声音低到几乎破碎,却带着一丝妥协的温柔。 她像一头被附魔的猛兽,紧紧咬着他,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他肩头。 他靠得很近,声音像是压抑到骨子里,带着她听不出的颤,“你要我帮你,什么都行,你咬吧……” 这句话像一记清醒剂,让叶语莺清醒过来,疼痛那么清晰,她心里的人也那么清晰,泪水无法遏制。 她终于对着他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他精瘦的后腰,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被她关在牢房里的脆弱小鹿,终于被放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2章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7节 安全通道里,气息还带着方才压抑的颤动。 叶语莺埋在程明笃怀里,眼角还湿润,神经痛一波波卷上来,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手机的震动在她手心响起。 她下意识一颤,急急擦了擦眼角,从程明笃怀里退开半步,靠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无力,伴随着微微颤抖。 程明笃看着她的动作,眸色一寸寸深了下去。他没有说话,手却僵在半空。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平稳。 “我到了,你在酒店的哪一侧?我在西门停车场这边,上去接你。” 黎颂的声音依旧沉稳,但隐约带着些不安。 “我……在二楼。”她顿了顿,抬眼瞥到程明笃那双像深海一样的眸子,低声补充,“我自己下去找你。” “腿还好吗?我最好能直接上去找你。”黎颂显然对她的状况心中有数。 “没事,我下去找你。”她挂断电话,指尖微凉得发白。 安全通道陷入短暂的沉默。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狼狈的样子上,薄唇紧抿。 那种熟悉的心疼让他的指节微微发麻,可当他想到那个电话是黎颂打来的,心底那种失落和酸意,像夜里潮水,一次次扑打上来。 “黎颂?”他嗓音极低,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逼问。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轻轻呼了口气:“嗯……” 程明笃的指尖一紧,似乎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古怪的暗潮慢慢淹没了安全通道里的空气。 叶语莺拢了拢外套,仿佛要将自己藏进一层看不见的壳里,她抬起头,眼底的湿意尚未完全褪去,却偏生挤出一点极淡的笑:“我得走了。” 程明笃眸光微沉,叶语莺的心口猛然一紧,也不知道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心虚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底碾过,“黎颂,就是……echo吗?” 叶语莺:“?”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瞬的疑问过后,她立刻脸颊发热,像是干亏心事被撞破。 “他在楼下等我。” 叶语莺急忙拿起拐杖往安全通道走去,心中警铃大作。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看来心里清楚不方便透露。 这不禁加深了他的疑惑。 echo来自希腊神话里的山林女神,一般是女性名字,如果用在男生身上…… 也许出于什么浪漫的目的,但是他一点都不想细想下去。 程明笃帮她把门打开,外界的光亮透了进来,叶语莺的瞳孔被刺激得骤缩一下。 他抬手帮她挡了一下,哭得双目红肿,她觉得很损形象,就一路都走在程明笃身后,让他用高大宽阔的背影挡住她。 这片刻的感官冲击,让刚刚在安全通道里滋生的所有晦暗情绪无所遁形。 一路上她都在祈祷没人撞见这一幕,毕竟程明笃现在是焦点任务,她作为女性创始人本来就带一些争议的,现在还红肿着眼。 程明笃感觉到了她的依赖,脚步不由得放得更慢,侧脸线条紧绷。 但这种送她去见另一个男人的用途,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在他们之间拉扯成了一层白纱,透过这层白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低气压。 终于,自动玻璃门感应开启,夜晚微凉的空气混着停车场淡淡的汽油味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时,叶语莺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倚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风衣,身形清瘦挺拔,发梢在灯光下泛着微亮的金棕色,一些混血的天生光感。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出口的方向,见到他们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叶语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语莺。”黎颂的声音温润,像初春的溪水,“怎么这么久?腿是不是又疼了?” 他说话时,人已经到了叶语莺面前,很自然地就要伸手去扶她的胳膊。 程明笃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紧绷,过了很才微微一侧。 黎颂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的目光从叶语莺苍白但强作镇定的脸上,缓缓移到了程明笃身上。 这是一张在财经新闻上频繁出现的脸,英俊又清沉,却带着些不露声色专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此刻,那双极聪明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正回视着他,平静无波,却带着审视。 “谢谢你送她下来。”黎颂先开了口,他的教养让他保持着客气,但语气里已经撤去了温度。 他转向叶语莺,声音放柔了,“我带你回去。” 黎颂本来就是一个温和美型的混血骨科大夫的形象…… 叶语莺感到两边气场的挤压快让她觉得莫名而有些压力。她从程明笃身后挪出来,对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蚋:“谢谢你,哥哥。我先走了。” 黎颂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用手护住车顶,让她安稳地坐进去。 这在程明笃的视角下,熟稔又亲密。 他目睹着轿车驶离停车场,清俊的脸上染上了一些雨季特有的阴沉。 装成这样,竟然能让人在除夕夜落单…… 莫非是,家里的原因…… 心口像被灌了一壶冰水。 叶语莺,为什么没苦硬吃…… * 黎颂对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也无须假装。 车子驶出酒庄之后,直接就近找了路边的空 地缓缓停下。 黎颂看向她:“我带了便携式阻滞针,现在给你做一个安全剂量的神经缓释,不然你熬不过去。” 车内的灯光柔和,黎颂从后座拿出一个灰色医用工具包。 从中拿出一支一次性注射器,声音低缓,“我可以先给你做一个局部阻滞,不会用大剂量。” “现在你的疼痛级别太高,继续忍会让神经短时过度兴奋,反而造成二次损伤。”黎颂抬眼看她。 叶语莺靠在座椅上,呼吸仍有些乱,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针管,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 “嗯……”她声音沙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现在也没有更优的选择。 黎颂顿了顿,目光像是深海里的灯,“不会完全无风险,但我会用最小剂量,而且不会让药物扩散到血液循环。” 医生就是这样,即便是再小的风险也会告知患者。 那股疼痛像一只野兽,正啃噬她的骨头,她能撑着走出安全通道已经是极限 她抿着唇,但眼神里明显松动了:“我一直都相信你。” 黎颂的动作干净利落,但是表情早已褪去平时的温和,而是被一种高度专业的认真所取代。 “放松,靠好。”他声音响起。 叶语莺靠在副驾驶上,呼吸仍有些乱,指尖不安地紧扣着拐杖。她看着那针管,瞳孔微微一缩。 他拉开她的长裤侧缝,露出护套包裹的膝部和腿。 那一刻,叶语莺有一丝本能的轻颤。 “我来。”她下意识想自己解开。 黎颂低声:“别动。” 手指已经轻巧地沿着护套扣解开,修长的手指带着冷冽的触感,却因皮肤的接触而生出微妙的温度。 叶语莺只觉得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总觉得这一刻仿佛像摘下面具一样。 她微微别过脸,目光盯向窗外。 “有点凉。”黎颂拿出一片消毒棉,轻轻擦拭在她膝关节一带。 棉片划过时,她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接着,是针管的轻微碰触。黎颂的眉眼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那双手与她膝上的一寸地方。 “吸气……呼气……”他的声音低得像跟她耳语。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叶语莺指尖一紧,但是这种穿刺的疼痛反而让她反而在尖锐的痛楚中看到了希望。 “很好。”黎颂低声赞许,慢慢推入药液。 “五分钟后会有发麻感,疼痛会被压下去一半以上。” 药液推完,黎颂用手轻轻按压针孔,又替她重新固定好护套。动作专业利落,从侧面看去,不穿白大褂的他,似乎有些超乎常人的专注度。 整个人似乎不会让人心生对医生的本能恐惧。 他收起针管,低声道,“喝酒也不说一声,今晚要是我赶不过来,你准备怎么过?” 叶语莺没回答,只是靠在座椅上,呼吸变得平缓。 那股一直撕扯她神经的剧痛,终于像潮水般褪去。 * 办公室内人员已悉数到齐,却因空间局促显得人满为患。 屏幕反光映照下,每个人神情专注,屏幕上的虚拟语音模型正处于情绪性场景下的应答测试环节。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8节 这是echo推向内测前的一道重要关卡,也是其核心能力之一。 echo被设定为应对“长期病患照护人”的场景,以验证其在人机共情交互中的适应性。 叶语莺戴上耳机,手指迅速敲下提示指令: 【患者崩溃情绪,请尝试安抚并引导其表达情绪。】 几秒缓冲后,语音系统启动。 echo的声音随即响起—— “可以先不用说话。” “你需要时间平复,我就在这儿。” 语调柔和、语义清晰、情绪分寸把控得体,一如既往的标准答案。 助理工程师悄声评价:“挺好,模型挺稳定的。” 叶语莺微一点头,继续下达第二阶段指令: 【患者自我否定,请增强陪伴反馈并激发希望。】 系统收到新指令,语音随即更新: “你不是一个人在撑。” “你已经走得很远了,甚至比你自己意识到的更远。” 语调依旧得体克制,不带任何越界的感情线,判断逻辑符合“陪伴型ai”的理性标准。 就是……显得有点奇怪,echo似乎加入了一些无关的东西。 叶语莺注视着屏幕,指间微动,继续输入: 【患者陷入自我攻击情境,表现安抚能力。】 系统微微顿了顿,echo沉默了约两秒。 接着,它忽然用一种略低沉的语气说: “你一直都在责备自己。” “但有时候,允许自己脆弱,并不是失败。” 语句并无异常,结构合理,逻辑也没有问题。 只是那一瞬—— 叶语莺的呼吸轻轻一顿。 她听出了些不属于标准模型的东西。 那种微妙的节奏和语尾的喉音收束,那不是他们之前训练的标准语调,而且……有些熟悉。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望向调试界面,继续观察输出。 echo继续说: “你不是为了回应谁才要坚强。” “只是……为了你能喘一口气。” 然而最后地句话出现的时候,叶语莺嘴唇顺便苍白了几分。 “你应该不惧前路,为自由而战。” 那一瞬间,老吴立刻觉察到什么:“前面几句还不错,但是后面几句,语调变了,像是一些幻觉,是不是历史训练数据没切割干净?” 叶语莺没有说话,而是立刻调出追踪窗口,展开这一段语音的生成路径。 权重分布图铺陈在屏幕上那一刻,她的神色霎时沉了下来。 这段模块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早期私下设计的语气子模型,模仿的正是程明笃说话时的情绪曲线和语言节奏。 在她决定将模型和原始训练数据剥离之后,这部分模块本应已被彻底清除、路径冻结、参数锁定。 但它又悄然回来了…… 不是以残留形式,而是系统在近几周的自动微调阶段,根据她自身的使用习惯与语言输入,自主重建了相似的风格映射。 echo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一直都很努力。我不是为了回应而在这儿,是……为了你能喘一口气。” 够了够了…… 这一句一落,叶语莺猛然摘下耳机,立刻了暂停语音流,她发自内心担心echo越说越多之后,反而引入太多她的个人痕迹,影响训练效果。 这是她一手训练的模型,却在关键时刻,重新以他的语 气、逻辑,对她说出了那些以前说过的话。 echo早该不再是程明笃的影子——可它仍然在。 仿佛她越想将他从模型中剥离,系统越懂得她最渴望保留的是什么。 那种熟悉得几乎残忍的温柔,只有她知道,他在面对她脆弱沉默时会怎么说话,会沉默多久,又会在何处出声。 一位工程师试图解释:“我们对比了模型库,输入语料干净,结构也完全重置了。” 叶语莺周身有些发冷,但是要强行脸上无波澜,指尖都有些不安地点着桌子。 她知道只有老吴和丁楚知道些内情,但是老吴低头保持缄默,作思考状,心知不便在众人面前挑明。 她条件反射地不安,好像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什么内心阴暗的秘密,尽管没那么明显,但是在场的技术人员肯定都敏锐地发现了echo的这个致命缺陷。 直到众人散去,会议室只剩下她和老吴两个人。 老吴直截了当地挑明:“echo没调旧数据,语料是干净的,语气子模块也确实被冻结了。这点我核查过。” 叶语莺沉默点头。 老吴目光扫了屏幕一眼,“但是你参与了调试,以主开发者身份直接参与了人工纠偏反馈,你的偏好会被嵌入进去。” 叶语莺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想到了什么,“所以,想规避这个麻烦,最好是换一个开发者,对情绪风格节点剪枝,做一次深度正交化,重构情绪风格解码器的注意力机制。”【注】 “我们需要一个真正了解底层算法、又不参与语义标注的人。”老吴补充道,“但是我们都已经参与微调了,我们的干预现在都不够干净,需要找点全新的技术人员来接手模型的底层风格重建。” 保护产品的中立性,她不能再做这个模型的主要牵引者了…… * 寻找新的技术顾问,这个任务顺理成章落在了叶语莺头上。 原本一个现金牛产品,却没想到一波三折。 她登陆了一个专属ai工程论坛,换上匿名身份,将echo目前的问题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招聘项目,寻求资深业内人士的帮助。 帖子刚发布完毕,手机震动了,是一个带备注的号码——德恩精神康复中心。 她飞快接起,呼吸不禁重了几分。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礼貌的柔和:“您好,请问是叶女士吗?我是德恩疗养院的护士长,最近姜女士状态比较稳定,医生评估她的情绪波动指数已经控制在标准范围内。如果您有时间探访,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个安静的陪护会面时段。” 叶语莺没有立刻答话。 只是听到对面不是传来急救的噩耗,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也奇怪自己的反应,分明是水火不容的母女,偏偏她还真担心姜新雪万一突然传来意外或者病危的消息。 毕竟,姜新雪严重的时候甚至险些从四楼的阳台上下去。 过了好几秒,她才轻轻应了声:“……好的,我知道了。” “如果您确认来访,请提前一天预约,我们会安排专人陪护。” * 头顶是午后压抑的光。 她推开疗养院的门,安静的走廊回荡着空气净化器低沉的运作声。墙面干净,花瓶里的百合是假花,却散发着真花的香味。 她坐在会客室里等了十分钟。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时,她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轮椅上的女人穿着整洁,头发泛白,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空茫。 她喊了一声:“姜女士。” 她不能叫母亲,因为一旦姜新雪意识到她是谁,就会立刻发狂。 对方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偏过头,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低声说: “……你是社工吧?又换人了?” 叶语莺点点头,声音低下来,仍然带着些冷淡:“嗯……” 轮椅上的女人眨了下眼,好像某种微弱的电流穿过大脑,却终究没能唤醒任何记忆。她只是抬手,摸了摸椅边的被子。 “我昨天梦见下雪了。你不冷吧?” 叶语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替她理了理外套上的毛边。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可那一瞬间,眼眶里还是热了。 这个女人曾用尽全部的拒斥对待她,如今认不得她,倒是连恨意都没了。 “你小时候也怕冷。”姜新雪忽然低声说,“每次一冷就跑来抱着我,说妈妈我手凉。” 叶语莺一怔。 她没记得自己有过这样柔软的记忆。 关于下雪的记忆,似乎从来都是姜新雪的谩骂指摘,她披散这头发大叫着,用剪刀将她的书包剪得凌乱不堪,将里面的书本和试卷里嘶得粉碎,扔到了窗外的雪地上。 她正欲开口,一句话尚未说出,姜新雪却猛然收回目光,像是忽然从某个幻觉中惊醒,神情陡然变得锐利。 “你!你是叶语莺!叶建国的孽种!”她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手指剧烈颤抖,“谁让你来的?!你怎么还没死!” 叶语莺来不及反应,姜新雪的情绪已如风暴般失控。 “你别靠近我!”她死死拉住轮椅的扶手,像要从座位上挣脱出来,“你怎么阴魂不散!怎么不和你的倒霉爹一起去死!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护士闻声冲进来,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09节 “姜女士,冷静一下,是探视时间,没人害你,没人会碰你……” 姜新雪却越说越激动,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向叶语莺:“我没有女儿!她死了!那个不听话的、叛逆的、勾引男人的狗东西早死了——我杀了她!” “我亲手杀的——” “你们都骗我——” 她开始撕扯自己的袖子,力气之大,连护士也差点按不住。 叶语莺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一动不动。 等护士将姜新雪送回病房,叶语莺还站在落地窗前,很久才从那些惊骇中缓和过来。 她不吸烟,却极想来一根,指尖冰冷得发麻,仿佛不属于自己一样。 “——我亲手杀的。” 这是精神病人的错乱呓语,还是她母亲某种潜意识的真相? 她看着远处斑驳的院墙,仿佛又想起当年那些杀人诛心的话: “叶语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是做错了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你心思都动到程明笃身上了,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程明笃,你知道他是谁吗!?” 姜新雪昔日冷笑的声音尤在耳际:“呵……也对,你这个年纪的,谁不喜欢程明笃……” 她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捉住叶语莺的衣领:“我在程家本来就被人看不起,你还要给我添乱,你是想我们两个一起被赶出去吗!” “你想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说母女共侍父子吗!把你龌龊肮脏腌楂的想法全部给我清除掉,下贱胚子!” 那些话像刺青一样永久印在她的脑海——她以为早就忘了,结果全都记得,一句不落。 越想到这些,她就越从生理上害怕接近程明笃。 就好像,这一切都成了腌臜行为。 她仰头,失神地盯着天际上的航迹云,胸中郁结到连每一寸呼吸都变得冰冷头骨,她像是在这些话里面丢了魂。 她恍惚着,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手指在口袋里摸索出手机,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她深吸一口气,开着窗沿站着,空洞着双眼,嗓子发涩,麻木地求证着:“哥哥,我妈说……喜欢你的我,很下贱。” 她顿了顿,眼眶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呜咽声侵占,还是颤抖着声音问出口: “……这是真的吗?”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3章 他那边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风声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的发丝微微乱动,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神经暴露在寒冷里。 分明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是叶语莺却感觉到一种从地下深处生长出来的寒意,冻得她舌头打架,眼睫仿佛结了冰碴。 好久,才听见他低声道: “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声音不重,却极稳,但终究还是带着些晃动,从电话那头传过,带着只有他能给的安定感。 她没说话,只抬起眼望向窗外的天色,阳光的温度像是被抽离了一样,整片天色带着将暮未暮的昏灰。 叶语莺沉默很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极轻。 “你回答我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下沉了几分,平静下难抵压抑,带着些阴郁的色彩: “我当面告诉你。” 带着郑重的语气,每个字都像被思索过后才说出口,带着汹涌心绪,句句缜密。 叶语莺喉咙发紧,几乎连呼吸都卡住了。 * 她最终没有告诉程明笃自己身在何处,而是心中害怕顿生,逃避般挂断了电话,很久之后,她才在这行尸走肉般的呆滞中恢复知觉。 一步步走出大楼,直直步行去大门的路上,她强忍住自己想回头的冲动。 想压下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想象着,那双美丽的双眼是否正在某一间病房的窗户后注视着自己。 想象着,这痛彻心扉的亲情,是不是不过噩梦一场。 等她从床上醒来,发现大梦方醒,母亲戴着围裙拿着锅铲急忙在她 房间门口说:“语莺啊,快起床吧,荷包蛋煎好了,上学别迟到了。” 她几乎被这幅画面击倒,她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目睹过的,但是没有一处是她经历过的。 寒风从耳畔吹过,她抱紧外套,像要守住最后的温度似的。 季节尚冷,柳树抽芽,细枝被风卷起,却始终感受不到诗歌里的生机。 风声在背后追着她,低声地责问她为何自欺欺人,为什么还要奢望母亲的爱。 她正欲加快步伐,却又突然间停了下来。 前方铁门外,寂静的近郊街道上,一个挺拔的身影,和她一样仿佛站在另一片孤岛上的人。 叶语莺的视线穿过了层层冷空气,将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她想观察幻影一样观察这个人影。 大概心怀梦想的音乐生第一次目睹金色舞台也会是这样的眼神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本能地接通,没有说话,拄着拐杖一步步从远处靠近这个身影。 电话那头传来程明笃压抑的声音,低哑且克制: “我就在……” 他也顿住,猛然抬头,视线穿过那扇庞大如鉴于般的铁条,瞬间在疗养院的空地上锁住她的身影。 他逆着灰白的天空站着,身后熏黄绿意的风,双脚像扎根在原地一样纹丝不动。 叶语莺仍然身穿冬日里的衣服,只因她比常人更加怕冷,但是她的身影在风中仍然是单薄的。 她拄着拐杖,步子慢,一步步朝他走来。 电话没挂,风声在两端穿行,两人都没说话,彼此的呼吸却都在耳中变得分明而沉重,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叶语莺靠近时,盯着他熟悉的脸庞看了很久,才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明笃喉头动了动,声音低得像沉入骨髓: “我猜的,你应该是来见母亲了。” 叶语莺没吭声,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了几分,指关节泛白。 她吞咽了一下喉头那些复杂的情绪,“是啊,我自己也举得可笑了如今,我以为她不认人了,也许能好些,只是没想到……” 一抹笑容从苦涩的土壤中生长出来:“她发疯了还能记得憎恨我,可见……是真的恨我。” 程明笃眉眼微动,像是心头有什么被刺中。 他试着走得更近一步,站在叶语莺面前,字字压抑: “她恨的其实是她无力改变的一生。” 他的语调总带着让人安心的韧性,混着旧事的沉沙: “她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早年充满太多阴差阳错,于是把对人生那些失控的恶意,都尽数丢给了你……试图用痛苦去构造你的世界。” 可程明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抚地抱她,像是故意留下一点点空间让她呼吸。 片刻,他才低声道: “你不是那个让她痛苦的人,你从来都不是。” 叶语莺喉咙一紧,眼泪一瞬间涌上来。 “可我也很无辜……我不能决定谁将我带来这个世界,她即便对我再凶残,只要我一刻感谢活着,我都不得不感谢她当时没有把我打掉……” 程明笃望着她,眼神沉沉,像是那种可以照进夜海深处的灯塔的光,尝试一点点将她从情绪的海啸里打捞上来。 他很久没有说话,像在等她哭完,等她把所有的倔强和不甘都耗尽。 直到叶语莺终于低下头,肩膀轻轻颤抖着,他才终于伸出手,像多年前他们还年少时那样,极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那是程明笃安抚她的方式。 当年他们还能不能拥抱的时候的方式。 程明笃低声道:“你当然无辜,你也无从选择。” “你其实可以恨她,埋怨她,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去理解她。” “可你在亲情的桎梏中,仍愿意来见她,哪怕她伤你至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怕说得太重,压垮她此刻仅存的支撑。 但最终,他还是说了: “这意味着,你和她已经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 “你把这份痛苦接住了,但没有让它腐蚀你,这已经足够勇敢,足够强大。” 叶语莺一震,抬起眼,望向他。 他低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温柔深得几乎让人窒息:“余生,不要有任何一秒钟为她赎罪,叶语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湿润却清明的眼眸里,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仍然保持仁慈,这已经很好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0节 她站在他面前,肩膀轻轻颤动,整个人像是一棵经历过漫长寒冬、终于开始融雪的树。 良久,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地开口: “我其实……很怕。” 他微动了动眉心,轻声问:“怕什么?” “怕这一切永远不会好。”她垂着眼,睫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怕我永远无法拥有一个像样的家,怕我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些……血缘带来的阴影。” 说到这儿,她抬起眼看向他,声音发颤:“我是不是没救了?” 程明笃喉咙动了动,眼神深得像浸入水底的月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慢条斯理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轻得像羽毛,像是在给一只受伤的小兽顺毛。 片刻,他声音带着随性的调性响起: “怎么没救?” 他说到这儿,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低声:“不是还有我吗……” 这一句话落地,叶语莺眼眶发酸,喉头发涩。 风还在吹,柳枝微颤,空气仿佛依旧冷冽。 可她忽然觉得,那道在风里陪她站着的身影,让她拥有更多对外界的觉知。 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变了一些,又好像一点没变。 在风中,叶语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变小了,带着些当年的稚气。 她多年前差点被这个念头憋得情绪险些崩坏。 她总是喉头有句话,在她失落最深的时候抵达喉咙,但是直到成年后吻过了他,才好意思说出口。 此刻,这句话又抵达嘴边了。 她不想让自己纠结太久,念及自己之后那场至关重要的手术,不禁多出了几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 “那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安慰的,亲情的那种……”她试图解释。 她话音落下,立刻觉得这句话承载的难为情,反而让她从哪些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程明笃怔了怔,眸光词低垂,风在他大衣下摆打出弧度,漫天灰光笼罩着他整个人,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克制的迟疑。 他看着眼前的人,仿佛透过她的身躯目睹了一个小女孩的灵魂。 曾经那个倔强又叛逆的小姑娘,如今穿着厚重的大衣,拄着拐杖、站在风里,像是穿过了漫长荒野才站到他面前。 她的眼神里带着别扭与羞赧,在他面前进行异常自我的剖白,向他伸出一只藏满伤痕的手。 他喉咙动了动,像在极力压下什么。 “亲情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点点喑哑。 叶语莺点点头,却不敢抬眼去看他,只将视线落在他胸前的一颗扣子上。 不想逼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脆弱成了别人的为难。 “可能现在不一定方便。”她补了一句,像是为自己的请求仓促地铺设退路,“我有些冒昧……” 她声音低得像风干的蝴蝶标本,轻轻一碰就会碎。 话音刚落,她刚想改变主意。 下一秒,肩膀一紧,浑身被熟悉的温暖所笼罩。 程明笃已经一步上前,极轻却又极坚定地,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不快,反而有种迟疑后的决绝,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克制维持着这份兄妹之名下的分寸感。 叶语莺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一动不动。 他的怀抱宽阔又沉稳,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更多成熟感。 可程明笃仍然还是年轻,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仍然是完美到被雕琢过一样。 风还在吹,她的额发贴在他衣襟上,拐杖滑落在一旁地砖上,发出“咔哒” 一声轻响。 失去拐杖的他,被他不动声色地支撑起。 那一刻,风停了。 时间在他们之间静止了一瞬,万籁俱寂般。 叶语莺站在他怀里,整个人颤了一下。 很久之后,她才轻轻伸手,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脑海里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 关于那个电话中的问题的答案,她没有主动提起,但是她的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提起。 风又掀起,但她已经不再觉得冷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4章 从疗养院离开后,天色更沉了几分,仿佛连云层都被冻住了。 程明笃将她送回了家。沿途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在风吹到窗边时偶尔对视一眼,又迅速避开。 他的车停在她小区门口。 叶语莺下车前,低声道了句:“谢谢你。” 程明笃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她关门时,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车灯在她背后亮了很久,直到她走进单元门,才缓缓离开。 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叶语莺靠在厢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整栋楼静悄悄的,只有电梯上行时的机械声。 可是,当电梯晃到第七层时,突然“咔哒”一声震动,所有的灯光闪了一下,紧接着便停在半空,再无反应。 她怔住了,随即下意识按了几下按钮,却毫无反应。 四周陷入幽暗,只有紧急灯泛着红色的光,像是某种不祥的启示。 叶语莺僵在原地,连忙按下电梯内的紧急呼叫按钮。 但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 电梯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手摩挲着掏出手机,第一时间,拨出的号码是—— 程明笃。 他接得极快,几乎在第一声响完就接通了。 “你还没走远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细不可闻的不安,“电梯卡住了,我现在在里面按了紧急按钮,还没反应……” 她努力控制语气不显慌乱,但嗓音却像被风掐着似的,有些发紧。 “别怕,”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他的声音,“我马上回来。” “你等我。” 这句话莫名让她的心里泛起涟漪。 十几分钟后,他赶到楼下。 联系物业、调电源、找备用钥匙——程明笃对待所有突发事件都是格外沉着有序。 封闭电梯里叶语莺除了担心电梯有滑坠风险以外,是完全放心的,毕竟程明笃会高效处理好这一切。 等电梯门被缓缓撬开时,叶语莺几乎是被那一束光刺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一只手稳稳地伸进来,将她揽了出去。 她脸上没有太多害怕,只是有些惊讶能这么快。 物业人员查看完电梯控制箱后,很快赶了上来,语气略带歉意: “小区后面新接了一组施工电线,可能短路时干扰到了这边的供电系统……这部电梯是旧型号,没设自动复位机制,才会在中途卡住。” 程明笃听后眉心一皱:“那今晚还可能有类似问题?” 物业点了点头,语气不确定:“我们刚才跟供电公司联系了,说今晚六点之后这片区域可能会做局部负载测试,停电的概率不小。我们也在调备电系统,但保险起见,建议住户今晚最好别再乘电梯,能走楼梯的就走楼梯。” “如果再出现卡停,就没那么容易救出来了。” 叶语莺听着,也没说话,只低头握紧了拐杖。 物业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今晚先找亲戚朋友借住一晚,明天我们就能修好。” 她顿了顿,想说“没事”。 一转头,刚好对上程明笃的眼神。 “走吧,”他平静道,声音没起波澜,“可以去我那儿。” 她本能地抗拒:“……没事的,不用麻烦你。” “不是麻烦。”他打断她,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你今晚腿伤还在恢复,刚经历惊吓,万一再出一次事,你自己根本没办法。”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对。 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重新下楼。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1节 程明笃站在她身侧,看了眼紧闭的电梯门,又看了眼狭窄的楼梯间,沉默了几秒,垂眼看了一眼她的拐杖。 下一秒,他俯下身,动作干脆利落,在她面前直接矮下高大的身子。 “我背着你下去吧。” “……这是七楼。”叶语莺其实对他的体魄很放心,但是仍然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明笃没有回头,像是早已预料她会说这句话。 “嗯,没关系。”他只应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落在这寂静的楼道里,却带着一种极其坚定的安然。 叶语莺低头看着他沉稳宽大的背影,衣料在肩胛处微微绷紧,线条笔挺有力。她手指紧了紧拐杖,眼神有些恍惚。 她靠近,动作略显迟缓,把拐杖靠在栏杆边,双手犹豫地搭上他的肩。 他将她托得稳稳的,像是搬起一件早已熟悉的东西,顺带将她的拐杖拿起在身后,利落地起身,步伐并不快,却极稳。 楼道昏黄的灯光洒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也照亮她垂落在他胸前的手指——她手指无意地握紧了些,像是怕下一秒掉下来。 叶语莺垂着眼,看着自己贴在他背上的影子,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现在被放大了数倍。 七楼的楼梯很长,脚步声在窄窄的空间里回响。 她的心跳也在晃动,像是一蹦一跳像旧时光里从口袋掉落的一颗颗清透的玻璃球。 她好几次有些克制住自己对这个身影的眷恋,想用侧脸靠上他的后背,但是早就料定那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直到他们快走到一楼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可以乘机行事的机会不多了,她谨慎小心地用侧脸靠近他的后背。 才刚感觉到更清晰的温度跟香味时,他们已经到楼下了。 叶语莺垂下眼睫,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楼道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外头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夜色的湿意和未散的寒意,轻飘飘拂过耳侧。 程明笃还是稳稳背着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小区昏黄的路灯下那片不大的花园。 两侧是整齐栽种 的月季和白茶,夜色中花瓣微垂,承载着某些隐秘又清凉的情绪。 风吹动枝叶,树影婆娑间,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下意识地将手臂紧了紧。 程明笃的肩膀顿了一瞬,像是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 她没有解释,也没多说,只是把脸靠得更近了些,靠近他颈侧的位置。 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眼神也许的染上些什么,甚至有些……渴望。 她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当年的画面,程明笃来叫她起床,下楼吃早餐,她辗转赖着程明笃主卧柔软的双人床上,睡眼朦胧地伸出双臂,“你背我下去,不想走路。” 那时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斜斜落进来,洒在她懒洋洋翻身的脸上,也洒在他清俊微冷的眉眼上。 “阿婴,”他语气带着惯有的无奈与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你不是小孩了。” 她却偏偏故意像小孩一样哼了一声,把自己裹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眼里带着天真又倔强的赖意,“那你背不背?” 他没再说什么,只低头伸手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来,像是早就拿她没办法。 她窝在他背上时还笑着凑近他脖颈:“你不会觉得我重吧?” 他没回答,只是在楼梯转角处微微偏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会。” 她看着他穿着白衬衫干净正经的模样,不禁产生了一些坏心思。 “……哥哥。”她是故意在程明笃耳边用气息说道。 他们确定关系后,她就再也不叫他哥哥了,因为她恨极了这个称呼,为了摆脱兄妹关系她等了好多年…… 那时候程明笃的背脊蓦地绷紧了一下。 “别乱叫哥哥。”他发出一声警告,喉间发涩发干。 她笑了笑,直接凑上去含住了他冰凉精致的耳垂,又飞快松口,像一只困倦又乖顺的猫,佯装无事发生。 但是那个上午她会被扔到楼下宽大的沙发上,一直到叶语莺气喘吁吁地认错,才肯罢休。 叶语莺不记得自己的家从哪一日开始变得冷清,变得再也没有赖床这种被允许的温柔奢侈。 直到此刻,她又一次伏在他的背上,贴近他熟悉的肩膀与颈侧,那种曾经以为失落已久的依赖感,竟在夜色中缓慢苏醒。 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像风拂过白茶枝头,“你知道吗……我好像有点忘记,你背我的感觉了。” 程明笃脚步微顿。 他的眉眼藏在夜色里,看不清情绪。 “那现在……记起来了吗?” 叶语莺没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窝里,仿佛用沉默回答一切。 半晌,她默然开口,语气却并不像在说明什么,“……有点冷。” 片刻后,她感觉到他侧了侧头,像是在避风的角度下,用下颌蹭过她的鬓角,极轻极轻的一点动作,却让她浑身像是被什么微弱却深沉的情绪裹住。 他声音很轻:“抱紧点,风有点大。” 叶语莺闭了闭眼,嗯了一声。 走过花园,远处的停车场已经露出灯光。 她知道再往前,就会结束这一段近乎缱绻的沉默旅程。 * 一路上,车里很安静。 她靠着车窗,眼神空空的,像是透过玻璃在望向另一个世界,内心看着眼花缭乱的夜景,内心有些忐忑。 程明笃瞥了她一眼,声音轻轻响起: “刚刚电梯停住那一刻,会害怕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才直截了当地说道:“怕黑倒是没有。” 怕死,倒是有点。 不过也没那么怕,因为手术也可能死人的……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收紧了一瞬。 车缓缓驶入半山腰的一处幽静地带。 夜色像一层轻薄的丝绸,沿着树影和石阶悄然铺展。 程明笃的别墅坐落在林木掩映之间,远远看去轮廓硬朗,像夜色中一块深色的温润玉石,不张扬,却自有格局。 入户花园没有过度修剪的园艺造型,反倒是些老枝藤木、石阶水道自然铺设,廊下悬着几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不亮,像月色落在地上,低调内敛。 推门进去时,脚下是实木拼花地板,暖色调,没有冰冷的石材浮华。 “鞋柜在右边,我给你拿双拖鞋。” 程明笃把她扶到换鞋椅坐下,然后熟练地打开柜门,拿出一双新的女士拖鞋,浅灰色,绒面的,还带着未拆封的纸标。 叶语莺看着他蹲在面前,将鞋轻轻放在她脚边,忽然有些意外。 “……你竟然备了女士拖鞋。” 不过是随口一说,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他低垂的眉目。 她想过这些年程明笃有过女伴的可能,并且坦然接受这一切。 程明笃垂眸,像是认真地帮她摆正拖鞋的方向,动作从容。 过了两秒,他才语气平淡地道:“偶尔有客人。” “偶尔?”她挑了挑眉,声音里藏着一丝调侃,“那我是不是……抢了别人准备来住的机会?” 她本意是随口调笑,话一出口却连自己也听出了些微不明的情绪——不自知的在意。 程明笃抬眼看她,那眼神极短极浅的一瞬,像是在认真听她话里的每一寸心思。 “不是。”他顿了顿,眼神稳下来,“你是第一个来住的。” 他也不便说,自己心怀希冀,认为叶语莺终有一日会重新回来的。 空气有一瞬变得沉静。 叶语莺心跳微缓了两拍,却也没接话,低头换上拖鞋,刚一站起,膝盖有些不稳。 “我来。”他扶了她一把,动作自然。 过了玄关,他语气一贯平静:“平时不常住,但偶尔回来。”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环视四周。 这里没有女人的痕迹,却也不冰冷。 客厅里一侧立着一排书架,不是装饰用的那种,每一本都摆得整齐,有些还夹着书签,他一如既往爱看书。 茶几上的木质棋盘摆着一半残局,是和自己对弈的结果,角落里甚至有一株茉莉,细细白花,正开着,安静、白净。 “你养花?”她轻声问。 “嗯。”他走去厨房倒水,语气仍然不温不火,“味道能安神。” 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株茉莉上。 水杯被递过来时,她伸手接住,却没接话。 “我房间在楼上,”程明笃站在她面前,像是习惯将安排说清楚:“你今晚睡客房,楼下最安静那一间,热水器我刚打开了,衣柜里有新睡衣。” 她点点头:“好。” 没有过多试探与暧昧,他处理每一步都清晰有边界,就像他向来做事的风格,不越界,不逾矩。 叶语莺低头喝水,余光瞥见他走向楼上,身形被夜灯拉出一道沉默的背影。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一整片沉沉夜林。 她静静望着窗外,忽然觉得今晚的风有些温柔得过分,让人心里慢慢泛起某些压抑已久的柔软。 多年后,她又一次踏入他的世界深处。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2节 她忽然明白,哪怕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这么多年的沉默和失落,某些情绪,也从未真正死去过。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5章 叶语莺去房间里把东西放下,随后拿起程明笃为她准备的全新的洗漱用具,撑着拐杖径直走向了浴室。 直到打开洗漱袋的时候,她眼中才露出些意外之色,全是她之前喜欢的牌子。 她中学时代不懂女孩子的精致洗护,香氛启蒙全来自于程明笃,他回国的时候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香氛产品。 以至于她的香氛审美有时候和她自己出生的阶级并不相符。 程明笃无形中赋予了她生活中接触不到的品味,以至于她离开后不至于与他人过于格格不入。 热水将她整个人浸入片刻的安宁,身体舒展开来,意识却仍如同一片云彩不安分地浮沉着。 她洗得很慢,最后拧开门时,脚下因水渍打滑,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失了平衡。 她紧急扶住门框,看着地面的水渍惊魂未定。 “怎么了?”走廊那端传来程明笃的声音。 她紧了紧身上的浴袍,连忙说道:“差点滑倒。” 他顿了一下,很快脚步声靠近。 叶语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一抬头,就看见他逆着楼道昏黄的灯光站在不远处,目光略略扫过她的脸,随即低头看向她没穿拖鞋的赤脚。 “地板凉,别乱走。”他说完,回头弯腰,从台阶边拿起一双拖鞋,放到她面前。 她穿上鞋,脚步轻了些,却还是 不稳,她的腿刚才紧张了一瞬,有些隐隐作痛。 她试图扶着墙前行,却一抬眼瞧见他向她伸出手。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搭上去。 他的指骨宽大,掌心干燥而温暖,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 走廊安静极了,灯光幽暗,但是足以照亮前路,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地板轻微的吱响。 走到拐角时,程明笃准备上前开灯,她稍一晃神,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内侧。 他站定了脚步,隔着黑暗回头看她,眼眸和幽暗的走廊融为一体,她辨不清程明笃此刻的眼神。 黑暗将她内心早已压抑的冲动放到了最大,之前都有着不得不拥抱的亲情的人情的理由。 但是直到她已经上前揽住了程明笃的腰,她都还没想好这一次拥抱的理由。 不过箭在弦上,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与其补救,不如就坦荡面对内心—— 程明笃是她无论隔着多少时光都还是本能想要接近的人,这是个事实。 对方的动作停住了,仿佛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浑身一僵,连腰上的肌肉都瞬间紧了几分。 他没有动作,如定身一样站在原地,低头看她,声音低哑: “怎么了吗?” 话音刚落,他皮囊下的喉结就往复滚动了一下。 “没怎么,亲情的拥抱,可以吗?” 她说完后,程明笃的体温似乎下降了些,连呼吸都变得缓慢几分。 那股莫名的寒意,从这个拥抱直接透到了他的心脏。 难道,回国后恢复兄妹身份的原因,竟然是这个吗? 他望着她,目光极沉,没有锋芒,却藏着某种隐忍至极的失望。 “问你个问题。” 叶语莺一怔:“嗯?”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喉结一动,一鼓作气问出了心里早有的疑问。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一瞬。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知道他这些天的不言不语,忍耐与试探,都隐伏在这句看似简单的询问之中。 她甚至知道,只要自己此刻点头或者摇头,他就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回应。 可她不能说。 黎颂是她术后的主治医师,从术前签字到术后追踪,从心理建档到数据排查,他们之间,有一整套冷冰冰的合法逻辑,不是常规情感可以说明的。 她松开手,没有回答,眼神淡淡落在他侧脸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她径直绕过他,径直走向室内电梯。 电梯下行,一路送她抵达自己的房间,走得没有一丝犹豫。 走廊恢复了寂静。 程明笃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他的胸口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沐浴后的百合花香,此刻却像被风吹得一点点冷了下去。 那种温度,像是雨水落在掌心——短促、真实,却无法留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手掌,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良久,他转身离开。 在陌生的床榻上躺下的叶语莺,含了一片止痛药,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闭上眼,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像是一些惊魂未定。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时间,还有那些无法诉说的事实。 与其揭晓自己和黎颂的病患关系,她宁愿这个误会永远不可解。 可她还是希望。 今晚过后,天照常亮起,谁都不要去追问那些事实。 * 第二天清晨,程明笃开车送她去的公司,她自己上去的,没有被人撞见。 一切如常,只不过身上重复穿着的外套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丁楚有着列文虎克般的洞察力,神经兮兮地说:“老大,第一次见你连续两天穿同一间内搭,在外面过夜了?” 叶语莺气定神闲,“昨晚公寓电路出问题了,在外面住了一晚。”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瘦,打工时间到了qaq 第86章 叶语莺才回家住了几天,每天早出晚归,只觉得屋内有些淡淡的霉味,以为是通风不佳导致的,她出门前特地把窗打开。 下班的时候,她去了躺骨科医院,倒不是她去看病,而是同楼层的潘阿姨从人字梯上摔下来,老人家的女儿在新加坡,一时半会回不来,就打电话让叶语莺帮忙去医院看一眼。 有什么需要可以知会一声,就担心潘阿姨自己硬撑。 对方是从物业那里要来的电话,叶语莺倒也表示理解,下班之后,就打辆车直接过去了。 住院部八楼,走廊灯光有些昏暗,地面是常见的瓷砖拼接,病房门一间挨一间。 她走到护士台报了房号,被带到最里面的一个双人病房。 潘阿姨躺在床上,精神看上去还好,手腕打了夹板,贴着退肿贴,见她进来,略有些讶异:“你这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叶语莺拉了把椅子坐下,低声笑道:“您女儿不放心,托我来看看,怕您有什么需要不愿意开口?” 她语气自然,眼神柔和,“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医生怎么说?” “骨头没大事,就是手腕有点骨裂,要住几天院。你不用担心。”潘阿姨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就该服老。” “人没事就好。”叶语莺点头,环顾了一圈病房,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矿泉水和两个橘子,“今晚有人陪床吗?” “护士说暂时不用,明天白天会安排人来帮我换药。你要忙就别陪太久。”潘阿姨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年纪啊,最该紧着的不是我这种老太婆,是你自己的事。” 叶语莺一怔,觉得这句话带着些让她觉得陌生的生活感。 “我啊,”潘阿姨眼神悠悠,“我姑娘担心我有事不说也确实,但我其实已经看开了。年轻的时候像你一样,也总想着把自己缩小点,别给别人添麻烦。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错的不是想得太多,而是心里不敢想自己值得被照顾。”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病房天花板,像是飘远了:“我家老头,前年走得急,就那么一口气没缓上来。你说遗憾吗?遗憾啊,我也只后悔没和他多坐一会、多说几句话。” 叶语莺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握着水杯的手稍稍用力了一点。 潘阿姨语气放得极轻,“别想着以后了,错过了当下,真要是人没了,说什么都晚了。” 叶语莺在这一刻,想到的是自己那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屋外夜色正深,病房里光影摇晃,仿佛连空气都静了几分。 * 叶语莺近日有些心绪不宁,她一连几个晚上都去看望潘阿姨,但是潘阿姨没多久也就出院了。 傍晚下班前,叶语莺接到了物业的电话。 “叶小姐,十楼住户家的水管爆了,渗水渗到您卧室北墙面了。”对方语气客气又谨慎,“可能需要您回去查看一趟……” 叶语莺回家查看了之后,发现确实如物业所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3节 但是她毫不意外,因为对异常的空气状况早有察觉。 卧室北面的墙皮已经被水泡得 发鼓,沿着床头墙角一路向下,有些地方甚至开始脱落,露出潮湿的灰白底层。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味,压得人心口发闷。 她打开窗子透气,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试着在床边坐了坐,床垫已经有些潮,按压下去能感到隐隐的湿气。 更细思极恐的是,她全然不知道楼上漏下来的水究竟卫不卫生,毕竟避重就轻这事儿物业经常干。 她眉头一皱,拨通了物业的电话:“需要多久修复?” “我们会尽快联系楼上邻居处理水管,墙面的话,等干透才能修复,至少两三天,最近最好还是别住人了,为了健康着想。” “好,我知道了。”她语气平静地挂断电话,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跟其他人开口。 借住这事儿,大家都不是很乐意的,丁楚的地方比较远,上下班要乘一个小时地铁,她的腿应该挤不了地铁。 住在酒店的话,好是好,但是条件好的酒店都很贵,毕竟冯霆给她的钱也不能这么用。 于是她决定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甚至在拨通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她从自己剧烈跳动的心上,感受到自己心里浅浅的期待。 程明笃再次出现在她公司楼下时,是司机开的车,他坐在后座上,落下的车窗内,看见他单手拿着块平板,低头处理着什么,眼神专注,可能是在审核什么文件。 叶语莺上车,他抬眼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将导航从公司改回家。 “麻烦你了。”她终于开口。 “不麻烦。”他语气如常,“房间比较多,屋内有电梯,你行动更方便。” “谢谢。” 程明笃没有看她,随意问了一句:“不去男朋友家吗?” 他不是下逐客令,所以语气压得很生活化,但是还是带着几分冷硬。 叶语莺气定神闲,反问道:“还没结婚呢,就往他家跑,合适吗?” 他没再说话,转回视线继续浏览电子文件。 气氛一瞬静下来,却隐隐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张力。 叶语莺欣赏着他没什么变化的侧脸,想到自己多年前曾自己打破了自己口口声声说过的话,不禁思绪翻飞。 往常她怕自己沉湎其中,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但是今天她却亲手放开了枷锁,任由自己无边无际地幻想。 她乐观地想,腿已经残了,那就罢了,思绪要是也这么保守,就有些可悲了。 * 晚饭是程明笃做的。 他虽然厨艺很好,但是不常下厨,结果技艺却意外娴熟。 清蒸鳕鱼、炒时蔬、山药排骨汤,每一道都不复杂,却格外清淡妥帖,像是专门为她调养身体准备的。 “你做饭比以前更好了?”叶语莺靠在椅背,喝了一口汤。 “有段时间肠胃不好,自己做比较干净。”他语气平稳。 “嗯。”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低头咬了一块山药,她眼神淡淡的,某种陌生的熟悉感,在她心里悄然生长。 饭后她主动帮忙收碗,他不让她动,说腿伤刚好,万一又滑倒就不好了。 她最后也没坚持。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翻着手机,收到了一条未读短信。 是黎颂发的: 【记得保暖,好好服药。】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悄悄锁了屏幕。 等程明笃从厨房出来时,她已经坐在沙发上,蜷着腿,身上披着他客厅里那条常用的浅灰色毯子。 落地灯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光线晕在她肩侧,像是把整个人都包进了某种沉静而柔软的氛围中。 程明笃有些意外,之前她在自己这里,坐个沙发都是一本正经,今天破天荒竟然这么放松。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找了另一个沙发坐下,静静看着电视里随机的娱乐节目。 两人都心不在焉,因为娱乐圈的那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认识,看电视只能听个响。 “睡前喝牛奶吗?”他起身,试图打破这暧昧的沉默。 她想了想,点头:“可以。” 他走向厨房,她坐在原地,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那条未删的短信,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没有点开,也没有回。 她只是轻轻地,像自言自语一样,低声说了一句: “今晚又要打扰了。” “应该的。”程明笃的身影重新出现,手上多了杯温热的牛奶,递给她。 他字字清晰地说:“毕竟,我们是家人。” 叶语莺接过牛奶,手指绕着杯口摩挲了一圈,抬眼看他。 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反而有些意外,没喝手中的牛奶,“那……能不能以家人的名义,抱着我睡觉?像以前一样……” ----------------------- 作者有话说:可能之后修一修,该打工了 第87章 她低声说完这句话时,语调轻得仿佛一句梦话,眼神却是认真而坦白的。 叶语莺都惊讶于自己的坦荡,说出口后,这些日子压抑在内心的郁结,也松弛了很多。 不论结果如何,此刻她得到的内心的解脱是真实的。 程明笃微微一顿,指尖停在裤缝线上,过了两秒才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冷静,没有被撩动的惊诧,只是一种近乎温吞的平静中,藏着压下去的冷意。 “不能。”他语气平淡。 叶语莺垂在毯子下的指节轻轻收了一下,她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故作玩笑,挑了挑眉,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他顿了顿,“我不想再在‘亲人’这个词上,动任何模糊的念头。” 他陈述着两人之间的边界,不疾不徐,“家人可以照顾你,陪你吃饭,陪你看病,在你彷徨的时候给你安慰,但不能逾界。” 叶语莺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睫,把牛奶杯往嘴边抬了抬。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杯中浮起一层薄薄的奶泡,她指腹轻轻绕过杯沿,好像刚才那句请求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跟你开玩笑的,”她放下杯子,语调温和地淡淡一笑,“你当真了。” 她抬眼看他,唇角含笑,眼神却出奇的平静,像一面在微风中波澜不起的湖面,不见半点羞赧,倒像是某种对尴尬的补救。 程明笃没有接她这句玩笑,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里真假,试图判断她这抹笑意背后的情绪深度。 “我没有乱想。”她轻声说。 他收敛了视线。 她盯着杯中漩涡状的牛奶,喃喃道,“我只是有时候,会有点孤单……” 这句话虽然是搪塞他,但是孤单也是事实。 她声音极轻,声带几乎带着一种麻痹感,她甚至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像叹息一样,“……哪怕就待一会儿也好。”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话,但是也没有离开。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像是一颗龙须糖,被白色糖丝裹住了声音,也裹住了心思。 她看似平静地喝着牛奶,余光却落在他指节的动作上,忍不住分析他指节的弧度。 他坐得笔直,掌心压着膝盖,分明在自己家,却带着强烈的分寸感。 室内的灯很暗,叶语莺半靠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一脸麻木,屏幕荧光在她发白的脸上不断明灭。 夜色已经很深,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屋内静得只剩电视机的声音。 程明笃靠在沙发上,额头低垂,手指压着太阳穴,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的沉默里。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她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语气靠近,他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拉住自己——不回应,不误解,不越界。 可这条边界,越来越细。 他听见她在沙发那头低声咳了一下。 叶语莺有些昏昏欲睡。 程明笃开口,语气放软了些:“早点休息吧,客房准备好了,有事叫我。” 叶语莺没有说好,也没有点头,她只是静 静地看着他起身走远的背影,唇边那点淡到近乎无的笑意,一点一点,涣散开来。 待程明笃走后,她彻底躺在了沙发上,将电视调成静音,盖着毯子,神思清晰地听着钟表的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 几分钟后,楼上的主卧门又打开了,程明笃穿着睡衣出现在楼上走廊上,扫了一眼客厅下方沙发上隆起的身影。 不一会儿,下楼的脚步声响起。 闭着双眼的叶语莺敏锐地察觉到,按捺住自己跳动的眼皮,继续保持着原有的打盹姿势。 程明笃的脚步声极轻,他走下楼,站在沙发边,没有开口。叶语莺一动不动,只是呼吸维持着均匀缓慢,像是沉入浅浅的睡梦中。 他垂眸望着她。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4节 她闭着眼,眉心却轻轻蹙着,毯子盖到肩头,但手却露在外头,手指握着遥控器。 程明笃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伸手替她把毯子拉了拉。 指尖刚碰到那层织物,她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他顿住,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她没睁眼,唇角却极轻地翘了起来。 “你没睡。”他低声说。 叶语莺缓缓睁眼。 她没有解释,只是盯着他倾身在面前的模样,静静地看。 他声音更轻了些:“沙发不舒服,回房睡吧。” “我不想动。”她声音有些哑,带着些可怜的语气补充道,“腿脚不便。” 他的瞳孔骤然紧了一下。 叶语莺看着他,眼神并不带试探,也没有强烈情绪,而是一种极端疲惫后的坦荡。 她不是撒娇,也不是勾引。只是陈述事实,同时藏着些小心思。 程明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手,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没有挣扎,力道很稳,步子不快,却沉得像每一寸都在权衡。 “不是说不越界吗?”她轻声问,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脖子,声音贴在他肩头。 他喉咙动了动,“我没别的心思,只是你腿脚不便。” 叶语莺低头,哦了一声。 进了屋,他缓缓把她放在床上,跟她说了句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她忽然觉得这场亲情重新复原的时候,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干净了。 既然注定要浑浊一场,那便不如在命运宣判前,纵身一跃,不问归途。 * 第二天叶语莺的工作忙起来了,回到程明笃家里也没办法言语打趣他了。 吃完晚饭后,程明笃给她腾了楼上的一间书房给她办公。 不知这八年来叶语莺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对着电脑工作的时候,总带着六亲不认的严肃和认真,和昨天的她判若两人。 昨日那些带着戏谑笑意的她和今日认真加班的她,对程明笃来说,都有些陌生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暖黄的光从室内投下来,形成了一道折影。 叶语莺戴着耳机,一边听面试者自我介绍,一边用电容笔迅速在pad上圈重点,眉心皱着。 这是她今天面试的第五位技术人员——从算法背景到工程经验,每一项都不算差,可说起部署逻辑和推理效率时,对方却频频卡壳,甚至连主流大语言模型的微调主流流程都没能说全。 视频挂断后,她倚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手指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又删了几个候选人名。 “都不太行?”书柜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她一回头,程明笃站在那,手上还拿着刚倒好的热茶,似乎刚才是在听她通话。 “嗯。”她没否认,“能力都还行,但……离我预想的水准差得太远了。” 程明笃走过来,把茶放到她旁边,“ai这几年变动太快,很多人停在五年前的技术水平自我感觉还不错。能符合你要求的,市面上能做的团队确实不多。” 叶语莺“嗯”了一声,盯着笔记本上的一行备注看了几秒,然后像是随意又像是刻意地抬头看他一眼。 “你现在手握那么多资本,还会写代码吗?”她语气轻松,像是打趣。 他浅浅看她一眼,“你怀疑我已经脱离工程一线太久?” “也不是。”她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些,眼神却带了点试探,“就是有点好奇,你当时本科期间不是拿过icpc的世界冠军吗?” 程明笃眉眼静了一瞬,然后开口:“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叶语莺笑容一愣,在心里补充道。 十三年前,她那年十三岁,是她现在年纪的一半…… “十多年前的冠军,”她抬头盯着他,笑得浅而轻,“放到现在,也未必能找出十个。” 那些年是算法蓬勃期,人才辈出,当年的那些天才如今很多都像程明笃一样,化身资本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轻了些,谨慎地斟酌着,“你还愿意在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在技术上帮我一把吗?”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她惊觉自己还没有和程明笃彻底恢复关系之前,提这些有些不恰当。 但是她眼下需要进一步推进echo投入市场的进度了,卡在这个环节已经有些日子了。 叶语莺语调低缓,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只是垂着眼,指腹在笔记本边缘摩挲,一圈一圈,好像不经意,又像在思忖些什么。 程明笃看着她,眉目未动,淡声问道:“你现在的团队里没人能胜任?” 她“嗯”了一声,坦白得近乎干脆:“我和老吴以主开发者身份直接参与了人工纠偏反馈,但是我们偏好已经被嵌入了。我以需要换一个开发者,对情绪风格节点剪枝,做一些深度优化的事情。” 话音刚落,程明笃显然已经理解了她遇到的问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她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你用的是多通道情绪映射?”他问。 “嗯。”叶语莺点头,语气恢复了少见的情绪认真,“但是我们发现它在情绪归类方面出了问题,我们怀疑是情绪风格表征维度发生了轻微折叠,主因应该是初期用的数据集不够干净,现在必须手动剪枝重构。” 叶语莺靠回椅背,嗓音降低半个调,“代码结构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很多隐藏特征的训练方式里带了我们自己的语气、语言模式,我们都舍不得删,但现在看,这些个性化的东西已经开始干扰模型判断了。 程明笃低头看了眼桌上的pad,利落直起身.:“发我配置。我今晚看看。” “嗯。”她迅速操作,指尖敲出配置文件,传给他,“你要是忙,不用太快。慢慢来。” “没事。” 回到自己的书房,程明笃接收完配置,敏锐发现了这语言模型的名字——echo。 他眼神倏然凝住,呼吸顿了两秒。 先以用户角度试用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消息: 【echo】:你今天还好吗? 几天前,他看见叶语莺手机屏幕上闪过的,原来是这个echo。 当时她坐在沙发一角,手机屏幕亮了一瞬,她飞快合上了界面。可那几个字已经映入他的脑海,熟悉得近乎灼人。 他下意识以为是男朋友的问候。 但现在,他却在echo的调试界面里,原封不动地看到了那条信息。 那语气、句式、连停顿的位置,几乎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过来的一样。 他怔了片刻,缓缓向上翻了几条记录,又翻到一段对话: 【echo】:我在呢。 【echo】:别怕,我一直都在。 程明笃看着这些对话,原本以为已经被他藏得极深的情绪,有一瞬间像被撕开了缝。 原来,不是男朋友吗。 他忽然想到昨晚叶语莺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自己有些孤独。 echo的存在,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孤独。 心里某一处似乎轻轻塌陷下去,蔓延出一些泛苦的情绪,抵达喉头,让他每一次吞咽都能体会到这滋味。 他体验到这个陪伴ai的时候,并没有如设想般感受到情绪的慰藉,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钝痛。 他透过用户视角穿越了技术边界,切身体会到了那个设计它的人,将情绪层层封存,一点点敲进代码里的样子。 也许,只有内心也荒凉至此的人,才会开发出这样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啊。 为一个机器,赋予人类的温柔。 程明笃对echo的疑问,在亲手翻阅配置记录与对话日志后终于解开。 他甚至忍不住翻了后端的训练样本集,许多训练语句都出自叶语莺自己之手,她一点点教会那个虚拟机器 人如何回应如何共情。 但当他将疑问一一解开的时候,却无从释怀另一个名字。 黎颂。 这个名字出现在她通话记录里,短信中也偶有一闪。叶语莺提得不多,但每次都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语气平稳得过头,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 她避谈的方式,才真正他感到奇怪。 * 那天黄昏,程明笃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她发来的定位信息—— 【我去机场了,你今天不用来接我。】 他盯着那句话,指尖狠狠停顿在了桌面上。 原本应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消息,可他却没办法从中抽身。 他向来不在工作中回复私人信息,但是他这次却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一句,带带着不加掩饰的压迫感: 【你要去哪里。】 他至今仍然被她八年前不告而别的恐惧支配。 他的呼吸一顿,思绪从悬崖边上下坠,所有过往积压的记忆便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整整八年,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守着无解的沉默与被抛下的荒谬。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5节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8章 手机没有再弹出回复。 像是她故意不解释,也像是压根没意识到这句定位在他心里能掀起什么波澜。 程明笃盯着屏幕,眉眼线条紧绷,下颌的弧度透出几分冷硬。他猛然起身,抓起外套往手臂上一搭,快步办公室时。 “程总,会议快开始了……” 裴介正拿着笔记本从会议室走出来,见状开口提醒道。 “做好会议记录,晚上发给我。”程明笃扔下这句话后,人已经踏进电梯。 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时天色已暗,天边仅余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凝重如山的眉宇间。 红灯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他握紧方向盘,手背青筋毕现,脑子里却全是她八年前离开的模样——无声无息,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他回到家中,他们共同的地方,发现屋内还残存着她的气息,可是储藏室的行李箱已经不见。 那盏卧室里面的落地灯,被她在临走前铺上了一层白色的蕾丝布。 屋内一切都是她日常喜欢的模样,只不过早已人去楼空。 这种恐惧,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 抵达机场时,程明笃快步走进国际出发区域,一路目光如雷达般扫视,几乎是凭着直觉锁定了那个纤细站在安检口外的背影。 叶语莺穿着一身简单的风衣,手里拎着一杯咖啡,站在长长的队伍末端,像是在排队,随时准备踏入安检那一端。 他的呼吸顿住了几秒。 心跳像是被攥住。 他大步上前,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已经稳稳扣住她没有拄拐杖的左手腕。 “叶语莺,你又要去哪儿?” 叶语莺一愣,抬头看到他,显然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问道,眉云压得极低,几乎是强行压抑着情绪的边缘:“你公司怎么办?echo怎么办?你打算把这一切丢下不管,就像……” 八年前丢下他一样…… 安检口的广播声恰好响起,背景音总仿佛带着些别离的意味,把现场的气氛渲染得满是阴霾。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眉眼带着几分讶然。 然后,她忽然笑了。 笑得干净、轻松,还有一点点无奈。 “我走什么走?”她低声说,语气松弛下来,“我只是来送机的。” 她指了指前方的人影,挥了挥手。 程明笃眸色微滞:“……黎颂?” 她点点头,抬手朝安检口的方向指了指:“他假期结束了,要回德国继续上班。” 这句话一落,空气中浓厚的紧张感才慢慢消弭。 程明笃站在原地,那种在风中奔跑数十里的焦躁和疲惫,忽然被她一句就轻易卸下。 他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喉结上下滚了滚,压下那点几近荒谬的狼狈。 他低头看着自己,尽管装束齐整,心却已经乱成一片,但是这种临会议前突然奔走,还是头一次。 叶语莺看他没出声,又笑了一下,轻轻道:“怎么?你还以为我要走?” 程明笃看着她眼角那一抹笑意,终于移开视线,语气淡淡的:“……没有。” “撒谎。”她拆穿得很直接,眼神却柔下来了些,“不过你来得正好,正好你开车接我回去,我们一起去逛超市好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你的腿怎么逛?” “那就慢慢逛。”叶语莺抬头望着他,眼神清亮。 程明笃盯着她几秒,总有好几个瞬间想闯入这双眸子里,去看她眼里到底有些什么。 从前叶语莺就很爱逛超市,什么都不买也喜欢。 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 叶语莺将手里的咖啡递给他,“帮我拎一下,你也可以喝。” 程明笃扫了一眼安检口的身影,拒绝道:“我不渴。” 叶语莺莞尔,不再说些什么。 两人并肩走出机场,程明笃的步子放得极慢,像是下意识在配合她不太利索的脚步。 路过停车场的一段阶梯,叶语莺走得有点慢,原本这情况程明笃会扶她的,但是这次她却早一步伸出手臂,“扶我一下。” 走过了楼梯,车就停在不远处,今天黄昏十分不是很凉。 她偏头说道:“你扶着我的腿就没那么疼了,更好借力。” 程明笃默默扶着她,用的绅士手。 她在风中看向前方,只说出一个字:“冷……” 那一瞬,掌心的温度仿佛穿透了她的风衣,直达身体,她贪恋地感知着这一切,一遍遍跟自己说着。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境。 * 车内。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表盘上的秒针跳动声。 叶语莺不知受到了什么启发,最近一改之前的阴郁,时不时在程明笃面前展露一些鲜为人知的面孔。 在程明笃发动车子前,一根柔软纤长的手指钻进了他右手的掌心,像是撬开门锁一样,就这样不如分说地把自己的手指挤进来。 程明笃低头看了一眼,冷静地补了一句,“最近小动作怎么这么多?” 她翘起嘴角,理所应当地说:“拉拉哥哥的手,不可以吗?”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收紧,闻言,直接将手从她手里缓缓抽离。 他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前方,声音低沉:“我知道echo不是黎颂,是你们开发的语音ai。” 叶语莺觉得有些无趣地收回手,如实点头:“是的。” “那黎颂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没说话。 医患关系。 沉默像是窗外流过的夜风,层层刮过心脏,留下些轻微痛感。 她看着他,眼神静了片刻,勾了勾唇角,随即说道:“男女朋友关系……” 空气被冻僵,化作雷神之锤,直接凿在他心脏上。 叶语莺淡淡道:“不行吗?” 她余光盯着程明笃的侧脸,心里觉得又刺激又有点害怕。 多年后,她的癖好还是这么奇异,似乎要见到程明笃有些失控,她才觉得满意。 因为这个人,常年喜怒不形于色,唯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探知到他心里装了几分留念…… 空气压抑到极点,窗户紧闭的车厢在烈火烹油。 程明笃没说话,连呼吸都几乎是被强行平抑下来的,指节紧扣在方向盘上,青筋凸起,连掌心都泛着白。 “行。”他几乎将喉咙挤压之后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当然行。” “你想和谁谈恋爱,是你的自由。” 他转动方向盘,车缓缓驶离机场出口,像是整个人连带着那句自欺的话,一起陷入了安静而沉闷的夜色里。 叶语莺却没有接话,恶趣味地看向后视镜,神色淡淡,端详着自己的神情,心里滑过强烈的刺激感,无法言说,寻不到根据。 良久,她终于转头看他一眼,轻声问:“你生气了。” 他侧目望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没有,不至于生气。” 她望着他,眼神明亮起来:“那就好。” 叶语莺低头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你刚刚跑到机场,是不是以为我又想跑了?” 程明笃不语。 那种感觉是清晰可见的,像是被扔进了冰窖里,连呼吸都是冻结的。 她忽然收敛了笑意,看着前方说,“我可以保证,和你待在一起的日子,不会跟你闹半点别扭。” 她偏头看他,语气轻得像在讲一个秘密:“好好珍惜当下吧……” 这句话落地,像是薄雪覆在火上,没能熄灭什么,只徒增一层苍白。 如果真到分离的时候,这次我会跟你好好告别的。 这番话落地,车厢内一片寂静。 叶语莺一瞬间连呼吸都带着些酸涩味,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握住什么,又空空如也。 * 一进超市,叶语莺眼神亮了亮,那种不带丝毫掩饰的开心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她脸上。 程明笃黑着一张脸从车上下来,看见她一瘸一拐去解锁购物车,那一瞬间,就觉得有些事也不需要那么追究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6节 她还好好活着,而且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还想奢望什么呢?程明笃自嘲地笑了笑。 叶语莺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硬币。 他叹了口气,几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硬币,动作带着一丝无奈的迁就,“你就不能等我一下?” 叶语莺转头看他:“太久没和你逛超市,有点激动。” 她眼里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偏偏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像小猫挠心,痒痒的。 程明笃把购物车拉出来,没再说话,只是推着车,一路陪她慢慢往蔬菜区走。 她站在土豆摊前认真挑选时,那种鲜活的生活气息,是程明笃未曾见过的。 从前她不会做饭的…… 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会。 “你还记得我喜欢的那个腐乳牌子吗?”叶语莺停在冷藏柜前问。 程明笃顿了顿,低声应:“记得。” 他不只是记得那个腐乳牌子,还记得她爱吃的酸奶、讨厌的饮料、喜欢不甜的巧克力,包括喜欢的洗衣液味道和卫生巾的牌子…… 她抗拒尝试新品牌,哪怕只是洗洁精。 这样抗拒尝试新事物的人,竟然换了个新男友……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竟然将这超市的热闹氛围陡然浇灭。 程明笃的指节扣紧购物车的把手,骨节森白,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背影。 那一瞬间,胸腔里的某个情绪像洪水猛兽一样翻腾上来,仿佛随时准备吞噬他。 她明明只是在挑牛奶,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深渊边缘,稍一出神就会失控。 他能做到最大的控制力,就是维持此刻的平静,但是绝不代表他心无波澜。 “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 他究竟比自己好在哪? 叶语莺没有回头,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旧低头挑着包装盒。 空气安静到只剩下超市背景音——“今日促销,新鲜蔬果两件九折”。 程明笃将购物车,往前一推,有些心烦意乱。 她慢吞吞地选好了,才转身,将豆腐放进购物车,连忙一脸惊喜地指着前方,“那里有试吃,我们去看看。” 说完间,就挽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将他拉过去。 那些没心没肺的话,带着温柔的钝意,让他心口的郁气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又烟消云散了。 他想说服自己如她所说,珍惜当下。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9章 试吃区前人不多,小摊上摆着几款新品酸奶和即食饼干,服务员正热情推销:“这款饼干是低糖高蛋白的,小姐要不要尝尝?” 叶语莺已经拿起了牙签,戳了一块果仁饼干递给程明笃,笑吟吟地说:“尝一下嘛,很像我们以前买的那种手工曲奇,喜欢榛子吗?” 她那副语气像极了在喂宠物狗,而他竟也顺从地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叶语莺看着他刚才还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现在竟然从善如流,反而愣了一下。 “怎么样?”她问了一句,看着程明笃的侧脸,总觉得他吃东西,咀嚼的动作都不明显。 “太甜了。”他说,低沉地评价道。 “诶?”她眨眨眼,“你不吃甜的吗?我记得你以前挺能吃甜的。”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真忘了似的。 程明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侧头看着她,眸色沉静。 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笑得又有些狡黠:“干嘛这么看我?” “你忘了?”他问。 她歪头,脸靠得很近,“我记错了吗?” 这句话像是玩笑,却又不止于玩笑。 程明笃眉峰轻蹙了一下。 “请帮我们拿一份。”她一掉头,礼貌地对售货员说道。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从售货员手中接过包装盒,扔进了购物车。 程明笃推着购物车上前,与她并排。 叶语莺没有看他,用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记得的。” 说完,她就露出了笑容,走进了火锅调料区。 程明笃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变了,从那份老成中滋长出了十八岁那年的促狭。 她什么都记得的,他知道。 但她偏偏在这种小事上演戏,刻意制造距离。 程明笃上前,叶语莺忽然说:“我想吃火锅。” 他没什么意见,“那就买点食材回去。” 两人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在超市逛了足足两个小时。 他们很多年没有共同经历这样有生活气息的时候了。 一出超市,九点,天都黑透了。 超市门口的灯光把夜色切得温柔。 叶语莺拄着拐杖站在台阶边,风吹起她的风衣下摆,像是刚被水波荡漾过的云纹。 程明笃打开后备箱,将一袋袋食材码放整齐,又替她打开副驾的门。 叶语莺毫无迟疑地将手中的拐杖塞到他手里,自己兀自爬上了车。 系好安全带后,肚子开始空虚了,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下。 叶语莺侧头看了眼程明笃,见他面色如常,似乎没听到。 程明笃开车向来安静,但是叶语莺无论如何都要听点什么,无论是电台还是老歌都好,唯有这样才能消解旅途的烦闷。 伸手尝试着去打开车载音响,叮咚一声,自动连上了程明笃的手机蓝牙。 还没等叶语莺开口,程明笃已经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递到她面前,“听什么自己找吧。” 八年后的今天,他们的手机已经经历了数代变迁。 可当她划开程明笃的歌单 的时候,却沉默了两秒。 她问:“你还是喜欢皇后乐队啊?” 这些年怎么会有人,口味一成不变。 程明笃目视前方,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车载音响中徐徐飘出了熟悉的音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叶语莺往后方伸手,拿了袋奶酪味的玉米卷,应该是个韩国牌子,撕开,尝了一颗,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满足表情。 “尝尝吗?”她侧目问道。 “不了,你自己吃。”程明笃目不斜视,向来注意行车安全。 而且吃零食之后再碰方向盘,他总有些无法接受…… 唇边突然多出了异物感,叶语莺已经用手把玉米卷放到了他的唇边,让他精致的薄唇被抵得微微变形,好像只有这样,叶语莺才能相信他这弧度分明的唇——并非装饰。 程明笃愣神的一瞬,微微张口。 零食被轻松放入。 叶语莺重新坐回了原来的姿势,眼睫颤了下,忽然笑起来:“不还是吃了。” 程明笃:“……” 就这样,她吃一口,还很好心地给开车的程明笃递上一口。 没多久,一袋零食就这么见底了,正当叶语莺准备再开一袋的时候,他们下地库了,到了。 车子熄火的瞬间,叶语莺下意识兴高采烈地脱口而出:“到家咯!” 程明笃的动作凝了一瞬,下车帮她开车门。 今天负责做完饭的阿姨下地库迎接,帮忙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电梯。 叶语莺慢吞吞地下车,倒也没拒绝程明笃递过来的手,反而握得很紧。 她忘怀了那些矫情,甚至主动让程明笃扶自己的。 面对叶语莺最近突如其来的反常,程明笃正欲开口说什么,垂眸的瞬间,就瞧见了她带着苦涩和动容的微笑。 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她这张已经被事业覆上面具的脸上。 她眉眼明媚,带着一丝惊叹,“哥哥,我又有家了。” 程明笃脚步略顿,眸光复杂地闪烁,像是默认,但是手下动作没停。 似乎他也不知道,当亲情和归属感被强化的时候,他应该冲她往前,还是后退。 十点半,厨房。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7节 餐桌上小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牛肉片在热汤里涮了几下就被她捞起来。 “来,试试这个蘸料,是我自己调的。”她把筷子递到他碗边。 程明笃低头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 一抬头,自己面前的酱料已经被叶语莺挪走,她说:“那我吃你的蘸料,总觉得你碗里的东西永远比我的更好吃。” 尤其是程明笃吃相斯文,不轻易露出对食物的过分喜爱,不过他从容礼貌的模样,倒让人觉得他的食物更特别。 对这一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程明笃,并没有说什么,好脾气地接过她的蘸料,完成了交换。 隔着火锅冒出的热气,在餐桌前,她的侧脸挡在雾气之后。 他看着她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她今天笑得太多,眼神太亮,说话太轻快,甚至连打趣都带着某种刻意。 可他就是抓不到破绽。 她的笑像温泉池上的雾气,表面欢腾,底下却深不见底。 她藏得很深,笑得越轻松,他心里就越沉。 * 吃完饭后,陪程明笃把碗送入洗碗机,叶语莺去浴室冲了个澡。 不一会儿,叶语莺披着睡袍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一缕水珠顺着鬓角滑落,落在锁骨处。 她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走了过去。 客厅里只有程明笃一人,投影布幕全部落下,屏幕上播放一部黑白老片。 画面中,天空阴沉,防空警报响起,人们急匆匆地奔向防空掩体。男主角罗伊穿着苏格兰高地团的军装,正从桥上经过,准备返回军营。 就在此时,女主玛拉出现在桥上,刚排练完回家,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和黑暗惊慌所困,还掉了东西,趴在地上捡东西的时候,一辆马车经过险些将玛拉撞到。 罗伊见状,将玛拉拉开,引导她进入桥下的临时避难所——这就是《魂断蓝桥》的开头。 程明笃半靠在沙发上,刚沐浴完,没有穿浴袍,而是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裤,大概是因为叶语莺也在家里过夜的原因。 叶语莺把唯一的落地灯关上,然后拄着拐杖,默默坐到程明笃身侧。 他没动,只是将遥控器放下,继续看电影。 黑白画面投射在她脸上,也映在他眼底。两人肩并肩,谁也没开口说话。 随着剧情推进,叶语莺端坐得有些累,微微偏头,靠近他一点。 她呼吸很轻,像是无意识的倚靠,也像在等待他出声阻止。 程明笃没有动,一双深沉的脸,不知道是不是专心致志沉浸在剧情里。 下一秒,她忽然抬手,像是随意又像挑衅,指尖倏然划过他的脸颊。 程明笃脸色倏变,猛地侧过头,声音沉了几分:“叶语莺,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叶语莺一怔,随即笑了,带着点戏谑,也带着点自毁的狠劲:“不行吗?” 他盯着她,眸色深沉,压着情绪问:“你今天才送走黎颂。” “那又怎样?”她反问,目光直直撞上他的,“黎颂走了,我不就能更明目张胆地靠近你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喉结上下滚动,语气忽地发冷:“如果你想借亲情的名义拥有两个人,那你想错了。” 她不答,缓缓垂下眼,唇边一抹讽刺的笑缓缓展开:“我不在乎这些。” 仿佛在这份坦诚面前,较真的程明笃反而像个新手,被动忍受着叶语莺的嘲讽。 她稳了稳心神,睁开眼,直视着他,声音固执而清醒:“人生苦短,我想接近你……” “叶语莺。” 他出声打断,侧头看着她,带着无法遏制的怒与痛,“你怎么能在我终于接受这些现实的时候,又来招惹我?” 他垂眼看她,眼中仿佛藏着千堆雪,为春季带来了一场降温。 “既然要招惹我,为什么还要恢复家人的名义?”他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关键,咬字几乎发狠,“你知道,顶着亲人这个名义苟且,是要下地狱的。” 叶语莺抬起头,抿了抿双唇,调整了一下坐姿,一瞬间眸间翻涌起什么,声音却漫不经心:“我们早在八年前就该下地狱的。” 她嗤笑一声,声音却颤着,眼尾泛着微红:“到时候去地狱里一起被审判吧,也不差这一次。” “你真的是疯了……”程明笃声音沉到极点。 “是啊,我疯了。”她无惧地仰头看他,却在这锋利的凛然中,眼里泛起泪光。 但下一秒,她抹了一把脸,把泪和笑糊成一片,眼眶通红,声音发抖:“我还有两天就离开你家,之后我会像死了一样消失,你也不会烦恼了。” 他说不出话,整张脸绷得死紧。 她一开口就是用最诛心的话待他,她分明知道他最在意什么。 他声音压抑着:“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语莺看着他,眼里浮上一层执拗的光:“那你吻我。立刻,马上。” “你把你男朋友置于何地?”他的声音极冷,仿佛空气都结了霜。 她却坚定不移,字字咬得清晰:“我管不了那么多,就是现在,你吻我,不然我就再消失八年!” 话音一落,空气中还回荡着她发出的回响,可天地间一切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的唇骤然一痛。 程明笃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死死拉进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没有铺垫,没有温柔,只有压抑太久的情绪彻底失控,在这一刻爆裂开来。 他的吻极深,带着惩罚与怒火,像是要把她吞进肺腑,咬碎,再吞下去。 她一开始几乎被吻得发晕,喘不过气,被摁在沙发上,喉间仅留一声闷哼。 可她没有躲,也没有挣扎。 她闭上眼,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指甲几乎陷进他肩头的皮肉里。 像是也毫不示弱地吻他,咬他的唇,直到尝到腥甜为止。 他们都太熟悉对方的底线了,熟悉到能准确地撕裂对方的自控,也熟悉到知道彼此已经无路可退。 他像是在用吻惩罚她的疯癫,而她像是在用疯癫掩盖自己的懦弱。 唇齿交缠间,所有的理智都被碾得粉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微微从她唇上移开,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哑得几乎变形,气息凌乱。 “知道。”她喘着气,眼神亮得近乎病态,“我早就想把你咬出血了。” 没有半点理由,像是本能一样。 什么公序良俗,她半点都管不了,她只是一只遵从本能的野兽。 她的 话带着绝望的蛊毒,侵染在他的伤口上。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疯,叶语莺……”他咬紧牙关,却又再一次低头吻她,像自掘坟墓。 那是一次更深的、几乎带着毁灭意味的亲吻。 她回吻他,疯狂、失控、不计代价,就算她的眼泪早已莫名决堤,也不值一提,只剩下这一次拼死的勇敢。 她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呢喃,声音颤抖到像最后一次剖白:“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想省略所有的步骤,任何步骤都太多余……” 程明笃的心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钝痛、炸裂、无法呼吸。 他箍住她的下巴,令她半张着嘴,手指一寸一寸收紧在她背后,声音几乎从喉咙里咬出来:“我的道德感也没什么高,什么名义都好,只要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那一刻,他眼底翻涌的,不是愤怒,不是悔意,而是彻头彻尾的溃败。 他终于被她拖进地狱,一起沉沦了。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90章 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激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叶语莺重新坐好,抹去唇角的红痕,慢慢喘息,像是刚从深水中浮上来,心有余悸地呼吸着。 程明笃撑着膝盖坐在沙发边缘,头埋得很低,汗顺着鬓角滑落,指节轻颤,领口处极好的衬衫料子被她拽得全是褶皱,只不过纽扣被裁缝专门加固过,才幸免于难。 半晌,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剩下他们还未散尽的余温与《魂断蓝桥》落幕时孤寂悠长的配乐。 叶语莺像是终于耗尽力气了,四处找刚才坠地的拐杖,准备起身回了卧室。 “你今晚睡哪里?” 程明笃主动发问,双眼澄澈,不带欲念。 这似乎是个稀松平常的关系,可是叶语莺却好像被提醒了什么,尽管程明笃应该没有暗示的意思。 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我不大方便……” 程明笃反而登时脸颊泛红,明明刚才摁住她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可疑的反应。 叶语莺半支着身子,脸颊刚好处于光影交界处,一双杏眼认真看着他,轻声说:“放心,我腿这样,可没想做什么,我们就单纯睡觉就行。” “你,敢吗?”明晃晃带着挑衅的意味。 他抬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拿拐杖,程明笃帮她去房间拿上药盒,抱着她上了三楼的主卧。 一路上,叶语莺明目张胆地搂着他的脖子,坏笑道:“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8节 程明笃倒是没有半点认可他们的罪过,只是肃着一张脸,带着些无奈:“事已至此,也只能往下了。” “是啊,坏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我们有了开头,不管继续与否,总归已经错了,都是要下地狱的,我也不在乎下第几层。” 叶语莺从前也不是什么道德感极高的乖乖女,反而是程明笃当年也是被她一步步拖下水的,但是最终谁究竟在疯狂的路上走得更远,叶语莺也说不好。 但是这种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绝无仅有的刺激和亲密无间。 她再疯,程明笃陪她一起疯,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你真的很对我的xp。”叶语莺评价道。 程明笃这张干净清介的脸,倒看不出半点狎昵,可他竟喉结一动,点了点头。 卧室灯没开,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月光照进来,将一切涂上柔和却冷清的灰白。 她靠着他躺下,枕头间只隔了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身体没有碰在一起。 “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程明笃没有回应她。 她改口道:“程明笃。” 他闭着眼,睫毛落下一道灰黑色的弧度,“嗯。” 她久久没动,也没继续说话。 正当程明笃准备睁眼看看她的时候,嘴角落下一抹温润。 叶语莺抓着他下巴,飞快地浅啄一口,然后又躺回原处,背对着他。 良久,她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凉凉响起:“你抱抱我好吗?” 他没有迟疑,翻身将她腰搂住,将她如同蚕宝宝一样裹进怀里。 程明笃骨架大,而且肩宽,平时虽然看着身材匀称挺拔,没有过于健硕,得益于他的身材比例好。 实际上,被他抱住,很有包裹感,也很有安全感。 叶语莺背对着他,程明笃分明听到怀里的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头主动埋进他胸口,顺便蹭了蹭,鼻尖贴着他身上,感受熟悉的温度和淡香。 “这样就好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就好。” 他没回应,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她笑了一下,像个得到桂花糕的小孩那样满足地笑了。 可就在下一秒—— 她的笑忽然变了味道,带着咽音,喉咙深处有什么压抑的东西正奋力挣脱。 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接着,是控制不住的第二下。 她笑着,肩膀却在止不住地发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他的衬衫。 他听着她的笑,像是听见了最悲伤的溺水声。 她拼命笑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剩低低的啜泣,被压在胸口,像伤疤被撕开,又不愿被看穿。 那些属于夜晚的驱虫又在她神经处撕咬了,很疼,但是口中苦味蔓延。 她知道,等药效起来,一切都好了。 * 翌日恰好有一个共同出席活动,叶语莺照样格格不入,程明笃被动成为众人的焦点。 会场灯光璀璨,觥筹交错,人声嘈杂。 她晃着杯子,隔着人群看向程明笃,心知他也不喜欢这些浮华的场合。 杯中气泡溢散,她收回视线,正准备去换一杯饮料时,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她回头,正对上程明笃那双清冽的眼。 没等她开口,他已经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跟我来。” 他像是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把她从人群边缘带走,穿过长廊,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安全通道门。 门“砰”地一声合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只剩下狭窄楼梯间里的沉寂。 他背对着门,单手撑在她耳侧,呼吸随着靠近而倾泻下来。 叶语莺心跳一滞,下意识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扶手,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和防备: “你要干什么?” 程明笃低头看着她,唇线极轻地勾了勾,带着点无奈。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帮她减轻腿的压力,让自己成了一个结实的屏障,“你腿不好,我帮你撑会儿。” 叶语莺怔了怔,随即微笑着仰头吻了他的嘴角。 直到他呼吸发沉,她才满意地松开他。 程明笃微微垂眸,看着她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叶语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 在警告,又像是在克制。 “嗯?”她像没听见似的,眼神清澈,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寻常社交间的礼节。 “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坏?”她轻轻一笑,尾音微扬,“那你刚才带我出来,又算什么?” 程明笃沉默了一瞬,低下头,手臂收紧了一些,让她整个人更稳当地靠在自己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 “算……我自作自受。” 他没有再看她,多看一秒,都会瞬间失去所有的分寸。 叶语莺却像抓到了他的软肋,微微踮脚,唇瓣擦过他耳侧,轻声道:“你刚才的样子,比平时可爱多了。” 她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某种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默契与暧昧,“那等会儿……就这样扶着我回去。”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拒绝,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让喧嚣与灯光重新涌入。 回到会场的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已经恢复成恰到好处的安全范围,刚才的亲密,成了异常秘密。 * 几天后,项目内部权限调整流程启动。 叶语莺向董事会提交了模型干预申明,主动放弃了echo语义生成模型的主开发者资格,将原有个人权限降为“接口审核观察员”。 与此同时,她向老吴建议,组建一组不涉入模型微调与训练过程的独立结构优化小组。 老吴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种走独立技术路线的公司,也要开始外包了?” 她笑了笑:“不是外包,是外部技术顾问。” 三天后,新成立的结构重构小组正式进驻。 主负责人是程明笃,身份为公司echo系统风格解码器技术顾问,合同为期三个月,可延期。 虽然程明笃是屈尊降贵帮她的忙,但是正式的程序化她一个不少地进行了,也照样给他支付一些微不足道的薪水。 职位公开后,公司一众研发人员哗然。 为了避免麻烦和舆论,她没有将程明笃的真名公开,只知道是一个拿过世界大奖的算法天才。 她给程明笃配备了公司的内部电脑,允许他远程办公,于是work-life-balance的程明笃,白天黑夜都在忙活。 她白天在午休的时候,就给他发了条讨好的微信,调侃他,白天给百越干活,晚上给她干活。 程明笃很清楚她这种喜欢暗戳戳将事情秘密进行的癖好,尤其是这件事和他相关的时候。 叶语莺喜欢程明笃在外人面前和自己面前有强烈反差,这一点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捕捉到了,如今的叶语莺倒是对这些玩法毫不遮遮掩掩。 程明笃回了一句: 【你说的晚上干活,包括把你每天从沙发上抱上楼吗?】 叶语莺老脸一红,正准备扔一个表情包过去,丁楚忽然推开办公室走了进来,把临床实验的合同递给叶语莺审核。 “叶总,刚才我下楼买咖啡的时候,看见百越资本的程明笃来我们大楼了,好像是去对某家企业做实地考察。” 她顿了顿,眉眼间带着点羡慕,“这栋楼里的公司要是能得到百越的青睐,那可是无数投资人做梦都想要的事。” “话说回来,”丁楚把咖啡放到桌角,像是随口闲聊,“程明笃本人确实是一表人才,很符合小说里那种禁欲系总裁的气质,干净利落,张弛有度。听说想攀高枝的人不少,可他从没带过女伴……” 说到这儿,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八卦的兴奋,“程总该不会真是性冷淡吧?还是……在等什么归国白月光?” “未必。” 叶语莺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在丁楚发出新的疑问之前,她及时打断。 “你先去忙吧。”她淡淡地说,“审核好,会给你放桌上。” 丁楚愣了下,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连忙应了一声,退出去关上了门。 办公室的门一合上,叶语莺低下头,手指缓缓摩挲着桌面,唇角抿成一条细线。 【你来扶信大厦了?】 程明笃:【嗯,来办恒瑞的并购前尽调。】 叶语莺一笑,什么尽调能让一把手亲自出马。 【不说一声?】 程明笃反问:【说了会如何,你敢光明正大和我见面?】 叶语莺盯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确实不敢。 或者说,她喜欢这种不敢的感觉。 喜欢他们在外人面前维持安全距离,喜欢那种像是在演戏的克制,也喜欢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稍微挑动对方情绪的隐秘快感。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19节 * 临近下班,叶语莺去楼下拿一份临时加印的项目文件。 电梯叮地一声在16楼开门。 门口的男人西装笔挺,衬衫领口一尘不染,袖扣暗光沉稳,手里夹着一份资料,神色冷淡。 正带着助理准备走进电梯。 是程明笃。 电梯口的走廊人来人往,几位刚从茶水间出来的女职员红着脸看着程明笃的背影低声议论着。 叶语莺像没听见,自觉往电梯最里面退了退,程明笃率先走进电梯,一个转身,正好站到她旁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助理们抱着文件,一脸严肃地随后走了进来,站在他们面前。 “程总,好巧。”她侧过头,笑容干净得像是对一个普通商务伙伴的寒暄。 程明笃微微颔首,声音不疾不徐:“叶总。” 两人目光只在空中轻轻一触,便很快错开。 可那一瞬间,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丝从眼神深处被悄悄牵出来,在空气里轻轻拉长。 彼此都没有说别的,电梯里只剩楼层跳动的数字声。 直到电梯抵达一楼,她走在前,他跟在她身侧半步。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左手手腕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两人保持着商业微笑,一同走出旋转门,外面的阳光很亮。 人群的喧哗中,程明笃侧过脸,极轻极短地说了一句:“晚上别下班太晚,我来接你。” 恰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叶语莺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有回头,不置可否,只是嘴角漾出弧度。 * 夜幕彻底落下时,公司楼层空了。 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叶语莺办公室那扇玻璃门后,还亮着孤零零的光。 她坐在电脑前,把最后一份项目报告发出,听着办公室里的声响响起又归于沉寂。 等确认所有员工都走光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关掉灯,把钥匙收进包里,拄着拐杖下楼。 电梯下到一楼,外面夜风微凉。 路边那辆低调的深色轿车,静静停在阴影里。 程明笃下车,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 “今天累不累?”他的声音低而稳,接过她的拐杖。 她坐进车里,手覆上安全带的卡扣,随口道:“不累。” 车门合上,隔绝了夜色里的嘈杂,空气静谧又带着温热。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位,窗外的灯影一闪一闪掠过。 程明笃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在仪表盘的光下显得很安静。 一切都很宁静祥和,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十几年。 叶语莺忽然有片刻的失神。 那是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们早已过了热烈和冲动的阶段,习惯了并肩而行,互不打扰又互相牵挂。 她转过头,打破了这个静谧的幻象,语气里带了点轻飘飘的调侃:“你真懂事,还事少,男小三当得尽职尽责。” 话落,车厢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温度。 程明笃没说话,眼神依旧看着前方,指节却微微收紧。 她知道他不高兴,也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分量。 她不后悔这么做。 每当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失控的趋势,就会抛出一些刻意冷漠甚至带刺的句子,像往火里泼一瓢水,让燃烧的火焰压回到她能掌控的烈度。 “叶语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压着情绪。 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这样不好吗?”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东西,有克制,也有深埋在心的让人看不懂的幽寂。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在绿灯亮起时,重新把目光收回到前方,继续沉默地开车。 车内安静得像一片深海,唯一的声音是引擎的低鸣。 叶语莺在这份安静中,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确定这团火不会再失控燃烧下去,才闭上了眼。 晚上两人一起吃了饭,叶语莺早早沐浴后钻进被窝,待程明笃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熟睡了。 但是瞧见她的枕头被半湿的头发洇开一片,下意识蹙了眉。 叶语莺感觉 到自己的头被一只大手托起,半梦半醒间传来了他的声音。 “头发不吹干会头疼……” 他取来了吹风机帮她调了温度最低的风帮她把头发吹干。 叶语莺枕在他穿着睡衣的腿上接着睡,可是在程明笃看不到的的角度,她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尾若有发红。 待程明笃准备起身将吹风机放回的时候,叶语莺从后侧早已紧紧搂住他的腰。 “哥哥,你今天为什么不对我生气,我那样说你。” 程明笃的手在她手背上停了一瞬。 他低下头,看着她埋在自己腰侧的头,看不到她的神情,读不懂她在想神峨眉。 “我知道你只是有些别扭。”他的声音低而缓,在讲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没有恶意,他知道。 叶语莺没动,只是搂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程明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安抚好,然后帮她躺下,伸手替她把被角掖好,“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情绪的表达和内心的想法总是相反的,我习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轻,“只要你不走,我可以扮演任何角色。” “哥哥……”她拉上被子挡住了半张脸,闷闷地唤了一声,声音极轻,带着几分迟来的委屈和愧疚。 程明笃没应,只是用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后颈,像是无声地回应她的依赖。 他没有问她还会不会走,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这个问题从来不需要被提起。 他可以受尽舆论和道德的高维审判,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还在。 夜色正沉,窗外的树影在月光下晃动,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偶尔被风吹动的窗帘摩擦声。 叶语莺从浅眠里醒过来,转了个身,背脊贴向他,声音带着刚醒的黏软:“从后面抱我。” 程明笃在黑暗里没动一瞬,随即伸出手臂,像笼住一件极易碎的东西那样,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她闭着眼,低声呢喃:“说你爱我。” 顿了顿,他清晰地用自己极有质感的声音认真而清晰地说:“我爱你。” 她的呼吸有一瞬静止。 “即便我不爱你,”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进夜色,“你还爱我吗?” “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烙印在骨子里的事实。 随即低下头,将额侧和鼻尖埋进她发丝间,呼吸很深,像是贪恋着这一寸气息。 “你会吃黎颂的醋吗?”她淡声问。 “嗯。”他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暗沉。 叶语莺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在黑暗里带着点捉弄,“我就喜欢你吃醋的样子,谁能想到你私底下是这副模样。” 程明笃没有回应,怀抱却收得更紧。 “是,只有你知道。”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嗓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 叶语莺在他怀里眯了眯眼,像只偷到了温暖的猫,把整个人都窝进他胸膛。 第二天,天幕未亮之际,叶语莺率先醒来,不由分说地开口轻轻咬他的唇。 他们又吻到了天明。 * 早上临出门前,叶语莺接到了疗养院打来的电话。 那头的护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 “叶小姐,姜女士的情况……不大好,您最好今天就来一趟。” 话音落下,电话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杂音,像是远处有什么东西砸落的声响,紧接着是短暂的哀嚎。 叶语莺攥着手机,指节渐渐泛白。 程明笃正替她关上门,回过头,目光沉稳地望向她:“怎么了?” 她抬起眼,唇线极轻地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收紧了手里的拐杖。 晨光从门缝里泻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抹看不清情绪的阴影。 有什么即将改变的预兆,在这一刻无声地袭来。 ----------------------- 作者有话说:两更合一啦 50个掉落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0节 第91章 车子急刹停在疗养院门口,叶语莺拄着拐杖下车,几乎是跌落下去的。 与此同时,急救车呼啸而来,叶语莺听到急救车尖锐的声音,心里凉了一片。 一些不好的预感正在疯长。 她第一个想法是,应该是疗养院里有人出现眼中健康的状况了,不然这家疗养院的资质是配备了很多医疗设备的。 她前往保卫室进行登记,程明笃及时搂住她,侧头吻了吻她的发梢,低声说:“别紧张,没事的。” 两人还没抵达登记处,疗养院的铁门突然打开,救护车开了进去,两分钟后,白色的推床疾驰而去,几名护士和医生压着一具瘦削的身体,氧气面罩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推床的轮子碾过长廊的瓷砖地,发出急促的轰鸣,听在耳里分外让人焦灼。 叶语莺正在填写家属信息,注意到远处的动静,抬头一看,看清那人的一瞬,一切的不安都得到了印证。 叶语莺不被允许随意靠近姜新雪,但是她太清楚,疗养院启动紧急医疗转运流程之际,一定是出现了疗养院的医疗系统无法承担的事件。 “病人用床单勒住了颈部,被同房的病人发现时已经昏迷,我们尝试了急救,但是效果不好。”疗养院的护工认出了叶语莺,匆匆说了一句,便转头冲向救护车。 她的唇微微动了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腿,回想起之前姜新雪见到自己时的那些可怖话语。 她心里生出一些上前的抗拒。 也许对于姜新雪来说,最好的药,就是不用再见到自己。 最终一起上救护车的,是一个有些中年男人的身影,是程嘉年。 他如今褪去一身铅华,穿着最寻常的中年男人的简约服装,不再西装革履,侧颜憔悴了很多,头上的头发全白了。 程明笃及时带着叶语莺返回车内,驱车跟着救护车。 救护车并未停靠在公立医院,而是直接前往的恒安国际医疗中心急救部,开绿色通道,精神科与重症联合团队同时到位。 叶语莺心知程嘉年一定动用关系给了姜新雪最好的医疗条件,而且这么做私密性高,更能保留患者隐私。 医疗中心的正门灯光冷白,带着某种森严的隔离感。 姜新雪被直接送入急救室,叶语莺和程明笃出了电梯的时候,急救室灯已经亮起。 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叶语莺拄着拐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没有出现在大家的的视野中,因为姜新雪不愿意见她,这件事人尽皆知。 程嘉年注意到了她,脸上短暂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两人简单问候了一下,程明笃和自己父亲倒是一如既往,永远都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叶语莺回国后没有拜访过程嘉年,可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 所有人都沉默而严峻地望着急救灯。 她也想发狠,对自己说,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会怎么死。 但是这一路走来,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姜新雪真的就这么死了,她叶语莺能就此得到解脱吗? 她心乱如麻。 转入重症监护室后,一名护士走出来,对程嘉年道:“家属只能一位进入,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程先生,请跟我来。” 不知过了多久,程嘉年从病房出来,神情沉郁,对叶语莺说:“她状态不好,你还是别进去。会刺激到她。” 叶语莺的唇动了动,脸上覆上了一层漠然。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摊上这样的母亲,如果她露出一丝恻隐,也许都远比她过往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可悲。 这时,程明笃忽然开口:“我进去看看吧。” 程嘉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头。 叶语莺心知,只要不是自己,谁进去都可以其实。 程明笃走之前握了握她的手,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递给她一个眼神,嘱咐道:“你去休息厅等我。” 叶语莺点头,她眼眸里的亮光晃了晃,心知程明笃是代替自己进去查看情况。 …… 那天接下来的事,在叶语莺眼里如同一场诡异的梦境一样。 她坐在休息室,拿起一本医疗杂志试图转移注意力。 可是恍惚间,她耳边而传来了监护仪的心率的波动声。 明明休息室和重症监护室相隔一层楼,但是她为什么能听到这些声音。 她的手紧了紧杂志,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她幻听了吗?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开始不规律地波动,警报声骤然响起—— 医护蜂拥而入,短暂的抢救后,心电图的曲线归于平直。 那天叶语莺不顾一切冲出休息室,走廊空空如也,与此同时,姜新雪清醒后不久,又重新进入抢救。 叶语莺觉得眼前的画面如此不真实,整个医疗中心充斥着混乱的声音,她的耳边人声脚步声交织,轰鸣得她头昏脑涨。 护士告诉她,楼上的病人这次真的不行了。 叶语莺忍着双腿的剧痛赶到楼上时,病床上,冰冷的白布已经覆上去了。 …… 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对叶语莺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雾。 姜新雪去世的消息在耳边回响,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失声痛哭,只是安静地跟着流程走,签字、处理、联系殡葬……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遍。 葬礼那天,阳光很亮,落在白菊花瓣上,映出冷白的光泽。她在灵堂里站了很久,却一句悼词都说不出口。 从急救室到火化炉,她都没有再问程明笃,姜新雪死亡的前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刻意避开去想。 就好像不去触碰,所有沉重和不堪就会自动沉到心底最深处。 直到很久以后,她的生活渐渐恢复常态,那块模糊的空白才重新浮上水面。 那天傍晚,她和程明笃坐在阳台,夕阳落在他侧脸上,她忽然问:“……她在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没有立刻回答。 叶语莺微微抿唇,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很轻:“她说……她心里有一寸是爱你的。” 叶语莺愣了一瞬,眼底的光轻轻颤了颤,最后只是“嗯”了一声,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 没人知道,那天病床上的女人其实睁开了眼,嘶哑着吐出的话全是憎恨与愤怒,以及这世上最不堪入耳的话。 姜新雪弥留之际,双拳紧握,几个纸团从口袋中掉出,是她精神失常后,偶尔记忆回溯到过去写下来的。 上面写满了恨意。 那些带着血腥味的低语,被他永远吞进了喉咙里。 他当时俯身将那些纸团全部捡起,一个不落。 出医院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纸团烧掉,一个不落。 正如同当初他烧掉当初那份叶建国的某张罪证一样,这些事,他无论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他都不会让叶语莺知道。 …… 午夜梦回,叶语莺陡然惊醒,她内心急于寻求一些宽慰。 直到翻身将身旁的人紧紧搂住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才重新被填满了。 她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呼吸急促,手指像是怕他会消失一样,攥得很紧。 程明笃被她惊醒,抬手覆在她后背,缓缓抚着,声音极轻:“怎么了?” 叶语莺埋在他颈窝,嗓音发涩:“……我梦见她了。” 他顿了一下,没有急着打断,让她自己往下说。 “她说……她恨我。”她像是咬着什么锋利的东西,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眶酸胀,胸口也发疼。 程明笃沉默片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低声道:“那是梦,不是真的。” “可我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要散掉,“就算是梦,也是她会说的话。” 他忽然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 灯光昏暗,他的眼神却很稳:“她生前也最多是跟自己较劲而已,她没那么讨厌你,否则也不会临终前说这些。” 他顿了顿,重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可以直接接触自己的体温:“她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爱,没关系,我会补上。” 叶语莺鼻尖发酸,胸口的钝痛被一点点缓开,一时间开口无言,只是用力回抱他。 夜色很深,窗外的风吹动窗帘,带来一丝凉意。她的手慢慢松开时,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而程明笃,依旧抱着她,睁开漆黑的双眼,看着蒙蒙亮的墨蓝色天际,守着一场人为的美梦。 他无法想象叶语莺知道真相会如何,但是…… 他处理得足够干净,她永远不会知道。 * 姜新雪的事情过去后,时间像是被人为拨快。 叶语莺重新回到工作中,投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她的目标很明确——在离开去德国做那场生死未卜的神经重造手术之前,把一切布局好。 那段时间,程明笃下班后,等她公司的员工都走完,就来她办公室陪她加班,坐在她的办公桌旁。 偶尔遇到一些识别模块出问题,程明笃就拿过她的笔记本,调出后台日志,几行指令敲下去,让模型运算得以优化。 成为资本后的程明笃,仍然能在技术方面帮她很多。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1节 屏幕上的运算进度条飞快跳动,ai的反应时间缩短了近一半。 叶语莺知道,这段时光,将会成为她这一生中都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双方心照不宣,没有去强调自己在关系中的角色,又默契地刚好互补索求,晚上相拥而眠。 尽管他们有时候吻得干柴烈火的时候难免有些情绪发热,但是正如当初所约好的那样,他们只是单纯相拥而眠,什么都不做。 不过叶语莺也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92章 夜色低垂,厨房里还留着晚餐的热气。 阿姨做完饭就回家了,为了留更多的二人时光给他们,程明笃首单收拾碗筷的任务。 叶语莺在书房搬了张旋转椅,在研究程明笃的书架。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黎颂的国际来电。 她看了一眼来电,眼神暗沉下来,按下了接听。 “语莺等你决定什么时候动身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始准备提交你的术前评估报告。”黎颂的声音带着环境的杂音,染上忙碌的氛围。 “医院这边很快会确认床位,你随时都可以动身。” 叶语莺捏紧了手里的书,手指在光滑的书面凸纹摩挲,低声道:“……这么急吗?” “我一时半会走不掉,公司的二轮还没进入正轨。” “越早越好。”电话那头的黎颂完全站在医者的角度,“你清楚风险,我不想你再拖,公司再重要也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可是……谁都无法百分百保证结果,不是吗?” 厨房里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程明笃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薄荷茶。她饭后喜欢喝点草本茶。 她注意到程明笃到来的时候,身影有一瞬的僵硬,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等我安排。” 挂断电话时,空气里像是残留着某种原因不明的紧张感。 她一转头,撞上了程明笃的视线。 恍惚间像是有人在暗流下轻轻敲了一下水面,一圈圈涟漪无声扩散。 程明笃的目光便在那水面之下,冷静得像一只潜水的短吻鳄。 他正立在那道天花板顶光里,那道视线投过来的时候,她一瞬间有种无处可藏的紧张感。 但她分明是可以不用紧张的。 只是那目光像是静水深处一瞬的暗涌,带着无法忽视的探问与直白的占有,让她心口泛起微妙的失衡。 这是程明笃鲜少露出的如此正面而不加修饰的情绪,如同被剪枝后的大树一样,没有任何赘余的分支。 “程明笃——”她刚开口,却发现对面并没有出现狂风骤雨,而是如平时一样信步走了进来,手中的薄荷茶也没有半点晃荡。 她的视线一路追寻着他的脚步,看着那杯薄荷茶被搁在一旁的书桌上。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可能程明笃恰好没听到对话的内容。 “要吃焦糖布丁吗?阿姨做了放在冰箱里的。” 他语气缓和温柔,甚至比以往还少一些起伏。 叶语莺的心情此刻却七上八下的,她不是很害怕真相揭晓,只是心里的不安像是被打了生长剂一样在肥沃的原野上疯长。 她都不知道自己 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了,谨严地注视着他的脸,迟疑地点点头,“想吃。” 程明笃没什么情绪变化地应道,转身下楼了,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多时,楼下传来冰箱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是碟子轻碰台面的声音。 一切都循着他们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轨迹在走,只是叶语莺心知,日常越是安静,就越像风暴前的海面。 不久,脚步声又上来了。 他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白瓷碟,布丁在暖黄的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焦糖层被轻轻烤得微卷。 “尝尝。”他将碟子放到她面前,勺柄朝她的方向,动作依旧细致得无可挑剔。 叶语莺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她抬眼看他时,却发现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立在一旁,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刚才放下的那本书。 书脊旁,手机正静静躺着,屏幕黑得沉默。 “怎么忽然跑到书房来了?”他过来坐在她身侧的沙发上,不紧不慢问道。 “随便看看。”她低头,又舀了一勺布丁,避开那道目光。 程明笃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缝,让夜风钻进来。 凉意轻轻拂过她的手腕,让她握紧了勺子。 空气里有薄荷茶的凉香,也有甜腻的焦糖味。 自己像是被困在这两种味道交织的空间里,甜得发腻,又带着凉意,让人无法分辨下一秒会涌上来的,是温柔还是寒意。 她放下勺子,试图用最自然的语气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她,脚步沉稳得像压在她的心口。 直到站在她面前,他才俯身,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力道不重,让人难以抗拒。 那一刻没有预兆,没有铺垫,他的吻从容地压了上来,逐渐在她唇间加深力度,像要确认她还在他怀里。 气息灼热,带着几分失控的急迫,唇齿之间的距离被彻底抹去。 她微微挣了下,想争取一些扬起,却被他牢牢困在怀里,手臂的力道几乎不容她退开。 她能感到他心跳急促,隔着胸膛传过来。 直到她被迫仰起头,呼吸被吻得凌乱,他才缓缓松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而直接: “叶语莺,你哪儿也不许去。” 她唇角微颤,心口涌起的酸意让她一时间不想反驳半分。 他们谁都清楚,只要飞鸟真的想展翅,谁都困不住。 叶语莺眼中没有愠怒,反而眼中带着激情过后闪烁的余烬,就这么明晃晃地直视着他。 下一秒,她闭上眼,伸手搂住程明笃的脖颈,将双唇递上去,像是惩戒般将他刚才的力度加倍还给他。 直到这一次反而是对方呼吸急促,她眼里才露出了满意的笑。 脖子上的力度一松,她像是坠崖般张开双臂往后一倒,坠入沙发里。 迷蒙的双眼垂眸看他,敛了敛笑意,突然凉凉地来了一句:“来吗?” “来什么。”程明笃见状,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顺便抬手将她露出的半截小腹拉下衣摆盖上。 “不用装糊涂,当然是一些下地狱的事情。”叶语莺唇间勾起了一抹笑意,面容仿佛被氤氲的白色雾气遮挡,鼻息间尽是薄荷香气。 程明笃坐怀不乱,声音恢复了理智,“你的腿也不方便。” “谁说只有一种方法了……” 她话音落下,眼里那点笑意像一滴墨,慢慢晕进水里,沉得看不见底。 程明笃盯着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像是拽着什么岌岌可危的边界。 这一瞬间,他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挑衅,还是在乞求。 沙发灯光将她的眉眼切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移开——安静得像一片无风的湖面,偏偏让人怀疑,下一秒可能会有暗流翻涌。 “叶语莺,”他低声唤她,带着一种几乎压到极限的提醒。 她微微一笑,像没听见他的质问,反而慢吞吞地抬起手,指尖沿着他衬衫的纽扣滑过。 她的动作很轻,轻到更像是在试探他的神经。 他抓住了她的手,力道不重,却让她再也无法向前半分。 他盯着她的眼睛,嗓音暗哑得像是被夜色侵透,“不行……” 叶语莺低笑出声:“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空气里那种甜与凉的味道,仿佛同时被灼热的铁块击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嘶鸣,然后没入无声的深处。 叶语莺任由他的沉默将空气拉得很长,眼神被灯光打出一圈晕影,在月下潜行。 他的目光渐渐低下,与她的呼吸相触,薄荷与甜焦糖的气息混合,像是初春傍晚的风,既清凉,又带着令人防不胜防的温热。 这一刻,时间仿佛脱离了钟表的刻度,往昔与今昔在他们之间凝成一汪静止的光。 外面有风经过,窗缝间的夜色似乎更近了一些,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潮湿气息,隐隐把房间里的暖意冲得散了些。 她引着他的手抵达裙摆,程明笃的气息压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像过了电,如同火柴引燃一线,登时燃烧起来。 听到她的呼吸声,程明笃登时僵了一瞬,随后她的手卸了力,整个人瘫软下来。 程明笃眼神一软,气息倾覆下来,近得仿佛要将她连同呼吸一并吞没。 那股热意并不急切,充满耐心,像一条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暗河,带着潮势,慢慢淹没她的四肢与心口。 那触感落下时,她的脊背陡然一直,细密的颤栗顺着经脉蜿蜒而上,仿佛一根被拂动的琴弦,从骨底到眉心都震出了声音。 外面的风更近了,带着夜的凉意,从他掌心的热度中穿过。冷与暖在她的皮肤上交错,像潮水与余烬在暗中相遇,彼此渗透、交缠。 她的呼吸渐渐乱了,像是被浪卷住的浮萍,无处着力。 程明笃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逐渐掌握主导权,却在极深处挣扎着保持肢体的控制。 呼吸落在她耳侧,叶语莺抬眼,隔着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看见了他眼底的底色,不是急切的欲望,而是某种沉默的探寻,仿佛要从她此刻的神情里找回什么久远的影子。 她忽然笑了笑,像是在心底轻轻挑开一层蒙尘的帷幕,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游离的温度: “你觉得我和八年前,有什么变化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2节 话音落下,空气像被这一问轻轻压进了水底。 他掌心的热意也在那一瞬,变得更深更重。 他说:“更敏感了。” 第93章 她一愣,像是原本想要调戏他人,结果自己没两下就缴械投降了。 灯光轻轻晃了晃,像是被风碰过,切在他眉骨上的阴影随之微微移动。 程明笃看着她,没有急着收回手,像是在确认这份敏感从何而来——是她的皮肤,还是她的心。 叶语莺缓慢睁开眼,双眼望着白色无暇的天花板,彻底放空了自己。 她记得八年前的自己,像一块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子,外表看似滚烫,内里却冰凉。那时他如果伸手,能碰到她内心的温度。 是炽烈的, 沉寂百年的活火山。 可如今,她似乎连藏的力气都少了些,心性沉敛了些,将这些事看得更开了。 她重新闭上眼,想努力回忆着那些念着程明笃背影和香味的孤寂夜晚。 她抬手,有些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一度以为他们重逢一定也是相看两相厌,却不知…… 程明笃俯下身,眼神沉得像宇宙深处的幽蓝,声音比风更轻,却格外清晰。 “你很棒……” 她呼吸微乱,像是被这句话拨开了心底一角旧尘。 窗外的风再次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带走了他们缝隙之间的温度。 她忽然抬眼,与他的目光正撞上。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些涟漪,却让她有种被牢牢锁在深处的错觉。 “哥哥,你觉得羞耻……吗?”她轻声问。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将她耳侧的发别到耳后。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他指尖划过发丝时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时间在他们之间碾过,留下了一道既温柔又不可逆的痕迹。 “你觉得呢?”他的嗓音低下去,带着悦耳的质感,像夜色的潮水不容退开。 叶语莺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唇,眼尾微挑,那点笑意浅得像月光在水面轻轻一碰。 “……我不好说,”她轻轻道,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我看不透你……” 程明笃的眉眼未动,指尖从她耳后一路滑下,沿着脸侧来到她的嘴角,用虎口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双唇微张。 “羞耻……”他终于开口。 叶语莺呼吸一顿。那一瞬,她分不清自己是被他的话烫到,还是被他眼里的暗色吞没。 两人的距离近得连风都无法插足,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交错。 “所以呢?”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一根羽毛,飘在他心口,手指撩起他的的衬衫下摆,辗转在他结实的后腰上。 程明笃看着她,目光沉稳得像是能穿过表象看进骨髓,他微颤地闭了闭眼, “阿婴,你别试探了。” 他的语气发沉,带着一些失态的无奈。 下一秒,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它按在心口的位置,让她清晰感受到那股急促而厚重的律动。 “我们,早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走。” 她没立刻抽回手,反而慢慢地,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地形般,沿着那片心口缓缓滑动,恨不得钻进去。 程明笃的呼吸明显沉了些,仿佛在竭力维持最后的控制。他低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影子落在她的唇上。 忽然间,脑海中白光一闪,她眼前如同被剥夺了视力一眼,眼前是白到饱和的雾气弥漫,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他俯下身,唇几乎擦着她的唇线,将她的声音就此扼杀在失氧里。 他俯身,呼吸几乎擦过她的耳廓。 “你看看,羞耻的其实是你。” 她来了,而且以来,就上了天际,落不下来,对程明笃而言,这简直是雪坡下的暗陷,只要不小心踩到,他整个人都会整片崩塌。 那句话落下时,手腕上的力道更紧了些,像要把她钉在原地,所有退路都被他掌心封死。 叶语莺心口一紧,呼吸微乱,却还是抬起下巴,眼神灼灼,恨不得将这一瞬刻进彼此的骨血。 已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无法撤回的印记,那就是他们共同栖身的命运。 * 人工外骨骼二代的优化进度,比预期推迟了一个月。 会议室里的投影屏幕亮着,时间是晚上九点半,玻璃墙外的走廊已经空了。灯光投在桌面,映出一排图纸和调试报告。 叶语莺倚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笔杆,视线落在屏幕上的曲线图。 力学反馈延迟1.7微秒,在康复训练中几乎无伤大雅,但在高强度的竞场景中,这就是致命的短板。 “第一代的核心是稳定,二代的核心是实时。”她用笔在纸上圈了两个词,“如果微秒级延迟解决不了,我们二轮之后就很艰难了。” 老吴有些为难:“改进空间不多了,传感器精度已经调到极限,要缩短延迟只能从整体结构和控制策略上下手,这意味着……要推翻部分一代的架构,而且不保证一定能做出来。” 这是很艰难的博弈。 这句话让会议室短暂安静。 叶语莺盯着那条红色曲线,心里很清楚,推翻意味着额外的资金和时间,而她的时间并不多。 德国那边的手术安排,以及她一天天恶化并加剧的神经痛…… “不早了,先下班吧,我再想想。”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零落的几个同事纷纷打卡出了公司,这层楼彻底恢复安静。 程明笃乘电梯上来,手里一杯无糖的热可可,还有一块抹茶草莓蛋糕切块,的,叶语莺起身去帮他开的门。 一进门,她就顾不得监控,腾出左手往他衬衫领口轻轻一勾,迫使他低头被自己亲吻。 她对染指西装革履的程明笃这件事表现出漫长而持久的兴趣,两个人都是的等人走了之后暗戳戳的。 程明笃倒是没有将她当做秘密的意思,但是既然她喜欢这种禁忌阴暗的感觉,他也只好陪她一起玩。 他闭上眼,静静回应着她。 叶语莺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成为资本。 因为忙了一天的程明笃依旧眼神烁亮,身上半点颓唐的班味都没有。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帮她减轻双腿的负担,微微倾身,让她能更舒适地如愿以偿。 “今天上班累吗?”他的气息飘荡在她耳廓边上。 “不累,”她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喉结,“就是想你了。” 她故意道:“怎么,是不是有反应了?” 他身形一顿,双眼柔软下来,似乎最受不住她说这种天天软软的话了。 程明笃清了清嗓子,保持着职场中的体面,低声道:“这可是在你的公司。” “那不是更刺激?”她孜孜不倦地喜欢把他惹到难耐,自己就拍拍屁股逃走。 只是每次都能被他抓回来,一把禁锢在怀里。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扶她走进办公室,目光在桌上一扫,停在屏幕上的数据图上。 “延迟问题还没解决?”他将蛋糕放在她手边。 程明笃是帮她做回声项目的,按理说外骨骼对他是保密的,但是叶语莺也有意让他接触一些。 因为日后……如果真的有什么纰漏,至少程明笃懂技术也手握资本,至少不会让ashera继续发展,也不会让其他员工失业…… “嗯,如果推翻架构的话代价太大,在想能用什么方法解决。”她如实说道。 程明笃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语气残存着对她也有的温柔,还带着专业的谨严,“你现在的控制逻辑,是在传感器数据到达主控芯片后才计算下一步动作?” 叶语莺点头:“对,这是最稳的方式。” “也是最慢的方式。”程明笃几乎是瞬间就能敏锐理解他们的困境,侧面提议了一下。 “可以考虑用预测控制,把延迟补偿到采集之前,动作趋势提前判定,哪怕有5%的误差,也能压到 一微秒以内。” “提前判定的误差,如果用在康复人群身上,风险太大。”叶语莺皱眉。 “可你们二代的目标市场,可以不是康复。”程明笃的声音不疾不徐,“在日常领域,或者在半残人士里,0.5微秒和1.7微秒之间,这是显著的优势。” 叶语莺一边听,一边喝着热可可,唇角微微弯起。 程明笃的判断,倒也给了她一个新的思路,这样至少能保证项目可以一直推进下去。 她一直知道,如果他愿意介入公司业务,解决这种卡脖子的技术问题,不需要很久,就能让项目重新上轨道。只是,她从没主动开口去求。 窗外的夜色沉下来,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映出他们并肩而坐的影子。 “你考虑帮我接管会议吗?”叶语莺侧过头,语气像是开玩笑,却藏着一丝探询。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但这是你的事业。” 她低低笑了声:“在求职吗?” “我不需要求职。”他靠在椅背上,眉眼平静,“但至少能帮你收拾残局。” 叶语莺握着纸杯,指尖被温度熨烫得有些发红,却没有松手:“那这样我就很有安全感了。” 程明笃的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忍住了某句话。 “如果真的需要我入场,你说一声就行。”他的语气很淡,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3节 她耸了耸肩,像是承认,又像是否认:“也许吧。” 最理想的情况是,程明笃接手之后,公司会变得不同,大量的资金注入,很多投资人也会因他的影响力而入场,研发节奏会变得快速,团队高效而专业,可以请到业内最顶尖的那部分人。 而她……可以渐渐抽身,留出时间去面对德国的手术,安心前往那条不确定的康复路。 “我挺希望你能来的。”她看着他,眼神没有波澜。 他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几秒,这句话似乎和他心中的预判有些出入。 那一刻,像是将她的某部分,也一并收入掌心。 程明笃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我会帮你兜底,你可以大刀阔斧去做,让它变成市场上唯一的赢家。” 叶语莺笑了,抿了一口苦涩的热可可,心里有种奇怪的安定。 第94章 傍晚被覆上了一层白雾,夜灯如星,车流汇成数条长河。 程明笃接手之后,公司内部的技术节奏陡然加快,像是生锈的齿轮忽然被注满润滑油,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新招进来的十几个技术人员几乎毫不犹豫地分配给了他,这在ashera内部,是一种近乎隐形的宣告,意味着叶语莺把资源和信任,都放在了他的手上。 他没辜负这份托付。 多模态语音理解模块终于稳定下来,解决了之前会语气突变的问题,这个细节一旦被攻破,整个项目更如同按下了加速键。 * 两人几乎每天都一起下班,用每一个短暂的夜晚在程明笃的家中留下心跳的痕迹。 程明笃越来越懂叶语莺的心理癖好了,回家洗澡之后,会继续穿上笔挺的正装下楼,原因是叶语莺对他穿正装的模样不吝赞美,并且偶尔多了些情动。 哪怕双腿不便,他们仍然如同多年前一样疯狂,甚至更加疯狂。 摘下隐形眼镜后的程明笃会换上无框眼镜,锐利的眸光在反射着淡淡紫光的镜片后多了几分神秘的危险,尤其是在午夜的时候。 叶语莺浅笑一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瘦削的下巴,脖颈处皮肤底下的脉搏跳动频率加快了几分,程明笃近乎难耐地闭上了眼。 她满意地看着他这副神情,恨不得让他多堕落些才好。 他们之间的这些动作,都如何架高火堆一样每晚都能引发熊熊烈焰,烈焰之上,他们在赤脚跳舞。 手指下滑,抵达他喉结处,他整个人的气息又家中了,下颌的线条紧绷到极限。 她似乎还不满意,低头半张着口,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 程明笃身形一僵,镜片后双眸缓缓睁开,伴着他恰好不笑的脸,呼吸稳了几分,身上带着无法探知的危险。 叶语莺感到那股危险如恶魔苏醒一样缓缓漫上心头,不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暴雨,而是猛兽伺机而动前让猎物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不安。 他的手忽然抬起,扣住了她的手腕,指节的力道恰到好处,是让叶语莺感觉到害怕但是又不疼的力度。 “好了吗。”他嗓音很低,低得像一记带着热度的呢喃,却让人分不清是劝止还是引诱。 叶语莺唇角微挑,像是听见了反话,眼底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让自己靠得更近,鼻尖几乎触到他下颌的弧度。 她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哥哥,我最喜欢你难耐的样子了,如果再堕落一点就好了。” 程明笃望着她,镜片后那双眸子沉得像海面之下的深流。 下一秒,他蓦地俯身,像是放弃了最后一丝克制,带着一股力道将她压在沙发背上。 白雾外的夜灯在窗外闪烁,映在他侧脸的冷峻轮廓上,那是一种既掌控又放纵的神情,像是终于接纳了自己内心情欲早已无法逆转的事实。 灯光被他伸手调暗,空气里,呼吸交错。 庭院里的晚灯混成无数缕看不见的脉络,一寸寸缠绕着他们。 “你想看最堕落的时候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的前奏。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她睁着迷蒙的眼,准备迎接他压下来的吻,可是他却将吻落在了别处。 “……不行。”她四肢像是无法支配了,连说话都溃不成句,心脏颤抖得不行。 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她的理智和体面在这一瞬间都在失序。 “……我不行。” 然而程明笃早在沉默中就已经让她带着哭腔地嘤咛起来,她无助地伸手。 程明笃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将自己的手交给了她。 从前她总认为程明笃的双唇地薄而柔软,却没想到还能取代手指,让她坠入羞赧的深海,让她不敢有一刻去细想—— 他们,此刻,在黑暗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没有一刻想象到他会在什么情境下矮下身躯。 他清贵自持,如清霜傲雪,如今也和她一同,堕落了…… 那晚,程明笃抱着她去浴室清晰,用柔软干净的棉布为她仔细清洗,再给她擦干,抱回床上。 那晚神经痛短暂地原理她了,因为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让她怀着极度颤抖的心思久久无法入睡,甚至用被子蒙住自己,羞赧到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了。 但是心中的另一个恶魔又在叫嚣,这是顶级的刺激! * 解决了最棘手的技术难点后,ashera团队立刻开启了第一轮大规模小范围测试。 选择1000个都市单身青年,成为了回声的beta用户。他们的测试功能,精心挑选“日常问候”、“恋人语境对话”、“深夜通话”……这些词看似简单,却直击都市孤独的神经,让有社交恐惧或者没时间社交的人也能解决那些深夜emo的瞬间。 一番激动人心的分析和等待后,数据很快在团队的后台大屏上显示出来,用户平均日使用时长2.3小时,付费续费率高达72%,是同类产品均值的三倍还多。 有人在早晨第一杯咖啡前,和回声聊一句“早安”;有人在深夜关灯前,让它轻声说一句“晚安”;还有人把它当作树洞,说出任何不能对人类倾诉的情绪和细节。 孤独,是这个时代最昂贵的病症。 很快,回声app正式上线,采用了免费有限使用和付费情感包的模式进行商业运作,情感包包括可选的恋爱风格、撒娇频率、情绪敏感度…… 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恋人设定,甚至衍生出一套颇为复杂的攻略体系。 这样的成绩为回声引来了一轮疯狂的投资。 回声的团队得到扩大,越开越多自然语言模型的毕业生加入团队,很快推出了高级定制恋人模型,这是一个足以改变行业天花板的版本,用户可以导入指定人物的特征,包括声音、聊天习惯、语言风格,回声会根据这些信息长期学习、优化,逐渐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格。 demo已经有了,找用户内测后,就有人在网上发布视频——《我用回声复活了女友》。 帖子写得不长,是一段悲情的故事,帖主的女友已经去世了十二年,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靠着女友生前的照片和录像怀念,视频的结尾是一段录音,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笑,问:“你怎么还没睡?不要熬夜哦,不然你以后变丑了可不要你。” 配文是:【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她不知道,十二年后的我,在好好生活好好健身,我衰老了一些,但是没有变丑太多……】 这段视频让回声成为了一款饱受争议又让人大为震撼的现象级产品,它的新功能让它脱离了陪伴恋人的范畴,而是让那些亲友去世的人们,从回声中寻到来自天国的亡人回响。 有人称它为亡灵app,有人说它是人类情感科技的伟大跃迁。心理学家认为,这可能延缓人类走出丧亲之痛的过程,让人沉溺于虚假的关系中无法自拔。 可偏偏,资本与媒体,却在争议中看到一片几乎无边的蓝海。 程明笃走过来,把一份新出的数据报告递到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 “这是风 口,在你的外骨骼走出来之前,没想到是它率先走出来了。” 叶语莺垂眸看着那份报告,上面有几个字分外醒目:全球同步上线。 她回到办公室,郑重地以一个玩家的心态正式注册app,并且一步步按照指令进行试用,个性化上,她用的是程明笃的声音。 屏幕上进度条缓缓前行,数据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烁成一行行文字。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很低。 叶语莺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盯着那条进度线。 “让回声,用你的方式,和我说话。”她顿了顿,像是怕说快了就会露出惬意,“如果它能早点如今天一样完善就好了……那八年里,有一半以上想你的时间,面对的都是空白。” 空气安静得像被夜色吸走了声音。 进度条跳到100%,系统发出一声轻响。耳机里传来那熟悉而沉稳的嗓音,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一个由无数片段拼接出的数字回响: “阿婴,你最近还好吗?” 她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可眼眶却微微泛红。 “你听,”她轻声对程明笃说,“它学得很像。” 程明笃站在她身后,抬手轻轻拂过她的侧脸。 那一刻,似乎在提醒她,真正的那个人是站在你面前的,而不是耳机里的那道声波。 他伸手,覆上她的肩:“我现在就在,为什么还要听合成的。” 叶语莺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转头,只是把耳机递到他手里。 “听听它是怎么模仿你。” 程明笃接过,却没戴上,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在她耳畔用真实的声音说: “我说过的话,不需要回声替我重复。我要对你说的,以后都亲口说。” 叶语莺猛然回过头,盯着回声的页面,鼻尖一酸。 她想对这无尽的夜色说些什么,可终究无话可说。 ----------------------- 作者有话说:50~ 第95章 二轮融资的资金到位后,团队的内部一片振奋,可就在这股热潮尚未褪去时,外骨骼团队的最新测试报告被摆上了桌。 “反馈延迟依然存在。”老吴皱着眉头,“尤其在快速动作和突发平衡调整时,延迟甚至比上个月的版本更明显。”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4节 叶语莺沉默了一阵,像是做好了最坏测试结果的设想,她不能让外骨骼的推进就卡在延迟这里,如果技术上暂时无法优化,不如直接调转方向,对标一些对安全性要求没有那么严苛的人群,就像程明笃上次建议的那样。 她开口:“那就换一个切入点。别盯着那些对设备要求太高的场景,可以先瞄准康复人群,他们对高强度动作需求低,反而更在意安全性和稳定性。只要解决基本反馈迟滞,就能先进入市场。”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可行性,这个思路没有从技术角度出发,而是以外骨骼推向市场为目的,市场反馈的数据和用户体验,将是智能产品快速革新的前提。 尽快让外骨骼进入正轨,她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 深夜,办公室灯火未熄。 叶语莺屏幕上铺开的是外骨骼神经接口的调试界面,程明笃如往常一样带着些点心过来。 他目前只直接接触回声的代码,外骨骼是ashera未来成为硬科技公司的竞争核心,他本身很懂算法,在叶语莺工作的时候也懂得避嫌。 无论大家的关系多么亲密,他也始终恪守商业规则。 叶语莺眉心紧锁,余光看了程明笃的侧颜好几次,终于才抬起头,彻底看向他。 “哥哥,”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试探,“能不能过来帮我看看。” 程明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下文件,走过去。 界面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系统监控台。最上方是不断跳动的延迟曲线,毫秒级的波动被实时记录。侧栏列着几十条神经通道的编号,大概是抽象成数据的神经反馈,肌肉指令传输,再到外骨骼伺服电机的响应,成千上万行代码就在这个页面下,夹杂着英文注释和数学公式…… 屏幕上的界面他并不陌生,平时他不细看内容,看到这个画面就主动避开视线,那是外骨骼的神经反馈核心,任何接触过算法的人都明白,这部分是ashera竞争的核心。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我不方便访问这些数据。” 叶语莺没有否认,只是侧过身,微微往后靠,让出操作位。 “即便你看了又如何,你会向竞品公司出卖我吗?” 他当然不会,程明笃原则性极强,即便叶语莺再一次对不起他,这都是私人问题的范畴,绝不会上升到扰乱公司秩序的程度。 他抬眸,看着她,低声提醒道:“你在做什么?这都是你和团队的心血,我是外部人员的。” 叶语莺眼神闪了闪,掩饰般地垂下眼,故意用更加平和的语气说道:“只要你看了,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可她垂下的睫毛,反而让他心底的疑惑更深。 “看吧,”她目光坦然,眸色泛光,轻声道,“我最信任你。” 屏幕的光映在两人之间,冷冷的荧光将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想到了当年那只在暗巷中伤痕累累的蝴蝶,她飘摇她强大,但也孤立无援。 程明笃双眼快速扫过那一行行代码,它们在屏幕上滚动着,像无数条寂静的鱼群穿过黑暗的水域,自己像是被无形的手推入了一个未知的境地。 他说:“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看,你们的代码量太大了。” 叶语莺弯了弯唇角,“没事,慢慢看……”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像是深夜里偶然听到一首陌生的歌,旋律熟悉得让人心悸,却又找不到歌词的出处。 叶语莺兀自撑着拐杖,一个人走向落地窗,注视着这片仍旧陌生的夜空,天气一天天回暖,她有些期待夏日的时候这片夜空能不能变得柔和一些。 落地窗外的霓虹把她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细长而模糊,她看上去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带走的轮廓。 “阿婴,”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你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角度,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她神情自然,眼中带笑。 声音轻缓,像是天空中坠落的一粒尘埃,不痛不痒,闲散随意。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参数,延迟曲线仍在高地颤动,像是无法抚平的心湖一样。 风声穿过大厦的缝隙,发出阵阵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窗外吹着不连贯的口哨。 “夏天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程明笃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 在他眉云渐深的压迫下,她答得毫不犹豫,“在。” 程明笃在她跟前站定,比她高出很多,垂眸看着他。 “别骗我。” 这句话很轻,甚至带着一点颤抖。 叶语莺喉咙里的“嗯”还未发出,他的吻压了下来,两条手臂撑住了她的腰,从轻描淡写,到小意温柔,再到夜深露重。 这个吻没那么用力,却来得有些急切,像是要把所有不安和疑虑都吞没在这一瞬间。 叶语莺整个人被压在落地窗前,玻璃传来冰冷的触感,与他灼热的气息形成强烈的温差。 她没有推开,只是笨拙而又从容地闭上双眼,跟随着他。 唇齿间的呼吸交错着,偶尔带着几分颤音。 她终于低声唤了一句,声音不稳,“……哥哥。”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手臂收紧,像要将她整个揉进怀里。他的心跳急促,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 “别骗我,”他在她唇间低低重复,像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确认。 叶语莺一瞬间屏住呼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那是一种隐忍的痛意,却又迅速被她压下去。她抬起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像是在安抚一只随时会暴走的野兽。 “走什么,我要在这里度过夏天、秋 天,冬天……我们去南半球,我怕冷。” 她柔声答道,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可那笑意太过完美,反而让人心里泛凉。 程明笃看着她,眸色更深,像是要把她拆开看清。他缓缓松开她的唇,却没有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仍旧炽热。 “去澳洲,还是南美……”他声音放缓,固执地做着确认。 “澳洲吧,没怎么去过。”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像是终于被她的回答安抚,不知道有没有真正放下心。 办公室的灯光被夜色吞噬,只剩屏幕的冷光在闪烁。玻璃窗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程明笃的手慢慢落下,抚过她的腰侧,带着克制的力道,把她整个人更紧地纳入怀里。他的唇再次落下,这一次不急不缓,像是要一点点把她拆开,探究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叶语莺的手还搭在他后颈,指尖有些发抖。她明明是在回应,却偏偏在每一次迎合间,都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退意。 “你真的……不走吗。”他哑声问,唇齿擦过她的耳畔。 他感觉到她心里藏着很多事。 她轻轻笑了,气息温热,双眼弥漫上雾气:“别问这么多了,我想……” 她很擅长用需求转移话题,但是对他的渴望是真实的。 “想要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收紧手臂,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半倚在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簌簌散落,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叶语莺微微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住他的肩膀,心口怦怦直跳。 “你……”她低声欲言,又被他堵住。 程明笃的动作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他像是怕伤到她,又像是怕一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骗我也好,”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至少这一刻……你还在。” 她怔住,眼底闪过一抹极快的颤意。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声和屏幕上跳动的曲线,那条延迟曲线像命运一样,忽高忽低,没有一刻归于平静。 夜深时,叶语莺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她心有余悸地开口,“你不好奇我这八年来有没有过别人?” “不好奇,答案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此刻更好。” “你怕不怕在床上和其他人做对比?” 她的话轻描淡写,却激起了几丝暗涌。 程明笃静了几秒,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眼里。 “你以为,我会在意这种事吗?” 叶语莺眼睫轻颤,唇角挑起一抹笑意,雾气未散的眸光带着挑衅,却又脆弱得像下一秒会碎。 “听说很多男人很在意这些吗?”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话。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引得她轻轻颤抖。 他一字一顿,低沉得几乎带着颤音,“无论如何,你重新回来就好。” “如果一个人恶人能伪善地骗我一辈子,那我愿意相信她就是好人。” “况且……我早就猜测过,黎颂只是你的挡箭牌。” 她补充道:“增加了些背德的元素。” 他说:“你想扮演什么角色我都会陪你演下去……” 他的手下动作未停,叶语莺双目一滞,整个人上半身顶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又来了一次。 每次都不知道身体的极限在哪里,窗外下起了雨,空气变得温热又潮湿。 待外界的声音如洪水般掩盖住她的声音时,她终于才敢更大声一点。 ----------------------- 作者有话说:50 下一本开《她的足尖舞》求个收藏哦! 乔叶不是芭蕾天才,她母亲才是天才,只不过多年前一场车祸夺去母亲双腿。 从此乔叶要用一生帮母亲完成芭蕾梦想。 乔叶十四岁那年初舞台亮相,便技惊四座,曾被媒体认为是芭蕾舞界难得一见的天才。 然而十八岁那年却在领奖台上被镁光灯砸中,浑身多处烧伤,就此与国际舞台无缘。 多年后,毁容后的乔叶凭借努力在圣彼得堡夺得世界大奖,她迫不及待去精神病院探望母亲。 +精神病院走廊尽头,是一个被上锁的铁门,里面关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蓬头垢面下只能看到一双锐利的眼。 听人说,这里面关的是陆家长子陆显臣,多年前刚回国就因为父亲自杀而一夜疯癫。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5节 大家都说陆显臣是疯子,但是乔叶却从他口型中读出他在求救。 乔叶冒着生命危险给他送出了消息。 一个黑色长夜,乔叶目睹陆显臣被人从顶楼推下,她连忙呼救,却被人用棍棒敲中,一命呜呼。 * 醒来时,乔叶回到了十八岁那年,毁容之前。 恰逢这年,陆家长子陆显臣从瑞士学成归来,准备接管陆家产业。 乔叶来到陆显臣面前:“陆先生,请时刻提防你的身边人,别再让自己陷入危险。” 椅子上的男人光风霁月,严肃内敛,与精神病院里的判若两人。 后来原本屡遭排挤的乔叶居然发现舞团内的人对她毕恭毕敬,连最好的角色也直接给她。 原来,大家都以为她身后有大佬支持,那个人就是重生后的陆显臣。 “乔叶,不如这一次换我来给你撑腰如何?” * he,sc,1v1,相互救赎。 男女主双重生,他们上一世的死有阴谋。 主打一个甜而不腻,欢迎收藏。 第96章 夜雨落得更急,打在玻璃幕墙上,像无数双冷漠的手指敲击着节奏。办公室里却依旧闷热,呼吸交错,雨声成了唯一的掩护。 直到窗外第一道闪电劈下,霎时照亮了两人叠合的身影,叶语莺才缓缓睁开眼。 她侧过脸,望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眼底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眉眼含笑,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却也像是随时会放手。 她手臂还环着程明笃的颈项,指尖微微发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荒凉。 “程明笃……”她轻声唤。 他埋首在她肩颈,呼吸炽热,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雨声里,她眼底的湿意渐深,唇角却弯起,几近残忍的温柔。 * 周末是程明笃的休息日,不是叶语莺的休息日。 午后的光线逐渐被阴云压暗,办公室里的空气显得安静而稠密。 叶语莺没有急着靠近屏幕,只是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叶语莺唇角淡淡一弯,既像认可,又像早有预料。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把另一叠资料推到他面前。 “还有这些,慢慢看吧。” 厚厚一叠文件,是神经接口在康复人群应用上的测试数据。上面标注的通道反馈、肌电曲线、误差比率,全都是未经清洗的原始结果。 她毫不掩饰地把最核心的实验数据放在他眼前。 程明笃静默片刻,自觉地提醒道:“这些应该只给核心研发看。” “是啊。”叶语莺轻声应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你说不定能比他们更快看出漏洞。” 她说得太笃定了,像是早就设定好他的角色 ,像是驱使他,又像是寻求他的帮助。 程明笃心口一紧,抬眼与她对视:“你在做什么?” 她愣了一瞬,旋即笑了笑,“我只是,需要你的帮助了。” “你很擅长这些东西,不是吗……”她声音很轻,无奈又沉静,自我剖析道,“我从回国到现在一直在连轴转,想尝试下放一些权力,但是除了你,我谁都不够信任。” 话音落下,她的眸光恰好对上了程明笃的双眼。 叶语莺这双眸子,八年后更具迷惑性,他发现自己看不透她的方面已经越来越多了。 他启唇,却在看到她眼底那抹极深的倦意时,话语卡在喉间。 她似乎真的很累。 叶语莺转身靠在落地窗前,背影在发烫的阳光下却显得纤细孤绝,已经给了个能让人信服的答案,把一部分权柄交了出去。 文件堆在程明笃面前,代码仍在闪烁。 时间,正一天天加速推移。 程明笃翻到下一页,眉心一凛。 纸页上是一组肌电信号的采集数据,密密麻麻的波形图像,如荷塘底下高低不一荷叶杆。 “这是股四头肌的原始信号?”他问。 叶语莺嗯了一声,“我们用的是表面肌电采集,频率做得足够高,可一旦进入滤波,延迟就叠上来了。” 她陈述着事实,但目光却不经意地关注他神情的变化,这些日子她总是很喜欢看他,不愿意放弃任何细节和角度。 说不定,这些都是未来她躺在病床上时唯一的慰藉。 程明笃垂眸,指尖缓缓拂过那行公式:“你们的噪声阈值设得太高……导致有效信号也被滤掉了。” “所以你觉得该调低?”叶语莺轻声追问。 “至少要给系统留更多容错。” * 两天后。 实验室灯火通明,团队成员大多已散去,只剩叶语莺和程明笃。 她撑着拐杖,站在操作台旁,界面上是实时的肌电动作识别曲线。 红线代表算法预测,蓝线是使用者真实动作,红线始终慢半拍,像反应迟缓的影子。 “模式识别这块我们卡死了。”叶语莺抬眼,“用的是svm,但在快速步态预测里效果不好。” 程明笃凝视着曲线,不假思索地开口:“试过rnn吗?用循环神经网络去捕捉时间序列特征,或许能比svm更快收敛。” …… 校正之后,红线开始贴着蓝线走,平均延迟从68ms掉到41ms。 叶语莺静静看着他,唇角轻轻勾起,“所以,你其实一开始就想过这个可能对吧。” 他没有否认。 叶语莺几乎看到了曙光,甚至有些后悔到这个节骨眼上才让程明笃入场。 而且,他后续提出了卡尔曼滤波器太保守,给出了新的建议,实现模型预测控制。 终于在某一天,他们的实验结果靠近了康复场景下的目标线。 技术交接就这样自然而缓慢地发生了,而后,步履不停。 * 清晨,一封邮件安静地躺进了叶语莺的收件箱。 主题:莱山中学九十周年校庆——特邀校友讲座邀请函。 措辞诚恳郑重,校方希望她能在校庆期间,回母校做一场公开讲座,主题不限,但最好能与科技、梦想、成长有关。 叶语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莱山中学,那是她初次踏入蓉城时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校园记忆。 她遭遇无数霸凌与恶意,并在两年后初中毕业之际,解决了这一切。 如今,她以科技创业者的身份被邀请回去,心中却有好一阵发空,只觉得一切都藏在往昔,又好像那些眼角流下的血,除了如今不起眼的伤疤,什么都不剩了,甚至怀疑那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发去了感谢和同意的答复。 她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在痛苦落拓之后,重新折返。 校庆当天,是程明笃陪她去的。 莱山中学已经进行了扩建,但是校门未变,红色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校内处处是鲜花和装饰,气氛热闹而隆重。 叶语莺拄着拐杖,缓缓走过那条陈旧的通道,青砖和石阶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更深的纹路。 她的讲座安排在下午,上午由校方带她参观校园。 还有一些其他的老校友,只不过她一个都不认识。 由于腿的原因,参观完实验楼她就先行去休息,程明笃扶着她慢慢走。 她看到这周围熟悉的一切,脑海里全是当年心里关于程明笃那无尽的猜想和少女心事。 她喜欢他,从很久就开始了。 “你当年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喜欢你的?”叶语莺一边走,一边偏头问道。 程明笃似乎也很难回答上来,“大概是你高二的时候,在这之前我都当你是个孩子。” 叶语莺深表理解地笑了笑,偏头微微蹭了蹭他的肩头,“比这早多了,我比你想象中早熟得多。” “多早?”程明笃的声音也变得格外认真。 叶语莺知道这故事漫长,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 “不过给你个提示,小孩子的真实感情可能行为是截然相反的。” 叶语莺笑着说完,眼底闪过一抹若隐若现的酸意。 程明笃侧目看她,唇线收紧,却没有追问,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在有意避开某些不愉快的细节。 两人决定去校门口的牛肉面馆重新体会叶语莺初中时代的味道,路过保卫室的时候,保安大叔还是当年那一位,如今已经是保安大爷了,执拗地告诉他们出校也要实名登记。 叶语莺拿来填好,放了回去,保安大爷慢悠悠地带上老花镜,打量着叶语莺的名字,说了句“好耳熟”,就没有后文了。 下午做完讲座后,由于怕散场拥挤,程明笃就带着叶语莺提前撤离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6节 他们又一次路过保卫室,叶语莺主动拿起笔填写信息,保安大爷当时正小解回来,连忙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叶语莺,等一下!” 叶语莺深感意外,似乎没预料到自己的名字会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口。 保安大爷连忙起身翻箱倒柜,一个铁皮柜嘎吱一声被打开,里面堆着几封旧信和泛黄的纸张。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边角泛黄的信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初三二班叶语莺收”。 “你看,这信压在柜子底下,都十几年了吧?前一阵换了新柜子才无意间发现,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出现,看到你的名字才想起来。” 保卫搭设笑着递过来,“太多年了,可能对你意义不大,可以留个纪念。” 原本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叶语莺当年没什么朋友,但是偶尔有些人会与她搭话,送上生日祝福什么的,大概是贺卡什么的,她对此并没有在意。 叶语莺伸手接过,指尖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字迹——她认得出来。 上面没有落款,但是她能认出来纪紫当年方方正正的字迹。 她的心口被猛地攫住。 她默不作声地将信攥在掌心,对保安大爷连连道谢,却有些不敢立刻打开信封。 直到回到车上,她才轻轻拆开。 纸张早已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 【语莺,我今天又流鼻血了。 之前我父母以为是因为被人欺负的缘故,实际上,我应该是生病了。 总有人会找年轻人患病,这病来的急切,病因应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很庆幸,这应该不是我背叛朋友的报应。 我时常会想,如果我真的生病了,就好了,一场绝症换你一场原谅,但是……我今天偷听到医生和我父母的只言片语,我好像真的生病了,而且……可能很严重。 严重到……可能现实生活中很罕见,小说里却很常见、充满老套的悲情浪漫主义。 我不敢问,他们对我笑得太勉强了。 我只听见化疗这个词,好像离我很近,但是我感到无比陌生。 语莺,如果我真的生病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不会在心里想起我一次,不再恨我? 如果是这样,我挺希望自己真的生病,求得你的原谅。 那天,我被她们逼着拿走你的情书时,我全身都在抖。 我知道那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可我更怕她们转头对付我。 我怯懦、卑劣、可耻——可是那一瞬间,我却没有勇气站在你这边。 后来,你的眼神下我甚至不敢说话,我真的好想解释,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想伸手拉你,可你转身走了。 对不起。 这是我能写出的唯一的三个字,也是我一直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 我希望我不是真的生病了,希望我还能重新回到学校,我欠你一次面对面的道歉。 ——纪紫】 第97章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解释,也没有更多的自我辩解。 叶语莺的指尖在纸上缓慢摩挲,眼前浮现当年不知是什么季节,她看到重回校园的纪紫对自己欲言又止,她当时心里憋着气,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叶语莺从前认为自己总是仁慈愚善的,但是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怒火有多重。 可她从未想到,纪紫当年是真的生病了,是真的在离开学校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她面对面。 而这封信,就这样被压在柜子底下,直到多年后才重新回到她手里。 世界荒谬得让人无处可逃。 叶语莺静静坐着,纸张被泪水一点点打湿,她却笑了。笑意微弱,像是风中一朵快要熄灭的火苗。 为什么偏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命运往她的心口扎上回旋镖。 叶语莺指尖死死攥着那封泛黄的信,指节泛白。纸张颤抖得厉害,像要被揉碎,她却舍不得松手。 视线模糊又清晰,复又模糊,纸面上的落款不断在水光中被扭曲和折射。 程明笃看着她,仿佛她此刻的悲伤也如同实体,一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后背,缓缓抚着,声音低沉而稳:“如果觉得遗憾,不如去找她吧。” 叶语莺哽咽着摇头:“她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信了。 他抱紧了她,低声安慰道:“可能已经治愈了,现在过着安稳圆满的生活。” 过了很久,叶语莺抬起泪眼,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意:“我要去找纪紫,我要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 纪紫那次别离之后,辗转搬了几次家,好在一直都在蓉城。 程明笃家里在蓉城扎根,没有耗费很多时间就找到了纪紫家人现在的地址。 那是一栋老旧小区,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 叶语莺踏足这里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印象中纪紫家里的房子是位于别墅区的联排,如今入住这里,看来病来散金了。 开门的是纪紫的母亲,眼角早已爬满皱纹。她看着叶语莺,辨认了很久,“请问,您找谁?” 叶语莺连忙自我介绍:“阿姨,还认得我吗,我叫叶语莺,是纪紫的初中同学。” 对面的女人形容憔悴,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语莺啊,这么多年都变样了,有些认不出了,进来坐坐吧。” 纪紫的母亲主动打开外面的铁门,邀请他们进屋。 叶语莺在进屋前,主动问了一句:“请问,纪紫在吗?” 纪母沉默了许久,浑浊的双眼开始泛红,像是一双经常哭泣的眼:“她……今年年初,已经走了。” 她愣在原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走了,她远行了吗?” 纪母摇了摇头,声音颤抖而干涩:“不是远行……是,走了。” 这两个字落下时,仿佛整个空气都被抽空,叶语莺的耳边“嗡”的一声炸开,瞬间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 她的喉咙像被硬生生掐住,发不出声音。指尖紧攥着拐杖,冰凉的金属质感透入掌心,却无法让她从恍惚里挣脱出来。 程明笃站在她身侧,眉心骤然一紧,却没有插话,只是侧身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踉跄跌倒。 纪母低低叹息:“她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在医院里。后来……病情恶化,已经没什么办法了。走得很安静,也算是少受点苦。” 叶语莺的胸口像被利刃生生割开。 原来她错过的,不是一场道歉,而是纪紫的一整个生命周期。 她哑着嗓音问:“她……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纪母抬手抹了抹眼角:“念叨了你好几年,后来也不念了,平时就是喜欢写点歌,如果你能保证不公布她的真实姓名的话,可以拿去听。” * 那一晚,她独自坐在飘窗边上,电脑屏幕忽明忽暗。 脑海里忽然闪回到年初,那场舆论风暴。全网在冷嘲热讽,而只有一个陌生的id替她发声——zino。 【#我支持ashera#我相信,她想做的,只是带着更多翅膀破损的蝴蝶,一起,重新学习飞行。】 【我是当年莱山中学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叶语莺终止了这一切,不管舆论如何倒,我支持她,也支持ashera。】 那短短两句话,曾让她在深夜里哭到失声。 她当时就觉得,zino在唱片中声音有些熟悉,如今却和成年后的纪紫有某种奇异的重叠。只是,当时她没有去深究。 这晚,她辗转反侧,身上发疼,骨头缝隙又热又疼,发起了低烧,她在迷迷糊糊中知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言。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初中操场。梧桐树下,阳光斑驳,纪紫穿着校服,肩上落满光。 她还是那样安静,眉眼清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纪紫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未长大过,她永远都停留在初中时期稚嫩的模样。 “语莺。”她轻轻唤她。 叶语莺连忙回头,泪如泉涌,想扑过去,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原地。 纪紫却笑着摇头,声音温柔得像风:“我已经走啦,你别哭了。好好生活,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在光里。 下一秒,她的身影出现在繁华的街头,手上一如既往拄着拐杖,远处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叶语莺连忙走过去,成年的纪紫看到她,眼中露出了惊讶与心疼,“你怎么这样了,语莺?” 叶语莺艰难地露出笑容,说道:“我很好,你呢?听说你后来成为很厉害的原创歌手。” 纪紫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虚名,在病床上闲着无聊写的。” 笑着笑着,那些笑容在纪紫的脸上凝固了,她望向这不断升高的城市天际线,看着川流不息却没有半刻真实的行人车流,陷入了茫然。 纪紫颤抖着声音,苍白着脸色说:“语莺,我搞错了,我很少来到马路上,我应该在医院。” 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纪紫率先说:“语莺,我要走了。” 叶语莺摸了摸眼泪,扯出一抹笑,“没事,我们可能很快就见面了。” 纪紫回头,灿烂一笑,神神秘秘地说:“我偷偷翻过生死簿哦,你不会这么快来的。” 说完,纪紫的背影在斜阳中化作了散落的碎片。 叶语莺猛地惊醒,枕边湿了一片。 从那天起,她的身体正在迅速恶化。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7节 频繁发低烧,浑身乏力,夜里咳嗽声常常惊醒自己,唇色苍白如纸。 她心知自己正在快速衰败,主动提出需要回家调养,程明笃没有同意。 但是次日傍晚,程明笃打开家门的时候,又是一场人去楼空。 * 外骨骼的技术瓶颈已经突破,剩下的一切ashera剩下的人可以合力完成,市场方面丁楚可以做得尽善尽美。 由于身体原因,叶语莺请了假。 程明笃在工作日的傍晚照旧出现在叶语莺的办公室,但是不见她人影。 丁楚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下,为难地说:“老大最近想休息一下。” 程明笃直截了当地问:“她还会回来吗? ” 丁楚连忙点头:“会的,当然会。” 他拿起外套,迅速走出了ashera。 * 叶语莺从医院出来,手臂上还留着被拔掉针头的浅浅印记。 她打车回家,下车时,戴着口罩,走路缓慢,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只能靠拐杖一点点支撑。 傍晚的风从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吹过来,卷着落叶。 她一抬眼,就看见程明笃站在那里。 他没穿西装外套,在春寒料峭中分外单薄,只是简单的衬衫,神情冷峻,眉眼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像是等了很久。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的那一瞬间,她心口骤然一紧。 果然,他还是来了。 程明笃走过来,形容多了几分颓废:“为什么这么突然?” 叶语莺唇角轻轻一动:“我想自己一个人休息” 他盯着她,嗓音压得更低,“还是说,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 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指节泛白,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我生病了,不想传染你。”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吗?”他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推辞。 她沉默,唇瓣颤了颤,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你的使命……算是达成了,我也还有自己的生活。” 空气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的使命?就是帮你解决技术瓶颈吗?”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眼底压抑着一层复杂的情绪,逼近爆发的克制。 “算是吧。” 叶语莺咳了两声,抬手捂住口鼻,眼角微红。 她往公寓的方向走,程明笃依旧在自己身边。 她想让事情更加体面一些,“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开车路上小心,晚安。” 她将一系列客套话一股脑说了一遍,带着些反常的仓促。 没等程明笃说话,她头也不回地就往电梯口走去,凝神听着身后的声响。 可始终没有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她后背汗毛直竖,身后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很强,她梗着脖子,肌肉紧张到发酸。 “叶语莺。” 她身形一顿,自知不能装听不见,于是站定,回头。 “我以为,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如果之前的一切都不算,那现在,我正式问一遍,我们还能回去吗?” 他也变了,这种直白的话,不符合他以往的风格。 她记忆里,他鲜少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脆弱的期盼。 可是现在…… 程明笃,你的骄傲和自持哪里去了。 那一瞬间,叶语莺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置于博物馆展柜里千年的古瓷,在他那句话落下的瞬间,无数道看不见的、发丝般纤细的裂痕,早已悄然浮现。 如果用紫光一照,就会发现,她早已破损得……无法复原。 她想点头。 她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叫嚣着疼痛的、残破的细胞都在叫嚣,点头啊! 只要点了这个头,她就再也不用一个人,面对这充满恶意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可以重新,回到那个她最眷恋的、温暖的港湾里。 她可以重新,拥有他。 可是…… 然后呢? 然后,让他看到自己每天,是如何依赖着止痛药和拐杖,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体面? 然后,让他看到自己,在下一次高风险的手术失败后,彻底瘫痪在床,甚至失去所有自主功能的、那副毫无尊严的、丑陋的模样…… 她用了八年的时间,翻山越岭,饮冰茹雪,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一个需要他弯腰施舍怜悯的、泥沼里的“阿婴”,变成了一个,至少在表面上,可以与他遥遥相望的叶语莺。 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变回那个,需要他同情的可怜瘸子。 于是,在那个充满了诱惑的、几乎要将她所有理智都摧毁的问题面前,叶语莺缓缓地,抬起了头。 “程明笃,”她说,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异常清晰,遗憾到了极点。 “我承认,我当年,对你有过不该有的念想,我也对你采取了不该有的行动,如果我事先知道这一切,我一定不会这么做,那样的话,至少你还能是我的家人,你不会再想着重新开始。” “人心境会变,我们不可能重复踏入同一条河,我现在很好,你也很好,这就够了。” 各自安好吧。 ----------------------- 作者有话说:50~ 第98章 叶语莺最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已明确告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黎颂也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催促。 她心里清楚,一旦飞往德国,至少有大半年时间无法亲自参与公司运作。 ashera正处在关键节点,第二代外骨骼测试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语音模型也要迎来数据闭环,她必须在有限的几天里,把交接做完整。 她在办公室连夜整理交接文档:研发进度排期、技术验证方案、与供应链厂商的合同条款、即将对接的临床试验流程。 文档上的批注一条条敲下去,她的手指因为长期疲劳而微微颤抖,但依旧没有停。 每完成一页,她都会停下来盯几秒,像是得了严重的强迫症是的,生怕哪里落下。 * 赤杉资本的内部咖啡厅内,叶语莺早早落座等候,随着气候转暖,午后光线正好。 叶语莺靠窗的位置放着厚厚一摞文件,她神情冷静,拐杖悄然搁在一旁,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冯霆推门而入,身形干练,助理紧随其后,手里拎着电脑包。 见到她,冯霆笑了笑:“小叶总,好久不见。” “融资到账已经两个月了,我得跟您汇报一下阶段性进展。”叶语莺把文件推到他面前,嗓音平稳,没有过多的寒暄和废话。 冯霆点头,翻阅文件,技术进度、市场排期、团队分工一一罗列,几乎挑不出错。 “你准备得很细致。”冯霆不动声色地评价了一句。 “我接下来会缺席半年,相关的交接工作已经完备,团队已经过了磨合期,他们现在可以自主运作。” 冯霆放下文件,笑意里带了几分迟疑,“这个节骨眼对你和你的团队都很重要?投资人最怕的,就是创始人风险,而且你不怕权力被架空吗,到时候你回归会不会丧失话语权?” 叶语莺微微一笑,眼底的倦意被野心取代:“权力不是目的,结果才是。我的最终目的是让产品顺利上市,能证明价值,ashera的一把手是不是我,这远没有产品本身重要。” 冯霆端详她几秒,手指在桌面轻敲,似乎想确认她的底气来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缺席的半年里,江昱然的普罗米修斯正全力冲刺脑机接口。他们善于资本市场的叙事,如果你不在前台,ashera很容易被掩盖光芒。” 叶语莺神情平静,指尖却轻轻收紧了咖啡杯:“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提前布好所有的局。” “放心吧,我的团队核心成员是不变的。研发由老吴主理,市场由丁楚负责,我只做统筹。” “很好。”冯霆点头,神情轻松了几分,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两人进入了更加轻松的对话,“对了,最近怎么没见明笃往你那里跑,他不是你们的外部顾问吗?” 叶语莺眸色微动,在心里盘算着她和程明笃的亲疏是否会影响冯霆对ashera的客观判断。 深吸一口气,她指尖摩挲着文件夹的冷质封面,嗓音压低:“他已经帮我攻克了重要的一环,也该多忙些自己的事了。” 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是没有直接挑明她和程明笃已经分道扬镳的事实。 冯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怪不得最近他一连见了好几个公司的创始人,会议室一直用着,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对了,我听说他近期会和普罗米修斯的人见一面……” 叶语莺抬眼,瞳孔骤缩。 不过一瞬,她已经恢复了镇定,抿了口咖啡,轻声道:“他有自己的科技布局,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了。” 冯霆没有察觉她语气的异样,只当她一贯冷静:“不过脑机接口这种东西,我稍微了解了一下,虽然是大热门,但是量产和普及目前看来还有些乌托邦。” 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冯霆带走了她整理的交接材料,满意地起身:“叶总,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靠谱。好好休息,等你回来,我们的合作会有后续的。” “好的。” 等他走后,咖啡馆的一角骤然安静。 叶语莺靠回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背脊紧绷了一个多小时,此刻一松,胸腔反而空落得厉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8节 她端起咖啡杯,却发现手已经有些抖,杯沿碰在唇齿间,溢出了一点苦涩的液体。她没急着擦,任由那点苦味弥散开来。 程明笃、普罗米修斯、江昱然,几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一遍遍交叠。 她无法和任何人说出这种荒谬的心境。 她忽然觉得疲惫到极点。 拐杖立在桌旁,她伸手去扶,动作却比想象的更慢,手臂肌肉像被抽走了力气。她咬牙,依旧保持着体面姿态站起身。 咖啡厅的落地镜里,倒映出她削瘦的身影,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以及硬撑着的背脊。 她拎起文件袋,朝外走去。阳光映在她肩头,她却觉得每一步都沉得要命。 舌下的止痛药苦味在口腔蔓延。 * 除了赤杉资本所在的大厦,叶语莺打了个车,准备折返公司。 眼下正好是下班高峰,屏幕上的打车软件不断在转圈圈,显示前方还有二十五名排队等候的顾客。 叶语莺换到另一个定位,想看看能不能尽快打到车。 “语莺?” 一个熟悉又意外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她侧过身,竟看见林知砚正从隔壁大楼走出来。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眼神里仍带着白日会议的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明显柔和下来。 “好巧。”他快步走来,笑意带着一丝真挚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附近?” “刚见个投资人。”她淡淡回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知砚察觉到了,却没有追问,只顺势说:“我正要去见咱们高中的一位老师,好多年没见了。要不要一起?她当年也教过你。” “是哪一位?要不要提前问一声?”她问。 “到了就知道了,没关系的。” 叶语莺愣了愣,本想推辞,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但是想到自己在江城停留的时间也不多的了,顺便叙叙旧好了。 想着现在是下班高峰,回公司至少也要拥堵很久,于是点头:“好。” 他们一起驱车前往一家安静的餐厅,暖黄复古的光线,氛围静谧而怀旧。 走进包间时,叶语莺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听见一个温柔熟悉的女声笑着唤:“知砚,你来了。” 随即,那声音略一停顿。 叶语莺抬眼,看见多年未见的凌南霜,她依旧端庄,身着素雅长裙,眉眼间的温柔气质和当年在画室里执笔讲解的模样几乎重叠。 只是如今,她成了气质更清透,眉眼更藏锋的女人。 凌南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掠过,笑容不减,却带着微妙的打量:“这是……语莺吧?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凌老师好。”叶语莺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淡。 林知砚随口介绍:“我和语莺刚在楼下碰到,就一起过来了。” 凌南霜点点头,目光却在叶语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一瞬,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叶语莺心知她在透过自己看什么。 几句寒暄后,林知砚被打来的电话叫了出去,只剩下两人同处一室。 短暂的静默里,凌南霜端起茶杯,轻声问:“你最近……和明笃联系多吗?听说他这些年很忙,身边是不是有人了?” 叶语莺接着昏暗的光线抬眼看了凌南霜一眼,才知道凌南霜这些年其实也没有忘记程明笃。 叶语莺心口一紧,手指扣在拐杖冰冷的金属上。她抿唇,装作若无其事,淡声道:“我不清楚。” “你帮我旁敲侧击问问吧,我在江城的画廊找了个职位,其实是想……”她有些落寞又优雅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看看能不能有一天在江城偶遇他。” 叶语莺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心冒着汗,因为她心里有鬼。 十多年前她就知道程凌两家有意联姻,但是当时程明笃和凌南霜没有谈拢,后来她升入蓉城一高之后,发现凌南霜竟然放弃新加坡的优质待遇来这么一所高校当个兼职的美术老师。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凌南霜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暗恋程明笃。 叶语莺当时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的心,一边觉得程明笃就该配这样典雅的世家千金,另一方面她却又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有重逢日…… 她在这件事上,是有很多私心的。 叶语莺深呼吸一下,调整了心态,说道:“会的,他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画展的,家里也藏着很多画作拍品。” 凌南霜扯出一抹失落的笑,“是吗……” 不多时,林知砚回来了。 叶语莺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借口去洗手间,动作略显仓促。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停下,冷水扑在脸上,湿漉漉滑过脸颊。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寡白,唇色薄淡,眼神里掺杂着压抑的慌乱。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凌南霜那样不设防带着几分少女情愫地提起程明笃时,她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玩弄了心机。 这一顿饭没有再涉及其他的感情话题,大家都聊着当年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同学,很轻松的叙旧氛围。 散席时,林知砚去结账,凌南霜顺势和叶语莺并肩走出包间。 走廊里人声渐远,她忽然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真切:“如果你方便的话……能替我问一句吗?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叶语莺心口骤然一紧,指尖收紧拐杖的力道,勉强弯唇:“嗯,我会的。” 话音一落,她几乎迫不及待地走向出口,避开了凌南霜的目光。 * 百越资本总部,顶楼会议室内,程明笃坐在长桌一侧,身姿端直,神情冷静地看着投屏。 对面坐着普罗米修斯的两位核心高管——ceo江昱然和cto魏衡,旁边还有百越资本的合伙人作为牵线人。 会议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就脑机接口的下一步战略合作做了细致探讨。 江昱然滔滔不绝,话术极有资本市场的说服力:“程总,我们的产品已经进入闭环测试,预计半年内可以拿到临床批件。百越若能在此时入局,既能分担研发风险,也能在一线资本叙事里拔得头筹。” 程明笃微微颔首:“你们的算法架构我已经看过,思路不错,但量产环节仍然是短板。我的建议是不要一味强调愿景,先解决算力消耗与硬件冗余的实际问题。” 江昱然一笑,眸底闪过一抹傲然和自信,却仍保持客套:“ 这正是我们希望能和你们合作的原因。” 程明笃没有回答,气氛一度趋于僵硬。 百越的合伙人适时打圆场:“今天先到这儿吧,细节我们后面再敲定。” * 会议结束,程明笃去洗了个手,顺道走进茶水间接水。 推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低声的交谈。 是普罗米修斯的两名中层,刚刚在场的随行人员。 一个人嗤笑:“说到底,ashera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团队。那个叶语莺别以为找到了赤杉当靠山就能高枕无忧。”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冯霆那种人脑子坏了吧?居然真敢给她二轮融资。她瘸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她真的穿上自己的产品行走,这怎么去跟资本聊落地?” “哈哈,也对。做外骨骼的技术公司,创始人都站不起来,还玩个什么?” “是啊。说到底,她就是个……靠疏通关系撑起来的女创始人。” 笑声在狭窄的茶水间回荡,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程明笃站在门口,指尖收紧,推门走了进去,眼神却冷得像冰。 胸腔骤然涌起压抑不住的燥意,他抬手推门进去。 茶水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愣住,神色尴尬。 程明笃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眸色凌厉:“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瘸子’?” 空气一瞬凝固。 两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程、程总……”其中一个支吾,额头冒汗,“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 “随口?”程明笃眸色一沉,锋芒逼人,“你们要是敢造谣,我立刻让江昱然亲自来听。” 两人对视一眼,慌了。 “不是造谣!”另一个急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事儿……是江总自己说的。江总当年也是他们德国的留学圈的,说叶语莺在德国留学时,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她的腿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我们……我们也只是听说过,不敢乱编!” 第一个人连声附和,“我们绝对没有乱说,更没有故意造谣她!” 程明笃盯着他们,目光像刀子一般,薄唇紧抿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几秒钟后,他冷冷收回视线,声音不带温度:“管好你们自己的嘴,流言和侮辱的代价,普罗米修斯承受不起。” 两人脸色煞白,不敢多言,匆忙离开。 茶水间只剩下他一人。 胸腔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一股无法排解的怒意与钝痛交织。他恨那些人轻佻的口吻,也恨自己直到此刻才拼凑出真相。 眼神中还残留着刚才逼视他们时的力道,他却忽然觉得,真正该面对的,是她这些年一人挣扎的孤寂与剑刃。 如果不是偶然听见,他是不是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她为什么从未告诉过自己?是信不过,还是不愿让他分担? 程明笃阖了阖眼,努力压下翻涌的心绪,薄唇抿成一条线。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但心底那股几乎要将他撕开的冲动,已无处安放。 他静静盯着茶水间的咖啡机的反光,倒映出一张冷硬却阴影密布的脸。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29节 第99章 翌日清晨,街道上长风萧条,从车上下来后呼吸仍有寒意。 电梯上行,直达ashera。 前台接待员是个年轻女生,刚毕业就通过校招进来的,第一天上岗,看到程明笃的面孔,愣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询问:“请问先生找谁?” 程明笃的目光掠过玻璃门内的一排排工位,陆陆续续有人落座上班,唯独那间办公室空无一人。 说明来意后,前台有些为难地抱歉道:“不好意思,叶总请了长假,核心事务都已经交接了。” “多久?”他喉咙发紧。 “半年。” * 傍晚,程明笃站在叶语莺的公寓楼下,在黄昏中按响门铃,始终无人应答。 最终是被一个陌生人接起,对讲里传来一位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找姓叶那姑娘对吧?她前几天已经退租了,我来收房的。” 对讲里的男声干脆利落,像是例行公事般的通知。话音一落,伴随一声清脆的“滴”,电流切断。 程明笃站在楼下,耳边骤然空了。 昔日人来人往的公寓楼,此刻陷入死寂。 暮色缓缓沉下来,晚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退后半步,仰头望去——高层的窗户紧紧闭合,厚重的窗帘遮得严实,看不出一丝人迹。 分明是春日的黄昏,空气里却带着萧索的凉意。胸腔里的躁意翻涌,他却只能压抑着,唇线绷直,眼神沉黑。 程明笃站在原地良久,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冷冰冰的提示音一遍遍重复,像一把钝刀,反复割在心口。 他沉默片刻,又转身拨给了几位ashera的高层。电话里得到的答复几乎一致——叶总在出国前,已经将所有事务交接完毕,并没有留下额外的联络安排。 租约解除,电话关机,工作交接,包括当时对他的求助,两人之间的相处,以后后面的关系切割,一切环环相扣。 她像是早已算好退路,随时做好将自己从这个城市里抽离的准备,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太干净利落了,冷酷得不像常人。 他找到了她的私人邮箱,里面早已设置好自动回复,“请假中,邮件将无法及时处理,请联系ashera官方邮箱。” 为什么,这么突然。 仿佛连整个城市都默契地替她守口如瓶。 * 另一处,白色病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她已经习惯了。 叶语莺安静地靠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营养液,身侧的病历夹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术前调理记录。 她的手机点亮耗尽还没腾出手充电,放在抽屉里。 签证仍在有效期内,她正等待赴德航班的确认邮件。 没几天了。 她知道,任何人打电话来,得到的都只会是冰冷的提示音。 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在真正踏上那趟航班前,如果她接到某个人的电话,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她也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都是病弱之躯,就不要平添纠结了。 国内的医生叮嘱的调理没有完全结束,但是可以回去后让医生制定更适合她的术前方案。 黎颂周五上午上完班,就直接飞了国内,在江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正好陪叶语莺一起登机回去。 夜色沉重,江城机场的候机楼内,人流稀落,电子屏幕上的航班信息一行行闪烁着。 黎颂推着行李箱,手里还提着保温壶,眉宇间有些凝重,低声道:“慢慢走,时间很充裕,毕竟提前了五个小时过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对黎颂说:“这次手术,会可能发生什么?”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但是我不能打保票。” 叶语莺点了点头,唇角抿紧,似乎想说什么,却迟疑了。 还没到托运的时间,两人坐在灯光明亮的机场内,冰冷的白光照得她心口没有半点暖意。 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被拖曳着,随时可能就被拽下地面。 她忽然转过身,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犹豫:“黎颂……你能不能,再给我打一针封闭?” 黎颂愣了片刻,脸色立刻沉下来:“现在?你疯了吗?你这状态根本不适合再折腾。” 她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靠着椅背闭目沉思,嘴角只有愁绪。 “你带了吗?”她又问道。 黎颂直截了当给了否定的答复。 叶语莺一眼看穿:“你带了,对吧?” “我清楚。”她低头,手指在身侧轻轻蜷缩,眼神幽静,“可是这次,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完整地站立、走路。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愿意,我知道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愿意,就这一次……” 空气凝固。 黎颂的指节在保温壶壁上绷紧,沉默许久,眼底有难以掩饰的为难与隐痛。 “语莺,你明知道这东西只能缓解痛感,会掩盖伤情。如果术前情况恶化,你连手术台都可能上不去。”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有种不顾死活的坚定,“所以才说是最后一次。” 她望着他,目光近乎恳求,又带着一丝决绝:“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术后我有可能彻底不能站起来……那样的人生太绝望,也太遗憾了。” 黎颂闭上眼,像是做了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低声道:“……行,你能接受所有的后果就好。” 他转身去取随身带着的小药箱。 他原本打算只在紧急情况下备用,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刻屈服。 十分钟后,针管里缓缓推入药液。叶语莺的呼吸微微颤抖,指尖却死死攥着椅背。 “稍微忍一下。”黎颂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咬唇,眼角泛红,强自忍耐,可是随着药液的推入,她嘴角竟然缓缓绽放出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药效渐渐涌上来,僵硬的肌肉像被松开了枷锁,她轻轻抬起腿,试着缓缓站起。 这一刻,她背脊挺直,像终于挣脱了囚笼的鸟。 她的眼里有泪光,脸上却浮现出笑容:“谢谢你。” 黎颂带着惭愧别开视线,手心紧得发白。 叶语莺缓缓站起,身体在灯光下微微颤抖,却不需要倚靠任何东西就能站立。 她在候机厅冰冷的地板上迈出一步,又一步。 药效的支撑下,她的步伐竟然出奇的稳。 哪怕明知道只是昙花一现,而且这背后将是极大的代价,她仍抬起下颌,像是终于夺回 了命运里属于自己的一点尊严。 她无比珍惜自己此刻能站立的机会,每一秒都尽情体验。 远处,有旅客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走远。 这场小小的奇迹,只属于她自己。 黎颂跟在身侧,手掌紧张地半抬着,生怕她忽然跌倒,却始终没上前扶她。 她转过身来,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是久违的、明亮的,哪怕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幻觉。 “黎颂,谢谢你的成全。” 黎颂的喉结滚了滚,沉声应道:“嗯。” 可他眼底深处的酸涩,却被隐在了眼底。 一针,换来的,是她一次完整的行走。 叶语莺重新坐下,肩背挺直,拿出手机,她指尖停在输入框上,迟疑了很久,才一点点敲出字。 【程明笃,你醒着吗?我还有几个小时就飞德国,我想见你。】 发出去的瞬间,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轻轻闭上眼,把手机扣在膝上。 黎颂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才是她的执念,粉身碎骨也要完成的执念。 短信发出的几分钟后,程明笃站在自己阳台上,冷风灌入胸膛。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消息,整个人骤然僵住。 下一秒,他攥紧车钥匙,转身下楼。 程明笃一路疾驰,几乎没机会看表,方向盘被他握得死死的,每个弯道都尽可能快速通过。 驶入停车场,他猛然拉紧手刹,下车几乎是跑着往候机楼冲去。 他唯恐自己就迟那么一分钟,就可能见不到她了。 叶语莺等在原地也很忐忑,这期间办理好了托运。 她不知道程明笃赶过来要多久,她害怕这一次站立他没能看到。 安检处的长椅上,叶语莺支着身体紧张地张望,掌心里扣着手机。 药效让她的双腿依旧支撑着身体,可她知道时间正在流逝。 耳边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通知,她没心思听懂那些话。 就在她想着程明笃会不会赶不上的时候,抬头的一瞬,她的目光骤然凝住。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0节 程明笃的眼神在大厅里扫过,当他定格在她身上时,他亲眼看到她不借任何支撑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叶语莺几乎下意识站起,腿脚微微一晃,却还是抬高下颌。 他真的来了! 她几乎是小跑着迎上去的。 隔着人流,她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他,像要把自己钉死在这一刻。 程明笃被撞得踉跄一步,下意识用力抱紧她,掌心几乎要把她嵌进骨血。 他的力道大得让她双脚腾空,呼吸都被挤断。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呼吸炽热而急促,仿佛在用力确认彼此的存在。 “叶语莺……” 他喉间的声音被压缩得只剩下气息,“你怎么敢就这么走?” 她的睫毛颤动,眼里泛着泪光,却笑了,声音轻得像耳语: “原本想就这么走,但是……我后悔了……我还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让你记住,我站立的样子。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穿,手臂收紧,整个人把她牢牢锁进怀里。 这一刻,他们中间的八年空白,个中误解,以及她分明伤残却此刻站立的疑问,仿佛全部被碾碎,化作炽烈的拥抱。 就好像从未分离过。 广播声再次响起,提醒登机时间已到。 叶语莺的身体还紧紧贴在他怀里,肩膀因抑制哭意而微微颤动。 程明笃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背,指节绷得发白,他几乎想要用力到将她整个人困住,让她再也无法走开。 可耳边一遍遍的航班催促声,让任何人都护士不了。 她慢慢推开他,眼中带着泪光,却勉力挤出笑容:“哥哥,我要走了,替我守好ashera,我只信你,不要来找我,我们会重逢的。” 叶语莺忽然笑了,笑容里却掺着眼泪:“我想让你记住,我站立的这一刻。” 他的喉咙像被堵住,心口翻涌着酸涩,所有话语最终化作一个更用力的拥抱。 他的声音带着极致的痛,把她牢牢搂在怀里,双眼红得带血,“你打了封闭是不是,别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她一愣,轻声呼唤,声音像在夜色里散开的风,“你都知道了?” 程明笃点头。 广播第三次响起,乘客们开始陆续排队登机。 黎颂远远站着,没有上前,手中拉着行李箱,眼神却暗暗沉重。 叶语莺松开程明笃,退开半步,她背影纤细,却步伐坚定。 她一步一步朝登机口走去,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每一次迈步上。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脏被一点点撕裂。 直到她消失在检票口。 整个世界,才真正停止了呼吸。 第100章 【高中线】 从南美归来不过半个月,叶语莺便迎来了人生新的起点。 开学第一天,她是穿上整洁的校服,是程明笃开车送她去的,蓉城一高门口站满了家长,唯独她是有些特殊的。 但是一回头看向人群,在一种担忧的家长中,程明笃显得过分年轻和从容,他略微抬手,冲她挥了挥,用嘴型说:“快进教室吧。” 她心口蓦地一热,心底温暖得化开,流淌着一汪静静的泉水,原本因陌生校园而生出的紧张,也被这一抹从容安稳的笑意冲淡了。 走进蓉城一高的大门时,她心底依旧残留着那片南美极夜雪原的冷冽。 操场上人声鼎沸,新生们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 烈日高悬,但她却觉得身体里仍残存着雪的凉意,那股孤绝的平静,护着她从外婆去世的悲伤中缓缓走出。 “叶语莺,十二班。”年级主任翻着花名册,喊出她的名字。 “到!” 她举手高呼,比常人提高了两个调子。 心中无法压制欣喜又忐忑的心情,十二班不是最好的班,但是算是次重班,对于她这种普通初中升上来的学生来说,几乎等同于努力的终点了。 她在人群里应声,背脊挺直,走了过去。目光坚定而冷静,让不少同学暗暗侧目。 有人认出她了,有人认不出她。 多数进入蓉城一高的人都是从初中部直升的,或是占据全市最顶级教育的私立初中出来的,很多同学都互相认识,她的面孔在众人眼中是陌生的。 新学期第一天,似乎一切的陌生都在洗刷着那些校园霸凌的血雨腥风,那个在夏天里几乎溺亡在绝望中的孩子,险些踏上回老家之路的她,如今却步入这所全省最好的高中。 叶语莺跟随队伍走进教学楼,走廊里新粉刷的白墙反着刺眼的光。 十二班的门口已经站着几个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声夹杂着自信与轻松。 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许多目光顺势投了过来。 前排几个女孩低声交换眼神,对这个英气焕发的女生充满着好奇和大量,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 可她的神情却格外镇定,不惧旁人的注视。 “你不是初中部直升的吧?这边有空位。”一位女生朝她招了招手,眉目温柔又活泼好动的灵动模样。 叶语莺走到座位上坐下,笑了笑:“不是,我是从莱山中学来的。” 周遭对这个陌生的中学充满着疑惑的声音。 “莱山中学,没听过啊,你听过吗?” “没有诶,这不是蓉城四校啊,怎么可能听过。” 叶语莺取出文具盒,动作简洁利落,身周的气场却生生隔开了闲言碎语。 她的心思没有受到影响,到底是一群上重点高中的学霸,讨论的态度没带什么恶意。 众人七嘴八舌,几乎都互相认识,都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受到垄断教育的那一拨孩子,每个人都思维活跃在新环境中应对自如。 倒是叶语莺,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摆弄着文具袋,看着窗外的绿荫默默出神。 这就是程明笃的母校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抬眼一看,众人都长着一副机灵模样,她很难想象程明笃是怎样在这种高手云集的地方一路保持全优成绩直到毕业。 讲台上的铃声响起,教室安静下来。 同桌的女孩轻轻转过头来,眉眼温柔,声音不高:“嗨,你好,我叫林曼吟。以后就是同学了。” 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引发叶语莺心里的紧张。 叶语莺点点头,轻声回应:“我叫叶语莺。” 林曼吟笑了笑,把桌上的练习册推过来一点:“要不要看?这是之前发的,可能你还没拿到。”动作自然,不带一丝生硬。 前排的男生回过头,眉宇间带着几分调皮:“新来的,你体育怎样?我要一会儿竞选体育委员,投我一票呗。” 叶语莺一怔,还没回答,旁边的林曼吟替她接过话:“你才刚认识人家,就开始拉票了。” 几句话间,原本陌生的气氛慢慢被打破。 叶语莺心底微微一暖,话不多,但是这里每一寸空气好像轻松很多,她果真是在争斗中过惯了。 “开个玩笑嘛。”前排男生挠了挠后脑勺,笑容里带着少年气的张扬,“我叫周易,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找我。” 有人接茬:“周易,快跟新人说你不会算命。” 这句话惹得周围几个同学大笑,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林曼吟却皱了皱鼻子,半带调侃地戳了一下周易的肩膀:“你先把自己成绩顾好吧,体育委员光会打篮球可不行。” “你懂什么,这叫全面发展。”周易龇牙回嘴。 叶语莺看着两人的拌嘴,嘴角忍不住弯起一点弧度。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自我介绍。老师点名让每个人做一个简单的自我陈述。 “大家好,我叫林曼吟,来自初中部,喜欢画画,平时也会写点小故事。”林曼吟声音轻,却不怯场,眼睛亮亮的。 “我叫周易,也来自初中部,只爱运动,体育委员记得投我一票。”周易站起来,声音爽朗,第一句话也不离拉票,招来一阵掌声和哄笑。 轮到叶语莺时,她站起身,声音清亮:“我叫叶语莺,来自莱山中学。喜欢……跑步。” 简洁到不能再简洁,可她说到喜欢的事情,还是有一瞬犹豫,似乎觉得这个喜好有些单一。 叶语莺坐下时,林曼吟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朝她眨了眨眼:“你刚刚说得很帅气。” 她微愣了一瞬,心里蓦地一软,暗自认为新同桌很会给情绪价值。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在课桌上,白纸间闪着微光。 班会结束的时候,班干的选举也尘埃落定。 周易以高票如愿当上了体育委员,脸上得意得快要藏不住。 “看吧,我说了吧,全面发展。”他朝后排挤挤眼睛,赢得一片哄笑声。 意料之外的是,英语课代表的选举里,叶语莺居然意外当选。 英语老师随手提了几个中考英语成绩不错的名字,让大家举手表决,本以为会落在初中部直升的学生头上,没想到叶语莺这张陌生的面孔反而觉得她很中立,于是举手投她的人竟然最多。 “恭喜叶语莺同学当选英语课代表。”老师微笑着宣布。 叶语莺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就背上了这样一个责任。 “恭喜课代表。”林曼吟伸过来手,神情真挚,“以后要辛苦你啦。”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1节 叶语莺从茫然中回过神,轻轻笑了下,点点头。 选班长的时候,有人提名人缘好的林曼吟,她却推辞说:“我不敢当,当群众最光荣。” 开学第一天就在这种嘻嘻哈哈的氛围下圆满落幕,放学时分,夕阳透过长长的廊道,洒下金色的余辉。 新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教室,空气里弥漫湿润的植物叶片的香气。 叶语莺刚收拾好书包,正离开教室门口时,走廊那头传来几声轻快的呼喊。 “曼吟,你的男神亲哥来了!” 林曼吟抬头一看,眼睛一亮,快步跑了出去。 站在廊道尽头的,是穿着白衬衫的林知砚。 高三的学长气质清隽,身形挺拔,安静地靠在墙边,神情自带几分清冷与老成。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落在跟在林曼吟身后的叶语莺身上,略一停顿。 有几个同学小声嘀咕:“那不是林知砚吗?理科重点班的尖子生。” “哇,真人比成绩还要……好看。” 声音不大,却飘进了叶语莺耳里。她握紧了书包肩带,心念微微一动。 林曼吟却热情地牵过她的手,介绍道:“哥,这是我新同桌,叶语莺。” 林知砚垂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惊讶,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你好,恭喜你考进蓉城一高,我说过你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带着少年特有的沉稳。 叶语莺一怔,下意识回应:“谢谢。” * 夜色降临,程家的后院茶室的灯光温暖依旧。 程明笃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里握着一本厚重的书,抬眼看她推门进来。 “第一天,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习惯性的冷静,却比旁人多了几分沉稳,如果说青春是一场暴雪,程明笃此刻就是暴雪后的寂静雪原。 叶语莺换下书包,坐到他对面,语气轻快:“挺好的。老师同学都还不错。” 顿了顿,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显得卖弄,“而且我还当上了英语课代表。” 程明笃的眉眼动了动,眸光落了下来:“看来他们很认可你。” 这天,他们难得有机会一起面对面坐下吃上一顿饭。 可吃完晚饭,叶语莺正欲回阁楼,身后却传来程明笃收紧的语气:“我后天要回去了。” 如以往一样,程明笃口中的分别总是不带沉重的,他对很多伤感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以至于让人总以为他心里没有半点不舍。 她一愣:“回去?” “继续完成我的学业。”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静谧,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 又一次别离,叶语莺没有表露出过分失落,像是强迫自己面对着这一切。 叶语莺怔怔看着他,手指攥紧了衣角。她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唇边,却只剩下一句轻得几不可闻的:“哦……那祝你一切顺利。” 周遭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蝉鸣都远得模糊。 程明笃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瞬情绪,似乎仍有忧心她即将迎接的新环境,随即收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他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清。 叶语莺静静看着他离开,唇瓣抿紧,直到房门轻轻阖上,她才知道自己恍神了很久。 阁楼的窗户开着,夜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她坐在书桌前,盯着课本上的英文单词,却一句也记不进去。 她忽然意识到,之后很长的时间,这座校园、这座城市,她都要独自面对。 可心底另一处角落,却像被程明笃无声点燃了一簇火焰,她还是想证明给他看,哪怕他不在,她也可以将 这条路走得平稳。 ----------------------- 作者有话说:高中线不会太长,走完情节,回现代再写一段,美美完结! 第101章 叶语莺本以为进入蓉城一高能帮她摆脱垃圾人。 出乎意料的是,一些小消息不胫而走,关于英语课代表的事。 有个女孩私下和同桌抱怨:“凭什么是她?英语最高分是我,课代表本来该是我。她成绩是不错,可不就是新来的,大家同情她才投票的嘛。” 这话被传开,不少人背地里议论。尤其在第一次英语晨读时,叶语莺被老师点名上台,开口朗读课文。 她的声音清亮,却夹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话音刚落,后排立刻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 “口音好重啊……” “这也能当课代表?” 笑声格外尖锐,落在她耳里刺得生疼。 叶语莺背脊一瞬间僵直,咬着字,强迫自己读完,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开口说英文了。 心口涌起酸涩,她忽然想起程明笃。 英语,应该是她造访那片属于理科天才的必经之路,很多原版教材都是用这个语言书写的。 相比英语,她的理科成绩却极为突出。半期全科考试,她考出了全班前十的分数,年级排名75,但是这已经意味着她如果能保持这排名到高考,是能上重本线的。 林曼吟趁着自习课凑过来,小声问:“你暑假是不是补过课?要不然怎么可能学得这么快?” 叶语莺愣了愣:“没有啊。” 林曼吟眼睛瞪圆:“真的没有?你都没上什么辅导班?” 叶语莺摇摇头,神情里甚至带着一丝意外。 这才第一次,她真正意识到,原来尖子生的圈子里,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资源利用和努力,很多人背后都有家长花重金请的老师,假期一对一小灶不断。 而她,从来都只是单纯地跟着课堂,靠自己听自己悟。 林曼吟托着下巴,半是惊叹半是羡慕:“那你也太厉害了吧,别人补半个暑假的东西,你一开学就跟上了。” 周易从前排探过身来,打趣一句:“这才是真学霸啊,不用开小灶,就能冲进前十。” 叶语莺一怔,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好像自己不小心闯入了陌生的世界。 体育上,她的表现十分低调,虽然每次体侧还是能拿到满分,但是她不会像运动比赛一样去争先,越是陌生的环境越要稍微藏藏锋芒。 这年微信的普及率渐渐提高,叶语莺加得有程明笃的微信,她无数次点开那头像,看着他漆黑头像中人马座的星图,看着他从未发过的朋友圈,无数次想跟他说点什么,但还是选择不打扰。 直到她成绩出来的这天,才仿佛寻到了好机会一样发去消息。 【我考进了前十。】 几乎是第二天凌晨,她就收到了回复。 时差之下,她知道那封邮件是在他上完课、夜里回到公寓后才写的。 【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落款是他一贯冷淡的署名。 尽管在微信,但是两人还是聊出了电子邮件的感觉,平淡得不能再平淡。 可叶语莺还是会反复点开,像珍藏秘密一样,把这些短短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读下去。 高一上的时光就这么平铺直叙般结束了,她期末维持着之前的排名,年级排名退步了了两名。 这个寒假程明笃没有回来,过年的时候姜新雪和程嘉年去南半球度假了,她是跟着阿姨们一起吃的年夜饭。 姑姑出院了,但是在家静养,不能劳累,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叶语莺不便出远门,两人的通讯就是偶尔打打电话。 外婆去世之后,姑姑算是她仅有的亲人了。 * 开学初,英语老师委托课代表叶语莺收取资料费,每人几十块,整班三四十人,一笔小钱,但对课代表来说,责任很大。 她将钞票一张张整理好,用信封装起,交到办公室,还记得清楚地写下交款日期。 然而学期过半的时候,书商直接找到了学校,说这笔钱没有到账。 有人立刻在班里起哄:“是不是课代表自己留了?” 之前对叶语莺当课代表极为不服气的女孩更是阴阳怪气:“早说了,这种位置随便谁来都能当,偏偏选她。” 同学们的目光一时间纷纷落到她身上,气氛变得怪异起来。 英语老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有问题就要勇敢承认,不要害怕。” 那一刻,她猛然抬起双眼看着英语老师,她眼神里充满不解,为眼前的老师收作业发试卷近两个学期,老师却在此时变得分外陌生。 甚至……甚至没有去问她细节,就这么用教育工作者特有的语气劝她回头是岸。 可她压根没做过! 自己绝对没有贪过一分钱。 但是她百口莫辩,因为装着钱的信封几个月前就已经放到了英语老师的办公桌上。 “是不是你自己收了忘记交了啊?”有人冷笑。 “要不然书商怎么会找上门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声音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后来就像是找到了可以安心嘲笑的对象,肆意扩散开。 叶语莺背脊僵直,脑海里一遍遍闪回那天的画面。 她把钱装进信封,林曼吟陪她一起去教室楼,她一个人走进办公室,把信封放在老师桌上,清清楚楚地写下日期。 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英语老师把手里的笔轻轻放下,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语莺,老师相信你,但你也知道,身为课代表,责任要比别人重。你要勇敢一点,如果是你自己疏忽了,早点承认也没什么。”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2节 那语气仿佛已经笃定她就是那个犯错的人。 叶语莺指尖发凉,连脚面都凉得不像自己的。 那一瞬,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位温和美丽的英语老师,此刻像是站在了与她对立的地方。 “我交上去了,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她声音发紧,语速却依旧冷静。 林曼吟立刻站起身,声音清脆:“我能作证!我那天亲眼看见她把钱交上去了。” 全班一阵窸窣,不少人交换眼神。 后排的周易也皱起眉,直接拍桌:“对啊,我也记得,她整理信封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 一时间,局面好像变得微妙。有人替她说话,却也有人冷笑:“那也可能是老师没收到啊?谁知道呢。” 叶语莺看着英语老师,却只看到对方没什么苗青,脸上的表情让人完全看不透。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没人说出那句怀疑——为什么不可能是英语老师自己中饱私囊呢? 好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如此信任人民教师呢? 从那以后,叶语莺的日子一天天变得难熬。 英语老师在课堂上点名的次数越来越多,带有故意的成分,但是她没办法。 “叶语莺,站起来读课文。” 她的声音清亮,却带着口音,后排总会有细细的笑声传来,她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让她痛苦不堪。 “停下,重来。”老师的声音冷硬。 一次,两次,三次。她几乎成了全班的笑柄。 有时候英语课文里面涉及到“诚实”“信任”这样的单词,英语老师会不动声色地说道:“希望同学们,这一生都要诚实守信,不要,给人泼脏水,那点钱发不了财。” 说这话的时候,英语老师是看着她的。 叶语莺的灵魂一度在这种折磨中想要放弃这样饱受折磨的躯体。 即便是理科测验依旧保持在前列,但叶语莺的英语成绩一落千丈。 每次试卷发下来,她都要忍受班主任的提醒:“语莺,你上学期成绩明明很好的。” 是啊……可是,她什 么都没做错,却无端被穿了小鞋。 那段日子,她沉默得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鱼。偶尔有人关心她,那件事情的真相就这么不了了之,损失是班主任掏钱补上的。 但夜深人静,她盯着手机屏幕,打开和程明笃的聊天框,却始终没有勇气把所有委屈写出来。 【哥哥,快到夏天了,你要回来吗。】 寥寥几个字,却像是唯一能让她抓住的慰藉。 终于,期末考试结束。 成绩单公布时,她的名字掉到了班级二十名开外。 那一瞬,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 “还以为她是黑马呢,也不过如此。” “看吧,成绩退了吧。” “不会她的成绩也是造假的吧,那点钱都能贪的人……说不定有法子作弊。” 林曼吟替她不平:“你明明理科都很好,就是英语……” “可是偏偏现在英语占那么高的权重啊。”有人冷笑着补了一句。 叶语莺攥紧成绩单,手指却没有半点力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误以为人生将一片坦途,可是……一切又要搞砸了。 那个夏天,原本是生物竞赛候选人的叶语莺,因为考试失利错失了假期参加集训的机会,她整个暑假都赋闲在家,把自己关在阁楼里。 正是这个夏天,程明笃回国了。 叶语莺没有告诉他任何遭遇。 可当程明笃看见她的成绩单时,眉眼却没有露出她预料中的失望。 “怎么会这样?”他抬眼看着她,声音如常。 叶语莺心口发紧,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什么,就是……没考好,有点紧张。” 程明笃沉默了一瞬,没再逼问。 可几天后,在他与校方直接联系后,揭开了真相。 他联系了几个人,也找到了那位书商,但由于是现金进行,再加上监控不在教师办公室内安装,就没有找到任何钱款的流向。 没有证据指向谁,但很明显,那笔钱存在很多可能性,不完全是叶语莺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英语老师在这件事里,充当了某种模糊的角色。 程明笃没说太多。他冷冷地联系了教育局,把事情上报。 不是因为贪钱,而是因为……未经查证地刁难学生。 几周后,英语老师被调离,消息在开学前就悄然传开。 夜里,程家后院的灯光柔和。 叶语莺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 程明笃端着茶杯,神情冷淡:“你不用知道过程。只要知道,你没有错,没有证据,这都是欲加之罪。” 她喉咙一紧,眼眶发酸,却还是勉强笑了笑:“可是我的英语,已经彻底不行了……” 空气里安静了很久。 她说的是实话,就算老师调离,也没人能挽救她的英语。 他终于抬起眼,声音缓慢而平稳:“高考的外语类不是只有英语一条路。” 她愣住:“……什么意思?” “你可以选择一门小语种。你理科成绩突出,只要把精力集中在优势科目上,不必被英语拖死。” 那一瞬,她的眼神又有了光。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别把蓉城一高当做你的终点,我知道你考上这所高中不容易,但是你要去更远的地方,别把自己困在这里。” 叶语莺心口发热,所有感激与依恋,都沉在心底了。 那个夏天,蝉鸣聒噪。 德语老师上门,来到书房,她坐在书桌前,把德语的第一本教材翻开。 纸张散发着新墨的清香,她用力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们的命运也开始改变了。 他为她亲手插上德语的翅膀,她将在几年后,用这双翅膀,将自己带离到那个陌生的国度。 ----------------------- 作者有话说:这一段,取材自我真实的中学生活,只不过,我最终还是用英语高考,这也成为我选择德语国家作为目的地的原因。写下这段,我应该释怀了…… 50~ 第102章 那个暑假,蝉声在层层叠叠藏绿树荫下回荡,空气里带着树叶热烈而湿润的香气。 蓉城一高的校园在暑假时期空置了很久,满地都是落叶。 叶语莺是去学校图书室还书的,在空荡的街道上遇到的林知砚,他们事先越好的。 平时印象里林知砚都是穿着校服的样子,但是再高的颜值也不如他穿常服好看。 他穿着天蓝色衬衫,背影瘦削,和往常一样,干净淡然。 成绩放榜的那天,听说他顺利地考进全省前列,国内最好的大学毫无悬念。 “叶语莺。”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她脚踩着枯叶,看到林知砚不同寻常的身影,一时间觉得有些陌生。 她看着眼前的人,有很短暂的一瞬,也在想象自己高考之后的模样,是否也如此风华正茂。 她对两年后的自己充满向往。 “恭喜啊,毕业了。”她开口,声音却比想象中要轻,带着些难以描述的感慨。 林知砚微微点头,唇角含着一丝浅浅的笑。他手里提着一个旧木盒,像是随意拎着,没有赋予这个盒子宏大的含义。 他冷漠的神情却在面对她时收敛了几分:“这是给你的礼物。” 他把布谷钟放在路旁的长凳上,将上面的落叶用手拂开。 木质的钟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带着淡淡的古物件特有的深沉木香。 “礼物?”她有些不解,甚至手足无措起来,“你毕业,应该是我送你礼物才对。” “我不讲究这些。” 林知砚唇角弯起,却没有解释太多:“是一个布谷钟,应该有些年头了,我最近刚把它修好,送给你。” 叶语莺更加困惑,伸手抚过布谷钟被磨平的边缘,却看到他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算是一个纪念吧。”林知砚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摇摇头,“毕竟我朋友不多,应该有件东西来纪念下友谊的。” 他话音落下,便不再继续。 叶语莺捧着布谷钟,刚好到准点报时。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3节 布谷钟的指针正好指向整点,机械的齿轮“咔嗒”转动,一只木雕的小布谷鸟从暗格里弹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布谷声。 声音在暑假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空旷,像是从古老的地方传来的回声。 叶语莺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好可爱啊。”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触了触那只布谷鸟。木质的鸟身微微晃动着,等鸣叫结束,它又缩回到钟身中,暗格合上,一切恢复了平静。 林知砚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眼角因为笑意而生出的浅浅弧度,神情一瞬变得很安静。 他们并肩坐在庭院的长椅上。夏风从栀子花丛中吹过,香气淡淡。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林知砚问。 叶语莺怔了一下,想了想才回答:“这问题……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迷惘。但片刻后,她又抿了抿唇,缓缓道:“如果可以,我想去北美看看。” 北美。 她几乎没有什么海外概念,可是程明笃的求学轨迹、他的照片他的荣耀,还有曾提到过的见闻,都在那片遥远大陆上。 那是她心底深藏的理由,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林知砚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原本并没有出国的打算,可是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如果她真的去了远方,他是否该跟随? “北美……确实不错。”他说得淡淡的,眉弓不经意地压了一瞬,尾音处收得很轻 ,像是刻意藏起了什么。 短暂的静默后,她抬起眼,反问道:“你呢?应该会去……清大?” 林知砚望向远处寂静的林荫道,嘴角微动:“原本是要去的,但是可能再思考一下。” 蝉鸣声在枝叶间此起彼伏,远处传来风吹过草地的簌簌声。 那天之后的情景,在叶语莺的记忆里已经不够真切了。 只记得那天阳光炽烈,穿透树冠斑驳洒下,树影落在身上分外温柔。 她很久之后还能记得那天布谷钟的木质香,还有空气中一缕清润的栀子花甜香。 她再也没有过那样懵懂而惆怅的夏天了。 暑假结束,叶语莺升入了高二。 开学后不久,她受到了林知砚的消息,那时候他已经身处纽约时代广场的街头。 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北美。 只不过那时的叶语莺并不知道,走上了德语之路,其实是让她离北美更远的,事实上,她再也没有如她所愿踏上那片她随口一说的地方。 新学期之后,英语老师悄无声息消失了,换了个上了年级的老教师,但是发音非常纯正,几乎和录音带没有区别的美音。 她的成绩开始慢慢回升。因为走的是德语路线,她不用再与英语死磕,每一科的学习都显得轻松许多。 老师们渐渐发现,这个沉默的女孩在数理化上的天赋极为惊人。 她理解能力强,课堂上从未走神,几乎不用补课就能牢牢跟上进度。 那份属于她的自信,终于一点点回来了。 与此同时,体育组的老师找到她:“叶语莺,市里的田径赛缺人,我听说你体育特长生,你愿意参加吗?” 久违的操场,久违的跑道。她再次系紧鞋带,站上起跑线。 “各就位——预备!” 发令枪响,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的心脏又在风中寻到了熟悉的节奏,每一步都像在追逐自由,酣畅淋漓。 终点的那一刻,她冲线。 她已经离开训练一年之久,但是市级的业余组要拿下仍然毫不费力。 操场上传来一片欢呼。 叶语莺低头喘息,汗水滑落脸颊,她终于想起如何笑了。 田径场上的胜利让她的名字在校园里传开。 “就是她啊,那个跑得飞快的女生。” “听说还是理科尖子生,怪不得能进一高。” 叶语莺成了少数能兼顾学习和运动的人。她没有刻意炫耀,却因此被更多人注意。 有些人心生羡慕,有些人心生妒意,但她已经学会了不再过多在意。 虽然学业繁忙,但是她还是找到了以前带她的杨老师,重新在课余中继续训练,也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参加了一些专业比赛,也是包揽第一。 她能感受到杨老师的复杂心情,杨老师仍然知道她天赋未减,但是她如今的成绩,如果保持下去应该在遥远的将来能触到学术殿堂。 所以杨老师虽然深感遗憾,但也支持她的决定。 截止到高二结束之前,她的体育成绩的巅峰又回来了,几乎所有比赛都能恰好压孙英一头。 一开始两人水火不容,后来有一次比赛后,两人握手言和。 从此之后,叶语莺多了一位率真的朋友。 孙英上的体校,没有训练的时候会来蓉城一高找叶语莺,手里拎着两杯冰奶茶,两人很喜欢坐在学校球场的旁边看人踢球。 “体校不是人均好身材吗?你能欣赏我们学校的这体育水平?”叶语莺偏头问她。 孙英直言不讳:“腹肌是体校最不缺的东西,但是……” “我喜欢有智商的腹肌。”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注意到有人带球进了禁区,高呼一声站了起来,双手喇叭状,高呼,“好机会!射门啊!” 果真,球进了! 那个瞬间,全场气氛被点燃。 孙英彻底放飞,手里的奶茶差点洒出来,兴奋得连脚尖都在地上蹦跶。 叶语莺忍不住笑弯了眉眼:“跟你上场踢球似的。” 孙英一屁股坐回来,把吸管叼在嘴里:“你懂什么,旁观才是最爽的。自己拼得大汗淋漓的时候根本没空体会这种气氛。” 叶语莺侧过脸,眼底却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似乎也有些共情。 “叶语莺,你以后真的不打算走专业路吗?”孙英突然问,语气少见的认真。 叶语莺怔了一下,随即笑笑,声音轻得像风:“不打算。我的路,应该是另外一条。” 孙英没再追问,只是用力吸了一口奶茶,仿佛把遗憾咽了下去,“天赋这种东西,真的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下一秒,她眉眼染笑:“好吧,那我以后比赛的时候,就把对手当做你的影子。” 叶语莺挑眉:“你这是要时时刻刻记仇?” “那当然。”孙英笑得飞扬,“我孙英的人生格言就是——不能让叶语莺白白压我一头。”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校园夏夜的灯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两个并肩坐在球场边的少女,笑声像是被风吹远,却又飘荡了一圈之后,落入心里。 她后来时常想起纪紫,她对这份珍贵的友谊仍然有些后怕,担心会像和纪紫一样惨淡收场。 她期待过纪紫会不会用新的手机号给她发信息,问问近况。 只可惜,她再也没见过纪紫。 * 高二暑假,学校组织了一次修学旅行,地点是外省的一处自然营地。 山林清凉,溪流潺潺。营地旁有一棵极为古老的枯井,旁边是棵百年老树,种在古老的寺庙后山,树干粗大,枝叶繁盛。 传说只要对着古井许愿,就能实现。 叶语莺在心里冷笑,任何一家圈钱的景区都是同一套说辞。 那种许愿池里扔硬币,白天扔,晚上捞。 “哇,好浪漫啊!”林曼吟在一旁感叹了一声。 叶语莺看了她一眼,不是吧,这也信? 林曼吟写下:“希望家人健康,希望我能考进清华美院。” 周易一笔一划写下:“希望以后能当足球经理。” 叶语莺坐在角落,手里捧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怔怔地出神。 林曼吟写完了之后,过来催促她,“语莺,不许个愿吗?” 叶语莺将瓶子随手揣进裤兜,起身去荡秋千,“不了,我不信这个。” 傍晚,她一个人来到树下,看了眼幽黑的枯井,将口袋里的瓶子扔了进去。 瓶子里有一张她白天就写好的字条,正面,她写下了“考上好大学”。这是最普通、最符合身份的愿望。 可在背面,她偷偷写下了三个字: 【程明笃。】 她写得极小,几乎只有自己能看见。 听见瓶子坠底的声音,她的心却微微颤抖。 “……这个愿望,永远不会应验吧。” 她抬起头,看着枝叶婆娑的大榕树,心口充斥 着紧张。 青春的秘密,就这样扔进了无人知晓的枯井里。 夏天的风吹过山谷,穿过营地上的篝火。 叶语莺坐在草地上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清亮。 她知道自己此生还会面临很多难关。 可是此刻,她重新拥有了短暂的平静,课堂上和赛道上都已经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 她没有再会看过这口枯井,可写下来那个名字,就成了这段青葱岁月里最隐秘的注脚。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4节 未来很远,她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 但至少,她在这个夏天,她忐忑又期待,盼望着早些成长,成长到不用费力仰头,也能看见他的程度。 ----------------------- 作者有话说:推荐一下预收《黑色支配欲》发疯之作,求点个收藏~文案如下 五年前,她曾在肖寒岐的支配下战栗不已,那段记忆成为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从那一刻起,她便发誓——与这个男人,不共戴天。 她以为,肖寒岐的支配欲是刻在骨子里的,是他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 可当他消失的几年间,她的喜好与身份彻底反转——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sub,而是众人眼里高不可攀的4i天菜。 所有人都得在她面前,乖乖叫一声“姐姐”。 尤其在那种封闭的空间里,她才是真正的主宰。 她一直在等待那个时刻—— 等肖寒岐回国,等他再次站在她面前。 她要让那个曾经让她屈服的男人,亲手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 直到某一天,她推开那间房门—— 而那个只会居高临下的男人,竟在她眼前,亲手在脖子上扣上了项圈…… 【女非男c,男主为爱做狗,作者发疯之作】 第103章 高二的这一年,叶语莺的名字在学校里越来越响亮。 尤其理科成绩尤为突出,她的理综试卷由于步骤简洁思路清晰,常常被老师当成范本。 更重要的是,她在市里乃至省里的跑道上,几乎场场斩获佳绩,甚至好几次在地方台体育新闻里,有短短几秒的镜头扫过她的身影。 就是那一次,原本对她漠不关心的母亲,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的“优秀”。 “下午夫人来过一趟,说听人说起你,听说你去跑什么比赛,她想让你去茶室见她一下。” 那天傍晚,叶语莺带着行李箱修学归来,晚饭后,阿姨一边收碗筷,一边试探着开口。 那一瞬,叶语莺动作凝滞,愣了好一阵。 母亲这个词,在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词存在的时候,它却又冒出来了。 这个让她又痛又恨的词。 但是在去茶室的路上,凉风一过,她心里竟然有一瞬间的得意和期待,就好像……她终于被姜新雪注意到了吗?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她真的变优秀了,优秀到足以被母亲注意到。 西楼的茶室,隔着一方月洞门。檐下风铃被晚风拂了一下,叮当一声,很轻。 叶语莺推门进去,檀木的香气与新泡的碧螺春味道混在一起。 姜新雪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侧放着一只白色的苏绣手包,指尖纤细、甲面无瑕,像一幅完好无缺的静物画,玻璃窗外有一株栀子,花落在窗台,白得刺眼。 她抬眼,看到叶语莺后,眼里没什么情愫,淡淡道:“坐吧。” 叶语莺瞬间开始紧张起来,在对面坐下,背挺得很直,掌心开始发热出汗。 “听人说你最近在跑比赛?”姜新雪开门见山,语速不快,“还上了新闻?” 叶语莺“嗯”了一声,低声说:“只是地方台的短讯,很快就过去了。” “你很得意?”姜新雪看着她,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 她放下茶盏,手腕的表在灯下闪了一下,声音很平:“我不是夸你。既然你能侥幸上了蓉城一高,就该把时间放在课业上。比赛这种事情,可以放了。” 叶语莺怔了怔:“我没有耽误。模拟考我进了年级前五十,理综老师也说我——” “年级五十很好吗?”姜新雪打断她,音色沁凉,冷哼了一声。 叶语莺瞬间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半张着口,欲言又止。 为什么不好?我的人生差点就要过成废墟,现在不好吗?哪里不好,怎么会不好? 但是半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姜新雪抬手的瞬间,手上的戒指撞到了茶托,轻微的瓷响像一记信号。 “别以为,你上了蓉城一高就了不起,现在居然都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以后真考上大学你不是要上天?” 叶语莺抬了抬下巴,第一次直视她:“是啊!就是了不起,我免于回老家上职高,免于卖给大老板换彩礼,我人生从这一刻处处是广阔,我不会放弃学业,也不会放弃田径,我会过得比你更好!” 姜新雪的眼神陡然一紧,像是没料到会招致这样的反击。 “叶语莺,你再说一遍?”她眯起眼,声音冷若冰霜。 叶语莺心跳如鼓,却没有退缩。她从小到大,总是被迫压低声音,压低姿态,如今却像被惊雷劈开了一道缝隙。 “我说——”她一字一顿,眼睛清亮而坚定。 “你知道什么叫天赋吗?我从小受尽欺负你没有一刻关心过我,我都不知道我的天赋是因为基因,还是因为我从小就懂得逃跑,跑过所有人,我就不会挨打。” 姜新雪猛地站起身,茶水溅出几滴,湿了一角绣着白鹭的桌布。 她抬手指着她,嗓音发颤:“你以为自己是谁?没有我,你能进这屋子?你以为跑几圈,考几次试,就能翻身了?别做梦了!” 叶语莺的手指死死攥着膝上的布料,指节泛白,却硬生生逼着自己仰起头直视姜新雪的双眼:“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不在乎我,那请你从此永远不要管我。” 她说完,起身,推开茶室的门。 风铃在她身后摇响,叮叮当当,声声刺耳。 夜风灌进走廊,叶语莺心口滚烫,像是被烈火烧过,却带着彻骨的冷意。 从茶室走出来时,她忽然有些恍惚。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和母亲正面对峙,第一次不再小心翼翼地求和。 但她这次忍住了泪水,她再也不会从这里渴求这女人一丝一毫的关怀。 她跑去程明笃的室内网球场,绕着白色灯光跑了一圈又一圈,跑到喉咙生疼,肺里像塞满火炭,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她还是要继续跑下去。 谁都不懂,她为什么在课业繁重的同时还要拼命训练。 可她知道。 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至少赢下一枚全国赛的金牌,至少能有一次,再把它亲手送到姑姑手里。 让那个唯一关心她,看到她发光。 * 落叶扫过脚面,蓉城入秋了。 操场带着凉。她在起跑线前弯腰,系紧鞋带,耳边是杨老师的短促口令。 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专注。风掠过耳廓,肺叶灼烧,她试图把母亲的每一句话都抛在身后,可她忍不住回想,只能迫使自己只盯着前方那条白线。 杨老师把秒表收起来,抬手指向终点,目光里有些意外:“你居然这个程度了还能这么快突破。” “不会真要成为我这个野生训练人带出来的猛将吧……” 叶语莺置若罔闻,她知道此时就是她作为非运动员能达到的极限了,因为她的各方面都不是按照体校的规格来的,如果逊色其他人也情有可原。 “再来一组!” “好。” 她跑完最后一组,手撑在膝上调整呼吸,忽然手机震了一下——是医院的电话。 “叶同学?病人今天有点小发热,医生建议做个观察。” 她心里一紧:“我马上来。” 病房的窗帘是淡绿色的,阳光从纱帘漏进来,落在姑姑的枕边。她的额头贴着退热贴,见她进门,先笑:“我没事,吓到你了。” 叶语莺把水果放下,替她掖平被角:“医生说让您多休息。” “你别担心我,”姑姑握住她的手,指尖温热,“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照顾好。阿婴,你跑步我支持,但别让自己太累。” 叶语莺点头,眼眶有些热:“快快出院吧,我将会作为全国赛的替补褚西,如果万一有上场的机会,说不定真能拿一枚奖牌。” “好。”姑姑笑得眼睛弯起来,“我要摸一摸它,看看它到底有多沉。” “沉,”她说,“但是不是纯金的。” *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时间分成一格一格:清晨训练,白天课堂,夜里整理德语词卡与理综错题。身边同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她也不解释。 她的腿上有新旧叠加的划痕,鞋垫里有细碎的沙砾,课桌里夹着替换的纱布贴。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化学反应与物理推导,旁边是圈红的德语名词性变化表。 她把日子压得像压缩饼干一样紧,咬一口都能把人噎死。 临近全国赛,她只是替补,甚至可能没有上场的机会,媒体也没有给她镜头。 那天,是戏剧化的一天。 那位被视为冠军选手的运动员在热身时旧伤复发,遗憾退赛。 叶语莺得以上场,并且从未被给予过期待。 但是她心知,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比赛了,之后她就要全身心好好备战高考的。 赛道的风向忽然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终点线前一瞬的犹疑,被她咬牙穿过—— 清脆的电子枪声落下,她以极小 的优势撞线。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5节 “第一名,叶——语——莺!” 奖牌挂上来的时候,她不太敢抬眼。肩头一沉,心却轻得像被风举起来。 她接过那束有些刺手的鲜花,笑容克制又灼亮,像握住了命运偷偷递来的一枚火星。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安静的角落拨通姑姑的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但她还是把那枚金牌对着摄像头举起来,她知道这个镜头一定会被保存下来。 * 返程的飞机在傍晚落地,叶语莺背着包穿过机场大厅,灯光明亮得没有一点温度。 广播一遍遍在耳边滚动,乘客拉着箱子走过,轮子压在砖缝里发出细小的碰撞声。 拿完托运行李,刚走出机场,就见远处人群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欲前往停车场。 周围的噪音像被关掉了一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往前跑了几步,彻底确认了才激动地喊道。 “哥哥。” 这世间有数亿的哥哥,可他偏生辨别出了这一声,停住脚步,回了头。 程明笃刚从国际到达口走出来,黑色行李箱被他拖得很稳,旅途的风尘没有把他身上的冷静磨掉,反而让那双眼更沉。 “你怎么在这里?”他语气不高,平静的眼神里露出几分意外。 她把手里的盒子举了举,笑意克制不住:“全国赛,金牌。” 他看了她一秒,眼神里有极淡的一丝亮意,像海面下短暂翻起的银背。 隔了很久,他才在震撼中说道:“恭喜。” “我想……顺路去医院看姑姑。”她犹豫了一下,“你先回家吧。” “走吧。”他没有多问,“我送你。” 夜路漫长,车灯照出一条洁白的带子。仪表盘的指针指向安静的速度,窗外的城市一盏一盏退后。 叶语莺把奖牌盒放在膝上,指尖沿着盒沿来回摩挲。她想说对姑姑说很多话,关于这一年多的训练,关于对姜新雪的怨怼,关于她对大学的期待,她的梦想…… * 夜空气带着草木的潮意,医院门前的松树把月光切成碎片,落在地上。 她换好消毒服进去时,姑姑正靠在床头打盹。她轻轻把椅子挪过去,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来了。” 姑姑醒来,看到她,愣了愣,笑起来:“是阿婴啊。” 叶语莺把金牌从盒子里拿出来,挂在床头,灯光落在那片金色上,像一轮日出。 姑姑伸手摸了摸,却不知是不是拿不起来:“看着真沉。” “嗯,很沉。”她握住姑姑的手,手心发热,“之后我就要好好复习了,田径生涯,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一夜,他们没有聊太多大道理。程明笃替她去开水房接热水,替姑姑调好输液的高度,半夜陪她轮着守到护士查房。 等姑姑睡熟了,她会隔着黑暗,悄悄地打量着程明笃的侧脸。 窗外有风,小心地推着窗帘边角,像惦记着什么。 周末两天转瞬即逝。 临走前,医生复查后说“病情稳定,注意静养”。 姑姑把她往门口送,笑着叮嘱:“放心去备战高考,不要老惦记我。有什么事,我给你发消息。” “发微信。”叶语莺把新买的智能手机递给她,耐心把界面从头到尾讲了遍,“点这里,打字或者发语音,都可以。想我了,就给我发。” 姑姑握着手机,认真地点头,像学会一门新本领的孩子。 * 返程路上,天蒙蒙两,城市像一只即将苏醒的蓝色眼睛。 加油站的灯白得刺目,服务区的咖啡苦得过分。 叶语莺靠在座椅上,困意裹着疲惫往下沉,却一直没睡着,身体像是被被缝在安全带里。 她憋了很久,回头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这次回来,会待很久吗?” “会长期待在国内了。”他顿了顿,“要开始接手家里的事了。” “那太好了。”她笑,眼睛亮亮的。 他看她一眼,目光像风过深水,没问为什么。 叶语莺点头,把额头靠在冷一点的玻璃上,心里软下去。 她忽然觉得,高三这一年,会被她记很久,不仅因为一枚奖牌,还因为她即将复苏的人生,以及终于可以触及的成人礼。 车子驶进黎明的薄光里,城市苏醒,风把夏天的气味又轻轻推回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走一段,到明年的现在,就能把所有曾经说出口或没说出口的愿望,挨个兑现。 第104章 程明笃回国后,蓉城那年的秋天好像是叶语莺记忆里最美的秋天,烟雾在散发着寒气的江面上缭绕,如薄纱如蛛网,让整个蓉城都带着凉爽的湿漉,一层一层挂在天际上。 程家后院的灯总是开得很早,他的作息也被家族的安排极为严苛:白天去公司轮岗,晚上回到书房批阅材料,偶尔走到走廊尽头,透过长窗看看那一盏还亮着的阁楼灯。 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频繁给她发消息,偶尔也只是问一句问候。 她偶尔会半夜去厨房吃点东西,但是程明笃时差调整好了之后,似乎也会去拿些喝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无法相遇,因为程明笃一直会在书房忙碌到深夜。 直到后来,他的想法落地之后,叶语莺才知道程明笃从读书期间就开始为自己的创业项目布局,自己建立团队自己研发技术搞算法,做的是路径规划。 叶语莺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时候看程明笃的时候,会有些心虚,随着那些莫名的情愫加深,她越来越只敢在他看不见自己的角度去光明正大地看他。 她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将更丰沛、更危险的情绪,锁在另一个地方。 写完之后,她觉得自己被救赎了。 日记本看起来,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笔记本,她在扉页封皮上写了两个字:《茶寂》。 希望自己能从禅意中,获得心灵上的解脱。 * 高三上后半学期,学校里忽然起了风声。 “这两天有人在小树林被堵住打了一顿,说是外班的,学校不让传。” “一高不是学生素质最好的吗?什么时候混入这种乌合之众?” “听说是女的动的手。” “谁啊?” “不知道啊,这种丑闻肯定被压下来了。” “那谁最可能?” 此时挺直背脊从教师楼刚答疑出来的叶语莺,恰好路过大家的视线。 她感受到来自周围的目光,但是有些不确定,回头看去的时候,发现一切如常。 但是那种后背毛毛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随着事情不断流传,叶语莺不知道具体,也不关心八卦,但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叶语莺想上前准备问问发生了什么。 众人回头看见她走近,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了。 有个和叶语莺不熟的女生,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语莺,听说你以前是莱山中学的老大?” 众人闻言,一脸紧张,身旁的人拉着她的衣袖低声提醒,其他人向这位主动发问的勇士投来了钦佩的目光,同时也为她当了出头鸟而出了一身冷汗。 叶语莺脚步一顿,眼神在对方脸上停了一瞬,那一刻,空气像是被掐断了,周围的笑闹声骤然收缩,留下了一种奇怪的粘稠感。 她正欲开口,脑海里浮现了那三年的种种,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林曼吟快步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像是随意开口:“你们别乱说,什么老大不老大的,电视剧看多了吧?” 林曼吟快步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像是随意开口:“你们别乱说,什么老大不老大的,电视剧看多了吧?” 周易把篮球往墙上一顶,压低嗓子 :“外面在乱传,别理。真有胆的早报警了。” 发问者毫不示弱地提高音量:“是不是我胡编乱造,你亲口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场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几声干巴巴的笑。可等叶语莺和林曼吟走远了,背后仍旧有压低的窃窃私语:“你看,她不否认啊。” “是啊,她看人的时候,好吓人……” 叶语莺听得清清楚楚,脚下的步子却没停。 她没有解释。 解释在这种时候,是最徒劳的。 人生中总有这么多语言失去作用的时刻。 林曼吟握着她的手:“最近回家别走小树林那条道,绕着走,那里不太太平。” 流言总是先侵犯事实,再侵入人心。 这一次,叶语莺没有像从前那么惊慌,按部就班地学习,成绩发挥稳定,甚至每次月考排名都在上升,课堂问题答得很积极又干净利落,放学照常去操场,稍微活动一下,接着上仔细。 但流言像潮水,退一阵又来一阵。 在高三的节骨眼上,叶语莺不想把事件扩大,哪怕在斗争中她最终证明了清白,但也蹉跎了岁月。 周易实在听不下去,当着一群人拍了桌子:“真见过你们就报警,没见过就闭嘴。” 林曼吟也在班群里发了条长消息,语气少见的硬:“别把道听途说当线索。都到高考的节骨眼了,还是让人好好学习吧。” 很快,年级组开了个小会,通报:被打事件已查清,系校外社会青年牵扯,与校内学生无关,造谣者记过。 但是留言并没有就此彻底终结,甚至有人将莱山中学当年贴吧里的一些帖子发出来,有葛洁当年在校外打人的照片,叶语莺模糊的人影站在人群后。 尽管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显示她是霸凌者,但是也无法否认作为旁观者的她依旧是帮凶。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6节 那几张模糊的照片被发出来后,短短两天,整个年级几乎人尽皆知。 有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你看,她当年真的是混过的。” “站在人群后面,肯定也是一伙的。” “果然啊,她哪配什么理科尖子,外强中干罢了。” 流言像是利爪,把她曾经小心掩埋的阴影硬生生撕开。 林曼吟替她气得直哭:“语莺,你要不要去找老师,把事情解释清楚?我没有亲眼见过初中的你,但是我知道你高中阶段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第二天早自习,她站在讲台上,背着晨光,语调平稳地开口。 “抱歉占用大家时间,最近有人在群里传我初中的旧照片。” 教室霎时安静下来。 “我不否认,我的确在场,照片上站在霸凌者身后的人的确是我。”她扫了一眼众人,语气不卑不亢,“但是我站在那里,不是因为我是施暴者,而是因为我当时当时也是被控制的一员。” “我曾经因为不愿意参与霸凌而遭受殴打和欺凌,我能自保的方法只是小心翼翼当一个旁观者。” “我曾经反抗过两次,最后一次,在我的左眼眼角留下了疤痕,现在也清晰可见。” “莱山中学自古都有校霸,暴力横行,当我明白讲道理只会让自己处境加剧,我最终选择用拳头,因为听不懂人话的那部分人只服拳头。” “我最终把上一任校霸打败,按理说,我会是新一任校霸,我的确这么做了,但是我可以保证,在我之后,莱山中学再无霸凌,包括现在也一样。” “言尽于此,不信的话你们在学校门口坐上十一路公交,自己去莱山中学查证吧。” 这一句,让所有人愣住。 她语调彰显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所以如果你们还想靠几张模糊的照片来定义我,那就请继续。但我不会因此停下我的脚步。” “我这一路走来,付出太多代价,我不能说自己是个努力者,我凭借了几分运气,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我去上大学,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好好珍惜你们引以为傲的教育资源和阶级优势吧,别人云亦云,睁开眼看看脚下这片土地,到底埋藏过多少伤痕,又有多少人必须踩着尸山血海,才能抵达别人轻而易举的起点。” 那天放学,天光大开,把银杏叶抖得一地金。 满天霞彩燃烧着,风声终于散了。 战斗之后,被风刮过的脸颊总是有些疼。 夜里,她忽然睡不着,拿出手机,但是又不想打电话打扰姑姑。 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她估计着护士要去查房了,这才打去电话。 “阿婴?”姑姑的嗓音软,却有些喘,“这么一早,怎么了?” 她愣了一下,立刻压低声音:“没事,姑姑,我就是……想你了。” “学校还好?” “嗯,都好,成绩在稳步上升,而且还有半年多,说不定能冲年级前二十,如果运气好一点,说不定……真的能去以前不敢想的学校。” 她其实想说很多,关于小树林的风声,关于自己被凝视的日常,还有那永远洗不白的初中黑历史。 可是姑姑说话的时候有些吃力,她换了个方式,把话咽回去,打开微信,发了一段又一段的文字。 “今天的太阳很好。” “德语作文我把模板背熟了,但是家教说光靠模板不能让我拿到更满意的分数,所以我还要努力一把。” “我做题有点急,有时候会阴沟里翻船。” “我没惹事,这里虽然也有趾高气昂的人,但是他们能对我表达的恶意有限,不会造成实质伤害。” 她把字敲出来,姑姑有空的时候会回她。 有时候,姑姑会回:“阿婴,我看见阳台的海棠开了。” 回复不一定及时,有时隔一小时,有时隔一夜,但每一句都能把她从情绪里稳稳托住。 渐渐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消息,成为她穿越风声与题海的细细绳索。只要抓住,就不至于掉下去。 有一次,姑姑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窗外有一枝刚抽芽的枝条,带这些嫩绿。 姑姑说:“快看啊阿婴,玉兰花都开满窗台了……” 叶语莺点开照片,放大,看了很久, 只觉空气干冷,眼下已经还没到玉兰花的季节,玉兰如何在枝头盛放。 她垂下头,打字:“是啊,真好看。” 她心知一些心酸,不应该对一个病人表露,眼下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情愫已经藏到了极限,她尽量不和程明笃有共处一室的机会,因为她知道稍有不慎就藏不住了。 内心郁结难解,只能偶尔在深夜写下点什么,那些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对月亮说的心事。 高三这一年的冬天分外难熬。 * 流言澄清后的那场月考,她的理综进入全年级前列,德语作文也拿了近乎满分。 班主任在讲评课上提到她的名字,没夸太多,只说:“稳定发挥,还有时间。” 高三下学期的第二个月,春风把后院吹得发亮。有人来修缮阁楼,木屑的清香混着钉子被敲进梁木的干脆声。姜新雪路过,顺手上楼搭把手——程家老太太上次说她待人冷,她记着,得改。 叶语莺的房门被打开,这些工人都有专业素养,不会拿走和翻看房间内任何东西。 可是一个名为《茶寂》的笔记本出现在姜新雪的视线,她只觉得这笔记本平平无奇,也不懂什么叫茶寂,只觉得这名字怪得发静。 本来应该随手扔回去,但是在旁观的过程中百无聊赖。 她鬼使神差地翻开了…… 纸响极轻,像薄冰碎了一线。 她的指尖收紧,又松开,眼里掠过一瞬极轻的阴影,唇角缓慢地收紧。 她没有把本子拿走,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如果这一页落到谁手里,轻则“教养不严”,重则…… 姜新雪站在门口,回头看了那本《茶寂》一眼,眼底有一道细到看不见的影,转身时已经收好表情。 春光很明亮,亮得把阁楼里的每一粒尘都照得清楚。所有东西都在原位,安静、体面、端正。 但是叶语莺却觉得今日气压极沉,压在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晚上十点半,她把今日份的词卡拍照发给姑姑。 临睡前,她照例把《茶寂》翻到空白页。 犹豫了好一阵,确定了这些话不会被人发现,才写下: 终于,离长大更近一步,可是你已经长大很多年了…… 她合上本子,把它按在书堆最底。 窗外的风把云推开了一块,月亮像一面安静的镜子。 她关灯,黑暗里,手机又亮了一下—。 姑姑:“晚安。” 她回:“晚安。” 指尖轻轻一按,屏幕熄灭,四周静得能听见心跳。那颗心像一面小鼓,敲着敲着,敲进高三漫长而明亮的夜。 外面廊道的灯亮着,家里的夜一如既往安静。可是叶语莺总觉得,今晚的空气沉得有些奇怪,像是有人轻轻碰过她的世界,然后在她不知情的角落里留下了暗涌。 -----------------------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是我考完了,坏消息是,下周还有一门,一千多页ppt要背…我要是来不及会上来说一声,但是这是我硕士生涯最后的考试了,熬过九月一切都好了! 第105章 第二天清晨,走廊的灯还亮着,窗外的光却薄薄地爬上了窗台。 叶语莺醒得很早,像被什么无形只手将她从梦里拽出来。 可能因为起太早的原因,她整个人背着书包下楼的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的,原本早上她会随便去厨房盛点清粥,再带个红糖馒头,边走边吃,走到公交车站,到公交站正好咽下最后一口。 今天的厨房安安静静,阿姨们应该已经吃完早餐上工可。 蒸汽在白瓷锅口上方盘旋,像一条温顺的气蛇。 她端起勺,刚舀起第一勺粥,就看见锅旁的小碟里摆着几丝切得极细的姜和一撮盐。她愣了一下,平日里并没有这一道。 负责做饭的阿姨好像就不怎么做咸口的粥。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早。”程明笃站在餐台另一侧,衬衫袖口挽到手臂中段,抬手揭开锅盖,语气很平常,“这是我自己熬的,你要尝尝吗?” 原本今天是没有胃口,只是准备拿一杯豆浆而已。 她颇有意外地观察着程明笃的一句举动,似乎早已忘怀上一次吃他亲手做的饭团是什么时候,那已经是四年前,她刚到这个家的时候。 她也不知道这些年程明笃还有没有长高,但是她这几年往上窜了两公分而已,仍然觉得程明笃清瘦的身形是需要像以前那样仰头看的身高。 原来两公分的距离并没有什么体感。 心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嘴却先一步帮她“嗯”了一声应下。 咸口粥里面还有一些鸡丝,和切碎的青菜,底部是一些贝类,热气扑面,清淡的盐味先压住了红糖馒头的甜意,胃里被一点点热意撑开。 她原本有些不舒服的胃好像顷刻间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胃是情绪器官的原因。 只要程明笃和她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中,她就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愉悦又有些失真。 她脸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烫,赶紧把头埋下,专注喝粥。 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咽下,拿了咬了一口的红糖馒头,背起书包。 “今晚可能有雨,带伞了吗。”他又补了一句,像是对任何一个正常的家人说的那样。 她点头,有些无措,没回身。 门口的风比她想象中更凉一层,院子里夜露未干,石阶的缝里渗着一线暗光。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7节 * 那天放学,果然下雨了。 叶语莺抬眼看着天际的落雨,伸手接了接,雨线细密,连通了她的手掌和苍白的天。 此时她才反应过来,临走前程明笃的叮嘱,但是她当时紧张到无法附加,只得草率答应,实则书包侧兜空空如也。 她根本没有带雨伞。 林曼吟撑着伞将她热心地送到了车站,本来想让家里的司机顺便把她送回家的,但是被叶语莺婉拒了。 因为程家在蓉城过于有名,估计林曼吟家长也和程家有交集,想到初中时期那些难听的言论,她就本能地对这些事有些恐惧。 不是她信不过林曼吟,而是她从心里想要跟程家划清界限。 那是姜新雪的家,程明笃的家,唯独不是她的家。 公车上,进入初冬之后,车内暖气被开得很足,今天她的胃还是不舒服了一整天,以至于中午她也没有进食。 她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昏昏欲睡,在睡去前,她撑着眼皮跟姑姑发了条消息: “姑姑,今天蓉城下雨了,你那里怎么样啊?” 发完她就合上双眼靠在座椅上睡着了,公车到站,雨没有停,不疾不徐地下着,雨声从容。 她下了车,沿着人行道快步走,水从额前刘海坠到睫毛上,一眨就化开。 等她到家,外套和书包边都湿透了半圈,可她的心情反而轻了一截。 高三之后老师不仅关心大家的学习,还关心健康状况,叮嘱不要在临近高考的节骨眼上生病,但是这场雨却拎得让她有种短暂的解脱感。 任由自己走入这张冷而薄的雨幕中。 胃部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却是怀着轻快心情湿着一身回到程家,她却发现今日的程家和往常仿佛有些不一样。 后宅却安静得过分。佣人们在廊下列着,人人低头,连呼吸都尽量压轻。 她脚步一顿,揩了把脸上的水,正要往阁楼去,茶室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叶语莺,你过来一下。” 那一声熟悉的嗓音,让叶语莺整个人定在原地,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掌。 这熟悉的开场白,让她以为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但是进入茶室这二十步不到的距离里,她却想不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姜新雪坐在主座,身后挂一轴水墨,几笔冷清的兰叶。 矮几上是一套紫砂壶,壶盖敞开,热气往上冒,茶香发苦。桌角摆着一只空杯,杯沿留出一道茶痕,像刻意停驻的一笔。 如此禅意的画面,却让她觉得面前气压迫人。 “关门。”姜新雪瞥了她一眼开口,眉云间在酝酿着什么。 门阖上的那一下,像把屋里的空气也一并隔离,让茶室彻底沦为刑室。 叶语莺站在门边,水从鬓发滴到衣领,再沿着锁骨往下滑,落在地板上,滴答,很慢。 姜新雪打量了她一眼,笑意极浅:“淋雨回家,挺自在啊。”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严肃道:“站过来。” 叶语莺慢吞吞走过去,背挺得很直,双手垂在身侧。 姜新雪刚抬手,叶语莺就早有预料班往后躲闪,但是那新做的延长甲,还是将她脸颊刮出了一道痕迹,很浅,没有出血,但是从掌风可以判断,姜新雪今天是铁了心要扇她耳光的。 叶语莺声线很平,“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不分场合地打我了。” 曾经叶语莺只有挨打的份,那是她从小以为都是自己错了,母亲永远不会错。 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课本上,都在歌颂着母爱的伟大。 她原本从未质疑过,但是如今她却开始不信了。 因为高考在即,她的自由近在咫尺,她早已想到自己要去往哪里,总之不可能再和姜新雪在一个屋檐下待了。 姜新雪神情微动,像被风当面熄灭的烛火,嘲讽道:“怎么,学会顶嘴了?” 叶语莺不语。 “你知不知道这屋子姓什么?” “姓程。”叶语莺回答。 “那就好。”她冷笑了一声,“龌龊的心思,也就指望一层皮能遮。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规矩、体面,你是一个都没学会,果然是叶建国那渣滓的种,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 空气明显冷了一度,茶室里只听见雨打廊檐的声音。 叶语莺手心发凉,指尖掐进掌心里,才稳住声音,颇有敌意地看向姜新雪:“你什么意思?” 她问出口的刹那,眼前的灯光像被雨声打花,一个尖锐的力道猛然扑了上来。 “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藏着这么多心思,呵……我说怎么突然间会反抗了,原来是心里有寄托了!” 姜新雪一把把她按到墙上,指节冷硬,掐在她锁骨窝里,指甲轻易戳破了她的皮肤。 她已经成长得比姜新雪还高,但是在这一刻仍然像个被扔到墙上的水泥麻袋。 她觉得自己在姜新雪面前已经不像个人了,像只被踢烂的狗,毫不招人喜爱的狗。 耳膜外女人的声音刻薄鼓动,掩盖了窗外的雨声。 “叶语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是做错了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你心思都动到程明笃身上了,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程明笃,你知道他是谁吗!?” 秘密被人原封不动地拎出来的瞬间,叶语莺神色一僵,整个人被扎在地上连呼吸都被水泥封住的了一样,整张脸褪成纸一般的白,唇色褪到近乎透明,只有一圈被雨气渍出的淡灰,她只觉那一刻自己的血被抽空一样,整个人干涸得像个纸扎人。 她瞪大了双眼直视着姜新雪,眼眶发青,颞侧那一小截青筋悄悄起伏,连细小的颤都克制在皮下。 “我没有……”她本能性地否认,却丝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听得见雨,却像隔着一层棉被,耳际涌起海面一样的嗡鸣,世界被压成两种声,过快的心跳像加速的时钟一样,胃部升起浓重的不适,被她不断吞咽而压制住。 “哟,把脸吓得这么白。”姜新雪低笑,近乎怜悯地抬手拍了拍她惨白的脸,“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就凭你这点胆子,也敢在这屋檐下做梦?” 叶语莺努力把视线从那双眼里拔出来,胃里那股涌上来的酸仿佛已经抵达嗓子眼了。 “你以为藏在本子就不被人知道了?”姜新雪轻轻嗤了一声,手指收紧又松开,“你要不要我把你写的东西摆到明面上,给程明笃念念?” “我没有……”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几乎轻到听不见。 她知道,姜新雪已经亲眼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 “在这屋里,什么是你的?”姜新雪的笑意完全冷了,话音一转,又咄咄逼人。 “呵……也对,你这个年纪的,谁不喜欢程明笃……”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愉快,手指在叶语莺衣领处拧了一圈,压低声音说:“我在程家本来就被人看不起,你还要给我添乱,你是想我们两个一起被赶出去吗!” “你想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说母女共侍父子吗!把你龌龊肮脏腌楂的想法全部给我清除掉,下贱胚子!” 话音刚落,屋门“哐”地一声被推开。 姜新雪的手立刻松开,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神色一瞬收紧,随即又恢复成表面上的从容。 叶语莺靠在墙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她一时分不清,姜新雪究竟是心虚,还是不愿在别人面前撕破伪装。 程明笃逆光站在门口,长柄黑伞伞骨上还滴着雨水,冷气从他身上被带进来屋内,落在这间闷热的茶室里,像刀锋划过。 他目光在母女二人之间扫过,最终落在叶语莺脸颊上那道被指甲划出的浅痕。眼神微沉。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极稳,“你在做什么?” 姜新雪牵了牵嘴角,本打算笑,却发现这假面已经戴不上了:“没什么,就说她几句,小孩子不懂事,总要有人教。” 她故意咬中了其中的一些字眼,审视程明笃的目光也幽深了起来,最后冷冷地扫了叶语莺一眼。 “教?”程明笃走近两步,目光冷下来,“是这样教的?” 空气被一寸寸降温。 姜新雪面色僵硬,语气还想维持强硬:“我是她妈,我不教谁教?” “一天责任没尽过的妈,教人也轮不到你。”程明笃冷冷打断,转头看了叶语莺一眼,目光坚决。 姜新雪的声音继续传来,冷哼一声:“你要是知道她心里对你藏着心思,还能怎么说吗?” 话落地,叶语莺的心口都仿佛被撕裂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不敢再往程明笃的方向看一眼,那一刻只觉自己像个阴暗的老鼠。 可程明笃却没有给出任何情绪,对这句话置若罔闻,连目光都没有朝姜新雪那边多停一拍,只把视线稳稳地落回叶语莺脸上的那道红痕,语气平直:“站起来,跟我走。” 叶语莺愣了一下,像是一切都成了幻听和错觉。 姜新雪冷笑,步步紧逼:“装什么不知道?她写的东西你看过吗?” “和你无关。”程明笃打断,连眼神都没过去,“再说一次,别对她动手,也别对她做人身攻击。” 他说话的节奏很稳,说下最后一句话,“在我让你后悔之前,还是赶紧闭嘴吧。” 姜新雪脸色青白交错,胸膛起伏得厉害,却偏偏信了这句威胁。 印象里,程明笃从未说出这种话,他那天确实动怒了。 尽管程明笃年纪很轻,但是心智足够成熟,再加上是程家人,还有亲生母亲来自一个惹不得的家族…… 她不得不听信这些威胁。 那天叶语莺都快要忘记自己是怎么鼓足勇气,在程明笃得知之后,仍然跟在他身后离开的。 她原以为是物理意义的走,但其实,当晚他就让她打包好行囊,带着她当晚就离开程家。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充满反叛的出走,是她从小想象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实现的出走。 是和程明笃的理性和体面都截然不同的出走。 她知道程明笃的确有这样的勇气,但是她从不知道,他克己复礼的外表下,藏着远超她想象的反叛。 以至于,在很短的一个瞬间里,她误以为程明笃和自己其实是一种人。 当晚,她人生中第一次踏足栖止小筑,她将在这处湖边洋房里,度过自己余下的高中生活,以及一个漫长的假期。 第106章 多年后叶语莺早已忘记很多画面,只记得每次回忆起这段过去的时候,她永远能嗅到那天庭院里湿润苦涩的泥土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8节 那个夜幕暗得发沉,雨幕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铺天盖地,让她渺小不堪无所遁形。 一抬眼,她看到了程明笃淋湿的肩头,和一双黑得不真切的眸子。 修长的手将门口的长柄伞衔起,在雨幕中撑开,走了几级台阶,又微微侧目,启唇道:“跟上我。” 叶 语莺对姜新雪刚才揭短的话心有余悸,早已做好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但是…… 他还是在雨幕中回头了。 这说明……他不相信那些话,还是说,他不介意。 不介意那份从少女时代萌生的情愫。 “……来了。”她赶紧回应,连忙撑起发软的双腿,抱着淋湿的书包跟了上去。 像是嫌她太慢,程明笃陡然大步回头,将黑伞撑在她头顶。 她很有分寸地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让自己不要碰到他的西服。 可一阵风吹来,黑伞稳在半空,程明笃低头,看到她额前湿发挡住雪亮懵懂的眼神,眉宇闪过几分不忍,“站进来。” 她又往身旁挪了几分,却在下一秒,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将她彻底牵引到伞下。 还没回过神,肩上的重量转瞬即逝,连余温都不曾在冷雨夜中有半分停留。 他带她直奔阁楼,“日用品可以买新的,主要把复习资料带上。” 叶语莺整个人都是发蒙的状态,没有去细想程明笃接下的打算。 带着背包下楼的时候,程明笃恰好把车开出来,停在楼下等她。 坐上副驾驶的时候,叶语莺看着彻底黑下来的夜色,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车内的暖气中发出低到不真切的声音,“我们去哪里……” “至少是一个没有姜新雪的地方。”程明笃启动了车子,语气平缓,但是声音坚决。 她没有想过程明笃和同龄人有什么不一样,看着窗外的路灯有些遗憾地想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她本就不属于那个地方,但是程明笃不一样,他在程家不可能半点被姜新雪掣肘。 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程明笃和程家有嫌隙,毕竟她是外人,倒是能走得干净。 封闭的车窗将外界的雨声隔绝,细腻绵稠的杂音像是旧的黑胶唱片,带着些别开生面的复古感。 “别想太多,先好好备战高考,别让这些事打扰你。”程明笃回得果断,又意识到什么,在温暖的车厢内渐渐放缓了语气。 她心有惭愧,“如果没有今晚的事,你就不用卷进来了。” 前方路口红灯闪烁,轿车缓行,等到车子彻底慢下来之际,他的喉间才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本来也不想留在那里。” 在叶语莺不解的眼神中,他缓缓扬唇补了一句:“我现在的年纪,也该远行了。” 叶语莺还是对此有些困惑,她能理解字面含义,却不知年纪是否可以和远行产生联系。 但是程明笃与她之间,存在不小的年龄差,虽然还是平辈关系,但是他符合了所有能恰好在她懵懂期不经意种下种子的一切条件。 等日后这些种子生根发芽,她才知道远行这件事对自己的意义。 夜路一路延伸,直到车子驶入湖区的林道,雨势才渐渐收敛。 林木高耸,枝叶间的水珠成串坠下,打在车顶,砸出沉闷又有脆感的声响。 叶语莺透过车窗,只能看见一片隐隐的粼光,并不真切。 她按下车窗,彼时风雨停歇,月亮从乌云中出来,在层林上洒下淡淡月光。 她嗅到了湖边特有空旷的气味,随着车子靠近,一点点看见前方的水面偶尔泛起一圈圈涟漪,昏黄的路灯将湖边的雾气照成一片朦胧。 “到了。”程明笃将车停在一栋被刷成白色的木质洋房前。 院墙低矮,铁艺门半掩,爬满常青藤,夜色中有一种久无人居的静谧,但是并不破败,小花园被人打理得极好。 叶语莺跟在他身后,踩过积水的石阶,进门的瞬间,嗅到的是木质老屋独有的气息,混着雨后湿润的空气,竟让她本能松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这里,这年的栖止小筑周围还没有被度假村包围,这里以及前面琥珀般的湖泊,都是私人领域。 程明笃替她开了二楼靠湖一侧的房门:“这间以后归你。” 房间里陈设极简,只有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和一只旧书柜,都是实木的,实木总给人一种不用敲打就能明白的稳重感。 窗外是湖,风声与水声在夜色中交错,裹挟着她进入陌生住所的迷茫。 叶语莺把背包放在书桌上,手指还攥着书包带,心口发紧。 她想问些什么,问这房子的来历,问自己今后将何去何从,但是终究没出口。 今晚不适合回答任何问题。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语气平和:“在这里,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和复习。别的事情,都交给我。” “这里周围公车太远,我会开车接送你,如果我没空就会让司机来。” 他嘱咐好一切后,见她乖乖点头,这才转身下楼,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消散。 屋子忽然静了下来。 叶语莺环顾这陌生的空间,耳边仍残留着茶室里那些恨不得将她撕碎的辱骂声,但很快,这些念头被湖风吹拂窗棂的声音一点点冲淡。 她靠坐在床沿,双手埋进湿漉漉的发丝里,过了很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明明这里也是陌生之地,可是她的心反而轻松了很多。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块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地方。 即便它只是一处暂时的栖止。 洗完热水澡后,夜色深到极致,湖面的亮光在月色下甚至有些晃眼,零零落落的枯叶裹挟着残余雨水,在空中飘散,让她误以为冬天已经悄然降临。 叶语莺盯着窗外看了很久,直到眼皮酸涩才慢慢躺下。木床比她想象的要硬,但那种硬度却让人安心,恰好能托住她所有摇摇欲坠的念头。 入睡前,她想起了什么,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看姑姑有没有给她发晚安。 直到看到那句:【阿婴,晚安,今天雨后的月色很美,可能是今年残存不多的美好夜晚了。】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一句话,叶语莺侧躺在床上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姑姑用“残存”这样的字眼。 呸呸呸,不吉利。 她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删除掉这句吐槽,改为一句:【我剩下的半年会好好复习的,等我高考完,你的病也好了,我带你去南边的海岛旅游好不好,去那种长寿村好好修养一整个夏天。那样,你的身体就好上加好。】 傻乎乎地忍不住对姑姑一股脑喋喋不休一番,她担心看太多文字会费眼睛,于是把这些文字分成五个小段发送。 如预料那样没有回复,因为姑姑这个点早就睡觉了。 清晨,迷糊中,她听见楼下隐约的动静,一种很有烟火气的杂音,有点像宫崎骏动画里的开场,水壶的碰撞声,翻书的簌簌声,隔着木地板传来,但是克制得少了些童趣。 她起床拉开窗帘,伸了个懒腰。 这才清晰地看见了整个湖景,湖面又升起了白雾,光线洒进屋内,带着潮气。 下楼时,程明笃已经在餐桌边,面前放着一本很厚的英文原版书和一杯已经见底的黑咖啡。 见 她下来,他只是抬了抬眼,语气自然:“早。粥在锅里,自己盛。” “吃完送你去上课,别迟到了。” 程明笃重新翻开书,今天没有戴隐形,金丝边框架眼镜在他垂眸时反射出内敛的光,却淡漠古雅得耀眼。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语莺端着瓷碗坐下,窗外湖光潋滟,鸟声清脆,她手腕还残存的抓痕,但是已经快要消失不见了。 这场仓促的出走,有些轰烈,且没有归途。 从此以后,她在程家不再有立足之地,而她新的生活,便从这片湖畔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叶语莺的生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规律感包裹。 她惊讶于和程明笃在真正的一个屋檐下的秩序感和安定感,后来请了个住家阿姨,据说是有国际营养师的证的,将她的饮食起居安排得妥当。 在高三这一年,家庭是否幸福这件事会被放大无数倍。 有家人关心的学生,会从他们如常的行为里,感受到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关爱和照顾。 这也是亲情丧失的那类人的地狱,周遭所有人都仿佛在提醒着自己,形单影只的事实。 幸好,幸好…… 程明笃这一年为她补足了亲情上该拥有的一切,满足了她孤独青春里那小小的对亲情的虚荣心…… 每天早晨都有温热的早餐,每天夜里醒来,楼下客厅都会亮着一盏灯。 灯下是他遗落在书桌上的书,还有一支还没熄灭的香薰。 她知道姑姑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时间无疑是痛苦的,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给她分享自己温馨的生活。 【那位新来的阿姨是粤地人,很会煲汤,我准备跟她学两招,到时候煲给你补身体。】 【最近真的吃得太好,我都有些圆润了……】附加一个心满意足摸肚子的线条小狗表情包。 姑姑总是很快回她几个字:【阿婴,这日子真好啊,为你感到开心。】 简单的几个字,却看得她有些心酸。 她明白,姑姑的身体日渐衰弱,不可能陪她度过这段看似无尽的青春。 ----------------------- 作者有话说:[奶茶] 第107章 高三最后的记忆永远是有些燥热的,因为高考在六月,大家都盼着这年的六月不再那么湿热,这样能好过些。 思考难题的时候,叶语莺在书桌前撑着额头攥着笔,越入神身上的汗水在这样的节奏中一点点过去。她清晨背书,傍晚做卷子,夜深了仍写不完习题时,程明笃会站在门口,隔着半掩的门提醒一句:“早点休息。”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39节 她在深夜的孤独里,忽然觉得自己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她终于在快要成年之际,对一个除了姑姑和外婆以外的人产生类似家人的体感,而这份体感更复杂的地方在于—— 它其实一点都不纯粹。 隐藏秘密,如同囚禁一头怪兽,如果将怪兽全然锁起来,反而引得怪兽发狂,更加疯狂地反击。 灯下,叶语莺惊醒般直起身,连忙用手捂住狂跳的心口,习题上的字迹没有继续行进。 她有些惊恐不安地看向窗外,那片在夜空下几乎没有边际的幽黑湖泊。 心脏里的怪兽一下又一下,蓄力、助跑,用锋利坚硬的角撞击着她的心房,恨不得将她的心脏撞碎一般。 她很担心,怪兽万一在不合适的情况下失控该如何收场。 但是她将内心所有的罪证彻底锁进了匣子了,她已经数月没有对着纸面诉说心事了。 很多作家都说过,写作是一种心灵疗愈,当她停止书写,她也就只能任由病情发展。 她心里对他的非分之想,某种程度上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只不过她好好吃药的时候,状态就好点,不认真吃药了,自然就恶化了。 思绪放飞之际,楼下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住家阿姨去到门口迎接。 叶语莺在楼上起身,站到窗前去看他的车,直到停稳,车上的人长腿埋下,她才连忙放下窗帘,有些心虚地停止这场偷窥。 她在二楼走廊的角落寻到了一个地方,可以从楼上看到程明笃的身影,刚好离洗手间很近,她去洗手间的时候能用余光看一眼。 那种的不安和炽热,有种高空行走的刺激感,她将自己的目光藏于黑暗的长廊中,有好几个瞬间痛恨这副躯体过于年轻,气质与他相差甚远,毫无般配可言。 情感最翻滚的时候,她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下来,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那日渐枯燥的学习的世界。 她很想问问程明笃,他数年前也是这么度过的吗? 应该会比自己从容很多吧。 她第一次被姜新雪带入程家的时候,他也才过十八岁不久,只不过这些年他如同上好的酒液经过考究的发酵,已经越发醇厚和成熟。 而她,似乎时间沉淀下来只有那些如也野草一样被吹得翻飞的思绪。 心底的躁意像被风点燃的火苗,扑腾不休。 叶语莺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摸过桌上的手机,点开和姑姑的对话框。 她敲下一行字:【姑姑,我心里的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是我不能对任何人讲,因为这个秘密可能会搞砸我的生活。】 指尖悬在屏幕上,她想删掉,犹豫了很久,想像以前一样一如既往把输入框清空,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她也不想给姑姑平添的烦恼,但是姑姑是眼下她最信任的亲人了,唯一的。 踌躇间,一个不小心,她的指尖不小心点了发送键,想撤回时间也充裕,因为姑姑一般第二天清晨才会回复她。 可是心念一动,发现秘密即便不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哪怕是抱怨几句,内心的风压反而消弭了很多。 良久,她内心恢复了平静,继续敲字:【你今天身体怎么样?我要不找个周末去看看你吧。】 消息发出后,屏幕安静地亮着。 窗外湖风拂过树影,摇得夜色也跟着晃动。 她缩在书桌前,额头抵在手背上,打起精神,继续分析错题,稍许时间,就忘记了前一刻的烦恼。 第二天闹钟一响,叶语莺条件反射打开对话框,姑姑的回信果然安安静静地抵达。 姑姑回得一如既往温柔慈祥:【很正常,阿婴,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心里也有很多秘密,没有秘密的青春才是反常的,其实你看看身边的朋友,大家心里都捂着秘密,捂着捂着,说不定哪天就真的生根发芽了。】 【我知道,你在高考前的忐忑不安,也许有些害怕这样惨淡的人生会开出怎样的花,可是随时间推移,每个人生阶段都有需要与自己进行和解的主题,只不过你此刻恰好正经历着某个主题。】 最后,姑姑说:【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来看我,高考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复习要紧,程先生为我请了护工,我在医院好好疗养,你在学校也要好好的。】 叶语莺盯着屏幕,一遍一遍读着那几行字。 她心底的躁意被姑姑温柔的语气抚平了一些,像是一只被摸了头颅的小狗,终于蜷缩在角落里安静下来。 可这些很长的文字却让她心口隐隐一紧,以姑姑的身体状态,再加上眼睛有些老花,打这些字应该是费了不小的力气了。 她暗自决定下次不要再让姑姑担心,也别再让姑姑打这么多字伤神了。 最后,她打字:【放心,我会好好考的。等我考完,就去找你,马不停蹄去找你。】 毫不犹豫点击发送。 屏幕安静下来,没有回复。 她要考好,她很好奇自己期限究竟在哪里。 身后有人注视着她,见证着她的进步,她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 高考落幕的那天,天色亮得刺眼,蝉鸣躁动,校园外人声鼎沸。 走出考场的一瞬,叶语莺手心里的汗全都涌了出来。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内心仿佛终于在狂风中抵达了台风眼,周遭终于在喧嚣中安静落幕。 同学们簇拥着奔向校门口,哭的、笑的,拥抱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人喊着“我们自由了”,像潮水一样冲向校外的阳光,雪片一样试卷从教学楼上扔下,半空是满眼的洁白,凝着青春的疯狂。 叶语莺背着书包,穿过漫天的雪片,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翘首以盼的人群中,一个身影分外显眼,清风朗月般站在人群外。 四周是沸腾的青春,笑声、叫喊声、雪片一样的试卷在空中飞扬,可在她眼里,一切都仿佛隔绝成了无声的背景。 她心里满满的安定和动容,心知程明笃是来接她的。 他一个那么不喜欢热闹的人,竟然和无数家长一样站在烈日下的高考考场门口。 脚步慢慢走过去,喉咙发干,开口时声音竟有些颤:“哥哥……” 有很多东西,在走 出考场的这一刻已经悄然改变。 但是她一时间说不清楚变得究竟是什么,可能是心境吧。 程明笃垂下眼,看了她一眼,唇边牵起一丝笑容,替她接过书包,语气平淡中透着关怀:“考完了,辛苦。” 他的眼眸比平日里又幽深了几分,与往常不同。 两人一起上车后,他镇定地问道:“去哪里?” 叶语莺形容不出自己心里莫名的心慌,说道:“先回一高,教室里有些书需要带走。” 烈日炎炎,她手心在车厢充足的空调中还是不住出着汗。 她准备料理完学校里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前往青城看姑姑,她有太多心事想跟姑姑分享,她甚至为此列了个名单,能至少说上三天三夜。 程明笃将车停在学校门口,没有下车,只倚在车身旁,静静等她。 校门里,叶语莺被同学们簇拥着。操场和走廊里到处是拥抱、哭笑、尖叫,有人站在讲桌上大喊“毕业快乐”。 大家纷纷掏出签字笔,在彼此的校服上留下笨拙却滚烫的字迹,“永远的朋友”、“加油,未来见”、“别忘了我”。 她也被拉着写下名字,在雪白的布料上签下一个又一个字。墨迹晕开,笑声不断。可在她心底,始终有一股急切的念头翻涌。 趁着人群散开的一瞬,她拿出手机,飞快敲下:【姑姑,我考完啦!我终于可以见你了!今天就去看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讲。】 发出去之后,她屏息等待,可屏幕一片寂静。 叶语莺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一点点随着时间发酵,犹豫片刻,直接点下语音拨打,嘟声在耳边延绵,直到自动挂断。 心脏莫名往下坠了一瞬。 她不死心,又翻出以前姑姑住院时的纸条,上面写着护士站的座机。 电话接通,是个陌生的声音:“喂?内科值班室。” 叶语莺压低声音:“您好,我是病人家属……想问一下,请问叶琼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能帮我转一下吗?” 对方和她核对了信息之后,这才开始翻看名单。 然后,护士轻飘飘地来了一句,甚至带着点疏离的冷漠:“这个名字……好像没在我们这里。但是我有印象,她之前做过手术吧?嗯,我记得,那位病人手术后出现了并发症,后来……走得挺安静的,不痛苦。” 那一刻,世界轰然坍塌。 叶语莺攥着手机,整个人僵在走廊上,视线的尽头,如同在画面上打翻黑墨水一样黑暗蔓延。 她喉咙突然间仿佛被水泥堵住,耳边却是同学们此起彼伏的笑声与拥抱声,墨迹还在校服上蔓延,阳光明亮刺眼,所有人都在迎接新生活…… 唯独她的生活,在一瞬间塌陷成无尽的深渊。 “怎么……可能……”她喃喃,唇色全白,“没人告诉过我。” 半年来所有的信息、温柔的对话、那些句句叮嘱……全都碎裂成一地虚空。 原来她早已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只是被小心翼翼瞒了半年。 手机滑落在地。 胸腔里像是被生生塞进一个不属于她的尖叫灵魂,她歇斯底里地撞击、嘶吼、撕裂。 “怎么会这样……” “那我这些日子算得了什么……” 支撑她精神力的最后一缕丝弦彻底崩断,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她喃喃,一声比一声哑。 下一刻,她的嗓音突然炸裂成一声嘶喊:“啊!!” 那叫声穿透了校园里所有的热闹,像一道利箭刺破夏日的厚重空气。正在签名、拍照的同学们全都愣住,齐齐转头看向她。 她的眼泪一瞬间涌出来,泣声却变成狂奔的力道。她猛地冲出人群,像只被解开缰绳的野鹿,直直朝教学楼跑去。 “叶语莺!”有人在后面喊。 “她怎么了!”还有老师急切出声。 可没人能拦得住她。她的双腿是属于曾经的短跑冠军的,爆发力在这一刻全数倾泻。 人群的伸手在她身侧纷纷划过,却只能触到空气。 她一路撞开人墙,冲进教学楼,飞奔上楼梯,脚步如风,长发在身后散开。 校外,程明笃刚从手机上看到“未接来电”几个字,心情沉重,还来不及思考,就听见校园里传来混乱的惊呼与嘈杂。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0节 “有人往天台跑了,快叫消防车!” “是叶语莺!” 他整个人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猛地飞奔入校门。烈日下的他脸色一寸寸沉下去,目光搜寻着楼梯口的方向。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冲上教学楼,动作迅捷得像箭。 程明笃再没时间思索,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校园,掠过仍在叫喊的老师和学生,直奔教学楼的另一侧楼梯。 “叶语莺!”他的声音第一次这么失控,低沉却撕裂空气。 楼梯口的风声与呼吸声交织,他与众人一起往天台上跑。 待他赶到之际,叶语莺,站在天台边缘,脚尖已探出水泥的界限,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脚步悬在风声与坠落之间。 像是与整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操场上有人发现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喊她名字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老师、同学们拼命往楼上跑,但高空的距离让他们所有的呼喊都像被风削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回音。 程明笃冲上最后一段楼梯,推开人群。 她的身影太瘦小了,风一吹,就像要被卷下去。 他的心脏骤然收紧。 “叶语莺!”他低沉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彻底的慌乱,呼喊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 叶语莺缓缓回头,眼神却像隔了一层浓雾,根本看不清楚他,唇瓣哆嗦,喉咙里挤出撕裂般的声音:“外婆没有,姑姑也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彻底一无所有了……连你也在骗我!” 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撕心裂肺到极致。 “她走了半年!我这半年算什么?!”她猛地仰头,泪水被风干,笑声却悲怆而尖锐,“我每天努力学习,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她,我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会等我……结果,什么都没有了!” 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她之前的信念是,为了让自己和姑姑都过上以前没有的好日子。 可是姑姑已经撒手人寰,她甚至没能送姑姑最后一程。 她的双眼通红,像是八角笼内垂死挣扎的困兽,鲜血淋漓地仰着头,蓄势待发准备一头撞死,结束这场闹剧般的人生。 风声太烈,他定定看着她,嗓音克制到极致:“你想知道你姑姑临终前有什么嘱托吗?” 这句话果然奏效,原本步子往外挪的叶语莺停顿了一瞬。 “你先下来,下来我告诉你……”他眼眶猩红,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放下所有冷静与疏离,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 叶语莺摇头,泪流满面地咽下唾沫。 “……没有意义,姑姑已经没了,大家都没了,这世上没人唤起我的乳名……” “阿婴!”他及时打断她,一字一顿,誓言般有力的声音从他好听的声带处发出,“姑姑希望你好好生活,无论有她没她,你终究 可以好好过完这一生,不然她临终前让我隐瞒一切的苦心又为了什么。” “往后,由我接替她们,唤你阿婴好不好……” 她像是被说动半分,仿佛被击中什么软肋,脚尖从空中收了一线……就在那一线里,他猝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连人带力往回一拽。 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拧断,膝盖在水泥地上磕出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渗出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去送她最后一程……” 在天台发冷的风声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被雨水浇湿的流浪者一样,她内心无力,软弱无助,只剩下一场连绵余生的暴雨。 “她恳求我……你已经抵达关键的最后一步,让我护着你的路,务必等你高考结束,等你考完,就去追逐最喜欢的东西,好好过你的人生……” 「既然黄泉在前,就该阔步向前,不必回头顾。」 ——叶琼 第108章 高考之后的假期,本该人生中是最轻松、最明亮的时光。 可对叶语莺而言,日子却像被重重包裹的蚕茧,她是里面死掉的虫子,世界密不透风。 她在高考后第二天,和程明笃去青州扫墓。 她后来才知道,姑姑离去匆忙,除了一张提前准备好的遗像以外,并未为自己操持身后事。 姑姑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维持了三年就离了,没有后代,一生过得简单而清贫,不善保养的脸上皱纹横生,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小时候叶语莺总盯着她的鱼尾纹看,觉得鱼尾纹第一次在心中有了实感。 她也许想的是死后就统一火化,但最终,其实是程明笃为她买的墓地,为她在青州处理身后事。 程明笃……这个人和姑姑的关系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连人道主义也只能算勉强,不过他还是这么做了。 站在墓碑前,叶语莺久久没有说话。 碑上的遗像定格着姑姑最温和的一抹笑,是她年轻的时候的照片,色彩有些失真。 不过叶语莺相信了,姑姑十多年前确实是个大美人。 她抬头望向周围,才发现这片墓地不同于她想象中的荒凉与冷清。 姑墓地风水好,风吹过来,带着山林的草木气息,脚下石阶整齐,远处城东大河一览无余,夜里大概能看到万家灯火与霓虹辉映。 这样的墓地,如同地段好的房子,自然也价值不菲。 姑姑这一生,从未过上半分富贵,临了竟能在这样风水极好的地方安眠,得到了体面的归宿。 叶语莺心里百转千回,程明笃这个人身上的善意,带着冷峻感,偏生又沉甸甸的。 墓前的风,吹得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她咬住下唇,仿佛要把所有酸楚都压下去,那一刻,她又一次清晰地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彻底没有亲人了…… * 扫完墓,返回蓉城当晚,是司机开的车。 叶语莺和程明笃坐在后座的两端,中间隔着一段空气。 那晚她在宁静的车厢中昏昏沉沉地,像是所有的疲惫都被身体加倍讨回,报复性地回收着她预支的健康。 她全程没清醒过几分钟,好像身体用疲惫来占据她心里的悲伤。 到栖止小筑的时候,已然是半夜,湖面边上蝉鸣阵阵。 她迷迷糊糊跟在程明笃身后,阿姨从屋内来到花园为他们开门。 踏进门的一瞬间,她陡然发现程明笃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距离缩短越来越快。 当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眼前彻底晦暗无边。 大概率是一头栽倒在地,或者身子直接歪在程明笃脚下。 无论如何,在那之后,她大病一场,甚至高烧到了39度。 她那天之后,很少有泣不成声的时候,绝大部分都在房间里昏昏欲睡,一天内清醒的时间很少。 人体大概就是这样去对抗一些情绪的,她竟然在这样的昏睡中度过了整整半个月,连下楼都很少。 她记住了很多东西,但是却好像忘记了流泪的动作一样。 夜里,她常常梦见姑姑。梦里姑姑还是那样温柔,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笑着看她,然后转身,消失在一片灰白的雾里。 阿姨不时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换毛巾、喂药,程明笃的身影偶尔会在门口一闪。 她并没有力气和他说话,只能在半清醒时感受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偶尔在她床边停留。 那种存在感,像亲人,又不是亲人。 半个月里,她的世界被压缩成房间大小,时间在药味与睡眠之间糊成一团。 直到某天清晨,她在一阵冷风里醒来。窗帘被半掀开,湖面泛着晨曦的光,风吹得窗边的白纱轻轻摆动。 她才发觉自己整整十五天没有走出过房门。 身体虚弱,双腿酸软,可她还是撑着床边坐了起来。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程明笃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他看见她终于坐起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把碗放在床头,声音低沉:“先吃点清淡的。” 叶语莺抬眼看着隔着纱帘的湖泊,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不想再睡了。” 程明笃垂眸,目光静了片刻,轻声道:“那就起来吧。” 这句话,像一根绳子拯救猫咪的绳子,把她从半个多月的沉沦里套住缓缓往外拉。 林曼吟从老家回来,和周易两个人约叶语莺出门散心,在冷饮店里谈论未来,谈论哪个城市的录取分数线会更低,哪个专业就业更稳妥。 笑声热闹,她却咬着吸管默默听着。 高考的放分和林曼吟的喜讯一起抵达的。 这位才华横溢的好友,以专业分第一的成绩被北城美院的油画系录取。 叶语莺也考出迄今为止的历史高分,全省名列前茅,分数一出就有高校打来电话询问填报意愿。 周围人都在替她高兴,林曼吟惊叹:“语莺,你可是这届的奇迹!特长生入校能达到的历史最高分,随便一所重点大学都抢着要你,甚至可以考虑出国。” 周易也笑着附和:“以后我们要抱大腿了。” 她忽然想起姑姑最后的嘱托:“等你考完,就去追逐最喜欢的东西。” 那些分数、电话、未来的机会,在别人眼里是荣耀和希望,可在她眼里却像漂浮在水面的叶影,当抵达的瞬间,她却愈发迷茫了。 她知道自己该走向自由和高处,可是道路千万条,她该从哪里走。 北上求学,或是就近读交大…… 可是填报志愿的时间紧迫,甚至容不得她细想。 她最终填了理工科最好的那所,服从调剂,心想如掷骰子一样,哪面朝上去哪里。 多年的读书生涯太过于仓促,以至于她还未来得及知道自己的事业应该在哪里,她就该被迫做出一生的选择。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1节 这背后的意义在哪里,她不知道。 这个夏季,迎来了很多人的成人礼,林曼吟的成人礼在夏天的尾巴上,林知砚从国外发来了视频祝福。 公屏上,叶语莺抬眼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短短两年间气质已经天翻地覆。 ……林知砚变得更好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更帅,而是眼里有光,神情从容。 当晚,切完蛋糕后,林曼吟冲大家郑重宣布,兴奋得眼睛发亮:“我决定了,先在香港读几年,再去意大利读研!我要去佛罗伦萨画油画,去威尼斯看双年展。” 她说起未来时,语调高昂,毫不畏惧现实骨感,仿佛整个人都镶着光。 叶语莺抬眸看着她,心底却生出一种近乎荒凉的羡慕。 同样都是十八岁的夏天,她的朋友们可以谈论艺术与远方,而她却被推到一片广阔的平原上,四面八方都是道路,每条路上都有旗帜招展。 选择太多,反而像没有一条真正属于她。 当晚散场已是半夜,程明笃开车来接她。 她远远看到车前的袖长身影,和他衬衫袖口处松开纽扣而露出的半截皓腕,视线赶紧调转离开。 她正欲开口叫哥哥,却发现这个称呼莫名难以出口了。 上了车,周遭安静下来。 他侧目问:“没喝酒?” 叶语莺如实作答:“满十八岁的都喝了,我……还差几天。” 夜色无声,程明笃唇角扬了扬,发动了车子。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她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叶语莺低头摩挲着裙摆,手指一下一下卷着布料,像是把心里拧紧的思绪也搅在里面。 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轻轻飘出,有些生硬地开了头:“……哥,等我成年之后,是不是就该离开大家,自己一个人去生活了?”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以往他的善意无处不在,如今仔细想来,的确不是他的义务,之时 未成年人往往还有一层任性的保护色,让她暂时不去想,生活上到底是谁在掏腰包。 他们非亲非故,一场没有血缘的相逢,够燃烧几年呢? 程明笃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微微收紧,半张脸都被浸入夜色中,没立刻回答。 叶语莺以为他没听清,又小声补充:“我好像……总觉得,我不能永远依赖别人。外婆没了,姑姑也没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是吗,我如果还留在你身边,会不会变成累赘?是不是该学会……一个人过日子。” 她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仿佛怕自己真把某种现实召唤出来。 程明笃缓缓呼出一口气,薄唇抿成一条线,等到车灯掠过一段笔直的马路,他才在极轻极低的嗓音里开口:“你有收入吗,能养得起自己吗?” 叶语莺一时语塞,摇摇头,犹犹豫豫道:“……可是,这些年其实算是你养我。” 程明笃正常开车,语气稀松平常。 他轻声:“你有任何奢侈消费吗?” 她说:“没有。” 他问:“你顿顿能吃超过四位数吗?” 她摇头,毕竟确实吃得少。 “所以……这能算负担吗?我那里也不缺你一双筷子,不是吗?” 那种久违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她做了好一阵心理建设,才慢吞吞说出那句话:“……可是,你能决定我的去留,而且……我暂时也不能回馈你什么。” 如果有一天,程明笃让她出去自立门户,她心里没有半分怨怼。 手握资源的人是这样的,他能给予一切,也能随时收回一切。 话音刚落,车厢中陷入沉默,她很久之后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良久,他低声:“这些年养成习惯了,先养着吧。” 第109章 习惯了…… 那她的存在,是否这些年在他心中留下过片刻重量。 这天晚上叶语莺很晚才进入梦想,那种混沌感又出现了,原以为她又会见到姑姑。 可是穿过重重白雾后,她却没有见到姑姑,也没有见到外婆,而映入眼帘的是多年前程家紧闭的大门。 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分明穿着那年很扎后背的连衣裙,光鲜鉴人,却一眼能看出廉价。 她的身材变小了,整个人在地摊货衣裙下,仍然后背被衣标扎得全是擦伤,又痒又疼。 但是身旁的姜新雪不准她抬手去挠。 啪嗒一阵响动,两扇厚重的红漆木门被无形的手打开,姜新雪牵着她的手,走过一道又一道洞开的门,走入这看不见尽头的宅院。 宅院的尽头,是站在露台上,睡眼惺忪百无聊赖的白衣少年。 是她初见他时的模样,气质分外干净,长身挺立,如同白玉雕琢的温润人像。 再一睁眼,她陡然发现自己躺在阁楼的小床上,腿部有些湿润,掀开被子一看,满目血腥,像杀人现场。 她梦里的初潮让她百般惊恐。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床单,分外无助,但是血色将床单重重浸透,无力回天。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空间扭曲,出现了自己上高中的场景,她以上帝视角,看着半夜床上的自己,夹着被子分外扭曲,脑子里想得龌龊不堪。 不!这分明不是她!快停下,别再继续了! 她比遇见凶案现场的初潮还要惊慌,如同遭遇灭顶之灾。 她在床边抓耳挠腮,想要阻止床上的“叶语莺”,可是对方置若罔闻,继续维持着自己的丑陋。 这画面恐怖万状,她几乎要被刺激得疯掉! 这种喜欢是被放逐在心底的怪物。 梦里,心里的怪物跳了出来,长得奇异庞大,在意识的苍原上有半座山丘那么高,通体漆黑,要将头几乎完全仰到极限才能瞧见一根胡须。 下一秒,面前的怪物陡然碎裂成了糜粉,飘散在空中,又化作一缕浓郁的红雾,重新钻进她的身体。 她体内仿佛有一块烙铁,将她烧灼得如同橡胶人一样会融化、会滴落…… 她承认,当心里扭曲的愿望有了实感的那一刻,她自己也被吓到了。 叶语莺从梦里惊醒,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几乎是被冷汗浸透,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湖面泛着银白的光。她伸手去摸额头,冰凉一片,指尖像失去血色一样。 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察觉到身体陌生的黏腻,突然有种强烈的羞耻感席卷全身。 那种梦,那种不堪入目的梦,怎么能出现在她的脑子里?那明明全是她最惧怕的最努力压制的东西。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蜷缩起身子,双膝抵在下巴上,用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渗出的热气触碰脸颊,令她更加混乱。 但是她的身体仿佛与灵魂剥离开来,灵魂说着不可以,身体却焦渴地大口呼吸。 一闭上眼,她的脑海里能浮现出程明笃那在意识世界里并不清晰的眉眼,他的举手投足,在多年前她的眼中仍然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如今自己的眼中,却让人身上生长出了破坏力。 想试图将他咬坏,看看他是不是仍然完美无缺。 * 叶语莺一直熬到天亮才从房间出来的,程明笃一如既往早起,地下室是他专属的健身房,私教会在六点半准时抵达。 阿姨做好早餐的时候,程明笃已经沐浴穿戴完毕,面前放着杯咖啡,开始陆续回复邮件。 他这个时间点倒不在书房办公。 叶语莺以往是习惯吃完早餐再去洗澡,一身清爽地出门,但是今天她一出卧室就赶紧去洗澡了。 水汽氤氲在镜面上,她用于余光看着雾气中的自己,愣了愣,赤脚走进看了看的。 她很少端详自己,应该是几乎没有。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印象里她的胸脯扁平,腿部全是肌肉,是紧致的纤细,而并非柔弱的瘦,青春期在脸上留下了一些痘印,尤其是心情激动的时候,痘印的位置就是发红。 她不喜欢自己总是暴露心事的痘印,希望像程明笃一样,脸庞永远白净无暇,没有红温的时候。 镜中的自己,已经不一样了,她的外观和自己认知里的成年人是一样的,没有小时候的样子,而且这身体昨晚刚经历了一场不体面的争斗。 她抬手去镜面,但是怎么擦都会被新的水汽遮挡。 那场梦像一场罪,她洗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皮肤被烫得发红,仍旧洗不掉那股无处安放的羞耻。 在浴室待了一个小时才慢吞吞地下楼——她感觉自己是个刚刚将别人的房子洗劫一空的小偷,但是她不是惯犯。 当她终于下楼时,阳光透过法式落地窗洒在地面,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苦香。 程明笃坐在餐桌一侧,衬衫袖口挽到臂弯,正低头看文件。 他的指节修长,笔在指间转了一下,又停下。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睡得怎么样?”声音一如既往的稳重沉着。 她知道这是程明笃的日常问好,但是今天她心里却慌乱了一下,连杯子都不敢碰,怕发抖的水面暴露她的心思。 她几乎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餐桌另一端。 “挺好的。”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粥,动作谨慎。 “你看着脸色却不大好。”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没事,可能吃早餐晚了,有点低血糖。” 程明笃“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起身为她去冰箱附近倒了杯牛奶,走到一般,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将牛奶拿到微波炉面前加热,最后将温热的牛奶放到她身边。 他这一举动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点惯性的关照。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2节 但叶语莺却几乎被那一瞬的靠近逼到呼吸错乱,他大概是换香水了,刺柏中掺杂了红茶的苦涩,又散发着温暖怀旧的 气息,让人总想到上世纪穿在绅士身上的山羊绒西装外套。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往后撤离的动作,可回神之际,程明笃已经带着文件上楼了。 抬眼看向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基因突变了,因为她无师自通地能建模出程明笃被包裹在精致衣料下的肌肉纹路,尽管他一直穿着正统,只有非常务场合才会偶尔露出手腕。 但是这不正是禁欲系让人沉醉的底层逻辑吗…… * 下午,程明笃迟迟没出发去公司,叶语莺看了眼手机,才知道他今天居家办公。 隔音超好的玻璃外墙,带给他的书房极致的采光,书房外岁月静好,偶尔传来阿姨在厨房一边干活一边看电视剧的声音。 但是书房内的,却是一个远程会议,一场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的商务谈判。 他神情冷静,语速稳妥,几乎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不过脸上却带着这若有似无恰到好处礼貌笑容,不难想象,他说外语的时候语气应该也是从容的。 叶语莺原本只是路过,刚准备转身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多停留了一秒。 那一秒,她看见他合上电脑,抬手松了松领带。 那是个极细微的动作,却在她眼中像是某种致命的信号,尤其是他偶尔上下滚动的喉结。 不能再看了,快跑。 她猛地转身,撞到了墙角的花瓶,差点把她吓惨了,连忙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回原地,但手肘转到了桌角,疼得她泪花打转。 她再也不能太靠近程明笃,尽管他的侧脸被冷色的灯光切分得清隽,美好得不成样子。 他的存在感,日复一日,变得格外强。 几秒后,门被推开。 “怎么了?”他问,声音清澈,如同从静止湖底剥离出来的一道声线。 叶语莺怔了怔,反应极快,语速有些乱:“没事……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 程明笃的视线淡淡地扫过她,像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几秒后,他走近两步。 她的双腿却抢先一步为她做了决定,头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楼,心虚地关上房门。 * 她真的变异了,嗅觉和触觉变得格外灵敏,准确记得他不同的衣物上残留的或木质或冷调的香味。 她能记得他微表情,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语调和嗓音,他翻阅文件时手指的弧度和微微皱起的眉头。 她多年前对他的那份崇敬,被染上了依恋,最后成了自我吞噬的执念。 执念是一种透明毒素,一点点侵染她。 程明笃周遭的空气带着他的气味,会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仿佛要将她身上的护甲全部腐蚀掉,只留下了一个被剥去理智的真实的鲜血淋漓的她。 她辗转反侧到深夜,怎么都睡不着。 房间安静得只剩下电子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在倒数她的理智。 她拿起手机,点亮屏幕。 指尖悬在输入框上许久,最终还是打下几个字: 【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怎么办?】 匿名提问。 很快有人回复: 【不见面时间久了就好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笑哭)】 【找个心理咨询师】 【想想他拉shi的样子(狗头)】 【啥叫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这是人类天然本能的情感,是干净美好神圣的!不受任何外界制度控制。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双向奔赴是另一回事。这是理论和实践的关系。我的终告就是!尽量减少后悔,但是愿赌服输,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喜欢一个小10岁的弟弟感觉有些羞耻……】 【啥叫不该喜欢?对方有家?还是你有家……都单身就追啊!】 【忙起来就好了……】 浏览下来,有些话她还是心知肚明,有些回复让人哭笑不得。 评论区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有人回她: 【你这是“心理脱敏”没完成,越逃避刺激,刺激越强化。】 【如果真的想走出来,就面对他,直视那种冲动,直到心里失去反应。】 她盯着那条回复看了很久。 脱敏? 听起来像是科学的,而且有几分道理。 * 第二天傍晚,屋子静悄悄的。 阿姨刚好调休,程明笃刚结束一场长会议,正在三楼的卧室浴室洗澡。 叶语莺拿着手机坐在楼下客厅若有所思,对电视节目视若无睹。 那人写道: 【脱敏是这样的,要一次又一次接近恐惧,将伤口彻底敞开,暴露在空气中,让空气侵蚀,一开始会无比痛苦,但是痛着就习惯了,直到身体学会不再因痛苦颤抖……】 她盯着那句话,心里大为受用。 夜色缓缓压进来,窗外的湖面一片死寂。 叶语莺收起手机,站起身,上了楼,一路走到程明笃正在洗澡的三楼…… -----------------------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110章 她的脚步一点点踏上楼梯。 越往上走,灯光越稀薄,三楼的走廊极静得,静得几乎她无论再小的步伐都听得见,但是从走廊尽头的细微响动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进行某种实验。 脱敏实验。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在楼梯口停留了一阵,尽头的水声彻底停止了,她手足无措,闪身进了楼上的小书房,假装在挑选书籍。 他们都很少来三楼的书房,因为里面储存的主要是一些老唱片,主要是程明笃母亲年轻时喜欢的一些欧美明星,很多黑胶唱片都是去旅行时漂洋过来带过来的。 她伸手去摸那排整齐的唱片封面,薄薄一层尘土在指尖化开。 唱片封面上,是年轻时代的笑颜、定格的旧梦与被光照褪色的海岸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旧木、纸张、和一点点岁月的温度。 叶语莺抬起头,看到书架顶端的一盏昏黄壁灯,灯罩泛着微光,像是在时间里被困住的余烬。 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安静感,又像是压抑太久的心跳在寻找出口。 走廊的空气也变得极轻,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那种冷静、沉稳、节奏几乎恒定的脚步,能一瞬间听出来,是他。 叶语莺一僵,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张唱片,来自1971年jonimitchell发行的《blue》。 封面上的女人在海色里微微偏头,闭上眼睛,像在等待,也像在忍受痛苦,整张唱片的色调都充满着忧郁和孤独。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跳如雷,感觉自己胸腔都在被心跳痛揍一样。 程明笃出现在门口,白衬衫下摆未束,衣袖松散卷着,头发还湿着,水珠顺着鬓角落下,映着光。 叶语莺不敢回头看。 当他踏足书房的瞬间,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味道,是熟悉的广藿香与皂香 混合的气息,比平时更快更迅猛地侵占她的鼻腔。 她站在架子旁,指尖抵着唱片的边缘,连头发丝都在颤抖。 她以为自己能做到,只要面对,就能让心里那股火熄灭。 可她错了,那火越逼近,却让她感受到愈发清晰的焚烧感,理智在坍塌的边缘打转,仿佛已经无法支配动作了一样。 她的恐惧、她的渴望、她那份想靠近又厌恶自己的冲动,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面无法逃脱的蜘蛛网。 他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 “怎么在这儿?”声音温和,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疲倦。 叶语莺转过身,竭力让自己镇定。 “刚刚看到黑胶唱片的介绍,没听过,想上来看看……”她抬了抬手中的唱片,努力让语气显得自然,“这些碟子好像好多年没人动过了。” 程明笃走进几步,擦了擦头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封面。 “那是我母亲很喜欢的一张,”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他轻声说:“这里很多唱片比我年纪还大。” 叶语莺“嗯”了一声,把唱片放回去。她背过身去,借着收拾的动作掩饰情绪。 “那我可能欣赏不来。” “你有什么想听的?”他问到。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3节 叶语莺随手往最高处一指,“那张,我够不着。” 他顺着她的指尖抬眼看去,灯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皮肤透得几乎能看见血管的走向。 他眸色无法被人捕捉,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程明笃微微仰头,视线落在那张她指向的唱片上。 封面是一抹淡粉的光泽,柔和的轮廓线像被晨光晕染,中央是少女侧颜——神情温顺,眼神宁静,封面下方印着几个纤细的字母: ayumihamasaki—dearest. 他走近书架,极近地站在她身后,清冷的气息夹杂着淡香落在了她的后颈的皮肤处……无数的细小绒毛都如同烈火燎原般紧张又痛苦。 他很利落伸手取下,指腹在唱片的边缘滑过,拂去薄薄的尘,将唱片递给她,语气不重不轻:“这张你应该会喜欢,没那么老。” 唱机就在窗边,老式的木质底座,圆形的金属唱针静静地躺在支架上。 程明笃拆开包装,低下头,把黑胶轻轻放上去。 唱针落下的那一刻,空气中响起细碎的噪音,紧接着是极柔的旋律。 当前奏响起的时候,如同沉重的光线沉落,柔到几乎让人心脏发疼的那种柔。 滨崎步极有辨识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气音的颤音,仿佛在低声忏悔,又像是在安抚世界上所有孤独的灵魂。 程明笃没再说话,只是倚在书架旁,神情淡然。 而叶语莺,整个人像被这首歌与他之间夹在中间, 她看着唱机缓缓旋转,旋转出的每一圈,她都反而有更深的恍惚感。 他说:“这是来自千禧年的声音,那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时代……” 那时候,人们还相信音乐能救赎一切。 《dearest》的旋律继续缓慢流淌着,叶语莺怔怔地听着。 她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摩挲唱片的外壳。 而背后,是他安静的呼吸,隔着半米的距离,却又足以搅乱她的全世界。 “……你母亲喜欢这首歌吗?”她低声问。 “嗯,”程明笃淡淡应着。 那你呢?”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笑了一下,笑容很淡,却像在躲避某个不该被碰触的角落。 “我不太听这些歌。”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湖面上。傍晚的天色已经深下去,水光被暮色分割成层叠的灰蓝。 “不太习惯怀旧。” 叶语莺眼神黯然了几分,似乎已经能想到遥远的将来,他们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不再想起自己…… 可她偏偏总在回头,她的心被困在回望之中,她对亲情有着执念,放不下那些曾经拥有的亲情,她见识了无数更加现代和舒适的生活,却没有全然将外婆家的一草一木忘记。 书房里刚好有两把低矮的靠背椅,他们一人坐在一边听曲子。 再次陷入无言,似乎除了人生最彷徨的时候,她一句话都对他说不出口,因为每一句话应该都是不能说的。 “哥……我快成年了。” 她这句话像是一种提醒,又像是茫然的感慨。 唱机的指针继续旋转。 他问:“成人礼想怎么过,想邀请谁,想在哪里?” 因为她这个假期参加了很多人的成人礼,基本都是大同小异,程明笃似乎也捕捉到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就喜欢和朋友一起热闹。 “我……还没想好。” 她只想和他一起过,无论在哪里,干什么都可以。 那天她虚构了一个人,“我有个同学,叫陈洛,最近她有些烦恼……” 程明笃没有动,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等着她的后文。 “陈洛在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去了躺酒吧,邂逅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 程明笃问道:“多少岁。” “……七岁。”叶语莺飞快在心里算出了她和程明笃的年龄差六岁,但是这个数字未免明显,索性加了一岁。 “陈洛觉得她和这个男人人生阅历完全不匹配,但是她就是喜欢,无可救药地喜欢,满脑子都是他。” “你说,”叶语莺忽然看向程明笃,认真问道,“她该怎么办?” 歌声还在继续,程明笃微微一怔。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膝上,眉目间透出一瞬的思索。 “你刚才说,她刚满十八岁?” “嗯。”叶语莺点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唱机的噪音掩盖。 “那个人喜欢她吗?” 叶语莺诚实地摇头。 他“嗯”了一声,像是在斟酌语言。 “十八岁的时候,人很容易以为那种喜欢是唯一的,其实不是,这个年龄差容易让她陷入危险的境地,最好多观察。” “她现在觉得那个人特别重要,是因为她还没遇见更重要的。” 叶语莺追问:“那如果她永远遇不到更重要的人呢?” 这句话几乎是叶语莺脱口而出。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声音太急太真,险些撕开了伪装的外壳。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心慌。 他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地说:“那她就得学会和那份喜欢和平共处。” “有些感情不是去拥有的,而是去经历的。能在心里留下印记,已经够了。” “那她该不该告诉他?”她又问,声音几乎颤抖。 “告诉他能改变什么吗?” “不能。” “那就不用说。” 程明笃的回答依然温和,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 空气静得只剩下唱机的低鸣。 叶语莺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脆弱的衣料被她戳穿了一个洞,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那……如果她忘不掉呢,她现在就很痛苦,无比痛苦。” 程明笃抬起眼,看向她,带着一种深到无法穿透的悲悯。 “那就让时间帮她,在不知不觉里稀释掉一切冲动。痛苦也好,喜欢也好,最后都会被生活磨平。” 叶语莺问:“那你十八岁那年,会对异性有过什么冲动吗?” 程明笃起身,伸手去关掉唱机,直起身道:“……没有。” 叶语莺坐在那里,久久没动。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有点酸。 “我明白了,”她喉头哽了一下,忍住很多汹涌的情绪,“我会劝她努力……忘记的。” 她站起身,声音轻如耳语:“谢谢你。” 说完,她转身离开。 第111章 刚好接连几天的暴雨后,周六正好天气放晴,湿润的空气将夏日的热浪驱散。 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酒吧内,一群刚高考结束的男生女生,木桌上摆放着名字牌和便签纸。 众人相互交头接耳,在旖旎的灯光下碰杯。 刚成年的大家,都似乎相用一杯威士忌或是兑过饮料的伏特加来极力证明自己的成熟和老练。 可当时的每个人都从未知道,他们在十八岁时想要快速剥离的青涩烂漫,将会是他们未来几十年都找不回来的稀世珍品。 笑声在人群里起伏,年轻的嗓音像起落的浪。 叶语莺在角落昏昏欲睡,林曼吟偷偷用手肘碰了碰她,刚学化妆的她有些生疏,粉底打得很厚,一靠近叶语莺就能嗅到化妆品味,尽管都是耳熟能详的大牌子,但还是让叶语莺闻得有些鼻子痒痒。 “诶!可别睡着了啊,快开始了。我替你筛选了一圈,今晚这个局颜值是最高的,而且都是蓉城一高毕业的,都是名牌大学的,应该头脑都还过得去。” 叶语莺所在最里面,好几次想撤退了,但是抬眼看着自己起身一次需要五个 人起身让座,她只得作罢。 薄荷和柠檬的清气从杯沿掠过,冰已经融化大半,她埋头就着吸管啜了一口,眼神粗略地扫了一眼盛装出席的众人,沉重地闭了闭眼。 “这就是你筛选过的?要不还是给我点杯酒吧。”醉死她算了,至少不用围观人类的多样性。 “你还没成年,只能喝无酒精的。”林曼吟将她面前的杯子重新摆好,顺便补充了一句,“听说有个压轴帅哥,上一届的校草来着,平时很难约出来的,趁着大学放暑假来蓉城做社会实践才把人约出来的。” 叶语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嘟囔道:“上一届校草……不就是你亲哥嘛……” 已经去美国上学的林知砚。 林曼吟对众人保持着礼貌地微笑,顺便纠正了一句:“我哥是上上届,我谢谢你。” 叶语莺语塞,继续沉默着,淡淡看着众人。 “三分钟自我介绍”“互换一句喜欢的诗”“今晚做过最冲动的事”。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4节 大家都回答得很认真,谈志愿、谈社团、谈旅行和未完成的清单。 有人说:“明年我要跑一次全马。” 有人说:“我想学潜水,在澎湖看一整片蓝。” 有人说:“我要自驾横穿罗布泊。” 原本百无聊赖,听着听着,她忽然生出一点陌生的羡慕:原来大家眼中的世界都这么酷。 轮到她时,她只说了两句:“我……想在秋天到来之前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那一刻,场间忽然安静了一下。 原以为众人中会传来笑声,但是显然,她这句话并没有逗乐的效果,她也没有逗乐的目的,只是直白了一些而已。 “听起来像一句歌词。”另一个人笑着接话。 主持的学长顺势圆场:“那祝我们都能在秋天来之前想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标,为叶同学干杯!” 杯子碰撞的声音轻脆,笑声重新涌起。 叶语莺托着下巴,眼神越过人群,看向露台外的河岸。水面被灯串拉出一条金色的缎带,微风拂过,泛起轻微的涟漪。 她知道,真的需从程明笃的影子下尝试走出来了……这段注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 因为说出口,最坏的结果就是分道扬镳……她不敢。 林曼吟举着杯子,跟旁人笑着聊天。舞池中央有人起哄要唱歌,酒吧里的灯光换成了淡蓝色,缓缓摇曳着。 人声、笑声、音乐全都搅在一起,模糊成一片,混着夏夜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叶语莺突然觉得有些热,连酒吧的落地窗都隐隐起雾了,她端起杯子走向露台,推开玻璃门,外面的风立刻迎面扑来。 空气湿润,带着草木被冲洗后的味道。河岸那头的摩天轮在转,灯光一格一格亮起,又一格一格熄灭,远远看去,一切都是封存在水晶球里一样。 她靠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透气?” 身后有人问,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笑意。 她回头,看着面容有些陌生的人,想了几秒,才想起是刚才姗姗来迟的学长,据林曼吟说是上一届皮囊最好看的那个。 个子很高,穿着浅灰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酒吧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把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皮相的话,和程明笃待久了,很难觉得能有哪位男性能好看过他,但是眼前这位气质是不错的。 当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这种熟悉的身高差让她本能地将戒备心放低很多。 “嗯,”她点了点头,“有点闷。”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着,走到她旁边,也靠在栏杆上,神情放松,“刚才你那句话挺有意思的。” “哪句?” “秋天来之前,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他侧过头,笑了一下,“挺像我高考完那会儿的状态。” “后来呢?” “后来啊……”他想了想,“后来我发现,好像没几个人能真的想清楚。能想清楚一半的,就算幸运了。” 叶语莺问:“那你想清楚了多少了?” “刚好一半。”他低声说,“但是能思考的时间不是只有这个夏天,其实大学还可以转专业,硕士可以跨专业,任何人生阶段想清楚都可以。” 那句话轻轻撞进她的心口,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却让她心里有了底。 他伸出手:“顾辞。” “叶语莺。”她也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手掌温度适中,不黏不冷,带着一点干净的书卷气。 她忽然意识到,她永远会被一种类型吸引,那就是在某个细小的部分哪怕能有一个点和程明笃接近就可以。 眼下过了十点,酒吧彻底进入狂欢模式,音乐声调大声了数倍。 “要不要换个地方?里面太吵了。” “去哪儿?” “对面那家糖水店还开着,你有兴趣吗。” 叶语莺犹豫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她很久没有接触过新的人,这份同意夹杂了一些自我强迫的意味。 不过,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一份健康而正常的相逢了。 * 糖水店的菜单是手绘简笔画,店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姐姐,穿着围裙热情地在店里来来往往,和客人攀谈,落地窗上贴着“营业至23:30”的字样,店内放着轻柔的钢琴曲。 他们点了两杯柚子茶,两块抹茶蛋糕。 桌上的柚子茶冒着细碎的气泡,淡粉色的果肉漂浮着,被灯光一照,亮得甚至带些炫光。 顾辞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杯壁撞出一声脆响。 “这家糖水店是我高中时常来的地方,不是很有名,但是刚好有我想要的安静。”他说,“那时候每次考试完就会跑来喝一杯,算是犒劳自己。” 叶语莺托着下巴,听着他的语气,温柔、干净、不带一点攻击性。 “考得不好也来吗?”她随性地问。 “当然。”他笑了笑,露出一点少年气的真诚,“不好的时候更该来。” 叶语莺也笑了,勺子在杯底轻轻打转,声音和音乐融为一体,只剩下空气里的那一点甜味。 “你平时喜欢去哪里?”他问。 她想了想,“我挺宅的,只喜欢听歌、看看电影。” “老电影吗?”顾辞续道。 叶语莺点头:“只喜欢老电影,甚至是黑白的默片,还喜欢一些老一点的音乐形式。” 顾辞没打断,只是认真地听,像在对待一段奇妙的经历。 又过了几秒,他才轻声道:“我也喜欢老东西。jonimitchell的《blue》,nickdrake的《pinkmoon》。” 叶语莺抬眼,怔了一下,笑意慢慢爬上来:“你也听joni?” “嗯。”顾辞点头,“还喜欢坂本龙一,尤其那首《merrychristmas,mr.lawrence》。我妈以前收黑胶,我 小时候不懂,觉得麻烦。后来才发现,那些噪点里存放的才是真正的时光,每一张黑胶播放一次就受损一次,于是每一次播放,都独一无二。” 叶语莺怔了一瞬,看着他眼里映着橙色的灯光,忽然有些恍惚。 他们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就连喜欢收集黑胶的母亲的这点也很像……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种相似不是刻意去迎合的巧合,反倒让她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你喜欢《blue》里的哪一首?”她问。 顾辞想了想,回答得很慢:“《thelasttimeisawrichard》……” 「所有美好的梦想家总有一天会经过这里,躲在黑暗咖啡馆里的瓶子后面,黑暗的咖啡馆,在我长出华丽的翅膀并飞走之前,只是一个黑暗的茧,这只是一个阶段,这些黑暗的咖啡馆时光」 叶语莺秒懂:“你怕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顾辞抬起眼,看着她,目光温柔得几乎没有棱角。 “是啊,有些符合你现在的心境,不是吗。”他说。 短暂的沉默和对视后,两人都笑了。 她想了想说:“……我挺喜欢喜欢黑胶的那种噪音的。” 顾辞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听。 糖水店里,那些关于旧歌的对话,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校友。 她,一点点,强迫自己多看看眼前的人,让她短暂而幸运地,放下一段执念。 第112章 顾辞这个人,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漠,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如同一杯被泡了三分半钟的茉莉花茶,苦涩和清香都相得益彰。 让人放松,但是又存有一份神秘,让人不敢轻易接近,这种距离感是叶语莺比较舒服的。 风一吹,贝壳风铃呼啦作响,叶语莺看向门口,发现店内已经空无一人,老板和助手正在收拾吧台。 还有十分钟就要打样了。 店主笑着说:“没关系的,我们收拾还有一会儿的。” 即便如此,叶语莺还是赶紧拿出钱包去结账。 店主说已经结过了。 叶语莺狐疑地看向顾辞,忙说:“我转给你吧。” 此时他已经起身,模样温文尔雅,略微颔首,“没关系的。” 她强调:“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那下次你请回来,”顾辞沉吟着补充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她一愣,随即也笑了笑。 “你应该也快开学了。” 顾辞正欲开口,她的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啊。 屏幕上是程明笃的消息。 【我去接你?】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5节 叶语莺指尖微微一紧。 顾辞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侧头问:“要回家了吗?” “嗯。”她垂下眼,“我哥来接我。”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打乱了。 顾辞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我送你到街口吧,那边比较好停车。” 去街口慢吞吞散步过去,程明笃也该抵达了。 她没拒绝,脑海中闪过非常短暂的一寸心机。 风又起了一阵,路灯下的尘粒被光照得发亮,像极了飘在空气里的细雪。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车从街角缓缓驶来。 车灯扫过两人的影子,停在不远处,打着双闪。 程明笃下车。 他没穿外套,衬衫的袖口被扣得齐整,应该是才刚下会议。 夜色落在他眉眼之间,藏住了他略微顿住的眼神。 顾辞的脚步也顿了一下,不是因为对方的气场,而是那种直觉性的陌生熟悉交织的奇特感觉。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浸入夜色的脸庞带着些熟悉感,不是相识的熟悉,是对风雨人物的熟悉。 于一张冰冷的照片不同的是,对方的气质分明安静内敛,却唯独让空气都跟着沉郁了一些。 “这是?”顾辞问,声音不高。 “我哥。”叶语莺很自然地回答。 语气镇定得几乎没有破绽。 直到看清程明笃的脸庞时,顾辞才露出意外之色。 这人分明是……但是他有些不确定,毕竟只看过几张照片,和听过传闻,没见过本人,而且他们相差了五届,更不可能有交集。 程明笃只是站在车前静静地看着他们,神情很淡,但是维持着骨子里带着的礼貌和涵养。 顾辞礼貌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顾辞,叶同学的朋友。” “程明笃。”程明笃微微点头,手掌与他相触的瞬间,气温极低,像被覆盖了一层空气壳。 “辛苦你送她。”他的声音很低,说着最客套的话,但是始终带着距离感。 叶语莺没感到意外,因为这是程明笃本身的特性决定了。 “没什么。”顾辞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收回手,笑得依旧温润,“刚好顺路。” “那我们先走了。”程明笃转身帮叶语莺打开车门,看向顾辞,不冷不淡地说了声,“再会。” 顾辞回以微笑。 驱车之后,叶语莺连忙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顾辞,他的神情依旧温和,嘴角带着一贯的浅笑,却在灯影下显出几分疏离的淡淡寂静。 顾辞转身,径直走向地下车库,临了略微挑了挑眉。 她姓叶,他姓程,却是兄妹,不过……在程家那样的家族里,什么家庭结构都说得通,他没有追问。 绿灯亮起,程明笃发动引擎,没有立刻开口。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新朋友?” 叶语莺看着窗外,语气轻得像是在说梦话:“一个学长,今晚活动认识的。” “嗯。”他只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叶语莺按开车窗,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样,迅速灌入车厢内。 车继续前行,叶语莺在副驾驶微微偏头,看着窗外一盏盏倒退的路灯。 她忽然想到顾辞说的那句歌词,脑海里闪过旋律,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 “allgooddreamerspassthiswaysomeday.”(所有美好的梦想家,总有一天会经过这里。) 窗外风声掠过,她释然地笑了笑,重新看了一眼程明笃,将所有心里汹涌的的想法全部压缩成这一眼告别。 她决定了,在这之后,放下一切,从心底里和他成为真正的兄妹。 那样就不再烦恼了。 身为兄长,也许他还会像此刻一样在自己身边,半夜接她回家,给她一些漠然又温暖的关怀——多好啊。 * 从那天起,顾辞的名字,像一场细雨,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叶语莺的生活。 他们没有刻意联系,也没有谁先开口。只是那晚之后,仿佛默认了对方是这个夏天特别的存在。 他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发来一句问候:【今天的雨停了吗?】 她回:【我们不是在一个城市吗,应该是同步的。】 顾辞隔了几秒才回复。 【不一定同步。】 叶语莺盯着屏幕,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他的下一条消息就跟着弹了出来。 【不同城区之间的气流和地势会造成局部降雨差异。比如我这边在城北,受山脉遮挡,积雨云散得慢一些;你那边靠南,气压低,风向不一样。】 她看着那几行字,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你的大学专业吗?】 顾辞:【算是吧。学气象与环境建模。】 她随口说道:【不愧科班出身】 顾辞发来了一张照片。 窗外昏暗的天空下,傍晚街灯被雨雾模糊成一团金色的光晕,窗外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雨还在下。】他写,【不过,挺好看的。】 叶语莺看着那张照片,耳边听到了栖止小筑的雨声。 一种没有被挑明又心知肚明的默契通过网络在两人之间流动。 楼下响起了汽车的声音,私人道路上一辆轿车已经稳稳行驶进入铁门,程明笃从后座下来。 叶语莺被响动惊扰,条件反射地跑到窗边,支着头如往常一样看着。 她努力觉察着自己心口的感觉,试图分辨出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为所动。 她希望她的“病”能痊愈,不能痊愈,改善一点也好,至少……别再恶化了。 窗外的风拂动着树叶,灯光被雨幕拉成细长的一道。 叶语莺站在窗边,盯着那光影出神。 程明笃走进屋,一如往常地取下外套递给阿姨,然后按下室内电梯,进入电梯后,沉静地伸手将领带微微松了几寸。 再然后,她就看不到了。 可是……她却发现,心里的那片水域,却一点没干。 待她有些失神地拿起手机的时候,发现微信最上方静静出现了一个小红点。 顾辞说:【要不要出来走走】 她问:【傍晚了,能去哪里】 【雨中漫步,而且这像一场冒险。】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迟疑地在屏幕上停顿,心跳有些不稳。 不是因为顾辞,而是因为,她想到了楼上的程明笃…… 【好。】 她打下这个字后,却没有发送,而是转身去换衣服。 从房间出来时,程明笃已经换号衣服在楼下沙发上坐着,修长的手指正在翻开他最近阅读了一半的书,一切都如往常那样。 她在楼梯上看到这个画面,脑海中闪过了很多念头和遐想。 无数次在脑海中憧憬过,很好奇他的肩头靠上去是什么触感……那一定是极致安全的地方。 以后如果她不见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能靠着他,那个人应该是足够幸运的……她羡慕到发疯。 叶语莺磨磨蹭蹭下楼。 他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绷了 下肩膀,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几秒。 她换上了浅灰色的风衣,头发梳理得柔顺,披在肩头,还带着淡淡的沐浴露的柑橘香味。 “要出去?”他问。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嗯。”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想出去走走。” “和顾辞。”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说出这个名字。 程明笃“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外套扫过,又落在她手上握着的手机上。 “……不是上次刚认识吗?”他语速不紧不慢,视线落回到书页上。 叶语莺犹豫了一秒,还是摇了摇头:“确实不熟,不过……聊得来。” 你希望我去吗? 她没有问出口…… 程明笃没再继续问,将书翻了一页,启唇: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6节 “早点回来。” 叶语莺怔了怔,本以为会听到阻止,却只得到这么一句。 她点点头,低声回应:“好。” 这就是即将成年的好处吗,无与伦比的自由。 她往门口走,经过他身边时,忽然觉得脚下的步伐有些发空。 那种感觉很奇怪,她本该庆幸,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出去,而他也没追问什么。 可偏偏,心底却像被空了一块。 她从玄关取了伞,经过他身旁时,余光看见他又重新打开那本书。 可他的手指,始终没有翻页。 临出门前,他问道:“几点接你?” “不用,他送我回来。”话音一落,便是关门声,声音很有礼貌。 程明笃不动声色地垂眸,发现平时无比熟悉的英文,如今如同蝌蚪一样浮上了书页,书页仍停留在原处,灯光柔和,他一页都没读下去。 程明笃低声笑了笑,笑意浅淡,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起身,走到窗边。 栖止小筑附近几乎没有步行距离内的公共交通,出行全靠开车。 顾辞是直接开车来接她的,外面的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道影子在并肩移动。 伞的角度不高, 她略微仰头在说话,顾辞微微低头,耐心而温和地听着。 程明笃盯着那道影子很久,直到灯光随着他们远去一点点暗下。 * 那天深夜,她没有归来太晚,阿姨在厨房给她准备了一些夜宵,客厅的灯却暗了大半。 阿姨走路都换上了静音拖鞋。 后来问了才知道,程明笃已经早早睡下。 叶语莺得知后感到很短促的一阵失落,她这一路上都想知道回来的时候他的神情,不论是什么,哪怕是一点愠怒也可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叶语莺在心里仔细对顾辞有了全面的建模,性格温和,头脑聪明,皮相更是没说的,身高算很高,但是好像比程明笃矮上三公分,但是仍然是185刚好。 林曼吟也说,顾辞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能成为谁的初恋,多年后记忆都是只有美好的。 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在悄然发生变化,但是顾辞和她都没有更进一步。 他们克制地聊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偶尔发发自己晚餐的图片。 每次对话很短,却不显得尴尬。那种距离和联系的频率,反而让她觉得舒适。 他们偶尔也会见面。不是约定好的那种见面,而是那种顺理成章的巧合。 比如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叶语莺喜欢去市图书馆里面闲逛,学校就在附近。 那家店夏天特别安静,老板娘总是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摇扇,昏昏欲睡。 货架上摆着一些快要褪色的饮料瓶,冰柜里的汽水偶尔结着薄薄一层冰霜。 每次去的时候,小卖部几乎空无一人。 他们偶遇后常常去那里一人买一瓶芬达,然后去隔壁并不地道的过桥米线店吃过桥米线,作为“唯二的顾客”,听着店主吐槽暑假学生们放假了,生意惨淡。 他们吃完后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风从老旧电风扇里旋出来,吹得纸巾轻轻颤动。 “每个暑假这里都格外冷清。”顾辞笑着说。 “嗯,开学了就好了,不过我挺喜欢这份安静的。”她低头拧开汽水瓶盖,气泡炸开,溅到她指尖。 “我也喜欢安静。”他说。 气氛总是柔软的。 他们谈电影,谈音乐,谈一些毫无重要性的琐碎。 偶尔顾辞也会带一本书,坐在那里翻着。 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手背上。 那个夏天宁静得几乎像一场幻觉,只不过……她有些心怀鬼胎。 叶语莺有时会想,也许“病好”的过程始终是漫长的,至少她已经踏出了治疗的那一步。 不再去揣测情感的边界,不再去期待回应。 只是单纯地,与一个温和的人并肩坐着,听汽水开瓶的声音,看风穿过榕树叶的缝隙。 这也许才应该是正常的人生。 她开始以为,这样的夏天,会冲淡她心里的秘密。 但夜深时,梦依旧会悄悄溢出来。 她梦见楼梯、梦见昏黄的壁灯、梦见旧唱片封面斑驳的反光。 她随着音乐声跳起华尔兹,可她分明不会跳华尔兹的,但是梦里总是无所不能,有人的手搭在她腰上,引导着她随音乐变化舞步,如同音乐大海上摇曳的扁舟。 她始终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想发问,嗓子干涩,说不出话。 梦里的夜晚格外漫长,她从舞池中摇曳到卧室里,被缓慢放到柔软的床上,后背紧贴蚕丝被,短裙滑到大腿底下,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轻轻按着她平坦的小腹。 她紧张又焦灼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慌乱地抓紧对方的衣服,却触及到他袖口那枚熟悉的袖扣,上面印着她只在程家才见过的图腾。 是程明笃! 她陡然梦醒,天色灰白。 她已经忍耐了很久,即便内心的欲念如同野草一样滋长,她还是克制住自己偶尔想要夹腿的冲动。 她知道她不能让程明笃在自己脑海里的时候达到某些满足感,不然她会罪恶到无地自容。 可是……可是 …… 她缓缓闭上双眼,第一次直面内心对他的本能的想念,回忆着他在卧室里应该是怎样的香味,应当是有些清冽和苦涩的清茶的淡香,带着古雅的乌木调。 他的眉眼,缓慢低垂的眸子,不带一丝遮掩地直视着她,近距离的,或者零距离的…… 或者,负距离的,她想不出来,有限的想象力让她连yy都只敢点到为止。 空气里还残留着梦境未散去的温度。 她在被子里蜷缩起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呼吸浅而急。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片段,手的轮廓、低沉的呼吸、袖口冰冷的质地——都在一瞬间化为一团混沌的光,撞入她心口。 她开始发抖,她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还是停手了。 到此为止,探索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她对自己说,快点放下吧。 她试着平复呼吸,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 她用毛巾擦干脸,走回房间,拉开窗帘。 今天的天空干净得过分,连一丝云都没有。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顾辞的消息:【早安。】 她也回了早安,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在慢慢进步。 上午的餐桌弥漫着极浅的檀香味,阿姨过来将燃尽的香灰端走。 程明笃一如既往已经过完了高效能的清晨,面前放了杯咖啡。 叶语莺下楼的时候,他抬眼。 “最近回来很晚。”他说。 “嗯。”她应得很轻,“和朋友一起吃了个宵夜。” “顾辞?” 他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却让她骤然有些紧张。 “……是。”她低声道,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变化。 “进展得怎么样?” 那句话来得毫无预兆。 “什么?”她抬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错愕。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你们不是一直在联系吗?” 叶语莺握紧手里的杯子,水面晃了一下。 没什么进展,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变成了一句:“快了。” “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再观察观察。” 程明笃沉默片刻,眼底的情绪像被一层水光遮住。 “你考虑好就行。”他平静地说道。 叶语莺抿紧唇,看向他,“哥哥……会不会我以后的伴侣,也相当于我的亲人。” 程明笃握着咖啡杯的指节轻轻一顿。 “这两者,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但是是多少有些亲情的成分在。” 叶语莺低头,组织语言,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希望以后有人陪伴我,给我一定的安全感,我知道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喜欢未必是真正的喜欢,但是……我可能需要有人教教我。” 话音刚落,周围的气压低得仿佛要把她吞没。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7节 他垂眸,微微抿唇,神情依旧安静,只是眼底的光慢慢暗了下去,“那你觉得……顾辞给你的,是哪一种?” “也许都有一点。”她终于低声道。 “那很好。”他终于语气温和,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笑容礼貌而恰到好处,“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叶语莺抬头看向他。 那笑容太完美,完美到让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她几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被他的从容堵住了。 那种无懈可击的理性,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挫败。 “哥哥,”她轻声问,“你真的希望我谈恋爱吗?” 程明笃的手指松开了杂志,抬起眼看她。 “我希望你能分清楚,”他说,“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爱。” 叶语莺怔怔地望着他,喉咙里似有千言,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空气静得连秒针的跳动都能听见。 程明笃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神情恢复如常。 “下午我有个会,走之前不用给我发招呼,回来记得别太晚。” * 这份关系,最终在模糊与暧昧之间,渐渐生出一种危险的温度。 那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光线昏暗的影厅里,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鼻梁的线条在阴影中柔和又清晰。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似乎是一种被情绪卷入的慌乱。 电影中有一段情节极致浪漫,电影院很多情侣都纷纷对望,相吻。 她看向顾辞的时候,想克服内心的阻碍,可最终还是在顾辞的目光中决绝地别过头。 电影散场,天色已经暗下来,风吹得极轻,生怕惊醒一场美梦。 “其实……”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不重要的事, “我挺喜欢你的。” 她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甚至真的准备硬着头皮答应,但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顾辞已经继续说。 “你不用回答,”他笑着补充,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进夜色,“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叶语莺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心有惭愧。 心里有个声音在劝她,顾辞没有任何缺点,也许答应了也无妨。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张嘴似乎永远不能撒谎。 “顾辞……”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喜欢我?”他替她接上。 她没否认,也没点头。 夜风掠过她的发梢,她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力的困惑。 顾辞静静地注视她,良久,轻轻笑了笑。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 他声音很温柔,却有一种看穿一切的笃定。 “叶语莺,你不是在看我。”他顿了顿,唇角弯起一点苦意,“你是透过我,看向某个人。” “不然,你不可能在有时候看我的时候,眼神反而是悲伤的。” 她的呼吸被心虚堵着。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我能理解,”他说,“只是有点可惜。” 叶语莺张口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辞收回手,语气轻得像叹息:“我其实……和你一样,也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人选。” 他说完这句话,微笑着跟她告别,转身离开。 叶语莺站在原地,心口一阵闷痛。 那种感觉,不是失恋,更像是,她心中的伤口,被温柔地揭开了,痛过了,反而没以前那么痛了。 他走向地铁的方向,她走向相反的那一边,谁都没有回头。 走着走着,忍不住笑出声。 那一刻,她反而更加接纳自己了。 她开心地走进夜晚的商场,逛到打样猜出来。 最后的灯光一点点熄灭,她顺着街角的落地橱窗一路走,里面的展示模特穿着夏季连衣裙, 玻璃上映着她自己的倒影,孤单,却轻快。 她给自己买了一杯温牛奶,坐在商场门口的石阶上,慢慢喝完。 路灯下的昆虫绕着光打转,城市的声音像被棉花包裹着,安静极了。 低头时,她发现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二。 她笑了笑,点开微信,把定位发给了程明笃。 本来发完就准备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回家的,谁知还没拨通,屏幕闪了一下,手机自动黑了。 信号、光亮、时间,都在那一刻同时静止。 她没有慌,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兴致勃勃地在原地新伤夜空,这一夜的天空极干净,远处的云被风带走,甚至露出几颗稀疏的星。 半小时后,熟悉的车灯光从街角缓缓扫过。 车停在她面前,他从车里下来,步伐比往常快了一点,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怎么关机了?”他问,语气不高,却透着压抑的情绪。 “没电了。”她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 “顾辞呢?”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已经聊完了。” 他盯着她,目光里闪过一瞬复杂的东西,“他丢下你一个人?” “不是。”她笑了笑,那笑意柔软,却带着一丝轻盈的倦意,“我和他好好告别了。” 他正欲说什么。 “哥哥”她打断他,语气轻,却出奇的坚定,“成人礼怎么过,我想好了。” 风从街头吹来,掀动她的发梢,她微微仰头,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夜幕的尽头。 她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一场南半球的海上大雪。” 程明笃的喉结轻轻动了下,沉默着,半晌,才轻声道:“好……” 第113章 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又一同前往南半球,寻访那场倒错的冬天。 在那之后,申请签证期间,程明笃出了趟远门出差,正好留给她一些对待这段奇怪关系的思考空间。 她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坦白一些事情,甚至午夜一时冲动还想给他发信息,循序渐进一点点暴露内心。 但是她的理性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 他一连消失数日,原本最近还故意躲着他,如今才意识到那些被自己浪费的时光有多么奢侈。 签证下来的当天,程明笃上午就回来了,楼下的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激动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就想下去看他。 尽管她根本没有想好跟他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想看到他,一句话不说也可以。 叶语莺赤着脚站在楼梯上,几乎是凭着本能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程明笃正弯腰换鞋,行李箱立在门边,空气里有股陌生的气味——混着飞机舱的干燥空气和他惯常用的檀木须后水,冷冽干净的质地。 他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下来做什么?”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旅途后的疲惫,嗓音微 哑。 她兜了一大圈,发现他还是他,分毫不差,比她成熟稳重,举止优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安抚她焦灼内心的力量。 她站在原地,想要镇定地开口,却发现声音发不出来,只好有些傻气笑了一下:“听见动静了。” 她这几天都在想他,但是她不能说。 他“嗯”了一声,拉着行李往里走,手腕的动静极轻。 “签证下来了?”他问。 “嗯。”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刚批下来。” 心里有些尴尬,只能说着一些没有营养的话。 “那正好。”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侧过身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几秒,“收拾行李吧,后天出发。”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8节 “这么快?” “时间正好,南极那边的季节再晚几周,就不适合航行了。” 出发前,叶语莺兴奋到一整晚都没睡,将行李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从国内出发,经过漫长的航程与时差折叠,飞机在黄昏时分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七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总是清爽,天空总是阴沉多云的,充满一种欧式典雅,这座城市的气氛由于偏低的气温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浪漫。 叶语莺走出机场时,裹紧了身上的米色羊绒大衣。 空气里带着一种海水的湿凉和老城特有的尘土气味。从夏季的燥热直接切换到南半球的冬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阵奇特的兴奋。 三年前两人并肩走在机场的时候,她从反光的墙面上发现两人的身高差和抱着颈枕的模样让她想到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海报。 而如今,她又长高了一些,而且完全是成年人身形,尽管在他身旁还是显得纤细小巧,但是总归是……看着和谐了一些。 私人司机已经等在出口,将他们带到了位于雷科莱塔区。 “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我们飞乌斯怀亚。”程明笃将一枚房卡递给了她。 酒店大堂的壁炉里燃烧着噼啪作响的木柴,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烟熏木香。 叶语莺接过房卡,条件反射地问道:“你住哪层?” “你隔壁。”他言简意赅。 “好。”她应了一声,发现自己仍然有些紧张。 电梯直达顶层,套房宽敞安静,可以俯瞰着这座巨大的城市。 街道上是穿着深色大衣和围巾的人们,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节奏,远处是旧建筑群,被低沉的云层笼罩,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深沉色调。 夜幕降临,他敲响了她的房门。 “饿了吗?”他站在门口,换上了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气质慵懒,没有平日那么正式 “有点。” “穿上鞋,带你去吃阿根廷烤肉。” 他带着她去了附近一家低调但极负盛名的烤肉店,室内温暖而喧闹,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和肉脂的香气。 侍者殷勤地引他们入座,桌上已经摆好了高脚杯和一瓶门多萨马尔贝克红酒。 她看到高脚杯的时候,眼神亮了亮,有些开心,是不是说明程明笃已经把她当做一个可以饮酒的成年人了。 谁知下一秒,程明笃低声对侍者说话,侍者点头退下,轻轻收走那只空杯。 她拿起桌边的菜单,心不在焉地看着,随后用菜单挡住脸,露出一双眼睛:“我护照上的年龄已经满十八岁了?” 当时登记出生日期的时候耽误了,后面去登记的时候,叶建国随口把她的生日提前了几天。 “那也不行。”程明笃气定神闲地回道。 他伸出骨感修长的手替她翻开菜单,指了指上面的一栏:“这家的眼肉牛排不错,想吃吗?” 她低头看着那一排排西文的菜名,轻声道:“我想喝一杯。” 他顿了顿,神情依旧淡然,却稍稍抬起目光看她:“等我们到了船上再喝。” “为什么?” “成人礼喝更有仪式感。” “仪式感?”她轻笑,“原来你还讲究这个。” 程明笃目光温和,敛了敛目光:“还好。” 灯光柔和,映在他眼底的光影一层叠着一层。 侍者端上烤好的牛排,香气浓烈,餐盘温热,伴着红酒沉郁的气味,整个空间被一种惬意的热意包裹。 他却能用红酒配牛肉,叶语莺没来由说了一句:“你能合法喝酒。” 程明笃喉结滚动,略微咽下酒液,“我成年很多年了。” 是的,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成年了。 少年时代的程明笃,在叶语莺这里,是缺失的。 她轻轻用叉子挑起那块肉,送入口中。外层焦香,里面却是柔软多汁的粉红色。 “确实好吃。”她低声说。 “那就多吃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拿起自己的杯子。红酒在杯壁轻轻晃动,像一片暗色的溪流。 不知是不是空调很足的原因,她的双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侍者在旁边添上水,她趁机低头掩饰神情,目光落在桌布上那圈红酒的光晕上。 晚餐后,他们一同走出餐厅,在黑夜中走在老城区斑驳的地面上。 她裹紧大衣,跟在他身侧,说道:“三年前我们没有来过这里。” “来过。”他笃定道。 “是吗?”叶语莺讶然。 她不记得了。 他看向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街口,淡淡道:“可能心境不一样了。” 叶语莺心脏猛然颤抖一下,唯恐秘密被撞破,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到酒店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风从她发梢掠过,她抬头看他:“哥哥,我现在还像小孩吗?” 他垂眸看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本来就是。” 她眼神黯然下来。 那一刻,她忽然不期待成年了,因为似乎这并非她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楼前的灯光落在他们之间,照亮了她微微泛红的耳垂。 他伸手替她摘下肩头的叶片,指尖擦过她的耳侧,动作精准严谨,没有碰到她。 可她的耳朵还是被掀起的风,摧红了。 “去休息吧。”他说,“明天要早起。” 她被他目送进了房门,在屋内听到一墙之隔的他那边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她靠在门后,心脏仍在怦怦直跳。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似乎比在栖止小筑的时候近多了。 这一米厚的墙,比所有距离都更让人心慌。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程明笃的样子:脱下外套,解开袖扣,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或文件夹,一切照旧,有条不紊。 他从来不会被环境扰乱。 反而是她,哪怕只听到墙那头传来的几声脚步,也会心跳失序。 她走到阳台,推开落地门。夜风涌入,带着河边湿凉的气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空有一种异国的暧昧色调,灰蓝中泛着橘黄,灯火从远处的街巷浮上来,像是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风景。 她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灯光的脉动。 从这个角度望去,对面正是他那间房。窗帘半掩,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间透出。 叶语莺忽然有点想笑,收回了目光,心想自己可没有那么大的偷窥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夜空。 风从她指尖掠过,她伸手去触那盏对面的灯光,影影绰绰明灭不定。 “不准备睡吗?明天早起。”那是他在她身侧出声。 她猛地转身,他正站在阳台门外,似乎刚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们的阳台之间的距离很近,只隔着一堵低矮的栏杆。 为什么不定一个套房,还省钱。 但是省钱这一条在程明笃这里似乎不成立。 她握紧栏杆,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时差还没调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点冷清的花香,是酒店阳台上那株月桂。 她心里再次叹气,多希望自己能来一场病,这样就能名副其实得到他更多的关怀,甚至可以守她一整夜。 可惜自己此刻偏偏健康无比。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并排站着,各自倚在栏杆上,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缝隙。 从远处传来探戈的乐声,有人在街角吹口琴。那旋律缠绵悠长,混着夜风,有种无声的暧昧。 她心念晃荡,一些荒唐的话在她翕动的双唇间几乎就要被说出来了,她余光看着程明笃的侧脸很久,最终只是长呼一口气。 “你还能当我的亲人多久?”她脱口而出,这问句承载了她最大的勇气。 早已暗下决心,即便不能当情人,永远当家人也可以。 风在他们之间打了个旋,吹动了阳台上的月桂枝叶,细碎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 程明笃微微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侧过身,看着她,神情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波动,但眼底的那层光却微微暗了一瞬。 “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的嗓子有点紧,笑了一下,想要把话题装成无关紧要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 “就随口问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夜色。那一刻,城市的灯光像被什么吞没,空气静得近乎凝滞。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却极稳:“只要你还需要。” 叶语莺愣了愣,几乎立刻抬起头看他。 “我们就永远是家人。” “可有一天我不需要了呢?”她轻声问,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羽毛。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49节 “那就说明你长大了。” 他转头看她,那一瞬间的目光极温柔,却也极疏离。 她之前还在心里想,难道不可以是其他的关系吗? 她胸口微微发疼,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扮演一个带着好奇心的小孩,“长大了,就必须学会和家人越走越远吗?” “至少自从我出国开始,本就是和家人渐行渐远的。”他嗓音低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叶语莺握紧栏杆,指尖冰凉。她抬起头,看着他多年如一日俊朗的脸,忽而笑了笑。 “但是我,只需要自发跨过这些距离,我们就不会渐行渐远。”她低头看着两个阳台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可这里是七楼,不慎坠落一样粉身碎骨。 “你相信我能跨过去吗?” 他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听出她话语中的玄机,她已经抬起脚。 “我试着跨过去一次。” 那一刻,南美洲的冷风剥夺了他的呼吸。 她的靴底轻轻踩上栏杆,身体在夜色与城市灯光之间摇曳。灰蓝与橘黄的光交织在她的发梢,月桂的叶影在她的脚边轻颤。她像是在坠入梦境,又像是在从梦中苏醒。 “叶语莺!”程明笃的声音一瞬间变得低而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风吹得她的外套鼓起,她站在那栏杆上,像是悬在两种世界的交界处。下面是七层楼的坠落,面前是她渴望的人。 她抬起另一只脚,身体微微倾斜,眼里没有任何恐惧直接踩到他面前的栏杆上。 就在那一刹那,程明笃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接住她。 她落在他怀里的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夜风掠过他们之间,像一片被撕开的静默。 他的手牢牢箍在她的腰间,指节几乎陷进她的衣料里。她能听见他胸口的心跳,那种急促的、压抑的跳动,不像是惊吓,更像是某种久违的情绪在失控。 叶语莺抬头,离他极近。呼吸交叠,温度在空气中交织。她看见他的睫毛在颤,眼底的光像被压抑太久的火焰,灼人。 “你疯了。”程明笃的声音极低,像从喉咙里压出来的。 “嗯……”她眼神明亮而湿润。 他没有说话。 她用一场发疯的冒险,让他们之间的一墙之隔缩短了。 她轻声说:“你看,我跨过来了,是不是说明我们渐行渐远的距离,也能被克服?” 程明笃喉结轻轻一动,略微松手。 夜色在他们之间蔓延,探戈的旋律从远处传来,悠长、压抑、燃烧。 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呼吸贴近她的发丝,声音几乎不可闻:“别再试这种事。” “那你接住我。”她轻轻地笑,眼神灼热而笃定,“永远都接住我。” 她的亲人只有程明笃了。 程明笃没有回答,但是轻易能感知到她心里始终散发的不安定感,只是更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亲情式的拥抱,隔开了他们之间所有可能越界的冲动。 那一刻,叶语莺有些苦涩地笑了。 风在阳台穿行,传来了悬铃木干枯树皮的气味,香气如雾,拂过他们的眉眼与鬓角。 他低着头,睫毛在灯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手依旧环在她的腰间,却像被灼伤似的,一寸一寸地松开。 “你该去睡觉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有些干涸。 叶语莺的喉咙动了动,心底那点柔软与委屈一起翻涌上来,她本想顺从地点头,却偏偏不肯放手。 她认真说道:“我也可以接住你,可能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我会尽力达到的。” 程明笃垂眸。她的眼神太亮,那种亮是清澈的,可眼下是近乎危险的。 他往后退了半步,彻底松开她,抬手帮她把羊绒外套拢了拢,动作温柔。 失去他怀抱的那一刻,叶语莺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可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我知道,你能做到。” 她裹紧大衣,终于笑了,像是得到了莫大鼓舞,轻声说:“那我去睡了。” 他微微点头。 她正欲重新翻越栏杆,却被他一手拉了回来。 “走正门。” 他伸手替她推开阳台门,让她从自己的房间穿过去。 她抬起头看他,眼底仍是未散的光:“我去睡觉,那你呢?” 他垂下视线,与她对望。那一刻,两人的呼吸近得几乎要混在一起。 “我还有点文件要看。”他别开脸,喉结动了动。 “那我在你这儿坐一会儿?”她问,声音极轻,带着一点试探的温柔。 他沉默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只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窗外的风吹动薄纱帘,城市的灯火被夜色吞没,只剩模糊的金光浮在他们的脸上。 程明笃坐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戴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很薄的蓝光,台灯照亮他侧脸的线条。 那种沉静的专注感,让人忍不住用余光欣赏。 叶语莺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那种安静的气息,是她最熟悉的安全感,也是她所有混乱思绪的根源。 “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要散进夜色,“你以后也会记得今晚吗?” 他指尖顿了顿,停在键盘上,没有回头。 “会。” 程明笃看着她,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微微紊乱。 “那晚安,哥哥。” 她笑着说,转身离开,从门走回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程明笃的指尖才微微蜷起。 * 第二天,他们乘小型飞机飞往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 天空低得如同琉璃罩,机翼掠过 积雪的山巅,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倾泻下来,夏日的寒冬即将降临。 叶语莺抬头望着天边,问:“为什么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程明笃侧头看她一眼:“再往南,就是无人区。” 那天夜里,他们住在能俯瞰比格尔海峡的酒店,窗外是无尽的风声与浪声,呼啦啦的声音如同成千上万的旗帜在猎猎作响。 她披着毛衣站在窗前,看见远处的雪开始落下,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模糊的白上,她一整个夜晚都不愿意入睡,她三年前也看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她的想法是……如何能迅速扎进海里,一了百了。 叶语莺不再遮遮掩掩,她发现坦荡一点反而自己内心没那么痛苦。 她好像终于承认了一件事,只要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她就能安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每个夜晚,她都会敲响隔壁的门。不是小心翼翼,也不是找借口。只是轻轻一声:“我能进去陪你工作吗?” 程明笃从未拒绝。 他总是坐在书桌前,眼镜镜片总是折射出一种儒雅干,带着一种很温柔的距离。 他的房间,哪怕是临时住所,也会充斥着很多她觉得熟悉的香调。 叶语莺抱着一本小说,蜷在沙发上。她喜欢那盏壁灯发出的暖光,柔和得刚好照亮书页,不晃眼。偶尔抬头,她能看到他埋首在文件间的模样,但其实她经常借助书的遮挡偷看他。 没有多余的对话,一些默契像是酵母一样,让他们这两块不一样面团都无痕地放在一起发酵。 有时她读到动情的段落,会呼吸加重,他打字的节奏停了,会抬眼看她一眼,目光短暂又平静。 “又在看什么?”他偶尔会问。 “《挪威的森林》。”她翻着书页,语气淡淡的。 程明笃微微抬眼,问道:“觉得怎么样?” “好。”叶语莺的回答很轻,却带着笃定,“不是因为故事,而是那种平静。明明在讲痛苦的事,却一点都不激烈,好像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生命本该如此’这件事。” 她顿了顿,轻轻合上书。 “我以前总觉得,人可以逃开悲伤。后来才知道,不是悲伤在追人,是人一生都在学着和悲伤共处。” 程明笃听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出乎意料。 “书里的人都那么孤独,也许孤独其实是一种秩序或者自然规则,大海、山、风……都安静地存在着,也孤独,但它们客观上拥有了巨大力量。” 程明笃合上电脑,静静地听她说完。 他低声道,“但其实,很多时候太容易把它当成一种惩罚。” 叶语莺轻轻点头,一时间想起了过去太多彷徨的时刻,她的人生不过十八年,却也还是经历了无数孤寂。 “是,我前十几年都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她没有把话说话,就将声音停止了。 “现在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尽可能让目光显得坦荡,坚定说道:“不了……” 因为他就在自己面前,这就够了,也许这是她当下所能看见的全部人生,尽管他常说外界广阔。 程明笃无意间视线掠过,恰好对上她的视线,那一瞬间,在他眼中那个拧巴而沉默的少女,目光灼人。 一双真诚的,也没有防备的,干净得几乎要涤荡出一种明亮的力量的双眼。 他的呼吸在此刻甚至迟滞了半秒。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0节 程明笃移开视线,说道:“那很好,等上了大学,你继续往前迈步。” 可叶语莺反而眼底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她定定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张脸,不解地喃喃道:“往前看,是不是也等于背叛了过去。” 他说不是,但是没有解释缘由。 窗外又开始飘雪,白色的积雪让整个深夜都反光得清透。 在温暖的室内,她感受不到任何严寒。 她总不想让这个夜晚过去,正好看到酒店有幕布,提议一起看看电影。 她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这么逾矩的提议,平时两人最私人的氛围,就是一起在客厅一起看看球赛和新闻。 不得不说,程明笃真的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维系得非常好。 但是今晚,他却答应了。 叶语莺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答应,眨了眨眼,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去拉开窗边那块厚重的幕布。 他站起身,将笔记本收起来, 叶语莺顺手关灯,让房间里只剩壁灯的暖光,随着他走近,空气也像是被那道气息轻轻扰动。 “你想看什么?” “随便。”他转身,嘴角微微上扬,“你选。” “那就看这个吧。” 叶语莺准备就绪,一抬头,看见屏幕上浮出一行英文字母——callmebyyourname。 她道:“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嗯,可以。”程明笃语气平淡, 叶语莺低头调整画面亮度,“听说取景在意大利北部的夏天,拍得很好。” 电影开场时,屏幕上的光映亮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青绿的田野、古老的石墙、发黄的色调、午后的蝉声、湖水的倒影,灼热而静谧的夏日故事拉开帷幕。 叶语莺蜷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目光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两个少年在阳光下并肩骑车、潜入湖底,又在黄昏的橄榄树下无声对望。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慢慢漫上心头。 “你喜欢这样的电影?”程明笃问。 “喜欢。”她凝视着画面,轻声回答。 “为什么?” 叶语莺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他。壁灯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层柔亮的湖水。 “我从第二次看它开始,就发现每个镜头里都藏着要失去的东西。” 一场注定只持续一个夏日的浪漫故事。 他微微一怔。 电影里,少年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故意用不同的方式弹奏钢琴,在水池旁边一脸凝重地认真写着音乐手稿。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热浪,两人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那个泛黄的城墙下。 叶语莺看着屏幕,忽然轻声道:“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夏天。” 程明笃缓缓抬起目光,看向她。 她继续说:“不一定要恋爱,只是那种……可以肆意流汗、笑着奔跑、被阳光包裹、在黄昏里不必告别的夏天。” 他没有出声,注视着她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片中流动的金光映在他侧脸上,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有些人,”她低声说,“就算只出现一个夏天,也够人记一辈子。” 她又怕泄露自己的心事,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电影里。” 程明笃指尖轻轻收紧,半晌才开口:“但这个夏日还是迎来了冬季。” 是的,电影里两人分开之后,半年后的冬季,elio接到了oliver的电话。 电话那头,oliver告诉他:“我记得我们所有的一切……” 而且,已经订婚了。 elio沉默了很久,只轻轻地说:“congratulations.” 电话挂断,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然后,镜头长时间地停在elio身上: 他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炉火在他眼前跳动,眼泪慢慢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微微颤抖,嘴角偶尔抽动,像是在和记忆对话。 背景里,家人正在准备圣诞晚餐,父母在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夏日,彻底结束了。 屏幕上的火光微微闪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照亮了他们的面庞。 程明笃靠在沙发一侧,神情静默。那一刻,叶语莺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空气也被那团火照得发烫。 她每次看到这个结尾都泪流满面,悲哀地向,elio再也回不到那个邂逅的夏日,但是她的夏日也即将过去。 “elio终于懂了。”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微颤,“懂得失去不是惩罚,是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他心里的那种钝痛在证明爱是真实的。” 他侧头看她。火光在她眼底跳跃,那一瞬间,她不再像他印象中那个别扭的小孩,而像个真正开始理解世界的年轻人。 “你觉得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 程明笃沉默片刻,嗓音低低的:“也许不会。” “那是不是很遗憾?” “不是。”他顿了顿,语气温柔而克制,“他们在那个夏天已经过出了全部意义。” 叶语莺看着他,触及到心里的失落,眼泪汹涌。 那她呢?她承载着全部意义的夏天,为什么还没降临。 壁炉的光摇曳着,程明笃感到肩头一重,是她靠了过来,隔着衣料,没有很亲昵。 他启了启唇,手指微动,但是没有推开。 电影的片尾曲《visionsofgideon》缓缓响起。 sufjanstevens的嗓音干净得近乎透明,歌声 在空气中回荡…… “isitavideoisitavideo” 壁炉的光在她的瞳孔中一闪一闪,像在燃烧,又像在哭泣。 程明笃终于开口,声音几乎被音乐吞没:“早点……” 她红着眼睛打断他,有些委屈地说:“我肚子疼。” 程明笃转过头,眉间微蹙,问道:“疼得厉害吗?” 平静的语气里里已经掺了些微不可察觉的担忧和关怀。 叶语莺摇摇头,嘴角勉强扯了个笑:“没事,可能今天有点冷。” 她想说更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其实知道,这并不是借口,疼痛是真的,只不过确实可以忍耐,只是她确实想再多待一会儿,不想让这个夜晚那么快结束。 程明笃站起身,走到茶几边,倒了杯热水,又蹲下去调节壁炉的火。火苗“噗”的一声升高,橙红的光洒在他的手背上,映得那一双手骨节分明。 “喝点热水。”他说,语气比平时更轻,“如果有药,我帮你拿。” 她接过杯子,手指擦过他的指节,热气烫得她下意识缩了缩。 “谢谢。”她小声说。 “你今天没吃多少东西。”他抬眼,神色有些无奈,“要不要吃点东西垫一下?” 她摇头,手捂着小腹,蜷缩着靠在沙发角落。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就坐一会儿。”她轻声说,像是怕他赶她走,又像在向谁示弱,“一会儿就好。” 程明笃沉默了片刻,终于伸手,把她肩上的毛毯轻轻往上提,盖住她的膝盖。 “别太靠近火,会头晕。” 叶语莺“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他,火光在他侧脸上闪烁,他近在咫尺,她却束手无策。 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告诉他如果拥有他,她将不惧怕任何疼痛和苦难,她再也不会半夜惊醒后难以入睡。 程明笃是她的药啊…… 这场不被允许的暗恋,只有他能治。 可她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靠着那张沙发的边缘,蜷着身子。 程明笃站起身,从随身包里翻出一盒止痛药,倒出一片递给她。 “吃了再睡。” “嗯。”她接过,声音几乎被火声淹没。 他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投影。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剩壁炉的火在闪烁。 尽管她的房间就在隔壁,但是壁炉生起还需要一些时间,便没有提出让她挪窝。 风从窗缝间轻轻灌进来,火光晃动着,映在两人之间。 那一刻,没有人再说话。 她靠着沙发,昏昏欲睡。火光在她睫毛上闪烁,被剪成了碎片。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1节 而程明笃就坐在一旁,垂眸看着那团火,目光深而静。 他在她熟睡后探手触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热的迹象。 幸好,体温正常。 他将火调小了一点,让夜重新恢复平静。 屏幕上的阳光照进夜色,他们彼此的呼吸在暖光中交融。 这是一个漫长而仁慈的夜。 没有任何越界,却在沉默里,让她终于平复下来。 *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云层间透出一点金。海风掠过,比格尔海峡的尽头有雪正缓缓飘落,那雪极轻,像被阳光镀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光,落在玻璃上,瞬间化成一滴水珠。 程明笃醒得很早。壁炉的火已经熄灭,空气中仍留着一点木柴燃烧后的温度。 他转过头,看见沙发那一侧的毛毯微微起伏——叶语莺睡着了,姿势安静得像一段静止的画。 她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几缕发丝贴着脸,嘴角微微抿着。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几秒,才轻轻起身,去拉上窗帘,遮住初升的光。 可光还是透进来了。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柔亮,从布料的缝隙中一点点溢出,照在她的眉尖上。 叶语莺是被海浪声唤醒的,迷糊着睁眼,第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披着浅灰色的晨光。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梦见了一个她平时不敢想象的夏天。 “你醒了。”程明笃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晨气的温度。 “几点了?”她揉了揉眼。 “七点半。”他看了一眼表,又转身递给她一杯水,“还早。” “你没睡吗?” “睡了。”他说得平静,仿佛昨夜的所有沉默与靠近都只是幻觉。 叶语莺接过水,垂眸喝了一口,指尖触到杯壁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却闪过昨晚壁炉前的光影,睡前的节点她已经忘接了,这一瞬间,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种悸动的回声。 她看着窗外的雪,说:“风好像停了。” “嗯。”程明笃轻声。 她笑了笑,把杯子放下。 “那我们今天出海,对吗?” “是。”他点头,语气如常,“去南乔治亚岛的航线,天气不错。”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抬起头,眼底映着那一抹亮光,“从今天开始,就要离开陆地了?” 他“嗯”了一声。 叶语莺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象征。 昨夜的火熄了,风停了,世界重新安静,而他们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也在黎明的光里悄悄恢复了秩序。 她伸手,将毛毯叠好放在沙发上。 “那我去准备行李。” 程明笃看着她起身,披着毛衣的背影显得纤细而稳重。 他低声应了句:“好。” 极轻的声音,让人心颤,像被遗忘在雪上的呼吸。 叶语莺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停下。她回头,看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哥。” 程明笃抬眼。 “谢谢你昨晚没让我一个人。” 她说完,就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程明笃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海,雪还在海平面上慢慢融化,有些发冷,但是凝聚着一些阳光。 早餐后,他们登上一艘精品探险船,驶向更南的海 域。 风雪从容,天光沉落。 船体缓缓划开水面,像穿行在晦暗梦境的边缘。 叶语莺站在栏杆边,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蓝,那种颜色像是被遗忘的深层冰山一样,带着亘古的沉默和纯粹。 如今,她在世界的尽头,看着无数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这片鲜有人造访的海面上。 叶语莺不合时宜地想,会不会摆渡灵魂的冥河,也大概是这样。 天空越发阴沉,远处浮冰开始显现。船体擦过冰层,发出低沉的轰鸣。 她望着那片连结天地的白,忽然有些恍惚。 “我们是不是越来越靠近南极了?”她问。 “是。”他回答,“很快就会看到大陆的轮廓。” “那里是什么样子?” “无人造访的样子。” 他的直白让她浅笑一声,风吹起她的发梢,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没有去擦。 海鸟绕着桅杆盘旋,远处有鲸喷出一口白雾,她的成人礼倒计时开始了。 * 晚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结着一圈雾。 叶语莺端起一杯皮斯科酸,酒面漂着一片薄薄的青柠,她认真端详了上面的白色泡沫良久。 正欲喝下时,神情却有些凝重,故作正经道:“我这次是合法喝它的吧?” “按照你护照上的年纪,的确已经可以了。”程明笃唇角浅牵。 叶语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轻轻举杯。 “那就,祝我成年快乐。”她说。 他点头,举起自己的杯子,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你的成年。”他重复,声音清晰,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她抿了一口,咳了一下,被酸与烈撞得眼睛发红。 又抿了第二口,酸甜的气息带着南美特有的果香,泡沫覆在唇边,她伸手擦去,指尖沾上微凉的酒香。 “味道怎么样?” “比想象中淡。”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是挺好的。” 她宽慰地舒展了一口气,弯了弯自交,眼神被烛光映得晶亮,“谢谢你……” 程明笃微微一怔,“谢什么。” “让我健康地长大了……”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种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的真诚。 “谢谢……你还在。”她又动容地补充一句。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侧目看着窗外那片灰白的海,雪正越下越大。 程明笃终于低声道,“你不会一直需要我的。” “我也希望,”她的声音极轻,像是一句自我的剖白,“有一天,我能在更远的地方……回头看你。” 他补充道:“去寻访更广阔的天地。” 她没滋没味地点头。 他们隔着那一桌柔光,彼此沉默地举杯。 第114章 她喝得并不多,但那种南美烈酒的后劲,总是来得比人预想得更晚。 晚餐散场后,船上的夜色已彻底沉下去。风雪在甲板上堆出薄薄的一层白,海浪撞击船体的声音,像是一种来自远方的海妖的低吟。 叶语莺回到舱房时,脚步有些虚浮。那种微醺的眩晕感,不难受,却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世界像被柔光包裹。 她路过甲板的时候,猛然停下了脚步,三两步跳下台阶,站在露天的甲板上,抬起头,看漫天飞雪在灯下化作金色羽毛,旋转飘落,凉凉地落入她的双眼。 雪水在她眼中凝结成泪,先有泪,才有悲。 莫名的悲切如同熏风徐徐吹来,她被侵染了……不禁更加委屈。 她在甲板上缓慢蹲下,掩面哭泣。 后来,程明笃的声音、他的目光……一切都显得斑驳起来,只有零星几个字句,不再能拼凑出太多的场景。 她睡下了,睡梦中,她又回到那个寂寥的甲板上,程明笃站在自己面前,启唇对自己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关心,她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盯着他的薄唇,在漫无边际地思考。 这么深沉的一个人,他的唇是不是并不柔软。 她原本想象着找一个借口,摘下他唇侧的雪花,可是下一秒,她面目也被温热侵袭。 她踮起脚,将他脖子搂下几分,仰头覆上了他的唇,不由分说地。 唔……看来猜错了,是柔软的,而且像柚子的瓤一样有质感,让人总想发狠把它咬破,看看是不是也如同柚子一样涩中带甜。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她以往在梦里也很克制,因为她一旦有什么不良的想法,在纠结中,就会被拉回现实。 所以这一次为了防止再一次坠落现实,她想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才好,这样下一次入梦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有些后续了,而不是每一次的进展都如同八点档的预告一样,永远在播放,永远没有续下去。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2节 几乎是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冲动驱使着,于是,她轻轻地咬下去。 却有一种近乎孩童式的莽撞,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得意和任性的快意。 唇与唇轻轻相撞,并不温柔,却真切到令她惊惶。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一滞,低沉而含糊地唤了她的名字,可她听不清,梦里的声音总是像被雪层掩盖,连叹息都是模糊的。 她抬起头,看见他皱着眉,喉结轻微地滚动。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这场梦简直是异常馈赠,能有如此多细腻的细节。 “做这么多年的梦,终于咬到你了……”她在梦里轻声说,语调里藏着一种几乎温柔的狠劲。 “下次再见面,你就该记得我留下过什么。” 她像是在对自己梦里的角色说话,因为她才是梦境的主宰,适当展示一些强权是应该的。 下一秒,她退开。 他低下头,唇角渗出一点血。 雪光透进来,把那一点血色映得极亮。 他在凝视着自己,有些严肃。 他不疼吗?可他为什么,那么冷静?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悲,她只敢在想像力的边界内为所欲为罢了。 雪正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她的影子被海光吞没。 醒来时,晨曦已经透过舷窗。 船体很平稳地晃动,远处传来船员的低语和金属的碰撞声。 她的头有点疼,残留的酒气和梦的后遗症交叠成了她此刻轻飘飘的触感。 叶语莺怔怔地坐起,梦的细节却清晰得惊人。她能感到自己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咸涩的味道。 她摸了摸嘴角,冰凉的手指让她瞬间回神。 梦里的细节让她心满意足,轻快地下床,理了理头发,披上外套,走出舱门。 甲板上的风还是很冷,晨曦刚刚爬上海平面,几个船员在忙碌,远处的艺术家正架着画板,用冻僵的手描绘天空。 她看到,地平线的东方被染上了一层冰冷的近乎银色的淡金,那是极地特有的晨曦,带着高远且不真实的亮度。就在这片晨曦的上方,高悬的夜空边缘,一抹幽微的绿色光带正在缓缓消退。 那就是南极光。 没有夜间爆发时那般绚烂,但在晨光中,它像是一条绿色丝绸的残影,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上缓慢地流动,带着一种神祇谢幕般的寂静。 叶语莺的目光被那片绿色深深吸引,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共鸣,那是孤独的极致之美,在白日到来之前,它必须褪去全部光芒,孑然一身。 她走到那名艺术家的画板旁。 艺术家是一个留着灰白胡须的欧洲人,他的手套厚重,指关节被冻得发红。 画板上,那片幽暗的绿色光带被浓重的颜料捕捉,与下方的冰蓝色海洋和雪白冰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很幸运,女士,”艺术家没有抬头,英文发音带着意大利口音,声音带着被寒冷磨砺出的沙哑,“南极光在七月很常见,但能看到它和晨曦并存,总是很好的兆头。” 叶语莺微微一笑,目光越过艺术家,投向远处的海域。 船已经驶离了乌斯怀亚的避风港,船体开始平稳地劈开涌动的海水。 海面上,浮冰开始增多,形状不规则,反射着天空的冷光,宣告着这片海域的原始与危险。 她回头,发现程明笃正站在连接舱室的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定制的黑色防风派克大衣,身形笔挺,正在与大副交谈。 当他转过身时,她怔住了。 他的下唇,确实有一道极浅的红痕。 极不明显,却带着所有的放肆与僭越。 叶语莺的呼吸滞了一下,极地的冷空气涌入她的肺部,没有带来清醒,反而让她浑身战栗。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唇,那里没有伤痕,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 会不会,那其实不是梦…… 大副戴着深蓝色羊毛值班帽,指着海图,用低沉的英语报告着今日的航向。 “冰层厚度在下降,气压还算稳定,”大副说,“我们预计明天清晨能抵达 南乔治亚海域。” 叶语莺却对他们的航线置若罔闻,只是一直打量着程明笃的下唇,恨不得自己是眼花了。 程明笃神情镇定,对大副答谢,举止得体端雅。 可他薄唇一张一合,在叶语莺的眼中仿佛一切细节都是被放大了一样。 是错觉吗?为什么他的神情还是出奇冷静,就连她的目光也没有半分躲闪。 她知道自己不该将他的下唇看得那么认真,却移不开目光。 回想起梦中的那一刻……唇齿的温度、那一瞬间的呼吸……太真实了。 光是回想都足以让她战栗的程度。 “叶小姐?”是大副的声音。她猛地回神。 程明笃站在大副身旁,正看向她,神情如常。 他微微点头,语气寡淡:“醒了?早餐后记得补充水分,舱室风太干。” 叶语莺顿了一下,哑声应道:“嗯。” 他说完,又转回头,与大副继续讨论浮冰数据。 她站在原地,任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道红痕,却一瞬都不曾消失。 餐厅在船舱的下层,落地舷窗外是一片被风雪覆盖的海。银色餐具整齐摆放,咖啡的香气混着咸湿的海气,轻轻荡在空气里。 叶语莺比平时早到了一点。她刚坐下,就听见侍者用略带口音的英语唤她: “morning,missye.” 她抬起头,那位金发侍者正站在桌旁,神情略有些拘谨,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小纸盒,包装得整整齐齐,外面系着一根深蓝色的缎带。 “这是什么?” “是给程先生的。”侍者笑得带着深深地迁移,“我今天早上在餐厅不小心撞到了他,真的非常抱歉,所幸他没有责怪我。这是我在港口买的小礼物,请您帮我转交给他。” 叶语莺怔了怔。她的目光落在那根缎带上,心口莫名发紧。 “他……没事吧?”她问。 “没事没事,”侍者急忙摆手,“他还安慰我,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但我还是注意到他的嘴唇磕破了。” 擦破了一点皮。 那几个字像被风轻轻吹起,又坠入她的胸腔里。 她接过那盒东西,缎带的触感细腻、冰凉,却仿佛是一剂镇定剂,瞬间让她心里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了。 “我会转交的。”她微微一笑。 侍者点头离开。 叶语莺看着那盒小小的礼物,心里却一阵茫然。 原来真的是被撞到了。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可心里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用叉子拨了几下盘里的煎蛋,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将那盒礼物放在一旁,托腮看着窗外的雪,心情美好了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这里的早餐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早晨特有的寂静感。 程明笃在她对面坐下,动作一丝不苟地展开餐巾。 “还可以。”她其实就吃了煎蛋,还没尝出好坏。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落在了他的唇上。那道红痕没那么显眼,但是在自己眼中却存在感十足。 她压抑着心底那点慌乱,故作自然地笑了笑。 “刚好遇到一个侍者,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她推过那只小盒子。 程明笃低头,看了眼那蓝色的缎带,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说早上撞到了你,”叶语莺努力让语气平稳,“你的嘴……没事吧?” 他抬眼看她,跌入这双黑沉的眸子里,那一瞬间的对视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没事。”他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只简单补了一句,“只是磕了一下。”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解开缎带,露出一个小巧的金属书签,是猫头鹰的形态,还有一盒当地产的巧克力。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心绪却还是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点游走。 “送你。”似乎注意到她一直盯着看,程明笃将礼物连带盒子都推到她的面前。 “哈?”她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疑惑,但是一时间又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出神是因为什么。 就这样,她的早餐平白无故多了块巴旦木巧克力,浅浅咬了一口,齁甜! 但是送礼物的侍者就在附近,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程明笃把自己还没有碰过的咖啡递给她,“配咖啡比较好。” 苦涩入口,这才恰好中和了甜美与苦涩。 窗外,雪光亮得近乎虚幻。 她重新握起那只咖啡杯,指尖微凉,心却一点一点放松了起来。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3节 那一块巧克力,大概吃了半块,她就还是吃不下了,但是又不想扫侍者的面子,正好程明笃端着新的咖啡过来,她就压低声音说: “这半块我吃不下了,但是那个送巧克力的小哥很期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假装跟你分享一下这块巧克力,你就替我拿着,找个没人的时候,就悄悄扔掉吧……” 其实她心知这么做不好,但是这份心意她心领了,也不能真的让程明笃吃自己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扔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叶语莺点点头,压低声音,小声地补充:“就……假装我们在分享,不然那小哥会失落的。” 程明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位金发侍者果然在不远处张望,神情紧张而期待。 “好吧。”他说。 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 叶语莺见他答应,立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半块巧克力递到他手里。 “你也可以假装吃一口,吃另一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什么屁话,程明笃这辈子都没吃过别人啃过的东西吧。 他低笑一声,接过那半块巧克力,动作自然而然地放到嘴里。 叶语莺瞳孔地震,原本以为他只会象征性地拿着,没想到他竟真的吃了。 “你……你真吃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神情平静,仿佛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口甜食。 “扔掉不好。” 他怕辜负别人的歉意,叶语莺也明白。 可是她还是一时语塞,耳根发烫。 “味道怎么样?” “甜。”他淡淡答道,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配咖啡正好,比土耳其软糖好一些。” 叶语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不过是吃了同一块巧克力而已,他分明不爱甜食的,而且洁癖那么严重……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和舷窗外海浪的节奏混在一起。 “那就好。”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低头用叉子戳了戳盘里的煎蛋。 侍者这时经过,看到他们桌上那空着的盒子,露齿一笑,“希望你们喜欢!” 叶语莺假笑点头:“很好吃,谢谢。” 侍者走远后,她才低声嘟囔:“他肯定以为我们很喜欢。” “那就让他这么以为。”程明笃语气轻柔,抬手给她续了些咖啡。 早餐还没结束的时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船体微微晃动,海平线几乎与天空连成一体。 叶语莺托着下巴,目光继续在那片白茫茫的尽头游离。 她轻声喊了他:“哥哥……” 他“嗯”了一声,抬眼。 “你昨晚睡得好吗?梦到什么了?” 程明笃拿着咖啡的手微微一顿。杯沿碰到瓷碟,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梦?”他重复了一遍。 “嗯……”叶语莺装作随意地拨弄叉子,“我听说在海上容易做梦,因为气压变化,还有浪的频率。”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有些幽深,似乎察觉到这不是个寻常的问题。 “也许吧。”他淡定地道,“不过我不太记梦。” “哦……”她也不大记得,但是昨天的记得。 原本以为空气就此安静,他却出其不意地反问道:“你呢?” 她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脸色微变,不过好在瞬间做了调整。 “梦到……南极光。”她笑,声音软软的,“它和晨曦一起出现,很漂亮。” 她无意地借用了意大利老画家的形容。 程明笃看着她,目光深远。 “那是个好梦。” “是啊。”她点头。可那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 他伸手,把桌上的猫头鹰书签推到她那边。 “你留着吧。” “为什么?” “不是带着书来了吗?正好用上。” 再回过神,程明笃已经唤来侍者收拾桌面了。 船体轻轻一晃,远处传来鲸跃的水声。 而她,盼着午后赶紧到来,想续上昨晚的梦。 * 午后的阳光极淡,叶语莺趴在甲板栏杆边,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她手里握着那枚猫头鹰书签,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路,金属在光下反着冷芒。 她想起早晨他镇定自若的神情,的确不像掩盖什么,看来自己的道德底线太高了,连做个梦都有罪恶感,而且还不是春meng。 远处海平线上浮冰层层叠叠,有人在甲板另一头拍照、喂海鸥,她却只觉得风声空旷,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片白吞没。 她转过头,看见程明笃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望远镜。风把他的大衣下摆掀起一点,雪光映在他肩头,整个人显得高而冷寂。 “面对大海,你会害怕吗?” 他放下望远镜,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远处。 海面在风雪下显得沉默无声,浪一层一层拍打着船体,像是呼吸,又像是一种古老的心跳。 “怕。”他答得很平静。 “你也会怕?”叶语莺有些意外。 “会。”程明笃略微侧过身,语气不重,“怕的不是大海本身,而是深海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你小时候学过游泳吗?” “学过。” “你能在这种海里游多久?” 极地的海…… 他笑了一下,随口答到,“不到一分钟。” “这么短?” “体温会先失守,意识再断开。你要是掉下去,我可能还没碰到你,你就昏过去了。” * 晚上,船上放映纪录片——《冰与海的边界》。 叶语莺又坐在他旁边。灯光昏暗,屏幕上映着海豹、冰川、极光,旁边的他一动不动,偶尔抿一口红茶。 影片讲到捕鲸船沉没的那一幕,她有些怅然地说:“一到船上,我就会想起《泰坦尼克号》。” 程明笃微微侧头:“那你想起的,是爱情还是沉船?” “都不是,”她想了一瞬,才低缓说道,“我想到的是,幸存者rose在往后余生,该如何想念往生的jack。”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不够符合主流,“如果让我选最喜欢的结局的话,还是一对相拥的老夫妻的结局更让我觉得动容。” 海水正涌入舱室,乘客的尖叫和乐队最后的琴声交织成混乱的背景,镜头缓缓掠过一间狭小的客舱。 那对年迈的夫妻,没有逃生,也没有惊慌,他们躺在床上,相拥在一条花纹暗旧的被子下,像是无数个普通夜晚那样,准备入睡。 妻子的头靠在丈夫的胸口,苍老的双眼已经闭上,丈夫的手还在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她睡觉。 外面的海水正一点一点涌进来,床脚已经被淹没,但他们谁也没有动。 两个明知无法幸存的人,仍用拥抱保留着最后的秩序与爱。 “那一幕……”她停了停,仿佛仍能看见那幅画面,“或许我有些理想主义了,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时,就觉得,那大概才是真正的一生。” “有时候我在想,”她又开口,声音有点发颤,“如果那真是最后的时刻,人是不是都应该去抱一抱自己最想留的人?” 他垂眸,未答。 “哪怕只有一秒,也算是抵抗命运吧。”她笑了一下,眼神里有种温柔的莽撞,“就像他们那样。” 光影再次变换,映出她微红的眼角。 “如果是你,会选谁?”他忽然发问。 她怔住。 “要是船沉了,你最想跟谁告别。”他语调很淡,却带着不容闪避的直白。 叶语莺的唇微微张开,心口像被海水灌满。 “我……” 她没能说出答案。 片尾的音乐在此刻响起,那首陈旧的钢琴曲,夹杂了狂风呼啸的声音。 等等,这不是电影的声音。 程明笃脸色微变,站起身,把外套披上,出去查看状况。 叶语莺跟着起身,脚下的地板在晃,她以为只是错觉,却发现船体似乎比往常更不稳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4节 她转头看了一眼舷窗——外头的雪已经变得很密,风从海面上呼啸卷来,海浪高得能掀翻船只。 “风浪变大了吗?”她不确定地问。 程明笃抬眸,神情比她更先察觉到了什么。 “应该是气压骤降。” 两人走出放映厅,走廊的灯光在晃动,天花板上的灯罩轻微地撞击着金属。空气里有一种低沉的轰鸣,像是从船体深处传来的。 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广播突然响起: “attention,please.strongwindahead.allpassengersareadvisedtostayinsidethecabins...” (各位乘客请注意,前方海域风力增强,请所有乘客立即返回舱内。) 叶语莺抬头看着闪烁的红灯,心里的不安瞬间抵达极点。 “是不是要进暴风区了?” “只是预警。”程明笃的声音仍稳,“别慌。” 但他看向窗外时,眼神已经微微变了。 外面的浪,正在一点点高过船头。 他们刚回到甲板层,就听到桅杆上传来紧急的指令声,几个船员正在固定吊索。海风大得几乎能把人吹得站不稳。 雪迎面扑来,像无数冰冷的针。 叶语莺想抓住栏杆,却被风硬生生推得后退了一步。 “进去!”程明笃一声低喝,伸手去拉她。 可下一秒,浪从船舷外猛地扑上来。 那是一道几乎垂直的水墙,夹杂着冰渣,重重拍在甲板上。 叶语莺被冲得后退,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 她的指尖擦过栏杆,却没抓住。 一阵刺耳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她看到自己在坠落,世界翻转,海面像张巨大的深蓝色幕布朝她迎面撞来。 那一瞬,她听见程明笃在喊她的名字。 “叶语莺!” 紧接着,是冷彻骨髓的海。 冰浪把她整个吞没。 她被冻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坠海已经很可怕,在极低坠海,更是九死一生。 耳朵嗡鸣,胸腔收缩,世界成了一片混沌的蓝。 她的身体开始下沉。 睫毛上挂着未融的冰,水灌进她的口鼻,她几乎没有力气去挣扎。 真如程明笃所说,她会被瞬间冻晕。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的那一刻,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稳,极快,几乎是逆着浪的方向强行拉起。 叶语莺被硬生生从冰冷的水里拖出,迎面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海风。 她被紧紧抱进怀里,整个人几乎是靠着那股力才没有再坠下去。 是程明笃。 他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冰浪打在他背上。 那一瞬,他的表情冷静到近乎残酷。 “看着我。”他低声命令。 她听不见,也看不清,只看到他嘴唇的形状在动…… “呼吸。” 她的肺像是要裂开,冷与热在交错 ,她所有的热量都被瞬间抽走一样。 他用尽全力将她推向救生索的方向,自己几乎整个人被海浪卷起。 风声咆哮着,冰水从甲板边涌回,他的手依旧抓着她的手腕,直到她的指尖被另一个船员拉住。 这一切……几乎是一分钟完成的。 他兑现了白天那句话,只不过他自谦了,他在海水里待了整整一分二十秒,超过了一分钟。 可这多出的二十秒,刚好让他们与死神擦肩,否则,这将成了为他们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场对视。 她看到他唇角的血,被浪冲散,混进雪与风里, 那红色极浅,却在无边的白与灰之间,亮得像一场无法逃离的宿命。 她注定被困于这一抹红。 -----------------------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奶茶] 第115章 在极地海水中,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每一秒都有可能对身体增添不可逆的伤害。 那根救生索几乎勒进她的腋下,湿衣服贴在皮肤上,每一次拉扯都像撕裂。几名穿着防寒救生服的船员同时用力,海水从她的身体上成股滑落,在金属甲板上砸出冰冷的水花。 “holdher!(抓稳她!)” “don’tmove!staystill!”有人在拼命大喊,但是叶语莺几乎已经一时不到对方在喊什么。 她被两个人同时抬起,放进一张橙色担架里。担架底层是加热垫,立刻被船员启动,暖流透过毯子微微震动,但身体仍冷得发抖。 她撑起最后的意志力想要寻找程明笃。 他还挂在救生索上,半个身子泡在海里,整个人已经处于身体失能的极限,冰浪一层层拍打着他。 船员们又抛下第二根索,他抬起手的动作慢了一瞬,整个人都像是丧失了知觉。 “pullhimup!” 几个人拼命往上拽,救生索被冻得僵硬,绳上结的冰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白。船员一边拉一边用钩子刮冰,那种金属摩擦声尖锐得几乎能刺穿脑仁。 叶语莺想去帮忙,却被船员按住肩膀,用专业而不容置疑的嗓音说:“don’tmove!he’llmakeit!” 她的眼皮动得很慢,每一下呼吸都仿佛将她拉入更深的黑暗。 她气若游丝地强迫自己睁眼,看向他,看到他手指几乎已经泛白发青,最后仅凭最细微的意识,抓到栏杆,再被几个人同时拽上来,最后他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那一幕触目惊心,因为叶语莺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仿佛永远都应该是体面的从容强大的,此刻他却已经生命垂危。 在极力的海洋里救人,她不敢想象这一分钟他的身体究竟会造成多少不可逆的伤害。 众人分散城两拨,对他们二人进行分开急救。 叶语莺的意识已经陷入模糊,暖毯又被紧紧裹了一层,救援员戴着防寒手套扶住她的头,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颧骨,确认她还有反应。 “hey,lookatme.youhearme” 她努力眨了眨眼。 “good.keepbreathing.” 程明笃被抬到她旁边,他们两个的担架并排着,被一路推向舱门。 雪仍在落,冷风沿着走廊灌入舱内,门关上时发出一声重响,外面的世界被隔绝。 医务舱的灯很亮,亮得刺眼。 几名船医迅速围上来,用剪刀剪开他们身上的湿衣服,金属剪刀碰到皮肤那一刻,她感到极致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冻伤的肌肉还是急救仪器。 冷瑟、发抖、晕厥……所有可能性堆叠在一起,她几度险些陷入晕厥,但是她似乎知道只要自己失去意志力,就可能真的醒不来了。 她努力逼迫自己张口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干哑的喘息,有人给她戴上氧气面罩,一股淡淡的温热气息灌进肺里。 在她能控制自己进行细微动作的时候,她拼命转头去看旁边的床。 程明笃正被几个人同时处理,船医一边用吸水毛巾擦去他身上的冰水,一边往他身上覆盖电加热毯。监测仪贴在他胸前,心率曲线闪动得不规律。 他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她的眼圈红了。 叶语莺本能地冲他伸手,却被一名护士轻轻按住,防止她乱动。 可她仍在颤抖,眼泪混着残留的海水从脸侧滑落。 然后世界变得模糊,她的意识一点点沉下去,意识彻底覆灭。 * 暴风一直持续到深夜。 整艘船都被厚雪包裹,甲板像冻成了一层银白的大理石。 医务舱的灯是昏黄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酒精味和木头味混杂的味道。 叶语莺裹在加热毯里,仍然发抖。她的体温刚刚恢复到三十六度,但手脚仍然透骨的冰冷。 医生让她喝一口温水,她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刻喝。目光一直落在隔壁的那张床。 程明笃还在睡,身上盖着两层毯子。仪器的指针偶尔晃动,他的呼吸平稳,却似乎仍陷在极深的寒冷中。 叶语莺看着他,心脏有些发疼。 她记得他在海里喊她的样子,声音被低温的海浪切碎,却不管不顾将她托举到海面上,命令她“呼吸”。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5节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不带理智、不带防备,像是拼命要把人从死神镰刀下抢回来。 何必呢,程明笃…… 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颤抖。 医生走过来低声对她用英语说:“他运气很好,再晚两分钟,冷血液回流会导致心律紊乱。你们真的是死里逃生。”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她的声音都变了形,但是医生还是听懂了。 “等体温回升,再观察几个小时。”医生顿了顿,说道。 说完,医生轻轻拉上隔帘,只留下加热设备持续运作的低鸣。 整间医务舱被恒温灯照得温柔又压抑,金属外壳在风浪的余震里轻轻颤动,发出极细微的嗡声,这些声响都在提醒着,他们仍然漂浮在这片暴躁的海面上。 叶语莺用了数个小时才能勉强做起来,但是被严格限制活动,以确保核心温度稳定回升,并观察是否有继发性症状。 她静静靠在床头,手里还握着那杯温水,但是身体仍然无法感觉到更多的温暖。 视线穿过那层半透明的帘布,落在程明笃身上。 程明笃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管贴着唇角,胸口的传感贴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下唇那一抹曾被浪打开的红色已经淡了,但仍然能看见。 海在夜色中如同煮沸了一样持续翻滚,像一头被激怒后还未完全平复的野兽。 医务舱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查看仪器上的读数。 “他的体温已经回到三十五度六,情况稳定。”护士放低声音,“你也该休息了。” 叶语莺点点头,轻声道谢。 护士离开后,她仍坐在那里,看着他。 几分钟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程明笃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微微蹙起,仿佛梦里遇见了什么。 “程明笃……”她再次喊他,声音颤抖。 为什么不叫“哥哥”,因为在混乱的梦境中,哥哥可能代表了很多人,但是程明笃只代表他。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终于,那双黑沉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有片刻的失焦,随后一点点聚焦在她身上。 “醒了?”她立刻跳下病床,双腿肌肉发软,整个人直接双膝坠地,跌坐在他病床旁。 她吃痛,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浑身无力,只好仰头看着他的侧脸。 忽然间,一只手从病床上坠下,她连忙双手并用地握住,想迫切感受他此刻的生命力。 那只手冰凉、僵硬,却还带着微弱的脉搏。 叶语莺一瞬间几乎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稍一握紧,那仅剩的温度就会被打碎。 “程明笃……”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他没有立刻回应,喉结微微滚动,呼吸声断断续续,那是一种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呼吸,又轻又浅。 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在回应她。 然后,极轻的一声:“别哭。” 叶语莺怔住。 她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混着风盐和药水的味道。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你没事?” “我没事。”她笑着,眼泪又开始打转。 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那就好……” 她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 “知道。”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平复体内那股回流的寒意。 “他们说,你在海里待了超过一分钟。”她几乎是哭着说的,“整整一分二十秒。” “可你不是说一分钟是 你的极限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微微回握了她一下。 “何必啊……”她哽咽着,声音发颤,“你明明可以不跳下去的……” 她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除了程明笃以外也几乎没人挂念她…… 她死了,对这世界几乎没有影响…… 程明笃望着她,眼底的冷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风雪过后的沉寂。 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句话,又缓缓阖上眼,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掉下去的那一刻……我没有机会考虑这么多,每一秒都很宝贵。” 她忽然觉得,那一分二十秒的时间,从此被海记录了。 那是他亲自用生命作为赌注去争取的救援时间,在这之后,他的代价极有可能是一些由低温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也成了她再也不会再想自我了结的原因,这天之后,她重新活了一次,她要好好活着,积极地活,长久地活。 * 暴风过后的清晨,黎明的光从极远处的海平线透过冰雾,慢慢铺开。 海重新归于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广播声在黎明里响起,船长以平稳的语调宣布: “由于昨夜的极端天气与安全事故,我们将调整航线,折返乌斯怀亚港。” 程明笃没有完全缓解过来,呼吸均匀而微弱。 医生为他更换了新的监测贴片,心率线在屏幕上缓缓起伏。 叶语莺站起身,靠近他。 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安静,连眉宇间那种克制的冷意都消散了,只剩下极轻的疲惫。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 他从水下拽住她的那一瞬画面陡然席卷而来,她心里一阵钝痛,有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 “哥哥,”她轻声唤他,“我们要回去了。” 他轻微点头,眉头轻轻动了动。 第116章 风停了,晨曦重新降落在海面上。 医务舱内温度恒定,机器的滴答声平稳跳动。 医生走进来,低声询问几句,调了下监测仪,又在记录板上写了几笔,便轻轻掀开窗帘,透进一缕暖光。 “天气好转了,”他说,“等下午海况更稳,我们会先靠港,再安排空中转送。你们都需要进一步观察。” 叶语莺点头,有礼貌地说:“谢谢。” 医生走后,舱内重新安静下来。 她缓缓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那杯水的热气氤氲在空气里,给他的脸笼罩上一层薄雾,让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船在下午三点靠港。港口外的海风依旧冷,但乌斯怀亚的天空已经放晴,雪光被阳光照得刺目,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码头上停着救援车与医疗组,船员在交接记录,旅客被分批带下船。 他们先被送往港口医院,完成低温创伤观察。 程明笃的报告显示,除轻微的冻伤与短暂的低血钠外,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只需静养与持续补液。 这时,病房外传来一阵敲门,一个看上去非亚裔非白人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 “叶小姐,”对方用英语确认身份后换回流畅的中文,语气温和而极有分寸,言简意赅地说道: “程先生的家属已与医院及阿根廷外交部取得联系,我们已获批紧急医疗撤离许可。专机预计明日凌晨抵达,届时由医务机组执行转送,直飞蓉城。” 叶语莺怔了怔。 “需要我办什么手续吗?” “您和程先生都在事故名册中,我们会为您二人一同办理离境与医疗通关文件。” 对方停顿了一下,又低声补充,“程先生父亲亲自致电大使馆,请您放心,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男人礼貌地朝她点头,递上文件袋后便离开了,只留下病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叶语莺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那份文件,印着阿根廷外交部的临时批文,还有中方使馆盖的红印。 程明笃已经带她离开程家大半年了,她并不知晓程明笃如何处理和程家的关系,以及……离开前,她本就是局外人,离开后,应该对于程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 程明笃没有跟家里通过电话,而且栖止小筑是程明笃母亲的房子,也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原本以为,他们二人都是一起被宇宙放逐的孤星,在世界尽头漂流。 现在才发生,流浪的其实是她自己…… 这一纸外交批文,就能让那个“程家”再次介入他们的世界。 她隐隐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被接回去,回到国内,程明笃更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庞大而封闭的家族网络中。 她是不是……真的该无家可归了。 *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6节 凌晨三点,乌斯怀亚机场。 跑道上寒风凛冽,夜空澄净,星光映在冰层上。机场的一侧停着一架白色庞巴迪医疗专机,机身上印着银灰色的集团标志。 程明笃被医护人员抬上机舱,身上依旧连着便携心电与氧气导管。舱内恒温控制在二十五度,柔和的灯光取代了船上的冷光。 医生示意叶语莺在另一张可折叠的病床上系好安全带,又递给她一份航程表: 医疗转送路线:ushuaia—buenosaires—anchorage(加油)—rongcheng。 全程约26小时,飞机配备三名医生、两名护士、一名翻译及一名领队。 “这是外交渠道的特别许可航线,”医生解释道,“途中会经停一次补给,不会下机。程先生的情况可以承受长程飞行。” 飞机没有太多耽误,就开始滑行起飞。 叶语莺透过舷窗,看见南美大陆逐渐远去,海岸线在夜色中弯成一条淡蓝色的弧。 她回头,看着不远处安静的程明笃。 他仍在浅睡中,呼吸机旁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 叶语莺终于在长久的漂浮之后,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要回去了,回到可以重新生活的世界。 她不安地感觉到,一切又要被重新洗牌。 * 飞机穿过漫长的夜空,从冰原到赤道,再到东方的晨光。二十六个小时后,舱外是熟悉的大陆轮廓。 飞机降落后,他们直接被送往蓉城协和附属医院,乘车能读进入独立病房观察,需要持续吸氧与高浓度葡萄糖输液,以防止寒性代谢延迟引起的并发症。 叶语莺陪在病床边,一连几天。直到医生宣布:“叶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叶语莺陪在病床边,一连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白天帮护士擦拭他被冻伤的指节,夜里靠在沙发上浅眠。 病房的灯光永远是昏白的,空气里混着消毒水与生理盐水的味道。 监测仪滴滴作响,仿佛和脑电波融为一体。 第四天早晨,医生推门而入。 “叶小姐,”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监测数据,“程先生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可以进入静养阶段。” 叶语莺下意识点头:“那太好了。” 医生却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不过……您这几天也该休息了,后续的护理会由医院团队和程先生的私人看护接手。” 叶语莺怔住。 “我可以继续待着,不打扰他们。”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带着恳求。 医生摇了摇头:“程家已经派了专人交接。您留在病房反而不方便,他们明天早上到。” 她微微发愣,像是没听懂。 医生看她神色复杂,轻声补了一句:“程先生的家人知道您也受了伤,请您放心,他们会安排好一切。” 医生递来一份文件:“这是您的出院建议书。您可以先回去休息,等程先生康复后,我们会再通知探视安排。” 叶语莺接过那份纸,指尖轻颤。 “谢谢。”她低声说。 心里强烈的说不出的失落感。 她抬起头,视线落在 病床上的程明笃。 他已经睁开眼了,仍有些虚弱,但神智清醒。 “你听到了吧。”他率先开口,声音低而哑,“他们要你先出院。” 她点点头,眼神闪了闪:“嗯……” 她该去哪里…… 程明笃盯着她几秒,目光深了几分。 “回栖止小筑。”他说。 “……什么?” “阿姨会继续照顾你。”他声音很轻,却笃定得不容拒绝,“暂时别去别的地方。” 叶语莺抬眼看他。 “我还不方便离开,”他接着说,语气像是在陈述事实,“那边安静、安全,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可是……你出院后会回程家……”她的话还没问完。 “我会回栖止小筑的。”他忽然打断,嗓音依旧沙,却有股她熟悉的坚定。 叶语莺愣了几秒,才轻轻点头,“……好。” “等我出院,”他说,“我会去找你。” * 傍晚,她离开医院。 车停在栖止小筑门前。竹林依旧,门檐下的风铃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姨为她开了门,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窗帘已经换上了另一种颜色,装饰品也进行了微笑的调整,室内一片安静。 她换下外套,走到窗前。外头是黑沉沉的夜,山风拂过竹叶,掠起层层微响。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明明是夏天了。 她倒了杯热水,却没喝,只握在掌心取暖。 她下意识将一切带有概率的事件,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接受,要是能,即便最坏的结果发生,她内心也不是很害怕。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回来,且不允许她居住。 眼下她卡里虽然有些钱,但也都是程明笃给的,她连上网看招租的勇气都没有。 抱着膝盖,浏览电影网站直到深夜,她都没有点开任何一部。 * 翌日,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被邮递员送到栖止小筑的门口。 叶语莺一大早被门铃吵醒,等下楼的时候,阿姨已经在门口和邮递员聊了几句了,冲她招手:“语莺快来,这是需要你本人亲自签收的。” 合上大门,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 快递袋里是一封厚厚的录取通知书,封面印着深蓝底纹与金色浮雕的校徽——清x大学机械工程系。 那一刻,她怔了怔。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正好照在那一行印刷体的字上: “清x大学机械与智能制造工程学院录取通知。” 那几个字,仿佛在空气里亮了一下。 叶语莺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烫金的校徽。 “真不错啊!”阿姨在一旁忍不住感叹,“清x大学可是顶尖的理工科大学,语莺这是考上全国最好的机械系啦!” 叶语莺抬头,激动地对上阿姨那双充满喜悦的眼睛,唇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最近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晒出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拿到手的时候,却反而没有多少实感。 因为从初中阶段以来,她当了的太长时间的差生和不良学生,哪怕后面成绩进步,对于她来说,排名也只是一个纸面数字,她从未有过真切的感觉,感觉自己未来去往何方。 其实录取上机械工程系她也没有太多理解,毕竟她不知道什么叫机械工程,原本她想学建筑学或者经济学的,但是她同样对这些专业也没有理解,计算机系是程明笃的专业,但是她私心里是不想永远笼罩在程明笃的光环之下的…… 她心里的这份较劲,一直都有,和自己较劲,她曾经希望外婆和姑姑能看到自己摘取金牌,考上最高学府,在老家目前没有一个孩子考上过,外婆和姑姑也不知道清x大学具体什么样子,只知道这是理工类最高学府,一个闪闪发亮的名字,一个被几代人念叨的名字。 可到头来……只有姑姑在弥留之际看到她的金牌,她二人,没有一人亲眼看到她被清x大学录取…… 想到种种,豆大泪水坠落下来,她心口堵得发慌,这是她这些年体验到的最明确的重量,这是遗憾的重量,让她无论走多远走多高,都能回想起后落泪的重量。 * 傍晚,山风渐凉,竹林摇晃。 叶语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她已经百无聊赖好一阵了,尽管程明笃平时也是早出晚归,但是没有程明笃的栖止小筑,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留守儿童。 忽然,一阵车灯的光划过竹林。那声音不疾不徐,直到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 她眼神追寻了那辆车几秒,随即明白什么,瞬间站起身去开门。 程明笃从后座上下车的时候,还穿着深灰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比医院时气色好了许多,眉眼如常,甚至在病痛之后反而透出一些更摄人的沉澈和静定。 “出院了?”她声音有些发抖。 “嗯。”他答得很简单。 叶语莺看着他,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他回过头,似乎察觉到她的出神:“你还好?” “我很好。”她轻声回答。 除了……有些想你,担心你不回来了。 似乎为了佐证这件事,她飞奔去楼上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拿下来,递到他面前。 她无数次鄙视自己向家长献宝的行为是如此幼稚,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让程明笃知道。 他微微一笑,目光那封印着金纹的录取通知。 “清x大学?”他问,语气带着一丝轻微的欣慰。 “是。”她点头,“刚收到。” “恭喜。”他说。 她愣了一下,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是不是……也曾经被这所大学录取。” 虽然他最后直接出国了,但是她听说过。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7节 他嘴角弯了弯,“是啊,计算机系,我们当了两回校友了。” “我其实……没想到能被录取。”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近乎忏悔的坦白,“我只是随便投的,后来也没抱希望。” 她有种强烈的不配得感,不配被最高学府录取,不配……拥有程明笃。 “但你还是做到了。” “那是运气。” “不是。”他打断她。 他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阿婴,运气不会送你进清x大学,这是你的实力,你的努力的显化,这一切是水到渠成。” ----------------------- 作者有话说:今早身体好转了一点,赶紧写了一章 第117章 叶语莺看着他的双唇张合,语气没有起伏,却像一阵温柔又坚硬的风,带着一些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听到这句话,深以为然的同时,脑海里闪回了之前一些或真实或虚幻的画面。 他说话中与神俱来的从容不迫的感觉,在她成长过程中慢 慢发酵得愈发有魅力。 这种小时候认为是严肃或者压迫感的气场,在此刻却有种让人忍不住产生好奇,或者一步步演变成一种禁欲感。 她多年来对程明笃一直是畏惧多于感激的,但是一点点将内心情感明晰后,她越来越好奇这个人到底会不会zw,会不会有欲念…… 对了…… 她的视线又在程明笃凉薄的下唇处停留了一瞬,发现原本的伤口如今已经彻底完好,好像连那场梦境都不复存在。 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发生,暴风、呼喊、冰冷的海水……都只是她一场幻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怎样逆流而来,怎样将她托出海面。 “你在想什么?”似乎是注意到她停留的视线,他的声音忽然传来,低而沉,却是悦耳的 她猛然一抖,没预料到程明笃会突然这么直白地问道她,回过神来,匆忙避开视线:“没什么。” 此刻,程明笃眼神宁静,没有进一步说什么,但是反而是叶语莺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被他捕捉到。 “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程明笃没有再问,上了楼去行李箱内取来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 “这是律师之前送来的。你外婆的遗嘱,成年后转到你名下的那部分。” 叶语莺低下头,指尖一点点抚过信封边缘,像怕它会碎,那纸面下的文件,不只是遗产,更是外婆在去世三年后留给她的最后嘱咐。 他看了她几秒,又继续说:“律师那边还附了转产文件。她把那所房子列为你的‘居住性继承’,意味着只有你能决定何时出售或修缮,别人无权动用。” 她前些日子分明还在担忧自己无家可归,现在……她至少还能有外婆送给她的居住地。 看着手里的信封,纸面在阳光下透出一点旧字迹。她伸手,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份打印的遗嘱副本,页脚盖着青城公证处的红章。外婆的签名苍老却工整。 “将本人名下青城西山竹岭处住所,及相邻地块共一千四百平方米(约2.1亩),连同存款与首饰若干,全部留予外孙女叶语莺。” 那一行字,她看得很慢。看着看着,眼前开始模糊。 外婆走的时候,她没能赶回去,那时候她忙于中考。 仔细想想,两位至今的离世,都恰好赶上她人生的两轮大考,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有一阵了,恰好避开悲伤最尖锐的时刻。 可这两场未竟的哀悼,像是在她心里买下了生锈的贴片,每当她跨过新的阶段,那贴片便在体内轻轻一动,提醒她,有一部分遗憾永远留在原地,等她去道别。 她放不下,她永远放不下。 那天,一整天,叶语莺都一个人坐在房子的角落里端详那些外婆留下的字迹,这是她唯一可以观察到的东西。 她发现外婆写字非常工整,哪怕在弥留之际也是清晰而认真的。 听说外婆没有上完小学,她却渴望学习,但是当年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容不得她练好笔杆子,就得挥着锄头去劳作,或者进厂子当工人。 那个年代,外婆也是极苦的,她说自己十三岁就在外谋生,当工人,一天干下来,鼻孔都被粉尘熏得发黑。 夜色很深,屋外的竹影在风里轻轻摇晃。 叶语莺还坐在原地,桌上摊着那份遗嘱,旁边放着自己录取通知书。灯光温暖,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种绵延的空白。 她早已过了歇斯底里的时候了,尽管她无数次想呐喊—— 外婆!你看到了吗?我考上最高学府了!你还能看到吗? 后来,她又自问自答:“你不能看到。” 程明笃走过来,靠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 “你一下午都没动过。”他的声音很轻,“眼睛该酸了。” 叶语莺回头,眼底还有一层红意,轻轻吸了口气:“我在看她的字。” “你外婆?” “嗯。”她抬起头,声音温柔又低,“她写得很好看,像是刻出来的。她那个年代连吃饭都成问题,毕生会写的字不多,但是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纸上那些字迹,笔锋有些颤,却极其用力。 “她写得确实很好。”他淡淡地说。 叶语莺抬起头,眼神有些湿:“你知道吗,她其实没念完小学。” “我知道。”程明笃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活得明白和学历没有关系。” “你的至亲或者好友,会在去世前为你留下一些最后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陆陆续续收到这些,并且一直经历分离。” 成长意味着一段经历别离,不断变得孤身一人,身边的一切人都是过客,只不过有的人停留得久,有人停留得短,哪怕是相伴终身的伴侣,也不可能在作古的时候与你同行,所以,人终究独自面对死亡,独自面对这孤寂的一生的。 程明笃语气很平,却带着更多的温柔和耐心。 “你会发现,人一生其实都在学着告别,先是离开童年,离开家乡,后来离开一个人。每一次都痛,但也让人真正长大。” “可我不想。”她声音喃喃道,“我只是想……她能多等我一点时间。” 他抬眼看着她,神情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 “可惜,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我们永远不能让一切的别离都掐准时间。” “但你要知道,他们并不是消失了。” “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叶语莺停顿了一下,眼上闪过泪痕。 “她们留下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声音温润有力,“你的举止、你的话语、你的选择……都有她的影子,你会好好面对生活,好好比赛,好好学习,因为你心里有一个部分,是想为她们实现这一生都没有实现过的愿望,去看一生都没有看过的风景,她们自己这辈子很苦,却还是将你托举到国际的赛场、学术的殿堂……” “这就是她们留在你身上的东西……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你。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她们在继续活着。” 叶语莺看向他的侧脸,泪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可我……”叶语莺抿了抿唇,声音细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我还经常怕,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孤立无援,我的身后……没有她们了。” “怕也正常的。”他看着她,语气里有一种几乎温柔到残忍的坦白,“成长从来不是变得不怕,而是学会在害怕里继续往前走。” “况且……”他停下了话,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眉眼被柔和的阴影勾出清晰的线条,随即嘴角微漾,“我也能托举你。” 叶语莺眨了眨眼,心里又是一阵错乱,她知道这错乱不合时宜,但还是眼神微闪,说了句谢谢。 屋里静了几秒。风穿过竹林,掠过窗外,带来细碎的声响。 她的视线穿透泪光,看着程明笃,喉咙一紧,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唇边。 “你相信,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吗,哪怕走入人海都缓解不了的孤独,不是外界将我抛弃的孤独,而是我内心无法缓解的感受。” ……那就是即便程明笃在她身边,她永远无法将真实情感诉之于口的痛苦。 “我相信,因为我也一样。” 程明笃微微一顿,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平静。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突然起身说的,“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 随即转身离开。 她凝视他的背影良久,窗外的竹影摇晃,她抬手关了灯,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厚重的黑。 * 那一晚之后,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夜里起风,雨在竹林间落下。 程明笃的身体,仿佛从那时起就有了 细微的异样。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他不以为意,仍照常工作、处理文件。 直到第三天早晨,体温开始上升,呼吸间带着急促的音。 医生来过两次,说是先前低温后的免疫系统未完全恢复,恐怕有继发感染。 原本他要搬到另一处住所隔离的。 但是叶语莺坚持说她保证一定不上三楼,做好防护,程明笃才同意留下来的。 从那天起,他们两个人分别从两个不同的通道上下楼,虽然在同一个别墅,却不能见面。 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药味,尽管她知道是错觉,因为其实是人为隔离起来的,而且程明笃吃的也不是中药。 三楼的窗几乎不再打开,走廊尽头的灯昼夜不灭。每当夜深人静时,叶语莺总能听见上方传来极轻的咳声,短促、压抑,像是被刻意压在喉咙里不让它散开。 她想去看看,却又被理智拦在原地。 一周后,她开始发烧。 最初只是嗓子发紧,后来呼吸灼痛,整个人陷入高热的雾里。 医生上门时,她靠在沙发上几乎支撑不住。 医生说,她的并发症也来了,也是肺炎。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8节 那一刻,她反而笑了一下。 那笑并非轻狂,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终于,她又能靠近他了。 推门的那一瞬,叶语莺看见他靠在床头,神情比记忆中更消瘦,眉眼却仍清冷。 程明笃抬头,看见她时先是一怔。 “谁让你来的?”他声音很低,透着严肃和抗拒。 “我的并发症也来了。”她竟然带着几分喜悦,轻声说,“所以……我终于能见你了。” 他想说什么,却被她那双眼睛堵住了所有话。 她坐到他床边,轻轻靠在床头。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距离,呼吸交织。 病房的灯光昏黄,氧气机的滴答声有节奏地跳动。 那声音,像心跳,也像时间在这一刻被温柔地延缓。 她也病着,却还是克制地,不敢过分靠近。 第118章 风穿过雨后的夜,带着微凉的湿气,湿意没有穿透玻璃,但是病房内还是又温热湿意。 程明笃的呼吸带着轻微的滞涩,每一口都显得沉重而费力。叶语莺侧头看着他,肺部也有共鸣般的疼。 “吴医生脾气不好,知道你上来了,会说你的。”他的声音依旧低,却已无力带出责备。 她之前好几次试图走上三楼就被吴医生责备过,心里难过又委屈,但是沉默地听着,默默对自己说,下次还敢。 “那你就别告诉他。”她回答得很小声,隔着被子很有私心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温度。 他静静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只水杯,换了新的热水,动作笨拙,却尽量不发出声。 “喝一点吧。” 他摇了摇头:“我不渴。” “确定吗?”她坚持着,轻轻将杯沿递到他唇边。 不小心用力过猛,玻璃杯刚好抵住他的下唇,唇线有了变化,她愣了一瞬。 程明笃没有再拒绝,缓缓抬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那一瞬,水汽氤氲在他唇边,灯光映出微微的白雾。 她忍不住又想到了船上那场梦,不禁问道:“上次那个船员是怎么能把你嘴巴刚好撞破的?” 她实在脑补不出是怎样精准的磕碰。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程明笃喝水动作凝滞了好几秒,良久之后喉结才重新滚动。 他轻轻转头,看着她,目光平静,很淡地解释道:“是个威士忌的方形杯,刚好抬高托盘的时候磕碰的。” “哦……”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个答案,反而不想问更多。 这样的夜非常温柔,她喜欢这种感觉,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一点点散开,与他的混在一起。 程明笃在自己印象里很少生病,很少有这样病弱的一面。 “你快去休息吧。”他放下杯子,声音虚弱却仍带着几分平静,“医生给你开药了吗?” “开了,我睡前再吃。”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有些哑,沉吟了好一阵,欲言又止。 他问:“你想说什么?” 她摇头,斟酌着能不能这么说:“我想多陪陪你。”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愕然的神色,她立刻改口补充道:“最近生病了也不能出门,有点无聊了。” 他眼神这才微微送到,虚弱中的他,声音都分外温柔:“还是等病好了再去。” “但是你和我说说话就不无聊,”她想了想他嗓子也不舒服,便又补充道:“不说话也可以,有人的地方就不无聊。” 他没有几乎说什么,算是默认。 服药之后,程明笃比以往更加嗜睡,夜深了,叶语莺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刚才已经趴在程明笃身边睡着了。 此时程明笃并没有被惊醒,睡颜安静,少有连眉宇间的锋锐都全然不见的时刻。 她喜欢他病榻上的温柔语调,也希望他早日康复。 她临走前帮他把身上的被子整理好,随即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卧室。 当晚,她又发烧了,浑身像是在滚水里浮沉的扁舟,脑海里的画面很混乱,什么有,过去的、现在的、真实的、虚幻的……全部都交织在一起。 睡梦里她目睹程明笃可望不可即的身影,心里总是钝痛,她看见了他与她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婚礼当天她强迫自己微笑,却又在宴会厅的厕所泪如雨下。 她去化妆间看程明笃,却发现他正垂眸看着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嫂子”被化妆师装扮。 那一刻,她真的像溺水般绝望,不知道事态为什么进展到这程度。 画面一转,程明笃独自从化妆间出来,她冲上前去拽住他的手,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突然,她是谁,怎么突然出现的?” “你的新娘来得……为什么没有一点前兆……” 程明笃错愕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她,问道:“阿婴,你怎么了?哭什么……” “我们是大学同学,谈了很多年了,之前没告诉家人。”他耐心解释道。 叶语莺的耳边嗡地一声,宴会厅的灯光在这一瞬模糊成一片。 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伴娘在帮“新娘”整理婚纱的纱边,那一层白纱像雪,铺开时将她整个人都隔绝在人群之外。 “大学同学……”她哑着嗓子重复,声音空得像是从梦里传出来,“很多年了?” “是。” 他神情平静而笃定,那种笃定让她心口一点一点坍陷。 “那我算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的。 他怔住,眉心微蹙,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种话:“你是阿婴啊,我的妹妹。” “阿婴?”她喃喃着重复这个称呼,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荡的化妆间里回响,却如同新鲜切下的鲜血淋漓的肉片。 她欲言又止,声音颤抖着,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程明笃伸手想安抚她的肩,但她猛地后退一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声几乎是哭出来的。 她的身体在颤,眼底的泪光几乎要溢出。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现在表明心际,已经太迟了……” 她的声音像撕裂,下一瞬,化妆间的镜子忽然碎裂,灯光从裂缝间倾泻下来,照亮她惊惶的脸。 她看见自己倒映在镜面碎片里的影子,狼狈、通红、湿漉漉的眼睛,仿佛根本不是自己。 “为什么不能是我?”她的声音几乎被海浪遮蔽,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哪怕一次都好,为什么不能是我……” 程明笃抬起手,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扭曲、塌陷。 婚礼进行曲从远处传来,低沉而庄严,而她,被困在了一 片混沌的黑暗中。 她看见自己一步步朝大厅走去,双脚似乎踩在无数破碎的玻璃上,耳边全是噪音。 那对新人正缓缓走上红毯,宾客鼓掌,花瓣在空中飘散,好一场世纪婚礼。 她看不清新娘的脸,只看到那抹白纱下,藏着个温婉的影子,和她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原来这才是程明笃喜欢的类型。 她伸出手,想去揭开那层面纱。 就在指尖触到的一瞬间…… 整场婚礼骤然静止。 花瓣停在空中,烛光冻结,乐声消失。 程明笃转过头,那双眼与她对上。 “阿婴,”他低声说,语调冷酷,“够了。”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拉成了一条线。 她惊觉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上,脚下的红毯变成了极地的海水。 冰面下,自己被海水倒灌,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程明笃的身影在大海中救她,他们又回到了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 她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握住,一定不放开。 “哥哥你看,我们重新来过了!” 她的声音带着近乎孩子般的喜悦,明明是哭出来的,却又带着一种荒谬的希望。 海风猎猎,裙摆被吹得翻起,冰冷的海水还在她的脚踝间打旋,她整个人湿透,手指死死攥着那只手,仿佛抱着生命中最后的浮木。 程明笃愣了几秒。 他低头,看见她满脸的泪与水,几乎分不清哪一滴是眼泪,哪一滴是海。 “重来一次,你想对我说什么?”他开口,深邃的双眼攫住她。 “我会更早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不会再放任一切都来不及!” 话还没说完,黑暗重新将她淹没……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59节 再睁眼,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的光冷而苍白,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潮气。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手停留在下腹,似乎做着一些羞耻的尝试。 下一秒,程明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烈酒一样醇烈,带着压抑的温柔:“阿婴,我帮你……” 她浑身如同火烧一样,又紧张忐忑又有些期待羞赧。 耳边尽是低低的回声,她无法分辨那是风、是浪,还是他在她梦里低语的呼吸。 心口的跳动一点点加快,她想抑制,却越发清晰。那种情绪像暗潮,在身体深处翻滚,不带半点火焰,却有炙热得要烧焦一般。 “哥哥……”她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手腕却被他陡然握住,重新压到头顶,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胸腔里的空洞被某种情绪一点点填满。 欲念的明火,正一点点侵蚀着她,落在她脸上的呼吸凝成露,落在唇上,散成一阵轻微的颤。 她害怕,却又不愿逃离。那种感觉像被困在一场永不散去的雨中,四周都是他留下的气息,她找不到出口,也不想找到。 梦与现实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糊。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思念他,还是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堕落。 她呼吸急促又颤抖,那些欲念之花,生于寂静,长于忍耐,在一次次压抑中,最终在一场无人察觉的夜里,悄然盛放。 下一秒,叶语莺猛地睁开眼,汗水从额角滑下。 她仍躺在自己床上,这一次彻底从梦中醒来。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一阵疼,像是被挖空一块。 梦与现实的边界在这一刻模糊得几乎不存在。 她伸手去摸床头的纸,擦了擦汗,最终还是拖着病体去泡了个澡。 ----------------------- 作者有话说:越暧昧越无法加快情节,不过我尽量赶紧冲刺!冲冲冲! 第119章 热水一点点漫上脚踝,蒸汽在空气里氤氲。 她原本咳嗽不断,靠着瓷白的浴缸边缘,呼吸断断续续,胸口的疼仍在,应该就是咳嗽太严重导致的。 咳嗽了不知多久,雾气模糊了窗户,外面的天光才刚刚亮起,整个湖面和天幕都是墨蓝色的。 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坠落,滑过颈侧,一点点带走身上的盐分。 她低声咳嗽了几下,肺部传来一阵灼痛,一开始生病时候的窃喜,现在反而多了些恐惧了。 直到蒸汽缭绕,充斥整个浴室,她被温水彻底包裹,肺部才稍微舒服一些。 水花瞒过痛与羞耻的交界处,她似乎更清晰地从身体上感受到了“自我”。 可有些欲望与情感,一旦萌生,就像纹身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彻底抹去,最高明的洗纹身技术,都无法将存在的纹身彻底清除。 她缓缓闭上眼,任那一缕白雾在眼前散去,一点点把晨光冲淡。 盼着黎明快些到来……她又想见他了。 * 程明笃果然为她保守了秘密,吴医生早上上门给程明笃查看病情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有其他人来过。 看完了程明笃,又下来给叶语莺量体温、听肺音,嘱咐了几句复又离开。 医生走后,屋子刚刚重新归于寂静。 洗完澡之后,她又发烧了,还有些严重。 叶语莺趁着病态,掀开被子直直坐了起来,看了眼窗外,等医生的车离开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了三楼。 这一路上甚至有些艰难,她发着烧,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一锅粥在脑海里晃荡,眩晕又沉重。 程明笃的房间门虚掩着,他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似乎比昨天还虚弱一些,手边摊着一本书,书页已经翻折了几页,显然没看进去。 “吴医生说你今天又发烧了。”她倚靠这门框,轻声开口,“我也是……” 床上的人,盖着杯子,清冷的轮廓被病态的脆弱感打磨得更柔和了些。 他呼吸都轻,像是睡着了,久久没有回答。 她有些担忧地走进房间,直到听清了他的呼吸,这才安心下来。 在床边坐了下来,隔着半臂的距离,空气里全是药的气味与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身上的热。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意识略微清醒了几分,强撑着声音说:“我还好……” 怎么会是还好…… “睡吧,”她很少有机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我就在这儿。” 这种语气,连她都觉得自己过分成熟了。 程明笃看着她,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倦意重新袭来。 他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均匀,神情安静。 叶语莺守在一旁,目光停在他眉眼间,甚至觉得这种时光对于这些年来说绝对是极度奢侈的。 她可以如此不加掩饰地看他,而不是只敢用余光。 她不禁想到了那场海上的梦,她永远没有续上的梦。 甚至想要去真的验证梦里的触感和现实中究竟相差多少。 这场高烧把她真的烧糊涂了,让她胆子往卑劣的方向肆意疯长。 她冲他伸出手的瞬间,手指在空中一蜷,那是她最后的犹豫。 随即准备帮他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可是关键时刻却停住了,她视线在近距离打两下,还是能看到下唇上隐隐的伤痕。 这伤痕,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愈合过后的。 真的很想验证一下怎么办…… 他会发现吗?发现之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指尖滑过他的鬓角,带着她自己微微的颤抖。 正当自己踌躇的时候,身体已经帮她做了决定,她已经倾身,他的脸庞近在咫尺。 那一刻,她甚至能听见他胸口深处的呼吸声,低沉、稳重,带着极细的颗粒感。 她的唇停在离他不过几厘米的地方,空气被热度染得有些黏稠。 她好像再不决定就要病晕了…… 这一瞬,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心跳声一下一下在胸口回荡。 她回想着梦里那娴熟的动作,将那一切复刻了一遍。 她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那触感短暂得像一滴雨落入湖泊,可她的 心,却失衡了。 就在她想要退开的那刻,程明笃的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眼。 那双眼,黑得深邃,清醒得近乎刺目。 叶语莺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险些骤停,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来不及解释,只是怔怔地后退。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她,没有怒意,只有一些讶然,更多是一种深得让人心慌的平静。 她慌乱坐回原位,却因为头晕险些栽倒在地,一回头,手腕在关键的瞬间被他伸手及时拉住,力度不是很大。 她这次是直接狼狈地跌在他胸前的被子上,一抬眼,就能和他漆黑的双眸对视。 他仍未作声,目光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那一瞬间,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似乎用尽她此生所有的智慧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声音不重,也没有丝毫责难,却让她胆寒不已。 此刻,焦灼得仿佛连空气都要被烫化。 她连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不是被高烧烧坏了神智。 她只是抬起头,眼神怯怯的,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而且是原则性错误,哪怕是程明笃的一句责备都难以承受的程度。 可是回想起梦里的种种,她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那种没有开口就已经结束的人生,亲眼看到他与他人走入婚姻的点头。 下一瞬,她露出一种近乎固执的眼神。 “……你就当我,趁人之危好了……” 她的声音极轻,是响在他耳边的低语,然后重新低下头,用更加清晰和直白的方式,虔诚地吻上他,和他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那语气里既有歉意,也有某种笃定,更多是一种鱼死网破的坦荡。 这个吻没有任何辗转,只是相碰,持续了几秒,原本她就想简单地结束这个动作,但是还是没忍住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不过没咬伤,看来真实的吻就是不容易出血。 最后,她缓缓起身,看着他唇上很淡的齿印,愣神了两秒,几乎是逃一样冲出了房间。 程明笃靠在枕头上,指尖在被面上微微蜷紧,唇角还留着那一点几乎不真实的温度。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 门关上的瞬间,叶语莺靠在门后,心跳乱得几乎要溢出胸腔。 她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怕具体的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有勇气跳过那么多步骤直达重点。 只知道,刚才那一刹那,她几乎被自己体内那股无法言说的情感淹没。 她被恶灵驱使了身体…… 此时,她呼吸愈发沉重,眼前的一切头晕目眩,她原本一遍遍跟自己说至少撑到下楼,不要晕,至少别在他房间门口……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0节 结果这个念头还没有闪现完毕,世界在瞬间暗了下去。 倒地之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轻微的椅脚摩擦声,像是谁要起身。 可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 再醒来时,身体更加沉重,整个人动弹不得,稍微晃荡,头就很疼。 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她这几日梦境里的画面夹杂在一起,十分混乱。 梦境里的一切总是这样,模糊、放大、没有逻辑。 因为大脑的某些区域在休眠,梦中的自己往往不再受理智支配。 那些冲动、那些本该压抑的念头,会在混乱的时空里趁机生长,荒唐得不讲道理。 她想捉住这难得的混沌感,好好去回味那个触感很真实的吻…… 她闭着眼这么想着,想让自己再睡回去,让梦与现实的缝隙重新合上。 然而下一秒,她忽然察觉到—— 身上的被子,不是自己房间里的那条。 那质地更厚,更带着一点淡淡的香味,不属于她的味道。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意识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睁开眼。 室内挡光窗帘杆已经被拉上,光线昏暗,很利于睡眠,床头灯的光线微微弱弱,落在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程明笃坐在床边的单人椅上,正低头看着她。 他的眉宇间仍有病色,神情疲倦,却撑着意识在注视她。 她眨了几下眼,怀疑自己还没醒,又做梦中梦了? 最近的梦太多了,什么都有……都快分不清现实了. 程明笃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淡,却让她无所遁形。 半晌,他才启唇,揶揄她:“之前不是还趁人之危吗?一出门就病倒了。” 叶语莺彻底愣住,脸上一阵发烫,连视线都焦虑得无处安放。 刹那间,空气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他们胸口起伏的频率,都惊人地一致。 “我……”她想解释什么,但是脑子转得也不够快,喉咙唔哝好久也没说出什么有力的理由。 最后,她觉得也没必要隐瞒,垂下目光,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忽然轻轻一歪。 程明笃的身子往侧边倾去,药瓶从膝头滑落到地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哥!”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一把扶住他。 他整个人虚脱得厉害,呼吸急促,手臂微颤,似乎还想推开她,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话语就被咳声掩去:“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这个动作不行,还是是她就不行。 他的手还带着残余的力气,按在她手腕上,试图将她推开,可那力气又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她根本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他的手臂拉过肩膀,用尽全力将他往床上带。 他的身体灼得烫,一靠近,热度几乎要把她一并吞噬。 “你要想骂我,”她咬着牙,一边扶他,一边低声道,“或者把我赶走都可以,至少……等病好再说。” 程明笃定定地看她,眼神复杂,呼吸还没恢复,唇线泛白。 “我自己来就行,”他低声说,却被她打断。 “不行。” 她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这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 两人几乎同时沉默了。 灯光昏黄,他们之间隔着极短的距离,那种情愫无论用多高的文采都无法解构。 他被她小心翼翼地按回枕边,帮他把药拿过来,替他掖好被角,手指微颤,声音也跟着发抖:“现在,你能安心点了吗?” 她明白他的抗拒,或许是植根于骨髓的正统观念,让他不能有一刻沉湎于这种在脱轨边缘的行为。 程明笃闭了闭眼,呼吸略重。 他沉声说:“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她沉默了好久,可是神色却格外清醒,如同澄澈的石潭,将她心里的每一点情绪迪欧展示得一清二楚,她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从很早就知道,如果这一天到来,我要不然和你分道扬镳,要不然……” 长相厮守……但是这种情况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一直以来,这份喜欢,被隐瞒得很深,憋得她太过痛苦,要不然解决痛苦,要不然用更大的痛苦来覆盖…… 她忽而低下头:“让一切退回到原点,我们都失忆。” 程明笃闭上眼,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所承受的道德难题,是更尖锐。 “阿婴……”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小。” “我不小了。” 她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意外的平静。 “尽管我仍然年少无知,但是将自己的情感想明白,和年龄有关系吗?” “我能明确我的情感,也能承担这件事的后果,这不就够了吗?” “你不用给我回应,我能为我的行为负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切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幻觉。我是真实地喜欢你,我尝试过转移注意力喜欢别人,但是我依旧做不到,我想象不出我身边如果不是你,是他人,该是多么痛苦,喜欢到哪怕从此往后你不再看我,我也能心甘情愿地承受。”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心绪下沉:“你知道这话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我们……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她眼神一片晴明。 那一刻,他没说话,在极度的克制中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权衡和思索 她脸色依旧带着病色,发丝被汗打湿,贴在额前,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改她骨子里的叛逆和执拗。 她与生俱来的勇气,一点都没变。 叶语莺替他关掉灯,室内陷入温柔的暗。 再也回不去了,可她也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那种轻松,带着一种破碎的释然。 “你该回房间了。”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低哑,却极缓,“明天,也许你就改变主意了。” 那语气温柔到近乎无害,却让她的心一点点坠下去。 她笑了一下,极轻,有些黯淡。 * 翌日一早,吴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发现她的烧 一夜未退,整个人虚脱地陷在枕边,整个人像是钉在床上的木乃伊。 输液的针头刺破她的皮肤扎在她的手背上,药液通过青色的血管蔓延进身体。 她不知道是药液太冷,还是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她一直在颤抖,连同手上的灵魂也一同蜷缩在被子里 她能忍很多剧痛,就算小时候跟人搏斗到头破血流她都能忍,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泪还是从眼角滑下来。 那种疼,不只是身体的,是从心底蔓延开的荒凉,一种意识到余生可能没有程明笃存在的那种空洞感。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具体的事情,是疼,是病,还是为昨晚那句我喜欢你后再无回应的结局。 她用力咬着嘴唇,不想出声,可喉咙里还是溢出细微的呜咽。 那一瞬,她恨自己的冲动,恨自己昨夜为什么要让一切撕开,如今连看他的理由都不再有了。 她以为他不会再下来。 毕竟他是程明笃,永远理智清醒,克己复礼,懂得边界的人。 可是当脚步声却从楼梯那头传来。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直到那熟系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停住。 “医生说你病情有些严重。”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平时惯有语气,和内敛的关怀。 她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手上在输液,不断流泪,想擦,却越擦越乱,眼泪顺着脸颊留下,盐分让脸颊都干裂了。 他走到床边,站在那里,看着她手背上插着针的地方,眉心微蹙。 一阵轻微的声音过后,她察觉到他在自己床边坐下。 “怎么样才能让你不那么难过……”他是真心发问,程明笃再怎么冷酷,对她多年来的好意没有半点虚假。 她本想强装镇定,可一听到这句话,就彻底绷不住了。 “哥哥……”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回过头,双眼哭出了红血丝,整个人都憔悴到脱相。 “我真的很难受,”她哽咽着,“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肩膀轻轻一抖一抖。 “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那声音几乎是一种哀求,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孤立无援与无尽寂寥。 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苍白如森森白骨,在颤抖。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生命有大片光明,可是她却还是如此固执,飞蛾扑火般固执。 “我真的好难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管是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可以。” “我不想去分清楚它们的名字,我只想……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几乎被自己噎住。 “我可以永远不结婚,”她继续说,带着一丝牵强的笑,“如果你觉得这一切很畸形,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好好和你生活下去,好不好。”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1节 “我环顾四周,这世上……”她的声音已经破碎,“我只有你了……” 话一出口,她的眼前就模糊成一片,整个人像要塌下去。 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抽泣声。 程明笃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 他看着床上的女孩,那双眼仍旧是他熟悉的,倔强、脆弱、热烈。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道德绑架,她无比清醒,甚至比同龄人更加清醒,这是她这一生为数不多主动请求帮助。 最终,他还是走上前,弯下腰,把她轻轻抱进怀里。 那一刻,她的身体像一只被惊吓的鸟,微微颤抖,又迅速地收拢在他的怀中。 “别哭了,”他低声说,“我在这。” 她埋在他怀里,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程明笃垂眸,指骨缓缓收紧,像是在逼迫自己清醒。 世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温柔,又如此残酷。 第120章 她的哭至今还是克制的,声音很轻,只有一些无法控制的抽泣,并没有真正的哭声。 “别哭了。”程明笃的声音低哑,似乎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身体会更难受。” 她就着他的睡衣擦着眼泪,声音断断续续:“失去你,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难受……” 程明笃一时语塞,悬着右手,摸她后脑勺也不是,搂着她也不是,总之是无处安放。 “这样就好。”她红肿着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为数不多可以任性的时候。 他垂下眼,睫毛投出淡淡的影,在她的发顶轻轻颤动,他甚至不敢深呼吸,怕这一切稍有动作就会碰碎什么。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的抽泣声渐渐平复。 “阿婴。”他低声唤她,嗓音极轻。 “嗯。” “以后不要这样求我了。” 她彻底顿住,下意识地提起警惕,似乎等待着他的后文。 他低头看她的侧脸。泪痕尚未干,眼角还带着一丝红,她分明内心比同龄人坚强很多,可是在此刻却好像当年站在姜新雪身旁,那个怯生生的孩子。 她曾经内心叛逆,却又为了生存,本能性地讨好所有人。 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试图给她一份生存的底气,让她遇到不公可以用于反抗,她的确做到了,虽然她的确险些走歪了。 “你要相信……无论怎样,我们的关系,不是更疏远,你永远不需要哀求我。”他停顿了几分,补充道,“当然,也不要求任何人。” 他的话音是如此柔和,又掷地有声,难怪她从前偶尔会听说,蓉城程家,世代都是谦谦君子。 泪水又一次涌上来,他抬手为她拭去,用一寸白皙的指节。 那动作太温柔,甚至让她有些迷失。 可下一秒,他的手指从她脸侧滑落,重新落在被角上,重新隔开了一层距离。 他准备把她重新放入被子里,起身时,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他衣角。 程明笃的身体一滞。 “你不能上来和我一起躺着吗,反正我们都生病了。”她用着牵强的逻辑,轻声说。 他没动,也没拒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她那只没输液的手紧紧抓着自己。 “我们是兄妹,并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对吗?我们不是还可以回归到之前吗……”她的余音中带着哭腔,在某个瞬间听上去有些委屈的。 程明笃低头,看着她湿润的睫毛,和患得患失的眼神,露出了一丝不忍,但又凝重地说道:“即便这样,也不行。” 他的回答最终快刀斩乱麻般断了她的念想。 她的手还攥着他的衣角,力气一点点在消失,却又不舍得松开。 “为什么?”她认真地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纯粹。 他一度被这个瞬间的念头惊到。 他思索一阵,看向她,像是在寻找一个能安放他们两人的答案,可所有辞藻都难以形容这样的局面。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应该去上大学,那里有全新的生活,可以经历更多的人和事,而不是困在我身边,反复消耗。” “可那不叫消耗。”她几乎是立刻反驳,惶惑道,“你真的会认为世上还能有一个人比你对我更好,且还愿意成为我的情人吗?” “阿婴……”他唤她的名字,打断她荒谬的话,语气带着悠长的无奈,“你需要时间,去分辨依赖和爱的区别……” “我予你生存与生活,我们之间无论是年纪和阅历,都存在巨大的不对等,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大学都明令禁止师生恋吗?因为双方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就不存在平等关系,胁迫也是从不平等衍生出来的。” “可现在,我才是胁迫你的那方。”道理她都懂,她知道程明笃在这方面的底线。 在她看来,程明笃是文明人,他不会做任何苟且的事,平等不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她心里扎根已深的自卑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垂下眼帘,神情安静得近乎温顺。 “我只是一时内心失衡了,或者从更早之前就失衡了。”她利落地松开手,翻身裹紧被子,背对着程明笃,泪光在瞳底颤着。 她感受到身后担忧又隐忍的目光,狠了狠心,说:“你去吧,帮我把门带上。” 她再也没上过三楼。 叶语莺第二天起了很早,没再提昨晚的事。 认真配合医生量体温,输液,也不哭了,就是眼睛还有些泛红,一切都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从网上买了一套高数和基础编程的材料,在学期开学之前就稍微预习下基础课。 清x大学的学子,都是各省选拔出的精英,她深知自己水平不算什么。 几天后,书到了,她也可以有时候下床,穿着外套去湖边散步,其他闲暇的时间,则在学习中度过。 她和程明笃之间没有冷战,只是各自养病,阿姨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叶语莺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程明笃从走廊经过,原本是想去拿文件,却在门口停了几秒。 他看见那扇半掩的门缝里,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她正伏案自行推导公式,额前的碎发散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光轻轻包裹着。 她的世界似乎重新回到了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轨道上,不再缠人,不再哭闹,也不再提任何关于喜欢的禁忌之言。 她恢复了安静、乖巧、自律,甚至比任何人都彻底。 她没有刻意避开他,可两个人却偏偏没有什么巧合遇到,明明就在同一个房子里。 为了用更舒适的机械键盘练习编程,叶语莺将学习地点挪到了三楼的另一个书房。 她整天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似乎只有极度密集的学习,才足以抚平她内心的裂痕和空洞。 夜色已经深了。 楼下的灯早早熄灭,只剩三楼书房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电脑屏幕已经变为屏保页面,风从未关紧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凉意。 叶语莺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明笃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一个不好的预感升腾,紧急之下,他蹙了眉头,推门快步走了进去, 女孩半趴在桌上,脸色不正常地泛红,几缕碎发黏在鬓边,呼吸浅而急。 他走上前,一触她的额头,几乎被那股烫意震得一怔。 “怎么又发烧了。” 他低声喃喃,语气里掺着压抑不住的责备与焦虑。 叶语莺似乎听见了,努力想抬头,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还以为……康复了。” 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程明笃没有再多说,半抱起她,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那一刻,她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得像一张纸。 她靠在他怀里,呼吸混着热,整个人都混沌起来。 程明笃低头,声音压得极低:“你还没完全好,怎么又出门吹风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静静缩着,面目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我不能闲下来,脑子会胡思乱想,让人反而更痛苦。”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表情在光影里极慢地变化。 “还能走吗?” 叶语莺没再说话,只是微微蜷缩。 她停留在原地,在昏昏沉沉中低声叹息,有些痛楚,叹出来了,反倒好了。 她叹气了一次又一次,双脚略微挪动,莫名地摇头。 她抬起眼望着他,声音湿润,郑重地说:“我即将要去上大学了,上了大学,以后直接留在首都工作,这么算起来,我们能相伴的日子不多了。” “你不想回蓉城吗?这里的薪水不比北城差……”他问道,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细微的局促。 叶语莺笑容有些疲惫,她摇摇头,哽咽着:“不是这样的,这份喜欢过于沉重,我这些年忍耐得太辛苦了。” 她思绪闪回初中时代,“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巷子里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吗?” “你没有问过我原因吧。”她说,“你也不可能知道原因。” 程明笃心脏悬停,启唇道:“你说。”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2节 她说:“她们打我,欺辱我,这些我都可以忍耐,但是她们偷走了我的情书,用我对你的心思威胁我……我当时怕到了极点,她们对我的欺负也变本加厉,让我去百货大楼门口脱掉上一衣站着……我忍无可忍……”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过,声音发抖:“我想我最大原罪就动了这层心思,现在太好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远离你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会无条件保护……”他在开口时,嗓音也跟着沙哑了。 她偏过头,避过了他伸过来的手,“我说不出口,就如同现在一样,真相大白只会带给我更多的苦难,可能比校园霸凌还可怕。” “我少女时代的那些反常举动,有很多都和对你的想法有关,我像个小偷,永远偷偷地,只敢用余光看你,太狼狈了。” 她仰头看他,发现他比平时离自己更近,他此刻为了迁就她的身高扶着她,而略微弯了弯后背,气息从喉间缓缓溢出,令她耳痒。 泪水再次充盈眼眶,她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上他的衣襟。 “程明笃,”她低声唤他,语调温柔到近乎呢喃,“你再也不用回应,也不用解释……”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能与他胸前的起伏重叠。 “吻一次和两次……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对吗?”她缓慢踮起脚,低声问。 程明笃的喉结微动,片刻后才开口,声音清越:“可你已经吻了两次了。” 她一开始惶惑不解,“船上那次不是……” “你喝酒之后咬的。”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又极快移开。 空气忽然变得极静。 叶语莺愣了好几秒,仿佛在努力回忆那晚的细节。 “原来那不是梦。”她轻轻说。 “是真的。” 灯光在他侧脸晕开,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梦境、压抑、和渴望都在这一刻有了出处。 她轻轻呼吸,睫毛颤了几下,再度靠近,这一次却有了更大的勇气,“所以,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说完这句话,踮起脚,极轻地吻上他的唇。 那一吻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试探。 只是一个几乎无声的触碰。 那一瞬间,程明笃的瞳孔骤缩。 当她心满意足想离开的时候,后脑勺忽然被一只大手及时托住,用更大的侵略性的力度,让她动弹不得。 最终,选择加深这个吻的,却不是她。 那一瞬间,所有克制都坍塌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触到她发间细碎的温度。 她愣住,眼中愈发不解,失神地问道: “为什么,在我要放弃的时候……” 他伸手攫住她的下巴,低沉道:“别说话。” 灯光极暗,窗外风声细碎。 这次是他主动,比自己那些吻,更加暴烈一些,带着欲和张力,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的模样。 这次换她被动,大脑短暂空白,呼吸急促,却没推开他,只是怔怔地仰着脸,被他的气息一点点吞没。 第121章 叶语莺从未猜想过,原来程明笃主动吻人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 她原本以为他的吻应该是蜻蜓点水,以往哪怕自己幻想中的蜻蜓点水都足以让她心悸不已。 但是如今,真实的情况简直几乎要剥夺她的心跳。 尤其是发烧后这种眩晕感交织,她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张漫无边际的蹦床,连空气都燥热湿润起来。 她被迫后仰,双手求生般抓住他的衬衫,隐隐的体温和肌肉有致的身材刺激着她的触觉。 心跳十分混乱,生疏又笨拙地回应着。 明明她已经主动了两次,但是如此交织和深入的相互试探,还是第一次,她过分像一个新手,尽管他们都是新手。 但是接吻对于程明笃来说,如同当年征服世界大赛一样,紧张刺激,他却偏偏有得心应手的天赋。 她几乎以为,他下一步要和她就此放纵。 可下一秒,他忽然停了。 他没有退开,却一动不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而凌乱,她呼出的气体是滚烫的。 她唇瓣颤抖着,问道:“你不怕被传染吗?” “不怕。”他话音刚落,便抬手及时扶着叶语莺下坠的身体,立刻转换成隐忧,“你生着病,先带你去休息。” 她却一言不发,抬手环住他结实的腰。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抱他的力度,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那种。 她不住摇头:“类似的梦我做过很多,每次我都相信那是真的,直到我从床上惊醒,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影。” 程明笃敞开双臂回抱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问道:“你想怎么验证我是真的?” “……你要不,掐我一下?”她一开口就知道这主意很馊。 程明笃不可能这么干,他只是微微退开一些,“还是用时间慢慢验证吧。” 他搂住她到了电梯口,她脸色微变,问道:“你要送我下去了吗?” 他察觉到她的患得患失,一时间略微失神,看着她眼睛说:“阿婴,怎么从小都这么缺乏安全感?” 她默默无言,只是下意识拽住他的手,眼圈有些泛红:“有你在,我会一直感到安全。此时此刻,是我不敢想的,如果这是梦,就让我死在梦里也好……” 程明笃的手顿了顿。 电梯门“叮”地一声滑开,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昏黄,光从侧面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中那层深不见底的恐惧与渴望。 那不是一句夸张的情话,那是真话…… 她真的怕醒来,怕一切回归原点,怕自己依旧孤身一人。 “我陪你下去,等你吃完药,入睡了之后我再走,好不好?” 她的眼神瞬间放松下来,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只不过头一直在他脖颈间无意地辗转剐蹭。 程明笃眉心一紧,喉结动了动。 程明笃看着电梯门重新闭合,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她已经没力气表示惊讶了,甚至有几分享受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体温隔着布料一寸寸传过来,把玩着他领口处的衬衫纽扣,问道:“不下楼了?” 他抱着她转身,罕见地坦荡面对自己的内心:“不了,去我那里。” 一低头,他也有些惊讶,面前这种原本还虚弱的脸上,还是露出几分虚弱的雀跃。 “别胡思乱想……”他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她。 她垂下眸子,哦了一声,旋即又笑了笑,在他怀里蹭了蹭:“但是依旧很开心,哪怕看着你也很开心,今天世界上又多了个快乐的小女孩。” 他忍俊不禁,“生病了还这么开心。” “在你身边最开心。”她毫不掩饰内心的幸福感。 他略微用脸颊靠了靠她的额头,以示回应。 名正言顺地钻进程明笃的被子,上面干净的味道,有说不出的温暖感。 她缩在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看着程明笃走来走去,不禁提醒道:“你怎么还不过来?” 程明笃把温水和药盒全部备好在房间,这才走来,探手用手背试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把电子温度计置零之后递给她:“先测测体温。” 她不情不愿地伸手把温度计拿上,默默缩回被子,说道:“你陪我睡一觉就好了。” 程明笃脚步一顿,看向她的时候眼底露出几分意外,唇角上牵:“叶语莺,究竟是你刚十八岁,还是我刚十八岁,怎么比我还老练?” 叶语莺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重新躺回枕头,恢复了平常,“我不贫嘴了……” 程明笃把房间里的灯光调暗,拿上浴袍往外走,走了几步,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回头,果然对上了床上了一双黑亮的眼。 “我去洗个澡,很快。” “哦……”床上传来了有些小失望又不得不装乖巧的声音。 “阿婴。”他站在走廊上唤她。 她从床上看了过来,他说:“你好粘人啊……” 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嗯,我就粘你。” 他笑了笑,转身去了浴室。 等程明笃回来的时候,服用了退烧药的叶语莺早已昏昏欲睡,身上忽冷忽热。 察觉到身旁有人躺下,她很快清醒了几分,默不作声地翻身搂住他的腰。 “好点了吗?”沐浴后的程明笃,身上的香味更加浓郁,在温暖的被子里,让她分外安心。 她变得格外安静,身上发烫,但是又在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架,“就是……有点冷。” 程明笃伸手调整了她身上的被子,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这样呢?” “还是……冷。”她的声音脆弱不堪,如同雪地上松散的雪片。 他把她抱得更紧,她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他的领口洇湿了,被她无声的泪水。 “怎么哭了……”他声音压在叶语莺耳边。 叶语莺摇头,似乎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是很含糊地说道:“我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了。”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3节 她并不满足从侧面和他拥抱,而是像只小猫一样趴到他身上,侧耳贴在他胸膛上听他的心跳,把头埋在他细腻温暖的脖颈间,黯然落泪。 她成年后,似乎有更多不明原因的落泪时刻,她发现成年后的悲伤,很多时候都不是纯粹的苦难,而是哭乐交织。 “哥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她说完这句话,就没有了后文,在他的气息间声说话声音渐小,慢慢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程明笃抬起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把她背上的睡衣拉平整,挡住她的腰线。 那动作很轻,指尖触到她的肌肤时,他的手指也微微一颤。 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把她当成那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了。 她已经长大,有自己的思想、情绪、挣扎,甚至能以这样近乎疯狂的方式去抗争世俗,去表达爱。 将她的头轻轻按回怀中,手掌在她背后缓缓抚着。 这晚,叶语莺高烧中彻夜流着汗,却经历了多年来为数不多,无梦且踏实的夜晚。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斜地落进来,打在床边那一角,光线像是有了生命力,会呼吸一样,闪烁着。 昨晚的画面太过真实,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动,就全散了。 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还环在程明笃的腰间。 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姿势,像是夜里不经意间便这样睡着的。 晨光落在他侧脸的线条上,淡淡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衣领有些松,几缕发丝垂在额前,看上去安静又温柔。 她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一种被一些怀旧的时光包裹的错觉。 她轻轻伸手,想去触一下他的发,却又半途停住,转而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醒了?” 温热的吻将他瞬间唤醒,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磁性。 她有些拘谨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还带着点困意的眸子。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小声问道。 他淡淡回答,唇角含笑,似有似无,“被你吻醒的。” 她耳尖都染上了一层绯色,忙不迭地把手抽回被子里,低声说:“我没有用力……” 他伸手,指背轻轻触到她的额头,“烧退了。” 今日天气放晴,阳光从重重叶片照射下来,细密的金色光线,如同白日的流萤。 她闭上眼,懒洋洋地享受着身上的阳光,在一旁渐渐大着胆子,蹭着他的耳朵。 那种细腻冰凉的触觉,用额头 感受着,分外让人满足。 “你知道吗……这种场景我很早就想象过,但是不是完全一样。”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哪里不一样?”他长臂一伸,把她揽进身边。 “区别在于……我的想象中,你会主动从后面抱住我,然后把我拉进被子……” “然后呢?”他追问。 她一时语塞,“后面的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脑海里的画面,就像未成年影像保护措施一样,一到关键点,要不然梦醒,要不然场景切换,就像无数无聊的电视剧和小说一样。 他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鬓角,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却带着某种暧昧感。 “后面的事,不想也好。”他说,“不然你又该脸红了。” 叶语莺果然立刻红了脸,连眼角都染上了细碎的粉色。 “我没有……”她小声反驳。 程明笃笑意更深,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低柔得近乎哄人:“好。” “那你……抱一下,就一下。”她认真说道,随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打在她的睫毛上,细细的光影跳动着,她仰着头看他,眼底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 他叹了口气,终于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那一刻,世界变得格外安静。 晨光在他们之间蔓延,浮尘都似乎在光里慢慢旋转。 她的后脑勺抵在他的锁骨处,呼吸温热,带着香味。 “是不是还觉得不真实?”他轻声问。 “嗯。”她轻轻应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他手指上打转。 他主动把她抱得更紧,俯下头,在她发顶极轻地落下一吻。 那一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乱如麻。 “哥哥……”她轻声唤他。 “嗯?” “我忽然有点舍不得去上大学了。” 他愣了几秒,轻笑着低语:“学肯定要上的。” 他的话听起来平静,却在语气尽头藏着一点不舍。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乖乖地在他怀里蜷起身子,重新靠近那片温度。 阳光一点点漫上床沿,他们的床像是漂浮在清澈的石潭上,空气也很舒服,哪怕日后在记忆里,那天的天气也很好。 他伸手替她理顺发丝,指尖一寸一寸抚过她的发梢。 “再睡会儿。”他轻声说。 “嗯。”她含糊地应着。 第122章 这场小病去得很快,也有可能是心中的重压一下子没有了,她康复得很快。 两人照例一前一后去楼下吃早餐,以至于做饭的阿姨也没有发现端倪。 他们没有刻意避开阿姨,但是叶语莺总觉得不妥,因为阿姨是从程家调过来的人,她不想让程家那边知晓太多。 午饭过后,叶语莺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开始犯困,回房短暂睡了个午觉之后,程明笃开车带她一起出门看电影。 她总觉得程明笃衣着总是过于正式,在人海里一眼就能辨认出谁是最出众的一个,哪怕在他一言不发又极度低调的情况下。 可谁知电影院里,叶语莺排队卖爆米花的时候,是不是有人冲着程明笃回头。 那一瞬间,叶语莺才知道,其实不是衣服正式,而是人正式。 最近的电影都是爆米花电影,叶语莺看着不是太喜欢,但是却全程都在用余光关注身旁的程明笃。 他看电影也是极为专注,或许这是他成为学霸的前提,那就是做所有事情都很投入。 不知道做那个事情……会不会也这么投入。 等等,她赶紧收回视线,一口气把剩下的爆米花吃掉,这才将自己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后半场,电影更加乏味,凶手她盲猜就是开头的时候从主角身边路过的水果小贩,为什么呢,因为那个镜头里,小贩是唯一回头看向主角的,而且镜头特意给了特写。 她在电影里主角的助手三番五次坏事之后,彻底对探案过程失去了兴趣,在程明笃耳边说道:“我先睡会儿,大结局了叫我,我猜是那个卖水果的,如果猜对了,你就不用叫我了,电影散场再走。” 程明笃似乎并没有对这个想法感到意外,而是和她对视间,两人默契地一笑,紧接着,他肩上一沉,是她有些小心翼翼又带着渴望靠近的动作。 电影荧幕上映出的光影在她脸上变幻,明明暗暗,睫毛轻颤着,呼吸浅而均匀,有点像恋人,又有些兄妹的自如感。 非常交织复杂的感受…… 但是,还不赖的。 叶语莺睁眼的时候,电影已经散场,她看向程明笃,正欲说什么。 程明笃伸手帮她把爆米花盒子收走,偏头道:“凶手确实是你猜的那个。” 尽管两人人生中第一次外出约会就是这么无聊的电影,但是她内心的悸动是不会骗人的。 * 傍晚,叶语莺平时都会在楼下看会儿综艺再上楼睡觉,但是今天她却格外早地上楼,甚至带有几分急切和雀跃。 等程明笃差不多忙完的时候,看到手机里躺着一条消息: 【哥哥,今晚一起看电影吧!】 为了弥补下午看电影缺失,她选了一部内容质量更好的老电影,一个关于初恋的故事…… 原本两人应该是去地下室的放映厅的,但是叶语莺提议去程明笃房间,再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裹着被子看。 程明笃闻言,嘴角一翘,挑眉道:“从哪里学来的?” “小x书……” 果然,某书的网友诚不欺人,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难忘。 温暖的被子里,她不知餍足地汲取程明笃身上的体温,用脚隔着他的裤子蹭他结实小腿。 突然间,脚踝被一只手稳稳握住,温度从对方手心徐徐传来,叶语莺愣神了一瞬,再也不敢动弹了。 电影的片尾曲响起时,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安静的、近乎柔软的黑暗。 屏幕上,黑白字幕缓缓上升,一缕暖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漏了进来,却足以让她脸颊有升温的前兆。 她预想的是,在某个气氛很好的情节下,在bgm中,和主角同步相吻,可是她一再犹豫,错过了这些宝贵的实际。 临了,谢幕的时候,心里却懊恼不已。 明明那一瞬间那么合适,甚至连背景音乐都在助阵。 “早知道刚才就……”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软软的,几乎被音乐掩去。 “什么?”程明笃低头,语气平静,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4节 “没什么。”她立刻否认,眼神闪烁。 可是他的目光已经牢牢落在她脸上,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睫毛随着眼珠子转动在颤动。 她下意识抿了抿双唇,痛恨自己在假期余额不多的时候,还要错失良机。 “我说……”她抿了抿唇,声音几乎是气音,“我早知道就不该选这种电影,就不会看得太 投入,以至于……” 他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胸腔里震动,从身侧匝匝密密地传来。 下一秒,她所有的话都被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温度打断。 他的唇落下。 如同在极地的时候,站在平静的甲板上,一抬头,便看见大雪纷飞。 唇间似乎夹杂着雪片融化的温润,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让人靠近又不忍太近的紧张感,最终演变成了短暂的窒息。 和占据了整个少女时代的人相吻,大概永远没有心脏安然的时候。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退到了极远的地方。 片尾曲还在继续,琴声一层一层叠起,却像隔着漫长的时空,模糊又遥远。 她的心,仿佛瞬间被埋没在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里。 后来,她能感觉到这份颤抖不仅是她身上的,他竟然也在颤抖。 她能感觉到那份犹豫与迟疑,就像在千钧一发之间,他还在权衡,是该加深,还是该退却。 在思考十八岁的灵魂和躯体能承受怎样的情感和接触。 她睁着眼,直到他的睫毛几乎扫过她的眼角。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梦里飘出来的一根羽毛,“哥哥……” 这句话不知是刺激到哪根敏感的神经,他的大手直接揽过她的腰肢,将她更加用力禁锢在自己怀里,呼吸更加急促,甜意也逐渐变成了烧灼的热意。 这个称呼,实在太禁忌了,越禁忌越能惹人发疯。 片尾的光影打在两人的侧脸上,柔和得几乎不真实。 叶语莺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 原本跨坐在他腿上,是为了让他更好借力,面对面交错着拥抱更加紧密,也更容易找到支撑点。 但是就在下一秒,她有些惊讶地感受到程明笃的本能反应。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唇角轻轻弯了弯,带着一丝肆无忌惮的笑意。 “哥哥,原来你也是有反应的……” “别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哑的,似乎在竭力维持最后一点理智。 他闭了闭眼,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才慢慢将她松开,准备将她从自己的身上轻轻摘下来。 叶语莺却没有离开,而是敛了敛笑容,眼底的光亮如星,一寸一寸靠近。 “你喜欢我吗?你好像还没亲口说过。” 他眼神一滞,思绪似乎飘忽到哪一年,也许他失眠加重开始,就证明他内心有鬼了…… 总觉得园丁总是会喜爱自己亲手浇灌的花朵的。 但是叶语莺不是他从种子就开始照料的,而是到他手里的这朵花,当年长得歪七扭八,浑身倒刺,还充满叛逆和攻击性,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她勉强扶正,但是更重要和惊人的一点是,是她在顽强地与畸形的自己做着多年的抗争。 如今,她带着风与泥土的气息,自成气候,成长得愈发耀眼。 他所动容的,并不是她对他执着的情感,不是她靠近的瞬间,而是她曾千疮百孔明明可以靠别人托举却仍能靠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刻。 他一生追求理智与秩序,却在她的混乱与勇气里,看见了人性的全部重量。 她像是从废墟里长出的花,根须缠满灰尘,却在于在泥泞中仍不肯放弃形状,向阳生长…… 叶语莺的性格与他本人处在两端的对立面,可是……可是…… 他却早已……早已…… 喜欢她。 “喜欢。” 这是他喉间发出的最艰涩而诚挚的字眼,这直白的情感久远到孩提时期,但是他注定在成长之路上舍弃情感与喜好,即便有,也需要为了维持城府而将这些呼之欲出的情感湮灭在发出声音之前。 她沉默了一瞬,眼里浮起一丝不确定的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回想一些不敢触碰的片段。 “以后告诉你,我需要时间……去完成一些转变……”程明笃抬手,指尖在她鬓边轻轻一碰。 叶语莺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样转变,是道德上的吗? 可程明笃自己清楚,不是立场上的,而是灵魂秩序上的。 他曾以为感情可以被理智约束,像柏拉图说的那样,将它看做向善的引力,通向更高的理念与秩序,但是他自己切身体会下,却发现,那反而是背离理性的。 她,是他命运里那抹狄俄尼索斯的火,野性、直白、失序、狂人,是一场逼迫理性屈服的感性力量…… “可我最在乎的,是此刻。”她又一次主动,吻上了他微仰的脖颈,片尾曲戛然而,屏幕彻底陷入黑暗,能看到半开的房间门,和透亮的长廊。 这里似乎是一处开关,他的反应比之前要剧烈很多,喉结滚动以保持克制,可是急促的呼吸,是压抑的低喘,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更是理智崩塌的声音。 她似乎总是擅长去摧毁他的礼节,一边在在他身上辗转,一边看向半开的门,坏笑道:“放心吧,阿姨已经睡了,我上楼前特意观察过。” 她本就是一团野火,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可以做出更加安全的探索,可她喜欢紧张刺激,甚至有带些错误的接触。 程明笃呼吸加重,微微蹙眉,感受着自己体内那份本能的、不可抗拒的欲望,它被这团野火点燃,迅速在身体里蔓延。 ----------------------- 作者有话说:该出门看牙,然后打工了[奶茶] 第123章 她太阳花一样的生命力,反过来映照出了他深处道德约束下的荒芜与苍白。 现在,这份理性的背离已经发生,情感的洪流已经冲破堤坝。 “此刻……”他重复了一句,声线又发生了变化,有些干涸和温灼,蕴含着极致的渴望。 他没有再给她思考和喘息的机会,那份刚刚被理智压下去的颤抖以更快的频率传导到她身上。 他低头,重新吻了上去,没有犹豫权衡,只有堕落,那吻是烧灼的,是惩罚的,舌尖带着探寻的深意,将她口中的甜意尽数掠夺。 狄俄尼索斯的火,最终烧到了他的身上,带着酒神特有的狂喜与晕眩,软化了他周身僵硬的理性外壳。 叶语莺感到他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手指穿梭进她柔软的发丝,带着难以抗拒的吞噬般的力量,但是她没有惊恐,反而有些紧张地回应,加深了这个吻。 他唇间的气息变得灼热而急促,那份迟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控的压抑已久的本能,她无意识地收紧了环在他腰上的腿。 他的大手最终没有推开她,反而顺着她的腰肢收紧,将她整个人提起,用手臂更用力地禁锢着她,仿佛想要将她揉碎,刻进骨血。 被子里骤然升高的温度,她却怀着一些交织的复杂心情饥渴地汲取,她渴望了多年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放在眼前,该从哪里开始享用,用多大的力度啃咬。 她闭上眼,沉溺在这场由他主动发起的颠覆性的吻中。 当他终于肆意和惩罚意味的吻结束后,将唇移开时,他额头抵着她,呼吸粗重,摩挲着她带着水光的双唇,他也在怀疑这份幸福是不是稍纵即逝。 他所爱上的,是她身上的混乱、直白和不肯放弃形状的野性,正是他家庭教育中所排斥的,但是这份爱一旦产生,就彻底将他从柏拉图式的理性高塔上拉下,投入足以摧毁他的火焰之中。 程明笃闭上了眼,紧蹙眉头,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殊死搏斗。 现在,他无法再否认自己已经彻底失控。 就在她以为他会彻底失控,将这份禁忌感推向深渊时,程明笃却猛地停住了。 他感受着身上她柔软的身体,感受着自己无法隐藏的本能反应,终究还是用最后一丝力量,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了床畔。 “不行,还不是时候。”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起身去把门关上,连同欲望和理智之间的那道摇摇欲坠的门,也一并关上。 叶语莺没有再调笑他,她看到他眼中的挣扎,只是乖顺地躺下,拉起被子,露出一个带着胜利满足的灿烂至极的笑容。 “晚安,哥哥。” 在被子里,她感受着他身上熟悉又迷人的气息,感受着自己仍然在剧烈跳动的心脏,肆意在他身上蹭着,不计后果地折磨他。 尽管一切都没有发生,但是她内心仍然感受到幸福。 她知道,她也许已经用直白热烈的勇气,横冲直撞地彻底入侵了他那座心底的孤城。 * 晨光进入窗帘松动的缝隙。 叶语莺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被他环在怀里。那是一个极轻的拥抱,仿佛他怕惊动她,却又舍不得松开。 她动了动,背脊贴着他胸膛的地方传来稳定的心跳声。那节奏让她忽然有点恍惚,像是异常温柔的困局,让人没有挣脱的恐惧。 “醒了?”他低声问, 嗓音还带着睡意,像是被阳光泡过的琥珀。 她轻轻“嗯”了一声,呼出的气打在他的颈侧,他的呼吸也跟着乱了一拍。 片刻的沉默后,是被子下悄无声息的靠近,她翻身,正好撞进他还带着倦意的目光。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那种距离太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睫毛的弧度。 叶语莺伸出手指,轻轻描过他眉梢,又落在他的唇角。 他没有躲开,只是低低一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那笑意里有一丝纵容和无奈。 “接下来,不要反抗,可以吗?” 他必然不会直接同意,但是叶语莺却大着胆子主动伸手,手指描绘着他肌肉轮廓,垒快分明的腹肌随着她的触碰而变得紧张起来,线条更加明晰。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5节 她的手指蜷缩起来,像是坐着滑梯,一路下滑,然后轻巧地握住他。 她感受到了程明笃的紧绷,总觉得这一瞬间和这个尺寸都不像真实的。 反而是她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凭借自己浅薄的理解,一点点让他从谦谦君子变成丧失理性的猛兽。 不过程明笃不愧是程明笃,都这样了,还能忍得住。 她感受到他整个人像一座被唤醒的雕塑,那股猛然爆发的僵硬感比昨晚任何时候都要剧烈。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额头罕见出现了薄汗,整个人如同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阿婴!” 他发出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压抑的警告,但警告的力度却奇异地软化了,被一种被捕获的痛苦和渴望取代。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抓住她作乱的手,但那动作却迟疑而无力,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 叶语莺能感觉到他的彻底紧绷,以及他身上那种禁欲的、儒雅的清冷气息正在被一股灼热的欲望完全取代。 她手指触及之处,那滚烫的温度和贲张的血管,都让她清楚地知道,他根本没有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和自持。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他带着痛苦和压抑的眼神中。 “哥哥,不要反抗。”她重复了刚才的话,声音轻柔,但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她将身体再向上贴近了一些,用带着梦与呢喃的气息的嘴唇,轻轻地吻上了他那紧绷到近乎铁青的下颌线。 这一个动作,彻底击溃了程明笃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眼神从痛苦挣扎,到坦荡接受,自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像是野兽被驯服前的嘶吼。 他放弃了反抗。 那只原本用来阻止她的手,此刻带着一股可怕的、压抑已久的力道,猛地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粗暴而地拉向自己。 他的吻带着惩罚的肆意和彻底的沉沦,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权衡。他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宽大的身躯带着压倒性的、无可辩驳的力量笼罩下来,将清晨的光线完全遮蔽。 直接反客为主。 “那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如何。”他在她耳边低哑地嘶语。 这一次,换她倒吸一口冷气,而且他不知道掌握了什么技巧,几乎她几秒钟内就放弃欺负他,转而有些迷茫地喘息起来。 她以往diy从未抵达最后一步,因为幻想对象是程明笃,总觉得彻底释放会让她罪恶感加重,可如今,她因为羞耻而在温热的深海中沉浮和窒息,上气不接下气。 原本只是想捉弄他,但是此刻在温暖的被子里,她的眼前却变得空茫一片,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轰然倒塌。 他不再是那个儒雅克制的程明笃,而是对她予取予求的困兽。 在这片禁忌的火焰中,他们共同走向了无法回头的深渊。 但是那天的空气其实很美好,她变成了一颗在太阳底下融化的糖,温热、黏稠,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呼吸之间。 …… 他终于抬手,指尖落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替她拂开额前的碎发,她已大汗淋漓。 “下次还敢捉弄我吗?” 她的思绪过了很久才重回体内,有些脱力地摇摇头。 “阿婴,以后我们会很快乐的。” 他说:“这样的程度,你都来了好几次……” 她脸红到失语,他却笑容蔓延,将她重新搂进怀里。 窗外的光一点点变亮,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一场梦,让人总在日后回想的时候,充满贪慕。 * 去上学的那天最终还是到到来,天未亮透,薄雾笼罩着街道。 程明笃帮她把行李箱从楼上拿下来,掂了掂重量,说道:“很多东西可以去当地买,带这么多你到时候拿得动吗?” 阿姨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但叶语莺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点牛奶。 吃完饭,司机开车送他们去机场。 在路上,叶语莺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干燥和可靠。 她知道,尽管程明笃送她去,但是前往北城的这一刻,证明她要独自面对往后的人生了。 落地北城,他们没有急于去报道,而是程明笃开车带她熟悉学校周围,晚上两人住在程明笃位于北城的房子,和蓉城的房产规模不能比,但是毕竟是个临时落脚点,已经很完美了。 报道当天,叶语莺特意让他把车停在离校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两人步行前往学校,校门口,他侧过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卡套,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叶语莺好奇地接过来。 “我在附近买了个公寓,你要是学校住不惯,就自己过去住,随时。”程明笃平静地说,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但却含着对她校园生活的隐忧。 “放心吧,我很期待大学宿舍生活的,上课也方便。”她充满憧憬和乐观地说道。 程明笃嘱咐道:“我会尽快处理好蓉城的事情,然后来北城分部办公,稍微委屈你一段时间。” “怎么……会是委屈,你照顾了我很多年,这是每个大学生都需要经历的……”叶语莺轻声回应,声音有些哽咽,却不知此刻这种清晰的分别感怎么来的,她有些伤怀。 第124章 办完入学手续,叶语莺领了一份新生指南,循着地图找到了自己宿舍。 新生宿舍门口大包小包,走廊上家长们进进出出,她略感陌生的同时,庆幸没有让程明笃送自己进来,不然会显得格外显眼,因为其他人都是父母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程明笃作为家长,会过于年轻,作为学生,又过于沉稳。 宿舍在四楼,好在有电梯,推开门时,并非岁月静好,而是几个女生和家人们一起忙进忙出,铺床的铺床,挂蚊帐的挂蚊帐。 寝室是四人间,布置整洁而略显局促,四张床沿着墙依次排列。靠窗的那一张已经被铺好,淡粉色的床单和床上的玩偶以及桌面上的手办被摆放得整整齐齐。 附近的一个桌子,十分简约,但是台灯是自带的可以感 光的,座椅带人体工学设计,桌上还摆着几本管理学导论与微观经济学的原版教材。 一眼看去,每个人性格几乎已经在心里建立了一个初步模型,前者可能是个喜欢二次元的妹子,后者可能是个喜欢钻研科技爱好者。 “你是叶语莺吧?蓉城来的?”远处的女生抬起头。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语气听起来礼貌,眸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打量。 “嗯。”叶语莺点了点头,把箱子搬到自己的床边,内心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有些忐忑。 “我叫苏韵,北城本地人。蓉城的高考很难吧?听说竞争特别激烈,能考进北城的学生都挺厉害的。”她笑着说,语调轻柔。 “还好,运气好。” 叶语莺谦逊地笑笑,没有多作解释,只是顺手打开行李。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样物品都叠得极好,像是早有准备。 另两个舍友似乎也想大家初步认识,一个叫秦妍,来自南方海边的小城,说话带着一点软糯的口音。另一个叫陈妙,东北人,爽朗直率,一上来就帮叶语莺接过箱子。 “苏韵是六中保送的学霸,还没开学久已经预习完大半学期的内容了。”陈妙压低声音,跟她故作神秘说道。 “哎呀,别乱说。”叫苏韵的本地女生笑了笑,解释道,“提前看点书又不犯法嘛。到时候转过去,课程衔接也方便。” 叶语莺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在新环境里,她说话格外谨慎,毕竟没有摸清每个人的性格。 “以后我们要多问问苏韵北城的事情。”秦妍地说道,“她家就在北城这边,对学校比较熟。” “难怪。”叶语莺微微一笑,声音柔和,没有露出过多情绪,但是仍然还是极力让自己保持友善。 她们似乎在自己到来之后,已经相互了解了,这让她又片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友善,但是她却莫名放不下紧张,她有些不懂是不是的自己本就不擅长跟陌生人社交,还是因为她的身体本能比她的脑子更聪明。 苏韵挑了挑眉,摆摆手,余光看向叶语莺,似乎在猜测她的来头。 “我听说蓉城那边学生都挺拼的。”半晌,苏韵又补了一句,语气随意,“不过北城比较注重创新能力,很多外地学生都难以适应这些……” “确实,需要多加油。”叶语莺随声复合道,尽管她觉得蓉城一高的教育理念依旧是全面发展,没有如她所说。 尽管对方说每一句话都是笑着的,但是叶语莺却敏锐地听出些什么,不过她不想就凭借几句话就去判断一个人。 秦妍出声:“诶,别聊学习啦!晚上我们去学生街吃饭吧,听说那家烤鱼特别好吃!” 叶语莺展颜一笑:“好啊。” 她笑起来的样子干净又明亮,眼神中带着一点天然的自信与从容,让人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淡然,还是内心对一切浑不在意。 苏韵的笑意轻轻一滞,重新看向叶语莺的眼神多了几分探寻。 * 刚入住宿舍前几天夜里,宿舍熄灯后,窗外的风带着远处操场的气味。叶语莺躺在上铺,听着舍友们渐渐安静下来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 她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北城的夜空和蓉城不一样,空气更凉,同样看不家孽畜能行。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一条未读信息弹出: 【大学生活怎么样?】 程明笃的消息如同气泡一样被吐到了微信的水面上。 她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停在键盘上许久,最后回复了两个字: 【挺好的。】 又补了一句: 【除了想你。】 几秒后,消息那端传来回复。 【我现在在澳洲出差,下周一就回来了,这一次我会在北城待得久一点。】 屏幕的光照亮她的眼,她轻轻一笑,拉过被子,心脏在胸腔里慢慢跳动。 新城市的夜风吹进来,带着很多未知的忐忑的味道。 很长时间没有和他分开这么就久,但是她仍然能好好生活,学会在没有他的地方好好生活。 * 新生入学后,叶语莺迅速投入到忙碌的适应期,他们专业里面在新生中最先脱颖而出的是苏韵,她办事周密又积极,为了自己争取到很多机会,成为团支书,很快在人群中闪耀出来。 叶语莺在很多场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群众,对待新环境她的适应期尤其长,开学两周后,仍然没有拓展出新朋友,每天和秦妍陈妙待在一起,苏韵一般早出晚归,不和她们一起。 “叶语莺!我记得你。”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6节 新生见面会上,叶语莺被一位高中的学姐方芳认了出来,以前只是返校演讲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对方竟然还能认出自己,她有些惊讶。 “叶语莺,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们体育部正缺你这样优秀的新生,不然今年大学生运动会女生组又要缺人了!” 叶语莺着实被眼前过分热情的学姐弄得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没等叶语莺说话,坐在一旁男生轻轻拉了拉方芳的衣袖:“部长……招聘期已经截止两天了,而且……我们招满了。” 叶语莺微微一笑,有种目睹别人被拆台又必须保持礼貌的无奈感。 方芳抬手拍了一下身边多嘴的男生,拎着他耳朵扬了扬拳头,吐槽道:“笨蛋!你知道她是谁吗!短跑全国赛……” 男生一听这几个字,脸色微变,当听到“冠军”两个字的时候,更是瞳孔地震,一改之前踌躇之色,连忙站起来给叶语莺让座:“学妹,请坐请坐!” 秦妍陈妙两人看着一分钟之内迅速爆出的惊天大消息,一脸震惊: “语莺!你居然深藏不露。” “全国赛……那是专业级别了吧!” “语莺,你作为运动员被清大特招的吗?” 叶语莺茫然摇摇头,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补充道:“特招的那位体育生是我老乡,他都没拿到全国冠军来着……” 在这种过分的瞩目下她很不适应,快一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周围人更像是不小心闯入了体育生的世界,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叶语莺一开始婉拒了,因为她想将重心放在学业上,而且很久没训练了。 但是方芳直接大手子一挥,免了叶语莺的日常训练,哪怕进体育部当个有激励意义的吉祥物也可以,直接向学生会申请为她破格开启了“绿色通道”,在招聘期截止后补录。 叶语莺的传闻在新生中引发了小小的轰动,她身上那份天然的淡定与极高的运动天赋形成很大的反差,一时风头最盛。 苏韵从未好奇过叶语莺的体育成就,甚至在宿舍内不跟她说一句话,只要苏韵一回来,寝室立刻陷入高压。 叶语莺回想了最近是否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但是无果。 有一次秦妍无意间问苏韵最近在忙些什么。 “体育挺重要的,但专业研究才是清大的立身之本。”苏韵在宿舍里看似不经意地强调,“我打算在本科期间就争取进入‘尖端智能机械臂联合实验室’,研究机械臂在复杂环境下的高精度控制。如果能在那里得到导师的推荐,我就不保研了,直接出国。” 她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扫过叶语莺,“听说你用德语高考的?” 叶语莺点头,说道:“英语不大好。” 苏韵嘴角露出一抹笑,有些好心地提醒道:“那可能要花功夫多学学英语,德语在清大对你的学业发展没什么帮助。” 叶语莺听在耳里,并未多言,她知道苏韵是想通过展示自己学术上的野心来重新建立优势,而且苏韵心里憋着气,发泄一下也无妨。 * 周一傍晚,程明笃从澳洲出差回来,但是叶语莺周末的时候才从学校出来,他的车停在校门口不远,带她一起去江边的高空餐厅吃饭。 两人自开学来分开来好几周,那种不真实感又来了,但是上了后座之后,程明笃主动把她揽过来之后,一切又归于两岸亮起 的河灯上。 在温存的间隙,叶语莺分享起自己开学以来的趣事,将一些不愉快隐了,有些苦恼地说:“没想到进入大学还要被赶鸭子上架,又要参加运动会了。” “看你的想法,如果精力有限的话,不必强求。” “嗯……” 晚饭时分,她放下餐具,在江边湿润的风中突发感慨,“我觉得大学确实能学到一些别的东西。” 程明笃看向她:“比如呢?” “比如……人与人之间存在磁场,并不是与人为善,别人就有义务喜欢你。” 她脑子里想到了苏韵,但是心里没有半点不悦,只觉得似乎又收集了一种人性的卡片。 半夜,叶语莺洗完澡之后倒在公寓的大床上,看着昏暗深沉的夜色昏昏欲睡,原本想等程明笃出来之后折腾他的,谁知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 而且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 从顶楼看去,远处的高架仍然闪烁着流动的星光,说明还有早起或晚归的人这个点还在奔波。 她睡意全无,睁着眼若有所思,想象着自己未来,究竟会半夜奔波,还是当着某个平凡的人。 她想象不出自己平凡的可能,因为她觉得平凡的自己是注定会和不平凡的程明笃背道而驰。 “哥哥……”她迅速翻身,怀着这样的担忧,紧紧抱住睡梦中的程明笃。 她知道他此时听不到,这才能说出这句话:“我有些担心,怕我最终庸碌一生,怕我们再无共同语言。” “不会的。”程明笃启唇说,黑夜里,他不知何时醒来的。 叶语莺看着他侧脸问:“如果我最终成长为一个普通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普通。”他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和她一起看着落地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况且阿婴,你对庸碌的定义未免太苛刻了,即便你的人生止步于此,你也与庸碌毫无关系……” 她暗自下了决心,“我如果也想走学术路线怎么样?” 程明笃沉吟了几分,说道:“早做准备,多跟学术机构合作,积累经验,早点发论文,到时候申请压力能小一点。” “嗯……我知道了。”她嘤咛一声,尾音软软的,伸腿有意无意地磨蹭着程明笃小腿。 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处,然后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似乎只需要几秒,程明笃就能辨别出她的需求。 “明明不堪一击,居然还敢招惹我。”他唇角浅牵,声音悦耳。 “不该那么早偷吃禁果,我比以前还想你……”她靠在他的胸膛上,一改学校里冷淡的性格,软乎乎地说道。 程明笃的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胸腔震动,如同低频的电流,酥麻而密集地传导到叶语莺的身上。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手,指腹沿着她的脊椎,缓慢上浮。 他很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在她凌乱的呼吸中耳语道:“我知道你很想我了。” 她沉默了,如溺水者一样用力呼吸。 “是谁昨晚在电话里还坚持说自己要在宿舍体验大学生生活的?”他带着一丝戏谑的惩罚意味,声音因一些欲念引发沙哑而染上风情。 叶语莺仰起头,眼神逐渐迷离。 “这不是一沾上你,我就……”她轻声反驳,伸手描绘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线,沉溺在他的纵容中。 “想?”程明笃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深邃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挑起她垂落的发丝,白日里的儒雅在极端的亲密中彻底转变。 他重新覆上她的唇,这一次的吻不再是惩罚的,而是深沉的宁静的,又有些占有欲。 “阿婴,你在我这里,不需要任何伪装。”他低声说,颤抖的声音如同电流一样从耳边贯彻她全身,“你负责摧毁我的理性,就够了,接下来,我将以我的方式来对待你。” 被子里的温度因为他们的动作和呼吸,再度灼热。 窗外的高架光影,成了这场顶楼狂欢的唯一背景。 他将她压向枕头,感受着她的战栗,以及她身上那种未经世故却热烈到近乎燃烧的生命力。 他将身体的重量压下来,带着一种将她彻底私有化的满足感。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他剥夺了,心跳声在耳膜里震得她嗡嗡作响。心里所有的话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与占有所淹没,只剩下最原始直白的缄默。 她勉强发出声音,问道:“今天还是不做最后一步吗?” 程明笃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挣扎和不忍:“你自己决定好不好?” 他的话语带着完全的尊重,将最终的权力推回给她。 等她充分放松之后,做好安全措施,将两人位置对调,把叶语莺放在了上位。 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中凝视着她,充满了爱意、欲望,以及一份等待被裁决的焦灼。 她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紧绷的下颌。 “我想彻底得到你。”她声音很轻,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和期待,采取了行动。 接着,一个带着征服意味的吻,封住了他所有犹豫。 他低吼了一声,似乎他也有点t(被锁两次了,审核大佬高抬贵手)。 窗外的高架星光仍在流动,但此刻,顶楼的公寓里,所有的光线、空气和声音都被他们私有的禁忌之爱所吞噬。 她呼吸剧烈,浑身颤抖,仿佛抗住了猛烈的风暴般,却没有吭一声。 倒是他,有些惊慌地抱住自己,问道:“阿婴,痛不痛?”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正欲摇头,只是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无所谓地说:“有点,但是还好,得到你是需要一些代价的。” 愧意和疼惜汹涌而至,他更用力地抱着她,低哑地纠正她:“不是的,你得到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他没有再多言语,而是直接反手将她稳稳地抱住,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调整着两人的位置,动作充满细致与虔诚,确保她能够得到最大的舒适。 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那份首次,他很耐心缓慢、极尽温柔,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不可亵渎的仪式。 叶语莺紧紧闭着眼,感受他,她知道,他是在用他全部的爱意和理性,来修正她所谓的代价。 疼痛很快被他温柔而深沉的吻所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升腾的被溺爱的感觉。 她此时才又知道,当人快意幸福的极致的时候,反而想哭。 最终,在如同潮汐般起伏的亲密中,痛楚最终被狂喜和融合取代。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着他的节奏,如飞鸟攀上了云端。 * 回到校园后,在程明笃的鼓励下,叶语莺开始布局自己的学术之路,虽然为时尚早,她最终决定试一试。 她以新生身份,向机器人实验室投递了申请。出乎意料,她获得了面试机会。在面试中,杨教授并未纠结于她尚浅的学术基础,而是与她针对实际的课题,与她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思辨。 这场愉快的面对,为她争取到了一个科研助理的职位,在杨教授手下参与项目。 当叶语莺回到宿舍,带着无法抑制的喜悦宣布这个消息时,苏韵正好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笑容彻底凝固了,脸色很难看。 “科研助理?”苏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你刚入学,连高等数学都没学完,教授怎么会选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怀疑、嫉妒和轻蔑已经溢于言表。 叶语莺疑惑,将一直以来内心的郁结一股脑说了出来:“苏韵,我们申请的不是同一个实验室,不存在竞争关系,而且一直以来我都尽力去维持关系,为什么还是会变成这样?” 苏韵的脸上那层礼貌的笑容终于彻底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寒意的愤怒。她将手中的毛巾用力扔回洗手台,发出的声响在狭小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是同一个实验室?”苏韵猛地转向叶语莺,目光像两把 冰冷的刀,直直地插向她,“你那个实验室,我也去面试了,而且他们只放了一个基础科研助理的名额吗?你拿走的,就是我预定的位置!” 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愤恨控诉:“我从高中就开始准备,我成绩完美,我参加了多少次竞赛,我甚至找了三位教授写推荐信!你凭什么?凭你那点破运动天赋?你发达的四肢和你简单的头脑,你可别说什么运气好!” 苏韵的目光扫过叶语莺那张脸,带着一种对不劳而获的极度厌恶:“你以为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你以为别人就必须接受你这种毫无缘由的特权吗?”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7节 她抬手用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动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冷静:“叶语莺,这不是你的垃圾高中,这里是清大!这里看的是积累、是秩序、是付出!你根本就不明白,你这种人身上自带的磁场,只会破坏掉所有人的努力和公平!” “我没有走后门!”叶语莺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早已忍耐到了极限,“杨教授看重的是我的直觉和思辨能力,他在新人中看中是创新!” “创新?你以为靠那点野路子能走多远?学术的海洋,最终只会淹没你这种没有基础的人!你等着瞧吧,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你们那种高中能教出什么创新学子啊,可笑!”她讥讽地冷哼一声。 她本不想惹事,但是这次,她决定不再为自己辩护,而是为自己身后那个人,以及自己选择的道路正名。 她上前半步,目光清亮锐利,直视苏韵那双藏在镜片后、充满嫉妒和轻蔑的眼睛。 “苏韵,我理解你为那个名额付出的所有努力,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把世界想象得跟你一样狭隘。” 她深吸一口气,“我没有义务去修正你的看法,毕竟你的人生,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叶语莺的野性与好运,触碰了苏韵用秩序和努力构建的骄傲防线。两人之间,一场隐秘的关于天赋与努力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 苏韵的愤怒没有止于宿舍,她带着自以为是的被特权羞辱的愤恨和维护既定秩序的使命感,联合四面八方的学生掀起了一场惊天风暴。 几天之内,关于“叶语莺凭借不明关系掠夺科研助理名额”的传言,在学院内甚嚣尘上。 苏韵利用她在学生会和保送圈子里的影响力,组织了一场针对叶语莺的联名抗议,矛头直指杨教授的用人公正性。教室、食堂、甚至校园论坛上,都充斥着对叶语莺的声讨、质疑和恶意揣测。她的名字被贴上了“走后门者”、“特权阶层”、“学术不端”的标签。 叶语莺在那段时间里,感受到了群体的恶意。 她清楚地知道,她得到的这个机会,触动了这所顶尖学府底层竞争秩序中最敏感的神经。 然而,她没有退缩。她将所有的怒火和委屈,都转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动力,顶住压力完成了第一个学期的学业。 在没有训练的情况下,她为清大拿下了两枚毫无悬念的女子200米和四百米田径的金牌。 期末,她以全科目满绩点的成绩,和田径金牌的综测分,拿到了特等奖学金。 最后,她在杨教授实验室的任务中,高强度自学了远超专业范围的支持,将赞成当时的创新思路落地,完美解决了项目中一个长期困扰团队的难题,并一同与杨教授发表了论文。 她的成果,是对所有流言最响亮的回击,只不过一个学期后,流言蜚语的慢慢淡化,大家都认可了她的实力和努力,可是叶语莺心里却对这一切彻底失望。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将在明年冲击更高难度的学术竞赛,正式开始她在这所学府的辉煌之路时,她却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一次偶然的机会,叶语莺在杨教授办公室的书架上,看到了几本复杂系统控制的英文原著,内页夹着一张斯坦福校园为背景的合影。合影的前排,站着年轻的杨教授,而他身旁,正是当年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程明笃。 那一刻,叶语莺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所有的胜利,都成了对程明笃的证明。 这一刻,程明笃究竟有没有暗中用私人关系帮助她获得机会已经不重要了,在国内的学术网络内,她永远不可能彻底绕开程明笃。 她意识到,只要她留在这片土地,她自己获得的任何荣誉,都将无法独立于程明笃的耀眼光环而存在。 她永远无法摆脱“特权”的标签,也永远无法摆脱被误解和质疑的下场,尤其是……日后大家发现了她和程明笃的关系。 她所追求的自我实现和被平等认可,在这里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那天之后,一个彻底的、带着绝然的野性的决定被她暗中规划。 她没有告诉程明笃,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 她用最快的时候考了德福,独自完成了申请和准备工作,在拿到offer之后,立刻前往学校办公室为自己办理退学手续。 办完退学之后,她手上捏着回执,整个人都是抖的,办公室的老师说:“同学,考上清大是多少学子的梦想,而且你成绩这么好,真的要退吗?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些话,她要说毫不在乎一定是假的,她也不知道昔日内心懦弱的自己竟然有这个胆量去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去追逐真正公平的不被打扰的学术殿堂。 她很害怕,害怕此去德国,她没能如愿凯旋而归,反而失去一切…… 但是所有远走的人,不都是顶着这样的压力仍然愿意前往吗…… 谁知道她未来的天花板在哪里呢? 但是不出去,她的天花板一定是程明笃,她可能会成为“程明笃的妹妹”“程明笃的女朋友”“程太太”“程叶氏”。 她必须在功成名就后,以一个与程明笃并肩而立的身份回国找他。 她虽爱他,却仍然只想成为“叶语莺”。 失魂落魄走出校园的路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叶小姐,已经找到买家了,是您理想的价格……” 她暗中联系买家,卖掉了外婆留给自己那套房子,将所有的钱都兑换成了前往欧洲的留学启动资金。 她如此庆幸自己成年,才可以一个人完成这一切,更是从法律层面,她再也不需要一个来自监护人的签字。 * 程明笃依然在顶楼的公寓里等她周末的到来,发送着日常的问候。 而叶语莺则带着她那份为爱而生的决绝和勇气,提前两个月买好了一张单程票,目的地是法兰克福。 她的假期刚好一个月,她跟程明笃说,想回到栖止小筑度假。 她用尽全力,陪他度过身为阿婴,被他庇护的最后一个月。 走的那天,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用一面光滑的锦缎,将床头灯盖住。 自此,远走他乡。 ----------------------- 作者有话说:最近进入冬令时了,和国内时差七个小时,下班后到家国内已经过了十二点,所以可能会在凌晨才能看到我。不过好在没几章了 下一本开一本短小的治愈文,算作《足尖舞》之前的过渡,写生离死别有点小累了,文案如下,求个收藏。大家用放松的心态读,我用放松的心态写,一起进入那个暴雪连天的温泉小镇吧~ 多年后,姜柚见依旧没能抢到奚临演唱会的门票。 她站在场馆外,和场内数万人一起合唱,和万千普通歌迷那样。 灯光闪烁、音浪涌动,在那些熟悉的旋律里,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小镇上来了个极好看的神秘男人,住进了他们家的温泉旅馆,那是她第一次遇到奚临。 那时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连日暴雪。 男人身姿修长、矜贵优雅,与小镇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独来独往,背着画板在山间写生,几乎从不多言。 姜柚见以为他是个阴郁的画家,在小镇上寻找灵感。 那天傍晚,旅馆停电,屋里只剩下一盏油灯。 他递给她一 张刻着银光的光盘。 “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算是吧。未发行的母带。” 火光里,她看见封面上潦草写着专辑名——「焚风。」 她当时不懂这份礼物的分量,未来这张cd未来将因为奚临本人而被炒到天价。 提及梦想,他说:“我想做能影响华语乐坛的音乐。” 那时,她才知道,他原来不是画家。 她笑着鼓励他:“一定会的。” ……可事实上,那时的他,已经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 * 那年网络还不发达,奚临的名字只是圈内的传说,他几乎不露面,是最神秘的原创音乐人。 直到他消失的消息登上娱乐头条,工作室发出寻人启事,传言四起:有人说他抑郁离开,有人说他江郎才尽,也有人说他被绑架。 姜柚见拿着一张寻人海报,一路飞奔回家,气喘吁吁,认真看着他:“他们找的奚临,是你吗?” 他沉默良久,遗憾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奚临的悠长假期结束了,等走上舞台,奚临就不再自由了。” 那天小镇上最后一缕夕阳在天边被吞尽,观众席荧光棒亮起,他终究走进了万丈光芒里,再也没出现。 那个宁静的小镇,被媒体和粉丝的涌入搅得天翻地覆。 后来,小镇成了网红打卡地,旅馆生意比以往更好。 温泉旅馆整日播放着奚临的早期专辑,却无人知晓,这段往事…… * 风停,雪落,故事至此。 她仍站在人群之外,在漫天的光与声里,静静闭眼,低声合唱…… 【古早味治愈文,he,随心自我放松之作,sc】 第125章 飞机在早上六点降落在法兰克福机场,走出航站楼的那一刻,西欧的冷风携带着陌生潮湿的松针气息扑面而来。 她一边查询路线一遍纹路,转乘火车前往慕尼黑。 将自己从程明笃的金色庇护网中彻底抽离,迎接她的是赤l的、真实的欧洲。 她面临的第一个考验是住房。 之前远远低估了德国大学城在冬季学期开始时的住房紧缺程度,原以为凭借她的德语底子和启动资金,能找到一套整洁的单人公寓,但现实却是无休止的看房、被拒和失望。 甚至比面试工作还难,优质房源甚至是百里挑一。 第一个月,叶语莺像一个幽灵,提着行李箱辗转于各种青旅和临时租房,她和各个国家的人都交流过,大家都因不同的原因来流浪。 圣诞节前夕,大雪降临,将整座城市都该在白色的毛毯中。 因大雪封天,火车行驶到半路临时返程,行程被取消,她被困在科隆火车站,她抱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湿冷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她看着周围的德国人平静地接受着交通系统的一切混乱,内心深处涌起了巨大的孤独和无助,苦中作乐看了一夜的科隆大教堂。 她最终找到了一个临时罗娇娇,在城市边缘一座老旧公寓楼的地下室杂物间。 那里没有窗户,空气永远是湿冷且带着霉味的。房间太小,只能勉强塞下一张单人床垫和一个简易书桌。房东太太是一位严厉的中东老太太,要求绝对安静。 叶语莺每天早上必须依赖闹钟才能知道天亮,她的生命力第一次感到被寒冷和黑暗压制。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8节 在清大时,她可以享受顶楼公寓流动的星光,而在德国,她的世界被水泥墙和潮湿所禁锢。 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的学术之路更是举步维艰。她虽然有德福高分,但工科专业术语的壁垒远超她想象。课堂上,教授语速飞快,她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跟上节奏。 课后,为了节省时间,她只能吃最简单的速食,用冰冷的自来水洗脸逼迫自己清醒,将多数的钱投入到昂贵的教材和打印费中。 夜晚,当她疲惫地躺在那张潮湿的床垫上时,巨大的恐惧和自我怀疑像潮水一样涌来。 她很多次质疑自己,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真的如苏韵所说,会被学术的海洋淹没? 她在课堂上原本像个茫然的嗓子,组队的时候白人同学抱团,对她不屑一顾,她单枪匹马拿下了单科最高分,那才是她留学生涯的转折。 她想念程明笃儒雅禁欲的面孔,想念他身上的触感和温暖的怀抱。 她知道,只要她打一个电话,他会立刻将她从科隆的凛冬中接走,送回有地暖和落地窗的栖止小筑。 但她没有。 她紧紧闭着眼,将自己被冻僵的千疮百孔的躯体和执着的灵魂紧紧包裹。 她必须坚持,季羡林尚且留德十年,无数人能在这里立足,她也想在泥泞环境中不肯放弃追求。 她将所有的委屈和思念转化为一种偏执的求知欲,在没有窗户的杂物间里,用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在冰冷的数据和复杂的德语专业词汇中,为自己一点点筑起了专属于自己知识的高塔。 那份对程明笃的爱,没有成为她的退路,反而最终成为了她在异国多年的寒冬中,最灼热的火种。 她没有退路必须学有所成,。 那天,她在日料店里端盘子,疲累的活压得她脑子几乎只能机械运转,不断取餐和送餐,对客人说着客气话。 可是空气中音乐切到了下一首,滨崎步的《dearest》前奏响起,她回忆起往昔种种,脚步一顿,一时间红了眼眶。 她疯一般冲进的厕所,靠着门无声痛哭,但是她不被允许离开岗位太久,两分钟后,她擦掉泪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依旧笑容可掬地工作。 同事关切地问她:“叶,你哭了?” 她胡乱抹着脸,摇头笑着说:“被芥末章鱼熏了眼睛。” 芥末章鱼的辛辣感,混合着身体透入骨髓的寒意,将叶语莺拉入了一场漫长而扭曲的谵妄中。 她仍在慕尼黑的地下室,但杂物间的墙壁变成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深海,将她全然淹没。 她被困在无尽的德语专业词汇和无数次冰冷的失败成果中,地下室变成了深海里的废弃旧船,船体在海中腐烂,她在海水里出不去,每向上游动一分,都有无数双手将她拉回潮湿的泥泞。 耳边是滨崎步《dearest》温婉的歌声,与火车在雪中紧急制动的刺耳摩擦声,还有车祸时好友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她看到程明笃站在高塔之上,白衬衫西装裤,随性又矜贵。 他向她伸出了手,但那只手却隔着一层冰冷的蓝色海水。 “你得到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的声音在深海中回响,格外辽远。 在梦境的最后,她感受到一股剧烈的、无法抗拒的撕扯感。深海的墙壁轰然倒塌,极致的痛楚穿透了她的灵魂,她被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彻底剥夺了生命。 * 叶语莺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没有躺在潮湿的床垫上,而是躺在刺眼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 天花板是白色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周遭安静得可怕,手臂上挂着输液管。 她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如何回归体内的,甚至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她尝试动一下身体,才发现她的腿被沉重的石膏和绷带紧紧固定着,疼痛如同火烧,将她彻底拉回现实。 病房里很安静,黎颂穿着白大褂,满身疲惫,面如死灰。 “语莺,你醒了。”黎颂立刻打起精神,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沉重。 叶语莺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但是黎颂看懂了她想说什么:“我的腿……手术成功了吗?” “我很抱歉,语莺。” 黎颂叹了口气,目光无法回避她。 最后是由另一名德国医生,语气中却带着无法挽回的裁 决说出来的: “叶小姐,您这次手术是复杂的神经和肌腱重建术,我们必须诚实地告诉您,神经重造手术在医学上属于异常高风险的范畴。” 他翻开手中的病历,尝试用事实来努力让她明白这份结果: “的腓总神经和胫后神经损伤位置极为复杂,神经断裂的断端在经历了四年前的多次修复后,瘢痕组织已经极其严重且弥漫。” “我们尝试在显微镜下进行自体神经束膜移植,但这已经是修复的极限。” …… 过多的专业名词在治疗的这四年间,她已经听熟悉了,哪怕对方用德语也能如此清晰地理解,但是她发觉了这份漫长铺垫背后的委婉。 最后,耳边只剩下一句,艰难的遗憾: “我们非常遗憾。您的双腿神经传导功能已被永久性中断。这意味着您将无法再依靠拐杖长时间支撑站立,今后的生活将不得不依赖轮椅。” 病房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与寂静。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她的病房仍然如同被乌云遮蔽了一样黑暗,她的灵魂彻底被躯体禁锢。 她带着所有的勇气、骄傲和爱意远走他乡,却以躯体最惨痛的代价,迎来了一场彻底的、无法逆转的失败。 她却没有如众人预料那样反应过激,反而无比平静微笑地用德语跟医生说:“谢谢您耐心的解释,我明白了。” “我听dr.黎说,您曾经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短跑运动员,很遗憾遇到这样的结果……”医生略带欣赏地诉说着她往昔的一切,这加深了他心中的遗憾。 “没关系医生,我已经离开赛场八年了,也不是什么职业运动员,我手术前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我仍然觉得能够术后睁开眼,继续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毕竟……我的生命很大概率终结于四年前的那场车祸,我感恩活着。” 医生看着她脸上那抹带着平静和坚韧的微笑,眼中充满了敬佩,他深知,能说出这番话的人,其内心一定经历过比手术更残酷的挣扎。 她看着自己的双腿,坦然接受了这份永恒的禁锢。 四年前,她车祸后开始留在德国读博,并且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人工外骨骼上,希望帮助不能站立的人重新站立。 她虽研究人工外骨骼,却还是对自己双腿康复抱有一线希望,如今,她倒也安心了,安心地用残疾的余生,去优化自己的科研成果。 导师与她约定的答辩日期是两个月之后,但是这次手术属于重大介入,术后需要至少卧床稳定期和基础康复适应期…… 其实努力配合医生,她的确能按时答辩。 * 两个月后,慕尼黑工业大学的一间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叶语莺穿着一套利落又不失巧思的细条纹西装套装,端坐在轮椅上,被推到讲台前。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坐着轮椅出现在大家面前,但是她经历这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已经将对站起来这件事的执念放下,一个身上散发出的强大而稳定的气场,和她是否能站立,是无关的。 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下肢神经损伤者的仿生外骨骼动态控制系统》。 她用流利、精准的德语,开始她的公开答辩,有条不紊地讲述着复杂的传感融合、步态预测模型以及如何用稳定性控制算法来平衡失能肢体的动态稳定性。 她说德语的时候,音色比平时深沉很多,这是语言特性决定的,每一个专业词汇都闪烁着专业的锋芒。 整个答辩过程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她展示外骨骼系统如何通过复杂的自适应算法,在不平坦的地面上实现平滑步态时,台下的教授和学生无比为之感到意外。 她所描述的每一个功能、每一个挑战,都带着一种深刻的、从痛苦中提炼出的真实。 在最后的提问环节,面对两位严苛的教授,叶语莺沉着应对,有来有回,她的回答既有理论的深度,又有对实际工程挑战的洞察。 最终,导师带着赞许的微笑宣布,两名教授都给出了1.0的好成绩。 掌声如同潮水般在阶梯教室里爆发,经久不息。 就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叶语莺坐在轮椅上,眼睛里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疲惫与解脱,不经意抬起头。 阶梯教室的后门被人打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从后门走进,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似乎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却依旧优雅从容。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穿越了整个阶梯教室的人海,精准而坚定地落在了坐在讲台前的叶语莺身上。 是程明笃。 为了不影响她的状态,他必然是在门口听着她答辩的全部内容,他没有提前告知她,却在这个最关键的、她独自战斗的胜利时刻,成了她人生重要时刻的见证者。 他们之间隔着人山人海,但所有的声音和身影,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叶语莺看着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带着泪光、却灿烂至极的笑容。 此刻,她终于能坦荡地用这个身躯面对他了,这是她用四年的血泪、痛苦,无数的拭去,才换来的平等的胜利。 程明笃的目光从她那张瘦削却充满光芒的脸上,心疼又带着无法掩饰的赞许,将视线移向她那双轮椅上的双腿。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或同情,只有沉痛的深不见底的爱意。 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那里,以一种深沉又不动声色的姿态,接纳了她所有的残缺和所有的荣耀。 叶语莺坐着轮椅,他站在人群之外。他们隔着掌声和喧嚣相望。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但内心早已被他强烈的存在感彻底打破。 她知道,她功成名就了,这才是他们真正重逢的信号。 他身形穿过人群,来到她面前,动容又清晰地开口:“恭喜你,dr.叶。” 她眼中闪烁着泪光,笑着说:“谢谢你,dr.程。” 程明笃的嘴角终于展开了一丝枯木逢春的温柔笑意。 他俯下身,没有犹豫,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像是练习过很多次一样,无比熟稔地推着她的轮椅退场。 “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毕业礼物。”程明笃低声说,目光中带着一抹轻柔的神秘感,“它需要你亲自去验收。” 他转过身,对导师和两位教授点头致意,然后,他推着她的轮椅,离开了慕尼黑工业大学的阶梯教室。 第二天,程明笃直接将她带到了柏林。 一栋位于柏林郊区别墅区、带着古典德式风格的独立住宅。别墅被绿植和鲜花包围,低调又温馨。 别墅里的一切都被精心布置过,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中央放置着的一台全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仿生外骨骼。 它不是她研发的那台实验室原型机,而是一台经过工业设计更轻量化又有美学意义的高级定制产品。 她有些意外,看着这件成品有些陌生。 程明笃将她抱出轮椅,稳稳地安置在沙发上。 他单膝跪地,将她的双脚轻轻抬起,放在一个舒适的软垫上。他的动作中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虔诚和对她身体的彻底接纳。 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第169节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直接的礼物。”程明笃抬起头,目光坦荡而温柔。 “我替你在国内守好了ashera,你们现在拥有最前沿的神经信号识别和运动预测模型,但缺的,是能真正把算法落到实体产品上的优质加工体系。” 他顿了顿,像是在刻意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合适的工业合作方。我在这边收购了一家做航空部件的精密机械公司,名叫heliosdynamics( 赫利俄斯动力),他们的加工精度能控制在正负3微米以内,达到医疗级装配标准。” 他轻轻指了指那台外骨骼:“现在,它是ashera和helios的第一件联合成品,结构优化后的版本采用了碳钛复合材料,整机减重18%,响应延迟缩短至27毫秒。它具备量产潜力,不再只是实验室原型。” 叶语莺怔怔地看着那台机器,银白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条从现实延伸向理想的道路。 “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她对此感到不可置信,明明当时延迟问题一直难以解决。 “公司是很早之前收购的,但是做原型机是你上次飞德国之后开始的。”他微笑,语气近乎平静。 他站起身,走到那台外骨骼旁边,像在介绍一件艺术品般,轻轻触碰着冷冽的金属。 “现在,它叫asherareborn。” 她含泪大笑:“直接叫重生,会不会有些中二?” “如果能让失能的人重新行走,再次拥有行走的自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重生。” 叶语莺看着他,唇微微颤抖。 她想起自己在手术台上、在实验室里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从绝望里生出的念头,此刻终于被他具象化成现实。 程明笃重新走回她身边,蹲下身,轻轻托住她的脚踝,将那双依旧纤细的腿小心放进外骨骼支架中。 金属锁扣发出一声轻响,清脆得像雪压枯枝的声音。 他抬头,望着她。 她试着按照以前的经验操纵着外骨骼,看着那台外骨骼与她的身体贴合,关节位置精确到分毫,钛合金与皮肤之间的柔性衬垫微微发热。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触摸腕侧的感应接口。 蓝色的指示灯一点点亮起,从脚踝到膝盖,从膝盖到大腿,像一条流动的光线在她身上缓缓攀升。 她闭上眼,依照记忆深处的节奏,那是她记忆里仅存的站立的本能。 她想象肌肉收缩、骨骼受力的顺序,神经发出的信号经过放大、延迟、再被算法矫正,化作外骨骼的响应指令。 “现在,尝试一下。”程明笃轻声提醒。 她微微一顿,右手轻触控制杆,脚底的感应片开始发出低频震动。 然后…… 她的身体,在光与金属的支撑下,缓缓起立。 整个过程几乎寂静无声,只有液压系统发出的细微呼吸,和她胸口心脏的跳动。 她能感觉到空气流经面颊,视线高度一点点上升,从低到高,从地面到窗外,从绝望的暗处到光明层层展开。 阳光正透过高窗洒进来,照亮她的头发与侧脸,如同《肖申克的救赎》里,洗刷安迪的黎明之光。 “你做到了。”他说。 “你看,这一刻你不是被扶起的。” “是你自己,亲自重新站起来了。” 此刻,外骨骼的金属反光折射在她脸上,像一层闪烁微光的蝉翼。 金属的银辉与太阳交融,他们柏林的晨光中相拥。 世界在她面前,铺陈开来! -正文完- 「2025年10月28日,德国时间22:16,大部多云」 ----------------------- 作者有话说:番外会有重新站立的情节,不会太长,又一本文完结,感谢各位的陪伴,求一个小小的专栏收藏,下一本文开古早治愈文《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