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夜半尸语 第1节 《夜半尸语》作者: 陈加皮 简介: 民俗灵异,悬疑探墓,微群像 女主正能量直球,男主阴暗男鬼 —— 清朝末期,风水门第卢氏一门死于寻续龙脉的谋策。 一百六十年后的今天,午现幻日,闫禀玉关掉手机里引导恐慌的星象解说,浑不在意地加班到深夜。 下班恰好接到朋友的祝贺电话,祝她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我的祝福没迟到吧?” “刚好。我就是23:58分出生的。” 十字路口有人烧纸,烟呛到闫禀玉,躲避中踩了几脚纸灰。烟雾弥散中,路的尽头出现一个编着清辫的男人,掐指点算,玉面阴云散开,扭曲地对她笑:“七杀格女命。” 后来,在一个个深夜,从一座座坟墓爬出,听各名各状的尸鬼在耳边低语,闫禀玉不由悔恨:千万千万不要将生辰八字告与他人!!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东方玄幻 正剧 主角视角:闫禀玉 卢行歧配角:冯渐微 活珠子 澄林祖(人熊婆) 一句话简介:死鬼引诱我做坏事 立意:大道千万,当行歧路。 第1章 楔子 广西的孩子应该都常听老一辈讲古…… 广西的孩子应该都常听老一辈讲古1,其中最令人害怕的故事是:人熊婆。 从前有两姐弟,父母不在家,留话外婆会来照顾。 天黑黑,又停电,有人敲门。 “阿姐阿弟,快快开门哦。” 弟弟下床想开门,姐姐拉住他,小声说:“妈妈讲过,一定要认清楚,门外是外婆还是人熊婆。” 弟弟说:“外面声音就是外婆。” 姐姐敲他头:“人熊婆上山变蚊子,下水变蚂蝗,进村变成人吃人,当然也会变成外婆。” 弟弟有些怕,“那怎么办?” 天黑要让外婆进屋,但如果是人熊婆呢? 这时门又敲响:“阿姐阿弟,快快开门哦。” 姐姐有了主意,出声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 “嘿嘿!”是低沉沙哑的老人声线,“你妈妈我五女儿,叫黄五妹。” 是对的,姐姐不放心,又问:“那外婆叫什么名字?” “咳咳~外婆的名字不好听,叫刘阿姐。” 也是对的,姐姐开道门缝看,烛光照见外婆眉心的乌痣。 “外婆!”姐姐终于确认,打开门扑进去外婆怀里。 “外婆!”弟弟也扑过去抱住外婆。 “嘿嘿,嘿嘿,好孩子们……”外婆抱着他们进屋,说,“晚上睡觉要洗香香哦。” 姐姐举手,“我要挨着外婆睡!” 弟弟有样学样,“我也要挨着外婆睡!” 外婆笑呵呵的,沙哑的声,“谁洗得最干净,谁就可以挨着外婆睡。” 两姐弟洗干净。 外婆牢牢地将门反锁。 一步步蹒跚地走近,张开手拥抱,在姐弟身上深深地闻了几口。 “我的好孩子们,来跟外婆睡觉啰。” 姐姐爬上床,占了好位置。 弟弟盯着外婆额头看,“外婆,你的痣呢?” 外婆手心一摸额头,放开后,痣还在。 “阿弟,在这呢。” “哦。”弟弟又看见痣了。 两姐弟左右靠着外婆睡觉。 半夜,弟弟被“嘎吱嘎吱”的声吵醒,迷迷糊糊问:“外婆你在吃什么好吃的?” 黑暗里,外婆沙哑的声,“我在床头吃黄豆,吃完就轮到你!” 弟弟听了,馋,爬起身,“我也想吃黄豆。” “嘎吱嘎吱” “嘿嘿,是吗?嘎吱嘎吱。” 外婆吃得好香,姐姐怎么不醒?她最喜欢吃炒黄豆。 弟弟伸手去摸。 外婆嘿嘿地笑,“来,你也吃黄豆。” 弟弟摸到外婆给的黄豆,软软的,温温的,有纹路…… 是手指。 姐姐的手指。 【一卷:阴阳两契约】 第2章 七杀格女命 阴历七月的第一天,酒店同事牙蔚发微信江湖救急,求闫禀玉去帮她替班4小时。 原本不想去,因为闫禀玉今天生日,就想在租房里躺一天,歇息歇息。 可奈不住牙蔚开出两倍时薪,闫禀玉一合计,两百块钱呢!够她饱腹一顿火锅了。 最后折腰于五斗米,微信给牙蔚发送:成交! 闫禀玉麻溜换衣服下楼。 去年刚毕业囊中羞涩,闫禀玉图便宜租住在西乡塘区的城中村万秀村,380月租的一室一厅,一直续住到现在。 楼底一层是房东辟出来给整幢楼租客停放电动车的空间,车辆众多,灯比较矇昧。闫禀玉的电驴是大众白色,有时会被移动位置,她花了几分钟才辨认出自己的车子。 推出电瓶车,用门禁牌开门,插钥匙将车开了出去,往朝阳广场开去。 闫禀玉普本天坑专业毕业,去年以应届生身份应聘,就被要求有三到五年的工作经验,广撒简历,面试无果。代账公司是肯要,要不试用期一千工资不包吃住,要不先销售后转岗,摆明坑劳动力,果然著名的毕业即失业。 最后她放下大学生面子入职了朝阳广场边上的“大瓜”连锁酒店,交五险,上二休二,工资保底五千。这可比南宁市普遍的两三千工资高多了,闫禀玉觉得很满足,她这十年的奋斗目标是买个小公寓安身。 朝阳广场距租房不到五公里,电动车过去十几分钟,抵达酒店恰好7点50分。 闫禀玉锁车进酒店,前台里的牙蔚早就化好全妆,看到她时眼睛一亮,“宝贝,你来啦!” “嗯。”闫禀玉走进前台,到右侧里间的夜班休息室拿工作服外衫套上。她一穿好,牙蔚便脱掉工作服,换下平底鞋,踩上细高跟红底裸色尖头鞋。 闫禀玉上下瞟了牙蔚两眼,“哇塞!粉色斜襟包臀旗袍,十二厘米的恨天高……” 她凑近看看,又闻了闻,“裸妆桃色口红,狐狸系假睫毛,爱马仕巴赫尼催情香,又纯又欲的,你这是什么约会?这么重视?” 牙蔚是壮族,浓眉大眼,眼眶深邃鼻峰高挺,唇形饱满,典型的壮系英气长相。但她两颊有梨涡,略有些娃娃脸,皮肤又白,中和了那股英气,使得她可盐可甜。 闫禀玉一副精明伶俐相,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牙蔚抿嘴一笑,“就相亲啊,家族长辈定的,得去看看。” 闫禀玉听她提起过,“就那本地姓黄的?” “嗯~”牙蔚轻点头。 闫禀玉说:“看你这样,得有七成满意了吧。” “呵呵~”牙蔚轻推了下闫禀玉肩头,长眉一挑,“你懂的,条件好,又是世交情谊,还答应婚后生女同我姓。我也28了,不出意外就他了。” 闫禀玉低眼,目光从牙蔚旗袍高开的衩划过,笑言:“那就祝你旗开得胜。” “谢啦,我会早点回来接班,给你带好吃的啊!”牙蔚踩着细高跟,施施然离去。 手机摆电脑台,闫禀玉坐下翻看交班本,看今天有什么注意事项。 翻看完,放好交班本,不小心碰到手机,屏幕亮了,闫禀玉刚好低脸看一眼,就自动面部解锁了。 手机页面还停留在今天推送的幻日异象上,说是什么天垂象,在警示世人。评论里什么解析的都有,兵戈地震洪水灾荒之类的,全齐活了,总有能蒙对的。 闫禀玉觉得都是噱头,有那网上冲浪胡乱猜测恐慌的时间,不如去挣钱。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到手的红票子是真的。 酒店门铃拂动。 有客人了,闫禀玉关掉手机,端姿站起身,公式化的笑容。 “你好欢迎光临,请问是住宿吗?” 来客一前一后,是两个男人。 夜半尸语 第2节 前边男人约莫二十七八,身长伟岸,平头面正,穿着蚕丝质的中式改良圆领衬衫和飘逸的黑长裤,行走阔步稳当,有种浮于表的文气。怎么说呢,他长相浓眉大眼,斯斯文文,但气度沉稳,体型健硕,绝不是秀气那挂,所以就有满臂刺青的飙形大汉搓俩文玩核桃的那种表面感。 后面的男人年纪小点,也是大眼高鼻,不过脸型窄小,面相有种稚嫩未退的阴柔。他皮肤十分苍白,跟失血过度似的,身架骨纤细,穿着普通短袖衬衣和牛仔裤,一直尾随在同伴身后。 中式男从裤兜掏出身份证,放在前台上,说:“住宿。” “好的。”闫禀玉接下身份证,迅速看了眼——是玉林市来的,也许游客,叫冯渐微。 闫禀玉询问:“先生是要开几间房?是大床还是标间?” “一间房,标间。” 闫禀玉保持笑容,“您对住宿方面有什么要求吗?” “安静一点的。” “好的,您身后的同伴也要出示身份证哦。” 冯渐微轻皱眉,“一个人不行吗?” 就职业敏感而言,这种组合只开一间房,又不愿意提供同伴的身份信息,大概率是有猫腻。闫禀玉忍住好奇心,微笑道:“必须要所有住宿人的身份证哦。” 这首府的规矩可真多,他转头喊:“活珠子,身份证拿过来。” 叫活珠子的人上前拿出身份证,闫禀玉伸手去接时,他手冷不防弹回去,不想接近闫禀玉的样子。 这是厌恶女人吗?闫禀玉和善地问:“怎么了?” 活珠子摇摇头,将身份证丢吧台上。 活珠子这一异常,也让冯渐微多注意了会闫禀玉。 收身份证时,闫禀玉下意识掸一眼,冯阿渺,十八岁。名字这么好听,干嘛要叫个屈头蛋的名字? 登入身份信息,开房间,刷房间卡,办好手续后闫禀玉将身份证和房卡一并归还。 冯渐微一起接过。 闫禀玉不动声色地将预防艾滋病的牌子,挪到前台醒目的位置,“308号房电梯直上三楼就是,慢走。” 冯渐微轻颔首,带着活珠子去等电梯。 “活珠子,一路上你看到哪里有白事铺吗?” “有,我记下了。” “那去买三千元宝,子时施孤。” …… 交谈间,电梯来了,两人上了电梯。 前台暂时没来客人,闫禀玉坐下拿手机,兴致冲冲地敲字,发送到前台聊天群里。 【八卦来了!】 几秒钟,五人的“大瓜小吃”群响应了三人,除了牙蔚不在,都给人炸出来了。 子不语:【啥情况?】 沉住气:【速速抬上!】 一路发:【啊——我想听!】 禀告财神爷:【308号外!二十八岁男子带小十岁小鲜肉开房!】 一路发:【我去!十八岁太小了吧,才高中毕业欸。】 子不语:【罪过罪过……老男人恶心。】 沉住气@禀告财神爷:【不是,你今天上班啊?】 禀告财神爷:【嗯。】 沉住气:【牙蔚又约会去了?】 禀告财神爷:【……】 这边微信正“蛐蛐”,冯渐微所住的308房里,喷嚏不断。 活珠子捧着纸巾盒,冯渐微坐在客房的软椅里,抽出一张又一张纸,“哈啾!哈~啾!怎么回事,今天这鼻子。” “家主,是不是房里不干净?”有时阴物的存在能让人身抱恙,活珠子的目光在标间里打转。 冯渐微摁住鼻子问:“你见到了吗?” 活珠子实说:“没。” “那就是没呗!哈啾!难道你连鬼都看不出来,那不就白在冯家待了吗?”鼻子酸死了,冯渐微泪眼模糊地说,“可能是空气潮湿,或者过敏了。” 活珠子苦恼,“那可怎么办?这里条件不比老宅。” “唉!适应一晚就好了。”冯渐微抹一把老泪,“对了,你刚刚是在怕那个前台?” 活珠子回想,他刚刚靠近那个女人,就感受到一阵类似火烧的焦灼感,让人难安。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一靠近她我就不舒服。” 冯渐微说:“你是阴生子,那女人让你不舒服也正常。” 活珠子歪着脑袋好奇,“为什么?” 冯渐微丢掉摁鼻子的纸巾,抽新的纸卷成卷,塞进两个鼻孔,总算止住喷嚏了。他瓮声解释道:“人额顶左肩右肩各有一盏火,分别为命火时火势火,那女人少见的三火鼎盛,所以寻常阴物近她会不适。” 活珠子:“三火鼎盛好吗?” “命格刚强,能成大事,为好。但命硬克亲,为不好。得看当事者意愿。”活珠子久待冯氏内宅,这两年才被冯渐微带出来锻炼,他详尽地解惑。 “哦。” “你还得多接触接触阳间能量,过个两年就不惧阳气了。”冯渐微拔掉鼻孔的卷纸,眼睛找水壶。 “好。”活珠子放下纸巾盒,眼明手快地倒水端给冯渐微。 热水喝下去,鼻子也舒服多了,冯渐微又想起一事,嘱咐:“你子时施孤,趁机问问地头孤鬼,近日夜间南宁府有什么异常?” “好。”活珠子应道。 冯渐微喝完水,放下杯子,滑开手机查看今天中午拍的幻日,以及前晚的星图。他看了会,让活珠子在旁边软椅坐下,把星图放在桌面给活珠子看。 “你看星轨,前夜十一点二十八分,火星合月于升宿,二星相犯对地球引力增加,打破平衡,可能引发地动。” 活珠子想起来了,“今早八点五十分,河池天峨县发生4.1级地震。” “对,天垂象,地显形,形在天峨县地动。”冯渐微动手指划拉手机,划到今天的幻日图,继续说,“阴历七月一日午现幻日,这形应该显在南宁府,午时阴盛阳竭,且与阴物有关。” 活珠子问:“从哪里看出是南宁?” “联合前次星象,火星合月,火主威代权,所以直指南宁。” 活珠子听得晦涩,“这其中没有点名啊。” 冯渐微乐声,“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南宁是首府,掌权。因强首府战略,威及辖下十三个城市,合力供养。要不民众怎么戏称南宁自带十三个充电宝呢?” “原来如此。”活珠子明白了。家主突然从钦州转道到南宁,想是为了这个‘形’。 说着话,时间来到九点,冯渐微说:“你准备准备,出去买元宝施孤,我先洗澡了。” 既然猜测形会显在南宁,且是阴物,怪不得家主会让自己询问地头孤鬼,活珠子心里有数了,应声拿钱出了房间。 —— 十一点五十分,牙蔚回来了,精致的穿搭,拎着几个简单的打包袋。 “大半夜的吃螺狮粉老友粉太胀了,我就给你买了糖水跟水果捞。”打包袋放前台,牙蔚先脱了高跟鞋换平底鞋。 恰好,闫禀玉本就不饿,“可以,谢谢捏。” 牙蔚穿上工作服,往前台一坐,“哪的话,客气啦宝!” 见她眉飞色舞的,闫禀玉问:“你这回,手拿把掐了吧?” “嗯~” 极尽妩媚的一声娇哼。 别说男人受不了,闫禀玉听到也起鸡皮疙瘩,她进休息室脱工作服,不禁感慨:“就没有你牙蔚搞不定的人。” 牙蔚款款声,“过奖啦。” “夸你就担着呗。”闫禀玉从休息室出来,拿上打包袋,“那我就先走了。” “好,加班费发你微信,记得领啊!” “好咧!” 到酒店外停车处,闫禀玉摁车钥匙解电动车锁,再打开底座放好食物,然后准备出发。 这时手机响了,拿出看了眼微信视频的名字,闫禀玉接通:“哈啰,滚梦萝。” “哈啰,闫禀玉。” 滚梦萝是闫禀玉儿时玩伴,也就她值得闫禀玉将手机放电动车的支架上,边骑车边跟她视频。 耳边风声呼呼,屏幕另一头滚梦萝在自己卧室,穿着叮当猫睡裙,脸突然凑近喊: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我的祝福没迟到吧?” 风声大,但闫禀玉也听清了,她刚要回话,颈后像漏风似的突然感到冷飕飕的,她浑身哆嗦了下。 虽然已经农历七月,但南宁天气仍旧炎热,怎么她这会儿感到了寒冷? “刚好。我就是23:58分出生的。”没多想,闫禀玉加速骑车,觉得回到家就好了。 “你骑车要看路啊,别光顾着讲话。” “放心吧,我还是惜命的……等等,我好像看到钱了。” 滚梦萝见闫禀玉东张西望,车速慢了下来,“你停车干嘛?不会要去捡吧?这年头都手机支付了,哪还有现金掉路上。” 闫禀玉还真下车了,“我看看去。” 滚梦萝瞪大眼睛,“你还真去啊,这是七月,鬼门关开了,别大半夜地捡东西……” “怕什么?是钱更好,不是也没影响啊,我去确定确定。”闫禀玉的身影离开屏幕。 “我看你纯掉钱眼里了,可别捡些乱七八糟的甩不掉。”手机里的滚梦萝无奈极了。 “谁不爱钱啊?老头正等着我混不下去回去接替他看顾陵园呢,我大好年华才不回去,我得在城里扎根!阿萝,突然觉得大学好蹉跎时光,如果高中毕业就工作,现在我都快攒够公寓的钱了……” 夜半尸语 第3节 “况且我身正不怕鬼,平日里顶多缺点德,鬼还能管我阳德不成?” 闫禀玉声音越来越远,滚梦萝喊了几声,她也没回应。奇怪,就这会功夫,跑远了吗? 原本躺在地上的红色百元钞,在闫禀玉即将接近时,被一阵夜风吹掀开,她看到两面清晰的纹样,更加确认那就是真钱。 心一喜,闫禀玉跟着走了几步,忽被凭空起的一阵烟迷了视线。 “咳咳!咳咳!”咳嗽着,哪来的烟? 闫禀玉望望四周,她好像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朝阳广场附近她逛遍了,对这个十字路口完全没有印象,这是哪? 路灯掩映下,她发现这个路口不设红绿灯,奇怪,城市道路怎么会没有红绿灯?还是半夜出故障了,未来得及修理,灯暗着所以深夜看不清? 闫禀玉转动目光,还看到路边有人在烧纸钱施孤。有人就行,她放心了些,刚那阵风烟就是烧纸钱的烟吧。 烟实在太呛,闫禀玉走开几步,躲避中踩了几脚烟灰,心里咯噔一下。这纸钱鬼当衣食,踩中了就相当于踢了人家的饭碗,即使她心正,也不免忌讳。 身周阴风又起,似乎还夹杂着鬼哭狼嚎的吼叫声。 闫禀玉只着短袖,桂南夏长,往年皆是国庆才稍微降温,不然一直是三十几度的天气。怎么会感觉冷?今晚很怪,她钱也不捡,当即决定掉头回去。 可四下烟雾,来路在哪来着?闫禀玉挥手赶烟,却见不远处隐约现出一窄身长影。 身影伫立,高有187往上,体型魁伟,是个男人。 那是谁? 视线逐渐清朗,闫禀玉看到那人身着暗色系清末长衫,圆领厂字襟,袖管垂顺而盈余。风将衣衫吹得猎猎而起,还有那束长辫,摇曳间被一枚缀在发尾的古钱币压下。 烟雾弥散中,路的尽头完全显现出一个编着清辫的男人,掐指点算,玉面阴云散开,扭曲地对她笑:“七杀格女命。” 第3章 起阴卦 清朝装扮,言语也古,这是什么?有人大半夜出cos吗? 闫禀玉眨眨眼想再看清,烟雾却瞬息散尽,哪还有什么古人。 夜风凉凉,四野深秋般寂静,烧纸的人也消失了,闫禀玉才意识到一个可能——撞鬼。 拔腿就是跑!也不管是什么方向,先跑了再说! 当初几步的距离,闫禀玉跑到心急气喘才看到自己的电动车,车灯还在亮,手机却已熄屏。麻溜跨上车,转把拧到底,开! 耳膜里尽是自己的心跳节奏,风声什么的通通不闻。车速快,开过路面沉降的地方“哐当”一下,手机感应亮了,闫禀玉看到时间00点09分。 这十分不对劲! 与滚梦萝视频时是23点58分,两人说了一会话,经历下车捡钱,再到被烟雾困住,然后逃跑……闫禀玉坚信自己跑了有十几分钟,再加上骑车的时间,这一整个过程绝不可能只是现实的几分钟。 撞鬼的念头更加强烈。 “呜——!” 刺耳的轰油门的声。 几辆改装踏板车从旁边飞驰而过,瘦杆青年把住车头,抬高前轮与朋友互炫车技。 南宁城深夜常见klf 练鬼火,网红飙车打卡点清川桥底自从被交警队摆上围栏后,这些小伙没地施展本事,偶尔在大街上胡乱游荡。 以往闫禀玉会觉吵闹,现在只觉得心安,城市夜空中的喧哗骤然笼罩下来,她慢慢平静。 终于回到万秀村,所幸闫禀玉租房在村头,不用经过村里黑窄的巷子。开门禁,车骑进去,拎出打包袋,快速锁上车。 一层的灯昏暗,静躺着几十辆电瓶车,墙角转弯没有光亮。往常不会注意,这会闫禀玉总觉得黑暗中会隐藏着什么。 闫禀玉从小生活在柳州三江的侗寨,老人们常聚在风雨楼里讲诡怪的古,她经常去听,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害怕。因为她从来没碰到过灵异事件。 信念为上!从来如此!别慌,闫禀玉信步上楼梯,哒哒的脚步,声控灯应声而亮,都很正常…… 刚下夜班的社畜,怨气大到鬼都怕,所以没什么好胡思乱想的,往后注意点就成。特别是七月这种背时月,再也不能随便在半夜捡东西了…… 回到租房,滚梦萝的视频打过来,闫禀玉接通,走进卫生间插电烧洗澡水。 “阿萝,你怎么突然挂电话了?” “不是你先挂的吗?怎么捡到钱了,怕见者有份?” 闫禀玉愣了下,心中又忌讳起来,“没,不提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说到这个,滚梦萝叹气:“得再等几天,我家老辈子在我房门前放了蛊,我现在走不掉。” 侗寨老人都会养点蛊,没啥杀伤力,何况现在世道也不允许搞这些了。不过被这些小虫子缠上,也挺头大的,闫禀玉幸灾乐祸,“什么蛊,你能破吗?” “一种通风报信的虫子,我没学过蛊哪能解决呀!我奶老了,她的蛊只能保持两天,两天后我就溜,我才不接她侗医的班。” 闫禀玉扑哧一笑,她们俩在家庭处境上还真是同病相怜,“好吧,那祝你好运了。”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 结束通话,吃夜宵,洗个热热的澡,躺床上时已近两点。 往常闫禀玉会打开空调,但今晚好像不热。入睡后,她模模糊糊觉得,今晚不单不热,还越睡越阴冷…… 像在冬夜山里,下着冰棱雨的那种刺骨寒冻…… —— 活珠子一身烧纸钱的烟尘味回到宾馆。 冯渐微正倚窗观星,见着他人,捂了鼻子挥手,“快去洗身,这味儿恐怕又让我过敏。” 活珠子退后几步,说:“家主,我有件事拿不准,是现在禀告还是……” 冯渐微仍旧挥手,并扔过去一张黄符。 无风,黄符却飘了过来,稳稳落在活珠子掌中。这是让烧了符兑水洗澡,他称“是”,找衣服进卫生间洗澡。 几分钟后,活珠子焕然一新出来,冯渐微见他身周已无夜晚沾的鬼气,满意的点点头。 阴生子乃人与鬼物结合而生,介于阴阳,也堕轮回,不过早夭,通常岁不过40。所以需要修炼,以达平衡,既不属阴,也不惧阳,方可天年。 冯渐微既然将活珠子从老宅那污糟地带了出来,就得替他打点,大小事多操心些。 “好了,到茶几这里说,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的?”冯渐微在软椅坐下。 活珠子过去坐好,将子时施孤发生的怪事道出: “我买了金元宝之后,择了个僻静的十字路口施孤,火刚燃起,四方阴气流荡,孤魂野鬼涌抢。原先是顺利的,突然间燃烧的火烬化作火掌,擒向阴气当中,众鬼惊恐万状,发出痛苦的嚎叫声,登时化作青烟而去。” 冯渐微琢磨着,问:“那些青烟向哪个方位去?” 活珠子回忆道:“这才是诡谲之处,在半空中阴气横流为卦,似乾为天,又似坤为地,瞬时变幻不止。仅仅几秒,我所处周身一片混沌,既不见卦象,也再无孤鬼抢食。” 冯渐微倒不惊讶,轻轻笑了一声,“是起阴卦。” “起阴卦?”活珠子闻所未闻,但见冯渐微的表情微妙,眼中流窜着他熟悉的算计,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疯狂。那疯狂被理智压制着,缓渐沉了下去。 活珠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家主,即便在面对二爷冯式微夺掌家之权,他也只是淡然离开,隐忍屈辱静待筹谋,不曾露一丝声色。 冯渐微在座椅里翘起了二郎腿,双臂舒展在椅扶手,缓缓道来:“那是阴卦,起阴卦之人须摄阴魂而成卦象,方圆百里,无魂鬼不惧,当然不敢逗留。至于当时的混沌之象,是卦象遮蔽,非起卦之人允许,这世间无一物可窥全貌。” 当时鬼魂的惨叫言犹在耳,活珠子后怕地问:“那阴魂被摄,是否就烟消云散了?” 冯渐微:“对,以阴魂起卦,上窃天机,中窥曲径,下隐世道。这是极阴损之法,且必受反噬,只有十分密成之事,才值用此技法。” 活珠子:“为什么我没听过?” 冯渐微哼笑:“那是梧州府卢氏的秘门家传,别说你我,就连冯老头也未曾得见。我只是儿时常听阿公提及,这世间已是百余年未现。” 这声笑听起来愉悦,活珠子更猜不透家主的心思,那起阴卦之人到底是谁?家主似乎很是期待。 冯渐微起身踱步,窗外月明,薄云笼绕,他道:“明天是个大好晴天。” 更觉此时心情舒爽,这午现幻日显的形,原来在此。 “活珠子,你下半夜去监视青秀区龙胤花园黄家,看看这幻日他们算出什么异像没有。” “是,家主。” —— 闫禀玉几乎一夜未睡,早起时手脚还哆嗦。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才渐渐回暖。 洗漱换衫,随便弄口早饭吃,闫禀玉将家里所有窗户打开通风,窗帘也大敞,让阳光晒进来。 出门下楼骑车,骑到万秀村临近的地铁口时,闫禀玉在朝阳中停车,晒了一会阳光。原本如往常般神色,浮现出一丝愁绪。 昨晚睡觉时就很不对劲,即使盖了两层被子,骨头也跟浸了寒气似的,冰冷刺痛。她十分确定有东西跟她回家了,该怎么处理呢? 到“大瓜”酒店,陈婷已经换上工作服坐前台里了,牙蔚早就交班走了。 今天是闫禀玉跟陈婷搭班。 陈婷打招呼:“早,吃过没?” “吃了。”闫禀玉进休息室换工作服。 陈婷抓杯甜豆浆吸,挑眼端详着闫禀玉无神的脸色,“怎么?昨晚没休息好?” 闫禀玉打个哈欠,“有点。” “该你的,老给她替什么班啊,今天还要熬12个钟呢。”陈婷嘀嘀咕咕,闫禀玉忽然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咋?奸笑。” 闫禀玉请求声,“午饭时间我迟点回,有点事做,得不得?” “肯定得啊,”陈婷杵她一肘,“这么客气,至于么你。” 闫禀玉顺势抱住陈婷胳膊,装娇道:“就这个姐姐好。” 陈婷今年三十有二,当得起这声姐,她受用地扬起下巴,“小样。” 电梯那边有人出来,小声嘟囔:“308怎么用这么多纸,都要两盒了。” “哪知道,小年轻没节制的。” 是客房部的两名阿姨,推着一大摞床单被套的清洁推车经过。 308呀,闫禀玉和陈婷相视一笑,就这眼神,已经蛐蛐上了。 到中午吃饭时间,闫禀玉骑车去了朝阳广场左侧的北宁路,她记得那巷里面有白事铺,一般这种来路都有看事人的联系方式。 夜半尸语 第4节 北宁路离朝阳广场就隔条辅道,骑车五分钟就到,闫禀玉找到那间白事铺,名为“归鹤”。店门口摆了一些纸花,和四五辆纸扎车,都占道了。 闫禀玉探眼店内,两墙货架摆满了金银香烛,金元宝和天地银行纸币。有三个中年妇女在抹浆糊贴纸扎,忙到头也没空抬。 七月生意是好,烧往地府的快递估计收个不停。 闫禀玉走进店里,空气中浮动着纸墨的味道,还有些隐隐的檀香气。 “老板。” 近门的女人闻声抬头,“靓女买什么?” “我不买什么,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认识的道公。”闫禀玉说。 “是‘问事做解’1是吧?有,往后门走。”女人见怪不怪了,毕竟七月,她指个路又埋头贴起纸扎来。 店里是有个后门,闫禀玉道谢后走了进去,就见里面是一个极窄的平台,还架了副无扶手的木梯。四面是墙,这是要爬上去的意思么? 两米出头的层高,简单!闫禀玉抬腿踩梯,三两下攀爬上去。站直身,砰!冷不防撞到头,痛! 闫禀玉166的身高,都直不起身,这二层得多矮啊。她弓身往前走,这地方更像是仓库,众多的纸扎原材料堆砌,摆得也不齐整,东一摞西一摞,脚还得避开。 窗子也只有一个,淡淡的光亮,闫禀玉在杂物中费劲地看到张桌子,桌上摆置黄纸毛笔。应该就是那里,可是人呢?她走过去,杂物堆后一角被子初露端倪。 近了看到被子底下裹着的人形,果然,这位“道公”在睡着呢。 “你好。”闫禀玉没空等,只好出声打扰。 “嗯?”那人微微抬头,瞥了闫禀玉一眼,又栽头下去。 什么情况,就这样做生意?闫禀玉的眉头皱到一半,被子骤然掀起,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盘腿端然坐好。 “来,靓女请这边坐。” 这道公头发杂乱,眼神矇昧,咂巴咂巴嘴,手指在抠眼角眼屎。真是……不修边幅啊。 坐就不坐了,这地方乱的,闫禀玉弯着腰说:“我昨晚行夜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进了家,想问问怎么解决。” 道公撑手在桌,仰着头看闫禀玉,随性的姿态问:“你怎么察觉到‘东西’跟你进了家?” “这天气应该开着空调,可我盖了两层被子,依旧冻得刺骨,比下雨的冬天还厉害。”闫禀玉描述道。 “确实不正常,我给你两张符,贴房门床头,保你安眠。”道公说完,执笔沾朱砂画黄纸。 符是防御,闫禀玉不太喜欢处在被动,她近了蹲低身,悄声问:“你这里有没有一些能与脏东西抗衡的法器?” “什么?”道公画符出神,愣了两秒想起她问的话,嘿嘿笑一声,“小姑娘胆子蛮大哦。” 符画完,道公从身后杂物堆里扒拉出一柄桃木剑,摆在桌子上。 木剑平平无奇,要不是剑身上有一道朱红色陈旧敕令,闫禀玉还以为是哪个小孩不要的玩具。 “那,就这个驱邪桃木100块钱,再加上符箓,一共给我200块钱就成。”写好的黄符压在桃木剑上,道公算清帐。 “真有用?”闫禀玉问。 道公颔首,眼神锐利,手势劈砍,不言而喻。 给钱,拿货,闫禀玉饭也没吃上,赶回去上班。 饥肠辘辘熬到八点下班,闫禀玉先去吃了一份加猪脚炸蛋鸭脚腊肠的螺狮粉,热量炸弹,才能充沛体力。 连粉带汤喝完,全身热腾腾地回家。 家门贴符,用挂钩遮挡,床头贴符,用枕头遮住,桃木剑再压枕头底,闫禀玉洗完澡早早熄灯躺床上。实在困乏,即使装着事,她也睡了过去。 不知几时,又被刺骨的寒冷冻醒,闫禀玉意识清醒的瞬间,知道他又来了。从窗外的夜色看,已经深夜,那符没用吗?怎么驱赶不了? 闫禀玉没敢妄动,装睡思索对策。 她昨晚之所以没声张,忍着,将符藏住,是想麻痹鬼的警觉,一次将他赶走最好,省得折腾。 房间内越来越阴冷,就像开到16度的空调,凉气在空气中流窜。 等等,那股凉气是否就是阴气…… 闫禀玉似乎能感知阴气的流向,她闭眼翻个身,被子底下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向枕头。阴气从鬼身上散发,阴气在哪,鬼就在哪…… 抓住黄符,闫禀玉猛然睁眼,掀被迅疾起身,纵身一跃将黄符拍向那团阴气! 黄符在虚空中反弹飞开,闫禀玉落地时心脏狠撞了下,紧张,欣喜,那就是打中了! 昏暗中,她看到一团萦绕的黑气如轻纱般散开,复在半空豁然聚拢,隐约现出人的身廓。她赶忙去捡黄符,想再效仿一次刚才的攻击,不料手刚一接近,黄符突然起火,自燃起来。 闫禀玉着急收手,气得想骂脏,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她速速转身从枕头底抽出桃木剑。踩踏上床,借力跃高,凭空划下一剑! 随着落地,阴气被她从中劈开,那就证明有用。可是阴气变幻无形,时而盘旋在窗台,时而从床底溜过,时而散作斑驳点点。 闫禀玉提剑去追,方位变换,几番追得够呛,累到靠在衣柜,撑着腰喘气。见她不动了,那团阴气停在天花板一角,逐渐化作人形,与她对峙着。 交手有好一会了,闫禀玉伤不到他,但他似乎也没打算反击她,只是闪躲。不过脾气也是不好,烧了黄符,又诱她鬼打墙似的跑。 阴气明明是一团黑,但是闫禀玉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哪里,眼神或许嘲笑地盯住她。那点高度,他以为自己拿他没辙吗? 闫禀玉偏就不信邪,后退助跑,踩上椅子借力,她的身体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高,手抡桃木剑刺去! 老头在山里守陵墓,闫禀玉七八岁起就翻山越岭,半月一回地给他送生活物资。路遇蛇虫野兽,全凭一身敏捷的爬树本领,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跑,跑不了就硬刚,因此练就了一身好体能。 更别说侗寨风雨楼好几米高,她小时候翻进楼塔顶也是轻而易举的,就是为了躲避难得下山表现父爱的老头。 “哐!” 桃木剑刺过黑影,直插墙壁,紧接着应声而碎!闫禀玉顿足落地,扔掉已经断裂的剑柄,眼睛搜寻黑影。 而下一秒,所有桃木碎片自燃,闫禀玉转过目光,点点火焰摇曳在她瞳孔中,渐渐被黑暗熄灭。 符、桃木剑都没了。 闫禀玉想沉下愤怒,却更咬牙切齿。 替个班挣200,撞鬼花去200,白搭!真憋屈!凭什么啊? 即使赶不走杀不死那只鬼,她也从未想过搬家,这是她真金白银租的房,凭什么她要搬走,要走也是那鬼走! 闫禀玉瞪了半晌化形在空中的黑影,心里盘算再寻对策。 于是上床盖被睡觉,忍着冻骨的寒冷,她依旧睡着了。 第4章 (作话注解) 追息蛊 凌晨三点,楼下长巷又经过一阵车轮吵嚷。 踏踏碌碌的声,如同车马行过。 闫禀玉租住的城中村,私楼拥挤,三层的卧室因争阳光而将窗开成四扇,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那窗户之上,漂浮着一道黑影,静止不动,形却向外,仿佛被那阵声响吸引住了一般。 车轮声隐没在夜色中,黑影旋身掠坐于窗台上,斜倚一道,看着像是背靠窗,手臂搭在膝上那样的恣意姿势。面向床,又是许久未移。 “七杀格女命,孤煞入正官,亲缘薄弱,正印藏杀。所谓性野难驯,寡情刚强,幸机敏聪慧,世浊道而守心音……” “此女一身凛然正气,并不是天生自带的命格所致,似乎是有什么在滋养她的命运势三火……” 城市的夜并不空静,风声呜呼,时有车流划过。 隐隐约约似有人声私语,风一吹,又都散了,仿佛幻觉。 第二天,闫禀玉脚步漂浮面容如鬼一样去上班。 陈婷吓坏了,这青白面色,死气沉沉,怀疑她会猝死。 “友女,牙蔚今天休息,要不让她给你顶个班。” 闫禀玉进休息室,头沉重地磕在墙上,千万斤重一般,抬也难抬。 “不用……我还能坚持……坚持……” 这声,更有气无力了,陈婷担忧道:“你别有负担,反正你也常帮她。” “不是这个原因……”闫禀玉说着,套上工作服,一步步挪到工位,艰难地昂首微笑。 恰好308的客人经过,她温声打招呼,“早上好冯先生。” 听到声,冯渐微晃眼吓了一跳,猛然顿步。再细看,发现之前那三火鼎盛的前台顶着一张黑眼圈死白色的鬼脸,这很不对劲。 “活珠子,去办续住。” “哦。”活珠子拿了身份正办理续住,仍旧不敢近闫禀玉。 冯渐微得了机会,在前台边上观看那女生操作电脑。前台工作服上别扣名牌,他看到名字:闫禀玉。 印堂有晦,身沾阴气,看来是碰到脏东西了,绕是如此,这闫禀玉额肩三火不见孱弱,活珠子也不敢太过靠近她。 无因果,片叶不沾身,冯渐微没打算多管闲事,凭闫禀玉身上那火势,寻常鬼奈她不何。就算一时被压制,鬼最终也是无功而返的结果。 办理好续住,活珠子拿上身份证,和冯渐微离开酒店。 闫禀玉随后驼背丧脸,眼皮耷拉地趴桌上。 陈婷啧啧摇头,“何必呢你?” “没事没事,晚上下班就能休息了。”闫禀玉没好意思说她的工作宗旨:得全勤!得领整月工资!得存钱买公寓! —— 出了酒店,冯渐微在路边找了家粉店,进去吃早餐。 两份卷粉,两杯豆浆,冯渐微和活珠子吃起来。 活珠子别看瘦弱,但十分能吃,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三两口吃完卷粉,又点一份。等待期间,他询问今天的行程,“家主,今晚还去盯黄家宅子吗?” “嗯。”冯渐微口有食物,囫囵点头,“今晚你将追息蛊带上,看看黄尔仙那恶女跟她太公黄登池彻夜在谈什么事。” “追息蛊?”卷粉上得快,活珠子埋头继续吃,心中转念。 那晚在龙胤花园黄宅,黄家只有高寿120岁的瞎眼太爷黄登池在,不见小爷黄尔爻。家主黄尔仙深夜才坐车回来,脚步沉重,面有忧思。黄尔仙和黄登池碰面,在二层议事厅点了彻夜的灯。 南宁府黄家本就积家于阳宅风水阴宅堪舆,这黄家宅内也暗藏奥妙。活珠子曾听家主解析过,黄宅背靠灵龟山,坐望邕江,明堂有照,是极好的阳宅风水。黄家几代靠风水术吸财纳富,截了不少天地之灵,怕行事招摇像钦州府刘家那样遭反噬人丁萧条,而在宅基化用了七星阵,藏魂退煞隐命,以保子孙天年。 但宅内入户地面灯带,却做成了五亮一灭的升卦,意含步步高升,更何况大厅的主灯,也是如此布置。可谓是有权有财成风气,既要又要还要,妄图千秋。 因为七星阵藏魂退煞,活珠子命有半阴,所以无法靠近,即使借敕令纸人行事也不可。也正因如此,家主才动了追息蛊的主意。 南宁之行始于午现幻日,除了监查黄家,活珠子心中还藏有一事。他将食物解决完,娓娓说道:“家主,我发现了与起阴卦那晚相同的阴气。” 夜半尸语 第5节 冯渐微喝着豆浆,还剩最后一口顾不上解决,扔开忙道:“在哪?” “在三火身上。”因为三火鼎盛,活珠子就这样给闫禀玉现取了代号。 “闫禀玉?”冯渐微算出她撞阴,未想撞的是这阴,这之中细枝末梢,定有关联。 原还愁‘起阴卦’一事如何进展呢,果然水到穷处,自然而然。冯渐微当即决定,“晚上跟着她!” 活珠子说:“那黄家那边?” “哪还管他呢!”冯渐微一撂手。 广西八桂大地1风俗神秘各异,其中以八大流派2为势,在八个州府地界沿袭至今。因为母亲刘显致的缘故,冯渐微早前拜访过钦州府3,钦州府刘家一脉精通命理,擅避劫改命,多有逆天之为而遭反噬,家族已无能力过盛之人。 母亲早已身逝,刘家即便有意也助力不了冯渐微夺掌家之位。 而这南宁府黄家居高声远,确实有威望压制冯式微盘踞郁林州4多年的母家势力,但黄家也不定能推冯渐微重掌冯家,如能,那也是要付出比对等更高的代价。 因为如今声名富裕的黄家,这世上也没什么稀奇能让他们掌眼了,况且冯渐微也付不起如此酬劳。 现在,相对于去高攀黄家,冯渐微已有更适宜的打算,去筹谋家主之位。 对面活珠子询问: “那追息蛊呢?还放龙胤花园吗?” “不放,我另有重要用处。” 活珠子明了。 —— 靠着工作宗旨的信念,闫禀玉坚持到晚上七点。 也幸好另一位同事早了一个小时来接班,应该是陈婷张罗的,闫禀玉跟她们道谢,出酒店再次去了北宁路。 冯渐微和活珠子在闫禀玉后脚也出了酒店。 而闫禀玉身后,有一拃长纸片人,腾飞追随。 白事铺灯火朦胧,还在扎纸人。 铺里纸人落满地,闫禀玉瞧着连下脚地都没有,她在门口喊一声:“我来找道公。” 老板头一抬,视线对上,把手一点,言简意赅地说:“楼上。” “哦好。”闫禀玉进了白事铺,从白到发惨的纸人跟前过。这些纸人皆未点睛,所以少了点活气,恐怖谷效应大大减低。 开后门,爬楼梯,上去见到道公醒着,盘腿坐在桌前,正用研钵研磨红色的朱砂。 闫禀玉急奔几步,向桌子扑过去,“道公救我!” 道公撩起眼皮,惊愕一秒,颤颤声:“鬼呀!” 他指尖速速结印,桌上黄符飘起,袭向已经到跟前的闫禀玉面门。符遮视线,闫禀玉只听到连连几声: “退!退!退!” 闫禀玉伸手扯下符,心绪复杂。说道公没本事吧,却能威胁到鬼魂,说他有本事吧,却错拿她当鬼。 手顺道摸了把脸,闫禀玉寻思,还是自己脸色太差了,比鬼还鬼? 少顷,道公也意识到错眼,解印收符,“抱歉啦靓女,灯暗我眼神又不好……你这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跟死人一样。” 唉~闫禀玉叹气,手臂压在桌面靠近,“那符和桃木剑都没用。” “什么?可别乱说,那符和法器都是请示过天尊真神,有加持的……” “符被烧了,还有桃木剑。” 道公神神叨叨,闻声惊愕,“什么烧了?什么?” 从闫禀玉凝重的眼神里,道公支支吾吾的确认,“是那鬼烧了符和桃木剑?” 闫禀玉点头。 “那不得了了!”道公激动拍桌,鬼能不惧真神加持灭了法器,这得是什么来路的鬼? “不得了了!那鬼……那鬼没伤你吧?” 只是冻她,倒没其他的,闫禀玉摇头。 道公可算松了口气,“这样吧,那鬼虽然本事大,但这几日并未伤人,想是只遵循天道法规的鬼。你就问他想要什么,好声好气满足了他,自然就走了。” “为什么要好声好气,你道行不够赶他走吗?”闫禀玉执着地问。 道公见她这副模样,好心劝道:“不是道行够不够的原因,是不可无故杀生,只能驱赶。” 闫禀玉抓住言语漏洞,“可你也没驱啊,还有你不是说那剑可以杀鬼吗?怎么又不能杀生?” “那鬼伤不到你,可不是起了驱赶作用吗?还有……”道公忙摆手,“我可没说过杀鬼啊!” 闫禀玉眼睛坚定,“你做劈砍的手势了。” “一个无言的手势,我没那意思。”道公干脆扯皮。 闫禀玉咧咧嘴,没法子了,手在桌上慢慢收回。 道公再好声建议,“你去跟他交涉,看他想要什么,满足他,他就自行离去了。和平解决,彼此都好。” 从白事铺出来,闫禀玉胸口堵着一口气。 骑电瓶车回家,她想了很多。 真的只能和气地满足他,才能送走吗?可是这样闫禀玉的心气不顺! 要不要去弄点黑狗血?……不行,洒翻了,退房不干净要扣押金。那就柚子树枝叶?挑带刺的,能去秽也能打鬼吧,并且鲜枝条不易燃,但不知道能不能将其赶走。 再想想,还有什么可行的法子呢…… 进入万秀村,路过一幢种有柚子树的楼房,鲜嫩的枝条伸出围墙。闫禀玉果断停车翻墙,去折了一支柚子树树枝。 柚子树树枝软而韧,末梢带尖刺,打不散鬼魂也能让鬼疼吧。 折完枝凌空站在墙上,闫禀玉擎枝条在空中比划两下,“咻咻”的破空声听起来十分带劲,搞得她跟使剑高手一样燃了起来。 不想楼房小屋突起狗吠:“汪汪!汪汪!” 就见一道矫捷的狗影朝闫禀玉狂奔过来!错眼功夫,狗子已追到墙根,龇牙咧嘴,前掌登墙,恨不能飞上去咬私闯民宅的贼。 闫禀玉位处高地,倒不惊慌,双手合掌地低语声“抱歉抱歉”,便咬住枝条,利落地爬下围墙。 路灯拓下的人影离开,狗子便也呜呜地转回屋檐下,蜷缩起身体,警惕地竖耳瞪眼,以防再有贼闯入。 骑车离开,回到租房门前,闫禀玉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再推开门进入。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窗户投进的光亮。关上门,外面声源隔绝,房间彻底安静。 但闫禀玉清楚,租房的隔音并没有这么好,这个点正是夜间活跃时间,楼板之间也会传递动静。屋内的静谧,只能是鬼的特意为之。 没多会儿,她感觉到凉飕飕的阴冷。 他来了。 闫禀玉捉紧柚子枝,反手朝右侧劈下,再是后方,前方,上方……枝条虎虎生风,她听着也倍有力气。 可那阴气变幻极快,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闫禀玉胳膊都给抡圆了!忽下那一阵,她失误给自己小腿来了一鞭,夏衫薄,肯定刺皮透肉,出血了。 柚子叶抽散在房间各处,醒神的青气蔓延开来。 闫禀玉不动了。 黑影凝结在她正前方,似是在揣测她的下步动作。 跟一团不明物体较劲,偏偏形态飘忽,又不作声,闫禀玉现在就像疯子一般,独自群魔乱舞。 “啊——!” 闫禀玉突然暴吼一声,真是又气又怄!她扔掉柚子树枝条,赤手空拳挥击空气,“我看不见你,但是我知道你的存在,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出来吧你!” “住我的房子,还要吓我,你有礼貌吗?经过我同意了吗?a我房租了吗?” “快给我滚出来!” 这一吼,泄了闫禀玉所有心力,泪花也挤了出来。 猛然间,后背贴上一脉凉气,透衣入肤,游走时如一双保养得宜的秀手抚摸在闫禀玉背脊。寒意激发,她不忍战栗。 耳后气息渡来:“我不喜柚叶青气。” 声音压抑着,却能听其飞扬,犹如少年志满,意气风发。 第5章 梧州府卢氏门君 阴气贴背的瞬间,闫禀玉的手摸向口袋,她想反驳:你喜不喜欢关我屁事! 张口却不能言,想要出手时,更加发现身无法动。 后背凉气游动,向闫禀玉右臂移去,原本不能动作的右手被凭空抬起。随着手臂抬高,赤红色粉末从指缝中落下,纷纷扬扬。 “我未害你,你却想灭我。”鬼声带笑,却含着锱铢必较的讥诮。 闫禀玉身不能动,侧眸盯着朱砂洒落,更加气急。 那是她从白事铺里顺来的,想着说等鬼出来,再一把撒向他,伤了也好,只要离开她的租房,届时再在屋子各处贴符箓,使其不能近。出师未捷,计划败露,闫禀玉怒意涨胸, “浑蛋!” 骂声冷不防冲出,闫禀玉还愣了一下,她能说话了? “呵!” 凉气离开,一团黑雾聚在闫禀玉眼前,距离不足一丈。等型187的高度,俯视睥睨。 就见阴气似手拂起,闫禀玉脚边的朱砂粒被吸引一般,飞悬而起,浮在空中。砂砾飘扬烁金,散在两人身影之间,映得此时此景有些不合时宜的氛围感。 “你失算了,朱砂可伤不得我。” 话音刚落,像是证明言语不假,朱砂粒齐齐飞撞向黑雾! 一时光色飞闪,闫禀玉眼花缭乱,惊讶到忘了呼吸。却见朱砂撞透黑雾,再聚于阴气形廓,仿佛叫他塑了层金身。 这鬼,是丝毫没有受影响。 金身自古与佛挂钩,却被闫禀玉形容在阴鬼,她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可是……朱砂至阳,制不了阴物,她还能怎么对抗? 思及此,闫禀玉的心顿时拔凉透了。 夜半尸语 第6节 “世道遵循因果,我并未加害你,你却三番两次要我魂死,我该如何回敬你呢……” 用词回敬,那黑雾却膨胀数倍,周身如火焰般大张,状若愤怒。 巨物在前,闫禀玉犯怵,以往小打小闹,此刻真正的鬼力具象了,更何况这鬼还难以制服。她开始用道公的提议,好声好气,“我道歉行么?” 黑雾猛然突脸,幻化出狰狞的青面獠牙,距离闫禀玉不足一厘,“我不接受——!” 原本清亮的声线变得低沉,仿佛是从魂体深处发出来的声音,携着敲击人心的力量。 这么一个恐怖玩意当前,闫禀玉下意识退,但身体仍不能动。她硬生生被迫面对,紧皱眉道:“那你、要怎么办?” 即使装作镇定,语气也不由得怂了。 青面獠牙看进闫禀玉不甘的眼神里,哼出一声笑,粗着嗓缓缓道:“我要你帮我办件事。” 既然有求,那闫禀玉能稍微找回主场,她忍着眼前这张丑脸问:“什么事?” 如果无关紧要,那她肯定同意,尽早把这发瘟送走。 “契约签后,方可告知。” 还要签契约,那不就相当于卖身了吗?闫禀玉果断拒绝:“不说不签。” “你以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青面獠牙怒声,阴气大盛,如冰过的细针顺着闫禀玉的毛孔刺进肉里骨里,冷得她牙齿直打颤。 绕是如此,闫禀玉仍坚持,“如果你要我做违法犯罪的事,那我宁愿死!” 杀人放火,违法犯罪是死,不如死在鬼手里,虽然憋屈,但算清白!起码不会上社会新闻,不会给家里老头丢脸。 闻言,鬼脸收敛阴气,语气也平静了些,“无关这些,倘若你能助我,我还会予你金银。” 跟鬼谋事,闫禀玉再贪钱也知轻重,她不打算答应。但看他情绪缓了下来,她可以先拖住,天亮再想对策。 “我可以签,但要明天。” 话说完,青面獠牙魂体动荡。 又准备发颠了,闫禀玉忙措辞安抚:“且等一等,君子言而有信。” 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但闫禀玉直觉,他就是捡钱那晚出现的清鬼。现代通用纸币和数字支付,他说予她金银,显然不是新时代产物。既然是清鬼,那就用封建守信那套去言语。 “你是女子。”是怀疑她诚意的语气。 闫禀玉怼声,“君子指知行,不拘男女。” 青面獠牙既不言语,也无动作了,直直地对着闫禀玉,像是在研判什么。 越是沉默,闫禀玉越担忧变动发酵。她开始反省,是刚刚语气不好吗?要不要再缓和缓和气氛,狗腿一些? 思索间,阴气渐退,青面獠牙变回黑雾,状态稳定,似乎是被说服了。 闫禀玉松了口气,同时发现自己能动了,正高兴呢,忽闻声:“是我所思狭隘,那就以明日为期限。” 这声,回到了那把意气飞扬的少年音。衬着这把音色,一团鬼气倒也不那么可怖了。 “好!明日为期。” 总算安抚好,也暂且安全了。 闫禀玉平缓半晌,拾掇拾掇躺上床补觉。实在困顿,也无力反刍处境,直接大睡特睡过去。 室内只余轻浅的呼吸声。 静止在天花板上的黑雾,忽然瞬移到窗前,弹指击出一线阴气——阴气冲破气流,穿玻璃而出,如利剑刺向窗外监视的白色纸人。 纸人凌空自燃,一秒成烬,随进夜风消散。 黑雾化作人形,微微俯视,对上楼底路灯下的一道视线。 是施号敕令纸人者,那人也望见自己了,含笑间抬手点指,结了个剑诀。 剑印有镇定驱邪的作用,施在斋醮科仪里为划破三界,请神感鬼。用于此时,可作为一个友好的请示。 略加思索,黑雾穿墙而出。 只一息,冯渐微面前现出一个人形身廓的黑影。 活珠子不知冯渐微与黑影无形的交流,见有阴物接近家主,便先劈掌而出! 黑影轻轻挥袖,平地忽漩起阴风,把活珠子卷带在内,将他的攻势给化了回去。 劲力成倍卸到活珠子身上,他承受不住,连退几步!还是冯渐微拉了一把,才帮他立住身形。 “阿渺,我这边没事,你先下去。”冯渐微发话了,恐活珠子在场会激怒黑影。 活珠子缓了缓身上的闷痛,心知家主喊他名字,是有重要事办理。 “是。”活珠子退到远处守候。 冯渐微目光回到黑影身上,活珠子走后,阴风绕转在黑影身周,模糊掉一切可窥视的途径,更显其神秘莫测。 阴风忽如火苗一般炸了下,冯渐微晃神,才知黑影不喜人窥探。他请罪般拱手,说:“小辈冯渐微,见过卢氏前辈。” 黑影出声:“你认得我?” 朗朗少年飞扬音,听着不过二十余年纪,冯渐微道:“那夜恰逢见过你起阴卦。” 知晓起阴卦的,惟有八大流派之人,冯渐微,莫不是冯氏…… “你是郁林州守鬼门关1的冯氏?” “正是。”冯渐微点头,听得他声冷然存疑。 “为何你会使钦州府的敕令纸人?” 原来存疑因此,冯渐微忙解释:“钦州府是我母家,耳濡目染,得以习传。” 黑影再问:“冯乘隼是你何人?” 冯渐微拱手向天,以示敬重,“是我冯氏老祖。” 黑影沉默半晌。 “这世道已去一百六十载,山河易主,天翻地覆……” 随着话语,阴风隐去,黑影渐而显形。 冯渐微看到一位身高逼近一米九、穿着清末长衫的青年,玉面长眼,神有余威。他双手负立,发辫在后随风垂绦,俨然一副世家子弟的倨傲身姿。 眼一眯,冯渐微看清长辫上压尾发的金钱币——钱币明刻光明正大,通体点缀暗八仙图样,边廓饰以云纹,正是出自乾隆御制祈福金钱的十二枚之一。 这套金钱现世十枚,不少藏家辗转各地想要收集余下两枚,却经年无果,最后以缺二之相拍卖,也拍出了惊人的中千万价格。至此,一钱抵万金的传言在掘地虫的暗圈里疯狂流传,干盗墓勾当的都发过梦,要是得那么一枚钱币,便也可以洗手金盆了,但无一人得见两枚金钱真容。 只有八大流派内才知情,这余下的两枚乾隆祈福金钱一直收归于梧州府卢氏,门君卢行歧佩光明正大金钱,二爷卢庭呈佩和风甘雨金钱,皆用以压辫尾,示以谨言慎行。 这个缘由是从老祖那代传闻下来的,冯渐微常听老头提及前辈旧事,感卢氏人才显赫,也叹天妒英才,整个卢氏家族不得善终。 那眼前这位以光明正大金钱压辫尾的清鬼,便是百年前卢氏的门君卢行歧了。 冯渐微俯首恭敬一声,“门君有礼。” 真是许久未听过这个称谓,卢行歧挑眉觑这位聪明到让他提防的青年,“你从几时知道我的身份?” 冯渐微不打算隐瞒,“天象,午现幻日,猜测显在南宁府。再到起阴卦,才确认。” “郁林州冯氏摸骨识命之术独先,凭一风一叶一星探天相的本领也大成,你有此术数,倒没丢你老祖的脸面。”卢行歧眼瞥冯渐微,似是而非地道。 冯渐微谦笑,避了那道探究,但也知自己居心难掩,便声明:“那可否让我助你一助?” 他意有所指地挑眼望了三楼窗户,虽然不清楚卢行歧为什么会缠着闫禀玉,不过他作为人,行事比鬼身容易,在这世间能助卢行歧成事。 “薰莸不同器2,你我道不同。”卢行歧断然拒绝。 谁薰谁莸呢?倒是有卢氏的傲气,冯渐微不甘放弃,想借此机会建立联系,为以后谋算。他脚步向前,“门君——” 卢行歧忽然伸手,纤长十指在空中快速划过,指间气流拂动,忽如暗夜流星。 动作优雅利落,冯渐微怎么也联想不到这是在施法,待他开始警惕,有什么物质早已穿进他瞳孔,似一线针尖入目,隐隐作痛,视物也变得模糊。 “你做了什么?”冯渐微捂住双眼,暗嘲大意,着了卢行歧的道。 “一叶障目,你近期是观不得相了。”既然有意探寻,那心机不可谓不防,卢行歧意有警告。 这是封闭五感的术法,卢行歧是在敲打冯渐微别多事,毕竟是他行敕令纸人跟踪在先。忍着疼痛,他依旧平静,“假设我强行观相呢?” 卢行歧讽道:“阴毒会损伤筋脉,如果你不想当个看不见鬼的术士的话。” 冯渐微默了默,问:“多久能好?” “十五日后自行缓解。” 扔下这句话,卢行歧便遁形消失。 活珠子天生耳目灵敏,最远可捕捉到三公里外的声和景,然而今晚只距几十米,他却不闻不见。意识到是那阴鬼设了禁制,他焦急等候。 随着强大的阴气消失,禁制撤下,活珠子忙赶到冯渐微身边,见他掩盖双目,担忧地问:“家主你没事吧?” “没事。”疼痛已消失,冯渐微放开手,极目所望,天地浑然,不见一丝阴气。 活珠子询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继续……” 冯渐微竖指打断活珠子的话,微微摇头。 活珠子闭口,后知后觉隔墙有耳。 两人回到酒店。 活珠子马不停蹄地烫了热毛巾,递给躺在软椅的冯渐微。 冯渐微接了热毛巾敷在眼睛,心思不停,在琢磨今晚的事。 一叶障目封的是五感,卢行歧手下留情,只断了他十五日的阴眼,已经算是客气了。如果他再纠缠,就不止一叶障目这么无关痛痒,即使他万分不甘。 活珠子候在一旁,见家主搁在椅把的手逐渐收力,似在忍受什么。即使颜色如常,情绪显然波动。 活珠子试问:“家主,那鬼是阴身,他给你下毒手,为何不给他施‘平生断魂’反击?” 平生断魂,是冯氏家传术法,专用来对付鬼物。 “他的实力,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在热毛巾的作用下,眼睛疲乏感减弱,冯渐微的心情也随之松放。经过今晚,才明白老头口中所叹:卢氏人才显赫。 以阴身施敕令,甚至于杀敕令,往前推三百年,如卢行歧这般的存在也不出其二。试想一只能抗衡符箓法器的鬼,内核得多超然可怖,更何况卢氏门君血脉内藏大乾坤,不是冯渐微能抗衡得了的。 为人时术法超脱,为鬼时亦是鬼中翘楚,果然,是金子身处何处都会发光。冯渐微必不能与之为敌,得想办法与之为友。 夜半尸语 第7节 毛巾凉了,冯渐微拿开,活珠子上前接手。他捏着毛巾,小心说话,“家主,事没成吗?” 虽然活珠子也不知家主什么打算,只隐约得知,他在那鬼身上有谋划。 “未成,也成。”冯渐微讳莫如深一句。 活珠子半知半解地去放毛巾,回来时见到家主找出了簕竹竹筒,里面封存着二十几年前柳州府滚氏家主送给冯氏老家主的追息蛊。以气息激活,能追踪飞递消息半月之久,家主手里只剩珍贵的两只。 “家主……”活珠子迟疑地喊了声。 “他给我下一叶障目,我也摄了他一缕阴气,养在追息蛊里,谁也没讨到谁便宜。”冯渐微说着,走到敞开的窗前,举起掌心向窗外。 追息蛊不止能追活人之踪,更能精准地攫取阴物之息。 那鬼本事不同寻常,活珠子说:“会被发现吗?” “如果他是卢氏门君卢行歧,这种不堪入目的小把戏肯定瞒不过,但现在他是一缕借天象破世的残魂,还是有几率赌一把的。” 言语间,一只通体透明的飞虫于冯渐微掌心起飞,急速向空中隐去。 第6章 契约签订 这一晚,闫禀玉睡了个舒服觉,没感觉阴冷。起床时,已经是大中午了,她甚至出了一身薄汗。 卧室安静,闫禀玉转眼看,天花板上无黑影,地下无朱砂,那鬼……走了吗?还以为事态回归正常了,如果床头没有摆放一张黄底契约纸的话。 她抓着契约起身,走去卫生间,从头到尾看一遍: 在不违背世俗规则的基础上,__应承__一事,签订契约后详细告知,如有违反契约…… 下面接着一道敕令,这不是道家符箓吗?怎么鬼也能写?敕令代表着什么?不履行承诺的惩罚吗? 敕令下则是闫禀玉的八字,和鬼的八字,他居然是道光十八年生人,换算也就是1838年。 1838年在闫禀玉的历史记忆里,是林则徐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查禁鸦片。真的好古早啊。 因为不知彼此名姓,所以__是空格,闫禀玉更觉莫名其妙,不管是清鬼,还是这张契约。人际往来互道称谓的次序,在她这里颠了个大倒。 刷牙洗脸,草草对付一口早饭,装上契约纸,闫禀玉出了门。 今天休息,出门也是漫无目的,她不想待在租房,总感觉自己的人身自由被扼制住了。所以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再琢磨琢磨新思路,该怎么对付那只鬼。 骑着电动车,肌肉记忆般骑到朝阳广场,闫禀玉干脆又去了北宁路。那里不止一间白事铺,应当还有其他的道公。 到北宁路,绕过之前的归鹤白事铺,闫禀玉往巷子深处去。 因为位处市中心,这种巷子不窄,且干净疏朗。闫禀玉在南宁待了一年半,忙着挣钱很少四处走动,对这里也不熟悉,没到过巷子最里面。往里去时,除了一些小店,还有棋馆,算命馆,进出老人比较多。 闫禀玉随机进了一家合眼缘的算命馆,名叫“黄道仙”,因为门口摆放的看事问解红纸牌比较老旧,应该是有资历的道公。 挺小的门面,只有一桌两椅,看着整齐利落,就是……坐椅子里的道公比较年轻,且还是“熟人”。 “冯先生你好。”闫禀玉的职业笑容先起,尽管心中一万个问号。 “……”冯渐微转脸看见人,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是你呀。” 活珠子座位背对门口,闻声转头,也看见了闫禀玉,面色有些难言。不得不承认,真是“冤家路窄”。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有什么好玩的吗?”闫禀玉以为他是游客,而北宁路巷子不是有名景点。 冯渐微说:“我在这里看事。” 看他们两人坐位的姿态,很是随意,店里也无其他人,难不成冯先生是道公?闫禀玉问:“你会‘问事做解’?” 相命解惑本是冯渐微老本行,他老实说:“会啊。” “冯先生这么年轻怎么想到做这行?” 冯渐微还是老实说:“家族传承。” “那就对了!”闫禀玉雀跃出声。 外面招牌那么老,原来是家族继承,再联想起买金元宝施孤,闫禀玉更加确定他是正儿八经的道公。至于为什么要住酒店,她意味深长地看眼叫冯阿渺的少年,应该是家里不承认性取向,所以干脆不回家以示对抗。 “走投无路”之际,闫禀玉如溺水见舟,扑向了看事桌! 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满身火烈阳气吓得活珠子跳起身,一脸惊慌地离开座位。 闫禀玉不知缘由地朝活珠子笑笑,毫无客气坐下他离开的椅子,怀里掏出那张契约纸,摊开在桌上,“冯先生你帮我看看,这种契约签了会有什么后果?” 纸上内容两三行,冯渐微一目过去,眉角微微抽动。 活珠子看到了纸上的敕令,不太懂,但直觉这种带阴的东西,人还是别接触的好。 对面人好一会儿不吭声,闫禀玉弱弱地问:“下面的符令真有问题吧?” 冯渐微“哈”一声,挠挠头,搓搓眼角,一连串莫名的动作,最后将错就错地说:“也无妨……“ “无妨什么?” “我说,这契约上有鬼气,你是来问这件事的吧?既然他需要你帮忙,能力范围内就帮了他,让他心甘情愿地走,才不会再纠缠。” 和白事铺的道公说法类同,凭什么鬼威胁在先,还要哄着他走呀!闫禀玉有些失望,“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冯渐微没立刻答,而是观了闫禀玉的面相。 一张鹅蛋脸,细眉圆眼,笑时甜美相。眉骨鼻峰却又挺俊,唇形两沿如山峦缓缓落,不笑时冷而锐气,是副本自具足的骨相。再根据契约上的八字推算,七杀格女命最是聪伶机敏,杀伐果断,但并不算特别,为什么卢行歧非要跟她结契约? 想到那位傲然的卢氏门君,冯渐微甩开最后那丁点儿犹豫,露出游刃有余的专业表情,侃侃而谈:“人撞阴也当因缘,把果了结了,自然就各行各道,人间地下再无联系。” “只有这样最妥当吗?”闫禀玉问道,已经开始接受这个可能。 冯渐微明确地说:“是。” 问完事,闫禀玉付钱,冯渐微收了适当的因果价。 闫禀玉脚步沉重地离去。 活珠子目送她的背影,万分不解。那契约分明透着不详的戾气,为什么家主会让三火签订? 想要问话,但听铺面后门乍然传出走路声响,是真正的道公来了。活珠子耳目顺风,竟然没有察觉道公此前的动静,他微微疑惑。 “抱歉抱歉,我来迟了,这朱砂为保存得当,被我放在了阁楼向阳干燥处,杂物堆积,实在难找。”道公开了后门,口中念叨着出来。五十多的年纪,头发全白,嘴边两撇黑色八字胡,因着急走路而呼呼喘气。 “无妨,朱砂在哪?我看看品相。”冯渐微起身迎接。 朱砂粉裹于黄纸中,道公双手捧着,小心传递。 冯渐微接了,用手捻抹,指上一道暗红,光影间略微泛紫,是正宗的上等品。卢行歧封了他的阴眼,用朱砂一样可观相,事总有出路不是。 “老先生,这些朱砂我都要了。” “啊?都要呀?”道公只肯卖一部分,毕竟这些朱砂是多年藏品,现在难买品相这么好的了。 冯渐微将朱砂收于掌中,事半功倍地说:“加价可成?” 道公手指抚抚八字胡,嫣然道:“成。” 生意成交,冯渐微和活珠子一身清爽走出铺子。 —— 闫禀玉在外犹豫到半夜十一点,离明日期限只剩一个钟。 车也没骑,她就在朝阳广场的花池砖沿坐着,眼看人经过一拨又一拨,从熙熙攘攘到三两余声。 “唉~~” 再次叹气,闫禀玉清楚自己该回去了,迟早得面对的。 电瓶车停在附近辅路的人行道树下,因为这附近没有什么夜市,大商场早关门了,所以闫禀玉一路走过去,已经没几个行人。 路灯昏昏渺渺,她看见树下自己的电动车,正欲过去。平地忽起妖风,将树枝吹的簌簌响,卷带起尘土落叶,挡住了去路。 闫禀玉抬手遮风,细眼瞧,瞧见风中有缕缕黑雾萦绕,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冷静了一晚上,闫禀玉心态放平,“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妖风瞬止,黑雾袅袅成人影,声音轻扬:“期限将至。” 倒是准时,闫禀玉放下手,心中冷哼,“你是真一分不错啊。” 黑影说道:“君子守诺。” 文诌诌的老古董,闫禀玉又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找我签契约?” “我为鬼魂,在人世有诸多限制,需有人协助。” “这世上有六十几亿人,任何人都可以帮你做事,为什么偏偏是我?” “只是一个时机,你可当做游人饥渴遇驿站,风雨中行路遇楼亭,如此的时机。” 这种解释就是说,她活该倒霉呗。闫禀玉更是无奈叹气,“那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黑影不言语。 闫禀玉发觉自己口袋动了,低眼看,口袋里的契约纸竟飘了出来,虚空中仿佛有只手,将其徐徐展开。 “契约后告知。”黑影还是那句。 纸张凌空在黑影和闫禀玉之间,大半夜的,她皱眉看四周,路上有人,但都对于他们这里的异常视若无睹。她因此发觉周围静了许多,是那种被隔绝世外的空静,尽管他们身处在深夜的街区。 跟灵异故事里描述的鬼打墙一般,结界里外不通,超脱认知的超自然现象,让闫禀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这鬼的掌中之物。做最坏的打算,既然契约非签不可,她也要保障自己的利益。 “你昨夜说签订契约会予我金银。” “是。” “我要先见金银。” 黑影没说什么,拂手划过空中,面前透明的空气立时如水波般流动,仿佛风中河流。 近在眼前,闫禀玉惊愕地看着“水波”上泛出点点景象,密密层层。片刻后,点点景象如水蔓延,合流成一副现实画面:那是一座高树密草的山坡,荒凉,黑暗,月光冷冷。 这里会有什么? 随着她的心念,画面如摄像头似的拉近景,穿透月光,穿梭山间林木,停在一块寸草不生的板结地。硬块的裂土上,散落数片碎瓷,瓷片中隐约露金光。 那是……金子! 看体积不小,到底有多大? 心念一起,瓷片忽翻动,全须显出整块金。金身长条,两侧有马蹄弯,借着月光,闫禀玉看到金面戳印“道光年造”,“足赤”的字样。 夜半尸语 第8节 这是清代大黄鱼十两金!! 十两金有300多克,现在金价700左右,约20万出头,半套公寓呢! “那是……你要予我的金子?” “对,契约结后的定金,事成再有。” “什么?!” 定金是一条可爱的大黄鱼,事成再有的话,那就至少两条可爱的大黄鱼,折合整整一套公寓了!少奋斗十年啊!此时的闫禀玉眼里全是对黄金的渴望,早抛弃了契约的不确定性。 她忙下定断,“我要所见所得。” “应该的,我会带你去寻金。” “金子来路正吗?”清代物,闫禀玉不忘问询清楚。 “区区一锭金,还需要来路?我卢氏祖传唯金银器物不值。”黑影一副狂傲语气。 祖传的呀,那正得不能再正了!况且鬼又花不了真金,没必要拿无用之物来诓骗她。闫禀玉端着表情,怕压不下翘起的嘴角。 不过她没被贪欲冲昏了头,惜命地再问一句,“你要我做的事有危险吗?” 黑影如是说:“有。” 闫禀玉瞬间觉得金子不可爱了,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她两难地嘀咕:“命比较重要。” “我不会让你死。”黑影说道,掷地有声的自信。 虽然是临门一脚的处境,闫禀玉不知道这鬼可不可信,尽管他烧符断法器,确有神通。 “你确定?” “我梧州府卢氏从不诳言。”他轻声,气势却足。 “君子重诺?” “君子重诺!” “好,我签。”闫禀玉摸身上口袋,“可我没带笔,要怎么签?” 黑影说:“你道名字便成,为表诚意,我先自报家门:鄙姓卢,鹿卢剑的卢,行为五行,歧为歧路,梧州府卢氏卢行歧。” 闫禀玉也自我介绍:“我姓闫,门内三横,叫禀玉,来自柳州。” “可是禀道毓德,讲艺立言的禀毓?” 闫禀玉听着这段引经据典的话,觉得脸皮烫了下,“是禀告玉石娘娘的禀玉,小时候我爸说我身弱,教我认了玉石做干娘。” 黑影抖晃一下,似是疑惑,她命格刚强,三火鼎盛,不该身弱。估计家中长辈被哪个江湖骗子诓了,胡乱堆砌说辞。 说话间,空中画面隐没,浮现出原来的契约。 闫禀玉也被这转瞬间的变化吸引。 黑影吸纳吐气,赫赫有声地诵: “在不违背世俗规则的基础上,闫禀玉应承卢行歧一事,签订契约后详细告知,如有违反契约……” 黑影手并剑指,在空中照契约划敕令,手势行云流水,敕令最后连笔蜿蜒而下,止在一点。 闫禀玉观看契约签订过程,夜空骤然闪了下,是远边的雷电,整片天地被瞬即的青光笼盖。 同时,浮挂的契约上空格一栏,虚空着墨,笔画呈现,竟似人手书写一般,续上了闫禀玉和卢行歧的名字。 闫禀玉望着自己的名字,在契约上与卢行歧之名两相呼应,这种默然的联系,让她的心有些不明所以的慌。 再之后,世间嘈杂忽涌入耳。 结界似乎撤了。 契约像是失去张力,缓缓下坠,闫禀玉视线跟随,发现一只苍白素手接住了纸。 视线由手往上,猝不及防,她看见黑影真实的“相”。 他玉面阴柔,鼻若葱直,但眼如上扬长刀,锋利烁寒光。身后长辫不时风动,辫尾一枚金钱币濯濯发耀。 那晚撞见的清鬼,就是卢行歧。 纠缠几天,闫禀玉问:“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 卢行歧负手而立,仰视向天,缓缓道:“替我行走阳世,查清家族覆灭原因。” 第7章 八桂大地八大流派 大瓜酒店。 晴空擦过一道雷。 冯渐微一直在窗前守候,雷电闪亮夜色,他手拍窗沿,朗声笑,“成了!” 此时深夜,活珠子陪着等,闻状更加不解,为什么家主要促成三火签契约? 冯渐微关上窗,入座软椅,心情大好的样子。 修行人行奉因果,也最忌因果,万不得已不会插手他人命运,但是家主却揽着事上身。自从星象有异,活珠子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家主,我有一事不明。”他出声道。 “哦,说说。” “那契约我瞧着不太好,可你让三火去签,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冯渐微哼笑,“那契约确实不好。” “那为什么……” “阿渺。”冯渐微招手,活珠子打住话语,凑身过去。 冯渐微摸摸他脑袋,抑制着狂喜的心情说:“契约上所书敕令是借寿符,阴阳两契约,共享天寿。” “我虽不甚清楚卢行歧破世是因何,但他想在闫禀玉身上获得什么,我便助了他。他讲薰莸不同器,那我就非要走到他那条道上,看看怎么个不同法。” 那三火岂不是吃了大亏?家主虽不算尽善,但鲜少行阴私之为,活珠子猜测道:“你想方设法与他为伍,是为了冯氏掌家之位吗?” 冯渐微但笑不语,神色却已言明。 近在咫尺,活珠子再次看见家主眼中的疯意,就跟得知起阴卦那晚一样。他迟疑道:“家主,在万秀村那鬼真是出自梧州府卢氏吗?” 冯渐微:“对。” 活珠子:“可是梧州府卢氏百年前不就被灭族了吗?传闻后世七大家曾拿卢府旧物入郁林州鬼门招魂,听说魂魄不召,彻底灰飞烟灭。” 此传闻冯渐微听过,也从老头口中得知,确实为真,但他另有见解。 “阿渺,八桂大地八大流派绝学,你知晓吗?” 活珠子数冯家旁支,在冯家时存在边缘,根本没有途径了解这些玄机,他只略微知道几家,并不全识。 活珠子摇了摇头。 冯渐微笑了笑,背靠椅背,右脚跷于左膝,琅琅道声:“梧州府卢氏,走阴人入世,血藏乾坤,以阴魂起卦,通天地之晓。” “桂林府班氏,驱嬲1生魂,代代再生,可遁前世。” “柳州府滚氏,侗地阴师,擅巫驱蛊,寄生人心。” “庆远府2操氏,飞头族遗民,夜落头而出,黎明下降归返,五海取命如探囊。” “百色厅3牙氏,母系家族,传女鸡鬼,悍出龙州。” “钦州府刘家,驱役敕令,精通命理,避劫改生道。” “郁林州冯氏,摸骨识命,以万相卦,探星象守鬼门。” “南宁府黄家,阳宅风水,阴宅堪舆,敛财积家,素手点金。” 这是活珠子第一次听到这么详细的八大流派解释,可是这跟卢氏魂魄不召有什么关系?他依旧疑惑,看着家主。 冯渐微斜眼瞥他,手指点点,“你就是被拘在老宅,眼界也看短了。” 冯渐微放下腿,倾身过来,以指划桌,写了阴差二字。 活珠子似有所悟,“卢氏血脉能通阴府?” “卢氏祖上是活人阴差,受阴司荫蔽也无可厚非,我猜测,这是魂魄不召的其中一个原因。”冯渐微认同了这点,但显然还有后话。 活珠子静候。 “卢氏一脉可溯源至明前,是真正的风水门第,经年大成,不似其余七大家受地域限制。八桂大地八大流派,卢氏能精通六门,能这么轻易魂飞魄散?” 活珠子:“家主的意思是,当年灭族一事,另有隐衷?” 冯渐微默认。 “那他……是为当年的灭门之事而来的吗?”活珠子又问。 “也许吧。” “家主可知缘由?” 冯渐微摇头,面上却甚笃,“阿公病重时,我时年八岁,作为冯氏第十七代长孙守夜。他临终之时,用尽最后一口心力为卢氏批命:卢氏一门含冤,终有一日破土显象。我到现在也不懂,为什么他至死记挂的是他人,不过倒是将这句话记了二十年。至于卢氏含的什么冤,谁知道呢?稷黍熟了一百六十回,早已不是旧时天地。” —— 契约成后,按照约定,卢行歧引闫禀玉去取金。 现在,半夜十二点,闫禀玉骑着小电驴,正前往城东二十公里外的卧弓山——因山形似弓倒而得名,是改革开放后的死刑犯枪决场。 尽管从90年开始改造,一部分开发成街道,一部分开辟成居民休闲登山道,但剩余部分仍旧封闭。闫禀玉以前路过,看到封闭的后山口用粗沉铁链拦阻,并插了立牌:危险山道,禁止攀登。 也是贪心作祟,闫禀玉顶着夜露骑行。 即使白天炎热,夜晚阵阵的凉风,刺入皮肤,寒凉到闫禀玉几近发抖。 “哧——” 刹车,猛然停下来! 闫禀玉忍不下去,终于停车,站立到地面。昏暗路灯下,四面八方的凉风穿透过她身体,她目不斜视,但余光可见凉风中幻化的阴森人脸。 凉风是隐黑的阴气,一路骑行闫禀玉一直在撞鬼,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能看清鬼物了。因为怕被盯上,她硬是忍着没吱声,骑车也是被死状惨象的鬼突脸,吓得控不住车把,好几次险些摔倒。 夜半尸语 第9节 这都什么事?! 记忆回到半小时前: 查灭族真相?百年前的事了,如果他家族有名的话,那善用网络搜索就能得知。这事,闫禀玉预感简单,现在主要是将定金拿到手。 “契约结了,那金子在哪?” “城东卧弓山后背。” “什么,在后山那?”闫禀玉愁得抓了抓头发。 那是解放后的枪决刑场,死了好多人,传闻一脚就能踩到人骨的地方,阴气重到诡闻频起,官方都拉铁链封锁了。 不过……闫禀玉去推电动车,边说:“先回家睡一觉,明天白天再去取。” 车推出,坐上去,插钥匙启动,给电门到最大,车轮纹丝不动,就像坠了千斤锁一般。闫禀玉奇怪地回头,却见车后轮被一缕黑气缠锁,而黑气的另一头结在卢行歧食指。 他悠悠然绕转食指,不知道在施什么鬼术,闫禀玉沉着脸,“你什么意思?” 卢行歧寻常道:“现在去取。” “为什么这么急?” 卢行歧煞有其事低声:“财不外露,就得深夜行事。” 闫禀玉思索片刻,到底黄金的诱惑大,“你也去吗?” “嗯。”卢行歧把头一点。 他这张脸,敬慎端整,天然就是讲事实的长相。好吧,有鬼陪伴好过没有,况且他挺有本事,闫禀玉下决定,“那去吧。” 话音刚落,电动车“呜”一声飞一般冲出绿化带,闯到了马路中央! 她忘记松手把了! “啊——” 闫禀玉大叫,整个人被冲劲带得身体后仰,车头几乎腾空,不知情的路人还以为她在炫车技呢。 这时,一群klf 青年骑车经过,见闫禀玉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纷纷拧油门按喇叭以示鼓励,并高低声叫喊:“加油小姐姐!” …… 思绪回归,闫禀玉气呼呼地嚷:“卢行歧!卢行歧!” “你给我出来!卢行歧!” 连名带姓,就怕把别的鬼给招来。 “出来!卢……” 喊声戛然而止,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闪现在眼前,闫禀玉话不多说,挥拳招呼上去! 卢行歧脚步后挪,左肩稍侧,像寻常人般躲开这招。 拳头落空,闫禀玉也没补上,她心知自己碰不到他实体,因为路上的鬼都能从她身体穿过,她丝毫没有触碰的实质感。一张张死状恐怖的鬼脸,就从你的眼睛里近距离飘过,真是让人惊惧,仔细想来是因为那张契约。 那以后呢?每到夜晚这些东西都会在眼前飘吗?闫禀玉又惊又怒,拳头就不由自主挥出去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签了契约鬼物就无所遁形了?” 在卢行歧的视线里,她两手捏拳,手臂垂得硬邦邦的,两颊鼓鼓,呼气急速,显然气愤。他开口解释:“你命格刚强,身旺火盛,寻常鬼物难影响到你,只要忽视掉。” “怎么忽视?大晚上路上过个人影我都难分人鬼,还有,他们就从我身体里眼睛里穿过,血肉模糊惨象各状,让我怎么忽视?”闫禀玉越想越气,梗起脖子,持续输出,“因为我刚强就活该被你算计吗?我一个女人我刚什么刚强?哈?!” 被姑娘这般当街怒骂,卢行歧君子气度也不免难堪。他缓缓转过脸,轻咳一声,想不到做鬼还能感受到尴尬。 “你不要金子了?路到一半,放弃可惜。”言到此,多了些他不擅长的哄声。 闫禀玉恨恨瞪眼卢行歧,掉头去扶车,跨坐上车,踢起脚撑。她才不会跟钱过不去,况且事做一半也不是她的风格。 电瓶车继续行驶起来,一通发泄,闫禀玉已经调整好心态。但是几分钟过去,再没撞见阴物,无意中瞟一眼,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一道身影——卢行歧凌空立于车后座上,身形岿然,风吹发辫,衣袂翩飞。 阴物绕道,或许与他坐镇有关。也是,他为鬼实力强大,就如同顶级掠食者行山,山中万兽尽退避。 不过这画面实在割裂,被夜风吹得眯眼看路的现代闫禀玉,骑着白色的现代小金龟电动车,载着一名意气风发身姿卓越的清代鬼。 无鬼挡路,闫禀玉的情绪缓了两分,她心中一直有疑问,开口道:“为什么没签契约前,那天晚上我能看见你。” 身后声音回答:“是因有人施孤,众鬼抢食,阴气相撞泄了我的形。” “哦,还有,你要我查卢氏灭族原因,我得了解当时的情况,才能知道从哪里查起。” 沉默。 闫禀玉不禁望了眼后视镜。 “日后再详细告知你。”卢行歧最后说道。 二十分钟后,闫禀玉到了卧弓山后山,只依靠昏黄的手机照灯。 月光森冷,树影僮僮,四面阴风,呼呼有如鬼涌。 如果不是卢行歧在身侧,闫禀玉丝毫不怀疑阴风中的含鬼量。 面前成人臂粗的链锁昭示着危险,闫禀玉咽了口唾沫,心底叩问自己:真的要进去吗? “怎么?” 声起,闫禀玉看过去,卢行歧已经越过链锁,到了禁止地界,正扬眼瞥她。 那眼神,颇有种看轻的意味。 激将法,闫禀玉才不会上当,她冒险只是为了黄金。 压下犹豫,闫禀玉毅然决然迈步,铁链架设得高,可不妨碍她身段灵巧,手撑住立柱双腿前跃,身体稳稳当当落地。她看也不看卢行歧,傲娇地往山林里去。 树密遮风,按理说风减寒削,可闫禀玉却更觉阴冷。头顶枝叶飒飒的摇,拓下的树影张牙舞抓,一枝一叶的延伸都像是要试图擒住她脚步,脚底也似乎沉重了。 放眼望去,月色下的山林如拢青色,在一片幽青的包围下,手中这豆光亮像是不受欢迎的入侵者。随着闫禀玉的深入,一些夜鸟惊飞,并聒噪地叫唤,唰啦唰啦,从这枝飞到那枝,控诉的叫声交替不绝,传出很远,又回荡于树林中。 不知为什么,卧弓山后山的树木长得异常笔直茂盛,像是吸饱了养分一般,幽暗中的树木伫立如人型,枝桠似躯干,举起簇簇繁叶。凄厉的鸟叫盘桓,树影摇动如无数的人影在奔跑,这些声音景象变成恐惧,挤压着闫禀玉和唯一照明的光亮,她握紧自己的手机,不禁想起老南宁之间关于刑场的传闻。 后山原本不是山,只是卧弓山底下的一条槽谷,以前无人认领的刑犯尸体都随意往底下扔,尸骨久积成坡成山。八十年代发展城市周边,对于骨山的处理方式是就地掩埋,毕竟无主,安排墓地又不实际。 可即使埋土再深,二三十年的风吹雨淋,野地里露骨常有。特别是夏季暴雨冲刷后,带着风化痕迹的各部位尸骨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地面,那画面不寒而栗。闫禀玉曾在古老的天涯蓬莱鬼话板块,看到过一张卧弓山后山夜晚的照片,即使经过黑白处理,仍旧能看出地里涌冒的干枯的尸手尸脚,层层叠叠挠抓不尽,仿佛是从地狱里争竞爬出的群魔恶鬼。 二三十年已经冲出这么多尸骨,现在应该没什么了吧,闫禀玉安抚地想。按脚程来推算,她已经走到埋骨中心,低眼更集中在脚下,同时心中默念: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路过,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手机壳后垫有黄纸真朱砂的平安符,手机挂饰是一个针织毛线包裹的吊坠,里头装着小时候认亲的玉石干娘,这些都是闫禀玉的心令,能稍稍给她安慰。鬼悄无声息,但不至于入后山这么久,卢行歧半点声不吭吧?他……还在自己身后吗? 夜间行路断不可回头,会把真火扑灭,胆气要壮,身正影不斜,闫禀玉记着小时候老头交代的话。她忍住回头的念头,心胆也浸了一丝寒。 思索间,脚底磕碰,啪!清脆一声,响彻在鸟停树止的瞬间。 踩到什么了? 脚感脆而硬,不会是人骨吧,被她……踩碎了? 这一瞬间,闫禀玉头皮发麻,脚下一脉热流惶恐地窜上心脏,心跳加剧!还管什么,抽腿就跑啊! 绕路绕路!飞快离开!打死她也不图快往这边走了,森然白骨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比主观见鬼的冲击力更大。转身没跑两步,灯光晃动中照亮几米外半空吊着的一双鞋,这死鬼倒是飘得悠悠然,闫禀玉奔跑在树林里,气急声嘶地喊:“卢行歧快让开!别、挡路……” 可是鞋子并不听话,依旧吊在那,闫禀玉不敢歇,已经跑到鞋子跟前,刹脚也停不住,几乎要撞上去。 “走开,卢、卢……” 着急中看清那双鞋是现代球鞋,视线再疑惑地往上瞟,闫禀玉倒抽一口冷气: 照灯倒映出一张灰若青白的脸,头低垂,眼珠暴突,眼神僵硬,整根舌头以一种夸张的方式长长吐出。 脖间麻绳紧缠,身如破袋摇晃,那是一个上吊的死人。 第8章 炸尸 “啊——!” 那双脚属于一个上吊的死人,不是卢行歧! 眼见就要撞上去,闫禀玉已经刹不住力,千钧一发之际,她低下身体,生生将力道往地上撞! 四脚着地,肩胛碰撞疼痛,脸擦过地面,也啃了一嘴泥。不过,也比撞上尸体强。 顾不上疼,闫禀玉爬起身,抹掉脸上嘴上的泥土,眼睛搜索刚刚从手里甩出去的手机。 就见一米外的地面上,手机照灯依旧,光线之上是一棵横生粗枝的树,有一身影横卧枝节,撑额支膝,长衫一角悠悠垂落,绸缎质感光色可浮。他正闲适地望着狼狈满身的闫禀玉,仿佛现今所处之地是一片好风景。 可现实是,月高风黑,荒山野岭,脚底尸骨海海,狗屁的好风景! 闫禀玉很是不爽,站起来正欲发作,身后突有重物坠地声,“砰”一下吓了她大跳。回头看,是那上吊尸体掉下来了。 差点忘了这茬,那尸体怎么办? 身为良好国民,遇见尸体首先是报警,可金子还没找到,一报案要做笔录,警察还会搜山,届时搜走金子怎么办?可是不报警,惹上嫌疑更糟糕…… 闫禀玉低着脸,踌躇几回,忽听有人喊: “禀玉姑娘,小心。” 小心什么?闫禀玉抬眼,登时惊吓。 妈呀!尸体竟站起来了!眼变青光竖瞳,脸斜嘴歪,肢体卡顿地慢挪,嘴里哈哈滋气,像极了末世片里的丧尸。 这是诈尸了吗?! 闫禀玉连连后退,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她张着口,想大叫救命!但如鲠在喉,根本叫唤不出。 山林偌大,那尸体不去别处,还专朝闫禀玉这边挪动,并且有越走越顺的趋势。要命!她捡起手机关掉灯,躲在卢行歧栖身的树后。 原以为是灯光问题,但闫禀玉已经灭灯躲起来了,尸体双目荧绿,仍精准辨别方向,双臂卡顿地朝树后挥舞。 月光凛凛,又是荒山密林,这幅丧尸移动的画面别提多惊悚! 脚下有石头,闫禀玉捡起几颗,瞄准……可犹豫着不敢砸,怕之后警方验尸解释不清。 闫禀玉左右为难,突然抬头看向卢行歧,进后山前的趾高气昂全化为乌有,她放下面子去求救,“卢行歧,你告诉我诈尸要怎么对付?” 树上鬼影未动,声音寻常传来:“人死时一口气未散,被生灵惊着了,那尸折腾不成气候,你且等等,或许片刻后便归尘土。” 被生灵惊着了?难道尸体上面的绿眼睛是什么动物?怪不得看着是竖瞳,原来是有东西附在尸身头上。闫禀玉望眼尸体,距离自己还差四五步,她着急再问:“片刻后是多久?” “未知。” 夜半尸语 第10节 哈?条理分明地讲解一番,然后结论是未知?这不废话吗! 可如今能求助的只有他,闫禀玉忍下那口恶气,再说:“你不是会隔空起火吗?帮我把那绿眼睛东西烧下去。” 她猜测,既然是被生灵惊扰,那离开生灵后尸体应该就回归本来状态了。 “抱歉,黑猫身有阴力,能号阴魂,我靠近会不适。” 卢行歧懒洋洋的腔调。 隔空起火又不需要靠近,他摆明了就是不想帮忙。眼看尸变一步之隔,闫禀玉跳离树身,试着拿架势,“卢行歧我告诉你,我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契约就作废了,届时无人能帮你查明真相!” 他十分肯定地说:“你不会有事。” 尸体复追来,没完没了,闫禀玉连跑带躲皆抛不开,跟沾上狗皮膏药似的。想骂卢行歧凉薄,忙着逃窜也没机会骂。 困境之下,她心生损招,掉头急步返回树下,等尸体快追过来,手脚抱树三两下攀了上去。 卢行歧依旧横卧,意态疏懒,闫禀玉伸长手就能够他小腿,她如蛰伏的兽般一掌擒了过去! 脚下异动,卢行歧惊讶挑眼,却见闫禀玉满脸错愕,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可下一瞬她忽冲他笑了,那笑蔫儿坏。来不及预料,她猛地扑身过来,牢牢抱紧他双腿,拧身以坠力将他拖下树! 树底下正是那具阴尸,闫禀玉倒是狠招,为报复他的冷眼旁观,竟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逼迫他去面对。 拽卢行歧时,须闫禀玉在身下才能拽动,那就意味着下坠时也是她垫在下。但是她丝毫未怕,紧抱大腿不放。 下坠时,卢行歧忽在半空旋转身体,一人一鬼身位转变。他伸手揪住闫禀玉后衣领,将她提溜到胸前,同一瞬间脚尖一踢树身,势如轻燕般带着她飞升上树! 落到树上,卢行歧便丢开闫禀玉,如弃之敝履,再无半点君子气度。 闫禀玉被卢行歧扔得摇摇晃晃,只好张手抱树保持稳定,她眼里全是算计得逞的促狭,不见一丝恼怒。 赌对了!她还有利用价值,卢行歧不会放任她出事。况且即使这鬼不出手,三米的高度也摔不死人,她自小爬树爬惯了的,摔也摔出技术巧劲来。 绕是反应之快,卢行歧垫身在下时仍被黑猫抓伤了,手背三道细小口子,阴气就从这几道伤口中快速流失。他皱着眉并食中两指,在手背上划了道安魂符。 没多久,阴气神奇地止住了,卢行歧的脸色却越难看,低眉沉眼,戾气难抑。 空中骤起狂风,刮得闫禀玉站立不稳,她借助微渺月光观望,只见风势局限,只在卢行歧身周。他通体阴气流动,如披黑色帛纱,衬得身姿更是卓越岸然。 这风并非寻常夜风,夹带着针刺似的寒冷,深入骨头。 阴风大盛,在卢行歧身周绕转成风墙,他双手合握捏诀,发辫飞荡,扬眼间杀气毕露。 “斩祟刃,出!” 四指并成剑,剑刃直指黑猫青眼,一道黑色阴气如离弦的箭一般疾速飞射而出! 只听到噼啪一下,像是什么炸裂的声音,闫禀玉循声望去,发现青光竖瞳消失了。 “喵——嗷!” 凄厉惨绝的叫声。 第9章 阴阳两契约,共寿到阴阳 只见一只全黑的猫嘶叫着跳下尸身,逃窜而去。 猫身一离,底下尸体如枯木轰然倒塌,落地不起。 不过几秒,林中彻底没了动静。 卢行歧收手于袖,阴风即止。对付吸食人死后三魄的黑猫,原也用不上斩祟刃,但对于损害他阴身的东西,他从不吝啬对付。 阴风过后仍旧好冷,闫禀玉抖了抖,抱紧树身,心底生出一丝后怕来。后背被什么刺着,她讷讷转头,接收到卢行歧冰冷的眼神。 “丁点小事也要劳动我。”他冷声哼道。 许是被他气势影响,丝绸衫摆垂成锋利的弧度,那眼神似冰锥,仿佛要将她盯穿一般。 今晚是谁先起的头来着?闫禀玉何其无辜,她不甘示弱地回瞪一眼,趾高气昂地鼻孔哼声。 “呵!”卢行歧一声呵笑。 细听,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 树上信号好,闫禀玉打了报警电话,警察让她留在原地,等警方出警。 尸体移动,第一现场被毁,如今事态,立即报警是正确的。先撇清嫌疑,金子不金子的,以后再说,反正卢行歧说过他家祖传金银最不值,总不能还少了她。 折腾整晚,实在累,闫禀玉坐树枝上。凌空视线广阔,比暴露在荒野安生,况且地下还是座尸山。 枝桠另头是卢行歧,他站立姿势,仰面望天。 一人一鬼,短暂的和平。 “禀玉姑娘。” 朗朗腔调,打破平静。 变脸怪,刚刚还是一副想生吞她的口气,现在这么客套。闫禀玉看过去,冷冷地说:“怎么?” “你此刻最好去解下吊绳,拿来抽打几下那具尸体。”声音不咸不淡。 有病才去解上吊绳鞭尸,闫禀玉没好气的翻白眼,“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吊死魂高于人头,戾气盛,须抽打几下灭其气焰,不然戾气跟随,不得安宁。”卢行歧解释时一直未看闫禀玉,仿佛对她的处境毫无在意。 还有这种说法?除了惊讶外,闫禀玉更多的是对卢行歧的怨怼,今晚种种还不是拜他所赐,原以为有他随行能让鬼退避,没曾想他才是那个火坑! 但作为一个被鬼缠过的人,她没多惊慌,很快便权衡考虑起来:卢行歧的说法有几分可信?他是否又存了什么意图?鞭打尸身会带来怎样后果? 闫禀玉沉默片刻,卢行歧的视线终于从月色离开。 “不信?”他眼锋瞟过来,嘴边却是淡淡的笑意,“后果自负哟。” 闫禀玉回视他的警告,暗自揣摩他的心思。从接触以来,这鬼霸道蛮横,又自负高傲,但似乎……尚存理智,并不嗜血暴戾。 同是阴物,卢行歧的话确实有可信度,纵使心中一万个不情愿,闫禀玉还是爬下树。打开手机灯,转回原先遇见尸体的树林,找到拴着吊绳的树,她爬上去用纸巾包裹着手解绳,怕留下指纹。 拽着未接触尸体的绳子部分回去,闫禀玉全程快步快手,担心树林里会再窜出个什么东西,或者脚下再踩个什么尸骨。 尸体呈趴姿,背上有衣服,闫禀玉握绳抽打几下,没下力气,这种死肉不至于留痕。抽完扔掉绳子,她瞪眼向树上,卢行歧不知是正好低眼,还是一直在看着她,视线冷不防撞上。 他忽冲她轻轻一笑,说道:“孺子可教。” 闫禀玉听着怒火更盛,心里骂骂咧咧地爬上树,离他远远地坐好,等待警察。 同一时间,四五辆警车开到卧弓山脚下,打着数道光亮进山。 闫禀玉在树上远远地瞧见光亮,不得不说,警察身份的正面意义将山林的阴秽都驱散不少。随着人类越近,她心有感慨,眼中竟有热意。 真是能诉说恐惧的同类来了,委屈也崩了,闫禀玉吸吸酸涩的鼻子,再一转眼,原先立在枝桠另一端的卢行歧不见了。 打头阵的警察先扫到地上的死尸,手电光穿梭过树林,疑惑地嘀咕:“奇怪,报警的人呢?” “这呢,在这……” 忽闻人声,警察顺着抬头,灯光照到闫禀玉的脸,她正在表示友好地招手。 警察移开手电,向后报告:“尸体在这!目击者在树上!” 很快,其余人一窝蜂地围过来,检查尸体,招呼闫禀玉下树,搜查附近区域,各自分工有序。 闫禀玉自下树后整个人都在发抖,眼圈红红,鼻子抽嗒。年轻警察面有同情,觉得她一个小姑娘经历这些,够倒霉的,便好颜色地安慰:“没事的,我们人来了,你安全了。” “嗯……”闫禀玉瓮声说。 一边老警察则眯着眼,锐利地打量闫禀玉,不偏不倚地问:“这位小姐,你三更半夜跑到深山做什么?” 闫禀玉红着眼低声说:“我……夜跑呢。” “到这夜跑?”老警察拔高音量,表情不可置信。 “嗯,我这个人比较具有冒险精神,虽然我看起来不像,但我就是这样的。”闫禀玉用柔柔弱弱的泫然欲泣相,回答着。 老警察又问:“你到时死者就呈现这种体态吗?” 闫禀玉带泪回:“是的。” 她这样凄凄惨惨戚戚切切,老警察倒不好发难了,质疑的话咽了又咽,一脸难言。 加之搜寻后没发现异常,绳索断裂死者体态改变,大概率是自杀,老警察便放下了疑心,跟闫禀玉说:“为了配合后续调查,还请你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做笔录。” 闫禀玉配合道:“应该的,可是我的电动车还在山下。” 老警察扫一眼现场,担架已经进场抬尸体,法医跟随,痕检还在清理,一部分人手要撤了。 “小徐,”老警察点人,“等会你骑目击证人的电瓶车回警局。” 小徐就是那年轻警察,他爽快应声:“哦!” 闫禀玉将车钥匙交给小徐,“谢谢了。” 小徐忙摆手,“没事。” 老警察开路,闫禀玉跟着他下山,心思是百转了又百转。 警车没有鸣笛,平稳地驶向城市,车内昏暗,气氛也冷静,同乘的三名警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闫禀玉将脸面向车窗外,下颌角不留余力地咬紧,目如火炬,哪还有刚刚虚弱的样子。 也许是警察气场和警徽带朱砂的原因,车窗外没有鬼脸突近。闫禀玉想起早溜了的卢行歧,不禁恨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的黄金呀! 回到警局,做完笔录,警方联系到死者家属,确认死者有自杀倾向且不认识闫禀玉。而闫禀玉只是纯倒霉路过,即使路过动机不够充分。 出了警察局,已是凌晨三点,勤快的早点店都出摊了。闫禀玉饥肠辘辘,困乏到行路打飘。 小徐警察说电动车就停在外边的公用单车停车点,警察局出来左转就是。闫禀玉忍着饥饿找到车子,正想着赶紧回家洗个澡睡觉,冷不然被一道金光闪了眼。 定睛一看,车座上赫然放着一块金,和卢行歧幻境里的大黄鱼分毫不差。闫禀玉登时醒神,掩声急喊:“卢行歧!卢行歧!” 后背寒凉逼近,闫禀玉猛然转身,话未出口,只见化形的卢行歧下颔微仰,不可一世的语气,“毋需谢我。” 闫禀玉愣了一秒,随后气笑了,真是好大的自以为是! “那是签订契约应得的报酬,我要感谢你什么?” 闫禀玉面容冷笑,丝毫不见喜色,卢行歧有些不解,“你不喜爱黄金吗?” 今晚被已经被黄金狠狠坑了一次,如今卢行歧再提及,闫禀玉怒不可遏,反手抓起金子摔他身上! 金子砸过去的瞬间,卢行歧的身体变幻透明,只有个烟渺的虚影。当金子穿透虚影,他再次化型,眼神蓦然变了。 闫禀玉没被他露狠的目光逼退,今晚也算探了这鬼的底限,他需要她办事,她也算拿捏住他这一点,恐惧少了大半。 夜半尸语 第11节 她细数算账:“你能拿金,为什么要引我进卧弓山?是故意的吧,看我惊吓看我出丑很得意是吗?你心不诚,还敢提契约,你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还要怎么算计我?” 条条罪状,比金子砸得更狠,卢行歧眸中危险消退,同时升起疑惑。 “不说是吧?心虚了是吧?哈?”闫禀玉撸了撸没有袖子的手臂,叉腰更来劲了,“半哄半骗半恐吓地让我签契约,谁知以后还有什么阴招?虽然我爱钱但我也惜命,我现在就通知你我不干了!金子也不要了!什么契约都统统作废!老娘不伺候了!” 闫禀玉说完,决绝转身,跨过电动车想开走。 “别走。”卢行歧直接伸手将她从车上拽了下来。 在被劈头盖脸的指责下,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用人的行为去拦住闫禀玉。 闫禀玉被卢行歧扯得站地不稳,惊吓,缺觉,愤怒,令她心跳加速。她喘着气,瞪着血丝散布的眼睛,喝声:“滚!” 为人时受一方敬仰,为鬼即使破世艰难,卢行歧也未受过这般言语屈辱。他周身阴气波动,隐有发怒的征兆。 悚惧之后的闫禀玉只剩一身胆了,她放声讽笑:“怎么?是打算像折损黄符和桃木剑一样处理掉我吗?来呀!你是鬼不归阳间法律,可我告诉你,假如我今日命丧你手,这天道法则也不能饶了你!” 话落,眼见阴气有收敛迹象,闫禀玉心底冷哼,阴阳天道,这旧时代鬼果然还是认的。重新骑到电瓶车上,闫禀玉插钥匙打开关,车灯骤亮。 “你可知你签的是何契约?” 身后一道凉飕飕的声音传来。 闫禀玉不想搭理,踢起车子脚撑,准备启动。 “契约后尾敕令是一道共寿符。” 闫禀玉皱眉扭头,“什么意思?” 共寿,是她理解的那个共寿吗? 卢行歧却不开口,长衫落拓,神色漠然。 闫禀玉转念一想,说:“你休想再诓我,那契约我问过冯先生,他明明说过签了无碍。” 冯先生,这世上之事鲜有凑巧,怕不是那郁林州冯氏见搭讪不成,另谋的路子。卢行歧默默将这道梁子结下了。 卢行歧冷漠地道:“那他可有跟你提过,撕毁契约的后果是折寿?” “折什么寿?”闫禀玉脸上担忧之色浮现。 卢行歧知她已有猜测,继续道:“阴阳两契约,共寿到阴阳,假若你命本寿到八十,这契约一毁,就只能活半四十。” 第10章 (加字) 龙脉密令 契约一毁,就只能活到四十? 闫禀玉感到不可思议。 她今年24岁,十年买公寓的话,34岁攒完房款还没享受就快要死了?况且她本寿也不定有八十。那不就是存钱的期间就有可能死掉,这世上最大的痛苦就是钱没花了人却没了,想想都心痛到窒息。 不可能!她绝对不能接受这种结局! 闫禀玉跳下车,噔噔走到卢行歧面前,忍着揪住他领口质问的冲动,仰起头问:“契约毁,当真减寿?” 卢行歧道:“当真。” 胃里空空,灼烧到喉,加之心事重重,闫禀玉难受得抿抿嘴,再说:“ 你起誓,没有坑骗我。” “不信?你细想想,我何曾诓骗过你?”卢行歧嘴边讥诮。 是没骗,左不过有意隐瞒,拿她当猴耍。闫禀玉坚持,“你要是心里没鬼,就该立刻起誓!” 卢行歧凉而无绪的目光落到闫禀玉脸上,片刻后,终是竖指朝天,沉声道:“我以卢氏一门起誓,共寿一言属实。” “那契约……能解吗?” “能,完成约定抑或施敕令者斩缘。” 闫禀玉以为卢行歧不会说,不想他回答了,不过这回答跟没回一样,他不会好心到主动给她解契约。 至于共寿,古时看重家族亲缘,卢行歧能以门第起誓,证明了契约之真,闫禀玉的最后一分怀疑落实到十分。她低下头,昂着的肩也塌了,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蹶不起。 只见她绕过卢行歧,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慢慢蹲了下来。 眼下是刚刚扔的那块大黄鱼,金光闪闪,被闫禀玉拾进手心里。世人眼中倾注炽热的金银,本质寒凉无比。 抬眼再远处,黑夜里时不时歘过一张鬼脸,生活无法平静,注定是无回头之路了。 闫禀玉打小就被放养长大,娘失踪爹不管,厨艺有限做不出家常美食,常厚脸皮去寨子人家讨吃的,端的就是能屈能伸的志气。 思及此,她低声说服自己:“这是我的报酬,反正已经起了头,惊吓也受过了,不拿不就白瞎了,亏本的事可不兴做……“ 卢行歧在后面听闫禀玉喋喋不休,自我安抚,只觉趣味,嘴边笑意泛开。却在她转过身时,笑意僵住。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今天必须说清楚,不然我真的宁死不屈!” 闫禀玉就站在那里,数丈之遥,眼中带泪的倔强让卢行歧的心恻隐一瞬,不过少倾便烟消云散。他扬眼笑着,和气说道:“你我合作关系,当有知情之权。” “好,”闫禀玉走过卢行歧面前,坐回到车上,脚踩在电动车踏板上,手臂搁膝上撑着脑袋看他,“现在,你说。” 态度较真,端的是一副不说不罢休的对峙姿态。 卢行歧不意再瞒,整理过思绪,缓缓述说:“广西自古多山地老林,地势险峻,虫瘴横生。又因偏远之地,少医缺药,瘴病虫疫横行,人畜生息艰难,为争抢水源土地而频生动乱。百姓苦无出路,八桂大地一片哀嚎,一些奇人异士便应势而生。这些术士上可告天请神,下可破地狱渡亡魂,更有通前生,控躯体,蛊巫觋之能。经年累月,各自踞地成派,并发展成一方势力,其中以八处地界八大流派为主,我梧州府卢氏便为八大流派之一。” 作为本土广西人,这些渊源闫禀玉倒有耳闻,不过没亲眼见过。卢行歧鬼身能施敕令,原来是有家族底蕴。 卢行歧接着道:“同治三年,曾国藩率兵攻克天京,洪秀全丧命,太平天国灭亡。即使下场骇然,但各地民间势力仍蠢蠢欲动,加之外有列强虎视眈眈,朝廷倍感威胁,深怕再有蛟蛇升天。中华气脉延绵数千年,每出一代共主便耗损一条龙脉,如今真龙之地困厄,我卢氏就在此时接下一条密令。” 他顿了顿声。 黑夜的神秘故事,有小时候讲古的氛围,闫禀玉好奇,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密令?” 他继续说道:“那密令道明:影响国运的最后一道龙势就隐匿于广西省。于是卢氏一门受命携八桂大地其余七大流派踏遍广西境内,寻龙点脉,以续清廷……” 听到这里,闫禀玉慌忙凑身去捂住卢行歧的话语,她面露惶色地望望四周,再转过来警告:“你在警察局外讲寻龙点脉,以续清廷,这不是虎口里拔牙吗?被人听到保不齐要将我打成间谍,被你连带遭殃。” “禀玉姑娘,我设了禁制,外人听不见我们谈话。” 闫禀玉还捂着卢行歧的口,他的声音是从哪发出的? 疑惑间,掌中实在的皮肉感愈发明显,似乎还有冰凉的气息。意识到这是男人的身体,她忙松开手,呵呵两声,缓解尴尬。 “听不到就好,就好……” 即使有些尴尬,闫禀玉不忘正题,狐疑问:“那你现在想干嘛?现时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你要反了这天吗?” 卢行歧还未回,闫禀玉连连甩手,坚决地表明立场:“你该不会是什么封建清朝余孽吧?叛国可比违法犯罪更严重,这事打死我也不能干!” 卢行歧摇了摇头,“你说错了,我是汉人,不是清人。” 闫禀玉手往上指,“可你头上有辫子。” “辫子在头顶,不在心底,只要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关心谁掌权。” “那你还说寻龙脉?” “我只想寻找被灭族的真相,而密令是起因。” “确定不是谋反?” 卢行歧无谓笑笑,带着一丝苦意,“我一人之力,怎么反了这天?” 那就好,闫禀玉就前后推理,“你卢氏一门的死真跟龙脉密令有关?” 过往沉重,卢行歧低了声音,“据我所知,是。” 闫禀玉问:“那你具体要我做什么?” “找人,问事。” 太平天国灭亡是在1864年,一百六十载已去,闫禀玉说:“那个年代的人早死了,要怎么找?怎么问?” 卢行歧只道:“我自有方法。” 闫禀玉对之后要做的事心里有谱了,揣好沉甸甸的金块,她嚷嚷着启动电瓶车,“饿死了!我先去吃早饭。” 闫禀玉车速快,溜烟就不见了人影,风风火火的行为,将卢行歧沉浸过往的情绪给打断。 月西行,天将晓,秩序交替,阴阳守则。 卢行歧化为一团黑雾,遁形而去。 再次找到闫禀玉时,她正踞在路边的宵夜摊吃粉,吃的还是配料丰富螺狮点缀的米粉。 原先想遁隐,但不知怎的,卢行歧就跟着到了这里。 距离阳世活动时间还早,宵夜摊在备外卖,路边几张桌椅只坐了闫禀玉一人,她右手捏筷子夹炸猪肘,左手握手机百度卢行歧的名字——可惜,有些同名的混乱信息,但地域跟年代合不上,没查出个所以然。 干脆就放下手机,啃猪肘,嗦辣油米粉,吃得很是尽兴。 “我二弟也衷爱这个。” 凭空有声,这几日经历非人,闫禀玉悲催的见怪不怪了,埋头再咬一口浸满汤汁的炸蛋,她问:“清代也有螺狮粉吗?” 原来这碗红彤彤的食物叫螺狮粉,卢行歧说:“我二弟衷爱的是酸食。” 酸食是指粉上的配菜酸笋吧,闫禀玉夹一筷子放嘴里,嘎嘣脆的口感,她发出慨叹:“英雄所见略同,天热不吃点酸,都没胃口。” 余光中,卢行歧阴身半隐,立在桌子对面。 螺狮粉够辣,但酸味少了,闫禀玉转眼找醋瓶,发现在隔壁桌,她伸手去捞,老差一点。正要起身,醋瓶却自动移近,刚好够她手能抓到的距离。 闫禀玉知道是卢行歧所为,她将醋瓶拿到自己桌,又想起今晚遭的罪,美味的螺狮粉也压不下去胸口的怄气。 她抬眼阴阳道:“现在总算让我见识到了,你这虚体能拿实物。” 对面卢行歧出声:“我并未说过不能御物。” 闫禀玉哽住了,因为这话却是事实。郁闷,牙龈都咬碎了,她开醋瓶狂往螺狮粉里倒醋——多吃点醋好,软化血管,美容养颜! 放开醋瓶,闫禀玉埋头吃,好片刻安静。 “我不吃酸。” 不知道为什么,卢行歧忽又开口,话家常的语气。 金子沉沉坠在口袋,闫禀玉不看僧面看佛面地敷衍,“那你都吃什么?” “清汤沙河粉。” 沙河粉是湿粉的旧称,闫禀玉抬眼看,卢行歧身姿笔挺,长衫垂顺,眉目敞亮,与这油烟热火的晚市各自天地。她转念一想,百年前的世家少爷,穿着讲究,也会像她这样坐路边嗦粉吗? 夜半尸语 第12节 想起那个画面就觉得好笑,闫禀玉咯咯笑出声,好不开怀。 卢行歧好奇,“你为何笑?” 她眼睛弯弯,“不告诉你。” 就不告诉你!让你想不出猜不到,最好给你添堵。 吃完粉,结账,闫禀玉乐呵呵地去骑电动车。 回家洗澡躺上床,身体被热水烘得软绵绵的,闫禀玉舒坦地在床上滚圈,停下来时正对窗户。 卢行歧不知几时来的,靠坐在窗台处,左腿屈膝支在窗沿,右腿踏在地面,手自然地垂放。眼神向窗外,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闫禀玉很困,但心中有个小计较,暂时叫她睡不着——金子是有了,可要怎么变现?突然拿着一整块古董金去金店,太招摇了…… 闫禀玉在床上翻来翻去,明明动作很轻,却惹来卢行歧的目光,他就远望着她,也不作声。本来卧房有只鬼就挺膈应,这鬼还是男性,她再坦荡也做不到熟视无睹他的目光。 闫禀玉坐起身,冲窗台喊:“你看什么看?” 过了片刻,卢行歧出声问:“你心思忧虑?” 难道他还有看穿人心的本事?闫禀玉皱眉咕哝:“你又知道?” “气味不同。” 闫禀玉低脸闻了闻睡衣,明明没味儿呀,况且心情跟气味有什么关系?她寻思着,也许是气场感应之类的,毕竟鬼是更趋向微粒的存在,自然能识微。 “要是大黄鱼能变成一块块就好了,这样更方便变现。”她说出自己的烦恼。 “我略懂融金之术。”说完,卢行歧再次望向窗外。 这是要帮忙的意思吗?闫禀玉想细问,但看窗外夜色如水,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鬼影寂静而孤伶。 算了,将大黄鱼放床头柜上,闫禀玉转过身拉被子,闭上眼睛。 室内静能闻针。 闫禀玉在脑海里回顾今日,和打算以后。 契约解不了,只能依照约定去做,虽然目前被动,但她迟早有天要将立场讨回来!还有那姓冯的,弄虚作假的神棍,她落到这番田地,他也脱不得干系! 思路理一遍,冤仇理一遍,闫禀玉安然入睡。 东方欲晓,阳界逗留的阴魂横冲直撞,寻找地方遁形。 闫禀玉三层的卧室正对进村的y型路口,剪刀煞直冲,阴魂易引此处。空中一团团飘荡的阴气试图冲向三层,但见窗台上的卢行歧,阴身浑厚煞气极盛,便都悚然而离。 听气息,闫禀玉已经安睡,卢行歧转眼看向那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床,被下是缺乏安全感的蜷缩睡姿。 望着望着,卢行歧忽而露出一笑。 胆大心细,机灵聪明,杀伐果断,虽然算计了他,但正衬他意。 天光已泄,窗外一缕无法遁形的游魂,竟慌不择路的要撞进窗来。 卢行歧头也不回,屈指向外弹出一道阴气。 阴气穿墙而过,游魂惊吓后退,被突破天际的第一缕光给灼烧成烟尘,洋洋洒洒,了无痕迹。 【二卷:钦州府——百鬼敕令】 第11章 (小修) 养蛊人血脉 闫禀玉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还迷糊,从被窝里抬头:怎么还没天亮? 随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屏幕日历已跳一页,她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好在今天休息,时间富余,闫禀玉丢开手机,眠足意满地在床上打滚,伸展身体。被子卷了满身,余光冷不丁瞧见什么,她忙要坐起来。 但被被子缠住,无法大动作,她往回滚,甩掉被子撑手臂在床上爬了两步,摸下枕头边上的碎金块,顺带开了灯。 那大黄鱼竟被融成了五块小金饼,卢行歧说懂融金之术,果然没骗人!闫禀玉兴冲冲地盘腿坐起,将五块金饼摞掌心里,翻来覆去地看,嘴角翘得老高。 钱啊,这些都是钱啊! “可还满意?” 声音乍然响起。 闫禀玉忙不迭点头,“满意,很满意。” 每一块金细细观摩,闫禀玉发现金饼上面还余留些模糊的戳印,隐约有个什么“棠棣”的字样。 “那就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出发。” “即刻?出发?”闫禀玉还在低头研究戳印的字,没太在意。 “是。” 意识到话意,闫禀玉猛然抬头,“现在就要走?” “正是。”话音刚落,卢行歧的身形浮现,双袖束于后,脚尖点在虚空。 卢行歧本就个高,闫禀玉坐在床上低他大半截,她收好金饼,站起来问:“去哪?可我明天还要工作呢。” “那就辞掉工作。” 冷冰冰的词,张口就值五千。 闫禀玉略微不爽地转圜,“既然非去不可……那我先去请假。” 卢行歧淡道:“这一程少则一月。” “那……多则呢?”闫禀玉弱弱地问。 “多则数月。” “这么久?!”闫禀玉发出尖叫。 卢行歧面无波澜,轻点下颔。 可闫禀玉根本不想放弃工作,筹划着,“我去试试,先请一个月长假……至于后事,那就以后再说……” 行事在前,最忌讳犹豫不决,卢行歧微微倾身,盯着闫禀玉的脸问:“我予你的少吗?” 室内窗户紧闭,无风却有气流拂面。几日相处,闫禀玉明白是卢行歧的缘故,他周身气势波动,情绪不悦。 当然给的不少,不然闫禀玉不会在这既要又要,“为什么非要辞职?我能请到假,不会耽误契约的事。” 卢行歧缓缓伸直身体,眼神静谧,无动于衷。 真是拿人手短,闫禀玉再靠近去,试图说服:“你知道现世工作多难找吗?今年可有一千多万应届毕业生涌入社会,竞争残酷,更要保住饭碗……” 话音骤停,闫禀玉突然伸出手,卢行歧立即闪身躲开。他目有怀疑,袖中已成招式。 只见闫禀玉伸出掌心,眨着好奇的眼睛,无害地问他,“这是什么?” 卢行歧愣了愣,袖中招式化解,而闫禀玉的掌心赫然停着一只透体飞虫,掸翅搓腿,安然得很。他凝视片刻,指尖向上释放出一缕阴气。 飞虫转颈,显然被阴息吸引,欲去追踪,却惧于什么,着急地在原地徘徊。 卢行歧不回话,闫禀玉更是奇怪,“你身上怎么会有虫子?这虫子好怪,浑身透明,它也能见鬼吗?” 心中有了论断,卢行歧伸指捻过飞虫,解释道:“这是一种蛊,隐形传踪,追息而死,名唤追息蛊。” 蛊虫?闫禀玉对这些并不陌生,但真正见过的少,更何况是通体透明的奇特虫子。再看去,卢行歧指尖起火,飞虫一秒化为灰烬,面不改色的平常。 闫禀玉艰难地咽了咽喉咙,仿佛有了被扼颈的实质感。 收回手,卢行歧再次看向闫禀玉,心中怀疑。追息蛊一旦咬息至死不从,但闫禀玉能压制它的使命,蛊只惧养蛊人,难道她身上有养蛊人的血脉? “你出自柳州何处?”他忽然问。 闫禀玉不疑有他地回:“柳州三江,或许清朝称怀远县。” 卢行歧不禁深看她一眼,眉目平缓清色,面廓并不算深邃,不太似侗地之人。他再问:“怀远多有侗族聚集,你是侗族?” “是。” 卢行歧点点头,了然。 —— 洗漱换衣,闫禀玉顺利出门。 骑着电动车,一路琢磨:她搞不懂为什么卢行歧又不着急出发了,还好心给她时间去请假。 十几分钟后到达大瓜酒店,闫禀玉也不纠结了,直奔夜班李经理办公室请假。 因为是先斩后奏的请假,李经理第一反应是拒绝:“小闫你也太不厚道了,一时间让我去哪找人给你顶班?你这不符合流程,没这么请假的。” 闫禀玉苦哈哈地解释:“经理呀,我也不想,家里是真有事,要回去一趟,短时间赶不回来,您就批了我的假吧。” 经理连连摆手,“我可没那么大权利,还是那句话,事假走流程。” 眼见不成,闫禀玉打算给老头的身体情况造谣,编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借口。 恰巧夜班交接,白班下班的牙蔚来经理室交房款现金,闫禀玉向她投去求助的眼神,她回以狡黠一笑。 了解起因经过后,牙蔚靠住林经理的办公桌,弯弯眼看着李经理,“我能找到人,经理就给她批假呗,流程问题,我跟五叔说说就好啦。” 牙蔚是关系户,她的五叔是这家酒店的二把手,这个面子和方便应该要给,李经理踌躇不定。 “好嘛,李经理就批了吧。”牙蔚用手推推李经理手臂,声音又嗲又甜。 李经理听得眉开眼笑,松了口,“这个嘛,你找的人是熟手的话,那就好说好说。” “当然啦,人家都干这行几年了,最近有空可以帮忙。” …… 出了经理室,闫禀玉如愿请到假,她开怀地抱住牙蔚手臂,“蔚呀!爱死你了!” 牙蔚轻轻一笑,“礼尚往来,还你之前帮忙的情谊。” 燃眉之急解除,闫禀玉无以为报,只能紧紧地拥抱牙蔚,并豪言壮语地承诺:“回来后我请你吃大餐,真正意义上的大餐!” 牙蔚眼睛眨眨,乐道:“那我就拭目以待啰。” 闫禀玉认真地点头,陡地想起一事,“对了,308房客人还在吗?” 牙蔚稍回想,“那冯先生啊,在七点多退房了。” 夜半尸语 第13节 时间恰好在闫禀玉赶到酒店之前,她恨恨地想,算他走运。 不过没关系,闫禀玉回到前台,私自记录下冯渐微的户籍籍贯和联络方式,一身轻松的离开大瓜酒店。 20分钟后,闫禀玉从金店走出来,查看支付宝卖金饼刚到账热乎的五万块钱。揣好手机,她心满意足地骑上电瓶车回家。 夜风拂面,即使身旁时不时歘过一只鬼影,但如卢行歧此前所言,忽略掉就行,这些中微子对她造成不了实际影响。 以前曾在网上看过一句话:人在感到幸福时,会觉得生活美好,更愿意去爱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那为什么感到幸福呢?因为挣钱了呀! 去年刚毕业面临就业困难,只颓丧雨下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此刻的自己几乎无法共情之前的自己,虽然这只是一笔也许很多人不以为然的钱。 “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它永远都不会堵车……” 闫禀玉开心地哼着歌,在经过当初捡钱撞鬼的路段时,打眼瞧见一熟悉身影,刹停车。 十字路口,清衫长辫,身材高挑,那不是卢行歧吗? 只见他右臂抬高,袖管垂叠,露出精瘦劲力的小臂,掌中掐住一只男鬼的脖子。饶是面上无比痛苦,那男鬼仍旧不敢反抗,在兢兢业业地回答着什么。 卢行歧在搞什么?那行事作为,昂首挺立的倨傲模样,怪有黑道威胁做派的。 不知缘由,又是鬼之间的纠葛,闫禀玉管不着,便在原地好奇地观看了会。 这时,卢行歧忽然望了过来。 同一时刻,现代装男鬼遁形消失。 闫禀玉有种偷窥被当场抓包的心虚,她多余地摸摸脸晃晃头,装作自然地挪开目光,赶紧骑车离开。 骑出百来米,她心虚地用余光瞧后视镜,就见卢行歧纵身高空,向着她掠飞过来。 虽然说鬼没有重量,但在卢行歧稳稳立在车后座时,闫禀玉感觉到车身顿了顿,像是承载重了一些。 闫禀玉硬着头皮打招呼,“你也出来办事呀?” 诶~不吭声。 闫禀玉再嘀咕:“你自己回去更快,‘乘’我这车不是累赘?” 卢行歧并不回答,望着前方,目光炯炯,自有神思。 闫禀玉倍感无趣,专心开车。 追息蛊追踪需咬息,唯一有机会近身摄取阴息的只有郁林州冯渐微,卢行歧眉头轻轻一挑,讽刺自己阴身道行不及,被人算计了去。 这冯渐微也算个人才,在追息蛊失效后,竟洞烛机先地逃跑了。会施刘家的敕令纸人,还握有柳州府滚氏的追息蛊,这之中究竟是一门意愿,还是七大流派都沾了一手? 卢氏一门覆灭时,卢行歧当时身在外省,和阿爹二弟最后共处的人是七大流派,要查清当年缘由,需于此下手。既然冯渐微母家出自钦州府,卢行歧如今势单力薄,那就先挑了这人丁凋零的刘家。 “禀玉姑娘。” “嗯?” “我们即刻前往钦州府。” 钦州府是钦州吧,闫禀玉问:“去那干嘛?” 卢行歧微微一笑,“会旧友。” 闫禀玉从后视镜瞥过去,卢行歧脸上那笑阴邪的很,想起刚刚他掐鬼威胁的样子,她意识到此非寻常的会旧友,更像是去寻衅找碴的架势。 闫禀玉欲言又止,但贼船都上了,只能附和:“好。” 第12章 龙门七十二泾 钦州离南宁很近,半个小时的车程。 既然假已请,钱入账,闫禀玉秉着早完事早自由的想法,雷厉风行地用手机订了去钦州的最后一张动车票——距离开车时间仅剩58分钟。 回家收拾行李,路途近带两身换洗衣裳足够,夏季衣服轻,再拿件睡裙,全塞进背包。带点现金,闫禀玉出门打车直奔南宁东站。 到了东站,直奔进站口。 现在乘车不用取票,闫禀玉排队进站,事先准备地掏钱包拿身份证,预备刷脸进站。 前面就剩五六个人,闫禀玉张望着,跟随队伍移动,耳后忽感到一阵凉凉的气息。紧接着,她听到卢行歧的声音。 “你未替我付车马钱。” 急急忙忙的,竟忘了这老鬼存在。闫禀玉眼观周边,没人注意这边,她小声说道:“鬼不占座,不需要车马钱。” “付钱。” 又是冷冰冰的命令语气。 闫禀玉皱了眉,侧过脸看见卢行歧正站在她身旁,语气不自觉重了,“即使买了,也没法检你的票啊。” 后头排队的小哥惊疑地盯着闫禀玉自言自语,他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 闫禀玉尴尬地转回头,她应该被人当作神经病了。 “我卢氏行事光明,立身磊落,绝不做此等偷票之事。” 又来!闫禀玉抚额,用力地搓搓脑门,咬着牙说:“好!我买!” 好在之前给滚梦萝订过车票,12306里有她的身份信息,闫禀玉几下操作购买好票,然后抬起手机屏幕给身旁的卢行歧看。 再看时间,离发车时间就剩十五分钟,轮到闫禀玉刷脸进站了。她提紧背包带,边刷脸边恨道:“要是赶不上车就全赖你这死鬼!” 卢行歧目送闫禀玉过安检,她穿着白t长裤的身影在候车厅快速奔跑起来。 赶车的人行色匆匆地从卢行歧魂体穿过,他浑然无谓,摸摸鼻子,暗叹:真是粗鄙的骂语。 叹的正是那句“死鬼”。 闫禀玉在截止检票时间进了乘车闸,踩着点上了动车。 本身非节假日,又是晚班车,座位大半都是空的。反正就一站路,不存在占座就到了,闫禀玉在就近的过道空位坐下。 卸下背包,动车缓缓启动,闫禀玉坐车习惯看外面,卢行歧不知道几时跟到了靠窗的位置。腰杆挺直,手放膝上松松握拳,正襟危坐的姿态。 这幅模样确实像人,他明明会飘,会瞬移,但夜晚会坐在窗台雅趣望月,他似乎在特意维持一些“人性”的习惯。 思及此,闫禀玉对于卢行歧执意买票的不满,有了一分理解。 车开出站,城市霓虹过后,便是一片银月荒野。 短程怕错过,闫禀玉拿出手机刷,避免自己睡着。不知道过去多久,短视频刷得人急躁,她时而抬眼,卢行歧依旧在望车窗外。 顺着他的视线,闫禀玉瞥见动车开始进入钦州地界,荒原里的星点灯火逐渐成片,燃彻夜空。 很快到站下车,已经快十点。 闫禀玉背好背包,跟随人群验票过闸出站。 在钦州东站前的阶梯上,身边陆陆续续通过奔向目的地的路人,闫禀玉立住脚步,茫然地问卢行歧,“我们接下来去哪?” 卢行歧道:“龙门七十二泾。” 闫禀玉没去过钦州,但因为广西第一座跨海大桥龙门大桥通车的新闻,粗略了解过这个地方。 龙门七十二泾是钦州著名的八景之一,位于茅尾海内海,错落着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岛屿。泾是水道,七十二数,足见水况曲折复杂。海面常起湿雾,海潮急退急涨,行船危险易生意外,这片海域也因此衍生出许多灵异诡谲的传闻。 “那只是一片海岛,深更半夜的去那找人?” 卢行歧只说:“七十二泾百数之岛,岛上素有居民。” 大半夜的出海,闫禀玉不禁想起七十二泾的诡怪传闻,她商量道:“现在很晚了,白天去不是一样吗?” 卢行歧撩眼皮斜她一眼,“我白日化形不便。” 好吧,是闫禀玉思虑不周。她认同了,向前迈步,眼睛搜寻打出租车的地方。 车站广场外马路就有出租车泊车待客,闫禀玉边走过去边说:“这个点公共交通几乎没了,我只能打车,但你给我的大黄鱼是酬劳,可不包括路上吃喝花销……” “我懂。”卢行歧随在她身侧,抢话道。 “你懂什么?”闫禀玉顿足反问,仰着视线看他。 那如龙眼般黑白剔透的双目里,满是对金钱的渴望,卢行歧无奈答复:“事成再补酬劳。” “ok!”闫禀玉捏个响指,继而跑去打车。 司机师傅降下车窗,探出头对跑过来的闫禀玉喊:“靓妹去哪呀?” “龙门七十二泾。” “哦,龙门港镇那儿呀,挺远,得过龙门大桥呢,白天还能看茅尾海红树林风景,晚上就没啥好看的了……”司机唠唠叨叨缩回驾驶座,“那快上车吧。” 闫禀玉去拉车门,忽被卢行歧拦下,她不解地看他。 “龙门岛与世隔绝,与七十二泾同属一域,素有居民生活,要去七十二泾需经由龙门岛,方便食宿补给。登岛则从钦州府码头渡船,这车夫说什么经过大桥,言辞有问题。”卢行歧言语间已经开始怀疑司机。 闫禀玉怕他又搞什么幺蛾子,掩声说:“龙门岛早在八十年前就填海筑堤与陆地相连,龙门大桥则是跨海大桥,直接跨过七十二泾海域直抵龙门港镇,人司机师傅没讲错呀。” “填海连陆,跨海大桥?”卢行歧似乎无法理解。 现在没法解释太多,以卢行歧清朝的眼界去看现代发展,堪比天上人间,即使讲了他也无法想象。闫禀玉拽住他手臂,将他带上车。 上车后放开卢行歧,闫禀玉说:“等等你就能看见了。” 出租车开始行驶,约40公里的路途,比动车时间还长。还有得熬夜呢,闫禀玉打算眯一觉,靠着车座歪脑袋准备闭目。 颠簸间,视线晃过卢行歧,他又在望窗外。车水马龙,灯火繁盛,路道打下的光影穿透过他的身体。 这副场景印在闫禀玉脑海里,导致她短暂睡了一觉之后,醒来下意识找卢行歧。他仍旧姿势不换,到底在望什么呢? 车过龙门大桥,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提醒,将两人当成了外地游客。 “靓妹你看,我们现在行驶在龙门大桥上,桥下就是茅尾海的红树林,七十二泾就在这里了。” 闫禀玉闻言按下车窗,趴出去看:海风狂劲,吹来黏糊糊的腥气,月光不清,夜晚海面视野犹如蒙尘,灰雾一片。不过隐约可见水泾波光,岛屿罗列,如珠嵌银河。 “诶你看,你旧友在哪座岛上?等会到龙门港镇还得找船出海,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闫禀玉边说边转头,车座空空如也——卢行歧不见了。 闫禀玉视线在车内扫一遍,不见卢行歧踪影,她又将头探出车窗,看看他是不是像影视剧里的鬼一样,贴着车飞。然而依旧不见他。 到底哪儿去了? 闫禀玉缩回座位,猛然间从后视镜发觉卢行歧的身影。他站立在车顶,背手在后,长身玉立,遥望龙门大桥下的七十二泾。 夜半尸语 第14节 此前卢行歧对跨海大桥存疑,不知如今亲眼看到,会不会跟1896年李鸿章访美,看到高楼大厦时的那般震撼和难以言表。 他的背影遗世独立,透露着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无奈,他此时,会是什么思绪呢? 闫禀玉回身坐回座位,蓦然起了一丝共情的情绪,不知是为历史,还是为卢行歧。 下龙门大桥,就快到龙门港镇了,闫禀玉倾身向前面车座,问出租师傅哪里能租到晚上夜游七十二泾的船。 七十二泾水道复杂,红树林夜晚森然,司机驾车多年,遇到过许多想去冒险的游客,他扶着方向盘细心回答:“你要是白天来坐游船,就从七十二泾码头登船,但是夜晚只有龙门港镇的蚝农才会出海。现在就想夜游的话,我载你到马路头的进港航道,那边上停靠着许多蚝农的船,你可以去询问愿不愿意带你出海。” 闫禀玉听了,点点头,跟司机道谢。 出租车驶下桥,开了几分钟到达进港口,就是所谓的马路头。 四周黑黢黢无人影,唯有航道两岸和灯塔的光。 闫禀玉付车费,下了车。 司机降车窗,探头出来叮嘱:“虽说现在世道安全了,但大半夜的,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小心点好。如果真有什么事,靠岸相望的那幢楼是景点将军楼,里头有管理人员,你只管去求助。” 顺着司机所指方向,闫禀玉打眼远望,十几米的距离外有座坡,坡顶确有一幢楼:三层楼高度带阁楼,外延人字楼梯可直上二层,每层楼外连廊连结,阳台巧砌成半圆拱状,寥落的灯光从里渗出。 原来那就是将军楼,是民国八属军副指挥申葆藩在1919年修建的,因位处龙门最高点,可观测到潮汐和四方海面,楼顶四角阁楼便是炮楼,居住与防卫属性一体。 闫禀玉再次道谢。 出租车开走了,卢行歧也现身了。 他站在闫禀玉身旁,循着她的目光方位望过去,轻声道:“楼顶四角设有炮台。” 闫禀玉转过视线,暗夜中卢行歧眉色深沉,她问:“炮台怎么了?” 卢行歧没立即回,而是收回目光,放在进港航道上。 闫禀玉暗地嘀咕,又开始装神秘了。不远处有渔船灯火,她正欲过去,不料卢行歧倏然出声。 “龙门岛扼守猫尾海通往外海的水道,是进出钦州城的水上门户,顺治和康熙年间,郑成功抗清多次从海路攻占龙门岛,由龙门岛登入,攻打钦州城。那楼名曰将军楼,位处最高地,略有风水学通天点烛之势,楼前群岛似兵卒,四面炮台视野宽广,有守有攻,筑建之人倒有几分真本事。” 卢行歧说的猫尾海,是茅尾海的旧称,闫禀玉忽而明白了他情绪的变化。清末社会动荡,内忧外患,缺的是硬骨头和这样的冷兵器。 “是可攻可守,不过那将军楼是民国所建,跟清朝扯不上关系。解放战争后,这里曾是驻龙门港海军司令部,与越南隔海对峙,后又改为海军招待所,再之后我国与越南边邻关系缓和,海军撤走,留下这里成为一处景点。” 闫禀玉说着,返身走向亮灯的渔船,卢行歧悄无声息地跟随,表情琢磨。 她犹豫了下,多嘴解释:“解放战争你知道吗?清朝灭亡后,经过军阀割据的民国时期,再之后日军侵华,到解放战争取得全面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真正的民主时代到来了。” 卢行歧微微愕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闫禀玉所述的历史,还是懵懂于新时代的词语。 “妹妹仔,你在同谁讲话?” 船主人正巧出船仓解缆绳,听闻人声,只见一名女生正走朝这边走来。此时近十一点,岸无行人,他狐疑开口。 “没呢,我在、在自言自语。”闫禀玉回答,一转眼,卢行歧又消失了。 第13章 幻瘴 船是那种驾驶位露天,中央带个隔间大船仓的小型渔船。船家穿着浆洗多次松垮泛白的短袖汗衫,昏暗灯光下,仍可见发丝斑白,估摸着得有六十岁年纪了。一眼最大的记忆点是那双耳朵,型长而高于眉。 钦州一带讲白话,本地老人讲普通话都带白话,就像南宁本地普通话夹壮一样。船家的口音也如此,称呼小女生为妹妹仔。 闫禀玉见状快步过去,询问:“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啊?” 近了,船家打量闫禀的玉面容和脚底——容光焕发,脚踏实地,确是人。 “夜了,妹妹仔赶快回家,别在这玩。”船家收绳准备出发,不意多言。 闫禀玉不肯轻易放过机会,船靠岸边,她伸脚自作主张地踏了过去,船身登时一阵摇晃。 “诶你——!怎么回事?”船家惊讶道。 站稳身后,闫禀玉厚脸皮地笑道:“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就带带我吧,多少船费我给,听说晚上的七十二泾很是神秘美丽呢,难得来一次,不去见识见识可惜了。” 船家板起脸,“真是乱来,晚上水道危险,你们这些游客就老老实实白天去坐游船吧!” 船家扬手,作势驱赶闫禀玉。 闫禀玉笑眯眯的,丝毫不慌,也不挪脚,双手合十好声求:“拜托拜托嘛~” 伸手不打笑脸人,船家竟狠不下心真将闫禀玉赶下船去,手干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再看四周,渔船成排停靠码头,也许今晚就他这条船出海。 因为龙门大桥的建立,七十二泾或许要大力发展旅游业,往后清退蚝排是必然的事,现在生意也不像以前好做,许多蚝农都计划着转行。如果他不带这个小姑娘,估计她今晚就等不到船了。 船家叹气,手放下来,“你这妹仔真是胆大,我女五岁时调皮,我讲人熊婆的故事吓她,她也这样对着我笑,一点唔惊。” 果真是广西孩子童年最大的恐惧,闫禀玉小时候也被人熊婆吓过,她知道阿伯愿意带她出海了,嘴甜道:“阿伯面善,讲恐怖故事也不吓人。” “哈哈!”船家爽朗笑两声,迈步穿过船仓到船头,声音隔着传来,“妹妹仔,我姓韩,就住玉井流香1所在的北村。我要去看蚝排,只能带你转一圈水路,转完你得回去了啊!至于船费嘛,就给80行了,讨个利是。” “诶,好的。” 船仓门大敞,里头有盏昏灯,灯下摆矮凳矮桌,桌上还有套红陶茶具,桌脚边还放了个应急背包。引擎启动,船身抖动,闫禀玉依韩伯嘱咐进船里坐下,将随身的背包放好。 渔船从码头开出,匀速行驶出航道,进入海域。 船身稳当点后,闫禀玉迫不及待地探身出去瞧传说中的七十二泾。 远处观望时,只觉七十二泾海面生烟,十分雾矇,神秘诡谲。身在近处又是另一种观感,晴朗月色下,水波粼粼,轻风微拂,途经的岛屿上生长着大片的红树林,蓬勃茂盛。 轰隆隆的行船动静,也将深夜的幽深给驱散不少。 虽然望远依旧视物朦胧,但对于闫禀玉没什么影响,七十二泾岛屿分布密集,岛之间的水域便是水道,渔船穿梭时能轻易地看清。同样的,岛上树林深处隐约的熄灯楼宅也看得很是清楚,孤伶伫立,也不知道有无人居住。 船身狭窄,卢行歧出现在船舱外,离闫禀玉两步远。今天来钦州的目的就是找住岛上的旧友,韩伯在船头,引擎声又大,她不用特意收着声,便问卢行歧,“不知道地方有没有变动,你看到眼熟的岛没有?” “还未。”卢行歧头也不回地答。 “哦。”七十二泾水道本就扑朔迷离,海面多浮有蚝排,船要避开,更是拐来弯去的,闫禀玉看了会风景便缩回船仓坐好。 说来也奇,海上驾船波动较大,但舱内那套茶具纹丝不动,就连桌旁的热水瓶也是丝毫不晃。闫禀玉寻思,虽然她感觉到摇摆,但韩伯出海多年,也许驾驶技术能将船仓内物品保持和船身摇晃的维度一致,相对平衡就不会打破现状。 闫禀玉就坐仓内,看外面风景掠过,反正她也不认得地方,闲来无事开口聊天:“卢行歧,你小时候父母会用人熊婆的故事吓你吗?” 稍顷,卢行歧不回,闫禀玉探头出去,恰巧他目光回转,望着她,神色警觉。 “……怎么?”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神思飘然,又似在捕捉什么。 这样的卢行歧,让闫禀玉预感不妙。 难不成……她背后有什么? 卧弓山的恐怖历历在目,一股阴森之感从脊背爬上,闫禀玉猛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冲卢行歧奔去! 他是鬼,且有本事,大半夜的又是在海上,无处可躲,不拿他当挡箭牌当什么? 卢行歧不动如山,任闫禀玉躲在自己身后,她伸出头后怕地问:“到底怎么……” 从卢行歧的视线角度看去,闫禀玉猛然噤声。她发觉近处也起雾了,夜色下雾气流动,以弥散的趋势迅速侵占海面。 空气也变得好湿!闫禀玉的呼吸变沉重了,觉得气管和肺部都像被灌了水蒸气,难受得几乎窒息。 这时,渔船停了下来。 “妹妹仔,我们等会再行船。”韩伯说着,弯腰进船舱,似乎习以为常。 韩伯身后探灯照出更广泛的海域,雾蒙雾如处云海,这渔船渺小得飘摇,闫禀玉弱声,“阿伯……起雾了。” “是的,每晚都这样,过会就好了。”韩伯在矮凳坐下,稀松平常地倒热水泡茶。 看韩伯这么轻松,估计没问题,闫禀玉暂时松了口气。眨眼间卢行歧又不见踪影,她独身在船尾,四周水面深静透黑,有些渗人,她也弯腰进了船仓。 “把门关上,能挡点湿气。”韩伯说道,泡茶倒茶,将茶汤斟入一只干净的陶杯,“喝点茶,去去湿。” “哦,好。”闫禀玉拢上门,坐下喝茶。热茶一入喉,那种潮湿的窒息感缓解许多。 渔船陈旧,船仓门早不是原装,是后补的透明塑料门,关上仍能观外。海上雾气弥散,无孔不入,漫到了船仓前,灯光也照不透,凭生压抑感。 闫禀玉又担心起来,身在陆地还好说,可以躲。但在海面,她凫水不太行,假设真出意外,她绝游不到岸。 想到此,心生埋怨,都怪那只鬼!还有那破契约! 见闫禀玉面带忧虑地看外面,韩伯出声:“这七十二泾的夜雾我们当地称幻瘴,等雾散我们就往左去,再转个十来分钟就可以返程了。” 闫禀玉转过脸,新奇地问:“什么是幻瘴?” “就……就雾,雾而已,很快会散……”韩伯言有迟疑,似乎在躲避闫禀玉的问题。 但雾也常见,为何取个幻瘴的诡异称谓?闫禀玉琢磨着,心底压了一丝忧虑。 “我都话了,夜晚七十二泾真没白天好看……晚上你回去睡一觉,早上起来吃两个油角,一碗锅烧粉,饱肚了,再去坐一遍游船……”韩伯和声说着,缓解气氛,还介绍起他那套中国四大名陶之一的钦州非遗坭兴陶茶具。 闫禀玉礼貌接话,“阿伯你能在船上摆非遗茶具,肯定对自己的驾船技术十分得意。” “那当然!”说到这个,韩伯兴趣盎然,“我们当地有句老话:‘开船不经三十六曲七十二泾,都不算会驾船’。我都跑了40几年船了,大小水路熟呢!不然哪敢带游客夜游……” 船仓内一派和睦,茶水清醇,安静谧远。 但船外浓雾,四野森然未知,海面深远色静,似乎藏纳着什么巨物,只待时机,骤然破水而出…… 还有临近岛屿上的一幢楼宅,浓雾中稀疏见一角,黑漆漆的充满鬼气,确是荒废许久…… 闫禀玉望着望着,心有余悸。 不久后,韩伯突然起身推开船仓门,说:“可以行船了。” 话音刚过,验证似的起了微微海风,将雾推散了些。 韩伯出仓走向船头。 卢行歧不知所踪,岛上楼宅又近,闫禀玉实在不想独自待着,就跟着到船头去。 船头的照灯明亮,但仍照不透前方的雾。 韩伯开船掌舵,水泾弯曲,凭手感打方向靠近楼宅所在的岛屿。他见闫禀玉一副畏畏缩缩的表情,猜想她是害怕那幢老宅。 不过也疑惑,大半夜出海是她硬要跟着来的,怎么这会又怕上了?就跟家里女儿一样,年轻人总是心气狂大,缺乏阅历。 “岛上这些楼历史好久了,空了近百年,质量真好,也没见塌。”韩伯说。 怪不得鬼气森森的,这些楼还不少,闫禀玉说:“真的都没人住了吗?” 韩伯:“嗯,你看那外窗,拱形的,上楼下廊,立柱撑檐,是骑楼风格。清末民初那时,兵荒马乱,民生艰难,很多人被迫下南洋讨生活,就跟现在八九十年代去广东打工一样,就是俗称的洋中介‘卖猪仔’啦,将人当牲畜卖到南洋。迁移路途遥远,有些人命丧半道,有些人运气不好,被骗了囚禁起来打黑工,有些人拼死闯出了名堂,寄钱回来盖的这种楼,之后也是各种原因回不来了…… 夜半尸语 第15节 韩伯叹气:“以前日子苦啊,我家三爷爷也是被迫下了南洋,一去了无消息,不知道是在那里发家了,还是不在了。不跟家里联络也没事,希望他终老最好。” 近代史的下南洋,是指到东南亚一带务工,当历史从亲历的人口中道出,比书上叙述的冷硬字体更具悲剧底色。 闫禀玉也叹气。 风向的原因,雾全往右面去了,左面海水清清凌凌。 韩伯见状说:“我要转弯了,你可扶好了。” 闫禀玉忙抓住船栏杆,刚要回话,耳边有声传来: “让他右转。” 卢行歧出现了,又是突然发号施令,可是右面雾浓,航向不清。 闫禀玉迟疑不定,卢行歧喝声:“让他右转!” 熟悉的寒凉阴气荡开,闫禀玉冷得一激灵,颤声喊道:“右转阿伯!” “哈?不是右转,要左转。” “阿伯右转呀!” “你讲乜呀?”韩伯驾船数十年,怎么会听取闫禀玉空口无凭的话。 航向依旧。 眼见船已转向,即将驶入左面,闫禀玉无助地望向卢行歧,表示没办法了。 卢行歧面无表情,随即掠身飞向船头。 闫禀玉视线跟随,就见照灯的光影之中,他脚点虚空,右指急速结印。手势繁复,划动气流,左指则并成剑抬高右胳膊。 闫禀玉不明所以,突然惊觉船速慢了,但还是在左转。 卢行歧是想阻止行船吗?可这船虽是小型渔船,但也以吨为单位,再加上行速惯性,他这样未免不自量力。 轻视地想着,周围猛地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近在耳边脚底,闫禀玉下意识望向海面——只见海水如沸滚的粥一般不停地在冒泡。 她顿时讶异不已,海水怎么变成这样了,难不成是地震异像? 还没来得及担忧,水泡滚着滚着,又骤然齐齐沉了下去,于是海面形成了一幅千疮百孔的景象,密密层层,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如果说水流快涨快消滚溢是震前异像,那这些漩涡以闫禀玉的知识储备根本没法解释!她不得不将这些诡异跟卢行歧联系起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思绪间,海面又起变化,密密麻麻的漩涡忽然彼此吸附,形成更大的涡流,将海面搅得波涛起伏。船受水势影响,摇摆不止,船速因此骤减! “怎么回事?!” 那边是韩伯惊讶的叫声。 闫禀玉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身体摇来摆去,没有可依靠之物,只能蹲下身体双臂拼命抱住栏杆。她张口欲喊卢行歧,只听闻一声气沉丹田的:“渊海之势,起!” 巨大的“哗啦”一声,带起大片水花,好似有什么巨物破水应召而出! 闫禀玉被溅了一身湿,心惊抬头,正撞见数道水柱腾空而起,如龙行一般,咆哮着直冲船头卢行歧所在方向! 而卢行歧依旧浮在半空,维持着施法手势,阴风将衣袂发辫吹得猎猎飞扬。但他身形悍然不动,神色间隐隐有丝邪异的得意,连发尾坠着的那枚古钱币也亮得慑人。 “轰隆——咔!咔!” 又是一连串巨响。 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前头韩伯高喊:“糟了糟了!螺旋桨被什么东西搅停了!” 闫禀玉用力抓住栏杆,仍被这阵晃荡甩得撞来撞去,她惊惧地想卢行歧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心底早就没了轻视之意。 “幻瘴……幻瘴……不是过了吗?”韩伯碎碎叨叨的声隐约在浪涛中。 突然间,船不晃了。 闫禀玉惊魂未定。 “船……船……起、起了!!”韩伯又哆哆嗦嗦地嘟囔。 闻声,闫禀玉怔然抬头,然而入目所见,迅速将她扯进适才的恐惧中: 水龙似有灵性,盘绕在卢行歧身周,龙口呼啸,龙尾潜水,竟硬生生将船头转向,举了起来! 船身猛然立直,几乎呈九十度,差点将闫禀玉掀下海去!好在她反应灵敏,死死地攀住了栏杆。 再看韩伯也是如此,抱住船舵不放,身体吊着,双腿晃荡在闫禀玉眼前。 接二连三的,闫禀玉被吓到心慌气紧,也烦不了那么多了,当着韩伯的面,她高喊出声:“卢行歧——!” 话未尽,卢行歧霍然变换手势,收归阴息。 他凌空在上,闫禀玉望着收止的阴气,猜测施法结束了。可是船头还高高翘在半空,她顿感不妙,不是吧,不带这么玩的啊! “住手!”闫禀玉惊惧大喊。 话刚落,船身猛地下坠! 第14章 幻瘴迷眼,伏波渡外,七十二泾诡…… 船坠海的瞬间,激起数丈浪花,闫禀玉也随船掉了下去!后背触底,砸得一口气差点出不来。 翻起的浪拍进船内,闫禀玉被泼了一身,好不狼狈。她忍着潮湿和疼痛坐起身,拨开散在脸上湿答答的头发,眼神还有些矇昧。 片刻之后,思绪回笼,处境当下,闫禀玉看到韩伯已经站起身,在试图掌控船舵。她因此察觉船重新行驶起来了,可是不对劲,船太稳了,没有在海面乘风破浪的颠簸。 闫禀玉探身出船围,却见是水龙在托着船行驶,所过之处,劈风破浪,吞雾化雨。 今晚经历这么多,这水龙运船也见怪不怪了,那卢行歧呢?那个…… “那个混蛋!” 闫禀玉愤怒出声,拉扯到伤痛处,五官顿时皱挤。余光一转,卢行歧不知几时站到她身边,长衫垂顺,气度清雅。 和自己的狼狈一对比,怒从中来,闫禀玉恶狠狠地朝他吐出口中咸腥的海水。 卢行歧阴身隐没,躲过闫禀玉粗鲁的行为。他再次化形,斜眼朝她皱了皱眉,颇有种嫌弃的意味。 闫禀玉哪还管什么形象,重重擦掉脸上黏腻的海水,咬着牙低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卢行歧平平常常,“寻访旧友。” “召唤水龙,起船再坠船,差点将我抛海里,你就是这么寻……”闫禀玉气吼吼地,忽而愣住了,“你让右转,是找到地方了?” 卢行歧“唔”一声。 闫禀玉再说:“好,这也算事出有因,可跟韩伯好好讲不就行了,为什么搞这么周折?” 卢行歧扬手展袖,问道:“此时与适才有何不同?” 闫禀玉顺话思索片刻,“……船稳了,雾散去。” “水龙腾云化雨,亦可吞雾,要想去伏波渡,必须将雾驱散,否则行船迷途。”卢行歧淡声解释。 有理有据,闫禀玉万般气性又被堵了回去。好吧,她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况且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船平稳行驶,闫禀玉想起自己的背包,越过卢行歧,进船仓找去了。 后面细声切切,韩伯不知有无听到,神情肃穆地扭转船舵。也许惊吓后迟钝,他此刻才发觉引擎没有启动,所以说……船是自行在行驶! 意识到此,韩伯手脚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行船数十年,泰然自若的心态早不稳了,他双目懊丧,机械般呢喃那句祖辈遗留的传言:“幻瘴迷眼,伏波渡外,七十二泾……诡物出。” 幸好出船仓时顺手关了门,背包安然无恙,手机和现金放里面,也妥妥的。可惜的是,韩伯那套坭兴陶茶具摔碎了。 韩伯念叨的诡异话语,闫禀玉也听到了,卢行歧刚刚也说了伏波渡,那是个什么地方?她低身出船仓,见人坐地上,奇怪地喊了声:“阿伯你没事吧?” 韩伯怔怔转头,眼光颤抖,嘴唇哆嗦,痴痴地说:“来了……” “什么来了?”闫禀玉不明白。 雾散,船行,前方水泾又见一座岛,岛上露出一角木楼。 四海平静,难道又出状况了吗? 但看“头号乱子”卢行歧安然立身,闫禀玉又将这个念头挥去。不至于吧,没那么倒霉的,她自嘲地撇撇嘴。 下一秒,闫禀玉庆幸的表情僵住。她听到了一些诡怪的声音,远远的,如深空呼啸,深海鲸鸣,余音缠绕不绝。 不妙之感骤然升起,这悲催的熟悉感——不是吧,又来?! “卢……”刚张口,那些声音陡然变调,似敲锣打鼓,锐利无比,仿佛从远处飞来一把尖刀,直戳刺进耳膜!闫禀玉神色痛苦,抱头捂紧耳朵,企图隔绝声源。 可是隔绝不了丁点,那利声如同穿皮透骨一般,直捣进头颅,搅得脑袋沉痛难抑。 船越行前,疼痛更加剧。 “卢、卢行歧……停……” 闫禀玉艰难地喊出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不知道卢行歧回头看了她一眼:眼无波动,阴身凌空,继续施法。 水龙行船更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痛苦。 “呃——啊!”闫禀玉痛到呻吟出声,整个人都在发抖,身子几乎立不住。她抖着身体,抬眼看见卢行歧在半空施法,胸口一口郁气哽得她几欲吐血,又是他! 伏波渡外不容孤魂野鬼,卢行歧极目所望,也不见阴气。而这尖利之声变幻莫测,更像拟音,只有物化的煞才善拟音,因为物无法言语,只可拟化熟悉之音。 七十二泾海面宽泛,人烟稀少,这作祟的东西就在近处,卢行歧猜测是在前方那座岛上。 再看韩伯怔坐在地,表情皱紧,但看着反应不大。而闫禀玉年轻,耳清目明,又因身正,于阴煞所不容,所以痛苦更甚。 但只要冲破过去,就能抵达刘家老宅所在的伏波渡,隐忍百余年,才寻得机会入世,卢行歧不甘心放弃即将到手的机会。他并指向前,令出,声随:“闫禀玉,再忍忍,破过去就好了!” 耳膜刺痛,头颅似乎被铁钉凿锤,闫禀玉痛到呼吸困难,喘着气,她真的忍不了了!同时耳朵眼睛有什么湿湿的流出,像是血…… 再无力气支撑,闫禀玉摔倒在地,疼得打滚,也不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骂道:“卢行歧——你他么混蛋!” 卢行歧眉角一跳,权衡几秒,他下了决定,并指向内,喝声:“收!” 瞬息间,水龙潜没,船缓缓停下。 声音也远了。 疼痛消散,闫禀玉缓慢睁眼,视线模糊,入目隐约有一道血帘。 —— 夜半尸语 第16节 半小时后。 渔船停靠马路头,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 韩伯率先走下船,脸色虽已恢复平常,但脚站到实地,才真正落得轻松。 闫禀玉背着包随后下船。 韩伯看她脚步虚浮,精神状态极差,便说:“妹妹仔,夜了难找旅馆,要不你去我家对付一晚吧,刚好我女儿的房间空着。” 闫禀玉看着韩伯,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口,“好,谢谢阿伯。” “那你跟我走。”韩伯在前带路。 闫禀玉安静地跟在后面。 从码头进村要经过一座高高的台阶,共七十二级,名唤青云梯,是明清时进入龙门岛的唯一官道。 月光下,台阶泛着敦厚的青泽,闫禀玉拾阶而上,不免想起卢行歧。从韩伯重新掌握船舵,他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单独前往伏波渡,还是去了哪。 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夜深人静,经过人家院子,脚步时常惊起狗吠叫。 韩伯家在村头的位置,被一片翠竹包围,座向朝大路,两层小楼,没有砌院墙。路灯直照到门前,门口左侧堆了些劈好的木柴,柴上铺晾着一张渔网。 大厅窗户透出灯光,听到外面声响,有人开门。 走出来一位婶子,和韩伯年龄相当,衣着朴实。她看看韩伯,又望望闫禀玉,不解道:“怎么回事?” 韩伯摇摇头,语气疲乏,“今晚不太好,你先带游客上女儿房间休息,晚点我们讲话。” “诶好,”韩婶回过头对闫禀玉说,“妹妹仔,你跟我来。” 闫禀玉乖觉地点头。 韩婶指路二楼。 闫禀玉上楼前忽跟韩伯说了句“阿伯,对不起”。 韩伯愣了片刻,随后摆手道:“没事,那地方啊……就是这样的。别想太多,先休息好。” 闫禀玉就跟韩婶上了二楼。 韩伯夫妻住楼下,一双儿女住楼上,但都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一次,所以房间都空着。 韩婶介绍了卫生间的位置,跟闫禀玉交代几句别客气,便下楼了。 房间有床和衣柜,一套小桌椅,整洁干净。闫禀玉放下背包,关上门,在椅子坐下,最后一点劲头也卸下了。 椅子是方正的木椅,小小的,她也将身体缩成小小的,埋头紧紧抱住自己。 良久后,抬起头擦干眼角的泪,闫禀玉起身拿衣服出去洗澡。 楼下韩婶简单做了瘦肉汤粉,给韩伯盛了一碗,剩下的单独用保温盒装好。 受了一番惊吓,现在和缓下来,韩伯肚子早饥饿难耐,抓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韩婶在一旁坐下,等韩伯吃完。 韩伯吃饭快,没两分钟就吃好了,韩婶见状问:“是发生什么了吗?” 韩伯拿纸巾抹过嘴,说:“在伏波渡外,是发生些诡异。” 韩婶皱眉,也熟悉韩伯的行船路线,说:“在岔路水泾,你右转了?怎么就……到那儿去了?” “是我想的吗?是船、带我去的,我还听到了,老一辈说的夜里出现的诡物吼声。”韩伯如是说。 “船带你去的?”韩婶嘀咕着这句话,蓦然明白过来韩伯说的诡异在这,她叹声气,“那地方太平百余年了……” “可不是,我还记得是从二十五年前开始,我们女儿出生的那年,才又出的诡怪。”韩伯接话。 韩婶忧心,“你当时烧香烛银纸没有?” 韩伯摇头,“没想起,也没作用。” 也是,烧个供品就能行,伏波渡也不至于如此。韩婶怯怯地问:“那以后可怎么办?” 韩伯默声,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没有思路。 七十二泾诡物传言已久,龙门岛的居民靠海吃海,多少都亲身耳闻过,韩婶也明白,急不得的,现在人没事就好。她安慰地拍拍韩伯肩膀,韩伯抬眼看她,夫妻俩的默契不言而喻。 韩婶起身收拾收拾,提保温盒上了二楼。 二楼女儿房间关着门,但有灯光泄出,韩婶前去敲门。 敲门二声后,门从里拉开,露出一张湿润凝着水珠的脸。 闫禀玉洗了头,因为不知道吹风机在哪,没不好意思打扰人问,只能披着湿发自然晾干,脸上的水珠就是从头发流下来的。 她拢了拢湿发,笑道:“阿婶,什么事啊?” 韩婶将保温盒递了过去,笑着说:“给你送吃的。” “哇,我正好饿了,谢谢!”闫禀玉大大方方接过,然后说,“你等一下。” 转身饭盒放桌上,闫禀玉在背包里翻了几下,拿出些现金,来到门口给韩婶。 “阿婶,这是之前跟阿伯说好的船费,加上今晚的住宿费和餐费,一并给你。” “你看这……”韩婶推让一下,收下了。 闫禀玉又冲韩婶笑笑。 她脸上疲态,眼睛红血丝涨红,应该是在七十二泾受了伤,但举止磊落,大方明朗,眼神亮晶晶,看着就喜气。韩婶怜爱心起,给了吹风机,又给了家里种的火龙果和香蕉。 闫禀玉收获满满地道谢。 韩婶说着没什么,下楼去了。 关上门,闫禀玉插吹风机吹头发。 她的头发黑密又长,吹个七八分钟还没干,吹风机“呜呜”的声,吵得周围声音消失。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当洗头或者吹头,听力受到阻碍时,闫禀玉会没有安全感,背后发毛,必须要回头看看。 就这么一回头,她看见了卢行歧,静悄悄站在她身后,面无异色。他们之间距离不足一掌,她回头时黑发甚至甩过他的下颔和脖子。 他明明会隐身,但是她的发丝却确确实实地落在他身上,再柔柔地垂下去。 “你来干什么?”闫禀玉冷硬的声。 卢行歧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到窗边,只留个冷漠的背影。 窗外是月初的上弦月,细弯一条,孤伶伶又瘦小。 闫禀玉不想管,拿他当无物,坐下开始吃汤粉。 吃饱喝足,已经凌晨两点,困意上头,闫禀玉躺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或因今晚经历太过诡谲,入睡后闫禀玉依旧陷进恐惧里:她身在船上,船头高高翘起,她几乎被摔下海去,双臂支撑身体,快坚持不下去了…… 海面沸腾,无数的漩涡,正待将她吞噬。 终于力竭,梦里的闫禀玉惊叫着掉进海里。 床上的闫禀玉手脚猛一抽动,终于醒来,出了浑身冷汗。 屋里昏暗,视线中隐约见一人影,腰微弯,伸出手臂,五指张开,正在她的脖颈之上——那是一个标准的掐脖手势。 闫禀玉伸手抓住那只手臂,触感冰凉,她说:“卢行歧,我阻碍你去伏波渡,你想报复我吗?” 安静。 那声质问,还有委屈。 第15章 灵蕴于百色厅岑王老山的妖——澄…… “报复你?” 卢行歧用另只手,捉开闫禀玉的手指,再轻轻放下,“说什么胡话,魔怔了么。” 闫禀玉盯着他,他指尖在她眼前划过,结了一个漂亮的符印。 闫禀玉不知道卢行歧要做什么,但她现在真的无力反抗,在七十二泾时耳目出血,现在还隐痛。 最后,卢行歧的食指点在她眉心,传递来脉脉的清凉。 “我暂时封掉你一些五感。” 话语轻声,仿佛不忍惊夜。 “封掉五感?那我会变成聋子瞎子吗?”闫禀玉平静地问出来。其实她有点恍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醒来了。 卢行歧收回食指,直起身说:“不会,只是减轻疼痛。” 他的回话突然像沉进了水里,洇湿般模糊不清,闫禀玉又问:“你说什么?” 五感被扰,视力听觉当有混沌。卢行歧半蹲下来,向闫禀玉耳边附过去,重复一遍:“你不会聋不会瞎,封了五感,会让你不疼。” “你怎么知道我疼?……真的……好像不疼了……”闫禀玉嘀咕着,倏然出手摸上卢行歧近在咫尺的脸,他破天荒地没躲,由她确认。 签订契约后,闫禀玉能轻易触碰他的阴身。确定了,此刻是真的。 她有了些精神,收回手撑起身,微低脸,居高临下地向卢行歧撒怨气,“即使你现在为我好,我还是会讨厌你。虽然我贪心是我咎由自取,但不至于被你玩弄惊吓,还差点丢掉性命。” “我不会让你死。”卢行歧仍旧半蹲,目光仰看。 又是这句话,闫禀玉愤怒反驳:“你嘴上说得好听,可害我的事没少做一件。” 卢行歧默了默,然后开口:“那我道歉。” “你说什么?” “我道歉。” “哈?我听不到~” 黑暗里的那道语气,藏了小意的戏谑。 闫禀玉看不清,不代表卢行歧看不清,他早察觉她嘴角一抹调皮的笑意。 卢行歧没点破,隐去身形。 “听不到便算了。” 夜半尸语 第17节 闫禀玉彻底看不见他了,只隐约辨得他的声音离着距离。 跑什么跑,心虚了吧!闫禀玉嗤声。 “少时爹娘用来吓唬我和二弟的鬼怪,不是人熊婆,而是灵蕴于百色厅岑王老山的妖——澄林祖。” 卢行歧的声音又响起。 之前的问题,他现在才回答。 闫禀玉好奇百年前小朋友的阴影故事,不计较地问:“澄林祖是一种妖的类别,还是妖怪的名字?” 卢行歧说:“流传已久,无从得知。” 月黑风高,正是听“古”的好时候,闫禀玉拉被子裹住身体,以这个安全感满满的姿势,兴致冲冲地问:“那他怎么吓人了?” “相传她是靖西1的巫婆,当地称这种人为蚂蚁婆,身负问鬼点津、祈神得愿的本事。澄林祖少时家中贫困,饥寒交迫长大,在十岁时因兄长娶亲缺银钱,而被爹娘卖给了老蚂蚁婆,开始跟着学习做法事。老蚂蚁婆是邪巫,算尽天寿而惧,便用童女的精血来炼身,妄求长生……” 卢行歧的身影似乎是在椅子那里,坐着的,面向闫禀玉这边,娓娓道来。 “老蚂蚁婆是坏人,那澄林祖不是很危险?之后呢,她逃跑了吗?她都十岁了,有自我认知和基本的生存能力,怎么任由父母将她卖掉呢?”这些故事受迫害的怎么总是女孩,闫禀玉着急地问,替澄林祖捏了一把汗。 卢行歧回道:“她未逃,也不会逃。” 闫禀玉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呀?” 卢行歧:“澄林祖喜食柚子,虽家中有棵老柚树,但当时柚果可换粮,她并不能吃上,即使品相不好的柚果兑不到粮,也会被兄长纳入腹中。当初爹娘就是以柚子果诱哄卖掉她,也确实,老蚂蚁婆兑现承诺,每天都予她一颗柚子。饥寒交迫,冷暖自知长大,偶得温情,又怎会逃?” 最后一句反问,倒把闫禀玉给问怔了。从小被丢着长大,渴求温暖的孤独她也尝过,假若身处在同样处境下,她也未必清醒。 “那之后呢?” “从十岁起,澄林祖开始学习通灵法术,因老蚂蚁婆有私心,所以教习并不认真。澄林祖年少懵懂,也未察出什么,任由老蚂蚁婆每晚取她指尖七魄血,取完次日,她便能独自得一柚果。魄血取完,再取眉间、喉口、心头三魂血。人有三魂七魄,精血尽去,无力回天,澄林祖抱着最后得到的一颗柚果,被老蚂蚁婆丢进了岑王老山。” “也是造化,澄林祖非但没死而是灵蕴成妖,化妖后出山,去寻老蚂蚁婆报仇。老蚂蚁婆吃了数十童女,重返年轻,变成三十有余的妇女,法术也更邪异精进。而澄林祖成妖后性格大变,传闻可拟变百物,巨可变虎豹,微可成虫蚊。但老蚂蚁婆心术不端,邪术更是出其不意,初次交手,澄林祖就败于她的诡计之下……” 卢行歧的声音清朗平缓,节奏舒服。闫禀玉听着听着,已经变坐为躺,侧枕着枕头,安静地看着他的方向,认真地听。 “之后澄林祖效仿老蚂蚁婆的成邪方法,欲招了童男童女的魂魄助力,自此后,百色厅闻澄林祖之名色变,家中有孩童者皆求神拜符保安,夜中更是捂紧儿口,生怕哭啼惹起澄林祖注意。那段时间,街巷异常寂静,每家每户无出夜哭郎。” “终于到两人再次斗法,是夜雷鸣闪电,鬼哭狼嚎,众人紧闭门窗,噤若寒蝉,无人敢心奇耳语。那晚的斗法结局谁也不知,之后有人见老蚂蚁婆面庞垂垂老矣,肚穿肠露,破了法相,没多久便归西。但澄林祖活了下来,她的传闻也就流传了下去……” 真是跌宕起伏的故事,闫禀玉替澄林祖可惜的同时,也害怕老蚂蚁婆的毒狠,特别是刚经历了七十二泾的惊险,她情绪还未真正平静。 为鬼能察细微变化,卢行歧感知到闫禀玉的‘气味’,澄林祖故事结尾的话锋顺其自然地一转:“澄林祖喜食柚子,恰好我卢府宅中也有一颗百年柚树,我儿时和二弟同馨常去攀爬,折枝落果,以此为趣。树木百年初具灵识,夜晚入我梦中恫吓我,次日我便携同馨去报复,折损枝条,使弹弓砸落果子,顽皮更甚。” 闫禀玉的情绪被卢行歧的少时趣事安抚了些,她听了后,不由发表句:“没想到你平日这么端,也是个熊孩子呀。” 卢行歧不知‘端’是何意,只闻闫禀玉语态轻松。既然如此,他接着道:“也是实在无策,树灵再次入梦,不过这次入的是我阿爹的梦。梦中祂痛哭流涕,斥责两小儿恶行,阿爹敬天地奉神灵,更不忍树灵百年修行艰辛,醒来后便叫仆人将我和同馨带去柚树下。折损的柚树枝条已被拾起摞在一旁,整整齐齐,像是方便与人拿取。我心下暗道不妙,给同馨使眼色,让他假装腹痛,我好趁乱逃跑,先躲过阿爹的气头再说……” 听到有趣处,闫禀玉掩嘴咯咯低笑了两声,身子翻过趴着,惬意地枕着下巴,看向卢行歧。 闫禀玉的目光过于直白,且她变换姿势时,被子落开,露出睡裙下的裸足。非礼勿视,卢行歧为人时也不曾被女子这么看过,他微不适地偏了偏身,面向窗外,继续说: “不想阿爹洞察先机,直接抓起柚树枝条抽打我们,那枝条带刺,打在身上时叶片纷飞,锥肤刺肉,青气混着血腥气的味道,让我十分记得。打完后,阿爹又让我们在树下罚跪,并忏言千遍。那次从白日跪到夜晚,实在累,我和同馨毕竟小,双双哭哭啼啼起来。娘本就对阿爹罚跪一事不满,阿爹怕哭声惹来娘心疼,便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讲了澄林祖的故事吓唬我们,哭声会引来吸食魂魄的妖,我和同馨闭紧嘴就不敢哭了……” “呵呵,两个小屁孩……”闫禀玉咕哝着,“原来,你讨厌柚子叶的青气,是因为这个呀……” 然后没声了。 卢行歧静静地等,等来了闫禀玉轻轻的呼吸声。 她再次入睡了。 月儿将逝,月光拉得长又长,照过了屋内的桌椅。 卢行歧低眼看地面,月光也照过他的阴身,落地无影。 而窗外,目光所及是青云梯所在方向。 世道千变万化,历史正在以他陌生的轨迹发生,而青云梯的石阶,还似旧时。 当年他和阿爹应刘家所托,到龙门岛处理七十二泾伏波渡的诡物之事,过青云梯登高,那阶上时景,仍历历在目。 只是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2? —— 一梦安然。 闫禀玉醒时屋内黑着,视线昏暗,她隐约看到对面桌椅旁站个人影。是卢行歧吧,她这一觉怎么睡到晚上了。 揉着眼睛爬起来,伸伸懒腰,闫禀玉带着刚睡醒的懒音问:“几点了?天都黑了。” 对面出声:“酉时,还未入夜。” 酉时不正是日落时分,怎么就天黑了?闫禀玉迷迷糊糊地看到窗帘脚下的光亮,才反应过来是窗帘拉上了。 那卢行歧在呀,他不是说白日化形不便,才要夜晚进入七十二泾的吗?难不成她又被骗了? “不是还没天黑,你怎么也能现身?”闫禀玉走下床,狐疑地问。 卢行歧回答:“鬼在阳世也要度过白昼,遁形回避日光即可。” 闫禀玉走到他面前,仰着脸瞧他昏暗的五官,声调儿一挑,“你真怕阳光呀?” 卢行歧闻言,心中隐隐有些微妙。还未回,就见闫禀玉手快地抓住窗帘,冲他嘿嘿顽笑,同时扯开一道窗帘缝。 阳光如剑般劈入室内,卢行歧以手覆面,挡住会灼烧阴身的光线,只留出一截如玉质般的苍白下颔。 闫禀玉从未在日光中见他,他的十指如葱素净,没有男性分明的指节,脸庞脖颈的皮肤透如白瓷,发丝顺而黑亮,一看就是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古人形容男子清俊,称玉面公子,果不其然,看美人,闫禀玉的心脏也砰砰跳了几下。恶趣味打住,她收拢窗帘,当还他昨夜说故事哄睡的情分。 “……你还真怕阳光啊……” 光线消失,灼烧的热度也消失,卢行歧放下手,轻轻看了闫禀玉,倒没有怒意。 闫禀玉转身去开灯,回过头问正事,“昨晚没去成伏波渡,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卢行歧道:“今晚再去。” 闫禀玉也料到了,他们专程到钦州,也是为了这件事。她可以接受完成契约的危险,但无法容忍卢行歧私自行为造成的惊吓。 她对着他警告:“下次你再有什么行动之前,要提前告知我,我好有心理准备。虽然我也不太信任你,但合作的诚意要有吧,假设再出现卧弓山和昨夜的情况,小心我——” 闫禀玉作势拉窗帘,卢行歧快一步捉住她手,终于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闫禀玉哼声,甩开他的手,“开个玩笑而已,哪像你,整我是往死里整。” 卢行歧瞥了眼闫禀玉怨气的脸,终于承诺:“我答应你。” “好,那我收拾收拾去找船出海。”闫禀玉风风火火地拿衣服,想去卫生间换。 卢行歧伸手虚拦了下闫禀玉,说:“不用找,就在这。” 她抱着衣服问:“什么意思?” 卢行歧说:“我略通相面之术,那韩伯面廓硬朗,耳高于眉,肾气天足,胆色高,他比常人更适合送我们去伏波渡。” 闫禀玉另有己见,“可昨晚那样,他看着害怕极了,还愿意去吗?” 卢行歧摇头,“他不是胆小之人。” “面相能相这么准?”闫禀玉不太信,但是细想想,韩伯说幻瘴时言语保留,也许对那制造魔音的诡物早有预知,那水龙也瞧见了吧。还有当时她喊了不存在的名字,那么古怪,也敢收留她。 也许真如卢行歧所言,他不似表面的样子,闫禀玉说:“那等会我去透透他的口风?” “可。”卢行歧颔首。 说好了,闫禀玉便先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回房,睡裙随意甩到床上,拿手机下了楼。 闫禀玉的睡裙是笼袖方领,月白色垂纱边,柔软地铺在床上,卢行歧不是第一次见。 窗帘下的光亮无几,应该入夜了,卢行歧对着空空的房间,有些局促地说:“日头已落,禀玉姑娘,我随你去……” 第16章 (修) 祂阻我二次,便要因此付出…… 闫禀玉到了楼下,大厅没人,门敞开着。 外面天色昏暗,天际残留一抹灰白。 走出门口,见一背影弯腰坐在院中,右手握木梭子在修补渔网,是韩婶。 再看附近,没见韩伯,他去哪儿了? “阿婶。”闫禀玉唤声。 “诶~”韩婶回头,冲闫禀玉笑了笑,“你可醒了,睡好了吧?” 睡了整个白天呢,闫禀玉怪不好意思的,抓抓脸,呵呵尬笑两声。 “厨房有玉米粥,放凉了,清爽得很,你吃吗?我给你弄来。”韩婶说着,撑膝起身。 哪个柳州人能拒绝软糯清爽的玉米粥呢,闫禀玉爽快道:“好的,谢谢,我跟你一起去吧。” 韩婶冲闫禀玉招手,她快步过来,满脸期待,那样子迫不及待呢。 “我炒了豆芽,还有小米辣呛黄瓜皮,辣椒炒豆豉,可好吃了。” “哇,阿婶你说得我都要流口水了,这些都是送粥的绝佳小菜。”闫禀玉抿抿嘴,饿了馋了。 韩婶看她,又是笑,“走,我们一起去厨房。” “好!” 两人去厨房舀了玉米粥,端小菜到客厅,一起坐下。 “那我开始吃了。”闫禀玉端起碗。 韩婶笑眯眯点头。 闫禀玉也不客气,各样菜夹一遍,吃起来。 韩婶吃过了,就在一旁看着闫禀玉吃,她吃相端正,夹菜不逾矩,是越看越觉喜气可人。 大大方方,肯张嘴,到哪都饿不着。韩婶这样年纪的人,就喜欢这样的孩子。 “好吃吗?”韩婶不由关心。 闫禀玉咀嚼的间隙回:“好吃呀!” “那来点五彩泡椒吗?我腌制的。” 夜半尸语 第18节 “好呀,我最爱吃辣了。” 得话,韩婶又笑眯眯地去装泡椒了。 连吃两碗玉米粥,闫禀玉放下碗筷,说:“阿婶,我吃饱了。” “诶好。”韩婶起身收拾。 闫禀玉也帮着弄。 收拾完,路灯亮起,天彻底黑了。 没多会,韩伯回来了,臂弯抱个用蛇皮袋裹住的长条东西,看着沉甸甸的。 闫禀玉和韩婶坐在大厅沙发,搭着《情深深雨濛濛》何书桓的深情告白声吃水果捞,韩伯乍见她俩时,怔愣了下,觉得这种组合有点神奇。 “你回来啦。”韩婶举着牙签招呼声,眼神依旧放在电视剧情上。 “……哦,嗯。” “阿伯。”闫禀玉在沙发里探头。 韩伯点点下巴,“你们,你们吃。” 在门角放下东西,韩伯表情奇怪地到外面去。 闫禀玉见状也起来,跟韩婶说:“我去跟阿伯说两句话。” 剧情正到依萍跳水的高潮,韩婶挥手,让她赶紧去,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到电视里。 院里有个露天水龙头,韩伯正在洗手。 闫禀玉过去,怯怯低喊:“阿伯。” 毕竟她有愧于心,现在又带着目的。 韩伯关上水龙头,甩甩手晾干,“怎么了,妹妹仔?” “嗯……呃……阿伯……”闫禀玉艰难措辞。 韩伯盯着她的表情,平声说:“你还要出海,去伏波渡?” 一言即中,闫禀玉讶异,“你怎么知道?” 韩伯指天上那弯月亮,说:“你说你来龙门港镇,是为了看七十二泾风光,昨晚无缘,但你却睡了一个白天,对于游客来说那么重要的游玩时间呢。” 被戳中心思,闫禀玉闹个红脸,“阿伯,你真厉害,看人门清。” 韩伯又说:“我可以送你一趟,但你要告诉我,去那做什么?” 闫禀玉也不便再瞒,实说:“找人,问事。” 岛上废弃宅院较多,有些人偷偷住上了,也不奇怪。况且伏波渡那片水泾,暗流出其不意,白昼也少有当地人去,也许还真有人居住。韩伯问:“那为什么白天不去?” 闫禀玉:“不方便。” 韩伯看眼闫禀玉,再看看她身周,“是因为……那个姓卢的东西?” 果真被发现了,闫禀玉硬着头皮说“是”。 韩伯早有预料,“好,我知道了,待会准备准备,夜了我们出海。” “嗯,谢谢阿伯!那船费多少,我多给你也没事。”闫禀玉作势掏钱。 韩伯阻止她的动作,“不用了,我去伏波渡不是为这个。” 说完,便进屋去了。 现在院里只有闫禀玉,和一盏高瘦的昏黄路灯。 虽然不知道韩伯去伏波渡是为了什么,但事办成了。 二楼窗户是昨夜住宿的房间,闫禀玉对着那儿低喊:“卢行歧,卢行歧……” 没回应。 没听到吗?不应该呀,鬼的知觉那么厉害,闫禀玉再喊:“卢行歧,姓卢的东西……” “我在此。” 声突然,闫禀玉赫然转身。 院外一片青竹,卢行歧翩翩身姿,月下遗世独立 。 人端就算了,出场方式也这么端。 不过无所谓,闫禀玉高兴,她欣然对卢行歧捏个响指,清脆有声,“如你所料,今晚成了!” 被她情绪感染,卢行歧笑道:“甚好。” —— 深夜十一点,到了出发的时间。 客厅里,韩婶将备好的不锈钢茶壶给韩伯,迟疑地问:“今晚真要去啊?” 韩伯低腰捞起墙角的东西,肯定道:“是的,都说好了。” 韩婶这心不上不下的,“那诡物……很难对付吧。” “有这个呢,怕什么。”韩伯拍拍怀中的东西,让放心。 韩婶嗔怪地锤他胸口一下,“这顶什么事?鬼怪要真这么好处理,不至于岸上跳了多年岭头1,也无济于事。” 妻子担忧,韩伯能理解,他轻声告诉:“那妹妹仔不是一般人,她养了个厉害东西,能召唤水龙王行船,挺有本事,应该不会出差错。” 韩婶想起韩伯说的,船带他去的伏波渡,就是这水龙王所为吧。对于养小鬼的人,她见过不少,那小姑娘,还真看不出是带这个的人。 为贴补家用,韩伯没事时会接点游客游七十二泾,但这次,显然不是为了钱。韩婶问:“你是不是有其他的想法?” 韩伯冲妻子笑笑,有些讨好地弯了身子,更靠近过去,“七十二泾风景美丽,往后发现旅游业是必然的,我们改变不了政策。如果还想养蚝维生,就要另想办法,伏波渡那片海,空了那么多年,可惜呀。要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解决了最好,也有条后路可退。” 韩伯说着,决心满满,目光凛凛,有年轻时的那股拼劲。韩婶看着他的眼神,由担忧变成柔软,逐渐带着崇敬。 男人就该要这么有担当,韩婶松口:“那你多加小心。” “嗯!”韩伯重重点头,如往常般说,“那我就先走了,晚上做好夜宵等我。” 韩婶笑眯眯地,“是是是。” 韩伯出门了。 闫禀玉没啥好收拾的,空手早在院子等着了。 两人一同向马路头走去。 韩婶目送他们许久。 到了船停靠的岸边,闫禀玉第一件事就是问韩伯要救生衣。 救生衣有,韩伯拿给闫禀玉后,就上船准备去了。 救生衣橙红色的,有些年头了,且日久使用散发些汗味,闫禀玉也不嫌弃,往头上套进,仔仔细细扣好袢带。 被整怕了,以防万一,装备好,闫禀玉上了船。正找位置坐呢,卢行歧突然从她身旁飘过去,幽幽一句:“你防着我?” 似是看穿她怕掉海的内心想法。 闫禀玉不动声色地笑笑,“哪有,没啊,没有的事。” 行事当前,还是得和平相处,以防卢行歧哪根筋搭错了,又给她整一出。 卢行歧没说什么,飘走了。 笑着笑着,闫禀玉咬牙切齿,暗地里做了个鬼脸。 船启动,闫禀玉进船仓坐好。 附近停船不少,但今晚好像也只有他们这条船出海。 韩伯驾船,再次驶出进港航道,入七十二泾海域。 月光如银,海水粼粼。 过岛屿,见红树林,海面平涛,四野俱清。 今晚无风浪,行船稳妥,闫禀玉还有机会倒了杯茶水喝。 估摸着航程,就要到昨夜起雾的海域了。 放下茶杯,闫禀玉心底起了一丝紧张。 如预想中的,船速慢了下来。 闫禀玉嗅到空气中的潮湿,谨慎地将船仓门关好。 即使有心理准备,在见到海面弥漫过来的湿雾时,还是不免担忧。 “妹妹仔,茶桌底有撬棍,你拿起来防身。”韩伯的声音从船头传来。 闫禀玉低头看,桌底有一蛇皮袋包裹的长条物,翻开袋子里头是撬棍。她听话地从桌底抽出撬棍,握在身前。 船还在行进,闫禀玉疑惑那么大雾,不停下吗? 于是高声问:“阿伯你不停吗?” “不了,我试试直接右行,看是否能冲破幻瘴到伏波渡。” “那……看得清吗?” 韩伯笑声,“这条水路我行了几十年,哪座岛上有什么树,哪道水泾转弯多少度,了然于心。” 韩伯有信心,闫禀玉仍旧忧虑,因为卢行歧说过,雾不驱,恐迷途。 紧要关头,这鬼又跑哪儿去了?闫禀玉扒仓门看外面,尝试喊:“卢行歧,卢行歧,你在哪啊?” 白雾中突近一张轮廓,囫囵一眼,吓了闫禀玉一大跳! 她整个人往后倒,差点撞到桌椅。 “唤我何事?”卢行歧一张脸飘在雾中,就这么隔着透明的仓门问,活像个无主人头。 闫禀玉直起身子,真是没脾气了,对面要是人,她指定一撬棍就砸过去了! 现在正事要紧,她问:“雾那么大,行船安全吗?” “暂且安全。” 夜半尸语 第19节 暂且这词,一听就不谨慎,闫禀玉又问:“你不召唤水龙行船吗?” 卢行歧指正:“那是借势,借渊海之力。” 闫禀玉听不懂,再次强调,“反正你认识水龙,就喊祂出来帮个忙呗。” 卢行歧哼笑反问:“我认识祂?” “不然祂怎么听你使唤。” “道法修至无为境,便知世间万物不为我所属,但皆可为我所用,何必相识。”卢行歧说着,面庞远去了。 道法闫禀玉不懂,这句话在她听来实在是大言不惭。不过,虽然语气自负,但这确是道德经的精髓之言。 可是,跟现在有什么关系?闫禀玉想求的是安心。 “卢行歧,卢行歧……” 再喊了两声,他没应,闫禀玉决定出船仓找。 抱上撬棍,开舱门,视物模糊,她屏紧呼吸,用空余的另只手在雾中摸索,行走在船尾。 也就两三平米的空间,闫禀玉很快摸到船围,卢行歧又变幻到哪了? 渊海深静,闫禀玉不敢独自久待,转身欲回船仓。手臂倏然被握住,那冰凉的触感,甚是熟悉。 “你在这呀。”闫禀玉脱口而出。 卢行歧拉着她,近自己一步,两者之间透着一层薄雾。 他轻声告知:“禀玉姑娘,雾散了。” 闫禀玉当即朝海面望去,果然,雾气稀薄许多。她感知到什么,探身去往船下看,有水龙伴于船两侧游水吞雾,船还是韩伯在掌舵。 船头韩伯心喜雾的变化,对于驾船进伏波渡更有信心,隔空让闫禀玉传话,“妹妹仔,帮我谢谢你的朋友。” 那朋友,便是“姓卢的东西”。 “诶你听到了吗?韩伯说……” “我们已在伏波渡外。”卢行歧轻声打断。 伏波渡外,听到这个地名,闫禀玉先记起的是昨夜的疼痛。 那诡物魔音是不是就要…… 心念起,空远的声量倏至,闫禀玉微微听到了,那些繁杂缠绕的余音。她紧抓撬棍,有点害怕接下来的预想。 那幽深空泛的声传遍水泾,海面拂起波澜,卢行歧警惕巡视,不忘安抚:“封了五感,不会再像上次疼痛。” “真的吗?”闫禀玉畏畏缩缩的语气。 “嗯。”卢行歧回答,阴力汇往掌心,手背相叠,拇指扣印,将符法反推出去。 他施了道术法,伴游两侧的水龙受到召唤,齐齐游近船身,并行潜进船底,托船而行。 船一瞬间晃了晃。 闫禀玉稳住身形时,猜测卢行歧所为,是为防韩伯被声音扰乱,失了航向。 脑海中声音变化莫测,逐渐尖利,但如卢行歧所言,还能忍耐。 水泾海面也随之催起层层浪花,涛声哗然,听着惊悚。 “这些古怪变化的声音,是鬼发出的吗?”闫禀玉问道,向卢行歧再靠近些。 卢行歧摇头,“七十二泾,伏波渡外,不容孤魂野鬼。” 闫禀玉:“青山处处埋骨,还能有没鬼的地方?” 那是前尘往事,卢行歧缓声道:“龙门岛扼守海路,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争无数,死伤必然无数。尸身落海,怨气困厄,夜晚阳衰阴盛,便破幽海而成诡物蜃象,迷船惑人,扰害不绝。” “当年,钦州府刘家邀我阿爹商议,想用卢氏的起阴卦以绝怨魂,阿爹却认为此法过于残忍。考察过实地后,便在伏波渡八方岛屿中埋下卦阵,形成吸纳困守之局,有魂拘魂,无魂困守,拘来的鬼魂则由刘家处理,或破地狱或渡黄泉或附于敕令纸人。所以刘家门第之围,皆有卦阵困守,伏波渡外,绝不容孤魂野鬼。” 听着好厉害,闫禀玉略一思索,“不对呀,你也是鬼,怎么能在伏波渡外?” 卢行歧淡淡瞟她一眼,有些朽木不可雕也的意味,“因这阵法是我阿爹所施,万不能伤我,就如同施蛊人的蛊,也惧其后代血脉。” “啊~懂了。”他声音平平缓缓,闫禀玉听着,确实能降低对外界的感知力。 一旦静下来,脑中魔音更厉,耳中浪涛更巨。 “吼——吼嗷——” 水龙骤然呼啸。 船身一阵剧烈摇晃。 卢行歧心下琢磨,眼神一厉,便旋身掠飞出去。 闫禀玉扒着船栏杆,目送他凌立在船头,在帮助水龙对抗着什么。 韩伯身在船舵边,擒住撬棍,随时警惕。 形势不太妙,闫禀玉扶了扶额头,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她晃晃愈剧痛的脑袋,假装平常,忍着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拟音似铜锣,似鼓点,唱贺声沸腾,变化犀利,声浪如同无形的剑,劈砍着有形的形体,和灵识。 水龙灵力被扰,咆哮着抵抗,船只因此摇摆不定。 声浪无形,阴气也无形,或许可以与之抗衡。卢行歧思及此,点足飞身出去,不再特意压制鬼身阴气,任其外泄,再化转至指锋,并剑喝令:“破——!” 下一刻,阴气穿雾携雨,似一剑银河划开天堑! 而半空中,有什么被成剑的阴力撕裂开,所过之处,又豁然合拢,竟是丝毫未损。 卢行歧看着,神色不明,眼中隐约阴戾。收势回身时,不经意扫到船尾的闫禀玉,未加考虑,他掠身向她而去。 “你怎么……”闫禀玉一直关注着船头施法的卢行歧,疑惑他怎么过来了。 眼看他在自己身前停下,五指流过她眼前,一脉清凉直入眉心,她摸摸额头,说:“你又封了我的五感?” 卢行歧无言,神色有些冷。 只这一次,五感不能再封,不然损伤真体,难以恢复。 今晚是去不成伏波渡了,卢行歧冷哼,望向前方岛屿,傲然道:“祂阻我二次,便要因此付出代价。” 他令声:“韩伯,前方停船上岛。” 第17章 物煞善拟外界之音 “好咧!” 水龙潜没,韩伯重掌船舵,高声呼喝。 水龙化雾后,海面只余稀薄的水气,影响不了视线。 波涛依旧凶猛,韩伯依经验驾船航行。 前方一座岛屿森然而现。 幻瘴迷眼,伏波渡诡物出——听了多年的诡异声名,如今要亲眼所见了吗? 越靠近,韩伯越期待,多少年了,从未这般心血沸腾过,仿佛年迈的躯体重返年轻。 岛屿中央,木楼隐现,卢行歧飞身到船头去。 五感再次被封后,痛苦确实减轻不少,副作用是声音混沌,视线也微微模糊。闫禀玉更不敢留在后头,跟着到船头去。 即将靠岸,船头探灯照亮岛上一角,闫禀玉看见一大片竹林,枝影条条,葱郁森然,林中木楼独伫,不点灯火。 广西沿海地区,河岸多竹,因雨水丰沃,竹根发达,能固水土。这座岛罕见地未生长红树林,这些青竹应该是以前人为栽种的。 “砰”一声磕碰,船头并岸。 韩伯拎起撬棍,从应急包中翻出手电筒,率先上了岸。 卢行歧也飞下船。 还剩闫禀玉杵在船上解救生衣。 还未到伏波渡,卢行歧又说什么付出代价的,闫禀玉猜测阻拦他们行进的诡物,就在这座岛上。现在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上岸不需要救生衣,穿着影响动作,倘若真有什么事,跑不快还嫌拖累。 于是脱了救生衣,抱紧撬棍,一步跳下了船。 韩伯递上另一只手电筒,问:“现在怎么做?” 韩伯无法见卢行歧,闫禀玉拿好手电,转问道:“我们……真要进去吗?” 卢行歧背身在前,凝望竹林中的木楼,难得提醒:“物煞善拟外界之音,切记耳目分辨。” 物煞就是当地称的诡物吧,闫禀玉和韩伯都听到了,进去是必然的,他们点头表示清楚。 “随我来吧。”卢行歧如人般往前迈步,先行开道。 闫禀玉跟韩伯说:“我们走吧。” 韩伯点头,错开一步垫在闫禀玉身后。 后面船头探灯将人影拉得细长,也照亮脚下的路,和四边瘦佻的竹子。 两人一鬼先后走入竹林。 林下落叶堆叠,但可看出铺着一道石径,不难猜测这就是通往木楼的路。 于是几人默契地走到石径上,深入竹林。 探灯光线被森茂的竹林阻挡,寥寥无几了。 此时无风,叶影静置,林中稀稀落落的是他们踩踏枯叶的碎响。响声散出去,又荡开在竹林,空泛幽深。 大半夜的,连个虫鸣鸟叫都没有,周围环境安静得诡异。闫禀玉抱紧唯一的武器撬棍,抓稳手电筒,走着走着骤然顿步。 安静?那些让她疼痛的声音呢? 察觉到什么,卢行歧回身看了一眼闫禀玉。 韩伯也上前一步,小声问:“怎么了?” 闫禀玉将发现道出:“阿伯,那些声音没了。” “我知道……”韩伯回答着,耳目仍保持谨慎。 夜半尸语 第20节 闫禀玉再望向卢行歧,他已经转过身去,继续行路。 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诡物魔音就消失了,原来他们都清楚。闫禀玉不再声张,跟上卢行歧的脚步。 韩伯依旧错开一步,垫在后面。 闫禀玉认真看路,身后韩伯脚步稳重,听着并不害怕。而卢行歧背影淡定,似是胸有成竹。 石径曲折,走了几分钟还未到。 闫禀玉只觉时间漫长,手握撬棍都握麻了。 夜深林幽,再行片刻,竹影间隙依稀可见孤伶昏暗的木楼。 快到了,即便预知危险,也比惴惴吊着胆强。 闫禀玉深呼吸一口气,默默活动开手脚。 唰啦啦枝叶摇晃,有风袭来,携带着一片夜雾。 那木楼淡于雾中,卢行歧驻步观望。 他们未行,几息后,雾却自行绕开,木楼豁然而现。 适才瞧着还有距离,这会一步没迈,楼却近在眼前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这转瞬变化,仍让韩伯倒抽冷气。 盘踞在伏波渡的诡物,就在这吗? 闫禀玉打手电照看木楼,楼为方正形,木墙雕窗黛瓦,檐下垂挂两只大肚灯笼,泛旧白色,丝穗也褪成了淡色,稀稀疏疏,风吹飘扬。楼前延下三道阶梯,看着也是腐朽的黑褐色。 这楼有些年头了,至少不是近代产物。 闫禀玉打灯的时候,卢行歧在木楼外围踏了几步,大致看过。 “檐过山墙为悬山,粱木出墙抬顶,抬梁式宅屋,明清常有,至少得有百余年了。那煞年头不小,怪不得有些本事。”卢行歧话有夸奖,听着却是淡淡讽意。 听语气,卢行歧是确定了物煞的位置,闫禀玉细声问:“那东西真的在这吗?” 卢行歧转眼看她,不回答,而是伸出手拉住她手臂,带她踏上一级阶梯。 同一时间,檐下灯笼双双亮起。 细微光影,摇晃在他们身上,像是在欢迎来客。 年代久远,灯笼里不可能还有燃料,闫禀玉生生将疑问吞下,那东西是真的在这…… 韩伯也被这变化惊得瞪大双眼。 卢行歧径直到门前,声调张扬地喊:“既然阻拦我,还不速速开门!” 话音刚落,门扇“砰”一声从里撞开,露出漆黑的内部来。 卢行歧提起长衫一角,先一步踏进楼里。 闫禀玉忙打手电,韩伯动作更快,先她照亮木楼内部——里面是正厅带左右厢房的格局,左右各立两根盘龙飞凤的梁柱,厅后有一垂门,过门似乎是走廊,至于走廊里面是什么地方,照不见了。 韩伯拎起撬棍挡在身前,和闫禀玉交换眼神,随后进入楼里。 撬棍凉冰冰的,颇有重量,也许对诡怪无用,不过总聊胜于无吧。闫禀玉揣稳撬棍,跟着踏进去。 进到厅堂,诡物倒没见着,楼内的空气尽是沉沉霉味和灰尘味,韩伯忍不住地咳嗽。 闫禀玉也没好到哪儿去,被这阵晦涩难闻的味儿呛到喷嚏不停。 就卢行歧跟个没事人一样,站在正厅正位的条案供桌旁,用手翻看两张旧纸片。 闫禀玉捂紧口鼻,开始打量木楼:正厅摆置一目明了,正位摆条案供桌,桌面有一龛位,朱笔描写:林氏祖为良。龛里应该曾供族谱,现在是空的,可能房主人离开时带走了。 条案下是一套主桌,虫蛀去不少,缺腿少扶手的,蜘蛛网灰尘覆盖,破烂不堪。 除此外再无其他家具,左右厢房门锁皆坏,松垮垮的半敞开,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些月光。 房子开间不大,喊个声就能照料到,韩伯提出到左侧去查看,方便节省时间。 闫禀玉没想到韩伯行事如此胆大,敢自己一个人去找,她说:“阿伯,那你小心点,有事就喊。” “好,你这边也是。”说完,韩伯打灯推开左边厢房,探头谨慎地照亮一遍,再走进去。 闫禀玉听了会儿,厢房里没特别动静,放心了些。心里更是对韩伯刮目相看,同时也对卢行歧的相面术更信一分。 卢行歧还在条案那边,不知到底在琢磨什么,闫禀玉没往那儿凑,而是寻找别处。 正厅四面是雕饰木板,同样尘灰覆积,蛛网漫盖,无甚可看。闫禀玉将灯光一抬,看到乌黑的挑高房顶,二十数条粗壮的梁木穿墙而出,其中主梁木上粘贴了张画像。 光亮打在上面,画像色彩褪去大半,依稀能分辨出是位关帝君,阔面长髯,持长刀怒目,凶神恶煞的。 谁会把关二爷供房梁上,怪异得很,这会不会是“煞”的形? “诶卢行歧。”闫禀玉轻声喊,偷偷指房梁上。 卢行歧望了眼画像,便慌忙低头,像是特意避开视线。 闫禀玉心一惊,“怎么了?” 卢行歧侧身背向画像,说:“鬼身不可直视神像。” “你害怕关帝君?”闫禀玉嘀咕着,既然鬼都怕的话,那这画像的作用是正神,镇宅守安的。 她忙将手电光移开,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清楚这个。” “无妨。” 条案右侧是道垂门,卢行歧几步过去,站在黑漆漆的通道前。 闫禀玉以为他要进去,便说:“我到右厢房看看。” 卢行歧轻轻“唔”了声。 木楼不大,分开行动,几分钟就能汇合。况且这里除了环境阴森,还没碰到什么实际危险。 闫禀玉来到右厢房前,从半敞的门里打光进屋,里头空荡荡的,更是连家具都没了,地面散落几块木板。雕花窗也是半扇破落,蛛网肆意;有风吹拂,月色携了竹影照进来,地面婆娑如丹青,却是一副中式景象。 不过,景中带着股聊斋式的破败和荒诞。 闫禀玉回眸一看,卢行歧已不见踪影。她伸手推门,门扉顿涩,发出“咿呀”的长声,在这深夜里异常刺耳。 进门前,撬棍先往里划拉两下,扯掉半空的蜘蛛丝,闫禀玉再缓步迈入。 因为窗扇坏了,平日有通风,所以这间房并无难闻气味。闫禀玉打光细细看来,发现木板对面墙壁挂了块锦布,旧色了,但能看出原来的红艳,上有丝线绣字,隐约是绣着什么师、王的,布腐蚀了辨不太清。 闫禀玉踏步在屋内转,光亮扫转,房顶也看过了,除了这块破锦布,她没再察到异常,想着可以出去了。 窗下竹影摇摆,闫禀玉背身经过时,身后的昏暗变成逼仄感涌来,手中的灯光晃了晃,她定心跟自己说:别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 灯光再一转到门口,视线余光中猛然跳过个巨影,吓了闫禀玉大跳,愣在原地。那影子状似活物,是煞吗? 是去确认,还是先跑?她犹豫着。 心脏怦怦剧跳,手脚血液倒流,跟麻痹了似的。现在给她跑,也跑不掉了,还是……回头确认吧…… 闫禀玉先清清嗓子,以便有情况及时喊救兵。她转动僵硬的脖子,缓缓地,用余光去确认——身后一片窗影,不见其他。 刚刚影子太逼真,难不成真的看错?闫禀玉转身回去,手电灯光一寸寸地扫。扫到墙角时,冷不防撞见一挂着的狮子布偶,颜色和木头一似,所以难察觉。 光打在布偶身上时,影子放大出兽形。 看到这,疑惑明了,闫禀玉才松出一口气。 左厢房里。 韩伯在用撬棍翻开地面散落的木板,掀出阵阵烟尘,连个虫子都没有。屋里空荡,唯一的奇怪是房梁上掉下来两截旧赭色绢纱,他正试着用手拽掉。 如果上面没什么的话,韩伯打算出去了。 “阿伯。” 有人在后面喊,听着是那妹妹仔。 韩伯头也不回地说:“你也来了。” 身后没有回话。 绢纱挂的时间长了,好像扎进梁木,韩伯一拽就撕断了,绢纱飘下,扬起洋洋洒洒的灰。灰眯了眼,他用手搓揉,没防住那纱当头罩了下来,视线一时受阻。 “阿伯。” 声又响。 细听,微有不着情绪的木然。 可韩伯着急拉扯绢纱,没察觉。 尝试几下也没能把绢纱拽掉,他边扯边说:“妹妹仔,来帮我把纱弄下来。” 等得片刻,又是默声。 韩伯奇怪转身,绢纱薄质,他若隐若现窥到窗前站个人影,更确切点说那不是人影——因为其头大如斗,张冠绒球,身形极为壮硕。 人影不是妹妹仔,那适才的声音……也不是她的。 韩伯脑海里响起卢行歧之前警醒的那句话:物煞善拟外界之音,切记耳目分辨。 “阿伯。” 人影歪着头,绒球颤巍,木然发声。 第18章 孽障!休想再用拟音诓我 韩伯年轻时学过点拳脚功夫,现在虽老迈,不代表就怯了这个诡物。 他力气往下沉,抡起撬棍三两步砸上前,也不管绢纱还罩头上。 那人影头还歪着,撬棍以疾雷之势兜头劈下,从肩脖处将其铡开! 撬棍并没开刃,人影竟如同纸片般被撕开,头颈分离,颤颤巍巍地粘连着。 视线模糊中,韩伯惊诧地看着这变化。 “阿——” 那东西还在尝试拟音。 夜半尸语 第21节 猛然间停声。 人影身形摇晃两下,耷拉着头颅突然逼近! 速度之快,也就眨眼间的事,韩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东西生生穿透自己身体,那一刻呼吸都忘了。 随后一口气泄出来,韩伯察觉身体没事,回身看去,发现那东西拖着残缺的躯体直愣愣站在后面。 惊极怒生,韩伯三两下撕开绢纱,当即操撬棍劈砍过去! 人影躲闪两下,拽着头颅奔出门。 韩伯立刻追出去。 追到正厅,那影子消失无踪。 而此时,闫禀玉从右厢房出来,灯光照见韩伯,同样喊了声:“阿伯。” 韩伯看着她,没吭声。 物煞善拟音,那模样呢?会不会幻化? 韩伯定定站在对面,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闫禀玉,她再唤了声:“阿伯,你那里有什么情况?” 手心依旧紧握撬棍,韩伯反问:“你那边呢?” 闫禀玉回道:“右厢房没有。” 韩伯说:“我这边也还好。” “不知道卢行歧那里怎么样了……”闫禀玉说着,向韩伯走过去。 韩伯盯着她靠近的脚步,忽然出声问:“晚上吃饱了吗?菜好吃吗?” 闫禀玉说:“好吃呀,特别是五彩泡椒。” 确定了,韩伯松开手劲。 五彩泡椒是在家中吃的,在船上和岛上都未提及过,物煞拟也拟不出来。况且这个“妹妹仔”对话自如,并不像刚才只会喊“阿伯”。 闫禀玉走近的过程中,察觉韩伯浑身都是灰,脸色异常奇怪,语态表情有种僵硬的卡顿感,还有问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心里对他没发现情况的说法持疑。 他在左厢房里肯定是经历过什么,但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真古怪,就连刚刚得到证实的兽影也在闫禀玉心里活跃起来。她停下脚步,与韩伯隔着两米的距离。 韩伯顺着闫禀玉之前的话说:“我们去找卢先生吧。” “好。”闫禀玉应着,指方向,“他进了垂门。” “那走吧。”韩伯大阔步往垂门走去。 闫禀玉落在后头。 到了垂门前,韩伯反倒停下了。 闫禀玉也跟着停,“阿伯,怎么了?” “我在后面吧。”韩伯侧了侧身,将门让出来。 因为进竹林时,就是韩伯在后,闫禀玉没合适理由拒绝,只好在前进垂门。 垂门后是一道弯斜的走廊,幽深无窗,手电的光照不尽。前路未知,后面又是有些古怪的韩伯,闫禀玉进门前喊了声:“卢行歧。” 声音往走廊里扩出去,到了某一段像被吃掉一样,彻底失去回音。 等了会,没回应,闫禀玉不得不进入垂门。 韩伯跟随在后,打着手电光。 闫禀玉踩着光亮走路,她的手电照过两面墙壁,再上移到走廊顶部。顶部做了类似藻井的装饰,梯形叠加相扣,富有空间感,同时在昏暗中形似一只只眼睛,在向下窥视着。 闫禀玉不敢久看,将灯光目光放在前路上。 可一旦产生这样的意识,四面如同长满了视线,令人如火炙烤。危险的预感也如流水般潜入空气中,让人对周遭产生怀疑。 也许各自心思,两人进走廊都没有再说话。 手电光照出前方的两扇门,应该是两间耳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修在房屋后尾。 卢行歧可能在那,闫禀玉不禁加快脚步。 木楼地板是青石板所铺,踩踏重了会发出沉厚的“踏踏”声。 除闫禀玉的脚步之外,还重叠了另一个脚步,“踏踏”紧跟,甚至比她的速度还快。 “妹妹仔。” “妹妹仔。” 喊就喊,为什么还要追过来啊?起初闫禀玉就觉得这个“韩伯”古怪,这会更加确定了。她没回,提脚速想着快些走出走廊。 “妹妹仔。” 不想“韩伯”的声音固执,随着脚步追上。 “妹妹仔。” 眼看“他”的影子已缠过来,闫禀玉牙一咬,拿着撬棍赫然转身:“怎么了阿伯?” 韩伯怔愣地回:“什么?” “你不是喊我了吗?” 韩伯奇怪地歪头,“我没有喊你呀。” 再看距离,韩伯隔在三米开外,根本没有逼近。闫禀玉感到悚然至极,那追她的是谁的脚步?谁的影子?还有,是谁发出的声音? 闫禀玉一脸难言,韩伯关怀地上前。 “怎么了,妹妹仔?” “妹妹仔。” 两种声音,同时发出,就像一人口语,同时腹语。 闫禀玉自小胆大,所以见鬼见水龙找物煞都尚能应对,但是现在,真的太诡异了! 是那种照着照着镜子,突然发觉镜子里的自己,做出不属于自己的表情的那种毛骨悚然感。 闫禀玉擎撬棍乱挥,彻底没了主意,抱着最后希望大喊:“卢行歧——!” 由于撬棍,韩伯没办法靠近闫禀玉,闫禀边挥击边后退,直到面上荡过一股熟悉的阴凉感。 是阴气! 只见卢行歧现身在前,随后推掌拍向韩伯肩膀! 韩伯被掌力震得后退好几步,从身上掉下个东西,圆滚滚地骨碌滚开。 闫禀玉趁机躲到卢行歧身后。 韩伯摇摇晃晃地站住身,望望周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问:“我怎么到这来了?” 闫禀玉对他怀疑,警惕地盯着他。 卢行歧已经捡起韩伯身上掉下的东西,那是一颗红色绒球。 物煞善拟音,韩伯的古怪腔调肯定是因为祂,闫禀玉在卢行歧背后问:“这些都是那物煞搞的鬼吗?” “嗯。”绒球在指间,卢行歧两指对捻,释放阴力。 闫禀玉:“那‘他’还是韩伯吗?” 被置之一旁的韩伯摸摸脸,更奇怪,“我怎么不是我了?” 绒球在卢行歧指间化为齑粉,他只道:“你们随我来。” 你们?卢行歧让一起行动,闫禀玉释然了,那韩伯还是原来的韩伯。 卢行歧带路进了靠尾的一间耳房。 闫禀玉间隙问韩伯,“阿伯你没事吧?” 韩伯爽朗道:“没事没事,放心。” 闫禀玉吁出一口浊气,今晚的经历,又是些什么事呀~! 耳房较正厅厢房稍矮,有扇高高的小气窗,里头堆了几张残缺的废弃桌椅,地面还放着几口木箱子,箱子里有衣料木具,一看就像储物间。但是门口正对位置有张实木条案,完好无损,条案上端整地摆了一颗垂垂老矣的狮头。 闫禀玉一进门就注意到了那颗被时间摧残布满尘灰的狮头:狮头静置状态下狮口大张,两侧獠牙露出,两腮绘蓝白色祥云海浪,两眼点睛炯炯立起,绘色红白黄绿纷杂;额顶竖起一圈跳红绿色的绒球,眼鼻间还有两粒翘起的红色绒球,耳朵小小的坠在脑后。 这狮头看着并不威吓,反而有股气定神闲的淡然,不是常见醒狮的那种狮头。 进入耳房后,卢行歧和韩伯就分站在条案左右两边。 闫禀玉看着狮头问:“这是什么狮子?” 卢行歧:“猫狮。” 韩伯:“这是猫狮。” 异口同声地答。 闫禀玉闻所未闻,“是猫咪的那个猫狮吗?” “是,”韩伯讲解,“猫狮是钦州老一辈舞的狮子,起源于明,盛行在清,狮头重达百斤,平地舞起来需要扎实的马步功夫。不像醒狮登高踩低的,动作花样多,很多人嫌不气派,渐渐地就没什么人舞了。” 闫禀玉细看,狮头确实有猫的神韵,怪不得叫猫狮。她走近一些,更发现额顶绒球少了一颗,按跳色规律,恰好是红色。 韩伯身上掉出来的绒球正是红色的,闫禀玉心惊于发现,“难道这就是真正的物煞?” 卢行歧说是,伸手将她拦远,“别近身,物煞本体的煞气可惑人心智。” “啊?”闫禀玉忙退远,“祂现在还有危险吗?” 卢行歧摇头,“暂无。” 即便如此,闫禀玉还是惜命地再离远些,她说:“所以韩伯刚刚就是被狮头的煞气影响,才会那样怪异。” 说到自己,韩伯又是不明所以,现在也不是问清的时候,便忍着疑问。 卢行歧说:“是,我在这祂无法脱出本身,便褪去本体一部分去迷惑人,顺便捕捉环境拟音。” 迷惑人这事,韩伯门儿清,“怪不得我听到妹妹仔喊我,却没看到人,只有个影子忽现忽隐的。” 听了韩伯的话,闫禀玉也明白当时他为什么对自己隐瞒左厢房里的事,还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原来怕她是物煞变幻的。转念一想,她和韩伯都碰到了物煞拟音,那卢行歧呢? 夜半尸语 第22节 闫禀玉有些蔫坏地好奇,“卢行歧,你有碰到祂唤你名字吗?” 卢行歧看过去,看到她眼中熟悉的狡黠。 闫禀玉又说:“我和韩伯都吃了一堑,你没上当?” 最终,卢行歧回应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为什么形容优雅,因为白眼只翻了一半,露出下三白,看着不屑中又带点嚣张——仿佛在说,我怎会上这种当。 嘶~这自负鬼,闫禀玉着实又被堵了一回。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猫狮对于老钦州人来说,情怀深厚,韩伯如何也想不出,盘踞在伏波渡二十五年的诡物,竟然是祂。 这里怎么会存在猫狮,还有为什么钦州人喜爱的猫狮会成煞?韩伯思索着,心中有些复杂,还有些微可惜,至于可惜什么,他也说不清。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韩伯问。 物煞找到了,那接下来呢?闫禀玉看向卢行歧,等他拿主意。 而卢行歧的目光落在狮头上,半低着眼,不知情绪。片刻后,他道:“先走吧,这物煞百年修成人的灵智,我们人多势众,祂不会轻易现身。” 就这样走了?对于物煞,他们什么都没了解呢,闫禀玉抱着疑问。可这一行是卢行歧促成的,也只有他懂这些诡物,理应由他决策,她只好跟着走。 韩伯依旧在后,打光照亮路。 耳房气窗透进些月光,看月影角度,早过十二点了,闫禀玉看看卢行歧的背影,又转眸看看那颗陈旧的狮头。不经意的一眼,她发现猫狮的双眼晃动了下,灰尘似乎抖落,露出漆黑发亮的眼睛,像是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诧异中再定睛一看,狮头眼睛又恢复如常。 是幻觉吗?还是五感被封的混沌错觉? 闫禀玉独自纳闷,低着眼瞧路,有些漫不经心。她脚踩自己的影子,卢行歧脚下也是,踩着自己的影子。 等等!闫禀玉豁然停下,惊讶声:“鬼怎么会有影子?” 话音未落,卢行歧早已返身,伏身狼视,手叩成鹰爪虚空抓影,抡砸向墙壁!!! 抓时无形,砸到墙上却砰地巨响,竟现出一只身披五彩狮披活灵活现的狮子来! “韩伯后退!”卢行歧动手时,闫禀玉预感先至,早先一步闪开,并提醒韩伯。 韩伯又是不明所以地退到墙根。 那狮子咆哮着,从墙上跌落在地,又急速跳起身,前掌蹬向卢行歧,与其缠斗起来! 躲开一劫的闫禀玉庆幸不已,真是经验丰富的超绝下意识反应啊。 韩伯看不见阴身和物煞,只听遽然一响,墙壁竟被什么东西砸碎了,那四分五裂的洞口能直观正厅,竟是被砸通了!他也是后怕地抚着胸口。 闫禀玉能看见,躲起来的同时,也在紧密关注战况。狮子体型优势,适才用前掌踩踏卢行歧时,被他一个闪躲避开,狮腿落地难再瞬间抬起,它便扭头张开巨口想吞掉卢行歧。 卢行歧的体型在人类里算高挑的,但在绝对力量前,显得那么瘦弱。狮子咆哮着张口覆下,他竟生生以手挡下,用臂力去撑举狮口! 那狮口龇牙咧嘴在卢行歧头顶,闫禀玉观战观得一颗心脏都要吊到嗓子眼了,他明明术法高超,这次为什么不施法制服? 再看那狮头,绘七彩冠绒球,与条案上的猫狮一样。闫禀玉才明白,这才是物煞真正的“形”。 狮口撑那么大,闫禀玉手中刚好有撬棍,她呼喝声:“卢行歧接住!” 将撬棍扔了过去。 卢行歧听到了,脱手精准接到撬棍,就猛往狮口里怼! 怼到祂呜呜晃头,卢行歧脱身出来。 “吼——呜嗷——” 猫狮疼得吼叫,碰到什么撞什么,桌椅木箱全都没能幸免,包括墙洞,也给撞得大开口。 耳房小,闫禀玉和韩伯心有灵犀地一同躲到条案下,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物煞已离体,煞气应该大大减低,祂的本体在这,不至于砸自己老家吧。 撬棍是铁的,但也经不住猫狮癫狂的力量,撬棍被咬凹折后从口中掉落。 猫狮得了自由,双目恶狠狠地寻向卢行歧,疾奔过去! 耳房小,物煞体型硕大,闫禀玉和韩伯又在场,卢行歧有顾虑,便一个隐身,遁形到正厅。 猫狮下一刻便嗅着味儿从洞口追了出去。 耳房一地狼藉,闫禀玉从条案下出来,迟疑了几秒,捡起韩伯完好的撬棍,也从洞口跨了出去。 韩伯没有任何犹豫,跟随在后。 正厅里,猫狮奔来跳起,在各个角落狂怒。 洞口旁边就是正位的供桌,闫禀玉依旧躲在下面,看到卢行歧遁形在逗引猫狮,依旧不懂他的意图。 其实卢行歧的意图很简单,遁形是为了耗,耗物煞的能耐,再给予最后一击。为何会用如此不体面的方法,因为他在一个时辰前才得知,阴身施法对物煞无用。 猫狮也确实被激怒了,狂吼一声,大门像得到指令豁然阖关! 之后,一片寂静。 手电不能打,连月光也没了,闫禀玉在昏暗中干着急。 “卢行歧。” 忽闻声,闫禀玉惊了。 “卢行歧。” “卢行歧。” 喊声依旧。 为什么惊?因为这是闫禀玉自己的声音。物煞拟音,让她在第三视角听到自己的声音。 “孽障!休想再用拟音诓我。”卢行歧愤然出声。 他现形了。 第19章 卢行歧救我! 如果适才是猫狮被激怒,那现在听来,换成卢行歧被激怒了。 在卢行歧第一时刻出声,猫狮的铁掌便先踩踏过去,只听得“砰砰”几声震,房梁簌簌落灰,空气猛一下变得浑浊。 闫禀玉捂紧口鼻,忍住咳嗽。 韩伯藏身在洞口处,同样抬手臂掩住半脸,以防被灰尘刺激,出声影响卢行歧的行动。 再然后,是安静,静到恍惚可闻猫狮呼呼的气息。 “卢行歧。” 只闻声,不闻响动。 猫狮蛰伏,恐怕在施计。 物煞百年有人的灵智,祂会利用人的思想去分析利弊,诱卢行歧再次现身。 闫禀玉心想,卢行歧自恃聪明,绝不可能上当。 “卢行歧,你没事吧。” 物煞又拟音了,竟然还会组合对话。 语气相似到闫禀玉这个本尊都难分真假,即便是滚梦萝听到,也一定会被骗。 思绪间,猫狮暴躁起来,踩跳冲撞。 地动墙晃,尘灰四落,比之前更厉害。 闫禀玉的心提了起来,是卢行歧现形了吗?听这动静,物煞没什么耐性了,他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看不到,闫禀玉伸头出供桌,试图用耳朵去听情况。 “嘣——!” 骤然嘣响! 震得闫禀玉心脏一大跳,耳朵也嗡嗡地叫,眼前透入光线,她寻望过去。 大门不翼而飞,月光洒进正厅。 刚才那一下,竟是门被撞飞了出去! 只见透入的月光下,卢行歧长身玉立,在他四周,尘粒飘飘扬扬,如烁光一般。 而猫狮在两米外虎视眈眈,也许想一次性解决掉对手,所以按耐不动。 局势对峙,一触即发。 闫禀玉紧张到咽了下喉咙,人也从供桌出来,以备有情况迅速反应。 韩伯也是如此想法,站到闫禀玉身旁。 卢行歧先动了,袍角掖起,袖口卷上,长臂阔摆,马步下压,标准利落的一个武术起势。 无风,衣袍却微微掠动,身周尘埃也旋动起来,似有气劲流转。 抛开别的不说,单这副场景,十分的有江湖武林的意境。 他是打算用拳脚功夫去对抗物煞吗?可体型差异巨大,力量碾压,这样的身行力搏能行吗?闫禀玉担忧着。 卢行歧那边忽快掠几步,一记探爪,出其不意地袭向猫狮鼻眼! 猫狮脑袋一甩,就把招式给晃过去了,再猛然回首张开大口,朝卢行歧咬去。 卢行歧似是早有预判,仰身一躲,点足向上狠踢猫狮下颔。 “嗷~” 猫狮疼得哼叫,摇头晃脑,四脚不住地蹬地。 猫狮身高一米半,卢行歧借机从狮腹穿身而过,手抓狮披,足踢狮身借力翻跃上去,稳住身形后就提拳砸向猫狮鼻眼! 韩伯看不见卢行歧,但月下尘粒舞动,隐约拼凑出一个男人的体型轮廓来,那“轮廓”步法游移,长臂摆身,分明是在打掌法。 “青龙探爪,仰身点踢,拧裹钻翻,形势行云流水,身如八卦意如龙,好一记游龙八卦掌!”韩伯赞叹出声。 夜半尸语 第23节 闫禀玉看不懂掌法,只知道卢行歧此刻处境艰难。 踢的那一脚无疑是疼上加疼,现在又被骑在头颈捶打,猫狮愤怒狂啸,跳踩地板,头哐哐磕墙撞柱,试图将卢行歧弄下来。 那吼声震天动地,闫禀玉光听着就难受,何况是骑在狮头上摇摇欲坠的卢行歧。 猫狮暴动,卢行歧不慌不忙,紧攥住狮耳,原本夹紧狮腹的双腿腾空跃起,人倒立在狮头上。 猫狮以为将卢行歧甩开了,还差一点,便抬前掌猛顿地,想把他震下去。 而卢行歧手不松,腰身倒勾,趁着这势头,双腿借力铲向狮头! 头颈猛然受力,猫狮不禁跪伏下去,背上又负重,一时难再起身。祂干脆翻转背,想借此碾压卢行歧。 卢行歧却早祂一步飞身而起,单手捞住最近的一根次梁,晃悠悠地挂在半空。 猫狮背转起身,见碾压落空,狮头左右巡视。 “嘿!”卢行歧在半空中嘘声。 猫狮仰头,看见悠然的卢行歧,祂身腹直起再遽然蹬地,发出愤怒的呜呜声。 对于祂的怒视,卢行歧不为所动,一个荡身上梁,站立到梁上。他居高看向底下因发怒而面目可憎的猫狮,说道:“猫狮猫形狮身,猫有九命,而狮兽威猛,两者相合,寓意长寿吉祥,驱邪避凶。狮脚跺地,是为震慑一方邪祟,狮头俯身,意为扫尽一切病厄,无论你因何成煞,你也曾是深受百姓欢喜、意气风发的猫狮。而如今,你看看,你已成何种模样?” 那声量不似平日轻扬,而是含着质问的掷地有声。 猫狮身形一顿,似是愕然,双脚缓缓放下。 卢行歧一番话,也让韩伯明白了心中的可惜是因什么。 猫狮看着像被说服了,闫禀玉刚要高兴,然而猫狮骤然发出吼声:“吼嗷——!” 吼声愤然,更是不甘。 不甘什么呢?谁也不知。 吼完,猫狮疾奔起来。 卢行歧在粱上低眉觑眼,挑衅地勾指,“来!我等着你。” 奇怪的是,狮脚踏地无声了,紧接着,竟一个跃身踏墙跳上粱! 那墙承受巨大重力,却丝毫未动,猫狮好似变得身轻如燕,闫禀玉和韩伯都惊讶于祂的变化。 木楼横梁二十数根,卢行歧居一头,猫狮居一头,两方对立。 物煞本就是脱离本体的存在,可幻重幻轻,踏墙上梁自然不在话下,卢行歧早有预料。 抬梁屋顶,梁上架梁,是铺叠有序的,常人都能在上面穿行。猫狮步步跃近,直逼卢行歧而去。 祂追,卢行歧便躲,从容不迫地在梁上穿梭。 物煞可幻轻,但体型仍在,猫狮三番两次被卡住,眼看着触碰不及,便开始折损梁木,屋顶也因此漏了瓦。 瓦片灰尘木棍高空坠下,卢行歧记起正厅里的闫禀玉,视线搜寻,恰好撞见她关切的目光。她和韩伯已躲进供桌下,目前无恙。 卢行歧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猫狮身上,物就是物,再拟人也有限,梁木一损,房子塌了,祂也讨不得好。 照这形势,梁木不够祂拆的,卢行歧见时机到了,便一个挂臂,跳跃到了主梁高处。 并言语挑衅:“有本事再来。” 主梁高处是屋顶下的一个三角空间,不够猫狮直身,困其囹圄,再一记连环掌,卢行歧不信,将祂打不回本体去! 激将法奏效,猫狮果然直跟而来。一踏进主梁区域便拧转困难,祂见卢行歧抱臂抽起了一截梁木,盯着祂凉笑,直觉不妙,欲往后退。 然而卢行歧纵身将梁木一插,快其一步,形成困笼,来路已不可退。 猫狮被架住,卢行歧再凌空飞起,双掌化刀形,就要劈下去—— “卢行歧。” 卢行歧皱眉,明知是物煞拟音,掌风还是慢了一秒。 猫狮趁机幻重,撞梁逃脱! 屋顶漏光,闫禀玉目睹了梁上发生的事,还以为胜负已定,不想物煞拟音,狡猾逃脱。 只见猫狮口衔断掉的梁木跳下,地板遽然一震。 顶上簌簌掉下几根断梁,房顶也踏了一角,瓦片倾斜砸落,轰隆碎声不绝。 猫狮口中梁木长达五米,一头延伸到供桌前,闫禀玉因此看到梁上的关帝君画像。她心中怪异,那么多根房梁,猫狮为什么独独咬下这根? 物煞脱去本体一部分,惑人及捕捉环境拟音,闫禀玉莫名想起卢行歧的话。假若他们几人相处的细节和对话被祂捕捉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祂也听到了她说的那句:你害怕关帝君。 另一边卢行歧也飞身下来。 猫狮转头面向卢行歧,梁木也连带着转开,背住关帝君画像。 闫禀玉似乎觉察出猫狮的目的,当即拿着撬棍悄悄出了供桌。 外头局势混乱,闫禀玉突然的行为,韩伯想拉她没拉住,因为她行动太果断。他也不敢声张,怕惹来猫狮注意,只能干着急。 闫禀玉顺着梁木偷摸接近猫狮。 卢行歧不用术法应该有他的顾虑,现在出声提醒猫狮目的的话,会更让祂设防,局势更加僵持不下。闫禀玉想,或许她能做点什么。 好不容易摸到梁木一半,即将触摸到那张关帝君画像,猫狮却突然暴跳,梁木横来撞去,差点削中闫禀玉! 好在她及时矮身,躲过去了。 韩伯目睹现场惨状,也是替闫禀玉捏了一把汗,他口中小声念念有词:“保佑保佑,关帝君保佑,土地神保佑,祖宗保佑……” 卢行歧那边,已经开始和猫狮打斗起来。 既然画像撕不成,闫禀玉识时务地打算回去。她挪身时看到卢行歧对敌的掌法,因为近,看清他的动作较之前收敛,眉眼也变凝重。 猫狮只会蛮劲,不及卢行歧敏捷,也顾不上掩藏底牌了——梁木横在口,那副关帝君画像故意直面卢行歧。 卢行歧是因为那副画像,才暂时处在下风。 闫禀玉又转回身,眼睛定在猫狮拖地的五彩狮披上。 物煞有完整的狮身,但尾部狮披还长出一截,在舞狮中,狮尾负责辅助狮头,也能妨碍狮头行动。 闫禀玉此时和猫狮就隔着两米。 她和卢行歧在同一阵线,他有事,她也落不得好。况且他还欠着自己金子呢,论情论理,她都该去帮他。 思及此,闫禀玉摒弃掉杂念,轻放下撬棍,起身提一口胆气,几步上前双手用力牵拖狮尾! 卢行歧被贴着画像的梁木撞退几米,猫狮正待乘胜追击,狮尾忽被牵扯,祂怔愣停住。缓缓转头,像在小心确认什么。 当看到闫禀玉,祂脑袋微歪,谨慎,怀疑,不可置信,愤懑,这些物煞不该有的情绪,在祂脸上一闪而过。 猫狮呜呜怒声,转首去撞闫禀玉,她扯过狮披躲到右侧,祂撞空后又急速转向。 闫禀玉拖住狮尾,一直往右躲,猫狮要想靠近尾巴处的她,就得一直绕圈。 祂没舍得丢开梁木,也给了闫禀玉机会。她一个看准,干脆丢开狮披抱住梁木,腿蹬挂上去,再爽快一翻身,就爬到了梁木上。 闫禀玉趴身的位置,就近关帝君画像,猫狮后知后觉她的意图,开始剧烈摇晃梁木。 “你别想甩开我!”闫禀玉硬气地哼声。 关帝君画像近在眼前,她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一边稳住身体,一边伸长手去够画像。 猫狮见闫禀玉如猕猴攀树一般憾不动,便跳蹬起来,那上下翻动的劲头堪比跳楼机! 闫禀玉自小翻山爬树,本事不是盖的。在如此颠簸的情形下,她还能蹬脚哧溜一下身体,手终于抓到画像一角,哧啦撕掉了整张画像。 “好了!”闫禀玉欣然。 猫狮见状震怒,直接甩掉梁木,闫禀玉也因此摔下地。 屁股先落地,摔得闫禀玉尾椎骨一路疼上背脊,也不忘将画像揉皱攥紧。 猫狮踏步到闫禀玉跟前,漆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毫无犹豫地抬起一只狮腿。 瞬间的事,闫禀玉疼得无法动弹,躲不开了。 韩伯已经捡起撬棍,想去救摔倒的闫禀玉,不想有脚步已经踩到她面前。听着是猫狮过来了,他被吓到惊声:“妹妹仔小心!” 近看才知道猫狮体型的壮硕,闫禀玉都不够祂一只腿粗,一脚下来,人就碎成泥了。届时她的遗体估计用铲子都铲不起来,想想就觉得好可怜。 猫狮脚掌携着风袭来,闫禀玉紧闭眼,胆颤地喊出:“卢行歧救我!” 即便她并不十分信他。 第20章 禀玉姑娘,已经安全了 猫狮脚掌即将踩下,正厅骤然起了尖利的破空声。 韩伯还处在为闫禀玉的担忧中,就见一截梁木横空穿刺过来,竟是冲着妹妹仔去的! 而闫禀玉紧闭双眼,丝毫不知危险。 韩伯紧走几步,伸长发抖的手,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快躲!” 话音未落,那截梁木疾速从闫禀玉面前掠过,差之几厘地贯穿她后面的墙壁! 劲力之狠,整座木楼撼然不止。 而后,又有什么巨物倒塌,一声震地的砰响! 是猫狮躲避不及,狮腿被梁木重重撞开,身体轰然倒地。 接连两下,使得这座年久失修的木楼更是摇摇欲坠。 卢行歧现形,脚踩上猫狮狮头,倾身下来,扬声说:“来,起来。” 他脚踩得真重,根本就是不想让猫狮动弹。 猫狮挣扎了下,卢行歧脚又加重,并未给祂翻身的机会。 “我说起来!”卢行歧依旧如此。 猫狮不动了,揣摩不透。 “起不来,那就结束了。”卢行歧扯扯嘴角,轻声笑着。 声淡然,语气却含着狠,猫狮感受到卢行歧身上混着阴气的煞气,畏惧的本能使祂脱口而出: 夜半尸语 第24节 “卢行歧救我!” 物煞以为,闫禀玉的声音能再次让自己脱离困境。 然而这回,卢行歧没有任何犹豫,阴力加蛮力,毫无技巧美感,一记双劈掌,将物煞打得遁形而逃! 一时间,天地俱静。 看不见阴身和物煞,韩伯愣愣地听着他们的声音,分辨着,确定是结束了吧? 卢行歧没有去追,而是转过身,弯腰伸手向坐倒在地的闫禀玉,再次说:“起来,禀玉姑娘。” 闻声,闫禀玉才敢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卢行歧,而不是那只硕大的猫狮。 她没有接住他伸过的手,而是嘿嘿傻笑两声,似乎放松,“卢行歧,你还真有良心。” 还真的,来救她了。 卢行歧看着闫禀玉,没什么表情,“你这是夸我吗?” 闫禀玉轻摇头,低了低眼,唇抿起来。沉默几秒,她忽又抬脸问:“你为什么不用法术对付物煞?” “我为鬼,无法唤正阳道力加持,鬼身施法带阴气,对物化的煞无用。”卢行歧如实回。 “你早知道了,没胜算还让我们来冒险?”闫禀玉真觉得,她是脑袋发昏了,才去拖住猫狮帮他脱身。 其实卢行歧并没有早知道,但也解释不了,因为他确实是明知而为之。 见他不吭声,闫禀玉气呼呼地追问:“哈?你不敢说是吗?” 那如龙眼般黑白剔透的眼眸里,如刮南风的雾天,湿润得要掉泪。 果然,她笑着的,但她的气味告诉卢行歧,不是笑。 “禀玉姑娘,已经安全了。”卢行歧轻声告诉。 为什么人在强忍着时,对安抚的话防也防不住?闫禀玉气呼呼的样子,却带了哭腔,“卢行歧,太折磨人了……” “你知道吗?我的脑袋就跟别裤腰上一样,或许哪一刻,就真的掉了!你别这样,太搞我心态了……” 不知道为何,卢行歧再也说不出‘我不会让你死’那句话,他只能好声道歉:“抱歉。” 闫禀玉泪眼婆娑地仰望卢行歧,居然能从他那张精致如白瓷的脸上,看到丢丢的愧疚。她眨巴眼睛,泪意瞬收,顺着竿儿爬,“既然你都觉得对不住我,能不能就解除契约,那块融掉的金子就当做补偿我的精神损失?” “不能。”好声变冷硬拒绝。 愧疚呢?怎么没了?闫禀玉不死心,身体凑近问:“是不解除,还是不给金子?” 卢行歧明确地说:“都不。” 她不接他的手,他就一直保持弯腰的姿势,分明地看进她狡猾的眼眸里。 都被拒绝了,闫禀玉也不要领他的情,“呵”冷笑一声拍掉他的手。然后揉着后腰自己站起身,去找韩伯。 惊吓一晚,韩伯的心情终于缓回来一点,他前去关心起身的闫禀玉,“你没事吧。” 闫禀玉摇头,“还好,阿伯你呢?” “我能有什么事。”韩伯放心了,妹妹仔到底年轻,要他这个年纪摔那一下,估计就起不来了。 不单年轻,还有胆量,韩伯不禁竖大拇指夸道:“妹妹仔真厉害,帮忙制服物煞,救了大家。” 其实自己也没做什么,闫禀玉怪不好意思的,“哪有,哪有啦……” 说着说着,看到四面破烂屋顶漏风的木楼,又开始愁了,“我们这么破坏人家的房子,会不会被报警抓起来?” 谁会信这里曾发生过鬼与物煞的大战,肯定会倾向于是他们这些人类所为。 闫禀玉手中还攥着那张关帝君画像,韩伯让她拿给自己,将画像放在供桌上平平整整展开,打手电照着。他说:“旧时舞狮人会在房梁供关帝君,是为了狮子采青的好意头,这旧木楼的主人可能是一位舞狮人。” 手电灯光转向供桌上的牌位,韩伯继续道:“这附近姓林,族谱又有‘为’字辈的,据我所知在龙门港镇的南村。我家有南村的亲戚,稍微了解那边排辈取名的次序,‘为’字辈往前推都到清末了,这木楼主人早死了,估计子孙后代也搬迁了。不然按照当地扫墓的习俗,老宅不至于荒废。” 闫禀玉听了放心多了,没人追究就行。她转而想起什么,回头找卢行歧,可那鬼咧?又无知无觉地失踪了。 韩伯卷起关帝君画像,跟闫禀玉说:“我要到耳房一趟,将画像送回去。” “那我也去吧。”闫禀玉跟着,顺便看看卢行歧在哪,想找他问事。 因为正厅墙壁通了个大窟窿,他们直接走捷径跨墙进耳房。 意外的是,卢行歧竟然也在里面,就站在摆放猫狮的条案前。 闫禀玉见到他,问:“那物煞呢?” 卢行歧侧身指狮头,“遁回本体了。” “那……祂还会再出来吗?”闫禀玉不放心地问。 卢行歧张手拂过狮头双眼,扫尽尘灰,一双点睛的漆黑瞳孔露出来。他说:“形神受损,这几日祂都无法再脱离本体。” 闫禀玉点点头,“几天时间,应该够我们进伏波渡找人了。” 虽然过程坎坷,但结果是好的就成。 韩伯将关帝君画像摆在狮头前,双掌合十恭敬拜拜,“这是你主人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就成了煞,但愿能安抚到你,还伏波渡一些平静……” 韩伯十分虔诚,可物煞要真能祈愿就不叫煞了。 既然猫狮是承载民生意愿而生,为什么会化成不好的物煞?闫禀玉看向卢行歧,想问他原因。 而卢行歧似有所感,伸掌出来,手心飘起两张纸片,展示在空中。他道出闫禀玉的疑惑,“猫狮化煞的原因就在这其中。” 那纸片褪色模糊,有些人像,似乎是旧的黑白照片。闫禀玉眼尖地发现,这是卢行歧在供桌前翻看的那两张纸片,原来他对事态早有把握。 因为照片是实物,所以韩伯能看到。他打光仔细地瞧,一张照片顶部有道横幅,大约辨别上面略算清楚的两个字:霸,赛。 韩伯恍然道:“这张照的应该是清末举行的狮王争霸赛,我小时候听我阿公讲过那时的盛况,上面这人怀抱锦旗,应该就是狮王赛的魁首。” 韩伯的话让闫禀玉记起右厢房里的锦布,上面残缺的“师”“王”二字。那锦布应该就是照片里的这面锦旗了,原来木楼的主人还是狮王赛的冠军。 因为封了一些五感,太细微的东西闫禀玉看得不清楚,想不到韩伯眼神那么好,她问:“那另一张照片上有什么呢?” “待我瞧瞧……”韩伯走近了些,手电的光线寸寸细捋,“木楼,竹影,三个人围抱狮头……” “妹妹仔你看,照片里的楼像不像我们所在这楼的外观?不过看着倒很新。还有楼外成片的竹影,跟我们走进来的竹林很相似。只是这狮头瞧着尺寸略大,不像这里的猫狮,也更崭新神气……”韩伯一点点拼凑出照片当时的景象。 韩伯细细描述,闫禀玉有了画面,她发表看法,“中国人不都注重乔迁之喜吗?这张照片也许是入宅时全家特意拍的,所以楼刚建成很新。这狮头之所以崭新,会不会是舞狮人刚迎猫狮回家呢?” 木楼的观点韩伯赞同,但狮头他另有己见,指出一处说:“照片里男人抱的狮头额顶只有绒毛,没有绒球。” 闫禀玉转眼看向猫狮,祂最显眼之处便是额顶那圈红绿色的舞动起来颤悠悠的绒球。照片上一家围抱的狮头,并不是祂。 “真的不是,猫狮没有出现在合照里。” 闫禀玉说着,发现猫狮瞳孔上点点斑驳的脱彩,在灯光拂映下,仿若是活了的淡淡忧伤。 “所以猫狮是旧的,是被淘汰的狮头,才会被搁置在耳房吗?”闫禀玉继续猜测,“可是旧物而已,怎么就成煞了?” 她不知,这番话已经点出了症结。 韩伯有所察觉,低眉思绪落下,“猫狮被请出世,随着舞狮人踏四方界,看尽红白喜事,也沾染了人的希冀,生出灵智。当祂老旧,无法再陪舞狮人征战四方,舞狮人便会送祂归山,意为功成身退,得道升天。” “而现在,祂却被扔在这里,默默地更老更旧,直至被遗忘彻底地腐烂掉……”闫禀玉接着道,好像有点明白了。 沉默许久的卢行歧出声:“猫狮点睛有灵,已存魂息,不得善终,所以执念化煞。” 韩伯经历过舞狮热闹的年代,不忍道:“卢先生,或许我可以送祂一程吗?” 卢行歧说:“不可,物煞幻形,无根无由,灭了本体也可寄生。除非了去执念,形神一散,煞气便归无。” 韩伯不懂这些,失望地叹气,像摸小孩脑袋一般,伸手轻拍去猫狮头上的灰尘,“怪不得你煞气这么重,原来是怨,百余年呢,很孤独吧?” 卢行歧闻言,生出一种莫名的思绪来。 “这伏波渡,怕是太平不了了。”韩伯又叹,却也无能为力。 各有心思,几息沉默。 楼外,风声飒飒。 楼内,月光倾斜。 夜更深了,闫禀玉开口说:“那我们现在,要走了吗?” “回吧。”卢行歧拂袖转身。 他先行一步,闫禀玉和韩伯跟上。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去伏波渡?”闫禀玉在后面问。 卢行歧说:“先去查人。” “谁?”闫禀玉不明。 卢行歧道:“猫狮主人后代的去向。” 闫禀玉更猜不透他的做法,“为什么?” 穿过正厅的狼藉,出了木楼,前路尽是月摇竹影,卢行歧头也不回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闫禀玉愕然一秒,复又追上去,“你的意思是……你要替猫狮了去执念?” 第21章 双生敕令 韩伯驾船离开七十二泾。 累了一夜,闫禀玉蔫蔫地坐船仓里,静看迅速掠过的海面。 物煞无法作乱,这海面真是未见的清幽澄净。 卢行歧在船尾仰望夜空。 闫禀玉无意扫一眼,以为他又在望月,但此时月亮恰被云遮,只有星子闪烁。 闫禀玉多瞧一眼,发觉他袖下五指在掌腹中掐点,视线随着斗转星移,掐算手诀也随之变化。 这是在根据星象推算吗? 闫禀玉有趣的看了会,忽又记起木楼里发生的事。明明下午他还答应行动前会告知她,可仍旧话未说尽。 闫禀玉还微微有怨气,嗤声:“骗人的神棍!” 身体往船仓里坐,关仓门闭目养神了。 夜半尸语 第25节 没多久,船靠岸马路头。 闫禀玉跟随韩伯回北村的家。 韩婶早就准备好宵夜,见到他们归家便张罗着吃饭。 闫禀玉婉拒了,垂着脸径直上楼。 韩婶小声问韩伯,“妹妹仔怎么了?” 韩伯说:“估计被吓着了,休息好就没事了,明天你给她准备点有营养的汤,等她醒来喝。” “好咧。”韩婶爽快应着,又问,“那伏波渡怎样了?” 韩伯也是一脸疲惫,但提及这个,难掩激动地说:“卢先生要帮忙,送走物煞!我看他们都有事忙,没想到呀……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知道我听了这消息后,我这心就像海浪一样,哎呀,起起伏伏的…… 韩婶抚了抚他胸口,让他别激动,“你歇歇吧,多大年纪了?放平静,平静……” 韩伯笑呵呵地说:“是是,我克制下。” 见他平缓许多,韩婶才问:“物煞是什么?” “就是那诡物。”韩伯解释。 “你们见到了?”韩婶掩嘴惊讶,接着紧紧打量韩伯身体,“你没事没受伤吧?” “没事没事,卢先生是有大本领的人,那物煞被他打得暂时做不了乱了。”韩伯让妻子放心。 “卢先生是?” 韩伯指楼上。 韩婶恍然大悟,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原来是妹妹仔养的小鬼。 宵夜是汤粉,放了一会了,等会就该坨了。韩婶赶紧让韩伯先吃,她坐一旁,脸上期待地看着他。 韩伯了解妻子,吃上一口汤粉,下肚后说:“你是不是想听伏波渡的事?” 韩婶忙不迭点头,“想听。” 韩伯笑笑,宠溺地说:“等我吃完,再细细讲给你听。” “好呀!”韩婶继续期待着。 楼上。 闫禀玉快快洗完澡,搓干净衣服,在客厅的阳台晾晒。 楼下。 韩伯和韩婶的交谈声,笑声,细细碎碎传来。 晾完衣服,闫禀玉站在阳台静静听了片刻。 不是为偷听,而是觉得这样氛围安谧的生活,才叫“活”。 回房间,果不其然,卢行歧在。 他站窗户边,闫禀玉经过他身旁,上床叠腿坐好,支着下巴看他。 闫禀玉的目光太有存在感,卢行歧转眸看她,“怎么了?” 洗了热水澡放松,闫禀玉缓好心情,理智已经正轨,“明天我们要去哪查木楼主人的去向?” 卢行歧说:“猫狮制作工艺复杂,唯有老字号店铺传承,可从此处入手。再是林氏所在的南村,宗族姓氏之地族谱修订详尽,有专人保存,也许会记录林为良后代一脉的信息。” 找老店铺需要问路,找族谱需要认识南村人,闫禀玉琢磨着,“那还得求助韩伯,他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 卢行歧不置可否。 好了,清楚了,闫禀玉关灯盖被子,说:“我好困,得先睡了。” 酝酿睡意需要时间,闫禀玉翻身翻得有些撒谎的意思。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解释地多嘴一句:“我还有个问题,你决定替猫狮化去执念,是为了还韩伯带我们去伏波渡的情分吗?” 因为物煞形神受损,短暂没有危险,他们完全可以直去伏波渡,不用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除此,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不尽然。”卢行歧道。 “还有其他的原因吗?”闫禀玉脱口问。 夜真安静呀。 闫禀玉咬了咬唇,这嘴是真多。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只是契约合作关系,各有隐私也正常。事毕后,桥归桥,路归路,很快她就能回归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想想就觉得充满希望。 憧憬,最终成美梦。 ——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 闫禀玉神清气爽地洗漱,换衣下楼。 韩婶正在大厅追剧,听了轻快的下楼脚步,转头看见精神饱满的闫禀玉。跟昨夜的萎靡判若两人。 闫禀玉见韩婶就甜甜地笑,“阿婶,我饿了。” 真是敞亮的孩子啊,韩婶呵呵笑两声,说:“我给你煮了玉米排骨汤,你坐饭桌等,我端过来。” “好咧!谢谢阿婶。”闫禀玉在饭桌边坐下,乖觉地等。 不单排骨汤,韩婶还备了芋头炖扣肉和西芹百合炒腰果。 一天一夜未进食,闫禀玉快饿坏了,两眼放光地盯着饭菜。 “快吃快吃。”韩婶给闫禀玉盛饭。 闫禀玉双手捧起饭碗,说:“那我就先吃了。” “好,好。”韩婶笑着点头。 闫禀玉专心吃起饭。 韩婶关了电视,安静坐在边上,看闫禀玉的目光多了一种赞赏。 闫禀玉察觉到目光,吃着饭问:“阿婶,我是变漂亮了吗?你这么看我。” 韩婶失笑,“你本来就生得好看呀,而且对付物煞还勇敢机智,我觉得你的心灵更美。” 心灵美,好土的词,但是从长辈口中称赞出来,含金量极高。闫禀玉大方道谢:“谢谢阿婶。” 吃饭喝汤,饱肚后闫禀玉找到韩伯,跟他说了卢行歧的计划。 韩伯听过,觉得十分可行,为不耽误时间,分开行动更好。 “南村我熟,守祠堂的老人也认识,看个族谱不难,这边就我去办。制作猫狮出名的那家老铺子我也听说过,离这不远,就在与仙岛公园对望的逸仙路上,至于是几号门牌,得去问问。” 闫禀玉赞同分开行动,“那逸仙路就我负责。” 韩伯看天色,快黑了,他问:“卢先生会跟你一道去逸仙路吗?” 闫禀玉也不太清楚,“应该会的吧。” 韩伯说:“那行,人生地不熟的你小心点。” “诶好。”闫禀玉上楼准备。 卢行歧也在房间,坐在椅子里,腰背板正,右手手臂松弛地搁扶在桌面。果然是古人,行坐都有种气度上的阔态。 闫禀玉进了房间就自顾自收拾,边转述韩伯的话:“南村族谱那块韩伯有熟人,能搞定,猫狮老铺那里我去一趟,这样分开行动能增加效率。” “好。”卢行歧回。 闫禀玉拿手机钱包,再重新将头发扎个牢固的马尾,整理好仪表,看着卢行歧说:“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慢步出房间。 “禀玉姑娘,稍等片刻。”卢行歧猝然发声。 闫禀玉迅即转身,“好呀。” 她十分好说话,悠悠然在床沿坐下,双脚在地面轻轻点着,面上无一丝不耐烦。 闫禀玉如此自得,倒叫卢行歧起了一丝疑惑。 因为天色暗了,窗帘拉得不严密,闫禀玉从窗帘缝隙瞧见外边风景——海上云蒸霞蔚,海鸟掠飞。 真漂亮呀,这两天都夜晚出行,匆匆忙忙,闫禀玉还没见过七十二泾白日的风光呢。她望着风景,生出个新思路,“我说卢行歧,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白天去伏波渡刘家,在那等你,你晚上再过来汇合,就不会苦于物煞拦路了。” 卢行歧闻言轻声笑道,“刘家避世,老宅外更有阵势困守,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 闫禀玉却不认同,“有方位不就行了,韩伯就算不熟路,花钱也能找到熟悉的向导。” 卢行歧但笑不语,颇有些看轻的意思。 “卢行歧,时代不同了,上有卫星导航,下有监控摄像,这世上就没有真正能避世的东西。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果我真能找到呢?”闫禀玉不服气,拿出现代人的底气来。 卢行歧不可一世地眼神一扬,铿锵有声地道:“禀玉姑娘,假若你能找到刘家老宅,我卢行歧、跟、你、姓。” 气焰太嚣张了!闫禀玉气得脚往地上一跺,看不起谁呢? 话不投机便不说了,置气归置气,闫禀玉还是继续等。因为有他同行,闲杂鬼等退避,省了很多麻烦。 夜幕真正降临。 卢行歧起身掸掸衣袖,说:“走吧。” 闫禀玉怏怏跟上。 韩伯交代过,在马路头坐观光公交,一块钱直达仙岛公园大门,下来就是逸仙路。 到了马路头,没等多久公交就来了。 这个点游客少,只有稀稀落落回城的几个男女,闫禀玉不慌不忙地上车。 投了两次硬币,她走到车后尾找位置坐。 位置多,卢行歧顺理成章坐在闫禀玉旁座。 公交缓缓开启,迎着夜色驶向城市灯火。 十来分钟到目的地,闫禀玉下车就看到路牌——逸仙路。 叫卖声不绝,人潮拥挤,十分热闹。 “就是这。”闫禀玉跟卢行歧说,眼睛寻找门头老旧的店铺。 夜半尸语 第26节 因为挨着景点,路边店铺翻新快,闫禀玉带着卢行歧走走停停找到一家油烟熏焦的小吃店。看起来开店最久,应该熟悉制作猫狮的地方在哪。 闫禀玉要去问路,便对卢行歧说:“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卢行歧没说什么,点点头。 店主在炸菜酿,旁边还有个慢火油煎屈头蛋的煎锅,油声滋滋的。 闫禀玉走过去,不好空口白问,便先买了半斤苦瓜酿。 店主在打包,闫禀玉抓到机会问:“老板,这条街以前是不是有做猫狮狮头的地方?” “有啦,在前面个里,58号就是。” 一口夹白话的普通话,闫禀玉心想,老钦州人,有准了! 拎着苦瓜酿回去,闫禀玉指路,“卢行歧,我们往前走,在58号门牌。” 现在位置是32号,距离58号十来米这样,街上人潮涌动,走得慢也很快到了。 逸仙路店铺做旅游业相关的较多,门头争先恐后的艳丽,乍然出现一家贴着赭色瓷砖刷着红色对联的古朴门头,着实让闫禀玉眼前一亮。 确认门牌号,没错,58号。再到门头灯牌,是“猫狮”什么的,后面那两字灯灭了,辨别不清。 古朴老店,又写着猫狮,不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吗? 店铺玻璃拉门紧闭,闫禀玉探头去瞧里面:这进门面是窄长型的,有个前厅,后面有段走廊,将后半空间分开,再往里,看不见了,反正空间不小。 灯光昏昏的,前厅没有人,还在营业吗?闫禀玉前去推门确认,卢行歧已先一步隐身进去。 闫禀玉伸头进门缝,小声问:“怎么?发现什么了?” 卢行歧看她一头卡在门里,身体又在外,滑稽得不行,又有偷摸做贼的畏缩。他手一扬,门就自行推开。 闫禀玉整个人进到店里。 “我先去看看。”卢行歧说,便遁形消失了。 店里的地板也是以前的那种水磨石地,真够古老的。闫禀玉里面转步,并发出声音,“有人吗?老板在吗?” 以防被人当贼。 前厅挺空旷,只摆放了一个八层的木头斗柜,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 再往里去,进到走廊,闫禀玉依旧喊:“老板在吗?老板……” 走廊左右各两间房间,门上贴了牌,有“玄狮屋”,“白狮屋”,“三花狮屋”,门上还挂有猫狮的q版形象牌。 闫禀玉十分确认,找对地方了!她想将发现告诉卢行歧,低喊:“卢行歧,卢行歧……” “怎么?”卢行歧瞬间现身。 闫禀玉问:“你有发现吗?” 卢行歧:“暂未。” 闫禀玉指着那三间房,信誓旦旦地说:“我觉得房间里存放着猫狮,你看玄、白、三花,这些词肯定代表着猫狮的颜色,或许里头有线索。” 卢行歧若有所思,“我先去探探。”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隐身,穿墙进玄狮屋。她打算去三花屋瞧瞧,正要推门进去呢,另一间没贴牌的门突然打开。 “你是谁?” 来人是个打扮花里胡哨的男人,染绿色头发,上身穿猫咪卡通短袖t,下身套腰挂猫咪牌饰的半筒裤,脚下是条纹短袜和洞洞拖鞋。 闫禀玉胡诌:“我是客人。” 男人哦了声,“你是来撸猫的啊。” “什么撸猫?” “你没看门牌吗?我们店叫《猫狮猫咖》。” 闫禀玉有点懵,“你说你们是猫咖?” 男人点头,“对呀!” “那这个玄狮屋是……” 男人说:“玄狮就是黑猫呗,那里面都是黑色猫猫。” “一屋子黑猫?!”闫禀玉惊叫! 这一瞬间,闫禀玉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 逸仙路。 小吃店边。 一名穿着中式绸缎长袍衫的男子不耐烦地站着,望着蹲在路槛吃屈头蛋的苍白瘦弱少年,欲言又止。 “老板!我还要再拿五个屈头蛋。”少年满嘴辣椒粉红色,目光切切地盯看煎锅里的香煎屈头蛋。 男子忍不住出声:“活珠子,你吃了十个屈头蛋1了,还要再吃啊!我让你多接触阳间能量,不是让你馋这些食物的。” 说话的正是追息蛊失效后,从南宁遁逃的冯渐微。 美食在前,活珠子才不管那么多,“家主,我知道,但南宁没有卖这个的,我想吃很久了,你且等等我,我再吃完这五个就好了……诶老板,不要辣椒面了,我想尝尝孜然味的……” 真是小孩心性,想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撑,怪不到冯家上下都喊他活珠子,真是见到屈头蛋就走不动道了。冯渐微无奈扶额,站一旁继续等。 裤子插兜忽鼓囊起来,像是有什么活物要顾涌而出,冯渐微低头瞥了一眼,没搭理。 不过片刻,插兜里飞出一张纸人,因为扁平,手脚甩着飘动,动作丑陋荒诞,飘到了冯渐微耳边。 活珠子吃着吃着,发现了飘飞的纸人,纸人手脚抱在家主耳廓上,正奋力摇动。 那是双魂传音术,属于敕令纸人术的一种,是钦州府刘家的秘传。取一同逝世的双胎魂,附于敕令纸人,分开晦养数月,以通默契。双胎自古双体一魂,心有灵犀,晦养成功后,一方持一魂,可彼此秘传耳目。 更高级点的双生传音,是开灵智的,除传音外,还可践行传物。并且能幻为人时形貌,可当魂宠豢养,所以为貌秀者双魂最佳。 家主一直嫌弃刘家表哥赠予的双生敕令鄙陋,只是个木讷的纸人型,未开灵智。所以常暗里讽刺刘家表哥是个抠门货。 活珠子边吃边劝道:“家主,那纸人还在摇呢,刘家表哥是不是有重要事找你?” 冯渐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活珠子又说:“我看纸人挺急,你真的不回话吗?” 冯渐微不耐烦道:“他要是打电话我还能接,但这双生敕令一旦对话就跟监视一样,他人在异地也可闻可看可听我这里的处境。但我五感被封,观不了他,吃亏的事我才不做。” 活珠子便不说话了,专心吃孜然屈头蛋。 那纸人在耳朵上摇得实在烦人,冯渐微捏指将纸人捉下来,使劲地摇晃,“让你发神经!就跟刘凤来一样……” 他猛地闭嘴,竟然喊出刘凤来的名字了。 “冯渐微。”纸人得名,开始传音。 “诶表哥。”冯渐微立即变成笑脸,松开手。 纸人得了自由,重新飘回冯渐微耳朵抱挂。 刘凤来:“你在逸仙路呀,果然,我就猜你今日到钦州。” 冯渐微:“怎么,你又推算出什么天机了?” 刘凤来反问:“你说呢?” “我哪知道呀,”冯渐微一哂,“反正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被你算出,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刘凤来另说他话:“等会过来帮我带点苦瓜酿,我有段时间没吃了,挺想念。” 冯渐微拒绝:“我来钦州是有事,又不是为你。” 刘凤来:“我知道你不是为我,你外祖迁阴宅,十六日起坛做法,十七日就要迁。你最迟,十六日到。” 今天七月十三,还剩三日。 冯渐微笑笑:“如果我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呢。” 刘凤来沉了语气:“冯渐微,口无遮拦,别以为列祖列宗耳目不闻。” 冯渐微笑了一声:“表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长者口吻,今天我倒要问问,你自小悟通命理,天资聪颖,被长辈赞称为刘家的梁柱,可有推算出这次主持迁坟,科仪能否成?” 刘凤来沉默片刻,还是那句:“冯渐微,别口无遮拦。” 然后,传音中断。 第22章 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 “不是,你猫咖怎么叫个猫狮的名字?还有灯牌坏了也不修,真是的……”闫禀玉急忙向玄狮屋走去。 男人听得莫名其妙,“猫咖咋就不能叫猫咖的名字?况且那是我家的灯牌,你管我修不修?还有,你到底是来撸猫还是干嘛的?” 男人觉得闫禀玉有古怪,不像是顾客,便在门前想将她拖住。 不想她自己停下了,男人疑惑,走近一步去瞧,她豁然转身说:“老板!我真是,太喜欢黑猫了,想问问撸猫多少钱?” 变脸真快,男人心里怪异,“你确定?刚刚你不还在抱怨?” 闫禀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的事,猫猫温顺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我只是听到里面居然有一屋子黑猫,太惊喜了,失态而已啦。” 男人半信半疑,但见女生笑容甜美,不像坏人,便说:“那你去前台买个猫粮就可以撸了。” “我可以先给你钱吗?”闫禀玉翻钱袋,咬咬牙给了一百,“你帮我把猫粮拿过来,我真的迫不及待了呢。” 还挺大方,男人勉为其难答应:“好吧。” 人终于是走了。 闫禀玉赶紧开门。 卢行歧曾言:黑猫身有阴力,能号阴魂,靠近会不适。不适而已,她见识过他术法的厉害,不至于在黑猫上吃什么亏。 她只是怕黑猫攻击,他会出手伤了黑猫,届时在老板面前说不清,恐会将她当成神经病扭送派出所。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呀,闫禀玉头大万分。 霍然推开门,她以为会见到一副黑猫集体反抗的凌乱场面,然而…… 夜半尸语 第27节 “扑……嘿嘿……扑……哧!” 玄狮屋里,猫爬架四五座,连接着带秋千架的猫别墅,十来只黑猫盘踞上面,警惕地耸立毛发,眼睛幽幽绿光,并腹鸣出警告的“呜呜”声。 而卢行歧在黑猫的围势下,头发蓬乱,更有两缕发丝掉在脖侧,原先丝绸光亮的长衫,现在袍角炸成了须,想是被猫爪给挠的。他双手还维持着施法的指诀,手背上划有几道口子,雾黑的阴气从伤口里缓缓流出,表情有些懵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闫禀玉。 这还是那个素日光鲜的卢行歧吗? 幸灾乐祸不太道德,所以闫禀玉忍着笑。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快快关上门,捧腹乐起来。 “呵呵,呵呵,卢行歧,你、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卢行歧放下手,面带恼怒地说:“很好笑吗?” 要不是顾虑惹麻烦,凭这区区黑猫,近他身都不能,又怎会落到如此狼狈。 闫禀玉是觉得好笑,但见他面色肃穆,像生气了,她瞬间觉得没意思。 “干嘛,你一个男人气度这么小吗?我受你拖累的事还没计较呢,至于么你?” 卢行歧瞧着她那气鼓鼓的悍劲,没吭声。 闫禀玉持续输出,“怎么?我说错了吗?” 卢行歧垂了垂眸,半晌后,似乎妥协,“笑便笑罢。” 还笑什么呀,那老板估摸着快回了,闫禀玉不计较地向他招手,“走错地了,我们得快些溜。” 卢行歧却说:“没错,就在这。” “这是猫咖呀,”闫禀玉观望室内,除了黑猫就是养猫相关的东西,“这哪像制作猫狮的地方?” “你去将墙上的摆置取出。”卢行歧指了位置。 闫禀玉看去,在墙壁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个用水晶罩保护的猫狮模型,鲜艳的五彩绘色,还缀着红色的绒球。 一个模型,能证明什么?闫禀玉怀着疑问走过去。 因为房间是给猫猫住的,摆设也是以猫猫优先,猫爬架都靠墙放,方便猫猫进出猫别墅。所以要拿到模型得经过猫爬架,七八只猫蛰伏在上面,绿眼睛直盯着。 闫禀玉接近猫爬架,边轻声说:“猫猫让让路啊,姐姐想看看那个猫狮,乖乖,我没有恶意的……” 置物架高,闫禀玉将苦瓜酿放一边,避开猫猫倾身过去,踮了脚才碰到模型。正高兴手到擒来,模型到手的瞬间,她暗道不妙! 巴掌大的模型,竟有上十斤重,到手就坠着闫禀玉手臂,她人一摇晃就要往下倒! 人摔了好讲,但旁边数个猫爬架和一个大猫别墅,就怕摔出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届时更解释不清。 模型不能摔,闫禀玉忙用空着的另只手去乱抓,能抓到什么是什么,稳住身体再说。 一阵慌乱,不想手腕被什么绕住,送了一股力,将她身体拉正。 站稳后,闫禀玉发现自己手腕缠了根黑线,再看卢行歧,他食指上牵着一道阴气化成的绳索,正与她连结。 原来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没来得及道声谢,黑猫被阴气吓得四窜,呜哇乱叫。闫禀玉赶紧放下猫狮模型,弯腰趴地地哄:“乖乖,别叫了,没事的……乖乖们,姐姐不是故意的,抱歉呀,可别再叫了……” 猫猫惊魂未定,耸高背拒绝靠近,眼睛蹬向卢行歧。 “乖猫猫,别害怕……”闫禀玉只好趴过去继续哄,同时张手朝后驱赶卢行歧,让他离远点。 卢行歧识趣地退后,然后无趣地收回阴气结成的绳索。 好不容易安抚好猫咪,闫禀玉重新抱起模型,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想拿这个小狮头,才被黑猫抓到了?” 卢行歧含糊地说了声:“……是……” 闫禀玉想象了下卢行歧吃瘪的场面,扬了扬嘴角,“好了,你说没找错地方,依据在哪里?” 怕黑猫再惊,卢行歧招手,让闫禀玉靠近。她来到面前,他说:“这小猫狮常年与人相处,即将生出灵识,是旧物。且制作工艺与猫狮狮头一似,出自一门手艺,所以我猜测地方没错。” 闫禀玉端起小猫狮细看,确实与木楼里的猫狮形制相似,韩伯说成品猫狮得有上百斤,等同比例缩小的话,怪不得这微型猫狮这么重。 至于灵识,闫禀玉左瞧右看小猫狮,都没觉出特别,不过她肉眼凡胎看不出也正常。她又问:“真正长出灵识后,它会跟物煞一样吗?” 卢行歧解释她的好奇,“无怨无执,不会成煞。” 闫禀玉“哦”一声,原来如此,那它还是个好猫狮。 “诶顾客,刚送了新口味的猫粮,有好几种,你要不要来挑一下!” 外边老板在喊,闫禀玉忙把猫狮模型放回原位,跟卢行歧说:“我得走了,去跟老板透透关于猫狮的口风,这里危险,你先离开吧。” 不等卢行歧回答,她风风火火地去开门,已经跨出一只脚,又扭头过说:“对了,你还是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闫禀玉指指他还在流阴气的伤口。 仍是不等卢行歧回话,她便关门走了。 卢行歧盯着门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隐身而去。 前厅。 恰好供货商送货,所以男人才耽误送猫粮,给了闫禀玉整理情况的时间。 “老板,都有哪些猫粮啊?”闫禀玉闻声而来,表现出兴趣。 实木斗柜拉开,老板在把猫粮分类,“都在这里,你看看你需要哪些。” 闫禀玉去看了,挑了几种罐头和几袋鲜肉猫零食,抱在怀中。 拿了猫粮她还没走,老板奇怪起来,“怎么?” 闫禀玉抱着猫粮凑了凑,一脸谈八卦的表情,“诶老板,我看玄狮屋里有猫狮模型,门上还有猫狮q型牌,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猫狮?” 老板哟一声,挺惊奇,“你还懂那是猫狮呀,现在的人都只知道醒狮。” “当然知道啊,猫狮是非遗,只是没落了,又不是不出名。”幸好下午吃饭时闫禀玉用手机百度过,大概了解猫狮的历史由来。 提起这个,老板放下手中工作,理了理那头绿发,颇自豪地说:“我家以前是制作猫狮狮头的,清末那会儿,远的不说,近的钦州城里的狮头全出自我老祖手艺。” “哇!你老祖好厉害。”闫禀玉十分捧场。 “那是!”老板自信地抬高了胸膛,“在清代时,他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闫禀玉应景地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从我爸去世后,我家就彻底不做这个了,因为没人舞这种狮子。我接手家里门面就开起了猫咖,猫狮猫型狮身,我养不起狮子,养猫还是可以,也算是秉承祖志了。”老板心态正向,但话语间不免无奈和落寞。 闫禀玉安慰道:“没事的,现在不是有不少自媒体在宣传非遗吗?它们迟早会再次活络起来。” 老板耸耸肩,“但愿吧。” 气氛挺和睦,闫禀玉见是时候了,便引出话题,“玄狮屋里有个小猫狮像,手艺精湛,真是活灵活现。” 老板说:“那是老祖为了哄我小时候的爷爷,做的微型狮头,收藏百来年了,手艺确实是不可复制的精美。” 闫禀玉又是一通彩虹屁,再顺势而话:“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非遗猫狮的文章,所以到钦州实地考察,恰好今天歪打正着了,你家还有这样的猫狮吗?我想参观参观。” “有是有,不过……”老板怀疑地打量闫禀玉,再联系起她刚才前后矛盾的行为,“你该不会那种自媒体吧?身上藏了摄像头偷拍搞噱头的那种。” “绝不是,怎么可能!”闫禀玉赶紧辩驳,放下猫粮,未表清白地在地板奋力地蹦跶几下,“你看看,哪有摄像头掉下来?” 夏季衣衫薄,她身上确实不像藏了东西,老板又怀疑其他,“还是你想偷摸学了技术,然后卖给外国佬?” “我没有!真没有!我发誓,只是为了写文章而已。”闫禀玉百口莫辩。 不怪老板这样怀疑,因为之前确实有人到他这来买猫狮的制作技艺,开了天价,说是卖到国外发扬光大。这是来偷家的,他当然严厉拒绝并报警,这才清净了大半年。 “那好,你出示一下身份证,不然我无法带你去看其他的猫狮。”老板这样要求原因有二:一来为震慑,二来为记录信息,有什么事方便报警处理。 为了自证“清白”,闫禀玉将身份证拿出来展示。 老板一看壮汉双文字的身份证,就让闫禀玉收好了,“只有广西的身份证是壮汉双文字的,抗战艰难时期,广西就没出过汉奸,现在条件好了,也不可能出间谍。” 老板放下疑心,“你跟我来吧。” 闫禀玉没想到这么简单,稀里糊涂地跟着去。 从未贴猫狮牌的门进去,出来是一个五六十平的天井,天井里养了一缸荷叶,天井边上是盖瓦房屋,呈四水围堂的格局——是以前的老房子,也有历史了。 夜晚了,天井的灯昏昏暗暗,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地方,又孤男寡女的,闫禀玉才开始感到害怕。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视线寻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板开了一间屋,停下等闫禀玉,“放猫狮的屋在这里。” 那屋灯没开,看着幽深无比,闫禀玉怯了,放慢脚步。 荷花缸上,不经意的一眼,她看见卢行歧点足立在缸沿,发辫整齐,衣衫完整,恢复了往日的清俊形象。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抱臂侧过脸,漫不经心路过的样子。 管他什么样子,有卢行歧在,闫禀玉心情放轻松,快步过去,跟老板进屋。 老板打开灯,闫禀玉一眼就注意到八九只猫狮狮头,都用木架抬高了隔潮,狮身用透明无纺布包裹,严实保护着。 屋内有书案书架,书架满满的书,大多是线订的古竹纸书,书案上摆了一扎削薄的竹篾,还有油彩罐,以及熬煮的浆糊——这些应该是制作猫狮的工具。 这间房一尘不染,也闻不到广西夏天闲置房间特有的潮湿霉味,想是老板经常在这待着。他一定很爱护很尊重祖上留下来的技艺和猫狮,所以才疑心闫禀玉的目的。 虽然老板那头绿发嚣张,猫咪衣服和洞洞鞋不修边幅,但不耽误闫禀玉起了一丝敬佩之心。 既然消除怀疑,老板诚意十足地掀开包裹狮头的无纺布,呈现在闫禀玉面前,并一一讲解制作的材料,工艺差别,以及狮头的年代。 闫禀玉认真地听,没有因为另怀目的而去打断。 当老板说到和木楼猫狮相似的狮头时,闫禀玉觉得时机到了,插话:“我前两天因为考察,遇见个和这个狮头一样的猫狮狮头,听说有百来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老祖制作的。” 老板说:“这个简单,查记录册就知道了,从我老祖那代起,出售的每个狮头都有记录去处,方便售后。” 闫禀玉眼睛一亮,“那可以找找吗?拥有狮头的那家主人姓林,清末时期的人,还获得过狮王赛的魁首。” 有姓有时间线有事迹,很好查找,老板到书架抽出一本古书,按时间翻开十几页,很快找到,“你看看,是这位叫林朝的吧。” 古书的字是繁体的,略飘逸的行草字体,闫禀玉视力不行,好一番辨认,看清书上写着:林朝在这迎了猫狮狮头回家,得了魁首后,挣钱了,盖了新楼,又订了新的狮头,还计划去南洋讨生活。 种种事迹都对上了,闫禀玉忙问:“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板说:“百多年过去,哪还有什么联络方式。” 也是,闫禀玉真是头脑昏了。 问到了,也该走了,她好声好气地道谢,临走时再买了一百块钱猫粮给玄狮屋,聊表吓到猫猫们的歉意。 —— 离开猫狮猫咖,路遇卖坭兴陶的店铺,闫禀玉买了一套茶具,打算赔给韩伯。 等公交,投了两次硬币,坐车回马路头。 夜半尸语 第28节 闫禀玉一路没说过话。 到了韩伯家,韩婶说韩伯大哥摔到腿了,他在医院照顾,明天回来再说事。 闫禀玉将坭兴陶茶具托付给韩婶,就上楼了。 洗完澡,躺床上,闫禀玉仍旧闷闷不乐。 虽然没找错地方,但线索还是断了,到钦州这几天,忙忙碌碌,实际毫无进展。 闫禀玉为此感到懊丧。 灯关了,卢行歧也在屋内。 跟闫禀玉相处久了,对她情绪变化的气味敏感。 回想起一程两份的车马钱,卢行歧抚摸着手背愈合的伤口,决定开口:“禀玉姑娘。” “嗯?”愁思被打断,闫禀玉疑惑一声。 “在木楼我瞒着你术法对物煞无用,是因在物煞拟音的范围内,也会捕捉到我们在船上的话语,为了挣得先机,所以才会隐瞒。”卢行歧不懂女子的弯弯绕绕,以为她心情不佳,是因为他话未言尽,便将实情道出来。 “嗯,我知道了。”闫禀玉平声一句。 卢行歧继续道:“且区区物煞,即便不施术法,我赤手空拳亦可对付,只是不曾想到……” “没想到什么?”闫禀玉起了兴趣,坐起身望向他声音方向。 卢行歧能看见,黑暗里的那道目光,他转开视线,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握紧,显得略微局促。 默了片刻,声再起:“……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禀玉姑娘。” 他们有契约牵扯,在同一条船上,虽然有胁迫成分,但帮他也应该,闫禀玉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亲耳听到时,她心底泛起一些酸涩的情绪。 闫禀玉重新躺下,盖被拉过头,话音瓮声传出:“你别文绉绉地喊我姑娘了,要不直接唤我全名得了。” 卢行歧坚持:“女子闺名怎可直呼。” 老古董,闺房都进了无数次,此刻也是堂中坐,怎么闺名就成禁忌了?闫禀玉不打算跟他一般见识,说:“木楼的事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了。话说,如果我们能秘传耳目那该多好,这样一明一暗配合,肯定所向披靡,这样就能早点完成契约……” 卢行歧静静听着她的展望。 “卢行歧,”她突然又问,“我的五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挺不方便的。” “明天就可恢复。”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好吧。” 第23章 飞凤冲霄局 逸仙路。 去酒店路上,活珠子问冯渐微,“家主,刘家表哥让你过几日到,你真的不去吗?” 活珠子始终觉得他们现在势单力薄,更要打点好人际关系,以后夺家主之位时也多个助力。 冯渐微当然知道活珠子反复提问,是在顾虑什么。他前两年被赶出冯氏,就有探过刘凤来口风,其因舅舅刘势起的遗言,而选择据守伏波渡,也定然不会轻易树敌。 其实那不止是刘势起的遗言,而是整个刘家一脉对后任家主的驱役,每一任刘家家主都在为了改写刘家式微的生道而活。包括这次迁阴宅也是,听说是刘势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黄家黄登池出山,点了一个飞凤冲霄局,刘凤来等候许久,到今时恰好是重迁祖坟的最好时机。 风水学上有呼形喝象的说法,飞凤冲霄是凤凰地形的一种。前人葬此地,后代通常出达官贵人,多为状元宰相等能人之士,所以才有“飞凤冲霄势人汉,状元宰相显门风1”这样的断语。 刘凤来膝下仅有一女,出生时体弱,常年住在上海治病,而他一年到头据守在伏波渡,取舍间存的什么心思,凭一风水局便知。冯渐微信风水命理,但并不全信,因为他更坚定事在人为。 “活珠子,我在等卢行歧。”冯渐微说。 活珠子更是疑惑,“家主,你怎么料定他会来钦州?” 冯渐微道:“卢氏在清代时与其余七大家交好,他假若是为家族覆灭而来,势必要从这七家入手。他初破世生性多疑,而我在他身上使用了追息蛊和敕令纸人,他定会去查个清楚我的目的,和柳州府钦州府有没有与我同谋。虽然柳州府滚氏家主失踪二十余年,处于无人继位的状态,但其旁支也算有能,未让滚氏没落。而我冯氏扼守鬼门关隘,更有震慑阴阳界的宝器阴阳玦,也不是好惹的,更何况冯式微母家权势在郁林州根深盘错。而钦州府距离南宁最近,尽管刘家也有底蕴绝学,但人才萧条最易拿捏,所以我猜测他会先至钦州。” 家主分析条条是道,活珠子问:“他都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能知道这些?” 两人并肩走着,冯渐微张手就给活珠子脑门一个暴栗,“这才几天的事,你就都忘了?他破世时起过阴卦,当然可晓局势,况且刘家式微并不止这代。” 活珠子搓搓疼痛的脑袋,由衷地说:“家主你是真厉害,以前的事居然知道那么多。” 定的酒店在逸仙路的一道巷子里,就快到了,冯渐微调转脚步进巷,“我母亲去世早,老头接着迎后母进门,没空管我,我从小是在阿公膝下长大。老人就这样,时常怀忆以前,耳濡目染,就知晓一些……” 说着说着,后面没脚步声了,冯渐微疑惑回头,见活珠子停在巷口,频频朝外张望。 “怎么了?” 活珠子指左边,“家主,那里有家大口九奶茶店,我想去一下,买一份烧仙草。” 冯渐微无语了,扬手让他快去,自己则先去办入住。 到酒店时已有人排队办手续,冯渐微站后面等。 前面客人在交谈,说什么七十二泾的夜雾突然散了,难得的机会,这两天可以找船夜游一下。 七十二泾海的夜雾当地称幻瘴,那幻瘴其实是伏波渡外的一道“煞”,冯渐微小时候听阿公提过,稍大些去刘家奔舅舅的丧,也亲身经历过。“煞”虽是诡物,也亦是道天然屏障,刘家之所以能容,是因有所图。 那道“煞”好好地存在二十数年,卢行歧一破世,“煞”便隐踪,除去他所为,冯渐微想不出二者。 卢行歧果真到了。 入住手续办完,活珠子回来了,冯渐微说:“活珠子,明日我们到伏波渡。” 刘家老宅就位于龙门七十二泾伏波渡,活珠子抓勺子挖烧仙草吃,含糊地问:“家主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冯渐微笑笑,只道:“因为有趣。” —— 闫禀玉早早睡觉,就是为了早起等韩伯。 早上六点多她就起床,韩婶年纪大少觉,也起了,两人就一起做了早餐吃。 韩伯是七点回的,照顾病人熬了一宿,风尘仆仆。几口水下肚,就跟闫禀玉交代:“我昨晚去的南村,看过林氏族谱,林为良确是南村人,木楼那一支后人叫林朝。” 跟闫禀玉在猫狮店查到的一致,她忙问:“林朝之后是不是到南洋去了?南村有跟他的后代联系上吗?” “林朝确实是在1893年搬到马来西亚去了,”韩伯说,“南村也跟林朝后人联系上了,人昨天从马来西亚飞南宁,休息一晚,今天就从南宁开车回来,大概九十点就到了。” “这么快?”闫禀玉意外。 韩伯刚得知消息时,也吃了一惊,他细细道来:“林朝的孙子叫林笙,林朝去世时的遗愿是落叶归根,而林笙去年不幸得了绝症,怕时日不多,便早早做准备。他从月前就一直积极联系国内,等到跟南村村长通上话,确定墓址后,便带着林朝的骨灰回国了。” 闫禀玉说:“那我们找他,也是赶巧了。” “是的,现在人回来了,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韩伯问。 闫禀玉想了想,说:“韩伯,你有要到林笙的电话吗?” 韩伯摇头,“没有,他因为寻亲被骗过,听说只跟村长联系,不接陌生人电话。” “那等会我去南村一趟,看能不能跟林笙说上话。”现在是白天,卢行歧现形不便,只能是闫禀玉自己先去沟通。 韩伯明白她为什么自己去,便说:“就让阿婶送你去南村,陪你找人,她对那边比较熟络。我先去补觉,有什么事让阿婶打我电话。” “好咧。”闫禀玉应。 韩婶觉得一夜没睡肚子空空不好,让韩伯等等,她跟闫禀玉说:“妹妹仔,我给他弄点吃的,你要去的时候找我。” 闫禀玉: “嗯。” 韩伯夫妻俩有说有应地进了厨房。 闫禀玉就上楼收拾。 房间里,窗帘拉得紧密,漆黑一片。 闫禀玉看不见,但知道卢行歧在,她转述韩伯的话,说:“林朝是南村人,他的后代找到了,因为林朝的遗愿,他的孙子林笙今天带着骨灰回南村。比我们行动还早,也真是巧合。” 她说话时,弯腰在床上摸索,卢行歧猜测她是在拿钱包和可以通话视相的手机。 揣好钱包手机,闫禀玉重新扎头发。卢行歧一直没应声,她突然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站着的他。 卢行歧说今天五感能恢复,果真耳目一新,闫禀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微微看出他的身体轮廓。 “你要去南村。”卢行歧说。 闫禀玉继续扎马尾,对着他道:“是的,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林笙说木楼的事,让他去送猫狮一程。” “空口无凭他未必信,你将这个带上。” 卢行歧伸出手,他掌心是两张旧相片。 “你把这个收起来了啊!”是木楼里的照片,感觉会是个有用的东西,闫禀玉接过收好,“真有先见之明,那我走了。” “嗯。” 她出门匆忙,门没关死。 门缝中,卢行歧的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下楼到院子,韩婶已经推出来电动车。 闫禀玉喊了声,“阿婶。” 韩婶见到闫禀玉,问:“是准备走了吗?” 闫禀玉点点头。 韩婶麻利地骑上车,下巴指后座,“那走吧,我这边也好了。南村近,我们骑个十分钟也就到了。” “好。”闫禀玉跨上车坐好。 “诶!骑车慢点。”屋里韩伯的声传出。 韩婶没回,闫禀玉在后视镜里瞧见她微微的笑容。 骑车出村子,因为北村南村距离近,韩婶一直沿着小道走。 路遇人家多种果树,荔枝芒果番石榴硕果累累,压枝下来,骑车经过会往脸上扫。韩婶有时会随手扯一两个果,给后面的闫禀玉吃。 不到八点,朝阳似个红柿子,挂在天幕上,随着她们的电瓶车移动。 微风煦煦,果子清甜。 夜半尸语 第29节 闫禀玉不禁往韩婶身上靠了靠,闻到她身上属于母性的温暖的味道。 快到南村时,韩婶问闫禀玉,“你要去哪等那林笙?” 林朝早就移民,村里肯定没了祖屋,闫禀玉早上着急忙慌地,只想快点抓住难得的机会,没考虑到这点。 “我也不知道呢。”她说。 韩婶说:“要不到祠堂外等吧,这种丧葬大事一般都要经过祠堂,林笙估计会去那商量。” 闫禀玉觉得有道理,“好,就听阿婶的。” 确定目的地,韩婶骑车奔去。 不久后,闫禀玉瞧见一座牌坊,坊下坐立一颗巨石,石上明刻:龙门港镇南村。 到了,要进村了。 村里一条主道,家畜散养,孩子跑闹追逐,韩婶放慢车速。 有不少村民认识韩婶,韩婶接连打招呼。 闫禀玉坐在车后,真有种被家人带着走亲戚的错觉。 “好了,到了。” 韩婶突然停车,闫禀玉下车。 她们来到一处空地,空地左侧生长着一棵大榕树,榕树枝条上挂了许多祈愿的红布条。空地中央的瓦房应该就是祠堂了,从敞开的门里看进去,露出里面的供桌和层叠不尽的牌位。 闫禀玉去祠堂外围转了转,又探视线进里面,好安静,没看到人。 韩婶在榕树下躲太阳,闫禀玉回去,冲她摇摇头。 “没人啊,是我们来早了,再等等吧。”韩婶说着,开电动车底座,从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反正没事,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那是两截削了皮的甘蔗。 闫禀玉有点意想不到,韩婶办个事还这么周到地带零食。 见她愣着,韩婶将甘蔗塞她手里,然后把塑料袋裹成个碗形,当个临时垃圾桶放地上。 榕树下有几颗平坦石头,不知道摆在这做什么,不过恰好可以坐。韩婶坐上去,喊闫禀玉也坐会儿。 “歇会儿吧,吃甘蔗解解渴。” 闫禀玉看她这么松弛,最后丁点儿顾虑也没了,一起坐下啃甘蔗。 这种闲暇时刻,少不了聊天八卦。 “诶阿婶,你跟阿伯怎么认识的?”韩婶和韩伯感情那么好,闫禀玉老早就好奇了。 韩婶吐出甘蔗渣,回道:“父母挑的,就这样嫁了。” 闫禀玉:“那你呢,看上阿伯了吗?” 提及这个,韩婶难得羞涩,“当然,难不成还能绑着嫁了?” “哦~~那也是两情相悦,看来是一见钟情啊。”闫禀玉用甘蔗指指指的,闹腾韩婶。 韩婶的脸,眼见地红起来,她拿手捂住半边脸,打断道:“我都那么老了,别说这个了……我对你倒是有个好奇。” 闫禀玉咬了口甘蔗,囫囵问:“什么?”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养鬼?就是那卢先生。”韩婶将‘鬼’声说得特别轻,生怕惊动什么。 “唉~~”闫禀玉叹气,含着甘蔗汁说,“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是迫不得已……” 此时九点,太阳高高挂起,晃人眼睛。 闫禀玉这边惋叹自己因为一念之差,上了鬼当。 而不远处,有一辆汽车驶来。 “怎么了?你是有难处吗?”韩婶甘蔗都不吃了,关心道。 汽车“咻”一下,驶过面前,惊起一阵泥尘。 鲜甜的甘蔗上,立时染上一层灰。闫禀玉张了张口,心情是不上不下的,觉得自己真命苦。 甘蔗的甜都压不下的那种苦。 再看汽车停在祠堂门口,下来个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约莫六十岁,面相表情给人一种不属于本土的感觉。 闫禀玉直觉,那就是林笙。顾不上回话,她忙放下甘蔗,赶紧追上去。 “诶诶!你是林先生吗?” 男人脚步往祠堂去,不闻不语。 车上又下来个年轻男人,怀捧檀木色骨灰盒,闫禀玉更加确信,衬衫男是林朝的后人。 闫禀玉追着喊:“林先生!林先生!我知道你就是林先生,我有话跟你说,关于你的家人。” 男人没有因此停步,反倒是抱骨灰盒的人拦住闫禀玉的去路,怒斥:“你们这些骗子,赶快走!” 这人普通话说得硬邦邦的字正腔圆,也不像本地人,估计是林笙的同伴。闫禀玉解释:“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跟林先生说点话。” 年轻男人冷冷地说:“林先生不想跟你说话,快点走。” 那人果然是林笙,他已经走进祠堂了。 闫禀玉想冲过去,年轻男人却将骨灰盒拦在身前,一副打赌她不敢妄动的表情。 也确实,闫禀玉不敢动了。倒不是害怕骨灰,而是那是一位异国老人的思乡之情,不好冒犯。 见闫禀玉消停下来,年轻男人随后进祠堂,将门关闭。 闫禀玉懊丧地跺了跺脚。闯祠堂这事她做不出,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且这种行为要犯众怒。 韩婶看到了整个过程,过来安慰:“我们再等等,他们不可能不出来的。” “只能这样了。” 太阳大,闫禀玉让韩婶到树下,自己则守在汽车旁。 等了半小时,闫禀玉晒得口干舌燥,好在林笙他们出来了。她立即迎上去,“林先生,我想跟你说说林朝的事,你家在岛上的木楼,落了件东西……” 林笙连看都未看她,开车门上车。 闫禀玉凑脸过去,吃了个闭门羹,她双手扒车窗喊:“林先生,那东西一直在等你们,你跟我去岛上看看吧,行吗……” 骨灰盒也许放置在祠堂了,年轻男人没有抱着,伸手过来推她,“你们这些骗子,连岛上的木楼老宅都查出来了,上次骗了我们三十万还不够吗?快滚!” 本来太阳晒得就浑身火燥,现在又被当瘟神赶,闫禀玉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过我不是骗子!你胡乱冤枉人,有证据吗你?还有我查什么木楼啊,我只是恰巧在岛上遇见楼里的猫狮狮头,被丢弃百余年因为怨恨执念成了煞,为祸七十二泾。祂一直在等林朝,林朝异国百余年,遗愿是落叶归根,那他是否还记得那只陪他闯荡赢得狮王赛的猫狮?” 闫禀玉话语详尽,年轻男人愣了愣,转头看父亲。见父亲无动于衷,又冷下脸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赶快走,不然我就告诉村长,报警将你抓走!” “你们不信我,但照片总信吧,看看就明白了……”闫禀玉低头拿照片。 “什么照片?ai合成的有什么好看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推搡闫禀玉,上车发动引擎,开走了。 汽车绝尘而去。 闫禀玉站在原地,落寞地望着。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呀!”韩婶不知几时将电动车开过来。 闫禀玉没反应过来,没动。 “上车!阿婶带你去追他们。”韩婶斩钉截铁地催。 闫禀玉懵懵的,腿迈上车。 韩婶开始起势,电瓶车猛来到36迈,一下子冲了出去! 闫禀玉身体由于惯性往后仰,她抓稳车座,后知后觉地说:“阿婶,你小心点,慢点没事,追不上下次再来也可以。” 韩婶豪迈的语气,“你放心,我车技好得很。你们清除伏波渡诡物,也是为了我们和七十二泾,就算不小心摔一跤,那也没事……” 受韩婶的气势感染,闫禀玉原本低落的心情变得飞扬起来,如乘风了般。 “阿婶你看,车子就在前面,我们快追上了!” 村道汽车不好开,给了电瓶车一较高低的机会。 追逐间,距离拉近。 “再超个弯,我一定能追到他!”韩婶信心满满。 前面汽车忽然减速,靠边停车,不知道是怕出事,还是什么。 韩婶也靠边停车。 年轻男人下车。 闫禀玉也跳下车。 男人面色平平,态度较之前和缓,“你好,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闫禀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转变之快,还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她淡声说:“你好,我姓闫。” “闫小姐,你说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林卧狮问。 闫禀玉将两张照片递过去。 林卧狮接过看了片刻,说:“照片上的三人,应该是我高祖,曾祖父和曾祖母,这时曾祖母应该怀孕了。1893年曾祖父带着曾祖母乘船,辗转几月到了马来西亚,在那生下了我爷爷。上面的狮头也被带去了马来西亚,在我曾祖父去世时,和他的骨灰一起烧了葬一起。” 他说了那么多,是相信闫禀玉了吗? 林卧狮看眼后面车子,又说:“照片可以借我一会吗?” 本来就是他家的,闫禀玉点点头。 林卧狮便将照片拿进车里,两分钟后再次下车,随着他一起的还有林笙。 林笙因为生病,身形骨瘦,面无几两肉,颧弓高耸,带些凶相。 “你好,闫小姐,刚才抱歉,我只是、被骗到厌烦了。” 嗓音十分沙哑,话声似乎艰难。 闫禀玉说:“无妨,你们信我就行。” “现在信了,”林笙扯出道笑容,他说,“那只猫狮狮头有个名字,是林朝取的,叫阿成。他记得,我们都记得。” 夜半尸语 第30节 第24章 送狮归山 “那你们愿意送祂一程吗?”闫禀玉说出此行目的。 林卧狮看向父亲林笙。 林笙点了点头。 “当时离开匆忙,丢下阿成不管,祖父一直怀愧,临死还念。现在知道祂还在,送狮归山,是我们舞狮人能为祂做的最后一件事。”林笙有感而发。 最后留了联络方式,约定时间,闫禀玉和他们一同去木楼。 闫禀玉也将照片物归原主。 和韩婶回到家,韩伯也醒了,等在客厅。 韩婶嗔怪,“熬了一宿,你不睡觉干嘛?” 韩伯笑笑,“我心里有事,睡不安,干脆等你们回来,听到消息再睡。” 韩婶也没法怪,大致说了去南村的事,韩伯一面听,一面点头。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是吗?我年纪大了觉少,睡到两点多够了,到时我开船送你们登岛。” 闫禀玉随意,“阿伯可以的话,你送最好,毕竟熟路。如果真吃不消,别见外,我可以另找船的。” 韩伯摆手,佯怒道:“你小瞧我这身板了,猫狮拟音那会,我都敢追出去抓祂的!” “好好好,就阿伯送。”闫禀玉赶紧同意。 韩婶在旁边噗嗤一笑,这男人从年轻到老,都这个德行,莫名自信。 会合在下午,闫禀玉上楼休息,好补充精神。 楼梯越踩,肩越塌,闫禀玉进房关门,直奔床去。躺下时,不由得叹一口气:好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直直盯着天花板,放空发呆,视线里突然俯下一张脸。 闫禀玉眨眨眼,仍旧放空,几秒后开口:“卢行歧。” 卢行歧嗯了声,依旧俯视着她,“事成了吗?” “废了点劲。” “嗯?” “但还是成了。” 卢行歧道了声“果然”,直起身,回到远处的椅子里。 “果然什么?是对我的肯定吗?”闫禀玉侧过身,枕着手臂看向他。 卢行歧大方点头。 闫禀玉乐声,“你倒有眼光。” 当然,是我选的人。卢行歧心里想。 休息会有精神了,闫禀玉跟卢行歧讲起与林笙父子接触的过程,以及约好的登岛时间。 卢行歧听完,说:“我同你一行。” “下午三点诶,这大白天的你怎么去?”闫禀玉以为他糊涂了。 “申时阳气衰减,可以借隐昼符藏身,申时一过便好。”卢行歧道出可行性。 听着他已有决定,闫禀玉多问一句:“那什么隐昼符真能让鬼白天见光?” 卢行歧说:“并非。旧时道士捉鬼,偶然困于环境无法及时超渡,便作隐昼符为容器,再撰于隐蔽无光处,可以携鬼魂白日行走。” 闫禀玉想起什么,旧话重提,“既然有隐昼符,那我完全可以在白天带你去伏波渡,再由你指路。” “隐昼符隐昼藏阴,入符会阴力丧失。”卢行歧解释道。 阴力丧失,那便施不了术法,破不了伏波渡的阵势,更进不了刘家老宅。原来如此,闫禀玉说:“那鬼在白日真是有诸多限制。” 卢行歧却一转折:“惟有蓬山伞,才可让鬼真正现于白昼。” “蓬山伞又是什么?”感觉会是个有渊源的故事,闫禀玉兴致地坐起,端脸遥看卢行歧。 卢行歧依旧用他那把和缓而飞扬的声音,娓娓道来:“蓬山相传是不周山的一块撑天石,因共工愤而撞塌不周山而流落人间,后成为一方守山妖。蓬山伞是用蓬山妖的石皮制做而成,沉木色,质油亮,夜行可放荧光。其质坚实可承天,遮蔽日光不在话下,可让鬼物短暂现身白昼。” 闫禀玉:“蓬山伞那么厉害,买得到吗?贵不贵?” 卢行歧:“早已失传,千金难觅。” 好吧,也幸好失传,不然鬼也能白日作乱,那得多惊悚。故事听了,闫禀玉打个哈欠,定闹钟眯个午觉。 “卢行歧,我睡会儿……”她躺下,渐渐没了动静。 而桌椅那边,卢行歧以指作笔,在书写什么。 一觉睡到了闹醒响,闫禀玉起床梳洗。 卢行歧也已准备好了隐昼符。 符就摆在桌面,闫禀玉看到黄纸与书写飘逸的敕令,原来这就是隐昼符。轻装出行不带背包,她寻思,钱包也算隐蔽处,能放符。 她将符拿在手中,询问卢行歧,“你在钱包里待着行吗?” “行。” 闫禀玉欣然,这样就方便了。 于是卢行歧隐身于隐昼符。 符纸长条状,放进钱包得折一道,闫禀玉怕折到卢行歧身体,细心地问:“卢行歧,我可以把符对折吗?” 入隐昼符便发不出声音,闫禀玉不清楚,但见符纸忽然立身,在她掌心上点了点头。 真有趣,闫禀玉笑起来,符纸还自动对折,然后躺平。她顺手将其叠进钱包,和一些钱和银行卡放一起。 下楼和找韩伯,他也准备好了。 两人同行走路去马路头。 林笙和林卧狮也守时地等候在会合地点,父子两人都换上了行动方便的运动服。 碰面后,说了几句话,便马不停蹄地上船。 林笙因为身体不好,上船就在船仓待着,林卧狮还背了个大包。包里应该存放着闫禀玉交待过的,要准备化煞用的物品。 空间一下变得捉襟见肘。 闫禀玉起身站到仓外船尾,反正她没见过白日的七十二泾风景,恰好现在能感受一番了。 虽是热浪烘人的下午,但海上阴凉阵阵,很是舒爽。海水清澈透绿,岛上红树林枝茂叶肥,海鸟群飞在船侧。 白日的七十二泾,给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安宁。 闫禀玉迎着风,享受片刻的宁静。特别是卢行歧被她拴在钱包里,不能出来作乱。 “闫小姐。”林卧狮低腰出了船仓。 闫禀玉转头看,林卧狮脸色和蔼,因为换上休闲的运动速干服,看起来没在南村疏离。 “你好,林先生。” 林卧狮走过来,手上拿着什么,“早上抱歉,给你赔礼了。” 他微微弯腰,以示歉意,古板得不像个现代人。 闫禀玉可受不起,忙说:“千万别这样,我是个年轻人,不受这套。” 言语耿直,林卧狮被她逗笑,“那这个呢?可以接受吗?” 他伸出手心,端着一个巴掌大的舒芙蕾,上面点缀着草莓奶油,看起来软绵绵的。 “这个当然可以接受。”闫禀玉爽快地接过,“我刚好饿了,现在可以吃吗?” 询问一句,是担心每个国家的人对待收礼习俗不同,怕犯了别人的忌讳。 林卧狮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蛋糕不就是用来吃的?” 闫禀玉就着风景,开始吃了。蛋糕小巧,软绵绵的易下口,三两下吃完。 她无意中发觉林卧狮在看她,就问:“怎么,有事?” 林卧狮低了低眼,转脸去看近在前的海鸟,“只是好奇,闫小姐怎么知道猫狮变成了煞。” 闫禀玉撑手在船围栏,惬意地吹着海风,“我看得见那些东西,那你呢?你们也信这些吗?” 一般人耳听为虚,应该不会信陌生人三言两语的鬼话,而他们父子看到照片就接受了猫狮成煞的说法。 林卧狮说:“狮头点睛有灵,舞狮人都认为是开了灵智的,生煞也不足为奇。何况马来西亚有很多华人,我从小也是华人圈长大的,信仰接收和国内相同,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 东南亚的华人,大多数是下南洋时期过去的,林卧狮接受的是以前的中式教育,怪不得闫禀玉会觉得他有时过于古板。不过,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她深切赞同,当初就是大半夜百无禁忌,才被因果沾上。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会话,船仓里林笙咳嗽几声,林卧狮就进仓照顾父亲。 闫禀玉独自在船尾,看到水泾上熟悉的岛屿,心想,船再行四五分钟应该就到了。 果不其然,五分钟后韩伯在船头喊:“就要到了,大家准备一下。” 闫禀玉拍拍钱包里一直没动静的卢行歧,轻声说:“卢行歧,我们到了。” 船靠岸,撞出一声,颠簸了下,一行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跳上岸。 韩伯先行,在前带路,接着是林笙,林卧狮,闫禀玉在最后。 竹林,石径,木楼,这些代代相传的思念,此刻在林笙和林卧狮的眼中具象了。两人步伐慢行,仔细地将这个地方看着,仿佛担心一眨眼,老宅便如镜花水月般消逝。 只有闫禀玉惴惴不安,快到木楼,那里面的狼藉破损,届时该怎么解释?与猫狮那一战几乎将楼内部嚯嚯完了,硬说是自然老化导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们先进去,闫禀玉在楼外停步,想寻个听得过去的借口。 听了会风吹竹枝的声音,毫无头绪,闫禀玉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大不了就坦白。 走进木楼,闫禀玉看见韩伯正在跟林笙父子俩讲述发现木屋的契机。 大意是说:韩伯载游客夜游七十二泾,路遇幻瘴行不了船,便就近在这座岛上停船,因此发现了木楼,和里面被遗弃的猫狮。因缘巧合了解到猫狮百年执念成煞,影响七十二泾二十余年的幻瘴其实是煞气所为。要想化去执念,只能由猫狮主人来进行,所以才有后面去寻找林笙父子的行为。 韩伯措辞的能力真强,既将与猫狮大战的事隐瞒下,又交代清楚了事情经过。 满地的瓦片和断梁,房顶还漏了半阙,不足够遮风挡雨。林卧狮感慨:“房子的风化及腐败程度比想象中严重。” 夜半尸语 第31节 韩伯不慌不忙点头,“是的,广西雨水多嘛,老房子就这样,不可避免的。” 正厅墙壁横插着一根硕大的梁木,林笙看到了,过去用手抚摸,满手的灰。 “原来这就是祖父亲手砍伐的榆木,我小小那时,常听他说这榆木有坚实,多有力量,架梁伫楼,是栋梁之才。”林笙有感而发。 这些话不单林笙,林卧狮更是听过,曾祖林朝言传身教,告诫林氏后代骨头要硬,脾性要坚忍,要像榆木一样撑得起家族。只是这房梁,怎么插在了墙壁上? 林卧狮将疑问道出:“房顶塌了,梁怎么还砸进墙了?” 韩伯立即接道:“这梁木确实好,特别实心,从顶上掉下来墙都能砸穿。” 果然是有阅历的老辈子,杜撰起来脸红心不跳,满脸诚恳踏实。 闫禀玉清楚韩伯在欲盖弥彰,但梁木插墙的角度是横插,不像从高处掉落导致,他们能信吗? 林笙和林卧狮对此没表现出疑虑,随着韩伯穿墙洞进入耳房。 闫禀玉松了心,也注意起这根梁木。 韩伯说这根梁木是卢行歧插的,凭空出现,救了猫狮脚下的她。可惜她没亲眼见,不然可以念点卢行歧的好,抵消点对契约的怨念。 想起卢行歧,他应该可以出来了吧? 竹林茂盛,木楼里没漏多少阳光,正厅四角黑暗,时机恰好,闫禀玉拍拍钱包。仿佛心念,卢行歧立时在她眼前现形。 “我们到了,你嘱咐化煞用的物品也准备好了,接下来要怎么了去猫狮执念?” 卢行歧的话很简单:“摆上贡品,拿上林朝旧物,在猫狮面前阐明丢弃的缘由。” 百年执念,真的这么简单就化去吗?闫禀玉问:“如果这样还送不走呢?” 八大流派任何一门都能解决物煞,但因果讲究根由,卢行歧说:“那须由刘家来处理。” 这是后话了,况且他们也还没进伏波渡。耳房里面哐哐当当地传出动静,闫禀玉动身跨过洞口,“我们先去韩伯那儿吧。” 耳房狭窄,仅有个高高的气窗,洒进些淡淡光影,本就阴凉,从闫禀玉进来后,林卧狮更感觉到一股寒冷。他不由望向洞口,有风从那里刮进来吗? 韩伯这边,协助林笙将背包里的物品拿出来。 有香烛贡品,一些符箓,以及几样照片纸据旧物。 闫禀玉跟韩伯转述卢行歧的话。 韩伯听了,将贡品打点好,然后跟林笙说了一声:“请。” 可以开始了。 猫狮摆在供桌上,林笙站着比祂高,而祂的辈分比他高,对林家的恩情比他更甚。 林笙回头看眼林卧狮,林卧狮会意,上前扶父亲跪好,自己也随之跪下。 韩伯和闫禀玉让到耳房角落,望向林家父子缄默的背影。 片刻后,一声叹息,百转千回。 “我叫林笙,是林朝的孙辈,从前总听他提起你,现在才能见上一面,是我来迟了……”林笙俯身一拜,再起,“林朝抛下你去了马来西亚,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他的错,这我不辩驳。我今天到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 林笙俯身,又是一拜,详细道来:“当年在订了新的狮头后,林朝就想送你归山,再下南洋。但是时势动荡,行船的消息一天一变化,未免夜长梦多,等到船票他便带着家人离开。离开前托了同族送你归山,他也一直以为你已得道升天,不想你遗留在此孤独百年……” “以前闯南洋,是拿命搏的,父亲受祖父拼搏的精神影响,结婚迟,我识事时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在我对他舞狮的照片产生兴趣时,他托人订了一个小狮头,狮头制作完成送到家的那天,他望着久久无言,终日昏庸的面貌变得精神。此后他一有空就教我腰马步伐,盯着我勤加锻炼,不然端不起猫狮狮头,对不住他猫狮赛魁首的称号。” 猫狮蒙尘,面目褪色,仿佛处在旧时间里,冷漠地望着归来的新人。 林笙抬头仰看猫狮,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只是说得好听,那些难处只是站在林朝的角度,于你而言空口无凭?” 他拿起一把照片,一张张摆开来给猫狮看,一张张地讲当时的场景。 照片上,有一撑拐老人,站得身形佝偻,而孩童面圆有趣,得意地将猫狮狮头高高举起——那狮头小小的,头缀绒球,与供桌上的猫狮外形一模一样。 耳房里,只闻林笙不急不缓的嘶哑的声调。 而耳房外,竹摇风动,鸟掠虫语,经年一似。 不过一件人造的死物,等的却是人逝去的繁华。 缘由道完,闫禀玉看向卢行歧,他轻摇头。 韩伯察觉闫禀玉的动作,明白化煞没有成功,他喊了声:“林先生。” 林笙也明白了,又是叹气。他似乎接受地唤了一声:“阿成。” 阿成是猫狮的名字。 “还记得林朝迎你回来的那晚,兴奋得睡不着觉,抱着你畅想未来,给你取的名字吗?成功的成,你也确实带他挣得养家的能力。得尔庇佑,功成名就,却不送尔成仙,是林朝的错。你执念怨恨,我都能理解,倘若再有业力,请报复在我身上,反正我也没多少时日了。” 他深深地俯拜下去。 林卧狮听到这里,低眼擦下一滴不忍的泪。 林笙欲起身,林卧狮忙去搀扶,他推开林卧狮,让其抱狮头出去。 一行人跟着转移到楼外空地。 因为卢行歧没办法见光,闫禀玉跟他留在正厅里。 楼外,韩伯整理开枯竹叶,辟出一块干净地,林卧狮将猫狮放在上面。 摆上香烛,林卧狮点燃开路符,绕狮头一周,念送狮口诀:“吉时吉日,狮头升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闫禀玉虽然不懂,但大概知道,这是要送狮归山。她问身侧的卢行歧,“煞气未化,这样送狮会有什么影响吗?” 卢行歧不置一词,但视线始终定在猫狮身上。 念完口诀,林卧狮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再等等!”林笙突然喊道。 他来到猫狮前,抚摸掉狮头上的灰,说:“阿成,我们最后一起舞一出‘猫头狮拜门’吧,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丢了祖父的招牌。” 林笙弯腰去扛狮头。 林卧狮显得紧张,怕父亲的身体不堪重负。 林笙因生病,平时走路脚步无力漂浮,而举起狮头后,腰马下沉,立即熟练地行步,舞起猫狮来。 韩伯见多了舞猫狮,也会一点,就去配合牵狮尾。 林笙见父亲形貌像重返年轻,也顾不上担心,立即拿出手机,外放舞猫狮的十点梅花锣鼓。 猫狮踏着锣声鼓点行步,头点目烁,在竹林投下的光影中,表情晦暗有明,仿若逐渐苏醒一般。 闫禀玉才明白,原来第一次听到的诡物魔音,就是猫狮行路的铜锣声。祂化煞后拟音,仍是自己心生怨恨的遗憾。 拜门狮舞毕,林笙放下狮头,面色红润,出了一身汗。他俯身抚摸狮头,笑着,像是在用意念交流:怎么样?我没丢狮王的脸吧? 林卧狮将狮头抱回去,该送狮归山了。他点起火,赫赫有声:“脚踏四方八位,迎四界八方真神,过往得尔庇佑,今时送狮归山,功成身退,得~道~升~天~!” 火焰熊熊而起。 林笙观望着被火焰包围的猫狮,心有触动,“我们过得很好,全仰赖你的功劳,林朝已经回来了,他也在等你,就在南村的祠堂里。等送你归山,我就将你们葬在一起。” 火随风起,烧过了猫狮的脸,狮眼垂下,仿佛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火烟袅袅,猛然四散,化成一个狮型奔向林笙! 狮脚震地,狮身俯低,再跃高将林笙卧于自己的胸腹之下。 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盯着这一个充满神性的时刻。 闫禀玉想起林卧狮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又一阵风,狮形散去。 而风变更强劲,竟向四面八方扫荡开! 卢行歧蓦然挡身闫禀玉面前,她疑惑之时,见到风力如针尖刺穿卢行歧拂动的衣衫。 韩伯他们也因为这阵风,面目刺痛,不禁流泪。 “怎么回事?”闫禀玉惊道。 待风停了,卢行歧让开身,解释道:“煞气化去时,会散出业力,业力如针尖锋芒,于人无益。” 那他的意思是……闫禀玉问:“猫狮执念了去了吗?” “是。” —— 送狮归山后,已经是下午五点。 怕夜长梦多,卢行歧决定今晚就进伏波渡。 “这么着急吗?要去多久?”因为刘家是卢行歧旧识,不知道要不要住宿,所以闫禀玉问清楚。 “或许要留宿。”卢行歧如此说。 闫禀玉有数了。 那边林笙林卧狮收拾好猫狮的“骨灰”,韩伯准备送他们回陆地。 太阳未真正落山,卢行歧只能待在木楼,闫禀玉便随韩伯去送送他们。 在岸边,林卧狮再次对闫禀玉表示感激,并说可以给予她和韩伯物质上的诚意,“你们银行账号发给我,一人十万,可以吗?” “啊?”十万!!闫禀玉愣愣地看了眼韩伯。 韩伯一脸正义凛然地摇头,并严辞拒绝:“我们做这个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七十二泾恢复太平。” 金钱的诱惑之下,闫禀玉也艰难地摇头,“这个嘛,举手之劳而已,好事不留名是中国人的美好品德,就、就别提什么十万的了……” 既如此,林卧狮也不强求,感谢过韩伯之后,又转过来跟闫禀玉说话。他看她的目光里多了赞赏,“闫小姐,我一去就难再见了,我可以跟你拥抱一下吗?” 外国人拥抱就跟国人说你好一样,闫禀玉顺应风俗地跟林卧狮浅浅拥抱。 抱完,挥手再见。 闫禀玉不忘嘱咐韩伯,“阿伯,我让阿婶帮我收拾了背包,到时她会拿到马路头,麻烦你帮我带过来。” 因为等会韩伯要返程带她和卢行歧进伏波渡,顺带的事。 “好咧!记得了。”韩伯开船离开,消失在水泾上。 回木楼的路上,闫禀玉懊悔地捶自己手掌,倒不是因为错过那十万块。其实拒绝十万也就遗憾那么一下,但是心理上的落差,让她心寒。 今天她就传递下消息,这么点时间,就让别人觉得值十万钱。签个契约给一锭金,还包卖命,她就这么把自己贱卖了,现在情绪上极度感到不平衡! 夜半尸语 第32节 回到木楼,坐门槛上等,闫禀玉对着竹林唉声叹气。 卢行歧飘到她身后,悠悠发声:“怎么?” 闫禀玉转头看他一眼,发泄心情地说:“我就递了那么点消息,林卧狮就要给我十万诶,那是十万块呀!才一天时间……” “你的隐喻是,嫌我给的少?”卢行歧凉丝丝的声。 闫禀玉摇头,不吭声。 卢行歧又道:“那现在又是为何?你不是与林卧狮相谈甚欢,还拥抱了吗?” 那是在岸边发生的事,闫禀玉转身回去,问:“你怎么知道?” 卢行歧淡哼一声,“为鬼耳目顺风,我能不清楚?” “清楚就清楚呗。”闫禀玉咕哝道,起身走到竹林踩落叶,自生闷气,懒得再搭理他。 望着她拿枯叶出气的背影,卢行歧自讨了个没趣。 韩伯到时,已经天黑了。 闫禀玉和卢行歧上船,直往伏波渡。 同一时间,冯渐微与活珠子在马路头登船。 船行到伏波渡外,月色晴朗,海面生晖。 那道煞真的消失了,冯渐微的预感被印证。 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凤来打来视频通话。 冯渐微接通,看到视频里刘凤来声色紧张:“物煞被破,冯渐微,帮我。” 第25章 (小修) 凡所有相,皆虚妄…… 送狮归山后,伏波渡外,真的海天一清。 因为幻瘴没了,韩伯驾船轻松,在前头哼起歌。 船缓缓行进,水泾景色平静,闫禀玉坐在船仓内,有点期待,有点好奇,也有点不安。期待终于要进伏波渡了,好奇是因卢行歧提过的刘家宅外的困守阵势和附魂敕令,同时不安也是因此。 既然伏波渡刘家是卢行歧旧友,估计也是和卢氏一样有术法渊源的家族,这些奇人异士大家,聚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心情交织反复,闫禀玉干脆出船仓透透气。 夜风徐徐,赶走夏日的暑气,她仰望星子闪烁的夜空,只觉银河压顶,仿佛探手可取。 “会看星象吗?” 卢行歧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闫禀玉循声回头,视线跟随卢行歧到自己右侧。她说:“我会看一些容易辨认的星座,复杂的不懂。” 卢行歧侧脸看她,轻声问:“那二十八星宿知道吗?” 这个闫禀玉倒是略微了解,“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各七宿,合则二十八星宿。” 卢行歧颔首,嘴角轻勾,“确是。” “但我不懂辨别二十八星宿。”闫禀玉再次仰望夜空,满目繁星,反正于她而言繁琐。 “容易的,你看……”卢行歧说着,修长的手指划过闫禀玉眼前,“我们此刻正面南向,苍龙七宿升至南中天时,正值夏令,而南方朱雀逐渐落西。夏令是最适宜观测东方苍龙的最好时机。” 他从二十八星宿的起始,也就是东方苍龙的第一星宿角宿开始,依次指出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的位置,“角宿二星光芒互映,为苍龙犄角;亢宿有星两颗,为苍龙之颈……”。 顺着卢行歧指尖连接星空的痕迹,闫禀玉眼中散乱的星子,竟隐约连结成一副苍龙腾云图。她惊奇于发现,雀跃道:“真的诶!我看到了龙的图腾!” 卢行歧笑笑,又考问:“那你可知南方朱雀是哪七宿?” “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个在闫禀玉的知识储备里,所以脱口而出。 卢行歧的表情更是赞赏,以手指示,依次点出朱雀七宿。 闫禀玉视线追随,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她“哇”地发出赞叹,看出振翅欲飞的朱雀。 卢行歧收回手后,她依旧地期待地望着他。夏时白虎玄武不好辨认,他不意再说,但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 “数一数,人掌中有几个指节?” 闫禀玉还处在辨别星象的兴奋中,疑惑这跟星宿有什么关系?不过她没多话,还是照做。 卢行歧掌心就在自己面前,闫禀玉直接伸出食指在他指节上点。数到十四时她抬眼,兴趣地问:“是十四,然后呢?” “然后……”卢行歧卡了一下,默默将被她碰过的手蜷握回来,继续道,“一手各十四,合二十八,人两手抓握二十八星宿,自是能量场,可依星象卜算局势。” 原来人体平常的指节还有这层寓意,闫禀玉惊奇之际,想起大战猫狮后回北村的那晚,“所以前晚你在船上看星象,是真的推算天机吗?” 卢行歧轻点头。 看古装剧时,多有凭天象断吉凶的场景,闫禀玉也好奇,“你有推算出什么吗?” 近几日星象大同,卢行歧又觉得她态度认真,颇负灵气,便好为人师地引导:“你已认识苍龙朱雀星宿,现在试试独自观星,看看有什么感悟。” 闫禀玉哪懂呀,倒是发现浅显的一处,“你说苍龙居中天,朱雀西落,但我所看,下角的朱雀却光芒更盛,隐隐盖过南面苍龙。” 卢行歧带着为师的慈笑问:“朱雀哪处盖过苍龙光芒?” 闫禀玉仍不熟朱雀七宿,便望天从一而数,缓道:“是……翼宿!” 卢行歧满意点头,“你所言未差,翼宿为朱雀羽翅,光芒过盛,有踏苍龙于爪下,振翅欲飞之势。二十八星宿东升西藏的规律有异,这便是天垂象。” 闫禀玉听得出神,不觉呢喃:“天垂象……?” “天垂象,地显形。”卢行解释,“上天指示,世道显形,可显于自然,显于己身。” “那现在朱雀振翅,是昭示什么?”闫禀玉从小喜欢听古,自然对这些也感兴趣,以至于太过投入,而忘去之前的忧虑,也没发觉船停了。 韩伯从船头穿梭到船尾,见闫禀玉有说有笑,眼神亮得如身后海面波光一般。而卢行歧的对话也是温声和语,全然无平日的飞扬傲气。 韩伯便暂时没出声打扰。 “翼宿属火,朱雀振翅有冲天涅槃势,飞霄气运于三日后达到鼎盛。在风水学上,凤凰亦可借运涅槃,此星象益于凤凰地形穴势成。”卢行歧继续解说。 这附近不是岛就是海,哪有穴?关于风水,因为老头是守陵墓的,闫禀玉知晓一点,“不是说有山有水才有情吗?现在有水无山无背靠,无法藏风聚气,怎么起势?” 卢行歧想不到闫禀玉也略通一些风水知识,他道:“此话不假,但我们国家地势广袤多变,有险峻巍峨高山,也有一马平川之地,风水上山阴水阳,可有替代,背靠亦可是房屋树林一类,不一定非要局限在山。” “哦~~”闫禀玉恍然。 见话题差不多了,韩伯出声打断:“刚看你们聊得正开心,没好插嘴,现在好了吧?” 闫禀玉听了话,不好意思起来,是自己问题太多,让韩伯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歉意地说:“阿伯什么事,你说。” “从十分钟前开始,我们的船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明知道伏波渡的方向,却总开不过去。”韩伯将奇怪道出。 闫禀玉对七十二泾不熟,看不出来海域的差别,“阿伯你的意思是,船行了几分钟都还在原位?” 韩伯点头,脸色有些沉重。 卢行歧倒不意外,眼观四路,说道:“还差一线我们便要进入伏波渡,或者说,我们已身在伏波渡。” 差一线,又身在伏波渡,是距离很近了吗?闫禀玉极目所望,也不见附近岛屿有房屋。 韩伯看向出声的位置,问:“卢先生,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开?” 卢行歧沉吟片刻,道:“你先行船,我给你指明方向。” 韩伯应“是”,穿过船仓到船头,重新发动引擎。 卢行歧随后掠飞过去,凌空立在船栏上,远望前方。 闫禀玉也跟着汇聚到船头。 船开始行进。 闫禀玉也渐渐发现端倪。 停船时,水泾区域有座岛,她注意到岸上一棵双生树,双生缠绕,树型扭曲如蛇,十分有记忆点。明明适才船已经将它甩远,而几十秒后,它又出现船的前方。 还有野外指示方向的北极星,前一刻他们与它背道而驰,下一刻它又出现在他们前方视野。 再看海面岛屿,别说鬼魂怪物了,连海鸟都未听鸣叫。这些异常,让闫禀玉有种穿行在静止时空的感觉,原来卢行歧的那句“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不是夸张。 这就是阵势困守的威力吗? 韩伯在掌舵,忽而转脸唤了声,“妹妹仔。” 闫禀玉前去,“怎么了,阿伯?” 韩伯说:“东南方向探灯出没,有船在行进,似乎是朝我们这边而来,我这里分不开身,你帮我注意一下那边动向。” “好。”闫禀玉走到船围,扶紧栏杆,关注东南方的探灯。 那边有船,且不止一艘,从探灯交织的光线来看,隐约辨得是两艘。且船速飞快,像着急赶时间一般。 七十二泾水泾曲折,这些人不怕暗流触礁吗? 再观察片刻,闫禀玉发觉对面船速丝毫未减。因为近了,她看清船是那种小型渔船,未带船仓,两艘船上各站三个男人,体型皆都膘肥身壮。 这距离,面目辨不得,但闫禀玉察觉出他们的意图。 看那几人的航向速度,这些人是真的想冲撞他们的船! 闫禀玉当即喊声:“阿伯!加快船速!看看能否变换方向,甩开后面的船!” “诶!”韩伯并未怀疑闫禀玉的决策,开始操控船舵。 闫禀玉再看向卢行歧,他换了身位,仰看星空,眉眼凝神,似乎是在观测方位。 犹豫一秒,闫禀玉没有打扰他,径直入了船仓拿手机,再在船上应急包中翻出支强光手电。然后噔噔跑到船围,手电对准对面打开,灯光瞬间照亮半片天空。 现在虽说不是光天化日,但在法制社会,律条昭昭,怎么会有人敢做这种伤人害命的行为?她倒要看看是哪方恶霸,最好能拍照下来,上岸再报警,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光刺目,两艘船打漂了几下,船速略减。 见出效果了,闫禀玉晃动强光,想以此阻止他们,却意外照亮船中央位置——两艘船上,都各自放置了七八个金坛。 那是进行二次葬1用来装人骨的坛子!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竟把这玩意随身带着,行事如此诡谲莫测。 闫禀玉震惊不已。 夜半尸语 第33节 船上的人反应过来,齐齐戴上墨镜,又追赶上来,行速较之前更快! 装备真齐,光干扰阻挡不了了,船上再无可用的物品,闫禀玉再问:“阿伯,船还可以再快吗?” 因为高强度的驾驶,韩伯出了一头冷汗,他摇了两下头,汗滴掉落到眼皮。 “不行!船太急转弯会撞礁!” 声线也是紧绷到极点。 眼看船与船之间只差两三米,对方竟还在加速,闫禀玉不得不喊:“卢行歧!” 同一瞬间,卢行歧悦声:“原来如此。” 随即豁然转身,飞向闫禀玉,落定身形后,她快快后退到他身后。 卢行歧两手指诀翻动,轻吐出一个字:“隐!” 只见船身瞬即蒙上一层水一样的波纹,流动蔓延,迅速而密集地将船包裹住,如隐入水底一般。 而另一边,对面船只猛一转向,纷纷擦着他们的船屁股冲了过去! 闫禀玉的船只是颠簸了下,而对方的船却因撞击力越冲越远,与他们背道而驰,短暂消失不见。 好险!闫禀玉终于松口气。 韩伯也察觉到了,将船放慢。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亡命之徒似的,我们刚到钦州,也不至于惹到谁吧?”闫禀玉后怕地问。 驾船几十年,韩伯从未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没有头绪。 卢行歧却是知晓的,“那些人是风水门系的偏门,因醉心钱财而无心修习堪舆术,所以被称为走暗道的风水耗子。” 既然是风水师,闫禀玉问:“那他们随身带着人骨金坛做什么?” “风水耗子,无才学点好穴,便得了消息暗道抢先机,一次带多个骨坛,坐地起价,价高者得葬。只要先于主家葬入穴地,那于后者而言,这穴便无用了,自然就占为己用。”卢行歧道。 风水师抢穴居然不是高大上的斗法,而是这种流氓地痞的抢占行为,闫禀玉想,怪不得称其为耗子。看来伏波渡真的有穴势成,能值得这些人大费周章,还要清理掉他们。 可他们也不是来抢穴的呀? 韩伯在前头,将闫禀玉的心音问出,“我们也没抢他们生意啊?” “风水耗子三人成行,各司其职,缺一不可。所以我们三位被他们误会了,意图驱赶。”卢行歧说着,发现裹覆船身的流动水纹变缓,才几息过去,术法已经开始失效。 闫禀玉发现不对,“你是鬼身,不是人啊。” “伏波渡外不容鬼,他们能见阴魂,所以误将我当人。”卢行歧道。 瞧那些人刚才的狠劲,估计还会再杀上来,闫禀玉催促:“我们快进伏波渡吧,那些人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再等等,时机未到。”卢行歧仍旧气定神闲。 既如此,干着急也没用,闫禀玉说:“好在你施了术法,我们的船‘隐形’了。” 卢行歧却道:“在阵势之内,术法功用不足,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 一个晴天霹雳,闫禀玉慌了,“那你还这么悠闲?” 她又怀疑,“你别跟我说,你连进伏波渡的通道也还没找到?” 卢行歧不慌不忙把头一点。 闫禀玉张张口,却什么话说不出,最后无力地闭上眼,颇有种听天由命的颓丧。 船一直在经过重复的海域。 远处探灯再现,逐渐逼近。 “韩伯!”卢行歧终于发话了,“船直行,直冲到底!” 前方是一座岛。 直冲到底,就是船撞岛。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对于卢行歧莫名的要求,韩伯和闫禀玉已经无法发出质疑。 韩伯到底有阅历,沉定几秒后,决定说:“那我开始了!” 闫禀玉则紧紧抓住船栏杆,双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禀玉姑娘,你也发觉了,我们一直在重复的场景里重复经历时空。” 卢行歧这时仍有闲情说话,可闫禀玉没心情听。 “当外物不可信时,应当做什么?”他目光过来,定定地看着她。 “……信自己。” “对!”卢行歧释然道,“依靠直觉。” 闫禀玉气结,“你现在指的方向只是依靠直觉?” “凡所有相,皆虚妄,不住相,生其心。”卢行歧缓声道来。 这句佛语的概意出自金刚经,相,狭可指七情六欲,泛可指万物。他的意思是,他们被伏波渡“一线距离”的相,迷惑了?皆虚妄,是要用超脱物外的智慧去突破现状吗? 思考拉回闫禀玉的一丝理智,但前方就是岛屿,按现行的船速预估,只剩十五秒了。她呼吸也重了,牙关紧扣。 “闫禀玉,信我。”卢行歧平日酸溜溜地姑娘姑娘地喊,但喊她全名时,总是带着一股坚定。 他再用袖子遮盖住她的目光,决然道:“韩伯撞岛!” 第26章 (加字) 敕令附魂,恐难驱役 信你?闫禀玉心想,不如信她的心令:石头干娘。 于是默默向手机挂饰里的干娘祈祷:干娘一定要保佑我逢凶化吉! 最后五秒,船身颠簸不止,大有倾覆之势。 闫禀玉身体放低,埋下脸,迎接预想中的后果。 只听韩伯一道气劲的“啊——”! 紧接着袭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闫禀玉站立不住,在船上颠倒步。她捂住晃动的脑袋,视线也随之翻天覆地,人似乎是脚朝天,头向下。 她飞起来了吗?飘飘然的,身体变得好轻。还有韩伯,他也飞起来了,四脚朝天,好不滑稽。 好安静呀,原来在空中听不到地面的繁杂声响。 可奇怪的是,卢行歧却稳稳地站立在船上,他左右手举起,食指各结一根绳索。闫禀玉发觉绳索两头分别束缚住韩伯和她。 “卢行歧,你在干嘛?”闫禀玉张口,想这样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怪异,她只是飞起来而已,怎么话也说不出?天空太过安静了,而她不会发声…… 其实,有没有可能,天空是有声音的,是因为她听不到。她觉得轻飘飘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她的身体根本就没飞起来。 那飞起的是什么?魂魄吗? 闫禀玉惊诧生出的意识,求生本能地用手抓扣住卢行歧结出的绳索,用力晃动,想引起他的注意。 而卢行歧似是不闻,嘴唇张合,似乎说了“回”什么的,眼神变得十分冷厉。 我能听到声音了?闫禀玉意识到这点时,韩伯在空中的身体被绳索拽了下去,下一瞬她也失重,掉了下去! “回魂!” 闫禀玉再次产生知觉,耳边回荡着卢行歧中气凝练的声音。晕眩更重,她晃了几下脚步,然后倒在一副胸膛里。 “闫禀玉。” 又喊她的全名,不是说怎可直呼女子闺名吗?真是矛盾。 闫禀玉强站起身,抬眼撞见卢行歧熟悉的脸,她有些迟疑地问:“我回来了?” 卢行歧打量她命时势三火,确认神魂归位,才道:“是。因为阵势猎游魂而困,而你和韩伯太过紧张,被其影响,所以短暂神魂出窍。” 那轻飘飘如置高空的感觉,就是灵魂出窍吗?闫禀玉担忧道:“那我还好吗?” 卢行歧说:“幸好你守住自己心音,及时回魂,并无影响。” 闫禀玉放心后,想起韩伯,“那韩伯呢?” 不等卢行歧回答,闫禀玉转身寻人,发现韩伯坐倒在船舵下。她赶紧跑过去扶他起来,“阿伯你没事吧?” 韩伯表情晕乎乎的,不太有反应,闫禀玉扶不起他,求助地看向跟过来的卢行歧,“卢行歧,阿伯他怎么了?” 卢行歧:“他并无大碍,只是年纪稍长,需要时间缓缓。” 那就好,闫禀玉帮韩伯挪了个姿势,让他靠着船舵休息。 韩伯没有掌舵,船自然早就停了,正安静地漂浮在海面上。 船之前真的撞岛,但现在他们安然无恙,那就证明那岛是幻象,他们此刻已经进入了伏波渡。 闫禀玉在船上四面观望,发现附近四座岛屿呈现环抱趋势,包围住他们所在的海域。并且岛屿方位正对东、东南,南、西南几个方向。 这局势环境很熟悉,脑海中对应起一句话:……伏波渡八方岛屿中埋下卦阵,形成吸纳困守之局,有魂拘魂,无魂困守…… 卢行歧见闫禀玉发觉了异常,便解释道:“当年阿爹埋下卦阵,与我说过,此阵昼以金乌,夜以中天心宿位为阵眼,四方八向阵位随四时阵眼变幻不同,进伏波渡的时机也有异。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以为找准时机便能寻到正确方位,其实不然。” 心宿是东方七宿之一,四时阵眼变幻,也就是四季交替,心宿位置也会由其他星宿取代,所以阵眼会变化吧。听着复杂,闫禀玉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察觉重复的空间是假象,敢搭上她和韩伯撞岛。 她看着卢行歧,神色认真。 卢行歧继续道:“四时之中,心宿位数次替换,此前夜至最中天时,我在船头观望,四方八位却无任何特别之处,能让我确定为通道。在我们被风水耗子追逐时,我猛然想起刘家老宅的位置,被八座岛屿环绕,才了悟到此阵困守的精妙。其实伏波渡内是圆,而外为环,所以不论哪个方向进入,都是正确通道。不过阵势变幻的蜃象,让人视觉以为前方是岛,犹豫不决变道,便会一直打转在外围,不得其门。” 原来如此,是那些岛困守住他们的行踪。卢行歧的行为是有依据的,闫禀玉对他的成见少了一些。 既然四方岛屿已现,她说:“刘家老宅是不是就在前面?” “是。” 韩伯现在还蒙着,闫禀玉问:“那要怎么开船?” 话音刚落,船自行启动。 闫禀玉明白,是卢行歧用了术法,“你说阵势之中术法功用不足,这船不会半道停下吧?” 卢行歧眼光斜瞥,有些不爽她看低自己的意思,“刘家老宅已到,术法便不再受控。” 夜半尸语 第34节 好吧,闫禀玉放心了,对他不爽的眼神视若无睹。 船行片刻后。 闫禀玉眼尖地发现风水耗子的船,就在他们船的左侧,离着二三十米远,好像是往另一方向驶去。估计在别人地盘,这些耗子也忌讳,不敢再嚣张。 闫禀玉指那两艘船,“你看,他们怎么也在?” 卢行歧不意外,“我们进入伏波渡时,他们紧追不舍,也一同进入了。” 那船行得稳当,闫禀玉问:“阵势对他们没影响吗?” “会术数之人大多修炼过心志,魂魄不易撼动。” 伏波渡里有穴成,倒让他们歪打正着了,闫禀玉恨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急甚,总不过冤家路窄。”卢行歧轻松哼道。 话意似是而非,闫禀玉疑惑转脸,却见卢行歧笑望远处,眼中映了森森月色,凉得邪异。 他视线之外,悠然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庞大宅院,白墙青瓦,有竹摇曳,极具中式韵味。 —— 宅院所在的岛不大,却满布建筑,处处灯火,点亮大片夜空。 明明那么亮的灯光,怎么一点端倪不露,说出现就出现? 近了,闫禀玉先看到码头,以及停靠的一艘轮渡。连接码头的是一条宽道,宽道左边还延伸出一条道路,直达一处空地,上面停着十几辆汽车,应该是停车场。 宽道右边直行便是宅院大门,大门两侧围墙包裹,将内宅圈得密不透风。从外看,只能看到屋顶和些微墙体,根本看不清内里概况,因为围墙实在太高。 “这就是刘宅吗?”闫禀玉喃喃道。 “嗯~”卢行歧应声。 他话音尾调上扬。 听着,似乎是有雀跃,但给闫禀玉的感觉又不止,像是又有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期待。 船靠岸,韩伯也能活动了,但还不太能说话。 卢行歧先行上岸,闫禀玉扶着韩伯下船,跟随在后。 由码头上岛,宽道是带斜坡的,闫禀玉向上走,却一点也不觉累,相反身体感到轻松,夜风吹着,携带青竹香,闻着神清气爽。 这座岛没有特别势险的地方,平缓有致,给人第一视觉是舒服。这就是磁场,也就是风水。 只是奇怪的是,灯火通明,有大轮渡,有十几辆车,刘家应该人员不少,但却不闻一点人为的动静。 走了几分钟,到达院门,不出意外,门扉紧扣。这大半夜的,要敲门吗? 门前有石阶,闫禀玉安置韩伯坐下休息,再问卢行歧,“现在怎么办?要敲门吗?这么晚了,怪打扰人的。” 卢行歧负手四望,只说:“且等着,会有人来迎我们。” 那闫禀玉就不操心了,以为他事先联络过旧友,就也在台阶坐下,陪韩伯一起休息。 没过两分钟,背后院门发出响动。 果然,来人了。 闫禀玉心想,今晚终于有地方落脚了,于是起来,摆出笑脸转身,“你……” “好”字未脱口,脖子被架上甩棍,凉滋滋的。 韩伯也没能避免,肩膀被甩棍抵着。 “你们是谁?到这做什么?”来人是两名成年男性,身高体飙,面色肃穆,眼神满满警惕。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来找人。”闫禀玉连忙解释一句,再哀怨地瞪眼卢行歧,这就是他所说的会有人来迎吗?用棍棒迎吗? 那两人本就不信,再察觉闫禀玉行为有异,对视一眼,皆并指在眼前划过。再一睁眼,大惊失色,随即怒目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掌风拍向卢行歧! “好大的鬼胆!竟敢闯入伏波渡!” 那诀只是起震慑鬼物之用,作用最普通,卢行歧一个挥袖便化了回去。 两方交手,闫禀玉得了自由,赶忙携韩伯躲远,在三米外观战。 五雷驱鬼诀竟对其无用,两人再次换掌风,拧动手腕让暗弩,齐齐袭向卢行歧。 弩箭发射,卢行歧躲也未躲,阴力一放,箭矢如击石般掉落。他双手绕转两人掌风,再反扣其肘,一拍一震,将两人打飞出去! “砰!” “砰!” 两人双双撞在院门上,将门撞得大开,甩棍也掉了。 “好威武的刘家,这便是刘争先传下的待客之道吗?”卢行歧叱喝道。 两人手肘被阴气击震,麻而无力,一时起不了身,但也逞能不让,“凭你鬼身,也配称我们刘家老祖名讳!” 卢行歧冷笑,口气盛气凌人,“你老祖现今不也是鬼身,谁又比谁位高?” 遭此奚落,两人怒从中来,正欲挣扎起身再战。 这时,码头传来喊声:“刘三子刘四子,怎可对客人如此无礼?” 两人是刘家的家生子,所以承刘姓,父亲刘德允侍奉过两任家主,共有四孩,大姐二姐之下,他们被称为三子四子。只有与刘家渊源之人才知晓这些,再一细看,来人是已逝姑奶奶的独子冯渐微,和其跟班。 那身着清装的鬼,暂时没有下步动作。同行的两人,只是旁观着,无插手意思。 刘三子刘四子起身后,走几步路向冯渐微迎去,恭声:“冯大爷。” 然后再行告状:“今晚家主叫我们多加小心巡逻,发现那鬼擅闯伏波渡,来者不善,我们动手师出有名。” 冯渐微行走有风,不消半分便到刘三子刘四子面前,他抖手指责:“你们两个没见识的,认不得身份,还认不出乾隆十二金钱吗?那是梧州府卢氏门君!” 乾隆十二金钱,梧州府卢氏门君?两人相视一眼,想起什么。 刘家避世,鲜少再接改生道的生意,家主便另谋路子,做起了古玩收藏。家主曾慨叹十二金钱价值之高,未现世的两枚,成了梧州府卢氏的陪葬。 刘三子年长些,冲着卢行歧不服道:“梧州府秘门家传起阴卦,他施展不出,我们就有理由不信!” 冯渐微两眼一翻,真是厌蠢!死脑筋的两个蠢货,和他们家主一般! “他若真施展起阴卦,你们家主的敕令纸人就要全部化为乌有。”冯渐微意味深长地看眼卢行歧。 卢行歧对冯渐微的出场不感意外,但不免些微讶异,追息蛊失效后,他竟然只用了三天就追到行踪。 刘三子刘四子犹豫之际,有脚步声从院门传出,两人如获大赦,齐齐喊:“家主!” “冯渐微,你又在恫吓三子四子什么?”声音起,人从门后踏步而出。 适才听到声音,闫禀玉就认出了冯渐微,心想真是冤家路窄。现在又有新人物出场,她看向那名刘家家主:三十岁年纪,穿polo衫休闲裤,清风瘦骨,五官寡淡,一副无欲无求相。 但那双眼睛异常矍铄,像把利器,视人如剥骨。 他眼神从冯渐微身上扫过,再到卢行歧,最后停留在闫禀玉身上。 闫禀玉侧身避开那道令她不舒服的目光。 扫一眼现场,凭三言两语断局势,刘凤来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三子四子巡逻发现人鬼为伙闯进伏波渡,出手阻止;冯渐微恰巧到了,和事佬地说明对方身份。 但是,是什么身份呢? 凭那鬼的周身气度,和躲过阵势入伏波渡的本事,再到压辫的金钱,刘凤来猜到他是百余年前协助刘家清理伏波渡怨魂的卢谓无的长子——卢氏最后一任门君卢行歧。 七大家曾入郁林州鬼门招魂,梧州府卢氏满门,不是一息未存吗?怎么卢氏这位门君,却全须全尾地突然出现?刘凤来瞥眼作壁上观的冯渐微,压下疑问,上前拱手,“来者可是卢氏门君?” 对方无礼在先,卢行歧自是不必客气,扬着目光回:“梧州府卢氏,卢行歧是也。” 刘凤来再次致歉,“我是刘家家主刘凤来,抱歉,家里人不识,怠慢了。” 既然家主已有决断,刘三子刘四子也上前拱手赔罪。 冯渐微见状拍手暖场,“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活珠子见状附和:“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真是不嫌乱套,刘凤来眉角跳动。冯渐微一贯地不靠谱,不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丢了家主之位,也不知道这次请他来帮忙,是对是错。 来者善恶不辨,又是紧要关头,先将局势控制在自己主场再说。刘凤来便先邀请众人入宅,坐下喝茶慢慢聊。 闫禀玉瞧眼卢行歧,他坦然同意,她自然跟随。只是她心里琢磨,几经波折才到刘家,初次见面的场景跟她想象中不同,不禁留了个心眼。 由刘凤来领道,一行人先后踏入刘宅。 进门先见影壁,一转视线,才见宅院内部。 过门而入的区域是一条长院,简洁干净铺着青砖石。靠墙有一排倒座房,嵌小木窗,应该是给男工住的,方便巡逻和看守大门。 闫禀玉瞧着,有点像四合院格局的外院。 再过一牌楼门,就见到正院了。正院宽敞,中央挖了人工湖,湖中有连连荷叶,各色锦鲤,湖上曲廊亭阁。 外观有中式韵味,内观也足具中式意境。 两侧则是东西厢房,厢房边还有垂门,不知道通往哪里。 经过湖上曲廊,就到正房,刘四子带路众人进明堂——也就是大厅,刘家惯常招待客人的地方。 刘凤来是主家坐主位,右下位是卢行歧闫禀玉和韩伯,左下位则是冯渐微和活珠子。 冯渐微坐定后,觉得一直紧盯自己的视线更凉了,他迫不得已抬脸直面,“闫小姐,好久不见。” 左右座对望,闫禀玉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久不见,冯先生。” 冯先生三字,因为紧咬齿,嘶嘶漏风。 看这架势,冯渐微自知干的好事被发现了,他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巧啊。” 闫禀玉听了,新仇旧怨,更是咬牙切齿。 闫禀玉身上三火更烈了,活珠子坐这么远都感觉燎得慌。他低声向家主请示,“家主,我难受,可以出去吗?” 真是上不了排场,冯渐微挥手,“走吧,去我母亲以前的闺阁‘惠园’等我。” “是。”活珠子就先溜了。 之前消失的刘三子带来两名女生,帮忙泡茶摆茶点。 刘三子等伺候完后,悄然退下。 刘凤来捧起茶,场面话致辞一番,话锋再转向卢行歧,“请问门君到此,所为何事?” 夜半尸语 第35节 卢行歧喝不了茶,太师椅里敞开姿态坐,只道:“寻访旧友。” 伏波渡里的旧友,不就一同身为八大流派的刘家,他还认识谁?或者什么鬼?刘凤来再问:“你要找谁?需要我帮忙吗?” 卢行歧口密,拒绝道:“不必劳烦。” 刘凤来识趣地喝茶,话锋又转:“与门君同行的朋友,怎么称呼?” 卢行歧只说:“随从而已,不甚重要。” 刘凤来挑眉,不做声了。 冯渐微倚靠茶几嗑瓜子,趣看两面三刀的刘凤来吃瘪。 闫禀玉对卢行歧的随从一言,没有任何不适,她也确实饿了,不单自己喝茶就糕点,还给韩伯挑着茶点吃,打算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既然卢行歧八风不动,探不了其真实目的,刘凤来想着场面要做齐,就拿冯渐微开口,“表弟,我让你早点到,你为什么也在半夜来?” 也?暗指谁呢?点拨谁呢?冯渐微笑说:“白天有事,晚上刚好赶趟了。” 眼神对上,刘凤来暗道不妙,“是是是”地,想揭过赶趟的话。 “这不挺好,及时阻止了一场误会。”可惜,冯渐微又将话题抛了回去。 因刘家受恩于卢氏,且恩惠百余年,尽管卢行歧现在只是一缕幽魂,这恩也得认。刘凤来不得不替自己的怠慢再次致歉。 卢行歧这次却接下了这句歉,坦然提要求,“既要谢拦路之罪,不如赠我一样物什。” 刘凤来明显愣了愣,“……你想要什么?” “双生敕令。”卢行歧张口。 刘凤来一听,钱袋子仿佛已经被刀割开了。 卢氏一门光耀数百年,光是那两枚压辫金币,就价值无两。能让卢行歧多看一眼的物什,必然也不会是凡俗之物。 双生敕令刘凤来不少,但有一对生了灵智的龙凤敕令他是准备留给女儿刘得喜的,就怕被挑中,他万不愿拱手让出去。何况敕令收在后罩楼,楼里尽数存着刘家宝贝。 “这,这……”刘凤来犹犹豫豫。 “这么一件小物,刘家家主竟然不舍?”卢行歧含笑问,眼神打量着刘凤来。 刘凤来只觉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舔得脸皮刺痛,“并不是……” 卢行歧凝视刘凤来片刻,呵呵两声低笑,低头一面掸平长衫下摆,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想不到百余年过去,刘家式微成如此,怪不得伏波渡外物煞横行。” 打蛇七寸,卢行歧是真不给人留情面,挑起刘家式微的生道疤结。冯渐微在心底啧啧感叹。 刘家式微不止这代,所以是数百年伤痛,刘凤来哪容他人如此奚落,撑起姿态反驳:“只不过是总有些不义之徒闯进伏波渡,居心不轨纠缠想让我改生道,物煞能阻挡,我便私自纵容了。” 话里话外,并不是刘家无能。 冯渐微喝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刘凤来就不能换个新方式,老整什么隐喻?还隐得不明显,到底谁是“不义之徒”? “那倒真是‘师出有名’了。”卢行歧轻声咂摸。 那意犹未尽的语气,说怀疑不怀疑,说信也未必信,给人心上挠得,冯渐微都觉得不是滋味。 一来一往,试探的暗箭嗖嗖的。 闫禀玉也觉察出了,平和的气氛下,汹涌的暗潮。卢行歧这哪是来会旧友的?他那挑拨姿态,更像是来寻滋挑衅的。 “门君!”刘凤来蓦然站起身,说道,“双生敕令而已,请随我来。” 冯渐微啧啧:刘凤来激动了,他急了! 一行人跟随刘凤来转道,从正房侧的垂花门进入,到达一幢漆黑的木楼下。 木楼纯榫卯结构,木质沉黑,看得出有年头了。二层外还有道观景连廊,连廊边便是一扇扇方正的门。 也许未通电,这幢楼里无一丝光亮,隐在无尽夜色中,像只蛰伏不动的巨兽。 而木楼梯就像兽口,一行人随着刘凤来,逐步进入黑暗的兽腹。 楼梯里更是昏暗,闫禀玉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打手电,她担心犯忌讳,也就没打光,搀扶韩伯慢慢走。 收藏双生敕令的房间在楼梯右侧第一间,连廊位置居中。闫禀玉上到二层时,他们刚好进入。 奇怪的是房里有灯光流出,摇曳有影,或许是烛火。 卢行歧说什么双生敕令,估计不是寻常东西,还有这几个男的之间形势不合,避免被殃及,闫禀玉不打算进入,也担忧韩伯再受惊吓。于是就和韩伯在连廊上等。 站在二层连廊眺望,连东西厢房附带的小院,正房后的角院屋子以及屋前的大水缸,都能一观清楚,将整个刘宅尽收眼底。这座宅院确实是三进的四合院构造,这幢木楼应该是最后一进的后罩楼,楼侧围墙还开了小门。 而远处外院,有一队人马正打着手电从前院开始巡逻。 “禀玉姑娘。” 房里突然传出声,打断闫禀玉的观望。 是卢行歧在唤,她应道:“怎么了?” “进来。” 果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闫禀玉不情不愿地叮嘱韩伯别乱走动,就在原地等她。 韩伯已经清醒了,只是精神疲怠,他点点头,表示清楚。 闫禀玉心思繁重地走到门口,视线探里,满墙白色纸人便先入眼。 纸人上写划朱砂敕令,行行排排,整齐有序地粘贴满三面墙。有风拂入,纸片簌簌,纸人身形飘动,光影随之摇曳。 光影碎碎点点,并不似烛火,闫禀玉纵观房间格局,屋内摆设只有三个博古架,架上放置许多木盒,没有烛台。她此刻才意识到,光亮是从纸人身上发出来的。 即便见过不少诡物,闫禀玉仍感到不可思议,她在门口迟疑片刻,里面几道目光便投了过来。她只好硬着头皮,迈步进入房内。 闫禀玉已经到场,卢行歧开腔道:“刘家家主,我要赔礼,只是图个意思,你库房里的物什,我并不觊觎。为公平起见,就由她来挑一对双生敕令。” 他朝闫禀玉下颔一点,指博古架上那些木盒子。 闫禀玉刚到,不明事态,疑惑为什么她来选就公平了? 刘凤来闻言暗自松口气,双生敕令全部被封存在木盒,虽然不知道这位闫小姐为什么要与鬼为伍,但比起卢行歧,她挑到龙凤敕令的概率要小得多。 刘凤来装作大气,“哪里哪里,没有的事。那闫小姐,请选吧。” 闫禀玉不懂他们一来一往在谦让什么,但从卢行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触碰到一些深意。 三个男人分站在博古架两侧,闫禀玉想了想,朝卢行歧走去。他侧身一让,恰好背对刘凤来和冯渐微两人,松弛地笑道:“禀玉姑娘,别有负担,随便选吧。” 闫禀玉看着他,他垂了睫毛,眼神掩饰地瞥了三点钟方向。然后再一旋身,与刘凤来等人再次相视而立。 三点钟方向是第二个博古架的中层。原来他的目标在那里,用她做障眼法,来扮猪吃老虎。 闫禀玉心里不痛快,但也知轻重缓急,只能配合演戏,“那我就开始挑了。” 闫禀玉在三个男人的关注下接近博古架,她先在第一个博古架前徘徊,再到第二个架前挑选,做出苦恼犹豫的样子。然后再去第三个架,也是同样挑选抉择不下的动作,磨磨蹭蹭,直到有人走了几步。 鞋底摩擦地板,发出极刺耳的一声。 闫禀玉循声望去,撞见冯渐微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低了低眼,转身随手拿了一个木盒,离开博古架。 第二个博古架中二层上,摆放着三个木盒,外观一致,有三分之一选中的概率。如果不成,那她也尽力了,怪只能怪卢行歧运气不好。 从闫禀玉选走木盒后,刘凤来脸色就变了,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冯渐微了解他。闫禀玉这手呀,可真是伸到了他的“心头好”上了。 闫禀玉拿着木盒回到卢行歧身边,他目光迎接,眼神何等的傲娇。她知道,自己选中了。 “门君,这对双生敕令开了灵智,敕令附魂,恐难驱役。”刘凤来倏然开口。 看似善意提醒,可冯渐微清楚,刘凤来很是心疼呢。 因为刘家避世,收入少了,守着金山坐吃空,所以刘凤来从小就精打细算,轻易一分换一分的东西,他得一分换二分甚至三分,主打一个抠搜。现在看他吃瘪,冯渐微乐不可支,自己从小可没少被他骗法宝,骗零花钱。 “哦?是么?”卢行歧伸指一勾,闫禀玉手中木盒自行弹开。 他虚空划符,盒中两枚纸人飞出,乖顺地立在他掌心,听话得很。 是驭鬼术!刘凤来亲眼所见鬼身施符,震惊到情绪外露。 卢行歧在刘凤来惊讶的目光下得意一笑,“这就不劳刘家主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那便好。”刘凤来僵硬地扯扯嘴角。 挑选完双生敕令,一行人相继离开。 闫禀玉因为要收好木盒,慢了半拍,就落在最后。 屋里满墙的纸人,现在就剩她自己,转身时后脖子不由发凉,赶紧加快脚步往外走。 风又吹拂,闫禀玉余光中纸人身形飘动,她不经意瞥见纸人与墙壁间的空隙。 纸人竟不是粘贴到墙壁的,而是整齐有序地漂浮在上,那是否意味着,这些纸人都有意识? 风吹飒飒,仿佛切切私语,纸人灵动,发出光亮,满满当当,数以百计。 好诡异! 闫禀玉浑身一激灵,闭眼冲出房间! 在她前脚踏出房门,后脚门砰地自动阖上! 第27章 (加字) 卢行歧进伏波渡的真正目…… 惠园是刘显致未出阁时的寝室,这么多年来摆置一直维持,冯渐微待着,思绪良多。 活珠子在隔壁房间早早地休息了,冯渐微没打扰他,独自出园子散步。 刘凤来的寝室就在东厢房,惠园在东厢房后,冯渐微出了垂花门,碰见他在门廊下,坐摇椅里跟妻女打视频。 冯渐微不走了,抱臂歪着身体靠垂花门上,光明正大偷听。 “喜宝,今天在医院治疗有没有乖乖听话呀?” “爸爸,我很乖的,打针吃药都没有哭哟,护士姐姐还夸我呢。”五岁的小女孩嗓音轻灵甜美。 “那很棒呢!”刘凤来也将嗓子捏成了细音,“既然这么棒,喜宝也有在好好吃饭吧?” “打针难受,吐了的,可我还是吃了好多饭呢。”小女孩一副骄傲的语气。 刘凤来听了却不是滋味,缓了下心情,他笑眯眯地夸奖:“喜宝真厉害,能自己做很多事了,等爸爸忙完了就去陪你,好不好?” “好呀,那你快一点哦!我和妈妈约好下周去迪士尼,你要来的话就勉强等等你。” 夜半尸语 第36节 离下周还有四天,刘凤来“好好好”地答应,一双锋利的吊梢眼笑成了弯月亮。 “时间是后天吗?”视频里插进女人的声音。 是妻子接过了手机,刘凤来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事,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我和喜宝在这等你。” “好。” 刘凤来挂电话,重新躺进躺椅里。 “冯渐微,偷听非君子。” 被发现了,冯渐微从垂花门离开,到东厢房的台阶前,脚跨上去,随意搁台阶上一坐,扬脸冲刘凤来嬉皮笑脸道:“我又不自诩君子。” 今晚月色明,刘凤来望着夜空,淡声道:“那也别做梁上小人。” 说谁小贼呢,冯渐微哼一声,“管我呢,先管管你自己吧,今晚干的都什么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刘凤来没吭声。 冯渐微又道:“你说你衣食住行都好,门口一排豪车,我冯氏虽然立住根本,但勤俭过头了,生活也没见比你好多少。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非得去改刘家生道,搞得现在一家人聚少离多。” 流里流气的语气,也是带着真心实意。毕竟有血缘关系,和一起长大的情谊。 刘凤来的躺椅摇晃得吱嘎吱嘎响,他声悠然,“得喜身体不好,带阴的东西少接触,后罩楼存着数百敕令纸人,她不住这里最好。” 躺椅高,坐台阶的冯渐微抬起身体瞪他,“所以你为了敕令纸人,而甘愿与她分离?” 冯渐微觉得刘凤来魔怔,他筹谋壮志,为刘家谋定,却只为唯一的女儿取名得喜。得喜见乐,期盼之意看出父母爱切之深。 “家传不可断在我这代,我先祖没有南宁府黄家的先见,窃取天机过犹而被天道反噬,人才凋零,人丁早逝。未免重蹈覆辙,刘家生道势必要改。”刘凤来如是说。 “你既知早逝,为什么不多陪陪……”冯渐微哽声,无法断言一个小女孩的命数。 躺椅上忽然伸出一只脚,踢了冯渐微肩头。 冯渐微嘶一声,捂着肩膀,上前提腿一脚就掀翻了躺椅! 刘凤来早有预判,人随着掀翻的躺椅在地面滚了半圈,不沾片叶地站起身,他警告道:“冯渐微,你不在我处境里,所以别试图剖析我。” 冯渐微“切”地不屑,看到刘凤来远望庭院,视线之外,是西厢房后的留园——卢行歧他们今晚的歇息之地。 冯渐微揣测他的心思,“你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以阴身杀敕令,甚至于施敕令,是什么术法级别,我相信表哥也懂。表弟今天奉劝你,这样的能力只能结为盟友,千万别抱对敌的念头。” 刘凤来仿佛不闻,问道:“冯渐微,你跟卢行歧身边的女生,是怎么认识的?” “闫禀玉是吗?”冯渐微如是说,“我去南宁府办事,入住了一家酒店,她恰好是那家酒店前台,所以见过几次。而卢行歧破世在南宁,我恰好也与他碰过面。” 原来如此,刘凤来感慨:“这世界可真小,那女生居然与卢行歧是一路人。” 冯渐微嗅到什么,“刘凤来你想干嘛?” 刘凤来:“你说,我去接近闫小姐的可能性,是否比接近卢行歧要来得容易多。” 冯渐微连忙打断他的不切实际,“你想向闫禀玉套问卢行歧的事?你可别抱这种想法,他们之间的牵扯,非普通关系。” 冯渐微严辞制止,自有他的道理,刘凤来放弃这个念头,但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节骨眼,卢氏门君突然到访,到底所为何事?” “……找旧友吧。” “哪有活一百多年的人?” 冯渐微举例:“南宁府黄家不有个现成的吗?” 那是点出飞凤冲霄穴的黄登池,如今岁一百二十。刘凤来说:“一百二十岁世上少有,但见。卢氏一门灭时,距今可不止这点年头,我见识少,从未听过如此长寿的人。” 兜兜转转的话,冯渐微心知刘凤来意已决,不愿介入他人因果,便就转话题。 “对了,外祖迁坟的事宜准备好没?” “算是准备好了。”刘凤来看着冯渐微说。 也是,等了几十年,就盼时机。冯渐微又问:“既然万事俱备,为什么还要我帮你,帮你什么?” “也不算万事俱备,”刘凤来说,“物煞被破,伏波渡就如大门敞开,不知道会生多少变数。” 冯渐微能想到的变数是卢行歧,但是他一鬼身对风水穴能有什么想法?市面上觊觎风水穴的,只有暗道消息通阔的风水耗子。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冯渐微皱眉道:“伏波渡真进了风水耗子?” 刘凤来点头,“按理说,风水耗子即便消息灵通,也不至于物煞一破便能直入伏波渡。应该是跟随卢行歧他们的船,歪打正着进入。” 风水耗子为谋财不择手段,所以为风水圈不齿,能进伏波渡阵势的也不是一般人,两方碰面,依耗子那彪悍的行事作风,定不能容让卢行歧等人。 冯渐微想到什么,“刘凤来,卢行歧他们的船有没有磕碰?” “你的意思是……”刘凤来很快明白他的猜测,手指挥动。 房顶倏然飘下两只纸人,浮在刘凤来面前,他脸一扬,只说了个“去”字。 两只纸人得令,朱砂敕令闪出亮光,又瞬间隐去,随后升空向宅院外飞去! 屋顶上竟然有敕令纸人,冯渐微意外之际,拿出朱砂开阴眼,便走到庭院开始观相。他仰起头,前前后后转动视线,所见让他惊叹不已。 刘家宅院的所有屋顶,和所有围墙之上,行走着一只只敕令纸人,动作齐整,循环往复,充斥在宅院的各个角落,场面十分壮观。 纸人皆都隐去身形,行监视之用。 怪不得刘凤来防范卢行歧,却又敢在此高谈阔论,原来是耳目众多。 除了巡逻队,刘凤来还做了这些准备来应对变数,为什么之前表现这么轻浮?冯渐微狐疑,“你在明堂和后罩楼的反应,不会是故意为之吧?” 刘凤来轻笑,“想探卢行歧的目的,总要顺他意为,不过也是折损了我一对双生敕令,实在心疼。” 冯渐微刚才白乐了,“刘凤来,你真是老狐狸。” 不过,卢行歧也不是省油的灯。 很快,纸人飞回复命。 船尾有新的磕碰损坏,果然,两方发生过冲突。 风水耗子不是歪打正着进入伏波渡,而是卢行歧有意为之。 刘凤来一声冷笑,“冯渐微你看,不是我打什么主意,而是他奔着我刘家来的。” 可冯渐微觉得事态不止表面,他说:“你自小心思玲珑,我以相识的情谊规劝一句,卢行歧破世非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适可而止吧。” 回惠园后,冯渐微回想与刘凤来的交谈内容,思绪不止。 物煞对卢行歧不起作用,即便同行的闫禀玉会不适,但完全有方法可以进入伏波渡。物煞无根无由,只化不杀,卢行歧大费周章地破煞是为什么?以他那傲气,又怎会容忍风水耗子借其势进伏波渡? 细想来,按照当初推断,卢行歧如果真是冲灭族原因而来,不应该跟刘凤来交好,方便套一些老一辈的陈年往事吗? 卢行歧进伏波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既然思绪不止,冯渐微便再起身,悄摸出了惠园。 —— 留园。 闫禀玉回复完滚梦萝信息,躺床上准备休息。 滚梦萝说她逃出家了,自由了。 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就摆在桌上,正对床,闫禀玉一个转眸便能看到。木盒安静,她想起不久前在后罩楼里经历的事。 敕令纸人会漂浮会动,是上面附了魂魄吧,所以那间纸人房里,幽居着数百鬼魂。 想到这里,闫禀玉背脊发凉,寒毛竖起,不由裹紧被子。 房间窗户是雕花木窗,院子里灯光扫过,在墙上投下繁复的光影。 是刘家夜巡的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闫禀玉发现规律,他们每半小时巡逻经过一次。 但是无声,一队人马不至于脚步这么轻。 闫禀玉察觉有异。 留园的格局是正厅带三间卧室,由连廊连通,园地皆铺碎石子,院子角有一丛青竹。韩伯就歇在隔壁,好不容易睡着了,怕打扰到他,闫禀玉起身轻声喊:“卢行歧。” 话音刚落,卢行歧就现身了,他应该一直在附近。 他站在门背问:“怎么了?” 闫禀玉走过去,“外面怎么没声了?” “我在房间设了禁制。”卢行歧解释。 “设禁制干嘛?”闫禀玉预感又不妙,“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卢行歧只说“或许”,却不道明原因。 闫禀玉转脸看向木盒,他们取走双生敕令时,刘家主似乎不太情愿。自从知道这里有数百鬼魂,她怎么看这宅院都觉得阴森,再无舒服之感,还是别生事端了。 “是不是因为那对双生敕令,你要来有什么用?要不……还是还给人家吧。” 卢行歧顺手检查门闩,满不在乎地道:“既赠予我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从进刘家开始,你就一副挑唆姿态,在别人的地头分毫不让。”闫禀玉越来越觉得他是故意的,“卢行歧,你到底是来寻人问事的,还是想做什么?” 门闩稳当,卢行歧又转去窗前,试着推,看能不能推动。 闫禀玉见他自顾自折腾,开始恼怒,“肯定是你今晚惹到别人了,快把东西送回去,好换我们安生。” 卢行歧忽然转身,盯着她看,“你以为刘凤来作为门户之主,能如此浅薄?” “什么意思?” “从我们一进入伏波渡,他就已经疑心我们,一来一往的言语不过是试探。”卢行歧说。 他的意思是,即便没有今晚这些事,也注定不太平吗?闫禀玉的心情沉了下去,“你怎么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你们两家不是旧识吗?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卢行歧没再多言,嘱咐道:“双生敕令未驯熟,别碰桌上的木盒。还有切记,今晚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说完,脚步向外。 闫禀玉追问:“你要去哪?那……那韩伯呢?” “我有些事做。韩伯神魂不稳,我施法让他昏睡,他不醒便无碍。”卢行歧头也不回地说。 突然,有什么拖住了卢行歧动作,他疑惑回头,看见闫禀玉。她头低垂,手指捏住他袖子一角,声如蚊蚋,“卢行歧,这里有好多鬼……” 卢行歧低眸望她,心底软了几分,语气却不容让,“你身正,三火势旺,寻常阴魂惧你,切莫害怕,让鬼物得势。” 夜半尸语 第37节 闫禀玉慢慢松手。 “闫禀玉,刘家后罩楼左侧,是否有个偏门?” 她抬起头,点了下。 “好。”卢行歧抬手灭掉房内的灯,然后说了一句“在此等我回来”,便遁形离开。 闫禀玉站在黑暗的房里,有些茫然失措。 木盒黑漆漆一小团,她看着看着,走去床边抓个枕头,将木盒严严实实遮盖住。 “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出门……闫禀玉,一定要记住,别出门……” 闫禀玉躺在床上,自我提醒一遍又一遍。房里设了禁制,异常安静,只有月色透过木窗而移动的月影。 卢行歧如此着急,今晚会发生什么? 闫禀玉不禁想,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像是有强迫心理,她数度看向桌上被枕头压住的木盒。 里面的纸人,也附着魂魄…… 念头重复,视线里的黑暗似乎流动,生成了人脸轮廓…… 闫禀玉赶紧闭上眼睛,背过身去面墙,干脆阻挡住目光,以绝胡思乱想。 “唰唰~~” 房内忽然传出细微的动静,像深夜里蟑螂爬过地板的声音。 闫禀玉听着,心脏漏了一跳。 房间的禁制只能隔绝外面的动静,隔绝不了屋内的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是大蟑螂吗? 闫禀玉猜测着,墙面月影骤然变化,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跳过去了! 跳……窗外有人吗? 紧接着,墙面又飘过只影子。 这回,闫禀玉看清了,那是道小人手舞足蹈的身影。 深更半夜,哪来的孩子。 也更不会有,跳得比窗户高,却比窗户小的孩子。 闫禀玉只能将影子归结为纸人,难道木盒里的双生敕令跑出来了?她心知不确认会更引发猜测恐惧,于是缓缓转过身,面向摆放木盒的桌子。 然而看到枕头滑落,露出木盒一角,但盒子仍盖得严实,没有打开的迹象。 之前的“唰唰”声,或许就是枕头滑落的动静。 闫禀玉这样想着,开始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卢行歧说过,不开门就没事,窗外门外有什么,都只是疑神疑鬼的想象。 如此心令,她终于入眠。 就同现实一般,睡梦中闫禀玉的身体也被压在窗影之下,窗上小人跳跃,嘻嘻乐乐,影象纷繁。 她睡眠并不安稳。 不知过去多久,闫禀玉终于疲累地醒来。 她睁开眼适应黑暗,看到床头坐着一双纸人,点睛笑嘴,朱砂抹血。 第28章 烧多少他都赔得起 闫禀玉一醒,纸人便向着她的脸飞扑过去! 她大惊失色,想翻身躲开,身体却像被定住,无法动弹。 转瞬间,纸人已经攀上闫禀玉的脸,一左一右在她脸颊上行走。然后双双低头,墨点的双眼毫无情绪地俯视她的眼睛,随着她眼神转动而歪头,并发出“嘤嘤嘤”的笑声。 闫禀玉听得手脚发凉,眼球颤动。 纸人一歪头,纸身便低一寸,眼看就要附上闫禀玉的眼睛。她一直在试图掌控身体,终于抓到一丝力气,侧身骤然一翻! “砰”一声! “好痛!” 闫禀玉痛呼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趴到床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床面愣了片刻。再转头看桌子,木盒还扣着,枕头压在上面。 那双纸人呢? 她忍痛起来,满屋子找,桌下床底天花板,都不见踪影。 难不成刚刚是在做梦?还是那种不知醒未醒的梦中梦?闫禀玉不禁怀疑,然后伸出手臂,狠狠给自己掐了一把! “好痛!”她龇牙咧嘴搓着手臂被掐的嫩肉,心里懊悔下手太狠了,不过好在已经清醒。 纸人覆眼确实是梦境,但那惊惧窒息感让闫禀玉后怕不已,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手脚也是不太灵活的麻木。 闫禀玉坐床上缓了缓,拿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三分。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她又拿起一个枕头,走到桌前盖木盒上,严严实实,丝毫不露。总觉得是木盒给的心理暗示才做噩梦,这回妥当了,房间有禁制,双生敕令也根本出不来。 闫禀玉走向床,心力卸了一些,这回终于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睡一觉了。 才走两三步,窗上霍然又跳过一道影子,待闫禀玉细细看去,就只剩窗棱影。她知道不把疑惑解除,是无法安睡的,于是拖来凳子,就坐到窗下,瞪着眼睛死死盯住窗户。 干坐二十分钟,影子没再出现,肯定是幻觉。闫禀玉的眼睛酸涩疼痛,心里不禁埋怨起卢行歧,是他的紧张让她先入为主了。 一点二十三分,闫禀玉放好椅子,准备上床睡觉。脚刚碰到床,隔壁发出“嘣”一下震响,好大动静! 隔屋是韩伯睡觉的房间,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是人醒了吗?闫禀玉折返到墙根,贴耳上去听。 听了两分钟,又没声了,闫禀玉拿手机呼叫韩伯号码,那头是忙音,没人接。 闫禀玉放下手机,叹气,今晚这觉是不能安稳了。韩伯年纪大了,她怕出意外,又记着嘱咐不能出门,就继续听墙耳。 房间安静,能听到墙里风声的嗡鸣,闫禀玉不觉稀奇。因为如果用空心砖建筑房子的话,墙壁确实会“吸音”。 竖耳伸脖怪累的,闫禀玉没听出什么,打算休息会儿。耳朵刚离开,又恍惚听到奇怪的声,她疑惑地再次贴耳。 “嘤嘤嘤……” 梦中嘤嘤嘤的笑声重现,直入耳膜,闫禀玉惊吓跳开。 同时,墙壁又一声“嘣”响,还传出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反弹余音。 听着像是门被撞开了,韩伯那边不知道出什么状况了。 伏波渡一行本就与韩伯无关,他是因为他们才跟着来的,可别真出意外了。顾不上卢行歧的警告,闫禀玉再也待不住,当即拉开门闩。 门闩刚移,门就被外力撞开,弹在墙壁砰砰作响!闫禀玉才知外面刮起了夜风,外界喧嚣也瞬间入耳。 风大,扫起了尘粒和园中竹树枯叶,在月光下肆意飞舞。门开了风口,园地的碎石粒和竹叶尽数往闫禀玉脸上拍,可想而知多疼。 她抬手挡脸,低头呸呸地吐脏垃圾,不敢耽误一刻地赶到韩伯门前。抬头一看,门果然被风吹开了,屋里落了不少风卷进来的竹叶。 闫禀玉踏入屋内,站韩伯床前看了会,见他胸口起伏匀缓,发出微微鼾声,睡得正熟。总算是放心了,她调转脚步,打算关好门回自己屋。 月光森凉,透门而入,目之所及,叫闫禀玉头皮发麻。 园中随风盘旋的灰尘枯叶中,混进了无数白色纸人,纸状密密麻麻,漫天飞扬。 纸人乘风,像漫洒的金银纸,游走迂回在坟茔之上,呼呼风声中,似乎还掺杂着凄厉惨绝的哭笑声:哭狠心人逝去,而笑自己苦无所依。 此情此景,真像一场葬礼。 太阴间了,闫禀玉惊惧之下,脚步不由倒退。 风声呼啸,纸人飞舞,簇拥如网,罩向门口。 脚步被什么阻挡,闫禀玉退无可退。纸人拦路,卢行歧不在,身后是韩伯,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闫禀玉稳住心神,趁纸人还有些距离,在房间搜寻可供防身的物品。在看到桌面放着韩伯行船必带的应急包时,她伸手在里面摸出两样东西塞兜里。 做好准备后,闫禀玉双目大胆地迎向逼近的纸人,开始冷静判断局势。 纸人众多,拥在门口,有些打头阵的已经飘进室内。也因此让她看清,它们与后罩楼的纸人相比,少了朱砂敕令。 那是不是就代表这些纸人没有附魂,能力更低级一些呢?想到此,闫禀玉找回一丝自信。 房间禁制从开门就破了,要想保韩伯安,得先将纸人引走。 桌面还摆放着刘四子贴心准备的水壶,以防客人晚间口渴。闫禀玉抓起水壶,再扯下床尾的床旗,一通倒湿,一手扯一端,“啊”低吼一声,给自己壮胆,随即携湿床旗扑身向纸人! 纸人簇拥,闫禀玉两手张举,一布兜下不少,顺势就朝地面砸!把床旗的水砸出来,让纸人湿得更彻底。 一顿砸后,掀开看,纸人被拍湿粘到地板上,死物一般无力动弹。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风吹青竹沙沙,纸人见风前仆后继。 闫禀玉回头再捞起水壶,面对气势汹汹的纸人大军,不遑多让地叫喊:“会乘风是吗?看你们湿了还怎么飞!” 她左手执湿床旗,右手拎水壶洒,对准门口无差别攻击。纸人不需湿透,沾上水便落下去,倒地不动。 飞进门的纸人尽数折损,闫禀玉见状跳身出门,转手将门反锁再关上。 解了一项后顾之忧,空中飞舞的纸人还剩不少,但闫禀玉松心几分。接触下来,纸人只是字面上的纸人,声势上吓人而已,并无杀伤力。 闫禀玉的房间之前被风吹开,现在还哐当响,她嗖一下跑进去屋,又抄了壶水跑出来。行动风风火火,纸人闻息而来。 就等着这下!闫禀玉按照惯例,左手抡床旗,右手均匀洒扫,又打落大半纸人。剩下零星十几只不成攻势,她就不管了,撂下手中物品,拍拍掌哼一声挺起胸膛,是胜利者的凛然姿态。 风停息后,最后十几只纸人尽数落地,残兵败将一般。 留园终于恢复平静,折腾大半夜,闫禀玉打算回房补觉。转身时,她耳尖地听到空中有振翅的刷拉声,且不只从一个方向传来。 现在没风,会是什么? 闫禀玉还记着卢行歧的嘱咐,不敢完全松懈,犹疑着转过身。竹树静止,空中无物,她暗自松口气。 但四面不绝的振翅声响,又将她的神经提起来,声响有汇聚的趋势,奔着她的方向袭来。 身体一根弦越抻越紧,闫禀玉又听到了嘤嘤嘤的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夜半尸语 第38节 她屏息静气,耳目搜寻,察觉到围墙之上有星点萤火,跳跃舞动。她还发现屋顶上也有,荧光行行排排,行动循序渐进。 萤火跳动着,星星点点描成了完整的朱砂敕令,映亮一只只纸人身形。它们行走在围墙屋顶,源源不断地跳下留园,分左右前汇聚,向闫禀玉围成阵势。 竟然是真的敕令纸人! 闫禀玉不及多想,本能地退后进屋,快速关门反锁。 没多会,门砰砰撼动。 想不到敕令纸人有智有力,会包抄,力气也大。闫禀玉搬来桌子抵门增加阻力,撞击不停,但撼动变弱了。 猛然预感到什么,闫禀玉眼神转去看窗。窗影上,数十只纸人腾飞撞击,窗户也同样在摇动。 屋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抵窗了,闫禀玉过去靠背拦窗,从窗影里看出纸人在持续不止撞击。 门那边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抵门的桌子开始有移动迹象。 纸人来势汹汹,照这样下去,门窗迟早要散,禁制破了也无处可藏。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抢占先机,闫禀玉心底盘算着,掏出兜里的物品——打火机,小瓶杀虫剂。 纸人怕水,也惧火。只要将它们引到一处,再纵火烧掉。 要是引起火灾呢? 念头一起,闫禀玉就唾弃自己的公民道德思维。 巡逻时间早就到了,却无人至此,敕令纸人归刘家所有,只有刘凤来可驱役。卢行歧没说错,刘凤来本就不安好心,既然如此,傻缺才替他担心火灾! 况且卢行歧称其卢氏祖传唯金银不值,钱多着呢,烧多少他都赔得起。 说干就干,闫禀玉离开窗户,从自己背包里掏出睡裙和衬衫:睡裙是纱质的,聚酯纤维更易起火;衬衫纯棉,杀虫剂含有菊酯类成分,遇明火极易爆燃,衬衫可当燃烧物延长燃烧时间。 睡裙和衬衫直接绑身上打个活结,准备好,沉定心神,闫禀玉将桌子推开,来到门后。再深吸一口气,豁然拉开门! 纸人撞势到一半,见闫禀玉突然现身,在她眼前齐齐刹住。僵持几秒后,她见状侧移身子,脚步外挪,同时盯着纸人,以便及时反应。 敌不动我不动,纸人群似有意识,纸阵随闫禀玉位置辗转,同样也在探索她。 闫禀玉终于挪身到连廊,纸人群与她当面对峙。刚才势那么狠,怎么这会平静了?她带着疑问,脚试探性地向前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纸人竟齐齐后退! 卢行歧离开前曾言闫禀玉身正三火旺,寻常阴魂惧她,这是不是就是我强敌弱,我弱敌强的意思?所以敕令纸人惧她镇定的气势,才不敢妄动。 看情形,短暂没危险,但她是人,体力不及,拖时间等卢行歧回来,时间遥遥,不靠谱。她也不了解敕令纸人,谁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异能,或者下一秒突然暴动,届时她只能是砧板鱼肉。 这么僵持不行,要将纸人引到一处,先下手为强! “啊——!” 闫禀玉突然捂嘴尖叫,状若惊恐,疯狂在连廊下逃窜。边逃边惊慌回头,像是恐惧纸人追上。 纸人闻风而动,兴奋地怪叫着,队形分为两拨,从连廊两头趁势追击。 果然是有智力,但不多,辨别不清人类真正的情绪。 闫禀玉继续尖叫,转而跑出连廊,奔向墙角竹林。她离房屋越来越远,身上套了几件衣服,头发早乱了,慌里慌张的形象更疯癫。 回头再看一眼纸人位置,跑到竹林时,闫禀玉骤然跌倒。她脸朝下摔倒,突然不动弹了,纸人瞬间蜂拥而上,趴满在背,纸片煽动,纸身敕令散发出诡异红光,像一只只嗜腐蝶在吮血,场面诡谲不可名状。 竹上噼啪一声,竹枝蓦然压低,枝叶稀疏间,隐约藏了道影子。那影子踩枝而出,纸人堆下倏然爬出一只手,影子见势又缩回林中。 纸人压背颇有重量,闫禀玉费了好大劲才伸出手,没发现竹林里移动的影子。打火机和杀虫剂在掌心握着,她豁然一拧身,屏住呼吸,将杀虫剂喷尽! 纸人反应不及,纸身沾湿,扑腾不动,低飞着散开。 闫禀玉点着火,连同打火机一起扔向气雾,人纵身往一旁滚去! 气雾遇明火爆燃,“轰隆”一声,火光顿时暴烈一片! 纸人未能幸免,被烧了大半,咿呀嘤嘤哭笑不止,四处乱撞乱飞。有的苟延残喘想逃,有的烧成灰烬飘落在地,有的掉进竹林,燃起底下枯叶。 园中火势极速蔓延,幸存的敕令纸人飞高要遁逃,闫禀玉怕这些玩意回去通风报信,爬起身解下腰上衣服去点火,着火后挥动布料去扑杀敕令纸人。 “你们不是很能吗?又哭又笑地吓人,现在逃什么?!让你追我!让你恐吓我……” 闫禀玉怒然扑杀完最后一只纸人,竹林火势已经失控,窜天的火焰照亮整个留园。而园中各处散落的纸人灰烬,登时化作团团黑雾,飞出围墙。 留园里一片狼藉,惊吓劳动整晚,闫禀玉手脚发软,坐倒在地。她懵然望着火势,猛地瞧见竹林上有什么一掠而过,速度之快,瞬息消失。 她细细回想,一掠而过的似乎是长衫一角,林中蛰伏的是个人影。 那是谁? 第29章 (修) 那苛待我们禀玉,是你的意…… 留园火光冲天,刘家管事刘德允已经带人赶去处理。 火光之上,还有惊慌逃窜的阴魂,四处飘荡,却又被困于伏波渡阵势。 冯渐微在后山山头上,望着这乱象,乐出一声。 今晚刘凤来可有得忙了,捏纸人,画敕令,重新拘魂附魂,不然游魂会影响飞凤冲霄穴势成。 这场火也让冯渐微明白刘凤来的意图,他还算理智,未对敕令纸人下死令,只是想将人吓走,以保证迁坟当天科仪顺利。不然凭闫禀玉自己,哪能一把火就将敕令纸人烧掉。 为什么说是闫禀玉所为,而非卢行歧,因为冯渐微辗转难眠时起身到了留园外,看到敕令纸人跳下围墙,听到闫禀玉用火扑杀纸人的忿言,和察觉竹林那道旁观的身影。 火势不受控制,身影从林中飞身而出,冯渐微就这样跟到了后山。怕跟踪被发现,他还特意停留在半山腰,错开时间,反正刘家这岛不算大,有心就能跟踪。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冯渐微继续向后山深进。 刘家所在岛屿形似玄武浮背,地势有缓有起,刘宅建在缓面,后山势最高,但也不险。因有八方位岛屿遮挡,少有海上疾风,气候比较适宜,所以未经人工干预的后山上除了大片红树林,还生长着露兜树之类的灌丛,和木麻黄树。 适才见身影向上掠行,往山头而去,冯渐微也登上山头。 山顶有一大片木麻黄树,叶状似针,葱郁如发冠,冯渐微行走在林中,凉风缓缓中有青叶淡香,沁人心脾。这几日银河光灿,夜间亮似白昼,树林中光线足,他纵观一遍,未发现那道身影。 不在山顶的话,会不会往山下去了?可山下除了一些矮灌木和岸沿连根的红树林,再没其他风景。其实整座后山都是原始状态,无甚可看的,他到底来这做什么? 冯渐微思索着,走出木麻黄树林,站到山顶中央的圆形巨石上,从上往下扫视。灌木丛没有等人身高,红树林也是矮趴着的,难藏人,他又用朱砂明目,仍不见端倪。 后山除了树木石头就是刘家祖坟,能藏身的唯有高达数十米的木麻黄树,冯渐微思绪一顿,猛地仰头。银月当空下,只见有什么从树顶纵身一跃,身法在半空变换,凌厉地踹出一脚,竟是直冲他头顶百会穴而来! 百会行诸阳,伤及阻脉,这是要断他命门!冯渐微正站在山顶巨石,左右前方皆险,他慌忙朝后急退。 下一瞬,那一脚踹在巨石上,激起长辫荡扬,再借力蹬腿,如猛虎扑食一般纵出!冯渐微身法不快,眼见对方一记探爪勾喉,径直朝咽喉去!他顿感窒息,双手赶紧摸向口袋,撒出一把粉末。 赤朱色粉末扬开,对方眼神微变,收手凌空倒翻,几个起落,将漫天的朱砂粉踩在脚下。 那是淬了公鸡血的朱砂,冯渐微特地制的,就是为了应对今天这种场面。他缓住心情,抬头仰视,带着几分表面敬意道:“抱歉,惠及兄,实在是迫不得已。” 卢行歧点足立在空中,睥睨着冯渐微讨好的脸面,“凭你宵小行径,也配称我小字!” 他为鬼身,可变幻身形,却用拳脚术应对冯渐微,已是他对外的倨傲了,而冯渐微非但跟踪,还用了阴招。 也不怪冯渐微阴险,算计败露,怕被报复,所以才制了加料的朱砂。不过寻常朱砂确对卢行歧无用,淬了至阳公鸡血才令其忌惮,今天也算是他兵行险着了。 冯渐微弯腰再次致歉,这次显得诚意十足了。 卢行歧眼皮低垂,冷声翻账,“冯渐微,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 随着话音,传来的还有嗖嗖阴气,冯渐微抱手搓搓冒寒气的身体,他笑嘻嘻地说:“门君哪儿的话,我们相遇是因缘巧合,你也懂的,‘缘’,即妙不可言。” “缘?孽缘吧。”卢行歧轻声一笑,眼神定在冯渐微身上,细细探究,似在瞧他身上哪块肉好,想要割下来看看。 虽未有动作,但叫冯渐微浑身不是滋味,暗叫不好。他心思百转而道:“留园火势冲天,门君不担心吗?” “那是刘家的地盘,我操什么心?” 冯渐微暗戳戳一言,“我指的是闫禀玉。” 卢行歧默声,等他后话。 “也是,你担心的话,就不会放任闫禀玉被敕令纸人围攻了。”冯渐微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此前我还疑惑,为什么你非要与她签契约,今晚看来,她冷静机敏,识大局具胆气,确实是挺好用。” “冯渐微,你想说什么?”卢行歧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威胁。 冯渐微嗅到威胁中的一丝在意,那可有得谈啰,“闫禀玉一个姑娘家,孤身陪你来到钦州,面对危险的物煞,又独自对付上百纸人魂。我想,她如此甘愿,你把她的把柄抓得挺紧吧?那她可知共寿阴阳,亦是共承因果吗?其实她也不尽然是被拿捏的一方。” 卢行歧周身阴气大放,起了杀意,“只要你不说,她不可能知晓。” 冯渐微无奈耸肩,“嘴可长在我身上哦。” 卢行歧冷笑一声,威胁更甚,“也是,只有死人的嘴最紧。” 那弥漫的阴气遮天蔽日,是真动了杀机。 冯渐微见势收敛语气,能屈能伸地拱手敬道:“门君,天道在上,切不可冲动。” 卢行歧兴许也知,不再说什么,盯了冯渐微好片刻。 说不怕是假的,冯渐微心头也直发毛,但必须向卢行歧露出自己的底牌,以便日后有理由接近。尽管这理由有半胁迫的意思。 在山顶可观刘宅全景,留园那边,火势已退。 闫禀玉纵火也许会被发难,而卢行歧是客,必须在场。今晚目的已成,他无心再应付冯渐微的试探,扔下一句:“冯渐微,冯流远尚还在世?” 便遁形消失。 冯渐微一时发怔,卢行歧已不见踪影。 要说冯乘隼,那是先祖,生于清末,卢行歧认识很正常。但阿公冯流远是民国生人,他们不可能相识,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冯渐微满心疑惑,连此前的盘算也彻底被搅乱。他甚至回想年久往事,阿公临终前,为何要耗费最后一口心力为卢氏卜算?以前或许是感叹卢氏不得善终,现在想来是否有什么他不知的隐衷? 卢行歧真的认识阿公吗?还是随口胡诌,误他思绪?冯渐微百思不得其解,反复踱步,走到了巨石上。 视野之下的后山,月色如水银流泻,山底红树林似摆尾拖曳,山腰两侧有凹风1更显左右砂2环抱,巨石如眼,木麻黄树林为冠抖擞,他一个不甚懂风水的人都能看出一只飞凤披泽而现,隐有冲天涅槃之势。 冯渐微再抬眼,可以清楚观到中南天苍龙盘踞,西南方朱雀翼宿压其光泽。自古就有上等地师观星斗的说法,他未跟踪到前时,卢行歧就一直藏在山顶,这个位置太有优势了,他是否也站到过这里观相观星? 有些纷杂的思绪冥冥中将要拨乱反正,但总差一线。一事未明,就先放下,反正冯渐微迟早要与卢行歧走到同一条道上。他沉淀心情,将思绪拉回到正轨上,一步步揣度。 卢行歧初到刘宅时,应该就知道敕令纸人隐形巡逻,他既存着去后山的想法,势必要避开纸人监视。待客过程中,他似乎有意挑起刘凤来痛点,利用闫禀玉挑选敕令,将自己的先知摘了个干净。然后刘凤来疑心他到来的目的,想用纸人将他们恐吓走,再到闫禀玉独自应对…… 冯渐微激动地一拍掌,似乎捉到症结了。 今晚登门的所有事是否就是卢行歧有意引导,目的是利用闫禀玉吸引刘凤来注意,引起其猜忌?当时敕令纸人纷纷跳入留园,而漏出一个缺口,卢行歧正是从这个缺口飞身而出。所以今晚的一切,都是他为了去悄摸去后山一事做铺垫,那他旁观闫禀玉落入危险就说得过去了。 纸人被毁,刘凤来忙得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及留园状况,一环扣一环,冯渐微不禁赞叹,卢行歧真是好深的谋算!连闫禀玉扑杀敕令纸人的行为也料准了。如若不是他今晚失眠出来溜达,就无人知晓其曾到过后山,只是可怜闫禀玉还被蒙在鼓里。 冯渐微再推理,以卢氏精通六门的本事,能轻易看出这个飞凤冲霄局,但卢行歧要好穴也没用,不能是为了这个悄摸到后山。 夜半尸语 第39节 他说他进伏波渡是为了找人,可这后山哪有人踪,也只有刘家祖坟有点存在感…… —— “贵客你好,我是刘家的管事刘德允,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们刘家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贵客无聊,才玩起了火吗?”被六七个高壮男人簇拥在中间的老人出声,嗓音沉厚,听着恳切有礼。 一群男人站在闫禀玉对面,质询的意味也足。 留园的火扑灭了,园中不是水就是灰,中式意境的竹林也变成火烧棍一样的光秃秃黑漆漆,萧条滑稽,全无美感。 面对绵里藏针的话,闫禀玉张了张口,最终无言。刘家的人来灭火时,地上的纸人灰烬全消失不见,几乎是瞬间的事。不过细想个中诡异就明白,人家的地头,又懂术数,肯定不能留下指向证据,所以任凭她说破天,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纵火行为,只能是咽下闷亏。 刘德允见她闷不做声,话更是急,“岛上水土本就不合,这丛绿竹从半米高开始栽,期间不知枯了多少,挪种补种,废了何其心思,好不容易才长成风骨,如今……” “还有地面这些碎海石,因为小主人喜欢玩,这里的每一颗碎石头都经过消毒冲洗确保干净,现在却黑漆漆的……” 刘德允说着说着,走位地指点,包括熏黑的连廊,唉声叹气可惜留园的造景。 明明就是刘家先挑起的事端,现在反倒站在弱势方阴阳怪气,闫禀玉没吭声不代表就认了,她早不耐烦了,但看对方年迈,忍住辩驳的念头。 闫禀玉也非吃亏的主,心想这家管事再叨下去,她就要先躺地上,哭喊:火烟熏坏身体,精神也受创,快要吓死在这了!耗他个十天八天的医疗费。 刘德允察觉到闫禀玉忿忿不平的眼神,他心底明白是为什么,但他是刘家人,自然也站了立场,纸人被烧,家主分身乏术地附魂,不正是她造成的吗?他今夜谴责也是在理,哪有人上门做客把主家烧了的,这等行为走哪都说不通。 刘德允先入为主地迁怒,但还是笑着询问:“贵客是有什么话想说?” 闫禀玉依旧不吭声,眼睛开始搜寻平坦地,看躺哪块儿地舒服点。 “吱嘎——” 忽闻掀门声,在场众人齐齐看过去。 “那丛竹价值多少,我赔了就是,何必叨叨个不停,倒显得刘家气度小了。” 只见卢行歧从韩伯房中跨步而出。 闫禀玉一见到他,胸腔立即盈满热流,那是一种“我的兵终于来了”的激动。她终于不是孤军奋战,雀跃地喊了声:“卢行歧。” 也忘了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韩伯房中。 卢行歧瞥了闫禀玉一眼,阔步到她身前,挡住了刘德允精烁的目光。 闫禀玉在卢行歧身后小声低语,三两句概括了纸人出现再凭空消失的事。 卢行歧不作反应,但闫禀玉清楚他的耳力,肯定是听到了。 今夜来了不一般的客人,刘家所有人员皆开了阴眼,刘德允也知卢氏的能耐和恩情,提起几分忌惮,“赔偿一事,贵客言重了。” 卢行歧下颔轻扬,将话题反抛回去,“我看是刘管事言重了。” 语有谴责,刘德允忙摆手,“贵客误会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我在这先赔个礼。” 卢行歧却不容让,“我们…… 他顿了顿声,心知闫禀玉受苛责,是因为他们一行中,刘德允惹不起卢氏,而韩伯仍在熟睡,便仗年长欺她年轻。 卢行歧有意拉拢闫禀玉的关系,再道:“我们禀玉挑了对双生敕令,刘凤来心气不顺,所以任由你来发难吗?” ‘我们禀玉’,称呼如此亲密,不是随从吗?刘德允暗自琢磨,这一人一鬼是什么关系?未免传出去刘家薄恩,他不得不更谨慎对待。 不过刘德允也是真心心疼刘凤来,因为从小看着长大,也替去一些作为父亲的责任。几十年的刘家生活,这里也是他的家,再容忍也听不下去卢行歧点名道姓的挑衅,他不悦地竖眉,“家主怎会如此行事?” “那苛待我们禀玉,是你的意思啰?”卢行歧抓住语言漏洞,主动反击。 这种大家族就相当于一个小职场,因为工作环境太和谐,闫禀玉不善应付此类表里两套的场合,她在卢行歧身后偷探出视线,想观摩一下往来应对,不想看到气势浑然的刘德允变得惊慌失措。 “没有的事,话不可乱说,贵客慎言。” 卢行歧不听,继续刻薄:“也难怪尔等衷心刘家,将刘家物视为己有,刘凤来待下也是宽松,竟到纵容欺客的地步。” 这么一顶高帽扣下,有心人听来,怕会离间他和刘凤来之间的关系,传出去刘家面子要掉。孰轻孰重,刘德允自有定夺,转口道:“好在火灭得早,房屋无损失,绿竹能补种,万幸万幸!” 身后几个壮丁,也因他求和的话退后几步。 那股子挟人的气息终于散去。 好一个自圆其说,真是人精。闫禀玉还没看够,刘德允托词带着一帮人怏怏走了。 留园里,安静的空气中,还残存着一丝狼藉后的硝烟味。 卢行歧在前进屋,闫禀玉跟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卢行歧,谢谢你帮我解围。” 这句谢,如撒谎的人吞针,扎进无言的血肉里。卢行歧的脚步微僵,转瞬调整,声音平淡地回:“谢我做什么,禀玉姑娘太客气了。” 闫禀玉在后面看见他抬脚进屋后飘落的长衫一角,行走曳动,更是熟悉。 她站在门口,思索不动。 卢行歧在屋内扫视一圈,将桌上两个枕头拎到床上,瞥见被子扭成一团,半垂在外。他弯腰捏住被子角,将其抖搂开铺在床上,拍拍平整,回头道:“禀玉姑娘,早些休息吧。” 闫禀玉未应声,看着卢行歧,面色冷静,而有审判。 卢行歧立直身,回望过去。 她眉头轻蹙,似乎疑惑,“卢行歧,刚刚你去哪了?” 第30章 (加法鞭设定) 双生敕令认主 “去了刘宅后山。”卢行歧如实道。 闫禀玉问:“从离开后就一直在那?” 卢行歧果决吐出一字:“是。” 闫禀玉低眼盯着他袍角,喃喃问:“真的?” 卢行歧不回了,走到闫禀玉面前,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闫禀玉抬起眼,卢行歧目光直视,情绪平静,她未从他脸上察觉什么。她暗自否决之前的猜疑,长衫又不止他一人穿,今天冯渐微也穿了,兴许刘凤来这种传承家族也会穿中式衫。 闫禀玉摇了摇头,跟卢行歧说起今晚纸人偷袭的事,“那刘凤来果然不怀好意,你从几时开始察觉到的?” 卢行歧说:“从一进刘宅开始。” 闫禀玉仔细回想,当时只是有段误会插曲,可刘凤来的家属除了有些无礼,并无其他异样。 卢行歧见她表情疑惑,便指门外围墙之上。 闫禀玉寻望过去,外头只有焦黑的竹,黢黑的夜,以及朗月星河。他要让自己看什么?疑惑之时,一只手忽然覆上双眼,她的眼睛感到轻微的刺痛。 那只手携带凉凉的气息,是卢行歧,闫禀玉问:“怎么了?” 手拿开,耳后传来他不急不缓的声调,“契约见阴局限,我替你开阴眼,你再细看。” 眼睛的刺痛感只是一瞬,很快消失,闫禀玉再次望向外面,惊讶到忘了呼吸——围墙屋顶之上,还存在好多敕令纸人!它们划动手脚,依次有序地行进,源源不绝,根本看不尽。 敕令附魂,这得是多少鬼呀!闫禀玉对纸人的阴影还在,吓得她转身连忙关上门,人靠门背上,才能再次呼吸,但也急促不顺。 “好多、好多纸人!怎么办?它们还会、再来吗?” “它们不会再来。”卢行歧再将手掌覆在闫禀玉眼皮上,收回阴眼,并试图安抚她的紧张。 传递而来的冰凉气息适时平缓了闫禀玉的紧绷,呼吸逐渐平缓。卢行歧的手有离开的迹象,她还觉得不够,抬手贪心地按住他手背,“你之前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纸人监视吗?” “嗯,我们未知刘凤来下一步行动,行事最好避开其耳目。” “那……那些纸人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忽视即可。”手既然被她按住,卢行歧便不抽手,权当安慰,“从我们进入刘家开始,我破世的消息便会传遍七大流派,敕令纸人偷袭之事传出去于刘家名声不利,刘凤来其人行事以门户为先,断不会做有损刘家名声的事,而我们不与他当面冲突,他师出无名,不会妄动。所以这些纸人只是行监视作用。” “那就好……”闫禀玉再深吸几口气,获得平静后,放开卢行歧的手,背过身将门反锁上,然后走回到桌边,一屁股坐椅子里。歇息片刻,才真正松弛下来,因为刚在地上滚过,一身枯枝尘灰,现在才感到身上裸露的皮肤发痒,她边拍掉脏物,边抓挠脸和脖子。 客房没有镜子,闫禀玉也不知自己现在是副什么尊容,想着等会得彻头彻尾洗个澡,再折点柚子叶,去去晦气。抓挠的手忽被握住,她懵然望向拉下自己手的卢行歧。 “怎么了?” 卢行歧松开她,在对面椅子坐下,解释道:“别抓破了,女子脸面重要,留疤要可怜。” “哦,”闫禀玉忍着刺挠的痒感,好奇问,“留疤为什么可怜?” 他提及旧事,“我母家有一表妹,与同馨玩笑打闹时不小心伤到脸,留了疤,成天揽镜哭泣,委顿了半年,看着实在可怜。” 原来如此,闫禀玉摸摸脸,缓和痒感。其实她不在乎留疤,但是,不留更好。 卢行歧将枕头拿开了,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明晃晃在桌面,经过纸人偷袭,还有百鬼巡逻的场面,闫禀玉对这玩意忌讳,挥手让他拿开,“你特意要的这东西,你还是拿走收好吧,别放这里了,不然我老感觉它们会跑出来,瘆得慌。” “我取双生敕令,也是依你之言。”卢行歧说。 这理由冠名得荒唐,闫禀玉驳斥:“我都不知道双生敕令是什么,也不懂功用,怎么会跟你说想要?” “我们从逸仙路回来那晚,你曾言我们要是有秘传耳目的能力,路途会更顺畅。双生敕令不但能秘传耳目,还可践行传物,在以前是极好的讯息传递方式。”卢行歧说来,详略得当。 他一点拨,闫禀玉便记起来了,那时只是随口一言,哪能被他冠冕堂皇得这么真?难不成真要收下呀,她委婉推诿,“你不是说它们未驯熟吗?放我这里也不安全,还是拿走吧。” “那简单!”卢行歧从另一思路切入,“将其驯熟便成。” 被一只鬼缠上就够倒霉了,现在又来一双,闫禀玉慌忙摇头。 卢行歧却突然站起,掌心蓄力拍向桌面,木盒被力驱使升向半空,同时一股强劲阴气如风浪一般在房内荡开!他那质感光顺的长衫被吹动,如月下海面披波,压着金钱的发辫也在身后飘扬,好不恣意。 阴气寒凉,木盒又在缓缓打开,闫禀玉赶紧起身退后。 阴气强势成障,缠绕在木盒外,严实包裹。片刻后,两只巴掌大的敕令纸人从盒中跃出,又瞬间被卷进阴气涡流中。 纸人手脚游动,纸身敕令散发出阵阵红光,看起来像在抵抗,想冲出阴障。 闫禀玉不明白,问卢行歧,“你在做什么?” 他自然而然,“驯服双生敕令。” “困住它们,就是驯服?” 卢行歧道:“用阴气困顿双魂,彰显主场,其力不及,自然臣服。” 竟然是这样的驯熟,闫禀玉听了不由一笑,“就跟小狗尿尿圈地盘一样,这是我的地方,我做主,你们都得听我的。” 形容虽不雅,但妙趣,卢行歧也跟着笑了笑。 闫禀玉继续好奇,“臣服之后,就任由驱役了吗?” 卢行歧点头,加提醒:“起了愿誓后,才是真正认主,这对双生敕令开了灵智,需借此禁锢心智。” 闫禀玉听着,觉得万分新奇,起初的排斥也少了。 夜半尸语 第40节 只是可怜双生敕令被困在阴障,扑腾的幅度变缓,敕令红光也变黯淡,显得乏力。 驯熟有个过程,房里阴气四溢,闫禀玉待着阴冷,就打算先去洗澡。她在包里翻衣服,突然想起岛上并不见柚子树生长。 “找不到柚子叶,看来是去不了晦气了……”她低声喃语,抱住衣服走出房间。 卢行歧又不见踪影,明明刚刚找衣服时他还在,闫禀玉开门望望外面。开阴眼也许有时效,现在看不见巡逻的纸人,她干脆就不管了,走到连廊下。 留园是仿古建筑,卫生间不在卧室,设在偏房,经过连廊到尽头就是。 到了卫生间门口,闫禀玉开门踏步进去,脚底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支柚子树枝条。不用问,肯定是卢行歧的手笔,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 闫禀玉弯腰捡起,高兴地对虚空道了声“谢谢”。 进卫生间,闫禀玉看到浴镜中的自己,脸白一块黑灰一块,头发还乱糟糟地藏碎叶子,顿感窘迫。这卢行歧也真是的,见到了为什么不提醒一声,害她顶着这副形象跟刘家管事和一众人对峙。 洗过柚叶澡,闫禀玉浑身清爽,回到房间,阴障还在继续困住双生敕令。房内因阴气生凉,不过夏天无所谓了,她打算上床补觉,不然天都要亮了。 闫禀玉掀开被,正要躺下去,忽闻声: “姐姐。” “姐姐。” 屋内响起一男一女的稚嫩声音,吓了闫禀玉一跳,她回头扫视,屋里并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那是哪发出的声音? “姐姐。” “姐姐。” 声又起,闫禀玉寻着走到桌前,双生纸人已经不再挣扎,随着阴气涡流转动。敕令附魂,那双生敕令顾名思义是双生魂,所以房里一男一女的声音是它们发出的吗? 闫禀玉微微弯腰,与纸人位置平视,问道:“是你们在喊我吗?” “嗯。” “嗯。” 双双应着,纸身敕令红光一闪。 真是它们,闫禀玉问:“怎么了?” 女声开口:“姐姐,我们被割得好疼,求你放过我和哥哥吧。” 是妄图闯出阴障受的伤吧,毕竟是鬼魂,不知有没有陷阱,闫禀玉存着心眼没应,“你们服输了,是打算认主了吗?” 发声的纸人红光闪烁,“好疼呀,姐姐先将我们放出,我和哥哥必定感恩戴德。” 狡猾的毛头,摇尾乞怜,愣是不松口,闫禀玉盯着它们,似是失望地摇摇头,随即转过身,像是要离去。 卢行歧提过,只要双生敕令服软,便是有认主之意,得让其起愿誓,禁锢其心智。 “姐姐。” “姐姐。” 双双急声。 闫禀玉转步,抱手而视,稍显得意,“怎么了,小滑头们。” 双生敕令纸身红光连现,却无声,想是在秘密商议。 半分钟后,纸人双双开口:“我们甘愿认主。” 被纸人追逐,狼狈了整夜,现在闫禀玉总算找回些体面,她昂首端姿,“那起愿誓吧。” 纸人同道:“愿誓要宣名,敢问姐姐芳名。” “我姓门内三横闫,禀告的禀,玉石的玉。”闫禀玉自我介绍。 男声:“我叫弄璋,时八岁。” 闫禀玉:“是有生儿之意的弄璋之喜吗?” 纸人红光一闪默认。 双生取名,多有相应寓意,弄璋之喜对应弄瓦之喜,那女声会叫弄瓦吗?不过“瓦”字并不贵重,听着挺有歧义。 女声:“我叫握珠,时八岁。” 握珠之喜,寓意也甚好,这家人对儿女应该是寄予厚爱的,可惜双生儿却在八岁夭折。 阴障之中,纸人携手并立,纸身红光发耀,朝向闫禀玉,弯腰叩首。 只是点睛勾唇的纸形,行起礼却有郑重之感。 “弄璋甘愿为闫禀玉驱役,年年月月,直至魂消。” “握珠甘愿为闫禀玉驱役,年年月月,直至魂消。” 愿誓已成,纸身竟隐约显出稚童的身体和憨态来——龙凤双生面圆眼亮,样貌差异神韵有似,皆穿着红衣梳双髻,衣裳制式是斜宽襟长袖,胸前露出绣制五毒老虎的肚兜。 虎震五毒的纹样多为清代孩童使用,怪不得这对双生讲话也跟卢行歧一般古味。方才只是纸片,现在却是孩童态,阴障未消,闫禀玉于心不忍起来,想求助卢行歧将它们放出来。 脚步刚挪,握珠喊住她,“姐姐只需将我们捉出即可。” 可是阴气似针透骨,闫禀玉尝过那滋味,犹疑着没立即伸手。 双生敕令灵智已开,更兼具察人知微之妙,握珠道:“姐姐与那鬼关系非比寻常,他自身阴气伤不得你。” 想起刚刚被卢行歧捂眼握手的行为叫小毛孩看了去,又被说关系不寻常,闫禀玉纵使坦荡,也不自在地红了面。 “握珠别乱说……我这就试试放你们出来。” 闫禀玉伸手进阴障,阴气因她的穿梭而破开一个豁口。起初皮肤感到寒凉和阻力,但很快又如常,弄璋握珠在涡流中见机抱住她的手,她轻易地将他们拉了出来。 出了阴障,弄璋握珠双双脱离,跳立到桌面,两人皆回头观望。 原先劲厉的阴障瞬间湮灭无踪。 握珠看着,一副胸有成竹,“哥哥,我就说吧,那鬼的阴气伤不得姐姐。” 弄璋语气不让,“我也知晓,因为姐姐身上沾染了那鬼的因果。” 什么因果,闫禀玉听不懂,但见手头的事尘埃落定,困意袭来,就躺到了床上。 “我先睡了,你们自便吧。” 弄璋和握珠双双应是,坐在桌沿,也许久得自由,两人太兴奋,窸窸窣窣地细语。 他们交谈的声不大,影响不到闫禀玉休息,但对于他们的新奇冲淡了睡意,也抵消了对纸人的惧意。 听说双生敕令可以秘传耳目,现在外有敕令纸人巡视,时机刚好,闫禀玉也好奇是怎么个传法。 “弄璋握珠。”她喊。 “怎么了姐姐?” “怎么了姐姐?” 双生的回答一秒不错。 闫禀玉抱被坐起,探长身子,用那种神秘兮兮的口吻道:“我想看看卢行歧在干嘛。” “好的。”弄璋站到桌上,短腿一蹦便飞了起来,朝外扑腾。 门窗紧闭,闫禀玉还想着起身开门给他,不想他软着纸身,竟从窗缝扭了出去。 好聪明!怪不得闫禀玉挑中他们时,刘凤来那样不畅快。果然不是好的,入不了卢行歧法眼。 闫禀玉等在房内,片刻过去,握珠忽而飞身,在半空喊了声:“纸人得名,开始传音,姐姐唤名!” 闫禀玉不谙流程,闻言着急忙慌地唤:“卢行歧!” 握珠得名,纸身变为透明,如流水成镜,清晰可见地映出卢行歧的背影。 闫禀玉惊叹双生敕令的精妙,她不知并非所有双生都开智,至少弄璋握珠比冯渐微那个只会挂耳,需要对方令名才能传音的双生敕令高级多了。 “谁?”镜中卢行歧豁然转身。 “哥哥,是我。”是弄璋的声音。 卢行歧自顾自低语:“认主了……果然……” 卢行歧站在连廊下,他面前是一地月光,仰看又见那枚趋圆的月。在第三视角看他,闫禀玉很是新奇,并且偷窥让她有种暗戳戳的刺激感。 “闫禀玉。”许是感知到什么,卢行歧的眼神随着声音,精准地看进闫禀玉眼里,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被剥脱感。 闫禀玉往后挪远,嘘声:“现在不觉得直呼闺名有什么了吗?倒喊得痛快。” 卢行歧透过纸镜问:“有事吗?” 今晚不是心血来潮,事当然有,闫禀玉说:“刚刚外面有纸人监视,不好问,现在可以秘传,我想知道你去后山干嘛?” “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问事?” 卢行歧沉吟,“明晚或后晚。” 那还得在这住个一两天,闫禀玉心里有数了。即便很不情愿再面对刘凤来,起码很快就能离开,这刘宅实在太阴间了。 闫禀玉一时不回,卢行歧转过脸去。 传音的视角,就是卢行歧的视角,闫禀玉看到了他眼中的月亮。 今天十五,月又明又圆。 望什么呢?海水汤汤,只有八方岛屿。 自古月亮寄情,卢行歧透过月亮,或许在怀念什么。 闫禀玉不禁念出一句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1……” 卢行歧久久无言。 月色仿佛能助眠,闫禀玉缓缓闭上眼,身体安静,思绪仍余音:在卢行歧的视角,多一个途径可以了解他,不然老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给祸害……卢行歧要双生敕令这个决定,其实还不错…… —— 刘凤来给纸人附魂到天亮,刘德允身前身后伺候,也是一晚未睡。 夜半尸语 第41节 冯渐微虽然夜行,好歹还睡了几个小时,到八点多醒来。他洗漱完,溜达到东厢房,进了正厅。 东厢房正厅宽绰,分前后部分,前部待客,后部作书房。 此时刘凤来正在书房做收尾工作,冯渐微穿过刘德允的阻拦,长驱直入。 “诶诶,冯大爷,家主累了要歇息,你可别去烦扰他了……” “表哥!表弟来啦,你忙一晚了吧?”冯渐微看乐子的声从书房外就响起。 话音未落,门“哐”一下被推开。 门外,冯渐微面庭带笑,精神饱满。他身后刘德允亦步亦趋,老态更重,刘凤来担忧他腿脚不灵摔倒,发话让他下去休息。 刘德允应声,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书房门大敞,透进些朝阳刺目的暖。 冯渐微从不注重细枝末节,自然也学不会随手关门,他大剌剌地在书房供小寝的沙发椅坐下,看刘凤来起身去将书房门关上。也因此看到书桌面的法鞭,和裁剪纸人用的刀具,已经描拘魂敕令的朱砂笔。 敕令纸人,顾名思义是以拘魂敕令束魂附纸人。但要怎么拘呢?这时法鞭就起作用了,法鞭手杖为镇煞强悍的雷霆木,雕刻龙身蛇头,鞭条用粗麻搓编而成,押煞除祟,因外形又得名缠蛇鞭,在刘家主司打魂拘魂之用。 冯渐微看着刘凤来因熬夜而疲惫沉敛的侧脸,说:“现在白日,卢行歧出不来,我们之间没必要做这么隐蔽。” “我只是习惯了。”刘凤来回到书桌,将昨晚附魂的敕令纸人封存于木盒。 好吧,冯渐微在沙发椅调整个躺姿,舒坦地问:“昨晚你的纸人行动失败,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刘家的忙,他自是要帮的,所以问清楚刘凤来的决策。 昨晚那场火声势浩大,想来冯渐微也猜到了刘凤来的行动,他将木盒放进书桌抽屉,说:“既然纸人唬不走他们,我自然没有想法。” “你的意思是,留着他们观礼?” “如果只是客,有何不可呢?” 冯渐微对昨夜卢行歧的行为耿耿于怀,“我总觉得卢行歧不止表面简单。” 单论将风水耗子送进伏波渡,刘凤来就清楚卢行歧是揣着目的到的,何况其他,“他进伏波渡的意图未明,又不露风声,我能有什么应对?明面不能驱赶,总不过多加防范。” 卢行歧可不是没露风声,只是私下行事,冯渐微帮刘家,但也不想和卢行歧闹太绝,就把后山那出隐瞒下了。 刘家如今处在被三方夹击的处境,冯渐微着实也安心不下,他对风水耗子不在意,这些杂碎虽说难缠,但术法欠缺,严加防守穴地就成。刘家有不少家生子,体能都练过,还会点法术,对付耗子不成问题。 至于迁坟,卢行歧只要安分,就没有不成的道理,所以这个不定性,还是出在他身上。 别说刘凤来烦了,冯渐微此刻也是抓耳挠腮的,他出于自身原因,是既希望刘凤来愿成,又万分不想站在卢行歧的对立面。 “刘凤来,这个生道非改不可吗?” 刘凤来平日有万般大义之言,现在只道:“改了生道,或许喜宝命数可转。” 命数天定,与生俱来,冯渐微觉得刘凤来想法过于天真,“可能吗?” 刘凤来坚决道:“一线生机也要试,谋事在人。”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为刘得喜谋个希冀,莽头干吧!冯渐微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身。 “我去支使活珠子,让他跟随三子四子他们一道巡刘宅和后山,你睡前让刘叔给我配条船,我去伏波渡看能不能逮到风水耗子。” 冯渐微短瞬作出安排,他看着吊儿郎当,实际很有自我准则。有时他这样,刘凤来又疑惑,他到底是怎么被黄家的黄尔仙给欺骗感情的。 说干就干,冯渐微要走了。 刘凤来在后面说:“冯渐微谢谢你。” “谢个屁咧。” “还有……” 给脸就蹬鼻子,冯渐微身形顿了顿,真想拒绝,但还是立在原地等话。 刘凤来继续道:“等会早餐,帮我招待下卢行歧等人。” 这简单,冯渐微高高举手比个ok,意思知道了。 第31章 找尸问鬼 早餐时间在九点。 刘三子的大姐刘一姐提前到留园等闫禀玉和韩伯,还带去了洗面奶水乳那些护肤品。 到钦州几天,风尘仆仆地照卢行歧指示行动,除去基本的吃喝睡,闫禀玉根本没法精致,脸上皮肤也粗糙许多。这些护肤品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还是女性的心思细腻。 闫禀玉洗漱完回到房间,跟等在门外的刘一姐道谢,“谢谢你的护肤品,很好用。” 刘一姐年岁有40了,短圆脸,言笑晏晏,看人眼神温柔,闫禀玉对她的印象是有种大姐姐般的包容感。 “闫小姐别客气,细说来,你们昨晚就入住,这些东西还送迟了,是我两个弟弟大老粗,准备不够。”刘一姐谦词。 刘一姐边说还边恭敬地低了低腰,闫禀玉在民主社会长大,是名副其实的平民,她不适应划分阶级的行为,特意避开了刘一姐弯腰的朝向。不过入乡随俗,她也没说什么,“那刘姐,我先收拾一下。” “好。”刘一姐应声。 刘一姐随时在门口待命,让闫禀玉感到压迫,她隐晦地说:“我先收拾收拾,很快就来。” 刘一姐明白过来,“那我到垂花门前等你,等你忙好,带你们去餐厅吃饭。” “好。” 刘一姐走后,闫禀玉关上门,到被窝里翻出张符纸。符纸拿在手心,她轻拍了下,轻声道:“卢行歧,我们走了。” 那是隐昼符,卢行歧附魂在里。 早上天刚破晓,闫禀玉就被卢行歧喊醒,说了一些话。她人睡得浑浑噩噩,只听到什么昨夜情形,今日刘凤来,小心应对,我隐身随你之类的话。 闫禀玉迷糊点头,继续睡去,醒来符纸被她握在手心,跟她睡了两三小时。她回忆清晨断断续续的记忆,猜想卢行歧白日现形不便,担忧她和韩伯应付不来刘家,才附魂在隐昼符跟随。 刘凤来明面上不敢做什么,但会暗里耍阴谋诡计,闫禀玉就吃了毕竟昨夜纸人消失的亏。本来刘凤来派人请闫禀玉和韩伯去吃饭,她开始还有点担忧,现在有卢行歧随行,就放心多了。 隐昼符搁钱包里,闫禀玉带上准备跟韩伯会合,出门前又想起什么,她问:“卢行歧,刘凤来和冯渐微都会术法,他们能发现你吗?” 卢行歧未跟闫禀玉解释过,入隐昼符不出声,现在被折叠也动不了。 闫禀玉见卢行歧不回话,想将隐昼符拿出,忽觉手心滚烫,她一看,是钱包在发热。里面只有现金和卡,应该是卢行歧在提示什么。 “卢行歧,你出不了声是吧,发烫是想告诉我他们发现不了你吗?” 说完,钱包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闫禀玉懂了,收好钱包出门。 韩伯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只觉浑身痛快,在连廊里神清气爽地打起八段锦。 闫禀玉喊人,“阿伯,我们去吃早餐吧。” 一招摇头摆尾耍完,韩伯立直身道:“来了!” 两人齐行到垂花门,刘一姐见到他们,微微颔首致意,伸手指示:“贵客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刘一姐出垂花门,再从庭院湖边行过。 湖中晨雾氤氲,荷叶梦幻滴翠,锦鲤游曳戏水,亭台假山作衬,造景是真好看。闫禀玉更感叹有钱的好。 餐厅也在正房,没走多久就到了,装修也是中式风格,标准的实木转盘圆桌和八仙椅。刘一姐引他们坐到客位,又来一位女生帮忙倒茶水,上餐前点心,听她对刘一姐的称呼,应该是其妹妹刘二姐。 安置好闫禀玉和韩伯,刘一姐柔声开口:“我去厨房看看,将菜色呈上来,贵客且等一等。” 她太恭敬了,韩伯浑身不适应,站起来大嗓门喊:“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们,我们在这有吃有喝,好得很!” 老人家情绪波动期时声量容易拔高,一姐二姐都能理解,因为她们的管事父亲也这样。两姐妹含笑对待韩伯的朴实,脸上没有一丝讥诮,“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厨房了。” 餐厅就剩了闫禀玉和韩伯两人,他们都没动餐点,干坐着等人。 待会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刘凤来,闫禀玉是没心思吃。 而韩伯端坐着,两手搁大腿面上搓,显得无所适从,真跟到陌生人家做客一般拘谨。 因韩伯没有见阴的能力,闫禀玉没跟他说昨夜纸人偷袭的诡异,而且现在白天,鬼魂也现不了形。就让他当是来做客的,反正最迟明晚他们就能离开伏波渡了。 大概等了五分钟,菜没呈上,冯渐微先至。他进餐厅之后,闫禀玉还特意往身后望了望,不见其他人跟着。 冯渐微一到先跟长者韩伯打招呼,“阿伯早呀,昨夜匆忙,忘了跟你自我介绍,我叫冯渐微,是这家的表亲。” 韩伯进伏波渡之后虽然记忆不太清晰,但清楚卢先生和妹妹仔是到人家地头办事,得客气些,于是起身也热闹地回应。 跟韩伯寒暄完,冯渐微转脸向闫禀玉,“早上好,闫小姐。” 好个屁!闫禀玉心里骂道,面上却扯出个笑容,站起来道:“冯先生,您早上好呀!” 南方人口语不尊您,闫禀玉这阴阳怪调,窗户纸未点破,冯渐微也只好装无知,“都好都好,快坐吧,一姐二姐要上菜了。” 随着冯渐微落座主位,闫禀玉明白他是代刘凤来出面待客的。 这边刚坐好,刘一姐刘二姐便张罗人上菜,菜有钦北防一带的特色白切肉,大炒小炒一类的热菜,还有一些精致小食甜品。 一姐二姐转桌调整菜碟位置,纸巾分摆,给客人倒饮料。当地大众菜不用多介绍,冯渐微是自家人也不用招待,她们服务韩伯和闫禀玉,向两人介绍自家酿的苹果醋,和梧州的特色小吃纸包鸡跟龟苓膏。 “我们家主有梧州的朋友,托他买了百年老店的纸包鸡和双钱龟苓膏,今早快班托运过来的,还热乎新鲜呢,两位贵客可以尝尝。” 一姐和二姐分别帮闫禀玉和韩伯将纸包鸡剥开,龟苓膏的盅盖打开,并贴心在旁边放了蜂蜜和炼乳,搭配龟苓膏食用。 布好菜,刘一姐刘二姐退后几步候着。 韩伯忍饿久了,朝主位的冯渐微笑笑致意,便敞开吃起来。 闫禀玉没那么多讲究,何况她跟冯渐微还有过节,她该吃吃该喝喝,尝过了一姐二姐推荐的苹果醋和梧州菜。 苹果醋酸甜中带微微酒香,很适合喝不惯酒的女生和老人;纸包鸡是一层玉扣纸包裹鸡肉炸,隔纸高温,鸡肉快速锁水又不焦火,鲜嫩爆汁;双钱龟苓膏口感爽滑,带淡淡的苦味,闫禀玉不加甜料也吃了一盅,十分的清爽解腻。 特地准备的梧州特产,是为了显示对卢行歧的重视吧,可他是鬼,吃不到这些美味,倒被她和韩伯消受了。 菜过五味,冯渐微尽地主之谊地举杯,“来来两位客人,今天在这,我代我表哥刘凤来敬大家一杯,他有事耽搁了实在走不开。” 韩伯放下筷子举杯,闫禀玉也略表意思的抬杯,心里想,事迹败漏,刘凤来指不定是无颜来见,还什么走不开呢。 冯渐微敬过韩伯后,酒杯一转,眼神落到闫禀玉身上,“白日门君现形不便,还请闫小姐替我们传达一声,招待不周,刘家倍感歉意。” 模棱两可的道歉,到底是为招待不周,还是因昨夜的偷袭呢?闫禀玉已有答案,也记得不正面冲突,淡淡一笑说:“好。” 她左手从桌面落下,按了按口袋的钱包。卢行歧就藏身在隐昼符,冯渐微果然没察觉。 这时,刘一姐刘二姐又上前移动菜碟位置,方便客人换口味。给闫禀玉和韩伯换骨碟,递湿纸巾,询问菜色口味,吃得还好吗。 夜半尸语 第42节 韩伯和闫禀玉出自普通人家,对别人忙上忙下的服侍坐立不安,都站起身说“吃饱了,够了,别忙活了”的话。 冯渐微看到他们避之不及的模样,开口解释:“你们别拘谨,这只是她们的工作,劳动挣钱最光荣,不分地位高低。” 闫禀玉和韩伯只能坐下。 既然客人不适应,那刘一姐刘二姐也没多待,托词去厨房准备饭后糖水。 从名字可得知,她们跟三子四子出自一家,又都随刘姓,闫禀玉能猜到他们那种是大家族的家生子。冯渐微说服侍人只是她们的工作,可家主家主地喊,尊卑严谨,看着人权在低位,又怎么只是工作? 闫禀玉没接触过,好奇就问:“她们不是生来就在刘家吗?从小就要服侍人的话,怎么当作工作,不是更像……” 闫禀玉实在说不出那个形容词。 冯渐微知她所指,道:“一姐二姐三子四子都是管事的儿女,他们确实是家生子,从小就服侍刘家人,但是……” 冯渐微顿声,闫禀玉伸长颈听。 早餐就三人食,主位离客位有点距离,冯渐微想破冰,就下座到闫禀玉旁边的位置,拉家常套近乎,“虽然他们从小服侍刘家,但该上的学,该见的世面,不少一样。读完大学后,就拥有自主选择权,想出去上班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刘家。” 冯渐微坐得很近,手肘杵撑桌沿,身体歪倾着,就一副随意姿态,仿佛他与闫禀玉一直是可以相处的朋友。 闫禀玉可不这么觉得,默默挪远了椅子,狐疑道:“外面世界多华丽,多有意思,为什么他们都选择留在刘家?称呼都尊卑有别,他们真拥有自主选择权吗?” 冯渐微郑重点头,“怎么不愿意?又不是与世隔绝,回来也跟上班一样,每月轮休就能出去玩,还可以跟管事申请配车。老了以后,有后代的送后代赡养,给一笔足够的赡养费用。没成家的,就住进刘家选的养老院,由专门的人照顾,直到天年。” 还包养老,闫禀玉的社畜雷达响了,低语问:“那在刘家工作月入几k?月休几天?” 冯渐微:“一般是七八千,轮休八天。” 七八千的工资,还是双休!怪不得都回来工作。这下轮到闫禀玉羡慕了,弱弱声:“这工作,还招人吗?” 冯渐微摇头,只道:“熟人善用。” 闫禀玉遗憾,果然,好的工作都是继承制。她又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冯渐微细说:“八大流派知道吧。” 闫禀玉听过,点头。 “钦州府刘家是八大流派之一,我郁林州冯氏也是。” “刘家和你家都是八大流派之一?”闫禀玉惊讶声,原来卢行歧说的旧友是八大流派之人,那他查家族覆灭原因的思路,是要每一家去拜访吗?七家都要跨城,怪不得他说这一行时间最少一月甚至数月。 “是。”冯渐微看着闫禀玉,“你都到伏波渡了,这些卢行歧没跟你说吗?” 他探究的眼神让闫禀玉一瞬清醒,好奇心令她差点丢了防备,至今刘凤来冯渐微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她转过脸含糊道:“说过,我有点忘了。” 冯渐微撇撇嘴,接着道:“我冯氏也如此,所以我清楚刘家家生子的待遇。” 闫禀玉了然地哦一声,“那八大流派都是如此啰。” “是七大流派如此,梧州府卢氏那门早就死光了。”冯渐微指正。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闫禀玉想起卢行歧独自望月的场景,越觉“死光了”的话很刺耳,何况他人还在场。再联想到冯渐微之前诓她签契约,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估计是想将她做人情送卢行歧,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八大流派间的情谊。不然他们怎么一到刘家,就被怀疑偷袭呢,现在得到的招待也只是个空壳场面而已。 冯渐微和刘家是表亲,连带关系,也不清白,新仇加旧恨,闫禀玉扭头瞪眼杵道:“我身边成天跟着个鬼,谁不知道,要你多嘴!” 这好端端的,脸面说翻就翻,冯渐微摸摸鼻子,低声下气问:“闫小姐,我是哪里说错做错了吗?如果真这样,我道歉,还请你多多包涵。”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闫禀玉还在人家地头,压住怒气冷冷地说:“没什么,我们都吃饱了,想回留园。” “那好呀,我送送你们。待会你有想做的事吗?或者想逛逛岛上,我都可以作陪,我们也可以去市区,好吃好玩的,由刘家买单,我今天的时间随你差遣。”冯渐微好意地道。 “不用了。”闫禀玉已经将他打成了敌阵,当然不会接受他的提议,“昨夜太折腾,没休息好,我要回去补觉了。” 好吧,冯渐微的好心被堵了回去,至于折腾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转而又道:“窝在这岛上多无趣呀,你们来伏波渡只是待几天吗?总有事做吧,不是说找人什么的。” 他笑嘻嘻的脸面,含着些许无关紧要的调侃,闫禀玉吃过一次大亏,现在对于他不免审视,觉得这人仗着卢行歧不在,明里暗里地套消息。 闫禀玉诚言:“就是找人呀。” 冯渐微挑眉,言犹未尽地笑看她,“这样啊……” 闫禀玉实在不得劲,“你看什么,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啊,你不知卢行歧。”冯渐微挺起腰板,收紧那起子懒劲,一本正经的模样,“昨晚初到刘宅,你们被拦,你一脸无措;在后罩楼挑双生敕令也是,卢行歧喊你时,你脸色难掩的惊讶,他的行为似乎未知会过你。我想,你也不知道他到伏波渡找的是谁,或者真的是不是找人,对吗?” 冯渐微循循善诱,“虽然因为契约被绑在一起,但你们同行了一段时间,也共过患难,不是伙伴吗?” 最后一句话,真是击沉了闫禀玉的心情,从钦州之行开始,卢行歧总不意多言,也许是家族覆灭的沉重,让他时刻警惕外界。尽管她多次发出不满,他总以一言“我不会让你死”,将她的处境隔离在外。 闫禀玉落寞地低了低眼。 冯渐微眼神紧盯,心思活动,趁着闫禀玉心情起伏,接着道:“如果你不了解卢行歧,我可以跟你聊聊他,毕竟我从小可没少听家里长辈唠叨卢氏的事。就当我讨好你,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 旁边韩伯听着两人言语,没听懂,自然不敢吱声打扰。他默默地掏手机拍几样没见过的精致食物,发给韩婶长见识。 闫禀玉的脸慢慢垂低。 冯渐微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女孩子心思细腻,一言拨动,万分思绪涌。他早想借机挑拨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关系,他们自顾不暇,刘家迁坟科仪就更安然,也是为了趁虚而入,他能顺利搭上卢行歧这条线。 冯渐微正想再言语言语契约真谛,却猛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凉,直逼入毛孔,让他冷不防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冷气温度调太低了吗? 进入刘家闫禀玉就一直云里雾里的,卢行歧又惯常谨慎,她其实有被冯渐微说动。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她也懂,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如若因为一时失言而被冯渐微再利用去,害卢行歧计划失败,也会影响到契约时间,于她只有不利。 闫禀玉抬起脸,冯渐微看到的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疏离浅淡。只听到她说:“不用了,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 “你确定?今天天气好,环境又那么适宜。”冯渐微奇怪她转变之快,不甘地意有所指。 闫禀玉摇了摇头,转身去跟韩伯说话,问他吃好没有。 韩伯回答:“吃好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闫禀玉说:“是的,我好困,回去休息下。” “那好。”韩伯拉椅子起身,再跟冯渐微告别,和闫禀玉一起往外走。 餐厅越来越冷,更显心底烦躁,冯渐微朝门外嚷喊:“一姐!一姐!” “诶来了!”刘一姐闻声而来。 刘二姐跟随在后,与闫禀玉和韩伯错身,又回头询问他们怎么突然离去,糖水还没上呢。 “冯大爷怎么了?”刘一姐这边问道。 冯渐微问:“你是不是调低了冷气?” 刘一姐满头不解,“没有啊,冷气温度从一开始就没动过。” 得到答复,冯渐微不作他想,只当自己谋算不得,心气不顺。 刘二姐问候完闫禀玉他们,携了油纸来打包纸包鸡。 刘一姐见状问:“打包这个做什么?” “是闫小姐要的,说是给人带去,那是朋友老家的特产。”刘二姐回答。 刘一姐哦了声。 闫禀玉和韩伯等在门外,冯渐微望过去,心底冷哼一声。闫禀玉啊闫禀玉,撒谎的人要吞针,好心的人也更要吞一万根针。 刘二姐打包好了,给贵客送过去。 打包梧州纸包鸡是闫禀玉的想法,听闻鬼能受香火,上供的话兴许卢行歧能吃到家乡味。她收好,道了谢,和韩伯一起离开。 贵客用餐完毕,这边也没事了,刘一姐请示道:“那冯大爷,餐厅不需要伺候,我们就去准备家主嘱咐的五谷五供去了。” 冯渐微扬手。 刘一姐和刘二姐也在闫禀玉他们后脚离开餐厅。 回程经过湖边,口袋的隐昼符忽然发热,闫禀玉停下脚步,猜测卢行歧的用意。 韩伯走在前头,闫禀玉低声问卢行歧,“你是想要我做什么事吗?” 隐昼符不烫了。 看来是的,但是要做什么呢?闫禀玉琢磨着,在餐厅时卢行歧一直无异样,他们走出餐厅回程,才提醒。 “你不让我回留园?” 隐昼符如常。 不回留园,要去哪?难不成再回餐厅? “你想让我回餐厅吗?” 隐昼符灼烫起来。 也不是。 闫禀玉皱眉苦思。 韩伯察觉闫禀玉落后,回头喊她,“怎么了,妹妹仔?” 闫禀玉说:“没什么,我待会再回,韩伯你先走吧。” 她和卢先生到这是有事要忙,韩伯没多问,点个头径直向留园走去。 暂时猜不出,闫禀玉转步回餐厅,快到正房,隐昼符灼热无比。他在制止她,别靠近餐厅,那要她去哪? 闫禀玉回忆餐厅发生的事,在和冯渐微提及卢氏时,卢行歧都未表现出异样。离开餐厅后,她只听到刘一姐和刘二姐说什么去准备五谷五供的,会是这个细节吗? 闫禀玉猜测,“你是想要我跟踪刘一姐刘二姐?” 隐昼符终于恢复。 闫禀玉心里有数了,五谷五供是五样谷物和五种供品,她们应该在厨房。 那晚登后罩楼,看见正房后背角院有两间房子,刘家两姐妹去准备食物时,也是从正房边的垂花门方向离开,那里应该就是厨房。 刘宅白日不见巡逻,闫禀玉偷摸过垂花门,到角院去。近了,闻到熬粥的米香,听见那两姐妹的交谈声。 这里就是厨房,有开外窗,闫禀玉悄步到窗边,背贴墙藏身听着。 “三子巡岛去了,四子跟随冯大爷出海,东厢房那儿是刘为守着,他在通讯群里说家主醒了。” 是刘二姐的声音。 冯渐微在餐厅时还说,今日任尔差遣,闫禀玉心底冷哼,不过场面话而已,人都已经出海去了。 “熬了一宿,这才睡下两个小时,家主失眠又严重了,爸爸跟着操心,肯定也是茶饭不思。”刘一姐忧心。 刘二姐说:“等明晚事成,家主就能真正轻松,失眠会有改善的。至于爸爸,他从小把家主当眼珠子,有事没事都爱瞎操心,改不了性格。” 刘一姐叹气,“炖锅里有厨师备下的粳米粥,你去给东厢房送去,我在这准备五谷五供。等你回来,我们再走一趟前院。” 夜半尸语 第43节 厨房里传出脚步声,闫禀玉赶紧离开。厨房离垂花门有些距离,走不到那里就会被发现,能藏哪里去? 中式宅院讲究阴阳和谐,该景观景观,该留白留白,角院的屋前是一片干净青砖地,只摆放一口装满清水的大缸。厨房为火,主食禄,水能调和,有聚财之意,更有取水方便防走火的现实意义。 闫禀玉看着这口大水缸,灵机一动,躲到了缸后。耳听刘二姐的脚步远离,她松了口气。 在角院抬眼就能见后罩楼,闫禀玉记起昨晚站在二楼时的场景,产生新的感触。昨夜面对刘凤来,卢行歧看似言语激进,实则是为了引出取双生敕令的合理行为,以及在后罩楼方便纵观刘宅格局吧。 闫禀玉此刻得益于卢行歧当时的行为,承认他确实有先见,一举两得,也不免心机深沉。 听两姐妹对话,刘二姐会很快回来,闫禀玉便没从缸后出来。等刘二姐回厨房,她蹑手蹑脚贴窗下偷听。 厨房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刘二姐问。 刘一姐回:“准备好了,收在橱柜焚香净气,以备明晚用。” 刘二姐:“那爸爸交代的阴阳布呢?也净了吗?” 刘一姐:“嗯,都好了,我们到前院去,再确认一下抬寿材的八仙身份信息,不要让未婚的觊觎高价工钱而混进来。” 两姐妹往外走。 闫禀玉又躲在水缸后。 待她们走远,闫禀玉欲跟,隐昼符发热阻止。 “现在不用跟了吗?那我回留园了。” 隐昼符恢复。 闫禀玉回到留园,先到韩伯房间外,听到他在和韩婶在通视频,就没打扰,回了自己屋。 关上门,拿出钱包摆桌上,她去床上团抱起薄被,拖来凳子在窗下,站上去掀开被覆盖在窗上。 中式造景中,窗景与院景相辅相成,雕花木窗通透,院中景色夜能成影,而白天开窗,又自成框景。所以这里的房间都不设窗帘,妨碍观瞻。 覆住窗户后,房间立马变得黑暗,闫禀玉从凳子下来,发现卢行歧现身了,坐在桌边低眼沉思。她疑惑许久,见到他迫不及待地问:“你让我跟踪刘家两姐妹做什么?” 卢行歧抬眼,却说:“你去通知韩伯,让他先回龙门。伏波渡进难出易,他独自回程无碍。” “为什么让阿伯先走?”闫禀玉问。 卢行歧告知:“今晚我们要行动。” 以这段时间相处的了解,闫禀玉知道他要做的事有危险,以他那深沉性子,问了也白问。她沉默地出了房间,跟韩伯说明情况,韩伯自知人老是拖累,爽快地答应,并让闫禀玉返程时联系他,届时他来迎接。 回到房间,闫禀玉坐到床上,缓了缓心情。其实一路经历,危险的情况已经赘述不来,她会忧心小命,但也很快接受。 “闫禀玉。”卢行歧乍然出声。 闫禀玉看过去,他神色严谨,在昏暗中望了她片刻后,开口解释让其跟踪的行为。 “五谷五供多用于起坛行斋醮科仪,以请神驱鬼,而伏波渡外绝鬼魂,我想不通刘凤来为什么要准备这些,才让你去跟踪。” 闫禀玉说:“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卢行歧颔首,沉声道:“在听到寿材与阴阳布八仙人时,我便明白了刘家的真正用意。” 寿材是棺材,闫禀玉知道的,有些家里有老人的,会提前在家中备好棺材。而八仙人,广西称八大力士,司抬棺,有些地方也会用十六人,三十二人,取双倍数,并且抬棺要已婚,不得童子。至于阴阳布,她就不懂了。 “刘凤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卢行歧说:“阴阳布有两层,内层黑色阴布代表祖先,外层红色阳布代表后嗣,此举阴阳两利,常用来包裹迁坟的尸骨。阴阳布加上八金刚寿材与五谷五供,那便是迁坟的必要准备,原来纸人巡逻不止防我们,更防风水耗子,后山的飞凤冲霄穴,才是刘凤来真正的用意。” 昨夜在伏波渡观星,卢行歧曾言飞霄气运于三日后达到鼎盛,益于凤凰地形穴势成。三日后便是明天,他着急将行动定在今夜,闫禀玉很快抓到重点,震惊道:“卢行歧,你说的找人问事,该不会找的是死尸,问的是鬼事吧?” 第32章 (增牙氏设定) 阴卦一起,任尔魂…… 闫禀玉只觉两眼一发黑,怪不得他自始自终都没去找“人”问事,因为“人”埋地下,根本跑不掉! 也怪她思维过于常规,清鬼的旧识不是尸鬼,还能是什么?! 闫禀玉还有疑问,她起身快步到卢行歧跟前,叱问:“你寻的尸问的鬼,是刘凤来预备迁坟的祖先吗?” 卢行歧虽然个高,但坐着堪堪只到闫禀玉下颔,他微微仰头说:“我不知他要迁哪位先人的坟,但飞凤冲霄穴的左右砂位处祖地,阴宅同气,无论迁哪一坟都会致阴息泄漏,我便无魂可问。所以必须要早于刘家动手。” 风水学上,左右砂指翅膀,闫禀玉一个门外汉都觉得用祖地去助凤凰冲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哪有拿祖坟做穴的?这不是扰乱先人吗?” 卢行歧知她略懂风水,便更细致地讲解:“刘宅后山的飞凤冲霄,凤尾衔水,左右砂紧密有情,仰颈朝天,石作眼,树做冠,欲振翅飞翔。我观过地气,这穴来龙在左侧水泾,岛浮平波,宛如游龙潜渊抱怀;而葬飞鸟之地,朝山最好为火,东南位火形岛屿最佳,且取寅卯二时。适才刘家仆人却道明晚事成,飞鸟之地若用夜间,海吞岛影,伏波渡无朝山可看,只能借朱雀翼宿为火。” “七月鬼时,酷暑正当,阳中纳阴,阴中蓄阳,凤凰浴火重生,又借祖荫起势,大有掠尽阴阳飞升之意。明明可以点成福泽延绵的飞凤冲霄,却更改葬时,转变成速发速衰的正邪两意并存之穴。凤凰涅槃,而夜无明睛,点出这个局的地师也会因此遭受反噬失明眼瞎。” 速发速衰,是指葬此地先人的后代,会急速发家,急速衰落。闫禀玉十分不解,“福泽绵长不好吗?为什么要行险招?” 卢行歧道:“刘家为了能快速扭转生道式微之势,恐怕已无所顾忌。” 孤注一掷改命数,怪不得刘凤来严防死守,闫禀玉纳罕,“还真有人愿意牺牲自身去替他人点穴啊。” “价码高低而已。”卢行歧看着她道。 闫禀玉无话可驳,自古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现在被迫替卢行歧“卖命”,也是因为钱。 钦州一行,脉络渐清,闫禀玉再忆起一个细节,说:“那些风水耗子其实是你故意放进来的吧,为了将局势搅得更乱,让刘凤来焦头烂额,好有时机去掘人家祖坟。” 他们之间很近,她的眼神紧放在卢行歧身上,因为神色严肃,眉目沉冷而有余威。事到如今,卢行歧全盘托出:“是,我特意拖延撞岛时间,好引他们跟随我们的船冲进伏波渡。” 闫禀玉再说:“那破除物煞呢?也是另有目的?” 卢行歧在她的目光下缓缓点头。当初在伏波渡外,他被急切冲昏定性,才妄图冲闯幻瘴,在岛上木楼才思虑清楚,既然刘家留煞,他倒要一探究竟。 “刘家容存物煞,势必有其缘由,我破煞引风水耗子直入伏波渡,都是为了日后开坟取阴息做铺垫。” 原先闫禀玉还替卢行歧不值,觉得刘家背后的举动算什么旧识,现在看来,不过是各自算计,不通情谊。 “其实……”她顿了顿,话音越轻,“你没必要瞒我的。” 卢行歧低了眼,转眸看别处,直言道:“闫禀玉,假设我摆明目的是掘墓问魂,你会答应来钦州府吗?” 她下意识嚷出来:“不会!” “那我隐言,情有可原。”他声平淡,听着冷漠极了。 隐言跟欺骗相比,披了一层蒙太奇的皮而已,闫禀玉心绪翻涌,胸口盘桓着许多驳斥之言,但最终一口气沉下去。她转过身背对,低声叩问:“我觉得,我们之间,至少应该,要有点信任的……” 卢行歧不知该如何回,他们之间的联系建立在共寿契约上,胁迫居多,何谈信任?至少他不信。 房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早起时木窗留了道缝透气,现在风掼进来,撩起薄被一角。闫禀玉望着这丁点变幻的光影,出神。 蓦然间,眼前投进大片光,她惊诧回神,旋即返身扑向卢行歧! 被子掉落,阳光破窗而入,闫禀玉遽然冲到卢行歧面前,俯身挡住了倾泻的光亮。可她身形娇小,他垂放在桌沿的手还是被光灼得焦裂,冒出黑气。 卢行歧瞥了一眼灼伤,不为所动,仰起脸看向俯在他身上的闫禀玉,“我今夜所行之事,逆天道犯众怒,刘家局势不清,如有状况,我只能保你一人。所以韩伯要先走。” 闫禀玉也发现了卢行歧手背的伤,他要受痛,她仁至义尽,才不会再管他。 “你不用说这种话逗弄我,虽然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过是要我替你行走人世。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会完成契约,因为我惜命。” 她将自己形容成棋子,卢行歧欲言又止,“闫禀玉……” 闫禀玉的腰弯得僵硬,无暇揣度他,她出声催促:“你快点遁形,我将窗户整一下,累死了!” 卢行歧哑然地点点头,遁形消失。 闫禀玉直起僵硬的腰板,拉手臂夹夹背膀放松,她走到窗下,拣起被子,踩椅上去重新挂好。推紧木窗缝隙,然后跳下椅子,坐到床上去,呼喝一声:“卢行歧出来。” 话音刚落,床前显出一团黑雾。 卢行歧没现形,而是以混沌貌面对她,“怎么了?” “我们来盘算盘算今晚的行动。”闫禀玉脱掉鞋,叠腿到床上,支颐问道,“白天你行动受限,只能夜晚出行,那晚上外面巡逻监视的纸人呢,我们该怎么避开它们去后山?” 她虽然对隐瞒一事有异议,但很快接受现状,卢行歧道出自己打算,“施计引开,或者用驭鬼术。” 闫禀玉想了想,声音存疑,“你用驭鬼术,会被刘凤来察觉吗?” “可能会。” “那不行!”闫禀玉否定。 届时别坟没挖到,被刘家发现,报警将她抓走,再判个侮辱尸体罪,那真是亏大发了。 闫禀玉思索着,喊了声:“弄璋握珠!” 桌上木盒抖动,掀开一道缝,先观外边环境,两片纸身再从缝隙滑出。 “怎么天黑了?”握珠疑惑地在房里飞来飞去。 弄璋一眼就看到盖窗的布,指着道:“傻妹妹,是天光被挡住了,不是天黑。” 握珠也看到了窗上的布,对于被哥哥说她傻很是不悦,她嗔怒地哼一声,“坏哥哥。” 弄璋现在没空安抚妹妹情绪,扑腾到闫禀玉面前。卢行歧的黑雾也在,他朝他弯腰,带着一种对强者的天然敬畏。 弄璋再转向闫禀玉,恭敬请示:“姐姐唤我何事?” 闫禀玉看着弄璋,“我想问问,你和握珠都喜欢什么?” 她招手唤握珠,握珠也飞了过来。 “我喜欢听桂戏,还喜欢吃甜羹,麦芽糖,米糕。”握珠如数道。 弄璋接话:“我也喜欢听戏,特别是那出‘斩三妖’,吃食其他的就随意。” “不是问你们作为人时的喜好,”闫禀玉捋正话题,“是问你们鬼魂有什么拒绝不了的喜爱。” 卢行歧也是鬼魂,为什么不问他,而选择问弄璋握珠?因为他会术法,又多疑多智,跟一般鬼物太过不同,答案无参考性。 弄璋和握珠已逝世百余年,知晓名字的族亲也早已去世,他们齐声答道:“孤魂野鬼,最喜香烛银纸。” 闫禀玉琢磨片刻,有打算了,道过谢,挥手让他们回木盒待着。 白日现身毕竟有损阴魂,弄璋握珠乖觉地飞身回木盒。 闫禀玉对着黑雾说:“你曾言伏波渡怨魂是战乱所致,行军打仗,朝不保夕,挨饿受冻常有,我相信敕令纸人一定也想受供奉。” “你想用香烛银钱诱哄纸人,以破巡防?” “嗯!” 夜半尸语 第44节 少时阿爹常带卢行歧和同馨烧元宝施孤,孤鬼抢食,火烬倒扬,那场面堪比坊间地痞群架。敕令纸人为怨魂所附,百余年过去,早已无人祭拜,闫禀玉的想法确实可行。 卢行歧道:“那便试试。” 从黑雾中,闫禀玉微微看出卢行歧的身形轮廓,和他看向她的眼神,维持了数十秒。 “你看我干嘛?” 黑雾动荡一下,不承认,“没有。” 闫禀玉没管那么多,伸腿下床穿鞋,边说:“我记得韩伯的应急包有香烛银钱,他应该还没走,我去隔壁向他要。” 她穿好鞋,箭步向门口,却在拉门时动作慢下来,开条窄缝侧身挪出去。 门阖上,闫禀玉走了,黑暗又至。 床前黑雾飘动,从脸到脚,慢慢显出形貌,向窗户迈去。木窗已经关紧,无风拂动,挡光的布自然掉不下来。 卢行歧站到窗前,回想自己方才出神的思绪:闫禀玉却是如命格所示,聪惠坚韧,知行果敢,这也是他看中从而胁迫她签订契约的原因。 隔壁房间。 韩伯果然还没走,闫禀玉进屋,跟他小声说自己的需求。 韩伯是个敞亮人,既然应急包闫禀玉有用,就留下来给她。之后两手空空地离开。 闫禀玉没回房,抱着应急包站在廊下等。 几分钟过去,留园的垂花门前经过一队人。 打头的是刘三子,他探个头瞧里,问道:“闫小姐,有事吗?” “没事,只是天热,我站在外面吹吹风。”闫禀玉回声,却疑心,刘三子不是巡岛去了吗?怎么这会出现在留园外。并且她站外面没多久人就出现了,她不得不怀疑,这是白天的另一波监视。 “哦,恰好路过,我记起大姐交代我的事,”刘三子说着,踏进留园,“刚我看你们随行的阿伯往码头方向去了,像是离开伏波渡的样子,那中午只剩你了,闫小姐是想在留园还是餐厅用饭?” 刘三子踩到院中的石板径上,他的站位居中,将留园一览无遗。他穿着短袖,腕中暗弩在太阳下发出沉黑的光亮,若隐若现的震慑。 也许是因为自己抱着个包,刘三子以为他们一个个想逃,以探问来掌控她的行踪。闫禀玉看破不说破,“行船的阿伯年纪大了,高血压的药又没带,就先回龙门了。中午就我一人,就不倒腾来倒腾去了,劳你告诉刘姐,麻烦她送趟午饭吧。” 刘三子点头,“那好,我这边会转告她。” 闫禀玉颔首致意,刘三子终于离开,走出垂花门时还瞥了一眼留园。 等到韩伯行船的信息后,闫禀玉松了口气,从连廊回房。刘三子走后,她还担忧过韩伯能否顺利离开,现在终于无后顾之忧了。 再一想昨晚卢行歧没有当刘凤来的面介绍闫禀玉和韩伯的身份,只是在管事刘德允对她无礼时,露了一句“我们禀玉”,她才知道这鬼远谋深算,连今天他们的处境都设想到了,真是走一步看三步。 进房关门,闫禀玉看到窗下的卢行歧,走过去小声问:“你听到声音了吗?” 卢行歧转过身面对她,“听到了。” “白天我们的行踪也在监视之中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你说刘凤来有没有察觉我们要掘他祖坟?”闫禀玉忧心。 卢行歧道:“以刘家改命的决心,真发现了会立即采取行动,不会只是监视。” “有道理。”闫禀玉还是不瞎操心了,留着精力应付晚上。她将应急包摊开在桌面,取出香烛金银纸团卷好,拿到床垫底下塞好,再把枕头压上去,终于放心。 卢行歧一直目视闫禀玉的行为,她一抬眼就撞见他注视的眼神,她拍拍枕头解释:“现在不到十一点,午时刘家人还会来送饭,借机查看留园,我得将这些东西藏好,以待夜幕降临。” “嗯。” —— 刘凤来醒来就开始忙碌科仪事宜。 冯渐微午后才回,带来两手空空的消息。 东厢书房内,冯渐微抓起书桌上的茶水豪饮。他的船从伏波渡巡到阵外,都没跟到风水耗子行踪,海上的咸风刮得他皮肤油腻喉咙干痒,只能徒劳而返。 刘凤来在前厅听刘一姐汇报准备事宜进度。 杂事刘一姐办惯了的,刘凤来放心,没多问,只是让等在厅外的刘四子进来。 刘四子跟随冯渐微出海,也才归来,“家主喊我有什么事?” “拿着!”刘凤来甩出个东西,刘四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是后罩楼库房的钥匙。 “家主这是……” 刘凤来说:“你去后罩楼带上火器,加入三子的巡逻队伍,再跟三子传我令,凡有陌生人登岛,无论是不是风水耗子,一律生擒,如遇反抗……” 他低瞥刘四子掌中的钥匙,未说尽。 火器就是土猎枪,刘四子明白家主暗意,点头称是。 刘凤来挥手,“下去吧。” “是!”刘四子退出前厅。 刘凤来转脚进入书房。 冯渐微坐书桌后,一壶茶被他喝个精光,还剩最后一杯,他握茶盏细细品味,初尝是奶香,花果香,最后回枣香。口感很好辨认,是百色凌云白毫。 冯渐微看见走过来的刘凤来,他举杯问:“上等的百色凌云白毫,产量极少,外边人买不到,是谁送你的,是不是百色厅牙氏那养鸡鬼的老巫婆?你们最近有来往啊?” 为什么唤牙氏家主牙天婃做老巫婆,因为冯渐微儿时曾随阿公去南宁府参加七大流派每年一次的聚会,牙氏当时也在,带着她们一门标志性的“戴冠郎”。戴冠郎是牙氏对鸡鬼的尊称,其实就是大公鸡,毛色五彩鲜亮,昂首精目,确实神气,但还是只畜牲。 冯渐微儿时顽劣,跟着阿公见到面部刺五毒虫纹身,颈戴鸡头骨链,背着一把双弦琴的牙天婃,他并不觉惧怕,相反还对跟在其身后的戴冠郎感兴趣。趁大人不备他抓鸡捉弄,这戴冠郎不似其他畜牲惊慌,反而极其淡定,双目紧紧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牢牢记住。他不以为然,扯了几根鸡尾的彩色羽,觉得无趣就将鸡放了,但是当晚回去,心肝脏腑剧烈疼痛,冷汗涔涔,面对阿公的问话也答不清。最后阿公发现他外套里的鸡羽和一颗不知哪来的鸡头骨,便去找了牙天婃,疼痛才消失。 后来冯渐微才知道,鸡鬼好食心肝,与人对视,就可用念力下咒,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如果当时牙天婃不出面解决,他的内脏就会被鸡鬼啄食腐烂,散发恶臭疼痛而亡。也因这事,他从不跟牙氏来往,作为家主时,七大流派的应酬事宜全由老头交际。 刘凤来没回话,绕过他身侧,从书架上抱出一个黄花梨木箱。 冯渐微敞身躺太师椅里,又道:“舅舅在时,不是让你以后跟牙氏议亲吗?你不愿意,娶了一个门户外的白丁女,现在这种重要场合,没人给你撑腰了吧。” 刘凤来从黄花梨箱子里请出镇法坛的镇坛木,说:“现在不是有你吗?” “那你可高看我了!”冯渐微嘘声,“我现在只是冯氏的一条丧家犬,你亲家冯守慈都不乐意认我这个儿子。” 刘凤来嗤笑,“还不是你为了一个女人,差点丢掉鬼门关口的踏阶石——阴阳玦,所以才将你赶出冯宅……” “诶诶,别说了,我不爱听这个。”冯渐微忙伸手去捂就刘凤来的嘴,手动噤声。 刘凤来拍掉他的手,严肃瞪他,“我在请法器,你别在此没大没小。” “好吧!”冯渐微悻悻离开书桌,躺沙发椅里,舒服地窝了个姿势,“表哥,要不我用冯氏门学替你卜一卦吧。” “不用。” “也是,你推命理也一样能卜算。”书房的沙发软和包裹,冯渐微困意袭来,嘟囔着,“反正你是睡不着了,我在你这躺一会,晚上再去留园绊住卢行歧他们,只要过了明晚就好了……” 一觉醒来,睡去两个多小时,天色已暗。 冯渐微伸懒腰爬起,靠在沙发背缓神,他眼珠子慢慢转动,看到书桌后腰杆僵直的刘凤来,眉头紧锁,沉思什么。 “刘凤来,别这么悲观。” 刘凤来眼神未抬,“你醒了。” 冯渐微搓揉脸面,打个哈欠,清醒了些,问:“留园那边什么状况?” 刘凤来说:“早上走了一个随从,午饭送去后,人没再出门,二十分钟前三子回报,房中灯亮,一人一鬼对坐。” 冯渐微:“这不挺好,宅内,伏波渡,都暂且安好,你老烦什么神?” 刘凤来终于抬眼,望向他,“从前刘家只是人丁开枝稀疏,而从父辈开始,便是短寿,你母亲26岁去世,我父亲32岁逝世。我活到几时都无所谓了,但是喜宝,她的命格显示……” 提及刘得喜,刘凤来哽塞声,“我自知我从小天资欠缺,但父亲对外宣扬我勤能补拙的才能,也是想撑起刘家脸面。但我清楚,我已经十分努力,这就是我的极限了,我无法光耀刘家门庭。我确也推算过刘家命理,式微之势无力回天,有时恨自己无能,但有时,又希冀自己无能,推算是错,就好了。” 刘凤来的剖白,让冯渐微无法再嬉皮笑脸,他沉了口气,起身向外,将空间留给刘凤来。 天际最后一抹白消失,黑夜真正降临。 刘三子到东厢房再报:“留园点灯,一人一鬼对坐。” 刘凤来听过,下达命令:“有敕令纸人监宅,你点好火器,带上十人巡岛,生人和船只一律禁止接近。” “是!”刘三子得令,出外点人巡视。 冯渐微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就是……留园的表现太平淡了。 卢行歧一进入刘宅当晚便去了后山,甚至不惜利用闫禀玉替自己争得脱身机会,他不是闲坐观局的性子。 “我们最好去留园看看。”冯渐微说。 刘凤来问:“你察觉到什么了?” 冯渐微率先迈步出厅,“信我就去留园,他们恐怕已经脱身。” 两人疾跑向留园,半路惊动了巡逻返回的刘四子和活珠子,他们也跟着跑。 到了留园,从垂花门便能窥到闫禀玉卧房的窗,窗上剪影的确是两人影对坐。 那剪影规整圆滑,刘凤来先认出自己手笔,沉声:“那是龙凤敕令!” 刘三子只知留园还剩一人一鬼,先入为主地将剪影定义为闫禀玉和卢行歧。 冯渐微已经进入留园院中,他蹲到墙角,手指在地上捻了点灰烬,放鼻尖嗅闻。有檀香气,是熟悉的金银纸燃烧过的味儿。 活珠子跟在他身后,询问:“家主,三火他们走了吗?” 刘凤来急步上前,也看到了墙角烛根和纸灰,他登时震怒:“你们竟敢私受香火,我看是忘本了!他们人呢?到底去哪了?!” 受驱役百年,即便没有训斥的法鞭加身,敕令纸人仍旧惶恐,纷纷从屋顶围墙跳下,嘤嘤地哭求谢罪,俯首跪满一地。 刘一姐在东厢寻人不到,跑到留园,撞见满地散发红光的跪式敕令纸人,嘤嘤声不绝,听着凄惨懊悔。 刘四子朝她使个谨慎的眼神。 “家主。”刘一姐犹豫地喊。 “怎么?”刘凤来侧脸,昏暗光线中,仍见面色铁青。 刘一姐更是小心翼翼,“旧坟中的旧物,也要打点出来葬入新坟,这边还需要阴阳布,我需要开库房。” 刘凤来语调冰冷:“我的钥匙给了三子,你去问管事要。” 刘一姐得令就快步走了,生怕受怒火牵连。 但她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冯渐微深思。 八大流派自古就有殉葬的传统,不过是以逝者随身物品殉葬,且不轻易挪葬,因为以求逝者安息。而旧物有阴息,阴息残存原主记忆,不如魂魄完整,也难被攫取。 但是阴卦一起,任尔魂魄残息,皆掠入卦阵,逃脱不过。 想到此,冯渐微惊跳而起,“不好!” 夜半尸语 第45节 第33章 阴阳请正,百鬼呼应,这是在驭百…… “真的要挖墓吗?” 闫禀玉抓住卢行歧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锹,站在刘家的祖地上,望着森凉月光下的数十座坟茔,平缓着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她第一回干这种事,怕亵渎先人,也担忧惹上官司麻烦,踌躇不定。 刘家祖地新旧埋了三十余坟,卢行歧游走之中,寻找清末时期刘家先祖刘争先的坟茔。家族祖地一般为携子抱孙式葬法,先祖对明堂,子孙居脚下,但刘家并不如此,坟茔规划极其混乱。 卢行歧猜测,也许是刘家先祖窃取天机过犹,而无敢再用风水局消耗后代福禄。蛰伏百年,等候时机,怪不得刘凤来敢用夜葬飞凤这种虎狼之穴。 因为修行之人不重身后名,所以八大流派内几乎不立碑不题铭,卢行歧只能从年代丧葬规格上判断,哪一座是清末时期的墓。 他忙碌奔波,争抢时间,没有回答闫禀玉。等候时,她持锹回头,望向刘宅位置。 夜幕降临后,敕令纸人果然再次巡宅。 在刘三子巡逻走后,闫禀玉按照计划拿出香烛金银纸,在留园墙角点燃供奉。 火焰烛香冉冉,敕令大军的巡逻速度慢了下来,但犹豫中顾忌更甚,没有为此停留的迹象。 应急包里香烛金银纸不多,起先闫禀玉没敢烧多,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诱敕令纸人动摇,想着节省点用。 卢行歧却说:“全部烧掉。” “烧完就没了。” “重金更有成效。” 也有道理,闫禀玉便一通全点燃。火烟旺盛,映着敕令纸人的眼瞳,灼灼发光,墨点的眼睛里居然透露出欲望来。 还未来得及担忧火烟会否引来刘家巡逻人员,一只敕令纸人当先跳下,一动而全出,纸人纷纷扬扬扑向香火,争抢夺食,火烬飞扬! 围墙终于露出一角空缺。 卢行歧见势跳身手攀高,借力掠上墙头。他未使用鬼力,谨慎被刘凤来察觉。 刘家高门大户,围墙也修得极高,闫禀玉眼见卢行歧轻松掠高,而她跳起来都够不到墙头。她哑然指指自己,口语:“我怎么上……” 话音未落,卢行歧一个倒挂金勾,垂身下来,一张白瓷俊脸天降到面前,闫禀玉惊愣失声。 卢行歧此时脚背倒勾墙壁,身子垂下来后,双手捞住闫禀玉双臂,说:“稳住气息,攀附住我脖子。” 几乎没有犹豫,闫禀玉抱附住卢行歧脖颈,他赫然发力带她翻上墙头!待她在墙上站稳,他丢手跳出去。 “快,跳下来。”卢行歧已经落地,在底下张开手。 围墙太高,闫禀玉犹豫了几秒,不过很快决定,她蹲膝身体外纵,闭着眼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磕绊未至,她稳稳扑进一个怀抱里,然后被卢行歧放开,被他反手握住手腕,带着她狂奔起来。 他们向刘宅侧门跑去,因为从侧门方向进后山,是平坦捷径。 从留园逃出,到现在站在后山祖地,只用了十分钟不到。 “闫禀玉过来!” 卢行歧声急,因为时间紧急,多了些呼来喝去的语气。 他也手持铁锹,站在数十坟茔中央,闫禀玉努努嘴,向他走过去,心里嘀咕:真当自己是清朝大老爷了,对她吆五喝六的。 闫禀玉走近,卢行歧抬脚尖在泥土地上圈出块范围,说:“从这里下铲,能直达墓室。” 闫禀玉了然,这就是他找出的“盗洞”位置了。真是前人照着风水术埋,后人照着风水书挖。 这坟十分简单,就一个封土堆和几层拜台,无牌坊无碑铭,实在看不出年代。闫禀玉问:“你确定是这个坟吗?” 卢行歧道:“拜台多层彰示位高。” 闫禀玉隐约记得,老头叨咕过关于拜台的话,确实有如此说法。她搓搓掌心,提一口气势,“那就开挖吧!” 两把铁锹同时插进“盗点”。 “欻——唰——” “欻——唰——” 是铁锹铲进泥土,连带掀出沙石的刮擦声。 后山月色清,树静止,虫鸣鸟叫也消失了,四周物貌黯然,望着浮想联翩。 月高风黑,后山荒岭,一人踩在坟茔堆里,挥高铁锹;而另一边,一把铁锹凭空高举,自如挥动。 如若有人见到这诡异场景,肯定会被吓得慌不择路。 铲土的间隙,闫禀玉不由声明:“我可以挖坟,但绝不进墓室,不碰棺材尸骨。” 卢行歧不吭声,没发表意见。 之所以这样声明,闫禀玉认真考量过的。就算被刘家发现逮到,到警方那边也不算侮辱尸体,不进墓室也没有谋财,能把自己摘干净些。如果沾了阴债,那就全由卢行歧承担,反正他已经够“阴”了,不在乎多背点。 土掘半米深坑,宽能容一人,还未挖到墓室。闫禀玉想到一个错漏,问:“人死后魂归地府,人间还能有遗留给你问魂吗?” 卢行歧一铲掀出坑里泥土石块,空隙回道:“我要寻的是阴息,八大流派自古就有随身物品殉葬的传统,阴息附着在先人随身用品上,也容纳了原主记忆。” “还有你说错一点,人死后只是一部分魂魄归于阴司轮回,一部分留存人世,归家、守尸。”他补充道。 归家、守尸的说法一发散,那七日回魂的理论就立得住了,还有后代祭拜先人的习俗也有存在依据,毕竟前人魂魄还有一部分留存人间尸身,能听得到家人的思念。 挖久了,手臂颤抖,闫禀玉再一铲下去,歪了,铁锹底下迸发出泉击溪石的清泠声。她暗叫不好!盗洞都是精准打的,就怕位置不对,给墓室给干塌了。 闫禀玉没敢松手,抬头歉意地看向拧眉思索的卢行歧。 紧接着轰隆一声,脚下震动,闫禀玉大惊失色,“怎么……!” 一句话没嚷出来,就被卢行歧扑到坑外去,后脑勺撞封土堆上,痛得她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不知身处何地。 待缓过来,闫禀玉看到卢行歧蹲身在坑沿,手往下探摸着什么。她起身晃了两步,慢慢走过去,“怎么回事?” 闫禀玉视线更快,看到被薄土覆盖的墓室拱形券顶,缺了个四五十厘米宽的口子,里头黑漆漆的,望不见一丝,隐隐约约传出些霉腐潮味。 而卢行歧在墓口上方,掌中抓着一块青砖。 刚刚那一铲,果真把墓顶掀破了,闫禀玉从外露砖块中央的凹缝和突起,判断这是清代的公母砖。公母砖的凹凸处可严丝合缝嵌紧,用于地下墓室能承受压力不塌,并且随着年月增长而越嵌越紧。这些知识也是老头讲的,当时她没细听,因为这公母砖的象形称谓,着实有些生物尴尬。 不过卢行歧没推算错,这坟果然是清代的。 卢行歧还在琢磨那块青砖,闫禀玉问他,“你不下墓吗?” 卢行歧将砖块扔开,拍拍手说:“自是要下的,不过这墓有些蹊跷。” 闫禀玉问:“哪里蹊跷?” “原先我定的挖点在券顶东南角,东南角下是封门石,封门石是条石1,十分坚固,从东南角这里挖开,封门石可承受大半塌力。但你准头一歪,凑巧戳开了封门石的位置,但奇怪的是,本该竖立封门石的地方却只有青砖封堵,并且未浇筑石灰密封,墓门的青砖像是后来才填补上的。” 密不密封,几时填补,闫禀玉听不出重点,她只关心这次行动能不能成,“那阴息还在吗?” 卢行歧说:“封土尚在,阴息尚存。” 闫禀玉催促:“那就好,那赶快……” “砰”一声!有什么射进面前坑沿的土地,渐起泥土飞扬。 闫禀玉的话被打断,愣了两秒后,仓促后退。因挖坑翻出的土松软,她踩踏时不慎摔倒,下一刻,脚尖前方又被射击! 她看到了,那是子弹!与她的身体差之毫厘而已! 闫禀玉惊得说不出话,仓惶撑手后退身体。 而山顶处,有一堆人马正迅速掠奔下来,直冲刘家祖地。 子弹又嗖嗖连发! 闫禀玉惊慌失措,根本无暇顾及是谁在打枪,只想躲过身周接二连三的子弹射击。子弹从脚下,手边,脸颊边穿过,打得尘土簌簌,这是要取她的性命啊! 躲避间,闫禀玉听到逼近的凌厉破空声,转脸寻声,子弹已在视线之中,一两秒的射程距离,她绝望地抖下泪水。 在子弹即将射向闫禀玉眉心时,一阵雾黑的强风扫过,生生扭转了子弹准头,削过她被风吹起的发尾,射进后面的封土堆! 卢行歧忽然现身在黑雾阴风中,手伸向闫禀玉脸侧,用手心接住了那缕被子弹削下的发。他握紧柔韧的发丝,嘱咐她,“在阴障中别出来,枪弹伤不得你。” 随后,他掠飞出去,闫禀玉泪眼模糊地追视他的身影,发现不远处刘家的人马追过来了,当头的三子四子胸前各挂了只猎枪,还在一刻不歇地发射子弹。 刘凤来在他们身后,眼光如淬毒了般盯着凌空飞身的卢行歧。 子弹连发,穿透卢行歧阴身,向闫禀玉射去,又被阴障外的强风卷走,打在墓室券顶上,发出哐叮脆声。 原来是他们持枪射击,法律昭昭,还以为窝在岛上就天高皇帝远,肆无忌惮了吗?还有没有天理了!闫禀玉在阴障的保护下惊怒交加。 冯渐微和活珠子迟了片刻到达祖地,两人见到蜂窝似的封土堆,和开顶的墓室,就什么都明白了。 卢氏一门覆灭,卢行歧破世当真是为此而来! 卢行歧果然狂妄,八大流派都知梧州府卢氏从不诳语,所以一开始他就跟刘凤来说,他是来寻人的。是实话,不过寻的是死人。 也不怪他们疏漏,谁能想到卢行歧会剑走偏峰掘坟拘阴息。 枪声持续,拉回冯渐微思绪,他到刘凤来面前劝说:“快让他们停止射击,你疯了吗?你要杀人吗?” 刘凤来盯着静观其变的卢行歧,冷言:“杀人又如何,我自有办法处理。” 卢行歧阴身虚体,枪支弹药于他而言就跟风雨飘摇过,无一丝损害。但闫禀玉就不同了,虽然有阴障护体,但长期被阴气包裹,阳气受损,免不得要生场阴病。闫禀玉今天的处境,本就有冯渐微的手笔,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 既然刘凤来已经无惧人世法条,冯渐微苦口再劝:“你刘家被天道降下惩罚,你寄希望于改生道,却要因此杀害天道庇佑下的生民,你觉得天道能容你冀望吗?” 家主的着急,活珠子看在眼里,惊讶他为了闫禀玉话竟如此重。 在留园时,冯渐微说卢行歧的目的是掘墓摄阴息而起阴卦,探清家族覆灭原因,这也是他为什么破世的起由。到祖地时,刘凤来就特意查视,祖父墓冢只是破了外层封门石,只要不动棺椁,飞凤冲霄穴就没破。他被冯渐微说动,终于挥手制止。 刘三子刘四子得令,压下枪口,并退到刘凤来左右两侧。 局势缓和,阴障便渐渐消散,闫禀玉重新站了起来,看着没有受伤。 许是卢行歧也清楚,阴力损伤阳气的后果,所以收回了阴气。冯渐微松了口气,万分不想见到的场面发生了,但至少现在还有转圜,两边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心脏怦跳,手脚还因惊吓而发软,闫禀玉的脚步特意踏重,隐瞒下自己真正的怯懦。她向卢行歧走去,倔强地瞪视一众对她下手的人,尽管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再看不出一丝慌张害怕。 她的靠近,让卢行歧稍稍偏了视线,低声唤:“闫禀玉……” 闫禀玉冲他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卢行歧的目光多了些复杂,落身下来站到她身前,挡住对面刘家虎视眈眈的视线,和不知几时再抬起的枪口。 夜半尸语 第46节 卢行歧不动声色的行为,让刘凤来多注意了闫禀玉两眼,有些疑惑两人的关系。不过见局势已缓,他没多揣度,想见机谈判,“卢行歧,卢氏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你今天是要败坏门声,非要开我先祖的坟吗?” 先礼后兵留一线,若有成效,也能避免一场恶战,留存实力应付不知藏身何处的风水耗子。 卢行歧眼神转过去,眉尾轻蔑一挑,用明知故问的语气道:“刘凤来,速发速衰的飞凤冲霄,你明知后果,当真要葬?” 从前七大流派聚会,常有长者提及,八桂大地八门绝学,卢氏能通六门,是真正的大家门学,现在听来不假。南宁府黄家堪舆术独先,万万金酬劳都不足点一穴,而他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黄登池用数十年养穴的真正用意。 刘凤来的忌惮提高一分,卢氏数百年大家,理应通晓情理,他转变态度,情真意切起来,“门君有所不知,我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刘得喜,她自小体弱多病,出生起就常年居上海看病。我给她推过命格,寿不过十八,是我刘家欲望无边而遭天道惩罚,罪不及她,而我失去陪伴她的机会,为的就是改写刘家生道,替她求得一个生机。” 岛上突起夜风,呜呼呼啸,吹起封土堆上新翻的土。漫天沙尘,风声如夜哭罗刹,悲泣魂殇。 提及可爱天真却病弱的小主人,在场的刘家部下无不动容,更用愤怒的目光分剐着阻碍改生道的卢行歧和闫禀玉。 “倘若门君怜我为人父母之心,还请另择方法探查往年之事,待迁葬事宜得成,我定会全力襄助门君。如若门君一意孤行,那我钦州府刘家将倾满门之力守卫祖地,以求先人安。”刘凤来说到最后,声量拔高,语气不容置喙,既表明了自己的退让底线,又坚决了刘家的立场。 所谓言语攻守,纤毫不让,却又表现出情深切切的慈父形象,闫禀玉耳听眼看,只觉得可笑。既然重视唯一的女儿,也知体弱多病,却能将她扔到千里之外,不闻不问,而是致力于改虚无缥缈的命,真是搞笑! 闫禀玉从小也是被丢着长大,她不知那女孩跟其父亲感情如何,只是同仇敌忾起彼此的处境,她在卢行歧身后忿忿出声:“你字里行间尽说你疼惜女儿,但你有做过什么实际行动?道来道去的慈爱疼惜,却满口只提改命一事,这改命到底是为刘得喜,还是为你自己私欲?” 闫禀玉的质问惊雷一般响彻在后山,甚至压过妖鬼似的风声,将刘家部下的怜惜愤慨给炸了个干净。 刘凤来被当面质疑,诧异过后怒火剧燃,“你年纪轻轻,做过父母吗?能同我心情吗?你又怎知我什么都没做?凭你臆断,胡乱揣测,来抨击我为人父母的无力痛苦,你旁观的立场又算得上什么?改命已是迫不得已的最后希冀,我离她千里,苦熬思念,难道我愿意吗?我为改刘家生道,疲于奔波,舍弃掉亲缘,是作为刘家家主该尽的义务,但之外的刘凤来,最终的虔诚也仅仅是想替得喜求生!” 一番剖白,让刘家等人了解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家主的苦衷,皆再次悲恸慨叹。 刘凤来的背负,没有人比冯渐微更清楚,他也不禁眼眶发热。 闫禀玉从卢行歧身后踏步而出,两手撰成拳,脊背绷得像块柱石,似乎在隐忍什么。 卢行歧疑惑地目送闫禀玉向前,她对性命攸关平静,却为一陌生孩子,忿忿不平。她孤勇面对刘凤来的背影,像是她本来就曾站在过这里。 刘凤来煽情的话对闫禀玉不起作用,父母之爱自我,他们从不会去想,一个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反正都被枪杀了,刘凤来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何必为两全伏低做小,她就要将心底的郁闷全发泄出来! “我不懂做父母,但我做过女儿,如果真的寿数不多,我只希望在我最后的日子里,父母可以陪伴在身边,而不是用什么假大空的理由,说是为我好,却无视我疼痛的身体,疼痛的感受。你说刘得喜自小病弱,或许打针吃药她已经习以为常,但是生病真的好痛,发烧,难受,什么胃口都没有,比起是祈祷,是药,一碗热粥,我更希望是父母握住我的手,陪伴着我,安抚我的痛苦。” 闫禀玉一鼓作气地喊出来,在卢行歧的视角,看到她侧脸,眼角泛红,眼尾烫出了泪光。 刘凤来哑然,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去想刘得喜。只因这个孩子实在太乖巧,因为生病连活泼的天性都被抹杀,只能终日被锁在病房里,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再疼再难受也只是默默掉泪,不让父母多担心。 海风磋磨,早把目光吹凉,既然刘凤来说她无端揣测,那闫禀玉就揣测到底:“你信虚渺天道,依我看,不过是用信仰来逃避责任,你努力过了,天道都不应,你就无愧这个女儿了。以你的年纪,待她数年后病入膏肓逝世,你完全可以再生育其他的孩子,你可以有无数的孩子,但她呢?你知道你是她的唯一吗?” 也不知道是否被戳中内心黑暗,刘凤来的胸膛急促起伏,看闫禀玉的眼神发生变化,带着浓郁的恨意。 刘三子突然持枪向岛岸射出一枪,急喊:“四子!” 刘四子立即会意,带上三人向岛岸红树林狂奔,同时射击不停。 有船靠岸,数人登岛,除了风水耗子还能有谁?刘三子看向刘凤来,恳切催促:“家主,风水耗子已经登岛,刘家与妨碍改生道之人势不两立,别再犹豫了!” 飞凤冲霄提前一天葬也有成效,风水耗子见螳螂捕蝉,想黄雀在后捡漏。刘凤来调整心情,如若他不得时,任何人都别想踩着他得利! “卢行歧!”刘凤来朝对面喊道,“八大流派自古便是盟友,你今夜当真要开我祖坟吗?” 刘三子移枪口瞄准闫禀玉。 卢行歧身周阴风瞬起,阴力运转,竟将呼啸的海风搅弄得更肆虐。 风沙肆漫,刘三子视线受阻,让身后随从也都抬枪瞄准,严阵以待。 “刘凤来,成王败寇,废话少讲!”卢行歧的声音在风啸中铿锵有力。 刘凤来讥诮一哼:“百年时移势易,什么盟友,皆当狗屁!” 师出有名,他举臂高呼:“逝者为大,卢行歧罔顾天道法则,开我祖墓,扰我先祖,我刘家今日若不反抗,便要被人戳点脊梁,百般唾弃。天神地鬼作证,我刘家不顾旧恩,是万不得已,来日业力加身,我断不会认!” 语毕,刘凤来祭出镇坛木,抽出法鞭,手握雷霆蛇杖,鞭梢狠狠一甩,削空破土。 这两样宝器能镇法坛,亦可加持法阵,冯渐微意识到刘凤来要施阵法。 “刘凤来,你想做什么?” 刘凤来没有搭理他,左手持镇坛木,右手再一甩法鞭,口中呼念:“太上有命,搜捕邪精,阴阳请正,内外澄清,百鬼敕令,呼应!” 几乎是瞬间,空中充斥满“嘤嘤嘤”的笑声,诡异地回荡在每个人耳中。 众人仰头寻找,只见刘宅方向,乌泱泱的敕令纸人飞出,携带一片嗜血红光,朝后山蜂拥而来! 阴阳请正,百鬼呼应,这是在驭百鬼设太极阵!敕令纸人单出,主防御,但配合太极阴阳阵势,可杀人夺魂于无形,法力霸道至极。冯渐微终于明白刘凤来的决心,他不惜动用刘家底蕴绝学,势要阻止卢行歧。 法阵一起,无法中断,冯渐微焦急也无用,他随刘家部下退出阵势范围。而卢行歧那边,阴障再起,将闫禀玉紧紧护住,身影模糊不清。 刘凤来手握镇坛木划阴阳,敕令纸人飞至,振翅占满整片天空,簇拥着刘凤来,将他和未成的太极图掩得严严实实。 “闫禀玉,刘凤来重视风水局,不敢拿祖墓冒险,你进墓室藏身。”卢行歧对着阴障道。 “那你呢?”闫禀玉被雾黑的阴气包围,视线不清,但也看得到漫天的敕令纸人。纸身发出浓暗赤光,跟以往不同,给她的感觉更加邪异,更难对付。 卢行歧看了眼敕令纸人守卫的太极阵,说:“刘凤来驭百鬼设太极阴阳法阵,想困住我们,此阵法力霸道诡谲,但需阴阳两力牵制才能调动。不成阴阳便不成阵,所以你务必藏好。” 人为阳,鬼为阴,这是说只要她不被擒,阵就不成是吗?这是闫禀玉理解到的他话中要意,她脚步调转,“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时已经顾不上不进墓室的坚持了,她往墓里跑,迅速撤离出对阵局势。心底没有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别给卢行歧拖累。 刘家部下这边,突有一人脱离而出,脚下急行,冲向刘家祖地。 适才活珠子口袋动了下,他伸手一摸,察觉混了鸡血的朱砂粉不见了。再看在祖地坟茔中掠行的刘三子,抬腕发动暗弩,子弹都无法穿透的阴障,箭矢却轻而易举刺进去! 活珠子明白是刘三子偷了自己的朱砂粉,抹在箭矢上,为了破保护闫禀玉的阴障,阻止她进入墓室。 太极图划成,敕令纸人纷纷落阵,一半白身,一半红身,形成阴阳两据。 刘凤来手持镇坛木,插进太极分割线中央,松手后,镇坛木放出一道金光,沿着线条边缘,点亮整个太极图。 阵立成了。 刘凤来退出身来,太极金光照亮他的背影,整个人显得光明圣洁。 冯渐微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地问:“刘凤来,你当真要做这么绝吗?” 敕令纸人以自身魂息立阵,生死交付,相当于与施法阵者签订了契约,阵中所拘阴阳(阳气,阴息),要作为供养呈给纸人。所以太极阴阳法阵一旦启动,不死不灭不破,只有在对付极为厉害的诡物时,刘家才会施此以命换命的阵法,数百年来的使用次数不足五。如此谨慎,是换命有违法理,更怕敕令纸人餍食人魂而痴狂失控,届时破伏波渡而出,会致龙门七十二泾甚至整个钦州府陷入恐慌动荡中。 用起阴卦绝敕令魂,或许能与阵势抗衡,但卢行歧到刘家是为阴息,他蛰伏百余年,断不敢轻易用起阴卦破阵,这样墓里的阴息也被损坏殆尽。刘凤来是料准了这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绝后患。 刘凤来站在太极阵后,挥动法鞭,剩余的敕令纸人群起而上,将卢行歧团团围住。 “冯渐微,你也知他来势汹汹,术法远在我们之上,唯有太极阴阳阵能搏一把胜负。” 活珠子过来,将刘三子的事告诉冯渐微。他望向阴障,闫禀玉困于刘三子的箭矢,只能朝后退,离墓室越来越远。 因为刘三子的疏忽,让卢行歧和闫禀玉借双生敕令作障眼法脱身,腕上有把暗驽,平时作驱赶海蛇之用,现在被他拿来发射抹了朱砂的箭矢刺破阴障,将闫禀玉赶到太极阵外。 敕令纸人群袭,纸口生出啮齿,拥在卢行歧身上啃咬,吸食他的阴气,敕令红光如血垂滴。他驱动阴力,将纸人震飞,再回身探爪,想徒手将射向闫禀玉的箭头捉住。 不想一股浩然之气猛地束缚住卢行歧,镇坛木金光勃发,焦灼着他的阴身。他阴力被缚,刘凤来的法鞭趁机一卷,将他抽带进太极阵里! 阴力催动,红身纸人腾飞而起。 几乎是同时,闫禀玉也被刘三子那一箭送进太极阵。 阳力催动,白身纸人飞跃出阵。 阴阳两力已经催动,刀架颈侧,冯渐微也如砧板鱼肉,他自暴自弃地两眼一闭。 闫禀玉跌进阵,忙爬起来,记着一定不能让阵成,她不顾被箭刺伤的手脚,想冲闯出去。 但阵外敕令纸人包围,密如砖墙,一缝不露。纸口啮齿张咬,只待猎物撞上来,好大快朵颐。 闫禀玉怔在原地,双肩懊丧地垮下,向另一半阴极的卢行歧说:“卢行歧,对不起。” 是她没用,没识破刘三子真正的驱赶意图,让他几箭给吓进阵里,导致他们被困。 卢行歧的目光清点着她身上或流血或淤肿的伤,眼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情感,他轻声道:“无妨。” 第34章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 他们所处是一幅太极阴阳图,图形线条金光焕发,中央以一焦暗的长条木块为界,木块上阴刻天师五雷令,木身光波浮动。 卢行歧身在暗面阴极,闫禀玉身在明面阳极。 太极图外,敕令纸人四面包围,如墙竖起,密不透风,望不到之外的情形,连声音也一丝未闻。空间就像被一分为二,如天堂地狱,遥不可及。 闫禀玉在阳极走动,只要稍微靠近太极线条,金光便异闪,那光亮似乎有阻力,照在她身上使皮肤产生紧绷的束缚感,挤压皮肉血管,心脏也因此跳动艰难。她忙退回原位,心惊道:“这个法阵好诡异!” 卢行歧从进阵后就一直未动,他以目光掠遍太极阵,平日胜券在握的张扬早已沉敛。闫禀玉在他神色中看到熟悉的算计,以及少见的忧虑。 阴极的金光更甚,她体会过,他应该更难受才是。 对于术数法阵,闫禀玉束手无策,干脆就坐地上,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脸颊手臂腿侧都有疼痛感,没镜子瞧不见脸上的伤,就暂且不管,手脚的豁口沾了泥沙,她一点点小心地拨干净。 “闫禀玉。” 卢行歧忽然发声,闫禀玉抬脸看他时,手指甲不小心刮过凝痂,再次冒出血,痛得她皱眉。顾不上疼,她快问:“你找到对策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话一出口,她愕然两秒,惊觉自己将退路押在了他身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信任,她其实排斥这种潜意识的反应。 卢行歧不答,却反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法阵吗?” “太极阴阳阵。”闫禀玉回道。他明明说过,为什么又问? “敕令纸人附魂,魂息阴;镇坛木为雷击木所制,携雷火之力,至阳。此为太极阴阳阵的立阵根本。”卢行歧一步步靠近闫禀玉,也靠近了太极中线,“我为鬼身,你为人身,阴阳生息两力,可催启太极阴阳阵。” 卢行歧越接近,金光几乎照透他阴身,仿佛下一秒就要烟消云散。闫禀玉望着他自毁的行为,不由替他捏了把冷汗。 “日升月落,水向东去,生死盛衰,天地万法皆处在平衡之中,太极阴阳阵便是以此制衡之道为阵势,拘困住我们。” 随着卢行歧的走动,敕令纸人墙开始躁动,血光冲天,蓄势待发。阵中镇坛木更是光波强盛,太极金光慑人。他在用行动向闫禀玉解释,阴阳一旦失衡,法阵势力随时可能吞噬他们,这便是阴阳制衡之道。 想出阵肯定要行动,可一行动就会被敕令纸人袭击,阵势也更加迫人。闫禀玉照着自己的理解说:“你的意思是,出阵便是死路?” 卢行歧点头,阴身更透明几分。 闫禀玉着急地起身,向他两步,“可是不出阵,我们要怎么脱身?” 她向痛苦靠近,卢行歧无动于衷,带着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打破平衡的后果并不一定是被阵势吞噬,也有可能是破局,向死而生。” 闫禀玉被他引导着思考,“打破平衡,也有可能破出太极阴阳阵?” 卢行歧还是点头,为她聪敏的思绪,而投去注视。 卢行歧此时离太极中轴线差之毫厘,阴身只剩个通透的虚影,而敕令纸人虽蠢蠢欲动,但仍在坚守,太极阵也没有更恶质的变化。或许打破平衡的重要因素不在他。 闫禀玉思索着,在他殷切鼓励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出口:“你需要我怎么做?” 夜半尸语 第47节 让闫禀玉了解到阵势内核,才能认同卢行歧接下来的做法,他顺势说:“乾坤阴阳,本就是乾、阳在主位,牵制着坤、阴。阴动,平衡难失,仍在困局;阳动,才失平衡,阵势波及,我们可因此获得撼动太极阴阳阵的一线时机。所以需要你先出阵。” 只要有这一线时机,便能让卢行歧短暂恢复阴力,一举破阵。只是成与不成的后果,都需要闫禀玉一力承担。他道其一而瞒其二,是因他对破阵有大半胜算,至于失败,他从未设想过。 向死而生,以及阵外张合啮齿的敕令纸人,闫禀玉不用想,肯定有危险。但不破阵就没有生机,会被困死,天光一亮,卢行歧更是湮灭无迹。其实此时处境,被阵困死,和吃枪子死,两同而已。 闫禀玉决定配合,她问详细计划,“那我该几时闯出阵?” 她离太极阵中线也近,面容被金光照得苍白瑰丽,有种病弱的美,惹人怜惜。卢行歧一时无言,转开目光,沉沉地深吸一口气。 可是鬼哪有生息?闫禀玉的决意,让他想起在留园时,她说,他们之间应该要有一些信任。其实隐瞒,也有他对人性善恶的最后一丝保留和审判,家族不知覆灭于何人之手,他何敢再谈信任。 卢行歧背对闫禀玉,说:“镇坛木浩然之气强悍,押阵困邪,我无法施展阴力。等会我去拨出镇坛木,乾阳既动,太极阴阳阵失去制衡,届时你能轻易冲闯出阵。待我阴力恢复,破掉阵势,那些敕令纸人便不成威胁。” “好,我明白了。”只要卢行歧够快,敕令纸人就不足为惧,闫禀玉离开太极中轴线,向纸人墙迈步,她极力接近外围,直到呼吸开始艰难,身体的紧束压迫感实在难忍。她停住回头,关注卢行歧的举动,等候机会。 “那你呢?能扛得住镇坛木的损伤吗?”闫禀玉身后是一副副堪比食人鱼的利齿,血光糜腥,她在之下,渺小得可怜。 卢行歧张了张口,无声点头。 那便好,说了那么久话,周围鸦雀无声,闫禀玉又问:“我们在这讨论对策,会不会被刘家发现?” 卢行歧缓声道:“不会,阵势划阴阳,我们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空间。” 紧张还是有的,闫禀玉想快点结束悬而未决的感受,她说:“那你快……” 太极阵之上的夜空,忽而盘旋过两只飞鸟。 闫禀玉顿声,好奇张望,只见飞鸟掠过纸人墙,刚一触碰上,就被敕令纸人团团围攻。仅一两秒,飞鸟被吸食得只剩白骨,跌落阵外。 闫禀玉心中震撼,霍然看向卢行歧,眼神惊慌,惶惑,揣度,几经波折。 卢行歧并未接收她的情绪,而是转过身,不知是逃避还是急切破阵。他两步到镇坛木跟前,单膝蹲下,双手决然地握向镇坛木。 那一瞬间,太极阴阳阵迸发出闪耀夺目的金光,如剑锋般穿透过他阴身,他的身影也似乎消融于光线中,只剩发尾一枚金钱还在飘动。 只听得一声竭尽全力地痛苦至极的呐喊:“啊——!!” 再之后,了无痕迹。 闫禀玉最终低下眼睫,不再问怎么破阵势,需要多久。她专注在纸人墙上,随着那一声呐喊过后,金光强盛刺目,敕令纸人发出嘤嘤嘤的哭笑声,口齿更是锋利数倍。 纸人墙不再稳固,开始摇晃动荡,紧接着宛如裂帛,四分五裂开去。 太极阴阳阵阵势被撼动,敕令纸人墙出现裂缝,冯渐微终于能一窥阵中情形。他从缝隙中见到被金光模糊掉面容的闫禀玉,但她身形依旧清晰,面对阵外敕令纸人,身影笔直坚定。 而卢行歧不知所踪。 既然阵势撼动,那就证明阴阳失衡,除非镇坛木无法再押阵,不然不会出现此象。无法观内在,也许是受金光影响,冯渐微用朱砂抹眼,再定睛一看,终于在太极中线位置发现卢行歧。他屈膝在地,双手紧握什么,身形同样坚定决绝。 透过金光,冯渐微再仔细看。 卢行歧居然在拔镇坛木!这怎么可能!其他敕令或者小法器,他可杀可损,可鬼怎么敢触碰具有雷霆真神之力的镇坛木!冯渐微惊讶万分,但接下来的发现更是推翻他的认知,惊愕到无法思考。 金光之中,冯渐微竟从卢行歧身上看到只有人才具有的命时势三火,且随着他拔镇坛木的动作,三火越发鼎盛。他为鬼身,怎么会拥有这个!? 镇坛木终于被拔出,太极金光由盛转衰。 同一时间,闫禀玉趁着纸人墙缝隙变大,竟然冲闯出阵! 冯渐微瞬间了悟他们行为的目的,镇坛木和闫禀玉代表着乾阳,乾阳既动,阴阳制衡短暂失效,卢行歧便可重掌阴力。 镇坛木镇法阵,嫉恶如仇,卢行歧在阵中无阴气护体,他以真身去触碰镇坛木,本体必定受损,甚至会灰飞烟灭。他对自己是真狠,同时,对别人也狠,他竟为了破阵,利用闫禀玉到如此地步。 拔出镇坛木只是得一时解脱,敕令纸人仍旧追踪噬食,闫禀玉难逃厄运。卢行歧依然受困太极阵,因为阵势已运转,即便镇坛木被损,余威还在,或许效用没那么大,但困邪除祟绰绰有余。只待天光,他便会被灼烧成灰烬。 冯渐微不及思考,卢行歧做这种损己害人举动后的意图,就被一声枪响拉回思绪。 闫禀玉扑出阵外,身上已经被嗜血痴狂的敕令纸人覆满,刘三子还在持枪补刀。 冯渐微转身去堵住枪口,严辞喝道:“刘三子!” “冯大爷你……”刘三子怕误伤到他,忙用手压下枪口,恨铁不成钢道,“大爷你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帮谁吗?” 冯渐微一个眼神,活珠子立即拿上剩余的朱砂去帮助闫禀玉。 刘三子见他们一个两个的尽帮外人,立即喝令其余刘家部下,“你们还愣着干嘛?赶快处理完这里,再去对付风水耗子。” 刘家部下纷纷托枪瞄准。 活珠子也在射程之内,冯渐微张手挡在所有枪口前,声嘶力竭制止:“住手!别开枪!会伤及无辜的!” 见他如此,刘三子心中更是忿忿不平,“冯大爷真要如此吗?你身上可流着刘家一半的血液啊!” 刘家部下的枪口避开冯渐微,又发射出两枪,冯渐微见阻止不成,搬出身份,“我是你们姑奶奶的独苗,这刘家也有我一半传承,我的话就不中听了吗?” 他再向刘凤来恳切进言:“刘凤来,够了,真的够了!别再造杀孽,他人因果他人背负,别再给刘家造业。他们……他们受太极阵所困,已经凶多吉少了……” 活珠子撒朱砂,念驱邪震煞咒驱赶敕令纸人,但无用,因为纸人见血开胃,不啃食殆尽不停。 刘凤来挥手制止部下,“不用管那女人,徒劳挣扎而已。” 况且那女人如果真重要,卢行歧也不会拿她去破阵,是他料错了两位之间的关系。 刘家部下收枪退后,冯渐微趁刘凤来不备,抢走他的法鞭去驱役敕令纸人。他救不得卢行歧,却希望能保住闫禀玉一线生机。 敕令纸人交付魂息,法鞭作用只剩形式而已,冯渐微不知,刘凤来也不管。 刘凤来无心阵外闹腾,再次关注阵内。说实话,当他看到卢行歧以阴身拔出镇坛木,他震撼无比,心中对其的怨恨中掺杂了些许惺惺相惜的敬佩之意。 太极金光衰败之势止住,阵势稳住,敕令纸人墙逐渐修复。 闹剧终止,无论神鬼,谁也不能阻挡刘家改生道。刘凤来冷笑,低声语:“卢行歧,你的能耐到此了……”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阴气忽从阵势裂缝中震出! 覆盖在闫禀玉身上的敕令纸人,被阴气扑落大半。 刘凤来与刘家众人皆被这阵阴风扫退几步,胸腔中郁结横生,堵得人身体寒凉。 冯渐微第一时间抓住活珠子,呼念心神归正、魂魄安固的净心咒,才挡下了这股慑人的阴气。 晴空雷鸣,冯渐微收住法鞭,抬眼观天。 雷声过后,闪电骤出,横扫暗夜,如天罗地网点亮整片夜空,呈现出利器一般的所向披靡气势。 天生异象,星辰光耀退避,这是有宝器现世! 而在太极阴阳阵上空,有一人影飞身凌立,双手并剑,指向黑空,声达天地: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泉主令,今命阴鬼开道,拘魂幡、应召!” 天空阴云翻滚,雷霆声震,就见其高扬手,剑指天雷。狂风四起,吹得长衫猎猎,风击发尾金钱,传出泠泠空音,仿佛在奏激昂入阵曲。 黑空突然撕开一道渊口,现出一张黑底鎏赤的幡,幡中有幽冥麒麟兽金身镇守,幡手柄如宝剑起锋,质比曜石,缓缓降落到卢行歧掌中。 他高举起幡,迎风挥舞,周边气流随着幡动而汇聚,逐渐黑化成阴气。那阴气拢上他周身,像是被他吸引臣服一般,拘魂幡被阴气滋养生出诡异红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使他犹如指挥千万阴兵的黄泉主,又或是于奈河中阵前御敌的修罗鬼! 而太极阴阳阵中,太极金光被拘魂幡阴力所压,继续衰败。敕令纸人畏惧这股号令之力,魂息山崩地裂,纸身颤颤发抖,俯首跪满整个后山,哭求声惶恐不安。 冯渐微眼见,想起那句传言:卢氏血脉内藏大乾坤,携拘魂幡而生者,乃钦定门君。 第35章 (增拘魂幡设定) 我一鬼迟早落黄…… 梧州府卢氏为走阴人入世,阳间人走阴间事,走得太多伤了后嗣时运,后来卢氏先祖为留门脉而断了与阴间的联系。黄泉主念其功劳,将阴兵调令之力托生为一柄拘魂幡,降于卢氏血脉中。 携幡而生者,乃钦定门君,是为卢氏一脉的传承人。 八大流派之人,皆闻拘魂幡来历,更知其力有三境:令魂,破界,通极。 拘魂幡降于阳世,却负强大阴力,能驱孤魂野鬼,甚至可从阴司借兵。其威如同黄泉主亲临,百鬼见之跪伏,无敢不应。此为一境令魂。 鬼门关口一直由郁林州冯氏看守,被押在阴阳珏下,各路行斋礁仪式前都要借一句名,便于破地狱。但拘魂幡一出,无名无令便可直抵阴司。此为二境破界。 至于通极是什么,就无从分晓了,因为从未有相关流言传下,更显拘魂幡第三境神秘莫测。 刘凤来见之面色沉重。 冯渐微则是震撼。 卢氏灭门,整个七大流派都以为拘魂幡已随卢氏血脉消逝,却不知在今日今时,卢行歧竟以鬼身祭出了这柄神器! 刘三子等人从未见过百鬼朝拜的场面,无不惊讶。 活珠子因命有半阴,更多的是对强大阴力的敬畏。 拘魂幡亦通阴阳,卢行歧召出宝器,以此去挟制太极阴阳阵的阵势。 太极金光已经式微,但镇坛木亦有真神加持,感知到强大阴力之后,竟触底必反地迸射金光,阵中浩然正气前所未有的强盛,与阵外拘魂幡的阴力相抗衡。 原先忧虑太极阴阳阵衰败的刘凤来,此时见状眉目松解,这是他第一次施太极阴阳阵,由满怀信心到怀疑担忧,到现在阵势遇强则强,又重新立起来。他心中对刘家底蕴更是钦佩,嘴角扬起,骄傲之色溢出。 太极金光已暴涨到脚下,卢行歧却不慌张,他再次挥动拘魂幡,硕大威武的幡身迎风招展,幽冥麒麟兽仿佛活了一般,飞踏其中,朝月吼啸。 那兽吼声若有似无,岛上的人都难辩真伪,只闻岛岸涛声遽然,海水短瞬间翻腾起来,推波向伏波渡八方岛屿。 而七十二泾海域突翻巨浪,整个龙门被暴风袭击,夜船被风浪所困,连忙靠岸。岸边树木摧折不停,逃难的渔民百思不解,明明不久前才退潮,怎么转瞬间又起风浪?这么多年来,潮汐表从未错过,海洋天气预报也没说今晚会有风暴。 但看风浪中心,有浓郁黑雾聚集,风团变幻,像是有什么巨兽在搅弄风云。早听闻伏波渡诡物出没,渔民们心存敬畏,赶忙归家。路遇好奇出门观望的孩童,他们严声喝止:“小孩不要什么都好奇,快回屋去!” 并让其将门关紧。 龙门港镇狂风巨浪怒号,家家户户闭门关窗,暗夜中只剩一盏盏瑟缩的昏灯,畏惧于大自然的恐怖神威下。 韩伯白天就已安全到家,韩婶关好二楼门窗,跟他说起海面奇怪的黑雾,“你看窗外,这是怎么回事哟,真是吓死人了!” 韩伯站在二楼的阳台,远望七十二泾海域,担忧无声,心底决定明天再去伏波渡。 神鬼之力较量,激发出阵阵浩然正气与凄厉阴力,后山众人被这两股劲力催击意志,一时兴奋,一时恶念,不但身体憋闷沉重,连精神也在摇摆,情绪易躁易怒变换。 刘三子身体比常人强壮,都有些忍受不住,只觉心境烦躁,血液倒腾。其余刘家部下更好不到哪去,一个两个神情痛苦,眼睛血红,嘴角抽搐。 在刘三子左边,冯渐微挡于活珠子和闫禀玉身前,口中念净心神诀,在抗衡这两种强大力量。 右边是家主刘凤来,他丝毫不受影响,神色气度泰然自若,刘三子信心倍增,邪怎可能压得过正? 局势堪危,刘四子警惕下的风水耗子也收敛锋芒,躲匿进红树林中。 冯渐微立场居中,他看待较量更客观,空中拘魂幡还在不停地吸纳阴气,卢行歧整个状态兴奋诡异,煞气强悍。而太极阴阳阵制衡之道已失,强弩之末而已。 阵外忽听得一阵噼啪的碎裂声,一柄拘魂幡已让敕令纸人脱阵反水,跪首称服,刘家众人怕再起变动,皆聚神望向阵中。仅仅一秒,金光极盛极衰,镇坛木彻底碎裂,神力消失。 太极阴阳阵已无力回天,刘家阵营叹惜声此起彼伏。 夜半尸语 第48节 卢行歧收幡在身侧,居高临下,气势悍然,口吻挑衅道:“刘凤来,成王败寇,你服是不服?” 刘凤来视线仰看,咬牙切齿,掌心指甲捏出了血。服或不服,无声胜有声。 神鬼抗衡之力消失,冯渐微忙回头检视活珠子和闫禀玉,“你们……还好吧?” “没事,家主。”活珠子边说边扶住虚弱的闫禀玉,她被敕令纸人啃咬,衣衫褴褛,全身没一块好地。所幸扑出阵时紧抱住头脸,五官倒是干净,不过被阴气侵袭,脸色苍白得可怕。 “三火姐,我的衣服给你穿,你能自己站住吗?”活珠子胡乱取了称呼,问闫禀玉。 闫禀玉无暇在意被新取的外号,微微点头。 活珠子便松手脱下t恤,塞到她手上,“我现在光身,不意冒犯。” 闫禀玉抓着t恤,木然地张了张口,然而抖着唇什么也说不出。她无力地扯出个笑,表示谢谢,套上衣服,盖住自己的狼狈,然后抬头看向威风凛凛的卢行歧。 冯渐微见他们没事,转过脸去仰望卢行歧。虽然黑夜,他又立在半空,但仍见其表情飞扬跋扈,幡中麒麟兽怒目,神态也尽是睥睨。 “呵!”冯渐微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笑。不枉他费尽心思,又违背与刘家的关系,去接近卢行歧。 梧州府卢氏门君卢行歧,才能浩渺,通达天下,数百年无出其二。他终于能体会到一丝,阿公对卢氏灭门的叹惋之情。 刘凤来突然伸臂向冯渐微,他气冲力急的样子,冯渐微还以为自己在那笑,得罪了他,忙挡手在身前,道歉:“对不起啊,我这不是……” 然而刘凤来只是夺过法鞭,鞭梢狠甩,抽打在俯首的敕令纸人身上,咬牙呼念:“太上有命,搜捕邪精,阴阳请正,内外澄清,百鬼敕令,呼应!” 法鞭的威胁,供养的诱惑,远不及拘魂幡的威慑,敕令纸人任鞭梢加身,不敢呼应。 “我刘家供奉你们百余年之久,现在你们却在跪我刘家的仇敌,百鬼敕令,快去给我立阵!起来!百鬼敕令呼应!呼应!”刘凤来疯魔了般,法鞭抽打不停,不少敕令纸人的魂息被他击碎。 对太极阵的寄望破碎,刘三子也唏嘘,他清楚家主难以接受,怔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 都这个时候了,刘凤来还想驱使敕令纸人扶阵,冯渐微一把捉住法鞭鞭梢,手腕绕转,将法鞭夺了过来,“刘凤来你发什么神经?即使你将他们鞭挞魂散,这阵也立不起来了!” 冯渐微没有出狠力,刘凤来却因不愿放手而被带倒,跪到地上去,可见是打击之下,心力衰竭。 “刘凤来你……”他声有不忍。 刘凤来垂下的头,缓缓抬起,巡望残破的太极阵,和失去号令的敕令纸人。极盛极衰的太极阴阳阵,仿佛叫他看到了刘家飞凤冲霄的未来,颓败的无力蔓延在身体内,最后一丝不甘在胸腔酝酿,几乎压崩他的理智。 “家主……”刘三子上前,想去扶起刘凤来。 “哈哈!哈哈!哈哈……”刘凤来突然大笑,冲冯渐微喊,“是,我是疯了。” 他不得时,谁也别想踩着他得利,刘凤来强撑着站起身来,振振有声高喊:“刘四子!请他们上来!” 他们,是风水耗子。 刘凤来作为刘家后人,不能行废穴之事,但是风水耗子可以。既然飞凤冲霄必毁,那他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卢行歧志得意满! 刘三子站到刘凤来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因情绪大起大落而打颤的手指。 风水耗子两队六人,面面相觑,有隐虑,却又欲望过甚,不愿放弃黄雀在后的时机。况且同样有枪,六人对二十余人,从前不是没有过,胜算平分,能赌上一赌。 他们冲刘四子点头,刘四子抬高枪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祖地。 卢行歧看透刘凤来意图,高高在上地道:“刘凤来,你执念过重,竟到如此地步。” 刘凤来冷冷回呛:“这穴我宁愿拱手他人,也不让你得逞,扰我先祖!” 此人已经疯魔,卢行歧握紧拘魂幡,说:“命格推相,只是窥探先知,修行之人皆明,卦不因吉而无畏,不因凶而不为,卦相并不全是必然。顺应万法自然,才是天道。” 重担卸下,前路未明,刘凤来哪还管压身的天道法则,“什么天道!如今我就是天道!” 冯渐微闻言,也是骇然。 刘四子迎着风水耗子等人,已经来到祖地。 风水耗子六人,皆都体型彪悍,唯利是图,目泛精光。他们听了全场,自然明白局势之分,以及各自弱点。他们之中有人将目光锁在闫禀玉身上,算计之心昭然。 闫禀玉有冯渐微守着,风水耗子不似刘家,有关系连带,不敢做绝。但凭他们狠辣手段,是真的可能擒住闫禀玉去威胁卢行歧,虽然不知道这个人质能换得几成把握。 在这些算计目光下,闫禀玉有种任人鱼肉的恶寒感,往冯渐微身后藏了藏。 卢行歧似有所感,眼光一转,定在风水耗子身上。他身周煞气强盛,手中拘魂幡更是招展,掷地有声道:“我奉劝各位,即便今天这墓我开不了,刘凤来也断不会让出祖地,任你们直取飞凤冲霄穴,当心被人借刀使。” 风水耗子也明白刘凤来在利用他们牵制卢行歧,目前看黄雀得利,但背后可能还隐藏着弹弓。 刘凤来这边发声,“各位,卢行歧目的只在毁穴,你们应该也知这穴养成需数十年,毁了不可惜吗?我刘家宁愿飞凤冲霄予他人发挥作用,也不愿心血如此作贱。” 风水耗子也是风水师,穴毁掉当然可惜,他们和刘家联手确实可赌一把。当中有人出声:“地师堪舆,翻山越岭,观天理气,看山常不是山。厉害的穴有些人一辈子都难见一处,废掉实在可惜。” 听这意思,两方是打算合谋了吗?和平年代长大,闫禀玉真受不了小命被人拿捏的惶然。如今谁也靠不住,即便全身疼痛,精神不济,她仍站出来尝试说服:“刘凤来不过是利用你们来牵制对手,你们以为他的话有几分真心?行走社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还少见么?” 闫禀玉说着,淡淡地瞟了一眼卢行歧,再接着道:“伏波渡绝魂你们是清楚的,那鬼能自如出入还说明不了问题吗?今晚那鬼的真正本事,你们也见识到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他最是记仇,谋事只看得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性格如此锱铢必较,你们败他事,天涯海角,你们觉得能逃得过吗?别到时讨不得好,还树立了两拨敌人。” 不得不说,闫禀玉这谈判妙,道明厉害,由他人来决策,无压制,诱骗,虚张声势,都是实话:为了一穴得罪多方,大可不必。 冯渐微还从其中咂摸到些指桑骂槐的怨恨。 那鬼与刘家还是旧友,就这样都要刨人祖宗,这女的没说错,其谋事确实只看得失。风水耗子几人眼神交流,低声私语。 假设今晚得成,未免夜长梦多,只能提前葬穴,但飞凤冲霄不在最佳时间葬骨,穴的功用不足。如此一看,这穴就不值性命冒险了。 六人商议好了,抱拳向刘凤来歉声:“私自进伏波渡,烦扰诸位了,我们兄弟几人自知担不起这好穴,这就回程。” 负责挟制风水耗子的刘四子向刘凤来投去询问的眼神。 几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刘凤来自然没有理由为难他们,做样拱手,“既然如此,那诸位好走。” 刘四子接收信息,不风声色地退后半步。 风水耗子认下无功而返,自愿退出。 刘四子将人送到岛岸,亲眼目送他们离去。 解了道威胁,闫禀玉默默松口气,忽而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怕是什么偷袭,她转目寻找,最后发现是卢行歧。他低眼望她,神态一似的超脱物外。 闫禀玉冷淡地转开目光。 卢行歧随后落身在地,那幡不受拘束,也紧跟随着他。巨大的黑幡张扬在他身后,仿佛裹了张气派的披风,十分英姿飒爽。 成败分晓,卢行歧最后再道:“飞凤冲霄夜葬,起势急,衰落必然更剧,其效用不足更改刘家生道。刘凤来,称谓亦是禁锢,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1。” 说完,卢行歧瞥眼冯渐微,语气却对他旁侧,“闫禀玉过来。” 闫禀玉下意识往冯渐微身后躲。 卢行歧眉头一皱。 冯渐微额角狂跳,后背发凉。 闫禀玉想了想,扯扯身上长到盖到大腿中部的t恤,活珠子高得有180出头,但人太瘦弱,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衣服给她而感冒。再次跟活珠子道谢后,她过去卢行歧身边。 “跟我走。”卢行歧简单一言,迈步向刘家祖地。 闫禀玉无奈跟上。 拘魂幡阴力凌厉,有其护卫,常人难近身,他们顺利到达之前挖的墓室口。 风水耗子离场,目的不成,阵破,纸人无能驱役,枪支弹药也根本伤不到卢行歧一丝一毫,再加上一柄可借阴兵的拘魂幡。刘家彻底输了,刘凤来只能认栽,他冲着卢行歧的背影反驳:“那卢氏门君你呢?执着本相,手段了得,难道也见了大罗天吗?” 卢行歧脚步一顿,低低哼笑:“我一鬼迟早落黄泉,见甚大罗天?” 从他的话里,闫禀玉听出一丝自我嘲弄。 第36章 (修) 生葬 墓口开阔,能容成年人过身,卢行歧在跳下墓室前,看向冯渐微,“冯渐微,闫禀玉的因果也有你的手笔。” 他在警告冯渐微促成共寿契约的行为,让其守住墓口,以保全闫禀玉。 阴息微弱,会被拘魂幡的阴力波及,所以入墓后拘魂幡便不能出现。他们只是摄取阴息,不动棺椁内部,虽然刘家不至于冲动到毁祖坟,但为防万一。 冯渐微无奈,头重重一落。 卢行歧特意收敛自身阴气,当先跳进墓。 那诡异的幡骤然消失,闫禀玉正奇怪,脚腕忽被握住,吓了她一大跳!本身对进墓就忌讳,坑里还伸出双苍白无血的手拖住她,“鬼——” “鬼啊”还没出声,卢行歧探脸,语气平常,“墓室高度不足两米,你下来,我托你一把。” 闫禀玉瞪眼,果然是“鬼”,但好歹吱个声呀! “你让开,我自己能行。”闫禀玉气结,踢开那双素净纤直的手。 任她行为粗鲁,那双手退了下去。 闫禀玉摸着坑沿坐下,先将脚探进去,再拿出手机,低腰伸去照明。灯光有效,只照出个大概格局,墓室有隔间,可能是夫妻墓;除了青砖券顶,墙壁全由厚石块砌成,一眼空旷。 不到两米的高度,还好,闫禀玉向下挪了挪身体,心中默念:有怪莫怪,非我意愿,千万勿怪。 闫禀玉脱离坑沿往下跳,稳稳落地,就是被带进来的泥土石块砸身上,伤上加伤,痛惨了。她皱脸拧眉,不忘打光照明。 墓里除了封门石后的位置,其余空间被两个墓室占据,里头放置了两座棺椁,中隔设过仙桥。跟闫禀玉猜想的一样,这是座夫妻合葬墓,过仙桥有转世后再续前缘之意,这对夫妻生前感情应该和睦。 棺椁边上的窄条缝里,散落着一些殉葬物品,有衣物和随身用品。衣物布料年旧褪色,但可分辨出本色,有暗有明艳。男装多为长衫马褂,女装多为上衫下马面或裤装的制式,跟传统的一体清装区别。应该是清末汉族的装扮。 随身用品就是梳子镜子怀表之类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就连刘家这种家底丰厚的,墓葬也是朴实无华,跟电视里看到的大家族满是精美陪葬品的墓室不同。闫禀玉不禁嘀咕:“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一出声,墓里的潮湿霉腐味更冲了,闫禀玉咳嗽两声,越发觉得里面阴冷。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搓臂膀升温,她想起找卢行歧。 他现在就蹲在合葬墓前边一角,在琢磨地上一卷草席。 闫禀玉向卢行歧走过去,想问问什么时候开始取阴息。她实在难受,不想在这里久待,也不想再在刘家逗留。 走着走着要弯腰低头,因为券顶其实就是弧形顶,越到边缘高度降低,弯腰以免被撞。 “卢行歧……” 刚张口,卢行歧手指拨动,草席弹开,露出里面一具穿着改良长衫,体位蜷成盘体卧的焦黑干尸。 闫禀玉愣了愣,随后惊惧,大声尖叫。但口鼻捂住,声喊不出,只是“呜呜”恐惧。 卢行歧听到她声音,又将草席卷了回去,安慰一句:“死尸而已,没有威胁。” 闫禀玉当然知道那是死尸,都干掉了也诈不成尸,哪来的威胁?身心实在疼痛憔悴,她无力反驳,虚弱地说:“你快取阴息吧,我不想在这,我想回去。” 卢行歧转过脸,打量闫禀玉,她语气全无平日的锐气,人也苍白失去活力。 夜半尸语 第49节 不顾闫禀玉受伤的身体,将她带进墓室,是怕刘家再迫害她。但其实,究其根本,是他在迫害她。 卢行歧视线回到草席,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回哪?” 回哪?闫禀玉思考,她的家不在钦州,只有韩伯的家能去,“我想回韩伯家。” “好。”卢行歧说。 “然后呢?”闫禀玉追问。 草席旁还有些随身物以及毛巾碗筷的日用品,很奇怪,卢行歧说:“再等等,有些突发状况。” “什么?” “原墓被开启过,阴息应该损坏了。” 墓被开过,那这干尸是后葬的了,也是,夫妻墓怎么能有第三者呢。左为尊,如果是小妾的话,应该葬在男主人右侧,现在干尸却只以草席卷裹,而且看穿着,长衫是男子服饰。闫禀玉失望,“那今晚不是白忙了吗?” “不尽然,先看看干尸是谁,怎么会卷席薨于夫妻合葬墓,这不符合墓葬形制。”卢行歧开始翻边上的物品。 草席盖住干尸,没那么惊悚了,闫禀玉也去帮忙找寻有用讯息,只想快点结束出去。 陪葬随身物是有,但碗筷纸笔这些,像是有人在墓里生活过。闫禀玉怀疑什么,弱声:“他该不会是被生葬的吧?” 卢行歧平常声,“确是生葬,所以墓门是后填的,没封死。” 闫禀玉原本在翻一本随笔,闻言赶紧扔掉,再将手搓干净。这种被生葬的怨气肯定很大,还是别叨扰人家了,到时怕被报复走霉运。即使她现在已经够倒霉了。 “生葬是有什么神秘风俗吗?尸体没有腐化成骨,而变成了干尸,也是因为这个吗?” 卢行歧解释:“有些地方有生葬习俗,不过是相对于灾祸年,裹腹艰难,年迈老人无劳作力,又占一份口粮,只能安个好听的名讳:送生。取早送生途之意。老人提前进墓起居,一日只进一餐,再逐步减少食物,直至送去的餐食原封不动,便可封墓。家属跪伏三日,感恩长者福绵子孙。” 将人活活饿死,还感恩福绵子孙,闫禀玉恶寒这种粉饰犯罪的做法,她气呼呼地说:“‘送生’太反人类,太残忍了!” 不过,别说灾荒年送生,一般人家死了有副寿材埋个土坑就不错了,这里的墓室还不小,不可能是因经济问题被生葬。闫禀玉又说:“随笔上署名刘望犹,他是刘家人,又不缺钱,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死亡?” 卢行歧摇头,“不得而知。” “那本随笔记录了刘望犹的生活起居琐事,上面书写繁体字,但日期用的是公元记法。他不使简笔字,最早应该生于民国,公元纪年法是从1949年才产生的,最迟死于近代,非清代人。”闫禀玉将发现告诉卢行歧。 再联系上干尸的盘体卧,还有无意中看到他双手像婴儿一般握固,这种姿势如同蜷缩在母亲的羊水里,天然的安全感。闫禀玉猜测,“你说,这里葬的是不是他的父母呢?他长眠的位置伏在棺椁脚下,就像儿时绕膝承欢。” 物品没什么好翻的了,卢行歧起身说:“起阴卦摄阴息,便能一探究竟。” 历经众多劫难,终于到最后一步了,闫禀玉觉得轻松一些,伤口的疼痛感都缓了许多,“那你赶快。” 卢行歧没说什么,在干尸的随身物品上方,赤手划了道敕令。然后走到墓口,扬手拂过,墓口上立即张开道水波。 看着像是在封存阴息,应该是起阴卦前的准备工作,以前听他说过起阴卦绝魂,摄取阴息跟这个原理差不多吧。外面还有这么多敕令魂,闫禀玉后怕地问:“会有很多鬼被拘进来吗?” “会,不过阴卦一起,鬼魂只是形态,没有实质伤害。”卢行歧迈步回来,到干尸跟前。 “闫禀玉,离远点。”卢行歧出声,同时十指开始结印。 他要开始了,闫禀玉在墓室找了个角落,安静待着。因为好奇,望向他施法的动作。 只见卢行歧双手拇指食指点立,其余三指相扣,结出个风形印,口中呼念咒语:“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吞魔食鬼,横身饮风……1” 随着咒语念出,他指中风形印化出气流象,象中流岚卷荡,如惊涛怒浪,酝酿着恐怖的吞噬之力。 “敢有小鬼,欲来见状!!” 咒成,气流象骤然爆开,变化成无数的风形印,飓风一般强悍地扑袭向四周! 狂风在墓室中扫荡,将所有的殉葬物品卷飞起来,打在券顶或地板,哐哐有声。 卢行歧的身影也被风吹得如流雾一般若隐若现,透出长衫下颀长的肌骨。 那风强劲如剐,闫禀玉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觉身子骨都被吹飘了,要不是墓室有顶,她就要被风卷上天去!身边时不时有重物坠击,她扶紧石墙,眯缝起眼观察,能更好的避开重物击打。 满室飞腾的物品,闫禀玉在这乱象中,见到形销骨立的卢行歧——是真的“形销骨立”,因为他俊美的皮相像被撕扯开一般,悉数卷进气流中,只剩一副骨身,她甚至见到他面中深凹的白森森的眼眶骨。 这半个月来,日夜相处,闫禀玉早已习惯卢行歧精美的皮相,现在他却成了一副森然可怕的白骨,这是否才是他原本的面目?太过惊诧恐惧,她尖叫出声:“卢……” 墓室狂风大作,将她的恐惧和声音一同,揉碎进呼啸声中。 随后,石墙,券顶,地板,沁出丝丝青烟,四面八方,密密缕缕,随风翻卷,渐渐洇满整间墓室。 青烟一现,呼啸的狂风中似乎糅杂着虚弱的靡靡之音,听着似哀嚎,似乞求,似痛苦。 青烟弥漫的最尽处,卢行歧的骨身忽然转向,望了闫禀玉一眼,那眼骨森白空洞,缕缕青烟从中飘出,淹没掉他没有情绪的目光。 之后,青烟将卢行歧的骨身彻底吞没,湮灭无踪。 风止,物落,墓室狼藉,重回安静,空中的潮湿霉腐味再次飘出。 冷,好冷,闫禀玉抱住自己身体,挨着石墙,慢慢滑落。她歪在墙角,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墓室气温回落,而在棺椁前方,有一身影凭空出现。 那身影气息冷肃,眉眼沉沉,神色微有矇昧,却又带着些杀伐狠绝。他霍然想起什么,抬眼寻找,目光因为急切而驱散了一丝冷然。 墓室一侧墙角,闫禀玉抱身瑟缩,昏睡了过去。 他径直过去,蹲下身来,观察她的脸色片刻,然后一只手撑扶她背,一只手穿过她膝弯,将她抱了起来,向墓口走去。 “好冷……”闫禀玉呢喃着,微微睁眼,视线晃动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心中有计较,强撑着抬起手,抚过那张脸。 “……怎么、不是、白骨……” 卢行歧脚步一滞。 闫禀玉念着,又闭上了眼。 卦相遮蔽,但还是被她看到了起阴卦的过程,或许是因契约的作用,才有此疏漏。 卢行歧重新走动,低脸在闫禀玉耳边,用念力修改她的记忆。 “闫禀玉,从来没有白骨,你什么都没看到。那只是梦,你并未见到白骨,清楚了吗?闫禀玉……” 第37章 钦州府完 卢行歧抱着闫禀玉,走出墓室。 冯渐微因为守在墓口,第一时间看到他们。闫禀玉在卢行歧怀中,已经昏睡过去,但瞧呼吸起伏平缓,应该无碍。 活珠子在冯渐微后边,也是先关心闫禀玉,但他又不敢直接问卢行歧,只好拽了冯渐微的衣角,“家主,三火姐没事吧?” 冯渐微摇了摇头。对付阴气损伤,卢行歧自然熟手,不需他人操心,更何况闫禀玉还有利用价值,为遵守契约,他也不会让她出事。 卢行歧走出祖地。 刘凤来冷冷地盯住他的背影。 在拘魂幡消失后,敕令纸人才敢听令法鞭,刘凤来将它们唤进后罩楼里,以躲避起阴卦,能保一些算一些。但从四面八方拘进墓室的魂烟来看,怕是凶多吉少。 刘家部下自知大势已去,家主也无任何指令,便任他们通行。 如今不用特意收敛阴气,卢行歧掠行而去,速度极快,几下便离开了后山。 此时无船出伏波渡,闫禀玉的状况也不适合劳顿,卢行歧的目标是留园。先治疗阴毒,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刘凤来收回恨毒的目光,让刘四子率领部下回守刘宅,刘三子留在祖地,做完安排,他就跳进了墓室。 冯渐微附耳跟活珠子提点两句话,让他跟随回刘宅,随后自己也进去墓室忏悔。 留园。 闫禀玉的房里,双生敕令一直守候。 弄璋和握珠坚守嘱托,扮作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影子,刘凤来因为着急制止卢行歧动墓,并没有时间迁怒他们。 现在卢行歧抱着闫禀玉回来了,将她放到床上躺好,并将她的外衫扯掉,露出里面褴褛的衣服来。 弄璋和握珠飞在床前,见闫禀玉昏睡未醒,衣衫褴褛,心知他们办的事极其危险。还有卢行歧,他周身阴气混乱,隐有控制不住之象。 闫禀玉的脸色实在太差,隐泛死灰,握珠害怕地向弄璋靠近,“哥哥,姐姐她……怎么了?” “她好像被阴气占身了,阳气衰微,所以人昏睡不醒。”未成双生敕令前,弄璋和握珠被分开晦养,他曾在刘家一个盗窃的部下身上见过这种伤口,是被敕令纸人啃咬所致。 闫禀玉身上惨不忍睹,伤口的血浸染衣料,黏合一起,要先剥离。卢行歧想触碰,又缩回手。召拘魂幡又起阴卦,太耗费阴力,他短期无法自如收敛阴气。 鬼身阴气会让闫禀玉病情加重,卢行歧退开一步,向握珠投去眼神,“握珠,你来帮她擦洗换衫。” 握珠很乐意帮忙,就是有个苦恼,“可我力量太小,翻动不了姐姐。” 卢行歧转身迈步,留下一句“我会协助你”,离开房间。 片刻之后,他端回一盆温水放在桌上。考虑到握珠人小,他将毛巾裁成小块,浸湿了给她。 握珠不同一般敕令纸人,纸身不惧水。她双手捏住毛巾,从桌子跳到床头,又发现新的困难。 “可是姐姐身上还穿着衣服,不便清理伤口。” 这个问题卢行歧也想到了,从韩伯的应急包里找出一把剪刀,说:“男女有别,我会用阴气操控剪刀剪开衣服,需你替我指示方向和下手轻重。” 握珠欣然应:“好。” 弄璋被晾在一旁干着急,他问卢行歧,“哥哥,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卢行歧看他,“有。” 弄璋:“什么事?” “男女有别,你出去避让。”卢行歧说完,背过身去,指间释出阴气黑线,缠起剪刀。 那么多伤口,握珠不知要忙到何时,弄璋万分不解,“我和妹妹一起,不是更快吗?” 卢行歧冷淡一瞥,“你适才没听我说,男女有别吗?” 弄璋反驳:“我只是一小儿。” “男女七岁,食不同器,坐不同席,你不知?”卢行歧反问。 “好吧。”弄璋八岁了,他确实知道。 卢行歧再安排,“你去外面把守,如有敕令纸人监视,或是刘家人经过留园,速速传音。” 好歹也算帮忙了,弄璋爽快点头,飘身从窗缝滑了出去。 万事俱备,卢行歧背对床,操控起剪刀,“握珠,你牵住黑线指挥,我来下刀。” 夜半尸语 第50节 “嗯!”被赋予重任,握珠重重点头。待黑线伸过,她小身子跳上去抱住,谨慎地用手牵动,开始指挥。 “剪刀现在在姐姐领口上方,需要换到反向,方便下剪。” “好。”卢行歧手腕半转,黑线也跟着转。 “方向对了,慢慢下来,刀口挑起布料。” “嗯。”卢行歧缓缓弯指,降低黑线高度。 “好了,别再低了,剪刀已经绞进布料,你可以开始剪了。” 剪刀锋利,又贴着闫禀玉,卢行歧摇动指尖,小心异常。 先前那般果决,里外安排妥当,现在下刀却如此慢,明明只是一刀咔嚓的事。握珠不禁侧目,卢行歧背对着床,眼光未动,知礼守礼。 弄璋握珠兄妹初次见卢行歧,就畏惧于他的气势和强大,现在难得地见他如此好言好语。握珠虽对他和闫禀玉之间的事不尽祥,但从白日他俩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些讯息:卢行歧用契约挟制姐姐,胁迫她替自己办事。 不难猜测,今晚的行动,也是胁迫中的一部分。 握珠年岁小,可好歹有百年见识,她从卢行歧身上看出一种不得不为之的矛盾,不理解也不懂,为什么大人们不求本心呢? 一念至此,握珠思绪回笼,见剪刀到胸了,开口提醒:“这里抬高一点,女子胸部有起伏。” 黑线倏然抖了抖,握珠不设防,差点被甩下去,她嗔声埋怨:“你要专心点。” 卢行歧沉定心思,低声:“抱歉。” 就这样,一句一指示,一应一操作,将闫禀玉破烂的衣服剪掉扒开,握珠开始清理伤口。 卢行歧收回阴气,那把剪刀被放到桌上,他安静等待。 留园外,弄璋没有传音,刘家暂时无异动。 树静而风不止,卢行歧思绪纷杂,一会飘至起阴卦的卦相,一会又转到眼前的场景。 不知过去多久,握珠一声“好了”,卢行歧如梦初醒。 “你替她穿上衣服。”他去闫禀玉的背包里找,因为又烧又损,只剩最后一套裙装。他背对床将裙子放床边,走远几步后,再次操控黑线扶起昏睡的闫禀玉。 好在现代的衣服轻,样式又简单,握珠双手揪住裙角,飞上飞下地给闫禀玉套上。连衣裙,两手穿过袖子,再拉平整,就穿好了。 握珠说:“好了,你可以把姐姐放下了。” 卢行歧回头,一个不慎,黑线断开,闫禀玉的身体失去牵制,软倒下去。 握珠就在闫禀玉边上,她自知没有能力撑扶,怕被压扁,吓得飞开! 卢行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伸臂接住闫禀玉后背。 握珠安然后退,在一旁狐疑地打量卢行歧,她见过他施法术隐昼,知他本领通鬼通神,“哥哥,就算你阴气动荡,也可以施法托住姐姐的,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作出思考,卢行歧是下意识用一个最适合的姿势去扶住闫禀玉。床低,闫禀玉坐卧在床,所以他此刻是跪姿。 卢行歧没应声,抬膝盖站起来,慢慢将闫禀玉放到床上。或许舒坦一些,她不再昏沉,嘤咛着翻身,双臂抱住自己。 阴气占身会寒战,卢行歧替闫禀玉掖好被子,他回身朝窗外喊:“弄璋。” 弄璋从窗户缝飘进来,和握珠并排,恭敬答道:“哥哥唤我何事?” “同为敕令纸人,闫禀玉中的阴毒你们最了解,现在需要你们给她拔毒。”卢行歧看着他们,语气略带命令。 握珠不懂,问:“要怎么拔……” 余光看到弄璋苦脸忧忡,她直觉拔阴毒或许是难事,便收了声。 握珠不了解,弄璋却是清楚的,拔阴毒的原理就是本源相容,以自身为器转纳阴毒。虽说鬼气强盛煞气才强悍,但他们可能会因为阴气过剩而失去灵智,变成普通的双生敕令。 帮忙只是能力范围之内的,善意的锦上添花,一旦有危险就要慎重考虑了。人性自我,弄璋握珠再认主,也不敢拿魂体冒险。 “哥哥,我和握珠……灵智开化的时间尚浅,对阴毒、一事……”因为畏惧,弄璋回话不利索。 卢行歧看穿他们犹豫,冷冷道:“尔等与敕令纸人同出一脉,别跟我说你们不懂。” 他们向闫禀玉认主,最初也是因为畏惧卢行歧,弄璋握珠齐齐跪地,颤身不语,也忘了辩解。 卢行歧低眼掠过他们,随后向外走去,“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将她阴毒拔完,否则……” 话未完,门关上。 弄璋先抬起头,无奈地叹气,为人苦于病痛夭折身不由己,为鬼还是迫不得已。 “妹妹,我教你怎么给姐姐拔阴毒。” 握珠有点被吓到了,抖着嗓子说:“嗯,哥哥……” 房外的屋顶,卢行歧立在瓦脊上,纵观眼底刘家。 灯火景观依旧,刘家内宅不见一丝人气,月影寥落,岛外平波,整个刘家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房内弄璋握珠窸窸窣窣低语,伴随着丝丝的哼痛声。拔阴毒的拔,是生拔阴气,闫禀玉会有痛感,他们已经开始了。 卢行歧放眼之外,屏蔽掉声音。 “谁?” 留园垂花门外,忽有人影靠近。 “是我,门君。”活珠子站在垂花门下,谦卑地弯了弯腰。 是冯渐微身边的半阴子,卢行歧问:“到留园有何事?” 活珠子双臂抬起,将一盅符水呈高,“家主让我来给闫小姐送去阴毒的符水。” 符水只是调养生息,时间久见效慢,不比拔阴毒起效,卢行歧拒绝,“不必了,代我谢过你家家主。” 旧事过节,一码归一码,冯渐微今晚确实帮助了闫禀玉。 “好,我会跟家主转达的。”活珠子放低手,怀抱住符水,转身离去。 —— 冯渐微凌晨才回惠园,拾整了一晚墓室,疲惫不堪,见床倒头就睡。 活珠子守在房外,等家主醒来再跟他说留园的事。 阴天的早晨,实在好睡,冯渐微睡醒已经九点多。 活珠子听到房内动静,第一时间开门进去,“家主。” 冯渐微一只脚迈下地,另一只脚还踏床上,双手覆面,搓掉脸上的油和眼屎,头发又乱糟糟,形象真是十分粗糙,有悖平日的斯文气质。 冯渐微大口打了个哈欠,“什么事这么着急?” 活珠子到跟前去,回复:“你昨晚不是让我去留园送符水吗?” “嗯,卢行歧收了吗?” “没有。” 冯渐微了解了,“估计他已经给闫禀玉拔阴毒了。” 活珠子又说:“我去留园时,卢行歧在屋顶上,双生敕令与三火同处一室,有些声音传出,我顾忌他的阴力,不太敢听清。” 活珠子命带半阴,对卢行歧存在畏惧也正常,冯渐微说出自己让他拿符水去试探的真正目的,“卢行歧既然能从太极阴阳阵的阵势去破阵,肯定也了解敕令纸人,双生敕令与敕令纸人同出一脉,能拔闫禀玉身上的阴毒。他不接受符水,估计是闫禀玉已经无恙了。” 活珠子“啊”了声,不知其中这么复杂,“那卢氏门君,真是好渊博。” “何止!”冯渐微一拍大腿,起身去桌上拿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冷的凌云白毫,“他问刘凤来要双生敕令那出,估计也是预想到今时,所谓心思缜密,不外如是了。” 活珠子跟着,见冯渐微喝完一杯茶,他又提壶斟上一杯。家主早起习惯喝水,一般两杯。 冯渐微又喝完一杯茶水,放下杯子,提醒活珠子,“对了,等会你将行李收拾下,我们要随卢行歧他们离开。” “同行吗?”活珠子问。 卢行歧不知愿不愿意接纳他们,冯渐微只说:“同路。” 同行和同路,在活珠子的脑瓜子里,一样的意思,“门君会让我们跟随吗? 冯渐微眼尾挑起,嘴咧开笑,贼劲儿欠欠的,“阿渺啊,越是心机深沉动不动就阴人,如卢氏门君这般的烈男子,就越怕不要脸的缠郎,最适宜死缠烂打。” 听着,家主是打定贴上去了,活珠子问:“家主,你之前干了‘那些事’,不怕他秋后算账吗?” “怕什么?他真介怀,早撕了我了,我还能饱饱地睡个觉?”冯渐微不以为然。 “那我们这样,会不会对不起刘表哥?特别是刘家刚经历了不好的事。” “哪有?礼尚往来而已,我被逐出冯氏,举目无亲之际,刘凤来不也是冷眼旁观,按耐不动吗?” 活珠子摸摸头,有时看着他们兄弟真意,但细想,好像是挺塑料的。 “好了,我要去跟刘凤来告别,你这边先拾掇。”冯渐微到卫生间洗把脸,就朝东厢去了。 冯渐微才到东厢房,刘凤来也刚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刘家鞠躬尽瘁的管事刘德允。 刘德允见到冯渐微,简单问候:“冯大爷。” 那口气冷淡,完全不像打点刘家门面几十年的管事,估计也是听说了昨夜,对冯渐微心生怨怼。 冯渐微嬉皮笑脸,“早啊,刘叔。” 刘德允见他好像全无忏悔,吹胡子瞪眼地去给刘凤来准备早饭了。 冯渐微不管他,跟着刘凤来进书房。 “刘凤来,你该不会又是一夜未睡吧?” 刘凤来坐在沙发,双臂挂在靠背上,任身体陷进沙发里。 冯渐微站离他三步,低眼打量,“疲怠消瘦,筋骨松散,小心猝死啊你。” 嘴毒,也是事实,刘凤来耷拉着眼皮,说:“我得清点敕令纸人,到底损伤多少。” 冯渐微问:“还有几成存留?” “一成,”刘凤来道,“确切说敕令纸人一成不剩,幸存的都是封在阴沉木盒子里的双生敕令。” 只要伏波渡阵势在,拘魂附魂,终有一天,敕令纸人会再成规模,这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刘凤来未来的心态。冯渐微再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刘凤来深吸一口气,叹道:“我要去趟南宁府。” 穴是黄登池点的,刘凤来去那里,其心可昭。冯渐微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说:“我也得走了。” 刘凤来抬起眼皮,用眼神琢磨,“冯渐微,你为什么知道卢行歧到刘家是为探查卢氏灭门的原因?还能在留园里快速推断他的目的是取阴?” 刘凤来只知卢氏举族覆灭,是因清廷没落,而卢氏未寻出真龙之穴惨遭迁怒。但冯渐微的说法不同,卢行歧百余年后破世,是为寻找家族灭亡的真正原因,这其中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夜半尸语 第51节 那这些,冯渐微是如何得知,几时得知的? 面对刘凤来的锐利扫视,冯渐微头皮一麻,有些事是他心亏,支支吾吾地躲避。 刘凤来站起身,将冯渐微盯着,“当初在逸仙路,我用双生敕令传音,你说你不是为刘家而来,其实是为卢行歧吧。要不怎么如此凑巧,他们一到刘家,你也后脚就到,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早知瞒不过,冯渐微老实道出:“七月初我就打算到钦州,帮忙外祖迁墓仪式,但半道观星象有异,便转去了南宁府,在那碰见起阴卦的卢行歧。我阿公临终前曾为卢氏批命,道其一门含冤而终,所以推测他是为此而来。而刘家人丁式微,他初初破世,会由此下手,因为龙脉密令后七大流派仍存续完整,假如我是他,我也会先怀疑,一同寻龙,怎么单就卢氏全族覆灭?” “还有前晚我在留园跟踪过他,发现他利用闫禀玉吸引你和敕令纸人的注意,从巡逻的漏洞悄无声息离开,我跟着他去了后山,才知道他在勘探祖地,所以才能快速猜到他的目的是摄取阴息。” 刘凤来才知有后山一出,虽怨冯渐微未事先告知,好让他采取措施应对,但也能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初冯渐微被赶出冯氏,他也是避免因果而按耐不动,现在只能道因果好轮回。 至于卢氏的冤屈,刘凤来闻所未闻,七大流派每年一度的聚会,长者们也从未露丁点风声。但冯氏批命卜卦之术,传承已久,他自是信的,这其中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夜没合眼,头脑风暴让刘凤来头痛不已,他抬手用力地捏了几下额角,说:“未经证实的事,你别出去传扬,不然得遭有心人治你个挑拨七大流派之罪。” 冯渐微:“我知道。” 刘凤来又言:“你那么关注卢行歧,肯定有你的算计,被逐出冯氏一事我帮不了你,也分身乏术,但还是奉劝你一句谨言慎行。那卢氏门君为人作风强悍,全然不计后果,冒着魂飞魄散的可能,以阴身去抗衡镇坛木。即便他的后招是拘魂幡,他才破世,也未召出过拘魂幡,太极阴阳阵压制当前,他就一定能祭出宝器吗?假设失败,他不单魂魄消散,连闫禀玉也会身死魂灭,落得个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的下场。他对自己对同伴,尚且能狠辣到这地步,更何况其他人。” 刘凤来言真情切地将形势分析给冯渐微,真有长兄关切小弟的样子。 冯渐微心中感动,听话地点头。 刘凤来见他听进去了,挥手,“你走吧,刘家现在也是多事之秋,留下无益。” 冯渐微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外祖父在老祖的合葬墓里?还是以一袭草席卷裹,如此凄凉。” 祖父刘望犹死时,冯渐微还没出生,所以不知道合葬的事。刘凤来那时不满周岁,更没有记忆,父亲只提过合葬,更细节的没说过。 刘凤来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冯渐微沉吟,“也许这世上只有卢行歧才知晓了。” 俩男的行李本来就少,活珠子收拾好去东厢找冯渐微,在前厅喊。 冯渐微跟刘凤来告别,走出书房。 活珠子背了个大包,手上还拿件衣服,低头在研究。 冯渐微过去,看到是活珠子自己的衣服,“没事做了你,看自己衣服干嘛?” 活珠子解释:“家主,这件t恤昨夜借给三火姐了。” 冯渐微细瞧,还真是,穿在闫禀玉身上的衣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留园。 闫禀玉也在收拾行李。 衣服差不多都损坏了,就一身穿着走就行,她将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放进背包,揣上钱包手机,挎上韩伯的应急包,走出住了三天的房间。 踏步出门,脚步一顿,闫禀玉又回头,来到桌子前。 被双生敕令啃坏,被剪开的衣服就放在桌上。她用手摸了摸,当初淘宝网购的,高支100的新疆长绒棉,因为料子的厚度,才避免被纸人啃咬得更厉害。 “谢谢……”闫禀玉说,然后在烂掉的裤兜里,摸出一块纸包鸡,油早已浸出包装,染得到处都是,包括她干净的手。 “真是,讨厌……” 将衣服和纸包鸡扔进垃圾桶,闫禀玉毅然决然地迈步离去。 【三卷:百色厅——戴冠郎乎?】 第38章 龙州鸡鬼 闫禀玉站在码头,远望伏波渡海面,翘首以盼。 韩伯早上发信息问:事办好了吗?需要用船吗? 当时她还在昏睡,醒来看手机,韩伯又发信息,说他已经驾船到伏波渡外了。 闫禀玉赶紧起床,洗漱整理一顿忙,猛然间发觉自己身上不疼了,再看手臂小腿,皮肤光滑,哪还见伤口。脱离常规的愈合,可能跟患伤原因有关,她只能想到是卢行歧给她处理的伤口,那她身上的衣裙,也是他换的吗? “卢行歧,卢行歧……” 早起不见人影,闫禀玉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喊。现在白天,卢行歧遁形了,她望屋顶,扒床底,想看看他躲在哪里。 “什么事?” 声音空泛地传来,似乎充斥在各个角落,闫禀玉四处看,找不出他遁形的具体处。但是,找出来干嘛呢?就像她喊他,只是想知道昨晚是不是他替自己换衣服,可是问了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闫禀玉停下来,改口道:“韩伯要来接我们,他已经在伏波渡外了,有阵势困守,他能进来吗?” 卢行歧也不能确定,说:“如若他进不了伏波渡,你就去找冯渐微,他会送你出去。” 立场不同,冯渐微愿意送吗?闫禀玉心中存疑,但也没多问,背起背包,回身一看,桌上突然出现一道隐昼符。她过去将符拈在手里,轻飘飘无重量,突然萌生出一个胆大的想法。 犹豫两秒,闫禀玉还是将隐昼符塞进钱包,带上一起走。 思绪回到现实,远处海面依旧没有船的行踪。 码头安静,停着刘家的船和轮渡,闫禀玉转身看刘宅,真的要再进去找冯渐微吗?她是巴不得赶快离开,一点也不想再跟这个地方扯上关系。 犹豫之时,忽闻远声:“妹妹仔!妹妹仔!” 闫禀玉寻声望去,见到熟悉的渔船,惊喜万分,跳起来摇手,“阿伯!阿伯!我在这!” “诶!来了!” 韩伯转舵,加快船速,没多久就近岸。 靠岸前,船要减速,缓缓前进。闫禀玉迫不及待,望着干着急,双脚不由自主地小跺起来。等船头一近,她就快快跳了上去,催促道:“阿伯快,快开船!” “诶诶!”韩伯应着,调转船向,将船开了出去。 闫禀玉一直盯着船后,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跟踪似的,再看渐行渐远的刘宅,静伫在阴天中,白墙灰瓦竹影,如画中世界,无一丝人气。她见这情景,不禁啐自己以前的夸奖,什么中式韵味,简直是中式恐怖。 终于放心了,闫禀玉才有空问:“韩伯,你怎么进来伏波渡的?” 韩伯说:“我想说碰碰运气,开船在外面转,突然就能转进来了。” “那运气还真好。”闫禀玉进船仓卸下背包,裙子插兜隐隐发热,她没在意,以为是天热的原因。 海上阴天,船仓里光线灰暗,背包放在地板一角,闫禀玉准备出去,转眼间见到有什么从背包底下扭过去了。像是条黑线,蛇形一般扭滑,再定睛一看,暗淡的光线下,什么都没有。 要是从前,闫禀玉可能会觉得自己眼花,看错了。但在刘宅这几日被吓得不轻,她谨慎地提起背包带,猛地拎起来! 看着干干净净的地板,闫禀玉乐出一声,笑自己疑神疑鬼,都神经质了。他们已经离开伏波渡,刘宅几乎望不见了,现在又是白天,还能有什么。 闫禀玉放心地出了船仓,海风吹着清凉宜人,她伸展了下双臂,挨靠船围,深呼吸人间的空气。 海波平缓,海岛上红树林生机盎然,海鸟飞渡其中,啼叫声声,自然的一切那么美好。 “阿伯,幸好你来得及时,我是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刘家待下去。” “是么?咝咝。” “是呀,你不知道那宅子里面多阴森恐怖。” “这样啊,咝咝。” 闫禀玉奇怪地转过目光,看着韩伯掌舵的背影,“阿伯,你为什么说话要咝咝两下?还是我听错了?” “没有啊。” 现在听,又没了怪调尾音了。 “哦,那可能是我……” “咝咝。” 又有了,闫禀玉咽了咽喉咙,心慌意乱,心跳开始加快。那声似爬行类动物穿梭的动静,如果不是韩伯,那是船上进海蛇了吗? 也许真有可能,闫禀玉低眼在船板上巡视,“阿伯,你开船的时候,有没有碰到……” 她边说边找,余光在船头方向扫过,忽然顿住。 韩伯在转舵,但他不止手臂在动,连带上身也扭动,转舵的动作一卡一卡,很是僵硬,像极了提线木偶。 “阿伯……” “怎么了?妹妹仔。”韩伯背对着回应,连观望航向的扭头动作,也是卡、动、卡、动的。 声质丝滑,动作卡顿,看着有种非常诡异的剥脱感。 闫禀玉脚步后退,观察周围环境:空间有变动,飞鸟扑腾,并不处在循环,现在确实是白天。 阵势无关,鬼怪无关,那韩伯是怎么回事? 插兜里,应景地传递出若有似无的热度,闫禀玉被烫得浑身发抖,不好的预感犹如雷击。 久不闻回声,韩伯转头说:“你、有、事、吗?” 他转头的动作和声音一样,缓慢,卡顿,背部丝毫未动,只是头拧了个一百八十度。于是闫禀玉见到一副背着身,脸却正对着她的画面,“韩伯”嘴角轻张,露出个面具般的假笑。 如果此刻闫禀玉还不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那她真是白瞎了,“你是谁?” “是我……” “wo”发音,嘴圆张,闫禀玉看到一条拇指粗的大蜈蚣从韩伯口中探出,蜈蚣头耸立,与她对视。 柳州多山,三江县地貌同样复杂,气候潮湿高温,瘴气毒虫不少,闫禀玉见过这么大的蜈蚣,但没见过从人嘴里冒出来的,还在挑衅地观察她。此时“韩伯”目光直愣,口一直张着,像是被蜈蚣的意识操控着一般。 物一拟人,就产生恐怖谷效应,闫禀玉吓得腿一软,身体发麻不稳,晃了下。 蜈蚣误以为她要攻击,“咝咝”两声,“欻”一下从韩伯嘴里窜出,凌空朝她飞来! 闫禀玉快步退后,看准蜈蚣落地,一脚狠踩下去,脚底碾出咯嘎吱的脆声,蜈蚣粘浆溅出。她再抬眼,发觉韩伯的口中继续冒出蜈蚣,他耳朵孔里还勾出两枚镰刀状的毒刺,相继爬出两只赫黑精神的蝎子来。而他的袖口和裤脚更是滑出来石蜥和蛇,甲板上也突然跳出大量的、皮肤疙瘩黏液反光的蟾蜍。 一时间“咝咝”“咕呱”“唰唰”声铺天盖地,无数的蜈蚣,蝎子,石蜥,蛇,蟾蜍,齐齐向闫禀玉涌来!船板上密密麻麻一大片! 那边“韩伯”的身体像是失去支撑,轰然倒塌,就剩一堆衣物,被蛇虫纷纷碾过,并散发出令人晕眩的臭味。 这是海上,到底哪来的这些玩意?还是这船,本就是艘“毒船”? 连韩伯都是假的,毒船也不稀奇了,闫禀玉就恨自己心急没仔细分辨,就上了船。毒物逼近,只有船仓能躲,她掉头跑进去,没两秒,又被迫退出。 不止船头,船尾也一样被蛇虫占满,已经侵入船仓,从两边夹击。船上无净土,闫禀玉被逼到船围,看着这些蛇蝎蜈蜥蟾蜍,她落魄地哭嚎声:“真是倒霉到家了!” 话是这样说,但闫禀玉还没放弃,想着最后不行跳海得了。白日伏波渡外常有游船经过,她水性再不好,总能等到船施救吧。就这么决定了,她返身脚跨上船围,手臂攀抱上去,整个人横悬在船边。 海水渊深,跳还是不跳?心底还在做最后挣扎,闫禀玉却惊讶发现毒虫们不再逼近,停留在原地,像是在忌惮什么。好奇怪,刚还来势汹汹呢。 夜半尸语 第52节 闫禀玉不着急了,她试探地伸只脚出去,一众毒物如潮水般纷纷退避,地板的唰唰声密密麻麻,渗人胆寒。脚再伸出些,毒物继续退。 它们,好像怕她。 闫禀玉干脆跳下来,这一动静,毒物齐齐退离她半米外,在她身周退出个圆。还真的怕啊,她的气势回来了,又踩又踢,将毒虫阵搅得乱七八糟。 “滚开!都给我走开!我以前爬山最讨厌你们这些蛇虫蜥蜴,老是挡路吓人,害得我只能爬树上躲,等啊等,太阳快落山了才给老头送到饭……” 惊惧之后,愤怒也上来了,闫禀玉仗着自己莫名的优势,将毒物驱逐,辟出块安全位置。停下来后,她才察觉插兜里一直在发热,卢行歧可能想要提醒她什么。 只有船仓暗些,不知道他能不能够现身,闫禀玉刚移步,又听到喊声:“妹妹仔……妹妹仔……” 闫禀玉怀疑又是毒物制造的声象,她打算不理,径直进船仓。 “是我啊,妹妹仔,这里有好多蛇虫……” 声音真的很像韩伯,也有现实逻辑,闫禀玉停步回头,先是扫视一眼那摊衣服的位置,现在只剩毒虫,衣物不翼而飞。视线再移,她竟在船围上看到挂着的韩伯,他身下船板爬满毒物,在试图攀上滑溜溜的船围去攻击他。 既然受到毒物围攻,那他就是真的韩伯,闫禀玉赶忙过去,踩退蛇虫,将人扶下来。 “阿伯你怎么在这?” 一落地,韩伯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慢慢地回:“我本来、就在船上啊……” 韩伯是真的,船自然也是真船,那闫禀玉看到的掌舵人是谁?这些陆地上的毒物又是潜伏在哪里,被韩伯带到海上? “那刚刚掌船的‘毒人’你看到了吗?” “什么毒人?我只看到好多……好多蛇蜈蚣蝎子的,就在我们离开伏波渡后,突然就涌冒出来。” 也许只有她看到幻象,闫禀玉又问:“你开船时有检查过船上吗?怎么凭空出现这么多毒虫。” 韩伯慢声说:“每次开船我都会检查,船上也只有船仓能藏东西,但船仓那点地方不够装这些……” 两人同时默声。 现在这样,也就只有邪门能解释,可青天白日,这也太渗人了。 或许卢行歧知道,问问他先。闫禀玉将韩伯带进船仓,先锁上一侧门,再将仓内的毒物驱赶出去,锁上另一侧门。 从钱包里拿出隐昼符放矮桌上,闫禀玉唤了声:“卢行歧。” 符上立即浮现出缕缕黑雾,漂在半空中,几乎与船仓内的昏暗融为一体。 因为空间有限,那只是一团小黑雾,这与卢行歧平日的出场形象不符,闫禀玉不确定,再喊:“卢行歧?” “嗯。” 应声了,还真是他,闫禀玉对着迷你黑雾说:“外面那些毒虫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大量出现在船上?” 卢行歧说:“并非是凭空出现。” 那就是有迹可循,毒物是几时就存在的?闫禀玉回想细节,其实从一开始就出现异常了,因为韩伯能轻易进入伏波渡。她还记起上船时裙子插兜里的烫意,原来那时卢行歧就在警示她了。 既然他都清楚,闫禀玉赶紧让他处理掉船上危机,“你以前用斩祟刃能刺穿黑猫的眼睛,现在能施法灭杀外面的毒物吗?” 那些毒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怕她,即使目前没有危险,但任何人都不会想要跟这些可怕的东西共处。还有韩伯,人还在怔神,她担心吓坏他身体。 “闫禀玉,得需要你先去西南方向找个东西。” “西南方向……”闫禀玉探身到仓门,辨别西南方。 船早就停了,众多毒物蛰伏在外面,层叠不尽,看着头皮发麻。 “要找的是什么?”闫禀玉是万分不愿再从它们之中蹚过去,只求速战速决。 “不可说。” “什么不可说?” 他又道:“不可说。” 闫禀玉皱眉,没再多问,起身到门前,待毒物退开后,拉门出去。 渔船随波,船头此时正对西南方,闫禀玉目标明确,几步到船头,蹲下在甲板上搜寻。船头很空,没有杂物,只堆着几圈靠岸固船的缆绳,她还特意提起绳看,没发现东西。 甚至船围下的缝隙,闫禀玉也用指腹摸过,还是没发现。毒物只离她半米远,她一动,它们便趁机接近,不放过任何一丝攻击机会。 阵阵毒气熏得闫禀玉头疼,她尽量屏住呼吸。船头还有船舵,她最后检查一遍,竟然从转盘下的轴承里抠出一个鸟类头骨。 小头弯喙,明显是鸡的头骨,骨上有自然沉淀的黄褐色,但骨质又十分油滑,像是常被人拿手上盘玩。这玩意越看越邪门,不可能是韩伯的东西,再加上她找出这块骨头后,毒物群躁动不安起来,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闫禀玉举起鸡头骨,说:“卢行歧,你要我找的是不是这个……” “闫禀玉!不可说。”卢行歧立即打断。 不可说,是指不能直呼这个东西的名字吗?闫禀玉换成代称,“那我要将它破坏掉吗?” “别乱动,会受到咒力反噬,拿来给我。” 闫禀玉便拿上鸡头骨进船仓,放到桌上,“不能破坏,那要怎么做?” “砸碎它!”卢行歧沉声。 半空中,黑雾忽而变幻成短刀,直刺向桌上的鸡头骨。鸡头骨瞬间破碎,顷刻化作齑粉。 闫禀玉立马趴门上看,船板上的毒物,像是受到驱使,纷纷自杀式地跳入海里。 她高兴地喊:“卢行歧,毒物真的消失了!” “卢行歧……卢行歧?” 他不再应声,闫禀玉回头,看到变淡的黑雾,像起阴卦时弥漫的青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虚弱感,即将消散的样子。 他……怎么了? 韩伯精神恢复后,驾船回龙门。 天一黑,闫禀玉和卢行歧就立即离开,担忧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再缠上韩伯一家。 韩伯和韩婶送他们到马路头的公交站点,并给了闫禀玉两封利是。 广西的习俗,家中人出远门,给一个一帆风顺的红包。 闫禀玉大方地收下,跟韩伯韩婶道别。 临别之际,韩伯感慨万分,“妹妹仔,卢先生,谢谢你们,伏波渡终于太平,以后我们渔民也多了一条活路。” 闫禀玉没说各有目的,就当是互惠,“阿伯阿婶,我也谢谢你们招待。” 她特地去和韩婶抱抱,趁机闻闻韩婶身上温暖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韩婶笑呵呵地拍抚闫禀玉的背。 上公交前,卢行歧跟韩伯道了声“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1”。 这是一句祝寿词,用作与韩伯他们的离别赠言,很是合适。 古人就是古人,诗词歌赋,尽善尽美。 公交到点驶离,韩伯韩婶目送到再也望不见。 车上,闫禀玉拆开利是,里面各一张五十。她手指夹着红包,对旁座扇风,“你的红包就当做你的车费。” 卢行歧有票,就坐在旁边。 车厢空,不用特意压声。当然,出行利是闫禀玉也不会花,好好地收进背包。 “对了,船上那个邪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五毒虫,鸡头骨,是龙州牙氏鸡鬼一族用来下咒害人的秽物。”卢行歧说。 这些东西明显是事先藏匿在船上,待他们上船才发作,韩伯才离开伏波渡一天,就被盯上了。不用想,肯定是冲着卢行歧来的,闫禀玉问:“你跟鸡鬼一族有仇吗?” 卢行歧摇头。 “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人?” 卢行歧笑声:“我也好奇。” 闫禀玉听出他笑中萧肃的冷意,明白下一程也不会太平。 “我们下一站去哪?” “百色厅龙州。” 第39章 ‘务’是壮族的神,漂浮在天地间…… 南宁朝阳广场。 印象城一层的“黄家”珠宝,专属宾客区里,有两名男人坐在沙发,身着制服的店长弯身在向他们描述,七月初十那天晚上店里发生的事。 宾客区位于珠宝柜台后,被“黄家”的大logo墙完全遮挡住,里面空间小巧,只有一张浓绿色半弧形沙发,和丝绒紫色小圆桌。颜色搭配典雅复古,符合黄家珠宝低调奢华的设计与传家理念。并且珠宝嘛,专属会员一对一销售,不占地,也不需要太大地方。 “是一个小姑娘来卖的金?”其中一名男人问道,拿起桌面一块融过的金,金面上刻字模糊,隐约辨别是“棠棣”二字。 “是的,大约二十来岁,一般穿着,身上看不出名牌,是普通工薪族。”店长低脸垂眉,恭敬回话,视线只看得到男人身上的金雕b字母开头的潮牌t恤,衣摆塞进h大金扣皮带里,腿上贴身穿着一条窄版小脚裤。 以店长数年阅尽金银名牌的眼光来看,这身穿着真土,但奈何男人是东家少爷,老钱浸淫,气度显贵,五官又生得英挺,也就拉低了这份穿着带来的暴发户土味。 “黄四旧,你看看这金上戳印,应该是清代或民初私人金铺的金锭。” 另一名男人接过金块,用指肚摩挲戳印,痕迹不平,笔刻硬中含柔,是手工拓上的,“确实,是块老金料,金铺名字应该叫‘棠棣’。” 店长趁两人说话,微抬了目光,看到少东家黄尔爻的脸,由衷再赞叹:真不是一般的帅!他身高有183,骨架匀称,微显瘦条。肤色中等,眉眼是广西人特有的高眉深目,但却是狭长丹凤眼型,鼻子山根高拔,鼻峰直挺,嘴唇薄厚适中,一笑嘴角咧开,像弯月,笑容特别迷人。 少东家不常来店里,但因长相帅气有记忆点,见过他的店员私下偶尔会讨论,少东家像混了内蒙血统的广西人。只是那穿着品味实在奇葩,不过脸皮出彩,也就削弱了这部分存在感,特别是他的出行车不是什么张扬的跑车,而是一辆坦克300越野。 虽然价值对于全国珠宝门店三十余家的黄家来说,相当于五菱面包车,但粗犷硬朗的坦克300,更符合少东家有攻击性的长相气质。 “林店长,这块金我先带走了。” 发声的人是黄家旁支,叫黄四旧,常来店里对账,老熟人。平头宽脸,目有神气,长相荷尔蒙满满,身材也健硕伟岸。听说当过两年义务兵,这气势倒挺相衬。 “诶……”店长回神,黄四旧正举着金块问她。黄四旧直接对接大老板,她当然不敢阻拦,只是按流程说,“那我这边需要跟经理说一下,因为金块入了库存……” 黄四旧嗯了声,“你按你们的章程走,这金块我带回去给仙姐儿。” 大老板叫黄尔仙,店长工作八年,只见过两次。那是个明媚的浓颜系美人,衣着以精致干练为主,声音果断清脆,看人眼神带柔,却不失凌厉,言语举动更是雷厉风行。大老板与少东家不管从外相还是性格上来看,一点都不像,也许跟一个当家一个闲散有关。 “黄四旧,金块拿到手,可以走了吧?”才坐十几分钟,黄尔爻就没耐心了。 “小爷,可以走了。”黄四旧揣好金块,等黄尔爻先起来,再跟随身后。 夜半尸语 第53节 店长一路将两人送到电梯,才返回。 车停地下停车场,下了电梯去取车,黄尔爻开车带黄四旧离开。 驶出停车场,市区繁华的灯光先映入眼帘,黄尔爻嘀咕:“没几分钟,天就完全黑了。” 黄四旧将手臂靠在车门,歪头瞧外,道路车流如虹,龙腾一般汇入不远处的民族大道。 “夏天就这样,入夜一眨眼的事。” 空调效果上来了,黄尔爻关闭透气的窗缝,顺带打开本地广播频道,听实时路段新闻。他问黄四旧,“印象店收的那块金都给融掉了,即使是老料,也就跟现在金价等值,我姐为什么专程要我们来取?” 说起这块金,黄四旧昨天去印象店对账,听经理提了那么一嘴,说收到一块老金,上面的戳印挺新奇。他好奇,让其拿来把看,发觉金面模糊的“棠棣”二字,他曾经在太爷黄登池口中听过这个词,直觉家主黄尔仙会感兴趣。 黄尔仙近日繁忙,深夜才着家,黄四旧次日等她睡醒才禀告此事,她当即让他去取回来,并带上黄尔爻一起去办事。 黄尔爻是个闲散人,二十七八年岁,从不管门户事,黄四旧也不明白,家主为什么突然会让他带上人。只能猜测小爷年岁不小,应当开始分担黄家的责任了。 “仙姐儿自有她的用意。”黄四旧没把细节道出,有些事让家主跟黄尔爻说最好。 电台正播放市区道路消息,突然插播一则时事新闻:“北京时间19点25分,巴勒斯坦又遭受新一轮的空袭……” 疫情过后,这几年国内经济形势不好,但比国外混乱的时局强太多。黄尔爻听着新闻,有感而发,“看来黄金涨势还没到顶。” 黄四旧闻声,笑问:“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懂这个?” 黄尔爻是个躺平的主,嫌国内学习太卷,初中就要求出国了,避开高考,在英国混了个花钱就能买的水硕回来,然后继续躺平。有钱花有乐子就行,从不管家族生意,但惧于黄尔仙的耳提面命,风水堪舆术倒不敢懈怠。 黄尔爻瞪了这个隔了几道关系的堂哥一眼,“黄四旧,你瞧不起谁呢?我虽然不学无术,也不像我姐是国内名牌大学经济学毕业,但我也知道‘时局动荡金银细软,和平年代房产商铺’的好吧!” 黄家除去厉害的堪舆术,为人传名的“素手点金”,就是投资的意思,黄家家主皆有敛财积家的本事。 黄四旧笑笑,没吱声。 车即将转入民族大道,前面是个人行道路口,黄尔爻停车礼让。行人中不乏小孩,被父母拖着过路时,朝礼让的车主礼貌点头。 黄尔爻招手回应,说:“还是中国好,太平安乐。” 黄四旧手肘撑在车门,支着下颔,留个硬朗的侧脸,“你可别忘了,太爷也是动乱年代过来的,是八国联军侵华,军阀割据,解放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活见证,中国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行人过完,黄尔爻重新开车,字正腔圆地同意一句:“是的,吾辈当努力,勿忘国耻。” 黄四旧“嘿”一声笑,眼尾瞥向认真揸车的黄尔爻。他长着一张看着像学习好的聪明脸,心思却如稚子,家主撑着黄家门户,对这个嫡亲的弟弟,真是尽善尽责。 “对了,你那天相亲,还顺利吗?”车内才安静两分钟,黄尔爻又聊起来了。 “那个牙氏的姑娘,挺好,人漂亮,香香的。”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吗?” 黄四旧淡淡道:“仙姐儿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黄尔爻不满地瞪他,“说什么呢你?你不是奴隶,我姐也不是奴隶主,好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情有义,别整得好像我姐逼你似的。”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黄四旧依旧淡淡的语气。 黄尔爻也没再说话。 车上民族大道,再过那安路,就快到龙胤花园了。 想起家里的五黑犬要洗澡了,黄尔爻最近没空,打破沉默问黄四旧,“你哥黄四新呢?” 黄四旧的目光从车窗外的黑夜离开,看着黄尔爻,“找他干嘛?他在北宁路的‘黄道仙’解事铺,帮我爸整理阁楼。” “我的黄金甲这两天要洗澡修毛,让他给我送宠物店去。” “你又没事,自己去呗。” “谁说我没事?”黄尔爻一手控制方向盘,另只手点开手机信息,给黄四旧看,“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姐走不开,让我替她去一趟钦州,明天就得启程。对了,你也得去。” 黄四旧扫一眼黄尔仙发的消息,内容确如黄尔爻所言,也提及到他,“唔,知道了,晚上我跟我哥说。” —— 龙州县现在属崇左市管辖,卢行歧却又说百色龙州,未免买错票,闫禀玉特地百度了清代龙州县的归属问题。 龙州在清代时隶属太平府(崇左),镇安府(一部分在百色南部的范畴内),那卢行歧那年代称百色厅龙州,也有历史佐证。 退出百度,闫禀玉买了去龙州县的汽车票,因为龙州县高铁站还未竣工,而钦州也没直达崇左的动车,所以乘坐大巴车最便捷。 在逸仙路打了个车去客运站,然后进站检票上车,等大巴车行驶起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夜车人少,稀稀落落坐了四五位乘客,闫禀玉惯例买两张票,坐在没人的车尾。 闫禀玉坐外侧,卢行歧坐里侧,此时方便说话,她问:“龙州鸡鬼到底是什么?” 龙洲鸡鬼的称谓一听就很神秘,她好奇之余,也想多了解一些,届时真发生什么,也好应对。 鸡鬼的由来不是什么机密,卢行歧知道闫禀玉素来喜欢听故事,不过这故事比较诡谲离奇。他看着她说:“你真想知道?” 闫禀玉肯定地点头。 卢行歧便娓娓道来:“龙州鸡鬼牙氏,从前是壮人居住一地的土司,雍正年间,清政府因忌惮少数民族民风彪悍,而山高地远,为加强对其的统治,在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1,废除土司制度,逼迫土民归降。牙氏一族权利削弱,为保民心地位,才兴盛起养鸡鬼。” 听到这里,闫禀玉十分不解,“牙氏既然是土司,地位来源又正,为什么要兴盛这种害人邪术?用邪术压迫,民心就能归顺了吗?” 闫禀玉的言语,在卢行歧听来就是何不食肉糜,他淡淡讽意,“岭南瘴疠之地,自古生存环境恶劣,你以为知书守礼善良正直,就有饭吃?岭南边陲自古便是流放之地,能在这片贫瘠山地带领土民安身立命的土司,都有其狠戾狼性,只要能保族民水源食物,邪术不邪术又有何妨?” 现在广西可不是贫瘠之地,相反风景美丽,水果多样,一年两季稻,怎么也饿不着。不过这是现代,闫禀玉没经过战争动乱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看事过于绝对。听了卢行歧的说法,她认同地说:“是我想得简单了。” 卢行歧看了看她,继续道:“鸡鬼牙氏一族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背挎二弦天琴,因其供奉戴冠郎,所以广泛传了这么一个鸡鬼俗名。天琴在骆越文化2中,是巫道祭祀的乐器,‘务’是壮族的神,漂浮在天地间,承接天与地的沟通。每当大旱,天不得时,牙氏便会操持‘求务仪式’,手持天琴,脚踩铜铃,弹唱经文,通天接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人两安。而当领地受到侵犯,族民安全不保时,牙氏亦会弹天琴踩铜铃,身先士卒地奉鸡鬼下咒,以驱敌保卫土民。所以鸡鬼一名,多有偏见,牙氏确实担得起土司一职。” 但是在船上鸡鬼确实害了他们,所以对闫禀玉来说,牙氏就是坏人。她还有个好奇的点,“戴冠郎是大公鸡?” 卢行歧点了点头。 想起船上的鸡头骨,闫禀玉问:“鸡鬼是通过鸡头骨下咒的吗?” “不止。”卢行歧平声道,“鸡鬼寿限如妖,牙氏代代传袭供奉,其终日匿于缸坛中,受香烛光,喜食毒物与鲜嫩心肝。因其食毒,供养鸡鬼之人家中,无一丝蛛网蚊虫,就连毒蛇都退避数里。如若需要跟随办事,鸡鬼便会化出一丝咒力附身于公鸡,也就是牙氏身后时常跟随的戴冠郎。” “戴冠郎受尊称,已有人识,不喜被称牲畜,如有人唤它鸡名,便会受咒力加害,心肝被啄食尽疼痛而死。因其食五毒,身上散发的气味也带毒性,人近闻之晕眩,稍有不慎与戴冠郎对视,便会中咒;中咒者浑浑噩噩,低头而走,眼瞳麻木目不斜视,唤之不应,直至撞树撞石或坠崖而亡。鸡鬼食五毒,遭五毒记恨,所以携带鸡鬼咒力的鸡头骨会引来五毒虫,将鸡头骨藏于人身或房屋,便能遭五毒咬噬致死。这些,都是我所知的鸡鬼下咒的方式。” 卢行歧的声音,越说越空洞,车尾漆黑,闫禀玉低着眼,不敢瞎看,鸡皮疙瘩都被抖了出来。鸡鬼下咒的方式其实不离奇,但就是这种日常让人防不胜防,她怯怯地问:“鸡鬼喜食心肝,该不会是……” 卢行歧慢悠悠地转过苍白的脸,盯着害怕的闫禀玉,轻轻地说:“动物,或者,人的心肝。” 闫禀玉的心脏一紧,跟被什么啄了一口似的,她抱身蹲进车座窄缝,仿佛这样能抵御无处不在的鸡鬼。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不好奇了……”闫禀玉忙制止。 卢行歧嘴角轻勾,转脸向窗外,不说了。 两个小时的车程,听故事,害怕着,就到了。 下车人多起来,闫禀玉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出去车站,周边还算便利,商超旅店都有。找住宿地方之前,闫禀玉得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买换洗衣物。 现在十点多,时装店都关了,马路对面有家裁缝店还在开,买套成衣也行。闫禀玉说:“我到对面去买套衣服换洗。” 她正要过马路,身后卢行歧突然出声。 “你自去吧,我遁形等你。” 三更半夜的,需要遁什么形?闫禀玉转头,疑惑地看向卢行歧,他表情寡淡,魂魄也淡淡的。 因为夜深了赶时间,想着快点买完衣服住店,闫禀玉没多想,点了下头,就自己过马路了。 第40章 守烛壮寨 龙州客运站营运时间挺久了,周围配套成熟,但设施老旧点,附近私人住楼多,闫禀玉进去的裁缝店也是自家楼房隔出一层做生意的。 一个二十几平的铺面,墙上挂版的都是黑色或靛蓝色的土布壮服,有两名游客女生站在缝纫桌边上,在跟一位阿姨谈订制服装。那阿姨五六十岁年纪,穿着长款黑色壮服,戴副老花镜,脖子披了条皮尺,应该是这家店的裁缝老板。 “阿姨,我想要在袖围裙摆加上壮锦,纯黑色太单调了。” “是啊,我的裤装也要加壮锦。” 两名女生发表要求。 老板爽快点头,用一口夹壮普通话说:“这样捏,加壮锦可以,你有布样吗?没有的话我这边可以选。” “有的。” “有的,我们今天在集市跟老阿婆买的壮锦,可好看了。” 女生们翻开带来的壮锦,老板一看,是花卉纹和万字梅花纹,颜色比较鲜艳。 闫禀玉在店里转悠,看能不能挑件日常点的衣服,也跟着听了那么一耳,好奇地瞟一眼。女生带来的壮锦确实精美亮丽,但这店里的壮服是传统的龙州黑衣壮服饰,且是长黑衣,一般艳丽的颜色会用在襟边和腰带穗,不会大面积镶围。 面对老板的低眼沉思,女生催促:“阿姨,这个壮锦颜色可以加的吧?” 另一名女生追问:“加上壮锦,制作周期会延后吗?我们再过五天就要离开龙州了,走之前想穿着壮服拍个民族写真,能来得及吗?” 老板听着,眉头轻轻一皱,显然有自己的看法。 闫禀玉停下来,想看看老板最后怎么抉择。 老板抿了抿嘴,耐心解释:“这种亮丽的壮锦适合做盛装的啦,但你们定制的是龙州本地黑衣壮的长黑衣,衣长过膝,窄袖束腰,着重在身形的展现,如果加上大面积跳色就会喧宾夺主啰,最好看适宜的是,在斜襟边滚一道锦边,最好为纯万字纹或双蛇盘蛙纹,暗紫色,蓝红色最佳,腰带垂穗可以适当华丽些。” 老板还找出搭配好的壮锦纹样,展示给女生看。 本身黑衣色沉,不加跳色就更暗了,女生不满意老板的纹样,执着地问:“阿姨,你就说能不能做嘛?” 老板为难得,没吱声。 女生同伴搭腔:“下订金前,你说过可以定制的,不能的话我们不做了。” 老板叹了声气。 整个过程没僵持多久,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退定金,这单生意不做了。 游客走后,老板低头默默收拾缝纫桌。 也许闫禀玉一直没吭声,她没发现有客人。 “老板阿姨。” 老板闻声抬头,愣了下,然后推了推老花镜,看了两秒闫禀玉,说:“诶妹妹,要买衣服吗?随便看看。” 侗寨的老人称女儿或者小姑娘做妹妹,老板这个称呼让闫禀玉好亲切,她笑起来,“我想买套日常点的衣服,你这里有吗?” 老板摇摇头,“我这里只有壮服,不卖其他的衣服呢。” 夜半尸语 第54节 那没办法了,大半夜的,人生地不熟,闫禀玉缺衣服,其实壮装也不错,土布透气养肤。 “那墙上的成衣都是可以卖的吗?” “是呀,有些我做出来挂版的,有些是客户跑单的,都可以卖。” 跑单就是刚才那种状况吧,闫禀玉虽是侗族,但也知道壮族以蓝黑为美,传统壮服就是朴实无华的。这年头有坚持的手艺传承人值得肯定,买套壮服也挺有纪念意义。 反正都在路上了,抛开危险不提,穿着传统壮服,就当本广西人在广西来个深度游了,闫禀玉愉快地在现场挑起来。长黑衣都一个款式,长衫裤装,差别的是襟边纹样,她选了暗紫色双蛇盘蛙纹襟边的一套衣服。 老板协助试穿,帮闫禀玉裹好腰带,她个高挑,骨架偏细,虽然看起来苗条,但肉感恰好,穿着这套壮服,身型裹得正好,十分地显腰身。 老板赞声:“尺寸真合适,再穿个布鞋,背个天琴,就像我们本地妹妹了。” 天琴?是鸡鬼背的那种天琴吗?闫禀玉又好奇了,“阿姨,天琴长什么样?是国家级非遗的龙州天琴吗?” “就是国家非遗的天琴,我们当地叫‘鼎叮’,只有特殊活动才取用。你等等,我带出来给你看看。”老板也爽快,从店里的一扇门出去,没多久抱回一把琴。 琴果真是二弦,琴筒为半球状,琴杆木制,琴头雕刻太阳,制式简单质感油润,有年头了。闫禀玉只看,没敢上手,毕竟这种乐器从前是作祭祀用,要心怀敬畏。 展示完天琴,老板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土布穿着确实舒服透气,等老板出来,闫禀玉问价格,“这身多少钱?” “订制的贵点,成衣便宜些,不加头巾的话460一套。”老板说。 土布都是一根根线匝的,成衣手工缝制,价格能接受。闫禀玉付钱,“那就这套吧。” 闫禀玉到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 老板拿袋子打包壮服,并说:“你是今晚的最后一单生意,我再送你一套棉麻裤衫,做睡衣很舒服的。” 那是一套姜黄色的背心和宽松短裤,闫禀玉刚好需要,道了谢,乐意接受。 买完衣服出来,马路安静许多,不见卢行歧。 闫禀玉在附近沿马路找,一边喊:“卢行歧,卢行歧,卢行歧?” 左右各找了几百米,鬼影倒见着,但不是卢行歧。他说遁形,到底遁哪个旮沓角去了? 闫禀玉站的位置,正好对着一家木楼式装修民宿,亮着招牌,叫“壮家民宿”。 又累又困,闫禀玉想着,要不先去投店,再让弄璋出去找。决定以后,她向着民宿走去。 因为民宿在前方十字路口左斜面,闫禀玉要过马路,还得经过一道黑巷子。路上也有行人和出租车过,她孤身一人还是得小心点,路过黑巷子时加快脚步,却忽听里头传出声音。 巷子挺大,不过位于两幢六层楼中间,很是黑暗,快速瞥一眼,恍惚看到两个人影,闫禀玉也不确定,或许是鬼影。快走快走,七月半,别好奇。 闫禀玉都走过去了,心底琢磨着,又退回两步,上身往后倾,探个头瞧里面。 “惠及兄,让我跟你同道吧。” “我才刚开你外祖父的坟,你如此,刘凤来可知?” “他知不知是他的事,我只管我自己。” “嗬,你施敕令纸人偷窥,又用追息蛊跟踪,还在刘宅阻挠我的行动,你以为我能容你?” 闫禀玉在巷外听得不甚清楚,但确定是冯渐微和卢行歧在对话。她转过身,扒墙根上,竖耳偷听。 冯渐微丝毫不在意卢行歧的威胁,更言辞切切,“这些只是我为接近你而施的伎俩,敕令纸人因我母家关系随手可取,追息蛊乃是滚氏前家主赠与我冯氏的,实非有意如此。如果惹门君不喜,那我在此道歉了。在刘家祖地时,你还看不清我的心意吗?你只需知晓我这个人的诚心比真金还真。” 听到这,闫禀玉心有狐疑,耳朵八卦地更近了近。 卢行歧没有出声。 冯渐微又说:“你行走阳世,势单力薄,只有闫禀玉不成,你需要更多的助力。而且,你用契约绑定闫禀玉,就不怕她有朝一日知道共寿因果而反水?而我,是心甘情愿跟你的。” 这怎么听着,有股“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味道,闫禀玉不确定,挪了挪脚,近些听。因为急切八卦,也就忽略了冯渐微的话意。 “哼!” 好一声直男的不屑一顾。 “你到底存着什么目的?”卢行歧道。 其实一开始冯渐微跟来,是想挑拨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关系,然后趁虚而入。但实在对闫禀玉下不了手,才在这上演情真意切。既然提到重点了,他也不藏着掖着,“都说冯氏以万象卦,但我在看来不实,明明还缺了一卦。” 卢行歧琢磨透了,“你想学起阴卦?” “确是。” “倒是人心不足。” 冯渐微呵呵地笑,“门君,彼此彼此。” “冯、渐、微。”卢行歧声调阴冷。 冯渐微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你既然从钦州到百色,想是冲着七大流派去的,而经后山祖地一役,拘魂幡现世的天象,卢氏门君破世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你说各门家主会是什么想法?假如你要继续探访,七大家主我都略相识,可以为你减少许多沟通上的麻烦。你同行只有一个闫禀玉,她是女生,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有些时候还可能成为拖累。惠及兄,还是我最适合你。” 这个冯渐微,表白就表白,为什么还要踩她一脚?闫禀玉很不爽,女生怎么就不便,怎么就拖累了!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比男人不如! “冯渐微,你说什么呢你!歧视女性吗?”闫禀玉站了出来,叉腰质问。 遇到别人在背后蛐蛐自己的情况时,千万不要灰头土脸地离开,就该站出来对峙,该感到尴尬的是背后道人是非的人,而不是她。 冯渐微和卢行歧在巷子深处,活珠子在外等候,离巷口最近。闫禀玉甫一跳出来,着实吓他一跳。 “三火姐……” 冯渐微因为惊讶也愣了几秒,“闫禀玉……不是,不是你想象的……” “我想象什么了?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听到了,你说我一个女生,是拖累。”闫禀玉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呃……呃……”冯渐微也不知该怎么辩解。 “呵!心虚了吧!”闫禀玉抱手,在黑暗中冷冷哼一声。 冯渐微搓搓脑门,被抓现行了,无奈地低头道歉,“闫小姐,是我所言狭隘,抱歉。” 活珠子也跟着道歉。 闫禀玉再重重“哼”一声,阔气地掉头走了。 “卢行歧,你还不走吗?还想听别人贬低我吗?” 卢行歧“哦”了声,跟着出巷子。 巷子边上就是壮家民宿,闫禀玉办好入住手续,冯渐微和活珠子后脚进来。 闫禀玉收好身份证,用难言的表情看着他俩,“冯渐微你吃点好的吧。” 真是的,鬼也肖想。 再看活珠子,闫禀玉的目光变同情,“冯阿渺,识人要清啊,不要错付了。” 冯渐微和活珠子一头雾水。 房间开在二楼,闫禀玉特地要了安静的,在走廊尽头最后一间。一般住店都对尽头房忌讳,怕有脏东西,但本身卢行歧跟着,没差了。 洗热水澡,换新睡衣,闫禀玉躺进民宿柔软的床,对着天花板舒一口气。 民宿叫“壮家”,房间运用了众多壮族元素,墙上挂幅是壮锦农耕画,窗框装饰吊着两颗浅银色绣球,床是木制栏杆床,有些以前壮人居住的干栏式木楼风格。床头还挂了个紫黑色的布偶抱珠麽乜1,里头塞了艾草菖蒲等中草药,散发出清新怡人的味道,有驱邪安神的效用。 幽幽艾香,还能驱蚊虫,这间民宿,闫禀玉住着十分惬意,在大床上翻滚,放松肢体。 翻滚几圈,停下,闫禀玉侧身面对卢行歧,他就坐在床铺左侧的套桌那。 “喂卢行歧,你真要接纳他吗?” 卢行歧看着她,“什么?” 闫禀玉说:“冯渐微啊,他不是说想跟你同行。” 卢行歧嘴边淡笑,讳莫如深一句,“有何不可?” 这笑,给了闫禀玉某种暗示,她撑身坐起来,两腿交叠,盯着卢行歧的表情,“不是,你认真的吗?冯渐微觊觎你诶。” 原来她是这个话意,卢行歧笑了声,有些无奈,“非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闫禀玉前倾身体,追根究底的表情。 卢行歧摇了摇头,没再说了。 闫禀玉瞥着他,手臂无意识地卷抱住被子,想想又改口道:“龙州鸡鬼是不是也是八大流派之一?” 卢行歧不至于为船上偷袭一事,专门跑一趟龙州,因为他行事目的性太强。 卢行歧嗯一声,“是八大流派之一的百色厅牙氏。” 果然,闫禀玉猜测着,“我们都还没去找她,她为什么要先害我们,该不会做贼心虚,怕你真在刘家问出什么吧?” 如果刘家防备是因为飞凤冲霄的重要,加上卢行歧开墓,才态度强势,那牙氏鸡鬼又是为什么,在他们还未决定下一程时,就先向他们动手?这之中好复杂,七大流派数百年同盟,按理说,旧友魂息出现,不应该是高兴,再关心吗?可是看这一个两个,包括冯渐微,都琢磨不透的。 想到这,闫禀玉开始好奇,卢行歧在墓里起阴卦问魂,有没有问出什么。 卢行歧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绣球的银色长穗被空调风吹动,轻轻地摇曳在他侧脸,清装素沉,绣球明漾,那是一副动静相宜的画面。 “早些睡吧,盖好被子。” 这话,明显是拒绝闫禀玉的话题探入,她扯被子盖过自己,顺溜地躺床上,无趣地嘀咕:“空调开28度恒温,盖什么被子啊……” 也是困了,睡前摸手机一看,微信里陈婷私聊: 【牙蔚辞职了。】 【听说是回老家备婚,对象还是小有钱的富二代呢。】 【她的衣服护肤品都高档,平时看她经常请假,不像来上班的,果然啊,才几个月就不干了。】 【不过人家不像我们,指着这份工资糊口,好羡慕呀,这种目标既定,明确执行的灿烂人生。】 闫禀玉迷迷糊糊回复:【我也好羡慕、钱呀……】 发完,闫禀玉就睡着了,不知道几秒后,陈婷发来一长串欲哭无泪的表情。 —— 明明很累,但是闫禀玉却睡不安稳。 好冷,刺入骨髓的寒冷,大夏天,空调也是开的恒温,怎么会这么冷? 她抱住被子,蜷紧身体,抖得牙关磕碰,时睡时醒,恍恍惚惚以为是做梦。 天亮后,头脑昏沉醒来,闫禀玉发觉自己的身体还在抖,再摸手臂,皮肤都冻麻了。她才确定昨夜刺骨的寒冷不是做梦,尽头房,难道真有鬼? 大白天,不确定的恐惧没那么惊吓,闫禀玉起身去拉开窗帘,让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足足晒了十分钟,身体的麻木感才褪去,这样的夜晚似曾相识,想起刚被卢行歧缠上时,租房到晚上就是这么寒冷。 夜半尸语 第55节 “卢行歧,卢行歧……” 喊了两声后,闫禀玉后知后觉地扯紧窗帘。 “怎么?” 一团黑雾浮现在天花板上,闫禀玉仰头问道:“昨夜屋里进鬼了吗?” 卢行歧回答:“未曾。” 闫禀玉百般疑惑,“那为什么我睡觉时感到非常寒冷……” 出了民宿,日光热烈,闫禀玉将手晒阳光下,触感温热。她还是无法理解昨晚的异常,不过先填饱肚子再想。 夏天天长,此时七点多,街边还有早餐摊。早上吃清淡点,闫禀玉向卖卷筒粉的摊子走去。 好巧不巧,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在,两人坐小桌椅里,已经吃上了。 卷筒粉摊子有三张桌椅,只有冯渐微这里有个空位,再有矛盾,避让是不可能的,闫禀玉大剌剌过去坐下。 “老板,要一份素卷筒粉。” 老板不停地舀米浆下料,蒸屉抽出推进的,忙中答应:“诶,稍等。” 冯渐微和活珠子吃的是牛肉卷筒粉,一人一次要了三份,满满一碟子。 冯渐微吃相斯文些,嘴里含着食物,冲闫禀玉轻点头,眉目和蔼,全然没有道人是非的局促。 闫禀玉扯扯嘴角,敷衍应付。 活珠子半大小子,胃跟无底洞似的,风卷残云地吃尽碟里食物,嘴巴油汪汪地打招呼:“三火姐早啊。” 因为有过借衣之恩,闫禀玉对这个小男孩有好感,笑着回:“早上好。” 咽下口中食物,活珠子抽纸巾抹嘴,跟老板喊:“老板再来两份鸡蛋卷筒粉。” “诶好!” 活珠子性子单纯,起来到摊位等,着急吃口热的。 现在桌上只剩冯渐微和闫禀玉。 等待早饭的间隙,闫禀玉从筷子盒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塑料包装,掰开筷子,互相滑搓,弄掉筷子上的倒刺。 “你穿黑衣壮的服饰还挺好看。”冯渐微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他语气眼神大方,是正常的称赞。闫禀玉点点头,认同道:“手工定制的衣服,当然好看。” 冯渐微又说:“那也得人好看才能衬衣。” 谁不喜欢被赞漂亮,闫禀玉心里暗爽,面上却平常,语气略微傲娇地回:“相辅相成罢了。” 冯渐微笑了笑,随口接道:“那晚被敕令纸人咬伤,卢行歧抱着昏迷的你离开,现在看你好得挺快,他拔阴毒的方式还真有奇效。” 闫禀玉不记得这些细节,她敏感地束起防备,“你提这个干嘛?” “没有,只是那么随口一说。” 话是如此,没一会冯渐微又自打脸面地小声:“你那晚在墓室,看到起阴卦了吧?” 闫禀玉只见青烟,之后没印象了,连怎么回的留园都不知道。她摇摇头。 冯渐微啧啧声,“卦象遮蔽,连你也……” 说着,接收到闫禀玉打量的目光,他又咽下话,掩饰地将剩下的卷筒粉吃完。 闫禀玉捏着一次性筷子玩,低眼若有所思。 难得白天相遇,时机又合适,冯渐微不死心地再问:“闫禀玉,你就不好奇卢行歧起阴卦的内容?” 闫禀玉抬眼,装作无所谓地回道:“丝毫不好奇,但是……” 有转折,冯渐微挂着得逞的淡笑,凑近去。 “我比较好奇你。” “我?” “你对卢行歧如此感兴趣,还从我这里打听,昨晚又那么诚恳地表明心意,你——”闫禀玉斜挑眼神,暧昧地语调,“你很喜欢他吧?” 冯渐微初听,似乎不可置信,愣了两秒后,整张脸嚯一下红个透!那口郁闷堵胸口里,不上不下地,憋得他哑咳好几下。 “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冯渐微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什么,喜欢!瞎说、什么!” 闫禀玉抱手看热闹,也啧声,“至于么你,喜欢男人又没什么,我不歧视同性。” “我、我……”冯渐微百口莫辩,指指自己,又指向外边,“阿渺,阿渺,你来讲,我是、什么样的!” “你跟冯阿渺都开房了,还指使他给你解释劈腿的行为,真够缺德的……”闫禀玉做出个嫌弃的微表情。 早餐点本就不大,桌子隔不远,那两桌客人闻声都放下食物,聚精会神地偷听这出三角戏火葬场。特别是叫冯阿渺的男子此时站在女人后面,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爆炸内容。 “三火姐。”活珠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闫禀玉惊吓转头,“你……” 活珠子将闫禀玉的那叠素卷筒粉放她面前,寻常解释:“我不喜欢男人。” “哈?”这下轮到闫禀玉愣住了。 “他是我小叔叔。”活珠子又说,捧着自己的鸡蛋卷筒粉坐下吃。 闫禀玉惊声:“你们……不是情侣吗?” 冯渐微跳起来维护声誉,“你听不清吗?他是我侄辈,他妈是我堂姐。” 原来昨晚她意味不明地说错付,是这么个错付法。 “那你们住酒店用那么多纸,那不是、不是小情侣间的情趣么。”闫禀玉干酒店前台,见多了这样式的。 冯渐微涨红着脸,极力解释:“我鼻炎!过敏性鼻炎!所以用纸多。” 闫禀玉还是不太信,“你长这么五大三粗,冯阿渺这么嫩,一点都不像。” 冯渐微猛翻白眼,“冯阿渺今年十八,我二十八了,我十年前也这么嫩!” 好吧,确实乌龙,闫禀玉怏怏闭嘴,开始吃早餐。 冯渐微面向四周,扫掉那些探量的目光,然后整整衣襟,端整坐下。一顿早餐真是吃得惊险万分,差点名节不保。 吃完回民宿,闫禀玉记着早上卢行歧说的牙氏一族的居住地,在前台逗留了一阵。老板终于忙完退房,她见缝插针地上前问:“老板,我昨晚刚来龙州,对这不熟,想问问要去守烛壮寨,有什么公共交通可以乘坐?” 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也是本地人,一听守烛壮寨,很是吃惊。 “那地方偏僻,离县城有个二十公里,靓女,你怎么想到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听老板语气,似乎带有偏见。闫禀玉笑问:“那地方怎么了?壮寨壮寨,应该很有壮族风情才是。” 老板非常不认同,“你要是来体验壮族民族风情的,推荐你去成熟的天琴壮寨景区,有大瀑布可以玩水,又是红军古道,可以感受一把红色长征路。至于守烛壮寨,外地人还是别近了。” 老板挺忌讳的样子,闫禀玉想套话,故意表现出执着,“我来龙州前,特意查过旅游攻略,说是守烛壮寨的壮家干栏式木楼,是整个龙州保存最完整的壮族古迹,有两百年历史呢。我特地穿上传统壮服,想去拍好看的照片。” “那地生人不近,能不保存完整吗?” “对呀,所以我想去看看。” 老板见闫禀玉油盐不进,现在民宿又不忙,想好好劝劝她。他向闫禀玉招手,闫禀玉用手臂靠住前台,凑身过去,眨着清澈的双眼。 清纯少女,懵懂无知,老板更有仗义之心,好声好气地说:“去守烛寨必须经车马关,你知道那道为啥取个车马关的名字吗?” 闫禀玉应景地摇头。 老板道:“就跟东北白仙过三关一样,车马关过生死,那地方夹在石山底下,明明平坦好走,却邪性的很。白天路过总有蛇虫蝎蜈的毒虫成堆过道,更别说晚上,过路车就没有全乎的。” 说到这里,老板先自己打个寒颤。 闫禀玉满是好奇,“怎么个不全法?” 老板揉抱自己肩膀,怕怕地道:“就很奇怪,一条宽道也不在悬崖边上,去守烛壮寨的夜车要不撞山石,要不坠地下河天窗,要不掉几百米外的崖下,尸骨难存。好一点的下场是车抛锚,但人犯糊涂,进山啃泥巴吃树叶,唤之不闻,得敲锣打鼓办法事才能找着。说来也奇,就路过几次的地,都找不着人,锣鼓一响,人就在眼皮底下出现了。” “总有仗着自己运气好的,夜过车马关,都折在里面了,所以车马关的夜晚,常闻敲锣打鼓声,咿咿呀呀满山鼎沸,在十万大山里,恐怖得很。” “那是好可怕……”闫禀玉掩嘴惊讶,这回不是装的了,她确实心悸。 老板见起效了,可劲往外倒:“你看‘守烛’这两个字,就是守夜的意思,你说,那么邪门的车马关,是什么东西在守夜呢?听说啊,守烛壮寨的人养着一种东西,类似泰国的古曼童,能凭空给人下咒,控制人的意志,还能让人生不如死,无声毙命。所以我们本地人,都忌讳那里,不敢去,也少提。” 闫禀玉问:“那里面居住的壮民,他们都自给自足,不跟外界接触吗?” 老板:“谁知道呢,出来不报家门,不就跟普通人一样。要避免被沾上,还是小心点,别往车马关去。” 守烛壮寨不是好去的,闫禀玉神色渐渐沉重,白天车都不去,何况夜晚。二十公里的路,没车靠脚吗?不现实呀。 “闫禀玉,我能找到夜车,跟我同行吧。”冯渐微冷不妨从后面冒出来,不知道听了多久。 闫禀玉看着他,心思活络,没吭声。 第41章 “见吾面,替吾嫁,儿郎喜,众悠…… 一进房间,闫禀玉插卡上电,灯亮了就喊:“卢行歧,你说的对,冯渐微可以同行。” 卢行歧还是一团黑雾的形态,蜷在天花板一角,“你又碰到他了?” “嗯。”闫禀玉在椅子坐下,“我问过了,别说守烛壮寨是个什么地方,连必经之路的车马关,也够危险。车马关白日五毒出没,夜晚更要人命,当地根本没车敢去,怕出意外,但冯渐微说,他可以找到夜车。” 黑雾移动到闫禀玉的视线上方,确认道:“今晚出行。” 闫禀玉点头,“今晚出行。” 语气肯定中,依旧夹杂着对未知的不安。 昨晚没睡好,吃了早饭趁晕碳赶紧补眠,闫禀玉到卫生间换上睡衣,又卷被瘫床上了。 这回一觉睡到四点多点,闫禀玉精神饱满,在床上嗯嗯呀呀地抻懒腰。 “叩叩!” 恰好有人敲门,闫禀玉在床上喊声:“谁啊?” “是我,冯渐微。” 怎么是他?闫禀玉懵了懵,很快记起早上在前台,他们约好傍晚一起去守烛壮寨。 “什么事?”闫禀玉躺着不动,没打算开门。 夜半尸语 第56节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车约好了,晚上七点准时楼下集合。”门外冯渐微解释。 “行,知道了。” 过了片刻,没听到离去的脚步声,闫禀玉留了心眼,下床轻手轻脚到门后,猛然呵斥:“冯渐微!” “唉哟!!”门外冯渐微惊叫,“闫禀玉,你干嘛?” 闫禀玉抱臂歪靠在门背,轻声提醒:“应该是我要问你,你不走,在外面想干嘛?” 冯渐微说:“我只是寻思怎么跟你要个联络方式,好说事,不然我住楼下,跑来跑去地折腾。” “139789*****,”闫禀玉迅速报了号码,再怼一句,“理由正当,就别偷偷摸摸,跟贼似的。” “好好好,我知道啰闫小姐,是我小贼行径。”冯渐微连连讨饶,“好了,好友申请我发过去了,你记得通过一下。” 脚步起,听着是远去了。 闫禀玉回床上,抖开被子找手机,最后从床头缝里摸出来,操作通过微信好友请求。这时肚子打空鸣了,好饿,她看向刺透窗帘的星点光。 半下午,太阳最烈了,不想出门,她顺手点了外卖。 冯渐微下到一楼,就看到微信通过的对话框,他嘴角一扬,想着给闫禀玉发个打招呼的表情,刘凤来的信息突然进来。 刘凤来:【喜宝病情恶化,我现在在上海。】 刘得喜的病,每年都要急救几次,刘凤来就会抽时间去陪同。之前听他说去南宁,冯渐微问:【你几时到的上海。】 刘凤来:【昨天。】 那就是冯渐微一离开刘宅,刘凤来就去了上海,他没去南宁。 冯渐微:【代我跟喜宝说,表叔给她买了艾莎公主乐高,过两天就寄到。让她好好配合治疗,吃药休息,早点痊愈回家。】 刘凤来:【嗯。】 刘得喜的病,常态了,再多的安慰也没用,冯渐微只能说点别的。 冯渐微久不回去,活珠子开了门出来找,却见他呆站在楼梯口,“怎么了家主?” 冯渐微愕然抬眼,缓慢地摇了摇头,向活珠子走过去。 “阿渺,趁着现在,你去独山路8号的壮医堂那里买点驱蛇虫的药粉和辣椒粉,晚上过车马关要用。” 守烛壮寨在石山林里,有蛇虫什么的很正常,但要辣椒粉做什么用?活珠子问:“家主,你想去山里烧烤吗?单独辣椒粉行么,要不再加点孜然的?” 冯渐微到活珠子跟前,给他脑门敲了一下,“馋死你了,这时候想什么烧烤孜然,那辣椒粉是用来对付鸡鬼的,我们此去与牙氏可能是对敌身份,不得不防。” 对敌的话,活珠子想起卢行歧之前在刘家的行为,“卢行歧该不会也想开牙氏的祖墓吧?” 冯渐微不置可否,“牙氏是母氏家族,女儿血脉便是最好的传承,根本不需要像男权氏族一般追本溯源,大费周章地修族谱造祖墓。所以牙氏一族,无墓可探,我也不知卢行歧去守烛寨的意图。” “那朱砂呢?还要备吗?”观相用的朱砂粉在刘家后山就洒光了,活珠子手头没存量,既然此去危险,还是得准备周全。 “不用,十五日已过,一叶障目失效了。”冯渐微与活珠子错身,进了房间。 那就是家主可以自如观相,并且能使用摸骨识命术,活珠子替冯渐微感到高兴。 “那家主,我先去准备药粉了。” “嗯,去吧。” —— 吃完饭,闫禀玉借用酒店的洗衣机,将换下的衣服洗好烘干,收进背包里。 穿上壮服,她出门到附近溜达,在一间五金铺买了把军工刀。刀身小巧,完全展出有手掌长,折叠只有半掌的长度,容易携带。 刀防不了鬼,但防身能起点作用,闫禀玉带着回民宿。 六点多,天将黑不黑,卢行歧终于现身了。 闫禀玉已经收拾完毕,只等七点到来,她在房间绕了一圈,检查有无遗漏,最后停在卢行歧面前。 他坐着,她站着。 她俯视,他仰视。 “卢行歧,你最近怎么老在遁形,一天都见不着影。” 面对闫禀玉注视的目光,卢行歧淡声,“我现在不是现形了。” “是,不也是现在而已吗?”闫禀玉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撑手在桌面,依旧看着他。 卢行歧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落在一旁,“闫禀玉,你到底想问什么?” 闫禀玉心里叽歪:我问,你愿意说么? 她出声就正常了,“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就该走了。” “嗯。”卢行歧的情绪依旧淡。 “车马关真的如民宿老板说的那样惊险吗?” “嗯。” “你不会让我出事吧?”这回,闫禀玉先让卢行歧把承诺做出。 卢行歧看着她,“不会。” “那行。”听着,也没几分信的意思。 再等五分钟,天就黑透了,比城市早,也许是龙州县被石峰环绕遮挡余晖的缘故。 闫禀玉拍腿起身,“走吧。” “等等。” “怎么?”闫禀玉回头。 卢行歧寻常道:“七月半鬼门开,多有没机会受供奉的鬼出来寻阴缘,行夜路衣着最好朴素,以免被鬼惦记。” 闫禀玉低头看看自己的长黑衣,“那我这身素壮服普普通通,刚好合适了。” 其实黑衣壮的长黑衣特别显肤色白,窄袖细腰,行走间女子风情自然,素净却有韵味。 卢行歧没再说什么,“走吧。” 延迟退房,扣了押金,办完手续,闫禀玉挎着包走出民宿。 冯渐微和活珠子早等楼下了,车子也已停在民宿门口。 车是五菱神车,载货超载两能,空间也够大。闫禀玉一眼就注意到了,车外观坑坑洼洼磕碜了点,但胜在宽敞,她没意见。 见闫禀玉独自出来,两人皆朝她身后看,眼神期待。 卢行歧姗姗来迟,身着素色暗纹长衫,走路阔步拔正,是具松具竹的四方步。 那气度,让同样中式穿着的冯渐微自惭形秽,他捋捋身上的墨青色香云纱对襟唐装,挺了挺胸膛。 “上车吧。”冯渐微主动开车门。 闫禀玉将背包卸手上,弯腰坐了进去,随手将包搁座位底下。 卢行歧身形一闪,下一瞬出现在车座右位。 冯渐微下巴朝活珠子一扬,活珠子侧身挤进末排。为方便运输,后座拆掉了,只有张木凳,他不嫌弃地坐下。 关车门,冯渐微绕过车尾进了副驾驶座,歪身朝后,向大家介绍:“司机师傅叫大张,我们认识几年了,今晚由他带我们过车马关。” “大张师傅,今晚就拜托你了。”闫禀玉嘴甜。 大张师傅穿着件军绿色冲锋衣,三十上下年纪,小年轻心态,“靓女放心,那块地我跑过几趟,你看我的车,崭新的,就知道我的车技和运气了。” 闫禀玉微笑点头,不点破那辆破车。 活珠子也有礼貌地喊了声“张哥”。 其实大张对活珠子有位置不坐,去蹲木凳的行为挺不解,但也没点出,兴许人家乐意。 卢行歧鬼身,出不出声没意义,何况他向来眼高于顶,也不会去特意应酬关系。 “那我们就走吧。”招呼个遍,大张开始发动车子。 从独山路掉头,直接驶入243国道。 夜灯璀璨,灯影晃晃悠悠地掠过车里。 旧车空调温度调不精确,要不很冷,要不就不凉快,现在车内就是冷气太强劲,吹得闫禀玉连打两个喷嚏。她歪了身子靠向车门,避开挡风玻璃下的两个空调风口。 卢行歧不声不响,沉默待着。 路程最少半小时,活珠子干脆塞上蓝牙耳机,开一把游戏。 后车厢安安静静,前驾驶座大张和冯渐微时不时说几句话。 “冯爷,要不是你,今晚我还真不想走这一趟。” “怎么,你小子也怕车马关吗?” “也不是,冯爷你知道的,大恩无以为报,我这愿意肝脑涂地。就是嘛,就忌讳吧……” 大张从小就倒霉,念书被霸凌,打工就公司倒,拿不到工资,做点小生意更是赔穿裤衩,二十来岁心灰意冷,想着投响水河算了。死本地又觉得没面,特地坐车到玉林的南流江,广西唯一一条独流入海的江,生不能任意,死了随海天地,跳江恰好。 不想在准备跳时,遇见了冯渐微,他拦住大张,摸大张的手骨脸骨,端详面相,说其命硬,让做跑车生意,最好是夜车。 既然死不成,大张就寻思再试试吧,回到龙州就做起运输载客的生意,收入还真不错,没再出差池,生活就好起来了。从那开始,他就开始信玄学了。 “忌讳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信小爷我的本事吗?”冯渐微自信豪阔。 会算命,是玄门中人,大张当然信。他也在车马关跑过夜车,那道口虽平坦,但两侧石山夹着,宛如巨人守备,车马关穿梭在喀斯特地貌的洼地中,时不时经过一个个地下河露头的天窗,深不可测,咕噜咕噜的水声,在深夜里哗然冒出,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爬出来…… 即便没有撞邪,车马关这地理环境也是够让人胆寒的。 光是想象,大张的身体感觉冷了几度,他再次声明:“冯爷,先说好了,我不近守烛寨,前两百米放你们下来。” “行,没事,你帮忙送,我就感恩了。” 小县城,没多久车就开出城区。 243国道在峰林中穿行,车子行驶在其中,两侧高耸的石山会令人有莫名的压迫感。 二十公里,怎么着三四十分钟也能到了,按行程时间,估摸快到车马关了。闫禀玉好奇地扒车窗上看,龙州县也是标准的喀斯特地貌,平地起石峰,道路民居只能夹在洼地槽谷中。因为雨水冲蚀石灰岩地层,地下河横贯山体,在地面形成露天窗口,在月色的照映下,水光荡漾,水色沉暗。 大张也知道近地方了,这一路就他们这辆车,连丁点远光都不见,他放出点劲爆dj,想着壮胆。 车内响起音乐,起先声音有些小,还能听见窗外被远光灯惊飞的夜鸟啼叫展翅。大张一手控方向盘,一手拧转音量键。 夜半尸语 第57节 车轮忽碾过什么,车身轻微颠簸,车外整个黑夜也似乎晃了晃。大张的手被这阵摇晃震得,误将音量拧了回去,音乐声瞬止,车内异常安静。 车轮下碾出“沙沙”“嘎吱”的声响,响彻在车厢里,远光灯的光柱里缭绕着些微雾气,野外的月色也似乎蒙上一层纱,车马关的景象忽而变得模糊。 原先窝在座椅里的冯渐微猛地吊直身,目光倾向防风镜前,掌中默默捏催伏邪精的灵官诀。 车轮不停地碾压过什么,甚至发出噗嗤的血流声,车内循环空气,也混进了难闻的血腥腐臭的味道。 闫禀玉察觉出异样后,就坐回去,不再贴着窗户。一转头,卢行歧不知几时就消失了,估计到车外探情况去了。 活珠子也默默关掉游戏,拿下耳机,符咒蛇虫粉全揣手中,凝神屏气。 车况正常,但连续的碾压动静,让大张心态崩溃。他双手紧紧把握方向盘,抖着嗓子说:“我这预感,车马关来‘活’了。” 行夜路要避谶,“死了糟了”的话,改成“来活”,这是行车的规矩。 山道多弯,好几下大张控不住方向盘,车子甩滑打晃,差点撞上山体。 冯渐微意识到要解除猜忌魔障,就必须下车查看,稳下大张的心态。 “大张停车。” “啊?” “停车!”冯渐微喝令的语气。 “哦!”因为心态不稳,大张急刹慌张。 “哧——!” 极其刺耳的尖鸣。 吵得车内几人耳朵发酸,耳心呜呜嗡鸣,短暂失听。 冯渐微先恢复正常,打开手机照明灯,照向车缝,再缓缓地打开车门。 闫禀玉在后面也伸过视线,看那道连接两片天地的车缝。 随着车缝渐开,冯渐微的视线最直接,闫禀玉见他面色突变,手臂抻推,车门豁然大开。他人哧溜跳到车外,极速关门,口中呼念不止:“天迷迷,地迷迷,不识吾时;天濛濛,地濛濛,不识吾踪;左为潭鹿鸟乙步,右为鸟鹞三二步,吾是大鹏鸟,千年万年王!1” …… 大张坐主驾驶,车停了,前方路况更清晰,只见车马关的过道上鼓涌过大片蛇虫蜈蝎,潮水般向着汽车铺近。这些远远不止,山体上方,还继续有蛇“咝咝”滑行,天窗水洞附近,癞蛤蟆跳动,“呱呱”催促不停。 大张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心慌不止,一旦被毒物包围,这些东西会从车体的各个孔隙进入,届时待车上也是个坐以待毙。 活珠子也听到了冯渐微的降蛇咒,拿上强光手电和药粉,正准备下车。 冯渐微那边急喝:“冯阿渺下车!” “来了!”活珠子弯腰到中排车座,他开门要从闫禀玉的位置开,而她早有眼力见地挪开。 对视一眼,活珠子便开车门,先在地上洒一层蛇虫粉,驱退毒物,再迅速跳了下去,随手关门。门有阻力,他疑惑地投去眼神,就见闫禀玉手持尖刀,也推门跳了下来,再将门关上。 “三火姐……” 危险一词还没说出,活珠子眼尖地发现,蛇虫蜈蝎竟然开始主动退开,避在半米外。他心想,壮医馆的药粉果然有用,塞给闫禀玉一包驱蛇粉后,他打开手电,沿车洒得更是勤快。 洒到冯渐微位置,家主还在念咒降蛇挥洒药粉,有点效用,但不多,一旦停下蛇虫又涌上前。活珠子察觉不对,他回头看药粉痕迹,因为五毒数量惊人,采用“人海战术”,晕迷在药粉下的同类被当作跳板,供五毒群踩踏行走。 那刚刚下车时,五毒主动退避,是为什么? 活珠子回去原位,惊讶地发现闫禀玉落地的半米范围外,竟然无一毒虫,而她未使用驱蛇虫药粉。他又回去,拽住冯渐微兴奋地喊:“家主,我找到安全屋了!” 冯渐微不明所以地被活珠子拽着走,“吾是大鹏鸟……什么安全屋?活珠子你怎么……千年万年……” 念咒的间隙,冯渐微倏然瞥见闫禀玉身周的异象,念完“王”字,他惊诧后同样惊喜,“果真是安全屋!” 两个男人挨着闫禀玉站,总算暂时解除五毒威胁。 卢行歧早就离开了,闫禀玉下车后就在寻找他的踪影,车马关道旁散落着楠树、黑桫椤、地枫皮等乔灌木,她恍惚看到有黑影掠飞在其中。转身抢过活珠子手中的手电,她打灯扫向远处,并呼唤:“卢行歧,卢行歧,卢行歧!” 毒物只是短暂不敢上前,并还在不断地汇聚,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绝于耳,听着头皮发麻。有毒气味也越来越浓,所以车外空旷环境比车内安全一些。 卢行歧没回应,闫禀玉提醒冯渐微,“喊你朋友下车,车内的空气循环系统,已经将五毒毒气吸纳进去,里头空气不流通,一样危险。” 冯渐微差点忘了这出,忙拍车门,“大张!下车!大张,快下车!” 地上那么多毒虫,随便来一口,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大张透过密闭的车窗,惊恐万状地摇头。 冯渐微想上手开车门,大张却先一步落锁了,他重重锤打车门,暗骂:这怂货之前自杀都不怕,现在却瘫在车里不敢下来,迟早给自己作死。 暂时顾不上大张了,毒物还在累积,僵持下去于他们无益,冯渐微头脑快速转动,思处境,思源头,思解决方法。 车马关是守烛壮寨的咽喉要塞,山区有五毒正常,大量出现就特意了。五毒虫几乎是鸡鬼的伴生,冯渐微很难不将这事归到牙氏头上。 活珠子还在忙碌地抖驱蛇虫药粉,可那些毒物一层叠一层地上,根本不怕死。他渐渐也悲观起来,“家主怎么办?这些玩意太多了。” 冯渐微也清楚现下处境,只能安抚:“先静观其变。” 在活珠子心里,家主是厉害的存在,闻言心定下来。 “卢行歧,你去哪了?卢行歧,你在哪?” 卢行歧是虚幻鬼身,只有他不受毒虫威胁,能够解他们困境,所以闫禀玉一直在喊他。如果他再不应,她就要唤双生敕令去找了。 好在山林里远远地有声音回应:“不可说。” 闫禀玉瞬间明白了,他在找鸡鬼秽物,这些毒物果然是牙氏所为。要想消灭掉源源不断的五毒,就得找出携带咒力的鸡头骨,他一直在努力。 可诺大山林,要找到小小一枚骨头,形同大海捞针,燃起希望的同时,闫禀玉又不免忧心。 冯渐微听到不可说,也明白是不乎其名的鸡鬼所为,这牙氏到底是几个意思?连他郁林州冯氏都不放在眼里吗? 三人各怀心思地等候。 五菱车内倏然爆发出一串尖叫! “蛇啊!进车里了!冯爷、对不起了,命比义气重要,来日再向你请罪!” 只听引擎轰鸣,大张猛打方向盘,五菱车轮漂移,原地转个180度,尘灰四扬,再狂加速度,离弦的箭一般扬长而去! 变动迅速,来不及反应,三人吃了一嘴的灰。 “停下!听到没有!”闫禀玉先反应过来追车,吸着车尾气边跑边咒骂,“你他么的混蛋,快给我停车!” 追出几十米,莽莽山林中,连远光灯也消失不见了。闫禀玉停下懊恼,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她的背包还在车上呢。 身后有冯渐微他们过来的脚步声,闫禀玉气急败坏地跺脚,“不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吗?唱双簧在,你个戳头!” 冯渐微和活珠子双双惊讶,怔在原地:闫禀玉骂人,好脏啊,不知道是在骂大张,还是找人不牢靠的冯渐微。 柳州是多语言片区,白话,客家语,桂柳话掺杂,本地人多数都能听能说多种方言。而玉林是白话片区,闫禀玉骂的正是白话脏话。 也该闫禀玉骂,明明说好车送到守烛寨,现在半道被丢下,同行中就她一个素人,处境最堪忧。骂过,发泄完,她回头,突然发觉道上的五毒消失了。 卢行歧成功了,总算有件好事。再寻同伴,视线却被漫起的雾占据。 怎么回事?闫禀玉抬起手电,雾起得太快太浓,灯光根本照不透。她的周围被浓雾占据,空茫一片,仿佛置身云海,踏错一步便要坠落。 闫禀玉不敢乱动,刚刚冯渐微他们离自己很近,她尝试喊人:“冯渐微,冯阿渺,你们在哪?” “卢行歧,你在吗?” 没有一人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浓雾的包围下,闫禀玉产生一种呼吸急促的感觉。 伏波渡的诡物尚且有解,车马关的诡异,是剩她一人的无助。 闫禀玉最后再喊:“卢行歧……” “歧——” 群山回绕余音。 那音,又变了调地婉转,凄凄吟唱起: “天……惶惶,哭……儿郎,娶……新妇,笑……兮兮……” 熙熙攘攘的鼎沸人声随之而起,散在浓雾各处,敲锣打鼓欢庆,有如行过闹市。 这些声音近在咫尺,闫禀玉惶然四望,当真以为身处在闹市区中。极目只见浓雾,而雾中忽透出数只两米高的巨影,一跳一跳地扛着什么,正朝她行来。 冯渐微和活珠子同样被浓雾遮眼,他们也听到了唱戏腔调。 “鬼娶亲,生息避让,活珠子快闭上眼睛。” 活珠子闭上眼睛,担忧道:“那三火姐呢?” 这附近不是断堑就是水洞,迷雾之下一不小心就踏空,冯渐微动弹不得,同样忧虑,“这不是一般的雾,我们的声音无法穿透,提醒不了她,只能寄望于卢行歧。” 那跳高的巨影,头顶冠,脚爪地,身似披羽抖擞,似乎扛着的,是顶暗色轿子。这样的队伍形式,像中式婚礼的娶亲队。 雾气中,卢行歧警告的声音强劲穿透,打断闫禀玉的目光:“鬼结阴亲,快闭上眼睛,勿听勿闻勿视!” 闫禀玉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闭上双眼。 奇异的是,闭眼后,吹打乐声再不闻,只是耳边隐隐约约感觉到,咕噜咕噜的水泡破灭声。近在脚下,她的附近好像有地下河天窗。 追逐大张的车时,闫禀玉根本没注意到边上有水洞,不过只要不动,水洞就没威胁。 但是忽有“哗啦”一声,水洞里好像游出什么,水点溅到闫禀玉的脚面,然后越来越湿,裤脚传来紧绷的坠力,她整个人的力量都在往下沉。 那是很真实的感受,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闫禀玉不得已睁开眼,却见腿上什么都没有。抬眼间瞥见不远处的雾中,立着位身穿大红嫁衣,头戴凤冠,面覆红纱的新嫁娘。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新嫁娘欻欻几下,幽魂一般闪现到她面前。 闫禀玉惊得几乎忘记呼吸。 无故起风,微微掀开红纱,她不得以看到纱下的红颜枯骨。 新嫁娘骨化的下颔张合着,凄切地吟唱起来:“见吾面,替吾嫁,儿郎喜,众悠悠……” 盖头突然飘起,覆向闫禀玉。 第42章 你的阴力,是不是减弱了?…… 腿上湿重,仍像坠着千斤,闫禀玉动不了一分,手中有把尖刀,为自保当即劈向红纱! 红纱盖头被利刃一分为二,竟未飘落,双双朝闫禀玉的脸贴过来。腿动不了,前有新嫁娘“露骨”的脸,她干脆仰身后倒,摔个四仰八叉,也不让这该死的红盖头给披上。 替我嫁的戏曲词,就是在找替死鬼,披了盖头,就得替鬼结亲,怎么着也不能让其得逞。 夜半尸语 第58节 奇异的是,闫禀玉的腿跟石化似的,仰身也弯不了一分,她的腰就这么直板板地横在半空。 两面红纱扑了个空,又朝下贴去! 眼见红纱又来,闫禀玉抬臂挡面,依靠常年翻山越岭锻炼的核心力量,生生直身回来,将红纱甩在身后。 但是新娘骨依旧在眼前,透过手臂,闫禀玉看到它咧着下颌骨,戚戚哀声:“见吾面,替吾嫁,儿郎喜,众悠悠……” 吟唱完,新娘骨抬手捉住飞回的红纱,然后双臂张开红纱,以天罗地网的姿势扑向闫禀玉! 闫禀玉立即半转身,手抱挡住头,绝不让红纱盖上。低下的视线中,就见右侧陡地伸过一只手臂,十指张扣住新嫁娘扑过来的那张骨脸,将其整个掀起,大力地砸了出去! 雾气被砸破个大口,新娘骨倒地不起。 闫禀玉放下手,看到两片红纱飘扬在半空,卢行歧伸手抓住,红纱就在他手中起火燃烧,化作灰烬。 那边新娘骨从雾中爬起身,骨架颤颤巍巍地抖直,有种被操控的提线木偶感。 雾气散了些,新娘的面部骨骼更清晰地展现在闫禀玉眼里,她看着看着,脑海中闪过一丝熟悉感。她以前,似乎,见过人的面骨。 卢行歧忽然偏身,挡住了闫禀玉的视线,只听得气势强悍的一声吼:“滚!” 周边浓雾竟似风吹般开始散去。 闫禀玉从卢行歧身后探出视线,只见新娘骨警惕地盯着他们,慢慢地矮身,手掌撑地蹲着,做出一个兽类的攻击起势。 卢行歧按兵不动。 车马关再现,冯渐微和活珠子也看到了卢行歧闫禀玉,和诡异的新娘骨。两人快步靠近,想要帮忙。 “噔——” 山中突起一道余韵长长的拨弦声。 新娘骨也听到了,伸颈扭动起脖子寻音。 弦拨成曲,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之中还夹杂着当啷当啷的、催促意味十足的铜铃声。 “见吾面,替吾嫁,儿郎喜,众悠悠……”新娘骨唱着不甘的腔调,垂下身去,缓缓退进黑暗的山林。 卢行歧没有去追,任其消失。 冯渐微和活珠子赶到,纷纷问:“没事吧?” 闫禀玉摇摇头。雾散后,腿就能动了,她没有受伤。 卢行歧径自在她脚边蹲下,手指在湿润的裤脚丈量。 手电在躲避红纱时就扔掉了,闫禀玉用手机灯照自己脚下,裤脚真潮了,透出几个抓印的湿痕。她惊讶失声,“当时我的腿一点都动不了,是真的有东西爬上我的脚啊?” “嗯,像人的指骨印。”卢行歧说着,转头看向两米外洼地的一个水洞。 那水洞很小,二十几厘米宽,水色幽绿,也许地下水有温差,水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那洞口,不像能爬出拖得住成年人的东西。 卢行歧身形一晃,人出现水洞边,低眼在寻找什么。 当时就听到水声哗一下,那东西就爬上她的脚,闫禀玉否定,“不可能是人,那么大的目标,我怎么会看不到?” “看不到也正常,人的形态也有如此的指印。”冯渐微插话,也弯腰去瞧了眼那几个湿印。 那意思,还是鬼之类的形态扒住她的腿,所以才动弹不得。这车马关不单邪门,还是多样性的邪门,闫禀玉提裤腿抖了抖,想抖掉当时诡异真实的触感。 “车马关近守烛寨,出现五毒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会有鬼新娘,和天窗里不知爬出的什么东西?” 抓闫禀玉腿的那个东西,冯渐微不确定,但鬼新娘却是知晓的,“刚你有听到琴声和铃铛声吗?” 闫禀玉:“有。” 冯渐微说:“那琴声是天琴所奏,铃声是铜铃催发出的。” ‘背二弦天琴,脚踩铜铃’,闫禀玉想起这句话,“鬼新娘也是鸡鬼一族所为?” 冯渐微“嗯”声。 闫禀玉在雾中见到的抬轿巨物,其实很像巨化的大公鸡,鸡鬼一族正好供奉戴冠郎。她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要操持‘鬼结阴亲’?” 接连出状况,大家都累了,冯渐微看眼天色说:“先找地休整,到时再跟你细讲。” 鸡鬼一族本就邪异,为保守起见,冯渐微到周围再巡巡,总觉得今晚不止阴物出没。 卢行歧从水洞那边过来,闫禀玉问:“有发现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神色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闫禀玉盯着他看,好像发现了什么,脑海里闪过许多她曾经疑心的画面:阴身变淡,夜晚遁形,民宿无鬼却阴冷,不顾他们还在深山老林,就放走新娘骨。 他那么自傲,能动手绝不多说一句,今晚为什么会这样做? “卢行歧。” 卢行歧扬眼看向闫禀玉,等她的后话。 闫禀玉回视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轻声:“你的阴力,是不是减弱了?” 卢行歧眼光微变。 闫禀玉围着他转,眼神斜着上下打量,“起阴卦时青烟哀嚎的场景,除了在刘家墓室里,我还见过一次,就是你跟着我回租房的那天晚上,和昨夜一样,寒冷非常。起阴卦是不是很耗费阴力?导致你控制不住阴气,所以与你共处一室才那么阴冷。” 她停住脚步,与卢行歧直直对视,眸子里涌动着异样的兴奋,“因为阴力减弱,你才会放走鬼新娘吧?” 卢行歧听着,蓦然笑了笑,“那只是一副赶尸骨,用咒力驱使,可短暂活动行走到墓地结阴亲,成不了气候。一件没用的东西,我为何要为此费神?” “那其余呢?解释解释。”闫禀玉瞥着他。 卢行歧微微笑着,不解释,也未说其他。 “三火姐,你的背包我给你拿回来了!”活珠子的声音插入两人的僵持中。 活珠子去捡手电时,远远望见路中央有什么,打光去看,发现是闫禀玉的背包。估计是大张良心过不去给扔下来的,他就跑去捡了回来。 闫禀玉挪开目光,对活珠子说谢谢,然后接过自己背包挎上。 那边冯渐微巡逻过了,寻个背风的空处,点起了篝火,喊他们去休息。 “诶来了!”活珠子先过去。 闫禀玉目送活珠子走远,转头便换上笑脸,“卢行歧,我们也去吧。” 背过身后,闫禀玉的笑容消失,若有所思。 刚刚闫禀玉只是在试探,她也不百分百确定,卢行歧的阴力有没有减弱。如果他冷脸威胁她,那她能肯定有,但他不言不语,一副高深莫测,闫禀玉又不敢确定,毕竟卢行歧太阴了。 闫禀玉的右指扯卷着背包的带子,百无聊赖地向着温暖的篝火走去。她没看到,卢行歧在她身后露出一个笑。 那笑,情绪淡淡的,说不上什么,但隐约透露出一丝欣慰情怀。 冯渐微找的地就在路边上,周围只有些矮灌木,顶上一棵楠木横半过路,垂下些稀稀落落的叶影。这里,正对着那个诡谲的小水洞。 车马关两旁都是山林,只有路沿开阔,除去离水洞近,这处目前算个好地。 活珠子拾来几颗圆石搁地面,让大家方便坐。 闫禀玉和冯渐微各自围着篝火坐下,山里夜凉,又无房屋遮蔽,火焰带来的暖意让人身心舒放。 卢行歧没有跟他们一起,纵身飞跃,高坐在楠树枝头,方便望远观局。 火堆旁边的枯柴上,贴了几张黄符,随着冯渐微添柴的动作,燃烧在火里。 黄符燃烧的味道微微有些檀香气,闻着身心舒爽,闫禀玉多问句,“为什么要烧符?” 冯渐微说:“这符有凝神静气驱邪避恶的作用,火为阳,符借其力传向四周,邪阴回避,这样今晚能安稳些。” 车马关离守烛壮寨还有五六公里,荒郊野岭的走夜路不实际,车也喊不进来,不如在这等到天亮,再找专人来接送。 闫禀玉懂了,她双臂抱住膝盖,身体缩成安全的一团,继续之前的话题,“鬼新娘跟鸡鬼到底有什么关系?” 添完柴,冯渐微拍干净手,开始解释:“以前壮人那地,为守家保安,都不跟外族往来,与世隔绝了嘛,生产和医疗难免落后。那年代环境恶劣,别说婴儿夭折,青壮年死得也多,没有婚配过连祖地都不能葬,成了游魂野鬼。有些人家怜惜孩子,就会去求土司帮忙配阴婚,配了阴婚有了伴,就能进祖地享受后代供奉。” “不过现代医疗发达了,人均长寿,我也想不通牙氏为什么还在干这种事。之前的五毒,我猜呀,是为了驱赶生人,以防一些体弱的人撞亲,冥婚女鬼如果不乐意,便会抓倒霉生魂来替亲。” 早上卢行歧说,七月会有鬼出来寻阴缘,估计冥婚也多在七月举行,所以他才如此提醒闫禀玉。 冯渐微仰头问:“惠及兄,你刚才找到牙氏引五毒的鸡头骨了吗?” 卢行歧在树上回:“未曾。” 冯渐微一拍掌, “我就说嘛,所以鬼结阴亲的队伍一出,五毒就消失了。也是倒霉,恰好让我们赶上了。” 民宿老板说的车马关夜闻敲锣打鼓鼎沸声,应该是因此讹传出来的,这地根本没人来,哪有那么多过车失踪的,实际夜里是在走阴亲。闫禀玉更倒霉,忿忿道:“那鬼新娘老想盖我盖头,真是存着替亲的目的啊!” 活珠子插话,“三火姐,你并不体弱,那鬼新娘抢不走你的生魂。” 虽是如此,但也够吓人的。闫禀玉又问:“对了,你为什么老叫我三火?” 活珠子用手指点自己双肩和额头,说:“人有时势命三火,而你三火特别鼎盛,所以我就说顺口了。如果你介意,那我就不喊了。” 闫禀玉摇头,她本来就不介意,也大概猜得到,因为卢行歧也说过她三火鼎盛。忽而感到疲累,她将脸枕在臂膀上,望着温暖的火光发呆。 活珠子就坐在右侧,闫禀玉视线正好带到他,他正在兜里掏着什么,撞见她的眼神,伸手出来分享:“姐,魔芋爽吃吗?” 闫禀玉:“我不饿,谢谢。” 家主一向不吃零食,闫禀玉也不要,活珠子就自己吃起来,“三火姐,我对你有个好奇。” 喜欢美食的人,心性都看得出单纯,闫禀玉好脾气地说:“嗯,你说。” “为什么五毒虫会怕你?” “这个,我也不清楚。” “蛊乃百毒喂养而成,毒性最是霸道,你身上应该是有养蛊人血脉,所以五毒惧你。”冯渐微出声,心底又对卢行歧高看一眼,这鬼的谋算,比他想得要深。 闫禀玉抬了眼神,透过火焰看冯渐微,“可我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守陵人,不会蛊。” “那你母家呢?也许他们会。”冯渐微说着,起了身,跟活珠子交换个眼神,走开了。 母亲在闫禀玉很小时就失踪了,闫禀玉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更不知道她会不会蛊。 冯渐微来到楠树下,低声喊道:“惠及兄,借一步说话吧。” 卢行歧旋即落身下来,“何事?” 冯渐微看看身后篝火,说:“我们远点说。” 一人一鬼到了几米外的路边。 “晚上那雾,你是什么想法?”冯渐微琢磨这个有段时间了,那瘴雾不是单纯的阴瘴,不然依他的道行,不能连声音都送不出去。 夜半尸语 第59节 冯渐微直觉除了鬼娶亲这事,还有其他的东西混进了车马关,怕惹闫禀玉他们担忧,便就私下讲。 “雾里混入了妖煞之力,所以能迷众生相。”众生相包括人、动植,阴物、以及妖,卢行歧也被那阵雾困住了,所以只能传音警告闫禀玉闭眼。 鸡鬼是阴物,不带妖煞,而鬼强有阴煞,妖强有妖煞。冯渐微感到棘手,潜伏在车马关里的那东西不简单,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目的? 回去时,夜空雷鸣闪电。 夏天打雷常见,也不一定下雨,闫禀玉还是未雨绸缪地在背包里掏伞。 冯渐微观过天象,说:“今晚不会下雨,那只是旱雷,今晚我和卢行歧轮流守夜,你们放心休息吧。” 既然如此,闫禀玉收好背包,抱怀中当抱枕,枕着睡觉。 不知是火光温暖,还是符咒的原因,闫禀玉很快睡着。 睡到脚麻了,醒来雷还闪,闫禀玉放下背包,起身活动身体。四周很静,虫鸣不闻,她抻着手脚,不忘抬头寻找,月色孤零零地洒在楠树上,卢行歧不在那里。 这鬼总是神出鬼没,又去哪儿了? 视线一低,带到对面水洞,这时一道雷劈亮天际,闫禀玉在瞬即的电光中,看到水洞边立个人影,瘦条的身架,垂头覆发,周身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雷光灭后,人影随着黑暗消失。 闫禀玉吓了一跳,但这么小的水洞根本爬不出人,难不成眼花看错了?想着放心了些,肩膀突被拍了下,她惊吓转身,瞪大了眼。 活珠子一脸莫名,“三火姐,你怎么了?” 第43章 似妖 闫禀玉看眼活珠子身后,“你怎么从后面出来?” 她狐疑地退开一步,几不可察地瞟了活珠子脚底一眼,有影子。 “你去哪回来的?” “我没去哪啊,就在周围巡逻了下。”活珠子说道。 “守夜不是有卢……”闫禀玉想起卢行歧不见了,又改口,“不是有冯渐微吗?” 言随视线,她看到冯渐微躺在黑桫椤阔叶叠的席子上,睡得正香。 再一转眼,活珠子伸出掌心询问她,“三火姐,吃鱼皮花生吗?” 闫禀玉松了口气,面前的就是那个少年冯阿渺。她摆摆手,“姐不吃,你吃吧。” “哦。”活珠子也没吃,而是重新塞进口袋,干站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闫禀玉问他,“怎么了?” 活珠子有点难为情,“我半夜醒了,门君突然从树上落下来,让我守火巡夜,他要离开一会,我就接替巡逻了……” 讲半天讲不出重点,闫禀玉再问:“然后呢?” “我想小解。”活珠子憋红了脸。 闫禀玉噗嗤一笑,“那就去呗。” “哦。”活珠子羞赧低脸,“那你帮我先守着火。” “没问题,去吧。” 活珠子就打着手电,进了山林。 也许是觉得不好意思,活珠子走了挺远,闫禀玉见灯光越来越式微,然后夜空雷电骤然一闪,灯光就消失了。 这车马关挺瘆人的,活珠子还跑这么远,也不知道怕,闫禀玉心里嘀咕。 夜里起了风,吹得篝火摇摆。 闫禀玉捡了几根柴,添进篝火堆里,火焰一下旺起来。 头顶又劈下一道闪电,雷光闪烁几秒,闫禀玉习惯了,不在意。 紧接着,不远处有水声哗啦地响,闫禀玉下意识看向水洞。 在忽闪忽灭的雷电下,那个湿漉漉的人影又出现了。 “他”头颈低垂,长发覆面,身条极瘦,脚底踮着,只有脚尖触地。身体仿佛没有重量,手脚如破布袋,轻微地摇晃着。 这怎么看都不像人。 如果一次是幻觉,那二次就趋向真实了,闫禀玉感到惊吓,正要喊冯渐微,背后山林忽传来一声惊呼:“唉呀!” 是活珠子的声音,他离去的方向,手电的光线闪烁不止。 是不是出事了?闫禀玉预感不好,想先去找活珠子。刚一动脚,身后响起“唰唰”的细碎动静,她回首,就见有个黑影欻一下从眼底闪过,搁在地上的背包不翼而飞。 视线追寻黑影,闫禀玉看到自己的包,被那黑影拎着奔进林子里。包里还有双生敕令,她下意识追去,在快接近时急跑几步,扑上去险险扯住了背包带! 黑影劲贼大,足不点地地拖着闫禀玉在高低不平的山林中掠行,简直如履平地。怕被甩下,夺不回弄璋握珠,她手腕绕转包带,紧紧扯住。 做完这些后,闫禀玉猛然想起活珠子。她从来独自生活,情急之下也忘记同伴一说,再想脱手时,加速度和重力下,她的手腕已经被缠死了。 只能朝篝火处大喊:“冯渐微!快去找冯阿渺!” “冯渐微!去找活珠子!” 冯渐微守了上半夜,睡得熟了,但闫禀玉一喊就醒了。他爬起来,适应环境几秒,大脑重新运转,立马蹦起身! “活珠子!阿渺,你在哪?”冯渐微边喊边进山。 没走几步,活珠子突然从几片黑桫椤叶后冒出来,“家主你找我吗?” 活珠子说话时,还在拍打手电,抱着敲敲就能好的希望。因为刚刚小解提裤子时,手电脱手掉地上,摔得有些接触不良,灯光时亮时不亮的。 “你没事?”冯渐微看着眨动清澈双眼的活珠子问。 “没事呀!”活珠子一头雾水,“谁跟你说我有事的?” 卢行歧不在,这里只有闫禀玉和他们。 两人相视一看,默契地异口同声:“糟了!” —— 喀斯特地貌向斜处,积水成洼,树木生长,再往里掠进,就是坎坷石地和孤起石山了。 闫禀玉被黑影拖拽,身下被硬质地磨得生疼,时不时地,还有水点滴溅到身上。她能确定,黑影就是水洞爬出来的那个脚尖点地的东西。 喊完冯渐微后,闫禀玉就用空余的右手摸出在县城买的军工刀,弹出刀尖。山里月光就是清亮,她已经适应黑暗,抬头盯准时机。 背包是花钱买的,闫禀玉不会损坏自己财产,她受伤了,至少要拿“他”一血才公平,于是瞅准拎拽着包的手腕。 手腕长袖覆盖,大约确认位置,趁着被拖过一个小下坡,闫禀玉借势一挺身,将刀尖送出去! 刺破布料后的卡顿,让闫禀玉一愣,没有皮肤肌肉的切割感,就直接到骨了?黑影还没松手,顾不上疑惑,她握紧刀柄狠狠拧转刀尖。只听得喀嚓一下,背包松掉了,她人停下时因为惯性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树根才止住。 抬头再看前方,黑影不见了,估计藏身了。 闫禀玉迅速起身,捡起包后,靠着块山体站立,依旧紧攥刀。眼观三面,后背至少要有遮挡。 等了片刻,黑影没出现,闫禀玉低眼检查自己身上。土布质量就是好,居然没被磨破,那身上的疼应该只是碰撞,没有破溃的皮外伤。 她还看到包上粘着截布料,顺手抖了抖,布料掉下,露出一截森然的手骨。刚刚下刀的手感,果然是骨头,被她一刀削下了。 会行走飞奔的骨架,是那鬼新娘吗? 那也不对,在鬼新娘扑袭闫禀玉时,她的双腿被拖住,是同时存在的两种处境,不是一“人”所为。 夜空猛一擦亮,闫禀玉的心脏一抖,都形成惊跳反应了。扫视一圈,在正前方三米外的黑桫椤丛里察觉出异样。 黑桫椤的叶子是一串串的,中有分隙,透出后面的披头散发,形如枯槁的影子。 闫禀玉已经离休整营地很远了,不知身处何处,反正短暂也回不去。这玩意一次两次地拿她下手,再处在被动,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手伸进背包,偷偷将木盒打开,放出双生敕令,闫禀玉在包里打手势,然后把包收在身后。 没多会,握珠在树影的掩映下,从包中偷偷飘出,如落叶一般飞出树林。 弄璋则平身贴在闫禀玉背后,似衣裳自带的布贴装饰,毫无存在感。 闫禀玉深呼吸,悄悄移步向前。 鬼,尸体,物煞,都见过了,还有这个不人不鬼不尸的东西,也亏得倒霉碰上卢行歧,让她的心脏变更强大,才能冷静应对。 因为叶片有缝隙,闫禀玉不确定“他”能否看见自己,她握紧刀,继续悄摸接近。反正握珠已经去报信了,即便偷袭不成,她的同伴也会很快赶来。 那还顾虑什么?只隔两步,闫禀玉一个跳身,朝黑桫椤叶劈刀下去! 黑影似有预料,向左偏身,黑桫椤木就在面前被砍断,他整个身形暴露出来。就见那把刀蓦然转向,又朝左撩过来!他淡定地退开几步。 闫禀玉身穿过黑桫椤木,立即提刀追击。 那黑影见状也疾奔起来。 车马关地势高低错落,地面常有凸石绊脚,何况沿途尽是扫脸的灌木枝叶,阻碍了闫禀玉速度。黑影真的没有重量似的,身体飘动,脚不沾地掠行,以她跑山的熟练也根本追不上,总还差着两三米。 只能借地势超速,闫禀玉升起这个念头。 因为从小没人管,除了给老头送衣食,她郁闷时就会在山上疯跑,越跑越快,风声穿过耳朵,满世界只剩她心脏跳动和急促呼吸的喧嚣。这样的喧嚣会反复告诉她,她身体的每处器官都在为她而活,她在这个世上并不孤独。 终于见到一个弯道坡度,闫禀玉纵身踩上坡,同时上臂前展,屈膝待跃。天上雷电再一闪,她近距离看清黑影,太过惊讶,而失了势头,让好好的机会错手。 弄璋不知道闫禀玉怎么停下了,离开她的背,替她追踪上去。 闫禀玉从坡上跳下,皱着眉一脸难言。她刚刚在追黑影,雷闪那下,见到的却是黑影的脸骨正面,那就意味着,那玩意一直是倒退着在跑。 能动的骨头就够邪门了,再加上盯着你倒行,更令人毛骨悚然。 闫禀玉抖了抖身子,抬步继续追。 弄璋在追踪线路留下阴气指示,闫禀玉能见阴,按指示没多久便看到黑影。 弄璋已经行动,扑在黑影头上,缠住了他的速度。 因为弄璋体态轻盈敏捷,黑影挠了好几下,没抓到他,就开始烦躁地对付。 时机正好,闫禀玉几步跳跃,提刀扑了过去!黑影忙于应付弄璋,一个不察被她推撞到地上,全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关节撞响,刀尖也因落地的那股力,深深刺进黑影的肩胛。 明明只是一副骨架,闫禀玉却有刀扎进血肉里的手感。 “可算让我逮到你了!”闫禀玉横跨在黑影身上,提膝揿住黑影双手,肘部摁住其胸口,压制得死死的。 夜半尸语 第60节 弄璋飞落到闫禀玉肩头,也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看你还往哪儿跑!” “嘿嘿……” 黑影突然发出低沉的笑声,几分挑衅的意味,闫禀玉盯着他,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只见黑影头骨突然掉落,卷着头发骨碌碌地滚到地上,露出底下的第二张脸来,冲着闫禀玉咧嘴大笑。 闫禀玉震惊到忘了反应,那被她压住的手骨下,蓦然伸出另外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迅速捉住她的手拔出刀尖,反刺向她近在咫尺的咽喉! “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弄璋飞扑过去,想阻挡刀子。 但有人比弄璋更快,横臂挡掉刀尖,再一手拂开闫禀玉,大掌向下捏住黑影脖子,将其提起来甩撞向一边的石山! 弄璋看到是卢行歧制服了黑影。 只听得一阵零散碰响,黑影的骨架分崩离析,四分五落。在满地的骨头中,倏然站立起一个人,一个形态完整,有脸有影的男人。 闫禀玉早已站到卢行歧身边,惊愕地望着这一变化,才明白为什么骨身踮着脚,如破袋摇晃,且倒退着疾奔。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怪物,纯纯变态,背了一整晚的尸骨出来吓人! 卢行歧发声叱问:“何方妖物,报上名来。” “凭你也配得我名讳?”男人冷笑,拔地而起,在树上几个起落,掠飞向天空,大有逃之夭夭之势。 不远处冯渐微高声:“阿渺干活!” “来了!”活珠子几下跳上树,往空中高高挥洒着什么东西。 很快,闫禀玉闻到刺鼻的辣味。 原本掠飞向天空的男人,大叫着捂住眼睛掉下地,痛呼打滚,骂骂咧咧地:“你们这些鼠辈!竟然用辣椒粉偷袭!” 冯渐微双手抓了绳索,嬉皮笑脸地赶到,“在下不才,正是属鼠。” 说完,将男人五花大绑起来吧。 男人哪能老实任擒,尝试着扭动脱身,但这绳索附了敕令,能缚邪,他挣不开。 冯渐微他们是握珠引路来的,她飞到闫禀玉面前,傲娇地邀功,“姐姐,我喊人没迟吧?” “没有,握珠很棒。”闫禀玉用手指摸摸她的双髻,然后再夸奖弄璋,“弄璋也很厉害,幸好有你们帮忙,才能顺利抓到这个……” 闫禀玉看向地上男人,恨声:“这个变态!” 一行人将“变态”拖回休整营地。 卢行歧从篝火里抽出根柴火,将男人的脸照亮,细细看过。 闫禀玉也看到了男人真实的样貌,他皮肤细腻白皙,大眼弯眉,五官偏柔,没有明显的喉结。除了短发和一身简单男装,其实难辨雌雄。 旁边冯渐微说:“他身上有修行的灵气,但这灵气浑浊似……” 卢行歧接着道:“似妖。” 同感,冯渐微点了点头。 卢行歧扔掉柴火,将一个石人丢到男人身上,微微倾身看着他说:“这是你引开我的东西,以妖力化石为兽,倒是好本事。我敬你修行不易,最好乖乖道出今晚趁乱浑水摸鱼的目的。” 男人撇过脸,敬罚不受地哼:“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便,别多嘴了!” 活珠子稀罕地说:“你这台词是演电视剧呢,现代剧都不这么演了,好老土。” 男人又转过脸来瞪他,十分不认同的口气,“你个小屁孩,有爷看过的电视剧多吗?邵氏聊斋金庸古龙,我都看了个遍了,说谁老土呢。” 闫禀玉在一旁心声,邵氏还不够老土啊。 “油嘴滑舌的,不说是吧?”冯渐微掏出大把辣椒粉,威胁道,“来,想被这些伺候吗?你再嘴贫试试。” 男人眼睛还血红着,打架斗法受伤没再怕的,可辣椒粉的物理攻击太阴毒了,他蔫蔫地收了气势。 卢行歧见势问:“你出自何处,报上名讳。” 男人扬起下巴,骄傲无比地说:“百色靖西,祖林成。” 第44章 (修) 他术法比我高吗?…… “祖林成?”闫禀玉跟着念了一遍。 祖林成莫名冲她发火,“凭你也敢称我全名!” 即便被绑成螃蟹,他那表情,依旧有种封建大老爷的盛气凌人。 闫禀玉身上还疼着,见罪魁祸首这样,也来气了,顺手拿包抡他,砸他脑袋。 “你这变态,取名不就用来喊的,一个破名很威风吗?我还没追究你抢我包,害我在地上磨了那么久,还三番两次装神弄鬼吓我,什么破烂玩意儿……” 祖林成被包砸得“啊啊”躲避。 闫禀玉一发火,三火更旺盛了,活珠子怕怕地溜远。 冯渐微想起自己以前的德行,也默默地远离。 卢行歧倒是不避讳,观了闫禀玉全场的野蛮。 砸完,闫禀玉将包放一边,拿出那把军工刀,蹲下将刀尖搁在祖林成脖颈,“说,为什么抢我包,还独独吓我一个。” 祖林成丝毫不惧,粗鲁地呸一声,“抢了吓了又怎样,你们这些尸骨贩!” “什么尸骨贩,不要转移话题。”闫禀玉用刀刃紧贴祖林成动脉皮肤,威胁意味十足。蓦地想起什么,她用另只手去摸他胸口,想看看之前那刀是不是真刺中了,然而却摸到起伏的胸部。 祖林成任由闫禀玉的动作,嘴角有丝看戏的讽意。 闫禀玉狠狠皱眉,手像碰到脏东西在衣角抹抹,“你一个男的胸部练这么大,怪不得背副尸骨这么变态。” 她一脸鄙夷,让祖林成哑然,“谁变态?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男的?” “难不成你是女的?”冯渐微不可思议地凑近。 活珠子也好奇地打量起祖林成。 卢行歧送去目光,没有过多的惊讶。 固有思维下,闫禀玉不确定地再摸上去,练出来的胸跟天然的胸部能轻易分辨,他真的是女的! “姑娘,你我都有的东西,摸起来爽吗?”祖林成一脸欠扁的笑意。 闫禀玉有种被调戏的感觉,缩回手,瞪了他一眼。 祖林成更是笑,无所谓。 闫禀玉轻咳声,回到正题,“不管你是男是女,说吧,为什么要抢我包。” 祖林成瞥她,依旧讽刺,“你那么在意那包,里头有不少钱吧?不沾血腥就能做一门生意,经手酬劳三十万,一具荒骨比人婚嫁还值钱,稳赚不赔的生意。” “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什么三十万?” “买卖尸体的款项。” 买卖尸体?闫禀玉才知他说的卖尸贩是什么意思,“你别乱污蔑,我们几时买卖尸体了?” 祖林成摆出证据,“五毒清道,锣鼓送亲,夜抬花轿,不正是你等在此接应娶阴亲吗?” 听到这,冯渐微大约明白了,“所以你以为我们是操持冥亲的人,才半夜来偷袭?” “难道不是吗?尔等小贼!”祖林成明明一身狼狈,但气势高高在上。 冯渐微被他一噎,正欲发作,又想起他是女的,自己将人五花大绑,有违风度。便忍下,作罢了。 今夜之事可能是误会,这关口,还是别多生枝节了。冯渐微看向卢行歧,“怎么办?” 冯渐微主张放掉祖林成,但人是卢行歧抓的,自然听他决定。 卢行歧却问闫禀玉,“你想怎么处置他?” 闫禀玉也听清了,是误会一场,她收起刀,去将包拿来,拉开拉链给祖林成看,“看清了吗?没有钱,更没有尸体买卖,你愤怒错人了,我们今晚只是路过,并不知道这里会有娶阴亲。” “没钱也不能证明什么,别狡辩了。”祖林成仍旧那副倔强样,鼻孔扬得跟眼神一般高。 真是死脑筋,闫禀玉又说:“起雾的时候,是你扒住我的脚,好让那鬼新娘袭击我的吧。” 祖林成:“是,我就想吓跑你们,省得我动手。” 妖的话,变化体型,能自如穿梭小小水洞,不足为奇了。闫禀玉问:“为什么就专找我吓?” “你落单,又刚好是鬼新娘的目标。” 好吧,算闫禀玉倒霉,“刚你背的尸骨,是今晚那鬼新娘吧?” 祖林成豪横地说:“她不愿嫁,我就把她抢了过来。” “为什么还要特意将嫁衣换掉?” “那算什么嫁衣,只不过是贪财罔顾,愚昧无知,封建吃人的糟粕。” 闫禀玉闻言一乐,对祖林成的说法感到新奇。她曾在卢行歧那儿听过,树木百年才初具灵识,像祖林成这种会幻物的妖,少说也得百年以上寿数,经历过封建王朝时代,却在抨击封建迷信害人。而且听来,他不止第一次做阻止阴亲的事。 祖林成又被那笑刺激到,正要驳斥,闫禀玉却转过脸,跟那高深莫测的阴鬼说话。 “卢行歧,你打得过他吗?” “呵。” 听这语气,“那就放开他吧。” 卢行歧点头,手指捏了一个“解”的诀,绳索便松动了。 一人一鬼,一来一往,闲话一般,就这样决定了祖林成的自由。情势急转,他愣愣地拨掉绳索,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后他们一行人,该自处自处,该收拾收拾,该添柴添柴,该进食进食,无人在意祖林成。仿佛他是个透明人,明明方才还一副水火不容的势头。 祖林成糊里糊涂地起身,向山林走去。既然抢了阴亲,便要去将尸骨敛收安葬,好还安息。 一个会施敕令的阴鬼,一个身带阴阳土的术士,一个寿数有限的阴生子,一个摸他胸的凡人少女;互不亲识,却怡然一处,真是有趣。 这时,祖林成相信了,他们不是冥婚的背后推手。 祖林成在进入山林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暖融篝火,竟露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 闫禀玉想打水清理身体,但对水洞还有阴影,犹豫不决的。 夜半尸语 第61节 活珠子坐得近,看出她的为难,“三火姐,怎么了?” “我身上好脏。”闫禀玉低眼拍掉衣服上的泥土,嘀咕着。 活珠子起身,“我去给你打水清理。” 闫禀玉眼睛一亮,笑眯眯的,“阿渺,太谢谢你了!” 阿渺的称呼亲昵,活珠子羞羞地歪头,没有正脸回话,“没事没事。” 活珠子去摘了几片大叶子,叠成斗状,装满水拿回去给闫禀玉。 闫禀玉接过,用水清理了脸和手,以及衣服上尘土。身体上的碰撞,时间久了,疼痛才发出来,她用手揉了揉肩背,肌肉又酸又疼。 “三火姐,我有活络油,你拿去擦吧。”活珠子又贴心地递过一瓶黄道益。 冯阿渺真是百宝箱的存在,闫禀玉道了谢,捋起袖子裤腿,搓热药油,擦起来。 冯渐微见状,借故暂时离开,毕竟他一个成年男性,这样在场不太好。 药油味道冲,但效果是真好,十分松筋骨,就是肩背的瘀块闫禀玉不方便处理。她想了想,将意图的目光投向活珠子。 他年纪小,闫禀玉根本没把他当男人,最合适替她擦药。 “阿渺,帮个忙呗。”闫禀玉举了举那瓶黄道益药油。 活珠子接收到她的用意,胆颤地摇了摇头。他惧怕三火正气,靠近可以,互相触碰那得烧疼他。 “三火姐,我命有半阴,无法与三火旺盛之人肌肤触碰。” 半阴是什么,闫禀玉不太懂,但也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那就自己试试吧。 壮服是左衽衣襟,从上至下解开三扣就能露出肩背,闫禀玉先解衣襟,拨落内衣肩带。再倒药油,在掌心搓热。 男女有别,活珠子再年纪小,也不好意思待了。他偷摸避开,将地方留给闫禀玉。 因为后背用手使不上劲,擦药的时候透不进肌理,就显得赘余。闫禀玉心想,放弃得了,反正也会慢慢好。 “可需要帮忙?” 高处,卢行歧询问声起。 闫禀玉动作一滞,心底犹豫。 确切来说,卢行歧算不得一个男性,他只是一缕魂象,对于无法见阴的人来说,甚至不存在。此去守烛寨还不知道什么光景,她不能让身体不适拖累自己,而且做为现代人,露个肩膀怎么了。 “需要。”闫禀玉下决定。 卢行歧飞身下来,步步靠近。 他行走无声无息,闫禀玉背对着,莫名就能猜到,他几时会到她身边。 心念起,卢行歧的手,应景地伸过她脸侧,轻声说:“药油给我。” “哦。”闫禀玉将瓶子放入他手心。 拧瓶盖,倒药油,搓开药性,这些细微的动作,闫禀玉都能耳闻。 “哪里疼?”卢行歧询问。 “肩膀,肩胛下缘和中部。”闫禀玉伸手在背后指出痛点。 下一瞬,卢行歧带着凉意的掌心贴上她的肌肤,她捏紧了手指,忍住这种陌生的触感。 “冒犯了。”卢行歧说,开始给她揉瘀。 他的手法很有经验,轻柔却透劲,按理说闫禀玉应该要感到松弛,但她却始终无法放松。 “祖林成毁了冥婚仪式,牙氏会否以为是我们搞砸的,又添积怨?”闫禀玉双手合握,十指互相捏着,出口缓解她的无所适从。 卢行歧边揉边说:“我们身处车马关,就如掠阵在前,牙氏如何想,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受礼教约束成长的内核,沉稳得,像在扇闫禀玉巴掌。 “哦。”她不再说话。 几分钟后,药擦好了,卢行歧将药油还回去,就站到篝火边上,避嫌地背对闫禀玉。 药效很快,闫禀玉觉得后背轻快许多,也许跟卢行歧的手法有关。 闫禀玉穿好衣服后,卢行歧还没走,他背立于篝火堆边,火焰随夜风跳跃,几乎要舔上他的长衫衣角。 闫禀玉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开目光,拿手机瞟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分,离天亮不久了。 这一夜的惊险也要过去了。 沉默的时候,闫禀玉想起离开的活珠子和冯渐微,怎么还不回来? “你让握珠去找的冯渐微?” 卢行歧的声音总是出其不意。 “啊?”闫禀玉抬了眼,“……嗯,是的。” 卢行歧侧了脸,火光映照,半边晦暗,“他术法比我高吗?” 假若握珠先去寻他,他便不会再返回营地,浪费时间。或者更早之前,她唤他,而不是冯渐微,那他便会放弃追踪引他离开的石兽,而返回。或许,她就免受这种罪。 闫禀玉没亲眼看过冯渐微施法,无可对比之下,当然说:“你比较厉害。” 卢行歧凝视她片刻,火焰趁势拓进他的眸子里,生动地摇曳,“你知道便好。” 另一边,冯渐微与活珠子共处。 “家主,我们得罪牙氏,跟得罪刘家的性质不一样,为学起阴卦值得吗?”活珠子看着人畜无害,其实局势皆清。即便卢行歧肯教,可那是卢氏绝学,外人不定能学会。 黑夜里,冯渐微的语气带着兵刃般的寒凉和锋利,“阿渺,从小我常听我阿公讲,冯氏的万相卦是探取天知,而卢氏的起阴卦,乃集天地人之大乘,无不通晓。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要尝试,只有掌握阿公都敬羡的起阴卦,才能让老头高看,才有争夺冯氏家主的资格。” 活珠子知道了。 待天一亮,江水不回。 —— 夜里冯渐微就联系了车,说是早上七点来接。 六点多时,晨雾未散,就有辆满载货物的中型皮卡经过车马关,司机在路边发现他们一行人,停车趴出头询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司机皮肤黝黑,背廓健壮,看着就像经常跑运输搬货的。 冯渐微留了心眼,未道实话,“就早上路过车抛锚了,道路救援没那么快,我们就先自己走走,看能不能碰到顺风车,搭一程。” 编的理由很好,因为他们此时身边没车。 “你们要是着急的话,我可以捎一程,但我要先去守烛寨送货,才能往回走。”司机没有多思虑,好心地做安排,仿佛经车马关的车抛锚很常见。 去守烛寨,恰好了,冯渐微用眼神询问卢行歧。 因为山里的天没那么快亮,石峰又遮挡的,卢行歧还能现身。他轻点头。 冯渐微换上笑脸,“那大哥,谢谢你了。” 皮卡车厢有两排座,刚好可以坐三个人,就这样他们坐上顺风车。 冯渐微坐副驾驶,闫禀玉和活珠子坐后排。 司机重新开车,闲聊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最好不要在这条路游玩,怕迷路。” 冯渐微给约的车发消息说不用来了,然后搭腔:“就一条道,怎么能迷路呢?” 司机说:“我一个月要往这边走两趟送货,见多了事,听我的准没错。龙洲还有其他好玩的地方,你们这趟回去后,就别往车马关来了。” “我们听说这边风景好,就想来个自驾游,没成想抛锚了。”冯渐微懊恼着,又好奇,“诶哥,你见的是什么事啊?” 后座的闫禀玉和活珠子都向司机投去目光,也都好奇的样子。 司机沉吟片刻,想想怎么叙述比较好,“就是啊,让你过,就通畅,不让你过,到车马关就‘来活’了。” 什么东西让过,什么东西不让过,司机的话藏着掖着,但不难猜测,肯定不是自然现象的东西。 冯渐微: “那是挺神奇的。” 司机见他不信的样子,本不想多说,但见里面有个年轻女孩,最后多嘴:“最近有不少女的尸骨被卖阴婚,就连刚落葬的就被订走了,你细想想……活着也就那样,死了价还高……还是小心点吧,荒郊野岭的,别溜达了。” 话点到这里,司机不再说了,专心看雾气漫过的车道。 配阴婚本就荒唐,不过是活人的一门执念,居然还这么大规模地流行。闫禀玉想起祖林成说的封建吃人,一门生意,经手酬劳三十万,比许多地区受人诟病的彩礼还高,这现象正常吗? “诶这!”司机突然紧急刹车。 闫禀玉没系安全带,车刹的那一下,猛地前冲,身子几乎伸到前座空间。她因此看见前方道路中央,停着辆五菱面包车,车牌在雾气中时隐时现,车牌号熟悉,是大张的车。 可是昨夜大张驾车离开,明明是朝县城方向,现在怎么会反向停在去守烛寨的路上? 第45章 这地方有僵尸?! …… 车马关的路本就不宽,也不分左右车道,行车上落靠自觉,现在面包车就挡在中间,皮卡根本过不去。 皮卡车停后,司机在车座底掏出根撬棍,跟冯渐微他们说:“我下去看看。” 司机行车经验丰富,想是也处理过这种情况,所以谨慎地拿武器防身。既然是相熟的大张的车,冯渐微也有义务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好互相协调。 司机先下了车,冯渐微转头跟闫禀玉和活珠子交待:“你们在车上等,看情况行动。” 两人点头。 冯渐微单枪匹马地跳下车,阔步走进雾气中,唐装严谨硬朗,衬得他那厚实的身板有种派系宗师的气势。 车里,活珠子探身锁前边车门,闫禀玉则锁好左右车门,他们术法体能都不突出,就不添乱了,先护好自己再说。 坐定后,两人都伸出视线关注面包车那边。 司机一靠近就察觉车门是开的,经过后座时瞟一眼车内,空的。提撬棍猛地杵开车门,等了几秒,驾驶座没动静,他往外围走,离着两米远看进车头。 没人,是空车,不知道是车抛锚了,还是驾驶员弃车了。 冯渐微就没司机那么谨慎,直接跳进驾驶座翻找。 外面司机说:“估计车抛锚了,一时等不到救援,就跟你们一样,先走出去了。” “不是的。”冯渐微说,从车上下来,手里捻着一根才抽两口的香烟,“烟才抽两口,人像是着急忙慌地下车了,所以车门都不记得关。” 司机瞥着那根烟,抽两口不代表什么,但是烟丢车里就不正常了。他仰看周围石山,天还灰蒙着,四面烟雾缭绕,山体幻如巨兽。 夜半尸语 第62节 “是不是撞道了?”他轻声道。 冯渐微眼观六路,随口问:“什么撞道?” 司机近了两步,忌讳地收了音量,“就是人走车道,鬼走荒道,荒道先有,人运气低有时候会撞荒上去,就跟鬼撞道了,被迷着了。” 这个司机懂得还挺多,其实原理差不多,估计大张也碰上了阴亲的队伍,本身又中了五毒毒气,脑子昏了,加之受惊吓,弃车逃走。目前推测,像这么回事。 冯渐微说:“人可能被吓到了,应该走不远,既然碰到了当行好事,就在附近找找吧。实在不行,再报个警,让警方通知车主家属。” 他讲之有理,司机也不是个冷心肠的,从半道上带陌生人这点就能看得出,“那好,我有撬棍,往左边山林看看。你到右边槽谷吧,那边空旷,有事喊。” 冯渐微点头。 司机往左边去了。 冯渐微朝皮卡车内招手。 活珠子开车门,“三火姐,家主喊我。” “我也去。”闫禀玉背上背包,也下了车。 三人聚头,冯渐微大致说了情况,指挥活珠子和司机师傅同路,自己则带着闫禀玉。 活珠子进了山林,冯渐微和闫禀玉往低洼处去。 现在夏季,多雨,洼地本就储水,加上早晨凝露,低洼处的地一踩一个坑,再抬脚,一鞋底的泥。草深过脚踝,有时还分辨不了石头块,踩一下扭一下,行走困难。 不过也有好处,冯渐微让闫禀玉停下来,“我们不用往里走,按这洼地的状态,有人经过必然留痕迹。我们只需要沿道路边上去,放眼找脚印就成。” 有道理,闫禀玉同意,“那就朝前走吧,这软泥真是脏脚。” 冯渐微嗯一声,变换方向,不经意地扫了眼闫禀玉淡淡的面容,“抱歉啊,昨晚被车抛下,现在又要你帮着寻,是我找人不靠谱。” 闫禀玉没什么情绪地说:“性命攸关,先找到人再说。” 是这个理,冯渐微就一门心思专注在找人上,边喊:“大张,大张。” “大张你在哪?给兄弟吱个声啊,昨夜的事不怪你……” 大约又朝前走了四五分钟,洼地不生木,一眼扫过去,端倪毕现——斜里60度方向,有一连串纷乱的脚印。 冯渐微追去,因为着急,他连走带跑,脚印歪七扭八地转来转去,一时看不到头。跑了好一会,闫禀玉竟然跟上了,与他没错几步。 冯渐微心里微讶异,男女在体力方面,本身就存在差异,闫禀玉看着也不像常健身的。在大瓜酒店住宿时,他向前台套过话,闫禀玉是柳州三江侗族,三江县以中低山丘陵地貌为主,山高坡陡,地势与龙州县一样复杂多变,估计也是常年跑山练出的脚力。 “前边有东西!”闫禀玉陡然喊话。 思绪回归,冯渐微也看到了,在三十米外的草堆里,滚着个泥人。 两人快跑过去,就见人伏趴着,脸埋进草里,不知生死。再看泥土覆盖下的外套是军绿色,与昨天大张穿的冲锋衣颜色一同。 冯渐微忙上手扳住泥人肩膀,想将人掀过来,脚踩滑泥,猛一使劲打哧溜,泥人的重量险些带倒他。还是闫禀玉一手撑住他肩膀,一手携力握住泥人肩膀,彻底将其反转身。 闫禀玉松开手,诧异地喃声:“真是大张……” 冯渐微因为刚才的插曲,后知后觉,而大张不省人事,口鼻耳塞满黄泥,胸口起伏非常微弱。 “有水吗?”冯渐微蹲下身,开始给大张做急救应对。 “有。”开房间民宿送的,闫禀玉顺手装上了,她卸下背包,拿水拧开盖,递给冯渐微。 冯渐微接过水,又说:“帮忙扶他起来。” 闫禀玉弯身照做,推着大张的背,将人半身推起。 “好,行了。”冯渐微开始给大张清理口鼻,先保持呼吸通畅。 一瓶水用完再开一瓶,终于将大张的面部清理干净,冯渐微将他平躺放下,再次观察呼吸。 “闫禀玉,麻烦你帮忙报个警,跟警察说需要救护车联合出动。” “好。”山里信号不好,闫禀玉需要走动来获取信号。打完电话回去,她发现大张肚皮上面落了符纸灰,应该是冯渐微做了什么叫魂的仪式。 大张的呼吸也平稳下来,就是人仍无意识,手脚时不时痉挛抽搐。 大张暂时没事,冯渐微放心了,起来给活珠子打电话,“阿渺,找到人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过来吧……” 接下来就是等待警察。 经历大张黄泥封口鼻这事,闫禀玉思量起民宿老板的那番话来。他们在车马关的经历,跟民宿老板对车马关的叙述重合上了:五毒过关,车抛锚,敲锣打鼓如闹市,驾驶人口鼻封泥,唤之不闻。 闫禀玉觉得车马关的流传跟鬼娶阴亲,细节上有很多关联之处。 卢行歧隐昼了,只有冯渐微这个相关人,她趁着空隙问:“大张是不是撞到冥婚队伍被吓到弃车的?” 冯渐微说:“有很大可能。” “为什么被鬼迷道的人,会被黄泥封口?” “确切来说是封七窍。” 小时候在侗寨常听闻人在山里走失的消息,能找到的都是迷糊状态,吃树叶嚼泥巴。上大学闫禀玉出了柳州,在外听闻的也是差不多的故事,“他们都用黄泥封七窍的作用是什么?” 冯渐微细道:“大地生息万物,自然也能灭万物生息,就如同水能载舟亦可覆舟。跳出生物进化论,在神话系统里,人的最初形态是土,土为大地孕育,人的意识也是由大地赋予的。不单黄泥,只要是土,都可以封七窍,封了七窍,不闻不语无息,便可无惧惊恐,所以这可以视作为灵魂基因的一种远古遗传。” 好新奇的观点,闫禀玉听得认真。 “从这一论点延伸,也能解释龙州当地的黑衣壮为什么会崇尚黑色:广泛流传的是当地气候适合蓝靛植物生长,染布取用方便,所以流行成民族服饰文化。但更久远的传说是,壮人从前居住的地势险峻,石山成林,地裹石块,泥土资源贫瘠,雨水再多也从石缝流走,作物根本无法生长,壮民生息难于饥荒。壮族的神‘务’怜悯子民,带来一片肥沃黑土,供农作物生长繁茂,土也能固水,鱼蛇蛙等喜水动物和谐共处,壮民生息得以延续。这也是壮族稻作文化的起始,也是壮族先民对蛙蛇图腾崇拜的由来。”冯渐微用闫禀玉的壮服边锦示例,“就像你的衣服,襟边上的双蛇盘蛙壮锦纹样。” 闫禀玉低眼看自己衣襟,这个纹样的由来,原来如此恢宏,黑衣壮的‘黑’,想不到居然是对神圣黑土的纪念。她感叹之余,回归正题,“民宿老板对车马关的形容,当时你也听到了,你有没有觉得,车马关的流传跟鬼娶阴亲,其实是同一件事。” 其实冯渐微也联想到了,车马关的邪门流传已久,那就意味着鬼娶阴亲常有,牙氏一直在操持此事的话,就不单纯是为族人,而是存在其他目的。 “祖林成那妖说,拉冥配是稳赚的生意,今天载我们的司机也提过此事,这门生意已经形成规模了。我也不甚清楚,牙氏到底为何要频繁促成阴亲之事。” 鸡鬼一名就够邪性了,牙氏的行为,更比闫禀玉想象得复杂。这一程还不知道得经历什么,她又忧虑起来。 “家主,家主。”活珠子到了,远远地喊,司机师傅跟随其后。 闫禀玉和冯渐微对于牙氏的讨论停止。 警察和120来了之后,闫禀玉他们配合处理,耽搁到中午。好在大张没事,他的五菱面包车也被拖车移走。 道路通畅了,十二点二十五分,皮卡车才再次行驶起来。 剩余四公里路,十三分钟就到了守烛壮寨。 进寨只有一条不大的青石板道,皮卡进不去,照旧在寨子门口,司机师傅下车,打电话联系人。 到目的地了,冯渐微几人也都下了车。 闫禀玉在车上时,就远远遥望守烛寨,以为会是个小寨子,但看石山夹缝中鳞次栉比的木楼,几乎望不尽,是千户寨的规模了。 因为被高山遮蔽,寨子木楼又年久了,所以整个守烛寨像是被阴霾覆盖一般,充斥着时光停滞的陈旧感。 现在站在守烛寨的寨口,闫禀玉望着石板路两沿的干栏式木楼,那种灰蒙蒙的视觉更让人感到压抑。特别是千户的居住模式,道路与木楼居然不见一人,只有楼前一些晾晒的黑色蓝色布料在飘动。 这个寨子特别像那种时空静止的村落:路道干净,门口摆晒辣椒玉米,屋内的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厨房锅里的汤还在沸腾,就是不见人和任何生物。 这里很安静,让闫禀玉怀疑,真的有人居住吗? “哒,哒,哒……” 寨子里忽传出踩踏声响,所有人寻声望去。 只见青石板路的一个转弯处,走出名男子,身穿上褂下裤的黑色壮衣,远远地就跟司机师傅招手:“贺师傅,你终于来了。” 司机师傅扬声回应:“诶诶,有事耽搁迟了,不好意思啊。” 男子走到寨子门口,招呼司机师傅卸货。 皮卡满车的货不止守烛寨的,司机卸了两筐食物和日常用品,都堆在寨口外,一丝都不越线。他说:“好了,官安你点数吧。” 官安摇头,“不用点了,我信你。” “那好,我就赶下一家了。”货物交接完成,司机师傅转身问冯渐微,“你们跟我走吗?” 他这个询问方式,让闫禀玉觉得,他好像笃定他们会留在这里一样。 其实谎言早就破了,大半天了救援车都没个信,冯渐微干脆睁眼说瞎话,“这里风景挺好,我们在这转转再走,大哥你忙你的去吧。” “那就有缘再见。”司机师傅便自行上车,驾车走了。 司机师傅不知是不是心思单纯,才没多过问。给闫禀玉的感觉,就跟这个寨子一般,就是很不合常理的奇怪。 官安原本弯腰在整理物品,突然起身面向他们几人,扯着标准的露齿笑说:“客从哪来?” “郁林州冯氏。”都到这了,冯渐微也不藏着掖着了。 官安似乎不惊奇,平常地说:“那请客随我来。” 话完,前行带路,也不再管寨口的物品。 寨子口左右摆放着两口装满黑土的缸,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活珠子很好奇,低脸在研究。 官安经过活珠子身旁,忽然停下,继续笑道:“客请别乱动。” 冯渐微忙去把活珠子想要摸黑土的手给拽走,一路过来出了不少事,忘记警告他了,鸡鬼家里的所有东西,未经允许都别乱动。 “活珠子,别失了礼数!”冯渐微给他使眼色。 活珠子明白了,“哦。” 他老老实实地跟到冯渐微身后。 由官安引领,他们三人正式踏进守烛壮寨。 走过几座木楼,依旧没见到寨民,闫禀玉一边跟随脚步,一边时不时地打量壮家的木楼:干栏式木楼分三层,底层拴养家禽牲畜,外置楼梯到二层,二层为居住用,四面立窗,窗框中央用木棍竖插,又通风又可防贼防野物。顶层则用来储物。二层外有栏杆围护,以此得名。 但是这里的木楼底层却干干净净,不见任何家禽牲畜,行走其中,也没碰到蚊虫,连房檐底下,也无蛛网牵挂。山区诶,怎么会这么清洁? 几乎每户楼前都有石缸,缸内石质染了黑色,估计是做浆布用,所以有些楼下会晾晒布料。明明门前摆放稻秆编织的蒲团凳,应该是常有人在那歇息,怎么就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只有晒绳上的布料在飘动。 闫禀玉疑惑着,还看到木楼二层的栏杆底下,都竖立着一块半米高的木板,不知道做什么用。 活珠子心性未定,眼神也在乱瞥,他见闫禀玉老瞅那块木板,便低声解释:“那是门槛,防毛僵的,因为毛僵不会抬脚,跳不过那么高。” 毛僵是僵尸的另一种叫法,他说得闫禀玉心颤胆寒,抖着声问:“这地方有僵尸?!” “不晓得,我只是知道那块木板的作用。”活珠子老实到知无不尽,“龙州边陲,挨着云南,那边地势原因,常出荫尸地,所以会有僵而不腐的尸身作乱,这里每家每户都会备门槛。” 走了五六分钟,依旧不见其他人影,也许怕采光不好,整座寨子里不种树,也无鸟飞过。这里静得毫无生机,他们几人像进入到一座虚假的微观建筑,再加上活珠子的说法,闫禀玉整个头皮发炸。 闫禀玉越想越瘆,守烛寨两面山夹,仿佛樊笼,无声无息地将生命倾轧。她感到窒息,疑神疑鬼地四看,山有无倒,天有无塌,木楼是否将成废墟。 惊慌的视线之中,窗子的竖棍后面,猛地晃出张苍老衰弱的脸,用那种行将就木的眼神盯着她。 夜半尸语 第63节 闫禀玉“啊”地惊叫,像是触动了这个静止空间的开关,前后左右的木楼里,纷纷探出一张张年迈衰弱的脸,麻木地盯着她看。 第46章 牙蔚 闫禀玉就近躲到了活珠子身后。 前边冯渐微和官安都疑惑回头。 “闫禀玉,怎么了?”冯渐微问。 “窗户后,有、有人……”闫禀玉从活珠子身后伸出一只手,指向第一座出现人的木楼。 冯渐微放眼望去,楼上窗户确实移过一个人影,然后从门口出现。那是位包头帕的老妇人,腰背佝偻,脚步蹒跚,慢慢地走到蒲团凳坐下。 冯渐微不以为意地说:“那么大个寨子,有人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们寨子老人比较多,今天天气不好,所以出来晒太阳的老人也少,都待家里。如果吓到客人了,我在这里道一声歉。”官安好脾气地解释。 老人出了晦暗的屋子后,整体就没那么吓人了,闫禀玉不好意思地站出来,跟官安歉意地颔首,“是我大惊小怪了。” 官安笑笑说:“没事,过一会儿你就习惯了。” 队伍重新走起来。 一路进入,或多或少都能见到人了,大多数是老人,难见青壮年。就如官安说的,闫禀玉慢慢就习惯了,也没再出现刚进寨子时的魔怔念头。 这地方是山区,清洁异常是因为供奉鸡鬼吧,卢行歧说过鸡鬼喜毒,所以蛇虫鼠蚁退避。 就有一点,闫禀玉还觉得奇怪,这里好像没有小孩子。这种寨子内部不通车,按理说最适合孩童撒欢玩耍,但是没有一个孩子出现。晾晒的衣物都是灰扑扑的成年人样式,不见孩童衣裳。 守烛寨是长条形的,青石板道居中,竖穿整个寨子,即便是千户规模,走起来倒是不迂回。就是木楼形制相似,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循环感,会感到疲累。 走了十来分钟,应该得有两公里,官安终于说:“到了。” 他们停在青石板尽头的一排木楼前。 这木楼虽然看着与其他无异,但截路,地势最高,可纵观大半个守烛寨。闫禀玉猜测,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土司的居所。 “各位稍等,我先去请家主。” 冯渐微摆手。 路到尽头,那寨子也到尽头了,闫禀玉转身观望整个守烛壮寨,果真是与世隔绝,在这里看不到一丝现代文明的影子,别说家电车子,连电线电灯都没有。寨里照明用的设备,应该就是路沿的一根根木桩上挂的红色灯笼,够古朴的。 拿手机一看,果然,信号堪忧。闫禀玉看向身旁的活珠子,“阿渺,你手机有信号吗?” 活珠子说:“一格这样。” 同样堪忧。 “各位客人请进吧。”官安突然出现在木楼的二层,向大家扬手做个请的手势。 冯渐微打头,带着他们踏楼梯进入木楼。 在经过围栏那块木板时,闫禀玉心底一凉,忙加快脚步。 进入二层,入眼是个大开间,用木雕屏风隔成两半:左半放置八仙桌和太师椅茶几,像是待客厅;右半则是圆桌加圈椅,还有一个餐边柜,是饭厅。 这种吊脚楼的承重都是木柱,所以楼层空间不会太大,二层就只有这个大开间。四面有窗,透气通风,闫禀玉从窗户看到木楼后的风景,还是木楼。 官安招呼他们坐下,然后到门对着的墙边,用手去推,一道隐藏的缝隙越来越宽。 那里竟然还有一扇门,门后是一座木桥,两侧立围栏,直连另一木楼。闫禀玉好奇这种构造,多探了眼,发觉这处好几座木楼皆由木桥连接,不需要下地过路,倒是方便。 能这样设计,估计都是土司家的地方。 出神期间,对面木楼的门开了,一名同样穿着壮服的老大爷先走出来,再弯腰抬臂,以恭谨的姿态等候着什么。 仅过几秒,又有人从门后出来,将手搭在老大爷手臂,由他搀扶着走过木桥。 那人身型瘦小,身着壮族女性的长黑衣,颈带鸡头骨链,链条两侧垂紫色锦带;尽管腰背挺拔,行走稳当,但从头上布帕露出的银色发丝来看,上年纪了。 其实闫禀玉最先注意到的,是她面上的墨色五毒刺青:额伏蛙,唇爬蜈蚣,蝎踞两颊,蛇蜥游颈。这些神秘的图腾盘踞在她黝黑的面庞上,搭着那双精利的双目,给人一种震撼、威慑之感。 看来那人就是牙氏鸡鬼一族的家主。 兜里手机震了下,闫禀玉拿出看一眼,是冯渐微发的,只有七个字:牙氏家主牙天婃。她瞥向一旁已经站起身的冯渐微,心想他应该早就发了,不过手机信号不好接收延迟。 牙天婃刚到门口,冯渐微立即迎上去,笑咧咧地喊:“婆婆,好久不见啦。” 活珠子闻言,心底都要赞一声:家主真能屈能伸!因为从小没少听他提被鸡鬼下咒的事,骂牙氏家主做老巫婆,现在却亲昵地称婆婆。 官安过去拉开八仙桌左边的椅子,待牙天婃走过来,缓慢坐下,便自觉地退到一边。 牙天婃坐定后,两臂摊开在椅把,舒展地看向老实站到面前的冯渐微,不苟言笑沉声:“冯流远家的小子,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您老啊。”冯渐微撒起慌来心不慌脸不燥。 “看我?”牙天婃一声低笑,右手下意识般抚上颈间的鸡头骨,眼风扫过冯渐微的脸。 她那眼神锐不可当,冯渐微仿佛觉得鸡鬼的咒已经进入到腹部,想起以前那痛苦真如今时切肤,让人胆惧。 “是的,来看婆婆你。”语气尽量如常,但在说第一个‘是’字时,腔调还是抖了抖。 “嗬,”牙天婃慢慢放下手,缓慢而琢磨的语调,“冯渐微,真是来看老太婆我的?” “当然!”冯渐微一再肯定,“阿公在世时就与牙氏交好,他虽逝世多年,我仍记着他道你的好呢。” 牙天婃眼色缓了缓,想起以前冯流远曾在她面前愁言,担忧这个无父母庇佑的孙儿。她言语不再试探,“既然来了,就住几天吧,我与你阿公相识一场,定会好好招待你。” 冯渐微连连点头,又说:“就是来的路上遇到点事,带的看望礼都坏了,空手上门实在难堪。” 牙天婃眼珠子转动,似在思索什么,而后道:“那些虚礼不要也罢,只是,别说不该说的,碰不该碰的,做不该做的,小子,清楚了吗?” 她后有警告。 这老巫婆,还记着小时候的仇呢,冯渐微笑言:“当然,婆婆,城里住得人太浮躁,还是守烛寨好,清净又修身养性。” 好歹名头撑住了,只要他们能住下,何愁其他。 牙天婃轻轻挥手。 冯渐微识趣地退回座位。 牙天婃一扫室内,目光掠过活珠子,停在闫禀玉脸上,打量了几秒她的面相,“小姑娘长得挺齐整,叫什么名字?” 从牙天婃看着自己时,闫禀玉就做好心理准备应对,她细声回:“我姓闫,名禀玉。” 牙天婃难得笑了,眼神流连在闫禀玉身上,稍稍倾身过来,“娃娃多少岁了?有没有男朋友?有订婚约吗?” 牙天婃靠近了,视线打量在闫禀玉身上,探索,估量,目光好似要穿透过她的皮相,从她身体里面择取些什么。 守烛壮寨里的天,灰蒙蒙的,好像比外边世界暗几度,这屋里也暗,牙天婃的面色更晦暗,连带着面上的刺青,也是虎视眈眈的怒相。兜中隐昼符微微发热,闫禀玉有些紧张起来,“……我今年26岁,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婚约。” 她虚报年岁,是觉得在这些术数家族面前,隐下生辰八字比较保险。 “哦。”得到回答,牙天婃直身回去,又再看了闫禀玉几秒方移开目光。 一旁冯渐微也心奇,牙天婃为什么会对闫禀玉问这么多? “官邑。”牙天婃忽喊。 “诶。”老大爷低腰应道。 牙天婃问:“今天的饭食给寨里老人送了吗?” 官邑说:“已经让人送去了。” “那好,让厨房给客人备桌午饭。”牙天婃说着,扶椅把起身。 官邑眼快来扶,被她挡开,低叱:“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是。”官邑应着,等候在旁。 牙天婃起了身,悠悠打个哈欠,精神不济的样子,“饭菜的口味,就按玉林和……” 她又看向闫禀玉,“和柳州的来准备。” 官邑:“是。” “冯小子,老太婆要去睡午,就不陪你了。你在这自在吧。” 官邑跟随牙天婃,出了待客厅。 “我会把这当做自己家,不会客气的,婆婆你慢走~~”冯渐微的嘴脸,真是卑躬屈膝到家了。 活珠子看着心酸,觉得自己家主受苦了。 官安留下伺候,添茶上餐前点心。 闫禀玉没心思吃,总觉得这个地方处处透着古怪,特别是她没报家门,牙天婃怎么知道自己来自柳州?还是提前调查过?如果真提前调查过,那就是有备而待。 没过多久,官安招呼人上菜。 玉林菜口味清淡,以白灼清炒为主,柳州菜嗜酸嗜辣,较重味。厨师拿捏得刚好,菜色正宗。 至少闫禀玉没胃口,也被勾起几分食欲。 除了官安,有两名男人留下伺候用餐,应该是牙氏的家生子。这个家族果然以女为尊,进来壮寨,闫禀玉看到的服侍人的角色都是男性。 昨晚折腾一夜,早午都没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冯渐微和活珠子敞开了肚子,埋头畅吃。 闫禀玉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官安眼尖地上前询问:“客人,口味不合适吗?” “不是的,”闫禀玉忙摆手,“我没胃口而已。” “这样啊,”官安笑笑,又道,“要不我帮你去盛碗绿豆沙,夏季喝了生津去湿。” “可以。”闫禀玉没有拂他的好意。 “那好,稍等。”官安出门过桥,到另一座木楼,绕围栏往后去了。 闫禀玉百无聊赖,又不敢乱碰这里的东西,就在待客厅内走走。 活珠子抬了眼角,口中囫囵着食物,“三火姐,你不吃了吗?” 闫禀玉回:“我吃饱了。” “哦。”活珠子继续埋头吃。壮家的菜都是天然的,丝苗米更是香软,他跟着冯渐微常年吃外卖,自然珍惜吃家常菜的机会。 冯渐微瞟了闫禀玉一眼,只说“别乱走”,继续胡吃海塞。 夜半尸语 第64节 这地方这么怪异,闫禀玉肯定不会乱走,只是待客厅局促,她心情憋闷,就到门口透气。 厅里剩下的两名男工见闫禀玉踏步到木桥上,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阻止。 闫禀玉也就走到桥上,没再前去,扶着一侧围栏呼吸新鲜空气。 男工见状,暂且不动。 冯渐微和活珠子同时喊添饭,男工接完碗去忙,未察觉闫禀玉已经走过桥半。 待客厅所属木楼后面,连接着五六座木楼,错落之外,就是槽谷惯有的石地草坪。闫禀玉在桥上能看到房屋缝隙中的绿意,可比抬眼见覆顶石山来得放松。 她远望着,突然察觉草坪上立着什么,大概三十厘米高,突出草坪一些。像是签子插地上,顶上戳着什么,那东西形状好像带尖和圆。很多,影影绰绰,辨不清。 闫禀玉拿出手机,滑开摄像头,对准异物拉近成像。正在辨别,身后忽传来脚步,她迅速拍照,收好手机。 “客人怎么在这?” 是官安,端着个瓷碗,略显惊慌地快步过来,平时的笑容也忘了保持。 “我出来透个气。”闫禀玉如常道。 官安脚步逼近,闫禀玉退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好似将官安的心情给拉高,他再次笑道:“绿豆沙来了,客人回座享用吧。” 闫禀玉欣然,“好啊。” 她转过身,狐疑地低下眉眼。 等冯渐微和活珠子饱肚,时间来到两点多。 整个守烛寨都有午睡习惯,官安带他们到各自歇脚的木楼。 不远,就在待客厅木楼的右侧,二层两间房,冯渐微和活珠子一起住,闫禀玉独自一间。 官安在房间门口,给他们指示了门边的线垂铃,“有什么需要拉铃就行,我会最快赶来的。” 听这意思,他应该就守在附近。 冯渐微了解了,吃饱喝足犯困,打发地朝官安挥手。 这个挥之则去的动作其实挺不尊重人,冯渐微在冯氏也有家生子伺候,习惯了。官安也更习惯,笑笑地退下楼。 官安走后,冯渐微让闫禀玉进屋。 木楼的客房简单干净,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上提前备了茶水。 他们在椅子坐下,活珠子去关门关窗,然后守在门口,很谨慎的样子。 大白天,会有人偷听吗?从进了守烛寨,闫禀玉就有许多疑惑。 冯渐微见她拧眉不接,说道:“官安就离不远,我们说话小心点错不了。” 闫禀玉轻点头。 “好,现在说正事。”冯渐微道,“卢行歧有跟你说过牙氏的事吗?” 闫禀玉回:“有。” “鸡鬼吗?” “嗯。” 冯渐微有谱了,“既然卢行歧说过,那你也应该知道,鸡鬼害人是防不胜防的,在允许的范围内,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事,所以尽量别出木楼。” 闫禀玉:“我明白。” 冯渐微:“昨晚都没睡好,我们要眯个觉,你也补眠吧,养好精神,有什么事晚上说。” 冯渐微特地加重“晚上”一词,闫禀玉清楚,晚上的事是卢行歧到守烛寨的目的。卢行歧未言明,他们都不知道他的计划。 以往就闫禀玉自己,现在多了两个助力,卢行歧没道理不利用,今晚应该要安排什么。冯渐微哈欠连天,手机拍到异物的事,她想着午觉后再说吧。 说完了,闫禀玉准备出房门。 冯渐微的声音又起:“闫禀玉,契约的事我不狡辩,是我的错,以后你想要我怎么补偿都可以。但此时我们身在守烛寨,白日卢行歧不便,你可以信我和阿渺。” 闫禀玉转头看冯渐微,他语气真诚,模样也诚恳。但是,哪能轻易这么过去。 她嘴角轻轻一扯,什么都没说,出了房间。 因为思绪未定,闫禀玉没进自己房间,而是背靠栏杆想事情。 “闫禀玉!闫禀玉!” 她闻声转头,看到木楼底下穿着壮服的牙蔚。壮族,牙氏,牙蔚,她说惊讶,其实也不惊讶,怪不得牙天婃知道她来自柳州。 牙蔚在冲闫禀玉招手,一脸高兴。她身旁还站着一位孕妇,身穿未材缠腰带的长黑衣,面相稍微浮肿,五官和她有六成像。 因为不熟,孕妇对闫禀玉没什么表情,只是用平静的眼神望她。 “发什么愣?下来啊,好难得见你。”牙蔚又喊。 牙蔚没有问闫禀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跟随八大流派的冯氏出现,只是一昧地让她下去说话。 第47章 我们牙氏的女儿怀孕都要回母家待…… 南宁。 下午三点,一辆坦克300征服者沿邕江行驶,驰骋在灵龟路上。 车内dj乐震响,驾驶座里,黄尔爻依旧身穿扎眼的金雕t恤,一条贴腿小脚裤,脑袋随着节奏晃悠晃悠。 黄四旧年纪大些,自小也沉稳惯了,缩在副驾驶里放空:心静自然静。 手机抓手里,屏幕亮了,黄四旧瞟一眼,见是黄尔仙的消息,忙点开看:【到哪了?】 黄四旧抬眼望前方,还差一个转弯就进龙胤花园:【再等三分钟。】 那边黄尔爻降下车窗,清凉的江风灌进来,携带灵龟山青植的清新气味。他踩着dj节奏大喊:“从钦州一路赶,屁股都坐硬了,真想过桥去灵龟山歇歇啊!” 黄四旧转手关掉音乐。 车内猛然安静。 黄尔爻高涨的情绪瞬间掉下来,他不悦黄四旧的突如其来,“黄四旧你怎么回事?” 黄四旧将手机屏贴黄尔爻脸上,黄尔爻看到黄尔仙的对话框,还有那句生死时速的:再等三分钟。 拨开手机,黄尔爻猛然一打方向盘,车轮掀转,直转入龙胤花园东南道。 在龙胤花园一众欧式别墅中,黄宅最好辨认,因为宅前立的古建筑式翘檐门楼,以及门下两座石抱鼓。 坦克300一路狂飙,黄四旧早已通知黄四新开宅门。 “还有最后三十秒。”黄四旧报时。 黄尔爻终于看到门楼上的“黄宅”二字,牙一咬,拿出侧方位停车的架势来,控方向一个侧转,汽车连拐带推的擦着抱鼓石进了院。 熄火停车,黄尔爻跳车,落地开始狂奔,边跑边喊:“我姐在哪?” 黄四旧: “二层议事厅。” “旧,把我带的灵山鸡嘴荔枝拿去给我太爷!” “好的,小爷!” 黄四新望着黄尔爻抡冒烟的脚程,无奈的摇了摇头,仙姐儿让他十二点回,愣是拖拖拉拉到三点多,现在倒是知道着急了。 “诶老弟,你们中午那几小时去哪了?” 黄四旧打开后备箱,将黄尔爻交待的灵山鸡嘴荔枝取出来,“就吃了农家乐土鸡和摘了荔枝。” “就这?”黄四新靠在车门,看黄四旧拎下几箱荔枝,讥笑道:“为了吃耽误事,也就他能整这出。” 越野车车身高,黄四旧推上后备箱尾盖,才露出整张脸,冷睇着他哥面上的讽意,“小爷做什么都先想着家里,比多数人都好,那些事有仙姐儿兜转就行,我并不觉得他耽误什么。” 黄四新收敛表情,顿感无趣,他这个弟弟明明不是家生子,对黄尔仙两姐弟的维护堪比家生子。他低声提醒:“我们都姓黄,是黄家的远亲,你别整得跟他们家奴隶似的,不嫌丢人。” 黄四旧向黄四新扔过去一箱荔枝,反讽地笑,“这是你的,奴隶可不会被人惦记着送荔枝。” 他扛着剩下的荔枝,经过黄四新身边时,甩给黄四新一串车钥匙,“小爷交代过,车该洗了,你开去他常去的车行,顺带把保养也做了。明天早上他要用车,别耽误了。” 说完,黄四旧走了。 黄四新冲着他的背影嗤声,论阴阳怪气,他真是第一人。 再心气不顺,黄四新仍旧抓上车钥匙,按吩咐将车开去车行,间接承认自己的奴隶身份。 黄尔爻一路狂奔,途经大厅东向的老人房时,大喊一声:“太爷,小爻回来了!” 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踏楼梯上楼,经过挑高客厅的圆形连廊,直奔最后一间房。 “姐!爻不负所望,赶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忽从内拉开,走出来个女人:168的高挑瘦个,上身套挂脖吊带叠大v领喷染的短t,下身穿低腰工装风直筒长裤,眼画蓝黑亮闪眼影,唇染口黑,耳饰是两个大银圈,大波浪长卷发高高束起,整一个复古y2k风。 她就是黄尔仙,黄尔爻最敬重的姐姐。谁也料不到平日里衣着职场干练,妆容精明大气的黄家珠宝老板,私下里走的是千禧风太妹格调。 黄尔爻曾问过她,为什么做人如此两面,她那时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懒声解释:“小爻,大隐隐于市,深藏于人海,打破偏见,出其不意,才得先机。” 他听不懂,觉得他姐二十岁就接管黄家,压力太大,性格就变抽象了。 黄尔爻也想不到黄尔仙会突然出来,因速急而刹不住,即将要扑撞上去,“姐闪开!” 黄尔仙没闪,只是侧转身,用手挡了下黄尔爻倾过来的身子,他那劲头一偏,人整个冲进议事厅,跌了个腹面朝地! “哎哟~好痛,嘶!”黄尔爻趴地哀呼,就见一双纯白红边的匡威帆布鞋走到面前,他挑起眼角,看到黄尔仙交臂站定,气定神闲地低眼觑他。 “起来,我还没死呢,拜什么拜?” “是是。”黄尔爻不敢喊了,撑身坐起来,在地上揉着胸口。 黄尔仙开始算账,“我让你十二点回来,现在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你最好有个正当理由,来解释一下你去哪了?” 黄尔爻眼珠子一溜转,黄尔仙她那烟熏眼就危险地眯起来,他瞬间老实,萎靡地塌下肩膀,“钦州嘛,灵山鸡嘴荔枝出名,我路过那儿,想着摘点回来孝敬太爷和你。荔枝园边上恰好有个农家乐,门前停了好多桂粤车牌,这家走地鸡肯定正宗,于是就停车吃饭,顺便搞了几箱荔枝,这才耽误了。” 黄尔仙大翻白眼,伸手指戳了几下黄尔爻脑袋,“你这脑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时候才能装点正经东西?” “我装了啊!”黄尔爻理直气壮,“我装了太爷和你,还有我们黄家的风水堪舆术。” 黄尔仙心底叹气,戳出的手变为抚摸,拍拍黄尔爻的脸,“起来,一个大男人,坐地上像什么样子。” 夜半尸语 第65节 “这就起。”黄尔爻咧开嘴,笑嘻嘻地站起身,心知他姐这是不计较他迟到了。 议事厅议秘事,为防偷窥监听,整一个空荡,照明只用一根灯管,议事的位置就一桌两椅,还是那种一层木板的桌子,整体极其简洁。甚至称简陋也不为过,因为监听器都没地塞。 黄尔仙坐到桌后,指使黄尔爻,“去把门关上,过来坐。” 黄尔爻乖乖听话,关好门后,坐到桌前。 桌上摆着块前晚从印象城店拿回的金块,还有几根真知棒棒棒糖。 黄尔仙捻了根棒棒糖,拆纸放嘴里,裹得脸颊鼓鼓的。明明是明艳大气的长相,此时的穿搭和行为,又显得她冷淡寡趣。 “说吧,伏波渡的飞凤冲霄穴被毁了多少?”黄尔仙含着糖问。 这是黄尔爻钦州一行的目的,勘探飞凤冲霄穴还剩几成可用,“我去刘家后山看过了,双砂地塌了一角,凤凰难飞,只能待一个比朱雀振翅更高的冲天涅槃势。” 比凤凰翔天更厉害的势是真龙飞升,即便有,他刘家敢用吗?黄尔仙问:“你联系过刘凤来没有?他是什么意思?” “他没明说,我猜他话意,还是执着于飞凤冲霄,毕竟几辈人等了好几十年。”黄尔爻道。 黄尔仙笑了声,讥诮刘凤来的野心,“真龙飞升刘家没资格用,若等双砂气运助冲,需得再葬一辈,刘家血脉已无可用之人。” 先前的飞凤冲霄穴,就是掠祖地气运助飞,现在无刘家人可葬,换言之,这穴已废。 黄尔爻倒有个其他的想法,他近身过桌,说:“姐,我在刘家登高堪舆过周边水域,伏波渡七十二泾三十六曲,凤凰朝向,堂前九曲水,若点飞凤朝阳,便是宰辅之地。” 在刘凤来来电说飞凤冲霄已毁时,黄尔仙就跟太爷议过,既然凤凰无法冲天,不如改成飞凤朝阳,最后结论是不成,“凤朝九曲,是出人才之地,但并不催旺,以刘家那寿限,穴未发力,人便要死光了。” “这不成那不成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姐你就推了这人情呗。”黄尔爻说。 虽然同是八大流派,但实在没辙,那就只能不顾情面啰。 “非是你想得那般简单。”黄尔仙从嘴里拔出棒棒糖,捻在指腹转,低眉思索。 这是她想事的小动作,黄尔爻没打扰,在这空荡荡的议事厅里,抓起唯一的物什“金块”把玩。 过了片刻,黄尔仙的目光投过来。 黄尔爻停了动作,问:“怎么了?” 黄尔仙沉默地摇头,再次将棒棒糖裹嘴里。 “对了姐,你要见的重要客人在哪?”黄尔爻闲道。 “走了。”黄尔仙后靠椅背,懒懒散散的声。 “那人是谁呀?每次都神神秘秘地来,悄无声息地去。”黄尔爻身为黄家三把手(虽然他们家就仨人),还没得见过这位连太爷都要恭敬以待的贵客。 黄尔仙说:“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便知。” 好吧,黄尔爻本身对这个兴趣不大,他放下金块,想找借口离开,去跟黄金甲玩。两天不见,怪想它的。 黄尔仙的目光落到金块上,忽然问:“小爻,你知道‘棠棣’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啊。”黄尔爻理所当然。 黄尔仙当即就抓了桌上的棒棒糖,砸向他脑袋,“你个蠢货,去留学丢了中文,英语也没学会,还理直气壮地当文盲!” 黄尔爻人高马大,武力值方面黄尔仙绝不是对手,无奈血脉压制,不敢言不敢怒。他抱着脑袋,啊啊夸张地叫,每次这样他姐就会消气,不打他了。 果然,黄尔仙又坐回位置。 黄尔爻放下手,顺应地求知,“那姐你告诉我,棠棣是什么意思。” 黄尔仙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讲解道:“‘棠棣’是一种花朵紧密相生的树木,常作‘棠棣同馨’来比喻兄弟情深。” 黄尔仙的语气夹杂着一丝讽刺,黄尔爻似懂非懂,“那跟这金子有什么关系?” “梧州府卢氏知道吗?” “知道,不是百多年前就灭族了吗?” “‘棠棣’金铺便是卢氏的产业。” “啊?”黄尔爻问,“那卖金的女人是怎么得到这块金的?藏品吗?还是祖传?那女的姓闫,跟卢氏也扯不上关系啊。” 黄尔仙听他一股脑解析出这么多,现在倒是聪明了,“我也不知,所以这事就交待你去查办。” 黄尔爻也不懂为什么要去查这块金的来历,不过姐姐指哪他就打哪。 说起这卢氏,在太爷那是忌讳,不给提,黄尔爻攒了多年的好奇,问:“诶姐,传闻卢氏覆灭是因寻续龙脉的谋策,当时其余七大流派都参加了,为什么就卢氏受到惩处,没有波及到我们?” 黄尔仙没回,凉丝丝地盯着黄尔爻看,然后呵一声笑,张手去抱住他的脑袋,死命揉他头发,“小爻啊,姐姐没有你可怎么办……” 黄尔爻乱着脑袋,说:“姐,我知道你很爱我。” “不是,没有你的话,就突显不出来我的聪明了……” 呃……黄尔爻只能认为,他姐在玩抽象。 黄尔仙突然放开黄尔爻那颗脑袋,凝神屏气地冷着脸。 “姐……” 黄尔仙冲他嘘声。 黄尔爻抿唇闭嘴,才知道她在听声辩位。 “黄四旧!”黄尔仙倏然朝门外喊。 门外黄四旧惊愕应声,“……家主。” 黄四旧在部队是侦察兵,隐步藏踪是长项,也成习惯,所以行走自然轻至无声。但还是被黄尔仙甄别出来,在他刚到门外时,就被察觉。 不过,被察觉也是应该的。 地形勘探,观星理气,宝穴常寻,但不常得。因为多数宝地会择主,无缘之人远看山起游雾,近寻则雷鸣风雨,这就是看山却不是山的说法,假若强行点穴,会出差池而得反噬。但真正厉害的风水堪舆术,不论因缘,想要便不惧代价强点,所以历任黄家家主皆练脚力和耳目,依人力辨别宝地穴位。只要能穴中,即便遭受反噬也甘愿,太爷的一双招子,便是强点伏波渡的飞凤冲霄穴而被取掉的。 黄尔仙咬着棒棒糖,走去开了门。 门外,黄四旧提着箱荔枝,有些手足无措地半低眼,“家主,我经过议事厅不是故意不出声的,习惯了。” “我知道。” “那……我去给你放荔枝。” 黄尔仙的卧室是套间,有厅有卧,厅里放了冰箱,黄四旧打算把箱子拆了,荔枝放保鲜。 “诶!先别走。”黄尔仙喊住黄四旧脚步。 黄四旧扭头看她,她的眼型圆而开阔,眼瞳晶亮,蓝黑眼影带闪,看人跟有魔力似的,像个迷乱的漩涡。他微低了眼神。 “既然你家跟牙氏定亲了,你应该去一趟龙州下定,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带上黄尔爻,让他给你打点礼钱和礼品。”黄尔仙短瞬将两人的行程安排好。 黄四旧仍低眼,恭敬地回:“好。” 黄尔仙:“去吧。” 黄四旧经过连廊,到了议事厅对面的房间。 黄尔爻从门内探头,弱弱声:“听说那牙氏鸡鬼一地最是邪性,我们去安全吗?” 黄尔仙的肩膀轻轻靠住门框,望着黄四旧在她房里忙活,无所谓道:“牙氏巴不得攀上我黄家这颗摇钱树,怎么会让你感到邪性呢?绝对会把你招待得宾至如归。” 那便好,黄尔爻直觉龙州一行没那么简单,他问:“那除了下定,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块金子。” 查明金子的来历,黄尔爻明白了,等会还得给印象城珠宝店打个电话,问清卖金人的联络方式。 黄尔爻出了议事厅,见黄尔仙还在看她的卧室,他顺着视线,看见黄四旧放好了荔枝,顺带在收走垃圾桶里的垃圾。 黄尔仙的房间是南洋风装修风格,窗是彩色琉璃,灯饰也一样,灯光透过五彩琉璃照在图案细碎的地板上,晃荡出一种如梦如幻、光怪陆离的漂浮感。看久了眼晕,待久了压抑。 黄尔爻就喜欢敞亮的大白墙,简单干净,审美不同,所以黄尔仙的房间他很少进去,也不乐意待。 “姐,那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嗯,去吧。” —— “牙蔚?是你吗?” “是我呀,怎么,不敢认吗?” “没有,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牙蔚笑道:“你忘啦,我是壮族,出身壮寨不是很正常吗?我的家就在龙州,守烛壮寨是我阿乜管理的地方。” 壮语叫妈妈做“乜”,牙氏家主原来是牙蔚的母亲,那她找闫禀玉,是为什么? 偶然撞见?单纯招呼?闫禀玉不信,因为牙蔚没有任何以提问开始的话题,就好似站在所有根源的明朗处,看她在守烛寨迷途。 闫禀玉扶着栏杆,哇了一声,“这整个寨子都是你母亲的产业啊,好有钱!” “没你想得那么好,我们这里老人多,无儿无女的要养老,所以我阿乜压力挺大。”牙蔚突然迈步,踏上了楼梯,来到二层,“你到寨子应该见过我阿乜了吧,会不会觉得奇怪,她挺老了。” 这话更奇怪,牙蔚敢问,闫禀玉也不敢说呀,“没有,你母亲很有……气势,我爸年纪也大了,七十多了呢,没什么好奇怪的。” 等她回答完,牙蔚露出个更大的笑容,话锋急转,“你请了一个月的假,我离职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在这相逢了,真是巧。” 闫禀玉笑笑,“确实好巧。” 牙蔚过来牵住她的手,扭头朝下面孕妇说:“姐,这是我以前同事,叫闫禀玉。” 牙蔚又转过脸,跟闫禀玉介绍,“她是我姐,叫牙岚,到预产期了,回来待产。” 都要生了,不是应该去医院住院吗?怎么会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产?想想也不安全啊。闫禀玉充满疑惑,和牙岚点头致意,互道“你好”。 “我们牙氏的女儿怀孕都要回母家待产,特别是生女孩。”好像是怕闫禀玉多想,牙蔚特地解释。 但闫禀玉更是迷糊,只有女儿才不去医院吗?牙氏不是母氏家族,以女为尊,怎么会有这种轻女的做法? 牙蔚一通说法,把闫禀玉的脑子搅得跟浆糊一般,浑浑沌沌。她没回声,脸上挂着自己看不到的傻兮兮笑容。 牙蔚晃着她的手,小女孩情态地说:“我回家备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姐要生了,生育是一件很隆重的事,家里的东西都要守着。你多留几日,就能吃到好吃的姜酒鸡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可亲,不会这么碎嘴,拿家里的事说,不然闫禀玉也不会不知道她母家大有来头。 闫禀玉莫名想起草坪里密密麻麻插着的东西,给她的感觉,跟此时的牙蔚一般怪异。 “这是件喜事,我提前恭喜你们。” “谢谢。”牙蔚终于放开手,“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晚餐再见。” 牙蔚转身下了木楼,和牙岚站在一起,两人同时向闫禀玉挥手再见。 夜半尸语 第66节 牙蔚是个美女,她姐姐即使怀孕浮肿,也是漂亮的,两人同步地朝闫禀玉挥手,扬起弧度一样的笑。 闫禀玉在木楼上看她们,说不出的心堵,她快速道声“再见”,紧步进了房间。锁门,关上两面透风的窗户,拉合窗帘,坐到椅子里缓解。 过了会,她想起手机照片,拿出来看。 因为关窗关窗帘,环境黑,手机屏幕刚点开时很亮,骤然弹出在木桥上拍的照片:错落的木楼缝隙之中,草坪绿意盎然,在那之中,竹签竖立,顶端插着一颗颗又尖又圆的东西——尖好像是喙,圆是脑袋,顶上垂红冠,眼睛怒睁。 那是鸡头,有风干的,腐烂的,露骨的,鲜妍的,淌血的,日积月累。 草坪地上,竹签罗列,插着无数的鸡头,仰面朝天,像是在举行什么诡异仪式。 “啊!” 闫禀玉吓得丢掉手机。 第48章 闫禀玉,我给你介绍门婚事吧…… “怎么了?” 卢行歧突然化身在闫禀玉背后,她转过来顺手捞住他手臂,掩耳盗铃地遮挡自己视线,“你看手机照片,草地上遍地插着鸡头,那是在干什么?!” 卢行歧只瞟了一眼,无所谓地说:“只是一些巡古行为。” “什么意思?”闫禀玉露个眼角问。 他缓声道:“以前土民之间抢夺地盘,壮人土司会带上戴冠郎助阵,但畜牲就是畜牲,即便有鸡鬼咒力加身,有些戴冠郎惧阵退缩。土司怕扰乱队伍士气,便将其割颈,留肉取用,头则带回去插在供奉戴冠郎之地,以儆效尤。” 可草坪地还有新鲜的鸡头,不止巡古行为,闫禀玉还是疑惑,“现在也不用抢夺地盘了,怎么还在插鸡头?” 卢行歧似乎是想到什么,嘴边带笑。 闫禀玉看到他的笑,莫名其妙,放开他手臂,“你在笑我吗?” 卢行歧摇了下头,在她旁边坐下,顺手将还在亮屏的手机反盖,“这便是门外那块门槛的由来。” 闫禀玉说:“那不是用来挡僵尸的吗?” 卢行歧道:“荫尸地有,但难寻,哪来那么多毛僵。” “那门槛真正的作用是?” “牙氏供奉戴冠郎,但并不是所有的公鸡都够格,这其中有个筛选过程。戴冠郎日食五毒,又被咒力干扰,有些抵不住的就会走魔怔,在夜半最阴时鸣叫破晓,招来孤魂游鬼。那门槛是防暴动的戴冠郎啄门,而带来游魂。” “原来如此,不是僵尸就好,不过……咦~~三更半夜突然被啄门,也怪吓人的。”闫禀玉这心啊,是刚放下,又被吊起。 她还想到一个缺漏,“你说鸡头立在供奉戴冠郎之地,可我今天细览了那附近,没发现有特别的地方能圈养大公鸡,而且我们都没听到有鸡打鸣。” 卢行歧搁在桌面的手,挪去点了点闫禀玉的手机,高深莫测一笑,“你这张图拍得正好。” 说完,他便隐形了。 留下稀里糊涂的闫禀玉,不过既然草坪地的鸡头已经得到解释,她可以松懈地睡个午觉了。 至于怪异的牙蔚,晚餐兴许还要碰见,届时再见招拆招。 一觉睡到门被敲响,闫禀玉从黑暗中惊醒,房间也是黑灯瞎火的,不辨时间。几点了?不会晚上了吧,那敲门声…… 闫禀玉心有余悸,抱紧被子粗着嗓子喊:“谁啊!” 气势要足,真是鬼的话,寻常也奈何不了她。 “是我,三火姐。” 是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松了口气,丢开被子下床。开门见天将黑未黑,她问道:“是到晚餐时间了吗?” 活珠子说:“是的,家主让我来喊你,我们一起去饭厅。” “那你等等,我先拾整下。” “好。” 闫禀玉又关上门。 活珠子便回隔壁房间等。 整理下衣着,贴身放好手机和双生敕令,还有那把军工刀。闫禀玉呼唤卢行歧,“喂,你在吗?” “嗯。” 屋内黑漆漆的,视线里像缠了黑雾,闫禀玉看不出他在哪,只能听声辨位,转了半身,面向床的位置。 “马上天黑了,你要现身吗?” 她说的现身,是指出现在牙天婃面前。 卢行歧好像掠移身形了,因为闫禀玉看到压辫金钱的光晕,从远晃到近。 “你们初见,牙天婃并未提及我,我还没有出现的必要。” “那你要隐昼跟随我们去饭厅吗?” “闫禀玉,”卢行歧突然倾身过来,在闫禀玉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在她疑惑地将要开口之时,他嘘声,“不可说。” 闫禀玉将话咽下去,心情凝重几分。 “那我去跟冯渐微会合了。” “嗯。” 闫禀玉出了房门,冯渐微和活珠子已经在围栏等候,再看天色,夜幕已完全降临。 青石板道两旁点起灯,红色灯笼如长虹一般贯穿整个守烛壮寨,延伸到无尽的黑夜中。晚风拂荡过,红色灯影绰约,映照着整片古朴的木楼,似梦似幻。 除了他们,守烛寨路上依旧无一人,要不是旁边冯渐微和活珠子在对话,闫禀玉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荒村副本,特别是一致的木楼给人一种无限循环的错觉,仿佛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闫禀玉扯紧了外衫,聊表慰藉地加点安全感,心里安抚自己:老人作息早,估计都吃饱睡觉了,所以不见一人。 待客木楼亮着灯,官安从里面走出来,“客人,晚餐已经备好了。” 冯渐微说:“走吧。” 待客木楼就在隔壁,三人下楼又上楼。 厅内亮着数十盏蜡烛,虽然照明不比日光灯,但跟寨子里的昏暗相比,已经算十分“敞亮”了。 官安张罗三人入座,各自斟上清热解毒的金银花茶,替主家说道:“家主在与大小姐说话,会迟些,还请客人谅解。” 冯渐微颔首,自顾喝起茶。 官安倒完茶也不走,就候在一旁。 桌上也有烛台,闫禀玉望着望着,一口饮尽茶水,然后起身拿茶壶,不小心碰倒烛台, “哎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可怎么办!” 在烛台倒时,官安就第一时间反应,将烛台扶了起来,但蜡油难免溅得到处都是,脏了一张干净桌布。 闫禀玉还在道歉,官安和蔼冲她一笑,“客别着急,再换一张桌布就是。” 官安将烛台摆到餐边柜上,收拾杯壶,麻利地撤下桌布,卷抱成一团,出了饭厅。 官安一走,刚还万分歉意的闫禀玉立马坐下,低头捣鼓手机。 冯渐微和活珠子都看着毛毛躁躁的闫禀玉,感到奇怪,她平时也没这样过。 两人手机先后震动,闫禀玉忽抬脸跟他们口语:不可说。 冯渐微先明白,拿手机看,闫禀玉果真发了微信:【我去寻供奉鸡鬼之地,你们如常自处,切莫叫牙氏察出异常。】 这种口吻的话语,一看就是出自卢行歧。 同样的微信活珠子也收到了,看过,再关掉手机,没表现出特别。 这几句话是不久前卢行歧在闫禀玉耳边密语的,既然不可说,那发微信总可以吧。鸡鬼虽说无处不在,但毕竟是牲畜,还能窥字不成。 卢行歧以前根本不会告知她行动,这次提前通知,是想她打掩护,三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反正都是同行伙伴。 他这个行为的背后,又让闫禀玉猜测的念头疯长,他的阴力是不是真的有所减弱了,不然怎么会主动寻求他人帮助? 另一边,冯渐微再次战略性地喝口茶水,说实话,他以为今晚卢行歧会商量下一步动作,没成想这鬼单枪匹马就去了。不过倒符合卢氏门君雷厉风行的手段,往往出其不意,才能取得先机。 官安很快回来,重新铺上干净的桌布,再小心翼翼地放好烛台,然后冲闫禀玉笑笑。 是礼貌的笑,可让闫禀玉感到不舒服,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警告:警告她别多生事端。 随后,牙蔚扶着牙天婃进来,她见到闫禀玉,眼前一亮地打招呼,“闫禀玉,又见面啦!” 闫禀玉笑笑点头。 官安拉开主位椅子,过去搀扶牙天婃落座。 按餐桌礼仪,牙蔚应该坐在牙天婃下首座位,但她没有,去挤了闫禀玉和活珠子中间的位置。 “闫禀玉,我们坐一起吧。” 官安过去挪了活珠子的餐具,替他家小姐道歉:“客别见怪,请坐到这座来吧。” 活珠子无所谓,挪了个位置。 牙天婃见状也没说什么,眼帘半低,不知是精神委顿,还是在沉思。 烛光微有晃动,照在牙天婃脸上形成五毒在缓慢蠕动的视觉,冯渐微看着,心底犯怵,仍笑脸热情,“婆婆,我们又见了,真好!” 牙天婃缓慢抬眼,兴趣缺缺,她年纪大了,受不住人一惊一乍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在这住,还有得见,大惊小怪作甚。” “我高兴啊!”冯渐微说,“你知道的,我在冯氏不受待见,好在婆婆这里还愿意接纳我……” 他声音低落下去,脸也埋低。 看这情形,在场的人都以为冯渐微想起伤心事,在感怀呢。实际他低着头掩盖下一脸苦相,他本就对牙天婃有阴影,中午那趟早把他的精神值消耗差不多了,现在只能高涨一下,再用哀伤缓和一下,才不露馅。 牙天婃盯着冯渐微黑乎乎的脑袋,眼神微微发愣。 牙蔚知道阿乜年纪大了,晚上懒应酬,便想接话安抚冯渐微,没成想他又忽然抬起头,大大的咧着笑脸。 “我看到婆婆,就想起阿公的慈爱,今晚我能多待会儿,多跟你说会儿话吗?”冯渐微期待地眨着眼睛。 闫禀玉嗅到话中的意味,不露痕迹地瞟了眼冯渐微。他是想借此拖住牙天婃,好替卢行歧争取行动时间吧。 “远到是客,牙氏应该招待的,有何不可,对吗阿乜?”阿乜辛苦维持守烛寨几十年,牙蔚只听她对一个人有赞赏,那便是冯渐微的阿公冯流远。与故人之子聊天,或许能激发起她的活力,所以牙蔚替着应承下了。 牙天婃好像听进了牙蔚的话,强打起精神,面色也和缓一分,“冯小子,今晚我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这是答应了,牙蔚欣慰地笑了笑。她们两姐妹不常在家,阿乜平时独处惯了,越来越寡言少语,因为牙氏修邪物,所以在其余正统风水相术门派中,她们的口碑没有多好。 夜半尸语 第67节 从与黄家相亲,黄尔仙派了个旁系的黄四旧来议,牙蔚就彻底明白了,她们牙氏一族在百年前就不出挑,现今守旧,更是维系艰难。阿乜也懂,顺应天命,也从不催促她议亲攀高枝,她愿意和黄四旧谈,不过是看中黄家的钱和背景。 至于这个突然到访的冯渐微,管他怎么个突然法,能给阿乜解闷,也不错,反正也只是个冯氏的弃子。牙蔚本就貌美,在烛火朦胧中,颜色更是扑簌迷离地鲜妍,“冯哥哥,你来了之后,我阿乜精神就不错,我真希望你在这多住些时日,越久,越好。” 她那语气,像是要将冯渐微永久留在守烛寨一般。冯渐微可没被美色冲昏头,即便那声哥哥再甜,心中警铃也大响。他忌讳鸡鬼,也想圆场面,就模棱两可地应:“我要没什么事的话,真愿意在这住呢。” 牙蔚又转头将目光锁在闫禀玉脸上,“你不是请了长假吗?也多住段时间呗,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认识的,但能一起出来玩,应该关系挺好。他都准备在这待了,你也多留日子,我们好好、说说话。” 闫禀玉听到这些半询问半强迫的话,惊悚程度不亚于冯渐微,她心想,大家都知道鸡鬼的可怕,冯渐微愿意牺牲自己拖住牙天婃,对学起阴卦的渴望肯定十分迫切。 这起阴卦到底是有多玄妙?除了摄魂通阴,居然能让冯渐微几近肝脑涂地。 闫禀玉嗯嗯地囫囵声,还不知道怎么回,好在上菜了,让她及时躲过一劫。 官安在无人就座的位置上菜,根据个人口味,调整菜色。 闫禀玉和牙蔚坐一起,柳州象征性的辣菜自然也靠近了牙蔚,她用手指揉了揉鼻子,显然不适应这种味道。 官安后知后觉,正想移菜碟,闫禀玉手更快,将辣菜推远了。 同事半年,闫禀玉知道牙蔚从不吃辣椒,不知道是爱美怕长痘,还是其他。 官安布好菜,又去伺候牙天婃,给她盛了好消化的肉糜菜叶粥。然后退到一旁,跟其余的男工一样,等着使唤。 冯渐微则说到做到,贴心地给牙天婃的小碗里夹菜,管她有没有牙口吃,他这意思到就行。 活珠子在这混乱场里最怡然自得,有吃最大,埋头认真品尝。 “官安。” “小姐。”官安出列。 牙蔚冷冷地瞥他,“我姐不舒服,你去给她送饭,快去吧。” 官安明白是刚刚布菜的差错,小姐嫌他碍眼了。他应“是”,垂眉低脸地退下。 牙岚怀孕正是关键时期,闫禀玉到人家里坐客,理应关心一下,“你姐怎么了?” 牙蔚面前的是粳米粥,因为被辣味冲了胃口,她一口粥没吃,一口菜没夹,支着脸满不在乎地回:“宫缩频繁,起不来。” 就这样还不送医院?闫禀玉想提醒,话到喉口又吞下去,改成祝福:“希望她好好的。” “嗯……”牙蔚懒声。 闫禀玉赶紧吃饭装忙。揣着心事,她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牙蔚的眼珠子及时地转过来,看着她笑。 “……怎么了?”闫禀玉惴惴地问。 牙蔚贴过来,抱住她的手臂,“你吃饱了是吧,我们离桌,去我房间玩吧。” 女孩子都特别热衷于一起说小话,但是此时,闫禀玉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也要“献身”了。 闫禀玉没立即答应,而是用目光瞥了冯渐微和活珠子。 冯渐微仍在应付牙天婃,他真有点本事,牙天婃那张被五毒刺青覆盖、不见喜怒的脸,都能看出点舒坦来。 而活珠子,绝绝地超脱世外,还在吃。他让闫禀玉想起那种,吃饭遇到发洪水,都淹到餐桌了,还能慢条斯理吃完再撤退的人。 “好么?闫禀玉。”牙蔚又摇了摇她的手臂。 牙天婃在这,牙岚宫缩发作,闫禀玉如果能把握住牙蔚,就能替卢行歧多争取时间。闫禀玉心一横,咬着后槽牙细声:“好呀~” 然后,牙蔚起身跟牙天婃说:“阿乜,我们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拉着闫禀玉出门过木桥。 经过拍照的地方时,闫禀玉探了眼黑暗中木楼的缝隙,那片区域插着许多鸡头。她猛然恍悟,为什么卢行歧说她这张图拍的好,如果杀鸡晾头是以儆效尤,那就说明供奉鸡鬼之地离这不远。 这边都属于土司的起居居所,目标定在附近,搜罗就容易了,可也容易被发现。闫禀玉只盼卢行歧能顺利行动,她真不想跟在守烛壮寨的“牙蔚”独处一室,明明以前可亲的同事,却变成现在这样……阴气森森。 穿过一座木楼的围栏,往左再过一座木桥,经围栏,再右转到一座木楼。 牙蔚停下了,推开其中一扇门说:“这就是我的卧室。” 寨子在石山夹缝中,仰望可见山顶银亮的月光,而牙蔚的卧室就直接贴着山体。 因为不通电,里头只用蜡烛照明,烛光不昏不亮,大概能看出个室内情况:木床,衣柜,梳妆台,书桌椅。 地方不大,家具齐整,就是这里面扑面而来的阴凉气,也许是因为靠着山体,天然的制冷系统。 “进来坐吧。”牙蔚请手。 “嗯。”闫禀玉慢慢地踏进去。 “吱嘎——嗒!” 是关门锁舌嵌入的声响。 牙蔚在后面,闫禀玉不敢回头看,白日心里还有个依仗,夜晚正是阴物横行之时,她真怕一转头,牙蔚会变成鸡鬼的模样。尽管她不知道鸡鬼到底长什么样子。 “坐这里。”牙蔚越过闫禀玉,去拉出梳妆台的椅子,还是如常样子。 “好。”闫禀玉坐下。 牙蔚拉过来张椅子,和闫禀玉面对面坐着。烛火在她身后,晦暗她的脸,将她的身型膨胀数倍,密密罩住闫禀玉。 那种窒息感又来了,闫禀玉默默深呼吸,开口转移注意力,“你要跟我说什么?” “就闲聊呗。” “……那就聊聊的你的定亲对象。” “可以呀。” “以你的眼光,他的条件毋庸置疑,那他长相呢?帅不帅?” 牙蔚轻轻地“嗯”了好长一声,撑着脸在想形容词,“长得挺阳刚,就是有男人味,有安全感那种,感觉在床上很会……” 她讨论未婚夫,语调不自觉带了点小雀跃,和期待。 但是,闫禀玉隐隐约约听到,隔壁传过来低低的,忍痛的喘息声。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喘气。” “是隔壁吧,那我姐。”牙蔚平常地说。 之前就说是在宫缩,闫禀玉实在不忍心,问了句:“她要生了吗?” “估计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什么不去医院?生育很危险的!闫禀玉在心底无能呐喊。那样的喘息声,隐忍,痛苦,她快听不下去,频频乱晃视线。 牙蔚说:“你总看外面做什么?” “没,没什么。” 牙蔚又问:“你有听到什么动物在叫,在扑腾吗?” 动物?扑腾?闫禀玉的精神归拢,出声学了几种鸟叫,“是这样的吗?” 牙蔚拍了下她肩膀,“就你乱学,我都没听清,现在又没声了。” 闫禀玉惨淡地笑了笑。 “其实我相亲也不想看条件的,我们家里确实挺难。” 怎么又讲起这个? “寨里好多老人要吃饭,也生病,都靠我阿乜照顾,所以我阿乜会接冥婚的事项,来钱快嘛。”牙蔚说着,直勾勾地看闫禀玉,“破开那层体面,大家都一样的……” 突然坦白这个干嘛,警告她破坏冥婚吗?闫禀玉应景地苦笑一下,谁跟谁一样啊? “啊,闫禀玉。”牙蔚忽然倾身过来,伸手指卷住闫禀玉发尾,背着烛光,眼睛漆黑得像是没有眼白一般,“你不是也挺爱钱吗?我给你介绍门婚事吧,男方很有钱,是大财主哦。” 闫禀玉偷摸将手伸进口袋,摸住军工刀,哆嗦着调儿,“这年代哪有财主,都给斗光了,别开玩笑了……” 牙蔚笑得莫名,“真的很有钱,没有公婆姑子,家里一座古式的大宅院,还有很多的仆人伺候。” 闫禀玉想到什么,心脏猛跳。 第49章 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 卢行歧根据闫禀玉拍的图片,在左面靠山木楼里,找到开窗就能直面鸡头草坪的卧室。 趁着里面无人,他闪身进入,迎面先看到一张供桌,桌上立二弦天琴,受香火。香火坛边,摆放着一串铜铃。 巫道祭祀里,天琴配合铜铃可与神“务”沟通,除去鸡鬼,这是牙氏最重视的东西。显而易见,这里是牙天婃的卧房。 卢行歧在室内转过一遍,视线停留在一面墙上。这间卧室与山体相贴,贴山的那面墙上离着一个柜子,柜门与窗户成一线,可直观鸡头草坪。 衣柜实木,沉檀色,无多少使用痕迹。 卢行歧衣袖一挥,柜门自开,露出一面湿润的岩石墙,墙侧有道不足半米的直缝,缝底石阶延下,有灯火照明。 牙天婃卧室木柜后面,就是供奉鸡鬼地宫的入口。 牙氏在八大流派中属边缘存在,之所以得名是因鸡鬼咒术的神秘,人总是对未知的东西保持敬畏,加之牙氏在一方却有影响力。 这地宫只闻未见,卢行歧也不知里面是何规模,他踢开岩石边上的门槛,撩起衫尾,迈阶而下。 岩石墙湿露成滴,流淌而下,沿石阶蔓延,卢行歧行走无痕,视野渐明。 这里面说是地宫,其实更像个天然的穹顶溶洞:放眼望去,穹顶垂牙状尖石,密密麻麻,宛如兽口;洞厅中央有数条不规则石柱,撑天而生;洞底各处落岩石块,或堆或散,使得地面无一条规整通道;而湿润化水的洞壁上,蔓生出波纹一般的层叠物质,形似蚌壳,壳上点长明火。 这地宫里全是自然痕迹,从岩石块的堆落位置,隐隐约约有条路道,直达洞厅深处的一个拐弯。 牙氏供奉鸡鬼,供养戴冠郎,现在不闻阴气鸡鸣,这些东西应该还在更里面。 卢行歧往洞厅深处走去,忽有声响在洞内回荡,细细碎碎,时远时近。他闭目用耳力去捕捉,脚下不停,只听有人在叨叨念着: “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声音好像是贴着山体传来的,并不在地宫内,词句晦涩,卢行歧听了片刻,睁开眼继续看路。 洞厅尽处的拐弯,有一圆形巨石伏卧,占了大半空道,只余一米长的小径供通行。过拐弯,再见洞天,石壁仍旧有长明灯,灯火微微摇曳,照出穹顶更尖利狰狞的石牙来。 那石牙布满穹顶,朝下赘生,通天承地,层叠如林。如果是在对阵场上,这个空间算是一个防守天堑,人过往不便,入之似身陷樊笼,四面可插枪刺剑,腹背受敌,极其无安全感。 “嘀嗒、嘀嗒。” 因为山体潮润,洞壁露水成滴,向下汇往石牙,再坠落到地面,汇成数道流水,落入地面低洼。经年累月,冲刷出一条微型溪流来,汇往不止,通往另一个洞厅的拐弯。 夜半尸语 第68节 更诡异的是,密密麻麻的石牙上,皆被套上了服装,是壮人的黑衣,制式有分体有长衣,还有明末清初由宫廷服饰改良的壮族衮服。这些形制不一的服饰立在石柱上,像一个个历经时代更迭的衣冠冢,也像举行过某种神秘仪式而遗留的献祭场。 牙氏一族不葬墓,或许这些真是她们祖辈的遗物,因为空间不封闭,无阴息可取,对卢行歧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他扫视一遍四周后,便毅然进入石牙林,顺着水的流向,辗转在“樊笼”中。那些长期处在潮湿环境中的壮服,时而滴水,发出滴滴答答的动静。 在这络绎不绝的动静之中,还混进了轻巧的脚步,就在卢行歧身后不远。他听到了,但似乎并不在意,如常穿梭在石林中,发辫下的金钱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过尖利狰狞的石牙。 那脚步声被卢行歧的闲适所蛊惑,开始有所接近。 卢行歧听着,嘴角轻勾,在旋身过下一个石牙时,袖中诀成,而后猛一转身,剑指劈出一道疾风劲厉的斩祟刃! 阴气化成的剑刃击穿石牙,直刺向欲偷袭而未及时藏匿的身影! 只听得一阵“砰砰”的连撞声响,那身影被斩祟刃的力道抨击,承受不住地接连撞裂两根石柱,最后被一根石牙截停。 在卢行歧进入地宫时,这东西早就存在了,按兵不动,在等时机。如果他不进入石牙林,估计其会继续躲匿下去,倒是沉得住气。 石牙上尖刺密布,可想而知后背有多血肉模糊,但他并不露怯,而是呵呵朗笑:“你小子阴气动荡,还能使出这么阴毒的一招。” 话音未落,他掠身而起,在石牙林中疾奔,速度之快,几乎成残影,视线捕捉不及。也就几息,他骤然现身在卢行歧前方,手持长器,劈砍向卢行歧! 卢行歧阴身幻虚,闪过了这下攻击,下一瞬,出现在石牙林之外。 他正欲追踪,却见林中有黑线穿绕,丝丝缕缕,交织成网,线上罗挂五雷降妖令,朝他逼迫而来。 樊笼也可成天罗地网,这是降妖惯用的降妖阵,不同的是此阵用阴力驱动,正邪两存,更难应付。 中计了!他连忙后退,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破船还有三两钉,是我小瞧了你!” 即便落了下风,他口舌仍不遑多让。 降妖阵外,卢行歧神闲气静,“祖林成,上次可说是误会,这次跟踪,又是为什么?” 那黑线越缠越紧,线上符令红光闪烁,噬妖气而起阵。 这人确是祖林成,她穿着壮服黑衣,短发利落,下颔扬起,不可一世的样子,“我若说还是误会,你可信?” “不信。”卢行歧淡声。 “好!那便没什么好说的。”祖林成口气仍旧狂妄,“你以为我怕你的阵?我数百年妖力,弹指一挥便破,我不过是觉得里头那邪门玩意难缠,不想惊动祂。” 卢行歧轻轻笑声,“看来你还未认清,是里面那东西难缠,还是我的阵难缠。” 他两手掐诀,掌风合握,一个“灭”字脱口而出。 黑线得令,一层又一层地缠绕向祖林成,以石柱为支点,密密交织成茧。 祖林成见状,握紧手中的铁器,心中骇然,面上仍然不惧。 “卢行歧我奉劝你,鸡鬼是阴物,戴冠郎亦可见阴,祂们就在里面的地宫,你的阵一旦惹起异动,鸡鬼牙氏闻风,你的那些朋友还能全身而退吗?即便你身负大能,凭你一身能救得了那么多人?况且撞破石柱已经惹起动静,我劝你,我们还是各退一步。” “你进入过地宫?” 祖林成说了那么多,只得到卢行歧一句问话,她差点怄死,“你若不信,大可前去验证,我所言是真是假。” 卢行歧并未犹豫,随即移步,沿着流水进入另一个洞厅。 几分钟后出来,降妖阵已破,黑线断成无数节,飘垂在石牙上。 卢行歧捻起被切开的符令,眉头皱了一下,祖林成手中不知是什么东西,竟不惧雷令,如此锋刃。 被他跑了,不过卢行歧也没想取祖林成性命,妖体有重塑之能,寿数不限,真正对战起来,输赢难料。 地宫探过,也摸清鸡鬼位置,目的已成,卢行歧便隐身出去。 再次出现在闫禀玉卧室,他呼喝一声:“弄璋握珠!” 身周阴力泄出,向四周荡开去,如夜风横扫过守烛寨木楼,灯笼摇晃,木柱发出吱呀吱呀的老旧声响。 —— 牙蔚房间。 闫禀玉觉得口袋有什么动了,低了低头,因为发尾卷在牙蔚指中,可能扯到了,头皮刺痛。她“啊”了一声,摸向自己脑袋。 牙蔚立即松开手,追问:“闫禀玉,你不愿意吗?” 贺师傅说,配冥婚盛行,有些刚死的就被订下了,那被看中,没死的呢? 此时牙蔚美丽的面容,在闫禀玉眼里堪比五毒,她缓了缓剧烈跳动的心脏,拒绝道:“我还小,没想结婚呢。” “哪儿小了,24岁早合法了呀。”牙蔚怀疑的眼神,“你不愿意,不会是你有男朋友吧?他对你很好吗?连相看都拒绝。” 闫禀玉摇头,“真没有,哪来的男朋友?” 牙蔚好像不信,似笑非笑,“真的?” 不能再给牙蔚进击的空间了,闫禀玉拖时间也拖得够久了,她提了胆气,想言辞拒绝。 门外突有人敲门。 “三火姐。” 是活珠子!闫禀玉如获大赦,忙去开门,“你怎么来了?” 她惊喜万分,忍住抱住活珠子的冲动,背着牙蔚死命地朝他使眼色:救我。 活珠子受了双生敕令的提醒,本就是来解救她的,“饭吃好了,家主让我来喊你回去。” “好,好!”闫禀玉简直感动,扭头跟牙蔚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下次聊。” 牙蔚撇撇嘴,无趣极了,“好吧,你早些睡。” “嗯。”闫禀玉忙出了房间,将门带上,再拽着活珠子连走带跑地离开木楼,回到饭厅。 这里灯火通明,环境转换,闫禀玉觉得此时的牙天婃,都不那么可怖了。 因为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中,她的体温透过衣料将军工刀染热,烫着皮肤。幸好,刀没用上,有惊无险。 饭吃得差不多了,官邑来扶牙天婃去休息。 冯渐微迫不及待,终于要解放了。 牙天婃这垂垂老矣的体质,撑到现在不容易,她任官邑搀扶,经过冯渐微等人身边时,说了句:“我们寨子与世隔绝,也没处好去,如果想在寨里逛逛,让牙蔚陪你们。明天再逛,晚上就免了,夜了就该休息,别存他念。” 冯渐微“”是是是”的答应,甭管话里似是而非的警告,巴不得她快点走。 牙天婃慢腾腾地出了门,独自感慨:“旧人都死光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远了。” 官邑回声:“哪有,家主还能活千年万年。” “呵,那不成神了。” “本来就是,牙氏本就有神。” …… 主仆俩说着话远去。 饭厅内,男工在收拾餐桌。 冯渐微和闫禀玉出了待客楼,心头像卸下了重担,脚步都在打飘。 活珠子顺走了桌上的糕点,裹了一衣兜,走得踏实。 回到各自房间,闫禀玉趁着夜色未深,拿衣服洗澡。因为木楼的洗漱间单独在外,她想着早点忙完,免得怕走夜路。 做好睡前准备,闫禀玉出门拿门槛,郑重其事地拦在门外。不经意间抬头,看见晕着薄雾的月亮,她想起那句俗语:月亮长毛,大雨滔滔。 关门熄灯。 睡了一觉醒来,闫禀玉听到墙板发出欻欻的切磨声。 她开手机屏幕照明,看到墙上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正钻过来两个黑乎乎的脑袋。 闫禀玉压着声量,“不是,你们真从墙上切了个洞啊,要是给发现怎么还原?” 冯渐微先钻过来,“秘密行事不就这样,至于还原用胶水给沾上就成。” 这样也行?闫禀玉是不懂冯渐微无所谓的态度,也许这种有钱人家少爷觉得损坏一面墙没多大事。 紧接着,活珠子也进到闫禀玉房间。 他们都没开手机灯,只是开着屏幕,用淡淡的光亮照明便成,怕过亮的灯光泄露行动。 冯渐微当自己家一般,自在地在椅子坐下,呼唤:“惠及兄,现身吧。” 平辈称呼是越来越顺口,全然忘记半月前他在卢行歧面前还自谓晚辈。 “我在此。”卢行歧的声音在窗前响起,并未介意。 闫禀玉穿着睡衣下床,谨慎地问:“‘那个’无处不在,会偷听我们讲话吗?” 冯渐微说:“放心我们在整个二层洒了辣椒粉,‘那个’东西怕辣椒,近不了。活珠子也会听声,妥妥的。” 原来鸡鬼怕辣椒,怪不得牙蔚从不吃辣,估计怕影响。闫禀玉看向活珠子,“你的听力很好吗?” 活珠子道:“三公里以内不成问题。” “这么厉害!”闫禀玉惊讶。 冯渐微解释一句:“阿渺非一般人。” 卢行歧从窗边过来。 冯渐微张罗:“齐活了,开始吧。” 三人一鬼围桌而坐,开始议事。 第50章 (加字) 一念起,解除契约的想法…… “卢行歧,既然你让那俩双生敕令传音今晚议事,那便是同意我同行了,是吧?”冯渐微说着话,扬手指床的位置。 弄璋和握珠正乖乖坐床边上,见前主人的表弟在指着他们说话,兄妹俩互看一眼,不太理解怎么传个话会衍生出这个信息。 桌是圆桌,位置依次是卢行歧,闫禀玉,活珠子,冯渐微,三人皆看向卢行歧,想知道他是什么计划。 在暗淡的手机光影中,卢行歧的阴身依旧淡淡的,脸上神韵惯常的游刃有余。 闫禀玉撑手在桌上,歪着脸打量卢行歧,以她这半个多月来对他的了解,他自负骄傲同时也强大,从南宁到钦州,他将取阴息的事瞒得死死的,就连在七十二泾意外遇到的物煞和风水耗子,都能被他转手利用,去协助他突破刘家的防卫。 冯渐微在南宁时,就有意讨好卢行歧,从闫禀玉被他忽悠签订契约时就能看出,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尽管卢行歧站在刘家的对立面,他也不顾亲情,有意无意地给卢行歧行方便。现在又追到龙州,剖析自己一系列的行为,表明想学起阴卦的决心。 夜半尸语 第69节 这两人的联系建立在“起阴卦”上,不过冯渐微一方稍处弱势,因为卢行歧还未真正表态。 而卢行歧从不做无用功,也不信任何人,包括闫禀玉这个契约者,尽管她数次发出“信任”不满。他现在怎么又“大发慈悲”地主动联络,要与他们商议行动? 脉络这么一理,吼!只有她一个大冤种,闫禀玉的旧仇旧恨又给挖了出来,她瞪了卢行歧一眼,又飞了冯渐微一记眼刀。 冯渐微一门心思在卢行歧身上,自然不察,他催促道:“门君。” 卢行歧笑了下,看着冯渐微问:“你可知我为何到守烛壮寨?” “当然,是因……”冯渐微意识到什么,猛然噤声。 卢行歧到刘家开墓起阴卦,又辗转到龙州探供奉鸡鬼的地宫,冯渐微若称一句“寻访旧友”,鬼都不信!但卢氏蒙冤的批命除了刘凤来,他从未外露,在卢行歧的视角里,他不该有“查找卢氏灭门原因”的想法。 想到这里,冯渐微后知后觉,又中了这老鬼的道!他着急让卢行歧做出承诺,倒叫其一句话给差点露了底。 可这是他最接近起阴卦的时机,要怎么回答? “很难回答是吗?那我再问一次,你可知我为何掘刘家的墓?”卢行歧的声音适时而起。 冯渐微犹豫,“……起阴卦。” “起阴卦又是为何?” “摄阴息,知旧事。” “知何旧事?” “……卢氏一族覆灭的原因。” 卢行歧收敛了那派恣意,沉了眼神再问:“你的意思是,我认为卢氏灭亡与七大流派有关?” 冯渐微沉默。 活珠子善用耳目,为了不分神,并未专注在他们的谈话上。 “冯渐微。”卢行歧叩桌提醒。 今天一天被牙天婃的阴影给折磨心态,冯渐微心防本就脆弱,现在更是进退两难,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因为龙脉密令后,卢氏灭门,而七大流派仍存续!” 闫禀玉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 冯渐微的话让闫禀玉从纷乱的思绪和线索里,精准地抽出了那根起源的线头,一直以来所有的疑惑都变得条分缕析:卢行歧最初说的找人问事,其实找的是他认为的灭族仇人,那他对刘家的态度,以及刘家强硬的防备,都在情理之中了。还有牙氏,在他们去刘家时,牙天婃肯定也知晓,那时并无动作,起阴卦后,才在韩伯的船上设伏,是不是真怕卢行歧查出什么,所以先发制人? 怪不得卢行歧过分自我,不信任何人,他一人势单力薄,要对阵七家,当然要谨慎又谨慎。只是冯氏也属于七大流派,现在窗户纸点破,冯渐微还会继续跟随吗? 卢行歧继续问:“你觉得这其中有内幕?” “是,”话已经到这,冯渐微认命道,“因为我阿公临终前用最后一口心力批命:卢氏一门含冤,终有一日破土显象。我才会特意关注天象,改道去了南宁府,恰巧碰到你破世而出。” 卢行歧听着,神色并未有异,像是早就得知。 冯渐微起疑,“上回在刘家后山,你倏然道出冯流远的名字,是不是认识我阿公?”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卢行歧强势地收回话语主导权,“冯渐微,我的意图,我的诚意,都已经摆出来了,与我同行,要做的事你须得思虑清楚,不单刘家牙氏,也会轮到你冯氏。你当真要为了学起阴卦,而与冯氏对立吗?” 一面是起阴卦,一面是家人,闫禀玉犯难地看向冯渐微,他会怎么抉择? 冯渐微还以为表现自己的能力,就有把握接近卢行歧,原来他还是不信他的决心,在这等着屠他,逼他自断退路。 犹豫到最后,冯渐微想起的是能驱散他愧疚的那件事,也因此,他心中有了答案。一放下,豁然开朗,他低低笑了几声,扬眼皆是坦荡,“惠及兄,你知道我为什么被赶出冯氏吗?” 卢行歧仿佛也从他的眼神得知答案,语态不再咄咄逼人,“不知。” 冯渐微冷笑着说:“我那老父亲冯守慈,对外宣称我为了一个女人差点让阴阳玦丢失,所以革去我家主之位。其实是他那好儿子冯式微为了显摆冯氏的宝器,而擅自入鬼门关口窃取阴阳玦,事迹败露后,怕旁族迁怒,我后母为了保他,举母族势力逼我父亲掩盖下此事。” “我母亲早亡,不足三月父亲便着急迎娶后母,他知我满心怨恨,立我为家主不过是迫于阿公的遗言。反正他早看我不顺眼,有这名头,干脆将脏水泼我身上,败我名声,将我赶出了冯氏。” 想不到冯渐微平日里没心没肺的,还有这种被至亲背叛的经历,闫禀玉想,他执着于起阴卦,也是想向父亲证明,他并不是能被任意对待的存在。 “他有自己的完美家庭,当我弃子,我又何必替他着想?况且我信我祖辈大德,与你灭族一事无关,不然我阿公不会时常叹惋卢氏才能不继。”至于什么八大流派情谊,早已名存实亡,各扫门前雪。反正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心不亏还怕报应不成?既造了孽,天自然要收,冯渐微也是行正义。 话到这里,毋需再试探,卢行歧起身朝冯渐微拱了拱手。 这是冯渐微第一次在卢行歧这里得到敬意,他挺了挺胸膛,起身回礼。坐下再说:“既然各有所图,我们提前谈好条件,除了学起阴卦,我想知道你在刘家祖地起阴卦到底查出了什么,我外祖父为什么会裹席而死?” “可以,等龙州一行结束,我会悉数告知。”卢行歧道。 冯渐微:“那接下来说计划吧,你去探供奉鸡鬼的地宫,意欲何为?据我所知牙氏一族不葬墓,没有阴息可取,无法供你起阴卦。” 卢行歧没回,看了眼闫禀玉。 说到有关于她的正题了,闫禀玉调整坐姿,靠近些仔细听。 “在那之前,我先将地宫的内部构造画给你们看。”卢行歧不知从哪找的纸笔,简单几画就勾勒出一个溶洞洞厅,厅内倒生锥状石牙,中撑石柱,岩石散地,洞壁上点着烛火。 冯渐微和闫禀玉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地下溶洞,是石山内部被流水溶蚀坍塌而成的,所以地面才散落石块,穹顶的石牙也是因流蚀而形成。 卢行歧边画边说:“地宫入口在牙天婃卧室的柜门后,为天然溶洞改造而成,内部几经曲折,状况多变。” 他的笔下,洞厅再一拐弯,进入另一个岩洞,洞顶赘生众多柱状物,将这个空间划成牢笼。石柱上又挂满衣裳,猛一晃眼,真像囚禁着无数的人,看起来活似个献祭场。 溶洞里的石牙石柱生得稀奇古怪,闫禀玉能理解,可这些衣服挂这里有什么用,吓人吗?她指着石柱上的衣裳问:“牙氏把衣服挂这里做什么?保存展览?岩洞环境潮湿,也不易存储呀,况且这地底下的,展览给谁看呢?除了看起来诡异,我猜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放这里。” 这个冯渐微懂,他解答:“牙氏不是不葬墓吗?这算是衣冠冢,就留个祖辈的念想,将她们的遗物展示起来。” 原来如此,闫禀玉点点头,继续盯着卢行歧的笔尖。 岩洞之后又是一个洞厅,地上有条细流过,这个空间较开阔,洞壁上沉积石幔,倒没有石牙石柱那些,洞内一半辟出圈养戴冠郎,另一半囫囵着一大团黑影,不知是什么。 冯渐微点点那团黑影,问:“这是什么?” 卢行歧收笔,“五毒虫。” “这么大一摊?!”冯渐微皱紧眉头。 闫禀玉问:“到这里就结束了吗?不是说牙氏在地宫里面供奉鸡鬼,怎么没看到有鸡鬼栖身的缸坛?” 卢行歧说:“再后面还有一个洞厅,不过我未能进入,因为戴冠郎见阴,我接近会引起惊动。” 闫禀玉哦了声,“那缸坛应该在最后的洞厅。” “地形了解完了,现在该说计划了,你老揪着这个地宫不放是为什么?”冯渐微着急地问。 卢行歧推开纸笔,噙着笑意说:“冯渐微,鸡鬼不葬墓,那你可知她们先辈的遗体去哪了?” “在衣服里?不对,那也会留骨,要不烧成灰,浆在衣服保存了?……也不对,现在的壮人都不接受火葬,更何况以前……”冯渐微猜测着。 闫禀玉在卢行歧的笑里,琢磨出点什么,“鸡鬼喜食心肝,该不会是喂给……” 经她提醒,冯渐微也想到了,“不能吧,这么……变态……” “鸡鬼寿数不尽,世代传袭,牙氏视其为神,称千岁万岁,自然愿化身与之长存。”卢行歧验证了他们的猜想。 那前边的衣冠冢就解释得清,居然只是个顺带清理遗物的行为,简直超乎闫禀玉想象。 鸡鬼为阴物,食人也噬魂魄,搞不好牙氏先人真与祂千年万年长存。冯渐微惊悚之余,问:“卢行歧,你别跟我说,你要破鸡鬼坛?” 卢行歧道:“要摄阴息问魂,唯有如此。” 他是要灭人家祖宗啊!这就很棘手了,冯渐微感到头皮发炸,双手揪住头发,突然有种想从贼船跳下的冲动。 “哥们,做人留一线,不好这样吧?” 卢行歧看着他那崩溃的表情,嫣然笑道:“我为鬼,不需留一线。” “要命!”冯渐微哀嚎。 卢行歧没给他接受的时间,继续道:“要进地宫,需先引开牙天婃,今晚不成,只待明晚。” 冯渐微认命地点头。 闫禀玉沉默了片刻。 至于更细节的,临场才能讲明白。 商议完,各回各屋。 闫禀玉躺在床上补眠。 卢行歧好像遁形了,没看到他的身影。 闫禀玉翻了个身,面向床内侧,思绪万千:冯渐微和卢行歧是达成共识了,但她另有计较。之前她以为卢行歧只是查灭族原因,现在牵扯甚广,或许还会涉及到复仇。 她就一条小命,不够这样造的,冯渐微是局内人,入局无可厚非。但她是纯纯冤种局外人,不能再被攀扯越深,得早点脱离才行…… 一念起,解除契约的想法就越来越急迫了。 第51章 机缘真是个巧妙的东西 冯渐微和活珠子回房还不能睡,得先把墙给补上。 活珠子扶住墙板,方便冯渐微粘胶水。 冯渐微蹲在地上,只给墙板粘了四个定点,没有密密胶一圈。 活珠子见了,奇怪道:“家主,你不把它补好吗?” 冯渐微站起身来,顺手在那面墙上贴了张邪灵警示符,然后走到桌边放下胶水,坐下说道:“以防还需要议事,留个后招。” “哦。”活珠子看着那张警示符,心想,合作也就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 等胶水干了,活珠子松手,走回到桌边,坐在冯渐微对面,“家主,不是都计划好时间了吗?还需要议什么?况且你连老家主对卢氏含冤的批命都给倒出去了。” 冯渐微眼睛微眯,用手指他,“好你个臭小子,养熟了啊,现在都敢调侃我了!” “我们和卢行歧只是合作关系,立场殊途,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样说出去,会不会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因为命有半阴,活珠子对卢行歧存在天然的畏惧,他觉得强大的事物把握不住,还是不要露底的好。 之前在卢行歧的逼问下,冯渐微有思虑过这个可能,最后还是被起阴卦的诱惑给压下。 “阿渺,卢行歧本就怀疑家族灭亡的真相,我道遗言,也只是加深他的推测,他如此自傲多疑,只会去查证,不会凭空听信他人。” 活珠子默了默,然后直视冯渐微说:“家主,如果冯氏真的……” 他没继续往下说,冯渐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深沉的东西,果然,社会是个大染缸,纯真贪食的冯阿渺也会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冯渐微叹气,他信阿公为人,但先祖之名无从得知,方才信誓旦旦也是站在冯氏清正的家风上,但这辈出了老头这根歹笋。其实,他也有疑虑,阿公逝世那年他八岁,那段时间阿公表现得很焦躁,反复地跟他提卢氏的事,他那时年幼,以为是病糊涂了。 现在经历过一些事,回头细想,阿公是不是真知道什么?临终批命不是偶而为之,而是想去确认呢?当然,人已经逝世,再多的怀疑只是揣测,无可验证。 当在刘家后山,卢行歧突然提起冯流远之名,就像给冯渐微套了根绳索,拉扯着引他越去接近。适才在商议,卢行歧对阿公遗言的态度,让冯渐微有种错觉,卢行歧其实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在逼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才愿意接纳他同行。 卢行歧到底认不认识阿公?冯氏跟卢氏灭门一事有无关联?即便不同行,冯渐微也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夜半尸语 第70节 “阿渺,我也不确定,我与你一样,也身陷迷雾。”冯渐微说,“所有的这些,终点是起阴卦,如果过程能将这些疑惑解析,那同行的弊端有何不可接受呢?” 活珠子忽转脸向外,说:“家主,下雨了。” “下了多久了?” “顾着与你讲话,不太清楚。” 辣椒粉也许会被雨水冲刷,冯渐微做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 活珠子点头。 —— 隔壁房间。 怀揣重大决定的闫禀玉根本睡不熟,一时阴冷,一时恍惚,一时入梦,一时惊醒,浑浑噩噩,视线下意识追光时,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有翅有冠,像公鸡。 是鸡鬼偷窥吗? 她彻底惊醒,抱被缩进床里侧,在角落里瑟缩地张口,想喊卢行歧。最后她抿紧嘴,没有出声。 既然决定解除契约,就不能再对他有任何的依赖。闫禀玉先是检查身体腹部有无疼痛感,排除掉被下咒的可能。 除了睡不好,精神不济,身体没有其他异样。闫禀玉放心些,然后大着胆子探出视线,窗影那儿静悄悄的。 或许是睡糊涂了,看错眼了?刚想松口气,“笃”!门口发出叩门的声响,吓了闫禀玉一大跳!别慌,她安抚着自己,往好处想,是不是卢行歧不小心发出的声? 要确认一下,不然今晚别想安生,闫禀玉轻声喊:“卢行歧,刚是不是你发出的声音?” 没有回应,他似乎不在这里。 那外面的是谁?该不会真有走魔怔的公鸡啄门吧? 闫禀玉深呼吸几下,平缓心情,抽出枕头底下的刀,再拿起手机,在黑暗中踅摸着下了床。 一只鸡而已,体形上闫禀玉能压制,闭息,不对视,不近身,规避鸡鬼下咒的方式,她就不信,还能中招不成。悄步到门后,她深吸气,开了手机灯,手按住门闩,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猛地开门刀戳出去! 动作快到闫禀玉根本没看清外面有什么,只感觉手腕一紧,底下一个毛茸茸的团状物出声:“三火姐,你在干嘛?” 是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收刀,“你不睡在这做什么?” 灯光下,活珠子裹着一张毛毯,盘腿踞在闫禀玉房门的门槛前,他脸色绯红,没好意思地说:“吃多了积食,睡不着。” “你这,唉……”闫禀玉终于卸下心防。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啊。”活珠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没事~”大半夜的,反正也睡不着了,闫禀玉移开门槛,跟他坐到一起。 “下次别贪食了,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会难受。” “哦,我现在知道了。” 闫禀玉照灯光,伸颈瞟了眼窗前,没发现情况,“喂阿渺,刚刚你在外面有看到什么吗?” “你指的是什么?” 闫禀玉不敢呼名,“就是有翅膀,有羽毛,有冠的……那个。” 活珠子哦了声,摇头说:“那个没有。” 夜风寒凉,闫禀玉裹裹手臂,那可能是她看错了。 视线之外,是让人忌讳的守烛壮寨,一片沉静,像溺进了暗夜中。青石道上亮着的红灯笼,浮漂一般迷途在夜色中。 这种昏沉诡谲的景色,不似人间所有。 “你自己在外面不怕吗?”闫禀玉又问。 “不怕。”活珠子补充道,“我刚刚碰到的是门君。” 碰到卢行歧?闫禀玉问:“他没事半夜到外面飘,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去哪,是他说我既然睡不着,就到这来这守门槛。” 闫禀玉原本还想挑趣那鬼不安分,听到这里哑然了。卢行歧什么意思?让冯阿渺来守门干嘛?他爱咋地咋地,到哪儿飘都没人管,为什么要大老爷们地指使人? 闫禀玉闷了声,“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 “三火姐,你知道吧,我不是一般人,对阴力强悍的人畏惧。”活珠子用余光瞟了眼闫禀玉,小心翼翼的神态。 闫禀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将忽上忽下的心情甩掉,歪头看他,“之前在屋里,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个不一般法?” 活珠子收回目光,头低了下去,“我是人与鬼结合而生的阴生子,一开始没跟你说,是因为有些人会觉得晦气,怕你介意。” 初听阴生子的说法,闫禀玉是有好奇,可冯阿渺更似人的形态,在她眼里与人没有任何区别。鬼怕她身上三火,因为他有半阴,所以才惧她三火势旺吧。 闫禀玉捕捉到他的敏感,轻声问:“阿渺,有人说过你晦气吗?” 活珠子依旧低着头,“我从小畏光,怕见太阳,不似其他小孩那样可以在任意阳光底下玩耍。藏在角落久了,久而久之就没人会看见我,加上我皮肤苍白,看起来像鬼,生父又是阴物,所以不受待见……” 活珠子总是无忧无虑胃口很好的样子,闫禀玉还以为他不藏心事,她伸出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姐姐从小也不受待见,好歹你有个冯渐微那样的叔叔,愿意带着你,照顾你。我妈妈在我满月后就失踪了,我爸爸带着我进山守陵墓,我当时那么小,缺吃少喝环境又艰苦,也没玩伴,长到几岁都会爬树刨坟坑捣蛋了,说话还不利索呢……” 活珠子抬了眼睛,听她讲述。 闫禀玉放下手,仰看深幽的夜空,回忆道:“我爸从不管我,一天只给两顿吃喝,其余时间扎进那些坟堆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有宝藏呢,搞不懂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也很少跟我说话,我无聊就会跟一些虫子刺猬小鸟对话,但它们都不乐意搭理我,跑的跑,逃的逃,飞的飞。这种层山叠嶂一望无际的生活,我过到七岁,因为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他才送我下山。”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好日子要来了?”闫禀玉笑了笑,摇头道,“其实并没有,他送我到寨子的家,就又扎进大山里了,平时就由寨里的长辈给我送米菜,因为要自己动手煮饭炒菜,所以我做饭能力超棒!也超好吃!” 她语气太骄傲,活珠子听了笑出声,觉得伤心的事,她怎么能这么豁达地讲开。 闫禀玉瞟了瞟情绪恢复的活珠子,继续傲娇地道:“好在我有滚梦萝,我小时候唯一的玩伴,她就是上天看我可怜送到我身边的,经常从家里拿东西给我吃,周末还会留下跟我一起住,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到高中。” 活珠子说:“你的朋友真好。” “嗯!”闫禀玉重重点头,“因为有她,侗寨那个地方对我来说,不全是痛苦,但是我也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阿渺,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在远离三江的城市买个房子,安定下来,与过去真正老死不见。” 活珠子漂泊惯了,不理解闫禀玉对安定的迫切,他只好说:“三火姐,祝你愿望成真。” 闫禀玉扬着声调说:“谢~谢~” 大黄鱼全部卖掉能得20余万,工作这两年还完助学贷款还剩五万余额,满打满算能凑个30万,其实加点贷款可以买套公寓了。即便买不起南宁主城,也可以买到郊区,或是边上的横县,最重要的是,她得留着命去实现愿望。 聊久了,越觉得夜冷,闫禀玉说:“我得进去再睡会,你也赶紧回屋歇息吧,明天还要忙呢。” 活珠子听话地说:“好。” “那明天见啰!”闫禀玉进屋关门。 活珠子也站起了身,抖抖发麻的双腿,寻思着再过一会就不守了。围栏另一侧,他晃眼看到那站个人影,眼熟,是卢行歧。 卢行歧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他们的对话,活珠子刚要开口,他嘘声朝他挥手。 “你回去吧,我来守。” 如此,活珠子便裹着毛毯进了隔壁房间。 卢行歧来到门前,挪开那块门槛,就这样代替了位置。 屋里,闫禀玉盖被没再感觉阴冷,解了心事,没多会就沉沉睡去。 次日。 天蒙蒙亮时,几人被救护车的声响吵醒,聚到围栏前。 青石道上,官安背对着木楼,遥望路尽头的寨门。 冯渐微喊:“官安,哪来的救护车声?” 官安回首,解释:“是大小姐要生了,叫了救护车,家主和小姐都陪车去医院了。” 听了官安的话,幸好,牙蔚的形象,在闫禀玉这里挽回一些。 牙天婃昨晚安排的在寨子里逛逛的行程,因为牙蔚不在而就此作罢。 生孩子没有个三两天出不了院,牙天婃的卧室空置,恰好给了冯渐微他们机会,不用特意引开她了。 因为主人不在,没必要聚到饭厅,就由官安正常送饭。 难得悠闲,大家轻松,白日很快过去,只待夜幕降临。 天色暗后,冯渐微活珠子聚到闫禀玉的房间,准备一起行动。 闫禀玉又穿上那套黑色壮服,腰带绑紧,扎了高马尾,方便行动。 黑夜来临,卢行歧也现身了。 屋里烛火旺,冯渐微察觉到闫禀玉发尾短了一截,层次不对,多嘴问一句:“你头发怎么绞了一段,狗啃似的,哪个理发师给你剪的?” “有吗?我蓄长发,很久没去理发店了。”闫禀玉捉过发尾到前边看,还真少了一截,断口挺齐,像被剪的。 她想起昨晚在牙蔚房间,牙蔚拽着她的头发,当时头皮刺痛,“好像……也许……是牙蔚剪掉的。” 头发在斋醮科仪和邪法上的作用,没人比卢行歧和冯渐微更清楚,他们皆竖起警惕。 冯渐微细问:“那时牙天婃问你几岁,你没说真话吧?” 闫禀玉:“没有。” 不得生辰八字,再厉害的邪法也没用,冯渐微松口气,“那就好。” “可是……”闫禀玉犹豫声。 在场三位的视线聚到她身上。 他们这样郑重其事,闫禀玉不由紧张,“牙蔚与我半年同事,她……应该知道我的生日。” 冯渐微怎么忘了她,暗叫糟了!他要说什么,猛地接收到卢行歧警告的目光,只好闭口。 “闫禀玉,当时在哪里,你们在做什么,牙蔚是如何剪掉你头发的?”卢行歧仔细询问。 就昨晚发生的事,闫禀玉不用回想,将在牙蔚房间发生的事,以及介绍相亲的对话,全须全尾地告诉卢行歧。 冯渐微听完,沉了一口气,牙蔚的言行举止,有给闫禀玉结阴亲的嫌疑。 活人与鬼冥婚,正常情况下,是要两方合意,烧文书至阴司,即便如此,这种结合也要折阳寿。假如牙蔚硬给闫禀玉结阴亲,不合意不受文书,她不单折寿损阳气,还会被阴鬼纠缠,难送走。 冯渐微没将事态的严重程度道出,而是看向卢行歧。 牙蔚去了医院,短时间回不来,不至于立刻给闫禀玉结冥婚。现在只是猜测,谁也不知道牙蔚拿头发做什么,如果只是恶趣味呢? 今晚的行动,目前看来天时地利,也至关重要,孰轻孰重,卢行歧应该有所掂量。 闫禀玉见他们一个两个不说话,弱声问:“怎么了,头发断了是很不好吗?” “没什么,别多想。”卢行歧安抚一句,转头做出安排,“冯渐微,你带他们先进地宫,在第一洞厅等我,我去去便来。” 夜半尸语 第71节 话音刚落,他便隐身出门。 冯渐微后脚跟上,在门外扯住卢行歧衣衫。 卢行歧转脸看他,冯渐微神情严肃,只有一句:“行事在前,最忌讳犹豫不决。” 冯渐微猜到卢行歧的下步行动,他要去牙蔚房间寻闫禀玉的断发,这样可能会惊动警惕的官安,导致行动败露,下次就再难进地宫。其实没必要为了猜测冒险,至少冯渐微是这么认为的。 ‘行事在前,最忌讳犹豫不决’,卢行歧曾用这句话恫吓过闫禀玉,机缘真是个巧妙的东西,他莫名笑了下。 然后扯下自己衣衫,在冯渐微面前消失,只留下一抹辫尾的弧度。 第52章 (修) 进入地宫 牙蔚的房间,在牙天婃卧室的左二木楼。 卢行歧遁形向那边飞去,途中看到官安在指挥男工将粥食放置在木推车上,像是准备送去给寨里的老人。 他们所在位置,恰好在牙蔚房间前排木楼。 卢行歧掠飞过去时,官安敏锐地抬头,眼神循着他身影的轨迹移动。他长久服侍牙氏,应该对阴物也有所察觉。 卢行歧没有直落牙蔚房间,而是改了方向绕远,混淆官安视听。 食物装好了,他们迟早要走,卢行歧等着。 没过多久,一行人推车走了,卢行歧在他们之后混进牙蔚房间。 房间不大,家具应有,东西不少,卢行歧没空一件件翻。这时就可利用五鬼搬运术,不启门户不破箱笼,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五鬼搬运需要开眼,索取何物便用何物开眼,恰好卢行歧有闫禀玉的断发,在刘家后山被子弹削下的。他左手拈出闫禀玉发丝,右手虚空画符,同时口中念咒:“授尔五鬼,到吾庭坛!” 咒完,发丝迸火燃烧,烟雾袅袅。燃烧生出的烟雾并不往上飘,似有什么牵引一般,往地面游去。 卢行歧跟随烟雾,到了梳妆桌边,那雾头继续下游,绕过椅脚,停在桌底的一个簕竹竹筒上。他拿到竹筒,拨开盖往下倒,只见有根红绳掉下来,接住后发现绳里绑着头发。 找到了!卢行歧将竹筒归位,起身想离去,耳畔忽有飞虫嗡鸣,他侧了目光,发现是一只眼球黑曜瘦长如马蜂的虫子。 这虫子通体漆黑,行貌怪异,徘徊不去。飞虫不见阴,这虫子那双凝视的黑眼睛让卢行歧有种,它随时会扑到他身上的错觉。 是跟追息蛊一般识阴的蛊虫吗?西南一带的蛊虫类目卢行歧大多耳闻,他仔细目视一番,对这怪虫子没有任何印象。 卢行歧皱眉挥开那只虫子,然后隐身而去。 屋内阴气消失,飞虫盘旋几圈,从窗缝飞出,进入到隔壁房间。里面桌上摆放着一个簕竹竹筒,虫子像是找到目标一般,径直飞降落入。 随后,一双素白柔荑将竹盖盖上,并低声念着:“饿了许久了吧,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 —— 活珠子耳目顺风,在听到官安一行人远去后,他们这边三人也出了木楼。 不登木桥,直接在楼底下穿,目标还小点,能借夜色掩身。 牙天婃居住的木楼,本来也就三十几米路,几人轻着脚,嗖嗖地走到了。 活珠子继续报:“官安还没回来。” 于是冯渐微带路踏上牙天婃的木楼,卢行歧说她的卧室贴山壁,那就是右面那间。上到二层,到门外,一推门,果然锁上了。 冯渐微转身,跟闫禀玉说:“这几座木楼的门锁我观察过,都不是全手动木门闩,但也不先进,是那种拧把的黄铜牛头锁。你把那双生敕令放出来,让他们挤里头去拧锁。” 经过上次背包差点被抢走,闫禀玉出外都随身携带双生敕令,她将木盒打开,弄璋握珠飞了出来,“弄璋握珠,刚刚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嗯。”两兄妹纷纷点头。 闫禀玉: “那去吧。” 弄璋握珠得令,随即飞到窗户外,平着身先后挤进窗缝里。 大概等了半分多钟,门里传出咔嗒的声响,冯渐微就近用手指扩了下门缝。随着他恰如其分的推力,协助了弄璋握珠将锁拧开。 黑着天打灯太招摇,冯渐微推开门大致探了眼里面,没有危险,他转头喊:“阿渺,你先进去。” 活珠子一直在队伍后面听声,现在准备进地宫,理应也要由他听里头的声,确保预知前路状况。 “来了。”活珠子率先进入里面。 闫禀玉随后,冯渐微垫尾,顺手关门。 本身守烛寨就夹在山底,两边石头山挡了月光,寨里本就昏暗,这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闫禀玉点亮手机屏幕,能照一点是一点。 这屋比牙蔚那屋更简单,就一床一衣柜一供桌,再无其他。 床上就一层被,一枕头,柜子里应该是卢行歧说的地宫入口,供桌上有香坛,坛前有个底座,上面应该放着什么东西,现在空了。 闫禀玉在琢磨供桌上的东西,弄璋和握珠各坐在她左右肩头,皆同她一般低头觑视这张供桌。 “哥,这里有香坛,是什么在受香火?” 桌上空了,弄璋回答不上握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闫禀玉用手指比划了下底座的弧度,这里架着的应该是独立不起来的物品,所以才需要固定座。看底部呈半弧形,那东西肯定也是半弧底,才能相契合。 香坛边上位置,还带点褪色,供桌木质有刮蹭,这里以前肯定也摆着什么。以受香的重视程度,又是牙天婃卧室,闫禀玉很快想到相应的物品——天琴,铜铃。 天琴底座弧而不立,铜铃质硬剐蹭。 只是这两样东西平日里保存妥当,牙岚去医院,她们把这东西带上干嘛?不能生孩子还能用上这个?闫禀玉想不通这种行为,心里头感到怪怪的。 她跟弄璋握珠解释句,“这里是供天琴和铜铃的地方。” “哦。” “哦。” 弄璋握珠齐声,好奇完了,乖乖坐好,没再开口。 冯渐微和活珠子一直在捣鼓那柜子,两人一头埋进去,撅起两个屁股。 相比地宫里的东西,闫禀玉心头的怪异不足一提,她集中精神,也关注在柜子里。 “怎么?没找到入口吗?要扒那么久?” 活珠子扭了个头,“不是的,三火姐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闫禀玉走近去,活珠子让位出来,她猝然看到块湿漉漉生水苔的山体。冯渐微也让开身,她还见到山体侧有道直缝,不大,仅能容一人平肩通过,里头微光泄露,这就是地宫入口了吧,真是别有洞天。 “这不就是入口吗?你俩在瞧什么?” 活珠子玩古代战场游戏,依己见说:“这门口和里面的‘笼子厅’,都是绝佳的作战地势。” 冯渐微也感慨句:“这个条口,真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 他们这样说,闫禀玉预感更不好,进入到里面,就像剥光了躺砧板上,任人刀俎,很没有安全感。 “前头有五毒活动的动静,还有动物踏步的声响。”这几种活物都在既知范围内,活珠子听过,弯了身,想进入地宫。 冯渐微将他扒拉出来,自己挺身在前,“我先进,闫禀玉随后,你垫底。” 他安排着,挪开那块门槛,先踏下石阶,“有水,当心脚下。” 在冯渐微的提醒声中,三人依次进入地宫。 在洞壁微微的烛光下,闫禀玉环视第一洞厅,看到穹顶的石牙,中间的石柱,地面掉落的岩石,洞壁的波纹状物是石幔。跟卢行歧描述的一样。 台阶淌水,脚下尽管轻,还是会发出啪嗒啪嗒触地的声,回响在整个洞厅,嗡嗡地绕声。听着,好像是有什么在振翅。 走尽台阶,真正进入到洞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寒凉。地下溶洞湿气都很重,几人不意外,散开来观察整个洞厅。 守烛寨里不通电,这两天冯渐微都没舍得用手电,等的就是这时候。推开手电,亮度大开,在穹顶上扫。 顶上石牙倒锥状,密密分布,可真像个兽口,一排牙下来这洞里都是它的食物。照着想象着,冯渐微都发寒,他转移灯光,看到活珠子在搬石头。 “活珠子,你没事在那练体力啊?” 活珠子已经吭哧吭哧搬了几道了,喘气解释:“这地道乱七八糟的,我在游戏里挖战壕都得笔直敞亮,没忍住拾掇,好方便行走。” 反正他们还要等卢行歧,冯渐微就随他折腾了,灯光照去闫禀玉那儿,她正站石幔下研究上面的烛火。 手头有两把手电,活珠子眼力好用不上,冯渐微打算把剩余的一把给闫禀玉,便朝她走过去。 “闫禀玉,你看那烛火做什么?” 盛火的灯盏是铜做的,里头一盏的亮油,灯芯是通草芯,插了木棍固定。看灯芯和木棍都不常新,闫禀玉怀疑,这油灯处在长期燃烧状态,跟永动机似的。 “冯渐微,这灯好像从未换过油和灯芯,是不是长明灯?” 放灯的石幔与闫禀玉齐平,冯渐微比其高,眼神低瞥,老物件了,看那铜盏就知道,他家墓室底下也有,不过已不再使用。 冯渐微满不在乎地说:“什么长明灯,是偿命灯。” “偿命?”真晦气,取这么个名字,闫禀玉离远两步,“这里头不会是尸油吧?” “不是尸油。”冯渐微讲解,“以前深海有一种鱼,忘记叫什么名字了,那鱼脂肪特丰厚,炼油耐燃,比人的命还能熬,多用在地宫墓室这种不用照料的地方,所以广泛叫偿命灯。” “不是尸油就行。”闫禀玉又上前观察。 冯渐微见她兴趣十足,还举手摇晃,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怪噱头,“你干嘛呢你,跟谁招手,不会中邪了吧?” 这底下空气不够流通,还有五毒虫,确有这个可能,冯渐微都打算把闫禀玉拽到上面透气了,她又说:“你看这灯火,时不时地晃一下。” 说话逻辑还成,没‘毒’狠,冯渐微说:“上面门不是敞开的吗?外面窜风来的吧。” “不对。”闫禀玉反驳,用手指出,“你看灯盏两侧有烟熏的黑迹,火焰时常两面摇动,这里头应该有对流空气,所以会产生风。” 她再次举手感受风,太微弱了,感受不到。 能窜风两头得有口子吧,冯渐微不赞同,“不能吧,这山体少说也得两公里厚,牙氏是愚公吗?还能把它凿穿?” 闫禀玉道:“不一定对穿空气才流动,地下溶洞坍塌前身,仅是一条条暗河通道,露到地面最小也就碗口那么点大,大的也能达到足球场那般规模。雨季地下河快涨快退,也会带动气流成风,影响烛火。” 在玄门上,星象与地形相辅相成,但对于自然地理,冯渐微没多少涉猎。他高中择的理科,大学地理虽然归为理科了,但所学专业涉猎不到这块。 想到卢行歧描图上第三洞厅有溪流,他说:“那倒是有可能,这里洞壁穹顶都在渗水,但是地面又不积水,估计有地下河流通。” 闫禀玉点点头,想起进来有会功夫了,还不见卢行歧,便朝入口望去,“卢行歧去哪了,还不回来?” 先前卢行歧隐瞒去向,冯渐微自然也不会说,“不知道呢,也许快回了。” 他顺带把另一只手电给了闫禀玉,闫禀玉抱着手电找块岩石,坐着等。 那边活珠子整理出一条道,然后踩到石阶上,方便看入口情况。 夜半尸语 第72节 除这里光亮外,洞厅后面拐弯的地方黑漆漆的,闫禀玉时不时会往那边看,想象着那里面的“石林牢笼”,还挂着许多死人衣物…… “姐姐……”握珠忽然在她耳边说话。 “哥哥来了。”弄璋道。 思绪中断,闫禀玉向入口看去。 冯渐微也听到了,移动视线。 只见入口一阵阴风旋进,吹得台阶上的活珠子衣服头发乱飞,地宫里的烛火也在剧烈摇摆。 接着,卢行歧在那阵阴风中现身,风影渐渐伏在他脚下,再消失。 “你来了。”冯渐微说道。 卢行歧:“嗯。” 眼神对上,冯渐微知道他得手了。 活珠子踏阶上去,谨慎地将柜门关上,再入地宫。 闫禀玉趁着这当口问卢行歧,“牙天婃的卧室,是不是摆了天琴和铜铃受香火?” 卢行歧看着她,“是,怎么了?” “刚刚我们进来,发现那两样东西都不见了。”闫禀玉担忧的语气,第六感总觉得哪里不对。 卢行歧听了,没就着这件事再说什么,只是拉她到自己身后,“等会入地宫,你紧跟随我。” 一群人当中,他的武力值最高,特殊关头,闫禀玉当然愿意,抓上防身武器站位到他后面。 活珠子来到队伍,人齐了,冯渐微发声:“出发吧。” “嗯。” “好。” 纷纷应声。 这次队形是熟路的卢行歧打头阵,闫禀玉居二,再到活珠子,冯渐微选择垫尾。 调整心情,拉高警惕,一行人稳步向洞穴深处去。 第53章 最好杀祂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活珠子先见之明,拾整过了乱石,现在走着通畅。 尽头拐弯,有个巨大的圆形石挡在路中,几人绕过去。 灯光扫过,石上三两条蜈蚣畏光逃窜,缩进石缝底下。 这里乱石何其多,会不会每颗石头底下都有毒虫藏身?怀疑一起,猜测也成事实,闫禀玉打灯扫过脚底,看路面有没有蛇虫盘踞。 冯渐微在队尾,后面无尽的黑暗追赶着他,他也有点瘆,见状出声缓解紧张,“闫禀玉,你又在找什么?” “感觉……这边也有五毒虫。”闫禀玉疑声。 不管真不真,她的话点醒冯渐微,先给自己身上扬两圈蛇虫粉。活珠子在使耳目,对外界不会有过多反应,他像驱邪洒糯米一般,也给活珠子来了个“洗身”。 “毒虫都惧你,你就大胆过,它们自会退避。”冯渐微说。 话是这个理,但是吧,踩到了也挺膈应的。过了拐弯,进入到第二洞厅,闫禀玉就没有闲情去关注这些了,因为眼前终于出现那个巨大的石笼——狰狞带刺的石牙从穹顶垂下,插进地底,空隙刁钻,密密麻麻,真跟牢笼一般。上面还挂着一套套的壮装,黑灯瞎火晃眼过去,真有耶稣吊十字架受刑罚的感觉。 场景诡异,这要踏进去,如果被偷袭,跑都没法跑,还容易撞石柱上,被刺扎进皮肉,那叫一个凌迟之痛。 卢行歧行步稳定,侧身进入石牙林。 闫禀玉心情惴惴,没跟上。听了那么久鸡鬼的邪门传言,她真怕一进去,就蹦出数只两米高的大公鸡,给这地踩塌,给她跺成肉泥,或者甩石柱上挂成“人肉烧烤”。 活珠子也停下。 怎么停了?难不成有状况?后头冯渐微准备充足地捞出一手符箓,探头用手电照前边队伍,满洞石柱和疮痍的古式壮族衮服,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我丢!什么鬼东西!” 察觉到队伍没跟上,卢行歧回头,见闫禀玉离着几步,不给她哆嗦的时间,扯住她手腕带上前,淡淡的语气:“这处没有危险,害怕的话,就跟紧我。” 别说闫禀玉了,弄璋和握珠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双双缩进了木盒里,哪是没有危险的样子? 闫禀玉硬着头皮贴在卢行歧背后。 队伍再次前进。 冯渐微继续跟上,在地势上落下风,他更加警惕四周。 闫禀玉也一样,眼神四转,穿绕石柱时,总觉得上面的衣服在动。顶上还在嘀嘀嗒嗒落水,水滴声追着脚步来,她三心二意走路颠三倒四的,几次差点撞到石柱,也撞到卢行歧。 卢行歧被分了神,回头提溜她好几次,不禁再说一句:“专注眼前,别疑神疑鬼。” 一个鬼让闫禀玉别疑神疑鬼,没有任何说服力,但她还是听进去了,尽量专注在前方。也因此发现,石柱上的衣服确实会动,因为有五毒虫藏匿其中,她一靠近,它们就惊慌四散。 “看!那是什么?”后面冯渐微忽然出声,灯光晃在某个点上。 闫禀玉打光追去,见到两根断半截的石柱,不远的石柱尖刺上,还晕染着血迹。溶洞潮湿,血迹虽然有蔓延迹象,但看色度,不是新鲜的。 “怎么回事?”她看向卢行歧,昨晚他潜进来过,应该知晓。 卢行歧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我昨夜在这处遇见祖林成,两方交手,打断了几根石柱。” 妖有形,会流血,胜负显而易见。闫禀玉问:“她已经阻止阴婚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 卢行歧:“不知。” “会不会记恨我们坏她事,追来报复?”冯渐微猜测。 “不像,”闫禀玉直觉道,“她既然能为冥婚打抱不平,就不会是胡搅蛮缠的人。” “她是妖。”冯渐微提醒。 闫禀玉:“妖怎么了,妖也有人的思维。” 江湖险恶,多说不如亲历,冯渐微嘀咕:“妖带兽性,老话兽性难改,等碰上你就知道了。” 有惊无险,小插曲过去,顺着岩壁滴水汇成的流向,他们来到下一个拐弯处。 里面洞厅就是圈养戴冠郎的地方,还盘踞着大数量的五毒虫,未免惊扰,闫禀玉和冯渐微都默契灭了手电。 卢行歧不再往前,“戴冠郎可见阴,我须收敛阴气才能靠近。” 活珠子也有半阴,不便接近。 就由闫禀玉和冯渐微去勘探环境,洞壁有烛火,照明识路是够了,两人小心翼翼朝里迈步。 粗略一眼,这里头确实开阔,戴冠郎和五毒虫各据一半地,只留中央一拃宽的过道。 戴冠郎在洞穴右半,没有圈围起来,笼统算来有三十余只,个个毛色鲜亮,身壮爪粗,看着比一般的公鸡都要高个半身,堪比七八岁稚儿体型。现在入夜,它们立定鸡身,垂眸入眠,喉中时不时咕鸣一声,就跟人睡着后呓语一般。 左半五毒虫多数滚成一团,也像是处在休眠状态,其余毒虫游走在外围和洞壁石幔上。刚刚在前面洞厅发现的五毒,应该就是从外围跑出去的。 左边是食物,右边溪流水源从脚下过,对戴冠郎来说,整一个自动投喂资源。 闫禀玉和冯渐微只在外围看过,就返回去:有危险程度,要商量如何通过。 三人一鬼聚头,冯渐微提出问题:“卢行歧,你能收敛阴气吧?” 闫禀玉心中一动,睇紧卢行歧面色,看他怎么回答。 “能,倘若距离戴冠郎过近,或许会被其察觉。使用阴力隐身通过,也可能会被发现。”卢行歧如常道。 闫禀玉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做了一个无趣的微表情。 卢行歧的余光,捕捉到闫禀玉略带失望的微表情,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冯渐微愁眉,“我们目的是最后一个洞厅,在某种程度上,戴冠郎相当于‘那个’东西的触手,不打草惊蛇,最好是别惊动戴冠郎。卢行歧无法近戴冠郎,活珠子身有半阴,也藏不了,那过道那么细,又充斥五毒,我也过不去,大面积使用驱蛇虫药粉,恐会唤醒其他的五毒。那我们要怎么通过?” 冯渐微两手一摊,没辙。 因为要商议,活珠子收了耳力,家主提及的名字少了闫禀玉,他说:“还有三火姐呢。” 于是数道目光嗖嗖投向闫禀玉,这些困难对她好像无用。 卢行歧:“闫禀玉,你是彻头彻尾的人。” 废话,她当然知道。 冯渐微:“闫禀玉,五毒虫惧你。” 是的,然后呢? 活珠子最后总结,“三火姐,只有你能安全通过第三洞厅。” 闫禀玉浅显地问:“所以呢?” 三声齐道:“你去开路最适合!” 这种众望所归的目光,真的是会让人自信心膨胀,闫禀玉明白他们的意图,正了正身形说:“其实有个更谨慎的方法,不是非要在戴冠郎和毒虫中央过,吃力不讨好的。” “说来听听。”冯渐微凑近。 闫禀玉:“你们看到洞壁上的石幔没有?” 冯渐微和活珠子点头。 卢行歧似有所感,“你要从上面攀登过去?” 闫禀玉把头一点,“那石幔形成有高有低,从头排列到尾,每一步都能落脚,怎么不算另辟蹊径呢?” 适才冯渐微也注意到了,洞壁上的石幔沉积够宽够厚,但是能容成人重量吗? 他问:“我得有160多斤,石幔够不够承重?” 闫禀玉说:“石幔质地坚硬但脆性大,下脚时尽量贴内,点足运用巧劲便成,只要你不在上面跳跺的,等闲断不了。” 这里面就他最壮,不要到时踩崩了掉毒物堆里,冯渐微持怀疑态度,“真的?” 闫禀玉不是个拖沓的主,既然决定了,开始整理装束,“我去试试便知,顺便将石幔上爬行的五毒清理干净,通道出来后,你们再跟进。” 冯渐微拦了拦她,“我还是觉得就在下面开路比较保险,那东西终日匿缸,一般只驱使戴冠郎下咒,不一定就能被惊动。你别看石幔高低错落,但有些距离差距过大,你身高不比我们,手脚跨度不及,恐会落空。” “在地面开道是保险,万一真惊动戴冠郎,惹那东西警醒失了先机可惜。”闫禀玉低下声,凑近口语道,“最好杀祂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活珠子也说:“我刚刚远远瞧了眼,下面洞穴得有二十来米进深,那石幔非直长,弯曲拖速,三火姐你可以吗?” 夜半尸语 第73节 一个两个的,说只有她能行,现在又怀疑。就卢行歧一声不吭。 闫禀玉扯紧腰带,揪紧马尾,把手电揣活珠子怀里,跟他说:“阿渺,你小瞧我了,我可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比这更险峻无着手的崖壁我都攀过。” 冯渐微不合时宜地好奇:“你没事攀峭壁干嘛?” 闫禀玉转脸向他,认真地问:“你知道一种在崖壁做窝的鸟吗?会学人说话。” “我不知道。” “我攀上去就是为了跟它说话呀!” “这么大工程就为说个话,那鸟会说什么?” 闫禀玉歪头笑笑,“那傻鸟只会说‘不知道’。” 冯渐微一愣,接着瞪大眼睛。 活珠子咂摸出味了,噗嗤笑了。 卢行歧也难得露了笑容。 开个玩笑,心情轻松多了,闫禀玉将军工刀斜插进腰带,跟几位说:“你们时刻关注情况,一来记住我踩点的位置,二来如果这个过程中我出了差错,得赶快来接应我!” 冯渐微点头。 活珠子诚恳:“三火姐,我们一定会的!” 卢行歧叮嘱:“切记小心。” 闫禀玉的目光从他身上扬开,信心满满:“还用得着你说。” 她转过身,默默给自己打气,迈步进了下个洞厅。 冯渐微紧跟几步,在拐弯处目送她的背影。 活珠子也远远地探了视线去瞧。 只见闫禀玉在洞壁前选择踏脚的石幔,靠下方便踩的有三块,沿前阶梯递进着五六块,这处还好上,但她很谨慎,每一块都踩上去,试下一处的落脚角度,力求省力便捷。 毕竟直线二十来米,曲折得算上三四十米,闫禀玉的想法是从开头保存体力,因为随着石幔递进拔高,距离疏阔,会越来越费劲。 前头三步很简单,跟迈楼梯似的,闫禀玉双手抠住洞壁的凹处,轻脚在石幔上点三下,人就离地一米多高了。她刚一站定,石幔附近包括洞壁的毒虫都灰溜溜地窜走。 下一处石幔陡地拔高,与她站位垂直,超过她肩,下下块虽然位置中等,但过远,即使脚能蹚,身体拉不过去,重心偏了就会摔。冯渐微见她高举手,在摸高处石幔,显然决定这处就是她的下个落脚地,但很考验臂力,平时看她穿短袖,没什么肌肉量,不知道会以哪种方式“迈步”。 闫禀玉的手在高处石幔抓稳,身体右移,踮起左脚,右脚倏然踢向下下块石幔!她也清楚如果力一落定,她的身体会失重,所以她的右脚只是在下下块石幔上借力,将自己身体蹬正,顺势拔高度,手臂一拉一撑,整个人就轻巧地跃了上去! 冯渐微以为她遵循稳健,依靠臂力攀上去,不曾想她如此讨巧,腰身右纵左纵,欻欻两下力借力给蹬上两米多高。这身法有些类似于现代的跑酷,还借用了攀岩技巧,她真是聪明又有战略! 又一群五毒被闫禀玉吓走,下块石幔就是她借力那块,位置居中,要下半米。她不敢跳,怕石幔脆崩了,就蹲下伸腿去够,够到了再落身。 闫禀玉站定后观察下一步区域,下一块石幔也高,在齐耳的位置,离她有一臂远,之前登高的技巧用不上,因为石幔偏右,手臂攀上去垂直力用不上,下下块石幔也高,附近无借力的点。 这是迄今为止出现的第一个难点,闫禀玉暂时没有动作,在思考。 随着难度拉高,冯渐微目睹,越来越得趣,有种观看竞技体育的兴奋。全然忘记几分钟前,还在质疑她的能力。 思考完,闫禀玉沉了沉肩膀,回头望一眼鸡群和五毒群,很好,动静如常。她转过头去,仰面向上看,手在洞壁上抠抓,脚下也一样,在洞壁的坑洼处蹬踩。 她像是在找攀登点,想徒手攀上去。 绝了!这种高度的徒手攀岩看着简单,实则最考验指力臂力和手脚的协调力,听说经常玩攀岩的高手,只用一小截手指的抓力,就能立起整个身体。冯渐微能确定,闫禀玉不玩这个,因为她手指没有任何茧。 闫禀玉开始挪动了,身体斜向贴墙,手臂上抓,双脚迅速踩上洞壁。那上面全是水,会滑,冯渐微的心随着她的高风险动作,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贪高,也许知道洞壁有水,指力撑不了多久,斜上到半米的高度后,就松右手,左脚蹬了下力,整条手臂抱上石幔,撑住身体的坠力,紧接着左臂也抱上去!左脚掉了,右脚还在使劲,腰身借力上蹭,人就轻松上去了! 这么高这么斜的位置,角度太刁钻了,却被她轻松拿捏,冯渐微提起的心落实下去。 闫禀玉背贴洞壁,在石幔上慢慢站立,面朝外,她无意间撞见冯渐微他们的目光,冲他们傲娇一笑。转过身,马尾荡出个利落角度,她又跳过下个石幔。 活珠子喃喃赞叹:“好帅!” 冯渐微闻声回头,看到活珠子沉迷的表情,还有后面摇曳的烛影中,卢行歧脸上明目张胆的欣赏,以及唇边一丝温柔的笑意。 第54章 暴动 就这么几下,闫禀玉已到洞厅中央。 这里距离五毒和戴冠郎最近,她能清晰地听到蛇虫缠卷的动静,和公鸡的呼吸声,还有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毒气味。 得更小心了,同时,也要更加快速度远离。闫禀玉下意识屏息,跳到下一块石幔——因为同一高度,就半米多远,轻轻一跃就过去了。 她马不停蹄将目光放在下一块石幔上,确切来说是两块:这两块石幔距离她有一米半远,在同一垂直线上,一个过高,一个居中,两石幔中间隔着半米高度,且各放置着一盏灯烛。 闫禀玉现在到下一步的距离,几乎等她身长,从上石幔过,太高又远,她探个身是能抓到,可周边没有可借力处,单靠脚下那点地带不动腰身,鞭长莫及。中石幔位置高度都比较合适,但上头顶着另一块石幔,上去后挡着身,得匍匐通过,还摆着灯盏,就怕不小心给碰下去了。即便能安全通过,不能直身,影响下一步行动。 更重要的是,这两块石幔就半臂宽,不管是站立还是匍匐,活动都太受限了。闫禀玉久久不动,愁眉,有点棘手啊。 冯渐微这边也看到了,这一步确实难走,不过有前几次的经验,他没有过多担心,反而兴致勃勃地等待。 活珠子也在关注闫禀玉,思考她下一步会走哪里。 因为考虑到下步行动,闫禀玉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决定高处石幔为下一个落点。她在洞壁上找到个合适坑位,不太深,但能借一脚,只要臂力足够,就能带她上去。 闫禀玉挪步到石幔边缘,先看了眼灯盏位置,再探身去抓住上层石幔,举臂在上面捞,想找个能形成强有力抓握的定点。 看来她是决定从上面通过了,冯渐微看着她的手几次险险从灯盏边过,心又提了起来。底下可是有一大丛五毒虫,假若那火油掉下,场面真是不堪设想。 活珠子原本在看闫禀玉行动,忽而转颈,侧起耳朵,……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进了地宫。 怕斜身支撑过久浪费体力,闫禀玉找到定点后立即行动,手指抠稳,左脚脚尖踹进坑位,手臂脚底同时用力,脚提肘拉,猛地将身体拉高半个身位! 她此时整个下身已经悬空,只要整个手肘撑上石幔,借着拔高的身位,右脚就能一步上跨。手肘下撑,右腿已提膝,只待最后一跨…… “咕——哦!” 鸡叫了! 闫禀玉恍了神,手肘崴了下,滑出石幔平台,腿位猛地下降,身体也在下坠。她明白这次上不去了,快速反应踢出右脚,去够前一个石幔,力求先稳住身形。 在放力给右腿时,不想忽略了手上,石幔上的灯盏被她碰了出去,完了!电光火石之间,她伸手去捞,脚下也顾不上。 灯盏铜底平滑,又带重量,重力加速度,闫禀玉抓了几下,没抓到,眼睁睁看着它掉下去。右脚失力,晃在半空,连带着本就不稳的左脚也给拖了下去,之前伸出一只手抓灯盏,现在就剩单臂,她无力再撑起身体,整个人像只破布袋般吊挂在半空。 冯渐微全场眼观,不过两秒,意外发生,他张口提醒的话还没喊出,脚已经下意识飞奔出去,连扑带跃,探出半身,在毒虫群上方险险接住了那个甩过来的灯盏!热油烫了一手,他龇牙咧嘴没敢哼半下,忙将灯盏拿离毒虫群。 记挂着闫禀玉的安危,冯渐微抬眼去寻,余光中忽有一道黑影急速穿过! 就见石幔上现出一个身影,两脚劈叉,那大长腿撑开在闫禀玉前后的石幔上,然后双手扶上闫禀玉的腰,将她举高。 是卢行歧,刚刚欻地飞过来那下是使用阴力了吧,冯渐微暗叫不好,他此时就身处五毒虫和戴冠郎中央的小径上。他后怕地转脸,在鸡群中看到一只半睁的鸡眼,要醒不醒的,吓得他大气不敢喘一下,赶紧把灯烛捂灭,然后慢慢开始挪步退出。 闫禀玉那边有卢行歧,轮不到冯渐微操心,现在他才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因为后有睁眼公鸡,前有蛇行盘脚。他不动了,想着只要蛇过道了就好,可是那蛇竟然从他脚背盘上脚腕! 再修法术,冯渐微也是凡胎□□,也怕蛇毒,身上也没带驱蛇虫粉,正踌躇怎么办,忽听到有人在“卟咝卟咝”。他寻声看到活珠子,他人在洞厅拐弯处高高举着什么,做出抛的动作。 冯渐微明白了,向活珠子招手,他远抛过来一袋东西,冯渐微盯准了接住,一模一闻,这是驱蛇虫粉! 冯渐微欣喜若狂,马上开袋,倒出些许粉末,洒在盘行在脚腕的蛇身,那蛇便渐渐退了下去,游到地面。他趁机麻溜地逃出去。 闫禀玉吊挂在半空,心里后悔极了。顾此失彼,亏大发了!狗屁偿命灯,这回真要交代在这了,别说被鸡鬼下咒,掉下去那么多鸡踩她身上,再啄几口,内脏都得叼出来,纯纯新鲜的心肝,能不爱吃吗? 闫禀玉心底哀嚎,手臂也快没劲了,默哀之际,腰上忽有借力。她回过目光,看见在她身后跨着腿的卢行歧。 她惊讶地小声,“你怎么在这?不是说戴冠郎能见阴吗?” “先别提这个,你还有力气吗?” 闫禀玉摇了摇头。 卢行歧低头将脚踩进石幔里面,再环紧些她腰身,说:“我要收敛阴气,阴身便无法再保持轻盈,这石幔撑不住我和你的重量,我只能借这把力,你需得靠自己攀上去。” 闫禀玉明白,快速调整懊丧的心情,开始想对策:有了助力,双手能抓稳石幔,但卢行歧无法帮她太多,她也清楚以她此时臂力,带不起整个身体。 她眼睛在洞壁上搜寻,看能否再找个坑洞插脚,有是有,但位置不恰当。合适借力的区块只有一道石缝,她灵光一现想起腰上的军工刀,用手迅速拔出弹开刃,直接插进石缝里。 试试牢固程度,闫禀玉伸手去碰了碰卢行歧放在她腰上的手,他意会地在后面缓劲托举。 “别慌,走稳当,你能行的。”卢行歧在背后说。 只有他从头到尾信她的能力。 有时就很奇妙,前一刻还悲观的闫禀玉,现在却信心大增,力气也仿佛回来了。她伸臂抓稳石幔,抬左脚踩上刀背,将右膝送高,肘撑住石幔,跨膝上去一个跪身就起来了!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远观的冯渐微和活珠子终于松口气。 闫禀玉上到石幔,第一眼是去找灯盏,不见踪迹,五毒和鸡群还如常。 下面卢行歧猜到她的想法,解释:“冯渐微接住了灯烛。” 闫禀玉笑了笑,他们都记得,来接应她了。 “那你呢,现在怎么办?”她跪低身,问跨步姿势维持许久的卢行歧。 他抬头看着她,安排道:“你往前去,我好上来。” 闫禀玉点头,扭过身去了,又不放心地回头,“你自己,行吗?” 虽然他个头够,腿也长,但不能使用阴力,人悬在半空,下一块石幔又是斜上的,着力点极其不够。 卢行歧没回,只是笑着用手臂攀上石幔,闫禀玉见状从石缝拔出刀,赶紧跳往下一块石幔,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就见他撑臂收腿,肩廓高耸,竟用臂力生生抬高了身体,双脚屈膝上蹬,就稳立于石幔上! 闫禀玉没有太过讶异,因为见识过卢行歧打游龙八卦掌,他应该自小就有习武的底子。 接下来的石幔无骤高骤低之势,平缓向下,闫禀玉说:“我们快走吧。” “嗯。”卢行歧跟在她身后,抠墙跳步,也体验了下为人攀登的乐趣。 他们安全落地,在洞厅的另一端招手。 冯渐微接收到讯号,喊活珠子,“阿渺快,我们也要过去了。” 活珠子无心在此,竖起耳朵朝后看,“家主,又有东西飞进来了。” 他这样让冯渐微心一紧,“又?什么意思?” 活珠子边听,慢声回:“刚刚三火姐被打鸣吓到,好像是有东西飞进了戴冠郎群。” 能惊动鸡群,那能是什么好东西?冯渐微忙拽上活珠子,“快走啊阿渺,还听什么听!” 夜半尸语 第74节 他们进入洞厅,照着闫禀玉的轨迹上石幔。 才上到三阶,底下鸡群倏然暴动,纷纷扑翅,呜咕呜咕地叫。 冯渐微暗道不妙,领着活珠子快步跳过石幔。 他们现在离地不到两米,牙天婃养的公鸡本就体硕,扑腾两下就能飞上来,下一道石幔位高,得赶紧上去! 鸡群暴动过后,开始转颈寻找什么,鸡眼最终被洞壁上移动的物体吸引,毛羽怒耸,咕呜咕呜愤叫,眼冒红光地飞扑上来! 一时间,扑翅声响彻洞厅,带起阵风,羽毛漫天飘洒。 动静那么大,冯渐微没空也不敢分心看,撑臂跳腿上去高处石幔,头也不回地嘱咐活珠子,“阿渺,不听不语不视,速度快!” 说完,冯渐微跳下半米低的石幔,活珠子已经快速爬上他之前的位置。下一块石幔也高,距离一臂远,他个高,能攀上去。 刚伸臂,迎面一只大公鸡爪抓过来,冯渐微立马闭眼,避免对视,同时化掌为砍,一记劈手将其砍落。 大公鸡砸进下面的五毒虫堆,又是一阵爬行动静,窜出不少毒物。 要命了!祸不单行,冯渐微抬手挥走不知道哪来的飞虫,手腕间的暗蝶刺青忽现,来不及疑惑,后面一阵追逐声响。他回头看,活珠子身轻体快,速度不遑。但其后面,也有戴冠郎跳上石幔,扑追而来。 “快跑阿渺!” 冯渐微喊了一声,举臂攀身,又上一层石幔。这处位置最高,他暂停等活珠子。就见原本迅捷的身影,被一只公鸡爪住后颈,扑腾着想将其拽落。 活珠子原本要落到半米低的石幔上,就这样被那只公鸡给拖住了,他记着不能对视,只用手去驱赶。但那鸡实在狡猾,飞来飞去,一会爪肩,一会擒头。 后头洞壁还有学样跳蹬石幔的鸡,只只如同孩童般健壮,一旦群起,活珠子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冯渐微咬咬牙,转头准备跳回去帮他。 身后阴风疾劲,穿过冯渐微脸侧,击向抓蹬活珠子的公鸡,一阵毛羽乱飞,那只鸡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是斩祟刃! “冯渐微这里!” 是闫禀玉的声音,冯渐微回首看,她和卢行歧在洞厅尾部,那边没有戴冠郎的身影。他立即明白,她那里安全。 卢行歧在冒险使用术法帮他们脱困,冯渐微毫不犹豫继续前步,“阿渺跟上!” 脱离戴冠郎的纠缠后,活珠子手脚并用地攀高爬低,长身穿梭,迅捷如豹。 攀过位置最难的石幔,接下来如走平地,冯渐微很快和闫禀玉他们会合。 有了卢行歧帮助,活珠子也紧随其后落地,终于安全了。 几人聚头,看向剩余的戴冠郎,它们聚在外围,咕咕腹鸣,怒目红光。皆不敢轻举妄动,像是忌讳着什么,又像在蓄势待发地等候号令。 第55章 阴阳珏 五毒虫也彻底清醒,爬散开来,地面,洞壁,穹顶,蔓延了个遍。但也跟戴冠郎一般,退在外围不敢逾越。 退路被堵了,看这些东西的表现,身后是更恐怖的存在。闫禀玉问冯渐微和活珠子,“我们明明很小心了,戴冠郎为什么会暴动?” 冯渐微也不知,“就突然间的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 “有东西飞进地宫了。”活珠子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他所说的那个东西。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闫禀玉和冯渐微看着活珠子,同时问。 活珠子立起耳目,之前明明听到有很多东西飞进来,现在却一点都不见,“我也不甚清楚。” 前有险阻,后有那个吃人的阴邪玩意,现在还加了一方不明生物。 冯渐微刚松懈下的神经,又给紧起来。 卢行歧先转身,漫不经心的语气,“管它如何,进去吧。” 进肯定是要进的,他们到龙州的目的本就是鸡鬼坛,历经时间磨难,现在只距离几步之遥。冯渐微也转身,“牙天婃不知几时会得知地宫概况,得趁她不在,先解决掉……” 他谨慎地话未说尽。 龙州一行的终点就在眼前,再危险,也是临门一脚的事了。闫禀玉转身向前,见活珠子没有动作,喊了一声,“阿渺?” 冯渐微回头,叫还愣在原地的活珠子,“活珠子,还不跟上?” “哦!”活珠子快步到冯渐微身侧,问个疑问,“家主,你腕脉的冥蝶怎么亮了?” “这个啊,”冯渐微晃晃右臂,“我也不清楚。” 若非识魂,这刺青是不会显现的,活珠子更疑惑,难不成是因为地宫里面的异常,所以冥蝶也会差错?想想又否决,不可能,那可是九幽冥蝶,大有来头: 冯氏世代扼守鬼门关隘,至今未出过大动乱,也有阴阳玦震势的功劳。阴阳玦乃鬼门关口下的踏阶石,半为阳世,半属阴间,所以有“一入幽冥,绝人以玦1”之意。而阴阳玦下的土,藏阴纳阳,又称为阴阳土,这土呈灰褐色,烧制淘洗过后的沉淀可作染料,用于给冯氏历任家主刺青上色,那刺青便是九幽冥蝶像。 传闻过鬼门关口,一步入奈河,这河在人世泛称黄泉,魂归阴司走黄泉,也得先渡黄泉才有路,这一步在斋醮科仪中叫破地狱,断死人平生给魂魄开路。无挂无碍之人,无可破地狱,只能寄希望于碰到栖息在奈河两岸的九幽冥蝶,幸运能得一只便可渡魂,不幸的话,则会永溺于奈河。所以这得渡冥蝶有载阴断魂之能。 冯氏相术,世人只知一面,实则还有二面,用在人身,是摸骨识命,用在阴身,是平生断魂——冥蝶现,识鬼平生,造鬼幻境,令其沉迷,永堕镜像。平生断魂轻易不用,因为悲悯生息,也忌因果,除非性命临危。 所以家主未施摸骨识命术,这冥蝶是如何再现的?活珠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卢行歧停步,后面几人皆都停下,从他身后走出,列成一排。 牙氏地宫的主体展现在眼前,跟前边洞厅一样,穹顶有赘生石牙,洞壁堆积着些小型石幔,湿答答地往下淌水。左面靠墙摆一石条桌,上供香烛光,红惨惨映了一片,桌下地方立着一口缸坛,那缸质黑,因为被红光照映,整体呈现出一种赤赭色;缸的形状是高的椭圆状,跟捡骨的金坛差不多大小。与石桌缸坛呈一直线的下方,有一长方形石坑,大约两米长,边缘有人工锥凿的痕迹,里面堆埋着满满的潮湿团块的黑土。 土坑后面地势稍低,前几个洞厅汇集的水流从此处涌泄而下,撞在洞壁底沿,消失进石墙的一道窄长裂缝中。 依照以前,几人会散开去探地形,但现在谁也没动,因为这里的摆置实在太邪门了:供桌烛火,装着鸡鬼的缸坛,坛底沉积着一些深色物质,滴滴淋淋延续到土坑,像干涸掉的血,仿佛许久以前,有什么血淋淋的东西从土坑里爬出,主动走进缸坛中……献祭。 “别看!”卢行歧骤然吼了一声。 几人如梦初醒,浑身抖了抖,才发现他们的目光一直凝滞在鸡鬼缸坛上,那缸身被烛火红晕包裹,瞧久了,有种视线里满是血雾的真实感。 冯渐微揉搓眼睛,说:“怎么回事?刚刚我好像看到有个影子从土坑跳出,跑进了坛里,现在怎么……” “我也看到了,有接连不断的身影跳进坛中。”活珠子接着道。 闫禀玉眨了好几下眼睛,想把那萦绕在眼眸里的血雾给眨掉,她说:“……我看到的是,有什么拖着血淋淋的躯体,在向缸坛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 “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被下咒了?” 几人纷纷问道,齐齐看向卢行歧,这里只有他最了解鸡鬼,也是他一声令回他们的思维。 “地宫空气不流通,你们多多少少都吸入五毒毒气,这里环境逼仄压抑,加上戴冠郎咒力的影响,才会导致幻象。”卢行歧解释,让冯渐微把适才接住的灯盏点着。 血红的烛光,照着本就压心,卢行歧扬袖挥灭烛光。红光刚灭,原本静止的缸坛立时晃动。 在石桌上放灯盏的冯渐微见状赶紧跳离几步,满手的驱邪符箓比身形还快地洒出去! 符箓贴到缸身,自行滑落,丝毫作用没有。 冯渐微大惊,扯着活珠子和闫禀玉急速后退,并求救呼喊:“卢行歧!” 卢行歧身形未动,拂手过缸身,那缸就停止了动静。 冯渐微更惊讶,“那么多五雷令都没用,你下个禁制就起效了?” “并非禁制起效,”卢行歧谨慎地退离鸡鬼缸坛两步,再道,“只是鸡鬼生性多疑,绝了祂的耳目,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闫禀玉被冯渐微急急忙忙扯着退,现在又听到卢行歧的说法,忧心道:“禁制只是暂时迷惑,符箓也没用,那要怎么处理掉这个威胁?” 见识过鸡鬼的诡异邪门,此时又身无长器,为保险起见,冯渐微建议:“要不,我们先撤出,去请了宝器再来对付这玩意?” 卢行歧不赞同,“鸡鬼存世数百年,早已修成人心智慧,我们已打草惊蛇,其一不破,其二更难。” “那现在怎么办?匆忙从钦州赶来,我只备有符箓。”冯渐微两难道。 卢行歧手掌在半空一张,地面数张符箓飞入他手中,交给冯渐微,“那缸浸淫邪气,是个难缠的老物件,符箓在外,对内无用。” 冯渐微:“你的意思是,需得诱其出缸,再行对付?” 卢行歧:“只能如此。” 那也够呛,现在在缸里还保险点,要真引出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凶神恶煞样。既然提及宝器,闫禀玉也有提议:“可以请拘魂幡令鬼吗?” “对啊!鸡鬼不也是鬼吗?”冯渐微寻思可取。 卢行歧看了闫禀玉一眼,目光深幽,“拘魂幡借黄泉主令令鬼,这种邪元早已超脱轮回,不归阴司。” 言之不能。 说到现在,那就只有引诱鸡鬼出缸这一方法,冯渐微想问卢行歧之后的对策,余光瞥见活珠子在石坑边蹲下,手捻黑土。 “活珠子,你碰那黑土干嘛!中幻觉了?!”他急声阻止。 活珠子转过脸,目光清明,“家主,这里有血腥味。” 活珠子耳目顺风,嗅觉也是异常灵敏,冯渐微不怀疑他的判断。 血腥味……这个发现,跟地面年久的暗迹,和几人的幻象联系上了。让人不禁怀疑,这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闫禀玉也到了石坑边,亲自确认地捻了一指腹的黑土,慢慢搓开,土锈味的血腥气缓缓散开,“真的有血腥味,我看这土是黑色的,会否是土里某种金属含量比较高的原因?不一定是……是血吧?” 有理有据地摆出可能的观点,到最后也是怀疑的不确定。 冯渐微的心沉了沉,没有解答闫禀玉的疑惑,而是严谨地问卢行歧,“我们要怎么引祂出来?出来之后呢,要如何做?” 他少有的态度端正,活珠子不禁侧目,看来事态棘手。 卢行歧说:“鸡鬼终日匿于缸坛,这地方数百年如一,我猜想祂极不愿他人扰乱。” 冯渐微赞同,“刚才把烛光灭掉,祂就有反应了,那我们要全部破坏掉这里吗?” “也许可以从黑土入手。”闫禀玉出声,“从我们进入地宫,这里面的存在都有其特殊原因,这里暗无天日没有光合作用,整一坑土肯定不是为种东西,存在必有道理,这黑土应该挺重要。” 至于什么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闫禀玉的想法可行,冯渐微说:“那你和活珠子就负责损坏黑土,引鸡鬼出缸。” 他话锋一转,问卢行歧,“对付鸡鬼的确切方法是什么?” “设降妖阵!”卢行歧释出阴气,身周迸射出数道黑线,绕着缸坛缠织,密密成茧。 鸡鬼这种邪元,介于鬼和妖中间,用五雷令镇邪辟鬼,加降妖阵,两齐! 冯渐微抽出一大沓符令,按五行困结方位贴符,他边问:“鸡鬼到底长什么样?” 夜半尸语 第75节 卢行歧:“没人能看清祂的样貌,除非祂让你看清。” “按这说法,看清的人都被祂……”冯渐微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卢行歧默认。 冯渐微恶寒地抖了抖肩,再次默念一遍:不听不闻不视。 那边闫禀玉和活珠子打着手电,各自找了扁长如锹的石头,打算来掘黑土,看看这坑里有什么。 回到土坑边,手电光影晃动,那土面也似乎动了下,闫禀玉疑心,“阿渺,你有没有感觉土在动?” “没有啊。”活珠子说。 “真的……没有?”闫禀玉确定看到了,潮湿结块的黑土,像种子发芽一般拱动了下土层。 活珠子满不在乎地用石头插进黑土,向她证明,“真的没有动。” 可是,土里的血腥气泛开,更浓郁了…… 降妖阵立好,卢行歧驱动阴气,那黑线登时变粗壮,线上符令无风自动,朱砂五雷明艳红极。 “鸡鬼咒力不可估量,你们切记不听不闻不视。” “我要解除禁制了。” 冯渐微在卢行歧对面,双手握拳,食中两指并勾,结五雷镇邪辟鬼印,加持阵势。 禁制一撤,鸡鬼坛再次晃动,坛底碰触石地,发出哐砰哐砰声。 闫禀玉和活珠子开始掘土,从边缘向里,寸寸深进。 随着石头越插越深,鸡鬼坛开始朝着黑土方向大肆摇动,大有扑袭过来的势头。不知道是不是被降妖阵的黑线压制,缸坛只是剧烈摇晃,没有特别地失控。 黑土这边血腥气愈浑浊,闫禀玉几乎呼吸不了,甚至干呕了几下。 活珠子停下动作,担忧地看她。 就在这时,变动倏然发生! 一阵红光乍现,所有人的目光刺痛,感官清晰地意识到环境变化了,身体也瞬间变轻。 又出现幻觉了吗?冯渐微张手挥开弥漫的红雾,不知身在何处。 视线隐约间,红雾中有两峰相对,形成关门,关门下站立一人,高马尾大圆圈耳环,叠穿吊带装,长腿套着纤细喇叭裤。因为雾笼面容,他看不清,只知道她手拿根棒棒糖,晃啊晃地说:“原来这就是天门山,虽峡关险要,瘴疠重重,但不见厉害。冯渐微,你们冯氏的鬼门关也不过如此。” 活珠子一边走一边挥散红雾,越走视线越清,他看到了昔日母亲居住的院子,冯渐微站在他的房门前,倚靠门框,用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阿渺,你在意那些嘴碎的小屁孩干嘛?那些个小豆丁说话难听,还编排你,殊不知他们是父母一哆嗦就生出来的。而你不同,阴生子极难孕育,千不全一,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那一阵红光之后,闫禀玉也身陷红雾,在混沌的天空中,恍惚间望到侗寨高耸的鼓楼。而鼓楼之下,是她从小居住的吊脚楼,厨房里有个身着三江侗族款服的女人,脖带银饰,围绕灶台忙活,模糊的面容,在招手喊她:“禀玉,来吃饭吧。” 好温柔的语气,身影像韩婶一般慈和。 是妈妈吗? 第56章 (加字) 你看我啊,我是谁?…… “论金玉其外,与你南宁府相比,郁林州就似那狗尾巴草上的败絮。”冯渐微站在关门下边的羊肠古石道上,弯腰一脚踏前,一手撑膝上,面朝瘴疠弥生的关门说道。 “干嘛这么贬低自家底蕴?”从瘴疠中走出一名女子,她咬着棒棒糖,手腕一道金盘缠手链随着步伐细碎晃响,链尾坠有纯金铭牌,上刻单字“黄”。 冯渐微没吭声,看着她被雾气笼罩的面容。 她在关门下踱步,一时仰头,一时瞧脚下土地,“早听闻‘一入幽冥,绝人以玦’之名,你说我要踏进去这鬼门关,会有什么后果?” 兴致勃勃的语气,大有想一试的意思。 冯渐微皱着眉警告:“鬼门关北向正对冯氏的围垅屋,围屋成瓮城,瓮城之上建有碉楼,设无数瞭望孔与射击孔,二十四小时配巡查手,一旦有生魂过关,子弹便要出膛阻止。黄尔仙,我劝你别拿冯黄两家的情谊当玩趣。” 黄尔仙挑衅的声,“距离还远着呢,瞄头有这么准吗?” 冯渐微:“你猜我们一路登天门山,古道两旁松树密布,为什么只有关口开阔疏朗?” “原来是专门留出的靶场……”黄尔仙嘀咕一句,没再动作,转口道,“冯氏宝器阴阳玦就在鬼门关口是吗?我脚下这几块阶石中,哪一块是?” 她看似随意一问,眼神却盯着冯渐微。 阶石只是形,并非阴阳玦实“相”,冯渐微没多说,似是而非一句:“皆是,皆不是。” “不怕被人端走吗?”黄尔仙又问。 既非实相,又怎能端得走?冯渐微摇了摇头,依旧不露声。 “无趣,走了。”黄尔仙终于往回走。 “黄大小姐,你专程爬上天门山,就为了看风景,说几句话吗?”冯渐微的目光追着她的脚步。 黄尔仙拿出嘴里的棒棒糖,抿了抿唇,笑道:“不然咧,抱你一块台阶石再走吗?” 冯渐微愕然地笑了笑,然后几个跨步踩到上两级陡峭的阶上,伸出手扶,“小心。” 或许刚刚语气太过严厉,他才有这贴心举动,黄尔仙低眼瞧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捧场,而是从他身旁一步跳下,稳立于陡峭石阶上。 对于她突然的惊险行为,冯渐微的心捏紧,怒意直出:“ 黄尔仙!” 黄尔仙回头瞥他,语气凉薄,“怎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弱,连道山门峡关都进出不能?” 她靠近那一下,冯渐微闻到了橙子香,糖渍裹在她的唇上,使得嘴角苛薄的弧度,都柔和几分。 鬼门关形势险要,他们所在古道为古关隘的官道,穿崎峡,踞奇峰,烟笼雾漫。现在早晨,太阳未高,鸟雀未现,植被石阶落了露水,不是能大意的时候。 冯渐微心知她孤高自傲,听不进别人意见,依旧寡言:“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 天门山底下是绕山而过的324国道,下山阶梯边上,停着一辆长城刚发行的2022款橙色坦克三百。 越野车车灯忽闪,冯渐微开车门坐上去,等黄尔仙上了副驾驶,开始发动车子。 打转向,向天门山北面驶去。 车窗大开,清晨的凉风灌进车内,吹得黄尔仙的橙子香萦过冯渐微鼻尖。 “11月的天,还是这么闷热。”黄尔仙面向车窗外吹风。 冯渐微说:“是准备下雨了。” “怪不得呢……不过这里天气,确实比南宁热。” “乡下靠山,气候多变,比不了全是平原的南宁。” “冯渐微……”黄尔仙突然转过身,挨着冯渐微。 冯渐微侧过目光,看到她忽闪忽闪的蓝色眼影,和清亮的眼眸。 “要不你跟我去南宁生活吧?” 她专注地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 “冯氏根基在郁林州,不可能的事……” “那真可惜,我黄家,只招赘婿……” 冯渐微暗了眸光。 从前边岔路右转,开过两分钟水泥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山上引流而下的人工河,宽约三米多,河流绕着一座巨大的围屋流转,形成天然瓮势——河中围垅屋便是冯氏满族居住之地,白墙青瓦,屋墙高有二层,密密麻麻排着方形的瞭望射击孔,二层顶上铺通道,有人在上面行走巡视。 见车停,巡视的人小跑步至南门,降下挡门兼并吊桥两用的木板。 木桥得有厚度才能承重,冯渐微驾车压上桥,轮胎磕碰,车身猛晃,黄尔仙扶紧车窗。 她还看到屋墙的四方八位上,雕铸有镇宅祥狮头,从护城河和吊桥,以及碉楼和镇宅兽,能看出冯氏围垅屋的防卫属性真是方方面面。不过冯氏数代镇守鬼门关,关内关外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不似南宁府太平,为保家族安平,谨慎也情有可原。 车开进南门,还有一道空地,有点像古代的双城楼,再过一道门,才是内城。 这空地一半用来停车,一般用来做临时规划——集结人手,放置对敌物资之类。 车刚停,就有人上前恭候:“家主。” 冯渐微嗯了声,熄火拔车钥匙,开车门准备下车,脚底忽有摩擦感。他低头一看,车座底下不知几时落了泥土。 灰褐色的土,哪来的?冯渐微弯腰伸手去碰,黄尔仙在旁边出声,“一大早从南宁到玉林,又去爬了趟山,我累了想歇息,快点走啦。” 冯渐微抬眼,天色大亮,他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永远像笼了层薄雾。他想想作罢,下车把钥匙扔给冯天干。 冯天干是家生子,严格来说算不上冯家人,他谨小慎微地进去泊车,不敢多看家主带来的女子一眼。 “跟我来吧,我们去见我父亲。” “嗯。”黄尔仙跟着冯渐微,穿过扇扇圆拱门,经过座座院落,到达居于围屋中央的正房,门顶挂寿匾:萱茂椿荣。 黄尔仙一路所见,这围屋少说也有百数以上房间,是个大家族,所以挂匾也是人丁兴旺之意。能做冯氏家主不止靠传袭,还得服众,是比其他流派阻力多些。 正房冯氏内部称茂荣堂,这里今天由冯地支打点,一见家主回来了,打过招呼便向后屋去,请大老爷冯守慈出来。 黄家人口远不及冯氏,以往七大流派聚会,都聚到南宁,黄尔仙从未到过冯氏,她对这里的古朴房屋新奇,看屋顶,望城墙,像个好奇宝宝。 冯守慈来得很快,一身丝绸长衫,目光稳重。他认出黄尔仙,冲她拱了拱手,“黄大小姐为何到此?” 因为卢氏覆灭后,其余七大派一直以财大气粗握有黑白两道资源的黄家为首,冯守慈不以年长居大,才先向她施礼。 黄尔仙回身,施施然一笑,“为了冯渐微呀。” 冯守慈转目向冯渐微,拧眉不解。 冯渐微也在盯着他,心中奇怪,他能看清黄尔仙的面容吗? 随便聊过几句,冯守慈知晓自家儿子与黄尔仙是“朋友”,他吩咐人设晚宴,让冯渐微好好招待黄尔仙,自己近日疲惫,不能时时作陪。 黄尔仙表示理解,何况年轻人跟老人本就隔代,思想沟壑聊不来其他。 待客房在荣茂堂左侧院落的宾至园,冯渐微带黄尔仙过去,她几步到他肩侧,歪着脑袋瞧他,很是活泼。 “你穿个短袖t恤和长裤,这样就挺阳光,千万别学那些学究派穿中式穿唐装,又难看又古板。” 从小认识,每年都要见个一两次,这两年冯渐微继承家族之位,和黄尔仙走得近,她很少有这样跳跃的表情。 冯渐微只是点头。 安顿好黄尔仙,离开宾至园,冯渐微在路上碰到冯式微。 冯式微为了迎合冯守慈,也常作中式装扮,他面容肖似蓝雁书,长相偏女派阴柔,身体瘦削,没有冯守慈那般的从容阔态。 “哥。”冯式微利落地打招呼。 冯渐微瞥着他月白色的衣角,沾了灰褐色土,沉声问:“你怎么回事?衣服邋邋遢遢,成什么样?” 夜半尸语 第76节 冯渐微性格并不老派,只是作为家主要人前持稳,这两年学了这么一身沉腔重调。 冯式微面色骤变,扯起衣角看到脏处,用手猛拍,支支吾吾地:“没、没呢、只是有点脏……” 拍干净,不等冯渐微回话,他溜烟儿跑进荣茂堂。 很快入夜,早上说的雨也下停了,冯守慈备了晚宴。 荣茂堂前有空地,能摆开十桌,除去巡视人员和巡查手,冯氏所有人口都聚到晚宴,以示对黄家家主的重视。 在宴上,热热闹闹,沸反盈天,冯渐微更是感到奇怪。他们,所有人,好像都能看清黄尔仙,就他自己,视线总像蒙了层纱。 他沉思不解,神游的片刻功夫,荣茂堂外有一人影快掠进宴会,称天门山上天象异常,鬼门关口异动。 冯守慈拍桌而起,随即点了人手,冯渐微陪同一起上天门山。 鬼门关口的踏阶石被移动过,导致关口不稳,施法稳定后,冯守慈带了乌泱泱一帮人回围屋,开始盘查原因。 从巡查手的口中得知,今日只有冯渐微和冯式微上过山。 冯渐微一听便明白了,肯定是冯式微出的差错,因为他衣衫上的灰褐色土,就是阴阳土的颜色。 冯守慈先盘问的冯式微,“你今天上天门山做什么?快给我老实交代!” 冯式微唯唯诺诺地看向蓝雁书。 “啪!” 冯守慈狠狠扇了冯式微一巴掌,即便平时宠爱有加,一旦涉及到鬼门关,他一丝情面不留,“你不长嘴吗?看你母亲做甚?” 冯氏微捂着脸,不知哪来的委屈,“不是我……我只是上那登高望望风景,是、是我哥!他为了讨黄家开心,拿阴阳玦出来炫耀呢!他最有可能……” 冯守慈的目光转向冯渐微,跟刀锋一般剐在冯渐微身上。 冯渐微听到污蔑,不以为然,从容道:“今日我确实进过天门山,但我未到鬼门关口,冯卜会能替我证明。” 冯卜会是白天的巡查手,也在宴席上,他坐的位置远,赶来需要时间。 这时,一旁的蓝雁书小声,“老爷,我听说,渐微的车上,底座里落了阴阳土……” 蓝雁书怎么知道他车上有土?那土确实是灰褐色,冯渐微眉头轻压,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冯卜会来到,先是瞥了眼冯渐微,冷静异常的语调:“今早我确实见到家主上山……” 他没说完,冯式微便急急论断:“那那!我就说是他,父亲,你打疼我了。” “冯卜会,继续讲。”此时,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冯渐微,他的脸色已经不沉稳。 “家主他,确实到过鬼门关口。” 冯卜会一句,让冯渐微大惊失色。 蓝雁书冷哼道:“我就说嘛,狼子野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意有所指,冯守慈瞪她一眼,让她闭嘴。然后转向面色凝滞的冯渐微,“冯渐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除了冯式微,不就剩冯渐微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在冯守慈心中,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将他定了罪。 冯渐微闭了闭眼,喊旁桌坐定的黄尔仙,“仙姐儿。” 各派家事,黄尔仙本就不该掺和,所以一直旁观,“怎么?” 冯渐微说:“今早我们一起进天门山,你可有看到我动了鬼门关口的踏阶石?” 黄尔仙说:“没有。” 冯渐微大喜过望,刚要跟冯守慈辩驳,却听黄尔仙声起: “我并未跟冯渐微进天门山,我们一起开车到天门山下,他中途下车,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鬼门关就在天门山上,在山下停车,还能去哪? “事到临头,你还想拉他人下水!”冯守慈满脖青涨的筋,脸气得跟猪肝似的,“来人!将这逆子捆了送家法!” 在场众人一听家法,皆变了脸色。 冯氏家法是将人封掉术法,捆了扔禁闭室的魔窟里:一个不能展直身的地儿,周边封印着自古以来扰乱鬼门关口的妖魔鬼怪,不休不眠,阴气蚀身,折磨到半人半鬼方罢。 后果太严重,没人敢动。 冯渐微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忍着翻涌的心绪,平声道:“父亲,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冯地支,你去取行车记录仪!”冯守慈喝令。 冯地支奉命去取。 结果是,行车记录仪没有早上时段的记录。 一环扣一环,都要亡他,冯渐微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着,悲怆无比。虽然冤枉,但他没有去跟冯守慈解释,而是再次看向黄尔仙。 “果真是素手点金,只讲利益的黄家,我一个孤子,大势已去,没有可供你利用的价值了吗?” 黄尔仙站起身,向冯渐微走去,“我真的没去,冯渐微你在说什么?你怀疑我撒谎吗?我没有啊。” 黄尔仙作为一门之主,她从不会用这种弱势语气说话,即使是假话,也不会。 意识到此,冯渐微悲愤的情绪退去几分,理智开始回归:认识黄尔仙多年以来,她从不对鬼门关感兴趣,为何今日特地让他带她来拜访?还有,她阻止他清理车上的土,现在又扯谎…… 冯渐微看着黄尔仙,随着他的注视,她模糊了整天的面容,逐渐变清晰。 没人能看清祂的样貌,除非祂让你看清。脑海里拨弦一般,突然响起这句话。 “你不是黄尔仙!她做过的事,如此恶行,也不会解释!”冯渐微骤然喊道。 她款步而至,“那我是谁?你看我啊,我是谁?” 她用手去牵冯渐微,拉着他去抚摸自己的脸,肤质柔滑,幽幽香气,声音那么温柔,“你看我啊,你说我是谁?冯渐微,看我……” 冯渐微低着眼,喉结微动,看不到“黄尔仙”脸上逐渐炸出的毛鳞。 他沉下那股躁动的气,奋力将她推开,“你不是黄尔仙!” 就在一瞬间,所有景象散去,沸沸扬扬转静,他身处在最初的一片红雾中,满脸的泪痕新鲜。 “咒力幻象已破,冯渐微,勿再沉迷!” 天外有声,是卢行歧! 第57章 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带回闫禀玉……… 冯昔会住的院子在冯氏围垅屋的北面角落,偏僻,毫不起眼,恰好对望天门山上鬼门关口。 她属冯氏旁支,术法不精学习也不勤,读个高中没考上好大学,就被大哥冯卜会叫了回来,待在围屋帮忙家族杂事。 冯氏每初一十五会举行一项重要活动,由家主带领,在天门山脚施孤,孤魂野鬼受其香火,协议不扰乱鬼门关口。 夜半子时,施孤现场折竹立幡,米桶横列,香烛插束,家主宣施鬼誓词,如受,便会抓起米桶的一把米,撒往大地。 原本扶摇直上的香烛烟,这时会变得十分混乱,散往各向,这是孤魂野鬼开始抢食了。接下来便是烧金元宝,烧完施孤就结束了。 金元宝叠了上十大袋,烧尽需要时间,这个工作没有技术含量,只需要留下两三人操作即可。家主带领众人返回,冯昔会是被留下的其中一位。 冯昔会拖了一袋金元宝,一捧捧地放进火焰中,鬼魂争抢,火烬飞扬,带着余温的灰粒时常会烫到皮肤,她无所谓,不似他人面露埋怨,继续慢条斯理地将元宝烧尽。 也是在今晚,施孤的尾声,冯昔会见到一只姗姗来迟的鬼。他魂息暗淡,看起来久无香火,即便如此,他不慌不忙,也不与其他鬼争抢,只在旁拾惠。 初一如此,十五如此,半年亦如此。 这次施孤完毕,其他冯氏人员往围屋走,冯昔会落开几步,主动询问:“你不争抢香火,魂息暗淡,又不归阴司,是有什么隐衷?” 那鬼见过她很多次,知道她是游魂圈不敢得罪的冯氏,出于恩惠回答:“无挂无碍,无可破地狱,踏入鬼门也是魂飞魄散。” 冯昔会差点忘了,这种孤魂,不得九幽冥蝶,渡不过奈河。人世固然算个好去处,但不结伴,不抢香火,终归要落个烟消云散。 不过,了了几面,她没有多言,问过就作罢。术士之家,最忌因果,天地人法自然,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又过半年,冯昔会与那鬼越来越熟稔,从半月一次的见面,到夜晚出围屋在天门山下聊天。他们谈很多,从日常琐事到各自处境,烦恼…… 她问:“我得你名,替你破地狱可好?” 他说:“我漂泊久了,得不得渡,已经不重要了。” 以及,秘而不宣的心事。 大哥冯卜会在荣茂堂当差,时常要陪同家主去外地与各大派交流,很少在家。冯昔会的院子也住了个阿婆,叫冯昧,无儿无女,93岁高龄,眼珠浑浊,眼神却特别锐利。 有一晚冯昔会从外面回来,冯昧没睡,在房门口喊她,“昔会,人鬼殊途,执着下去于你无益。” 冯昔会的心猛跳,她以为自己行事足够隐秘,还是被发现了。无法反驳,她只是低低地说:“婆,我知道了。” 思虑几天,冯昔会决定断掉这段关系。但在某夜,那鬼竟然闯过镇宅兽到她窗外喊她,“昔会,你不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好在你完好……” 他明明魂息淡得要归为天地,是如何受过镇宅兽的戾气,到这里来的? 受理智和情感煎熬,冯昔会辗转难眠,无心生活。到这时,再也控制不住,透过狭窄的窗户,伸手抱住他。 因为夜里多次从北边侧门往返围屋,冯卜会终于发现妹妹的异常,一次跟踪,发现她和一只鬼往来。他清楚妹妹优柔寡断,连劝说都没有,直接找到他们惯常的约会之地,将那鬼打进了鬼门关。 那鬼突然消失,冯昔会日日担忧,但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在冯氏每次的施孤活动,她都会另备香火,唤名烧给他。 因为冯卜会忙于工作,很少在家,也没空关心这个不再夜出的妹妹。这院子也偏僻,冯昔会从孕育到诞下阴生子,这一过程中,只有一人撞破一人知晓。 阴生子身负阴阳,本非调和之态,初生意识混沌,不哭不闹,两眼发直,形同痴儿。冯昔会没有经验,以为生了个缺陷孩,担忧命不久矣,在那哭。 冯昧见冯昔会可怜,解释了阴生子的特殊,她这才平复下心情。 这孩子一出生不吃母乳和牛奶,饿了好几天也不哼声,眼看瘦成皮包骨,最后还是冯昧琢磨出给他喂鸡蛋汤,还得是温水冲生鸡蛋,带一股腥味的,他才愿意喝。 阴生子养到两个月,还是被冯卜会发现,他清楚后果严重,主动将此事坦白给冯守慈。果不其然,冯守慈震怒,命他速速处理掉这个阴生子,不可让其留在围屋,败坏冯氏的名声。 冯昔会不愿丢掉这个孩子,态度十分决绝,孩子在她就生,不在她就死,僵持着。 冯守慈不满冯卜会的处理速度,将他调离荣茂堂,做了巡查手。地位一落千丈,冯卜会担忧再也回不去荣茂堂,便将那鬼的离开真相道出: “昔会,他一个游魂,入了鬼门关,还能是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他都烟消云散了,你还护着这个阴生子做什么?你才二十岁,以后还有大把好日子,难不成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异类过活吗?” “哥,他不是异类,你别这样说。” 对于男鬼生死未卜的消息,冯昔会表现得十分冷静,她也有恨有怨,但是她要守住这个孩子。还有,冯卜会是她在世上的至亲,她再恨也无法做出什么。 冯卜会从不知这个善良到软弱的妹妹,会有如此执拗的一面,他商量着,“昔会,哥给他找户人家领养,不会很远,你想看都能看到,行么?” 冯昔会抱紧孩子,心知这只是冯卜会的缓兵之计,这样不哭不闹吃生食的阴生子,去了别的地,绝活不下去。即便能安然长大,也会被舆论杀死。 夜半尸语 第77节 “不行!”她嘶哑声喊。 唯一的妹妹,冯卜会好说歹说,几乎束手无策。他坐到屋内的椅子,看向冯昔会背后床上的婴孩,一双珠目毫无生动,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人,他不懂,为什么妹妹会如此固执。 “你再恨我,这个阴生子也要处理掉的,不是我出面就是家主出面……昔会,我们数冯氏旁支,再来两代,人丁增加,没有建树,我们连这屋子都没资格住,论为门户外的白丁。你以为,我容易吗?” 冯昔会原本撑着的脖颈,渐渐低了下去,“哥,是我的罪,我走好吗?让他留下……不在冯氏,他活不下去的……” “别说这些,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给他找个养家,对你对我都好。”冯卜会离开屋子,他以为从未出过玉林地界的妹妹,脾气那么懦弱,不会离家出走。 但是从今夜过后,冯昔会真的走了,消失得彻底。冯卜会试过很多方法,问鬼卜卦,甚至是用她的衣物招魂,没有获得任何消息。 将人逼走,生死不明,这事本就不光明,加上长辈冯昧的恳求,和冯渐微的乞求,冯守慈松口,让阴生子留在冯氏,不过严令禁止,对外不能见客。 冯渐微之所以会去求冯守慈,是因为冯昔会是在母亲过身后,鲜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冯氏大多数人都见风使舵地讨好新的女主人,而视他丧母的痛苦为无物。只有她,永远温温柔柔,一副笑脸。 阴生子留下了,因为不哭不闹好照料,多数由冯昧照顾,冯渐微有空就去帮忙。彼时他十岁,学了点诗词,会写风花雪月的作文,阴生子无名,他便取了“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的“渺”字,替其得名“冯阿渺”。 这些事件叙述,是冯昧婆婆讲给活珠子听的,她活到98岁,他就听了5年。阴生子耳目顺风,记忆也特别深刻,他时常在梦里,反反复复地想起母亲。 现在,在一片红雾里,婆婆的叙述成了无声电影:一只只红影代替一个个人,将事件走向演绎得生动逼真,即便无声。活珠子旁观着,在一个抱着孩子的虚象红影面前,他能从她激动的影廓中,感知到她的情绪,心中念出她那些悲愤质问绝望的语句。 和冯卜会对峙的那晚过后,她就走了,月色下一条孤影,频频回头地迈出了院子。 是假的,活珠子只看到血雾一般的红影,不得面目。可感情是真的,他跟随上去,拽住红影一角,迫切地想拉住她。 她真的停下了,缓缓回身,以一片虚无的面目对着活珠子, “你是谁?” 她居然说话了,活珠子张口,哑然了下。 见他不吭声,红影甩开他的手,欲转身。 活珠子又扯住她,艰涩地喊了声“妈妈”。 “你是……那个阴生子?”她说,声音是那种平和的温柔。 活珠子点头,“嗯,我有名了,我叫阿渺,冯阿渺。” “阿渺……”她念着,“‘天地之大,已身渺茫’的阿渺。” 那声颤抖,似乎是忍着啜泣。 在冯氏的家,除了婆婆和家主,没有人会唤活珠子阿渺,就连舅舅也不会。“活珠子”一名之所以流传,是因为家主要断他吃生食的胃口,选了成幼体的鸡蛋给他尝试,久而久之,就能接受熟食了。 “我就是阿渺,你的小孩。”活珠子轻声,依旧拽紧红影一角。 红影笑了声,“阿渺,你还记得我啊。” “我一直记得。” “那阿渺,”红影完全回身,更近活珠子,“你知道妈妈的模样吗?” 虽无面目,但活珠子能感觉到,她在认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舅舅把你的照片收走了,社交账号也私密了,我看不到。” “没事,现在你来看看妈妈,要记住了,不要忘记我。”她反牵住活珠子,拉着他走。 好呵护的声音啊,有魔力一般,让活珠子的脚步不自觉跟随。他望着那片红雾,一些人身的轮廓在他的眼里,逐渐显现。 “阿渺,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身后有声,是小叔叔。 活珠子十四岁那年,冯渐微刚继任家主,但他依旧习惯叫他小叔叔。 那天在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小叔叔站在他的房门前,倚靠门框,用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阿渺,你在意那些嘴碎的小屁孩干嘛?那些个小豆丁说话难听,还编排你,殊不知他们是父母一哆嗦就生出来的。而你不同,阴生子极难孕育,千不全一,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红影的手生出粗糙,似乎有爪,刺着活珠子的皮肤。他有些不甘,真的想看清楚,脚步追随…… “阿渺,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你母亲,我的堂姐姐。她真的很善良,会不顾蓝雁书的脸色对我好,陪我玩跟我说话,照顾我的心情。” 活珠子开始抵触,抗拒地放慢脚速,但红影的手扯着他,爪进他的皮肤,疼痛。 “阿渺,你母亲的善良,常被人说成软弱,但我不认同。她就像韧劲的蒲苇,随意湍流,沉浮天地,却有风骨。” 红影的脸廓出现,眉目突兀开阔,一双眼冒着邪异的红光。活珠子倏然闭眼,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她。 “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什么?阿渺,你看看我啊,我是妈妈呀。”她过去抱住活珠子。 “她那么善良,你不是,不是我的母亲!” 活珠子再次狠狠挣开她的怀抱,“你不是她!” 随着他的怒吼,纠缠消失,他睁开眼,又看见弥漫的红雾。 “阿渺,醒来!” “家主,你在哪?”活珠子四望,望不到出路。 “阿渺,放下眷恋,醒来!” 放下眷恋……活珠子将浮动的情绪沉下,让心归无,然后再次睁眼,他就身在牙氏的地宫之中。 “阿渺!”冯渐微冲到活珠子面前,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 面对关心,活珠子沉下的心绪又翻涌开,闷声说:“小叔叔,我想妈妈了……” 冯渐微愕然了下,随即泛起心酸,这个小孩,相当于是他养大的,他当然清楚他的心思。 “阿渺,你的幻象是不是妈妈?” “嗯。” 冯渐微抬手搓搓他的背,一边安抚一边恨恨地骂道:“这个邪门玩意,见我们事先提防,躲过了祂下咒的途径,便改攻心魔,制造幻象。你要是借由心魔看清祂的面容,就会被下咒,生不如死。” 这么说家主也看到了幻象,活珠子找闫禀玉,“那三火姐呢?” 闫禀玉正站在土坑边,手持扁石,她身体僵硬,双目空茫,显然已陷入幻象。 活珠子问:“能叫醒她吗?” 冯渐微说:“不能,除非她有觉醒意识,强行喊醒会让她的神魂留在另一空间,那她便成了现实意义的植物人。” 活珠子没想到砸个鸡鬼缸,会让事情变这么复杂,他看向那个依旧晃动的缸坛,缸身不停地掼出强劲的力量,在抗衡降妖阵。 “那门君呢?”活珠子又问。 “他是一缕幽魂,幻象本就是虚象,于他不受力。我们习术法修心志,神魂不易撼动,所以能识破幻象,但闫禀玉是人,更轻易受心魔影响,他或许入了幽境,去帮助闫禀玉了。”冯渐微也没闲着,往闫禀玉身上贴净心安魂符,在耳边呼念净心神诀。 这玩意多智似妖,这次是他们轻敌了,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带回闫禀玉…… 第58章 专噬魂灵的沉冥蛊 三江侗族有多个支系服饰,闫禀玉在红雾中看到的女人,就身穿林溪式的交颈半袖大襟衣,下盖到百褶裙一半,脚踩黑色绊扣布鞋,整体服饰布料黑底纯素。她脖间的烧蓝戒环银项圈,和脑后发髻插的数枚彩色银花簪,是身上唯一的颜色。 闫禀玉出生的吉昌寨也数这个支系,但她很少见这种不带一点刺绣的素衣,像老一辈穿的日常侗服。 不知怎的,那些诡异的红雾渐渐散去,女人身后变化出木楼,连带着闫禀玉也身处在木房子之中。 闫禀玉环顾四周,发觉木楼是一座半干栏式吊脚楼,半悬空半落地,落地那间木房是厨房。里面除了简易灶台,一个木制调料架,一张小桌子,墙壁上还挂着一排干辣椒:辣椒用线穿连,横折撇捺地摆成三个汉字——闫圣丙。 那是老头的名字,他最怕吃辣吃酸,不像侗族人,闫禀玉小时候讨厌他不闻不问,就用干辣椒“诅咒”他,希望他顿顿吃饭都有酸辣。 这木楼是侗家的吊脚楼,侗族嗜酸辣,擅腌制酸肉酸菜,这间厨房之所以没有腌酸的缸,是因为闫禀玉不会。这是她七岁下山后居住的家。 女人焖好了糯饭,又端着一碟酸鱼,朝她招手:“禀玉,快来吃饭。” 酸鱼是稻田里生长的稻花鱼,很是鲜美,这道侗寨里的家常美食,闫禀玉却很少吃。因为她几乎没有家人,不会种稻没有余钱,自然吃不起,偶得是她厚脸皮去讨,或者滚梦萝带来给她。 女人见闫禀玉不回话,便移步过来,“禀玉,吃饭了。” 声音温柔,发髻上的花簪抖抖颤颤,闫禀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模糊的轮廓能感觉得到,她五官很端正。 “到楼上去吃吧。”闫禀玉说。 “好呀。”女人停步,转脚出了门。 闫禀玉顺手摸走了调料架上的一把小削皮刀,跟随在后,将厨房门掩上。放眼朝外,吊脚楼鳞次栉比,遍布在半山腰,由台阶步道联通;低地水田种稻,高坡上垄垄茶树,清晨湿润的空气中,仍旧浮动着隐隐约约的红雾。 侗寨一寨一鼓楼,一河一风雨桥,没错,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她怎么会到了这里? 女人上了二层,在木围栏处探头,喊:“禀玉。” “哦,来了。”闫禀玉上楼梯到二层,在女人身后进了客厅。 这客厅也只得个厅的称呼,空落落的,只有一套写字兼吃饭的八仙桌椅,现在那桌上,还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油茶。 女人放好酸鱼和糯米饭,让闫禀玉坐好,“来,坐这里。” 闫禀玉按照所指坐下了,伸手摸摸台面。这套八仙桌,她从七岁开始在这写作业,一直写到高中,现在的高度却恰好。 女人给她递了筷子,她接了,依旧低着眼,淡淡的情绪。 女人柔声问:“禀玉,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抬头,“你想让我看你?” 她目光有种直白的疑惑,女人愣了愣,随后摇头,温柔地说:“是妈妈想看看你。” 闫禀玉说:“你是我的妈妈?” 女人“嗯”了声,给她夹酸鱼,还细心地剃出刺。 闫禀玉望着她贴心的动作,笑了笑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菜了!” 女人乐声,细心地剃刺,“怪不得看你那么馋,吃不够是么?” 闫禀玉倏然看向她,带着只有冷静的目光,“你不知道吧,因为没得吃,才会喜欢。看得多了的,怎么会稀罕?” 女人动作一滞,收回了筷子,“禀玉,你在怨我吗?” “我怨你什么?”闫禀玉反问。 女人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只道:“快吃吧。” 闫禀玉推开食物,始终防备,“我不想吃。” 她起身向外,女人忙抓住她的手,恳求的声,“禀玉别走。” 闫禀玉没有回头。 夜半尸语 第78节 女人继续说:“我是妈妈呀!” 闫禀玉冷淡地说:“她不会这么温柔,不然不会丢下我,不知道是走了,还是失踪。” 怀疑既定,幻象开裂,远方传来净心神诀的咒语声。 女人模糊的面庞红光一闪,咒语声淡去,她握紧闫禀玉的手,哀哀说:“你八岁那年,不是哭着跑上山,跟你父亲说你饿,说你害怕,说你羡慕别人,吵闹着要妈妈的吗?” “现在妈妈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要?” 滚梦萝就是在这年走进闫禀玉的生活,有人陪伴,她才不再动摇这个念头。她缓缓转身,看向女人依旧模糊的面容,“你说你是妈妈,可我看不清你。” “可以的,你看着我。”女人循循善诱,靠近过去,“你看妈妈的模样,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老头曾形容过,妈妈长相清秀,眼睛杏圆,笑时甜美,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感。她人瘦瘦的,劲却奇大,性格率性,有自己的坚持,从不轻言放弃。他们在一起时都四十多的年纪了,她仍旧是一副任意天地的豁达,从不受困于感情,年岁,任何,包括他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时,是在闫禀玉八岁哭着上山,去找他要妈妈。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妈妈,她对这些虚幻的词,没有任何实感,她只知道她被丢下,她没有妈妈,仍在哭。 老头叹气,抱她进怀里,他身上有冷肃的泥土气,她讨厌这种味道,那是坟茔的味道,埋葬着她最应该天真无邪的七年。 老头说:“你母亲是自由的,她也想给你自由,所以她要去做一些事,你的自由是你的选择。禀玉,你的选择还未到。” 她听不懂,但清楚,她的妈妈不会回来了。自由,自由是什么,小小的她觉得,那是她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看清了吗?妈妈的样子。”女人的脸越来越贴近,双臂环抱住闫禀玉。 闫禀玉最初怀疑,也记得卢行歧所言不听不闻不视,可是这些阻止不了她的本能,去靠近一个说出她的过往,自称为她母亲的女人。 她凝望着这个女人,原本模糊的面庞,渐渐化出人皮的肤质,仿佛在她动摇的认知中形成“妈妈”的皮象。 “闫禀玉!” 有人急声,下一秒门猛地被撞开。 闫禀玉闻声侧转目光。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结阴亲那晚的天琴和铜铃奏声,声声猝然。 木屋被一片突兀诡异的红光充斥。 女人的怀抱猛地收紧,力气如绞,像是要将闫禀玉狠狠融进自己身体,她几乎窒息。 …… 地宫。 “家主!三火姐的眼睛动了。”活珠子指着发现喊道。 冯渐微停止念咒,到闫禀玉面前看,她的眼眸在颤动,有神魂归位的迹象。 “她在努力破幻象,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冯渐微说着,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阵急切的琴声响起。 是天琴的琴声,牙天婃出现了!冯渐微暗道不好,问身旁的活珠子,“阿渺,除了琴声,你有听到脚步声吗?” 活珠子竖起耳目,边听边慢声回复:“我听到有蛇虫爬行,密密麻麻的踏地声,不像人类步伐……” 是前边洞厅的五毒虫和戴冠郎,没有脚步声就证明牙天婃未赶到地宫,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从医院去而复返,但起码还留有时间给闫禀玉和卢行歧反应。冯渐微只能乐观地说:“那就好。” “但是……”活珠子语带转折。 “什么?” “那些东西在接近。” 五毒虫和戴冠郎在接近,它们不是忌讳最后一个洞厅吗?现在异常又是因什么? 这时,琴声转变急促,之中夹杂着铜铃的响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与此同时,蛇虫与公鸡齐围进洞厅,再无徘徊的惧色。而空中忽出现数十只飞虫,振翅而过,盘旋在冯渐微和活珠子头顶,两人抬手挥赶,不敢随便触碰莫名生物。 眼看蛇虫公鸡逼近,赤手空拳的不是办法,冯渐微回身两步,抽走闫禀玉手中的扁石塞给活珠子。他眼神搜寻,在土坑的黑土上发现插着的另一块扁石,便快步过去,想拿着防身。 刚走到一半,有只飞虫追了过来,飞低扑向冯渐微的脸,他抬手挡了下,右腕的暗蝶刺青再次闪现。他愣了一秒,也因此看清飞虫的外形——身长如马蜂,通体漆黑,眼球黑如墨洗,一点眼瞳晶体都看不到。 很怪异的虫子,冯渐微却感到有些眼熟,而那只飞虫触碰到他的手腕后,竟不再盘旋,而是落在冥蝶刺青上,收翅掸腿,显得安宁。 冥蝶刺青是由阴阳土染色刺成,除了施平生识魂会发亮,便是在接触到阴阳土时,会现出图案。 冯渐微想起来了,这是滚氏的沉冥蛊! 在二十年前,阿公去世前一月,偕同追息蛊交给他的,还有一只这样病蔫蔫的飞虫。他当时问阿公,“这是什么虫子?快要死掉的样子。” 那时他人小,不懂在病重之人面前避谶,阿公没介意他童言无忌,而是耐心解释:“这是滚氏家主滚衣荣培育的沉冥蛊,用鬼门关口的阴土加生血喂养出来的。” 冯渐微一听是血和土喂养出来的,嫌弃地“咦”一声。 小孩天然,情绪都表现在脸上,阿公笑了笑说:“你可别小瞧这只飞虫,它弥补了追息蛊见阴却无法攻击的缺陷,这小东西呀,专噬魂灵。虽然这只未培育完成,但按照滚衣荣那不折不挠的性子,未来沉冥蛊会成为蛊毒类目中新的成熟品种。” 阿公难得夸人,父亲也没在他口中有几句好,冯渐微好奇:“这个滚衣荣,很厉害的吗?” 阿公点头,“这是个奇女子,按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她是个沉迷于蛊毒的‘科研怪物’。为了促成蛊成,不惜将能生存二十余年珍贵的追息蛊作条件,来交换我们的阴土。寻常侗人制蛊毒也就只能活几日半月,而她制蛊控蛊的本领超然,竟能将这些承载蛊毒的活物延寿至十年二十年,堪称奇人!即便她已失踪,但其族人依靠她留下的蛊毒,依旧能稳固滚氏地位。” …… 这是追息蛊的由来,也是冯渐微对沉冥蛊的记忆。 那现在地宫这些飞扑有劲的沉冥蛊,是健康的完成品吧?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牙天婃又有什么关系? “家主!” 活珠子着急一声,拽回冯渐微的思绪,他甩掉沉冥蛊,看过去。 活珠子手持扁石,拍退了一只扑袭向他的戴冠郎,而他脚下位置爬行过各类毒物。 冯渐微赶紧上前踹来毒物,抓住活珠子,把他扯到闫禀玉身旁,至少能短暂躲避五毒。两人背靠背合作,共同击退亢奋到红了眼的戴冠郎。 琴声铜铃奏得越来越密,降妖阵下的鸡鬼缸坛骤然爆发出红光,将整个地宫染成血红一片。 半空的飞虫像是闻到了味儿,被指引一般,纷纷飞进红光中消失。 又起变动,活珠子扽掉一只爪住他肩膀的公鸡,紧着嗓子问:“家主,这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无暇再顾其他,望着鸡鬼缸坛方向,目光生血。 与此同时,闫禀玉的表情变痛苦,牙关紧咬,似乎在抵抗着某种压迫的力量。 奏天琴,踩铜铃,沉冥蛊…… 在幻象空间里,卢行歧与鸡鬼同属虚象,会出现互相不受力的情况,谁也不能讨得胜算。但是加上专噬魂灵的沉冥蛊就不同了,战势转变,牙天婃又在催发鸡鬼咒力,她想趁机在幻象里杀掉卢行歧和闫禀玉! 第59章 戴冠郎乎? 侧开目光的瞬间,闫禀玉清醒几分,她意识到刚刚的凝视让她魔怔了,开始挣扎。但女人的手臂像是藤蔓,自动延长,将她缠得死死的。 面容模糊,身体诡异,周身散布红光,闫禀玉想起邪异的鸡鬼。上一刻她还在牙氏地宫,现在出现在这里,这会否是鸡鬼造出的一个化象? 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让闫禀玉看她,对视是鸡鬼下咒的一个方式,女人是想借机下咒吧!思及此,闫禀玉的理智全部回来了,手脚并用地踢拽女人,以此获得呼吸的空间。 “闫禀玉!”来人又喊,似乎想确定她的状况。 闫禀玉顿住,转头看见门口的卢行歧,他与她对视一眼后便快步掠近出掌。她此时的站位是背靠门,女人在她面前,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女人。 闫禀玉停止挣扎,尽管吸气少出气多,憋得脸涨红,也奋力拧身晃了位置,侧露出女人缠绞着她的身体。 几乎是同一瞬间,卢行歧的掌风携带强悍的阴力,劈进女人肩颈!女人锁骨与肩骨从中断开,半边身体撕裂,晃晃悠悠地吊下。奇怪的是,一大片伤口只是呈现出血红色,并无鲜血流出。 卢行歧趁势用手握住女人肩颈,释放阴力蓄到掌心,开始撑裂伤口,想将她身体彻底撕开,卸掉她的缠绞力度。 女人手臂因此松动,闫禀玉得以畅快地深吸一口氧气,找回些许力量后,配合卢行歧的动作挣动,让自己快点解救出来。 可那只撕裂到只粘连皮肤的手臂完全不受伤势影响,依旧在延长,又将闫禀玉缠紧一道,口中温声地贴脸过来,“禀玉,我是妈妈呀,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哪还敢看,低着眼,余光瞥到女人长出皮肤、仍旧没有五官的脸靠近,她猛甩头撞上去,撞得女人整个上身往后仰! 女人的身体橡胶一般,怎么撕扯总还粘连在身上,似乎只要连接住身体就能无限获得能量。卢行歧瞟准她仰露的脖颈,打算换个部位下手,他右臂抬肘压上去,冲闫禀玉道:“刀!” 进入到这个空间,闫禀玉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用具,所以在厨房摸了一把小刀。手臂紧束,但肘下能活动,她手指摸进插兜,夹出小刀,屏着一口气艰难地抬高手,“快拿,我没、力气……” 卢行歧低头咬住她手中刀片,肘下再狠击女人脖颈,松左手接刀,利落地插进女人喉间! 女人“呃”一声闷哼,卢行歧的刀刃一深再深,女人喉咙被划开大口,他整个手掌随着刀片伸进她的喉管。 因为这玩意不是实体,卢行歧割刀时只有些皮肉阻碍感,真正入手到喉腔,里头空荡一片,只晕染着红色的血光。 女人的头颅几乎要与身体断开,她不会流血,开颈的画面并不血腥,闫禀玉看着只是觉得诡异,因为伤口大切面红光迸发,有愈烈之兆。 卢行歧转动手腕,最后划拉一下,女人头颅砰地落地。 闫禀玉感觉到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力了,呼吸终于正常,因为被女人缠了两三道,她挣了会没完全挣开。卢行歧握刀转手,划拉几下将手臂切成几截,女人身体随着断肢倒下,再不动弹。 得到自由后,闫禀玉望了眼地面的断肢头颅,不见骨骼血管分布,所以一把小刀才能轻易割开。还有那个头颅,掉落时恰好立在地面,脸覆人皮,正对着他们,像是在一直凝视他们,实在惊悚。 闫禀玉皱眉转开目光。 卢行歧收刀贴腕,单膝蹲下检查那几截仍在迸发红光的断肢,闫禀玉在他身后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太对劲,”卢行歧半蹲着,肘撑膝上说,“你已经清醒了,但幻象还在。” “幻象是这个地方?” “对,确切来说,是你的心魔。”卢行歧站起身来。 因为母亲是闫禀玉的心结,所以鸡鬼才会利用这个来迷惑她吗? “你以前说过,牙氏会奏天琴踩铜铃,以此催发鸡鬼咒力。会不会跟一直传来的天琴声有关?咒力加强,幻象才更坚固。” “也有可能。” 既然天琴奏响,想必牙氏对地宫的事已经知晓,闫禀玉叹气,“牙天婃她们可能已经赶到地宫,不知道活珠子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这个地方,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 “冯渐微此人没那么弱势,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冯氏,牙天婃轻易动不得他。”至于出去的问题,卢行歧也在思考,“既然此处是你的幻象,那么破象的重点也藏在你的意识之中,你仔细回想,与这个伪装成你母亲的女人之间的相处细节,有什么异常之处?” 闫禀玉和女人没相处多久便露出真面目,她们之间只对话了十来句话,她还能记起对话的内容。卢行歧认为突破点藏在她的意识中,她尝试开始挖掘记忆,从刚进入幻象开始,细细回想。 鸡鬼缸坛爆发红光,接着眼前被红雾弥漫,入幻象之后也是一片红雾,空间应该就在这时转换了。红雾中出现一个女人,穿着她熟悉的侗装,做了她爱吃的饭菜,温柔地喊她吃饭…… 闫禀玉眉头轻轻皱着,低眉敛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卢行歧轻步在屋内走动,寻找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只是这屋子实在简陋,走过几步就一览无遗,没有任何发现。他从木窗望外,看见依次座落的吊脚楼,高耸的鼓楼,以及跨河的风雨桥。幻象的侗寨就是闫禀玉的家,她七岁下山独自生活,没有家人照料,怪不得是这副家徒四壁的模样。 手臂忽被抓住,卢行歧看过去,撞上闫禀玉惊疑的目光,她说:“女人的脸,好像动了……” 夜半尸语 第79节 闫禀玉因为回忆细节,眼神随意放,不经意间瞥到女人的脸皮轻轻朝两边扯——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微笑表情,以至于她认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女人的脸原先就是如此? 卢行歧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握住闫禀玉抓在他手臂上的手,立即带她缓步后退,像是怕惊动什么。 他谨慎的举动,更让闫禀玉确定自己没看错,她小心翼翼地问:“都尸首分离了,还可能活吗?” 卢行歧轻声回:“幻象之境,无论生死。” 那就是还有可能活,裂身砍颈都死不掉,那还能怎么对付?闫禀玉边退边侥幸道:“卢行歧,你可以使用术法的吧?” “在这里,术法不受力。” 意思是用不了,只能靠体力?凭他和她,四手四脚去对付一个可以无限复生的怪物?闫禀玉想想也没胜算,何况现在还没找到破象的办法。 闫禀玉愁着,忽被卢行歧推开,劲力之大,将她一把搡出了门外,后背撞在二层的围栏上,震得她一口气差点出不来。她还迷糊着,就见屋内红光骤烈,霍然飞出无数的黑点,掉落在背身向外的卢行歧身上。 天琴铜铃的奏声,遽然变厉! 闫禀玉预感不好,“怎么会……” “快跑!” 话未问完,被卢行歧一声打断,闫禀玉立马转身,迈步向楼梯。可惜没跑两步,双肩就被什么紧紧钳制住,将她拖进木屋。 闫禀玉转头看,发现爪住她肩膀的是一双手,从屋内伸出,她还在烈烈红光中看到女人重新组合的身体。虽然还有裂缝,不太完美,但女人两颊上扬,笑得满意。 闫禀玉不知道她还想干什么,只知道绝不能再落到她手上,于是伸手去捶、去硬掰女人手指。一根根手指反折到底,但女人似乎没有知觉,一点力气没松。 女人笑着收缩手臂,慢慢张开怀抱,“来吧,到妈妈的怀抱里。” 眼看着离女人越来越近,闫禀玉挣脱不得,另想对策之余,口舌不让:“闭嘴!你算什么妈妈!” 女人顶着那副尊容,实在玷污了这个神圣的称呼。 手劲不行,刀在卢行歧那,她现在动不了,老家装修太磕碜,当下无可把握的器具,还能怎么办?闫禀玉快速转动脑筋,心念起,红光中忽有身影掠动,举刀朝闫禀玉砍来! 是卢行歧,闫禀玉心一喜,定定看着刀劈落在她身后,很快她半边身子可以动了。正等着再落一刀获得自由,他手臂突然僵住,深深地弯下腰去,很痛苦的样子。 他怎么了?闫禀玉从没见过这样的卢行歧,大口喘气,浑身发抖。在他越来越无力的背脊上,她看到密密麻麻吸附在他背部的飞虫,而飞虫的间隙中,不断地有黑色的阴气泄出。 跟被黑猫抓伤一样,卢行歧的背上有伤口,阴气才会泄露。是这些虫子,在啃食他的魂体。 在闫禀玉关注卢行歧时,女人用仅剩的另只手缠过她肩膀,又将她整个人禁锢住,继续拖向自己怀抱。 “到妈妈的怀抱来,好好地看看妈妈吧。” 女人的嗓音依旧维持着温柔的诱惑,闫禀玉听着心无波澜,在即将嵌进女人胸口的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卢行歧会比她更快魂飞魄散。 “卢行歧……” 卢行歧缓慢抬头,看向闫禀玉颤动的目光,气息不稳地说:“闫禀玉,只能靠你自己了。” 靠她?闫禀玉想起不久前他们讨论,他说这是她的幻象,只有她能破象。她回想遇见女人之后的事,真的没有头绪…… 女人的胸怀裹着闫禀玉的身体,窒息感又来了。 充斥在耳的琴声铜铃声,在这时听来,有种唢呐的悲鸣。 卢行歧眼看着女人“吃”进闫禀玉半面身体,想强行使用阴力,背后却传来一阵阵更透骨的噬痛,那是一种陌生的力量被抽空的痛感,让他无能为力。 “闫禀玉,你的执念是什么?”他骤然喊道。 在卢行歧进入幻象前,冯渐微已经清醒,活珠子也有破出迹象,闫禀玉和他们的区别,就是没有术法基础,不修心志。神魂不稳就容易被鸡鬼窥探利用,她心底深处一定有着什么执念,在被这个幻象蚕食。 “你内心深处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闫禀玉听到了这一声声的叩问,她的执念,是什么? 幻象便是心魔,她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见到自称为“妈妈”的女人。她想,她的执念是从未谋面的母亲。 法律条文认定失踪四年便可宣告死亡,二十四年杳无音讯,老头绝口,旁人缄默,闫禀玉连母亲来自何处都不知,更别提母家的亲人。信息全都没有,也或许他们怕她无法接受,从不告知,她也就顺意不去承认母亲可能死亡的事实。 闫禀玉转过脸,望着这个她人生中第一次出现的“母亲”角色。 因为她对母亲的留恋,这个空间才会如此牢固吗?她一直认为母亲还活着,所以这个女人就一直活在她的幻象中,不死不灭。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妈妈,那我就留下陪你。” 女人面部红光妖冶,用兴奋异常的腔调说:“是呀,我是妈妈。” 也许觉得目的快成,她不再掩饰声线,声音梗塞沙哑形同老者。 在闫禀玉的视线中,女人眉眼初现,轮廓显形。 开始进入幻象,闫禀玉是平静的,女人并未得知她没有酸鱼吃,在她开始回想,心境也敞开,女人温柔的话语化作无形的触角钻进她内心,去窃取她的记忆。既然可以窥探内心,那一片矇昧的无可窥探之处呢? “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吗?” 闫禀玉笑了笑,“说不出是吗?因为我也不知道。” 女人嵌吞的动作停了,安静下来,不再妖言。 “这个空间是我的臆想,我不知,还有谁能知?” 女人的眉眼、轮廓又变得模糊。 “可惜你不是,因为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不然她不会那么多年一面都不见我。” 话落,女人的躯体像失去支撑,颓然倒塌,红光也消散了。 闫禀玉终于获得自由,但她感觉不到任何轻松。怔怔往回走,扶起半跪到地上的卢行歧,面对满背咬噬的飞虫,她也只是机械性地拂走。 然而有趣的是,她手刚到,飞虫成片飞起,四散离开。 —— 意识到牙天婃的目的,冯渐微才后觉这个老巫婆设了圈套,等着他们陷进去,再一举拿下,真的太阴毒了! 再看闫禀玉面色憋紫,显然在幻象里遇到困难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冯渐微怒从心起,快速跟活珠子交代,“你待在闫禀玉身边,我去把天琴的位置找出来,只要阻止催发咒力,卢行歧他们就多一分胜算。” 戴冠郎上盘攻不下,开始集中攻下盘,活珠子忙着敲打鸡群,没空回话,只能点头。 “那你掩护我。”冯渐微绕步到闫禀玉背后。 现在就剩活珠子对战戴冠郎,好在这些畜牲只在一面攻击,并不涉及到土坑范围。他贴着冯渐微的步伐,替其挡下突击的公鸡。 闫禀玉周边半米距离无毒虫,扁石离冯渐微一米半左右,之中有一米的跨度充满毒虫。他麻溜地抽出几包驱蛇粉,狂洒一番! 五毒虫登时如潮水般退下,冯渐微几步跨越到土坑另一头,弯腰握住扁石,正要往上拔。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吐出。 这黑土真脏,不知道藏了多少腌臜玩意,冯渐微沉住气,迅速拔出扁石,却见石头尖端浸润有血迹。他拿到跟前看,一滴血蜿蜒着从石尖滴下。 血色新鲜,绝对是刚流出来的,这土里居然埋有东西!冯渐微无比震惊,低头巡视土坑,只见黑土表层缓缓起伏,像是有什么在痛苦地喘息。 牙氏的邪门还不止鸡鬼,冯渐微担忧又是牙天婃用来对付他们的东西,想先下手为强。他高高举起扁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朝着起伏的土面狠插下去! 石尖刚插进土层,就被阻挡住,冯渐微沉了几下力,仍刺不进去。在他打算重新再找地方戳刺时,一只惨白的手掌破土而出,挥开他的石尖。 是人手,怎么会有人埋在土里!?冯渐微惊愕不已,举着扁石忘了动作。 紧接着从黑土深处浮出一个人,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浑身沾满带血的泥土,双手捧在胸腹下,而她的腹部上趴着一个覆盖皮垢血垢、皮肤红紫的新生儿。 她横躺在黑土中,缓缓睁开双眼,高举起还连结着脐带的新生儿,用那种兴奋到尖声的嗓音咒念: “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我生了,是尊贵的女儿血脉!” 然而冯渐微看到那名新生女婴,胸无起伏,面如死灰。 第60章 (加字) 还是说卢氏覆灭真与你牙…… 土坑里埋的是牙岚!她居然没去医院,那早上的救护车是怎么回事?障眼法吗? 联系牙天婃在幻象释放沉冥蛊的行为,冯渐微只能想到她早有预谋,在一步步地诱他们走进她的圈套,这老巫婆心机竟如此深沉! 咒语念出时,活珠子也发现了从土里冒出的牙岚,满身黑土的痴狂之态,和未剥落脐带的婴儿。因为过于骇人,他动作慢了,被两只公鸡爪住手臂,想试图晃掉他用来防身的扁石。 “给我下去!下去!”活珠子换手持石驱赶戴冠郎。 牙岚这里不紧要,眼下冯渐微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得先保证卢行歧他们能破幻象。他抓住扁石返身,一边用石尖撩开毒物,快步往外走。 蜈蚣蝎子还好说,毒蛇需得谨慎又谨慎,冯渐微再着急,也被拖慢了速度。他心急如焚,要不是同伴还在这,他真想一把火把这些毒物给燎了! 就在这时,原本爬散的五毒虫居然主动后退,冯渐微见了心喜,可也很快察觉异样,因为混乱沸腾的地宫变安静了。 毒物退散,戴冠郎群聚在洞厅一角,不再攻击,只剩天琴铜铃的奏音越来越近。 冯渐微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退回到活珠子身边。 活珠子穿着短袖,手臂被戴冠郎擒爪,破皮出血,那些畜牲突然消停,他才有空处理伤口,“家主,你怎么回来了?” “阿渺,来人了。” “谁?”活珠子看向洞厅拐口。 比人影更先到的是声音:“姐姐,你可终于生了,恭喜恭喜。” 是牙蔚。她最先出现在洞厅,后面跟着坐在轮椅上被官邑推着的牙天婃。 牙天婃人老缩水,佝偻着背小小一只窝进轮椅里,她怀拥二弦天琴,鞋底挂铜铃,一边弹奏,一边晃铃。 土坑里,牙岚怀卧婴孩,用虚弱的气息回应:“谢谢妹妹。” 听两姐妹对话如常,难不成牙氏生产都要埋进黑土?黑土里藏垢的血,该不会是她们一族历代生产的遗留吧?冯渐微猜测,又否认,土里都是细菌,稍有感染就是一尸两命,那不是拿人命来玩笑吗? 冯渐微倏然转脸看向土坑,那婴孩出生至今未哭,会不会已经…… “冯小子!”牙天婃赫然出声。 “诶婆婆!一早没见你,去哪儿了?”冯渐微立即转过笑脸。 敌不动我不动,你不点破,我就睁眼说瞎话。 “哼!你还有脸问我?擅自闯我牙氏地宫,你到底想做什么?”牙天婃盯着冯渐微防守的长扁石,手中弹奏不停,官邑推着她近前。 牙天婃真的极瘦,一身黑衣,加之环境昏暗,杵轮椅里就跟前头挂石柱上的壮服一般,阴森死气。冯渐微看她精神萎靡,觉得她才应该进医院,难不成早上真有救护车,拉走的是她? 察觉到牙天婃目光,冯渐微双手背后收起武器,厚着脸皮,“婆婆,你别气,我只是好奇牙氏传说中的地宫,所以前来看看而已。” 夜半尸语 第80节 官邑将牙天婃推到距离鸡鬼缸坛三米的位置,降妖阵的黑线恰好在她跟前,她意有所指,“这就是你所谓的看看而已?” “哎呀,这只是……只是我这小侄调皮,想玩跳绳才牵的线。”冯渐微拍拍活珠子肩膀,用他来胡诌。 牙蔚也走了过来,指尖捻着黑线,试着力扯,可惜阴气结的线扯不断。她落手下来,撩起符令,轻轻笑声,“据我所知,这是驱邪的符箓吧?哥哥,你们术数派系玩的真稀奇。” 冯渐微扶额嘿嘿傻笑,暗地里用目光瞟了眼面色恢复如常的闫禀玉:快醒来吧,他要顶不住了…… 牙天婃已经不耐烦,“冯小子,别再给我装傻了!你们私闯地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精锐的目光扫过收起讨好之态的冯渐微,再到平静在旁的活珠子,又探了眼埋在土坑里的牙岚,回到跟前。 看来牙天婃并不知道卢行歧想拿鸡鬼来祭卦,冯渐微觉得还能再拖延会时间,他挺拔起身形,收了那副窝囊相,和稀泥地反问:“那婆婆你呢,设圈套驱使鸡鬼用幻象困住我们,目的又是什么?” 冯家小子前来守烛寨,那股子卑躬屈膝的讨好,起初让牙天婃鄙夷,觉得他被驱逐出冯氏,心气磨损,锐气不当。但想想,能掌门户之主,又怎么会是表面的窝囊废?所以跟卢氏搅和到一起,与其他流派为敌的行为,就说得清了。 “小子,你别管我要做什么,你只需知道,我并不针对你。即便是现在,你也可以带着你的人随意离开。” 冯渐微笑吟吟道:“我的人可不止姓冯。” 听这意思,是打定跟牙氏做对了,牙天婃冷眼警告:“我的面子只给冯氏,其余者,进我地宫扰我族仙,必要付出代价!” 什么族仙,明明是一邪鬼,冯渐微心底冷哼。 牙蔚开始走动,靠近土坑。 冯渐微警惕地张臂挡住土坑边缘的闫禀玉,对牙天婃说:“你想讨的代价,就是在幻象里滥杀无辜吗?” “那也叫无辜?卢氏门君真正的意图,你也清楚,我不过自保,是他们咎由自取。”牙天婃丝毫不觉杀人有何不妥。 当初刘凤来用太极阵噬魂,也是因为卢行歧已经破坏祖地,而刘家改生道迫在眉睫。现在地宫鸡鬼还完好,牙天婃就想要人命,太猖獗了!七大门户之中,冯渐微最少接触的是牙氏和飞头族操氏,这些深藏一隅拥有神秘力量的家族,通常墨守成规,根本没有融入新世代的想法,也活得吞血啖肉。 “婆婆既然知道卢行歧与我同行,肯定也知晓刘家发生的事,他掘个坟而已,你牙氏又不墓葬,有什么好自保的?” 他顿了顿,睇着牙天婃的神色变化,似有试探:“还是说卢氏覆灭真与你牙氏有关,不然婆婆如此草木皆兵作甚?” 牙蔚蹲在土坑边,检查新生儿的情况,拍打臀部脚底,无啼哭。她面色凝重,不忍看还沉浸在诞女之喜的牙岚。 那边冯渐微连声质询,牙蔚抬眼看去,这人看着草包,实则狡猾。她喊声:“阿乜,他在拖延时间,别跟他啰嗦,戴冠郎的仙力变动了。” 牙天婃不再与冯渐微周旋言语,而是快拨琴弦,琴音铜铃声骤然加剧,继续催发鸡鬼咒力。 奏声急促纷扰,不单人听着头晕目胀,五毒虫和大公鸡也混乱无比,纷纷逃窜。 牙天婃是铁了心要把幻象困死,冯渐微既然决定学起阴卦,就不会放任卢行歧出事,更何况闫禀玉无辜。他跟活珠子道:“阿渺,你护好闫禀玉。” 冯渐微握石在手,觑着那柄承载祈神职责现今却充满罪恶的天琴,蠢蠢欲动。 “好!”活珠子重重点头,双臂环住闫禀玉,以身护卫,他瞪住牙蔚,以防她偷袭。 官邑接收到冯渐微的眼神,从牙天婃身后移步到侧,绷臂拔肩,气势浑然,再不见老态。一看平时就隐藏着实力。 牙蔚眺望洞穴之外,刚要喊什么,却见烈烈红光极速暗淡,她改口:“阿乜,他们要破幻象了!” 按理说闫禀玉一个普通人勘不破幻象,即便有那只高深莫测的鬼襄助,可牙天婃已经释放沉冥蛊,那种东西在极饿之时,被喂食过卢行歧的阴气,便会追踪噬尽魂灵。 牙天婃怎么都想不出,幻象怎么可能被破?此时奏的琴曲已至极限,要想再加强戴冠郎仙的咒力,唯有…… 她将视线定到牙岚身上,念请道:“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牙岚你听到了吗?牙女惧土,已无作用,快去恭请戴冠郎仙!” 牙岚刚生产完,又因埋于土下长期缺氧,没有分辨出女儿亲土还是惧土,只是出于本能的沉浸在喜悦中,现在听阿乜所言,知道自己孩子惧土失败。可是……让她亲自用女儿去增强族仙咒力,她做不到,即便这个孩子已无生还可能。 牙岚紧抱婴儿,痛苦地摇头。 “牙蔚,抱过牙女,去恭请戴冠郎仙!”牙天婃厉声命令。 牙蔚迫于当下,伸手狠心抢过窒息的婴孩,直接暴力扯断脐带。 就在这时,摇晃不止的缸坛霍然停下,缸身极速昏暗,并爆发出噼啪的细密裂声。那裂缝上,似乎正在往外渗透红色的液体。 “不好!”牙天婃扶紧轮椅,猛地站起身,珍贵的天琴从她腿间摔落,惊慌失态地喊,“牙蔚快!” 冯渐微不了解什么叫恭请戴冠郎仙,但凭牙天婃的紧张,他直觉一定要阻止牙蔚。他横身在降妖阵前,挥出扁石阻挡疾冲向鸡鬼缸坛的牙蔚,“别过来啊,我可是会打女人的。” 牙蔚迫不得已停下。 另一边,活珠子惊喜声:“三火姐你醒啦!” 而半空中,阴风劲厉,只听得一声气势浑厚的:“斩祟刃——出!” 身后一阵噼里啪啦乱响,鸡鬼缸坛完全碎裂,冲刷出一摊红色腥臭液体和碎骨。 这些碎烂的骨血仿佛携带腐蚀力量,使得降妖阵的黑线变淡,几乎消融。 卢行歧在半空运化阴力去加持阵势,整个洞厅一时间阴风狂袭。 这一切发生太快了,冯渐微还有点搞不清状况,又发觉缸坛都破了,牙天婃却无任何挫败迹象,而一旁的官邑急冲冲地擒掌袭打向他。他忙闪避,着急呼唤:“活珠子,拦住牙蔚!” “哦!”活珠子提身上去,横臂挡住想冲闯降妖阵的牙蔚。 活珠子年纪再小也是个成年男人,牙蔚被拦在外,离缸坛只有三米,被完完全全遮挡视线,根本没法动手。她见活珠子手中有利器,便想出个损招,举着婴儿直接砸向他手中石头! 人性本能,活珠子忙抱住扁石,避免婴孩被刺伤。 就这么一个善意的动作,却给了牙蔚机会,她一晃身,越过活珠子将婴孩扔投进血骨堆里! 哐当一下,砸得缸坛碎片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吸引,纷纷望向血骨位置——只见原本冲刷到地面的红色液体忽然倒流,包裹向婴孩身体,形成一个肉球一般的东西。肉球表面突然沸腾,滚出密密麻麻的血泡,很快融化成一摊血水。 新鲜的血水里,开始焕发红光,越来越盛大,迫停阴风,几乎吞噬掉整个地宫。 而在这烈烈红光中,有一物眼冒凶光,展翅高鸣,那鸣声震撼,使得洞穴石牙碎裂,地面河流截停。 牙天婃从轮椅下来,跪地双臂贴地,掌心向上恭请,用兴奋诡异的声音咒念:“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第61章 去死吧! 刚回到地宫,面对混乱的局势,闫禀玉还有些懵。 活珠子臂围着她,牙蔚在不远处清理一个新生婴孩,而那个充满血腥晦恶的土坑里,埋着腹部已经平整的牙岚。 卢行歧忽然施展斩祟刃,地宫里阴风流窜。鸡鬼缸坛好像破了,牙蔚抱起婴儿就往降妖阵冲,然后就是一片炸裂红光,牙天婃俯首拜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短瞬之间,一切发生得让闫禀玉措手不及,但也隐约从这几句咒请里察觉出端倪:务降天恩,带来生息,壮人崇拜黑土,亲土则生命延续,在土里分娩成功就能延续生命。而惧土是夭折,惧土失败的下场,刚刚就发生在眼前——戴冠郎乎,便是死祭向其供上力量。 红光里的物高达两米,腿爪跟成年人腰身这般粗,展翅如虹,身形巨大,冠如伞,喙似弯刃。闫禀玉在车马关见过,是巨身大公鸡,这应该就是鸡鬼的本相。 整理出思绪,闫禀玉仍不敢置信,黑土信仰不是这么个信仰法,只要去干净的医院生产,就无亲惧一说,婴孩都能存活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用生命的代价来执着这种做法? 红色液体里的肉球已化为血水,如果不是残留在土面的脐带,她就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而促成死祭的婴孩亲人,牙天婃依旧在拜请红光里高达两米的巨物,牙蔚同样在用崇敬兴奋的目光去仰望,只有牙岚眼珠浑沌面无生气地歪在黑土里。 牙蔚的脸漂亮精致,浴在红光里,添了靡靡幻色,相貌如此,可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闫禀玉起了哀念,在混乱的局势里喊出一声:“牙蔚!” 这一声喊回了冯渐微和活珠子,卢行歧也落身下来,一起背围成防守圈,警惕现身的鸡鬼。 牙蔚闻言转过眸光,冲闫禀玉淡笑,“怎么了闫禀玉?” 面对她的笑意,闫禀玉心情复杂,“为什么要让牙岚在土里生孩子?土里血垢滋生细菌,产后体虚,一不小心就会感染败血症。那婴儿……暂且不论,可她是你的亲姐姐啊,相处二十多年没有感情吗?” 牙蔚对闫禀玉带有指责的话不屑一顾,“你懂什么,我们牙氏本就崇敬黑土,我们的生命起源于务神降下的黑土,自然要在黑土里延续生命。” 鸡鬼的本相立在降妖阵中,被阵势压制,没有攻击状态,听到这里一直持石防备的活珠子不禁插嘴:“这位姐姐,你在城市上过班,接受过高等教育,为什么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生孩子肯定要在无菌空间操作啊!” 一边盯防官邑的冯渐微也猛点头。 牙蔚没有搭理活珠子,闫禀玉一直在看着她,目光中有她看不透的悲悯。都这个时候了,悲悯是在为谁?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闫禀玉,你还记得吗?工作上我对你多有照顾,还经常付你高价的替班费,但是现在,你却联合别人偷闯我家地宫,扰我族仙清净。枉我还想着给你介绍个有钱亲事,住大房子,有仆人伺候,是个名副其实的民国少爷。这个婚事我还真挺满意,到现在还想着给你牵线……” 闫禀玉记得牙蔚剪了自己头发,现在也终于明白,她要拿自己来配冥婚。到这时,那些对于牙蔚的复杂情绪就都没有了,她就是如此的人,不过人面万相,窥不得一二分。 “怕了吗?要向我求饶吗?”牙蔚笑着,恶趣地盯着闫禀玉,背倒着移步,退向洞厅外围,“做人,不能忘本,这是我牙氏的家规,所以我们供奉戴冠郎仙,每一代的传承,都在向黑土,向戴冠郎仙,证明我们的忠诚。不像你,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俗人。” 牙蔚一番说法,让面对鬼怪不惧的冯渐微都感到恶寒,幸好刘凤来醒目,没有娶牙氏女,要不按照她们族氏风俗,娶了埋土里生,那刘家的生道就更艰难了。这些隐秘家族之所以在八大流派中被边缘化,他至今才明白,是有其缘由。牙蔚的怨愤起由,也是牙氏一族巡古的选择,不与时俱进,仍在饮血啖肉,逐渐被流派内部淡出,也是必然走向。 现在,他们这些人人鬼鬼中,流派中者占了一半,可算撞枪口上了。冯渐微瞥一眼那只浑身冒着烈焰红光的鸡鬼,心想,难搞,真难搞。 “我怕什么?怕鬼吗?”闫禀玉说话了,带着笑,“我跟鬼一起进地宫,还能怕这个?牙蔚,我们同事半年,你也应该清楚,我不愿意的事,谁也强迫不了我。” 即便是与卢行歧结契约一事,她认清现实之后,仍在寻找转圜。 卢行歧在维系降妖阵,压制住鸡鬼,闻声看了眼闫禀玉。 牙蔚站定在洞厅拐口,望着闫禀玉,有些好奇,她该清楚的“闫禀玉”是什么样的。 浑身的符贴着难受,闫禀玉一张一张撕下来放手心,漫不经心道:“你之前提及牙岚生产,说你们家生女儿要回来待产,家里的东西都要看着,家里的东西就是鸡鬼吧?看着有什么作用,就等着吃这一口? ” 说着,她抬眼,撞见牙蔚乐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冷意,那冷中不乏另类的认同。 牙岚昏昏沉沉,也听到了,忽然发疯地大叫:“我的孩子,孩子呢,什么惧土,她明明还温暖软和,怎么会惧土?!啊?” 牙天婃俯首恭请出鸡鬼后,就坐到轮椅中,见自己女儿露出疯态,想快点解决掉这些入侵者,“牙蔚!动手!” 冯渐微和活珠子握住唯一的武器,立即警惕起来。 牙蔚不为所动,像是在等,等什么,她内心也模糊。 闫禀玉揭完了所有符纸,攥在掌中,继续道:“黑土神圣,代表传承,尊贵的女儿血脉就该从土里降生,既然尊贵,为何会有惧土的现象?牙蔚,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亲土惧土,只是牙氏用来麻痹后族思想的一种说法?鸡鬼那种邪元,存千年百年,食五毒喜心肝,牙氏先人无不献祭,但人活几十年才寿尽,这之中漫长岁月,心肝从哪来?” 她在牙蔚颤抖的目光中,放轻语气:“从这坑黑土沉积的血垢中来,从那些惧土失败的婴孩中来,从牙氏每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中来……” “啊——!好脏,好脏啊!”牙岚不停地疯叫。 牙天婃厉声催促:“牙蔚!你还在犹豫什么?” “牙氏前身做为土司,要爱戴土民,鸡鬼一身邪力,供牙氏驱使,那牙氏供奉的代价,只能出自其身,所以就有了那句咒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神性的咒请,被闫禀玉用轻佻的语气念出,她说:“牙蔚,祂不是牙氏的族仙,祂是你们母氏的诅咒,烙印进女儿的血脉,禁锢住你们的一生。” 牙蔚听完了,胸口缓缓沉了下去,像松了口气,她冲闫禀玉莫名一笑,随后高举手:“官安动手!” 一声令下,官安带着二十余人携刀带棒地冲进地宫。 冯渐微当即释出身上所剩的十余只敕令纸人,提醒:“阿渺小心刀!” 和活珠子一同挡了上去! 与此同时,牙天婃再次奏音驱役鸡鬼。 在声声催促中,降妖阵里鸡鬼仰颈高鸣,震得整个地宫嗡嗡作响,洞壁上一些不稳的赘石纷纷抖落。那巨大的双翅展开,拍击向困缚住祂的阴气黑线,线上所贴驱邪符箓被扑下不少,整个降妖阵阵势动荡。 夜半尸语 第81节 卢行歧在阵外施法,压住阵势。 人对人,鸡鬼对阴鬼。 短暂不分上下。 闫禀玉安全在后方,忽见牙蔚急步靠近,她就近捡起两块石头,瞄准牙蔚。 牙蔚也看到她的动作,不甚在意地掠过,仿佛她的攻击力不值一提, 闫禀玉看着牙蔚到土坑边,用披风把牙岚给围起来,扶她离开,出了洞厅。 闫禀玉没有偷袭,扔掉石头后,从木盒放出弄璋握珠,“你们去帮那两位哥哥,要保护自身安全。” “好。” “好。” 弄璋握珠应声,随即飞身上去加入战况。 刀枪棍棒的,闫禀玉很有自知之明,不去添乱,便到后面协助卢行歧。 对方有刀,冯渐微和活珠子主防守,敕令纸人能分散敌人注意力。 在被一刀削过肩侧时,冯渐微偏身握住来者手腕,用力内折其腕骨,趁手劲松后夺走刀,再一脚踢其膝盖! 来者跪地之时,一招釜底抽薪,用另只手抡棍砸向冯渐微下盘,地上乱石使冯渐微退避不及,附近敕令纸人见状蜂拥而上贴住棍子,卸了力道。他趁势再飞一脚,踹得那偷袭者人仰马翻。 活珠子这边被两人夹攻,一左一右两根棍棒砸向他胸口,他半转身用臂膀挡下,同时双拳朝上抡,给两人捶了个鼻青甩血。 冯渐微刚劈掉敌人一砍,回头看见活珠子利落出的双拳,倍感欣慰。果然是从小在冯氏那些调皮鬼里混出铁拳的孩子,魄力相当威风。 “阿渺!”冯渐微将夺下的刀扔过去,活珠子稳稳接住。 “背后!”有人偷袭活珠子,冯渐微提醒过一声,回身对上官安的刀。 话音未落,耳后破风声至,活珠子弯身晃腰,就见一根棍棒刷过脸前,正握腕卸棍,不料对手又出一刀,直冲他脖颈来! 腰晃半空,躲不快,活珠子只能抬腕用对手的棍去撞刀,不过四两拨不动斤数,他也清楚这刀要下去的。抬腕撞刀后,他等着力继续下砍,可半空突然落下两只纸人,贴住刀背挡力,帮他避开了。 “谢谢你们。”活珠子跟弄璋握珠道谢,之后继续对敌。 降妖阵里,符箓被鸡鬼上跳下窜的动静震掉许多,立阵的黑线接连变淡,这是阵势不稳的迹象。 鸡鬼还在不停地冲阵,卢行歧掌诀中的阴气源源不断补给,但还是立不稳阵。 “闫禀玉。” 他一喊,闫禀玉立即上前,“要帮忙吗?” 卢行歧点头,“冯渐微贴的符令已不成五行困结,需你去补上,按照之前的方位。” 恰好闫禀玉手中有符,说:“我知道了。” 卢行歧再提醒:“鸡鬼受困于阵,有破出之势,谨记不要过于接近。能屏息就屏息,别吸入过多五毒毒气。” 闫禀玉颔首,果断上前去。 符落了,黑线上痕迹仍在,只需补齐即可。闫禀玉屏住呼吸,绕阵贴符,力求快稳。 冯渐微他们不知道能挡多久,一旦被敌人突破到后方,卢行歧和阵势无保障,届时他们只有被擒的份。 只是越近阵,鸡鬼身上的五毒毒气越重,她只能屏息再屏息,速度加快。 鸡鬼也不傻,知道符令结齐,更难破阵,于是蓄势猛发,扇翅如起飓风,拼尽全力去撞阵,一刻不停! 闫禀玉为了护住符纸,紧紧揣怀里,被疾风震背,摔得她四脚趴地! 降妖阵被鸡鬼撞得,黑线摇晃呼呼生响,闫禀玉爬起来时,看到头顶东南方有根线被撞到快断了。鸡鬼应该也发现了,有计划地、头猛往那甩砸! 闫禀玉急喊:“卢——” “嘣~~” 线断了。 眼见得逞,鸡鬼更是起劲,浑身携力撞过来! 卢行歧也察觉到鸡鬼异常,早掠飞过来,凌空踩线,左右手急拽线头,在鸡鬼身到时,骤然合拉! 秉着最后极致的力冲破,鸡鬼撞到连结成的黑线,被拦了回去,但那股力量仍使得降妖阵的阵势猛烈动荡。 闫禀玉全程目睹,吁出一口后怕的气。 从发现线断,到合上,仅仅三秒钟,太惊险了! 卢行歧在半空纵观阵势,法阵维系太久,持续不断地输出阴力,迟早有竭尽之时。他在幻象受伤,支撑不了太久,降妖阵也如此,必须尽快解决掉鸡鬼威胁。 一计不成,被阵压制,鸡鬼几近癫狂,脚爪扽地,嘶喉咆哮。 地宫地板震动,碎石频落。 闫禀玉抱头贴上最后两张符,终于完成了。 “闫禀玉。” 卢行歧又喊,她抬头。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行吗?”他问,十分郑重。 这样的卢行歧让闫禀玉觉得,这不是一件易事。 “你要我做什么?” “鸡鬼在幻象千方百计引你对视,或许不依靠戴冠郎,祂的本相只能完成这种下咒方式。我需要你刺祂双目,破祂咒法。” 闫禀玉听了,没有立即表态,她看向疯狂撞击的鸡鬼,又转头望冯渐微那边的僵持现场,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深呼吸,很快决定,“好。” 卢行歧随即伸臂下来,看着她说:“五毒惧你,你比常人更耐毒气,现在局势只能让你去做这件事。” 他真稀奇,怎么还会解释?闫禀玉没想太多,轻声:“嗯。” “我送你一把力,之后只能靠你自己。”他徒手捞住她腰,揽起她身体。 闫禀玉在卢行歧冰凉的怀抱里,看着他寡淡的侧脸,突然问:“如果我发生意外,你会弃阵保我吗?” 他不回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想想,如果换位思考,她也不定能选择。 官邑察觉到卢行歧的动作,猜测他们要开始对付族仙,便从牙天婃身边离开,几步扑身要去拖住闫禀玉。不料从侧方飞过一块锹一样的长石,将他打落在地。 不远处冯渐微呸一声,得意洋洋的嘴脸,“老东西身子骨不好,就乖乖待在家养老,还想干些年轻人的体力活,省点力吧!” 官邑倒在地上,恨得牙痒痒。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已到阵势上方,问她:“准备好了吗?” 要刺鸡鬼眼目,就得近身,祂那么高,需稳立在祂背部,才有机会抱颈,才能把刀刺进祂眼睛。闫禀玉计划好,说:“送我到鸡鬼背上。” “嗯。”卢行歧环臂向前,用力一掷。 闫禀玉飞身进降妖阵,她早张手觑准,卢行歧的力也恰好,够她扑到鸡鬼背上。不过鸡鬼处在暴动,她没落定好,滑了两步,手只抱住脖颈下方。 好在鸡鬼双翅处在张开状态,闫禀玉脚踩翅沿借力,往上溜了一步。接下来就是手臂稳抓,脚继续上踩,至少人要立起来,才能够到鸡眼。 可事不尽如人意,鸡鬼因为背上的异物更是暴怒,跳蹬甩翅晃颈,就是不给闫禀玉立身的机会。她只能先按住动作,脚撑翅沿,以稳为主。 鸡鬼再暴动,总有间隙的时候,闫禀玉现在离鸡眼不过半身,她不信,以她攀登的技术和巧力,过不去这半身。 等了会,鸡鬼消停了,低冠不知看什么。闫禀玉看准时机,只待纵身跃上…… “不可!” 卢行歧一声,阻止她的动作。 闫禀玉也警觉,侧眸看去,就见鸡鬼头一直低着,眼珠子四转,明显在藏着坏。 祂在迷惑闫禀玉,只等她跃上身,立即低头将她甩出去。 真是狡猾!闫禀玉也来气了,胜负欲发作,开始转换策略。既然鸡鬼生出人智,诡计多端,那她不若出其不意。 鸡鬼等了片刻,见背上异物不动,颈部慢慢伸直。 就是现在,闫禀玉沉息,觑准,脚踩身跃,臂膀上抱;手抓稳,双脚连蹬立起,稳站于鸡鬼背上! 卢行歧控制阵势,也在关注闫禀玉,自然也看到她极漂亮利落的连身动作,好聪明的反其道而行! 鸡鬼后知后觉中计,更加大力摇摆身体。 闫禀玉抱稳身,摸刀弹刃,口衔住刀柄。在鸡鬼再一个摆翅甩颈,她双臂松力,顺势滑身到喉管下,提腿侧夹紧鸡脖,稳住此时的身位——此时鸡眼离她不过举臂的距离。 预感到不妙,牙天婃奏声已经不稳。 鸡鬼也如此,但祂不敢弯颈去压闫禀玉,因为这样会更方便她动手,只能徒劳撞击身体。 闫禀玉落刀在手,从进入降妖阵的惊险,到被激发胜欲,现在只剩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血腥的兴奋——这种装裹私欲,只会躲在阴暗处窥探人心,利用人心脆弱来攻击,卑鄙龌龊无耻不堪的邪物,就该消失! 闫禀玉握刀举臂,对准鸡鬼眼目狠刺进去: “去死吧!” 第62章 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刀刺进鸡鬼眼睛后,祂立即不动了,身形静立,真有种呆若木鸡的意思。 伤口下缓缓流出红色的液体,五毒毒气更重,闫禀玉一直在特意屏息,只是现在距离过近,液体即将流到她身体。目的达成,她没有犹豫,拔刀跳地,朝阵外跑。 奇怪的是,刀拔出之后,鸡鬼的眼周立即出现裂痕,紧接着扩散至全身,迸发出一团红雾。那红雾就是毒气过浓而致,极速弥漫地朝闫禀玉追来。 “快跑!”卢行歧在阵外喊,手迅速探下。 三米距离,闫禀玉两步起跳,抱住卢行歧伸下的手臂。他立即转探为抱,把她带出了降妖阵。 出来后,闫禀玉回身看,红雾已经充斥满阵内,不过困于阵势,无法外泄。此时鸡鬼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这毒气多浓,可想而知,好惊险啊! 地宫内乱石堆积,一片混乱。牙天婃的奏音不知何时停下,打斗也停止了,官安等人退到牙蔚和牙天婃身后,几乎个个身上都挂了彩。 冯渐微和活珠子回到后方,也同样鼻青脸肿,衣衫破裂。敕令纸人和双生敕令飞伴在两侧。 进阵后闫禀玉多多少少吸入毒气,她走了几步,眼发花,眨了好几下眼睛,视线才清晰。她走到活珠子身侧,和他们一同面对牙氏。 降妖阵已经稳定,卢行歧不再控阵,到前来与他们一起。 牙天婃坐在轮椅里,挥了下手,官邑推动她面向卢行歧。从来只在传闻中的卢氏,她今天终于见到了,高身玉容,世家门户培养出来的继任者,果真气度不凡。 夜半尸语 第82节 “卢氏门君,”牙天婃欠了欠身,“说吧,你到我守烛寨,到底是为了什么?” 牙天婃变得客气许多,与之前的盛气癫狂判若两人。冯渐微想,或许是因为鸡鬼被控制,她们技不如人的权宜之策。 但这问话,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因为从他们进入守烛寨开始,牙氏一直在防备,甚至设圈套。牙天婃明明知道什么,也处在下风,却还在那防守试探。 闫禀玉与冯渐微想到一处了,好奇卢行歧会怎么应对,看着他。 卢行歧虽然阴寿百余年,但人寿不过二十有六,也回应地拱了拱手,开口和声却带刺:“牙氏家主,你既知我到守烛寨是有目的,也准备充分地在幻象里释出噬魂灵的蛊虫,直取我阴魂。现在又如此问,是何意思?” 冯渐微闻言挑眉,卢氏果然傲气,纤毫不让,一句利落铿锵的反问,将试探狠狠扔了回去。 牙天婃一时语塞,面上五毒刺青更显沉冷。 牙蔚接过话,平平常常解释:“门君,阿乜如此,只是我族地宫一直是禁地,我牙氏有守卫之责,所以才有此防备。” 意思就是尔等先行不义,我等师出有名,卢行歧笑了笑,说道:“若真只是防备,为何在我们离开刘家后,就迫不及待在七十二泾下咒驱五毒?” 牙蔚不知此事,转头看牙天婃。 牙天婃没有给她回应,摸着胸前鸡头骨链沉心静气,再开口:“我偷袭你们,只是我与刘望犹有交情,你们挖人祖坟扰魂安宁的行为,实在欠妥。” 卢行歧不觉他当时行为有什么,面无波澜地反问:“难道不是你觉得下一个会轮到牙氏,才先下手为强吗?” “我牙氏做过什么,需要下手为强?门君话可别乱说。”牙天婃握紧骨链,愤声道。 冯渐微不禁插嘴:“对啊,牙氏无墓可掘,谈不上防患于未然,到底是在害怕什么,谁知道呢?” “冯渐微你——”牙天婃气得拍打椅子扶手。 反正遮羞布扯开了,冯渐微也不管得不得罪,现在鸡鬼被控制住,他还怂什么?何况还有小时候被鸡头骨下咒的仇。 牙蔚也愤言:“冯渐微,我们同属七大流派,所以阿乜对你礼待有加,不计较你私入我牙氏地宫之事。现在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想将牙氏与冯氏的路走绝吗?” 冯渐微呵呵冷笑,扯出自己身上被刀划开的衣裳,“我们两家的路,不在刚才被你们用刀砍断了吗?应该是我要问,你牙氏先下的死手,行事如此狠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你!”牙蔚在守烛寨是大小姐,出外也没人会对她大小声,因为长得好看,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优待。她就没受过这种气,嚷嚷驱使官安,上去再打! 冯渐微也是当大少爷长大的,从不委屈自己,就要拿刀开干。 家主如何,活珠子就如何。 闫禀玉也捡起地上的长棍,横在身前,时刻准备着。 卢行歧是气定神闲,手指绕着一道阴气,牵连着降妖阵,似有若无的威胁。 眼见场面又乱了,牙天婃看卢行歧那神态,心知他要耗在这里了。也是,等待百余年破世,耐心自然了得,可是族仙本体受损,不能等。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牙天婃望了望阵内的鸡鬼,终于妥协,“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为当年卢氏灭门一事而来。” 这句话,将一触即发的气氛给摁了下去。 牙蔚回到牙天婃身边,脸上再不见跋扈。 官安也跟着退下。 冯渐微和活珠子收起武器。 闫禀玉眼瞥卢行歧,看到他轻扬了嘴角,愉悦的表情。他总是这样,谁都不信任,非得把人逼出他想要听的话。 “牙氏家主可知我卢氏绝学?”卢行歧却问起其他。 牙天婃说:“起阴卦。” 卢行歧轻点头,语调飞扬,“以阴魂起卦,上窃天机,中窥曲径,下隐世道。生息可谎,死魂吐真……” 他倏尔沉声:“撒谎,对卢氏行不通。” 牙天婃神色一僵,因面覆刺青,几乎没人察觉她的异样,“你这是怀疑我?百余年前的事,我如何能参加?你今天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扣实在我身上吗?” 卢行歧轻笑,“卢氏灭门,真相如何未知,何来罪名一说?” “我只是觉得,你破世之后,从钦州府刘家下手,行事疾暴不留余地,是以猜测,你认为卢氏一脉之死有冤屈。”牙天婃感到口干舌燥。 卢行歧没有纠缠这个敏感的话题,转口:“不提百年,就谈二十九年前,刘望犹死时,你在刘家的所见所闻。” 玉面长眼,明明是泛若桃花的相,却神有威慑,迫得人不敢直视。他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牙天婃脑中纷乱,心跳也猛了,她深呼吸缓口气,如常说道:“我不记得多少年前,但刘望犹死时,我确实在刘家做客。那三天只是被平常招待,并不知晓刘家内部之事,参加葬礼也是和其他几家一起,并无特别,你说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 “我既知你当时身在刘家,会信你不知刘家内部之事?”卢行歧说着,勾指收紧降妖阵。 鸡鬼咒法被破,本相堪危,再受阵势挤压,恐会破碎。 牙天婃见此,手紧撰成拳,阴毒的目光射向卢行歧,“生息可谎,死魂吐真,门君莫不是要取了我性命,再摄我魂息起卦,才愿意相信我所言非虚吗?” “何况……”牙天婃冷笑,“门君以为,区区一个降妖阵就能困死我族仙?族仙数百年仙力,你以为凭你百年修成,能敌过祂?” 这是谈崩了,卢行歧笑面阴森,“那牙氏家主且看看我百年阴力,比你族仙所如何。” 他扬手驱阴气从阵中抬起一片锋利的缸坛碎片,尖刃一端直指鸡鬼胸腹。随后双手合握捏诀,口中请念:“天地玄宗,金光符命,鬼妖胆衰,精怪灭形1……” 族仙终日匿于缸坛,那缸浸淫邪气,与其同出一元。牙蔚也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忙阻止:“等等!我知道,我来说!” 咒语完,斩祟刃未出,卢行歧暂停等待,看牙蔚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 牙天婃沉默着,脸色比五毒刺青还铁青,看向牙蔚。 冯渐微和闫禀玉都在等,牙蔚到底知道些什么。 众人目光聚到牙蔚身上,牙蔚艰难地吞喉咙。其实她也不知,但察觉到阿乜的异样,清楚阿乜有隐瞒。她说知道,也只是想解局救族仙。 情况紧急,唯有一招祸水东引起效最快,先将人引开,查线索需要时间,届时她们也已经做好更全准备。至于引给谁,需要考量。 其实牙蔚不喜欢黄家,黄四旧带来消息,说这两日来下定商量订婚,明知牙岚要生了,还要把事凑一起办,明显不重视牙氏。至于黄家为什么要选卢行歧抵达守烛寨的时间匆匆忙忙到来,她有理由怀疑,黄家对待卢氏,也有其内情。 牙蔚看眼冯渐微,心底有了主意,“我知道卢氏覆灭与谁有关。” 牙蔚信誓旦旦,牙天婃紧张起来。 卢行歧凝起眼神。 闫禀玉仔细听。 “是冯氏!”牙蔚指向冯渐微。 冯渐微脑门大大的问号,“我家?” 牙天婃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闫禀玉和活珠子也很是疑惑。 牙蔚:“我曾在无意中听到,你说你阿公临死之前批命,称卢氏一门含冤。” 之前夜间与活珠子谈话,忽而落雨,冲走辣椒粉,肯定是那时‘无意’听到。拿他的话来冤枉他家,冯渐微气不打一处来,“那又如何?冯氏本就以探相问卦之术闻名,为卢氏批个命怎么了?” 牙蔚笑了笑,说:“七大流派曾拿卢府旧物入阴司招魂,此次活动的发起人就是你阿公冯流远。你冯氏若没有鬼,又怎会在百年后做这么一件多余的事?而你加入卢氏阵地又是因什么?赎罪吗?还是深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好大一盆脏水,好一招挑拨离间,冯渐微百口莫辩,他也确实不知是阿公主持的招魂仪式。 牙蔚所言,有理有据,活珠子和闫禀玉也都惊愕地看向冯渐微。 “我、我……”面对凝视,冯渐微哑然,用真诚的目光求助卢行歧。 卢行歧并未看他,而是对着牙天婃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后剑指并出:“斩祟刃——出!” 降妖阵中,碎片插进鸡鬼胸腹,鸡鬼的相如瓷片一般碎做满地,连被阵势困住的毒气红雾也瞬间消散。 卢行歧此举,无疑信了他,冯渐微胸口充满被信任的感动。 鸡鬼相碎神殒,牙天婃大受打击,气得僵硬在轮椅里,手脚抽搐。 官邑按住牙天婃的同时,跟官安交换眼神。官安悄悄出了地宫。 族仙,真的死了……牙蔚愕然,不敢置信,泪无声落脸,“我都说了!全都说了!你卢氏、不讲、不讲道义!!” 卢行歧朝降妖阵挥出一张隐昼符,神色冷戾,“道义是给人用的,你牙氏用生祭供邪元,不配为人!” 族仙不在了,牙氏众人方寸大乱,官邑出声维持秩序,大喊:“撤退!撤退!” 一群人拥着牙天婃和牙蔚退出洞厅。 冯渐微觉得牙氏众人反应过度,因为他们不像鸡鬼,要将人赶尽杀绝。 远方传来震动,活珠子感受到了,竖起耳目。听了会,手猛然抓住冯渐微。 “阿渺怎么了?” 活珠子慢声:“有声音,很重,巨大,带震动,嗡嗡地移动,似乎在……地宫入口……是……” “是什么?”根据活珠子的叙述,冯渐微思考,移动的大东西,在地宫入口,做什么? “封出口!” “是巨大的石门!” 冯渐微惊呼:“牙氏要封地宫入口!” 封了地宫出口,那人在里面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吗?闫禀玉也吓到了,“那怎么办?” 鸡鬼一灭,降妖阵自动消失,卢行歧进入去捡附了鸡鬼阴息的隐昼符,以备起阴卦之用。 冯渐微带活珠子边跑边说:“我和阿渺先去阻止封门,你们也赶快过来!” “好!”闫禀玉点头。 两人疾往外冲,背影很快不见。 闫禀玉负责收敕令纸人,安顿好弄璋握珠,跟卢行歧说:“我们快走,地宫要被封了。” “嗯。”卢行歧走过来。 闫禀玉着急在前,还没出最后洞厅,只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脚下大地也在晃动。 “不好!” 话音刚落,连锁反应一般,地宫里传出连续砸响,轰隆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把人震聋。 闫禀玉连连后退,穹顶的石牙被门口落石的动静给牵连,不停地坠落,断掉去路。她被迫回到空旷些的最后洞厅,就连地下河流水,也被震得水流打转,拍击在洞壁上。 砸落的震响持续了几分钟,闫禀玉听着,心越来越寒。不知道冯渐微和活珠子怎么样了,第二洞厅的石牙林一旦坍塌,身在其中无生还可能,如果他们追到外面,那还好点,即便出不去,也能在地宫寻得裹身一隅。 震响停后,闫禀玉转身,心情担忧,语气虚弱,“卢行歧,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卢行歧站在鸡鬼缸坛碎片前方,面无表情,低着眼,不作声。 现在是出口被堵了,他们不知道要被困多久,他怎么这么平静?闫禀玉疑声,“卢行……” 卢行歧眉间忽然狠狠一皱,然后身体直直往下倒,重重跪膝在地。发辫垂到胸前,那枚闪耀的古金币,轻轻地一点点坠弯他的腰骨。 夜半尸语 第83节 “卢行歧!”闫禀玉急走几步,看到他身背覆满密密一层黑色飞虫。 是在幻象里出现过的啃噬魂体的虫子!不是在幻象就飞散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阴气急速流失,他的背越来越低,十分痛苦,脆弱。 地面堆着乱石,拖累脚步,闫禀玉赶过去需要时间,“你再等等……” 流水哗然,拍击洞壁,闫禀玉不经意间扫见洞壁石缝里有影子晃过。 担忧又是牙氏的偷袭,闫禀玉权衡之下,捡起棍子手电,转步靠近洞壁。 手电光线扫进石缝,闫禀玉意外对视上一道目光,是祖林成。她藏身在里面,意味未明地冲她一笑,随后转身消失在石缝中。 手电的光线直入石缝,照出里头宽阔的洞穴,里面有风,呼呼的声,对窜出来。 闫禀玉想起偿命灯灯盏两边风晃燃烧的黑迹,能形成对流空气,就有进出风口。地下河流水冲进石缝,最终汇向哪里?祖林成是妖,有形,她未从前面牙天婃卧室进入地宫,只能是从石缝中来,石缝又外延至何处?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碰撞,最终落成一个大胆的决定。 闫禀玉回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卢行歧。 无论是钦州还是龙州,她都经历过性命威胁,未来不知,但也能猜测,不会太平和安全。冯渐微有家族势力,即便隐瞒刘家,闯牙氏地宫,都被特殊尊待。而她,完全的白丁,无术数加身,又被契约绑定,只靠一身皮肉,是真的会死的。 闫禀玉脚步开始倒退,远离卢行歧。 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图,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她,缓缓伸出手。 以卢行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心性,即便此时,他也不可能会解除契约。 她一直被社会规则规训,没有过灭人性的念头,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他如此厉害,又有神秘宝器,再修炼百年也可再次破世,还能继续报仇。届时她已经寿尽,也算善终了。 这样想着,闫禀玉转身蹚过溪流,向石缝走去。 第63章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闫禀玉脚下一紧,走不动,发现脚腕被一道阴气绊住了。她踢踩了下,没踢开。 阴气紧紧缠绕,拖着闫禀玉向后,其实没多大的力气,不过她想想还是回头。 被阴气牵着,闫禀玉来到卢行歧面前,他低首跪着,艰难地抬起脸看她。 他的手慢慢地伸出,只够拽住她膝上裤腿,有气无力地说:“闫禀玉,别走……” “地宫被封堵,震落那么多石头,冯渐微他们生死未知。我要活命的,当然得走。”闫禀玉淡淡的语气。 他依旧不松手,“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威胁,还是说她日后会受良心谴责?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你说去刘家后山的那晚,我问过你,有无逗留在留园,你明确说没有。但是你临走前交代,已经安顿好韩伯,为什么他的房门还会轻易被风撞开?在与敕令纸人周旋之时,我在竹林里看到长衫一角,我起疑,也不傻,韩伯的安危成为引我出禁制的条件,再到被敕令纸人围攻,刘家的监视露出漏洞,你再无后顾之忧去后山。”闫禀玉低着眼,掩盖下自己的情绪,“基于契约关系,我尽我所能,也未拖累过你,为什么,在钦州那么利用我?” 卢行歧渐渐松了手,说:“因为、我没有助力,利用你……迫不得已。” “假设再有如此迫不得已的情况呢?”她问。 他落下手去,不言语。 卢氏从不诳语,所以沉默已是回答。 随着阴气流失,他的身影越淡,如果此时有一阵风,闫禀玉丝毫不怀疑,他会随风散往天地。 “我猜对了,卢行歧,起阴卦会让你自身阴力损耗,所以你的魂体会淡化,控制不住阴气,从而导致所处环境寒冷。” 闫禀玉太聪明了,卢行歧也知迟早瞒不过。是的,每起一次阴卦,他的阴力就会衰弱,而召唤拘魂幡更甚。应对刘家,鸡鬼闻风,暗处不知还有多少势力在盯着他,他需要更多的助力,与其防备,不如尽取其用,所以决定接纳冯渐微。即便心机未明,制衡便是,反正人心瞬息万变,信任与否,有何区别? 只是这些想法和决定,在今天如回射的箭,正精准命中他。 脚腕的阴线已经淡到,闫禀玉轻轻一晃,线就断了。 卢行歧察觉到她的动作,探身过去拖住她裤腿,“你会后悔的,别走……” 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卢氏门君,何时有过跪趴着求人的时候?闫禀玉撇过脸,谈条件,“我可以不走,替你赶走飞虫,你答应我解除契约,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卢行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撰紧那点布料,“不、解除。” 那就等死吧,闫禀玉果决转身。他不单魂体变淡,连体重也轻飘,她带着他的阻拦向前,真的很轻易。 “禀玉,别走!” 闫禀玉猛地踢开他的手,回身吼:“我到底要后悔什么?‘你以为善良正直就有饭吃‘,不正是你说给我听的吗?” 她那一脚其实没多大力,但卢行歧仍被她踢倒,侧倒在地面,压飞了几只虫子。 能见阴可噬魂的蛊虫,爬满了背,让卢行歧神游天外地想起闫禀玉被敕令纸人咬噬的情景。他紧拧的眉目忽而舒展开,心底翻涌出一些灼烫的情绪,他用力地抬起视线,看到她冷漠中微带愕然的神情,竟然笑了。 “闫禀玉,你发起狠来,更好看。” 明明是夸奖的话,闫禀玉却被吓到,连退几步,眼眶热得,几乎要掉下泪。她转过头去,狠狠揉了两把眼睛,踢开脚边不知道哪来的红绳,慌张跑了。 蹚溪过石缝,闫禀玉进入到里面宽阔的洞穴,她感受到风,顺着风向往前。或许她身上沾了卢行歧的阴气,有两只飞虫跟随在她身侧,被她一声“滚”吓走了。 闫禀玉离开洞穴,进入另一道窄缝。 在她离开不久,洞穴里出现个身影。 “能控蛊虫,有趣。” 那身影转步,从石缝进入地宫洞厅。 “哇塞,你这鬼,怎么变得这般狼狈?” 说话的人正是祖林成,卢行歧被蛊虫覆身,虚弱得她动动手指就能报撞柱之仇。 卢行歧也看到她了,撑手坐起身,收起狼狈,端起傲然的姿态。 “不舒服就躺着呗,干嘛这么见外,还特地起身迎接。”祖林成笑着走近,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卢行歧没力气废话,眼神盯着她,防备戒备。 “你别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我只是路过,或者说,我们目的相同。我查到配阴魂真正的幕后人,只想毁坏天琴,让老巫婆不能再拉冥配,没想到你一劳永逸,把鸡鬼也给处理了,我还得感谢你呢。”祖林成走到就近的落石,跨腿坐下。 她一身壮服长黑衣,两腿别开,手搁膝上,坐姿十分不羁。 卢行歧依旧无话,祖林成笑吟吟地倾身,“这样吧,我善心大发,帮你把蛊虫弄掉,救你一救,然后你隐昼,我带你出地宫。” “我不信任你。” 可算开了尊口,祖林成也不恼,伸出一柄长器,沉木色,质油亮,形如收伞。她用长器末端戳了下卢行歧手臂,“那好,老坐地上也不是个事,多损气度形象。来,抓住,我拉你一把,起来吧。” 祖林成也不是诚心帮忙,用手中长器又戳了戳卢行歧,被他恼怒地一把抓住。 那长器忽而绽放荧光,器身透如润玉,与此前的沉木色大相径庭。 卢行歧认出这是什么,眼神有异。 “喂!放手,要抢我拐杖吗?”祖林成扯回长器,嘟囔着,“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还敢给我上手。” “你到底、是谁?”卢行歧终于拿正眼看她。 祖林成笑道:“明知故问,我不就一妖吗?” 卢行歧缓慢地匀气,说:“这不是拐杖,是由蓬山石制成的伞。” “眼光不错,这柄长器确实有个别名,叫蓬山伞,不过在我这里就是拐杖,撑我这数百年老身。”祖林成一张脸年轻,说话动不动老气横秋。 卢行歧:“能拥有失传古器,不会是普通的妖。” 祖林成闻言歪了歪头,做出个十分有趣的表情,“彼此彼此,你也非普通的存在。” 卢行歧看着她,等待话里有话。 祖林成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道:“你这鬼,修了百余年才成气候,还拿了别人家的法宝,怎么就这般不珍惜魂体?” “你知道什么?”卢行歧眼神一厉,虚弱之象尽无。 上次在地宫大打出手,祖林成呸卢行歧破船还有三两钉,现在看这狠戾样,让她觉得这鬼在阴气丧失的情况下,还能跳起来跟她打上几个回合。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怕甚! 祖林成站起来,在头顶撑开伞,蓬山石坚硬,石皮亦刀枪不入。一撑开,伞下位置漆黑无光,隐没身形,如蔽暗夜。 “世人皆知,蓬山石出自不周山,但石柱撑天,可不止一隅,与蓬山同出一系之石还有无数,鬼门关口的踏阶石便是其一。车马关那晚,我看不透你,但在地宫你以鬼身施法阵,大约能猜出,是什么宝物能让你阴阳双修……”祖林成说着,蓬山伞一侧,遮到卢行歧身上,果然,伞身荧光闪烁。 “喂!”她共撑伞,在卢行歧面前蹲下,饶有兴趣,“你同行中人有身怀阴阳土者,想必是守鬼门关一族,那人知晓他族中宝物阴阳玦,落在你身上了吗?” 蓬山伞下,卢行歧身形隐没,惟有森森鬼气冒出。 “还有摸我胸的女生,我还以为她是个普通人,没想到有控蛊的能力,你们这个团伙,确实有意思。”既然提到她了,祖林成还有好奇,“那女生是叫闫禀玉吧,她都决定丢下你,你干嘛自降身价去求她别走?” 卢行歧自然不会回答。 祖林成似乎也料到了,收起蓬山伞,盯着他冷淡的表情,“愿信一个背叛你的人,也不愿意让我帮你,宁让魂灵噬尽,真奇怪……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承担阴阳玦的机缘?阴身修正法,可不比寻常人修道,单是施正阳之力对魂体的焦灼,这一步就极其痛苦难当,既然都忍受过来了,为何又不珍惜……” 她尾音猛转,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还是说,你相信她会回来?” 祖林成从卢行歧坦然的目光中捕捉到端倪,“你真的……你既然相信她会回来,想必也不意外她的背叛,是早有预料吗?” 避世数百年,祖林成孤独常态,难得遇到有趣的事,话也多了。可惜碰到个闷葫芦,还是个快“死”的闷葫芦。 祖林成又觉得没意思,起了身,泄愤地用蓬山伞去捣卢行歧肩膀,“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她都背叛了,还能回来吗?从清朝到现在都活到百多岁了,这么单纯,可别被骗了。” “闫禀玉未曾骗我。”卢行歧握住蓬山伞,轻轻地移开,伞身散发的荧光几乎照透他的面容。 他说:“她聪明,坚韧,有决策,有血性,爱憎分明。是我罪在先,她做任何都称不上背叛。” 因为虚弱,语句断续,神态却是别样坚定。 祖林成愣住了。 妖的耳目同样顺风,有脚步声近,还真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祖林成嫉妒,嫉妒一只鬼,能有这些感受。这种情绪含着恶意,“也是,那些蛊虫供她驱使,用来杀你分分钟的事,现在也就只是留你在这等死,也算善良。或许她真会回来,救你于危难呢?” “哎呀,老人家太孤独了,今晚话多,还请见谅,有缘再见啦。”祖林成带上蓬山伞,闪身几下,消失在洞厅。 —— 不止卢行歧被噬咬的画面,还有冯渐微和活珠子生死未知,闫禀玉在逃跑的时候,一直在想起,也一直在否定。 契约的促成有冯渐微手笔,他明明也是始作俑者,她为什么要替他着想,忧他生死? 闫禀玉,别太善良了,人都是自我的,在选择面前,肯定优先选于自己得利的。 夜半尸语 第84节 洞穴的风向,也沿着水的流向,且越行空气越干净,还能闻到花草的清香。出口应该不远了,跑出去,重见天光,又是新的生活。 闫禀玉这样说服自己,可她又想起地宫被封时,冯渐微去阻止落石,让她赶快会合……还有阿渺,给她零食的冯阿渺,他没有任何错,相反还数次维护她…… 也许因为精神紧绷,闫禀玉的额头跳痛,思考痛苦,她头晕目眩地停下,蹲抱住自己缓解。 漆黑的洞道里,有风声,水流声,灯光,和她剧烈的喘息。 为什么,别人能轻易对她做的事,位置转换,她做的时候心里负担那么大? 蹲下时,马尾垂到胸前,闫禀玉看到发尾不齐整的断口。看着看着,记起地宫地上红绳缠的发,当时的位置就在卢行歧手边。 在进入地宫前,她将牙蔚绞她发的事说出,当时冯渐微神色凝重,但并未说什么。之后卢行歧离开,要去办事,让他们先行。 卢行歧要做的事,就是那缕红绳发吗?是因为她吗? 为什么人要坏,又坏得不够彻底,真的很讨人厌! 急促起伏的胸口在提醒闫禀玉,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这里。手电灯光后移,她也回了头。 就这一次,赶走那些虫子,至于卢行歧如何生死,她不再管。还有,确认冯渐微和活珠子的消息,只要他们还活着。 闫禀玉原路返回。 去路坎坷,回程异常顺利,在看到石缝时,她还听到地宫有人声,似乎是卢行歧在说话。他暂时无事,她放慢了步速。 再近,就无声了。 从石缝进入地宫,闫禀玉第一眼就看到坐着的卢行歧,阴身淡到几乎透明,她也难见他面容。 闫禀玉先去捡起断发,在他淡淡跟随的视线中,她低声说:“我没有力气,好像……站不住了。” 然后往下倒,卢行歧张臂接住了她,那一瞬,他背部的蛊虫悉数飞起,惊散而去。 此时的卢行歧支撑不住闫禀玉,任她跌进他怀抱,一同倒下。他冰冷而虚弱的魂体,就这样短暂地成为她的栖息地。 她真的回来了,所以问:“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共寿阴阳,亦是共生,我魂灭,你也一样折寿。反之,也如此。”卢行歧此时,心态如空谷,任风来去。 那就是,她受伤,他也会受反噬,“为什么不早说?” “你已经回来了。”他的轮廓淡到,声音也极轻、和慢。 闫禀玉两额胀痛,卢行歧脖子的凉意能抵消一些痛感,她往他脖子蹭了蹭,开始迷糊,“我头好晕……” “是因为鸡鬼毒气。” “我想睡觉……” “睡吧。” 即便一开始针锋相对,怨恨两面,然而在最无助的时候,她能选择的,只有他。 “那他们……”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冯渐微和活珠子终于搬开坠石,抵达最后洞厅。 听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终于放心地昏睡过去。 第64章 (修) 百色厅完 牙氏封地宫的动静,震落穹顶洞壁的石牙石幔,一时间坠石不断,好在那时冯渐微和活珠子在第一洞厅。也幸好活珠子整理出一条通道,他们得以快速跑到入口下的石阶上,躲过了这阵坠落。 既然地宫被封已成定局,两人等环境稳定后往回赶,尽快与卢行歧和闫禀玉会合。 第一洞厅堆石不多,通过不难,第二洞厅是石牙林,长条石牙确实断得七零八落的,还好不是密密麻麻的堆砌,东支一根西杵一段的,能穿能爬过去。第三洞厅就是养戴冠郎的地方,石幔较多,这东西性脆,边缘削薄,被震断了形同利刃。之前牙天婃的天琴奏声惊奔了五毒和戴冠郎,它们躲在了这里,恰好断裂的石幔溅落,将这些东西或割或刺地“处理”尽,再加上被落石砸,真是一片血腥,臭味盎然。 冯渐微和活珠子捂住鼻子,加速穿过。 到第四洞厅,连接的拐口本就小,石头掉几掉,不幸堵住了。 “卢行歧!闫禀玉!”冯渐微声不大不小地喊。 小声怕听不到,声大又怕震石头,喊过几下,没得到回应。 现在是里外不见,不闻声,冯渐微略一思忖,拍掌决定:“阿渺,搬吧!” “嗯!”活珠子点头。因为前边没路,后面洞壁还有道石缝,不知道通往哪里,或许可以赌赌,况且也要确认闫禀玉安危。 择了个易突破处,两个男人吭哧吭哧地搬,原本破烂的衣衫更褴褛了。 搬着搬着,有灯光晃过石缝,冯渐微和活珠子都见到了,曙光在前,边喊人边做最后突破。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洞口出来了,活珠子瘦,冯渐微先让活珠子爬过去。自己再搬开两块石头,随后也爬了进去。 两人进入到最后洞厅,也是乱石狼藉,只是嘛,现场情况离他们想象有差异: 只见卢行歧仰卧在地,魂体极淡,阴气别说不稳,是几乎没有。而闫禀玉在他怀中闭着眼,休憩安稳的模样。不远处有沉冥蛊盘飞,距离在外,像是在忌惮什么。 一看卢行歧就是阴身受损,应该与沉冥蛊有关,闫禀玉可能也受伤了,但不重,因为看睡容比较沉稳。 活珠子先跑过去,“三火姐你怎么了?” 闫禀玉睡得很熟,没反应。 确定大家都没啥事,冯渐微就不着急了,慢步地走,琢磨着边上那些忌惮的沉冥蛊:要说寻常毒虫蛊虫惧养蛊人血脉,他能理解,但沉冥蛊从制造之初就是为了噬魂,跟追息蛊同源,咬息至死。都上口了,为什么沉冥蛊还放弃了?特别是这种一代蛊虫,未经历过他人手培养,按理说不会畏惧其他养蛊人,除非…… 闫禀玉睡在卢行歧怀中,活珠子想拉他们起来,不知道怎么下手。 卢行歧右臂揽住闫禀玉肩膀,伸左臂给活珠子,“借个力。” “哦!”活珠子拽他坐起。 卢行歧身上太冷,将闫禀玉托给活珠子,“你抱住她,她中了鸡鬼毒气,一时醒不了。” “好。”活珠子托着闫禀玉靠到石头上,用手臂圈围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肩头休息。 “那惠及兄你呢,有无大碍?”冯渐微问。 卢行歧站起身,理了理长衫,说:“无妨。” 可在冯渐微看来,他虚弱得很,不过他有其傲气,想来不轻易示弱。 “出口被堵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那边洞壁有道石缝,之前我就看到了。”活珠子指个方向。 冯渐微打手电去瞧,是有道缝,狭长,侧身应该能过。假若能通往外面,为什么牙天婃他们不设防?他嘀咕:“能走得通吗?” 卢行歧说:“可以。” “你探过路?”冯渐微问。 “闫禀玉走过。” 要说卢行歧飘进去过,冯渐微信,但闫禀玉和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地宫,她怎么就先走过了?他问:“闫禀玉什么时候进过里面?” 卢行歧没回,让活珠子背起闫禀玉,“快些离开,地宫里还残留毒气,不宜久待。” 有道理,冯渐微也不纠结了,先去探路。 几人一起蹚过溪水,到达石缝前。 石缝侧身难进,何况还背着个人,冯渐微在前说:“我先进去接应,阿渺你帮忙扶住闫禀玉。” 他安排着,正要跨进石缝,身边忽过一阵风,只见卢行歧已进入到里面,朝活珠子伸手。 “冯阿渺,背她过来。” “哦好。”活珠子背向石缝,放下闫禀玉。 冯渐微愣愣地让开位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蛊虫散去后,卢行歧的阴力恢复了些,隐形揽住闫禀玉,帮着通过石缝。 活珠子随后进入,再次背起闫禀玉。 冯渐微本想探路,现在却成了垫尾的。 进入石缝后,里面空间宽阔,因为传出风声,所以容易判断路线。他们和闫禀玉之前的想法一样,逆风行走,寻找进风口。 再行一段距离,又进入一道窄缝。 山体里的地下通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行走在里面会失去时间概念,好似不停地走了许久许久。 活珠子背着昏睡的闫禀玉,对四周浑然一体的黑暗感到无法掌控,“家主,这里好黑,三火姐怎么敢走到里面的。” “这个嘛,她胆子不是一直挺大,毕竟在车马关敢自己去追不明生物。”冯渐微说。 活珠子想想,“也对。” 卢行歧在最前方带路,鬼没有对阳世的嗅觉,但能感受得到,风里出现不一样的东西。 “冯阿渺,你闻到什么没有?” 活珠子:“有,草木的青涩味道。” 卢行歧心里有数了。 地下通道弯弯绕绕,一路走来时不时撞见地下水流,水面扑咚不停,冯渐微移灯光去照,是有着深色鳞片的小河鱼跳出水面。地下河暗无天日,生活在里面的鱼虾一般会泛浅色,用不到眼睛,眼球也会退化,现在这里出现正常的鱼,证明这条溪流联通地面河。 “应该快到出口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见到了亮光。 有参照物了,脚步不由加快,连走带跑地抵达亮光处,却发现此处是一个由地面塌陷形成的天坑。地底崎岖不平,四面怪石嶙峋,月光高高地洒落,最大落差足有四五米。 徒手肯定是上不去的,地形怪异,攀岩也难,怪不得牙天婃不设防,到了这里还是受困。不过好在空气流通,没有中毒风险了。 冯渐微说:“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之中只有卢行歧有能力出去,所以话是问他的。 卢行歧也在想办法,如果是以前,施阵阴风就能将人送上去,但是现在不行。 夜半尸语 第85节 这时,地坑内传出嗡嗡的震动声。 像手机声,不过冯渐微和活珠子过了几天失联生活,没意识到。 活珠子经常打游戏,先反应过来,“家主,是不是你手机响了,我的手机没动静。” 冯渐微一摸裤兜,还真是,拿出手机看屏幕,居然是大张打来的电话!手机有信号就够惊喜了,现在这通电话还可能拯救他们的困境,他忙接通。 “喂,大张!” 昨天下午大张在医院醒来,得知又是冯渐微在路上救了走魔怔的他,为自己丢下恩人逃跑的窝囊行为悔恨,所以晚上又赶来了守烛寨。不过他不敢贸然进入,就在寨外等,尝试用手机联系冯渐微。 山里信号不好,冯渐微的电话总提示忙音,大张的手机也经常处在一格低信号状态。他就开车转,在不远处找了个能顺畅接听电话的地方,等着冯渐微需要时打他电话,毕竟守烛寨这地方几乎没车敢来。 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晚上九点联系上了冯渐微,大张在通话里头尽情忏悔,痛哭流涕。 毕竟境况紧急,手机可能随时断信号,冯渐微忙打断大张的沉浸,说自己的困境,让他帮忙想办法。 大张也是个利落性子,收拾心情,让冯渐微稍微形容一下天坑的位置,再发个定位,做两手准备,并表示会尽快赶快过来。 冯渐微照做,形容过山体方位,挂电话后也发送成功了位置。 接下来就是等待。 既然有人接待,卢行歧提出去给大张引路。 “那感情好啊!”冯渐微激动地说。 卢行歧看了眼活珠子背上熟睡的闫禀玉。 冯渐微终于知道刚刚那股不对劲是为什么,今晚的卢行歧似乎格外关注闫禀玉。为了能尽早出去,他跟卢行歧保证:“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卢行歧点点头,化作一阵阴风,出了天坑。 活珠子背了一路闫禀玉,冯渐微跟他说:“我来背吧,轮着休息。” 冯渐微换背过闫禀玉,“诶”一声用肩膀碰活珠子。 活珠子得了空,饿好久了,掏出一包魔芋爽,刚撕开,才闻了下麻辣香味,被冯渐微一碰,掉了两根。他皱眉不悦,“家主你干嘛呀!我的魔芋爽掉了。” “不就两根魔芋爽,回去我赔你,赔十斤!”冯渐微无奈极了。 “那不一样……”活珠子嘟囔着,他现在就剩这包魔芋爽了,暂时买不到,当然比未来的十斤珍贵。 冯渐微不知他内心的小九九,觉得十八岁的大小伙,平时满脑子只有吃和打游戏,他有时都怀疑,是不是阴生子的心理发育比较迟?因为人类这个年纪都能谈恋爱生小人类了,活珠子还是一副没开窍的小孩样。 “好了,说正事,阿渺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在时,卢行歧和闫禀玉发生过什么?”逃出了地宫,自由近在眼前了,冯渐微有心情八卦。 “不觉得,不知道啊。”活珠子说。 冯渐微小声:“你没看到吗?我们赶过去时,他们两个抱着的。” “刚刚我抱着三火姐,现在你也抱着她,有什么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啊!” 活珠子好奇宝宝发问:“哪里不一样?” 呃,具体冯渐微说不出,恰好闫禀玉手臂抽动了下,他吓了一大跳,也就歇了八卦的心。 大张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根缠了树枝的粗绳索甩下来,趴在天坑边惊喜声:“冯爷,大张来了!” 此刻的大张简直堪比天使降临,冯渐微激动回应:“大张,爷想死你了!” 活珠子在旁边听着,鸡皮疙瘩发了满臂,觉得家主和大张之间才不对劲。 卢行歧也现身在天坑中,用阴气拽绳,协助大家出天坑。 一个小时后,一辆五菱面包车平缓行驶在充满诡谲传闻的车马关,向龙州城区方向而去。 —— 次日。 早晨十点,太阳高高挂起。 牙天婃的卧室里,气氛一片阴霾。 “阿乜,你别这样,我、我承担不起守烛寨的责任……姐姐也,离不开你呀……”牙蔚跪在床前,紧握住牙天婃瘦骨的手。 牙天婃知道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抬起另只手,抚摸牙蔚头发,“别害怕,人都是会死的,我只不过是离开我的儿女,去见我的父母长辈,那也是团圆啊。” 牙蔚哭着摇头,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了,她不能接受另一种团圆的说法。 牙天婃知道牙蔚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没多少时间了,尽力交待:“你比牙岚有决断,寨里的事物就交由你打点,以后你们姐妹俩相亲相爱,其余的困难,黄家会帮助你的。” 牙蔚不信,“我们地宫被闯,族仙被杀,黄家也未表态,可如果不联姻,他们会帮吗?” “昨夜一事,始料未及,不能混为一谈。即便你不嫁给黄家,他们也不敢不帮。”牙天婃已经很虚弱了,但提及这个,仍有掌权者的强硬作风。 “我不要他们,我只要阿乜!”牙蔚哭着说。 牙天婃一阵心酸,“牙蔚乖,阿乜没力气了,听我说好么?” 牙蔚:“嗯……” 牙天婃笑笑,继续道:“你记住,我死后不停灵立即火葬,所有的物品一同烧掉,不留任何余地给卢氏起阴卦。至于卢氏灭门一事到底是因何,也别好奇,这与你无关,唯有什么都不知,才能保你和牙岚平安。” 牙蔚听着,泪流满面地点头。 “这几十年来,我不曾对黄家有过要求,为的是给你和牙岚留路。以后不管有何困难,包括牙天悯的事,尽管去找黄家,一定要把守烛寨保护好。” “还有,我们的族仙已殒命,需你从戴冠郎中再选一位,淬五毒浸心血,奉为新的族仙。官邑会辅佐你的。” 牙天婃撑着一口气交待完,胸口也深深塌了下去,目光直直定在天花板上,叹出一声长长的气,“官邑,点灯吧。” 官邑跪地俯首,哽咽着应:“是。” 随后带着官安去点灯。 因为查金块来历,耽搁了时间,黄尔爻在今天才到守烛寨。走在寨里的青石道上,见白日灯亮,他问同行的黄四旧,“大白天的,这是怎么回事?” 黄四旧望着石道两旁长龙似的灯笼,说:“白日点灯,知丧事。牙氏家主殁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灯笼亮后,守烛寨的木楼纷纷走出人,身着黑衣头包黑布,清一色都为老者。这些老人沿青石板跪了一路,口中喃念:“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氏土司,守族为民,今安在哉?升天已去……” 这哀诵的声,传出守烛壮寨,惊扰了远外的一片天。 牙天婃躺在床上,耳中只有族民的诵声,已经听不到牙蔚的挽留。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吁声:“你们怨恨我婆祖,引清军进关,毒我壮地源泉,使得守烛寨艰难无后……可我的一生也交付在这里,七十余年,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从今以后,天地不在,恩怨了了……” —— 夜晚八点,壮家民宿。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了一天,起来出去吃过晚餐,打包回来带到闫禀玉房间。 闫禀玉也刚醒,许是受毒气影响,她人没多大精神,眼神低低的。 她在桌前吃着晚饭,冯渐微和活珠子围坐在一旁。 卢行歧遁形了,一团雾样飘在天花板一角。 吃着吃着,闫禀玉突然问:“你们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吗?” “知道。” “知道。” 冯渐微和活珠子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闫禀玉说着,低垂脸,放下碗筷。 沉默了会后,她倏然抬眼,眼眸清明,说:“我要回家一趟。” “哪里?柳州?”冯渐微问。 “嗯,柳州三江。” 冯渐微转而望向天花板的黑雾。 卢行歧开口:“恰好我有一物存在柳州府,要向滚氏取回。” 【四卷:柳州府——寄心噬魂】 第65章 (加字3300) 当年龙脉密令一…… 既然到了,亲事没议成,白事也应该要帮忙,黄尔爻和黄四旧就留下协助牙蔚办丧事。 因为牙天婃的遗言,葬礼从简,重要的只有火化遗体这件事。守烛寨不与外交涉,又有诡谲传闻,寻常私家车辆不敢入,托运遗体成了困难。 最后是黄尔爻牺牲他的坦克三百,来运输牙天婃遗体。虽然无亲无故,但毕竟有同门情谊,况且术数之家对生死看淡,不讲究忌讳这些。 殡仪馆火化需要排队,还是黄四旧去打点了钱,插队火化。 进焚烧炉捡完骨,下午五点,黄尔爻带着黄四旧和牙蔚俩姐妹,开车回守烛寨。 寨里,官邑在指挥葬礼杂事,官安出寨门口迎接牙蔚。 牙岚刚生完孩子,全身用披巾包裹,只留出眼睛,看不出神态。牙蔚扶着她下车,她脚步漂浮,无力地依靠在牙蔚身上。 “官安,去车里抱出阿乜的骨灰。” “是,家主。”官安从车座里请出骨灰坛,抱持在胸前,跟随在牙蔚身后。 牙天婃择定牙蔚继任,在她死后,整个守烛寨对牙蔚的称呼也随之改变。 “家主,五爷回来了。”官安小心翼翼地汇报。 牙天婃还有一个小两轮的亲弟,叫牙天悯,因为牙氏男子不接家传,所以十来岁就游荡在外打拼,鲜少回来,“大瓜”酒店就是其合股的产业。 牙蔚这一天经历太多,已经没有情绪波动,她面目麻木地说:“昨夜我就联络过他,南宁到龙州不到两百公里,开车两个多小时,他现在才到,有什么意思?” 官安不敢接话。 黄四旧在后面下车,听到两人的交谈,牙天悯他见过,长得高壮白胖,跟牙天婃一点不像。因为投资的酒店消防不合格,牙天悯来黄家求关系摆平,就这次碰面,牙天悯给他的印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因为扶着牙岚,牙蔚走得很慢,官安不敢逾越,安静地随在后面。 “官安,到前面来。”牙蔚唤道。 “诶。” 牙蔚当时去牙天悯的大瓜酒店工作,也只是有个正当理由,去看看阿乜提过的联亲对象。她清楚这位五叔的性子,自私自利,对阿乜继承守烛寨的掌家权怀怨。 夜半尸语 第86节 现在再无力也要打起精神,牙蔚问:“五叔一个人来的吗?” 官安回:“还有十位保镖。” 牙蔚嗤鼻,什么保镖,司马昭之心而已。 “我知道了。” 官安欠身落步在后。 牙天悯名下合股多家连锁酒店,白手起家有点本事,生意人利益熏染,牙蔚或许算计不过。黄四旧想了想,决定一同进寨,他回头跟驾驶座里的黄尔爻说:“小爷,我进去一下,你这边自己安排吧。” “嗯,去吧。”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也用不到黄尔爻,他想着先回城区,等牙蔚处理完所有事宜,再谈接下来的事。 黄四旧走后,黄尔爻也准备驱车,手机在这时响了,他接通:“喂姐。” 黄尔仙也得知了牙天婃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里问:“守烛寨现在什么情况?” 黄尔爻:“寨里气氛挺沉重的,牙蔚两姐妹都很悲痛……” “我问的不是这个。”黄尔仙打断道。 “什么?” 黄尔仙说:“除了牙天婃死了,还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啊……”黄尔爻回想着,“没什么啊,除了没见到牙氏的戴冠郎。” 戴冠郎相当于鸡鬼的替身,守烛寨有重大事件,都有戴冠郎在场,不见的话,是否代表着鸡鬼出事了?黄尔仙琢磨着,电话里一时没出声。 既然电话打来了,省得之后再道一遍,黄尔爻就将这两天办的事讲清:“我今天都在帮忙丧事,下定的事只能延后,还有我查到卖金块女人的消息了。” 听到这,黄尔仙回神,“那女人长什么样?” 不是问身份,而是问长啥样?黄尔爻不懂他姐的脑回路,他从头开始说:“她叫闫禀玉,柳州三江人,说来也巧,是大瓜酒店的现职前台,和牙蔚同事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请假了,听说是回老家了。至于长什么样,我调过前台的监控看,一米六几的身高,身材匀称,长得白白净净,笑容甜美,日常扎个高马尾。” “高马尾啊……”黄尔仙自言自语,突然就挂断电话。 听着听孔里传出的忙音,黄尔爻像是习惯了,放下电话,开车走了。 牙蔚安置好牙岚,就去见牙天悯,他在待客厅,身后排开一众身强力壮的保镖。 牙蔚没心情跟牙天悯啰嗦,直接站着跟他说话,“五叔,阿乜已经火化了,你回来太迟了。” 其实都知道牙天婃的死牙天悯不在乎,牙天悯还是装作悲痛地抹了下眼睛,说:“家里孩子不舒服,走不开,这才耽搁了,没来得及见我姐最后一面。” 牙蔚嗯了声,看着他。 走走过场就行了,牙天悯也不愿在死气沉沉的寨子里待,他腆着肥胖的肚子起身,走到牙蔚面前,“我的小侄女,叔这次来除了吊唁,还想跟你商量件事,你也在酒店干过,知道现在广西旅游业火爆,还有上升的趋势。不若我们合作,将守烛寨改成民俗风光旅游景点,集游玩吃住、体验民俗风情为一体,一定很受欢迎,届时你也能挣钱维护守烛寨的开销。” 果然,死性不改,牙蔚冷声:“开发成景点,那寨子里的老人呢?住哪儿去?” 牙天悯:“住养老院啊,有医疗器械,有专业护士照顾,不比这里山高路远的好吗?还有,养老院这钱我出,你要是答应了,完全是无本保赚的生意。” “人老了想落叶归根,我没法替他们决定,我也不想挣这个钱。”牙蔚说。 牙天悯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生活没有质量可言,何谈落叶归根?有好路子你不搞,难不成你还想像你阿乜那样弄冥婚来钱?能有几个子,够养寨里百数的老人吗?我告诉你,那些远不止我的提议挣钱,你也甭跟我说你不缺钱,真不缺,舔着脸去攀上黄家干嘛?牙蔚啊,要与时俱进,别跟你阿乜一般守旧,到头来两边都落不得好。” 牙天悯说对了,牙蔚是缺钱,攀黄家的高枝也是因为钱,但不代表她就能被当着脸数落。 官邑一直守在厅外,见里面气氛不对,进去站到牙蔚身旁,气场全开地虎视牙天悯。 在牙氏,女儿尊贵,男儿一般大了就扔出去锻炼,成虫成龙看个人造化。即便牙天悯姓牙,官邑也不能怕了他。 牙天悯小时候没少被姓官的一家压制,面对年老的官邑,下意识退步。金主被吓,保镖们争先涌前护卫。 官安去安置骨灰了,待客厅就两名男工,见那排保镖要动手,也冲了上前。 待客厅不大,一时涌作一堆,气氛看着剑拔弩张。 “牙天悯,今天也是你自家有事,何必要闹这么僵?”黄四旧的话插了进来。 牙蔚回头,见黄四旧迈着稳重的步伐进来,不知道听去多少。 官邑知道他是黄家人,说话比自己的气势有用,便让开位。 黄四旧顺位跟牙蔚站到一起,牙天悯知道他俩在谈婚,显然是要护短的,便挥手让保镖退后。 “黄先生,你也说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牙天悯特别咬重‘自家’两字的音。 “守烛壮寨如何处置,那是继任家主的事,你可别忘了,家主可换,有些东西却一直都在。”黄四旧提醒道。 一直在的东西是守烛族仙,牙天悯清楚厉害,歇了气焰,也当给黄家面子,又笑起脸,“那牙蔚,叔过几天再来吧。” 牙天悯带着人乌泱泱地离开木楼。 牙蔚挥退厅里其他人,耷拉着脑袋,在椅子坐下。 “黄四旧,我知道你们黄家也看不上牙氏,看不上我,我确实也是觊觎黄家的背景和钱。”说到底,她再心高气傲,明知选择,也有自尊。 初次见面,牙蔚一根头发丝都那么精致,现在家中变故,人也憔悴了,一身朴实的素黑衣,头发毛躁地挽在耳后。黄四旧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可是……”牙蔚倏然抬头,目光有神地望向黄四旧,“尽管牙氏没落了,我也并不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说到底你也只是个旁系,也是捞到正房的关系才能与我牙氏谈亲。” 情势急转,黄四旧哑然。 牙蔚也认清了,只有利益捆绑,才能得到黄家源源不断的资源。她再说:“既然是联姻,也各有所图,就当合作关系,未来几十年或许都要绑在一起,我希望你对待我这个伙伴,能做到基本的坦诚。” 仙姐儿决定让他结亲的那一刻,尽管未见过牙蔚,黄四旧也接受了。现在她将这段关系摆开来讲,他也乐意,因为他本就不擅长猜女子心思。 “可以。”黄四旧答应。 “那好,我现在就有问题,阿乜如此忌惮卢氏,不单用计困住卢行歧,发病也要从医院赶回来对付他,我想知道当年卢氏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牙蔚问。 这个,黄四旧是真知道的不全,只隐约从仙姐儿口中得知卢行歧来者不善。他说:“ 你提的问题,我真的了解不多,所以不能一知半解地讲。你阿乜没有告诉你的话,或许她就是不想你去探索。” 黄四旧毕竟只属旁支,牙蔚信他几分不会隐瞒,“不去探索就能安定了吗?我总觉得不会……那个男鬼很厉害,连滚氏的沉冥蛊都灭不掉他,让他们从地宫逃走了。” “梧州府卢氏能成为八大流派之首,自然有其厉害之处。”卢氏血脉大能,百余年过去,黄四旧这些后人都有耳闻。 “所以我才会好奇,卢氏如此本事,怎么会族中一员不存?” 刘家,牙氏接连出事,今年的流派聚会怕是会提前举行,有些事牙蔚资历再浅,也会接触到。黄四旧说:“其实不止卢氏举族覆灭,当年龙脉密令一事之后,滚氏当家一脉也几乎灭亡。” —— 鸡鬼的毒气真厉害,闫禀玉除了被喊醒吃饭,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两日后的晚上醒来,她才有脑袋轻盈的感觉,地宫的记忆和情绪就都完整地回来了。 危难当前,她跑了!又良心过意不去,回去了!最后还倒在卢行歧怀里! 天啊!这都什么事? 这跟穿件连衣裙招摇过市,以为美滋滋的,结果裙尾夹在安全裤里有什么区别?如果真跑了,那也是飒爽作风,但是半道又回来,假如能多做点实际行为,那也没那么尬,而她、居然、直挺挺地、倒人家怀里了! 当时,卢行歧还给她解释共寿共生,这就形同他在跟她解释她逃跑的行为,可能会害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戏剧性?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闫禀玉,你醒了。” “啊!”房间里突然有声,吓了闫禀玉一大跳,掀被钻了进去,再拽被紧裹住自己。 卢行歧显形下来,走到床边,问:“你怎么了?” 闫禀玉在被子拼命摇头,她其实听出卢行歧的声音了,只是思绪太过清晰,她还处在经历过后的鲜明中,不免难以面对。 卢行歧不知道闫禀玉到底如何,想掀被确定她是不是因为毒气难受,不想刚碰到被子,她蠕动着爬远了,口中还叫:“别动,我想再睡睡。” 声音清醒,不像要睡眠的样子,卢行歧没有揭穿她,便离远坐好。 约莫又过去一个钟,这期间卢行歧听闫禀玉的呼吸声,她没睡着。 不一会儿,冯渐微和活珠子带夜宵回来。 那味儿一进屋闫禀玉就闻到了,是螺狮粉!这两日睡得天昏地暗,她没好好吃过一顿,现在是真饿了。思量了下,她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两只眼睛。 闫禀玉今天的眼神很清明,活珠子看一眼就看出差别,她是真的醒了,那就代表痊愈了。恰好手中有刚买的酥糖,他伸出手给她,“姐,吃糖,花生的,很香。” 原先闫禀玉只觉得丢脸,现在看到活珠子天真的脸,心底愧疚翻涌,猛地丢开被子扑过去抱住他,哭腔颤抖:“阿渺……对不起,其实我真的是个好人……” 啧啧,冯渐微摇头,闫禀玉这是中毒中傻了,前言不搭后语胡乱一通。不过想想,也许是饿糊涂了,毕竟中午到现在她都没吃饭。 螺狮粉在桌上,冯渐微去解开打包袋,方便闫禀玉吃。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冯渐微瞥到他看着闫禀玉,忍俊不禁的模样。心中更是纳闷,这一个两个的,毒气吸多了,变得奇奇怪怪。 除了卢行歧,没人知道这句“其实我真的是好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背包扔守烛寨了,无衣服可换,所以这两天闫禀玉穿的是,活珠子在附近菜市场小摊买的老头衫和中裤,松垮,难看。第二天早上,她换上民宿洗好的那身长黑衣壮服,要出去买换洗衣服。 出了民宿,闫禀玉在前边马路碰见冯渐微和活珠子,他们在和大张谈事。 “我要的二手车,第一耐力好,第二能过烂路,还有省油、空间大,最主要是后座的遮光力,你帮我找的是这样的吧?” “当然啊!完全按照冯爷的要求,二手的五菱宏光,耐力足,磨合过的抓地车胎,你上手就知,妥妥的人车合一。那后座一卸,还能放张气垫床,纵享私人空间。昨天我给你找到车后,就开去熟人那里贴窗膜,都给办好了,即便外面大中午的,准保后排座不见一丝光。嘿嘿,我还在车中央给你钉了条链绳,装上窗帘,一拉堪比黑夜,干啥事前后左右外边都瞧不到。” 大张说着,那挤眉弄眼的猥琐样,真当冯渐微想要在车里干点什么。清者自清,冯渐微也懒得解释,说:“那大张你再帮我置办点防身器具和安全用品,登山绳索,瑞士刀,军工铲,灭火器,打火汽罐,罐头食品那些。” “行,没问题,中午就给你办妥,下午两点车到货到!” 闫禀玉听了一耳,冯渐微要买车,方便路途,准备得挺充分,确实够有诚心,就跟刚到龙州那晚他跟卢行歧保证的那样。 他们讲话的地方就在壮家民宿旁边的巷子前,闫禀玉模糊记起,冯渐微在这里提过共寿因果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契约的全部性质,但却瞒着,简直恶劣! 大张走了,冯渐微也发现闫禀玉,跟她打招呼,“去哪啊?” 闫禀玉冷冷地回:“去买衣服。” “哦。”闫禀玉的目光凉飕飕的,冯渐微直觉,再不走就会发生点什么。 冯渐微拽住想跟闫禀玉说话的活珠子,刚调头,一道阴森森的声音追过来:“冯渐微,你知道共寿契约还有共生的意思,是吗?” 完了!肯定是卢行歧先爆的雷,现在业力转移到冯渐微这里来了,他心虚地转身回去,不顾闫禀玉的眼刀,自说自话:“你去买衣服是吗?这样吧,我给你买,去商场,专挑好的!活珠子,快,去给你三火姐打辆的士,我们一起去购物,哈哈哈哈……” 冯渐微诓骗闫禀玉签契约,但也在地宫救了她,一码还一码,反正逃不掉要完成契约,她也不会放过压榨他的机会。到了商场,闫禀玉买了自己日常的裙子和休闲装,登山穿的冲锋衣,双肩包和遮阳帽,还有内衣。 她还在时装店还挑了两套通勤套装,经过轻奢包包专柜,大手一挥让柜姐取下一个中型号的月亮单肩包,然后问:“有邮寄服务吗?” 柜姐笑眯眯地回:“有的。” “那好,跟这两套衣服,一同寄往柳州,收件人是滚梦萝。” 滚梦萝找了新工作,需要门面,闫禀玉借冯渐微的卡挑选了送她。 又顺带给老头买了套常服,闫禀玉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商场。 冯渐微在后面抓了一把pos机账单,消费总计超5位数,是大出血了。不过能让闫禀玉消气,也值了。 回去民宿,闫禀玉借用洗衣机烘干机,把新衣服清洗烘干,再拿回房间整理进背包。忙完这些,她又躲进被窝里。 夜半尸语 第87节 整个下午,饭也不吃,也不露脸,卢行歧再迟钝也知道她在躲他。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有看他一眼,跟他说过一句话。 大张的车准时送达,冯渐微检查过后交钱。 原先大张不准备收钱,因为冯渐微救过他两次,跟性命比,这才几个钱。最后被冯渐微强硬的态度说服,收下了。 下午六点天黑,一行人坐上车出发柳州,行程预估六个半小时。 冯渐微揸车,活珠子坐副驾驶,后座坐着闫禀玉和卢行歧,再后排车厢有帐篷和放气的气垫床,以及一些备用杂物。 车窗三面漆黑,前有窗帘遮挡,后座简直是独立空间,也加大了闫禀玉的心理负担。 车开出城区,上崇水高速,果然如大张所言,车子很稳。 晚上开高速无聊,活珠子这个网瘾少年又开游戏了,后排也异常安静,冯渐微怕自己犯困,便主动聊天。 “你们知道三江的侗族是从哪迁徙过来的吗?” 闫禀玉抱着身子,远远缩在车窗边,假意看风景。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正襟危坐,目光直视前方——尽管前方只有张窗帘。 没人应声。 冯渐微也不在意,继续道:“我上大学时的寝室友,辅修民族史,他跟我说过:在侗族民间文学中,相传侗民先祖就居住在梧州浔江旁,一个叫‘胆’的村庄。在侗族古歌《祖公上河》里也有描述,三江县一带的侗民是在唐代后期从梧州出发,沿着浔江柳江融江逆流而上,来到三江交汇之处的三江县一带落地生根。” “诶,闫禀玉,卢行歧,说起来,你们可能还是老乡呢!” …… 什么老乡,谁稀罕,闫禀玉望窗外黑暗的山路,心底嘀嘀咕咕。 卢行歧像有心灵感应,偏头看了她一眼。 冯渐微絮絮叨叨开了两个小时,到服务区下车买水休息。 服务区的烤肠和粽子怎么能错过呢,活珠子也跟着下车去找吃的。 车里真的只剩了闫禀玉和卢行歧。 闫禀玉既不饿,也不内急,但她宁愿在车底,也不想在车里。 而且,她在地宫时踢了卢行歧,他居然,居然还反过来说她好看! 这不对……很不对……闫禀玉开车门,准备探脚下去。 手臂突然被抓住,将她人拽了回来。 “砰”一下,门被一阵冷风狠狠摔关。 闫禀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卢行歧忽然半身倾过来,看着她说:“闫禀玉,你在躲我。” 问都不问,一来就上结论,闫禀玉支支吾吾地往后缩,不去看他逼视的眼睛,“没、没有……” “那为何不跟我说话,不看我?” “哪有,看了的,这不、不就说了吗?” “不是如此说,也没有看。”卢行歧更凑近,倔强似的将脸挤到闫禀玉面前。 因为他倾身的关系,而闫禀玉将身体缩得低低的小小的,他也降低自己高度,发辫自然垂下来,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的皮肤甚至感受到了那枚古钱币上的刻纹。 这真的很不对,闫禀玉怂了声,“你远点、远点说……” “你在躲我,为什么?因为地宫里发生的事?” 话题又绕回去了,没完没了还追着问,闫禀玉其实对地宫的事没有愧疚,就觉得很别扭。卢行歧一直用那张俊脸在“围攻”她,她觉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不然就一直处在弱势。 “我就丢下你跑了怎么了?你之前还利用我,害我被敕令纸人咬,你在地宫被那些虫子噬魂也是活该!”一股脑说开,气势也就回来了,闫禀玉劲劲地直视回去。 车内环境昏暗,于卢行歧无碍,他打量着她颤动着的生动的眼眸,笑了笑,承认:“嗯,我活该,丢下便丢下罢。” “你不气?” “有何好气,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1,乃人之本性。”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契约真谛,逃跑的行为很蠢,自杀式的蠢?” “不蠢,禀玉聪明。” 就敷衍吧,闫禀玉扭过头去,气呼呼的,谁信? 然后心就松了,也就笑了。 第66章 借灵 冯渐微和活珠子很快回到车上。 “三火姐,吃个粽子。”活珠子撩开窗帘,递手过来一颗剥了皮、用食品袋垫着的绿豆肉粽。 粽子糯米香混着肉香,散开在车厢,闫禀玉接过粽子,道声:“谢谢。” 现在晚上,不需要避光,活珠子回身时顺手撩开窗帘。 服务区内,有车调头停车位,车灯晃进车厢内,顿时一片光亮扎眼。 冯渐微要开出停车位,直来直往的道被那辆车堵了,就等在原地,等人停好。 可那车擦着停车位来来回回,也没能停好,不单冯渐微等着烦,其他要出入的车也在摁喇叭催促。 不用转车挤公共交通,还不用花钱给鬼占座,是舒坦。而且刚刚把地宫的事讲开了,也不别扭了,闫禀玉安心地吃着粽子,不闻窗外事。 冯渐微久不发车,她疑惑问了一句:“怎么不开车?” 冯渐微抓着方向盘,扭头回:“前头有辆车,老停不进车位,烦人呢。” 闫禀玉哦了声,坐回去把粽子吃完。 “既然手生,就别揸车,还搞个大车架哈弗,这不耽误人么……”前面冯渐微怨声载道。 右侧那辆黑色帕萨特等不及了,直接开出道路,顶着亮堂的大灯,直向哈弗逼去。 都跟车前了,哈弗没办法,只能倒退出停车场。 帕萨特的大灯照进哈弗的驾驶座,只有一个男人,车内好像没有其他乘客。驾车的男人理个寸头,身架挺结实,将宽松的黑色t恤撑得紧绷——他明明在倒车,眼睛却一直直视前方,帕萨特的大灯那么刺目,他竟然眨都不眨一下眼。 “离那车远点。”卢行歧突然发话。 冯渐微也看出端倪了,“那哈弗司机的眼神不对,就像……就像眼睛没有知觉,不属于他了一般。” 卢行歧说:“是被借了灵。” 借灵有些像走魔怔,不过魔怔会像大张当初在车马关那样瞎跑乱扒东西吃,借灵是思想被控制住了,言行如常,只有眼神能看出蹊跷。 “惠及兄,你能看出是被什么东西借的灵吗?”冯渐微问。 卢行歧摇头,“暂时未知。” 有情况,活珠子放下手机去看。 哈弗车已经退出停车场,卡在进服务区道路的边缝上,等候停车场的车流疏通。 活珠子只看到个车牌号,车头掩在道旁的绿化树树影下,驾驶座里黢黑一片。 有路过了,冯渐微也没想那么多,先将车开出去,反正高速路一条大道四通八达,不定能碰上那借灵的车。 闫禀玉已经吃完,在用湿纸巾擦手,车已经再次上高速,她也就没看到是哪辆车有问题。不过该好奇还是好奇,“什么是借灵?” 好不容易有人说话解闷,冯渐微详尽地解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种很奇怪的,没有出事理由的车祸新闻,比如一条平坦直道,车突然撞出道外;或者过弯不转方向,直冲出去;又或是常走的路忽然不走了,拐进条小道,逐渐迷了路。这些都是被借灵,思想不是自己的了。” 闫禀玉听得着迷,探身向前,手扶住前面车座,“这种新闻我常在网上刷到,评论里众说纷纭,有说那些路口出过事,死魂在重复生前的轨迹,成了缚地灵,有些人时运低恰好撞见,就惊慌失措拿不住车才出事。也有的说是被找了替死鬼,所以不管什么法子都必须要死,意外才如此不合常规。还有一种是幽灵车,徘徊在某段路上,没有司机,不分正反车头,只有空荡旧色的排排座椅,不幸碰到了,就会被接应上车……” “这些说法评论也真,不过跟借灵不太似。”冯渐微道。 从龙州去三江,要途径南宁,来宾,才到柳州。现在他们的车出了南宁,行驶在三南高速,到达来宾市地界。 来宾也是块好地,山奇水秀,三南高速两侧山脉连绵,层峦叠嶂,遮天蔽日,漆黑连天。只有时而晃过的车灯,照亮一片又一片的深林,前方也是永无止尽的黑暗。 前边驾驶座都是透明玻璃,闫禀玉说着,望着纱帐般的黑暗山体,也有些避谶的后怕。 就在这时,远天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 闫禀玉吓到缩回后座,“怎么了?附近撞车了吗?” 她看车外车后,并没有什么车祸痕迹。 冯渐微说:“是撞车,不过不在近处。” 活珠子也真切地听到了,“那声撞击感觉很近。” 冯渐微打开导航屏,让他们看,“山区高速,声音在嶂山中反复传递又不稀奇,所以才让你们感觉到近。导航上显示在我们后方十公里外有拥堵,应该就是那声撞击的车祸现场。” 卫星导航实时,夜间高速车不多,能造成拥堵估计就是因为那声碰撞的车祸。 闫禀玉松了心,但也不敢提鬼了,因为刚刚那场车祸像在印证着她口无遮拦的话。 好死不死,活珠子半转身,开玩笑问:“三火姐,大晚上的说鬼,怕了吧?” 当然怕呀!特别是车祸的那种,身体都不全了,但闫禀玉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又菜又爱玩,就咕哝着说:“怕什么,我们车上不也有鬼吗?” 闫禀玉对猎奇故事,又喜欢听又怕,卢行歧了解她嘴硬,没吭声。 活珠子许是玩腻了手机,手臂搭在座椅上,有一会没一会地跟闫禀玉说话。幸好,绕开了避谶的话题。 冯渐微听着,偶尔插个嘴。 三南高速要开三百多公里,期间不打算进服务区了,听个热闹,说会话,时间过得挺快。 不知不觉来到十点,夜车越来越少了,后面只有一辆红色卡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车距,一同行驶。 说了挺久,车内又安静下来。 四周山高夜黑,闫禀玉不太适应这种安静,眼睛在车内转,看看卢行歧,冯渐微,和活珠子。 卢行歧永远那副端正,冯渐微打着哈欠在开车,活珠子已经歪着身体,像是睡着了。闫禀玉收回目光,从车侧的后视镜上一晃而过,猛地瞧见一个白影,又突然不见。 她以为自己眼花,再确认一眼,干干净净的后视镜中,冷不丁晃过去一个白影,又猛然消失。 真的有东西!闫禀玉没声张,担心影响冯渐微注意力,她探身超前,想看清后视镜里神出鬼没的是什么东西。 卢行歧察觉到闫禀玉的动作,默契地朝后看,双目透视过红色卡车,看向外面黑夜。 那白影时隐时没,闫禀玉还是捕捉到了,是一辆白色的哈弗车,在高速路上极其诡异地走蛇形,紧贴着他们的车,要超车不超车的样子。她提醒冯渐微,“后面有辆车贴着我们要超车,你小心点。” 夜半尸语 第88节 高速上都没车,超车就超,为什么要贴着车?冯渐微狐疑地瞥眼后视镜,没发现其他的车。 “后面没车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看错,再等等,或许等会就出现了。 闫禀玉的说法有矛盾,高速路又不是乡道,岔路多,能突然出现辆车。能在高速上不见,消失到哪儿去? 冯渐微只当她眼花,全神贯注地开车。 “来了!”闫禀玉忽然抱住冯渐微身后车座,十分紧张的样子。 冯渐微顺声看向后视镜,他这次看到了,有一辆白色哈弗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那车很熟悉,像之前在服务区停不好车的哈弗。 只是一晃消失到哪里去了? 后面能藏身的只有那辆红色卡车,白色哈弗这种蛇形走位,真是作死,后面大车司机没反应吗?没道理啊,还是说,司机看不到? 冯渐微边开车边思索,心底隐约有定论了。 闫禀玉惴惴地问:“是幽灵车吗?来接魂的……” “不是。”卢行歧出声打断闫禀玉的恐惧,提醒冯渐微,“车隐在大车后面。” 他说隐,那就是实物,冯渐微把紧方向盘,切换到最左侧车道,截断哈弗的蛇形走位。 冯渐微的手紧出密汗,夜色下,白色哈弗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在高速上,加速靠近,贴在他们车右侧行驶。从卡车的大灯灯光中,他看到驾驶员一双呆滞的眼睛。 接连有人说话,活珠子迷迷糊糊醒了,瞥到后视镜里一辆诡异的白车,贴在他这边车门行驶。 “桂g59****”来宾的车牌,活珠子念出来,记起是服务区那架被借灵的车。 “家主,是服务区那辆被借灵的车!” “我知道。”冯渐微也猜出了。就说什么车会在高速上这样跑,纯作死,原来是被借灵了。 闫禀玉听到,心都凉了,这谶避不开了。她转看向卢行歧,“既然是被借灵,你有办法让司机恢复清醒吗?” “借灵分多种情况,术法不定有用,我且试试。”话音刚落,卢行歧就消失了。 闫禀玉赶紧去看车窗外的白车,就见卢行歧出现在副驾驶,伸手抢夺方向盘。他不敢下重手,就怕方向一失控,他们车子也遭殃。 因为被贴着车门,左侧又是高速围栏,冯渐微躲不开,只能超速先甩掉白车。难搞的是他车速越快,白色也越快,紧咬不放。 导航一直在提示超速,冯渐微又要跟白车保持距离,又要看前方,紧张到心跳又重又快,几乎震到喉咙。 活珠子见状关掉导航,解开安全带,跨到后排来,翻身进后备箱里翻出一把抡锤。 “三火姐,让一下。” “哦!”闫禀玉本来坐在右侧,闻言麻溜地让位到左边。 活珠子弯身一翻,滑进右侧座位,揿下车窗,伸锤出去。只要白车再接近,他就抡锤去开窗! 白车驾驶员即便被借灵,这样压着他们的车,也该要有目的吧,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闫禀玉思考着。 就在这时,红色卡车后头呼啸过一辆拖车,风驰电掣地从中间车道超车,拖车上载着一辆被撞瘪车头的黑色帕萨特。 这条高速难见车,所有人都看到那辆帕萨特,意识到什么,都浑身发凉: 拖车上的帕萨特就是在服务区逼退白色哈弗的车,车祸被撞,让人很难不联想到白车此时的行为。白车还完好地在路上跑,那就只有一个目的:要逼着冯渐微他们撞车! 恰好,前方有一高速路口,按冯渐微的车速即将错过,闫禀玉大声提醒:“下高速!冯渐微!” 因为紧张超速,冯渐微丢失前方视野,差点错过高速口,幸好闫禀玉喊了一嗓子,他果断打方向盘,险险擦过路边栏杆下了高速。 而白色哈弗因没有及时减速,继续在高速上行驶下去。 终于脱离危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活珠子收回抡锤,揿关车窗。 闫禀玉无力地躺进车座里,怎么才安生两天,又出现这些诡异?是其他流派在背后搞鬼吗?那也不至于啊,她回的自己老家,也没碍着谁。 导航关了,冯渐微没想起来开,下了高速就由着手感驱车,逐渐地,开进了一个村庄。 村庄里是碎海石铺水泥的路,没有经过专业压土,所以路面不经使用,左一个坑又一个坑,不好走。 夜深了,村里安静,路上不见一人,路旁平房瓦房小洋楼错落,稀稀疏疏地亮着灯。 冯渐微心情平静许多,人生地不熟的,想着能不能碰见个村民,给钱借宿一晚。这个点了,再着急走高速,不安全。 远处传来些靡靡之音,冯渐微降下车窗,边听边问:“你们听到有人在热闹吗?” “有。” “听到了。” 活珠子和闫禀玉都表示有听到人声。 冯渐微驾车,继续往村庄深处开。 开到终于见到敞亮的灯光,近看发现是一戏台吊的灯泡发出的光。 那戏台用水泥垒到一米多高,四根立柱撑起屋檐,三面空旷,唯背面竖墙。台上正咿呀唱着:“吾神不免去到中途将她拿获,交与子牙发落,金童,玉女,驾动祥云……” 冯渐微认得这一折子,是桂戏的斩三妖。女娲高站在锦缎披盖的红箱上,左右各立挽拂尘的金童玉女,箱下跪着三名狐妖:苏妲己,喜妹,王氏。童男童女正勾了绳,准备套往狐妖脖子。 台下摆满了长凳,却没有一名观众,夜风长扫,呼应着戏腔。现场并不显冷清,好像这出戏本就不是唱给人听的。 车忽然停了。 这么晚了还有人唱戏,还没有人听,这个村庄好古怪。闫禀玉问:“怎么停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冯渐微也觉得这里古怪,想赶快离开,也不提在这住宿的心思了。但是前路被石墩横堵,村子更里面应该不允许车过去。 “有石墩,车过不了,倒车再开出去吧。” 只能先这样了,闫禀玉开窗往后看,卢行歧还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 村路路况不好,活珠子探头出去看路,提示冯渐微倒车。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进村的道路,也都同时看见那辆白色哈弗,正朝他们方向开来。 那辆车,追来了。 这怎么可能?下一个高速出口还远着,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追来了。 那真是真实的车吗? 村道窄,只能单行,现在是出不去退不了,只能正面硬刚。 这车明显是冲他们来的,可是因为什么?活珠子不可能惹到这边的人,闫禀玉跟来宾也没关系,八大流派也不从属来宾。 冯渐微狠抓把头发,无奈道:“我在来宾也没仇家啊!” 手机在这时响了,打开一看是信息:中国电信提醒您,你已进入广西柳州市,即将带你领略龙城大地风范,想你的风终是吹到大美柳州,桂b牌愿您在前进路上一路长虹,柳州人民欢迎你。 第67章 (修) 中蛊 人生地不熟,又是深夜,前无出路,后无退路,闫禀玉已经觉得那是幽灵车,从南宁追到这里,来接他们的。 “无冤无仇的,那车为什么紧追不放?”她实在不理解。 冯渐微开了车门,“我们已经到柳州府地界了。” 说完跳下车。 卢行歧说要去柳州滚氏取回自己物品,滚氏应该也是八大流派中人,冯渐微的意思是,白车的行为可能与这有关?闫禀玉又头大了,这些家族不像寻常打打杀杀,有得是诡能。 “大家拿家伙先下车,以防哈弗撞车。”冯渐微在那边发话。 活珠子扭身在后备箱捞了军工铲,跳下车。 闫禀玉带上自己的刀和双生敕令,同时下车。 冯渐微朝他们招手,“到观众席这边来。” 戏台下的观众席有条凳,能挡车,假如白色哈弗真撞过来,也会连累到戏台。冯渐微不信,唱戏的师傅不会下来帮忙,戏台也是村子财产,他想逼出村子的人,看是不是真有古怪。 以防万一,冯渐微还是交待:“车要是撞人,你们就往边上小树林跑。” “是。” “嗯。” 活珠子和闫禀玉应声。 几人在观众席中等待。 白车速度不减,原本直行,在看到冯渐微等人后,扭转方向改冲向观众席! 冯渐微和活珠子镇定自若,闫禀玉没他们那么淡定,已经盘算过路线,做好起跑步势。 戏台上的人也注意到古怪的白车,不过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不唱罢不停。何况戏服上身,油彩上脸,扮神如有神力,他们也看到了车顶上站着一名身着清装留长辫的男鬼。 白车近了,驾车的男人忽然目露凶光,猛地加速,闯过观众席的条凳,一时间碰撞声不停。 闫禀玉已经跨出脚,却见白车车顶上,卢行歧翩然而立,一股气流从他身周迸发开,密密缠裹住车身。 轮胎擦地的刹车声,尖叫着划破寂静的长夜! 白车车轮被阴气裹住,动弹不得,男人却还在加速,车身被狂躁的引擎震着,发出呜呜的啸声。 冯渐微见状上去拽开车门,一把扯住男人,将其拖拽下车! 男人体壮,又因被借灵,力量蛮横,被拽下车时反身脱掉冯渐微的拽力,再急速一记勾拳,挥向冯渐微脸颊。 冯渐微偏头,拳风过脸,他抬肩撞掉男人的拳头。男人一击不成,另只手又出拳,冯渐微倒步躲避,反给了活珠子机会,冲过来一个抱身,带摔倒男人,磕进歪七扭八堆着的长凳! 凳子的尖尖角角,磕得男人鼻眼出血,他不怕疼似的,又速度爬起来。冯渐微赶紧前去,抓死他胳膊扭向背后,想剪住他人。 这男人力气是真大,胳膊劲甩,就把冯渐微给撂进了长凳堆,棱角撞击的,疼得他一时起不来身。 活珠子看准时机,在男人背后纵身一跳,抱上他颈子,拼力交臂锁喉。然而古怪的是,男人并不觉呼吸难受,尽管活珠子使了最大的气力。 男人缓缓转头,眼珠子木然地盯住活珠子,由于距离很近,活珠子发现男人的瞳孔会动。不是瞳仁放大缩小的动,而是有什么在里面蠕动着,十分诡异。 活珠子看入迷了,男人猛一甩头,重重撞向他太阳穴。这一下撞得他意识抽离,眼前发暗,不知怎的,被男人一抓一扔,就摔到了地上。 卢行歧一出现,闫禀玉就忘了跑,冯渐微拽下男人后,她赶紧进车内拔掉钥匙,以防男人再开车撞人。车钥匙到手,正准备下车,转脸看到男人往她这疾冲,而活珠子和冯渐微倒的倒,伤的伤。 她就进车拔钥匙的时间,怎么情况就变这样了? 夜半尸语 第89节 男人那架势飞快,现在下车闫禀玉是纯送人头,她犹豫都没犹豫,急拽车把关门,躲车里总比出去安全。男人预测到她的意图,身未到,手已出,掰住了车门边,她怎么拉也拉不动半分。 男人已经抬脚做出跳的准备动作,眼看就要全开车门,要命!闫禀玉大脑急速运转,反正车内已经危险,干脆就借他一把力,松手两脚踹向车门!“砰”重重一声,男人被自己掰住的车门狠狠撞上去! 闫禀玉趁机从另一边车门下车。 男人真像个没知觉的人架子,连痛的缓冲都没有,眼神一定,腰背一俯,又狂势地冲向车! 卢行歧忽地从车顶飞跃下来,足尖点踢男人胸口,不着重力就将其逼退几步。他落地后,旋身扫腿,这次下了劲力,虎虎携风,一脚踹进男人胸腹! 男人“嗷”嚎声,身体被踹成对凹状呈抛物线落地,就砸落在戏台底下。 台下混乱狼藉,台上戏曲仍旧,不过细听,腔有惶恐。 闫禀玉心想,也亏得这些戏曲家有文化素养,一旦开腔戏要唱罢,不然按着常人,早跑光了。 这男人也是真经打,都摔吐血了,还要挣扎着起身。卢行歧一隐一现,瞬移到他面前,抬脚就将他身体踩了下去。 卢行歧压低身体,盯住男人蠕动着的眼珠子,指弯爪状,勾向男人双目。他嘴边微扬,愉悦的声:“找到了。” 他这表情邪性带狠,闫禀玉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制止,“别!卢行歧!” 即使是男人先开车撞人,他们正常防卫,但行凶动机若说被借灵,在现代社会怎么都行不通。证据不足,男人在停止攻击时真被挖了眼,那犯罪的就变成他们了,届时一个都跑不掉。 卢行歧偏过头,看向赶步而来的闫禀玉,眼瞳还泛着妖冶的光亮。 “放了他,不行。” “那就捆住,先捆住他!” 卢行歧想想,接受了,“可。” 在地宫时,牙蔚配合得好好的,卢行歧还是杀了鸡鬼,闫禀玉怕他临时改变主意,忙叫已经起身的活珠子,“阿渺,上车拿绳索。” “哦!”活珠子照做,从车里翻出绳,去将男人捆住,再将其拎起身。 男人被束缚住手脚还不老实,冲边上的闫禀玉龇牙咧嘴怒吼。 闫禀玉还没反应过来,“啪!”卢行歧照男人的脸扇了一巴掌,并发号施令:“冯阿渺,再加一道绳索。” “是!门君。”活珠子再缠一遍绳索,打个紧紧的死结。 男人终于折腾不动,愤愤地喘着粗气。 而卢行歧晾着扇脸的手指,那嫌弃的矜贵样儿。 闫禀玉不由笑了笑。 “叫童儿驾起了,长幡宝盖,在云端等候了三妖前来……” 这出斩三妖,终于唱完了。 台上众人一哄而散。 原本寂静的村道聚起些人,对着闫禀玉他们指指点点。人群里有一两鬓花白的老人出列,村民纷纷喊:“老支书……” 看这排面,老人应该是村里的话事人,可能以前位及村支书,退休后村里喊习惯了就没改口。 老人看过现场情况,叱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一见这么多活人,心想这真是正常的村庄,他顾不上腰酸背痛,上前交涉,“老支书,这是误会,误会,一时不好解释,但村里有什么损失我们都会赔的。” 老人端详着冯渐微,哼道:“不好解释那就到祠堂里好好说道吧。” 人群里涌出来十来位年轻人,围住冯渐微闫禀玉他们,做个请的手势。 氏族村落在集体利益上异常团结,冯渐微心知避免不了去祠堂审判,好声配合。 活珠子捡回刚刚打斗时扔掉的兵工铲,然后押着男人,和闫禀玉一起,跟着冯渐微去祠堂。他刚才就好奇了,为什么戏台下没观众,“三火姐,村里明明有人,为什么台下没人听戏?” 刚进村时太惊慌,闫禀玉看哪都觉得古怪,现在没事了,也就能理清思路。她猜测着说:“唱戏八方来听,神鬼人各道,所以戏曲开场要请神除煞,最后一场便是辞谢众神、钟馗收妖。这应该是最后的收妖戏,不是给人看的。” “哦。”活珠子懂了。 在他们身后人群,有一人冲出来,嚷道:“这不是我娘家侄儿莫二的车吗?” —— 祠堂除了供排位的房间,还有议事厅,就在边上耳房,房内一张八仙桌,十数把手工藤椅。 老支书坐着,身后站立十来名村里的青年。 冯渐微站着讲述今晚发生的事,如何被追到这里,又如何被纠缠被打,其中有涉及到怪力乱神。 闫禀玉还以为村里会不信,但老支书和旁观的村民都没有反驳,相反还去观察被绑起来的男人。 见男人唤之不闻,只会露狠相,跟畜生一般不知事,中邪无疑。便去扒了祠堂香炉里的灰去泼洒男人,看能否驱邪。 乱洒一通后,男人没有任何改变,那人去跟老支书禀报,“支书,香灰没用。” 老支书道:“符呢?朱砂呢?” 广西人身上多少都随身带符,见老支书发话,都拿出来试,但是一样不起作用。 老支书沉吟片刻说:“这男人撞我们戏台,看看谁认识,通知到村里,让他家里亲自来领人。” 这时,旁观的村民中走出一位妇人,唯唯诺诺地说:“老支书,他叫莫二,是我娘家侄儿,也到过我们村,或许今晚是来找我的,不小心生了误会。要不……我把他带我家去,反正事儿不是有人解决了吗?” 话里话外暗指,有人答应赔偿了,就放过我侄儿呗,大家都是亲戚。几张破凳子能值几个钱,本来赔也没什么,现在这样推卸责任,冯渐微可要较真了。 不想老支书十分铁面无私,“你看他那样,没有意识像只野兽,送你家去,夜里给你家人伤了,届时找谁说理去?如果你能保证他安全,我就让你带回家去。” 妇人不敢张口,因为莫二这失了神魂的野兽模样,确实可怕。眼见商量不成,她只好悻悻去通知娘家。 妇人很快打完电话回来,称:“我娘家只有两个侄女在家,年岁最大不到十五,拿不了主意。我哥嫂进山里做夜工,短暂联系不上。” 冯渐微一听,这事暂时处理不好,他们今晚怕是走不掉。反正男人被借灵一事未明,不若就趁今晚处理掉,省得夜长梦多。看村里老支书通情达理,在这借助一晚也不是不成。 “老支书,我家是世传的看事先生,给我点时间,我或许能解决。” 听戏台的先生说撞车的男人跟野兽一般,见人就行凶,是这几位年轻人制服住他的。老支书看冯渐微稳重,言语谦逊进退得当,心中有了几分相信。 老一辈人都敬重道公,不过得先证明,老支书说:“既然你有本事,那就说说,莫二是什么原因中的邪?” “借灵的不是阴物,是蛊。”卢行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闫禀玉转头,见他不知几时与自己站到了一处。他不怕祠堂吗? 好在自己位置在墙角边,旁侧没啥人,她掩声问:“你能进得来祠堂?” 卢行歧说:“家神不达天听,没有恶意,不会被驱赶。” 闫禀玉点头,原来如此。 冯渐微也听到了,回老支书,“莫二是中了蛊。” “蛊?”老支书惊讶。 其余村民也同样惊奇,要说鬼神常听,蛊这东西很少见闻,怎么会出现这里? 老支书问:“后生仔,蛊我们都不懂,不能凭你说,你得证明的。” 闫禀玉知道冯渐微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跟卢行歧交流,便代替他问:“我们要怎么证明莫二是中蛊?” 卢行歧点明:“蛊虫从莫二脖子进入,就栖在他的眼珠子,细看可窥端倪。” 闫禀玉怕冯渐微听不清,等会说错改口遭人疑,便出声复述:“蛊虫从莫二脖子进入,就栖在他的眼珠子,仔细看就能看到了。” “吼!嗷——!”被捆绑住的莫二突然发疯,挣扎身躯,冲着闫禀玉的方向嘶吼。 活珠子一直在看守莫二,眼疾手快地扯住绳索,给他压到墙面,狠狠地用工兵铲摁住他胸口。 刚还心思活络的妇人,这回看到发疯的莫二,是啥想法都没了,更别说让他安置在自己家。 这莫二是单看她不顺眼吗?反应这么大,闫禀玉感到莫名其妙。 卢行歧却从男人的狂躁中,察觉到什么。 莫二被制服后,冯渐微接话道:“对!就是如此,老支书可以去看看莫二脖子的伤口和眼球。” 老支书半信半疑,从衬衣兜摸出老花镜,走到莫二跟前。 村里青年怕老支书被伤到,合力控制住莫二手脚。 老支书扶着老花镜去看莫二脖子,莫二皮黑,祠堂灯不亮,又让人拿了手电筒,照了好片刻,发现他左耳后一指距离确有个肿胀的伤口,挺新鲜的,还冒血水。那口子边缘不齐,像被什么东西咬破的,血水里还黏着块黑色的东西。 “给我拿根牙签。” 牙签很快拿来,老支书用签头挑出莫二伤口血水里的黑色物,放到眼前看,有节肢有腹纹,确实是虫子的蜕壳。到这里,他已经信了五成。 再是莫二的眼球,老支书望着望着,惊愕地发现他的瞳孔边缘会移动,里面像真的有寄生物。 “后生仔你说吧,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老支书一言,四下骇然。 蛊虫实在神秘,大家都知之甚少,不免害怕被传染,嘀嘀咕咕地担忧。 冯渐微趁此提出要求:“我要清楚莫二的个人讯息,还有处理蛊虫时周围不得有其他人在场。” 老支书允了,让妇人出来。 妇人回答得很仔细:“我们村位置虽属柳州,但挨靠来宾,两边常有通婚,我娘家就是隔壁来宾的,家里靠山,就住山脚下。我侄子莫二从小跟我哥进山找活路,大了以后就开个车到处跑山挖山货,没货时就干倒卖,一般就在来宾和柳州这两地做买卖。” 冯渐微没听过来宾有使蛊的家族,将重点放在柳州上,问:“莫二去最近有去柳州跑山吗?具体去的是哪个地方?” 妇人回想着:“这个我真不知晓,得明天问过我哥嫂才能回复。” 没办法,只能等到明天了,冯渐微跟老支书说:“好了,可以清场了。” 老支书便带上村里人出外等候。 现在耳房里就剩他们几个,冯渐微问卢行歧,“我对蛊了解的不多,既然你清楚莫二的蛊是如何中的,是不是有办法处理?” “这种入体寄生的蛊,与宿主共存亡,遇险逃不脱,所以会趋向杀死能够克制它们的东西,就有了驱使宿主灵识的行为。”卢行歧看向闫禀玉,道,“处理起来也简单,只需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杀死能够克制它们的东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二今晚的追逐行为,和莫名对闫禀玉狂躁,似乎都有了解释。 冯渐微和活珠子的目光,也都齐聚在闫禀玉身上。 闫禀玉真是莫名其妙够了,“你们看我干嘛?” “你跟我来。”卢行歧过来牵起闫禀玉的手,到莫二面前。莫二一见她就暴怒,还是那副癫狂态。 闫禀玉不明所以,任卢行歧抬起她的手指,点在莫二眉心中。 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癫狂的莫二瑟缩着接受闫禀玉的触碰,肩身颤抖,眼神变得畏惧,温顺得就像见到主人的宠物。 夜半尸语 第90节 第68章 闫禀玉母家很可能是滚氏的人,并…… 卢行歧是想告诉闫禀玉,解蛊的关键在她身上吗? 莫二是温顺了,但不能称之为正常,闫禀玉试着拿开手指,他又恢复癫狂。她只能再按住莫二眉心,失望地冲卢行歧摇头,“只能压制,没有实用。” 卢行歧不急不缓地解释:“莫二惧的不是你的皮,而是你身为养蛊人后代的血脉。” 闫禀玉可算听出来了,“你要用我的血?” 卢行歧点头,“用你的血逼出蛊虫,除了生挖出莫二双目,只有这一法子。” 若用点血能解决这件事,闫禀玉愿意的,只是有些怯,万一要用到一两百cc,那多恐怖。她谨慎地问:“要取多少血?” 卢行歧看到她担忧的眸子,比出手指,轻声道:“两滴即可。” 那不疼不痒,闫禀玉放心了,收回按在莫二眉心的手,去找刀子。 莫二再发狂态,活珠子上去压制住他。 其实闫禀玉身上有刀,不过刺过鸡鬼,不知道有没有病毒,膈应,不能拿来割自己。冯渐微他们的军工刀她也不想用,最后拿了根尖牙签,朝左手最红润的中指猛一下扎进去! 长痛不如短痛,眉头一紧一松,血就流出来了。闫禀玉平衡着手指送到卢行歧面前,“血要滴下了,快点,要怎么使用?” 手指要平着,不然血会流开,卢行歧只好用手掌托着闫禀玉手背,并吩咐活珠子,“冯阿渺,让莫二的头仰起。” “哦。”活珠子一压莫二额头,使他面仰向上。 闫禀玉中指指腹已经蕴出一滴圆润的血,鲜红泽亮。卢行歧托举着到莫二眼前,微抬角度,血就精准落入莫二左眼。 下一滴血要等,闫禀玉就近观察莫二的眼睛,只见血滴入时满眼血红,瞧不出原本的眼白瞳孔。接着,血面浮起波澜,像是有什么在里面涌动,越来越剧,再骤然扁塌下去。 再之后,血液顺着鼻泪管吸收,莫二的左边鼻孔呛出血来。他有些挣扎,但还好,反应不算大。 第二滴血够了,再滴入莫二右眼,血面仍旧游动,但这次他开始爆发狂躁,“啊啊”嘶吼,血从眼角鼻孔挤出呛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活珠子几乎抑不住他。 闫禀玉观测不到莫二眼中的异物了,麻利地后退,避免被伤及。 卢行歧正要施法控制住莫二,冯渐微手脚更快,拦腰抱住莫二,发力一个绊摔,和活珠子一起将暴动的莫二摁死在地板上。 莫二的挣扎持续好片刻,闫禀玉担忧地问卢行歧,“他不会有事吧?” 卢行歧盯着莫二脖侧,有脉络浮起,并缓缓游移,他说:“取出蛊虫自然无碍。” 莫二的叫嚣撕心裂肺,在暗夜里听着惊恐瘆人,祠堂外的村民都有些待不住了。 又再过去几分钟,夜终于静了。 卢行歧在莫二身旁蹲下,在他颈后伤口拈出两只染血的虫子。 那虫子如指盖般大,头尖复目,背壳半弯,腹下多足,不是常见的六数或八数对称的腿,而是杂乱地密挤在腹部,少说得有二三十数,瞧着就很古怪,甚至让人毛发寒立——凹凸多面的眼睛,弯弯的背壳,蜈蚣似的蠕动着的腿,这样的组合更像ai拼凑出的,不似现实生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闫禀玉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稀奇古怪的物种,而且她的血真的能克制蛊虫。卢行歧和冯渐微都曾言,她身有养蛊人血脉,到现在她才对这种说法有了实质感受。 “这蛊叫目冢,属寄生类,以人目为冢,夺视线控意识,寄栖到死。”卢行歧说着,蛊虫在他指中化为齑粉。 冯渐微见他如此熟知,便问:“你这么了解,知道蛊虫出自哪里吗?” 卢行歧沉声:“滚氏。” 莫二也终于安静,一动不动了。 冯渐微愣愣地放开手,“终于能消停会儿了……” 可这是滚氏的蛊,能消停吗? 既然蛊取了,莫二就是个普通人了,这么死绑着估计手脚都得淤肿。活珠子征求意见,“那要给莫二松绑吗?” “松吧。”卢行歧拍了拍手,起身。 外头人等不住了,脚步在门口踅摸,闫禀玉就去开门,跟大家说:“已经处理好了。” 老支书带人进来,眼睛去寻莫二,见其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竟打起了鼾呼。虽然鼻面有血,听这鼾声就是睡熟的状态。 毕竟是亲侄儿,妇人第一时间上前去检查,确认莫二真的无事,只是睡着而已。她当即双手合十地拜谢冯渐微,“道公有大德,不计较我侄儿过失,还救了他,我这……大恩不言谢啊!” 冯渐微遭不住这热络劲,紧摆手,“婶子严重了。” 妇人依旧千恩万谢,还嚷嚷说让冯渐微他们家去做客,杀鸡宰鸭招待。 看她如此真诚,跟娘家应该常来往,莫二知道这边村子捷径的话,是有可能短瞬间追上他们。只是真太热情,冯渐微快招架不住了。 夜深了,谁还有胃口大吃大喝,老支书让她别说了,真要感谢,明天再做准备。 妇人“是是是”地歇了话。 好歹消停了,冯渐微松了口气,听这意思,老支书有意让他们留宿。 果然,老支书接着说:“这位道公和你的朋友们,今晚就留下歇息吧,明天等莫二家里来人,再一起协商赔偿的事。我们村一直都是文明标兵村,不会讹人,就把损坏的凳子赔了就行。” 几张凳子顶死了百来块,还不比宾馆住宿费贵,冯渐微欣然同意,“那就打扰大家了。” “没有的事,远到即客,都是缘分。”老支书客气几句,转而跟村里交待,“今晚就让莫二睡在这里,反正夏天冻不到人,正好让祠堂压压他的邪气,留两个人看守就行。” 既然是老支书发的话让他们留下来,自然住到他家去,他也早早叫妻子整理好房间。 老支书的家就离戏台不远,从祠堂走过去七八分钟这样。 路经戏台,莫二的车还停在原地,闫禀玉将车钥匙还回去。既然莫二到过这个村子,估计熟知小路,才能如此快地追上他们。 老支书的家是一幢走廊外开的老式二层楼,走廊没封,站上面能观村子风光,和远处起伏的山脉。 人老支书年纪大了,夜深叨扰,冯渐微没多废话,道过谢就带着活珠子和闫禀玉上二楼。准备的房间在走廊最后两间,考虑到闫禀玉是女生,就把带洗漱间的卧室给她,冯渐微和活珠子挤外面的公共卫生间。 今晚的事折腾到现在才告一段落,已经过十二点了,闫禀玉快快洗澡换衣服躺床上,想着得好好休息,才能以充足的状态面对未知的明天。 商场买的方领花边睡裙,是棉麻混纺蚕丝的,舒服透气,贴身如无物,果真贵有贵的道理。山里夜凉,小风扇吹着,裹个薄被睡刚好,可身体明明累极,却睡不着,是认床吗?她放养着长大,怎么会有这娇惯的毛病,只是……只是脑海纷杂,不静。 七岁前长在山里,与草木鸟兽为伍,七岁后独居在侗寨,看人家炊烟,羡满堂欢乐……她的人生有太多缺陷,以至于忘记,她的过去其实是空白的。 她有时会想,为什么自己对房子的执念如此深,不惜冒着危险去跟鬼签契约,就为了挣房款。是老头年事已高,没多少日子好过了,想接他过来享福吗?也不见得,她其实没多孝顺,没多爱他。爱出者爱返,一个不管孩子的父亲,孩子能有多在乎他呢? 只是她需要一个见证,能落实到家的意义,能告诉她,她可以让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一个贫瘠的人,总想着如何去证明,殊不知,一个饱满的人,什么都不需做,人生就是立体的。所以,不管她怎么拼力,也无法改变,她的人生,她的过去,是空白的事实。 闫禀玉其实不喜欢悲观,随着柳州越近,一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占据着她的思想,不得不逼她去正视。就这样,纷乱,不得静。 “闫禀玉。” “嗯?” “怎么了?” 闫禀玉久久不回话。 她的气味发生改变,情绪起伏,卢行歧显出身形,来到她床前。 闫禀玉感受到他迫近的气息,掀开被子坐起身,才说:“我有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用被子裹住身体的原因,她声音有些瓮气。 “嗯,你说。” “你先坐下。”闫禀玉拍拍床沿。 夜已深,月色透窗而进,卢行歧的身形跟随月影,笼罩在她身上。这个时候,她不想面对这些压迫感,所以让他坐下。 卢行歧依言坐在她左侧床沿,随手理平长衫。 闫禀玉盘腿坐床上,因为身穿睡裙,也下意识地扯裙边盖住腿。她问:“柳州府滚氏的异能是蛊吗?” 卢行歧回:“除了蛊,还擅巫。” 问完,闫禀玉又安静上了,低着脑袋,继续扯裙边。 直觉她还有话,卢行歧没有催她,将目光放到窗外,自言自语似的,讲起八大流派的典故: “八大流派各据一府,各有其家传绝学:梧州府卢氏,走阴人入世,血藏乾坤,以阴魂起卦,通天地之晓。” “桂林府班氏,驱嬲生魂,代代再生,可遁前世。” “柳州府滚氏,侗地阴师,擅巫驱蛊,寄生人心。” …… 闫禀玉听着,慢慢抬起头,专注地望着昏暗中卢行歧微有轮廓的侧脸。这八家中,他们去过两家,现在到第三家。 她终于又开口,“你和冯渐微都说我是养蛊人后代,我的血能驱滚氏的目冢,那我母亲可能跟他们一族有关系吗?” 屋内昏暗,她的目光总是直接,有期待,又抗拒。卢行歧知她心中矛盾,只能说:“或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却从不来找我,有些狠心。我倒宁愿不存在,本就没有,总好过失望。”闫禀玉用指甲去刮蹭牙签扎出的伤口,一时怨念。 “闫禀玉,”卢行歧低声唤她,“我身有执念,无法心安理得地宽慰你既来之则安之,事有十,不如意之八九,人不得时,才是常态。即便最后真相与你所愿不同,那也是前人事,今时人尽看眼前,过去无路,别回头。” 语有坦荡,更多的是苍凉,因为他此时走的,正是一条回头路。 牙签扎的深,闫禀玉抠着,又弄出血,她紧紧握拳。露出脆弱,像个撒娇的小孩,她咧嘴笑笑,想掩饰,但在夜里,面具是给自己看的,便就不笑了。 她说:“卢行歧,安慰总是相悖,你自己都做不到。” 卢行歧被她一噎,无奈一笑。 他笑,闫禀玉也嘿嘿笑两声,借机叹气。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解的话题,便岔开话,“你为什么会对我说八大流派的事,你以前总藏着掖着。” “不是你说,我们之间要有信任吗?”卢行歧无所谓地道。 是说过,不止一次,总不能是突然就听从了?闫禀玉冷言:“不是因为愧疚吗?” “什么愧疚?” “你自己承认的,你、有、罪。” 那是在地宫,卢行歧跟祖林成的对话,他说:“你都听到了?” “对啊。”闫禀玉用手撑起脸,兴趣地瞧着他。尽管夜视不清,她就想看看他被人揭穿时,会是什么反应。 她的动作表情,将心理活动全写在明面,引卢行歧乐呵,“你以为我会像你一般躲避?”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闫禀玉犟嘴,“不会吗?” 卢行歧笑了笑,语调里尽是轻快,“闫禀玉,我若说我是个坦荡的人,你信吗?” “信啊,不过你做鬼不是这样的。” 夜半尸语 第91节 “只要你信,便成。” …… —— “喂,惠及兄,你在吗?” 有人在窗外喊,卢行歧看眼睡熟的闫禀玉,穿墙而出。 冯渐微见到现形的卢行歧,刚想说什么,被他一声“嘘”,给闭了嘴。 “远些讲。”卢行歧引路,带冯渐微到走廊的另一边,“什么事?” “就聊聊天,那么紧张干嘛?”冯渐微背靠围栏,手展开搭上面,一副放松姿态,“你也别整天端个体态,像我这样歪一下靠一下的姿势,很能让身体轻松。” 自己行不正坐不端,还要怂恿他人如此,卢行歧斜他一眼,“你作为冯氏家主时,也这样的作风?” 冯渐微耸耸肩,“那哪能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该端着端着,放下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你是豁达。”卢行歧淡声。 说到这,得亏前两年发生的事,冯渐微侃侃而谈,“也就表面,人都是说起来一套套的,做起来东歪西倒,知行合一哪那么容易?你说对吧,惠及兄,但也不能碰到事就一蹶不振,不是爷们作为……” “冯渐微,有事便说。”越扯越远了,卢行歧打断道。要真没事他就不会专程在半夜喊人,而是等到明天。 既然人家都看透了,冯渐微也不藏了,身子靠近,秘密的声:“惠及兄,你觉得今晚的事,滚氏有份吗?” “你为什么如此觉得?就凭目冢吗?” “那当然不止!”冯渐微说,“你还记得地宫里牙天婃放出的噬魂虫子吗?那个叫沉冥蛊,是滚氏家主滚衣荣新培育出的蛊虫,专噬魂灵。” 新的蛊毒,怪不得卢行歧不识。初破世时,他起过阴卦,得知滚氏家主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失踪了,论年纪,今年也七十有余,冯渐微差着辈,是如何得知的? “你怎知那是滚衣荣培育的蛊虫?” 冯渐微将滚衣荣用追息蛊换取阴阳土的事,里里外外告诉给卢行歧,“当时给到我阿公的那只沉冥蛊还是半死不活的未完成品,牙天婃手里的完全品沉冥蛊,她一给就给出数十只,这么大方,会不会滚氏跟牙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不然谁没事到处送人蛊虫玩吗?” 原来这便是冯渐微手里追息蛊的由来,滚氏跟牙氏有无合作,卢行歧不知,但就送蛊一事他有所耳闻,“滚氏在以前,确实常有赠蛊行为,我卢氏也收到过滚氏的蛊虫,目冢、追息蛊皆有。” “追息蛊?能存活几年份,送了多少只?”冯渐微好奇。 “能作为百蛊之主,养出的蛊不会短命,数年十数年皆有。我曾记得我府中曾收到过十数只追息蛊。” “十数只?!”冯渐微惊讶,第一念头是他阿公被骗了!他酸酸地说,“看来到处送蛊是滚氏的传统了。” 听冯渐微所言,沉冥蛊以及闻着味儿来的目冢,卢行歧也觉得,滚氏确实有嫌疑,可是…… 冯渐微:“还有就是关于闫禀玉的。” 思绪被打断,卢行歧看过去,“闫禀玉怎么了?” “我话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冯渐微顿了顿,见卢行歧全神贯注,他接着讲,“沉冥蛊这种一代蛊虫,未经过他人手培养,按理说不会畏惧其他养蛊人,但闫禀玉却能驱退沉冥蛊。所以我猜想,闫禀玉可能与初代养蛊人血脉相连,她母家极可能是滚氏的人,并且跟掌家一脉很亲。” 推理到这,冯渐微有个疑点,“可是滚衣荣是独生,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就这点想不通,不知道跟闫禀玉血脉相连的是滚氏哪位。” 卢行歧低眉沉思。 冯渐微又说:“假设啊,假设闫禀玉母家真是滚氏,那目冢一事就蹊跷了,我们跟闫禀玉一伙儿,滚氏没必要害我们啊,有什么事需要大义灭亲的,说不通呀!” 卢行歧依旧不吭声。 冯渐微奇怪地喊:“惠及兄?惠及兄?你有在听吗?” “呃,有。”卢行歧回神,“滚氏跟牙氏到底有无密谋,去到滚氏府中一探便知。” 也是,反正都到柳州了,临门一脚的事。冯渐微又想起什么,道:“牙氏鸡鬼一事,已经尘埃落定,话说你几时把起阴卦的事告诉我?虽然你阴力耗损,得有个确切时间,我好有心理准备。” 隐昼符的鸡鬼阴息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卢行歧要再次起阴卦,恰好利用卦象可以让冯渐微回溯过去。他说:“明日。” “那行,我等着。”冯渐微话也说完,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忽而瞧见卢行歧发辫上的白发,一二三四共四缕。 “你怎么回事?怎么鬼还能长白头发,是不是阴气损耗太严重,要不要我给你备点香火?明日还得起阴卦,要补补魂体吧。”冯渐微伸手,想去捋白发给卢行歧看。 卢行歧一把拍掉他的手,挑眉冷觑,“别动手动脚。” 冯渐微悻悻摸着被打的手背,“干嘛,关心你不行啊?” 卢行歧反问:“你觉得我就这点能耐?” 被他一呛,冯渐微不说了,摆摆手回屋睡觉。 卢行歧也回到闫禀玉的卧室,想到什么,准备离开。 床上闫禀玉忽翻个身,踢掉了被子,呓语着“好热”。 卢行歧留下了,坐到床尾边上。 直到闫禀玉感觉到冷,无意识地摸被子,摸了几下没摸到,被子却依然盖到了身上。她拥着被,再次安稳睡去。 她猜想过滚氏是她母家,也只是怨言他们为什么不找她,未曾想过滚氏的目冢也害了她。 真傻。 卢行歧心想。 第69章 (加字) 妖一旦被呼真名,便会“…… 第二天一早,楼下开始呯呤哐啷忙活。 活珠子被吵醒,出门趴栏杆一看,底下已经拉起遮阳篷布,在杀鸡宰鸭,菜也备了一碟又一碟。 忙碌的村民里多是叔姨辈,有个年轻女生穿梭其中,洗菜端菜动作干脆利落,活珠子就多注意了眼:女生一头长发,扎着低马尾,上身穿大版t恤,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帆布鞋。从上往下看,看不到整张脸,只知道女生皮肤很白,短袖露出的两条手臂在阳光底下晃得花眼。 女生对视线似有所感,抬头撞见活珠子,冲他爽朗一笑。 就这一下,活珠子认出她是谁,“家主,家主……” 活珠子喊着跑进房间。 冯渐微抱着枕头睡得迷迷糊糊,闭着眼应:“怎么了……” “家主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呀?” “是祖林成!” 听到这个名字,冯渐微一时反应不过来,半睁开眼,想了几秒,“祖林成?她不是,不是在龙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活珠子蹲在床边,手臂交叠在床沿,确定地说:“她到柳州来了,原本的短发也变成了长发。” 他讲得真真的,冯渐微醒神几分,起身伸懒腰,“我去看看。” 搓一把脸,拈掉眼角的眼屎,冯渐微出了门。此时日上三竿,太阳晃眼,他在二楼探头望下,村民花花绿绿的围裙里头,真混杂了个穿白t轻快的身影,帮忙切洗摆台,好不认真。 女生抱着一颗大白菜去洗,走着走着抬了视线,充冯渐微一笑,并招呼:“你好呀,冲我撒辣椒粉的臭小子!” 哎哟我去!面皮水嫩的一女生,喊冯渐微臭小子,这不就是那老妖祖林成吗?她到这干嘛?跟踪他们吗? 冯渐微只能想到这个可能,这山旮旯的地,不闻名,也不是旅游景点,谁没事能找到这来。短短几秒钟,他琢磨个遍,表面不动声色地回祖林成一笑。 之前在车马关是误会,现在未知,场面礼貌该有得有,见机行事。冯渐微如此想着,回屋刷牙洗脸换衫。 活珠子起得早,自己收拾过了,他跟在冯渐微后头问:“家主,你见到祖林成了吧?” “嗯。” “她在跟踪我们吗?” “或许吧。” 柳州一行,本就开头难,现在掺和个妖,活珠子担忧:“那怎么办?” 冯渐微穿上标志性的中式装,整理细节,“阿渺,别想太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啦。” “好吧。”活珠子喜忧皆去得快。 冯渐微捞住他肩膀,一起出门, “走了,我们去找闫禀玉。” 闫禀玉也刚出门,她今天穿了件新中式盘扣的无袖粉色上衣,底下是白色九分棉麻裤,裸脚穿着一双圆头绊带碎花单鞋。高马尾编单辫,眼下微有青黑,估计也是被楼下动静吵醒的。 “闫禀玉,我们俩今天挺搭。”冯渐微扯扯自己身上精良的中装,热络地打招呼。 冯渐微长得挺端正,又有身材,穿简单服饰就很可以了,平日老穿中式装深沉,就很土。说她俩搭,那就是污蔑闫禀玉的眼光,虽然这是用他的钱买的衣服。 白日妖魔鬼怪隐踪,闫禀玉心态轻松许多,就不计较了,越过冯渐微跟活珠子问好,“早啊阿渺。” “早,三火姐。” 冯渐微还没提醒祖林成的存在,闫禀玉就快步下了楼。 莫二家里还没来人,莫二本人倒是清醒了,在老支书家客厅等着。 老支书见冯渐微人齐了,请他们进客厅坐一起谈,自己则关上门到外面。 因为冯渐微的道公身份,莫二主要跟他沟通,闫禀玉和活珠子被晾在一旁,吃着茶几上的果脯花生。 莫二是个老实的山里人,不过平时跑山锻炼出一身腱子肉,皮又黑,看起来凶神恶煞。听他一说话就露底了,因为那把嗓子真柔。 “几位哥,真不好意思,昨夜我做的那些事,都听我姑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浑浑噩噩,像堕了无边深渊一样,脑子深深地被压了下去,都没有完整的意识。我姑说,这是……中蛊啦?” 莫二回想着,抖了抖身子,感到阴冷和恐惧,“各位有多少损失,我照赔,村里的事也不用大家烦神,我会留下处理的。实在对不起,各位还那么大量救了我,我真是一时发昏,不知道走的什么邪,太感谢你们了,我嘴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然也不会帮你拔蛊。”莫二翻来覆去地没个重点,冯渐微打断他的话。他们留下也不是要追责,或是被感谢,只想搞清蛊的来历。 莫二太过意不去了,“我姑她准备了饭菜,说要好好招待各位恩人,一顿饭,确实寒酸……或许你们想要什么感谢?” 冯渐微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你只要如实告诉我们,中蛊前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前天去了柳州挖山货,然后昨天带回来宾倒卖,本来计划是卖完晚上到家的,后面就出了这些事。”莫二生活两点一线,两句话就道完了。 闫禀玉听到柳州地名,心提了起来。 冯渐微再问:“去了柳州哪座山?” 莫二:“是石门岭,那边少人去,有货。” “你明确只去过石门岭?那旁边狭关呢?” “没有,我真的只在石门岭挖山货。” …… 夜半尸语 第92节 问完后,莫二就到外面帮忙去了。 闫禀玉在客厅问冯渐微,“莫二的蛊真跟滚氏有关吗?” 冯渐微和卢行歧一样,只回句“还未知”,就上了二楼。 活珠子闻到外面的饭香,拉着思虑重的闫禀玉去找吃的。 二楼。 在闫禀玉休息的房间,冯渐微把刚才和莫二的对话转述给卢行歧。 “莫二也是个胆大的,说石门岭少人去,有货给他挖,也不想想那地儿为什么少人去。” 卢行歧遁作一团黑雾,漂浮在天花板一角,开口道:“石门岭位处融江江岸,与滚氏的圣地九十九垴1对望,形成狭关。滚氏宅院座狭向江,连结着石门岭和九十九垴,莫二的蛊估计是从九十九垴里来的。” 冯渐微说:“传言九十九垴,一垴一蛊,储存着滚氏迄今为止的所有蛊种,但实际滚氏的蛊量比九十九数更多。莫二坚持只在石门岭跑山,并未过狭,目冢又是如何进入他的身体?” 卢行歧对此略有想法,“巫蛊之术,势不相离,就如五毒聚而成毒气,蛊众而生巫力,有时并不需要身体亲临,便能中蛊。” “照这说法,莫二中蛊是因过于接近九十九垴,是巧合,非滚氏特意为之?” “可能,但并非绝对。” 事情还得往下查,冯渐微沉吟了会,说:“至少洗去了滚氏几分嫌疑,之前在守烛寨被牙天婃坑得够呛,不知道这些老辈子藏了多少秘密,下手这么狠。” 说到底,还是挨着一个卢氏灭族的原因。 楼下已经开席,莫二特地上来请冯渐微,冯渐微盛情难却,随他下楼入座。 因着冯渐微有个道公身份,村里人对他敬重,坐一桌难免要敬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用一个白色塑料提罐装着,号称广西公文包,喝着顺口,后颈大。 开始冯渐微还托辞要开车,无法饮酒,但耐不住个个舌灿莲花地恭维,他心花怒放就喝了。反正活珠子有驾照,开车技术也不错。 闫禀玉和活珠子坐在不喝酒那桌,多是婶婶阿婆们,还有个祖林成。 一桌十几个位置,祖林成故意的,挑了闫禀玉左侧来坐,还挪凳子过来挤她。 有其他人在场,闫禀玉偷偷瞪祖林成,“怎么哪都有你?阴魂不散的。” “大路朝天,又不止你能走,你说我阴魂不散,怎地,地球成你圈的地了?”祖林成扬着鼻孔瞥她。 好不屑的表情,闫禀玉忍不住怼道:“我圈不了地球,可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碰到你,你说你没存心,谁信?” “大家都信啊,不然能留我下来吃饭吗?我来帮忙,讨顿饭吃,天经地义,就你把人家想那么坏。” 就车马关装神弄鬼和在地宫偷袭卢行歧的事而言,闫禀玉可没冤枉她,她小声嘟囔:“可你是妖。” 这话有悖义,出口时闫禀玉就后悔了,不该一杆子打死。 祖林成面无异样,嘘声: “对啊,跟鬼一样,在你们人类世界里,是异类,理应不被你们接受。” 这之中还影射了卢行歧,闫禀玉张了张口,无话,闷声吃饭了。 祖林成用得瑟的表情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噗嗤一笑,握起筷子,加入到饭局中。 村里的婶婶见闫禀玉吃得认真,不停地给她夹菜,还有小孩专属的鸡腿。 家养的鸡鸭和家常菜最好吃了,闫禀玉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祖林成一边吃,一边看她,笑面笑语: “果然是小孩,还吃鸡腿呢。” 闫禀玉手拿鸡腿咬,斜了祖林成一眼,“跟你百岁老人比,我当然是小孩啊。” 祖林成呵呵的笑,并不恼。 活珠子吃饭那叫一个风卷残云,如入无人之境,间隙看这两个女人相处,觉得她们才奇怪。以前打打闹闹,现在又吵又笑的。 碗里饭吃完了,祖林成要去添,硬塞个东西进闫禀玉怀里,说:“闫禀玉,你帮我拿着,我去盛饭。” 祖林成离座很快,闫禀玉冲她背影喊:“我们很熟吗?” 祖林成没管,盛饭盛汤的,满满收获。 怀里的东西像把长伞,骨碌碌地移动,闫禀玉怕掉了,就擦干净手抱起。刚上手她察觉不对,这伞状的长器十分冰凉,质感如石,沉木色泛油亮,越看越觉得眼熟。 祖林成回来了,放下饭碗,从闫禀玉手里抽过伞,夹在自己大腿内侧,解放双手吃饭。 闫禀玉心中疑惑,问:“这是伞吗?” “是呀。” “是……蓬山伞?” 祖林成猛然侧头,“你也知这典故?” 看她这表情,还真是蓬山伞,传说中古物出现在眼前,闫禀玉有种不真实感,“这伞,竟然真的存在!” 祖林成又笑,“一把伞而已,你既已见妖,这个玩意又有何稀奇?” 当然稀奇,有了它,卢行歧就不受白日限制了。闫禀玉频频向蓬山伞投去目光,祖林成起身夹菜时,不小心碰倒汤,淋了一身。 “我有干净衣服,你要去换吗?” 祖林成看着主动的闫禀玉,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 两人上二楼,到昨夜休息的房间。 闫禀玉去背包里找衣服,“我们两个体形差不多,我的衣服你应该能穿,如果尺码不合适,你是妖,能随着衣服大小变化的吧……” 祖林成将蓬山伞放桌面上,仰头看过天花板,好似在寻找什么。 “你看看这套裙子行吗?新买的,没穿过。”闫禀玉回身,展开裙子,让祖林成看。 祖林成投去视线,那是条禅意印花的棉布长裙,浅浅的蓝色,裙底拓印绿枝丰果,那画面就像深秋无云的蓝天下,生长着一棵丰沃的柚子树。 “……可以。” “那你去换,卫生间在边上。” 祖林成没接,忽问:“你知道妖能变化身形,见过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闫禀玉回:“没见过,只是听说。” “那……想看吗?” 祖林成笑着,眼神骤冷,紧接着肩膀像脱节一般垂下,腰背萎缩,腿慢慢屈低,几乎蜷缩成团,并发出“啪”“咯”的骨断声。 她的身体几乎少了一半,像练了缩骨功,全身骨头被折断缩小。闫禀玉吃惊地望着这残忍的变化,可是还不止,她双手伏到地面,“嗷”发出一声兽吼,皮相像被什么拉扯,模糊地张开,瞬间化作虎形。 闫禀玉吓到往后退。 “老虎”摇尾舔掌,从兽口里发出人声,十分嘚瑟,“小孩,看到了吗?这便是妖幻。” 闫禀玉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什么大变活人都弱爆了,这是真正的大变活虎! 对老虎的惊怕还未减缓,老虎骤然缩小,变成微渺的蚊子,嗡嗡地绕着闫禀玉飞。闫禀玉随着蚊子转圈,想看清楚,妖体骨骼是如何成微尘,真的好神奇。 “巨可变虎豹,微可成虫蚊,像传说中的澄林祖……” 话音刚落,蚊子突然掉下,跌到地板嘣一下变成祖林成。她唉呀喊疼地坐起,抬脸凶神恶煞地问闫禀玉,“澄林祖是谁,谁跟你说的这名字?” 她问得好奇怪,问澄林祖是谁,应该是没听过,但又接着问谁跟你说的这名字,显然是听过澄林祖的名号。 闫禀玉愣愣地回:“是卢行歧跟我讲过的童年恐怖故事,里面的主人公。” 这老鬼!祖林成撰手捶地,“啊啊”地尖叫!原本想吓唬吓唬闫禀玉,让她后悔觊觎自己的蓬山伞,现在倒好,反被“破相”。 妖一旦被呼真名,便会“破相”,无法妖幻,为此祖林成特地取了艺名,总算在人间传播到人人熟称,而知晓她本名的人早都死光了,才出山来玩。现在又被唤真名!这死老鬼! 毕竟年纪在这,祖林成很快平静下来,没关系的,可以一一突破,夺回自己的名字。她起身去拿裙子,柔声说:“我这就去换。” 是不是年纪大了,脾气就会变古怪?闫禀玉搞不懂祖林成一会暴躁一会温柔的。 蓝色很衬气质,祖林成穿着这件裙子,一颦一笑中,皆是岁月静好。 “好了,谢谢你的裙子,我们下楼吧。” “嗯。” 在经过桌子时,祖林成目不斜视,故意略过桌上的蓬山伞。 闫禀玉在后面喊:“诶你的伞。” 祖林成回头,容光笑靥,“闫禀玉,是你的伞。” —— 吃过饭后,与老支书和村民们告别,活珠子开车带着闫禀玉和醉酒的冯渐微离开。 醒酒最好的办法是好好睡一觉,后备箱空间大,气垫床展开,冯渐微就卧上面酣睡。 活珠子按照导航,上高速往反方向开去。 因为要起阴卦,卢行歧会损耗大量阴力,所以要择取一个安全之处,以防被趁虚偷袭。目前滚氏态度不明,他们一致决定暂时先离开柳州,返回来宾市区,再准备之后事宜。 闫禀玉一个人坐后排,隐昼符被她贴身收着。 第70章 回溯卦象 冯渐微酒醉前交待,要找市区最好的酒店,这种酒店一般看重风水,地清净,安保好,有什么事能及时反应。 来宾市最高星级的酒店在盘王谷,市区的四星级酒店有十来家,他们选了位置四向开阔的国际大酒店。 办好入住已经下午两点,卢行歧一直遁形,冯渐微倒酒醒了,带着活珠子出去觅食。 闫禀玉在酒店没事做,在跟滚梦萝聊天。 滚梦萝已经收到快递,衣服包包都很合适,贼兮兮地问:【闫禀玉,你发财了吗?这些都是商场货,很贵的诶。】 闫禀玉:【合适就行,没花多少钱,你放心使用吧。】 其实不是没花多少钱,而是一分钱没花,刷的冯渐微的卡。 滚梦萝:【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怎么突然想到送我这个?】 闫禀玉:【想起我们以前的事,还有,我回柳州了。】 滚梦萝:【什么?!两年不回怎么突然就行动了?】 闫禀玉也不知道怎么回,没过两分钟,滚梦萝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阿萝。” 夜半尸语 第93节 “没什么,就觉得该回去看看老头,毕竟年纪这么大了,还整天在山里。” “什么时候见一面啊,有空再说,我会提前约的……” …… 挂完电话没多久,冯渐微和活珠子带饭回来了。 因为住酒店主要是为了起阴卦,所以只开了一间房,闫禀玉吃过饭,就靠在沙发补眠。 活珠子精力旺盛,在打排位赛,手指在手机屏幕敲得乱飞,人倒是安安静静,不像一些人打游戏大吼大叫的。 冯渐微也要补眠,他不好意思独自占床,就在活珠子边上的软椅里眯觉。 过去一个小时,活珠子对游戏没兴致了,抱手蜷椅子里闭目休憩。 房间安静到傍晚。 大家相继醒来。 夜在无知无觉中降临了。 各自洗脸恢复精神,卢行歧也显形了。 这鬼隐了一天一夜了,冯渐微着急,阴卦还能起吗? “怎么,要起阴卦了吗?” 卢行歧嗯了声。 冯渐微的心放下,除了想弄明白外祖父的死因,他也对当年龙脉一事好奇。因为阿公的批命,卢氏这根胡萝卜吊了他好多年了。再有,就是对起阴卦的膜拜之心,究竟是如何让阿公啧啧称赞。 “冯渐微,起阴卦不止探天知窥过往,还可回溯卦象,我将掠你一缕魂识入卦。卦中阴息便是记忆,会出现人声对话,如若听到熟悉之音,你随之前往便可回溯卦象。”卢行歧将起阴卦的事宜说明。 冯渐微点头,心情由激奋变成紧张。 卢行歧转过身,对闫禀玉说:“你准备好了吗?” 他没有问自己要不要窥卦,而是准备好没有,看来是在践行“信任”,不对她遮蔽卦象。一同经历这么多走到这步,又被契约捆绑,闫禀玉也想进卦看看一切事情的起源,“我准备好了。” 卢行歧又转去对活珠子说:“冯阿渺,因你命有半阴,入卦恐会丢魂,为谨慎起见,你便在外守卦。” 活珠子很爽快,“好。” 交待完,卢行歧开始着手准备,释出拘了鸡鬼阴息的隐昼符,然后封存在房间内。他还给活珠子下了禁制,以免他的阴魂被卦阵影响。 “我要开始了。”语罢,卢行歧拢合双手,拇指食指点立,其余三指相扣,结出风形印,口中呼念咒语:“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吞魔食鬼,横身饮风,敢有小鬼……” 冯渐微和活珠子都是初次见起阴卦,目不转睛,很感兴趣。 尤其是冯渐微,可以说眼冒精光,熟记着卢行歧的手诀和咒语,那贪婪的求知之态。 咒语渐成,卢行歧指中风形印化出气流象,象中流岚卷荡,如惊涛骇浪,吞噬的力量蠢蠢欲动。 “……欲来见状!!” 咒成,气流象骤然爆开,化作飓风扑撞向四周!催面折目,令人不敢直视。 闫禀玉几人皆都低头避让,紧紧闭住眼睛。 摄阴魂起卦,无鬼魂不惧,逃的逃,拘的拘,叫嚣呜呜,混乱无比,令天地变色。 国际大酒店前台,外面狂刮的风吹动笨重的玻璃推门,咿呀作响。 两名前台凑一起低语: “怎么起风了?还怪大的,跟什么东西在哭一样……天好像变黑了,都不见月光。” “我也觉得,外面夜色瞧着,像掺了黑雾似的,流窜飘动,乱作一团的感觉。” “还在七月,是不是那什么?” “不知道呢,夜班就是熬人。” …… 室内骤起的狂风,刀一般刮着脸皮,窗帘猎猎,桌椅摇动不止。风声刺耳,乱飞的物品落砸在身,很熟悉,闫禀玉似乎心有所感,抬脸掀开了目光。 气流化作的风刃中,卢行歧的身影被削透,长衫下肌骨森森,他精美的皮相也渐被撕开,只剩一副彻底的骨身。 理应是恐怖的一幕,闫禀玉却很平静,因为她记起来了。在刘家墓室里,她也见过这幅骨相,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什么忘了。 青烟漫起,夹杂着痛苦的哀吟,淹没掉卢行歧的骨相,只留下长衫背影。随后长衫曳动,背影也沦陷进青烟之中。 闫禀玉追了上去,“卢行歧!” 没走几步,她就被一片混沌阻挡,失去方向。茫然四望,天不天,地不地,世界仿若未劈之初。 这就是卦境吗?要往哪走?卢行歧说过,随声音前往,闫禀玉仔细听,只微弱听到一些脚步踏响。 不是人声,总好过没有,闫禀玉跟随脚步。前面青烟之中,显露出一个朦胧的背影,她伸手去探,却被反手抓住。 背影转身露出面目,“闫禀玉,原来你在这。” “冯渐微?” “嗯,我听到我舅的声音了,你要随我去吗?” 在这里面,闫禀玉的耳力很杂,听什么都不太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对卦象记忆里的声音陌生。她一个人也是抓瞎,当然要随冯渐微去,“好。” “那你快点,声音飘飘忽忽的,一会又听不见了。”冯渐微带着闫禀玉去寻。 混沌里无方向可言,在闫禀玉的眼里,冯渐微左绕右转的毫无章法,就在她怀疑他们能不能找到回溯的记忆时,面前豁然开朗。 但也并不算多开朗,只是来到一个有雏形的空间,这空间闫禀玉恰巧熟,就是刘家的墓室,而他们此时就站在敞开的墓室门外。 “咳咳!” “咳咳!” 墓室中传出艰涩的咳嗽,听着干哑。 冯渐微出生时,外祖父就死了,他并不知道里面是谁,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垒了一块青砖的墓门,好奇猜测。 墓门边上堆着些砖块,看数目,恰好能封完墓口。闫禀玉就是从这处细节判断出,这里是回溯的卦象,阴息的记忆正在进行生葬。 墓里发出咳嗽声的是刘望犹,听声音的状态不太好。 远处有人交谈,步履接近,闫禀玉和冯渐微望过去,墓室外围的青烟中化出两个身形——一男一女,面容相似,男的抱草席背包袱,女的挎食盒携纸笔。 他们步调时急时缓,看得出心思忧虑,双双经过闫禀玉和冯渐微面前,向墓口走去。 卦象回溯,只是在依循记忆,他们应该看不见其他人,听不见其他声。 冯渐微显然认出这两人,神色起了波澜。 闫禀玉要了解事件走向,必须问清楚这两人的身份,所以不得不打扰冯渐微的情绪,“他们是谁?” 冯渐微目光怔怔,慢声回:“刘势起,刘显致,我的舅舅和母亲。” 闫禀玉明白了,刘家生道短寿,冯渐微的母亲早亡,如今得见,心中定然百转千回。 闫禀玉也不由多看了刘显致两眼,内心其实有羡慕,冯渐微能记得自己的母亲,并且还能再见到她。 刘势起和刘显致放下物品,双双扑跪在墓口前,齐声喊着:“父亲。” 墓里咳嗽声止住,有人影踱步而现,沙哑地问:“我交代的草席和常用物品带来了吗?” 刘势起说:“带来了的。” 墓室券顶由高至矮,刘望犹越走越弯腰,到墓口时只能屈蹲身体。但人老残病,蹲不住,只能伸腿靠坐在墓墙边。 母亲舅舅喊父亲,墓里的这位老人竟是外祖父!草席,食物,青砖,冯渐微更是震惊,人未死便住进墓,这不是生葬吗? 墓室阴冷,空气不好,他又生着病,无医无药的折磨,老态许多。刘显致望着目光神散的父亲,心底痛苦,“父亲,真的要这样吗?” 她仍问,即便药石不医,在最后的时间,也可以安宁地临终,为什么非要在这阴寒的墓室等死? 刘望犹看看女儿,她眼眶含泪,还是无法接受。事已到此,再多的安慰也无用,“乖女,已经决定好的事,别再问了。” 刘显致晃头,泪也落下,“生道是留给活着的人的,现在我跟哥哥和你都这么痛苦,即便刘家未来能改变,可有什么用?” 要是以前儿女质疑改生道,刘望犹必定会严辞呵斥,现在他不剩多少生机了,也不想在最后时间留给儿女的是严父的形象。 刘望犹伸手出墓口,抚摸女儿的头发,她哭着望他,他一口气叹进心里,“先祖探天机过犹而遭反噬,我们何尝无辜,凤来又何尝无辜,你就当是为了他。今日以后之事,定要坚守住。” 刘凤来是哥哥唯一的孩子,不到周岁,童趣可爱。 刘显致咬紧唇忍住哽咽,含泪点头。 刘势起也才二十来岁,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情绪隐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今天起,刘望犹将不再出墓室,他再次交待刘势起,“我寿限已至,提前进墓是为忏悔,余寿苦修,祈天道怜悯,日后在墓口留一顿吃食即可。假若某天食物未动,不许进入查看,直接封墓。” 这样的话刘势起听过,也答应过,如今让他亲手执行,他万般折磨,“父亲,这样太残忍了……” 刘显致再次落泪,跪行一步,双手放在刘望犹膝上,匍匐埋头,“父亲,我们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儿女孝顺,多好,刘望犹笑笑,觉此生无憾了。他一手握住刘显致,一手伸向刘势起,刘势起忙握紧他枯瘦的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完成他们的临终遗言,阻止刘家衰微的生道,无颜终老,只得蜷缩在他们脚下赎罪。人生来去赤条条,不过一席安身,势起显致别内疚,这是我的命数。与其无所作为地等死,不若成全生葬,用其助飞穴势。”刘势起平静地安慰。 刘势起刘显致沉默着,不由自主地紧握住刘望犹的手,好似一放开,就再也握不住。 冯渐微听到这,已是泪流满面。刘家生道之事阿公提过,冯守慈也提过,刘凤来更是坚持了这么多年。他曾嗤刘凤来异想天开,人力怎可胜天道,该到你的运势,不需做什么便会到。如今亲历,竟是如此沉重的一笔,他才知道,只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罢了。 刘势起继续道:“我为我刘家孙取凤来之名,也是算过时间,这飞凤冲霄穴日后会由他来完成。势起,要好好教育这个孩子,我们刘家的未来就担在他肩上了。” “好。”刘势起哽咽着应声。 “还有切记,别跟凤来过多提旧事,以及这穴的由来,只告诉他日后穴出问题,只管去南宁府找黄家,让其善后。” 刘势起抬起脸,几分恨意地说:“穴是黄家点的,可生葬也是他们提议的,他们真的会管吗?” 刘望犹:“黄家为了强点飞凤冲霄,黄登池也费了一双眼睛,世事大多如此,利弊相牵,势起别惦怨。这是我祖父争先公,为刘家求得的机遇,只要黄家想安生,便不会不管。” “好,好……我不怨……” 画面一转,刘势起刘显致已无踪影,而墓口将近封死,只留三块砖的位置。墓口的餐盘还残余食物,有菜有饭,几乎未动。 这代表着生葬即将结束,刘望犹还活着吗?闫禀玉看了眼冯渐微,即便是记忆,他也不免沉浸,共情着他们的痛苦。 “咳咳,咳……” 墓里发出咳嗽声,咳嗽声后,是厚重的喘鸣声。刘望犹还没死,不过听着已经快到极限了。 青烟里又化出人影,面刺五毒,即便体形样貌更年轻,还是能认出来人是牙天婃,她身后跟着两只高昂着头的戴冠郎。 夜半尸语 第94节 墓口低,牙天婃蹲下身体,屈指在墓砖上敲三敲,“老家伙,你要死了,我来看你了。” 墓里呵呵笑两声,“也就你,盼我死了。” “年过半百,知天命,仰天道,还有何求?总不过一条等死的路。”牙天婃顿了顿,“不过你这条死路,痛苦得多。” 刘望犹仍是笑,坦然,心轻。他没有在儿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心情,怕给他们添负担,但实际他很轻松,病体都无法拖累的轻松。 牙天婃也跟着笑,“死东西,让你早登极乐了。” “极乐不极乐未知,我终于能卸下这份责任。” “你是轻松了,什么都不说,你的儿女来问我,为何你会如此听从黄家的决策。” “你没说……什么吧?” “没有。” 刘望犹叹声:“过去就让它过去,是非错对不及子孙,我咽下去带进阴司,希望这会是个了结。” 对此想法,牙天婃也甚是赞同。 “咳咳,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到最后气息久久地沉下去,几乎接续不上。 牙天婃听着,探目光进墓,“刘望犹,你没死吧?” 一会儿后,刘望犹喘上口气,回道:“还没呢……” 牙天婃低下眼,没说话。 “牙天婃,我不行了,也许过不去今晚,我请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替我封墓,我那一双儿女,太过命苦了……” 牙天婃默了默,说:“何必如此折磨,刘显致不是在与冯氏议亲吗?结了亲,冯氏定会襄助你们改生道。” 刘望犹嗤声:“你以为流派间情谊多深厚?死了一门都无足轻重,都有目的的,寻龙是目的,飞凤冲霄是目的,往后种种,更是目的。” 牙天婃沉默了,在墓外轻轻点头。 …… 回溯到此,墓室被青烟笼罩完全,四周又是一片混沌。 闫禀玉默默记住记忆里的对话和讯息。 之后她听到卢行歧的喊声,想寻着过去。 冯渐微仍沉浸在痛苦中,估计也无心其他,反正卦镜里无危险,闫禀玉便先行走了。 在这里闫禀玉只认得卢行歧的声音,她快步穿梭,终于在青烟里抓住了一个身影,探身前觑,是已经恢复皮相的卢行歧。 “阿爹,同馨,别走……” 他神色怔然,嗫嚅着声,闫禀玉顺着他痛苦的目光,看到一副画面:在守烛寨的青石道上,有一老一少的身影远去,其中年轻那人背垂的长辫尾部坠了枚古金币。 她细看,金币上明刻四字——和风甘雨。 第71章 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 一样的古钱币压发尾,同馨,就是卢行歧说过的二弟。百余年过去,再见亲人身影,也难怪他情不自禁。 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卢行歧追着迈步,闫禀玉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卢行歧,你要做什么?” 阴息的记忆虽然像储存在录影带一般,但她也不确定贸然改变人物轨迹会有什么后果,于是阻止他再前进。 也就是这一拉扯,使卢行歧的神魂归位,目之所及,除去卦象有实体,方外皆混沌。他闭了闭眼,沉定心态,再一睁眼,阿爹与同馨的身影没入青烟,虚象而已。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转瞬之间,他的神态由冲动变回寻常,淡淡地说:“走吧,声音在木楼上的待客厅。” 闫禀玉听不到声音,但这是卢行歧起的卦,他说了算,便跟随他踏上木楼。 两百年历史的守烛壮寨,木楼跟他们前几天去时一样,围栏边上搁着块门槛,从木窗可见待客厅和餐厅。不过经时光沉淀,木头的颜色更厚重。 待客厅的八仙桌前,坐着一名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的女人,一男站着,微微屈膝弯背,满副谦卑地倾听女人说话。 声音就是他们传出的。 “那是牙氏家主牙木香,和她的随从官三强。”卢行歧说。 既然这段记忆里他父亲也在,那就是同一时代发生的事,所以他知晓女人和男人的名字。闫禀玉点点头,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对话。 八仙桌上搁着两块大黄鱼,牙木香拿起来把看,摸到底部戳印:棠棣金铺。 从没见过做客直接送金子的,官三强好奇:“卢氏为什么会以黄金作礼,是因为家里有金铺,在彰显家底吗?” “不尽然,”牙木香说,“年头二月卢氏新门君接任,我去参加任典并送了厚礼,所以他此次专程回了合适的‘贵礼’。” 合适一词,那就有得琢磨了,官三强说:“卢氏也知家主喜金银吗?” 牙木香笑道:“当然,我牙氏土司一职被削,领地越圈越小,卢谓无也知我进项日益减少,还有千户土民要养,所以再贵重的回礼,不如黄金来得实际。” 官三强:“老门君真是有颗玲珑剔透心。” “是的,就拿这金子而言,他会送我牙氏、或是操氏班氏这些深居亲山的家族,但却不会送与黄家,冯氏,刘家。” “这几家都有积蕴,尤其黄家,那是金山银山堆就。” “所以我说合适。”牙木香轻轻放下金块,显然满意。 听到这里,闫禀玉明白一点,原来卢氏有金铺,送金是老传统了。 “那接了金,就代表……家主同意了吗?”官三强犹豫着问。 牙木香没回,而是说:“昨日我去了一趟土司衙门,土官对我说了些话。” “是与卢氏今日拜访之事有关吗?”家主突然提起这个,官三强猜测,这两者间应是有关联。 牙木香:“并未言明,只是提点,北边政权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土地被瓜分,大把银子外流。西南边地再偏僻,也不免要蹚一次浑水。” 官三强轻点头,听着。 “卢氏可比牙氏有能,他在此时接下这道烫手的寻续龙脉密令,亦不得不为之。所以这并非是我同意与否,而是八大流派,皆事在必行。” “可是家主并不熟谙风水堪舆,包括滚氏操氏班氏,皆不修正阳术法。”官三强仍有疑惑,寻龙应是术士堪当,为何要集齐八大流派而行? 牙木香有自己的见解,“传闻刘伯温斩尽天下龙脉,只留长白山一条正龙,如今北边衰微,正龙已成病龙。卢氏估计只能寻隐龙,广西地脉伏山千里,也不尽现世,许多避世的土民就蜗居在这些险山里,不通礼教,脾性凶险,也或许身负异能。你也见过其余几家术士门户,教养得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应付匪性凶残的土民,还是得要我们几家襄助。” 官三强明白了,说到一表人才,他不由赞一句:“卢氏二爷卢庭呈,红绮如花,妖颜若玉,也是龙凤之姿。” “二爷肖似其母,自是青出于蓝,只是天生体弱,也是个短命相。不然,以其天资,与新任门君也有得一争。”卢庭呈长相比女人还美,如若不是体弱,牙木香还真想替自己十岁的女儿求一门亲。 短命相,闫禀玉在窗外皱了皱眉,不喜这种一语成谶的说法。不知道卢行歧再次听闻他人对卢庭呈的形容,是什么心情。 “新任门君携幡而生,乃是钦定,如何得争?”官三强不解。 牙木香笑了笑,“三强,这你就迂腐了吧,皇廷夺嫡,杀父杀兄常有,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 “家主明言。”官三强恭维道。 牙木香收好金块,起身踱步而出。 官三强紧随其后。 两人走过闫禀玉和卢行歧面前,如视无物。 牙木香扶着栏杆俯瞰整座守烛寨。 “三强,这两日打点一下,准备出发桂林府。” “家主要去那?” “嗯,卢谓无说他从梧州府寻地过桂林,称桂林北部极可能伏卧一条龙脉。” 正说着话,有下人禀报,黄家来人了。 估计也是商议寻龙之事,牙木香挥手,“迎接客人。” 下人走后,官三强忽然念了句:“八月了,秋分将至。” 牙木香叹:“七月天京攻陷,八月也是多事之秋。” 一瞬间场景变换,昏暗洞穴,灯影摇晃,耳边沸反盈天。 “快!跟上,快走,别掉队。” “走……快走,清兵要来抓人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寨子不与外往来,到底得罪了谁?” “呜哇呜哇!娃娃别哭,快别哭了,呜呜……别哭哈,会引来敌人的。” 逃难的人携家带眷地穿过闫禀玉和卢行歧的身体,向洞壁的石缝拥挤而去。 有老人年迈摔倒,抱着头以防大部队踩踏;有孩童落单,哭着哇哇大叫,喊阿巴阿乜。牙木香突破人群抱起落单的孩子,并呼唤官三强去扶起摔倒的婆祖。 这是在牙氏地宫,守烛壮寨在逃难,本就不开阔的地方,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危急时刻,什么尊老爱幼的品行都丢掉了,人都只顾自己逃难,为避免孩子再被冲散,牙木香只好抱起孩子避到洞穴角落,让族民先行疏散。 官三强扶起老人,一起来到牙木香身旁,避让人潮,“家主,毕竟是卢氏主导的寻续龙脉谋策,现在寻龙失败,清兵以此发起屠剿,我们要寻找卢氏帮助吗?” “卢氏自己也生死难料,何管他人?”牙木香语有感慨,不知为是守烛寨的安危,还是其他。 婆祖年纪大了,受惊吓站不住,官三强紧紧搀扶住她,她不住地道谢。 这种时候,势单力孤的可怜,官三强想起大小姐,“幸好大小姐早已出关,黄家那边,安全吗?” 洞厅不够开阔,即便有人维持秩序,踩踏仍时有发生,牙木香从最初的患忧到有些麻木,如今形势小到守烛寨,大至各地界,都乱了。 “自从外国蛮人从天津攻入,获得我们内河的航行权利,南宁府邕江几乎都是蛮船,从贸易往来,一寸寸侵入。要说安全不安全,举国动荡,焉有完卵?不过穷人在任何强盛朝代都是贱命,局势再艰难,富人总有桃花源。” 家主看清时局,官三强觉得自己对大小姐的担心多虑了。 闫禀玉听牙木香言语,她并不意外清兵入关,早就安排自己女儿去南宁避难。刘家将寄望托于黄家,牙氏也如此,将下一代家主交由黄家保护,可闫禀玉跟这些流派接触以来,得知以前八大家中以卢氏为首,为什么这一个两个在紧要关头都在期盼黄家?就因为卢氏注定大势已去? 疑惑之时,画面如水浸油彩,逐渐与周围混沌融为一体,彻底消失。 随后脚底动晃,青烟滚作风象,狂暴地吹折着这个空间。 人处在混沌,没有参照物,本就方向不稳,现在天地晃荡,飓风催发,闫禀玉几乎站不住。 夜半尸语 第95节 卢行歧突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稳住她的身体,“阴卦已了,我们要回去了。” 闫禀玉看着他,他身后浮现出酒店房间的场景,这时,天边遥传来一声呐喊: “你们恨我!我为尔等筹谋,不择手段,忘恩负义,只是不料水源被毒,我又何其无辜,为什么要归咎于我?你们!凭何恨我!哈哈,哈哈……” 是牙木香的声音,这声呐喊嘶声力竭,仿佛所有的怨愤都付诸其中,也仿佛怨恨过后的所有释然。 “家主!三火姐!你们回来了。”活珠子兴奋的叫声。 闫禀玉回到现实,还不太适应这种脚踏实地,随着卦镜里的晃荡感,脚步颠了几下。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看到活珠子凑近的脸,之后是冯渐微深沉的表情,以及沉默的卢行歧。 这次起阴卦的记忆,探及到他们的内心,他们情绪都不佳。只有闫禀玉还保持清醒,本来聚到一起就是为查清卢氏覆灭的原因,不若趁现在记忆清晰,收集理清线索。 “冯渐微,你看到牙氏的记忆了吗?” 冯渐微愣了愣后,点头,“之后我随着声音到了守烛壮寨,看到了当时的牙氏家主。” “从哪开始听起?” “金子。” 那几乎听了全,不用赘述了,闫禀玉看看冯渐微,目光停在卢行歧身上,“那大家谈谈?” 卢行歧对刘望犹的记忆未揣摩透,现在有多方意见,可以多方甄别。他转眸看她,同意:“好。” 是该以正事为先,卦象里很多地方都梳理不通,冯渐微整理心情,避免自己再受影响。 起阴卦时的动乱,活珠子早收拾好了,房间各处都整齐干净。 房内有一桌两椅,一长条沙发,卢行歧和冯渐微坐椅,闫禀玉和活珠子躺沙发,围桌而谈。 闫禀玉因为不了解八大流派,问题最多,多了思绪就杂,所以想听他们的切入点,“你们都看了卦象,最深最疑惑的记忆点是什么?” “黄家。” “黄家。” 卢行歧和冯渐微异口同声。 因为没入卦镜,活珠子不知首尾,便安静待一旁听着。 果然,大家的想法类同,也因为在刘家和牙氏的记忆中,提及黄家的次数太多,并且是那种交付信任的提及,总感觉不太寻常。闫禀玉也说:“我旁观卦象时,有一种感觉,黄家在你们几门流派中,地位好像挺高。” “或许是卢氏出事之后的权力移交,”冯渐微问卢行歧,“以前黄家的地位要次于卢氏吧?” 卢行歧回:“八大流派事宜一般由卢氏发起和处理,再依重要次序传递到各门,黄家因人脉丰富而常被委派重任,可以称是二把手。” 闫禀玉提醒:“守烛寨的记忆时期,卢氏还存在,并且在寻龙失败后,牙氏早已提前做出反应。清兵入车马关,卢氏当时也生死难料,她为什么那么笃定黄家无恙?” 冯渐微说:“黄家重钱权交易,积累了黑白两道的人脉,有官场人士转圜,逃过一劫也无可厚非。” 闫禀玉却有自己的看法,“你们知道的,我做过服务业,看过挺多有钱人,脸和和气气,但交谈的每句话都在掠夺,掠夺别人身上的价值信息,一点小恩小惠反复提,并且在没多久后,就会加倍要回比小恩小惠更多的利益。龙脉密令行动是在太平天国灭亡的1864年开始,那时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没几年,清朝签订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开放口岸,国内时局动乱,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这类唯利是图的家族,为什么还要冒险帮助他人?” 这番言论很有道理,因为冯渐微就在黄尔仙身上吃过亏,他随着转变思路。 闫禀玉再追加一句:“况且,我感觉你们八大流派间的情谊也没多深厚。” 一言中的,近些年来七大流派确实只是保持表面的和睦,一年一度的聚会也就唠唠家常,也没什么重大事件商议。现在还处在互相拆台的局面,何来情谊?冯渐微无措地搓搓脑袋,他尴尬地冒出一句话,“闫禀玉,你大学辅修近代史吗?这么了解。” “没有啊,这不是初中近代历史课本的知识吗?” “哦,我忘了。” 闫禀玉嫌弃地白冯渐微一眼。 “刘望犹的阴息记忆中,有提过刘争先替刘家求得机遇,才让黄家不惜以瞎眼作为代价点了飞凤冲霄穴。刘争先我认得,他当时作为刘家家主与我阿爹一同寻龙,再结合牙氏对黄家的危难之托,黄家如此殷勤,背后应该有所图谋。”卢行歧将语境拉回来。 图谋嘛,不会是一家之言,要互有惠利才能谋,卢行歧的疑惑跟闫禀玉的看法一个论据,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谋图,但那到底是什么?冯渐微就此发表想法:“就飞凤冲霄穴而言,黄家点的穴善后很正常,但是在卦象里,我外祖的态度很耐人寻味,黄家不管就不安生,有些恃傲之意,凭的什么呢?那日在牙氏地宫,牙蔚胡指一通说知道卢氏覆灭的原因,但看牙天婃当时的反应,她根本没跟牙蔚说过什么。” 提到卢氏覆灭,闫禀玉偷看眼卢行歧,他面色平常,像是已经从卦境里解脱出来。 冯渐微接着道:“还有,忘了跟你们说,牙天婃在我们逃出地宫次日就死了,当天火化,所有随身物品烧掉,如此匆忙处理后事,若说她没有隐瞒,谁信呢?牙天婃跟我外祖的做法相似,这两家都闭口不提过去,也禁止子孙去了解,像是在忌惮什么。” 牙天婃居然死了,闫禀玉心有唏嘘,“壮人一族崇土,牙天婃那么决绝地选择火葬,是怕日后被掘骨起阴卦吗?” 冯渐微:“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活珠子听了一路,插嘴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闫禀玉想起牙木香最后那句呐喊,心有戚戚,“牙木香最后说什么忘恩负义的,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按时间线来看,牙氏托付幼女,刘争先求得机遇,会不会这三家的图谋与卢氏灭亡有关?” 这就回到最初的症结了。 线索很少,多数是根据卦象只言片语发散的猜想,还需要佐证。 他们几人拧眉思索,像陷入死角,活珠子灵机一动:“直接去问黄家不就行了?” 在他心里,还当黄家是旧识,家主跟黄尔仙还有过一段情,觉得问些事没什么。 冯渐微先是一愣,接着乐出声来,“你怎么不让刑警直接去问嫌疑人:喂,你有没有杀人?阿渺啊,得讲证据的,不然贸贸然也是打草惊蛇,更难查下去。” 活珠子没想那么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哦”了声。 “能联合刘家牙氏图谋的事,不会是小事,或许黄家还跟其他门户有联络,反正我们已近柳州。”卢行歧说道。 言外之意就是按原计划进行,一家一家地“拜访”,若都有鬼,必定会像牙天婃一般自露马脚。 冯渐微拍桌起身,“是的,还有沉冥蛊和目冢要试探滚氏,顺道了。” 说多了口渴,冯渐微离桌到门口小冰箱里拿水,回来时又看到卢行歧发辫的白发,“不是,惠及兄,你怎么又多一缕白发?都五缕了。” 冯渐微将水发给闫禀玉和活珠子。 闫禀玉接水时瞥了眼卢行歧后背,原本乌黑的辫尾杂生了几缕白发,且有向上蔓延到发顶的趋势。她奇怪地嘀咕:“卢行歧,你很操劳吗?怎么像人一般长白发?” 卢行歧没说什么,一转头,发辫甩到另一边,闫禀玉看不见了。 国际大酒店楼下,道沿种了一排排栾树。栾树高立,这个季节长得枝茂叶绿,以至于无数路人行过,都未发觉树枝上坐着一人。 那人侧卧枝条,手中抛着一把黑伞玩,“看这鬼哭狼嚎的架势,是起阴卦了吧,真是不要命了……哦不对,是不要鬼命了。” 第72章 (修加字) 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 议完事之后,卢行歧就遁形了。大黑夜的,现身都现不了,起阴卦应该损耗他不少阴力。 考虑到卢行歧的阴身状况,和夜晚行车不安全,几人决定在酒店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冯渐微这两年到处游历锻炼,说好听点增长见识锻炼能力,其实也就一本质——待业青年。两年潇洒也快把积蓄挥霍光了,加上最近花得挺多,省钱意识就噌噌地窜出来。 酒店房间让给闫禀玉睡,他图省钱带着活珠子睡车上。 车停酒店门前的停车位,夜深路道无人,顶上栾树沙沙作响,枝影摇晃,颇有种露营的氛围。 冯渐微人壮,就躺后备箱气垫床上,活珠子身瘦,窝沙发座里正好。 车里空调开着,有安全意识地留了道车窗。 车内窗帘敞开,外边城市灯火时不时晃进来,冯渐微枕臂仰躺,望着浮现又消失的灯影发呆。 活珠子在纵情打游戏,只闻指尖敲击屏幕的声响,人安安静静。 将近十二点,冯渐微心血来潮地拿手机发微信:【表哥,喜宝喜欢礼物吗?】 刘凤来秒回:【喜欢,用了几天断断续续拼好乐高。】 冯渐微:【那就行。】 之后刘凤来没回,冯渐微以为他睡了,准备放下手机也睡会。手机突然震动,是刘凤来打来电话,他接通,“喂。” 刘凤来开门见山,“大半夜问候我,有什么事?” 从小一起鬼混,冯渐微一撅屁股,刘凤来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没事啊,睡不着,就乱发个消息。”冯渐微坐起身,打着哈哈。 刘凤来却知道他没事会消失,根本想不起联系人,“神经病。” 刘凤来没戳穿冯渐微,像以前那样笑骂声。 “嘿,嘿嘿。”冯渐微笑了,其实他是想起卦象里的记忆,心底有愧。虽然即便他不耍小手段,卢行歧也势必开墓取阴息,但是怎么说呢,有他的手笔就该背这份愧疚。 刘凤来:“有什么就说吧,磨磨唧唧不像个男人。” 冯渐微叹口气,将起阴卦刘望犹的部分说了出来。 刘凤来也默契,没有问他如何得知,听毕只吁:“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干嘛这样说,怪让人难受的。”冯渐微心里也不好受。 “没什么,”刘凤来默了片刻,“对了,我明天要离开上海,去南宁一趟。” 冯渐微:“喜宝病情稳定下来了?” 刘凤来:“目前是的。” 冯渐微:“嗯,没什么事了,挂吧,你早点休息。” 关于喜宝,多说伤心,点到即止。 “嗯。”刘凤来先挂电话。 冯渐微还抓着手机,屏幕又亮了,支付宝进来一条转账信息,刘凤来给他转了十万块钱。 “切,这人属狗的,鼻子这么灵!”冯渐微说着,放下手机。 边上活珠子听到到账声音,抬半身扒在车座上看后备箱,“家主,刘家表哥又给你转钱了吗?” “嗯。” 以前舅老爷去世,有留了一份遗产给冯渐微,他没要,但刘家表哥这些年都在断断续续给钱,估计是想补偿。 活珠子落下身去,说: “刘家表哥真好。” “是的,但不够……”冯渐微欲言又止。 听这语气,是琢磨上了,活珠子问:“家主,你有什么想法?” “问冯式微要钱!”语调陡地拔高。 小时候家主每次心情不好,都爱整二爷,但是现在二爷长大了,还能给他整?活珠子说:“他会给吗?” 冯渐微冷笑:“你应该说,他敢不给吗?” 夜半尸语 第96节 “你手头有他的把柄?”活珠子猜测。 冯渐微闻言,又笑两声,高深莫测地说:“阿渺,你知道老头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活珠子摇头。 “是流言蜚语,老头娶蓝雁书的时机不正,本身就怕外边人说道。现在他这个小儿子也一个德行,已经订了亲,还在外面拈花惹草,据我所知,冯式微出轨那女的怀孕了,人瞒着家里,正焦头烂额呢。” 哇,活珠子暗暗咋舌,二爷真是不学好,“那家主打算问他要多少钱?” “先要五十万,反正他买个车都一百多万,这点钱算我有良心了。” …… 窗帘一拉,车内不透光。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觉不拘环境,路边怎么吵都睡得好,直到有人敲响车窗。 “谁呀?”冯渐微迷迷糊糊爬起来,看到车内环境还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昨晚他们睡车上了。 车窗缝外露出双眼睛,“你好,我们是警察,请开一下门,我们需要问些事。” 说话的眼睛挪开,把翻开的警员证贴缝隙上,方便里面人看。 冯渐微不怀疑警察身份有假,只是奇怪车停在停车位,也没妨碍到其他,警察要问什么?难不成见他们在车里睡觉,怕出意外? 活珠子也醒了,他那边开门方便,冯渐微冲他说:“去开门。” “哦。”活珠子放下脚,挪身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看到两名穿着蓝色警服的民警。 门一开,两人先往车内瞧,探过里面摆置便挪开眼神,一人记录,一人说话。 “没什么事,就是看车子留了缝,见里面真有人休息,就喊醒你们提醒一下,车里睡觉要注意。” 活珠子先下车,冯渐微爬过后座,也跳下车,站到民警跟前。 “警察同志,我老司机门儿清,感谢关心哈。”冯渐微笑眯眯地说。 “老司机也要注意的,开车累了就找地睡,别疲劳驾驶啊。” 冯渐微连连点头。 等同伴记录完,说话的民警就带人走了。 活珠子说:“这里的警察还真负责任,路边停个车也关心。” 窝了一夜,冯渐微大伸懒腰,还撑着车门抻筋骨,“要是正常关心询问,就不会记录出警了,应该是有人报警了,警察才让开车门检查。” “报警?我们做什么了?”活珠子自认守法,是好公民。 拉抻完筋骨,冯渐微屈膝蛙蹲,压着腿说:“我们这银灰色面包车太大众,常出现在社会新闻,又贴黑了车窗,拉着窗帘,估计被误认为是人贩子,方便做坏事。” 活珠子明白了,“现在民众安全意识真强。” “是的,好事。”拉伸完毕,冯渐微恰好看到走出酒店的闫禀玉,穿着防晒衫和机能半裙,眼下青黑更重了。 “早上好,闫禀玉。”冯渐微招呼道。 闫禀玉气息虚浮地回:“早上好,你们吃了吗?” 活珠子抢答:“没呢。” 闫禀玉:“那一起吧。” 等她走过来后,冯渐微问:“卢行歧呢?” 闫禀玉拍拍口袋,“隐昼呢。” 冯渐微忧声,“怎么回事,隐了这么久,虚透了?” 闫禀玉没应声。 …… 吃过早饭,就趁白天出发了。 今天冯渐微驾车,等人上齐,系好安全带,他让闫禀玉再给他发个老家定位。 闫禀玉拿手机发过去,冯渐微设置好导航,就出发了。 虽然他们近柳州地界,但是三江地理位置趋靠桂林,所以开过去还得两个钟。 九点多钟,日头高照,太阳底下的高速公路泛着灼热的光亮。 二手车空调温度不精准,往冷了调总比热好,所以车内冷气很足。 闫禀玉早有预料,穿了长袖的防晒服,拉链拉上,扯盖帽子,抱臂歪座椅里准备补觉。她上车就没怎么说过话,活珠子透过后视镜看过来,“姐,你困了?” 闫禀玉懒懒地嗯声,“昨晚好冷,没睡好……” 是空调开大了吧,不过酒店设施使用率高,调温不准也常有。活珠子贴心地拉过窗帘,调低导航的播报声,让闫禀玉好好休息。 高速路笔直一条,平缓无刹车,闫禀玉就安静地睡到了下高速。过收费站减速带哐当那两下,把她给震醒了,睁眼看环境昏暗发懵,但很快想起这是在车里,在回家的路上。 闫禀玉往外看,看到路标,他们进入506省道了,路旁的修车店五金铺小吃点她很熟悉,但没光顾过。以前上高中,每月从林溪镇坐大巴到县城,不在这停,只是路过。路过得多了,就熟悉了。 冯渐微照导航开,提了一嘴,“下高速进入县城了,怎么没看到横跨在浔江上的风雨桥?听说那桥是双层木结构大桥,底下行车,上面行人,两侧坐落着飞檐式亭塔,绵延数百米,很是气派。是侗族的标志性建筑。” 三江因境内浔江、融江、都柳江1三江并汇而得名,冯渐微说的是比较出圈的宜阳风雨桥。闫禀玉说:“到林溪镇不经市区,所以见不到,不过想看风雨桥简单,三江但凡过江河必跨风雨桥,这类建筑很多。林溪镇那么多侗寨,每一寨都建风雨桥,我住的地方也有,到时你就能看到了。” 冯渐微笑笑,“那行,都说侗族有三宝:鼓楼、风雨桥、侗族大歌,有机会我都想见识见识。” 因着之前答应活珠子赔他十斤魔芋爽,冯渐微在让大张备物资时,顺带让买了,都放车上。现在活珠子有滋有味地吃着,附和声:“我也想看侗族三宝。” “活珠子我跟你讲,侗族还有酸食和油茶,到时我带你去尝尝。” “好,家主。” …… 冯渐微和活珠子遇事能当,无事时随波逐流,心态真好。 望着越熟悉的风景,闫禀玉只觉恍如隔世,身边的声音也淡去了。也许因为逃避心理,有生存能力后她就再没回过这里,老头没手机,平时她就转账给隔壁林叔,让他代为送物资。 每半月一次送物资,林叔会跟闫禀玉汇报老头的现状,比如胖瘦,食量多少,身体健康与否。听过很快就忘了,记着会让她很是局促,和对时间流逝的无力。 506省道伴河而行,开了二十几公里,在公路几乎与河道并贴时,冯渐微看到前方与风雨楼亭塔相似的木牌楼,占地宽广,十分阔绰,中央书写“程阳八寨”四字。 他侧身问后面,“前面就是侗寨景区,那是你家吗?” 闫禀玉望了眼说:“景区包含八个侗寨,不过真正开发的是前面三寨,我家在更后面,属景区范围但未商业化。你沿着林溪河开,走程阳路,一直深入到景区腹地,就能看到我家所在的吉昌寨。” “原来这河叫林溪河,伴了我们一路了。”冯渐微念着,开车进去。 其实外沿506省道也能到吉昌寨,不过考虑到冯渐微和活珠子想看风雨桥和鼓楼,闫禀玉就让走程阳路,这条道路途经程阳风雨桥和岩寨鼓楼。 因为吊脚楼集中和商业化的原因,前边景区的路开不快,不过也正好合了沿途观赏的意。活珠子降下车窗,参观侗寨的热闹。 一个大拐弯过去,眼前见河见桥,桥由石墩作撑,架木立塔连亭廊,横跨林溪河。桥上亭塔五座,飞檐高翘,下挂大红灯笼,在阳光煦风中轻轻摇晃。 “三火姐,那就是风雨桥吗?”活珠子指着桥问。 闫禀玉回:“是的,程阳风雨桥又称永济桥,建于民国1912年,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桥上游客凭栏休息,看着就十分惬意,冯渐微慢下车速,也好好地观赏了风雨桥。 再往前去,岩寨鼓楼高高耸起,全木纯榫卯结构,活珠子在数,“一二三四……居然有十五层高!好厉害,不用钢筋水泥是怎么叠架上去的?” “侗族喜用单数,风雨桥亭塔有三座有五座的,鼓楼也有七九十一往上这样的层数,十五层并不算高。别看纯木结构,这楼很结实的,比钢筋水泥耐用。”闫禀玉又充当了回导游。 要不是正处景区中心,停车难,冯渐微还真想下来看看纯手工的建筑。 闫禀玉看出他的想法,“晚上没事你们可以到这边逛逛,有酒喝有歌唱。” 那感情好啊!活珠子不了解侗族文化,自是新鲜,当即跟冯渐微申请,今晚要出来玩。 冯渐微也乐意去,就答应了。 鼓楼过去,就远离商业区了,车越开越静。 闫禀玉提示,“前边左侧的停车场停,接下来车开不进去了。” “哦。”冯渐微将车停进停车场。 停好车,大家拿行李下车,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过桥跨河,走个五六分钟就到了吉昌寨。 正如闫禀玉所言,这个寨子很安静,吊脚楼古朴,水田里存留着稻谷收割后的稻茬。楼前菜垄,楼后茶树,溪流伴道穿寨,有几名老人在用竹筒取溪水浇菜,互相交谈。 这里的环境真安谧。 走到寨子中央,见到伫立在池塘上十几座木房子,与吊脚楼不同,冯渐微问:“那是什么?” “禾仓群,用来储存谷物的,建造在水面能防火防虫。”闫禀玉讲解道。 真是奇特又聪明,冯渐微心底赞叹。 不远处的青石道旁,立着一间石头圈围的露天小屋,有树木生长出墙。 门关着的,活珠子好奇地张望。 闫禀玉又解释:“这个石头屋是萨2坛,里面供奉着我们侗族的萨玛女神,就跟鼓楼风雨桥一样,每个侗寨都有。” 活珠子了然地点点头。 一路过去再没碰到什么人,估计是因为中午,都在家忙午饭。 闫禀玉的家靠寨子后段,也是普通的吊脚楼,悬空一半有二层。 钥匙在一层厨房门头上的木缝里,闫禀玉踮脚取下,上二楼开了门。因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钥匙随便放,她也不常回来,钥匙放外面方便邻居林叔照料屋子。 决定回来后,闫禀玉提前给林叔发了微信,想不到他收拾过屋子,还把床铺都洗晒过了。二楼有两间房,她带冯渐微和活珠子到老头的房间休息,自己回到小时候住的卧室。 “家主,三火姐好像不太高兴,回家不开心吗?” “我也觉得她情绪蔫蔫的,估计老家的回忆不好,影响心情了。” 木屋不隔音,闫禀玉放下背包,坐到床上,听着隔壁的对话。她环顾房间,视线落到用了十几年的书桌上。 她最近一次想起这个家,居然是在鸡鬼的幻象里,而不是由她的主观意识。 沉默许久,闫禀玉忽而记起其他,起身去拉紧窗帘,确认屋内没什么光线了,她再拿出隐昼符,平放在桌面。 她蹲在桌前,手扶着桌沿,盯着隐昼符轻声喊:“卢行歧,你还好吗?” 昨夜看他魂体很淡,又隐昼一夜一天了,不知是什么情况。 “怎么?”平稳的声。 夜半尸语 第97节 一团黑雾从隐昼符飘出,在屋内漂浮,闫禀玉起身追随,她问:“你不化形吗?” “为何要我化形?”黑雾飘到她面前。 闫禀玉抿抿唇,斟酌着回答:“想看看你。” 是她直接的心思,因为想确定他的情况,毕竟他的安危也关系到契约。 黑雾原先未动,而后飘远了些,散作身体轮廓,显出人形。 卢行歧站定片刻,让她看。 他的魂体跟昨夜毫无变化,闫禀玉记挂着一件事,绕过去看他的发尾,“你的头发还是白的,是怎么回事?” 卢行歧侧身,挡住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你之前不是猜到了吗?” 他不愿意,闫禀玉就不看了,退后两步问:“我猜到什么?” 卢行歧说:“阴力衰弱。” “会恢复吗?” “阴力会。” 闫禀玉默了默,又问:“那头发呢?” “不得而知。” 闫禀玉迟疑道:“不会……跟人衰老一样,直到能量枯竭吧?” 卢行歧笑了,看进她猜疑的眼睛里,“你是在怕我死?” 闫禀玉低了低眼,轻轻摇头,“我怕我会受契约反噬。” 他轻松道:“那你大可放心,我死之前会斩缘。” 卢行歧曾言,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缘可解。 但闫禀玉不是这个意思。 第73章 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那在地宫,假若她不回,他魂飞魄散前也会斩缘吗? 闫禀玉只是想,没问,楼下忽传来喊声。 “禀玉,你回来了吗?” 是林叔的声音,闫禀玉开门出去,不忘将门关上。 她探扶在围栏上,冲楼下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笑,“林叔。” “唉呀,我看门开了,没想到真是你。你家都没备饭菜,还没吃午吧,叔去给你备饭,现成的。” 给老头送物资就够麻烦人家了,闫禀玉刚想拒绝,但林叔遛烟就跑了,又急急忙忙地端来饭菜。果真是现成的,还冒热烟。 外面有声,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出了房门,林叔见状回家又挖来一盆饭,让闫禀玉和朋友一起吃。 盛情难却,闫禀玉只好接受,她没回房,直接下楼端菜进客厅。 在客厅的八仙桌,几人坐一起吃饭。 菜色偏酸辣,很下饭,特别是一道辣炒酸鸭,吃得冯渐微和活珠子满头大汗,意犹未尽。 闫禀玉给他们递抽纸,说自己的决定,“待会我要进山一趟。” 冯渐微接纸擦汗,“哦,那我们一起吧。” 闫禀玉摇头,“家事,我自己去。你们开车累了,昨晚也没休息好,就在这好好歇着。晚上不是说去凑热闹吗?养足精神才好玩。” 既然都说家事了,冯渐微不好再执着,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叮嘱闫禀玉小心点山里的蛇虫小兽。 因为环境改变,山里几乎不见野兽,那些小东西也挺毒的。 闫禀玉笑了笑,“那些毒物不应该是怕我吗?” 活珠子认同:“对呀,蛊虫那么毒,都惧三火姐。” 冯渐微也就一时口快,没考虑到那么多。 饭吃完回到房间,卢行歧没遁形,坐在书桌,低头看桌面的旧笔迹。 小时候学课文,受鲁迅上学堂刻“早”字的行为影响,闫禀玉也和其他孩子一般效仿。因为家里没大人,无人管束,又不敢动用学校桌子椅,就在家里书桌面乱写乱划,直到上初中才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对,且也无趣,就不再刻划了。 那上面写了很多事,相当于日记了,当时只管发泄心情,一通写,新字叠旧字的,看不清什么。而且简体字,卢行歧不一定认得,闫禀玉就随他看。 “我等会进山找我阿爸。”闫禀玉去翻行李找登山穿的衣服,复述一遍。 卢行歧抬首,“我随你去。” 闫禀玉原本想穿登山服,但已经回侗寨了,就找出一套长裤侗服,抱在怀里。她闻言转身,撞见他的目光,正酝酿说辞拒绝,他似乎摸透她的心思,说: “白日我只能隐昼,妨碍不了你的家事。” 看来客厅的话他听到了,闫禀玉话头一改,“隐昼只能短暂,你阴力还在恢复,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会有影响吧?” 卢行歧说:“山中影绰,光照不强,你只需将我妥帖藏好,就无妨。” “藏好?”又不是小手办,还能怎么藏,闫禀玉乐了,“都贴身藏兜里了,还能妥帖在哪?” 她的藏是将隐昼符放于大腿侧、或胸前或腰腹的口袋,确实贴身,卢行歧目光躲闪,只坚持:“让我随你去。” “那……行吧。”勉强的语气。 卫生间在厨房边上,闫禀玉下楼换衣服,心情轻了一分。 听到闫禀玉要进山,林叔就把准备好的物资装背篓里给她,“里面除了吃用的,还有你阿爸的感冒药。他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这次你去就多劝劝,让他回家安生吧,半辈子守着那些坟包有什么用?” 闫禀玉背上竹背篓,等林叔说完,难得问他:“叔,我阿爸是个怎样的人?” 林叔与闫圣丙接触不算多,连他突然结婚生子都不知道。但细说来,以他那孤寡性子,自己认为的接触不多,应该算与他有几分交情了。 “他是外来的,三十多岁才住到寨里,平时少与寨民来往,我也不甚了解他。这人看着漠然,但心地是好的,有一年雨水较多,某天夜里他不知怎么猜到会发洪水,半夜里敲锣打鼓喊人,催促大家往高处走。原先大家都持疑,怨声载道,在他再三恳求保证之下,我们寨才撤离,果然不过一个钟,山洪爆发,整个吉昌寨被淹,大家这才信了他。” “那他还真是个好人。”闫禀玉说。 林叔刚要赞同,但看闫禀玉冷然的面色,又将话吞下,叮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山里没信号就放窜天猴炮,我看到了会走一趟山,你路上小心啊。” 闫禀玉点点头,戴上遮阳帽,扯紧背篓带子,径自向山去。 吉昌寨本就环山,走尽石板路进羊肠山道,一山一山翻越,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老头守的坟陵。 平缓处的山都被勤劳的侗民种上了茶树,横横交错往上,茶山的边角为固水土栽着一丛丛毛竹。毛竹底下有大石头,方便劳作后坐着乘凉,闫禀玉每次回寨都要在这边坐坐喝口水。 茶树这时节会长茶泡,闫禀玉路过见到就摘,多了就掀起衣摆装。她脚程快,没多会就翻越过茶山,进入到更高山的山脚,停下喝水吃茶泡。 “好久没吃过茶泡了,味道没变,清甜解渴,好东西!” 闫禀玉补充完水份,快步登山。 午后了,得在三小时内到坟陵,这样才能赶在傍晚前下山,少走点夜路。因为夏夜会有蛇挂枝头乘凉,这些货懒洋洋的,像辣皮虫一样偶尔会从树上掉下来,走夜路就容易被吓。 近侗寨的山树木不会多密,人走得多,且被砍伐做吊脚楼做柴烧,视线倒疏阔,没什么意料不到的危险,就是太阳顶脑门上照,蒸得慌。闫禀玉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忍受,一边跨越过一道石坎,一边问:“卢行歧,你还好吗?” 持续户外运动,汗出了干,干了出,皮肤凉凉的,口袋里隐约的烫是回应。闫禀玉低声自说自话,“那就好……” 路程至半,闫禀玉全身都汗透了,脸蛋红得像刚蒸过桑拿,每每这时,她就要休息个二十分钟。左侧有两块卧着的巨石,压得那片山地寸草不生,在巨石的合接处,却凛然窜出棵榕树,茁壮生长。 榕树长得不高,横伸出许多枝干,垂落大片树荫,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也是属于闫禀玉的老地方。她卸下背篓在山道边,踩着一些碎石子向榕树走去。 山里人靠山敬山,这种巨石被视作守山神,碎石子就是投路石,进山的人都会扔一块,告知山神自己进山了,祈求庇佑,久而久之就铺了满地。 常人不会去动山神的投路石,和有神性象征的大榕树,闫禀玉就比较叛逆,加上没人管,只单纯觉得这里好休息。榕树附近也没蛇虫,所以她每次进山都在这歇脚。 踩过碎石,跨上巨石,爬到榕树的横枝上,闫禀玉靠住树干,晃着腿吹风休息。湿透的衣裳一经风,凉丝丝的沁入皮肤,使人神清气爽。 一口一个茶泡吃着,别提多惬意,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倏然间发现一个东西——头顶上边有一根横枝,上面绑着一根红色布条,不过已经褪成白色。为什么知道原先是红色,因为是她绑的,上面还有圆珠笔字,写着她当时的愿望。 闫禀玉用手捋直布条,念出上面淡去的字:“我可以不要阿爸,但我想见阿妈,见一面就好。” 侗族人喊父母,多称阿爸阿妈。 心境不同,闫禀玉笑出声,放开布条,“小屁孩,会哭也没有糖吃。” 布条挂上的时间记不太得了,也许是八岁那年群居后,见到美满家庭的心理落差,才世界观崩塌,跑上山跟老头哭诉的那次写的。 隐昼符在发热,卢行歧也许对她的话感兴趣,反正无事,闫禀玉就将这布条的来历讲了出来。 二十分钟,也够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了。讲完,闫禀玉爬下树,背起背篓继续上路。 挺好的,隐昼符没有存在感,却事有回应,解了路途沉闷。 再往里的山树木就密了,会有毒虫小兽出没,闫禀玉拾了根长枯枝,捣着道儿走。行约一小时,隐约见墓前耸立的神道碑,就快到了。 最后这段路比较平整,无杂草灌木落石侵道,因为老头无事时会巡路修整。终于见到神道碑前的矮木屋,闫禀玉快跑过去,招手大喊:“老头,我来了!” 随着声音在山间荡开,木屋门开了,一位老人弯腰走出,常年风吹日晒古铜肤色的脸上,绽放笑容,“禀玉诶!” 闫禀玉几下跑到他面前,他帮着卸下竹背篓,说:“不是说工作忙吗?怎么突然回家了?” “那是骗你的,一个前台能有多忙,只不过是我不想回来。”闫禀玉照旧说着赤裸的实话,照旧先进木屋。 因为要防野兽,所以木门做得窄小,弯腰进入到内部就宽阔了,还可以站起身。 闫禀玉脱下遮阳帽,巡视一遍老头的生活环境,木屋的地是硬化三合土,不长草木不生虫,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置物架,虽然简陋,但整齐干净。七十多岁的老人,能保持这个程度,很不错了。 “你这孩子,真是爱憎分明啊。”闫圣丙抱着背篓进屋。 闫禀玉看完了,回身走向他,“实话啊,你知道我一直都怨你。” 她从闫圣丙手中提溜过背篓,搁到地上,从里面的物品里翻出一套新衣服,“那,这套衣服是给你的,一定要穿啊,是用我的血汗钱买的。” 被骗签订契约的钱,可不就是血汗钱。 又怨又关心,像她阿妈,直性子,从不屑拐弯抹角。闫圣丙笑吟吟地看着女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两年不见,出落得越发秀气。特别是那双圆眼睛,认真时透露出的冷然和倔强,和她阿妈一个样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闫禀玉板起脸,瞪他。 闫圣丙仍是笑模样,“听到了,也会照做的。” “对了,给你求的干娘石有没有好好携……”他惯例一问,突然缄口,睇向闫禀玉身后。 闫禀玉接话回答:“干娘石我制作成了手机吊饰,随身携带着的。” 夜半尸语 第98节 闫圣丙没了笑容,点点头,然后说:“禀玉,你去帮我担点水回来吧。” 老头体力不如从前了,闫禀玉之前每回来都会把屋前水桶打满水。 “好。”附近溪流在神道石像生南面,要下点山坡,闫禀玉欣然捞起竹筒,出了木屋。 听脚步声远去,闫圣丙直视屋内黑暗一角,横眉怒目斥声:“哪来的小鬼,竟敢跟着我家禀玉!” “你能看到我?” 闫圣丙冷哼:“守陵的,什么没见过。” 卢行歧从黑暗中走出,直面闫圣丙的打量。这位老者很瘦,干瘪的皮下筋脉凸起,面上有些病态的困顿,但背挺得很直,目色矍铄,有几分硬气。 他是闫禀玉的父亲,传言作风都不好,卢行歧未见到时持保留意见。见过后对他的印象,实在说,不值尊敬。 因为不知其抛女企图,卢行歧还是保留该有的礼貌,“敝姓卢,名行歧。” 看到一身清装的卢行歧,闫圣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又听他说,“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闫圣丙愕然而怒,“你在胡说什么?有神道碑,有石像生,有墓冢,何来的假!” 卢行歧探量着他愤怒的神色,平声静气地说:“看碑文,这是个明朝一品武将墓,按《明史礼志》,一品官员墓碑采用螭首龟趺的造型,茔地周围通常为九十步,坟高一丈八尺,配备文武石人各一双,及四对石兽。你守陵数十年,理应知晓,我所言是或不是?” “是。” “好。”卢行歧抬高了视线,低觑着闫圣丙,一一戳破他的谎言,“且不论你守个异姓将军墓做什么,现在就陵墓而言,这神道碑确实为螭首龟趺,但墓冢步数过窄,坟高不够,实在简陋,不符合一品大员墓葬形制。神道遭受过破坏,石仲翁不见,确定不了武将朝服形制,但石马石羊雕琢较粗笨,并非明朝的细致风格,更像清初的手笔。明不明,清不清,混乱无章,这根本就不是个陵墓,更似杂堆一起在掩饰什么。” 面对卢行歧有理有据的驳斥,闫圣丙并不慌色,回道:“一知半解的小儿,战乱年代墓葬形制从简,也是有史可循,后朝追表前朝官员,墓葬形制也会出现杂糅。看你张口而出,生前也接触过风水堪舆,就以此来判定我守的是个假陵,未免独断。” 这时已近五点,日落西山,余晖被山峰遮挡,比平原地区黑天快。卢行歧隐昼时便将此地地脉堪舆过一遍,他说:“或许形制有变,但墓地选址绝不会在此处。此地虽来龙深远,但过急无缓,不过峡不脱煞,这陵墓明堂高险,朝山不对,根本不成穴。地块的来龙位于壬子方,属水局,若真要寻龙,应再往前去,寻找水口配合点穴。” “再往前去,是三江水口……”闫圣丙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卢行歧没有在意,他推断过闫圣丙守假陵墓的意图,有些掘地虫为掩人耳目,确实会行此勾当,但其一人不成行,不像是盗墓的。 据闫禀玉所言,闫圣丙懂风水,也会推天时断洪水,不可能不知陵墓为假,至于常年踞此有何求图,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知你因何在此蹉跎几十年,但我公正地道一句,你不配作为闫禀玉的父亲。”言至此,卢行歧的愤怒便忍不住,目光冷厉。 对于女儿,闫圣丙无颜反驳,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外面闫禀玉回来了。 “老头,水缸我打满了。” “诶!知道了。”闫圣丙一回头,那鬼不见了。 闫禀玉进木屋来,晃手机吊坠给闫圣丙看,“你看,干娘石好好的在这呢。” “嗯……”闫圣丙有些心不在焉。 闫禀玉也没吭声了,在屋里转步。 卢行歧的出现出乎闫圣丙意料,他思绪被打乱,门边一缕斜阳爬上腿边,他回神地找闫禀玉。 “天快黑了,走夜路不安全,你回去吧。” 闫禀玉哦了声,没动身。 闫圣丙继续说:“夜里会下雨,别在下山赶趟了。” “几点下?” “约莫十点。” “按我的脚程,早到家了……”闫禀玉嘀咕着,忽抬眼,用执拗的眼神看着闫圣丙,似乎下了决心,“我想知道阿妈的事。” 这孩子,终于来问了,不然按她的积怨,翅膀硬了就不会回来了。闫圣丙叹出常年淤积在胸口的闷气,说道:“你回侗寨找侗医荷洪阿婆,她会详细地告诉你的。” 还以为老头会狡诈数言,这次却痛快地答应了,闫禀玉反倒不信了,“真的假的?” 闫圣丙笑了笑,推她一把,“禀玉,阿爸或许对你隐瞒,但从无谎言。走吧,不然太阳真下山了。” 闫禀玉被他推出木屋,他跟她招手,“路上小心,禀玉。” 闫禀玉一步三回头地下山。 闫圣丙站在木屋前目送,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时,喊道:“禀玉,等你无路之时回头,阿爸阿妈在这等你。” 第74章 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 晚上七点,还不见闫禀玉回来,电话也联络不上,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到隔壁林叔家询问。 这个时候刚吃过晚饭,人都出来乘凉散步,安谧的寨子有了片刻的热闹。 林叔就在家门口和家人闲坐聊天,见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站起身问:“吃过晚饭没,家里有,要不给你们添双筷子?” 冯渐微婉拒好意,说:“寨子前边就是景区,什么吃的都有,走过去也方便,就不麻烦了,谢谢叔。我来是问闫禀玉怎么还不回?” 林叔闻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按禀玉的脚程,得到八点才能到家,现在才七点,还差点时间。” 这都晚上了,还是在山里,活珠子说:“家主,要不我们进山去接三火姐吧?” 冯渐微听也在理,就跟林叔问路。 林叔很平常,觉得他俩大惊小怪,“你们可别瞎折腾,大晚上进山迷路了,还要挨人找。就尽管放心吧,那条山路禀玉走了十几年,她比多数男娃还强,不会出差错的。” 林叔说的也有道理,但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冯渐微踌躇之际,林叔又道:“女娃身上带着飞天炮,要真有事点一根,整个寨子看到动静都会进山帮忙。你们远到是客,就放心到前边景区玩,等她回来了,我再跟她会一声你们的去向。” 这样冯渐微就放心多了,打算先去吃饭,再试着联络闫禀玉,就跟林叔道别。 两人走到前面景区,鼓楼边上,这里是商业繁华地段,但饭店生意寥寥无几。 有游客行色匆匆,“快点走,刚老妈说侗族百家宴已经到祝酒歌环节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吃百家菜,别错过了。” 怪不得饭店没生意,原来有这等活动,冯渐微眼睛一亮,“活珠子,想吃当地特色菜吗?” “想吃!” “那就跟上!” 活珠子肩膀被冯渐微揽着,跟随前面两名女生走路。 跟着人就有的吃了?可别被当做流氓,活珠子不明就里。 岩寨边上过河就是平寨,桥下来有饭店,有租衣服拍写真的店铺,他们走在龙兴街上,隐隐约约听到热闹的歌唱声。是完全无伴奏的纯声部腔调,声音如流水蝉鸣鸟啾,众低托高,和谐自然。 虽然冯渐微不懂,但这种纯天然的歌唱方式独属于民族,“就在前面了,我们快走,没预约不知能不能卡到位置。” 他们赶着步,跟随女生游客来到一个亮灯的大场地,场地外围绕彩灯窜,有立牌介绍:平寨百家宴。场地内摆起长桌长椅,各色菜已上桌,游客也纷纷落座。 立牌边上有油茶桌,身穿侗服头戴银花冠的阿姨在送游客油茶,冯渐微挤进去笑眼接过一碗,趁机问:“姨,百家宴还有名额吗?我和我家侄子想占两个位。” 非旅游旺季,五百人招待量的百家宴时常有剩,侗族阿姨笑眯眯地说:“有位置,你补交一下费用就可以进去吃了,吃完还有敬酒和互动节目。你侄子多大,五岁以下的话不用……” 冯渐微把活珠子拉过来。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阿姨就没说免票的话了,指示方位,让去补票。 冯渐微乐呵呵地道谢,去补票进场。百家宴不止百道菜,坐着吃不够,他和活珠子一人端一副碗筷,走走停停地吃起来。 有些游客比较腼腆,坐着吃,还帮其他走动的人夹菜。 有一道白切鸡活珠子想夹,但公筷别人在使用,就等着。碗里突然落下一块鸡肉,他投去目光,坐着的游客冲他咧嘴,巧笑嫣然。 “祖、祖……家主!” 冯渐微在背后桌回头,“怎么了?” 活珠子惊恐地指着一个人影,“是祖林成!” …… 八点还差一刻,闫禀玉回到家。 在外边遇到林叔,他讲了冯渐微他们去景区的事,闫禀玉顺带将背篓还给他,说自己知道了。 这个时辰,老人大多睡了,闫禀玉就没去打搅荷洪阿婆,有事明天再说,现在最重要是洗个澡。因为她浑身的汗,黏嗒嗒的难受,估计还臭烘烘的。 进房找衣服,闫禀玉不忘拿出隐昼符放桌上,人下楼洗漱去了。洗头洗澡,吹干发,回到侗寨了,当然是穿侗服。 侗族有句俗话说“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林溪式侗服多为半袖大襟衣和百褶裙,大襟衣对襟绣接花色织带,半袖接双色彩口,胸兜领处镶三层绣彩。上衣重绣工,下裙就简约,银就是首饰,烧蓝项圈手环和花冠花簪。 闫禀玉穿的就是如此制式的侗装,黑底大襟衣搭配青蓝色鱼纹织带的襟边,胸兜镶绣也以青色打底,绣着紫蓝色凤鸟纹与抽象的铜鼓纹,百褶裙也是纯黑色,无花纹。头发扎高髻,髻底套上垂珠的银冠,右侧髻边插上三朵垂穗的银花簪。鞋穿织带绕踝凉鞋。 着装好,闫禀玉上楼进卧室。 房内亮着灯,卢行歧显形了,又坐桌前低头研究桌面。 有什么好看的,闫禀玉去拿背包里掏钱,准备到景区买点食物。她背着身问:“你在看什么?” “桌面字迹。”卢行歧如实回。 “那是简体字,你能看得懂吗?”闫禀玉钱没数完,随便抓了一张一百的,揣进兜里。 “能。” “哈?”闫禀玉惊得转过身。 卢行歧低垂的目光上移,“万变不离其宗,按字形联通字意,半看半猜。” 他那表情,好像真的能看懂,闫禀玉几步跑去张臂挡住桌子,脸从无谓变严肃,“这是隐私,君子不窥。” 桌面有很多悲春伤秋的情绪,太矫情,真给看到,很丢人的。 都用上君子一词压制,卢行歧只得作罢,他起身后退,闫禀玉的形象完完整整地映入眼帘。 她平时穿着简单利落,裙装都少,现在成套的侗装带头饰,黑衣皓肤,银珠银穗灵动。 他看着自己,不是与人交谈的对视,视线若无物,闫禀玉低头审视穿着,“有不妥吗?” 只听耳边有声。 “似月如霜。” 闫禀玉抬头,恍了恍神,才知卢行歧在称赞她。她面皮有点热,不过没表现出异样,“你好像恢复些了,要跟我去找冯渐微和冯阿渺吗?” 卢行歧轻点头。 “那走吧。” 另一边。 百家宴吃完,到敬酒环节,自酿的米酒非常柔顺好喝,会让人不自觉喝多。冯渐微吃过亏,只喝了一杯,也押着活珠子的好奇心,只允许他喝半杯。 夜半尸语 第99节 “姐姐,再给我一杯酒嘛~” 旁边一个酒鬼在向侗族阿姨讨酒,目测喝了有七八杯了,不知道是酒量好还是没吃过米酒的亏。 这酒鬼就是祖林成,自从吃饭撞见她后,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冯渐微的视线,追了三个地方了,不知来意。这是景区,他当然没资格撵她,只能充当不认识。 吃饱喝足,活珠子捏着空的一次性酒杯,问玩得不亦乐乎的冯渐微,“家主,不知道三火姐从山里回来没,我们在这潇洒,是不是不太地道?” “对哦!忘了联系她了。”冯渐微伸手掏手机,余光冷不防扫过一个身影,熟悉啊!那厂字襟长衫,不就是卢行歧吗? “惠及兄!”冯渐微打招呼,再一看卢行歧身旁穿侗装的女生,那不正是闫禀玉吗? 敬酒结束,场地四周插起火把,暖光摇曳,景区穿着侗服的工作人员排起队形,准备开始下一个节目——多耶歌舞联欢。 卢行歧和闫禀玉并肩而站,他们身后火光暖融,清朝世家少爷和侗地巫蛊少女,这种组合挺奇妙,又莫名地和谐。 卢行歧看过来,不苟言笑;闫禀玉在跟活珠子招手,笑意盎然——真像一幅跨越时代、民族团结的宣传画。 冯渐微望着他们,这一幕,生动深刻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这时,芦笙吹起,多耶联欢开始了。 工作人员教游客怎么列队形,需要手牵手围圈。 今晚已经玩脱了,活珠子觉得他们到柳州有要事做,不好这样虚度时间。于是问:“我们……能玩吗?” “能啊!”冯渐微已经跟旁边的游客牵起手。 活珠子:“我们不是来查蛊的吗?” 冯渐微拉住活珠子左手,笑说:“现在先紧着闫禀玉的事,你看,他们都不急,你在这操啥心?” 活珠子的右手被另一个游客牵起,成功加入歌舞圈。他转头找闫禀玉,想知道怎么个不急法。 闫禀玉没有加入多耶联欢,而是在歌舞圈外,仰着脸跟卢行歧在说些什么。卢行歧面有难色,轻轻摇头。 “你破世以来都处在惊险当中,现在很安全,可以尝试放松一下,那么端着干嘛?”闫禀玉是依靠第六感,觉得人多的地方自然安全,其他流派再偷袭,也要顾虑行为上升到社会案件吧。 “我、未试过如此,不太,不太行。” “那么难的术法和游龙八卦掌你都能学会,平日自负得很,就摆个手走个步怎么不行?”闫禀玉继续说服。 卢行歧为难的语气,“我……我跳舞不行。” “顺应时势,都到这了,我们不随众,就在外围自娱自乐。”闫禀玉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掌,紧紧抓住,以防被他甩开。 大型多耶联欢正式开始,前面歌舞圈摆手走步,冯渐微和活珠子也捉襟见肘地学着跳,乐趣十足。 在老支书家那晚,卢行歧让她看眼前,别回溯过去,既来之则安之,而他,形神意识都太紧绷,所以时刻戒备,难谈信任。少数民族热情好歌舞,在这方面闫禀玉也一样,多耶舞本就是歌颂劳动的娱乐性活动,人多才好玩。 “手摆两下,往上举,然后脚步前移,如此走位。”闫禀玉示范动作,卢行歧学是学了,但放不开,肢体僵硬。 闫禀玉边教动作边说:“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别顾虑太多。” 好一句无冤仇,唯同乐,卢行歧忍俊不禁,心态松了,身体也柔和下来,终于能跟上她的舞步。 手长脚长的人舞起来就是舒展,闫禀玉边跳边欣赏着卢行歧的舞姿。因为她不在歌舞圈,在别人眼里就是自己在跳,干举个手也不突兀。 他们跳舞的身后,祖林成立在篝火边,促狭一笑。 曲完舞毕,大家自然而然地松开手。 “喝酒吗?”祖林成凑到闫禀玉跟前,手举两杯米酒。 “你怎么又在?”闫禀玉其实没多少惊讶了。 祖林成穿着闫禀玉送的裙子,撇撇嘴, “什么又?地球是你家吗?” 米酒轻盈透亮,米香诱人,闫禀玉还是接过了,“敬酒活动早就过去了,你哪来的酒?” 祖林成神秘地道:“我藏起来的。” 两人说话间,冯渐微和活珠子过来卢行歧这里,强制带他去看别的侗族节目。 这边就剩了闫禀玉和祖林成。 火把底下有撤掉的长凳,闫禀玉坐下喝米酒。 祖林成也坐下,她学聪明了,用编绳绑伞斜挎在身后,就解放双手了。有小女孩路过好奇,问她这是什么装饰,她胡言乱语:“我在出cos呢。” “cos的是哪个角色?” “就是那啥……那个……”祖林成胡诌打发人。 闫禀玉笑听她糊弄,眼神落在蓬山伞上。 打发走好奇宝宝,祖林成眼睛转过来,将伞扯到胸前,“怎么,现在后悔了?” 当时在老支书家里,祖林成想将蓬山伞赠予闫禀玉,借此堵她唤真名的口。不想她说:“骨骼无限撑开,又极限缩小,你妖幻时很疼吧?你常带着这伞,对你应该挺重要的,我无名不能要。” 嗐!真是单纯,妖幻已是天生,痛苦也习惯了,而且祖林成活了几百年,什么宝物没拥有过,这伞麻麻地啰,小意思。不过闫禀玉没要,她也不能上赶着塞过去。 闫禀玉抿着酒摇头。 祖林成一口干完米酒,塑料酒杯没素质地往边上扔,嗝了一口气,“诶,其实我还有个比较出名的江湖称号。” “是什么?”闫禀玉投来目光。 祖林成张爪嗷一口,“是人熊婆。” 还有一个称号,闫禀玉抓到漏洞,“所以你真的是澄林祖?” “嗯。” “原来这些吓唬孩子的故事,改朝换代,主人公还是同一位。”闫禀玉又问,“你真的吃人吗?” 传闻真可怕,祖林成失笑,“人有何好吃的?称号不过是用来吓唬人,因为厉害人物出场都要营造一下氛围,我也好面子的。” 闫禀玉:“那澄林祖的故事也是假的?” “是事实。”祖林成打个哈欠,脑袋晕晃晃的,“我很爱柚子,闫禀玉,谢谢你送我的裙子,我超爱上面的柚子图案。” …… “我说闫禀玉,她一个妖你还怕她没地住吗?喝醉了就醉了,随便往路边一扔,没人能把她咋地。”冯渐微背着昏睡的祖林成,怨声载道。 “毕竟是女生,收留一晚也没什么。”澄林祖的传闻是事实,那她也是个可怜人,之前的事闫禀玉对她讨厌不起来了。 冯渐微嗤声,“收起你那烂好心,别到时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絮絮叨叨的,闫禀玉烦了,“冯渐微,你对女生都这样吗?很没风度诶。” 冯渐微悻悻闭了嘴。 活珠子半道上买了烤肠,左右手各一根,卢行歧和他落在后面行走,“门君,你吃吗?” 出于礼貌,活珠子举起一根烤肠。 卢行歧笑着摇头,偶然抬眼,凉月高悬,剩了下弦。 夜深了,热闹依旧。 安置好祖林成,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回隔壁屋了。 祖林成睡在闫禀玉床上,醉得不省人事,闫禀玉下楼打水湿毛巾,想着给她清理一下头面。 卢行歧端坐在桌前,对着安静的房间说:“别装了。” 床上祖林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两条腿盘叠,手撑膝上,吊儿郎当地睨视卢行歧,哪还有醉酒的样儿。 “嘿,被你看出来了。” “你装醉接近闫禀玉,是何居心?” “你既知我有居心,为何不阻止闫禀玉?” 卢行歧波澜不动,“她留得下你,我也能制得住你。” “阴力折损,口气还这么狂!”祖林成冷哼两声,“卢氏小儿,你先祖卢隐松,可比你善良许多。” 隐松公是卢行歧高祖,他问:“你认识我高祖?” “不然呢,你家用来吓唬小儿的传言如何而得。” 卢行歧微微惊讶,“你是澄林祖!” 祖林成探腰过去,轻轻地嘘声,“行走江湖,请称吾代号,或者你嫌不气派,也可喊我人熊婆。” —— 南宁。 黄宅。 二层有议事厅,一层也有,不过二层属私人,一层的议事厅作七大流派聚会之用。 既然对外待客,那装修得阔气,一层议事厅的水晶吊灯、高端真皮座椅、天然奢石长桌,尽显家底奢华。 黄尔仙在议事厅里走动,看看还有哪处需要布置,或者说还有哪里可以添点什么,显得环境更华贵。 黄四旧从门外进来,报告:“仙姐儿,各门家主的卧室已经安排好了。” 黄家人口少,恰好黄宅占地广阔,多的是房间,所以每年一度的聚会都安排七大流派的人入住这里。 这个角落有些空,可以置个花架,就摆兰花,有格调。黄尔仙心底默默规划,头也不抬地问:“未确定行程的还有哪个流派?” “冯氏和滚氏。” “冯氏?”黄尔仙转过眼神。 滚氏倒不奇怪,因为其家主之位空悬,每次都是临时推出一脉旁系来参加。至于冯氏,冯式微不是早就接任家主了吗?参会未定,难道内部又出乱子了? “黄四旧,你知道冯氏为什么迟迟不定行程吗?” 黄四旧去查了,也确实知晓,“好像是冯二爷惹了麻烦,冯守慈勃然大怒,嚷着要废掉他。” “哦?”黄尔仙蓦然一笑,“那可真是让冯渐微给等到机会了。” 黄四旧默声,没敢接话。 黄尔仙又问:“卖金的女人是不是与卢氏为伍的女子,去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是的。” “消息来源准确吗?” 黄四旧:“准确,由牙蔚亲自确认的,她与该名女子曾是同事。” 夜半尸语 第100节 议事厅看遍,除了再加点名贵花卉,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了。黄尔仙向门外走去,“卢氏那伙人现在在哪?” 黄四旧回:“我看过冯渐微名下二手车的高速行驶记录,他们从龙州去了柳州,中途又折返来宾,现在停留在柳州。” “柳州,嗬!一个露天葬的氏族,有什么阴息能给他们挖?” 第75章 你是怎么去世的? “对了,”黄尔仙突然停步,“贵客歇下了吗?” 贵客在黄家有个固定居所,是后花园里的一个小屋,环境清幽,花木馨香环绕。他一年住个两三次,每次只停一天,但太爷还是特意给他留出此屋。 黄四旧道:“方才我经过后花园,见小爷在溜黄金甲,提醒了一声,让别往花木里去。也因此留意一眼,贵客居住的小屋有光亮流出窗台,应该是没休息。” 黄尔仙继续迈步,“那我去一趟。” 后花园。 黄尔爻坐在庭院的座椅里,身前蹲着一只健壮的五黑犬,毛发鲜亮,长吐着乌黑的舌头。 五黑犬名叫黄金甲,最近黄家有客人,它只能在晚上自由奔跑一会儿。黄四新就站边上,弯腰给它戴颈圈,以防乱跑惊扰贵客。 五黑犬属中华本土犬,黑眼如炬,步步生威,民间自古就有“黑狗压邪,能避鬼物”的说法,以趾爪唇舌俱黑更甚。从前人少,荒山野岭多野兽,风水术士跑山寻气脉,为安全考虑,便会携带黑犬开嶂。 现在有无人机,有卫星地图,不必如此周至地走点。时代变化,防身武器也五花八门,野兽什么的也不可惧了,没必要拿狗去冒险。黄家之所以养着五黑犬,只是遵循传统,和因家族底蕴对狗的天然亲爱。 黄尔爻爱狗,但不常照顾,多由黄四新经手。修毛美容保养这些词,一般人想象不到狗能得到这些待遇,也确实,黄金甲在黄家的地位就比他们这些做事的人高。黄四新因此常在黄四旧面前酸,这年头,人不如狗命。 项圈戴好,黄尔爻摸摸黄金甲油滑的脑门,黄金甲立马缩着脖子低腰,尾巴狂摇,眯着眼享受主人抚摸。 “黄四新,把黄金甲带下去,记得给它喂复合维生素。” “是,小爷。”黄四新扣上牵引带,牵着黄金甲到前院去。 黄尔爻还不困,闲适地躺椅子里,仰望夏季夜空。城市虽然便利,但光污染严重,见不到几颗星。前几年随黄尔仙寻气脉,山中万籁俱寂,夜空星子密布,亮闪亮闪地低垂,那才有“手可摘星辰”的实感。 不过毒虫山蚂蝗也多,又咬又吸血,再贵的登山服装备也挡不住。各有各好了,黄尔爻喟叹。 身后侧门开合,黄尔爻抬头眺一眼,是黄尔仙,她身后没人跟着。 黄尔仙急步生风,也不知道看到黄尔爻没有,不过偶尔她不愿意搭理人,也会目视无物。 黄尔爻眼珠子一转,一个琢磨过许久的念头冒出,待黄尔仙行远,他悄步摸了过去。 后花园花草树木多,庭院灯也应景地昏暗,草地几乎不留白,跟个小型植物园似的。所以能避人,即便只有一道石板径。 黄尔爻没有紧跟,因为他知道黄尔仙的目的地,慢悠悠地穿过一片植物林,绕到了园中小屋侧墙。左旁便是小屋的边窗,垂吊爬藤植物的窗台上,映了两道一矮一高的身影。 矮的是那位贵客,因其行动不便,长期坐轮椅;高的是黄尔仙,黄尔爻认出她耳下两个大圆圈耳环。 再拐一个墙角,就是小屋的正门,有两人脚步交替巡逻,估计是贵客家养的瑶奴。据说这两位家生子属白裤瑶,是新中国以来唯二能合法携枪的民族,所以他们身上都带枪。 即便是自家地盘,黄尔爻也不敢松懈,就怕不明就理被吃一枪。小屋本就矮,窗台更低,他要偷听必须近窗,蹲下会露头,所以只有靠墙坐地的姿势方便听墙角。 “这块金,就是珠宝铺回收的?” “是的,周公。” 贵客名叫周伏道,太爷和黄尔仙都尊其周公。伏道伏道,诛伏天道,这名字一听就傲恃尊大。 里面讲话了,黄尔爻也顾不上狼狈,他挪腿坐地,伏身在窗台下,贴耳上去。 “噹”一声,好像有什么被扔在了桌上。 “金子被下了禁制。” 近了,耳力也清晰了,黄尔爻听到周公的嗓音十分低沉,就像无力送出声,声音囫囵在喉咙底部。这低沉之中又带着老人独有的苍老,声不脆,有些混,类似喉中糊痰。其实也不定有痰,不过老人发音多数这样,就形成一种下意识认为了。 黄尔仙吃惊:“什么?我怎么没察觉?” “黄宅宅基化用了七星阵,后院也在范围之内,禁制近术法而露端倪,这块金跟你长待二楼,你自是不知。” 声音虽苍老,但语气连贯,或许只是年迈,中气倒足,不显虚弱。因为看不见屋内,黄尔爻只能靠分析去满足多年的好奇。 黄尔仙冷声:“起初我也奇怪,这块金怎么偏偏就卖给了黄家珠宝,并且熔掉了,戳印还如此完整。这么一想,这位卢氏门君当真谋略深远,竟从一开始就摆了我一道。” “他能问魂,得知一些蛛丝马迹是迟早的,禁制触动,黄家的位置暴露,只不过是确认了他的猜想。” 说到问魂,黄尔仙叹:“本来以为人死魂归阴司,无可取问,不料卢行歧如此厉害,竟能想到掠取阴息以起阴卦。” “卢氏家传绝学,果真名不虚传。” 黄尔仙这一句,有些阴阳怪气,黄尔爻都搞不懂她是夸还是损。 周伏道笑了声,“你辈分小,错过了卢氏辉煌的时代。” 什么意思?难道贵客还眼见过卢氏的辉煌不成?黄尔爻偷听得忘我,已经想不起担忧不远处持枪巡逻的瑶奴。 有一事黄尔仙很是好奇,但太爷闭口不言,她试着探问:“当年寻龙一事,卢行歧并不在其列,门君又携拘魂幡而生,本领通天。那他,是因何而毙?” 周伏道不知是不了解,还是不想说,沉默着。 黄尔仙忙转话题,声音有些抖,“卢行歧现在就在柳州,看情形,他还要继续追查下去,我们……要动手吗?” 黄尔爻听出了黄尔仙声音中的惧怕,她掌家多年,遇事不惊,他从未见过她这种反应,是怎么了? 默了片刻后,周伏道出声:“不急,开墓取阴息乃是犯众怒逆天道之事,其他流派断不会容他,何需黄家出手?” 黄尔仙:“可刘家牙氏已不敌卢行歧……” “你是在担心,他最后杀到黄家?” 黄尔仙没吭声。 “黄家拥权座金,地位首屈一指,他可用之力不足,只会将黄家留到最末。等其他流派先卸了他的力,再行对付也不迟,若实在担忧,可来一招借刀杀人。” 黄尔仙感兴趣:“如何借刀?” 借刀?杀人?听起来就不是好事,黄尔爻很是惊讶,黄尔仙尊重周伏道到这个地步了吗?他心底更加好奇,这位与太爷相交多年的贵客,真面目到底如何?明明非流派之人,却比黄尔仙更孰知内幕,还能指挥行动,最重要的是,不可一世的黄尔仙也虚心听从。 周伏道:“鬼门关口动乱频生,冯氏怕外人质疑能力,隐忍不发。平定了数百年的关口为何将倾,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一事,关口不稳,永溺奈河的恶魂将第一冲破作乱。你可以此作引,告知冯守慈欲平关口,需用更强大的魂魄去祭鬼门,他自会考量。” 二十八年前,也就是冯流远主持招卢氏魂那年,鬼门关口曾出现过一次大动乱,当时都以为是入阴司的哪个步骤不对,才引起这次暴动。后面冯氏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牺牲一名亲属,才再次镇压住关口。招不得魂,又搞出那么大一个乱子,此事也就作罢了。 当时黄尔仙两岁,自是不知,是长大后太爷告诉她的。冯氏苦熬多年,也耐不住这两年鬼门关口更乱了,冯守慈估计如坐针毡。利用冯氏去对付卢行歧,这个法子可行,黄尔仙应下了。 周伏道又说:“其他流派要来人了,我凌晨便走,以免被撞见。” 黄尔仙:“周公就要离开了吗?我已经让厨房备了酸食酸果,腌制到明日口感正好。” “不必了,哪都能吃上,不缺这口。” “那周公保重。” 这就结束了?黄尔爻赶紧撑腿起身,想着快溜,视线晃过时,窗户缝里的一线光吸引住他。窗户缝隙似乎能窥到屋内,偷听本就刺激,又着急闪躲,浑身血液热涌,好奇心也更加沸腾,驱使着他慢慢靠近。 黄尔爻从窗户缝中,看到黄尔仙俯首致意,转身离去,而她原来站的位置边上停着副轮椅。轮椅背对窗,只露出周伏道半身,头发脱到剩几根,上身穿着一件丝质翻领睡衣,因质垂顺,拓出衣下的肩骨脊骨,嶙峋起伏。 这背影极其瘦,骨头形状可见,让黄尔爻怀疑,这人几乎就剩副骨架子了。 “昆仑,雪歌。” 周伏道唤人,手推轮椅转过身。 黄尔爻就这样见到了他的脸和完整的身体。 黄尔爻诧异到张大口,第一想法是不可能!怎么会有人瘦成这个样子?皮披骨架,四肢身架活像树枝,那脸也是深深地凹下去,紧贴住眼眶骨眉骨下颔骨,唇部瘪得只剩一线皮子,连头皮下的头骨缝隙都隐约可见。虽然皮白透粉,眼珠有神,发声正常,可这真的……是人吗? 满足好奇心的这刻,黄尔爻也无比后悔,吓到后退,踩到了落地的枯枝,发出“啪”一声。 “谁?” 瑶奴警惕出声,脚步急速移动。 黄尔爻知道要跑,但他太慌了,不择路地乱窜,丝毫不懂隐藏行踪。 “砰!” 瑶奴射枪了,子弹从黄尔爻左侧半米穿过,打在树干上,脚步紧追过来! 完了!完了!不会要死家里了吧?黄尔爻万念俱灰,前方忽然来人,几步上前拽住他胳膊,带他隐蔽进树林,继而跑出后院。 回到卧房,已经躺床上歇了十分钟,黄尔爻浑身血液还沸腾,心跳也特别重。他坐起来,心惊胆怂地问:“哥,那周伏道到底是什么?” 黄四旧坐在床尾的春凳上,从思绪里抬眼瞥他,看来是吓坏了,都喊哥了。 “不知道,或许是人,或许是妖。” “那两个瑶奴,他们怎么敢在黄家开枪?!”黄尔爻又惊又怒。 黄四旧目色讽刺,“开枪而已,在周伏道眼里,屈屈一个黄家算得了什么。” —— 给祖林成净完面,闫禀玉去放脸盆,下楼时几滴雨落在头顶。她抬头,雨点便密密地打在脸上。 老头看天气一向很准,十点了,离明天又近一步。 放好脸盆上楼,祖林成沉沉入睡,蓬山伞就搁在桌上。闫禀玉去柜子拿被子,今晚准备打地铺。 房间不大,地铺打在床前,靠近书桌。卢行歧难得没隐身,看着闫禀玉忙活,躺下,辗转反侧,又坐起身,抬眼看他。 “卢行歧,我睡不着。” 懊丧的语气。 “冷吗?”卢行歧问,以为是他控不住阴气才让她失眠。 闫禀玉摇头,低声说:“有点怕。” 她为人其实并不胆怯,见尸见煞见鸡鬼,开始会出于本能恐惧,但每次都能克服,发挥莫大的能量。她的怕,也许是指即将面对的身世。 “那你过来,陪我说会话。”卢行歧拍拍身旁的椅子,有声,像她上次那样拍床边的位置。 闫禀玉也想到了那晚,嘴边弯了下。灯关了,外边下雨,窗帘掩盖,屋内很黑,她几乎看不见,起来摸椅子。 摸瞎的手,被握住带了一把,闫禀玉成功坐到椅子,说:“有点黑。” 卢行歧不知做了什么,窗帘自行掀开,外面些微的光亮照进来。 闫禀玉视线望去,透过窗户,看见了瓢泼的雨点,时而被风吹着,发出嘀嘀嗒嗒,淅淅飒飒的声响。大自然的景和声,就是能让人获得宁静。 听了一会,闫禀玉收回目光,看到卢行歧逆在光影中的脸,神色不明。他说陪他说会话,但他又没话,她也不想提心事,那总要说点什么打发时间。 夜半尸语 第101节 那就讲一直以来查找的龙脉密令,还能梳理头绪,看能不能有新发现。闫禀玉开口:“起阴卦里都是阴息的记忆,拼拼凑凑不完整,那你的呢?你的记忆应该更立体,你还记得当时寻龙的事宜吗?” 卢行歧没料到她转折如此快,突然问到这,慢了会回:“阿爹接下密令时,恰好我在外省处理一宗怨鬼扰民之事,他便先携同馨去集合其余七大流派,当时我并不在列。” 闫禀玉有疑问,“既然龙脉行动你不在列,事发之后你完全可以逃,但是你年纪轻轻却……你是怎么去世的?” “被拘魂幡反噬而死。”卢行歧平淡地回。 沉默。 闫禀玉心绪久久不平,她不懂,明明是依托卢氏血脉降生的宝器,卢行歧怎么会因此而死? 直觉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闫禀玉不想听了,便不作声了。 卢行歧突然起身,朝窗户走去,猛一下推开窗,风雨飘了进来。 他行为实在反常,闫禀玉跟过去问:“怎么了?” “有术士触碰了我的禁制。” “什么禁制?” “给你的金块,我在上面施了禁制。” 闫禀玉没想到还有这出,“禁制被触碰,然后呢?” “那块金为卢氏棠棣金铺所出,融金时我未将戳印抹掉,为的是将知晓卢氏的有心人引出。”卢行歧凝视外面,在辨别方位。 “那是谁碰了禁制?” “何人未知,方位在西南。” 柳州的西南向是南宁,当初卖金在印象城,好像是叫黄家珠宝的一个柜台。闫禀玉想到什么,忙发微信问冯渐微:【黄家珠宝是不是南宁府黄家的产业?】 她盯住手机,想着他不回她就直接到隔壁逮人。 冯渐微几乎秒回:【是的。】 商场金铺每天回收那么多黄金,基本是融了辨别真假,然后放保险柜备用。黄家珠宝是连锁店,一块小小的金怎么会落到大老板手里?除非是早有提防。阴息记忆里的谋图,对卢氏周边的关注,这个黄家到底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风雨扑到脸上,模糊了视线,闫禀玉说:“那块金到了黄家手里。” 第76章 (修加字) 萨是我们侗族的创世始……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了之后,聚到楼下吃早餐。 早餐是方便面,一人一大碗,吃完回房收拾,就要出发去找荷洪阿婆。如果能问出闫禀玉母亲的消息,就不回吉昌寨了,直接就地出发去找滚氏。 冯渐微和活珠子没什么行李,几件衣服一搂塞背包就行,然后就站在围栏边等闫禀玉。 下了整晚的雨,天还灰蒙着,天气挺凉快。冯渐微深呼吸雨后空气,青植混泥土的味道,十分清新。 活珠子望望身后房间,小声问:“那个祖林成还在吗?” “走了吧,一早上都没见。”冯渐微回。 “家主,你说她老跟着我们干嘛?” “我哪能知道。” 活珠子发表看法,“大费周章地跟踪,应该是想做什么事吧?可我看她就吃吃喝喝,跟旅游似的,又不太确定。” 冯渐微说:“只要不妨碍我们就行,大路朝天,我们也不能阻止她的去向啊。” “说是这样说,不会我们出发到滚氏老宅,也能撞见她吧?”活珠子莫名有这种预感。 被他这么一说,冯渐微还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活珠子,说点好的,大清早的……” 背后门开了,两人齐齐转头。 闫禀玉换了身长裤侗服,背上背包,锁好门,说:“我好了。” 闫禀玉下楼去放钥匙,冯渐微和活珠子跟了下来,她对两人说:“荷洪阿婆是寨子的侗医,医治一些常见小病和蛇虫咬的外伤,也会处理类似吓到、中邪这种事。她就住在萨坛边上,除了医病也兼负守护萨坛的职责,是附近最受敬重的老人。这个时间她可能在打扫萨坛,等会到萨坛的石屋,你们切记别喧哗嬉闹,萨神的化相是一把半开的黑伞,旁边铺洒许多白碎石,这些碎石也是不能踩踏的。” 少数民族禁忌多,冯渐微和活珠子都记下闫禀玉的话,认真点头。 荷洪阿婆是滚梦萝的奶奶,闫禀玉小时候得到过她们很多照顾,所以昨晚特地买了水果,今天带去拜访。 “那我们走吧。” 从家里到萨坛,要走几分钟,闫禀玉就将昨晚金子的事告诉冯渐微。 冯渐微道:“棠棣金铺我倒是知晓的,听说当时在梧州府也是生意独大的一家,卢行歧估计想用金铺的戳印引出知晓卢氏之人,这样能多一道途径去挖掘当年旧事。不过看得出他没抱多大希望,因为梧州府认识卢氏的应该更多,这金子投放到梧州的效用更大,只是恰巧被黄家上手了。” 基于这块用来诱闫禀玉签订契约的大黄鱼,也是卢行歧一石二鸟的计谋,哦不,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一契约,二引旧人,三将破世的消息传播出去。总有像牙氏这般先自露马脚的,虽然不知其背后真意,但起码能锁定,他们都在忌惮卢行歧,不希望他查出什么,甚至想让他“死”。 昨夜得知金铺名字,闫禀玉就上网查过,没有任何信息流传。这种生意独大的金铺,出的金锭应该在当地有流通,到今时也算古金,但市面上却见不到任何棠棣金铺的金锭。不能都被私人买家收藏了,没落到民间吧? 她问:“你说,那么大一家金铺,是怎么做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也许当时被抄家充公了。”冯渐微只想到这个可能。 闫禀玉不太认同,“现在的拍卖行,和网上的鉴宝直播,别说这种民间金,明清官锭都有,抄家充公所得也不是锁在库房,或分配或赏赐或转为公用消费。这其实就是流通,总感觉棠棣金铺消失得太过彻底。” 以前因为跟卢氏不相干,所以冯渐微没把这间金铺想得太深,现在经闫禀玉提醒,确实有蹊跷之处。他说:“当地事件变动,或许县志会有记载,得到梧州才能查看。” 闫禀玉点点头,他们现在不在梧州,短时间也不到那里,所以急不得。 说话间的功夫,前边道旁可见石屋了,原先紧闭的门敞着,估计荷洪阿婆在里面打扫。 “闫禀玉。”冯渐微突然喊。 “啊?” 这两天在侗寨走动,冯渐微见过不少侗服,边襟胸兜的刺绣图案多样,但没有绣铜鼓纹样的,这个纹样很抽象,所以他印象深。闫禀玉回家后换过三套侗服,每一件刺绣上都有铜鼓纹,他问:“你的侗服都刺铜鼓纹样,是侗族崇鼓吗?” 闫禀玉低眼看自己衣服,以前没注意,现在细想,她从小到大的侗服都有铜鼓纹,“我们这几个寨子的侗族并不尚鼓,其他地域就不得而知了,我穿的侗服都是滚梦萝给我的,可能是荷洪阿婆做的,她就在那儿,你好奇可以问她。” 闫禀玉指着石屋内一名持苕帚的老妪。 石屋无顶,有一独木生长而出,叶稀疏,光亮透洒而下,中央有个石块堆砌的圆形丘墓,顶上真的立着一把半撑的黑伞。这就是萨坛了吧。 冯渐微视线望去,那老妪穿着纯黑的侗衣侗裤,皮肤麦色,头发花白地裹成单髻,身材较一般老人高大,体型也魁梧,有不怒而威之相。她看着得有个一米七高,一双眼睛正有神地望着这边。 “阿婆!”闫禀玉招手喊道。 荷洪阿婆冲她笑笑,视线冷不防扫到冯渐微身上,那眼神疑惑,打量,确认,几种情绪转变,令人琢磨不透。 人家都盯着你看了,冯渐微硬着头皮笑,“你好,婆婆。” 荷洪阿婆放下苕帚,迎视几人走进石屋,她没有先跟闫禀玉说话,而是问冯渐微,“你是郁林州冯氏的人?” 能说出郁林州冯氏,这位阿婆必定是流派中人,冯渐微拱手示意:“晚辈名叫冯渐微。” 荷洪阿婆单手虚扶,承了他的意,说:“你继任家主时,我在冯氏围垅屋见过你。” 还真是熟人,冯渐微正了正站姿,回道:“正是在下。” “可惜过两年就被废了。”荷洪阿婆一贯话直,一般人吃不消。 闫禀玉转过头,抿住嘴笑。 冯渐微的脸被打得好疼,他灰溜溜地用手遮额,挡住尴尬的表情。 活珠子不高兴了,家主在他心里就是天,他不允许别人编排,即便对面是老人。他上前正要理论,荷洪阿婆又说: “不过,冯氏现任家主不及你。” 活珠子心里舒坦了。 冯渐微放下手,腰杆儿又挺直了。 一紧一放的,闫禀玉没忍住,笑出声来。 荷洪阿婆才看向闫禀玉,目光亲和,“禀玉,你来早了。” “不早啊,你都打扫完萨坛了。”闫禀玉指着一片落叶都没有的萨堂说。 荷洪阿婆摇了摇头,“按你阿妈的意思,你应该要到30岁才来找我。” 闫禀玉其实对老头的说法不很信,现在从阿婆口中得知,竟然是真的。昨夜为今天思绪繁多,今天真正面对,她其实很平静,“阿婆,你真的知道我阿妈是谁吗?” 荷洪阿婆说:“知道,我还猜得到你来找我是想了解你阿妈的事,是么?” “是的。”闫禀玉点头。 荷洪阿婆把苕帚往门角一放,爽快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都清楚了。” “好。”闫禀玉跟着荷洪阿婆回家,在餐桌放下拿来的水果。 荷洪阿婆把石屋的钥匙给了邻居,包括自己家的钥匙,然后拿了个装被子的大口袋,,一股脑把细软家当收进去。 闫禀玉看得一头雾水,“阿婆,你是在收行李吗?你要……去哪?” 要收的东西都摆在一处,直接摞进袋就行,荷洪阿婆动作麻利,“时间到了,谁还在这待,当然是回老宅。” “老宅是什么地方?”闫禀玉脑乱了,“那滚梦萝呢?” “老宅就是家,她以后也是回老宅。”家底收拾完毕,拉链一拉,荷洪阿婆握住闫禀玉手腕,“禀玉,我们一起回家。” 闫禀玉搞不懂,挣开她的手,“什么意思,你的家,也是阿妈的家吗?“ “对,你阿妈长大的家。” “那你是我的谁?” “是……是……”荷洪阿婆被问住了,含糊了几秒,“你就喊我阿婆,或者跟阿萝一样喊奶也行。” 含糊其辞,闫禀玉没听到想要的回答,还要问,荷洪阿婆的手又撰上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 “冯小子,你来帮老太婆拿一下行李。”荷洪阿婆踢了下地上的大口袋,示意冯渐微快点。 “哦哦。”冯渐微愣愣地去提行李袋,太重,一下没提动,弯腰猛地使劲才抱起来。 “对了,你有车吗?”荷洪阿婆又问。 行李实在重,冯渐微身体吃力,脑子也慢,“啊?……有。” “那就送我们一程,有劳了。”荷洪阿婆拉着闫禀玉往外走。 送哪儿去啊?也没个目的地,冯渐微刚要问。 前方荷洪阿婆回头,“对了,我姓滚,叫滚荷洪。” 夜半尸语 第102节 外面车一般停在寨外停车场,滚荷洪手脚麻利,带着闫禀玉早在停车场等着了。 冯渐微和活珠子轮流背行李,迟了几分钟到停车场。 放行李,上车,开出城阳八寨景区,冯渐微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滚荷洪坐在后排,这老太风风火火的,手脚矫捷,中气十足,不像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她是滚氏的人,那闫禀玉也出自滚氏一族啰。 滚氏老宅在融江江岸,冯渐微知道,一面开车,一面设置导航。 从刚才到现在,活珠子还感到新奇,时不时往后看。 滚荷洪靠座椅里,舒坦地叹气:“唉呀,终于能回家了。” 闫禀玉看着旁边比平时跳脱的阿婆,至今云里雾里的,很多疑问,不知从何而起。 滚荷洪倏然侧过头,说:“禀玉,我知道你很疑惑,现在问吧,我尽所能地回答你。” 闫禀玉从思绪中理了一个最简单的开头,“你姓滚,我阿妈也姓滚吗?” “是。” “是柳州府擅巫驱蛊的滚氏吗?” 滚荷洪郑重点头,“是,我和你阿妈同属柳州府滚氏。” 听到这,冯渐微了然了,怪不得蛊虫惧闫禀玉,原来她真是滚氏血脉。既如此,那以前用来跟踪卢行歧的追息蛊,也不定是他发现的,追息蛊可能是因惧怕闫禀玉而露了行踪。 其实还有很多不解,但闫禀玉还是直击最后的问题,“我阿妈去哪了?” 这是柳州之行的目的之一,冯渐微和活珠子皆好奇地竖起耳朵。 滚荷洪默了默,然后侧过身坐,面向闫禀玉,“我与你一样,二十四年未得她的消息了。” 二十四年?冯渐微讶异,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思绪飘远。 闫禀玉不意外,毕竟她都认为阿妈去世了,而不是失踪,“那……那我阿妈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她混乱的当下,唯一清晰的问题。 滚荷洪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想了解她,尽管是从别人口中,也好过是一片空白。” “那让她自己告诉你。” 闫禀玉不解地看向滚荷洪,她轻轻一笑,“你都知道滚氏擅巫驱蛊,肯定有办法的,不过要等到回老宅。” 反正二十几年都过来了,别说等个一时半会,闫禀玉接受,“好。” 九点多钟,太阳爬出云层,泼洒日光。公路两侧连绵群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舒朗明媚。 滚荷洪辨别车窗外的景物,估摸还得个半小时才能到老宅,她转过脸,身体靠近闫禀玉,“禀玉,现在有空,我跟你多说一些关于滚氏的事,这样你回到老宅也能更快适应。” 那是阿妈从小长大的家,了解滚氏也是了解她,闫禀玉点头。 滚荷洪说:“你知道侗民的生命起源在哪吗?” “高顺衙安。”闫禀玉答。那是侗族神话故事里极致描绘的桃花源,是他们侗民生息繁衍的起始,也是祭师要送逝者去达的天堂。 “没错,现在这片生命之地由我们滚氏守护着。” “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滚荷洪摇头,“这是确切存在于世的地方,就在滚氏的圣地九十九垴里。” 从小听的故事,居然是真的,闫禀玉感到不可思议,“现实的高顺衙安是个什么地方?” 滚荷洪:“我细细跟你讲……” “自古就有侗家萨大,客家(汉族)庙大一说,萨是我们侗族的创世始祖女神。天地初始混沌,无日月,无四时,万物不生。萨神觉得世界不该是如此一片死寂,于是开天辟地,得风雨雷火,世界应运而成。天分明暗,四时有令,阳光雨露,世界终于成为生命的土壤,于是动植繁茂,人息生衍。但是天地初劈,一切未形成规律,颠乱之时,灾祸也随之而至,天火干旱洪水,带走我们无数的侗民。萨神心怀悲悯,灾祸违背了她的初衷,于是用倾尽神力为侗民另辟了一块圣地,就是九十九垴的高顺衙安,一直由我们滚氏守护。” “这块圣地与世界之初一般,生息和四时未成规律,夏会飘雪,冬有烈阳,平地起河,沟谷干裂,树木触天,藤蔓似桥,虫可巨化,兽亦弱小。是个与现实相悖的空间,虽然季节短瞬转换,花木虫兽生长颠倒,但异常未严重到灭亡人类。所以萨神仍将高顺衙安作为侗民最后的生命之地,保留了下来。” 侗族没有文字,所以历史多由民歌流传,刺绣纹样的变迁也能作为一部分记实。在侗族民歌中,九十九垴被唱作是侗民迁徙途中择定的宜居地,前有溪流,两面夹山,九十九垴就位于近水的狭长盆地中。因环山有水,便于开地耕耘,粮食丰收,侗民生息得已繁衍,所以后人将这片土地称为极乐天堂,侗语叫高顺衙安。荷洪阿婆所言,跟这个流传的故事完全不同,超乎闫禀玉想象,“这块圣地存在九十九垴,现今还是如此……神奇吗?” “是的,以后你就能见到了。”滚荷洪说道,望着闫禀玉的眼神,有长者看小辈的和蔼,还有一些莫名的期望。 侗族起源故事与汉族神话体系的盘古开天地差不多,因为在想其他的事,冯渐微没怎么听。间隙接收到的信息里,他对高顺衙安的生长颠倒比较好奇。从前只闻九十九垴储存着大量蛊种,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一个逃离自然法则的地方。 活珠子听着听着,没听出闫禀玉母亲是谁的重点,就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车继续行驶,前方可见澜阔江面。 更近些,还能观测到三江汇流的浩瀚。 滚荷洪突然牵过闫禀玉的手,说:“滚氏老宅面朝融江,就坐落在石门岭和九十九垴的狭关,禀玉,再有十分钟你就能到家了。” 第77章 我同闫禀玉一起入圣地 滚氏老宅座望融江,背靠狭关,与侗族民歌形容高顺衙安临水夹山的位置几乎一样。传说也是有迹可循,侗族的圣地真存在这里吗? 闫禀玉带着疑惑站在滚氏老宅前,这是一座与吉昌寨相似的侗寨,寨口门牌楼老旧古朴,吊脚楼层递不绝,得有个几百户,寨子中央鼓楼高高伫立。 就是周围只有山岭山岗,无其他人家住户。 寨子路道挺宽,但滚荷洪说寨内不通车,冯渐微看着后备箱那个大口袋,牙关一哆嗦。很重,得有个百来斤,抱费劲,他干脆让活珠子帮忙,把行李扛到自己背上。 滚荷洪招呼着,“这就是我们滚氏老宅,都往里走吧。” 老宅就是侗寨,没有寨名,就老宅老宅地叫。不过提起滚氏一族,融江岸的其他居民也都知道在这。 闫禀玉和活珠子身轻脚快,走在前面,冯渐微要背行李,慢一点。 滚荷洪看到冯渐微负重到充血的脸,抱歉一笑,“对不住了小伙子,寨里小孩多,东奔西跑的,所以不给车进,怕出意外。就再劳累你一会,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不说还好,一说还得十来分钟,冯渐微瞬间感到手脚发软,还得挤出笑容,“没事~婆婆~~” 踩着青砖道进入寨里,还没来得及打量内部建筑,先听到孩子的笑声。闫禀玉寻声望去,前边道路右侧有一抬高凉亭,小凳摆满,围坐着二十余名学龄前儿童。他们面向一扇墙壁,墙壁中央挖窗摆电视机,正在播放动画片。 凉亭的一根柱上挂着块牌子,上书电视的播放时间。 活珠子好玩道:“怎么看电视看出一种放电影的感觉。” 滚荷洪见他们好奇,便解释:“限制时间,严格玩物,毕竟还要练蛊。” 闫禀玉点点头,“挺好的,电子产品看多了伤眼睛。 凉亭外围边上放置有七八张长凳,估计是居民平日消遣闲话的地方,有几位穿着侗服的阿姨从凳上起身,围着一辆卖货自行车在说话。 “这个针线包多少钱?” “这个五毛。” “你不要乱卖价哦,现在哪还有五毛的东西?别把才叔的摊子给亏倒闭了。” “我说五毛就五毛,挣了算才叔的,亏了我包!我是他侄女,还能坑他不成?” 活珠子听这声音,很是耳熟,眯起眼睛瞧阿姨们的身影,想透过缝隙看里面的贩子。 “那我要一个。” “我也拿一个。” 阿姨们见便宜,各要了一个针线包。 滚荷洪又解释:“这边没什么住户,商贩少之又少,才叔是常来兜售的跑商,寨里人光顾买点小的生活用品。” “好,都给你们打包。” 阿姨们买完转身,看见滚荷洪,皆惊喜地喊:“祭师,你回来了?” “是的。”滚荷洪冲她们摆摆手,意思忙去吧。 阿姨们含笑点头,恰巧电视播放结束,就各自领孩子回家。 祭师在侗寨的位置,在以前相当于寨老的二把手,专司各项传统活动和调解内部矛盾,是受人敬重的位置。闫禀玉想,怪不得荷洪阿婆在吉昌寨混的开,有能力的人在哪都是人才。 阿姨们走了,露出空位,活珠子看到兜售商品的人,嗓子一紧:“是祖林成!” 嗓子紧,发出的声尖,冯渐微吭哧吭哧地扛行李,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摔了。 “别管祖什么成的,快走吧、我们。”冯渐微出声拉行程,他细皮嫩肉地长大,实在干不了粗活。 活珠子见状去托起行李,问滚荷洪,“婆婆,我们先去放行李,你给指个路吧。” 寨子就一条主道,吊脚楼建在两沿,跟守烛壮寨一般,方向好认。 滚荷洪指了去路。 有了活珠子的帮助,冯渐微轻松多了,一起去放行李。 后面又来了两位大叔,在跟祖林成买烟,祖林成收钱的间隙朝闫禀玉抛个媚眼。 闫禀玉暗自嘀咕,她真是无所不能,这都能混进来。 因为想事,闫禀玉步调慢了,滚荷洪停下等她。 闫禀玉提速上去,依旧在打量滚氏老宅。这里有电线电灯,还有电视,不少的现代文明,并不像守烛壮寨那般避世。就是路上不见多少人,虽然挺有生活气息。 “禀玉。”滚荷洪突然喊。 “啊?”闫禀玉收回目光。 滚荷洪兴趣地指着一处,“看到那座吊脚楼了吗?” 闫禀玉顺着方向看去,就靠近狭关那楼,还离着三四座吊脚楼,位置挺高,所以能看见二层的顶。楼外观都一样的,就是歇山檐下插进许多木梁,杂乱地杵出墙壁,看着像是胡乱起意的行为。 “檐下为什么插着那么多木梁?也不像是为了撑屋顶,好奇怪。” 滚荷洪哈哈大笑,“那是你阿妈的住处,那些梁是她捣鼓进去的。” 第一次听到有关她的事,还如此特别,禀玉更是好奇,“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这人最是恣意任为,行事脱离常规,这是她年轻时候的谈资了。”滚荷洪拉着闫禀玉往那边走,“以前她住的吊脚楼梁木蛀了,三天两头掉虫粉,她没喊工匠换梁,就咋呼呼地扛来许多梁木,登梯上去通通插进屋檐下,再把蛀掉的梁换出来。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下就不烦虫蛀了,蛀一根木梁我抽一根,就算一年蛀一根我的房顶也能稳个十年!明明找工匠就能解决的事,她折腾得,简直一身牛劲使不完。就此之后,这座吊脚楼就被寨子称为挑梁楼。” 挑梁楼,确实贴切,听阿婆的语气,她们应该很熟悉。闫禀玉问:“你很了解我阿妈吗?” 滚荷洪说:“算是吧,我们年纪相仿,在以前的关系,就是你们小孩说的好朋友。” 上吊脚楼二层,门没锁,门闩一拉就推开了,室内格局一厅带一房,是单人间。 里面很干净,一尘不染,应该经常有人打扫,所以不用锁门。 屋内摆置简洁,木制家具挺古老,台面那盏琉璃盏台灯,是八十年代出口转内销商品的风格。灯下有个针线筐,各色绣线和布,布上刺绣到一半,针还揿在布面,一丝时间的消逝感都没有。 夜半尸语 第103节 就像还会有人坐在桌前,抓起针继续绣完纹样。可现实是,某天有人走出这间房门,就是永别了。 阿妈的离去,闫禀玉习惯了二十几年,不接受也接受了,她最近才得知,还有另一个层面上的亲人,可是他们为什么从不找她? “阿婆,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我?” 昨夜下雨,窗台飘进水渍,滚荷洪用袖口去蹭干,听到这句疑问。她转过身,看见闫禀玉站在台前,手指抚摸在针线筐边缘,目光望过来。 “我去找你了,带着滚梦萝搬去吉昌寨也是因为你。” “那怎么不相认?” 滚荷洪说:“不是有意瞒你,而是这之中很复杂,时间跨度太大,有些部分衔接不上,不如等到时机合适再告诉你。” 那现在还早了,她二十四岁,还没到三十。闫禀玉低了低眼,“滚梦萝也知道我的身世吗?” “她不知。” 闫禀玉笑笑,“起码她还是我的好朋友。” 滚荷洪察觉到她的心情,想把空间留给她消化今天接收的信息,“禀玉,今晚你就住这里。我有点事做,晚上再跟你和你的朋友们吃个饭。” “好。” 滚荷洪走了。 闫禀玉独自在挑梁楼,依旧没有翻动阿妈的物品,她拉开椅子坐下。心想:晚上见,你的朋友们,这句话就耐人寻味了。 闫禀玉猜测,荷洪阿婆已经知道卢行歧隐昼,她阅历处事在这,身为祭师,在滚氏的地位也不低,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掘墓的事。 或许这次闫禀玉不去找她,她也是要回老宅的,因为在她屋子里的行李,是提前整理过的。至于突然回来做什么,可能得知他们的行踪,为了对付卢行歧。 闫禀玉不是个被感情左右的人,她会怀疑老头话的真假,当然也会怀疑别人。在荷洪阿婆撰她上车时,她就起疑了,目冢和地宫的噬魂蛊虫,跟滚氏到底有无直接关系? 只是,怎么每个人都有隐衷,好像就她透明似的。 …… 这边冯渐微和活珠子送行李到地方后,遇见两个男人。他们接过行李,自我介绍,一个叫滚于风,一个叫滚于水。 这是两兄弟,长得不太像,一个黑皮,一个白皮。 出于礼貌,冯渐微和活珠子也报上家门。 滚于风滚于水上楼放行李。 完成任务了,冯渐微他们准备回去找闫禀玉。到青砖路上远眺,哪还有她的身影,人不知道去哪了? 冯渐微尝试用手机联系,可惜没信号,微信发送标识一直在转圈。奇怪,这地也不很山,怎么突然就没信号了? “活珠子,你手机有信号吗?” 活珠子看了,摇头。 冯渐微说:“可能是因为后面的蛊山,影响了磁场,我们去找找闫禀玉吧。” “你们是在找一起的客人吗?”滚于风下楼了,贴心询问。 冯渐微:“是的,你知道她在哪吗?” 滚于风:“她在挑梁楼,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那肯定好呀!冯渐微道谢。 挑梁楼不远,在楼群里穿梭个五分钟就到了。 初见挑梁楼,冯渐微他们和闫禀玉的观感一致,“挑梁”,名字真贴合。就是这梁木乱七八糟地杵进檐下,多余,不过看久了还挺有个性。 “你们的朋友在挑梁楼里。”滚于风再指着旁边一座吊脚楼,“这是客人今晚的居所,你们稍作休息,午餐会有人来送。” 冯渐微点头致意。 滚于风就走了。 知道闫禀玉在哪就行了,冯渐微没打算找她,踏上另一木楼梯,手机突然震动。信号又有了,他拿出手机看,是冯式微发的微信: 【哥,我不能给你钱。】 嘿!好大的胆子,冯渐微手指飞快打字,敲出一句威胁意味十足的句子。 对面又有新消息进来。 冯式微:【我被父亲抓包了,生死难料。】 “噗嗤!这个蠢货,这么不小心。”冯渐微笑出声,删除威胁,收好手机。这钱不坑也罢,因为千金难买我高兴。 怎么又怒又笑的?活珠子奇怪,“家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冯式微出了点事,我挺开心。”冯渐微带着活珠子上楼休息。 这吊脚楼是个双人间,基本家电都有,干净整洁。冯渐微刚躺床上,又收到一条微信,闫禀玉发的,只有【小心】二字。 中午滚于风滚于水送来饭菜,滚荷洪没出现。直到晚上老宅举办迎接群宴,她才现身。 群宴地点设在青砖道上,双桌并排,延伸至很远,坐得下几百上千人,估计得有好几十桌。 闫禀玉他们位置在远离群众的第一排,和穿着侗族盛装、腰缠一串装蛊竹筒的滚荷洪坐一桌,以及三名滚氏的长老,滚于风滚于水在他们身后恭敬站着。 看来他们挺注重这次餐宴。 七人一桌,却留出八个位置,那个空位就在闫禀玉右侧。 冯渐微也留意到了。 心知肚明,没必要掩藏,闫禀玉喊:“卢行歧。” 话音落,阴风旋扫,落在空座上。阴风渐定,现身出一名长衫男子。 滚荷洪和长老并无意外,纷纷起身朝卢行歧拱手:“门君有礼。” “有礼了。”卢行歧身未动,抬袖虚扶。 滚荷洪放下手,总算是感受到卢氏的傲气,“门君到此有何贵干?” “不是你喜为长辈,请闫禀玉归家的吗?我只是随行,实在称不上贵干。”卢行歧道。 滚荷洪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一名长老接话,“既然尔等同行,自是一同相迎,询问也是以表重视。” 卢行歧笑笑,未言语。 门君总有把气氛搞砸的本事,活珠子坐在左侧,察觉到饭局走向不对。 闫禀玉在默默夹菜吃饭,好似不关注“战况”。 明明是认亲戏码,从闫禀玉一句【小心】,就变味了,冯渐微措手不及。这顿饭注定吃不安宁,卢行歧也不是个虚与委蛇的主,不如早做打算。他举起酒杯,见缝插针地敬酒,“婆婆,小辈敬你一杯,感谢招待。” 冯渐微及时地缓和气氛,滚荷洪给面子地喝完一杯。 “婆婆,滚氏的蛊虫真厉害,很多年前,滚氏家主送我冯氏的追息蛊还活着呢。” 滚荷洪轻笑,头顶花簪轻颤,“我们家主喂养的蛊虫,那是自然厉害。” “确实,就是随追息蛊一起赠送的那只虫子,蔫蔫的,没几年就死了。” 用追息蛊与冯氏交换阴土这事,滚荷洪经手过,也知道内情,“那是未培育完全的沉冥蛊,本就是半成品,所以寿短。” “哦,是吗?那现在培育完成了吗?”冯渐微就这样开启话题,循循善诱下去。 滚荷洪:“当然,早就培育完成。” 冯渐微故作惊讶,“那我在守烛寨遇到的蛊虫还真是沉冥蛊啊!怪不得这么厉害。” 同样默默吃饭的三位长老,全都抬起目光,揣摩冯渐微是何用意。 既然知道卢行歧的存在,滚荷洪没理由不认守烛寨的事,“那蛊确是我们家主培育的,多年以前送与牙氏,至于如何用是她牙氏的事。” 冯渐微再敬一杯酒,自己干了,“原来滚氏到处送人蛊虫,是老传统了,还挺大方,一送好几十只。” 这个还真能解释,滚荷洪说:“我记得以前家主跟牙天婃打赌输了,才做赌注赠予她,哪存在到处送人?” 解了一个疑问,冯渐微笑笑,又敬一杯酒。 沉冥蛊既然是巧合,那目冢呢?卢行歧想着,听到闫禀玉出声。 “我敬大家一杯。”闫禀玉放下了筷子,举起酒杯,巡一遍桌,也饮尽。 滚荷洪未动,抬起酒杯,倒是三名长老欠身回敬。 出于礼数,卢行歧面前也斟了酒,他手抚酒杯,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寻亲过于顺利,甚至像被推进度,就这样回到滚荷洪声称的闫禀玉的家。但是这些所谓的亲人,对于闫禀玉的生母,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滚氏态度反复,到底是何意思? “荷洪阿婆,我回柳州碰到了目冢借灵,差点撞了我乘坐的车。” 闫禀玉又开口,卢行歧瞥去目光,她要将最后一个问题挑明。 滚荷洪讶异,“你被目冢袭击?几时的事,这个我真不知。” “就在前晚,”闫禀玉凉凉的语气,“那是滚氏的目冢。” “目冢是滚氏的蛊没错,但……”滚荷洪皱着眉扭头,看向几位长老,长老们也纷纷摇头。她再问滚于风滚于水,两人确认蛊目正常。 “禀玉,老宅的蛊类进出有登记,这目冢真与我们无关。”滚荷洪撇清关系。 闫禀玉本就不纠结这个,她今天跟随滚荷洪到滚氏老宅只有一个目的,“阿婆,如何用巫蛊去了解我阿妈,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她看着滚荷洪,眼神明明白白,好像说我已经猜到你要做什么了,别兜圈子了。这六亲不认的神态,像熟人。 这是滚荷洪说的,她自然知晓,“你既然与卢氏冯氏为伍,想必对巫蛊有所了解,外称我们滚氏为侗地阴师,觉得巫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实则偏颇。那是九十九垴圣地自然生长的力量,是在生存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基因驱使下,而诞生的蛊种。拥有强悍力量的蛊种之间也不会和平相处,互相吞噬,吸纳各自能量,这就是变异,历任滚氏家主培育新蛊虫,也是从这变异的蛊种中而来。而这众多蛊种之中,有一蛊极特别,可识音载忆,名唤传音蛊。” 原来这是滚氏巫蛊的起源,闫禀玉问:“传音蛊是能识别声音承载记忆的蛊虫吗?” “是的。” 闫禀玉:“可我阿妈失踪二十余年,再加上她的生平,蛊虫能存活数十年之久吗?” 滚荷洪解释:“传音蛊是继承蛊,它的后代都是重生身体的它,这就是传音蛊的特别所在。就像桂林府班氏的遁前生,班氏身死再降生为婴儿,如换件衣服一般,只是换了张皮,内核还是那个内核,前生在今生传承。只要进入圣山,寻到属于你阿妈的传音蛊,就能获得她储存的记忆,所以我才说,让她亲自告诉你。” 闫禀玉只是有养蛊人血脉,蛊或许惧她,但她知道自己无法令蛊,“我没有学习过,不会控制蛊虫。” 滚荷洪不认同这种说法,“滚氏血脉天生携带巫蛊之力,如何不会控蛊?” 闫禀玉笑了声,“我从小被放养长大,半个滚氏人都算不上,勉强只能算半个野孩子,半个山里人。” 滚荷洪再度哑然,敛着眼神不知想到什么。 旁边长老给她斟上一杯酒,两人目光交汇,无声亦有声。 夜半尸语 第104节 “还有一种方法可取得传音蛊。”滚荷洪再度看向闫禀玉,“到今时,圣地里的生物生长规律依旧混乱,长期以往,不知何年何月会彻底崩坏。萨神先知,在倾尽神力之后,用神骸化相为一面铜鼓,击之如获神力,可驱使圣地之物,铜鼓就供奉于圣地里的萨坛,萨坛之处,便是真正的高顺衙安,是我们滚氏世世代代的葬骨之地。只要你能到达高顺衙安,从萨坛取得铜鼓,便能号令百蛊,获得传音。” 主动说滚氏的来历,揭开圣地和高顺衙安的神秘面纱,原来是等在这。闫禀玉不傻,说:“那里面树木通天,藤蔓大过桥,虫子称兽,听着就很危险,我阿妈肯定也不愿看我受伤,荷洪阿婆,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闫禀玉软了语气,太过诚恳,变脸之快,以至于滚荷洪认为自己错乱了,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狡猾丫头。她搬出一句未知真假的话,“这是你阿妈的意思。” “哦。”闫禀玉的态度又淡下来。 她还记得老头说过:你母亲是自由的,她也想给你自由,所以她要去做一些事,你的自由是你的选择。禀玉,你的选择还未到。 真正想给她自由,就不会有选择,而是任她天地。你的选择还未到,就是现在吗? 闫禀玉沉默之际,冯渐微忽然用手臂碰碰坐旁边的长老,“诶叔,传音蛊真有趣,就像人生传记一样,每个滚氏人都有传音蛊吗?” 长老是严肃的职位,连带着人也不苟言笑,他对冯渐微打招呼的方式有些不适应,传闻这人是个性格横跳的主,今日得见,倒也符合。 “是的。”长老慢声回。 “那圣地里不得有数以万计的传音蛊啊?” 长老摇头,“传音蛊虽能复生,但圣地里生存法则残忍,它也会被扑杀,记忆无法传承,就会彻底地死掉。” 也是,蛊和人一般,有强弱之分,那肯定是历任家主的追息蛊厉害,强者生存下来的概率大。滚氏一族实行露天葬,是整个流派公开的秘密,既然无阴息可取,传音蛊就是获得滚氏历任家主记忆的唯一渠道。 冯渐微当即拍案决定,“那行,我们同闫禀玉一起进入圣地。” 闫禀玉不懂冯渐微那些弯弯绕绕,向他投去个“你在搞什么”的表情,这是她的事,她都还没做决定。 活珠子举手赞同,“一起!” “阿渺,怎么连你也……” “圣地只能一人进入。”滚荷洪打断道。 冯渐微抗议:“九十九垴那么大,怎么就只能一人进了?欺负人嘛不是,闫禀玉不是你们滚氏血脉吗?怎么还不许人帮忙。” 滚荷洪不紧不慢地说:“侗民死后灵魂要送往高顺衙安,我们滚氏也如此。圣地运行规律依旧混乱,送骨入高顺衙安往返至少三天,困难不小,我们滚氏就想过,能否改变圣地的混乱环境,去伐物种植,拘虫圈兽,维持生态秩序。但效果微茫,且不说蛊种难对付,在圣地久待后,界内的能量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同化掉我们侵入这个世界的特性。我们找寻过许多方法,最后实验出一人出入圣地,不会受影响,再多一人便会触发界内的能量,形成自卫式同化。” 滚荷洪严肃复述:“所以圣山在同一时间段只能一人进入。” 闫禀玉脑子活络,凭三言两语就推断出冯渐微他们都知道的事,入圣地只能一人送葬,绝抬不起棺材,更别说造墓室。无封闭环境,无阴息可取,传音蛊是唯一能得历任家主记忆的唯一途径。 “在里面一个不小心,我会死吗?”她问荷洪阿婆。 言至此,卢行歧清楚,闫禀玉动了进入圣地的念头。 滚荷洪模棱两可:“或许。” “那换个说法,你希望我成功吗?” “当然,禀玉。” 好吧,那么多年相处,闫禀玉对荷洪阿婆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目前为止滚氏站在哪个立场,她不清楚,但至少滚氏不会插手圣地,单纯只是面对界内恶劣的环境,和奇异的蛊种,她算有点信心。毕竟她是纯“野生”人,野外生存能力保底在这。 既然圣地是为侗民所辟留,那萨神便不会让她的子民死于她神力所庇佑下的高顺衙安。 “我去。”闫禀玉轻声做决定。 “不是,你真不要命了?”冯渐微急起来,“那什么地方,脱离自然法则,不定是虎穴狼巢,这不纯送人头吗?” “我同闫禀玉一起入圣地。” 卢行歧一出声,冯渐微静了,迷惑地望望他,望望闫禀玉。 几位长老齐声讨伐:“圣地只能允许一人出入!” 卢行歧笑:“我为鬼,非人。” 冯渐微心底爆鸣:我丢!! 第78章 (加字) 寄心蛊 绝了!这说法,鬼不是人,闫禀玉入圣地还是算一人! 冯渐微激动地抬屁股,想要拍桌认同,但猛地想起什么,闭了嘴坐下。他脑子飞速运转,开始怀疑滚氏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非要闫禀玉进圣地找传音蛊,而不是直接给她。 “不可,这不符合规矩!” “不要去挑战圣地的规则!” “别拿圣地冒险!” 长老们守旧,不同意。 滚荷洪安抚下他们的抗拒,没下定论,而是对卢行歧说:“九十九垴圣地有悖于现实世界,里面的阳光不煞阴,鬼物能自如在白日行走,但同时,阴力也无法使用。圣地巫蛊之力横行,不乏噬魂的蛊虫,一入界内如白身,门君,你还要进去吗?” 不得罪长老,将利弊讲明,让他自行决定。挺公平的处理方式,但他能感觉得到,滚荷洪在偏向闫禀玉。至于这个偏向,是为了方便在圣地“埋伏”他,还是真心为闫禀玉,就不得而知了。 卢行歧审视地看着滚荷洪,“如若我仍坚持,滚氏能让我进入圣地吗?” 滚荷洪顶住长老们压迫的目光,说:“理论上可行。” 滚荷洪一言,长老们急得浑身用力,餐桌都给摇晃了。 “你别太过了,虽然现在家主之位悬空,祭师最大,但也不能视圣地为儿戏。未经商榷,你一人无权决定。”一位长老起身斥道。 滚荷洪也站起身,腰间竹筒串响,细听还有爪子爬挠的动静,“家主离开前就将滚氏的决策权交予我,我怎么无权决定?” 滚成怒不择言:“她都消失多少年了,无影无踪,还算什么家主!” 滚荷洪猛一拍桌,“滚成,我再讲一遍,家主之位仍属滚衣荣,她不发话,就没有任何人能取而代之。” 滚荷洪久不居老宅,远程指挥惯了,还跟年轻时那般气焰勃然。滚衣荣已经失踪二十余年,要不是她坚持,家主之位早就易主,滚成看不惯她很久了。 “什么叫无人取代,那你为何又开圣地,不是自相矛盾吗?”滚成言有别意。 滚荷洪冷睇他一眼,竹筒的蛊虫感知到主人变化,蠢蠢欲动,“你明明知道,我为何开圣地。” 不单滚成知道,其余两位长老也知道,开圣地的行为也是几人协商过的。他用眼神示意其他两位长老声援,明明他们也反对,却畏首畏尾,不敢站出来抗拒。 滚衣荣是伺蛊的好手,滚荷洪手掌她留下的蛊虫,这两个老家伙忌惮着。 滚成一拍桌子,气憋心里,作罢了。一个没有异能的小丫头,光靠滚氏血脉是走不到高顺衙安的,且再等等,只要滚荷洪此次失败,就能卸掉她的决策权,便不能再驱使他们。 饭桌上,滚氏内部出现矛盾。 冯渐微以为进圣地一事,滚氏有阴谋,可这现场开撕的状态,又让人疑惑。 滚荷洪在吉昌寨是和蔼阿婆形象,闫禀玉少见她冷脸,现在发起脾气,压迫感十足,果真是大家族的二把手。 这些人都忙着说话,剩了好多好吃的,活珠子还在夹菜,余光一转,有个熟悉的身影挪近,转瞬到眼前。 “你……”他眼看祖林成挤到闫禀玉身旁,挨着桌沿,微微探身冲滚荷洪笑。 “祭师阿婆,妖可以进圣地吗?” 祖林成出现突然,突然坦白自己妖的身份,滚荷洪愣了下,没回话。 闫禀玉扯祖林成衣角,小声讲:“这是滚氏的餐宴,你怎么混进来的?” 祖林成侧过头,笑脸以对,“我活了几百年,最擅长跟人打交道,混顿饭吃还不简单。” 闫禀玉:“你要进圣地做什么?” 祖林成眼珠子一转,又是一条坏主意,“闫禀玉,我陪你吧,鬼进圣地阴力都用不了,跟废物一般。可我不同,我妖幻能力可以与圣地的生物一较高下……” 还没推销完,背后有只手卸住她胳膊,猛力一抡一甩,将她整个人扔了出去! 道旁就是吊脚楼,这一扔,眼看要贴上墙,祖林成半空一个跃身,伸腿蹬向墙壁,屈膝再一借力,疾扑向卢行歧这个罪魁祸首! “公平竞争,你居然不讲武德来阴的!” 闫禀玉见形势不对,早踢开了自己椅子,同时提醒:“阿渺撤!” “哦!”看祖林成旱地拔葱的势头,这桌饭菜不保,活珠子眼疾手快地端走一碟炸油果。 卢行歧一直背对着祖林成的攻势,待她以为势在必得时,这鬼一个闪身不见了,她冲过空椅子直撞餐桌。 “你阴我!” “乒呤乓啷!” 餐桌倒了,祖林成落了一身的菜和汤汁,刚好摔到滚荷洪跟前。她稍整理仪态,脸皮奇厚地笑道:“祭师阿婆,妖能进圣地吗?” 依旧执着。 滚于风护在滚荷洪身前,皱着眉,埋汰地看狼狈的祖林成。 滚荷洪叹气,这头不点,还有得闹。妖当然能进圣地,只是未知妖体有什么反应而已。 “可以。” “好了,闫禀玉,你选谁?”祖林成转过头,笑问。 卢行歧现身到闫禀玉面前,挡住祖林成狗腿的笑脸,看着她,一样问:“你选谁?” 这场面,瞬间从悬疑阴谋变为奇怪的火葬场,冯渐微猛翻白眼,真是乱套了。 老实说,闫禀玉没想让谁陪着进圣地,这是她的家事,然后顺带推一下契约的进度。滚氏的立场未知,卢行歧也不适合进入一个于他而言弱势的地方。 卢行歧比较近,她一步过去,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服:“你该不会是听到高顺衙安的葬骨,才要进圣地吧?那里没有阴息可取。” 他配合地倾腰,微微侧过脸,“我知道,滚氏葬骨是露天葬,无阴息可取。” “那你为什么要去危险的地方?”闫禀玉尚且算滚氏血脉,荷洪阿婆不至于会对她下狠手,她独自入圣地只是面对内部环境和不明生物。但卢行歧不同,他几乎是其他流派默认的敌人,难保有心人不会浑水摸鱼。至今她还不太清楚,找传音蛊是不是一个圈套,但看滚氏内部互搏的状态,又不太像,所以怀疑。 “那里面,真的很危险诶。”她重点强调’危险‘二字,现场人多,不好说太白。 卢行歧没有回答,反倒说:“危险不正好,我死了斩缘,你不就自由了吗?” 他眉尾微微挑起,用那种意趣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危险不正合你意吗?那意趣里,也透露出一丝忘我的自信。 他们距离很近,闫禀玉抬眼就是卢行歧的脸,他的言辞,和这张玉面,真的一点都不严谨。她想问他你确定吗?但最后没问,他心机深到不做任何一步无用功,连最初的金子都能做文章,她能看出的东西,他自然也能看出。 “我选……” 闫禀玉伸出手指,众人目光汇集,犹自猜测。 “……他!” 最后直指卢行歧,还是全了他的意愿。 祖林成是无关之人,闫禀玉不会选她,这是卢行歧早就料定的。挑起的眉尾飞扬,他转首冲祖林成挑衅一笑。 夜半尸语 第105节 祖林成身子一软,半趴到地上,哭腔颤抖:“闫禀玉,你好狠的心。” 出于礼貌,活珠子去搀扶祖林成,好心劝道:“姐姐,你别老看古早电影,现代剧的台词不吃‘虐’这套了。” 祖林成也就装个样子,妖生无趣,需来点跌宕起伏。不过她很好奇,明明自己妖的身份占优势,为什么闫禀玉会选在圣地没有阴力加持的卢行歧。 “闫禀玉,你为什么选他?” 闫禀玉说:“因为他比较厉害。” 进了圣地还不一定呢,厉害个屁!祖林成嗤之以鼻。 只有卢行歧知道,这句话的语境出自车马关那晚。 终于消停了,滚荷洪让侗寨的一个阿姨带祖林成去换衣服,并让滚于水跟着,迎送客人。 圣地开启必然,几位长老再抗拒也无济于事,默认滚荷洪的决策,退场去整理被溅了菜汁的仪表。 既然决定进圣地,闫禀玉开始计划,去跟滚荷洪确定进入时间,以及申请了解九十九垴里蛊种的类目和信息。 时间确定为明日一早,至于蛊种信息,滚荷洪将此事交给管理蛊目的滚于风。 滚于风说:“闫小姐,九十九垴里的蛊种类目都收编在册,我要去一趟议事楼取,过片刻才能给你送过去。” 还有册子,那肯定记录详细,得好好看,知己知彼。闫禀玉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边桌椅狼藉一片,后面餐宴也没敞开吃,已经在收碗碟摞桌椅。 一天搞这么多事,乏了,闫禀玉跟抱着油果吃的活珠子结伴回去休息。 卢行歧截住滚荷洪,在与她说着什么。 冯渐微没走,在等卢行歧,他跟滚荷洪不知讲什么,脸都挺冷,没表情。不过没表情才正常,毕竟立场……暂时对立。 等了四五分钟,谈话结束,卢行歧往挑梁楼那边去,冯渐微追上去,与他一起。 离开青砖道,进入楼群,周围无人。夜露凉风,山里温差大,冯渐微将手揣裤兜,弯耸肩背,“诶卢行歧,你最好别进九十九垴。” 卢行歧没有瞬息移形,步履沉稳,“为何?” 冯渐微说:“我在车上听到闫禀玉讲她阿妈失踪了二十四年,跟滚氏家主失踪年份一样,她可能是滚衣荣的女儿。她进圣地安全应该不用操心,我感觉寻传音蛊这事,像在诱捕你。” “我知道了。” “就这样?” 卢行歧蓦然停步,侧眸看冯渐微,“你可知那面铜鼓击响,意味着什么?” “不是意味获得传音蛊吗?” 卢行歧摇头。 冯渐微追问:“那还有什么含义?” 他缓缓道:“待闫禀玉击鼓山巅,你便知道了。” 在冯渐微的视线里,卢行歧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过于兴奋,导致嘴角的笑十分邪气。 神神秘秘的,冯渐微说:“你就确定鼓能击响?” 卢行歧不回了,也许懒得搭理他,遁做黑雾飘走。 滚于风隔了半小时到挑梁楼,闫禀玉发微信召集人。 客厅有张小圆桌,四把椅子,刚好够坐他们三人一鬼。 滚于风站着,把蛊种册放在桌面,“册目不是新编的,距离现在有三十年了,蛊种存在变异,所以只能做参考。” 册子很厚,得有三四百开,闫禀玉随便翻了两页,上面描写了各蛊种的栖息地和外观,以及中蛊后症状,无克制方法。毕竟以巫蛊扬名,底蕴不能露外,能理解。 放下蛊种册子,闫禀玉跟滚于风说:“这份资料可以暂借我吗?” “可以。” 闫禀玉又说:“册子太厚,我明天要进圣地,一晚上估计翻不完,你可以先跟我说说,哪些蛊种比较危险吗?” 滚于风细数道来:“多数蛊种遵循生物基因,再变化,作用以及危险行为不会太脱离,不主动招惹一般没事。少部分成了精,一年一相,智多似妖,无法预测。” 冯渐微好奇:“少部分是哪些蛊种?” 滚于风:“藏象,春风蛊、迷心音,皆有智力,变幻莫测,较难对付。” 闫禀玉问:“那哪个蛊最厉害?” 滚于风却道出另一个名字:“寄心蛊。” 第79章 入圣地 “寄心蛊?”闫禀玉顾名思义地猜测这可能是操控人心的蛊,可目冢也一样有操控作用,这都在蛊种里排不上名,这寄心蛊到底有什么厉害,能排之最? 冯渐微却是有所耳闻,“传言寄心蛊是死士蛊,一旦栖心,无法拔除,唯宿主身死才落。不单可以控制宿主行为,还能篡改记忆和扭曲感情,使其完全变节,跟夺舍似的,魂也换了。“ 活珠子说:“中这蛊不就跟得绝症一样,治不了,还可能被当成发疯?” 这只是寄心蛊的其一异能,滚于风还要补充,就听有人说“不止”。 几人看向发声者。 卢行歧完整冯渐微的言论,“寄心蛊得名寄心,并不单指变心改秉性,更确切说,此‘心’并不单论人类,是任何有心的生物皆可寄生。寄心蛊是有完整意识的蛊,能言善诱,跟宝器一般择主,非轻易不寄生,养蛊人也无法对其驱役,是以被称为万蛊之王。不过也有短处,便是无心者无可寄。” 冯渐微一咂摸,“那你有天然优势。” 毕竟鬼无心,无可寄嘛。 “卢先生说得没错!”滚于风向卢行歧投去认同的眼神,“寄心蛊是九十九垴里的万蛊王,一经现世从未变异过,因其强大的蛊能,任何蛊种对它避之不及,更遑论实行吞噬。非轻易不寄生,因为它是圣地里唯一的上古蛊种,生性倨傲。” 上古蛊种的话,闫禀玉问:“那得存在多久了?” 滚于风说:“几乎与圣地同寿。” 可真是老祖宗了,闫禀玉抓过蛊种册,巡视目录,找到寄生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所书集合了冯渐微卢行歧和滚于风的说法,中蛊后会有一段潜伏期,视寄心蛊的心情而定爆发,这时可从眼瞳判定,中蛊者眼眸会若隐若现出蓝色。还画出了寄心蛊的形象,那是一只拇指大的白皮虫子,背有四扇黑色泛荧蓝的翅膀,四肢胖乎起圈,腹部鼓鼓的,头圆有五官,肖似婴孩。 这个形象其实不恐怖,就是跟寄心蛊的厉害联想到一起,有种诡异的反差。 滚于风见闫禀玉在看寄心蛊图画,解释来历,“寄生蛊天性莫测,行踪诡秘,这是自圣地降生以来,第一次完整地捕捉到它的形象,以前都靠口耳相传。” “那这撰书的人真有本事。”闫禀玉翻到书面,看到编撰人的名字:滚衣荣。修撰于一九九四年,不远,三十年前的事。 滚于风再道:“我之所以没有将它视为危险蛊种告知你们,是因我们滚氏千百年来只得见五次,也难取寄心蛊一二。祭师也应该跟你说过,圣地界内能量的反应期只有三天,三天一过,不管能不能获取传音蛊,都要及时出界。短短时间,运气不好,根本碰不到寄心蛊。” 对滚氏来说,得见蛊王是幸运,但对闫禀玉不是,以她那点体力和小聪明,绝敌不过蛊王。为以防万一,她问:“书上没写,那寄心蛊一般栖息在哪?” 滚于风:“没写是因为不确定,但滚氏最近一次见到寄心蛊,是在三十二年前,萨坛附近。” “那假如真遇到了呢?它是如何寄心的?滚氏血脉有用吗?” “圣地巫蛊之力无所不在,这些力量形如游丝,随风随雨散在空气中,寄心蛊便是顺着游丝而寄生的。原始蛊未经滚氏培育,不惧其血脉。” 按滚于风的说法,寄心蛊的寄心方式如天罗地网,人怎么可能不呼吸,不触风雨呢?闫禀玉不死心地问:“那遇到寄心蛊就只能祈祷它对自己没兴趣吗?还有其他脱身方法吗?” “就因寄生蛊无法驱役,拔除不得,滚氏轻易不用,所以没实践出脱身方法。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抗,萨神创造的圣地孕育而出的生物,唯有附注萨神神力的铜鼓能号令。”滚于风道。 闫禀玉了解了,“那跟我们进圣地的最终目的重合,只要找到高顺衙安击响铜鼓,便能得传音蛊和保障自身安全。” 滚于风点头。 还有藏象,春风蛊,迷心音没了解,闫禀玉还要问,外面有人喊“哥”,滚于风说是自家弟弟找,要出去一下,人就走了。 等待时候,闫禀玉再翻起蛊种册,几百开的页数,一时找不出来想要查看的资料,越翻眉头越紧。 “你在找什么?”旁边卢行歧询问。 闫禀玉回:“找藏象,迷心音,春风蛊。” 卢行歧说:“这册子我生前阅读过,这几种蛊可以略微讲解一二。” 翻书动作停住,闫禀玉抬起目光,认认真真的态度,“那好,你讲,我听。” “藏象一蛊有智,但不多,好恶作剧,最喜吞景和改道。旅人行路遇之,花非花,木非木,踏道却踩河,吞掉一切眼中景,使人困囿原地。改道譬如鬼打墙,使人错路,永远迷途。藏象周身透明,隐藏难见,唯飞动可窥端倪,所过之处似枯叶落水,涟漪阵阵。” “春风蛊真身为人形,喜鬓边簪花,貌美若妖孽,嗜色,可幻男幻女,男女共赏。此蛊体能强,擅打斗,只是更好求色,见者便愿共赴巫山。滚氏曾借由春风蛊勃发的情欲,提炼制作成秘药,帮助许多夫妇生育后代。” 男女共赏,秘药啥的,听到这些冯渐微耳根一红,转眼见活珠子那求知若渴的表情,掩饰地将蛊种册拿到他手上,“小孩子别听,看书得了。” 活珠子哦了声,被转移注意力。 再看闫禀玉和卢行歧这两位,目光对望,流露出交换知识的清澈。哇,真是清心净欲。 冯渐微不自在的行为吸引了卢行歧的注意,后知后觉自己言多,也顿了顿声。 闫禀玉用手晃他低垂的眼神,催促道:“接着说呀。” 卢行歧转回眼神,接着道:“迷心音无真形,仅为一段音韵,靡靡之音入耳,便已中蛊,防不胜防。此蛊迷心诱情,善识人欲,以欲望惑人心,百不虚发,唯心性坚定可对抗。” 百不虚发,只是对抗,那还是无解,闫禀玉信心又被打击,扶额苦恼。圣地里的蛊攻身又攻心,简直难搞! 滚于风回来了,双手横捧一把短刀,听了后半段。他说:“春风蛊制作的药我们滚氏还有,确实帮助寨里生了不少孩子。我这边补充一句,迷心音不单会迷心,还可让无心无情之人,有心有情。” 无心变有心,这就很玄幻了,冯渐微疑惑:“没有心,怎么能凭空生出心?” 滚于风笑道:“只是比喻情境,无心之人心不动才无情,心动不就有心有情?” 原来如此,冯渐微点点头。 滚于风怎么中途拿了把刀回来?那刀不过臂长,木柄木鞘,色沉厚。木柄扁圆,利于紧攥,鞘身有错金纹路,上段扣一金环,应该是作佩带之用。闫禀玉奇怪着,发现卢行歧也在盯着刀看,眼中欣喜,如见旧友。 滚于风走过来,双手呈刀,“卢先生,这是你旧时放在滚氏的饮霜刀,保管至今,终于物归原主。” 卢行歧起身出座,双手接过,上举刀,向门外黑夜深深地鞠了一躬,“谢滚氏保管之谊。” 这一礼,也是谢滚氏先人。 原来卢行歧去柳州取的物就是这把刀,跟滚荷洪说话也是为了这个吧,他们都做好准备了,冯渐微没什么好讲反对的,只能支持。 蛊种了解完毕,滚于风也要走了,他知无不尽,闫禀玉很感谢,起来送他出门。 这边也没冯渐微什么事,他跟卢行歧说过声,带着活珠子回隔壁木楼。 出门时手机响了,冯渐微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通了,在听到对方声音,好片刻没吭气。 下楼梯,上楼梯,回二层客房,冯渐微才喊出一声:“父亲。” 餐宴彻底结束,整个老宅陷入夜的寂静中。 夜半尸语 第106节 挑梁楼也安安静静地,闫禀玉回到房间,看到卢行歧拔刀出鞘,在反复观看刀身,错金刀鞘就搁在桌面,与蛊种册同置一处。 闫禀玉走过去坐下,手翻册目,随口说:“旧物如老友,看的出来,你是真喜欢这把刀,爱不释手的。” 视线里忽然伸进一把刀,刀身纹路错综繁复,刀刃锃亮反光。闫禀玉抬起头,看站着的卢行歧,“你干嘛?” “这是陨铁锻制的刀,自我开蒙学术法时就常伴在侧。因为阿爹严厉,督促我寅时便要醒身练术法,梧州府冬时无雪,只有冷霜,这刀陪我早起饮冷霜,所以唤名饮霜刀。”他提及过去,头回用轻快的语气,就好像这把饮霜刀带他回到过去,少年意气风发之时。 怪不得刀身有自带的纹路,原来是陨铁锻成的,就是他再高兴,也不好拿刀刃对着她吧。闫禀玉没有出言扫兴,而是移开椅子坐远些。 “饮霜刀在同治三年夏旬,被同馨不小心损坏,刀尖断掉一块,当时我闻柳州府有能人巧匠,托之锻制,送去修复。后家中出事,饮霜刀便一直流落此处。” 卢行歧说着,刀又近了些。 闫禀玉眉头微皱,张口要说什么。 “这刀送你,闫禀玉。” 闫禀玉愕然,呆望住卢行歧。心境沉浸,他的眼神清澈许多,涌动着少年人的心气,不似平日深沉。 “这不是你的旧物吗?再得见,你很欢喜。” “果然是巧匠,饮霜刀修复得极好,你拿着罢。” 简直各说各话。 闫禀玉立起蛊种册,轻轻推开饮霜刀,“这个我不能要,进圣地无法使阴力,你留着防身吧。” “让你拿着便拿着!”卢行歧一手按下册子,一手转刀入鞘,将饮霜刀放入闫禀玉手心。 此时也是变得无理取闹。 闫禀玉问:“为什么给我?” 卢行歧撩起长衫坐下,眼睛灿亮,“你不是诉我有罪?就当我赔罪了。” “一百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这件旧物还完好,见证了你存在的痕迹,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赔罪什么的,不至于。”闫禀玉仍旧坚持。 “你记得我,也是我存在过的痕迹。”卢行歧伸手去撰握闫禀玉的手,使之握刀更紧,“我手生了,你恰好会使刀,更适合你。” 说完,很快松手。 刀身轻巧,足够锋利,确实比闫禀玉在五金店买的二三十块钱的好,她没再推让,“那……谢谢啦。” —— 议事楼灯火通明。 滚于风滚于水两兄弟守在楼下,楼内几位长老和祭师互相驳斥的声音传出。 滚徐是长老之中资历最老的,人年纪大了,脾气思想如流水将竭,缓缓流矣,就会变得回避冲突。他回去之后久思,还是觉得该和滚荷洪再谈一次。 于是滚成滚朋也到了场,和滚荷洪约在议事楼,长桌横半,坐位对峙。 “在家主失踪之后,在滚氏最动乱之时,我们不知你为何会突然离开,又为何多年以后突然带个女娃回来,声称她是滚氏重要的血脉。你跟家主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我们长老不配知道吗?”滚徐心切问道。 这次开圣地,不单长老抗议,族民也如此,担忧破坏圣地规则,而被降下惩罚。之前给出的解释长老不信,滚荷洪还是那句话,“等禀玉从圣地出来,我会将我这些年做的事都告诉你们。” “五年了,你知道我们滚氏存了多少具尸骨了吗?整整十三具!开圣地需要家主之血,滚衣荣留下的血不多了,待血真正用完,此后圣地再无开启机会,侗民的高顺衙安也将不复存在。”滚成质问道,“又浪费一次开圣地的机会,存骨再葬一事族民多有抱怨,对下我们还能瞒多久?” 滚朋也说:“存尸骨是为了省血,但这并非长远之计,当下最需要做的是推选下一任家主。” 又是如此,这些人过得太舒坦了,不知道他人为这种平静日子付出了多大的苦痛。滚荷洪想到这里,每每愤恨不平,“你们别忘了,是谁在百年后重新修编蛊种册?是谁独身数次进入圣地,收录蛊种?是谁为滚氏呕心沥血,到四五十岁都未婚配?她培育了那么多厉害的蛊毒,免我们被欺,她留下那多血才失踪,就为了圣地能正常开启。我告诉你们,家主从来都对得起滚氏,即便多年不归,也轮不到你们来编排她!” “这不是编排,”滚徐说,“既然家主失踪前做了这么多事,是有预感的,她就该把家主一事交接好,免得我们在此争论,不顾圣地。” 滚荷洪冷笑,“别说得大义凛然,世人多是‘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之辈,你们不是害怕圣地出差错,而是害怕自己多年的筹谋落空,害怕萨神的铜鼓再次击响。” 滚成拍桌怒目:“圣地一行,不得蛊种命门,你怎知她就能击鼓?” 滚荷洪不知,滚衣荣也不知,甚至不信,所以才有的今时选择。 但滚荷洪选择信,“纵然卢氏才能通天,但没有闫禀玉协助,他就能连挑两大流派?” 滚朋:“话虽如此,或许闫禀玉有能,但七大流派连枝同气,我们现在理应做的是伏击卢行歧,圣地就是最好的时机。” 滚荷洪呛声:“那按你们的意思,连闫禀玉这个‘助纣为虐’者也要一同伏击吗?” 他们没吭声,见圣地开启必然,果然另生主意。 “滚氏无墓,无阴息可取,卢行歧在我们身上打不了主意,滚氏旁观即可。还有去他么的狗屁连枝同气,卢氏不属八大流派吗,现今遭何对待?当年滚氏掌家一脉几乎灭绝,其他派虽无落井下石,但也素手旁观,所以这情谊有无,几位长老分辨不清吗?”滚荷洪真想拿木鱼敲这些缺德的老秃驴脑袋! 她最后留下一句:“上赶着的不值钱!” 人就离开议事楼。 次日五点,天际露白,太阳未出。 闫禀玉和卢行歧走去九十九垴。 过狭关,到山底,滚荷洪和长老已经在等候。 九十九垴在传说里是一层又一层的山岗,但在外面看着,只有高山的轮廓,被朦胧的模糊的什么,包裹住。 滚荷洪猜到闫禀玉的疑惑,主动解释:“圣地有结界,才会有界内界外之分,不然巫蛊之力流出会殃及四周。” 闫禀玉点头,回望来路。 滚氏老宅伏踞在狭关口,真像守卫着九十九垴圣地。 “我要开始了。”滚荷洪将一杯红色液体倒入大地,口中念神秘的古侗语。 滚于风不知几时赶了过来,递给闫禀玉一张九十九垴的地形图,和一个机械计时器,再次嘱咐:“闫小姐,圣地能量诡谲,手机可能会失灵,需要依靠计时器判断时辰。请一定记住,无论能否到达高顺衙安,三日后一定要出界。” “我知道了。”闫禀玉收好地图和开始跳数的计时器,跟滚于风道谢。 咒语念完,地面蒸发出雾气,腾腾升起,形成一道水帘一般的镜像——这便是圣地入口。 滚荷洪转身向闫禀玉,不经意撞见卢行歧的目光。 昨夜卢行歧请归饮霜刀,滚荷洪答应了,让返回的滚于水去取刀。 闻他破世以来的事迹,这位卢氏门君确实是位狠角色,但一入圣地如白身,能敌过成了精的蛊种吗?滚荷洪不免担忧,问:“你们能到达高顺衙安,找到铜鼓吗?” 他当时说:“我为人时就恃傲,平日说话外人不乐听,现在不论我,单提闫禀玉吧。我赌她,定能击鼓山巅。” 九十九垴山底,滚荷洪放下沙漏计时,沉心静气喊道:“禀玉,去吧。” 闫禀玉和卢行歧并步入圣地。 闫禀玉倏而转头问:“找到属于阿妈的传音蛊,要唤名吧?” 在她身体即将没进界门时,滚荷洪说:“禀玉,你阿妈叫滚衣荣。” 老宅的吊脚楼下,有老人起早做饭,炊烟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袅袅而升,他远眺九十九垴,忽而想起什么,说: “那面铜鼓,已经几十年未击响了。” 第80章 别怕连累,千万别松手! 闫禀玉和卢行歧进入圣地后,冯渐微带着活珠子开车离开滚氏老宅。 昨夜老头打来电话,让冯渐微去南宁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大流派聚会。 依旧命令的语气,就如两年前废除冯渐微家主之位,不给他查明鬼门关冤枉之事,迫不及待地将他赶出冯氏。 冯渐微当即问:“我以什么身份去参加?” 冯守慈:“你是我儿子,还需要什么身份,参加完聚会就跟我回家。” 两年不联系,老头还那样,吵过架喊你回来,以为这样嫌隙就过去了。冯渐微清楚,要不是冯式微干那破事,他还想不起另外一个儿子。 估计回玉林也是给冯式微擦屁股,冯渐微拒绝:“我不去参加,那也不是我的家,那是你们的家。” 冯守慈大怒:“怎么,跟卢氏称兄道弟了,就六亲不认了?” 手机那头嗓门大,冯渐微转开耳朵,心想这才是老头这次联系他的目的吧。 老头是个自私货,一直稳抓冯氏,传位给冯渐微只是因为阿公的遗言。在他被陷害后,让冯式微接任家主,但私下决策的还是老头,相当于冯氏还是抓在其手中。 老头可不会关心他的私生活,何况他已经淡出冯氏,老头该不会想从他身上套取卢行歧的消息吧?想干嘛?怕祖坟被开?不至于啊,真要查到冯氏,那得排到后面了,毕竟实力在这。 旁边活珠子在开风扇,小声嘟囔:“七月底了,还是有点热。” 冯渐微如梦初醒,往年七大流派聚会是在九月,现在提前了一个月,肯定是有重要事一起商议。不管老头想什么,他还真得去一趟。 于是答应:“我去,明天中午到。” 挂过电话,冯渐微发微信给闫禀玉:【明天我和活珠子去南宁一趟,你们进圣地要三日才出界,那就三日后约地点集合。】 半小时后,闫禀玉回:【好。】 后备箱里,活珠子抬身抱住后排椅背,说:“家主,我检查过了,昨夜三火姐要车钥匙,拿走了自热米饭、保温毯、攀登绳和便携气罐。” 冯渐微在开车,看眼后视镜,“圣地气温地势多变,这几样都是必需品,没拿多,省体力。那里面听说有野果,但不吃饭没劲,闫禀玉一看就是野外生存经验足的。” 活珠子翻身过椅背,坐进座椅里,“你说,他们能成功吗?” 冯渐微回:“那里面环境我判断不了,我只知道卢行歧从不做无用功,应该是有胜算的。” “那就好,希望他们得胜归来。”活珠子在位置窝了个舒服的姿势,补觉去了。 —— 过了界门,闫禀玉先按计时器,然后抬眼,晨晓薄雾下,先见通天的树冠,一顶顶蘑菇云般漫布,枝茂张扬,几乎掩盖住如浪起伏的的九十九垴,树冠下有藤蔓缠绕,连接着一截又一截的树枝,如无数座吊桥悬在半空,混乱无序。 地面灌木则生长如树,密密缕缕地侵占满山岗,遥望无空隙,根本不见路。而山岗的最高处,有一瀑布似银河落天,泻流而下,涛声哗然。 闫禀玉曾经看过哀牢山的航拍,树密山险不及眼前圣地,不知道里面隐藏着多少危险。目前还没见到任何蛊种,估计是他们在山脚的缘故。 屏幕从零开始跳数,她将计时器揣进背包右侧兜,然后手伸向左侧兜,想拿地图。不太顺手,抓了两下没抓到,然后地图直接塞她手里了。 是卢行歧帮忙,闫禀玉说:“谢谢。” 她展开地图,看到纸上手绘的山岗,以及蜿蜒起伏的登山路线。再次抬头对比线路坐标,真的都被植物的生长侵占了,也由此可知,滚氏挺久未进圣地,所以山路趋向原始化。 路线虽曲径,但没绕弯,看得出是最省时的。山顶最高处位置还标注了“高顺衙安”,这是他们这程的目的地。 闫禀玉看完后,将地图递给卢行歧,“你也探探路线,好有心理准备。” 卢行歧接过手,直接卷起塞背包侧兜,“你看时,我已看过。” 倒是挺有效率,闫禀玉拉扯背包带,说:“那我们……” 夜半尸语 第107节 肩膀忽松,背包落下,闫禀玉回头,愣愣地看着卢行歧将背包挎上自己肩膀。现代包与他,挺不搭的。 “包挺重的,你没有阴力了,看着也不壮实,能背得了吗?” 卢行歧淡淡瞥她,“我少时不单修了术法,也勤练武术,人不可貌相,闫禀玉。” 意思说她看轻了他,闫禀玉随意了,解下背包底扣在挂带上的短刀,用皮筋固定在自己手臂上。眼神一转,看到背包带扭曲在卢行歧肩上,她手指伸进带底,顺了下包带。 收回手后,闫禀玉蓦然有个感觉,就是卢行歧的魂体带了一丝浅浅的温度。很模糊,她仍旧捕捉到了,想起滚荷洪说圣地阳光不煞阴,温度也许是脱离自然法则而附带的异常。 眼神落下,在卢行歧脚站的草地上,隐隐约约落了影子。此时天已露白,离日出不远,她脚下也有微微的影子。 “那我们出发吧。” “嗯。” 根据地图显示,入口直对处就是上山道路,闫禀玉带路过去。路口只有草,但也高及膝盖,垂到路中,她拔刀去砍。说是砍,草叶一触到刀刃就断了,丝毫不费力,这饮霜刀真锋利。 工具趁手,闫禀玉开路迅速,坡行而上。辨方向时,她顺带回头一眼,看卢行歧有没有追上。他体能不错,步履轻轻松松地跟住她。 逐渐见灌木和巨树,有时低头砍草木,抬头一条藤蔓穿过眼前,差点撞到。闫禀玉无暇回头了,离森林腹地越近,危险越潜伏,她只能时不时出声,确认两人处境。 “背包里我装了食物,水,打火气罐,登山绳和保温毯那些。”因为是闫禀玉收拾的,她列举让他了解他们的物资。 卢行歧在身后回:“嗯。” 垴是山岗,九十九数形容多,层层叠加,他们一直保持着“登”的运动,时间紧迫,轻易不敢休息。 “看地图路线,按我的脚力得一天半登顶,回程省力,不需要一天。除去必要的休息时间,我们中间只能耽误半天。”闫禀玉全程开路,时不时地说几句。 卢行歧这次没回,突然跨前抓住她手臂,将她拉到身后,右手接过短刀,反过刃用刀背去挑开左侧方藤蔓上缠卷的一条蛇。 那蛇头有冠状触须,艳紫色,闫禀玉昨夜翻过蛊种册,对这蛇蛊有印象,名曰紫颜。名字好听吧,但很毒,被咬者会在短时间内呼吸衰竭,全身呈紫色。紫颜性格懒惰,不轻易攻击,所以不去惹它根本懒得搭理你。 紫蛇被卢行歧轻轻放到矮处灌木,它抬立蛇身,也就望望四周,就又继续卷枝懒怠。 卢行歧带闫禀玉离远一段距离,便放开她,他就顺势在前,没走两步又停。闫禀玉在身后探头,问:“怎么了?“ 卢行歧竖指在唇,冲她轻摇头,然后眼神上挑,示意她抬头。 闫禀玉抬头,只见四五米高度的树枝上,有只彩色蝴蝶在休憩,双翅展开微微翕动,巨大如鹰翼。她丝毫不怀疑,蝴蝶扇一下翅膀就能给她扇飞,虫可巨化这句话,如今是切实地体会到了。 她很小声地说:“接连看到蛊种,是不是就代表它们集中栖息在这附近?” 卢行歧摇头,继续向前,“九十九垴一垴一蛊,底下的蛊种远离腹地,是一种规避本能,逃避被强蛊吞噬的风险。因为处在弱势,所以不形成威胁,一感知到养蛊人血脉,便潜藏走。” “那你之前就见到蛊种了?” “是。” 一垴一蛊,那就代表每一步都能碰到蛊种。闫禀玉五感不及,干脆就让卢行歧在前开路,尽量避开蛊种,保留体力,快点到达高顺衙安。 大约走了一小时,闫禀玉也算见识到了圣地蛊种之多,各种怪异的鸣叫声不止。她还发现一只手掌那么点大的獠牙野猪,人在它眼里算是巨物,一看到他们就惊慌跑了。 终于走到略微开阔的地方,没有藤蔓绕树,初升的阳光洒落地面,映得草叶露水闪亮。闫禀玉想看看走到哪了,眺望远方,发现从天而落的瀑布不见了,滔天哗声也消失了,好奇怪。 她问前面卢行歧,“你有发觉瀑布的砸落声几时消失的吗?” 他回:“约莫一刻钟以前。” 那么大一条流水,不可能凭空枯竭,除非……除非是短瞬间从丰水期进入枯水期。 荷洪阿婆有说,圣地四季会短瞬变化,卢行歧感受不到气温,闫禀玉确实觉得温度有点下降了,她提醒道:“天气凉了,待会季节可能有变化,就是不知往哪变化。” 幸好她今天穿的是速干登山服,上装背心加冲锋衣,下装是运动短裤和紧身裤,热可脱,冷可加保温毯。 卢行歧忽顿步,伸出手去触碰破隙而洒的阳光,问:“那现在呢,阳光还是热的吗?” 他充满好奇,侧了眸光,期待她的回答。 闫禀玉心中一动,低眼看卢行歧脚下,他的影子碎在斑驳的叶影中。人世稀疏平常的东西,对他来说是难求之物。 “是热的。”她说。 “原来这是热的感觉。”卢行歧露出笑容,有些孩子气地两手举高,去触碰逐渐阴掉的阳光。就维持了十几秒,他就收回手,神色恢复平常。心情克制,也如圣地四时,短瞬之间。 继续前行。 走了两分钟,卢行歧忽说:“闫禀玉,到我身旁来。” 这边挺开阔,不用清道,可容两人并行。闫禀玉听话上前,“怎么了?” 卢行歧将刀还她,语气有些收敛的谨慎,“不太对劲。” 闫禀玉原本想收刀入鞘,听他一言,握刀向外,狐疑四看,“哪里……不对劲?” 卢行歧下巴一扬,“你回头看后面藤蔓底下。” 闫禀玉转过视线,从他们刚才过来的地方,有一根粗壮如桥的藤蔓吊在半空,走在下面如罩巨伞,一片阴翳。现在那根藤蔓底下,倒挂着十来只蛊种,因为蛊种体型巨大,十来只便占满空间。再看边上藤蔓,也倒挂着几只蛊种,为什么会突然都聚集到一起。 动物有避险先知,气压气候都比人类敏觉,青天白日,没有兽吼虫鸣,风吹草动,会是什么危险呢?也不至于是即将出现厉害蛊种,不然藤蔓底下早作鸟兽散了。 可是,太安静了也不对……闫禀玉百思不解。 卢行歧催促,“抓紧走,先离开这附近。” “嗯。”闫禀玉收刀入鞘,跟随他的速度,飞快掠步。 先前脚面时常扫过草叶,露水沾湿裤脚,越跑地越秃,路面只剩大小相间的石头,坑洼不平。他们速度慢了下来,闫禀玉大喘着气,终于有空一览四周。 他们已经跑出很远,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寸草不生,都是光溜溜的石头,树木也少。普通的地方,乍看没什么异常,但闫禀玉纵观环境,内心起疑。 疏阔的地方阳光充足,怎么会不长草?会是兽道吗?不像,因为野兽常走之处,压草折枝,也会剩点草茬树茬,地面不会如此空荡。她推测着,蓦然想起自己住山里的一些经验,山中取水只有山涧,有时清水变浊,就是上游暴雨,流速会骤然增急,这时就要离开山涧,以免被涨水困住。而没有长草的溪滩,就意味着这处常发洪水,草籽没法抓土生长——就像他们所在之地。 滚荷洪提过一个词‘平地起河’,这该不会是地面河道吧! 闫禀玉暗叫糟了!忙提醒卢行歧,“这里不长草,好像是河道,我们立刻到高处或是上树,要发洪水了!” 卢行歧回头,“河道?” 即便觉得不可置信,他仍旧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我们已经跑过石头地一半,返回不切实际,加速往前,不远处有道坡,洪水应该过不去,爬到坡上那棵树,就能安全。” 听到河道洪水的说法后,卢行歧仿佛听到远处追来轰隆隆的声响,正快递朝他们而来。他反手抓住闫禀玉,急声:“跟着我,快跑!” 他们再度发力狂奔,山坡距离四五十米,跑个半分钟就能到达。最后十米,胜利在望,脚下却传出震动,伴随着巨兽咆哮般的吼声,狂袭过来! 丝丝密密的水汽扑面而至,闫禀玉预感到洪水要来了,他们已经跑到山坡下,再一个翻越上树就安全了。她甩开卢行歧紧握的手,催促:“分开上坡,快!” 争分夺秒的形势下,上坡需手脚并用,卢行歧足踢坡面,双臂撑跃,人就翻了上去。随后跪地垂下手,去接迟一步的闫禀玉,“快上来!” 此时平地已被水流湿透,不知道洪峰几时抵达,闫禀玉耳朵被轰隆的滔天声响轰着,奋力跳举手臂,紧抓住卢行歧的手,借力登坡。 坡有近三米的高度,估计是常年过洪水给削的,坡度几乎平直,脚下极难上劲,几乎是借卢行歧的力才登到一半。 卢行歧手撑坡沿,拽拉住闫禀玉,奋力抬高身体,想尽快带她上坡。眼尾余光中,洪水奔腾席卷,掀翻巨石,声势浩大地推近。 看那势头,树都能拍断,更何况凡胎□□,来不及了,卢行歧遽喊:“松脚,我拖你上来!” 闫禀玉用脚撑坡,看起来是在依靠自己力量蹬爬,但其实脚力跟手力,也是在卸卢行歧的力道,不如就由他一把拖她上来。 闫禀玉明白,脚最后一蹬,抬高了一拃身位。卢行歧一手拉拽她的身体,一手顺势下滑托住她腋下,抬膝起身,半抱住她。 闫禀玉此时半身过坡,只需跃脚踩地便能安全。但洪水先至,浪头重拍她大腿,将她身体猛撞出去! 卢行歧被这一荡带得重重跪地,闫禀玉的身体自然下落,整个小腿没入洪水中。湍流急,不住地冲刷她的腿,卢行歧那边也不稳,她还有坠落的趋势,腿更加抬不起。 闫禀玉有些慌了,天灾可不留情,她想低头找立脚的地方,离开洪水。不看还好,心里抻着一股劲,一看洪水越来越高,将将淹到大腿,她感觉自己凉了——是真实的凉,冷到皮肤起鸡皮疙瘩。 “别慌!也别去看!”卢行歧察觉到她的情绪,安抚着,手紧抓不松。他尝试拉高她身体,脱离洪水一分就能多一分上坡机会,因太过用力而紧咬牙根,整个下颔紧绷。 闫禀玉忙闭眼,睁开只向上看,“我脚埋水里,又冷,用不上劲了,你无法使阴力,光靠魂体也支撑不了多久,还可能被我拖累,不如……” “不如什么?没有不如!”卢行歧骤然喊道,以为她想放弃,“我再想办法……” 背包有绳索,绑树上可以多一道支撑,但现在拿不出来,手上也不敢松懈。还有什么其他法子?他焦急地想着,手上蓦然一空,短瞬愕然,“闫禀玉!” 洪水淹没半身,一个巨浪打来,闫禀玉不可抗力地脱身入洪流。 卢行歧拔腿急追洪流。 闫禀玉在洪水中几经沉浮,时而撞石,时儿撞树,不忘拔刀找时机,能插着什么是什么,起码先稳住身体,才能得到救援机会。 “闫禀玉!”卢行歧边跑边喊,背包甩到身前,顺势抽出绳索,套卷上手臂。扔掉背包,他觑准五米外的一棵半横在洪水面的歪脖子树,纵身急跃,扑攀上树,向水面闫禀玉的位置挥甩出绳索。 考虑到坡岸扔绳,会顺水流动,而闫禀玉位置变化,无法靠沿,一扔不行需要再扔,他没有时间浪费,所以才扑树到水面中,能及时调整绳索流放方向。 闫禀玉被洪流卷着,腰背推撞上石头,她在水中猛一掀转身体,握紧饮霜刀□□石头!河道石多圆润,她没抱多少希望,但这一插狗屎运地插进石头面的一个浅口,饮霜刀又锋利无比,切石紧缝,就这样成功缓冲下她身体。恰好卢行歧的绳索投递而下,她伸手抓,长度不够,总差一点。 “抓住绳!”卢行歧急吼。 手再挠了几下,不够抓,闫禀玉还得靠刀插石缝,不敢乱动了,冲卢行歧摇了摇头。 因长时间浸泡冷水,她脸色煞白,唇冻成紫色,冲卢行歧摇头那下,眼神苍白无力。 卢行歧想施阴力,但阴气一流转,就立即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镇压住,强行突破不成。没有阴力,即便能走在阳光下,感受到温度又怎样,在天灾面前,形同废人。他头一回体会到束手无策的感觉。 只能另想他法,绳长不够,卢行歧将目光放在树身中端的开叉上,绳索缠腰打结,脚踹进树杈,侧身勾膝,身体下落,倒挂树底。加上他的身长,绳索堪堪延长半米,“闫禀玉,快抓住绳索!” 就多这半米,闫禀玉手一捞就抓到了,立即绕腕两圈抓紧。幸好她会凫水,也幸好今天穿的紧身裤,水流张力拖不了她动作,要是工装裤灯笼裤什么的,兜一裤子水,动都难动。 “用绳缠身!”卢行歧再喊。手可能会脱力,缠腰上才万无一失。 石缝不知能作用多久,手上抓着刀,还要借绳索缠身,闫禀玉得更加小心,慢慢活动。 她手在水下,看着没有动作,脸色精神糟糕吓人,卢行歧想起她之前的话,害怕她的牺牲精神,忙说:“别怕连累,千万别松手!我有办法拉你上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要不是自顾不暇,闫禀玉真想冲他翻白眼。她趁空回:“我怎么可能松手,你不救我,我也要想办法活命!” 第81章 卢氏曾与滚氏……结亲 听闻闫禀玉发言,那么紧张的节点,卢行歧却笑了,同时紧张的心情缓下来。他视线专注在闫禀玉身上,察觉到她水下的动作,猜测她如此小心的原因。 “绳索套不上腰也无妨,手抓紧,我拉你上来。” 他整个人呈倒挂金钩式,仅靠膝弯支撑身体,圣地与现实相悖,他既然有温度有影子,想来也有体重。闫禀玉实在对卢行歧没多少指望,想说自己先用刀撑力,让他快点爬上树,把绳索绑到树上才是正事,她才好借力上游。 还没张口,就见卢行歧甩臂一个荡悠,手掌攀抓树身,肩背一耸,身体一跃,轻松立足在树,腰间还缠住逆流的绳索。要不是他周身无阴气流动,身姿太利索了,闫禀玉真要怀疑他用了阴力。经过这回,对于他说的武术底子,她有了新的认知。 卢行歧马步站稳,左右臂绕住绳索,呈z字形,“闫禀玉,我要开始收绳了。” “好。”闫禀玉在水里应声。 卢行歧开始动作,左右臂交替绕绳。 夜半尸语 第108节 绳索拖着手臂,身体逆流进半米,闫禀玉突喊:“卢行歧,我松刀了。” 松刀就代表她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了。 “好!”踏实的一声。 闫禀玉麻利收刀入鞘,脚踢摆水流,游向歪脖子树。在洪流里当然没那么容易游动,但有卢行歧帮助,她很快游到树下。 卢行歧将绕转的绳索套树枝上,随后跪低身体,双手下抄穿过闫禀玉腋下,将她整个人从洪水里抱了出来。虚惊一场,腿还是软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在树上站不稳,她扶住他肩,依靠住他胸膛。 树上不好站,卢行歧没有制止闫禀玉可能带来后患的行为,伸臂卷走绳索,然后单手抱揽她腰肢,几步带她离开树身。 洪流不停地涨,这道坡估计也保不住,他们得赶快离开。没走多远,轰隆一声,坡倒树断,闫禀玉回头望了眼,更觉心惊胆跳。萨神保佑,还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这时开始下雨,嘀嘀嗒嗒,雨点密集。他们找到一棵寄生藤蔓的树,藤蔓绕枝处的树杈平坦宽阔,顶上树叶伞一般巨大张开,硕大的藤蔓就从这里开始垂牵住另一棵树,形成桥一样的生长形态。 树杈里的空间可坐可躺,还能挡雨,如果洪水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也可以顺藤蔓撤到另一棵树上,这避风港选得堪称完美! 闫禀玉坐在完美的避风港里,被冷空气激得连打十几个喷嚏,她揉着鼻子,眼前飘落了一张巨大树叶,叶柄发黄叶边干卷。她伸手捻起叶片,疑惑地抬头,看到通天的树枝上,叶片转瞬之间由肥绿变姜黄。 凉雨绵绵,枝叶落黄,季节变成秋天了,萧瑟的寂静。好冷,闫禀玉浑身湿透,再不采取措施很容易失温。包被她拎上树了,里面有保温毯和打火气罐,卢行歧还没上来,不知道在下面做什么。 保温毯需裸体用,紧贴肌肤包裹住头,才能保温隔绝冷空气,现在避难所只有闫禀玉,刚好了。她解开头发,先点气罐,烤热手,手指灵活后,快速剥掉衣服,包括内裤袜子。裹上保温毯后,她将衣服挂在避风港后面,有风但淋不到雨,速干材质很快会风干,再扯来几张叶片挡一下。 保温毯不服帖,闫禀玉半蹲身体举手挂衣服时,保温毯滑落到肩背处,在她听到上树动静时,卢行歧已经进入到避风港。她侧过头,他眼神怔愣,明显意外到忘了反应。 平时睡衣也是露肩挖背,露这点根本不算什么,闫禀玉泰然地拉起保温毯,科学严谨地从头盖到脚,只留出一张脸蛋,冷咧而闪亮的目光看着卢行歧,“站着干嘛,不坐吗?” 她缩成一团,去靠近燃火的气罐,身体逐渐回温。 卢行歧没说什么,扔下臂弯的枯柴,借气罐的火点燃柴火,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火焰升腾,火光充斥满避风港,这样的温暖抚慰着闫禀玉劫难过后的神经,浑身松懈下来,头轻靠在树干上。 卢行歧则望着跳动的火焰,眼底还残留着一副画面:她赤足裹着半落的毯子,肩和背裸露出,雪白光滑,闪烁着湿润的亮度。其实很容易猜到,毯子底下不着一缕…… “诶!” 闫禀玉突然出声,打断他的遐思。 “我们在藤蔓上点火,会不会把藤蔓烧通了?”闫禀玉说出顾虑。雨噼里啪啦,打在头顶砰砰作响,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别把火搞灭了。 卢行歧没有回,而是抓起饮霜刀,在藤蔓上划拉一刀,用行动证明。 闫禀玉起先不明所以,在看到藤蔓里面连饮霜刀也割不断的丝状纤维时,明白自己多虑了。她说:“怪不得那些蛊种都藏在藤蔓底下,确实结实又挡水。” “轰隆——!” 打雷声急接在闫禀玉的话音后,她顺着轰鸣望外,天空闪电像一把根系交织扩散,就如拘魂幡现世那天的天象。 一阵风裹挟着雨挥洒进避风港,打在保温毯底部,闫禀玉想起滚于风形容的巫蛊之力,随风随雨,但她望不见游丝物质。 “卢行歧,你能看得见巫蛊之力的游丝吗?” 卢行歧用饮霜刀刮落影响火势的灰烬,回道:“能。” “我为什么看不见?” “你从小未修术数和蛊术,需要得到圣地力量的认可,才能运用血脉里的巫蛊之力。等你能掌握住巫蛊之力,自然便能看见那些游丝。” 闫禀玉从保温毯缝里伸出两根手指,好奇问:“我现在手上就有游丝吗?” 卢行歧点头。 “真神奇,我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她唏嘘道。 卢行歧说:“既如丝质,便是极其细微的,所以偶尔会飘出九十九垴,落入经过的人身,莫二就是如此中蛊的。” 这样的话那闫禀玉不是想错荷洪阿婆了吗?她缩回手,裹紧保温毯,露出一点脸,眨着眼睛问:“那这件事真跟滚氏没关系啊?” 没有了灰烬的覆盖,火焰高高燃烧,火光摄人。卢行歧收回饮霜刀,说:“不清楚,在这里我只能看到滚荷洪有几分真心。” “你好像挺了解滚氏。” “在以前,我卢氏与滚氏算交好。” “怎么个好法,这种都知道?” “卢氏曾与滚氏……结亲。” 说到这个,闫禀玉眼睛都睁大一分,八卦总是让人醒神,也让人血液流动加速,她觉得耳根都热了,落下保温毯,露出被蹭乱的毛茸茸的脑袋。 “你们两家还算亲家呢,封建时代男女都挺早结婚,那你呢,以前订亲结亲了吗?” 卢行歧侧过目光,半张脸被火光点亮,半张脸藏在自己情绪中,“未曾。” 闫禀玉的问题尤其多,他不厌其烦地回,即便隐私。 火苗在眼前摇曳,热量烘得人大脑放松,闫禀玉生出困意。其实她是怕在失温状态下睡着,所以去交谈,去用目光去抓住一点,让自己聚焦。 她的目光就聚焦在卢行歧身上,他被这种目光炙烤着,仿佛火焰的温度正落在他身上,比不久前感受到的阳光还要强烈。他干脆反客为主,主动问:“在洪水里你有句话没说尽,不如,不如什么?” “那是你急哄哄打断我的,不是我没说完。”闫禀玉补充道,“当时不是上不去吗?我想着水会涨的,不如你放手,我沿岸漂,找着机会就能翻上去。但没想到洪峰的浪那么大,根本没有靠岸的机会。” 卢行歧嘴角微弯,“进圣地不易,现在后悔吗?” 闫禀玉坚定地摇头。 她不像是在乎过去的人,亲缘非与生俱来,是相处养育才有的感情,卢行歧不信父母无尽责,儿女还有多爱他们。这次他是真的好奇,“即便你不进圣地,也有其他渠道得知母亲的事,既然惜命,为什么要做危险的事?” 闫禀玉说:“我曾在老头口中,得知我阿妈给我留下一个选择,我想知道选择的本身是什么。母亲这个身份在我的人生很空白,填补空白,也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至于危险,跟你这鬼结契约,危险就无处不在了!” 她说着,恶狠狠地瞪了眼卢行歧。虽然在她得知自己是滚衣荣的女儿后,即便没有契约,也会被卷进这个漩涡,但也要发泄自己的不满。 “还有,”算账就要算清楚,闫禀玉从保温毯里伸出一根手指,不客气地指着卢行歧,“你知道我有养蛊人血脉,是因为这个才跟我结契约的吗?你听到荷洪阿婆说我阿妈的名字,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更早之前,你就猜到我母家是滚氏?” 因着卢行歧的行事风格,她习惯把他想成一步三谋的鬼。 他摇头,“我知晓这些的时间不比你早多少。” 不想是这样的,闫禀玉看着又蔫下去的火焰,没作声了。 停留的这半个多小时,雨声在他们的谈话中小了,洪峰过境,洪水也退下。 卢行歧见闫禀玉面颊透着红润,不再苍白可怖,便问:“你休息好了吗?” “好了。” 卢行歧便用饮霜刀推倒篝火,横刀背铲起炭块扬到雨下。 雨丝落在燃烧的火炭上,哧啦哧啦发出焦灼的响声。 他起身说:“我到下面等你。” 得赶路了,闫禀玉换衣服,扎起头发,折好保温毯,和气罐一同收进背包,爬下树。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冷了许多,落着毛毛雨。 闫禀玉拾了两张干净的大树叶,在折弯编帽子,编好一顶戴自己头上,再编第二顶。肩膀背包动了,她顺势卸下包,然后转身,将编好的第二顶帽子盖卢行歧头上。 卢行歧正在整理背包带,头顶忽然罩个东西,是闫禀玉手工编的帽子,前檐弧口脑后收紧的样式。他脖子僵硬不敢动,抬高手想摸。 闫禀玉以为他要扯掉,抓下他的手,笑眯眯地欣赏,“戴着吧,淋雨不舒服。” 卢行歧便作罢,尽管预想得到,他此时形象滑稽。 秋天了,走在山间时不时扑簌下一片片巨叶,像一朵朵云飘过,他们的身影偶尔被罩住,挺神奇的感觉,像电影“借东西的小人”的画面。 再往前,树密遮光,林下不生草,只有腐叶。闫禀玉就一直走在前面,忽然回身倒退着走,表情生趣地说:“圣地树木擎天,一片叶对我们来说都属巨物,衬得我们仿佛来自小人国。” 她说完转过身,也不期望回答。 卢行歧在她身后,轻轻一笑。 —— 柳州离南宁三个小时路程,九点钟冯渐微就到了。 龙胤花园黄家,他和活珠子都去过,好认。 就是在小区大门外等闸时,保安看到他们开着辆寒碜的二手五菱宏光,多留了心眼,再三跟黄家通电话确认,才放行。 在外漂泊两年,不是每次都能尊严地住酒店,露宿荒野常有,冯渐微的脸皮被锻炼厚了,不在意他人眼光。 本来心态挺好,车开进黄家,泊车的人见到冯渐微这辆车,表情难言。他才觉得不好意思,以前开坦克三百,虽然不贵,但比二手五菱宏光高几个档次。 好在冯渐微穿了套真丝中式装,有模有样,才找回点面子。他将钥匙交给泊车的人,挺胸直背,带活珠子走进黄家。 听老头说,除了滚氏其他家都到齐了,按一名家主带四五名随从的配备,黄家现在肯定很热闹,黄尔仙估计忙得脚不沾地。冯渐微最不愿意看到她,不是什么旧情未了,而是会恨。他不想让自己落到这个下场。 有时候就很奇怪,越三令五申的事,偏偏不如愿。冯渐微都避免从正厅进入,直接绕后院,还能碰到和黄四旧交待事宜的黄尔仙。 黄家后院很大,像个小型植物园,冯渐微要避让就显得刻意了。他敛着眼神,从他们身旁走过,谈话声倏停,他能感觉到有视线刺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舒服。 “冯先生?”黄四旧犹豫开口。他不太确定这位一身土气中装的男人,是否是以前衣着清爽的冯渐微。 虽然冯渐微不是冯氏家主了,也不好丢冯氏的面,他停步转身,挂上礼貌的假笑,“你好。” 还真是,黄四旧眼中闪过诧异,两年不见,人变化真大。 同样两年未见,黄尔仙表情如常,眼神扫视着冯渐微。 因为有重要活动,黄尔仙不再走个性打扮,规规矩矩地穿礼裙高跟鞋,化明艳的妆,披着柔顺的发。她依旧漂亮,目光也从不掩饰,不管是喜欢的,还是厌恶的,或者漠然的。 黄四旧冲冯渐微点头,“好久不见。” 冯渐微笑笑,转而顺着另一道让他不适的目光,朝黄尔仙颔首致意,“黄家主。” 黄尔仙也回:“好久不见,冯渐微。” 她寒暄的语气,好像与他之间没有隔着污蔑的仇。 也是这种态度刺激到冯渐微,心态瞬间转变,人也豁然开朗,“确实好久,得有两年了,仙姐儿还是这么漂亮。” 冯渐微直视的目光,让黄尔仙挑了挑眉,没回。 冯渐微又道:“我这次来,是父亲喊的,他说几大流派要商议卢氏破世的事,一缕幽魂而已,值得提前开聚会吗?” 他根本不知道开会讲的什么,胡乱猜的,不对还能把锅甩老头身上,不过看黄四旧转动的眼神,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黄尔仙仍旧没吭气,不露声色,冯渐微向她走了两步,她突然出声:“冯渐微,你这身装扮真丑。” 冯渐微愕然,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不过没退却,依旧看着黄尔仙,“我审美自是比不得仙姐儿,黄家卖珠宝黄金,眼光一直前沿。” 不单从外表,连说话语气也变了,嬉皮笑脸的轻浮,黄四旧都快认不得冯渐微。 黄尔仙露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审视着冯渐微。 夜半尸语 第109节 “说到黄金,我听到个消息。”冯渐微笑笑,凑近问,“听说仙姐儿最近收了块老金,还是属于卢氏的棠棣金铺的金印?” “你听谁说的?”黄尔仙脸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被套话了。 黄四旧也没想到家主会被试探,心中提高对冯渐微的警惕。 听谁说的,那就是有,那块金果然落他们手上了。冯渐微再笑笑,心里舒坦了,“自是有人说的,老头那边刚还在催,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回见。走了,阿渺。” “哦!”活珠子跟上冯渐微。 黄尔仙目送冯渐微的背影,心里不太平静。 往年聚会,各家主住的地方是固定的,就在黄宅正楼的后半区域。 冯渐微从后院门进,找到老头居住的房间,见守门的换了,换成了冯卜会。自从冯昔会出事后,他就被下放成巡查手,没资格参加这种场合。 冯卜会见到冯渐微,弯腰行礼,“大爷。” 冯渐微问:“我父亲呢?” “刚吃过早,在房里休息。” “蓝雁书在里面?” 冯卜会摇头,“主母在老宅,并未参加聚会。” 冯渐微心底讶异。换了随从就挺奇怪了,蓝雁书最喜欢这种场合,每年都花枝招展的跟到南宁,开豪车穿名牌,排场一定要阔气,她怎么会不来显摆? 冯式微出轨的事,用钱就能解决,恰好他外祖家最不缺的是钱,不至于影响到蓝雁书。她母家势力在那,老头要给面子的,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第82章 藏象 冯渐微的脑袋乱糟糟的,想找个地休息,来整理一下思路,现在不是着急见老头的时候。 “黄家给我们准备的房间还有吗?” 冯卜会回:“有,右侧这间没人住。” “钥匙给我。”冯渐微伸手。 守门位置负责生活起居的琐事,也包括掌管钥匙,冯卜会双手奉上。 冯渐微接过钥匙走去开门。 冯卜会这才有空看一眼活珠子,那害他妹妹离家的侄子。 即便是世上最近的血缘关系,但活珠子对这个舅舅亲近不起来,也因为冯卜会打小就厌恶他,没给过他好脸色。 “舅舅。”活珠子怯生生地喊,低着眼帘躲避冯卜会的眼色。 “两年没见,倒是长高长壮了,看来跟着大爷过的是好日子。”冯卜会语气莫名。 活珠子听出一丝阴阳怪气的味儿,在冯氏因为要生存,就得窝起来不见光,少让人注意,尽管在外面锻炼出胆子了,他还是惧怕代表着冯氏暗无天日生活的冯卜会。 那边冯渐微开了门,扭头见活珠子大个仔那畏畏缩缩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吼道:“冯卜会,收起你那阴阳做派!活珠子跟我在外餐风露宿还能长高长壮,可想而知以前在冯氏过的什么凄惨日子,你在这放什么嘴炮!” 以前冯渐微顾虑家主形象,对下还要讲口碑,现在没职责加身,跟匹野马似的,连卢氏也敢搭上,与其他派系为敌。冯卜会可不敢招惹他,怏怏退到墙根,安分守门。 可能外面声音大,冯守慈的屋开门了,有人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冯渐微转眼看到那人,惊道:“桥叔?你怎么来了?” 桥叔是冯渐微堂叔,几乎不管冯氏内部运作,天天不是种点花草就是打打太极,平日里是个闲性子。他怎么也来了?冯渐微都快摸不透老头的想法。 冯桥往屋内瞥了眼,然后说:“阿渐,进来说。” 老头不喜欢活珠子,冯渐微把钥匙给活珠子,让他先进房玩。 活珠子接了钥匙,安静不语地进房间。 冯渐微跟着冯桥去见老头。 黄家家大业大,客房都是套房,宽敞方便,床品都是按照五星级标准配备,新风系统,恒温舒适。冯渐微一进屋就看到窗台那盆蝴蝶兰,开得正艳,黄尔仙这人性格底色离经叛道,但伪装的皮就似高贵的蝴蝶兰,这是她衷爱的花。 “小子,可算见到你了。” 冯渐微一转身,看到冯守慈坐在书案后,抬眼盯着他。 “两年无声无息,冯渐微,你可真狠啊!” 这话,还有点埋怨的意思,要是没有两年前的事,冯渐微还能信这出爱之深责之切。他也知道老头从不拿正眼瞧他,也许有事让他做,才多给了关注。 “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冯渐微大大咧咧地坐在书案前的椅子,开门见山。 冯桥站在冯守慈旁边,最常参加聚会的冯地支不在。 冯地支除了管理荣茂堂,还有个押阵的身份,包括他大哥冯天干,他们这一支系每代必取天干地支之名,是传承的身份制称谓。天干对应十方阵,地支对应十二辰,这二阵最常用于维稳鬼门关口。 冯地支留守围垅屋,难不成是关口出事了? 主动服软已经是冯守慈给面子了,冯渐微仍一副不着四六的无谓,他说:“能有什么事,过几天是你阿公的冥寿,你该回家看看。” 冯渐微不服他,但对自己阿公孝顺,所以搬出这个名头,合适合理。 冯渐微在想冯地支没来南宁的原因,没注意听,就没作声。 冯守慈以为他还在怨恨,嗓门变大,“不说话是几个意思?你还在记恨两年前的事吗?” 人老了,对声量不自知,冯渐微被吓一跳,懵了几秒,反应过来前因后果。不提这个还好,起码表面平和,戳破了他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我就恨了怎么着?如果阿公这样对你,你不恨吗?哦不,阿公不像你。”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公开冲他,冯守慈面子过不去,但仍带商量,“我最后不是没让你就家法吗?” 冯渐微切一声,“可你重新查了吗?你依旧在人言下定了我的罪。” “你要怎么查明,随我回冯氏,随你怎么折腾。” “我没说回去,我的事我自会查明。” “你——!”冯守慈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冯桥忙给他拍背顺气。 按冯守慈的性格,他这种口气,已经很给面子了,但冯渐微现在属于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他拿不住这个小儿。 就在冯桥担忧这父子俩还要爆发争吵时,冯渐微蔫了声,推椅子离开了。 冯守慈缓过来,叹了声,“阿桥,为什么他这么恨我?” 冯氏长辈都逝世了,平辈中只剩冯桥和冯守慈,冯守慈因为位置的关系,什么都得自己扛,偶尔真烦了,会带酒来跟他喝,冯氏内部的事他不管,但也不免涉及到。 “哥,你忘了吗?是你先抛弃他的。” “我从未……”冯守慈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爱子心切的话,他确实是在刘显致过世不久就又娶亲,还欺刘家自顾不暇,逼冯渐微闭口。 “阿桥,冯式微出事的话,蓝雁书只会闹翻了天,届时鬼门关口……就守不住了……” 冯桥:“我知道。” …… 跟老头面对面待几分钟,堪比熬夜通宵打游戏,头晕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感觉心脏这个泵运转得重又压。总之,哪哪不得劲! 不如走开,冯渐微到了后花园,独自走进植物林里,呼吸一下新鲜氧气。 黄家这个植物园,专门雇了一群工人打理,树长得好,叶上无虫,地面土干燥,也没有夏季林下腐湿的潮气。凉风阵阵,冯渐微走在里面,心情渐渐舒畅,若无其事观赏之际,陡然发觉一棵树上有损坏,剥落大块树皮,树身有穿洞。 挺稀奇的,黄家财大气粗,一棵树的树身恢复时间长,但是换一棵简单得很,正值聚会时期,后花园会迎来客人,按黄尔仙吹毛求疵的性格,怎么能容忍这种缺陷? 冯渐微过去摸了摸树身,抬头看叶片,这是一棵龙眼树,不值钱。摸着摸着,手指卡进树洞,指尖感到一丝凉,他低头去看,树身竟然卡了一枚子弹! 虽然他们这些家族多少有枪,这不奇怪,但那是位于偏僻地方,黄宅在市中心的富人别墅区,怎么敢乱打枪?还是……这是意外射击的? 疑惑之际,后边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冯渐微第一反应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脚步很快过去,冯渐微从一丛花树里走出,看见黄四旧的背影。这人是黄尔仙的左右手,性格最是沉稳,甚至到闷骚了,几时有过如此失态的急色? 冯渐微想也没想,轻步跟了上去。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黄家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哪怕从小地方挖一点,也比他们费时费力地各地跑去取阴息强。虽然不知道黄家在卢氏灭族事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谨慎点总没错。 黄四旧当过兵,反侦察能力比常人强,冯渐微没敢跟太近,远远瞧着,他进了一座矮独屋,很快出来,还扯着一个男人。 两人拉拉扯扯,离得远点,冯渐微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不至于一点听不到,应该是特意压低了嗓音。单看画面,会让人以为这两人在幽会,黄四旧该不会在搞那啥吧?不然在密林小屋里神神秘秘地干嘛? 冯渐微此刻对于八卦的饥渴大于黄家的秘密,兴致冲冲地隐藏身形,越来越近,直到听清两人的话语声。 “黄四旧,你拉我做什么?” “仙姐儿交代过,谁也不能进这间屋。” “什么屁话,这是我黄家的产业,我怎么就不能进了?” 冯渐微听了个大概,也看清了,这人是黄尔爻,黄尔仙那五谷不分四手不勤的弟弟,原来不是猎奇八卦。他们为这间矮屋争吵,这屋有什么稀奇的? 冯渐微再竖耳听。 “小爷,你也知道的,他很厉害,屋里施了术法,有人进去他凭空就能感知,我们不能惹恼他。” 黄尔爻战战兢兢的声:“哥,就在我看到那张面容后,这两晚一直在做噩梦,那身体像树枝一样枯竭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妖怪,为什么不幻体,反而要维持老迈的形象?” “你别再想了,仙姐儿也不会让你去接触,你只需要记住我们黄家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一提,别再冒犯他的地界。” 他们在提一个厉害的人物,黄家很是忌惮,那是搞政治的吗?冯渐微想,因为黄家的财力原因,在中层阶级里几乎无敌,除非是高层政治圈的人物,才能让黄家忌惮。但是树枝一般枯竭的人,又提到妖,难道是跟术数有关的人?术数是他们七大流派的老本行,黄家有什么好惧怕的? 黄尔爻依旧害怕,“那个周伏道都那么老了,还会继续跟着黄家吗?他好像对我们几个流派很了解,是深度的了解,手段也很恐怖,可我们之中没有姓周的人。还……还对我开枪,是会杀人的,想起未来几十年都要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你让我怎么安心?所以,所以我才想去了解,他到底是人还是妖,起码能有个底,就不会那么,那么害怕……” 黄尔爻精神实在太紧绷,看来是吓坏了,黄四旧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只能告诉你,他很厉害,黄家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别去触碰他的底线。” “那为什么要与虎谋皮?” “是迫不得已,我们也是受害者。” 冯渐微听到这就悄然离开了,以免他们突然往回走,被撞破听墙角。 他凭记忆琢磨着刚才黄尔爻和黄四旧的对话,对那个令黄家惧怕的“他”是谁,很好奇。已知很老,或许只剩一层皮贴骨,黄登池一百二十岁,这个“他”的体态应该比黄登池更可怕,所以才能吓到黄尔爻。会术法,知晓七大流派,甚至了解,手段恐怖,可能杀人,姓周。 冯渐微在脑里搜刮一遍,也不认识姓周的厉害人物,这么老了,圈子里应该混出名声了。除非“他”一直隐藏在暗处,这样推理下来,“他”听起来很像黄家的合伙人,但黄四旧最后一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也是受害者。 在黄家开枪,那确实没把黄家放在眼里,黄家到底在什么事上是受害者? 冯渐微思绪纷乱地回房间,重重躺到床上,长叹一声气。 活珠子打完一把游戏,过来说:“家主,桥叔讲中午有餐宴,让你一起去。” 夜半尸语 第110节 “不去。” “刘家表哥也在。” 冯渐微犹豫。 “是黄家太爷黄登池请的客。”活珠子又说。 冯渐微终于冒出个“去”字。 黄登池的面很难见,往年都由黄尔仙主办聚会,能跟这位老老人套套近乎,或许他糊涂,就会说出为什么给刘家点飞凤冲霄穴。 传话完毕,活珠子回沙发继续打游戏。 冯渐微仍旧沉浸在漫乱的思维里。 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异常都浮出明面了,就好像从卢行歧破世开始,所有的事态闻到了风声,如鞭炮的引线般,从这一开头开始点燃,接二连三地噼里啪啦地炸响。 —— 一直走到中午,路上都很平静,遇见的蛊种巨大而猎奇,但没有危险,除了偶尔会受到惊吓。 也终于走出那片显得无限大的密林,再次站到空旷处,闫禀玉才知雨停了,阳光落来,温暖也到。 秋的萧瑟,在这一刻淡化了。 卢行歧在身后,闫禀玉摘下自己帽子,回头也摘下他的帽子,说:“卢行歧,我饿了。” “想吃什么?虫子不行吧,兽又太小,这边只有果子……”卢行歧以为这是求助,他恰巧会些轻功,飞树采果不成问题。 “我才不吃虫兽,爬山费体力,更不要涩肚的野果。”闫禀玉神秘兮兮地绕到他身后,垫脚拉开背包拉链,伸手往里掏,“我想想,我带了几个口味来着?排骨玉米饭,番茄牛腩饭,小酥肉盖饭,还有煲仔饭……” 卢行歧配合地低下身子,问:“那你要吃什么?” 洪峰过境那下逃亡,闫禀玉跑了好多路,受惊吓,又挨冻,早就饿了,忍到现在才吃,也是为了省口口粮。她饿到肚子都扁了,最想吃的是……“煲仔饭!对,就你了!” 闫禀玉掏出一个包装饭盒,沉甸甸的,宣传图上印着煲仔饭的内容,有香肠玉米香菇和鸡蛋,看着就很好吃。 “这就是我想吃的,叫煲仔饭,自热式的,加点水就能沸腾生出热气,加热里面的食物。”闫禀玉捧到卢行歧面前,他或许不懂自热米饭,她解释道。 卢行歧确实不懂,闫禀玉接收到他疑惑的眼神,找了处矮的藤蔓,将自热米饭放在上面,当桌子用。再撕开包装,拿出米包菜包,注水袋和加热包,开始操作并讲解。 “加热包放最底层,是不能接触食物的,然后撕开水袋……” 她捏住水袋两边,指尖轻翘,就撕开了,卢行歧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那不是很精致的手,纤长但不细弱,有微微的骨感,指根皮肤长着小小的纹路明显的茧,有着属于她的力量。 闫禀玉的指甲修得很干净,跟指头一样圆润,这个时代的女子会涂长指甲,闪亮的绘画的,阿娘如果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喜欢,因为漂亮。她没有涂长指甲,或许是不方便,或者没有养尊处优的家境。 “盖上盖,再等个十分钟就好啦!”闫禀玉展示完成,问道,“你看清了吗?” 卢行歧注意力没在这,却掩饰地点点头。 “再等个十分钟,就能吃了。”闫禀玉盯着自热米饭,翘首以盼。 几分钟后,水滚了,蒸汽噗噗地冒。 闫禀玉一直在关注,所以自热米饭的蒸汽发生变化,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卢行歧,这个烟的方向是不是不对呀?一般不是往上升吗?它怎么平着飘,还分叉开了?好像被什么吸引、有意识一般。” 这种异象,闫禀玉只听到过鬼抢烟的说法,就是鬼在吸香火,才改变烟的自然走向,可这圣地根本没鬼,有也是像卢行歧这样隐不了身的。 卢行歧顺着烟的走向,看到两条被草木掩盖的山路,道一改,自然风向有异。他平常地说:“我们遇到藏象了,它改了道。” “就是那个吞景改道的蛊种藏象?”闫禀玉惊讶,左右查看,“那景物呢,还是原来那样吗?” “不清楚,我未注意。” “那完了,我也没注意,我们该不会要迷路了吧?”闫禀玉越想越气,“这藏象真精,选择我们休息的时候改道,如果是在赶路,就能及时察觉。现在休息了十几分钟,早不知朝向。” 这时,自热米饭没蒸汽了,算时间加热好了。 闫禀玉抓起筷子,立在掌心退下塑料膜,说:“算了,先填饱肚子,反正也急不得。” 喜恶作剧的蛊,兴许就乐意看他们着急,她偏不,打开盖捧起饭盒,坐藤蔓上惬意地吃起来。 藤蔓的高度,闫禀玉坐上去恰好脚触地,跟荡秋千似的,边吃边晃。 卢行歧没闲着,施展不了阴力,只能费劲地在周边找出路,在树上藤蔓上跳来掠去的。 他经过藤蔓时,闫禀玉将饭往他面前推了推,“你都有影子了,是不是也可以进食呢?这边有一半没吃过,你要尝尝吗?” 筷子只有一双,米饭也如她所言,吃得规整,像划了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卢行歧没说话,只是摇头。 闫禀玉便作罢,吃完了饭,就加入找路行动。 在试行几条分岔路,走到腿酸脚磨泡,还是没绕出去时,闫禀玉崩溃坐地:“藏象到底改了什么道,吞了什么景啊!” 第83章 (加字) 黄家为了帮其他流派度过…… 卢行歧原本走在前面,听到呐喊回头。 才吃饱的肚子,被改道一个小时,都消化空了。闫禀玉自暴自弃地坐地,心想不走了! 藏象吞景改道,花非花木非木,按前半天走过来的经验,用圣地生物的生长规律去推断正确道路,根本没用,好几次前脚正踩地,后脚落下就是溪流,差点没掉水里,脚也因此擦到崴到。她最讨厌来阴的,又吼一句:“有本事光明正大现身啊!看谁厉害!” 可目前是闫禀玉在无能发泄,她喊完,又蔫了。在藏象制造的空间里,连蛊种和声音都有,太难分辨真假了。 “它既称为藏,本相就是藏,当然不轻易现身。” 有脚步过来,闫禀玉抬起头,看见卢行歧,叹气,头又重重落下去。 卢行歧没有催促她起身,而是陪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扫视四周。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闫禀玉径自嘀咕。 这还只是好恶作剧的蛊种,没有攻击属性,他们就被困了一个小时,越往腹地蛊种更厉害,怎么想时间都不该浪费在这里。 “蛊种册没写对付方法,滚于风也没说,这是滚氏的机密,可我们要怎么猜?即便能试错,时间也不够。”她垂头丧气地道。 “最直接的对付方式,是杀。”卢行歧言简意赅。 “蛊种有智,一年一相,变化无常,怎么杀?” “那就杀本相。” 闫禀玉听出来了,抬起脸,眼睛也亮了,“你有办法?” 卢行歧朝她伸手,“起来说。” “嗯!”闫禀玉双手握住他的手,借力起身后松开,拍干净裤子的灰尘草叶,问道,“你有什么思路?” “边走边讲。” “好。” 这处有岔路四条,几乎被草叶覆盖,与正确道路一般,隐隐约约。卢行歧带闫禀玉走向最近一条道,像是随意选择的。 吞景改道,更简单来说是幻觉,侵路的草叶不是真的,即便用刀清理干净,绕路回来时依旧为原样。所以卢行歧并未清道,而是砍了两根树枝,和闫禀玉一人一根探地面,防止踩空。 卢行歧在前开路,说:“我们适才的思路错了,一直在原地绕圈,其实藏象与伏波渡的阵势一般,利用人选择趋向的心理,反复避开正道。” 闫禀玉在后面,长棍用不上,便抓在手心,“在伏波渡时,我们撞岛才破出幻觉,你的意思是,那之前遇到的悬崖峭壁,也要直接通过吗?” 卢行歧:“是。” 那可太煎熬了,船撞岛是几秒的事,人再怕紧紧闭眼就行。过悬崖峭壁,不但要克服恐惧,还要控制躯体,每一秒的意识都是清晰的折磨。闫禀玉光想,就觉得后背头皮发毛。 “藏象可改道吞景,但无法操控整个圣地,九十九垴是层层递高的山势,理论上讲,只要我们持续往上攀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是在趋近高顺衙安。”卢行歧又道。 有道理,那就是只要往上走便成,闫禀玉总算找回点希望,腿脚也有劲了。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她问:“我们这样说话,会被藏象听到吗?” “会。” 其实这些话就是讲给藏象听的,半对半错:向上走确实能登顶,不过占时间,藏象也不会让他们继续远离,会将他们困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看他们晕头转向,精神溃散,好获得恶作剧的快感。所以在吞景改道的尽头,藏象会出现再制造幻觉,不过这涉及到卢行歧的计划,需密议。 他趁机说:“你要是怕被听到,就更近我一些。” 事秘则成,闫禀玉只想快点破出吞景改道,紧走几步到卢行歧身旁,但道实在窄,肩膀互相搡来搡去,她干脆抱住他手臂。 卢行歧的身体有一瞬僵硬,他低了低眼神,看到闫禀玉认真的神情,顷刻又移开。轻声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仔细记住。” 闫禀玉应声,侧仰着脸,看他听他。 卢行歧微倾身,轻声把自己刚才的想法都告诉她。 闫禀玉才知道他的计划,小心翼翼地道:“那就是说,藏象会在改道的尽头现身。” “适才我们试路,每次将要走出去时,景象就会再次重复,或者遇到悬崖峭壁拦阻,那是藏象在背后作祟,也是它现身的时机。藏象有智,从改道后,它一直在提防我,由你来动手出其不意。你要提高警惕,若发现飞掠的涟漪,便用饮霜刀砍断。”这才是真正对付藏象的方法,卢行歧低眼向她投去确认的眼神。 闫禀玉郑重点头。再走一段路,她松开手,自然地落在卢行歧后面。 半小时过去,一道悬崖凭空出现,阻拦了他们去路。 卢行歧持棍忽然挽了个剑花,棍子落低时触碰到悬崖边沿停着的一只多足蛊种,蛊种惊慌爬走,留下一截断肢,犹自痉挛。 闫禀玉也看到了,这是真实的蛊种,证明跨过悬崖,吞景改道就结束了。 他们现在距离悬崖仅两步远,往下看云雾缭绕,望不到底,万丈悬崖也不过如此吧。崖壁奇崛兀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墨黑,那上面似乎还有些弥散的红色,是血吗? 闫禀玉不恐高,但一般人站在这种无防护的高处,都会不免腿软。还有那些红色,是不是以前也有人在这跳过崖? 卢行歧近前一步,她还在原地,他转头伸出手,“怕吗?那就抓住。” 闫禀玉没有犹豫,握上去,紧紧撰稳他的手。要跳万丈悬崖,得需要心理建设,目前他就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卢行歧回握住闫禀玉的手,感受到她掌中纹路明显的小茧,他说:“怕就闭眼,跟紧我。” 卢行歧深知越犹豫恐惧越放大,他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话音刚落,果断拖着她跳崖! 闫禀玉反应不及,仓促闭眼,跳的那下心脏快要从喉咙蹦出来。但很快她意识到,落地了,是实地,没有下坠的失重感。也因为闭眼,所有的警觉集中在耳朵,她听到了,有什么在扇翅,微微流动的风声,就在后方某个位置。 她没有回头,就势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扑进卢行歧怀里,一抬眼,他接收到目光,立即明白该怎么做。 卢行歧双臂抱上闫禀玉肩膀,她右手隐蔽地穿过他腹部,握住饮霜刀,缓缓移动眼神观测。 “没事了,没事。”卢行歧假装安慰,混淆视听,“我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藏象如果出现再改道,不可能在显眼位置,肯定是在他们后方。闫禀玉巡视着,忽然嘴角轻勾,她左手张开,猛地推开卢行歧,刀刃亮相。 如枯叶落水,涟漪阵阵,闫禀玉看到了,空中荡漾开的涟漪,抡刀追砍上去! 刀刃迅疾,藏象躲避不及,外圈涟漪被削断。闫禀玉眼见泛开的涟漪急速缩小,倒退而去,被困这么久,她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快步追上去。 夜半尸语 第111节 “闫禀玉!”藏象有智,怕有陷阱,卢行歧想叫住她,但她已经追出四五米。 卢行歧急跟上去。 闫禀玉听到了卢行歧的喊声,她只追了一段距离,便不再往前。藏象也没有继续扑动,而是静静地悬在半空,不知是受伤了没力气,还是因为什么。 好机会,距离一臂半,闫禀玉转腕提刀。 藏象感知到她的动作,缓缓移动。 闫禀玉死死盯着,脚步一点一点转向,气息也慢了下来。很难得的机会,争取一击即杀,时间不能再浪费了。 藏象几乎移动到她身后,闫禀玉没有再跟,她深呼吸,手臂一紧,回身砍下极利落的一刀!她感受到了阻力,砍到了,涟漪在她眼前飘然断开。 “卢行歧,我……” 话未说完,脚底猛一下悬空,失重感袭来,闫禀玉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往前倾。这一刻,她看到了流岚雾霭,和悬崖峭壁。 完了!这是真的悬崖。 “闫禀玉!” 闫禀玉坠崖的瞬间,模糊见到卢行歧急扑过来的身影。 —— 餐宴在十二点,有礼数的人早早到了餐厅。 冯渐微这种闲散人士,就没礼数地过了一刻钟才到。 餐厅长桌几乎坐满,顶上琉璃光彩的吊灯照得各人面带光华,交谈言笑间,尽显和谐欢乐气氛。 冯渐微带着活珠子一到,这种和谐就冰冻住了,就跟上课迟到一样,从前门溜进教室时,被各种目光睃巡着。因为他身上过往不光彩,所以这些目光中有侵入式的鄙夷,还有恨意,来自牙氏的代表者牙蔚。 他们看他们的,冯渐微无所谓,扫视现场一圈,班氏,操氏,牙氏,刘家,冯氏,黄家都在,缺了滚氏,主位空着,黄登池还未到。 刘凤来坐在主位右下,冯守慈坐在主位左下,冯渐微有事要接近黄登池,得选个近位,方便操作。他考虑都没考虑,径直向他刘凤来过去,扬起微笑。 “表哥~~”极尽缠绵的一声。 “表弟。”刘凤来朝他招手,冷静多了。 冯渐微笑容更大,去到刘凤来身后,摁住他肩膀,俯身在他耳边小声说:“位置让给我,给你两千。” 刘凤来才给冯渐微转过五万,哪是在乎两千的人,他转头看冯渐微势在必得的表情,没问什么就起身。 冯渐微如愿入座。 对面冯守慈盯着他这个行为,头疼地皱眉。 不止老头,在座其他家都看不起这种占座行为,因为冯渐微辈小,应该是谦虚的那方,而且他现在无实权身份。也因着与卢氏为伍这事,在场的人皆没有主动跟他打招呼。 刘凤来自觉坐到最后面位置,半个月不见冯渐微,他心态更自我了,对于在场暗涌的视线毫不在意,包括冯守慈的警告。 活珠子站在边上,冯渐微招手跟他说:“阿渺,你到小餐厅去,那边准备了随从的饭菜。记得多吃点,要吃饱。” “嗯,好。”活珠子离开餐厅。 桌前有茶水,冯渐微拿起来喝,也没管刘凤来喝过没有。 其余人见冯渐微的脸皮铜墙铁壁般,也就没兴趣再用目光探究,现场又恢复原先的欢乐交谈氛围。 他们不跟自己搭话更好,冯渐微乐得自在,他心不在焉地喝茶,竖起耳朵捕捉信息——多好的地儿,多好的机会,六大流派集合,随便露点什么秘密都好。 “诶,滚氏还没到吗?” “没有,他们每次最迟。” “是不是因为没有话事人的原因?” “不至于吧,滚氏祭师滚荷洪挺有能耐的,这点事还安排不了吗?” 是旁座和旁旁座在喁喁私语。 旁座是班氏家主班仝,也是个老家伙,得有百岁了,穿着瑶民的土布衣。他身体挺好,精神饱满,这个年纪头发还是黑色。这个氏族的身体和寿命都跟开了挂似的,从不生病,超长待机,也没有逝世一说。因为他们拥有再生之力,皮衰后携记忆复生成婴儿,循环往复,所以不死。 刘家曾想跟班氏结亲,打着从科学角度改善家族基因的念头,也确实行动了。但班氏注重血统纯净,只与本族瑶民通婚,就拒绝了。 旁旁座是操氏家主操巩,年轻一点,八十来岁,脖子环了圈增生伤疤,呈狰狞鼓胀的肉红色,这是飞头民一族明显的特点。伤疤是因头身长期分离而造成的,听说疤痕越狰狞代表巫术五海术越高明。 远的冯渐微听不着,近的虽然不是他在意的话题,但也好过没有,便认真听着。 操巩又说:“每次都他家最迟,去年来的是一个妹妹仔,太年轻,显得一点都不重视。” 班仝吁声:“也是在怨。” “怨什么?” 班仝更小声了:“就寻龙那事,以前听我阿妈讲,滚氏死了不少人,势力被削,族民生息艰难,其他流派没有援助。当时都自顾不暇,要不是黄家,大家都还焦头烂额,哪有余力帮他们。” 听到这,冯渐微眼神一亮,心底开始琢磨了。 餐厅忽然安静,操巩和班仝自然息声,随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门口。 黄四旧推着坐在轮椅里的黄登池,进入餐厅,后面跟着黄家两姐弟。 其他流派的人纷纷起身,跟这位历经两个世纪的老者长辈问好。 这场景得热闹一阵,黄尔爻趁机问黄尔仙,“姐,你怎么又戴上这条盘缠手链了?” 黄尔仙说:“见旧人。” 黄尔爻最近失眠,顶着两个青眼袋,直摇头不懂。 当寒暄完,所有人落座,黄尔爻看到坐在右首的冯渐微,这才明白,旧在这呢! 黄四旧移开主位椅子,推黄登池的轮椅入座。 冯渐微只见过两三次黄登池,几乎没印象了,今日得见,有个词形容很贴切:童颜鹤发。长寿老人都有的特性,头发全白,却面润如孩童。虽然四肢枯瘦,但整体气场温和,保守还能再活个十年。还有那双瞎了的眼睛,清润有光,能随声转动,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是盲人。 “感谢大家不辞辛苦来到黄家,因为身体原因,往年流派聚会都由仙姐儿主持,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我在这替仙姐儿谢过各位。”黄登池举起面前茶杯,面带笑容,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没上菜,就先以茶代酒了,各位请便。” “哪儿的话,黄家谦虚了。” “是的,黄家家主做的很好,我们在这吃喝用度都是顶天的。” “对呀,也让我这山里人长了见识。” …… 众人纷纷举杯,呼应黄登池的敬词。 杯座触桌的动静接连,冯渐微在这时反其道而行地起身举杯,“小辈也敬太爷一杯。” 黄登池颔首,说:“心意领了,我的身体不能喝太多茶水,就不回敬了,还请见谅。” “没事!”冯渐微一口喝干茶水,大叹一声,放下杯子。 因为了解,刘凤来和冯守慈似有所感地盯着冯渐微,一个表情紧张,一个眼神警告。 冯渐微视若无睹,再开口:“因为立场的原因,我知道在座各位不待见我,我也不乐意在这妨碍你们聚会,我对黄家有个疑问,问了得到回答,立马就走。” 黄尔仙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截了话,“有什么问我,我们出去说。” 冯渐微摇头,面对黄登池,“太爷您高寿,想来历经过流派内的许多大事,刚我听长辈们讨论,当年寻龙一事,黄家帮助许多。我想知道,黄家为了帮其他流派度过难关,都做了什么?” 第84章 贿赂清军的银钱,莫不是拿了卢氏…… 班仝和操巩骇然对视,冯渐微口中的听长辈说,明显是他俩。已经够小声了,环境也嘈杂,不料仍旧被听了去。 不过这也不是秘事,在流派内稍微打听都能知道,班仝和操巩又松下心来,好奇黄家会怎么回应冯渐微。 刘凤来和牙蔚亲眼所见过冯渐微帮助卢行歧,其他派只是耳闻,现今他亲口坐实了,冯守慈想替他说话也说不了。班仝操巩家中都有大儿,也是年轻气盛,行事不顾大局,所以他们很能同情此时的冯守慈。 冯守慈也确实快气炸了,喊冯渐微回来不是让他添乱的,他从前是藏拙的性子,稳稳重重,最不喜成为焦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 餐厅很静,冯渐微能感受到视线的重量,一点点压在身上。这些有底蕴的家族最好仁义面子,也许觉得他怎么有脸去问,脸如果能用来换答案,他丢一下又何妨。 他们也不会在“叛敌”面前谈论机密,如果冯渐微不趁着黄登池在场问清楚,下次连聚餐的资格都没有,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冯渐微目不转睛地看着黄登池,在他波澜不动的目光中,笑了笑。 黄尔仙上前来,想拽走冯渐微,黄登池眼盲耳力好,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轻轻咳嗽两声。 黄尔仙顿了顿,就退到一旁了。 冯渐微的问题,不是什么机密,遮遮掩掩反而惹猜忌,也失了黄家风范。黄登池坦然道:“事发当时,我还未出世,所知也是从父亲黄化极口中得来,他在世时确实提过,在寻龙失败后,黄家有帮助大家度过难关。” 冯渐微说:“那是如何帮呢?即便不是寻龙事件的发起方,失败的连带责任,也都该受惩处才是,虽然不至于灭族,为什么除了滚氏,其他流派根基却未受动摇?” 如何帮的过程,就连班仝这岁数也不知,其他流派家主都一样,只听长辈讲过结果,不知道个中细节。 黄登池敏锐地察觉到一道道好奇的目光,无关卢氏。 “太爷也别跟我细数,譬如当年流派内部也受重创,只不过是经年缓过来而已,这种理由。寻龙事件发生在1864年,清末那时局,民国那动荡,再加上改革开放后经济低迷,斗地主,文化大革命,对越边境军事冲突持续到1989年,之后广西才真正开始发展经济。八九十年代,这都新时代了,信息飞速发展,我可没听到各派有什么奋发图强的消息,只是一个维持状态。这根基,就没动过。”冯渐微连黄登池可能的托辞也给预判了,他笑眯眯地,等着黄登池的答案。 刘凤来从前跟冯渐微讨论过这个话题,老实说,他也好奇,跟立场无关。 “冯氏小子,别用话来探我,这事之中内情其实不复杂。寻龙失败后,黄家用钱去疏通才保全了大部分人,就这么简单。”黄登池本就愿意说,尽管冯渐微咄咄逼人,他人活一百二十岁,早就修身养性,还能被一小辈激了不成。 冯渐微不信,“能让清政府看中的财力,那得多少钱,黄家这么有实力吗?” “我黄家不欺小辈,既然你仍疑心,今日我便旧事重提。”黄登池道,“龙脉密令其实不是单纯的寻龙,是一场隐秘的地方势力清剿,成功与否,清政府并不在意,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因为吃过洪秀全在桂平起义的亏,所以这片土地的地方势力一直是当朝心中的一根刺,利用密令集齐这些诡秘力量,再名正言顺地剿灭,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当时清廷处在内忧外患之下,又正值浩罕汗国1大举进犯新疆,当朝焦头烂额,寻龙失败的问责停滞,我黄家早已预见这一局面,就用钱去砸通,再之后清朝政权名存实亡,付出一大笔钱之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黄登池的回答,结合时代发展有理有据,但还有一个疑点,若真是因为寻龙失败灭亡,卢氏怎么可能魂魄不召?人死后可不是能立即投胎的,六道轮回,皆要排队,等上个几十上百年都寻常,像卢氏这种横死的无法正常进入轮回,游走阴司,只会比善终之人更迟。要不然中国人怕绝后呢,因为香火元宝,就是在阴司生活的必要经济条件。反正冯渐微还是不信。 其他流派不会站在卢氏的位置去想,自然信了这番初次听到的历史,心中对黄家更添感恩尊重。 刘凤来听了黄登池的言论,那股被卢行歧搅出的憋屈又冒出来,既然卢氏的事与他们无关,那不是凭白受冤枉了吗! “不了了之的代价是献祭卢氏吗?贿赂清军的银钱,莫不是拿了卢氏的金铺去换的。”冯渐微再出惊言。 “好了冯渐微!你这是污蔑!定罪要讲证据,真信誓旦旦就拿出证据来!”黄尔仙出声指谪。 冯渐微看到黄尔仙手腕上的黄金盘缠手链,他俩上学的时候他送的,因为她爱黄金,那时金价两百六出头,现在都快飙一千了。倒是过期的感情不值钱。 冯守慈也喝令:“冯渐微,脸还丢不够吗?快给我滚出去!” 冯渐微眼神一转,老头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吓人极了,好像下一秒气就顺不上来了。 黄登池大风大浪过来的,双目虚望着冯渐微,平心静气道:“冯氏小子,你与卢氏相识,碰到门君将烦请将我的话转告他,非是他想的如此,适可而止吧。逆天道而行,当心被反噬。” 黄登池如此大义,反衬得冯渐微小人嘴脸,既然个个都不欢迎他,那他就走呗。 夜半尸语 第112节 “太爷,我会将此话转告给门君。”冯渐微拱手一圈,“还有各位,再会。” 说完,冯渐微走出餐厅,不顾背后刺一般的目光。 小餐厅里,随从们的饭食已经上桌,有鲍鱼,东星斑,参汤鸡……跟主桌的菜色一样,黄家不缺钱不搞区别。 活珠子吃得正乐,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抬头愣愣地看了会,“你怎么来了?” 冯渐微拖张椅子在他旁边坐,抓筷子夹菜,“那边还没上菜,我要饿死了,就到这吃。” “哦!”活珠子不疑有他,看到冯渐微筷子伸向百合腰果,也递出餐盘,“我要吃这个。” 冯渐微就给他夹菜,低声嘱咐:“吃饱之后仔细听那边餐厅,有异常告诉我。” 班氏操氏牙氏那几个异能氏族并不懂术数,看不出活珠子是个半阴子。冯渐微和黄尔仙交往时,活珠子还身居围垅屋,她不知道这个存在。刘凤来更不会多嘴。所以活珠子耳目顺风的本领可以利用起来了——偷听。 —— 电视看多了,闫禀玉以为坠落是一眼万年的慢速,然而不是,在她模糊看到卢行歧飞扑的身影时,下一秒他就消失无踪。因为急速下坠,她砸开崖下云雾,然后被什么剐蹭几下,身体一顿一掉,坠落变缓。 枝叶在眼前刷刷掠过,闫禀玉看清格挡她身体的是一棵树,也亏得圣地树木通天,让她没坠多远,也有机会自救。她张开手脚,增大受力面积,看能不能勾住树枝或是卡在枝丫上,以此阻止再坠落。 雾散视线清,在闫禀玉自救的过程中,望见卢行歧在崖壁中穿梭来回,点足飞掠而下,就跟武侠剧的高手一般,飞檐走壁,几下就到近前。然后单手攀住树枝,吊挂身体,另只手捞起下坠的她。 刚刚看卢行歧着急地跟着她跳下,闫禀玉还以为他会像个火箭一样,“咻”一下垂直下降来英雄救美。不想他还挺理智,施轻功安全抵达,虽然她也认为直接跳崖这种莽撞行为没脑子,因为这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不是什么山坡,但女孩子的幻想嘛,总是唯美的…… “闫禀玉,还能动吗?”卢行歧问道,臂力猛提,把她的身体拉高,和他站到同一根树枝上。 闫禀玉晃悠了下,扶住他手臂站稳,“能动,怎么了?” 她受到惊吓,嗓子还有点发抖,卢行歧望望她的脸色,还是说:“看到树顶边上的那块悬石没有?爬上去,站到上面。” 从底下望上,闫禀玉目测自己掉了二三十米的高度,虽然树木缓冲了坠落,但背实打实撞到了,呼吸深一点,就牵扯到整个后背疼。在这种身体素质下,爬树上石有点难度,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幻想破灭,她咬咬牙说:“好。” 卢行歧便跳到旁边树干,把位置让给她操作。 圣地的树巨形,不怕踩折枝干,闫禀玉放心地下脚,手攀脚蹬,还算轻松地上到树顶。卢行歧还在下面,她刚想低头,被他一声令止。 “别看,只管往上。” 或许是担忧她看到崖下,会影响心情,于是闫禀玉抬起眼神,看见斜上位置距离一臂半的悬石,高度差有半米,石宽仅二十多厘米,两脚站上去就没有余量了。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一步踏过去难,更危险的是,没有试错机会,一个不稳,就会掉下云雾弥漫的深渊。 “接住这个!”背包在卢行歧那里,他掏出登山绳一端抛给她。 闫禀玉伸手接到了,他继续说:“绑腰上,我会接应你。” “嗯。”闫禀玉一手挽住树枝,一手缚绳在腰,勒紧。疼,她倒抽一口凉气,仍旧再绑一道,再勒紧,只管安全,疼就顾不上了。 下面卢行歧把绳索另一端绑在树干,再次抬头,望着闫禀玉被枝条挂破衣服的后背。她应该不好过,但一声不吭,保持冷静地去让自己脱困。 卢行歧预测过崖底高度,还有很长一段触底距离,从树上往下走不实际,回到正道周折,体力也是问题,只能往上。更糟的是又开始下雨了,崖下气温本就比地面低,淋湿了会冷,动作更艰难。 绑好绳索后,闫禀玉在再次看向悬石,在做心理建设。当雨点落在脸上,她就什么恐惧都想不到了,清楚犹豫多一秒,悬石就多湿一点,一旦全部湿透,没有摩擦力会更难在上面站稳。 雨点纷扬,催促着闫禀玉,她侧转身位,背向崖壁,左手拽住树枝,右手在崖壁上摸。摸到抓握点后,弯指紧紧内扣,伸脚去够悬石,然后背部猛地后沉,松左手,紧右臂,贴着崖壁踩脚跃身! 卢行歧在下面望着,在闫禀玉一步跃上悬石后,随着她急遽起伏的胸口,舒了一口气。他随即解下绳索,绳结套进手臂,抬头寻找。 落下悬崖时,他发觉崖壁有一处缺口,不知有多深,但能容人,就在悬石三米开外,可以作为短暂的容身之处。三米距离常人跃不过,只能是借助绳索荡过去,所以他望高处找合适的结绳点。 “卢行歧,我站上来了!”头顶传来闫禀玉忐忑又兴奋的声音。 “嗯,很厉害。”他说,并未看她,而是牵紧绳索在枝叶中穿梭,很快飞掠上崖壁。 他纵身掠高那一下,闫禀玉看到了,那迅疾的身影在悬崖峭壁上来回定点,不知道目的在哪。她不敢出声打扰,视线跟随他灵巧的身形,也转移了恐惧的注意力。 单纯的轻功跟攀岩的原理有些相似,也是依靠各个定点落点,控制重心,协调身体,分配力量达到攀升。不过攀岩注重力量,轻功着重在身形轻巧,掠飞间衣袂飘展,似惊鸿如游龙。 卢行歧找到结绳点,那是崖壁赘生的石柱,距离悬崖缺口四米高,位置在闫禀玉和缺口的中间。他试过挺结实,便从手臂褪下绳结绑稳,纵身跳落到缺口平台上。 他走到平台边缘,指示闫禀玉行动,“缩短你腰间绳索,与我的位置平衡,然后跳过来。” 闫禀玉点点头,腰上的绳结是攀岩绳结,一抽一紧就能缩短绳索。准备好后,她伸手拽绳,谨慎地确认牢固度,然后看向几米外的卢行歧。 卢行歧张手向她,“来,跳过来,我接住你。” 从刚才到现在,他真是临危不惧,心思缜密,有这样的伙伴,闫禀玉放下心。她缓缓侧转身,面向悬崖缺口,眼光锚准,微屈膝,足下蓄力,奋然纵身一跃! 平地起跃,没有助跑,闫禀玉深知荡不过三米,身过中央时,她脚蹬崖壁,又送出一股劲,直直跃到卢行歧身前。他张手绕过她腰,收拢,稳稳接住她,半转身体,带她落地。 闫禀玉惊魂未定,卢行歧已经开始解绳索,解开后随意挂在石壁上。接下来他顿了顿,然后双手手指轻轻地顺着她外套的袖子,慢慢上抚,目光依旧低垂。 一寸一寸点抚,不知在确认什么,小心翼翼,如煦风拂过,甚至没有飘洒进来的雨丝重。那种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即便隔着布料,也让闫禀玉轻颤,好像刚经历过坠崖,感官变得敏感。 他的目光随着轻抚而上,闫禀玉窥到了他眸中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浮动。轻触的动作太有似是而非的意味,她忍着,出声说:“你能飞檐走壁,出悬崖上到平地,再结绳索下来,就能攀上去了。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藏象不知灭掉没有,你受伤了,先休息。” 他声音平稳,指尖却迟疑,暂停在她双肩。鬼没有呼吸,不然她此时,将完全笼罩在他贴近的气息之下。 “饮霜刀不知掉哪了。”闫禀玉又说。 “我看到了,刀砍进树枝,得闲我去找回来。” 卢行歧的指尖又移动,点抚向后,掌心轻轻触过闫禀玉的锁骨,有一种电流麻过的感觉。她大概明白了,他在确认她的伤势,她轻轻呼吸,蓦然抓住他手腕,拨下来。 他表情微变,看向闫禀玉,眸色中有一种不知所以的矇昧。这样的目光轻而脆弱,跟他平时的冷淡冷然不似,带着脆弱的认真凝视,这颠覆的反差感,让她的心脏烫了一下。 闫禀玉大口吸气,牵动后背,眉头不由皱紧,但她不想被他看出伤势,忙转身,向洞内走去,用交谈来掩饰。 “你真理智,用轻功掠下悬崖施救,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 “我看到下面有树,你不会立即坠崖。” 闫禀玉停步,心里想着这句话,他是什么意思? 第85章 (修) 春风蛊 那如果没有树,他会像最初那样飞扑跳下吗? 闫禀玉回头,看见崖外暴雨入注,雨点飘洒成流,汇进洞内。降温了,风掺潮气,阴寒冻人。 “所以我说你理智,没有阴力跳下来也是死,你比较重,还可能砸到我,造成二次伤害。当然是权衡过再行动比较好。”她想,因为契约,他们几乎是共生的关系,无论如何,卢行歧不会让她出事。譬如他一直承诺的那句:我不会让你死。 卢行歧没说什么,眼里情绪淡淡的,猜不透。 都坠崖了,闫禀玉不想深究,看眼前处境,这下真得在这歇息,等雨停了。 好冷呀,闫禀玉抱臂缩紧身体。 卢行歧走动过来,“往里去,温度变化没那么快。” 他们所处的崖壁缺口挺深,黑漆漆的望不到头,闫禀玉有点怵,“里面会有蛊种吗?” 卢行歧走在前,“进去才知。” 闫禀玉跟在后面。 山洞果然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们打应急手电,走了三四分钟感觉到温度变暖才停下,就这还没到尽头。 “在这休憩吧。”闫禀玉提议。 卢行歧嗯了声。 闫禀玉用手电扫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找了干燥平坦的地面,直接坐下歇息。肌肉的疼痛是后续才缓慢浮现的,动作一牵动,酸痛得她嘶嘶喘气。 物资在卢行歧那里,他把包放石头上,找出气罐点火,再拿上保温毯,放到闫禀玉身旁。 气罐能照明和取暖,足够了,不需要保温毯,闫禀玉说:“我不冷,用不上保温毯。” 卢行歧将保温毯平铺在地,“地上凉,坐上面吧。” 闫禀玉固有思维,想不到保温毯还能这样用,地上虽然平坦,但难免有沙砾硌人。谁会跟舒坦过不去,她乖乖挪身坐上去,说:“谢谢。” 卢行歧没吭声,借着火光在背包里翻找什么。 休息会了,闫禀玉开始检查伤势,她脱下外套抖开,看到上面惨不忍睹的被树枝勾挂的破洞,感慨弹力速干材质救了她,布料未撕开,更好地保护了她的皮肤。放下外套,再看手臂和腿,只是有些剐蹭,疼痛集中后背,她检查不到,感觉不是皮外伤,是青了肿了。 萨神保佑,运气不错,化险为夷,想来还会这样幸运下去。闫禀玉乐观地想着,卢行歧忽然捧着什么到眼前,火光微微摇动,她看清是创可贴、消毒酒精、外伤药膏这几样药。 那是闫禀玉备在包里做急用的,原来他在翻包找的是这些。 “擦药吗?”卢行歧问。 其实擦不擦都一样会好,闫禀玉想拒绝,他径自挑拣药品,对上面药品名称疑惑,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眉头纠结。 寻常语境的简体字,他连猜带推,也能理解到,可药品名称不在常用语态里,所以他万分疑惑。闫禀玉被他局促的模样逗笑,呵呵笑了几声,短暂忘记疼痛。 卢行歧抬起目光,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笑了,但很快猜到是因为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字陌生。尽管知道她没恶意,他还是有丝不堪,“别笑了,告诉我是哪个药。” 闫禀玉收起趣味,指绿盒的外伤药膏。 卢行歧选出药膏,放好其他药品,慢条斯理的撕开包装,旋转管盖,轻推管尾挤出药膏。 “我帮你。”他说。 心平气和询问的语气,闫禀玉觉得不该拒绝这份好意,她穿着背心,直接伸出手臂,“嗯。” 因为圣地限制阴力,卢行歧夜间的视线不比从前,他打开手电,立在他和闫禀玉的中间,趁亮光涂抹膏药。 卢行歧捻了药膏在指肚化开,再轻轻抹过闫禀玉手臂的擦伤,动作柔中带稳。外伤药膏含中药成分,抹开在皮肤,凉丝丝的,一股醒脑的薄荷味散开,有点冲,她吸了吸鼻子。 “疼是吗?”卢行歧也不抬地问。 是疼,不过与他上药无关,闫禀玉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层意思,就直说:“疼。” 卢行歧抹完一处伤口,继续在指腹化膏药,“你不应该去追藏象,它有智力,见我们识破它的改道吞景,会另生谋策。” 闫禀玉说:“好不容易找到藏象的破绽,让它跑了可惜,我们再受困的话时间来不及。我有信心对付它,只是没想到它还会诱敌,蛊种册上不是说其智不多吗?” “蛊种册编撰多年,一年一相,不免变化。”卢行歧指腹又抹过一道伤口,说道,“惜命就顾自己安全,你即使拿不到传音蛊,滚荷洪也会如你所愿的。” 他这话,挺崩人设的,因为在闫禀玉心里,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鬼,也曾利用她的性命去破太极阴阳阵,如今却跟她说安全更重要。 “我想拿到所有的传音蛊,也许可以筛选出历代滚氏家主的记忆。” 卢行歧动作一滞,抬眼看着她,“是为了契约?” 闫禀玉点头,“嗯,这不也是你乐见的吗?” “不必如此。”卢行歧说着,低下眼继续涂抹伤口,“我承诺过不会让你死,即便契约无法完成,我也不会让你出事。” 他们之间的信任是从守烛壮寨开始的,没过几日,他这样坦诚,不怕闫禀玉反过来拿捏他吗?突然发觉,她并不了解他,“你不想早点查清灭族真相吗?” 夜半尸语 第113节 卢行歧说:“我等了百余年,也急切过,逝者已去,其实早或迟,没有差别。不易之事,总要受蹉跎。” “没有差别,但会煎熬。”闫禀玉说。 他没说话,拿手电起身走到另一边,继续给她涂药。 他十指如葱素净,擦药的动作别是好看,闫禀玉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喊他:“卢行歧。” “嗯。” “我与你想法不同,悬而未决的心情很重,等了那么久,肯定想快点查清。我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我觉得,只要有心,便无难事。” 卢行歧笑了笑,“闫禀玉,这就是你。是个普通人,但不屈不挠,有莫大的勇气。” 所以他才信,她能到达高顺衙安,击响铜鼓。 闫禀玉默了默,复杂地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也想早日查清,滚氏祖辈有没有迫害你全族。” 卢行歧:“今时人只看眼前,那些与你无关,毋需顾虑。在圣地我没有阴力,你记住,凡事先顾自己。” 让他顾她自己,难道他在圣地就不危险吗?这种突然的捉摸不透,朦朦胧胧,勾起闫禀玉想更进一步的心理。人对未知总是好奇,她看着卢行歧问:“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我进来?” 因为共寿契约,因为要获得传音蛊,因为想尽早确认滚氏跟黄家有无密谋,听到这句话,这些可能在卢行歧脑海过了个遍。山洞昏暗,仅有的光亮在他和闫禀玉中间,她双眸被光色映衬,摄人的鬼魅一般。 “助你。”他简洁一言。 她再问:“你不是说我不屈不挠,有莫大的勇气吗?助我干嘛,这不互相矛盾么?” 药擦完,卢行歧拿东西起身,到闫禀玉脚旁,转了话题,“脚方便的话,你将衣料卷上去。” 闫禀玉卷起裤腿,看他细细上药,有耐心,她偏不如他愿,提醒声:“卢行歧。” 直到擦完药,卢行歧关闭手电,到一边坐好,气罐的火光不大,他神色晦涩不明。才回:“你就当我矛盾吧。” 崖外的雨声时不时传进洞内,不知道还得耽误多长时间,不如拿来睡觉,再挪用睡眠时间赶路。闫禀玉没再说话,在保温毯上躺下,拉外套盖住上身,昏昏沉沉睡去。 圣地不知是否变季,山洞里面温度骤降,闫禀玉睡梦中感受到寒冷,蜷缩手脚,本能地靠向打火气罐的热能。挪动着挪动着,碰到阻碍,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一枚盘纽扣,深色质地,熟悉。 那是卢行歧长衫右衽的一枚纽结,他躺下来了,她微抬脸,撞见他沉静的目光。他发辫搭在肩上,垂下来,不见白发。 “你头发变黑了,在这里,你真的跟个普通人一样,身体也有温度。”闫禀玉似梦非梦的声。 她说着,靠近过去。 “只是假象。”卢行歧道。 他声音如同初冬的清冽,有着萧索,闫禀玉回:“我亲眼所见,就不是假象。” 山洞深处的黑暗是瘆人的存在,又冷,她不排斥,缩进他怀里,慢慢闭上眼。 “你听着外面,雨停了喊醒我。” “嗯。” …… 闫禀玉自然醒的,山洞里燃起了火堆,暖烘烘的,打眼四望,不见卢行歧。她找背包翻出计数器看,推算出自己睡了近三个小时。 能弄到柴火,雨肯定停了,闫禀玉赶紧收拾。卢行歧在这时回来了,握着那把被她遗失的饮霜刀。 “你真把它找回来了!”饮霜刀锋利,轻便好使,能找回来太好了。闫禀玉去接过刀,检查刀刃,再收入鞘。 她问:“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卢行歧走到篝火堆旁,问道,“我已挂好绳索,需要你自己攀登上崖,你行吗?” 不到三十米的高度,有绳索登崖,闫禀玉觉得不成问题,她点头说:“可以。” 于是卢行歧挑开篝火,灭掉炭块,勾住背包起身,“那走吧。” “嗯。” 出了山洞,到崖壁缺口,一条绳索明晃晃地坠在那,就如卢行歧所说,他上过崖顶。闫禀玉问:“你上去有感觉到藏象的存在吗?” 卢行歧捞绳在手,说:“没有。” “那就是改道吞景都消失了?” “暂且如此。”卢行歧学着闫禀玉的结绳手法,绕了个攀登结,递给她。 闫禀玉接过绳结,检查一番,再套到腰上,“接下来怎么做?” 卢行歧道:“我先上去,以绳甩三下停一下两个周期为信号,你再行动。” 信号的行为谨慎,闫禀玉赞同地点头。这几个蛊种一年一相,蛊种册的判定也不准了,不见不代表藏象死了,是得小心,见机行事。 卢行歧站到崖壁边缘,准备离开。 闫禀玉叮嘱:“这蛊既然好恶趣,如果还活着,估计在崖上某处视奸我们,欣赏我们的狼狈,你也要小心。” 卢行歧应了声,手抓崖壁,双脚踢高,纵身飞起,猛一下不见了身影。 片刻后,闫禀玉腰间绳索晃动,三下停一下,循环两次,卢行歧准备好了。她来到崖壁边沿,先往上看了看,确认无突发隐患,再一手撑扶崖壁,一手拽紧绳踏出身体。 有了卢行歧的助力,闫禀玉不需要费劲地找抓握支点,只要稍微承托身体攀爬,很快到达崖顶,伸出手抓住平地。因为头身还在崖下,看不到地面情况,手不知道抓到什么,被割了下。 绳索缠在藤蔓上,离崖边有点距离,卢行歧在收绳索,即便看到闫禀玉手被割出血,也没办法去帮她。 闫禀玉顾不上那么多,双手一齐抓住地面,脚蹬崖壁,用力撑高身体。然后腿跨上去,拧身翻了上来! 她上来后,卢行歧便放绳去到她身边,扶人起来,“没事吧?” 闫禀玉站直身,喘了好几口气,平复紧张的气息,才回:“没事。” 她环看周围,之前改道的悬崖变成寻常草叶掩映的小径,看来路出现了。手指感到一片濡湿,她低眼看,中指划破道口子,正汩汩冒血。 “帮我找个创口贴。”闫禀玉跟卢行歧说。 “贴”这个词很好联系,卢行歧不用问,就从包里精准地找出细长的创口贴。 手指不停出血,闫禀玉甩了两下,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什么,愣住了。卢行歧已经找到创可贴,正过来,她阻止道:“你拿错了,那个不是,再找找。” 卢行歧确定是,刚要问,她快速使了个眼色,他闭了口,乖乖再去找。 “你说你,办个事都办不好,就那点东西还能拿错……”闫禀玉唠唠叨叨的,一口不饶人的话,并手舞足蹈地指挥。 “那那,就那个,认清上面的字了,九年义务教育普及,现代没文盲,别招笑话了。”闫禀玉手指点点,落下时搁在手臂,悄然摸上饮霜刀的刀柄。 “看完了就拿来给我,我手疼死了,快点!”闫禀玉佯作生气,脚一跺,借机抽出刀,臂力朝下猛挥侧方! 只见半空中一颗血点被切成两半,飘扬飞散,如涟漪一般荡开,直至消失。 血点不落地,肯定是被什么沾住了,透明的物质,除了藏象,还能是什么。 闫禀玉收了刀,捏紧手指止血,那边卢行歧撕开创可贴,拿来给她,“藏象灭掉了?” “嗯。”贴上创可贴,闫禀玉才真正松口气,藏象终于灭了,也算因祸得福了。 “闫禀玉,你看前方。”卢行歧去收绳索,突然说道。 前方不是出现的正确道路吗?闫禀玉转脸看去,却见原本的小径变成一堆落石,这才是真正的实景。好一出计中计,这藏象好生厉害,就剩半拉还能够吞景,不过危机终于解除。 “赶紧走吧,不能再耽误了。”她去帮忙收绳索,装进背包里,再次上路。 耽搁几个小时,闫禀玉对藏象的地盘有阴影了,脚不沾地地快溜,生怕再出个藏象,那得折腾死。 走出半小时后,卢行歧才喊停闫禀玉,“越进腹地越危险,欲速则不达。” 闫禀玉回头望望,早已远离了,她也累极,确实该休养精气,“那再走半小时我们找地休整十五分钟,再出发。” 卢行歧同意。 很快到时间,休息十五分钟,已经近六点。其实这时候闫禀玉已经很饿,但想着白天占用了睡眠时间,就再坚持坚持,走到七点就晚上了,届时再休息过夜。 闫禀玉计划着,和卢行歧再次上路。 本来雨后气温又降几度,随着日光隐去,夜更冷了。 此时近七点,天际还蒙蒙亮,视物不成问题,但因为气候寒冷,闫禀玉决定提前休息。 卢行歧对气候感知不灵敏,听从她的决定,去寻适宜的过夜地点。 圣地树多藤蔓多,过夜地点理所当然选在树上,可以避免地面的危险,真有事又能从藤蔓撤离。择好地方,接下来是捡柴,天冷要有足够的保暖物资。 夜里危机潜伏,他们没有分开走,卢行歧在前捡粗枝,闫禀玉跟后拾些引火的碎枝。 森林里不时有蛊种鸣声,似虫叫似鸟啼,此起彼伏,一声乍然一声,挺吓人。 不敢离过夜地点太远,虽然还差点柴火,但卢行歧仍旧回身,对闫禀玉说:“回去吧。” 闫禀玉还能再抱些柴,“要不再捡两分钟?” 卢行歧摇头,“此地不宜久留。” 他可能感知到什么,闫禀玉不啰嗦了,掉头原路返回。 卢行歧垫后,让闫禀玉走在前面,一路上倒没听到多少蛊种鸣声,天也更黑了。沿途看到枯枝他会顺手捡上几根,以确保能够燃烧整晚。 正走着,头顶赫然传来展翅声,扑腾起风,听得出来,体型很大,不知是什么蛊种。闫禀玉猝然停步,不敢动了,想着等蛊种离去再走。 卢行歧离她两步远,也没再动作,和她想法一般,屏息静气地等。 只听到头顶重重扑腾几声,抖落树叶,之后有飞起的动静,翅膀扇出的风狂烈,眯了闫禀玉的眼睛。 又听得一声长长的嘶叫,展翅远离,风也停了。 闫禀玉再睁眼,看到树林中有什么在飘,纷纷扬扬,是落叶吗?又不太像,长条状的,更似有布帛挂在枝上。 四周静得诡异,蛊种好像都消失了,闫禀玉回头轻喊:“卢行歧?” 身后不见人影,只有树,和树下飘扬的东西。 他去哪了? 闫禀玉直觉碰上蛊种了,还是厉害的,她确定这片树林不是他们进入的树林。林下空旷,所谓的原路返回只是大概的路线,不至于偏离,所以没在意,是不是误入什么地方了? 有手电,闫禀玉不敢开,怕招来东西,她小范围走动,看能不能找到卢行歧,或者走出去。 树下长条物飘荡,真像吊颈的白绫,如此想法,脑中开始联想翩翩。越走,长条物从身边飘过,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唰拉声,似有什么迅疾的影子飞掠而过。是鬼吗?闫禀玉下意识联想。 不对,圣地无阴力,不可能是鬼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有什么拂过她的脸,轻柔细腻的触感,真是布帛。夜里看不清颜色,只觉得是暗淡的灰白。 是谁在树林里挂了这么多灰白布帛? 起风了,布帛招展,接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旷远传,像有许多人在林间窃窃私语。 诡异的地方,不可名状的现象,闫禀玉手臂僵硬,有些腿软,几乎抱不住柴枝。 夜半尸语 第114节 又一块布帛抚过闫禀玉的脸,轻柔得像肌肤细腻的柔荑抚摸,耳边似乎有笑声萦绕,忽男忽女。她继续走,林中布帛纷纷飘缠住她的身体,似有无数只手触摸着她,耳边笑声忽转为男声,低沉磁性,吹着热气进她耳心。 闫禀玉胸口一烫,咽了下干燥的喉咙,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蛊种册记录更全,诉春风蛊化人形,仿人习惯,喜簪花好装饰,帛带拂挂于树林,如絮柳飘飞。 这是絮柳林,春风蛊的栖息处。 第86章 (修) 情欲香 怪不得一瞬间所有的蛊种鸣声消失了,原来是有更厉害的蛊种出没。 赶投胎不是这么个赶法,洪水,藏象,春风蛊,一天全让他们碰着了! 闫禀玉心底无奈,被抚摸的感觉越来越真实,笑声呼出的热气从耳中拂到颈后,后背有什么正爬上,一股馨香的气息贴附过来,密密笼罩住她。那香气闻着心跳加快,手脚发软,这些布帛实在怪异! 得赶紧离开,不拘什么地方,先离开再说! 闫禀玉紧抱枯柴挥开布帛,布帛扬开了,下一秒又似有意识地贴过来,围绕着她的身体飘转。她干脆扔掉枯柴,全力拨开布帛往前跑,企图甩开奇怪的笑声和香气。 树林里每棵树上都挂着这些布帛,她的逃跑像是发起信号,所有布条被吸引般,拂荡在她身侧。男人低沉的笑声似乎是从布料里发出的,萦绕在她身边,不绝于耳。 香气越密集了,笑声越发的蛊惑,飘荡的布帛像道道鬼影穿梭在黑暗中,轻轻地抚摸着闫禀玉裸露的皮肤,注入令人颤抖的热量。入夜了,看不清跑不快,她停下拔刀,转腕挥向布帛,恶狠狠地盯视隐藏着的敌人。 饮霜刀锋利无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拂动的布帛削断,笑声似乎惊愕,停了几秒,闫禀玉以为诡异真出在布帛里,起作用了。然而下一刻笑声重启,更是魅惑,听得她心驰神荡,浑身发烫,无法集中精力。 闫禀玉不是小孩,知道这种反应是怎么回事,春风蛊嗜色,情欲能提炼出助兴药,指的就是这香气吧。她屏住呼吸,咬了舌尖,口中血腥,疼得浑身一激灵,精神被拉回些许,她快速抡刀,先冲出包围再说。 布帛纷纷扬落,却依旧有布帛飘荡不停,砍不尽似的,卢行歧是不是也被这些布帛缠住了?现在局势莫名,聚才是力量,她边挥砍边找寻,“卢行歧,你在哪?卢行歧……” 饮霜刀大有效用,布帛终究有限,被闫禀玉砍出一道缝隙,快步一跃,终于出了布帛的包围圈。她心下一喜,却见前方树林中还有一布帛垂挂,带着重量,抻得直直的,帛带底端似乎坠着什么,长条直梗。 闫禀玉怕有埋伏,没敢前进,在夜色中辨别,帛带底端长条直梗的,好像是……一副身体。 托卢行歧的福,她见过吊死尸,吊死的头低垂,身体僵硬,手脚微微张开两侧,四肢不会是如此直顺地贴住身躯,头颅也不可能呈平视的角度。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活的东西,想装鬼吓她,抑或是偷袭她。 香气和笑声散去,滚烫的皮肤暴露在冷露下,闫禀玉头脑清醒许多,提刀慢步前去。春风蛊化人形,体能强,擅打斗,无论地形天气还是局势,都于她无利,只能硬上,或许还能挣得脱身门路。 “小娘子好生吓人,把我家弄得污糟,还大刀阔斧地想杀我。” 吊挂的人影出声,腔调微有机械,缺少了些人的情绪起伏。春风蛊仿人习惯,仿人说话也不稀奇。 闫禀玉停下,横刀在前,“你就是春风蛊。” 他娇娇一笑,吊挂的身体轻微抖动,“春风蛊只是你们的称谓,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叫柳条儿,跟我仙气飘飘的家是不是很衬?” 闫禀玉想起那些飘荡着的阴森布帛,煞风景地说:“是挺衬,不过衬的不是仙气儿,而是你此时的鬼气。” 春风蛊并不着恼,“看来是我吓到你了,天黑着,如果你能瞧见我的秀貌,我优美纤瘦的身段儿,也会觉得柳条儿的美词衬我。” 他诉着柔媚的男声,言语间有些女性化,用尽美词去形容自己。果然是可男可女,性向一体。 闫禀玉说:“既然天黑着看不清,不如白天再见吧。” 春风蛊双袖一拂,柔声道:“何须空度良宵,我亲自下来给你看。” 他拂袖间,一股熟悉的香气散开来,闫禀玉退后一步,未免再中招。 春风蛊原本已落低身体,见闫禀玉拒绝的动作,叹着气扶了扶鬓间花朵,“你拒绝我,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春风蛊知道卢行歧,闫禀玉急问:“他在哪?” “那么着急他做甚?我容貌那么美,比不得他吗?”春风蛊哀怨暧昧的调儿,尾音却拖出一丝阴狠。 黑夜里只能看到一个形似吊死鬼的影,美个屁!春风蛊身怀香气,近不得,杀相是个困难,闫禀玉只在心里叽歪,明面上要稳住他的情绪,“他是我的同伴。” 春风蛊讥笑,“呵,同伴,那人还不及你,估计还被困住呢。” 闫禀玉不信,她能走出来,卢行歧也一定能,即便没有阴力,轻功凌空几下也能脱离絮柳林。 春风蛊似乎对卢行歧充满敌意,他想做什么? 就在闫禀玉思索间,春风蛊身后树林,有一疾影飞掠而过,如一只猎食的黑豹,正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 那惊鸿一似的身形,仿若阴鬼瞬移的残影,不是卢行歧还能是谁。他来了,准备偷袭,闫禀玉底气恢复,得办法拖住春风蛊。 “你在絮柳林困住我们,目的是什么?” 春风蛊娇笑,落身下来,缓缓走近,“不若你陪我一晚,次日我便放了他。” 他渐渐走出树木阴影,面目暴露在月华之下,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的水袖戏服,鬓边粉花,红唇媚眼,狐狸面貌,勾人心魄。 大费周章,也就一个嗜色本性,长得再好看,也是猥琐蛊。闫禀玉感到厌恶,但仍要周旋。 随着春风蛊的靠近,香气散发,侵入空气中,闫禀玉只敢略看他的相貌一眼,怕被控制心弦,“你那么美,想来也爱美的事物,你见过我吗?怎么就让我陪你。” “我的双目,自是与你们侗民不同,我悦你容貌,才想将你留在絮柳林。”春风蛊缓步至前,柔荑从水袖中伸出,动作轻柔地握住闫禀玉的手,将危险的刀收进刀鞘。 那躁动的香气扑袭而来,闫禀玉的皮肤又开始发烫,像被无数的蚂蚁啮咬,让她呼吸不由急促。她忍着没闪躲,视线里,卢行歧无声无息掠近。他,起掌了。 闫禀玉露出笑容,她不知她的眼眸已经迷离,“是么?我的容貌也美吗?” 也是这个催欲的眸光,让春风蛊彻底放下警戒,连连几声“美”,恨不得此刻就娇怀得抱,立即共度春宵。他欲拉闫禀玉入怀,不料肩膀忽受烈劲,体内脏腑猛然一震,被这股蛮横的力道击扑! 闫禀玉效仿咬舌尖,再次掌握自我意识,在春风蛊扑过来的瞬间让开,然后迅即抽刀,刺向他裸露的后背,狠力贯穿,直至刀尖插入土地。 春风蛊的后背被饮霜刀刺透,与地面紧贴一起,他挣扎欲起,贯穿的疼痛加剧。他浑身颤抖,向来柔媚的嗓音骤然沙哑浑厚如雄狮,“你们——!” 兽吼一般的狂哮,混着香气震荡在空气中,闫禀玉退后几步,拽过发尾挂耳横过鼻尖,当口罩用。她浑身血热,几乎受不住,不能再闻香气了。 卢行歧现身在侧,掌压饮霜刀刀柄,直至刀柄没进春风蛊后背。春风蛊手脚一阵猛抽,蓦然不动了。 “他,死了吗?”闫禀玉问。 卢行歧没回话,掌力未松,低眼紧盯。 身体都贯穿了,应该活不了吧,就在闫禀玉以为春风蛊死透了时,他翻手撑地,身体骤然急退,任由后肩被生生切成两半。 卢行歧反应极快,潜掌去擒抓春风蛊。 好不容易脱身,春风蛊怎肯甘愿受擒,只是这人的掌风劲厉,手法狠毒,竟是冲着他后肩肉绽骨露的伤口而去!他伏地张口,吹出一阵气烟。 卢行歧抬袖掩鼻,就这一息功夫,春风蛊纵身飞高,远离开去。 “你们玩我,准备受到惩罚吧!”春风蛊的声音恢复柔调,听着一点伤重的虚弱都没有。 “他放出情欲香,你离远点。”卢行歧提醒完闫禀玉,拔出饮霜刀,掠步追上。 闫禀玉听话地远离,目送卢行歧携刀对上春风蛊,两道身影在暗夜中碰撞,时触时远,不分高低。 卢行歧一手执刀,一手推掌,轻功敏捷,身法变幻莫测,好几下砍中春风蛊,逼其节节后退。他说自己使刀手生,实则不然,饮霜刀的寒光在月下被抡出了花,刀锋刚劲急进。他将饮霜刀送给闫禀玉,要不自恃傲气,要不就是特意留给她防身。 即便卢行歧招招紧逼,春风蛊依旧能抵挡得住,他飞高那一下鲜血如雨点般挥洒而下,掉了那么多血,怎么身法还如此快?闫禀玉觉得不对劲,打开应急手电,去追对战的身影。 灯光扫视,就见春风蛊豁开的后肩已然合紧,如果不是残留在戏服上的血液,真跟没受过伤一样。明明是致命的伤,却可以回血,那不是他的本相吧,只有杀了本相,蛊种才会真正消亡。怪不得他放话如此嚣张,原来一年一相还能这样保命。 卢行歧即使鬼身阴力,也无法达到无限回满的状态,力懈而怠,衰势无挽,闫禀玉心焦起来,仿佛已经预见这场对战的胜负。 就在这时,铿锵一声响,饮霜刀与卢行歧先后坠地。 春风蛊放声尖笑,“不自量力!” “卢行歧!” 闫禀玉想跑过去,被飞身下来的春风蛊拦住,手臂紧紧锢住她的腰,让她几乎窒息。 “别看他,不然我会生气的。” “放开我!”闫禀玉推搡春风蛊的怀抱,眉眼尽是不屈。 春风蛊啧啧轻声,“我还是喜欢你刚刚迷离的眼神,最是勾人,来吧,跟我回去,帮我调息,我也会让你舒服的。” 他张口呵气,闫禀玉又闻到了那股香气,更浓郁,她预感极其不好,屏住了呼吸。 “呵~”春风蛊轻笑,“不呼吸是吗?那我便吻上去度香。” 他微微俯身,闫禀玉死命晃头,真是想不到有一天还能被蛊种性骚扰。 “放开她。”卢行歧不知几时站了起来,手抓饮霜刀,背向月影。刀刃还在缓缓滴血,他的身影晦暗得像刚从地底爬出的怨鬼。 春风蛊不屑地瞥视,“凭你手下败将?” 卢行歧走到月光下,抬脸凝视着他,“难道,我不美吗?” 闫禀玉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卢行歧想干嘛? 瓷白肌肤,洒落血点,玉面生威,阴柔狠戾并相。上品!特别是当春风蛊想起,自己的血落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仿佛共感般使他有一种刺激的战栗。 春风蛊不禁松开闫禀玉,扬了扬下颔,示意卢行歧扔掉刀。 卢行歧照做,为取得信任,把饮霜刀扔到自己和闫禀玉够不到的地方。 春风蛊心喜,踮着小碎步过去,“你真愿意跟我走?” 卢行歧平声:“是。” 春风蛊来到他面前,呵气如兰,“那便受了我的情欲香。” 闫禀玉这边暂时安全,她认真认为卢行歧不是自愿的,要去解救他,却被他暗自的手势阻止。她愣在原地,万分不解。 待卢行歧体温升高,浑身发软,目光迷情,春风蛊得尝所愿地妖娆一笑,原本高大的身体竟蓦然缩小,变成长发及腰的女相,鬓角仍簪粉花,媚眼如丝。 “卢行歧。”闫禀玉不安地喊了声。 卢行歧很不舒服,没有回应闫禀玉,他对自己的身体和感官陌生,产生一种危险的失控感。 “他中了我的情欲香,意识飘然,需得交合才能缓解。我看你们也算有情谊,你既然那么喜欢,不若就拿去吧!”春风蛊将卢行歧推向闫禀玉,想最后测试是否有诈。 春风蛊确定卢行歧中了情欲香,但有时候强扭的瓜不甜,虽然他自信自己的技术,那小丫头肯定满足不了情欲香的欲念沟壑。他那么美,也有傲气,他要让男人自己回来,求他疼爱。 卢行歧扑进闫禀玉怀里,浑身滚烫,散发的气息都是带着攻击性的香气。他眼神不聚焦,虚虚地落在她脸上。 春风蛊突然变卦,或许是试探,可闫禀玉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杀不成蛊种,肯定先退,再从长计议。 “卢行歧,我们能走了,你站直,我撑不起你。” 卢行歧努力站直了,但目光摇晃,身体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的瘫软。他倏然盯住一点,就是闫禀玉的唇,上下轻碰,有着丰润的水光,比月亮还吸引。他喉结滑动,低脸下去。 骤然贴近的气息,吓得闫禀玉噤声,他俯脸在她鼻尖前,看着她,香气与呼吸交融,紧紧地烫着彼此。 卢行歧眉头狠狠一皱,废了好大力气偏过头,将脸埋在闫禀玉颈侧,双臂环抱住她肩膀,脸庞蹭进她脖子与锁骨间的位置。 很烫,混着香气,轻柔地扫过,似乎是他的唇……令闫禀玉难忍,她深深地平缓起伏的心念,忽而听到细微的话声: “走不掉的,露出本相才能击杀他,我去探查,也会替你指路,细心留意,之后再寻。” 夜半尸语 第115节 不等闫禀玉反应,卢行歧猛然推开闫禀玉,回到春风蛊身旁。 春风蛊狂喜,抱揽住卢行歧,“我就知道,你会中意我,很快就好了,我会让你舒服的……” 春风蛊甩袖,布帛飘荡过来,掩盖住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第87章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冯渐微混在随从里,吃了第二顿饭,还真别说,黄家的伙食真好,厨师手艺也棒。他和活珠子吃到撑,捧腹而躺,哪也没去。 不过也是没地去,因为流派内不欢迎冯渐微,也乐得他不用找理由遁走了。中午聚餐没听到什么有用讯息,这会正值那边晚餐,他和活珠子就顺理成章躲在房间偷听。 冯渐微歪靠床头,活珠子擅用耳目,正襟危坐地竖耳倾听。 “人齐了,大家举杯敬酒,今天坐主位的是黄尔仙……” 活珠子以第三者视角描述着聚餐的内容: 班仝放下酒杯,嘀咕一句:“怎么滚氏还没确定行程,两日后就是约定时间了。” 旁边操巩说:“听说滚荷洪已经回到滚氏老宅了,估计也快了。” 班仝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碗里,低声说:“真是异类,跟那谁一样……” 说到异类,操巩明白“那谁”是谁,两人没明讲,噤声吃菜。 老人家进食习惯,就爱就饭吃菜,餐桌上没备米饭,不知是还没做好,还是忘记了。 此时菜色上完,服侍的人退到外面守候,餐厅里只有黄四旧一个随从。操巩今天嗓子不太利落,喊不了外面的人,便指使黄四旧,“诶!你去看看为什么米饭还没上。” 这里面唯一能被使唤的只有黄四旧,即便没指名道姓,他也知道是在喊自己。他朝操巩微微欠身,说:“我这就去。” 黄四旧出了餐厅。 牙蔚放下筷子,心情不悦。都知道她跟黄四旧定了亲,阿乜去世,虽然他们短期内成不了婚,但不代表她乐意看别人使唤他。 “操巩伯,黄四旧可不是什么无名者,外面有服侍的人,如果你不方便,我这做小辈的可以帮你喊。” 牙蔚生得漂亮,嘴角弯弯的笑,就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静得吓人。牙天婃死后,牙氏的鸡鬼被她继承了,听说最近在搞大动作,收了不少五毒虫在守烛寨,不知道想做什么。她跟黄四旧定亲了,这是在帮未婚夫抱不平呢,现在年轻人不像老人思虑周全,多凭性子,操巩没必要平添不快,给面子地说:“我这嗓子确实不太好,没法大声,所以就劳烦那位小哥了。小侄女心善,我这老家伙也在此谢过了。” 牙蔚笑着客气两句,眼里凉意散了一二分。 黄尔仙坐在首座,看出牙蔚的心思,她能维护黄四旧,证明这段关系不是单纯的联姻。 黄尔仙乐见流派内和睦,特地举酒杯向牙蔚,“前牙氏家主去世,没能亲自前去吊唁,还请见谅。” 下葬太匆忙,牙蔚当时只是电话通知,并未办葬礼,所以各家都约定俗成地没来吊唁。现在被提起,她感受到重视,特别是寨子被牙天悯觊觎,她总有种孤立无援之感,原来几句话就能让人感觉到温暖。 牙蔚双臂举高酒杯,说:“小爷和黄四旧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葬礼从简也是阿乜的意思,不必挂怀。” 各家主之间是平辈,她们年龄相仿,不需要起身相敬。 黄尔仙笑笑,饮下酒。 牙蔚喝了酒,心底对黄家多了一丝亲和感。 牙天婃本身有基础疾病,但不至于去世突然,卢行歧挑衅守烛壮寨的行为是催化剂,这次提前聚头,也是因为卢氏。冯守慈觉得是该拿出来议议,“既然说到牙氏,我们也该聊一下卢氏了吧,反正现在也没外人。滚氏时常游离流派外,届时将讨论结果告知便成。” 这也是班仝和操巩最担忧的事,七大流派中,势力较弱的也有他们两家,初闻卢氏门君单挑门派势力,他们在家时就忐忑不安。尽管不知,那清鬼到底为何而来。 班仝和操巩心意相通地放下筷子,面色添上凝重。 提到卢行歧,牙蔚恨恨地捏紧酒杯,看向未表态的黄尔仙,切切的目光显然同意。 刘凤来知道些内幕,卢行歧挑起战争,无非就是查清灭族真相,结果就两个可能:与七大流派有关或无关。刘家飞凤冲霄穴已经被毁,不管结果如何,跟他没多大关系,所以他不似别人那般急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尔仙身上,她理了下思绪,赞同提前商谈卢行歧连挑两派之事。 刘家和牙氏已遭殃,剩下的几派中,术士之家可以立阵斗法,滚氏有巫蛊术,操氏有五海术,这些都是随手拈来的杀人害命手段,只有班氏的再生之力启动费劲,且代价巨大。所以班仝最为担忧,急声道:“那卢氏门君假如真要挑齐每一家,我们该如何应对?” 黄尔仙说:“得先知晓卢行歧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能和平解决更好。” 牙蔚深知和平不了,地宫对阵时的场面历历在目,“在我牙氏地宫里,卢行歧曾问阿乜,二十九年前刘望犹死时的事。他兴许在刘家起阴卦时得知什么,阿乜不知旧事,也回答不出,他断定家族覆灭与几大流派有关,继而恼怒刺杀我族仙。他自小习传术数,不会不知死者为大之理,却还掘人祖墓,扰魂安宁。其鬼急暴残忍,我觉得我们与之,和平不了。” 还真与冯渐微中午质问的言论一样,那卢氏真认为家族灭亡与他们有关,班仝叹气:“可时隔百余年,现在根本没人知晓前事,这不是凭他胡乱定罪吗?反正我班氏不知,那各位呢?” 这谁敢认,都纷纷摇头。 操巩也急,心口吊着个风雨欲来之的猜测,想尽快落实对策,“挖人祖坟这事,一般人都做不出来,卢行歧为鬼,不忌天道法则,显然无可顾虑了,不知道以后还能做出惊天骇地之举。” 班仝一改稳妥的性格,说出狠决的想法,“与其猜测,等他下一步行动,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是他不顾流派情谊,先下死手的。” 这些人安坐一隅,想得太简单了,刘凤来心底轻嘲,“先下手还是后下手的,暂且不论,卢行歧可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对付。” 黄尔仙听出刘凤来有其他看法,说:“你与他交过手,又都修术法,以你之见,他鬼力如何?” 刘凤来:“不是鬼力的问题,是卢行歧能以阴身施敕令,并使正阳之道,还可召唤出卢氏的拘魂幡。” 冯守慈十分讶异,“他鬼身竟然能使正阳之道!” 刘凤来点头,“确是。七月十五日那晚钦州城的异常天象,便是拘魂幡现世,他舞幡号阴,破了我刘家的太极阴阳阵。” 太极阴阳阵是个正邪并存之阵,因阵势太过霸道与其反噬之能,刘家从不轻易立阵。其他流派都听闻过此阵威名,那是刘家的超级底牌,居然在对阵中失败了。 冯氏与黄家皆修术法,他们都清楚阴阳阵的制衡之道,卢行歧位属阴极,他竟能对抗阳极的浩然之气,两人心中无不惊诧,却都没表现出来。 还有那柄拘魂幡,可代黄泉主号令阴司,相当于拥有千军万马,他们几个流派能够如何抵挡? 牙蔚与刘凤来经历过对战,平静许多。班仝和操巩闻言越发担忧害怕,窃窃私语起来,尽是丧气的态度。 黄尔仙压下心中震撼,安抚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且不止一种。” 她看了冯守慈一眼,两人目光交流,似心知肚明。 在座燃起希望,纷纷请黄尔仙言明。 黄尔仙道:“能先谈判就谈判,毕竟卢行歧是卢氏唯一的‘存活’,我们非是残暴之辈,也要顾念旧情,实在不行再采取行动。” 一番话极是妥帖,进退有度,果然是大家之主。 班仝和操巩放下心来,虽然没有落到肚子里,起码安心一半。 牙蔚问:“对付方法是什么?” 黄尔仙轻笑,“阳光是一切阴物的死门,只要利用这一点,局势绝对利好我们。” 众人恍然,这方法确实最直白最有效。 这时,黄四旧端饭进餐厅,身后跟着两名侍者,给大家分别盛饭。 黄四旧盛饭到操巩手里,操巩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牙蔚轻弯嘴角。 盛完饭,黄四旧和侍者退到餐厅外等候。 商议告一段落,大家默契地吃起来。 刘凤来没什么胃口,有个疑问揣了很久,兴许黄家清楚,“黄家主,拘魂幡第三境的通极,你可有听闻?那到底是什么境界?” 拘魂幡其力有三境:令魂,破界,通极。前二黄尔仙知晓,第三境是什么她确实不知,刚要回答,手机响了。 是太爷发来的视讯,黄尔仙接通,他直接说:【有东西偷听,仙姐儿下禁制。】 冯守慈握筷子的手一僵。 …… 之后活珠子就听不到了。 “怎么停在这里。”冯渐微恰好对通极好奇,心里有些可惜,不过黄登池是厉害,离那么老远也能意识到有东西偷听。 禁制下时,声音戛然而停,活珠子延长的耳力出现嗡鸣,他搓揉耳朵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好在也听到重要信息,他说:“家主,要告诉门君他们,其他流派要联合对付他吗?” 冯渐微:“还没确定的事,不着急讲,他们进了圣地也没信号,见面再聊。” “哦。”无事了,活珠子拿手机开游戏。 没过多久,冯桥来找,说冯守慈要见冯渐微。 隔壁两步路,冯渐微就去了,猜想是活珠子使耳目的事,估计来问责。 冯守慈坐在书案后,目光迎着冯渐微,冯渐微看那略带温和的眼神,否定了问责的猜想。 冯渐微走到书案前,伸脚勾出椅子,大喇喇坐下去,“怎么了,找我什么事?” 椅子没推正,他那坐姿也是歪着的,冯守慈难忍这吊儿郎当的样子,训斥的话冒出喉咙,又被压下。算了,父子关系本就不好,不能再恶劣下去了。 “收敛一下你的作风,晚餐时黄登池没点名活珠子这个半阴子在使耳目,已经是给冯氏面子了。” 冯渐微无谓道:“离那么远他能知道是活珠子干的吗?我不信这么大神通。” 冯守慈说:“别自傲,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卢行歧不也是如此存在吗?” 前半段挺爹味,后半段冯渐微同意,“然后呢?你专程叫我来不会只讲这些吧。” 冯守慈看了看他,尽量温和地说:“两日后聚会结束,你跟我回玉林。” 家里异常,冯渐微是要去回去的,何况阿公的冥诞也到了,但是嘛,好不容易老头有请求的语气,他不顺竿儿爬就太可惜了。 “给我二十万,我就回去。” 既然从冯式微身上捞不到钱,那就从老头身上,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冯守慈一句不啰嗦,从随身唐装里掏出两块金块,扔到桌面。 那哐当的重声,听得人心喜,瞟一眼金块,冯渐微就知道是百克金,两块按市场金价,十五六万这样。他一点不惊讶,是因老头不用移动支付,出门需要携带大量现金时,就会以金条取代。 不够二十万,冯渐微也心满意足地摞走金条,掂手里瞧。 冯守慈:“不足的回家我再添给你。” 冯渐微原本觉得可以了,不想老头还追加,他当然笑纳,“可以。” “如果你和那些朋友分不开,就让他们也一起到冯氏坐客。”冯守慈又道。 冯渐微张牙咬金条,牙崩紧了咬出几个浅口,他斜着嘴囫囵声:“你说卢行歧他们吗?你就不怕这节骨眼惹一身骚?” 冯守慈:“身正影不斜,我有什么好怕的。” “怕人言可畏啊!”冯渐微捏了个火符,自顾自烧金条。 夜半尸语 第116节 “那是真金!”冯守慈眉角抽动,冷哼,“你小子那点心思,全用来对付你爹!” 金条确实能烧熔,冯渐微检验过了,说:“我朋友你就别管了,还有,我可没你心思深。” 冯守慈沉默不语。 冯渐微就揣着金条走了。 —— 卢行歧和春风蛊消失后,布帛也退了回去,悠悠飘荡在絮柳林中。 闫禀玉记着卢行歧的交代,打灯在在原地找指示,很快在地上找到一块碎布帛,边缘有毛须,不是刀削的,像用指力撕开的。碎布帛上还残留血点,卢行歧在跟春风蛊打斗时,身上也沾了他的血,看来这就是指示了。 捡起放进兜里,闫禀玉拣回饮霜刀,往回走。 卢行歧说之后再去寻他,估计是想留出时间查找春风蛊的本相破绽,挺清晰的思维,他到底有没有中情欲香?听说话逻辑,不太像,但他身体很热,气息散发出浓厚的香气,那香味儿,闻着都令人燥热难忍。 闫禀玉猜着,确定着,否认着,回到了过夜地点。背包物资放在这里,她拿矿泉水冲洗饮霜刀,着手热饭,先填饱肚子。 等待饭热的十几分钟,闫禀玉突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原本一起去拾柴,现在就剩她回来。春风蛊不会真对卢行歧怎样吧?他会不会被夺走清白…… 闫禀玉胡思乱想上了,直到被噗噗的蒸汽叫醒。她开饭盖,搓竹筷,吃起饭来。 经过絮柳林一战,饥饿感早过去了,心里装事,味如嚼蜡,逼自己吃完,她想着短暂眯一会儿。但实在没心思,拉紧外套抵御寒夜,拿上手电爬下树。 回去时做过记号,闫禀玉顺利来到絮柳林,灯光扫去,依旧漫天的布帛飞舞。她低头找布料,一点点收集,跟拼拼图似的。 因为过于专心,不闻外音,不见诡异,她独自穿梭过絮柳林,眼前是更广阔的暗夜,深远,未知。 闫禀玉其实没有卢行歧所说的充满能量和勇敢,她会怕,就如此时,黑暗像张无边无际的巨网,随时会收拢吞没掉她。如果不是因为他,她肯定走不到这里,不管是陪伴,还是现在解救他的念头。 出了絮柳林,再没找到碎布,闫禀玉猜测春风蛊的老巢应该在附近了,卢行歧可能怕太显眼,所以不再留线索。她降低手电亮度,并用手指挡住大部分光亮,只留比月光亮些些的光。 有居住肯定会留下痕迹,从地面草坪察觉最直观,闫禀玉根据一条不明显的小径,找到一个山洞。在山洞外隐约能闻到春风蛊独有的香气,应该就是这里了,她拔出饮霜刀,辨着声缓步进入。 洞内拾整得很干净,地上一颗落石没有,也不曲折,直通入内。在香气越来越浓郁时,闫禀玉见到洞穴深处泛出的微光,影影绰绰的,快到了。她拿出口罩,戴上双层,好在准备充足,恰好用上了。 闫禀玉又行了片刻,终于知道为什么光会影影绰绰,因为洞穴里面也挂了许多布帛,飘飘扬扬,适宜地掩盖住她的身影。紧接着,她听到了一些哼调,有些熟悉,像侗族敬酒歌里的几段音。 是春风蛊在哼歌,闫禀玉关掉手电放好,握紧饮霜刀,走进越充足的光线里。她从布帛的缝隙中,窥视到光源处的场地,那就是一个原始山洞,同样挂着轻盈的布帛,因为不受风吹日晒,布料颜色艳红。洞里有些充当家具的石块,亮光在洞顶发出,像是镶嵌着夜光石之类的东西。 春风蛊换了件大红戏服,秀肩细腰,婀娜妖娆,背对着闫禀玉,坐在一块巨石边上。他在这,那卢行歧呢? 闫禀玉视线偏移,看见一块平坦的长方形石板,卢行歧手脚被绑,缚在上面,望不清面容,但穿着完整,想来没事。她松了口气,视线挪转,看有什么地方好藏身,再靠近些才好观察春风蛊。 看着看着,就对山洞的摆置有了初步了解,桌椅,梳妆台,衣柜,该有的都有,而卢行歧躺着的那块石板,是床吧,睡四五个人不带挤的。 真是好大一张床。 第88章 无心者无可寄 也亏得春风蛊的审美,布帛柔软垂顺,水帘一般,闫禀玉悄无声息地移动在其中,顺利进入到洞厅。她并直身体,伪装得像一条纯粹布帛,虽然不轻盈也不会摆动。 春风蛊哼着歌,时不时转着腰身去摸一把卢行歧光裸的脚。与十指的青葱优美不同,他的脚十分骨感,脚踝绷起,趾根骨显,像连着沟壑,充满力量地伸向脚背。春风蛊得了趣,指尖流连在他脚背,感受着瓷白无暇的肌肤底下,迸发的骨骼走向。 原本安静的卢行歧动了动身体,晃过春风蛊的触碰。 “呵呵。”春风蛊轻笑,“看来情欲香的作用还不够,你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春风蛊收手拢了拢发丝,怡然自得地拿起粉扑轻拍脖子和手臂,粉扑经过的地方都有正在愈合的伤痕。他在掩饰疤痕,使自己状态完美。 伤痕是之前卢行歧砍的,现在都愈合了,修复能力真强,闫禀玉觉得她现在防身的这把刀,其实没多大作用,顶多给春风蛊造成个皮外伤,必须得找出他的本相。 回想接触蛊种以来,藏象在改道吞景失败后,会显露本相,本质在恶趣上。春风蛊的本质则在嗜色,闫禀玉和卢行歧都砍过他,他总能把事态拉向共度春宵上,简直黄色脑。本相与本质相关,春风蛊的本相是否会出现在情欲时? 闫禀玉略做推理,稍稍侧了脸,企图窥探更多画面,拼凑讯息。 春风蛊面前立了块铜镜,照镜自揽,然后翘着兰花指从桌面拿起一串红绳铃铛,侧坐撩开裙子,抬起一条纤细柔美的腿,弯腰在细细的脚踝上系上铃铛。绑好后,轻晃美足,发出清脆细吟的声响,他满意地娇笑两声。 在家绑铃铛干嘛?不嫌吵吗?闫禀玉想着,下一刻春风蛊赤足踩石上床,拖着裙尾施施然半卧于卢行歧身侧,动作间铃声轻吟,卢行歧的身形慢慢紧绷。 闫禀玉恍然,系铃铛大约是某种xp,春风蛊只是轻轻动作,香气便散了满室,侧卧时裙边自然垂落,露出修长润泽的长腿,画面香艳惹火。 不知是画面太十八禁,还是香气的作用,闫禀玉看得脸皮发烫,呼吸重了些。她还是太年轻了,没见过这种段数,那卢行歧能抵挡得住诱惑吗? 下一秒,闫禀玉就知道自己的担忧多余,因为卢行歧手脚被缚,是任人摆布的状态,谈何抵挡。 春风蛊用指尖剥开他的衣襟,露出光洁的胸膛,抚摸着,低低痴笑,“感觉……情欲香起作用了,你还好么?” 春风蛊背向外,半卧着身,手撑在卢行歧头侧,闫禀玉窥不见一丝他的面容。他身体躺直,没有回话,看着没什么变化。 春风蛊不介意卢行歧残存的抗拒,笑了笑,继续说:“你那同伴,叫闫禀玉是么?” “你如何知道。”他眼神微动。 春风蛊轻笑,“我观察她有段时间了,我也挺喜欢她,不过我更喜欢你。” 卢行歧无言。 春风蛊娇笑连连,紧睇他俊美的面庞,抬手轻轻抹掉添了魅惑的血点。要控制住欲念,再陪着好好玩一玩,“或者,我们一起,我去将她虏来,三位的趣味,无限大。” 这个冷淡的男人,表情终于有了细微变化。情欲香的效果还不够透,春风蛊不急,唇舌轻呼,用蛊惑的声音念:“禀玉,好听的名字。” 纷叠的布帛后,闫禀玉看到卢行歧平摆的手臂绷紧,似在忍耐着什么。 春风蛊伸出光裸的美腿,贴在卢行歧腿面,缓缓蹭着,铃铛颤动,不知是谁战栗的心情。抛开嫉妒,傲气,情欲感受不是更重要么?他俯下身,在卢行歧耳边,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含着湿潮的声音轻唤:“禀玉,禀玉……” “她漂亮灵动,看着你时,眼睛晶亮,湿润地倒映着你的容貌。她担忧地呼唤着你,唇舌发出属于你的音节,喉咙里吞吐着你的名字。她抱住你,任你在自己身上缓解,可你清楚,缓解不了,想更进一步,再进一步,紧拥,亲吻,或是迫她完全地容纳你……” 石床上,随着春风蛊的贴近,卢行歧的手攥成拳。闫禀玉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春风蛊肩头松垮的外衫滑落,露出一片胜雪肌肤。 闫禀玉预感不妙,还要等吗?如果春风蛊的本相不在情动时出现,那卢行歧不就危险了吗?她犹豫不决,脚却先一步迈出,再近一点,起码真有事可以及时反应。 春风蛊沉迷情事,不知身后三道布帛后,掩藏着一道目光注视的身影。 “禀玉,禀玉,你想要她吗……”春风蛊极致地诱惑,小腿处忽然被握住,滚烫的充满男性力量的手。他惊呼一声,小腿袭来的紧握感燃起一阵颤栗,身体一瞬间酥软,趴倒在卢行歧胸膛。 缚手的丝带有绰余,那只手掌缓缓上移,铃铛急促低吟,春风蛊几乎软成了一滩水。 三人共处一室,闫禀玉此时像个偷窥者,局促地提着刀,十足的狼狈形象。特别是看到卢行歧被这样撩拨,还有反应,窘迫之余还有莫名的不舒服。 距离石床太近,闫禀玉被这画面和香气扰乱,呼吸加重,皮肤生热。好在她没有混乱的想法,脑中思考,春风蛊现在跟平时无不同,本相不显,那刺他心脏,他会死吗? 闫禀玉打算换策略,觑准春风蛊后背心脏位置,紧腕转了刀向。她轻脚迈步,深吸一口气,正要刺出刀,猛然间见到春风蛊背部中央皮肤出现裂痕,血红的缝隙中,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涌动,即将冒出。 那是什么?像活物,春风蛊身体里还长着其他东西吗?闫禀玉震惊不已,一时忘了反应,卢行歧似有察觉,转脸偏过视线,望着她。 卢行歧的目光带着浑浊的迷离,一丝不离闫禀玉,又像清醒,知道她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他极轻地摇了下头,几不可见。 闫禀玉惊醒过来,急退一步,刀尖碰到一条布帛,布帛飘动,扫过春风蛊的裙尾,他后背裂缝像受了刺激,猝然合紧。 一丝动静都那么谨慎,皮肤里涌动的东西,是不是春风蛊的本相?闫禀玉明白了卢行歧的举动,他也许猜到本相的事了。 闫禀玉沉下心来,躲藏好,等待下一次时机。呼吸潮热,口罩里都是水露,她干脆摘下了。 铃铛声依旧,轻轻颤晃,缓而持续,像在隐忍积蓄。男人的手掌暗含意味,轻佻地移至腰间,春风蛊衣衫半褪,闭上双眼感受身体里流窜的酥麻电流,浑身软得似水,意志力已然坍塌。后背缝隙重启,越开越大,逐渐伸出一双濡湿皱缩的隐膀,缓缓展开,透如月纱,红边勾勒。 沟壑难填之际,那只手掌蓦然锢紧,春风蛊以为是情趣,媚声道:“你……” 然而下一秒,禁锢的力大到几乎要折断他的腰,他意识到什么,猛收双翅。然而迟了,后背猛然传来剧痛,一柄尖刀穿胸而过,刺穿了他的本相! 春风蛊愕然低头,所有旖旎念头被汹涌的疼痛取代,他双目充血,愤怒大喊:“我要杀了你们!” 话音未落,掌击刀尖,张着翅膀飞离石床。 刀锋剧退,刀柄震动,闫禀玉虎口麻痛,差点被饮霜刀推倒。她踉跄两步,稳住身体,趁春风蛊飞离,持刀往石床砍了两下,砍断束缚卢行歧双脚的丝带。 “你没事吧?”她问道,才正眼查看卢行歧的状态。 他被丝带缚手,禁锢在石床上,胸前衣衫半开,衣襟被拨到肩头上,要落不落,欲语还休的风流之态。眼神重欲,可神色清淡,反差之下,色欲得不得了。 真是美色乱人心,即便是在对付春风蛊的当下,闫禀玉抿抿干燥的唇,正要再砍卢行歧手边丝带,身后忽有刺破空气的咝咝声响,急速迫近! 闫禀玉猝然转身,就见布帛携着一股强劲的力道扑袭过来!布料应是柔软的,即便吹拂起,边缘也如波浪般卷翘,但是袭向她的布帛,边缘刚硬,浑似钢刃,要真被击中,皮开骨碎都是轻的。 闫禀玉仓促后退,不料后面是石床,整个人往后跌,又被一副灼烫的胸膛挡住。布帛已至眼前,再用刀去拦已经迟了,她恐惧地闭眼,等待接下来的痛苦。 痛苦没等到,腰上忽然缠过一条腿,用紧绷的腿部肌肉发力,掀转她身体,与她侧倒在石床,布帛直削过半空,发出铮铮震鸣,果真如利器一般刚劲! 闫禀玉顿感侥幸,幸好躲过了,然后就觉手背一紧,掌心连刀被握住,横刀砍向继续飞扑过来的布帛。 因为手腕被丝带束缚,动作伸展不开,卢行歧只砍断迫近的威胁他们的布帛,趁下一波攻击未至,甩刀回抡,轻松削断丝带。没有了妨碍,起刀劈砍,动作大开大合。 不过浑体无力,他衣衫松散,欺身在闫禀玉立起的后背上,一手使刀,一手圈抱住她腰肢,下颔抵在她颈侧,浑身无不紧贴着她。 饮霜刀掌握在卢行歧手中,有如神力的布帛被他削尽,只剩半截破烂地吊挂在洞中,再无威胁。春风蛊不知躲匿在哪里,想是闫禀玉刺的那下伤得太重,没有胜算,不敢现身。终于能喘口气,她不禁挪动了下身体,因为后背被贴着,滚烫如火,臀间有一硬物隔衣戳顶着她,让她无所适从——原来鬼的东西,还挺齐全的。 她一动,卢行歧再紧臂,恨不能与之严丝合缝。他砍断另条缚手的丝带,双目扫视,搜寻春风蛊隐藏的踪影,即便眼中浑欲,目光却异常灼烁。 “我没劲,你撑着我。” 轻声,表露恳求,闫禀玉没辙了,继续受着炙热。 失去阴力,耳目弱了,卢行歧判断不出春风蛊藏匿的踪影。受情欲香影响,本就念头糟乱,余光间,气息中,触感里,皆被闫禀玉方方面面地侵占,更让他纷乱不已。 像是受到无声的蛊惑,他偏了眼神,看到她干净的侧脸,和一颗小巧透白的耳垂。为鬼百余年,他从不受香火,灭鬼欲,如今却感到饥渴,不自觉地靠近,唇汲取般碰过她的脸颊,到耳垂停了一秒。仅仅,不解饥渴,缓了心神。 闫禀玉僵住了,不知道卢行歧要做什么,春风蛊还在暗处盯着,她又不好出声询问,担心打扰。在她胡思乱想时,卢行歧猛然勒臂,带她翻落石床,落地的下一秒,有什么重重砸进石床,发出巨大的“砰”地撞响,激溅出无数碎石粒,打得她皮肤生疼。 翻落时卢行歧垫在下,等石粒溅完,闫禀玉从他胸前抬头,看到石床上的巨石,想是春风蛊的偷袭行为。不知道其到底躲在哪里,想问卢行歧,却见他目光淡漠地望向某处,她顺着视线看去,就见石床对面的洞壁上钉着一具身体。 那是身着大红戏服的春风蛊,被饮霜刀穿过胸腔扎进洞壁,他口中吐血,无力垂头,指中勾着一串红绳铃铛,双目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你……好狠的心啊。” 卢行歧淡讽:“凭你,也敢肖想我。” “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你们……无心者无可寄,你也逃不脱……”春风蛊笑着说完,吐出一口心头血,紧接着身体萎缩变化,成了一具干瘪的虫身枯尸,再无生机。 春风蛊的威胁解除,闫禀玉扶住卢行歧的肩膀要起身,他抱揽在她后背的手臂,铁一般不松分毫。她越挣扎,他抱越紧,直到她撑不住上身,重新落入他怀抱。 “你……没事吧?”他眸中似清非清,身体依旧滚烫,但下面倒没有明显的迹象。她不太确定他是否还受情欲香影响,看着他。 ——她漂亮灵动,看着你时,眼睛晶亮,湿润地倒映着你的容貌。 “卢行歧,为什么不说话?” ——她担忧地呼唤着你,唇舌发出属于你的音节,喉咙里吞吐着你的名字。 卢行歧收紧手臂,几乎要将闫禀玉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脸往她脖间凑,狠嗅着她的气味,尽管他闻不到丝毫。她不适地推拒,在察觉到下面的蓬勃时,忽而乖巧了。 ——她抱住你,任你在自己身上缓解,可你清楚,缓解不了,想更进一步,再进一步,紧拥,亲吻,或是迫她完全地容纳你…… 春风蛊死了,他的情欲香,他的言语,诅咒一般。 夜半尸语 第117节 “禀玉。” “嗯?” 少时修习术法前,要先修心志,固神守魂,而卢行歧此时像个稚儿,被一块饴糖给骗去了定性。 他怪怪的,为什么又不说话,到底怎么了?闫禀玉说:“我在这呢。” 卢行歧没有回话,下一刻,张口咬上她颈侧。 第89章 拘魂幡第三境:通极 柔软相触间,皮肤感受到利物厮磨的触碰,缱绻难舍。闫禀玉不自觉皱眉,以为卢行歧要咬自己脖子,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腰间手臂抬上,将她的肩膀轻轻压下,不给逃离的机会。 闫禀玉不动了,他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咬她,只是时轻时重地厮磨,动作偏向小心,忍耐,克制而克制。她将他的异常,归为一种缓解行为,随他去了。 她只是闻到春风蛊的香气就受不了,他中了情欲香,还被春风蛊撩拨,撑着意志灭掉威胁,应该不好受。 只是那触碰往下,向着胸口去,卢行歧的身体更如火炉一般,滚烫的气息激发出情欲香的香气,闫禀玉心底起了一丝异样的波澜。她担心收不住,深吸一口气,用手去拔开他的脸。 不料碰到柔软的唇,指尖直接被他含进去,齿咬舌探,湿热的触感过电一般,使她猛地抽出手。他动作一顿,缓缓抬脸看她,眼神重欲,充斥着原始的侵略性,她才明白他真有那方面的企图。 情欲香对鬼的作用也那么大吗?卢行歧的手臂压着肩,闫禀玉贴着他,又重又热。她推了他的手臂,他只是稍微松力,她无奈,捉住他手臂往下放。他同意了,由肩到腰,轻而不舍地抚摸着。 难搞,闫禀玉又忍了,她轻拍了下他的脸,认真地问:“你还好吗?” 卢行歧似是不闻,目不转睛,歪了歪头,脸轻蹭她的掌心。这样似乎能让他舒服,水粼粼的眸中荡漾着一丝欢愉。 他如此,有种无害的讨好感,闫禀玉心底软了一瞬,尝试说服:“山洞里都是春风蛊的香气,我们得出去,这样对你好。” 他又不说话,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闫禀玉刚要重复一遍,却见他轻轻点头。看来还是有点清醒的,她说:“那松手,我要起来。” 卢行歧慢慢松开手,闫禀玉撑手起来,后知后觉撑的是他衣衫半敞的胸口,害怕他又魔怔,忙松开手,余光瞥他的反应。没想到的是,她起来后,他自己也跟着坐起身,衣衫松散,疏懒地垮在臂间,肌肤如瓷,泛着情欲的点点红晕,真真是令人喷火的春光。 春风蛊容美若妖,闫禀玉却觉得,卢行歧比之更似妖孽。 她探手过去,直截了当地掀起衣襟,交扯盖住他的身体,说:“把衣服穿好,有伤风化。” 卢行歧目光发怔,只是看着闫禀玉,她又叹气,半跪在他身前,扯合衣襟,系上手工纽结的扣子。他手不知几时又过来,虚虚放在她腰上,倒没有其他的动作。 “好了!”系好扣,闫禀玉站起身,去找来卢行歧的靴子,扔在他面前,“靴子你自己穿。” 这回乖乖穿上了,闫禀玉都怀疑,他到底清不清醒。 “你能起来吗?”她问,然后伸出手。 卢行歧抬脸看了她片刻,握住她的手起身。 好在他还有自主意识,闫禀玉暗地里松口气。她环视一遍山洞,春风蛊的尸体还被钉在洞壁,饮霜刀上的鲜血已干涸。 他们今日才进圣地,已经历经不少危难,好在最后都顺利渡过了,真不容易。 卢行歧径自过去,拔下了饮霜刀,春风蛊的尸体坠地,摔成粉碎,脆性一般。他不知在哪找到的水,清洗干净饮霜刀,递给闫禀玉。 闫禀玉收好刀,瞄了一眼他的神情,淡淡的,如常态,就是依旧香气袭人。 “走吧。”卢行歧终于开口。 闫禀玉把头一点,“好。” 外面寒夜,走走路,吹吹冷风,醒神。 不过冷是真的冷,气温跟初冬差不多了,这圣地天气变化之快,不知明天还会不会更冷。 好不容易捡的柴火也没了,他们不敢逗留在絮柳林,生怕碰到第二只春风蛊,只在过夜地点旁边拾些枯枝,但这点柴火管不住一晚。 回到过夜地点,生起篝火,终于能够好好歇歇。闫禀玉靠树干坐一会,想起刺春风蛊那刀,自己身上也沾了血,又强撑起身,从临近树叶上取存留的雨水,擦拭脸手这些地方。 感觉干净了,她准备睡觉,又记挂着,烤火时眼神屡屡露馅。 “休息吧。”卢行歧突然说,好似捕捉到她的顾虑。 闫禀玉愣了下,看着他,他也在看自己,眸光映火,摇曳不清。 好吧,时间已经深夜,是得休息,之后还不知要碰到什么厉害蛊种,得趁今夜养足精神。 “那我睡了。”闫禀玉找出保温毯,铺到底下,夜里湿寒,直接睡地上凉。现在还有篝火,不盖毯不至于太冷,火灭了再说。 她侧卧躺下了,抱着手臂,闭上眼睛。很快,后背覆上一副胸膛,双臂缠了上来,她睁开眼睛,像是预料之内。 “怎么了?” 没回话,越抱越紧,直到她的身体完全陷进去。 寒夜和冷露也降不了卢行歧的体温,滚烫异常,叫闫禀玉的背心都沁出了汗意。她心想,这情欲香怎么一会正常,一会儿发作的,必须得交合才能解吗? “你现在清醒吗?”她说着,想转过身。 卢行歧不松力,她动不得,也就作罢。 他蹭了蹭她的发丝,然后将脸埋进她后颈,低声絮念着什么。 声很轻,闫禀玉稍侧耳,才隐约听清。 “闫禀玉,我没有嗅觉,尝不出糖的味道了。” 为什么会想起糖,不像他。闫禀玉转而记起,年初时她得流感,发烧四十度,也是这个迷糊状态。她问:“想吃吗?那我给你上供,你想要什么糖?” 等了很久,他才摇头,仿佛下了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抵抗这个决定。 闫禀玉想,或许只是呓语,心思深重的人,不露意趣。糖,总有纯真的形容。 不过,卢行歧的高温,有效地驱散了寒冷,闫禀玉被烘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火撑不住,夜里寒冷。”卢行歧终于说了一句清晰的话。 大约就是可以用他取暖的意思,在悬崖下也有过,挺好,物尽其用了。闫禀玉含糊地说:“那我睡了。” 很快,闫禀玉睡着了。 不久后,篝火灭掉。夜,幽暗而广袤。 长夜漫漫,她会翻身,总不自觉去寻向热源。 当天际被曦光划破时,卢行歧起了身,用饮霜刀割破左手三指,屡屡白烟自伤口而出。 阴力被圣地压制,但可在体内运化,指腹逼出的白烟香气冲人,便是那情欲香。 烟雾散尽,他的目光顷刻间变得澄净冷然。 —— 一大早天没亮,冯渐微就偷偷溜到刘凤来的卧室前。 门前守夜的是刘三子,正犯瞌睡呢,猛见一黑影鬼鬼祟祟逼近,他登时醒神,怒目正要出手。 “三子,我是你大爷。” 要是谁一上来就说“我是你大爷”,刘三子肯定一掌劈过去,但这语气,这唤名,还真是他大爷。 “冯大爷,你这么早在这干嘛?” “找表哥啊。”冯渐微一身黑衣,理所当然。 刘三子:“现在才五点啊,爷,太早了。” “就是这时间。”冯渐微特意的,隐秘。 家主一直少觉,神经衰弱易醒,刘三子为难,“大爷,家主在睡着呢,你别为难我。” 冯渐微刚想说约好了,屋里传出声: “让他进来吧。” 既然家主醒了,刘三子没理由不让进,亲自开了门,“大爷请。” 冯渐微进去后,刘三子阖门,精神抖擞地守着。 套间客房都一样配置,冯渐微看见窗台那盆蝴蝶兰。刘凤来在书案翻书,看穿着,显然整晚没睡。 “不是吧你,又不睡觉,当心猝死啊你。”冯渐微过去拉椅子坐下。 刘凤来浑不在意,“人死了有得是时间睡,活着睡那么多觉做什么。” 人生就该及时行乐,太执着伤根本,冯渐微不赞同,但没多说。他眼瞥书本内容,好奇是什么能让刘凤来如此废寝忘食。 “麒麟幡,外空间,写的什么东西?” 刘凤来合上书页,展示书名,“这本书叫《天地通宝大全》,是四子去广东办事,在雷州鬼市随手买的,详述了天地间的宝器,我见挺有趣,带着研究。” 展示完,他倒回原来看的内容,继续观摩。 “雷州鬼市?就是湛江那个阴阳圩?听说那里人鬼合市,买的东西几十年都用不坏。但你手上这书,看着旧,不一定真的啊,可能就是以前拼凑民间故事的拓页,没什么实际参考价值。”反正冯渐微瞧着不靠谱。 刘凤来摇了摇头,指着书上的麒麟图说:“你看看这幡,像不像卢氏的拘魂幡?” 冯渐微瞟了眼,“不像,麒麟画得跟家禽般,幡也没质感,太小家子气。卢行歧那家传,可气派太多了!” 刘凤来说:“麒麟幡这页,还详细叙述了麒麟幡的一个功用——换境,就是说可以通往一个叫外空间的界域,跟昨晚黄登池描述的拘魂幡第三境通极,有些像。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我在研究,看能不能挖出点信息来。” 冯渐微专程摸黑来,就是想问通极的事,他对这个可太好奇了。虽然可以直接问卢行歧,但那是人家的家族底蕴,怎可轻易外露。 “那通极,到底是什么?如此神秘,我们都未曾听闻。” 刘凤来道:“昨天晚餐,恰好黄登池发来视频,大家都好奇,他就略微讲了下。据他所言,拘魂幡第三境的通极,是一个数外空间,不归天地,无物质之分。” 冯渐微:“无物质之分?是众生平等的意思吗?” 刘凤来点头:“差不多,黄登池说那是个超脱界外,无人鬼神之分的异空间,但具体有什么作用,他没有表明。” “那不跟没讲一样!”冯渐微切声,也不知道这黄登池是真不懂,还是藏着掖着。 “所以我才对这本《天地通宝大全》感兴趣,这上面似乎拼凑出了一些门路。”刘凤来道,“书上写明,进入麒麟幡里的外空间,可以达到养魂,重造筋骨,留存神识的功效。” 这不单灵异,是很玄幻了,冯渐微挺惊讶,“那不就是重生吗?外空间的功能,就跟女娲造人一般,有那么神奇吗?” 刘凤来激动地拍桌,“没错!你讲对了,麒麟幡的外空间据说是古老的殒神之地,女娲造人的泥土,不也是出自神地吗?” 殒神之地,冯渐微想到滚氏的圣地九十九垴,他睇视刘凤来,“你大费周章研究这个,是什么心思?” 从小一起长大,冯渐微总能猜到他的想法,刘凤来说:“喜宝病情恶化了,如果拘魂幡真有这个作用,怎么样我都要求一个机会,就无需等多年以后飞凤冲霄发力。” 这方面冯渐微劝不动,只说:“你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命有根本八字,岂能任意撼动?” 夜半尸语 第118节 刘凤来这一生几乎都在经历失望,有时候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起码现在他还抱有希望,“我也明白,天不得时,则日月无光;地不得时,则草木不生;水不得时,则波浪不静;人不得时,则命运不通。一生结皆由命,半点不由人。但是拘魂幡在此时现世,也是个机遇,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会放弃。” 冯渐微没说了,将《天地通宝大全》翻到书背,看编撰人,题名:林祖成。 好熟悉的名字。 第90章 (修+加字) 岩洞葬 早上七点,黄尔仙去厨房端粥,送去给黄登池。 老人家觉少,六点多就起来了,花园转转呼吸新鲜空气,七点准时吃早餐。 因为要去请安,黄尔仙也养成早起的习惯,她端着一小碗砂锅粥,经后院到一楼东向的老人房。这个套房开了个小门通向花园,所以她每次都从这里进去,省路省事。 进门就看到黄登池,他坐着轮椅,腿面放了本风水古籍,面向窗台。窗外绿荫丛立,生机蓬勃。 “太爷,吃早餐了。”黄尔仙把砂锅粥放矮茶几上。 “嗯。”黄登池收回虚无的目光,将古籍放好,手去扶推轮。 黄尔仙早一步过来,转动轮椅到茶几前,黄登池便松了手。 轮椅定住后,黄尔仙去掀开砂锅盖,对齐筷子双手递给黄登池。 粥是肉糜粥,换着口味的来,但那股子糜烂的清香总在提醒黄登池,他也快到生命尽头了。百余岁人,看着精神,脏腑已近腐朽,骨架口齿皆垂垂老矣,也就只能吃如此的粥。 黄登池就着另外的小菜,吃着粥。 黄尔仙在茶几旁边坐好,等黄登池吃完,照惯例跟他汇报生意上的事。珠宝连锁店是琐事,黄登池没心力管,她汇报的是风水堪舆方面业务的进展。 “上半年接的一个港资商场单,现在差不多完工了,这是现场发过来的图片,你看看有哪些地方不足,需要精进的。” 茶几底下抽屉就放着平板,黄尔仙边说边拿出来,点开邮箱,把监工发的现场图扩大,每一处细节都讲述给黄登池听。 风水业务几乎都交由黄尔仙打理了,黄登池只是偶尔指点,平常是她在主事。港资在内地投资商场,赚钱最大,风水局是重中之重的辅助,仙姐儿想打开这条商路,扩充南宁以外的市场,所以格外重视。 照片是3d立体图,格局坐向清晰清楚,黄尔仙语言简洁清晰,黄登池听过后先给予肯定,“商场位置左右前路三煞较重,你利用对望的邕江,点蟒蛇汇水局来化三煞,此举聪明得当,还引来了码头财气这条水路,可谓是锦上添花。只是……” 得到称赞,黄尔仙难压自傲神色,“可是”的转折,一下将她的心情吊了起来,“可是什么?” “大方面完美,不需要改,小细节可以精进。”黄登池道,“商场内部环形走廊的扶手,可用作弯曲起伏的蛇形,对应我们的风水局。从一层聚客大厅往上看,还能扩充视线深远,使客人望之视觉昏沉,不觉时间而久待,思想浮躁也更容易下单。” 为了出效果图,扶手只做了一层,现在修改还来得及,不耽误工期。黄尔仙心服口服地说:“太爷的堪舆术独先,视觉心理也考虑周到,可谓心细如发。” 黄登池笑笑,“以仙姐儿的天资,假以时日,必会超越你父亲和我。” 黄尔仙知道自己的能耐,她其实资历有限,不过依靠勤能补拙,很多事不得已而为,“太爷,我……” 窗外传来高兴的喊声。 “黄金甲,这边,把飞碟叼给我!” 黄金甲被关了几天,心情不好,黄尔爻大早地带到花园,陪它玩耍。 孩子心性,黄登池听这生命力充沛的笑声,不由心宽,“小爻不是个沉静的性子,不适合掌家,仙姐儿年岁不小了,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人,结不结婚的无所谓,生个孩子,好好培养。” 黄尔仙把未完的话咽下去,只说:“知道了。” “听说你们准备行动了,有什么计划对付卢氏?”黄登池又道。 黄尔仙回:“我跟冯守慈已达成共识,他冯氏负责去说服卢行歧放弃与流派为敌,此后互不追究。不成的话,便拿卢行歧祭鬼门关口。” 先礼后兵,仁至义尽,黄登池点点头,“甚好,但要小心点。” 卢行歧才能奇绝,黄尔仙有所耳闻,但周公和太爷未免谨慎,明明就一缕连阳光都能灼烧成灰烬的阴魂而已。 “太爷,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忌惮他?” 黄尔爻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黄登池遥望窗外绿景,眼神空洞而幽远,“他不该再次破世。” 黄尔仙:“为什么?” “人死如灯灭,魂分天地归阴司,这是天道自然。可这样一个尸身不具魂息陨灭的存在,怎么还能现于天地?”黄登池至今想不通。 黄尔仙说:“听闻拘魂幡神通广大,他会否是得了那个神秘的通极的造化?” 黄登池:“神兵择主不认主,一旦无法驾驭,只会被反噬而死,又如何能召出通极。” “那不是托生于卢氏血脉的宝器吗?怎么还会被反噬?” 黄登池苍老的嗓子里,溢出一声轻蔑的笑,“神兵既有神称,也有其傲性,试问一个不敌之辈,怎么能够驱使它?” —— 闫禀玉醒时,天几乎亮了。 卢行歧不在,保温毯还有余温,应该才走不久。 朝露更寒,这一夜闫禀玉却睡得手脚温暖,托了卢行歧的福,不知道他的情欲香解了没有。 略微洗漱,收拾东西,闫禀玉背包下了树。也恰巧,卢行歧在树下,抓着两个红果子。 “果子,蛊种能吃,你也能吃。” 昨晚卢行歧被春风蛊抓走后,闫禀玉吃的那顿饭生吞急咽,胃里不消化,没感觉到饿。但是他一大早去摘的,她当然给面子,“那我就吃吧。” 她接过红果子,卢行歧自然地接管背包。 果子冰凉,上有水珠,洗过的,他真细心。闫禀玉道谢,咬了口果子,很是清甜。 边吃,边上路,要经过絮柳林。白天的絮柳林布帛垂落,只是破败荒芜,并不阴森。 闫禀玉有个疑问,偷摸瞄了卢行歧几回,想独自判断他的情欲香解了没有。没有香气,表情寡淡,目色清明,像正常了,那他还记得昨晚的痴态吗? “看什么?”卢行歧侧眸捉住她的视线。 闫禀玉咬着果子,摇了几下头。 她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多掩耳盗铃,卢行歧没点破,伸手过去。 突然的触碰,闫禀玉吓了一跳,情欲香不会又反复了吧? 然而卢行歧只是从她手臂上拿出饮霜刀,将挡路的布帛砍断。他走在前,挥着刀说:“情欲香解了。” 心思被勘破,闫禀玉讷讷了声,过会儿又问:“怎么解的?” 卢行歧动作忽顿,不说。 赶路要紧,闫禀玉不纠结,吃完果子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按照回程所用时间,我们最迟要在今晚登顶,但回程不一定顺利,所以保守中午或下午就要抵达目的地。”她将最后的行程做了规划。 将要出絮柳林,卢行歧收了刀,说:“按地图所示,我们中午前就能登顶。” “是的,如果顺利的话。”说是如此,闫禀玉却不抱侥幸,“春风蛊临死前的那句‘无心者无可寄,你也逃不脱’,是不是讲,前路是迷心音和寄心蛊,我们没办法对付?” “也许。” “迷心音听声就中蛊,是要加倍小心。”闫禀玉是个行动派,着手防备,把消毒酒精包装赠送的棉球拿出来,搓成四个小球,“用这个塞耳朵,能降低听力,有一定几率阻挡迷心音。我们都装上,赶路不要离彼此太远,不然没法互相反应。” “好。”卢行歧没说阴力内化可以自行封五感,闫禀玉的手快,凑过来帮他戴棉花球。他个高,配合地俯低身体,任她如何。 棉球要戴好才有效果,所以尽管卢行歧俯了身,闫禀玉仍旧踮起脚,眼神认真地觑准耳心,推棉球进去。或许专注,她没察觉自己和他的脸贴得过近,他的目光轻易落在她侧脸。 没有介意,没有芥蒂的侧脸,卢行歧忽然说:“昨晚,对不起,是我唐突。” 闫禀玉稍稍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还记得呢,“没事,我能理解。” 戴好一只,换另一只耳朵。 “如何的理解?” “就是你受春风蛊蛊惑了。”戴好了,接下来是闫禀玉给自己的耳朵塞棉球。 “他蛊惑不了我。”卢行歧低声说。 闫禀玉歪着脑袋,塞好了棉球,然后是另一只耳朵,只不过多花费了时间,才弄好。 她没有回声,估计没听到,卢行歧记着她说的赶路不离太远,紧随着她继续行走。 一路上没再碰到蛊种,树木草地越来越少,脚下尽是崎岖不平的石地,所以登山特别费力气。或许累了,或许距离高顺衙安越近,心情紧张,闫禀玉没再多言,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天堑悬崖。 那是山体横断形成的深渊天堑,渊底烟雾蒸腾,可闻哗然涛声。而天堑对面,是拔地而起的山巅,只由一面陡峭的崖壁连接。 闫禀玉看到山顶白石堆砌的萨坛,那是他们进圣地的目标,同时她也看到崖壁上一道开裂的石缝,缝隙两沿细窄,中央宽阔,形成一个怪形石洞。洞里白骨森森,坐靠石堆,数量之多,望也望不尽。 “这就是滚氏的露天葬吗?好……”闫禀玉第一印象是诡异,但出于尊重信仰,没有说出口。 卢行歧解释一句:“滚氏奉行岩洞葬,不使用棺木,直接将尸骨和随葬品放置在洞穴或岩厦中。这是从古骆越就流传下来的丧葬形式。” 闫禀玉所在的侗族片区,被汉化严重,小孩子上学多讲普通话,许多连侗话都不会说。人死了埋棺土葬,或火葬,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葬法,意外的同时,也钦佩滚氏的民俗传承。 因为那石洞位于崖壁中央,流雾浮沉,距离他们所站地面有十数米远,要背尸骨攀崖送进洞内,绝不轻松,尽管崖壁上钉了木梯。石洞尾端靠近山巅,也有木梯通递,是唯一能抵达萨坛的路线。 荷洪阿婆说,滚氏的埋骨处就是高顺衙安,跟闫禀玉想象中的桃花源不同。不过圣地危险无处不在,这高顺衙安也不会普通。 在她还在为露天葬惊讶时,卢行歧已经去到崖壁下,手拽压木梯,在试探是否结实。 早上这段路,没碰到异常,高顺衙安不是迷心音的栖息地,现在萨坛近在眼前,闫禀玉就将塞耳棉球拿出来了。她走到卢行歧身边,问:“木梯坚实吗?” “尚可,但不算安全。” 既然滚氏常有送骨,那这木梯理应能承重,闫禀玉说:“只要能走就行,把身上多余东西卸下,应该不会有问题。” 她体重中等,卢行歧会使用巧劲,假如无突发状况,他们完全能够过崖。 闫禀玉身上没什么东西可卸,提醒过卢行歧将棉花球取下,在原地等他去放背包。 因为包里有食物,卢行歧谨慎地把背包放到高处一块岩石上。取下耳朵棉花球后,他又去翻开背包,拽出一截绳索,回头喊道:“闫禀玉,刀给我一用。” 闫禀玉想拿过去,但他手腕往上托举,意思扔过来。于是她连刀带鞘扔掷给他,他手头也准,伸手一抓就抓到了。 割绳,收刀,扯着一段绳索回去。卢行歧把刀还给闫禀玉,然后二话不说在她腰上绑绳索。 她不理解,“有木梯,不需要用到攀登绳。” 卢行歧低着头认真打结,说:“木梯不够安全,这样更稳妥。” 绳结完成,他牵起另一端索缠自己腰上。 闫禀玉拉扯绳索看,有三米长度,自如行动的空间足够,但是稳妥的背后是拖累。意外不可预知,崖壁底下是深渊暗水,真有万一会连损。 “稳妥,也束缚,假如一人有事,另一人也会……” 夜半尸语 第119节 “砍绳便是。”卢行歧坚持,“近在眼前了,走吧。” 刀在她这,谁砍谁的?闫禀玉一时没动。 卢行歧在前停步,回看着她。她也在看他,眼神微有探究,不吭声。 卢行歧手腕绕绳,猛劲一扯,她惊呼一声,踉跄着撞他身上。他伸手扶住,在她惊慌的眼神中说,“走吧,今天没碰到其他蛊种,有些异常。” 行事在前,最忌犹豫不决,闫禀玉这才接受他的考虑,一起来到崖壁底下。 石洞不在平行,木梯斜上分布,一梯可容双脚宽度,一步要迈半米,算好走的。卢行歧先行,闫禀玉跟在后,两位都有登山攀崖基础,身体重心贴内,滑着崖壁在木梯上跃步。 不过卢行歧更为谨慎,手抓握崖壁凸石,每一步都要试踩过,再迈步上梯。 此时近中午,空气却越发冷冽,已有深冬的寒意。脚下是深渊暗流,撞击崖壁,激泄出怒吼的恐怖力量,仿佛连山体都被撼动些许。 老实说,闫禀玉觉得在悬崖上登踩木梯,比凌空攀崖简单,但就现场环境而言,也足够考验胆量。如果木梯真不结实,那后果…… 迈梯时念头发散,脚底流雾时深时浅,半遮琵琶地露出真容,那神秘的深渊有如漩涡,吸引住闫禀玉的视线。她不禁望了一眼,双腿瞬间发软,有种要跌落深渊的幻觉。 身后动作慢了,卢行歧回头撞见扶着崖壁神色异常的闫禀玉,他没有赫然出声,而是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等她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他才说:“别看。” 刚刚自己不知是怎么了,脚软的时候,真的有种要跳下去的冲动,好古怪。闫禀玉不知道是自己害怕,还是其他因素,但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摒弃杂念,集中心念在卢行歧身上,跟随他的引领。 “我没事,走吧。” 卢行歧再迅速确认一眼她的状态,松手转过头,继续登梯。 最后剩十几步,他们很快顺利通过,进入到流雾漂浮的石洞中。 视线若隐若现,但洞中尸骨层见叠出,纵望仍为壮观。尸身皆是坐卧石堆的姿势,统一骨朝萨坛,就像这里是什么盛会的举办地点,信徒在遥望他们的神。 尸骨不计其数,初看觉森然可怖,当身处在其中,只觉得这一张张骨相表露出难以言喻的安详之态。怪不得,滚氏不顾危险坚持送骨进圣地,他们追逐信仰的力量,已然超越对死亡的恐惧。 高顺衙安在万万侗民心中,也是如此的存在。 闫禀玉拉扯绳索,让卢行歧停步。这里葬的都是滚氏的祖辈,她跪首伏地起拜三下,再继续通过石洞。 尸骨众多,他们通行其中,小心翼翼。 闫禀玉一直跟得好好的,前方卢行歧猛然顿步,双手慌张地扒拉着什么,眼前像有一张无形的网。 “怎么了?”她问。 卢行歧抬臂掩脸,立即转身带她扑到一座石堆后躲避。 就在卢行歧扑过来的前一秒,闫禀玉看到令他惊慌的原因——石洞一具坐卧的尸骨头顶,停着一只拇指大的白皮虫子,背有四扇黑色泛荧蓝的翅膀,肖似婴孩。 第91章 他这是杀兴奋了? 那虫子的形态,分明是寄生蛊! 不是说这蛊种千百年难见五次吗?怎么他们就来一次就撞见了? 卢行歧刚刚那下扒拉,是看到寄生蛊寄生的游丝了吧? 几个小时的行程,蛊种全部回避,寄生蛊的力量恐怖如斯,闫禀玉藏在石堆背面,后怕不已。他径自抽刀,撞上她忧惧的目光,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臂,然后转刀向外,巡视地望向半空。 闫禀玉丝毫不敢松懈,压低呼吸,一声都不敢出,生怕惊动停栖的寄生蛊。她可不想被寄生,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确认周遭,寄生蛊身周的游丝没有追踪向他们,估计是不小心踏入它的地盘,才被残留的蛊力袭击。这蛊种生性倨傲,非轻易不寄生,或许只要远离它绕路过去,就能离开石洞。卢行歧凑近闫禀玉耳边低语,将想法告诉她。 萨坛几步之遥了,回头路不可能走,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闫禀玉再怕被寄生,也要一试。她同意地点头。 如此,卢行歧半身探出石堆,纵览石洞内部,看路线怎么规划最好。心底有数之后,他手绕抓多余绳子,带闫禀玉矮身出了石堆。 石堆做掩避,几步几步的挪动,随着越来越接近寄生蛊的中轴线,卢行歧再次确认一眼寄生蛊的情况。那蛊种依旧落在原位,婴儿般的虫身阖着眼,翅膀张开微微翕动,像处在休息状态的懒怠。 也幸好渊底河流不再有大动静,整个石洞环境平稳,只要他们足够小心,就能够不惊动寄生蛊。 闫禀玉只管跟步,是一丝不敢去看寄生蛊,和有什么揣测的想法,她心底一直记挂过崖时的异常,总觉得当下的行为和意识不属于她。这种时候就显现出鬼的好处来,无心,无可寄。 他们绕到石洞尾端,终于看到木梯,卢行歧一个眼神,让闫禀玉先上梯,他垫后。她没有犹豫,率先上梯,连跃四步。脚下安静许久的深河,却在这时突然涌浪起声,哗啦几下狠狠冲刷向崖壁,她手扶崖壁,站在木梯上,掌底脚底微微传来麻痹的感觉。 那一阵浪,竟将山体给震晃了,卷起的水汽散进空气中,流雾变重,缓缓沉低。 卢行歧和闫禀玉都没预料到这个突发状况,僵硬地顿住了。空气太潮湿,闫禀玉的呼吸重到,胸口大肆起伏。 巨浪退去,石洞恢复安静,紧接着洞内不知哪处发出“嘣”的清脆落地声,像石堆上的石子滚落,骨碌碌地滚动几下,停止。 接二连三的动静,卢行歧预感不妙,震惊地望向寄生蛊,停栖在头骨上的寄生蛊双翅翕动加快,虫身四肢动了动。他不由抓紧系在身上的绳索,以便及时反应。 闫禀玉踩在木梯上,看不到洞内情形,也很慌,更不敢乱动,怕惊醒那个万蛊王。卢行歧身在洞内,浑身紧绷,她看着他,静静等待。 她腰间绳索骤然一紧,正奇怪,卢行歧回过头赫然一声:“退!” 出事了!闫禀玉不及思考,立即探出脚回踩木梯,石洞内忽然迸射出一道极其高频的尖鸣,像一把刺刀,戳穿耳膜,尖鸣声直接在脑骨里炸开!这道声更是让她头昏脑涨,视线不清,木梯摇晃着出现叠影,怎么也踩不中。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千军万马般的骚动,潮水涌流一样地快速逼近。闫禀玉抬起模糊的视线外望,就见空中地面乌泱泱的有一大群东西向这边汇聚。 看不清,但不难猜,那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形形色色的蛊种,不断发出奇声怪叫。完了!捅到蛊种窝了! 寄生蛊没有寄生的打算,才会呼唤蛊种到此,闫禀玉此时身位离萨坛还有近二十米,走到一半蛊种就会来袭,退回洞内更安全,掉下悬崖就一丝生存机会也无了。不知道寄生蛊会不会发起攻势,卢行歧无法到木梯上接人,一边盯着寄生蛊一边喊:“看准,踩脚,快退!” 他拽紧绳索,打算送她一股力。 尖鸣的后遗症散去些,闫禀玉在重影中找到实位,一脚跳了过去,再准备踩第二块梯时,头顶滚下轰隆隆的声响,她猝然抬头,就见一颗巨石快速滚落,直冲她而来! 巨石速度太快,瞬息就到头顶,紧急时刻慌不择路,哪还管视线清不清,闫禀玉依靠脚感跳到下一块木梯,巨石随后砸落,将她此前站的木梯给砸断。正庆幸之时,那石头一歪,像有意识一般生生将坠势转向,横砸向她的位置。 闫禀玉匆忙后退,巨石擦着她的脚尖砸过,没有伤到她,但却将木梯砸歪。她整个人跟着失衡,身体往后倒。身位迅速下跌,惊慌之时脑中求生意识强烈,她距离石洞不过一米有余,还有机会的。她胡乱伸手,企图能抓到什么。 还是卢行歧先反应,手臂绕抓绳索,猛力拽拉,将闫禀玉一把拽进石洞。她失措不稳,他拦腰扶住她,说:“站好,解开绳。” 他并未给她缓冲的时间,直接交代事做,因为石洞外面,崖壁之上,已经聚集了数百蛊种,飞的爬的,几乎遮天蔽日地虎视眈眈。 卢行歧睇视着众多奇形怪状的蛊种,一手拿刀,一手解开自己腰间绳索。寄生蛊不愧是万蛊王,能召唤这么多手下,还真别说,这种壮阔场面,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立阵斗鬼的感觉。 阿爹心善,譬如伏波渡一行,无绝作恶的怨鬼,反而给它们留一线余地。他不同,行事直取目的,要不如何能以阴身再次召唤出那柄曾反噬过他的拘魂幡。在外名声算维持得当,但在梧州府,地底下那层东西,听到他的名字,魂都得抖上几抖。 念及旧事,他心底升起一丝暴戾的雀跃,抓住解开的绳索,回身将饮霜刀塞进闫禀玉手里,“你挡片刻,我去去就来。” 寻常蛊种奈何不了闫禀玉,既然寄生蛊暂无异常,先解决眼前困境。卢行歧往石洞内走去。 闫禀玉没有多问,应了声“嗯”。 她刚观察了眼寄心蛊,它镇定地落在尸骨头颅上,无其他异动,能引来如此多的蛊种,应该就是它的“功劳”。由此可知,它并不想寄心,一进入人身就得栖心至死,如果她是寄心蛊,也不想过这种束缚日子。 这么看来,大boss不动,其余的蛊种里,也就春风蛊和迷心音难缠。虽然它们量多,但以质来讲,他们还算有点胜算的。闫禀玉分析着,勇敢踏出一步,出乎她意料的是,无论飞的还是爬的蛊种中,有一部分唰啦后退,撤出包围圈。 这就是滚氏血脉的力量吧,闫禀玉更有信心了,想起手上有个未愈合的伤口,撕开创口贴,挤出血,往外撒一圈。唰唰唰,登时又退开一批蛊种。 开挂的有趣,闫禀玉把指尖血往刀尖上抹一轮,看起来应该更有效率更带劲,她做这个动作时,面带诡笑,看着有股邪修似的诡异兴奋。饮霜刀刀刃寒光赤色,别是好看,她提刀在空中耍了几下,蛊种们犹豫不决不敢靠近。 蛊种们迟迟不攻击,寄心蛊怒了,尖利地咆哮一声,那白肉身子都在颤动。 这尖声极伤听力,因为不知道蛊种在寄心蛊的催促下,会发出怎样的攻击,闫禀玉只能用单手捂住耳朵,另只手持刀防备。 然而比攻击更早的是惩罚,逃跑的蛊种在短瞬间纷纷失去生息,从空中或崖壁掉落。寄生蛊竟然将它们都杀了,这原始蛊果真倨傲,不容背叛,只是它身未动,是用什么杀的蛊种? 闫禀玉想不明白,不过蛊种也没给她时间想,忽而蜂拥群起攻之!疯了般不管不顾,尽管会被饮霜刀削砍,被刃上血液灼烧痛嚎,也要不停攻击,似乎不听令的后果比之更痛苦。 蛊种数量太多了,左右脚下趋近,饮霜刀劲巧锋利,闫禀玉抡劈起来毫不费劲,也逃不过多方攻势。卢行歧呢,他去哪了,怎么还不来? 闫禀玉被蛊种围势逼退两步,寡对众迟早不敌,她动起其他主意,手放刀刃,打算再洒点血。蛊种忽然一改癫狂,按耐不攻,她还以为是血让它们忌讳,但下一秒霍地从崖底蹦上来个巨物,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迅疾朝她砸去! 那不是之前在崖壁偷袭她的石头吗?还真有意识,能自如行进,什么玩意呀?!被砸到就真成肉泥了,闫禀玉得躲,她知道径直躲不过,机敏地走蛇形,两轮走位后拉开距离,她快速朝石洞深处跑去! 洞内尸骨石堆无数,能阻碍巨石,将想法付诸行动时,闫禀玉也在心中呸自己大逆不道,拿祖宗苟命。 没跑两步,迎头撞上副身体,衣襟熟悉,卢行歧终于来了。闫禀玉刚要开口让他小心,他揽过她肩膀摁进自己怀中,高大的身形笼罩住她,让人瞬间安心。 有什么在耳边呼啸而过,携着凌厉的劲力挥击出去!再接着是噼里啪啦一阵碎响,像泥石流的动静。闫禀玉从卢行歧怀里掀开眼看,看到他手臂攀绕着一道绳鞭,鞭梢缠了许多压重的碎刀片,跟狼牙棒似的,森然寒亮,鞭梢底下是一堆碎石。 闫禀玉猜测,那碎石该不会刚才追她的巨石吧? “那是巨石蛊,只有一身蛮力。”卢行歧语含不屑的解释。 “你这绳鞭是攀登绳改造的吧,刀片哪来的?” “翻了陪葬品。”卢行歧自然而然道。 原来刚刚是做这件事去了。 闫禀玉表情难言,简直忤逆祖宗,心底默念:各位祖宗,形势所逼,有怪莫怪…… “你会耍鞭?” “道家法器中有一法鞭,打鬼示魂,我自小便会。” 卢行歧放开她,像是特意展示般,举臂挥击绳鞭,原先柔软的鞭梢被力道支使,甩击向四方八位,将蛊种尽数逼退。短短几鞭打得蛊种的围势七零八落,溃不成兵。 这鞭可比近身战省力,闫禀玉跟在一边可以喘口气了。那绳鞭很是简陋,却被卢行歧耍得得心应手,臂力挥甩,鞭梢抖着刀光呼啸破空,霸气威风。 闫禀玉在旁边看他,他那双眼紧抓猎物,挥击绳鞭时,眼瞳蕴着清亮的意气,脸上一副青少年叛逆的飞扬跋扈。 他这是杀兴奋了? 闫禀玉忽而有些可怜这些被寄心蛊当作炮灰的蛊种。 第92章 (加剧情1000) 击鼓山巅,群…… “对了,荧光绿色会飞的蛊种是传音蛊,你别杀错了。”闫禀玉不忘提醒。 卢行歧点头。 十几个回合的甩鞭,蛊种各处飞散,不敢贸然进攻。即便寄生蛊再驱策,也不会形成多大的威胁,就是不知道它有什么后招。 闫禀玉和卢行歧也已靠近通往萨坛的木梯,回头望,寄生蛊依旧停栖,双翅扇动,暂时没有异常。这原始蛊能共天寿,年纪不是白长的,她总觉得它心思深沉。 “现在怎么办?” “多数蛊种惧你,其余的我拖住它们,你看准时机过崖登顶。”卢行歧挥鞭击杀一只蛇蛊,说道。 “嗯。”登顶要尽快,留给回程的时间不多了,闫禀玉扒住崖壁,探头去看被巨石蛊破坏的木梯。 木梯砸断了两根,原本能容双脚,现在只能单脚通过,还不知道有无松动。 收回目光时,闫禀玉不经意看到深渊,一瞬间,那种拖着她下坠的幻觉又来了。她站在崖边,好危险,得离远一点,她这样想着,却不知自己是在渐渐走向悬崖…… 夜半尸语 第120节 卢行歧在对付蛊种,余光一直在她身上,及时拽住她手臂将人扯了回来。他皱眉拉她到身后,挥鞭的间隙问:“你怎么回事?” 被拉回来时,闫禀玉倏然清醒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绝对不对劲。 “我……很不对劲,已经是第二次幻想跳崖了,是中了什么蛊吗?” 卢行歧想到什么,眉宇凝重,“是迷心音出现了,它善识人欲,而你恐惧落崖,恐惧的另一面也是欲望,它正是捕捉到了这一点,让你的恐惧走向真实。” 未过崖时,闫禀玉就担忧无边深渊,踏上木梯后才开始出现幻觉,那是不是表明,迷心音一直潜伏在附近? “假如真是迷心音所为,可我没听到任何下蛊的旋律,你听到了吗?” 卢行歧又鞭落一只扑袭的蝶蛊,说:“迷心音以听觉下蛊,但五感相通,我猜想它的一年一相进化了,可通过视或闻下蛊。我无心,修过心志,它没那么轻易迷惑我。” 五感相通,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迷心音了,闫禀玉可惜道:“那现在,登不得梯了。” “是。” 他们心知肚明,得先处理掉迷心音,方能顺利过崖。但是,其无形,如何窥探? 解决完一批蛊种,卢行歧回头问:“适才你在看什么?” 闫禀玉说:“巨石蛊砸坏过木梯,我想看那梯是否还能通行。” 卢行歧听完,抽鞭出崖,鞭梢沿着崖壁轻轻卷上木梯,他收力试探,如此两回,再甩鞭回来。 “木梯未松动,还可通行。” 闫禀玉点头,蛊种逃的逃,死的死,寄心蛊按兵不动,大好的机会,却只能干等。 “除了跳崖,你还有无其他幻觉?”卢行歧又问了一句。 闫禀玉摇头。 “嗯,你去寻个隐蔽处躲身,切记不闻不视不听,我去会会寄心蛊。”其实卢行已有打算,寄心蛊强大的蛊能,应是运用巫蛊之力去驱役和击杀其他蛊种。巫蛊之力的游丝他看得清,倒是可以抵挡一二,寄心于他也无用,只要一击即杀,寄生蛊就不会威胁到闫禀玉。 “那你多加小心。”闫禀玉知道无心无可寄,不用担心卢行歧,得先保障自己的安全,别给他拖累。她往石洞的狭挤处走,打着空间越密闭巫蛊之力游丝越少的想法,她找到洞壁一处凹陷,藏身进去。 卢行歧目送她的身影,直至消失,然后拖着绳鞭,缓步走向寄心蛊。 只要一击即杀。 他想着,臂力下沉,铮然抽出绳鞭,刀光寒冽的鞭梢发出呜呜的啸声,如毒蛇般扑飞向前击向寄心蛊! 寄心蛊纹丝不动,在鞭梢即将触碰到它时,空中飞过一粒石块,精准地将鞭梢打偏。 卢行歧顺势收鞭,看着凭空出现的春风蛊,鬓边戴花,容貌极美,但不是昨夜死在他刀下的那只。 那春风蛊打量着卢行歧,怒目嗔声:“柳条儿就是被你杀死的?皮相果然绝等,他受不住诱惑,死有余辜。” 春风蛊的出现,卢行歧并不恼怒,而是轻轻勾起嘴角。这便是那只狡猾原始蛊的后招了吧,还有迷心音,藏在哪呢? 春风蛊被这邪气的笑容晃了晃神,心底异动,下一刻带刃的鞭梢暗鬼一般悄无声息地甩到面前,惊诧之余旖旎心思早散了个尽。他抬腿踢开鞭梢,点足前掠,手掌顺着鞭身袭向卢行歧! 卢行歧抡鞭回甩,鞭梢偷袭向春风蛊后背,春风蛊被迫收手飞离,鞭梢劈了个空,重重落到地面,将石地打得石砾飞散,留下数个坑洞。 还未落稳,那绳鞭复追击过来,春风蛊移步躲避,身形掠飞,动作灵动轻巧。但绳鞭有如鬼魅般悄声匿息,在他以为躲过去时,又无声出现在身后,将他精美的华服都刺破几处。 不知卢行歧如何运用的劲力,那锃亮的鞭梢简直像有意识,潜行追踪,春风蛊躲得狼狈至极,反观那鬼站定原地,好一个气定神闲。不能再如此下去,那鬼有长鞭,他近身不得,于是向某处使了使眼神。 卢行歧注意到了这个眼神,眉尾轻挑,挥击绳鞭,速度更快,招式更狠。好几次缠着春风蛊的脖子去,刺穿他娇嫩的皮肤,血色染开,片片荼靡。 春风蛊又一次掠高,被卢行歧的绳鞭卷住腿,正要将他扯落地。鞭梢尽是锋利刀片,他小腿已是血迹斑斑,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的,这让爱美如命的春风蛊恼怒不已,朝某个方向低吼:“快呀!” 两次了,迷心音就潜藏在那个方向吧,卢行歧露出个冷笑,猝然收鞭,鞭梢猛地改向,狠狠击打某处空气。 数十下鞭挞,直到一道低低的哀嚎吟出,又短瞬消失,如同幻觉一般。 春风蛊落地后,眼看转变的局势,惊愕不已。迷心音迷惑不得卢行歧,竟是这样就死了! 一阵轰隆的巨响,打断春风蛊的思绪,就见漫天石块兜头砸下,他掩头躲避,很快被压在石堆底下。 闫禀玉躲得好好的,卢行歧突然出现,一把将她抓了出来,“迷心音已死,寄心蛊不知还有什么动作,你需尽快过崖登顶,才能安全。” 他语气又急又快,闫禀玉即便还有点懵,但记得他的嘱托,把饮霜刀留下,说了句“你也要小心”,拔腿就往外跑。 将要跑到崖边时,她看到从石堆里蹦出的春风蛊,原来之前的蛊种只是为消耗他们的体力,寄生蛊的后招在这呢,真阴险。 同时春风蛊也察觉到闫禀玉的存在,顺着她奔跑的方向,看到它们蛊种最忌惮的萨坛。他啧了声,疾步掠飞过去,欲擒拿住她。 “啪!” 一记震荡空气的啸声,烁着寒光的绳鞭拦住春风蛊的去路。 卢行歧挡在前,不可一世地睥睨着浑身破烂的春风蛊,笑道:“看清楚了,你的敌人,是我。” 春风蛊被这目光刺激到,绳鞭再次甩过来时,竟丝毫未躲,迎刃而上的用手臂卷固鞭身,震力猛扯!鞭梢的刀刃狠狠陷进肉身,他全然不顾,拼着股劲将绳鞭夺了过来! “啊——!”春风蛊用内力震断了绳鞭,恨恨地扔到地面,因伤重累及肺腑,不由地吐出一大口血。手背擦拭过嘴角,他扬起带血的笑容,越过卢行歧看向扶着崖壁准备登梯的闫禀玉,放声道:“接下来,我们见真章。” 春风蛊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卢行歧移步挡住他的目光,“废话少讲,有招就使出来吧。” 春风蛊扯扯嘴角,侧过身形,背后骤然飞出一群飞虫,身如墨黑,嗡嗡扇翅。 沉冥蛊?卢行歧眉头轻皱,心底轻嗤,招数还挺多。 “去吧!”春风蛊一声令下,沉冥蛊蜂拥而上。 卢行歧退后几步,抽出饮霜刀,迎向沉冥蛊。 春风蛊在一旁观战,偷得片刻轻松,脏腑仍然顿痛,他咳嗽两声,对着空气低声:“没法迷心诱情吗?” “无心?藏情?” 鬼身当然无心,藏情,藏在哪呢?春风蛊的目光落向崖壁外,忽而了然一笑,“我知道如何乱他心性。” 闫禀玉扶崖登梯,看不到石洞内景象,也不知卢行歧被沉冥蛊缠住,脱身不得。她这次只管过崖,视线不偏不倚,惊险踩过断掉的木梯,身后忽传来追逐脚步。 不知是敌是友,她谨慎地回头,见是卢行歧,“你怎么来了?解决完了吗?” 卢行歧笑笑点头,“是的,我们一起走吧。” “这么快?”闫禀玉嘀咕一句,没多想,转过头继续过崖。 忽闻一声“噼啪”,像什么断了,闫禀玉余光一转,看到卢行歧踩折了木梯,整个人往下坠落,她慌张回步,伸手去拉他,“别!” 也是这抖颤的一声,让身在石洞内的卢行歧走神,被剩余的几只沉冥蛊咬上手臂,他挥刀削掉蛊虫,极速向崖边掠近,想一探究竟。 春风蛊飞身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表情若有所思,“往哪儿去啊,想逃呀?” “不要!”惊恐的一声。 那是闫禀玉的声音,即便碰到危险,她不会如此撕心裂肺。迷心音,一定是迷心音,春风蛊有其二,迷心音怎么可能只有其一,是卢行歧疏忽了。他更换招式,横劈竖砍,招招直抵命门,逼着春风蛊后退,全然不顾肩上又落下几只沉冥蛊。 春风蛊被卢行歧那股疯魔劲逼得差点招架不住,身上好几处挂彩,鲜血滴淌。正要催促迷心音,却见他猛然顿住,弯腰捂紧胸口,刀也落了地,十分痛苦的模样。 春风蛊愣了愣,对着空气道:“你说他,心性动了?” “哈哈!”春风蛊大喜过望,当着卢行歧的面捡起饮霜刀,用刀尖挑起他下颔,轻佻的目光观赏他痛苦的容貌,“肤如白瓷,略带病色,美则美矣,但过于阴戾。” 刀尖向下,在卢行歧肩头划开一刀,春风蛊哈哈大笑,“这是还你的,我身上的刀口,一下一下都还你!” 对于那些割在身上的伤口,卢行歧只是皱眉不解,丝毫没有反抗。 “惠及,你别总逗同馨,他人小,心思又细,老给我告状,手心手背都是肉,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让我如何断嘛……” 是阿娘,坐在梳妆台前,拈着钗花,苦恼选择的模样。转过脸时,她笑吟吟地在他身上划了一刀。 “你叫行歧,可小字惠及,名是愿你不随大流,有所作为,字是随你有所不为,愿天恩惠及吾儿……” 是阿爹,在他因为争强好胜而受伤,阿爹在他卧房,情真意切地劝说他。但说完话的阿爹,忽而怒相,又在他身上划下一刀。 “哥,凭什么你的禄根1长得比我还好,凭什么你从小身体就强壮,我不要当总是生病的弟弟,我想要做哥哥,我要跟你换过来……” 是同馨,他早夭的二弟。像小时候对招练武那样,同馨耍赖,握刀不小心割伤了他。 “卢行歧,我觉得,我们之间,至少应该,要有点信任的……卢行歧,你不会让我出事吧……” 这些话,是闫禀玉说的。现在她正抓着饮霜刀,刀尖对准他的身体。 “闫禀玉……”卢行歧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无视刀刃,好像有什么忘了,似乎很重要。 “对,我就是闫禀玉,来杀你了!”春风蛊笑着,将饮霜刀抵在他胸口,逼他退到悬崖边上。 卢行歧看着眼前这张自称为闫禀玉的面容,双目兴奋,表情狰狞。他兀自判断,她不是这样的。 隐约要抓到什么,但却寻不到头绪,崖壁有身影移动,余光望去,他看到另一个闫禀玉。脑中一线清明,他的目光下意识去追逐,在崖壁上一边登梯一边回头的闫禀玉。 …… 卢行歧踩断了木梯,身体往下掉,闫禀玉着急去拽他,没拽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崖。 “不要!” 那种亲眼目睹的无力,太绝望了,她吓到嗓子都抖了。不过好在卢行歧抓住了木梯,可他只抓了单手,无法支撑太久。 “你等等,我想办法拉你上来,我会有办法的。”她安慰他,更安慰自己。 卢行歧在下面冲她笑笑,没说话。 深渊无边无底,人微小一点,摇晃在其中,好脆弱。闫禀玉看得心酸,挪开了目光,她不能受情绪影响,她得冷静,才能更好地施救。 闫禀玉开始参考周边环境,脑中迅速制定对策:她此时站在他坠落的前一梯,半米距离,得倾身过去才能拉他上来。可她脚下只有一块木梯支撑,倾身加重力,她知道这样无可操作性,不小心还会赔上自己。 必须得找个借力点,能撑住她和卢行歧的体重,才能多几分成功几率。她在崖壁上摸索,勉强找到一块能用的凹缝,可以抠得进三根手指,不算万全,但时间紧迫之下,只能先这样。 闫禀玉右手抓稳崖壁,蹲下身伸出左手,“卢行歧,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卢行歧举臂去够她的手,奋力地想握住,却总是差一点,差一点。 他或许没力气了,闫禀玉迁就地低下身子,越来越低,直到快抓不住崖壁。眼看他总也抓不住,她最后着急了,“你不是会轻功吗?脚蹬一下崖壁,借个力……” 说着,闫禀玉突然噤声,她望着单臂吊挂的卢行歧,想到什么,目色逐渐怀疑。 她见过他倒挂金钩仅靠臂力就能抱她上墙的轻松,见过他飞崖走壁的灵敏,他又如此谨慎,过崖要用绳索绑缚彼此,怎么会允许自己置于这种境地? 关心则乱,这么一想,这个“卢行歧”十分不对劲,明明前脚才去应付春风蛊,后脚就跟过来了。卢行歧再厉害,没有阴力,对付春风蛊的身手和外挂,不可能这么短时间能解决掉。 他不是卢行歧,极有可能是迷心音制造的幻觉!闫禀玉确定之后,起身扭头就走。 她应该更警醒的,卢行歧那边危机四伏,耽搁的时间,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变动。 “你要去哪?你不救了我吗?” “闫禀玉,救我!” “救我啊,我没力气了,我要掉下去了……” 夜半尸语 第121节 “卢行歧”在后面喊着,哀声乞求。 一样的面庞,一样的声音,那样哀求,闫禀玉的心动摇。如果是她判断错误呢,如果他真是卢行歧呢,如果……如果…… …… 她独自迈步朝前,但屡屡回眸,目色不忍、犹豫,也有恐惧,却依旧向前。 卢行歧望着,脑海里莫名浮现一句话:我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我觉得,只要有心,便无难事。 他唇边慢慢弯出一丝笑,轻念:“闫禀玉……” 她才是闫禀玉,即便中了迷心音,仍旧百折不挠地坚定心性。比此时被控心性的他,聪明厉害许多。 “去死吧你!”春风蛊手腕转刀,换个更容易刺刀的手势,不料刀转一半便动不了了。他愕然抬头,发现卢行歧迷朦的眼神不知几时变得隐晦阴狠,手掌直接握住刀身,将刀夺了过去。 “你……”春风蛊刚张口,卢行歧霍然半转身,攀扯住他胳膊,邪气一笑,竟拖着他往崖下跳! 春风蛊本相之外,可止血生肌,那假如形体不再,生机如何而来? 坠落的过程中,卢行歧将刀刺进春风蛊胸口,轻声道:“去死吧你!” 胸口传来剧痛,春风蛊惊恐不已,朝着石洞某处大喊:“救我!快救我!” 然而他唯一的希望,却被凭空飞来的一把血光森然的刀戳刺,死死地钉在崖壁上。 很快,惊恐的叫声被暗流涛声淹没。 血淋淋的崖边,一只手慢慢攀了上来,然后是第二只手,同样的血淋淋,形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被“卢行歧”的声音追赶着,闫禀玉终于过了崖,再爬三块木梯就能登顶了。她忍住不再回头,手攀脚蹬地爬上去。 她不知道滚氏已经五年未进圣地,自然无法检修木梯,在踩到第二块木梯时,因木质腐朽断裂,她踏空整个人猛地往下掉! 挂在崖边的卢行歧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心猛地揪紧,幸好闫禀玉反应及时,手脚配合地踩到底下的木梯,最终稳住了身体。 惊险过后,闫禀玉突然发觉“卢行歧”的声音消失了,像是有心灵感应,她转过头去,先看到空荡的崖壁,再看到同样处境堪忧,挂在崖边的另一个卢行歧。四目相望,疑惑,确认,她张了张嘴,露出个笑容,不过眼圈也红了,瞧着从未有过的楚楚可怜。但她很快转过头,继续攀爬。 在她顺利登上山顶后,卢行歧纵力翻身进石洞。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到洞壁拔出饮霜刀,向寄生蛊走去。 外边天色灰沉郁结,气候似乎将变。 饮霜刀上的鲜血结成冰霜,严寒天气,圣地是要下雪了么? 卢行歧举刀向寄心蛊,眉头一挑,讥讽声:“你也不过如此。” 尽管他受伤几处,此身衣衫狼狈。 “杀了我,你会后悔。”寄生蛊说话了,嗓音沉沉,像成年男性烟嗓的声。 没有把柄可使了吧,无力的威胁,在卢行歧听来,十分可笑。他抓怨鬼恶鬼时听得许多,都腻了。 卢行歧笑了笑,眼底尽是不屑,“你以为我不敢?” 寄生蛊立起幼态的孩身,面容冷淡,挑衅道:“你且一试。” 饮霜刀刀尖逼近,卢行歧远望萨坛,闫禀玉已经拿起铜鼓。几经劫难,她衣衫难免不整,发丝乱在两鬓,被寒风吹拂着,可她高昂起头,目光那么坚韧。 寄生蛊对她已经没有威胁了。 “那我便一试。”饮霜刀穿膛而过,将寄生蛊剖成两半。 就在此时,铜鼓击响,浑厚庄重的鼓音一声一声地,传递向圣地的每个角落。 卢行歧拔刀,向外走去。 圣地蛊种闻声倾巢而出,于是天地间尽是窸窸窣窣爬行和扑腾扇翅的声响,无数的蛊种汇聚在萨坛下的石地上,朝拜向在山巅站立、代表萨神的闫禀玉。 铜鼓击响,象征巫蛊之力的游丝,在半空中发出微弱的弧光,碰撞,漂浮,如火树银花一般绽放在空中,点亮了这片阴翳的天。闫禀玉陷在如此一片景色,容光瑰丽若仙,只是神色有些迷茫。 当她看到站在崖边的卢行歧,目光相触,处境皆安,她不由笑了笑。 笑时颊边那滴滑落的泪,更叫她有了悲悯的神性。 …… 在山下等了两日的滚荷洪也听到了鼓声,她极目远眺,见九十九垴的结界迸发出弧光,那便是圣地的巫蛊之力。 山底的毒虫蛊虫也听到了鼓声,聚集到界门外,匍匐朝拜。 望着这一数十年未现的盛景,滚荷洪忽觉胸口滚烫。 击鼓山巅,群蛊毕集。 他们成功了。 第93章 柳州府完 铜鼓击响后,闫禀玉也看到了象征巫蛊之力的游丝,闪烁着光,在空中漂浮。她还看到朝拜于萨神力量的百蛊,还有石洞崖边站着的卢行歧。 天气真冷,半下午的天,落寒露似的,脸上冰疼。她望着卢行歧的身影,报平安地朝他挥了挥手,他没有回应,而是几步急掠,登上木梯过崖。 身手矫捷,应该无大碍,闫禀玉转身在萨坛放好铜鼓,背后就有脚步声至。她就知道,以他的身手,过个崖而已,轻轻松松。 转过身后,看到卢行歧身上各处伤口,衣服破烂不复风度,闫禀玉有点吓到,“怎么回事?” 卢行歧走近,无所谓道:“一时疏忽,被春风蛊得手了几刀。” 估计没有阴力,也无法让衣衫整洁,闫禀玉从未见过他这样落魄,稀奇,也有点不是滋味。 衣衫不会恢复,那伤口呢?进圣地有实体,伤口是不是也跟人身一般,恢复需要过程?她伸手过去,指尖轻拨开布料,看到豁开的伤口呈现出暗色,无肌理血管,像阴气凝结在体内的样子。 闫禀玉如此地看过卢行歧身上几个伤口,之后被他握住手阻止,他说:“出了圣地,阴气丰盈,便会完全恢复。” “那就行。”闫禀玉说,心底却不这么觉得。她很自私地庆幸,幸好崖壁坠落的不是他,不然她要受谴责。 仅仅如此吗?当然不,她确认这些伤口时,那日藏象改道,他目睹她坠崖的心情,她也能体会到,心思也明了几分。 卢行歧慢慢松开她的手,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越过他的身体,一阵无痕的风儿一般,轻轻地抱住他。很快松开,他都来不及错愕,微微僵硬地问:“怎么了?” 闫禀玉抹了抹凉透的脸,说:“担心你啊。” 卢行歧垂眸盯着她的脸,她眼睛水涤过般的清亮,不遮不掩的,倒叫他无措。 “你知道吗?我过崖时,迷心音造幻觉,变成你的样子坠崖,仅靠一手抓住木梯,岌岌可危。我回身去施救,差点中计。”她话锋转得比那个怀抱还快。 卢行歧不知道这些内情,很是讶异,被引入语境,“之前问你,不是说只有跳崖的幻觉吗?” 闫禀玉两手摆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很突然的。” 她就很无所谓,不想深究的样子,卢行歧笑笑,问其他的,“那你是如何察觉,那是幻觉的。” “我就觉得你没有那么无用,明明能飞檐走壁,怎么过个崖都能掉下来,并且,你不是会向人求救的性格,你只会用计谋去胁迫人,让人不得不帮你……”她边走边说,还有些形容的小动作,絮絮叨叨,很是生趣。 卢行歧说:“这算是夸奖还是贬低。” 闫禀玉一笑,挑眉露个有趣的眼神,“夸奖。” 卢行歧也笑。 在这孤寒的山巅,无伤大雅的三言两语,冲淡了大起大落的惊险。 底下群蛊还在朝拜,闫禀玉没忘记正事,说:“我要怎么获得传音蛊?直接唤名吗?” 卢行歧:“唤名即可。” 闫禀玉便朝底下喊了声:“滚衣荣!” 很快,蛊种群里飞出一只荧绿飞虫,扑翅而来。 闫禀玉伸出手掌,飞虫停在她指腹,仔细观察,外形普通,就颜色较艳丽。挺正常的蛊种,放在外面世界顶多得个美丽的称号,谁能知它还是只无限重生的蛊。 将这只传音蛊收进口袋,她又问:“对了,你知道以前滚氏家主的名字吗?” 卢行歧点头,告诉她,“滚潇亦,潇洒、何亦之名。” 闫禀玉便唤名:“滚潇亦!” 蛊种群里没有立即反应,她以为蛊种被吞噬了,颇觉可惜地道:“传音蛊不得令,或许不存在了。” 卢行歧却说:“再等等。” 他眼睛注视,在蛊种群里发现一丝异动,“出现了。” 闫禀玉再看去,蛊种群里真的飞出一只蛊虫,虫身荧绿色不比之前那只鲜艳,看着些许老态。还真的有,她好奇,“你怎知滚潇亦的蛊种还存在?” 卢行歧解释:“传音蛊四五十年蜕变一次,时间算来,生命也快到尽头,反应会慢些。” 原来如此,得手两只传音蛊,就该返程了。之前心情紧张,身体经历高强度运动,现在松懈下来,寒冷便透肤刺骨,真的好冷!闫禀玉搓着手臂,瑟缩身子,鼻间皆是冷冽的空气。 广西地区几乎不下雪,荷洪阿婆说圣地有雪,那是真的准备下雪了吧。她抬脸看,空中除了游丝弧光,还凌乱地飞着一些细微冰粒。 卢行歧忽然抓过她的手,说:“要下雪了,我们得赶在风雪覆路前找到过夜的地方。” “嗯。” 闫禀玉便跟着他下崖。 在经过石洞时,她看到打斗过后的场景,石块散乱,尸骨挺好,看得出有特意的敬畏。 过完崖到平地,他们去找背包,但蛊种还聚集在那儿,恰好挡住了背包的位置,寸步难行。 闫禀玉像小时候赶鸟雀那样,脚蹬了下地,挥动双手,“嘘——快走!要下雪了,快走吧!” 原以为要费些功夫,不曾想话刚出口,蛊种们一瞬间作鸟兽散。 闫禀玉有些呆住了,这些蛊种听得懂话,还挺好相处的嘛。 卢行歧快步去拎起背包,问了句:“你可以看清巫蛊之力的游丝了吧?” “是的。” 他说:“你身有滚氏血脉,又击响铜鼓,得到萨神的认可,也得到了在圣地庇佑下生长的蛊种认可,现在的你自然可以驱使它们。” 闫禀玉眼睛发亮,“我真的有这么厉害?” “当然。”卢行歧说,后半句中肯,“至于更精进的培育术和巫蛊术,得多加练习。” 那些闫禀玉现在不敢想,单控蛊就足够让她惊喜,相当于在未来的道路上,她有了一个保命的本领。 卢行歧看她惊喜的雀跃相,说:“你可以试一试控蛊。” 背包里有个小竹筒,荷洪阿婆给的,用来装传音蛊,闫禀玉听了,兴趣盎然地从包里找出来,拔开盖,令声:“传音蛊,进竹筒里。” 夜半尸语 第122节 将传音蛊取出来,她定定望着自己掌心,眼神期待,睫毛上落了冰粒也浑然不觉,一眨不眨。 传音蛊双双展翅,竟径直飞入竹筒中,闫禀玉瞪大了眼睛,目睹传音蛊飞进后,满足地盖上盖,欣然道:“我们快走吧。” 接下来的行程紧赶慢赶,在冰粒变成雪片飘下,他们终于在入夜前找到一个不大的山洞。拾柴整顿,火焰燃暖,他们坐在洞中,都不禁望向洞外的雪景。 时间已是夜幕降临,但因着山林覆雪,圣地亮如白昼,雪片飘洒间,混入游丝弧光中,映衬得眼前的这个世界如童话梦境般。 按理说圣地树木撑天,雪落不满地,但他们所在位置宽阔,寥寥几树,山地伏草,就见雪铺满开去,蓬松白洁,不怯黑夜。 如此场景,对从未见过雪的南方孩子太具诱惑力了!闫禀玉烤火暖身后,就到洞口去,手臂伸向外边接雪,风雪吹得皮肤冰冷麻痹,再回来烤火,往复几回,乐不可支。 卢行歧默默添柴加火,怂恿道:“想玩就去罢。” 闫禀玉站在洞口,戴起了冲锋衣的帽兜,猛地转过脸,吸吸被冻红的鼻子,说:“会很冷。” 她眼睛亮着小簇的火苗,有些狡黠之态,言不由衷的,卢行歧顺着说:“冷就回来烤暖。” 对呀,多简单的事,人总是顾虑太多。闫禀玉拉尽拉链,搂紧外套,丢下个“好”字,就踏雪出洞了。 雪蓬松柔软,踩下去咯吱咯吱的响,声响掺杂进簌簌而落的雪中,再被雪球的碰撞声惊散。 没有手套,团雪球是个折磨活,但又架不住心中欢喜,闫禀玉忍着冻骨的寒冷,连抛几个雪球。然后实在刺痛得受不了,歇了兴趣,呵气搓热手。 背后有踏雪声响,闫禀玉回头瞧见风雪覆身的卢行歧,她笑了笑,问:“你以前见过雪吗?” 卢行歧来到她身边,并肩而立,说:“未曾。” “那刚好,我也是第一次见。” 两人一起看雪,雪洒白了头。 考大学为时省路费和助学金政策,闫禀玉选的省内学校,平日有空就勤工俭学,毕业后忙于挣钱攒钱,旅游什么的,统统没有。圣地一行,虽然危险,但也变相地全了一个小愿望,闫禀玉略带感慨,“雪真好看呀。” 卢行歧侧了目光,伸出手指掸走她发间雪粒,回道:“是好看。” 寒风凛冽,闫禀玉往卢行歧身旁凑了凑,最后再看一眼广袤而白净的雪山。冷了受不住,得回去了。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卢行歧忽然吟念一句诗。 闫禀玉仰脸看他,“这诗词是什么意思?” 他回望过去,笑笑,不说话。 …… 下雪耽搁路程,等到第二天中午稍稍化雪,他们才开始赶路。 出发迟了,就得挪用夜晚的休息时间行路,在第三日的清晨四点,他们终于出了圣地。 闫禀玉没想到滚荷洪居然等在界门外,身旁放了盏露营灯,看她憔悴的神态,闫禀玉就知道荷洪阿婆不是坏的。 滚荷洪见到闫禀玉立即上前,先打量眼身体情况,确认无碍,然后抱了抱她。 “我们的禀玉长大了,可惜你阿妈看不到,不然她会很开心。” “既然我完成了阿妈让我做的事,那可以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失踪?而你们这么多年隐瞒我的原因是什么吗?”闫禀玉向来是就情说情,就事论事,清醒得可怕。 滚荷洪收起激动的心情,心想,这么多年,这个孩子无怨是不可能的。 “你先稍作休息,等中午吃饭,我都告诉你。” “好。”闫禀玉确实累了,衣服也要更换。 她和卢行歧跟随滚荷洪回老宅。 因为铜鼓击响的原因,寨子里好奇,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人,看谁从圣地里出来。 在看到闫禀玉径直往挑梁楼里去,上年纪的老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闫禀玉回到挑梁楼先洗了澡,换套干净衣服,睡了几个小时起床。白日卢行歧隐昼,她带上符去找滚荷洪。 滚荷洪在自己住处设了个家宴,请了闫禀玉和三位长老。 几人安静地吃完饭,有阿姨清理干净餐桌,最后滚于风端来茶水餐点,候在一旁。 滚成最急性子,道:“说吧,这么些年,你和家主到底在密谋什么?” 滚朋滚徐也想知道,看向滚荷洪。 滚荷洪喉间酝酿几次,终于说:“这二十几年来,漫漫时光,其实几句话便能概括:一切起始于二十八年前,家主去了一趟郁林州,得知以前祖辈家主滚潇亦遭难的旧事,当时她为查清此事,进了圣地找传音蛊。待她出圣地,我问过她滚潇亦去世是否有内幕,她明确说是的,但还未找到有力证据,得出远门一趟。” “当时最有能力继承家主之位的小爷滚逐鹿,骤然逝世,家主扼腕悲伤,行程便耽搁下来,她匆忙生子,留下血脉之后,才去追查此事,这就是她失踪的原因。那个孩子便是闫禀玉,我从老宅离开到外,目的是为了守着她长大,兑现和家主的承诺。” 确实寥寥几句话,滚成三人听得沉默。 滚徐喃喃道:“滚潇亦去世是因寻龙失败,那时由她带领的一支能力强悍的队伍,全折在这件事上面,之后族中能者不继,滚氏破落了几十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受人欺负,食不果腹,度日艰难。” 这是滚氏一族心中的痛,得知当年一事有内幕,滚衣荣怎么可能不去查明? 他们如今都能谅解了。 顿了片刻,滚荷洪转脸向闫禀玉,解答她的疑问,“蛊虫多食雨露草叶,滚字一姓有水,滚氏历代多由女子继承底蕴,所以女子取名皆带艹字,你的名字无水无草,是因家主不想将你过早牵扯进其中,给你选择的自由。她走前只留下一句话:禀玉若能击鼓,便由她来寻我。如若无法击鼓,便予她传音蛊,由她且去。” “隐瞒你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如果你愿意进圣地,那就告诉你她失踪的原因。若你不愿意,你就继续过你原本的生活,滚氏不会以此去打扰你。” 人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生下来,然后寻找意义地活一辈子,任谁都不会想听到自己是这样被仓促生下的,没有父母爱到情浓时的自然而然,没有爱意延续的憧憬。奇怪的是,闫禀玉却能理解,滚衣荣肩负责任,应当先立族而后立己身。 “既然如此说,那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滚荷洪道:“是否活着,还未可知,即便死了,魂送高顺衙安,是我们侗民的愿望,尸骨流落,孤魂可怜。” 闫禀玉还猜测出击鼓的含义,“击鼓成功是继承家主之位吗?” 滚荷洪点头,“你既然能号令群蛊,就证明得到巫蛊之力的认证,你当得了滚氏的家主。” 没有野外应变能力和生存体力,根本无法到达高顺衙安击响铜鼓,看来这就是从小放养闫禀玉的目的,不知道是老头还是荷洪阿婆的意思。她不在老宅长大,接受的不是氏族教育,说实话,就她从小那生长环境,人没长歪,还读了大学勤勤恳恳工作,是她根正苗红了。没有感情,她不会承担这些责任。 她说:“她是我阿妈,我会去找她,但我不能接受滚氏家主的位置,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况且滚潇亦之死和阿妈失踪,皆与寻龙失败有关,而卢行歧的目的也在此。我已经牵连进去了,再担着一个跟滚氏有关的身份,怕会连累你们,倒不如脱离出来,一人担当去查。” 滚荷洪和几位长老面面相觑,闫禀玉之言甚有道理,不知内情如何,不好把七大流派的路给走绝了。 滚荷洪最后定夺,“家主位置留着,等你以后再决定,还有滚氏的蛊种,尽数供你取用。”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蛊种任意取用这点,闫禀玉很满意,她点点头。这边事结束了,她提出要离开。 滚荷洪知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没多挽留,说:“附近难打车,让阿风开车送你吧,你要去哪,告诉他就行。” 老宅信号几乎没有,确实难打车,闫禀玉接受了。然后告辞,回挑梁楼收拾东西。 早上冯渐微发来信息,说他家里有事要回玉林一趟,提醒他们小心,因为流派内准备着手对付卢行歧,意图在白天卢行歧最虚弱时动手。 闫禀玉把信息的内容告诉卢行歧,他只是笑笑。以她对他的理解,那笑里带着三分不可一世,四分讥诮,三分那就试试的自负。 果然,他下一句话就是:“那我们便去郁林州。” “你要去找冯渐微?” 卢行歧嗯了声。 人家都计划对付你了,你还上赶着去。就这死出,闫禀玉习惯了,柳州一行结束,开启下一个行程。 【五卷:郁林州——绝人以玦】 第94章 (修) 我回你件礼物可好? 临行前,滚荷洪来送。 她交给闫禀玉一本秘书,以及一些能防身的蛊虫,“我们滚氏立族的巫蛊之力,本就是从蛊种中来,巫蛊之力缺一不可,现在你得到蛊种的认可,巫力也就水到渠成。这书就是教你如何去化用这股力量,以及一些特殊蛊类的使用和解除方法。” 能防身,能学习,闫禀玉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房间内拉黑窗帘,卢行歧也在,坐在黑暗里擦那把饮霜刀。滚荷洪用眼神指卢行歧,和闫禀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他跟你进圣地吗?因为我们两姓曾结过好,互相学习过巫蛊术和术法,他对我们的蛊种熟悉,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闫禀玉说:“那我得谢谢阿婆。” 滚荷洪笑笑,叹气:“谢我做甚,我只希望你别怪我,不顾你的危险,没有将对付蛊种的方法告诉你。在滚氏的族规里,只有得到圣地的认可,这些秘密才能光明正大的交予你。” 闫禀玉根本就不计较这些,耸肩无谓。 滚于风已经在寨外等候了,怕耽搁时间,滚荷洪言简意赅道:“我离开老宅太久了,现在回来有一堆事做,没法陪你去找你阿妈。你勤加练习控蛊,不懂就打电话给我,再不行找卢行歧,八个流派中,卢氏可通六门,他们与我滚氏有过学术上的交流,他懂得一些巫蛊之力的门道。” 滚潇亦死于寻龙失败,卢氏亦是,滚衣荣失踪也因此,契约的最终也是。兜兜转转,她与卢行歧的目的竟是一样,现在还多了一项,就是她需他指点她学习,也真是“孽缘”。 闫禀玉乖乖点头。 话言尽了,滚荷洪准备离开,忽闻闫禀玉唤她。 “阿婆,我自小穿的侗服,是阿妈裁做的吗?” 滚荷洪讶异,“你怎么知道?” 闫禀玉翻出针线筐里的刺绣图纹,“这个绣了一半的铜鼓纹,与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一样。” 滚荷洪默了默,回忆往事,半晌才出声,“铜鼓是我们滚氏一族的圣物,所以我们的服饰中常刺铜鼓纹,你七岁下山后的侗服,都是你阿妈提前做的,一直做到十八岁。她觉得那时你是个大姑娘了,会喜欢时装,不乐意穿老式侗服,就没做了。还有一套衣服没交给你,是一套盛装婚服,在她很年轻时就开始制作了,足足准备了十五年,为的是以后留给她的女儿出嫁。那时她还没认识你阿爸,我笑她怎知以后生的就是女儿,她很确定地跟我说,她以后会生一个女儿。这套盛装现在就摆放在衣柜里,和成套的银冠银首饰放在一处。” 听了话,闫禀玉有些缄默,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她竟然能从他者的口中感受到那人的爱意。 安静听了半晌的卢行歧,忽而转了眼神,看向房内的木衣柜。 “我挺喜欢她给我做的衣服。”闫禀玉说。 滚荷洪欣慰,“你喜欢就好。” “阿婆,对外别说我与滚氏的关系。” 这是关心,滚荷洪说:“我知道了,好孩子。” “本来想跟滚梦萝见一面的,但现在没空了,她回来的话,阿婆你告诉她,我很想她。” 这两个孩子,打小就能玩一块儿,滚荷洪笑道:“她去南宁了,要不然也要回来见你的。” “嗯,那我就走了。”闫禀玉说。 离别在即,滚荷洪感慨万千,“去吧,禀玉,我知道你虽不接受滚氏这个担子,但你所做的事也是为我们。阿婆会为你祈祷,愿你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闫禀玉无言地背上包,卢行歧隐昼,她走出挑梁楼,没去看那套精心准备十五年的盛装婚服。 感情由他者转述,不如去寻轨迹,她要自己去看,滚衣荣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去判断她对自己的感情。 滚于风早在等候,闫禀玉上了后车座。 滚于风的车也是面包车,并且有拖货的痕迹,估计是老宅日常使用的公家车子。 夜半尸语 第123节 “闫小姐,你要去哪里?”前面滚于风询问。 闫禀玉说:“你送我去动车站吧。” 滚于风不是很明白,“你要自己坐车吗?” “当然啊。”这说的什么话,去车站当然是坐车,谁还能替她坐不成。 “你就跟我说你的目的地就行了,不管多远,我都送你去,这是祭师给我的任务,以后我就负责照顾你的日常起居。”滚于风说。 “什么?!”闫禀玉从座椅里弹起身子,惊住了。 她一个成年人哪需要照顾,于是婉拒,“你就送我去车站就行了,我不用照顾。” “你别客气,有什么尽管吩咐,不碍事的。” “我真不用。” “祭师交代过,我会好好完成任务。” …… 滚于风跟堵墙似的,闫禀玉说什么都能回旋回来,最终停在原点。他大有一种你不认同我,我就不开车的架势,掰扯那么久,引擎愣是没发动。 闫禀玉没辙了,“去县城吧。” “诶好的,闫小姐。” 闫禀玉无力地躺进座椅,看车窗外风景慢慢倒退。 车内安静,三十分钟后,滚于风再次开口:“闫小姐,县城到了,你要去哪?” 闫禀玉选了个距离动车站近的宾馆,告诉滚于风。 县城不大,滚于风认识地方,熟练地开车转道。 冯渐微说今天回玉林,但没提时间,闫禀玉等他回复微信,再一同会合。原本打算去到玉林在当地旅馆等,由于滚于风油盐不进地跟,她只能在三江县城先暂住。 缓兵之计,就在宾馆开个房间,先待着,等冯渐微回复了,她再偷偷甩开滚于风去坐动车。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跟滚氏的关系,带着滚于风太招摇过市,只能如此。 再开十几分钟,就抵达闫禀玉所说的宾馆。 滚于风去停车,闫禀玉进宾馆开房,她趁人不在,特地跟前台沟通,要不同楼层的两间房,距离尽量隔远点,届时要溜方便点。 前台开了一间二层的,一间四层的,闫禀玉要了二层的,把四层的房间钥匙给停车回来的滚于风。 “我有事在这住一晚,不需要你作陪,你有空就去找朋友玩吧。” 滚于风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想法有些与迂,到底还是年轻人,欣然接受。 “好的,闫小姐。” 一路上,闫禀玉被这个什么小姐的称呼烦死了,她终于忍不住制止,“我们年纪相当,平辈,别小姐的喊,你可以称呼我全名。” 滚于风点点头。 “那我去休息了,你玩去吧。”闫禀玉朝他挥了挥手,鼓励的眼神,心想:快走吧,我要受不了了! 滚于风爽快道:“闫禀玉,那回见。” “好。”闫禀玉应声,径直上了楼。 滚于风目送着,然后抓房卡离开宾馆。 上楼找房号,用房卡开门,闫禀玉先取电开空调,拉紧窗帘,然后卸下背包大字躺床上。宾馆的床真软,她边在床上翻滚,边把隐昼符拿出来,随手搁床头。 翻过去,再滚回来,床头猛然坐着副身体,她脸差点往上撞。爬起来,叠腿坐好,她微微倾身过去,从身体的背部看到胸前。 “你的阴身恢复了?”衣着完整,衣料柔顺泛绸光,身上也没伤没洞,是恢复了。闫禀玉自问自确定。 她探身过来,脑袋从卢行歧肩头伸出,目光打量。卢行歧侧过脸,看着她淡淡地说:“恢复了。” 那就行,闫禀玉爬下床,从背包里找出滚荷洪给的蛊虫,和她在圣地得到的传音蛊。蛊虫都装在竹筒里,一字排开在床尾,她交腿坐在床上,思考要先从哪下手。 她总共带了十数个竹筒,摆满了床,卢行歧让开位置,坐到床侧的软椅里。 现在有空,是先练控蛊,还是先探传音蛊的讯息?她犹豫着,问旁边的卢行歧,“中午荷洪阿婆说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卢行歧理衫正坐,手扶在茶几桌沿,说道:“滚潇亦当时与我阿爹同去寻龙,她一族灭了十余人,这些人的死有内幕,那就更加确定我卢氏覆灭一事也绝不单纯。” 闫禀玉目光移动,看向他,“荷洪阿婆给出的讯息,是落实了我们一直以来追查的思路。” 她还有不明,“我们在起阴卦里看到的记忆,皆都指向黄家对刘家牙氏有帮助,在图谋的前提上。但是滚氏遭难,困苦几十年,并未得到过帮助,黄家为什么不出手呢?” 卢行歧道:“或许因什么而积恶,又或许黄家与滚氏也有过接触,但中间谈崩了,所以不施以援手。” 闫禀玉细想,在理。目前看来,目冢的袭击是巧合,滚氏没对卢行歧有损害行为,估计卢氏灭门与滚氏无关,也或许现今留下来的这些人对旧事不知,所以无心虚之举。 虽然卢行歧说旧事与她无关,但她不可能不介怀,“当年滚氏一脉也大为受创,是否在寻龙一事上,也属于迫害方,与你卢氏灭门无关?” 卢行歧只说:“一切还未可知。” 闫禀玉转念,“那探滚潇亦的传音蛊吗?” “等与冯渐微会合。”冯渐微去了黄家,不知道有无挖到消息,卢行歧的意思是,届时两处所得呈上,集思广益。 闫禀玉明白了,开始办自己的事——研究蛊虫。 她打开竹筒,唤了一只没什么杀伤力却十分阴险的痒身蛊,听说皮肤沾上,便会奇痒无比,恨不得蹭树磨皮,常被用来作偷袭之用。 痒身蛊很小,蚊子一般大,飞行无声,所以容易沾身。那本秘书闫禀玉在车上研究了下,提到最简单的控蛊就是直接下达指令,而巫蛊术更高级,将蛊虫身上的游丝用意念汇集,便可以隔空驱役,达到无形无物的境界。 圣地游丝无处不在,充沛到随处可见,但单一蛊虫的游丝微弱,隐约得闫禀玉时常不见,该如何集中意念去驱使呢?痒身蛊停在掌心中,她看着皱眉发愁。 “圣地之外力量不纯粹,巫蛊的游丝也会影响,不易被看到和获取。” 卢行歧起身走了过来,到闫禀玉面前,直溜溜的身子,低垂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掌心。 闫禀玉仰视着他,虚心请教,“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抓取到微弱的游丝?” 他说:“你现在境界不够,一只蛊虫太难,先从数只蛊虫身上追踪游丝,待你掌握到窍门,随之减少。” 哦,原来如此,闫禀玉是新手,挑战高难度了,那是得换方向。她正要打开别的竹筒,手机电话响了,陌生号码,一般不接,这次响得尤其久,就接了。 “喂,你是滚于风?你怎么有我电话……哦,荷洪阿婆给的啊……怎么了?有事吗?……不用了,我有的吃,你忙你的吧。” 鬼的耳目顺风,不需要特意听就能知道对话内容,是滚于风要给闫禀玉带饭食,她婉拒了。见她挂了电话,卢行歧多此一问,“是滚荷洪安排照顾你的人?” “是的。” “你需要他照顾吗?” “当然不啊!”闫禀玉重新翻开竹筒,命令几只蛊虫飞到掌心,“我开房间是为了等冯渐微的回复,顺便甩开滚于风,我在外跟滚氏撇清关系,带着他太招摇了。” 卢行歧嗯了声,语调轻盈。 练了半小时,可以说毫无进步,闫禀玉还是无法精准获取游丝,她仰倒在床上,哀嚎地叹气。 视线中,卢行歧那张好看的脸俯低,说了句:“过犹不及。” 似是而非的安慰,但无闫禀玉而言很受用,再勤加练习就好了。她坐起来收拾好竹筒,再从窗帘缝看外面天色,夜幕降临了。 “我饿了,要去吃饭,你去吗?” “好。” 动车站一般选址都偏,所以附近商业区集中,宾馆夜市凑在一块,人潮熙攘,挺热闹的。尤其是卖特产纪念品的摊子,挤满了年轻人。 真的,夜市人太多了,超乎闫禀玉想象,可能是因为暑假尾声,这些年轻人或许是趁着开学游玩的大学生。 闫禀玉想吃前面一家汤粉,人挤人的,怕被冲散,她下意识牵住卢行歧的手,带他穿过人群。 她在前开路,认认真真地带着卢行歧左拐右拐,他的阴身明明能轻易穿透过遮挡的人潮,但是他仍旧随着她在人间烟火里碰撞。 到了汤粉摊,手自然就松开了,闫禀玉在点餐:“老板,我要一份猪杂汤粉,放豆芽生菜。” 老板:“诶好嘞!” 卢行歧自觉在边上等,负手而立,气质清贵,连油呛色重的火烟流经他身旁,都衬得他似出尘仙子。 夜市人多,闫禀玉也不会跟卢行歧说话,偶尔望他的背影,想起一些不似缄默的话,而他的背影又时常沉静。 填饱肚子,在回去的路上,闫禀玉买了一捧棉花糖,花朵形状的,粉黄色相间。 “你吃吗?”她还记得那晚他说过的话。 卢行歧摇头,“鬼尝不出味道。” “那烧了上供呢?” 他还是摇头。 “那真可惜。”闫禀玉就自己揪着棉花糖吃。 路过宾馆边昏暗的窄巷,听到里面有人对话。 “你这只猫灵好大的胆子,竟敢上人身迷惑作恶。” “大家都是同类,我做的事没碍着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呔!谁跟你是同类,我是大妖,而你区区一灵!” …… 好像是祖林成的声音,闫禀玉驻步观望,巷里头打起来了。看形势,因为猫灵上了人身,祖林成怕伤及无辜,束手束脚,略处劣势。 可真巧,闫禀玉早上收到冯渐微的信息时,还打过蓬山伞的主意,现在机会来了。出于谨慎,她问身旁的卢行歧,“猫灵是什么?” 卢行歧:“脱离鬼,无实体,未达妖。” “厉害吗?” “不附体只是一缕魂识,不足为惧。” 闫禀玉有数了,只要让猫灵操控不了人身,以祖林成的本事,抓到它手到擒来的。一个计划在心中悄然形成,她喊了一声,“卢行歧。” “怎么?” “祖林成经常携带的那把伞就是蓬山伞,你知道吗?” “知道。” 闫禀玉微讶异,蓬山伞对鬼如此重要,为什么他不想方设法取用?不过想想,以他那恃傲的性子,不会在乎自己的短板,即便需要,也不肯去跟人讨。所以现在才有她表现的机会。 “你送我饮霜刀,我回你件礼物可好?”她眼中狡黠,冲卢行歧一笑,也不等他回话,将棉花糖塞他手中,“在这等我!” 人就往巷子里去了。 夜半尸语 第124节 第95章 澄林之祖 宾馆高有五层,阴影掩住这条不足三米宽的巷子,好在边上楼房有一半后院,围墙内泄出院灯的光亮,微微照着巷子深处。 闫禀玉走进巷子时,先谨慎地观战。 被猫灵附身的是个扎实的肌肉男,个头中等,块头如山,两臂展开就能挡死巷子。祖林成身巧,又收着妖力,只用拳脚功夫,窄巷妨碍施展,好几回交手,她都敌不住猫灵的蛮劲,一跃高想搞偷袭就被生拉硬拽下来。 摔地那一下,祖林成怄得几乎吐血,她跳起来恶狠狠道:“你别逼我化妖,届时你就是死路一条! 猫灵见她一直有所收敛,怕是有什么顾虑,胆气也上来了,“我也渴望化妖,无灵只能借由附身修炼,你又何必断我后路?” “岑王老山的澄林境不够你修炼,非得到人间来蹚这趟浑水吗?” “澄林妖境天灵地气缺乏,早已不足修炼,也非只有我逃离,只是我运气不好,被你碰见而已。” 祖林成愤道:“休要胡说!澄林境资源再匮乏,也足够你们这些灵修炼,只是你们无法脚踏实地,想走邪门歪道。临近几个县的流浪猫大量暴毙,是否是你所为?” 猫灵轻视一笑,“只是些流浪的、无名无主的玩意儿,为了我的灵力牺牲是它们的福分,值得为此大动肝火吗?” “看来是你了。”祖林成眼神一变,渐渐伏低了身子,“天生万物,众生平等,你从澄林中来,为私欲去虐生杀生,今日我断不可能饶得你!” 巷内妖气凌厉,卢行歧跨步进巷,张手施下禁制,以防波及路人。他目光一转寻到闫禀玉,她不知几时攀附上墙,高坐在墙头观战,极为怡然自得。 卢行歧笑笑,隐匿阴息,静观其变。 面对威胁,猫灵也怒了,“你亦可携带一身妖力在外行走,为何就我不可?” 祖林成冷笑,“凭我是澄林之祖!既然你不识好歹,那便散了灵再重等天时聚识吧!” 语罢,她耸背覆地,手脚化成趾爪,转瞬之间幻成虎兽,目如火炬。 猫灵被妖化的祖林成气势震慑,步步后退,喃喃道:“你杀了我,凡人定有损,你既是澄林之祖,肩负澄林安危,不会树敌。” 它即便害怕,也敢断定祖林成不敢轻举妄动。 也确实,巷子窄小,不够虎兽横行,猫灵化攻为守,闪躲间,引诱祖林成踏破宾馆窗户。顿时人声传来,开窗张望。 祖林成惊吓一瞬,但见来人目浑无物,心知巷子被下了禁制。再看猫灵,一副小人得志之态,实在狡猾,她气得鼻孔喷火。 祖林成这妖,顾虑太多,过于实诚,所以被不守规则的猫灵给挟制住了,看得闫禀玉很不爽,祖林成也只会比她更不爽。时候到了,她开口:“祖林成,我有办法可以让猫灵控制不了人身。” 既担心被发现妖化,又怕伤了猫灵附身的人,祖林成这时已无计可施了,她喊:“什么条件,说出来!” 她知道闫禀玉旁观许久,总不会是喜欢凑热闹吧。 “我想要你的蓬山伞!”闫禀玉扬声道。 “可!拿去罢!” 话音刚落,地上飞起一物,扑向闫禀玉。她抬手抓握,入手的沁凉感,确是蓬山伞无疑。 猫灵见祖林成有帮手,愤然发力,抱扑向祖林成,带她冲撞向围墙! 破墙吸引路人,得以解困,而墙头站着闫禀玉,一石二鸟之计。 祖林成束手束脚,一时不察,尽管虎身巨硕,也仍被猫灵那一撞给扑倒,眼见就要砸向围墙! “闫禀玉!”祖林成急呼。 “好勒!” 卢行歧原本已经迈出脚步,掌中阴气汇聚,但闻闫禀玉这一声游刃有余,便退了回来。 昏暗中,只见一道倩影纵身从墙头翻下,轻巧立定,随后打开竹筒,唤出一只蛊虫,“痒身蛊去。” 飞虫随着话音而至,但此时猫灵已顾不上许多,祖林成化妖力大无穷,他除了奋死一拼,已无退路。祖林成已经背触围墙,墙灰簌簌震落,眼看墙体已经松动,但附身的这具躯体倏然不听使唤了,松开钳制的力道,整个人扭动起来,像丧尸一般抖肩抻脖,很是难耐的模样。 祖林成趁机翻转兽体,离开了围墙。 “快去!别扭了!……躺下做甚,快起来!”肌肉男浑身痒到躺地磨皮,猫灵已然控制不了他。 祖林成见状嘿嘿地笑起来,阴恻恻地走近,抬起一条爪子,抵在肌肉男胸口,“你这狡猾的猫灵,死期近了。” 猫灵恐惧那只锋利的虎爪,边扭边抖,颤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猫灵已经不敌,索性动用起人类群居那套,喊人来解救自己,反正它现在是人身。 猫灵没那么容易离体,需要时间操作,它现在这么喊,出了禁制,祖林成带不走他。 “闫禀玉,你不觉得吵吗?”祖林成皱眉道。 “吵啊!”闫禀玉又拿出一支竹筒,笑吟吟地说,“为谢你爽快,再送你一个礼物。” “定石蛊,去吧。”又一只蛊虫落地滚向嗷嗷大喊的猫灵,很快巷子重归安静。 巨石蛊有一分支是定石蛊,长得圆溜溜的,跟小土豆似的,这蛊近身能让人僵硬如石,喉咙也紧了,发声不出。 可算清静了,祖林成变回本体,打量了眼抓着蓬山伞的闫禀玉,小小姑娘得了胜,趾高气昂,眉眼都扬着,还真有点那卢氏小儿的倨傲之态。老话常说:人相处久了,习性相近。就是如此吧。 “谢啦!闫禀玉。” “不客气,我有报酬的。” 祖林成切声,“老早说送你,你又不要,现在稀罕得。” “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祖林成打断闫禀玉的话,似笑非笑道,“要这蓬山伞是为卢行歧吧,以前不取,现在与我谈判,不若是感情精进了?” 祖林成一番话,让闫禀玉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瞪了她一眼。 祖林成哈哈乐声,“圣地的鼓声我听到了,闫禀玉,你还挺厉害的,真给你得了那么大一处好。” 说着,她望眼巷口,那边隐了道踪影。怪不得那心思阴晦的卢氏小儿会选择信任闫禀玉,正如他那日在地宫所言:她聪明,坚韧,有决策,有血性,爱憎分明。 爱憎分明,祖林成琢磨着这个词,嫉妒啊,念念必有回响。 “谢谢夸奖。”闫禀玉收好装蛊的竹筒,提醒一下,“我的蛊可以保持个十天左右,你把猫灵带回去慢慢教训吧,软刀子磨人,够你发挥了。” 十天,是足够了,祖林成说:“总而言之,今天谢谢你,我追踪了许久,终于给我捉到一只灵,回去我得好好审判,到底有多少东西跑出了澄林境。” 听这意思,闫禀玉问:“所以你在车马关和村子里出现,只是为了追踪澄林境的灵?” 澄林祖点头,“冥婚与目冢我都去确认过,跟我澄林境无关,只是恰巧这每处异常,你们都在。” 原来竟是巧合,巧到闫禀玉不可置信。 话讲完,也该走了,祖林成扛起肌肉男,跃上墙头。 闫禀玉以为她要离开,不料又回身,冲黑暗的巷子口喊道:“卢行歧,蓬山石乃我澄林境的守山石,山界不知因何力量被破,蓬山石亦如此,鬼门关口的踏阶石也无法幸免。那里,极可能已出事。” 祖林成提醒完,跳下墙头消失。 鬼门关口,闫禀玉不甚了解,只知道是冯氏所掌管的地盘。冯渐微赶回家是为了这件事吗?那卢行歧欣然前往玉林,也是知晓此事?那他,是如何得知的? 闫禀玉向巷口迈步,想着找个机会再问清楚。走到巷口,她递出蓬山伞,颇有得意地说:“蓬山伞送你!” “有劳。”卢行歧素手接过,嘴角微微含笑。 闫禀玉拿回棉花糖,咬了一口,丝丝缕缕化开的甜,沁往肺腑,“卢行歧,我现学的本事,发挥得可好?” 他应声:“极好。” 闫禀玉满意地颔首,“那我们回去吧。” 她走在前,卢行歧在后,挥袖撤掉禁制。握手间指节有异感,是天热化掉的糖霜,很黏腻,如他此时的心情。 —— 回宾馆,洗澡换睡衣躺床上,闫禀玉拿出滚衣荣的传音蛊。秘书上说,要想获得传音蛊记忆,只需将蛊主经历的年岁唤出,传音蛊便自动传音。 闫禀玉现今二十四岁,她想知道阿妈在她这个年纪,是如何度过的,“传音蛊,我想知道滚衣荣的二十四岁。” 传音蛊停在闫禀玉掌心中,掸了掸双翅,继而腹鸣起来,整个绿身体都在震动,身周游丝猝然增多。紧接着,一道略微中性带着利落的声音飘出: “滚荷洪,泯桐阿婆也去世了,再没有人跟我们讲‘古’了。你说,人的生命怎么能如此脆弱呢?” “泯桐阿婆活到103岁,生命哪里脆弱了?” “我只是感慨泯桐阿婆讲的旧事,我们现在日子过得还可以,真想不到以前父母和祖婆他们那个年代是如何的困难。” “困难也是时势所逼,没有那桩寻龙脉之事,我们滚氏不至于此,我的阿婆和你的阿婆都死在那场变故,我们的父母都因此跌宕度日。” “滚荷洪,那种日子过去了,我要多培育出厉害的蛊虫,重新撑起滚氏门面,让我们之后出生的孩子都能不受欺负!” “好热啊,滚衣荣,你奋发图强就奋发图强,别挨着我,我得睡觉了!明天泯桐阿婆要送进高顺衙安,我和你都得早起打下手,快睡吧,等你做了家主再来豪言壮志吧。” “哦。” …… 传音蛊短暂停声,闫禀玉脱离出语境,她听回忆时,从语句里大约判断出滚衣荣和滚荷洪的性格。荷洪阿婆一贯的爽快,不拘小节,不然养不出滚梦萝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 二十四岁的滚衣荣则性格细腻悲悯,是那种心有抱负的人。其实能预知,这种性格的人,在人生道路上会走得辛苦。 传音蛊再次发声: “好冷啊,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早?” “我讨厌夏天,那么热,冬天挺好。” “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而是我最近在培育一种噬魂的蛊虫,天冷不利于蜕化。” “滚衣荣,你培育这个干嘛?” “我们滚氏的蛊种里少有见阴品种,更遑论噬魂,只要培育成功了,就不会发生百年前的悲剧。没有鬼怪拦路,当时参加寻龙的滚氏队伍在地形熟悉的山脉,完全可以逃脱,而不被剿杀。” “滚衣荣,你还真是坚持不懈,我这是称赞啊,我也希望滚氏蛊种能够更全面。” …… 传音蛊又停了,闫禀玉等了片刻,确认滚衣荣的二十四岁没有记录了。 从时间过渡来看,传音蛊识音载忆并非每日记录,兴许只是记录对于蛊主重要的事件。 卢行歧也在听,眼神落在传音蛊身上。 今晚先这样,要早点休息,因为冯渐微来微信了,他晚上到家,明早闫禀玉他们得赶最早五点的动车去玉林。她装好传音蛊,顺势问卢行歧,“刚才在巷子里,祖林成说的澄林妖境,是什么地方?” 卢行歧端坐软椅,抬眼看着闫禀玉,说:“我只知世上有妖聚于一隅,却不知是在岑王老山,更不知被称作澄林境。 “澄林之祖,澄林祖来头真大,怪不得有蓬山伞这个宝贝。”闫禀玉边说边下床,将竹筒放进背包里。 夜半尸语 第125节 房间铺暗红地毯,她总是赤足行走,月白的睡裙曳动间,露出一截纤薄的脚背,白得晃眼。 卢行歧有时会不经意看到,包括此时。 “卢行歧。”她突然转过身。 卢行歧移开视线,“怎么?” “刚刚祖林成的话里,说鬼门关口动荡,你决定去玉林,也是提前预判了这件事吗?” 他顿了顿,说:“是。鬼门关口动荡非一日两日,关口被破,是迟早的事。” “那祖林成所说,澄林境山界被不知名力量所破,跟鬼门关口动荡没有关联吗?” “或许有,或许无,需去到鬼门关才知。” 闫禀玉疑惑,“你不是才破世一月有余,怎么知道鬼门关从前就动荡了?” 卢行歧再次看向她,目色澄净,“我与冯流远曾有一约定,关于鬼门关口。” 当时在守烛寨他没回冯渐微的问题,原来真认识冯流远。冯流远早死了,他破世不久,怎么认识的?他跟其他流派不是对立关系吗?又哪来的约定?既然与冯流远相熟,为何又屡次拒绝冯渐微加入他们?好复杂,闫禀玉皱眉,想不透彻。 “等到时机成熟,我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卢行歧看出她的纠结,主动说道。 好吧,感觉会牵扯许多,现在说了她也理不清。闫禀玉点头,走去关了灯,摸上床躺好。 黑暗中,她久不说话,卢行歧以为她在平缓睡意,便拿起蓬山伞掌玩。 蓬山伞不是撑开状态,没有荧光,闫禀玉翻个身,模糊看到卢行歧的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卢行歧,管制刀具过不了安检,乘坐动车饮霜刀怎么携带?” “贴道藏匿符即可。” “哦。”闫禀玉放心了,沉沉睡去。 第96章 你别用这张漂亮的脸来引诱我 在圣地被蛊种偷袭追砍,真的太耗费体力和精神,昨天出来又奔波大半日,昨晚好不容易能睡个踏实觉,闫禀玉这一睡到闹钟响了还没醒。 这个手机闹铃,卢行歧听过许多次,知道是提醒起床的音乐。今天要早起坐车,他在床沿弯腰,端视着仍在睡梦中闫禀玉,思考要怎么喊醒她。 闫禀玉睡相不太规矩,跟同馨小时候长身体会抻劲一般,夜半辗转扭来扭去,在圣地两晚相拥取暖,他领教过她的不安分。所以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只是一角覆在腹部,睡裙因她屈着一条腿而高卷至大腿,原本宽松的领口斜挂在肩头,露出胸前一片白腻肌肤,呼吸清浅,胸口缓缓伏动…… 直到闹铃再次响起,卢行歧才将端视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铃声扰乱,她眉头微皱,呓语一声,由平躺翻转为侧卧,手臂捞满被子,抱入怀中。 未免耽误时间,卢行歧轻声唤道:“闫禀玉,闫禀玉。” 她鼻音浓重地“嗯”,就不醒。 卢行歧直接上手轻拍她的脸,“闫禀玉,要迟到了。” 迟到?这两个字,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都是恐怖的存在,闫禀玉立即从睡梦中挣脱出来,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卢行歧那张端详表情的脸。 “你干嘛……” 然后猛然意识到什么,她瞪大眼睛瞬间醒神,麻溜爬起来,边摸手机边溜下床,手忙脚乱地趿鞋,“几点了?呀!迟了十几分了,得赶快,来不及了啦!” 她自言自语,无头苍蝇般在房间内乱转,一会拔充电器,一会翻找衣服,进卫生间洗漱换衣。着装好出来,去收行李,着急忙慌地念叨物品,以防落下。 “钱包,手机,秘书,竹筒……都在,饮霜刀,饮霜刀呢?” 卢行歧出声,“我拿了。” “符贴了吗?” “贴了。” “蓬山伞呢?” “在我这。” “好,好。”确认无误,闫禀玉拉好背包拉链,甩包上肩,“走吧走吧!” 风风火火出门退房,在凌晨的大街上奔跑。 小地方就是好,车站不大,安检进去就是候车厅,省时,最后成功赶上动车。 夏季天色早,车窗外一片清明,闫禀玉坐在座椅给滚于风发消息:【我跟荷洪阿婆说过了,不需要照顾,你安心回老宅吧。感谢你对于我进圣地的帮助,有缘再见。】 信息发送成功,动车缓缓启动。 闫禀玉照旧买了两张票,车上打伞引人注意,卢行歧便暂时隐昼。她将背包放里面空座上,放松地靠背坐好,屁股底下忽往前滑,起身查看,发现是座垫坏了,没法固定。 上大学第一次离开柳州到南宁,每逢寒暑假购动车票,总有同学开玩笑说南宁铁路局是二手局,专拣各地淘汰的旧车来营运,所以清洗一般只洗个车头,因为车身旧的,再洗也就那样,门脸干净就行。 不过动车票是便宜,同比其他地区同里程路段,能便宜一半车费,惠利民众。 闫禀玉试着调整座垫,没用,还是往前滑,她哭笑不得地坐下,只能端端正正着身体。便宜省钱不是,反正两个小时就到了,不挑。 七点多到站,玉林不似晴朗的柳州,顶着一片阴天,活珠子早就在出站口等着了。 “阿渺!”闫禀玉几步飞奔过去,拍拍活珠子的肩膀,揉了下他脑袋。几日不见,还是有些想念的。 活珠子缩着脑袋,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乖乖喊声:“三火姐。” “诶~” 他打量眼闫禀玉,完好无损,精神状态佳,真心地说:“姐,你好厉害,真的击响铜鼓了。” 闫禀玉笑笑,“更厉害的你还没见到呢,我会控蛊了。” 活珠子惊讶地“哇”一声,眼里满是敬佩。 “走,我们边走边说,对了,怎么不见冯渐微?” “家主和老家主一起,在围垅屋准备迎接你们的午宴呢。” “这么隆重?”闫禀玉心想,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车在外面停车场,两人边走边交换了许多信息,坐上车后,闫禀玉大概对冯氏的家庭和局势有了大致了解。 冯氏围垅屋位处城西,出城行驶五六公里即到,活珠子开的是之前改装过的五菱宏光,遮光好,于是卢行歧现形了。他望向车窗外,突然让活珠子停车。 车停,卢行歧拿上蓬山伞下车,闫禀玉也跟着下了车,看见公路边上伫立着一座山。松木遍布,苍郁蔽光,木林中隐约可见石梯,影绰沿上。山望着不算高,但昏昏瘴雾盘绕其中,显得山势幽魅,远眺其后山脉,磅礴不止,起伏不绝。 闫禀玉跟在卢行歧身后,他撑伞走到石阶前,微微抬了伞檐,停步仰望。 蓬山伞石柄石骨,通身沉黑质润,外观古风,卢行歧立在伞下,周身如蔽阴影,但伞檐半掩的一截瓷白下颔,仍可窥其绝色。 这把蓬山伞倒是极衬他的仪表风度,闫禀玉赏心悦目地观赏了会,他忽而转过身,轻抬伞檐,看过来。 “这是天门山,冯氏镇守的鬼门关口,便在这座山上。” 视线相撞,闫禀玉大大方方的,“怪不得我觉得这山中瘴雾阴森,让人感到不舒服,原来鬼门关口就在这里。” “鬼门关口应该处在阴阳平衡,清凉不阴,现在‘气’有变化,才让你感到不适。” “你的意思是,鬼门关口真的要出事了?” 卢行歧点头,望着山中氤氲的气象,说道:“鬼门关是曾与山海关、玉门关、齐名的古关隘,世人以为鬼门关是以古籍释文‘高崖险谷,形势险要,有双峰对峙,状如关门,若经此处,犹入鬼门’而得名。也确实此关名气甚大,是因其多瘴疬,毒虫猛兽繁扰,去者罕得生还,可比踏入鬼门。” “但其实,鬼门关只是鬼门关,瘴疬终日不散是被关口的鬼气影响,毒虫猛兽多是近鬼门关口染上鬼气之人的幻觉,久而久之,世皆避讳。过鬼门关口,一步入奈河,孤魂无名无可破地狱,便不得黄泉路,永溺奈河。这河中怨积魂恶,关门不稳时,浓重的鬼气便会飘出关外,使天门山上处于平衡的‘气’发生改变,令人感到不适。” 闫禀玉问:“既然鬼气对人有影响,为什么还任由发展,不从根源上处理干净?” 卢行歧道:“鬼气由关内来,属于阴司,关外无名动不得,所以便一直由冯氏镇守,只待关口崩溃,再行修补。” 小时候就听了不少关于鬼门的“古”,闫禀玉凑近石阶,想看看真正阴司的大门是什么样的。 卢行歧却拉住她,将她拽回身边,轻声提醒:“别靠近,天门山北面的冯氏围垅屋里,有随时监控鬼门关口的巡查手,你一进入他们的警戒范围,就会被火铳射击。” “火铳?那不是枪吗?这能胡乱伤人啊?”闫禀玉惊讶,又后怕。 “即便没有火铳,也别随便近天门山。” “为什么?” 卢行歧说:“鬼门关口有我旧时施的法阵,冯氏又在这之上压了一个十方阵,即便如此,我仍能感应到,阵势力竭将崩。鬼气扩散,生人勿近。” 好吧,闫禀玉很识时务,乖乖地退脚步,探身进车门。又回头说:“那你看完没,我们赶紧走吧,怪瘆人的。” “好了。”卢行歧也上车,收了伞。 活珠子重新启动引擎,车往天门山北面开。 渐渐地,闫禀玉看到天门山山脉引流而下的一条人工河。 前面活珠子出声:“人工河绕流的围屋便是冯氏所在之地。” 车没开几分钟,冯氏离鬼门关口真近,怪不得可以随时持枪射击,闫禀玉回头再看眼诡谲莫测的鬼门关,阴天山中瘴雾更甚,模糊不现。她想起以前看过的文学资料,苏轼被贬海南儋州时,留下许多关于岭南环境恶劣的诗词,其中就有一首诗如此形容鬼门关: 自过鬼门关外天,命同人鲔瓮头船。 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嶂无梯闻杜鹃。 意思是北人过南人熟悉的鬼门关境地,人命就如南方装有人骨的水瓮船一样,在河中凶险地行驶,生命安全不由自我掌控。 这鬼门关,真是古今骇闻。 车至人工河前,就有人开门提前降下木板,车过河过门,停在外围的空地上。 活珠子熄火下车,请闫禀玉他们下来。 闫禀玉和卢行歧先后下车。 在车上时,闫禀玉就解释过蓬山伞的作用,活珠子再看仍旧惊奇,世上竟有能让鬼不惧白日的宝物。 在高墙上巡逻的人,见阴天有人打伞,皆投去目光。细瞧黑伞无人自撑,更是诧异,和旁人交头接耳议论。 “三火姐,我去停车,你们先从这扇门进,大爷在等着了。”回了围垅屋,活珠子不便再称冯渐微为家主,改成尊称。 闫禀玉点点头,和卢行歧走进第二道围墙,进入到真正的内城。 冯渐微确实在等着了,他们一进门就挥手招呼,不过躲在东边一道拱门后,做贼似的打手势,让他们过去。 闫禀玉和卢行歧狐疑地过去,冯渐微带着他们穿门过道,到了一个安静的院落里。 外面观内,只对围垅屋有个占地宽广的印象,进入到里面,门门道道,连通各个宅院,起码有十几进。闫禀玉不禁感慨,冯氏真是大家族。 冯渐微引他们到一个窗帘紧闭的房间,关门前还探头外望,十分谨慎地确认有无人跟踪。 神秘兮兮的,闫禀玉都怀疑这不是冯渐微家,他是来做贼的,“你怎么回事?在家鬼鬼祟祟的干嘛?” 她把背包卸下,坐下拿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 夜半尸语 第126节 冯渐微坐在桌对面,说:“老头不知道你们几点到,我赶着时间差带你们到这里,是想共享我在黄家获得的信息,省得被他的眼线盯上,麻烦。” 闫禀玉精准地抓住不利的一点,“所以即便这是你家,也没法保障我们的安全吗?” 冯渐微瞥她,“想哪去了?没那么严重,让你们来做客也有老头的嘱意,是我不想让他掌控我的行事行踪。自从被冤枉后,我就信不过他,况且,我还能让你们在我的地盘出事不成?” 对于他们来回的担忧,卢行歧不甚在意,有条不紊地收起蓬山伞,撩起长衫坐下。 伞就放在桌面,冯渐微盯着,觉得熟悉。那天翻阅刘凤来的《天地通宝大全》,有发现上面描述了这么一把伞,能助鬼物白日现身。还真有其事,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麒麟幡的真假。 冯渐微摸了摸伞身,润泽冰凉,一看就是好东西,“这蓬山伞,你们是如何得到的?” 闫禀玉解渴了,放下水瓶,回道:“与祖林成做了个交易,得来的。” 《天地通宝大全》的编撰人是林祖成,与祖林成,会否是同一个人?妖活数百年,有几个化名很正常吧…… “说吧,你在黄家查到了什么?”卢行歧蓦然开口。 冯渐微刚要讲述,闫禀玉喊“等等”。 既然有顾虑,还是得保险一点,闫禀玉放出了双生敕令,“弄璋握珠,你们到门窗那边守着,如有人接近,就提醒我们。” 窝在盒子好几天,弄璋握珠闷坏了,在空中飞了好几圈,高兴地答应,然后分开各守一边。 冯渐微这就放心了,组织语言道:“在黄家聚餐时,我听到班氏操氏说,当年黄家也帮助了他们,原来不止刘家牙氏,或许黄家真的跟每一家都联络过,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之后黄家的瞎眼太爷黄登池出现在聚会,反正我跟他们立场不同,和平相处也问不出什么,不如当场发难,就问了他龙脉密令之后,黄家为了帮助其他流派度过难关,都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正向是无害的,毕竟做好事而已,如果是另有图谋,那估计不会诚实回答。闫禀玉问:“他怎么回的?” 冯渐微简略一遍,把黄登池的回答述出:“他说当时清政府下密令其实不是为单纯的寻龙,而是一场隐秘的地方势力清剿,成功与否,清政府并不在意,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寻龙失败后,当朝正处在内忧外患,自顾不暇之际,就拿钱去疏通,反正山高皇帝远,这才保全了几个流派。” 闫禀玉: “是不是被洪秀全起义给搞怕了?外面列强不敢碰,转头先清内患?” “是的。” 挺合情理时势的回答,闫禀玉细想,还有一处不明,“那黄家为什么不帮助卢氏和滚氏?” 滚氏一族在当年死了十余人,冯渐微是在微信听闫禀玉说过,“黄登池的说法是,问责停滞之后用钱财疏通,也许清政府先处理的卢氏和滚氏。” 好吧,这个说法还挺合理,闫禀玉嘀咕:“他黄家现在还家大业大,一百多年前散了家财,经过战乱和饥荒年代,还能这么快发家,会不会背地里拿了卢氏的金……” 她越来越小声,看向沉默不语的卢行歧。他神态如常,眼帘半垂,辨不清情绪。 “卢行歧融掉的那块金,确实在黄尔仙手里。”冯渐微也看着卢行歧,想听听他有无其他思路。 卢行歧意识到大家的目光,抬眼看向他们,“且不论我卢氏金铺最后落入谁手,黄家特意留下我施了禁制的金块,此举就有待揣摩。黄家如若行的是大义,刘家和牙氏为何要将此事带进棺材,不让后辈追问?瞎眼点穴,广散金银,我自问我卢氏无此等胸怀,他黄家倒是天下大善人。” “左不过死无对证,全凭他言。” 说到这句时,他静水似的眼眸才掀起一丝波澜,不知是为黄家的大义凛然的诡辩,还是惋惜卢氏灭族。 一个内定的人,表露出的一丝波动,都是一场风暴。 在卢氏灭族的这条故事线里,闫禀玉因为契约被绑住,安危不保,但情绪一直游离在外,因为这真的是一件跟她无关的事。是滚衣荣身份的浮现,让她有了一只脚踩在这条线上的感觉,情感仍旧若隐若现,不会过于牵动她的全部生活。但是卢行歧不同,他带着深沉的仇恨破世,所有都依托在这条线上,这条线走多长,他的生死就在何处。 好像,她从未真正地看见过他。 “要不,看看传音蛊如何说?”冯渐微这边没什么内幕了,提议道。 而闫禀玉看着卢行歧,目光凝定,不知在想什么。 “闫禀玉?”冯渐微再喊。 “哦……好!”闫禀玉回神,去翻出滚潇亦的传音蛊,“1864年滚潇亦是多少岁?” “而立之年。”卢行歧很快说出,想是在过去的记忆里反刍过许多次。 闫禀玉将传音蛊放在桌面,唤出年岁,传音蛊开始传音: “黄化极,你是为了卢氏来做说客的吗?我滚氏深居简出,不求功名利禄,更不想蹚这趟浑水。” “潇亦姐,我不是谁的说客,今儿个明说了吧,这并非是什么功名利禄的事,能寻到真龙最好,寻不成恐怕更顺上头的意?” “什么意思?失败了还更好?” “诶,是的,上边忌惮着我们这些边陲之地的势力,进可北上,退可越南,无论是伏波渡还是鬼门关古关隘,都防着呢。才刚灭了一个桂平起义的太平天国,迟早不容我们,所以这非是你我蹚不蹚浑水的问题。” “真非去不可?” “是,你也要为滚氏找好退路,不是么?” “我……” 对话到这就没有了,明明听着还没结束,闫禀玉再唤了滚潇亦的二十九岁,传音依旧没有反应。 冯渐微奇怪,“怎么就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传音蛊的部分记忆可能被抽走了,或许是我阿妈做的。”只有滚衣荣唤过滚潇亦的传音蛊,闫禀玉想到这个可能。 冯渐微失望道:“进圣地那么危险,居然只得了半截子记忆,这半截子跟黄登池的说法类同,我们目前所得线索还是停滞了。” 关系到家族存亡,黄家去说服滚氏也情有可原,从已知的对话里,黄家与滚氏并无其他图谋,只是这模棱两可的退路是什么?闫禀玉也迷惑了,“那这黄家到底是好是坏?” 说到这个,冯渐微还漏了件事,他讲道:“我在黄家偷听黄四旧和黄家小爷谈话,黄家之上有个叫周伏道的,他很熟悉流派内之事,长得跟覆着人皮的枯枝似的,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他们言语间挺敬畏这个老怪物。尽管这老怪物朝黄家小爷开枪,也不敢追究,那黄四旧还说,他们黄家是受害者。哪门子的受害者,我就不懂了。” “对了惠及兄,我们流派内部有这么一脉姓周的吗?” 卢行歧摇头,“我从未听过。” 多了一个人,闫禀玉也不敢判断了,不过其实还有一条线索,“我阿妈的传音蛊,或许会提到抽掉的记忆。” 或许,那也是个未知数。 思路停滞,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最后卢行歧做结语,“黄家即便不是幕后推手,也起着重要的承接作用,我们仍旧按照原来的思路查下去,再寻其他方法。” 闫禀玉同意,将传音蛊放好。 其他方法?都到冯氏了,该不会是要掘他家祖坟吧?冯渐微讷讷道:“惠及兄,你不会是要想掘我家祖坟吧?” 卢行歧瞟了眼他,没吭声。 冯渐微心里头发毛,他有私心,原本打着卢行歧术法强悍的主意,能在鬼门关口上帮忙。不能自己还主动送羊入虎口了?正要再说道说道,双生敕令提醒有人来了。 冯渐微闭了嘴,出外去看,原来是活珠子过来了,说茂荣堂有事找。他跟屋里闫禀玉他们告别,就先忙去了。 —— 冯渐微安置的院落安静,没到午宴时间,闫禀玉正好可以练习控蛊。 全神贯注练了两个小时,终于能稍微捕捉到游丝,注意力提高了以后,她发觉耳力听力都更灵敏。 卢行歧坐在桌边,双手平摆于膝上,闭着眼,安静冥想一般。 弄璋握珠得了自由,时而在屋内飞来逛去,时而落在桌子细细声地聊天。 闫禀玉原本想问个问题,见卢行歧这样就歇了心思,收好蛊虫,去陪弄璋握珠玩。她坐在对面,跟双生敕令互动时,目光偶尔飘到他身上。 也许察觉到什么,卢行歧睁开眼,看着被抓住偷看现行的闫禀玉,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他笃定的语气,“说吧。” 闫禀玉呐呐声,“为什么练习控蛊,会觉得听力视力都变好了?” “这叫内观,当你集中于去看你的身体某个部位,他会感受到你的传达,而与你趋向同一。”卢行歧解释。 “那是不是代表我越练习,耳目会变得越好?” “对。” 闫禀玉眼睛一亮,还有这么大收获,真不错。问完了,她继续跟双生敕令互动。 卢行歧不再冥想,捯饬起蓬山伞,旁边闫禀玉叽叽喳喳地配合双生敕令童趣发言,他偶尔投过去目光,微微弯了嘴角。 外头天光正好,屋内也是热闹气氛,久违地,让他恍惚。 很快活珠子来请,说正厅的午宴开始了。 闫禀玉和卢行歧移步到茂荣堂。 午宴在室内,窗户封光,墙根条案上备有香烛贡品。果然是老牌世家,礼法齐备,待客周到。 冯守慈见到卢行歧,拱手寒暄一句,请他入座。 餐桌是圆桌,冯守慈坐主位,左右手依次是蓝雁书和冯式微。 卢行歧位置在主位正对,左边坐闫禀玉,右边是冯渐微。 冯氏地位的主次,位置可分,冯渐微在冯氏真不讨喜,外人一般。 活珠子送人到茂荣堂,就完成任务了,正要退下,闫禀玉一把抓住他,“阿渺,坐下来。” 她拉开旁边的椅子,催促不动的活珠子,“快坐下啊。” 按他的身份是不能入座家宴的,边上重回茂荣堂伺候的冯卜会,不着痕迹地瞪了活珠子一眼。 活珠子怯怯地冲闫禀玉摇头。 卢行歧瞥去目光,盯着冯卜会,神色冷淡。 冯守慈察觉到微妙的氛围,打圆场道:“就坐下吧,这两年也亏你陪着冯渐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老爷发话了,冯卜会安静地退下,去张罗供品。 活珠子朝冯守慈欠了欠身,“谢谢大老爷。” 都入座了,冯守慈握起酒杯,以东家身份起身敬卢行歧,“门君远道而来,我冯氏自当竭力招待,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提,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老子都站起来了,哪有小子坐着的道理,蓝雁书杵手肘捅冯式微,眼神瞪过去。 冯式微立马站起身,也捧起了酒杯。 冯渐微斜眼冷观这母子俩动作,心底嘲讽:做作。 卢行歧携酒杯回敬,笑面道:“我的不便都可以提吗?” 话已经出去了,冯守慈说:“当然。” 卢行歧笑笑,“我倒没什么不便委屈,只是冯氏如此豁达,就不怕我转头就去掘冯氏的祖坟?” 冯渐微惊得差点没被一口菜噎死。 蓝雁书母子俩更是惊讶得瞪大双目,忘记管理表情。 “我冯氏问心无愧,有何好怕。”冯守慈强作镇定,掷地有声。 夜半尸语 第127节 “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与我说过,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确定。”卢行歧笑着抬了抬酒杯,然后坐下了,一副不想再搭理的懒倦。 闫禀玉夹起一块苦瓜酿肉,还没到嘴,这剑拔弩张的餐桌氛围,还能愉快地吃吗? 活珠子吃了,不顾凝滞的现场,什么烧鸭烧鹅都夹碗里。旁边餐边柜上有水果米酒,冷冻过的,透明的玻璃瓶壁上凝着凉爽的水珠。 “三火姐,这个水果味糯米酒特别好喝,是厨房自酿的,我推荐荔枝味和百香果味,你都尝尝。”活珠子愉快地分享。 盛情难却,闫禀玉也不管了,一口咬住苦瓜酿肉,一手捧住冰凉的米酒杯,低声跟活珠子道谢。 冯守慈的表情僵了僵,但没丢仪态,招呼着说:“我们冯氏是老做派,食不言寝不语,我就不啰嗦了,大家就自在地吃饭吧。别客气,都吃饱了。” 冯式微不明就里地坐下,卢氏百年前不是一个挺大的世家吗?怎么门户之主如此无理,落人面子。面前碗里忽然多了个鸡腿,蓝雁书总把他当小孩,都说了无数次他长大了不喜欢吃这个,每次还夹。 冯式微默默把鸡腿拨到骨碟里,不打算吃。 卢行歧这边,面前也多了个鸡腿,他侧眸看闫禀玉,“我吃不到。” “那那边供品呢?” 他还是摇头。 闫禀玉却说:“没事,别人有的,你也有。” 卢行歧忍俊不禁。 旁边冯渐微疑惑地瞥着这两位,只有白切鸡地区的人才知道,爱在哪,鸡腿就在哪。这两位有问题,他结合在地宫时的疑惑,自顾自确定。 中式家庭宴会就是吃饭,吃完宴会结束,没那么多口是心非你来我往的交际。 吃饱离桌,出了茂荣堂。 日光底下,闫禀玉顶着一张酡红的脸,眼眸水润像撒了星子,明显醉态。 “你给她喝这么多酒?”卢行歧睨视着活珠子,眼神淡淡的,但威迫力十足。 活珠子的头低了又低,“酒真的好喝,我没想到后劲那么大……” “冯渐微,冯氏自酿的酒,你作为东道主,不行提醒之责吗?” 炮火转移,冯渐微无妄之灾,冯阿渺害他! “你看她那乐呵的样儿,呼吸都是果香,她高兴喝的,能怪我啊!” 卢行歧低眼瞥视,那从眼缝里露出的威胁眼神,仿佛在说,多逼逼一句,掘你冯氏祖坟! 打不过还不能逃吗?冯渐微拽着活珠子赶紧跑。 住处在茂荣堂东向,过两座院就到了,卢行歧叹了声气,撑伞领着闫禀玉走回去。 并肩走着,闫禀玉低头看路,说:“你别怪阿渺,我没醉,头也没晕,意识清醒。” 话清醒,脚步轻,走在身旁,时不时撞你一下,卢行歧不信,还是轻轻应了声:“嗯。” 闫禀玉真的很清醒,只是身体里好像所有重的东西都飞了出来,所以她人轻飘飘的,走路有些晃。但思想轻松,心态是真平和。 她忽而转过头,仰脸注视蓬山伞下的卢行歧,阴翳一片,时常一脸淡色,情绪不辨。 “卢行歧,破世权当重活一世,查明真相是主线,复仇或许也是主线,但之余要快乐些。” 他顿步,低眼看她,判断她此时的状态,眉宇间微有诧异,“为何如此说?” 闫禀玉轻轻摇了下头,然后径直向前走去,答非所问:“我其实,不太了解你。” 她或许真的没醉,自己认得路,回到他们落脚的院子。 进屋,卢行歧看到她坐在圆凳,跟站立桌沿的双生敕令说话,欢乐地分享午宴好吃的饭菜和好喝的米酒。 卢行歧关门,放下蓬山伞落座,双生敕令眼明手快地飞走,这对兄妹对他天然带着敬畏。 没人陪说话了,闫禀玉将目光转到卢行歧身上,思想轻松,是藏不住的。她笑眯眯地做着神秘的表情,说:“卢行歧,我知道你的秘密。” 脸颊晕红,眼睛闪亮,笑得如此恣意。卢行歧的心情被她感染,好笑地问:“什么秘密?” “嘘,我不说。” “说吧。” “我偏不说。”闫禀玉晃着脑袋,身子后退。 圆凳无靠,卢行歧怕她摔倒,倾身过去,手绕背后拦了一下。 这个姿势,他的脸近在眼前,闫禀玉转着水眸打量,做出皱眉的严肃样子,“我不说,你别用这张漂亮的脸来引诱我。” 她呼吸较平常急促,面颊几乎红透,唇也是熟透的浆果色,微微张启,或许正在散发腻醉的果香。卢行歧闻不到,不知道带果香的呼吸,是如何的甜。 他低眼盯着她饱满红润的唇,轻声道:“那你觉得,我这张脸,能引诱到你吗?” 第97章 十二辰阵 闫禀玉捂着自己因酒意而滚热的脸颊,笑嘻嘻几声,眼露雀跃地点头,“当然!” 卢行歧拦在后背的手臂收紧,推着她更靠近一些,眼神捕捉着她所有的微表情,而后循循善诱声,“那现在,你想对我做什么?” 对他做什么?思想轻松,果然是藏不住的,闫禀玉双手离开,忽而捧起了他近在眼前的脸。 很突然的,卢行歧微有讶然,但很快被期待取代。他看着她慢慢接近,低额抵住他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她依旧在笑,眼睛眨动,睫毛轻划过他的眼神。他的期待变成蠢蠢欲动,迫他放下诱导的趣味,将自己往前送了送。 但她,什么都没做。 现在,到底是谁引诱谁? 卢行歧低了低眼,目光死盯着她的唇,想将那些恼人的笑意全都咬掉。 他凑近去。 闫禀玉突然松手离开,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卢行歧忙起身去搂紧她,却被她带得跌倒,双双躺倒在地上。 凳子矮,卢行歧双臂护住,闫禀玉没摔到,她回想刚才的意外,还觉得挺有趣。冯宅的地板是青砖石,越夏天越阴凉,她压着卢行歧的手臂,贪凉地躺了会。 片刻后,她侧过目光,“卢行歧。” 卢行歧摔倒时,是侧身的姿势,他的手臂被她压着,还环住她的腰。 “怎么?” 闫禀玉笑笑,不说话。 卢行歧望向她的表情,审视她刚才躲避的行为,有些抑制不住的心烦意乱。便想追根究底,“我的秘密是什么?” 她依旧答非所问,“等有一天,你亲自对我说,你的秘密。” 闫禀玉转过身,与卢行歧面对面,还是笑,笑得趣味盎然,像个得胜者。他更烦躁了,忽然搂紧她腰,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他身上真凉快,闫禀玉没有抗拒,相反还在他怀中挪了个舒适的姿势,恰好可以缓解酒意烧身。 被清冷的气息侵占着,闫禀玉的触感和思想都重了些,更清醒,也更明白。卢行歧安安静静的,她抬眼看去,他目色犹疑,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不笑了,思考着他的思考,轻声说:“你想对我做什么?” 这是卢行歧哄她的话,从她口中述出,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复述。很快,他就无法思考了,因为她扶着他的肩膀,抬高了身子,张口咬上他脖子。 一瞬间紧绷的,冰凉的,像白桃汁硬糖的触感。她很快分开,义正辞严的小表情,“上次你咬我一口,这次还你。” 这是她想要做的事,卢行歧明白了,刚才那句话是复述。她似乎没醉,他的意图无所遁形,可那又如何。 在他逐渐清明而暗含汹涌的目光下,闫禀玉窝进他清凉的怀抱里,坦坦荡荡地说:“我热,你凉快,借用一下眯个觉。” 卢行歧无奈,失笑,轻抚了抚她的背,投降了。 …… 房间角落。 悄声细语。 握珠:“哥,姐姐他们躺地下做什么?“ 弄璋:“谈话吧。” 握珠:“谈话为什么要抱一起?” 弄璋:“……我也不懂,反正我们躲着就行。” 握珠:“哦。” —— 冯渐微好像很忙,整个下午不见踪影。 主家的冯守慈也一样,中午午宴上还那么周全礼待,现在却将视为“贵客”的卢行歧撂在一边。 活珠子偶尔到院落,给闫禀玉送生活用品,送茶点饭食。 院子远望能见高墙,以及上面巡逻的人,闫禀玉能感觉到巡防变紧张了,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包括围垅屋里,安静异常,有种暴风雨前的预感。 活珠子把晚餐和夜宵糖水端到桌上放好,闫禀玉抓着他问,“这里气氛怪怪的,冯氏出事了吗?” 活珠子回:“今晚八点鬼门关口要更换十二辰阵,这是谨慎以待的大事,所以大家都在忙。” “哦。”鬼门关口动荡闫禀玉是知道的,她说,“换阵成功就代表关口稳定了吗?” “不一定,阵法没有一劳永逸的。”活珠子懂的不多,但看周围人的反应,形势不乐观。 活珠子没待多久就走了。 卢行歧开窗望巡防,围垅屋灯火敞亮,高墙上更是严阵以待。 玩了一整天的弄璋握珠,晚上时因为惧怕而待进木盒,闫禀玉好奇问过,他们害怕什么? 双生敕令回道:我们是鬼魂,天生畏惧强悍的阴力,那座山上鬼气浓重,让我们恐惧。 他们不知道鬼门关口在天门山上,只是出自本能规避危险。 “现在是傍晚七点,离换阵还有一个小时。”闫禀玉在卢行歧身后说。 卢行歧将窗户关上,扬手在屋子施了禁制,“换阵时天门山的‘气’会波动,对人有影响,今晚你别外出了,就留在屋内。” 连他都这么谨慎,闫禀玉犹豫着问:“鬼门关口……是不是要崩溃了?” 卢行歧道:“十二辰是冯氏压箱底的阵法,鬼门关口几时崩溃,取决于此阵能作用多久。” 夜半尸语 第128节 天门山方圆几里无人家,只有围垅屋,闫禀玉担忧,“那会影响冯氏吗?” 主要是他们都身在冯氏,冯氏受影响,他们也会被殃及。 “鬼门关口一旦崩溃,方圆百里都会受波及。” “啊?那我们怎么办?” 见她忧虑,卢行歧安抚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他移步到桌前,拿茶杯倒了杯活珠子端来的凉茶,倒完坐下,朝闫禀玉招手。 “喝凉茶,能解天门山上发散的瘴气。” 闫禀玉过去坐好,端茶喝。凉茶苦涩,她一口喝完,杯掷桌面,瓷底发出铛的声响,让她更烦乱。鬼门关诶,里面多少恶鬼,卢行歧语态轻松,是不是有办法对付? “你有方法解决鬼门关的危难,是吗?” “是。” 鬼门关口的鬼气是恶魂,伏波渡的是怨魂,卢氏曾用阵法解决过扰乱七十二泾的怨魂,阵势百余年还在运转。闫禀玉好奇,“像伏波渡那样解决吗?” 卢行歧提茶壶,再倒上一杯茶,平常道:“那是我阿爹的做法,但其实,斩杀恶鬼更绝后患。” 他说这话时,嘴角有丝微淡的笑意,眼眸中却闪过嗜杀的光芒,隐晦又张扬。 卢行歧推了推茶杯,示意闫禀玉喝茶。她举杯又是一口喝完,苦感积在舌下,让她紧紧皱眉。 卢行歧觑着这个小表情,抿嘴笑笑,不声不响地又斟上一杯凉茶。 关内无名动不得,那便是等关口真正崩溃,再处理恶魂。闫禀玉猜到他袖手旁观的深意,说:“你是想等十二辰阵败,再出手斩鬼?” 卢行歧轻摇头。 她不解地看向他。 “得先让冯守慈来求我。” “为什么?” “谈条件。”卢行歧又将满杯的苦茶往前推。 闫禀玉看着这杯还苦在喉间的茶,好奇的心思也淡了,她商量地软了语气,“这个,很苦的。” 卢行歧笑着说:“三杯才够功效。” 好吧,闫禀玉皱着眉头,屏气一口喝完。 …… 晚上七点五十分。 冯守慈和冯桥携冯渐微冯式微,以及十二辰立阵所需的十二人和押阵身份的冯地支,一起抵达鬼门关口。 围垅屋高墙之上的碉楼,不止有瞭望孔与射击孔,还配备了远程射灯,双灯齐亮,能将天门山上的黑夜照成白昼。 可纵使如此明亮的灯光,也照不透山中瘴雾,冯渐微他们登山依旧要配备火把,才能看清脚下的关隘古道。火把上燃烧的油布也是特制的,有明神驱瘴之效,即便如此,能见度也少得可怜。 一路行来,风静树止,唯闻鸦雀悲鸣。越到鬼门关口,什么鸦雀声都消失了,只剩脚踩松针的细碎动静,和幽深无边的寂寥。 鬼门关口无形,常人纵看只觉瘴疬犹深,关外几块踏阶石便是位置所在,踏尽阶石便入幽冥。 时隔两年,冯渐微再次到鬼门关口,看到关外十方阵内汩汩外泄的鬼气,和即将倾塌的阵势,才知道老头没有危言耸听。 昨夜回来,不见冯天干出来泊车,冯地支也不在茂荣堂,冯渐微就知道猜测八九不离十了。他正想跑一趟鬼门关口,验证自己猜想是否正确。 冯守慈却拦下他,跟他详细地讲起鬼门关口的现状: “鬼门关口现已立阵十方,但十方阵势仅仅维持了数月,现今危矣,虽然可用十二辰阵补上,可一旦十二辰无力回天,那冯氏将会失去对鬼门关口的控制。” 冯渐微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冯氏守鬼门数百年,一直未出纰漏,为何突然就不行了。” 冯守慈说:“并非突然,其实从二十八年前开始,鬼门关口已经不稳。当时你才刚出生,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又是个夜哭郎,我便带着你住到你阿公的茂荣堂看顾。也就是在茂荣堂的某一夜,天生异象,天雷频出如织罗网,攫取世间阴气汤汤而聚,漫天都是鬼哭狼嚎的悲鸣哭叫,天门山也受此影响,鬼门关口动荡,鬼气摄人。” “这次危机十分严重,我和你阿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牺牲了冯卜会的父亲,才重新将鬼门关口镇压。” 这天象的形容,怎么这么像拘魂幡现世?只当巧合,冯渐微没把两件事联想起来,他说:“可我长大后并未听过鬼门关口再生意外,不就证明被镇压住了吗?” “你不知道不代表鬼门关口无碍,除去两年前那件事,这些年只有点小动乱,我冯氏内部自行解决。况且这事传扬出去丢脸面,有何好宣扬的?” 冯渐微的家主之位,便是因两年前那件事而卸任的,他现在没心情去追究,不安地问:“鬼门关口崩溃真的成必然了吗?” 冯守慈面目凝重,不再言语。 …… 今夜便是替换十二辰阵之时。 “冯式微阵外候补,冯渐微与冯地支协同压阵,我与冯桥起阵,其余十二人各守其方位。”时辰将至,冯守慈分配任务。 众人各自分开,十二人俩俩为伍,持法铃站至十二辰所属的八方位。冯渐微与冯地支手握令旗压阵于中位。冯守慈和冯桥在阵外捏诀踏罡步,准备起阵。 候补说白了是打杂,尽管冯式微不满自己的位置,事关鬼门关口,他也不敢置喙,老老实实收集火把插到阵外,以取照明。 火把围绕整个十二辰阵,随着诀起步行,八方位处瘴雾蒸腾,似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震散。随后天门山中清风吹拂,法铃轻晃,铃声净神静心,荡过森森鬼气,传遍关内关外。 步止,手诀托起,冯守慈和冯桥同步念请:“1天地自然,秽炁分散,元始安镇,回向正道,按行五岳,八海知闻,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随着立阵咒语渐成,铃音骤急,十方阵内鬼气惊慌,悲哭惨叫地朝向各处奔窜。阵势终于不堪,遽然溃散,鬼气纷纷撞进天门山中的瘴雾,卷起狂风扫荡! 阵外火把却不受影响,与八方位阵线燃起的微光连接,形成一个灼灼发耀的八卦图型。 就是现在,立阵拘邪! “十二辰阵,起!”威声并令。 阵中冯渐微冯地支得令,背向举臂摇令旗,口中同时呼念:“东南西北,九州位至,五猖兵马随吾行!” 咒语刚落,一阵呼啸的烈风冲进瘴雾中,与鬼气狂风交相碰撞,呜呜呼啸声中,似传出兵刃触接的打斗声,风中寒气激发,使得立阵众人如堕冰窖! 冯式微也被冻得瑟瑟发抖,抱树取暖。 随着兵刃斗声越厉,狂风倏缓,寒气也随之减少,鬼气瘴雾仿佛被什么压制住了。 冯渐微摇旗之时,见得此状,心感安慰。五猖兵马是从魔窟里的妖魔鬼怪炼化而成的家兵,护法坛执任务时召唤,譬如此时兵马招至,拘邪入阵。 很快,鬼气瘴雾被五猖兵马全面压制,十方阵中逃窜的鬼气被驱赶进十二辰阵,只要阵能完全立起,拘禁邪祟,那今晚行动就成功了,鬼门关口的危机暂时解除。 大家配合默契,五猖兵马完胜鬼气瘴雾,原以为势在必得,冯渐微却眼尖地发现,十二辰阵的辰向未向光芒衰弱。 法阵常作拘邪除祟,但这是鬼门关口,凡人之力怎能敌万鬼之恶?所以立阵需借阴阳玦的镇压之势,才能拨动千钧。 土生石,石生玉,土为阴阳玦属性,辰向位于东南方,属阳土,未向位于西南方,属阴土,这两个方位必须要与阴阳玦联动,才能够完整地立起阵势。如今式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十二辰阵还在吸纳鬼气,现在阵势尚且稳固,等到鬼气完全拘进,阵立不起来,恐会因承受不住而坍塌。冯渐微转脸看向冯守慈,想提醒他,然而却看到他目光落在十二辰的辰向未向,并不惊讶。 冯守慈起阵掌全局,又怎会不知辰向未向衰微,难道他早就察觉阴阳玦有异?那为什么还是发起十二辰阵?十方阵成功了,那就代表阴阳玦无碍,现在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将注意力从十二辰阵脱离出来,踢起脚边一块石头,石头乘风力砸进踏阶石缝隙,激起土尘。土尘随风卷进阵中,他高举的右臂上,冥蝶却不见发光。 阴阳玦所卧之土才能称为阴阳土,土尘不具阴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阴阳玦不见了! 冯氏围垅屋内也不平静。 即便卢行歧施了禁制,闫禀玉仍能感受到外面狂风大作,因为门被吹得砰砰作响,气候也冷了好几度。她从窗缝观外,发现夜空黝黑,阴风阵阵,天地像被什么遮盖住了,月光不见一丝,更遑论星子。 闫禀玉离开窗户,回到桌前,问安坐于室的卢行歧,“外面是怎么回事?” 卢行歧斟着茶,慢悠悠道:“十方阵破,鬼气波及。” “今晚不是要立十二辰阵吗?怎么鬼气还能跑出来?” “十二辰阵未立。” “那阵立起来就恢复正常了吗?” “没那么容易。”卢行歧从旧时施的阵法中感应到,今夜十二辰阵势难立。 闫禀玉默了默,情绪不佳地坐下。 听出她的焦急,卢行歧挑眼看她,递过去一杯茶,问:“你在担心冯阿渺和冯渐微?” 闫禀玉接茶杯,点点头,“当然,也担忧我们。” “把茶喝掉。”卢行歧突兀转了话题。 闫禀玉皱眉喝完,苦得吐舌。 卢行歧斟去一杯清水给她,而后说:“我要去一趟天门山,你就在此处,千万不要出来走动。” 经历这么多危险,闫禀玉当然知道保全自己,她边喝水边问:“你要去帮冯氏吗?” “不算,”卢行歧说,“十二辰阵不立不破,冯守慈便不会放下做派来求我。何况我们身在此中,这阵必须得立。” 闫禀玉能猜到他的谈条件跟开墓取阴息有关,但隐约觉得他此次作风不似以前急暴,不知有什么打算。她放下茶杯,看着他,“那你小心。” 卢行歧没应声,拂袖转身,直接往门口走去,身形隐没,穿墙而过。 第98章 投、其、所、好 五猖兵马修正道,嫉恶如仇,不吞吐完鬼气誓不罢手。眼见十二辰阵迟迟未立,阵中鬼气过犹,阵势不足压制,外围瘴雾隐有破出之象。 除去光芒衰微的辰向未向,其余六方位壁垒坚实,但鬼气不傻,尝试过突围后,全部改换策略冲向辰未方向,撞得法铃抖晃声乱! 如果十二辰阵是千里之堤,那辰未向就是溃于蚁穴,被鬼气冲破是迟早的。兵马唤不回来,鬼气还在拘,冯渐微即将押不住阵,他朝阵外大喊:“老头,你再不想办法大家都要玩完!” 冯桥也知道阵势将破,面露惊慌,再次施法守阵。 冯守慈倒是面不改色,与冯桥一同施术法守阵,将问题甩了回去,“冯渐微,让冯地支押阵,你去施相术补阵缺!” 鬼门关口失控的后果没有人比冯氏更清楚,方圆人家之中只有冯氏,一旦关口失守,冯氏首当其冲,灭族都是轻的。现在阴阳玦确实不知所踪,冯渐微还以为老头有什么后招,看来是年纪大了纯脑子浑了,分不清现实,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 冯渐微真是恨得牙痒痒,怎么上赶着回来被当枪使了!恨归恨,阵还是得补,他将令旗塞给冯地支,向西南未向走去。 冯地支也不轻松,两人押阵尚且勉强,他一人在中位手持两张令旗,没一会便冷汗涔涔。 八方位的十二人同样不好过,阵势力量悬殊,他们顾此失彼,主动权已被鬼气牵制。 未向被鬼气侵满,冯渐微跻身进去时,鬼气震得衣衫鼓动,潜入体内,就如冰针一般刺入皮肤,冻得他口齿哆嗦了几下。面向阵内站定后,他手握指诀,抚过右臂腕脉,同时呼念:“平生断魂,冥蝶现。” 指节抚过,原本干净的手臂浮现出一只暗青冥蝶,荧光绽闪,鬼气触之如被灼烧,发出痛苦哀嚎,纷纷远离。 身周鬼气减少,冯渐微的体温回来些许,他伸出右臂,开始施相术,“冥蝶现,百鬼见,识鬼平生,造鬼幻境,堕!” 夜半尸语 第129节 令出,冥蝶刺青骤然光芒大放,有暗蝶于光中飞出,展翅罗困住阵内鬼气。蝶翅下原本激烈的鬼气忽而形如飘渺,静静地沉入地面,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 相术以一对一,就够耗费精力,现在是数不清的鬼气,才刚过两分钟,冯渐微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晕眩感袭来。 未向突破不得,鬼气便集中往辰向闯,冯渐微分身乏术,喝声:“冯式微,去补东南向阵缺!” 虽然知道他也撑不了多久,但能顶一时算一时,死之前也要拼一把,才对得起地底下的祖宗! “哦!”冯式微快步上前,即将踏入东南辰向时,被一把凭空出现的伞给夺了前路。 那伞周身莹润,发出玉质般的光泽,犹如利器直直插进辰向位的地面,一入阵,就将冲闯的鬼气给震了回去。这是什么宝器,竟能震慑住阴物? 思绪间,冯式微惊讶地察觉辰向的光芒闪烁起来,连带着照亮未向,与其他六方位逐渐相连。这是什么情况?他惊讶地看向旁边的冯渐微,就见他那便宜哥露出一种崇敬的痴态,望着某个方向。 冯渐微这人从小不爱跟人亲近,在冯氏老摆出一张木脸,看起来颇目中无人,冯式微还从未见过他这种尊敬到痴迷的模样。 冯式微顺着冯渐微的目光看去,还未窥到端倪,就被一阵阴风迷了眼。那阴风蕴着强悍的阴力,令人心神不定,胸生郁气,跟鬼气寒冷的物理攻击不同。他更是好奇,正要强行观相,却被冯守慈一声“冯式微退下”给阻止,只好快速离阵。 冯守慈也看到了那阵阴风,以及阴风落地后的身影,他先结印施了一个助阵术,加速十二辰立阵,然后轻轻一掸衣袖就逼退迫近冯渐微的鬼气。 而插入阵中的玉伞,竟然真的联通起阵势,一副完整的八卦图绽亮在天门山上。八方位力量终于平衡,所有人都暂时松了口气。 面对无数鬼气,冯渐微的平生断魂已到极尽,掐断相术后,他手脚无力地摔倒。卢行歧一个旋身补阵,挥掌用自身阴力阻挡拼死挣扎闯阵的鬼气。 十二辰阵拖沓越久,鬼门关口的恶魂越蠢蠢欲动,卢行歧抓起冯渐微前襟,将他扔进阵中,厉声命令:“冯渐微,阵势已成,再次立阵!” 本就失掉力气,冯渐微被扔得七荤八素的,他眩着脑子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站到中位上。 冯地支也已是强弩之末,但还是撑着替冯渐微驱赶疯狂挣扎的鬼气,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只要立阵成功,就能解脱了! 八方位十二人以及起阵的冯守慈冯桥,和候补的冯式微,此时都与冯地支想法相同。快点立阵成功,才能保住鬼门关口。 于是数道殷切的目光聚集到冯渐微身上,他晃晃眩晕的脑袋,强打起精神,顶着一众凛冽的鬼气托起手诀。 也许感知到形势不妙,鬼气瘴雾迅速纠集,顷刻间壮大,淹没掉冯渐微的身影,看着就像将他吃掉了一般。 “阿渐!”冯桥慌了。 “哥!”尽管平日不对付,但眼看冯渐微被鬼气吞食,冯式微也担忧失措。 冯守慈冲冯桥摇了摇头,让其不要自乱阵脚,守好本位。他目光矍铄地盯着阵中,眼中期待、相信、担心的情绪交错闪过。 施平生断魂已经透支掉冯渐微的精力,他此时定然神魂不稳,而立阵需要形魂合一,才能调令阵势。冯守慈明白其中艰难,但刀架脖颈,只能寄希望于他身上。 在众多殷切的视线之下,一道声音赫然破瘴雾而出:“天地自然,秽炁分散,元始安镇,回向正道,按行五岳,八海知闻,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十二辰阵,立!” 立阵瞬间,天门山中金光毕现,泱泱鬼气瞬间从冯渐微身周荡开,被散发璀璨光芒的阵势拘尽。 围垅屋碉楼的巡查手见天门山上金黄骤现,发觉照在山中的射灯光线变清晰了,他们意识到瘴雾开始挥散,那就代表十二辰阵立成了! 高墙之上一阵欢呼:“成功了!” “冯氏又成功了!” 冯卜会在庆贺的人群中,听到那个“又”字,觉得尤为刺耳。 —— 立阵后,冯渐微就像被抽干了力气,倒在地上。 “哥,你怎么了?”冯式微赶忙前去扶起他,可他的身体就跟一团烂泥一样,连攀附都做不到。 冯桥在边上说:“阿式,你就受个累,把阿渐背下山。” “啊?”冯式微不太情愿,关隘古道崎岖,让他背不得累死。 冯守慈瞪过去,“你哥今晚出了大力,你一个候补的什么忙都没帮上,背他下山很委屈吗?” 冯式微闭了嘴,乖乖答应,蹲下拽过冯渐微双臂,将人背了起来,“父亲,那我们可以下山了吗?” 冯守慈压了压手掌,意思再等片刻。 冯式微表面“哦”了一声,心底叽歪:早知道让冯渐微先躺一会,现在背上来,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卢行歧在收蓬山伞,细心地拨掉伞面的尘土,冯守慈走了过去,朝他拱了拱手。腰弯得够低,诚意倒足。 “谢门君今晚襄助,冯某感激不尽。” “不谢,只是顺手。” 顺手的事,对冯氏来说却十分困难,差点失败,可冯守慈不觉得卢行歧傲气。卢氏一门的术法高深,确如传闻所言,这位更是能耐,以阴身施正阳术法,古往今来都难见其一。 冯守慈再拱了拱手,虚心请教,“门君,我有一事不明,你手中的宝器是什么来历?怎么能跟阴阳玦的力量联动?” 冯渐微也好奇,拍打冯式微的肩膀,让他近一点听。冯式微扁嘴不乐,但仍旧照做,背着他靠近。 卢行歧转腕背手,将蓬山伞收在身后,阻挡住冯守慈显露出一丝贪婪的目光,“这伞名唤蓬山,是用远古撑天石的蓬山石而制,与阴阳玦同出一系,可以激发出阴阳玦的能量。” 冯守慈急声,“那它是否也同阴阳玦一般,可镇鬼门关口?” 听到这,冯渐微算是明白了,老头早就知道阴阳玦遗失,估计十方阵能立起来,依靠的是阴阳玦剩余的加持能量,他用十二辰阵效仿,抱的是侥幸心理。 虽然刀架脖子上,不得不为之,但冯渐微还是对老头越来越生厌,这么重要的事不与自己商量,瞒着用阿公的名义哄他回来,一起背这罪名。 “同出一系,不代表效用可共。”卢行歧淡声,打断冯守慈的冀望。 冯守慈失望地低了低眼,而后道:“为感谢门君,我冯氏可备上厚礼,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供品或是其他的什么。我冯氏若没有,也可以出外寻。” 卢行歧闻言挑眉,打量着冯守慈,眼中意味,似在判断什么。 冯守慈心一凛,以为他要提那个要求,正准备先把答谢道出,却听他说“不需要”。 卢行歧不要,冯守慈也不敢接受,就怕他日后提出为难的要求,“门君……” “好了父亲!”冯渐微开口打断冯守慈,“就按你平时的作风,给他金条感谢吧!” 鬼要金条做甚,冯守慈自然不信,还要再说:“金条恐怕不成……” 冯渐微却道:“怎么不成?他既无所取求,不若投其所好。” “成,那便如此罢。”卢行歧爽快应声,一阵阴风卷过,就失去了踪影。 冯守慈百思不解,“这门君要供品兵马都好说,黄金用来做什么?” 冯渐微不想跟他废话了,指挥冯式微带自己下山。 …… 冯氏队伍得胜归来,冯守慈动作也快,准备好金条,让送去客人所住院落。 晚上十点,活珠子捧着一个木盒到闫禀玉他们住的院子。 禁制解了,阴风瘴雾消散,月光挥洒,夜空星辰闪烁。 一切恢复正常,双生敕令出来活动,闫禀玉在跟滚梦萝打视频,弄璋握珠偶尔飞过,滚梦萝好奇那是什么。 很多事闫禀玉都没跟滚梦萝讲明,包括契约和与滚氏的牵扯,她打哈哈道:“那是我网购的玩具,可以飞的小人儿。” 滚梦萝不疑有他,“这玩具挺阴间的,你少买点这种吧,别像前月那样半夜捡钱撞鬼。” 那时撞的鬼此刻正端坐房内,闫禀玉笑笑,说:“没事,现在是鬼怕撞到我。” 毕竟她手握追息蛊和沉冥蛊,对付一两只普通鬼,还是有信心的。 始作俑者的卢行歧一回来就在画符,执笔勾朱砂,坐着一个小时都不挪地。偶尔听到这些趣言,不禁弯了嘴角。 闫禀玉的房门开着,里头传出笑谈声,听着和谐欢乐。活珠子一踏入院,就见房内双生敕令在追逐打闹,闫禀玉趴在桌面不知跟谁视频,时而笑声,对面卢行歧低首执笔,安静地处在温馨的热闹之中。 十二辰阵艰难成功,冯氏还处在劫后余生的侥幸中,围陇屋内气氛僵硬。而眼前这副和睦相处的画面,让活珠子有种时光静好的感触。 “三火姐。” “咦?阿渺你怎么来了?” 闫禀玉的手机一晃,照到活珠子,视频里的滚梦萝眼睛一亮,好一个病弱美少年! 活珠子迈步进屋,“来给你送东西。” “哦。”闫禀玉有事,转头跟滚梦萝说下次再聊,滚梦萝挤眉弄眼,话里话外想要活珠子的微信。 闫禀玉差点忘了,滚梦萝就好这挂清瘦病弱少年,她小声警告:“人家才十八岁,太小了。” 十八岁好嫩啊!姐弟恋多好吃!滚梦萝更来劲了,在视频里给闫禀玉比了一个势在必得的手势。 闫禀玉哭笑不得,直接给这个大色迷挂了视频。活珠子送的是个木盒子,摆在桌面,她问:“冯渐微送的吗?这里面装着什么?” “不是家主,是我们大老爷。” “我和他不熟,送我礼物做什么?”闫禀玉狐疑地拨开木盒,一阵金光晃眼,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百克的金条,且有三根! “不是,这、这、这是黄金诶!不是什么裹着金皮的巧克力,阿渺,你不会送错了吧?”闫禀玉太惊讶,话都磕巴了。 活珠子:“大老爷亲自交待的,指名道姓给你。” “为什么?”闫禀玉稀里糊涂的。 活珠子说:“大老爷给我木盒时,只说了句‘投其所好’,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或许对冯氏来说,金条跟白菜一样,闫禀玉是爱钱,但这也太贵重了,说什么都不能要。她将木盒推回去,“这得值几十万,太多了,你拿走吧。” 活珠子只是奉命行事,送不出去回头还得挨冯卜会讲,他想劝闫禀玉收下,“三火姐……” 突然,一双染了朱砂的手进入两人视线,将木盒纳入掌中,瞧了一眼。 “这确是给你的。”卢行歧不知几时收了符笔,将木盒转交到闫禀玉手里。 金条沉甸甸地坠着闫禀玉的手,她实在恍惚,问他:“为什么?” “我协助冯氏立十二辰阵,这是酬谢。” “那也不是给我的。” “冯阿渺不是转述了么,”卢行歧一字一字笑言,“投、其、所、好。” 第99章 你为何不趁此夺回家主之位?…… 投、其、所、好,闫禀玉琢磨着这四个字,回视卢行歧,他容色愉悦,目光中流露出微微上扬的得意。 听他所言,他知晓冯守慈指名道姓送酬谢给她这回事,这个投其、所好,是他授意,或同意的…… 得意什么?臭屁啥呀?像只开屏的孔雀,闫禀玉可不会扭捏,她大大方方地跟他道谢,接受金条。 “谢谢啦,卢、行、歧。”她也学着他一字一字的语气。 夜半尸语 第130节 辞职请的假已到期限,大瓜酒店有牙蔚五叔的股份,闫禀玉回不去了。李经理发过微信询问,得知她的决定后,通情达理地接受,说压的工资会随下月工资日统一发放。无论是契约,还是卢行歧对她生活的影响,既然投其所好,那就是她该得的。 卢行歧被她学样的语气逗笑了。 酬谢丰盛,闫禀玉又不免感慨,“冯氏送那么多钱来,鬼门关口立阵是不是很惊险?” 卢行歧不以为然,“我只是一缕魂,再危险也不外如是。” 闫禀玉斜他一眼,“看把你能的。” 卢行歧不知道听懂没有,表情似笑非笑,眼神落在她身上。 活珠子越看越迷糊,门君的酬谢,却给了三火姐。是上交家用吗?可是哪来的家,也用不到这么多钱啊? 天色不早,活珠子没再多想,因为要回去复命。走前他说:“明日是老老家主的冥诞,冯氏要举办祭祀仪式,仪式完之后,晚上摆流水席施孤。冥诞仪式要设道场,很有民俗文化特色,整个冯氏都会参加,三火姐你要不要去瞧瞧?” 关于冯氏,卢行歧有许多自我考量,闫禀玉只说明早答复,没有作出决定。 夜晚洗漱过后,熄灯,闫禀玉带着清新的沐浴露香爬上床,慵懒地躺好。舒展身子一番,她侧卧抱住凉丝丝的薄被,问道:“卢行歧,明天冯流远的冥诞,我们去吗?” “去,我与他相识一场。” 冯氏围垅屋有两百多年历史,外围高墙厚实,巡防堪比城墙,内围房屋白墙青瓦,木门木窗,很有当地古民居风格。民居的建筑用料也是十分扎实,墙体厚有三十公分,其中木门敦重,窗则是镂雕木窗,大开四扇,采光通风极佳。 卢行歧此时就斜倚在窗台,交叠手臂,松散闲适地望着天外月色。 乡下月光澄明,透过镂空木窗洒落在他身上,使他蒙上些许虚幻不真的色彩。闫禀玉想起,他以前在自己租房里,也常这样看窗外。也或许不止以前,可能是每一晚,毕竟鬼不用睡眠,漫漫长夜与人类世界,是割裂开的。 闫禀玉看着月影和卢行歧的身影,困意袭来,睡前她呓语般道了声:“晚安。” 用人类世界对夜晚的美好冀望。 翌日早晨。 睡得安稳,闫禀玉七点不到就醒了,起来收拾,换上一身素净的衣服:淡色飞飞袖的v领中长款薄棉小衫,因为薄透,加了白色吊带打底。下身一条复古蓝的窄版七分牛仔裤,脚上依旧是那双绊扣碎花鞋。 登山服太休闲,其他衣服颜色艳,就这套简单浅色,穿去参加冥诞应该合适。包不用带,手机直接塞裤兜里,闫禀玉准备好了,活珠子也到了,给他们引路。 因为是家庭祭祀,道场设在家族祠堂,祠堂位置在围垅屋中轴线,就位于茂荣堂后面。 闫禀玉和活珠子在地面走,卢行歧不知抽什么疯,飞上围墙走巡逻道。偶尔穿院,她能看到他撑着蓬山伞高高在上,身边时常经过巡查手,对他弯腰致意。 也许昨夜卢行歧帮助立阵的事传开了,闫禀玉也明显感觉到,路遇的人对他们尊敬许多。很快到了茂荣堂,活珠子带她从边上拱门穿过,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得有足球场那么大。 院子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端供品的,折元宝的,立经幡的,扛道场器具的,洒扫指挥的,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看道场布置,有些类似广西民间的打斋,设坛超度之用。 越过忙碌的人群,活珠子带闫禀玉进入祠堂。祠堂内有两进门,同样宽敞,第一进为一间大空屋,临时摆放道场器具,和举办仪式时站人观场。第二进屋则摆列祖宗牌位,牌位高台之下放置着一张长条桌,是供香火供品和燃长明灯的地方。 祠堂和道公的解事铺一样,漂浮着浓郁的檀香气味。 闫禀玉环看四周,这祠堂高门雕梁,建筑落成时间明显比围垅屋早,所供排位如此之多,可能是个宗祠。冯氏一族得有个几百人,比得上一个小村落了,有宗祠也不足为奇。 身后忽有凉感,闫禀玉熟悉,回头看果然是卢行歧来了,他身旁跟着冯渐微。冯渐微捧了满怀的菊花,白红两色,白多红少。 冥诞如果需要花,白花不是更合适吗?怎么还有红的?闫禀玉好奇道:“花是用来做什么的?” 冯渐微回:“这是我们玉林当地的风俗:求白花。刚好阿公冥诞,祖先光前裕后,后人虔诚祈愿,求白花得子,求红花得女。” 白花比红花多,这种同姓宗族就这样,看重传承,求子多。闫禀玉不理解,但尊重,点了点头。 冯渐微上前放花,竖直整理进空框里,等仪式结束,方便族人取拿。 随着准备工作完成,八点仪式开始了。 祠堂空地有限,站位分两拨,前面近牌位底下的是家族主要人员,后面那进门站的是边缘族民。冯守慈一脉是主家,都站在最前,这回蓝雁书没法挤占冯渐微的位置,让到边上,看着冯守慈冯桥带领冯渐微冯式微焚香祷告。这个站位也有传承的意思,长辈老去,祭祀就由年轻人接手,得年复一年地学规矩。 闫禀玉和卢行歧不是冯氏族人,就落到最后面,比前边人挤人的好,还有地方打伞。 一长串告词祷告完,然后是献祭品,三牲三茶五酒,各种瓜果接连进场。再接下来应该是道场的诵经祈福环节,仪式其实枯燥冗长,闫禀玉待不住,扯着卢行歧出了祠堂,到院子里去。 院内空无一人,经幡两列,闻风舞动,色彩张扬。 闫禀玉从经幡旁边走过,说:“冥诞一般不是家族祭祀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设道场?” 卢行歧解答:“譬如逝者百岁阴寿,或者逝世周年,诸如此类有意义的冥诞会大办。今年恰逢冯流远逝世二十周年,所以冯氏才设道场。” 如此,闫禀玉又懂了。到了玉林后,最近的天都灰蒙蒙的,也幸好阳光不烈,不然她在院子还待不住呢。 “对了,你刚刚去哪?” “看风景。”卢行歧不咸不淡一句。 闫禀玉扭过头,他打着伞,只看到半张脸。她凑进伞去瞧他,打量着,“谁信?看风水吧。” 一言中的,卢行歧不禁笑了,上前一步将她纳进伞下,就不用费劲扭着脖子。 蓬山伞黑暗避光,伞下确实阴凉,闫禀玉就待在他身边了,“你说你跟冯流远有约定有交情,可你在人家冥诞上,依靠风水地理判断人家祖坟位置,够坏的。” 卢行歧落在身侧的左手,悄然张开,在伞下施舍了禁制。他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与冯流远的约定,其实是一个交易,我替他解决鬼门关口的危机,他冯氏阴息任我取用。” “那既然是这样的约定,那你为什么还要周折地跟冯守慈谈条件?冯流远没留下什么信物吗?” “信物有,但时移势易,人心叵测,不定会认。” 也对,没人愿意被挖祖坟,特别是这种被宗族文化浸透的家庭,对祖先尤为看重。卢行歧作多手准备,自己掌控主动权是对的。 事态一点点分明了,除了他和冯流远如何认识的,还有二十八年前,滚衣荣在冯氏到底听到了什么,才去挖掘滚潇亦的旧事。闫禀玉总有种直觉,这两个疑问之间有关联。 她眉头轻轻皱着,瞳仁微微颤动,这是在思考的小表情。卢行歧看着她问:“还有疑惑,可以问我。” 他既然愿意开口,就不会有意瞒,时机合适与否罢了。闫禀玉摇了摇头,忽然惊觉,信任来得如此快,明明之前在地宫,她几乎声泪俱下地控诉他。 在外面久了,卢行歧望望祠堂,仪式进行到拜礼了,“我们进去,给冯流远拜个礼。” 他从来是目空一切,闫禀玉稀奇极了,“按资排辈,你的年纪得排牌位中段了,用你给他行拜礼吗?” 卢行歧用手指竖在她面前,眼神轻轻警告,而后像大人一般念句:“童言无忌,有怪莫怪。” 前半句警告,后半句求情。 闫禀玉拉下他的手,乖乖答应:“心存敬畏,我知道了。” 他们进入祠堂,随大众一起行礼。 礼完,牌位底下开始烧元宝,周围的人有序地前涌,去框里拿花。 冯渐微得了空,来到闫禀玉身边,“再多片刻,仪式就结束了,你们也等乏了吧。” 闫禀玉说没有,然后好奇地问:“你们在这举行这些,祖宗真的能感受到吗?” 冯渐微:“当然,无论是祭祀还是法事,只要真心祈求,天地皆通。” 天地皆通的话,闫禀玉说:“只要真心祈求,神也会听到?” 冯渐微确定道:“像我们起法坛,请神力,有时并不会一次成功,就多念几次咒语,烦到各路仙家感应为止。” 有趣的说法,闫禀玉向卢行歧求证,“是么?” 他认同道:“确有其事。” 没多会,求白花的人少了,供品也撤下了,冥诞祭祀就结束了。 近几年社会新生儿出生率大降,冯氏再墨守陈规,也受社会环境影响,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多子多孙了,框里还剩了花。冯渐微提议,“还有花,要不你们也去玩玩。” 闫禀玉拒绝,“我婚都没结,求什么花。” “都说了是玩玩,体验一下本地民俗,较真干嘛?”冯渐微推着他们,到摆花的框前。 蓝雁书刚求了白花,眼神从冯渐微身上一瞥而过,停留在卢行歧身上,神色莫名。 她走后,冯渐微心底唾弃了一番,那花明显替冯式微的出轨对象求的,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跟老头一样的害人精。 “对了,你们选花吧。”他转过脸,见闫禀玉和卢行歧都伸了手,居然巧合地选到同一朵花。 “红花啊,你们两个想生女儿啊?不用抢,不是还剩两朵吗?”冯渐微没什么眼力见地给他们各塞了一支红花,“喏,就放供桌上就行,求什么得什么,心想事成。” 什么你们两个想生女儿,冯渐微那张嘴,口无遮拦的!闫禀玉拿了花,本来想直接扔桌上,又记起要敬畏,于是双手呈放到供桌上。 卢行歧也放上红花。 冯渐微又道:“对了,待会是聚餐,我单独在你们院备一桌,不跟大家挤。闫禀玉,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告诉我,我让厨房准备。” 闫禀玉瞪了他一眼,没回话就走了。 卢行歧笑笑经过,在他肩膀拍拍,那笑容里有骂白痴的意思。 冯渐微简直云里雾里。 一桌菜备好,刚好中午,就摆在闫禀玉房间,三人一鬼聚餐。 因为卢行歧怕日光,所以门窗紧闭,加窗帘遮光,屋里没外人,屋外也听不到,可以放心说话了。 冯渐微饮尽一杯米酒后,叹气发声:“阴阳玦不见了。” 活珠子大为震惊,口中咬着的烧鸭腿掉到碗里,身为冯氏族人,都知道阴阳玦的重要。顾不上吃,他急问:“家主,什么时候的事?阴阳玦怎么会不见?” 冯渐微说:“昨夜十二辰阵怎么也立不起来,我才察觉阴阳玦丢失,从昨天到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神态凝重,闫禀玉好奇,“阴阳玦是什么?” 冯渐微和活珠子都处在苦闷当中,卢行歧便自行讲解:“阴阳玦是镇守鬼门关口的宝器,玉有缺口为玦,那缺口便是幽冥道,一入幽冥,绝人以玦,此生不复人。” 难不成鬼门关口迟早崩溃,就是因为阴阳玦丢失?从卢行歧和冯流远的约定来推断,那得丢失了不少年了,怎么现在才被发现?闫禀玉狐疑地看向卢行歧,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更可怕的是,阴阳玦很可能更早之前就已丢失。两年前鬼门关口有过一次大异动,冯式微污蔑与我有关,所有能证明我清白的人都诡异地改了口。现在想来,当时我定被当作了代罪羔羊,不然老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听信他人将我定罪。”冯渐微又饮尽一杯酒,怎么也压不下心里的苦楚。 冯渐微很少讲这件事的细节,活珠子是坚定的小叔叔派,心底为他感到气愤和鸣不平。 被家人污蔑,又背叛,闫禀玉猜测,“你觉得是你家人陷害的你?” 冯渐微放下酒杯,将当年发生的事细细道来:“……我与黄尔仙同上天门山,恰好那天轮到冯卜会当值,他却矢口否认,声称我是自己到的鬼门关口;车子停在山下,不知怎地就落了只有鬼门关口才有的阴阳土,黄尔仙绝口不提自己也上过天门山,冯地支去找行车记录仪,却说行车记录仪没有早上经过天门山的记录。只有冯氏内部的人,才能动这些手脚。” 原来黄尔仙和冯渐微曾有过这层关系,同时被亲情爱情背叛,冯渐微真够凄凉的。因着怜悯,闫禀玉软了语气,“这些证据看似环环相扣,但太巧合,细推敲不得,为什么你不去查明真相?” 冯渐微双手抱头,烦躁地搓了把头发,拧眉苦思,“老头着急定罪,把我从冯氏赶了出去,地位一时从天堂跌到谷底,我当时年纪轻,心高气傲,想着他们看轻自己冤枉自己,是因为我没有厉害的母家撑腰。小时候常听阿公赞羡卢氏的起阴卦,我就顺势离开冯氏,想着学会起阴卦,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用事实叫他们闭嘴。” 卢行歧以手支额,坐姿松散地听了许久,忽而出声:“冯渐微。” 他坐在冯渐微左旁,稍稍向其靠近,用和缓的语气说:“天干地支是十方阵和十二辰阵的押阵名,这两人应是亲兄弟,而冯天干是最后接触你车子的人,行车记录仪内容的丢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兄弟彼此配合。冯地支任职于茂荣堂,听从你父亲支使,黄尔仙虽是黄家家主,但说破了天,是外人,你父亲作为一族之长,如何能容忍冯氏名声被污蔑?还有,他再溺爱冯式微,也不会、不能、不允许拿冯氏一族冒险。” 说话时,卢行歧眉间有些深思,有些苦恼,有些忧愁,语调娓娓,让人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语境,好似他在忧愁自己的忧愁,同理自己的感觉,让人感到温暖和信服。 闫禀玉原本在认真听卢行歧的推理,逐渐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些特意的引导。她脱离出他织造的语境,疑惑他几时变得这么会换位思考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冯渐微被引导着思考,“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冯守慈在主导?” 卢行歧不下定论,而是继续用那种轻缓得能钻进你耳心的语气道:“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匆匆将你定罪?” 夜半尸语 第131节 “……因为我母家没有势力,罪名安在我身上,将不会有任何人去替我查明真相,那鬼门关口为何失稳这件事,就能截止在这里。” “那他,为何不愿人关注鬼门关口失稳?” 冯渐微顺着卢行歧给的思路思考,逐渐地,呼吸越来越重,浑浊紊乱,胸口也急剧起伏。“ “因为阴阳玦……因为他根本就知晓阴阳玦早已丢失,两年前迫我做替罪羔羊,两年后让我回来,也是想栽赃我!” 从来食物大过天的活珠子,一路听下来,早不知食欲为何物。真是细思极恐!! 卢行歧收起松散做派,声音多了几分决绝,“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他们不顾亲情,肆意冤枉你,你为何不趁此夺回家主之位,做那云霄万里人?” 第100章 时光善变,人也善变 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只有经历过低谷的人,才会被这句话背后的壮阔含义打动,冯渐微胸腔里的激愤慢慢转变为激奋,他一拍桌,眼睛迸发出蓬勃的欲望,“要想重回冯氏,得先洗刷冤屈,阴阳玦丢失也要查!” 他一改颓废,跟打了鸡血似的,咬牙切齿地讲出这几句话,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卢行歧满意点头,“确应如此。” “可冯式微母家是地方豪绅,我担忧即便查清冤屈,他们不肯让位,会去施加压力给冯守慈。”思及此,冯渐微高涨的心气泻了一半。 “我会助你。”卢行歧的平声静气,听着游刃有余。 冯渐微胸口一暖,眼眶热热的,“惠及兄,你还怪好咧。” 他感动着感动着,想到个可能,“你帮我夺家主之位,该不会是不想教我起阴卦吧?” 卢行歧:“不是。” “真的吗?”冯渐微不傻,当然是能既要就又要。 卢行歧:“嗯。” 冯渐微:“那你向三清祖师爷起誓。” 卢行歧闭了闭眼,周身放出阴气,屋内气温一下降了几度。 跟祖师爷起誓,这不是威胁吗?闫禀玉跟卢行歧日夜相处,知道冯渐微现在是在老虎头上拔毛,她在桌下踢出一脚! “哎呦喂——!”冯渐微弯腰抱腿,揉着疼痛的腿骨,对面踢来的力,除了闫禀玉还能是谁? “闫禀玉你踢我干嘛!” 闫禀玉做了一个扯拉链的动作,“闭嘴吧你。” “诶你怎么……” “冯渐微。” 话被卢行歧打断,冯渐微问:“怎么了?” 卢行歧漂亮的面皮扯了个假笑,阴森森地说:“学起阴卦得有个先前条件。” “什么条件?” “童子,你是吗?” 童子不就是处男吗?这当众该怎么说啊,冯渐微顶着数道好奇的目光,含糊地呃了半天。 成年人了,有啥好害羞的,闫禀玉自行猜测,“你交过女朋友,应该不是了吧,那就学不了起阴卦了。” 活珠子心底替冯渐微可惜,毕竟家主从小就觉得起阴卦厉害,现在有机会却入不了门。 卢行歧轻叹气,“那是可惜。” “我是!”冯渐微满脸涨红,憋出这么两个字。 卢行歧挑眉,“你是什么?” 冯渐微红透了脸,支支吾吾,“我还是……完璧之身……” 闫禀玉一愣,然后抿嘴憋笑。 活珠子看到冯渐微那煮熟虾头似的红脸,欲言又止。他和黄尔仙交往两年,真纯真啊。 “甚好,守身如玉。待此间事了,我会传授你起阴卦。”卢行歧好为人师的语气。 冯渐微是见识到卢行歧阴阳人的本事了,他蔫蔫地喝酒吃饭,什么既要又要的,怪自己贪心嘴欠。 饭吃一半,茂荣堂冯地支来了,说请卢行歧和闫禀玉去用餐。 “午餐吃过了,他们不去。”冯渐微打发冯地支。 冯地支谦卑地询问:“那晚餐呢?” 冯守慈这是非要将人请到,不知打什么主意,冯渐微不便出面拒绝,用眼神询问卢行歧。 卢行歧则直接问闫禀玉,“你想去吗?” 闫禀玉也很直接,“下午我要练习,晚上也没空,要不明天吧,成吗?” 才知道冯守慈是什么德行,连亲生儿子都算计,她不想在毫无准备之下去面对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冯地支倒是很爽快,“那就依贵客所言,明日中午茂荣堂会准备可口饭食,等着诸位。” 约定好,冯地支离开。 这顿饭也没胃口吃了,天知道冯地支是来邀请,还是监视他们在做什么。冯渐微和活珠子收拾完饭菜,也随后离开。 送了两人出院子,闫禀玉回去时,察觉到高墙上巡查手的视线。这围垅屋真是内外兼具,在高处监视内宅,一看一个准。 进屋关好门,闫禀玉背靠门后,忧思不散,他们现在的处境跟瓮中捉鳖一样,冯渐微的地位身份也不管用了。 卢行歧又在画符,笔走朱砂,符印刚柔并济,每一张都不尽相同。 闫禀玉懊丧道:“我们被监视了。” 一笔收尾,卢行歧移动笔尖点沾朱砂,开始画下一张符,“我知道,从昨晚便开始了。” “所以昨晚你在窗前,是在守夜?” “嗯。” 他是悠闲,那符一撇一弯,有形有字,一笔不错。不过他既然心里有数,闫禀玉多想也没用,去练习控蛊。 认真是会传染的,平时集中注意力一两个小时就很疲惫,现在练到太阳下山会恍然,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闫禀玉收好蛊虫,见桌面堆了些符,略有个二三十张,卢行歧手速也没多快。 之后活珠子来送晚餐,闫禀玉吃过后洗澡洗头,穿着睡衣,披散着吹干的发回屋。 卢行歧不画符了,而是在整理符箓,坐了半天,是该累了。 门反锁后,闫禀玉去检查窗户,插好插销,拉窗帘。挂钩不知几时松掉一个,窗帘头耷拉下一角,拢不紧。 本来外面的监视就让她郁闷,现在突然出了点小状况,好解决,就是按中国人的思维,觉得是不好的预示。她拖来一张凳子,脱鞋踩上去,“卢行歧,冯渐微自身都难保,能照拂我们吗?” 凳子矮,离窗台有点高度,闫禀玉撩起睡裙,一步跨了上去。窗台够宽,她在上面站稳,慢慢立起身子。卢行歧没回话,她抬头边找挂钩边说:“你就不担心我们的处境?” “不担心。” 松掉的挂钩在前段,闫禀玉很容易就找到了,拽拉窗帘头的钩子,对准勾嵌进去。 “你当然不担心,只要还有一丝阴力在,就可以无限重生。我可是只有一条命,经不起折腾……” “我不会让你死。” 冯氏有钱,软装通通实木,提花缎面窗帘扎实厚重,闫禀玉提拉着窗帘勾了几下才挂好。她专心操作,不知道回话的声音越近。 “这里太危险了,前有冯氏后有鬼门关口,都等着吃我们。你再厉害,也只能应对一方,哪还有余力管我呀。” 拢紧窗帘,她扶住窗户的雕饰慢慢蹲低,一条腿伸出窗台,去够凳子。窗台太高,她那条腿在空中划拉几下也没落实,正要回头确认凳子位置,就很突然的,脚底踩到实物了。 闫禀玉心喜,正要再放一条腿,忽然察觉脚底触感柔软,还有晃动的趋势。她撑手在窗台,疑惑地反身过来,直接坐到了窗台上。先看脚下,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手指与虎口处有大片红色抹开,随着轻轻揉捏的动作,染到她的脚面。视线往上,是卢行歧低着的脸。 “好小的脚。”语气几分好奇,但也仅仅是好奇。 那手冰凉,却让闫禀玉的皮肤发烫,朱砂铺开的红,像是她的心理活动,让她面热。她往后抽回自己的脚,腿肚贴到墙面上,离他高大压迫的身形远点。 “你怎么来了?” “我见你登高,来接应。” “接应什么,接应脚吗?”闫禀玉开了一个局促的玩笑,反而更加强调适才让她面热的他的行为。 卢行歧笑笑道:“只是怕你摔到,不是故意。” 他眼睛闪着纯粹的亮光,倒显得她想歪了。闫禀玉暗暗呼吸,平心静气,她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放松。 “对了,你真的有信心同时对付冯氏和鬼门关口吗?” 改口真快,卢行歧的目光从她绷直的脚背往上,定在她有些故作镇定的脸上,眸中闪过一抹戏谑,“你忧虑得对,或许我会分身乏术。” “那我不就危险了吗?”闫禀玉猛然绷直身子,一头秀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抖了抖,柔顺地垂到胸前。她幽怨地轻皱眉头,那可是鬼门关口,不是太极阴阳阵和鸡鬼可比拟的,卢行歧都不自信的话,她得自己想办法。 还是得勤快加练巫蛊术,起码要有能力自保,她想着,挪身子便要往下跳,准备去练控蛊。 身子挪出一半,卢行歧赫然欺近,挡住她的意图,不咸不淡地警告:“跳下去,会崴脚。” 闫禀玉坐在窗台,比他高了些许,此时她的膝盖顶在他的腹部,他非但不退,还有意地逼近她。衫薄触感真,她透过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肌理,于是只能往后挪,空出距离。 她微微惊慌的动作,让卢行歧得逞地笑出声。 笑声愉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闫禀玉应激地瞪他,“唬完冯渐微来唬我,还好意思笑?” 卢行歧收了声,面皮还是笑意盈盈。 闫禀玉气不过,抬膝盖狠撞向他的胸口,被他用手轻轻压下,安抚地捏了捏,“这点力对我没用,不要弄疼自己了。” 而后他又说:“不是唬你,的确有危险,不过在我未烟消云散之前,你的安危毋需顾虑。” 这点闫禀玉信,她担忧那么多,只是不想他分心,成为同伴的拖累。可什么烟消云散的,听着晦气。 见她忧思不散,卢行歧主动讨好,用那种献宝的口吻说:“这两日我所画符箓,都是为你准备的。” 他的符箓很厉害,能藏物诛邪,闫禀玉一听,眼睛登时亮了,“是给我防身的吗?” “嗯。” “那是什么符?” 卢行歧张手向空中,桌面的符箓便飞了过来,他转手交给闫禀玉,“我所画之符有禁制,防身,驱邪,灭鬼之用。” 夜半尸语 第132节 一个比一个厉害,闫禀玉满意地将符箓纳入怀中,总算不用像在刘宅那样被纸人魂追着吓了。可是想起以前,那种不平衡感,就压过了他的精心准备。 “为什么你以前不给我画符?” 卢行歧刚要解释,她追着问:“是我们不熟,所以我的安危你无所谓吗?” 明晃晃的讨伐,他哭笑不得,心知如何回答都平定不了以前作为,便反问:“那我们此时熟吗?” “熟啊!”闫禀玉不疑有他。 卢行歧轻声问:“如何的熟?” “拥抱过,同眠过,共历生死过。”闫禀玉条条清算,比情侣更情侣的事都做过了,能不熟吗? 卢行歧似是而非道:“时光善变。” 闫禀玉赞同:“人也善变。” 算默认地揭过去了。 他那只压在她膝盖的手还没离开,手感凉凉地透进夏季薄裙里,时不时揉捏一下,像好玩。含笑的眼里,有几分缱绻滋味。 亲昵的动作,自然到谁也没察觉到过于亲密。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对面,彼此近到能察觉到彼此的蛛丝马迹。 闫禀玉双脚在半空中轻晃,裙边随着她的动作,水纹一般飘摆,仿佛在述说着轻快的心情。 不单裙摆,她柔顺的发丝也如此,在幽幽的光色下,浮动着绸缎般的光泽。卢行歧情不自禁伸出手,放在她被发丝覆盖的后颈上,手心抚着顺滑的长发。 她穿着月白的荷叶边裙,皮肤白皙,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朵长在暗河的幽冥兰,细条的茎,铃铛似的花朵,周身绕着一层卷翘的花衣,脆弱,美丽,却不屈。那是不见天日的暗河里的一抹亮色,地底下的东西,都会不自觉被吸引。 闫禀玉低头在整理符箓,一张张对齐叠好,方便取用。直到卢行歧的手指插入发丝,若有似无地触摸着她后颈肌肤。她随着他冰凉的触碰,心间战栗,抬起脸,看着他。 一丝探头的欲念被抓了个正着,也就干脆不藏了,卢行歧俯近身,还是无法真正抛开那些小心翼翼。额头试探地抵住她的额头,四目相对,皆是赤裸。 闫禀玉轻易感受到他眼神的变化,幽深地,黏腻地,蹂躏着她落在他眸中的影子。 一具冰冷的躯体,不会有急促难耐的呼吸,胸膛也不会炽热地起伏,甚至连口鼻间的暧昧气息也是寒凉的,但闫禀玉仍能接收到他隐晦的汹涌。 她问:“那现在呢,是故意的吗?” 他轻笑,不答,也默认。 卢行歧稍侧头,鼻尖错落,几乎碰到她的唇。她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的注视,像是一种默许,掀开了他压抑许久的念头。他抛去所有试探迟疑,将要亲上去时,她却稍稍往前,先贴上他的唇。 瞬间的木然,都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了,闫禀玉心跳如雷,发酵的情动褪去,只想着退。却被卢行歧控着后颈,吻了上来。 他行为霸道,却是很青涩的唇贴唇的浅吻,唇瓣厮磨,凉中有暖,但气息渡着,也就渐渐糜乱了。 卢行歧俯身,压着她的力,让她承受着,身体越往后。又被他下移的手臂托起,她渐渐乏力,符箓散落,飘飘扬扬。 最后她抬起两条疲软的手臂,圈抱住他的脖子,方便他越强势的索吻。 …… “以前不予你符箓,是因你不学术法,难以发挥效用。现在你会控蛊,意识凝聚,再使用符箓会事半功倍。” 熄灯了,闫禀玉躺在床上,听坐在床沿的卢行歧解释。不平衡只是短暂的,她没想着追究,立场不同,此一时彼一时。 “诶卢行歧,你能多画点符给我吗?”她数过了,才三十二张,鬼多的话没一会就扔完了。 卢行歧说:“驱符需要心力,并非多就好。” “哦,那画符是不是也耗费心力?” “是。” 怪不得他画得如此慢,也要损耗自身能量。闫禀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好奇一点,“那这些符,对你这种级别的鬼魂也有用吗?” “你可以一试。”黑暗中,卢行歧的声音含着笑意。 闫禀玉悻悻摇头,坚决道:“不试,符箓一次性使用,还是永久性都有,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身子比平日困乏得早,接吻原来这么耗费体力。 卢行歧的手覆上她眼睛,半哄道:“睡吧,别忧虑,我会周全你的。” “嗯。”闫禀玉拉下他的手,紧紧握住,闭上眼,“晚安。” 第101章 计划 鬼门关口稳定后,冯地支又回了茂荣堂,用不上冯卜会了,他被调去做巡查手。 早上七点半,冯守慈一家在正房吃早餐,当然,不包括冯渐微。 冯地支今天当值,进屋内禀告:“冯卜会下夜巡过来,说汇报工作。” 冯守慈放下粥碗筷子,抽纸擦嘴,吩咐道:“让他进来。” “是。”冯地支出去喊人。 旁边蓝雁书端碗要去乘粥,被冯守慈制止,“食勿令饱。” “知道了。”蓝雁书松开手,自己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喊人撤碗筷,上一壶清茶。 冯式微低着头玩调羹,无精打采地垂眼,那碗汤米分明的白粥都给他搅浑了。 蓝雁书夹了一筷子炒菜心给他,警告地低声,“快些吃,吃好了帮你父亲办事。” 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冯守慈早把他当边缘人了,冯式微心里如此觉得,面上不敢怠慢,几口将粥喝完。 蓝雁书满意地笑笑,虽然她也知道现在年轻人爱熬夜睡懒觉,不兴吃早饭。但现在冯渐微回来了,前晚还在鬼门关口立了大功,他们母子俩必须谨慎,不能叫人抓住错漏。 茶水来了,蓝雁书接过茶壶,给冯守慈和冯式微斟茶,冯卜会在这时进来。 “大老爷,大太太,家主。”冯卜会弯腰叫人。 冯守慈眼神扫过冯式微,说:“你下去吧。” 听了话,蓝雁书皱眉不悦。 冯式微心底一副清明,他就知道,要事方面,老头根本不给他权力,他这个位置,比溥仪那皇帝架得还空。 “我知道了,父亲。”冯式微起身离开。 “对了。” 冯式微顿步,听吩咐。 “何家那边我给了不少封口费,让他们处理干净,没名没分的小孩我冯氏不认,要是让我知道你还在跟那个小丫头掰扯不清,就别怪我心狠不认你。”冯守慈喝着茶,提醒的声像嗓子里溢出的,凉薄尖锐。 “是,儿子谨记。”冯式微回话,眼角瞄了眼蓝雁书,眼神询问。 蓝雁书朝他挥手,落实了他的询问。 冯式微暗地松口气,出了茂荣堂。 冯守慈放下茶杯,冯卜会眼尖地开始禀告。 “昨夜客院无异常,早早熄灯休息,就是门窗紧闭,像是有意遮掩。” 冯守慈早就料到,“鬼的耳目顺风,察觉到监视易如反掌。” 冯卜会:“那为什么还要……” 冯守慈:“要让他清楚,这是谁的主场,别张口闭口地,拿人祖坟威胁。” 冯卜会明白了。 蓝雁书问:“那姓闫的姑娘呢,也没异常的地方吗?” 冯卜会略微回想,确定地摇头,“普普通通,不修术法,也无特长。” 蓝雁书更好奇了,“那她是什么来头?能跟在卢行歧身边?” 倒不是说一定得厉害才能跟着卢行歧,只是他为与七大流派敌对而来,带着一个什么作用都没有的人,不累赘吗? 冯守慈道:“卢行歧在人世行走诸多不便,有个人打理行程,能省许多麻烦。” 想想也是,那冯渐微呢?为什么跟着卢行歧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蓝雁书怀着私心地提点,“我们家大爷倒是有本事,在那伙队伍里,应该是左臂右膀的位置了。” 冯卜会不敢接话,头低垂,当空气一般站着,眼色不敢乱飘,怕被认为私下揣测。 蓝雁书的话成功让冯守慈想起冯渐微的逆反行径,他跟卢氏混在一起,是想气自己,还是跟卢氏有什么交易? 冯守慈沉眼深思,蓝雁书勾了勾唇。冯渐微离开两年,在冯氏的存在感几乎等无,一朝回来,就在卢行歧的协助下,立了一等一的大功。冯式微现在就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 她嫁入冯氏二十余年,照顾冯守慈,大把大把的钱砸进冯氏的日常开销上,凭什么她苦心经营要给他人做嫁衣?她的儿子,理应成为冯氏的主人,得到术法界的尊敬,才不枉她付诸的心血。 “哼!冯渐微那小子是长本事了。”冯守慈冷哼,不过听着,没多少怒气。 蓝雁书正要再吹点耳风,冯守慈突然出声让冯卜会下去。 “老爷问完了吗?”蓝雁书说。 冯守慈唔了声,向冯地支使个眼神。 冯地支识趣地离开,同时屏退茂荣堂所有人。 茂荣堂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鸟雀偶尔停立檐角,几声啁啾。 冯守慈与蓝雁书离开餐桌回房,书案上还有未下完的棋局,冯守慈一头扎进去,自己与自己博弈。 下完一局,蓝雁书适时递上茶水,在对桌款款坐下,“老爷让巡查手监视,是打算对付卢行歧了吗?” 冯守慈吹凉茶水,说道:“卢行歧挺有本事,不与之为敌最好,即便好言相劝让他放弃与流派对立,也要等鬼门关口的危机解除再说。” 蓝雁书从不上天门山,觉得那里阴森,看着就浑身不舒服。门户外的人,自然也不懂鬼门关口的凶险。 “阵立起来了,鬼门关口不就没事了么?” 提到这个,冯守慈忧虑地放下茶杯,“十二辰阵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保鬼门关口久安。” 蓝雁书琢磨道:“你是想利用卢行歧平定鬼门关,再谈其他?” “嗯。” “如何个利用法?以魂祭关口吗?” 黄尔仙曾私下向冯守慈提议,如若礼待不成,最好的解除威胁的方式是,用卢行歧这个强大的鬼魂祭鬼门关口,以安抚奈河恶魂。挺虔诚的建议,但他不信这个女人,她能在两年前为私欲去坐实冯渐微的罪名,心狠手辣,不足深交。 冯守慈冷笑,“你以为卢行歧是蠢的,能任由冯氏拿他祭关口?” 冯守慈是个老狐狸,蓝雁书猜不透他的心思,她挑拣棋盘的黑白子,落入棋缸。 夜半尸语 第133节 “那老爷打算怎么办?” “卢行歧能在前晚出手帮助,而非直接趁乱去掘坟取阴息,应该是有其他想法。也恰恰证明他不想鬼门关口出事,这点与冯氏的初衷相同。” 那就与之和平相处了吗?这不利于蓝雁书的立场,她当然希望卢行歧与冯渐微折损,才能叫冯式微得势。 “或许是卢氏门风良善,不愿鬼门关口殃及无辜,或许事急从权,但可别忘了,他是为何而来的。”她煽动着冯守慈的意识。 棋子落缸声清凌,如泉击溪石,冯守慈生出渴意,执杯饮茶,“卢氏绝学起阴卦比杀人放火还不留余地,直接把魂都给灭了,门风只是立足于世,给门外看的,内里这些流派,都不是省油的灯。从他毁刘家祖穴,杀牙氏鸡鬼便可得知,他行事作风决绝狠辣,为达目的不计后果,何来良善?” “那既如此,他会真心帮我们吗?” “不清楚。”目前为止,都是冯守慈的猜测,“即便相帮,也非免费。” 蓝雁书将棋盘挪开,扶桌靠近冯守慈,柔声道:“其实,我有个想法。” 冯守慈看她,“说说。” “听闻牙氏在地宫时,差点灭了卢行歧,他们有对付鬼魂的东西。我们何不借来用用,待鬼门关口真正稳妥,再卸磨杀驴,以绝后患。解除掉一个大麻烦,还能在其他派面前抬头。” 这是蓝雁书想了许久的一石三鸟之计,稳鬼门关口,灭卢行歧,撸掉冯渐微的靠山。 “听闻?你莫不是已经跟牙氏联络上了?”蓝雁书平日不管流派内事,只顾穿衣打扮逛街,冯守慈自是通透。 蓝雁书莞尔,“我也是替冯氏着想。” 冯守慈不赞同,“这些东西在拘魂幡面前,都如儿戏,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就任由这么一个威胁悬而未决吗?” 冯守慈:“不,只是需要万分的谨慎,先探清卢行歧真正想做什么,再决定如何行动。” 蓝雁书有些漫不经心,“还是老爷有决断。” —— 次日起床,闫禀玉发现卢行歧换了套衣服,雾绿青衫,雅致俊逸,将他皮相底下的阴邪气都削减不少。 她穿上鞋,在他身周打转着瞧,“你不受香火,哪来的衣服换?” 他的目光也随着她转,“自是有办法。” “那怎么想起换衣服了?” 他不言语了。 闫禀玉站定,没有追根究底地问,而是大方地夸:“很帅,少了些阴暗鬼气,多了些国风少年的阳光。” 估计他也听不懂,但看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总亏知道是夸奖。 闫禀玉去找衣服换,顺便问:“今天除了一个午宴,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做?” “暂时没有。” “那就……穿裙子吧……”闫禀玉自言自语。天热来大姨妈,穿裤子难受,裙子凉爽。 她拿了身连衣裙去洗漱,打理好,回到屋子。客房没有梳妆台,抓上木梳,就坐圆凳梳头发。 昨天与冯渐微聚餐后,还有好些疑问,闫禀玉梳理着发丝,问道:“你不告诉冯渐微他爷爷与你有约定的事吗?” “他心性不够狠,多说无益,不如趁着恨意,一举将冯氏内部给处理透。”卢行歧也坐了过来,手肘撑桌的闲适姿势,侧身面对她。 卢行歧不单要冯守慈求他,还想让冯渐微接管冯氏,多条后路,以便日后取阴息,简直狡诈近妖。闫禀玉看向他,他伸手到她后背,不知道想做什么。 她没在意,说:“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接受冯渐微同行?” “世事变化,我不知冯氏内部如何,更不知他是什么意图,需要时间考量。” “哦。”闫禀玉长发过腰,一梳梳不到底,也没多想。拢紧发丝时,头皮猛然一紧,扯得疼极了。再扭头一看,卢行歧在卷着她的发尾玩,没及时松手才被扯到。 “叩!”闫禀玉顺手用木梳敲他的手,他下意识躲开,目光上扬,撞到她幽怨的眼色。 “好玩吗?”她凉凉的声。 卢行歧讪讪一笑,待她转过身梳发,再次上手,这次只捻了一小缕发玩。 闫禀玉没发现,拢紧头发绑皮筋,束好发后,捋捋脖子的碎发,揪到遗漏的一缕发,然后回头发现那缕发的发尾,正卷在卢行歧的手指。她拍掉他的手,解皮筋散开头发,起身挪远了凳子。 卢行歧也跟着挪,被她忽然伸脚踩住凳沿,差点踢翻凳子。她穿了件白底蓝花的裙子,裙边不封线,散着柔软的须边,但她绷直的脚劲强硬。他讶然失笑,歉意地摆手,表示不乱动了。 闫禀玉这才放心,利落地扎好头发,喝杯水清肠胃,活珠子来送早饭。 他说起祠堂搭起戏台的事,“三火姐,大老爷特意请了戏班子,祠堂今晚上唱桂戏,我带你去凑凑热闹吧。” “什么曲目?”卢行歧难得好奇其他的事。 活珠子回:“剧目我就记得一出《斩三妖》。” 卢行歧点头,不再问。 闫禀玉:“整个冯氏都去吗?” 活珠子:“是。” 昨天冯渐微确定要查被冤枉之事,感觉这会是个好时机,闫禀玉当然要去。恰好双生敕令也喜欢看桂戏,她当即跟活珠子约好了同行时间。 活珠子要去帮忙搭戏台,很快就走了。 吃早餐时,闫禀玉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除了鬼门关口,你和冯流远还有其他的交易吧?你不像买一送二的,还帮助处理冯氏内部问题。” 卢行歧还是凑到边上陪坐,实言:“冯流远曾托我照拂冯渐微,但并非约定。” 细想冯渐微家世,很容易能推断出冯流远为何会如此托付。冯渐微无母,父亲又再娶,以后的路不好走,冯流远抱着目的经常跟冯渐微提及卢氏,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促成他找到卢行歧学起阴卦的行径,从而提醒卢行歧他们的约定。长达多年的谋划,闫禀玉不禁感叹,“冯流远对孙子的爱,真是为之计深远。” 卢行歧认可,“冯流远老谋深算,冯守慈也不遑多让,但冯流远比他舔犊情深。一个连亲生孩子都能算计的人,不值信任。” 他话里鄙夷。 也难怪卢行歧有冯流远的信物,还要跟冯守慈谈条件,他识清人性,比闫禀玉想得周至。 吃完早餐,闫禀玉发微信给冯渐微:【今晚整个冯氏都聚在祠堂看戏,围陇屋是空城,可以利用一下。】 冯渐微其实已经开始计划了:【下午碰头。】 各自忙碌自己的事,十一点时,冯地支亲自来请。 闫禀玉和卢行歧随着前往茂荣堂。 第102章 (修) 行动 未看到茂荣堂,先听到熙攘的吵闹。 冯地支在前解释,“祠堂大院在搭戏台,都是钢筋架子往上叠,铿锵碰撞的,会有些吵,等进到茂荣堂就好多了。” 卢行歧回了声“无妨”。 进入茂荣堂,关闭门窗,吵嚷淡去不少。 还没到用餐时间,冯地支把他们带到偏厅,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在。 偏厅除桌椅电视之外,还有一张贵妃榻,榻上茶几摆着扑克牌和几种棋,这里估计是给客人消遣的地方。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坐榻上,熟练地摆棋图,下五子棋。 “哟,你们来了。”冯渐微瞥门口一眼,就又专注在棋局上。 活珠子也只是转头看了他们,然后笑笑,继续下棋。 人送到了,冯地支说声“稍等片刻”,就走了。 闫禀玉找地方坐下,环顾室内,想看看有没有监控。看过一遍没收获,也就放弃了,反正他们几人在这也不会讨论秘密。 冯渐微好像也有共识,和活珠子专注在棋局,这边闫禀玉就跟卢行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很快,冯地支又来请,众人移步到正厅。 冯守慈一家三口齐聚,面带笑容,颔首迎接。 餐桌酒菜都已备好,大部分都是海鲜,品种价贵,烹饪方法多为白灼清蒸,十分考验海鲜品质。 玉林市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内陆城市,但位置其实沿海,只是因为行政区划限制,无法直接拥有海港。因壤接北海,同沿靠北部湾海域,语系相同,这两地生活习性饮食习惯也一样,都好食海鲜。 今年的北部湾开海日期在八月底,抢鲜时期,海鲜贵比禁海期,冯氏的有钱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冯地支带众人落座。 这次冯渐微的位置在冯守慈身旁,活珠子也是主动被邀请来的,冯氏的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更隆重。闫禀玉不由得多想,又是一场鸿门宴。 冯渐微对自己的座位也意外,他瞟眼蓝雁书,她表现平和,应该是早有预料。这夫妻俩不知又在搞什么动静,他暗暗留了心眼,安分地坐下。 开局敬酒,客套寒暄,冯守慈招呼大家动筷。 墙边条案上的供品,这次由冯式微亲自操作,他并未落座。 冯渐微看出点猫腻,闫禀玉也是。 在安静的氛围下用完餐,冯地支带人进来撤碗筷,紧接着上了清茶和解腻的茶点糖水。 “不知道大家的口味,我就让厨房做了几种小吃糖水,九层皮槐花糖水适合夏天消食健胃,燕窝银耳桂圆糖水女生多吃点好,绿豆海带降火祛湿,大家试试,吃不完的等会让人送院里去。”蓝雁书言笑晏晏地介绍,十足的慈祥女主人做派。 都吃饱了,哪还有余地吃甜食,留下大家的意图太明显了。 现场静了静,都各有想法。 这些人中,有跟冯氏无关,也有本身瞧不上蓝雁书的,她表现出的热络劲就这么生生地被忽略了。要是讲投资买楼,逛奢侈品,做美容的话题,她绝对侃侃而谈,但现在不是这种场合。她也并非只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应付人有自己一套,正要另换话题。 安静之中,冯渐微支着额头,看向卢行歧,他老人家拈个茶杯,低垂眼帘,今天莫名换了件青衫,气质清新脱俗,大有超脱世俗的仙人之姿。 当然,仙人不理会凡俗的挤眉弄眼,冯渐微只能换个目标,侧转身子,眼神偷偷移给闫禀玉,互看来回,大约能猜到些许。 他们都好奇冯守慈一反常态,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得有那么一个氛围,让场面延续下去。 冯渐微端起清茶喝,附和道:“厨房阿姨做甜食的手艺很好,闫禀玉你试试。” 冯渐微主动解围,蓝雁书心底一松,朝闫禀玉说:“虽然燕窝桂圆对女生好,但你现在不适宜补血,九层皮口感特殊,我推荐你吃这个。” 听蓝雁书意思,好似知道闫禀玉处在经期,难道冯氏的术法还能看出这个?她疑惑地想着,选择了九层皮槐花糖水,试吃两口,“九层皮很糯,糖水甜而不腻,味道很好。” 蓝雁书礼貌笑笑,“客人喜欢就好。” “门君,供品可还满意?”冯守慈也顺理成章地引出下文。 卢行歧没有立即应声,像是沉浸在自己思绪。 冯守慈面色略有僵硬。 夜半尸语 第134节 闫禀玉手在桌下,想去碰卢行歧,提醒他,还没沾上身,被他迅捷地用手捉住。他是有注意力的,或许真看不上冯守慈,所以不太乐意搭理。 对方饵抛出来了,要表现出上钩的意愿,才能拖出钓线背后的手段。闫禀玉觉得现在冷场对谁都不好,她冲他眨眨眼,他了然地松开她的手。 “我不受香火,”卢行歧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神,淡颜淡色,“实在难以回答你的问题。” 鬼存活于世,怎么能不受香火?冯守慈略有诧异,但很快接受,毕竟卢行歧都能施正阳术法了。 “那倒是我疏忽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冯守慈歉意地拱了拱手。 卢行歧淡淡地道:“不用挂碍。” 冯守慈又说:“曾听先父提过,门君喜欢听桂戏,特别是一出《斩三妖》。我特地请了梧州府的老戏班子,到宅里开戏台,门君感兴趣的话可前往观看,就在茂荣堂背后的祠堂场子,晚上七点开唱。” 卢行歧不拂人面子,“自是不负胜意。” 闫禀玉听出蹊跷,他早上询问演的什么曲目,是已经猜出冯守慈的来意了吧。 一来一往,冯守慈自然地延续话题,“我们屋里的小孩最爱看电影看戏,往年都是请人来放电影,唱戏曲,就是没听过梧州当地的曲调,不知道跟我们这边的桂戏有何不同。” 蓝雁书搭腔,“晚上不就能看到了,之前为鬼门关口忧心,屋里好久没热闹过了,今晚得玩个尽兴。冯地支,你等会通知厨房,晚上多备零食酒水,让大家都好好乐乐。” “是。”冯地支应声,下去吩咐。 “还有式微,”蓝雁书趁机唤他坐下,“来吃点东西,好去祠堂帮忙。” 冯式微看了眼冯守慈,见他没什么表情才敢坐下。 冯守慈长长叹气。 蓝雁书捕风捉影地问:“老爷怎么了?” 冯守慈忽而忧声,“希望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能长久。” 冯渐微眉头跳了跳,隐约知道冯守慈想做什么了。 “怎么不能,麻烦不是都解决了吗?”冯式微心底惴惴,以为冯守慈在点他们暗渡陈仓,没有让何盼星堕胎的事。他没参与早上书房的交谈,根本不知道父母在搞什么。 冯式微无端飞来一句,也恰好引出关键话题,冯守慈接着道:“是鬼门关口,十二辰阵非长久之计。” “你是说鬼门关口还会发生动乱?”蓝雁书愁了神色。 冯式微一听鬼门关口事没完,更心慌意乱,父亲这人他了解,为了冯氏一族几乎不讲情面,尽管是自己儿子。族里本就自顾不暇,他还添乱的话,非叫抽筋扒皮不可! “妈……”冯式微不管场合,惊怕地喊蓝雁书。 蓝雁书见他冷汗淋漓,面色煞白,以为低血糖了。她急吼吼地起来,摸摸他的脸和额头,担心询问:“怎么了?犯低血糖了吗?快吃东西,饿了大半天了。” 说话之余,不着痕迹地剐了眼冯守慈。平日再尊敬他,但事关孩子,作为母亲忍无可忍。 冯守慈心虚,发声:“把吃食送他院里,让他下去休息吧。” 蓝雁书唤来人,扶冯式微离开,自己再入座。 冯渐微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了半场,门儿清了。老头不是那种把自家困境挂嘴边的人,他见识过卢行歧的厉害,估计是想让卢行歧帮忙守关口,但表面立场相悖,又碍于其他流派的意愿,肯定是不能露出合作的信息,所以说这么一堆似是而非的话。 这老头啊,兴许一开始让他把朋友接来玉林,就有自己的打算了,神了!又给当枪使了! 小插曲过后,蓝雁书接续话题,“鬼门关口这样,那我们冯氏怎么办?” “不是有阴阳玦守着,冯氏为何忧虑来忧虑去的?”卢行歧听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走个过场,参与参与。他一面问,一面端量冯守慈的脸色,目光中含着些隐约的笑意。 冯守慈可不敢把真相道出,只含糊说:“门君不知,冯氏到如今,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卢行歧眼中笑意泛出,变成明面夸赞,“冯氏的相术卦术如此厉害,又倍出青年才俊,无需杞人忧天。”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冯守慈就是打着主意套卢行歧的话,想知道他会不会帮冯氏。果然老狐狸一只,可卢行歧也不是省油的灯,阴得很,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成心地绕他们。 那是他们之间的较量,闫禀玉插不上话,就把糖水往活珠子那边推,低声说:“阿渺,我吃不下了,你要吗?调羹挖了两勺出来,还干净的。” 活珠子正长身体,胃口是无底洞,点头说:“没事,我吃得了。” 冯氏的青年才俊,不就是夸冯式微么,蓝雁书正暗暗高兴,听到卢行歧又开口。 “冯渐微施的平生断魂,以一敌百,如此人才,冯氏先祖想必也大感慰怀。你们也可以联合其他派一同灭除奈河恶魂,反正情谊深厚不是。” 卢行歧说着说着,渐渐收敛了笑意,他踢开椅子,转过身跟闫禀玉说:“走了。” 闫禀玉跟着起身,冯阿渺也端碗起身,随卢行歧出了茂荣堂。 冯渐微冲冯守慈弯了弯腰,“父亲,我也先走了。” 说来道去,还是夸的冯渐微,冯式微只字未提,蓝雁书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 回去居住的院子,冯渐微也随后就到,几人关门说话。 闫禀玉让冯渐微快坐下,讲晚上的计划,不然又怕外面来人。 卢行歧在给房屋施禁制,冯渐微走过去,先跟他道歉,“惠及兄,对不起,我不知道老头心思这么重,不但防备你,还想着利用你。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你们来冒险了。” 卢行歧淡淡的语气,“与你无关,是我要来的郁林州。” 冯渐微更良心不安,“其实我……也打着你术法高强能帮忙的主意,才不顾后果接你们进冯氏。” 一个无所谓,一个忏悔,闫禀玉在一旁心想:其实你俩没差,动机都不纯。 卢行歧迈步到冯渐微身侧,抬手在他肩膀拍了拍,“我与你之间,本就存在互相利用,这利用左不过多一笔,少一笔,没差别。” 说完,他到桌边坐下。 话虽如此,但冯渐微没法真正释怀,他过去坐好,对卢行歧承诺,“我欠你一次,以后你有什么要求或要我做的事,尽管提,我义不容辞。” 卢行歧看他一眼,只说了声“随你”。 冯渐微暂时平衡了,心思回到今晚的计划上,“要查两年前被污蔑之事,无非从两方面下手,一是证物,二是所谓的证人。证物即行车记录仪,当时的证人是取行车记录仪的冯地支、称我近过鬼门关口的冯卜会,和撒谎自己没有上天门山的黄尔仙。还有隐形的一位,便是泊车的冯天干,只有他清楚我车座底下有阴阳土,蓝雁书以此来构陷我。” 闫禀玉说:“黄尔仙远在南宁,自是查不到的,那就剩下三位。” 冯渐微:“是的,冯地支是茂荣堂的管事,也监管着老头除金银地契之外的杂物,我猜想行车记录仪在他居所边上的小屋。冯天干作为阴阳土的第一发现者,与冯卜会一样都是空口白牙,时间过去,现在很难找到证明他们撒谎的证据,不过可以从污蔑所得下手。如果是老头主导的此事,他打点习惯用金条,且是北部湾银行的金条,可以搜查这两人的卧室,看有没有存放这个银行的金条。” 闫禀玉有个疑问,“冯地支是你父亲的得力助手,直接听令,他的兄弟冯天干可能被冯地支说服污蔑你。可冯卜会一个中心权力之外的巡查手,怎么敢直接去污蔑当时作为家主的你?” 冯渐微见她有其他想法,问道:“你的意思是……” 闫禀玉说:“你与冯卜会有过节吗?” “没有。”冯渐微很确定,他回想旧事,“要真论起来,他父亲死于鬼门关口,他妹妹冯昔会,也就是活珠子的妈妈,也是迫于冯氏家规出走。” 这就是除金钱之外的动机,闫禀玉道:“要是我经历这些事,也会恨你冯氏。” 冯渐微看向活珠子,他敛神沉默,说到底,是冯氏对不起他。 “谁也不想这样,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冯渐微喟叹。 厘清根源,闫禀玉问:“那要怎么行动?” 冯渐微:“我查过排班表,冯卜会今天倒班,明天早上上白班,他今晚会去看戏。冯天干晚上不上工,冯地支伺候老头,也走不开,今晚他们的卧室都空着,我们可以趁机搜查。戏台子是特地为卢行歧建的,他晚上走不开,届时就由我们仨去搜查,我负责谨慎的冯地支,闫禀玉负责冯卜会,阿渺就去冯天干房间。” 活珠子听到了,“是,家主。” 实际操作还有个困难,闫禀玉问:“我们一开始都要去看戏,才能够洗脱监视,但是中途要怎么离开?” 关于这个,冯渐微的方法比较粗苯,就是借尿遁脱身,不够高明,时间长了容易穿帮。他让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你们都说说有什么想法,可以让我们光明正大地脱身。” “施障眼法,可藏身两个时辰。”听了半晌的卢行歧,一开口就是绝杀。 第103章 那大约是一种癖好,能让他心静…… “两个时辰,就是四个小时,掘地三尺都足够了。”闫禀玉觉得这障眼法,真是及时雨。 冯渐微知道障眼法,问得细致,“障眼法施一人隐蔽四个钟,那我们同时三人,惠及兄你有多少把握?” “分开行动不是更掩人耳目。”卢行歧说。 冯渐微:“是的,但不利于我们偷潜入室。”时间拉得太长,观众会提前立场,选在戏台开唱不久比较合适。” 在以前,府中听戏都是热热闹闹的,唱罢方离场,卢行歧不了解冯氏这边,才有这一问。 “施障眼法时,须保持分身的真实,术法效用大打折扣,我只能保证半个时辰以内,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族人都会术法,能瞒得过吗?”冯渐微再问。 卢行歧挑眉看去,目光微扬,“保你父亲也看不出真假。” 冯渐微点点头。 一个小时,虽然着急,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闫禀玉认为可行,“要不就这样做?” 冯渐微想了想,“同意。” 活珠子听大人的,“我也行。” 还遗漏了一点,卢行歧提出,“搜查他人房屋,如何进门?” 闫禀玉:“对啊,我不会撬锁。” “围垅屋日夜有人巡逻,院里一般不锁门,锁门了恰恰证明有猫腻,不过锁了我也有办法。”冯渐微拿出一根带勾的铁丝,嘴角邪笑,“我们冯氏屋子的窗户都是老式插销,木窗久了木头收缩不齐,窗缝变大,铁丝伸进缝隙勾起插销便能开窗。” 连操作步骤都有,闫禀玉怀疑他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看来你爬窗挺熟练的。” 冯渐微把铁丝交给她,嘿嘿两声,“小时候调皮,被老头锁进屋里面壁,不给吃喝饿着。我都是爬窗出来吃饱了再溜回去,有时厨房上锁防老鼠,就用铁丝勾开窗进去,好几回都没人察觉。” 闫禀玉冲他比了个大拇哥。 “好了,就先这样计划,有变动微信通知。”冯渐微结束谈话,带活珠子离开院子,怕待的时间过长惹老头疑心。 他们走后,屋里恢复安静。 活珠子从茂荣堂端走的糖水碗还在桌上,闫禀玉拿去洗了,然后放好,等活珠子下次来给他带走。 卢行歧抽出饮霜刀,横竖瞧着。 闫禀玉走过去,从桌面抽了张纸巾擦手,顺口问:“拿刀干嘛?” 他将刀平放桌面,简略一句:“刀身画符,可以杀鬼。” 是记着昨夜她絮絮叨叨那些担心了吧,闫禀玉心里泛暖,“歇会吧,晚上不是还要施术法吗?” 卢行歧看向她,知道是关心,笑说:“昨晚不是跟我要符,技多防身,不好么?” “那是我不知道画符也耗费阴力,”闫禀玉将湿润的纸巾揉成团,抛进垃圾桶里,“晚上还要施障眼法,或许过几天还要起阴卦,省点力吧。” 夜半尸语 第135节 他每次大量耗费阴力后的状态,看着真不妥,有种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飘渺感。 卢行歧没说什么了,再次抓起饮霜刀。 他也不是个能乖乖听劝的,闫禀玉说声“我去睡个觉”,就脱鞋上床了。 没多会,后背阴凉感至,闫禀玉翻身向外。说画刀的人,又坐过来,拈着她一缕发尾放指间摩挲。 卢行歧见被发现,松开手,却被她捉住,将他的手放在她铺散开的长发上。 “无聊的话,允许你玩。” 他极会蹬鼻子上脸,轻手摞开她的长发,直接凑身上床。他肩宽身高,一米八的床被他躺上来,瞬间压抑显窄,闫禀玉只能往里让,却被他横过一条手臂制止。 两具身体挤挤挨挨,目光毫无距离,或许卢行歧就喜欢这样,天热有凉爽的怀抱,闫禀玉很舒适地接受。她抬高脖子,将他压着的发丝都捋了出来,然后顺理成章枕着他的胳膊。 发丝散在手臂上,更方便卢行歧触摸了,闫禀玉枕在他的胳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绕卷摩挲时,带动手臂肌肉的细微变化。他还时不时用鼻尖蹭她额鬓,她想,他几时有的这癖好?还是说,他只是想嗅她的味道? 闫禀玉在他怀里调整姿势,方便抬脸,“我昨晚用的洗发水带茶花香,梧州府有茶树吧,你还记得那样的香气吗?” 卢行歧再去蹭她额鬓,回想着,“记得些许。” “就是如此的。”闫禀玉描述过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抚弄她的头发,她还发现他此时,眉眼少有的宁静。那大约是一种癖好,能让他心静。 他破世,与她签契约,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辗转各地,马不停蹄,危机无数。闫禀玉有的感受,他也有,即便强大如斯。她心底某处软软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卢行歧,你也好好休息吧。” 安静午睡。 闫禀玉养足精神起床,卢行歧已经在饮霜刀上画好符,略有得意地跟她说:“刀上施了斩祟刃的术法,刀过灭魂,鬼物闻之丧胆,更不会出现在你身周。” 他边说,转腕砍了套刀式,只见刀刃激出森森寒气,比以往的锋利多了些邪异的力量。 平时因为卢行歧在,孤魂野鬼不往跟前凑,现在饮霜刀就可以驱鬼,对闫禀玉来说太实用了。他将刀递过来,她接过问:“饮霜刀变这么厉害,能伤到你吗?” 卢行歧说:“我施的术法又怎会伤我。” “那就行。”闫禀玉适应了下饮霜刀的手感,心是放到肚子里了,“卢行歧,谢谢你啦。” 她真的稀罕,道谢时,目光依旧在饮霜刀上,卢行歧望着她低垂的脑袋,嘴角轻弯。 吃过晚饭,六点半出门,半道上与冯渐微和活珠子会合。 下午时,闫禀玉仔细想了计划,假如冯天干和冯卜会屋里真有金条,那也不能代表是冯守慈给的吧。她将这个疑惑告诉冯渐微,他小声解释了。 “地方银行与地方客户的关系是很融洽的,特殊情况金条可以定制,老头的金条背面都有属于冯氏的标志,有些类似围垅屋建筑的圆形。” “哇,还能这样,你们有钱人的世界,真多姿多彩。”闫禀玉长见识了。 冯渐微嗐一声,“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地位鼎盛时期,座驾就一辆二十来万的车。有钱的是老头,不及我。” 傍晚天边还挂着道余晖,不过短短几分钟,晖光收尽,被夜幕前的灰蓝慢慢笼罩。 卢行歧还需要打伞,他们一起进入祠堂,戏台搭好了,外围几张桌全是饮料和糖果饼干。糖果饼干都是那种红袋印双喜的包装,很有逢年过节的喜庆。 现场很多孩子,追逐打闹,笑声尖叫不断。为了不引起注意,闫禀玉和卢行歧共撑一把伞,小孩还对蓬山伞感兴趣,围在身边哄闹。 活珠子让他们边上玩,孩子们不乐意听,还是冯渐微给他们一人塞了杯饮料才哄走。也恰好戏台上道具摆齐,开始拨弹敲奏了。 马上到七点,戏要开唱了,场子的大人孩子都找位置坐好,一下子清净不少,只有弹奏敲打的鼓点陆陆续续。 客人的位置在首排,离戏台有个三米距离,因为戏台太高,得有个一米半,所以这个距离刚好适合观瞻。冯守慈一家也坐前排,去搜查房间必须避开他们,所以行动时间依这几人而定。 选了前排左侧位置,冯渐微和闫禀玉卢行歧坐一处,活珠子在他们后排。 天也黑透了,闫禀玉收起蓬山伞,顺便放出双生敕令。她特地跟维持秩序的人员打招呼,“这是双生敕令,没有危险,你们别驱赶他们。” 冯氏的人见过敕令纸人,“这是以前的太太家的术法,我们都知道,不会驱赶的,客人别担忧。” 那闫禀玉就放心了,弄璋握珠更是欢喜,飞去戏台的幕帘上,找个好位置听戏。 坐好后,冯渐微用微信告知闫禀玉:【冯守慈每晚八点都会去鬼窟巡视,不会听戏太久,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开始。】 闫禀玉回:【ok!】 活珠子熟悉围垅屋,不需要多提醒,冯渐微再把冯卜会的房屋位置发给闫禀玉。 闫禀玉看过,位置靠围墙,近巡逻路线,有点难度。不过障眼法藏身,小心点,只需要赶在一个小时内返回便成。 弹奏乐声忽而变得密集,戏曲演员准备进场了。 冯守慈一家三口也到了,坐在前排右侧。 闫禀玉收好手机,看一眼卢行歧,他直腰端坐的姿势像个老学究做派,目不转睛地看向戏台,瞧着浑然物外。 一小姐携四女,踢着碎步,袅娜出场,小姐为首唱着:“忆昔恩州地,脱化苏妲己,纣王多恩宠,伴驾在宫闱……” 桂戏是广西本土剧种,从明代中叶开始发端,盛行于清代,最初的演唱语言为桂林方言,所以先行流行于西南官话片区,其中就包括柳州。所以闫禀玉听得懂唱词,有纣王苏妲己,这出就是封神演义背景下的《斩三妖》。 怪不得卢行歧如此认真,看着熟悉的表演听着熟悉的唱腔,心情不知是如何的杂味五陈。 闫禀玉听得懂唱词,但看不懂故事,她干坐着等时机。卢行歧好似看穿她的百无聊赖,稍稍凑了过来,一面看戏一面跟她解释出场人物,以及戏词含义。 “《斩三妖》讲的是姜子牙与妲己、胡喜媚、王贵人三位妖精斗争的故事,头出场的正旦是苏妲己,后四位为配合正旦表演的占,扮相是丫鬟。出场这段唱词是苏妲己的自述……” 他附耳说着,声音不紧不慢,演员走位和背景伴奏的乐器,都能道出一二。闫禀玉对他的认识又深一层,不禁分心,侧了眸光看他。 微微倾斜的身体,长衫随着动作贴合腰部,绸缎柔光,衬得身段优美,言行举止贵气且有涵养。 此时的卢行歧,不是闫禀玉最初认识的那个阴暗男鬼。忆及往事,他心里应该落差极大。 在卢行歧的引导下,闫禀玉欣赏戏曲的眼光跟上戏台的节奏,也渐渐入了戏。 旁边冯渐微忽然起身,闫禀玉精神一紧,从戏曲中脱离出来,“卢行歧。” 她提醒声,卢行歧目不斜视地轻点下颔。 冯守慈一家三口不知几时走了,冯渐微和活珠子借尿遁离开,等卢行歧施好他们两个的障眼法,闫禀玉也要行动了。 五分钟过后,“冯渐微”和“活珠子”回来,坐在座位,木木地瞧着戏台。这便是分身吧。 在戏曲渲染的环境下,木讷的神情像认真,要不是闫禀玉事先知道,也分辨不出他们与真人的区别。 闫禀玉低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再等会。”卢行歧掩手召唤弄璋,他很快飞过来,“跟着你的姐姐,有什么事让握珠告诉我。” “是。”弄璋接令,变成纸片贴在闫禀玉的肩上。 卢行歧右手垂于袖中,暗暗捏决施法,“去吧,万事小心。” 他施法说话都没有看她,闫禀玉明白人多眼杂,她利索地离开祠堂场子。 冯卜会住的院子在冯氏围垅屋的北面角落,离坐南的祠堂最远,说偏僻都不为过。因位置恰好对望天门山上的鬼门关口,所以这片围墙防守最密,闫禀玉为了节省时间,路上都在狂奔。 十分钟后到达北院,闫禀玉一抬头便见围墙上巡查手来回巡逻,剧烈运动后心脏猛跳,她撑腰缓了两分钟。然后收着脚步到冯卜会的屋子外,人贴在墙边,伸手轻推,门纹丝不动。 门被反锁了,还挺谨慎,她看眼围墙上的巡防,转而走到窗前,试着推动,也被锁上了。这冯卜会谨慎过头了吧,边上就有人巡逻,还害怕有偷吗?还是心里真有贼? 闫禀玉从裙子侧兜摸出冯渐微给的铁丝,用带勾那端伸进窗缝,缓缓下移。因为房屋构造都一似,她很容易勾住插销,手指轻提,再配合扣窗边。 全程手势干净利落,一丝声响都没发出。 窗户缝打开,闫禀玉收起铁丝,转头看巡防,趁巡查手不注意,缓慢地移开窗。她现在处于隐身,不能让窗户被看到无缘无故移动,所以得万分小心。 一扇尽敞,她双臂撑扶窗台,脚一踩一站,人灵巧地越过窗框,闪身进了屋。 第104章 今晚我带你做榜一大哥! 跳进屋内后,闫禀玉立即用手稳住窗扇,防止晃动。她用铁丝扦进窗底,固定住开合的角度,侧头跟弄璋说:“弄璋,你在窗台这里帮我盯梢。” “是,姐姐。”弄璋从她肩上立起,飞到窗台上。 闫禀玉才安心进屋。 围墙之上有灯带,加上院子的路灯,光亮照进屋里,黑夜不影响视线。 冯氏的围垅屋年份久了,但每间宽阔的正房都修了独立卫浴,下水系统后期应该大改过。古韵的居住环境,现代化方便足够,工资也高,在冯氏工作比在外面当牛马强。 闫禀玉打量室内时,不合时宜地发散思维。按照自己藏东西的习惯,她最先搜的是衣柜,打开看,一米二的单人衣柜挂着几套春夏装,和两件不薄不厚的外套,底下折放两张被子。 捏衣服口袋,伸手进被层摸,柜子角检查过,没什么可疑。柜底的抽屉拉开就是内裤袜子这些零散的东西,她都翻过,没藏东西。 然后是书桌,抽屉,再卫生间,甚至连蹲厕水箱都打开看过,没有任何闫禀玉想找到的东西。这个屋子简洁简单,冯卜会生活挺规律的。 她最后回到床前,将薄被抖开,翻枕头套,以及掀开凉席。凉席底下直接是硬床板,干净空荡。恢复好原样,她在屋内转步,想还有什么地方遗漏了。 哦,还有一处,她忽然弯腰,看进床底。然后直起身走过去,在床前跪低,伸臂进床底拖出两个鞋盒。 鞋盒牛皮纸色,杂牌,拖出来的手感,让闫禀玉觉得有货。因为盒子一轻一重,都不像鞋子的重量。 打开两个盒子,里面都是零散的杂物,为了方便翻看,闫禀玉提裙角直接坐到地上。左边鞋盒装着一些大头贴和女生饰品,看风格,有些年代了。 一个男生收藏女孩子的物品,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女朋友吗? 闫禀玉随便选了张大头贴,伸到光线下看,挺清秀的女孩子,脸小五官柔和,神韵间略微眼熟。不认识,也没空寻思,她就放回原位,翻了翻没异样,再看右边鞋盒。 这里面有一堆的硬币和零钱,两个打火机,一张银行卡和一本存折,鞋盒重量就是从硬币中来。将零钱捡出来,闫禀玉小心翻动硬币,生怕发出磕碰的声响。这一个过场比较费时,花了十分钟才确定硬币堆里没混金条。 从离开祠堂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五分钟。 最后剩存折和银行卡,银行卡看不出什么,她就翻存折。挪到光线下看机打记录,从2010年开始,每一年的年底都有笔固定储蓄,都是同样的八万块钱,雷打不动。 这个冯卜会,从储蓄手段和卧室摆置来看,真的是老派人士。 存折翻页,终于给闫禀玉抓到个异常,在去年年底,除去固定的八万,还另有一笔二十三万的款项存入。冯渐微被污蔑,事发两年,金条可能被处理掉了,这两年金价持续走高,正是换钱的好时候,她猜这笔是卖金所得,恰好整三根金条的价值。 东西闫禀玉拿不走,但可以拍照片,回去发给冯渐微参考。屋里暗,手机拍不清,她打算进卫生间操作,存折银行卡和大头贴都拿,反正专程一趟了。 拍好照片,物归原位,检查过一遍屋子,确认回归原始状态,闫禀玉走到窗前,小声询问:“弄璋,外面有人吗?” “没有,我们要走了吗?” “嗯。” 弄璋重新飞到闫禀玉肩膀,变成纸片贴上去。 再次看眼时间,过去四十五分钟,还有十五分钟,时间紧急,闫禀玉攀窗台跳上去,身过轻跃下地。因为着急,好死不死裙边勾到窗角,带动“啪”一下响,铁丝也掉落在地。 下一秒手电在院子扫过,巡查手高高在上,眼睛搜查。闫禀玉扶住窗扇,不让再发出声音,光线几回穿透她的身体,她紧张到呼吸都不敢,生怕被看穿障眼法。 巡查手没发现什么,灯光移走,闫禀玉松了口气,捡起铁丝,慢慢关上窗。再用铁丝勾动插销,听到嵌入的“嗒”声,她头也不回地赶紧离去。 闫禀玉安全出了院子,另一边冯渐微也刚从冯地支的房间出来。 夜半尸语 第136节 回忆不久前差点被半道折返的冯地支抓包,冯渐微还心有余悸。 冯地支为人谨慎,进出常锁门,冯渐微想要一探究竟的小屋就联通他的卧室,所以还是得从卧室入手。 为方便照料冯守慈,冯地支住的是茂荣堂前边的院子,不靠近围墙,从祠堂走两分钟就到了。因为熟门熟路,冯渐微轻易翻窗而入,乍一进入屋内,幽暗的环境中,卫生间亮着的灯光吓了他一大跳! 等上片刻,没有动静,冯渐微关上窗,腾步去检查卫生间。敞亮,无人,他抚抚胸口,心里骂冯地支不随手关灯,浪费电。 小屋在卫生间隔壁,冯渐微看过门锁,锁住了,机械弹舌锁,划卡片能开。他准备充足地在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嘴角自信地咧咧两下,正往门缝里杵。 诶,好死不死,门忽然动了,有人在开锁! 是冯地支吗?怎么这个时候出现?躲哪去?短短两秒,脑中混乱飘过无数念头,冯渐微最后进了光亮的卫生间。冯地支这人谨慎到有点邪门,他没选衣柜床底,就是反买,赌一把。 冯地支进入到屋子,脚步顿了几秒,灯也不开。 冯渐微藏在卫生间门后,竖耳听着安静,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脚步重新走动时,冯渐微还听到翻箱倒柜的声,接着是一道一道的鞭打,鞭打在地板或是一些柔软的物体上。不难猜,或许是床底的地板,和衣柜里的衣物上,冯地支也许嗅到了异常,在用自己的方式检查房间。 十几鞭后,冯地支沉默地迈步,开了隔壁的门,没有去看卫生间。 很快出来,锁门离开。 赌对了,冯渐微从卫生间里出来,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余光看到桌面的打魂鞭。冯地支真变态,有点怀疑就往暗处抽鞭,估计卫生间开个灯也是障眼法,玩的就是心跳。 既然这么谨慎,那小屋里应该有不少秘密,冯渐微麻溜地开锁,推开门。里面很暗,窗帘是拉死的,一丝光都不透。 他点亮手机屏幕,用微弱光源照明,入眼的是两面贴墙的实木货架,总五层高,架上摆放各种符箓法器,以及一些短暂用不上的族里旧物。这里的符箓法器规格普通,更厉害的镇在魔窟那边,由冯守慈亲自统管。 冯守慈对冯地支很是信任,行车记录仪如果还在,不会放在具有特殊意义的茂荣堂。没被销毁的话,冯渐微坚信会收纳在这里。 只用手机微弱的光,冯渐微细细搜寻,还要一边将物品复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急得背心发汗。 一层一层扫视,最后十分钟,他在最底层发现熟悉的行车记录仪。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拔下内存卡,将东西放回原位,连忙离开小屋。 还剩最后两分钟,闫禀玉已经到了茂荣堂,拿出体测八百米的毅力,她终于在规定时间赶回座位。 任务结束,弄璋飞上戏台去找握珠。 此时台上那出《斩三妖》已经结束,中场休息,许多孩子跑去吃零食喝饮料,追逐打闹,爆发哨子似的笑声,别提多热闹。 闫禀玉也很渴,但没力气去倒水,也没发觉原本端坐在座位,平静到呼吸几乎看不出的“闫禀玉”,瞬间后靠在椅子里,平缓着紧张的气息。 面前忽然递来一杯水,闫禀玉侧脸看,见是卢行歧,她接过水杯。 他打量着她红透的脸颊,以及鼻尖上冒出的细密汗珠,卷袖子替她揩汗,问:急什么?” 闫禀玉就着他的袖子,将脸凑上去,擦干净汗水,气息仍旧不稳,“时间来不及了,怕被发现。” 话到最后,悄摸小了声。 卢行歧却是正常的音量,“发现了又何妨?” 咕咚一杯水下肚,活过来了!闫禀玉视线晃过周围,才知道活珠子和冯渐微都回来了。被发现的后果还用说吗?她没好气地瞪他,“是是是,不何妨,你老最厉害了。” 不过现场这么吵,也没人在意他们的对话。 调侃的语气,卢行歧笑笑拿过空水杯,水杯顷刻间在他掌心消失,不知道使了什么术法。其实家主之位可以靠武力打回来,不过冯氏的事让冯渐微亲自去做,更得信服力。 现在不方便交流,只能等到戏台结束再共享信息,恰好中场休息,闫禀玉好奇《斩三妖》后面的剧情,便问卢行歧,“戏好看吗?” 他似模似样地点评,“这戏班子,尚有底蕴。” 能称赞底蕴,那就跟冯守慈说的,是守传统的老戏班子,评价不错了。闫禀玉被卢行歧引导出了兴趣,中途离开都没能看完,好些可惜。 她没说出心声,但脸上的惋惜被卢行歧完整地捕捉到,他凑近去问:“想听之后的故事吗?” “想!”闫禀玉兴趣的点头。 “好。”卢行歧的心绪本还残留在戏曲里,信手拈来地讲述。 现在中场休息,尽管环境嘈杂,他们交头接耳,时不时作出表情,好大的乐趣。 最后说到擒拿三妖的惊险和用刀斩三妖的过程,闫禀玉已经完全沉浸进去,眉中拧结,唇口微张,呼吸随着心情起伏。 她跑得急促,碎发散乱地支愣,卢行歧靠近时,那些发丝会碰到他的额头和脸颊,那么近,他自然也能看到她沉浸的表情。讲完了,他接续故事衍生的一些记忆。 “少时,每逢听闻府里来戏班子,我和同馨便会去打听,伶人有几位,然后开始串钱串,以做打赏。学戏曲练基本功,需忍受常人不能忍之苦,以往都是贫困人家将孩子送去戏园子,为讨口饭吃。伶人们表演得了打赏,便会跪谢感恩,那时我们年幼懵懂,不知这跪拜代表什么,只觉得新奇,因为作为孩童,见人问礼全是我们,而长辈们总是高高在上。” 看来成年再怎么老谋深算,小时候都是从小屁孩过来的。串钱串那种细腻活,闫禀玉望着卢行歧这张脸,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场景,“为什么不把钱放戏台上,让他们自己拿?” 卢行歧说:“放一处就默认打赏是整个戏班子的,或许分钱不均,给到个人的打赏,是对其技艺的肯定。” 小时候的事,过去近两百年,他还记得那么清楚,一定是很快乐的回忆。闫禀玉“哦”了声,左右张望,忽然起身离开。 她拿着手机,在场地的椅子中穿梭,时而俯身交涉什么,笑眯眯的和气样。回来时,卢行歧发现她手里抓了一把红色的纸币,还有一卷红绳。 “你要做什么?” “入乡随俗啊。”闫禀玉把钱都数了一遍,看有没有兑错。 卢行歧大约猜到了,“你要串钱串打赏?” “嗯……哦不,是我们。”闫禀玉的手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我没带多少现金,用微信去跟那些阿姨叔叔兑钱时,发现他们都备了红包,用作打赏。我没接触过这些,不懂,但也不能丢了礼数。” 卢行歧行走人世,知道红色一百是面值最大的钱,闫禀玉兑换了几千的现金。签契约,以及路上花用,她从前跟自己算得明明白白的。 “不是爱财吗?” 闫禀玉卷起纸币,用红绳绕绑,回道:“再爱,也取之有道。你那天投其所好了那么多钱,今晚我带你做榜一大哥!” “榜一大哥是什么?” “就是打赏,像你小时候那样。”她抬起脸,笑嘻嘻地说,然后低头绑钱。 戏台上鼓点骤然密集,下一出戏要开始了。看剧目是《打棍出箱》,闫禀玉听寨里老人讲过,这是范仲禹进京赶考,儿子被虎衔走,妻子被葛登云掳走,他被诬陷乱棍打死装入箱中,又死而复生的故事。八十九十年代,桂剧团上春晚表演过此剧目,本地电视台还经常重播,她看过几个片段。 重要事都办完了,现在是放松时刻,闫禀玉可以安静地看一出戏。 《打棍出箱》呈现的是一种死而复生后,精神失常的疯态,是文戏武唱的典范。演员不停地出箱落箱,做着腾空翻转,箱边跳跃的高难度动作,鼓点乐声配合,节奏特别快。 闫禀玉看着看着入了神,手上动作慢下,卢行歧便接过钱和红线,自己串起来。 戏到高潮,一分钟内,演员三跌四出木箱,同时变三套装,稳中炫技,基本功太扎实了!背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闫禀玉不禁鼓掌喝好。 到尾声时,闫禀玉才记起有事没做,她低眼见钱串都串好了,整整齐齐地摆在自己腿面。她惊喜地拿起,瞧了又瞧,原本是用红绳绑住卷好的钱,像冬天晾香肠那样直溜地挂着,现在被卢行歧改良过,做成一个项链,喜庆好看。 闫禀玉转脸看卢行歧,眼中喜悦,“你画符细致,连手工活也会做,真棒!” 这太像夸孩童了,但卢行歧还是忍不住傲娇地扬了扬脸。 “就是不知道长大后再做小时候的事,还会不会如此快乐……”闫禀玉将钱串挂胳膊上,自顾自念着。 卢行歧听到了,望着她整理钱串的侧脸,在记忆和此刻中产生恍惚。 打棍出箱高潮迭起,演绎太精彩了!包公铡了恶人葛登云之后,场下观众纷纷站起欢呼,不乏被出箱入箱的武打技艺折服的孩子。还没到讨饭戏,就有人往台上扔打赏,糖果水果钱的,什么都有。演员敬业,演出完毕才福身感谢。 更有甚者,直接冲上台去,挨个发红包,还撩了帘子,让后台的戏曲演员都出来。演员从后台鱼贯而出,齐齐亮相,越来越多的人登台打赏,现场气氛一下子燃了起来! 上台的楼梯在左侧,人多踏走,挤不进去,闫禀玉干脆拉着卢行歧去爬高台,豪气干云地说:“我们精心准备了这么久,不能让别人抢了风头。” 戏台高,闫禀玉撑手在台沿,想跨脚爬上去。扶腰会让裙子往上卷,卢行歧便低身用手托起她脚底,将她送上台去。 闫禀玉翻上去后,回身伸臂下来要拉卢行歧,见他不动,晃手催促,“快点上来!” 她几乎忘记卢行歧会飞会瞬移,满脸的兴奋和急切,眼睛亮得摄人,面颊也泛出令人迷醉的粉红。 卢行歧握住她的手,攀跃上台。 闫禀玉分给卢行歧钱串子,和他一起给每个演员挂上,大人小孩戏曲演员全乱做一堆,根本注意不到谁给谁打赏。他们就在乱中作乐,围绕其中,将打赏都散了出去。 小孩们没钱,只能奉上他们最喜欢的糖果饼干,衣裳做兜,一兜兜地往戏台中洒,下起了红色的零食雨。丁零当啷,砸了个满头的喜庆,越玩越欢脱,最后无差别攻击地打起仗。 闫禀玉被砸得躲身,卢行歧抬袖挡在她头顶。她也玩脱了,仗着有外挂,抓住裙角蹲下去捞捡零食袋,反击地丢出去,砸得那帮孩子哇啊大叫! 卢行歧见她撑着腰表情张扬,看着躲避落败的孩子们,笑得无法无天。这就是生命流逝的惊艳,是岁月停滞里感受不到的生动。 打赏潮散去,观众们下台。 戏曲演员挂了满头的红包,脸上是厚重油彩也掩不住的笑意,他们齐齐俯身,跪谢场下的衣食父母。 闫禀玉站在场外,准备走了,演员们忽而朝她这边弯腰福身,像在对她感谢,又好像不止。 闫禀玉笑笑挥手再见,余光警惕场中的孩子团,跟身旁卢行歧密语,“我们赶紧走,有几个小孩胜负欲挺强,我看他们都去倒饮料了,不知道是不是想对我实行‘报复’。” 果然,打头的大小孩盯着闫禀玉,召集其他的孩子,雄赳赳地进攻。 闫禀玉赶紧后退,卢行歧却先握住她的手,煞有介事地道:“快跑!” “哦!”闫禀玉拔腿跟上。 他们跑出祠堂,迎着夜风,将孩子们追逐的脚步甩在身后,一路奔到住所的院子。 松了手,闫禀玉背靠墙壁休息,眼睛瞧外,确定那些小屁孩没跟上。回想起来,好幼稚,好搞笑,她乐呵两声,“今晚闹腾厉害,你小时候看戏,小孩子们会这样吗?” “不会,没那么疯。”卢行歧摇头,抬手拂开挡在她眼前的发丝,语气平淡,却笑得尤为肆意。 第105章 闫禀玉,你真招人喜欢 闫禀玉带着卢行歧上戏台疯,疯玩又跑了,留下双生敕令被冯渐微捡走。 “我现在有事做,等忙好了再送你们回闫禀玉那里。” 弄璋握珠齐声答应:“好的,哥哥。” 他们坐在活珠子肩头,模样憨态,会听令,能办事,怪不得刘凤来心疼,让卢行歧给捡了个便宜。 冯渐微的院子在闫禀玉居所的反向,他要先回去用电脑读内存卡,然后再跟他们碰头。有正事要做,但他忍不住寻思,怎么看起来这么老派的卢行歧也会跟着闫禀玉闹腾。 “活珠子,你觉得卢行歧变样了吗?” 活珠子说:“样子没变呀。” “呆子,我是说性格方面。他从前是个心思深重的男鬼,脸上少有颜色,现在好像多了那么点……人气,对,人气!” 活珠子歪着脑袋想,不懂鬼怎么会有人气。也不怪他,平时除了吃喝和家主,他就不太关注别的。 握珠有些想法,“会不会是因为哥哥和姐姐抱一起,才有的人气?” 阴魂嘛,有时候会从月光和人身吸取阴气,握珠猜,哥哥可能是施了什么术法,在姐姐身上获得的人气。 “他们抱一起?”冯渐微小小惊讶,但很快想通。成年男女日夜相处,滋生情愫正常,他也知道有那么件事。 夜半尸语 第137节 弄璋补充:“是的,还抱一起睡觉。” “还抱一起睡觉!!”冯渐微尖叫道,惊叹他俩关系堪比坐火箭,“然后呢?” 然后没什么了,所以弄璋回答不出来。 冯渐微自行脑补,这种事应该隐秘,哪能让小孩看见呢。反正在他心里,卢行歧的形象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也或许,他为人时就是如此乖张数面呢? 回到房间,冯渐微关紧门窗,还让双生敕令帮忙放风,找读卡器连接电脑,读取内存视频。 直接从最后一个视频开始播放,刚开始看就不对劲,拉进度条到中间,冯渐微发现两年前出事那天的记录都被删除了。活珠子在冯天干房间也没搜出什么,他们这边又是一场空,不知道闫禀玉有没有收获。 拔下读卡器,贴身收好,冯渐微说:“走,我们去那边。” 那边就是闫禀玉住的院子。 去到时,屋子关了门,冯渐微敲门,“我是……” 还没报名,门吱嘎一下自行开了,屋内闫禀玉和卢行歧坐在一起,桌面停着一只传音蛊。他俩估计在听滚衣荣的记忆。 这两位坐姿很有分寸,并不挨靠,在已经打上标签的冯渐微心里,将这种行为称为欲盖弥彰。 “给你送双生敕令回来了。”他接着道。 “弄璋握珠。”闫禀玉站了起来,双生敕令飞过去,落在她手心,“抱歉啊,刚才走得匆忙,忘了你们。” 弄璋:“没事。” 握珠:“姐姐不用抱歉,我们不是回来了吗?今晚我和哥哥都很开心呢。” 闫禀玉笑笑,“开心就好。” 说完话,双生敕令飞进木盒休息了。 冯渐微在卢行歧身边坐下,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他,同时口中发出“啧啧”的揶揄声。 卢行歧斜过去一眼,“怎么?” 冯渐微不好明说,只提醒:“悠着点吧,惠及兄。” “有话明讲。”看他那依依妖妖样,肯定不是好话,卢行歧懒得兜圈子。 冯渐微张了张口,又闭上,实际是不敢瞎说,毕竟闫禀玉是女生,面子薄。他改口:“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发现?” 这事闫禀玉更有发言权,她去放置传音蛊了,卢行歧下巴一点,让冯渐微等等。 放好传音蛊,闫禀玉回到原位,“我找到一些东西,不知道跟两年前的事有没有关联,手机拍了现在发给你。” 她选照片发送。 “哦。”冯渐微拿出手机,划开微信。三张照片,一张张缓冲,他先点开第一张,是存折,然后银行卡,再是大头贴。 前两张照片没什么奇怪,当看到大头贴时,冯渐微惊得瞪大双目,“阿、渺,阿渺,你看、这是谁?” 他伸手去抓活珠子,活珠子被他拽得身子一歪,手臂支在桌上,眼神移动,看到手机屏幕上一张相片,青涩的少女模样。 “家主,她是谁?” “冯昔会啊,你妈妈。” “我妈妈?”活珠子拿过手机,陌生地辨认着。 闫禀玉没想到无心拍的照片,会是冯昔会,冯卜会收藏着的那些照片和饰品都属于她。兄妹俩感情应该挺好,为什么冯卜会这么不待见唯一的外甥? 相片上的冯昔会跟冯卜会不像,但很是眼熟,因为活珠子长得像她。他从未见过她的样貌,新奇,也情绪涌动。他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冯卜会宁愿藏着相片,也不让他见一面。 除了恨,活珠子想不出任何原因,冯卜会恨他,所以惩罚似的让他记忆空白。 “家主,我想要这个相片。”活珠子头低着,把手机递给冯渐微。 “哦。”冯渐微转发给他。 活珠子确认收到微信,称自己困了,先走了。 在他们这些人里,闫禀玉最能理解活珠子,现在她已经得知滚衣荣的身份,但仍旧没见过她的样子。挑梁楼里没有肖像照,滚荷洪没表示,老头的话语也云里雾里。 闫禀玉年长几岁,也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过,更能处理这些情绪,不过她也是从活珠子的反应过来的。她喊冯渐微,“你要不要去看看阿渺?” “小孩子闹情绪,过几天就好了。”冯渐微说,然后想想,“我待会去找他,带他回我那住两天,省得胡思乱想。” “那就好。”闫禀玉点头,“对了,你觉得存折余额变动有猫腻吗?” 冯渐微:“存折的异常收入只是我们猜测,没有来源证据,也不能说明是冯守慈给的。” 那算来,闫禀玉跑这趟,最大的收获是冯昔会的相片,“冯地□□里你有新发现吗?” “有!”冯渐微掏出内存卡,“冯地支谨慎到疯魔,半道突然折返,我差点被他吓死!好在找到了行车记录仪,也拿到了内存卡,但是出事当天的行车记录仪被删除了。” 闫禀玉说:“两年前不久远,行车记录仪的录像一般在app可以随时查看,你看看能不能登上去,翻下记录有无保存下来。” “我的行车记录仪是最普通的款式,不自带手机软件。” “云储存呢?也没有?” 冯渐微说:“没有,只能出去找技术人员,看能不能恢复删除的视频。” “那就这样吧,就是时间要等。”忙活一晚没进展,闫禀玉多少有点失望。他们已经到冯氏三天了,在别人的地盘,还有流派内商量白日对付卢行歧的前言,当然是趁早解决离开最好。 “族内安排巡夜会有记录,以便日后追责,冯渐微你还记得冯卜会值夜那日还有谁?找人与冯卜会对口供,看有无出入。”卢行歧出声补充。 过去太久,加之当时冯渐微孤立无援,想不到那么全面,“不记得了,但值班本我知道放在哪。” 又是一条新线索,闫禀玉问:“在哪?” “冯地支的那间小屋。”冯渐微犯难,看来还得再进一次。 跑一趟都费劲,第二趟更艰难,闫禀玉说:“那你……还要再去吗?” “去啊!”冯渐微理所当然,毕竟线索少得可怜,“明日我先将内存卡送去修复,再找机会溜进小屋找值班本。” “嗯。” 夜深了,今晚就先这样,冯渐微离开。 闫禀玉锁好门窗,拿衣服去洗澡。出了一身汗,头发也洗了,吹干回到屋内。 直奔床去,舒舒服服地躺下,好在她平时体质不错,几乎不痛经,不然今晚这么高强度的运动,还吃不消呢。 回屋那一眼,闫禀玉没看到卢行歧,便对着天花板说:“卢行歧,既然值班本难取,你要不要帮一下冯渐微?” “如果他无法替自己平反,获得不了族内的认可,即便夺回家主之位,也坐不安稳。” 卢行歧的声音飘忽不定,闫禀玉起身寻视,发现他变成一团黑雾,在天花板上漂浮。 “怎么遁形了?” “适才去了一趟天门山。” 黑雾飘了下来,浮在闫禀玉面前。他休息了许多天,阴力强盛,周身散着火焰形态一般的阴气,几乎将她包围住。 无孔不入的阴气,有些凉。闫禀玉盘起腿,用裙边盖住小腿,“是鬼门关口出问题了吗?” 他说:“还未。” 今晚一起听戏,冯氏大多数人都和蔼可亲,如果鬼门关口真的崩溃,那他们怎么办呢?闫禀玉叹气,手撑在膝盖上支着脸,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垂到床面,柔软地铺开。 面前的黑雾稍稍漂浮,像是在观察她的脸色,然后说:“既到之事,等着便罢。” 挺豁达一言。 “以前在伏波渡,你可是宁愿封我五感,也要冲破幻瘴呢。”闫禀玉抬了眼皮,些许调侃的意味。 “今时不同往日。”他笑了声,黑雾浮动,趁机更近了些。 他的阴气丝丝缕缕地侵占着闫禀玉的空间,好凉,虽然跟以前相比,他已经收敛了阴气,如今应该是阴力强悍到不自觉溢出。身体强健,很好,但她仍扯了被子往身上裹,顺势躺下。 “晚了,我休息了,卢行歧,关个灯。” 闫禀玉心安理得地使唤他,熄灯不久后,他也心安理得地上了她的床,在她背后拈卷她的发尾玩。他最近没事老往她身边凑,不像以前那副“女子闺名怎可直呼”的古板样儿,总有些小动作,但不至于逾矩。 闫禀玉转过身来,黑暗中,发现卢行歧还是一团黑雾,横卧在那,怪有恐怖片的感觉。她伸手去推了下他,略微嗔怪的语气,“快变回来,晚上我要醒了,迷迷糊糊看到床上有条黑影,指定得吓到。” “不是第一次见,还不习惯?”话虽如此,卢行歧还是一秒现形。 之前都是以混沌态相对,闫禀玉这会瞧着他,发现他眼瞳在暗夜中异常闪亮,像夜色下的一点湖水。眼睛最容易透心事,他心情不错。 她想起他们今晚串钱串,逗孩子,在围垅屋里奔跑,疯且无忧,“诶卢行歧,你今晚开心吗?” 他轻点头,忽而说出一句不似他风格的话,“闫禀玉,你真招人喜欢。” 闫禀玉猝不及防,心脏跳快了一拍,一些朦胧的东西,因他一言被掀开一角,即将露真容。她隐隐期待,直问:“如何的喜欢?” 发丝轻揉慢捻的动作停止,就像特意维持的讯号戛然而止,比回答更快的,是他扑面而来的清冷气息。 目光相对,意识交触,气氛,形势,都默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闫禀玉伸手挡住卢行歧贴近的脸,往外推,忽然瞪了眼。 卢行歧握住她阻止的手,看不太清面容,但眼睛笑意满满,透着清澈的亮光。 笑什么!话都点到这了,“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的似是而非,还是没有明确。闫禀玉烦躁得很,捞被子转过身,吼一句:“睡觉!” 身后默了默,继而爆发出低沉的忍笑声,也不知道是笑得明白,还是笑不明白。不过无论哪种可能,都让闫禀玉很不爽!她屈膝朝后踢一脚,就听到一声惊呼,有什么轻轻落地的声响。 魂体没有重量,那下是卢行歧被她踢下床了。 —— 次日,冯渐微带着活珠子,开车到市区找技术,恢复内存卡内容。 冯守慈那边暂时没待客活动,闫禀玉和卢行歧就闲下了。一人练习控蛊,一鬼在用朱砂画符。 屋内安静,各自认真。 就这样过了两天,这种日子安生到让闫禀玉恍惚,她到玉林是真的来度假的。 然而第三晚,平静的湖面乍然被投石,惊起了波浪。 原定计划七点半,冯渐微去偷取值班本,负责复原内存卡的店铺在七点打来电话,说恢复成功了。冯渐微走不开,就由活珠子开车去取。 双管齐下,胜利在握,明明就差临门一脚,施了障眼法的冯渐微却被冯地支当场抓获。冯守慈勃然大怒,当即召集年长的族老,聚集到祠堂来商讨如何处理。 闫禀玉和卢行歧闻讯赶到祠堂,见到被压着脊背跪在祖宗牌位前的冯渐微,他头颈不屈地梗着,死活认为自己没错。 “我就拿个排班表怎么了?是什么大机密吗?莫不是你们心里有鬼,搞这么大阵仗,还想压我口舌,叫我闭嘴做冤大头吗?” 事没查清,冯渐微一通嚷嚷,有理也失人心三分,闫禀玉向他使眼色,让他别激动。但他像炸了刺的小兽,浑身的愤怒和委屈。 “啪!” 夜半尸语 第138节 冯守慈上前狠抽了他脸一巴掌,竖指斥责:“你现在无名无分,别说拿排班表,就连储藏室的符箓法器都碰不得,在冯氏生活二十几年,规矩不懂吗?还做贼去偷去拿,教你的都学哪去了?” 这至于吗?封建王朝吗?家里的东西又不是金银财宝,怎么就不能碰了?闫禀玉光听就一肚子气,正要上前理论,卢行歧拽住她,低语“再等等”。 这副局面目前看来冯守慈占上风,但未必不能化作冯渐微的优势。 来祠堂之前,他们已经让弄璋握珠去找活珠子,不知道还要多久到,只要证据得手,趁冯氏有头有脸的人都在,就能一举掀翻罪名,洗清冤屈。 第106章 我定叫他烧了你这宗祠不可!…… 被打了一巴掌后,冯渐微半张脸都肿了,五道红指印赫然在上。 此时晚上八点,冯守慈让冯地支去清点储藏室,看还少了什么。他与族老们进祠堂隔壁的议事厅讨论,要怎么处理冯渐微偷盗一事。 储藏室已清点过一遍,未免疏漏,冯地支再去一趟,叮嘱冯天干看住冯渐微。他离开时经过闫禀玉和卢行歧身旁,面无异色地点头致意。 闫禀玉盯着他离开祠堂的背影,印象中这人总是安分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存在感不高,没想到是个厉害角色,让冯渐微栽在他手里。 冯式微在一旁干站着,频频瞥冯渐微的肿脸,眼中透露出惊疑和不知所措。 蓝雁书一心关注议事厅的情况,转眸间察觉冯式微乱了阵脚,她低声警告:“祠堂重地,话别乱说,手脚别乱动,待着就行。” 冯式微哦了声。 蓝雁书心急讨论结果,出去打了茶水,打算送进议事厅。回到祠堂时,她挑眼望围垅屋大门方向,出神了片刻,才继续迈步。 祠堂内各人,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到落针可闻。 木制的祖宗牌位,乌黑沉肃,林立纵横,与被香火熏到发暗的屋脊一起,压抑地倾轧进在场人的心里。 祠堂里的空气有种古老的灰尘味,以及浓厚的檀香气,让闫禀玉更觉心底压抑。她真不想在这待,一来所谓的宗族教条无视个体尊严,二来她不认可,说实话,滚氏的露天葬只是看起来古老封建,但能寄托信仰,生死观自由,而不是用麻木的条例去拘禁思想。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闫禀玉偏过脸小声说。 活珠子七点走的,来回花费时间,常规来说,八点前肯定能到了。现在迟迟未归,要不是路上出问题,要不就是被拦在围垅屋的人工河外。 卢行歧不知从哪变出的饮霜刀,塞到闫禀玉手中,“冯阿渺很可能被绊住了,我需要去一趟。” 闫禀玉没多问,握好刀,“那你去吧。” 卢行歧看了眼她,嘱咐:“稳住形势,别让冯渐微再起冲突,也别让冯氏请家法,等我回来。” 闫禀玉不懂家法是什么,现在没空问,她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一阵阴风卷过,卢行歧消失了。 之后没多久,冯地支回到祠堂。 冯天干见到他,如获大赦,“弟呀,我内急,得去一趟卫生间。” 冯地支说:“那你去吧。” 冯天干还押着冯渐微背脊,他说:“你来看着大爷。” 冯地支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大爷不会跑的,毕竟跑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冯天干再心大,也听出这个弟弟讽刺的语意,他直接奉命大老爷,冯渐微这次偷盗是在给他挖坑,要认真追究,他也得被治个失责罪,逐出茂荣堂。估计也是因此心气不顺。 实在憋不住了,冯天干松开手,走了。 冯渐微的腰背得以舒展,立即直挺挺地立起来,时间过去,激愤的情绪沉静,理智回笼。他挑眼睨视冯地支,虽跪着,眼神扬起,“冯地支,你好手段,坑我一次不够,还再送我二次。” 今晚冯渐微行动失败,不知是被他警醒发现,还是早就设的局。细想两次进入他房屋的细节,冯渐微更倾向他之前就发现有人偷潜入室,然后顺势瓮中捉鳖。 冯地支微微弯腰,谦卑的语气,“大爷严重了,储藏室的东西丢失,我身上皮也要脱一层。今日今时,也是为了工作尽责,说自私点,人不为己……” 最后那句话隐没在含糊的尾调中。 冯渐微扯着脸皮,冷哼一声,想表达自己对他小人行径的不屑。但肿起的半边脸实在疼,一扯,就像拽拉着个扎实的老面馒头,僵硬且痛苦。 “哥!”门口忽来人。 闫禀玉看过去,先前冯式微离开,一小会又回来了,拿着一块削皮的仙人掌,手指缝里还在滴拉着仙人掌的粘液。这种植物有药用功效,可以消肿。 冯式微来到冯渐微跟前,单膝蹲低,直接把削皮的仙人掌往他半边肿脸上贴,疼得他嘶嘶抽气。 有利于自己,冯渐微就接受了,不太甘愿地哼了句:“谢谢了。” “没事,哥,你就别惹父亲生气了,消停会不行吗?”冯式微晾着手指黏糊糊的汁液,说道。 冯式微有着人性基本的自私,但他本性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很多事都是蓝雁书一步一脚印踩好让他跳的。冯渐微能消停,那日后他的错事瞒不住,父亲能舒心地少惩罚一点,所以就这样劝了。 冯渐微瞪他一眼,“别在我这苦口婆心,我和你的立场,消停不了。” 冯式微说:“是因为家主之位吗?” 仙人掌凉丝丝的,冯渐微捂着舒缓的痛脸,没好气地道:“不然咧?” 原以为冯渐微只是想查清两年前的事,谁知又是为这个,冯式微心底一股憋闷之气横生,天知道他多不想坐这个有名无实的位置!母亲压制他,父亲控制他,他活像个傀儡,连喜欢的女孩子也不能谈。 “家主之位有什么好的?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 冯式微真实的苦恼,在冯渐微听来,是赤裸裸的炫耀,他冷笑一声,“那你给我啊!” 冯式微胸口那股闷气将要喷出来,正想说给就给!可是蓝雁书忽然出现在祠堂,所有的意气用事弥散,唯剩对父母强权的屈服。他息了声,高涨的忿然被泼了凉水,头肩低下去,默默起来走开。 蓝雁书瞟一眼冯渐微脸上的仙人掌,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生的儿子性格懦弱,也吃不得苦,但就一点好,念亲。这不是弱点,在冯氏大家族里,需要这样顾及大家的领导者。所以冯渐微纵然有能,但为人过于冷静,才被冯守慈所忌惮,从而纵容她的行事计划。 一个冷静的人,在什么时候会崩溃而失去理智?那就是众叛亲离,无上冤屈,一旦失态,恶劣就被深深记住,再如何卷土重来,也就那样了。蓝雁书如此想着,冯守慈带着一众族老踏进祠堂。 冯守慈步态从容,身后跟着一堆人,浑身的威严作态。冯渐微捂住肿胀的脸,跪姿再正直,也低了不知几等,眼神不觉染上怨恨。也生出怅然,父子一场,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族老们退到祠堂下面,冯守慈和冯桥站在牌位下首。 冯守慈先问冯地支,“族内器物还少些什么?” 冯地支敛着脸面回答:“只两样,没有了。” 冯守慈低了低眸,快速瞥一眼手握仙人掌的冯渐微,半张脸红肿沾着青汁,好生狼狈。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但很快被接下来宣读的处理结果给掩盖下。 “冯渐微屡次犯族内偷盗之罪,态度恶劣,无心悔改,该当请家法,处以刑罚半日。”冯桥宣布道。 尽管在议事厅时,大家都知道处理结果,然而当冯渐微真正被宣判,他们无不叹惋。倒不是怜惜冯渐微,而是清楚家法是何等的恐怖。 就偷个值班表,怎么就要请家法了?冯式微万分惊愕,想向蓝雁书求证。而他的母亲,此时正昂首低视,目光瞥过冯渐微身上,带着一种胜者姿态。 不解,惊慌,恐惧,接受,最后是自身的无能为力,数种滋味萦绕在喉口,涩得冯式微哑然。 请家法到底是什么?卢行歧让闫禀玉制止,现场的人闻之色变,是很严重的惩罚方式吗?她满心疑惑,但还是先行上前,挡在了冯渐微面前。身后那人没有因有人出头而感触,原本挺直的脊梁反而深深地矮了下去,头脸低垂,丧气之姿。 冯渐微刚立功,他以为冯守慈不会对他重惩,倒不是因为父子一场,而是鬼门关口在紧要时刻,需要用人。现在却是这个惩罚,进魔窟半日,少说得去半条命,休息个两三个月都不定得好。 冯渐微死死盯着祠堂灰黑的地面,泪意灼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回想着,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他不想承认。是呀,他逃避这么久,是当时想不出行车记录仪被做了手脚吗?只是不想去推翻昔日假象,所以才逃避地离开冯氏。 今日,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冯守慈不爱母亲,也不爱她生的孩子。请了最重的家法,是在害怕他查出什么,会让冯守慈的地位不复风光。 宣布请家法后,冯天干就带人进祠堂,准备带冯渐微去魔窟。 一群人来势汹汹,冯氏的礼待在这一刻殆尽,闫禀玉云里雾里地,但隐约猜到请家法是一件要命的事。她拔刀挡住上前的人,急声呵斥:“你们想做什么?不就拿个本子,镶金的吗?还是有国家机密,就要受惩罚?” 那刀锋利烁寒光,冯氏修术法,自然看得出刀刃施了符咒,可灭魂于瞬息,常人被刀伤之,伤口难愈。 闫禀玉是客,又与家法无关,那刀很瘆人,冯天干等人踌躇不前。 冯地支上前协商,彬彬有礼道:“闫小姐,你是客,与此事无关,还请让一步。” 他谦敬地摆臂,做出请的姿势。 闫禀玉的刀尖指到冯地支面前,手臂绷直,严辞厉色,“客还能比主人大吗?冯渐微不是冯氏子吗?怎么冯氏还要拿他?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铮铮有声,刀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下滑了些许,冯地支惊吓退步,那寒凉的刀刃瞬间割开他宽松的领口。这刀竟如此锋利!削物无声,他后怕地再退一步,连带着冯天干等人也不敢贸然上前。 冯桥见状出面,调解道:“闫小姐,既是客人,还请别干涉冯氏家事。你且离去休息,我们当什么也未发生,还尊你为上人。” 看这架势,一个两个都想要冯渐微的命,闫禀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面人多势众,她只有饮霜刀,挡不了多久,于是喊:“冯渐微,快起来,我们一起闯出去!” 冯渐微沉默着,像是此刻所有的剑拔弩张都与他无关一般。 这都什么时候了!搞这套伤心欲绝干嘛!闫禀玉真是又急又怒!她抡转刀尖,将欲上前的人给逼退,然后回头一把揪起冯渐微垂头丧气的脑袋,气急攻心地骂:“冯渐微,冯氏污蔑你,要你死,就不是你的家人!你还巴巴地等着受家法,纯种愚昧蠢猪!这两面三刀的冯氏不认也罢,还跪着这些眼睁睁屁事不管的祖宗牌位做甚?” 冯氏被叫嚣,宗祠被侮辱,冯守慈沉声下令:“拿下他们!” 是撕破脸皮,也无客人之分了,冯地支等人皆都亮出刀,围成圆逐渐迫近。 混战在即,冯式微忙护着蓝雁书和族老们出祠堂。 看来是要硬碰硬了,闫禀玉见冯渐微仍旧一蹶不振的死样,气不打一处来,将他甩到地上,她左手摞走供桌上的烛火,再顺脚踢倒供桌,挡住他们的后背。 “我警告你们,别过来,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牌位!”闫禀玉挥舞烛火,恐吓地做出扔的手势。 不得不说,闫禀玉拿捏到了七寸,宗祠出差错,他们任何人都担待不起,冯天干向冯守慈投去为难的眼神。 烛火小,燃烧需要时间,他们人在这,不可能烧得起来。冯守慈态度冷硬,“不识好意,不知悔改,拿下他们!” 既然谈崩了,闫禀玉也没在怕的,随即将烛火扔到早看不顺眼的牌位台!哐当几下,砸倒几座牌位,但火也灭了。 冯氏众人都惊讶了,完全忘了反应。 冯地支先回神,赶忙去捡起牌位,将香烛挪走。 闫禀玉趁冯氏众人惊愕之际,从腰间一摸,手心瞬间多了几只蛊虫,她右手握刀,左手随时准备,最后放狠话拖延时间,“饮霜刀是卢行歧之物,刀上有他所画符箓,我们即代表他。卢行歧的厉害,你们最是清楚,冯氏要是敢动我们,他回来不会放过你们!届时就不是扔牌位这么简单,我定叫他烧了你这宗祠不可!” 第107章 果真是做过青年大学习的新青年…… 另一边,卢行歧刚飞出围垅屋高墙,就被四方八位的镇宅兽力量拦阻,他被迫落在围墙上,看到人工河外的活珠子和弄璋。 冯氏的巡查手未给活珠子放桥板,车无法进入,他下车正高举手机找信号。弄璋徘徊飞绕于河面,仿佛被一道莫须有的障碍阻挡,无法近高墙。 昨夜出墙,镇宅兽只是起着防御作用,今夜力量强势不少。卢行歧纵身掠高,将整个围垅屋尽收眼底,发现内院点起七处灯火,方位与炎天七宿相呼应。时立秋,阳气收敛,阴气增长,冯氏在利用星卦,加强对天门山鬼门关口鬼气的压制。摄取的阳火也增长了镇宅兽的效用,可谓是一举两得,冯守慈这人不论心计,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凭冯地支不可能识破他的障眼法,其中冯守慈的授意不难猜测,此时妨碍他们的星卦也绝非凑巧。为老不尊的东西,心眼比头毛还多,卢行歧轻蔑地想。 握珠原本就在院内接应,得到弄璋进不来的消息后,赶紧去找卢行歧。半道碰见,她就跟着来到了围墙之上,正立在卢行歧肩头。 “哥哥说内存卡已到手,只是苦于无法进入冯氏,那个通话的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信号,所以才耽搁时间。” “唔……”卢行歧漫不经心地应着,眼神如猎食的隼一般在黑夜中穿梭。找准方位后,他交代握珠,“镇宅兽的力量一旦衰弱,立即让弄璋将内存卡送进来,冯阿渺暂且不管。” 活珠子在冯氏不会有事,内存卡最重要,冯渐微还押在祠堂,现在按部就班,决不能出一丝错漏。 夜半尸语 第139节 握珠郑重答应:“我会告知哥哥的。” 卢行歧留下握珠,身形疾闪,就如一道雾影俯冲向北面高墙。瞬息之间,就出现在壁立的兽头前。 墙面兽头雕刻惟妙惟肖,獠牙瞪目,凶戾无比,光看就令人胆寒,驱逐游魂不在话下。但对于卢行歧来说,只是一件死物,他蕴阴力于掌,身周深厚的阴气不自觉流转。 冯卜会是今晚的巡查手,围垅屋的防守,接近天门山的北向最弱,因受鬼气影响。他察觉到阴气动荡,让替补来守瞭望孔,独自出了碉楼。顺着阴气寻找,几步跨到围墙,探外一瞧,竟然见到了卢行歧!他手掌握爪,正运转强大的阴力,想要震碎兽头。 “住手!”冯卜会当即祭出两张驱邪符,但一靠近卢行歧身周的阴气,就被卷烧成灰烬。惊愣一秒,他顾不得那么多,随即拽住城墙的备用绳,跳了下去。 凭空飞来一把符箓,卢行歧弹袖挥开,那些符箓尽数回击到冯卜会身上。按理说符箓伤不得凡体,但他却觉冰刀剔骨,浑身冷透,差点抓不住绳。 走神间,耳边猛然传来震响,冯卜会瞳孔抖颤,看到兽头被毁坏,碎块稀稀落落地坠入人工河,而卢行歧早已不见踪影。他知道自己不是卢氏对手,想不到连一招也过不了,搞得自己处境不上不下。 身体还是冷,冯卜会口齿互扣,磕磕绊绊地朝上喊:“冯岁……冯岁……” “怎么了?咦,你人在哪?……不是吧,冯卜会,你他么玩杂技啊,挂墙上干嘛?” 墙头有人探出半身,冯卜会赶紧说:“镇宅兽被破,围垅屋防守有破绽,你快去给茂荣堂报信!” “哦哦!……那你呢?”冯岁调转身,又回头。 “你别管我了,我自己想办法上去,当务之急是通知茂荣堂,快去啊!” 冯岁不再犹豫,拔腿就跑。 镇宅兽一碎,弄璋就感应到了,立即飞高飞向围墙。握珠要在原地接应,拿到弄璋手里的内存卡,便奋力地飞向内院。 任务交接好,弄璋实在疲累了,躺到巡逻道上摆烂。不想巡逻手忽然疾走奔跑,散开各处守备,弄璋躺在地面被好几个脚掌碾过,是动也懒得动,无奈接受更扁的敕令身。 祠堂。 即便闫禀玉放狠话,冯氏等人也不再犹豫,齐齐扑身上来!她倒退一步,手往外开撒,数只痒身蛊无声无息飞出。 冯氏众人动作一顿,原以为是什么阴招,见无烟无形,怕不是这小丫头又在唬人! “别被她迷惑了,惯会打嘴炮的!”冯天干一马当先,手臂甚至还捞了绳索,就要上前绑缚闫禀玉。不料才走两步,忽然身形扭动,像中了丧尸病毒无法控制一般,手脚极致地扭曲,同时口中发出“唉呀唉呀”的叫声。 “冯天干,你怎么了?”有人问。 接下来,冯氏人群中爆发扭动,面目狰狞,越发像丧尸。相继发作,真的很像被传染,对于说不出所以然的东西,人本能恐惧,一时拿闫禀玉没办法,只守不攻。 他们人多,里外把守,闫禀玉反正闯不出去,得了空就回身检查冯渐微的情况。原以为颓废在地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抬臂擦掉脸上青汁,那半张肿脸此时恢复不少,就是脸上糊啦一片脏,显得他有些傻帽。 总算振作了,闫禀玉拍拍他肩膀,安慰句:“大丈夫何患无……无爹,反正你娘是好的,就念着你娘得了。” 话不正经,心是好的,冯渐微没说什么,目光微怔地扫看现场情形。 冯天干扭着扭着不过瘾,居然奔着墙角去蹭,哧啦哧啦地,跟野猪磨树皮一样。冯地支眉角跳动,无语地扯着他的后颈,带到有中医底子的冯桥跟前。 冯桥看冯天干面色,掀起衣服看,确定只是痒痒粉之类的偷袭,“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中了一种虫粉。” 冯守慈眸光渐冷,“好狡猾的丫头!” 他眼神一转,示意冯地支指挥行动。 冯桥喊人将冯天干拖下去,借机劝道:“冯氏正是用人之际,冯渐微也立了功,不能网开一面,让他去守巡防赎罪吗?何必闹这么僵,还竖了一路敌人。” 竖的敌是卢行歧等人,得不偿失。 适才议事厅里,对于冯渐微的处罚,众人持双面意见。按理说,冯守慈是嫡亲,肯定附和轻罚,但他严惩的态度异常坚决:族里上百户人,如果今天这个偷摸明天那个偷摸,哪来的团结可言?今日轻轻揭过,来日就有更多人不疼不痒地效仿,那冯氏就乱套了! 此时,冯守慈依旧道:“家法严正,以肃门风。” 冯桥无奈叹息,“现在是你方占优势,但镇宅兽困不了卢行歧多久,你就不怕那活阎王返身回来,找你算账?” 那边冯地支出声指挥:“他们只是中了痒身虫粉,将不能行动的人拖下去,其余者,拿下他们!” 冯守慈看向顽强抵抗的闫禀玉和冯渐微,没有回答冯桥的话。 前有抓捕,后有追兵,饮霜刀锋利,闫禀玉又不能真砍人,只挡下几记攻击。被围势步步紧逼,她动起歪心思,不若再放一把火,先把眼前围困解了再说。 她边想边忧,卢行歧怎么还不回来?是活珠子那边问题棘手吗?可这里她也快顶唔顺啦! 不想冯渐微身体力行,几张能影响人视线的幻影符散出去,趁对方迷糊之际,拽住闫禀玉,将她带到高台,催促她往上爬。 闫禀玉手抓脚蹬,爬上去时,忍不住说:“这上面摆放的可是你家祖宗诶,你不怕以后下去会被群殴吗?” 冯渐微抱起一怀牌位,见人就砸,得空回:“不是你说,这两面三刀的冯氏不认也罢,这些眼睁睁屁事不管的祖宗牌位还管他们做甚?以后我就尊我母家为亲,届时下阴司就去投靠刘家,我看冯氏能耐我何!” 没想到他真听进去了,破除封建教条,果真是做过青年大学习的新青年!闫禀玉心潮澎湃起来,在高台上行走,大肆提供牌位,给冯渐微大力发挥。 里头迟迟没传出消息,冯式微和蓝雁书以及族老们进来一看,高台之上脚步颠倒,牌位乱扔乱接,祖宗简直满天飞! 满场混乱,蓝雁书看得头晕目眩,族老们更是心梗到差点背过气,真是世风日下,道德败坏!他们纷纷竖指喝斥:“冯渐微!你在做什么?” 冯式微愣愣地追着目光,看到冯守慈脸色铁青,明显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再是冯桥,过于淡面,眼中有股超脱的世外感,好似此心此身已在桃花源。还有他那便宜哥,拿祖宗做沙包,各处开枝散叶,目光矍铄,兴奋到无以伦比。 这样肆无忌惮的情绪十分感染人,长期被压抑的冯式微心底起了丝爽快的微妙感。忽然一个牌位扔到跟前,他捡起,没多思索就随手扔了出去! 有什么从旁边飞过,蓝雁书定睛一看,随即捶了冯式微的背一拳,掩声嚷:“你在做什么?跟冯渐微一样中邪了吗?” 面对母亲的斥责,冯式微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空气清新,世界也挺美好。 就在战况胶着之际,平地突起阴风,在祠堂内肆意狂卷,物品飞空,风刺骨冷,搅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双方对抗的局面因此平息下来。 阴风最后停在中央,将冯氏和冯渐微这边彻底隔开。 风息缓缓消减,现出卢行歧衣袂翩飞的身影,他站在高台下,先望了眼牌位中央坐着的闫禀玉。现场这么乱,她应该很是忙碌,不然面颊不会红扑扑的,鼻尖额鬓都积着汗露。看见他时,眼睛一亮,眸中生出一缕哀怨,些许告状的意味。 卢行歧低了低眼,掩下哭笑不得的神色,随后转过身来,面上一片阴云,“冯守慈,纵是你先祖冯乘隼在,也断不敢这样对待我卢氏的人!” 他是赫然将闫禀玉和冯渐微纳为自己人,表明了要保他们。 冯地支他们在拾捡牌位,冯守慈一个眼神,他带着其他人退出祠堂。 冯守慈弯腰给留下的族老深深鞠躬,今夜动乱的起由结果势必要让他们知晓,不然没法交代。 蓝雁书带着冯式微到冯守慈身后,握了握他的手臂,这种时候,越要一家人在一起。 冯渐微没眼看,扭过头去吐舌,恶心这一家三口。 冯守慈看了眼妻子儿子,表情淡淡的,回身面对卢行歧时,眼神不怒而威,“门君,是他们先扰我祠堂安宁。” “难道不是你先要找他们麻烦吗?”卢行歧可笑的语气。 冯守慈:“门君何必诬陷,是冯渐微犯错要受家法,而他不从族规,我才让人动手将他绑了。” 卢行歧精明地抓住一丝讯息,反唇责问:“那闫禀玉呢?仗着人多去欺负一小女子,她可犯了事?” 坐在高台上的闫禀玉,配合地吸吸鼻子,欲哭不哭的委屈样儿。 冯守慈:“是她强出头,非要插手我们族内之事。” 卢行歧冷笑,“她一凡胎肉体,如何能敌你们术士之家?冯守慈,污蔑栽赃,屈打成招这出,你是使顺手了。” 今晚一通意外,打得冯守慈措手不及,他双手握拳,压抑着气性,“休要胡说!” 握珠在这时赶到,停在卢行歧肩膀,小声嘀咕什么。在祠堂灰暗的背景下,他的眼神渐渐阴翳,阴恻恻地看着冯守慈,“胡说与否,三言两语不堪妄断,那你敢彻查两年前鬼门关口动乱,冯渐微被褫夺家主位置之事吗?” 蓝雁书心脏猛跳,出声道:“今时跟旧事有何关联,你莫要混淆视听,去掀开一件已成定局的事来替你们的作为脱逃。” 卢行歧笑了声,“假如我有证据,能反转这件已成定局之事呢?” 他言语笃定,冯守慈太阳穴突突地跳,预感十分不妙。 “大老爷!大老爷!镇宅兽兽头碎裂,围垅屋防御被破!” 堂外人声急喊,冯守慈只觉额压眼骨,视线朦胧不清。 卢行歧拿走握珠衔来的内存卡,摊开在掌心,字字振声宣布:“这张小卡片里,有两年前冯渐微与黄尔仙同上天门山,以及车内阴阳土如何而来的记录!” 内存卡到手了?冯渐微乱糟糟的思绪里,像有一缕阳光破缝而入,照得他阴暗的内心一角,登时光明磊落。 两年前的宴会上,黄尔仙明明撇清了自己的立场,那阴阳土不是冯渐微动了鬼门关口所踩踏而来的吗?长久的认知推翻,现场爆发哗然。 陈年旧事被翻出,冯式微默默朝蓝雁书靠近,发现她眼中与自己一似的惊惶。 冯守慈脑门滑落一滴冷汗,内存卡什么内容,未可知,卢行歧言辞凿凿,根本是冲着他发难来的。眼看族老们疑声喁喁,他必须先稳定局面,“好了,这事要不要重审,我需与族老们商议,再给门君答复。” 卢行歧欣然同意,收起内存卡。 冯桥沉默着领族老们入议事厅,冯守慈一家随后进入。 混乱的祠堂顿时只剩卢行歧闫禀玉和冯渐微三人。 两年压抑,洗刷冤屈在即,冯渐微倒没那么迫切了,他自发地去拾捡牌位。说到底,对冯氏仍有感情。 “下来吧。”卢行歧伸臂向高台。 闫禀玉累得够呛,手撑台面支起身体,一步步迈下来,“你怎么才来?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如果是指掀翻了冯氏祠堂,卢行歧公平地觉得冯氏活该,“大逆不道又如何?” 走到高台尽头,闫禀玉弯腰扶住他两条手臂,略带敬畏地说:“我怕以后死了,到下面去会被冯氏祖辈围殴。” 卢行歧握住她膀下,抱人进怀,好笑而又笃定地道:“下面是我的地盘,阳世他们欺不得你,去到阴司也不能。” 第108章 恢复冯渐微名声 冯渐微捡了一怀的牌位,堆放高台上,顺便问卢行歧,“对了,你看过内存卡的录像了?” 卢行歧在给握珠施障眼法,嘱咐她去大门落桥,放活珠子进来。看着握珠飞走后,他转过脸说:“未曾。” 冯渐微身体一僵,木木地移动脸,震惊地瞧他,“那你说内存卡里有黄尔仙登天门山,以及谁在车里放阴阳土的记录,惠及兄,这么大的事,你不会是猜的吧?” “我信你,才如此说。” 冯渐微愣了愣,忽然感到脑子炸裂,双臂抱头崩溃,“虽说内存卡的视频被复原了,但我们还没确定复原到哪里,你信我不是这样信的……大哥,你别搞我。” 闫禀玉在整理狼狈的形象,闻声投去目光,见卢行歧没回话,而是迈步到高台下,扶起一座牌位,独立于众多颠倒的牌位之中。他面向冯渐微,背对着她,声音缓缓: “高台之上,座无虚席,还有你挤得进去的位置吗?” “废话!我还年轻,不想死……”冯渐微忽而顿住,低眼望着挤挤挨挨的牌位,宗祠在冯氏代表权力,挤不进去就像他现在的处境。 卢行歧把手放牌位座底,将立好的牌位推翻,发出哐当的碰响。他又扶起另一座牌位,高摆在正中央,“就如你们今日这般,将高台之上的都掀了,你才有路登上去,坐得进位置。” 他的意思,冯渐微懂,“那掀桌之后呢?没有证据,我还是罪大恶极,也碰不到那个位置。” 卢行歧改口,嘴边笑意神秘莫测, “谁说没有?” 这一会变一样的,冯渐微被搞懵了,“不是你刚说的吗?” 夜半尸语 第140节 “我只说过我未看过录像。” “那不还是没确定吗?” 卢行歧道:“阿渺看过视频,所以才会迟到。” 冯渐微松口气,“那你不早说!” “冯渐微,如果证据迟迟未到,你真甘心受罚吗?”卢行歧忽而问道。 冯氏是家,冯守慈是亲人,冯渐微嘴上再强,心底还留了一抹柔软,和期待。他没法将那些他不愿承认的剖开,便就沉默了。 “你在冯氏无依无靠,我能理解你的瞻前顾后。”卢行歧继续说,“但是冯渐微,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你,所以你更要保全自己。” “还能有谁?”冯渐微自嘲地笑了声。 “你母亲,还有冯流远。” 冯渐微猛然抬头,眼眶滚热,为这个说法而触动。二十八载人生,唯二感受到温情的人,都不在了,他从高台边位拿下冯流远的牌位。刚才没舍得扔,混乱中放边上,看着熟悉的名字,往事历历浮现,他将牌位抱在怀里,低着脑袋,忍不住抽泣。 卢行歧走远,将空间留给冯渐微。 闫禀玉跟着他,站在祠堂门口。 外边月光寂静,洒了满片人间。 闫禀玉仰头看着卢行歧,冲他笑笑。 他眼神落来,先发现她头顶凝结的一点烛蜡,便伸手拈掉,然后问:“笑什么?” 卢行歧做这么多,闫禀玉不信他只是为了约定,他其实,也私心想帮冯渐微吧。她说:“我又多认识你一点。” “哪方面的一点?”他问。 “好的一点。” 卢行歧趣味的语气,“我在你心里,是很坏吗?” “以前是。”闫禀玉认真地说。 那真是百口莫辨,卢行歧企图挽回一丝正面形象,“那你还有得认识。” 祠堂里待久了,压抑昏沉,现在呼吸到夜露洗涤过的湿润空气,闫禀玉只觉心胸都开阔了。她活动忙累的身体,踢踢腿,伸展着手臂,微微憧憬地说:“那就希望我们有更多的时间。” 手臂不经意支到卢行歧面前,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指,朝她笑笑,也是应了。 十分钟后,冯桥先领着族老们从议事厅出来。 蓝雁书拖住了冯守慈,让冯式微去守门,交代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议事厅,连带他也被关在外面。 厅内,蓝雁书反对重查两年前鬼门关口异动的商议结果,“老爷,绝不能让族老们看到内存卡的录像,万一真有证据,推翻之后再追根究底,我们都要玩完!” 她很不冷静,双臂紧绷,手掌紧抓住冯守慈的胳膊,彷徨迫切地盯住他,期望他能认同自己。 冯守慈将手覆在蓝雁书手背,她心底一暖,下一瞬,他重重推开她。双目余威,看着人时,有漠然,还有些嘲讽。 “老爷。”蓝雁书被推得踉跄后退,她紧追前一步,不敢再去触碰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哪来的我们,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好计谋吗?”冯守慈冷声,心底讽刺:到底担不起大事,两年前的自以为是还要他去善后,现在反遭拖累。 他的话明显将自己摘出去了,蓝雁书急了,“可是两年前你帮了我,不是你默认的吗?为何……今日却……” “我默认什么?帮你什么?”冯守慈一句句反问。 “帮我……帮我……”蓝雁书被他冷漠的眼神逼视,猛然记起两年前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顺水推舟给冯渐微安下罪名。 冯守慈扯扯僵硬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年轻时,你天真无邪,作态可爱,谁知年纪大了却只长了岁数,想为冯式微铺路,却是半截子工程,只拉拢了个冯卜会,撒点阴阳土。那日巡查手不止他一人,假若有一词平反,你的计划就会全盘落空。” “冯式微也是个蠢的,竟然为了何家的小丫头去冒犯鬼门关口,要不是我让冯地支去联络冯天干,单是那行车记录仪,就够你们母子俩身败名裂!还有,你以为黄尔仙为什么帮你?七大流派中,就我冯氏有人有财,能与之匹敌。我族内乱,她黄家能尽当首座,好不威风!” 蓝雁书见他言语条条斥责,七分惊慌中生了两分怨怼,“你现在是在跟我翻旧账?我们不是夫妻吗?难道临了你要撇下我?” 冯地支今早来禀,行车记录仪内存卡被拿,那东西只对冯渐微有用,很容易猜。搜宅动作太大,或许他早妥善藏好,果然活珠子晚间匆匆出去,想阻止,但发觉冯渐微有动作。守株待兔冯渐微,通知大门不放桥板,都是冯守慈下的令。 明明计划周详,变数却出在卢行歧等人身上,冯守慈看轻了他们之间的关联。卢行歧留住于此,想是对冯氏祖地有想法,他以为此鬼不会为了失势的冯渐微,明着与冯氏做对,可最后他料错了。冯渐微有备而来,到底是父亲教养出来的,慈厉兼备,冯氏落此子手里,也是一条出路。但届时,就没他什么事了,他才五十岁出头,怎么就甘愿退休呢? 冯守慈面色渐渐缓和,软了语气对蓝雁书说:“现在是冯渐微在拿捏我们,当务之急是自保,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总比我也被拖下水好吧。你说呢,雁书。” 自从知道他想独善其身,蓝雁书冷静许多,“老爷,你是想供出我们,自己落得干净,是吗?” 冯守慈摇了摇头,“事是你们做的,我何来的落得干净之说,况且我掌权冯氏,能保你们不进魔窟。” 魔窟……蓝雁书浑身一哆嗦,恐惧在心底深处蔓延,继而生恨,“你铁了心地成全冯渐微,是想拉拢卢行歧吗?” 冯守慈没吭声。 蓝雁书又说:“提到鬼门关口,卢行歧摆明了不想帮冯氏,届时你恐怕要落一场空。” 冯守慈望眼外面,冷情地打断,“族老们等久了,我们该出去了。” “出去?就这么着急用我们娘俩去平息众怒,冯守慈……”蓝雁书忽然笑了,念着冯守慈这个熟悉了几十年的名字,如今却觉陌生。她记起一些遥远的记忆,有关于冯流远。 冯守慈是在结婚后才接手的冯氏,三十多岁,不年轻了。那时冯流远还未真正放权,等刘显致生下冯渐微,冯守慈才稳做家主之位。刘显致死后,她紧接着嫁入冯氏,对这个家庭最大的感受是,冯流远与冯守慈的关系不和,也许跟冯守慈二婚有关,也或许中式家庭的父子关系,本就是晦涩而隐衷的。 印象中有一次,他们父子俩矛盾爆发,是在她怀上冯式微时,当时卜卦腹中是男孩。冯流远不知为何突然起意,让冯守慈立下誓言,待冯渐微大学毕业,就必须继承家主之位。他是父,子怎能不应,冯守慈就按照冯流远所言,立下了这个誓言。 但冯守慈心有不甘,当晚跟她说:凭什么他能掌权到七十岁,而要求我不到六十便要让位。 她假意安慰道:或许家公是疼惜冯渐微,想给他后半生一个保障。 听到这种说法,冯守慈不屑地冷笑: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起名守慈吗?他在我刚出生时替我相命,说我阳刃重重无制化,八字极端,得志便猖狂,所以借“上善若水,利物不争”为名,事事压我一头。无论我怎么做,多成功,也未曾得他半句夸。他越如此,我就反叛,直到自己成为他口中批命之人。他只是,看不得我得意而已。 冯守慈这种利己性格,何尝不是冯流远所致,一个两个为私欲谋算,那她呢,既非第三者,也勤勤恳恳为冯氏,如今却被利用抛弃。 想了许多,蓝雁书知道无转圜余地,也对冯守慈彻底失望。她母家有钱有势,做错了事也没人能拿她怎样,总不过是传个难听的名声。她淡淡道:“假若冯渐微证据确凿,我愿意扛下所有罪责,离婚也罢,离开冯氏也罢,我只有一个要求,保全式微的名声。” 他还年轻,心软性格懦弱,受不了人声唾沫。只要冯守慈能保他,她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虎毒还不食子呢,冯守慈轻松应下,“当然。” 蓝雁书整理了仪容,目光淡漠,“走吧。” 她随冯守慈出了议事厅,与冯式微一起进入祠堂。现场站位分为两拨,以供桌划界,各据立场。 祠堂鸦雀无声,众目以盼地望着他们。 冯桥早已通知冯地支拿来电脑,就放在摆好的供桌上,他请示冯守慈,“接下来怎么做?” 冯守慈的视线扫向冯渐微,无意中看到高台上立好一半的牌位,毫无疑问,是冯渐微所为。 “让冯渐微把内存卡拿来。”他说。 冯渐微不同意,“我要亲自插卡调视频,不经过他人之手。” 闫禀玉也觉得应该如此,谁知道冯氏拿到手不会来个毁灭证据呢。 冯桥看向冯守慈,他点了点头,冯桥便将电脑往冯渐微那边挪。 冯渐微拿出读卡器放内存卡,然后走向电脑。 几步路,也就两三秒,但在许多人眼中,这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蓝雁书和冯式微站在冯守慈身后,冯式微惴惴不安后,是一种认命的心情。他侧脸看母亲,见她也一副淡然。 随着冯渐微摸到电脑,插上读卡器,围观的族老不禁往前凑了凑。 电脑识别内存卡,再到冯渐微点开相应日期,正常播放视频后反转电脑,面向大众。他则站回原位,一同观看。 画面直接显示在车内,冯渐微和黄尔仙共同下车,前后一起上了天门山。 看到这,人群里爆发惊呼,这段视频将黄尔仙的证词推翻了,那阴阳土呢? 电脑视频还在继续播放,在冯渐微黄尔仙走后不久,有个覆面人摸上车。谁也看不清他是如何解的锁,只在车门一摸,门就开了。覆面人洒完土,便就快速离去。 放阴阳土的居然不是冯天干,冯渐微与闫禀玉都微微惊讶,他们当时推敲错了。 这两幅画面完全可以证明冯渐微是被冤枉的,而开车门之人,很容易让族老们联想到蓝家。蓝家是本地大族,祖上搞矿产生意发家,近年来的稀土风头一时无两,手底下不乏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人,那些混社会的,偷蒙拐骗无所不能,何况是开车锁。 当时宴会上,蓝雁书和冯式微都在指控冯渐微,现在冯渐微无辜,那他们便有嫌疑。族老们心证似的齐刷刷望向他们母子,蓝雁书在一道道的注视下沉默。 蓝雁书平日里极为高调,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在场众人隐约明白些什么。 “还有值班表!”卢行歧忽然出声,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去,“内存卡证据为其一,事发当日的巡查手声称冯渐微近过鬼门关,值班人员不止一位,按表寻人,看是否言辞一致。” 卢行歧说完,看向冯守慈。 冯渐微偷取值班表时被逮住,表薄在冯地□□里,冯守慈示意冯桥。冯桥步行到祠堂外,找来冯地支。 很快,冯地支携了值班表来,按照事发当日名录,寻出三名巡查手与冯卜会。 活珠子也紧随其后,进了祠堂。 闫禀玉唤他过来,低声关心几句,然后共同站在一处。 冯渐微在祠堂闹得沸沸扬扬,冯卜会深知事迹败露,很是坦然地坚持自己的说辞。其余三名巡查手只有一名见过冯渐微和黄尔仙进山,哆哆嗦嗦地说出事实。 两方相悖,一名族老厉声斥问:“你既知冯渐微冤屈,为何当时不说?” 隐瞒便是加害,冯渐微的身份是前家主,那名巡查手害怕得扑通跪地,“我、我想说的,只是……只是处罚太快,已成定局,多言、反遭猜忌。” 细想当日,确实处罚过快,甚至没留时间给冯渐微自证。于是有人大胆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冯守慈,他对内是严父形象,两次对冯渐微的处罚都重之又重,常人以为其铁面无私,但联系起来,他是否也有其私心?比如偏袒当时也进入天门山的冯式微。 不怪有人会这样想,因为自从刘显致过世,冯渐微全由冯流远抚养,冯守慈腻在温柔乡,妻儿双全,不再过问。 斥问的族老朝着冯守慈颔首致意,然后说:“现在所有证据都表明,冯渐微可能是冤枉的,当时上天门山的还有家主冯式微,那他是否也要自证一下?” 冯守慈说:“应该如此。” 他眼光一转,有意无意地带过蓝雁书,最后停在冯式微身上,“你自行去吧。” 随着证据叠加,冯式微心越冷,已无诡辩心机。他还藏有心思,假如真的革去家主之位,或许他就不用娶不喜欢的人,能与何盼星在一起。 冯式微刚迈开脚,蓝雁书先他一步出列,平静地说:“不用查了,此事是我预谋在先,陷害的冯渐微。” 冯式微猛地愣住了。 冯渐微也是,他震撼蓝雁书为了冯式微,能做到这个地步。 冯卜会的脸色及其难看,蓝雁书一暴露,他的罪责就坐实了。 族老惊讶,沉声再问:“鬼门关口动乱也出自你手?” 这不能认,帽子太大了!冯式微抓住蓝雁书的手,忙制止她,“不行!” 明明这件事的起因是他贪玩,扰乱了鬼门关口,蓝雁书才将计就计诬陷给冯渐微,他们本意不是如此的呀! 蓝雁书回头一个眼神,再拨开他的手,转过脸决然道:“是,整个过程由我主导,与冯式微无关,开锁的人是我从蓝家找来的,冯卜会也是我贿赂改口的。” 夜半尸语 第141节 语出,众人无不愤慨,那可是鬼门关口,所有族人的生死系在上面,如果真出事,所有人难逃厄运。冯氏一族还未出过此种祸害自己人之事,他们当初就同老家主抗议过冯守慈二婚,门户外的白丁女,果然短见。 蓝雁书认罪,将冯式微摘干净,冯守慈还落了个清清白白。卢行歧挑眉,看着冯守慈,眼底晃过一抹轻蔑。如若没有他促成这个计划,凭蓝雁书支使不了位置重要的冯地支,而冯地支冯天干只是经手行车记录仪,并不能证明视频是他们兄弟联手删除的。老谋深算的东西,妻儿全出卖个光,他很是鄙夷阴险之徒,有谋有勇,可自私自利,当不得大家主。 闫禀玉此时内心的想法,与卢行歧相同,但是眼前没有治他责的机会,只能恨恨地给他送几个白眼。 脉络清晰,人也认罪了,族老们群声讨伐:“恢复冯渐微名声,追究蓝雁书之责!” 冯式微怕了,跪求冯守慈,“父亲你想想办法,救救母亲吧!” 冯守慈仿佛嫉恶如仇,踢开冯式微抓住裤脚的手,授意冯桥替他发言。 蓝雁书注视着这位冷漠无情的枕边人,心底已然凉了个透。 “大家静一静。”冯桥站到中央供桌前,举手安抚,“既然两年前的事与冯渐微无关,他的名声是要恢复的。至于蓝雁书的处罚,让她离开冯氏反省。还有经手行车记录仪的冯天干冯地支,里面录像并不能证明是他们删除的,所以配合日后问讯。” 很全面的安排,族老们稍稍满意,安静下来。 “等等!”卢行歧在这时高调发言,“既然褫夺冯渐微家主之位是误会,不该恢复他原来的位置吗?” 冯守慈冷冷出声:“等此间事了,再议。” 卢行歧笑了笑,眼底却阴冷,“冯渐微凭白蒙受冤屈,你身为父亲,不为他高兴吗?再议,需等多久?你不替他着急吗?” 冯守慈看了眼沉默的冯渐微,说:“一码归一码,冤屈自要洗白,但大闹祠堂,冯渐微也要受惩处。” 就是想着法地抓冯渐微的错处呗,卢行歧爽朗豪言,“那就罚冯渐微打扫祠堂,摆正牌位,恢复祠堂原貌吧。反正你们冤枉他,也不肯抱歉一句。” 呃……一句话影射了所有人。 “冯渐微,以前是阿公对不住你。”之前诘问蓝雁书的族老走了出来,大方道歉。 他岁数近百,与冯流远同辈,冯渐微不敢当,朝他弯了弯腰。 好孩子,识大体知进退,又能对抗鬼门关口的鬼气,族老满意地点点头。他再对着冯守慈道:“冯式微品行不端,谁知道他以后会否为了自己母亲记恨我们,还请大老爷认真考量,他是否真的能胜任家主职责。” 祠堂灯光暗眛,冯守慈的脸明一块暗一块,他说:“小辈听言。” 冯桥出面斡旋:“今日都累了,族老们先请回去歇息,明日再进议事厅。” 于是有罪的人被带走,其余人呼啦一下都散去了。 祠堂里安安静静的,闫禀玉先开口:“那就开始收拾吧!” 几人分工合作,闫禀玉人小,就上高台摆牌位,冯渐微去捡牌位,活珠子负责擦拭,卢行歧则用阴力荡尽地面的香灰烛点。 忙着忙着,沉默的片刻后,像是有心灵感应,几位纷纷抬头,然后相视一笑。 第109章 (修) 鬼门关口出事了 对于冯渐微被污蔑一事,冯氏内部的处理结果并不极端,至少在闫禀玉这个外人的眼里是这样的。 蓝雁书生育了冯氏子,嫁入冯氏以来做出不少贡献,惩罚是将她送回蓝家反省。可以说是没受一点皮肉之苦。 冯卜会的父亲为冯氏而死,感念其功,只是将他逐出冯氏。 冯地支冯天干有冯守慈照料,安然无恙,这哥俩正忙着修补卢行歧震碎的兽头。 至于黄尔仙撒的那句谎,其实追究不了责任,因为她没有任何行动,口头话语自然也无法追责。而且人家位高,不想与黄家作对,只能是认下。 冯式微因为蓝雁书的原因也被关了禁闭,暂被撸下家主实权。也是无关痛痒,因为在冯氏他本就占个虚位。 对于冯渐微的弥补,冯氏只是在内部和流派内发了公告,洗清他两年前的冤屈,但并未承诺让他重登家主之位。细琢磨,这出闹剧里只有冯渐微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闫禀玉以为冯渐微会气愤,至少会来倒几句苦水,不想一连两天不见他踪影,就连每天送饭的人都换了,活珠子也像消失了一般。 高墙上的监视也撤掉,巡查手紧张巡防,闫禀玉在练习控蛊的间隙,会出院子到处转转,她敏锐地察觉到整个冯氏的氛围变化。肃穆,深静,像萧瑟的秋,生机在散去。 回到院子,进屋看见卢行歧,他还在画符,最近也不偷摸上她床了,他也有些改变。 “是不是有事要发生了?”闫禀玉过去坐下。 他笔下那张符很复杂,笔画繁多,足足画了两日也不见收尾。她问过后,也不催促,等他自然地收笔。 一笔尽后,卢行歧反手轻扣下笔,抬起脸说:“鬼门关口两日内必定崩溃。” “哈?这么突然!”闫禀玉有点吓到了。 “嗯,冯氏撤走监视,是因为他们也自顾不暇。” 闫禀玉考虑了下事态的严重程度,谨慎地说:“那我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卢行歧却道:“已经准备好,等着即可。” “你做了什么准备?” 卢行歧让她看桌面纹路繁复的符,“这是张防御符,依持有者的能力防御有所差别,以你现在的专注意识,可维持一个时辰的防御效用。即便最后鬼门关口大开,也能够保你不受鬼气侵害,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郁林州。” “那你自己呢?” “我自是有把握。” 闫禀玉却不这么觉得,防御符画了两天还未完成,这是耗费阴力且功能强大的符令,可想而知,连卢行歧都认为事态严重。她认真地权衡,“感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我先离开这里,省得给你们添麻烦。” 卢行歧挑眼睨视,一脸的否定,再出声否决:“不行。” 闫禀玉也就说说而已,他们这个队伍共同经历过生死,过命的交情。现在他态度如此坚决,她倒要问问,“为什么?” 其他流派已经计划对付他们,难免不会趁乱下手,卢行歧没解释太多,只说:“我不放心,你在我眼皮底下最安全。” 闫禀玉摇头,“我觉得远离鬼门关口更安全。” 他又道:“即便鬼门关口最终失陷,灰飞烟灭前我也要看着你。” “看我干嘛?” “看你最后一眼。” 闫禀玉好笑极了,撑着下巴,眼神逗趣,“你这是拉着我共沉沦的意思吗?” 卢行歧看她明知故问的表情,坦诚一言:“是。” “那就想点好的,说点好的,我那么惜命,也希望你得安生。”闫禀玉笑着道,心情满意极了。 卢行歧听得也是熨贴,应声“好”,再执笔画符。 “对了,鬼门关口这么大动静,冯守慈怎么没来请你帮忙?” “他会来的。” —— 蓝雁书原本的离开时间是明早,但在中午冯地支就来通知她,说冯守慈让她最迟两点便要走。 她还以为冯守慈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嫌她厌烦,但在冯地支走后没多久,冯式微来了,带来一个严重的消息。 在祠堂事迹败露后,蓝雁书就被看管在茂荣堂,只是从正房搬到厢房,生活起居没变。冯式微道出鬼门关口即将失守时,她在泡日常饮用的花茶喝。 蓝雁书听了后,并未慌张,反而笑颜,“你父亲心里,还是有我的。” “什么?”冯式微听不懂。 蓝雁书与冯守慈相识数十载,他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外化为专权,这种人不会甘愿被人掌控,最爱自己。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便是在乎。她说:“你父亲让我下午就离开,不就是怕我在冯氏受伤害吗?” 冯式微听明白了,也赞同,“那你收拾好没,赶紧离开吧。” “那些琐碎物拿不拿都一样,反正我还会再回来。” 中年夫妻利益捆绑,离婚成本太高,冯式微知道的,等风头过去,母亲就会回来。他哦了声,“那你自己在外要小心。” “回到蓝家比冯氏还安全,我需要小心什么啊。”蓝雁书见冯式微兴致不高的样子,问道,“你在担心鬼门关口?” 冯式微叹气,“是,十二辰阵是我们最后的底牌,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守住鬼门关口。” “你父亲谋略深远,他做事绝不止一条退路,肯定已有对策。” 冯式微却不觉得,“上次十二辰阵就立得很是艰难,他还能有什么余力啊?” “你可别小瞧你父亲,他最厉害的不是术法,而是智谋……”蓝雁书抬起手指,轻敲自己额头,“那卢氏门君不是与冯渐微交好吗?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何况关内的恶魂,用魂祭也可平息。” 听着像已有主意,魂祭又是什么?冯式微问:“母亲,你知道些什么吗?” 蓝雁书没有多言,只说:“我会助你父亲的。” 怎么帮助?她又不懂术法,冯式微懵了,也怕她乱折腾,“你想怎么做?” 蓝雁书倒上一杯花茶,悠闲地品了一口,勾起嘴角道:“我有能克制阴魂的东西。” —— 夜幕降临,冯守慈果然来了。 闫禀玉泡了茶,给他斟茶,然后坐到卢行歧身旁。她知道即将有一场谈判,决定做个边缘人,不表现出任何存在感。 冯守慈坐着喝茶,客套寒暄几句,他忽而起身拱手行礼,道出目的,“冯氏已到生死存亡之际,还请门君襄助。” 卢行歧悠然回:“可以是可以,但要看你的诚意。” 来之前冯守慈就想到了,他不会轻易答应,总要舍点什么,“还请门君明示。” “掘坟。”卢行歧言简意赅。 冯守慈丝毫不意外,诚言:“我冯氏守旧,丧葬制度一直延续二次葬的葬法,乘隼公的墓址变动过,已无阴息可取。” “我知道,我并不想掘冯乘隼的墓。” “那门君意欲何为?” “我要取冯流远的阴息。” 冯流远去世二十年,按冯氏旧俗,早捡骨葬金坛,但他去世遗言,交代过死后不移身,不需二次葬。那是他的父亲,再不和也有感情,不是冰冷的祖辈尸骨能比拟。冯守慈犹豫着,沉默了。 卢行歧说:“你立十二辰阵,再借势星卦,已穷途末路,还是多思虑鬼门关口的安危吧。生前已尽孝,又何故纠结身后虚名?” 钦州刘家自救不暇,黄家商人品性,更不会凭白帮忙,其他各地世族根本不懂术法,眼前只有卢行歧能助冯氏。冯守慈考虑最终,“可。” 卢行歧摆出纸笔,“那便立字据吧。” 冯守慈握笔摁纸,立完字据后,就利落走了。 当晚,夜风呜呼,卷拍进院里,声势起落,仿佛掺杂了什么古怪的哭吼。 次日,闫禀玉不出院就能感受到,整个冯氏的氛围更为肃穆,已然到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地步。 夜半尸语 第142节 晚上八点,围垅屋内忽然狂风呼啸,高墙之上射灯大亮,人影惶惶疾走,连夜天都阴云密布,不露一丝光亮。 鬼门关口出事了。 第110章 唯有引恶魂出关,杀而绝后患!…… 闫禀玉站在门口,抬臂挡住卷刮而来的夜风,冷而透骨。这不是寻常的风,掺杂着阴森的鬼气。 卢行歧也过来了,说:“时机到了。” 语调隐隐的兴奋,闫禀玉抬脸看他,那双漆黑眼瞳果然闪着嗜杀的光芒。 “三火姐!”院外忽传喊声,活珠子进了院。 “阿渺?你怎么来了?”风大,闫禀玉的嗓音不自觉拔高。 “家主让我来的,给你送抵御鬼气的符水。” 闫禀玉定睛一看,活珠子果然拿着个小瓶子,快步过来给她。她接过,没敢喝,看了卢行歧一眼。 他说:“喝吧,于你有利无害。” 于是闫禀玉痛快喝掉。 活珠子又说:“家主还让我今晚就守着你,寸步不移。” 冯渐微如此安排,看来现在局势不容乐观。闫禀玉扒拉了一下脸,将风吹乱的头发捋后,问卢行歧,“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我要去鬼门关口,你就与冯阿渺一起,他身有半阴,不受鬼气影响,也能多照应你。”卢行歧边说,边把画了两天的符放闫禀玉手心,“这防御符你收好,符的使用方法我昨晚教与你了,遇事别慌,你三火鼎旺,又有蛊术防身,寻常鬼物奈何不了你。” 闫禀玉抓住防御符,“嗯,我记着呢,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卢行歧点头,随后化作一阵阴风,升空而去。 闫禀玉顶着狂风,远望他离去的方向,见到天门山上黑云压顶,鬼气冲天,心情也重了一分。 “三火姐,现在只有围垅屋最安全,你还要去哪?”活珠子刚才听他们对话,疑惑不已。 “我要去一趟天门山。”闫禀玉返回到屋内,找外套穿上,揣好符箓和蛊虫,再在左臂绑上饮霜刀,然后将双生敕令唤了出来。 活珠子在身后说:“天门山现在很危险。” 准备好了,闫禀玉转过身,看着活珠子说:“就是危险才去。” “为什么呀?” “我不信冯守慈。”闫禀玉解释,“我总觉得诬陷冯渐微不止蓝雁书个人行为,要没有冯守慈的授意,他能摆明了偏袒那些害过冯渐微的人吗?” 活珠子顺着她的话意思考。 外面狂风大作,闫禀玉移去眼神,说出压在心底深处的担忧,“杀恶魂,平定鬼门关口,是九死一生的事,卢行歧也不定能全身而退。倘若有人趁乱谋私,那他和冯渐微将面临危险的处境。” 立字据时,冯守慈满脸不甘,连亲生儿子都无视利用的人,难保他不会过河拆桥,为保祖坟,利用完卢行歧后,再下死手。现在整个冯氏严阵以待,但是蓝雁书可不在族内,这夫妻俩在祠堂撕破脸皮时太平静,有种不止表面的感觉。 再加上几个流派早有对付卢行歧的心思,冯守慈也不会因为冯渐微而优待他们,猜来猜去心不安,预定与其干等着,不如亲自去确认。假如鬼门关口成功压制,那闫禀玉就没什么人身危险,要是真失败了,卢行歧要看着她。 所以跑一趟,是必然的。 活珠子有自己的想法,既然事关家主,他也愿意陪着闫禀玉去,“那我们走吧,开车去,比较快。” “好!” 出门关门,两人带着双生敕令急步而行。 —— 卢行歧现身在鬼门关口时,看到的已是一片狼藉。 十二辰阵坍塌,汩汩阴气从虚空冒出,呜吼着飞窜出天门山。冯氏一族除女人幼儿,年迈者也上阵,依靠人力和符箓,一点点消灭鬼气,妄图阻止鬼气冲出天门山,殃及周边地界。 但奈河弥久,溺亡的魂魄不计其数,冯氏此种行为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关口溢出的鬼气越发浑浊,一旦天门山鬼气充沛,形成一个关外阴司环境,届时恶魂便要出关。 现在首要是将鬼气困在天门山,卢行歧在逃窜的鬼气和符箓爆发的金光中找到冯渐微,他手中符令齐飞,唰唰就灭掉一团鬼气。只是,下一刻便有无数鬼气扑袭而上。 卢行歧在空中挥出一掌,强大的阴气扫荡四周,扑袭的鬼气瞬间灭尽。 他的阴气冯渐微熟悉,顺着阴气轨迹抬眼,“惠及兄,你来了。” “冯氏令旗呢,我要借五猖兵马设阵困住天门山。”卢行歧落下地。 困天门山,鬼气无法冲出作乱,能给冯氏喘一口气,专心对付关内蠢蠢欲动的恶鬼。可那是一座山啊!修习术法的人皆知,阵势越磅礴,立阵的困难越大,以冯渐微所知,没有这样的阵法。即便有,也不是立刻就能起阵的。 他不禁多问:“你要立什么阵?能够困住整座天门山?” 卢行歧道:“与伏波渡外相似的卦阵,设一个困守之局,我曾亲眼见阿爹立阵,也知其中奥秘。” 伏波渡海域八岛,那阵势历经百余年,确实厉害。冯渐微不再啰嗦,从衣襟里掏出两面令旗,“需要我帮忙吗?” 鬼气再次潮涌而来,卢行歧又一挥袖击退,他接过令旗,“不需要,在我卦阵未起前,你务必守住天门山。” “当然!”这是冯氏的职责,也是冯渐微万死不辞的职责。 卢行歧没再多说,瞬间消失。 天门山上,依旧黑云翻滚,但细瞧,那压抑的云层中有一道残影,如利剑出鞘般劈风破浪,瞬息出现,又瞬息隐没。 伏波渡卦阵依附八岛,要想效仿,必须先找出合适八处位置,再招五猖兵马协助起阵。卢行歧掠身下来,落在最后一处地界,这里正是天门山北向,正对围垅屋。 山中狂风疾劲,松树被吹的大肆摇摆,松叶落满了天,几声鸦雀悲鸣之后,不再闻动物生息。鬼气浓郁到生物无法生存,再这样下去,关内恶魂将庞然而出。 用符令作标注位置,卢行歧手中各握一只令旗,高高举臂摇动,口中厉声呼念:“东南西北,九州位至,五猖兵马随吾行!” —— 就几分钟的路程,活珠子的车开得却很是波折。 阴风阵阵,黑漆漆地裹住挡风玻璃,看不清路。车窗本就做了暗处理,闫禀玉在车内望外,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黑暗。 “阿渺,夜色都变了,是鬼气冲出来了吗?” “不是,是天门山外的磁场被鬼气影响了,天气才变化莫测。” 如果没办法解决,照行车的龟速,他们得半小时才能赶到天门山。闫禀玉开始翻卢行歧留给她的符箓,找出一张禁制符,“阿渺,我感觉这些阴风有意往我们车上贴,用禁制符隐掉车子的动静,你看有用吗?” 活珠子是半阴子,无法接触过强的符箓和术法,他也不清楚有没有用,“要不试试?” “好。”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闫禀玉便并指捻符,按照卢行歧教的方法,稳定心志,集中意念到符箓上。当意识游走,与符箓的能量连接时。 “去!”一声令出,将禁制符贴住车窗。 她没有正统学习过术法,不像卢行歧冯渐微他们可以轻松甩符,所以要借声势发号施令。她紧张地趴在车门,看外面阴风有无变化。 很快,开车的活珠子发现前路清晰了,他高兴地说:“姐,可以开了。” “那好,我们赶快。” 两分钟后,车开到天门山脚下,活珠子猛然刹车。闫禀玉在后座,本来坐姿靠前,手扶前座看路,他这一下急刹,她差点往中控台上冲! 坐回身体后,闫禀玉奇怪地问:“怎么了?” 活珠子回过头,“山下还停着别的车子。” “是你们冯氏的车吗?” “不是我们的车牌。” “里面有人吗?” “没有。” 那会是谁,在这个特殊时候到天门山?闫禀玉起身跨过前座,坐到副驾驶上,她努力辨别车牌,念了出来,“桂k88889。” 活珠子忽然“啊”了一声,看清l打头的车标,“我记起来了,这是蓝家的车,前几年他们送冯式微的豪车也是这个品牌,车牌是k888887。6到9尾数的连号车牌,都属于他们蓝家。” 蓝家怎么来了?闫禀玉问:“阿渺,你们冯氏有联合蓝家一起平息鬼门关口的恶魂吗?” 活珠子摇头,“蓝家虽然在当地有钱有灰产,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但并非术士家族,鬼门关口的事他们帮不上忙,大老爷也不可能贸然让他们前来。” 行动诡异,那就是没安好心,蓝雁书都离开冯氏了,蓝家那么安全,非得来蹚这趟浑水,闫禀玉更加笃定她另有招数。他们车子堵在了上山路口,不知道来了几辆,既然是瞒着到来,可能会有人把守在山道。 “阿渺,你能不能看到前面有多少辆车,进山道路有没有人把守?” “我试试。”活珠子凝神使耳目,慢声道,“前面有一、二……” 声音陡然停止,他抱头大口地喘息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阿渺你怎么了?”闫禀玉靠近询问。 活珠子抬起瞬间充满血丝的眼睛,痛苦地说:“天门山好像被罩住了,我不能窥探……” “被罩住了?”闫禀玉不懂这个形容。 缓了片刻,活珠子好多了,他解释:“是阵法之类的,困住了天门山。” “那我们还能进山吗?” “能,困住的只是鬼气。” 但是现在上山的古道不知有无把守,他们大剌剌地进入,也只是打草惊蛇,反而抓不到蓝雁书等人的现行。闫禀玉好为难,一方面想知道鬼门关口的现状,一方面又想查出蓝雁书的阴谋,好通知卢行歧他们早做应对。 要是有其他的进山道就好了,就能提前设埋伏,守着蓝雁书他们的行踪。闫禀玉不抱希望地问:“除了这条路,还有进入天门山的方式吗?” “有一条近道,比较难行,家主曾带我走过。”活珠子说。 “真的啊!”闫禀玉惊喜极了,着急伸手开车门,“那我们赶快下车,抄近路堵蓝雁书他们。” 越近天门山,双生敕令越害怕,闫禀玉就将他们留在车上,监视山底情况。她和活珠子绕到山北,抄路登上去。 —— 冯氏众人分散各处,目的一致地灭杀鬼气,战况已然水深火热。 突然间,在半空乱窜的鬼气全都扑低,像是被无形的压力给摁了下来。 族老们见识广,知道是有阵法困住了天门山,从而压制鬼气弥散。 “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人短瞬间立起庞大的阵势吗?” “到底是谁?这可是整个天门山啊!” …… 鬼气不得逃脱,众人皆都短暂松口气,纷纷猜测着。 夜半尸语 第143节 之前跟冯渐微碰头,冯守慈和冯桥知道卢行歧借用五猖兵马,现在明白是他所为。 冯守慈没有解释,因为用父亲的坟墓去换取卢行歧的帮忙,不是件光彩事。现在局势见缓,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召集冯氏等人,宣布自己的计划,“鬼气被困,我们的灭杀时效会更快,只要天门山鬼气无法充沛,恶鬼便破不出关门。大家以四人一小组,携打魂鞭沾朱砂墨,将这些鬼气给鞭笞尽!” 眼见有转机,众人得到歇息,被冯守慈掷地有声的话语给激出士气,纷纷扬鞭应声:“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所有冯氏男儿都聚集在天门山,三百多人齐声,气势滔天,仿佛将森森鬼气都驱散不少。 冯式微凑到冯渐微身边,偷偷问:“哥,是不是那个卢氏门君帮了我们?” “是。” 冯式微并不乐观,“只是困住天门山,鬼气溢出不停,我们是人,会筋疲力尽,论体力论人海战术,都不敌。” 冯渐微瞪了眼他,“别胡说,小心老头抽你的皮!” 虽然冯渐微也明白,此时卢行歧的卦阵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如果不能彻底解决源头,鬼门关口失守是迟早的。 大家开始组队,正准备散开,卢行歧突然出现阻止。 “不可分散,届时恶魂出关,人力不足应对。” 冯桥说:“我们清杀鬼气,就是为了制止恶魂出关。” 卢行歧却道:“必须让恶魂出关,鬼门关口才能守住。” 恶魂出关哪还能守住鬼门关口,届时别说冯氏,方圆百里都得受侵害。一时间,否决声此起彼伏。 冯守慈看着卢行歧,冷静地问:“门君此话前后矛盾,是已经有计策了吗?” 众人现今集中在踏阶石外,鬼气汹涌冒出,飞绕进人群中。森森寒气,冻骨刺肤,他们之所以没反应,是因食用了厉害的符水,所以仍能坚守知觉。 卢行歧望向虚空一处,眯着危险的眸光,轻而冷然地道:“人与鬼差在体力,清杀只是徒劳,鬼门关口再无阵法宝器可镇压,唯有引恶魂出关,杀而绝后患!” 第111章 你们以为我不会开枪? 那恶魂存在已久,不知道吸收了多少奈河底下的溺魂恶气,冯氏接管鬼门关口数百年,从来没有人提出过杀恶魂绝后患,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在座众人都不敢想象,得什么样的能力和谋策,才可以杀掉作乱的恶魂。年轻人私声怀疑,族老们缄默地打量起卢行歧,约莫猜到是他在天门山立的阵。 卢氏才能达六门,冯桥信了几分,拱手示意,“门君,你有什么计划,还请详说。” 冯桥与冯守慈前后站着,卢行歧瞥去目光,看过这两人,“我是有计划,说可以,但冯氏能坚定不疑地执行吗?” 存亡之际,只要计划切实,能处理掉恶鬼,冯氏当然可以执行。但听卢行歧的语气,或许会令人为难。 冯守慈未敢立即表态,冯氏族人踌躇不定。 冯渐微左右不了冯守慈,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同样焦灼。 虚空中鬼气不绝,迅速侵占天门山,来之前喝的符水效用正在减少,冯式微抱臂打了个冷颤。 冯守慈也察觉到符水不足以抵抗愈发浓烈的鬼气,今晚连族老们都出动了,所有人的期望压在他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难以抉择。 “父亲,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冯渐微不禁出声。 之前跟冯渐微道歉的族老也站了出来,用年迈而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鬼门关口早就不稳,既然崩溃是迟早的事,不如就干个大的!死也要死得壮烈!” 族老相信能立起磅礴阵势之辈,不是无能之徒。 其实大家都不怕死,就怕死得没有价值,连累家人。现在族老都这样说了,就赌一把大的吧,以绝后患的诱惑太大了,为冯氏再谋一个风调雨顺的百年,无论如何都值得! “对!就干个大的!” “我们同意,不做那龟缩之人!” 众人齐声呼应。 冯守慈终于松动,诚挚地弯下腰,低首道:“我冯氏今日三百一十六人,尽听门君吩咐。” “好!”卢行歧再强调,“既然是计划,那便是独我完成不了,需要大家的配合,倘若有质疑、害怕者,可自行离去,我担保冯氏不会问责。” 身为冯氏人,就要与冯氏共生死,众人纷纷坚定立场,“冯氏在,我等便在,不会质疑,也决不会退!” 卢行歧扫视被鬼气埋没半身的一干人等,满意地点头,“在我的计划里,各位都有其位有其责,还请一定恪守。如若有人趁乱谋私,被我知道,无论造成什么后果,我必将他扔进鬼门关里沉奈河!” 此话大家听着没有异议,只冯守慈面色微微有异样。 说完后,卢行歧让大家聚到踏阶石外商议。 关口前的空地不大宽阔,一下子挤进那么多人,需要有序列队。冯渐微带着冯式微去协调队伍,五分钟后,聚集完毕。 卢行歧扬手施了一个禁制,风声与鬼气的呼啸瞬息消失了,大家都讶异地望外,心底对他更信了一分。 —— 活珠子带闫禀玉走的是条近路,却也崎岖无比,路上时有乱堆的石块,石块有人雕砌的痕迹,应该是修建古道时遗落的。 他们为隐藏行踪,不敢用任何照明工具,好在围垅屋的射灯范围广,倒也能模糊视物。 那些堆聚的石块耗费了闫禀玉大量的体力,让她感觉不到符水的功能正在消失。 但活珠子察觉到了,行进途中,鬼气越来越浑浊。他踩上难得的一块平地后,回头拉闫禀玉一把,两人挤在这块平地上歇会。 “三火姐,你的身体冷不冷?” “不冷啊。”闫禀玉摸了把额头,没汗,转而细想,那么大强度的运动,居然没汗。 “阿渺,气温是不是降了?” “是,受鬼气影响。” 松林及半空中,皆是到处飞撞的鬼气,闫禀玉因为结契约的关系,偶尔能从鬼气中窥得一张张拥挤蹂躏且狰狞的鬼脸。估计再过不久,符水也没用了,她说:“快赶路吧,不知道蓝雁书他们走到哪了。” “嗯。” 再行五分钟,山体越壁立,他们明显感觉到已经过了半山腰。没多久,便汇到了山道上。 这时闫禀玉已经有受冻的感觉,她又用了一张禁制符,能抵挡鬼气,体温渐渐恢复。停留的半分钟里,上下遥望,不见人影,不知蓝家过去了,还是没到。 既然蓝家偷偷摸摸,肯定不想冯氏等人知道,也近不了鬼门关口。即便蓝家过去了,他们还有机会,可以在最终一段路截下。 闫禀玉决定前进登山,这次活珠子垫后。 刚走两步,活珠子突然从后面拽住她,使眼色向山道下面的巨石。她意会,两步踩上石面,翻了下去,蹲下身背靠巨石。 活珠子也紧随其后,和她一同躲藏在巨石后,侧耳倾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纷纷踏踏,人数十以上,踏步闷重,是块头大的男人。 还有些交谈声,掺杂在阴风中送了过来。 “这地方够阴森的,守深山老林的矿山都没这瘆人。” “对哟,阴风阵阵,凉飕飕的,那树摇摆得,像有人影穿梭过去,似是而非的,让人瞎想。” “听说,这是姑爷家的地方,我们这次来就是帮姑爷解决大麻烦。” “什么大麻烦?要是有人得罪姑爷,偏僻巷角给一刀教训得了,犯得着扛枪带符的吗?该不会要对付的,不是阳间玩意吧……” 有人呵斥:“你们小声点,大小姐在后面,要是被她知道你们编排姑爷家,非剥了你的皮,扔进狼狗窝里一起守大门!” 几人就噤了声,安静走路,打着灯光,晃动在山林间。 闫禀玉自从学习控蛊,耳目清晰许多,她算着脚步,猜测共有十五人。她轻声向活珠子求证,“阿渺,你能听出对面有几人吗?” 活珠子比出一和五的手指。 十五人,正确,蓝雁书带了十四人进山,且都带枪。听他们对话,要解决的麻烦极可能是卢行歧。 不枉闫禀玉爬了那么久野道,衣服都给挂破几次,好歹有收获。等人行过去后,她说:“阿渺,蓝雁书想浑水摸鱼,我们得阻止他们。” 活珠子点头,“嗯。” “他们人多,又有枪,听着是那种亡命之徒。我和你就四只手,不能硬碰硬,最好是偷袭。” 活珠子问:“三火姐,你想偷偷给他们下蛊?” “对!我现在还不能一心多用地同时给几个人下蛊,只能分开对付。你回忆一下,这附近有没有方便藏身偷袭的路段?” 活珠子来过几次天门山,自是清楚的,“前面不远有个急弯,只能慢行,无法同时容纳两人并肩。” “好!”闫禀玉又问,“道旁有树吗?” “有的。” “那我们快点,赶在蓝家之前到。” 他们离开山道,在下沿赶路,树下枯枝易踩,会发出响声。好在阴风刮动,树木声响不断,他们闹出的动静并未引起注意。 跟踪久了,闫禀玉发觉蓝家故意慢步,像在等时机,因此给了他们超越的机会。 到了急弯处,闫禀玉选中一棵树,迅捷地爬了上去,松针不密,她还撇了几根枝杈挡在身周。携带的蛊虫中,只有定石蛊最合适,可以让那些大块头失去行动力,枪也扣不起来。 竹筒倒蛊,握掌心中,闫禀玉朝树下看了眼。活珠子便潜身道旁,以便应付突发状况,和接应她。 虽然还未学会隔空下蛊,但闫禀玉控蛊有很大的长进,蛊上身后,她可以随意控制发作时间。只要不被发现,她很有信心能让这伙人半道崩殂。 少倾,有灯光打过来。 闫禀玉缩小身体,屏息等候。 灯光中有人循序渐进地过道,一个一个的,实在方便,也得益天门山的环境,闫禀玉足足下了七只定石蛊。在蓝雁书经过时,她犹豫了,怕被认出蛊虫,就没下手。 蓝雁书平日打扮高贵,今天简单地穿了套运动服,手里抓着一个圆筒型物品,因为在另一侧,闫禀玉看不太清。等人过去后,她再放出一只定石蛊,正要落下,前面蓝雁书猛然回头。 “有东西!” 话音未落,前后男人速度亮枪,同时护送蓝雁书远离。 “大小姐,是什么东西?” 被重重保护的蓝雁书望向四周,说:“不知道,但感觉有异常。” 还没到时候,枪非必要不开,有人问:“那现在怎么办?” 很快就到鬼门关口了,蓝雁书要布防观战,不能耗在这里,“留下两人搜查,其余人跟我走。” 留下的男人拔出匕首,各自分开,在道旁的树木荆棘里插刀。 闫禀玉在树上,即使被发现,不开枪一时也奈何不了她。但是活珠子那里就危险了,男人很快搜查到他躲藏的范围。 闫禀玉顾不上会暴露,放出两只定石蛊,尝试用念力驱使它们飞行附身。 男人腰上别枪,刀尖被灯光激出一片亮光,透过松针缝隙,闪了闫禀玉的眼睛。晃神的刹那,定石蛊偏航,被发现了。 夜半尸语 第144节 “这是什么玩意儿?石头怎么会飞?” “有古怪!快拔枪!” 男人搜寻过底下,这次直接抬头,见一处松叶过于茂密,很不寻常。他踩石跳高,一刀插进叶隙中去!预想中的空刀或刺入感都没有,只听见“铿锵”一下,刀尖传来强烈震动,抖得他刀柄差点握不住。 “有人!在……” 提醒声未完,树上猛然纵下道身影,直扑向落地的男人。男人惊悚迈步,欲躲开,后背却被遽然重磕,整个人面朝地倒下,紧接着咽喉直接被一片薄而寒凉的刀刃抵上。 “别动!” 男人以为话是对自己说的,他被狠狠摁在石道上,头脸埋地,肋骨几乎痛断,还有什么力气动。 “好,我不动,你别伤他。” 原来是对同伴说的,那货没事,男人就有希望获救。听声,掣肘自己的是个女人,胜面更大了。 “刀丢开,枪卸下。” 才庆幸,男人就听到这句话,他心底呐喊:别啊!直接掏枪,乌漆嘛黑的,刀还能比枪快吗? 可是同伴答应了,连声说好,接着是一阵扔东西卸东西的声响。 卸枪啊,不是更有机会射击了吗?男人想起这点,忍住胸痛逆上的咳嗽,紧张地期待。老伙计,哥们的生死就靠你了。 可事不如人愿,腰上一动,自己枪被夺走,那女人好像看出对面的企图。男人寻思她只是做做样子,这世道禁枪,她能懂怎么瞄准,怎么射击吗? 同伴也如此想,没有立刻卸下枪,垂握在手掌中,时刻准备着。他眼睛盯住对面枪口,虚虚一笑:“别冲动,好商量,好商量……” 背上突然动作,男人脖子边的刀更近,像是被用什么抵住,控制不了准头一般,直直割过皮肤,疼得他倒抽凉气。然后就听到子弹上膛扣触板机的动静,这一刻,他背发冷汗,头皮发麻,几乎要炸了的恐惧。 “读过书吗?军过训吗?” 女人问,两人双双摇头,惊恐万分。 “你们以为我不会开枪?臭文盲,不知道广西的大学军训是用真枪吗?” 第112章 九魂锁天阵 他们哪知道这些,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混了,没上过大学。 两人又是齐刷刷地摇头。 闫禀玉也没再让对面卸枪,而是晃了晃上好膛的手枪,略微抱歉地说:“虽然我打过真枪,但准头不行,比如打靶时瞄准的是手,最后射击中的是心脏。 她虚虚做着瞄准的动作,对面人犹豫了一下,很快卸枪弯腰放到地上,然后直起身,“靓女,我照做了,放了我们兄弟……” 一直潜藏的活珠子看准后背,悄然窜了出来,抱扑住那人,双双倒地,扭打起来。 打手一身腱子肉,常年斗殴打架,力量不在话下。活珠子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很快就左支右绌。那人翻了身,短瞬间压制住活珠子,正抬起石头那么大的拳头,忽然就僵硬不动了。 活珠子愣了一下,再看闫禀玉那边,她已经收刀站了起来,他立即明白,她给这两人下了蛊。 “阿渺,你帮我一下,把这两个东西挪到边上,省得堵路。” 定石蛊能起效一夜,今晚鬼门关口成败与否,都要把撤离道路留出。 “嗯。”活珠子推翻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起来拖人到路边,扔靠在石头边。然后去帮助闫禀玉,将另外一个直挺挺躺着的男人掀到道旁。 闫禀玉想了想,把那支上了膛的枪拿上。蓝雁书离开有段时间了,两人不再耽搁,处理完就连忙赶路。 另一边,鬼门关口集合的众人听完卢行歧的计划,皆露出矇昧的表情。 “九魂锁天阵是什么?”有人将计划的重点问了出来。 冯桥清闲惯了,身心不在流派内,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关注这些,听这阵法名字霸道得很,也好奇地问冯守慈,“九魂锁天阵是什么阵法?” 那是卢氏除起阴卦和拘魂幡外,又一秘门家传,鲜为外传。冯守慈只是有过耳闻,他就着一星半点的知解说:“这阵法据说可以达天听,灭鬼道。” 日常施法请神力,也不是次次就能请中,达天听是借助上面的力量,卢行歧一介鬼身如何能让天道听令?冯桥感到不可置信。 卢行歧面对数道疑惑的目光,简略道:“此阵法以九宫为阵,分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个押阵方位,道法中九为至阳,需要借助各位一缕阳魄,汇往九宫,立阵达天听,灭鬼道。” 这阵法听起来很厉害,借缕阳魄而已,反正命都豁出去了。 禁制外,插地照明的火把早被吹灭,围陇屋射灯的光亮若有似无,鬼气瘴雾浓郁到如蔽黑夜。不只是让人感到寒冷的物理攻击,而是直接能侵蚀魂魄脏器,体弱的接触久了更是要命。 没人再存疑,纷纷道:“那就开始吧。” 如此,卢行歧便开始部署,“以鬼门关口为中,除去冯氏主家一脉四人,其余者分为三十九人一组,归置到其余八宫。” 主家四人就是冯守慈冯桥,冯渐微冯式微。既然八宫没有他们,冯渐微和冯式微就负责清算人数,冯守慈划方位,冯桥协调队伍。大家配合默契,短短几分钟数百人有条不紊地找准位置。 卢行歧纵观一眼,确认过后继续道:“你们四人就据中宫。” 冯守慈等人照做。 冯渐微他们背靠背,看到卢行歧蓦然纵高,手腕一转,掌中凭空多出三张黄符,他指中捻符甩出去后,符身凭空起火,飘出缕缕烟线。那烟线似有视力,精准地飘往每个人头顶的百会穴。 是取魂香,坊间受惊叫魂常用的手段,但一香取百魂,想是卢行歧在符箓上下了其他功夫。其实以他的道行,施个探魂术就能精准地摄取每个人的阳魄,现在借助黄符怕不是想留存实力,以灭杀恶魂。 冯渐微觉得大有可能,因为九魂锁天阵是极其凶险的阵法,小时候老听阿公讲卢氏,他起了浓厚的好奇心,日常缠着他讲故事,就提过这个阵法。九魂非数九,而为数多,锁天的天也并非上天,而是强大的概义。起阴卦绝魂,拘魂幡令鬼,而九魂锁天阵灭鬼道。鬼道之众,阵法之戾,若施法不正,便会遭天谴反噬。 这取阳魄不单是为了以魂押阵,也是为了“正”,众人向天道请愿证明,譬如古时的百姓上书,现代的联名请愿书,以达天听请神力,阵势才有如神助。 取魂香进入百会穴时,人身会意识恍惚,待阳魄抽出,意识倏然回归,只感到身体深处有一丝空旷阴凉。很奇怪,但不难受。 在冯氏的视角,他们看不到自己生魂的阳魄,但作为阴魂的卢行歧能够看到,烈火颜色的阳魄似朝日冉冉而升,合汇到各个宫内,如珠落玉盘一般上下跳动。 阳魄汇聚完成,烈性光芒灼灼发耀,与相邻宫位的光亮交触,继而快速相连,同时点亮宫内中位,焕发成一个完整的九宫图形。 列阵完毕,卢行歧便挥袖撤了禁制。 狂风冰浪猛一袭来,冯氏众人皆穿着单薄夏衫,原以为要吃点苦头。谁知那充满鬼气的料峭寒风竟刮不进九宫内,只能绕着弯地在宫外怒号,伺机而动。 他们看不到阳魄,却能感受到阳魄汇聚的烈性光亮,比十二辰阵的金光更甚,隐隐泛着血性的赤红色。身体浴在这般光亮下,有如热流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使人肝胆具气,神清气爽。原来齐心一体,还有这种好处。 天门山上鬼气流窜,九宫烈光也难穿透一二,哀嚎怒笑不断,俨然人间炼狱。众人以为阴司环境即将形成,但立于宫外的卢行歧却无动于衷。 他背向九宫图,身周鬼气如卷刃,吹得他衣袂狂舞,发辫金钱摇摇荡荡,晃出悠然的弧度。他身前一片黑雾流动,让人不禁联想到同样鬼气涌动的奈河,而他就似掠阵在前的修罗鬼,就为渡河而去,杀尽恶魂。 卢行歧霍然转身,惨白玉面在赤光的照耀下,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激烈厮杀,浴血奋战归来。他隔着九宫图看向鬼门关口,关内鬼气不再外泄,天门山的阴司环境已然形成,恶魂即将出关。 “尔等切记,鬼门关口开启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摇心志,死也要守住宫位。不然阵势倾斜,会如十二辰阵一般,让恶魂有机可趁,届时整个冯氏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是!谨遵门君之令。”众人目光灼灼地答应。 “还有据中宫位置者,需协同起阵,□□阵势。” 冯守慈等人应声。 卢行歧再环视一周九宫图,心绪往胸腹里沉,摒弃杂念,而后两手并叠,开始捏诀踏罡步起阵。随着诀成步顿,手诀缓缓托起,犹如给九宫注入莫名的力量,各宫光芒瞬亮,绽放出无数赤色丝线,仿若烈火燃烧起来一般。 千万缕丝线无不汇往中宫,冯守慈等人默契地拽住丝线,尽收掌中。九魂锁天阵以阳魄为引,织成天罗地网,需要紧守住这些阳魄丝线,才能叫阵势事半功倍。 一人掌二宫,接收完全部阳魄丝线后,冯渐微看向卢行歧。因为术法强大,他多数时候施法都是言随法出,很少需要咒语加持,更遑论踏罡步。这是冯渐微第一次见他如此正式,从前只闻九魂锁天阵,现在亲眼得见,只是开了头,就觉得这阵法精妙无比,同时也难以掌控。 起阵完毕后,卢行歧看向中宫位置,与冯守慈等人交代厉害,“恶魂出关,中宫需退散让位,迎它入阵方可立阵。稍后我会在阵法内再下一道禁制,藏生魂隐阳魄,以迷惑恶魂顺利出关。鬼门关口之外,中宫首当其冲,几位见机行事,切莫自乱阵脚。” 冯守慈等人明白。 冯渐微放心不下冯式微这怂货,耳提面命一番,“听到卢行歧怎么讲了吗?恶魂出来别慌,随父亲和桥叔行事。” 冯式微乖乖应声,纵是当下,心思也有些飘,他频频望向天门山古道。山中鬼气受关内鬼力滋养,已经生出头身,离成态不远,一旦变为鬼魂完成体,就能杀人于无形。 母亲执意要来襄助,此时应该已到天门山,冯式微便是为此担忧。即使她身有厉害符箓,白身施令效用不比他们,不知道能否抵挡得住成了气候的鬼气。 冯渐微见冯式微扔心不在焉,脚下一跺,狠踩了他一脚,凶恶地瞪他,“招子给我放亮点,现在不是儿戏的时候。” 冯式微瘪着嘴忍痛,点点头不再分心,精神专注在阵法上。 阵外卢行歧围转掠飞,给九宫位置都下了禁制,忙完一切,他又纵身闪现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树上。眺望瘴雾滚滚的山底,鬼气突变,不知道闫禀玉到哪了,能否应付。 说不上担心,他们之间有契约联系,她现在无妨,他的记挂,总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 —— 本来已经追上蓝雁书等人的灯光,山中瘴雾陡然变化,望不清前路,灯光自然也消失了。 阴风鬼气全化成了鬼影,时不时突脸缠身,被符箓焦灼,又惊吓离去。没实际伤害,但架不住层出不穷,闫禀玉被闹得没脾气了。 按活珠子所言,前面不足三十米便是鬼门关隘,蓝雁书他们行动秘密,不可能直去与冯氏碰头,很可能不知埋伏在何处,静候时机。 闫禀玉再给自己来了一张防身符,禁止鬼气沾边。果然顷刻起效,身周气场干净许多。 活珠子在前面探路,回头两步说:“没发现蓝家行踪。” “追不上就算了,阿渺,我们也找个地方藏身,在暗处好及时反应。” “好,我知道关口不远有一丛树,我们可以爬上去,站得高望得全。” 闫禀玉比了个ok的手势,“那我们快走吧!” 鬼门关口的山势不在最高,活珠子带路绕过关口位置,在关背十余米外找到那丛树,“姐,前面不远的空地就是鬼门关口。”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闫禀玉望去,他们所在位置前无遮挡,是能够看到一些空旷处。但因鬼气瘴雾弥漫,瞧得不甚清楚,只能微微捕捉到一丝丝若隐若现的赤色光亮。 这光眼熟,像伏诛鸡鬼时的阵法亮光,卢行歧立阵了吗?那恶魂应该快要出关了,想必鬼气变化跟此有关。 时间更紧急了,树下有石,闫禀玉直接踩上石面,准备爬树。霍然听到侧方有挪动声响,一路上山根本没小动物出没,那就只能是人。 她右臂按上左臂,不着痕迹地拔出饮霜刀,反手朝声源方向用力掷去!然后极迅速地掏枪,瞄准掷刀方向。 只听到翻滚压断枝叶的动静,再是刀刃插地的铮鸣,被他躲了过去!闫禀玉跳下石头,正要追赶,活珠子忽从她身旁过去,风卷般疾行上前,伸手在瘴雾中抓到一只胳膊。 那人好像反击了,活珠子侧身躲开,手下不知怎的落了空,他还要追,被闫禀玉喊住。 “别去,他没拔枪,估计不是蓝雁书那伙人。” 想不到还有第二拨人,什么身份,什么来历,通通未明。所以闫禀玉拦下活珠子,再从长计议。 “那个人,好像是我舅舅。”活珠子突然说。 闫禀玉讶异,“冯卜会?” “嗯。” “你确定?” 活珠子低眉想了想,“天门山上有阵法,遮挡住我大部分耳目,但近处能分辨。我确定,就是他。” 冯卜会失去父亲和妹妹,难免不对始作俑者的冯氏怀恨在心,都被逐出去了,现在冒险返回,闫禀玉可不相信他有感念之意。不然两年前不会受蓝雁书收买,去陷害冯渐微。 夜半尸语 第145节 只是冯卜会是单独行动,还是再次被蓝雁书收买,才潜藏在天门山,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也没空猜测,阵法一立,是最紧要时刻,冯卜会既然已走了,山上范围太大,现在追也没用。先防备蓝家吧,只有蓝雁书最巴不得卢行歧出事,其余的闫禀玉管不了,也没能力管。 转瞬之间,闫禀玉已经做好决定,捡回饮霜刀后,她对活珠子说:“阿渺,我耳目没你好,你听辨鬼门关口四周,注意蓝家那伙人。我关注阵地,我俩分工合作。” “好。” 两人各选一棵树爬上去,凝神静气地观察,等候。 第113章 冯卜会,你想做什么! 爬上树,视线并未开阔,除了几点阵法光亮,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阵法的作用,除去鬼气呜呼吼叫,闫禀玉也听不到丝毫人声。不能够啊,冯氏可是出动了三百余人。 因为松树开枝不多,闫禀玉和活珠子各爬一棵树,相距一臂的距离。她上身向那边倾近,小声问:“阿渺,你看得到冯渐微他们吗?” 活珠子偏过脸说:“看得到,只是阵法有禁制,我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闫禀玉实在不想两眼一抹黑地干着急。 活珠子沉吟几秒,说:“三火姐,我的血抹在眼皮上可以开阴眼,能够加强你穿透鬼力的视线,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卢行歧给的符没有这种功用,现在有办法解决,闫禀玉当然不介意。她急吼吼地伸脸,“来吧,快点。” 很快眼皮一凉,活珠子说“好了”,闫禀玉睁开眼,果真觉得视线清晰不少。虽然是那种夜视镜下的成像,也是暗色的,但好歹能了解鬼门关口现场。 闫禀玉道谢,回到自己位置,再次看向鬼门关口。见冯氏三百多人分做八堆,围绕着冯渐微他们四人,他们身后就是踏阶石,队形像个九宫图。 她不懂阵法,单看人数分布像是围困,恶魂出关便踏入冯氏的人力范围内。那阵内的禁制就是隐藏踪迹吧,诱恶魂入阵,集众人之力灭杀。 不可否认,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趁恶魂出关的缓冲,不给反应时间直接下死手,是卢行歧的手法。想到这里,闫禀玉目光搜寻,在阵外看到他的身影他面向鬼门关口,一动不动。 “阿渺,找到蓝雁书他们了吗?”闫禀玉目光未动。 “嗯,在我们位置北向。” 闫禀玉在西向,那就离不远,“有动作吗?” 活珠子回:“暂时没有。” 视线里,卢行歧突然闪身消失,闫禀玉有预感,恶魂真的要出来了,“阿渺,小心。” 话音刚落,流动的瘴雾和飞窜的鬼气蓦然停滞了,无风无声,像是时空陷入静止状态。这种寂静很不寻常,令人心慌,压抑,身体内所有的感官都在毛骨悚然地叫嚣:危险,快跑! 闫禀玉心慌意乱,默默再掏出一张禁制符使用,好歹能缓一缓。也许驱邪符更好用,但怕引起恶魂注意,破坏卢行歧的行动,就只能先忍着。 她看一眼活珠子,他神色微微凝重,瞧着没有她反应大。转过目光,冯氏众人全部稳稳当当,修过心志,意志和身体素质比常人更坚定。 就是卢行歧去哪了? 几分钟的沉寂过后,踏阶石后终于有了动静,只见虚空中气流涡转,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瞬息间所有瘴雾鬼气沉低,匍匐到地面,露出久违的一片夜空,和天门山原本的面貌。 “轰隆!” 猛然一记雷鸣闪电,震得闫禀玉心头蹦跳,顶着喉咙,难受死了。自己胆子没那么小,她清楚是受漩涡里的东西影响,相继拍出两道禁制符,稍稍舒服一些,再次全神贯注。 那涡流越转越急,大有将虚空扭转的架势,阵中冯渐微四人距离最近,他们受其影响,身形微微摇晃。冯守慈先将背靠向冯渐微,冯桥和冯式微接连效仿,四人紧紧依靠彼此的力量稳住身体。他们手臂绷紧,掌心紧箍,好似在抓住什么。 闫禀玉看不到阳魄丝线,只见九宫相连的赤光越来越微弱,这是怎么回事?冥思之时,旁边活珠子低呼:“是九幽冥蝶!” 闫禀玉忙转眼,虚空涡流不再扩大,那旋转的波纹里飘出几只蝴蝶。那蝶呈暗青色,身姿轻盈,飞过之处皆散发黑色粉末,让人联想到不详的气息。 她刚要问活珠子那是什么,涡流骤然撕裂,露出一道幽暗无比的开口,有无数像蝴蝶身上的黑色粉末飘出,不详的气息更重了。紧接着是浑黑的块状物陆续涌出裂缝,物身还在淌水,那水也是黑色的,给人一种腐烂恶臭的观感。 阳魄烈光持续削弱,这是卢行歧手笔,目的是迷惑恶魂。阳魄丝线也受影响,本能地惧怕恶魂的气息,纷纷抖颤起来。 晃动的不安似乎感染冯式微,他挪了余光,看到块状垒砌的爬行物正在立直身。蠕动着的恶魂本体,很恶心,浑身流淌黑水,给他的精神体造成巨大的压迫感。 面向关口的冯氏族人也看到了恶魂,那形象骇人又恶心,不禁反胃。可不敢作出任何动静,只得闭眼咽下吐意。 来了!恶魂出关了! 夜空再次劈下一道雷电,照亮了天门山,也照亮恶魂本体无数的块状物。 这玩意太近了,冯式微额头滑落一滴恐惧的冷汗。 因为是吸收溺在奈河底的怨魂而形成的本体,所以块状物是一个个意识消失的魂体,对于密集恐惧的人来说,面对恶魂,简直是精神凌迟!但冯渐微并未有生理不适,兴奋盖过了所有情绪,终于等到终止这个麻烦的时机了! 恶魂出关后,幽暗的鬼门关口关闭,它没有再动一步,头块缓缓转动,好像在打量什么,明明没有五官眼睛。片刻之后,才慢慢走动。 来了,它往阵内走了。 冯守慈带领冯桥等人轻步散开,阳魄丝线分开两列,将恶魂的行进轨迹留出,方便入阵。 恶魂慢而谨慎,蝴蝶飞在身侧追随。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待,当然,也有难忍恐惧和恶心的。 大小姐交代过噤声和禁止动作,可蓝家这十几位打手从未见过如此瘆人画面,杀人砍尸块他们能忍受,但未知体太攻击精神力,还不得不睁眼看着,以备随时行动。有人眼神接触,互相在彼此眼里看出难忍欲呕的神色。 一分钟后,恶魂终于进入九魂锁天阵。 是时候收阳魄丝线复位了,但几人不敢妄动,等着不知道隐匿在何处的卢行歧发号施令。 冯渐微转动视线找卢行歧,很突然的,恶魂猛地后退一步,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八宫内有人慌了,害怕恶魂离阵,前功尽弃。冯守慈暗自压了压掌心,示意大家别动。 冯渐微生怕出差错,咬紧牙关,心想恶魂真要离阵,他就不顾一切冲上去阻止。但见恶魂不再后退,才知这货在玩他们,他心底唾弃,发誓待会定要打到它找不着北! 恶魂再踏前一步。 “复位!” 脑海里突然响起声音。 是卢行歧的心念传音! 几人默契地收线复位,九魂锁天阵微弱的赤光触底反弹一般,骤然放射出炽目的光芒,瞬息之间将关门外的鬼气给灼烧殆尽,冥蝶也被吓得逃窜散开。阵内恶魂被赤光烧,狂怒不止,黑水淋漓蔓延,鬼气烈烈,阳魄丝线抵抗不住地抖动。 恶魂力气巨大,咆哮震天,甚至抓住令它灼烧难受的丝线,想狠狠拽断!冯式微离它最近,那边丝线猛拽,他整个人跟拔河似的,颠来倒去。 黑水蔓延到脚下,染湿地面,脚底失去抓力,一个拧不过,冯式微被恶魂拽跌倒,头身砸进还在流淌的黑水里。 蓝家打手见尊贵的小少爷吃瘪,接连拔枪站起。 “这什么鬼玩意,竟敢伤我们小少爷,让我去会会它!” “走,一枪不够,我们有十几只枪,非得把它打成筛子不可!” “给我回来!”蓝雁书喝止道,“莽夫,还没到出手的时候,式微不会有事,都老实待着。” 大小姐发话了,打手们只能乖乖缩回去。 黑水没味儿,但冯式微还是yue了一口,肩膀忽被抓住,将他拎了起来,混乱间看清是父亲的动作。 冯守慈的目光并未经过冯式微的脸,而是睇向他掌中丝线,冯式微顾不上狼狈,站稳后忙说:“我没松,抓紧了。” 冯守慈立即转开目光,旁边冯桥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支肘挡了下冯桥的胸口,让他站好。 余光中,冯渐微神色灼灼,始终坚守自己位置,略有余力地照拂两宫位置。冯守慈目中闪过一丝激赏。 因着蓝雁书等人出声,闫禀玉终于摸清他们的位置。恶魂已入阵,接下来就是立阵,关键时刻就怕干扰,她就专门盯住他们了。 “阿渺。”闫禀玉比划手势,指着蓝家方向。 活珠子了然地点点头,“那我注意别处。” 打手还剩十二人,七人中蛊,还有五人需提防。闫禀玉计较一番,拔枪做瞄准动作,她只是会上膛开枪,瞄头也不准,但阻挠他们足够了。 恶魂越挣扎,九魂锁天阵的赤光越烈,连押阵的九宫都感到烧灼。这阵势太强横,恐会为了灭杀恶魂而让冯氏同归于尽。 卢行歧呢?还不立阵吗?冯渐微眼神寻找。 原本停息的雷电又在夜空爆开,轰隆隆,轰隆隆,刀锋利剑一般连番劈下天门山。 冯渐微寻找的眼神猛然顿住,只见光刃之下,有一身影当空,双手引雷并于剑指,目色沉沉,在灼烈的烁光中诵念咒语:“天圆地方,律令九章,物禀一炁,神化无方……” 道家雷法自古便有代天罚恶,敕掌雷霆之说,雷力乃纯正阳力,卢行歧是在借力立阵。冯渐微顿时大感欣慰,这把稳了! 然而变化陡生,冯卜会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怒奔向九宫的震宫。那个宫位几乎都是年长族老,累心动骨整晚,精力不比壮年,如果真给冯卜会闯进去,那震宫的阳魄丝线必定紊乱! 他到底想做什么? “冯卜会,你想做什么!”冯渐微愤声制止。 冯卜会耳目不闻,埋头俯冲,随后西向响起数道枪声,紧追他身后。 “冯卜会,你要害死冯氏族人吗?”冯守慈厉声斥问。 冯卜会脚下不停,勾起冷漠的嘴角,“什么族人,从你们牺牲我父亲立阵,赶走我妹妹开始,我就不再是冯氏人!” 卢行歧立阵途中无法抽身,冯守慈他们已成为阵势一部分,分身不得,幸而北向又起枪响,射中了冯卜会大腿。 冯卜会趔趄一下,咬着牙紧跑两步,随后悍然地纵身一跃,扑进了震宫! 第114章 神与天罡,万鬼灭形! 蓝家也开枪了,但没能阻止冯卜会,他速度太快,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身形虚幻了一般,看不真切。 闫禀玉和活珠子跳下树,已经来不及阻止,冯卜会即便中枪,也要拼死投阵。 “冯卜会你——!”冯守慈一臂拽住丝线,用余手射出一道歹毒的符令。 只是冯卜会中枪都不管,又怎么惧怕符势,他并未变换身形,而是笑着生生受了符令,势必要拉着大家陪葬! 震宫族老受不住这一扑,被砸倒了十数人,也恰好,这十来根阳魄丝线握在冯式微手中。中宫之中他心志最动摇,缺乏应变能力,丝线猛然脱手,绷了回去。 手上没空,冯渐微眼明手快地踢出脚,险险踩下三根丝线。冯守慈那边伸臂抓住五根,还有六根丝线来不及,散落到地面。 “喂!”冯渐微急火攻心地吼还在眼巴巴观望的冯式微,他怔愣地看过来。 “还不快去捡线?” “哦,”冯式微如梦初醒,“可是我手上……” 冯渐微拽过他手上一半丝线,先替他挡着,“快去收阳魄丝线!” 有了余力,冯式微方才迈步向丝线落地位置。 夜半尸语 第146节 阵势一旦倾斜,震宫赤光很快衰微,九魂锁天阵立不起来,卢行歧已落身到阵前,再想对策。 灼烧减弱,恶魂察觉到了,正疯狂地抽拽丝线,试图拨开一条道,直冲向震宫。那烈烈鬼气犹如重凿钝锤,堵得冯氏众人胸意沉郁,丧失意志,几乎乏力地被丝线和鬼气钳制。 阵内形势严峻,阵外也被波及,那种心慌意乱,呼吸困难的感受重新袭来,闫禀玉正想再用一张禁制符,捻符的手却被握下。 “这符没用。” 她望过去,是卢行歧来了,顾不上难受,先问:“你没事吧?” “没事,先担心你自己吧。”卢行歧抬指轻触她眉心,指腹走动画符咒。 一脉清凉流入体内,将心脏那股子难受给压了下去,闫禀玉轻松呼气吸气,舒服多了。他一贯平静,阵立不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对策,“我好了,你快去忙你自己的事。” 现在阵内恶魂癫狂,身上蔓延的黑水浸透整个九宫格,汩汩冒鬼气。冯氏等人既要守阵,又要抗衡鬼力的压制,左右掣肘,神色痛苦,将要坚持不下去。 她眼皮有血,卢行歧很想替她抹掉,不过只是再看了看她,说了句“万事小心”,瞬息消失。 冯守慈的符令藏着阴毒,冯卜会胸口被击中,呕出一大口黑血。族老们起身后,愤怒地把他踢出震宫。 “冯卜会,你不配姓冯,等着吧,假若冯氏一族覆灭,下到阴司也决不容你!”有人气愤斥责。 冯卜会躺到阵外,笑意痴痴,表情从一而终。活如行尸,死了何惧,他轻蔑地笑出声,咳出一口口的血,手背毫不在乎地擦拭,疯魔颠态。 忽而,一只冥蝶飞到他眼前,黑亮的翅膀泛着月色和法阵的光芒,明暗交织。像阴雨绵绵的春天,生机脆弱而隐忍待发,他抬手去触碰,冥蝶顺势落在他手背。 真稀奇,这九幽冥蝶竟会来亲近他,他真心笑了笑,视线中一个枪口抵下,瞄准他额头。 蓝家已经暴露,蓝雁书干脆持枪上前,想替冯氏灭了这个真正的叛徒,“冯卜会,从前是我想错了,我以为你只是贪钱,想不到你内心竟这样歹毒,想让整个冯氏陪葬。” 她拉动手枪套筒,素来高傲的脸上,露出一抹痛恨,“冯卜会,你死有余辜。” 蓝雁书没有那么大义,冯氏如何她不管,但阵内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们的生命。 冯卜会一脸无谓,挥开徘徊不去的冥蝶,闭上眼,不挣扎。 “不要!” 活珠子忽然冲了出去,挡在冯卜会面前,向蓝雁书跪下,“大太太,他好像……好像活不了了,你就绕过他吧!” “阿渺!”闫禀玉也跟着跑过去。 蓝雁书秀眉蹙立,枪口一转,“滚开,不然连你这来路不明的半阴子一起毙了!” 闫禀玉横臂拦护活珠子,紧盯着枪口说:“杀人犯法,冯太太三思。” 蓝雁书嗤笑,“小丫头,见过矿山吗?下过矿洞吗?人命在那里,就如蝼蚁。法律是用来约束你们这样多如毫毛的蝼蚁,而不是手握财富资源的少部分人。” 资产阶级好威风,无产阶级的命就不是命吗?闫禀玉挺起胸膛,硬气地道:“有本事就来,你要伤了我和阿渺一根毫毛,看你冯氏的阵立不立得起来!” 蓝雁书眸中狠厉,倒没立即动作。 冥蝶突然出现,落在枪口,蝶翅扇动间,黑色粉末飘到蓝雁书的虎口,她忽觉刺痛,手指像是被冰在零下五十度的冷库中,失去了所有知觉。 手枪从她掌中掉落。 “大小姐!”打手们簇拥上来。 蓝雁书握住麻痹的手,看眼法阵中岌岌可危的家人,挥手撤退,最终还是忌惮闫禀玉所言。 蓝家人走后,活珠子道谢:“三火姐,谢谢你。” 闫禀玉摇头,没说什么,她不屑管冯卜会,只是怜惜冯阿渺孤苦无依。 活珠子忙将冯卜会拖到松树林里,怕蓝雁书反悔。 冯卜会中枪的大腿还在不停流血,活珠子撕开上衣衣摆,简单地给他做止血处理,“虽然你是我舅舅,但家主对我更重要,我要守在这里。假如鬼门关口事了,你还活着,我就送你去医院。” “冯氏不会让你送我就医。” 活珠子绑紧布条,确定地说:“家主非见死不救之人,即便你犯了大错。” 果然是冯渐微养大的,什么都念着他的好。冯卜会想,即便鬼门关口冯渐微立不了功,这家主之位只能由他来坐,活珠子的下半生,可以在冯氏终老。 包扎完,活珠子起身,手心忽然被塞了东西,就听冯卜会说,“冯阿渺,有缘再见。” 那是一本存折,活珠子不懂,看着冯卜会。他撇过头去,一副不会再说话的决意。 “吼啊呜吼——!!” 鬼门关口传来震天怒吼,夹杂着冯氏族人的哀嚎。天地骤然变色,安静的鬼气瘴雾重新活络,像是被召唤一般,不顾灰飞烟灭地冲闯九魂锁天阵。 活珠子握紧存折,匆匆离开。 在他身后,又飞来一只冥蝶,与之前的冥蝶一起盘旋在空中,望着他的身影离去。 恶魂驱役鬼气助闯,冯氏腹背受敌,尽管冯式微已经捡起阳魄丝线,重新押阵。但阵立不起来,震宫弱势一直存在,压不住这恶魂冲天的鬼力。 黑水充斥满阵内,脚下踩踏,如堕绵软,让他们随时有种恐慌的溺毙感。众人皆知是受鬼力影响,纷纷默念净心神诀,然而一波未平一波未起。 适才中宫失去阳魄丝线,押阵的压力分均到八宫,身体抗衡太久,脏腑损伤,有不少人口边溢血。 “噗!”冯守慈与冯桥胸闷疼痛,先后吐血。 冯渐微焦灼之际,脑中又有传音。 “冯渐微,我要招拘魂幡破界,届时阵势由你看顾。” 是卢行歧,拘魂幡二境无名无令可直入阴司,冯渐微问:“你要入阴司?为什么?“ “我进入不了九魂锁天阵,无法扼制恶魂,欲立阵势,必须另辟蹊径。” “你想如何做?” 卢行歧声音冷然,“恶魂出关后,真正的鬼门关口已经和它融为一体,就遁隐在它体内。要再次立阵,阵势必须平稳,所以首要是削弱恶魂实力。既入阵不得,那便从阴司破界而出。” 那既然要召唤拘魂幡,何不如用其令鬼,“拘魂幡可以令恶魂吗?” “不可,恶魂吸收了无数溺魂的恶息,非纯粹鬼魂。” 原来如此,冯渐微脑中安静片刻,还以为卢行歧去了,谁知又有一句交代。 “冯渐微,施相术拖住恶魂,阵势就交给你了。” 其实今晚连番大动作,冯渐微的体力也未剩多少,总不过比年纪大的人好。他咬咬牙,点头应下。 随后,天空中骤出闪电,在夜空中交织成网,绽亮如昼。随后又被飘来的乌云掩盖,云层中光亮骤闪骤灭,微微泛出诡异红光。 这雷电不似恶魂出关时的异象,天空星辰光耀退避,是有宝器要现世,可那红光并不圣洁。冯守慈觉得奇怪又熟悉,分心地回想,这似乎与二十八年前鬼门关口异动那天的天象极为相似。 余光瞥见冯渐微腕部的冥蝶刺青,他诧异地问:“你要施相术?” 冯渐微说:“是。” 大家在阵中都受了内伤,此时再识魂十分耗费心血,冯渐微忽然有此动作,想必是跟卢行歧有关。那位神秘莫测的门君,应该是有对策了。 冯守慈没多问,分担他一半阳魄丝线,“我助你。” …… 鬼气暴动,活珠子回来后,就一直守在闫禀玉身边。他看到天象,说:“门君召唤出了拘魂幡吗?” 闫禀玉点了点下巴,“是的。” “他要做什么?” “不清楚。” 云层中有道掠飞神速的身影,乍看会误以为是乌云翻卷,但闫禀玉知道,那是卢行歧的身影,他在携拘魂幡纵掠。 这次召唤拘魂幡跟之前不同,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目光紧紧注视。 九魂锁天阵上,鬼气暴怒冲闯,眨眼间卢行歧已掠至瘴雾中掩身。天门山鬼气皆归恶魂驱役,阵外鬼气屡屡闯阵,屡屡烟消。 在闫禀玉的视角,那些炮灰鬼气很像被恶魂的鬼力给吸收掉了,她心一紧,很快卢行歧也随着消散的鬼气失去踪影。 “冥蝶现,百鬼见,识鬼平生,造鬼幻境,堕!” 阵中,冯渐微施展相术。 鬼气有所缓解,恶魂也慢下动作,效果十分显著。冯氏众人得以缓冲,但冯渐微就难过了,短短几分钟,冷汗如雨,唇脸虚白。 冯渐微自知道行多少,心底默默祈祷:惠及兄快一点,兄弟撑不了多久,就靠你了…… “阿渺,冯阿渺……”松树林里传出喊声,接二连三。 活珠子频频张望。 闫禀玉挥手,“你去看看,阵势还算稳定,蓝家不敢在这时影响冯氏,这边我自己能行。” 活珠子便快步离去。 树林里,冯卜会已经爬起半身,抱住树干撑住,看到活珠子后,声音兴奋地让他快过来,一点不似重伤之人。 “阿渺,你看。” 他所指方向有两只冥蝶,因为平生识魂术,冥蝶堕入幻境,而冯氏血脉可观幻境。让冯卜会激动的幻境中有一男一女,在一条幽暗的黑水河边牵手漫步,那女子活珠子认得,是他妈妈。 …… 迟迟等不到卢行歧踪迹,闫禀玉明知不该担心,却还顶着鬼气瘴雾在法阵外围走动,寻找。 以一对百,十五分钟已经是冯渐微施相术的极限,他身如雨下,浑身湿透,快要放弃。余光见闫禀玉过于靠近法阵,用最后一丝气力朝她喊:“快跑!” 一旦恶魂脱离幻境,便会再次发狂,阵势震荡,九魂锁天阵立不起来,形同炼狱,所以有多远就跑多远! “闫禀玉快跑!” 闫禀玉知轻重,冯渐微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恶魂恐怕镇压不住了。她拔足疾奔,并掏出那张卢行歧郑重交予她的防御符,喊道:“阿渺,快走!” 冯式微也在催促:“母亲,快下山!快走呀!” 蓝雁书不肯走,要跑过来跟家人一起,被冯守慈指挥打手立即带她下山。 “我说我不走!你们敢拧我的手,不要狗命了是吗?放开!放开我!” “大小姐,对不起,我们答应了大爷,一定要保你平安。就算是死,也等你安全回到蓝家,再处决我们。” 打手们驾着蓝雁书往山下赶。 冯守慈和冯氏等人也知冯渐微极限已到,他们面上并未有多大起伏。天要灭冯氏,那卢氏门君再能耐,也斗不过天意。 今夜无非就是生或死,哪种结局都不意外,他们纷纷望向天门山北向的家园。尽力了,但失败了,希望家中妻儿不要责怪,入到阴司再一同团聚。 冯渐微泄了最后一口气,浑身软下,跌坐进黑水中。 阵外鬼气瞬息狂卷,瘴雾浓郁到吞天覆地,恶魂爆发出震天吼声,天门山剧烈震动,伴随着地底冒出的爆裂声响。 夜半尸语 第147节 黑水如山洪般从开裂的地底涌流,几乎漫到他们大腿,形势急转急下,所有人都已心如死灰。山崩水卷,几欲放弃抵抗。 活珠子帮不了冯卜会逃跑,将他拖到高石上,最后再望一眼冥蝶飞离的方向,便赶去和闫禀玉汇合。 脚底震动,怎么跑也跑不过身后哗啦的洪流,闫禀玉带活珠子跳上一颗巨石,提议:“水往低处流,越往山下越危险,阿渺,先上树吧!” 活珠子同意。 两人正欲动作,耳边忽有清悦的琅琅之音传开。 冯渐微也听到了,精神猛震,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站了起来,“快!守住阳魄丝线!还有机会!不到最后千万别放弃!” 众人怔愣,未动。 还是冯守慈先反应过来,站定在黑水中的双腿,“快!都打起精神,卢行歧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摇心志,坚守己位!” 众人如梦初醒,立足撑身,在天摇地晃和惊涛洪流中挨靠一起,互为依靠地守护阵势。 那遥远虚幻的琅琅之音,渐而清晰,如神光入顶,叫人周身为之清爽。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物禀一炁,神化无方,开天门,封鬼道,留人门,闭鬼路……” 随着咒语呼念,原本暴怒的恶魂遽然一僵,块状身体如碎掉的玻璃,裂隙道道蔓延。 而震宫赤光大亮,整个九魂锁天阵光芒烈烈,驱赶瘴雾黑暗,如星火燎原一般燃亮了半边天,也点燃了冯氏众人眼中的希望。 “……神与天罡,万鬼灭形!” 一声威令,恶魂本体缝隙迅速扩散,犹似将崩。 卢行歧破腹而出之时,九魂锁天阵赤光极盛,直抵繁星天际! 阵外天门山鬼气消融,阵内恶魂坍塌,随黑水一同泄进地表缝隙。 天地安稳,洪流褪去。 阵立起来了!鬼门关口守住了! 第115章 因为喜欢 阵势烈光随鬼气荡尽而收敛,显露出凌空在法阵之上卢行歧的身影,他周身萦绕着阳魄的瑰丽光华,双肩额顶三火鼎盛。 如果在刘家拔镇坛木那次是冯渐微眼花,那现在呢?卢行歧一介阴身是如何能拥有命时势三火?那明明是人才有的寿元象征。 冯渐微心思惶惶,低眼间,瞥见臂中冥蝶刺青呼应崭亮。他先想到阴阳土,可踏阶石下的阴阳土早已不存,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让冥蝶刺青反应的,唯有阴阳玦。 冯氏阴阳玦丢失,难道在卢行歧那里?冯渐微怀疑,又推翻,不可能,他才现世,而阴阳诀早已丢失。可是……可是……他分明认识阿公,好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撸下袖子,盖住冥蝶刺青,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一切等鬼门关事了再说。 旁边冯守慈也在盯着卢行歧,一脸若有所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天门山稳定后,蓝雁书又返回鬼门关口。 闫禀玉见状也下树,活珠子要去检查冯卜会的情况,便不和她一起。 立阵成功,阳魄也已归位,卢行歧在收尾,阵内谁也不敢走动,依旧待在原位。 蓝雁书去哪,闫禀玉就跟着,不离十步,反正彼此都暴露了。阵势已经立成,蓝雁书再想动手,也没几分胜算了,即便卢行歧召拘魂幡又立阵,阴力消耗,但冯氏也元气大伤。 闫禀玉还记挂着蓝家说的解决大麻烦,那个麻烦到底是指恶魂,还是卢行歧。她的目光过于锐利,并不友善,一名膀大腰圆的打手站了出来,挡住她的视线。 那闫禀玉就走两步再盯,打手也盯上她,死死拦着,还龇牙咝了口气,警告威胁她。切!真没风度,她暂且将注意力放在法阵上。 法阵还有余光,卢行歧依旧在维持施法手势,恶魂鬼气黑水几乎消失,只剩地面几道细小裂缝。闫禀玉猜想,需得所有恢复原样,阵势才算真正完成,所以阵内的人都没敢动。 盯人的打手身边忽又站过两人,三个壮男像道山嶂,挡死了蓝雁书的身影。闫禀玉直觉不对劲,忽然跳高去看,蓝家人围成一圈,不知道在搞什么。 她喊了一声“阿渺”,然后果断拔刀冲上去。 那刀瞧着锋利无比,大小姐没有下令,打手不敢伤闫禀玉,只是拦阻。可这女人一点不手软,好几下直削他们,逮着个机会就跑了过去。 几人返身去抓,她却蓦然停住,四处张望,然后着急地跑开,在寻找什么。 活珠子回来,碰到着急的闫禀玉,问:“怎么了?” “蓝雁书不见了,我们分头找。”闫禀玉划范围,和活珠子各自分开。 闫禀玉找进松林里,没过多久,听到活珠子喊声,“三火姐!” 她跑出树林,见活珠子站在阵外,手指空中。法阵上空有数十只黑色飞虫,正乌泱泱地飞向卢行歧。 “牙氏的沉冥蛊……”闫禀玉就知道蓝雁书不安好心,阵立成了,就过河拆桥地使阴招。她从身上拿出一只竹筒,边走边打开,并集中意念控蛊。 冯渐微也看到了沉冥蛊,还以为是其他流派来人了,当看到阵外蓝雁书兴奋的眼光,他暗叫不好! “父亲,那是沉冥蛊,专咬噬阴气,九魂锁天阵用阳魄立阵,混进阴气恐会妨碍阵势。” 阴气对九魂锁天阵到底有无影响,冯渐微不清楚,他只是猜测,既然卢行歧立阵时三火鼎盛,或许这阵用阴力催动不了。他将结果说得越严重,冯守慈就越快出手,他刚施完相术,根本没力气再驱符令,只能求助。 冯守慈默了默。 立阵不能受干扰,冯渐微急了,不给面子地催促,“老头!你在犹豫什么?阵势未收,九魂锁天阵也会受影响。” 冯守慈终于动作,指中射出一张雷火符,直击向沉冥蛊,可那东西竟会闪躲。接着火符自燃,烧出阴物惧怕的雷火,但沉冥蛊毫无畏惧,还展翅穿过,简直成了精。 “沉冥蛊,回来!”这边闫禀玉控蛊,近处的沉冥蛊听令,飞到她的竹筒中。距离过远那些,已经快要接触到卢行歧,却无返回迹象。 控蛊为什么会失效?闫禀玉手头也有沉冥蛊,她训练过几次,已经能自如驱使。这些沉冥蛊也不存在改良过,那到底是何原因,她抓出一只蛊观察,蛊腹震抖,是处在极其饥饿的状态,一旦咬阴,势必会追踪噬尽魂灵。 闫禀玉焦急在阵外,眼望着沉冥蛊盘旋在卢行歧后背,她在想办法,让冯渐微帮忙拖延时间,“冯渐微,帮我!” 九魂锁天阵的光芒几乎熄灭,冯渐微无法判断是阵势先收,还是沉冥蛊先噬魂,他一下子拿出三张雷火符,尽数射出。雷火燃烧炽烈,暂时阻挡住沉冥蛊。 这一下将他气力折损尽,站也站不稳,倒在了冯式微身上。 秘书上写,蛊虫沉睡如冬眠,一旦唤醒需要吮食喂养者的血,牙氏的沉冥蛊唤醒后的第一口食物是卢行歧的阴气,料想这是不受控制的原因。她当机立断用刀划破手掌,再次控蛊,“沉冥蛊,回来!” 血液滴落,血气挥散,沉冥蛊在雷火中躁动。 那小丫头竟真会控蛊,蓝雁书使个眼神,几名打手迫近闫禀玉。活珠子挡了出来,说:“干什么?” 打手推搡活珠子,“少管闲事。” 活珠子张臂拦人,目光深处有一丝悲愤涌动,“要想动她,先弄死我!” 打手“呸”地吐痰,凶神恶煞地与活珠子扭打起来。 “定石蛊!定!”闫禀玉下令之后,那三人全部石化,无法动作言语。她靠近法阵,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掌,“沉冥蛊回来!” 喝令不容置疑。 沉冥蛊本就是由养蛊人之血喂养而成,血的诱惑以及血脉惧怕,蛊群纷纷返回。 蛊群中有一只残翅虫,返回之时被雷火一燎,失衡落到卢行歧背上,远水近渴之下,啮咬噬阴。 冯渐微离得近,看到落单的沉冥蛊,原以为不成气候,不想恰因卢行歧身上流出的一缕阴气,被最后瞬灭的阵势赤光给拘进地底缝隙。 阵势消散,恶魂灭杀,冯氏这劫算是渡过去了。 地面恢复如初,卢行歧也消失无踪。 血滴流在地,覆了一群沉冥蛊在吮食,闫禀玉握紧掌心伤口,跑到卢行歧最后消失的地上,跪下来用手去拍,“卢行歧!卢行歧!你去哪了?” “他被拘进阴司了,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冯渐微看了眼闫禀玉淌血的手心,在衣摆撕下一块布条,单膝蹲下抓起她手背,替她包扎止血。 听他知道卢行歧的去处,闫禀玉着急问:“拘进阴司会怎样?能出来吗?” “拘魂幡二境就是破界,之前那雷电就是他在召唤拘魂幡破界,同样的,他也可以用此方式破界回到阳世。” “他又立阵又召唤拘魂幡,连番损耗阴力,哪能那么容易再次召唤?”闫禀低眼看着冯渐微在她手掌绑结,心底也紧了紧,“如果卢行歧召唤不出拘魂幡,就要暂时留在那里了吗?” 冯渐微点头。 “留久了,会有什么后果?”闫禀玉继续问。 “最坏的后果,或许会被黑白无常拘走,判平生阴德,再定奖惩,然后……”冯渐微顿了顿,“然后等待轮回,不过好在你及时控蛊,他没受阵势反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什么不过,好在?他背负那么多,什么都还来不及做,轮回你知道代表什么吗?一个为仇恨而生的魂魄,失去记忆对他来说何其残忍!”闫禀玉抽回手,失望地看着冯渐微,“为什么从你口中讲出来这么轻飘飘的?他是为了谁?又被谁影响立阵?最后是谁害得他被拘进阴司?你也是冯氏人,既得利益者的嘴脸。” 闫禀玉冷了语气,站起身来,冯氏人的目光或多或少地落在她身上,她扫视过去,那些目光心虚地闪躲。 “冯渐微。” 冯渐微抬头。 “蓝雁书能获得沉冥蛊,可以如此精准地择定时间,在既不影响立阵的前提下,保住鬼门关口,成功偷袭卢行歧。你想过背后的原因没有?” 冯渐微低声,“她与外族勾结。” “是你自己清楚,还是你们整个冯氏都清楚?”闫禀玉拽起他领口,眼睛因愤怒而充血,泪光隐忍,“你们术数之家不是会做法事,立即给我破地狱召魂,找回卢行歧,不然我现在就要她的命!” 她食指一横,指向蓝雁书,目光几欲滴血。 蓝雁书被她癫狂的神色吓到,躲到打手身后。 “闫禀玉,破地狱要做准备,起码先回到围垅屋……”冯渐微解释,试图安抚下她激动的情绪。 “我不!现在就给我破地狱!” 冯渐微摇了摇头,“办不到。” “好!”闫禀玉丢开他,转身朝蓝雁书走去。经过活珠子身旁时,她看了他一眼。 活珠子没吭声,默默让路。 闫禀玉步步逼近,打手们接连掏枪,她连续喊了七声“定”,七人僵住身体,一动不动。 打手害怕地推了推同伴,人就如石头般倒下,站着是什么姿势,倒下还是什么姿势。好邪门,他们害怕了,立即扣动扳机射击,但身体先失去掌控,浑身好痒,犹如骨头里发出的痒意,怎么挠也挠不到,烧心倒肺的难以忍受。 蓝家的打手全部倒下了,蓝雁书想跑向冯守慈,被闫禀玉追上拽了回来。 冯守慈下巴一扬,冯氏的人上前。 闫禀玉用饮霜刀抵住蓝雁书的脖子,扬声呼唤:“沉冥蛊!” 因为吮食饱血,沉冥蛊一呼便至,飞绕在闫禀玉身边,将她围了起来。 不过是噬阴的虫子,他们没在意,最后却吃了大亏。被沉冥蛊咬上之后,身体像在阵中被恶魂压制,胸闷钝痛,窒息感犹如溺水。 浸淫天门山的鬼气整晚,冯氏众人的身体皆被鬼气侵袭,所以体内残留阴气。冯守慈明白这点后,把未被沉冥蛊咬住的人喊回来。 原以为闫禀玉只是个随从,不想还有这本事,这些蛊都属于滚氏,她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够随意取用?冯守慈不想树敌,商量道:“闫禀玉,你放过她,我们可以立即破地狱。” 夜半尸语 第148节 架在蓝雁书脖子上的刀,更近一寸,划破娇嫩的皮肤,她泪眼婆娑地哭声:“守慈救我……” 闫禀玉用行动来表明,不接受商量。 “卢行歧不在,你在我冯氏的地盘,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你大可一试不给面子。” 察觉到主人的怒气,和对养蛊人血脉的臣服,所有蛊虫从竹筒里飞了出来。 黑乎乎一堆奇形怪虫,吓得冯氏等人连退几步。 闫禀玉现在处在气头上,理智不了一点,冯渐微前去安抚,“闫禀玉,我马上去准备东西,我答应你,立即破地狱。” “迟了,破地狱要做,但做错事也该受到惩罚。冯渐微,我没你那么大度,被如此欺辱,还心心念念想着冯氏。” 闫禀玉一扯蓝雁书领口,她站不稳,差点撞那把刀上,心惊胆跳之际,更有魔音穿耳: “不管卢行歧能不能回来,你先赔命!” 冯式微拿走打手的枪,上膛瞄准,“住手!你敢动我母亲,我就开枪了。” 冯渐微上前用身体堵住枪口,“冯式微,要开枪朝我开。” “哥!你在做什么?快让开!” 局面僵持,乱了套了! “闫禀玉。” 忽闻声。 “禀玉。” 闫禀玉听到了,用空余的手抹了两把眼睛,回头,破涕而笑,“欸,我在这呢!” —— 冯卜会出气多进气少,说是没什么活头了。 对蓝雁书的惩罚是进半天魔窟,看冯式微那鬼哭狼嚎的惨样,这个惩罚挺重。 冯渐微说,普通人进魔窟半日,轻则修养一年两载,重则被吓傻。 下山的路远,闫禀玉走不动了,卢行歧便背着她。他的发辫搭在肩上,她靠在他肩背,捏着那枚明刻光明正大的金钱玩。 “对了,你被拘入阴司,是怎么回来的?” “是九幽冥蝶,在奈河给我引路。” “哦,那下面危险吗?游荡久了,会被阴差抓走吗?” 卢行歧笑了声,“我曾跟你说过,阴司是我的地盘,忘了么?怎么会危险。” 害闫禀玉白担心了,她在他背上哼了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大话。” “卢氏血脉有拘魂幡,相当于黄泉令牌,可以自如在阴司行走,不是大话。”卢行歧认真解释的语气。 闫禀玉想起什么,“所以你才任由沉冥蛊近身吗?” “嗯,立阵更重要。” 闫禀玉恨恨地道:“可他们想要你死。” 他说:“各取所需,交易而已。”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九魂锁天阵以阳魄押阵,最忌恶阴邪,一旦让它察觉我以阴身立阵,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分心不得。” “好吧,平安就行。”闫禀玉撇开今晚不愉快的回忆,靠在他颈侧,享受安谧闲适的片刻。 发辫是极其私密的部位,闫禀玉触摸着玩,卢行歧恍惚共感,一点心思都缠绕在她指尖。他暗暗叹气,说:“卢氏男子的发辫,只有至亲之人才可随意碰触。” 闫禀玉刚要放开,他接着道:“我可没阻止你。” 她笑了声,抱住他肩膀,抬了抬身子,在他脖子亲了一口,“卢行歧,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说着,带了难过的鼻音。 卢行歧脚步顿了顿,将闫禀玉放下来,她糊里糊涂地问:“怎么了?” 他低眼看着她,声线微轻,像一根音弦颤着尾音,“忍不了了……” “什么?” 闫禀玉抬脸,发觉他紧紧盯着自己,眼眸在暗夜中,深了又深,紧接着便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凉丝丝的柔软触感。他未离开,额头抵住她额头,眼神直接露骨,坦诚欲望。 注视,是极暧昧的,像透过眼瞳,去抚摸你赤裸的灵魂,也像一根弦,被他肆意弹拨在掌心。他的眼睛在幽暗的月影下,透着一种深静的幽蓝色,犹如深海,令人生出踏空的甘愿。他微微侧脸,还想再亲。 闫禀玉用最后一丝理智推开他,脸颊热意,“后面有人。” 卢行歧忽一扬手,理所当然,“我下了禁制。” 他揽腰抱起她,一起坐在古道旁的一块圆石上。 忽然的动作,闫禀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坐到了他大腿上,被他搂紧。他俯身欺近,张口咬上那张泛着蜜泽的唇,才舔了两口,又被她推拒。 “真有人来了……” “无妨。”卢行歧偷香,欠兮兮地轻声,“看不到的。” 于是,再吻上去,比之前加深,惩罚她三番两次不专心似的。 人经过一位,闫禀玉就往卢行歧怀里缩一寸,几乎被他纳入自己身体。他体会不到冷热,只感受到她软如蒲柳的身姿,应该是滚烫的,就像在絮柳林外的那晚。他此时,仿若嗜毒生瘾,不自觉地想靠近,再靠近,与之骨血相融。 被九魂锁天阵拘进阴司时,他迷途了,破界是迟早的,就是不知闫禀玉如何。就是短暂的那片刻,那种无法掌控的慌乱,深入到他的四肢百骸里,将为人时的情欲,抽筋剥骨般一丝丝地具象。 这便是活着的滋味,久违地深刻。 结束一个深吻,卢行歧终于松开,闫禀玉轻轻喘气。他左手捧起她小巧的下巴,蜻蜓点水地贴着她熟红的嘴唇,浅磨轻啄,像在品尝什么美味,贪婪,而克制,生怕过早地享用完。 闫禀玉忽而笑了,手去拍了他的手臂,“别乱摸,你的手好凉。” “那刚好,你替我暖一会儿。”他恬不知耻,依旧动作。 说着话,互相对望。 她笑骂:“流氓。” 他不知道听懂没有,嬉皮笑脸。 她换个说法,“你现在就是妥妥的登徒浪子,轻浮样儿。” 卢行歧很认真地道:“不负责才叫轻浮,我是情难自抑。” 诡辩,闫禀玉难得脸红,“什么呀。” “因为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所以不由衷。你大人有大量,请小小谅解。”他说着,脸凑到她脖间,讨好地蹭了蹭。 好痒,闫禀玉笑着躲开,又被他捉回,她只好乖乖回:“好,我谅解你……” 第116章 阴阳玦兼并阴阳,鬼魂得之,可…… 回到围垅屋,闫禀玉洗了个满足的热水澡,慵懒地躺床上时,卢行歧从她背包拿药和纱布给她包扎手心。 上药包扎,简短的过程,卢行歧抬眼,发现闫禀玉睡着了。将她伸出床沿的手臂放回床内,给她掖好被子,他将弄璋握珠唤了出来。 “我出去一趟,你们守好门。” “是。”双生敕令应道。 卢行歧离开院子,到天门山底拘了只魇鬼。 魇鬼俗称无头鬼,多是因祸乱导致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无法入阴司轮回。因无头执念,终日在死去之地游荡寻头,身弱之人若被缠上,会日夜梦魇,梦里成为一具断头尸无限寻头。 鬼门关关隘旧时是军事要塞,被枭首的魇鬼不难找,卢行歧拘了后,来到茂荣堂的厢房。 在鬼门关口听冯守慈的宣判,说将蓝雁书囚禁,择日处罚。现在看厢房环境,比闫禀玉以前的租赁房好。 蓝雁书睡在床上,卢行歧闪身过去,将其随身携带的婚戒,做成魇鬼的器皿,并隐去魇鬼的鬼气,冯氏一族绝查不出来。疯魔都算便宜了这个女人,一辈子那么漫长。 卢行歧离开后,睡相安稳的蓝雁书忽而表情痛苦,双手掐住自己脖子,紧闭着眼挣扎。 茂荣堂背后是冯氏祠堂,活珠子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手握冯卜会交给自己的存折。想起送他去医院时,他说出存折的密码。 那是活珠子的出生日,他不懂,也想不通。一个恨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些。 祠堂内,长明灯灯火摇曳,映得高台之上的牌位影影绰绰。 放置长明灯的供桌前,冯渐微和冯守慈面对而立,四五成肖似的面容上,各怀论断。 今晚劳心累命,理应先休养生息,再收拾残局,当冯渐微提出有事找时,冯守慈却爽快答应。父子间博弈几回,多少摸清对方底细。 冯渐微先发制人,“经这两次立阵,想必你也清楚冯式微不堪大用,既然查清两年前的事是蓝雁书诬陷,我希望你跟族老开会,尽快恢复我家主的位置。” 冯守慈看着他说:“位置自是要恢复,只是现在未免操之过急,大家都元气大伤,再劳累准备这些,难免生怨。” “我不需要准备什么,只要你当众跟族人宣布这个消息,以及对外通知其他流派,和将魔窟的符箓宝器、库房钥匙交与我。”冯渐微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闫禀玉的话点醒了他,他对冯氏仁至义尽了,现在鬼门关口太平,这件事理应提上日程。不拿回冯氏的决策权,就永远受困于人,就像两年前,就像今晚。 冯守慈默了默,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拖延的说辞。 冯渐微心底冷笑,“父亲,你我心知肚明,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今晚蓝雁书的举动,她到底是独自筹谋,还是有人授意和周全。” 胸口又开始钝痛,冯守慈微微弯腰,手撑住供桌边缘,他说:“今晚我确实不知蓝雁书会偷袭卢行歧。” 冯渐微质问的声,“那为什么沉冥蛊威胁到卢行歧时,你没有立即出手相助?” 在这方面,冯守慈有私心,虽答应卢行歧取阴息,到底不忍父亲被扰,所以就犹豫了。他没有如实说,借口回:“受了内伤,手迟钝。” 当时大家都被恶魂鬼力抑制,是,也算合理。冯渐微继续问:“蓝雁书不接触流派内的事,是如何拿到牙氏的沉冥蛊,还能笃定不损阵势地去偷袭卢行歧?” “或许是牙氏主动找上她,也或许是黄家想借她的手铲除异己。”冯守慈说,“你知道的,蓝雁书她性格天真,被人利用也不可知。” 性格天真?冯渐微真要夸他一句情人眼里出天仙,只是不免想到自己早逝的母亲。提到的两年前和今晚,他却只对今晚解释,那就证明那时的诬陷确有他授意。 冯渐微本来还要质问,但出声时喉间梗住了,转而道:“你与她夫妻情深,屡次袒护,在你这二十多年团圆美满的日子里,你有没有过一两次,想起过我母亲呢?” 冯守慈张了张口,哑然。 夜半尸语 第149节 见他如此,冯渐微的心更硬了几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回顾,我如今也不是在向你乞怜,我只要拿回属于我的位置。那天族老都在,我大可在祠堂宣扬你在位期间阴阳玦丢失,但我没有,我再厌你,也敬你是父亲,不想你名声扫地。也请你痛快点,别再有无谓的想法。”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冯守慈笑了声,“冯渐微,在你的眼中,我这个父亲早已臭不可闻。我不辩解,我只问你,你真的了解卢行歧吗?知道他到冯氏的真正目的吗?” “我不了解他,我只知道他切切实实帮助了冯氏。“ “阴阳玦兼并阴阳,鬼魂得之,可修阴阳,假如他骗了你呢?” 冯渐微知道冯守慈暗指什么,他冷嗤一声,“要骗也是我上赶着让他骗的,不扯其他,多说无益。最迟明日,恢复我家主位置,再把我该得的东西交给我,不然桌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冯渐微说完就离开了祠堂。 外面活珠子听到脚步声,站起身。 冯渐微看他一眼,询问:“冯卜会什么情况?” 活珠子摇了摇头。 冯渐微拍拍他肩膀,“走吧,阿渺。” …… 祠堂长明灯光亮依旧,冯守慈望向下缘冯流远的牌位,忽觉讽刺。 冯渐微问他有没有想起过刘显致,这个孩子也是在问他,心里有没有自己的位置。 “多相似……”冯守慈对着冯流远的牌位说,“父亲你看,我和你亲爱的孙子,多么相似。” 他俯首行一拜礼,悲从中来地笑声,“老爹啊,我现在才明白,二十八年前影响鬼门关口的异象是为什么,冯渐微又怎么会跟卢行歧搞到一起,你孙子怨我心狠手辣,那你呢?你至死都在算计我啊!” —— 次日,冯守慈守诺地召开祠堂会议,宣布冯渐微复位,再将消息传递给其他流派,宝器符箓钥匙交接,权利真正转手。 当晚,蓝雁书被送进魔窟。 那一夜,围垅屋内,总隐隐约约地传出凄厉惨叫,直到天亮。 这一天,冯式微将蓝雁书接回蓝家修养,临走前向冯渐微请求一件事,就是解除冯守慈给他定下的婚约。 冯渐微表示不强求他联姻,但退婚事宜,和对女方的补偿,需由他自行处理。 冯式微答应了,暂时离开冯氏。 卢行歧休息两天,阴力恢复,准备进行取阴息之事。 当晚,冯渐微让厨房做了一桌酒菜,摆到闫禀玉住的院子。 即使有符箓护身,闫禀玉也不免被鬼气侵体,喝了好些卢行歧准备的符水,身体才没有沉重感和畏冷。桌上还备了果酒,她准备再浅尝一些,也当庆祝玉林一行有惊无险。 活珠子因为冯卜会病危,兴趣不佳,闫禀玉照顾地让他坐到自己身旁。 冯渐微入座前先给卢行歧致歉,“这两天在忙家里的事,迟迟没给你道歉,鬼门关口那晚,是蓝雁书受人蛊惑,才做了错事,她也已经受到惩罚。” 对蓝雁书,卢行歧也动了些手脚,对他的道歉不甚在意,“无妨。” 原来沉冥蛊与冯氏无关,好吧,之前给冯渐微扣的印象分,闫禀玉默默地加回来。 桌上还准备了白酒,冯渐微给自己斟满,他意思一下地敬对面的卢行歧,然后一口喝掉,辣意从喉咙烧到心口。随即一股暖流,滚在胸口,渐渐散往四肢,人飘飘然的轻松。 喝酒就是想抛开顾虑,他放下杯子,腹稿几秒,说:“惠及兄,你来玉林,不是临时起意吧?” 与冯流远的因果已了,也到时候开诚布公,卢行歧颔首,“是。” “跟我阿公有关?” “没错。” “七月你才破世,而我阿公仙逝二十年,我唯一想到你们认识的可能,就是你以前曾破过世。”冯渐微看着卢行歧,从他的表情里得到答案,“……是二十八年前吗?” 卢行歧仍旧点头,“此事说来话长。” 一旁吃着喝着的闫禀玉,眼睛来回地追踪他们的对话,着实讶异一番,原来卢行歧与冯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二十八年前。怪不得他之前面对她的疑问讳莫如深,年代久远,牵扯之深,确实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 冯渐微明白,卢行歧与阿公定是互有牵扯,既然话长,他也做好接受的准备,只是心中有一疑问比较迫切,是片刻也等不得。 “你在刘家和鬼门关口,两次显现人才有的三火,或许阴身可施正法,但寿元象征是如何而得?” 立九魂锁天阵要收敛阴气,所以必须用三火来迷惑阵势,被察觉也在卢行歧预料之中。他解释:“阴阳玦兼并阴阳,双修可燃三火,施正阳法术。” 果真,冯渐微追问:“你的意思是,我冯氏丢失的阴阳玦在你手上?” “确是。” 活珠子闻言,冲卢行歧瞪大了眼睛。 什么?闫禀玉也同样惊讶,卢行歧居然拿了冯氏的宝物!那之前怂恿冯渐微夺回家主之位,暗示冯守慈遗失阴阳玦,他可真是冠冕堂皇得可以。果然诡计多端。 “如何取得的?”冯渐微再问。 “冯流远交予我的。” 冯渐微拍桌而立,吓了闫禀玉和活珠子一跳,两人愣愣地抬脸望着他。 冯渐微面色铁青,鼻翼翕动,呼呼喘着粗气,明显不相信,“这怎么可能!阴阳玦镇守鬼门关口,重要之至,万不能给一外人,我阿公也绝不会做于冯氏弊害的事!” 卢行歧看了一眼他,平静地说:“我卢氏从不诳语,待我将此事讲来,你所有的疑惑都会解开。” 冯渐微缓缓情绪,又一屁股坐下,给自己斟满酒,“好,那我就在这慢慢地听你讲。” 第117章 真是个小可怜 疑问终于要解开了,闫禀玉和活珠子放下筷子,等着卢行歧开口。 卢行歧组织语言,娓娓道来:“二十八年前的七月,我曾短暂破世,因强行召唤拘魂幡而遭受反噬,当时我不确定拘魂幡现世的天象会否引来卢氏仇敌,便躲到天门山上的鬼门关口,借鬼气掩饰行踪。拘魂幡代表黄泉主,一经现世,吸引鬼魂拜伏,鬼门关口因此发生动荡。冯流远带人上天门山平定关口,他不知道从哪察觉鬼门关口的动乱是人为,便用追魂术寻到我,问我出于什么目的扰乱关口。” “冯氏一族自古守卫鬼门关口,我知他是冯乘隼后人,因怀疑卢氏灭族与其他流派有关,便未说真话,只道自己无意冒犯。他不信,摇令旗唤五猖兵马来擒我,我当时阴身受损,阴力淡如薄雾,自是不敌。在即将被擒拿之时,他看到我发辫金钱,忽收兵马,问:你是梧州府卢氏门君?” “既然他已猜到,我便道明名讳。他奇怪地问我:既已往生百余年,何苦游荡人间。我没有回话,他也似乎相信我没有祸乱鬼门关口,留下几句话:我家中有客,不便多留,过两日再到天门山,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然后人就离开了。” 冯渐微听到这里,确定了老头提过的,二十八年前鬼门关口动荡时的天象,就是拘魂幡现世。 二十八年前滚衣荣也去过冯氏,当时冯流远的客人会是她吗?闫禀玉边听边猜测着。 卢行歧接着道:“我不信任何人,当晚便离开了天门山,但两日后,冯流远用追息蛊找到我,问我破世是否有其他隐衷?我闭口不言,他直接道:卢氏一族覆灭蹊跷,你百余年后破世,是为此而来吧?如果你想要阴阳玦,我可以借与你用作修炼。天上不会凭白掉馅饼,我让他道出目的,他没有立即说,而是与我一起待了大半夜,提及许多他刚出生小孙子的趣事。” 冯渐微目光闪烁,心底触动。 “修行之人身上的磁场,可观其秉性,我直觉他不是坏人,而我选在郁林州破世,又强行召唤拘魂幡,确实是为取阴阳玦修炼。当然,我也知冯流远有目的,便说:阴阳玦一离,鬼门关口恐会失守,你能承担这个罪责吗?而我现在形同废物,连血脉法宝都驾驭不了,你敢信我?” “他当时笑了,我还记得那个笑声,很是云淡风轻。他老生常谈道:门君天资自是不用我怀疑,人生短短数十年,失意常有,一时并不代表什么。凭你敢以阴身召唤拘魂幡的魄力,也定有一番大作为。早闻卢氏秘传阵法精妙,不是冯氏可比拟的,只需你施阵法稳住鬼门关口,再在日后关口危急时,出手灭杀关内恶魂,同时我也会去积极查明当年卢氏覆灭之事。阴阳玦出借的后果我能承担,就当博弈了,输赢不论,皆是命数。” 卢行歧顿声,冯渐微趁机问:“既然阿公早知卢氏有冤屈,又有约定,为什么他临终之时还要耗费最后一口心力来替卢氏批命?” “也许是为引起你的好奇心,而去寻我。”卢行歧说。 这个可能说得通,因为阿公总喜欢在冯渐微面前提卢氏,他点点头,让卢行歧继续。 “很快,我们达成共识,我与他配合施法阵镇压鬼门关口,他将阴阳玦取来给我,在分开之际,他拜辞道:我寿限不多了,如若能再遇见门君,自当告知所查结果。如若阴阳两隔,届时你到冯氏,我会给你留信。我孙儿冯渐微自幼失母,父又另娶,以后坎坷,还请门君多加照拂。” “就这样一去二十八年,我与冯流远再不相见。”至此,约定的事便说完了。 这就是那个约定的起始,卢行歧提及过去,也是云淡风轻,他从驾驭不了拘魂幡,再到现在的威风赫赫游刃有余。闫禀玉想,他中间肯定吃了很多苦。 纵然对阿公替自己谋算感动,但冯渐微还是理智地梳理事件,“你的讲述有几处不通之处,一是冯流远态度转变过快,中间应该有发生过什么,不然不会轻易将阴阳玦送出去。二是他不属于那个年代,我们七大流派内,卢氏的传闻屈指可数,他是如何在短短两天内,就觉得卢氏一族覆灭蹊跷,从哪得知你卢氏含冤?三是他信任你过快,我阿公为人谨慎,我父亲他都不太相信,单纯心态转换,不太可能,应该是有什么情况促使。但那个促使的情况是什么,惠及兄你想想,你们第二次见面,他有异常举动吗?” 活珠子也觉得家主的怀疑有道理,那可是阴阳玦,素不相识,怎么就能轻易送出去了?他多嘴一句:“口头约定,又不是什么结命契约,怎么想都觉得太随便。” 卢行歧如实道:“我并不了解他,那时见面多有防备,所以没注意,也不知他有何异常。” 停下筷子就没胃口吃了,闫禀玉倒果酒喝,边听他们推理。 之前的疑问解了,现在又扯出其他疑问,冯渐微这心不上不下的,“惠及兄,你的话断在这,把我弄得挠心挠肝的。” “更细致的,只有冯流远才清楚。”卢行歧说。 冯渐微闻到算计的味儿了,“什么意思?你想掘我阿公的坟?” “确有此想。” “卢行歧你——”冯渐微正要拍桌愤怒。 卢行歧忽然拿出一封手书,大大方方地展开,笑言:“冯流远亲笔书信,你看过再说。” 冯渐微停下动作,皱眉接过手书,先看字意,再辨认字迹,是阿公一贯书写的行草。四个潇洒韧劲的字——阴息任取。他知道这是真的,因为阿公遗言不需要二次葬,可想而知是在等卢行歧,完成约定。 收好手书,冯渐微再一看卢行歧,笑盈盈的面皮,笑里藏刀。上次也是瞒着阴阳玦的事,讲得真真的,他明里暗里地骂:“你也不是个老实的,步步诓我。” “言重了。”卢行歧无辜一耸肩,然后伸出右臂。 闫禀玉的酒杯忽被一只手盖住,她转过目光,卢行歧撇了眼神过来,“一杯够了。” 他是真能一心二用,闫禀玉嘀嘀咕咕的,“这又不会醉……” 不满,但也没喝了。 之后冯渐微说明天给卢行歧答复,就带着活珠子离开了。 —— 晚上洗澡前,闫禀玉给滚荷洪发了微信,问她二十八年前滚衣荣是在几月份到的冯氏。老人觉早,也许睡了,她没等回复就去洗澡。 刚洗完,电话来了,闫禀玉擦干身体接通。 “喂,荷洪阿婆。” “禀玉,你问这个事做什么?是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就问问,了解一下。” “我记得你阿妈是七月去的郁林州……” 刚洗完澡有点凉,闫禀玉点开免提,将手机放浴室柜上,一边听一边穿内衣。左手有伤口,洗澡时一直举起来会累,所以扣胸衣扣的时候难免力不从心,又要顾及手心伤口,扣了几下扣不起来,手软,直接掉浴室地上浸湿了。 闫禀玉捡起胸衣,觉得真烦,谁愿意一天到晚穿个东西勒胸上,睡觉也不放松。都是卢行歧,跟他吃住一起真不方便。 “禀玉,我了解的就这么多。” 将湿掉的胸衣卷进脏衣服里,闫禀玉回:“好,我知道了。荷洪阿婆,你有空给我弄点厉害的蛊吧,防守和攻击类型的,可以的话,我还想要藏象蛊。” “这种蛊需要一定的控蛊能力,你现在能行吗?” “可以的,我现在可以随意控制中蛊时间,沉冥蛊也驱使自如。”闫禀玉很有自信。 夜半尸语 第150节 “这样啊,那你进步确实快,我知道了,蛊虫没法运输,我让滚于风跑一趟。” “行,出发前告诉我,我把地址发给他。” 挂完电话,闫禀玉一边琢磨着滚荷洪的话,一边直接套上睡裙。滚衣荣确实是在七月到的冯氏,在这里得知滚潇亦去世有内幕,应该是在冯流远那里获得了什么消息,不然冯流远怎么那么笃定卢氏灭亡有蹊跷。 或许能从冯流远的阴息记忆里找到答案,顺利的话明天就能知道了。 穿好睡裙,闫禀玉低头一看,她胸部是不大不小的桃形,不穿胸衣也看不出异常。就这样吧,穿衣自由年代,在屋子里走动,没什么好羞涩的。 吹干头发回到屋内,那套桌椅已经是卢行歧的固定位置,闫禀玉就坐到床上。拿手机滑,回回微信的时候,卢行歧闪身过来,习惯性地坐到她身边。 闫禀玉将手机放下,微微后瞥,他的发辫又多了一缕白发,阴力损耗太重就伤元气。适才听他提旧事,才知他也会有无助的时刻,她表示鼓励地拍拍他肩膀。 卢行歧有些奇怪她的举动,笑着问:“怎么了?” 他被拘魂幡反噬而死,又为了得到阴阳玦而重历噩梦,心底得多恐惧。闫禀玉想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给老头送物资,回来晚了,黑夜走山路害怕,望尽世间没有依靠的感觉,让人很脆弱。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脸,“真是个小可怜。” 卢行歧握住她落下的手,稍稍倾身,双臂顺势穿过她腰际,自然地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坐。 他动作不轻,闫禀玉在怀里调整姿势时,胸前不小心蹭到他胸膛。她心一提,抬眼角瞧他,他神色如常,放心了。 “可怜?”她头发长,落在卢行歧手背,他照旧捻卷着发尾玩,为这个说法感到好笑。 闫禀玉嗯了声,“好在都过去了。” 卢行歧明白她的心意,说:“人活久了,或者做鬼久了,都会有那样身不由己的时候。” 因为他经历过一段很艰难的黑暗时间,所以并不觉得破世失败有多可怜,他说:“你小时候也过了这么一段时间,我只会觉得你很坚韧,很厉害,好好地成长了,浑身的聪明劲。” 被他一绕话,闫禀玉果然笑了,用肩膀撞了一下他胸口,转眸看着他,“有你聪明?黑也是你,白也是你,把冯渐微绕得团团转。” 卢行歧说:“我觉得这不是夸奖。” 闫禀玉眨眨眼睛,认真的小表情,“当然是啊!” 卢行歧失笑,说不过她,于是搂紧了,望着她的眼眸,缱绻的柔情快要溢出。 他面无表情时,狭长的眼型透着冷漠疏离,但笑时,眼尾微翘,眼意荡漾,有如桃花春风拂面。他最近很粘人,常这样看闫禀玉,接下来就会亲一会儿她,所以她此时,不免期待,脸会升温,心跳也会越来越快。 别的女生不知道,但她月经前后和排卵期受激素影响,会特别想谈恋爱,就是那种想男人的躁动。被他看了半分钟后,她先受不了,侧了身子,两条手臂不自觉地挂到他脖子上,先亲上去。 亲一下,后退,在他眼里温柔的笑意变得沉静,勾出攻击性时,再躲开他的主动,很严肃地跟他说:“别诱惑我。” 卢行歧倏然笑了,很开心,也很欠,“能诱惑到你,求之不得。” 故意的不是,闫禀玉露个凶狠的表情,扑上去,“让你又逗我!” 卢行歧假装躲,被她扑倒,双双倒在床上。她身体柔软,也不重,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没想到闫禀玉先慌,她现在真空,胸前紧贴。她撑住卢行歧胸膛,想起身,被他双臂抚着后背压下去,开口一句暴击:“你没穿肚兜。” 闫禀玉的脸红透了,浑身像过火,燥热得不行。脑袋也是乱的,好不容易组织好话语,“没穿……很正常,又不是光着!我可没有、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别瞎想……” 他拿捏着反问:“我瞎想什么?” “就,就……”闫禀玉支支吾吾,眼瞳惊慌,脸颊红得像石榴果,晶莹诱人。 卢行歧原本是好玩的心态,逐渐的心猿意马,掌心游走在她的身体上,眼里的占有欲浓烈,“禀玉。” “嗯?” “你就当我瞎想……” 卢行歧忽然翻过身,将闫禀玉反压在身下,扣住她惊慌的手腕,低脸吻了上去。手段强势,顶开齿关,与舌尖交缠…… —— 次日,冯渐微传来消息,同意取阴息,时间就定在晚上。 来冯氏一周多,闫禀玉还不知道冯氏祖地在哪,这附近不是荒地就是石山,不像有墓地的样子。她问卢行歧,“你知道地方在哪吗?” 他说:“在天门山后的山脉上。” “那条山脉绵延起伏,像一条龙形,不过石山陡峭无情,风水学上龙不过峡不脱煞,没有结穴的好地。冯氏也是术士之家,怎么会把祖地选在那里?”闫禀玉说出自己的想法。 “地形上是如此,不过可以因势化用。”她有疑问,卢行歧好为人师地铺纸笔画风水图讲解。 闫禀玉在一旁支颐,看他认真的样子,感觉人生百转千回,好是奇妙。 就这样到夜幕降临,冯渐微和活珠子带他们开车到冯氏祖地。 第118章 阴司无卢氏魂 恢复家主之位后,就有更好的车供冯渐微驾驶,但是他对于那辆二手五菱面包车,有种落难时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的感情,现在老伙计陪着他重回顶峰,怎么能够嫌弃呢? 于是一行人坐着这辆面包车到冯氏祖山山脚,这底下是片荒草地,石块散落,因为冯氏常去打理,清出一条硬化道,不算难行,但也颠簸。 冯渐微的驾驶技术也差,颠簸不说,车停在一堆乱石边上,夜晚闫禀玉看不清,刚想往下跳,被卢行歧拉了回来。她回头想问怎么了,他身形一晃,到了车门外。 卢行歧伸手向她,“来吧。” 闫禀玉不明所以,还是扶住他手臂,任他抱下车。站在车外,借着前灯灯光,她才看到地面的石头,刚才幸好没跳,不然崴脚都是轻的。 “阿渺,下车看路。”闫禀玉提醒刚开车门的活珠子,然后不客气地怼声,“冯渐微,你车技真烂!” 活珠子哦了声,避开了石头下车。 车头灯亮够,冯渐微倒是能看清脚下的路,满地石头,他摸摸脑袋,承认道:“是是是三火姐,抱歉啦抱歉!” 他学着活珠子的口吻,闫禀玉被逗乐,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 活珠子拿上强光手电,给闫禀玉一只,两人协同走在前面照明,说着话。 “阿渺,你说这山上会有蛇吗?” “不会的,家主白天让人洒过驱蛇药了。” 立秋过了,但南方天气热,山上确实有蛇出没,洒了驱蛇药,倒不用担心。冯渐微就跟随在后面走,没多会卢行歧出现在身边,他瞥了眼,说:“阴身却有阳火,你不受香火是因为阴阳玦吧?” 卢行歧望向前方,回道:“是,也不是。” 未得阴阳玦机遇前,他也不曾受过香火。 闫禀玉和活珠子在比赛谁爬山快,谈笑声随夜风隐隐约约,冯渐微看了眼他们,还想问卢行歧一些话,后来又没问,说起其他的。 “昨晚从你那里回去之后,我问过老头,二十八年前的七月,阿公发生过什么事。他说了鬼门关口异动、天象、以及招魂卢氏,我猜想,应该是招魂这件事改变了阿公的观念。但这事我有所耳闻,当时无魂可召,没获得什么有用讯息,所以阿公的改变从何而来,还是说当时流传对于卢氏招魂的结果就是错的?” 卢行歧淡声,“起阴卦便知。” “也是。”都决定了,冯渐微也不矫情,“对了,鬼门关口那晚,蓝雁书的表现很耐人寻味,她似乎很了解九魂锁天阵,在最恰当的时机偷袭你,但是这个阵法老头都不清楚,不可能跟她通气。你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她是从哪个渠道了解早就失传的阵法。” 九魂锁天阵极为诡诈,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噬,虽阵势强悍,但卢氏很少用,所以鲜为流传。即便是在一百多年前,流派内的人也未曾见过此阵,更遑论了解。其实这个问题卢行歧之前就琢磨过,蓝雁书好似提前预知了他会使用九魂锁天阵,才能恰如其分地放出沉冥蛊。但想不出头绪,就暂且搁置。 “你如此问,想必有见解,是查到了什么?” 冯渐微说:“流派内资历最高的是黄家的黄登池,但他离你那个年代有点距离,想必也不了解这个阵。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那个老怪物周伏道,黄尔爻说他很熟悉流派内部,估计九魂锁天阵是他透露出去的。” “周伏道……”卢行歧念着这个名字,无论是生前遇见的人和诡物都毫无记忆。 冯渐微拨开一根伸过路道的枝条,沉吟道:“更奇怪的是,我们冯氏都是当场才知道你对付恶魂的方案,蓝雁书背后的人怎么敢断定你会用九魂锁天阵?” 他也推理到了这点,卢行歧沉声道:“如果真是那位周伏道所为,他或许是卢氏旧识。” “你能猜到他的身份吗?” 卢行歧摇头,“时间过去太久,旧时记忆不太清晰了。” 祖山势高,但冯流远辈分小,葬在半山腰往下的位置,说话间很快就到了。闫禀玉和活珠子已经在一座墓前等他们,摇着手电灯光喊:“快点!” 现在重要的是起阴卦,冯渐微和卢行歧暂且将此事压心底。 冯氏是个大族,祖山之上坟茔片片,封土周围无杂草,常有修整并不显凄凉。闫禀玉站在坟墓间,没有那种瘆人发毛的感觉,这一片的地气很温和。 白天说到冯氏祖山时,卢行歧讲魔窟封印着妖鬼,祖山来龙不脱煞,但可与之相制化煞,形成穴势。石头山不压抑,想来也是跟这个有关。 那边活珠子找出白天放好的铁锹,分给冯渐微和卢行歧,闫禀玉女生,体力活就看着就好。 卢行歧握紧铁锹,下铲定挖点。 铲进封土层那下,冯渐微的心脏抽痛,真是活久了,还有挖祖宗的时候。墓室他进过,知道从哪挖能避开条石封门,卢行歧手法更快,早早找准了位置。 前人照书埋,后人照书挖,这话在理,比冯渐微这个亲历者还快狠准,“那就开始吧!” 三个男人动手,比闫禀玉预想的快,没几分钟活珠子喊“看到墓顶了”,她凑近,发现是用青砖垒的券顶。 “冯渐微,怎么你阿公的墓也用公母砖,这不是清代的砖吗?” 冯渐微解释:“我冯氏家规勤俭,天门山古道以前是军事要塞,许多军兵丧生于此,有些囫囵墓就在山上。年久失修,大雨冲垮墓冢,我们看见就会另择福地帮忙埋骨,这些古墓砖就捡回来自家用。” 好百无禁忌的做法,闫禀玉难言地表示理解,“废物利用……挺好,挺好……” 他们说话间,卢行歧已经上手掀开砖顶,活珠子在一旁接砖头,很快便拆开一个半米宽的口子。 冯渐微和闫禀玉看到了,也凑近去瞧。 活珠子的手电光打进墓室,闫禀玉看到里面构造跟刘家的墓相似——券顶墓室,棺材摆在正中,边上沿圈放置墓主生前的随身物品。空间稍窄,没什么可供站脚的地方。 因为活珠子不能入卦境,所以就在墓外等,卢行歧照例在他身上下道禁制,然后化作一道雾影窜进墓室。 随后是冯渐微,他探脚进墓口,挺身跳了下去。 再轮到闫禀玉时,卢行歧在墓室里张开手接,“跳吧。” “嗯。”闫禀玉先放脚,利落地纵身,跳下去时被他稳稳接住。 松开闫禀玉,卢行歧随即扬手封住墓口,将阴息留存在墓室。 冯渐微在遗物那边稍微翻找,没找到什么纪事本之类,手抄书倒是有不少。阿公是个老学究,就热衷这种线订本,不知道抄了多少相术和术法书,尽管茂荣堂里有原本。 遗物里没有关于二十八年前的收获,倒被冯渐微发现个小东西,就在一件蓝褂外衫里,找到一张掌心那么大的涂色卡纸,属于他的手笔。稚嫩的色彩,和象征他和阿公的老人小孩形象,望着眼睛不由发酸,想不到被收藏好了。 片刻后,他将卡纸归回原位,起身拍拍手说:“没有发现。” 卢行歧也看过墓室,一样没发现,“那便起阴卦吧。” “好。” “开始吧。” 闫禀玉和冯渐微相继道。 夜半尸语 第151节 卢行歧站到遗物中去,掐诀印,念咒语:“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吞魔食鬼,横身饮风,敢有小鬼,欲来见状!!” 跟之前一样,墓室内倏然狂风大作,如气流爆炸,荡尽空间。紧接着耳边哀恸哭声不止,阴风如剐,冷冽冰霜,闫禀玉睁不开眼,只知道阴魂被摄之后,卦境便现。 片刻之后,青烟漫起,四周景象瞬变,冷风也急速沉了下去。是时候了,闫禀玉打开眼,看到一片安静缭绕的混沌,“卢行歧……” 她喊了一声,手腕被拽住,烟渺中看不清来者,但熟悉的温度让她下意识信任,跟着走。 混沌中传来冯渐微的嗓门,“在这边,我听到阿公的声音了!” 闫禀玉被拽着向声源靠近,一步一境,眼前豁然开朗,卢行歧和冯渐微站在自己旁边,他们来到一个熟悉的院子——是围垅屋里的茂荣堂,夜幕时刻,院中有三人穿行,神态紧张。 “天生异象,鬼门关口鬼气凌人,怕是不好。” “家主怎么说?” “正召集人手进天门山。” 三人低低交谈,急步进了正厅。 闫禀玉几人跟随脚步,也进了正厅, 厅内有人交谈,冯渐微看到人,解释句,“穿长褂的是我阿公,对面那位少数民族装扮的女人,我就不清楚了。” 女人肤白黑发,眉眼秀气,但唇角过于锋利,偶尔会露出一抹寡淡的苛刻。 林溪式的交领半袖大襟衣,百褶裙银花簪,与闫禀玉在鸡鬼幻象里见到的人一样,不过衣服上的手工刺绣更清晰,是她熟悉的手艺。 “她是滚衣荣。” 很笃定的语气,卢行歧和冯渐微同时看过来,闫禀玉又说:“我认得她的刺绣,加上侗服以及年纪,肯定是她。” 冯渐微后知后觉地发现茶几上的竹筒,说:“这一年滚衣荣确实来过冯氏,用蛊虫交换阴阳土。” 再看闫禀玉的脸,她没什么波动,视线专注在厅内的谈话上。冯渐微觉得她一直是理智大于感性的人。 卢行歧没说什么,转开目光。 “滚衣荣,待鬼门关口的事解决好,我再带你去取阴阳土。”冯流远说着,行色匆匆地起身。 滚衣荣站了起来,“你忙去吧,不用管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冯流远点点头,带人走了。 他们正要追上前去,一阵青烟滚过,带来混沌,阻拦了他们的脚步, “怎么回事?就这点记忆?”冯渐微摆手赶烟。 卢行歧说:“换记忆了。” 之前牙木香的记忆就换过,但没这么快,闫禀玉明白了,静心等待下一个场景出现。 冯渐微也消停了。 下一刻,混沌如风抹去,又一空间显现。 这次是和闫禀玉住的院子格局相同的客房,夜半时分,屋内滚衣荣给冯流远倒茶,面对面坐着。 “你还记得梧州府卢氏吗?”冯流远手指捻着茶杯问。 滚衣荣说:“流派内谁不记得,灭族了,无一后人存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觉得旧事蹊跷,那么多人,上至主家一脉,下至家生子,竟无一人存活。” 滚衣荣嗤笑声,“你现在才觉得蹊跷?当年那事,我滚氏也死了十数人,长辈们常惋叹。” “长辈常对你们提起这些事?” “嗯,因为是伤痛,所以深刻。你们这几门毫无损伤,当然往事随风。”滚衣荣带点讥诮的表情。 冯流远眉头蹙紧,心底几番倒转,“冯氏族老从不跟我们讲卢氏,也不允许孩子们问。” 滚衣荣挑了挑眉,含沙射影地问:“看来你们其他流派对这事是讳莫如深啊,什么心理?” 冯流远放下茶杯,没回答这个略带攻击意味的问题。 滚衣荣自顾自喝茶,看着他沉默。 之后冯流远没再说什么,满腹心事地走了,连取阴阳土的事也忘记讲。 在他走后,滚衣荣出了院子,远眺北面天门山,她捂住腰上挂着的竹筒,小声咕哝:“奇怪,蛊虫怎么躁动了?” 画面被青烟覆盖,又要换场景了。 原来冯氏也有类似刘望犹遗言的话语,禁止后辈问以前的事,难不成那个年代冯氏也对卢氏做了什么?冯渐微心虚地偷看卢行歧,被他迅速一眼捉到。 冯渐微躲闪目光,转向闫禀玉,随口问:“蛊虫躁动是因为什么?” 闫禀玉说:“蛊虫的异常跟天灾,养蛊人血脉,畏惧强大的力量有关,和动物属性类同。” 冯渐微本就是瞎问,现在听来,觉得卦境的时间里,应该发生了什么事。 卢行歧在这时开口:“天门山上再次出事了。” 冯渐微与闫禀玉表情同步地诧异。 疑惑之时,新的场景浮现。 这次也是在室内,第一眼先被一架挂着布偶吊饰的摇摇床吸引,闫禀玉探去一眼,里面躺着个熟睡的小婴儿。这是茂荣堂的屋子,毫无疑问,这是冯渐微小时候。 “冯渐微,你婴儿时期奶胖奶胖的,比现在可爱多了。” “我吗?”冯渐微新奇地走过去,家里有他小时候的百天照,就长这样。未来的自己看着过去的自己,他感到时空错乱的不真实。 屋外有脚步匆匆,接着迈入门内。 是冯流远,长褂带脏,形象狼狈,风尘仆仆地,像是刚打过架斗过殴。 “渐微~”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走过去看看熟睡的婴儿,不是要得到回应,只是情感上的一份依托。 看了会,挪不开眼了,到旁边拉起张凳子。冯渐微恰好在边上,冯流远穿透他的身体,拿过凳子坐下,目光慈爱地打量婴儿睡颜。 冯渐微便站远了,望着冯流远的背影,神思恍惚回到从小和他相依为命的日子。 没多会,冯流远忽然咳嗽一声,脸色痛苦难忍,他解开长褂襟扣,搓揉胸口。胸膛上有一大块淤紫,显然刚跟人打斗过。 “到底是谁?不是那位卢氏门君,也不是流派内的人……抢夺阴阳玦做什么,这东西于一般人根本无用……” 冯流远低低喃语,随后整理衣衫,走出了屋子,到外面唤来一个人。 “你今晚开车到梧州戎圩去拿一件东西,务必在明早八点前赶回。” “家主,现在没有戎圩城了,改名为龙圩区。” “那你就去那里,我跟人约好了,你到地方再用电话联系,说我派你来取一件物品,自会有人交给你。” “是,家主。” 人走后,冯流远再次回到屋内坐下,他沉默许久,微微低垂的晦暗脸庞,忽而挑起一抹不屑的笑,“追息蛊已经咬息,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觊觎阴阳玦。不过,不管是谁,手段多高明,我冯氏的东西绝不能落入外族手中。” 之后场景随青烟散去。 梧州府戎圩城是旧时卢氏宅院所在之地,冯渐微和闫禀玉都不了解,只有卢行歧注意到了。冯流远去取的东西,估计和卢氏有关。 等候的间隙,闫禀玉整理线索,“ 天门山出的事,是有第二方人手抢夺阴阳玦。” “并且阿公不是他们的对手。”冯渐微道。 卢行歧也没料到,“阴阳玦除了镇势,便是兼修阴阳,于人无益,鬼物用其修行,也会有反作用,究竟是谁要夺?” 闫禀玉敏锐抓到其中一个讯息,问他,“有什么反作用?” 冯渐微明眼人地看向卢行歧,他摇摇头,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回答。 闫禀玉何其聪明,哪会信,冯渐微帮忙说,“魂体会有损伤,就长那白头发,就这个反作用。” “就这个?”她半信半疑。 冯渐微言辞凿凿,“是的,就跟人熬夜伤身体掉头发长黑眼圈一样个道理,用阴阳玦修炼太刻苦,也会魂体虚弱。” 闫禀玉这才勉强信了。 很快又变换空间,回到滚衣荣居住的院子。 滚衣荣与冯流远对坐,桌面放着一小罐土。 沉默片刻后,滚衣荣起身抱起那罐土收好,回来时问:“招魂真的失败了?” 冯流远说:“是。” “这代表什么?” “阴司无卢氏魂。” 滚衣荣坐下,拧眉深思,她虽然不修术法,但也知轮回需要排队,等个数十年都正常。而卢氏这种属于横死,不可能进入轮回这么顺利。 “卢氏一门死时,是否被做了手脚?” 冯流远缓缓点头。 滚衣荣叹声,“多大的仇,要叫人烟消云散?” 听到这里,闫禀玉和冯渐微都默契地看向卢行歧,他神态似平常,可眼中情绪波动,有丝几欲压不住的愤然。 冯流远道:“我也不清楚。” 滚衣荣撩眼揣摩他这两天的言行,“先前你同我说,觉得旧事蹊跷,是有发生什么事吗?” 冯流远没立即回答,滚衣荣步步紧逼地说:“你也别跟我扯什么因为好奇,好奇是不会让你大费周章去拿到卢氏旧物招魂,我们相识多年,我希望你对我诚恳点,我祖辈也在那次寻龙行动中丧生,我有权知情。” 冯流远默了默,然后将遇见卢氏门君的事道出。 滚衣荣听着,面沉如水。阴魂徘徊百余年后现世,而卢氏无魂可召,怎么看都不简单。 “听我族里老人说,当时滚氏支援寻龙行动去了桂林,卢氏术法厉害,出事后传声回去,怎么着也比两条腿的清兵跑得快,哪至于满门覆灭?或许,卢氏一门真有冤屈。” 这也是一处不合理,冯流远再道:“阴阳玦除了镇守鬼门关口,只对阴魂有效用,但这个秘密在我冯氏只有家主才知晓,流派内不可能有人知道,外边就更别说了。那门君说其无意,但我清楚,是为夺阴阳玦而来,昨夜与我交手那方不是他。阴阳玦在冯氏安生数百年,怎么短短两天就被两方人马觊觎,实在让我惶惑。” 滚衣荣问:“你打算怎么办?” “怕就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冯氏也不太平。”冯流远似乎下好决心,“今晚我再去找那卢氏门君一趟。” 既然卢氏有冤,那滚氏十余人逝世也不简单,滚衣荣当即决定,“我也要回柳州,进圣地找前辈的传音蛊,看有无遗留回忆。届时有头绪了,我们再联络。” “好。” 滚衣荣转过身时,闫禀玉追了两步,眼前瞬息被混沌笼罩。没机会再看她一眼,便退回去。 夜半尸语 第152节 场景换好几回,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段记忆,他们等待着,消化这些讯息。 冯流远转变态度的原因已明,将阴阳玦交与卢行歧,并用约定约束,为的是阴阳玦不落入不轨者手中。 当年招魂卢氏无魂是真,只是背后延伸出的猜想并未外传,所以流派内只知一半。 还有,抢夺阴阳玦牵扯的另一方人马到底是谁? “会不会另外一方是为卢行歧而来?”闫禀玉猜测着,“你们术士能靠八字、自然、天象算运数推天命,有没有可能,有人通过那夜的异象,算出卢行歧破世,所以才紧接着来抢夺阴阳玦,为的是阻断他的后路。” 冯渐微顺着思考,“这一方人也很了解阴阳玦,像上帝视角,知道卢行歧的心思和计策,知道冯氏宝器不为人知的效用。再跟蓝雁书能准确预知卢行歧会用九魂锁天杀恶魂联系起来,那可真太神通广大了!令人毛骨悚然!” 冯渐微的话,让闫禀玉有种随时被人监控的感觉,脊背发毛,“假设推理成真,那背后的人从二十八年前就开始行动了,对卢氏熟悉,对流派内熟知,会是谁?真是那个周伏道吗?” 冯渐微也不确定,“未有直接证据证明。” 卢行歧没有他们急切,气定神闲地道:“冯流远既然用了追息蛊,应该会留下线索,卦境记忆未完。” 第119章 郁林州完 话音刚落,又一场景浮现。 这回是在一片树林,暗夜下的林子里闪烁着些微灯火,细瞧,树林里伫立着一间独屋。 闫禀玉打量陌生环境,“这是哪?” “黄家的花园。”冯渐微曾在这里偷听黄尔爻和黄四旧说话。 卢行歧已经穿过树林,走向屋子,在侧边的矮窗发现一个蹲低的身影。门口那边有两个瑶奴把守,追息蛊就停在其中一名瑶奴的肩上。 冯渐微和闫禀玉随后到,夜色被枝叶遮挡,两人困难地辨别着那个鬼鬼祟祟趴墙角的人。 “是冯流远。”卢行歧说。 推算时间,现在还没到七大流派聚会的时候,阿公在这里做什么?冯渐微突然想起一个可能,“难道追息蛊追到这里了?” “是的,在门口把守的人身上。”闫禀玉走近窗户去听。 屋内有两个声音,她分不太清楚,恰好发现窗缝不严实,就顺道弯腰扒看。 冯渐微也加入,一人扒一边窗缝偷窥。 卢行歧则穿墙而过,到现场去看。 屋里是两位老人,都挺年迈,站着的皮肤略饱满,眼珠子麻木无神,像盲人;坐轮椅里的骨架格格棱棱,瘦得恐怖,只剩下把干瘪骨头。饱满老头向干瘪老头行了个揖手礼,尊称为“周公”,闫禀玉猜想干瘪老头就是周伏道,那饱满老头可能是黄家的黄登池。 “年轻点的是黄登池,老的就是周伏道。”冯渐微出声解释。 周伏道现在就跟枯枝似的,二十八年后不是更可怕,怪不得黄尔爻恐惧成那怂样。 其实他们两人和冯流远一起偷听,画面很诡异,不过在冯流远的视角里,他们不存在。 屋内黄登池问:“你突然来,是因为什么?” “他应该破世了。” “他?……卢氏?” “唔,卢行歧。”周伏道慢声回。 想不到一来就听到个大的,周伏道果然一直在关注卢行歧,闫禀玉和冯渐微默契对视,太过震惊,汗毛都竖起来了。 然后,更加全神贯注地地探听情报。 黄登池皱眉,“周公的消息自是比我们快,那他知道些什么?有动作了吗?” “他心思缜密,查清是迟早的事。”周伏道说,“按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四天了还未有动静,也许是在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能一举歼灭敌人的时机。” 黄登池胆颤了下,“他真有那么厉害,能以一敌百?” “何止!”周伏道冷笑,“他修正道,但心邪性,别说以一敌百,就算下地狱,也要拉够陪衬。” 黄登池默声,已经开始想对策。 “不过……”有把握的声音。 “周公有办法对付他?” 周伏道说:“他初破世就召唤了拘魂幡,不知是实力雄厚,还是心太急切。目前未有动作,那便等些时日,再做定夺。” “那周公倾向哪个可能?”黄登池问。 周伏道凉凉的笑声,“他破世在郁林州,心思很明显了,定是野心太大,阴身难以承受,才打起阴阳玦的主意。” 听意思,不足为患,黄登池放心了些。 之后两人没再说什么重点,各自分开。 趴墙角的冯流远用符掩藏气息,赶忙离开。出了黄家之后,他在邕江边上和随从会合,大感幸运。 “听对话,黄登池和姓周的不常见面,如果今天单查到姓周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抢阴阳玦。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压制卢氏实力,不让他复仇。这个黄家平日里谦恭仁厚,实则背地里搞这么些勾当,黄家跟姓周的勾结,那一百多年前卢氏全族覆灭,真可能是他们的手笔了,究竟是为什么呢?那么心狠手辣甚至灭魂……” 冯流远今天身穿蓝褂,重复好几次这段话,让阴息更清晰地记录。 之后望着苍渺绿水的邕江,叹了声气,人心最是难测。他不免想起许多,与冯守慈冰封的父子关系,早逝的刘显致,失去家庭和睦的冯渐微,以及自己时日不多,各有遗憾。 “世道如何,吞恨者多。” 至此,卦境记忆结束。 —— 坐车回去之时,闫禀玉破天荒换到驾驶座,阴恻恻地盯着开车的冯渐微。 “闫禀玉,你有话就直说了吧。”冯渐微被盯得受不了。 闫禀玉冷哼了声,“原来冯流远什么都清楚,却瞒得死死的,让我们白查了这么久。冯渐微你说实话,你也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冯渐微激动地抗议,“我要提前知道就能卖关子了,还能跟你们出生入死去冒险啊?” 闫禀玉眼睛像有把公正的尺,打量了冯渐微的脸好片刻,勉强信了,“还有,你冯氏也禁止提卢氏,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心虚事?” “这我哪能知道,你现在不也是猜测吗?可不兴直接用意念给我定罪啊!” 被他说出理了,闫禀玉只好歇火,又不服地讽刺两句,“你阿公真是好谋算,非得让卢行歧平定了鬼门关口,才给露消息。” 冯渐微不敢反驳,嘿嘿笑了两声,在卢行歧那儿吃的瘪,阿公给他讨回来了。 活珠子坐在后座,跟卢行歧一排,这位门君平日不苟言笑,他也没话搭,太有压力了,只能一直低头装做玩游戏。好在闫禀玉转过身来说话,缓解了僵硬的气氛。 “卢行歧,你觉得那个周伏道是人还是妖?” “是人。” 闫禀玉:“都干瘪了,得活了多少岁啊?” 冯渐微:“干得像枯树皮怎么可能是人?” 这两人都不太相信。 卢行歧自有见解,“周伏道身上无鬼气煞气,非诡物妖邪,他是人身,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延长寿命。” 冯渐微打方向盘转过一道弯,插嘴道:“那他真可能是跟你同一时期的人啰?” 卢行歧:“或许吧。” 闫禀玉扶着靠背,头歪探,看着卢行歧,“他称玉林为郁林州,这是流派内的称法,应该是流派内之人或者日常有接触。并且听他所言,很了解你的样子,他对你的评价正确吗?” “正确。”卢行歧回。 不止正确,可以说是十分贴切,但他对外收敛,名声算好,没几个人能真正了解他。看来真得好好回忆,这个周伏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很快回到围垅屋,在等桥板时,冯渐微突然回过头说:“黄登池害怕你破世复仇,卢氏灭族真跟黄家有关,一切又回到怀疑的起点。其中还有个狼狈为奸的周伏道,目前看地位,姓周的占主导。且不论这个老妖的真实身份,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没说,不愿在你的伤口上撒盐,现在想想应该要摆开来。” “卢行歧,”他郑重地叫名字,慎重的语气,“你有没有想过,能够同时灭掉那么多魂魄,只有起阴卦能做到。周伏道对卢氏的了解,已经达到恐怖如斯的地步,我想他一定是卢氏极亲近之人。” 卢行歧没有回话。 但闫禀玉看得出,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活珠子没进卦境,冯渐微也还没空跟他解释太多,听他们一来一往话语,似乎明白了,那个周伏道好像是幕后大boss。 桥板放下来,车开进内宅,停车熄火。 冯渐微下车,将钥匙交给泊车的人。 分开前,他叫住闫禀玉,“闫禀玉,滚衣荣从冯氏回柳州后,也在致力查寻龙失败的事,她的失踪可能跟黄家和周伏道也脱不了干系。冯氏事了,下一趟去哪,你和卢行歧决定吧。” 闫禀玉说:“知道了。” 再回头,卢行歧不见了。 回到院子,已经九点多。 刚下过墓,身上带着腐败气息,闫禀玉好好地洗个澡,清洗干净衣物。 客房浴室有洗衣机,但她没用过,一直手洗。在台盆里搓洗衣服,有时会慢下动作发呆,忽儿瞧见浴室镜里的自己,又回过神来继续清洗衣物。 心底有事,反反复复出神,两件衣服费了好些时候才洗完。晾衣服时,余光见浴室门口立了道身影。 “回来了?”她依旧忙碌自己的活。 “嗯。” 听声音,轻松了些许,闫禀玉没再多问,将衣服晾完。衣沿聚集的水滴成线,珠玉般落地,又碎成星点,溅上脚背小腿,凉丝丝的。 同样凉丝丝的还有卢行歧的怀抱,他不知几时黏了过来,双臂从后抱住她腰身,手掌顺着包裹住她双手,微低了背,将脑袋轻搁在她颈弯。像累了,在她身上休息。 “我出去想清楚一些事。”他主动解释去处。 有点主动报备的意思,闫禀玉笑意问:“想好了么?” “想好了,才回来。” “其实,哪里都能想的。”她的意思是,她愿意接纳他,不需要在她面前掩藏负面情绪。 卢行歧也听出来了,亲昵地用唇蹭了她耳垂,轻声道:“我阿爹一直这样,外院的事,不会带回内院让我阿娘担心。” 这就是不要将情绪带给家人,卢行歧的原生家庭肯定很美满,同样的,失去的伤痛也深。因为没和滚衣荣真正相处过,“妈妈”于她只是从他人口中听到的名词,她甚至无法去定义,心情的影响也是由于她在思考卦境里牵扯出的线索。 夜半尸语 第153节 卢行歧手心是凉的,但再凉,也能将她潮湿的双手给捂干。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手臂干爽地搂上他后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是同伴,再更深层次,是异性亲密关系,你的心事可以对我说,相反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你表达。你都夸了我心性坚强,我不会轻易被这些影响。” 他性格压抑,闫禀玉想,能让他独自待着的问题,应该是如果他的亲人真被族人背弃,他该如何自处? 因为是鬼身,他的肤色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所以她常形容成玉瓷一般无暇。也正因此,衬得他眸色墨黑,玉瓷死物,唯一的灵动在那点如渊的墨黑中,常叫人难以捉摸。 他低了低眼,仍旧不愿露出一些脆弱的心绪,不过终于开口:“冯渐微的话,我之前就猜到过,但不愿相信,随着线索逐渐清晰,条条指向熟悉之人。我也,在学着接受。” 闫禀玉抬手摸摸他发脚位置,用他安慰过自己的话说:“过去之事左右不了,既来之,则安之。” 卢行歧接收到了,回应地侧脸,亲了亲她沐浴过柔滑的手臂,“那你呢,今天看到你母亲,是什么心情?” 闫禀玉老实说:“有些陌生,但心里是被牵动的,随之而来的却是平淡。离真相越来越近,就会放弃繁杂的思想挣扎。” “平淡……”卢行歧念着这两个词,意会地笑了笑。 “好累,今天就暂时别想这些了。”闫禀玉猝然结束这段坦诚,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皱了秀眉,“我脚好凉,鞋子也湿了,不喜欢。” 身体忽然腾空,卢行歧单手托起她的腰臀,她怕不稳,搂更紧他脖子。只见他微微屈膝,轻松地捡起她的鞋子。 “不喜欢,就走吧。”他将她抱回柔软清爽的床上,摆好鞋子,然后直接用手将她小腿的水珠抹干。 闫禀玉怕痒,躲着滚了两遭,早被被子擦干了。 卢行歧顺势侧躺在床外侧,抬手整理她因翻滚而贴在脸颊颈边的发丝,当那张玩趣生动的脸完全展现时,还用充满笑意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黏黏的软软的嗓音喊他的名字。 “卢行歧……” 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上去,有过数次经验,他的吻技初见章法,趁她齿间疏防,灵活地用舌尖侵入进去。她说她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是茶花香,最近的晚上,也经常会喝点果酒,他嗅不到她形容的香气,便缱绻地进入寻找。 在这方面得趣之后,卢行歧很急色,一勾住她舌头,就贪恋地逗弄吸吮,手臂预见地拦在她后背,只要她一表现出退的动作,就被摁回来。这时他就趁机更贴紧她,身影宽大地罩上来,逼仄地压缩她的空间,像要吸尽她的阳气。 闫禀玉快呼吸不了,趁他舌尖退出之时,手掌推拒,“别……” 那点力实在轻,在他欲求不满的当下,独断地解释成了欲拒还迎,于是重新潜入,又开始一番掠取。 舌尖交缠,口腔的湿软,是一种软腻的包裹,让卢行歧觉得很舒服,仿佛她的体热渡上他冰冷的躯体,他试图将她当做明火,贪心地想要更多体感的享受。忽被咬了一口,不痛,但还是退了出去,不解地看着她。 闫禀玉气息微微急促,此时双颊已红透,嘴唇充血地红肿,眼眸因情动而泛着迷人的水光,“你要亲,可以缓缓,我快呼吸不了了!” 她嘴唇控诉地上下轻碰,卢行歧认真地盯看,眼色越来越暗,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 没回声,闫禀玉摸着被他吮疼的嘴唇,看进他的视线,发觉他黑沉的眼眸染上了欲色,像暗夜幽蓝的海面转瞬汹涌,有些压抑,有些凶狠,即将爆发侵略的趋势。 卢行歧忽而移开目光,只看着她的眼睛,喉间干涩地吞咽,协商地说给她听,“我不亲了,可以闻闻茶花的香味吗?” 茶花的香味,就是她沐浴过后的香气。 他宽大的身躯覆盖住自己,要不是他没有体温,闫禀玉丝毫不怀疑情欲的滚热,会烧上她的皮肤。她当然点头,“可以。” 下一秒,他埋头进她颈弯,唇齿厮磨的敏感让她战栗地蜷紧脚趾。她后知后觉他闻不到,所以理所当然地用去亲吻去感受香气。 中计了,不过比窒息感要好,他亲吻着,手指穿梭,凉意地抚摸过她的每寸肌肤,恰如其分地安抚他带给自己的火热。但这份安抚未能平息,反而似是而非地勾起另一种感受,随着厮磨的亲吻越往胸口,而越发得不到纾解。 闫禀玉情不自禁地轻吟声,动动手指拥抱住他宽实的肩膀,后背忽有东西弹开,她从沉迷中惊醒,手去推开他的脸,“你在干什么?” 卢行歧抬起头,闫禀玉才惊觉胸口一片凉,偏了目光,见睡裙被拨下肩头,露出雪白肤色以及半颗雪峰似的胸脯。 他手指轻挑,灵活地拨下肩带,从她胸前扯掉胸衣,哑了声,“别穿了。” 闫禀玉脸更热了,抢了回来,羞得不行,“你在外面一本正经,怎么关起门来就变了个样!” 他眼中余留欲望的汹涌,发言却清醒,“不该如此吗?我阿爹在外是一个做派,在我阿娘面前又是另一幅腻歪做派。” 说着,还用手指去揉捏胸衣那层带着体温的布料,十指玉质无暇,干净地做着淫靡的动作。 闫禀玉烫手山芋般扔开胸衣,压在被下,红着脸,小声骂他,“变态……” 这个词卢行歧听过,知道意思,他倒笑了,“昨晚不是你跟我说,这件衣服里面有钢圈,反人类,让你不舒适,那还穿着受罪么?” “那也得穿。”聊着题外话,闫禀玉拍打他结实的胸膛,让他从自己身上下去。 卢行歧配合地下来,手臂伸直,将人强势地搂了过来,欲盖弥彰地解释一句,“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闫禀玉倒不是怕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变化太快,像另生出了一种热情的性格。 “古人不是保守吗?可我最近看你,黏人,轻浮。” 古人是指他这种吧,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卢行歧皮厚地任她骂,“古人只是古,不保守,有些人家的少爷十几岁就有通房。” 闫禀玉换个姿势,趴着抬起身子,好奇又在意地看着他,“那你有吗?” 卢行歧在她的目光下摇头,“卢氏男子二十岁成年礼后,会由长辈相看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下成婚对象。这时便开始修习房中术,以便迎接婚姻生活。又要练功练术法,还要出门锻炼能力,哪来的空闲去有通房。” 没有就好,房中术是闫禀玉想的带颜色的那种吗? “房中术是什么?” 卢行歧很坦然地讲解:“房中术便是合欢之道,亦是夫妻相处之道,长久在闺房和谐,还可调阴阳平衡,所以为卢氏男子必修。” 还真是,好稀奇,好正派,闫禀玉为自己的黄色想法羞赧,“你们卢氏思想挺先进的。” 但是,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以前真不是这性格,不会真的变了,还是被拘进阴司,给鬼上身了? “你昨晚被拘进阴司,真的没发生什么吗?不会被鬼上身了吧?”闫禀玉上手在他身上按,确认有无受伤或异常。 他突然来一句:“你再摸下去,就有事了。” 闫禀玉像被电到,麻溜缩手,差点忘记他们才“休战”几分钟。她躺回去,扯过自己枕头,不纠结了,准备睡觉。 卢行歧却贴了过来,搂着她的腰磨蹭,连连低唤:“禀玉,禀玉……” 像要糖的孩子,得不到满足。 【六卷:桂林府——再生之力】 第120章 没见过上赶着送巴掌的 早上吃饭时,卢行歧将下一个目的地告知冯渐微。 “你要去桂林府?”冯渐微有些讶异,还以为他会回梧州府找旧识线索,“班氏是瑶民,跟滚氏一样有独特的丧葬习俗,没有取阴息的条件。” “我不是为取阴息。”卢行歧说,“现在不清楚黄登池和周伏道掌控我们多少,我们在卦境记忆所知晓的真相,也不知道能瞒多久,须趁他们反应之前查清周伏道的身份。周伏道此人高深莫测,又披着一层朦胧身份,只有摸清他的派系才能对付他。” 卢行歧多方面都考虑到了,冯渐微思虑处境,黄家的手已经伸到冯氏,简直是明着来,难保不会再耍诡计对付他们。之前黄尔仙说的先与卢行歧协商,是狗屁,他们是得先做应对准备。 “你是想借班氏的遁前生,回到过去探究记忆?” “不止,在牙木香的阴息记忆里,寻龙的最终地点是桂林。虽说班氏一族血脉没落,永生不过两代,但或许知晓寻龙行动的人还在复生。”人寿难百,两世百余年,已然过去,不免存在侥幸的心理。所以卢行歧破世后才没第一向班氏下手。 “遁前生需要特定条件,得班氏有人身死降生为婴儿,才能启动再生之力,我们总不能现杀个人吧……”冯渐微忽然噤声,激动地拍桌,吓了正在吃饭的闫禀玉和活珠子一跳。 他难掩兴奋,大声说:“昨夜茂荣堂收到讣告,说班仝逝世,我们刚好以奔丧之名入驻老山界,去跟班氏借再生之力回到过去。” “老山界在哪?”柳州离桂林很近,饮食都嗜辣,闫禀玉上高中时,班上有不少桂林的同学,还没听过这个地方。 冯渐微换个说法,“在越城岭山脉中段,当地土民俗称老山界。” 越城岭闫禀玉知道,“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中的一岭吗?” “没错,是红军长征翻越的第一座大山。” 闫禀玉清楚了,越城岭在龙胜县,那边比较出名的是龙脊梯田景观,其他的她还真不了解。 冯渐微再跟卢行歧商量下细则,然后约定出发时间。 闫禀玉还有事要做,“滚于风十点到围垅屋给我送蛊虫,出发去桂林得在这之后。” 刚好冯渐微也要移交冯氏工作,便说:“那就中午出发。” 大家没意见,决定后就散了。 现在是八点半,等待的时间闫禀玉收拾行李。 她东西不多,来回几下就装完了,还有晾干的衣服,摞怀中放床上,坐下来叠整。 卢行歧的行李就一把蓬山伞,他拿伞把玩时,闫禀玉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他身旁走来走去。他好奇,那个不大的背包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所以就走过去看看,她到底在忙什么? 阴气一靠近,闫禀玉就察觉到了,撩起眼神,见卢行歧抱伞靠在床架,姿态放松,眼神趣意。 习惯了,这鬼总是悄无声息地跟着,她继续叠衣服,闲话道:“你昨夜就决定借班氏的再生之力回到过去,但班仝昨夜才去世,你不可能先知。假如班氏无人死亡,你不会真想现杀个人吧?” “有何不可?反正班氏身死如换衣。”卢行歧法外狂徒一言。 触及到家族覆灭这事上,闫禀玉知道他什么品性,不意外,“那假如有一天我妨碍到你的脚步,你也是这么杀伐果断吗?” 女生在面对喜欢的人时,总喜欢假设各种假设,有不确定被爱,也有些娇嗔性子。 卢行歧突然严声,“我不喜欢这种假如。” 闫禀玉抬了眼,见他目光严肃,眼中露出些自我博弈的纠结,她软了语气,“好,不问了,你也不用回答。” 屋内静了好片刻。 闫禀玉也叠好衣服,还剩两件内衣,直接卷了准备塞进鼓鼓的背包。见卢行歧许久没动静,她看了眼,恰好对上他的视线。顺着视线,她看到自己手里的内衣,忙麻溜地塞包里。 想到昨晚,闫禀玉只觉脸皮被烫了下,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看什么啊?” “看你。”他眉目疏懒起来,刚刚那一出过去了,所以又是那副欠扁的腻歪样儿。 闫禀玉跪膝抬起半身,在床上挥出一巴掌,“再看,打你!” 巴掌就离脸一尺,他笑盈盈地吐出一个词:“来。” 那表情,不像受虐,倒像在诉情话。 “受不了你……”闫禀玉无奈地嗔怪,正要收回手,他突然将脸贴上她掌心,眼睛弯成一枚月牙儿,清泠泠,又无限温情。 没见过上赶着送巴掌的,闫禀玉意思意思地拍了下,笑着说:“死样~” 然后觉得不过瘾,因为此时的卢行歧实在可爱,她膝行两步,不给预示地直接扑进他怀中。他身量高,她屈膝本就不及,抬脸顺势亲了他喉结一下,因为亲不到他脸。 要接住闫禀玉,敞怀时蓬山伞掉落在地,那个吻如羽毛轻轻掠过,卢行歧还没反应过来,她很快跳开,从床上拎起背包,就要逃走。他眼神一变,抬膝上床,一手抓背包,一手拦住她身体,生生将人拦腰摁回到床上。 随后清凉的气息覆裹上来,闫禀玉望着越来越近的俊面,心想,年轻鬼血气方刚,果真招惹不起啊…… 滚于风很准时,闫禀玉整理着装准备出去见他,从浴镜里看到自己红肿的嘴唇,她用凉水抹了几下,试图消肿。 最后无果,她走出浴室,踢了站在门口的卢行歧一脚,被他敏捷地躲了过去,笑言:“这点力对我没用,可别弄疼你了”。 闫禀玉再白他一眼,出了门。 夜半尸语 第154节 滚于风不进围垅屋,闫禀玉踏桥板出去,他早早等在车旁,迎了几步上来。 “大小姐。”跟在滚荷洪身旁办事,听多了话,滚于风已经默认闫禀玉是未来的家主,所以不自觉换了称呼。 闫禀玉没在意这个,说:“蛊虫都拿来了吗?” “拿来了。”滚于风钻进后座,抱住几只竹筒,其中两种蛊虫他特地提醒,“藏象和迷心音多智,先用你的血去喂养唤醒,待它们对你的血液形成依赖,主动觅食,便可尝试控制。” 闫禀玉接过竹筒,说:“明白了。” 任务已完成,滚于风询问:“大小姐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了。” 滚于风又道:“大小姐独自在外多有不便,我可以随身伺候。” 上次好不容易甩开他,闫禀玉怎么可能再让他留下,“没有独身,我有伙伴,他们都很厉害,荷洪阿婆都不担心,你就安心回老宅吧。” 滚于风看眼闫禀玉,点点头,“是,小姐。” 他准备走了,闫禀玉忽又说:“等等,我要问你件事。” 滚于风回身,“小姐请说。” 其实闫禀玉不确定,怀疑中又止不住的心乱,到此刻还在拉扯。她从来不是拖沓的人,最后快刀斩乱麻,“我在蛊种册里看到,中了寄心蛊之后眼眸会呈现出若隐若现的蓝色,还有什么异处吗?” 滚于风回:“中了寄心蛊一旦发作,眼瞳变色,行为失控,感情生变。如果你想判别,可以对比宿主前后行为,往往中蛊,意识便非自愿。” 听祭师说闫禀玉练蛊勤勉,进步飞快,他以为她想了解蛊虫多学理论,好付诸行动。 闫禀玉听到这里,心都沉了下去,她压抑住心底酸酸发芽的种子,再问:“那寄心蛊……能寄阴魂吗?” 照料蛊虫多年,滚于风可以说对滚氏蛊虫的了解最全面,他结合过去蛊种册的理论以及自己经验见解,说:“寄心蛊的异能在寄心,我觉得跟物种无关,以往我们偏见,觉得阴魂无心无可寄,那假如有情有心呢?而且原始蛊一年一变,我们并非每年可观测,所以变异也未可知,什么可能都有。” 闫禀玉的怀疑几乎落实,“那可有办法拔除?” “你的血脉已得萨神承认,用你的血点在寄心者眉心,可以让寄心蛊显形,虽然驱赶不了它,但可安静些时日。” 真的无法拔除,闫禀玉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失望。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假如阴魂真被寄心,会有危险吗?” 滚于风说:“按理不会,寄心蛊不噬阴。” “好,我知道了。没事了,你回去吧,代我向荷洪阿婆报平安。” “那我走了,小姐万事小心。”滚于风告别,开车离开。 闫禀玉也回了围垅屋,虽然忧虑,好歹也放心了些。以后等自己技艺精进,再找出拔除寄心蛊的方法。 不过,如果卢行歧真的中蛊,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呢? 到了中午,出发时间。 仍旧是那辆二手五菱宏光,不过车上物资升级了,除去各样丰富的熟食饮料,还有冯渐微顺手从冯氏库房里捞来的高级符箓和法器。 冯氏内部工作已安排好,由冯桥代理,冯渐微拿回应得的,又短暂恢复自由身,兴致十分高涨。 活珠子坐在副驾驶,因为冯卜会的事,冯渐微给他准备了很多零食,让他食饱忘忧。 后座是闫禀玉和卢行歧,一排座很宽敞,她没有靠近他,而是将背包放身侧,搂着当抱枕。心思繁杂,人也少话,望着车窗外远去的风景,昏昏沉沉,时睡时醒。 五个小时的车程,闫禀玉一直迷糊睡觉,少有的安静。中途卢行歧凑过去看她脸色,没有生病的异样,也就放心了。 到了龙胜各族自治县,冯渐微先找人人去老山界送信,看班氏如何回应。 如果当晚收到信,那就代表班氏接受他们借再生之力,假如第三天还未回应,再生之力时效消失,那就证明班氏有意刁难。 当然,冯渐微又不蠢,今晚休息一夜,没有回信就直接闯进老山界,管他三四五六七。 就近找家酒店,冯渐微跟前台说开两间房。 闫禀玉忽然出声:“开三间。” 冯渐微和活珠子同步问:“开三间做什么?” 前台也似乎疑惑,看向他们几人,等待结果。 两个男的开一间就行了,她女孩子就住一间,别人看不见卢行歧,所以不知道闫禀玉心里的郁闷。她歉意笑笑,“我说错了,开两间。” 开好房间,休整片刻,几人去吃了龙胜当地的美食,各自回房休息。 晚上六点多,天色暗下,闫禀玉回房只看到蓬山伞。她松了口气,去找衣服洗澡,坐车久了累,准备好好睡一觉,有事明天再想。 洗完澡,空调开到适宜的温度,闫禀玉就裹被子睡了,连灯都没关。一个周期的深度睡眠后,她意识迷迷糊糊,床好像动了,耳旁好像有话声。 “怎么睡这么多觉?” “大半天也不说话。” “也不等不问我,一个人睡这么安心。” “闫禀玉……” “……唔?”听到唤名,闫禀玉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重叠着一张俯视的脸。望着好片刻,适应灯光,视线归位,哦,是卢行歧。 “怎么了?”她打个哈欠,扭个身侧过去抱枕头,又闭上眼。 “闫禀玉,你有事。” 卢行歧凉凉的声,从背后传来,将闫禀玉的瞌睡惊走大半,撑床坐起来,含糊其辞,“有事要做吗?什么事?” 卢行歧站在床边,已经立直身,抱臂低着眼,眼神微有探究地睨视她。 闫禀玉当然有事,不过还没理清楚,就证明似的抬起脸,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审视。 “是班氏来信了吗?现在……”她翻出手机,一看快十点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做?” 卢行依旧是那种眼神,因为是俯视,目光密密地罩住她,十分具有压迫力,仿佛要将她的面皮扯开,看进深处去。 闫禀玉喉中干涩地动了动,面色忍住,而他忽然弯下身子,视线缓缓逼近,一边似乎证据确凿地列举: “从中午到现在,你没有主动理我。” “开房你点名要三间,不想跟我共处一室。” “如果我哪里做错了,或者让你不开心,你直接告诉我,不要瞒着,让我不知如何猜。” 剖白的话一堆,闫禀玉根本听不进去,因为她已经将他打成受寄心蛊影响,才突然像变了个人,去黏她亲近她。甚至喜欢的表白,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本心。 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可能上:卢行歧到底有没有中寄心蛊? 眉心点血可以试探,假如他真的中了寄心蛊,那她这个行为立得住。假如他没中寄心蛊,她的怀疑被他知道了,按他那有冤报冤的性格,她肯定得被他记小本本里,时不时翻出来戳她脊梁骨。 闫禀玉皱眉苦恼,到底要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测试他有没有中蛊? 心思活络,目光松散,卢行歧看出来了,她在他眼前走神。本就猜疑不定,现在心底更莫名地烦躁,他抬手捏住她下巴,让她收回心思看他。 闫禀玉的目光终于专注,稍稍抚慰住卢行歧,但他不知道,是闫禀玉找到了测试的方法,所以冲他甜甜一笑。 “你去哪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她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 她转变实在快,卢行歧判断着,没动作。 “抬头说话好累,快坐下。”闫禀玉抱住他胳膊,轻轻晃了晃。 他果然受用,坐下了。 闫禀玉视线稍偏,看向他背后床头柜上的饮霜刀,有些远。于是她靠近他,双手拥过去,看似是抱住他,实则摸到饮霜刀,偷摸在食指割了道小口子。 “我去观天象。” 卢行歧不明所以地回搂住她的背,她愿意理他,心情总归舒服些了。 闫禀玉又突然离开,看着他,双手贴上他的脸。她双眼注视,慢慢凑近…… 她主动的亲昵,让卢行歧嘴角翘起,不计前嫌地低了低脸,方便她亲自己。 然而闫禀玉却突然瞪大眼睛,很是诧异地放开手,身体疏离,亲吻也没落下。 “怎么了?”卢行歧微微失望地问。 他眉心还有一点血,为防他发现,闫禀玉还是借着亲脸的动作,将血抹去。那幽蓝的眼眸染上高兴,她看着,内心五味杂陈。 第121章 坐骨葬 闫禀玉睡了挺好一觉,醒来却很郁闷。 卢行歧昨晚不在,他最近明明夜夜往她床上蹭。她的血可以让寄心蛊安静几日,想来是蛊虫没法作妖,他倒是平淡起来。 起床洗漱换衣,再去跟冯渐微他们去吃早餐,如常做着平常的事。闫禀玉其实不甚在意卢行歧什么态度,只是心理落差让人如鲠在喉。 回酒店时,冯渐微让去他们房间聚头,闫禀玉就去了,卢行歧也在。 房内有小沙发和桌椅两张,冯渐微和卢行歧坐椅子。活珠子在冯渐微那头的沙发坐下,闫禀玉给他使眼色,踢他鞋子,他稀里糊涂地往卢行歧那头坐。 闫禀玉心满意足地坐进沙发,卢行歧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投过来,她视而不见,心里想:谁稀罕跟你亲近,稀罕你说喜欢,我一个人,睡一大张床,超级自在! “再生之力的时效只剩两天,不着急进老山界,冯渐微你到底要说什么?”她开口问。 以往坐位是活珠子挨着冯渐微,闫禀玉和卢行歧一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冯渐微有点奇怪,但没往深处想,回答道:“老山界好进,难的是没有班氏的引路灯,难以通过瑶寨外的坐骨林。” 闫禀玉:“坐骨林又是什么?” “是一片荫尸地。”活珠子听说过。 “荫尸地?”闫禀玉惊讶声,“是不是专出僵尸的荫尸地?” “差不多。”冯渐微点头,“不过班氏的荫尸地更邪门,他们一族奉行坐骨葬,就是人死后穿着盛装戴满配饰,趁尸僵形成前,坐立椅子中。再用彩色锦布缠绕尸身,与椅子密不分离,扛入荫尸地放置。所以那片位于峡谷阴暗蔽日的树林,被称之为坐骨林。” 滚氏的岩洞葬好歹能遮风避雨,这种盛装打扮坐着的尸骨,直接放置野外,不明就里的人看到不得吓死啊!闫禀玉光想象,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班氏为什么要这样做?风吹雨淋的,这不是有辱先人尸骨吗?” “对他们复生人来讲,躯壳只是衣裳,也没有祖宗一说。况且荫尸地的尸身可不会化骨,会一直维持肉身状态,不过可能干瘪些,没那么好看。”冯渐微随意这么一解释。 闫禀玉听了,脑袋里直接炸雷,“你说坐骨林里都是打扮华丽、端坐椅子的干尸?!” 冯渐微:“嗯,坐骨葬的传统就是讲究天养天逝,回归大地自然,荫尸地刚好可以滋养尸身,尸骨不化,何尝不是另一种永生?这也是班氏选择这里做族葬的原因。” 闫禀玉:“那会不会……诈尸?” “会,所以通过坐骨林时,需要隐藏气息,避免惊动尸身。”卢行歧适时地给予打击。 人怎么能隐藏气息,死人才不会呼吸,闫禀玉丧气地叹息,没想到这种诈尸还能遇到二次。想起第一次被死尸追,她讨厌地剐了眼卢行歧,新怨旧仇,独自生闷气。 卢行歧眼神不解,歪了歪头思考,从昨天开始,闫禀玉像变了个人,时而无意识地对他流露出埋怨,但表面上又一派祥和。不过这祥和中隐匿着若即若离,令他捉摸不透。 其实这次聚头不是商议,而是述明进入坐骨林的注意事项。冯渐微从冯氏的家底里顺出来几张藏魂符,人用之可隐匿气息,过坐骨林时避免被干尸闻到人息诈尸。 夜半尸语 第155节 准备万无一失,只要不让符箓离身,闫禀玉可算放心了些。一刻钟之后出发,她独自回去收拾行李。 冯渐微他们房间在二楼,闫禀玉住三楼,要通过一条长长的铺着深灰地毯的走廊,才能到楼梯口。她走过走廊一半,身后卢行歧的声音越来越近。 “走这么快做什么?” “不是赶时间么?”她头也不回地说。 卢行歧一个闪身到闫禀玉身旁,她抱住手臂,这是个划开距离的动作。然而他不懂,只从浅显的表面去理解,“你很冷吗?” 闫禀玉愣了愣,才知他误会自己的动作,又不好解释,只能将错就错地点头。 然后他冷不丁消失了。 什么鬼呀!没礼貌!闫禀玉踏上楼梯,脚步泄愤一样的重重跺下。 十五分钟后到酒店大厅汇合,退了房,直接驾车向老山界。 老山界距离龙胜县城三十公里,一个小时内肯定能到了。 闫禀玉坐在后排,依旧抱着她那鼓囊囊的背包,想说等会打个盹,没成想出了县城就是绵延不绝的盘山公路,简直山路十八弯。 便宜车载物跑运输快当,但是光载人就飘了,车内几人随着车辆打弯摇来摇去,闫禀玉好几回直接撞到卢行歧怀里。刚起来,下个弯道又至,就又又又跌进他怀抱。 卢行歧见她撞得头发都乱了,也顾不上她莫测的心情,将人一把搂住。大庭广众之下,她想挣脱,被活珠子看到了影响不好,但活珠子正紧紧抓住车顶把手,眼神没空乱瞟。 闫禀玉就顺应地靠在卢行歧怀里,他好像使用了阴力,之后车子再怎么过弯,也没有颠簸那么厉害。于是想起身,却被他按捺不动,在她耳边半威胁地说:“你再动,车子会晃得更厉害。” 他此时,像前几天的性格,她的血不是可以压制寄心蛊几日吗?怎么现在又温情起来了? 闫禀玉犹自想着,心底泛出酸来,原来谈恋爱的患得患失,像在心上坠块大石,被任意牵动,石头飞高或落下,她的心脏无法自己掌控。真讨厌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她明明是个豁达的人。 许久后,车子忽一转弯,驶离盘山公路,开进一条车轮轧出的光秃山道。 闫禀玉早就自己坐好了,贴着车窗望外面,只见山道尽头,一座巨大的峡谷映入眼帘。峡谷底下生长着一片密林,青葱茂郁,被两侧山峰的阴影笼罩,流雾袅袅。 尽管现在是早上,丁点阳光也照不进去,显得阴森神秘。 密林前停着五辆汽车,有南宁,河池,桂林的车牌。 “黄家来人了吗?”闫禀玉问。 冯渐微看了眼车牌,认得是黄尔仙和黄尔爻的车,“对,黄尔仙两姐弟来了,还有其他流派的人。” 闫禀玉没见过黄尔仙,印象中是个有手段有决策的女人,“她代表黄家,来了是不是准没好事?” “当然,我们得加倍小心。”冯渐微停好车。 活珠子下车到后车厢拿行李,闫禀玉也背包下车,另一边卢行歧撑起蓬山伞,望向坐骨林。 冯渐微过来接过活珠子的行李,背到背上,活珠子则拿走闫禀玉的背包。她不会术法,蛊术对死尸没用,都在关照她。 几人来到坐骨林外,林中雾漫,能见度不足两米。树影高立在雾中,显得张牙舞抓,一不注意就会错认成鬼影,里面还有无数的坐骨尸。 大白天的,闫禀玉想到即将进入坐骨林,手脚发凉,不由瑟缩,感到惊悚。 卢行歧注意到她的反应,忽然握住她手腕,跟冯渐微说:“林中树密,我们俩俩行动,切勿被雾冲散。” 冯渐微同意,揽住活珠子肩膀,“那走吧。” 虽然不确定卢行歧的情感,但闫禀玉识时务,眼下紧紧跟着他为好,一来有个照料,二来在坐骨林,她确实是实力比较弱的那个,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班氏的引路灯能照明坐骨林,震慑荫尸地的戾气,防止诈尸。而我们要通过只能贴藏魂符,隐藏气息。”冯渐微示范,将符横贴额头,“这符不揭它万不会掉落,大家切记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守住符,不然让干尸闻到人气,会被当作食物。” 闫禀玉和活珠子照做,谨慎又谨慎。 冯渐微检查过各人符箓,说:“走吧。” 他们先行,卢行歧和闫禀玉紧随其后。 峡谷本就荫蔽,坐骨林里没有任何阳光,流雾中笼了白日的光线,视觉随雾淡雾浓忽明忽暗。不知是峡谷潮湿,还是荫尸地的原因,树林里十分阴冷,也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闫禀玉没那么快适应温度,哆哆嗦嗦地抖着身体,卢行歧早就收了伞,见状停步,在她眉间画咒,“还冷吗?” 这咒跟在天门山画的一样,闫禀玉很快觉得身体像处在密闭空间,阴冷气无法沾身。她说:“不冷了,谢谢你。” 太客气,卢行歧并不喜欢,只感到特意的疏离。他抓更紧她手腕,“快些走。” 因为画符,他们已经落后冯渐微,前面身影若隐若现,时常让闫禀玉生出失联的错觉。 越走树木越茂,流雾流转,在疏淡的雾影中,有什么东西坐立着,动也不动。风吹过时,还有银饰叮玲的声响。 盛装,坐骨葬,都能猜到,那些动也未动的是尸骨。因为被雾笼绕,闫禀玉一心看前,并不多注意,尽管恐惧,也只是想象。想象是空壳,她这样安抚自己,可手心还是沁出汗,难受,便张开手掌晾晾。 卢行歧瞥见她的小举动,手从手腕滑下,直接牵住她手指,将热汗都敛了回去。 真别说,闫禀玉舒适多了,再次道谢。 卢行歧听了,更烦躁了,声音低沉,“跟着我,一直向前,别乱看,别乱了阵脚。” 闫禀玉乖乖点头。 只是干尸越来越密,凳子腿就立在他们脚边,尸身穿着繁琐刺绣的瑶服,头颈银饰多有流苏坠珠,风吹声动,令人生出催促的紧张。 又是一阵叮铃的银饰晃动,流雾疏淡常像人影,闫禀玉已经免疫了,不会过多在意。然而就是寻常的这一刻,后背猛地被什么狠推一下,她人猝然往前摔。仓促间,她下意识回头,见到一条消失的手臂,腕间环戴一条金手链。 卢行歧反应很快,拦腰半转身,将她抱到自己身前,然后说:“有人偷袭,出坐骨林还有距离,未免后患,我先去解决了此人。你在原地,有事唤我。” “是个女的,手上戴黄金手链!” 不待闫禀玉提醒完,他身形虚幻,瞬息消失。四周雾浓,压迫着她局促的空间,她检查过额头的藏魂符,又将饮霜刀拔了出来,作出随时方便攻击的姿势。 该做的防备做好后,她环视四周,冯渐微和活珠子的身影早就远去了,所以才听不到刚刚偷袭的动静。她心底祈祷卢行歧快回来,因为独身在尸骨堆中,再怎么胆大都会悚惧,何况还有诈尸的可能。 一路走来,林中只有风叶簌簌,以及银饰晃动的声响,不知几时掺杂进两声笛音。笛音急促,闫禀玉不由心慌,不自觉迈出脚步想逃。她还记得卢行歧的嘱咐,生生平复心情,硬是等在原地。 流雾飘影,时不时的,不是没见过,就直觉不对劲,闫禀玉警惕的心拔到最高点。雾里有道影子并不随风,摇摇荡荡地接近,身高形象很像人影,她仿佛臆想出脚步声。 她谨慎地后退两步,定睛看,雾中确实有人影,不过行动僵硬,一瘸一拐,仿佛许久没走过路一般。她想到什么,不能这么倒霉吧…… 可现实偏就这么倒霉,那影子霍然破雾,俯冲过来!闫禀玉大惊,侧身躲避,就见一瑶民装扮的男人冲过眼前——头包布帕,手颈皆套银环饰品,携带着一股腐烂的霉味。 “嘿嘿……”男人笑着止住脚步,头颈缓缓转动。 闫禀玉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的脸,面中全无肉感,干瘪地深陷下去,皱巴巴地裹住面骨,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两点全黑的眼珠子盯住她。像小河公主一般状态,是坐骨葬的干尸,明明藏魂符还完好,怎么就诈尸了?难道是谁露了气息? 猜测间,男干尸掠身冲来,闫禀玉再侧身躲开,从他颈后狠狠砍下一刀!“铮——”饮霜刀发出颤鸣,简直像在切风干好几年的腊肉,刀刃生生卡住了,进退不得。 男干尸丝毫无损地转过身,闫禀玉只能脱手松刀,再退两步。 男干尸嘿嘿阴森笑着,乌眼睛圆圆一点黑,没有眼白地放着森冷的光亮,“你好香,好温暖,三火漂亮……” 苍老干涩的嗓子发出卡顿的溢美之词,闫禀玉只觉悚惧,谁愿意让干尸夸奖!脚边忽踩到张椅子,椅背散着割开的锦布,想是这干尸坐骨的椅子。没有防守武器,她也顾不上膈应,操起椅子砸向男干尸。 男干尸不躲,那木头椅子早腐化,砸在身上立刻破碎,他踩着摇晃的脚步,伸出手臂向着闫禀玉走去。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三火温暖,好舒服,跟我结阴亲吧……” “让我交融进你的身体,嘿嘿,很温暖……” 老干尸刀枪不入,闫禀玉只能躲,雾蒙蒙地不知踩到什么,双脚被紧紧绊住摔倒。疼也顾不上,她真是惊怕到极致了,生怕□□尸碰到,有什么传染病。 “谁要跟你这老干尸结阴亲!”她抓到什么就往外扔,但阻止不了他的靠近。心底着急,卢行歧怎么还不回来? 或许心念,不远的雾中似乎飘来道身影,但忽然静止不动,像是随风停住。 “也不照照镜子,自己长得多难看……”既然寻常物品制不了男干尸,闫禀玉便另想办法,脚上是被锦布缠绕,必须解开才能逃。她一边解一边恨恨地骂,“要结阴亲我也是跟卢行歧结,他长得好看,你跟他没有可比性,快滚吧!你这老干尸!” “闭嘴——”都干尸了,居然还会愤怒,张臂就要扑过来! 脚上锦布还没解开,闫禀玉可不想被尸体啃抱,她一面滚身,一面急得大喊:“卢行歧救我!” 话一出,雾中静止的身影,猝然冲破浓雾,旋即飞腿将干尸踹出老远,哐啷一阵碎裂连响,不知道是砸到什么,还是骨架分离了。 “听到了吗?她要结阴亲也是跟我结!” 卢行歧对着干尸飞离的方向冷声,随后蹲下身去帮闫禀玉解开脚,拉她起来。这两日她若即若离,他心存私念,想知道她遇到危险时会想起谁,除此之外,还听到了意外的声音。 破开迷雾时,就如此时的心情,拨开阴郁见到阳光。 解除危机后,是无所适从,闫禀玉不知道随口说的话被卢行歧听到了,还被他用炫耀的语气重复。借着白濛濛一片,她眼角偷瞄,却见他神色微微张扬,眼角眉梢尽是傲然的笑意。 第122章 怎么感觉他又爱上了? 神经,拿自己跟一具干尸比,闫禀玉心里吐槽。不过卢行歧眉眼情意实在明媚,阴森的雾林也削减不了半分,她很没有情调地想:她的血压制不了寄心蛊吗?还是蛊解了?怎么感觉他又爱上了? 闫禀玉心里有鬼(可不是有鬼),不太敢直视卢行歧,低眼时发现刚刚摔倒手指划破了流血。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心理,她忽而伸手摸过他的脸,说:“谢谢啦!卢行歧。” 再试试,不能是她道行不够,血没用了吧?滚于风对蛊虫极其了解,没道理出错啊。 抹完血,闫禀玉关注地看向卢行歧,他双眸更亮了,透着一点幽蓝,那里面的情感恨不得呼之欲出。她望着望着,像是被一股力量拽拉着,要陷进去。 待闫禀玉后知后觉,卢行歧的目光已不合时宜地染上热度。糟糕!寄心蛊也能传染吗?她怎么又对这张充满诱惑的脸心动了? “禀玉……” “饮霜刀!对……”闫禀玉忙打乱他的话语,“饮霜刀在干尸身上,找不到了。” “我去找。”卢行歧听了,果然去寻。 闫禀玉得以松口气,有空寻思,寄心蛊还在,她的血能逼它现身,明明还有压制作用,为什么卢行歧还会跟之前那样柔情蜜意? 他很快携刀回来,闫禀玉又对他道谢,说:“我们快走吧,先出了坐骨林。” 他点头,牵起她的手继续赶路。 之后卢行歧再没露出之前柔软的表情,也许因为被偷袭过,不得不全副心思警惕。也给闫禀玉轻松的机会,不懂应付的时候,直接推行程,最正式好用了。 “对了,偷袭的人找到了吗?” “没有,听闻笛声我便返回了。” 那个笛声果然有古怪,不然卢行歧不会放弃追踪,闫禀玉问:“笛声代表什么?” 卢行歧沉吟道:“应该是南洋的一种傀儡术,能驱动死尸。” “我就说呢!藏魂符明明安好,怎么就突然诈尸了?”闫禀玉气呼呼道,“那人到底是谁?还用调虎离山之计,专挑我下手!” “她似乎对坐骨林熟悉,我只追到她的背影,没看到脸。”卢行歧颇为可惜。 闫禀玉也觉得可惜,“那笛声估计也是想阻止你追踪。” 说到这个,笛声离诈尸和她摔倒,还有挺长的时间,卢行歧怎么最后关头才出现? “你怎么这么迟才回到?害我被干尸吓到惊慌,砍也砍不倒,你给我防身的符箓收在背包,我也拿不到。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又无知无觉地对他流露出亲密关系才有的嗔怪。 夜半尸语 第156节 卢行歧默了默,只一句不明不白的“耽搁了”。 说话间,他们看到林外光线,和等候的两道身影。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阴森、满布尸身的林子,闫禀玉丢开卢行歧握着的手,此地无银地严肃重申:“刚刚我说什么结阴亲的,只是权宜之话,你别当真。” 说完,秒换表情,高兴地朝外喊:“阿渺!” 卢行歧顿在原地,望着她飞奔离去的身影,疑惑地皱眉。然后叹息,撑起蓬山伞追上去。 碰头后,冯渐微得知坐骨林的事,发表看法:“可能是黄尔仙,她在马来西亚有个修傀儡术的忘年之交,每年都要去见面聚会。” 金手链应该就是他送的那条,想当初,他还吃醋过这个忘年之交。 闫禀玉想象不到,她和黄尔仙之间没有直接的仇怨,卢行歧等人也还未找黄家算账,现在黄尔仙倒舞上脸来了。她对黄家的印象更差了,“那黄尔仙什么意思,想让干尸吃掉我吗?” “那倒不至于,也许是恶作剧,下马威之类的,毕竟你没有对外表明身份,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普通人。即使身份被知道,黄尔仙也不会罔顾滚氏的面子下死手。”冯渐微说道。 “我不喜欢她。”闫禀玉发表立场,不管是什么心理,任谁素不相识地被针对,都不会大度。 活珠子附和:“我也不喜欢她。” 因为黄尔仙害得家主好惨。 冯渐微是有些旧情,所以私心婉转了两句话,现在被打脸,处境尴尬极了。恰好手机响了,就转过身接通,说几句话挂掉。 一行人继续往峡谷里去。 卢行歧听到通话内容,问冯渐微,“你让冯式微到班氏?” “嗯,他母家有打手,而我们恰好缺人手,以防遁前生时本体受他人偷袭。”因为遁前生是神魂出窍,本体一定要守卫好,才能安全迎神魂归位。冯渐微思虑十分周全。 卢行歧只是一缕幽魂,无本体,但闫禀玉势必要随他一起遁回过去,原先的想法是设阵法掩护本体,现在多一道守护,更万全。不过他信不过其他人,“冯式微和背后的蓝家可信吗?” 冯渐微说:“我与冯式微本身没有矛盾,是冯守慈在从中作梗,现在他作不了妖,冯式微也能跟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自是愿意帮忙。至于蓝家,蓝雁书在休养,管束不了冯式微,蓝家老两口又很是疼爱这个小外孙,给人手就一句话的事。” 卢行歧了解了,没再多问。 冯渐微忽叹气,“惠及兄,我真羡慕你们兄弟感情,棠棣同馨,父母给予的小字都在盼你们安好。不像我和冯式微,被自家老子撺掇着反目成仇。” 他的话让卢行歧想起旧事,也因近日在回溯记忆,有些往事竟鲜活起来,“同馨的字,他同我阿爹抗议过,道阿爹偏爱我,连小字也不似我那般的慈爱期盼,而他却要兼顾大哥的棠棣同馨。” 冯渐微嘿一声笑,“看来家家锅底都有灰,尽是相同,也尽不相同。” 卢行歧也笑了笑。 走了三四分钟,可观一道瀑布从峡谷顶部跃然而落,水声哗响,山体豁然回抱,形成瓮势。而那水到穷处,一座吊脚楼寨子浮现于眼前。 壮侗瑶这几个亲山氏族的住房都大差不差,山中木头好取,底层悬柱是因防虫蛇野兽,二层居住,三层干燥便于储存农作物和种子。 他们一靠近,就有人出来招待。 青年身着黑底襟胸刺绣橙纹的瑶服,手臂绑奔丧白布,自我介绍叫班贵。 因为班贵是独自来的,冯渐微没多大戒心,称他们一行来自郁林州冯氏。 班贵听了,表情并无变化,“过坐骨林便是客,不问来处。这三日寨子送葬,客人到此是缘,请随我进寨好生招待。” “好。”冯渐微便带人进瑶寨。 班氏瑶寨就门口位置有平坦的道路,越往里就是高低错落的台阶,一座座通往各户木楼。好在寨子不大,不然在里面通行跟爬山没两样。 寨中引瀑布入渠,转几步就能见流水,水清游鱼,激澈溪石,清音自然。寨里也安静,闫禀玉左看右看,见不到几个人。 班贵在前引路,时不时回首,察觉闫禀玉的好奇,主动解说:“因为送葬,寨里的人都聚在瀑布下面的祭祀场喝酒,唱歌跳舞欢送。” 送葬居然是唱歌跳舞的活动,虽然现在也有办喜丧的葬礼,但班氏对待死亡的态度比较泰然,可能是跟他们的复生能力有关。 兜兜转转十来分钟,他们终于抵达瀑布底下的祭祀场。 现场环境天然,围坐着数十张桌椅,班氏的人身着帽饰银饰盛装,就着瀑布惊涛唱歌跳舞。居中那两桌人,穿着现代装,一男一女组合的应该是黄家姐弟,另一老少男子组合的,可能是河池的操氏。 因为坐骨林的经历,闫禀玉特地注意黄尔仙,这是个穿着打扮个性的女人,烟熏妆大耳环,吊带低腰裤,y2k风格。如果不是立场不同,她在现实挺欣赏这种个性女生,但没有如果。 黄尔仙接收到闫禀玉的注视,冲她笑笑,凌厉的眼妆散发出柔媚的眼波,十分勾人。 冯渐微在闫禀玉的印象里,对女人不太特殊优待的,能让他衷情的,确实有亮点。不得不承认,黄尔仙身上有种独特的风情美丽。 班贵恭敬地引来一名男子,六十岁上下,自称为班仝的儿子,名叫班锐。 “是冯氏的客人吧,请坐,十分感谢不辞辛苦来送葬。”班锐谦道,再转向撑伞的卢行歧,“门君有礼了。” 班锐个头一米七出头,在卢行歧面前天然低位,他颔首回礼,眼神低敛,不自觉给人一种恃傲感。 黄尔爻对这号人物早有耳闻,来之前迫不及待想见上一面,如今正当对面,本领未知,倒是对卢行歧那张好皮相印象深刻。 班贵很会眼色,早让人收拾出桌椅,并上新的酒菜。 冯渐微回敬地拱手,带着人入座,恰好与黄尔仙他们对桌,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因为环境陌生,闫禀玉自然而然的挨着卢行歧坐,他刚要有点欣喜的苗头,却发现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操氏那桌。一老一少的容貌甚是普通,天地之差地比不得他。 “看什么?”他忍住不上不下的心情,装作一本正经地询问。 闫禀玉本就装着好奇心,身旁也无人分享,恰巧他问了,她乐意分享八卦:“我在看那位操氏的年轻男子,现在天气不冷不热,他为什么要在脖子绕条黑巾?” 男子年轻,皮肤是血气饱满的白,颈项修长,黑巾半遮,说实话,确实有种欲语还休的美感。她语气疑问,但目光暴露了赞美。 卢行歧更感焦躁,语气不乏酸味,继而降低了伞沿,挡住她的视线,“如果你不想被掳回操氏做压寨夫人,便就大胆地看他的脖颈。” 眼下罩了一片黑,正要拨开,却听卢行歧这样说,闫禀玉落下手,安分地搁在桌面,“他们脖颈看不得吗?那为什么旁边老人敞露着脖子,那上面疤痕狰狞可怖,才更应该遮掩。” 她眼神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卢行歧满意地解释:“操氏是落头一族,年轻男子颈项的疤痕红线是极脆弱敏感处,只有妻子才可看和触摸,这与他们的民俗习性有关。而年老者的疤痕代表落头经验丰富,视为荣耀,所以露出无妨。” “看了就要负责吗?那如果是不小心呢?”闫禀玉初次听到这种说法,满是新奇。 “假若看了不负责,便会在操氏族人面前公开处死。” “啊?”闫禀玉用手掩住惊呼,后怕地缩缩脖子,不敢再有乱瞟的心思,“那我还是不看了,滥用私刑,怪可怕的。” 她乖乖喝酒吃饭了,卢行歧扯了扯嘴角,要笑不笑的表情。他轻撩开伞沿,瞥了眼对面的年轻男子,目光相触,又各自分开。 操氏修炼五海术,与巫蛊术一般,感知特别敏锐,男子察觉闫禀玉在看自己,故意不干涉,什么心思,卢行歧自是知晓。 闫禀玉讨人喜欢,在于她的聪明坚韧,总有无穷的能量,但不代表她外貌不出色。相反在未接触前,最亮眼的是她的容貌,笑与不笑两相,甜而不腻,清冷不傲,和和缓缓而引人入胜。 卢行歧知味,所以能看出男子目光里的觊觎,如此想着,心底的不确定大肆蔓延,扰乱心神。感情真是麻烦之事,他之前明明胜券在握,却被闫禀玉一个态度转变,给败得溃不成军。 送葬无非就是吃喝玩乐,每天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持续三天结束。第三天的晚上便是复生之时,这时再生之力启动,他们目的就在明晚。 所以今天不着急,聚会散后回到班氏的客房,黄家和操氏不提拜访,冯渐微他们就闭门不出,敌不动我不动。 不过该和班氏的交涉还得交涉,晚上八点,冯式微带了五十打手穿过坐骨林到班氏瑶寨。冯渐微趁此机会与班锐促膝长谈,表明到此的真正意图:“卢氏门君感念家人,想借再生之力回到过去与家人团聚,班家主你也刚失去父亲,定能体会这种心情。虽说班氏能复生,但循环有限,人世一遭,终有离别,遗憾难圆啊!” 冯渐微言辞切切,所谓情深意切,如果周围没有聚集一帮肌肉大块头男的话,会显得更情真。 班氏除了坐骨林,几乎无自保本事,现今只是借再生之力,于他们并无损失,也妨碍不了其他流派。班锐答应了就是。 目的达成,冯渐微与冯式微离开,路上表达了感谢,“冯式微,老哥谢谢你了。” 冯式微说:“没什么,有来有往而已。” 冯渐微忽然发现他离开冯氏以后更独立了,至少能独自带队闯过坐骨林,果真是要当父亲的人,“好了,带你的人下去休息吧,明晚才是硬仗。” “嗯,知道了。”冯式微带人回去他们的客房。 冯渐微的客房挨着闫禀玉,他回去时不到九点,撞见站在闫禀玉卧室外的卢行歧。本想拾阶而上,他又转脚,踏上另一座吊脚楼。 “惠及兄在外面做什么?”冯渐微来到二层外的围栏。 卢行歧原本面向围栏,见他来了,转背向外,靠着栏杆道:“我阴力不稳,待在室内会冷。” 屋里熄了灯,谁会冷冯渐微心知肚明,他笑了下,情啊,真是无解。他如此,冯式微如此,卢行歧这超脱物外的也如此。 “你和闫禀玉闹矛盾了么?”冯渐微挨靠栏杆,松松地歪倚身子。 “你如何得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坐位,以及一些刻意的举动。” 原来这么明显,或许冯渐微会有卢行歧不知的见解,他从不会为这些苦恼,如今犹豫几回,终于启口:“女子为何会突然变了?” 行事在即,他迫切清楚,如若没有答案,也不会再反刍,待此间事了再好好与闫禀玉说清。 这个嘛,冯渐微经验不足,只有一点点了解,“女孩子的生理和心理,跟男人不同,听说她们一个月内会忽然有几天脾气暴躁,不爽任何人。就比如生理期时,激素改变,情绪就很受影响。” “激素?生理期?” 激素冯渐微没法解释,但生理期能,“生理期就是月事,你知道吗?” 卢行歧坦然,“她月事刚过。” 冯渐微讶异,“这你都知道?” 卢行歧平常声,“日夜相处,她身体变化,知道不是寻常吗?” “好吧……”冯渐微摸摸鼻子,他一直以为卢行歧很自我,如今看来,也是俗世凡人。 卢行歧看着他,显然还在等其他回答。 冯渐微再从自己那段虎头蛇尾的感情中挖掘,过来人地说:“除去生理这个,那就是观念相悖,再是感情生变,突然就不喜欢,不爱了。” 本意是想得到答案,现在卢行歧听了更烦躁,身周阴气也不受控制地流转,且有越发狂烈的趋势。冻得冯渐微猛打喷嚏,心底发怵,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卢行歧面若冰霜,顶着一张臭脸挥手赶客,冯渐微就麻溜地滚了。 第123章 回到过去 闫禀玉第二天起来,碰到活珠子才知道冯式微带了好几十号人到班氏瑶寨,为的是支援冯渐微。可把她惊了一惊,“他们兄弟俩不是感情不好吗?” 活珠子说:“也不算吧,二爷小时候常跟在家主屁股后面,不过大太太在时,他就比较收敛。大人们好复杂,小孩子也会受影响。” 这个闫禀玉深有感受,因为她就是受影响的小孩,不过现在也长成了复杂的大人,“是呀,做大人很无趣,阿渺慢一些长大吧。” 活珠子撕开一包魔芋爽,倒嘴里吃,嚼着说道:“我现在不是小孩了,再过几年,我就跟你们一般大了。” 闫禀玉噗嗤笑道:“跟岁数无关,等你什么时候不爱吃零食了,就快成为大人啰。” 客人实在多,祭祀场兼顾不了,也因客人不会连去三天送葬,所以早餐就安排在各人屋内。 闫禀玉和活珠子说话的时候,已经坐在冯渐微那间客房,班贵正在上菜。 冯渐微和卢行歧不知道去哪了,房里没其他的人,闫禀玉眼珠子一转,露出好奇的表情,“我听说班氏可以带着记忆重生,要是遇见之前的家人,是按什么称呼呢?毕竟儿子比爸爸年纪大呢。” 夜半尸语 第157节 班贵似乎听多了类似的问题,礼貌笑回:“可以称呼名字,也可以按照前生的关系喊,班氏不拘这些。如果你在寨子走动,就会发现许多年长者对年轻者恭敬,他们都是重生前的家人。” 闫禀玉“哦”了声,自然而然地引出下一个问题,“那你们班氏多久重生一次?无限重生的话,寨里是不是还有前朝人呢?”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班贵回:“班氏寿数同常人一般,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血脉力量也在退化,现在重生只两代。说到前朝,确实有一长者是从清末重生到现代的。” 闫禀玉眼睛一亮,用夸张的口吻说:“历经中国三个不同时代,这位老人一定有睿达的智慧。” “睿达?”班贵从心地笑了声,“闫小姐,实不相瞒,这位老者是我老祖,他一生最是计较,宁愿他人气极,也不肯吃一分亏。” “不内耗,身心舒爽,可不长寿吗?”闫禀玉笑呵呵地夸。 菜已上完,班贵朝他们做个请的手势,“吃完放着就行,待会寨里要送客,或许没那么及时地撤碗筷。” 闫禀玉抓筷子分给活珠子,点点头表示理解,“送什么客呀?” “黄家和操氏,他们要回去了。” 这两家走的话,对他们有益无害,闫禀玉没说了,跟班贵挥手。 班贵就退下了。 “三火姐,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班氏的菜色偏重口味,活珠子给彼此倒了饮料。 闫禀玉移动杯子接饮料,说:“我之前听卢行歧讲过,寨里可能有他那个朝代的重生人,可以借此打听打听,两手抓嘛。” “哦。”活珠子倒完饮料,放下瓶子,端杯啜了一口,“姐,吃饭吧。” “嗯。” 吃完饭,闫禀玉要行动了,活珠子就跟着,好有个照应。 寨子里都互相认识,闫禀玉用班贵的老祖身份,找到寨子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座吊脚楼。 “就是这了,阿渺,你身上还有没有零食?” 活珠子像仓鼠一般,从口袋里掏出足足两斤的零食,有豆腐干魔芋爽鱼皮花生等等,“就这么点。” “够多了……”闫禀玉嘀咕,挑拣了适合老人牙口的零食,抱怀里上楼。噔噔噔脚步飞快,到了二层,不成想迎面撞上一人,她身体受不住冲击,往后急仰。 眼见要掉下楼梯,活珠子着急跑上来,“三火姐!” “啊——”尖叫没喊完,背部被托了一把,身体被推回去,撞进一副胸膛里。熟悉的冷冽气息,闫禀玉不用抬眼就知道是卢行歧。 “你怎么在这?”反正没事了,她不慌不忙地整理怀中零食,避免掉出。 “找人。”卢行歧松开她,低眼瞧着她数豆子一般的小动作。 闫禀玉也是找人,还是同一人,那就证明他们想一处了。她正想问问他套出什么话没有,楼下一时喧嚣,她转身到栏杆俯视,见班锐在送别黄家和操氏。 “他们果然要走了。”活珠子在楼梯中间说。 闫禀玉望着那几人背影,低声:“走了最好。” 本来已经出了瑶寨,那操氏男子蓦然回头,望向闫禀玉这边。 闫禀玉猛地抿口,她的话不会被他听到了吧?听说操氏的秘门五海术是巫术一种,他们耳目是否也极敏锐?因为脖颈红线的原因,她不敢直接对视,想着转身假装无视得了。 男子忽而冲这边颔首,轻轻微笑,看起来毫无恶意。 闫禀玉犹豫片刻,回应地挥挥手。 男子转首继续离去。 “你怎么来了?”卢行歧忽而出声,含着些不耐烦的意味。 闫禀玉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转过脸看着他说:“寨里有出生于清代的老人,我想来看看。” 原先因她与操氏互动而愠色,现在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事奔波,卢行歧面色稍霁,“我已经问清楚了,回去吧。” 卢行歧撑伞率先下楼,活珠子退下楼梯让他。 既然到了,闫禀玉还是将零食送给老人,出了门,望着离远的卢行歧,撅嘴骂了句:“阴阳怪气。” 再冷哼一声,与活珠子一同回去。 回到客房,闫禀玉想到卢行歧刚刚的样子,暂时不想面对他,就待在冯渐微那里。 活珠子跟网友约好了游戏上线时间,躺床上玩去了,闫禀玉独自待着,与上班摸鱼的滚梦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微信。 没多久,冯渐微回来了,见到闫禀玉大感稀客,“怎么了?突然到我这里来?” “没什么。”闫禀玉放下手机,闷闷不乐地趴在桌面,脸被木桌挤压得圆鼓鼓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河豚模样。 冯渐微在旁边坐下,试探地问:“心情不好?因为卢行歧?” 听到名字,她眼睛瞪直,“才不是因为他!” 神态出卖了话语,冯渐微笑笑,这两人不知在闹什么矛盾,“有心事可以跟我倾述,我保证不外传。” “真不外传?” “珍珠那么真!” “好吧。”闫禀玉抬起身,吐槽地说了一堆,最后手舞足蹈,拍桌怒意。 冯渐微认真地听,终于明白始末,“你是说卢行歧中了寄心蛊,之前那些亲密言行和告白不知是真心,还是被蛊支配而为?” 闫禀玉点头,“我时常恍惚,分不清。” 冯渐微脸皮抽抽,想笑,还得忍住。为什么谈恋爱的人那么幼稚?虽说身在此山看不清,但感受不是假的呀! “我对蛊虫没有滚氏了解,既然你肯定他中了寄心蛊,想必已验证过。可你别忘了,寄心蛊无心无可寄,阴魂既然被寄心,那就证明寄的是卢行歧当时动心的那段情欲。如果对你无心无情,他怎么能被寄心蛊有机可趁?” 冯渐微一言,似乎拨开了些迷雾,闫禀玉微微陷入思绪。不过内心还有一丝挣扎,“寄心蛊会篡改记忆和感情,或许他只是小小的喜欢我,没有表现的那么深刻。” 恋爱男女的通病,患得患失的不确定,冯渐微问:“那你呢,难道感受不到他的真心实意吗?” 闫禀玉不用想,很快点头,“能。” 杀了春风蛊后,卢行歧曾为自己的冒犯道歉,她表示理解,说他也是受到蛊惑,而他当时说了一句她假装没听到的话——他蛊惑不了我。 还有更早之前,替她找回牙蔚拿去的发丝,在地宫对她的夸赞,不顾阴力丧失和她进入圣地,屡次共度危难。更有那句“山如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的隐晦告白。 冯渐微只有一段失败的感情经验,想不到有一天还能去开导别人,他汲取昨晚的失败,谨慎公正地说:“闫禀玉,你跟他相处多时,应该了解,以他那隐忍百年破世的性子,又为召唤拘魂幡不顾反噬的轻狂,你觉得他会被寄心蛊控制至此?” “那是因为什么?” “总不过是情不自禁而已。” 闫禀玉怔住了,逐渐地,心底阴霾散尽,眸中越发澈亮。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纠结了,因为对卢行歧的期待值,一旦发现不达标,所以总觉得自己的情感付出被辜负。但是中蛊他没有任何错啊!她在怀疑什么啊?真是魔怔了! 还有,喜欢也要对等吗?即便知道他中蛊,但还是很让人心动呀!既然开心,也情不自禁心动,那不若就享受,纠结拉扯冷言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助长隔阂。现在她的敌人是寄心蛊,不是无辜的卢行歧。 闫禀玉猛地拍桌,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我一定要找到拔除寄心蛊的方法!” 冯渐微还没回话,她人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一把游戏玩完,活珠子抬头,不见人了,“家主,三火姐呢?” 讲那么多口干,冯渐微斟杯茶喝,“阿渺,虽然我谈恋爱不行,但当个情感调解专家还是够格的。这不就有成效了么?都着急和好去了。” “家主,你在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活珠子问的不是这个。 “嘿嘿~”冯渐微继续自说自话,“昨晚我发挥失误,但是今天口才超脱,卢行歧总不能还用阴气冻我了吧?” …… 下午冯渐微让人去坐骨林外,确认黄家和操氏的车都开走了。他不放心,仍分出一部分人守在坐骨林外,借用双生敕令报信。 到了晚上,他们一行人来到班仝的吊脚楼,进入坐骨的隔壁房间。按计划,冯式微守布防,活珠子待屋内照应。假如有突发情况,活珠子控不住场面,所以冯渐微只能跟着留在班氏主持局面。 借再生之力回到过去,就只剩卢行歧和闫禀玉了。卢行歧已在房间设下禁制,费阴力画的防御符也贴满几个方向,又施了一个困守阵法,全方位禁止孤魂野鬼近身,扰闫禀玉本体。 班仝即将复生,班锐跟卢行歧和闫禀玉讲解注意事项:“再生之力是一道时空裂隙,待班氏复生之时,你们眼前会出现类似星空流转的画面,然后默念要回去的时间,集中意识穿越过去。过去的时效只有一月,现实一日回忆十倍,三日后你们便会归来。” 闫禀玉点头表示听清楚了,然后问卢行歧穿越的时间,卢行歧在她耳边低声告诉。接着就是一同躺到床上,等待。 闫禀玉躺在里侧,身体紧绷,不免紧张。右手忽被握住,传递来沁凉的感觉,她深呼吸,稍安地闭上眼。 冯渐微几人守在阵外,忽闻远空之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几道目光纷纷望外。再一回头,床上卢行歧不见了,闫禀玉头一侧,失去了意识。 —— 闭上眼后,身体很快生出飘然感,闫禀玉意识到这是神魂在出窍。起初还能掌控身体,再之后魂体所在的虚空扭转,她紧接着踏空,知觉和意识深深地沉了下去。 犹如溺水在一片很黑、深不见底的水域,她浮沉在其中,听不到声音,找不到方向。 “卢行歧!” 她大声叫喊,但声音好像瓮住一般,在自己耳边震荡,传递不出去。卢行歧要回到灭族前一个月,这里不是他的过去,但是她要怎么离开这处黑暗? 意识飘动,她张手触摸四周,试图摸清黑暗的环境。身后突有气息迫近,她猝然回头,被带进一个怀抱。 “禀玉,凝神守心志,要破空了。” 破空是什么?闫禀玉疑惑地照做,只见脚下黑渊骤生裂隙,一股吸附的强力倏然而至,拖拽他们下降。知觉四分五裂地撕扯,像被裂隙割成碎片,再一钝痛袭来,她咳出一口郁气,抚着胸口紧紧蜷缩。但身上缠绕着什么,连动都难动。 “她是谁?怎么会在阵法中?” “露手光腿,衣着好是古怪。” “莫非就是那修邪术的妖人?” “那……擒了她?” “走!” 倏然间,世间万物生息涌入于耳。 阳光,风声,树晃,地面磕绊,在野外,有脚步靠近。破空那下好像是坠落了,闫禀玉全身跟散架一般,好痛,视线模糊看到些景象,不知境况,也无暇搭理。 直到后颈被拎起,闫禀玉摇摇晃晃地被迫站起来,看到好几张人脸——穿着便捷的短襟上衣和宽裤,腰间利落地扎一布条,长辫甩上脖子,个个竖眉怒目。 疼痛缓解,闫禀玉神思归拢,知道这些人不属于现代,她已经回到卢行歧的过去,可是他人呢?现在被围堵又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浑身的染色红线,缠裹得她难以动弹。 “你们……是谁?”她晃掉拽住后颈的手,低头扯开红线。 他们人多,围住了妖人,又有法器法阵,丝毫不惧闫禀玉逃跑,就任她乱捣鼓。 “我们还要问你,你出现在我们的降妖阵做什么?莫非真是戎圩城内施邪术的妖人?” 红线纷乱,闫禀玉怎么拽也拽不掉,就放弃了。她举目四望,不见卢行歧踪影。 “快说!不然收了你!” 夜半尸语 第158节 这些古人提起桃木剑指向闫禀玉,她往后退,又被剑尖逼回去。确定跟卢行歧走散了,现在只能自救,她尝试谈判,诚恳地道:“我不是妖人,我只是不小心入了你们的阵,你们看看,我没有被阵势压制,就证明我是完完全全的人。” “门君说过,妖人是人,只要不施邪术,跟常人无异。我们别受她蛊惑!宁错擒也别放过!”有人出声。 其余人更是抖剑呼和,“妖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真不是妖邪!” “还在狡辩,拿法网,先将她擒了带回去发落!” 眼见谈不拢,这些人死脑筋,就要拿网往闫禀玉头上套,她急得挥手挣扎,“我真不是妖,你们不能这么蛮不讲理……卢行歧到底去哪了,真是被他害死了……” “等等。”有人说,“她刚刚在喊什么名字?” “好像是卢……” “放开她!” 哒哒的马蹄声中,熟悉的命令响起,所有人同步地顿住。 闫禀玉将头顶的网拽下,狠狠扔地上,生气地嚷嚷:“我都说了我不是妖人!” 这些古人忽然噤若寒蝉,动作神态畏缩,仿佛老鼠见了猫。循着他们低眉恭敬的视线,闫禀玉看到了骑着高头骏马的卢行歧,距离三米外,她脚步不由向他靠近,但很快理智地停住。 回到过去,就代表这空间原本就有一个“卢行歧”,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她认识的卢行歧。还是先别轻举妄动,以免扰乱过去。 “洞玄,遣将。”卢行歧冷声唤名。 刚刚吆喝捉妖最大声的那两位出列,“在!门君。” “跟我驱邪除祟多年,竟连人和妖邪都分不清,回府之后去慎形堂领棍罚。” 两人垂首相视,认命地受罚,“是!” 马蹄踏踏临近,闫禀玉注视着“卢行歧”,一样的面容姿仪,不过眉眼更冷。因骑马高高在上,眼神微敛,显得冷漠疏离。 随着骏马临前,那些人纷纷让开,闫禀玉见他俯身在马鞍下的鄣泥抽出一把刀,在她身周撩了几下,红线段段飘落。随后让她拿着刀,手臂横腰将她抱上马,坐在他胸膛前。 手中的是饮霜刀,这一刻,闫禀玉确定了,他就是她认识的卢行歧。他不知从哪弄来张披风,裹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语:“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等回府再说。” 闫禀玉点点头,摸到刀鞘收刀。 “妖邪未现,收阵回府。”卢行歧说完,扯缰绳调转马头。 “等等。”闫禀玉拍拍他手臂,马儿收到勒停的动作,原地踩了两下脚,停住了。 闫禀玉在卢行歧身前探头,对那些嚷嚷将她打做妖邪的人申明:“我姓门内三横的闫,禀告的禀,玉石的玉,闫禀玉。记住了,不是你们口中的妖人!” 这是记仇呢,卢行歧笑了笑,随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背后私声议论:“姓闫,是城东闫家的姑娘吗?最近老门君提的闫家那门亲,不是被门君给否了吗?怎么现在又凑一块了?” “不知道咧,她还能随意碰触门君的饮霜刀,看起来关系不浅。” “洞玄遣将,你们不是常跟随门君左右吗?怎么连他有心仪女子也不露一丝口风?” 洞玄遣将有口难言,他们也不知道门君身旁凭空出现一个女人,就跟从天而降似的,不然今日也不会挨罚了。 第124章 戎圩城 快马疾奔一段路程后,他们踏上较为平坦的官道,不平坦处是深沟的车辙,和浅弯的马蹄印。 此时正午,阳光微热,沿途有马车行驶,货郎挑担,路边间或出现茶棚,供赶路人饮食歇息。 第一次眼见古人生活,闫禀玉很是好奇,转着脑袋各处打量。老百姓的装束没有电视上的服饰那么华丽,多为粗布衫,色调单一且宽大,以日常便利为主。 看地势,这里应该是近郊,草皮长得挺好,就是没多少大树,可能跟这个年代烧柴火有关,树木不堪长。 越走官道越宽敞,酒肆摊贩多了起来,叫卖不绝。这应该算是街道了,顾客往来,不乏有脱离父母掣肘的孩童穿街过道,他们的马儿走走停停避让。 因为好奇,动来动去地看,披风落了下去,露出闫禀玉光溜的手臂。卢行歧要回的过去是灭门前一月,也就是农历七月,气候还是热的,披风再薄裹着也热,她恰好不想再兜着。 不料卢行歧很快扯过披风,严严实实地连头带脚给她裹起来,她偏过头用露出的眼睛抗议,“热。” 卢行歧掌控着缰绳,匆匆看她一眼,解释:“这里不是你所处年代,奇装异服惹人瞩目,再忍忍。” 闫禀玉想了想,认同地转过头去,再度好奇古代环境。 之前在冯流远的记忆里,她注意到戎圩城的地名,有空百度了下,发觉是梧州龙圩区的前身。 戎圩城因三江(浔江、桂江、西江)的地理优势,水运历来发达,为西江第一大港口,在明清时商贸就十分繁荣。梧州府毗邻广东肇庆,西江是珠江干流,扼百粤咽喉,也承接着两地重要的贸易往来。在1897年,光绪帝应《中英续仪缅甸条约》被迫下令梧州开埠通商,洋人利用内河口岸开展进出口贸易,梧州商业贸易得以长足发展,繁荣更是达到鼎盛。那时光是每日开往香港的游轮就有八艘,书信往返不过隔日,梧州因此曾被称作小香港。 不过这是后话,现在的戎圩城繁荣热闹,依旧可窥八桂枢纽,百年商埠的盛名。可在一百多年后的现代,拥有第一座两广总督府、以及国立广西大学的繁荣梧州,只是广西一个没落的几线城市。 闫禀玉不禁感慨,时代真是滚滚车轮。 马头一转,他们进入一条尚算宽敞的深巷,光滑的青石板铺就,两侧房屋皆由青砖砌成。巷中房屋多开侧门,并不紧闭,有横闩圆木格挡,外架半截矮门,经过时凉风阵阵吹拂。闫禀玉骑马上,能从门的上半截空处望见屋内的天井。这应该是岭南传统民居的趟栊门(西关大屋比较出门),横闩圆木可左右开启,半截矮门为了隐私,兼具防盗与通风。 长巷幽静,闫禀玉得空问:“我们现在在哪?” 马蹄踏过青石板,铮铮脆响,卢行歧的声音夹杂其中,也扬起一丝畅意,“金龙巷,卢府所在之地。” 为鬼百余年,他应该早习惯了伤痛,如今可回到旧时家庭美满,开心期待是必然的,所以闫禀玉听得出他的情绪变化。只是这么突然回去,那原本的“卢行歧”呢? “我们这样堂而皇之回去,不会碰到那个‘卢行歧’吗?” 卢行歧忽勒停马,却说:“卢府正门临街,侧门便在直走的巷子尽头。” 少时夜归或闯祸,他便会从侧门入,一来离他所居的四宣堂近,二来可绕过爹娘住的正房卧松堂,以免惊扰。 但他策马转向,进入另一道偏巷。 “不是,走错了吧?”闫禀玉回头喊。 “你且等着,仔细瞧。” 如此,她耐着性子等。没过多久,巷道前景变化,重回原先正确路线。 “这是怎么回事?” 马儿也似乎恍惚了,停了下来。 卢行歧回道:“过去无法改变,身处其中,只能遵循,一旦错途便会修正。” 既然能修正他的离轨行为,闫禀玉似乎明白了,“所以你在这里,就是原本的卢行歧,遁前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的记忆?” “嗯,遁前生就是无法干涉地重走一遍过去。”卢行歧蹬了马腹,继续前行。 闫禀玉还以为回到过去是像卦境那样的旁观者,想不到跟穿越者一样亲自经历。不过细想便能琢磨,这个维度的人能看到他们,并且她会感到疼痛,身临其境一般。但有一点,这里在过去没有她的踪迹。 “可我不属于这里,我的言行也无修正一说,是否代表我在这里可以任意妄为?” “或许,关于你的事物,应该是自由不受控的。”卢行歧说着,松开缰绳搂住了闫禀玉,在她耳边轻声,“正因为你不属于这里,可能一晃神就会被‘过去’弄到何处,我不放心你离开我的视线。所以得给你寻一个新身份,好让你能够无限制地待在我身边。” “那你想好了吗?什么身份?” 身份要合理,户籍还要可查,更要合情地瞒过阿爹阿娘,说实话,卢行歧很是犯难。 “我还未找到,只能将你蒙头掳进四宣堂,先让我金屋藏娇。”他趣声说完,直接扯过披风掩住闫禀玉头脸,将她打横抱起,再跳下马。 刚近侧门,门倌及时推开趟栊,恭敬地低眉,“门君回来了。” 卢行歧嗯了声,脚步如风。 门倌不敢直视,只见丝绸披风一角荡过眼前,饱满地团在门君腰腹,像私藏了什么宝物。 闫禀玉被蒙着头,只觉得卢行歧一路直行,然后拐个弯没多久后就放下她,帮忙取下披风。一睁眼,就被高处天窗透入的光线晃了眼,再一定睛,天窗有透色有琉璃彩,次第照在青砖墙壁,浮光映彩,很是通透。 闫禀玉转圈环视,她现在身处一个挑高客厅,阳光无垠,视线十分开阔,“这是哪里?” 卢行歧扬了扬下巴,“你出了天井去看。” 天井不大,中间铺石板道,两侧放置水缸,养了荷花和龟背竹等少量植物,同样充满阳光。 “能出去吗?会不会被人发现?”闫禀玉现在不是还没身份么,怕解释不清。 “这处安静,平素不会有人打扰。” 那就行,闫禀玉好奇地穿过天井,踏门槛过门户,仰看门牌,“四宣堂。” 她念了出来,然后又跑回来问卢行歧,“门牌什么意思?” 被披风闷,又跑来跑去,她脸上出汗,卢行歧好笑地卷袖子帮她揩拭,“取自‘四方于宣’,含守护之意。” 闫禀玉不甚在意地在额间一抹,擦干了汗,“这是你的居所吗?” 卢行歧收手垂袖,“是。” “那我可得好好瞧瞧。”大厅转过了,闫禀玉直接去到与厅隔窗的房间,她刚进去,卢行歧那边将窗推开,铺泄一片光亮。 书桌书架,笔墨纸砚,还有一排封闭的木柜,柜门贴符,像是防止他人触碰。显而易见,这里是书房,柜内的可能是法器之类的宝物。 “这是你的书房?” “嗯。” 闫禀玉转悠一圈,什么都没碰,又出去了,到下一间房。进门对窗,先看到一扇屏风,屏风后的窗下隐约是张矮床榻,床榻过来露出半个铜件楠木衣柜,柜边的墙壁上钉着铜勾,挂了些弹弓短刀长剑的小物和兵器。视线再顺移,看到一张挂月白床帐的拔步床,房内正中是一套圆桌圆凳。整体风格简单,透着古韵,犹能看出这是一位少年人的房间。 闫禀玉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回身说:“这是你的卧室吧?” “是。” 大致了解过,闫禀玉意识到一个问题,“那我呢?我要在这待一个月,住哪?” 以前卢行歧是一缕魂,不用睡觉,现在遁前生,他是过去有实体的自己,要跟以前一样作息。而且刚刚骑马,他们肌肤相贴,她确定他的身体有温度,就算是人了,总不能还共处一室。 卢行歧说:“二层还有卧室。” “那行。”胃部忽然一阵抽痛,闫禀玉捂住肚子,很是奇怪,“这感觉……怎么这么像饿肚子?” 卢行歧笑了声,“都说了遁前生是再次经历,所以会痛,会出汗,当然也会有饥饱感。” 他走到厅门边,伸手拉动墙壁垂下的一条流苏,很快有人在门牌外问:“门君有何吩咐?” 声音是沉稳的女声,听着上年纪了。 “备些吃食过来,对了,上绸缎庄买一些女子成衣。”卢行歧想起闫禀玉脸上的汗珠,又补充道,“捡凉爽透气的料子,不拘价钱。” 外边问:“是什么身量的姑娘穿?” 以往都是裁缝上门量身,卢行歧没张罗过这些,不清楚还要如此详细。 闫禀玉想告诉他身高体重,但想想以前的计量单位跟现在不同,就没吭声了。 夜半尸语 第159节 “同我阿娘一般的身量。”卢行歧大概道。 “那还需要……”那边犹疑声,“其他的女子之物吗?” 卢行歧豪迈一言:“都备着。” 随口交代,他不知道之后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是。”门外人应声。 卢行歧再叮嘱:“女子衣物一事,不要对外声张。” “是。”门外人等上片刻,没有吩咐便走了。 饭菜也很快送来,六菜一汤,荤素搭配,两人在客厅吃。 烧鸡色泽油亮,闫禀玉夹了一块吃,边吃边好奇地看卢行歧,“你现在能尝出来味道吗?” 卢行歧尝了几口饭菜,说:“可以,但味觉不重。” “那也是好的,你多试试。”烧鸡好香,闫禀玉给他夹了一块,“想不到遁前生这么神奇,以后如果你想念做人的滋味,还可以到班氏借再生之力回来。” 卢行歧看了眼碗里的烧鸡,失笑道:“你这不是在盼着别人逝世吗?” “我盼着,就能实现了么?那我还想成为亿万富翁呢……”闫禀玉低声絮叨,“我只是觉得机会难得。” 卢行歧夹起那块烧鸡,浅尝一口,五味陌生,冲击着他尽力维持的情感,“属实难得。” “对了,你回到这个时间,是想查什么?”闫禀玉又问。 卢行歧没有口腹欲,放下了筷子,沉吟道:“我想回溯卢氏在决定进行寻龙行动前的细节,他们如何计划,又具体去了何处寻龙点穴。还有,在卢氏出事前一月,我曾在戎圩城发现有人在用生基邪术借寿,带随从设阵埋伏了一段时日,在快要抓到幕后之人时,被我阿爹支使到广东省处理怨魂,此事就耽搁了下来。再之后,就是卢氏灭门。既然周伏道与我卢氏相熟,我怀疑邪术一事或许与他有关,顺道查一查。” 闫禀玉明白了,怪不得一破空她就掉到法阵里,原来还有卢行歧的手笔。 吃完饭不久,衣服就送到了,是清代汉女服饰,一共三套,用色刺绣清雅。闫禀玉挑了一套浅云色素面对襟短褂和粉米色缠枝花刺绣鱼鳞裙。鞋子就一双,是金鱼头彩绣平底鞋,看尺寸正好,这些是照卢行歧阿娘的身量购置的,他家女性应该是不裹足的。 就是没有贴身衣物,不过她现在有内衣穿,就没多纠结。让卢行歧喊人抬水,准备将一身疲惫洗净去。 —— 慎形堂在正门边上的巡卫房旁,洞玄遣将回府后,先去领了棍罚。棍罚是用长板木打屁股,一人二十棍,不轻不重。 但也够呛,领完罚两人扶腰撅臀行走,忽闻门口有人说话,两人驻足望去。见是绸缎庄的跑腿抱着什么东西,说是府上门君要的,先前送过一趟,漏掉了这些,所以再次送来。 正好洞玄遣将要去四宣堂复命,就让跑腿把东西拿来,他们代为转交。 夏季做衣服的小姐少爷多,绸缎庄里忙,跑腿得了空,最是乐意不过,连声道谢,交上东西便走了。 卢府是岭南民居风格,砖木结构,正房居中轴线,其余房屋分布两侧,整宅进深较长,要去四宣堂得经过前厅、正厅、正房和再是四宣堂位处的二厅。 经过正厅天井时,恰逢老夫人萧良月在那棵百年柚树下歇暑吃冰,洞玄遣将停步问候。 “老夫人安。” 萧良月原先躺在躺椅,眼神瞥到洞玄怀里彩绸包裹的物品,精神一振地起了身,“这是谁的东西?” 洞玄恭敬地回:“是门君向绸缎庄买的。” 萧良月常去绸缎庄买布料,心知他们的包装对应什么商品,彩绸布包裹的东西,显然是女子贴身用品。 萧良月凝眸冷看,“这真是你们门君指明采买的东西?” 老夫人的语气不太对,但洞玄不敢妄加揣度,只能硬着头皮回:“是。” 萧良月突然快步过来,两手扯开彩绸,露出里头水红色鸳鸯绣的肚兜,两眼发黑地怒声:“我说他这把岁数,屡屡拒绝我们给他相看亲事,原来……原来……” 洞玄遣将也看到肚兜,大惊失色,噗通就跪了下来,震得刚损伤的屁股疼极。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跪。 萧良月愤怒到最后,泣声:“他拒绝相看亲事,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们两个从小跟在他身边,老实招来,他是不是私底下偷穿女子衣物?是不是不喜女子?” 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洞玄慌死了,连带着遣将也是,两人拨浪鼓般摇头,“没有!绝对没有!门君不穿女装,他、他喜欢女子的!” “那他为何要偷偷买这些东西?” “因为……因为……”洞玄欲言又止,眼神瞄向遣将。 遣将做个咬牙摇头的动作,他们跟随门君已久,最是清楚他的乖戾喜恶,他最厌恶别人拿他的事往外漏。所以出任务的那些手下都被他们提醒过了,不能对外宣扬门君带一女子离开之事。 可是现在,不说不行呀,带女子离开总比被打成穿女装的病态好吧!在萧良月的逼问下,洞玄将法阵的事抖了出来。 萧良月蔫了火,怔怔问:“你说那女子姓闫,还手握饮霜刀,还与惠及同乘一马离开?” 洞玄抖着声说是。 萧良月来回踱步,心想:那这些被送往四宣堂的贴身衣物,可能是给那女娃买的,那女娃……现在在四宣堂?! …… 闫禀玉洗澡洗头,换上这个时代的衣服,还真别说,手感顺滑,冰凉亲肤,尽管不露胳膊和腿,都感觉凉快。摸料子看刺绣,精美程度不亚于博物馆里的古装藏品,肯定很贵。 她披散头发回到客厅,对卢行歧说:“你不用特意在这,我这人很能适应环境,机会难得,你去跟你父母团聚吧。” 卢行歧并不是特意留此,而是近乡情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亲人。正要回话,天井外有一高亢声量斥问: “卢惠及,你拒了你阿爹提的那门亲,却私下里将人闫家姑娘给掳回家,我看你顽劣到没边了,还知不知晓什么叫礼数?” 第125章 真是老树开花,惊世骇俗!…… “阿娘,谁说我掳了人?” 卢行歧踱步出来,站于浮光幻彩的厅堂中央,一身雾绿青衫,丰神俊朗。那嘴角噙笑,分明就是死撑不认。 “你出城诛伏妖邪带走一女子,从侧门入府用披风裹抱着什么,还从绸缎庄买了成套的女子用品。我的惠及好大儿!娘是想你成婚,但想不到你竟另辟蹊径,给我送这么大一礼!” 萧良月自问形貌昳丽,生的两个孩儿仪表不凡,断不会在亲事上磋磨。没成想大的披了张翩翩风雅皮,底子里却是顽皮赖骨,仗着本事上乘不堪管教,年岁二十有六,还是独身一人。小的长了副风流倜傥相,却越来越寡言少语,成日只顾钻研古书和生意,府里府外就没见跟哪家姑娘搭过话。 一个两个皆不省心,萧良月越想越气,她今日穿了件紫色人物绣上袄,底下是长度遮盖鞋面的阑干裙,她提起碍事的裙摆,快步穿过天井,右手已经自动摆成揪耳朵的手势。 卢行歧看到那熟悉的手势,像小时候那样直犯怵,被揪一下耳朵不疼,阿娘也舍不得真打。但惹恼阿娘相当于在阿爹头上撒野,会被罚跪抄书练术法。单拎一件惩罚不难做,但是要三件事一同进行,一心三用极其煎熬痛苦。 他忙伸手进门后一拽,将躲着正要溜之大吉的闫禀玉拉了出来,双手握住她肩膀推到自己身前,低声私语:“金屋藏娇不能了,禀玉替我挡挡。” 闫禀玉挣脱不得,望着急怒红眼的美妇人,心底叹气。犹犹豫豫没跑成,又被卢行歧坑了。 乍一见闫禀玉,萧良月愣住脚步,看着她笑颜可掬的脸,怒气被疑问冲散,“你是……城东闫家那位姑娘?” 送上来的身份,不拿白不拿,败漏也是之后的事,反正大户人家的姐儿不抛头露面,爹娘也未见过闫家姑娘。卢行歧放在闫禀玉肩膀上的手紧了紧,提醒她承认。 闫禀玉就直接承认:“嗯,我叫闫禀玉。” 在这个维度空间她确实需要一个身份,而且她不算撒谎,她是姓闫,家住吉昌侗寨东向。 萧良月后知后觉地放下裙摆,整理了下仪容,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表情,款步走来,“闫姑娘,是这逆子掳了你来吗?” “没有呀,他没有掳我。” “那你……怎会在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合礼法,况且两家才因为相看接触,最终不欢而散,这样传出去别人会指责他们卢氏首鼠两端。 闫禀玉稍微侧身,转脸看卢行歧,用眼神询问:我该怎么回答? 卢行歧动唇:随意。 反正被抓现行,他这出怎么也洗不干净,闫禀玉出头能转移点注意力,爹娘不会为难她,他也能少受点唠叨和惩罚。 “我自愿来的。”闫禀玉转过脸,如是说。 这女娃和和气气,没有表现出被强迫的义愤填膺,为什么呢?难道是心悦惠及,追着他来?再看这逆子也是一脸舒爽,想来心底是接受的,萧良月知他心性,行事常作极端,不愿意的事谁也逼迫不得他。难道是互相喜欢?可为什么相看时又如此冷漠拒绝? 萧良月懵了,停下步伐,真是剪不断理不清。她再缓声试探:“姑娘别怕,有我做主,他威胁不了你,你且告诉我实情。” 卢行歧哭笑不得,他曾经真的顽劣不堪,以至于阿娘如此想他,甚至于比不过外人。 闫禀玉摇头,再声明:“我真的自愿来的。” 问不出什么了,萧良月只能对着自己家儿子放狠话,“待晚饭过后,你亲去向你阿爹解释吧!” 话音再一转,变得温声软语,“还有,闫姑娘。” 闫禀玉乖觉地“哦”了声。 “离晚饭尚有一个半时辰,我让内院嬷嬷留下陪陪你,再替你梳个好看的发髻,可好?”萧良月问道。 闫禀玉摸摸自己披散的发,这里的人都盘发髻,她完全不会。于是点头说:“好的。” 门外嬷嬷进入,萧良月就走了。 嬷嬷带闫禀玉进内屋去,卢行歧不便跟着,留在厅堂,眼神冰冷地射向天井外面。 “洞玄遣将。” 凉飕飕的如地底恶鬼爬出的声音响起,洞玄遣将快步到卢行歧跟前,双腿一哆嗦,齐齐跪下。他俩一直跟在老夫人身后,万不敢声张,降低存在感以免门君找他们算账。虽然门君“嫉恶如仇”,他们肯定逃不脱,但能安全一时算一时。 “你们跟我多年,记性白长了?”卢行歧冷笑了声。 现在是躲不过去了,两人齐齐喊冤:“是绸缎庄少送了衣物,我们代为转交,不巧被老夫人瞧见了,发现彩绸里面的女子物品,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遣将不敢再讲,洞玄提了口胆气,继续道:“以为你好穿女装,不喜女子,我们这才将法阵的事道出,实属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沉默。 洞玄和遣将低眉敛眼,不敢抬起头,不知门君是体谅他们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待实在煎熬,两人膝盖麻屁股又疼,还不如再受二十棍罚呢! “把东西给我。” 头顶终于有声音了,洞玄遣将松了口气,只要门君语气不阴不阳,就是事情可以揭过去了。 洞玄跪直身,举臂将彩绸交到卢行歧手中。 卢行歧接过,淡声:“下去吧。” 洞玄遣将如获大赦,起身搓着膝盖,快马加鞭地出了四宣堂,生怕门君再改口。 卢行歧托着彩绸回身进厅,手指挑开布结,水红色的鸳鸯肚兜映入眼帘。他忍俊不禁,怪不得阿娘反应如此大,因这送贴身衣物的行为实在惹人遐想。 重新绑好布结,卢行歧心想,绸缎庄出来的样式儿,配闫禀玉今日穿的素色短褂,一姝一淡,倒是极衬的。目光随意掠过,他冷不防看到二层的木窗推开了,闫禀玉就坐在窗前,身后嬷嬷在替她抹桂花油梳头。 嬷嬷将她长发分做两绺,上半头发盘卷在左耳后,发间插辑珠多宝流苏簪,流苏是小米珍珠缀成,以红珊瑚滴珠收尾,沿发边半圈,琳琅夺目,恰似含苞待放。下半余发则编成长辫,以红绳绑束,垂于颈后。这是未婚少女梳的蚌珠头,她恰好坐在天窗投映的琉璃彩中,浑身绽放出迷幻的光芒,像九天仙女下凡。 卢行歧看怔了,嬷嬷一个眼神晃过,见到楼下那人眼睛都直了,心底明镜似的地笑了声。 闫禀玉奇怪,“嬷嬷笑什么?” 夜半尸语 第160节 嬷嬷没明说,含笑道:“没什么,姑娘的脸盘紧巧饱满,这蚌珠髻十分衬你呢,好看极了。有人瞧见了,都被摄去心魂了。” “嬷嬷过奖了。”闫禀玉以为是客套话。 嬷嬷最后整理发髻,调整多宝簪的位置,说:“姑娘当得起的。” 晚餐时间在傍晚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嬷嬷梳完头也没走,估计是在防闲言碎语。闫禀玉顶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没敢躺下,就干坐着等。 直到六点,嬷嬷才领着闫禀玉下楼,卢行歧不知几时就等在厅堂了。 嬷嬷朝他福了福身,似是而非地打趣,“门君真守时。” 卢行歧没吭声,微微颔首。 嬷嬷得去正厅布置晚餐,道过声就先走了。 卢行歧凑到闫禀玉身旁,闻她发丝间的桂花香,修长的手指有趣地拨过流苏,环佩清泠,很是好听。 “你这身衣裳和这个发髻,都很好看。”他毫不吝啬地夸赞。 闫禀玉听了脸发烫,用手背蹭了下,可惜赶不去热度,因为他直勾勾的眼神,满目沉醉。 “好了,我们走吧。”她打断道。 “……嗯……” 两人走出四宣堂。 路上,闫禀玉想起卢行歧阿娘说的那番话,问:“你阿爹平时是不是很严厉?他会罚你吗?” 卢行歧做了个撇嘴的表情,“阿爹最是严厉,惩罚我和同馨的手段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啊?”闫禀玉是见过被家长家暴的孩子,那么小的年纪,青一块紫一块,真的可怜。 她说:“你们都那么大了,他罚你们不会跑吗?” “他会用术法,越逃下场越严重。”卢行歧将他阿爹讲得很不近人情。 “那待会怎么办?”现在还处在封建社会,闫禀玉觉得去卢行歧的家,是件稀疏平常的事,但他父母觉得不合礼法,甚至大逆不道。 卢行歧忽然牵起闫禀玉的手,郑重地拍了拍,“待会就靠你拯救我了。” “我?” “嗯,你是客,他们对你委婉,不会驳了你的面子。且若我强留你在身边,我爹娘定会拆散我们,但你主动就不一样。” 哪里个不一样法?闫禀玉没概念,都赶鸭子上架了,只好勉强答应。 往前走过两个院子就是正厅,闫禀玉进入卧松堂天井,看到那颗蓬勃生长的柚子树。柚树上已挂果,近了闻到清新的辛气,“这是你小时候拿弹弓折枝落果的柚子树吗?” 卢行歧笑声,“确是。” 萧良月恰巧从卧房出正厅,见到他们在谈论柚树。连这事都说了,看来两人相识已久,她心中的猜忌淡去几分,反而多了些期待。能让惠及高看的女娃,应是有几分本事。 晚餐照例准备十二道菜,个人口味各一道,其余按时令配菜。 很快,卢谓无出现在正厅。 卢行歧在柚子树下拽了拽闫禀玉的袖子,轻声说:“我阿爹来了,只有你才能让我们后顾无忧,禀玉,就靠你了。” 卢谓无的目光投过来,闫禀玉点头致意。那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浓眉剑目,气质凛然,感觉不好亲近。 一下子面对这么多陌生人,闫禀玉表示压力山大啊! 入桌后,嬷嬷调整菜碟,将每个人喜好的那道菜挪至各人面前。 卢行歧的是一份清汤沙河粉,桌上酸食两道,一道是他替闫禀玉点的,另一道属于卢庭呈。他顺便问嬷嬷,“同馨还没到吗?” 内院嬷嬷都是卢府老人,他们的丈夫孩子分在府里做事,不乏外院管事和随从门倌,所以通晓府内各人行踪。 嬷嬷回道:“二爷早上便出了门,说是去了大坡镇,瞧着时间也快回府了。” “大坡镇离城里得有二十几里路,他去那做什么?” 具体的嬷嬷就不知了。 萧良月接话回:“说是那片出现了金矿,去实地了解下。” 因为身体虚弱,卢庭呈即便修了术法,也无法长时间施展,所以一般不碰驱邪斩祟的事,就沉迷上了看书和经商。 卢行歧说:“还是那个性子,他那身子骨经不得颠簸,老往外跑做甚?” 卢谓无看了他一眼,开口:“最近你也常往外跑,甚少跟他一处,既然担心,何不多抽时间陪他。” 卢行歧应声:“是,阿爹。” 之后卢谓无跟闫禀玉简单介绍自己的身份名字,萧良月也忘记了没自我介绍,顺势说上几句话,“你爹娘年岁比我们大,就称呼我们世叔世婶就成。” 闫禀玉保持礼貌微笑,说:“好。” 接下来就是吃晚饭,桌上很安静,嬷嬷用干净筷子捡了菜留给卢庭呈,其余人各自沉默地吃着。 闫禀玉不适应,吃得少,很快放下筷子。 卢行歧五味陌生,也一样吃不进,早早放筷。 卢谓无和萧良月像是说好一般,同时吃饱,让婢子撤下碗筷。 餐食撤走,上茶水,所有人都没动作,安坐于室。 闫禀玉瞥着这动静,寻思今天的重头戏来了,紧张地吞了吞喉咙。 果然,卢谓无轻咳一声,发声:“惠及,今日之事我听你阿娘说了,既然你嘱意闫家姑娘,当初就不该拒绝相看。你素日作风乖戾无常,但这是终身大事,由不得你儿戏,稍后便让门倌准备马车,你亲自将闫姑娘送回城东,择日我再请媒人登门拜访。” 这话不无训斥,条条打卢行歧不循礼法,他低头乖乖受着,掩饰着眼神示意闫禀玉。 城东自是回不得的,因为那本就不是闫禀玉的家,回去就露馅,招来更大麻烦。媒人就更不可了,遁前生对于她是黄粱一梦,要这仪式做什么。她偷偷在桌下给卢行歧比了个ok的手势,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世叔,我不想回城东。” “为何?” 闫禀玉直截了当:“因为我想和卢行歧在一起,我喜欢他。” 她只是正常表白,但在卢谓无眼里是惊世骇俗之言,“你你你”个半天,话呛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萧良月也愣住了,看着闫禀玉认真的坦然模样,眼中渐渐有了欣赏。 一旁伺候的嬷嬷和婢子皆都瞪大双目,忘了表情管理。 卢行歧在现代待过,完全能够接受,所以以一种生趣的态度去看待,更有对闫禀玉机灵的喜爱。 “你们既没相看,也未合八字,亲也没订,自是不能在卢府待的。既然喜欢,那我就快些派媒人上门,去与你家长辈商议,你好早些嫁过来与他相守。”卢谓无充满耐心,企图说服这位直抒胸臆的奇女子。 “世叔,我不需要这些。” 语言交手,卢谓无似是对闫禀玉有了一丝了解,太阳穴猛跳地问:“那你想如何?” 现场人的目光,闫禀玉不是没感受到,此刻她应该是一朵棉花,面对众多复杂视线,也只是“duang ”地弹了一下,毫无受力。 “世叔,我只想待在卢行歧身边,望您成全。”她忽然起身,以坚定的表情,朝卢谓无深深鞠躬。 卢谓无着实被吓到了,毫无威仪地弹跳起身,他面对这个姑娘跟鬼打墙了一样,于是炮火转向看好戏的卢行歧,“卢行歧,你是不是给她使了迷魂术?” 卢行歧并指向天,忙自证:“天道在上,阿爹,我冤啊!我没有对闫禀玉使用迷魂术,或许是你儿实在惊才风逸,她痴心于我。” 闫禀玉眉头一抽,不好反驳。 论到底,还是卢行歧的错,要不是他私自将人姑娘带回卢府,能有此时这场面?卢谓无不信他那番花言巧语,要动家法,“看你嘴硬!来人,将卢行歧带去慎形堂,领钝刀罚。” 外面有高壮随从涌入。 钝刀罚,是钝刀子割肉的意思吗?闫禀玉被吓到了,加上先前卢行歧营造的卢谓无形象,她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是位会施暴力的家长。眼见随从来请卢行歧,她慌忙冲到他面前,张开手臂保护,振振有声道:“我与卢行歧已有肌肤之亲,世叔要送我回去,要罚他,那我就不活了!” 遁前生是有要事做,伤了影响行动,如果胡言乱语能免卢行歧受皮肉之苦,那她乐意胡说八道。 卢谓无彻底懵了,然后在嬷嬷们的惊讶声中清醒,扬手就去打卢行歧,“你这浑小子!正道不走,专行歧路!” 老话常有,名字便是谶言,这不一语成谶,卢谓无悔恨极了,给这逆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卢谓无习武,手掌铁一般瓷实,闫禀玉挡在卢行歧身前,他不敢下死手。 但卢行歧赌不起,阿爹的掌力他能挨,闫禀玉受不住。于是假装崴脚,抱着她摔倒,用自己的身体做软垫,护住彼此。 正厅乱作一团,闹哄哄的,卢庭呈奇怪地穿过天井,拨开随从队伍,看到抱着一名女子躺在地上的卢行歧。 “哥,你在干嘛?” 卢行歧终于见到同馨,冲满是疑惑的他扬脸一笑,“二弟,你回来了。” 卢庭呈很是稀奇,他哥扬起嘴角,那弧度,感觉快笑裂了,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 “卢谓无,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改改?孩子们两情相悦,何必守那死礼?”萧良月默了大半天,忍不住爆发了。 卢谓无受着妻子责骂,再看躺地上的卢行歧,紧紧拥抱住闫禀玉,看不到脸也想象得出的得意。他吐槽地骂了句:“真是老树开花,惊世骇俗!” 好吵,每一个人,卢行歧笑着笑着,忽然就湿了眼角。好真实的感觉,所有人都真实地存在着。 第126章 圆满 闫禀玉从卢行歧怀里抬起头,见场面喧哗,各有各的事,无人顾及到他们,松了口气。 卢行歧看她这幅心石落下的轻松,笑问:“你知道钝刀罚是什么吗?” “是什么?” 卢行歧用手肘撑地,微微抬身在闫禀玉耳边说:“就是用未开刃的刀去磨脚底板,叫人哭笑不能。” “就这?”她秀眉纠结,很是不可置信。 “禀玉,还没到你嚷嚷着不活的境地。”卢行歧乐得蔫坏。 “那你不早说!害我出洋相!”闫禀玉愤愤地攥拳捶他胸口,这鬼真是顽狡得可以,还在哈哈朗笑,气得她想咬他一口! 不过这是他家,旁边有卢庭呈站着,闫禀玉忍下恶气,从他身上下来,站起身整理衣服。 卢庭呈虽是后到的,但从爹娘对话,嬷嬷们耳语中拼凑信息,得知这名陌生女子是大哥带回的心上人。 闫禀玉理好衣服,面向卢庭呈,礼貌地自报家门,“你好,我叫闫禀玉。” 她用的是现代的打招呼方式,卢庭呈微觉奇特,回话:“我姓卢,名庭呈,卢庭呈。” 初次见,他习惯性地相面,见此女相貌秀丽,眼中有股正直之气,是个秉性良好的人。不用想,今天这出闹剧肯定是他哥的手笔。 夜半尸语 第161节 闫禀玉也打量了眼卢庭呈,之前只看过他背影,现在得见真容,无不认同官三强所形容:红绮如花,妖颜若玉。他的长相尽善尽美到得天独厚,极妖冶美丽,她身为女生都自愧不如。 卢行歧也站了起来,那边萧良月屏退婢子随从,只留近身伺候的嬷嬷。 萧良月看到卢行歧挨在闫禀玉背后,无奈地摇头,“惠及,带闫姑娘去歇息吧。” 算是同意闫禀玉留下来了,至于之后的麻烦,包括抗议激烈的阿爹,阿娘也会一并料理好。卢行歧应声,然后跟卢庭呈说:“你奔波一日,想来也累了,今晚早些休息,明天我去找你。” 卢庭呈点头,“好。” 卢行歧便牵起闫禀玉的手,带她往外走。 身后卢谓无和萧良月还在争执,有来有往,初见高下: “你这么大声嚷嚷做甚?想让街邻知道闫姑娘在我们府内吗?” “阿月,你也知女孩子名声重要,还如此偏袒他们!” “哪是我偏袒,是他们两情相悦,分开不得。反正城东离得远,谁也不知闫姑娘真容,对外就称是表兄妹。小女娃嘛,兴趣过了,就能听得进苦口婆心了。” 卢谓无仍旧坚持,“这不合礼法,哪能让这浑小子便宜占尽。” 萧良月一翻白眼,“什么礼法?你年轻时遵守过吗?老了在卢府得享权势倒讲起礼法来。以前你阿爹不让你娶门户外的女子,你还不是半夜偷溜进我闺房,有了惠及才成亲。” “阿月别说了……”卢谓无那张严肃脸倏然羞赧,凑近萧良月,用眼神恳求。 近身伺候的嬷嬷都是从娘家里带来的,谁不知这事?萧良月倒不是真要倒豆子,只是怜惠及生来担责,少时被便被严苛以待,好不容易有喜欢的女子,还如此个性不落世俗,她是真心促成。 萧良月缓了颜色,用染了蔻丹的指尖戳卢谓无心窝子,“你这迂腐性子何时才懂变通?他们两相有意,你情我愿,旁人也说不动。惠及也不是那等风流之人,定是要负责的,假若他真成负心汉,我先大义灭亲,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卢谓无握住妻子的手,顺势搂住她肩膀,语气松动,“你能确定闫家不会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更好,恰好谈了婚事。” …… 唉~卢庭呈叹气,他还在场呢,这两位长辈什么都往外倒,卿卿我我的。他见怪不怪地调转脚尖,还是回踏虚堂用晚饭吧。 闫禀玉也听到了震撼的八卦,悄咪回首,见卢谓无直接抱住妻子,贴脸厮磨。卢行歧的父母感情真好,怪不得他说自己阿爹的做派,外院一套,内院一套。 今日得见卢行歧真正的成长环境,其实与他中蛊之后的性格联系,有迹可循。冯渐微曾说,凭他心性,怎会被寄心蛊控制至此。或许这才真是真正的他,顽劣狡诈腹黑之余,被父母感情和睦恩爱所影响,情感又十分表露。 她初认识他,印象就是一只深藏仇恨而怨世的鬼,所以在老支书家里那晚,他说他为人坦荡,她才没信。 他们走过月色,回到四宣堂。 发髻虽好看,但闫禀玉不喜欢抹桂花油的感觉,卢行歧就扯铃唤人备水洗漱。 第二次送来的衣物除了内衣还有睡衣,睡衣上衫下裤,由轻纱制成,穿上若隐若现的透肤,好在有肚兜,相当于穿了吊带,闫禀玉倒不觉有什么。她先洗漱,没等卢行歧拾掇,就上二楼卧室歇息。 这边没有风扇,闫禀玉在床上辗转半小时,热得起身。她自小体质好,气血充足就怕热,眼下睡不着,就下楼看看卢行歧有什么降温办法。 天井设计本就通风,一楼比二楼凉快,卢行歧好像刚洗漱完,卧室门开着,里头传出些许动静。闫禀玉在门外探头,发现他屋内居然放了冰块,登时抗议:“为什么我房间没有冰块?” 卢行歧刚沐浴过,散了发,循声看去,见闫禀玉穿着软若风拂的细葛纱衣,透出肚兜的水红色,连胸前鸳鸯都形貌并现。他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加快,身体自然地散发出燥热。 “我也想要冰块。”她丝毫不察卢行歧眼神的变化,只关注着他屋里的冰块。 四宣堂没有婢子伺候,嬷嬷也极少进来,卢行歧的两个随侍洞玄遣将住在外院,这里除他以外,寻常没有二者。他说:“或许疏忽了,现在夜了,要不你在这将就一晚?” 他的房间还有张矮榻,闫禀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好,我睡窗边的床榻。” 卢行歧目送她缓步进来,衣褛飘风,带来一阵清新的茶花香。她身体晃进屏风后,香气也隐约了,房中烛火晃漾,半明半昧地映出她卧榻的姿势——侧卧支颐,细葛纱衣贴肤,有起有落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 他望着,喉结滑动,轻轻地吐出一口郁热之气。然后去将门关好,再走进屏风后。 听到脚步声闫禀玉便转过身,看到卢行歧散落黑发,裹着一样的轻纱睡袍走过来。他抬膝上床,就着这个姿势屈膝跪坐,她坐起身,与他面对面相视,觉得他此时衣衫轻薄,散开的黑发半掩住瓷白面庞,目色飘忽不定,有种脆弱的情意。 “过来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与你待一起。”他说着,慢慢放低身体,将下颔靠在她颈侧,嗅闻着她的皮肤。 黑发落在闫禀玉胸前手臂,带着若有似无的重量,随着他的动作而拂过她的身体,像抚摸。他原先轻靠着,渐渐舔吻她的肌肤,鼻间陷进她发丝,贪婪地汲取陌生却动人的香气。 他身躯越压越低,闫禀玉抬了手,想推开点他的重量,不想手指先穿过他的发丝,顺滑地深入她的指缝。纠缠着,很有意味的动作,她承受着他越密的亲吻,逐渐情动,而攀附上他肌理分明的肩膀。 “你是不是故意不在楼上放冰?”她忽然说,声线随着他的亲吻啃啮,时缓时紧。 其实卢行歧就是故意的,没让婢子将冰块放上二楼,现在闫禀玉住进来,爹娘也同意了,为什么要分开睡呢?经过今日她站在自己身前与爹娘对峙,他回忆起过往她对他的维护,也就抛掉了患得患失的疑虑,他不信她对自己无意。 明确心意后,是疯狂的贪婪,五味回归,比起口腹欲,他更乐意用来去感受她。 卢行歧间隙回:“对,我想跟你一起睡。” 她的身体柔润而温暖,比他自己的体温高,兴许是作为木然冰冷的阴魂久了,他格外痴迷在他的碰触下、她热意攀升的身体。缱绻地用亲吻来感受着,并敏感地发现她每寸肌肤的温度和香气都不同。 “流氓……”她并未抗拒,余音轻颤。 卢行歧更沉迷其中,因为头发浓密,发间的热度和香气更甚,茶麸和茶花揉洗的发,残留浓淡适宜的茶花香。颈项是她的敏感处,只要轻轻掠过,她便会像小猫那般蜷缩,用肩膀抵住他的脸。如此的,还有耳珠,以及他呼出的气息,只要近她耳边,她就低低的“唔”一声,整个躲开。然后就会被他拦腰捉回,她佯作生气,“别弄我耳朵。” “那弄别的地方?”他虔诚求问。 榻上那面窗全敞开了,夜风时而卷来柚叶的辛香。 闫禀玉被撩得体热,那风经过时,激得她阵阵颤栗,不由得搂住自己光裸的肩背。她现在城池失陷,都被他踏足过,只剩一片肚兜,还能弄哪里? “没有了。”她说。 “有。”他证明似的,手腕绕过她后颈,勾住了挂脖的那根脆弱红线。 她纱衣褪掉,只剩挂脖的肚兜,两片薄薄的肩线泛出莹润的光泽,再往下不知是如何的颜色。卢行歧觉得姝色靡丽的肚兜很是碍事,破坏欲染上情欲浑浊的眼眸,想扯掉。 闫禀玉一惊,情意散了大半,清醒地推拒他解开的手,“现在不行。” 他顺从地落低手,搂住她腰肢,凝视着她水润清亮的双眸,蛮横地讨要:“那就下次。” 闫禀玉含糊其辞,没给明确答复,提起纱衣拢住胸口。 卢行歧眼中暗潮汹涌地盯着她穿衣的动作,心底暗暗发誓,下次定要除掉这层妨碍。 浅尝辄止,卢行歧稍稍满足,但一有机会还在使坏,时不时压着闫禀玉亲上两口,跟有瘾似的。她实在烦了之后,他才老实搂着她睡觉,这时已经深夜。 闫禀玉打了个哈欠,闲聊声:“今天虽然波折,好歹解决了我的身份,接下来就是查施邪术之人了吧?” 卢行歧说:“是,之前洞玄遣将追踪到两处施邪术借寿的地点,今日郊外排除,就剩下思文村。按照我从前的踪迹,明日我要去一趟下思文村。” “远吗?我也要去吗?” “远,且你必须要去,因为我察觉在遁前生里,你的存在是个变数。过去结果不可逆,但或许你参与的过程可以改变,能够让我们寻到更多线索。” “你的意思是……”闫禀玉翻过身,撑起脸颊思考,“因为我在过去不存在,所以遁前生里无轨迹,限制不了我,但是我也改变不了结局。” “嗯。”卢行歧更细致地解释,“今日我们一起面对阿爹阿娘,在我的过去没有发生,这是过程改变。你并非出自城东闫家,阿爹说的提亲也不可能,我们在这不会有结果,所以结局未变。” “原来如此。”闫禀玉又躺了下来,深夜凉爽,也或许屋内冰块奏效了,床榻没毯子,她滚进他怀里。 卢行歧顺势搂住,又听她问:“卢行歧,再次见到家人,你是什么感受?” 他抱紧她,过了许久才回:“圆满。” 第127章 邪术 第二天一早,卢行歧先起,召洞玄遣将来四宣堂,让他们今日多备一匹温顺的马。 卢行歧坐在厅堂的太师椅里,洞玄遣将站在下首,恭敬地应声。 不过遣将有疑问,“门君,以往大家不都是去马房领马吗?今日特地多备的是谁要骑?” 洞玄可比他活络,问道:“门君,是闫姑娘要骑吗?” 遣将这才明白,嘴里小声嚷嚷:“下思文村离这可得有四十里路,闫姑娘娇滴滴的,能骑得到吗?” 遣将这人心直口快,老在这上面吃亏,洞玄猛给他使眼色,也闭不上他那张嘴。 上首忽而传来冷笑,遣将背脊下意识一抖,暗叫糟了! “遣将天生就会骑马,一日千里,好生厉害呀!”卢行歧夸奖道。 但在遣将听来,是阴阳怪气的催命符,他再次噗通滑跪,诚诚恳恳伏身大拜,“门君过言,遣将实则愚鲁。” 卢行歧好笑,“怎地,难道是我乱给你编排不成?” “是我胡言,与门君无关。”遣将垂首,重重给自己掌了一嘴。 卢行歧仿佛未听到他赎罪般的掌嘴,继续道:“那这找马的差事就交与你了,听说城北骡马市这几日有一批马场来的好马,你去一趟,买匹温顺的马儿来,一个时辰内赶回府。” “一个时辰?”遣将讶异地抬头,这惩罚不重,但一个时辰太强人所难,城北集市密集,商贩挑夫看客卖客众多,马儿可不好骑。回程还要骑一匹牵一匹,更耗时间。 “要不我跟洞玄哥一起吧,更节省时间。”遣将这回可算知道灵活了。 谁知卢行歧一句“洞玄有其他的事做”,给否决了。 遣将只能认命,随后告辞出了四宣堂,快马加鞭去完成任务。 洞玄留下,等候卢行歧吩咐。 卢行歧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洞玄暗地失笑,遣将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屡治屡犯,怕是只有门君能忍受得了他。 出了四宣堂,洞玄在侧门截住牵马出发的遣将,语重心长:“你又何必看轻他人? 遣将嘟囔:“不是看轻,小姑娘不都娇声惯养吗?哪能吃苦。” 洞玄瞪他不知悔改,“是也不能说,看门君意思,闫姑娘以后是当主子的人,你几斤几两,竟敢妄议?” 遣将扁嘴,他只是口快,就跟那次在阵法冒头擒拿闫姑娘一样,其实没有坏心眼。他软了语气,“洞玄哥,你是来帮我的吗?” 洞玄摇头,“我可不敢忤逆门君。” 那就是没戏了,遣将低落上马,策马向前。 洞玄在后面高声支招,“这马是给闫姑娘买的,你去配个好的马鞍,能在门君这里少受点发落。” “哦!”遣将疾驰而去。 四宣堂这边,卢行歧从天井绕到屋后,站在卧室的窗外,稍稍推开并未上闩的窗扇,眼光溜缝而入,去偷瞧还在迷糊睡着的闫禀玉。神魂出窍是件损耗心气的事,所以累人,反正今日是去下思文村踩点,邪术妖人因为事迹败露,也断不敢在短时间内再施邪术,所以此去不着急。 卢行歧轻轻合扇,扯铃让厨房先备早饭。 没多久,闫禀玉醒了,嬷嬷带婢子送早饭来,顺便帮她梳头。 一个时辰过去,遣将准点将马儿买回,彼时不过八点。 夜半尸语 第162节 又再耽搁一刻钟,卢行歧带着闫禀玉,洞玄遣将领着随从三人,分批从前门出发。 在府里时,卢行歧就略微教过闫禀玉骑马,她还不太熟悉,现在要单独骑一匹马。虽然缰绳由卢行歧掌握,会控制住马儿,但她真正独骑时,还是会被高度和摇晃带来的不安而身体紧绷。 卢行歧见她两腿紧夹马腹,而缰绳又擒在他掌中,马儿进退不得,频起烦躁,所以她更骑不安稳。他驭马再近,稍弯腰托起她膝弯,教她放松,“马很聪明,从你上马的瞬间就能看出你能否驾驭它,如果你害怕,便会被它认为不配骑它,它更不会乖乖听命于你。” 闫禀玉一点就通,侧眸看他,“就跟面对鬼魂一样,气势不能输?” 卢行歧笑着点头。 闫禀玉便调整心情,抬首挺胸,像他之前教的那样将重心放在臀腹,腿上的紧绷自然就卸了大半。 马儿重回平稳,卢行歧回到原位,驾马前进,余光中,闫禀玉随马蹄踏步自然地晃动躯体,总算初得章法。 后面几米之外,遣将看到闫禀玉初学者胆大,放下一分偏见,想法直抒:“这闫姑娘看着倒挺聪明。” 洞玄说:“什么看着,闫姑娘本就是个聪明人,要不能让老夫人喜欢,让老门君同意她留下吗?” 遣将想想也是,昨日在阵法中,闫姑娘面对他们这么多男人,也没有惧怕,据理力争地辩驳,聪明与胆大早有端倪。 金龙巷地势高,梧州府的洪水历来淹不到此处,这块风水宝地前身是官员府邸之地,后来经过拓宽,便住进许多商贾富户之家。 前门虽然临街,但门前空地属于各户,平日供主人来客停放马车,寻常不会有人占位。所以马儿走起来尚算顺畅,卢行歧渐渐放手,让闫禀玉自己掌握缰绳。 在经过一道陌生的府门时,闫禀玉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在指挥门倌挂红灯笼。她用眼神指给卢行歧看,“那是你二弟吗?” “不是,是堂弟。”卢行歧道。 “堂弟?”可真的很像,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形,背影几乎以假乱真。闫禀玉好奇地再看一眼,卢行歧见状解释一番。 “他叫卢贞鱼,与同馨同岁,今二十有三,我儿时三岁开蒙,陪伴同馨的时间少,他们二人同龄,奶嬷嬷又都相识,自小同玩同吃,体态声音长得很是相像,不过面目一看就能分辨。” 说话间,卢贞鱼的背影动了,精确地望向他们这边。卢行歧策马超越闫禀玉,转向到府前阶梯,卢贞鱼忙迎着下台阶。 闫禀玉看到卢贞鱼的面容,就是普通的俊逸儿郎,比卢庭呈差远了。他面中凝着些苍青病态,走路脚步轻飘,背也微微吊着,不太有力气的样子。看过之后,两人确实不像。 身后遣将与洞玄闲聊,闫禀玉听到几句,大约是讲卢贞鱼好事近了,过两日便迎娶新嫁娘。 说过几句话,卢行歧策马回来,卢贞鱼目送他们离开金龙巷,那目光幽深,久久未散。 出了街市,走在出城的道路上,闫禀玉不禁低声问:“周伏道熟悉卢氏,有可能是卢贞鱼这一脉吗?” 卢行歧摇头,目中袭上悲伤,“不是,在前世,贞鱼不过半月便病逝。” “可府门前张灯结彩,他不是要成婚了吗?” 卢行歧看了闫禀玉一眼,语有叹息,“这就是命,休论其他。” 闫禀玉沉默了,当过去变成现实铺展在眼前,她也会因一面之缘而感慨。心底隐隐害怕,该如何去面对卢氏一月后的厄运。 卢行歧又道:“因他爹娘早逝,独他一子,儿时少人管教,术法不精。这一脉在他死后没多久,奴仆遣散,家财由妻子获得,这一府很快就破败了。” 闫禀玉闷不吭声,自顾自骑马。 出了城,广阔天地,卢行歧让闫禀玉与自己同乘,策马狂奔。 四十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可想而知,马速多快。闫禀玉下马时,两条腿是僵硬的,肌肉止不住的哆嗦。 卢行歧翩翩跳马,落地时风仪玉立,就衬得哆嗦的闫禀玉,狼狈至极。她很不爽,尽管他没错,但太不会体谅人,“你常年骑马,自是习惯了,一路饮风撞尘,江湖游侠般潇洒。但累得我双腿麻痹,难过死了!” 语气难免酸腐,卢行歧不怒不反省,倒笑了,张臂过来,“那我抱你走一段路。” 后面还有随从,闫禀玉当然不让,嘴皮子软了,强撑起腰板走路,片刻后就好很多了。 卢行歧放下双手,行至与她并肩,悠悠一句:“不必害羞,他们不会嚼舌。” 闫禀玉拿余光瞪他那副带笑的厚颜一眼,重新掌控身体,就将这事翻篇了。他们要去的地方说是一个村落,也确实这里有很多砖泥混砌的屋子,密密挤挤,屋顶有铺瓦有盖茅草的。但村道呈现出大雨泥泞后的坎坷沟壑,像之后无人再踏过,被阳光无情地晒干涸,又被雨浸透,循环往复,泥路形状已被定型,颜色变得深黑。 洞玄遣将到跟前来禀报:“门君,我们去描绘地形。” “去吧。”卢行歧扬手,吩咐随从,“你们三个也去帮忙,我这里不需要人。” “是。” 五人一齐入村,转眼间消失在墙角。 闫禀玉观望着走进村里,轻风阵阵,扬过茅草屋顶,叶片呜呜作响,加之房屋密集,风穿巷道,使得呜声加剧,似哀哀唱涕,听着瘆人无比。明明大白天的,不知是不是想法作祟,闫禀玉感到撞鬼一般的阴冷。 她向卢行歧靠近,“这里感觉好阴森,一点人气都没有。” 卢行歧转目四望,不甚在意,“四年前有个土匪头子,名叫石磨大,带匪数百人,劫掠下思文村,屠了五百多名村民,几乎绝户。之后石墨大被官府绞杀,这处因数百人横死而怨气冲天,就一直空着无人居住。” 还真的是没人居住,闫禀玉目光一转,定在脚下的深色土地上。死了五百余人,血流成河,那这土地也不免…… 她脚登时软了,不忍下重力,“这些土的颜色,是被血染成的吗?” 卢行歧回眸,随她的视线落下,淡声:“或许吧。” 也是可怜,闫禀玉缓了缓心情,重新走路,“施邪术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卢行歧边走边说:“就跟风水术一般,讲究藏风聚气,邪术也如此,在咒怨环境下施展,事半功倍。昨日郊外曾是清军伐明的战场,亦是怨气冲天,如今梧州府中,就剩这处最适宜种生基。” “种生基?” “就是将人的毛发埋于咒怨之地,再施以邪法,使之彻夜难眠,形销骨立,犹如精气神被吸食殆尽,于七七四十九天后骨化而亡。” 听起来就跟现代神经衰弱的牛马一般,闫禀玉曾经找不到工作,也过过一个月这样的日子,不过没到瘦脱骨。她问:“那种一个生基,能借寿多少年?” 卢行歧沉声:“五年。” 一条人命只能换五年!果真是邪术,人心可畏!闫禀玉暗暗咋舌,这周伏道活到快两百岁,得借了多少寿,不是一般的泯灭人性。 行到村子中央,闫禀玉望见村子外围隆起坡地,好奇道:“这附近一马平川,怎么会突然有个山坡?” “那是乱葬岗。”卢行歧回。 闫禀玉又被吓一跳,不过很快平复下去,因她深夜进过卧弓山,也是乱葬岗。 卢行歧接着道:“当年下思文村死伤无数,满门屠尽,无人料理后事,就寻这么一处埋骨。” 闫禀玉叠手放身前,悲悯地朝乱葬岗拜了拜。 “门君!这边!快!” 西南向有声急传,不知道洞玄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卢行歧脚下一掠,又生生停住,转头看闫禀玉。 闫禀玉很善解人意地让他快去,“我没事,有饮霜刀呢,那边可能出现线索了,别错过了。” “那你小心。”卢行歧匆匆转身,脚下生风,掠飞上屋顶,几下纵跳,绝裾而去。 他走后,闫禀玉没去跟,因为速度太快,她根本追不上。抽出饮霜刀,她将村子剩下的区域看个遍,默默记住方位路线。未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算未雨绸缪地多了解一些。 那边卢行歧很快赶到,不见激烈的打斗场面,却见洞玄遣将五人围圈俯视什么。 “在做什么?” 洞玄抬眼,发现门君来了,便让开位,“我们找到妖人在此地种生基的证据。” 卢行歧走近,其余人纷纷退身,他见到地面一个刨到一半的坑洞中,露出半截毛发,发尖在缓缓流血,就如刚从人身上连皮带肉新鲜削的一似。他眼眸一紧,沉了脸色。 邪术发作时,不单被借寿人有恙,连埋下的毛发也会流血,能达四十九天之久。看这坑洞板结,露出的那半泥土隐约分布爪痕,似野狗所为。这邪术起码作用一个多月了,跟卢行歧第一次发现的时间对上,期间还有三起,估计都是在这里。 “你们散开再寻,”卢行歧发号施令。 众人领命。 “对了,对面或许会用术法保护生基,也可能设伏在此,小心行事,万不得已别打草惊蛇。”卢行歧再交代。 “是。” 这几人惯常跟随驱邪禳祟,经验丰富,迅速分工行动起来。 卢行歧没有去动坑洞,挑眼向外时猛的想起什么,神色一慌,回身疾速掠行。回到原先分开的地方,已经不见闫禀玉,他低声呼唤,边走边寻,“禀玉,闫禀玉,你在哪?” 不知是声音小,还是闫禀玉走远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卢行歧已经找到村尾,始终不见她,他再次返回原地,想燃符追踪,完全忘记共寿契约能提示安危。 乱葬岗后忽走出道身影,喃喃自语:“土是新翻的,既然无主尸骨,谁会没事到这来?挖着好玩么……”闫禀玉晃眼,见到卢行歧回来了,“你怎么这么……” “快”字没出口,他大步向前,猛然抱住她,掌心按住她后脑,力气很大,像要把她完整地揉进骨子里。 “怎么了?”闫禀玉被闷着,很快气喘。 卢行歧这才松了怀抱,没解释,只说:“以后别离开我视线。” 又重述:“我以后不会丢下你离开。” 他说得很严重,闫禀玉觉得莫名其妙,但能感受到他心切的心意。她话音安抚,“我没事呢,就在附近看看,发觉乱葬岗被挖了。” “许是野物所为。”卢行歧没在意,改为牵住她的手,揉在掌心。 之后五人返回复命,只有洞玄找到第二个生基,因他对血腥味十分敏锐,闻出来,根据渗血的地面确定的。其他生基可能时候尚浅,未洇染土地。 卢行歧说:“妖人将这里作为根据地了,那更好,有一有二,也会有三有四,我们就守在这埋伏便成。” 众人认同。 “回去吧,别动村里摆置。”卢行歧说过,就带闫禀玉出了下思文村,同乘一匹马。 遣将后行,飞身上树砍了一大把树枝,倒骑马匹,伏身将地面的马蹄印扫掉。 回程那四十里路又是煎熬,闫禀玉觉得她的屁股“死掉了”,完全没有知觉,腰也像钉了钢板,直挺挺的难动作。下马之后,她那坚定的无产阶级精神动摇,招了一个婢子小姑娘扶她走路,然后再帮她按摩。 这些卢行歧都不知情,他一回卢府就去了正院找卢谓无,商议邪术的事。人不在,萧良月告知他,阿爹到隔壁去帮忙卢贞鱼的婚事准备。 没碰上,卢行歧想要回四宣堂沐浴,洗净一身在下思文村染的怨气,再去贞鱼府上找人。萧良月却喊住他,眼神带笑地打量他上下。 “怎么?” 萧良月用那种暗戳戳的语气问:“你房中术修了好多年,可忘光了?” 卢行歧稍微一想,就明白阿娘在探他口风。他笑笑,不回。 萧良月又说:“你再好好学学,切勿急躁,姑娘家的娇弱,别伤了人家。就像贞鱼那般,听隔壁嬷嬷讲,贞鱼最近还重习了一遍房中术,他可比你年岁小三旬,都如此谨慎。” 这是明着提醒了,卢行歧乖巧地点头,“知道了,阿娘。” 萧良月满意点头,昨夜忘记点醒他,今早听嬷嬷说了,婢子去送冰,他没让往楼上送,八成是要腻歪一处的心思。 “惠及,你知道便成。” 卢行歧终于能走了,跨出卧松堂,他大逆不道地想:知道,又不是答应,况且他的房中术记得一清二楚,不需练习。 下午去贞鱼府上找卢谓无,提了邪术的事,他让卢行歧在下思文村设禁制,只要妖人靠近,他们便能第一时间得知,再一举擒获。 与卢行歧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这禁制不能出自卢氏。回府后他先去了前院,给洞玄下任务,“你今晚去阴阳市请个偏门道士,要有本领的,能给下思文村下禁制。价钱好说,事要办得漂亮。” 一旁遣将听了,疑问:“门君,我们卢氏的禁制术敢认梧州府第二,没人当得起第一,我们的禁制术不是更好吗?” 夜半尸语 第163节 卢行歧现在是知情者的身份,没法详细告诉他们,施邪术的妖人熟悉卢氏术法。他淡淡地瞥遣将,扬腔调,“遣将,少说话多做事。” 遣将抿紧嘴,不言语了,生怕再次被罚。 所有事忙完,已是夜幕降临,因着阿爹和同馨在贞鱼那忙,晚餐不聚,各自房里吃。说好的去寻同馨,也没寻成。卢行歧吃完饭洗漱,在书房待了一个时辰,在洞玄送来的下思文村的地图上,推敲可能种生基的地点,圈划出来。 忙得差不多了,卢行歧才回到卧房。 闫禀玉卧在窗边矮榻,丝毫没有对他消失大半天的不满,自己怡然自得地倚枕看书,边用个软锤敲腰。 榻旁不知几时移了盏高脚铁烛台,数道烛火影影绰绰地在屏风透出她慵懒的身姿。 卢行歧绕过屏风走近,见到书封,是他手抄的术法书,上有圈圈画画的注解,排序乱,常人难看懂。 “你能看得懂?”他知道现世的字是简笔,而他书写是繁体。 先前闫禀玉就听到隔壁动静,还有适才的脚步声,她从书中露出视线,“半看半猜,还行。” 他以前也这样半看半猜,卢行歧笑了笑,夺走她手里没什么效果的软锤,抬腿上床,膝坐下来,“骑马累了吧,我来帮你揉一揉。” 讨好的语气,为了弥补白天与她共乘时的粗糙。 腰上敏感,他手刚碰上,闫禀玉一激灵地躲,想拒绝。但很快沦陷在他力度适中的手法里,习武人的掌力能透进疲惫僵硬的肌肉,很好地放松。 闫禀玉放下书,舒服地吁一口气,趴着安静地享受。 第128章 一百八十六岁的男鬼 她那声舒气,细细柔软,像箭矢尾羽,抓握时不经意搔过皮肤,痒麻的触感。掌下又是纤弱软绵的腰肢,难免让人心猿意马。 “你去找你二弟了吗?大半天不见人。”闫禀玉忽然问。 询问打断卢行歧的猗靡遐想,回话时按摩的动作慢了下来,“没有,回府时同馨不在,我去找阿爹商谈邪术之事。” “这件事要讲大半天么?”闫禀玉枕着手臂,瞥着书页劲道透纸的字迹问。 一问一答的麻烦,卢行歧干脆将行踪都倒了出来,“我没寻到阿爹,他去了隔壁贞鱼府上,然后阿娘留住我,说了些提醒的话。再然后是安排给下思文村下禁制的事,后面在书房忙了会,时间就如此过去了。” 他话音刚落,闫禀玉连忙扭身爬起来坐着,紧张兮兮地追问:“提醒的话?有关什么?你阿娘发现我们撒谎造假身份了吗?” 卢行歧两手空了,百无聊赖地沿上握住她手腕,简洁地说:“她没有察觉,你也不需担心,不存在的身份何来的假?” “你的意思是……” 他趣道:“借用的名讳才需忧虑东窗事发,而你用的是本名,城东闫家可没有叫禀玉的小姐,世上只闫禀玉一人,现今独独在我这。” 说着,卢行歧拽过她双手,放在自己腰上。闫禀玉就着这个姿势,嗔怪地拧了把他结实的腰肉,“你都查过了也不跟我说,总这样害我半道事到临头慌张。” 她眉做怒挑,眸点烛光,灼如星辰,脸颊肉鼓鼓的,娇态可爱。卢行歧稀罕地将脸贴过去,也笑得眸染光色,“事多何必扰你,我们之间不言其他。” “那言什么?” 他故作思虑,神情一闪而过的狡诈,“你想与我说的体己话。” “那抱歉,没有。”闫禀玉无情地拒绝。 “但我有。” “什么话?”闫禀玉被吊起胃口,期待地立整身子。 卢行歧如是道:“我到卧松堂时,阿娘提醒我,其实是关于术法。她问我房中术修了好多年,可还忘光了?又让我再好好学学,切勿急躁,姑娘家的娇弱,别伤了人家。就跟贞鱼一般,二十有三还重修了房中术,谨慎对待妻子,方才妥帖……” 闫禀玉听着,觉得萧良月说的没错,洞房花烛,夫妻和谐尤为重要,卢氏在这方面挺尊重女性的。可是,为什么要让卢行歧再好好学学?急躁什么?伤了谁的身子? 他循循而言,趁她听得入迷,手已经往上落在她颈后肚兜的绳结上。指尖点在肌肤,她瑟缩身子,脸庞立即飘上两朵红云。 没想到这些‘体己话’都是用来囿她的,又记起他昨夜说下次要弄那里,闫禀玉后知后觉地羞热了脸,推拒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臂,骂道:“老不正经!” 可不,一百八十六岁的男鬼。 卢行歧哈哈畅笑,倒不敢再急进,随后漆黑发亮的眼瞳一转,低额抵在她温暖馨香的颈侧,搂住她肩膀作委屈状,“禀玉……禀玉……” 连唤好几声,对着这张俊美无俦的脸,闫禀玉狠不下心,装模作样地淡淡应声:“怎么?” 卢行歧微抬起脸,在她唇边亲了一口,压低嗓音,“我房中术修得极好,断不会让你难受的……” 灼热濡湿的气息洒在脸庞颈侧,随着呼之欲出的求爱情话,闫禀玉只觉浑身力气被抽走。虽也知他前题一堆,只为引出最后意图。 闫禀玉不声不动,卢行歧抬起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目光里暗含为她倾覆的汹涌,仿佛她一触碰,就会被他暴戾地拖拽进深渊共沉沦。她有点害怕未知的体验。 现在她是魂体,与他纠缠会是什么感觉?身体会受影响吗?既然魂体在这有痛感,那会否也会有情欲上的快感?唉呀,自顾想多了,她的脸烧熟一般,热到眼眸都滚起水汽,亮晶晶的,犹如被精心涤洗过。 好漂亮动人的眼睛,真想叫那层水润为他化作泪水,他再密密舔去。体内燥热再次蔓延,冲闯不止,好鲜活的欲望,卢行歧几乎要忘记,自己不过二十有余,对情事压抑、渴望、暴虐,那么地理所为之。 为鬼的欲望是寡淡的黑白色,不能感受她因自己而升高的温度,还有那些百转千回的馨香,这般就丧失大半滋味,现在当真是好时候。食髓知味,但未食,也是够折磨人的。他情不自禁地低首,含住她熟红的嘴唇,隐忍地啜吻几下。 闫禀玉自我拉扯,望着他接近的眼眸,判断着,最后还是刹车地摇头。 卢行歧也不气馁,侧脸过去,在她耳畔轻声低语,“你不应我请求,总得给点什么让我平衡。” 闫禀玉也就应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濡湿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清凉的胸口,她像是害怕地颤着身子。卢行歧扶住她盈盈一握的双肩,放倒这具美好而脆弱的身子,充满男性雄浑气息的躯体覆了上去。 …… 次日,洞玄早早来四宣堂,等上两刻钟卢行歧才姗姗来迟。 洞玄心里嘀咕:以往这个时辰,门君早就起了,今日怎么还懒床了? 不怪他觉得古怪,因为他和遣将自小被老门君买到府上,就是为了陪同门君修术法练武术,每日同起同休,自是清楚门君作息。 卢行歧施然上座,洞玄瞄了眼他神清气爽的神色,恭身说:“门君,偏门道士已找好。” “人在哪?探过本事了吗?” “人现今在金龙巷口,我和遣将探过本事,但得你去一试才能决定。” 在过去,卢行歧是自己下的禁制,或许妖人先知,才侥幸逃脱。这次换了禁制术法,结局如同,妖人虽最终逃脱,不过或许可以擒住探清身份。 这次还得闫禀玉参与,他道:“你带他去花千树茶园等我,我稍后便到。” “是。”洞玄恭敬道。 茶园是品茗听曲的地方,花千树距离金龙巷不足百米,不远,但今日贞鱼三爷成婚,门君不能迟到。古制成婚是晨迎昏行,现如今民间规矩比较松泛,按各家方便制定婚宴时辰,而三爷的筵席是在未时。洞玄提醒:“门君,见过道士之后,还要去下思文村下禁制,时间匆急,三爷那边耽误不得。” 卢行歧:“我知道。” 洞玄便退下了。 回到卧房,卢行歧径自拿了衫裙到床榻边,低眼看着裹被睡着的闫禀玉。昨夜情到浓时衣衫不保,她也贪凉,独自裹了一袭衾被睡眠,洒脱到不顾他的感受。 卢行歧叹了声气,拽起人,她迷迷糊糊的,但意识清楚,睁开眼缝见到卢行歧,嘟囔句:“我自己来。” “动作快些,我们去办点事,回来还要去隔壁参加婚席。”放下衫裙,卢行歧出了卧房。 闫禀玉听进去了,但没完全睡醒,眼睛慢悠悠地找肚兜,最后在高脚灯盏上挂着。回忆起昨晚,卢行歧当时解开后,随手一挥,烛火灭掉,这块小布料也就飞开挂在上面。现在看来,这幅画面,当真引人遐思的淫靡。 拽下来后,她慢吞吞地掀开被子,系肚兜时,望见自己锁骨胸前满是开花的红印,就连小腹也有。不禁唏嘘,这鬼白天看着挺正经的,夜晚就像虎狼,兽性大发。 清醒后动作就快了,闫禀玉拾掇完,对头发犯难。时间紧,她还不会梳发髻,随便扎马尾辫子又不伦不类。 卢行歧再次进来,清楚闫禀玉在纠结什么,用披风将她头身罩住,“就这样甚好。” 昨夜下了场小雨,清晨不热,闫禀玉就接受了,系好披风,问:“要去哪?” “去茶园见个人,然后再去下思文村施禁制术。”卢行歧回话,拉着她手走出卧房。 有过昨日奔波的经验,对于那四十里路,闫禀玉已经悲催地接受了。茶园离金龙巷不远,到了后她才发现楼内搭有戏台,下座已坐客,吃着茶点听戏。 茶园是当地的说法,其实跟戏院差不多。 卢行歧要了二楼相邻的两间包厢,一间给闫禀玉独自待着吃早饭,一间他和洞玄进入。 来的路上,卢行歧说了找道士施禁制术的事,他们忙他们的,闫禀玉就心安理得坐下吃早餐。推开包厢窗户能够一览无遗楼下,看戏位置更是绝佳,她一边看戏一边吃。 吃得差不多时,卢行歧推开包厢的门,闫禀玉站起身,手里还拿着一个吃剩一半的澄面虾饺,“要走了吗?” “是。”卢行歧迈步进来。 “哦,那走吧!”闫禀玉吃饱了,正要放下虾饺,他忽然低头咬住她指腹那半只虾饺,湿软的舌尖卷过她手指,再退出。 她忍不住捏住那两根残留触感的手指,像藏住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你也没吃早饭吗?那先填两口。” 闫禀玉拿筷子夹了几样茶点喂他,他照单全收。 洞玄等在包厢外,自动转过身,留下个沉默的背影。 出了茶园,随从早把马牵过来了。 卢行歧翻身上马,想起件事,问洞玄,“遣将去贞鱼那送礼了吗?” 洞玄:“是的,早早准备好,不敢耽误门君的吩咐。” 卢行歧点头,待闫禀玉上马准备好,一同策马向前。 在他们一行人赶往下思文村的同一时刻,遣将送礼到卢贞鱼府上。 巳时,亲已迎过,亲邻也早到祝贺,卢贞鱼一身大红婚服周旋在筵席间,招呼宾客。因他身子不好,没人劝酒,皆以茶代酒,气氛较为和乐平稳。 礼送到,帐房先生记录在册,边上迎来送往的婢子呈上一碗水酒,请遣将喝。遣将要回府复命,万不敢喝酒,怕误事就婉拒了。 卢贞鱼眼尖地看到遣将,近去唤了声:“遣将。” 遣将回头,见是今天的新郎官,拱手先说两句吉祥话,然后问:“三爷有事?” 卢贞鱼没讲话,摆个手势让换个地。 卢贞鱼这府也和卢行歧那边一样的格局,因为人口稀少,一些房屋拆了,扩做庭院,就在天井边上。筵席摆在庭院,天井这边栽了树,怕落叶落虫慢待客人,就未置酒桌。 两人离开人多口杂的环境,来到树下。 卢贞鱼开口:“我大哥去哪了?一天都没见到人。” 遣将道:“门君有些事出门了,所以遣我来送礼,或许再过两个时辰就可回到。” 卢贞鱼:“又去捉鬼么,来回两个时辰,挺远,郊外?” “城外的村子。”门君不喜别人打探他的事,这是全府上下默认的,所以没有人会随意暴露他的行踪。这个笼统的回答,并不是遣将多心眼,而是多年形成的下意识。 卢贞鱼点点头,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他忽作忧虑,“大哥总在驱邪禳鬼,时时处在危难当中,总是旧伤添新伤。今日是吉日,希望他能无碍归来参加我的婚席。” “没那么严重,”遣将忙打消三爷的顾虑,“门君只是去了下思文村查点事,很快就回了。” 卢贞鱼哦了声,“下思文村啊,在大坡镇更下面,怪不得路程这么久。” 夜半尸语 第164节 遣将点头,“是的。” “没事便成,我去招待宾客了。”卢贞鱼道。 遣将弯腰恭送,“三爷忙吧。” 待卢贞鱼走后,遣将出了府门。他想起适才,挠了挠头,“我没有说太多吧……” 下思文村。 偏门道士的禁制术不纯靠法力,就如“偏门”一词,借助养鬼术加持,才能立起一个偌大的禁制圈。 卢行歧旁观,认同此人的本领,但并不高看一眼。因为养鬼术强拘驱役,有损阴德。 刚到地方时,洞玄就带着门君给的地图,去寻标注的区域。探过一遍回来,禁制也立起来了。 给了报酬,各自离去。 因着赶时间,一路策马狂奔。 赶路时闫禀玉就和卢行歧共乘一马,她被他拢在怀里,颠簸时视线晃过,看到路边茶棚前迎风招摇的幌子——大坡镇下弯村茶棚。 按照距离,那下思文村也属于大坡镇。 越近城区,马速慢了,耳边呼啸的声响缓了下来,闫禀玉趁机问:“我们现在去参加婚礼吗?” “是。”卢行歧策马行途,迎风而望,目光炯炯地穿透中午白烈的阳光。 “婚礼热闹吗?会有人闹洞房吗?”不怪闫禀玉着急,她在马背无聊,又实在好奇。 卢行歧约莫猜到点她的心思,匆匆瞟她一眼,笑道:“我们卢氏亲属不多,女方家听说爹娘都不在了,只一个兄弟,所以人也少,不算热闹。加上贞鱼身子不好,不会有人闹洞房。” “哦!既然周伏道的身份排除了卢贞鱼这脉,那这次婚礼能看到其他有怀疑的人吗?” 卢行歧没有立即回,像是在思考,闫禀玉等上片刻,才听他道:“卢氏就这两脉,除去贞鱼,能知晓卢氏秘辛的只有阿爹的挚友从敬。他也是一位颇负盛名的风水师,今日从府也会来人恭贺。”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闫禀玉安静下来。 马不停蹄回到卢府,卢行歧去换装,闫禀玉则让嬷嬷梳发髻。整理完毕,他们紧赶慢赶到婚礼现场,已经是下午,不过总算没迟到。 多数宾客已落座,包括卢谓无萧良月夫妻和卢庭呈,卢行歧和闫禀玉最后到,卢贞鱼特地出来迎接。 “大哥。”卢贞鱼称呼,然后脸转向闫禀玉,“这位是?” “我叫闫禀玉。”闫禀玉自我介绍。 卢贞鱼好奇她的身份,眼神转到卢行歧身上。 “她是表妹。”卢行歧说。 卢贞鱼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远房的,你不认识。” 一句话断了卢贞鱼疑问,他深意地笑笑,让婢子带闫禀玉去入座。 闫禀玉先走,卢行歧留下。 卢贞鱼打趣道:“惠及哥哥,昨日我见她带着饮霜刀,那刀可是同馨都少碰,你却给了她,可见地位不一般。她不是表妹吧?” 卢行歧笑笑默认,接着对卢贞鱼恭贺喜庆话,“喜事临门,大哥在此祝你们夫妻和睦,平安顺遂。” 卢贞鱼笑着行揖礼,“谢过惠及哥哥。” 面皮在笑,心底却是沉闷的,大家都祝他早生贵子,唯卢行歧不同。尽管未有携拘魂幡而生的门君厉害,但卢氏族人多少都会相命,他也知自己寿短难守。 只是如此想着,这场婚事就如悬颈铡刀,终会以刀落收场。卢贞鱼笑着问:“大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否残忍?” 他总以笑容示人,却忘记掩饰目中悲凉,前世往事历历在目,是卢行歧亲手将装着他的棺椁封钉。 “世道常有,卦不算尽,一线变数,是天道无常,还是天道怜悯,只在君心。知天命而不为,不是我们卢氏作风,小鱼,未到绝境,又岂知绝处不逢生?” 卢贞鱼畅怀大笑,眼中情绪跌宕,“那就借大哥吉言!” 第129章 (修) 喜糖 闫禀玉只是远房表妹身份,主桌是不能坐的,婢子领她到中间桌位置,请她坐下。 这桌是年轻女子,大家年龄相仿,没有行礼,只是互相笑笑,当打过招呼了。 没多久,卢行歧从桌边经过,视线对上,闫禀玉冲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可以适应。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现在不适合表现热络。 卢行歧便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闫禀玉在原位环顾四下,没见到少数民族装扮的客人,心想这场婚事其他流派没来人。不过能理解,毕竟交通不便,卢贞鱼也只是卢氏旁系。 一路驰骋,午饭没吃,肚子早空了,闫禀玉敞开了享受美食。这桌她没认识的人,有心搭话的见她如此认真地吃,也就没好意思打搅了。 席上除了闫禀玉,各位姑娘热心社交,家长里短说上不少,其中不乏讨论主家卢氏,特别是卢行歧卢庭呈这对相貌出众的兄弟。八卦嘛,最是下饭,她缓下吃食,竖起耳朵听。 “从黎,你见到了吗?那二爷卢庭呈长了一张妖冶面皮,美得光彩夺目。” “美则美,但男子要这么美有何用?不若多点男子气概,身强力壮比什么都好。” “是呀,二爷这身子差了点,不然戎圩城的风光能叫卢行歧打马过街的享尽?” 叫从黎的女子不无赞同,中肯道:“论天姿,二爷不比门君差,体质原因,着实可惜。” 近旁两名女子喁喁私语,这个从姓稀少,这位从黎就是从敬家人吧,周伏道身份的有力候选人。听言语,她挺了解卢氏,闫禀玉打定心思偷听她口风。 没成想这两姑娘点到为止,不多言主家,而是聊起当下的时兴服饰妆发。闫禀玉心机落空,失望地大吃一口龟苓膏甜品,随后有个婢子来请从黎,说是她阿爹从敬喊她。 还真是从家人,闫禀玉眼睛一亮,从黎离座后,她也借口方便离开,悄摸跟了上去。 这边房子有正厅二厅,因卢贞鱼府上没有长辈,他们住正房,二厅这片空置着。闫禀玉偷摸跟着从黎来到二厅天井,见到一位中年人在造景水缸旁等候,从黎上去就喊了声阿爹,两人说起话来。 闫禀玉躲在门牌外偷听。 “乖女,你见到卢庭呈了吧?” “见到了。” “觉得怎样?” “玉质君子,很是体面。”从黎挑了个她不喜的夸奖理由。 一般这种对话,多出现在相亲局,长辈暗戳戳地安排见面,再私底下问印象,想不到哪个年代都如此。闫禀玉听从黎的意思,八成是不喜卢庭呈的。 “那可考虑与他定亲?” 从黎似乎听腻了,语气怪责:“阿爹,他活不长的。” “我知道,阿爹也没想让你给他死守,只要你生下他的子嗣,能继承拘魂幡,我们从氏的风水造诣能更上一层楼。”拘魂幡能令鬼,术士界谁人不觊觎,即便要用女儿的幸福去换,从敬也愿意。 从黎闷闷不乐,不肯应声。 原来是老爹劝说女儿联姻,这从敬有觊觎拘魂幡的嫌疑,身份更可疑了。闫禀玉伸长脖子,再想多听些,但很快父女俩就不欢而散,也是从敬剃头担子一头热,从黎根本不服。 闫禀玉赶忙离开,因为要避开从敬父女,她没有循来时路,而是绕到二厅背后再拐回去。走着走着,不知道拐进哪个厅,在天井外望内,发现厅门开敞开,正中条案燃着红烛,面上摆了个托盘,托盘里有红皮书和红绳绑的头发。 应该是婚礼仪式的一种,物品都是成双的,只是那红绳头发看着眼熟,跟之前她从卢行歧那里捡起的一样。正看得出神,身后传来急切脚步,后退不能了,她直接进院,藏在大水缸后。 在刘宅时,闫禀玉就这样躲过,有经验了,随着脚步进屋,她沿缸转身。在那人进屋之后,她一个探头,看见一身大红喜服。这是卢贞鱼的婚礼,除了他还能有谁穿大红色,她不小心闯进的是婚房。 还是快些走吧,等会撞见人,解释不清的多尴尬。脚刚迈,新娘子柔媚的声音幽幽响起。 “贞鱼,别……先喝交杯酒……” “好,娘子。” 照理说里屋的声音传不出天井,闫禀玉记起房屋格局,里屋窗户打开的话,正对着天井侧边过去那条小径,声音确实可以那么清晰。今天不知撞的什么运,又有偷听机会,既然里面在走结婚程序,短时间也出不来,她就不急了。 “诶!不是让你真喝酒,就用茶替代,好不容易吃药养了一个月,可别又发毛病。” “一杯酒而已,无碍的,长夜漫漫,我们还要共度良宵呢。” 哎哟,好肉麻啊!昨天见卢贞鱼,看起来挺慎重持稳的性子,原来私底下这么腻歪。闫禀玉恶劣地想,他们卢氏男子估计都是这么表里不一,特产来的。 八卦的心拖着慢腾腾的脚步,闫禀玉身子向外,耳朵还留在身后。 “你真是……真的可以?” “我最近身体好些了,房中术也重修了一遍,吾妻幼闵,我要陪你到长长久久。” 接下来就是“呜呜唔唔”夺吻的激烈气息,不行不行!不能再听了!闫禀玉小跑步出了天井,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心头砰砰乱跳。 找到回酒席的路,行走慢下,听墙角的羞涩退去后,她上帝视角地叹气,卢贞鱼不久后逝世,这对新人的结局并不好。 “闫姑娘。” 闫禀玉径自思绪,忽闻声,抬头看见卢庭呈。他站在路的那头,身穿一袭半见色浮光长衫,气质若仙,手臂却抱着个粗糙的酸菜坛子。 卢庭呈见她目光落在坛子上,很是不解,他开口解释:“贞鱼的奶嬷嬷做得一手好酸食,前些年回乡养老了,我也许久未尝过。今日她来参加婚宴,我从贞鱼那顺来的。” 说着,还很宝贝地用手臂搂住那个粗鄙的酸菜坛子,果然是喜爱酸食。很久以前卢行歧如此形容过他的二弟,今日见了,丝毫不夸张。 闫禀玉移步向前,“你喊我有事么?” 卢庭呈说:“没事,只是我哥让我来寻你。” “他人呢?” “阿爹高兴喝多了酒,醉了,大哥送他回府。” 原来如此,闫禀玉走到卢庭呈跟前,问:“那筵席散了?” “日暮时分,该散了。”他的回答很精简。 闫禀玉稍微揣测,应该是酒席快散了。回到一看,多数人都走了,还剩零星几桌客人在喝酒,高谈阔论不断。 “那我们也回府?” “是的。” 闫禀玉经过空余酒桌,兴起地摞走一把饴糖。喜糖嘛,沾沾喜气。 卢庭呈瞥见她的小动作,没吭声,等了两步。 糖装好,闫禀玉就跟着卢庭呈踏出府门,从金龙巷回卢府。 傍晚天,熹光朦胧,两人独自走在长巷,隔着安全的社交距离,互不言语。 还有好长一段路,闫禀玉侧眸看眼卢庭呈,想找点话题,却冷不防看见他袖口的锈绿色污渍。 “你左边袖口脏了。”她提醒。 夜半尸语 第165节 卢庭呈低眼,右手抱住酸菜坛,左手转臂找污渍,“不知何时沾到的,不碍事,回去就换了。” 接下来又是沉默。 说一句,回一句,卢庭呈挺寡言,跟刚认识卢行歧时一样,但他瞧着是温文尔雅,不似那鬼阴暗冷面,满腹利用和计谋。 闫禀玉从不计较话多话少,活络气氛道:“你昨天去了大坡镇?” “嗯。” “那里真有金矿吗?那不是官家所有,民间怎能私探?” 卢庭呈忽而转脸看闫禀玉,也不知是她说得不对,还是因为其他。 “大坡镇没有金矿,只是矿石颜色带金,被误传了,那只是黄铜矿。” 闫禀玉哦了声。 或许提到感兴趣的领域,卢庭呈开启话题,“我卢氏术法中有一门冶炼术,其他的我比不过我哥,但这门我修得最好。棠棣金铺出的金锭纯度比市面上的高,那是由我汇总的方法提炼而成。这次去大坡镇,也是官府请我去甄别矿质,并非是我私探。” 卢行歧也会融金,大约就是这个冶炼术。闫禀玉题外话地想起什么,问:“那你今天碰过黄铜矿?” 卢庭呈点头,“我带回一些放在踏虚堂,平时冶炼用。” 在酸性条件下,铜会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氯化铜,氯化铜为绿色物质,所以他袖口的铜绿色就能解释得清了。很奇妙,闫禀玉居然将百年后的科学运用到清朝人身上。 “那个袖子污渍得快些洗去,不然久了难清洁。” 闫禀玉忽如其来一句,卢庭呈愣愣的应:“是。” 回到卢府,和卢庭呈分开,闫禀玉径自回四宣堂。 卢行歧可能在他阿爹那边照顾,人不在,闫禀玉住了两天,自来熟了,自己拉铃唤婢子换水,好好地泡了回澡。 月上中天,卢行歧才回,没去净身直接进卧房,在窗边床榻见到在看书的闫禀玉,撑手在榻上,弯腰亲昵地用脸去蹭她。 他身上有微微酒气,和清洌的柚叶香氛,与他奔走发热的气息相混,显得攻击性十足。闫禀玉都洗过澡了,不喜欢过上这样强烈的味道,用手推开他的脸,“别闹,洗澡去!” 卢行歧偏脸,唇亲过她掌心,高兴声:“我去沐浴,你等我。” 大约半个小时,卢行歧带着一身干净清爽的味道回房,一来就蹭到榻上搂住闫禀玉。她捧起他俊洁的脸,主动送上一吻。 卢行歧心喜地回应,舌尖却被压着渡进一颗糖,她放手人离远,笑眯眯地瞧他。 “喜糖,好甜,沾沾喜气。” 他抿进带着她味道的甜,笑眼回:“确实甜。” 其实闫禀玉这样做是有自己的小九九,饴糖抿完需要时间,之后还要去漱口,忙着忙着,就夜了,他也不能像昨晚那般作弄她。届时她还可借漱口之名,躲楼上睡觉去,独善其身。 想法挺美,闫禀玉重新拿起书看,她对术法不懂,只是喜欢卢行歧的批注。这些批注时而正经,时而充满情绪,像日记,她乐于窥探。 这种行为,卢行歧也有过,在闫禀玉的书桌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事件重合,心情也共,缘分真妙不可言。书掩着脸,她偷偷笑了笑。 卢行歧看不见,她半卧在床榻里侧,他就枕臂躺在她身旁,烛火的暖光安静地映着两人,真有种世事安好的滋味。他享受此刻,乖乖地吃糖。 看完数页,闫禀玉拿开书,视线投到卢行歧脸上,觉得他今晚乖巧得可爱,就大发善心搭理一下他,“对了,卢贞鱼会相命吗?” 他说:“会。”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知道。” 那就奇怪了,今日卢贞鱼那番话是在安慰新娘子吗?还是说大喜日子要说吉祥话? 卢行歧支手肘侧起身,盯着闫禀玉,“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奇怪而已,没必要扯出来讲,闫禀玉摇了下头,“没什么。” 她又聊起其他,“下思文村那里,下禁制后还要怎么做?” “等着便罢。” 闫禀玉转过身,面向卢行歧说:“就干等着?我们时间不多诶。” 卢行歧一手搭她腰际,有一会没一会地揉捏着,向她解释自己的计划,“种生基并不是一劳永逸,邪术未成,还需返回施法,我们只消在此间等候。今早我让洞玄去找出其余生基地,再由他设阵法陷阱,阵中有阵,以防妖人识破禁制逃脱。” 他计划周密,闫禀玉无需怀疑,“在过去,妖人是几时去的下思文村?” 卢行歧只道:“这数日宁静,真正波谲云诡是在十日后。” 那也没几天清净日子了,闫禀玉躺下,他的手臂自然地穿过她颈弯,将人揽靠过来,环抱住。 “今天我身边坐着的是从敬的女儿从黎,席间我还跟踪了她,听到从敬让她与你二弟议亲,想生下卢氏的下一任门君。从敬似乎很眼馋拘魂幡。”她提了一嘴自己的发现。 “不论其他,但凡知晓拘魂幡的术士,无不觊觎的。”卢行歧说。 “那还是情有可原啰。”闫禀玉问,“你觉得从敬有嫌疑吗?” 卢行歧抱紧她,将脸埋进她稠密的发丝间,贪恋而痴迷嗅闻属于她的香气,“还未到定论时,恰好趁着这几日去深入探查。” —— 遁前生五日,在现实就是半天。 昨夜冯渐微守夜,让活珠子休息。活珠子大早来换班,好让冯渐微去睡觉。 换班的同样还有冯式微,他也守了整夜,跟冯渐微汇报,“坐骨林外暂时没动静。” 冯渐微明白,交代:“换班后蓝家主力转移到这里。” 这里,就是安置闫禀玉神魂出窍的本体的房间。 冯式微:“我清楚。” “好。”冯渐微打个哈欠,拍了拍旁边活珠子肩膀,“阿渺,白天就靠你了,有事让握珠找我。” 活珠子:“哦,知道了。” 冯渐微等人走后,活珠子拖了张凳子,直接坐到“熟睡”的闫禀玉床前,大有一种谁要害她,就从他尸身踩过去的气势。 第130章 (小修) 牛郎织女隔银河 依靠卢行歧留下的隐昼符,握珠能够短时间在白天出现,她飞在闫禀玉脸旁,见到她日趋红润的脸蛋,奇怪道:“哥哥,姐姐睡着了不能吃东西,怎么气色还越来越好了?” 活珠子扭头看,也发觉经过一晚,闫禀玉的脸色更红润。他动脑子想,遁前生是回到过去,是虚幻空间,就如身处梦境一般。 “或许她在做美梦吧。”这是活珠子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 握珠哦了声,然后落在床沿,晃着脚坐好,“我好久没做过梦了,做美梦真好,美梦成真更好……” 握珠叽里呱啦地说一堆,活珠子如耳旁风过一言不发,只管睁大两眼盯住门口,谨慎认真地实践对冯渐微的承诺,不让任何可疑人士靠近闫禀玉。 —— 卢行歧说的探查是在三日后,他们在遁前生里的第五天。 卢贞鱼婚礼那日,从敬就向卢谓无邀约,请卢氏两府人去他郊外的避暑别庄消暑。 听说那座别庄背靠山泉眼,以潺流做造景,再经设计,溪水曲径引入居室,自然清凉。流水旁置蒲甸茶几,可直接取水煮茶,观景品茗,好不雅致。 更绝的是,每间居室都有引山泉入浴的浴室,这对每日还要请人抬水换水才能洗漱的闫禀玉来说,简直太方便了!刚得知要坐两个时辰轺车去一个山下别墅,她还不太乐意,因为马车劳顿,当听到从氏的避暑别庄这么新奇,就产生了兴趣。 一大早,萧良月的近身嬷嬷就给闫禀玉送了新衣和新饰品过来。也许因为要出门作客,送来的衣服颜色鲜妍,且是放量大的形制——岱赭色镶边上袄,淡雅拼色褶裥的月华裙。头饰是两支蜻蜓点翠辑珠发簪,两缕触须顶着如点月华的米珠,颤颤巍巍,灵动可爱。 并且很贴心地没有准备耳环手饰那些,因她没有耳洞,也不习惯在身上套镯子链子。 嬷嬷送完东西就留了下来,帮助闫禀玉梳头。她端正坐好,从镜子里窥到嬷嬷的眼色,老往床上飘,好似在找什么蛛丝马迹。 “嬷嬷,你在看什么?”她直接问了。 嬷嬷满布皱纹的脸一抖,手也晃了下,略微慌声说:“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是个随性大气之人。” 闫禀玉余光落在没叠被的床上,心想:她这两天在楼上睡的,睡相不老实,所以床单有翻滚的折痕。嬷嬷想是察觉了,还讲这么好听。她讪讪回:“嬷嬷,你别笑我了。” 嬷嬷愣了愣,赫然一笑,觉得女娃子口直心快,不是那等曲折城府之人。 “没有笑,老身在夸姑娘,是落拓不羁之人。” 闫禀玉也不委婉了,露个笑脸接受。 这次梳发还是挽了蚌珠头,不过下了巧思,发缕分做两边,梳的双侧发髻,各簪一只蜻蜓。身动簪晃,很是俏丽,与今天的妍色衫裙相衬。 梳好发髻,嬷嬷就离开了。 府门前,轺车已备好,齐整停了五辆,两辆载物,三辆载人。萧良月一辆,卢庭呈一辆,卢贞鱼夫妻一辆。 各房收拾的衣裳家活都送上后面的马车,萧良月早等在轺车内,随行嬷嬷坐在她侧下位置,与她私声些话。 “二层的卧房有居住痕迹,想来是分开就寝的。” “那便行。”萧良月点点头,心里高看了素日离经叛道的卢行歧一眼。 “那姑娘,是个豁达大方的女子,能容门君跋扈难训的性格,着实般配。”嬷嬷不免夸赞句,顺带贬低自家小主子。 “能入得了惠及眼里的,自是他喜欢的,觉得好的。”萧良月今日一身沉稳的三蓝绣乌青色长袄与马面裙,梳端庄的三绺髻,脑后发丝抿得油滑水亮,人需得端坐,才能保持仪容优美。早起乏了,她撩开车壁湘帘,想看看那几个孩子到了没有。 先是见到卢贞鱼夫妻,向第三辆轺车走去,再是卢庭呈,眉目清淡地往走向第二辆轺车。卢行歧和闫禀玉最后出府,月华裙褶裥纷繁,在姑娘轻快的步履间,翻出了层叠颜色,花朵般俏美。耳后发髻停了两只活灵活现的蜻蜓,颤晃似飞,再无其他首饰,清简而添天然的女儿色。 萧良月望着闫禀玉这身装扮,开颜道:“还是珍珠衬少女,金银的落俗。” 嬷嬷附言:“得是小姐挑得好。” 萧良月笑了笑,她也是姑娘过来的,自是清楚如何打扮。 闫禀玉在一排轺车前驻足,回头问卢行歧,“我要上哪辆车?” 骑马一个时辰她都受不住,自是要坐车的,卢行歧认出萧良月的车,眼神指第一辆,“这里。” 嬷嬷听到声音,打起车帘想下去扶闫禀玉上车,不料刚露半身,看见俏皮的姑娘踩着马杌跳了上来,再稳稳落定。 可把嬷嬷吓了一跳,忙牵住闫禀玉,“姑娘当心些。” “没事!”闫禀玉豪迈道,弯腰进车内,见到萧良月后,爽快地打招呼。 “世婶好。” “诶。” 嬷嬷转身时,余光瞧见卢行歧踏步过来,屈指叩车壁。 几乎是第一声闫禀玉就掀开湘帘,手臂探出窗沿,默契地问:“怎么啦?” 夜半尸语 第166节 她心情高昂,发髻上的两只蜻蜓也在不住地摇晃,煞是可爱。卢行歧看着她叮嘱:“路上累了饿了就喊停,不用顾虑。” “好。”闫禀玉点点头,蜻蜓晃得更嚣张了。 卢行歧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摁住那两只朝他炫耀的蜻蜓。这两日白天要去帮阿爹处理流派内的琐事,因为是过去的足迹,不需闫禀玉跟随。她极会自得其乐,将附近的街巷铺面逛了个遍,时常带回连他都不熟悉的糕点小吃,让他品尝。 好不容易晚上得空,她也总有理由撇开他,上二楼歇息。许久没与她好好相处,现在一去三日,又碍于人前,只觉隔了一秋又一秋。 从窗边看,卢行歧那副依依不舍的赔钱样儿,完整落进萧良月眼里,她抚了抚额,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无奈。 “好了,没人会薄待闫姑娘,安心骑你的马,别妨碍我们出发。” 闫禀玉不太好意思了,默默向卢行歧挥手。 卢行歧蜷回手,笑着乖乖应声:“好的,阿娘。” 遣将牵来马,卢行歧扯过缰绳,跃身上马,纵马转向队伍后尾。卢谓无则骑马在队伍前头带路,一列车马浩浩荡荡地出发。 轺车慢,又颠簸,一个时辰后停车休息。 闫禀玉下车活动僵硬的身体,卢行歧打马过去,趴身在马背与她平齐视线说话。 卢贞鱼夫妻俩在官道旁的草地散步,闲适交谈。 “从伯家的避暑别庄,善用巧工,风景宜人,但因靠山,会有些不讨喜的动物出没。” “有什么?” “听说有大耗子,幼闵害怕吗?” 幼闵果然低呼,瑟瑟地抖着,“别庄无人看顾吗?怎地有那东西?” 卢贞鱼揽住她双肩,往怀里带,安抚道:“耗子山来山去,人能管得许多?有我在呢,幼闵不用怕。” …… 萧良月掀帘,望着这两双人儿,不由想起独自待在轺车内的卢庭呈。这回去从氏别庄,她和夫君别有深意,想促成卢庭呈与从黎的好事。 虽说这两位孩子从小少往来,但相处久了,总会有了解,继而生出别的观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不都是如此而来的么?萧良月颇有信心,也因从黎是个有主见的活泼性子,定能让卢庭呈少点寡闷。 时间到了,各人回轺车。 闫禀玉对别庄有耗子这事记挂,特地问了萧良月,“世婶,别庄真的有耗子吗?” 萧良月回道:“我们每年夏暑都会去那里住几天,偶见耗子,但不会伤人,近山是难免的,有时还会见到些野鸡野兔。” 山里长大的闫禀玉不怕这些,但影响休息又是另一回事,见她说不多见,就放心了。办事之余,舒适度假,感受这个时代的风光。 一晃到中午,终于到地方了。 从敬不知几时就站在庄门前等候,卢谓无打头阵,也早早看到他,策马过去。 “从敬兄。” “谓无老弟,你们总算到了。” 在两人的寒暄声中,轺车缓缓停下。 嬷嬷起身扶住萧良月,托着她手臂出了车舆,脚下已有人放置马杌。 萧良月缓步下来,跟还在车舆内的闫禀玉说:“下来吧,闫姑娘。” 待里头答应一声,她方才去跟从敬问候。 后面轺车纷纷下来人,闫禀玉不着急,舒缓一下快死去的臀部肌肉。她掀开帘,打量环境,这处乍看似世外桃源,其实再远些,也坐落着其他庄园。 避暑别庄名叫《云游庄》,或许是跟庄后山峦弥久不散的游雾有关,也或许是云游四海的云游,意欲洒脱。假如真是第二种说法,那就未免虚伪,表面淡泊,背地却想继承拘魂幡。 视线中忽闯入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在窗沿以指叩击,“下来,大家都进去了。” 闫禀玉回神,见卢谓无带着小辈们,与从敬有说有笑地迈进别庄,庄内过道中,从黎和一名衣着得体的夫人立身迎接。 “哦,我这就下来。” 她出了车舆,跳下马杌,卢行歧也下马随行。 遣将在后面将马牵走,然后和随从一同搬夫人少爷们的行李。 卢谓无他们往庭院中央去了,闫禀玉和卢行歧才入庄门,隔着距离,两人好说话。 “怎么只见遣将,洞玄呢?”闫禀玉问。这几日都是洞玄陪她逛街,一时不见,都不习惯了。 卢行歧压声说:“他留守下思文村。” 闫禀玉也跟着小声,“不是说第十日才有动作吗?” 为保险起见,卢行歧还是偷偷下了道禁制,只轻微地掩饰声音,不然过于隔绝,会被阿爹察觉。他道:“三天后晚上下思文村有次小打小闹,可借此探查从敬。” “可我们三日后白天要离开云游庄回府了。” “所以得再拖延一日,留住从敬。” 闫禀玉脑中灵光一现,“你是想利用对过去先知而设局,看三日后夜晚从敬有无离开云游庄,去下思文村?” 卢行歧:“嗯,这是最简单有效的试探方式。更巧的是,云游庄离下思文村往返不过两个时辰,时间上完全充足。” 这两日他忙,闫禀玉也存着躲他的心理,都没跟他好好聊过,不知道他做了计划。 萧良月久不见他们,唤了嬷嬷来寻,他们只好快些跟上队伍,顺道将整座别庄纳入眼底。 因为引溪流入居室,要做到顺应水势和地势,所以屋宇建造尽量挨靠,院落与院落间仅隔个十几米,院墙都没有。庄内造景没什么欲盖弥彰,流水小桥,一步一直给,坦荡直落。不过,如此另有一番开阔的爽快美感,因着无院墙分割,视线广袤,能将更远处的山峦收入眼中,还有幻变的流岚雾霭。 他们站的位置就能清晰地听见潺潺溪水流淌,萧良月朝这边挥手,让他们去选房。 从氏主家,已经住了一个大院落,卢贞鱼小两口选了偏的小院,卢谓无一家选择有四间屋舍的院子,恰好能住下他们。 现在选的就是这个院子的房间,萧良月选了第二间,卢庭呈无所谓,让卢行歧和闫禀玉先选。 在外和闫禀玉自是要分开住的,卢行歧的想法是挑第三第四间,僻静相连,无人阻拦,容易悄无声息地夜闯。他眼睛放出兴致的光芒,抬手指去,“我要……” 萧良月似乎看穿他的意图,抢先做安排,“闫姑娘住第三间,同馨住第四间,惠及就第一间吧。” 牛郎织女隔银河,也不过如此。 生生将卢行歧的计划砍做两半,中间隔着阿爹阿娘的卧房,还能怎么闯?他脸上闪过一丝怏怏神色,吐出个字,“好。” 拖延从敬是两日后的事,现在先好好度假,闫禀玉不懂卢行歧内心的小九九,兴趣盎然地进自己卧房,参观溪流去了。 第131章 你知道你中了寄心蛊吗? 闫禀玉进屋观察格局,进深较长,前半为起居处,后半辟出个洗浴小隔间,移开房屋尽头的门,可见一片自然山水。溪流之上悬空一座小型凉亭,两侧封闭至山体形成一个独立空间,与其他房屋区别开。亭内放置蒲甸茶几,盘坐上去,听溪流喧哗,鸟雀啁啾,木板缝隙底下闪耀着流动水光,一派人与自然和谐。 闫禀玉挺喜欢这里,门关起来就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比卢府那个随处撞人的四方院自由。 屋内随从抬进箱匣,婢子跟着收拾,收拾完行个礼就走了。因为闫禀玉不习惯人伺候,所以不留人,也因着卢行歧就这秉性,都以为她近朱者赤。 凉亭气候舒爽,不受烈日侵扰,闫禀玉坐在蒲甸,探腰下去用手撩溪水,清凉不阴。她临时起意,掬了水拍脸,还小尝一口,甘甜清冽。 “哇,纯天然。”她赞叹着,抬起脸,忽而撞见一张俯低的俊颜,有趣的神情望着她。 闫禀玉坐正,囫囵地抹了两下脸上的水滴,问:“怎么来了?” 卢行歧也盘腿坐下,面对她说:“从敬设了接风宴,阿娘让我来找你一起赴宴。” “哦,那我们走吧。”闫禀玉赶忙起身,忽被他压住肩膀,将她按在原位,卷了自己袖子替她擦干脸上水渍。 他目光随着手上动作缓缓移动,认真而仔细,闫禀玉近距离欣赏他满心满意只有自己的模样,心动如弦弹拨,震颤不止。她迅速地凑脸亲了他下巴一下,他猛地滞住了,目中疑惑,又霍然澄净,眼眸完整地拓下她情不自己的样子。 “闫禀玉,夜晚又不愿跟我亲近,现在又来勾我。”卢行歧好笑,边说边松掉了袖子,改为用指背蹭净她唇边的小水珠。 一次两次如此,他也约莫能猜出,她心中有道坎,不深不浅,像这溪流水,缓而不竭。不知几时能跨过去,真正地面对他。 闫禀玉兴起这下,其实就是见色起义,对着这张美玉无暇的脸,多看一会都会目眩。而且她不傻,白日做这些与夜晚寓意不同,他们之间已坦诚相对,接下来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她还没想好,只能鸵鸟般将头埋进沙子,装傻充愣。 她稍微仰了脸,望着他恳切道:“卢行歧,有个好看的对象,就算吵架生气,都能自己哄好自己。” 对吧,虽然知道寄心蛊不是他的错,但她偶尔也会钻牛角尖,会变得别扭。可一旦看久了这张脸,就又会被迷惑,墙头草般又坚定住了立场。 好听的话谁不乐意听?卢行歧认下她强词夺理的夸奖,不由倾身在她嘴边舔了一下,吃进她说的天然味道。然后抬膝站起,拉她起来,“走吧。” “嗯。” 接风宴设在庭院凉亭,午时阳光好,但因流水环绕,气候并不炎热,相反还感到舒适的凉爽。 闫禀玉是实在的局外人,他们在饭局上明谈暗谈都与她无关,身份也是见不得光的秘密,少说话多吃饭为好。只是旁侧的从黎就显得闷闷不乐,筷子漫不经心地夹着两粒米饭,入口味如嚼蜡。 听长辈谈话,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从黎和卢庭呈身上,就知道这是个相亲局,怪不得当事人一张强颜欢笑的脸。闫禀玉再偷偷瞥卢庭呈,他低眼进食,不紧不慢,没有太大的动作,优雅风度,也似置身事外。 感觉长辈们希望要落空啊,就凭卢庭呈出个近门也要随身扛一箱书籍账目矿石,就知道他是个醉心自己世界的人。女追男隔层纱,那也得要人家女孩子愿意,一个两个无意,只能是错开的下场。 结束这场夹带私货的饭局,卢谓无好不容易放下繁务,自是要与从敬好好会会,两人换地儿下棋饮酒。萧良月与从夫人约着喝茶,泡美容养颜浴汤。 幼闵第一次到别庄,卢贞鱼已经计划好带她游玩,夫妻俩兴致冲冲地让随从准备鱼具,要去钓泉溪的小杂鱼。 几个没计划的小辈打算各自散去,萧良月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喊住跟在闫禀玉身后的卢行歧,“惠及,山里天气凉爽,后山常有野鸡野兔出没,你刚好带弟弟妹妹们去猎一些回来,晚上烹点野味吃吃。” “哦!”卢行歧应了。 这两日没空陪闫禀玉,有三天时间,他也在找乐子带她玩,这下刚好了。 卢庭呈没意见,“哥,那我回去准备弓箭。” 从黎不乐意,但也要跟着做样子,“我回去换身简便衣裳。” “去吧!”卢行歧摆手,然后抓住闫禀玉,将她带进他住的第一间卧房。 屋子正中的桌上,放着一个翻开的箱匣,里头有弹弓小剑短刀长鞭,眼熟,像从他府里的卧室摞来的。闫禀玉问:“你来游玩,还带着这些做什么?” 卢行歧在箱匣里抽出一条长鞭,回答:“是遣将收拾的,他和洞玄自小跟我一起长大,一同闹出不少祸害,遭阿爹打罚。这是我少时惯用的闯祸玩意,是以长大这么些年,他们都习惯自觉备好,让我随时可以取用。” 闫禀玉好笑,“尽管他们知道自己会被连坐惩罚,也如此自觉,是有受虐倾向么?” 将抽出的鞭尾盘在虎口,卢行歧用拇指抚摸真皮编织的鞭梢,油润韧性,不知是洞玄还是遣将,常给长鞭上油保养。 “他们虽有时固执,不懂变通,但秉性端正。这么多年来,我与他二人不止主仆情分。” “那为什么之前没听你提过他们。” 卢行歧默声,缓缓放下长鞭,开口苍凉:“他们随我去肇庆,而我在之后出事,未知他们行踪。我破世以后想过去寻,但于心不忍,只盼他们能终老。” 当时洞玄遣将没参与进去寻龙,或许真有可能逃过一劫,闫禀玉见触及到他的伤心事,就换了话题。她还记得他说的“圆满”,过去逝去,好不容易有的团聚机会,即便泡影,不要以沉重去度量这段难得的时光。 “你就带鞭吗?狩猎不是长弓更趁手?”闫禀玉好奇地问。 夜半尸语 第167节 “弓箭适于远攻,我不喜放松掌控,最好近攻。”卢行歧捎上长鞭,给闫禀玉一把操作简单的弹弓,还给她演示,难掩大显身手之兴。 本来闫禀玉是没多大兴趣,乡下长大的孩子,哪个没追鸡撵狗过,何况山地野物她也追赶过不少。但看他耐心教导,想给她营造出一种兴趣,也许觉得她会喜欢,那她没道理不捧场啊! 带好趁手工具,他们到第四间房等卢庭呈。 卢庭呈背了一把弓弩出来,比长弓省一半长度,但机栝复杂,短箭锋利刚劲,看起来杀伤力就强。 从黎也来了,她穿的男装,长发束以长辫,用红绳绑紧。看她那适从的神态,想来常作如此装扮,也确实比裙装方便。 闫禀玉低眼瞧自己一身华丽打扮,上袄过大腿,月华裙将将遮盖脚面。心想待会追赶猎物时,她要将裙尾绑起,这样跑起来才不碍事。 会合完毕,几人从后门出发。 因着两名男子都有功夫在身,就没让随从跟着,且地方不远,喊一声院里都能听到。 后山就在房屋面对的山墙过去,经过一片树林便是,这个年代开发少,野物随处可见。这不刚到,他们就看到两只五彩野鸡,在扇动翅膀跳飞身子斗殴,咕嘎咕嘎声激奋。 估计是雄性求爱雌性,争取□□权,野鸡沉迷战斗,即便他们暴露身影,也不停止争斗。 卢庭呈当即搭弓,迅速射出一箭,咻的在半空划起一道疾风,刺进野鸡扇动的翅膀! 野鸡嘎啊大叫落地,血溅飞出来,疼痛使它无心争斗,求生激烈地急走,很快往树林深处逃去。另一只野鸡也被惊吓,逃窜向另一方向。 “唉呀!好可惜!”从黎也被调动情绪,大呼可惜。 卢庭呈反手扣弓,胜券在握地道:“追上去再补一箭便是!” 然后脚步飞快地跟了上去,从黎想知道结果,就快步跟随。她也不是体弱的女子,单看穿男装便知,很快便追上卢庭呈。 卢行歧和闫禀玉则去追赶另一只野鸡,彻底和卢庭呈他们分开。 追到山底时,还出现了野兔,看着肥美无比。卢行歧的长鞭袭卷地面野物事半功倍,闫禀玉忙道:“我去对付那只野鸡,你去打野兔。” “嗯,追不上没事,你别跑远。”卢行歧嘱咐过,便掠步去追蹦跳着穿梭荆棘草丛的野兔。 “我知道!”闫禀玉盯着野鸡方向,花了三秒绑起裙尾,脚下带风地追跑。 野鸡受惊吓,一会扑飞,一会快走,闫禀玉连发几下石弹,只击中两次它翅膀,像是伤了,逃窜的速度变慢。 另一边卢行歧挥鞭挞袭野兔后脚,将其打翻在地,再一抖鞭梢,将野兔卷带回来,伸臂捉住,然后回头望了眼。找到闫禀玉的身影,他才放心追逐另一只野兔。 那野鸡心知逃不过,聪明地跳身上树,嗖嗖几下,上到四五米高。弹弓朝上射有阻力,她也没那么大准头,可爬树是她强项,没在怕的。找准方便射击的树,她哧溜几下攀爬动作,很快上树站好。 相邻两棵树,距离不到三米,野鸡红色的眼睛转动,似乎也在判断闫禀玉,没有立即动作。她手心摸住几颗石弹,先用一颗裹进弹弓的皮革里,拉长皮筋,眯眼瞄准。 这回瞄准的是鸡头,就跟刺鸡鬼时,沉心静气,迅速射出一弹,再裹弹,再射,几秒连发五击! 闫禀玉知道自己准头不好,只能以发数奠基,中一发都为好。手心再无石弹,她才有空去检查野鸡,就见野鸡在枝桠上窜跳,盲目无章,明显是伤到了哪里。 闫禀玉还想再补几发,却见野鸡忽而耸立不动,直挺挺地倒下,摔树落地,扬起小团灰尘。 “yes!”闫禀玉举臂做了个炫耀的手势,树下有人鼓掌,朗朗笑声。 “禀玉好生厉害!” 闫禀玉低头看,见卢行歧提了两只野兔站在树下,笑眼仰望。日光洒进罅隙,斑驳如落星地点缀在他脸庞,与神采奕奕的眼神交相辉映,使得他整个人极为耀眼。 “那是当然!”闫禀玉自称一句,开始往下爬。 卢行歧扔掉野兔,半蹲拽了把草叶,搓在掌心,去掉野物的气味和染上的血迹,一边目不转睛地紧盯闫禀玉——她不拘地折裙绑起,露出雪白直条的小腿,他在树下,将她裙下风光看了个尽。这对一个无法餍足的人来说,就如沙漠渴水的旅人,恨不能将唯一源泉给吮食干净! 闫禀玉下到离地两米,卢行歧已经清洁好双手,举臂伸向她。她默契地张手抓住他手臂,跳进他怀里。 因着是悬高跳落,卢行歧接住她时,手臂箍紧的是她无任何阻碍、滑腻肌肤的大腿,她柔软的腰腹就抵在脸前,淡淡的幽香丝缕入鼻。这一刻,他脑中充血,浑身起热,只觉体内所有感官都要叫嚣,想做点什么! 手臂忍耐地紧绷,他最终只是在她小腹那里蹭闻,吸了好几下才松开人,口中喃语:“这里不行,不能在这里……” 闫禀玉听到了,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想要问,可他很快单膝蹲下,去将她的裙结解开,再细心地拍抚褶皱。差不多了,才站起身。 闫禀玉望着他,从他背光深邃的眸中窥到了隐忍的欲望,登时明了。她欠欠地心想,只是看腿就受不了了吗?那那晚都剥掉衣裳了,不是更堪折磨? 不过他夜晚再兽性大发,有一点极好,就是从不在外跟她亲热,有什么动作关起门来再做。 那边卢庭呈也逮到了野鸡,与从黎慢步返回,互相无话。 其实他们从小见到大,算青梅竹马了,不过是不熟的。从黎对卢庭呈无贬低厌烦,只是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只有种淡淡的朋友感。 “对了,我好奇挺久了,与你们一起的闫小姐是谁?”从黎打破沉默。 卢庭呈淡声回:“表妹。” 看卢行歧对闫禀玉的态度,从黎不信,“不止吧?” 卢庭呈挑眼瞥她,“就如此。” 闷葫芦一棍子只打出个响,再无其他,从黎觉得这人从小到大都无趣,从不主动跟人亲近。她懒得问了,自己琢磨,现在不乏有表兄妹成婚的,亲上加亲,心下认定这两人关系绝对不止。 只是这位门君向来倨傲,听阿爹说卢叔常叹他的婚事,是个无定性的顽皮劣子,左不过才能通极,又携拘魂幡而生,算个厉害人物。她以前曾想,天之骄子般的人,眼光定是不差的,婚事挫折也难免。 想到这里,她不禁对闫禀玉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说曹操曹操到,卢行歧和闫禀玉迎面走来,他们两人都手擒猎物,看猎物伤势,非同样武器所致。从黎主动问闫禀玉,“这是你拿下的猎物吗?如何做的?” 野鸡很警觉,会飞会跳,追跑不过,只有弓箭好猎,但闫禀玉只有一把玩物弹弓。 闫禀玉要好好发扬她的事迹,将野鸡给卢行歧拿着,跟从黎走在一起,“那野鸡窜得飞快,不知道多难追,我就折了裙角,又跑又发弓,最后还爬上树……” 从黎光穿男装就常被家中大哥数落,说她无淑女气质,要是折裙爬树,不就更被打为乡野村妇。当然这不是贬义,而是赞叹,闫禀玉真是洒脱的性子,比她更为率性。 听着闫禀玉绘声绘色的形容,从黎越听越入迷,滋生出一种她可以活得更自在些的念头。 回到别庄,将猎物交给厨房仆妇,几人各自回房歇息。 晚餐时,厨房用野鸡炖了蘑菇,野兔则用蜜糖裹酱烤了,卢贞鱼夫妻还贡献了一道杂鱼汤。 纯天然的食物,这顿饭吃得个个满足,今天节目太充实,就不再安排活动,大家都回屋歇下。 八九点时,萧良月遣人送来养颜美容的浴汤,听忙碌的婢子说,从黎那里也有,独给小姐们的。 浴汤白底飘花瓣,热气袅袅,闫禀玉扒在浴桶闻了闻,像是牛奶加精油的香味,一定很滋润。她屏退想要服侍的婢子,自己反锁门,脱衣进浴桶泡身。当身体被暖流包裹,浑身的疲乏散尽,她放纵自己陷进舒适里,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听到“砰”的一声响,流水方向传来的,是山墙落石吗?她没太在意,也因泡澡微微缺氧,脑筋转得慢,警惕也散掉了。 直到隔间的门被推开,夜风卷进寒气,闫禀玉惊得后背发凉,如临大敌地在浴桶中转身,死死盯住门口。烛光影绰,她看不清,只知道有人闯了进来,惊慌地大叫:“啊!” 手臂越过桶外,捞着什么就扔,叮呤咣啷,响声不绝,惊动了隔壁萧良月的屋子。 “是我!”那人忙冲过来捂住闫禀玉口鼻,她才看清烛火照耀里的面容,眼瞳还余留惊慌,当下气愤地张口咬了他掌心软肉。 “嘶!”卢行歧放开手,念了声,“禀玉。” 倒无责怪,只是没想到她会认不出自己。 “你怎么回事?大半夜地跑这来?”闫禀玉想不到遮掩,就这样激动地浮沉在浴汤里,水波时而推起半面胸脯。 “想来就来了。”卢行歧满不在乎,理所当然。 “可是门口有随从巡查,隔壁又是你阿爹阿娘,你怎么进来的?” 他神秘一笑,十分自豪,“施展轻功,沿山墙掠过,踏溪水而入。” 闫禀玉眼光往桶外瞟,发觉他身下衣裳都湿透了,山里凉快,遭这罪做什么?她还要发问,外面脚步杂乱起来。 “是谁在喊?出什么事了?”萧良月着急的声。 “成淮,你去将周围巡查一遍。”卢谓无指挥。 “去各房敲门问问,看看是怎么了。”卢庭呈说。 门是不能敲的,不然发现卢行歧在这里,解释不清,外面又有巡查,他根本跑不掉。闫禀玉转动脑子,着急地想解决办法,就怕他们敲上这间门。 “夜深了,怎么回事?”从黎也来了。 完了,闹大了!闫禀玉恨恨地瞪了眼满脸无关紧要的卢行歧,欲起身穿衣,先把这趟给揭过去。 “是大耗子!耗子惊扰了闫姑娘,我刚好巡逻到这,听见了,也看见了耗子。”外面遣将忽然发声。 卢行歧在,遣将也在,那话听着就假,显然串通过的,但不知耗子一事是否是临场发挥。闫禀玉从浴汤里抬手,用力捶了卢行歧的胸口,声音怒不可遏地拔高,“你都安排好了?” 他捂住她潮湿滴水的手,腆着脸小声哄:“禀玉,别声张,成淮是我阿爹的随从,听力和轻功极其厉害。我好不容易让遣将打掩护,才能闯到你这来。” 很快,有人敲门。 “闫姑娘,你还好吗?”是萧良月,她刚刚听到的砸响和叫声,确实是从隔壁闫禀玉房里发出的。 在卢行歧恳求的目光中,闫禀玉润润嗓子,让声音如常,“我很好,只是撞见了大耗子,吓到了才喊的。” 萧良月松了口气,“那耗子呢?去哪了?我叫人逮了。” 闫禀玉无奈地瞪了眼旁边这只人模人样的‘大耗子’,托辞道:“耗子跑了,我没看清,遣将说看见了,那他应该知道。” “哦,那我们去找找。” 外面脚步终于散开,受两回惊吓,闫禀玉也歇了泡澡的心思,她从卢行歧掌心抽出手,去拢起由于惊慌失措而落下的发丝,边责怪地骂:“你这只大耗子!” 卢行歧厚脸皮笑着。 手是湿的,拢发老粘手指,拢不起来,闫禀玉指使道:“帮我把头发扎起来,落水里湿答答的。” “好。”他没立即帮忙,而是长臂一捞,扯下墙壁挂着的毛巾,细致地捡起她湿成绺的长发放毛巾里,裹着擦拭,“你靠边些,不然发丝会掉落再沾湿。” 闫禀玉背靠浴桶,头往后仰,看到卢行歧俯低的脸,暗昧不明在烛影中。他动作很轻,但并不熟练,甚至笨拙地做着这些,她心软了,就不好再发难。 “为什么非要在这时过来?回去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她放松身体,仰看着他深暗的眼睛,温声问道。 “我只是觉得……恍然似梦。”卢行歧沉默了一段时间,才继续说出,声音常态,但细听,艰难地压抑着什么。 闫禀玉闭了闭眼,心底竟能触动。他不忍去确定洞玄遣将的生死,又怕自己陷入这样的美梦里。但是梦,终究会醒。 头发擦干,卢行歧拢起发,在她头顶绕成揪揪,学她的手法,扎成丸子头。他拍拍这个蓬松疏懒的发髻,玩笑地结束走向沉重的氛围,“我阿娘好生偏心,为什么只你有浴汤?” 闫禀玉平复心情,回道:“从黎也有,女孩子喜欢皮肤香香滑滑,你们男子糙皮粗肉的,需要什么?” 卢行歧忽如入水捉住她手臂,放在自己胸口,好笑道:“你来摸摸,是否糙皮粗肉。” 他连十指都精致如瓷胎,身体怎么可能粗糙,闫禀玉只是随口说说,不想手下摸到他湿透的衣衫。她手指蜷缩,紧紧拽住他前襟,拉近他俯视的脸,深呼吸的这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以至于口中的话又快又急,生怕后悔咽回去一般。 “卢行歧,你知道你中了寄心蛊吗?” 其实坦诚相对那晚,她发觉她还是在意他到底是否被寄心蛊控制,不去确定,总觉得在跟别的灵魂恋爱。恋爱她也能接受,只要是他,但是身心全部交付,扪心自问,她犹豫了。 卢行歧忽而一愣,猛地恍然大悟,“你就是因此而对我忽冷忽热?” 他的惊讶在于结果,而非理由,他或许知悉这件事。闫禀玉在浴汤转过身,手中不松,拽紧前襟拉低他身体,与他正常地面对面直视,“你一直都知道?” 卢行歧双臂撑在浴桶边沿,就着她强势的姿势,说出让她无比震惊的话,“我一直知道。” 夜半尸语 第168节 闫禀玉激动地抬了抬身子,完全顾不上走光,“那为什么不去解决,而任由自己被控制?” 烛光摇曳,那片白腻肌肤晃着卢行歧的眼,他喉结微动,稍稍侧开视线,“我为阴魂,寄心蛊无法寄生到死,可以除去,只要不心动或者用阴力控制,就能将它耗死。” “这么简单?为什么不做?” “以我现在处境,留存阴力比较稳当,还有不心动,我做不到。况且我不觉得被寄心不好,我就是想与你亲近,这也是我本心,不过寄心蛊让我更冲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我都愿意去接纳,你为什么不可以?” 他说话时目光稍侧,加之黑眸阴暗浓郁,叫闫禀玉看不透,但她并不怀疑话的真假。可她还是想问明白,“那你清楚现在的感情,是你自己主导,还是寄心蛊在主导吗?” 卢行歧转过眼神,穿透过黑夜的阴暗,坦白在微漾着的暧昧空气里的烛光,“我当然清楚,我的身体我的思绪都在被你牵动,那便是我,无关寄心不寄心。” “卢行歧……”她嗓音哽咽,有控制不住的委屈。 外头脚步来来回回,在找那只莫须有的大耗子。 他们就在这一片抓耗子的动静中剖白,又是滑稽,又是真诚,哭笑不得。 卢行歧见到闫禀玉眼中湿润,像是蓄了泪,眼波流动,瞧着楚楚可怜,让人心动不已。 “怎么了?不开心?” 闫禀玉摇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泪痕未落尽,她霍然拉低他身子,亲吻上去。再一用力,将他力量下拽,他猝不及防,整个人摔进浴桶里! 第132章 你再跟我表白一次 只见漫天水花和嫣红花瓣纷落,逐渐清晰出闫禀玉的脸,她背对烛光,眉眼晦暗地凝着倔强,目色偏执到摄人心弦。 “禀玉……”形势急转,卢行歧微有懵然。 她伸手过来,从他胸口前掠过,进而去抓住他胳膊。刚刚摔落那下,他的衣襟纽结扯断,袒露出一片胸膛,她指尖如羽毛拂掠,叫他呼吸都不自觉轻了。 即便他非强壮虬结的体型,她手指也握不全,但她丝毫不客气,用尖锐的力量揪着他的皮肉。 那点痛不算什么,卢行歧再度询问:“禀玉,怎么了?” 闫禀玉望着他,抿住唇,直到嘴上发白麻痹,直到柔软的胸口起伏越遽。她似是在纠结什么,自顾天人交战。 她在跟她自己较劲,卢行歧举起湿漉漉的手指,去挑开她抿住的唇,一松开,鲜艳的血色立即充斥,给她倔强的容颜添了些许旖丽。他心底微动,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她就在这个充满诱导性的动作里开口。 “你再跟我表白一次!” 面对她的忽然转变,卢行歧愣了愣。 “不是什么‘相看一笑温’的含蓄,我想听的是,真真切切的情感,从你内心深处油然而发!”闫禀玉瞪视着他,鹰隼般搜刮的眼神,仿佛他的脸上只要出现一丝犹豫,她便会狠狠抓住,会以此为罪将他惩罚发配。 卢行歧哑然失笑,可算明白她此刻的倔强偏执从何而来。其实,她的认真较真叫他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震撼。她身上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特质,让他似拆礼物一般,惊喜迭生。 他手落下,在浴汤中寻握住她腰肢,往他那边搂。他们身周,水波荡漾,花红春色。他低脸埋进她温暖湿润的颈侧,窸窸窣窣地厮磨亲吻着,一边柔情诉说。 “还记得初次见你,是在一个交叉路口,我在施起阴卦,青烟漫卷,而你逐走其中。起阴卦于常人无益,触之会神魂不稳而痴态,但你没有,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周身绽放着漂亮的灼耀光亮。我从未见过三火如此鼎盛之人,还是阴柔如水的女子命格,便就对你产生了兴趣。” 亲吻蔓延,痴恋在微凉的耳珠,耳畔灼热的气息喷洒,闫禀玉抓紧卢行歧的手臂,忍住湿热痒感,不躲不动,要将他的字字句句听清。 “之后我随你回家,因起阴卦耗费阴力,我无法收敛阴气,而你因此察觉,暗地想方设法要驱逐我。但寻常符箓法器于我无用,当然,我也不会与你说。那几回以你失败的交手,让我陡觉轻松,倒非看轻你,也并不是赢了的侥幸。只是这百余年来,我的一切惟有无边无尽的黑暗和沉重,不一样的感受,像叶孤独扁舟,暂时将我从仇恨深渊里渡起。” “在这之后,我萌生出与你同伴的念头,恰因时移势易,我需要替我行走人世的帮手,而你聪明果敢,非恐吓能够驱使。所以我便施计让你签共寿契约,以此胁迫你。目的达成,你也在伏波渡和刘家帮我许多,可脆弱如人,你数次因我的谋算而受伤,那些你熟睡的夜晚,我在黑暗中看着你,内心拉扯。胁迫为何,以人之困苦行困囿,这有违道义。可我灭魂掘墓,已逆天道,一旦开始,非我能控制阻止。” 他停住缠绵的亲吻,倾诉悱恻,而难掩懊悔,气息不忍,断断续续地失稳。闫禀玉站在他视角的第三人称去看待他们的过去,恨意是有,但胸腔洇积苦涩,一丝汹涌的情意倾泻而出。 卢行歧缓缓转过脸,啄吻了下她含着泪光的眼睛,与她温柔地四目相对,继续道:“在车马关那晚,你被祖林成引开,生命威胁的那一刻,你没有向我求救。即便受伤,你也在防备我,那晚我感受到陌生的烦躁。在帮你上完药之后,那夜坐在楠树枝头,我鬼使神差地拿出你被子弹削下的断发,下意识用红绳绑束。心底渐渐沉静下来,但也明白,我动心了。情之一字,甚是奇怪,与时光长短无关,一旦窥见一角,便如山洪猛兽汹涌而至。” “好了好了!”闫禀玉摇头,“不说了不说了!” 再听下去会让她变得很奇怪,明明在这些经历中,她吃苦受难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倒心疼起他来。那束红绳发已经足够表明,他对自己的心意,何况更有之后的患难相处,她的敏感多疑实在有失公道! “卢行歧……”她抬起胳膊,近身去勾住他脖子,用湿漉漉的眼神凝视着他,“我听懂了。” 他们坐卧在不算宽敞的浴桶里,膝盖相抵,她一靠近,胸尖几乎扫在他胸膛,那点子水波荡漾,似有似无地触摸。 卢行歧深吸一口气,脑袋登时全空了,顺应反应地紧了手臂,将她姣好美妙的身体压进自己怀里,低脸去追咬她的唇瓣。唇瓣被数度撕咬折磨,呈现出鲜艳的饱满度,舌尖趁机滑入,将她口中气息吮尽,再趁她张口喘气,勾缠住懵懂无知的小舌。 闫禀玉被夺吻窒息,趁他缓解之际,间隙地小口呼吸,他却更为野蛮地要吸尽她胸腔里的空气。他手臂如铁,压住她背部促成此时紧密的拥抱姿势,在他凶狠的亲吻下,她走神地低瞥目光,见到自己被压变形的胸部深深地陷进他宽厚的胸膛,看起来诱导意味十足。 卢行歧察觉她的心不在焉,他几欲把持不住对她身体产生的暴戾破坏欲,于是心里失衡地咬她舌尖,她“唔唔”痛呼,齿闭舌退,蹙着吃惊的靡丽眉眼向他控诉。 “你在干嘛?” 经过激吻,她如何装凶,语气还是软绵可怜,浑身也无力,几乎靠那两条纤细的手臂挂住自己的重量,也就锁骨下的胸口在急促起伏,像是蕴藏着最后的气力。卢行歧没回话,顺着脑海里的想法,视线掠在她脖颈与胸口之间,常年不见日光的部位,雪白透出细细的血管纹路,在烛火光影中细看,那血管似乎还在跳动,他漆黑的眼瞳随着紧缩放大,心底暴戾的破坏欲随周身血液沸腾——真脆弱的身体,真想进去感受看看。 他再一深呼吸,忽而紧臂抛高她的身体,她吃惊地低呼,冷不防坐到了他结实的大腿上,娇嫩的肌肤被他的衣裳摩擦,她感到即将失守的惊慌,瑟缩不止。 “卢行歧……” 闫禀玉此时位置高过卢行歧,他闻声抬眼,不知是受烛光影响,还是因为什么,他眉压眼沉,眼色浓郁到化不开,似是蕴着压抑的欲望。鼻间气息粗重浑浊,胸膛大开大合地起伏,喉结重而有力的推动着,身体随体温升高而散发极富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她察觉到一触即发的危险,而他在此时骤然亲吻上她颈项,她想推开他,但手臂早已软烂如泥,只能任其啮咬着脆弱的皮肤。那齿间时而衔起皮肉里的血管,让她更为畏惧,而对他凶蛮的施虐行为产生病态的依赖。 他忽然咬到哪处,闫禀玉娇娇嘤咛一声,背都绷直了,提臀时碰到坚硬的地方,忙拍打他肩提醒,“去床上……” 即便浑身压抑得痛苦,卢行歧仍照顾地听话,就着原本的姿势抱她起身,长腿迈出浴桶,哗啦一下,带出无数水花。因着长衫被扯落一半,他在走向床榻时,已利落地褪尽衣衫。抬腿压榻而上,将她放到柔软的被面上,他覆身上去,温柔亲吻,待她放松身体,缓缓尝试。 他嗓音低哑:“现在你还抗拒我,怕我吗?” 闫禀玉的脚趾紧张地弯曲,确定地摇头,“不怕,上次也不怕。” 只是对未知难免恐慌,她并不怕将自己交给他。 上次情难自己地迫她,是在九十九垴圣地,卢行歧认知到这个事实,惊喜交加。双手摸到她掌心,与之十指相扣,继而沉低肩背。 被宽阔的胸膛包围,被男性蓬勃的气息侵占呼吸,面对未知的感受,闫禀玉不安地扣紧他的手,甚至到手指疼痛,直至被更深入灵魂的痛感袭击,她哭唧唧地喊出声:“痛啊!不行不行!” 卢行歧僵硬住了,咬紧牙根回:“可以缓缓,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好凶的语气,半退不退,提心吊胆,闫禀玉受不了,本能地抬腿去踢。他早一秒提膝揿压住她双腿,她动不了,他湿热的呼吸打在她脸上,那么近。疼痛慢慢缓去,生出娇惯气性,她恼得咬住他下巴。 忍抑更痛苦,卢行歧根本不在乎这点咬痛,相反她的主动更催情,于是扭头换位,直接用唇封住她的咬合,化作缱绻亲吻。 之后他不再动作,温柔亲吻,双手在她身上安抚,她也不再抵触,慢慢地沉浸在陌生的体验中,连他再进几分也未知。 卢行歧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闫禀玉真的不再有剥离感,被他带动着感觉。过去许久,他忽然离身,抱起她柔软如水的身子,将她翻了个面。 实在无力,闫禀玉半趴在枕头,卢行歧一条手臂横在她胸前,将她捞了起来,强迫她撑好,手也没离开。为什么要这样做?很快,他一个动作让她蹙眉,“啊”地叫了一声,娇滴滴地哭诉:“还是疼……” 外面寻耗子的人不知散去没,她今夜惯娇气的,稍有不行就乱动哭诉,卢行歧也无法不近人情地让她忍住,只好铤而走险地下个禁制术。 “禀玉,我下了禁制术,现在你可以大声地叫出来了。” 即便难受,闫禀玉的脸羞得要死,弱弱地说:“我没叫,是你的错…… 卢行歧笑着施展技术,欠欠地说:“是我在叫……” 他下颔就侧在闫禀玉脸庞,她狠狠地扭头咬他,不过咬也是无力的,因为她连身体都撑不住,只能靠他那条有劲的手臂。他上下其手,用尽谄媚的法子,让她再无心想其他。形晃神散间,她似乎听到些婉转莺啼的娇声,她不知道自己能发出这么没皮没脸的声线。 那娇声悦耳,卢行歧愉快地亲了亲她脸颊,粗声说:“这是房中术的潜海抱珠,易于受孕。” 闫禀玉迷迷糊糊听着,神游天外地想:她现在是神魂状态,跟鬼应该有生殖隔离,不需要担心受孕。只是她不是神魂出窍吗?为什么这么真实…… 恍惚中,卢行歧又搂她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不无炫耀地说:“这是窃月偷香,省女子体力,是不是很舒坦?” 这姿势闫禀玉觉得还好,可他的发问太惊心动魄,她咬住下唇,断断续续地溢出声音:“房中术,有多少,招式?” “一共十八式。”卢行歧着急炫技似的,拉着她又换位置。 闫禀玉受到惊吓,忙退缩,“不行不行,我不行了!” 他严肃拒绝,钳制住她扭动的身子,压了下去,“还没试完,我房中术修得极好,都是为了你。” “这不是炫耀教学的时候!”闫禀玉肯定受不住。 他顿住动作,表现出在意,“那该如何?” “假如你真要十八式,那我就不再跟你试了!” 卢行歧的眼神立即变得危险,不上不下被吊着最难受,他丝毫没有餍足感,自是不肯打住,“不跟我试,你想跟谁试?” 闫禀玉不是这个意思,亲亲他嘴角,抚摸着他结实僵硬的背阔,试图安抚:“既然修房中术是为我,我的感受最为重要,我觉得够了,我们以后再试,好么?” 我们,以后,卢行歧眼眸里恶劣的情绪缓和下来,糖好吃,分多次吃完,也可以。他埋头下去,不情不愿地应:“好。” 但到深夜,闫禀玉深感自己被骗,虽然没有十八般招式,但也有十八回合!被他咬文嚼字地骗了! 房中烛台已堆砌了不少火热烛油,烛火燃烧,越演越烈,照出纠缠的影子,荒诞无度。 到最后,卢行歧覆在她耳边纵情呢喃:“闫禀玉,我喜欢死你了……” 第133章 狼狈为奸 遁前生的一夜,在现实才过一小时,床上的人忽然呓语,听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握珠赶忙飞起来查看,见闫禀玉脸颊红得像着火,细密的汗珠从皮肤沁出。她惊讶地大叫:“姐姐怎么了?” 活珠子也转过目光,看到闫禀玉像是生病的样子,伸手背贴额,察觉温度有点高。他起身喊来巡逻的蓝家打手,让人去请冯渐微过来,生怕遁前生出了什么事。 …… 其实,能出什么事?闫禀玉如果看到瑶寨这群人忙上忙下,指定得社死。好就好在她感知不到现实身体的反应,在这边悠然醒来。 睁开眼,昨夜疯狂的画面帧帧闪过,闫禀玉猛然清醒,从床上惊跳起身,不忘搂着被子裹住赤裸的身体。卢行歧不知几时就走了,房内地板还残留昨夜他们从浴桶出来走过的水印。 她痴痴望了片刻,随后将脸埋进被子里,呜呜哀嚎一声!真实跌宕起伏的一夜啊! 外面婢子听到闫禀玉起床的动静,敲门询问,她赶紧穿好衣服,别叫人看见她身上皮肤斑点淤紫的痕迹。穿好后开门,让婢子帮她梳发。 也许为了欲盖弥彰,卢行歧一早上都没有来找,反而是从黎陪着闫禀玉吃早饭。两人昨日亲近了些,吃着,闲聊着。 “昨晚那大耗子没抓到,不知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蹦跶。”从黎愁道。 闫禀玉扯扯嘴角,尴尬地想:今晚“大耗子”即便出来,她也要死死锁住门,将“耗子”赶回去安分待着。 “应该……不会出来了吧,毕竟昨晚那么多人,它会怕的。” 从黎看着闫禀玉,目光略带欣赏,“想不到你爬树厉害,连耗子也不怕,昨夜还敢自己在屋里待。” 要是一般耗子,闫禀玉还能上去抓,但昨晚那只“大耗子”,她就只有被作弄的份,现在身上还跟打群架似的腰酸背痛。 “耗子而已,又不咬人,不用怕的啊。” 从黎想想也是,捻了块米糕吃,“今晚我阿爹会让随从加紧巡视,不会再出现昨晚那样的事了。” 夜半尸语 第169节 “那是真好!”闫禀玉由衷高兴,她短期内不想再去体验十八式。 …… 一早,卢行歧便来到卢庭呈卧房。 昨夜因为寻耗子的动静,卢庭呈也没睡多久的觉,不过生物钟让他按时醒来,现在已经坐在房里看账本算账。 卢行歧到时,就见到他这么一副勤恳模样,账本算盘齐整,“小心身体,这么刻苦做甚,我们卢氏家大业大,一时败不了。” 他边说边移张椅子坐下。 卢庭呈没有放下账本,而是压低书沿瞥眼对面,“哥,百年积家,败于一代,世事常有。况且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需你们一个两个的日日数次提醒。” 人淡声淡,连愠怒也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卢行歧笑了声,抱歉道:“我以后不说了,反正阿爹阿娘没少管着你。” “你来有什么事吗?”卢庭呈继续看账本。 “明早不是要回了么?我不想那么早走。”桌面还有一块嶙峋的黄铜矿,卢行歧拿起来看看,闻到些矿石的沉重味道,觉无趣地放下。 “那你意欲何为?”卢庭呈从小到大,惯会一心二用,一面询问,右手一面拨动算盘珠子。 卢行歧在嗒嗒的推珠落珠声中说:“想再留一日。” 算盘珠停,卢庭呈敛眉默了默,随后放下账本,平声道:“你去找阿爹说,别又妄想拿我出头。” 这话有渊源,因为卢行歧小时候带同馨玩,没少连累同馨受罚,不过孩童以此为趣,临了长大,还怨起他来了。 卢行歧缓声:“二弟,这场别庄之行本就是为你,由你来决定行程,最为名正言顺。” 卢庭呈皱眉思索,“你是为了跟闫姑娘相处?” 就当自己是色欲熏心,卢行歧似笑非笑的承认表情。 卢庭呈看着与自己容貌不似的大哥,咕哝句:“美色祸人,不像你。” 卢行歧哈哈朗笑,伏臂在桌面,凑近八卦道:“同馨,我还挺好奇,你跟从黎有可能吗?” “没有,我这身子,娶妻是拖累。”卢庭呈摇头,不免又提及自己想掩饰的不足之处。 “你看贞鱼,成婚后夫妻相处蜜里调油,颇有滋味。” “我不是他。”卢庭呈声量微微拔高,后又平常道,“我没有心喜的女子。” “所以话别过满,只是你还未遇到,同馨,遇到了就不要犹豫。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卢行歧不无感慨。 将账本算盘合并,卢庭呈收整起桌面,“哥,我不似你,做不到如此豁达。” 他将桌面东西收进箱匣,背后忽而传来一缕叹息,“同馨,我这一生最盼你周全。” 卢庭呈背影一顿,默声片刻,“我会去跟阿爹说的。” “好。” “还有,哥。”卢庭呈转过身,目光深望着卢行歧,“什么时候我们比试一场,像小时候那样。” 卢行歧爽快:“行啊!输了你可别哭。” 卢庭呈开颜:“哭的指不定是谁。” 离开后,卢行歧在庭院捉到落单的闫禀玉。 “在做什么?闫表妹。” 从黎说凉亭这边有鱼,所以闫禀玉在这等她去拿渔具,不远处有人说话,装腔作调。 闫禀玉不想搭理,凭栏看溪流,有没有从黎说的红色鲤鱼。那人旋即来到身后,正经喊了声“禀玉”。 闫禀玉转过身,扬脸冷笑,“一早上不见你,遛哪儿去了?” 她转身那下,有股决然的气劲,辫子都甩前面来了。卢行歧站着,眼尖地看到她衣领底下的肌肤,上有斑驳红点,会心一笑,“不是故意失踪,而是去找同馨了。” 闫禀玉见他目光里有不正经的东西,顺着整理领口,拢紧,“找你二弟有事?” 卢行歧移转脚步,也在凉亭的坐凳楣子坐下,背靠木栏,轻松怡然,“这次出行,爹娘以他为重,是以让他出面再拖延一日。” 这是正经事,闫禀玉侧过身子,问他,“那他答应了吗?” “答应了。” “没问原因么?” 想起这个,卢行歧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没问。” 也确实没问,同馨只说他因美色祸人。 “哦。”他们兄弟感情也好,说帮忙就帮忙,闫禀玉问计划,“那明晚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我,是你。”卢行歧半身靠过来,用万分信任的眼神凝望着她。 这肯定的眼神让闫禀玉备感压力,指自己,“我?” “嗯。”今日爹娘和从敬离庄拜访附近隐居的老先生,长辈们都不在,卢行歧无所顾忌地道出计策,“在过去里,我们有别庄一行,但不过三日便回。这次留宿到第四日是变数,而你也是变数,所以由你来实行计划最合适不过。假若我插手,或许会被‘遁前生’正轨。” 闫禀玉压力更大了,“那我……要如何做?” 卢行歧朝她招手,她附耳过去,倾听计划,眉心紧锁。 “不能用术法去确定吗?非得这样……”闫禀玉为难。 他说:“这庄里的人绝大部分都会施术法,用术法恐被发现,还要面对接下来追根究底的盘查。” “那用耗子的名头呢?昨晚大家不也这样出房间了吗?” “我和你就未出房门。” 还是不行啊,在二十一世纪,闫禀玉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计划内容有违公序良俗,甚至可称为犯法。可她最终妥协,“我试试吧。” 那边从黎来了,卢行歧就借口离开。 很快到次日晚上,这夜别庄安静很早,因为白日萧良月安排了一场风筝比赛,俩俩一组操控风筝,撮合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这场比赛最后以萧良月夫妻胜利告终,奖品就是失败的人答应他们一个请求,她指明让卢庭呈做一道菜,从黎在旁协助。 从黎没有之前那样无趣反感,安静配合卢庭呈完成惩罚,两个人相处就跟多年老友似的。萧良月不住地叹气,终于歇了撮合的意思,扬言今晚大家早点休息,明日返程回城。 再没出现耗子,庄里防守松懈些,之前卢行歧给了一张夜里巡逻时间表,闫禀玉掐着巡防间隙,安全出了房门。到他提前择定好的地点,等待信号放火。 是的,今晚妖人会去下思文村加持邪术,洞玄那边有符传递信号,闫禀玉现在掌心也捏着一张符,只要信号传到,她就立即点火。这火还得点得恰到好处,要威胁到生命安全,才能引起重视清点人员,还不能伤到人身安全,所以她表示压力山大啊! 择定的地点在厨房边上的柴房,连着几间杂物房,多是易燃储物,没什么重要物品,所以烧了无妨。因着离院落有点距离,只要扑灭及时,火势蔓延不到那里。 行动前,闫禀玉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放下过高的道德标杆,今夜就做个低素质奸佞小人。她蹲在柴垛后面,盯着掌心符纸,潜心等待。 巡逻的人路过两回三回,符纸一丝动静也无。 第四回巡逻过去,已是深夜。 月亮高悬,冷露酷酷地下,山里夜晚本就凉快,被露水刺激,闫禀玉捂住鼻子连打三个喷嚏! 远去的巡逻脚步忽而打住,发出对话: “什么声音?打响鼻吗?” “有些像,可马房不在这边。” “要不去看看?” “嗯。” 脚步往厨房方向来了。 柴垛三面空,闫禀玉要挪地躲,只能进侧边的厨房,但是这里离厨房有个两米的宽隙,一跑准得发现!怎么办?耳听踏步声响越近,她着急地想,要不赌一把,被发现就说半夜饿醒出来找吃的。 就这么决定,她伸腿要站起来,又有道声音插入。 “我刚刚经过,看好像是后山的野山羊出没,打了好几个响鼻。” 是遣将的声音,闫禀玉松了脚,他的出现应该是为了掩护她。 有人啧声:“野山羊啊,怪不得响这么几声。” 有人问:“遣将,你怎么也出来巡夜?” “说错了话,被我家门君给罚出来,不给睡觉。”遣将尴尬一笑。 “啊?还有这种惩罚?”那人语气觉得如此罚人,偏向折磨了。 另外一人找补:“卢府门君本事大,有点小脾气也正常,能跟着这样的主子,日后定能飞黄腾达,是福气。” 遣将说: “可不是嘛!” 脚步短暂停滞,随后再次远离。 可算是走了,闫禀玉又等上片刻,几乎以为这死物一般的符纸,今晚是显灵不了了。不想掌心突然发热,那沉静大半夜的符纸骤然冒光,愈发炽热,形同着火。 闫禀玉赶紧离开柴垛,将烫手的符甩出去,打在干柴上,“嘭”一下炸出暴烈火光,柴垛猛地爆燃起来! 干柴烈火,燃烧速度极快,烈焰腾腾,窜至好几米高。闫禀玉又离远几步,观看火势,有蔓延至厨房的迹象,只是今晚风不大,火星难以快速点燃杂物房。 这边火光冲天,巡逻没多久便会赶至,几盆水就能给扑灭,不痛不痒的。不能等了,要赶快将杂物房烧了,才能让计划稳中进行。 闫禀玉以袖覆面,靠近火焰去抽出两根柴火,抓住往杂物房里跑去。这几间房她白天观察过,没有上锁,进了杂物房,专往布头纸张点火,火势很快蔓延,冲天而起。 目的达成,闫禀玉扔掉柴火,回头欲离开。可是一转身,人就傻眼了,火势居然将她围了起来!眼睁睁望着被大火吞灭的门口,闯不过去了,她突然心生悲哀,因果报应,竟来得如此之快! 完了!玩脱了!要活命就得赶紧找其他法子!闫禀玉回到火势低微的房子中央,迅速调整心态,边观察边寻找脱身方法。目光最后落在撑梁的房柱上,从这上梁可掀开青瓦屋顶,她一秒犹豫都没有,摩拳擦掌,正欲手脚并用地攀附房柱。 闫禀玉做这些时,心里恨恨地咒骂,卢行歧真是高看她啊!她倒宁愿被看轻,也不至于自己数次被置于危险境地,经历死里逃生。 忽地“砰哐”一下,头顶碎片四落,闫禀玉愣了一秒,抬头。就见卢行歧踢破瓦顶,正从天而降! 他迅捷落地,她惊呆了,“你怎么来了?” “我肯定要来,只是让你放火,我又不会袖手旁观。”卢行歧勾住她腰肢,圈住她身体,与自己紧贴一起。 那闫禀玉还想错了,心底默默收回刚刚的咒骂,狗腿地伸手抱紧卢行歧。他灵活的几个纵跳,带她飞上房梁,随后跳出房顶,和她一并站立在房脊上。 甫一离开灰飞烟熏的环境,新鲜空气涌入胸腔,闫禀玉几乎热泪盈眶,生命珍贵,又活下来了! 空气也涌入杂物房,使燃烧的火焰喷薄而出,差点烧到闫禀玉裙摆。卢行歧用胳膊挟住她腰部,带她掠走在屋脊上,离开火势严重区。 死里逃生,闫禀玉得发泄不满情绪,即便她现在就如个布偶娃娃,任他搓圆搓扁地夹带逃亡,“你说说,你坑我多少次了?我们现在就是狼狈为奸,哪像谈恋爱?” 屋脊之上,风声在火势的蔓延中,猎猎而鸣,卢行歧那把声调无比飞扬,“狼狈为奸,利益捆绑,轻易离散不得,我喜欢你如此形容。总比什么酸腐得不能的相敬如宾好,我要娶妻,当娶狼狈为奸的闫禀玉!” 蓬勃的怒气忽被冰水兜头浇下,闫禀玉没骨气地脸一红,“别!我才不要嫁你,我几条小命都不够你弄的!” 夜半尸语 第170节 卢行歧倏然换手,将闫禀玉扯到自己胸前,双臂抱紧她,脚下蓄劲疾跃,利落地跳过另一道屋脊! “你说的不算,我缠你缠定了,无论是上天下地还是人世,今日我话就放在这了,你绝躲我不过!”火势追赶不及,他速度慢了下来,还挑眉带笑地望了望她。 闫禀玉欲哭无泪地蹙眉,双眸却在漫天火光中熠熠生辉,故作腔调地哀哀嚷道:“苍天啊!以后因果报应请报在卢行歧身上,小女子是被迫的!” 卢行歧倏尔停步,笑着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禀玉聪明能干,命格刚强,遇见什么事都会化险为夷。我们十八式才只试过两式,我断不能让你出事。” 闫禀玉刚刚看到遣将,就在屋檐下,他如此肉麻,都被听了去。她抬手捂住他嘴,“要死了你,别乱说。” “我本就一孤魂,早已死透。”卢行歧瓮声说着,在她柔软的掌心舔舐一吻,“今夜是我疏忽,让你差点被火烧,待此间事了,回府让你把脾气发个够。” 闫禀玉的心这才平衡。 遣将在檐下听了个七七八八,这闫姑娘真不似一般的闺阁小姐,胆大心细,作风了得!又能训得作天作地的门君心悦诚服,遣将更是心服口服,收起之前的成见,再不敢有偏见。 屋脊上,卢行歧带着闫禀玉跳落平地,向院落而去。 时机成熟,遣将离开杂物房,高声呼喊:“着火了!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如群蜂出巢,云游庄的人都涌了出来,聚在庭院中,望着冲天火势,将将烧到住宅,皆后怕不止。 随从婢子仆妇们全都撸袖上阵,齐心协力合作灭火。 嬷嬷们则点起灯火,温声安抚自家女主人和小姐,从黎害怕地躲在从夫人怀中,萧良月反应迅速地清点现场人数。 “火势如此大,不知有多少折损,物件倒没什么,可别伤了人。还有谁没出屋?大家各自确认下。” 众人纷纷应道,目光扫射。 刚刚一通逃亡疾跑,闫禀玉气还没顺下,默默地匀气,和其他人一般清算人数。 “从敬兄呢?”卢谓无突然开口。 从敬不在?闫禀玉心一紧,下意识看向卢行歧。暗夜中,他双目泛着幽幽寒光。 从夫人在这时说:“他去检查火势,应该要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借口,卢行歧正要移步去杂物房方向查看。 “那,来了。” 众人闻声看去,见月色下有一人往庭院中走,面目逐渐暴露在灯火中,确为从敬无疑。 闫禀玉都懵掉了,从敬待在别庄,那在下思文村加持邪术的是谁? 卢行歧也微微愕然。 萧良月目光来回,“贞鱼两口子呢?” 话音刚落,背后有两人相扶而走,“婶婶,我们来迟了。” 卢贞鱼可能犯病了,捂住胸口气喘吁吁,全靠幼闵搀扶住他。 闫禀玉和卢行歧心中藏事,难免失落。 “二爷呢?二爷怎么不在?”从黎说道。 卢谓无和萧良月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卢庭呈确实不在。 第134章 (小修) 龙穴借寿 卢谓无直接闯进卢庭呈的卧房,见房内有桌椅有使用痕迹,杯盏还剩半茶水,就是不见人。 “结翘!结翘!” 结翘是卢庭呈的贴身侍从,卢行歧在屋子墙角发现鬼鬼祟祟的结翘,揪住他后脖子,将人给拖到卧房。 “你鬼鬼祟祟躲藏做甚?你家二爷呢?” 卢行歧话声斥问,再加上卢谓无严肃冰冷的脸色,结翘原先被拖拽就站不稳,忽然就哆哆嗦嗦地跪下,“我、我我!” 卢谓无冷声:“我个什么!捋清楚舌头!” 老门君向来是雷厉风行,奖惩严明,比年少轻狂的门君更不近人情。结翘心里头囫囵个来回,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晚间吃坏了肚子,一时半刻就要往茅房里跑,这不刚回,看到着火有点懵了……所以才愣在墙角,叫误会了……我这身子向来强健,我也不知怎地会……” 结翘解释了前半句,卢行歧着急催促,“你家二爷去哪了?” 这也是结翘犹豫的原因,不过既然都这样了,瞒也是瞒不住的。他拜低身子,脸额恭敬地触地,声音都带着惊慌,仿佛接下来的话十分严重。 “二爷他……进后山找矿去了。” 卢谓无:“你亲眼看见他进的后山?” 结翘回答:“是,因我坏肚没法跟,二爷让我在庄里等。” 主子夜晚进山,哪有仆役不跟从照顾之理?结翘从小侍奉二爷,二爷的事比他命重!如今因着自己私事弃主子不顾,实在罪大滔天! 卢谓无紧张的神经松了松,只要不是在火里那就无碍,山里虽有野物,但卢庭呈的身手不至于会受伤。 同馨醉心冶炼术,卢行歧是清楚的,他问:“是什么矿石值得他半夜进山?” 卢谓无也奇怪,“这片山有何稀奇?值得他独自前往。” 结翘不敢抬头,只从声音判断,老门君和门君并无盛怒。他矜矜业业回答:“是一种能放射光亮的荧石,二爷提过,假如能开挖出来,与金银嵌做装点,如此钗环首饰,定能在戎圩城盛行。而那荧石只有夜晚能明显区别,所以选择晚上进山,背着老门君和老夫人,也是因不想让家人担心。” “前日在山林狩猎,卢庭呈确实有捡走一些透质石块,当时我问他这石块有何稀奇,他说能够放光。”从黎也进屋来。 紧随而来的萧良月总算放心了,“同馨有防身功夫,倒不用过于担心,现今人都齐了,只等火势扑灭就安生了。” 但闫禀玉很失望,忙活一晚,差点搭上小命,什么都没试探出来。 火很快扑灭,危机终于解除。 庄里有从府里带的府医,从敬吩咐了,去给卢贞鱼瞧病。他自己则在失火地点盘查,看是何原因引起的走水。 卢行歧让遣将去后山接应卢庭呈。 众人被吵醒又等上个时辰灭火,早已困乏,就各自散去。 次日早早集合,卢庭呈斯文优雅地出现在人前,只眼下微有青黑,精神不济的样子。昨夜进山找荧石,想来也是费体力的。 离别之际,卢庭呈还送了一块剔透的荧石给从黎,感谢从氏招待。 萧良月见此,大感欣慰,她这日渐寡淡的二儿有点春风草长的迹象。于是乎心里期望又死灰复燃起来,暗戳戳地要准备下次撮合。 卢谓无问了从敬失火原因,从敬道:“气候干燥,兴许是厨房烧火的柴灰处理不妥而致。” 柴灰有时看着灭了,但温度过高,处置不妥的话就容易生祸,城里每逢夏暑总因此烧几家。卢谓无宽慰几句,也替厨房的仆妇求情。 卢行歧一旁听了,说从府里拨些人力过来修缮烧掉的房屋。 卢谓无也赞同,从敬连连道谢。 又是舟车劳顿,回府后闫禀玉歇了大半天,才缓过疲惫的身体。 一同聚了几天,今晚卧松堂那里让各自安排,舟车劳累,就不循制到正堂吃饭了。 晚餐前有嬷嬷询问口味,闫禀玉讲了两道清淡菜色,但送过来时有六菜一汤。因为不知道卢行歧几时回来,她就自己先吃。刚吃过饭,在天井的过道散步消食,卢行歧回来了,转步过去,拥抱了下她。 闫禀玉仰脸看他,见他目色微暗,心情不佳。她泛起关心,问:“吃饭了吗?” 卢行歧摇头。 “那去吃吧!”闫禀玉抱拽他手臂,和他一同走进厅堂,“菜太多,我没吃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这样吃吧。要介意,就让嬷嬷重新给你准备。” 卢行歧不拘小节,“无妨,我不饿,吃点即可。” 他灭鬼欲百年,对人间五味早已失去兴趣,吃过几口便罢,然后婢子入来收拾残羹,筷箸盘碟击触,声响缤纷。之后,重归安静。 厅堂里的桌椅正对两道门口,他们各居一边,在越暗的夜幕中静坐。 时间不快不慢,在遁前生里,今天是第九日,对于周伏道的身份依旧没有收获。 闫禀玉犹自思绪,忽被打断,卢行歧伸臂过来,摊开掌心问:“有糖吗?” 当然有,卢贞鱼婚礼顺来的饴糖没吃完。闫禀玉拿了一颗给他,他捻了进嘴,唇抿紧化糖。 “你去忙什么了?”闫禀玉适宜问道。 “洞玄跟我汇报昨夜下思文村之事。” 妖人肯定是没抓到,闫禀玉说:“有什么发现吗?” 洞玄之言,都是些既知陈词,不过有两处尚算新鲜。卢行歧回道:“说是那人身穿夜行黑衣,身手猎奇,可撒豆成兵,驱役木头石头等傀儡脱身,不知派系。且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微微似焦味,可比之更重。” “比焦味更重,又刺鼻,是不是焦油味?” “什么是焦油味?” 闫禀玉说的是做化学实验时,矿元素在烧杯几乎烧空的味道,她对这个气味记忆尤深,闻久了额窦晕眩。跟卢行歧讲这个他不懂,她举其他例子,“一般厨房不是有砂锅么,焦油味就像炖煮食物时,烧干食物成黑炭的油烟味道。” 这样形容卢行歧有数了,“待明日我让厨房烧空砂锅,让洞玄去闻闻,看是否相同。” 呃……倒没必要,火很危险的,就比如昨夜。不过闫禀玉未出声禁止,因她能理解他急迫的心情,想试便试吧。 “昨夜被妖人逃脱,他有识破禁制吗?” “没有,我交待过洞玄,禁制和阵中阵为最后之计,他很小心,营造出撞见妖人为偶然之意。” 至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闫禀玉叹气,“没筛选出目标,你失望吧?” 卢行歧摇头,“意料之中,有些事再重来一遍,还是改变不了太多。” 他悲观了些,离十日后只剩一天了,闫禀玉一想起这凶恶的谶言,就有如被肆虐野兽追赶的紧迫。 次日。 戎圩城再次出现骨尸,因着是邪性事件,官府请卢氏去协助查案。府衙里的人日日在城中出入,未免识破闫禀玉借城东闫家身份,她不便抛头露面,卢行歧只带着洞玄前去。 又是一日过去,卢行歧进府已是日暮时刻。 遣将早等在府门,着急知道这次骨尸是否是借寿邪术所为。还没开口,门君便问他今日闫姑娘做了什么? 本来遣将今日也要跟去探案,可门君让他留下侍奉闫姑娘,他不甘不愿,却也尽心尽力。 “早上闫姑娘起来,便散步锻炼身体,然后拿饮霜刀一通瞎练招式,我看不过眼,教了她几招。午时老夫人来请,她便去卧松堂就餐,半下午补觉,再醒来就看书。只是奇怪,门君抄的术法书,为何闫姑娘看着呵呵直乐?”遣将如实禀告。 那些书里,有卢行歧当下的趣言,紧绷了一天的心情,在此时松泛。他不由一笑,闫禀玉适应环境的能力极佳,善于使自己怡然自得。 “那便好。”卢行歧脚下迈往卧松堂。 门君有事,遣将退而求其次,拦住洞玄打听今日的事。 夜半尸语 第171节 “是邪术所致。”洞玄忧患,“假若昨夜能擒得妖人,今日这人便能活下来了。” 洞玄没有上帝视角,心底愧疚了一天。 遣将锁眉,虽怜悯被借寿之人,但不认同洞玄的说法,“卦相有应,命数无常,不是你我能力挽狂澜的。阎王要他三更死,不会留他到五更,尽力便成。” 一番话引经据典,有门君平日语气,洞玄笑了下,阴霾渐扫,“你小子几时学会这般文绉绉的?” 遣将嗤声:“只是看你闷闷不乐,露点老子的真才华!” 洞玄哈哈大笑,胳膊长甩,勾住遣将脖子,将他脑袋按低,死命揉乱头发。惹得遣将抱住头啊啊大叫,他听了更笑得更欢,“走,跟哥吃饭去!” 两人就着这个别扭姿势走向厨房。 卧松堂。 书房里,卢谓无坐在条案内,听卢行歧汇报今日之事。 “你派洞玄把守下思文村,又让人跑了,恐会打草惊蛇,叫妖人放弃掉剩余生基。”卢谓无知道他一直在追查此事,有自己的安排,但为人父母,总要多操些心。 条案上烛台明亮,照出卢行歧俊逸的面庞,以及坚定的神态,“妖人既然在骨尸现世后,仍无顾忌地连种五个生基,想是迫不得已,必须冒险为之,他便不会轻易放弃剩余生基。况且戎圩城内外,没有比下思文村怨气更大的地方,他舍不下这块地。洞玄与他交手时,保留实力,并未叫他看破,游刃有余而无惧,他定会再卷土重来。” 倒是有理有据,卢谓无问:“剩余生基在几时成熟?” “最后两个生基在五日后成熟。” 加之前头三处骨尸,卢谓无顿感森寒,“竟有五处!这妖人术法了得!” “是。”卢行歧沉声。 有一点卢谓无甚是疑惑,“五尸借二十五年寿命,那妖人实在过于着急,既然惜命,为何在风头上冒险?” 卢行歧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兴许不止为自己,也兴许如风水耗子,拿钱办事。” “真是多事之秋。”卢谓无忽而叹声。 卢行歧打量眼阿爹,他极少露出此等愁颜,便问:“阿爹,出什么事了?” 卢谓无摇头不语。 卢行歧便不追问,话锋再转,“阿爹,我阅历浅,有一事疑惑,借寿之人能否得百余年寿数?” 卢谓无道:“只要不停借寿,能达到百余年寿数。但延长寿命非永葆青春,人会老,术法效力退步,不停施邪术也为正道不容而遭诛伏。以我所见,如此隐秘地活百余年,甚难。” 那周伏道确实从清朝活到现代,按理说不停借寿会不停产生骨尸,他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安享寿命?卢行歧再问:“可还有其他法子能延寿?” 卢谓无低眼沉思,良久后,“有。” 这一声,随着叹息而发,情绪沉重。 “什么法子?” 卢谓无抬眼,望向站立如松柏的卢行歧,在他嫉恶如仇的脸上,想起另一幅衰弱面庞。 “以龙穴借寿,可保延年。” 卢行歧:“延年几岁?” “八十寿一循。” “龙穴借寿,可延八十寿数?”卢行歧微讶,“那有一循,便有二循?” 卢谓无点头。 那周伏道极可能在下思文村之后,改换龙穴借寿的法子,一百六十年便是二循。理出思绪了,卢行歧追问:“如何操作。” 卢谓无道:“龙脉地气浩然,腾跃九霄,在借穴地立衣冠冢,便可以此躲避生死薄,寿至天年。” “那就是说,捣毁衣冠冢,寿命便被收走?” 卢谓无再点头。 遁前生一行,总算有收获,假若周伏道真以龙穴借寿,那这就是对付他的有力法子。不过此龙穴借寿,与当年的寻龙一事会否有关联? 卢行歧沉默思考,书房外萧良月唤声而入。爹娘有事,他就先告退了。 走出卧松堂,夜风扑面,夹带着的丝丝凉意让卢行歧精神为之一振。他脚步顿了顿,回想起阿爹说起龙穴借寿时的沉重,以及对此事十分详尽。 他似乎有预感,后退一步回到正堂,爹娘的交谈隐约而清晰地传来。 “我刚从贞鱼府上回来。” “贞鱼身子怎么样?” 萧良月叹息:“不大好,自小给他诊脉的老神医不敢在幼闵面前说实话,私下告知我,最长也就年底了。” 书房内有什么跌落砸地,卢谓无语气不稳,“他才刚成亲,近日精神不是挺好,怎么会……” “就是大喜伤身,才……如此……老爷,我看着贞鱼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忍不住的害怕……我也,不敢再生起让同馨成婚的念头了。”萧良月起了哭腔。 卢谓无缓声安抚,“不会的,同馨身体还好,你别胡思乱想,别把自己给想病了。” “可我就是怕!”萧良月失声大叫,“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总做同样的噩梦,我不能看着同馨走向那样的命数。” 卢谓无坚持宽慰,“你只是被影响心情了,同馨没事的。” “你修术法,明明比我更清楚……”房内忽起笨重脚步,伴随着萧良月的痛声急言,“老爷,我们卢氏拘魂幡的通极不只能养魂,留存神识,先祖隐松公还曾用通极替濒死之人造妖身,我们为何不也尝试一下?” “通极养魂存神识,你可知是如何的养法?如何的留存?”卢谓无声音隐忍,细听还带着森森惧意,“与其说养,不如说塑,碎骨重筑,片肉重组,痛不欲生如碎尸万段,比之十八层地狱烹油拔舌凌迟之痛,需历经极致苦痛方能塑成完整魂体。通极再造躯体也是如此,你要让同馨遭受此罪吗?” 萧良月彻底愣住了,低低啜泣起来。 听到这里,卢行歧想起什么,面露苦痛神色,他交臂抱箍自己,仿佛全身骨肉堪堪碎掉一般,不住地颤抖。 书房内,卢谓无平复心情,缓声道:“今日京师传来消息,上头欲在南方寻龙脉,以续清廷国运。曾国藩领命围剿太平军,天京太平天国气数将近,自洪秀全在桂平金田揭竿而起,一路成功北上,我们岭南偏隅地方氏族,已经遭北边忌惮。这趟浑水,恐会落我们流派内的头上。” “老爷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萧良月哭腔问。 卢谓无似乎下了决心,“阿月,我向你保证,同馨不会是那样的命数。” …… 卢行歧站在正堂,缓缓松开臂膀,痛苦的知觉逐渐散去。 在过去,他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谈话,似有所感,抬眼望外,在《卧松堂》的门牌下看到驻足的闫禀玉。 第135章 失败 在卢府住了几日,闫禀玉偶尔出四宣堂转悠,经过府门时,见门倌牵着卢行歧的马。她多问一句,门倌虔敬地告知她卢行歧的行踪。 他回来了,她也想知道邪术的事,于是就到卧松堂边上等候。待他忙完自己的事,她就和他一起慢慢踱步回四宣堂。 闫禀玉站在院墙外,闻着柚树浓烈的清新辛气,忽而觉得自己犯傻。刚从山上搬到侗寨,她如此等过很多次老头,每回失望而终,自此就不愿意再做这种蠢事。 心情转变,归咎于什么?等候时,她想出一个答案,是期望吧。当她的人生轨迹与另一道人生轨迹交相碰触,不免处处被牵动,影响到她的思绪。 就如此时,她做着自己嗤之以鼻的行径,看到暴露在明晃灯火下的一抹暗色孤影,倏然共情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尽管她不知书房里的谈话内容。 黑影静默不动,闫禀玉想了想,向那边招手。一息后,黑影迈步,走出卧松堂来到她身边。 他沉默地牵过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回四宣堂。 回到四宣堂,忙碌洗漱的事,闫禀玉也没纠结卢行歧为何反常地默声。她也不是个擅长替他人着想的人,但如果他愿意跟自己分享,她也很乐意与他一起悲苦或同仇敌忾。 夜晚,闫禀玉就卧在床边的矮榻上,卢行歧在书房捯饬一阵,就过来与她待一处,开门见山地讲了书房里爹娘的谈话。 那个高脚灯盏从那夜后就一直放置在矮榻边,烛火通明,照亮着两人认真的面容。 “你是说,周伏道借寿的法子,可能与龙穴有关?” “嗯,一个可能性较大的猜测,因为种生基过于频繁,会暴露他的行踪。既然他能寿近两百岁,想必日子安然。” 这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周伏道那么厉害,能有法子对付他,在以后交手时,能多道助力。在这之余,闫禀玉的另一个困惑就比较心塞,“我一个外行人都知道龙穴难寻,周伏道又如此熟知流派内的事,有没有可能,在当年他也是寻龙一行的人员,才能悄无声息地以龙穴借寿?” 因为时间地点都如此巧合,所以卢行歧也同样怀疑,“或许吧,与我们之前猜测一般,他与卢氏关系匪浅。” 从敬不是,卢贞鱼不是,卢庭呈昨夜离开别庄,可他确实带了荧石回来,他也不像,还能是谁?听卢谓无与萧良月对话,他清楚寻龙会落到卢氏头上,现成的借寿法子,从他最后一句保证同馨不会像卢贞鱼那样的命数,就能察出蛛丝马迹,他动了给卢庭呈借寿的念头。 但闫禀玉无法将卢谓无与周伏道联系到一起,这个对邪术嫉恶如仇,会给落败氏族送黄金的一府大家长,为人处事刚正甚至有些迂腐了,他不可能做出迫害族人的事。 况且有希望救自己的孩子,有私心正常,如果换做闫禀玉,她也会用尽所有方法救自己的家人。 商量就是摆出各自观点,在碰撞中抽丝剥茧出隐藏的线索,闫禀玉还是把这次对卢谓无的观点说出来,“诶卢行歧。” “嗯?” 她仰脸微微倾近他,眼里带着小心翼翼,“听你阿爹的意思,他知道寻龙不可避免,你阿爹是不是萌生了给卢庭呈借寿的想法?” 卢行歧重重点头,他就是有此猜测才返回脚步,听到那些话。 闫禀玉又道:“我们再在原有的推理上发散思维,周伏道能延寿,那就证明当时寻龙是成功的。对外宣称的寻龙失败是不是因为要借寿,而破坏掉了龙穴?你阿爹与他产生矛盾冲突,他就干脆将罪责安在卢氏头上,才使卢氏被灭门。” 她说的不无道理,但也有疏漏,卢行歧指出:“只要结穴正确,龙穴借寿不影响龙脉。只是要秘密行之,在乱世此种行为恐会被打成谋反。” 这就是商议的好处,及时查漏补缺,闫禀玉问道:“那可否能同时给两人借寿?” 卢行歧摇头。 “那还是有矛盾冲突的可能,比什么清军围剿更站得住脚,毕竟以卢氏的术法造诣,想逃也不难。那时清政府式微,内忧外患,哪还顾得上。” 这是寻龙开始之后的事了,他们一点点摸索,能得到的线索太少,到现在只锁定一个黄家一个周伏道,连具体卢氏如何遇害都无法确定。卢行歧深深地叹声,愁眉不展。 他以前为查家族覆灭原因,十分的强势,极少露出这样困难的神色,现在身临其境,也看山不是山了。对于卢谓无在寻龙里的私心,他定然百感交集,一方面无不认同,一方面又恐惧,既定认知里生出变数。 闫禀玉挪近些,与他肩并肩坐着,因为两人都是盘腿姿势,膝盖相触,点点传递温暖。 “不是还有下思文村吗?我们还有机会的,遁前生窥探不到寻龙之后的事,我们如何努力也没法得知,现在这些只是猜测。届时即便肯定不了周伏道的身份,但他确为凶手无疑,我们捏着他命门直接将人擒了,然后折磨他,让他抖出来恶行!” 她说时双手挥动,一脸的大义凛然,卢行歧难得地露了笑,低额歪靠在她颈窝,将疲惫的心靠近她鲜活跳动的身体。 “闫禀玉,你身上总有股磨灭不掉的安定气息,让我想暂时藏在你这里。” “有么?”闫禀玉伸手到他背部,轻轻地拍着。 “有。”他肯定道。 那这安定是用痛苦换来的,生活中,她遇见困难从来都是迎难而上,因为没办法了,也有妥协心态。现在这些经历还算有几分正向作用,至少能安抚到他。 片刻后,闫禀玉手放下,虚虚搭在卢行歧腰侧,抱着他。她还有个题外话,问道:“以前你说的澄林祖故事,她得了机遇化妖,那个机遇是拘魂幡的通极吗?” 卢行歧说:“想来是的。” “重塑躯体如此痛苦,那她真的吃了许多苦。” 夜半尸语 第172节 卢行歧忽而抬头,侧身面对,注视着她,用那种记忆深远的语气开口:“我被拘魂幡反噬,魂体受阴力切剐,以残魂之态最后召唤出通极,是以百年养魂,才重新得见天日。” “啊?“闫禀玉愣住了,张大了口,她本意是揭过去难受的话题,怎么又触及到他的伤痛来? 惊愣过后,他那几句话犹如一场摆在眼前的鲜血淋漓的行刑,碎骨片肉啊,她不忍地泛出泪水。 闫禀玉从小缺爱,但好在思想清晰,没长成乞讨爱的付出型人格,她有时过于清醒而人情冷漠。如今心脏像被什么啃噬一般,密密麻麻地传出疼痛,喜欢一个人的开始,就是心疼他,觉得他可怜。 她抬手去贴住他表情麻木的脸颊,紧紧凝望着他看似平静,实则翻涌着痛苦的眼眸,努力地笑了笑。如果有镜子,她会看见这个笑有多么勉强,以至于僵硬滑稽。 “你为了查清家族的事,受苦受累了。”她说,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心里也替自己心酸,因为龙脉密令,滚衣荣离开失踪,从而抛下她。他们的痛苦根源,其实是一致的。 卢行歧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他忽而庆幸自己中了寄心蛊,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不想被拘在暗无天日的过去里,能窥见片刻的未来也好,就当他自私罢。 他俯身抱住闫禀玉,轻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禀玉,禀玉,禀玉……” 亲昵的,缱绻的,复杂的,感恩的语气…… —— 五日后,晚上七点。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和五名随从,潜伏在下思文村东边三十米外的树林里。 洞玄和遣将则各带五名人马,分别蹲守在南边和北边,西边是留出给妖人进入下思文村的通道——西边远离集镇,好隐藏行踪,从西向进入村子,离生基地点近。 这是最后一次能近距离接触妖人的机会,卢行歧他们很是重视,半下午就隐藏在这里,演练了两次如何从各个方位迅速立降妖阵,困住妖人。 期间卢行歧单独给闫禀玉讲清厉害,因他要立阵势稳阵势,会顾及不上她。他要求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自身,在暗处待着即可。虽让她自求稳当,还是给予了许多对付傀儡术的符箓。 夜幕下的下思文村沉寂萧瑟,夜风拂响屋顶草叶,呜呜鸣响,传出好远。因着地广空旷,那声响又很快回旋,在村里荡开,似鬼哭狼嚎,使得此地犹如地狱烹鬼一般。 到七点半时,众人精神一凛,似是察觉到什么。 闫禀玉不修术法,也能感受到周遭氛围不同了,心脏不由得提起来。 卢行歧全神贯注,双目在夜色中慑人如鹰隼,他忽抬手,打了个手势。 有人立即捏符提醒另一边的洞玄遣将他们,再速速行动,轻掠脚步聚向下思文村。 卢行歧身形更快,在树林中飞身几下,径自掠向村子。 闫禀玉早早就找好了能纵观局势的位置,爬上树林外围一棵高大的树,再用上一张特地向卢行歧要的夜视符,目送三方人马向同一处集中。 跑到一定位置时,汇聚的十名随从各自散开,挥臂出线,短短片刻便织起红色的天罗地网。其余五名留守阵外,以防偷袭。 洞玄遣将绕行在阵沿,一通贴上五雷令,此时阵内还未有猎物。 卢行歧呢?闫禀玉恍然记起,他身手太快,之前视线没追上,一直到现在都没出现。但看众人不慌不忙,想是计划中一环,她潜心等候。 半空中忽有道身影疾冲而下,如同离弦的箭,将另一道隐秘的人影踹翻进降妖阵!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些软弹的红线如钢丝一般绷紧,缕缕绽射红光。线上五雷令符身发光,忽闪忽闪,像是在向法阵传输力量,红线红光随之愈盛。 卢行歧落身下来,开始捏诀呼念咒语。 跌落阵中那人也没乖乖束手就擒,掌中洒出什么,很快阵法外围涌来一批肢体卡顿的东西。瞧着似人非人,像木块躯体,也像骷髅身。 这时法阵外围的五人出手,砍杀众多傀儡。这就是洞玄说的撒豆成兵,手随便一挥就能驱使死物,真是厉害! 傀儡络绎不绝,连洞玄遣将也去对付,只有卢行歧和十人立阵不能动弹。阵中妖人实在冷静,没有任何闯阵行为,他不怕被捉住吗? 脑中突然清明,闫禀玉记起妖人是熟人,估计怕暴露招式,黔驴技穷了,只能寄望于傀儡术脱身。她原本安心观望,但看到傀儡中有刀光闪现,她没有犹豫地滑下树,赶往降妖阵。 撒豆成兵果然难缠,这些傀儡杀都杀不完,符箓炸了一批又一批,还继续涌来,且携带武器。手臂差点被削一刀,遣将骂了句脏话,抬脚狠踹那具骷髅尸,“哐砰”一下骨架散地! 背后侧方同时刀啸,遣将侧避但难防身后,于是后甩手臂,将刀身横背,挡下躲不开的一击。预料中的刀剑碰撞没发生,他解决掉侧方骷髅,匆匆回望,见是闫禀玉用饮霜刀挡下的那一击。 “谢啦!闫姑娘!”遣将诚心道谢。 闫禀玉面色紧绷,一把符箓掷出去,立即灭掉一片傀儡,“要谢以后再谢,专心点!” 遣将嘿嘿两声,转头加入战斗。 傀儡中层出不穷的骷髅,闫禀玉想起被挖开的土坡,边开路边往那边去,想将傀儡术扼杀在源头。碰到洞玄,目光相视便知意图相同。他比自己有劲,灭掉傀儡更有胜算,于是她把剩下的符箓都给了洞玄,不需多言地替他扫清身后障碍。 从闫禀玉出现在阵外,卢行歧就感应到了,他立阵时看她一眼,发觉她使用饮霜刀更得心应手了。撩砍横劈,手法干净快捷且转换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因着现世不能随意杀人,卢行歧未曾教她杀招,给她饮霜刀只是防身,她自己摸索出的刀法也足够用了。如今这几招狠辣招式挥杀起来,身姿潇洒,霸气侧漏。 遣将倒是做了件好事,教了个好徒弟。 洞玄那边可能动手了,傀儡眼见地减少。阵中妖人亦察觉到了,指覆唇上打个脆亮的呼哨,忽然从天而俯冲下一只飞鹰,以喙叼绳,咬断了红线,阵势破了! 大家都反应不及,以至于妖人冲出阵外才群追上去。 卢行歧另寻蹊径,在房顶上纵跳追击。 之前闫禀玉走遍过下思文村,这里房屋纵横排列,以至于巷道杂多。要在这里交手,就如同打巷战,近代史中多有介绍巷战的资料,短兵相接,贴身肉搏,不利于势单力薄的妖人。他绝大可能会利用傀儡术在巷子里拖住他们,然后反其道而行回到无人防守的起点,再行逃脱。 闫禀玉就近找个藏身处蹲守,紧张地握住饮霜刀防身。结局既定,她是变数,赌一把吧,她肯定敌不过,至少也要看到妖人长什么样。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轻如猫踩的脚步接近,闫禀玉先是看到月光拉长的影子——影子修长,衣衫紧束,从穿着来看,这人绝对不是卢府的随从。 既然是敌人,在影子全出时,闫禀玉的刀锋毫不犹豫劈出! 因着大意和安静,妖人并未察觉有人埋伏,能躲过去全凭刀身反射的寒光。一刀未收,下一刀已极限砍来,他匆急闪躲,好不狼狈,还被扯拽住袖套,生生将包裹严实的手套给扯了下来! “别跑!”闫禀玉抓紧手套,紧追再次逃跑的妖人。 在一个巷角转弯,卢行歧闻声而至,拦住了一身夜行黑衣的妖人。 那人不慌不忙地站住,忽而摘下脸巾,露出真容,“哥,我是贞鱼啊!” 卢行歧闻声收回劈出的掌风,显然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卢贞鱼解释:“是幼闵让我来的,说给我求的偏方术,在怨气浓重之地能解病煞,让我夜间前来,她还在那边轺车等我呢。” “那为何我们追你时,你不出声?还穿着一身夜行衣?” 卢贞鱼无奈声,“这事不光荣,不得藏着些么?毕竟我们卢氏是有底蕴的家族,信那等偏方术……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 洞玄遣将等人也聚集过来,听个大概,纷纷不解。 遣将:“三爷,刚刚你就在巷子里跑了?” “对呀!” 有人说:“下思文村巷道众多,或许哪个转角将人追丢了,恰好碰到三爷,又穿同样衣裳,就错认了。” “是有这个可能,好巧合啊!” 洞玄细细打量卢贞鱼的身影,同样穿着黑衣,体形实在相像。要不是三爷没那么高的术法,他几乎要怀疑三爷撒谎。 不知是谁遣人去请来幼闵,她急急奔向卢贞鱼,“夫君你没事吧?” 卢贞鱼抱住她,好一阵温柔安抚。 随从数人都没再质疑卢贞鱼,只感慨今夜又失败了。 闫禀玉也觉得阵中妖人不是卢贞鱼,倒不是信任他,而是因为手套内的锈绿色痕迹。她抹了抹,易着色,而卢贞鱼的右手虽也掉了只手套,但手指掌背干干净净。 她看向事态生变的转角,巷子交错,两边进退,容易形成视线错位,换个人也不稀奇。两个黑影身形实在相像,还有这铜绿色痕迹,让她想起一个人。 第136章 那就让你忘不掉! 一日半过去,遁前生也已过半。 班氏瑶寨唢呐铜锣敲响,进行了一天一夜,听说又是一场葬礼,与之前的唱歌跳舞送葬不同。 从早上起,送饭的人就变了,晚饭时,冯渐微忍不住问:“怎么不是班贵送饭?” 那人说:“他老祖过世了,在忙后事。” 原来这个葬礼是班贵的亲人过世,冯渐微再问:“我到班氏几天,见过两场葬礼,都不相同,是什么讲究吗?” “唱跳送葬是迎再生,唢呐送葬是归天地。”那人答道。 如今班氏遁前生不过两世,唢呐一响,是真正的死亡了。冯渐微明白了,与好心解答的人道谢。 饭吃完,碗筷撤走,冯渐微开始守夜。 拿了棉签蘸茶水,给闫禀玉润润嘴唇,耳边老有嗡嗡的声,停下看又找不到那只蚊子,搞得冯渐微烦躁。他放下茶水,打算唤人来点艾绒,嗡嗡声又没了。 “真奇怪,今晚怎么那么多蚊子……”他纳闷着,后背忽被猛拍,吓得他慌忙转身,脚几乎站不稳。 “嘿嘿,小子真够胆怂!腿都软了!”始作俑者明眸若水,嘴角大大的趣味笑容。 “祖林成……?谁怂啊!”冯渐微反唇,撑直双腿,找补道,“任谁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被拍这么一下,也会觉得恐怖。” “哪里空无一人?”祖林成旋身入座,下巴扬起指床上。 冯渐微没好气地道:“她短期内不会醒,不算移动体。” 外面层层布防,森严无比,祖林成只好变成蚊子,从坐骨林飞了进来。闻这言语,她问:“卢行歧带闫禀玉遁前生了?” “你知道遁前生?” “老身活了几百岁,有什么不清楚?”祖林成说话时扬着眼,颇有种不爽被看轻的意思。 冯渐微被话一噎,自觉跟这妖说不到一块去,但眼下关键时刻,该盘问还得盘问。 “你到这做什么?” 祖林成倚桌支颐,打量着挡在床前的冯渐微,顿觉无趣,“我来是找闫禀玉说事,你防着我做甚?” 呃……被发现了,冯渐微确实信不过祖林成,怕她对闫禀玉做什么。防就防了,又怎样?他依旧对峙的姿态,“你找闫禀玉说什么事?” “秘密。”祖林成启唇轻声。 冯渐微又被一噎,直觉今晚他和祖林成不能善终了,于是拖过张椅子放在床前,大剌剌坐下。在祖林成冷淡的目光下,朝她斜嘴霸气一笑,看谁能耗得过谁! 黄毛小儿!祖林成啧啧两声,望向闫禀玉宁静安睡的面庞。遁前生是回到过去,闫禀玉不存在过去,所以她的出现可能改变过去,但结局依然难撼。 她从澄林境出来查找闫禀玉他们的行踪,实在想不到卢行歧愿意回到过去重历痛苦。不过也是,损耗魂体之事他也没少做,区区痛苦而已。 化妖耗费力气,又一路长途跋涉,祖林成毫无顾忌地趴桌枕臂,她决定在这等闫禀玉醒来,悠然睡去。 见她如此不拘一格,外面也有蓝家的人,冯渐微的防备放松了些,不过这一夜是难过了。 —— 从下思文村回到卢府,走在去四宣堂的路上,洞玄遣将都可惜不已。这次出动阵仗浩大,已然让妖人忌惮,他定会放弃这处生基,另辟别处。 夜半尸语 第173节 或许还会避开戎圩城,去往外地,届时他们想再抓人,就更困难了。 “门君,借寿邪术这事,是不是就无疾而终了?”遣将懊丧道。 洞玄这次没阻止遣将直来直往的嘴,看着卢行歧走在前面的背影,好奇他如何想法。 “洞玄,明日依旧监视下思文村。”卢行歧身影一转,迈入四宣堂。 闫禀玉跟随在后。 洞玄拦住要追随的遣将,说:“门君已经将话说完了,没我们的事了。” 遣将不太懂,“只是没将下思文村的监视撤走,今晚三爷的出现还没说法呢。” 洞玄拖走遣将,语重心长道:“弟啊,话不要听半截就是半截,动脑子揣测,就知道完整句意了。” “我动脑筋了啊,我也揣测了啊,可我还是不懂……” 夜深人静,闫禀玉依旧贪凉地卧在窗边矮榻,卢行歧循上榻后,她终于找到机会跟他交谈。 她侧了身子,稍稍靠近说:“你让洞玄继续关注下思文村,是不愿放弃,还是觉得妖人还会再出现?” 烛火已灭,溶溶月色透入轩窗,将闫禀玉半边面庞照得苍白荏弱。卢行歧看她一眼后,抬手帮她整理披散的长发。 “如果我们放弃,那他便计谋成功了,就可顺利收获其余两处生基。” 他以指梳发,闫禀玉时有压住,就配合地挪身,边说:“今夜已经暴露,妖人术法厉害,另择地方种生基就是,你从哪里断定他就愿意冒险再出现?” “他很是急切。”卢行歧简单一言。 不顾城中对骨尸的传言以及衙门的关注,连种五处生基,妖人确实着急。闫禀玉略有赞同,“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策?” 他无声地替她捋好头发,再轻轻抱住她,只叹息:“禀玉,明天是贞鱼逝日。” 今夜卢贞鱼出现在下思文村,他的解释牵强,但幼闵又在,以及他即将死亡的现实,嫌疑似乎也不存在了。 也因此,闫禀玉歇了再提及的念头,回应卢行歧的怀抱,无言地入眠。 翌日。 在一道嚎啕哭喊之中,阖府惊慌。 卢贞鱼逝世的消息由照顾他的嬷嬷带来,因为幼闵已哭晕过去,隔壁府都乱透了,嬷嬷也顾不上礼仪,一路哭丧到卢府。 卢谓无和萧良月得知时,皆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好片刻后,才手忙脚乱地带领卢氏去打点卢贞鱼的葬礼。 因着天热,丧葬仪式的停灵七天便作减少,三日后封棺下葬。 闫禀玉是外人,只在封棺这天出现在灵堂。诺大的白幡布置的场地,一座黑色的漆木棺材高垫在脚凳上,棺盖半开着,卢行歧手握一把暗紫色的棺锤,站在棺木旁。 因为要守灵,卢行歧没回府,闫禀玉已经几天未见他。他此时低着眉眼,目光落在棺内,寻常角度瞧着像不舍,但她窥到他目中的疑色。 幼闵抱住棺木不肯撒手,卢行歧迟迟无法封钉,最后萧良月和卢庭呈强行扶她离开。她嗓子因痛哭嘶哑,破锣一般喧嚷灵堂,令众人闻之悲恸。 卢谓无最后看一眼卢贞鱼音容,推合棺盖,按习俗念《进钉吉谶》。 卢行歧摆正镇钉,重重落下棺锤。 一共七钉,每一锤都像钉在幼闵心头,她承受不住,又晕了过去。 葬礼结束,遁前生已经过去十九天。 因卢贞鱼无长无后,家财由幼闵获得。府里有太多快乐回忆,越衬得如今凄冷,她待不下去,就在二十天时搬离。 闫禀玉随萧良月去送别,正厅内一个叠一个的箱笼,奴仆在整理,她看到不少属于卢贞鱼的衣物用品。 流派内对于遗物的处理,约定俗成是陪葬,幼闵私自留着这些做什么,思念夫君吗?其实闫禀玉思想冷血,她觉得幼闵既然继承了一笔庞大的财产,往后是衣食无忧的寡妇,即便深爱卢贞鱼,也不免被有心人惦记去接近,意动再恋爱也是难免。父母见其年轻,也会促使再嫁。 何况岁月能抚平伤疤,再深的感情也会在汪洋时光淡去,前路是平坦大道,守着这些旧物做甚?平添忧愁罢了,还把自己框住了,过不痛快。 忙碌数日,尘埃落定的当晚,闫禀玉将这个发现告诉卢行歧,包括这段评判想法。 卢行歧深沉几日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笑,“你是真豁达。” 她说:“豁达不好么?反正也不可能跟着去死,不如让自己好过点,日子痛苦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有得选的。” “好。”卢行歧由衷道,“凡人之身多有限制,假若我某天烟消云散,你转身投入他人怀抱,我也不会怪你。你可以开始新生活,但不准忘记我!” 他们常窝在这张矮榻上,盘腿相坐,相视而言。闫禀玉听着这些话,凝望他那张俊美若妖的脸,以及认同的神情,忽而生出一丝割裂的伤痛。她没表现出,仍坚持己见,“我都投身其他人怀抱了,肯定对你的感情不深刻了。即便当时忘不掉,在多年以后,也会忘记你。” 卢行歧默了默,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忧伤,就在闫禀玉以为自己太过冷情,而心软时。他忽而恶劣一笑,眼睛闪烁着凌虐的趣兴,“那就让你忘不掉!” 闫禀玉猛的被他扑倒,纱衣一扯便落,他手法极快,在她完全掉进榻面时,早将她肚兜丝线解开。 卢行歧埋首,在她身上索吻,每一处皮肤重重吻舐,直到烙印上熟透的红色印记,才露出满意的神态。既而再轻轻舔舐,微风拂过般,又接着狂风暴雨来袭,阴晴不定。 她抱住他游移不定的脑袋,十指深深陷进他的发中,在他直奔主题地潜身时,发出一声娇柔的曼吟。 卢行歧没有在按部就班地试房中术,而是依靠本能地掠取,毫无章程,甚至暴虐。但恰是如此的渴望汲取,轻易将闫禀玉点燃。 他耳目清晰,听到她忍耐的低喘,听到她呼吸的停顿,以及细微的放松和紧致,他不知疲倦地揣摩着她的身体,每个细微之处。他捕捉到她身体反馈的回应,无不恶劣地低声:“就让你记住跟我做的感觉,让你跟其他男人在一起时,只能想起我!” “混蛋!”这都说的什么,闫禀玉动起绵软的拳头,去锤他的胸口。他根本不理,如龙卷风般疯狂侵袭,叫她散尽意识,随之飘荡。 可某个灵魂深处在呐喊的瞬间,闫禀玉却又直接地触摸到他压抑的情绪,知道他远没有表现的这般轻松。极至之时,他好像在恐惧害怕,只能以痴狂的情态去掩盖。 快到天亮时,闫禀玉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前,她想,他做到了。做到她灵魂深处,叫她每每忘情,便会浮现出他忍欲深重的玉面,如潭中染墨,纠缠一池春水。 虽然昨晚被打断,但第二日闫禀玉撞见卢行歧派人跟踪幼闵。他早就怀疑卢贞鱼的死,所以当时不惊讶,兴许在找证据。 闫禀玉心里却有其他的计较,在卢贞鱼的葬礼过后,她就有意无意跟门倌套话。并且找到日渐熟悉的遣将,让他去衙门帮自己打听些事。 门倌说:半月前二爷出门都是往大坡镇的矿地去。 遣将打探到:大坡镇的矿是黄铜矿,量极少,没有开发意义,早在半月前就停止探寻了。 大坡镇离下思文村很近,就三公里路程,卢庭呈为什么假借寻矿之名,频繁去往那里? 第137章 桂林府完 闫禀玉在暗中调查,没有给遣将解释,更没有告诉卢行歧。她私下把手套拿出来检查,更加确信绿色物质是铜锈,卢庭呈好冶炼术喜酸食,只有黄铜和酸才能反应出这种物质。 怀疑归怀疑,可她想不通,假如真是卢庭呈在施邪术,又是因为什么?卢贞鱼出现在下思文村,是为了转移视线吗?幕后那人还想做些什么? 想不通的,还有她无法容忍人性的恶能到如此地步,说到底,怀疑归怀疑,她不敢断定卢庭呈是寻龙事件的幕后黑手。 思考一通,闫禀玉隐约觉得,卢行歧的安排没错,妖人或许不舍放弃下思文村的生基,还会再去。 卢行歧说五日后生基还会再起效用,只是肇庆平息怨魂之行到来,他只能将蹲守下思文村的任务交与他人。结果当然是失败,因为那人再无消息传来。 与此同时,还有密令的下达。 这是第二十五日,离回到现实还剩五日。 在四宣堂的天井院,闫禀玉漫无目的地踱步,与站在厅堂门口的卢行歧说话。 “既然我是变数,那我们可不可以推迟去肇庆的行程?即便一日半天的也好,先将下思文村的事处理了再说。” 卢行歧背手而立,夜幕缓缓而降,给他面庞笼上一层阴翳,“肇庆求助的尹氏曾于祖父有恩,祖父为报恩情留下约定,若遇困难卢氏当竭尽全力襄助。如今数十年过去,尹氏才以约定求助,怕是已到万不得已之时。”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闫禀玉停下脚步,怔然叹气。她这几日总如此,陷入杂乱的思绪中,理不清破不出,以至于频频怔愣。 卢行歧也没好到哪儿去,时常相对无言,直到卢谓无唤人来请他去正厅。 闫禀玉目送他的背影出了四宣堂,在猝然而临的夜色中,像只独自上路的孤兽。这一去,无非就是商议龙脉密令之事,他在走向既定的结局,不无凄凉。 卧松堂书房。 卢谓无坐在书案后,面前摆开一封密函,上书简单笃定的一句话——今命卢氏寻出南方真龙地脉。 密函就是密函,没有一大堆前缀,只有最尾一枚代表权利的私印。 卢行歧即便心知肚明,仍旧问:“阿爹唤我何事?” 卢谓无又摆出另一封密信,说:“这寻龙密令终是落到我们卢氏头上,明日便要启程。但肇庆尹氏也遇到了困难,恳请我们襄助,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因果,替他了结,阴德簿上才能消去一笔。” “既然两方耽搁不得,阿爹欲如何?” “真龙地脉不是说寻就寻,需要其他流派协助,我想让你随我上路召集众人,肇庆那边就交给同馨。” 卢行歧却说:“肇庆虽近,但怨魂难对付,同馨的身体不好,沾染鬼气会生阴病。就由我去一趟肇庆吧,我会速速处理好返回。” 他过去也是如此跟阿爹说:心想还要纠集其他流派,寻龙行动不会那么快,届时他再从肇庆赶回去就行。然而最后却是那样的结局。 卢谓无也知他心疼同馨,以他的本领,区区怨魂而已。何况自己本欲打算给同馨借寿,同馨一同上路也可。 “好,就依你所言。你回去准备吧,我等会见见同馨。” 卢行歧退出书房后,萧良月让嬷嬷去唤卢庭呈。 卢庭呈很快来到卧松堂,刚踏入正厅就听见爹娘在喁喁私语。 “此去寻龙凶险,真让同馨随你上路吗?惠及不是更合适?” “你毋需担忧,同馨不至于如此脆弱。”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怎能宽心?自贞鱼去世后,同馨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金铺都少去了。” “惠及被我吩咐去肇庆,只能由同馨陪同我去一趟百色厅。” “肇庆有何紧要的?即便那尹氏对家翁有恩,那也是过去了,随便找个术士亦能处理,何苦非要惠及出面?” “你都说有恩了,尹氏数十年未挟恩以令,如今有难又岂能坐视不理?我卢氏不是那等忘本负义之人!” “卢谓无你——” 眼见里面要吵起来,卢庭呈加快脚步进书房,一声“阿爹阿娘”止住了这老两口之间的剑拔弩张。 萧良月望了眼卢谓无,愤然抖袖离去。 寻龙凶险不在峡关险要,而在政局动荡,卢谓无不想让妻子过多担心,所以未解释太多,只能咽下她的不满。 “同馨,坐吧。” 卢庭呈低眼瞟了下旁侧的圈椅,未动,“大哥受你训诫时,也是如此站着的,我就不坐了。” 卢谓无也不强求,问:“适才你都听到了?” 卢庭呈恭身点头。 “听到多少?” “听到阿爹让我陪同寻龙点穴。” 夜半尸语 第174节 重点都在这上,卢谓无也无需多言了,“听到便好,今夜你回去收拾,明日我们出发去百色厅。牙氏所居守烛寨向来封闭,消息传不进去,需得我们亲去一趟。对了,生意的事你不用担忧,你阿娘会照看着的。” “是。”卢庭呈恭敬回答。 卢谓无挥袖,“那便下去歇息罢。” 卢庭呈脚步未动,荧荧烛火映得他身影如松竹般笔直,却也孱弱无依。他面若罩灰,缓缓看向卢谓无。 “同馨,怎么……” “阿爹,你为何给我取同馨小字?”卢庭呈打断卢谓无,冷淡地发问。 这事府里上下都清楚,因为卢氏金铺名为棠棣,而卢谓无希望孩子们互相扶持,就如这卢府的四方格局一般,内守外护,所以取名寓意棠棣同馨。他察觉到卢庭呈有一丝不对劲,一时无言。 卢庭呈笑了声,语调缓下,“我自小生出便如猫儿般孱弱,哭声都叫不大,所以阿娘替我取贱名小猫儿。小猫儿小猫儿地喊到五岁,直到大哥八岁拜祖正式修习术法,按府里规矩种了禄根1。我年岁尚幼,却也被你们允许种下禄根,但数日后枯萎,而大哥的禄根却长如茂竹,如日中天。自此也就应谶了我是个短命相的命数,所以你给我定下同馨小字,盼我与大哥扶持,也觉我不堪大用。” 同馨越长大性格越寡淡,从无如此坦言,卢谓无心酸之际,忍不住大声辩驳:“胡说!即便你因身体虚弱修不精术法,我和你阿娘也从无看轻你之意,只是想着你以后接管家中生意,才予你棠棣相宜之字。” 卢庭呈轻笑,悲苦之意漫上眼眸,“我如何修不精术法?只是你和阿娘从未考核过我这些,成日里只关问我的身体,时时刻刻地提醒我,我如何的无用。你们不知道我的术法修得多好,不止冶炼术,即便无人教授,我只需看书就能将晦涩的术法融会贯通,可是你们都不知道。” 卢谓无瞪大了双目,受到冲击一般失声:“同馨……” “阿爹,我不需要优待。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即便无人看好,我亦能长成雪中松柏,屹立不倒。”卢庭呈低头躬身,转步迈出了书房。 卧松堂外,结翘抱着防夜露的披风,在等待自家二爷。 卢庭呈迈步而来,拒绝结翘呈上的披风后,说:“去踏虚堂将我的短刀拿来。” 结翘卷抱好披风,不明道:“二爷要刀做什么?” “让你拿便拿,别多问。” “……是二爷。” 结翘拿来了短刀,不明所以地跟着卢庭呈到了四宣堂。 “大哥,出来与我较量一番!”卢庭呈操着十分爽朗的腔调,踏进四宣堂。 卢行歧闻声出厅,天井院中石灯燃亮,他与卢庭呈相视一笑,随后朝里屋喊道:“禀玉,饮霜刀拿来!” 闫禀玉拿来饮霜刀,交到卢行歧手中,他握住刀柄拔出刀,将刀鞘扔到她怀中。 卢庭呈也拔刀亮相,横刀急进。 卢行歧也携刀上前,对抗上去。 刀刃相抗,既而分离,紧接着是更激烈疾变的招式。刀刀有落,刀刀有接,一时难分伯仲,看得人眼花缭乱,呼吸紧张。 怎么说打就打起来了?结翘更是着急,刀剑无眼,怕惊扰主子,叫喊不得,只能在对招圈外干跺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闫姑娘也在,她倒不慌,静望着短兵相接的两人,面上并不欣赏,似有凄凉之容。结翘没想太多,只道她当然不慌,因为门君身强体壮,他家二爷可伤不起! 当然,二爷也不是不敌,只是无法打持久战。结翘打算罔顾对打阵仗,去搬救兵,可一声剧烈铮鸣的刀击绊住他脚步,听得心肝都寒了! 只见卢行歧滑刃而下,擦着卢庭呈肩头削低,划开了斜襟的布纽结。长衫料子垂顺,没有纽结的束缚,前襟滑落,露出半片脖颈和肩膀。 卢庭呈在短瞬的劣势之后,刀尖奋然上撩,“铿”的一声震鸣,竟生生将饮霜刀的尖刃给削断! 至此,较量结束。 卢庭呈落下刀,弯腰喘气,脸庞却不肯低一分,高高昂视,目色更是傲然。 “大哥,这场平局。” 卢行歧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沉默一息后,轻轻点头,“同馨刀法出神入化,比我还胜一筹。” 结翘因着担心受怕,慢了半拍才前去接过卢庭呈的短刀,再用手臂搭在他掌下,撑扶起他身体。察觉他状态未有眼见的好,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又担忧起来,“二爷……” “结翘,扶你家二爷回去休息。” 门君发话了,结翘扶住卢庭呈,带他走路。他还喘着,忽而回头喊声:“大哥,我也盼你周全,和阿爹阿娘的期盼一般。” 那嗓门既抖又破,卢行歧心中莫名感触,“我知道,二弟。” 卢庭呈走后,卢行歧一言不发地扎进书房,一夜未眠。 次日,卢行歧留下饮霜刀,安排人送去柳州府锻造修补。便带着闫禀玉和洞玄遣将,以及十名随从,出发广东肇庆。 此后不知卢府,不知下思文村,不知跟踪幼闵之人。直到四日后列阵对付怨魂,阵外忽现水纹魂影,自称为结翘。 尹氏为地方官员,纠缠怨魂为一被剿山贼,吸附同盟魂魄壮大,卢行歧使斩祟刃破开他的阴身,无数被他吞噬的魂魄争涌而出。 卢行歧召出拘魂幡令鬼,也就是在此时,看到结翘的魂影。 这是卢氏的传魂,一瞬千里,证明身死。 魂影如水,脆弱易逝,竭力传达:“卢氏围困,二爷病逝,老门君身陨……” 卢行歧急心呕血,心志不守,拘魂幡之势赫然倾轧!幡身红光暴烈诡异,紧紧缠裹住他的身体,麒麟兽金身扑袭,瞬间将他吞噬! “门君!” “门君!” 洞玄遣将拔刀飞身施救。 闫禀玉局外人般看着同样被拘魂幡反噬吞灭的洞玄遣将,忽然后悔走这一遭。他们并没有如卢行歧所寄望的,一生终老,而是殒命在同一天。 遁前生如管中窥豹,不尽人意。 【终卷:八龙见江】 第138章 鬼泣如血 三日后的当晚,冯渐微活珠子守在闫禀玉睡去的房间,包括祖林成,在等待他们醒来。 “咦?怎么有水?”祖林成眼尖发觉闫禀玉脸颊滑落一滴水,她用指尖沾了,放鼻间嗅闻,再仰望屋顶。 活珠子盯着她奇怪的举动,“怎么了?外面没下雨,屋顶也不能落下水。” 祖林成说:“这是泪。” “泪?闫禀玉哭了?”他们两人挤在前面,冯渐微闻声扒开两副肩膀,脑袋探过去看。见闫禀玉眼尾湿润,睫毛上挂着水光,还真是哭了。 活珠子担忧闫禀玉在遁前生受伤,问:“是不是伤到哪了?疼得哭了。” 祖林成摇头,“遁前生有体感心感,倒不会伤及本体,大约是在这场梦幻里经历了什么,才有此感慨。” 冯渐微回到原位,望向外面夜色,现实转瞬三日,闫禀玉和卢行歧却实打实经历一个月。不知他们查到了什么,但能预知,总不会轻松。 “醒了醒了!”活珠子惊喜地喊。 冯渐微忙转头去看,屋内忽起阴风,寒如冰水,他抬臂遮挡,只感觉有什么穿透他身体窜了出去。阴风停后,他连忙看向床,闫禀玉已坐起身,目光恍惚,像神魂未完全归来。 卢行歧不见踪影,估计刚刚那阵阴风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出去了。 “闫禀玉……”冯渐微轻唤。 她眼珠子动了动,低下眼帘,声音是干涩的嘶哑,“我们不在时,有人偷袭吗?” 最近的活珠子回答:“没有。” 冯渐微补充,“这三天风平浪静。” 闫禀玉哦了声,“今晚我想休息一下,明日再告诉你们遁前生的事,行么?” “当然……”冯渐微也觉得她状态不太好。 闫禀玉站起来,脚底趔趄了下,祖林成忙扶住她。她就借搀扶适应迈步,熟悉身体后,道谢松开祖林成,回到原来居住的吊脚楼。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识趣地离开。 虽然遁前生的身体一直沉睡,但神魂一直处在活跃状态,她是真觉得疲乏,回去倒头就睡。半夜时被一阵唢呐铜锣声吵醒,坐起身,看见卢行歧在房里。 她睁眼艰难,头很重似的点来摇去,卢行歧一走近,她立即圈腰抱住他,将额头贴在他腹部上。 卢行歧为她似梦非梦的动作失笑,抚摸她茸茸的头顶,“我本想施禁制,让你能好好睡个觉,不想还是吵醒你了。” 闫禀玉的脸蹭了蹭,瓮声瓮气地问:“外面怎么了?” “是那位老者去世了。” “那位老者……班贵的老祖么?” “嗯。” 闫禀玉可惜道:“我还想跟他问点什么呢。” “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等你歇息好,我再同你说。”卢行歧落下手掌,轻压在她双肩上。 闫禀玉从他温凉的腹部抬头,目光清明许多,“我已经醒了,短时间也睡不着,你现在跟我说吧。” “好。” 闫禀玉抬腿上床,屁股挪了两挪,躺到床内侧,然后用手拍外侧,“上来!” 卢行歧听话地躺上去,闫禀玉又转个圈滚进他怀抱。现在是魂体,他已失去五感,只能抱紧她才有真切的感受。 她在自己怀里动了好几下,调整好姿势,卢行歧才开口:“班氏当时参加寻龙,那位老者还是个六岁稚童,只知道班氏出动十三人,去往柳州府。” “不是桂林吗?怎么会去柳州?” “我也疑问过,也许桂林无龙脉可取,才辗转柳州。” 闫禀玉“嗯”了声,贴着卢行歧的身子,手环抱上腰。不知道为什么,从遁前生回来后,她总有种空落的不真实感,所以特别迷恋他身上熟悉的清凉。 卢行歧抚摸两下她后背长发,继续道:“老者还说,二十几年前,有个姓滚的女子也找他问过当年之事。那女子也如我们一般惊诧,竟然不是在桂林而在柳州,随后告辞返回柳州。” “是我阿妈?” “是。” 闫禀玉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讲?” 卢行歧说:“因为老者要求我守言,他道最近不太平,不欲节外生枝,想好好过剩下的日子。我答应了,原本打算离开班氏再告诉你。” 这话听起来就怪,好像传播出去就不能好过似的,问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最近不太平是黄家操氏和他们聚集到瑶寨,闫禀玉他们根本就没做什么,剩下只有黄家和操氏。 她越想越胆寒,“那老人我见过,面貌良好精神饱满,不像会猝然死亡,他……是被人害的吗?” 卢行歧微微沉声,“我也如此猜测,黄家嫌疑最大。” 可他们遁前生是最虚弱的时候,黄家都没有动作,为何单对一个老人过不去?在这一个月里,闫禀玉就如一个旁观者,所以很快清晰地联系到各处线索,“班贵老祖唯一透露的,只有龙穴的大概位置,就因此遭杀祸,周伏道等人是真怕我们去碰龙穴,正巧也应证了龙穴借寿的猜测。” 夜半尸语 第175节 卢行歧也猜到了这点,犹豫着说道:“禀玉,既然龙穴如此重要,而你阿妈特意去寻,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的手穿过稠密的发丝,揉在她后颈处,在细心安抚。 闫禀玉无声,过去两分钟后,才缓言道出:“龙穴关乎性命,周伏道必不容许有人碰触,阿妈最后的行踪是寻龙穴,估计凶多吉少。” 他的动作更倾向于按摩,她紧绷的心态因此而稍有放松,而后吁了声叹。 “禀玉……” “我没事……一个人失踪二十余年,没有隐姓埋名的苦衷,还能是什么好下场。” 此时此刻,真有种两个小苦瓜互相安慰的感觉。 “卢行歧,黄家可能在监视我们,我们得更加小心。”闫禀玉的声音不由凝重,“冯渐微和蓝家几十号打手守在瑶寨,老人都能被黄家下手,证明他们不是不能偷袭,而是按耐不动,他们也许在背后偷偷憋个大的。” 卢行歧回:“我知道。” “还有件事,我想过了,必须要跟你坦白。”闫禀玉又偷偷叹气。 卢行歧捧住她后脑,使得她仰面,他看着她郁郁容色,轻声道:“别藏心事,想说就说,无妨了。” 听起来坦然无谓,何尝不是无可奈何了? “在你不敌拘魂幡时,洞玄遣将为了救你,被拘魂幡反噬吞灭。”闫禀玉因着小心照顾他的心情,声音都捏得细细的,手也不忘地轻拍抚他的背。 洞玄遣将没有他的机遇,或许已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即便卢行歧接受了许多,仍旧不免受打击。 闫禀玉察觉到他背脊僵硬,喉中哽咽,人非草木,何况还有一个月的相处情谊,她也为洞玄遣将的下场动容。 她埋脸进卢行歧胸膛,紧紧抱住他,哽声说:“冯渐微和阿渺没有陪同到最后的义务,他们或许会在危险的某日离开,但你还有我。你不孤单,即便不关乎其他,为了家人,我们都要一起走到最后。” “嗯……”哽咽颤抖的一声。 闫禀玉只觉额顶冰凉,似有液体滴落,她不问不动,却在想:鬼也会落泪吗?泪是透明的,还是如阴气一般黑色的,还是像传闻中的,鬼泣如血。 —— 第二日起床,在早餐时间,闫禀玉将遁前生的事一一述来,包括班贵老祖的话。 两个小时,早餐的稀粥变稠,菜由冒烟到冷透。 全程听下来,稍微思考都知道有两个嫌疑人候选——卢庭呈,卢贞鱼。 这两人都是卢行歧的至亲,所以在场的人无敢置喙。 之后,活珠子打破凝滞的氛围,“……好可怜。” 冯渐微叹气,拍拍他肩膀,“万事不由人。” 祖林成忽然说:“别总叹人身,起码人世自由,妖更苦楚,世上诸多限制。” 现在气氛正凝重呢,哪是分辨这个的时候?真没眼色,冯渐微冲她啧啧皱眉。 祖林成昨夜就看他不爽了,手快地扔出一块石头,砸过去! “欸~”石头而已,冯渐微手一接,到手却感滑腻油凉。定睛细看,那石头竟然瞬间变蛇,吓得他疯狂甩手,当场跳了起来! “妈呀妈呀!什么玩意啊!” 那蛇被甩到地上,还会游动,嘶嘶吐蛇信子,活珠子用凳脚挪开,解了冯渐微的燃眉之急。 祖林成冷笑道:“我统管百妖,被敬为妖祖,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侗寨那晚你想把我扔路边上,哼!黄毛小儿,由得你摆脸到我头上。” “你——!”冯渐微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也亏得他们这么一闹,气氛缓和下来,闫禀玉出面做和事佬,将他们分作两拨待着。 冯渐微那边,让卢行歧看着。 祖林成这里,闫禀玉与她说话,“你澄林境的事处理好了?” 祖林成仇来仇去,心胸通畅得很,她笑起谢过闫禀玉,“亏得你的蛊,十日够我盘问出来了,我澄林境偷跑出了百数妖,如今我正在追踪。” 闫禀玉问:“既然事急,为什么又停留在这?” 祖林成敛起笑,少见地露愁,“我本意是来探阴阳玦的处境,适才听你所言,那周伏道很似猫灵所形容的破澄林境之人——枯瘦如柴,形如傀儡,身旁有两个力大无穷的奴仆。且这人十分了解上古奇石,知其特点与弱点,破掉蓬山石的百年结界。” 卢庭呈醉心冶炼术,对各种矿石痴迷,闫禀玉偷看眼卢行歧,发觉他也因此话沉思。 冯渐微忍不住插嘴,“那粗壮奴仆不就是瑶奴吗?还真是周伏道!他集妖做什么?为了对付我们还是有别的大用处?” 活珠子诚实道:“家主,这好复杂,我不知道。” 冯渐微脸一抽,“阿渺,我没问你。” “哦。” “他可能在计划什么,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单挑刘家时,黄家他们就没出面,越到最后开始频频刷存在感,包括集妖与杀人。”闫禀玉思索道。 卢行歧发表己见:“龙穴借寿,八十寿一循,按时间推算,那周伏道近两年要换寿数了。他应该还未实行,所以才如此紧张杀人灭口,集妖或许是为自己借寿护航,也或许是为了围剿我们。” 围剿?活珠子害怕地抖了抖。 冯渐微也沉下脸色。 闫禀玉昨夜想了许多,也与卢行歧商量过,后面行动有危险,不应该将冯渐微和活珠子扯进来。毕竟学起阴卦不是非必要,而活珠子更无辜。 闫禀玉轻咳一声,严肃气氛,然后喊了冯渐微和活珠子的名字,“要不就到此为此吧,接下来的路我和卢行歧走,他查灭门原因,我找我阿妈,我们都有必须为之的理由,所以结局如何都心甘情愿。但你们不同,你们有家人有家族要顾,不是自由之身,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冯渐微上一秒还愁思深重,下一秒直接暴躁地跳起来,嚷嚷道:“我不同意到此为止! 活珠子见状也表明立场,“我也不同意!” 闫禀玉要说什么,冯渐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扯她,让她几度开口都被打断。 “我不同意啊!你们别想撇下我!冯氏危难之时我得帮助,如今你们危难,却让我逃避,哪有事事得便宜的道理?就如赌博一般,我阿公识人未错,我也不会。况且卢行歧身上还有我家的阴阳玦,可不能落入外族手里,我得取回供在鬼门关口,才对得起冯氏族人。” 祖林成瞧着他们你推我搡,噗嗤一笑,“你俩演分手戏码呢?这么激动干嘛?” 呃……冯渐微这才松开手,找补一堆,“反正接下来不管是去寻龙穴,还是直接对上黄家,我都不会逃避,我也不是庸碌之辈,没在怕的!也别说是为我们好,朋友有难怎能落荒而逃呢?这不道义!” 闫禀玉看着冯渐微,忽而一笑,“从你诓我签共寿契约,你的道义早就被狗吃了!” 冯渐微脸上尴尬,“那是权益之策,我人其实还是挺好的……” 活珠子趁机证明,“对!家主很好。” 冯渐微态度坚定,闫禀玉向卢行歧投去询问的眼神。 卢行歧最终以一句“冯渐微有能力自保”,定下了结果,活珠子当然也要跟着。 至于多了个祖林成,她也有理由跟随,“我也要去将我的妖孩们拘回家管教。” 这也没法反驳,于是乎离开班氏瑶寨时,人没少,反而还多了。 坐骨林外,冯渐微让冯式微先回蓝家,待过些时日需要帮忙再找他。 “我知道了,哥。”冯氏微从小就是个哥控,不过长大被蓝雁书洗脑,并且也懂得看人脸色,知道他哥不耐烦他,就只好做个熟悉的陌生人。现在他哥解决了他最大的困难,又没了外在阻力,就更哥控了。 冯式微带人离开后,冯渐微也驾驶那辆二手五菱宏光上路。 不管去哪,先开出盘山公路再说。路上车少,车牌就显眼,后面有三辆车一直交替出现,混淆视听。冯渐微似乎不意外,如常开车。 到了城区,开进一家围墙遮挡的加油站,排队加油的车列外,停着一辆二手五菱宏光。车内司机从后视镜看到来车,开车门跳下来,冲冯渐微笑笑。 冯渐微刹车开车门,闫禀玉一伙人迅速下车,移动到那辆车上。与那司机话都来不及说一句,便开车出了加油站。 司机也赶忙上车,发动车子,手机正好弹出微信消息: 冯爷:【兄弟,谢啦!】 那司机正是恰巧到桂林送货的大张,他看过消息就把手机扔到一边,注意到后视镜里驶进来的□□辆,咧嘴不屑。他打算将车辆引入盘山隧道,待会就让这些人看看车马关的神,是如何将他们玩转在股掌之中! 甩掉跟踪的车之后,冯渐微为自己对黄家行动的预知而兴奋,壮志雄心地说:“我们是直接去柳州找龙脉,捣毁周伏道的命门,还是到黄家逼问周伏道的消息,直接硬刚?” 后排座中,闫禀玉坐在中间,卢行歧和祖林成各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侧的卢行歧身上。 他却给出另一个目的地,“去梧州府。” “为什么?” 数人异口同声质疑。 卢行歧道:“那日葬礼,贞鱼是假死。” 第139章 (修) 梧州府 “他要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死?你是如何确定的?”闫禀玉是怀疑过,但当时卢行歧也没查到什么,她还以为他不尽信呢。 脱离过去情境一晚,卢行歧已经能平静地回溯葬礼疑点,“用术法闭息假死,其实不难分辨,不过当时噩耗甫至,卢府上下人皆惊惶,也就无心勘验。封棺之时,我阿爹站得如此近,也察觉不了,若不是因为遁前生,我也不能发现。” “看来幼闵也是知晓的,不然不会留下卢贞鱼的衣物,那他假死做什么?”即便闫禀玉早怀疑他,也想不透彻。 卢行歧低声:“我也想知道。” 途经红灯,冯渐微从驾驶座扭身回望,凑热闹道:“难道卢贞鱼是周伏道?所以你觉得他还活着,才要去梧州找证据?” “我不确定他是否是周伏道。”卢行歧摇头,“事到如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也没空再一步一脚印地寻蛛丝马迹。” 冯渐微问:“那你意欲如何?” “生要见人,死就拘魂。”话意决绝,也证明卢行歧的决心。 祖林成讶异地挑了挑眉,透过黑乎乎的车窗望向外面,心底也叹了口气。她曾言卢行歧阴戾霸道,不如卢隐松君子大度,但试问经历灭门仇恨,谁能保持翩翩风度? 连活珠子吃零食的声音都小了,明白这趟行程注定是沉重的。 桂林离梧州三百公里,车开三个多小时进城,抵达旧时卢府所在的戎圩城(龙圩区)。 金龙巷的明清建筑群因保存完整而有名,早十几年就成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他们很容易导航到地址,一行人在巷口牌坊处立脚。 闫禀玉在卢府待过一个月,日常出入金龙巷,自然也熟悉这里的建筑。以前巷道宽敞许多,现在逼仄些,青石板路也磨损不堪,没有光滑的亮度。 许多建筑都变了,不知道卢府还在不在,街上人多,卢行歧没出来,待在车内。闫禀玉用手机拍了张金龙巷的照片,上车问他,“你想进去看看吗?” 卢行歧望眼金龙巷,目光很快移开,也不知是怕触景伤情,还是并不留恋,“不用,我们走吧。” 闫禀玉就去喊冯渐微开车,去往隔两条街外的覃府——幼闵的母家。 覃氏在当地也算大族,当时人丁兴旺,虽然古街不在,几经拆迁,但覃氏祠堂保留了下来。南方不管经济如何,祠堂是万不能被损的,且女儿新媳皆上族谱。找到守祠堂的老人,托词是覃氏儿女来寻根,得到查看族谱的机会。 从族谱里查到覃幼闵的名字,因着有贡献,上书谁谁次女之外,多写了几行字——同治四年招婿张元晖,骏业肇兴,布庄金铺宏开,次年捐桥双贤村河步村。 夜半尸语 第176节 这算在家族里混的好了,所以才多写这么些。因是招婿,覃幼闵下首是其儿女名讳,包括孙嗣。还有这夫妻俩的祭辰,张元晖寿至四十八,覃幼闵九十八终老,也算子嗣延绵,开枝散叶。 老人收好族谱,多嘴一句,“幸好你们早些来,不然过两日重编新族谱,旧族谱就要封起来供奉,看不到啰。” 冯渐微连声道谢,顺势问覃幼闵孙嗣现在的去向,老人跟这一支系不熟,只知道搬走的搬走,出国的出国。于是给他们另指路,去四坊路的待拆迁区找覃方仪老阿婆,这是覃幼闵的亲孙女。 原以为亲近的老一辈不在了,所以冯渐微才问孙嗣,亲孙女还在就更好啦!不过老太太年纪肯定很大了,不知道还记不记事。 众人上车,导航到四坊路。 路上,闫禀玉问卢行歧,“幼闵与卢贞鱼感情那么好,怎么隔年就再婚,感觉不太可能。你觉得张元晖是隐姓埋名的贞鱼吗?” 卢行歧耳目顺风,了然祠堂内的事,他摇了摇头,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贞鱼母家姓张。” 众人一听,真巧啊! 三公里路,很快就到了。 待拆迁区是老城一片私楼,都不高,两三层这样。外墙刮灰,爬长着厚薄不一的青苔,有些楼房窗玻璃裂开洞,瞧着里头黑漆漆的,破败无人居住。有些房子还有生活气息,门前搭延一顶小雨蓬,蓬下有蒲凳三两,不时有老人蹲坐在凳上,浑浊的眼珠子跟随他们的车子转。 覃方仪的房子就在路边,门口雨棚下坐着位佝偻枯瘦的老阿婆,稀少的头发梳得齐整滑顺,在脑后挽个髻,再用一枚鱼尾银簪固定,也用浑浊的眼珠子盯着他们的车子。 依旧是卢行歧留车上,冯渐微闫禀玉他们下车。 冯渐微和活珠子是男的,祖林成是妖,气息凌厉,因为要套话以前的事,只有气质温和的闫禀玉适合出面打交道。 闫禀玉被推出来,走到老阿婆面前,在老阿婆辨认的目光中蹲下,与之平视。 “阿婆,你是覃方仪吗?” “什么?”老阿婆侧了耳朵,嗓门又混又大。 闫禀玉倾身靠近,在老阿婆耳边喊:“阿婆你是覃方仪吗?” 老阿婆点点头,终于听清了,“你是谁?来做什么?” “我是……是覃三家的,祠堂有些事,家里让我来问问。”闫禀玉随口扯了个理由。 大家族子孙众多,覃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大把,一代又一代通用亲近称呼,不怕叫错,老阿婆也不可能都认识。她眼神还不好,刚好能蒙混。 覃方仪皱眉想了想,似乎接受了,瘪嘴嘀咕:“最近真不清净。” 现在正是紧要时刻,闫禀玉草木皆兵地将这句话琢磨了一遍,最近应该是有别人来找过老阿婆,会是谁?黄尔仙吗?她得赶快动手,于是堆起谄媚的笑,“阿婆,外面热,我们到里面说话吧。” 老人再打量闫禀玉两眼,双手缓慢地搭在膝盖上,欲撑身站起。闫禀玉眼急手快地去搀扶,老人手指骨瘦,力道不小,紧紧抓住她的手,箍得还挺痛。 冯渐微他们见状也麻溜地凑近,跟着进屋。 城区老房子由于地皮限制,朝向都不能选择,所以采光不太好,进入房子内部顿感阴凉。房子格局也不是方正的,客厅过去是一条昏暗走廊,两边是关闭的房门。因着地基没抬高,潮气重,闻着有闷湿的气味,还有些香火味,里面应该有供台。 客厅摆放套红木沙发桌椅,本就不大的空间被占得拥挤,加之突然涌进的四人,让这里更无处下脚。 覃方仪转动眼珠子,从头到尾地看遍他们四人,出乎意料地念叨句:“覃三可真能生。” 老阿婆把闫禀玉他们几个当成亲兄妹了,她乐得承认,“是是,我老爸是计划生育漏网之鱼,太猖狂了!以前怎么罚款罚不怕他,还生四个!” 覃方仪接着道:“儿多苦母,你们应该要孝敬你们老母。” “是是是!”闫禀玉继续附和,“一定孝顺!” 听表达清晰,老阿婆没老糊涂。 覃方仪拍拍闫禀玉手臂,让她松手,之后颤颤巍巍地挪步到饮水机旁,拿过水罐顶上的一次性杯子,给他们接水喝。 那杯子边上落了层灰,放了不少日子,可想而知老阿婆独居许久。她眼神也不好,看不清细微的灰尘,倒不是有意的。 闫禀玉帮忙端杯分给冯渐微他们,然后发现祖林成不见了,为免被被发现多一杯水,她只能全喝了。水里也有股怪味道,估计一罐水能放很久,不知道喝了会不会拉肚子。 “吃点糖果饼干。”茶几还有月饼铁盒装着的零食,覃方仪盯着他们几人各拿一把,客套才作罢。 冯渐微和活珠子拿了是拿了,但不敢吃啊,因为不经意间瞥到饼干袋上的生产日期是2020年,四年过去,细菌都繁衍过无数代了。 水闫禀玉喝了,零食就不吃了,怕自己真拉肚子耽误事。于是趁老阿婆摸着沙发扶手,慢慢地坐下时,将零食悉数放回去。 覃方仪坐好后,看着闫禀玉道:“你来讲祠堂的什么事?” 闫禀玉挨着坐下,煞有其事地说:“我老爸让我问你,过两天新族谱编订,你去祠堂吃酒吗?” 这么问是有说法的,编订族谱确实是大喜,也会办酒席。 覃方仪摆手,“不去了,走不动,也吃不动,去了做什么?” 闫禀玉再请两句,老阿婆还是推拒,她就没说了。 那边冯渐微好似发现了什么,给闫禀玉使个眼色,让她拖住老阿婆,人偷偷摸向客厅后面。 覃方仪忽转了下头,闫禀玉立即探出脑袋,挡住她的视线,随口拉个话题出来吸引注意力,“阿婆,你的簪子好精致,是老物件吧?” 覃方仪摸摸发髻,说:“是,我奶奶给我留下的。” “那确实有年份了,听说你奶奶以前做生意很厉害,一定有很多这样精致的首饰。”闫禀玉看过族谱,现学现卖。 覃方仪叹气:“我奶奶留给我的那些首饰,被子孙们拿的拿,卖的卖,败得差不多了。” “那你奶奶一定很爱你。”闫禀玉只是随口说的,老阿婆的眼神忽然变了,柔软深远,似乎陷进某段记忆里。 许久后,覃方仪忽而笑了声,“我父母大哥早亡,我是我奶奶带大的,她确实很爱我。” “那你爷爷呢?” “他只活到四十八岁。” 老人平时孤单惯了,就愿意有人陪着说话,新时代融入不进去,人老体弱也无法有精彩晚年,只能缅怀过去。都不需要闫禀玉再套话,她就自顾自回忆起来。 “我奶奶是个厉害的女人,招婿进家,又做生意,挣钱了就拿去做好事,接济穷人,初一十五施孤,好命活到了百岁。也幸好她长寿,照顾到我二十岁结婚才去世,不然我都不知道一个人孤单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过嫁了人也就那样,操劳大半辈子,用自己嫁妆送儿女读书出国,他们在外面扎根,也就不回来了……” 这跟闫禀玉认识的幼闵不一样,以前的她柔柔弱弱地依附卢贞鱼,或许人真的会变。 活珠子愿意听故事,坐到了老阿婆旁边,情绪愤愤:“阿婆年纪大了,他们不回来照顾,真坏!” 覃方仪瞥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现在的人都自私,丈夫如此,儿女如此,不像我爷爷奶奶的感情。相守大半辈子,感情和睦,生死难离……” 闫禀玉适当接话,“那你爷爷去世,你奶奶孀妇五十年,是不是很孤独?” 覃方仪立即否定:“哪来的孤独,他们夫妻一直恩爱相……” 她猛然噤声,不说下去了,眼神也变回之前那样,浑浊迟钝,仿佛刚刚的健谈是错觉。 待得挺久了,闫禀玉怕覃方仪发现他们别有心机,就决定要走,“哥哥姐姐,我们要回家了!” 喊声大,几秒后冯渐微和祖林成纷纷现身,四人一同向覃方仪告别。 因着帮忙收一次性杯子,闫禀玉走在最后,覃方仪忽然叫住她,“妹妹仔,你身上不干净。” 闫禀玉下意识以为是衣服脏了,低头扫一遍,“没有啊,很干净的。” 覃方仪隐晦说:“脏东西。” 是撞阴的意思吧,那闫禀玉日夜跟卢行歧相处,是挺阴的。只是老阿婆怎么看出来的?她也会术法吗? “哦,阿婆,我回去让老爸找个道公看看。” 覃方仪点头。 上车离开,在隔条街后找个僻静地方停车,大家凑一起互通消息。 祖林成先说:“我到那屋里转了圈,有一处奇怪,老妪歇息的房间有个供龛,不供天神地仙,供了一个紫檀木盒。” 闫禀玉问:“你有看到里面装着什么吗?” 祖林成遗憾摇头,眼睛瞪向冯渐微,“他非不让我动,说得十分严重。” 那里面肯定是重要物品,现在就着急查卢贞鱼的下落,冯渐微为什么不给动?于是几道不解的目光齐刷刷扫向他,他立马举手做投降状。 “不是我不给动,只是盒子有点诡异,不似寻常物品。覃方仪的房子常年背光积潮,阴气太重,我总觉得不是自然而成,屋里恐怕有阴物。” 说到这个,闫禀玉有发言权,“老阿婆说我身上有脏东西,她能感知到鬼气,是不是会术法?” 能被称作脏东西的,只有卢行歧这只鬼,于是数道目光又齐刷刷转移到他身上。 祖林成:“卢小子,少接触点闫禀玉,你看她身上都沾鬼气了。女孩子身体本就羸弱,别搞得阴阳不调。” 她讲话太露白,并且意味十分容易让人脑补,什么接触,阴阳不调,字字在烧闫禀玉的脸。 冯渐微:“我看得出来,老阿婆不会术法,有些人天生对阴气敏感。卢行歧闫禀玉,你俩悠着点,别成天腻歪一处。” 活珠子是知道门君和三火姐关系好,不过他年纪小,有些不是他能说的,就露两个眼睛转来转来地看各人。 卢行歧扛住众多视线,看向闫禀玉,语气无比认真地添乱:“我们在一起时,我会控制阴力,不至于……” “打住打住!”绝了!楼歪成什么样了?闫禀玉顶着一张火烧云的脸出来制止,“我们现在在查张元晖的身份和卢贞鱼的下落,其他无关的略掉。刚刚去找覃方仪时,我听到她说‘最近真不清净’,很可能有别人来找过她,会是谁呢?” 祖林成皱眉,“有人比我们速度更快?还是说我们行踪暴露了?” 冯渐微说:“不可能暴露,我一路开车都十分小心,除非对方早就有所动作。” 活珠子嗫嚅声:“是……黄家吗?” 都不知道,没有直接的指向证据。 在闫禀玉的“抛砖引玉”下,话题走向终于回到正轨,她说:“我觉得覃方仪阿婆怪怪的,提起她爷爷奶奶,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他们夫妻恩爱一般。可是张元晖寿到中年,与幼闵的寿终岁数整整差了五十年,她更不可能见过张元晖。” “会不会她爷爷死了变成鬼,一直就在这里,陪伴他们?”活珠子用现成的卢行歧例子打比方。 还真别说,一下子拓宽了大家的思路。 冯渐微:“那盒子里的该不会是鬼吧?” 祖林成:“想确定有何难,直接去掀开!” 她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化成蚊子就要飞出去,被冯渐微敏捷地捏住蚊子翅膀,让她务必冷静。 卢行歧做鬼的直觉比他们强多了,闫禀玉问他,“你觉得那屋里有什么诡异?” 卢行歧终于正经对一回,“确实有一缕徘徊不去的阴魂。” 还真是,闫禀玉讶异之后,想到什么,偷偷狠瞪他,既然清楚刚刚跟着瞎掺和做什么! 卢行歧嘴角轻弯,很快掩饰掉那抹笑意,安排接下来的行动,“冯渐微,你就和祖林成守在覃方仪家外,以防有其他人马居心不轨接近覃方仪。我和闫禀玉阿渺去双贤村河步村看捐桥刻名,核对张元晖的笔迹,待晚上会合,再拘了那缕阴魂。” 冯渐微同意,捏着“蚊子”下车。 活珠子就负责开车,带闫禀玉卢行歧去到双贤村河步村。 古代有钱人留好名声多选择修路捐钱,路立铭碑,桥刻善客。他们在桥底找到纂名,卢行歧看过之后,确定张元晖的名字为卢贞鱼字迹。 闫禀玉当时就懵了片刻,卢贞鱼真是假死,他能活到四十八岁,绝对是借寿了。但现在证明他是张元晖,已经逝世,那活着的周伏道是…… 夜半尸语 第177节 第140章 (修) 究竟是谁帮你借的寿?…… 因着卢行歧一句:借寿之人生死薄上除名,不入轮回,在覃方仪家的阴魂可能是卢贞鱼。闫禀玉发微信提醒过冯渐微之后,一行人就着急忙慌地开车往城里赶。 回城路上看见有摆摊卖盒饭的,这一天连午饭都没吃,闫禀玉下车买饭。不敢停下耽搁时间,她先开车,让活珠子先吃,然后再换她。 闫禀玉坐在后座吃饭,才有空问卢行歧,“下思文村的借寿邪术真是卢贞鱼施的?” 其实问的时候,她心里已有答案,五个生基借寿合二十五年,卢贞鱼假死那年二十三岁,加起来共四十八岁,与他寿终刚好对上。 但卢行歧否定了,“贞鱼的术法不精,无法同时种五个生基。他假死时我检查过他颈侧,修傀儡术颈侧会生出淤斑,他没有这个印记,他并不会傀儡术。” 他已经知道那晚的黑衣人其实有二,显而易见,卢贞鱼有同伙。闫禀玉不忍再问了,默默吃着饭。 卢贞鱼既然有同伙,那这人一定也在关注他,怕他抖出什么不利的事。闫禀玉手捧饭盒,用手背敲敲驾驶座后背,“阿渺,尽量开快点。” “哦,好。”活珠子提了车速。 窗外阳光倾斜,此时下午四点,不知道冯渐微那边怎么样了? 冯渐微这边监视到半下午,也饿得没办法,只好让祖林成继续守着,他去买吃的。这时候也不挑了,就近买几个包子回去,他将装包子的塑料袋绑手腕上,望望四周确定没人,抱攀住楼房侧墙粗圆的排水管道,手脚并用地爬上二楼,再通过损坏的窗户跳进楼内。 穿过房间到北面,进入另一间房,冯渐微解下手腕塑料袋,给祖林成扔去两个包子,“有人来过吗?” “暂时没有。”祖林成接住,扒开袋子,立马啃起来。咬上一口后,她惊奇地低眼,发现是粉丝肉末馅的,包子皮还带甜口,不禁嘀咕。 “这什么包子?闲馅甜面的。” 冯渐微觉得她大惊小怪,走到窗户边趴低,视线落在对面覃方仪的家门口,漫不经心地说:“白话片区就这样,馒头都是甜的。” 也不是嫌弃,祖林成稀奇地啧一声,继续吃起来。几口快速解决,也趴低在窗沿。 冯渐微用余光看她,她吃得真快,他也三两下塞完,满口食物地含糊道:“你觉得会有人来?” “嗯。” “有发现?” 现在近五点,覃方仪在雨棚底下摆个简易铁架灶,生火煮米饭,坐在一旁掌火。 祖林成看着怡然自处的老阿婆,低声:“没发现,只是依靠妖的直觉。” 妖对杀戮气息极其敏感,即便城中人口密集,菜市场屠宰的血腥飘到空中,她也能确定有人在盯住他们。 冯渐微信了她,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 五点过后,包围着拆迁老房的高楼大厦遮挡住西斜的阳光,老房子这一片阴暗异常,与之外明亮的余晖形成鲜明的对比。 “冯小子。”祖林成忽然出声。 “怎么?”冯渐微眨眨眼睛,似乎觉得覃方仪的屋子浅雾蒙蒙,看不太清。 “来了。” 轻轻的两个字,瞬间惊起冯渐微一背冷汗,即便如此,他想都没想,迅速翻窗跳了下去。窗下是雨棚,落到上面发出嘭的巨响,他再顺势滚落。 一站定到地面,那种雾蒙感更真实,无风自流,夹带着汩汩刺骨的凉气。这是鬼物阴气,冯渐微手下捏诀,隔绝阴气沾身。 旁侧祖林成跃下站稳,冷笑一声:“附近下了禁制术,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经她提醒,冯渐微惊觉城市喧嚣远离,阴气越来越浓重,他赶紧去扶冷得直哆嗦的覃方仪进屋。 天黑,覃方仪不认得他,问:“后生仔,你是谁?” 冯渐微哪有空解释,将老阿婆扶到卧室,往严重了叮嘱:“阿婆,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外面有烂仔械斗,千万别出来啊!” 说话间,外面应景地传来打斗声。 覃方仪也听到了,也无论认不认识了,乖乖待在屋里。 冯渐微匆匆一瞥供龛,如果紫檀木盒里供的是卢贞鱼,这鬼自会保护自己孙女。锁房门出客厅,他捞起门角的烧火钳,也不管什么悲悯因果,咬舌尖血,在火钳上画斩邪灭鬼符。符画完,火钳发出灼耀红光,他抡着跑了出去! 一看到现场激战,冯渐微傻眼了几秒,祖林成被一堆鬼影缠着,她灭一只鬼影,地面多一截木棒,分明就是傀儡术!同时驱役如此多的傀儡,就够震惊了,居然还附魂,弥补了傀儡动作僵硬的缺点。他嘴角僵扯,暗道糟糕! 那些傀儡见到冯渐微,就跟蚂蚁闻着蜜糖,一股脑扑上来,黑压压一片瞧着连密集恐惧症都犯了。他见势踢腿踹翻雨蓬下的火炭热饭,砸倒下几只傀儡,然后挥舞烧火钳加入对战中。 舌尖血画符,效力蛮横,斩杀附魂傀儡不在话下。但耐不住傀儡数量众多,杀了一批又来一批,冯渐微连符箓也一并用上,手掌一甩,射出五道符火,烧得鬼魂嗷嚎悲叫。 很快,不停包围的傀儡将冯渐微和祖林成死死堵住,他们不禁怀疑,这禁制底下已无空隙。 哦,还有一个地方空着,冯渐微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喊:“祖林成!门口!” 祖林成闻声看去,他们这边被拖住,覃方仪那边也有傀儡攻门,她当机立断丢出一把石头,化作高达一米半的数只獠牙犬兽,把守住门口。犬自古便能驱鬼辟邪,傀儡一近便张开獠牙咬下头颅,暂时将门守住了。 冯渐微稍稍松心,不知道灭了多少只傀儡,手都麻累了,“卢行歧他们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又生变动,不知从哪射来箭矢,嗖嗖几下刺进犬兽胸腹,登时化作石头滚落在地,傀儡踩着石头大肆进攻! 完了,要是守不住屋里那缕魂,冯渐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卢行歧。所幸,天空余晖尽收,天黑了,他大声求救:“卢行歧——!” 路灯瞬亮,照进微淡光明,空中有一柄黑伞破光急射入禁制,有意识般拐弯,疾速飞向门口,“欻”地一下,接连捅穿三名傀儡胸口!傀儡倒地变做木棒,那伞则回旋飞入一只质白如玉的手中。 伞是蓬山伞,来者是衣裾飞舞的卢行歧。 “惠及兄!你终于来了!”冯渐微热泪盈眶,再砍断数只傀儡。 卢行歧无暇回应,旋身进入客厅,想先去将紫檀木盒收走,却发现傀儡另行他招,暴力损坏窗户侵入。他挥袖击出掌风,解决掉客厅的傀儡,再穿墙而过,见居室地面散落着两截木棒,覃方仪哆嗦地缩床里,用被子蒙住身体,而紫檀木盒已经打开。 阴魂现身了,傀儡就是其所杀,房子有禁制术,他跑不掉,何况也不会弃覃方仪不顾。卢行歧继而转身,闪现到正指挥两只石化狮兽左右开弓屠戮的祖林成身旁。 “祖林成,你是否招过魂魄练妖术?” 那是旧事,也得到过惩罚,祖林成看向卢行歧,“是的,怎么?” 只见他目光遥望某处,嘴角戏谑冷笑,“招傀儡魂化作魂箭,射击出去,箭矢自会回到施傀儡术之人手中。”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招真狠,也爽!祖林成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再犯禁忌又如何,她当即施妖法,招魂化箭。再用石头变出一把长弓,拉尽弓弦射出魂箭! 魂箭破空而去,卢行歧再次遁形消失。 车子在街口堵了几分钟,闫禀玉和活珠子后到片刻,就见一支划破气流的箭矢,携着阴晦气息射向对街楼顶,骤然爆发出一圈烈光。忽闪一下,再遽然消失。 禁制之中,明显感觉到傀儡群变稀疏了,冯渐微大喜:“终于看到尽头了!” 此时,闫禀玉和活珠子先后进入禁制。 冯渐微见闫禀玉手握饮霜刀,上有斩祟刃术法,附魂傀儡奈何不了她,忙道:“闫禀玉,去守着覃方仪!” “哦!” 活珠子护送闫禀玉向房内去,然后转身去帮冯渐微驱杀傀儡。 透过倾洒进来的路灯,闫禀玉看见屋里也有被杀的傀儡,还不少,不知道是谁手笔。她跨过满地木棒,推开老阿婆房门,将灯打开,在床上看到一张鼓包抖动的被子。 目光转动,窗户已被暴力破坏,只剩个窗框架,窗外还有傀儡欲闯。闫禀玉关上门,提刀守在那,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不知道冯渐微他们怎么搞的,让傀儡从客厅进入,还开了房门,闫禀玉守得了一处,顾不了二处。覃方仪被吓了许久,也承受不住了,疯言乱语地满屋子瞎跑,手脚不知怎的变得十分轻快,简直比年轻人还利索。 “阿婆!阿婆!你快别跑了!” 覃方仪根本听不进去,闫禀玉只好过去将她挡在身后,独自面对傀儡。本就顾此失彼,她还添乱地往外奔逃,慌张如无头苍蝇,冷不防撞上一个张开巨口的傀儡。 闫禀玉被别的傀儡拖住,分身乏术,就在覃方仪即将被傀儡吞噬神魂时,一道雾影袭来,击倒了傀儡。 之后雾影遁形,身侧却忽然架上把术法炙烫的刀,迫近地逼他现身。雾影缓缓显出轮廓,声音冷漠,“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闫禀玉笑脸道:“未达目的,我可做小人。” 虽只是一个囫囵轮廓,但闫禀玉忘不掉这个背影,“你是卢贞鱼吧。” 雾影浑身一滞,转过脸看着闫禀玉,逐渐显出魂体,“你是谁?饮霜刀为何在你手中?” “我……”闫禀玉刚开口,斜刺里骤然卷过一阵阴风,缠裹住卢贞鱼瞬间消失。 卢行歧带走了卢贞鱼,闫禀玉叹了声气,将覃方仪拉回床上,用布条绑住她的手,防止她再乱跑。外面打斗动静渐渐消弭,应该是安全了。 闫禀玉陪伴覃方仪,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她渐渐平静下来,精神不济地昏昏欲睡。 于是闫禀玉解开布条,协助覃方仪躺下休息。做完这些,她听到了遥遥的珠玉轻叩声,自从练习控蛊,她耳力比常人好上数倍,精准地找到声音来源。 窗外,一只纤白素手出现,手腕一圈黄金手链,刻字铭牌不时磕着链条,轻叩声便是由此而来。手的主人像小兔子般跳出来,丰润染口黑的唇弯弯笑着,睫毛簇长的眼睛从闫禀玉腰间的竹筒上扫过,惊疑地呀了一声,“闫小姐,我竟不知你与滚氏渊源颇深。” …… 房屋外,剩余的傀儡蓦然撤退,冯渐微和活珠子不明所以地追了出去。 祖林成谨慎地留守,放出鼠兽去侦查,还有无敌人躲藏。她则飞身上雨棚,更好地俯瞰地形,提防再被偷袭。 下面空地,卢行歧凭空出现,欺身压制住另一道魂影。 那便是窝藏在紫檀木盒的阴魂,祖林成探出视线,被卢行歧清瘦抖晃的背脊吸引住目光。 “贞鱼。”声音尽量平常。 “……大哥……” “你为何假死换名?” “……” “你为何不入轮回?” “……” “你的命数不可能活到四十八,你是否用邪术借寿了?” 卢贞鱼自那声大哥后,一直沉默。 祖林成想,这鬼也是个无所畏惧的硬骨头,但都死了,流荡世间多年,让他开口也是难事。视线中,卢行歧蓦然推倒卢贞鱼,压住他的肩膀翻过来,让狼狈倒地的他面向自己,再屈膝跪在他身侧,缓慢地低首。 卢行歧的背阔依旧抖得厉害,擒制卢贞鱼的那条手臂却绷紧,他微提起卢贞鱼上身,使其看向自己,“卢贞鱼,是否是同馨帮你种生基借寿?” 依旧平静的声音,但祖林成却听出了隐忍的撕心裂肺,她讶然瞪目,卢行歧在怀疑自己二弟? 卢贞鱼眼皮低垂,“大哥……” “到底是帮你借的寿?说呀!” “卢贞鱼,我苦苦等了一百六十年啊,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卢贞鱼倏然抬眼,目光不可置信,“大哥,你……你都知……” 他忽地噤声,眼神猛的一变,奋力挣脱卢行歧的钳制,扑身过去! 夜半尸语 第178节 背部被卢贞鱼压住,卢行歧掌中杀招已成,却见禁制术骤然破碎,击下一道雷闪般的雷厉金光! 卢贞鱼应声而倒,魂体瞬间化作暗色齑粉,他逐渐淡去的面容,冲卢行歧笑了笑,“大哥,魂飞破灭是我应得的下场……” 风过无痕。 禁制术中暗藏杀机,此乃阵中阵,卢行歧曾在下思文村用过的伎俩。他缓缓松开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风拂长衫,越衬得玉骨瘦。 担忧是调虎离山之计,冯渐微没敢离太远,追不到傀儡行踪,他便带着活珠子折返回去。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如果对方目的是紫檀木盒,为什么会突然撤退? 再一细想,要抢夺紫檀木盒白天来不更好?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卢行歧出现,胜算降低?冯渐微愁眉苦思,忽而大叫一声:“糟了!” 他拖活珠子快跑,“阿渺,快回去!” 冯渐微着急忙慌地赶回,只略略掠眼站着的卢行歧,和高立雨棚上的祖林成。一路进屋,在覃方仪的房间看到掉落的手机和装蛊的竹筒。 活珠子则去翻找屋子,找遍房间,也不见闫禀玉。 第141章 (小修) 你们黄家真有钱!…… 地上手机坠着串编织挂饰,冯渐微拎着挂饰捡起手机。 活珠子检查遍屋子之后,来到覃方仪卧室,看见地上熟悉的竹筒,更加确定了猜想。从滚氏老宅离开后,闫禀玉就随身携带蛊虫,时常练习蛊术,从不嫌竹筒缠腰累赘。 “家主,三火姐好像……不见了。” 冯渐微猜到了,赶回时他恰好看到禁制术破碎,暗含杀机灭掉了卢贞鱼的魂魄。那些人的目的根本不是取走紫檀木盒,而是一开始就下了杀招,所以等到夜幕降临,阴魂出没,才发动攻击。再趁胜利前夕,他们警惕分散之际,掳走闫禀玉。 这局一开始就布好了,或许在更早之前,这些人未趁再生之力发动时偷袭,也是为了今天的一石二鸟之计。只是绑走闫禀玉,是为了什么? “家主你看,竹筒动了。”活珠子惊声。 冯渐微低头看去,见蛊虫从竹筒爬出,有次序地排比划,组成一个“黄”字。 “是黄家掳走了闫禀玉。” 鼠兽侦查回来,危机解除了,祖林成跳下雨棚,向屋内走去。眼前闪过一道残影,有鬼比她更快,下一秒现形在覃方仪卧室门口,背影凝定成了一座沉寂的山。 祖林成奇怪地走近,听到冯渐微的话,才知道卢行歧为什么是这个反应。这鬼又骤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踏步,面色平静,周身阴气却大肆外泄,凌厉如刃,反差之下,可怕得吓人。 望着卢行歧决然的背影,祖林成原先不想插手,可是他发辫上那添了一缕又一缕的白发,让她不由想起被老嬷嬷收养时,每日取血,生命一点一点地走向枯竭。 “卢行歧!”她迈步追上去,拽住他的袖角,他瞬息遁形,她抓了个空。 切!小小把戏!祖林成出了房子,在外面化妖成庞然虎兽,咧开巨口咆哮,啸声震得空气呼呼作响,一团阴气也被震出轮廓。没有禁制掩饰,在街市现形有风险,好在拆迁区没什么人车,她也顾不上太多。 卢行歧被迫现身,握住蓬山伞指对着祖林成,如手擎利剑,“让开。” “以你此种心态去找黄家,分明是寻死,我偏不让!” 卢行歧冷冷地说:“我何种心态?你又怎敢笃定我是去寻死?” 心性一旦被磨损到最后,不在平静中爆发,就在平静中灭亡。祖林成想起自己刚化妖时,还无法熟练运用妖术,因为仇恨不顾后果与老嬷嬷决一死战,也是这般粉饰的平静,实则每走一步身心都在坍塌。她的仇恨未有此重量,怕他一旦撑不住心底那根弦,就会再次被反噬。 什么担忧,你现在状态不对,从长计议,这些煽情安慰的话祖林成说不出,她身为澄林之祖,上位者睥睨惯了,直言道:“你要离开,就踩着我的尸骨过去。” 卢行歧眼眸微眯,阴气贯注伞柄,一言不发地招呼上去! 祖林成现在为虎兽,体型优势在,摇头晃身就解了招式,再用虎尾一卷,将蓬山伞给打了回去。但卢行歧会闪现,并且手黑,蓦然消失又蓦然出现,掌风劈向她颈侧,脑顶百会,招招直抵命门! 祖林成不及灵活,险些招待在他阴险的掌下,同时也明白,这丫浑小子,为了闫禀玉是真想取她妖命。于是姿态再高,也不得已放低去说服,在抬颈躲过一招锁喉,她叫道:“卢行歧,你现在被卢贞鱼的背叛和对闫禀玉的担心冲昏了头脑,你仔细想想,闫禀玉能让蛊虫示警,难道没机会呼救吗?” 卢行歧不知有无听到,反正凌空一跃,蓬山伞削向祖林成后颈,要是真被击中,保不齐她要当场昏厥。于是头身转位,用厚实的虎臀去抵挡了这一削——真是汗颜,她毕竟是一女子。 “她从一介脆弱白身能跟你走到至今,就证明不是愚钝之辈,她有自己的考量,你就不能信她一次?”祖林成继续言说。 那蓬山伞忽而转向,阴力幻成锋利倒刺,附着伞尖直捅向她腹部!这一招不好躲了,卢行歧又如掩耳鸵鸟,怎么也叫不醒,兴许用个苦肉计能唤醒他的理智。 祖林成打算牺牲自己软乎乎的腹部,并不闪躲。不管是为了揪出掳走妖灵的凶手,还是报答卢隐松的恩情,还是还小姑娘送她漂亮裙子的好意,她都应该制止卢行歧飞蛾扑火的行径。 “历经艰难险阻,她数次将身家性命放在你手中,你为何就不能信她一次?!” 卢行歧动作猛滞,蓬山伞倏尔落地。 祖林成松了口气,肚腹保住了。 石击地砖,清脆如玉碎。 黄家掳走闫禀玉,定是知晓了共寿契约,想以此要挟。曾经谋略有多深,卢行歧现今就有多后悔,不该用契约去绊住她,将她拽入危险境地。 “卢行歧,祖林成说得对,闫禀玉不像这么没有危机意识的人。”冯渐微走出来,去捡起蓬山伞,递到卢行歧手中,“既然黄家掳走闫禀玉,肯定是想跟你谈条件,如此看来,他们忌惮我们,也不尽然有把握。” 祖林成变回人身,点头赞同,“我们这伙人,有鬼有蛊有妖,周伏道就黄家一个得力点的助手,当然敌不过我们。” 卢行歧低眼看着墨亮的蓬山伞,忽而想起那夜闫禀玉送他伞时的情景,她说要回他一件礼物,让他在此等她,那模样气势凛凛,无不自信。 卢行歧最终接下蓬山伞,冷声道:“我从不信奉敌不动我不动,既然周伏道想挟制我,那也得看他本事够不够。我们转道柳州,寻龙穴。” 永远将主动权抓在手里,这才是卢行歧!冯渐微说:“好!我立马给冯式微打电话摇人。” 之后他们去祠堂请人,安顿好覃方仪老阿婆,也看到紫檀木盒里的东西——几枚印着棠棣金铺的金锭,以及金铺旧地契与更名后的金铺新地契,原来之后卢府的家产,不知道被卢贞鱼用什么方法接手,更名处理掉了。 …… 何盼星身子重了,冯式微还打算多陪陪她,接到冯渐微电话时,就马不停蹄去点人数。 冯守慈因着卸下权力,无所事事,就暂住在蓝家照顾蓝雁书。看到冯式微的举动,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其实冯式微不打算说的,但凭他这点伎俩玩不过他爹,只能如实回答:“是哥,让我带人去柳州帮他办事。” “跟卢行歧那伙人有关?” “是。” 前两日,黄尔仙传过消息给冯守慈,如若他肯帮忙对付卢行歧,以后流派内的聚会就由冯氏举办,明里暗里推冯氏为流派首领的意思。如今权势不在,鬼门关口安稳,冯氏族民生活无忧,他也看开了,便含糊其辞地不给回复。 “何家那孩子肚子大了,你就在家照顾她吧。” “父亲,你不让我去吗?”冯式微看到冯守慈平和的脸色,又觉得不是,“还是说,父亲,你自己……要去?” “嗯。” “会有危险,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别奔波了。” 冯守慈瞪过去一眼,“我再年纪大,术法也比你强。”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式微缩缩脑袋。 冯守慈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背膀,说:“挺起胸膛,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你马上要做爹的人,别跟个立不起来的软脚虾似的。” “哦!”冯式微立即梗起脖子。 冯守慈才满意道:“学学你哥,不要那么软弱,身为男人一点逆反血性都没有。” 冯式微心里叽歪:以前你不知道私底下骂过他多少次狼心狗肺,不顾家族,现在倒欣赏上他的逆反来了。 他清咳一下,“那父亲,你还去柳州吗?” “去!”冯守慈说,“你阿公最疼你哥,我得去帮他,不然百年以后阴司相见,你阿公还会说我得志猖狂,心性极端。” —— 卢行歧那边经历过苦大仇深,回归正轨。 闫禀玉这里倒一派平和,她此时坐在宽敞舒服的车里,看车外夜色下反光的路标,正经过梧柳高速。 打扮时髦的黄尔仙就坐在旁边,闫禀玉没有被绑手绑脚,她也一点没有被抓的觉悟,摸摸橙色的真皮座椅,看看星空车顶,由衷地发出赞叹。 “这车真高级啊!是叫劳斯莱斯吧?一辆车能买我二十年的工作价值,你们黄家真有钱!” 黄尔仙在吃棒棒糖,喷的香水也是甜香,闻言侧脸看向闫禀玉,甜笑起来,“你不像被抓来的,倒像是来做客的。” 闫禀玉本就不是被抓来的,她是自愿跟着走的,势弱,乖乖配合比较好嘛,她也深知,要表现得没有威胁才安全。她笑笑回:“有钱人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肯定彬彬有礼,我也没反抗,你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挺乐观的想法,但黄尔仙不置可否,因为她有利用价值。 黄尔爻原本坐在副驾驶玩手机,听到有趣的话扭头,看见闫禀玉乡巴佬似的,观摩亮橙色的车子内饰,笑容可掬的脸蛋漾着谄媚的表情。但看着不讨厌,因为这媚钱中含着些许真诚,比那些表面仇富背地嫉妒的人磊落。 黄尔爻就侧着身子,视线透过敞开的隔断观察闫禀玉。听说她是卢氏那伙的,最近跟着他姐跑,他了解到一些门派内秘事,两方关系水深火热,她落入敌人阵地,居然还能如此悠闲。 因为前边那道不容忽视的打量视线,闫禀玉瞥了黄尔爻异域帅气的脸一眼,继而注意到车子中央的隔断,哇了一声,“这是大名鼎鼎的劳斯莱斯隔断吗?如果关上这里,是不是后面做什么前面都听不到?” 又是乡巴佬言论,诚实得有点可爱了。黄尔爻憋笑,多嘴道:“其实听得到。” 闫禀玉一副恍然表情。 黄尔仙挑眉,“你想做什么?还是想跟我做什么?” 即便不看霸总短剧,手机社交软件会矩阵推,难免接触到。这隔断一升,一般是霸总干些食色性也的事。因为打扮太过特异,经常有人误会,黄尔仙又补充:“我不是拉拉。” 想哪儿去了?闫禀玉也不是,不过听这语气,黄尔仙并不知道她和卢行歧的事。她忙解释:“我没想跟你做什么,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过霸总短剧,对这款功能好奇。” 黄尔仙看着她,目光不明,冷情而天然地散发出一丝勾人的气质。 黄尔仙有种独特的美丽,闫禀玉立场之外的在心里夸奖。她以笑回应,余光掠过始终盯人的黄尔爻,望向车窗外,不再开口了。 闫禀玉斜了眼后视镜,从镜中看到后面那辆埃尔法保姆车一直跟随,之前她看到有人叠轮椅放入后备箱,那里面应该坐着周伏道吧。看高速路线,是开往柳州,是预备再次借寿吗? 好车坐着一点不颠簸,很舒服,比五菱神车好太多,闫禀玉慢慢地就犯困了。眼皮好重,意识即将抚平时,她还在思索,既然在黄家的视角里,她和卢行歧不是重要关系,那抓她是想做什么?也不免想到卢行歧,不知道他在得知自己被抓走是什么反应……最终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因为睡过去了。 “姐,她居然睡着了!”黄尔爻乐道。 没有防范意识的女生,歪在座椅一侧睡了过去,黄尔仙也稀奇地哼了声。 黄尔爻说:“她可真相信别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黄尔仙提醒:“你才认识她多久,别轻易放松警惕。” 黄尔爻哦了声,看眼车窗外的黑暗,在高速绕来绕去,已经跑了三个多小时了,“姐,我们到底要去哪?” “柳州。” “去那做什么?” “周公要办事。” 黄尔爻很怕这个周伏道,又有出于恐惧的好奇,“办什么事?” 黄尔爻瞟眼熟睡的闫禀玉,摇了摇头。 “她真睡着了,我们说话她听不见。”修术法能观人鼻息,所以黄尔爻确定。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脑回路跟常人不同,还是黄尔仙从小太宠他,导致他小脑容量萎缩,总记吃不记打,将人想得太过单一。她咯吱咬碎棒棒糖,咀嚼出声:“蠢东西,防人之心不可无!” 夜半尸语 第179节 声狠,眼神能杀人,黄尔爻赶紧坐正回去,乖乖地说:“记住了。” 第142章 (小修) 情之一字,真是无解…… 没舒坦多久,闫禀玉的苦日子就来了,被绑住双手,眼睛也用黑布遮蔽。她猜想应该是要到重要地点,黄家怕她记路透露出去。 很快,车速慢了,一会一停,下高速进城了吧。车内隔音好,几乎听不见环境音,闫禀玉无法靠耳力分辨这是哪里。 不知什么原因,车子猛的急刹,闫禀玉顺势撞到车门,手肘压上扶手旁的摁钮,一阵稍带热度的风夹杂着街市的热闹气氛吹入车内。仅仅两秒,风和声音消失,车窗被升闭了。 “这么贵的车,急刹也会推背啊……”闫禀玉看似不满地嘀咕,调整坐姿。 车上的人一言不发,车内重回安静。 嗯,浓郁的螺狮粉味,依旧熟悉的桂柳话,这不就是柳州么。怪不得要遮住双目,闫禀玉从小长大的地方,当然熟门熟路。 之后车子停了半个小时,才重新行驶起来,紧接着是频繁的六道大拐弯。之后车子平稳驾驶,像是再次进入高速。 出城进三柳高速前,要经过六道拐弯,方向是驶往三江侗族自治县。闫禀玉心下了然,脸侧向车窗,掩下嘴角一丝得意。 难不成龙穴在三江?黄尔仙抓她前的那句“我竟不知你与滚氏渊源颇深”,难道抓她,是以防她利用滚氏妨碍他们的计划? 又过去许久,闫禀玉双眼被遮,没有时间概念,约莫是两小时,车子才缓缓停下。然后有人开车门,她被拉扯下车,看不见,身体踉跄有如天旋地转,差点摔倒,还是有人抓住她胳膊扶了一把,才站稳。 “黄四旧,人家是女孩子,你动作能不能轻点?”扶闫禀玉的是黄尔爻。 “小爷,她会使蛊,不是一般的女子。” 叫黄四旧的,不以为然道。 “你未婚妻还养鸡鬼,也不一般,怎么不这样对她?”黄尔爻反呛。 如今行动视力被缚,闫禀玉依靠听力了解,这位黄四旧的对象就是牙蔚吧,当时在大瓜酒店,牙蔚相亲的那位黄家人。既然联姻了,牙蔚可能也在。 黄四旧没再说什么,手指勾住闫禀玉绑手的绳结,拖着她走。虽然力道小了,但速度不减,也因着她心思不在走路上,不长的一段路,四脚朝地地摔了两回。 “台阶,三级。”一直沉默的黄四旧蓦然开口。 闫禀玉腾挪脚尖,慢慢踩上台阶,听到有推门的声响,然后黄四旧带着她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门关上,替她解开绳索和黑布,光明甫地袭来,刺痛眼睛,她眯着眼,再缓缓睁开,看见一张长相阳刚的脸——这就是黄四旧了,跟之前牙蔚形容的一样,是个壮实的男人。 “等会有人送晚饭,给你解绑是让你方便吃饭,别打什么歪主意,外面二十四小时有人把守。”黄四旧冷脸警告。 闫禀玉苦笑,“你也不看看,这里窗户都用防盗窗加黑布封死了,门外还有人把守。我现在没有自由,你们人多势众,我能有什么主意?” 黄四旧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没再吭声,然后开门关门走了。 闫禀玉目光目送,发现门外也挡了块黑布,一丝外部环境都看不见,防得死死的。她叹了声气,走到床沿坐下,挽起裤脚到膝盖,看到摔淤青了,周围皮下渗出紫点,瞧着触目惊心。 她双手揉着膝盖,猜测这里是山区,因为环境安静,有夜鸟和不知名的动物啼叫,再联系上走路的一段距离,也许是建在山上的别墅。再看室内装修,是很诡异的色彩繁复的南洋风格,瓷砖几何花色是骑楼里惯用的,砖缝沉淀黄褐,这房子年代很久远了。 按这保密程度,这里很可能是黄家的一个固定据点,时间跨度如此大,闫禀玉不得不联想到借寿。周伏道一把年纪,还跟着坐大半夜的车,将她绑来,又防得如此谨慎,难道龙穴在这个方向? 想到这,闫禀玉兴奋地站起来,牵动膝盖的淤伤,疼得她龇牙咧嘴,又赶忙坐下,费力地搓揉膝盖。既然这里能成为据点,证明龙穴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本来就有意寻龙穴,这下得来全不费功夫,能大大缩减寻找范围。 可是一路被蒙蔽双眼,现在连外面景色都看不见,要如何确定位置呢?她重新理一遍头绪,目前她已知的:位置在山里,车子能开到楼前,别墅建造时间约为民国到上个世纪中——骑楼建造盛行的年代。 三江本就多山,符合这个条件的目标太大,筛选起来有难度。闫禀玉又犯起愁,躺倒在床上,安静了片刻。耳中忽闻嗡嗡不绝的声音,是电器响吗?她起身细听,发现是从外面传来的,并且距离不近。 山里的嗡嗡声是……是风力发电!这附近的有大风车!风力发电的噪音通常能辐射三百米到五百米,她耳力好,姑且算它一公里。再加上一公里内有大风车,那筛选范围又缩小许多。 有了新发现后,闫禀玉无比兴奋,也就忘了膝盖的疼痛,满心计划起如何将消息递出去。 她只忧虑门窗紧锁,好像并不担心用哪种传递方式。 —— 闫禀玉的猜想没错,她确实被囚禁在一座骑楼。 这幢骑楼别墅,外观最有特色的是楼顶的山花和女儿墙,室内装修采用大胆的绚丽色彩,家具多用深色实木,宜动宜静。 骑楼客厅上首,一名穿着翻领睡衣形同枯枝的老人坐在上首,黄尔仙和黄尔爻各坐下首,再过去是牙蔚和黄四旧。 因着与牙蔚订亲,黄四旧的地位有所提高,已经不再是立在一旁伺候的身份。最近两人常一起相处,也发展出感情,牙蔚忍着害怕向他那边靠了靠,他接受到恐惧的眼神,冲她摇摇头。 牙蔚便故作镇定,眼神避开上首的周伏道,虚放在某处。养族仙的血腥她都能接受,但这样瘦成皮包骨、脸无面相的人类让她有种木乃伊成精的即视感,脱离常识外的恐惧。 今天黄四旧没有跟随黄尔仙去梧州,是有事要办,现在同周伏道禀告,便站了起来,“周公,我去过滚氏老宅,整座寨子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怎么会?”黄尔仙也是刚得知这个消息。 “你几时到的滚氏?”周伏道因脸上无肉,眼皮耷拉着,不辨眼神,显出一副不喜不怒的木偶表情来。 黄四旧回:“下午五点四十。” 周伏道说:“仙姐儿不到五点二刻带走的闫禀玉,应该是蛊虫示警,滚氏全族躲进九十九垴圣地了。” 黄尔仙道:“不是滚氏血脉喂养的蛊虫才有示警功能吗?周公的意思是,闫禀玉她……” 周伏道点了下头。 黄尔仙恍然。 黄尔爻惊讶,“那闫禀玉竟是滚氏血脉?她是谁的孩子?” 牙蔚更是讶异,想不到闫禀玉的身份大有来头,当初她就想不透这个喜欢挣钱的女生怎么会跟卢行歧这鬼搞在一起,原来是有渊源的。 “前些日子,滚氏圣地铜鼓敲响,恰好是卢行歧等人聚集在滚氏老宅的时间,按年纪推算,此人应是滚衣荣的女儿。”周伏道用他那把像压着痰的嗓子缓缓道来。 从得知闫禀玉可以控制沉冥蛊时,黄尔仙就有所怀疑,是以听到这个消息并无多少惊奇。 反倒是黄尔爻,对闫禀玉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黄四旧那张一贯冷硬表情的脸,浮起一抹担忧,这个女人藏得太深,不容小觑。 滚衣荣是滚氏家主,闫禀玉敲响铜鼓,便是下一任继承人。几大流派唯黄家马首是瞻,滚氏每一年都来参加聚会,为什么背地里背刺他们?牙蔚想不明白,打算待会离开问问黄四旧。 周伏道又问了刘家操氏,有无帮忙意向。之所以不问班氏,是因班仝才遁前生,没有决策能力。还有冯氏,家主易位,已成为卢行歧那边的助力。 去往钦州和河池的人也回来了,黄四旧禀报:“刘凤来女儿病情恶化,他并不在钦州,操氏家主也出了远门,看望其二儿子,暂时回不来。” 说是有事,其实借口也不定,当初流派内聚会,一个两个皆忧愁,现在卢行歧去了班氏,而班氏无恙,估计心里都活络了。人皆为己,那点恩过去一百多年,早就淡了,何必又束一强敌。 那就是只剩在场这些人了,周伏道下令:“派人守着滚氏,进圣地三日极限,三日后他们必出,若其不能予我助力,便控制住他们。” “是。”黄四旧恭声。 会议到此散去。 牙蔚跟着黄四旧出了客厅,来到囚禁闫禀玉的房门外,把守的人说:“她不舒服,没有用餐。” 闫禀玉雪脸粉腮,就不似个生病之人,她想搞什么花样?此时已经深夜,黄四旧不耐烦地冷道:“不吃就让她饿着,看她有多大能耐!” 黄四旧人虽冷硬,但平日较沉稳,不是个怒形于色的人。牙蔚想了想,没有向他问关于闫禀玉的事,随他离开。 —— 因为没绕路,冯渐微他们比黄家早到柳州。 在下高速后,滚荷洪带着滚于风精准地拦截他们的车子。得知闫禀玉被掳走,他们并无多少谎色,表情虽凝重,但也透露出知情。 滚于风要接手闫禀玉留下的蛊虫,冯渐微让他到后备箱去,把竹筒拿给他。 滚荷洪留在原地,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前辈。”卢行歧冲滚荷洪拱了拱手。 “怎么?”滚荷洪看向卢行歧,暗夜中,只觉得那张完美面皮阴郁些许。 “你早知闫禀玉有危险,是吗?” “是。”滚荷洪解释,“滚氏血脉喂养的蛊虫,于滚氏有示警作用,禀玉被抓前催动警示。也幸得如此,我们全族躲入圣地,才逃过黄家的围寨。” 卢行歧拧眉,眼露寒意,“黄家想对滚氏下手?” 滚荷洪说:“不知其意,若是他们发现禀玉的身份,恐怕会将我们视为敌对。” 祖林成也听到了,滚荷洪对她还有赠衣赠食之恩,便送给老人一把施了妖术的石子,“危机时刻,可撒石成妖兽,保护大家。” 滚荷洪接过道谢,将石子给了另一位滚氏族人,让其带回圣地。 滚于风清点过蛊虫,抱住竹筒回来,“祭师,小姐拿走了藏象,迷心音,以及千里。” 祖林成问:“黄家不搜身吗?怎么能容许她藏蛊?” 滚荷洪道:“禀玉的巫蛊术既然能控制藏象级别的蛊,那就已经学到了秘书的蛊虫藏身页。个别携毒和庞大蛊虫需要用竹筒存取,人体各处,发缝,耳道,口中咽颊,皆可藏蛊。” 冯渐微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喜色道:“那就证明闫禀玉急中有智,有条不紊,肯定能应对突发状况。” “千里是否是千里传信?”卢行歧忽问。 滚荷洪点头。 活珠子插嘴:“那是什么?” 滚于风解释:“是信蛊,用以传踪传信。” 冯渐微激动地拍掌,“那不是说闫禀玉会想办法给我们传行踪信息?” 祖林成笑了,“这小丫头,真是聪明得可以!黄家这次以为抓到个把柄,谁知竟是个烫手山芋!” 卢行歧极轻地弯弯嘴角,“我们先找住处,一边寻龙一边等闫禀玉来信。” 众人同意。 滚荷洪带上滚于风和其余二十名使蛊好手,加入他们的队伍。 找到投宿宾馆,各人回房休息。 卢行歧跟冯渐微活珠子待在一屋。 冯渐微洗澡时,看到宾馆垃圾桶遗留上一任房客的垃圾,皱眉嘀咕:“为了不惹人注目,选的小宾馆,卫生就是……” 垃圾中有一道朱砂符,嘀咕打住,他忙穿衣服奔出浴室,“卢行歧,黄家掳走闫禀玉,是否是想用共寿契约要挟你?” 冯渐微记起来了,当初诓骗闫禀玉,就是在一家名叫“黄道仙”的解事铺里。黄家手底下有数间情报点,以解事铺做包装,只是他不知是什么名字,现在想来太巧合了! 卢行歧:“是。” “那为何不斩缘,解除契约?” “斩缘需要时间,并且斩缘了,怕没有利用价值,黄家会对闫禀玉不利,我也无法利用契约感知到她的安全情况。”卢行歧平静地说。 所以就任由自己被挟制?冯渐微默声。情之一字,真是无解。 当晚凌晨,冯守慈带上冯氏擅术法十人,以及蓝家携枪二十人,抵达柳州,与冯渐微等人汇合。 夜半尸语 第180节 第143章 我去找她 昨夜,黄四旧为了让闫禀玉自打脸面,就未让人备饮用水,一直到早上十点。料想她又渴又饥,让厨房做了汤面送去。 隔了半小时,守卫进房收餐具,却见食物原封不动,而闫禀玉蜷缩在被子里,嘴唇干裂,脸色委顿,眉宇纠结,还真像不舒服。 守卫出门,让人去报告闫禀玉的情况。 “唉,难搞。” “人真病了?” “不知道,反正守不好我们也要挨骂。” “唉~” 门口两名守卫对话,渐渐地没声了。 前院有些喧嚷,不知道在做什么。 “外边怎么了?”又说起话来。 “好像是要去将妖灵运过来。”声音低了。 “我们不是进山吗?要妖灵做什么?”也跟着低声。 “听说山里有条旱蛟,极为凶悍,需用妖灵去绊住,给我们开路。”声压得极低。 “妖蛟守穴,那地儿果真人世仅有……” “嘘,别说了。” 对话结束。 原本闭眼假寐的闫禀玉倏然睁眼,手掌摸向耳心,再摊开在眼前,手中多了只比指甲盖小的飞蛾——这就是传信的千里。她将刚刚听到的言论复述一遍给千里,就跟昨天报完位置信息一样,再次放入耳中。 床头柜上,放着那碗色香味俱全的汤面,闫禀玉咽咽口水,忍下食欲。她必须找机会将千里送出去,虽然可以使用迷心音迷惑守卫,但怕被发现,且她蛊虫不多,得用在刀刃上。所以只能用绝食的方法,来转移他人注意,找到机会。 周公要亲自去接妖灵,黄四旧目送他的车子开出别墅。 “这个人到底是谁?” 黄四旧回头,见是牙蔚,她不知道几时来的,“他很强大,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既然强大,为什么还需要其他助力?我们到底要去办什么事?”其实牙蔚不喜欢黄四旧这种谦卑态度,像个下人,明明他比黄尔爻还要有真才实学。 以前这些行动是机密,周伏道与黄家密不可分,是以知道,但其他流派根本无从得知。现在出了一个卢行歧,以前的规律就破了,黄四旧没有解释原因,只说:“因为对方也同样强大。” 牙蔚还想说,黄四旧打断道:“牙蔚,要不你退出吧,回守烛壮寨去。” 这是关心吧,从黄四旧的口中说出不容易啊,牙蔚心底温暖,“说胡话么?我们亲都定了,既然对方强大,我更应该留下帮你。” 这时,传来闫禀玉拒食的消息,黄四旧面无表情地去往囚禁的房间,牙蔚紧跟上去。 黄四旧进了房间,便一把拽起闫禀玉,粗暴地捏开她口颊,直接端面碗灌了她两口面汤,呛得她吐了出来,因着胃里空空,趴在地上胆汁都吐了。满脸苍白,嘴唇因呕吐红得病态,人感到羞辱的气愤,浑身都在抖。这样的闫禀玉,他信了两分她确实病了。 牙蔚在后面,被他发狂的行为吓到了,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黄四旧不知从哪扒出一板消炎药,扔到床上,“这里没有医生,药还是食物,你自己选一个,不然我帮你选。别耍心思,拖累我们。” 放完狠话,他大踏步离开,牙蔚追了出去,怎么喊他也不停。 “你要去哪?市区的解事铺吗?还是跟周公出去?”牙蔚被吓坏了,想到什么说什么,黄四旧蓦然停步,一个冷漠的眼神丢了过来,神色像压制着暴怒。她闭了嘴,也不再追着他跑。 屋内,闫禀玉擦干净嘴角,从地上爬起来。亏得牙蔚,她得知周伏道不在,今天是极好的送信机会。还有解事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闫禀玉缓缓坐到床上,很快记起冯渐微在北宁路的解事铺里诓过她,店主好像是姓黄。那该不会是黄家的产业吧?是不是意味着共寿契约被发现了?那抓她的理由又多一个。 外面守卫进来收拾房间,又快快退出去,一个眼神都不多放。 黄四旧是个内敛沉稳的人,想不到行事作风这么雷厉风行,牙蔚也不是真被吓到了,仔细想想,如果黄四旧脾气好,还能压制牙天悯,保住守烛寨吗?她最终回去闫禀玉房间,找来椅子与其面对面坐着。 牙蔚没有黄四旧谨慎,她来闫禀玉很欢迎,可以趁机将千里送出去。可是她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只戴冠郎,红眼竖立地瞪着你,公鸡又是五毒的克星,叫人不敢有动作。 “闫禀玉,生病了更要吃饭,才能快点好。” 牙蔚看着闫禀玉,眼神轻轻的,有点过去在大瓜酒店时温柔的性格。其实到现在,她在面对牙蔚时,依旧没有他们是敌人的实感。 “我会吃,但现在有些难受。”渴,嗓子嘶哑,闫禀玉的声音听着也是抱恙的。 牙蔚点点头,默了默。威胁的话说不出,关心的话也说不出,最近她都待在黄家,除了黄四旧,基本没有能交流的人。 “闫禀玉。”她此时,奇怪地觉得,能跟这个立场相对的女生说这些话,“我姐疯了。” “啊?” “然后死了。” “什么!”闫禀玉大声惊讶,嗓子都喊劈了,“怎么回事?” 牙蔚垂下眼帘,低声说:“孩子夭折,她精神失常,阿妈死了,她浑浑噩噩进了地宫,在山壁里的地下河淹死了,与我阿妈婆祖们团聚了……” 听牙蔚语气,闫禀玉猜到尸体被祭给鸡鬼,虽然原先的鸡鬼被卢行歧灭了,但牙氏肯定会再培养。她不由愤怒,“如果不是黑土,孩子不会夭折,牙岚也不会死。” 可牙蔚不愿承认,那是她们族人的信仰,否认就是否定数代人为之献祭的血肉。她接管守烛壮寨,就要信奉这一套规训。 闫禀玉看她神思哀哀那样,也没再说什么,心底替牙岚叹惋。 牙蔚再坐片刻,起了身,指那碗面,“你吃点吧,不然……黄四旧说到做到的。” 闫禀玉也想吃,可戏要做足,她点头,“我知道。” 牙蔚就带着戴冠郎走了。 闫禀玉独自发了会呆,口中血腥味重,她去卫生间漱口,冲掉口腔破溃的血水,然后还偷喝了一口水。不敢喝多的原因,是水管接的山泉水,不经过高温消毒,怕有山蚂蝗寄生虫那些。 好不甘呀!今天那么好的机会,却没有利用到。她捂住脸颊,要命,还白挨了那么一下! 回到房间,闫禀玉想着要不就用迷心音吧,再拖下去周伏道就回来了。她准备拿出蛊虫,门口又传来动静。 “你们是不是虐待人家女生了?不然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生病了?” “小爷,没有的事,那女的装的。” “昨天到现在不给吃喝,现在又拒食,你装一个给我看看?” “小爷……” “好了,开门!” 闫禀玉听到这里,赶紧半卧下,靠着床头。她现在根本不用装,因为又饿又渴,吐那么一下,折腾得真像病了。 黄尔爻推门进来,外面守卫立即将门关上。眼神刚跟闫禀玉对上,他就提了提手里的打包盒,“你是柳州人吧,我买了螺狮粉,应该合你胃口。” 酸酸辣辣的螺狮粉啊……闫禀玉吞了下喉咙,好馋呀…… “我歇会再吃。”还是得装模作样。 “那我就先放桌上。”黄尔爻放好螺狮粉,直接在椅子坐下,离床有两米半的距离,眼睛看着闫禀玉,“你没事吧?他们有虐待你吗?” 虐待有,但是闫禀玉故意的,她又装模作样地摇头。 黄尔爻不信,因为她脸上浮出几个红紫的手指印,可他也没权利做什么,只安慰道:“等事情办好了,你就能回家了,没事的……” 他眼神清澈,关心由内而外,差点让闫禀玉混淆,他真是唯利是图的黄家人吗? 她低眼沉思的模样,看着有力无力的虚弱,让黄尔爻大感罪过。说实话,最近他姐跟他讲门户事,他心里就两字:难评。他三观形成后才接触这些事,所以对卢行歧那伙人没有很分明的敌对心态,才会对闫禀玉产生怜悯,因为人家对他们家也还没做什么。不过,要真发生什么,他肯定向着黄家。 想想现在,黄尔爻也无法帮助闫禀玉,怏怏地说:“你先吃饱,再有不舒服,我给你买药。” 闫禀玉见他站了起来,有要走的意思,忙说:“你看这是什么?” 她伸出手心,柔软的掌心里有只小飞蛾。 黄尔爻还特地迈步去瞧,还真是蛾子,“不就小飞蛾吗?你没事弄这个干嘛?它的粉末会让人过敏。” “欸你别动!”闫禀玉突然从床上下来,两步到黄尔爻身旁,踮脚在他肩膀拍了拍,“有个小虫子,我给你赶跑了。” 黄尔爻盯着她近在眼前的侧脸,被她好心的行为融化了一点儿,其实他不怕虫子,他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但是被萌妹子小小守护,真有意思,“谢谢,谢谢……” 他微微热了脸。 “那你走吧。”闫禀玉顶着一张无害的笑脸赶客。 黄尔爻愣愣打开门,又回头。 闫禀玉亲眼看见千里飞出去,心里大石沉了下去,饥渴的感觉几乎要吞没她!向螺蛳粉走去,她自然地问:“粉里有没有放炸蛋?” “有。” “腊肠呢?” 一共打包两份,配菜都一样,都是黄尔爻喜欢的,“有。” 他又说:“还有炸猪蹄。” 闫禀玉几乎同步:“那炸猪蹄呢?” 哇!大全套!都是闫禀玉爱吃的,她笑开了花,为了食物,“谢谢啦!” 黄尔爻痴痴看了片刻,觉得她真干净好看,不像他姐,明明长得清秀可人,天天擦个熊猫眼涂个中毒色口红,美其名曰个性。 “小爷,不走吗?”守卫催了。 “哦!走。”黄尔爻关上门。 闫禀玉忍着口腔破溃的伤口,将这碗辣油螺狮粉吃了个精光。 —— 初遇闫禀玉那晚,卢行歧正在起阴卦,想得知家人魂魄归属。卦象中下不应,上显八龙见江,当时他只沉浸在卢氏无魂的痛苦和怀疑中,忘记追查“上显八龙见江”的意思。 柳州又名龙城,因“八龙见于江”而得名,现在回想,这便是行踪指示。八龙见江,结穴在水,要寻龙便先找水口。 寻龙就冯渐微他们老几人一起,冯守慈滚荷洪留在宾馆等。 几人准备好东西启程,由活珠子开车。 冯渐微和卢行歧坐一起,向他展示了把现代卫星技术,将柳州的卫星图放给他看。山脉走势与水路流向清晰,能大致判断有无好地,但要结穴须现场堪舆。 “八龙见江的典故,说的是柳江之上有八龙盘旋,我们要不要沿柳江寻去?”冯渐微建议。 柳江穿城而过,又有多条轨道破山体而出,再有好穴也破坏掉了,况且风水堪舆需将地势发展纳入考量,阿爹的考虑不会如此浮表。卢行歧摇头,指尖从柳江划过去,“柳江为下游,中游称融江(与龙江交汇),上游称都柳江,这一整条水路都是柳江。从前不会分如此细致,笼统称呼,是以此条水路都有可能。” 夜半尸语 第181节 祖林成在副驾驶探头过来,说一句:“这流域都到三江闫禀玉的老家了。” 卢行歧昨夜整晚都在散发阴气,表面看着平静,但心绪波动大,导致控制不住阴力。好端端的,祖林成还在雪上加霜,冯渐微赶紧冲祖林成使眼色:别说了大姐! 祖林成后知后觉,抿嘴噤声。 “我们去三江。”卢行歧忽然说。 冯渐微翻白眼,“不是,我说惠及兄,不带这么意气用事的,你现在去三江……” “看这里。”卢行歧葱段般的指尖挪到三江汇流之口,“这条山脊伏龙入江,左右抱水,但不见水来不见水去,是个贵局。” 冯渐微:“这不写着蜈蚣岭吗?名字也不气派啊。” 卢行歧:“成像不足,丈量过便知。” 祖林成:“那就去三江?” 最后活珠子驾车往三江水口去。 到十点时,他们到了水口所在的老堡乡。 近观蜈蚣岭,果然气势磅礴,山中常缭绕云雾,仙气飘飘。地形勘探,观星理气,皆要身临其境,于是几人拿上装备进山,活珠子就留下看车子。 冯渐微他们不是内行,只能跟着卢行歧探山择脉。荒山野岭,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祖林成可以化妖飞,卢行歧不觉累,就苦了冯渐微的脚力,他坚持到中午便嚷嚷要休息。 几人停下脚歇息。 卢行歧撑着蓬山伞靠坐在一块巨石上,在思索蜈蚣岭来龙方向有些熟悉。耳边忽落飞蛾,他侧眸盯着,倏然伸出手接住,高兴的声,“这是闫禀玉的千里!” “啊?真的吗?”冯渐微兴致地跑过去,看清那只丑飞蛾,咦了声嫌弃道,“惠及兄,你怕不是认错了,这种蛾子山中多的是,我见滚氏蛊虫都奇形怪样,这也太……” 卢行歧呵一声笑了,那笑容清隽暖绒,一扫此前阴郁。冯渐微心道,闫禀玉是你的太阳啊?太阳一露面,你就阳光了。 祖林成也去凑热闹,听到了飞蛾在发声,“欸~它真的会说话!” “我怎么听不到?”冯渐微贴耳过去,只闻振翅嗡嗡声。 祖林成:“我是妖,当然比你耳目清晰。” 很快,冯渐微就听到了,确实是闫禀玉的声音。她说得很仔细,三江县山里,骑楼别墅,一公里内有风力发电。还有周伏道他们目前的行动,一些龙穴的信息。 冯渐微赶紧拿出手机,趁现在有些信号,给活珠子打电话,让他帮忙一起查。 活珠子那边信号好,他又常年混迹网络,很快确定好位置。 卢行歧在蓬山伞下隐身,驱伞飞起,“我去找她。” 千里的传话,也没让卢行歧去找啊,闫禀玉的意思,自己安全,还可再窃听情报,以及寻龙路线。有明确的线路,他们也省事,届时再里应外合,黄雀在后,打周伏道一个措手不及。 冯渐微仰头冲空中大喊:“卢行歧!你要控制住,千万别打草惊蛇啊!” “算了,他就是想闫禀玉了,看看也好。”祖林成说。 蓬山伞在山林中穿梭,飞走了,冯渐微嘀咕:“才一晚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没听过?” “我是担心他受不住,当场要把闫禀玉带走,被周伏道他们发现。” “拉倒吧你,卢行歧没那么恋爱脑。” “可是……祖林成,来的时候卢行歧带路,现在他撂屁股走了,深山野林的我们要怎么回去啊?” 第144章 我们开始吧 是呀,怎么回去呢?祖林成才想起这个问题。好在她是妖,展翅一飞,就掠出了山林。 空中无阻碍,她飞得畅快,却忘记山路并非直道。于是冯渐微跟在后头跑,穿荆棘爬巨石,满山迂绕,狼狈到不行! “卢行歧!你不是我兄弟!你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愤慨的喊声惊起山林一片飞鸟,“嘎啊——”凄声不满。 …… 大白天的,一柄伞在路上飘,实在有够惊悚。好在山里隐蔽,人烟稀少,不过在荒山野岭碰到这么一柄无风自动的黑伞,更是恐怖惨绝。 就比如此时,一位放牛上山顺带捡点干柴的老翁,已扎了一捆柴火往牛吃草的方向走,想着再扎一捆,牛也吃饱了,届时就可以回家了。 一柄伞凭空出现,霍地从眼前飞过,老翁以为是飞蚊症,一片翳影而已。然后那伞过时,竟冒出“借过”一词,挺礼貌的,但……太诡异了!! 他人老目盲,耳朵却好得很,这并不是错听。 老翁瞠目惊恐,浑身僵硬,柴火落地,他哆嗦着嘴念:“鬼……见鬼了……” 辛苦捡的柴也顾不上了,老翁木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将牛拖走,心底发誓再也不来这处,尽管水草如何的丰沃! 那伞一路飘到骑楼后山,整整花去两个小时,如果是在夜里,卢行歧闪现便到。但是等不及,也就如寻常人一般,为着见面花费数个小时,好在一路并不难熬。 楼中无妖力波动,周伏道还未回,卢行歧在后山树林现身,目力逡巡,停在背墙一扇封闭的窗户上。距离近了,因为契约他能感知到闫禀玉的“气味”,就在那里。 树林与窗户有小段距离,携伞近了容易被发现,直接穿墙会被阳光灼烧。卢行歧没有思考太久,在片刻的阴云遮蔽时,闪身直接穿墙而过! 他并不知窗户下就是床,而闫禀玉此刻半卧在床上迷迷糊糊补午觉,身周温度骤降,身上覆压了重量。她疑惑睁道眼缝,隐约见到一张熟悉的俊脸,心想: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古言诚不欺我。 以为是午睡梦魇,闫禀玉不顾压在身上的重量,再次闭上眼,以为睡睡就好了。不料身体越冷,向有人拿着一根冰棍在她身上滚,她不悦地睁开眼,清楚地看清一张脸,和一对充斥笑意的灿眸。因着俯首的姿势,长辫垂到她手臂边,发尾金钱在提醒她,这不是做梦! 她惊讶地张口,卢行歧近身下来,先一步捂住她口,防止她叫出来,“禀玉,是我。” 她呜呜摇头,又点头,拍打着他的手,想让他放开。 既然给了缓冲的时间,她也认出自己,卢行歧便松了手。以为她会很欢喜,他扬起的笑容就在一句稍带质问的“你来做什么”中,慢慢僵住。 “……我来带你走。” 闫禀玉惊慌地瞥了眼门外,压着嗓音,“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跟我走。”卢行歧重申,走了便威胁不到,管谁发不发现。 他压住自己半边身子,闫禀玉又处在紧张中,几乎呼吸不动,就一把推开他,“我现在不能走。” 这生分的动作,拒绝的语气,不悦的神态,无疑向卢行歧泼了一大盆凉水。才过一天一夜,他就有种被踹了的危机感。 “为什么不走?周伏道是想拿你身上的共寿契约威胁我,你留在此地危险。” 闫禀玉起了身,抬高颈项呼吸才顺畅,卢行歧因此瞧见她两侧颊颔的淤痕,是指力掐出来的。他目光瞬间充满戾气,声音从齿缝间发狠泄出来,“谁伤的你?” 抬手触碰,手指却极小心的抚过淤痕,心疼、担忧的意味全柔在动作间。 说来话长,闫禀玉本也不在乎这点伤,她握住他的手,耐心地说:“我没事,你先回去,这里耳目众多。我自己还安全,你这个人人喊打喊诛的鬼就不一定了,乖,听话啊!” 她很怕外面突然来人,很怕卢行歧被周伏道发现,怕他们在证据不够对峙的情况下见面,怕他会不顾一切的冲动,所以才不希望他出现。明明她在千里只是将信息传递出去,丝毫未表露出自己困境和想走的意图,为什么他会不衡量时势的出现? 在遁前生里,卢行歧就说过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还有曾经承诺过无数次的‘我不会让你出事’,何况她还受了伤,他不可能听她的,弃她于不顾,“不行,你跟我走。” 态度坚决,眼神执拗,无视闫禀玉哀求的目光和放软的语气,反手强硬地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闯出去。 “小爷。”外面守门的声音。 “嗯,她醒了吗?” 是黄尔爻来了!糟糕!闫禀玉赶紧下床,抱住卢行歧抓她的手臂,强拉硬拽地将他推进卫生间,然后十分绝情地扯下他的手,门内门外地隔着两步远。 卢行歧不明所以,欲上前来,被闫禀玉一根手指给指了回去,她飞快交代:“收敛你的阴气,别让人发现了,在里面别出声,等我开门你再出来。” 外面那人是谁?卢行歧完全能够遁形不叫发现,为什么她如此慌张?他直觉不太对劲,还想问话,“外面……” 闫禀玉突然踮脚亲了亲他的嘴,那些话随着扑面而来的柔软气息,自然而然地消散。既然他不听讲,她只能用偏招了,见他安静下来,立即铁面无私地将门关上,力道急重,以至于关门声有些震。 面对还在颤颤抖动的门,卢行歧无声地气笑了,还不忘收敛阴气。 这边刚关门,那边门打开,闫禀玉抬起脸,已经换上无懈可击的客气脸,心底却重重叹气——她此时像个夹心饼干,卫生间里像偷情的旧爱,外面的像殷勤的新欢,而她惴惴不安怕被“抓奸”。 “黄先生。”她礼貌打招呼。 “我给你送点吃的东西。”黄尔爻怀里抱着一个圆筒状的零食纸盒,很高,几乎挡住他的脸,所以他说话要伸脖子探脸。 “送吃的?可我已经吃过了。” “是零食!”黄尔爻将零食放在桌面,声音立即轻松,“这里有饮料面包,待会你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放好,以防黄四旧再饿你肚子。” 闫禀玉走过去看眼零食盒,还真的有牛奶饮料,怪不得这么重。为了能让黄尔爻快点离开,她只能装作开心地道谢。 隔着一扇门而已,即便卢行歧耳力再不好,也能听到两人的对话。来人是黄尔爻,闫禀玉对他比见到自己开心,他似乎出现得不是时候。 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插着一朵重瓣月季,嫣红花瓣甚是艳丽,衬着外面交谈的笑声,让卢行歧越发觉得刺眼。他伸指捻住一片花瓣,指尖不自觉用力,花瓣无损,是假花。无所谓,他有的是力气,一边听,一边将塑料花瓣撕下来。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药,你的脸和膝盖都能擦。” “哦,谢谢。” 她膝盖还有伤?黄尔爻……还看过?又一片花瓣被暴力撕碎。 “黄四旧今天不在,你可以安心歇息。” “嗯,我知道,那明天呢?” “明天就……会忙了。” 闫禀玉明白了,明天可能要进山,或者有其他的什么行动。再多的她不能问,不然意图显得太强。 卢行歧的思绪,被外面和睦的相处氛围牵着走,已经分辨不出闫禀玉是在探话。 黄尔爻只待片刻,就提出要走了。 “那再见。”虽然了解的不多,但他的确是个单纯的人,闫禀玉利用了他,出于心虚,所以说了那么一句客套话。 在卢行歧的耳里,生生将话意扭曲,他甚至觉得,闫禀玉不想走,有一部分是因为黄尔爻——这是个长相异域的男人,诚言,绰然异姿。 闫禀玉曾说他的脸能引诱他,那其他漂亮的脸呢? 低眼望着损坏殆尽的花瓣,卢行歧心底有着莫名的舒坦,以至于某个疯狂的念头疯长——如果黄尔爻那张异姿绰约的脸,如这朵残败月季一般…… 担心一天一夜,又被名为妒忌的火烧着,卢行歧已经有点不知身处何地的恍惚。门倏被拉开,他看到站在门外的闫禀玉,罪魁祸首是她! “卢……” 卢行歧忽一步上前,双臂箍住她腰肢将人提了起来,侧抱在自己手臂上。 好在闫禀玉心里够强大,愣是忍住一声不吭,圈住他脖颈保持平衡。因她坐在他手臂上,视线高,就看见洗手台惨不忍睹的花瓣,“你怎么把那花给蹂躏成这样?” 他没答,把她抱到床上,然后半跪下来,高大的身体蜷低在她的视线里。脱掉她的鞋袜,手指从裤脚开始,折卷,上翻,一点点将她的小腿裸露出来。手上动作很轻,仿若她是什么易碎物,十指修直干净,头颈微低,体位屈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虔诚的态度。 夜半尸语 第182节 闫禀玉高高在上,不免俯视,他甚至还曲膝让她踩在他绸亮无褶的长衫上。裸足纤白,长衫色重,淡浓之间,反而压制,让她产生一种对他折辱的欲望。说实话,把她看爽了。 露出淤紫的膝盖,卢行歧覆手上去轻揉,他低着眉眼,“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 “那你跟我走。”他抬眸,眼色微深,隐秘地释放出一些强硬的信号。 现在走了暴露行踪,还会令周伏道改变策略,山中还有他们毫不了解的旱蛟,他们也未寻到龙穴,更理智的方法是闫禀玉做内应。他肯定也清楚,不过是被情绪裹挟,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摇摆,由着性子罢了。 “早点结束这些事,我们才能更好的相伴一起。”她用了一个自私的理由。 这个说法他似乎能接受了,不再强调走不走的话题,“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是看过了?” “口里的。” 卢行歧怎么知道她口腔破溃了?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虽如此觉得,闫禀玉为了安抚他,让他快点离开,还是配合地张开口。 下一秒,他修长的手指滑进去,她都不知道他几时抬的手,不适应异物地用舌尖顶出去。 卢行歧不顾她的抗拒,淡淡地说:“我走可以,让我检查你伤到哪了。” 一面说,湿润的手指一面绕过舌尖摸她的口腔壁,眼神凝在她脸上,只要她有皱眉的表情,就知道那里疼。 “是黄四旧伤的?” 闫禀玉张口闭口不得,含糊地“唔唔”应声。她也在看他,面如神祇庄严,好像真的只是检查伤口,但动作拖曳夹缠,仿佛化身一道灵活舌尖——还是她想法秽乱了? 卢行歧手指离开,闫禀玉先咽了几下口水,将那股子异样感吞下,然后余光不经意捕捉到什么,脸着火似轰一下红了。 他在看自己的湿润泛着水光的手指,只是一道清淡的低垂的目光,就比任何强势的强吻都要让她想入非非。 卢行歧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眸转过来时,身子稍抬,迅疾亲吻上去,舌尖趁着她猝不及防之际潜进,轻舔过他标记的伤口。 “这里……还疼吗?” 声音从他喉间低沉而磁性地溢出,而她没办法一心二用地这样发音,只能“唔唔”地哼声。 闫禀玉似乎尝到了交融的血腥锈味,他再抬身,加深了这个吻,也将她双腿顶上床。她不由抱住他脖颈,意外摸到破损的皮肉,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 卢行歧放开她,回道:“被阳光灼烧的。” “啊?”闫禀玉靠近,抬腰去看,裸露的颈部都被灼伤了,她心疼地吹吹,“疼吗?怪我都没发觉,还一味地赶你走。我只顾担忧被发现,想不起现在是白天,你找到这里来见我,得多艰难……” “伤得不轻,这要如何才能好?” 卢行歧扶住她腰肢,略带严肃地说:“渡点阳气便好。” “怎么渡?”闫禀玉身子后撤,认真地看着他的脸。 “你说呢?” 清凉的掌心在她腰上轻揉,目色变深,瞳仁里萦绕着一些想让她看清的东西。闫禀玉也确实门儿清,凝眉质问:“你在骗我吧,你需要的应该是阴气。” “天地万物,不离阴阳调和之道。”他扯起文绉绉的道法来。 其实刚刚那么些撩拨,闫禀玉身体有反应了,“可是……外面有人。” “黄尔爻还会来么?”卢行歧掌下力重一分。 她摇头,那分重力绕到背上,开始解体衣衫。 “半下午,不是饭点,没人会来……” “会有声音……” 他俯身下来,冲着她邪气一笑,“我施个禁制术,再大的动静都无妨……” 闫禀玉羞涩地捏拳砸了下他胸口,“大白天的,能不能收敛点?” “不能!”合适的姿势,一声沉闷的男性喟叹。 卢行歧只是进去,然后埋首在她颈侧,像一叶短暂停靠的扁舟。以前只是神魂状态的结合,身体未有过,会不适,但他的停留,恰好给了她适应的时间。 她双臂攀上他结实沁凉的背阔,闻到他身上没什么味道的清冽气息,那么安静的依恋,她忽然感受到他的脆弱和疲惫。此刻他需要□□,或许是在寻求安慰,她侧脸亲吻着他耳畔,主动成为连接她和他的纽带。 随着闫禀玉生涩的点吻,他慢慢苏醒一般,不动,更似动。 “啊!”闫禀玉几乎失声。 卢行歧稍微直起身,“怎么了?” 她难耐地扭动双腿,“……感觉很不一样。” 他笑了笑,眉眼屏退失意,漫上温柔,“嗯,神魂相交与灵肉相交的乐趣不同。” “真的?” “想试试吗?” 闫禀玉害羞,但是心痒,很轻地点头。 卢行歧跪膝在床,捞起她两条手臂,然后手掌深入她后背,将人抱上大腿,与自己面对面。她咬唇闭齿,忍住这刺激的一下,然后他低首在她耳边,用缠绵缱绻的口吻说:“禀玉,我们开始吧……” 第145章 杀师地 半途的时候,闫禀玉越沉浸就紧张,眼尾余光总晃过门口,生怕那门一不小心会被推开——因为被囚禁者毫无隐私可言,房内没有反锁装置。 她身体一紧,卢行歧就受不了,忍住好几下,终于差点被她绞泄。他用手掌挡住她分心的视线,“别看了,我受不了。” “那……看你。” “嗯……” 他眼瞳里若隐若现的幽蓝,也让闫禀玉分心。 然后,他腾手不知又施个什么术法,门后被一层厚重的朦胧物质挡住。 那种不安全感消散,闫禀玉身心柔软下来,卢行歧再度进入状态。她回味着那句‘我受不了’,有了挑逗的心情,双手贴上他胸膛,忽轻忽重地抚弄,轻声问:“如何的受不了?” 她双眸如水涤洗,清凌而光漾,媚意天然地凝视着他,如愿看到他隐忍着倒抽气的表情。她很有成就感,虽然经验空白,但是水到渠成,情感气氛到位了,爱欲自然而然地迸发,灵魂共鸣情感,情感驱役感官,而感官为爱沉浮,完美闭环! 卢行歧低着嗓音,毫无隐瞒地说:“男子尊严的受不了。” 闫禀玉娇娇地笑了,两颊酡红,像一潭醉人美酒。卢行歧惩罚似搅散一池美酒,她柔软摇晃,声也细碎,不忘将两条溜直的白腿缠上他的腰,将他重重压低下来,就近咬住他伸过来的喉结。 “如果我是野兽,现在你就丧生在我手下了。”软绵绵的语气,丝毫无威胁,在绝对的把控者面前,更似调情。 “我乐意‘死’在你手上。”他笑着说,持续不断,让她最后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与他共沉沦。 最后也不知道谁‘死’,反正都‘死’过无数遍。 下午五点,房间安静,闫禀玉还能隐约听到别墅里搬搬抬抬的动静。 卢行歧是在一个小时前离开的,她现在抱住淡去两人气息的被子,回想他走之前,他们说的那些话。 共寿契约,他们商议决定不解除,一来可以麻痹周伏道和黄家的认知,二来方便彼此感知彼此处境。 最重要的第三点,是关于旱蛟守龙穴,卢行歧略有自己的见解:“三江唯一可能潜龙的地势,就是蜈蚣岭。蜈蚣褪足,成蛟之势,不过离化龙还差些,不足以点成龙穴。我以为我测定的位置是错的,周伏道借寿的龙穴不在三江。但是骑楼的位置附近,只有蜈蚣岭最有可能潜龙,龙穴地点没有人比周伏道更清楚。” 闫禀玉说:“你才去了半天,是不是没堪舆清楚?” 卢行歧摇头,“我现在是鬼身,远观纵观近观山脉,也只是瞬息间的事。结穴位置需反复确认,但一块地脉是否为贵,有经验的风水师初判便知晓。” “还有,” 他看着闫禀玉,语态稍有迟疑,“蜈蚣岭山脉来龙深远,似乎在你阿爸守的陵墓方向。” “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卢行歧曾点破过闫圣丙守的是个假陵墓,根据地脉走向,开幛朝山案山,结穴应作水局,寻找水口配合结穴,那陵墓却作高峻险地。当时闫圣丙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再往前去,是三江水口…… “禀玉,你阿爸深藏不露。” 闫禀玉很是疑惑,想问清楚,但之后守卫出声交谈,像是周伏道他们要回来了。没时间了,她让卢行歧先走,他却突然问起她一件小事,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禀玉,你的干娘石从小就随身携带吗?” “是呀,从我有记忆起干娘石就在了。从小住山里,夜里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每次害怕时,老头就让我握紧干娘石,果然安心许多。” 卢行歧知道了,交代让她小心行事,待他查清一件事,就能确定龙穴位置,届时再去接她走。 这是之前就商量好的,既然周伏道只是绑闫禀玉,她就有利用价值,暂时没生命危险。她也方便借此获得有利消息,传递出去。 “你也要小心。” “嗯,我走了。” “好。” …… 没过多久,黄四旧来到囚禁的房间,用黑布绑了闫禀玉眼睛,再用绳索套住她手腕。他拖住绳索一端,警告的语气:“我带你去个地方,老实点。” 能走动最好,闫禀玉也想多了解这里,才不在乎绑手遮眼,安分地跟着走。这次没有摔倒,安全地上台阶跨门槛,到一个安静无风的空间。 只听到黄四旧的脚步绕到身后,黑布绳索解下,室内开着淡淡的白炽灯,灯下是一扇朦胧刻花玻璃窗,窗外一片黑暗。立秋已过,昼夜时长拉开,山里的黑夜更长。 视线缓缓移动,闫禀玉见到厅内上首位置的老人,和站在其身侧的黄尔仙。黄尔仙今天素颜,显露出原本的年轻,寡淡而清秀。 那这位老人便是周伏道,比在冯流远的记忆看到的更干瘪恐怖,骨架上堪堪只覆盖一层皮。以至于闫禀玉想从他身上和面庞寻找什么,都不敢过多直视,中途得停下缓缓。 周伏道平日少接触人,对这种目光不适,他静静回视闫禀玉,直到她察觉,眼神略低地轻轻冲他点头。呵,真有意思,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 被发现了,闫禀玉不再看,周伏道术法高深,也怕被他发现她身上藏蛊虫。 “你叫闫禀玉?” “是。” “滚衣荣是你母亲?” “是。”闫禀玉从卢行歧那里知道了,黄家派人围袭滚氏老宅,周伏道肯定也查清她的身份,就大方承认了。 周伏道沉吟声,喉中出现老人特有的嗓子痰音。 闫禀玉也听到了,心声吐槽:都老成这样了,还要借什么寿啊,活动都困难,这样活着不难受吗? “你身上沾染了阴气。” 闫禀玉原本在心里吐槽,乍一听到这句话,后背直发凉,头皮也麻了。迎着周伏道探究的目色,她紧着呼吸镇定道:“我昨夜听到夜枭鸟在叫,在我老家,这种鸟只在晚上的深山里出现。你们掳我来的这个地方,是山里吧。山中经年荫蔽,有土坟有鬼气,沾染了有什么稀奇?” 周伏道不置可否地扯扯嘴角,面骨贴皮,更悚然了。 夜半尸语 第183节 下午回来时,得知黄尔爻给闫禀玉送螺狮粉,黄尔仙将他狠狠骂了一顿,他们一路绕绕停停,就是不想让闫禀玉猜到地点,现在他倒好,上赶着将特产送去。他当时还狡辩,广西哪里没有螺狮粉,一碗粉能暴露什么,至于么?现在看来,在进入别墅的当晚,闫禀玉就靠自己推理猜到了一些,他们确实住在山里。” 黄尔仙见周伏道不再开口,便拿着黑布走向闫禀玉。 闫禀玉看到这架势,就知道又要做砧板鱼肉。她也顾不上周伏道相不相信她的借口,指着上座桌旁的一碟腌果,说:“你喜欢吃酸食吗?我老家也有酸鱼酸鸭,很好吃。” 周伏道抬起耷拉的眼睛,用细长的眼缝觑着她,眼型狭长,几分阴险。 黄尔仙顿了顿,好奇闫禀玉想做什么。 “我想家了,可以去拿点腌果子吃吗?”闫禀玉笑着说道。 谁知道她真想吃果,还是要搞什么动作,黄尔仙刚要拒绝,听到周伏道懒懒的音调,“可。” “谢谢。”闫禀玉走近桌子。 黄尔仙皱眉,紧跟上去。 闫禀玉在碟子边上拿颗果子,很快转过身,不小心撞上紧跟的黄尔仙,两人东歪西倒地跌一起,双臂乱挥地抓平衡。 待尘埃落定,两人惊觉倒在了周伏道脚下,特别是黄尔仙,拽住了他的睡衣下摆,生生将扣子扯崩两颗。 闫禀玉坐倒在地板,看到周伏道手臂动了动,杀气泄露,但见是黄尔仙的动作,便就收了手。她心里一阵后怕,周伏道似乎觉得杀人跟碾死只蚂蚁一般,微不足道。人活久了,岁月漫长,真的不知生命有限的怜悯,假如是她扑周伏道身上,那小命就不保了…… 起身时,闫禀玉怯怯地看了眼周伏道,在他松垮的睡衣领口,看到他颈侧的淤斑。场景似曾相识,她想起卢行歧曾割开卢庭呈的长衫衣襟。 卢行歧谋略深重,闫禀玉能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呢?原来,他早就察觉怀疑。 果子落地了,闫禀玉捡起吹了吹,不嫌弃地一口放嘴里。 黄尔仙也起了身,跟周伏道歉意点头,然后去给闫禀玉蒙上黑布。 “黄尔仙,你弟弟是个好人,他会怕我饿,给我食物。”闫禀玉说。 敌人说你好,挑拨离间么?黄尔仙笑她不自量力,搞这些噱头。 闫禀玉继续道:“我真羡慕你们有兄弟姐妹,不像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开心难过都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想说话,四面只有墙。” 她咬进果子,又苦又涩,没腌好。 多说无益,黄尔仙沉默地绑好闫禀玉眼睛,没有束手,拉扯袖角带她走。 周伏道单手系扣子,望着闫禀玉离开的背影,眼神暗了下来。 路上,黄尔仙倏然停步,转身面向闫禀玉。 眼睛被蒙,闫禀玉没有任何应变能力,她惶惶地问:“怎么了?” “刚刚摔倒,你以为我不知你是故意的?” 黄尔仙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在围着自己走动。闫禀玉默不吭声,怪只怪她手法不高明,被发现了。 “闫禀玉……”声音凑近,轻而湿冷地钻进闫禀玉耳心,“明日上路,再有这些不高明之举,拿你去喂旱蛟。” —— 当天夜里,卢行歧出现在闫圣丙守陵的木屋。 屋里点着烛火,闫圣丙盘腿在床上打坐,卢行歧环顾这间简陋但却彰示着生活平稳的木屋,心中对闫圣丙又不满两分。 “专程过来,为什么又不说话?” 闫圣丙睁开眼,两腿放下,看向站在屋子中间的卢行歧。面色语气寻常,他不意外能在这见到这号鬼人物,也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天。 卢行歧一甩袖,扔过去个东西。 闫圣丙伸手接个正着,摊开掌心,见到物品先笑了笑,“这是我们禀玉的干娘石。” “你还笑得出来,闫禀玉被抓走了,下落未知。”卢行歧阴沉沉地盯住闫圣丙,说话毫无客气。 闫圣丙平声道:“禀玉真下落不明,你不可能安生出现在这,毕竟共寿阴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卢行歧挑眉,“你还知道这个?” “我会点堪舆术法,不难看出,不过这次我是真没看出。” “那你如何得知?” “猜的!”闫圣丙说,“我们家禀玉与你素不相识,无缘无仇,是如何愿意跟随在你身边,经历那些危险的事?定是你设计强骗了她。” 卢行歧的目光逐渐危险,“你不气愤?还是说,这是你喜闻乐见的结果?” 闫圣丙笑意的嘴角淡下,古铜色的皮肤几乎与烛光融合一起,不辩面目,“我就知道,你足够狠和精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别扯这些!”卢行歧愤而挥袖,踏近两步,“闫禀玉命格虽带七杀,但三火绝无如此鼎盛,携带超然的三火,行走在夜路,在鬼的眼里,就如暗无天日中悬着一轮皎洁明月,无比渴望。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你却让她随身携带这颗具有浩然地气的石头,随时暴露在阴鬼眼中,你真是她的父亲吗?” 闫圣丙低下脸,轻笑了声,“我怎么不是她的父亲……” “那你……” “那石头,是龙脉上的精石,所以才具浩然正气。”闫圣丙抢白,依旧低垂头,“禀玉三火鼎盛的体质,是我刻意为之,为的是等你。” “等我?”卢行歧不敢相信,“等我做什么?” “只有你才会对当年的寻龙行动好奇,也只有你会去重启龙穴。” 卢行歧简直云里雾里,“你如何能算准我破世的时间地点,又如何能推算我一定会碰到闫禀玉,被她吸引,从而纠缠她?” 闫圣丙淡声:“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你总会起阴卦或召唤拘魂幡,想掌握你的行踪轻而易举。不过禀玉一开始就能碰见你,属我意料之外。” “呵!”卢行歧无语地笑了,他竟不知自己在未破世前就被算计了,善恶到头,回旋的箭竟又再次狠狠射中他! “可是……可是……闫禀玉是无辜的,你是她的父亲,为何要这样算计她?” 闫圣丙抬头,眼神冷硬无情,“我是她父亲,我对不起她,但她母亲给了她生命,她就应该要尽自己的能力,替她母亲做一些事。” “做什么事?” “说来话长……” 卢行歧吼道:“那便长话短说!” 闫圣丙见卢行歧激动地瞪着眼,阴力盛极生煞,像要生吞活剥了他。阴差阳错,真被这号鬼缠上禀玉了。 他此时无暇顾及太多,理理思绪,便就道来,“中国传统堪舆学分为形势派和理气派,广西是形势派的发源地,以自然地理为根基,注重实地勘察与地理实践。我的家族在明朝时从福建迁居而来,秉承学习的是理气派,以时空数理为核心,强调环境与人的动态协调。二十八年前,滚衣荣想寻有能耐的风水先生,我和她便是因此相识并相爱的。” “她对我坦白她的故事,我与她踏遍柳州寻龙,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三江蜈蚣岭山脉。可我并不认同三江有龙脉,有则险龙,或是未过峡之急龙,除非是潜龙伏脉,而我道行不够点不出。直到在一个月华充盈之夜,我看到鼎盛的莲花荧光,绽放在山岭之中。莲花子时开,六十年一现,这种穴只等有缘人,寻常点不到。” 闫圣丙看着面沉如水的卢行歧,目露激赏,像透过他看向未曾谋面的另一个人,“你父是个能人,竟然能点出龙穴藏于莲花穴中,所以平日不为人知,只待莲花绽放,龙脉地气方能腾跃九宵。只是那穴被旱蛟霸占,被污秽之气长期浸淫,并未完全脱煞,还差一点才能化龙。” 卢行歧目光闪动,透出惊惶,似是料到了下文。 闫圣丙继续说:“你也想到了吧,此种穴在我们道上称为蛟穴,进可一步登天,亦可招来杀身之祸。蛟穴有一别名,唤作杀师地,杀地师以化龙。” 第146章 旱蛟 “当然,杀地师成就龙穴,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和滚衣荣只是看见了脉地内的尸骨着装和法器,确认这里就是当年寻龙之地。还有那旱蛟徘徊不去,妖物本性趋利,它舍不下那块可让其乘势,一朝龙飞升的宝地。”闫圣丙几乎将知道的都说了。 虽是猜测,但卢行歧清楚杀师地的诱惑,天下之大,能点龙穴者凡几?其他屈居之下的贵局,也令无数风水地师不顾反噬强点,何况是面对一步飞升的蛟穴。阿爹他们是否因祭穴而死,家族是否因此牵连,真相在即,多思无益。 他再问:“你为何想重启龙穴?” “我只是想寻回滚衣荣……”闫圣丙声音低落下去,手心握紧干娘石,“因为旧事已逝,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可供下手,只好去寻龙穴,敛回滚氏先辈尸骨送进高顺衙安。但最后我们失败了,是我才学疏忽,竟不知莲花穴受环境影响,会提前开启,也会提前关闭,她掉进了龙脉地穴,莲花闭合,地穴通道隐没………这颗精石是她最后留下的遗物。” 卢行歧冷漠道:“二十四年已去,人活不下来。” 闫圣丙神色低迷,“我知道,我只想给她敛尸。” 这就是闫圣丙设计闫禀玉的目的,为了一副死尸,将自己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卢行歧不觉他情深,对其又添鄙夷,“既知我会重启龙穴,那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需要这样陷害自己的孩子?” 闫圣丙苦笑,“你身负血海深仇,能轻信他人?我人微言轻,无身后势力,拿什么让你高看?我曾听滚衣荣提起过卢氏,高门底蕴,天之骄子,赌你定是自负,不会随便接受有意接近之人。” “所以你将闫禀玉视作诱饵,来引起我的注意?”卢行歧语气讽刺。 既已做,便不辩驳,闫圣丙面上坦然,站起身朝卢行歧深深躬请,“你说过此处明堂危悬,不宜结穴,事实如此,这陵墓确实是假。我在此守候,是为计算莲花穴出现的规律,而最近一次莲花绽放便是明晚。凭我能力对付不了旱蛟,我会替你带路去寻龙穴,只求能入脉地敛我妻尸骨,还请卢氏门君同意。” 卢行歧静静看着闫圣丙,未说同意与否,径自诉起往事,“你知道闫禀玉为什么与我签订共寿契约吗?因为钱,她好像从小就活得很辛苦,最大的愿望只是想在远离三江的城市买个房子,与痛苦的过去老死不相见。” 闫圣丙豁然抬头,眼中的坚定摇摆。 卢行歧缓了缓,说完“明早七点,蜈蚣岭山脚会合”,就消失了。 闫圣丙慢慢直起身,开始收拾行李,离开这个蜗居二十余年的木屋。 —— 次日七点,闫圣丙加入冯渐微他们队伍,带领五人开路引路。 冯守慈和滚荷洪引领各自队伍紧跟其后,祖林成则带着一队枪手掠阵,主责守卫队伍和侦查。 队伍里不见闫禀玉,在山中走了半小时,天光大亮,闫圣丙才看到卢行歧出现。听其与冯氏言语,他才知闫禀玉被黄家掳走。 卢行歧未能寻回闫禀玉,因为凌晨四点他到骑楼据点,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夜巡蜈蚣岭,没有察觉到一丝人踪,浩浩荡荡几十人消失如风吹烟散。 冯守慈发表见解:“黄家的七星阵可藏魂隐命,他们应该是用了此阵进山。” 滚荷洪说:“黄家的七星阵为黄登池所施,他也来了?” 冯守慈不置可否。 “黄登池眼盲体弱,正常走路都不行,他来做什么?”冯渐微不明白。 一旁活珠子说:“可能他们人手不够。” 昨夜冯守慈分析过周伏道那边人力,除去姻亲牙氏,刘家班氏操氏都有其理由未去协助,如此算来,他们势力确实碾压。冯渐微不免自信,“那这次我们赢定了!” “人手多不代表能胜。”走在前头的闫圣丙适时地泼盆冷水。 卢行歧抬起蓬山伞,看着闫圣丙问:“闫先生有什么见解?” 闫圣丙诧异片刻,昨夜还因为闫禀玉势同水火,这会儿怎么对他客气起来了?他狐疑地继续道:“黄家等人在隐匿气息,不被旱蛟所注意。妖物敏觉,又与脉地相伴千百年,感觉到莲花穴绽开,会日夜把守,不让其他东西靠近。而我们人太多,在面对旱蛟时有弊无利。” 要知道进龙脉穴地的第一道关口就是旱蛟,光听名,想象是龙形有四肢的妖物,还活了上千年,灵力肯定很高。要真被旱蛟盯上,他们再多人都不够做炮灰。 冯渐微见许多人露出怯色,不爽闫圣丙打击士气,“你怎么知道这么仔细?” “因为我遇过旱蛟。” 周围听到的人都低低惊呼,连祖林成也凑了过来。她是妖,自然对这种具有灵性能升天的妖物感兴趣,不免带着些微的崇敬心里。 闫圣丙道:“二十四年前,我和滚衣荣寻龙脉时就碰见过旱蛟,它身长数十丈,身覆墨青色滑腻鳞片,龙头龙尾,乍一看肖似青龙。细看腹有精短四足,眼睛竖瞳,所过之处十里外都能闻到腥膻之气,令人作呕,水汽充足之地臭味散发更为浓郁。即便蜕成龙身,还保留蛇态,视觉阴翳,听觉稍弱,但嗅觉灵敏异常,只要闻到气味,超能追踪千里。我和滚衣荣能轻易躲开,就是因为人少,气息分散。” 闫圣丙形容得太详细,导致所有人仿佛能看清旱蛟的形象,以及闻到作呕的腥膻气味。 夜半尸语 第184节 冯渐微奇了怪了,“照理说旱蛟徘徊千百年,怎么蜈蚣岭从来没有这些奇闻异事?” “有,但无人信。”闫圣丙说,“八龙见于江的传闻,便是旱蛟所为,所谓八龙也并不是八条龙同时现于江面,而是柳江之上曾有八次出现过龙。” 祖林成猜测,“那旱蛟该不会八次走龙都飞升不了吧?” 闫圣丙点头。 祖林成噗嗤一下笑了,好了,对旱蛟的崇敬化为耻笑。这不纯纯差生么?什么试炼参加八次还没上岸,运气也是差到背时了。 闫圣丙:“以旱蛟对飞升的执着,最好不要与之正面交锋。” 话题到这里,他们已经走了近两个小时,冯渐微下令原地休整十五分钟,喝水补充体力,顺便将原本的计划再细化一下。 冯渐微找块石头坐下,问站着四处遥望的卢行歧,“我看闫圣丙说的有点在理,我们要不要分散火力?” 起初他也对闫圣丙印象不好,因为这人连亲生女儿都算计。不过好在闫禀玉心性够坚定,好好地长大,好好地读了大学,靠自己努力没长歪,纯纯的根正苗红。 卢行歧目光低瞥过来,“就从此地开始,留下蓝家打手在外围接应。” 冯渐微:“现在就开始?听说还要走个半天呢?别到时碰上黄家,人手数量上吃亏。” 卢行歧忽然转头问祖林成,“你闻到没有?” “闻到了。”祖林成眉宇凝了凝。 冯渐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你俩打哑谜呢?” 卢行歧低声:“山中有蛟的腥气。” “什么?”冯渐微狠狠皱眉,妖鬼耳目过人,不会有假。他不得不谨慎对待,起身去做安排,削减人手。 冯守慈得知计划变动,贡献出隐匿气息的符纸分给众人。 再走两小时,太阳爬升,山林中蒸汽腾腾,连频繁的鸟叫、野物穿梭也少闻,直觉愚钝的冯渐微觉察出异样来——明明正午时分,中天却出现一撇朦月,并伴随着一颗星子。 白日观星,凶煞并重,冯守慈面色露愁,与冯渐微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冯渐微不动声色地将滚氏带来的一半人留在第二阶梯外围,继续上路。 祖林成嗅觉太灵,忍不住打干呕,只能变出条丝帕捂住口鼻。渐渐地,大家能闻到虚无缥缈的腥膻气。 留下的二十余人,都是特地经过挑选的,动手能力强,心理素质也过硬。在得知旱蛟近了之后,只是面色一变,都默默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滚于风一直随身保护滚荷洪,他腰上挂的竹筒都属于闫禀玉,此刻里头蛊虫焦躁不已,不停地用足爬竹筒内壁。滚荷洪也感知到了,看过来一眼,他低声说:“祭师,小姐的蛊虫躁动,不知是因旱蛟还是……” 蛊虫躁动还有示警一说,如果不是因为生物本能对强大力量的畏惧,那便是闫禀玉遇到了危险。 滚荷洪没说什么,“阿风,认真行路。” “是。” 旱蛟的腥味无孔不入,就似一道看不见的紧密屏障,悄无声息地拢向众人。那种突破心理的无形压力,明显地存在,却看不到摸不着,使得大家眼神惶疑,脚步踌躇。 闫圣丙的先头部队只精简到两人,他还说:“人多,我们需要分散人数。” 很快就要面对旱蛟,他们之中只有闫圣丙声称了解旱蛟,但古往今来,大至打仗,小至村组抢地盘,不都是人多胜算大吗? 于是有人不同意,“前有旱蛟,后有黄家,我们再分散人手,就如一盘散沙,届时随便碰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压着打。” “是呀!” “就是,人不能再少了。” 不少人附和。 闫圣丙神态冷定,再泼一盆凉水,“我们斗不过旱蛟,只有躲开,才能顺利进入脉地。” 有人不服气:“那黄家他们呢?” “他们也斗不过。” “你怎么知道?” 闫圣丙用凉飕飕的眼神扫视众人,“凭他们提前出发,隐匿气息,除了不想被旱蛟发现,避免正面交锋。还有,他们发现行踪泄漏,所以才甩你们个措手不及,再利用先知,送尔等去做炮灰,届时他们再踩着你们的尸骨,不费吹灰之力进入龙穴脉地。” 还有人嘴硬:“你只是猜测。” 昨夜,闫禀玉又送出一只千里,卢行歧和冯渐微就里面的信息讨论过,得出的结论与闫圣丙的说辞相差无几,之所以不坦白,是不想摇动大家决心。 两方争执,卢行歧出面缓和气氛,“闫先生说的没错,昨夜闫禀玉传来千里,说行动在明早,且黄家威胁之言,要拿她去喂旱蛟。如果没有想法,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 计划被发现,所以此刻闫禀玉跟着黄家更安全,卢行歧才没有着急去寻她。 “什么?计划败露了?”大家开始慌了,他们原本是想麻雀在后,现在被发现了,就变成了那只弱小的蝉,随时会被捕杀。大家的信心也是建立在狩猎者身份上,一旦位置转变,心态失衡。 数人小声议论起来,负责侦查的祖林成对着他们嗤笑,“计划之所以叫计划,是因有变的可能,不变就是事实了。你们现在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非但对自己没有帮助,还会拖累大家。” 他们只是暂时慌了,想不到那么多,被祖林成一番呛声,皆理智几分,闭口稳定心态。 闫圣丙摸草叶扒泥土,通过嗅闻地气判断旱蛟的距离,眼前忽投下伞影,他抬头撞见卢行歧探究的视线。 “你不担心闫禀玉吗?”卢行歧问。 闫圣丙扯动嘴角,似笑非笑,低头继续嗅闻地气,“她出生时我给她算过命格,她这一生逢凶化吉,必有大造化。” 冯守慈在不远处听到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最后冯渐微当和事佬,“留人接应也是留存实力,也保证我们能够撤退及时,对面人手本就不如我们精锐,大家不必担心。调整一下状态,继续出发吧,不要错过夜里莲花穴开启的时间。” 大事耽误不得,众人心中有数,调整好心情,沉定下来。 只是几句争吵的时间,天色猛然暗了下来,黑云漫卷,狂风呼啸,山岭树木在风中狂摆,声势浩大,似野兽咆哮怒吼。 天地巨变,越衬得蜈蚣岭伏卧之形更似巨龙盘踞,即将腾跃九霄,云布雨施。 风一起,原本就浓密的腥膻气味更紧逼而来,丝丝缝缝,无孔不入。大家能找到堵鼻孔的东西都堵上了,实在受不了这味儿。 “阿渺,你跟着大老爷。”冯渐微预感不妙,谨慎发令,“滚于风,守好你家祭师。其余人等,打起精神,提高警惕,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见机行事,莫要惊慌。” “是,家主。”活珠子和其他两名冯氏人,左右包围冯守慈,将他安全护在背后。 滚于风张开双臂,挡在滚荷洪身前。 祖林成双目倏睁,圆瞳瞬息变竖瞳,发出荧荧光亮——当妖感受到威胁时,身体会应激呈现出兽态。 卢行歧看她一眼,说:“旱蛟现身了。” 祖林成点头,“很近。” 闫圣丙用手搭眉挡风,遥望某个方向,道:“旱蛟在离我们不足五百米的深谷中,龙穴脉地还有三公里距离,要避开旱蛟,只能登高从山谷两侧的悬崖峭壁通过,方能到达。” 冯渐微问:“没有其他好走的路吗?” 闫圣丙回:“只有山谷一条通道,但被旱蛟霸守,只能剑走偏峰。” 只能这样了,此时已经过午,冯渐微引领大家再使用一次藏匿气息的符,“祖林成,你来掠阵,以防黄家那边使坏。按原计划,我们绕路过去吧。” “嗯。”祖林成应声。 即便前路是悬崖峭壁,但跟旱蛟生死搏斗比起来,这样最谨慎。闫圣丙依旧在前带路,众人尚算镇定,迎着狂风迈步。 “啊!” 风中忽然送来一道尖叫,众人四目相对,纷纷疑惑是谁发出的声音。还是说风声呜呼,肖像人声而已? 祖林成原本在队伍外飞来飞去侦查,闻声突然落地,冯渐微注意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为难地道:“……像闫禀玉的声音……” 与祖林成共事过,冯渐微相信她的直觉,他们已经快近旱蛟,周伏道和黄家先出发,只会比他们更近。此时突兀响起的这道声音,总觉得不单纯,到底是闫禀玉在提醒他们,还是对面设的圈套? 冯渐微想到这时,下意识看了眼卢行歧所在的方向,鬼呢?不见了!! “他、他、卢行歧呢?” 祖林成满不在乎地说:“刚遁形走了,找闫禀玉去了吧。” “现在紧要时刻,有脑子的都会思索一下真假,他怎么眨眼间就跑了?”冯渐微简直头大,人家正派老爹还在气定神闲地领路,他算哪门子身份,一声不吭就走了? 祖林成很奇怪地瞥冯渐微,“人家在谈对象,女朋友有危险,他着急不是应该的么?” 呃……也对,是他局外人的清醒了……冯渐微无可奈何地叹气,心底默默祈祷,希望他们都没事。 —— 又是山路,又刮狂风,闫禀玉没有被绑手,但蒙住眼也吃不消。她终于摔了次狠的,手掌撑地,手心被划破,那声尖叫便是由此而来。 黄尔爻看不过去了,去跟黄尔仙理论:“姐,我们已经在深山里了,天色变暗,明着眼也辨别不了东西南北,何况我们还要赶路,还绑着眼睛做什么?” 黄尔仙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挥了下手,黄尔爻得令高兴地解开闫禀玉眼上的黑布。 睁开眼,闫禀玉不意外天地变色,就是黄尔仙定定地看着她,眼无波澜,像是已经看穿了她,又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戴上口罩吧,山上臭味会越来越重。”黄尔爻递过来一个过滤口罩。 “谢谢。“闫禀玉顺势避开黄尔仙瘆人的眼神,接过口罩戴上,眼神再一转,看到两顶简易轿子,就跟那种扛人上山的轿子一般。离开骑楼时,她就听到了两道老人的嗓音,果然,黄登池也来了。他是盲人,还这么不辞辛劳地赶来,是有什么非要来的理由吗? 现场就十余人,黄家的人远不止这些,在很早之前应该就兵分几路了,这样更加验证闫禀玉的猜测:周伏道那句她身上有阴气,又提前出发,充分证明了他们在怀疑她。那那些人是藏起来偷袭卢行歧他们,还是说另有作用? 闫禀玉心底狐疑个几回,然后收回视线。 黄尔仙去到周伏道面前,细细声不知交谈什么,之后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人兵分两路,她和黄四旧带着闫禀玉,与两名随从向另一处开阔的山谷走去。 闫禀玉不知这样分开行动的意义,黄尔仙防着她,黄四旧又是个沉默的,那两名随从更不会自作主张的聊天,她想了解现状都没法子。 早上撤离太匆忙,没来得及给卢行歧他们留信,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闫禀玉与她喂养的蛊虫有反应,她能肯定,卢行歧离她很近。她现在被看管,消息递不出去,所以故意摔倒发出尖叫,希望他能听到,然后避开黄家队伍。 一行人继续向山谷里去,四周皆是葱郁树林,独独这片山谷光秃不长寸草。闫禀玉越靠近越有不祥的预感,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肩膀忽被推了下,就听黄四旧低声恶气地催促:“快走!” 闫禀玉只能快走两步,很快到了山谷口。此处无树木固土,风沙迷眼,但仍能看到山谷内有什么在发耀光,范围很大,像微微灯带,延伸到远处。 领路的黄尔仙忽然止步不前,接着转过身冲闫禀玉笑笑,那笑很假,木然地扯扯脸皮。 “我说过,别耍不高明的把戏。” 闫禀玉还在琢磨那个笑和这句话的含义,就见黄尔仙豁然跑开,同时她后背猛的被一股力击中,整个人失控地往前冲! “你们——”闫禀玉震惊回头,黄尔仙黄四旧几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扭过头去,看清山谷中的耀光其实是某种巨兽的鳞片。意识到前方可能有什么,她头皮发麻,惊出冷汗——山谷光秃,不至于一根草都没有,除非常年有什么盘踞在此,将所有植物给压得无冒头之日。而旱蛟型体巨大,长至数十丈,蛟身覆油滑鳞片…… 眼看就要摔个四脚朝地,迟了!一旦惊动旱蛟,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黄尔仙真狠啊,是她在文明社会生存太久,以为人恶有底限,以为黄家利用她起码得利用回本吧,现在是直接灭口了。她用生命的最后两秒钟,狠狠地诅咒了黄尔仙,还抖着声哀嚎:“黄尔仙,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半空中忽而出现道雾影,急冲下来,卷住闫禀玉的身体,将她拥护得紧紧的。 错愕之际,闫禀玉看清雾影下浮现的轮廓,心中悲喜交加,“我没死……不对,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黄尔仙他们……” 夜半尸语 第185节 她低声急言,前后矛盾不知。 卢行歧眺眼山谷方向,带闫禀玉就近躲进灌木丛后,安抚地握紧她的手,“没事了,你不会做鬼。” 她还想说什么,被他竖指示意噤声。 闫禀玉后知后觉地抿紧嘴,现在最危险的应该是旱蛟,黄尔仙的阴谋先放一放,离开这里再打算。 但显然,黄尔仙还有后招。 七八米外的一棵松树上,黄四旧阴魂不散地出现,手臂绑束一把小型弓弩,正瞄准山谷内部。 卢行歧也看到了,瞬息闪现,阻止黄四旧发射弓弩。谁知那弩一发三箭,卢行歧只挡下两箭,另一箭破空而出,飞速刺进山谷里! “嚎吼——” 几乎是同一瞬间,山谷内吼声震彻,地动山摇,崖壁落石簌簌,又惊起几声怒吼。 看情形,那一箭惹怒了旱蛟,闫禀玉赶紧朝卢行歧打手势,让他遁形。突然,一条巨大粗壮的墨绿尾鳍从灌木上扫过,腥气逼人地袭向黄四旧所在的松树! 卢行歧瞬间隐身,黄四旧也是个警觉的,溜树下来不忘在自己身上抹松脂,迅疾窜进松树林里不见踪影。 “啪!”尾鳍劈碎松树,停了片刻,然后无功而返。 闫禀玉刚要松口气,不知又从哪又射出数根箭,咻咻破空,直刺向她!附近只有灌木丛能藏身,她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不跳出去躲避暗箭,要不挨了这几箭,避免叫旱蛟发现。电光火石之间,她下意识地选择了避开更急切的危险——箭实打实刺进身体是会立刻出血,立刻疼的,山里离医院又远,她还得忍受好久,说不定半路就感染死翘翘了。跳出去旱蛟不一定就能立刻发现,她再拼力逃命便是。 于是身随念动,闫禀玉原地翻滚,避开了那来势汹汹的几箭。但很不幸,已经离开的巨大尾鳍忽又转向,狂风般扫荡向她! 闫禀玉连忙爬起来,按照尾鳍的甩速,她绝逃不过,不过求生意识要有的。跑出两步,预想中的危机未至,她匆匆回头,见半空中卢行歧已经跟那条硕大的尾鳍缠斗起来。 旱蛟的腥膻之气浓重数倍,浓郁得几乎作呕,熏得眼睛也出了泪,闫禀玉停下脚步,没有犹豫地返身回去。 “禀玉!”闫圣丙不知几时到的,将她拽了回来,拉到一棵树后切心劝解,“旱蛟准备走龙,任何东西阻碍它,都会被它记住气息追杀到死,你不能去!” 冯渐微祖林成他们纷纷汇聚过来,还有冯守慈,荷洪阿婆。闫禀玉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眼神,但他们冷静到无一人回应。 冯渐微看着闫禀玉失望的眼神,解释道:“在听到你的声音后,卢行歧离开去找你,之后我们被一些用傀儡术控制的妖灵拦路袭击,怕惊动旱蛟,我们并未大打出手。黄家也料定了这点,设计将我们驱赶到这里,是卢行歧吸引了旱蛟的注意,才使我们不被发现。” 他语气艰难,“闫禀玉,适才卢行歧传音,让我们带你撤退,他来对付旱蛟。” 闫禀玉低下头,双手隐忍地紧握成拳,声音悔恨:“是我将人性想的太简单了,如果我昨天随他离开骑楼,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进退两难。” 祖林成劝慰:“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黄家守卫重重,当时卢行歧带你离开,就一定能离开吗?不要将设想的罪孽加注在自己身上,况且他也是为救我们,你和我们先离开,再一起想办法好吗?” 闫禀玉回头看,山谷那边,旱蛟升空,蛟身缠卷住卢行歧,巨口朝他愤怒咆哮。旱蛟不知有什么能力,他居然无法遁形,魂体承受着万钧之力,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 天空骤然雷鸣,闪电绽亮如织天罗地网。 闫禀玉认得这天象,卢行歧在强行召唤拘魂幡。 闫圣丙也看出来了,却只有担忧,“拘魂幡阴力盛极,可抗衡旱蛟,那旱蛟虽有污秽之气,但已被龙脉滋养多年,身负浩然正气。两相对抗之下,受伤的只会是卢行歧。” 闫禀玉松开手,低望着手心伤口流出的血,她喃喃道:“我或许……有办法对付旱蛟。” 她调转脚步,闫圣丙再次拉住她,“禀玉,乖女,听阿爸的话,别去,太危险了……” 闫禀玉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你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第147章 取寄心蛊 闫禀玉拨掉口罩,声音冰冷而清晰,“那天在木屋,你和卢行歧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今天看到你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句‘等你无路之时回头,阿爸阿妈在这等你‘,是什么意思。” 她眼神冷静又锋利,闫圣丙后退一步,手中力道慢慢松了。他对她感到不适应的陌生,她不知道经历过什么,心性似乎完全变了。 “你早就知道龙脉穴地在这里,知道阿妈在这里失踪,却什么也不说,让我周折又周折地去查,卷入这场风波里。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谋算,我也不会计较从前你对我不管不顾,所以今天,你也别管我。” 闫圣丙彻底地松开手。 闫禀玉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面的冯渐微,“我的饮霜刀呢?” “在我这!”活珠子出声,将饮霜刀送到她手中。 闫禀玉直接解下扎发皮筋,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她低着脸,把饮霜刀绑紧在手臂。 滚荷洪望着她坚定的侧脸,心中动容,“禀玉,刀划不开旱蛟的鳞片。” 闫禀玉头也不抬地说:“刀上施了术法,对于妖邪有点效用。” 刀绑稳了,闫禀玉在自己身上用了几张禁制符,能抵挡些许腥气,靠近旱蛟时没那么难受。 “滚于风!” “小姐。”滚于风速速上前。 闫禀玉说:“我的蛊给我。” “是。”滚于风低头解竹筒,不经意发现闫禀玉掌心伤口,便自作主张帮她挂上竹筒。 “祖林成,能否借我妖兽?”闫禀玉目光扫过去。 “借来做甚?” “我要去卢行歧那里。” 迎着她坚定的目光,祖林成忽而一笑,也不劝退了,大气地道:“借什么妖兽,哪有我好用?我化鹤兽送你去!” “好!” “冯渐微。” “诶!” “你按照卢行歧的意思,带领大家退到安全处。” “……好。” 竹筒挂好,滚于风默默退下。 现场全是闫禀玉推进安排的声音,坚定且果断,大家从措手不及到慢慢安定,视线一致的跟随在她身上。 闫禀玉在短瞬间就做好了安排,滚荷洪问:“禀玉,你有胜算吗?” 祖林成已经化为一只浑身雪白的鹤兽,高近两米,俯首在闫禀玉身侧。她扶住鹤颈,身姿轻捷地跳上鹤背,鹤兽立即展翅飞起。 闫禀玉拔刀迎向山谷,黑发飞舞,背影坚毅,如同阵前无畏强敌的将军。她留下斩钉截铁的一句“有”,带着鹤兽决绝地扑向正与拘魂幡阴力对抗的旱蛟。 “祖林成,收敛妖气,别让旱蛟发现我们,贴着山壁过去给它来个措手不及。”空中风声狂哮,闫禀玉俯低上身,在鹤兽耳边说道。 “好!” 冯渐微这边撤退进远处的树林里,他派出五人巡逻,其余者围聚一起,以防人力分散被隐踪的黄家捡漏。他忧心山谷的情况,爬上树眺望,活珠子也如此。 “家主,三火姐准备怎么对付旱蛟?” “她们才近旱蛟,哪能下手这么快。” 旱蛟的力量非正非邪,与拘魂幡抗衡时,呈现出阴翳的灰色。拘魂幡中麒麟兽金身释放阴力,气息浑浊浓黑,与旱蛟对抗,身周环境受两方力量影响,将山谷几乎搅成了洗墨池。 力量相抗,就似罩了结界,闫禀玉她们没那么容易接近。冯渐微却见鹤兽贴着山壁一个漂亮的滑翔,悄无声息地来到旱蛟的三寸位置,十分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祖林成还真有点实在本事。 要出手了么?冯渐微紧张地注视,以为闫禀玉会手快地刺刀,但她没有,掌中不知虚挥出什么。旱蛟有所察觉,转过蛟身,鹤兽立即飞低到旱蛟足下,她又洒出一把东西,旱蛟接着潜低龙首,鹤兽猛的窜高,来到卢行歧边上。 这时旱蛟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身体太过庞大,导致无法顾及各个方位,鹤兽将视觉死角玩得溜溜的,几回背地交手,都没暴露行踪。闫禀玉好像在试探,她保持耐心,未被卢行歧的困境影响,正在寻找解救方法。 冯渐微兴奋地拍了旁边的活珠子一下,“祖林成和闫禀玉配合得真默契!” 活珠子不懂她们的策略,只看到鹤兽身形洁白优美,闫禀玉随之俯冲跃升时,英姿飒爽,手段利落。 山谷那边,闫禀玉也想快刀斩乱麻,但一近蛟身,看到浑厚泛光的鳞片,就知道要找准角度才能精准穿透鳞片。以卢行歧被蛟身纠缠的状况,容不得她一再挑衅,怕旱蛟暴怒,越缠越紧更挣脱不得。 闫禀玉刚刚试过了,定石蛊对旱蛟有用,不过效果极差,数只蛊只能换来十几秒的麻木时间,且还是一小片范围,完全影响不到旱蛟的活动。因其体量太大,抛开剂量也谈不到效果,只能是取巧。 离卢行歧近了,闫禀玉见他右手高擎拘魂幡,幡身雄厚的阴力笼罩住他的魂体,看起来情况没那么糟糕。他另只手在紧缠自己的蛟身上画着符,有条不紊,气定神闲,不作挣扎。 闫禀玉都要怀疑,适才他脸上的痛苦神色,是她眼花。他似有所觉,抬眼撞上她担忧的目光,冲她轻笑。 “笑什么?被这么绞着不疼吗?”闫禀玉蹙眉斥问。 “就知道你不会乖乖撤走。”符画完,卢行歧收手回来,抚了抚胀痛欲裂的胸口。见她盯住自己忍痛的动作,补充道,“习惯就不疼。” 适才在卢行歧附近洒过定石蛊,现在这段蛟身触觉麻木,闫禀玉从鹤兽上探腰向蛟身。空中风烈,吹得她衣发狂摆,像是要将她吹倒一般,他看到后用左臂抱住她胳膊,将人稳稳地移到圆滑的蛟身上。 闫禀玉坐定在蛟身上,回头跟鹤兽私语,鹤兽旋即飞离,去继续吸引旱蛟的注意力。她低着头寻鳞缝,饮霜刀时刻准备着,“都自身难保了还嬉皮笑脸……” 卢行歧又笑,食指悠然地指向一处,“这处我施过法,刺进去事半功倍。” “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闫禀玉疑惑地歪头瞥他。 他道:“因为知道你会来,所以必须做好准备。” 刀尖对准他所指之处,闫禀玉说:“如果我不来呢,你有办法脱身吗?” “暂时没有。” 她就知道。 卢行歧说:“总不过多费点力气而已,将旱蛟纳入通极练化。” 闫禀玉明白这不是上策,阴力过损,反而趁了周伏道的意,届时进入龙脉地穴就只有挨打的份。 “好了,我找准地方了……” 蛟身忽而直上,闫禀玉冷不防前扑,还好卢行歧手快地捞住她。她趴在他肩头,脸朝下看到悬空的高度,后怕地缓着呼吸。 鹤兽好像看见了闫禀玉这里的困境,高高鸣叫一声,引旱蛟下来。 鸣叫说明旱蛟看到祖林成了,没时间了,旱蛟一下去,闫禀玉得到平衡,便速速握紧刀。 “等等。”卢行歧喊停她。 “怎么了?” “再用符加持一下,更容易刺进去。”卢行歧捏住闫禀玉中指,放在唇边,根本没空解释,只说“会有点疼”,就张口咬下去。待血珠冒出,捏住她指尖血在刀身上画符。 他唇上有血,闫禀玉下意识去看他眼眸,幽蓝异闪。她没有多分心,符画完,立即用劲推进刀尖。蛟鳞坚硬,蛟皮紧实,她甚至跪立,双臂加上腹部,全力压进饮霜刀! 刀刃缓慢没入蛟身,到达三分一深度时,不知是定石蛊失效,还是旱蛟痛到察觉,它不再追逐鹤兽,摆身扭头,竖瞳精准地睇向闫禀玉。 闫禀玉从未在人以外的眼睛里看到过恨意,恐怖至极,怒气冲冲地想要撕碎她。随着一声震天的嘶鸣,蛟身狂甩,旱蛟张大巨口撕咬过来! 为防被甩下去,闫禀玉死死抱住饮霜刀刀柄,人被晃来晃去,根本没机会躲避巨口。她甚至能看到旱蛟深渊似的喉腔,太有坠海的恐怖想象了! 鹤兽飞身过来,试图拦阻旱蛟,但旱蛟并不恋战,甩头撞开鹤兽。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让它疼痛的东西给撕咬碎。 夜半尸语 第186节 远处冯渐微看到险象环生的山谷,大叫一声:“糟了!老头老头!快召唤五猖兵马救急!” 闫圣丙也看到了,急得要跑出去,还是滚荷洪拉住他,警告地低声:“别添乱!” “可是禀玉……” “卢行歧已经脱身了,她不会有事。” 闫圣丙再挑眼望去,蛟口距离闫禀玉不到一米,卢行歧赫然挣脱出身,将不断散发阴力的拘魂幡狠狠插进了旱蛟的眼睛! 阴力充斥满瞳孔,目视暗黑,看不见任何东西,此举彻底惹怒旱蛟,它咆哮着扬头甩尾,不管不顾地扫荡山谷,势要这些人给他痛苦的眼睛陪葬。 随后卢行歧揽住闫禀玉,张手抽回拘魂幡,在蛟身上几下纵跳,带她安然落地。 旱蛟像浑身张开了知觉,即便痛苦万分,仍旧精准地攫取他们位置,潜行蛟身猛撞过来。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又是狂奔躲避,几番迂回,旱蛟简直像狗皮膏药,锲而不舍地贴上来。 旱蛟记仇,已经记住他们的气息,躲也没用,要不解决后患,要不杀绝!逃跑的过程中,闫禀玉从竹筒里摸出只蛊,“藏象!去!” 再一回头,旱蛟停下了,盘潜在原地,蛟身窸窸窣窣地滑行,脑袋四处张望,似乎很是疑惑。 “老头!不用五猖兵马了,那边战况变了。”树林里,冯渐微又喊。 冯守慈只得将令旗收回,暗自寻思,这小子是不是在耍他? 滚荷洪跟担心的闫圣丙说:“禀玉用了藏象,吞景改道,旱蛟被迷惑了。” 闫圣丙问:“有用吗?” “以旱蛟的灵力,藏象迷惑不了多久。” 闫圣丙忧心:“滚氏其他的蛊也对付不了?” 滚荷洪说:“唯有上古蛊种能与之抗衡。” “寄心蛊?” “嗯,但此蛊并不掌握在滚氏手中。” …… 终于能歇口气了,闫禀玉喘着粗气软倒身子,被卢行歧给接住了。她趴在他肩头,平缓着呼吸说:“藏象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得赶快解决掉旱蛟。” 卢行歧双臂托住她软趴趴的腰身,“嗯,你有好的办法?” “是,又被你猜到了。” 他问:“什么办法?” 闫禀玉的胳膊挂在他肩头,抬起脸,灵动转着眼眸,颇有自信,“用寄心蛊控制旱蛟。” 寄心蛊难取一二,滚氏都没有,闫禀玉所指,应该就是卢行歧体内这只。他说:“你要如何取出?” 闫禀玉立起一根手指,点点他眼皮,“我察觉到一个细节,每次你接触进去我的血,眼眸的幽蓝便会异闪,这是寄心蛊在恐惧不安。” “血?你从刚刚得知的?”不对,她来时就挺有成竹的样子,卢行歧想了想,表情变得莫名意味,“所以……从昨日你就发现了?” 闫禀玉心照不宣,板着小表情嗯了声。 卢行歧问:“你真的要喂我你的血?” “有何不可?”闫禀玉踮起脚,将唇贴上他的唇,默默咬破唇壁,将血渡给他。 一个小口子,其实没多少血,但卢行歧似乎入了痴,缱绻地吮吸,痛觉丝丝密密。闫禀玉带着目的,并不沉浸,睁着眼去注视他的眼眸。 随着血液不停吮入,他眼瞳的那抹幽蓝变成线,蠕动一般划出眼白,再经由皮肤,缓慢地蠕动到颈后。闫禀玉立即用锋利的符箓边缘,在他颈后割开道小口,用手捉住逼出的寄心蛊。 “好了!”闫禀玉离开他的唇。 寄心蛊的离开,让卢行歧不适地晕了晕,靠在闫禀玉怀里。背后悬浮的拘魂幡也随着主人摇来摆去,还得靠它的阴力来对抗旱蛟,她也伸手扶住。 卢行歧见状,惊奇的语气,“你居然能触碰拘魂幡。” “碰了就碰了,很奇怪吗?” 他笑了笑,目光含义深深,“携幡而生者,乃卢氏钦定门君,而可触碰拘魂幡者,唯有卢氏血脉。” 闫禀玉刚想问是什么意思,那旱蛟再次暴动,蛟身每一次甩动,都是一场地动山摇加狂风,以及腥膻毒气攻击。 “你好了没?该干正事了。” “好了……”卢行歧拖着懒懒的腔调抬起身子,伸手向她,“寄心蛊给我,我去给那孽障送礼去!” “那,在这。”闫禀玉将寄心蛊放他手心,交代道,“寄心蛊刚离寄生体,还处在虚弱状态,这蛊傲气自负,不甘愿供他人驱使,那旱蛟不是被伤了眼睛么?你只需将寄心蛊打进它瞳孔即可,让寄心蛊不得不寄心。” “知晓了。”卢行歧握紧寄心蛊,旋身迈步。 闫禀玉望着他的背影,他忽又踏步回来,在她脸上吧唧一口,才心满意足地飞身离开。寄心蛊不是取出了吗?怎么还这么腻歪。 拘魂幡也紧随其后升空,幡边红光耀发,麒麟兽金身威武,衬得卢行歧御敌的背影威风凛凛。 吞景改道失效,仇恨的气息出现,旱蛟躁动狂怒,腥膻之气腥风血雨般席卷整个山谷。 祖林成受不了了,变为人形站在闫禀玉身旁,“你不觉得恶臭吗?” “觉得。” “那还不走?” “我想看着他。” “又没少胳膊少腿,有什么好看的?” “就……想看。” 祖林成对闫禀玉深深地表示不理解。 那边卢行歧与旱蛟在半空中对峙。 拘魂幡幡身比刚召唤时膨胀一倍,阴气吸收充足,该出手了。卢行歧挥手下令,“拘魂幡,去!” 拘魂幡当空旋转,幡身释出无数道阴力,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拢住蛟身,金身麒麟兽腾跃其中,震慑住旱蛟的行动。 很好!卢行歧满意地扬笑,手指开始捏诀,目光随着诀成杀意毕露:“斩祟刃!破!” 原本插着蛟身的饮霜刀发出诡异红光,竟自行插进蛟肉,瞬息穿腹而出!那伤口也不似刀过流血即可,而是以更诡异的状态裂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大刀阔斧地片肉剔骨。 旱蛟凄厉吼叫,摆头撞尾生生将峭壁削下一块。待其挣扎减弱,卢行歧将寄心蛊打进它的竖瞳中,原本阴翳的眼眸闪现出幽蓝,继而了无痕迹地隐去。 卢行歧成功让寄心蛊寄生,但不代表它甘愿被驱役,趁其虚弱,闫禀玉打开竹筒,唤出巫蛊之力的游丝,打算用圣地力量去压制寄心蛊。 远处滚荷洪的蛊虫也受到召唤,躁动不已,包括留在外围的滚氏蛊虫。散落在蜈蚣岭各处的巫蛊之力游丝,纷纷汇聚到闫禀玉手中,形成千万缕漂浮的光亮,落在她身上,雪中光景一般的奇异瑰丽。 滚于风看到这个壮观的场面,联想起闫禀玉敲响萨神铜鼓那天,圣地里应该也是此番胜景,可惜他未能亲眼所见。 闫禀玉利用巫蛊之力对寄心蛊下达命令,旱蛟倏然像泄了气劲,重重从空中掉落,惊起沙砾无数。旱蛟有气无力地趴腹在地面,竟如垂死一般。 闫圣丙亲眼所见闫禀玉的成长,他还以为卢行歧和旱蛟必然是殊死搏斗,然而他的女儿利用自己的能力化解这次危机,避免卢行歧硬碰硬地斗法,被拘魂幡过剩的力量反噬。 第148章 (小修) 我要带你回滚氏老宅…… 旱蛟被降,卢行歧的身影就向闫禀玉掠来。 “好了,你不用看了,他过来了。”祖林成撇嘴一句,识趣的找大部队会合。 卢行歧在半空中一闪,瞬息出现在闫禀玉眼前,他游刃有余地道:“解决了。” 事情告一段落,闫禀玉好整以暇地打量他魂体,“你没事吧?” 卢行歧摇了摇头,然后抓起她手掌心看,上面的擦伤都结痂了,翻开的皮肉边缘还卡着沙砾,“是你有事。” 他用阴力去冲刷伤口,低着眼问:“疼么?” 闫禀玉嘶嘶抽凉气,不答胜似答。 “活该。”卢行歧淡声一句。 啧啧,闫禀玉不太爽地瞟他,寄心蛊一取,又这个凉薄死样了。 沙砾去完,卢行歧松开手,忽被她反抓住,低首下来亲了亲他的手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反应。 卢行歧回视着她。 闫禀玉见他目光柔了下来,确定后放开他的手。看来,还是有点爱的,只是不受寄心蛊影响,没那么外露。 “昨日黄四旧,今日黄尔仙,我记住他们了。”卢行歧冷着语调,“黄家一个都跑不掉。” 闫禀玉看看他,“你想做什么?现代是文明社会。” 他扯出个面无表情的笑,“让人疯魔不知事,让人毫无知觉死掉的法子有许多。” 他向来言出法随,闫禀玉挑眉,也不开口制止。经此一事,也算选择性地丢掉了标准审美下的社会规训,谁让黄家先害她。 冯渐微等人聚集过来,有胆大的上前观看,不过很快被旱蛟的气味逼退。 活珠子仰望山谷两侧峭壁,感叹道:“这下可以直走,不用绕路了吧?” 冯渐微拍拍他肩膀,口气豪横,“当然!我们团队合作,制服了‘路霸’,接下来就是直取龙脉穴地,与黄家等宵小一较高下!” 可不就是宵小之辈!一想到周伏道用傀儡术给他们挖坑,他就气得牙痒痒,差点牵连卢行歧。现在黄尔仙在他心里的那点旧情也给磨光了,他对这伙人越来越觉厌烦。 “老头!” 一声嘹亮,冯守慈和闫圣丙都循声望过去。 数道目光集中到闫禀玉身上,她讷讷解释:“我喊闫圣丙。” 冯渐微忍俊不禁,他平日也喊老头,现在队伍里有俩老头。 闫禀玉和闫圣丙离远说话。 其余人也没闲着,清理山谷落石,整理出一条通道。 松树下,闫禀玉带着质询的语气,“他们都说我三火鼎盛,是因为干娘石吗?” 其实上次回吉昌寨听到卢行歧和闫圣丙的话,她就开始怀疑,为什么他会为了一个假陵墓对她不管不顾。对她表现最多的关心,就是有无随身携带干娘石。 闫圣丙低声:“是。” “所以你是为了让我随身带着,才撒谎说我体弱,认了这石头做干娘?” “是。” 夜半尸语 第187节 闫禀玉面无波澜地再问:“阿妈留言让我选择是否找她,所以她也知道干娘石的事吗?” “她不知!”闫圣丙着急否定,仿佛不允许妻子受到一丝构陷,“让你随身携带龙脉精石,将你体质养成三火鼎盛,都是我一人计划。你阿妈早早就出了意外,并不知情。” 显而易见了,闫禀玉因三火鼎盛被卢行歧注意,然后签订契约。再是现在,按照闫圣丙设想的,他们即将进入穴地,即将找回滚衣荣的下落。 “你们两公婆感情是好,拿我玩呢!”闫禀玉向来也不是依靠他人情感过活的人,就事论事,不留情面。 “是阿爸对不起你……“闫圣丙头越来越低,瞧着有卑躬屈膝的姿态。 不远处,祖林成看着闫圣丙那受挫样,趣声:“荷洪阿婆,闫禀玉好凶哦,老子都被她训低了头。” 滚荷洪叹道:“这孩子像她阿妈的性格,心胸阔达,但不想忍时,眼里也容不下沙子。” 这是人家的家事,祖林成说过这句就去帮忙清路了。 闫禀玉看着闫圣丙佝偻低下的背,不是滋味地撇开眼。很多事时过境迁,难以追究,好在她与这些无过多的感情羁绊,如今面对起来抽身不难。 “你是我阿爸,我仍会敬你,给你养老,但再多的感情没有了。从小你为私欲未尽心养育我,以后也别用感情牌绑架我,我们就像以前那样,我知你生活,你知我处境,互不干涉即可。” 她言语冷静,就跟以前一样,不过闫圣丙知道不一样了,他实行计划时,料想过这一天,要是她大肆争吵,他心底还好受些。现在这般的坦落,像是习惯了,不会哭的孩子,更加委屈。 闫圣丙沉重地点头。 闫禀玉转身离开,几步后顿住,忍住回头的冲动,继续朝前走去——今时人尽看眼前,过去无路,别回头。 她记着这句话,从小磕磕绊绊,顽强长大了,也有了谋生能力,看似生活得自足。但是,她没资格替小时候的自己,原谅那段孤独无助的时光。 通道清理出来,冯渐微让人到前方侦查,寻个可攻可守的休整地补充食物。反正莲花穴开要到晚上八点,着急也没用,不如先把体力养好,以充沛的状态去迎接最终结局。 祖林成没事做,也派出妖兽去巡逻,与侦查人员一同找出两个妥当的山洞,让冯渐微和闫圣丙决定选哪个。 两处山洞位置都可以,闫圣丙当时寻龙穴,并无外力干扰,他也不了解几派局势,就不发表意见了。 考虑到天气变化,冯渐微最后选了干燥向阳处的山洞。清扫的捡柴的起火的,各人相互配合,很快将山洞环境收拾好,大家进入找地坐好。 冯渐微拿着罐头食物分给祖林成,坐到她身旁。 那么大地方,坐这里干嘛?祖林成稀奇地说:“嚯,这食物我能吃吗?总感觉有阴谋。” “吃吧!没阴谋。”冯渐微笑道。 祖林成吃了几口,不放心,“有什么就说,你突然献殷勤,我吃得不消化。” 那如此冯渐微就不客气了,“既然旱蛟不成威胁,我们的人手要到位,山里没信号,我想借你的妖兽通信,让外围的人进来。” 原来是这事,祖林成豪言:“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 冯渐微诚恳道谢,心底忏悔一番,以前将祖林成想得过于负面了。 罐头分量小,祖林成变成鹤兽废了不少体力,一连吃进五个。 冯渐微愣愣地将自己那份递给她,她接过继续吃,问:“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新计划?” 冯渐微确实有个想法,“最后两方一定会碰头,我们已经吃了一堑,不能再处在被动,我想等人手齐聚,在龙脉穴地周围设埋伏,崩溃黄家的战力。” 祖林成说:“想法挺好,那得先避开黄家,不然就这三公里路,干什么都能漏风。” “我知道,我正在想办法找到黄家等人的位置,然后绊住他们,以牙还牙给他们一击!” “那简单!我感应到妖灵就在附近,周伏道想带它们进穴地,为他所用,进龙脉会有损妖灵修为,我需尽快将其收回澄林境。” 冯渐微惊喜:“你愿意帮忙?” 祖林成嗯一声,“也不纯粹帮忙,各取所需不是。” 那计划就稳一半了,冯渐微高兴地拿过活珠子的罐头,通通塞给祖林成,“这里还有,多吃点,好办大事!” 祖林成笑纳。 活珠子眼巴巴望着自己易手的罐头,扁嘴不敢言。 外面他们在谈话,闫禀玉兴趣不高地坐在山洞里头,饭也不吃,靠着洞壁歇息。 “吃饱了好报仇。”一个罐头随着这句话和卢行歧的脸,一同出现在她面前。 闫禀玉接过罐头,暂时没胃口,就搁在手心。她见卢行歧在旁边坐下,理着长衫下摆,状若寻常。 “那你呢,也会报仇吗?”以前因为顾及他心里伤痛,她刻意规避,从没提过这件事。现在答案咫尺之遥,是该面对了。 “当然。”卢行歧视线微低,面容掩饰在山洞晦暗的光影中。 “即便确定周伏道的身份,也会报仇?” 他侧过目光,眼睛依旧半明半昧,“会。” “假如……”闫禀玉艰难发声,“假如……真是同馨呢?” “如果真的是,家里没教好他,我会亲自带他走。”卢行歧寻寻常常地道。 走去哪?听得好悲壮,闫禀玉有些后悔逼他去正视这件事,“你别这样说,我会害怕……” 卢行歧换言安慰,“你只是心情不好,想多了。” 闫禀玉摇头,并不如此觉得。不知道是因寄心蛊取出,还是他心态转变,他言语之间没了之前张扬的肆意。 “禀玉,你知道吧?”卢行歧的脸凑了过来,瞧着她,再度开口,“我很喜欢你,如果我们相遇早一些,我一定会追到你家中,跟你爹娘提亲娶你。我们婚后在金龙巷另开府邸,生一两个孩子,得闲弄儿,不情愿时,就将孩儿丢给阿爹阿娘,我们自去快活。” 这回闫禀玉看清了,他眼里的盈盈笑意,仿佛憧憬过无数次。 她心中暖融融的,也敞开心扉述情,“其实我想过,等解决了这些事,我要带你回滚氏老宅。圣地能让你有五感,能接触到阳光雨露,我们就在那定居,三天圣地,三天老宅地住。至于孩子,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无所谓,只要我们过得开心快乐便好。” 虽然前有冯阿渺这个例子,但闫禀玉总觉得物种隔离,生育没那么简单。既然聊到以后的生活,她提出一个疑惑,“不是说和鬼在一起,会折损寿损阳气,我以后会不会……” 她愿意为他留在三江,让卢行歧生出一种踏实的归属感。他笑了笑,给她一剂强心针,“那是普通鬼魂,我与他们不同,我会控制阴力,侵袭不到你的身体,损伤不了你。” “哦……”明白了。 没过多久,祖林成来借蓬山伞,想用与蓬山石相似的能量设结界,拘回澄林境的妖灵。 卢行歧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祖林成胸有成竹,“虎为百兽之王,只要找到妖灵位置,虎啸与结界就能将它们唤回。” “那如果与周伏道他们撞上呢?”闫禀玉假设。 祖林成:“我又不傻,肯定藏身干这些事,即便被发现,谁能有我变化多?这山岭里何处都是我藏身之地。” 那闫禀玉就不担心了,嘱咐一句:“多加小心。” “好!”祖林成带着蓬山伞去拘妖灵。 冯渐微也没闲着,将山洞的安全交给冯守慈,有事就用符通讯。他带上五人出去巡逻加接应,按脚程来算,第二阶梯的人快到了。 半小时后,第二阶梯外围的人赶到聚头,带来一个有用的消息:黄家也在汇聚人手。 黄家绝对发现旱蛟被他们控制住了,监视无处不在,黄家还有七星阵藏踪,冯渐微觉得,要想找回主场,必须将这个劳什子七星阵破掉。 回到山洞,冯渐微将此事说了出来,让大家想想主意。 冯渐微下意识先看卢行歧,他和闫禀玉坐在角落,闫禀玉的脑袋搁在他肩上闭目休息。 算了不问他了,他们刚经过大战也累了。冯渐微想听其他人意见,卢行歧却突然传音告诉冯渐微,破磁场可破七星阵。 破磁场就是能量干扰,冯渐微嘀咕:“什么东西能干扰磁场?” “龙脉精石。”闫圣丙蓦然出声。 冯守慈问:“闫先生你有吗?” “有。”闫圣丙拿出干娘石,“这块精石能扰乱磁场,可破七星阵。” 龙脉精石到冯渐微手里,他信心倍增,“我去破七星阵,刚好协助祖林成夺妖灵。” 冯守慈交代他小心,忌气盛,记周全。 冯渐微连连称好,带上两人出了山洞。 滚于风接替巡逻职责,在山洞外守护。 天色渐暗前,西南方向传出万兽嘶吼的叫声,持续了几分钟,再重归平静。 叫声惊动了众人,纷纷出山洞张望。 滚荷洪凝声道:“是妖灵出动的动静。” 闫禀玉忧心:“祖林成不知道成功没有。” “成功了。”卢行歧眼神一指,闫禀玉看去,见天空有一洁白鹤兽翱翔,双翅大展,姿态恣意。 七星阵被破,冯渐微留人监视黄家等人行踪,再留一部分人在一夫当关的山谷设伏。他们余下人汇聚,赶早到往龙脉穴地布防。 真正到达龙脉穴地,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是:好平常的山地。虽然植貌生机,朝向后靠明堂都算气势,但“地气”并没有到磅礴宏伟。 闫圣丙见大家面露怀疑,释言:“龙穴地气自有变化,无机缘堪不透,只待夜晚莲花穴开,方显真龙地脉。” 第149章 (小修) 蛟地飞龙 山谷是去龙脉穴地的必经之路,两面峭壁,易守难攻,是个能使折损黄家势力的绝好地势。因着滚氏有巨石蛊,占据高地,随手一挥的事,就由闫禀玉带着滚于风和其他滚氏族人留守山谷。 队伍里只有卢行歧和闫圣丙善堪舆术,因为地块变化,莲花穴开启的位置会随龙脉影响而稍有变动。为求保险,冯渐微硬押住卢行歧,不让他跟去山谷,留下与闫圣丙一起守莲花穴。 山谷峭壁上,闫禀玉随手一掏就是一掌心的巨石蛊。 滚于风表示惊奇,“小姐,为什么你的巨石蛊这么轻巧?” 巨石蛊可变大小,但是重量减轻不了多少,所以通常不予随身,迫不得已需要用时,只携带一两只。 闫禀玉神秘笑笑,“巨石蛊没什么智商,最聪明的行为就是会追着人砸,我将其分类为直线攻击蛊,不需要精心喂养。所以我就改良了一下喂养方式,使其辟谷,到重要时刻再吸收能量壮大体重。” 她说着,将巨石蛊放在地上,然后用特意接的一瓶露水浸泡,很快巨石蛊表皮就变得润泽起来。 滚于风掂起一颗巨石蛊,果真重了许多,闫禀玉的想法并不高明,但具巧思,大大降本增效。他由衷夸赞:“小姐真厉害。” “活学活用而已。”巨石蛊将一整瓶露水吸完,闫禀玉弯腰捡起。 滚于风见状说:“我来吧。” “那行。”闫禀玉也不客气,站直身。 此时夜幕降临,夜风凛凉,她迎望天际。很快天空飞过一只鹰隼,盘旋两圈,再猛地滑翔下来,爪立在峭壁的一棵倒悬木上。 这是祖林成的用石头变化的妖兽,行高空监视之用。 夜半尸语 第188节 见鹰隼出现,分散两边的人靠近,“小姐,好像有人进山谷了。” “看清了吗?打头阵的是谁?” 有人回:“我看到了抬椅。” “那就是周伏道黄登池他们在前。”闫禀玉说。 滚于风问:“那现在下手吗?” 闫禀玉想了想,轻摇头,“以周伏道的警醒,我们着急偷袭可能失败,而且我们这次行动只是为削减他们力量,就挑后段的倒霉蛋下手吧。” “是,小姐。” 闫禀玉安排:“先潜伏,以蓝蝶蛊为信号,见蝶放巨石蛊。” “是。” 蓝蝶蛊与蓝闪蝶相似,翅面有荧光闪粉,夜间扑腾瑶光细碎。几人明白了,携蛊分散。 山谷中,黄尔仙指挥队伍通过。 谷中还残留旱蛟的臭味,比五毒虫的更恶心,下午时牙蔚听到旱蛟的吼声,震天撼地,未知的恐惧想象驱使她靠近黄四旧,“那旱蛟去哪了?” “离开山谷了。”黄四旧不清楚旱蛟去了哪,这样说是想让她放心。 但牙蔚被旱蛟无所不在的臭味攻击心防,总觉得它下一秒会再腾空出现,“旱蛟没死吧,会不会再回头报仇?” “卢行歧那帮人也就一两个有真本事,杀不了旱蛟,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致使其受伤,那蛟潜身养伤去了。”天色暗下,两面夹璧黑压压的,显得无可控制的压抑,黄四旧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腕部弓弩上。 “那行,我们赶快走吧……”牙蔚跟在黄四旧身旁,加快脚步。 两道峭壁如驻守巨人,这片山谷更呈有去无回之势,前不极后不撤,行到中途,是真正的险隘。黄尔仙凝眉催促下属,“快些走,别东张西望,快!” 夜间只有几盏昏暗的太阳能灯照明,黄尔爻看不清黄尔仙的表情,但能听出声线的紧张。从今早进山,太爷就气定神闲,周伏道更是,妖灵被夺也未撩下眼皮,大人们有恃无恐,小辈不是白操心么? 黄尔爻是天生的乐观性子,没有紧张的心态,纯属好玩的紧跟现场气氛快走。 山谷狭长,可窥一线天光,眼看即将通过,谷中忽传来骨碌碌的滚落声,飞速迫近,震耳欲聋! 黄尔仙立即反应,“快带周公和太爷先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不可抢路!” 抬椅的肯定跑不过赤手空脚的,黄尔仙如此安排实则是舍弃闲杂人等,保全了两个老的。那轰隆的巨响,分明是巨石滚落,但谁敢置喙?抢逃即便苟活也会被秋后算账。 不能抢路,不代表不可躲避,原先有序的队伍被急速滚落的动静冲乱,都在四处奔逃找可藏身的地方。 官安扯住牙蔚手臂,用身体紧紧护住她,带她一同撤出山谷。逃跑之际,牙蔚不忘寻找黄四旧,在嘈杂乱闹中喧喊黄四旧的名字。 “黄四旧!黄四旧!你在哪?” 黄四旧早已脱离队伍,抬弩望寻,他听到了牙蔚的呼唤,不能分心就未回应。奇怪,山谷潜了生人气息,为何他们察觉不出?他只能借着当兵时的反侦查能力,从巨石滚落的动向,以及崖顶的闪光物质,发现对手位置。 谷底朝上射击射程偏向,箭力减半,现在巨石还在不停滚落,也没时间给黄四旧爬崖顶擒人。他双目嗖嗖转动,看到崖壁三米高有处凸出平台,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抬臂架箭,眯起眼神瞄准十余米之外的崖顶。 “啊!我的腿!断了……” “别踩我啊!我跑不了了……” “啊——噗——我的胸口……” 谷底哀嚎连天,听着损伤惨烈。 滚氏族人闻声,气焰高涨,继续冒头去放巨石蛊。 谷中忽有咻咻数声射来,与谷底哀嚎掺杂不清,直到肩膀被刺中,才知是有人在放暗箭! “不好!有埋伏……”中箭之人提醒,身体被箭劲撞着往后倒。 “快趴下!”闫禀玉惊道。 有人反应迅速,趴身躲过追击的冷箭;有人愣住片刻,箭风已入视线,滚于风眼疾手快,速度扑倒,从箭下拉回两人。 闫禀玉喊人去拖动中箭的人,急声:“他们损伤不少,别恋战,我们快走!” …… 借着式微月光,黄四旧确定有人中箭了,所以之前嚣张晃动的人影全部隐去,似乎要撤走。哼!想跑,没门!他冷然喊道:“仙姐儿!架弓!” 周公和太爷已经出了滚石范围,黄尔仙放心地退出逃亡队伍,卸手链拆耳环——手链韧性极强,挂于拇指食指,就是一把指上弓,耳环拆扣抻直,便是两道细箭,扣弦搭弓,能拨千钧力。 —— 龙脉穴地。 闫圣丙所学理气派的时空数理核心,通俗点就是天星理论,将二十八星宿和北斗九星对天地间的能量映射,应用到风水上来。现在黑夜降临,星宿轮转,北斗九星七现二隐——两颗隐星左辅、右弼,隐喻秘境与祥瑞。 隐星在寻常风水、命理中代表吉兆,但九星不现,秘境不出,祥瑞隐浮,难以判断莲□□开的位置。判断不了,就没法精准给黄家设伏。 闫圣丙端着罗盘,在这片莲花地上来回走动,愁眉不展。 理气派向来以罗盘定准,再辅以天星,二十八宿随时令轮转,唯北斗九星隐二。有时太注重理论便会着相,风水学中气生变化,穴亦会变化,这时便就考验堪舆者的定性和胆魄。 “既已竭思,何不返璞归真?”卢行歧近前说道。 闫圣丙将目光从罗盘上移开,看向卢行歧,“门君的意思是……” 他道:“初学堪舆术,常有一断言:水北为阳水南为阴,山南为阳山北为阴,非亦步亦趋,一成不变。” 闫圣丙听了,若有所思,低声喃语:“阳山阳向,阴山阴向,不相乖错,以定生克……” 见闫圣丙将要堪破,卢行歧便不打扰了,他走远了些,想趁没人注意遁形去山谷,看闫禀玉那边情况。 “嘿!惠及兄!” 背后猛的跳出个人,抱住卢行歧肩膀,“放手。” 冷冷一言,随着冰冷的阴气袭上冯渐微手臂,他忙松手,笑嘻嘻的脸面,“怎么?想溜啊?不用担心,闫禀玉那边好着呢。况且你不是嫌弃我们冯氏的符不厉害,给了她你亲自画的藏匿气息的符,如今又在着急什么?” 卢行歧斜眼睇他,语气半妥协,“冯渐微,我去去便来。” 冯渐微摇头,几分严肃地盯住卢行歧,“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削弱黄家战力么?” 卢行歧不言语。 “因为你啊!”冯渐微叹气,“每次危急关头,都是你出手化险为夷,我们也都清楚你身负大能。可是……可是阴身施正法,你知道长久以往会有什么后果吗?” 卢行歧面容沉静,显然清楚。 “我原以为这是你卢氏的又一秘门,没想到你借的是阴阳玦的机缘,正阳之力对魂体的焦灼很是痛苦,你那缕缕增加的白发,是魂体损耗的外象吧?头发一旦全白,便就回天乏力,你看看,你头上几乎全是白发了……”冯渐微字字恳切。 卢行歧忽而转过目光,眼中警告。 “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我知道你为家族灭亡而来,无所谓魂体有损,那你有想过闫禀玉吗?她能接受你在她生命占据一席之地,又被迫抹去吗?”冯渐微看着他,想以此让他谨言慎行。 卢行歧却说:“闫禀玉不是一个会停留在过去的人,即便有一天我魂飞魄散,她也能很好地过下去。” 冯渐微问:“那伤心呢?伤心难道是假的吗?” “时间会过去,时间带来的伤痛也会过去。”这也是闫禀玉在遁前生里的话意,她透过幼闵的困境,向卢行歧表达,多年以后再深刻的东西也会忘却,不如快乐地过活。 这鬼怎么讲不通呢?冯渐微没好气,“她也是如此想的吗?” “当然!”卢行歧傲娇一笑,“闫禀玉非是凡俗之人。” 说完,化作一缕雾影消失。 —— 山谷。 黄四旧见指上弓已发弦,冷硬的五官泛起一丝嗜血笑意。 黄尔仙戴的手链根本不是冯渐微送的那条,只是款式相似而已。冯渐微还以为仙姐儿旧情未了,殊不知她是在掩人耳目,那手链实体是一把特制的指上弓,大圈耳环中空,里面封印着傀儡魂,箭离弦,傀儡醒,能够自主追踪,直至射中目标。 暗夜之下,两道银光划破虚空,以疾驰之势射向崖顶! 银光破空如流星,闫禀玉眼尖地注意到了,看角度,射不中他们方向。谁知那箭竟跟有意识一般,拐弯转向,急追而来! 什么东西?!闫禀玉心头一凛,落后几步,抽出饮霜刀对向银箭。 滚于风见人没跟上,指挥其他人带伤者先退,他返回到闫禀玉身旁,“小姐,怎么了?” “空中那两道箭光会识人,好像冲着我来的,我不动它们就不转向。” “小姐,站我背后。”滚于风站上前去,将闫禀玉护在身后。 未等完全换位,银箭嗖嗖吟动,发了狠地射向闫禀玉!滚于风甩出数只带有防御功能的甲壳蛊,蛊像铠甲般张开,密密将他们包裹起来。 蛊虫外围铿锵撞击,听声,那银箭还会反复攻击,非一簇即逝。被困下去难保黄家不会攀崖而上,闫禀玉定了定心,建议:“要不闯出去?” 滚于风觉得银箭来势汹汹,且势头诡异,他们未有头绪,还是先别轻举妄动。也是有理,可现实不等人,甲壳破裂的响声接连不断,防守将崩,容不得他们再犹豫。 “杀出去吧!”闫禀玉沉声道。 滚于风亮出匕首,“好。” 两人觑准裂缝外的银光,齐并挥臂,从裂隙破出,直击银箭!那箭单支,另一支诡异地潜在他们身后,待身体露出,箭矢射出! 闫禀玉发现了,抽刀向后砍,银箭破风之速,一秒就到眼前,她惊慌闪躲,撞到什么。然后手腕被握住,巧技挽刀砍断箭势,再催发斩祟刃斩杀傀儡魂,以刀背回击银箭,将其反射回去! 接着便削砍向另支银箭,以同样方式将其回射,几息后,听得恢复安静的谷底爆发出哀嚎痛呼。 是黄尔仙和黄四旧的声音!闫禀玉听了大笑,报仇心情痛快死了!她转头看向帮了大忙的卢行歧,就近亲了他下颔,表示感谢。 卢行歧的胸膛拥住闫禀玉后背,在她耳边问:“开心么?” “当然!”腔调张扬肆意。 滚于风看见了亲密的动作,想避也避不开了,只好低着眼。 银箭正中黄尔仙肩胛,这箭头十分精致,有数枚细小的倒钩,刺进皮肉酸痛刺麻无比。不知是谁回击了银箭,她简直气炸了,飙出一句骂话:“狗仗人势!” 崖顶闫禀玉脆声笑道:“是人仗鬼势!” 滚石停止后,牙蔚回头找黄四旧,见他手臂中箭流血不止,吓得脸发白,“黄四旧!你怎么了?” 黄四旧看向她,说:“中了箭,没什么,拔掉就行。” 牙蔚走近看,箭矢细小,刺进手臂几乎穿透,伤口小但血不停,不知道是否伤到动脉。 “不能拔,先止血处理,等到医院再给专业医生做手术。”她中专学的护理,会点护理常识。 “嗯。”黄四旧也知道银箭的厉害,生拔就跟直接切肉一样。 “那我先帮你止血。” “好。” 夜半尸语 第189节 黄尔爻看到他姐肩头一片血,差点吓晕过去,“姐你怎么了?你流了好多血,我们快去医院,你不会失血休克吧?不要啊,我不想你死,你一定要坚持到去医院啊……” 伤口本来就疼,原先还能忍忍,现在黄尔仙被他吵到头晕乎,烦躁地吼:“给我闭嘴!我暂时死不了,聒噪!” 她向队伍前头走去,黄尔爻看她脚步稳健,应该是没伤到要害,稍稍放心。 “周公,他们跑了。” 这道峡谷一夫当关,绝佳之势,周伏道不意外会有埋伏,“无妨,你的伤怎么样?” 黄尔仙恭敬地回:“没什么,正事要紧。” 边上黄登池闻到了血腥味,“仙姐儿,把药丸吃了。” 他摊开手掌,是平时用来预防脑梗心梗的药丸,对应急感染也有效。 黄尔仙接了,咬开胶壳嚼进药丸。 周伏道淡淡问:“我们损失多少人?” 黄尔仙粗略算过,“半数,可以救治一些。” “不必,残将而已,带了也是拖累,就让他们在原地等救援。”周伏道冷漠处理。 黄尔仙:“是。” “仙姐儿,”周伏道轻撩眼皮,居高临下,“你还行吗?” 那冷淡的目光,好似黄尔仙只要说不行,就会立即被撇下。她点头,“还能忍。” “仙姐儿心性坚强。”周伏道淡声称赞,转过脸向前,“昆仑雪歌,你们开路,莲花穴开的时间快到了。” “是,周公。” 瑶奴纷纷答应,挂着枪鼓着贲张的肌肉巡视路况。 妖灵被夺,山谷坠石,周伏道都没让这两名瑶奴出手,现在终于出动他的人了,那就证明接下来的路程十分紧要。吃了药丸,黄尔仙的疼痛减缓许多,就是不知道银箭几时才能取出。 队伍再次出发,人少了一半,脚步悄静许多。 “周公,卢行歧等人先行,前面或许还有埋伏。” 周伏道淡笑:“有便有吧,无用之人少些便少些。 “那就让他们先进龙穴?如果被他们找到那个……” “没那么容易,算时间,阴河重新充盈,等闲人过不去。” 黄登池点点头,沉思着:暗水为阴,滋养旱蛟,阴阳有违,所以蛟不化龙。阴河再次充盈,那是否要再杀地师,蛟地飞龙? 他们到时,莲花已开,漫山月华,如披轻盈若水的纱衣,朦胧梦幻。 踏入莲花穴范围,被机关术绊倒,被傀儡妖兽袭击,又损伤过半人,最后黄家只剩二十余人进入莲花穴后的深暗通道。 第150章 (小修) 渡阴河 光是地面绽放光华就已经够神奇了,之后地势变动,山地剧烈摇晃,凭空裂出一道沟壑来。 更奇怪的是,莲花光华耀目,却一丝也照不进底下的沟壑,黑黢黢的裂口似个能吸收一切物质的黑洞。 大家心有戚戚地观望,一道灯光先行打入沟壑内,惊吓了所有人的视线。 “诶别~” “阿渺你——” 大人们对未知秉持谨慎,活珠子对未知只有天然的好奇,他晃动手电光,不解他们的反应,“你们不去看看吗?里面有粼粼发光的岩石,很是奇特。” 闫圣丙率先走近沟壑,说:“小伙子说得对,我们进入穴地吧。莲花穴开启只有一个时辰,我们需赶快进入,记得带好照明工具。” 有闫圣丙领头,大家卸掉顾虑,拿好照明用具,纷纷靠近沟壑。近前看,沟壑底下确实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岩石,湿漉漉地洇着水珠,所以会反射出光亮。 这似乎是个地下溶洞之类的地方。 按照先前计划好的,留下十人看守陷阱,十人在莲花穴外接应,其余人跟着一起进入龙脉穴地。 地下空间天然,能下脚的地方都很刁钻,就没有一块囫囵地。碎石硌脚,石头湿滑,一路歪七扭八着身体前进,穴地内都是乱晃的灯光。 好在也就路难走,地底下连只虫子都没有,应该也没什么危险生物。 冯渐微也觉得这种路况难搞,他要是穿上旗袍走个二里路,都能扭出花来了。闫禀玉在他前面,还挺稳当,因为有卢行歧牵着护着。 唉!在孤家寡人面前秀什么呢?阴魂一闪一现就能秒到二里地,他偏不跟祖林成一样省时省力,非得在别人眼前酱酱酿酿。 前边都是石头地,地面湿润,冯渐微伸长手,“来!卢行歧,搭把手。” 卢行歧斜眼瞟他两眼,目色嫌弃地转过脸,浑然无视。 冯渐微大翻白眼,承认吧,他就是酸的!讨厌别人秀他没有的恩爱! “家主,我拉你一把。”活珠子年轻又不健身,体能轻巧,一蹦一跃到了前头。他回过身扶起冯渐微胳膊,拉这位身体壮实的男人走路。 “阿渺,不枉我疼你。”冯渐微感动道。 活珠子冷淡提醒:“家主别说了,看脚下的路,快些走。” “哦,好。” 完全进入穴地,温度下降许多,朝后望不见沟壑外的光亮了,好在越深入空间越大。他们所在位置似乎是个延伸无尽的穹顶洞穴,空气很是潮湿,呼吸变得沉重。 “前面有尸骨。”祖林成的声音在远处传来。 她会幻妖,不知道飞去多远,闫禀玉看眼卢行歧,下一秒他就瞬息消失。 进入穴地的这些人里,大部分人都不了解百年前的寻龙行动,不禁好奇。 “龙穴这么稀有,入口又难找,怎么会有尸骨?” “或许是动物不小心闯入,在里面困死了。” “要真是动物尸体,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喊出来?” “有道理……那是谁早就点中了龙脉?又因为什么在这去世?” 闫禀玉听着议论,想到卢行歧,那如果真是家人的尸骨,他该怎么面对?她也想到滚衣荣,但看前方闫圣丙寻常走路,应该见过前面的尸骨。 “禀玉。”滚荷洪来到闫禀玉身旁,并肩而行。 闫禀玉转过目光,“荷洪阿婆。” 滚荷洪关切地望着她,“你还好吗?” 稍一琢磨,就知道滚荷洪担忧的是,她准备好面对滚衣荣的死讯了吗?闫禀玉其实没有过多纠结,因为在她心里早就承认了滚衣荣的失踪是因为死亡。 “我没什么。” 滚荷洪嗯了声,又问:“对了,你是如何察觉你的血能让寄心蛊放弃寄生的?” 这个不好细说,闫禀玉含糊其辞,“偶然间在卢行歧身上发现的。” 滚荷洪盯着她掩饰的表情,兴味地笑笑,“禀玉,无心者无可寄,卢行歧被寄心时,与你单独在一起。他对你,是有意的吧?” 大家都在关注新发现的尸骨,紧赶慢赶地往前,没人注意滚荷洪的话。闫禀玉也不是装腔作势的人,大方承认,“嗯,他喜欢我,我喜欢他,互相有意。” “你啊,坦荡得不像个女孩子。”滚荷洪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旁跟随的滚于风也忍俊不禁。 “谁说女孩子就得羞答答的啊……”闫禀玉自顾嘀咕。 滚荷洪止住笑,“好啦好啦,不说这个,我还有疑问,就是你阿妈也用自己的血驯过寄心蛊,但失败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闫禀玉也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当初在老宅,滚于风说寄心蛊是原始蛊,不受滚氏血脉驱役。 “我猜想,是因为我敲响萨神铜鼓时,这只寄心蛊在场,它并非受我驱役,而是为萨神俯首。” 如此解释,却也合情合理。 “看到尸骨了!”前面有人喊道。 滚荷洪和闫禀玉忙上前查看,尸骨有五具,或躺或倚靠石壁。卢行歧单膝蹲在尸骨中间,手指还夹着点布料,低眉敛眼,情绪不太妙。 闫禀玉走近,问:“他们……是谁?” 卢行歧手指翻上,将褪色的布料正面给她看,“这是我卢氏的法旗,他们之中有卢氏族人,但尸骨风化严重,我辨认不出是谁。” “那有……有……”闫禀玉迟疑声。 卢行歧摇头,猜出她的隐意,“阿爹不在这,同馨也不在。” 莲花穴会在一个时辰后关闭,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伤感上,虽然闫禀玉觉得这个想法冷情,但还是伸出手,“那我们继续走吧。” 卢行歧抬起目光,握住她的手起身。 众人见状,继续往前。 从入口走到现在,半小时有了,在黑暗中行走久了,会产生漫长的飘渺感,对时间没有概念。 连殿后的冯渐微都颇有微词,“还没到吗?这龙穴得多深远啊。” 稳重带路的闫圣丙忽然驻足,转身看问卢行歧,“门君听到了吗?有水流声。” 地底水流是地下河,能被点成龙脉,不可能有地下河道穿心,不然不堪成龙,除非是可处理的腐水。卢行歧侧耳细听,水声微微,无来无去,确为腐水。 “前面有什么?”闫禀玉好奇地问。 卢行歧说:“有条阴河,俗称沉水河,任何物质入水都凫不起来,也掠飞不过去。” “哪有那么古怪,我去试试!”空中祖林成出声,偏不信邪的飞向阴河。 “啊!” “噗咚!” “好痛呀!” 祖林成掉到地上,摔个四仰八叉,信了邪,“这什么劳什子阴河,还真这么古怪!” 有人就说了,“既然阴河过不去,我们绕路不就成了。” “路远么?别错过莲花穴关闭的时间。” “是呀,闫先生,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夜半尸语 第190节 闫圣丙听着众说纷纭,一沉吟道:“此地来龙位于壬子方,属水局,龙脉结穴点在阴河后方,只能渡,没有他路。”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纷纷道:“那怎么办?阴河根本过不去,历经辛苦到这了,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安静下来,闫先生到过穴地,他肯定知晓通过阴河的方法。”冯守慈出面维持秩序。 滚荷洪也道:“且听闫先生说。” 这些随从都是冯氏和滚氏的人,当然听言,静了下来。 闫圣丙换来强光手电,打在数米外的阴河河面上,河水乌黑,静止不动,如水墨画般的意境。但水墨画讲究留白,才彰显浓淡协调,现在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乌水似深渊似兽口,叫人无端胆颤发寒。 “莲花穴的裂隙与阴河河谷息息相关,河谷动荡就代表莲花穴异样,我们进入龙脉穴地,尚算安生,这里最危险的便是这条河。静而无波,却能在顷刻间吞灭生命。” 闫圣丙说到最后,语气难抑的悲愤。 闫禀玉心中莫名刺痛,“阿妈她……死在这里?” 滚荷洪俱是一惊。 闫圣丙的目光投过来,充满痛苦和悲悯,“是的……禀玉。” “那要,如何敛骨?” “我来告诉你!”人群之外,苍老的声调猝然而起。 数道视线寻声望去。 冯渐微一直殿后,更后面也有他们的人巡防,怎么会突然有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回头见是黄尔仙他们一帮人来了,冯渐微留下巡防的人,被那两个肌肉虬结的高大瑶奴一手捏一个地掐住脖子,眼白上翻,毫无生息。 人……死了?冯渐微谨慎地后退。 瑶奴像拎小鸡仔般扔开窒息的人,捞起胸前挂着的枪支。 持枪的蓝家打手立即上前,挡在冯渐微面前,也扣扳机瞄准。 冯守慈也到了,看了眼冯渐微,见他有些回不过神来,轻声询问:“怎么样?” 冯渐微深呼吸,摇摇头,忽略掉对方徒手杀人的冲击,沉下心绪观局。他目光扫视,周伏道等人中,黄尔仙受伤,黄尔爻不在,加上黄四旧牙蔚以及瑶奴,对面堪堪十人。 他心知经过山谷和莲花穴外埋伏,伤不到周伏道如此多人,现在人员锐减,可能是周伏道觉得人多拖累,也可能是过于有信心。不过无论哪种,都不容轻视。 “闫小姐,我来告诉你,如何在阴河敛骨。”周伏道看向状态防备的闫禀玉。 闫禀玉视线先寻闫圣丙,他满腹心思落在阴河上,像是不在意周伏道的说辞,亦或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如何敛骨?”她没有犹豫太久。 “阴阳有违,腐水可改,杀地师,阴河竭,蛟地飞龙。”周伏道回答闫禀玉的问题,眼珠子缓缓移动,深暗的目色却盯住卢行歧。 杀地师阴水就竭了吗?这个说法让闫禀玉惶然,那借寿成功代表蛟地飞龙,卢谓无真被祭穴了?今日要杀地师才能渡阴河,他们之中只有闫圣丙是风水派系的地师…… 闫禀玉猛地看向闫圣丙,他筹谋算尽,到底是几个意思? 同样震惊的还有黄尔爻,龙穴借寿需要渡阴河,要以牺牲地师为代价。七星阵她就可以立,为什么太爷这次非要出面?她惶惑地握住黄登池的手。 黄登池盲眼感知方向,就如小时候安抚她一般,握住她小小的手指,紧紧传来安定的力量。 “仙姐儿,莫怕。” 这叫她如何不怕?在上面时,太爷不给小爻下地,她隐约觉得不对劲,现在更加确定,太爷要和周伏道做什么事。 “太爷……我和小爻从小是你带大的,我们不能没有你的……” 黄登池握紧黄尔仙的手,盲眼无情无绪,没有说话。 对方有枪,他们也有枪,冯渐微也算有背水一战的实感了,朝周伏道等人放话,“都这时候了,就别耍什么心计了,地方也不够,就直接亮招式吧!” 他抬起一把枪口,想在气势上压瑶奴一筹。 黄四旧哼声,“有够蠢的,地底下开枪,嫌这洞穴太稳固吗?震塌了谁都跑不掉。” 那就是不意枪战呗,冯渐微松心一分。 这时,祖林成也凑了上来,嘘声:“别啰嗦了!既然王不见王,那便开拔定胜负,看谁能先占龙穴!” 话糙理不糙,冯守慈也是这个态度,“黄老爷子,我虽不知黄家与卢氏内情,但我与我儿立场相同。今日一战必然,莲花穴可不等人。” 莲花开合有时,确实不等人,黄登池一双无神珠目转向周伏道。 周伏道视若无睹,依旧盯着卢行歧,自顾喊话:“卢氏门君,这地底下施法术易损塌,要不力博吧?” “好,那就力博。”卢行歧痛快道。 周伏道:“那便各选武器。” 卢行歧转步向闫禀玉,从她手里拿走饮霜刀。 因为琢磨不透闫圣丙,闫禀玉现在乱得很,又见卢行歧要打对手赛,心切却语言混乱地叮嘱他两句。 卢行歧没有多言,只冲她笑笑,但眼神看着好沉重。 闫禀玉张了张口,再想说些什么,却也明白都是徒劳。她目送着他走向周伏道,蓦然感受到一股从心底深处触发的无力。 周伏道选的是一把明制短刀,他枯瘦的身体缓慢立直,蹒跚地走下抬椅。不知怎么回事,他立地后,越走背越直,皮肉也逐渐充盈起来。仿佛吹气球般,短短几秒就有了健康肌肉的人样,饱满的面庞显出几分年轻时的俊逸来。 滚荷洪在边上直呼:“这老者好生邪门!” 闫禀玉闻声看去,在周伏道那张恢复正常老态的脸上,看到并不意外的熟悉的影子。 眼见卢行歧与周伏道携刀逼近,两边人马立即进入对战状态。滚于风让其余族人去帮冯渐微,他守着滚荷洪和闫禀玉。 随着一声撞刀,两面人潮兵器相向,交相厮杀起来! 卢行歧出招凌厉,狠毒直刺,却又每每被周伏道巧妙化解,仿佛总占着一秒先机。招式互有来往,一时难分高下。 冯渐微冯守慈与数名打手采用车轮战,鏖战那两名大块头瑶奴。瑶奴空有蛮力,双拳不敌数手,身中数刀,却表情也未变一下,好似感知不到痛一般,伤口也未见多少血流。 滚氏巫蛊对牙氏鸡鬼,滚荷洪和闫禀玉互相配合,压得鸡鬼节节败退。 黄四旧连发数箭,被滚于风用蛊挡下。活珠子纵身狠扑,抱住黄四旧后背,将他狠狠绊倒! 更远处,穴地的入口通道里,黄尔仙的身后,隐藏着无数蓦然出现的残体魂魄。祖林成站在那里对峙,一双妖目竖瞳阴戾。 闫圣丙站立在阴河边上,纵观这场混乱、不知几时能结束的厮杀场面。 屠戮声响震耳欲聋,阴河却毫无波澜,即便不停地有人掉进去,涟漪也懒得泛起一圈。 滚衣荣那时也是如此,他连一丝涟漪都望不见,就被她临终前的目光驱役着逃出穴地。要不是为养育禀玉,他早该死了,可他苟活于世,只为了计算莲花穴开合的规律,为了敛回妻子尸骨,未曾好好陪伴这个孩子,以至于她怨恨自己。 可是恨,总比爱容易割舍。 “老头,这两个瑶奴真难杀,一点血没掉!”冯渐微鏖战熬得牙根都咬出血了。 冯守慈符箓蛊虫都试过了,对这两个大块头不起任何作用,“像是用傀儡术养出来的人,无痛觉,体能强,体力恢复快。” 冯渐微大惊:“那不跟永动机一样,还杀不尽了?” 说话间,瑶奴身上又中两刀,这回脚步踉跄了。冯渐微纠集人力,正欲再补几刀,斜刺里猛地冲进一个人,双臂牢牢箍住瑶奴脖颈,死命将他们往阴河里带。 形势急转,冯渐微和冯守慈愣了几秒,随后爆发叫声:“不要!” 卢行歧和闫禀玉都分心投去余光。 “卢行歧!渡河便是结穴地,捣毁借寿,周伏道一瞬枯骨,快去呀!” 双方厮杀不分上下,即便最后能胜,莲花穴也等不及。通道里的是残魂傀儡,周伏道不知还要做什么,闫圣丙只能杀地师快渡阴河。迟到二十四年的结局,也是必然的必然,心中千帆过,唯余释怀。 与瑶奴落河的前一刻,最后一丝不舍迸发:“禀玉,记住给你阿妈敛骨,我平生无信仰,不用管我!” 第151章 (加字) 最终 原来,人坠入阴河是没有声音的,连水花都未溅起一滴,生命的痕迹就被彻底抹去。 亲人逝去的悲痛,像心脏被揉皱一团,沉压在胸腔里,几乎梗住呼吸。可悲的是,闫禀玉并没有时间伤痛,因为河谷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阴河暗水在急速退去,露出底下或散落或勾挂在岸沿的尸骨。 战况停滞,所有人都贪婪地望向阴河对岸的龙穴。 “黄尔仙!够阴的啊!私底下藏纳了这么多傀儡魂。”祖林成那边不得不释放妖灵,以抵抗傀儡魂进入洞厅内,影响卢行歧他们。 黄尔仙指挥傀儡魂发起进击,“阴不阴,是胜者说了算!” 祖林成那边的突发状况,让闫禀玉不得不从痛苦中脱离,转头寻卢行歧。发现他也在望着自己,她哽咽着嗓子喊:“卢行歧!快去啊!” 卢行歧目光一震,紧接着身影一闪,与周伏道对砍的饮霜刀掉落在地。 此时阴河已竭,闫禀玉也往河岸跑去。 “禀玉……”滚荷洪疼惜地看着她因情绪不稳而跌撞的背影。 闫禀玉头也不回地说:“阿婆,我得去寻阿妈的尸骨,她身上什么明显的特征?” 滚荷洪立即回道:“她肩骨骨折过,打了钢钉。” “好!”闫禀玉翻身跳进近三米深的河谷。 黄四旧原先被他们捆了,之后被牙蔚救走,滚荷洪有其他族人保护,滚于风想跟着闫禀玉跳进河谷。 活珠子先他一步跳了下去,“姐!我来帮你。” 将上衣脱掉,绑做袋子,活珠子紧随闫禀玉身后扒拉满河道的尸骨。明明适才有好些人掉进阴河,现在却不见尸身,只剩满地荒骨。这阴河真可怕,瞬间就能腐蚀掉肉体…… 阴河已竭,卢行歧也去寻结穴点,冯渐微退守到河岸,势必阻挡黄家等人过河谷。 周伏道捡起饮霜刀,望向对岸,眸光阴晦深沉。原先计划,瑶奴以一敌百,能拖垮冯氏滚氏战力,是闫圣丙找死,才扰乱他的决策,导致场面失控,被卢行歧夺了一步先机。 饮霜刀寒芒毕现,周伏道低眼看到刀尖,已锻铸如初。他突兀地笑了声,卢行歧向来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这先机也得拿下了才是有利。 岸上重新厮杀起来,动静越来越近,在头顶上方惊心动魄地上演。闫禀玉在河谷骨头堆里翻找,活珠子看她下手的利落劲,丝毫不忌讳害怕,反衬得他扭捏作态,于是也敞开了手挖尸骨。 河谷宽阔,他们翻找过不少尸骨,仍旧没有着落,活珠子失望地说:“尸骨会不会被冲走了?” “阴河是腐水,没有进出水口,落河而死,只能是在原地。”面前的翻完,闫禀玉又快步向另一处。 嘴咬住手电末端,双手插进骨头堆里,闫禀玉炒茶一般抖起尸骨。指缝不知勾到什么,拽到眼前一看,是个破烂的香包,刚要扔掉,她不经意看到上面绣有金色的字——卢。 因为是金线绣的,没有被阴河腐蚀掉,闫禀玉没犹豫,直接踹进兜里,继续找肩骨打钢钉的尸体。 “咦?这个骨头像用铁钉缝合过,姐你看……”活珠子没说完,闫禀玉便窜了过来,看到肩骨的钢钉后,手往枕骨下摸,捡到两支侗族的银花簪。 夜半尸语 第191节 闫禀玉拿下手电,低声说:“就是她,敛骨吧。” “哦!”活珠子撑开衣服做的口袋,闫禀玉将已经散架的尸骨捡起放入,动作冷静麻利,像是对待无关的陌生人一般。 活珠子将袋子收口,背到背上,犹豫着问:“那你阿爸,要找吗?” 闫禀玉没回,抬头望向岸边周伏道站的位置,他握住饮霜刀,定定看着对岸,丝毫没有老房子着火的惊慌。 傀儡魂被妖灵困囿,无法突进,牙蔚等人被冯渐微严防死守,也没进展,为什么周伏道不着急? 闫禀玉虽然没说话,但活珠子看到她红透的眼睛,紧咬的下颔,想是忍得很辛苦。 “阿渺,你先上岸,我去对岸找卢行歧!”她忽然开口,话音未落,便急急冲向对岸。 活珠子知道厉害,现在不是啰嗦的时候,也快快回头,上岸去和冯渐微他们会合。 三米高的坡度,闫禀玉轻松爬上岸,一刻不停地跑,“卢行歧,卢行歧,你在哪……” 阴河对岸是一片广袤石地,平坦,无边无际,放眼皆是相似的黑暗,不辩方向。不知跑了多远,连对岸的械斗声都听不见了,手电不小心摔落,猛地灭掉,闫禀玉身陷黑暗,被巨大的虚无包裹着。 卢行歧到底在哪啊?以周伏道对借寿的重视,不可能安然在对岸放任他去捣毁衣冠冢,一定有陷阱,一定…… 可是茫茫黑暗,闫禀玉已经跑了许久,她找不到他,在痛苦与担忧的双重夹击下,她崩溃地失声:“卢行歧!周伏道在借寿上设了陷阱,你不要去碰,听到没有?” “你听到了吗?卢行歧,卢行歧……”她强忍住崩溃的情绪,哭腔颤抖。 “禀玉。” 一声轻唤,如拨开迷雾,闫禀玉愣住一秒,然后迈步向声音方向。冷静后,理智很快回归,她又转身蹲地上去摸灭掉的手电,摸到后敲打拍击,终于将手电重新弄亮。 光线依旧微弱,但卢行歧的声音就像引导的灯塔,闫禀玉不再悲观地关注四周吞噬的黑暗,一心向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她终于见到卢行歧,他双膝跪地,面前是一个完整的衣冠冢,有衣裳鞋帽,冢上还摆放着一枚古金币。金币阳刻四字,她未看清,心底就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哀。 “卢行歧……”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身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闫禀玉以为他得知借寿之人是卢庭呈,接受不了才如此缄默,便要上前去。手臂忽被什么拽住,将她用力扯了回去! 这里还藏着谁?她以为是敌人,回身时撞出手肘。手臂被接住,只听熟悉的声音喊:“是我!” “冯渐微?”闫禀玉移动灯光,照出冯渐微凝重的脸。 她挣开手,问:“为什么拽住我?” 冯渐微用眼神指示,“你看他的发辫。” “发辫怎么……”闫禀玉看去,卢行歧头上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一缕缕增加,“这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不忍道:“那借寿术中另藏了邪法,窥探人心,堕入执念深渊。他挣脱不出,阴力便会无节制地外泄,直至魂飞魄散。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阴力如刀刃,你不能去。” “可他没损坏衣冠冢,也会中邪法?” “南洋邪法诡异就在此。” 闫禀玉默了一秒,目光冷定地向前,“那我更应该去喊醒他。” 冯渐微急急横臂拦住她,“你不要命了?你根本无法近他身,也喊不醒他,只能靠他自己堪破执念。” “那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吗?”闫禀玉说着,隐忍着表情,眼泪却失控地滑落,“我只能一点用处都没有地看着他们死的死,魂飞魄散的魂飞魄散吗?!” 冯渐微移开眼神,无法面对她沉静而崩溃的质问。 闫禀玉推搡着不肯让步的冯渐微,冲卢行歧用力地喊:“卢行歧!快醒来啊!周伏道就是卢庭呈,他不顾念亲情,致使卢府上下遭难,你还想着他做什么啊?你真要趁他意就此烟消云散吗?你不要那么自私,你为仇恨而来,可你现在不止仇恨啊……” 对岸战况胶着,莲花穴关闭的时间越来越近,是冯守慈先发现了对岸的阴气异常,让冯渐微前去确定。卢行歧如此深谋远虑,能被周伏道暗算,这执念应与家族覆灭有关,其实堪破与否全在他意愿,就看他能否及时抽身。 如果不能,那将由冯渐微来损毁借寿,这是他和卢行歧一直以来的共识。只是闫禀玉刚经历亲人逝世,情绪难以平静,他必须要先安抚下她。 “卢行歧借阴阳玦双修,已不是单纯阴魂,所以他无法受香火,阴寿也无法绵长。即便没有今日事,或许十年,数十年后,他都免不了魂飞魄散。阴身施正阳之力,是折损之为,他迟早得死的,你真要为了他搭进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起了效用,闫禀玉倏然安静下来。 衣冠冢前,卢行歧低垂着头,痛苦的神色掩在阴影中。他听到了外界的声音和带着哭腔的喊声,但是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能看清家族覆灭的因果。 在飞过阴河,看到衣冠冢时,卢行歧就知道周伏道留有后招。靠近发现衣衫鞋帽,还有那枚象征卢氏的压辫金钱,一切猜想在这一刻得到证实,心底五味杂陈,他甚至无法具体地形容出来更强烈的某种情感。 借寿术上还施了诡异的邪法,卢行歧清楚,但这邪法窥探人心,回溯借寿者的记忆,用他的执念困囿住他: 记忆的第一幅画面就是阴河,寻龙八家都在。还有十余位穿着军装的人,军装之中拥着一名穿着华服颧骨高耸的男人,下属称其为柳爷——能支使官兵,应是有官职加身,也许为寻龙脉方便而着常服。 阴河诡谲,柳爷询问大家有什么对策。 在场只有卢氏黄家懂风水,这两家不知为何沉吟不语,冯氏只一知半解,更不敢吱声。 好不容易寻到龙穴,却苦于无法渡阴河,只能眼看着。柳爷大发雷霆,“寻不到真龙,你们一个个都没命活,或许你们不怕死,但尔等家人呢?上头要发起怒,你们满门的脑袋都得跟着抖一抖。” 危言耸听,卢谓无不为所动。 黄化极心念新妻亲儿,嗫嚅着嘴唇犹豫。 “柳爷,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黄化极组织好的措辞被卢庭呈打断,只能眼看着他和柳爷去了角落谈话。穴地内黑暗,光靠点影绰的烛火,看不清两人动作,地方又空旷,听也听不到。 黄化极心知蛟穴未化龙,并非龙脉,但柳爷这伙人逼迫得紧,时时将打打杀杀挂在嘴上。已经没有时间再留给他们寻龙,他和卢谓无默认此地为龙穴,也确实蛟穴可飞升成龙,只是需以地师祭穴。但谁也不想大义送命,看能拖到几时,或许再生转机。 寻龙队伍中,只有黄家和卢氏为正派风水地师,他们清楚渡阴河的方法,所以默契地沉默。现在看卢庭呈出手了。黄化极心中更是焦急,生怕黄家被交代出去了,他自己倒无所谓,但这程有长子跟随,可不能出事。 卢庭呈回去时,现场噤若寒蝉,大家望着他的目光都多了丝道不明的东西。 柳爷易怒的心情似乎转变,笑脸吟吟地让手下将干粮分掉,大家吃饱了再想办法。 卢庭呈拿到干粮后,喊卢谓无,“阿爹,我有事想问你,你跟我来一下。” 卢谓无看着他,点点头,“好。” 两人走到进入穴地的通道,结翘在外守候。 卢庭呈抽走卢谓无手中干粮,一并扔掉。 卢谓无已明几分,“干粮有毒?” “有迷药。”卢庭呈也不隐瞒。 卢谓无沉声:“你跟那姓柳的有什么交易?” 卢庭呈淡声说:“我告诉他,杀地师就能渡河。” 卢谓无神态震惊,“你出卖了黄家?” “是。”轻飘飘的语气。 “假若黄化极祭穴,那我们卢氏族人也不得善终。” “牺牲几个随从算得上什么?” 卢谓无不敢置信,“你怎会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卢庭呈在黑暗中笑了笑,“阿爹,当你有能力有抱负,却被寿限追赶,无法大展身手而郁郁度日,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做出抉择。” “同馨你……” “我曾在你的藏书中看过龙穴借寿的方法,你也是知道的吧?可你从未替我筹谋,因为卢氏有大哥,我就显得可有可无了。”卢庭呈的声音随着脚步逼近。 卢庭呈此时的言行,彻底颠覆卢谓无对这个孩子的认知,他竟不自觉地后退,“同馨,并非你想的这样……” 卢庭呈止步,看着卢谓无朦胧的面容,或许有惊吓,有意外,还有不屑。毕竟卢氏门风严明,从不诳语,而他却为一己私欲,无谓滥杀无辜。 “阿爹……” 后面忽传来打斗声,卢谓无暗道不好,转脚出去。 结翘接着问:“二爷,我们要出去看看吗?” 干粮有迷药,流派内的人挣扎不了多久,柳爷也答应不动卢氏,卢庭呈并不想去接受卢谓无讨伐的眼神。 “再等片刻。” “是。” 可打斗声不见偃息,听着愈演愈烈,卢庭呈疑惑地出去,却看到流派的人都醒着,围袭滚氏与卢氏,而柳爷那伙人已全被屠杀掉。 官兵被杀,这下大家都逃不掉了,也就无所谓流派情谊,只顾保命。地底下不能斗法,拼的全是武力,黄化极与卢谓无兵器相接。 “卢庭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柳爷等人狼狈为奸,给我们下毒。今日刀枪相向,我们也是为自保!”黄化极喊出一声,抬臂砍刀,将卢谓无逼到阴河边上。 滚氏因为不愿同流合污,已死伤过半,包括卢氏随从,也死去不少。 结翘看到老门君被黄家逼到阴河边上,将短刀给卢庭呈防身,“二爷,我去去就来。” 结翘捡起死去官兵的雁翎刀,上前去帮卢谓无。 卢庭呈则用傀儡术操控起地上的尸体,加入围剿中。 卢氏族人所剩无几,黄家人手充足,结翘一来,也将他逼到阴河边上。黄化极虽常年跑山堪舆,连得一身好体魄,但功法远不比老门君,结翘发现老门君有意让招。 结翘百般不解,都这个时候了,还谨遵流派教义做什么?傀儡尸牵制住大部分人力,但结翘撑不住了,替卢谓无挡下一击后,掉下了阴河。 卢谓无伸手去抓,河面空荡荡的,瞬间吞噬掉结翘。黄化极趁机偷袭,卢谓无徒手抗刀,满是鲜血的手臂潜近,扣住黄化极肩膀,拽着他一同跌入阴河。 “阿爹!”卢庭呈望见惊险的一幕,踉跄着跑过去。 好在黄化极手快,抱住了岸边的岩石,托起了两人身体。但卢谓无手里有刀,只需轻轻往上一撩,就能砍断他双臂。而他因为保命,早就将武器扔了。 黄化极紧张地往下看,发觉卢谓无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看着沉静的阴河河面。他不知道这位强大的卢氏掌门人在想什么,但似乎能感觉到,他并不愿杀戮。 傀儡术,种生基,都是同馨所为,卢谓无想清这些时,并不恨同馨恶毒,而是自愧。他以为家庭和睦,孩子兄友弟恭,却不想是以同馨的苦楚换来的。他信奉天道,觉天命难违,因此忽视同馨对生命的渴求,他不是个尽心尽责的父亲。 “腐水退,蛟地方能化龙,同馨才可借寿……”卢谓无低声轻念,忽而抬头,撞进黄化极惊愕的目光里,“黄化极,五年前我曾用起阴卦拘魂,让你得见自杀枉死的妻子,你记得吧?” 黄化极欠过这个恩情,卢谓无提起,是想让他还,可他也不想用命抵。正思虑间,卢谓无骤然松手,掉进了平静的阴河,伴随着一句喃语“吾替吾儿赎罪,愿天恩惠及同馨”,瞬间被吞没。 黄化极才知道,卢谓无想让他还什么。爬上岸时,滚氏卢氏已经死光,其他流派也只剩家主与随从一两人,还有傀儡尸也损坏殆尽。 卢庭呈双眼阴狠,面目恶毒,似地狱索魂的恶鬼,挥刀乱砍,欲将黄化极撕碎,再将魂魄吸食干净,方能化解他的仇恨。 黄化极却无害怕,躲开后跟其他流派的人说:“清兵死了,朝廷定会追责,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回去带家人躲藏起来吧。今日之事也最好烂在肚子里,什么也不要提,如今当朝局势动荡,或许撑不了多久,只要躲过去,又是新的天地。” 众人觉得有道理,纷纷离开穴地。 长子不肯离去,黄化极让随从把他劈晕,扛走了。 现在黄化极无后顾之忧了,他面对狂躁的卢庭呈,平静道:“你阿爹为何执着让蛟穴飞升,想必你最清楚,我也跑不远,你何不办好自己的事,再来寻仇。” 卢庭呈虽体弱,但还有个厉害的大哥,黄化极也不指望能全身而退。 夜半尸语 第192节 卢庭呈定定看了黄化极片刻,将怒意隐去,跳下干涸的河谷,到对岸去。莲花穴即将关闭,这条隐龙将无人得知,借寿天时地利势在必行。他会寿到数循,阴河还会充盈,总要地师祭穴,黄家留下比死去的价值大,一代传一代的恐惧,也让活着更痛苦。 到这里,画面又是一转,到了肇庆卢行歧斩杀冤魂的时刻。 结翘是忠仆,包括死了也是。生基邪术为卢氏所不容,卢庭呈有雄心壮志,为了让二爷成功脱身,他向卢行歧传递二爷病逝的消息,却不想因此造成卢行歧被拘魂幡反噬的后果。 画面再一转,卢谓无传魂到卢府。 萧良月得知卢谓无死讯,几乎晕死过去,是对卢庭呈的担心让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听完传魂,她呕出一口郁血,嚷嚷着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之后彻底晕厥过去。 老门君说要全府立即撤离,但眼下老夫人晕死过去,瞧着毫无生机,就怕无医无药,半道上再出什么意外。于是嬷嬷想着歇半日再走,先请大夫看病再熬了药让老夫人吃下,也好趁着这个时间收拾东西。 所有人都不知道柳爷为了拿捏住几个流派,早就在各派府外埋了人手。一旦代表生息的符箓熄灭,就证明寻龙队发生意外,届时清兵就会杀进府去。 卢贞鱼得到消息赶去,卢府已被屠杀干净,连个正经明目的罪名都没有。他怕留守的清兵发现,哭也不敢大声,在侧门角落待着,情绪静下来后揣测卢府是因何缘由遭难。 在卢贞鱼假死之后,卢庭呈来找过他一次,说卢氏会联合其他流派寻龙,卢庭呈准备借龙脉借寿。他觉得此事有风险,寻龙是朝廷为续国运,卢庭呈妄动,恐会遭杀身之祸。卢府此次覆灭,怕是因寻龙之事,其他流派也有参与,只怕是不能避免。他也姓卢,担忧牵连自己,干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起阴卦摄魂绝了自己身份暴露的后患。 之后,戎圩城下了一场天大冤屈般的暴雨,卢贞鱼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浑身湿透地抱住幼闵大哭:“幼闵,我不想死,我想跟你长长久久,活过半辈子。你知道吧?你快说我没错,我只是想活着……” …… 卢行歧阴力已经非常虚弱,或许可以试着接近,对岸不知情况如何,冯渐微不能再等了,他要毁掉借寿。 放开安静异常的闫禀玉,冯渐微顶着如剐的阴风举步前行,脸面手臂被割出了道道血痕。好不容易靠近衣冠冢,在他即将摧毁时,卢行歧忽而伸手挡开他手臂。 “带闫禀玉走。”卢行歧缓缓抬脸,眼白已经发黑,双目暗色空洞,魂体也淡到几乎跟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 冯渐微被他糟糕的状态吓到了,反抓住他手臂,紧紧攥住,仿佛他下一刻便会消逝一般。害怕逐渐充斥胸膛,他忘记了要说什么。 “快走!”卢行歧大力推开冯渐微,看着他狠狠跌倒,“河谷异动,莲花穴即将关闭,你们没有时间了!” 冯渐微连忙爬起来,“那你呢?” 卢行歧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面容冷静的闫禀玉,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也是安静,还有一丝隐晦到只有他能看清的失望。失望什么,他自是明白,只是已经没有选择了。 “快走!”卢行歧挥出掌,一股强悍的阴力袭向闫禀玉和冯渐微,将他们远远推了出去! 明明喊着让闫禀玉走,卢行歧却紧紧地望住她,似乎想细致地记住她,亦或是让她仔仔细细地记住他最后不太体面、甚至有些狼狈的模样。 阴魂百年,尘归尘,土归土,了无痕迹。如果再无人记住他,那真的是天地不复,想到此,竟有恨…… 卢行歧那一掌风,将他们送回到河谷,冯渐微连拉带拖地将闫禀玉送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拽住她往通道处跑。 “快走!莲花穴要关闭了!” 众人一听,那还打什么,赶紧停战,统一向出口跑去。 可傀儡魂挡住出口通道,妖灵也无法突破,被拦下的不止冯渐微他们,还有黄家那边的人。 “周公你什么意思?”黄尔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周伏道静立在岸沿,几乎痴了一般望向对岸,不知在等待什么。 牙蔚本就怕这个样貌诡异,脾性诡谲的老人,她惴惴道:“ 他该不会是……想让我们陪葬吧?” 黄四旧神色复杂。 黄登池淡定出声:“仙姐儿,你走吧。” 黄尔仙的心沉了下去,“那太爷呢?” 黄登池说:“我大限已至,毋需挂念。” “不!” “去住本寻常,仙姐儿,照顾好自己。” …… 另一边,冯守慈和滚荷洪带着滚于风活珠子,也会合到祖林成这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对付傀儡魂。 “没有。”祖林成抱歉地摇头。 她倒是可以变成蚊子飞出去,但是傀儡拦道,穴地里的这些人都出不去。 更倒霉的是,河谷在这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催命般爆发震动,脚底下的地块频频摇晃。 冯渐微急得啐了口唾沫,“不能这么衰,交代在这了吧!” “卢行歧有办法对付傀儡魂。”闫禀玉轻声一句,引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冯渐微刚想问,她是如何确定的?就闻半空中赫赫声响: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泉主令,今命阴鬼开道,拘魂幡、应召!” 霎那间阴风流窜,麒麟兽震天怒吼,傀儡魂畏惧这股强大阴力,竟甘愿俯首屈服。 “有路了!大家快跑!”冯渐微只想快点救人,想不起地底下施法会发生什么,更想不起卢行歧在阴力丧失的情况下强召拘魂幡,会有什么后果。 闫禀玉动作迟疑,祖林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放弃妖化,拽住她逃亡。 身后除了狂烈的阴风,和被麒麟兽吞灭的傀儡魂的哀嚎,闫禀玉还听到寻常数言。 “同馨。” “大哥。” “我来带你走了。” …… 逃到一半,头顶落石,地面开裂,穴地眼瞧着要坍塌了。祖林成牺牲妖灵抵挡落石,护住自己人,对面黄家的她顾不上,也不想管。 最后逃出莲花穴,地面缝隙缓缓关闭,似乎还能听到被留下的生命在哀唤。 守在地面的黄尔爻见冯渐微那边人先出来,着急的不得了,最后裂缝只剩半米宽,终于看见黄尔仙的身影。他忙去拉人上来,再接着是黄四旧牙蔚,之后莲花穴彻底合上。 “姐,太爷呢?”黄尔爻似乎察觉到什么,眼圈已经泛红。 黄尔仙肩上刺箭,乏力失血,脸色煞白如鬼。她原本无力坐在地上,听到黄尔爻问话,膝行爬到黄四旧面前,扯起他领口,强忍住泪意,“黄四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阴河是怎么回事?” “诶你——”黄四旧也受伤了,牙蔚想让黄尔仙有话好好说,但想起自己身份,这是他们黄家的事,就干脆到一旁不管不看。 “仙姐儿,太爷不想让你知道的,因为周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威胁到黄家,就不会有人……”黄四旧顿了顿声,想起什么,目露痛苦,“阴河水涨,怕冲毁龙穴,每每这时,黄家便要死一人。高祖黄化极如此,我祖父和父亲亦如此,太爷也预备如此。” 得知真相,黄尔仙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太爷已逝,黄尔爻掉泪又抹去,心境似乎一瞬成长,他唤人扶起黄尔仙和黄四旧,带他们下山就医。 龙穴已毁,各有各的尘埃落定,冯渐微也懒得管他们走不走。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面望夜空,回想穴地惊险,不住地感慨:“也是命大……” 月光泠泠,星子烁烁,山峦叠嶂远远,如常景色,在此刻显得那么难得。 其余人都处在劫后余生的缄默中,只有闫禀玉守在闭合的地面裂缝边上,问向她靠近的祖林成,“他……魂飞魄散了吗?” 逃出之前,祖林成似乎感受到了通极开启,不太确定,又不敢给希望,“不知道呢……” 第152章 正文完结 自那日后,闫禀玉带着滚衣荣的尸骨回到滚氏。 黄家围困老宅的人,因为南宁本家出事,也都撤走了,滚氏族人出了圣地,重新开始生活。 由滚荷洪主持,给滚衣荣举办了一场迟到的葬礼,闫禀玉独自背骨送进高顺衙安。那晚她在絮柳林外,在曾经和卢行歧过夜的树上住了一晚,出来后正式接任滚氏家主之位。 闫圣丙头七那天祭奠,闫禀玉亲自准备供品,折元宝,落俗地给他烧了跑车大别墅和许多银钱。竟也殷切地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好。 当晚撤下供品,变成人世的晚餐,闫禀玉喝了酒,第一次哭。 滚荷洪看到她的眼泪,第一念头是放心了。人太压抑,情绪无法宣泄压在心底,就会生病。 “荷洪阿婆,原来人死后,最先消失的是恨……”闫禀玉红着眼眶,脸上是想表现出无谓,但却无法控制难过的复杂表情。 滚荷洪安安静静地听,没有出声。 “他死后,我最忘不掉的是他的好……所以恨有什么重要的?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闫禀玉说着,眼泪滴珠一般,哗哗地往下掉。 也就哭过这次,之后闫禀玉恢复平常,老宅圣地两头跑,一心扎进练习巫蛊和培育蛊虫中,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半月后,派去追踪南宁黄家动向的滚于水回来,汇报近期获得的消息。 议事楼里,闫禀玉坐在上首,滚于风待在她旁侧,对面滚于水站着回话。 “家主,黄家从蜈蚣岭回去后,黄尔仙黄四旧就一直住在医院。” “他们不是就受个箭伤吗?能住半个月院?”闫禀玉觉得蹊跷。 滚于水说:“是的,我也疑心,就趁黄家看护去取报告,潜入病房,找到床尾的护理记录,查到黄尔仙黄四旧都有在接受心理咨询。瞧着好像是神魂有损,不太知事。” “神魂有损,不知事……”闫禀玉莫名想起卢行歧之前跟她说‘黄家一个都跑不掉’,‘让人疯魔不知事,让人毫无知觉死掉的法子有许多’,这样的话。在龙脉穴地时,他是不是耍了什么手段,才让黄家人着魇了? “黄四旧出了事,牙蔚就回龙州了。”滚于水又道,“还有一处蹊跷,就是刘家班氏操氏家里都出了些问题,不是大事,但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闫禀玉觉得又不对,可是当时刘家班氏操氏都不在场,难道卢行歧自蜈蚣岭消失后,去了那几个城市找其他流派报仇?思及此,她猛地站起来,吓了滚于风兄弟俩一跳。 “家主你……” “家主你怎么了?” 滚于风滚于水齐声关心。 闫禀玉细想,确定不可能,他如果没出事,不会一晃失踪半个月,不来找她。 在穴地时,他最后的那个眼神,分明是想让她牢牢记住他。这死鬼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在遁前生里,他才欺负她,让她不准忘记他。 所以卢行歧,是真的烟消云散随天地了吧…… 闫禀玉缓缓坐了下来,先深呼吸两下,好似在平缓什么。然后胸口实在闷痛,她哽咽了下,忽然就忍不住了。 是的,她又哭了一次,嚎啕放肆,像个要把委屈宣泄一通的小孩,哭到最后抽抽嗒嗒气也喘不齐。 滚于风两兄弟都给吓坏了,一个安抚地拍背递水,一个快马加鞭去请祭师。 滚荷洪没有滚于风两兄弟大惊小怪,她始终觉得哭是发泄,哭不出来才有问题。就放任闫禀玉情绪失控,让别人不用管。 三位长老相约到议事楼下棋,在楼下听到闫禀玉放声大哭,面面相觑,再叹气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闫禀玉是因为父母相继离世而情绪崩溃,如果她不表露,似乎无人知晓她情感中那个小插曲。冯渐微和祖林成各有所忙,那些知道卢行歧存在的寥寥几人,都未再提起过他,不知道是不相干还是不重要。 有些伤痛就像潮湿闷热的天气,总要积聚到某种程度,才会在一瞬爆发,大雨滂沱。经过一夜,天就晴了,闫禀玉又跟没事人一样,忙该忙的事,偶尔进圣地取蛊种培育。 一个月后,她偶尔恍惚,共寿契约和卢行歧,都是一场梦。她好像也容易接受这种催眠似的想法,因为人要向前看,生活总是一直过下去的。过不下去,那才是糟了,她不是困囿过去的人,她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夜半尸语 第193节 就好似卢氏覆灭的因果,来来往往如此多人,最终只有卢行歧清楚。他将属于自己的秘密带走,现世的人也应该要承这份好意,该忘记就忘记,迎接新的生活。 老宅日常开销,数百人的口粮,这些担子都压在闫禀玉这个家主身上,她也没空伤春悲秋,积极地去了解滚氏拥有的地皮门面生意。这些生意是老口碑,不用忧心进项,但过于稳定,没有更大的经济效益。她就利用滚梦萝做人事的一些人脉,向有钱人出售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蛊。 意想不到的是,这门生意很受欢迎,这类精英人士需要保持形象,不好人前失风度,私底下无声无息的报仇,很有爽感。之所以定价高和只对熟悉的有钱人出售,是因为怕形成市场热度,教坏小孩子。 忙到农历十月,挣得盆满钵满,闫禀玉还在寨子里布置一个电脑房,方便孩子们学习电脑知识。此举遭到滚荷洪反对,她是连孩子们看电视也规定时间的老做派,觉得玩物丧志。闫禀玉为说服她,从就业方向下手,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她明白,学会电脑可以做哪些工作,领多少工资。 老辈子眼光未追上时代,用钱来衡量,最能理解,最后滚荷洪也就接受了。 这个月也是闫禀玉的生日,滚荷洪有意向外面介绍她是新的话事人,就举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生日宴。没有请表面做派的那几家,而是请的与滚氏交好的柳州当地的家族。 闫禀玉原本不喜欢折腾,但滚梦萝也回来,就随意了。 生日宴当晚,酒桌从寨头摆到寨尾,彩灯萦绕,生日数字气球和鲜花摆成一个背景幕布,闫禀玉的桌子就布置在旁边,看起来很是隆重。要不是因为滚梦萝特意布置,她还真要吐槽一句“俗气幼稚”。盛情难却,配合着过了一个于她来说盛大的生日。 请来的这些家族之中,有一位代表父母来参加宴会的青年,名叫黄扬立,家里做烟花爆竹的,对闫禀玉表现出好感,一整晚都在找话题跟她套近乎。 滚梦萝坐在一旁,看着门儿清。闫禀玉今日穿着侗装,彩绣裙摆婉约,花簪灵动,她笑容甜美,时而又冷淡恬静。年轻女孩,天然就散发出半熟的、让人想一窥究竟的俏丽,吸引住青年很正常。 滚荷洪也看出黄扬立的心思,他今年二十七岁,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家里帮忙生意,是个稳妥人。闫禀玉过了生日二十五岁,年龄合适,有话题,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起有未来。 没有未来的是谁,滚荷洪心知肚明,但她没资格对闫禀玉的人生提出建议。现在卢行歧杳无音讯,她狠毒地想,正好了,龙脉的事也结束了,闫禀玉的生活该步入正轨,稳稳定定地结婚生子,生下滚氏的继承人。 黄扬立流连忘返,深夜开车危险,滚荷洪就留他住一晚,他也乐意。 结束生日宴的晚上,闫禀玉和滚梦萝许久未聚,两个女生理所当然地一起睡。初秋夜凉,两人裹在被子里说悄悄话。 “阿玉,那黄扬立对你有意思。” 滚梦萝用的肯定语气,闫禀玉好笑,“就多聊两句,你就给人家定义了?” 滚梦萝认真道:“真的,我不是乱猜测,你信我!黄扬立家工厂烟花出口生意火热,这类生意黑白两道通吃,他家背景可以,家境丰沃,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婚对象。” “啧啧,你认为的好,是对钱赋魅吧。” “也不是……其实阿玉,我奶让我问你,介不介意相亲。”所以滚梦萝才抛出的话题。 “相亲?和黄扬立?”闫禀玉惊到了。 滚梦萝点头,“嗯。” 闫禀玉问:“荷洪阿婆也是觉得人家有钱好?” 滚梦萝抗议:“你把我奶想成啥样了?她说姓黄的这家知根知底,黄扬立也是个稳妥人,人家对你有意,她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可能相看一下。” “话说,我有个疑问。”闫禀玉巧妙地转了话锋,“老宅真的那么穷吗?” “没有吧。” “那为什么连个大学学费都不赞助给我?” 滚梦萝不好意思地挠头,“前不久得知我们是一家的,我也问过我奶,她说为了装陌生人,装得逼真些。我也冤哪,小时候我奶带我离开老宅,我小时候也没比你富裕多少。” “好吧。”闫禀玉也就问问,不是秋后算账。 “可我奶不是没替你考虑过,”滚梦萝接着道,“她跟我说过,假如你不想跟滚氏扯上关系,她会在你结婚时,送你一套房子。” “房子?哪的房子?” “你工作在哪,就买在哪。” 闫禀玉觉得,真到这天,那她一定跟中了五百万一样,得乐疯了! “荷洪阿婆还真不错。” 滚梦萝自豪:“那当然啦,这是我奶!” …… 次日,冯渐微活珠子和祖林成约好似的,一同来到滚氏老宅。 自蜈蚣岭分开后,几人初次见面,闫禀玉百感交集地招待他们。 在挑梁楼吃过饭,冯渐微和祖林成那张脸一看就有话说,闫禀玉就让滚梦萝带活珠子这个网瘾少年去电脑房玩。 滚梦萝万分乐意,她早前就对病弱美少年感兴趣,如今得见,那周身气质更叫人喜欢。她笑眯眯地带路,“你姓冯是吧?比我还小几岁,你可以叫我姐姐。来,叫一声听听。” “……姐姐。” “诶~好好听哦。” “弟弟是零零后啊,有没有谈女朋友啊,没有啊,那以前呢,交过几个啊……” “姐姐,说话就说,别动手哈……” “哎呀,不好意思,姐姐这手啊,就喜欢漂亮东西,抱歉啊!” 滚梦萝和活珠子走了。 闫禀玉砌了茶,请冯渐微祖林成坐下。 祖林成打量着闫禀玉,关心地问:“你还好吗?” 闫禀玉坐好,笑回:“很好呀,忙着练蛊做生意,挣得多,收获大,生活充实。” “那就好。”祖林成点了点头,“我忙完了澄林境的事,才有空来看你。” “没事,我平时也忙。”闫禀玉如是说。 冯渐微也在端量闫禀玉,见她真如所言般云淡风轻,还沾沾自喜,心底蓦然发闷,语气不自觉酸了,“你难道不忧心卢行歧吗?” 闫禀玉听出了一丝讨伐之意,“我为什么要忧心他?他向来独断专行,也不需要别人忧心。” “他都生死未卜了!”冯渐微语气冲了起来。 “他是我的谁?有什么合法关系吗?他出事我能继承到好处吗?” 闫禀玉也怒了,连声发问。 冯渐微弱弱道:“没有……都没有……” 闫禀玉拍桌,“那他生死未卜干我屁事!” 冯渐微吹胡子瞪眼睛:“你——” “好了好了!都别冲了,一人退一步!”原本好好的谈话,搞得硝烟四起,祖林成出声维持场面。 闫禀玉和冯渐微暂时熄火。 祖林成赶紧进入正题,“我回去想了了许久,可以确定卢行歧召唤出了通极,才来找你。他当时阴力几乎散尽,唯有进入通极养魂,才能避免魂飞魄散。” 这个消息让闫禀玉欣慰,但也仅仅是欣慰,因为通极百年养魂,待卢行歧破世,她早已入土成为又老又丑的鬼。所以,这跟生离死别有什么差异? 冯渐微见她无动于衷,忍不住开口:“卢行歧还在,你不开心吗?” “开心啊!”闫禀玉说,“但我更开心去相亲。” 冯渐微皱眉,“相亲?跟谁?” “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位。” “那是谁?” 冯渐微从一来就阴阳怪气的,闫禀玉跟他杠上了,刚要开腔,门外适时地响起一道声音: “闫小姐,我准备走了,荷洪阿婆说你要到县城看楼,准备装修做住宿民族游一站式的旅行社,让我顺道接你去。” 黄扬立出现在门口,给了闫禀玉一个很好的理由,她伸手指向门口,“就他。” 这么快就找好下家了,冯渐微真无语了,“你要跟他相亲?” 甫一见到闫禀玉有客人,黄扬立抱歉想走的,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心想着跟荷洪阿婆申请,得再留几日。 赶鸭子上架,闫禀玉只能硬声说:“是!” 冯渐微替卢行歧抱不平,打算说道说道:“要是卢行歧真烟消云散,你不等便不等,可他只是被困住了,我们不应该想办法帮他吗?” 这话彻底触了闫禀玉的逆鳞,她沉下脸色,“我为什么要等他?他行事不与我商量,也从未跟我说过阴力折损之事,凭什么我毫无保留,他却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我都不知他生死!” 最后,她几乎是怒吼出来,情绪裹挟着委屈,眼睛通红,“冯渐微,你的男性思维真恶臭!” 冯渐微讶然,他才知道闫禀玉并不是不伤痛。 祖林成也忍无可忍了,“冯渐微你滚出去!还有你,也一起滚!” “我?”黄扬立无妄之灾地指自己。 祖林成挥手,“对!你们男的没几个好东西,都给我滚!” 冯渐微和黄扬立滚了后,总算安静了。 祖林成给闫禀玉倒茶,看着她喝,等她平复心情。 “闫禀玉,不得万不得已,卢行歧不会召出通极。通极很痛苦的,他是在求生。” 闫禀玉知道,她都知道,也亲耳听卢行歧形容过那种痛苦。正因如此,又气又心疼他,这些与自己内心的埋怨委屈交织在一起,叫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澄林祖,你不能因为他更痛苦,就忽视我的痛苦。”她垂着脑袋,脸埋得低低地,“那天我阿爸刚死,他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他又何其残忍?说到底,也是个自私货。” 她明明很难受,语气依旧倔强,“我有自己的人生,我并不依附他过活,通极养魂得数十年,我也不会等他。” 祖林成问:“你真放得下?” “有何不可?”闫禀玉抬起脸,眼眸湿润,眼泪欲落不落。 祖林成温声安抚:“既然痛苦,那为什么不去解决?” 闫禀玉茫然,“解决痛苦?” “对啊,你们这些人类,太能忍了,我们妖才不管呢!难受就说,痛苦就找原因,总能把自己折腾舒坦不是。” 祖林成今日实在好说话,温柔得像个邻家大姐姐,闫禀玉卸下心防,小心翼翼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解决痛苦?” 祖林成握住闫禀玉的手腕,清晰地感受到人类平缓却蕴含力量的脉搏,“你能触碰拘魂幡,或许你可以将它召唤出来,卢行歧就能提前从通极破世。” —— 祖林成说,拘魂幡的通极是古老的殒神之地,神性悲悯,所以通极可塑形养魂。圣地也是殒神之地,在那里召唤拘魂幡,神性相惜,更事半功倍。 所谓希望,不过如此,指给闫禀玉一条明道。她一头扎进圣地里,辛勤研究如何召唤拘魂幡。 每三天一出,再进三天,半月过去,召唤语的拼音闫禀玉都能拆背如流,但天象如常,拘魂幡一点也没有现世的意思。夜宿絮柳林外的树上,她偶尔悲观,再不行,就放弃吧。 兴许祖林成就这么一说,她也无法确定闫禀玉能召唤出拘魂幡,那种希望又失望的感受,日日经历,重复每日,闫禀玉快承受不住了。 但明日又心怀希望地试,一次又一次,嗓子喊哑,人疲惫地跪坐在地上,手掌心被生长旺盛的荆棘割破,流出了血。 血液滴滴答答落下,她望着出神,想起那日在山谷,她触碰拘魂幡时,掌心也被划出了血…… 夜半尸语 第194节 …… 通极是混沌无状的,杳霭流玉,不辨天地。 卢行歧曾在此待过百年,说习惯,也不太习惯。好在他寻到了洞玄遣将的魂息,他们跟随自己被拘魂幡吞噬,恰巧得了机遇,魂识留存,假以时日,魂魄很快便能养全。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那两缕幽魂正围绕在卢行歧身旁飞,寸步不离,就如少时他们跟随其后,保护他与他作恶寻趣一般。 进入通极多少时日,卢行歧不太记得了,这里不分昼夜,有心计数,也会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忘却。他如往常一般走到散雾的地方,干净透明的小片区域中,养着一片魂识。 借寿之人不入轮回,卢庭呈的魂识就放在通极里。他作恶多端,又屡次陷害自己,卢行歧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衣冠冢催毁时,自己会攫取存留他的魂识。 可当洞玄遣将的魂魄逐渐得全,卢行歧从自己的内心挖掘出一丝庆幸的心理——同馨,纵无名恨你百年,可也欣喜,你得终老。 “卢行歧。” 很僵硬冷漠的声音,从无妄混沌中传开。 神兵有灵,这是拘魂幡的灵识,它又来了,每日碎骨片肉地折磨卢行歧。 这次被拘魂幡反噬,养魂的痛苦不比从前,卢行歧察觉到灵识的诡诈。它并不想让他快速养魂,想将他拘禁在这里。 “卢行歧,你不会有第二次出去的机会。”灵识无处不在,感应遍通极,同时也能轻易明晰卢行歧内心的想法。 “我会。”卢行歧魂体虚弱,不得不坐地缓解,他单腿支起,手臂搁在膝上,通身的淡定姿态。 也正是他这种自信无上,挑衅着灵识对通极的掌控,使它越想敲碎他的魂体剃掉他的魂息,叫他不再高高俯视,被它踩在脚下。 “你凭什么认定自己可以出去?” “因为闫禀玉。” 玉?多用来形容女子无暇,灵识疑惑:“她是谁?你夫人?” 卢行歧轻笑,不置可否,“算是吧。” “你夫人术法厉害?” “并不。” 灵识更是生疑, “那她如何救你?” 卢行歧说:“她心性坚强,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灵识说:“你又怎知她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你?” “我确定。”卢行歧唇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与他虚弱的形态对比,十分具有冲击感,从而显现出一种病态而旺盛的生命力。 “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救我,不过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我以后,再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也不会让她替自己冒险。他在心里赌誓。 像是应谶一般,虚空的混沌骤然被撕开,一道纤巧的丽影破雾而出。 卢行歧望着,轻声炫耀:“你看,她来了。” 【正文完】